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以南》 第一章 ,何处不相逢(1) 三楼,新晨周报面试厅。 南妩大致自述完毕,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面色有细微紧张。hr总监低头翻阅她的简历,“应届毕业生?” “嗯,今年五月毕业的。” “简历不错,新闻系毕业,市优秀毕业生,担任过校报责编,会摄影么?”总监掀过一页纸,仍低着头。 “学过一些,会,但不精通。” 南妩话少,落地窗前透过的光掠过她侧脸,衬得她肤色,安静得有些泛白。 总监手指忽然一顿,抬头看她,“按你入学年份算,应该去年毕业,你大学读了五年?” “是的。”南妩笑笑,“大三那年生了场病,当时顾不上学业,休学在家调养。” “难怪,我看你气色不大好。”面试官放松身体,往后一靠,似在寻找说辞,“我们招的是采编,经常需要跑采访,就像赶场,你身体吃得消么?”略停,又道,“也许你不适合这份工作。” “适不适合,试过才知道。我还年轻,吃得了苦。”南妩神光轻微游离,“面对喜欢的工作,就像对着欢喜的人,大概总能生出莫大的勇气。” 女人盯她看了会儿,起身,“行,今天到这里吧。” 总监官方地微微朝她笑,南妩很轻地叹出口气,走出玻璃房,包里手机突地一震动,闺蜜发来条信息:面试怎么样,有没有被你的才华折服,哭着喊着求你留下? 南妩冷静地,有力地回去一个字:呵。 手机放进包里,南妩抬脸,离着十几步的距离,越过报社偌大的透明门见到黑灰色电梯门开了,先走出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西装妥帖的在他身上穿出厚实的气场,隔了半扇敞开的门,南妩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一步一沉稳地走着,身后跟个女助理。 南妩步子迈的小,到门边时,他们正好也预备进来,狭路相逢,南妩下意识往一旁侧身。眼眉低垂,恰巧落在男人的手上,指节分明,轻微向里弯曲,总而言之很好看。 “咳。” 一声咳拉回南妩神智,男人站在门外,同样侧着身子。他不走,那美貌助理自然被挡在更后面。 “啊?”南妩又一时没反应,这回注意力猛然落在男人的脸上,五官很硬朗,有股说不明的商人味道,她想,这人一眼就能看出精明来。 “不走?”他再次出声,低沉沉的。 “谢谢。”南妩别开眼,有些赧然。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隐约听见近乎鼻息的轻笑,气息微热。 南妩下电梯后,女助理转头,吩咐前台小姑娘,“倒杯茶去会议室。” 她在报社兜了一圈,在茶水间停下,里面站了个穿无袖白汗衫的男人,一只手在举哑铃,流畅的肌肉线条让女助理微眯了眼。 “苏炳,梁总找你,带上近三月的数据去会议室。” “稍等。我拿个文件夹。”苏炳把哑铃放进橱里,披回衣服,一笑,浓黑的眉毛压了下来。 他们路经打印室,传来女孩们特有的,极力克制又按捺不住兴奋的声音。 “哎,我看见梁总在会议室,浑身一股子帅味。” “梁总三一了吧,听说还没对象?” “人家好害羞地想知道梁大大的择偶观!” 苏炳探头进去,严肃道,“姑娘们,公然八卦领导私生活,合适么?”说完,他一转头对着女助理,“都三一的老男人了!梁君白他到底有没有对象啊?人家也好关心的!” “我只能说,这个男人属于事业,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女助理淡然得像她的妆容一样,“别闹了。梁总下午还有安排。” 女孩笑,“苏经理最后那句说的娘萌娘萌的!” “你们不就喜欢这个调调么?”苏炳临走时挑了挑眉,“当你们经理真难,还要卖的一手好萌!” 苏炳走进会议室,hr总监秦蔚站在梁君白手边,苏炳有些意外,眼神看过去,秦蔚朝他无奈地耸耸肩。 “她,怎么样?”梁君白手扣着桌上的简历,淡淡问。 “我不准备录用她。”秦蔚酝酿几秒,“她应征采编,但我们报社的采编工作量很大,她以前因病休学过一年,又是刚从学校走向社会,我怕她抗压能力不够。”她停顿一下,又道,“小姑娘挺灵气的,只是少了点年轻人的活力。” 梁君白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听完秦蔚的话,他皱了皱眉,一口没喝又放下,“她履历还行,安排别的岗位吧。” 秦蔚愣了会儿,梁君白抬头,“有问题?” “没有。”秦蔚摇头,“梁总,那我先出去了。” 苏炳坐到梁君白对面,伸手拿走桌上的简历,饶有兴趣地看,“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丫头,你怎么认识的?” 他还没看仔细,梁君白已倾身抽掉他手里的简历,语调沉着,“你还有四十分钟。” “啊?” “我两点回总公司,你最好快点。”他总是言辞简练。 苏炳放正了脸色,“梁君白!别转移话题,以我专业记者的眼光来看,你们绝……” “三十九。”梁君白看眼手表,提醒他。 “你……” “你浪费我的每一分钟,我会折合成现金从你工资里扣。”他抿口茶,十分冷淡,“时间就是金钱,希望你明白。” 苏炳一听,随即双手递上报表,“梁总,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南妩的简历搁置在桌角,右上一寸照片里的女孩唇角弯弯,眉目透过纸张,如四月的天,干净温暖。 南妩拿钥匙悉索着开门,南母从厨房探出来,“中药凉在桌上,记得喝啊。” 药碗用保鲜膜盖住了,南妩喝完药在门边靠了会儿,“妈,下午还有个面试,我早点去吧。” 地铁上她接到闺蜜电话,那头气息微喘。 “小妩!我跟你说呦!今天我们公司租了个场地,办小型运动会,好些个男人一千二百米跑还没我快!” 南妩沉吟了下,“女生不是跑八百么,你怎么混进一千二的队伍了?” “咦,是么?”朱颜恍然,“我以为是男女混合赛跑,难怪我站到终点的时候,他们脸都绿了。”她喘匀了气,“不说这了,你早上面试什么情况?” “hr听说我休学过一年,态度就变了。”南妩气馁,“你说,她算不算歧视伤残人士?我是身残志不残!” 朱颜和她同仇敌忾,“嗯!身残志坚!这我能证明!” 南妩在大厦门牌号前停下,“我到了,回聊。” 下午是家小有名气的半成品熟食公司,恰好公司急缺文案编辑,南妩当场被录用,敲定第二天就上班。 四十分钟后。 秦蔚挂了电话,走进会议室,“梁总,我刚才联系了南小姐,她说已经接受别家公司的聘用了。” 梁君白滞了须臾,“知道了。” 苏炳收拾表格正要走,他听见梁君白好似喃喃一声,“也好。” 苏炳瞥眼桌脚的简历,他在想,认识梁君白三年,从游轮碰见的第一面起,便知道这是个君临天下的主,三年里他从没像今天四十分钟的会议这样,短暂而频繁的失神。 出门遇上梁君白的女助理,苏炳往墙面一靠,望着天花板,“罗助,你相信么,任何一个看似属于事业的男人,前方都有一个能压制他的女人在等着。” 罗洛讶了下向门里看去,梁君白坐在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翻阅资料。 她笑,“不信。” 她只拿事实说话,若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她也想见见,在有生之年。 第一章 ,何处不相逢(2) 一晃,南妩已经工作两月有余,适应得恰到好处。工作敲定,父母的矛头一转,给她说了门相亲对象。南妩几天前见了男孩一面,没太多感觉,本想将这事搁一搁,但早上收到他一条微信留言。 ——你觉得我怎么样? 南妩嗅到股异样,脑门一疼,回他:挺踏实的。 下一秒,又条信息进来——我是老实过日子的人,将来会对老婆好,我们在一起试试吧? 南妩很想回句‘臣妾做不到’,而最终只道:这样好像太快了,再接触段时间吧。 对方过了会儿道——我二八了,家里有点急。 手机接连又震——哎,我没逼你的意思。 “南妩,主任叫你。”同事在走廊喊她。 南妩揉着太阳穴,扣了扣办公室的门,“主任。” “最近我们出了一批新菜式,准备推向市面,你去厂里拍几张照,看看怎么写宣传文案。”主任给她一个地址。 南妩拿包走人,到达食品厂是下午三点,天色灰蒙蒙的杂了些雨丝,南妩拿手挡着,风刮过掌心,冰冰凉,几辆货车正靠在一边卸货。 南妩凭员工证入内,货车挡住大半道路,旁边有块水洼地,南妩一目测,随即另辟蹊径。她之前和同事来过,只是走的不是这条路,厂区建的大,一时就迷了道。再往后头走,风里有血腥气,她猜想大概走到处理肉食品的地方了。 这时,远处几个卸货师傅正拖着推车过来,平板车上垒了数个麻布袋,远远的有股腐臭味。 雨势倏尔变大,那些个师傅开始急躁起来,拖拽之间,布袋嘭地砸到地上,扎口不牢,里面的生肉食材洒了一地。她见那猪肉表面有腐烂的迹象,蝇虫爬在上面,她皱眉。 后来,直到有人来接她,才找到成品部。 “你不是来过么,还迷路?” “外边卸货,我换了条路走。”南妩痛心疾首,“地球是圆的,我以为总能绕回来!失策了!” 她拍照的时候,科室主管正领人来参观,听说是一家酒店负责人,预备同公司合作。 那人途径她身边,南妩朝他看去,男人忽的一勾眉,眼里流过奇异的光,“嗨。” 南妩微愣,不确定他在同自己说话,是以多看了他几眼,白衬衫西装裤,勾唇时淡淡的梨涡,能把普通衬衫穿出感觉来的,是个英挺的男人了。 南妩并不认识他,回头继续手头工作。 离开食品厂,南妩在公交站牌下再次见到衬衫男,他两手插在兜里像在等什么。 视线交汇,南妩以为有必要寒暄几句,点头,“等人?” “嗯。”他走过去,“等你。” 南妩诧异,左右瞧了瞧,没见别人。 “我见过你的简历,新闻系高材生是吧。”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新晨周报记者苏炳,本人主营业务……”他这里顿了下,又一笑,“揭黑。” 南妩脸色一沉,想起先前见到的腐肉,她不留痕迹地捂住胸口,莫名感到了即将失业的心绞痛。 他们去到街角的咖啡厅,坐定后,南妩开门见山,“我能为你做什么?” “不喝杯咖啡再聊?”苏炳叫来服务员,“一杯黑咖,一杯……?” 南妩叹息,“随便吧,我生冷不忌。” 随后苏炳又点了几道招牌甜品,这家店氛围颇小资,菜单价格也属中高端,南妩阻他,“别点多了,吃不掉。” “我有求于你,一定得吃顿好的。”苏炳拿开菜单,没有直接切入主题,采用迂回战术,唇略弯,梨涡若隐若现,“南小姐认识我们周报老板?” “哪个老板?”南妩迷茫,“不了解。” 苏炳暗自嘀咕,“也是,你们没道理认识。” “你说什么?”南妩没听清。 “哦,我是说,拥有优秀简历的美女,老板总喜欢多看几眼,连带我对你也印象深刻。” 半响,南妩捧着咖啡暖手,“有没有人说,苏先生不太像记者?” 苏炳从厂里出来,披了件灰色呢绒大衣,可能与长期跑新闻有关,他皮肤偏黑。而那不可多一分,不可减一厘的五官身形,堪称模特标准。苏炳看着和南妩一般岁数,他笑起来,整个人有无限生机,青春气盛。 有的人,如朝阳,天生能发光。 苏炳眨眼睛,“有,很多。小伙伴普遍反映,我应该当演员,随时帅出新高度。” 南妩笑,“确实。” 苏炳切出一块千层酥,放到南妩盘上。他收敛玩笑神色,“我盯上这家连锁食品公司有段时间了,他涉嫌非法采购病死猪肉,以次充好。南小姐,我希望拿到你们公司原材料的进货价格单,你能帮我。” 他说,你能帮我,一句斩钉截铁的陈述句。 “你猜猜,我会帮你么?”南妩拿小勺搅着玛加朵上的白色奶泡,“这样件事,如果失败,我轻则被开除,盗取公司文件重则吃官司。如果成功,公司倒闭了,我还是会失业。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为什么去做?” 苏炳狭长双目眯起来,“吃人嘴软!” “啧,完全没有说服力”南妩摆摆手指,“用一顿甜品收买人心,太天真!” 