《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第1章 王融走出府院的时候还未到正午,门口乌鸦鸦的已经聚了一大片人头。人头中间还矜持地点缀了零星几个凉棚。 她顶着众人火辣辣的视线艰难前行,没走几步就被早候在一边的三元拉着往其中一个略小凉棚赶。 凉棚里侯着的是这个身体的大伯娘,一看见三元和她背后的王融,就揪着手帕连声问,“难不难,难不难?这次府试的题出得难不难?”跟现代的考生家长没什么两样。 王融体谅她的心情,老老实实地回答,“题目大多都是夫子课上讲过的,但又有差别,比平时的题要难……”看到大伯娘一脸要晕厥的架势,连忙补充道,“对我来说是难了些,对慧姐姐来说定是不难的。” 大伯娘的脸色总算是好了点,心里有了底总算是想起要慰问下面前的侄女了,“你怎的出来这般早?题可都答完了?检查过一遍没有?” 王融心里感叹考试真乃沟通古今的桥梁,这考后三问到哪里都是避免不了了。遂如实回答,“我把会做的题都写上了,余下的再看几百遍还是不会的,不如早早交了答卷为好。” 王融说的诚恳,她来到这个朝代不过三月有余。从最初的胆战心惊,到慢慢了解这个时代,还没从这个时代完全迥异的文字打击中接受自己是个文盲的事实,就被泪眼婆娑的本尊娘赶去了学堂;等她好不容易偷偷摸摸认了几个字,还没沾沾自喜一把,又被本尊的奶奶同其他堂兄弟姐妹一道打包来参加府试了。 她说再看几百遍还是不会的,也并不是夸张。连题目在讲什么都不知道,你能答出来看看?她能有幸避免交白卷的命运,还是托了几道几何证明题的福。 大伯娘闻言也并不感到意外。王融才学平平,从前在族学的旬考中排名也是从后头往前数的。再加上数月前还生了场大病,醒过来之后人就越发不济了,听说连握笔都成问题。这次要不是三弟妹哭着求了老祖宗,他们原本也没准备让王融参加府试。但王融既然也下场了,她这个作大伯娘的就算心里再怎么不当回事,面子上也要周全。所以她唤人端盆打水,张罗吃食,惊动了不少前来探听消息的人。 王融含着酥脆骨啃的时候,就听到凉棚外大伯娘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说是题有些难度,我家六娘子都没答完就出来了……”紧接着就传来一两声惊呼,再然后是大伯娘轻声的安慰,“对六娘子来说是难了点,你家大郎向来是优等,当是不成问题的……” 王融看了眼身边略显尴尬的小丫鬟,继续啃手里的酥脆骨。 少顷,外头的喧哗声响了起来,不一会,一队花红柳绿的少男少女就被人簇拥着往凉棚方向走来。前面打头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五官秀丽,穿了件贴身的红袄裙,正和身边的少年争论着什么,一脸的激动;那少年边走边翻书,似乎是想从书中得到支持自己的论据。 王融差点就给他们跪了:马蛋,这不是造成万千考生沉重心理负担的“对答案”又是啥?没看到你们身边的小伙伴都快哭了么? 王融不是土著,也怕被人看出不同来,是以平日里除了非去不可的族学,她是哪儿都不去的。队伍里绝大多数的人对她都是生面孔。本尊王融却是认识这帮人的。于是她扯了扯三元的袖子,让她先指认一番,省的到时候丢丑。 三元在三房当值,对王融病后不认人的毛病早就习以为常。遂轻声为她解答,“为首穿红裙的是陈家的二姑娘陈怡君,就是出过礼部尚书的那一家。她旁边的是她的表兄,自幼附学在陈家的……” 王融听过陈家族学,在当地类似于私立重点中学。一般有点关系,门路的人家都想把子弟塞进去附学。本尊她娘当初也打着这个主意,当然最后也没成,所以王融读的还是王家族学。大伯家的一双儿女,王沛王慧倒是在陈家附学。 等以陈怡君为首的陈家人消失在最大的凉棚里,队伍里剩下的少年男女就是附学的各家子弟了。王融就在其中看到了王慧,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这个朝代对做学问有很高的追求,科举取仕的体制已趋于成熟。无论是官商子弟,亦或平民百姓,凡是要寻个出身,出人头地的,都免不了进学,参加府试。府试取中的,则可以到府学进修,人称“府学生”。府学生可免兵役,从府学领取月俸。也是出仕要求的最低“学历”。一般府衙内的文书,秘书处都聘用的府学生。 像王慧的胞兄王沛就是阜阳府的府学生,吃住都在阜阳府,每岁还能领回一斗的粳米。在长辈面前也很有体面。遇到跟他有关的事情,也会先听取他的意见,把他当个独立的对象看待。 王融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就很羡慕,详细了解了所谓的府试之后心里就有点平衡了。——她所处的这个朝代在隋朝之后拐了个大弯,大唐还是大唐,上位的却不是高祖李渊,而是一个名叫李时光的人。他即位后大力发展了科举制,几届之后,列席朝会的官员泰半都是科考选□□的,其中不伐女官的身影。如此上行下效,大唐子弟不论出身,性别,均投入到滚滚科考的浪潮中。 大唐以地域划分,共设有五个行政府衙。除了帝都平阳之外,另有安阳,濮阳,德阳和王融所在的阜阳。每府再设府学并府学下的考试院,用以从一府数百万的考生中选拔府学生。录取比例微小到可怕。所以除个别天之骄子外,一般的府学生都不是一次取中的。 王沛那么厉害,也是考了两回才中第。好在府试未对年龄有过多限制,御宇之内,凡总角之上甲子以下,家清白的百姓均能应试。王融今年一十二,是第一次下场参加府试。王慧与她同龄,却是去年已下过场,今年是第二回。 想到来路上王慧志在必得,神采飞扬的样子,王融在心里给她点了蜡。 又一会,王家的兄弟姐妹也出来了,有暗喜的,也有面色难看的。状态都写在了脸上。看到王慧回来了,有几个马上奔过去对答案,还有几个胆怯,或是答得不理想的,就往后面缩。看到王融眼睛均是一亮。 妈呀,摆脱考试好多年的王融几乎都忘了每个忧伤的吊车尾都有个神级治愈的群疗技能叫“比你惨”啊! 这个技能疗效好,见效快。等王家一行回到宅坻,王氏子弟大多情绪回暖了。在王氏附学,以及王氏旁支的子弟辞别长辈各自家去,剩下王慧王融姐妹几个被门上侯着的老妈子迎回了上房。 上房住着王氏的老祖宗,也就是本尊的奶奶老夫人杜氏。杜氏身体硬朗,为人严肃古板。底下三个媳妇都有些怕她。 王融跟在王慧后面给杜氏行礼,站在一旁听老奶奶问王慧答题的细节。 “帖经出的生僻,杂文取的时令游记,策论旨在……问兵计。”王慧讲到后来自己也不确定了,“策论后附了图形,应该是考的排兵。” 王融闻言也竖起了耳朵,她那张卷子上唯一不空的地方就是那里了。前面晦涩的一大段她都是跳过的,原来竟问的是排兵问题? “阜阳郭城,形若滚珠,屯兵之所也。城中原有战壕由西及至东南,折中而设瞭望台。现卫兵甲乙,由东,北直行,过瞭望台,穷郭城而止,列队整休。次日,敌袭。甲乙卫队原地抗敌,不敌,鸣金求援。卫所遂遣丙丁增援。丙丁由卫所直线行军,于战壕稍顿。瞭望台观两地军情,各遣一卒报予丙丁。假使丙丁同时到达战壕,卒子行进速度相等,则丙丁孰先获得军情?瞭望台设址是否合理?” 王慧记性好,不仅把题目一个字不差地都背了下来。最后还问丫鬟要了纸笔,把附在末尾的图形也画出来了。 祖孙两个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论起了瞭望台存在的必要性,从《孙子兵法》到《史记》,枚不胜举的著名战役。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设立瞭望台真乃一个伟大的举措,天子果然高瞻远瞩。 王融听得额头狂冒汗。 虽然在一张典型的“文综”卷子中,看到“理综”的题目让她有点意外,但是在□□经历过题海战术的王融觉得自己没有认错。那个画得歪歪扭扭的附图,对应着古典欧式平面几何的最精彩的结果之一,也就是因形似蝴蝶而得名的,蝴蝶定理。 这个定理还有个更凶残的进化体,叫“坎迪定理”。“坎迪定理”不仅自己变化多端,而且因为没节操到可以和圆锥曲线、椭圆、不等式证明等随意组合的可怕特点,成为了无数□□中学生的噩梦。所以一看到这个曾经折磨她很多年的定理,王融几乎可以说是条件反射地就下笔了。而且为了弥补她试卷大片的空白,她还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种解题方法。希望阅卷的考官看在她这么辛苦的份上,多给她两分。 王融就这么神游天外地听祖孙两个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晦涩的古文。老太太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往她这里看上两眼,找点共鸣什么的。结果发现这个原本木讷的孙女除了变得更加沉默外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心里也就越发不待见了。 老太太自己是府学生出身,年轻的时候也是阜阳府里有名的才女。比起长相普通,天资驽钝的王融,自然是更喜欢相貌娇俏,聪颖过人的王慧。所以这会儿干脆直接把六孙女打发出去,只留了长孙女在身边用膳。 看着六孙女如蒙大赦地一溜烟跑了,她心里越发瞧不上。 “去,给三媳妇说一声,让她给六娘多做点猪脑子补补……” 第2章 王融到三房的时候,房间里的灯都熄了。院门口有个黑漆漆的身影,看轮廓也就跟旁边的水桶一样高。她走近,那形似“水桶”的身影唤了声“阿姐。” 王融把人拎起来,凑近了一看,果然是本尊的便宜弟弟王昂。 “你怎么在这?母亲呢?” “大伯娘来过了,阿娘气得饭都没吃……我怕阿娘迁怒我,当然是在外面安全点。”王昂垂着脑袋,声音怏怏的。 王融摸摸他的小脑袋,有点不好意思,“……都是阿姐连累你了。” 五年前,本尊的父亲抛妻弃子,入山寻仙去了,徒留下发妻并一双儿女。王杨氏性子要强,从此越发严苛地要求儿女,不愿让失了父亲教导的子女落于人后。其中年纪居长的王融首当其冲。 因为大房有个样样出挑的王慧,所以王融从小也被要求学这学那。结果却总是不如人意。每每这个时候,王杨氏就会恨铁不成钢,思维发散地也越发地快了:由不成器的王融想到了未来也可能不成器的王昂,又由这对不成器的姐弟两个想到了罪魁祸首——那个老大不成器的王三。最后得出结论—— “你们王家没一个好东西!” “……” 有这么一个爱好连坐的母亲,王融姐弟的同盟战线自然拉得牢固又长远。拿王融病后“失忆”来说,王昂就充分发挥了“对内有问必答,对外守口如瓶”的中华好弟弟角色。在得知王融变成“文盲”后,还热心的把自己识字的小人书贡献出来了。 热情友爱得让“外来户”王融都不好意思拿他当外人了。 现在得知因为自己的原因又连累到了小家伙,王融确实愧疚。 “姐姐给你扎个大风筝好不好?” 王昂眼睛一亮,语气欢快了点,“真的?能比王览的大老虎还要大么?” 王融想了想大房庶子王览的那个“大老虎”,肯定地点点头。 “姐姐给你扎的肯定比老虎要大,姐姐要给你扎个大恐龙…… 府试结束后,绷紧了神经的考生终于可以放松一会了。约上三两个好友去诗会,踏青甚至马球赛,家长多是不管的。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学子来说,科举固然重要,但必要的人际交往也是不可或缺的。孰知你如今的同窗不会是将来的同期,上峰乃至座师? 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学堂里名次靠前的学子就是众人争相邀请的对象了。 王慧连着半个月都是早出晚归,大伯娘拿这个事,佯装苦恼地跟老太太讨了根人参说要给王慧补身体。 “可是比进学时候还辛苦,怎么都爱给她下帖……” “别傻,让大娘去,这是人家看得起她。”老太太拿出长辈的款,还作势教训了大伯娘几句。 当这个发生在上房的小插曲传到三房的时候,王杨氏又撕了条帕子。坐在旁边的王融恨不得把脸埋在汤圆里。果然下一秒,王杨氏恨铁不成钢地声音就响起来了。 “看看王慧收了多少帖子,再看看你!”桌子被拍得“啪啪”作响,桌上零星几张做工粗糙的帖子就都躺到了地上。 “老太太就知道顾着王慧,人参鹿茸一窝蜂地往大房送,怎么轮到你就成了猪脑了呢?猪脑,猪脑,是怕你的脑袋还不够猪还是怎的?” 王融脑门上顶着王杨氏的“一阳指”,刚吃进去的汤团都卡在喉咙口了。 “不行,我也得给你讨一根来。你上回生了场大病老太太都没舍得把参拿出来,你可是还虚着呢。” 王杨氏说着就准备起身。 王融揉着脑袋,老实道,“没病没灾的,吃参不好……” “你懂什么?还不快去背书,你大伯娘说王慧用膳的时候手都不离书卷,多学学人家!” 在王杨氏火辣辣的眼神里,王融于是灰溜溜地滚去看书了。 在回程的马车里,她那番拿来安慰小伙伴的言论不知怎的传到了王杨氏的耳朵里,此后她就不被允许外出了。王融原本就没打算出门,这倒是和她的本意不谋而合。所以她干脆顺着王杨氏的意思整天泡在书房。 王昂给的小儿识字书这些天她基本上都认全了,简单的阅读不成问题。她现在在啃原身王融留下的书籍。这些书在遣词造句上显得更为绕口和艰涩。初读的时候完全不知所谓,咿咿呀呀一大片看得人头皮发麻。王融拿出自己当年做外语阅读理解的劲头,粗略掌握大意后,就给文章分段。相比于文章内容的遣词艰涩,笔者在起始一个新段落的时候就要简洁明了的多,多用的一些表达情感的感叹词。相当于现代的“哎呀”,“天呐”,“我类个去”诸如此类。完全没有实际意义。了解到这一特点,分段就显得容易多了。她拿手头的文章做了试验,发现可行性还蛮高。虽然笔者中不伐感情特别澎湃的,文章从头到尾有大片表达情感的助词,让“快速分段法”不能发挥作用,但这些有个性的文章在王融“教科书”里出现的频率也低。总体衡量下,这个方法还是可取的。 分好段落之后,文章结构立马变得清晰多了。至少看起来没有刚开始那么累。王融慢慢看下去,遇到有意思的句子就顺便摘录下来:一来能够巩固记忆,加深印象;二来也可以练练笔。这样的日子一晃又是大半个月,王昂小朋友偶尔也会来看看她,姐弟两个就缩在书房扎个风筝,涂朵牡丹花什么的。遇上好天气,两人刚好可以去院子里放风筝,翻花绳。 听王昂讲王杨氏最近正在给他物色启蒙的先生。他有点忧愁了。 “阿姐,万一我也学不好……” 王融嘴角一抽,对便宜弟弟的那个“也”字有点介意。但王昂小朋友难得有了烦恼,她这个当姐姐的自然要肩负起开解的使命。 “你不是把识字册上的字都认全了么,别人可没你厉害。” “才不是……王览也认全了,他还会写了呢。”讲着觑了长姐一眼,声音变小了,“说是慧姐姐手把手教的……” 王融不禁感叹大伯娘一家这是要把“别人家小孩”的薪火代代传承下去。王昂小朋友都还没启蒙,心里的阴影面积就不小了。 “那我也教你,好不好?”王融觉得都是做姐姐的,她也得为王昂做点什么。 “呃……阿姐你也要教我写字吗?”说着怀疑地瞄了一眼书案。 王融毫不脸红地把草稿纸往纸篓里一丢,又抽出几张新的,就着未干的狼毫下笔。 “咦,阿姐你为什么要画那么多蚯蚓……还有钩子,阿姐是要教我钓鱼么?”王昂就趴在桌沿,好奇地看纸上的“蚯蚓”越来越多。 王融把笔搁下,笑嘻嘻地招呼王昂来身边坐。 “阿姐来教你九九歌。” 半个月的书看下来,王融对这个“大唐”有了崭新的认识。 在古代中国,君子要研习六艺,分别为礼、乐、射、御、书、数。前四者为大艺,算是高级教程;而书、数则为小艺,是初级教程。李时光时期的科考从选拔人才的多样性考虑,进行分类科考。考生可以有针对性地进行学习,学成之后通过考核,可以出任相应的官职,或者从事相应的职业。 在前期,这一套有针对性的考试系统为政府输送了大批“专科”型人才。可以说“分类科举”兴于高祖,在高宗时期达到顶峰。在这一时期,同部门的官员从长官到吏史,几乎互相都是老熟人。熟到什么程度呢?“多以兄弟称之。”天子最怕什么,最怕官员结党。结党就会滋生私情,严重干扰到政务的执行。但在高宗晚期,这一已经成型的制度已不是能简单拔出的了。于是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的,全盛滋生了*。随着科考逐渐发展和壮大,壁垒逐渐明晰。等到中宗继承了他爹的皇位,往殿下一看,好么,他那套新官员班子也是统统“继承”老爹的职务,甚至连位置都没挪一下。 中宗怀着沉甸甸的心情召集了心腹,然后有个叫司马恒的给他出了个主意,既然各科的垄断这么严重,那我们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科目合起来出题呢?各科的命题人都只参与其中的一部分,由天子裁定最终考题。这样既能防垄断,又能全方位地考察人才。到时候再把这些“全才”派到不同的部门。以“全”换“专”,若干年后,六部的壁垒不就破除了么?中宗觉得有理,于是“综合卷”就这样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王融除了感叹两句皇帝老儿果然有魄力,司马恒果然有想法之外也就丢到一边了。事实上中宗和司马恒组织的第一场“大综合”考试还是非常成功的。因为其在科考史上里程碑式的作用,它的内容也被大大小小的教科书收录在内。王融看过这张卷子,各科的题目都有涵盖,文理比重也很平均,作为改革第一届来说难度也是比较适宜。那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中宗他是个文科生啊! 作为一个帝王,中宗自然也有自己的小爱好。和他爱好美女,打仗的祖先不同,他喜爱文学。从诗词歌赋到文史子集,他都非常喜爱。这个小爱好也直接反应在了他取定的考题上。——文科内容占据了近九成的卷面。这样严重失调的文理比重导致的结果也很明显——中宗的小朝廷聚拢了一大批的文学家。等到谏臣反应过来,想要规劝天子,往四周一看,好么,这完全是要四面树敌的节奏啊。于是谏臣萎了,文臣集团雄起。 托庇于祖宗李时光的威望,中宗在位期间,外无强敌环绕,内无造反派揭竿。他就率领着他浩浩荡荡的文臣集团编写了一套又一套的诗集,在中宗时期,文学逐渐达到鼎盛。——王融的书房里十本诗集里有八本就出自那个时代。 然而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重文轻武是要不得的。中宗晚期,大将军闵氏揭竿了。被文臣集团戏称“赳赳武夫”的闵家军从漠北一路打到太行山脚下,天子军溃逃。从此太行以北被称“北唐”,北唐有安阳,濮阳两府;南唐则握有平阳,德阳,阜阳三府。经历了“闵氏之乱”,又有北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南唐总算是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御射科于是被单独拎出来,由兵部独立组织考试。 与此同时,文风盛行的后遗症也逐渐凸显出来。——理工科在这些年不仅发展缓慢,在有些领域甚至还倒退了。拿幼儿启蒙的“九九乘法表”来说,现在市面上的算学教材都被语言加工过了,原本简洁地体现算术关系得口诀,被镶嵌进了许多文学元素。对启蒙阶段的小儿来说,不仅难记,而且重点旁落。诸如“头九初寒才是冬,三皇治世万物生,尧汤舜禹传桀事,武王伐纣列国分。二九朔风冷难当,临潼斗宝各逞强,王翦一怒平六国,一统江山秦始皇……”之类的各种版本举不胜举。王融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诗歌呢。 王昂现在正是启蒙阶段,比起让幼弟成为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文豪,她更愿意让王昂全面发展。况且算数能培养逻辑,对开发智力也很有益处。 就在王融督促王昂背九九乘法表的时候,阜阳城的另一端却不平静了。 第3章 阜阳府学考试院里一群宽袍大袖的文士正围着书案激烈争辩。雪白的卷子被整齐地叠好,堆在案几上。卷子堆得大小不一,越靠近中央,卷子的数量反而越少。 本届府试的主命题官宋启明一进门就听到同僚万士良洪亮的嗓门。 “我不同意!傅峥的文章不论是从立意,抑或是遣词造句上都要更胜一筹,凭什么点了陈家那小丫头做魁首?” 马上就有人接口,“傅峥的文写得不如陈怡君有诗意——‘江水沉沉船棹过,游鱼入夜透寒波。’清丽又不失婉约,大有其祖之风!” “不过拾人牙慧罢了,有甚新意!你们要奉承宋启明,奉承陈家也别拉别人下水,反正老朽是不会认的!” 那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宋启明原本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他的座师不巧正是礼部陈尚书,发妻也一并出自阜阳陈氏。按辈分算,陈怡君算是他侄女儿。 这层关系府学里心照不宣,有些便宜也是私下里进行,偏万士良是个耿直的,直接嚷出来了。他这就不便进去了。遂尴尬地与同行的秘书官道,“你且去碧波馆瞧瞧,看许学士在否,就说我请他一叙。”言罢,大袖一展,施施然地走了。 碧波馆是阜阳府学中算学的院馆,而许学士是这一届算科的命题官。发榜在即,秘书官知道这是有要事相商,片刻不敢耽误就往碧波馆赶。刚走到一半,迎面就遇到个披头散发的老叟趿鞋狂奔而来。 时人崇尚举止风雅,行止从容。老叟这样的行为是很失礼的。秘书官皱着眉头正要呵斥,不妨来人先招呼上了,“宋大人在哪?宋大人在哪?” 秘书官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许……许大人?” 老叟胡乱地点头,叠声又问了一遍,“宋大人呢,宋大人在哪?” 秘书官机械地给他了指路,等老叟跑得快没影了才想起来他此行的目的,也跟着追了上去。许学士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秘书官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春晖楼前赶上了老头的脚步。 相比其他院馆门前的人来人往,春晖楼要显得沉静很多。它隶属于府学考试院,是府学级别最高的行政楼。宋启明现在是这栋楼的主人。 早在两人到达院门的时候,秘书官就示意小文书通知了宋启明。所以等两人到了春晖楼,宋启明早就袖着手等候在一旁了。看到蓬头垢面的许学士,脸上的笑也没褪去半分。 “方才子禹还问我此次府试算学的卷子改好了不曾,我正想找您呢,您就来了……可不是正巧了。” 宋启明口中的子禹姓陈,乃是陈家族学的院长。不出意外的话,此次府试的前两名就在陈家族学中产生,他来提前探听消息也是无可厚非。许学士平复了下心情,从袖口摸出一卷抄录好的名单,指着靠前的位置让他看,“喏,陈家小丫头排第六……” 宋启明何等眼力,一扫之下,把前十名都记下了。除了陈怡君名列第六,陈家族学另还有四人在榜,万士良很看好的傅峥就是其中之一。排名比陈怡君还要靠前,是算学这科的榜眼。“……阿秀,傅峥上一旬的联考,算学排第几来着?”问的是他身边的秘书官。 “是魁首。”急着抢答的是早候着他的许学士,“很意外对不对,老朽也是!哈哈哈哈……” “……”宋启明这下约摸是有些明白老头主动来找他的原因了。 “王融?” 许学士点点头,满面红光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卷子,摊平。宋启明感兴趣地凑过头去,满卷的墨香扑面而来。——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缺胳膊少腿的字。中间还夹杂着大小不一的墨点,这味道能不浓厚么。 宋大人在当主命题官之前也搞过阅卷,知道这类型向来都是作废卷处理的。而像许学士手上这张废得这么厉害的,估计拿来当草纸都嫌脏屁股。而这张脏屁股的草纸上唯一能称得上亮点的,就是卷子末尾条列清晰的那一行行“因为……所以……”了。 对比其他描述的天花乱坠的文言修辞,这样一针见血的简洁倒是让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宋启明越往下看就越惊讶。这道阜阳郭城屯兵的题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岁前,郭城两卫队遇袭,卫所派兵救援,其中由瞭望台派人报告军情。结果两队一胜一负。胜负本就是兵家常事,没甚好说的。偏败北的卫队长不依不饶,问责瞭望台延误军情。巧被有心人利用拿来做文章,呈到了御前。以瞭望台失责为引,旨在敦促天子降低军队开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从朝堂渐渐蔓延到了各府衙,宋启明于是在上峰的示意下,出了这么道题。问题问的也很有引导性——“是否必要,是否合理?”除少数另辟蹊径的,大多数学子都会顺势为之。宋启明甚至能预料上峰会拿此次府试大,干,一场。 万士良说他为陈家奔走也并不正确,他关心的是这次府试是否能顺利收官,是否能达到他的初衷。至于打听侄女的成绩,不过顺便而已。 他是万万没想到,只是为了让这题看起来更直观,随手附上的郭城分布图竟然收获了这样的结果! 有人竟抛开古今之鉴,直接从郭城分布图入手,一步步剥丝抽茧般地论证,最后得出“但凡两卫队巡视边防的目的地与卫所,瞭望台在一条直线上,两卫队直线行军与战壕相交处到瞭望台的距离相等。”这一结论。 宋启明进学的时候算学并不算好,他原本也没打算看明白这个字写得极丑的王融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出乎意料的,他顺着那一行行“因为……所以……”看下去,竟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等看到最后,他也觉得两者之间的距离确实是相等的了!再回头去看,这张草纸上满打满算还不满百字,却比那些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锦绣文章更令人信服! 为何要设立瞭望台?为的不就是能及时报予军情。反对派也是拿捏住瞭望台延误军情,致使卫队打了败仗这一点口诛笔伐,闹腾个没完。要是能证明瞭望台距离两处距离是等同的,那哪里来延误军情一说?胜负两处凭的也是各自本事! 这真的是釜底抽薪!如果不是顾忌在人前,宋启明都要朗笑出声,再绕着春晖楼跑圈了! “这结论可行否?许大人可有异议?”为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然后就被一脸“宋启明也是同道之人”的许学士握了手,“正确,正确,老朽验算了好几遍,都是吻合的!还有这里……”许学士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研究结果同他分享,“这条线一加,这图形看上去可不就清楚多了……” 宋启明现在也不拿草纸当草纸看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升官发财的契机就在上面。闻言也凑过去看卷子左上角那团污得不成样子的墨迹,“这……是另一种论证方法?”得到许学士肯定的回答,他觉得自己刚平静下来的小心肝又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起来了。 “这个王融……阿秀你去看看他另外几科的成绩。”宋启明觉得这个王融是个有才的,不能因为一笔丑字就把人耽搁了。如果他的卷子别的阅卷老师不愿细看,那不就可惜了么。宋启明为人圆滑,平日里也好广结善缘,他觉得这个王融命中注定就该承他一份人情。 “要是其他几科答得不理想也没关系,到时候就算举荐的好了。”宋启明甚至都做好了开后门的准备。即便这样,秘书官反馈的消息还是让他不能接受。“阿秀,我方才没听清,你说王融……” “回大人,王融其余各科成绩都是零分。”秘书官顿了下,补充道,“交的白卷……” “……”宋启明沉默了。他觉得自己要开的已经不是后门了,他必须把后门连带窗户,墙都敲掉,才能把这个字丑的王融塞进来。介于工程量太大,他不是那么想(干)了。 许学士应该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闻言是一点也不惊讶。看到宋启明要打退堂鼓,马上就拽住了他,“宋大人你可要帮帮他……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是那么用的么?所以他最讨厌和这些“理科生”讲道理了。 “但凡他考的稍微好一点,我都是可以破格让他进学的……”对这件事宋启明其实也很无奈。许学士却不好糊弄,“你手上不是有免试名额么。” “……”宋启明这下不好说话了。他手上确实有几个免试名额,对阜阳各大书院真正的天之骄子与豪门贵胄开放。 “许老,你且让我再想想……” 第4章 宋启明的苦恼王融是一点也不知道,她最近的日子有点难捱。 因为大伯娘给王慧讨参的事情,王杨氏去上房闹了一回。杜氏是个威严的大家长,怎么能容忍媳妇几次三番的顶撞?一怒之下就罚王杨氏跪了祠堂。王杨氏心气也高,闷声不响的回来,隔天就病倒了。王融王昂姐弟这些天就在床边侍疾。 本来子女照顾长辈是人伦大孝,王融是没甚好抱怨的。偏王杨氏不按常理出牌。喝个药——“融姐儿,去,把《边牧诗集》背了我再喝。”捶个腿——“昂哥儿,你姐姐捶了十把,三元捶了十把,母亲一共被捶了几把?” “……”王融能理解王杨氏望子成龙的殷切期盼,但这不代表她忍受得了一天数遍的“考察”啊! 自从王杨氏病倒之后,她白天侍疾,晚上挑灯。背过的诗集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小白诗歌三百首》,《边牧诗集》,《题壁山水录》……本尊王融架子上的诗集她几乎都上过手了。说实话,她觉得写得大多一般。中宗时期的诗文博取众家之长,写得尚算有创意。那中宗以后的诗词文章就是老词新改,纯粹是辞藻的堆砌了。王融在其中认识了一个名叫李玲的懒惰诗人,一首老词改了两字就算作本人出品了。收录他诗词的人还在底下评鉴,“李公炼字,闻之耳目一新。”王融真是忍不住要“呵呵呵”了。 同样的还有本朝陈尚书组织编撰的《剖文解字》,那言辞叫一个华丽,那造句叫一个复杂。等你云里雾里的看完,再回头去想,妈呀,它到底说了什么! 王融给王杨氏背了那么多的“名篇”都没挨板子,唯一的一次就献给了陈尚书。那板子真是挨得非常不甘心。她背过的大名篇,大都是□□收录在教材内的各有特色的文体,即使卖弄文字,也是在讲论据阐述清楚的前提下。就算是描述山川河岳的游记,也会包含点作者的感情在里面,或伤感,或豪迈。像陈尚书这样东拼西凑,纯粹堆叠辞藻的,还真是头次看到。背诵难度瞬间都飙升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 她都想好了,要是科举考的都是“陈尚书体”,她就拉倒躺平乖乖当文盲算了。还好陈尚书只是个例,本朝写得干净清爽,有理有据的文章还是占绝大多数。于是王融挨完板子,还是灰溜溜地滚回去背书。 这天她刚躺在藤椅上看杂文,王昂一脸丧气地进门来。 近段时间姐弟两个都过得很坎坷,丧气脸是常态。所以王融看过一眼就不再注目了。王昂久不见姐姐关怀,悉悉索索地凑过来,委屈道,“阿姐,王览被平阳城来的孔先生收为弟子了,母亲说明天也要带我去拜访。” 王融不认识平阳城来的孔先生,前几天倒是听王杨氏和三元聊天的时候提起过。似乎是一个曾经将本尊王融拒之门外的大儒。 由此可见王杨氏也是个执着的人,大的不行是吧,我还有个小的呢,那你就把小的收了吧。王杨氏的心理很好揣摩。发起功来,那眼泪就跟泄了闸的洪水一样,堵都堵不住。想到这里,她同情地看了王昂一样,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王昂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叹气了,哎呦哎呦地喊了一通,最后小声道,“阿姐我不想去拜孔先生为师。” 王融蛮能理解弟弟的,他和大房的王览年纪相当,王览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让孔先生列入门墙,而他就跟买一送一的赠品一样,即将被王杨氏强买强卖地塞进去。少年意气,又怎么受得了。 “你就那么笃定孔先生不会收了你?” 王昂抬头看她一眼,声音更小了,“前几天学里有张孔先生出的卷子,王览十题八中,我才对了四题……” 哦,那就是八十分和四十分的区别了。难怪便宜弟弟没信心了。 “你把卷子拿来我看看。”王融觉得由不同人所出的试卷,侧重点也不一样。可能王览所长恰合了这位平阳来的孔先生的口味也说不定。现在就凭一张卷子来论孰高孰低,未免太过片面。更有甚者,这位孔先生是个善长“陈尚书体”的大儒,那这师不拜也罢。 王昂虽然不知道姐姐要他的卷子干吗,还是乖乖地把卷子挖出来了。——是挖的没错。王昂把这张“四十分”的卷子掩埋在了王融院子里的桃树下。 捧着尚有泥土腥气的卷子,王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便宜弟弟每天早上那么勤快跑到她院子里浇水是为哪般,为的就是早点毁尸灭迹! 跟王昂小弟弟相比,自己曾经翻箱倒柜藏卷子的行为真是傻透了。 “阿姐,你看出什么了么?”王昂拖过小马扎,一屁股坐下。王融低头就看到弟弟水灵灵的纯真小眼神。 “阿姐觉得你以后会很有前途的。” “……哦。”王昂还是焉巴巴地提不起精神。王融把卷子上的泥土抖干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道篇歌颂秋景的诗歌。她这些天的诗集不是白背的,当下就找到了出处,乃是《小白诗歌三百首》的第九篇——《咏秋》。其中“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引程颢《秋日》)更是流传甚广的名句。题目要求的是默写出下一句。王昂的卷子是空的。 王融看了王昂一样,便宜弟弟张嘴就来,“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看来考后是下过功夫了的。王融摸摸他的头,把目光投向便宜弟弟失分最多的部分。一看之下,艾玛,平阳城来的孔先生会玩! 除了诗词填空,底下一水的数学应用题。有考数列的,最小公倍数的,也有简单的一元二次代数方程。从上到下不多不少正好四题。 阜阳城因为曾经出了很多大文豪的关系,不管是府试抑或是书院旬考,出题都偏向于文科。像孔先生这么“潮”的卷子,王融到现在为止还是第一次碰到。 虽然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些题目都是能一眼看到答案的。但对于正当启蒙的幼儿来说,确实很有些难度。 拿王昂小朋友来说,四道数学题里他只做对了一道。那还是从教材里原模原样摘录下来的。剩下的三道考的分别是勾股定理,浮屠增级,物不知数。都是古代数学著作中曾经出现过的类型。 比如其中一道塔中点灯的题原型就出自明朝程大位<<算法统宗》的浮屠增级。 远看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倍。 共灯三百八十一,请问尖头几盏灯?” 这首古诗描述的这个宝塔,其古称浮屠。本题说它一共有七层宝塔,每层悬挂的红灯数是上一层的2倍,问这个塔顶有几盏灯。 按照现代的做法自然是设个x,每一层加起来,再拿总数去除。在古代,没有未知数的概念,基本是将一个整数分为若干份,其中最基本的单元就相当于未知数x。 所以王融先让王昂列出每层灯的份数比例,也就是一:二:四:八:一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一百二十七。即把总数分成了一百二十七份,总共有三百八十一盏灯,则每一份有灯三盏。 王昂脑筋转的快,照葫芦画瓢地把塔中点灯的题也解出来了。王融稍稍做了点变型,便宜弟弟也很快做出来了。 等姐弟两个把卷子上的题目都讲解了一遍,王杨氏那里的“晚课”也开始了。 “阿姐,我觉得做这些题要比背母亲的诗集有意思的多。”看姐姐把卷子又埋到桃树下面,王昂觉得有点意犹未尽了。 “那你就努力拜孔先生为师吧,以后可不就有源源不断的新题做了。”王融越看卷子越觉得这位孔先生是个有真材实料了。更为难得的是在时下尚文的氛围里,不以外物为转移,坚持本心。本尊王融没有拜他为师确实是一大损失。 “阿姐,要是……要是你府试没有过,我们就一起去找孔先生拜师吧!”王昂拉着王融的衣角,语气切切。 王融本想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跟你们一帮小屁孩为伍,王杨氏的面子往哪里搁?突然心中一动,小声问弟弟,“那个孔先生多大年纪,有跟阿姐这么大的弟子么?” 王昂抬头挺胸很骄傲的样子,“慧姐姐啊,慧姐姐就是孔先生门下的。孔先生除了在松柏书院教习之外,还是陈家族学的教席呢!” “……” 王融就说呢,本尊小姑娘即使不是学霸,在王杨氏的高压教育下也不至于差到拜谁谁不收的地步,原来孔先生和曾经拒了她进陈家族学的先生是同一个人啊。 她突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先生好奇起来了。 “我明天同你一道去见见这位孔先生吧。” 第5章 第二天“早课”的时候,王融把同往的想法跟王杨氏一说,王杨氏欣然允了。等吃完早点,三人乘车前往松柏书院。 孔先生单名一个霖字,在士林很有些威望。因为在松柏书院任教的关系,食宿也被书院承包了。王杨氏数着日子等到书院旬假,才上门拜访,自认妥贴得当。一路上少不了耳提面命,要姐弟两个好好表现。等到了书院门口才发现,跟她打着一样主意的家长不在少数。书院后门是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弄,现在挤满了一溜大小不一的马车。王家的马车被前后一堵,连掉头都做不到了。王融数了数,不算已经拜访完的,这个时辰排在他们前面的马车已经有八辆。 “叫你们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刚才还是一脸“慈祥”的王杨氏瞬间变脸。王融现在已经摸清王杨氏的脾气了,那就是个要顺毛捋的。只要你不顶撞,不反驳,不理会,她自己就降火了。 果然,王杨氏抱怨了一会,自己也烦了,度着时间尚早,干脆就在马车里小憩一会。让三元带着王融姐弟去后门排队。 松柏书院历史悠久,上可追溯到高祖时期。其间出过不少青史留名的文豪宰相。是阜阳府里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和以血缘为纽带的私家族学相比,松柏书院的生源无疑要丰富的多。它的招生范围更广,学生人数众多。同陈家族学一南一北,分摊了阜阳城里近九成的尖子生。 王融牵着弟弟来到“报名窗口”,里面一个白衫青年一手执笔,一手压卷。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年龄,籍贯……”王昂小声答了。那青年龙飞凤舞地一气呵成,末了,掏出个小竹板,刷刷两笔,看也不看就塞到王昂怀里。 王融翻过来看,原来是个“准考证”。号牌正中是数字,数字旁边写的是王昂的名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大眼,肤白,身短。 “……”王融偷偷看了便宜弟弟一眼,嘴角忍不住上翘。笑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她可是参加过比入学考更专业的府试的人啊,那准考证上会写啥?大眼,黄毛,还是小粗腿? 她预备回去就把她府试的“准考证”找出来印证一下。如有必要,及时销毁。 姐弟俩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排了会儿队。结果两刻钟过去了,队伍是一点推进的意思都没有。在王融默念不知道第几遍“心静自然凉”的时候,袖子突然一沉。便宜弟弟顶着一头的汗,凑上来小声道,“阿姐,我们去逛逛吧。” 王融看看前头望不到边的人头,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 好在王杨氏派了三元过来照应姐弟俩,王融把号牌交给三元,拉着弟弟沿林荫道散步。沿途假石林立,花木扶疏。偶尔有几个白衫学子匆匆而过,带起一阵微风。在这一瞬间,时间空间好像都重合了。逐渐凝固成王融记忆里那个青涩又充满朝气的学生时代。 距离两人不远处就有群白衫的少年人,围坐在一起起哄,气氛正浓。王融耳朵尖,零星听到几个数字,约摸明白这群少年该是在做游戏。王昂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年纪,拉长了脖子往那边瞅,无奈人小腿短,看来看去都看不明白。 王融于是牵着弟弟的手,挑了个视线无遮挡的地方靠近了看热闹。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朗朗道,“六击鼓共计合掌二十一。岑二郎你怎的还坐着呢!”言罢哄笑声起。 一个满脸通红的少年郎在同伴的笑声中掩面后退了几步。马上身边的少年就围拢过来了,将岑二郎空出来的缺口堵住。王融注意到与岑二郎一样脱离圈子的少年还有好几个,远近不一的盘腿坐着。各自出局的先后顺序一目了然。 笑闹声渐轻,铿锵的鼓声响起,时急时徐。随着鼓点响起,原本坐在岑二郎右手边的少年率先击掌,随后少年们按一定顺序次第开始击掌。每一击鼓声对应一个少年,第几次击鼓,少年就要击几次掌。越到后来,鼓声渐急,击掌的少年嘴里数着数,手都拍不过来了。 鼓声停止后过了一会,一个少年站了起来,“十击鼓,共计合掌五十五。”王融数了数,少年正是右手边的第五个。这一局没有人出局,游戏继续。 王融旁观了几局,陆续又有几个少年出圈了。鼓声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还在圈内的少年脸色都凝重起来。他们一面要注意听着鼓声击掌,一面要在心里快速地计算出击掌的总数。心神都处于高度集中状态。 王昂从未见过这样的游戏,原本因紧张而惨白的小脸满是激动。嘴里念念叨叨地也跟着计数。 “一百二十八了,一百二十九……” 鼓声在一计连续的敲击过后终于停止了。场内外鸦雀无声。围观的学子有感兴趣的已经掏出纸笔就地演算起来了。而尚在圈中的少年有的眉头紧皱,凝重地开始推演;也有的干脆放弃演算,大咧咧地坐在原地。王融还注意到有个白衣少年偷偷地撩起袍角落,露出一截算盘珠。——正是原先率先嘲笑岑二郎的那个少年郎。 这作弊做的一点水平都没有,王融都不好意思拆穿他。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少年中还是没有人出声。围观的人群有些已经散去,有些和少年一样还在顽强的演算。 “是一万六千一百一十!”一片寂静中,稚嫩童声显得分外突兀。 王融觉得自己站着的这一亩三分地温度突然上升了。在人群目光的洗礼中,她安慰地握了握小家伙的手。 “你可知道我们方才在进行比试?还这般大呼小叫的,我原本都快算好了,被你打断,现在可是前功尽弃了!”一个白衫少年突然冲上来,劈头盖脑地就是一顿砸下来。 远处有不少学子跟着附和起来。本来抓耳挠腮的一个个,现在话里话外都是就差临门一脚就能解出题目了。 王昂小朋友胆子本就不大,被人群这么一吓,眼泪就挂下来了。 “对……对不起。”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你可知我们方才演算了多久?如果不是你,再给我一会会,我就能解出来了!”宋达廉挥舞着演算纸,越说越觉得事实确实如此。如果不是眼前的小家伙,他早就解出来了,到时候不管是孔先生还是怡君小姐,都会对他刮目相看。他几乎都能看到陈怡君仰着娇俏的小脸崇拜地看着他…… “就算给你再多的时间,你也是解不出来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畅想。宋达廉恼怒地转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眼睛的主人嘴角噙笑,指着他演算纸上一角重复了一遍,“喏,你这里就已经算错了。” 宋达廉才不相信有人仅凭一眼就能看出什么门道,八成就是信口开河。 “你知道什么,不过上过几年学堂就真当自己无所不知了,女子就应该呆在家里绣绣花……”这话的辐射面就广了,人群里不少女学生都皱起了眉头。宋达廉对此却若无所觉,还在训斥王融,“看你和那小子就是一伙的,一样地不懂装懂,卖弄小聪明……” 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他预料中小姑娘哭鼻子的场景并没有实现。大眼睛的小姑娘在他说完之后眼睛都没眨一下,“不如我们比一场好了,就从这里开始?”说着还在演算纸上她认定的“错误”处点了点。 哈?!不绣花的女子现在都已经进化的这么没脸没皮了么?宋达廉难以置信地盯着大眼妹,大眼妹不错眼地冲他点了点头,还做了个请多指教的表情。 岂有其理!他宋达廉是谁?是即便在优等生扎堆的松柏书院也能排进前百的学子,是上岁旬考算学一科的前十名!大眼妹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他势必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这边热闹开赛,原本离场的人群又聚拢起来了。鼓声又起,王融方才旁观了许久,玩法了然于心。随着节拍,轻轻击掌;宋达廉紧跟着矜持地合掌。 等鼓声一止,宋达廉紧接着就算出了结果,“二十鼓,共计合掌二百一十。”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所以但凡最后合计总数为单,则由王融报数,反之则是宋达廉。比起原先少年们多人排序来说,“点名”这一环节明显要简单许多。游戏的重心此时也完全转移到了击鼓数的计算上。 又一轮,报数的是王融。她的速度不慢也不快,比起宋达廉的张口就来,在气势上明显就落了下成。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宋达廉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报数的时间也越拖越长。反观王融,还是瞪着一双没甚么神采的大眼睛,维持着不紧不慢的报数频率。 岑二郎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宋达廉熬着充血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演算着稿纸,而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就那么闲闲地坐在那里,等轮到她了,才半死不活地站起来报个数。 眼见宋达廉逐渐落了下风,击鼓的学子心下一横,急促的鼓点不带停顿地往下砸。 有围观群众看出门道,开始大声质问。人群里着白衫的学子许多面色已涨的通红,再不复开始时趾高气昂的样子。 击鼓人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让双方都失利,让游戏“平局”收官。那下手可谓又快又急。 岑二郎跟着数到一半就丢了鼓点,再看场上面无表情的小姑娘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忍心,尴尬恐惧症发作的他涨红了一张脸,背过身去不准备再继续看下去。结果等他一转身,就听到四周响起嘹亮的喝彩声。他回头去看,只见场地中央,一袭淡粉衣裙的小姑娘居高临下,由上及下地俯视瘫坐在地的少年。 她的声音清脆,半死不活的语速此时听起来也多了一份笃定的从容淡定。 “二百三十一鼓,共计合掌二万六千七百九十六,双数。” 王融逢单报数,宋达廉才是逢双。言下之意,就是宋达廉出局了。 “她……这是怎么做到的?”岑二郎惊异地睁大眼睛,万般不敢相信看着场上的小姑娘。同他有相同疑问的学子不在少数。终于有人站出来质疑数字的准确性。 “这么短的时间,你怎么算得出来?莫不是随口胡诌了一个来糊弄我们吧。” 王融本也没打算当场验证,眼看宋达廉眼神涣散,趴在地上麻木机械地演算。连手心的汗渍什么时候把墨迹打湿,糊成一片了都不知道。她心中那口气早就出了。闻言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你们就慢慢算吧,看我报的数究竟是对是错。” 头顶日光大盛,看时间也快轮到便宜弟弟。王融招呼不远处满脸激动的弟弟,正准备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沙哑的声音。 “我给这个小姑娘证明,她报的数字是准确的。” 来人三十左右的年纪,容长脸,皮肤青白,法令纹很深。穿一身黑沉沉的大袍,看上去很潮的样子。 王融正想问大叔你是谁,就看到身后跟成熟麦穗一样,弯倒了一大片。 刚才还颓废在地的宋达廉也挣扎着爬起来了,整理好仪容,恭敬地给来人行礼。 “学生宋达廉向孔先生问安!” 第6章 在一片弯腰的麦穗中间,立着王融姐弟显得有些扎眼。 王融偷偷打量这位平阳城来的孔先生,不妨来人也正盯着她瞧。两厢目光一撞,王融依葫芦画瓢,学宋达廉行礼的样子,微微躬身以示尊敬。 孔先生侧身只受了半礼。看她一脸疑惑,遂解释道,“你不是我的弟子,不用行这般大礼。” 王昂捂嘴偷笑,被王融横了一眼,老老实实地站直了。 孔先生显然在松柏书院很有威望,但凡他目光所及,麦穗都会“矮”一圈。等孔先生的目光挪到宋达廉身上的时候,这效果就越发明显了。 “可还记得集贤楼前书刻的石碑?”话是对宋达廉说的,眼神却又往四周扫倒了一大片。处于风暴中央的宋达廉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回答,“不知则问,不能则学。” 孔先生点点头,面无表情道了句,“当与诸君共勉。”然后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施施然地与王融行了一礼。 “不知则问,不能则学。我既为人师表,自当以身作则。孔某有疑,不知姑娘可否解惑?” 王融笑到一半的脸僵住了,因为打死她也想不到原来备受推崇的孔先生员这么流氓。——我不知道,那你告诉我呗。你看我都不耻下问了,你还好意思拒绝我呀?我不是为了自己哦,我这可都是为了我的学生呀。来嘛来嘛,快点告诉我呀。 “……” 能进松柏书院求学的都没有个笨脑子,继孔先生之后,陆陆续续地又有人向王融“请教”。——时人重品德,不耻下问乃是美谈一桩。要是能有所得自然最好;就算王融什么都不说,他们丢掉的面子也都赚回来了。不亏本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被推倒风口浪尖的王融这下总算是见识到了所谓的“城府”。孔先生不声不响就摆了她一道,真可谓老奸巨猾。换做任一个同年纪的小姑娘,这会估计都不好拒绝了。但王融显然不包括在内。 她并不排斥正常的学术交流,必要时也不吝啬将所知所学公之于总。但前提必须是她心甘情愿,孔先生耍的这一手,她一点也不欣赏。 所以她果断肚子疼了。 中华好弟弟见状紧张地上前抱住她大腿,“阿姐,阿姐,你怎么了阿姐!”情感真挚,泪水感人。 王融脸色苍白地捂住肚子,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样子。 “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阿姐我带你去医馆!”还没水桶高的王昂抹了一把泪,架着她就往外走。 王融姐弟闪电退场,留下一串“哎呦哎呦”的□□声在场中回荡。 孔先生和他的一帮弟子都没来得急做反应,人就不见了。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人群里不知哪个“噗嗤”笑出来声,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岑二郎掩面闷笑,脸涨得通红。 “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比较怕……怕尴尬。” 好了,这话还不如不说。大家现在可不就更尴尬了。 宋达廉总算是找到了表现的机会,凑到孔先生面前出主意。 “学生观那弟弟年纪,该是前来参加入学试的,不如……”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孔先生严肃地看着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天下国家之事,败于小人者十一,败于君子者十九,何哉?” “盖小人之骨柔,其气馁,其愿欲易售,其营垒亦易破;惟君子之才品自不同,而业已为众所推,其自负也常亢而不肯下,于是为深刻,为褊浅,为执坳,不能舍己从人,以佐国家之急。”(引) 如果王融在这里,该是知道这段文字出于她昨晚刚看的《湖畔评注》。意思是小人没多少主见,一旦被人否定也就不再坚持了,所以破坏力有限;而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君子,因为长期沐浴在鲜花和掌声中,所以过分自信。总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坚持己见,不愿听取别人的建议。偏偏本人还能力有限,干不了大事业。所以一般国家大事就是毁在这些人手里的。 孔先生拿这话来说宋达廉,可以说是非常严厉了。 宋达廉原本惨白的脸色更加灰败。 再说王融姐弟。从松柏书院出来后与三元汇合,时间掐的刚刚好。 王昂小朋友虽然路上决定原谅姐姐的“欺骗”,这会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忐忑。 遂避开三元,小声地跟王融咬耳朵。 “阿姐,我们都得罪孔先生了,不如……回去吧。”只字不提自己求学的事情。 王融摸摸弟弟头上的软毛,语气难得温柔,“阿弟觉得孔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昂想了想,保守的回答,“敬诚坦荡的君子。”这话是王杨氏在路上说的,王昂此时刚好拿来用。 王融点点头,开始做引导工作。“要是孔先生因为方才的事情为难与你,你可还会觉得他敬诚坦荡?”眼见便宜弟弟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眨着大眼睛,理所当然道,“既然名不符其实,你要拜师何用?” “如果他敬诚坦荡,于你一视同仁。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王昂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觉得依姐姐所说,该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放下包袱,安心待考。 王融眼见忽悠住便宜弟弟,便欲去找王杨氏,商量给王昂换一所书院的事情。 没走几步,就被人喊住了。 她今天打交道的人都快赶上平时一个月的量了。转头一看,这来的还是个脸熟的。 岑二郎涨红了一张脸,绞着手指细声地问候她的身体。 王融想起自己原来还“肚子疼”,作势捂住了腹部。 “现在好多了,多谢关心。” 岑二郎翻了翻眼皮,小声嘀咕,“你刚才明明捂的是另一边。” “……” 看到王融默默地换了只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问了师兄,知道你在这里,所以过来找你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王融看到了“报名窗口”那个埋头也不抬的白衫学子。 真不知道他眼睛怎么长的。王融暗暗吐槽。 眼前突然一亮,一沓雪白的稿纸被伸到了她面前。再往上一点点,是岑二郎湿漉漉地的眼睛。 “这道题你会解的吧,能不能帮我看看。” 王融扫了一眼,是一道相遇问题的应用题。她二话不说接过稿纸,刷刷刷地几笔,把解题步骤写出来了。 一抬头就看到少年满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一副“我就知道你知道”的得意表情。 王融向来搞不定这些“小白兔”类型的,把纸笔往少年怀里一塞就预备跑路。 手臂上的力道却让她不得不转身,王融心中恼怒,语气自然不会好。 “你还有事?” 小白兔松开手,脸红的像个红苹果。 “明日松柏书院和陈家族学有联赛,我能不能邀请你来观看?” 王融的消息闭塞得很,这样的盛事还是头回听说。知道小白兔是一片好心,她的语气也缓和了,“你有上场比试?” 小白兔点点头,然后羞涩地从怀里掏出张烫金的帖子递给她,掩面跑走了。 第7章 王杨氏大病初愈,精神有些不济。王融拂开帘子的时候,她正靠在矮几上小憩,肩膀上披了件半旧不新的豆青小褂。听到些微动静,她睁开眼睛,看到女儿踮手踮脚地走近,皱起的眉头就舒展开来了。 “怎的回来了?你弟弟呢?” 王融走的时候,王昂已经在候场区预备开考。现在估计已经下场答题了。她把情况同王杨氏一说,王杨氏舒展的眉头又皱拢了。 “哎呀,我道时间还早,一睡就错过昂哥儿进场了……他胆子小,也不知道怕成什么样……纸笔有没有拿出来检查一遍?不要缺了什么到时候没处哭去……” 王融边听边点头,后来干脆把脑袋搁在王杨氏肩膀上了。 王杨氏觉得女儿自大病一场后,同她总有些疏远。这样亲近的行为,尚是这些日子以来的首次。她心下熨帖,语气也不禁放软了,“多大的人了还同母亲撒娇,说吧,又想央我买什么了?” 王融揽过她瘦弱的肩膀,轻声道,“不用母亲买什么。我和弟弟会好好念书,将来给母亲挣个诰命回来。” 王杨氏不妨向来呆板的女儿突然吐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愣过之后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我就知道我家融姐儿是个有志气的,那母亲等着你中第,身披红霞,骑马游街!” 王杨氏明显没将这番话当真,王融也不在意。许多话光用嘴说是没用的,且待时间来证明。 母女俩难得亲近,王杨氏说话也较平时少了几分生硬,多了几分拉家常的意味。 “你大伯娘昨天来找我,说慧姐代表陈家族学参加联赛,按理是可以带个人同去的。她原想让慧姐带了你去。但偏偏她娘家有个侄女,这次府试很有可能上榜,这次机会对她来说同样难得。所以她就想让慧姐带了侄女去。”说着还轻哼了声,“她哪里是真想让慧姐带你去,特意到我面前来说,不过是怕我又闹到老祖宗面前,大家脸上难看罢了。我早就打听好了,那联赛除了参与比试的学子可以带人进场外,还有客座的帖子呢,一两银子一张。等你弟弟考完了,母亲就去给你买……” 王融听得额头狂汗。 她是知道王杨氏除了公中发的例银,还有自己铺子的一些收益。因为三房人口简单,平日里开销也不大。所以王杨氏攒下的银子大多都充当了姐弟俩的“教育基金”。像“买入场券”这种事情,就是王杨氏平日里惯常会做的。 王融这些日子以来对大唐的物价也有了一定的认识,知道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绝对不算小。——在南唐,一斗米差不多只卖五文钱,一两银子可以折1000文钱(又称一贯)。相当于可以买200斗的大米。十斗是一石,即使20石。一石约莫59公斤,按现在的米价2.5元一斤来算,一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5900元的购买力。 一张两大重点中学联赛的门票竟敢开价5900软妹币,而王杨氏还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王融对大唐尚学的风气真是有了崭新的认识。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市场价5900+”的帖子,郑重地交到王杨氏手上。 王杨氏狐疑地翻开帖子,紧接着就小呼出声。 “慧丫头已经把帖子给你了?不对不对,这下边印的分明是松柏书院的徽记……”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把帘子一拉,压低了声音窃喜,“可是你在书院里捡到的?” 王融抽抽嘴角,把“别人邀请我”几个字吞进去了。 王融不答,王杨氏却是认定了帖子的来源。病中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看上去精气神好了许多。 等三元领着考完的王昂回到马车上,王杨氏破天荒地让车夫开到状元楼,点了一桌好菜犒劳姐弟俩。省下来的一两银子总算有了个好去处。 回程的马车,王融趁王杨氏跟三元讲话的间隙,“拷问”弟弟考试详情。 王昂脸色红润,满嘴的油光,“孔先生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答上来了。”接着就把考题详细地列出来供王融参考。 这些题目都是涵盖在课程之内,并不刁钻。以王昂的水平,应该也不会考得很难看。 王融于是放下心来,不再提要给王昂换书院的事情了。 次日,王融起了个大早,站在夹道处等王慧姐妹。——王杨氏把王融也要去联赛的事情同杜氏报备。杜氏今早派人通知她,让她与王慧姐妹同往。 因为今天要外出,她特意穿了王杨氏新做的杏色对襟襦裙,配水洗蓝的束腰。一副清清爽爽,充满朝气的模样。 王慧同表妹傅思恬从月牙门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王融。 傅思恬往日与姑姑家来往的并不密切,只是听说王家三房有位年纪相仿的六姑娘。至于那六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脾性长相,那是完全不清楚的。所以看到眼前灵秀清爽的王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而王慧是与王融一块长大的,看着堂妹有别于平日里木讷呆板的模样,心中的诧异不是一星半点。但她自幼聪颖,通晓人情,并不在面上表露。 在王慧为两人互通了姓名后,马车也到了。三人于是登车前往陈家族学所在的南山桥。 一路上,傅思恬拉着王慧询问陈家族学的师生,话语里不乏艳羡。王慧被她问得不耐烦,但碍于风度,也不好闭口不答。车厢里一时间只有两人说话的声音。 王融早过了小姑娘“争风吃醋”的年纪,对傅思恬小姑娘明目张胆的排挤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路程单调,索性从王杨氏为她准备的布包里掏出本杂记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才看了两篇,就被人滋扰了。 傅思恬小朋友捂着嘴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你居然在看《湖畔评注》!”王慧循声看过来,眉头也下意识地皱起来了。 王融坦然地把册子一摊,大大方方地任两人打量。莫怪傅思恬和王慧这般大惊小怪,只是这《湖畔评注》的主人在政治上是有些污点的。 前面有提到过,中宗时期的小朝堂文官盛行。这笔杆子和笔杆子凑在一起,不是臭味相投就是笔下冤家。你来我往之下,小团体自然就形成了。 《湖畔评注》的主人李大大和《题壁山水录》的主人刘大大,就是两个小团体各自的领军人物。巧的是他们两个都有同一本压枕头底下的心头好。并在不同时期,分别为心头好写下评注。分别是王融手上的这本《湖畔评注》,和教科书上摘录的《题壁山水录》。两本著作各有千秋,侧重点也不一样。本来就是“德芙和下雨天”的关系。偏偏遇上李大大犯重大错误了。——他领军打了个败仗。本来文官打个败仗也没甚关系。毕竟术业有专攻么,同作为文科生的中宗也是能理解的。 坏就坏在这一场败仗把大唐一分为二了。 于是伴随着闵氏北方称帝,李大大的政治生涯黯然结束。而为了讨好权柄在手的刘大大,《题壁山水录》被官方正式收录在教科书内。而与它同时期的《湖畔评注》就跟它的主人一样黯然退场。 王融手上的这本《湖畔评注》,还是三元跑了好几个书局才给她搞到手的。 虽然市面上没有明令将《湖》列入□□条目,但一般有志于仕的学子都是不会明目张胆地翻阅这本书。当然,像王融这样看了教科书之后对这书感兴趣,自己去找过来看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要看傅思恬现在一脸震惊到没边的样子,就冲她仅凭一眼就认出王融提在手里是《湖》,王融就认定她私下里没少看。 “《湖》中有些观点与《题》相左,你只当闲书看看就罢,说起权威,万还是应当以《题》为准。”王慧给的建议倒是很恳切。言下之意就是《题》中的观点评点更权威,可信。 王融却认为不尽然。 古人有言“尽信书,不如无书。”与其盲目相信权威,不如没有这些权威挡在前面。那读者得到的观点就是独立思考的产物。所以不论是《题》,亦或是《湖》,王融都只会当分享笔记来看,真正深入剖析还是得靠自己。 但有傅思恬在一旁虎视眈眈,王融此时也不便多说。闻言受教地点点头。把话题的源头一股脑儿地塞回布兜。 王慧点点头,不再说话。傅思恬看两人没甚精神的样子,终于也闭嘴了。 接下来的行程一路平稳,三人到达南山桥的时候,比赛用的台子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王慧一下马车就被陈家族学的小伙伴拉走。——她是这个比赛的参赛选手,赛前也有许多准备事宜。 傅思恬本次主要是来与“未来同窗”打好关系的,凡是看到穿着松柏书院白衫与陈家族学浅蓝长袍的学子,她都会停下来攀谈一番。 王融是受岑小白兔邀请来前来观赛的,座次也在松柏书院那头。于是找了个机会,与傅思恬岔开,径直往松柏书院那头走去。 第8章 在一大片刺眼的白当中,岑二郎的红苹果脸蛋还是很好区分的。 王融原就生的普通,加上今天又换了身衣服。穿梭在麦穗中间,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将她与昨天的大眼妹联系起来。 她走到岑二郎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小白兔慌慌张张地回头,看到是她,很惊喜的样子。 “是你!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王融当然不会说她是在看到那帖子的市场价的时候改变主意的。 岑二郎显然是真的很高兴,他今天要上场比试,在白衫外罩了件白金□□状丝袍。胸口处还黏了个松柏书院的徽记。下面是印着他名字的小竹条。王融这才知道这位爱脸红的岑二郎名叫岑文本。 岑文本除了爱脸红之外,还写得一笔好字。这一次他就是代表松柏书院参与书科的比赛。 “我参加的书科,阿律是算科……”岑小白兔说着指了指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少年郎。那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探过来看动静。看到王融,先是疑惑,稍顿,眼睛就睁大了。 王融认人比他早,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名叫“阿律”的少年就是先前游戏中偷偷摸算盘珠的那一个。 相比岑文本挺拔得体的装束,阿律的衣服明显缩水了,露出一大截的手腕。 “宋师兄今天没有来,阿律代替他上场……” 面对小白兔明显意有所指的话,王融就当听不懂了。——宋达廉负气也好,羞于见人也罢,于她王融又有甚么关系?她可不是圣母,连这样的事情都要为人买单。 岑小白兔还是很会看人眼色的,眼见王融无动于衷,也就抛开宋达廉的话题,专注于为她介绍这次联赛。 “作为阜阳府两大书院,陈家族学与松柏书院每年五月都会举办一次联赛,用以切磋技艺。每科各自派三人上场比试,每场比试中的头名记三分,第二名记二分,第三名记一分。最后将各科成绩加起来,总分高的学院获胜。” 王融约莫有些明白举办联赛的意义了。——王昂参加的松柏书院入学考是在五月,陈家族学的入学试也是差不多时间。两大书院在这档口以向外界开放的方式举办联赛,一较高低。除了向世人展示实力之外,还肩负着争夺生源的重任。 就好像□□在每年高考前夕填报志愿的档口,几大高校都会搞点“幺蛾子”出来一样。——左边爆出个“国民校花”吸引眼球,右边就出个“最美老师”来对抗。等好不容易有了个学术突破,必须先捂着!到点了再发! 由此可见,好的生源对于高校的重要性了。 在岑文本说话的间隙,名叫“阿律”的少年已经过来了。王融这才发现少年长了双狭长的凤眼。因为眼皮的肌肤过薄,透出剔透的桃红色来。 总的说来,是个秀气的美少年。 “你与她认识?”少年应该处于变声期,哑着的嗓子听得王融头皮发麻。 岑文本红着一张脸看了眼王融,小声道,“那天刚认识的,我邀请她来观赛。阿律你有甚么不懂的问题,赶紧问问……” 阿律轻哼一声,桃红色的剔透眼皮往上一翻,藏不住的鄙夷就透出来了。 “我还用得着个小丫头片子教?岑二郎你真好意思说!”言罢,甩着不合身的大袍就往后台走去。走到一半,回过头来扯岑文本,“书科这次可靠你了啊,磨磨唧唧的还在说甚么,快去准备!” 岑文本有尴尬恐惧症,一被人注目,脸就受不住了,拿袖掩面小声提醒王融,“你的座位在第一排,我放了食盒的那个,我就不与你一同去了。”被催狠了,切齿道,“阿律这浑人惯会让人丢脸,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最后也没说完“总有一天”究竟要干嘛,人就被拖走了。 王融目送两人走远,在场中转了一圈。等到上座率过半,方才循着岑文本的提示找到了座位。果然如他所言,座位上有个双层的食盒。 王融将盖子打开,里面布满了满满的零嘴。看样子就是为她准备的。在心里为小白兔的贴心点赞后,伪少女王融不客气地开吃了。 再又吃完一个茶果之后,比赛总算是开场了。 伴随着场中响亮的口号声,两方参赛的学子集体亮相了。王融坐在第一排,视线绝佳。一眼就看到人群后方以袖遮面的岑文本和大喇喇拿眼尾看人的阿律。王慧站在另一边,身边是天之娇女陈怡君。同松柏书院学子的简单装束相比,陈家族学的衣着要华丽的多。男子着蓝袍别金色丝绦,女子是蓝袍加浅粉色披帛。 王融大致数了数,现在场上人数共有三十个人。按照六科每科六名参赛选手来算,原本应该有三十六人在列,现在平白少了六人,说明这些学子当中有人至少要参加两项比试。 “听说了没?陈怡君这次要代表陈家族学参加书、数、乐三科的比试,比参加书、算科的傅峥还要多一项呢。傅峥你知道的吧?喏,就是在陈怡君旁边的那个,算是她表哥。” 周围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讨论,王融循着说话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异常单薄的少年。她的记性不错,记得这个少年就是府试当天,敢与陈怡君当街对答案的“猛汉”。原来这就是傅峥。 “哎?我怎么不记得陈家有姓傅的亲戚?”这算是略微了解点情况的了。 “你懂什么,现任的陈夫人其实不是陈族长的原配,陈族长的原配出自平阳李家,与陈族长育有一女。所以陈怡君不是嫡长女,她还有个姐姐叫陈熹君……这傅峥就是李夫人娘家的亲戚。” 被科普的人这才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同样的还有在一旁听“小壁角”的王融。她这算是知道场上少了的“六个名额”是流到哪里去了。俗话说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这两人既然敢上场,自然都不是凑数的。 她合上食盒,正准备好好看看阜阳城最高水平的学子比试,肩膀上就被人敲了一记。 王融转头,对上了青白的一张脸。——孔先生就坐在她隔壁,披着黑沉沉的大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艾玛,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打搅到你了?”孔先生倒问得很直接。王融自然不敢给与肯定的回答。 最后的结果就是王融同孔先生邻桌看比赛了。 本来王融边看比赛还能听个小八卦什么的,自从孔先生来了之后,原本聊得正嗨的学子都噤声了。 射御科因为场地的原因,需要移驾城郊比试,故被定在最后一天举行。今天在场进行的是礼、乐、书、算科的比试。 托大伯娘的宣传,一看到王慧出场,王融就知道这第一场比试的是礼科。果然分列两队的学子,举着宴会用的各种器皿,有规矩地行进。 “这是飨燕之礼。”看到王融脸上的疑惑,孔先生帮忙讲解了。 本次联赛礼科考的飨燕之礼属于嘉礼的一种。嘉礼是西周五礼之一,其主要内容有六:一曰饮食,二曰婚冠,三曰宾射,四曰飨燕,五曰脤膰,六曰庆贺。嘉礼的用意在亲和万民,其中饮食礼用以敦睦宗族兄弟,婚冠礼用以对成年男女表示祝贺,宾射礼用以亲近故旧朋友,飨燕礼用以亲近四方宾客,脤膰礼用以亲兄弟之国,庆贺之礼则用在国有福事时。 ”燕”通”宴”,即宴饮之礼。《周礼》:”以飨燕之礼,亲四方之宾客。”燕飨之礼,是古时王室以酒肉款待宾客之礼,飨礼在太庙举行,虽设酒肉,但并不真的吃喝,牛牲”半解其体”,也不煮熟,不能食用。飨礼规模宏大,重在仪式,用以明君臣之义、贵贱等差;燕礼在寝宫举行,烹狗而食,主宾献酒行礼之后即可开怀畅饮。(引) 王融作为“古人”的时日尚浅,还没接触过这么隆重的仪式。场上行止有度的学子让她很有新鲜感,是以看得是津津有味。 兴致上来了,也能无视周边的低气压,与孔先生交流一二。 “这是在斟酒?主客分别是哪个?” “陈家族学是主方,是以先由陈家族学斟酒,《周礼》称之为‘献’;松柏书院是客方,次而还敬,称之为‘酢’。” 场上,王慧正将酒注入一尊青铜器中,随后自饮,再请面前的白衫学子饮用。 “那个称之为觯。”孔先生指的王慧饮酒的青铜器,解释道。 王融原本一头雾水,现在总算是能看出点门道了。——礼科这次的比试是将陈家族学与松柏书院的学子分作主客双方,以模拟宴会的形式对礼仪进行考察。陈家族学作为主人家,饮宴劝酒自有一套礼仪;而松柏书院作为客方,还礼答谢也有章程。到时候考官就通过观察学子们的礼仪套路来打分。 王融没古人对礼仪那么深入的了解,仅凭外行人的观感来说,她觉得王慧行止间得体自然,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有一番韵味在。简而言之就是看着顺眼。 她拿话同孔先生一说,孔先生看她一眼,给出了专业的意见。“那小丫头不错,该是能进前三。” 果然,比试结果出来,王慧得了礼科第二。第一名同样是陈家族学的。这样一来,一场比试过后,陈家族学有五分,松柏书院得一分。 第9章 因为身处松柏书院的大本营,王融身边都是唉声叹气的学子。反观看台另一头的陈家族学,学子脸上的喜气是盖都盖不住。王慧与同伴回到看台上的时候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王融都能预计到接下来几天,王杨氏的情绪起伏了。 礼科过后,接下来就是乐科的比试了。王融不通礼,更加不懂乐。在她听来,几首乐曲都连贯自然,感情也充沛。陈怡君的演奏尤为出色,一手琵琶,奏出了万马奔腾的气概。比起其他伤秋悲月的曲子,王融显然更欣赏陈怡君的磅礴大气。 结果当然也很明显,陈怡君夺下第一名毫无悬念。松柏书院紧接着包揽了第二,三名。 两场比试过后,现场的气氛嗨起来了。各种号子,喝彩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王融恍然觉得自己来到了演唱会现场。 “山分高下,人争今朝!”这一定是松柏书院的学子喊的。而且都瞄准傅峥小朋友了。——“岑”与“峥”都是山字旁的,却有上下之别。暗示傅峥不如岑文本。 “白公入双林,悠然见南山!”白公入双林即为松柏,南山指的陈家族学所在的南山桥。陈家族学的马上还击。 王融不禁感叹古人喊个口号忒文雅,这要放在现代,完全就应该是另一种画风了。 少顷,参加书科的学子们陆续登场。陈怡君在上一场一举夺魁,脸上难得带出了点笑容;傅峥身材消瘦,风度却极佳;其余学子也各有拥簇,看上去精神奕奕;唯有岑文本,拿个袖子遮脸,间或露出一抹红晕来,羞答答地不行。 “……”松柏书院原本喊得最凶的那个顿时熄火了。——没办法,谁叫本命气场实在太弱,对粉丝而言实在心塞。 待学子们陆续就坐后,书科的题目也揭晓了。 “……名帖新演?” 王融觉得这几个字分来开她能理解,合在一起就不明白了。于是还是就近向孔先生请教。孔先生也不推辞,低声为她解答。 “书体千变万化,总体上有篆、隶、草、楷、行五种。每种书体都有其传世的代表作。如索靖的《月仪帖》就是章草代表作,又如颜平原的《多宝塔碑》则是楷书中的名帖。‘名帖新演’即是拿新的书法体演绎经典书法名帖的意思。比如用颜体演绎《月仪帖》,拿章草临《多宝塔碑》……” 王融这下懂了。“名帖新演”其实玩得就是“张冠李戴”,还怎么好看怎么来。除了王融这样的“外来户”,时人都是自小选定一到二种书法体临摹的。而像场上这些善书的学子,擅长的也就更专了。“名帖新演”巧就巧在完美地避开所有学子的专长,将众人拉扯到了同一□□上。——你篆体写得好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拿篆体写个《兰亭序》试试? 所以这道题除了考察学子书写的水平外,还将这些名帖的内容一并纳入考察点。——狂放的书体多见闻于山水游记,而稳重的书体多书刻在人事碑学。学子们取巧的做法就是找个与所擅长字体相合的名帖作为范本。 场上有反应过来的学子已经开始研磨书写了。王融脸熟的三人组还是一点动静也无。 陈怡君秀眉微蹙,一副举棋不定的表情;傅峥背着手站在场上装雕像,一炷香的时间都快过去了,王融都没见他动过一下;小动作最多的是岑文本,一会摸摸笔,一会儿撑撑纸。低着脑袋满脸通红。若是将背景换做寝室,王融绝对怀疑小白兔是在做些少儿不宜的五、指运动。 在第一个提笔的学子搁笔后,陈怡君先开动了。——为着比试,她特意换上了窄袖的胡服,现在也方便她动作。伏案,提笔,就墨一气呵成。在看台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陈女神就搁笔了。端的是气质清雅,风华无双。 继她之后,傅峥和岑文本也相继落笔了。叫王融有些意外的是岑文本。小白兔在握笔的那一刻,原本羞涩怯懦的表情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庄严肃穆。好像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柄剑。他也是场上最后一个搁笔的学子,在他搁笔之后,场上全部书写完毕。 在将这些重新演义的“名帖”糊名之后,现场“监考老师”将其交由联赛评委会品鉴。联赛既然敢收5900+软妹币的门票,评委会的阵容也是非常强大的。——前面礼科的主评审据说是曾在太常寺呆过;乐科主评审是阜阳府学乐艺这一科的“学科领头人”;书科的评委是阜阳府“书法协会”请来的,其中的主评审据说还曾为天子拟过奏章。 前两轮比赛,评委席相亲相爱,无甚波澜的样子。偏到了书科,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争得跟斗鸡似的。后经调解无效,一路人马烟尘滚滚地杀到后台去了。 全场哗然。王融这下算是又开了回眼界。 这厢评委“任性”地下场了,那厢参与比试的学子也不好继续霸着场地。岑文本红着脸回到看台,看到坐在王融身边的孔先生,吓了一大跳。等磕磕绊绊地行完礼,借口有事遁走了。 王融这天得了孔先生不少提点,感激之余,敌意稍解。是以看到小白兔战战兢兢的样子,也能当着孔先生的面调侃一二,“脸能退敌,先生好大威风。” 孔先生目不斜视,不紧不慢道,“未若足下能生烟,小子忒快脚程。” 环顾场中,果然已经没了小白兔的身影,王融忍俊不禁。 因为书科的比试意外中断,算科就被提到前面来了。陈怡君,傅峥等参赛的学子接到通知,已经陆续就位。王融习惯性地点了点人头,发现竟还有一个缺席的。 再仔细一看,呦呵,少了的那个不就是吊眼睛的阿律么! 果然片刻后,有几个学子匆匆忙忙地过来与孔先生报备情况。王融离得近,听得一耳朵的“齐律如何如何”间或还点到了宋达廉的名字。 王融心中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宋达廉将齐律叫走了,现在两人都不在场中。”孔先生并不避讳她,直言告之。王融闻言有点懵。 宋达廉这样明目张胆的抢人,算是同孔先生公然翻脸。又因此事涉及到学院之争,恐怕是连松柏书院都待不下去了。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孔先生接着点了一句,“宋达廉同阜阳府学院长宋启明乃是同族,而宋启明又是陈尚书的乘龙快婿……” 言下之意就是,宋达廉既然敢撕破脸皮,自然是找到了下家了。再阴暗点讲,宋达廉如此行事,未必就没有陈家在背后撑腰。 “阿律也真是的,明知姓宋的没安好心还跟去作甚?”赶来报告孔先生的一学子愤然道。当然现在再讲这些都没甚用了。快点把这空出来的名额补上才是正理。不然平白无故少了一人,可不称了陈家的心意。 “姓宋的人品虽然不咋的,但算科确实小有所成。本来他上场了,至少还有机会取胜……换了阿律本就勉勉强强,除开他,去哪里再找个合适的?”原先说话的学子显然是个急性子,连珠炮似的滚出一大串。有人试探地提了几个名字,还没举到孔先生面前,他就给否定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喷他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董平你自己上吧。” 嘴炮董平这下不慌不忙了,拢袖正容作揖。“请小娘子助我!” 王融含在嘴里的糖渍山楂咽不下去了。 “咦?你不就是昨日力挫宋达廉的小娘子么!”“对呀对呀,就是她,眼睛大的像铜铃!” 你以为是黑猫警长么少年郎……王融觉得跟这些激动的少年没甚好聊的,干脆拿铜铃般的大眼睛去瞪从开始到现在全程保持沉默的孔先生。 孔先生显然是考虑清楚了的,将利弊摊在她面前,坦言道,“宋达廉气量狭小,你既已得罪于他,他万不会就此罢休。我不过稍有训诫,他便使恶欲断我松柏百年大计。人品心性可见一斑。故待他得势,也必于你有害。” “陈家势大,松柏书院也不是无所依凭。你小小王家,风雨行舟,恐也容不了几番折腾。不如托庇于大树,余荫泽人。” “你既在算学一科有些天赋,就不该蹉跎浪费。孔某别的不敢说,自度于算学有些许心得,或可指教一二。虽不敢以师自居,但你若入我门下,我必悉心教导。” 王融听懂了,平阳城来的,曾经两度将她拒之门外的孔先生这次主动要求收她当弟子了。 第10章 孔先生一番话可谓是发自肺腑,董平等人守在一旁屏气敛息,眼巴巴地望着王融。 王融没有思考很久,起身,端端正正地向孔先生行了个大礼。 孔先生这次没有侧身避过,抚着短须连声道好。 董平等人脸上也荡出笑容,口称师妹云云。王融也都恭敬地一一还礼。 她既已拜过恩师,也算列入松柏门墙。故而添作松柏书院算学一科比试的学子,当是没有异议的了。 “我没有什么可嘱咐你的,惟愿一战扬威,八方云动!”孔先生青白的脸上罕见地浮出笑意,话语中不乏对王融的信心。 王融回以响亮的应喏。 是日天高云疏,日朗风清。一身杏色的襦裙的王融逆着浮光,信步走向高台。 因比试迟迟不开始,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学子循声望去,突然发现一张生面孔。大眼睛眨呀眨的,看着倒是蛮可爱的。但是你跟我说她是代表松柏书院出赛的?——兄弟,我见识少你可千万不能驴我。 傅思恬正与刚认识的新朋友坐在场下吟诗论典,品评场上选手。前方嘈杂的喧哗声让她下意识地皱眉。抬头望去,正好看到一个杏色衣衫的小娘子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坐在了松柏书院空出的那一席上。 “王……王融?”傅思恬不敢置信地站起身,伸长了脖子仔细辨认。 “哎?你认识那个小丫头啊?可知她是什么来路?”前排一个学子反身问她,看样子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他很久了。 傅思恬仔仔细细地将台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小娘子同马车上“安静怯懦”的小丫头做了一番对比,最终得出结论——“王家六表妹长了张大众脸,然后不幸同松柏书院的女学生撞脸了。” “我认识的那人姓王名融,在王家族学念书。课业不佳,算科更是糟糕透顶……” 傅思恬在外人面前向来温柔娴淑,语调细糯软和,令聆听者有如沐春风之感。她显然也很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不过一会,周边就围了一圈竖起耳朵听□□的学子。 她忍住心中激动,正准备将台上那个肖似王融的女学生好好褒扬一番,以证明此女与王融的云泥之别。就听到场上担当司仪的老夫子陡然一声,“松柏书院三号参赛学子王融身份核对完毕,算科比试正式开始……” “……”周边人潮呈鸟兽状散开,傅思恬脸上一道红一道白的,恨不能地上立时裂出一条缝来给她钻。 “她不可能是王融,我姑姑同我说过的,她家六姑娘学什么都不像样,课业都是吊在末尾的……” 这次就没什么人理她了,就连原先与她相谈甚欢的学子都不着痕迹地离她远了点。 场下的这场风波,王融完全不知情。她现在正在苦恼于选题。 算科这场比试的题目出的也很有意思。场上一字排开了三十个锦囊。每个锦囊中都有分值不等的题。学子们需要从这些锦囊中任意挑选三个,并成功地将题解出,这样才能得到与之相对应的分数。评委会根据学子们最后获得的分数高低,选出算学这一科的前三甲。 于是这里就涉及到了概率的问题。因为这些锦囊被人取下之后不再放回,所以每人获得高分锦囊的概率不相等。越到后面,也就越被动。 在场的学子摩拳擦掌,眼看一场好端端的“文斗”就要往武斗方向发展。老夫子慢悠悠地声音方才响起,“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考虑到每个学子擅长的题目有所不同,评委会允许学子交换手中锦囊。”说着指了指搬到台上的香炉,“你们用来解题也好,交换锦囊也罢,以一注香为限,现在你们可以挑选锦囊了——” 话音刚落,队伍当中就窜出几道身影。等王融回过神来,面前的锦囊只剩一半了。她不再犹豫,连忙取下离自己最近的三只。 此时场上已有不少取到锦囊的学子回到案几上埋头苦算了。王融不敢拖大,也随着人流回到座位。 她取中题目的分值分别为四分,五分以及七分。题目的难度也随分值的增加而增加。经过稍加演算,王融将两道低分的题解出放在一边。七分的题因为涉及到二次方程的计算,她扯了张草稿纸,仔细计算,核对无误后也将锦囊封起来。 等答完手中的题连一刻钟都不到,环顾四周,学子们大多还在埋头演算。王融于是提着自己的三个锦囊,在场上溜达。有学子感受到她的靠近,警惕地捂纸,待发现她只是站在几步开外并不凑近案台,也就随她去了。 王融在场上溜达了好几圈。最后将目光投向尚系在架子上的锦囊。——除却被人摘走的,架子上还余一十二个。 她试探着摘了一下,发现“监考”的老夫子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多加理会之后,干脆捧着草稿纸挨个换锦囊。 场下观赛的学子只见台上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动作粗暴地将架子上的锦囊扯下,再将别在腰上的锦囊挂上去。取出题目,就着草稿纸刷刷几笔,又把换下来的锦囊系在腰上。几个循环之后,她腰间的锦囊早不知换过几遭了。 场上有搁笔的学子反应过来,也学着王融的样子“试”锦囊。几个回合过后,皱着眉头往回走,欲将自己原来的锦囊取回。斜里兀地伸出一只手来截胡。学子只能望着自己丢掉的“西瓜”迎风流泪。 此时时间已经过半,答不出题的学子除个别顽固分子,均将目光投向了对手腰间的锦囊。随着时间的推移,场上以物换物场景逐渐多了起来。本着多拿一分是一分的原则,学子们专把分值低,或者解不出来的题拿出来恶心小伙伴。在这当中还得避开像傅峥,陈怡君这样的狠角色。——不然你解不出来的题到人家手里,折合成了分数,换你心不心塞? 于是场上的天之娇子遭受了难得的冷遇,好不容易找了个肯交换的,其中的分值还低得可怕。 陈怡君莹润的小脸上乌云密布,往日的追随者莫不敢近身;傅峥面容严肃,抿唇思索着什么。少顷,将陈怡君并另一个陈家族学的学子召到身边,低声耳语。 王融朝老夫子看了眼,发现他老人家睁之眼闭之眼的,全当没看到。心里就有数了。——评委会也是默认团体赛的。 果然,咬完耳朵的三人脸色都好看多了。特别是陈怡君,眼波流转,似有笑意浮动。 而当王融将目光投向己队人马:发现一个对她视而不见,另一个则完全就是齐律翻版——专用鼻孔看人。 这特么也能合作? 第11章 王融沉吟片刻,取下腰间挂在最外侧的锦囊,往里头塞了张纸条,松紧绳一拉,就把四分之一的纸条卡在外面了。 鼻孔君看她往露在外头的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待墨迹稍干,就提着锦囊向他走来。 “你……你要干嘛?”他有些警惕地看着还没他肩膀高的小丫头。待视线挪到锦囊上的时候,瞳孔一缩,连声音都变了,“这……你确定?” 王融眨着大眼睛,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恳切,“既已添为松柏书院的一员,自当将书院的荣誉放在第一位,在集体荣誉面前,个人的得失不值一提。” 鼻孔君虽然不明白什么叫做“集体荣誉”,但这并不妨碍他听懂小师妹话中的意思。一时间心中愧疚愈甚,觉得自己真是白长了多年纪,竟还不如小师妹深明大义。但若要真叫他放弃到手的分数,无私地奉献给同伴,他又是万万做不到的。还在取舍间,就听到小师妹清脆的声音。“敢问师兄,我等三人中谁最有制胜的希望?” 鼻孔君闻言眼睛一亮,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底气一样。迫不及待地接过小师妹递过来的锦囊。稍一犹豫,咬牙将腰间皱巴巴的锦囊解下。 “小师妹,师兄的成功少不了你的一份!” 王融利落地拆来锦囊,将其中的题目取出。瞄一眼分值,嘴角就弯了。 她朝鼻孔君拱手,明眸涟漪点点。“对融而言也是如此。” 眼看香炉内的线香已不足一指长度,王融不敢耽搁,把腿一盘席地就开始演算。鼻孔君心中暗赞这小师妹做戏做全套,这种时候还不忘给他打掩护,感激愈甚。干脆挡在她面前,为她隔断探究的视线。 王融这时候再顾不上其他人。场中得她经手的题目分值从一到九都有。出题范围包括方田、栗布、差分、少广、商功、均输、盈朒、方程、勾股。几乎涵盖了所有算科种类。有些题目即使是她也感觉头疼。一溜题目做下来,她也摸出规律来了。——凡是涉及到繁琐计算与立体几何的题目,分值相对更高。她做过的题里,两道九分的大题就是几何与繁琐计算的大综合。