苏炳侧过脸,望向微雨的景,“我也是学新闻过来的,当初觉得,记者是太好的职业,阅尽人间百态。” 苏炳的双眼徐徐变深,跟最开始的气息不同,南妩一滞,原来这男人的锋芒,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他回过头,温和目色里透着锐利,“我毕业多年,教科书大概改版过几回,不知道你们教授传道授业的时候,新闻学概论里最重要的是哪张了?” 南妩握紧勺子,没说话。什么最重要? 她当然记得——新闻人的道德素养。 苏炳留给她一张名片,南妩向新晨周报hr确认了他的身份,三天后,她拨通苏炳的电话。 她说,“苏先生,合作吧。” 南妩大学里择了新闻系,全凭喜好的一份心,毕业后生计所迫,找了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她没有天大的抱负,和大多普通女孩一样,若真计较起不同,南妩比周围人添了几分柔和韧性。她愿意屈从一些不如意,去换得浮生日闲,未尝是不好的。 所以,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她向曾经挚爱的专业致敬。 南妩找到下手机会,是在一日部门加班。手头工作完成后公司已经不见几个人,她拎包走到楼下门卫室。 门卫大爷笑得憨憨,“今天晚了?” “偶尔总会加点班。” 这时候,有人从停车场过来,冲大爷嚷,“怎么回事,有辆车停在我后面,我倒不出来,你管不管?” “管,管的,你别急,我去看看。”大爷揩了把额上的汗,这样一来,门卫室便空了。 “我帮您在门卫室守一会儿吧。”南妩提议。 大爷过意不去,“那太耽搁你了。” “我家近,走走就一刻钟的路,不要紧的。” 大爷道几声谢,匆匆跑去停车场,南妩坐进门卫室里面,将门一关。瞧四下没人经过,拿出u盘□□电脑。 所有监控视频都存放在这,她知道,财务总监办公室里有个摄像头,在公司搬迁到这之前就装了,之后便也没费力去拆。以监控的角度,纵然模糊,仍旧能拍到总监输入密码的手势。 南妩半月前丢了部手机,来门卫室调取过视频,所谓二回熟,十分钟后,她几乎听见愈近的脚步声,看着已传送97%的进度,微微提起一口气。 “麻烦你了,小姑娘。”大爷推开门,赔着一脸的笑。 南妩将才拔下的u盘暗暗背在身后,“那我先回去了。” 出了门,一颗心猛地落下去,南妩手心汗湿了,额头也沁出些汗泽,由早春落过雨的风一吹,凉到心坎里。 大爷嘟囔声细细地留下身后,南妩没听清,他似乎在抱怨,“挺好辆车,又黑又亮的,车主看起来也满有文化档次的,怎么乱停车……” 她提着微微打颤的腿肚走到马路,路边停了辆黑漆锃亮的车,像是加长过的,南妩不懂这些,只觉得是辆难得的豪车。 她经过车身,车窗忽的缓缓摇下,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入了眼。 梁君白看她一会儿,递过张纸巾,“苏炳有事来不了,我正好有空,上车吧。” 南妩一段时间里看多女大学生遇难案件,从窗口接过纸巾擦去寒凉的汗,有点迟疑。 夜色阴影里,梁君白好像笑了下,他拿起手机拨通什么号码,下车,放到南妩耳边。苏炳轻快的声调响起,无非是些抱歉之类的话,末了,要南妩别客气地上车。 梁君白的手时不时碰到南妩脸颊,凉凉的,这动作到底激起南妩几分别扭,她远离几步,“刚才乱停车的是你?” 梁君白反问,“这个争取时间的方法好么?”话一落,他耸了耸肩,“我以为还不错。” 南妩忍笑,“是不错。” 上车后,男人自我介绍,“梁君白,苏炳上司。” 南妩见他尚且年轻,已做到苏炳这个部门经理的上头位置,便问,“梁先生是……总监?或者,新晨周报总经理?” 梁君白沉默着,十秒过后,他瞥着南妩,“怎么不再问下去,我看着,就只是停留在这个职位的人么?” 南妩哑口无言,男人高傲的模样,她竟无法反驳。 “你太年轻,我不敢往下猜。”南妩实话道。 “长你八岁,不年轻了,可以结婚的岁数了。”梁君白对答如流,有轻淡的笑意。 南妩一惊,这男人知道的太细,她有种错觉,再聊下去,她一点家底都会被抖出来。 “新晨周报是我的一个子公司,传媒方面的,我涉猎很广。”他抬眼,话不留情,“学新闻的,平常不关注新闻么?” 南妩脸一红,他似乎确实是传媒业不小的人物,南妩嘴硬,“我心怀民生和国际局势,倒不大关心公司的归属权问题。” “呵。” 梁君白笑出声,“u盘给我,等技术人员拿到密码,我联系你。” 最后,他又以联系为由,要南妩手机号码。 “苏炳有我号码的。” 梁君白靠边停车,“他是他,我是我。”说着,手机举到她眼前,“输号码。” 南妩无奈,“你在公司发号施令惯了,对么?” 梁君白想了想,换句话道,“请输号码,谢谢。” 南妩噗嗤一笑,便也从了他的意。 她下车,梁君白斜倚着车门,眸光随着她,似潭水最上头一层的粼粼波色,忽深忽浅。南妩从远处回首看他,心头不经意拂去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第一章 ,何处不相逢(3) 苏炳动作十分快,隔天下午就将密码给到南妩。 电话里,她稍许有些迟疑,苏炳问,“怎么了?” 她说还没动手,已经微微紧张起来。挂掉电话,南妩散漫地翻着手机通讯录,光标停在梁君白的位置,须臾,她失笑地关闭界面。 “嗨!mygirl,这条连衣裙好看么?” 朱颜跳出试衣间,穿了身绿色长裙在南妩眼前,用自以为妩媚的姿势转了两圈。 “好看。”南妩端详几秒。 营业员不吝赞言,“真的很衬你肤色,这款收腰的,不显胖!” “真的好看?”朱颜眨眼。 南妩笑,“我指的连衣裙本身,是好看。但穿你身上不太搭,映得皮肤暗了些,还有那收腰设计,把你赘肉都勒出来了。” 出了店门,朱颜勾住她手臂,“亲爱的,你太坏了,那营业员的脸色哟,啧。”她不忍直视般掩住面,口里啧啧有声。 南妩一副无可奈何状,“这年头,缺的就是我这样实诚的好苗子。” 朱颜甩她一双白眼,“哎,刚才和谁电话呢?” “苏炳。”南妩清清淡淡地说。 “哦。”沉默了会儿,朱颜想起什么,“他老板后来有联系你么?” 左手的玻璃窗反出一辆普通黑色轿车的影,晃得南妩眼一眯,“没,我们又不熟。” “话不能这样说,他不是要你号码了么?”朱颜像谈起什么振奋的东西,“不以联系为目的的索要电话,都是耍流氓!” 南妩记起他倚在车门时,一双眸子里的颜色,像烟头明灭的光落在身上。她不知道怎么记得如此清楚,耳边是朱颜侃侃的声调,她抿唇笑了,是呀,当真是耍流氓。 一日公司聚餐,南妩被琐事耽搁,忙完时分,她想下楼打车,门口震起十分喧闹的动静。 不多久,就听噼里啪啦,剧烈的摔砸声,有人扯着嗓子喊什么,声嘶力竭,场面似乎尤其混乱。 喧哗愈近,南妩被同办公室的姐姐拉进厕所,躲起来。 “怎么了?” 同事周子茹刚休完产假回来,她特别小心翼翼,“来的是家私房菜馆的小老板,嚷着从我们公司进货的食材有问题,把客人吃坏肚子,他被告了,饭馆也开不下去。” “真是货源的问题?”南妩轻声问。 “我说不好,反正一直没出过事情。”周子茹悄悄说,“老板人脉广,各方打点得妥当,别担心,我们失业不了。” 她们又躲了会儿,外头渐渐静下去,南妩从洗手间出来,隐绰听到有人吼,“我要揭发你们见报!见媒体!走……” 此时公司没剩多少人,南妩到前台,花瓶碎了一地,椅子倒在角落。 几个员工聚在一起心有余悸,“吓死人了,像黑社会一样。” 南妩问,“他们就这样走了?” “哪能!他吵着要去新晨周报揭发黑幕,把业务部小刘拉跑了,好像当初他是通过小刘和我们公司合作的。”前台姑娘紧张,“要报警么?” 总监快步到门口,“报警的事再说。南妩,你先去新晨周报,跟他们负责人交涉一下,什么食材有毒,纯粹污蔑。” 南妩懂,公司要开启危机公关模式了,甚至于,一家小餐馆的老板,连危机都算不上。 她到达新晨周报,见到那家店的老板,他雇的些闹事人都遣散了,他坐在南妩曾经面试的玻璃房里,垂着脸,眼窝一圈深深凹陷,眼睑青紫。 门开着,他没有之前的凶悍相,整个人是萎靡的,“我钱都投进私房菜馆了,十几年前和老婆离婚,儿子判给我,他刚大学毕业,过两年该结婚了,现在哪里还有钱……” 这时,小刘自走廊对面过来,鼻子下边有血,像被打过了。 男人一瞅见小刘,似头困兽,不顾工作人员阻拦,猛地冲上去再要打他。两人扭到南妩面前,那老板狠推小刘,回身撩起一只玻璃花瓶,他砸下时,南妩赶忙推了小刘一把。 南妩身穿食品公司的统一制服,老板红了眼,骂她,“你们是一伙的,骗老实人的血汗钱,你也不是什么好料!” 他作势拿玻璃瓶打南妩,南妩掉头就跑,只想着,打人不打脸,就是万幸了。 她方才踏出一步,肩旁黑影倏忽闪过,随后砰地声。 南妩回头看,黑色熨烫妥帖的西装,简约领带,白衬衣,是梁君白工作时间的标配。 他扣住老板手腕,一把擒到身后,顺便抽走那只花瓶扔进垃圾桶。动作流畅且快,南妩只来得及听见花瓶落地的响声。 “梁总。” 一个相貌干练的女人闻风跑近,她皱紧眉头,称呼一声,梁总。 梁君白眉间压了怒气,“什么人?” 助理罗洛汇报,“这是吴先生,上星期跟您提过的,吴记私房菜馆的老板。”她停顿,“吴先生怀疑进货的渠道商有食品质量问题,今天来我社提供信息。” 罗洛掐准时机介绍,“吴先生,这位,是我们新晨周报的梁总,他很重视食品安全方面的报道。” 男人吼,“你是这的头儿?那你别抓我,去抓她啊!抓她!他们才不是东西!蝗虫!无赖!” “我不是……”南妩委屈欲开脱,她这辈子还没被人骂过蝗虫无赖。 “不是什么!”男人一听来气,直起身又想拽南妩衣服,可梁君白似乎在一瞬加了劲道,他哎呦声弯下腰,手臂被反扣身后。 梁君白丢去一个‘别说话,交给我’的眼神,可仔细地看,他隐隐有笑盘桓在深眸之上,南妩似陡然坠入一口能溺死人的深井,水漫道鼻尖,周遭唯剩滑腻而爬满苔痕的井壁,想攀也攀不上来,她没由来地心一慌,后退到边上,撇脸不瞧他。 梁君白回应男人,“我不是警察,不负责捉人,即便我有执法权力,我只看见你意图对一个女孩行凶,吴先生,她是可以报警的。” 一席话,梁君白始终处在施力的擒拿状态下,说得大气不喘一下。 男人愤怒,却挣不开,“你们新晨周报打着为民请命的招牌,原来也是这种地方!” “哪种地方?”梁君白犀利反问,“我们受理了你的情况,采纳你的故事,安排专员调查。你来,有工作人员接待,你走,我们持续跟你保持联络。我作为公司领导,只是不希望吴先生在我司打架斗殴,难道不对?” 中年男人被说得一蒙,找不出辩词。 他冷静之后,眼球里血丝褪去,胸脯起伏着,好像脑中紧绷的一条弦乍然断了,更憔悴。 梁君白放开手,忽然问南妩,“你进那家食品公司多久了?” 南妩扁嘴,“没多长时间,四个月吧。” “你大学毕业多久?” 南妩想了想,“六个月。” 梁君白这才娓娓说来,声音沉冽透彻,“吴先生,听说你儿子刚毕业,而她,同样是今年应届毕业生,什么都没参与过的黄毛丫头。” 虽然梁君白在替她说话,黄毛丫头四个字,南妩听了,嘴角略抽搐。 男人更是无言,负责外联的工作人员恰时赶来,领他去到休息室。他回头看着南妩,好像想说话,而最终未开口。 梁君白整着胸前衣襟,过会儿,向南妩投去散淡视线。 南妩这才靠过去,“梁先生,实在麻烦你了,至于……”远远的,小刘在朝这里张望,冠冕堂皇的话总要说一二句,南妩正色道,“至于我司食材问题,稍后会有专业人员进行调查,在没证实之前,希望贵报社暂时不要报道相关内容。” 梁君白打断她,“回去转告你们领导,新晨周报对素材的真实性有严格把关,不会失了偏颇。” 南妩忍不住想笑,分明认识的两个人,在某些场合,要装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梁君白低眉沉声,意外得很配合呢。 “想喝点什么?”霍地,梁君白问。 南妩脱口,“牛奶。” “罗洛,拿两瓶热牛奶给她。”他说,眼如带笑,“压惊。” 南妩分了瓶给同事,小刘狐疑,鼻子里塞着染血纸巾,“还有牛奶喝,这么好?” 南妩笑眯眯,“梁总说给我们压压惊。” 梁君白回办公室,查看了番邮箱,抬头,目光慵散但敏锐,“有问题?” 