而她拿九分的锦囊换过来的这一题,难度显然在这之上。——这是一道证明题。 要知道中国古代数学是典型的应用型和经验型。如著名的《九章算术》就收集了数百道数学应用题,对这类问题的解决提供某种意义上的范例。注重公式本身而忽略求证的过程。是它的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因此,解法中所涉及的公式,即为算法没有解释,数学也仅仅是工匠意义上的“术”,就像我们现在的便携式公式小册子。它更像是一种前人实践归纳总结出来的经验,而非经过严格的推理与逻辑证明得出的公式定理。 知道怎么做和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有很本质区别的。因为前者将永远只是模板的复制,而后者可以以此为基石,加以利用与创造。 说实话,王融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欣喜。她能在一场联赛上看到这样的题目,并被出题者赋予满分的分值,本身就说明在这个算法体系占据主导的时代有人意识到了“源”的重要性。 逻辑公理体系的萌芽诞生了,她何其有幸能亲历其中,成为一枚见证者乃至参与者。 王融吹干纸上浮墨,将其郑重地折好,放入锦囊中。 “还做的挺像一回事的……”头顶有人低声嘀咕,看到小姑娘看过来的目光,轻咳一声,将手背到身后,站好。 “小师妹你栗布学的不错嘛,九分的题都答出来了……比你张哥哥也差不了多少了。”王融是没想到这鼻孔看人低的“张哥哥”拿了她一个九分题,竟然还呆在她身边没走。 “小妹才疏学浅,也只有这一个九分题了。”这确实是实话,不惨水分。 张学子却误会了,他把眼睛归位,认真地冲王融又道了遍,“师兄不会忘记你的付出。” 王融抽抽嘴角,索性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 张学子看小师妹依葫芦画瓢地又弄了顶“白帽子”的锦囊出来。凑过去辨认了下露在白纸条上的字。大惊失色,“啊!八分的题!”被王融一扯,总算记起场合。但仍难掩惊色,“小师妹你要拿八分的题送人?”为什么不给我呀,我还有个四分的题呢,正好拿来同你换! 再一想,小师妹如果手上捏有一个九分题,一个八分题。那是完全能同隔壁陈家的天之骄子争一争了,又何必眼巴巴地把分送给他?估计不是答不出来就是拿来骗人的。 “假的?”张学子背着人做了个口型。就见小师妹郑重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陈家族学的所在地去了。 王融当时答完题在场上转的那几圈,让大家都记住她了。——小姑娘手气不好啊,拿到的锦囊不是分值过低的就是分值高到难以驾驭,所以才早早地搁笔,等待机会和人换锦囊。 所以看到王融朝自己走来,魏偲楷是面露同情的。后来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境遇同她相比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迅速收起了怜悯,硬声问,“你有何贵干?” 魏偲楷有一个很亮眼的名字,按照一般套路,他的戏份应该有点分量。但他真不是男主,连十八线的男配都捞不到。他只是这次代表陈家族学出赛,隐藏在陈怡君与傅峥光环下的小透明。不出意外,在下一章就能顺利领便当了。因为傅峥提议三人联手,所以他解出的高分锦囊都被搜刮走了。 “你难道要同我换锦囊?”现在陈家族学联手,将三人解出的高分锦囊集中到陈怡君身上的算计在场内场外都已经不是秘密了。他一个“弃子”,还有谁敢同他换锦囊?他原本就是这么一提,没想到面前大眼睛的小姑娘还真递过来一个。 大红的缎面,金黄的束腰。顶上还露出一截—— “八分?”魏偲楷照着纸片上的字念出来,瞬间被逗乐了,“骗谁呢,傻子才信……”想到自己手头上的“废锦囊”估计比小姑娘手头的还不值钱,也就半推半就地接过手。 “我手头有三个,你自己选一个吧。” 王融是旁观了众人解题了,让陈怡君懊恼到放下的那个她自然得留心了。她将早已锁定的锦囊一把摘下,临走不忘同魏偲楷拱手致谢。 “长得蛮可爱,可惜脑子不太好……”魏偲楷摇摇头,看也不看就把换过来的大红锦囊别在腰上。 第12章 燃香烧尽的时候,王融正好搁笔。相比其他拖着时间,趁机再验算一遍的学子,她的动作要利落的多。 将锦囊挂到自己名字的小木牌下,王融转身欲离开高台。——上一场书科评委席的闹剧尚在眼前,她不觉得算科的结果能那么快下来。比起跟只猴子似的被底下人围观品评,她更乐意坐在场下等待。 “你叫王融?”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评委席最中间的老者。白发苍颜,精神奕奕。看老者两旁的评委对他的礼遇,不难猜出老者的身份。王融还记得老夫子是怎么介绍人家的——中宗时期算学一科会元及第,累官至正五品的国子博士,也是现任阜阳府学算学一科主命题官,许清渠许大人。 “正是学生。”虽然不知道许大大为什么叫住她,但恭敬点总是没错的。于是她朝老者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许大大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倒是对她本人更感兴趣的样子。 “你是松柏书院的学生?” 王融看着自己一身常服,再瞅瞅不远处整齐的“队服”。觉得老者有此一问也属正常。是以恭声回答道,“原本要出赛的学子缺席,学生是替补他出赛的。” 过了良久不见上面有反应,王融偷偷抬眼,往评委席一瞄—— 满脸褶子的许大大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王融于是僵硬地立在原地以供许大大“围观”。看了一会,许大大终于看够了。咧开的嘴撑起层层叠叠的褶子,“方才那些学子为何愿意同你换锦囊?” 评委席避开日光,就架在高台之侧。刚才王融同人交换锦囊的时候,皆是背对评委席的,是以老者有此一问。 “可能是悯小惜弱吧……”话没说完就被许老打断了,“好了好了,就知道没一句真话,快走快走……” 王融看他不像生气的模样,连忙告退。 同席的评委觑着许老的眼色,开始发表高见。 “那小丫头是第一个答完题的,手中的分值该是都不高,陈家那小子手里捏的都是些解不出的难题,同她换换,怎么都不算亏……”说到一半就被截住了话头。 “你怎知一定是王融亏了呢?” 不然呢,难道还能给她送分不曾?——傅峥与陈怡君联手都解不开题,区区一个名不见经转的小丫头能破解的了? 同席的评委是阜阳商会的大总管。这次应邀参加两大学院联赛,并担任算学一科的评委也是看在宋启明的面子上。许清渠的声望虽在宋启明之上,但一个“发配”之人,又怎么抵得上如日中天的陈尚书一系。商人善投机,他自然也具备这一属性。是以打从一开始心中就打定主意,要捧陈倒松。 现看到许老对松柏书院的学子如此关注,自然得尽些诋毁之事了。 “不说她算学水平如何,就算她水平确实高明,又怎么能保证换到手上的题是高分题?又如何保证自己一定能解得出来?毕竟要是答不出题,再高分值的题也是无用!” “凭她对自己实力的自信。她相信她能解出场上所有题目。” 大总管冷哼一声,“许大人缘何对个小丫头有如此信心?莫不是有甚猫腻在里边吧……” 许老振袖起身,丢下一句话就往学子们挂锦囊的地走去。 “匡当”大总管面前的杯盏倒了,茶水淌了一地。 “他……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身边同为评审的小伙伴好心提醒他,“许老说,那个叫王融的小丫头,是本次府试算学一科的魁元。” 大总管听声能辨一十六种不同质地算盘珠,怎么可能听不清许老方才讲的什么。会有此一问不过是心中震撼难消罢了,不意还真有人老老实实地往他痛处又插了一刀。 “先前都没听过的人物,邱月英这下该恼了吧。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突遇到这般波折……”老实人显然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同他搭话的,言语中不见担忧,反是说不出幸灾乐祸。 大总管跟着假笑了两声,“邓先生这样不好吧,邱先生除了在陈家族学任教外,可还是你算学馆的大帐房呢。” 邓先生笑得跟尊弥勒似的,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和善了。 “邱先生本领虽高,但私心也重。我家算学馆那小庙可装不起这大佛!”言下就有想换掉邱月英,另聘帐房的意思了。 大总管这下坐不住了。——别看眼前这位邓先生一脸慈悲相,暗地里的手段狠着呢。从平阳到底下各府衙,都有孝敬打点,消息也比一般人灵通。他这厢既然能做主开了邱先生,莫不是平阳那头的陈尚书倒了势? “呵呵,小弟我也那么一说,大总管可切莫别多想啊。”邓先生拍拍他肩膀,一步三晃地也去拆锦囊。 你这么讲我心里可不就更不踏实了!大总管惊疑不定地在原地坐了会,借口身体不适,回去探消息去了。 评委们在台上忙着拆锦囊,统计分数。王融早就回到松柏书院的看台。因为被许老叫住耽搁了会时间,她这个最早“交卷”的,反倒成了最后一个回去的了。等她回到座位,早候着他的张学子一脸笑容地迎过来。 “小师妹,我把你的功劳同孔先生提了,他很是赞赏你这种甘于奉献的精神!”语气洋洋得意,不伐邀功的意味。 王融被他身边孔先生“戏谑”的目光看得脸红。讪笑道,“那就多谢师兄美言了。” 张学子听到想听的,于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张琴舟同齐律不同,但凡是认定的人与事,不会轻易改变。虽天赋不算顶好,贵在持恒。” 王融惊讶地看向正给她做分析的孔先生。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我的话你只当个参考就好,如何择友还是看你自己……” 王融的惊异只是一瞬,待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先生如此为我打算,融感激不尽。” 这话自然发自内心。孔先生是只是她课业上的师长,能殷殷地指导她如何交友,完全是将她当做子侄辈看待了。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闻言自是感激。 孔先生面上舒缓,矜持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却是从始至终未曾过问她比试情况如何。王融心里越发觉得“老狐狸”要是存了心的要同人交好,那绝对是能让人拒绝不了的。像她现在,就对孔先生完全提不起恶感了。 底下喧哗声渐低,王融往台上一看,发现是充当司仪的老夫子上台了。他笑眯眯地捏着张烫金的封纸,平整的口沿显示还尚未开封。 “我手中的这封乃是上一场书科的比试结果,后台辨论得激烈啊,老朽为了拿这封纸,险些将一把老骨头交代了……”底下虚声起,老夫子笑眯眯顶着油光水滑的面皮,突然朗声道,“第三名——”全场寂静,屏息以待。 “陈家族学——傅峥!”全场哗然。虽然仍在三甲内,但对于夺冠热门傅峥来说,这实在称不上是好名次。 相比于陈家族学稀稀拉拉的喝彩声,松柏书院这边的欢呼声就响亮多了。欢呼声没持续多久,老夫子又道,“第二名——松柏书院董玉生!” 陈家族学这次鼓掌是卖了大力气的,就好比傅峥之于陈家族学的意义,松柏书院的董玉生也是这一届书科夺冠的热门人物。 三大夺冠热门一下子去了两个,场下观赛的学子都有些懵了。特别是那些以比试胜负下重注的学子,一个个捶足顿胸,恨不能就此倒地不起。 嘴炮董平脸上的失落比旁人更甚。经人提点,王融方知,场上那眉清目秀的少年董玉生乃是董平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二人寄居在舅家,这次董玉生头甲旁落,舅母该是会借题发挥……”不知什么时候摸回来的岑文本红着脸跟王融咬耳朵。 王融正想问他可是去追那个不靠谱的友人齐律,就听台上穿云裂石的声音。 “本届书科获得第一名的是——松柏书院岑文本!” 刷刷刷的视线都凝固到了这个角落,岑小白兔显然比众人更惊讶,张着嘴手足无措的样子。最后还是董平在后头推了他一把,方才记得上台答谢。 王融下意识地往陈家书院那看了一眼,陈怡君脸上笑容勉强,却仍是维持着基本的风度。她周围的学子担忧地看着她,踌躇着上前安慰。 台上小白兔战战兢兢地被老夫子拉着向众人展示。老夫子情绪高昂,扯着他满场转悠。 第13章 “本届书科联赛,出题‘名帖新演’,收到重新演绎的名帖四封,自创的书体二封。”在全场错愕地回声中,老夫子示意台下人将这六封书帖拿到台上展示。 “此帖笔墨厚重,笔法铿锵有力,行《出塞帖》当是合情切意,再般配不过。”言罢指了指拆开的糊名——正是铁画银钩的“傅峥”二字。 再指《出塞贴》旁边一副飘逸的帖子,“此贴灵动诡谲,气势连绵,兼具楷书的规整和草书的流动,字态优美,当属行楷中的上品!”帖子末端灵秀地署着“董玉生”的名字。 前面两幅字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佳品,场下学子的胃口被吊得老高。伸长脖子翘首以盼。老夫子顺应学子们的请求,将最后两幅字放在一起评鉴。 “左边这幅字形齐整,在转折处见变化。体态纤瘦婀娜,别有一番气韵,与《洛神赋》可谓是相得益彰。”与其他大开大合,呈现纵横之态的帖子不同,这张帖子的着墨清浅,看上去出自女子之手。不用说,就是陈怡君的手笔了。 “再看这幅——是底下评委争议最大,也是老朽本人最为欣赏的——岑文本的《临鸭头丸帖》!” 王融坐在前排,趁热看了小白兔的大作。比起傅峥等人洋洋洒洒一大篇的书法帖,小白兔的帖子上只有两行十五字。内容也很窘,说的是“这个鸭头丸果然不好次,我们明天聚一聚吧,我得请教请教你呀。” 因为文字内容少,所以对于字体排版与构造的要求更高了。而小白兔显然审美很不错。 “王献之的《临鸭头帖》,横竖较直,有刚劲之美;又有圆转外拓的曲笔,有遒婉之美,用墨巧妙自然,墨色有枯有润,变化丰富。章法上行距很宽,显得萧散疏朗,堪称是一幅不拘法则而又无处不存在法则、妩媚秀丽而又散朗洒脱的草书精品。(引)” “而岑学子的《临》则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变——大家看,这里是逆锋起笔,连绵到下一字,墨色转淡,起始相勾连,笔力轻重有变化,气韵绵长。更为难得的是字体结构上的变化,笔迹瘦劲,得见风骨,却又能不失其肉……老朽私拟为‘岑体’,岑小郎可有意见?” 自古以来能独立一体的书体,无不是出自能传世以供后人临摹学习的大师之笔。老夫子将岑文本草创的字体推到这般高度,足可见对其的欣赏。 面对如斯褒奖,小白兔面上的窘迫更甚,最后索性拿袖子把脸遮住,任底下人怎么叫唤都不理睬。 “哼,真是上不得台面。”孔先生在底下板着脸怒道。面上暗藏的笑意却是怎么都收不住。刚才还在为弟弟担忧的董平,这下情绪也好转了,性质高昂地冲看台另一侧喊话,“白公入双林,得见南山,再上南山!” 王融倒没发现董平还有那么幼稚的时候,开赛前陈家族学讽刺松柏书院的话,他现在找机会立马就给还回去。 眼看岑小白兔快要急哭了,意犹未尽的老夫子方才放他下场。岑文本一下场,底下就有人又递了个信封到台上。老夫子“呦呵”一声,很意外的样子。 “我还道没个把时辰,那群老朽物决计拿不出结果呢……”打开信封,把纸抽出来一看——乐了。 语调一扬,压过了全场的喧哗声。 “本届联赛算学一科的结果也在我手上了。”这话一出,场下又变成鹌鹑一只只。 老夫子显然很享受被底下人眼巴巴的目光,沉吟了很久才吐出几个慢吞吞的字—— “介于这次比赛的特殊性,老朽还是把与赛学子的分数一并公布了吧。” “既然陈家族学是这次联赛的东道主,那就从陈家族学开始——陈家族学傅峥,解出六分锦囊一个,五分锦囊两个,合计一十六分。” 台上三人的联手大家有目共睹,有这个结果也完全在意料之中。台下于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陈家族学陈怡君,解出八分锦囊,七分锦囊,九分锦囊各一个,合计二十四分!”这下陈家族学掌声雷动,好像又活过来了一样。 傅思恬拍着手喊得尤为欢快,嘴里不忘同身边人高声道,“我家表姐同怡君乃是至交好友,我随姐姐见过她一次,当时就觉得是个顶厉害的人物,今日方知她有这般厉害!”眼见陈怡君循声看过来,她抬头挺胸,“怡君怡君”喊得越发高亢了。 陈怡君的实力在陈家族学向来是往前头排的,平日里溜须拍马的不在少数,但要像傅思恬说得这般直白的,还真没有。是以周围人鄙夷归鄙夷,倒还真有点佩服她会钻营。 陈怡君心情也很不错。——那三个锦囊除开九分的那一个是傅峥予她的,其余两个均是她自己解出的。现在夫子验算完毕,确认她答对了。她心里自然开怀。 当初傅峥提议将三人手中解出的高分锦囊凑成一份,她还多有犹豫,毕竟她拿到手的除去一个八分,一个七分,可还有一个满分的!但因为时间有限,她最终只解开了其中的两个。若要将满分的锦囊换给傅峥,她心中极不甘愿。万一傅峥将其解开,最终的分数可不就越过她去了?好在傅峥是个识趣之人,主动将九分的锦囊贡献出来,并提议将高分锦囊换给魏偲楷。自己再将姓魏的锦囊低分锦囊收入。 如此一来,她手中就集合了三人所有的高分锦囊,傅峥居次,魏偲楷则得到无解的满分锦囊。 当初在场上比赛的时候,书科的成绩并没有出来。就已知的成绩而言,陈家族学共计得八分,松柏书院得四分。按照这次比试第一名获三分,第二名获二分,第三名得一分的计分方法。他们只要保证头甲出自陈家族学,即使第二,三名均是松柏书院的学子,算学一科他们也不会输。 而他们只要不输即是赢。 书科岑文本的爆冷,与她的出局是谁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导致的结果就是目前两院总分相等。 “怡君你不必忧心,除开齐律,松柏谁人能将?张琴舟缺少变通,陆仁只专盈朒,那大眼睛的小丫头明显是拿来凑数的,傅峥手中的分值足够取胜了!” 陈怡君脸色稍缓,给了来人一个微笑,“但愿如此。” “陈家族学魏偲楷,解出八分锦囊一个,合计为八分!”高台上一把嗓子将两人的畅想打断。 “不可能!”居于陈家族的看台上传来异口同声两个声音。 陈怡君从座位上坐起,脸上蕴着怒气。傅峥猛地回头紧盯魏偲楷。 魏偲楷明显比两人更惊愕,他颤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台上那个大红缎子的锦囊,结结巴巴道,“不……我没有私藏……那个……那个锦囊是我同大眼妹换回来的……我以为她只是看着傻而已,没想到是真傻啊!八分!八分的锦囊她居然连题带答案,眼都不眨的就给了我!” 傅峥闻言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穿过层叠的人潮,一眼锁定看台另一头的小姑娘。 “王融……” “松柏书院张琴舟解出九分锦囊一个,四分并五分锦囊各一个,合计为一十八分。” “松柏书院陆仁解出五分锦囊一个,三分锦囊二个,合计为十一分。” “松柏书院王融——解出九分锦囊一个……”全场哗然大起。自陈怡君起,这已经是场上第三个解出九分锦囊的学子。但更吃惊的显然还在后头,只听老夫子提了一口气,以更为响亮的声音喊道,“十分锦囊——两个!” 全场沸腾了。 王融整整衣袖,施施然地从座位上站起。她的脸沐浴在日光下,平凡的五官似也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隔着高台,陈怡君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秒目圆睁,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两个同龄的少女,以高台为界,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对视。 “本夫子宣布,此次算学一科的魁元乃是松柏书院王融!”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融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孟郊的这首诗了。 第14章 夏日迟迟,卉木葱茏。阜阳城郊的一角院落里,一对大眼睛的姐弟正在熬药。 此时正刮的东风,蹲在下风口拾柴的弟弟,被熏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阿姐,你好了没?”话没说完就又呛到了。正持扇祛烟的姐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张莹白的小脸上满是道道黑炭。 “哪有这般快的,你要是累了,那就先回屋去……” 小弟闻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连声道,“不累不累,阿昂不累,不要回屋去!” 四目相对,皆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两人正是王融,王昂姐弟。 距离松柏书院与陈家族学的联赛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当初的热度褪去,几番话题更迭,外界早归于平静。偏偏在府内,王融的平静生活一去不复返。 王杨氏是个典型“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母亲。她这些年有多少付出,内心就有多少期待。而当期待变成了习惯,她也就没那么指望这个期待能成真了。 就好比你耕耘一块田地,你天天给它浇水除虫施肥,指望来年它能迎来个大丰收。结果一年二年过去,它的产量依然很贫瘠。你都已经习惯,也没抱什么期望了。结果某一天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你,“xx啊,你的地里种的庄稼,现在亩产一千八呢!” “……凸” 当“王融不仅被大儒孔先生收入门门墙,且在两院算科比试中一举夺魁。”的消息传到王宅后院的时候,王杨氏的内心估计就是这么个表情。 思来想去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觉得多年夙愿终成真,有扬眉吐气之感;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当中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患得患失之间,第二天就病倒了。 作为孝子孝女的王融姐弟自然应该守在床边侍疾。可能是情景太过相似,王杨氏不禁想起了前不久在榻前考察姐弟俩学问的情形。这么一想,脑中瞬间清明——可不就是我亲身考问的功课,王融姐弟才肯下死力地背诵!原来症结在这里啊! 王杨氏悟了,王融姐弟俩于是就惨了。 平日里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两姐弟都拿来“背书”以应付王杨氏的考问。半个月下来,姐弟都有些扛不住了。遇到三元在院子里煎药,连忙上前抢着干活。 “哎,阿母这都病了一个月了,怎的还没好啊。”王昂神情忧伤地摆弄火钳,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王融作为王杨氏“重点关照”的对象,日子过得比弟弟还不如。闻言也跟着叹了一大口气,“估计到开学前,母亲这病都是不会好了……” 王昂小朋友不由得对开学神往起来。——他五月份得时候参加了松柏书院的入学考,成绩虽没正式下来,但王融得孔先生口讯,王昂卷子答得不错,入学该是不成问题。为此王杨氏还特意抱着病体去慈恩寺还愿了。 眼见陶罐中的药汁煮沸,王融招呼弟弟去取碗。王昂正欲起身,就看到三元步履匆匆地引着什么人从外头进来。 “三元,你去哪儿了?母亲刚才还找你呢。” 王杨氏身边离不得人,不是三元就得是姐弟俩。三元都“缺席”了一上午,王昂有感度日艰难,心中自然着急。 三元这次外出却是为王杨氏办正事去的。 “铺子上出了点事,婢子帮夫人去看看。”三元口中的铺子自然不是王家公中的,而是王杨氏陪嫁的铺子。王融曾听王杨氏私下里提过,铺子开在王家族学附近,门面不算大,平日里也就卖些笔墨纸砚。一季度约莫也能有几两银子的收入。 “铺子上出了何事?”三元不意王融会开口问铺子上的事。惊诧过后,也不敢隐瞒,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与她听。 原来王杨氏作为内院女眷,兼之有儿女所累,平日里外出并不便宜。是以将铺子交由一房陪嫁的亲信打理。每岁派三元去将收益取回。前些年倒还好,每年的收入基本固定。这几年因为周围开了好几家同卖笔墨纸砚的铺子,生意是一落千丈。虽有心理准备,但到手的数字实在难看。王杨氏再是信任铺上掌柜,这心里都未免存疑,是以命三元前去打探一二。 三元巡视完铺子,并未见得异常。为谨慎起见,将铺上账单并老掌柜叫上,一同回来与王杨氏复命。 王融看了眼本分立在一旁的老掌柜,低声与三元道,“把账本先拿来给我看看,若是无所获,再告知母亲不迟。” 三元惊觉六娘子现在真是越来越撑得起来了。放在从前,这样的琐事她向来都是站得远远的,哪里能主动往身上揽?更别提体贴母亲的事了。 杜氏严苛,长房排挤,三房这些年全靠王杨氏里外操持,连个帮手都没有,委实艰辛。若六娘子能立起来,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般想着,三元将掌柜唤到身边,嘱咐道,“这是我家六娘子,一会有账目上的问题问你,你且好好说道说道。你别看我们六娘子年幼,就想欺瞒于她,她可是松柏书院孔先生的高徒,于算学一科颇精,你是万骗不过她去的……” 王融觉得再被三元夸下去,她可不就要变成岑文本第二了。于是忙不迭地招呼掌柜,往堂前赶去。 窗外竹影参差,绿痕浓谈。待映上纱窗,则透出一份清爽沁凉来。三杯香茗下肚,老掌柜也没了刚开始的拘谨,舒展开四肢,倚在胡椅上打瞌睡。突闻“啪”的一声脆响,心神震颤,险些滑到在地。 抬头始知是桌上的茶盏碰倒了。老掌柜有些讪讪地站起来。正不知所措间,就听到主家六姑娘清脆的声音。 “醒了?不如帮我记点东西吧。” 老掌柜自然连声应喏,看到桌上的剪裁好的几本小册子,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六姑娘指着册子上条列清晰的抬头对他解释,“我看了下你做的账簿,收支明细都写得很清楚。但记录繁琐,不便于合账。我预备将数据另找册子登记,你就帮我记录吧。” 老掌柜懵懂地看着抬头“旧管,新收,开除,见在”四个大字。表情迟缓地点了点头。 待六娘子将数据报予他,并指导他分类记下后,老掌柜慢慢摸出点门道了。且越琢磨越觉得有谱,记录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其实王融现在沿用的方法乃是后世宋朝官厅中,用以办理钱粮报销或移交使用的“四柱清册”。即通过“旧管(期初结存)+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见在(期末结存)”的平衡公式进行结账,结算本期财产物资增减变化及其结果。同大唐现在沿用的方法一样,均属于“单式记账法”。只是“四柱”的形式相比笔墨众多的单行单列更加直观,也更便于合账罢了。 两人一个报账一个记录,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大半。 待日影西斜,全新出炉的账簿就已经整齐地摆放在王融的书案上了。 因为王杨氏的铺子规模并不大,日常开销都很简单。数字大体都不过二位数,王融甚至不用演算,就将账目合了一遍。 这一合账,就发现问题了。 第15章 “铺子每月要向府上供五件纸?” 自前年下半年起,开除一柱每月都有这比支出。原本铺子收入尚算可观,这比出账隐在其中,并不明显。而今铺子生意惨淡,这比款项就凸显出来了。 旧时没有裁纸机,裁纸一般都是直接拿刀切的。方法也很固定,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事先用裁方子,即尺寸不同的模板,压住裁线位置。人脚着力于裁方子上,双手各握一柄直刀贴着裁方子边沿裁下;另一种同我们现在手工裁纸的方法类似,即将几十张纸对折,拿一特制的弯刀伸入折中,将纸对半裁开。纸张的尺寸不同,对折的次数也有所不同。 王杨氏的铺子乃是小本买卖,供纸需求不大。是以采用的是第二种裁纸的方法。一刀裁纸约摸一百张左右,折为三四折,成为一叠,又称之为一刀。十叠即为一件。用竹笼篓装盛。 府上每月要从铺上领五件,即是5000张。品种多为硬黄纸与麻纸。——王融自己书案上压着的即是从公中领回的麻纸,每月两刀。 加上王昂与王杨氏,三房每月用纸不过五刀。剩下的四十五刀,大房就是拿来糊墙也尽够了! 老掌柜眼皮子一跳,脸色也苦。 “府上原先不过每月两件,咬牙也就省下来了,可如今涨到五件……夫人也不给个准话,老奴心中急啊。” 王融有些意外,“母亲知道?”按她对王杨氏的了解,这种摆明了吃亏的事情,她是万不会准的。 “拿到单子,我立时就遣人通知府上……约摸是二月里的事了。” 王融算了算时间,那时候正赶上本尊王融大病,王杨氏日夜陪护,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说这消息递进来了没有,即使有,王杨氏估计都理会不得了。 这时间掐得可真好。 “我后来又遣人来找了几回,见不到人,也就不再上门了……”老掌柜见多了宅门里的事情,有些话不好明说,只能暗着提点。 王融心中有了计较,将老掌柜召到身边,低声耳语几句。老掌柜面露疑惑,却仍是躬身应诺。 待老掌柜离去,王融回屋换了身衣裳,提着案几上看了一半的诗集就出了门。 王府占地不大,大房同三房又东西相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王融就到了大房前的月牙门。她特意放慢脚步,少顷就看到大伯娘迎出来了。 “早上喜鹊叽叽喳,我当是有甚好事,原来是魁元六娘子大驾!” 王融恭敬地行完礼,凑近了小声道,“融有疑未解,特意来找慧姐姐帮忙……” 大伯娘早看到她提在手上的书卷,眉眼间就带出得色来。 “不是我说,我家慧姐各科都是优等,融姐你有的问题还真就得向她请教……”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冷硬的“母亲!”打断了。——正是话题中被提到的王慧。 她素来淡然的脸上有恼怒一闪而过,可能也觉得语先前气太差了,缓和了语气道,“母亲,你不是有事么,我带融妹妹先回房了。”大伯娘还想说什么,接触到王慧的目光,讪讪地闭嘴了。 王融却不急着走。大眼睛一眨,笑着指了指她装在竹篮里的簿子,“大伯母可是要去对账?我最近做了许多盈不足的题,自度水平尚可,可要帮您算算?” 盈不足是《九章算术》第七章,列举了二十个不同的盈亏问题,并用十七种方法进行解决。几乎称得上全面。 大伯娘闻言脸色一僵,笑容勉强道,“不用这般麻烦,不过是些小账罢了。我去去就回,融姐可要留下来用饭?我让及第去厨房说一声……” 王融笑着拒绝了。看着大伯娘脚步匆匆出门,嘴角弧度上扬。 “不是有问题问我么?”王慧语气冷硬,看着她的眼神暗含提防。 让人不禁联想到动物世界里,领地被侵犯的狮虎。——两者都是一样骄傲地圈定领地,排斥一切可能动摇影响到他们霸主地位的生物。 王融假装没看到她的敌意,翻开手中书卷,指着其中一行,轻声询问,“这句话的释意,我不是很理解。” 闻言,王慧脸色回缓,“这句话句子结构复杂,我也拿它问过先生……”说着,抽出一张纸,将拆分完的句子写出来。 王融瞥一眼,那是张上好的硬黄纸,一般是用来抄经,临书法帖的。到了王慧这里,就是充当草稿纸用。 眼看王慧讲完了,王融自然拜谢。觑着时间不早了,她从大房出来,迎面遇到一个提着纸篓去丢的婢子。 经了阵风,洁白的纸张飞扬。她伸手捻了张,上面字迹潦草,仔细辨认才识得是陶公《饮酒》诗中的一篇。看笔力,书写者应该是大房的长子王沛。 王融倒是没想到平日里严谨敦温的王沛竟有如斯向往。在科举盛行的今天,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离经叛道了。不过这个与她关系不大,倒是这张纸让她心情不是很好。 想起便宜弟弟将纸张书写的密密麻麻,一面写完,换一面再用。王沛的浪费尤为让人愤怒。 “吃了的怎么能不吐出来呢。”王融将纸揉成团,掷回篓子。转身大步走了。 三房,王杨氏一觉睡醒,精神十足。正拿着本厚厚的《释意》,抽查王昂背书情况。 便宜弟弟看到姐姐来了,眼睛瞬间亮成了灯泡。口呼,“阿姐阿姐,你去哪里了?母亲刚才还在问你呢。”和他方才问候三元的话没甚区别。 王融有事同王杨氏商量,没空跟他计较。一钢镚弹在他白嫩嫩的脑门上。伴随着王昂痛呼,王杨氏的呵斥也到了。 “又欺负你弟弟,多大人了!” 老少女王融脸皮有厚茧,闻言干脆挨着王杨氏为她捏肩膀。王杨氏眉头一舒,脸色就绷不住了,但想起正事,仍是板着脸硬声问,“你去大房作甚?她惯会做些讨人喜的表面功夫,可别被她哄住,如何被坑了都不知道。”口中的“她”说的自然是大伯娘。这番话估计也是王杨氏与她妯娌多年,用血泪教训换来的。 王融老实报予她,“下午的时候,铺子的掌柜来报账……”话没说完,王杨氏眉头就竖起来了,看样子就要找三元问责。王融连忙拉着她,“是我让三元先不要同你说的,你也知我算科学的还成,就想拿实帐练练手,这一看就发现问题了。” 王融斟酌着言辞,尽量不刺激母亲。 “自前年下半年起,铺子供给府上的纸翻了倍。” “啪——”王杨氏一巴掌拍开被子,准备起身讨说法。 “您可是要去找老祖宗?她向来同大房共进退的,您哪次去不是吃亏了回来?”王融顿了顿,将暴脾气的母亲按回床塌。 “您若信我,就将这件事交给我吧。” 如果三个月前,女儿这样同她说,她估计能笑掉了大牙。而现在——看着面前长身玉立,从容笃定的女儿,她也不禁有了丝期盼。 三日后,老掌柜拿着厚厚一沓纸回来复命了。 “老奴驽钝,不知小娘子要近些年各纸张的进货的价格并供货量有何用?”老掌柜踌躇良久,还是问出了口。 王融正在整理到手的数据,闻言头也不抬道,“解个方程罢了。” 不过不是线性方程,而是回归曲线方程。——没错,王融预备以采集的数据为基础,为各纸张的供货量,进货单价,销售单价与所得利润建个数学模型。 销售单价与销售量的方程关系很好找,关键在于“试”回归曲线的回归系数。获得的数据越充分,曲线的精度越高,则建立的方程越贴合实际。 得益于老掌柜的尽职尽责,王融获得了一笔详细的原始数据。 而在成本的计算上,就没有那般顺利了。 因为王杨氏的铺子盈利小,所以并不是承包原始的加工作坊,所得的纸张皆是从商会进货。赚取一个利润差值。所以在计算成本时,王融也需得将供货商的因素考虑进去。 思及未来的发展,她考虑建立一个供货的定价模型。以便于应对不同阶段的价格涨幅。——假设供应纸张的数量为x,价格为y。则总金额p=x*y。将供应纸张的数量划分为n个区间(n=0,1,2……n。当n=n是为设定上限。相对应的价格被分为n个区间。为计算便宜这些区间为等差。即:△x=x1-x0=x2-x1=xn-xn-1,△y=y1-y0=y2-y1=yn-yn-1。 由此可得当x在不同区间内,p的不同数值。转化为方程即:pn=x0*y0+n*△y*[△x*(n-1)/2+△xn](n=0,1,2……n)。 假设某一区间内纸张平均价格为yn均=pn/xn。则可以得出yn均=y0[△x(n-1)/2+△xn]*n*△y/xn(n=0,1,2……n)。 将所得的数据带入,即得到在每一阶段,纸张平均价格与供货量的关系。 在这中间每一区间内,yn最大值=y0+(1+a),a为每一区间价格的增幅。 以x为自变量,y为因变量,建立yn均与yn最大值的模型。两者相交的点即为定价模型所拟定不能超过的价格上限。 由此可知当在定价测量上.只要确定平均价格允许的最高上限,则可以根据供应商的能力而测算出相应的供货数量范围,并根据此区间相对应的价格进行定价。从而达到不但控制了商品价格,又激励了供应商愿意提供低于y最大值的商品,从而有利于双方的长期合作。 三日后,王融带着这张新鲜出炉的数据单,敲开了阜阳商会的大门。 第16章 六月的天,如同孩子的脸。上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架势。下一秒即乌云蔽日,风雨欲来的场景。 跌宕起伏的就似莫测的人生一般。 “邓先生,这边请——” 商行的伙计心有焦灼,看面前人只顾盯着翻滚的天空发呆,忍不住出言催促一二。 邓宪安闻言收回视线,细长的眼睛立时就弯成了两道月牙。慈眉善目地就好似一尊弥勒。 “你们大总管可真是个急性子。我从算馆脱身已是不易,还这般催促……”语气甚为无奈的样子。 伙计惯会察言观色,而眼前的这位邓先生却实在叫他拿不准。正是踌躇间,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天籁。——“罢罢罢,谁叫邓某人品好,就当日行一善了。” 伙计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惊转喜,心中充满了对邓先生的感激。 “先生果真如传言所说一般心慈。” 邓宪安闻言微微一笑,极有风度地迈步进屋。 阜阳商会家大业大,位置挑得也最显现,就在入城大道起始第一间。内部摆设也几近奢华。——各番国贸易所得犀牛角,夜光杯,有小儿拳头般大小的玛瑙珠串……枚不胜举。邓宪安尤记得当堂摆的那个琉璃镂雕的摆件,日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所以当他甫一进门,下意识地就往摆琉璃摆件的地方看去。这一瞥之间却落了空。——有人正将摆件大剌剌地托在手心赏玩。在她身边立着的则是满脸紧张的大掌柜。 他细长的眼睛微睁,心中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啊,邓先生来了!”经人提醒,大掌柜很快发现了来人,忙不迭地过来招呼。 商会财大气粗,三伏天里往室内安了好几处冰盆。即便如此,大掌柜额头仍然黄豆般大小的汗珠。看到他来了,眼中的光芒陡然大盛。 邓宪安心中有谱了,面上越发从容。 “大掌柜这是怎么了,怕不是沾了暑气,怎出了这般多的汗……” 大掌柜可知道姓邓的底细,万不会同他那傻伙计一样,被一两句“贴心”话收买,刷了满槽的好感度。闻言干脆一把拉过白胖子,直奔主题。 “我有一笔算不清的账要邓先生搭手,事成之后,万不会少了您的好处……” 邓宪面上一哂,并不接茬。他背后有阜阳算学馆撑腰,大掌柜口中的好处,还真看不上眼。此次抛下馆中繁忙,特为驱使,不过为着另一桩事。——他要大掌柜记得他这人情,出手之前就很有必要好好地抬抬架子。 大掌柜此时虽焦急,神思却清明。但见邓先生“高高挂起”,眼珠子一转,就有了计较。他指指放下琉璃摆件,行止从容小娘子,对邓先生道,“邓先生贵人事多,可还记得月前阜阳两院的比试?那算学一科,龙争虎斗,最终花落一无名小卒之手。真是想来就令人唏嘘惊诧了……” 大掌柜以己度人,这番话旨在提醒邓先生那小娘子的身份。却哪知,那比试后半段才是重头戏,从头看到尾的邓宪安对王融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王融?”他惊讶地看着堂中大眼睛的小娘子,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正是正是,她拿了张单子要同我谈买卖,我自度走南闯北,历数寒秋。那单子上的东西确是闻所未闻。顾着孔先生的面子,我不好将她赶走,邓先生你见多识广,将人予我打发了吧。” 邓宪安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搓磨,脸上的笑容亲切又和善。 “助人为乐乃是人之大善,邓某自是愿意的,只望大掌柜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大掌柜本想说我指望她走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后悔。思及邓宪安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为着谨慎计,还是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没曾想,这一下还真套出了点东西。 “那算科本次共有题三十道,乃府学许先生一手包办。难度由低至高,不相等同。你那日先走了,我可是留到最后。你猜如何?” “回收回来六人合计一十八个锦囊,其中有六个都出自一人之笔。分值可都不低!”更别提留在场上的那些被弃之不用的锦囊。邓宪安现在回想起那笔标志性的丑字,就觉得牙酸。 结合前面的铺垫,这话暗指的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大掌柜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许清渠的那些题他虽然没见过,但从历年的情形来看,估计都不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王融还能将手中解出的题拿出来交换,足可见其功底扎实,于解题游刃有余。放在往常,他也很愿意好好招待这位孔先生的高足。但今天不行。陈家族长陈子禹遣人知会他,说有要事同他商议。那放在往日高不可攀的人物,如今递了登云梯,他若还不顺杆子往上爬,哪对得起他阜阳商会大掌柜的名号! 思及此,他面上的踌躇不见了,语气坚定道,“我有甚可后悔的,还是麻烦邓先生将那王融打发了吧。”考虑到那人日后约摸也能成个人物,紧接着又补充,“把她打发走便罢,万不可为难于她。”这是不放心邓先生私底下的手段。 邓宪安眼睛一眯,这下是真笑了。他原打算卖人家一个人情,奈何人家不领情。看来这缘分呐,果然强求不得。 至于他自己,自是不会为难那小娘子的。□□,一遇风雨便化龙。他不趁此机会好好结交一番,日后才会后悔吧。 眼看大掌柜脚步匆忙地出门,他整整仪容,满脸和气地迎向那频频往这头看来的小娘子。 “阁下可是联赛算学一科的魁元王融?” 王融郁闷地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白胖馒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她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问,“您是……” “白胖馒头”笑容灿烂地快要亮瞎人眼,“我是阜阳算学馆的管事邓宪安。” 王融自然是听过阜阳算学馆的,就像是现代的会计事务所一样,阜阳算学馆承接的都是些类似的业务。王杨氏铺子小,账目简单,所以也不需要到算学馆做账。奶奶杜氏手上倒是有好几个店面,进出账明显,每月都要去算学馆做账。 “原来是邓先生!”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邓宪安撇到她放在一边的的纸,笑容更盛。 “听大掌柜说,你欲与他谈个生意。”在王融点头后,他颇有兴致地询问起纸上内容。 大唐没有计算器,那些平方,公差,开根号的运算都是王融自己笔算的。加上验算,她足足在上头耗费了三天。对其中的过程与所得的结论自是了然于心。将这些解释给邓先生听,王融觉得并无压力。 至于其中涉及到的公理定式,她能解释的都简单解释了一遍,不能表达的均以“曾在某古籍中见过”搪塞过去。因为有大掌柜的前车之鉴,她并不在一些超出算学体系范围的内容上多做解释。这样下来,主次瞬间分明了。 商会的伙计得过嘱咐,并不前来打搅。于是大堂中就只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絮絮叨叨地议论了大半天。 如果说一开始只打着结交的心态,那么现在邓宪安的想法完全变了。 “小娘子有大才,寥寥几语令我茅塞顿开。邓某虽不能全部消化,但管中窥豹,已知其不俗。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娘子可否答应?” 邓宪安人长得讨喜,见识广博。常常王融提到了一点,他就能把余下的内容补足。思维敏捷,不落俗套。更为难得的是遇到全新的知识点,并不似大掌柜那样将其视为“歧途”,全盘予以否定。是以王融对他印象极好,闻言几乎没有多加犹豫,便点头道,“先生有何指教,只要能力之内,融义不容辞!” 川渎浩汗而分流,山岳磊落而罗峙。 邓宪安万想不到有一天能从一个女子身上读到磊落二字。 “小娘子通达坦荡,邓某惭愧。”他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寡淡的样子看上去反而更显真诚。 “邓某想请小娘子坐镇算学馆,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王融和王慧在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有些消息也是互通的。比如陈家族学教授算科的先生,除了每月去“开大课”的孔先生,还有一位常驻的邱先生。这位邱先生就“挂靠”在阜阳算学馆。担任帐房一职。 现在邓先生又来找她,究竟是何缘故? 邓宪安察言观色本事一流,王融眉头一蹙,他便知关节所在。犹豫了会,还是决定据实相告,“邱先生与陈家关系密切,这些年为给陈尚书铺路,没少在账目上做文章……” 阜阳算学馆承接的都是城内大中型商铺的账目,税收工作,本身数额就不小,再加上算学馆的金字招牌。若邱先生手段高明,从中谋点好处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王融会过意来也就不意外邓先生为何找上她了。——比起背景杠杠的邱先生,她身家可不清白的多。 虽然这于她而言也是一场难得的历练,但思考再三,她仍是拒绝了。 第17章 邓先生显然也没想到她会拒绝,语气中不伐惊讶,“为何?算学馆活计虽繁杂,于你而言,当是不成问题。在进学之余既能一展所长,又能储备经验。合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桩。不是邓某自夸,但凡算学馆有空缺,府学生都得抢破了头。” 王融曾听大伯娘提过,王沛当年“应聘”过算学馆。取不中,方入了府衙做文书工作。是以知道邓先生所言不虚。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并不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失了常性。 “多谢邓先生抬爱,但融志在科举,恐无暇他顾,怕不能担此重任。” 相比于土著,她本就少了积淀。除了算科占优,其他科目均是惨不忍睹。如果高宗时期倒还好说,她这样专研一门课艺的,怎么着也能在算科上有所成就。但现在已经是“综合卷”的时代了,她这样再不奋起直追的,就躺倒着等死吧。 自她算学一科占魁后,大伯娘背后说闲话已经换了个版本了。——“我家六娘子算学还成,就是其他几门差了点……她若将做算学的时间分一半到书科上,那字估计也能见人了,呵呵呵。” 呵呵呵你个大头鬼!她只是不习惯用毛笔书写,若换个钢笔来试试,她保管也能写出一笔漂亮的硬笔来!入乡随俗,她腹议归腹议,每天还不得早起一个时辰用来练字。再加上背史籍,诗集的时间,她是真没那么多时间去算学馆兼职。 邓宪安闻言脸色回缓,并不因王融的拒绝而愠怒,反是赞许地称颂道,“是也是也,合该如此。你既有青云志,我自是不当阻拦。”想了想又道,“你算学乃是强项,其余科目也别拉下。孔先生是大儒,你在他门下潜心究学,不出一年,必有所成。待得来年……”话到末了,声音几不可闻。 王融闻言心中一跳,总算是想起自己那张白的亮眼的府试卷子。听邓先生言下之意,像是笃定她本次府试定会落第。 虽然她落第是个必然结果,但她字丑不构成充分条件啊!邓先生之前与她唯一的交集不过是联赛。按照正常人的推理,她既然都能代表松柏书院出席算科的联赛,那其他科目合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才是。毕竟在这个“综合卷”当道的时代,优等生追求的都是各科均衡发展。她这样的个例,放眼整个阜阳,怕是都挑不出第二个来。 “邓先生的意思,融不是很理解……” 邓宪安脸上又荡开了和善的笑容,看上去有点高深莫测。 “再过段时日,你就知道了。” 王融睁大眼睛,遍观天、朝科考,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个猜测。但因为这个猜测太过惊悚,没有证据之前,真的不好多说。所以她不再深究这个问题,令起了个话题。 “邓先生可对我手中的这个算式有兴趣?” 她刚才费那么大力气解释了大半天,自然不是单纯地给人科普来着。她临出门可是与王杨氏签了“军令状”的。要是“生意”没谈成,她下次也没脸搁狠话了。 邓宪安其实还真有点兴趣。他同保守的大掌柜不同,但凡觉得有意思的东西,都会揽在身边好好研究。王融的“定价模型”,他就觉得很有研究的价值。但小娘子也说了,这个模型的数据库不是一朝就能建立的,有一个积年累月,循序渐进的过程。 说白了就是战线长,见效晚。“投资—回报”至上的邓先生于是犹豫了。 王融看他只但笑不语,干脆给他加了一把火。 “邓先生你应该这么想,如果你将这个模型只用于算学馆内,那用到的机会怕是也只寥寥;但若将它投放到整个阜阳府,前来咨询定价的商家应该不少……” 没错,王融预计将“定价模型”,“盈利模型”的原始模板“卖”给算学馆,以算学馆的名义向外公开兜售。——由商家提供数据,算学馆整理后带入模型,得出为商家量身定做的数学模型,以供参考。 她在自家铺子中发现的问题,其实时下的许多铺子都存在。那就是当遇到因外界因素导致的价格剧烈波动,商家只知一味地哄抬或折贬物价,恶性竞争加剧,最终损害了商家自身的利益。长此以往,对地方经济的发展也是很不利的。 就好比,王杨氏的铺子在周边同类型的铺子的压力下,近几个月以来,企图通过持续不断地“降价”,达到薄利多销的效果。但因掌柜错估了供货商的实力,导致后继无力,前期为“保障市场份额”而进行的大幅度降价,完全打了水漂。 所以王融在将模型建出来之后,首先找到的就是阜阳城内最有影响力的商会。按她原本的计划,是打算用这个将行业竞争划定在相对安全区间的“定价模型”,同大掌柜做交易的。她的所求其实也不多,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份雄厚又持久的供货保障而已。奈何大掌柜长得一副灵活机变的相貌,人却死板固执的不行。甚至连一丝解释的机会都不予她。 王融这个郁闷啊。好在走了个大掌柜,又来了个邓先生。她方才有机会将所思所想阐述出来。因她前期准备充分,心里已有六分肯定这个模型的“钱途”,所以此时拿来说服邓先生,也是诚恳坦荡,毫不作伪。 邓先生意动,拢在袖中的手挫磨起来。他沉吟片刻,最终笑着点了头。 “我不欺你,五百两银子买你这个模型!” 按一两银子折合软妹币5700来算,五百两银子就是285万。不说阜阳,就是放眼整个大唐,这个价位都不算低了。 王融笑了,勾起的唇角暗藏狡黠。 “不能叫邓先生独自承担风险,融这次只要一两银子。”看着邓先生满脸的不赞同,她紧接着道,“凡是有商家到店里‘定做’模型,无论算学馆定价几何,融只取一成。” 类似于现代的“提成”,如果的定做的人多,王融得到的佣金自然也丰厚;反之,则无甚进项。这就相当于是将邓先生身上担的风险降到最低了。 邓宪安自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奈何在小女娘面前,一再落了下成。他心里服气,也不同眼前人讲虚的,“如此一来,邓某可不占尽了便宜?这传到平阳城里,邓某还做不做人了?其他的我也不多讲,后续条件就按你所说,我这次付你50两!” 王融不是扭捏之人,看邓先生一脸“不拿就是看不起我”的表情,笑着应下了。 第18章 蜀葵花期过了的时候,王杨氏的“病”终于好了。王昂小朋友期待已久的开学终于来到。 是日,天气疏朗。王融穿着新做的白衫,系着天蓝的丝绦,由三元在头顶扎了两个“大烧麦”。一身清爽地圈着腿看弟弟被三元磋磨。 王昂个头不高,在同年龄段的男娃里也是往矮了里排的。是以学院发的统一白衫他穿着空荡荡,不要提风度翩翩了,连仪容整洁怕是都做不到。王杨氏那个愁啊,干脆让三元挑了线头,在底下裁了一块。原本也不费多少事,一天的光景能将针脚做细抚平。偏松柏书院这次“校服”送的迟,姐弟俩在开学前一天才收到衣服。王昂的衣服这下就有些赶了。 三元挑灯作业,今早上还差一个袖子没完工。 “昨天才送到的衣服,怎么来得及改。松柏书院名头哪般大,做事也忒不靠谱……”王杨氏捏着金色的束腰,低声同王融抱怨。 王融咽下一口鸡米粥,示意王杨氏往东边看。那里稀稀拉拉的几株槐花,已谢了花期。青瓦上的鸱吻高昂的尾巴似都萎靡不振。王家大房的正门紧闭,灯火均熄。 王杨氏看了一眼,就不再出口抱怨了。——六月中旬发生的那件大事,陈家族学是被牵连最广的,王慧到现在都没收到学院发放的“校服”。 想到这里,王融心里颇多感慨。邓先生想必在之前就收到风声了,难怪能那般肯定她此次府试必会落第。 六月中旬,有学子揭发同窗府试买卖试卷,科场舞弊。消息递到平阳城,天子大怒,下令彻查阜阳府学。本届府试最高命题官宋启明已被押送回平阳,等待发落。因买卖试卷,泄露考题的考生与揭发者均出自陈家族学,陈家族学的族长陈子禹也被下令看押起来。 昨日尚是高朋满座的陈家,不过一瞬间就大厦将倾。 等到月底,消息传回阜阳。舞弊现象属实,宋启明下狱,本届府试成绩一应作废! 全城哗然。 像王融这样考的差的自然不疼不痒,但对于此次发挥好,极有可能考上“府学生”的学子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王融见过王慧几次,眼睛都肿的跟核桃似的。情绪显得极不稳定。 “唉,买卖试卷的人真是作孽,阜阳府学的名声都被带累了。看看王慧,本来多骄傲的人,现在都不怎么出门了。”王杨氏说的唏嘘。好像前些时候骂王慧尾巴翘上天的不是她本人一样。 王融在天。朝的时候,这种事情见识多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就资本与利润的关系有这么一段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之险。 府试虽然只是科举的第一步,但它所造成的影响确是深远的。作为一个能被大唐官方承认的“文凭”,与身份等第的象征。它对参与考试学子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 所以有人胆敢冒大不韪,拿试卷进行交易;有人铤而走险,科举舞弊。 但是更多的,怕是有心人在后边煽风点火,推进事情升级。别的不说,就拿阜阳城一个功名全无的学子,能将话一路顺畅的递进平阳城,传到天子的耳朵里。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上头人打架,底下小鬼遭殃。宋启明也许并不无辜,但却因为身在其位,不得不跳出来承担责任。但不管怎么说,王融对这个结果还是很满意的。看王慧只因在陈家族学进学,这些日子都避在家中不敢见人,那心眼比针还细的宋达廉该是会夹着尾巴消停好一阵。 等王融慢吞吞地喝完粥,王昂的衣服才堪堪改完。 王杨氏估摸了下时间,怕是来不及等他吃饭。让三元拿布包了两个鸡蛋,塞到王昂怀里。便宜弟弟全程挂着一张脸,赌气不说话。 待姐弟俩登上马车,王昂方吞吞吐吐地道,“阿姐,我是不是真的很矮啊?” 是的呀!自从三元给三房换了个大水桶之后,你就算是垫脚都没水桶高! 这样的话,王融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给便宜弟弟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 所以等到姐弟俩下车的时候,王昂顺利升级成岑文本了。那不胜娇羞的小模样,让王融笑得肝颤。 王昂上的是松柏书院的初等班,教舍进门左拐就到了。因为给王昂改衣服耗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等他们到了的时候,阶前已经站了不少新鲜出炉的“小嫩笋”。王昂环顾一圈,沉着张脸一言不发地爬下马车。——那群小朋友里,果然没一个比他矮的。 王融强忍着笑,看弟弟苦大仇深地跟先生问好。摆摆手,让车夫继续前行。 孔先生在松柏书院的教舍位于澄心湖边上。有山有水,就是路不太好走。今天也幸得王慧不上学,不然她可要自己一步步爬上来。 考虑到这样的日子太过艰难,她预备拿新入库的五十两买辆马车。买了马车,马车夫必须是标配,那也还得雇一个马车夫……她天马行空的越想越偏,等回过神,马车已经停下了。 夏日的澄心湖,碧波澜澜,当中有一飞檐翘角的水榭。被此间主人取名“声器”。取自刘勰的“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旨在鼓励学子勤勉学习,重视积累。 王融提着王杨氏给的食盒,步入水榭的时候,嘴炮董平就迎了出来。嘴里“小师妹”前,“小师妹”后的,亲热到不行。 王融被他说得脑仁抽抽抽的疼,连沿途的风光都没细瞧,就被推进了大堂。入眼皆是一晃的白衫,整齐的很。 在董平热情的指引下,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食盒都没摆好呢,就听到门口孔先生冷冰冰的声音。 “课本都收进去,桌面上只留下笔墨纸砚就够了。考试期间严禁交头接耳,暗拨算盘珠,偷看他人考题更是不被允许。一会从案桌上传下去的卷子,一人一份,不可多拿。现在开始发卷——” 王融惊魂甫定的握着笔,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孔先生的不友善。 “暑假作业”什么的算个啥,开学考才是真杀器! 第19章 孔先生出的卷子分量很足,王融屏息静神,一刻不停地写,才堪堪在燃香烧尽之前把题答上了。 她给自己暗暗算了一笔,除去涉及到算学的题她有把握能拿到满分,其他均是没有答全的。比如贴经,她十题中只答了七题,还有三首未曾见过;两篇杂文一篇要求以季节为题,还有一篇则是歌颂礼制。前者较为容易些,她这些日子也积累了一些“好词好句”,关键时刻也用得上;后者就答的比较艰难了。 如果题目给的是“论礼制制度的确立对推动社会发展的积极影响”,那王融估计能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纸。但题目给的是“歌颂礼制”。这个题目囊括的范围就太广了——中国号称是“礼仪之邦”,人们平时的衣食住行,乃至婚嫁丧葬,都有严格的礼制约束,礼仪被认为能“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它也是德治梦想的具体化,即通过规范的礼仪定式来塑造人们的行为与思想,通过法律的惩罚维护礼法的绝对权威。从作用上来讲,是统治阶级用来维护自身地位的一种工具。 但过分的强调礼制,则会削弱个体的积极性与主动性。只有抛弃了传统等级观念的礼制才能真正起到和谐社会和人际关系的作用,同时不会扼杀社会的整体创造性。 所以王融的答题歌颂的也是这样的“礼制”。 因为遣词尚显生涩,她不知道能不能将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但是比起一味地迎合出题人的“口味”,她更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 “人是有思想的芦苇。”即使生命脆弱,纤弱如同苇草,只要有思想的灵魂在,即是强大。她向来信奉这一点。 而除开那场赶鸭子上架的府试,孔先生的“开学考”算是她来到大唐真正意义上第一场考试。因为遣词造句上的生涩,王融答的并不算轻松。虽然如此,但比起之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所云的状况,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尚算满意。 而在这场考试中,最让王融感兴趣的则是卷子末尾的“时务策”。顾名思义,“时务时务”即是当时的政务问题。比如某地突然发了场大水,造成极大的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好么,那年出的考题十之*就是考的“如何治水”,“如何安民”。 比起能通过背诵,不断做题刷新分数的其他几科,“时务策”考察的范围更广,更为灵活机变且实用。所以它在卷面上的分值也不小。 孔先生的这张卷子按照府试的模板,圈了三道“时务策”。分别考的“经国”,“刑法”,“平农商”。考虑到时间问题,题干要求学子从中择一答题。 在这上面,王融几乎没花费时间做抉择。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了“平农商”。——有“定价模型”的捷径摆在前面,她是傻了才会选其他两个。 托之前“调研”的福,她将王家族学附近商铺的生产经营状况摸了个遍。所以落到笔下的内容并不宽泛浮夸,反是贴合务实。 她先将商铺的现状经营情况简单的说明了一遍。怕不够直观,还在旁边附了张表格,进行直观的比对。 通过图表结合的方式,得出商铺在经营上一些共同的问题。她将可能造成问题的原因一一列举,排除掉其中的个体因素,找出共性问题加以阐述。大体上就是些“不加以约束会如何如何。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啦……”诸如此类。 等前面铺垫的差不多了,再开始引入参数模型的概念。当然,她不可能详细的将数据如何建模解释的很清楚。——一方面是这个问题本身就解释不清,另一个就是她已经将模型卖给了大总管。虽然大唐还没有侵权的概念,但王融自觉应该好好维护。所以她将重要的数据该模糊的模糊,该省略的省略。专注于把主线理清楚,保障阅读的连贯性。 为了避免给人留下“纸上谈兵”,“空谈主义”的印象,王融将“定价模型”后续得到的一些反馈也加了上去。因为大总管偶有消息传达,所以她对于这些商铺的现状也有一定的了解。落笔时,写的也是干脆利落。 将问题及解决方法论述完毕,自然也不能落下影响并意义。不然呢,阅卷人一句“你这个问题只能解决商铺的小问题,格局忒小,根本没有推广的必要!”就把康庄大道堵死了。 王融以小见大,通过对当地的商铺经营状况的实测,联想到了全国的商铺经营情况,再联动到全国的实体商业。这个格局就宽广了。而有了定价模型的基础在,引入通过将数据集合化,具象化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法——即数学建模就不再是那么突兀了。有感于算学在大唐的没落,她在末尾捎带了一句个人的感悟。 “礼乐射御书可堪大用,算亦无小用。无非能用,如何用!” ——我会用,所以它也能堪大用。 王融隐下没说的话,峥嵘意气跃然纸上! 燃香烧尽,学子们陆续搁笔。王融放下笔,将卷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放在桌上等待字干。 孔先生指挥几个高个子的少年郎将卷子收起来,振振黑袍,开始讲课。 考虑到底下的学子刚刚经历了一场“脑力大战”,他讲题也很温和。多是从一个例子开始,讲一些题型的变化。王融理论基础比较薄弱,这样的详尽的解析刚好填补她应试的空白。——比如一道二元一次的数学题,王融条件反射地就是设方程解答。而换做在场任一个学子会选择的都是另一种解法了。虽然王融能更快的得出结论,但相较其他人来说,她的解题只有一个“结果”,连过程都没有。判定严格的卷面可能就当她废卷处理了。 所以她给自己定的方法就是——解题思路用自己,答题过程看书本! 伪装“土著”不容易,何况她还有志于伪装成一个了不起的“土著”。这里面要下的功夫自然也比旁人要多。 所以等到下课,王融觉得自己头昏眼花,脑仁抽抽抽的疼。 朦胧中看到一个移动的“红苹果”向自己走来。睁开眼睛,岑文本果然就站在面前。 第20章 “你可是带饭了?”岑小白兔红着脸小声问。 王融点点头,从书案旁的竹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这是王杨氏特意让三元给姐弟两个准备的,王融的是粉布包,弟弟王昂的则是蓝布包。 岑文本“哦”了一声,然后又扭捏起来。看小白兔期期艾艾地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王融干脆“善解人意”了一把,“可是要一起吃饭?” 闻言,小白兔的眼睛噌地就亮了。 这么腼腆到底是为哪般啊?王融真是要败给他了。 澄心湖边碧水照树影,微风拂人面,令人心旷神怡。离湖不远的石墩子上扎堆坐了不少学子。王融和岑文本找了张角落的石椅,把饭盒搁在上头。等小白兔把食盒打开,眼睛发亮的就变成王融了。 那整齐排列的无心炙,炸的皮酥骨脆的黄金鸡看得人眼馋。 “咦?好香啊,文本你今天的伙食好丰盛!”有人被香味吸引,探过身来。一席话说得小白兔脸又红彤彤的,好像抹了胭脂一般。 “玉生你走开,今天可没你的份!”王融顺着小白兔的视线往后看,一个极有风姿的少年郎正笑吟吟地站在她背后。感受到目光的注视,落落大方地微笑致意。 来人正是联赛书科的榜眼,董玉生。 他的身边站着的是他胞兄,嘴炮董平。王融一见董平,就想到他那个碎碎念的“小师妹”,脑袋止不住又开始抽抽抽地疼了。 “其他地方好像都没座位了,我们可以坐这里么?”董玉生貌似很有礼貌地征询两人意见。 但这样睁眼说瞎话真的好么?王融环顾了周围一圈空荡荡的座位,不讲话了。 董玉生本持着“不拒绝即默认”的原则,施施然地坐下了。坐下之后,动作迅捷地抄起筷子,瞄准个头最大的那块无心炙下手,吃之前还很有礼貌地来一句,“吾能食否?” 岑小白兔红着脸没来得及开口,而王融则是被来人这种“有礼貌”地耍流氓的方式震惊到了,一时也忘了言语。于是“得到允许”的董小弟不客气地开吃了。 王融眼见小白兔食盒里的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瘪”了下去,眼泪都要滚出来了。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究竟哪个说的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像董玉生这样的流氓,怎么可能写出那么一笔仙风道骨的好字! 好在这个耍流氓的弟弟有一个良心未泯的哥哥。董平看他吃得急,倒了杯水予他。剩下的半盘无心炙方才得以保全。 “让你们见笑了,玉郎他前段时间被他舅母关了禁闭,饿得有些狠……”提到家事,平素乐观开朗的董平情绪难得低落。 在联赛的时候,王融曾听岑小白兔说过董平兄弟二人的事。知道他二人如今乃是寄居在舅家。因董玉生联赛失利,可能会被舅母刁难。如今看来,关禁闭就是董玉生舅母的手段的。 “她这般对你们,你家舅舅……”小白兔皱着眉,有些忍不住道。 闻言,兄弟两人脸上倒是如出一辙的讥讽。想来这个亲娘舅的所作所为也是让外甥俩极为心寒的。 比起小白兔泛滥的同情心,王融却有不同看法。 “你二人有手有脚,学有小成。为何不从舅家搬出来,独立门户?”在她看来,既然选择了当“寄生虫”,就没有抱怨怨恨的权利。如果两人年岁尚小,也便罢了。偏偏都已长成,还是将生活的负担抛给并非直隶的亲属,也就难怪人家没个好脸色。 董平脸色难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出口。董玉生就没这个顾虑了。 “我父母生前有两小铺,阖家糊口不成问题。长逝后将我兄弟二人托付予舅家,并将其中一小铺转赠。舅舅在我母亲床前保证,将两铺所得皆用以资助我兄弟二人学业,并承诺在我兄成年后将其中一铺子转回他名下。我兄去年已加冠,舅家却只字不提铺子之事,反是变本加厉为难我兄弟二人。如此情形,我二人怎能一走了之,将父母心血交予叛信弃义之人?” “玉生!”眼看弟弟越说越不堪,董平连忙喝住他。时人重孝廉,在背后非议长辈乃是极失品德的事。若有人闻风告到府衙,那董玉生的前程就全毁了。 董玉生也反应过来,脸色转白。好在王融二人皆不是多事之人,相互嘱咐之后,也就安下心来。 听了董玉生的剖白,王融总算知道症结所在了。说白了也是财产纠纷。 如果古代也有天涯,估计董小弟的帖子就是高亮的《白眼狼舅家欲侵占财产,在生活上处处迫害我与哥哥》。如果是舅母发帖,估计也是热点,《论我家极品亲戚二三事》。两方立场不同,看事物的角度也完全不同。 清官难断家务事,人情官司最难解,而账务问题就容易多了。 正好这会有空,王融干脆从随身小包里掏出纸笔,为兄弟二人算一笔简账。 “先考先妣逝世时,你二人年岁几何?” 董平不知其意,但仍是认真回答道,“父母去世时,玉生尚在襁褓之中,我当时已经记事,乃是七岁光景。” 王融提笔在左边写下了抚养开支括号一十三。看兄弟两人皆是不明所以的样子,又在数字后写了行小字——抚养年数。董平是去年行的冠礼,七岁被舅家抚养,这样算下来,舅家抚养了他兄弟二人近十三年。 在这十三年里,大唐的物价水平不相等同,真算起来也是够呛。好在王融当初统计数据的时候,为了换算方便,按照不同的时间节点,将单位货币的购买力条列出来。比如十三年前,一两银子价值三十石大米,而去年,一两银子能允还的大米就缩水成了二十石。遇上时局动荡和荒年,一两银子能允换的数量就更低了。 王融私下里还拿这些数据做过物价模型,时间追溯到中宗时期。是以往前推十三年的物价,于她并不多艰难。略微思考了一下,她就在抬头“一十三年”的下列,划出了十三个分项小格。每列抬头分别是当年单位货币的购买力。每一个小格又竖向地划了四小格。抬头分别记录下“衣”,“食”,“住”““行”。 董平二人从来未曾见过如此奇怪的记叙方式,但约莫明白王融的用意。是在王融问他这些年的一些生活时,也能尽量详尽的表述。后来连带的董玉生也加入了进来。 王融令拿了账纸将兄弟的表述一笔一划记录下来,最后将总数字填入对应的“衣食住行”小格中。 随着数字的累加,总数额也在不停地增加。越到后来,两兄弟沉默的时间愈久。董玉生脸上的愤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对往昔的追忆。 兄弟俩在舅家也是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的。只是时间荏苒,物是人非。 王融的心算非常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将数据统计出来了。兄弟二人看着“合计”一栏颇为骇人的数字,默不作声。 “我手上有一份历年城南商铺的经营情况,因为距离不远,所以有些数据倒是也能用,我给你们列出来做个参考吧。”王融在“抚养开支”的另一端写下“商铺盈利”。如法炮制地将相关数据填进去。 这下不要提董家兄弟,即使是一直在旁边装好奇宝宝单位岑文本都能比对出结果了。 “玉生,其实你舅舅家这些年也不容易……”小白兔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开口。 董玉生白着一张脸,嘴唇颤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董平的行动力就强多了,他扯过弟弟,冲两人抱了抱拳,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折身返回,给王融作揖,语气恳切道,“平谢过小师妹点拨,免我兄弟二人一错再错。孔先生那里也麻烦小师妹代为说明一二,我与弟弟急着回家……平先走一步了。” 董平说的郑重,于王融不过举手之劳,她自然不敢居功。眼看兄弟两个走得都没影了,方才把食盒拿出来。 “我有竹荪煨蛋,请你吃。” 岑文本眼睛一亮,瞬间把兄弟两人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两人饭后沿着澄心湖散了会步,日头愈烈,干脆避到书斋。那里有用功的学子已经在勤恳地学习了。看到两人过来,也是目不斜视,专注于书本的模样。 王融是第一天在松柏上学,沿途都靠岑小白兔的介绍。书斋自然也不意外。 “书斋是松柏书院公用的,藏书颇丰,一般的经史子集都有收录。”王融一眼望过去,整齐排列的藤草架子上码放了大小不一的书籍。书皮有旧有新,种类亦是繁多。 因为每个书架收录书籍的内容不一样,所以有的架子人满为患,连搁脚的地方都没有;有些冷冷清清,少有人涉足。 王融同岑小白兔路过其中一个架子的时候,不妨小白兔动作灵敏地往前一扑,把一本书皮都快被翻烂的手抄本按在怀里。而落后他几步的几个学子只能叹气折回。 王融是难得见小白兔“发威”的,今日一见,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 “你这是什么书?好似很受欢迎。”何止是受欢迎,若不是书斋的老夫子在走廊处张望,王融估计那几个抢不到的学子都要冲过来明抢了。 岑小白兔坨红着一张脸,满怀敬仰地将书皮一角指给王融看—— “江淮贞的随堂草记!” 换做三个月前的王融估计接下来就该问一问这江淮贞究竟是何许人也,但现在,王融自己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江淮贞四年前状元及第,御前应答的边防时务,被引为轰动一时的制策名篇。王融有幸在一册笔记中阅读过江大大的这篇时务策,果然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文章观点非常明确,言辞也颇犀利。可谓是句句溅血,刀刀见骨。针砭时弊,直指厉害。让阅读者看得是热血沸腾,恨不能单枪匹马,扬鞭平疆。 当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王融背后看得都出了一身汗。论煽动性,往昔看过的文章,江淮贞的这篇策论若论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 第21章 而让岑文本等人如此兴奋的原因,莫不是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奇才,当年也是出自于松柏书院。若论齿序,排资辈,众人称一声“师兄”都不为过。 随着江淮贞的步步高升,松柏书院的腰板也直起来了。不仅能同背后驻着陈尚书的陈家族学分庭抗礼,近几年科举及第的学子也多有了个好归宿。像孔先生当初说服她拜师,暗示松柏书院背后有“大佬”,按时间算,这“大佬”估摸着就是指的江淮贞了。 有这么一位优秀“校友”珠玉在前,对后辈学子的鞭策无疑是巨大的。江大大读书时常驻的书斋成了众学子久留之地;听课用的随堂草记也成了众人争相借阅的“畅销书”。 王融闲闲地翻阅了一遍,发现这位江大大随堂记录的点多为一些观点看法。有时寥寥数语,有时篇幅不短,端看得心情而定。一笔游龙走凤的草书,尽得主人洒脱真意。 说是随堂草记,不如说心情札记更为妥帖。 “哎?这边的随堂笔记都是记录的自己的一些想法么?夫子上课的内容呢,重点呢?” 王融从一旁书架里找了几本学生的随堂札记,无一例外都是些草创的心情“便利贴”。像江大大那样能把“为什么有这个想法”,“是夫子谈论到何事引发他的联想”的原因记下来的已经算是“啰嗦”了。 而这样的笔记即使事后翻阅,于不明白处,仍是无济于事吧。 王融心里模糊有个念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小白兔,“你可否将书先借我研读?” 小白兔看看书,再看看一脸期待的我王融,最终还是忍痛点了点头。 松柏书院进学时间从辰时至未时。剩余时间多是学子自行安排。婉拒了小白兔自习的提议,王融揣着江大大的笔记本,边看边等王家的马车。 笔记不厚,约莫只有五十页。克服了最初的阅读障碍,王融现在的速度已然不慢。所以等她意犹未尽的看完,也不过两刻钟的光景。看得出来,她手上这册随堂草记只是江淮贞笔记中的一小部分,内容都是同直谏相关的,估计当时夫子正讲到这一方面。江大大听了很有想法,特意花费了不小的篇幅来嘲讽那些为求扬名,“仗义”直言的名臣。 其中有一个名叫“尔东”的大臣,曾经上书劝诫天子俭朴,内容很有槽点,抛开华丽的辞藻,翻译成白话版的就是——“陛下,不要天天泡澡了知道嘛,国家很穷,你这是在*!还有头发不要留那么长,这样更废头油了!你应该把头油的钱省下来去救济灾民!” 国家穷除了怪陛下领导的不给力之外,不是怪你们这些只吃公粮不办事的蛀虫么?如果天子不洗澡国家就能繁荣富强的话,印度真的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了! 江大大显然也对此也很有想法,他将说这话的官员的俸禄列在一边,小注——“陛下省下的头油钱!”意犹未尽,又在后面赋诗了一首,“凤在禾下鸟飞去,马到芦边草不生。”凤鸟禾下飞鸟即为“秃”,芦边去草倚马是为“驴”。合起来就骂的这位“尔东”大人乃是秃驴! 再联想这位大臣殷殷劝诫天子少洗头,省头油,王融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便宜弟弟王昂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姐姐一脸憋闷的表情。 “阿姐,你可是肚子疼了?”王昂凑过来,关切道。 王融摆摆手,往他身后看了好几遍,不要说马车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记得下车的时候还特意交代过车夫,让他未时来接。现在人满员了,车却不见了。 “阿姐你还是莫等了,我来时遇到登科了,他说大伯娘有要事须得用车,让我们自己先回去。”登科是王家车夫的名字,同大房的及第,二房的折桂,三房的三元一样,都是出自已过世的老太公之手。 王昂说的垂头丧气,王融心里也不太舒服。但确实事出有因,也不能多加责怪。好在今天姐弟俩是第一天进学,王杨氏大手一挥,给了不少零花钱。租辆车想来也是足够的。——只是松柏书院在城北,赶车约莫半个时辰,她二人这会回去估计会错过饭点。 想到这里,王融拉着弟弟去学院后门买了两块糖糕。——她上次来的时候被这味道勾得心痒,刚好趁此机会买来解解馋。 这糖糕里头掺了碎殷桃肉与桂花,闻起来有股清甜的香气。王融喜爱软糯的小食,而王昂嗜甜,这一大块糖糕下肚,两人脸上俱是满足。 另又打包了两块夹在食盒里,王融一手提盒一手牵弟弟,租了辆小车回城南。 甫一下车就看到立在门前焦急等待的王杨氏。看到姐弟俩平安归来,王杨氏脸上紧绷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 “三元,三元,快把菜端上来!” 姐弟两个被王杨氏赶去吃饭,已临近就寝时间,她一身穿戴齐整,看着像是要出门。王融脑筋一转就知道坏了。 “您可是又要去找大伯娘论道理去?”在这方面,王杨氏就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罚跪的阴影还没散,这厢又要冲在前头。 “不然呢?她一个长辈,遇上芝麻点大小的事情,还有脸跟小辈抢车?” 王融听她这话就像是知道□□的。果然,王杨氏下一秒就吐了个痛快。 “你当她有甚要紧事?不过是铺子上头出了点麻烦。外头的车又不是没有,巴巴地偏要用家里头的,还累得你们这么晚才归家!”说完尤不解恨,又道,“我倒不晓得姓傅的在外头还有铺子了?当初一穷二白的破落人家,哪里来的闲钱置办嫁妆?要不是读书得了个好出身,被你祖母高看一眼,怎么可能聘回来当王家媳妇!这开铺子的银子也不晓得是不是贪墨了公中的!” 却不想一语中的。王傅氏开铺子的银子还真是从公中“抠”出来的。 王融当初同邓先生接上头后,就由对方牵线,直接从阜阳商铺进货。不仅成本的利润降低了,连纸张的质量都要好得多。加上一些促销手段,个把月来的销售额稳固增长。与之相反的则是隔壁铺子收益惨淡。 大伯娘心中焦虑也属人之常情,谁叫那铺子就落在她名下呢。 说来也是凑巧,前段时间阜阳夜里大风,杨掌柜担心罩在库存上的油纸被风吹落,夜里起来巡视。漆黑当中摸错了地方,跑到隔壁库房去了。掀开一看——可不是上月刚送到主家府上的纸么?因为技法,炼制手法不同,同一产地的纸张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杨掌柜怕认错,从中卷了几张让老工匠辨认,最后确认隔壁卖的纸,与自家乃是出自同一家作坊。怪就怪在这作坊小啊,单就供了王杨氏铺子一家。 问题出来了,隔壁这纸到底哪来的? 自然是王家流出来的。买卖人也很好找,王融托邓先生往备案商铺的文书处一查,真相方才水落石出。 自从大唐改良了制纸技艺之后,这纸的锻造成本降下来了,自然也就买的便宜。论理也该是没几个钱好赚。但奈何卖得便宜啊。比起其他店铺还要考虑成本,大伯娘的铺子完全就是“跳楼大甩卖”,积少成多,于是每月也能有一笔不小的收益。加上这是一桩“无本买卖”,赚了进自家腰包,亏了也是三房买单。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融晓得杜氏手里捏着许多铺子,多是一些酒肆茶馆。平日里的帐目也多是算学馆接手,直接报予杜氏。后辈子孙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作为长媳,王傅氏能下功夫的也只有公中了。这公中连着三房,除去二房随王二郎在安阳定居,大房二房,并杜氏的衣食起居可都从里边出。这么些年积攒下来,数目也很可观。 早在邓先生将口讯传回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主意。欲让大伯娘跌个大跟头。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自然不能打草惊蛇。 于是她朝弟弟打了个眼色,默契十足的我姐弟俩一个抱腿一个抓手,愣是把个子高挑的王杨氏给按了回去。王昂腿短,身手却敏捷,抓过王融食盒里的糖糕就往王杨氏嘴里塞。 “阿娘,我与阿姐吃过,觉得甜而不腻,您肯定喜欢!”王杨氏闻言几乎是哭笑不得。这是她惯常用来哄王昂的,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王融则偎在她身边讲白日里发生的琐事,王杨氏听得入神,渐渐地也就不提要去大房理论的事。姐弟俩对视一眼,皆是如释重负。 度过了繁忙的一天,等到洗漱完毕,王融方有闲情把江淮贞的随堂草记拿出来仔细研读。这越看,她心里的想法就跟长草似的越长越茂盛。 第22章 自高祖起,大唐的科举已经有百年之久,在这百年的光阴里,学子们知识点的摄取主要还是靠课堂夫子的讲解与传授,至于领悟多少,那完全就取决于个人悟性的高低。而悟性这种东西,因人而异,后期是很难改变的。 除了个人悟性之外,课后的复习巩固,包括向夫子请教问题,与同窗进行学术交流等都是决定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但从主观可控的角度讲,还是首推课堂领悟与课余巩固。——比如你不可能拿所有的问题去请教夫子,你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恰好从同窗那里得到正确答案。 “学”首先是个人的事,因为“学而有疑”,才是一群人要解决的事。 作为个体,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自主学习”。 那么问题来了,人的注意力不可能总是那么集中,对于夫子的讲课总会有遗漏与忽略。如果那刚好是一个重要的考试重点,那么你就认栽吧。因为同样一堂课,夫子他老人家是不会再讲第二遍的。 去询问同窗,或者直接拿类似问题请教夫子?这当然是没问题的了。运气好的话你完全能将遗漏的这个知识点补上。但若这样的情况发生在□□,那么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有教辅资料。 众所周知,□□数目繁多,品种齐全的教辅资料就同它所包含的人口一样,每年以指数爆炸的形式进行增长。经历过新课改的孩子估计都不会对千奇百怪的各类教辅资料陌生。 那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类“压题百宝书”,实在□□学子是躲不开的噩梦。——除了学校为匹配教学“强行”要求购买的教辅材料,还有各类有针对行的应试模拟试题。品种之多,内容之广,令人乍舌。 王融当初也是一路教辅试题做过来的,对“百宝书”中那些极具概括性的考试重点可谓是印象深刻。抛开由这类教辅造成的课业压力不谈,这些提取出来的重点不仅能加深学生的记忆,巩固知识;而且能引导他们有针对性的进行系统的学习。对于学习的帮助是毋容置疑的。 了解到这一点,再回过头来看大唐的科举,这发展就显得片面了。科举的进步还主要停留在民众的意识中。换而言之,就是缺乏系统成熟的“针对科举考试”本身的“考试产业链”。 更直白点,就是大唐它欠所有挣扎在科考第一线的莘莘学子一册“应试百宝书”! 没有教辅资料的科举还称得上“完整”的科举么?答案当然是不! 王融合上江大大的随堂笔记,心情有些激荡。 月上柳梢,微风荡开半阖的直柩窗,将烛火转折。盈满橘黄的书房里,一个大眼睛的少女提笔写下了她人生的新篇章。 “睿宗八年六月,盈亏篇,重点归纳如下……” 次日,王杨氏正在帮王昂整理要带的纸笔,后堂突然冲出一道白影。一屁股坐在胡凳上,往嘴里塞烙饼。 王杨氏见她发髻松垮,大眼睛下青色一片。眉头不自禁地就皱起来了。 “三元今早同我讲,你书房的烛火三更才熄。我还道她是睡懵眼了……你昨晚做甚么弄到这般晚?” 王融当然不可能把昨天晚上打鸡血,斗志昂扬地要做“大唐王后雄”的宏伟愿望与她讲,闻言艰难地睁着熊猫眼,气息奄奄道,“孔先生昨日布置了道难题……”话没说完就收获了王杨氏怜惜的眼神一枚。话题于是马上就从“王融昨夜到捣什么鬼”转移到了“孔夫子很严厉,听说大家都怕他”上面了。 弟弟王昂狐疑地看她一眼,接收到姐姐警告的眼神,捂嘴偷笑。 饭后,两人由王杨氏出面租了辆小车,一颠一颠地往学院赶。王融昨天睡得晚,不过一会就眯着眼睡着了。王昂没人聊天,干脆趴在马车边沿看风景。 说是风景其实也不过是早市罢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各色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看了一会觉得倦了,正准备把窗子放下来,就看到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慧姐姐?” 王慧面容娇好,惯常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也是极为出挑的,更何况今天她还细心地装扮了一番。即使披着帷帽,也难掩丽色。 长街上已经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道靓丽的风景线,王融姐弟的马车与她擦肩而过,王昂下意识地矮下身,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以自己的身高即使站直了,王慧估计都是看不见的。瞬间又忧伤起来。 等王融被城外崎岖不平的道路颠醒,入眼的就是便宜弟弟忧郁的侧脸。 “阿姐,你说我是不是不会长高了……” 已经对这个问题有着丰富解答经验的王融这次决定从遗传学入手。“母亲个子高挑,祖母也不矮,我们那个无缘得见的父亲据说也是长身玉立……” 如是这般的安慰一通,王昂的情绪总算是好点了。也想起将路上的“偶遇”说与姐姐听。 “阿姐,我在早市上看到慧姐姐了,她披着帷帽,打扮得可好看了。” 王融上一次见王慧还是六月中旬,那时候府试舞弊刚被爆出来,陈家族学的族长还未下狱。但阜阳城一些消息灵便的人家早就闭紧门户,断了同陈家的来往。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惯常是各府上座上宾的王慧不再外出,呆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 王融估摸着她已经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了风向,一改往日高调的作风,变得谦虚谨慎,以求明哲保身。 而等到陈子禹下狱之后,她更是一步都没出过家门。平日里不是躲在房间温习功课,就是去上房陪杜氏聊天。听王杨氏的口风,大伯娘这些日子已经在为她物色新的学堂。因为三房两个孩子都在松柏书院求学,王杨氏也难得在老对手面前秀了一把优越感。按王杨氏的话来说,那就是把大伯娘曾经同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王融虽未亲眼所见,但也能想象那个酸爽的场面。 此时府试舞弊案的风头还没过去。这样敏感的时刻,以王慧的伶俐,最安稳地莫不是呆在家中,等待风波褪去。她上街凑什么热闹?还着意打扮了一番,生怕熟人不认得她还是怎样? 王融不是个纠结的人,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搁在一边不予理会。 事实证明她真是放心太早了。就好像穷极蠢人的一生,总会有几件可称颂的机灵事。聪明人有时候也会干上那么一两件蠢事。 王慧是个聪明人,她自诩从不干蠢事。以她的立场来看,她只是把握时机,做了一项风险系数蛮高的投资。 投资的对象是声望持续下跌的陈家,投资的资本是自己的未来的仕途。当然,这个资本是保守估计,因为一着不慎可能还会牵连全家。 她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呵呵其实也没啥,她只是随便搞了个“学生运动”,还很光荣地混了个小头目当当。 ——王慧同许多同窗一起,到此次宣读天子旨意的黜置使下榻的驿馆联名请愿,静坐示威。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融已经结束上午的课艺,正准备同小白兔一起去书斋自习。迎面就遇到了满脸肃穆的老奶奶杜氏。她的身后是满脸泪痕,被人搀扶的大伯娘,与红痕未褪的及第。 第23章 王融看到老太太脸上的沉重的表情就知道不好了,得到消息之后整个人那就更不好了。——她虽然对这个时代言论的开放程度没有确切的认识,但从历史已知的案例来看,但凡是同天子作对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不提近代的那些赫赫有名的数字运动,就是在封建社会,打着各种名目要求天子收回成命的学生运动也不在少数。 