罗洛神色微微古怪,梁君白推开电脑,十指相扣搁在桌前,想听她的解释。 罗洛否定,“不,我只是思考刚才的事。” “结论呢?” 办公室空调很足,梁君白脱下外套,挂在椅背。 “好像,我做助理这些年,很难得看见梁总你有些微乱了方寸,在走道的时候。”罗洛带笑地说。 梁君白默然一秒,“很明显?” “一点点。” 梁君白不语,拉回电脑阅览邮件,然后不动声色地揉眉心。 罗洛带门出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向苏炳办公室,她站那,说,“你的话,我是信了。” “哪句?”苏炳莫名其妙,“我说过很多至理名言,史称真相帝。” “任何一个看似属于事业的男人,前方都有一个能压制他的女人在等着。”罗洛一推鼻梁眼镜,镜片散着微光。 苏炳乐了,“有谁来过?” “一个小姑娘,年纪很轻,皮肤白,眼睛弯弯的,食品公司职员。” 苏炳心中有数,“罗助,看不出你也挺八卦。” 罗洛不苟言笑,“八卦是女人的天性。而我更喜欢有事实根据的八卦,我愿意把这理解为,一个总经理特助的专业严谨性,谢谢。” 罗洛走后,苏炳双手背在后脑勺,闲适靠在椅背。 他想不出,梁君白和南妩,天南地北,千差万别,老男人大姑娘,哪里来的交集? 另一厢,南妩端起日历,拿记号笔圈出个日期,又放回原处。今个的闹剧似在提醒她,进了一家什么样的公司。 以及,该动手了。 第一章 ,何处不相逢(4)双更 南妩扳着指头过日子,周五她起了个大早。 财务总监在外养小情儿,但苦于家中红旗坐镇,外边彩旗飘的便显艰难,而每个周五他老婆会去娘家陪父母,很晚回家。他趁这时间出去与情人耳磨厮鬓,笔记本电脑就放在办公桌上,佯装出去外办,稍后就回的样子。 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南妩来公司头天,已听到不少风声,听说他老婆是个会查勤的女人。 按惯例,周五是个好日子,一到下班时间,已经走得差不多。 “小妩,跟你说个事。”周子茹靠近她,面露难色,“我儿子最近在生水痘,我想早点回去……” 南妩立时会意,“你的邮件我刚看完,这文案差不多把主任要求的都包括进去了,我再添个结尾,你先走吧。” “下回我请你吃饭。”她感激。 南妩和她一并走出去,“我原本也是准备加班的。” 报价单未到手,她当然不能走。 天色眼见暗了下来,南妩从打印室出来,途径的几间办公室多已经人去楼空。 公司的几处摄像头是之前余留下的,只在出入口的地方和办公室设有监控。走廊上,南妩脚步放的有些许慢,右手边办公室黑漆一片,昏沉之中,她霍然握住门把手,拐进一间屋子。 啪的声,公司整个暗下了。 拉掉电闸,南妩快速闪进总监办公室,门虚虚掩起,她一摁开机键,屏幕散起幽幽蓝光。 南妩能听见外面桌椅碰撞的声音,然后有人喊,“停电了!” 她手微微抖着,依次点开桌面上的文件夹,有些文档加密了,她干脆全部拷贝过来。 南妩背包离开的时候,电闸已经拉起了,她踏出校园不久,还喜欢背学生时代的双肩包。如果有人细细看她背包的侧影,连腰背都是轻微颤栗的。 风吹入衣领,南妩打了个喷嚏,她闷头往前走,冷不防撞到什么人。 “冒失。”又是相当熟稔的语气嗓音。 南妩低头将u盘塞给他,一时间没能喘息回神,调头想要走,却被梁君白拽进车里,一瓶牛奶放到眼前,“喝点。” 缓了须臾,南妩端着奶瓶,原本哆嗦着说不出话,此时不禁问,“牛奶?” “你不是喜欢牛奶么?”梁君白奇怪,“还是牌子也有讲究,这个我不懂。” “没,我不挑。”奶味在唇齿间弥漫开,南妩平静下来,在密闭的空间里,她以为有必要找个恰当话题,半天却只想出一句话,“那个,苏先生好像挺忙的,食品厂之后再没见过他。” 话一经落口,她已经后悔了,内心嘶吼,南妩!你起的什么鬼话题! 梁君白发动车子的手停住,“记挂他?放心,我会转达。” “当然不是!”南妩坚决否认。“只觉得比起他来,梁先生显然空闲多了。” “空闲?”梁君白漫不经心敲扣着方向盘,“不,我是特意来接你的。” 南妩咯噔一下,举目而望,竟对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她不记得,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有认识梁君白这枚人物。 梁君白看她眼神迷茫,叹了下,“再喝点水,我要开车了。” 南妩把水瓶插在背包一侧,车子缓缓开向马路,梁君白没问一句有关报价单的事,像是全然不在意。 “时间紧迫,我也不确定拷的对不对。”南妩低头凝看着不再打颤的手,“你其实用不着过来,得空了,我会去趟新晨周报。我和苏先生说过,要他别安排人接我,他没和你讲么?” “讲过,那又如何?” 他答的简单,讲过,那又如何? 这时候,南妩想象到前段日子,梁君白把车往别人车尾后头一横,纵然做了这等事,他凉凉又无辜的态度,恐怕也会噎得对方说不出话来。 南妩正准备呛他几声,手机却响了,她接完后脸色垮了几分,“梁先生,麻烦前面红绿灯小转弯,在绿地广场靠边停下,我约了朋友。” “男朋友?”梁君白拿余光扫她。 “不算是。”要她怎么开口说,只是个相亲对象。 “不停,晚上是犯罪高发的时间段,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最适合下手。”梁君白说的煞有介事,“我不能害你。” “我不过去闹市广场喝杯茶!” “不法分子就喜欢隐藏在闹市寻找猎物。”他仍旧淡淡出声。 然而到了十字路口,梁君白小转弯了,并略微不满地说,“如你所愿。” 黑车靠边停了,南妩摁下车窗,瞧见相亲男在茶餐厅门口站着,穿了厚重的毛线衣,正搓着手哈气。他碰巧也认出南妩,怔愣几秒,向车子走来。 南妩发现车把手扳不动,她疑惑地转头,“梁先生,车子锁了。” “是么?”梁君白用手撑头,慵懒靠在车门,“稍等,我找找开关。” 他的手指慢吞吞在车身游移,直到男孩走到车旁,时间算得很准,咔擦声,锁开了。 南妩腹诽,他绝对是成心的。 她下车同梁君白告别,梁君白微笑,“是该和朋友多出去聚聚,总呆家里对身体不好。” 他的语气如同两人相识多年,旧友一般,南妩似笑非笑,“我会的。” “到家发条信息,好叫我安心。” “好。” 梁君白驶到下个路口将车一停,车里装了蓝牙系统,他拨出苏炳电话,手机便扔到一旁。车头的导航屏幕上显示正在连接中,又几秒,苏炳的声音漏入夜色。 “周五来我这取u盘,看看里面有没有你想要的。” “行,改天我请南小姐吃饭,你一起来吧。”苏炳刚从健身房出来,音色很清爽。 “嗯,还有。”梁君白阖眸仰头,沉沉道,“苏炳,她被吓到了,所以我决定,你今年没有年终奖了。” 那晚上,相亲男孩不停询问梁君白的身份,南妩的态度始终是:一个朋友,你爱信不信。 这顿晚茶喝的不欢而散,一小时后她回到家,当真发了条短信 ——他被气走了,我是不是该说,如你所愿。 转眼梁君白回她——乖。 南妩躺在床上,她不断回忆,过去的某个刹那,是否曾遇梁君白。 倾盖如故,大抵这般。 第一章 ,何处不相逢(5) 周末,南妩换了身连衣裙,外头套件白色开衫。 南母听说女儿跟男孩出去吃饭,挺来劲,“什么学历的,是不是体面家庭的孩子,父母做什么工作?” 南妩理着拎包里的东西,“妈,又不是去相亲,我哪里知道那么多。” 稍会南母听见她和朱颜打电话,“把手机给我,我跟颜子说几句。” 南母几乎劈手抢来手机,上来便说,“颜子,我是阿姨呀,你今天跟小妩出去吃饭要帮她把把关,听说来的两个都是在媒体工作的?这还不错,但人品咱们不清楚,你精明,摸一摸对方底细。” 南妩原先没打算带上朱颜,但她死活想来凑热闹。苏炳是人来疯的性子,喜欢人多,朱颜便乐呵呵地蹭饭去了。 苏炳选的方位也巧,恰好是南妩那晚和相亲男进的茶餐厅。 南妩在家喝过药,又等了会儿朱颜,最后比既定时间早五分钟到了餐厅。她们到的时候,苏炳在靠窗位置招手,一脸苏氏招牌微笑,梁君白正看着菜单。 朱颜瞅着苏炳,偷偷跟南妩说,“这厮笑得可真明媚!” 走到桌旁,梁君白起身,微微颔首,他头次见朱颜,礼遇有加地伸出手,“你好。” 朱颜赶紧探出双手,握住梁君白,颇为激动,“你好你好,常听小妩提起你,终于见到活的了。” “哦?”梁君白勾出抹笑意,顺便抽回手,“提到我什么?” “年少有为,貌似潘安!”南妩脱口而出,一抬眼,梁君白朝她温和的弯了弯唇线。 朱颜又同苏炳招呼,“苏先生是吧,你好你好!小伙子长的真俊!” 她一副居委会大妈的聊天模式,苏炳倒也接的不亦乐乎,“谬赞谬赞,只是家父家母基因好。” 这两只是所谓的气味相投,没聊几下便结义金兰,兄妹相称。再加趣味一致,一刻钟过后,他们相约打保龄球,并且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南妩压根没理清楚,怎么一会儿时间,又只剩下她和梁君白了。 餐厅服务员推荐了一款情侣套餐,南妩脸红,“还是单点……” “套餐实惠,要一份,其余单点。”梁君白递过菜单给南妩,“点吧。” 服务员先下了情侣套餐的单,南妩咳嗽声,“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有什么企图。” 梁君白默了几秒,“恭喜你,终于看出我的企图。” 南妩被水呛住,脸又红了几分,她拿杯子挡着脸颊,仔细观察梁君白的容貌,一吐胸中疑惑,“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梁君白没有否认,眼光愈深,“你自己想,否则,只有我记得,是件很不划算的事。” 他的不悦摆在脸上,南妩颓唐地想,完了,还真见过,可她将过往岁月滤尽,仍是一丁点印象也没有了。梁君白是能一眼难忘的人,她纵使再清心寡欲,又怎会记不起来? “我,我去趟洗手间!”她落荒而逃,转眼消失了。 南妩才走,有人穿过走廊向梁君白逼近。 “你和南妩什么关系?”来人深皱着眉,劈头盖脸一句问话。 梁君白认得他,那晚约南妩喝茶的小男生。 梁君白抬了一下眼皮,极随便地扫他一眼,继而淡定地望风景,“这里是公众场合,你端着捉奸架势,倒是拿什么身份质问我?” 男孩语塞,然后扬着脖子硬撑,“虽然我和南妩只是相亲对象,但她若有男朋友了,就该说清楚,我绝不稀罕当人备胎。” 梁君白微不可见地一挑眉,心里思衬,哟,原来是相亲对象。 “备胎?”男人换个舒服姿势靠在椅背,“如果你口中小妩的‘男朋友’是指我,那么,你觉得她还需要备胎么?” 刚巧,南妩从洗手间回来,她讶异地瞧着相亲男,“你怎么在这?” 忽然,梁君白作恍然记起状,“哦,你先前问我和南妩什么关系。”他一顿,“就像你所看见的……” 男孩听完瞪了南妩一眼,匆匆离开餐厅。 梁君白与南妩四目相视,他凉飕飕地扭脸,“我还没说完,就像他所看见的……朋友关系。啧,真是急性子,难成大事。” 南妩噗嗤一笑,倒是镇定了心态,她坐回去,“点餐吧,我饿了。” 梁君白轻轻抚着腕表,“我似乎搅黄了你的相亲。” “谁说不是呢?”南妩心情意外地愉悦,“呐,不是苏炳请客么,他这一走,怎么办?” “从他工资里扣。”梁君白毫不含糊,显然没少做这样的事。 一顿饭吃了两小时,有说有聊的,时间如指间细沙,轻易流走。 朱颜到餐厅门口与南妩汇合,回去路上,她提到那相亲男。 朱颜眉头一挑一挑,“梁君白正紧挺坏的,但坏的对我胃口。不过你可要想好回去怎么和阿姨交代,她早先就要我来劝你,别对男方太冷淡了。我就说呀,我们家小妩是人淡如菊,心性摆在那,他若不懂欣赏,鲜花就插在牛粪上,不要也罢。” 南妩捂胸口,“啧,嘴好甜,赞一个!” 朱颜思索片刻,“讲认真的,那相亲男怎么样,你有没有谱?” “还可以吧。”南妩笑的疏离,“但也仅仅只是还可以。” 朱颜叹气,“这人呀,很难一聊就对心思。” “你知道他给我什么样的感觉么?”南妩低眉,微卷的睫毛投下细小阴影,“或许,我们会细水长流,会白头偕老,只是从生到死,我无法喜欢他。” 南妩从不相信,什么一见倾心便以死相许的爱。在她眼里,这世上最好的情,是在岁月长流,平淡时光里的念念不忘,又恰巧缘深。 如她所想,南母下午得到男方的反馈,大致是说南妩脚踏两只船。南母听的来气,结果相亲告吹。 南妩倒了杯热牛奶,在屋内听母亲打电话,她猜测着,如果梁君白见到这副局面,他一定很得意。 晚间,南妩收到学院微信群的通知,要她在近期返校拿优秀毕业生的奖状。南妩截图给朱颜,附字一行:陪我去医院配个药,再弯去学院取证书可好?让你重温一下青春年少。 朱颜发回一个暴走小人的图像:呸,注意你的用词,姐姐正值青葱年华! 南妩竟开始怀念起那段最糟糕的时期,她平白比别人多了一年的大学生涯,那时候,她身边没有梁君白,没有朱颜,一团糟粕样的时光,却也是不思量,自难忘。 第二章 ,岁月催人老(1) 南妩三天后向公司递交辞呈,一面物色新工作。 元宵节当天,新闻里报道食品厂涉嫌用病死猪肉欺诈消费者,南妩畏寒,揣着暖手炉,缩沙发里看新闻。 适时,梁君白来了个电话,南妩接起,他温醇的语调传入耳畔,“吃过饭了?” “嗯。”南妩有些犯懒,尤其听见他略带沙沉的声音,眼皮阖到一块。梁君白偶尔会拨电话与她,态度不疾不徐,不紧不迫,南妩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将日子过得悠远绵长。 “苏炳做了一个有关那家食品厂的专栏,近期会播。其中功劳,有你一份。” “又要有一批失业的人,我也算祸害了他们。” 南妩关了电视,到书房开了一盏暖灯。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那种食物吃死人,可没回转余地。”电话另一头,梁君白执一支钢笔,面前笔记本上有几条墨迹,“你,想看电影么?” 他忽然这样道。 南妩思索下,“最近没好看的,评价都不高。” 梁君白在电影二字旁画了个叉,备注:女方拒绝。 往上瞧,第一条赏花,旁边一个叉,备注:不到花期。 再往下,吃饭,仍旧画了叉,备注是没新意。 很明显的,梁君白在徐缓追求的速率之下,包藏了一颗焦灼未得人知的心。 最后他挥笔而就两个字:待定。 周末清早,南妩拉上朱颜去医院配药,两大袋中药,一副药二十四帖,只是一个多月的量。她失业待家的几天,南爸南妈以有人看家为由,报了个旅游团到外地观光,就剩下朱颜有车将这些药扛回家。 中药区取药较慢,需要工作人员现配,她们坐在椅子上闲聊。身后隐约来了对情侣,见电子屏幕还没跳出名字,男孩不耐,轻声道,“这么慢呀,出去转了圈还没配好,你吃西药不行么,非得吃中药。” 女孩脾气不好,当即冲他生气,“不知道西药伤身么?医生说我体弱,得拿中药进补,你有没有当人男朋友的体贴啊,才等多久就不耐烦了!” 那一时间,朱颜停下与南妩的交谈,脸色没来由得有些沉静。 男孩在后头诺诺发声,“把磁卡给我,我去问问。” 他走到柜面,同医务人员小声交谈,没拿到药,转身往回走,他这才注意到坐前排的南妩和朱颜。男孩怔在原地,不知进退如何,倒是朱颜笑起来,“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呀。” 老样子么? 高中以来,时隔多年,南妩早记不清楚男孩的长相。整个班上,大约也只有朱颜能一眼认出他,南妩看来,男孩似乎是有些变化的。 南妩唯一心存的印象是,男孩叫陈佑儒,女孩叫丁琼。 “好巧,在这也能碰上。”丁琼上前,眼里快速闪过丝不快,“五年没见了,是吧?” “嗯,高中毕业后,颜子去了外省重点大学,应该就没再见过。”南妩呼出口淡淡的气,“你们呢,好么?” 陈佑儒没说话余地,被女孩抢了先,她话里机锋凛凛,“论学业当然比不了你们,不过我和佑儒感情好,快结婚了,计划着下午回母校走一趟,故地重游。这女人呀,读的好,不如嫁的好。”她一双眼锐光闪闪,紧接问,“朱颜,你怎么都不说话,你学历高,混的比我们好吧?” “好说,一般吧。”朱颜双腿交叠着,慢条斯理,“也就八千月薪,房子首付刚结清,去掉月供四千,还剩一半结余,还好车子是全款买的,不用操心。” 朱颜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家境一般,可胜在有骨气,从小经济头脑发达,一心存钱给父母买大房子。高中时期她打工赚了不少钱,后来离开上海,到杭州读大学,早早在一家外企实习,坚持了四年,毕业后回上海的分公司,直接当上小主管。 看着风光无限,而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丁琼讪笑,“这么优秀,有男朋友了么?” 南妩微蹙起眉,“她不乏追求者,但岁数长了,眼价比年轻时高许多,不是谁都能看上。” 终于,陈佑儒说话了,也只有一句轻巍巍的。 “丁琼,到我们取药了。” 他落荒而逃般的刹那,好些画面如凉风,飕飕窜入南妩记忆的罅隙,“你说的没错,他确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此间阳光正好,朱颜眼眶被照得发酸,揉了两下,“嗯。” 南妩乘着朱颜的小轿车,一路穿花过桥,学院坐落在上海郊区,她们足足开了两小时。 南妩拿了优秀毕业生证书下楼,走到三层,朱颜要去厕所,“憋不住了,帮我拎下包。” 南妩到走廊等她,大学时候她常往来这边,一道嵌满四格窗户的长廊,连接了两幢教学楼。她站在角落,望向对面白墙上的几幅画,天外飘过一瓣浮云遮住太阳光,长廊缓缓暗下如黄昏时的模样。 “啊!” 几乎相近无二般的场景,霍地下,唤起了南妩略长久的回忆。 是了,她见过梁君白,在这条将暮的走廊。 三年前。 南妩大二,时逢期末考试期间,图书馆里坐满了人。南妩性喜静,她想找个空教室,开扇小窗,有风有光亮的地方。 她从三楼第一间教室挨个开门进去,却都是成群结队的人,她发条信息给室友:教学楼已被敌军全面占领,勿来! 室友道:我去小花坛复习,要给你留位置么? 南妩说:不要,那种花前月下,小手牵牵的地方,怎么适合复习! 室友冷笑:老娘怕他们?这么庄严的期末时间,不滚去复习者,我见一对拆一对! 隔着手机,她都能感受到单身狗的深深怨念。 其实,南妩只是太懒,不愿再下到小花坛。她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到空荡的长廊角落里,包往地上一放,拿起书本看起来。 那里,清静,有窗,有光线,甚好。 夏日的天暗得晚,转眼将近六点,南妩方才发觉纸张上的字有些不大明亮。但眼睛习惯了渐渐淡去的光线,她坐着没动。 暮色下的长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南妩当是哪个学生经过,没抬头。 那脚步声没入长廊拐角,忽而停住,又折了回来。南妩这才微微抬眼,一个恍然,原来天色已晚,朦朦胧胧的夕阳里,她看到个有别于学院师生样的男人侧影,至于为何‘有别’,全然是他气度使然,老成又缺乏学术气息。 那人走过去,又弯折回来,啪地一小声,他抬手摁开南妩头顶上的一盏灯。 南妩记得,他手指很漂亮,骨节深深,手掌长而瘦削。 灯亮的瞬间,他已经走开了。 南妩发呆了会儿,不知怎地,她在复习资料的尾端落下行字。 人约黄昏后。 还是好人多。 写完,她笑了,来句自嘲横批:女人就是矫情。 次日早晨七点半有个讲座,来人是资深媒体人,讲座时间定的相当早,听说他日程很满,全凭了和校长的交情才来开次讲座。 南妩依旧背着素花双肩包,戴了副耳机,小道蜿蜒,少有人烟。 一辆车驶过南妩身边停了,车窗摇下,里面人戴着一副遮住半脸的黑色墨镜。 “同学,阶梯教室怎么走?” 南妩被他吓了跳,摘下耳机,“什么?” 男人又问,“阶梯教室怎么走?” “直走,拐弯过桥,综合楼四层都是阶梯大教室。” 男人道声谢,车子徐徐往前开,南妩认出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昨天日暮时分,为她开了盏灯的手。 她习惯性出神几秒,又戴回耳机。正要走,男人的车子竟倒退回来,仍旧在她身畔停定。 男人下车,微一俯身,摘掉南妩的耳机,“走路别听歌,危险。” 他说完开车走了,留下南妩愣愣的。 后来,讲座没开成,那人临时有事,乘八点飞机去了新西兰。他似乎姓梁,全名叫什么,南妩没留心,即便当时留心了,也无法将这个朦胧的人影和演讲者关联起来。 如今,她记起这一切,那人体态声音是梁君白无疑。而她一场大病之后,日子过的辛苦,这些事情竟也记不得了。 如此两面的缘分,不似传说中的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两两转身,便是三年陌路。 回去的路上,南妩始终唇角含笑,她手撑着脸,看窗外倒退的景致,心里一遍遍想着,曾经替她开过一盏小灯,摘掉耳机的男人。 车开到市区,朱颜接到个电话,多是手机那头的人在说话,她没怎么应声,脸色淡漠而平和。 最后,她说,“我知道了,等我来吧。” 第二章 ,岁月催人老(2) “你要出去?”南妩问,“已经不早了。” “记得林夏珂么?”朱颜摁住太阳穴,没往日活泼劲。 南妩反应了片刻,想起挺多往事,“嗯,高中的小霸王,总欺负班里乖学生,好像家住学校附近,当年陈佑儒没少被他挤兑,后来还跟他混了段时间。” “陈佑儒这混蛋就是被他拖累了,原本以他成绩,不至于进三流大学。” “然后呢?”南妩皱了眼。 “然后就是今天运气好,陈佑儒和他小情儿回母校秀恩爱,被林夏珂撞个正着。”朱颜酝酿着措辞,眉眼已显疲态,“我年少无知时候跟陈佑儒在一起,没少替他跟林夏珂拼酒。” “明白。”南妩冷静道,“陈佑儒又想你去解围?他好意思开这口。” “林夏珂点名要我去。”朱颜缅怀般地一笑。 “小妩,我想去。” 她神情平整,寻不出一丝冲动,确实如她说的,只是想去而已。 “那一起。”南妩倔起来,也是怎样都拽不动。 朱颜到车外打了个简短电话,然后驱车到高中门口的大排档。 林夏珂还是老样子,人高马大,天生长的一副唬人样,而南妩认为他不坏,高中未分班前,偶尔会帮她搬个体育器材。陈佑儒更是没变,低眉立在大排档的招牌底下,清秀的五官里全是无措。丁琼躲他身后,不吭气。 朱颜曾说,她很心疼男孩无辜的样子,很心疼。 南妩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学校旁边没正规停车场,就一块空地,朱颜将车朝那一放,走到大排档,“哟,林夏珂,多少年了,还想和我喝酒啊?” “我就随口跟他一说,没想到啊,你还肯来。”林夏珂说话间,朝南妩轻点一下头,眼神又转回来,“朱颜,好久没一块喝酒了,今晚不醉不归哦!” 林夏珂后头跟着个男孩,是别班上的,南妩叫不出名字。他让出位,招呼她们,“两位美女,坐!” 南妩经林夏珂面前走过,大排档桌椅狭窄,林夏珂需侧身给她让道,应许是不太小心他被椅腿绊了下,南妩条件反射去扶他。林夏珂笑了,做个‘不用扶’的手势,走到外边拿酒,路过陈佑儒的时候,抬起酒瓶敲了敲他的肩,力道不重,但含着嗤笑,“你没朱颜有种,怂!” 陈佑儒抿着薄如蝉翼的唇,他从不敢反抗林夏珂,自年少至今。丁琼何时见过林夏珂的莽人架势,一句不敢说。 林夏珂给朱颜满上一杯,换手拿来水壶,询问南妩,“凉白开?” “谢谢。” 林夏珂笑对朱颜举杯,“老规矩,陈佑儒喝不来,你替,这一排喝光了,我放他走。” 桌上摆有十瓶啤酒,三瓶白酒,南妩挡住他要开白酒的手,“林夏珂,老同学见面,一上来就喝白的伤感情。” 林夏珂眼光一盛,再暗下,“好,只喝啤的。” 朱颜没二话的,几杯下肚,刚开始,与林夏珂的水准旗鼓相当。 喝到中段,她取只干净的杯子,酌酒半杯。她走到丁琼面前,“不替你未婚夫喝一杯?” 丁琼抓住男孩衣摆往后退,“我不会喝。” “难道我生来就会?”朱颜轻言细语,收回举杯的手,敬向林夏珂,“高中三年,你最喜欢欺负佑儒。” 林夏珂微笑着,手执酒瓶,不发一言地听她说。 “那时陈佑儒酒精过敏,而你不依不饶,想来我替他挡了你三年的酒。三年,足以练出一身好酒量。”