比如历史上的大名人嵇康因触怒司马昭而被下令处决,三千太学生罢课,浩浩荡荡的“游街”,要求朝廷赦免嵇大大的死罪,更有甚者,还扬言天下除了嵇大大谁还能当他们的老师呢? 司马昭当场就怒了! 好么,我供你们吃供你们穿,找大儒给你们授课,现在翅膀还没硬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你们到底把我这个天子往哪里摆? 天子一怒,浮尸百里。司马昭怒了,后果很严重。——嵇康大大广陵一曲,驾鹤西辞。 当然我们不能把嵇大大的死归咎于太学生的联名请愿,他前期政治投资失败,本就为当局忌惮。再加上有数十年前抨击宦官集团那场运动的前车之鉴,司马昭最终下狠手收拾了大才子嵇大大。 但太学生在这场“劝解天子”的运动中所表现出来对嵇康的崇敬,无疑是激发了天子怒气的□□。 同样的“学生运动大户”还有宋朝。 钦宗时期,有个很牛逼的学子叫陈东,他是个组织学生运动的小能手。战绩斐然,连同大奸臣蔡京,童贯在内,都被他搁到了。在他组织第六场学生运动的时候,终于玩脱了。同他一起“游街示威”的,除了学生,还有普通民众,后来连军队都加入了进来。 卧了个大槽!如果天子这都能忍,那就真的玄幻了。即使是以懦弱著称的钦宗,这下也下狠手了。 所以以史为鉴,王慧这个小领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王融能想到的事情,没道理阅历丰富的杜氏不明白。故而她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将外出的王家人都召回来商议对策。 王沛是大房的长子,且又是王慧的胞兄。老太太第一时间就遣人将王沛秘密送出了阜阳城。王融左看右看不见王杨氏,就知道这件事,老太太约莫是托了她去办。 理由自然也很简单,大伯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一时心软露了口风,或是面上露出点端倪,被王沛知晓其中厉害,不愿出城避难。 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老太太这是已经做好随时放弃王慧的准备。 王融脑中思绪翻飞,于外不过一瞬而已。老太太这次亲身来接姐弟两个,并不是特意,不过顺带而已。 她此行的目的地乃是距离松柏书院不远的驿站。因阜阳府试舞弊案而被天子外派的黜置使就住在那里。王慧自然也在那里。 这是要亲自把人绑回来?看老太太气势汹汹的样子,王融觉得还是很有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王慧都是老太太最钟爱的孙女,在王慧的教育中,王傅氏完全不沾边。可以说,王慧完全是按着老太太的期许成长起来的。 她聪慧伶俐,老太太自然骄傲;她犯了错,老太太估计也会自责吧。 “我,我同您一道去。”大伯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搀扶,连滚带爬地扒住老太太的裙角。 “你自己立身不正,还有脸跟我叫唤!当初陈家出事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的!” “我让你多陪陪慧姐,看住她!她心性敏感,意志却坚韧,但凡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回头!你一连几天早出晚归,折腾点什么真当我不知!我平日容你私下钻营,不过为了慧姐面上好看。如今给我来这么一遭,是怕我这把老骨头还折腾不散?” 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发作了一通。岑文本等人出于礼貌,早避得远远的。但此时正是无课的时候,在外温习功课的学子并不在少数。老太太盛怒之下声音拔高了好几度,王融估计方圆左近一半的学子都听到了。 ——老太太这是在做给她看啊。 伪少女王融眉毛一挑,顺势就给老太太做了个揖。朗声道,“祖母息怒,您的话大伯娘想必是听进去了。现慧姐姐情况未名,您且原谅她这一回。若有下回,不必祖母出声,融必代您狠——狠罚她!”她在“狠狠”二字上加重了音调。 大伯娘的啜泣声突然停止了;车架旁,老太太神情复杂地瞅了她半晌,喃喃道,“原是我小瞧了你。” 王融姐弟都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当她直视某人的时候,眼波掠过的微光,粲然夺目。杜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面对六孙女的这双眼睛。 “不论有多少龌龊,对外人来说,你们都是我王家子弟,福祸相系,荣辱与共。慧姐这次犯了难,大房累危,三房合该襄助一二。”想到王杨氏此时正在为大房的事情奔波,心中稍定,看着那双大眼睛也多了几分底气,“我晓你同孔先生交好,他是平阳城的大儒,同许多官员都有往来。此次受命前来调查阜阳府学泄题一案的黜置使据说同他有旧,你不如央他去向那位讨个人情。” 王融是知道孔先生来阜阳城并非自愿,乃是为同僚所排挤,无奈之下才得前往阜阳就职。他当初落难之时都不见这位“黜置使”出手调解,可见关系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融洽。 现在杜氏要孔先生出面讨人情,王融自然不会答应。 “融不过能解几道算术题罢了,实在称不上孔先生的得意门生。他万不会为我去趟这趟浑水的。” 现在阜阳府试舞弊就是谁沾上谁倒霉的事情,孔先生只要不是个傻的,就不会主动往里面凑。 闻言,杜氏却有不同看法。 “你与孔先生学习的时日尚浅,本就没什么师生情谊。但慧姐可不一样,她三年前就是孔先生的学生了,以她的伶俐聪颖,孔先生必是愿意伸以援手的!” 王融被老太太这番话都给说傻了。——孔先生去“陈家族学”开大课,本就是碍于陈家,迫不得已为之。现在陈家快玩完了,他拍拍屁股走得不要太惬意。王慧即使再聪颖,孔先生估计都难对她起惜才之心。 所谓弟子再笨都是自己的好,眼馋人家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所以孔先生还真没有对王慧存有多少“师生情谊”。 要是知道家族学的学子这次傻乎乎地去了一大片,他没关上门放鞭炮就算是对得起他大儒的名号了。 可能是王融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她的想法,一直紧盯着她的老太太立马拉下脸来,“枉慧姐平日里那般照顾你,给你讲解功课,现在她蒙了难,你就是这般回报予她!” 王融提了一口气刚想反驳,身后有个声音就帮她回答了。 “据孔某所知,王慧平日里除了往返于学堂,就是受邀参与大大小小的宴游。不到宵禁不打道回府。难道她的时间与常人有所不同,一天分作两天用?那多出来的时日想必是可以用来辅导王融功课。如若属实,孔某自然应当为她向江大人请愿,毕竟那位除了权势,可是最最喜爱这类坊间奇闻异事。” 孔先生穿着他标志性的黑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身后。 杜氏虽然未曾见过这位平阳城来的大儒,但从周围学子恭敬的态度与他自称中不难猜出来人的身份。敛容正身行了个礼。等不及孔先生回礼,忙忙道,“先生口称黜置使最喜坊间奇闻异事可是真的?” 孔先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杜氏如获至宝。别有深意地看了王融一眼,招呼大伯娘上车。王融转念一想就想到了其中关窍。——过世的老太公曾有一卷前朝手书的《酉阳杂俎》,乃是奇闻志怪中的“名著”。因存世较少,所以被引为藏世珍品。 黜置使既好此道,想来是不会拒绝这一份大礼的。 但是——“黜置使真的喜好这些?”王融怀疑地看着孔先生,觉得他挂在嘴边的笑怎么看都有些奸诈。 “自然。时人皆道我乃他旧友,即是旧友,喜好厌恶自然再清楚不过。” 好了,王融这下可以肯定那位同样是平阳城来的黜置使一定万分厌恶志怪了。 第24章 杜氏一行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片刻功夫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王融眨眨眼,招手唤过在一旁佯装看书,把耳朵竖得老高的小白兔。 “阿岑,你能否帮我带句话给王昂,就说让他不用过来,祖母有事已经先走了。” 早在杜氏说明来意,王融就遣人通知了弟弟。为的不过是便宜杜氏行事。现在杜氏既然一刻也等不及这便走了,王昂自然也就没必要白跑一趟。 小白兔听了一耳朵的官司,正绞尽脑汁想如何安慰“可怜”的小师妹,得了王融央求,忙不迭地点头。 围观的学子里,有人认出她就是联赛时算学一科大出风头,为学院争光的大眼妹,心生好感,碍于孔先生在场,不好亲往安慰。干脆拿着本诗集,高声朗诵。口呼,“夕阳亦有偏心处,照向人间各不同”云云。 受到如此关怀的王融,心中最后一丝郁结也散了。——人生本就难得圆满,她又何必为不重视她的人引怒伤怀? 古人有云,“莫愁前方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似她王融,总不会一辈子寂寂无名,前路宽阔,总有知她,懂她,引为知交的同道之人。 少顷,人潮散去,澄心湖逐渐恢复宁静。 微风拂过,暗香涌动。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孔先生突然出声,“你算学的启蒙老师是谁?” 王融早在答平农商的题时就预计到会有此一问,毕竟她的答卷无论是从选题,抑或是内容,都有别于传统的时务策。更不用说其中还引入了“模型”的概念。 就好比一部红楼,百载浮沉,看客万千。每人从中悟到的深意不相竟同。王融对于模型所给出的解释,于邓先生而言,更多的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并嗅觉敏锐地从中感受到了商机;而对孔先生来说,其中的意义可谓是划时代的。 正如前文所言,大唐所处的算术体系,重视结论,而忽略过程。“数”几乎等同于“术”,乃是一门时人用以依葫芦画瓢的“案例集”。所以对于同样一个算学问题,解题的套路差不多都千篇一律,少有能另辟蹊径,草创新思路答题的。偶有那么一两个,也都是闻达天下的学术泰斗。 能在“术”上有所突破,就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了。更逞论王融已经不是在“术”的范畴上创新。她所引入的“模型”概念,无论对错与否,其中传达的“论证”思想,已经突破时代局限的算术体系,迈入了更为严谨的逻辑公理体系。 从此“数”将不再等同于“术”。而是作为一门可论证,可发展,可创造的学科,向着更为宽广的道路迈进。 作为大唐的有识之士,孔霖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震撼。 他震撼于这份答卷对时务的剖析透彻,震撼于这种于传统有异的论证方法。当这么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添为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时务策”答卷放在他面前,他几乎不能将它同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联系到一起。 王融于算学一道有天赋。对这一点孔先生从不否认。他甚至可以说,与她同年龄的学子都难望其项背。 府试算魁,联赛登顶。 一路走来,她几乎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在决定要收下王融当弟子之后,孔霖尝托人调查其背景。反馈回来的消息很简洁,概括起来那就是平淡无奇四字。 出身小富之家,有严母幼弟相依,每每旬考排在末等,其中以算学最堪忧。基本上十题里能对一题那都是侥幸了。 这般资质,与孔先生所见的那个大眼灵动的小娘子没有一丝重合的地方。但偏偏,凡是认识小姑娘的人都认定此人乃是王融。 那他就姑且将其归为“开窍”罢。 学海有三友,则此生无憾。谓之,书义,同道,优材。前两者他都有了,剩下这最后一项仍然抱憾。王融的出现恰好填满了这一缺憾。他会倾力施教,以王融的资质,不出几年,定会有所成就。 不曾想,这位看重的弟子已经走到了他的前头。而以王融的年龄,实难想象这项研究乃是她的草创。有此一问再正常不过。 “我幼时曾结识一位老者,他教了我一年,云游去了。” “可知那位先生下落?他是北上了还是仍在我大唐境内?”孔先生连声追问,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眼见向来从容的孔先生失态,王融有些心虚地别过脸,“我只记得他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到了安阳……” 安阳府在南唐以北,毗邻太行山,与闵氏的北唐接壤。“曲先生”既然到了安阳,那便极有可能出了南唐,去北唐游学了。且王融如今一十有二,她幼年得见的老者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失去踪迹这么多年,魂迹尚存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是以除了感叹几句无此机遇外,孔先生也不再纠结。他长叹口气,拢着袖子招呼王融同行。 王融问去处,孔先生笑了。探出两指弹了弹袖口几不可见的浮尘,朗声道,“你祖母不是要给那位送书么?这么多年未见,我也甚是想念,这便去看个热闹,顺便再为你祖母支支招。” 此事过后,杜氏怕是躲你还来不及,如何还会信你? 王融摆摆手,不欲与孔先生同行。被拉着躺枪是小,被杜氏看到,还不得把她一竿子打死。 孔先生似早料到她会如此答复,大袖一挥,从里面掉出两页纸来。——横竖撇捺少笔画,字迹端正缺风骨。正是她的手笔。 孔先生道,“你这篇策论制题新颖,且有理有据,自证因果。我才疏学浅,不敢独断优劣,这便准备找人品鉴品鉴。” “眼前恰好有个现成的人选,他制题可是冠盖大唐,得他一番评点,可是常人可遇不可求的美事……这些年,他步步高升,功名利禄尽入掌中,已经很少为人评析了,错过这一回,下一次可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王融果真犹豫,不过片刻就改了主意。 “我与先生同往。不过我这策论涉及算学甚多,先生那友人即使善于制策,却也未必能给出优于先生的评点。” 王融完全就事论事,岂料话音刚落,就听到孔先生一阵大笑。 “有理有理,他惯来自负学究天人,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且让他看看,到底谁人算学占优!你若能让他低头承认技不如人,我这一年的算科都算你甲等!” 后面这话就完全是戏言了。不管其它科目如何,于算科,她拿甲等当仁不让! 但孔先生对那友人的评价倒是挑起了她的兴趣。遂直言相询道,“先生的友人姓甚名谁?我可拜读过他的作品?” 此时澄心湖来往的学子渐多,乃是高年级下了课往书斋赶的。是以孔先生拿手一比,青白的脸上似带着朦胧的回忆。 “看到书斋了么?那人曾经最喜一个人坐在那里钻研。托了他的福,我如今去书斋可不得潜夜去。” 胸口的炽热还未散去,王融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江…江淮贞?” 她是没想到四年前的状元郎,如今已是巡察一方,大权在握的黜置使。 这升官速度,就跟开了挂一样!忒惊悚! 第25章 现在要去拜访这位升官就跟乘火箭一样的江大大,王融内心还是很期待的。 抛开其他方面不提,就单论在科举上的成就。江大大就是一个值得后辈学子学习,敬佩的楷模。更逞论他年纪轻轻,却能力排众议地上位,其能力心性皆是非同一般。 就好比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志于科举的学子,又有哪个不以出仕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 所以科举入仕,名利双收的江淮贞,几乎实现了大唐学子的所有理想。怎么不让人心向往之? 王融被同化了大半年,自然也不例外。 而当她怀着敬仰地心情推开阜阳驿站的大门,就被眼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震到了。 不大的庭院,被一扇巨大的帛布裁成两半。 帛布的一边是竹篾编织的门帘,勾玉垂绦,斜斜地罩着一樘花格;另一边则浩浩荡荡地聚集着一群蓝衫的学子。其中颜色最出挑的那个,正是王慧无疑。 王融左右看看,不见杜氏等人身影。知道两人这是抢在了杜氏前头,放松之余也有心情去看帛布上书写的内容。 才看了开头三行,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不久前刚拜读过这位大大的策论,也有幸研□□学生时代的“心情日记”,对其暗藏机锋的文笔,与犀利灵变的口舌可谓是知之甚详。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看那高悬于堂前的帛布,也就不显得那般突兀出奇了。 帛书上一笔行云流水般连贯的洒脱字体,彼时淋漓墨迹,已然干涸。应该是黜置使大人的亲笔,底下还加盖了私印。看字形该是化用了古体的。不过王融对古体字研究不深,也就不知道这位恃才傲物,背地里喜欢掏小本本喷毒汁的江大大,私底下会给自己取个什么样的雅号。毕竟在孔先生的描述里,江淮贞可不是个喜欢按照套路出牌的。——这特质自然同样体现在帛布上书写的内容。 纵观全文百字,江大大的口才一如既往地赞,论据充分,看上去非常理直气壮。 拿抬头来看这是“致陈家族学众学子的一封信”。估计陈家族学的请愿书已经送进去了,江大大阅毕,方才有了这篇应答。 文中江大大先是对陈家族学学子的“尊师重道”表示了肯定,也“由衷”地为现在已经被他送进牢房的陈子禹与宋启明感到高兴。他甚至引了前人的诗用来夸奖两人——“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王融不知道陈家族学的学子看到是个什么想法,反正她看到这里是快笑劈叉了。 这首诗的原意自然是用来称颂那些在背后默默奉献,辛勤教授的园丁。但放到眼下的场合,就怎么看都像是在骂人了。——新竹为啥会比老竹窜得要高啊,因为它背后有默默为它扶持的老竹。老竹子低调啊,出风头的事情可不沾,统统让给新竹子。你说它高尚不高尚,崇高不崇高啊!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就差没指着陈子禹等人开骂了——你们这群老不羞的,都下狱了还不省心,挑唆学生来我驿站闹事!合该罪加一等! 这件事到底是不是“老竹子”们挑唆的,王融无从得知。但既然江大大已经把黑锅分发下去了,王慧等前来闹事学子的罪名该是会轻上许多的。 把事件定性完毕,顺带坑了“竹子”一把的江大大并没有就此打住。他抛了个难题题给前来驿站示威的学子众。 江大大说了,“俗话说得好,人又不是圣人,哪里能永远不犯错。老竹子勤勤恳恳一生,偶尔犯上那么一两件错事,这当然也是能被原谅的。你们以此为借口要把人从我这带走,这当然没问题。毕竟老竹子它劳苦功高嘛。但是教出一个优秀学生和一大帮优秀学生,与教出平庸学生,他的功劳也是不一样的。” “他桃李满天下,看到今天你们济济一堂,都把我这小院子撑暴,我就晓得了。但是你们要说他教学质量过硬,我可不答应。谁可以证明?歹竹出不了好笋,万一老竹子教出的都是草包,那我网开一面可不就是害人?所以在这之前,你们必须先证明自己是根好竹子!” 证明方法很贴心的都在底下列着呢。 因为字迹有些小,王融上前几步凑近了看。待一目十行的把题看完,她算是知道孔先生哪来的底气,觉得江大大必定能给出优于他人的评点。 江大大除了文章做得好,算学也很赞啊! 帛布后面附着的正是两道数学题。——一道应用题,一道证明题。还特么都是超纲的。按现代的话说,那就是奥数水平的刁钻题目。 果然,王融环顾一周,陈家族学的学子一个个抓耳挠腮,表情痛苦。 她正考虑要不要解题看看,就听到一个惊愕的声音在唤她名字。 “王融?你怎会过来?” 认出她来的自然是王慧。此时她精心梳拢的环髻已经有些毛糙,绣着团花的袖口上沾了一大块墨渍。她看到王融表情很惊悚,下意识地就往堂妹背后看。 王融知道她找什么,不介意给她打个预防针。 “老祖宗与大伯娘应该还在来驿站的路上。” 所以你该撤退的撤退,该熏辣椒水的熏辣椒水,请务必哭得凄凉点。 话音刚落,王融明显看到王慧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垂目思索半晌,一把拖过王融,往陈家大本营走去。 王融极力扭头去看披着黑袍的孔先生,谁知那位拢着袖,正看得兴致盎然。好似她被人拖着是件多值得围观的事情一样。 王融不想给人看热闹,干脆放弃反抗,由王慧拖着前行。而随着王慧的走近,众学子往两边排开,两人一路畅行,达到帛布正前方。 空旷的院落里,唯有那里摆了个案桌,上面端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案桌前现已坐了一个人,听到动静回头来看,一看来人,眼里的厌恶就流露出来了。 “王慧,她可是松柏书院的人,你找她来有甚用?这题再给我一刻钟我定然能解出!”宋达廉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张狂,只是当初的白衫已经换成了蓝衫。 王融对其在联赛上的所作所为很是不齿,自然也不会与他有个好脸色。只拿眼神瞅带她过来的王慧。 王慧俏脸上已然起了寒霜,语气冷硬道,“如有可能,我自然也不愿一事烦二主。但你已经在这里耽搁一个时辰了,我等还未等堂入室。莫不是要我们陪你在这里经夜露?” 宋达廉脸色难看地四顾,往日同他称兄道弟,多有奉承的学子无不闪烁躲藏,避开他的视线。他自嘲一笑,语气恶劣道,“怎么,当初宋启明还在位,你们一口一个师兄喊的亲热,转眼间,我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垃圾。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都能给我脸色看!可别忘了,宋启明与陈家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救不出宋启明,他陈子禹也跑不掉!” “你当初怎么同怡君保证的?此次请愿乃是由我负责,你仅添为副手。我要王融来解题,你可还要阻拦?” 谁知“怡君”二字,非但没有缓解宋达廉的情绪,反是点燃了怒火。 “不要同我提那个小,贱,人!我是猪油蒙了心了过去才把她当心头宝,她倒是好算计,把我们外姓的推到前头堵风声,自己一顶小轿就抬到了黜置使的府上。呵,谁知别人还给退回来了……这般丑事,她没同你讲吧?陈家人作下的孽,也难怪里头那位拿无解的题刁难我等!”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无声。王慧手足无措地张着嘴,半晌才挤出一句,“怡君不是那样的人。” 时人重风骨,宋达廉今天这番话若是属实,那陈怡君的前途算是尽毁了。——一个为利甘于俯就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国之大任的。 陈家族学里许多跟风来的学子已萌生退意,宋达廉又加了个重击。 “你们倒也问问这位松柏书院的小娘子,究竟可否愿意为陈家族学解题?‘ 一瞬间,场上的眼神聚焦。 王融顶着众人各色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自然不会为陈家解题——” 眼看王慧面有急色,似有话要说;宋达廉眼中得意一闪而过。她几步走到案前,拿起人家用了一半的狼毫,沉吟片刻就下笔了。 江淮贞出的其实考的一道用比例推测距离的应用题,问题本身并不多难,不过是需要点空间想象能力。这却恰是时下学子的短板;另一题就有意思多了,题目似乎是府试那道屯兵的下一问。王融在现代做得最多的就是此类综合题,几乎是一蹴而就,飞笔走墨,畅快淋漓。 “学生王融,仅代表我个人,求见江大人!” 桌案上墨迹未干,经风吹起一角。立在案旁大眼睛的小姑娘,拢手作揖,扬眉展目间,神采飞扬。 孔先生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发现王融有些像一个人。 第26章 随着王融的喊话,竹篾后钻出来两个身着宝蓝圆袍的小童。向王融等人行礼之后,把案几上的答题纸盛到木托盘上,微微欠身,又原路折回了。 堂前竹篾放下,空旷的小院复归为宁静。 众人翘首盼了半晌,里头动静皆无。有那躁动的学子,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王慧在王融说出那番话后脸色就没好转过,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拿着答案进去复命的童子未再现身,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真要细究起来,她甚至隐隐还有些高兴。——当一件事情,自己做不到的时候,最好别人也做不到。这样没有胜负的结果,任谁心里都会好过些。 对比周围浮躁的陈家学子众,王融的气定神闲就显得有些突出了。——她背脊挺拔地立在那里,眼中的笃定不仅没被时间消磨半分,反是愈发坚定。 看在有心人眼里,就多了几分思量。孔先生拢在袖中的手有节奏地轻扣腕部,当累数到达一百八十,竹篾再次被掀起,不过现身的不再是小童,而是一个修长的男子。 男子穿着松垮的里衣,外头罩了件靛青色的长袍。五官俊朗,面色苍白。只闲闲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风景。 本是无双好相貌,奈何出口却不怎么讨喜。 他用那双尤为出彩的墨玉眼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正好奇观望他的“大眼睛”上。 “大眼,方才解题的可是你?” 本尊王融的那双大眼睛,王融一直以来都蛮喜欢。睁得滚圆的时候有种娇憨的美。但男子一声“大眼”倒是把所有美感都屏蔽了。 所以男子的那问句她是只承认一半的。 “答题的正是王融。”虽然没有明说,不过能这般在驿馆“横行无忌”的,就是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出来人的身份。王融不好明着反驳,干脆暗暗提醒。——大大请不要喊我大眼,我叫王融! 江淮贞看她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民妇王杜氏见过黜置使江大人,孙女无状,老妇代她向大人赔罪了。”说话间,一个大礼就揖了下来。 王融是见过王慧在联赛的表现的,当时还曾为其风姿倾倒过。现在再看老奶奶杜氏,方才晓得堂姐的礼仪是哪个教的。——学堂的礼科不过学些基础,细则都靠各家底蕴支撑。王家兴家不过数十年,王慧就有如此仪态,老太太居功至伟。 同样都是孙女,王融就没有这等优待了。平日里被嫌弃不说,现在还被老太太凭空扣了顶“无状”的大帽子。心里的郁闷溢于言表。 老太太强行给自己加戏不算,还乘热打铁地把大孙女也捎上了。 “大人,我小孙女言语莽撞,令我颇为头疼。好在有个伶俐的大孙女……王慧,过来给江大人见个礼。” 众目睽睽之下,王慧涨红了一张脸,尴尬地上前见礼。 有了之前陈怡君一事做铺垫,即使再普通不过的见礼,也会被打上“献媚”的标签。所以王慧心里是万般不愿被老太太拎出来,着意“照顾”一番。正想暗地里提点老太太,让她切莫要再乱出头,手里就被塞入了一卷泛黄的书册。 她顺势瞄上一眼,满眼怪异地回望祖母。若是没记错,老太太曾经可是最最厌恶这些怪力乱神的书籍。——老太爷那一筐的书被她烧的烧,卖的卖,几乎没有幸存的。手上这一册因为价值不菲,是为数不多几本被保留下来的。 她记事早,记得这一卷书原是摆在老太爷书房的。小辈哪个想借来看看,老太太也睁只眼闭着眼权当没看到。 但自从三叔沉迷此道,忽略科考,最终抛家寻仙去之后,老太太就命人将书锁起来了。后王融生了场大病,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王杨氏四处寻医问药,最后把书又从老太太那里要了回去。傅氏私下里还拿这事取乐过。但她那时对这个资质驽钝的堂妹并无甚印象,也就且当笑话听过就罢。 所以这书,该是从三房拿的。想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堂妹一眼。 却没在那人见到意料中的愤懑,反是兴趣正浓,颇为期待的样子。她心下狐疑,已多了几分谨慎。 所以在杜氏向黜置使暗示大孙女有问题请教时,她把书一卷,顺势藏于袖中。只拿一个中规中矩的问题求教。 无视杜氏焦急的眼神,她安静地退到人群末尾。一抬眼,就瞥见堂妹失望的表情。王慧心中一松,眼里就带出笑来了。 她此时心情尚好,因自己的机警聪颖,避过一场“三房的阴谋”。想到此事多半源于杜氏的“鲁莽”,又平添几分埋怨。 她在角落里思绪翻飞,情绪激动;殊不知被她“一眼戳穿”的王融此时也暗松了一口气。 王融虽然未必有多喜欢这位骄傲的堂姐,但老太太有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同为王姓子弟,在外人眼里荣辱皆是系在一股绳上。——王慧要是好了,她也没甚好处;要是颓了势,指不定哪天就牵连到她。 所以孔先生这坑,能避还是避着吧。 杜氏不明就里,几次暗示大孙女,不见对方回应,心中怒意勃发,好歹记得场合,未敢表露。看不到大孙女,这眼刀子就专往小孙女身上扎。不料王融坦然自若地立在那里,脸皮都没红上一块。 江淮贞这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皮厚”的小姑娘,眼波流转间,笑意乍现。 “大眼,你可曾去过军营?”即使王融已强调过自己姓名,江大大依旧我行我素。一口一个大眼,拒不改口。 王融郁闷地看他一眼,一板一眼地道了句“未曾”。 江淮贞点点头,变戏法似的摸出一节四四方方的的小铁片。铁片中央有个镂空的三角形。三角形边上还有几个米粒大小的字。 看样子还是个等腰三角形呢。王融狐疑地看看江大大,再看看眼前怪异的小铁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大大于是冲她比了比院中的一棵树,水平举起小铁片往眼前一罩。本来还不明就里的王融福至心灵,瞬间有些悟了! 她说这等腰三角形上刻个甚文字,原来是用来测距的啊! 江淮贞不意她反应这般快,墨玉眼微眯,嘴角笑意更浓。 王融暗暗拿手丈量一下小三角形的底边长度,约莫与江大大伸直的手臂乃是十倍数关系。心里大概明白如何操作了。 这个小铁片测距的原理其实很简单,方法与就是王融之前做过的题类似,乃是运用三角形相似问题,用比例求解。 这个镂空的等腰三角形的两腰被均分为十等份,由顶点到每一小段的垂直距离即为底边的十分之几,也即为手臂距离的百分之几。根据相似三角形的比例关系,测距人手臂的长度与铁片到被测物间距离的比值,等于物体在小铁片中的长度与其实际长度的比值。 当被参照物是被人熟悉的物件,或已知准确高度,那么就能大体上推算出与它位置相近的事物与测距人的位置。 这块小铁片的用途也蛮广泛,不管是对山川河岳海拔的估测,还是两军对垒时即时距离的推算,都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虽然因为条件所限,所测量的精度比较粗糙,因为定位的关系,也只能测量静止不动的物体的大体距离,但是于这整个时代而言,仍是一项极为亮眼的“发明”。 王融闲暇时候看过不少杂书,其中有些挺有意思的内容,她都有心记下。是当其时,不禁想起曾今看过的某条趣闻。 “融尝听闻,人双瞳之间距离恰为手臂距离的十分之一。若是大人以拇指为准绳,交替使用双眼视物,想必结果也是不差的。” 后世将其称为“跳眼法”测距,因其操作简便,军需开支也小。一直到建,国仍在沿用。 江淮贞瞳孔紧缩,再看眼前人畜无害的“大眼”,总觉得有点凶残。 军械库岁前开发出了他手中的三角孔板,意图运用到军事上去。因锻造工艺复杂,且成本高昂,此事遭到了朝堂主和派的强烈反对。主战派与主和派从年末吵到年初,“阜阳屯兵”之事,进一步将事态进一步扩大。朝堂正是吵得白热化的时候,阜阳府学原主命题官宋启明一封措辞新颖的奏章将事端推向高,潮。 哈!你们吵来吵去的瞭望台耽误军情,我可是证明两地距离相等哦,你们这么个把月都做的特么无用功! 朝堂两大派在那封“理直气壮”的奏章下,集体噤声了。 江淮贞当时人在外地,本来摩拳擦掌预备回去大战一场,刚到平阳城就听到这么一个结果,乐得晚饭都多吃了一碗。 不过以他对朝堂上那些“小心眼”大佬的了解,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宋启明估计要不好了。 果然,不出三个月,宋启明就被送进去“面壁”了。还顺便捎带上了恩师陈尚书。 一场由于军备,改,革而引发的朝堂大动荡还未平息。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突然告诉他,大大啊,其实你们的小铁片特么的真没什么用,就算不造小铁片,你左右眼眨一眨,距离也出得来!而且随时随地,只要竖起大拇指就可以喽。 真是,日,了哔——了。 江淮贞仰头看看天,极力抚平上翘的嘴角。 他开始觉得“大眼”是福将了,因为这番话,自己又能好好同那批死鱼眼的大佬,干,上一场了! 第27章 如此一来,再看眼前的小姑娘,江淮贞就多了几分喜爱。——看那大眼,多有精神!看那小短腿,站得多稳! 他表达喜爱的方式也与众人不同,那就是给人取绰号。以身体局部概括整体是江大大经常采用的方法。 比如王融有双大眼睛,他就叫人家“大眼”。朝廷大佬眼皮耷拉,他私下里就管老头叫“死鱼眼”。孔先生有张青白的容长脸,就得了个“青皮葫芦瓢”的绰号。此外还有“拆字”指代法,“地域”指代法等等。 这花样百出的取绰号*,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遭他“毒嘴”加封的同僚,亲友不在少数。换而言之就是,江大大到处竖敌,仇恨是一车车的拉回来。 也不是没有大佬想收拾他,奈何江淮贞笔杆子硬,胆儿肥。谁要是敢挠他一下,他就敢往人家胸口捅一刀。那些年,被他搁下马的大佬就不在少数。 天子一开始在观众席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让江淮贞从御史台出道,真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没看见他一上位,就跟敌敌畏一样,朝堂“蛀虫”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掉嘛! 但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天子又开始担心了,朝堂上每天都少那么多人,谁特么帮我做事啊。 于是始作俑者江大大被火速调离御史台,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各地巡查。江大大本人没所谓啊,在哪里不是“斗地主”,地方上钳制还小,没有各家大佬瞎逼逼,他工作效率都快了许多呢。 有能力,有政绩,官声清明还有年龄优势。江大大作为大唐“青年干部”中的翘楚,被天子数次破格提拔。等大佬们想下狠手的时候,那个毒嘴巴的小子早就站稳了脚跟。 下狠手吧,担心两败俱伤,平白便宜了别人;不出手吧,心里又憋屈。怎么办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方上哪里出了问题就把他派下去。事情能顺利解决不说,最重要的是又能好几个月看不到那小子了! 大佬们暗地里达成了共识,于是“阜阳舞弊案”巡查地方的人选,除了江大大不作他想。 “死鱼眼”们的小心思,江淮贞未必不清楚。此人面上有谦逊,骨子里就有多离经叛道。——你们不就是想把我挡在平阳城外么,那我就作出个你们谁都挡不住的政绩来! 然后就在他发出宏愿的次日,迎来了大眼睛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识广,算学学得也不错。他拿来恶意刁难陈家族学学子的题,被她一股脑儿地都解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难得多了份好奇心,“大眼,你的老师是哪个?我看你算学颇精,你的老师莫不是姓孔吧?” 偶像如此“冥顽不灵”,王融突然有点不想同他说话了。好在孔先生这个时候终于解除“隐身状态”,跑到台前来了。 “正是孔某!”伴随一道低沉的应答,孔先生黑袍滚滚闪亮登场。 他之前躲在一旁看了半天的热闹,终于心满意足。向惶恐向他作礼的陈家学子短暂回礼后,他大步行进,片刻就到了江淮贞的对面。 江大大脸上的表情嫌弃大过惊喜,墨玉眼微眯,不甚友善道,“果然是你个青皮葫芦瓢!怎么,看大眼算学有天赋,就想收做弟子了?” 先前王融力压陈家族学的众人,狠狠出了回分风头。他作为老师自然心中得意。 考虑到友人心性难以捉摸,本欲在小弟子被刁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奈何小弟子不声不响,自己就把事情都解决了,看样子还挺合对方眼缘。他这厢就坐不住了。 要知道江某人的离经叛道在(学,生时代就可见端倪了。要是看上他这小弟子,抢到平阳去,那他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想到这里,他哪里还会同对方再在“弟子”的问题上多加纠缠,把手中的时务策往对方手中一递,就要转移话题。 “别说些有的没的。我此次过来是让你品鉴一道策论的,你看看,觉得说的可有理?”孔先生这厢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制策的学子名字放在上头。 否则江某人见才起意,他这完全作茧自缚。 江淮贞为人如何仍值得商榷,但只要涉及到做学问的事,那绝对再严肃不过。他招招手,唤来两个童子,如此这般的吩咐了几句,拿着答卷施施然地往屋内走去。 王融看孔先生目不斜视地跟在后头,大眼睛眨了眨,也坠在了后头。 宋达廉眼见两童子垂手侍立,并不加以阻拦,把笔一摔,就欲登堂。哪想原本眉眼不抬的两童子一左一右,把来路堵上了。口称“阁下见谅!” 才不见谅!宋达廉闹了个没脸,羞愤地回到学子中间。 看到王慧嘴唇紧抿,俏脸煞白。心情忽然大好。环顾四周,无人注意此处,凑近了恶意道,“你和陈怡君一个样,自以为高人一等,比你们稍有不如的,那就是地上蝼蚁,纸间污墨。可随意践踏,侮辱!谁知蝼蚁尚有化龙时,反倒是落毛凤凰不如鸡!” 此时王融一袭松柏书院的白衫,束腰一抹,广袖随风。落在两位当世大儒几步开外。恰逢夕阳在其背后投下金光,几令人不敢逼视。 王慧拢在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握紧,每看上一眼,她的脸色就白上那么一分。 宋达廉见状,心中快意。正待再刺激一下曾经的天之娇女,就听眼前人冷声道,“你也莫再撩拨我与堂妹关系。不管如何,我们同气连枝。倒是你,失了宋大人这靠山,现又与陈家交恶。难不成还想再回松柏书院去?” 宋达廉被人戳中心思,面上羞愤更甚。看了一眼已然消失的黑袍,心中未尝没有后悔。但开弓哪有回头箭,他既做下了,就不会再回头! 想到来时那人同他说的话,终下定决心。 “王慧,我有一桩划算的买卖要同你做。此事若成,则平阳可期;即使不成,你也不过失一两面三刀的佞友……如何?可愿共谋?” 室内,王融同孔先生分坐客席。主人家提笔演算地不亦乐乎。 驿站条件简陋,自然没甚好茶。嘴巴叼的孔先生只撮了一口就摆在一边不动了;王融暗暗打量房间陈设,继“毒舌”之后,又给偶像打了个“不拘小节”的标签。 房间内除了日常必需用到的书案,小柜与茶几。几乎没有其他摆设。与之对比明显的,就是整齐堆在角落里以千计数的书籍。 王融眼馋心痒,恨不能爬过去啃上一两本。 埋头演算的人似乎感应到她强烈的诉求,不经心道,“要看就自己拿,走的时候放回去就行。” 就冲这句话,王融又把江大大捧回男神的宝座! 她冲主人家致了谢,一头扎进江大大浩瀚的“课堂随笔”中。这些分门别类,条目清晰的“笔记”,似有专人定期打理,纸张保存得挺好。她特意将最近孔先生讲到的几课内容翻出开,对照着看,越看越觉得有趣。 江大大的学生时代,思维的深度与广度都较同龄人涨出一大截。研读他的笔记很能给人启发。就拿今天孔先生上课的内容来说讲,一说水利。孔大大的观点就比较中正,乃为一个“因势利倒,堵不如疏”,而江大大切题就比较叼,他论的是如何利用洪水,扩大生产。 “洪之沙土,多出高山一带破涧中,请令地方官于涧口筑坝堰,水发,沙滞涧中,渐为平壤,可种秋麦”(引)。 大致意思就是组织群众打坝淤地,用洪用沙,发展生产的实践经验,用分散堵截泥沙下泄的办法,减轻河道河床淤积造成泛滥成灾的方案。 对时代来说,江大大的这个方案可谓是前无来者,旷古烁今;即使按照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一方案都具前瞻性。且能从课本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推陈出新,怎么能不叫人拍案叫绝! 第28章 王融开始的时候是跪坐在软塌上的,后来越看越入迷,干脆盘腿坐到地上去了。 她随身携带“文具盒”的好习惯这次得到了回报,不过一个时辰,她已经收录了一大本的“好词好句”摘要。 大唐文风蔚然,即使王融知识点巩固得再扎实,没有点修辞润色,这文章看起来未免单调。——就好比说明书,人人都知道它简洁明了,概括性强。若是拿说明书的文体去陈述观点,不说阅卷人有没有兴趣看完,就是她自己,估计也是写不下去的。 王融也不指望能在杂文这一块有多出类拔萃,毕竟底蕴这东西也是速成不了的。比起她那些三岁就开始就写诗做赋的小伙伴来说,她从教科书上背诵的那些“三百首”的选段那是远远不够看的。她只希望能让杂文这块不差小伙伴太多就好。 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追上小伙伴们的进度,让自己的杂文看上去也有模有样,自成体统呢? 大,天,朝说我有办法。——海伦凯勒司马迁,牛顿林肯范仲淹。作文素材哪家强,看我□□曲一线! “……”当然,大唐没有作文红宝书,也没有曲一线。但是这个通过收集古今名典,好词佳句来装点杂文的方法倒不失为一个快速提高的好方法。但也不能多,不然通篇都是“xx曾经说过”,那自己又说了啥呢。所以在旁征博引他人的观点侧面论证的时候,也要注意适度。 如何拿捏这个“度”,王融现在尚缺少实践经验,于作文技巧上倒是小有所得。 她观摩了大才子江大大杂文的行文结构,暗暗总结了几个“应试模板”。预备以后遇到相类似的命题,就按照江大大的模板走。 结构漂亮饱满不说,还能省下许多构思的时间。 王融看得正嗨,头顶忽然罩下了一大块阴影。一抬头就看到江淮贞夹着两页白麻纸,正垂眼看她。 “这道时务策是你答的?”江大大指的自然是先前孔先生交予他的那一道。他方才伏案演算良久,有几通关节尚不是很明朗。 王融还没说话,“老母鸡”孔先生就先一步否决了。 “她才多大,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何,这行卷出不出彩?” 江淮贞的视线在答卷与王融的摘录集间扫了一圈,嘲讽脸对友人,其意不言而喻。 孔先生脸不红气不喘,淡然地道,“那题我让王融帮我抄录了一份,原卷在我那里。” 言下之意思就是莫怪你手上这一份的字迹与我小徒弟一样,那就是我让她另抄的! 江淮贞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拖了王融就走。 孔先生不料他一言不和,说动手就动手,连忙按住他,“你这是作甚?我好心于你品鉴,你就是这般待我师徒?” 江淮贞墨玉眼微眯,语气不甚友善。 “你既看过这答卷,也该知晓其中藏头去尾,不干不脆之处。这答卷拿去糊弄别人还好说,你竟拿它来糊弄我!孔霖,几多年未见,我怎不知你变得这般天真!” 此言一出,莫说孔先生脸色苍白,就是王融也是大吃一惊。 她当初为了避开解释一些专有名词,特意还多绕了几个圈。把这计算难度给加大了。谁知道江大大不仅解出来了,还犀利地把其中诀窍点了出来。吓人不吓人! 所以当这位站在大唐智商尖端的大大,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识实务”的王融老老实实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大致就是自己捣鼓的这模型原来就是为店铺服务的,其中的“核心科技”我已经卖给人家了。我刚才看你笔记上说了那么多的“人要言而有信”,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所以大大你应该能理解我不把完整的步骤给你的苦衷吧。 江大大行文除了言辞犀利之外,也非常善于玩“捧杀”。简单点来说就是,我先把高帽子给你戴好,然后我就要开骂了。你千万稳住,莫还嘴,因为帽子会掉哦。 