这杯酒,朱颜喝了一口,转个方向去敬陈佑儒,张了张嘴,只惋惜一叹,“你呀……” 陈佑儒头埋的更低,嗫嚅几下,没能开口。 夜色浓时,一辆黑车停到空地一角,下来两个人,在大排档外站了有一会儿,待南妩察觉出什么,已无法分辨他们何时来的。 梁君白穿了藏青长披风,苏炳白色运动衫,像跑完步来的。 “梁君白?”从座位上弹起,南妩惊呼,“你不是在国外出差么?” “刚下的飞机。”梁君白精神不是最佳,但好在保持了贯有沉锐的气质,“担心你,就来了。” 林夏珂摇头,“朱颜,还带帮手的?”他一瞬不瞬盯着梁君白,拳头在冷风里握紧了。 朱颜回到桌边,已微露几分醉态,“谁知道你这几年混了哪些人,没个男人在旁帮衬,我不安心。”她指指梁君白,“不过,小妩,我可没喊他来。啧,刚下飞机。” 朱颜神色暧昧,南妩直觉自己该是脸红了,有些烫。又想到二年前的几次相逢擦肩,此时再看这男人,眼神飘忽游移,泛点微微的桃花红。 朱颜似是晕头转向了,拿酒瓶给苏炳,“你也喝。” 苏炳脸色略差,“喝什么喝,我还要帮你把车开回去,瞧你这点出息!” 梁君白走上前,扫眼桌间酒,“喝酒了?” “没,喝的白水。”南妩不晓得自己紧张什么,总之满满地背着梁君白出门鬼混的负能量。 他缓和面容,“这就好。” 朱颜还要喝酒,被南妩压下,“你有胃病,现在,差不多是极限了。” 梁君白比他们大许多,自成一番慑人风骨,对着角落情侣道,“都散了吧。” “他们是我请来的,哪能说散就散。”林夏珂站起,比梁君白矮了一点点。 情侣仍不敢动,梁君白道,“记住,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处以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他以劝诫口吻对林夏珂说,“小孩子过家家,点到为止就好,没必要玩太大,你说呢?” 梁君白拿出钱包,作势要给大排档老板付钱,林夏珂对他很有敌意,瞬间眼通红,“喂!谁要你付钱了!有钱了不起?” 梁君白淡漠瞥他,“放心,我只付小妩和她朋友这份,没打算帮你结账。” 南妩被他捉住手腕带离夜市,身后一阵酒瓶碎裂的声音,荡入空旷的风里,凄凄凉凉的。她其实不懂,为什么林夏珂这样愤怒。 朱颜是由苏炳一把塞进副驾驶,手舞足蹈,苏炳恨恨说,“我简直想拿绳子把你绑死结!” “讨厌!口味好重!”朱颜醉醺醺地嬉笑。 苏炳代驾,梁君白嘱咐南妩几句,便回去自己车上。 南妩半个身子才跨进车厢,后头有人叫住她,“南妩!等等!” 她回头,是陈佑儒。 男孩鼻翼两侧沁出汗,他说,“南,南妩,朱颜对我好,我都知道。” “你光嘴上知道她的好,有什么用?”南妩语气难免生硬,“她生怕林夏珂影响你学业,回回为你挡麻烦。文理分班后,你倒去和林夏珂混了,要她怎么不难过。” 陈佑儒辩解,“我如果不当他跟班,会被欺负的。朱颜去了文科班,我读理科,林夏珂为难我,她也帮不上什么。” 南妩冷笑,“你好像忘了,你是男人。” 他清俊的脸浮出尴尬,“其实,我挺还念以前的,挺怀念。”他看副驾驶的朱颜呼呼大睡,“南妩,等她醒了,你帮说声谢。” 南妩整个身子没入车厢阴影,不去看他,“你当然怀念,你恐怕不会再遇见第二个肯为你拼酒的傻姑娘了。”一些往事再入眼底,她不由酸涩,“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里,都有一个无所畏惧的朱颜,你如何不怀念?” 车门一关,苏炳开了出去。 须臾,他问,很轻,“他们怎么分手的,有小三?” “没有。他和丁琼是高三毕业后在一起的。”南妩摇下一般窗,始终向车外望。 她想起,朱颜和他分手后,说,“小妩,至少是我提的分手,我不亏。”当下她这么说,很冷静,背着人流的肩膀轻微抖动。 “颜子跑去和林夏珂较劲,问他怎么样才愿意放过陈佑儒。林夏珂说,还是喝酒吧,能喝赢他,从此再不欺辱陈佑儒。” “她输了?”苏炳用余光复杂地扫过朱颜,她睡得正香甜。 “嗯,颜子输在酒桌上,陈佑儒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苏炳问。 “怎么这么没用。”南妩喉头一哑。 他皱眉,极认真地说:怎么这么没用。 第二章 ,岁月催人老(3) 这之后,朱颜提出分手,但没说过他一句不是。 良久,苏炳等完一个红绿灯,才幽幽问,“她还喜欢这男的?” 南妩沉默半响,不答反问,“苏炳,你爱过一个人么,在最青涩的年纪?” “不算爱过,我的工作性质,你懂的。” “我也没有,但颜子有。”南妩掠发耳后,“我一路站在她身边,就懂了,那时候的爱情奋不顾身,然后无疾而终,所以念念不忘。但分离太久,缅怀便成为一种习惯,是可以无关喜爱的。” “那她还难过什么?”苏炳疑惑。 南妩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半天,她喃喃总结。 “大概,她只是难过,当她以成年人眼光看他的时候,这个曾经爱过的男孩,比想象中还要差劲。” 夜微凉,她话一出口,化作点点白雾。 苏炳开过一处十字路口,朱颜醒了,借着酒意撒泼,“我不回去!家里没人说话,会闷死!”朱颜父母曾是知青,后半辈子在杭州安家,她素来一个人住。 “由不得你。”苏炳目不斜视。 朱颜扑起,抢夺方向盘,“去小妩家!叔叔阿姨到外地旅游了,她家好,我要过二人世界!” “姑奶奶,别闹。”苏炳腾出一手,利索地压制住她,长期做揭黑记者的他掌握了良好开车技巧,单手稳稳握住方向盘,“你当我车上没绳索么?别逼我制裁你。” 朱颜动弹不得,咻地,她坐在那儿,眼泪簌簌落,“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苏炳面有青筋,“那你就不无情,不残酷,不无理取闹?” 朱颜泪眼婆娑,“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 待他们演完一出琼瑶,苏炳驱车开到南妩家,挑眉,“满意了?” 朱颜摇晃着下车,赞许他,“孺子可教。” 梁君白与他们一路保持恰当距离,黑色的车似蛰伏黑暗的猛兽,无声无息,最后在南妩站的花坛前停下。 “怎么不回去休息?”南妩从近处看他疲色的眼,心存怜惜。 “不甘心这么回去,想再跟你说说话。”他眼如炬,话却偏孩子气。 “说什么?”南妩好笑。 “就像现在这样。”他说,“你站在眼前,跟我说话。” 此时月皎洁,气氛正好,朱颜扶着苏炳的手,煞风景道,“小妩,我想吐!” 南妩稍会带朱颜上楼,朱颜闹闹腾腾,高唱一曲好汉歌。她们拐进电梯前,余声回荡在一嗓子‘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苏炳掏掏耳朵,到梁君白车旁,一拉门把手,锁住了,他敲车窗,“哎,捎我一程呗。” “自己打车去。”梁君白系好安全带,一本正经,“我需要回家倒时差。” 说完,车子一阵发动声,临走,他不忘提点苏炳,“明天准时上班,迟到扣钱。” 黑车风驰电掣开走了,苏炳怔了半天,对消失的车尾灯大骂,“梁君白!你不可理喻!” 南妩放了一缸热水,朱颜抱着个枕头瘫坐地毯上,癫癫地笑,“快!伺候爷沐浴,爷给你唱曲!” 她曲风一变,“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嘛?” 唱到‘一生陪你看日出’,南妩抱臂看她,“去洗澡吧,你没醉,我知道。” 她肃穆道,“不,我醉了。” “你五两白酒不在话下,轻易醉不了。” 朱颜晃悠去浴室,哭诉,“我喝酒,你都不拦着,你不爱我了。” 南妩将她垂到肩下的衣料拉了拉,淡淡的,“人总要有一个契机和荒唐的往事彻底决裂。” 朱颜顿了几秒疯癫之态,靠向浴室墙壁,细看之下,她神光清明,在灯下杂着细小的苦涩,“嗯,不再想了,毕竟,也不年轻了,哪能再当个疯丫头。” 很多人的青春里,都扮演过那个飞蛾扑火的朱颜。酒桌上,南妩找不出一个理由,去阻止她和过去告别,哪怕这个方式并不潇洒。 陈佑儒再差劲,也是朱颜一整个青春。 从今往后,断了念想,也好。 浴室漫开哗哗水声,南妩背抵着门,“他连堕落的姿态都太懦弱,你当初喜欢他什么?” 水声依旧,她隐约听见朱颜咳嗽几下,“谁知道呢。”雾气涂抹在玻璃门间,朱颜漫漶的嗓子穿过水雾,“年轻么,总是又傻又勇敢,遇见一个人,就觉得是世上最好的,当时的我怎么敢不拼尽全力。” 南妩点头,望着脚尖,“挺好的。” 隔日早上,朱颜睡到十点,被一波叩门声吵起来,南妩下楼买早点,留了张字条与她。 朱颜从猫眼里看到一个中年女人,身着黯红色毛衣,牵了个年轻男孩,模样约摸十七八岁。 “你们找谁?” “舅舅,舅妈,小妩,是我。”女人没能辨别朱颜是谁,反倒朱颜想起,南妩的大姑有六十多岁,早年生的第一个女儿也近四十了,和她看来年纪相符。 朱颜开门,女人见她陌生,局促地退几步去看门牌号。 “你好,我是南妩朋友,她父母旅游去了,不在家。”朱颜回身拿拖鞋,“你们先进来坐,南妩买早点快回了。” 女人很瘦,包裹在厚重毛线衣里,仍单薄得很。她拉男孩坐在沙发里,念念有词,“要乖,别乱跑。” 男孩从始至终头垂到胸口,不言语。 朱颜实在不晓得怎么和他们相处,南妩收到她求救电话时,一脚刚踏入进电梯。 “表姐,你怎么来了?有事?”南妩关好门便招呼。 女人叫宋怡,旁边是她的儿子何家飞。 “有事,有点事。”宋怡缩着脖子,口齿微微不清。她又唤儿子,“快,叫人,叫阿姨。” 南妩大姑比她爸爸大十多岁,结婚生子也早,以至于这个表姐也比她大许多,南妩六岁就是当阿姨的人了。 何家飞没开口,依旧头埋得深深。南妩不介意,“我们带飞飞到外头吃点东西吧。” 朱颜听见对话,偷偷从洗手间探出脑袋,叼着冒泡的牙刷向南妩挥手。 梁君白来电的时候,南妩还在去餐馆的路上,手机里传出电台dj的标普,她问,“你在车上?” “嗯,约了导演谈事情。你呢?” “我家来人了,准备找个地吃饭。”南妩汇报。 南妩走在林荫道下,草絮打耳畔飘过,柔腻地粘着领口,她忽自一愣。什么时候开始,梁君白与她,距离拉得愈发近,似有根线七曲八弯地牵着,一不留神,咫尺可碰。 “去哪吃,绿地广场么?”梁君白漫不经意问她。 南妩回神,“是呀,我侄子喜欢麦当劳,最近的只有绿地广场一家。” 挂断电话,梁君白思索了两个红绿灯,然后回电给导演,“杜导,今天见面,换到绿地广场的麦当劳,方便么?” 贺导一惊,“梁总喜欢吃快餐?” “还好,偶尔想吃点实惠的。” 梁君白心说,偶遇什么的,简直是既自然又和谐。 第三章 ,年少那场梦(1) 南妩打从服用中药起,不怎么再吃快餐,柜台前,她看到许多陌生新产品,咂舌,撇去酷炫名字,本质不都是肉么?她问宋怡吃什么,表姐总嘿嘿笑:“随便,随便。” 宋怡指着图片上的一款双层汉堡,跟儿子说,“吃这个么,肉多,能饱。”一句话,引来收营员淡淡侧目。 男孩瞄眼菜单,点头,视线又移到别处。最后南妩做主,点了两份套餐,再要个全家桶,和一份玉米杯。 临近中午,麦当劳人多嘈杂,门一掀一落间,冷风与光拂面扑来,南妩舀玉米粒的手被吹得冰冷。对面,宋飞拿张纸巾,自己吃几口,停下去给儿子擦擦嘴。 南妩张口,和煦问,“大老远过来,怎么了?” 宋飞给儿子拿块鸡翅放汉堡盒里,踟蹰道,“何晓做生意了,做生意要钱,钱不够……” 宋飞半天话说不清,好在南妩听明白了,替她组织句子,“表姐夫做生意缺钱,要你来这边借?” 女人应,眼光紧张,“对的。” “他做什么生意?” “我不懂,就是做生意。”女人显得无辜相,轻微佝偻的背靠在角落。 她怕何晓,嫁进门第一天便被管制起来,因为智力有些先天不足,注定处于被呼来喝去的地位。生下何家飞之后,男孩头几个月不似一般孩子哭闹,大姑称是乖巧好养活,大了些,确诊为自闭症、轻度智力缺陷。 “表姐夫……”南妩眉心皱起,“不会赌瘾又犯了吧?” “不会的!他说没有!”宋飞情绪激动,她强调,“是做生意。”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等爸妈回来,我会转告。”提到何晓,南妩一阵晕眩,她强自稳住,“你别急,先吃吧。” 麦当劳拐角皮座处,光影微暗的地方,梁君白拿橙汁的姿势像喝香槟,视线稍稍一倾斜,就对上门口一桌的人。他心生赞叹,从这个角度瞧南妩,发缀着细润的光泽,散在脸旁,别有一番滋味。 “梁总,你看怎么样?” 导演话毕,询问梁君白意见。 他带来一个二线女演员程又岚,意欲参演梁辰传媒负责的一部新戏,杜导夸她演艺经验如何丰富,天花乱坠的,而梁君白压根没听进几句。 席间,杜导说,“我们家又岚长得好看。” 梁君白端详南妩侧脸,想着:嗯,是好看,皮肤很白。 杜导又说,“又岚好学……” 梁君白点头:第一回见到小妩,她就在复习功课,连灯都不晓得开,确实好学。 杜导再道,“外界说她长得魅,其实又岚也可以扮演很有气质的人物……” 梁君白沉吟: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妩爱读书,难怪气质好。 最后,直到杜导问,“梁总,你看怎么样?”梁君白方如梦初醒,声色未动的,心神回到饭桌上。 若眼前有美酒一杯,程又岚会捻只高脚杯,倾身敬一敬梁君白。奈何麦当劳里,梁总手里又是橙汁,程又岚没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几次想说话,或做些撩拨的动作,都被导演按下。 “杜导看过剧本?”梁君白放下橙汁,味道太怪,他皱眉,“说说看,女二是什么性格?” 谈到电影脚本,杜导口若悬河,“《挽歌》是部民族史诗的大剧,我认为女二角色很有挑战性,她原先是官绅之女,在省重点女子学院读书,品貌皆好。在中农土地革命时候被抄了家,然后开始坎坷漂泊的一段人生,她凭借高等学识育人教书,影片最后加入了抗战洪流。” 梁君白没打断他,等杜导说完,他重复几个关键词,“杜导说的,女子学院,育人教书,女二身上书卷气很重,程小姐……长相太妩媚,你觉得合适?” 程又岚心高气傲,“一个好演员是可以胜任各种形象的,梁总你说呢?” 梁君白承认,“演技是重要,但让一个月饼脸盘,身材丰腴的女人演林黛玉,再神似,形也不像。” 程又岚还想驳斥,被杜导狠狠一拉,只听导演赔笑,“梁总,别说女二,女三四五六七都认呀,能演你们公司一部戏,又岚也是长见识了。” 梁君白笑而不语,他心思又飞去南妩身上,女孩刚买了杯饮料回来,放在她侄子面前,躬身说着什么。 “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程又岚拿了手提包,起身向外走。 她深吸口气,双眼朝上一翻,忍住爆脾性。 洗手间在南妩一桌后头,程又岚经过的时候,何家飞在掰饮料盖子,宋怡憨笑,“飞飞爱吃冰,里面有冰。” 这杯的盖子略紧了些,何家飞几下没打开,他一用力,盖子沾着汁飞出去,砸在程又岚裙摆上,白绸似的布料留下几滴棕色污迹。 程又岚立时尖叫,“我的裙子!”她心情本就不大明朗,一口气冲着何家飞,怒骂,“怎么喝东西的,溅了我一身,有没有搞错啊?” 女人声线尖得扎人,宋怡吓到了,何家飞像没听见,拿吸管摆弄杯子里的冰。 南妩赔礼,递她干净纸巾,“抱歉,他不是故意的,先用纸巾擦擦吧。” 程又岚夺过纸巾,擦了几下,污迹漫开,她生气,“让我怎么出门!”对何家飞道,“快给我道歉!” 南妩挡到他们中间,“这样吧,如果您的裙子需要干洗,那费用我们出,真的很抱歉。” 程又岚不依,“我就要他给我道歉!” 从小至今,南妩没听见何家飞说过一句整话,道歉?很难。 “他不擅长和人交流,对不起,我代他赔礼道歉也是一样的,他是我侄子。”南妩好声好气,毕竟有错在先。 “我不接受!”程又岚咄咄逼人,指着宋怡,“你是他妈?”宋怡怯怯一嗯,程又岚骂,“会生不会养啊,别怪我话不好听,你儿子太没家教!” 宋怡不乐意,“飞飞是老实,不会说。” 闻声,周围已传开窃窃私语,梁君白赶来,“发生什么?” 南妩先一怔,但她顾不上追究别的,“我侄子不小心把饮料溅到这位小姐身上……” “我只要他向我说声对不起,过分么?你们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呀!太可笑了。”程又岚一步上前,越过南妩,抓住何家飞衣领,“喂,跟我道歉,听到没有。” 离近了,她看清何家飞的面部表情,呆滞,没有太多年轻人的神采,她愣住,喃喃,“原来是个傻子。”顿了一秒,程又岚继续强硬,“哪怕是哑巴,你今天也得跟我道歉。傻子怎么了,傻子犯错就不用惩罚么?” 南妩眼神冰冷,她听不得这轻蔑的话,“请你不要侮辱人。” 梁君白辨白出一二分事态,他拉住女人,“够了,松手。” 程又岚被他的冷冽吓到,一颤,小声辩解,“本来就是傻子,傻还不让人说了。” 她手松了,但仍搭在何家飞领口,黑红色假指甲时不时戳到男孩脖颈的皮肤,僵定间,男孩霍然使了猛劲推开她,程又岚踉跄倒入杜导身上。 突如其来的一推,她吓着了。 椅子没任何先兆地狠狠擦过地板,像汽笛的长鸣刺激着耳膜,何家飞冲出麦当劳,椅子翻倒路中央。 “飞飞!” 宋怡尖叫着追他出门,南妩耳边,荡着程又岚咄咄逼人的女高音,麦当劳放着冗杂的歌,椅子从眼前摔落,表姐尖叫着跑远,她紧随其后跑入广场,风鱼贯入耳,被各种远远近近的声音挤压着,宛如一千头羊驼踏过脑壳,头疼得更厉害了。 梁君白盯着杜导,那是使得人脊骨发寒的眼神,“这种素质的演员,梁辰传媒不欢迎。” 直白了说,不是封杀程又岚么?杜导汗滴下来,“梁总,她年轻不……” “你可以选择和她共进退。” 梁君白大步离开,开门时的凉风刀子一样拍着杜导的脸,这句又译为:不舍得她?行,跟她一起滚。 追上南妩,凭梁君白的步子,没花片刻时间。 宋怡从背后抱住儿子,男孩挣扎不止,南妩缺乏安慰他的经验,头痛在奔跑中转移到下腹,她一手抵住小腹,估摸是要来例假了,浑身不得劲。 好在宋怡力气大,男孩挣不开,眼神淡淡失焦,不由分说,扬起另只手去抓南妩,他本能地想摆脱束缚。 那一抓,皮开肉绽,甚至能听得瘆人的响儿。 “嘶。” 梁君白极缓的,轻的,咂口凉气。 他斜刺里用臂膀挡住宋家飞,隔着衣服,也不能幸免于伤,血痕是肯定有的了。 “飞飞!不好这样。”宋怡不断呢喃,良久,何家飞才渐渐安静。 南妩要掀梁君白袖子,着急,“给我看看。” 梁君白反手握住她,“不疼。” 南妩别扭,眼睛在两手交握处流连好几秒,终究没抽开。梁君白眼梢带笑,瞳孔颜色黑黝黝,“送你们回去?” “我侄子不喜欢坐密闭的小轿车,我带他乘地铁。”南妩为难,“你……”南妩直觉他的手臂该上些药,至少掀开袖子判断一下情况,又想到,梁君白约了人,只是在麦当劳谈的事情得多随便? “已经谈完了,接下来我很空。”他暗示。 宋怡看他们作态亲密,问,“小妩……男朋友?” 南妩才要否定,宋怡自言道,“牵手了,肯定是的,小妩不是不正经的女孩。” 宋怡情况特殊,以至大姑一贯教育她不能让男人占便宜,牵手之类的只能和丈夫一起。南妩到口的话憋回去,干笑两声,随后她听见,梁君白似乎也笑了,清清爽爽的笑声。 梁君白买来三杯奶茶,因为宋怡在到地铁前喊渴。奶茶铺排长队,南妩领母子二人到房檐下等。梁君白排在攒动的人流里,他西装革履,是约人谈事的搭配,混在一众闲适打扮的人里头尤为惹眼。 他点完饮料,又跟一帮小年轻到旁边等号,一本正经的样子,偶尔看眼手表,有人朝梁君白笑,他捏着号码牌似乎在叹气。 南妩远远的看着红了眼眶。 有那么一刻,一秒,一种情境,你会那么莫名喟叹,这辈子,再也遇不见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地铁站外。 “你真要送我们?”南妩问,“你是开车来的吧,不开回去好么?” 梁君白从学术角度回应,“有科学表明,长期坐车不走路的人会导致下肢血液回流不畅,心脏功能减退,身体疲劳以及,肾虚。” 第三章 ,年少那场梦(2) 宋怡不太明白梁君白说的话,只知是不利于健康,便附和,“那是要多走走,走路好。” 梁君白擅长沉稳地拿话噎人,他不常笑,顶多在说话时抿抿嘴,闯荡江湖多年,练出一手地道的梁氏冷幽默。 南妩锤他肩膀,无奈,“你怎么都有道理。” 上了地铁,南妩卷起他衣袖,小臂有两道抓痕,不深但表皮破了,血蹭在衬衫里层。 “到表姐家之后,我拿药给你擦。”南妩仔细放下他的袖子。 “你下周末有空么?” “嗯?”南妩沉吟,“这个……” 梁君白扣好袖子纽扣,“要想这么久?” 南妩带些现实的悲凉回复他,“这个问题完全取决于你要干什么,吃喝玩乐的话,还是算了,我是一只失业狗,活该留家里找工作。” 地铁传来报站声,视野里有一片白炽灯的柔软光亮,梁君白几秒没说话,须臾,开口,“我车子被划了道口子,要送4s店修理,邀请你作陪,这个理由能接受么?” 南妩倒吸凉气,梁君白的车哪怕破条小口,修起来也贵得出奇,“什么时候划的?” “昨天停在大排档的时候,我猜。” 南妩跌了两步,她当然没忘梁君白作何去的大排档,惊恐,“所以,我要负起一定的责任?” “虽然你难辞其咎。”梁君白温柔看她,“但我会强迫你陪我修车么?不,不会。”站外人群蜂拥而至,他没抬头,似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其实,我还是相当喜欢这车的……” 南妩妥协,顿了顿,咬牙忍痛提问,“修一下,大概要多少钱?” “不用,你只要人来。晚上我把地址时间发给你。”他隐隐笑了。 宋怡所在的是老式公房,楼与楼挨得紧密只留一人容身的缝,每栋楼有六层,没电梯,楼阶暗灰斑驳。南妩随他们上楼,然后取些擦皮外伤的药膏,梁君白楼下等她。 今日天阴,大叶瓣遮蒙下的小径泛着灰褐,梁君白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一支蘸了墨的钢笔,找个光线稍好的地方,在尾端记下:修车。备注:借用女方愧疚心以达到约会目的,可行。 南妩到了房间,拉开一间屋子的窗帘,梁君白头顶那棵树亭亭如盖,他拿笔记什么东西,隐约似有觉察南妩目光,抬头,本子和笔揣回衣兜。南妩扶着帘布,向他微笑招手。 梁君白双手抄裤袋里,温温地望女子。 面前传来锁头打开的动静,老式大门里侧,三个年迈妇人臂挎菜篮走出来。 “隔壁502,那小姑娘长久没来了,我下楼看见她,瘦了。” “五楼的?”一人搭话,“我跟这家不熟。” “哦,那个呀,我知道。”当中红大衣的老太插了句,“前几年五楼的大晚上叫了辆救护车,我在外面乘凉,救护车声音多响啊,好多人围观。就那女孩,躺到担架的时候,裙子上都是血。” 她们聊着走远了,梁君白之前对公寓里头的格局瞧了几下,一楼层两户人家门对门,相隔不超一米长。 五楼,五零二。 从南妩招手方位足以判断,那是宋怡家的门牌号。 梁君白拧紧眉头,南妩大二的时候,他头回碰到她,当年南妩一色的雪纺连衣裙,气色干净,二十岁的她是清素了些,但顾盼流转间没有病态。他记性并不太好,可依旧记得,在他乍然打开的灯光下,南妩抬眼望过来,唇不笑自弯,两颊抹上落日余晖,淡淡的红。 南妩因为什么休学,这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梁君白,撩袖子。”南妩跑下楼,一点点的喘。 梁君白复杂地看她一眼,随手挽了挽袖子,什么也没说。 “你刚才写什么?”南妩问。 “商业机密。”梁君白补充一句,“只告诉未来老婆。要听?” 南妩红脸,一时话说不利索,“算了。反,反正你说了我也不懂。” 说话间,她踢飞数颗小石子。 小区年岁悠久,绿化面积不大,当中劈开块空地,傍晚时分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坐着聊天。南妩经这走过,一个男人抛出网球,他对面匐坐着只边境牧羊犬,毛色黑白分明,球至上空,它鱼跃而起,一口咬住网球,完美落地。 南妩看得停了下来,由衷叹服,“好帅。” 她出神几秒钟,忽然,梁君白显现在视野之间,他背身对着南妩,跟男人说了句话,这个距离,她什么都听不见。 男人微笑地转个身,举着球问她,“小姑娘,想试试么?” “我可以么,要怎么做?”