他以前这么骂过“死鱼眼”,不久前也这么“玩”过陈系的老竹子们。现在轮到面前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活学活用嫁接到他身上。 这感觉,忒怪异! 江淮贞听着听着,原本满腔的怒气,突然消散了。 他有些新奇地重新打量小姑娘,嘴角不觉有笑意流淌。 “不要当我方才没看见,你可是从我这里拿了不少东西。我除了说过‘人当有信’之外,是不是也说过‘贵在正平’?你是预备拿些什么好东西同我交换?” 闻言,王融是再次刷新了对江大大的认识。这般“拉得下脸”,难怪一路高升,无人可挡! 但吐槽归吐槽,她还真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定价模型那是已经“卖”给邓先生的,她不准备将其中细则透露给第二个人知晓;江大大予她几策“状元笔记”,确实对她作文水平有很大帮助。思来想去,倒还真想到一个适合的。 “大人可介意将笔记内容公开,供学子瞻仰?” 江淮贞挑挑眉,往她塞得满满的布兜看上一眼,别有深意道,“自然是不介意。” 他的笔记都是随堂记录的,统统都是就事论事。即便偶有“失言”,那也是年少轻狂之故。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权柄,若真有人意欲从中滋事,他也有万全的把握能够兜住! 大眼想分享便分享,他并不多介怀。哪知面前小姑娘,又从布兜里掏出一页纸,递到他眼前。 入眼就是“重点归纳”几个大字。 他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待将整理完的内容都看上一遍。眼神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你旁观过府学考试院命题?” 王融老实地摇头。 江淮贞忽然有点不淡定了,“那你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王融看他一眼,嘴角微翘,心情很好的样子。“回大人,那是学生自己整理的。” 条条框框罗列分明,主次关系脉络清晰。除了课堂夫子论断的重点,小姑娘还自己列举了几道“例题”供人参考。题型与出题角度均是模仿的府学考试院的命题角度。题后附着答案与详细解析。每一条知识点旁还有一个索引。呼应前面的知识点。 每一个知识点单独占一个篇章,几个知识章节之后还有一份将题型打乱的“综合卷”。看上去比之前的题型要难一些。 江淮贞瞄一眼抬头,上面端端正正地挂着“提高卷”三个大字。 王融最新上的乃是“水利”一课,她课堂重点已经理好了,剩下的例题一也收录完毕。例题二也已经写了一半,内容正是他笔记中节选的。 他看到这里,拿眼神示意孔先生过来看。孔先生只看一眼就认出那例题一乃是他课上所讲,遂直言道,“我记得我课上未曾有这般祥尽,这一条条的也未做补充。我姑且信你是自己整理所得,此物这般,究竟做何用途?” 第29章 这小册子究竟做何用途? 这小册子作用可大了好嘛!——不论是课前预习,亦或是课后巩固,不论名段赏析,还是数学题求解,“小册子”都给分门别类,总结归纳好了。为贴合时下考试的风格,王融还特意增加了“课后习题”,“阶段测试卷”,以便于做题的学子熟悉考题。可谓是全方位地锁定府试。 她原本甚至还打算收录近几年府试的卷子作为模拟卷。到时候再推出个同系列的“阜阳府试三十八套”,作为“小册子”的配套材料。 但阜阳府试舞弊案爆发,今年出的这一份府试的卷子势必不能录入。——除却政治考量,在上一届命题官的倒台已成定局,新一届命题官仍未上任之前,考题的偏向性与侧重点依然是一个未知之数。 所以王融预备等府学考试院的新命题官人选出来之后,将其组织的考试卷子研究透彻了,再做打算。 王融心中有了打算,叙述起来也是条理清晰。等她将“小册子”的作用及意义一条条,一点点地剖析透彻,两位大大的表情很精彩。 作为奋战在教育第一线的“毕业班”老师,孔先生对“小册子”的作用有着深刻的理解。——每逢府学考试前夕,他都被慕名前来问问题的学子搞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这个点抓不住,一会儿那道题不会做,个个都把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面对基数如此庞大的答疑小分队,他也只能尽力作答,务必使得双方都不留遗憾。对于其他,也是爱莫能助。 如果有了王融的“小册子”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完全能略过那些常规问题,避免一遍遍重复同一个答案。到时候一句“答案小册子第xx篇第yy页都有,莫再问我,回家自个做题去罢。”可不就将人打发了么? 想到这里他对这本“尚未面世”的小册子就多了几分期待。 至于江大大那就完全是另一种表情。 他有些稀罕地将小册子翻来覆去地看,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你要将自己整理的小册子公布出去,供所有天下学子抄录?” “不是免费抄录,我既编撰得如此幸苦,收些酬劳自然不为过。况且我也不单卖个人,要卖就卖予一个书院!” 时下科举之风大盛,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科举及第为荣。凡是涉及到科举的书册,资料,从来都是在一个极小的圈子内传播。——像之前王杨氏千方百计欲将一对儿女塞入“重点中学”就读,还不是为了“名校”的师资力量?这个所谓的师资力量其实也就是只对本院学子开放的“内部资料”;杜氏传给王慧的礼仪技巧,也莫不例外。 因为闭塞,所以珍贵。因为珍贵,所以不是人人都有平等获取的机会。 在这一方面,比平民拥有更多土地,财产,社会地位的贵族,显然更能得到一些优待。 而有了这些只在内部流通的“秘籍”,即使面对完全公平公正公开的考试,他们也有绝对资本能够脱颖而出。 所以即使高祖定下了“公平取仕”的祖制,意欲不计出身,性别,年岁,“平等”地选拔人才。这项举措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公平”的隐患。 王融现在想做的,就是打破这个“内部屏障”。 你们不是要把资料“内部消化”,意图资料垄断嘛? 那我就自己造一套“考试宝典”! 我不仅自己用,我还要给全天下苦于没有“共享端口”的学子一起用! 而且我才不零售,才不给你们买了继续偷偷藏起来的机会,我要搞就搞批发买卖,一个学院一个学院的卖! “……”王融的未尽的话,不知道江大大听懂了几分。他垂着眼似在思索什么,良久,方低声问了句。 “你方才说予我的好处,莫不是……这小册子?” 王融眨眨眼,问童子要了支毫笔,在“小册子”的封皮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江淮贞”三个大字。末了,又在名字前写了两个小字。 “主编?”江淮贞提起小册子,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认识那上面毕恭毕敬紧挨着几个字了。 “主编即主持编撰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大眼睛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说话间又落下几笔。 孔先生凑过去看,还在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编者,孔霖(松柏书院教席),王融(松柏书院学生)——”后面还跟了好几个松柏书院学子的名字。其中有不少都是孔先生的学生。 “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即便有万般功勋,史记寥寥几笔堪带过。” “著书立说却不然,只要学不灭,书尚存,则后世拜读先生大作者,皆思先生所想,徒先生所往。万世之后,仍有一人继承先生意志,缅怀先生。如此种种,岂不快哉!” “融斗胆将先生添为我辈领袖,为天下举学艰难的学子谋求一条出路!” 王融掷地有声地一番话说完,又郑重其事地冲两位先生一拜。把两位先生都给震傻了。 首先,王融年纪尚小,说话条盘理顺已是不易,难得她能说出如此有见地的一番话。是为“大智”。 再者,她身在富家,却能怜恤寒门求学艰难,是为“大德”。 在江淮贞眼里,大眼居功不自傲,将这注定“仕林扬名”的机会让予他。怎不般配一个“义”字! 如此大智大德大义兼达之人,何愁他日不出头! 想到这里,他难得正了脸色,回以一揖。 “王融你此番功绩,江淮贞铭记于心。来日平阳再会,我必扫塌相迎!” 第30章 江大大的肺腑之言,说得屋内三人都有些激荡。趁着气氛尚好,三人干脆讨论了下其中细则。 王融虽“考试”经验丰富,对“考点”嗅觉敏锐。但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对一些特有名词,俚语的了解尚且生疏,于各科基本功又欠扎实。博文强识的江大大与执教多年的孔先生刚好填补这一空白。 三人于是将手头上的任务分配一下,由江大大负责“课外拓展阅读”,孔先生把关“基础知识纲略”,再由王融从中牵线布题,整合成连贯的内容。 这分工明确了,余下的事情就轻松了。连孔先生古板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他衣着很走潮流,执教思想却是保守派。是以看到封皮上大片的空白,这厢就有话讲了。 “这般开天辟地的书册,难不成就叫''小册子''?” 这当然是不能这么叫了。搞得档次瞬间掉下来了。 其实王融心里有许多备选的,名字也都差不离。但既已入乡随俗,她自然得将“市场需求”放在首位。 这样一来,约莫再也没有人能比唐朝本土出品,仕林典范的江孔二人更有发言权了。 所以听得小徒弟问取名的事情,孔先生既感意外,又觉不是那么意外。 他冥思苦想良久,都觉得不甚般配。干脆把问题抛给好友。 江淮贞没他那么纠结,眯着眼睛淡淡吐出“状元笔记”四个字。 孔先生还没什么反应,王融差点忍不住上去“天王盖地虎”了。——江大大深谙市场营销学真谛,把最吸引眼球的噱头摊到明面上。现代那些炒到天价的状元笔记,莫不是其中的典型。 江淮贞给小册子取名的初衷就跟他取外号一样“自如”。他指指自己,再点点孔先生,最后将视线对准睁得滚圆的王融。 “我是睿宗四年进士科的状元,青皮葫芦瓢是睿宗元年及第的,在这之前也是德阳府府试的府元,当年算学一科的魁元……至于你,约莫将来也能混个状元当当。既然如此,这小册子叫做''状元笔记'',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江大大很牛,这是王融之前就晓得的。却不想平阳城来的孔先生原也是一方俊彦,考场上的翻过大风浪的人物! 这“孔先生”现在看来也不太合适,该叫“孔大人”才适宜。 大唐科举制度延续至今,共有府试,会试两场大考。其作用就相当于现代的“中考”与“高考”。 府试是入仕的敲门砖,考过了府试的学子,被官方授予“府学生”的称号,并获准进入官家府学就学,为四年一届的会试做准备。会试及第,方才是“鱼跃龙门”,完全地脱胎换骨了。一般就可以被授予官职。即使六部暂时没有空缺,称谓也从一介平民,变为了“大人”。 孔先生既然会试及第,自然也有这个资格。只不过人家低调,不对外公开罢了。 王融脸皮不薄,对于江大大的“褒奖”照单全收。几乎是第一个跳出来投赞同票的。孔先生对此不置可否,小册子的称呼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眼看窗边黄昏将至,王融借口家中有事,同主人家告别。——孔先生与江淮贞老友相见,自有一番际遇要述,推杯把盏那是绝对少不了了,她这就不便留下来。 约定好一起排版的日子,王融拎着童子包扎好的“淮贞笔记”,从大堂出来。拥堵在小院里的学子已经散了一半了。——除却个别顽固分子,大部分的学子都是“识时务”的。为了个日薄西山的陈家,堵上自己的仕途殊为不智。不如趁事情还有回旋余地,早走为上。 在这其中,显然是不包括此次“运动”的发起人,王慧与宋达廉。此外,还得再添一个杜氏。 光线愈黑,王融的白衫也就越明显。所以她甫一现身,就被老太太抓个正着。 “六娘!快到祖母这里来!”老太太保养的好,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被她一唤,半个院子的人都朝王融对焦了。 王融把笔记藏到身后,应声前往。 老太太坐在一张简易的藤椅上,右手边是“学生领袖”王慧。王融走近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复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老太太性急,不待小孙女走近,就急不可待地问道,“江大人可同你说话了?你们说了什么事,可有为你姐姐求情?” “状元笔记”的事,王融自然不会与老太太说;此外冲着她那份偏心眼,江大大的临别馈赠也需藏好。 所以她略做思考,就朗声开口道,“禀祖母,江大人与孔先生素有旧谊,他二人论些文章道理,我有幸旁听一回,实在受益匪浅。”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看了垂头不语的王慧一眼,声音渐低,“慧姐姐的事,我与大人提了……” “如何?”老太太的急切不言而喻,连一旁假装恭顺的王慧都侧过半张脸来听口信。 王融眨眨眼,脸色有些讳莫如深。 “江大人让我莫要多问。说这陈家都兜不全的事情,自然不是我等小小学子能插手得了的。”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陈家那几只现在还在牢里趴着呢。王融完全就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但听在杜氏耳朵里,就多了不少“弦外之音”了。 老太太年纪上来了,遇事总喜欢往复杂了想。王融说陈家这事兜不全,老太太自动就补充了陈家获罪,满门的祸事,约莫是救不回来了;王融说这事小小学子插手不了,老太太就想啊,这事学子插手不了,学堂里的夫子应该是可以的,黜置使这话会不会在提点他们,去攀咬陈家的夫子? 这般一想,倒还真叫她想到了个人选。 看老太太神神秘秘地给她打眼色,让她过去,王融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但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拒绝,不情不愿地把耳朵凑过去。 这一听,倒还真听了桩有趣官司。 前面有说到,杜氏手中握有几间半大不小的铺面,每月都有不少进益。她年轻时候都是不假他人之手,自己亲自掌管。待年纪上来了,精力大不如前,干脆将店铺每月账簿交予阜阳算学馆打理。 这一来二去,就同算学馆的帐房邱月英混了个脸熟。 邱月英乃是陈家族学的教席,平日里对王慧也是多有照顾。王融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当初邓先生欲聘她为算学馆帐房,就是接替的这位邱帐房的工作。 “我曾听人说,这位邱先生私下里经常替人抹平帐目,收取酬劳。几大商行暗地里都有些往来。这些年做下的黑心帐可不少,都挂在陈家名下。阜阳府学舞弊案一出,她就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私下里大家都说她就参与其中,陈家内部的卷子就是她流出来的!” 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可不一定就是畏罪潜逃。刑侦剧看多了的王融倒更倾向于,这位曾经的陈家“爪牙”,该是遇害了。 “祖母如何知晓的这些事?”杜氏久居府内,消息来源有限。传这些话给她的人,寓味很有些意思。 杜氏闻言,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 “今天是月初,按理由算学馆出面予我合帐,往常的帐都是交给邱先生打理的,她不在了之后,便令换了个小子……然后早上有人在账目里夹带了这个给我……” 第31章 那是一张质地上乘的藤纸,边缘撕口痕迹明显。上面潦草的写着“施恩莫忘”四个字。署名乃是“阜阳邱月英”。 王融同这位邱先生未曾进过面,她的字迹无从辨别。但王慧就不一样了。她本是垂首坐在一边,循声来看,一见之下,不禁神色大变。 王融虽一直同老太太说话,但也没将王慧落下。此时观她神色有异,便知这纸约莫真的是邱先生的亲笔。 可是邱月英在陈家账本里夹带这么一张纸,到底是几个意思? “上月与您对账的人,可是这位邱先生?”得到老太太肯定的回复,王融觉得事情有些复杂了。 首先,假设放这个纸条的人就是邱月英本人。纸条字迹潦草,合该是在极度匆忙的情况下促成的。那她随机夹带地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要是这种情况,王融觉得老太太现在要做的也不是在这里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把小纸条往江大大案前一搁,事情就到此为止。 怕就怕这纸是邱月英,抑或是有心人刻意夹带。那就玩大发了。——陈家事发,邱月英失踪。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事情。邱月英所言的“施恩莫忘”,到底是个什么大恩?结合前不久的舞弊案,那结果几乎呼之欲出! 王家有人通过邱月英买办了府试的试卷! 所以邱月英临走不忘留纸提醒,讨要恩情。若是邱月英一直没有下落倒还罢了,如果发现被人害了性命,那不要说风雨飘摇的陈家了,要是有心针对,王家那可也是脱不了干系! #邱月英狮子大开口,携恩求报;王家恶向胆边生,杀人灭口#这样的话题在逻辑上也走得通。——这点在王慧出身陈家族学,且与邱月英有师生之谊的大前提下,显得更有说服力。 王融能想到的事情,没道理王慧想不明白。 此时她脸色苍白,满眼惊恐地盯着那张小纸条,再不复从容姿态。 “我没有,我没有买试题……” 旁边老太太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她,冷冷道,“你是我带大的,什么脾性还不清楚?怕就怕你那个拎不清的母亲,这事到底有没有瓜葛,还真是未知之数!” 王慧还待再解释什么,老太太却不再听她说话。唤过及第与登科,让他们将王慧带到马车去休息。 “你今天忙了一天,还是下去好好休息,清醒清醒罢。”老太太一句话把人打发走,再回过头来看王融,面色有些复杂。 “我知你又要怪我偏心,此事皆因大房而起,我却将王沛王慧护起来……” 王融打断她,“祖母,我尚有一事请教。”却是不愿再听老太太那番老调重弹。 杜氏毕竟威严惯了,让她与小辈解释本就变扭至极,王融令拿话题问她,顺势也就放下“亲情牌”,又变成那个“高冷”的老太太了。 “你且说。慧姐儿灵秀,你现在看来也不是蠢的,若是有疑,但说无妨。” 王融整理思绪,问起了令一个关键人物。 “祖母可知,现阜阳算学馆的帐房先生乃是何人?” 杜氏眼中精光一闪,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我与他并不相熟,据说是个年轻有为的学子。姓傅,单名一个峥字。” 傅峥,陈家族学的另一号风云人物。曾经联赛相逢,王融与他也打过照面。 “祖母你确定那帐房是叫傅峥?可见过其人?” 杜氏年纪上来了,记性却不差。她回忆了下月初同她对账的年轻人,低声道,“年纪看着很轻,体形偏瘦,说起话来格外有礼貌,礼科学得不错。” 那便是了。傅峥风度极佳,却瘦不胜衣。 如果没记错的话,王融记得邓先生曾说过要解聘邱先生的原因之一,就是其与陈家牵连太深,私心愈重。 同邱先生相比,傅峥难不成就是个好人选了? 王融心中疑惑更深,总觉得其中有一个难解的节结,却始终不得其法。 如果没弄错,先前将邱月英为陈家洗帐,买卖试卷的消息传到杜氏耳朵里的人也该是傅峥无疑。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有邱月英署名的纸条,趁着算学馆合帐的时候,将纸条夹带在账本里交给杜氏。 究其用意,倒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说是陷害,未免太过光明正大。且哪有将这般重要的原证直接交还给本家的,就差没有明说“我要陷害你们喽!”;说是示好,却也实在够不着。这事本就是由他出手,临了“放人一马”,难不成还要求他们感恩戴德不成? 更奇怪的还是傅峥明明是陈家另一号领军人物,在陈怡君身陷“丑闻”,陈家族学群龙无首的我情况下,不思扛起陈家大旗,反是窝到算学馆,天天与算盘珠子打交道。这本就诡异至极。 想到这里,王融便欲去找王慧问个清楚,半路却冒出只拦路虎。 宋达廉穿着陈家族学的蓝衫,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这不是松柏书院的大眼妹么,今天可是好大一场风光。这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儿啊?” 王融不想同他多说,绕过他就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不妨背后宋达廉阴狠道,“你且莫得意,要不是有人保你,你的下场还不知道如何凄惨!” 这话就像是个知道内情的。王融大眼睛眨啊眨的,得意道,“我福泽深厚,自有贵人相助,不像有些人,狗仗人势的我东西,没了依傍,可不就如丧家之犬般四处乱吠!” 闻言,宋达廉眼中有狠色一闪而过。被戳中隐痛,他再难抑制地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不待在家里绣花,整天抛头露脸的小,贱,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就是解语花,一旦翻脸,就露出真面目来!什么才女,什么淑媛!统统是狗屁!” 而能让宋达廉个直男癌这么愤怒,此事莫不是同陈怡君有关? “我观陈怡君为人,娟秀清雅,极有风骨。不像是能做下那般事情之人,这其中莫不是有些误会……” 王融把眼睛睁圆的时候,看着有股子憨厚的味道。即使宋达廉厌恶她良久,面对如此神态,也不禁缓了语气。 “陈怡君万不是你见到的那般模样,是个惯会盛气凌人的。你且莫被她骗了。” 翻来覆去的救赎那么一大段话,王融眼见套不出消息,趁人不注意,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 她本以为会在马车里见到王慧,却不想走到半路就接上头了。 王慧脸色苍白,两眼有些空洞。看到王融,一把揪住。 “快,快与我去找怡君,她被人囚禁家中,我要去救她!” 这画风转换得未免太快。——宋达廉口中“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到了王慧嘴里,就变成了“柔弱无依,需要解救”的弱女子。 王慧见她迟疑,干脆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陈家族长陈子禹有儿子三女。长子,次女乃是继室所出。次子,幼女乃是妾室所出。长女是原配唯一骨血。三姐妹俱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分别是熹君,怡君与梓君。熹君身体孱弱,舅家担心继母苛刻,着意请了陈尚书出面,将其留在平阳教养;怡君并梓君随父回到祖籍,开办书院。 陈家出事,为了御前奔走,“xyz”坐标轴三姐妹的婚事被提上日程。陈怡君声名远播,求亲者不计其数。陈家族老考虑再三,决定将其配予朝堂新贵江淮贞。怡君提前得到风声,拒不妥协。族老无法,将三女梓君相替,对外皆道乃是怡君。本是水到渠成的好事一双,却没想江淮贞连脸都没露,就把人给退了回来。 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怡君的名声再难挽回。熹君提议,干脆将错就错,至少将三女保全。未免怡君出去事败,将其锁在闺楼之中,待事情平息,再做打算。 怡君想办法与好友传信,意在脱身,洗刷声名。王慧辗转几天才得到消息,心中自然焦急。 “联赛后,她曾与我说,要与你再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回。我知她傲气,得她承认殊为不易。你既得她看中,便证明给我看,你当得起她如此高的评价!” “你同我一起去陈家,可好?” 第32章 王融原本站在原地听细听她说话,待到后来,干脆双手抱臂,只拿眼尾睇她。 “可是说完了?” 王慧一噎,形状美好的杏眼瞪得大大的,“你,你这是甚么意思?女子立身不易,更应守望相助。怡君如今身不由己,正是需要襄助的时候,同为女子,你怎可这般置身事外?” 闻言,王融差点都要笑了。 陈家族学两个“学生领袖”,一个大男子主义,一个有女权倾向。分处境界的两端,偏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样的以自我为中心。似乎天底下的道理规则都是围着他们打转的。 她听了杜氏一席话,兼之有王慧之前那番表现做铺垫,得出那样的结论实属顺理成章。若不是中间宋达廉画蛇添足地来那么一遭,她估计还真就“入瓮”了。 “阿姐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会同祖母一般顺着你?方才是帮陈家解题,现在又要我同你去陈家?” 王融的大眼睛圆瞪,里头似有火焰燃烧。王慧一望之下,心里不禁起了个哆嗦。 将先前那番话在心里反复咀嚼,并无觉察异常。心中稍安,语气也坚定起来,“我并无此意。若有冒犯之处。我在这里与你赔罪了。”言罢,一个大礼就下来了。紧接又道,“但怡君何其无辜,她难得如此欣赏一个人,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与我走一趟的。” 王融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踌躇来。 “可我乃是松柏书院的学生,这个时候去陈家拜访……” 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人打断。王慧神色明朗,看王融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天下学问莫不出于大唐,系出同源,哪里来的门墙之别?且我们又不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你我不说,谁人会知我们去过?” 王融沉思片刻,似被说服,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外头天色愈暗,前来示威的学子又退了一大片,小院里只零星几个人影。有了开始时的气势汹汹,现在这般清冷收场,更显凄凉。 王慧两个扶起杜氏,趁着最后的一缕霞光回了城。路上,王融借口有书要还,半路下了马车;没多久,王慧也寻机脱身出来。 陈家在阜阳城是一等一的门第,城南乌头门进去的第一家就是了。临夜,别家府上早升起灯笼,陈家大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王融提着一大扎“笔记本”,头上罩了一顶帷帽。闲闲地坐等“找人接头”的王慧回来。 在她都背诵完三篇文章,背后方才有了点动静,听脚步声还不只一人。 她把笔记本用碎布扎好,藏在墙角,双手一撑,骑到矮墙上。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此时多了三个人。——姗姗来迟的王慧,“因爱生恨”的宋达廉,再添一个高瘦的少年郎。 “人呢?不是说同你一起来了么?”宋达廉环顾四周,不见人影,语气恶劣道。 王慧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尖,“这我哪知?反正我已按照约定将人骗来了。快把东西给我!” “事成之后自然会给你。重头戏还没登场,你还是多思量待会如何说话罢!”回答她的是傅峥。 少年警惕地往四周望上一圈,在王融藏身的矮墙上着意看了两眼,在王融都以为她要暴露的时候,复又挪开视线。 “你们一个是她曾今的爱慕者,一个是她表哥,为何……” 王慧被这问题困扰,此时来问,不过借此缓解紧张情绪。本没指望得到回复,不想宋达廉心神激荡,自度万无一失,随口就道,“还不是有人存心要将她毁了。说起来也是她倒霉,明明上辈子的恩怨……” “慎言!”傅峥喝止他。不过王慧何等剔透一个人,脑中已有了猜测。这越想,心中越寒。 怡君虽傲气,为人却也不差。他们这些同窗少有同她交恶。即使出于女孩子的小心眼,嫉妒一番,却也没到需要“毁了她”的地步。 倒是有传言,现任陈夫人上位颇不名正言顺,与先前那一位很有些龌龊。所以熹君舅家方才担心小小女儿落入虎口,翻身不得,是以要求就近抚养。陈尚书一系当时正是如日中天,同意退让,约莫也有愧疚的成分在里头。 一晃数年,当初的小儿女皆已长成。一个如珠似玉,父母掌中娇养;另一个有家不能回,寄人篱下。只说怨憎,估计还算浅了。 王慧悄悄打量面前高瘦的少年,想起此人三年前由平阳城而来,入得陈家族学。一步一步,乃至今日。如今细思起来,未免胆寒。 她脸色苍白地自语,“她们,她们可是姐妹……” 宋达廉恶意看她,“你同大眼可也是姐妹,我找你谋事的时候,怎不见你心慈手软过?”王慧难堪地别过脸,神色说不出的狼狈。 眼见两人之间又要有一场口舌,傅峥挥手制止,警告地看了两人一眼。 “都别说了,王融机警,估计是看出端倪,提前跑了;未免那人起疑,王慧,此事还需你亲自出马。” 王慧对傅峥明显顾忌颇深,闻言只得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三人趁夜从侧门进入,间或传来宋达廉的喝骂声。陈家内里却一丝回应也无。这中间约莫也是事先做了手脚。 王融等了会,见三人已消失在前廊尽头,方拾起笔记本,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 沿途假山池塘,花木层叠。几番曲折,前人停在了一栋黑漆漆的双层阁楼前。 傅峥把手拢在口侧,学布谷鸟唤了几声,里头微弱的烛火闪烁,不一会儿就跑出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引了三人入阁。 王融托腮听里头激烈的争吵声,不一会儿三人就形容狼狈地出来了。 宋达廉和傅峥到罢,只衣角沾了点茶沫,王慧就比较惨了,兜头盖脸湿漉漉的一大片。 “哼,事到临头还是这般姿态,到时候有的她哭!”宋达廉以手抹额,骂骂咧咧。傅峥黑了张脸,一声不吭。王慧脸色也极为难看,她回望眼前人,语带质问。 “你们只让我劝她嫁人,可没告诉我,还让我做伪证指认她与人的,奸,情!早知如此,我如何会来这一趟!” 闻言,傅峥冷冷一笑,“你自然可以不来,不过到时候邱月英出面指到你母亲,还忘保持此番傲气罢!呵,我让你将王融骗来,你已失手;现在连动些口舌之力都做不到,到底留你何用!” 不管面上如何温婉,王慧骨子里可是傲气十足,何曾被人指着鼻子骂,瞬间就被气得脸色煞白。 她冷哼一声,袖子一摆,就出得门去。不一会儿,傅峥与宋达廉也走了。 王融等了一会不见人折回,抹黑上了楼。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点豆大的灯火。陈怡君明艳的脸半明半暗,看着有些阴沉。也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沙哑的声音顷刻间传来。 “我不会嫁!姓江的也好,姓宋的也罢,我陈怡君不会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家族牺牲!别再白费口舌了!” 一抬眼,意外地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高台之上,那宿命般的对视印上心头。“——是你?” 王融眨眨眼,目光在红衣少女手腕脚踝处徘徊。陈怡君接收到她的目光,自嘲一笑,“他们怕我和我那不争气的母亲一样自裁,干脆绑了了事。”看王融露出惊愕的神情,她笑得愈发夸张,“如何?可是被吓到了?我当初知晓母亲身故时,也是这般神情……毕竟我已经这般努力,身为女儿身,却是一点也不输于男儿……” “节哀。”王融不擅长安慰人,*地也只这么一句。 陈怡君收起笑容,沉默地看了她一会,突然道,“你可是被他们抓来的?我听姓傅的说过,欲以王慧母亲之事要挟她,骗你来陈府。” 王融方才在外边已经有所揣测,此刻听到肯定的答案,也是一点也不意外。但凡事讲究因果,她除了开罪过宋达廉,可与陈家无甚冤仇。傅峥等人犯不着花那么大力气骗她入局。她心有此思,干脆问了出来。 陈怡君眼中异彩连连,“你竟不知?这届府试若是未曾爆出舞弊,你王融便是算学一科的算魁!” “联赛过后,我对你委实好奇。得知你也参与这一届府试,便存着些较量的心思。恰姑父来家中拜访,父亲问起我府试情况。我便多嘴问了一句,结果我只得第六,占第一名的却是个当时的无名小卒——”说着看了王融一眼,又道,“这件事知道的还真不少,不说考试院的几位命题官,就是松柏书院的孔先生等,都是有数的。怎么,竟无人与你说?” 事到如今,府试已过去数月。若不是阜阳舞弊案波及面太广,王融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一张等待出成绩的考卷。而且听起来,她那张“大白卷”竟然还答得不错! “可这与我被傅峥等人盯上又有何关系?” 要是考得比他好的人都要抓起来,那傅峥哪里抓得过来。 陈怡君笑了,讽意甚浓。 “如何没有关系!你可知你那道“郭城屯兵”的题在平阳掀起了多大风浪。” “我那姑父,本就是利益中人。有人让他煽动学子联名,便出了那么道题;得你一张好答卷,便迫不及待地署上自己的名,连夜送至平阳。等风波定了,他自己倒进去了。” “我祖父虽官拜礼部尚书,但六部之中,兵、吏为上行,刑、户中行,工、礼添为下行。以他的资历可还有的熬,又被宋启明一事不慎牵连,如今已是忙得焦头烂额。我那在平阳城的好姐姐,据说极得宫中贵人赏识,此时就显出作用来了。她不知从哪里知道姑父奏章的□□,揣测你背后必有隐世大儒指教学问。故而派人通知那姓傅的,欲暗中拿下你,以胁背后之人现身。为贵人招揽臂膀。” “贵人被她说服,亲自见了祖父。两人究竟谈了什么未可知,但第二日族老就上门提我婚事。父亲下狱,母亲本就焦灼,又被族老拿我婚事相胁,心力憔悴下,稀里糊涂地就此断了性命。族老这下可慌了,再如何,我母亲也是族长夫人。外人不会晓得平阳曾插手,说起来可都是他的罪责。这时我那姐姐又找人与他接洽,提议让我嫁给黜置使为妾,族老本怕我因母亲怨憎家族,得此计策,如何不允?到时木已成舟,父亲就是回来了,怕也只得认下来!” 王融不清楚陈家上一辈的恩怨,但从陈怡君姐妹之间斗得这般厉害来看,估计仇怨难消。孰是孰非,很难界定。但现在陈熹君明显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你与我说了这般多,究竟想让我做甚,直说了罢。” 比起满嘴谎话的王慧,王融倒更相信陈怡君口中的“事实”。——如此一来,傅峥诡异的行径,与王慧,宋达廉等人的反常就都有了解释。 ——拿下她,再逼背后之人现身? 王融努力克制住上扬的唇角,觉得素未谋面的陈熹君,与她身后贵人的脑洞是有点厉害的。 别说她身后有没有大佬,就是有,两人如何就能肯定大佬愿意就此俯就,甘心称为贵人臂膀? 陈怡君看她脸上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竟还笑出了声,不解之下,将其归结于紧张害怕所致。她于是抖抖手腕上的镣铐,声音轻缓道,“你也切莫太过担心,平阳那位既然暗中行事,就是不欲此事张扬,对上顾忌颇深。你只要平日里机警些,多避着点就没事了。陈熹君此番完全是借题发挥,欲收拾我们母女,等我这里事情一了,你那厢估计再过段时间,就淡化了。” 淡化不淡化王融不晓得,但若要因此叫她藏头摆尾地躲上几个月,她也是不怎么甘愿的。 “我若帮你把镣铐解开,你自己能逃?” 陈怡君手上的镣铐由铁链钉入墙壁,王融估算了下距离,心中有了成算,是以有此一问。 陈怡君闻言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对方瘦小的胳膊腿,让她说话都有些迟疑。 “如果可以打开,我自然有办法能逃出去……”话音未落,就听得“兹喇”一声脆响,那是铁链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陈家人钉得并不深,王融在墙上找了个支点,顺手抄起一旁的长杆,用力一撬,就给开了。 “……”陈怡君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大眼睛的小姑娘把勾香球的长杆往地上一抛,闲闲地问她,“可还有事?” 第33章 “……”陈怡君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大眼睛的小姑娘把勾香球的长杆往地上一抛,闲闲地问她,“可还有事?” “无事……”她小咽了口唾沫,想了想又道,“我柜子里有一册《古礼谱》,你若喜欢,便拿去罢,算我的谢礼。” 王融眉毛一挑,目光一转就挪到了床边的矮柜上。 陈怡君活动完筋骨,跑到梳妆台边便开始整理细软。——没有家族徽记的都打包带走,有徽记的一脚踩在地上狠碾。 她一边踩,一边还留神王融那边,指挥她拿书。 “柜子里的还有几卷孤本的曲谱,你要是有兴趣……”话没说完,就看到小姑娘打开随身的布兜,将谱子一股脑儿地都扫了进去。 她原本想说的“我可以借你几本”就那么吞下去了。 两人一番扫荡,几乎把陈怡君的闺房毁了个干净。临别前,小姑娘脸上却不见悲伤,笑容渐明朗。 她穿着一身耀眼的红,漂亮的眼睛映衬着烛火,堪比星光。 “熹君恨我母亲的同时,未尝不恨不作为的父亲。此番她得志,父亲该是不用想着出来了。这样也好,我此去天下行走,该是再无牵挂。唯有的遗憾,便是不能与你再比个高下。” 陈怡君的果敢很让王融改观,看着此时好似浴火涅槃的少女,她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欣赏。 “府试可不是尽头,我在平阳等你来战!” 平阳号称五府之首,乃是大唐的都城。四年一届的会试就在那处展开。王融约陈怡君平阳再见,就是约战会试了。 闻言,陈怡君眼眸闪亮,笑容灿烂。 “我一定如约赴会!” 言罢,潇潇洒洒走得干脆。 等陈怡君走后,王融打开小姑娘几番交代的《古礼谱》,果然在夹页中发现了几张小纸条。 内容都是统一的“施恩莫忘”署名均是“邱月英”。但抬头就不一样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指名道姓的就有数十家之多。 王融没在中间看到大伯娘的名字,联想到杜氏手中纸条上的撕痕,约莫明白,那纸条是傅峥撕下的。——将内容交予杜氏,真正重要的抬头,拿来威胁王慧。 王慧看到纸条之所以那般惊愕,除了认出那字迹之外,还联想到了宋达廉交予自己的抬头。两厢一照应,大伯娘买卖试卷的罪名该是落实了。所以王慧为求自保,才会甘为驱使。 舞弊案是谁碰谁倒霉的官司,有天使江大大坐镇驿站,心虚的几家这些天都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 傅峥拿捏时机,由算学馆帐房身份做遮掩,出入各府以谋后事。 陈怡君中途发现猫腻,将邱月英的小纸条暗地截获,藏于《古礼谱》中;傅峥不见纸条,周旋各家想必也是艰难得很。 王融将线索理了一遍,不想却是猜出了个大半。 眼见天色愈晚,再不归家就得承受王杨氏怒火。王融把纸条叠好,刚想纳入布兜,转眼就看到陈家大门口一块废弃的枣木板。 心中起念,拖过木板将纸条附在上头。 润了点水,拿裁纸刀对准转合处,将文字一笔一划刻成阳文,并将空白部分剔除。又拿出随身携带纸墨,先用墨汁刷上一遍,再附上白纸,压一遍。 如此反复,片刻间身边就堆了一大片的一模一样的小纸条。 忒的便宜迅捷! 其实这简易“拓本”不是王融首创,她采用的乃是为后世称为“雕版印刷术”的印刷方法。 具体操作,就是取一块质地坚实细密的木板作为模版,在上面将内容刻录,蘸上墨汁,趁着未干之际,将干净的白纸附在上面。待两者接触透彻,将白纸揭下,再刷一遍墨……重复工艺,相同内容的纸张就被生产出来了。 在这项技术中,刻录模版是个很精细的活,一般一个模版上字迹密密麻麻,如何雕刻没有点水平那是完全做不到的。 王融不是专业水平,好在邱月英的纸条内容简单,她个业余水平,也堪使用了。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时辰,王融脚边已是堆了一大沓的小纸条。 巡视完劳动成果,她起身舒展了下身体,将模板毁了。拿起小纸条,雇了辆马车,绕城一周。 然后等马车驶到城北,她手里的小纸条已经散完了。 王融拍拍手,大摇大摆地回府吃饭。——因难得“劳累”一番,饥肠辘辘,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到了晚间,她又从三元那里拿了碟糯米糕,从王杨氏那里借了本陈尚书编撰的《剖文解字》,一步三晃地进了书房。未久,拿出一个尚带着糯米清甜的信封。 到门口拦了辆马车,让他送至驿站。——因每日都有学子往驿站投文,车夫熟门熟路之下,并不意外,一扬马鞭就接了生意。 王融办完了事,全身舒泰,难得不熬夜看书,乖乖上床睡觉。 一觉醒来,就被门口的尖叫声吵醒了。 听着隔壁的哀嗷,她心情极好的起床换衣,与匆忙进门的三元打了个照面。 “六娘今天怎起得这般早?你母亲还让我叫你,快些洗漱,大房来了好多官兵,别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融眨眨眼,应了声。洗漱完毕就随了王杨氏去大房探情况。 大房此时人声鼎沸,门口立了一排银甲□□的兵卒,大伯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使隔了墙都能听到。 “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啊,我做下的孽,与慧姐无关啊!我还没来得及予她说……” 王杨氏徒生恻隐,正待进门安慰,不妨一只手拽住了她。转眼就见到女儿平静的脸。 “你去做甚?大伯娘若是没犯事,有将军在,没有人能冤枉了她去;若是真的犯了事,那就是罪有应得,谁人能救?” 一旁作势阻拦的卫队长听这一声“将军”,神色缓和,说话都多了几分温度。 “小娘子所言极是,我们乃是奉命行事。有理有据,万不会胡乱抓人。这位夫人还请宽心。” 王杨氏面冷心热,不然昨日也不会为大房奔波而无怨言。此时见大房出事,就寻思帮携一二。但经人打断,这心思就不那么坚定了。 她是良民,对各种作奸犯科的事情本能就有抵触,眼见大房触了律法,心中惶恐。趁机与人打探。 “不知里头人所犯何事?需得出动这般多的军爷。” 这事情外边都传疯了,并不可告人之处。卫队长于是低声道,“今早一开市,大街小巷散了一地的纸条,上面是陈家族学原教习邱月英的亲笔,携恩求报,对象都是阜阳城里出了名的几家。事涉府学舞弊案,府衙县令不敢自专,一大早就派人通知了黜置使,哪想黜置使天未亮就出门拿人去了,说是算学馆的一帐房先生事涉其中……反正这事情啊还有得撩,你们无事之人莫往里头掺和,到时候救不了人不说,还把自己赔进去了。” 王杨氏跟着点了点头,一听这事情涉及舞弊,立马就想起自家还有两个要参加科举的,担心受牵连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再往里头凑合。 “将军所言极是,妇人这便归家去。”边说边拽着王融退得飞快。 两人回到三房的时候,正看到老太太一行也赶过来了,除了老太太之外,还有两个白发的老叟。 王融还待再看,王杨氏一把阖上门扇。 王昂年纪小,正是嗜睡的时候,三元连拉带拽把人叫起来,他嘟着嘴,一路叫唤,“今天可是旬假,不上学的,母亲你找我做甚!”看到堂前,不仅是母亲,连往日不到三竿不起床的姐姐都在了。心中好奇,“阿姐,今天也这般早?” 王融把弟弟拖到身边坐好,给他舀了一勺鸡米粥。 “莫大声叫唤,不然让大兵把你抓走。” 王昂鄙夷地看她一眼,把碗扒拉到自己面前,“阿姐你还当我三岁小儿呢,大兵才不乱抓人。” “没错,官家不乱抓人。”王杨氏看了一眼窗外,跟着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是跟王昂说,还是安慰她自己。 待三房用完早膳,老太太就差人来请了,所谓何事一目了然。 王杨氏心中有数,嘱咐姐弟两个呆在家中莫要乱跑,便出门去。 王昂有一篇大字要描,饭后就老老实实地回书房临帖去了;王融布兜里的笔墨消耗殆尽,正好趁旬假出门采办。 大唐商业繁荣,开市之后,街上叫卖的是络绎不绝。今天却有所不同。买卖双方谨慎地耳语几句,对着沿街几户高门指指点点。 王融走过的时候,听得一妇人用鄙夷地语气道,“我前几日还让儿子同他家学,现在看来真是浅薄至极。忒那好成绩,原是买卷子得来的。亏得那邱月英良心未泯,散了这般多消息予大家知晓,不然还真叫他们蒙蔽过去了。”说话间,扬了扬手中纸条。那上面“阜阳刘家”四个字极为显眼。 妇人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一片附和声。 王融站在外围沉默地看上一眼,转身进入临街一家小铺。 杨掌柜本是靠在案前听人说新闻,一看进门来的主家,忙忙起身相迎。 王融同掌柜寒暄几句,捡了几样不起眼的墨腚,并几刀麻纸。告辞出来。此时日头大盛,她琢磨下时间,干脆调转方向,往算学馆走去。 若要说此次案子牵涉最深的,除了被“发传单”举报,全城皆知的几家,便是阜阳算学馆了。 ——先有涉案买卖试卷的帐房邱月英,后又有寻机就事要挟的帐房傅峥。 阜阳算学馆帐房先生这个职位,就如同是被诅咒了一样,谁上谁倒霉。 邓先生再洒脱的人,为此都不禁整日苦哈哈的。 王融自从将模型交予邓先生之后,已有好久未曾见过面了。此时看到面前愁眉苦脸的大号肉团子,忍俊不禁。 “先生这些日子过得辛苦,眼瞅着都消瘦了。” 邓先生看见她,眼前一亮,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王融?今日怎的过来了?哦……今日是旬假!看我日子都过糊涂了。” 王融与邓先生颇为相得,是以见礼之后就单刀直入,询问帐房一事。——这事情梗在她心里一夜,今日一早就不及跑来问询。 邓先生左右看看,引她堂内上座。一盏茶后,方才将实情吐露。 “傅峥是个小人物,他家表妹倒是有通天手段。我主家在平阳有些门道,他表妹领着贵人之命要求往我这塞个人。我主家如何不允?且陈家虽倒了,几个孙辈都非池中物,权衡再三,自是同意的。” 眼角余光瞥见,几个跨坐在马上的银甲骑兵又往这头过来,眉头一皱,脸又垮下来了,“实在是造孽啊,还好王融你当日未曾应下,不然就是我这老哥对不起你了。” 王融闻言心虚地别过脸,不敢同难得“真挚”的邓先生对视。 要是让邓先生知道,将他两任帐房一举推倒全城眼前的就是面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真不知面色该有多精彩。 邓先生不知道啊,所以还在感念“患难见真情”,王融平时不出现,蒙他受难,就“特意”赶来问询。着实令人感动。 他虽是老狐狸一只,现在也只想当只感性的老狐狸。 想起还有“抽成”未结,干脆唤人将账本取来。 “你那模型,我刚推出的时候,还少有人问津,有家图新鲜,拿回去试了试,一周后就予问我买断。我怎会如他所愿,就把你那套说辞同他讲了。他无法,只得罢手。有一就有二,这段时间闻风赶来买\\\\\\\''模型\\\\\\\''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若不是傅峥又给我出事,我原是准备推出个大手笔的……” 说话间,就翻开账本将入账那一页指给王融看。 那上边显示,这个月以来已有二十家商铺买了“模型”,售价也从一开始的一两银子,变为后来的五两。按照两人当初协定的分成,王融这月到手三两银子。 邓掌柜将银子绞好,用钱袋装了,递给王融。 王融接过银子,又向邓先生打听傅峥下落。 她昨天以陈尚书的《剖文解字》为素材,黏了一封匿名检举信。打小报告的对象就是胆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的傅峥。 江大大嗜甜,给她的笔记本里,都落满了清甜。为使这检举信顺利陈到案前,她特意找三元要了碟糯米糕,将剪下来的字用糯米粘起来。 今日一早得到的消息果不出所料,江大大天微亮就带兵到算学馆来拿人了。官方的消息没那么快吐露,她又确实想知道傅峥下落,是以才有了这一问。 闻言,邓管事脸上愁苦更甚。 “人没了,同傅峥一屋的小子说他昨夜一夜未归。今早黜置使上门拿人,扑了个空,已是临了画像,在各个入城口张贴。我听官爷说,若三天拿不到人,这画像就得往城外贴,安阳,德阳,平阳……凡是入城口,都得张榜贴。” 好赞!江大大果然效率帝! 如此一来,傅峥就成了“通缉犯”,如何敢正大光明地表露人前! 王融心中快意,面对愁眉苦脸的邓先生,笑道,“先生这些日子忙碌,该是无心算账,我这番有空,就替先生算上一笔,就当是回报先生知遇之恩了!” 王融的算学水平,那是完全没得说的,此时又正值算学馆缺人手之际,她此举完全是雪中送炭。邓先生闻言都要哭了。 他亲自带王融去到帐房,语气又热络了许多。 王融心算不错,三位数之下的运算几乎不用算盘珠。不过两柱香,就从算学馆辞了出来。手里还多了只羊腿。——那是邓先生的谢礼。 “王融?”有一个娇怯的声音突得喊住她。转角处,傅思恬拎着个竹篮,犹疑地不敢往前。 王融冲她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傅思恬哪能由她心意,几步就窜了过来。语气热情又温和,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联赛一别,已有月余,融姐儿过得如何?听王慧说你在松柏书院同孔先生学习,真是令人羡慕。” 王融怪异地看她一眼,慢吞吞道,“你最近见过王慧?” 傅思恬眼睛一亮,笑容就荡开了。 “是呀,我昨天与她论道,王慧还同我夸你了呢。” 王融冲她眨眨眼,笑着与她道,“那你便与我归家去罢,到时叫上王慧一道,好好聚聚。” 傅思恬闻言激动地点点头,挽着她胳膊很亲热的样子。 两人一路闲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傅小姑娘在一边叽叽喳,王融时不时地应和一两声。 等到了王家府邸,眼见一大溜站立整齐的府兵,傅思恬脸色一白,结结巴巴道,“融姐儿,你们府上这是……” 王融把她胳膊拿下来,不咸不淡道,“哦,大伯娘事涉买卖试卷,府衙差人捉拿。慧姐在家中以泪洗面,我原本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幸亏遇到了你。以你同慧姐的交情,该是非常愿意在此时陪伴她左右的吧。” 傅思恬听了个开头,脸色就败得不像话,听到还要她留下,头甩得跟拨浪鼓一样。叠声道,“我……我与慧姐也不是太熟。” “你们昨日不是还谈天说地,论论道学,怎么一夕之间,就不熟了?”王融不似时下娇媚小女娘,轻声细语,端得是婉转悠扬。她说话中气挺足,声音朗朗,精神饱满。 所以她甫一出声,门口一排的兵卒就向这边行注目礼了。 傅思恬吓得花容失色,连场面话都不说了,一溜小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王融一哂,掸掸袖子,慢悠悠地度进府。 路过前堂的时候,听到老太太激昂的呵斥,无外乎又是大房那些事。她不耐烦细听,直接绕过,由小路返回三房。 王杨氏未归,王昂尚在午睡。她把羊腿交给三元,在外溜了一圈,无所事事。于是就开始惦记江大大的那些笔记本同陈家的典藏。 她这次到手的笔记本比上次全面多了,农桑畜牧水利排兵布阵的都有。她随意翻开一本,渐渐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杨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见好。 “你大伯娘这回估计得进去。慧姐府试舞弊还未定性,剥除三届的试资格,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王融查过律例,知道这所谓的最好的结果,成立条件极为苛刻。与王慧那也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王慧极有可能因此禁考十年。 这对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来说,几乎已经是宣判性的结局了。 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王慧既不曾对她手下留情,她也没必要在此刻假惺惺地表示同情。 说实话,知道是这么个结局,她心里还挺畅快。 王杨氏见不得她怪笑,一掌敲在她脑门,“你这些天也别往外跑了,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背书!今早在你出门的时候,书院上旬的卷子寄到府上了。除了算学是甲等,其他的都是乙丙!” 王融咧了一半的嘴僵住了。 这大唐在教育这块牛逼啊!“教学反馈”简直走在时代尖端!——她前两天才考的卷子,这么快成绩就下来了!还特么“贴心”地给寄到家里! 王融突然觉得照这么发展下去,等哪一天王杨氏穿戴整齐,告诉她要去参加“家长会”,她估计也不会感到惊奇。 等她消化完王杨氏的消息,下一步就是索要试卷。 王杨氏嘴上说着不满意,心里其实还挺得意。——她以前可从来没在女儿成绩单上发现丙丁等以外的分数,更何况还有个大大的“甲等”! 这说明啥,说明女儿在联赛制胜不是偶然!她是真的开窍了! 所以王融一要试卷,王杨氏就给了。她不仅给了,还把“家校练习簿”摊开来给王融过目。 王融一瞥之下,就看到孔先生铁画银钩地几个大字。——“字丑,待练习!” 她满头黑线地把卷子打开,除了算学的,孔先生给她打了个大大的“甲”,写了几句勉励的话;其余的几科,统统在底下写了“字丑”二字,就跟盖戳一样。 其实王融自从府试之后,对练字一直没有懈怠过。她自认虽未达到岑小白兔等人的水平,但做到“端正清楚”也是没问题的。结果孔先生这一喷,把她前期建设一棍子打翻! 说不沮丧是不可能的。 在这场“开学考”之后,王融私下里也做过总结,她给自己暗暗估了下分数。——其中算学题全中,乃是是甲等;帖经十题六中,添为乙等;杂文两篇没有评判标准,暂且搁下不提;剩下最末的时务策,她觉得能拿“甲”等。 而孔先生对这制题的重视,也让她更为确信这一点。但她手中的卷子,却明显与她的估分有些差距。 如果不是切题与内容的问题,那又是什么阻挠了她拿高分呢? 她虽感丧气,却也不是个怨天尤人的。原本是没个参照,写好写差都是一个人的标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她现在可是手握江大大“高分作文”的女人! 有资源不用,过期作废! 想到这里,王融也没心情看大房“笑话”了,拿了卷子就钻进书房做研究。 她选得这题是平农商,江大大的庶务单独成册,找起来也很方便。她将这些篇章找出来,仔细研读,每章都将段落中心,论点论据写下来。再跟自己的文章比对,优劣顿时出来了。 原来她的文章不是输在框架上,是输在感情上! 古人论文,讲“气”、讲“理”、讲“情”、讲“神”。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认识能力等与文字简朴之间的关系。 打个简单的比方,文中同样是用来形容民生现状的,王融只会呆板的来一句“府外流民xx人,占一府总人口的x成”,而江大大就要有感情得多,他叙述完事实后,还会再添一句“悲哉我大唐,徒有万亩良田不知耕,日积月累,则民不勤也。民不勤则匮,不亡何待?” 同样看一篇文章,这心情,这带入感瞬间就不一样了。 数字的枚举有时候的确直观,但你若是不佐以文字,那再直观的文字都缺乏感染力。而没有感染力的策论,又该拿什么说服上位者? 这样的情况就同我们看专业性很强的小电影一样。内容看上去非常高大上,但是观众不专业啊,观众看不懂啊!任你再流弊,又能怎么样呢?终究只是在圈子内传播,难以拓宽广度;但若这个时候屏幕上刚好有串“贴心”的小弹幕,科普也好,吐槽也罢,总算能让人恍然大悟一下,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结果兴许就完全不一样了。 而王融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她的时务策加上小弹幕。 虽然科普暂时有些难度,毕竟有些划时代的知识点,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释的;但王融她能吐槽啊! 而有了江大大的“模版”摆在那里,王融重新撰写这篇策论,顿时有节奏多了。她在一些容易引发歧义的地方,都加了“小吐槽”,联系全文,文章看着瞬间“亲切”许多。 同时为了不让孔先生再拿她的字说事,王融还特意誊写了一遍,务必保持卷面整洁清爽。 等王融捧着新鲜出炉的新时务策,赶到松柏书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因为旬假的关系,校园里游荡得学子并不多,多是一些离家远,或是异地求学的学子。王融在其中就发现了几张熟面孔,都是孔先生门下。 得她相问,师兄们都是很热情地指点方向。 “先生今天在教舍,我方才见他过去的。” 王融谢过师兄,一路小跑赶过去,刚好遇上孔先生要出门。 孔先生看到她,显然也很意外,待看到她手中新改的卷子,复又归于了然。 “改好了?” 王融点头,恭敬地将卷子递了过去。孔先生接过,一扫上头的字,眉头就舒展了;再看内容,眼里就有掩不住的惊异。 他看看面前恭敬肃立的弟子,顿生后生可畏之感。——他还什么都没提,瓜娃子就把事情都揣摩透了,真是非常没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但他感叹归感叹,必要的表扬还是不能省略的。 “你这篇文,立意新颖,张弛有度。既贴合实情,又能翻陈出新。行文十分扎实干练。点个甲等不为过!”点评完,又添了句,“但上旬的成绩已经录入,你这是二回修改,不得计入考分的。” 王融原本就为点评而来,分数如何还真不放在心上。是以闻言并不沮丧,反是两眼亮晶晶地道,“得先生一番话,胜过十个甲等!” 这马屁拍的。孔先生嘴角一扯,实在不想承认大眼确实会说话! 他看小姑娘一身常服,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极为精神,心中更添一分喜爱。 “你一会可急着归家?” 王融看这情形就是还有后续的,估摸了下时间觉得仍有富足,老实地摇了摇头。 孔先生于是抚掌拍定,“那就好,我有一诗会,带你去开开眼罢。” 王融这辈子要说有什么最讨厌的,那就是作诗无疑了。 一来没那个水平,二来确实有些看不上。——一群大老爷们整天屁事不做,对着弯月亮,对着朵残花,又哭又笑的。感情那么充沛怎么不去捐款啊!大唐城外那么多流民怎不见去施舍点眼泪啊? 但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叨叨,看孔先生穿戴隆重,便晓得他对这场诗会的重视。带上她,约莫也是“师生情谊”的一种体现。她这个时候唱反调,那就完全是作死了。 于是她恭敬地谢过孔先生,老老实实地坠在后头。 孔先生没叫车,绣着金边的黑袍迎风招展,就好像是一朵盛开的喇嘛花。王融一袭浅绿的衫裙,就是那衬在边沿的小绿叶。 这一对“花花草草”组合到达诗会的时候,委实有些亮眼。孔先生作为阜阳城“名流”,一举一动都是大众关注的焦点。他于月前收了个新弟子的事情,当时还上过阜阳府的“热搜”。 所以两人甫一现身,就受到了“热烈欢迎”。 而文人“热烈欢迎”的方式,既可以说含蓄,也可以说张狂。——人来了?哪儿呢!待我赋诗一首等他来对!对上了我自罚一杯,对不上?兄台你看到墙角那缸二锅头了么?自己去舀,莫客气! 所以经过这样的“训练”,大唐凡是腹内有诗才的,这酒量还都不低。 孔先生是典型的大唐人,他会联诗,也会喝酒。抬头挺胸地进门,入门即听一美髯大叔吟道,“有山皆图画——” 孔先生张口就和了一句,“无水不文章。” 大叔不开心了,再来,“闲看山水心无事——” 孔先生又道,“静听书声意自如!” 大叔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给了自己一瓢,酒液随着胡子滴滴嗒。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拥过来,“兄台”,“贤弟”地称呼一通。瞬间就集结完一个小团体。 王融眼看孔先生被人群拥簇着前行,正待跟过去。斜里突然伸出只手,把她拦下来。 来人是个年纪用她相仿的少年郎,眉清目秀,书卷气极浓。他指着角落里的凉亭,笑嘻嘻道,“师姐可是孔先生的高徒?我乃\\\\\\\''美髯公\\\\\\\''刘先生的弟子。先生们饮酒联诗辩学问,可不用我等随侍奉左右,按惯例,我们自个也能寻寻乐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凉亭里隐隐绰绰的人影。或坐或立的,好不热闹景象。 王融看孔先生等人走远,队伍里果真同眼前少年郎所说的无甚弟子,心里有数,也就打消了“摸鱼”的心思。 但她肚里墨水有限,可不能同这些凶残的土著相比。是以边走边事先与“眯眯眼”说明。 “我诗文水平不高,若有见笑的地方,还望包涵了。” “眯眯眼”对这番话是见怪不怪的,他每过去拉一个人,对方总会谦让这么一两句。但等到一会开始联诗了,个个摩拳擦掌,再不复原来的“谦虚”,就跟芯子里换了个人一样。 他那么多场诗会跟下来,也模糊地得出个结论。——那些开场前越是说我不行的,诗会结束的时候都被认证成了“大手”。 是以面对王融的“谦虚”,他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时人还没学会说话呢,作诗就被提上了日程。积年累月下来,就是做不到画龙点睛,格律规整总是没问题的。 所以等到了凉亭,他为场中人简短介绍一番,就要开始联诗。 凉亭前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可取用的素材有许多。他想了想,保守地取了“竹”。 这个题目互动性满强,即使于诗文并不精通的王融都能打上好几轮。 不过愈到后来,她手中能用的素材就越少,出局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这样的战绩,本来勉强在也说得过去。但谁叫在座的都是诗文联动的高手,王融这“小白旗”一挥,大家都懵了。 “眯眯眼”的震惊更在他人之上。——我去,原来大眼真不是在谦虚!人家那是老实啊! 大家背地里腹议,明面上还是和和气气地联诗。王融听了一会,就百无聊赖地扭头看风景。 陈尚书眼瞅着就要倒台了,他对大唐“文学”的影响却是无比深远的。——凉亭里的学子加上王融,差不多有十来位。其中一半都是“陈尚书”体。 那华丽的词藻若是能具象化,王融觉得自己已经被戳瞎了。 其中有一位尤为高冷的“才子”,光是描写竹子青翠就用了十四个字,剩下的就是感叹“人特么的不如竹子青翠!” 王融都惊了!人怎么青翠?你到底是绿巨人呢,还是史瑞克? 早知道这样的诗都能过关,王融觉得自己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狗带。 对于同样一件事,隋朝有个叫李谔的人就以此发表过一篇很有见地的文章。以“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来形容这种风气。 李大大是真的讨厌这类整体无所事事,竞夺一字之巧,沽名钓誉之辈,还特意跟当时的皇帝隋文帝建议,必须勒令各主管部门,广泛地加以搜寻查访,如果遇到这样的人,马上抓起来来吧! 当时的泗州刺史司马幼不信邪,堆叠词藻来一套。然后马上就伏法了。 王融恨不能生在那个时代,然后当场就把“史瑞克”举报了! “眯眯眼”不愧是“美髯公”的弟子,硬是给撑到了最后一轮。把个“史瑞克”硬生生挡在了冠军宝座前。 “高兄诗文华丽,分外出彩。”有人上前安慰,“史瑞克”脸色不减,斜睇了角落一眼,冷笑道,“我是才疏学浅,不比有些人,玉言金口,不屑为之。” 方才围着颂诗的人,口中拟的诗作并不在少数。只除了早早“投降”的王融。“史瑞克”此言讽刺的谁,那是一目了然的。 王融不想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也会躺枪。闻言眨眨大眼睛,朗声道,“融无诗才,让高兄见笑了。” 她话说得洒脱,且并不以“无才”而卑怯,就风仪来说,就颇有些“真名士”的风范。 闻言众人神色稍解,即使个别对她“草率收场”有意见的,这下心里也好受不少。只“史瑞克”不放过她,紧接着抛下一句,“眼大无神少涵养,腹内空空是草包。”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这话说的太直白,即使没学过诗文的人也看得懂。 当因为事涉“人参公鸡”,一般学子都不齿如此。 现环绕在众人窥视目光里的王融,眯了眯她“大而无神”的眼睛,面无表情道,“红毛绿羽披满身,能辩机簧世人知。昔日枣强张怀庆,不过二字领全诗!” 你看我像草包,我见你同鹦鹉!只会学舌还不算,还学人家张怀庆!不过怀庆只加了两个字,再看看你,一首诗里都堆砌了多少词语了! 如果说“史瑞克”骂人只得三分,那王融此言就能拿“八分”了。无它,骂得雅,还骂得爽! 尤其这里涉及到个典故。——唐初年,河北枣强有个县尉叫张怀庆,非常擅于做伸手党。 当朝李义府曾写了一首诗,“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张怀庆拿到手一看,觉得写得蛮好,他于是就在每句开头加了两个字,让这首诗变成了七言诗。“生情镂月成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几乎轰动一时。 其实化用前人诗句在后世还是很常见的,一来植入典故,使阅读者会心一笑;二来还能加强联动性,向某大大致敬。实属平常做法。但直白到像怀庆一样的,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融本来没背过诗集倒还罢了,最多听个过场;偏偏在王杨氏的“高压”下,她怎么着也算是有了点阅读量,此时在看“史瑞克”堆叠的诗句,就怎么都看不惯了。 其实王融的感受在场许多小伙伴都懂,但是真个愿意戳破这张纸的还真没有。 所以向来是各府“座上宾”的“史瑞克”激愤了!眼看小伙伴一个个埋头憋笑,暗暗嘲讽,他气在脸上,急在心头!他急需正证明自己! 所以在匆忙一瞥,眼见那小桥流水哗啦啦,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个好办法。 “史瑞克”此人既然能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跟随老师出入诗会,并被人力捧,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说起来,他同王融还有些相像。都是不善诗赋,好策论的。但同尚算寂寂无名的王融相比,他在这一方面就要“权威”多了。——他的制策曾受到过一府之长的称颂。 这可不得了!要知道阜阳城考生以万计数,得此殊荣的也只他一人。这说明“史瑞克”的策论除了“有感染力”外,还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得他此言,满座的小伙伴都严肃起来了。果然,下一秒就听“史瑞克”朗声道,“亭前这弯拱桥,意态流畅,且功能兼备。于水利运输等大有裨益,不若以此为题,论论这拱桥罢!” “史瑞克”前不久刚从外祖家得到一册古籍,里边研究的就是桥梁。他本还担心无处使力,这不立马就用上了嘛! 他开心,他得意,他要绕亭跑圈圈!却不想在座有个比他还高兴的。 王融本来集中精神,严正以待。听得“史瑞克”不说别的,偏要论“桥与水利”的关系。这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拱桥,那是中国古代结构力学的里程碑产物。 历史,地理,物理,数学……她从小到大背的段落,做的题目真不要太多。 再结合她新掌握的“时务策”小技巧,王融觉得自已突然对这场比试的结果有点小期待! 第34章 当王融还是一名天,朝小学生的时候,曾今学过一篇文章。 文章作者很牛逼,乃是中国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文章的名字也很朴素,就叫《中国石拱桥》。 在文中,茅大大以河北赵州桥与北京卢沟桥为例,用说明文的方式详细介绍了中国石拱桥在结构上的特点,以及其在历史上的成就。 其中具体关于跨度的数据与桥踏面宽度,王融已经忘记了。有印象的就是这两座历史名桥,跨度均不小,且结构稳定。 其中的赵州桥修建年代更加久远。建造于隋大业年间,从类型上讲,乃是一座单孔敞肩型石拱桥。这个造型在当时来看,就跟我们现在看鸟巢一样,非常猎奇。 它摈弃了传统半圆形拱,大胆地采用了矢跨较小的圆弧来代替。施工工艺更为复杂,且对数学计算的要求增加。 因为这是个官方的大工程,所以当时很多文坛巨巨都跑去围观了。大大们看了不是白看的,回来之后要交篇“游记”证明自己确实看过! 然后有人写诗,有人撰文。然后这桥就变成一个“标志性建筑”。有了后世许多的慕名者。有人称它“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以为”;有人说它“析坚合异,超涯截壑”。然而没有人将其具体构造记叙下来,供人做进一步研究发展。 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盛极一时的“杰作”就那么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里。后人也只能凭借这些华美的文章,与残存的画卷来凭吊曾经的辉煌。 好在安济桥它非常顽强,以最原始的姿态一直挺立至今。 所以才有了后代诸多对其结构,承载力的研究计算,后世才得以从“科学”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一座有名的石拱桥。 随着申遗成功,赵州桥的名声更胜一筹。渐成为各科引言或者题干。作为曾经的大,天,朝学子,王融方有幸在许多地方和“顽强”的安济桥相遇。 所以这会提笔在手的时候,王融就有点感谢大,天,朝的命题老师了。 受之前“平农商”一策的启发,她现在用以论述观点,进行推理的时候,都有记得佐以自己的感想与体悟。——在介绍拱桥之前,会先引用一些“先贤”的诗句,来“装点门面”。待介绍拱桥本身的时候,除了客观的说明外,还会另附纸绘上简笔的示意图。 比如在阐述“拱形能充分利用石材抗压,确保承载力”的时候,王融就另起了张纸,在上面分别画了“直板形”,“三角形”,“拱形”等形状在中间受力时不同形变;在说明“挖空的区域不仅能够节省材料成本,还能提高泄洪能力”的时候,画了个实心拱桥与镂空拱桥的经洪水前后的对比图。 确立了“拱桥”形体上的领先优势,王融就开始琢磨提些有建设性的意见了。 拱桥有它的优势,自然也有劣势。优势那是客观存在的,你歌颂太多就没意思了,又不是要往文坛巨巨的方向发展;相比较而言,劣势那就非常有研究的必要。 如果能在原本基础上进行改良,或是提出建设性的意见,那其之于现实的意义就完全不同。 王融切题的角度就是如何降低造桥的成本。 众所周知,拱桥它除了参与部分水利工程外,还是连接海陆的重要交通枢纽。即使受技术局限,古代的桥无法像现代那样动辄数百米,它也依然是一项重大的工程。——这从历朝历代将“修路造桥”作为考察当地官员政绩的一项重要指标中可见端倪。 因拱桥形态优美,“有如贯虹”。所以后期除了功能使用外,还成了装点园林景观的一个构件。 不管是“官方工程”还是“民间营造”,抑或是“园林符号”。拱桥自从被创造的那天起,就成了大唐的宠儿。换而言之,就是拱桥它需求量大啊。 这样一来,王融她降低成本就具有实际意义。 她拟从两个方面出发,“解决”这一问题。一是改良拱桥本身形态;二来就是提议“模数化”生产。 她将拱桥主要承重构件,横向拉接构建圈出来加固,在非承重的位置的位置“挖孔”降低用材;同时引入了模数化生产的概念。“模数”这个概念其实春秋就有了,但没有具体定义。 王融把这个“概念”明确后,不忘加上“弹幕”。——“便于大量生产,组装,后期更换。” 阐述完主要观点,自然要写结语了。这个王融在阅遍江大大的笔记之后,就比较有心得。江大大的结尾干脆利落又意蕴深远。这个没有一定文字功底还真写不出来。 王融“根基尚浅”,她写不出来啊。 好在她平时善于积累,摘录了不少好词佳句。紧要关头,正好拿来用。 然后等她洋洋洒洒写满几大页之后,突然发现周围的小伙伴都搁笔了。“史瑞克”的脸青葱翠绿,尤为好看。 微风吹拂,满页的墨香散去不少,王融于是闻到一股果香。 “喀嚓”有人咬了口梨子,晶莹的汁,液在日光下特别闪亮。 王融微微侧身,一个身着墨绿衣衫的青年正倚着案台,看她文章。 他手里颤巍巍的梨子一上一下,挑战着王融的神经。 我屮!滴到我纸了! 王融动作迅速地一扯,把纸“抢救”回来。 没料到小姑娘有此举动的青年咬着梨,突然扑哧笑了。 大哥你喷到我了好么! 王融不着痕迹地拿袖子擦了把脸,黑脸看人。 这一看之下,竟还有点眼熟。——青年有一双眼皮很薄的狭长眼睛。因为皮下血管的原因,透出剔透的粉色来。 这样有特色的眼睛,见过就难忘。 吊眼睛的齐律。 这个青年长得同岑小白兔的好朋友,那个常用鼻孔看人的齐律很相像。 果然,旁边一个身材臃肿的大叔就叫了他一声“齐大人”。 “齐大人,下官可是找了您好久,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大叔额头见汗,气喘入牛。看样子就是跑了一段路。 啃梨子的“齐大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又摸出一个梨,塞到来人怀里,笑眯眯道,“我不耐烦听那些酸诗,还是这里比较有趣。” 说罢,从大袖里探出两指,捏住王融案桌上绘了图画的那张。 “喏,你可曾见过这般解题的?一目了然不说,看着还挺有道理的。” 大叔此时的尴尬在座的都看得出来。他憋红了一张脸,上前几步凑近青年,小声道,“齐大人,您即便再是不喜,也得做做样子啊。像这样把一众文士晾着的事情,可别再干了。” 其他人离得远,估计断断续续地听得不甚清楚。但王融离得近,胖大叔的这番话她一字不落地都给听全了。 他话里的信息也很好揣摩。此时此地,那一众文士自然指的孔先生,“美髯公”等人。而能将阜阳城这一干硬笔头抛在一边的,不是来头太大,就是为人过傲。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王融都决定对其敬而远之。 齐大人可不知道眼前这个他颇感兴趣的小姑娘已经决定把他拉进“黑名单”,仍是兴致勃勃地拿纸上的内容索问。 “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可是实际操作起来确实有很大问题,不过入目皆亮色,总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抄录本要好上许多!” 说着,漂亮的眼睛往“史瑞克”那一瞥,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种明面上捧一个踩一个的戏码,王融几百年前就不玩了。 仇恨拉得满满不说,还有可能受到群攻伤害…… 王融还在这么想的时候,就听到某人意犹未尽地又道,“不对,应该是比在座的人都强!” “……” 好了,万箭穿心。 看着周围因其先前一番话,倍增好感的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敌视的表情。王融觉得自己真是出门没看黄历,ri了蚕宝宝。 齐某人对此一无所觉。 他兴致颇高地拿了支笔,边看边划。他划了还不算,他还喜欢点评。 “这里很有趣,如果确定受力的位置,非承重区域就能减材料了?要是果真如此,那我在造殿堂,庙宇的时候可不就能省材料?”说着又用脚踢了踢侧边敦实的案桌。 “照你这说法,我把这中央都挖空,只留四根短柱不是也可行?” 这个当然行了,现代的矮桌可不就精简成那样了么。 由此可见,齐某人在为人处事方面弱了点,在学术技能点满了。 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端得是学霸风采。 王融就那么站在原地听齐大人絮叨,足足有一注香之久。待齐某人满意了,大掌一挥,招呼胖大叔打道回府。临行前还不忘把王融的答卷塞进袖子。 等齐某人走后,亭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下来了。 王融不愿留在里面受眼波攻击,另找了处歇脚的地方停驻。 未久,孔先生一行出来了。进去时笑容满面,踌躇满志的文士,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面色紫胀,极为恼怒的样子。 走近的时候,王融还听到有人愤恨然地说要与“他”好看。有了前面的事情做铺垫,这个所谓的“他”指代何人,再清楚不过。 孔先生虽未气急败坏,这脸色也是僵硬得很。看到王融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角落,无人上前与之搭话。心里愧疚顿生。 他带王融来诗会本是临时起意,忽略了大眼本身的“诗文”水平。现在看她被小伙伴排挤,自觉应当承担部分责任。 是以他放缓了语调,安慰大眼,“做学问务在循序渐进,一书已熟,方读一书。根基浅,技不如人,无妨。静思乃过,发奋图强,方为上策。那些不思己过,怨天尤人的,注定不会开花结果!” 孔先生的原意乃是安慰“输惨了”的大眼,听在旁人耳里,这就是在训斥他们了。 说得以“咪咪眼”为首的弟子团,羞愧地掩面,再不敢抬头。 王融眨眨眼,满脸古怪冲面前人作了个揖。 “先生所言极是,弟子铭记于心!” 孔先生最满意王融的一点,就是“懂礼貌”。闻言一扫郁色,心情明朗地带弟子归家。 路上,王融向他打探齐某人的身份。 孔先生也不隐瞒,往府学方向指了指。满脸黑线道。 “看到府学最高的那栋楼没有?那里历来是府学考试院最高行政长官的居所。现在,齐不留就是那间的主人了!” 第35章 阜阳府学考试院来了新的主命题官。——诗会过后,这个消息就跟疯长的草一样,蔓延至阜阳城的每一处角落。 三元从街上回来,就把这个“劲爆”的消息告之王杨氏知晓。 王杨氏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王昂整理布兜,一使劲,布兜的松紧带就给扯出来了。她看不都看地丢下手,连忙追问,“命题官已经到了?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三元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侍女,这些一路上都打听清楚了。 “说是从安阳府调过来的,姓齐,名不留。德阳人士。曾经在平阳府求学。” 王杨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在一旁剥鸡蛋的王融也明白了。 这位新来的命题官大人,长在德阳,学在平阳,工作在安阳。因为一纸调令,又来了阜阳。 真是天南地北任我行走,逛遍祖国大好河山! “安阳府?那里的卷子难不难?”王杨氏不熟悉具体情况,干脆扭头问女儿。 王融咬了口鸡蛋,闻言含糊地点了点头。 大唐五府当中,师资力量最雄厚的自然当属帝都平阳,其次便是历来以“难题”著称的安阳府。它命题刁钻,题量又广,说是府试终结者也丝毫不为过。放在大,天,朝完全就是鼎盛时期的黄冈,完全态的江苏啊! 除此之外,其余三府教学水平就比较相当了。——在这其中,阜阳重文,濮阳尚礼,德阳好御射。各有千秋,侧重不同。 王融身在阜阳,对目前的学习氛围以及考试难度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手头上的“小册子”,现在空着许多应试的题没编撰上去,就是等着揣摩阜阳城新来的主命题官的偏好。 盼呀盼呀,然后齐不留来了。 王融从其与秘书官的对话,不难看出此人的我行我素,任性妄为。——初来乍到,就敢于同地方势力“翻脸”,这样的胆魄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 而这样的主命题官到底偏好什么,她还真摸不清楚。 唯一能确定就是,延续安阳府一贯的考试风格,阜阳城以后的命题卷不会太容易。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摸到“行文做诗”的小窍门,不至于被土著同窗们甩下太远。齐不留就跑过来增加难度,王融心里好不郁闷。 同样对此表示担忧的,还有“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王杨氏。 她皱着眉头,满脸的忧心,“原本的宋大人题目难度都取的适中,你们考起来也容易些。只要不是太粗心,这卷面上也好看。现在来了这么个命题官,不是耽搁人么!” 王融眼见她是真的担心,怕她情绪激动,又要病上一回。赶忙上前安慰一番。 “其实难题也有难题的好处,没有难度,怎么拉开成绩呢?我杂文虽不咋的,但所幸算学还不错。两厢一对比,好坏还未可知呢!” 听王融说起“算学”,三元倒想起一事。 “府上大郎好诗文,三郎慕玄学,独二郎喜爱算学。原本在阜阳的时候,也是府学中的佼佼者。后来他随上官去了安阳,落户成家。他的儿女……算算年纪,也到了参加府试的时候了。安阳府试卷子出得那般难,到时候会举家迁回阜阳也不一定呢。” 然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亲切的阜阳,一看到府学考试院挂的主命题官还是齐不留…… 这画面太美,王融觉得自己有点不敢看了。 王杨氏也想到了这一点,原本紧锁的眉头打开,笑意盈上眼角。 “真要这般,那才好!你们是没见过我那妯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整日锁在屋子里吟诗作画。我同她说些柴米油盐,就好似侮辱了她一般,平时也就大房那个能与她说道几句。” 王杨氏的两个妯娌,为人一个太“黑”,一个太“白”。都与她不太合拍。 王融其实真想同她说,像二伯娘那个调调的,在天,朝有个专有名词来形容,就叫公主病。一般不摔记狠的,醒不过来。 “您同她又不住一起,犯不着记挂这些事。” 王杨氏本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自然不会在上面纠结,闻言点点头,不过一会就抛开了。专注于给王昂整理布兜。 等王昂也吃了早饭,姐弟两人就去学堂了。 相比较于外头的消息满天飞,书院里面反而要平静许多。——至少明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无甚波澜的样子。 王融将弟弟送到教舍,往澄心湖赶的时候,遇到了步履匆匆的小白兔。 看到王融,小白兔颠颠地凑过来,问她那天的后续。——他那天被王融遣去通知王昂,回来才知好友与孔先生去了驿站。后又恰逢旬假,直到今天方有机会满足下好奇心。 这其中并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以除了出教辅那段之外,王融都与他说了。收获小白兔惊讶欢呼若干。 两人一路攀谈,不过一会就到了教舍。 也许是受到“安阳齐不留”的影响,孔先生今天的教学难度明显加大。许多平时论述浅显的题,今天都深入了不少。 等几堂课下来,王融觉得自己脑袋发胀,头晕眼花。四下里张望,已经“伏倒”了一大片。 岑文红润的小脸蛋也褪色了,惨白惨白的,看着就像是受到很大摧残的样子。 王融看他摇摇晃晃,木呆呆的样子,好心地扶了一把。 小白兔同她道完谢,觑着人少,趁机小小声道,“阿融,你上旬考得如何?”话音刚落,就受到周围或明或暗的眼神关注。 王融这下总算知道刚来教舍的时候为什么觉得有些变扭了。 原来是因为没有对比成绩! ——你考多少分啊?我完蛋了,这次肯定垫底! ——我也是,很多题看都看不懂! 学霸们的开场白一般都是从“反省自己”开始,以“哭惨”结束。然而他们最后拿到的分数肯定和他们原本叙述的是两个极端。 王融在大,天,朝“摸爬滚打”多年,早就学会了“化被动于主动”的化解*。 于是她反问小白兔,“你考得如何?” 小白兔闻言愣了下,老老实实地道,“杂文,帖经,策论都是乙等,算学都是丙。” 王融对比了一下自己的一甲二乙一丙,觉得还是要比小白兔的好上那么一丢丢。是以大方地将从王杨氏那里拿过来的成绩单摊开,让小白兔看。 果然,在确认了王融的成绩之后,小白兔不无羡慕地看着她。 “你算学竟然是甲等!孔先生于算科最是吝啬,能在他手下拿甲等真是相当厉害!” 夸奖与赞同谁都都不会嫌多。 听了小白兔的话,王融觉得自己发胀的脑袋都精神了许多。 然后她突然记起面前这只经常脸红的移动苹果,除了性格怯懦之外,还是个书法大触啊! “阿岑,要不你教我习字技法,我给你补算学?” 优势互补,相得益彰。 闻言小白兔眼睛一亮,红晕又回到了脸上。 两人于是一合计,商量好补习的时间。各自滚回到座位经受下一轮的“摧残”。 等好不容易下了学,与王昂一聚,王融方才晓得增加教学内容的不止他们“中级班”,连“少年班”都没能幸免。 “阿姐,我不喜欢这位新来的齐大人。”王昂一脸郁色地往外掏卷子。然后掏了好半天还没掏完。 “……”王融摸摸他的小脑袋,深表同情。 “你现在多学点也不是坏事,齐不留总不会在阜阳城耗一辈子,说不定等轮到你考府试了,主命题官早换人了呢。” 王昂看看自己还没车轮高的小短腿,觉得姐姐说得很有道理。 反正他离府试还远着呢,担忧那个还不如记挂手头的卷子来的实在些! 在给弟弟买了块糖糕做奖励之后,王融招了辆马车回家。 一下车,就觉得气氛不对了。 自大房出事之后,王家整日笼罩在低气压当中。老太太整天板着个脸,稍有不如意,就大发脾气,搞得上房战战兢兢;大房丢了那么大的丑,判决书虽未示下,但其结果确能够预料。这些天蜷在房里,再不出来见人。 这般情形下,府门前还挂了两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 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六娘子归家了!老太太,六娘子归家了!” 王融还没回过神,门房大呼小叫地已经跑没影了,连拦下来问个情况都不能够。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杂乱的脚步声渐近。 一大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拥着杜氏走出来。 老太太阴沉的脸上挂了笑,看起来颇有扬眉吐气之意;王杨氏挤在人群最末,眼里噙了泡泪水,也是一脸激动的样子。 王融正想出声询问,就看到人群自发地向两边退开,一个体型偏胖的大叔从中间穿行而过。 昨天刚打过照面的人,王融如何不认识? “王融见过秘书官大人!”她退后一步,拉着弟弟行礼。 来人正是阜阳城新上任主命题官,齐不留的秘书官。 秘书官这个职务并不需要举人功名在身,一般都由“府学生”担任。 王融口称“大人”,这就完全是喊高了。 胖大叔不耐热,额头一层密密的汗。他原本正拿袖子擦汗,闻言,拭汗的动作稍顿,嘴角一弯,笑得好不和蔼。 “勿需多礼,我今天来只是奉命来给你发个小物件的,谁晓得会有这么大阵仗!”说着还朝王融挤了挤眼。 眼看老太太脸上志得意满的神情,王融就知道这事同她脱不了干系。此时到听秘书官的挪揄,也只能帮人“顶包”了。 “祖母无状,让大人见笑了。”她“顶包”归“顶包”,临了不忘黑老太太一把。——老太太在驿站门口那么污蔑她,她眼瞅着找着机会,也让老太太尝尝郁闷的滋味。 然后在老太太的瞪视中,王融接过胖大叔递过来的“小本本”。 一打开,入目就是一篇文辞优美的“褒扬信”。 剥除那些称颂的句子,中心思想极为简单。——王融的策论切的好,本府觉得很有道理!现在给她发个小奖状,以兹鼓励! 最底下还加盖了阜阳府衙一把手的印鉴。 “……”王融这下总算知道齐不留怎么敢把一众文士扔在一边,自己跑路了。 她昨天被齐不留顺走的策论,今天就被府衙取中。还大张旗鼓地遣人来发小红花。不是在宣告众人他后台硬着呢,又是在做啥? “来动我试试呀,我背后可是有人的!”王融透过小本本,好像看到了齐某人张牙舞爪地在做宣告。 第36章 齐不留新官上任,作为秘书官的胖大叔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婉拒了老太太留饭的提议,大叔踏着晚霞同众人告别。 这末了的小小的遗憾,倒是一点也没有影响老太太的好心情。她拂开搀扶人的手,亲身过来拉人。说话语气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我原本见你有些驽钝,不堪造就,如今看来,倒也有点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王融前两日还听老太太与底下人说,六娘子是个面硬心冷的。自个堂姐前途未卜,郁郁寡欢。她不思安慰倒罢,还没心没肺地照常上学堂。真不知道像的哪个! 不过一天,这话就整个翻过来了。 这等善变,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王融心里暗暗吐槽,面上仍是恭顺模样。 顶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探究目光,她眨眨眼,顺着老太太的话,应景地奉承了几句。 眼见孙女这么识趣,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盛。她上前几步,扬声道,“今日我家有喜事,就由老身做东,请各位移步状元楼一聚!” 老太太家底厚,眼前这么小二十号人,她是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一出手就是阜阳府“准五星”标准的酒楼。 