南妩上前,牧羊犬趴在水泥地上,黑葡萄似的眼珠盯着她,尾巴摆动得像根小钟摆。 南妩轻轻摸它,它尾巴摆得愈欢。 男人拿抹布把网球擦干净递给南妩,南妩站在他原先的位置,试了一次,球扔得太近,大狗没接到,它叼起球送回南妩腿边,哈哧哈哧地吐舌喘气。 “一脸谄媚。”梁君白批评它。 狗主人笑,“它喜欢女孩,漂亮的女孩。” 第二次尝试,南妩犹豫该用什么力道抛球,背后倏尔被一股温度虚虚实实地环绕,梁君白伸手绕过她臂膀,握住她拿球的手,胸膛时近时远贴着南妩的背。 “要高,要准,才方便它接。”气息淡淡的吞吐入耳。 然后,他不满道,“你从来没那么专注地看我,我还不如一只狗?” 梁君白下巴微凉,有意无意摩挲过她头顶的发,最后怎么抛球,怎么离开的小区,南妩都恍惚没多少印象,连那只边境牧羊犬的模样她也忘了大半。 她认为,梁君白实在坏极了,坏的她都说不出口。 她气闷地问,“你一开始跟大狗主人说了什么?” 梁君白回忆,他说了什么?哦,他只是说,我爱人喜欢狗,能让她试一下么? 两天之后,经过多次面试,南妩成功录取为一家外企文员,路程比前家远,来回需要两小时。 南妩的活计很琐碎,领导是个刚生完孩子的严苛女人,部门私下群里都在传,她为拼工作连生孩子都没请几天产假,如同女战士捍卫自己的高层岗位。 在她手下,南妩一入公司深似海,连着加了几天班,给足了她下马威。 南妩父母旅游回来,听她说何晓借钱做生意的事,两口子交换眼神,行李都没摆放好,老爹匆匆拨通他姐姐的电话。结果大姑并不知情,只说会去了解情况。 一早南妩醒来,客厅在放娱乐新闻,她睡眼惺忪地坐桌前,“爸,我不要看这台。” “那看什么?” “动物世界,牧羊犬,有嘛?” “……你自己播吧。”遥控器搁到椅子里。 南妩闭眼一摸,拿起,实在没睡醒,眼皮都懒得翻。 换台之前,画面一切换,变成另则娱乐报道。要闻中,主播用富有磁性的声音撒播八卦:日前国内当红女演员程又岚在访谈节目中惊爆曾被传媒大亨潜规则,暗指对方为梁辰传媒董事长梁君白。 一段程又岚录制节目的片段紧随其后,她端坐沙发双腿交叠,关于潜规则,具体到哪年哪个城市,她张口就来。此条花边新闻最后配了画外音,‘小编我都惊呆了,深感贵圈太乱。’ 南父倒壶茶回来,看不太懂,“现在小年轻这么开放,什么都敢说。” 南妩发呆良久,她似乎听到梁君白上头条了,关键词还是娱乐圈的不朽话题:潜规则? 这下当头一棒,南妩瞌睡全醒了。 程又岚?原来麦当劳遇到的女人叫程又岚,是个二线女演员。 第三章 ,年少那场梦(3) 南妩中午跟朱颜约好吃饭,选在公司附近的韩式料理。 整个早晨事件,办公室女同胞将程又岚出道史翻了个底朝天,从初期整容风波到潜规则,小道消息还细节至她八年前出席某个电影发布会,声称自己是程咬金的后代。 南妩不理解这种信息有什么八卦价值,让一众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一姑娘笑岔气了,“哈哈哈,程,程咬金,你说好不好笑?” 南妩卖她个面子,停下敲击键盘的手,回转头看她,一愣,接着温柔低声道,“嗯,好笑。那个,主任在你后面。” 姑娘这回真岔气了,直咳嗽。 至于为何矛头全部指向程又岚,因为关于梁君白的资料甚少,没什么可深扒。除去为公司及新戏做宣传,他干练的秘书挡去很多八卦歪风。 午饭时间,朱颜迟到五分钟,她哭丧脸,“小妩,我犯错了,请组织原谅!” “怎么了?”南妩从菜单间抬头,镇重其事,“组织决定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林夏珂找我问了些事,我可能表达有误。”朱颜瞥着别处,心虚地对手指。 “他?” 事情的脉络要追溯到朱颜出公司那会儿。 林夏珂穿了大片破洞的牛仔裤,衣服袖臂套了几只银环,哐当哐当地响。林夏珂蹲台阶前抽烟,守到朱颜出来,他丢掉烟头,拿鞋底碾去火星儿。 “喂,朱颜,我问你点东西。”他一身烟熏火燎的味儿。 朱颜捏起鼻子,“什么重要事情,值得你来公司堵我?”她追问,“你哪来我公司地址?” “我想要当然有法子,你别管。”林夏珂手指转着打火机,“南妩真和梁君白在一起了?” 朱颜揣测,梁君白大小是个偶有出境的名人,那晚喝酒着实也不愉快,林夏珂能从报道配图里一眼认出他,算作正常吧。 她沉吟,久久不给准话,“这个……不好说,你懂的。” 林夏珂的气温急剧下坠,直至冰点,他是不动气也显凶蛮的人。他冷眼,“看新闻了么,梁君白潜规则女演员,那种货色……” 他骂,那种货色,他没说清楚,话头指的是程又岚差劲,还是梁君白。 朱颜一惊一乍,“真的?不能吧。他这朵高岭之花,不像饥不择食的啊。” 林夏珂二话不说,晃着叮铃哐当的铁环,留给朱颜一个深沉背影,有些张狂,又漏出一缕缕外渗的危险。朱颜喊也喊不住他。 听完,南妩十分恨铁不成钢,盘问她,“组织有个疑问,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要回答‘不好说,你懂的’。” “感情这码子事谁说的准。”朱颜一脸理所当然,“也许你们谈了,也许你们谈过又分了,也许你们闪婚了,也许你们闪婚又闪离了,也许你们领证前已经珠胎暗结了……感情如此微妙,我怎么好说呢,没想到林夏珂悟性太低,听不懂我话里玄机。” 南妩勾勾手,“来,把头伸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朱颜捂脸,“梁君白真跟人苟合了?” “这些我是不信的,他多么骄傲,做不来这种掉价的事。”这场绯闻大战,南妩或许会是撇去梁君白之外,第二淡定的人。 “那,你说,林夏珂他要干嘛?” 南妩沉默,她大概知道林夏珂会做什么。 如果说,陈佑儒是朱颜青春期的一场劫数,那林夏珂就是南妩学生年代里的意料之外。 饭后南妩思想再三,拨通梁君白电话,“你当心林夏珂,他今天找颜子问了我们的事,其实你跟我一清二白……” “等等。抱歉打断你。”梁君白插话,“他暗恋你是一回事,但是否有资格干涉你的感情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他停顿,淡淡道,“对,我吃醋了。” 南妩靠在走廊深处的墙壁,想笑,“我跟他,就是你跟程又岚,别捕风捉影,没有的事。唯一不同,林夏珂待我不错,而程又岚一心往你身上泼脏水。” 梁君白背脊离开皮椅,眉头舒展带笑,“哦?你也知道我在12年,香格里拉大酒店,五楼总统套房,下午三点,潜规则了她?” 南妩笑出声,“我了解的没你具体。” “我看了完整视频,归纳总结,以上是全部信息。”梁君白清清嗓子,颇为在意地问,“作为交换,说说那小子吧,他追过你?” “没有。”南妩往前踱步,“相反,整个高中时期,我们总共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梁君白甚为满意,“好,很好。” 只要他无关南妩的过去,梁君白有信心,他同样轮不到南妩的未来。 这时,罗洛敲门,拿来一叠下午新剧《挽歌》开机发布会的资料,剧中男女演员乃是一线老牌艺人,同梁君白私交甚好,他应邀出席发布会,一面是为公司造势,二来替老友捧场。 南妩挂断电话,倒杯水的间隙,一只飞鸟落入半敞的窗棂上,轻柔灵巧。她高中坐靠窗位置,春暖花开的节气,雀鸟成□□来小憩,南妩会在灰白水泥砌成的窗台洒些小黄米,引它们来啄。 当时她担任历史课代表,这光荣头衔归功于老师点芝麻点到她,砖头厚的历史书,定期抽查笔记和书后思考题,她负责将抽到同学的书集齐并上交。 “靠!我被扣了两百三十分!南妩,老师怎么批的?”男生拿回批改过的历史书,翻了最后一页,大喇喇的负二百三十,他有些承受不来。 南妩温和解惑,“历史书有二十四课时,每课时结尾有至少两道思考题,每题十分。”她关切问,“被刺激到了?” 他扔书,“心拔凉!” 南妩以课代表姿态维护*oss,“这个政策旨在鞭策大家学习,你的负二百三十分,老师可是拿计算机摁了十分钟,生怕少扣一分,最后亲笔誊到点名册上,留作期末考试的参考分,多么敬业!” 男孩气结,捂住心脏,“这回抽到谁的学号?” 他抢来纸条念,“28,36,47,33……咦,47和33号……”他乐道,“47是林夏珂吧,33刘烁,他们都不省油,有你好受。” 南妩想,他将对负二百三的仇恨发泄到自己身上,瞧那嘴脸,多幸灾乐祸。她惆怅,“祝下次负四百六!”诅咒罢了,南妩跑去收历史书,长发散在空中。 午后的风醺醺然,刘烁在林夏珂的斜对角,早晨最后一节体育课,他们穿着球服还未脱,刘烁高一已长到一米七八,手臂有画上去的纹身,被教导处谈话多次未果。 南妩轻轻喊他几声,刘烁醒了,但掉转头装睡。 南妩再接再厉,拍他肩膀,“刘烁,抽到你交历史书了,刘烁……” “你烦不烦啊!” 他嘭地弹起身,桌椅撞开几步远,凶神恶煞地瞪南妩。刘烁不蠢,他没做过笔记,更别提见鬼的思考题,这会拉低他期末平均分,有什么比装傻更彻底呢? 他何尝将南妩放眼里,轻蔑道,“滚远点,别来烦我。” 刘烁刚坐下,椅子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椅腿裂道缝隙,他朝旁摔去。 刘烁狼狈地爬起来,骂句三字经,林夏珂已经走到他课桌旁,翻他台板,旁若无人地跟南妩聊天,“历史书是么,别急,我找给你。” 南妩感激地又添一言,“你也被抽到了。” “哦。好。”林夏珂伸手蹭掉额头未干的汗,刘烁抓他手,骂,“林夏珂你有病!别动我东西!” “滚开。”林夏珂比他狠,拉开他朝后猛地一甩,大高个撞进别人的课桌,借着惯性,一阵稀里哗啦地乱响,接着砸到后墙壁。 同学吓得作鸟兽散,林夏珂拎起刘烁的包,开口向下,轻轻一抖,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刷拉拉落了满地。他蹲下,捡起历史书,抖去上面沾的细灰,“拿着。” 南妩赶快虔诚接过。 他回课桌取来自己的书,“去交差吧。” 两本书如新拆封的,里面只字未动。 做完这些,林夏珂回位子睡觉,困倦极了的样子,哈气连天。风掠过汗湿的球衣,辗转打旋,拂向他弯如银月钩的嘴角。 高三毕业,山高水远,各奔前程。 南妩听人说,林夏珂没考上大学,大专也还差几分,报了所成人夜校学电脑技术。 她再见到林夏珂,是病后第二年,南妩沿小区河道跑步,剪影投入红色板砖地,像皮影戏里落寞的纸人儿。林夏珂站在铁门边抽烟,烟头火光零星,照亮他蓄了胡渣的下巴,他脸型是棱角分明,黑夜似块深邃的画布,他是一幅铅笔素描画,有些地方,打着浓厚的阴影。 他问,“身体不好?” 他大概从旁人那儿听来些风言,南妩撑着膝盖,细细喘着,“已经好多了,谢谢关心。” 良久,林夏珂抽完烟,道,“保重身体,别太累。” 他只说两句,就走了。 在河边跑步的一年,她遇见林夏珂几次,之后却只是点头招呼,没说过一句话。一年过去,她寻到其他锻炼方式,不到那条河了,也不知林夏珂有否再路过这儿,站在黑幕如瀑的夜里。 南妩心如明镜,这人对她的感情,青稚,隐晦,失措,又无所求。 年少轻狂时,敢想敢拼,却没人捅破那层白色薄纱。如今一年沉淀过一年,躁动和勇气落到时光之后,她以为,就这样了,他们将和岁月一起,缓缓流逝,各自到老。 有关《挽歌》的开机新闻发布会,下午两点主创人员陆续到齐,梁君白卡点现身,发布会准时开始。 记者向男一顾洹生,女一杜妮发起问题攻势。他们都连续桂冠影帝影后的奖项,却是首次合作,两人讲起拼戏过程,全场笑料不断。 “我想请问顾洹生,《挽歌》这出剧感情线荡气回肠,是看点之一,你会不会因戏生情,和杜妮发展一段地下情?” 顾洹生转脸笑问杜妮,“你会不会因戏生情,和顾洹生发展一段地下情?” 杜妮轻呵,“去,没个正经。”记者们哄堂而笑。 “好的演员会避免混淆戏感和现实情感。”顾洹生说,“如果我拍部戏,谈段恋爱,这么没自制力,那白瞎梁总找我来演男一。” 记者又问,“梁总很少出席新剧发布会,今天是为什么呢?” 梁君白擅打官腔,也不失平和幽默,“两位主演吨位太重,和我私交多年,《挽歌》开拍前,他们警告我,如果新剧发布会我不出席,他们就罢演。