话音刚落,四周响起此起彼伏叫好声。 人群里说的都是王家子弟出息,老太太出手大方云云。大伯娘买卖试卷的丑闻似乎再无人提起。 老太太打得一手好算盘。——同“阜阳舞弊案”中王家臭到阴沟里的名声相比,她此时散出去的银子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好不容易等到开席,王融姐弟两个今天都被“摧残”了一天,腹中饥肠辘辘,正待好好吃上一顿。偏杜氏有意拿王融被褒奖一事做文章,话里话外都要捎带上她。 王融不得法,席间来一个赞她的,她就得起身回个礼。满桌的佳肴没吃几口,没营养的称赞倒是灌了一耳朵。 等散了席,众人酒足饭饱各自归家,王融方有闲暇吞几块糕点果腹。 真是不能更惨了! “你说你祖母到底干的是个什么事?她散银子买名声,何苦带上你!”一旁的王杨氏招呼三元热菜,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碎了。 王融咽下最后一口栗子糕,语气无奈,“没有我做由头,她也没处撒钱啊。” 这话倒是真的。杜氏今天极力吹捧她是为哪般?不就是为了扯着“府衙认证”的虎皮,洗刷污点。 到时候左邻右舍提起阜阳王家,目光焦点就不只在大房徘徊,三房可还有个制策得了府衙褒奖的呢! 道理王杨氏都懂,就是想起来不甘心罢了。 “都是孙女……” 眼看王杨氏又要老调重弹,王融忙忙制止她,“您不可要钻牛角尖,往好了想,老太太今日又何尝不是花银子替我扬名么?” 时人虽不“举孝廉”,但品德这一项也是出仕的必备要素。 要是哪家出了个不孝子孙,名声传到了府衙,那这家三代之内都不用想着走科举这条路了。太太今天一口一个“贤孙”,也算是变相替王融姐弟正名了。 想到这里,王杨氏脸色缓和。 “老太太现在看起来倒是个明白人,怎么一碰到慧姐的事就变老糊涂了呢?” 这自然是关心则乱,心眼长偏了呗? 话题绕啊绕的又给绕回去了。 王融姐弟相互看了眼,默默垂头不语。 王杨氏见没人答腔,一会也就抛开了。 吃完“夜宵”,王杨氏与三元商量秋衣款式,王融姐弟尚有“作业”没做完,稍加休息,就一头栽进书房。 孔先生今天布置的习题量尚可,就是计算量大了点。 王融废了三大页纸,才将结果演算出来。她将算出来的数字带到原题中,验算了一遍,核对无误后方将答案端端正正地写在“习题册”上。 因为这题的计算量过于繁杂,耗费的时间也太长。王融自度心算能力尚可,都在这上头花了这么多时间,可想而知其他学子今晚该有多难熬了。 眼看王昂还在埋头做题,她干脆另起了张纸,思考有无简便计算的可能。这么一琢磨,时间就过得飞快了。 王融按着在大,天,朝解题的思路,从后头往前推,拿几何,不等式等方法去套……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她找到了简便计算的方法。 王融在原题下面提笔写下“方法二”,然后将简便计算的过程附在上面。 为了便于阅题人演算,她在关键步骤下面还做了个小记号。 左看右看,见没有遗漏的,王融方满意地将“习题册”收进布包。 孔先生今天上课讲得内容有点多,她笔记内容并没有整理完全。许多引申的知识点都只潦草的记了个大概。此时趁尚有记忆,赶紧将知识点补充完整。 写到一半,裤脚突然有点沉。低头就看到便宜弟弟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阿姐,这题我不会做!” 王融接过手,发现是一道恒等式证明题。虽然内容简单,但是放在“少年班”的作业卷里,这就有些过分了啊。 再往下一扫,出题人行不更明坐不改姓,齐不留是也。 “……你们这题哪里搞来的?”王融很奇怪。 齐不留方才上任,“少年班”就搞到了齐某人曾经出过的卷子,这效率,这人脉,绝对杠杠的! 王昂睁着跟姐姐相似的大眼,老老实实交代道,“说是中级班有个师兄,在兜售齐大人出的卷子,要价一两银子。我看那题确实同一般做的不一样,就和同学凑了钱,买了他一张。因为我出得大头,所以这卷子我就先带回来了。” 说完又补充道,“阿姐,你一会给我写步骤的时候,另外添张纸吧,这卷子我明天还得给别人呢。” 王融盯着小不点看了良久,看得便宜弟弟背后发毛。方才道了句,“我靠!” 王昂疑惑得看看姐姐旁边的案几,再看看离两人颇有些距离的矮柜,不晓得姐姐到底想“靠”哪头。 正是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头顶上姐姐又发问了。 “那人看人的时候是不是吊眼睛的?” 王昂回忆了下,然后肯定地点点头。他是第一个买卷子的,所以那人还破天荒地与他多说了几句。 “那人说我眼睛太大,看题都比人家多看一行,他吃亏了,所以要问我多拿五钱。” 鬼扯!王融倒真不晓得吊眼睛的齐律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如此之高! 王杨氏的铺子得王融一番整治,“营业额”稳步上升。每月收益好看了,派给姐弟俩的“零花钱”也多了起来。 王融自己每月就有五百钱,王昂少点,也有二百钱。手头宽裕了,花起钱来自然也不吝啬,且齐律要的不多,纯粹恶心人而已。王昂就算给了,估计也是正常的。 但王融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给他了?” 王昂瞪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声道,“我给了,但他眼睛细,把我铜板都看扁了。我不也吃亏了么,我就要他赔我十钱。” “……他赔你了么?” “他说大眼睛的都很讨厌,他最讨厌和大眼睛的打交道了。”王昂无辜地回望姐姐,满脸的疑惑不解。 王融摸摸他的头,笑容古怪地与他道,“不要听他的,下次遇到了就问他多买几张卷子,以后能用的到的。” 王昂点点头,颠颠地抽了张新纸与姐姐。 王融边写边讲,不过一会就把思路理了一遍。 眼见便宜弟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王融笑眯眯地从荷包里拿出三两银子。 “阿昂,你可不可以帮阿姐个忙?下次买卷子的时候帮阿姐也买两张?” 便宜弟弟点点头,想了想道,“阿姐你为何不直接问他买呢?” 这是个好问题。 王融不想说古人有云“夺妻之恨不共在天”,我抢了他的西皮,他没有提刀来砍,已经算很有涵养了。 “因为我眼睛比你大,他看到应该不会卖给我。” 王昂对比了下两人眼睛大小,恍然地点了点头,“我有个同窗是新罗来阜阳游学的,我明天让他去买,那人该是会很愿意卖给他!” 原来是新罗哦吧,王融再一次为弟弟的机智鼓掌。 “阿昂,你以后一定会很有前途的!” 王昂闻言,小脸一红,羞涩地跑开了。 第37章 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的关系,姐弟俩个第二天起得都有些迟。 王融到教舍的时候,同窗差不多都来齐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她甫一出现,就有眼尖的几只围上来问情况。 “王融,昨天的题你解出来了么?答案是多少?” “我只解出了两道,一会儿孔先生来,可又得挨板子了。” “你还至少还解出了一题,我第一道就卡死了,算了好几遍,次次答案都不相同!” 叽叽喳喳讨论地都是昨天的习题。 王融昨天演算了很久,对习题的答案十拿九稳。此时听小伙伴有疑,就把“习题册”贡献出来。 她昨天用了两种方法求解,一种常规解法,还有一种即是简便计算。 常规解法因为计算量庞大,占据的篇幅也比较多。小伙伴们首先瞅到的也是这个。 董平站在最前面,看得也最清楚。 一看到王融给出的答案与自己有出入,脸色就是一白。再同身边小伙伴对了下答案,心里顿时安慰不少。——谁叫大家的答案都不相同呢。 错一个和错一片,这心理压力明显不一样。 “师妹,你这习题册能不能先借我看?一会儿孔先生回来,我帮你一起交了!” 这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王融于是把附纸夹在“习题册”里,一并交到董平手里。 过了会,孔先生来了。原本挤成堆的学子匆匆忙忙地回到座位。 可能是考虑到昨天的“课业负担”过重,孔先生今天的讲课相对“温和”了些。 他今天拿了道濮阳府的“时务策”考题来做“课堂讨论”。 事情的起因就是有商家在“诽谤木”上贴小广告。 “诽谤木”从外形上来说类似于现代的路标,一般驻在过往的交通要道上。 但凡民众对当局有什么不满,或者想要“爆料”给大家知道,又要玩“匿名”的。就会趁着夜黑风高,暗搓搓地把内容刻到“诽谤木”上。第二天,保管闹得全程皆知。 这个就好比是哪啥字报一样。受众面广,宣传力度强。 换做现代来说就是地段最好的“广告位”。也难怪被商家看重,组队来贴小广告。 本来吧,小广告贴了也就贴了,也没啥。官方睁只眼闭着眼就权当没看到了。 偏濮阳城有个饱受虐待的老叟,前脚刚把举报信糊在“诽谤木”上,后脚马上就被各色小广告淹没。 他所诉求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回音。 等官方发现老叟的诉求,人坟头草长出都一大截了。 这件事情一经爆出,自然引发了民众强烈的不满。 负责察举的官员“引咎辞职”,尚不足以平复民愤,濮阳城内一系列“倒商”运动尚在持续中。 孔先生一本正经地将事情的前情阐明,临了抛出问题。——如果你是濮阳府处理此事的官员,你会怎么做? 这是个蛮开放的问题。有人稍作思考就提出了“严惩犯事商家,明令禁公物私用”的观点。 他认为,在这一事中,犯事的商家是导致老叟逝世的一大重要原因,必将受到严惩。只有严惩了首犯,民众的怒火才会平息。同时为了保障未来再无此类事件发生,应该明令禁止商家这些个行为。 然后马上就有人站起来反驳,“首倡者不怪,官家不怪,竟将罪责统统归于一跟风者,岂不可笑?” “在我看来,要为此事负绝大部分责任的乃是负责察举的官员!身在其位,不谋其职。因己疏忽,导致人命官司,又岂是如此简单就能了结的?” 言罢,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学子起来发言,观点各不相同。 王融在一旁听得是兴致勃勃。 要她说,惩罚措施是绝对不能少的,不说罪名的多少,单是从安民的角度来说,就十分有必要以此证明官方的“公正性”;而在老叟的事情上,官方未施援手只是次要原因,老叟长期受虐待才是导致悲剧的主因。不能旁落罪证。 孔先生对这堂课的“课堂气氛”还是非常满意的,听得学子们观点不一的解决办法,稍加评点后道,“世上解决问题的方法千千万,没有水平高下之说,端看合不合适罢了。濮阳府之事未有先例,要如何做,我们且看着吧。” 闻言,有消息灵便的马上追问,“听说黜置使已在赶过去的路上,有濮阳的事情挡在前头,府学舞弊案该是了结了吧。” 这件事在座的都是全程围观,有些家里还牵扯颇深,说不关注那是不可能的。 面对一众“先生快来报个料”的期盼,孔先生眼皮也没抬,“什么事情都问我,就没点自己的判断?多看多思方是处世之道!” 言罢,提着上交的习题册便出门去了,留下那学子满面通红地立在原地,好不尴尬。 这么大火气?不会是陈家又有变故了吧。 王融心中疑惑,与同窗对视,皆是一脸的茫然无措。 学子们探听了一圈,没找到由头,也就将事情放开不再提起。 等下了学,王融与小白兔练字。闲聊当中提起。 小白兔犹豫了下,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陈尚书前天被放出来了。陈家一事……可能还有变故!” 王融都惊了。一来是为的小白兔说话内容;二来就是这消息得来的渠道了。 “你又如何知道?” 据她所知,按正常途径,从平阳城到阜阳要五天。 而前天发生的事情,隔天小白兔就知道了,这中间的时间差绝对杠杠的。 “我……我就知道。” “……” 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我有小秘密,我有小秘密,我有好多的小秘密么。 但小白兔既然有隐情,王融也不会强求。 她岔开话题,询问齐律一事。 小白兔原本还在懊恼,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王融把齐律卖卷子的事情说了,小白兔更惊讶了。 “他哪里来的卷子,不会是从书房偷来的吧!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不饶他!” 这话一听就是知道内,情的。王融于是问,“齐律很缺钱?” 对于大唐眼下的风气来说,这一两银子一张的“内部资料”,差不多就是跳楼大甩卖了。如果不是手头拮据,急着用钱,去黑市等个几天,价格该是会翻上几倍不止。 闻言,小白兔轻叹口气,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阿律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他每月攒下的钱差不多都用在上头了。”顿了顿,又道,“齐律的母亲不是齐夫人。” 那么多年的八点档家庭剧不是白看的,王融一听之下就有些懂了。 再回过头来看齐律惯常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又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色呢。 “府学考试院的齐不留齐大人是他兄长?” 两人相貌颇似,就说不是亲戚,估计也没人相信。齐不留看着也就二十四五岁,总不会是他爹吧。 想起古人似乎流行早婚,到时候喊错辈分就糟糕了。是以王融还是多问了一句。 小白兔肯定地点点头,与她解释,“齐大人是齐夫人的长子,底下还有一对同胞弟妹。次子从小好武,现在平阳兵部下属的军事学院求学;幼,女本在陈家族学……这两天就要转到松柏学院来,到时候阿律的处境就尴尬了。” 王融同齐律并无深交,闻言也只当八卦听过。 小白兔倾诉欲却很强,“联赛过后,我想和他聊聊,他却一直避着我。” “我同他自小就认识,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像那样临阵脱逃的事情,他是万不会做的。你若是再看见他,可得找人通知我!” 王融平时看到的小白兔都是羞涩怯懦的,像现在这样郑重其事地嘱托还是第一次。 她于是认真地应下了。 但王昂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不理想。——齐律自卖过一次卷子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白兔去他教舍堵了几回,也是失望而归。 王融估计还是那卷子惹的祸,齐不留初来乍到,就被人“抄了底”。那人还不是外头的,而是“家贼”。这事故绝对*了。 就算齐不留大度不追究,齐夫人估计也不会饶了他。 而因为齐律的缺席,王融的“购卷行动”只得暂时按下。 她每天上学,下学,做习题。等到旬假,就约上几个好友逛街踏青,过得十分规律。 陈尚书重新被重用的消息,是在一个日落时分敲进王家大门的。 沉寂了半月之久的大房,也重新注入了生气。 王融自从小白兔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看到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王慧也丝毫不意外。 “慧姐姐早,这是要出门?” 晨光里,王慧一扫灰败,脸色红润,看着精神极好。 “我昨日收到判决书,明年府试可能参加不了了,真是遗憾。” 她原本十年的禁考,现在只意思意思地罚了一年。王慧嘴上说着遗憾,心里指不定多惊喜。 王融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闻言脸色平静地道了声“恭喜”。 没在对方脸上看到应有的惊讶,王慧不甘心地又加了句。 “不过没甚关系,反正后年我们又可以一起去考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王融明年府试必取不中 自陈府听王慧一番话,王融就知眼前人品性。与她磨嘴皮子纯粹是自找麻烦的事。 闻言也不气恼,绕过她就想离开。 王慧看出她意图,侧身拦住。 “融妹妹现在春风得意,是不愿与姐姐说会话了?” 王融不说话,只眼神平静地看着她道,“你想如何?” 闻言,王慧眼中有怨憎一闪而过。她咬着唇,声音沉沉。 “母亲的事,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慧本就没有参与舞弊,“捞”出来也容易;大伯娘那里就没那么乐观了。 那是证据确凿,插翅也难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院子里已经有人好奇地驻足,王融不想一大早就被老太太喊去上房“站军姿”。架开面前人的手,拾级而下。 “王融!你少与我装蒜!有人都告诉我了,我母亲一事,你绝对逃不了干系!” 前行的脚步一顿,大眼的小姑娘闻言转过身来。 “傅峥在哪?”甚为笃定的语气。 大眼眨啊眨的,无辜地仿佛一汪清澈的小溪。 但只有真正栽在她手里的人才晓得那是个到底有多凶残的小姑娘。 “傅峥在此。”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帽兜拉下,露出一张清竣的脸。 第38章 少年本就身材单薄,又因“通缉”一事,不得已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搞得身板越发削瘦了。 对比这段时间吃好睡好,养得白白胖胖的王融,真是怎么看怎么凄惨。 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不会为此负疚的。 比起“内疚”这么高尚的情怀,她更相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王融把少年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最后将视线集中在少年的右侧脸颊。——那里一道血红的鞭痕自脸颊蔓延至耳后,十分醒目。 傅峥泰然自若地任她打量,等面前人看够了,方才轻缓地开口,“如何?看着是不是很解气?” 王融面无表情地回望他,这回是真的有些不解。 “值得么?” 在封建王朝漫长的岁月长河里,察举也好,科考也罢,出仕的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颜正”。 这当然不是说做官得挑长得好的才行,但五官端正总还是要的。 像傅峥现在这样,脸上带了那么大一个疤,估计这辈子都不能堂堂正正地科举出仕。 为了“效忠”一个未来仍未可知的贵人,而赔上了自己的光明前途。 这样的事情,真的值得么? 同样的问题,不止王融心有疑虑,连傅峥自己都未必明白。 但他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想这么多做什么。 做好传声筒,当好一条狗。就是别人对他最大的期许了。 想到这里,他笑容也淡了,声音愈轻,“王融,有人让我带句话给你——你助力陈怡君一事她可以不追究,前提是你得效忠陈家。” 到底是效忠陈家,还是效忠她陈熹君? 打着为主家招揽人才的名目,暗地里先收编人手,有这么牛逼的手下,贵人你知道嘛! 王融没见过陈熹君小姑娘,但就冲人家因势利导,借力打力,敢把“大佬”拉下马的气魄与“六亲不认”的狠劲,就不能等闲视之。 现在“不能等闲视之”的陈姑娘派了头号小弟来劝她“入伙”。王融突然觉得有点压力了。 这个压力自然不是陈姑娘给的,而是来源于她背后那个能让陈府“起死回生”的贵人。 在这个几乎是天子“一言堂”的时代,能左右圣意的,要么是树大根深的朝堂大佬,要么就是天子身边颇得宠信的身边人。 然后不管是哪一个,王融表示,都不是现阶段的她能惹得起的人。 不仅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但凡她要走科举入仕这条路,陈熹君与她背后的“贵人”就是避无可避的存在。 当然现在大唐的天子不是只此一家,太行山的那头还有一个闵氏虎视眈眈。被惹急了,王融也完全可以跑到北唐去出仕。 她能拍胸脯保证,若是将实情和盘托出,王杨氏与弟弟王昂也是会与她一道走的。到时候山高路远,不共疆土。“贵人”即便是有通天的手段,也撩不到她了吧。 问题是她能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背井离乡,异地求生。 这八字所包含的艰苦与心酸,她没理由叫亲人陪她一起承担。 况且抛下结识的良师益友,与刚起步的“事业”,跑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归零”重新开始,王融自认没有这个“断尾”的气魄。 所以她决定换一种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你要招揽我?” 傅峥从自厌的情绪中醒来,入目的便是那两汪透亮的“小溪”。 “小溪”的主人脸上带着笑,用很新奇地语气问他。 他点点头,尽责地将那人的话转达完全。 “你算学颇通,贵人身边尚缺此类人才。你若投诚,则前途无量。” 看到小姑娘适时地露出疑惑的神情,傅峥把话说得直白了些,“你既在松柏书院求学,该是有志于科举的吧,以你的资质,到时脱颖而出当是不成问题。” “但仅凭自身才学,想在平阳立住脚跟却是远远不够到位。平阳水深,若是无人从中提携引路,即便再给你五十年,你也是够不到其中门槛的!” 所以他识时务地弯下了腰,然后新添了这道伤疤。 傅峥的这番话说得简单直白,简单点来说就是贵人把大腿伸出来,要王融自己挂上去。 然而不管傅某人把“贵人的大腿”形容得多坚实粗壮,在王融眼里,却只能看到大腿上蜷曲的“腿毛”。 “抱大腿”是一项有风险的技术活,不是想抱就能随随便便乱抱的。 上了贵人的贼船,中途想要开溜,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所以这个傅峥眼里的“香饽饽”,王融一点也不稀罕。 她的眼神表露出她的心声,傅峥接收到面前人的抗拒,脸色一沉,语气就没那么好了。 “你不愿意?要知道在平阳城每日有多少学子向主上投卷,欲列门墙而不得。你既非举人,甚至连府学生也没取中,能为主上效劳,该是烧了几辈子高香!” 听了这话,王融都忍不住翻白眼了。 如果“贵人”真能光明正大的招揽门客,哪里还轮得到同样是“小虾米”的傅某人千里奔走? 傅峥过分强调这点,反而让王融更为确信他口中的贵人乃是禁宫中人。——他可能是住在皇宫内苑的皇子,极有权柄的宦官,当然也可能是野心勃勃的宫妃。 眼看王融仍是不为所动,傅峥再添一把火。 “我知你拜访过黜置使江大人,他当年如何才高八斗,惊才绝艳的人物,因无人举荐,盘缠将尽,差一点就露宿街头了。如今你再看他,腰缠鱼符,紫袍加身,何等分光的人物!” “你猜是为何?不过是找对了贵人投诚罢了!” 江淮贞背后有大佬,这一点王融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不然一个没有背景的学子,仅仅过了四年,就青云直上,鹏程万里,升官好比坐火箭。这现实么?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江大大投诚的对象。 “惠安公主是中宫唯一的子嗣,向来深得天子器重。江淮贞得了那位的赏识,可不是加官晋爵,前途无量了么!” 说起“国名男神”江大大,傅峥语带不屑,极尽嘲讽。 “有传言惠安公主男宠无数,最喜温润君子,他江淮贞如斯皮相,该是其中最受宠的那一个吧。” 将江淮贞同惠安公主的男宠相提并论,足可见傅峥对其的妒恨。 “……像你这样,就是想靠脸吃饭,估计也不能够了。” 王融比划了下脸,慢悠悠地回了句。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既然得了江大大几册笔记,恰逢其会,王融自然要驳斥一二。 且字如其人,文舒其怀。日日拜读大作的王融,对江大大的为人还是很钦佩的。 至于他当时到底是怎么受了惠安公主青眼的。是靠皮相还是诗词,对比他如今的成就来说,都不值一提。 受了小姑娘一记嘲讽,傅峥面上青白交加。 “王融,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次是我好心好意来劝你,再有下回,科不敢保证你看还能站着与我说话!” 好大威风!这才是恶势力该有的姿态! 闻言,王融似有顾忌地低下头,良久方轻吐出一句,“我再考虑考虑。” 笑容重新回到少年的脸上,他眼神温和,语气有如春,风。 “我等你三天。” 王融犹豫地点了点头。 傅峥走了没多久,为其“放风”的王慧回来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盯了王融好一会,愤恨道,“若不是有人保你,我必叫你好看!”不待王融回答,大袖一摆,往上房去了。 王融在原地立了会,找登科送了封信与算学馆。 府外,傅峥拆开信封,见是一册铺子的账本。 他潜伏在算学馆的时候干过一会帐房的工作,略微翻了翻,没见得异常。遣人将信原路送出。 王慧定时定点地将消息传递出来,王融的作息与往常一样。 傅峥心中一缓,认定王融的屈服只是时间问题。 次日,一架外貌普通的马车从阜阳城外驶来,沿着大道,一路疾行至王府。 得到消息的门房一见之下,有些惊奇。来人乃是王杨氏的亲弟,如今正在德阳行商的杨家大郎。 “三舅老爷这是……?” “快,带我去见我姐姐,就说家中有急事,让她带着我两个外甥同我回一趟家!”杨大郎嘴唇干裂,眉头深锁,整个人都被悲痛笼罩。 此情此景,门房突然想起三夫人娘家可还有一高寿的老夫人! 他不敢耽搁,忙忙地进门禀报。 杜氏但凡不牵扯到王慧的时候,说话做事还是非常有得体的。她亲自接待了杨大郎,聊起一些与杨老夫人相交的琐事,说到伤心处,还捂着帕子大哭了一场。 不久,王杨氏也带着王融姐弟到了。 杨大郎借口家中有事需得姐姐掌手,请王杨氏归家一段时日。却只字不提杨老夫人之事。 旁人只当做弟弟的照顾姐姐情绪,对此毫不起疑。 王慧昨天跟“偷窥狂”似的暗暗盯梢了一整天,精神欠佳。耳边杜氏时不时地来一嗓子,搅得她头疼欲裂。 眼见王杨氏带着王融姐弟坐上马车,便扶着额头准备回房间好好睡上一觉。 想到尚守在客栈的那人,令及第拿来纸笔,潦草地写下“一切如旧”,让人送到客栈。 等三天后,傅峥依约前来,才发现王融早就不见了的事实。 不止是她,三房其他两只也跟着没了消息。 “你告诉我说''一切如旧'',现在人呢?” “她……她外祖母不好了,她去德阳奔丧。”王慧心中不安,但谁叫事情凑得这般巧。要怪也只能怪杨老太太死的不是时候! 然而自阜阳通往德阳的城门口反馈回来的消息,却同王慧所言有所出入了。——杨大郎的马车并未从此处出城。 “她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曾?”王慧面色惶恐,嗓音尖利。 傅峥眼睛微眯,向北眺望。 那里胡杨夹道,大道敞亮。极目所见,正有一车车载满行李的马车从城外匆匆驶来。 濮阳的“倒商运动”还在轰轰烈烈的开展,这些担心受到波及的游商,急不可待地出城避难。 “濮阳……是去找江淮贞么?” 第39章 笔直的大道上,一架马车正在急速前行。 驾马车的杨大郎声音豪爽,“邓掌柜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当他在同我说笑。我外甥女要出门,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今天看你们老太太对那房着紧的态度……哼!竟是真当我杨氏无人了!” 王杨氏方才被他一对揉红的眼睛搞得心中七上八下的,唯恐老母亲有何不测。 这份煎熬直到出了阜阳城,舅甥两人通了气方才打消。 此时听到弟弟的笑声,一个耳刮子就挠过去了。 “还笑!有你这么为人子女的么?竟敢拿母亲的身后事开玩笑!融姐儿胡闹,你多大人了还陪着她闹!真是岂有此理!” 杨大郎堂堂七尺男儿被“发威”的王杨氏挠得惨叫连连。 始作俑者坐在马车里,听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感觉牙口发酸。 “阿姐,我是真有事找你……”被拧了好几把的杨大郎有点哭笑不得,“你弟妹有了身孕,我想找人帮忙照看几分。” 掐人的动作一顿,王杨氏有些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了一遍,“真的?” 待得到弟弟肯定的回复,惊喜瞬间盈上脸庞。 “这果然是大事!都多少年了,真是老天保佑!” 杨大郎年岁不小,膝下仍是荒凉。王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得此消息,心中巨石落地,端得轻松不少。 再思及弟妹这是头胎,也确实需要个有经验地从旁指点。 心中愤懑稍解,嘴上仍是不饶,“那你怎不能好好说?还拿母亲之事开玩笑!” 杨大郎觑了眼马车内安静的外甥女,小声嘀咕,“那样的话,不是去你一个就尽够了,怎么能把我外甥也接出来?” 王杨氏没听清,待再问,杨大郎却不再重复。 眼看道路尽头城门模样影影绰绰,他与王杨氏商量,要去濮阳买些东西。 濮阳商业繁华,历来就是就是五府之最。王杨氏听了也没甚奇怪的。 王昂现在也是有自己“交际圈”的人了,对濮阳的“倒商运动”也算是有所耳闻。刚想出口提醒舅舅,濮阳去不得,手上被人捏了一把。 他吃疼地抬头,入目就是姐姐平静的脸。 心有所悟,王昂于是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等到了濮阳,杨大郎将王杨氏等人安顿在城外客栈,以挑选礼物为由,又把王融拎了出来。 此时舅甥两人帷帽一顶,正行走在濮阳城清冷的街道。 身边再无旁人,杨大郎总算可以将心中疑问尽数吐露。 “融姐儿你绕那么大个圈子,究竟想做甚?” 对于一接到她请求,日夜兼程赶来解围的舅舅,王融打从心里感激。 闻言,她敛容郑重地向杨大郎行了个大礼。认真道,“融之前险些为母亲招祸,此番是为化解而来。” 杨大郎本想说你一个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又能闯下多大祸端。突然想起亲身前来报讯的邓掌柜,这没说出口的话就收了回去。 能请动邓宪安出面为其奔走的,还真没有一个简单人物。 且看那人话语间的推崇,这久未见面的外甥女保不齐还是个厉害角色。 王融既点到为止,杨大郎走南闯北,何等通透的心思,当下就不再细究。 “我尚有一个疑问,若是按你信上所说,阖府都被人监视,那你这信又是如何递出来的?” 这就要感谢现代播到泛滥的谍战片了。 因时间有限,王融只得与他简单解释。 “我闲暇时候会帮邓先生的算学馆做账,有时帐目出入太大,怕是里头猫腻甚深。我不能明面上提醒,也不想白纸黑字地徒惹人猜疑。便与邓先生约定,以《算经》为模版,我每有不能明说的话,便在账簿右上角用数字代替。邓先生照着数字的页码行数,找出相对应的文字,将文字整合,便是我欲告予他知晓之事。” “有此先例,我借帐目告之困顿,也就不足为奇了。” 外甥女简简单单一番话,说得杨大郎目瞪口呆。 惊愕良久,方极为感叹地道了句,“舅舅算是服了!” 大眼睛的小姑娘闻言微微一笑,冲他作了个揖。 “舅舅,且容我先告退了。” 目光尽头,丹柱金匾,硕大的斗拱承载着飞檐,展翅欲飞。——濮阳府衙到了。 杨大郎立在原地,看着那堪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将什么东西递了进去,不一会儿就被一对双胞胎童子迎进了门。 “……阿姐,我好像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外甥女。” 府衙前人来人往,无人留神听他到底说了什么。那一句喃喃,也很快就随风消散在空气中。 再说被两童子迎进府内的王融。沿途只见官兵穿行,脚步匆匆。 想起入城时那检查严格的“安检”,心里对这场“倒商运动”也有了崭新的认识。 王融来的不巧,前方突发急情,江大大接到消息已经赶过去了。 她被安置在府衙的会客厅,一等就是一下午。 中途外头几声凄厉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童子怕王融一个小姑娘害怕,忙出言安慰道,“那是府衙在处置抓到的闹事贼首,那是罪有应得的事,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自小在贞子姐姐阴影底下成长的王融自然不惧这些,倒是队童子口中的“贼首”颇有兴趣。 童子于是轻声为她解释。 “组织闹事的原本不过一些鸣不平的田舍翁,能闹出多大动静来?偏有贼人混在其中,号令调度,才搞得如此浩大规模。小娘子是从西城门来的吧,若是东门那头,估计就不成了。贼人把持了濮阳通往平阳的要道,府令派人送讯的信使都被贼子擒住了……” 王融前不久还在课堂做过濮阳这道“新鲜出炉”的时务策,才过了多久,这场面就越做越大,完全就是要往“民变”的方向进化啊! 先在还是小范围冲突,但若闹事民众还是占据要道不退去,这军民冲突是迟早的事。 且据事发到如今已有一段时日,即便濮阳单方面切断与平阳的联系,这中间往来的商旅可不曾断绝。 不出三日,“濮阳民变”之事必将陈至天子案头! 到了那时不仅治辖濮阳的府令并一干官员脱不了干系,连巡查四方的江大大都会被扣上监管不力的帽子。 这般压力下,濮阳府衙自然倾力出动,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到了晚间,王融终于见到了面有倦色的江大大。 应该是早有人与他报备王融来访一事,是以在濮阳再见面,江淮贞面无异色,极自然地与她道,“我先去沐浴,你等我片刻。” 连一下午都等了,王融自然不介意多等这一时片刻。 少顷,江大大披着湿发,趿着木屐就出来了。 “我如今正忙,你长话短说罢。” 外头形势的严峻,是有目共睹的。王融知道江大大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来见她,已经算是极大的人情。 她也不多话,端端正正地向堂中青年行了个大礼。 “请大人帮我!” 言罢,也没提陈府诸人,只拿宋其启明生吞活剥,拿她府试答卷上奏折的案子说事。 但江淮贞是何许人也?弱冠之龄就敢叫板当朝大佬,不过二十四五,就站在大唐权利尖端的男人! 王融没说完的话,他了然于心。 “怎么,陈家差人找你了?” 这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 王融点头,补充道,“傅峥回来了。” 江淮贞歪头思索良久,还是一旁小童提醒,方才记得“阜阳舞弊案”里好像是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他的画像现在还在城头挂着,胆子挺肥。” 江大大不经心地道了句,又把话题拉回到重点上。 “你这次来找我,是要我为你出头,将陈家背后那人挡回去?” 傅峥心心念念,对江大大恨之入骨。哪曾想人家竟连他的名字叫啥都不记得,可悲可叹! 王融心中的唏嘘不过须臾,听得江大大此言,敛容郑重应声。 江大大身体往后仰,单指有节奏地扣击桌案。 未久,语气冷淡道,“你可知陈家背后立的是那尊大佛,就敢来请托?这事情棘手,于我无利,我为何要出手?即便你拿出教辅一事的交情求我,我也是一样的答案。” 这才是政客本色。没有利益就不出手,抓到攻讦的把柄就绝不留手! 看多了江大大才华横溢的文人情怀,王融几乎都快忘了江大大是个翻云覆雨间,能左右朝局的人物。 好在她本就没准备让江大大“免费”出手,闻言并不感到失落。 她走到窗边,将窗扇打开。 那里原本排列规整的商铺门户紧闭,繁华的商业街变成了一条“鬼街”。——王融方才与舅舅便是经由此处来的府衙。路上的见闻,让她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几欲破芽。 江大大来的比她早,周边情况造就摸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解道,“你与我看这个是为何?” “我助你整合濮阳商业,作为交换条件,你帮我把那大佬摆平,如何?” 第40章 这话说得张狂! 江淮贞活了那么大岁数,除他自己,还真没见过有哪个狂妄成这样的! 眼前大眼睛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张口就敢言政事。即便聪慧,到底有欠沉稳。 他叹了口气,竟有几分无奈,“府衙政事并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它不等同于策论,切个题,将观点阐述清楚,问题就算是解决了。它需要理事的人拥有冷静的头脑,精准的判断,以及遇到突发状况时机变的应对。如此才能保证决策顺畅,政令通达。你制策再好,终究少了阅历。” 而这阅历,恰好就是管理庶务最重要一点。 江淮贞的天赋卓绝,乃是王融平生仅见。 就算是这么厉害的江大大,当初都是阴沟里翻了好几把,方才摸出了点窍门。 所以对于小姑娘所说,作为过来人的他是完全不相信的。 对于江大大的怀疑,王融早有预料。 要是今天换她处在江大大的位置上,估计都不会与对方开口的机会。 毕竟执掌一方政事,当不得儿戏。 就因知晓其中厉害,所以王融也不敢托大。也怕有所遗漏,干脆还是写下来妥当。 她于是在会客厅一角找了张小矮桌,将未裁剪过的麻织铺平。 这是要当场制策? 江淮贞一挑眉,有了点兴趣。 自从他殿试制策扬名之后,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他骄傲之余,可不就少了许多乐趣。现在有个送上门的,他聊胜于无。 江大大脑子里在想什么,王融自然不可能知道。此时她也无暇他顾。 虽然在来路上她就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但将这个想法“搬”到纸上,用语言组织成一段通俗易懂的文章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所以借着研墨的时机,她暗打腹稿,把想要阐明的论点与论据罗列出来。 待出墨,提笔勾画,毫不凝滞。 因为脑中有“细纲”,所以王融下笔时候的效率就很高。 不到一注香的时间,她已经写到收尾了。 看那纸上洋洋洒洒满满一大页都着了墨,江大大脸色也郑重起来了。 他站起来,正准备看看大眼到底都写了点啥,门口来了个人禀告情况。 王融个子不高,江大大又挡在前面。是以报讯的小卒也没注意屋子里还有个外人。 张嘴就道,“大人,濮阳定州契县司仓求见!” 大唐五府最高行政等级是“府”,其次便是“州”,“县”。除帝都平阳外,其余四府辖下设五州,一州又分管十县。 府衙最高行政长官称为“府令”,差不多就是相当于现代的省那啥熟鸡。以此类推,分管一州的就是州令,一县之长就是县令了。 县令虽然是大唐的低层官员,但是手底下人手也不少。一般官方还标配县丞,勾检官,县尉。 前二者与县令相互监督辖制,共同“官僚”。后者才是政令实际的执行者。 县尉的工作包揽行政,司法,财政等各个方面,是一县当之无愧的“主管部门”。它这么牛逼,自然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县尉一般是六个人。 因所掌的庶务不同,被称为司功,司仓,司兵,司士,司户,司法。 现在来求见江大大的就是濮阳府定州契县分管仓库的官员。 按理,江大大一个巡查地方的黜置使,又与濮阳府令平级,怎么都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县尉来汇报情况。 但如今的情形又有所不同。 如今正是关键时期,一个疏忽都不能有。为了镇压闹事民众,江大大的心腹都被派去地方。此时还留在濮阳的不过一二人而已。濮阳府衙一干人等引咎辞职的辞职,家里蹲的家里蹲,眼看着就是帮不上的。 人手不足,事情又多。他无奈之下也只能捋起袖子自己来,干。 大到府兵的调度,小到功曹琐事,他都要亲自过问。 此时听到契县的司仓来报,他立马就把人请进来了。 “如何?” 高瘦的司仓满脸羞愧地摇了摇头。 “府城里闹事的民众未散,市集也已半月未开。这些天府衙欲整顿商行,调高税率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就连被抓进府衙大牢的商贾都没了消息,契县的商贾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这等时候,还要他们纳粮,如何肯愿?” 说白了就是濮阳本地民众“惩商”的呼声高涨,商贾担心官方为了平息民愤,削减他们的利益,必要时候被拉出去“挡枪”。所以趁着官方收粮,也来试探一把。 你看,纳粮的时候就需要我们了吧。你们若是降低给我们的“福利”,我们也闹情绪,就不配合你们展开工作! 征粮是官方规定的强制性的“剥削”运动,不管是从数量,质还是量都有明文规定。 不能按时交纳的后果,挺严重。 所以契县司仓桑感了。为了自己的官途,他决定为商贾说说好话。 “大人,濮阳能有如今面貌,一方面有赖于官家圣明的指令与引导,有赖于府衙众同僚的勤恳建设;另一方面就是商贾之功了!他们不远万里,往来塞外各国,为将大唐的技术文化散落到各地的同时,也大唐带来珍贵的金银器皿,宝石明珠。” “若是一味顺着那些刁民惩治商家,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此类之风不可兴,此类之风不可长啊!” 这话说得恳切,观点也很明确。 忽悠忽悠别人也就算了,江大大那可是“睁着眼睛说瞎好”的祖宗,如何会被他三言两语地糊弄住。 闻言,嘴角一撇,淡淡道,“闹事的刁民的气焰不可助长,难道商家的臭脚就得捧着了?要我说,就得把不纳粮的商贾都扔出去,到时候两方厮杀,我们就在城楼上上面挂牌——百石大米救一人。收粮岂不来得更快?” 司仓听得满脸羞惭。 王融做了一段时间的壁上观,此时早已组织好语言。 闻言笑嘻嘻地与两人作了个揖,朗声道,“两位大人,不若听融一言。” 有了司仓的“蠢言”在前面拄着,江淮贞也不是那么排斥大眼这个瓜娃子了。 他做了个“你随意”的手势,作出聆听状。 王融想了想道,“民以食为天,食饱腹,衣蔽体,余有闲钱则安定也。反之,国之祸也。濮阳民变虽起于源商贾,追根结底确是官家纰漏。本为天听之路,却为商贾之事断绝。故而民愤;官家明知其有罪,却不思作为。故而民愤;民变之始,不反省自身,反佐以武力镇压,故而民愤。由此观之,民愤其商,更愤其官。商之罪,皆为利攘;官之罪,在于苛税。” “濮阳商业之繁荣,大唐冠绝。其赋税亦为五府之最。务农者,官家营造每岁役农数十万,不知节气,不问农时。披星戴月,为官家督造。一朝归家,田地荒废,征粮又至。往复循环,则民劳益损,不利国家之计;行商者,往来关卡,交易货物,每有所得,必征税金。往往一货数税,盖政令不明也。” “故融以为,\''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故其理财以爱民为先\''(引),规避农时,变役为募。方为上策;官家手握大半营造,兜售于民。官吏趁机哄抬物价。民为之怒。\''因民所急而税之﹐则国足用\'',不若卖予商家,由商家兜售于民。商商胁制,价由低走。” 王融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概括来讲就是在保证官家利益的前提下,适当地为农商两家谋福利。 倡议官家下次征调壮丁去“国企”的时候,要避开农时,保证农民生产,以便征粮活动能正常进行下去。并且在征调的时候不能让人做白工,得给他们发工资。这样他们工作才会有热情,效率才高。 将民众必需品,掌握国家命脉的产业捏在手里,适当开放部分经营权给商家。这样既能防垄断,促进市场竞争,从而达到降低商品价格的目的。民众成了这场价格战的受益人。 如此一来,官家利益没少,农家获益了,商家也获益了。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话讲得江淮贞沉默了。 司仓惊异地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趁着江大大不注意,他几步挪到王融身边,客气地拱了拱手,低声道,“小娘子有大才,吴某佩服,我俩相遇即是缘分,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王融听他颠三倒四地讲了好几遍。最后觉得自己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少顷,江大大终于发话了。 “吴狄,我任命你为濮阳府临时司仓,分管濮阳府仓诸事。” 然后看也不看神情激动,正准备表忠心的“无敌”,将目光对准厅堂中央大眼睛的小姑娘。 一字一句道,“濮阳府商业乃是重中之重,我如今将它托付予你……” “王融,我予你濮阳府吏部最高决策权,领度支,盐铁等使!” 王融眼神明亮,敛容施了一礼。 “融必不辱使命!” 在她低头的间隙,耳边有微风拂过。 江大大人虽走了,话音犹在—— “你若能把这烂摊子给我收拾了,我亲上平阳帮你把人挡回去!” 八月桂花飘香,馥郁的芬芳遍撒府衙的每一个角落。 叶梢那颤巍巍的花蕊,也到了成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