你们看,大牌耍到我这来,我还得服软。” 又是阵笑,开场气氛称得上活跃而自如。 陡然,有人提高声音八度,问,“我想请问梁总,关于女演员控诉你潜规则,作为公众人物,被爆出这种丑事,你还能稳坐董事会么?” 整个会场蓦地冷飕飕的,大家寻找声源,一时凝神屏息,场面尴尬得没一点声音。 那人手举大世网的话筒,跟拿支棍棒没两样,少了些记者的架势,嘴唇上头一圈是细密胡渣。 有人悄悄嘀咕,“不是来砸场的吧?” 梁君白直视他三秒钟,不慌不忙地调整坐姿审看他,笑了。 林夏珂,有点意思。 第三章 ,年少那场梦(4) 主任走开一会儿,办公室姐妹活似脱缰野马,拿出pad播视频。 “啊!”妹子惊叫,“天哪,大世网好样的!问题犀利,直逼梁君白潜规则事件!” 南妩一听,不淡定了,她拔掉充电的手机,包里掏出个折叠型耳麦,溜到厕所打开视频。 《挽歌》新闻发布会。罗洛蹙眉,示意主持人将话筒给她,被梁君白一个手势制止了。 “无稽之谈。”梁君白西装俊挺,他冷静地坐着,以旁观者的语调打趣,“有关梁君白先生潜规则女明星,他表示,这一桃色事件,他也刚知道。” 南妩笑起来,躲在一格卫生间的角落,视频切换,画面转到提问记者,她笑容一僵,好像被泼了一壶不知什么滋味的水。 林夏珂嗤笑,“梁总想洗白自己?” 他一旁,另外拿大世网话筒的男人,南妩认得,高中时同班,大学主修的也是新闻专业。他战战兢兢,用看疯子的眼神频频瞄林夏珂,拿话筒的手僵定交握着。 “12年,我在上海呆到一月底,两月初去了新西兰,在那里成立分公司,之后一整年没回国。” 林夏珂粗声粗气,“什么意思?” “听我说下去。”梁君白沉着地继续道,“据我两小时前拿到的资料,程又岚11年拍摄一部跟赌场有关的连续剧,11年八月入剧组,十一月到澳门取景,次年五月跟组返回上海,当时,我已经在新西兰三月有余,时间上是错开的。” “你说一整年没回国,就是一整年?”他无不嘲讽地说。 “你可以去查我的出入境记录。”梁君白摊开手,“我不怕你查。在座众多媒体人,你们都是神通广大的关系户,这点事,你们能查到。” 窃窃私语传遍会场,林夏珂沉默几秒,“她或许记错了年份。” 很多人都在想,大世网什么时候招的愣头青,行事真冒失,恐怕是初生牛犊。 “我只见过她一面,上周六,杜冬尔导演引荐,她看中《挽歌》女二的角色。”梁君白一开口,闪光灯密匝匝袭来,他一举牵出影坛名望不低的杜冬尔导演,众人感慨,今天信息量很大。 “只不过,我拒绝了。” 梁君白不需要话筒,足以将声音传遍会场,清晰,温沉,就像大提琴弦上淌来的一阵风,若再柔和几分,简直一沾即醉。 “我只是普通男人而已,不愿意和冒犯过我心上人的女演员共事,我跟杜导说的很清楚,梁辰传媒拒绝和程又岚有一切业务往来。” 他的话,顾洹生吓了跳,杜妮也一怔,连罗洛都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苏炳在幕后端着咖啡,“啧,聪明,变相表白呢,这段位高明。”他悠哉喝咖啡,低头摆弄手机,给朱颜发信息,“有兴趣一起去揭黑么,亲,包车哦。” 会场登时乱成一锅粥,梁君白高调宣布封杀程又岚,并自曝有心仪对象。林夏珂无意识地垂下话筒,梁君白的回应大出所料,他怔忪着不知该说什么。身边同学飞快夺走他的话筒,一脸沮丧,“别乱说话了,我脑子大概被门挤了才同意带你进来。” 有记者追问,“梁总难得说这么多,是想向女朋友解释么?” 梁君白坦然,“既然有媒体朋友提问,借此机会,我希望她父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记者笑夸,“梁总好专情。” 斜刺里又来了个记者,“梁总,您真决意封杀程又岚了么,只因为她冒犯您女朋友?” “细节见素养,一个优秀演员,能走得最远的,一定是像我身边两位,像顾洹生,像杜妮,品性纯良,修养极佳。他们能成长为戏骨,而有的人,一辈子只能是戏子,这就是区别。”梁君白字字珠玑,句句打脸,“程小姐还有待磨练,梁辰传媒不适合她。” 南妩左心口如战鼓震动,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脖颈发酸,眼睛也酸。梁君白在聚光灯下,将自己置身舆论的风口浪尖,似乎没一句话是对她说的,其实每一句话都是为她说的。 这是南妩所听见过的,最深晦的情话。 南妩离开洗手间,主任找她有几分钟了,“人去哪了,找都找不到!” “我在卫生间,不太舒服。”南妩扯个小谎。 主任板脸,“给你半小时,我要看到会议纪要,发我邮箱。” 别人看她眼眶泛红,宽慰道,“别介意,她更年期了,就爱摆官架,以后找个好老公,炒她鱿鱼!让她知道,姐姐还不乐意干呢!” 南妩作虚心受教状。 《挽歌》发布会之后几天,舆论如一场冰雹,砸出许多深坑。 杜冬尔和程又岚的暧昧往事被一一扒皮,网友将程又岚访谈节目的视频字幕改了,梁君白三个字变成了杜冬尔,活生生一出状告导演潜规则的好戏码。 也有人质疑一切不过为炒作《挽歌》这部戏,持观望心态。 程又岚粉丝协会不服气,写声明指责梁君白作为高层,言语不知分寸,过多指桑骂槐的话抹黑和攻击一个弱女子,非君子所为。他们要求梁君白公开道歉。 网络掀起了两股对抗势力,无非一方支持,一方反对。而程又岚经济公司起先已经为她节目中乱说话而恼火,如今被梁君白的一记重拳打蒙了,迟迟未表态,任由舆论铺天盖地。 某日午后,网络流开一段麦当劳视频,视频画质略微模糊,但极容易辨认出程又岚的模样,其余人打了马赛克,视频时长七分钟,将程又岚的蛮横不饶全数拍了进来,直至梁君白和杜导赶来,她摔在杜导怀里,整段视频才算结束。 这引发又一轮轰动,显然坐实了梁君白的批评。 南妩多方打探,得到林夏珂的联系方式,一间中餐馆,坐落于高中母校后门,他们对面而坐,八年来唯独一次长谈,以旧友身份。 “说起来,我找陈佑儒麻烦,因为朱颜是他女朋友,而你是朱颜闺蜜。一来二去,私底下我也能常看到你。”他喝酒,喝的猛了,喉结上下滚动。 “猜到了。”女孩大多有根敏锐神经,她少年懵懂,却不无知,“可是,过去那么久了……” 林夏珂低头,他在笑,好像想起些事情,答不对题,“我不敢跟你说什么,你是好学生,课代表。我打架,厌学,家境平庸,混了所成人夜校,是不配。” “我挺奇怪的,别人追梦的年纪,我却没有梦想,我不打游戏,基本一关就死,我会喝酒,但谈不上喜欢。这种感觉是……”他说得很慢,似在细细思索着说,那些心里话,终得一个释放的闸门。 “空虚。”南妩形容。 “对,空虚。”他此刻倒很开心,“没什么能让我觉得喜悦,除你之外。大概,怎么说,用文人那套酸话,你是我唯一的信仰,嗯,大概吧。” 在南妩水色连绵的目光里,他像虔诚信徒。 命运真是奇怪,在正当最好的青春里,大家选择缄默地活,就像南妩说的,过去那么久了,反倒丛生一股勇气,将藏于时间深处的话,开诚布公。 南妩玩笑,“你当记者,会得罪不少人。”这终归是玩笑,顿了几秒,她说,“看到你,我很吃惊。” 林夏珂失笑,“老毛病了,见不得有人欺负你。” “梁君白么?”南妩淡淡的笃定,“他不会。” “梁君白这么值得信任?”林夏珂不解。 一盘菜端上桌,气雾从盘间袅约升起,视线变得含混,氤氲背后,南妩侧着头,“疑人不近,近人不疑。”她反问,“信一个人,才会允许他靠近,这是最基本的,不是么?” 林夏珂一愣,他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挽歌》发布会结束,他去找梁君白,单独隔间里,林夏珂警告他,“离南妩远点。” “我以为你明白的。” “你说什么?”他低喝。 梁君白背对他,站在一副油画前,手扶着深棕画框,“她不排斥我,我才有了步步紧逼的资本,否则,我一步不敢动。” 林夏珂如遭当头棒喝,他更早认识南妩,那段三年时光,是最无望的三年。而原因很简单,梁君白是对的,他该明白的,南妩从来没给他靠近的机会,从来没有。 第四章 ,与岁时同寿(1) 大姑周六大张旗鼓请客吃饭,起因是飞飞得到份工作,街道里安排的,一家面包加工厂做些简单手工劳作。 她大早拿个布袋来南妩家,进门喝了杯茶,“有什么东西给我?衣服,围巾,或者包?” 大姑熟络地在三室一厅中穿梭,南母晾着衣服,探身出阳台,“我这几年没正经买过什么,你去问问小妩。” 大姑家负担重,女儿宋怡在医院当清洁工,何家飞是患病之身,女婿更靠不住。她隔三差五地上门,变着法子讨要东西,南妩病后,她来的少了,许久没进这门槛,她今天特意拎个大空袋子。 南妩窗台的毛毯上有三只常用包,大姑看中其间的双肩格子包。 “嘿,好看!给我吧,吶?小妩。” 姑父跟进屋,“你什么都要,也好意思。” 大姑训斥他,“你懂什么!这是我亲弟弟家,我是他亲姐,小妩亲姑姑,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姑父拗不过她,对南妩说,“看她,还长辈呢,真是的。” 南妩习惯了,笑道,“大姑,这好像不适合你的年纪背。” “行的行的,宋怡也好用。”大姑说着,将包放进布袋,顺带便捎走包里一板巧克力。 餐桌上,何家飞埋头吃肉,南妩夹筷子菜给他,“菜也要吃。” “何晓做生意了?什么情况。你问过么?”服务员走过,南父把空茶壶给她。 大姑含糊,“嗯,要开间小卖部,随他吧,折腾几天就腻了。” “只是开店?”南父面容严肃,诚然一大家之主的作态。 “是吧。女婿说难听是半个外人,我也不好追着问。”大姑低头吃菜。 菜上来好几样,南父问,“何晓怎么没来,庆祝他儿子工作,他不来,像什么样。” 姑父接口,也是模凌两可,“他忙,公司加班。” 之后说起飞飞所在面包厂,大姑话匣子才打开,“这厂好啊,我实地看过,很大的,是上市公司呢。公司上星期来我们街道要这片区困难户的资料,飞飞资质算好的了,隔壁小区下云南知青的那家,他们儿子二十一了,现在吃东西都会流口水。” 一些大型公司会聘用身有缺陷的人,响应国家号召。 “这批招几个人,公司待遇怎么样,老板人好么?”南母关心。 “招三个,飞飞占一个名额。”大姑眉飞色舞,“给交五险一金,不错的。” 宋怡在旁赔笑,一劲地给儿子夹菜。 完饭后,念到次日要应梁君白的修车之约,南妩鬼使神差做了个美甲,她选的颜色淡极,结果一个小时之后,远远看着,像没涂甲油似的。 “很衬你。” 4s店外,梁君白称赞她的十指颜色,指腹抚过她微亮的指甲。 南妩乐滋滋,低头看,也不觉得那么淡了。 车把手下去几寸的地方有道划痕,不深,七八厘米长,从均匀的力道深度来看,基本是有人拿尖锐东西划过车身。 南妩惆怅,“你说,那些个仇富的是怎么想的?” “他们贫困,就见不得别人富有。”梁君白解释,“有些人眼里,这叫做天道不公。他们的行为,是替天行道。” “仇富,嫉妒,不甘,我都能理解,求而不得,心生孽障。但通过毁坏他人财物,平息情绪的人,他贫瘠,落魄,平庸,也是天意。” 两人从仇富出发,一人一句,一搭一唱,渐渐延伸到社会,人性,乃至生命起源的话题。 路过一间麦当劳,鉴于程又岚事件告一段落,南妩好奇,“麦当劳的视频是怎么回事?” 梁君白浅笑,慢条斯理地说,“人偏信自己耳听目看的,好比程又岚指控我非礼……” “潜规则。”南妩纠正他,“不是非礼。” “一样。”梁君白抬手摸她头,动作像在顺宠物皮毛,“不是所有人都会辨别信息的真假,舆论在第一时间倒向她,因为大众更希望这是真的,公众人物,潜规则,女演员,大老板,有看点,够敏感。而我发布会说的话,让公众动摇,因为他们的耳目接收到更有说服力的信息,舆论天平开始偏向我。至于麦当劳的视频,作为结束这场闹剧的前奏吧。我只是想要大众更直观地了解整件事,用他们的双眼。” “前奏?”南妩吃惊,“还有下文?” 梁君白耸肩,“她歪曲事实,散布虚假消息,我司法务部已经在走流程了。” 须臾,南妩吐出一个字,“狠。” 梁君白纠她,“确切地说,叫瑕疵必报。什么叫狠,你还没见过。” 南妩低头,轻声细语,“她得罪的又不是你,何必呢。” 梁君白思衬会儿,笑了,“你想我怎么接,不管接什么话,都会成为告白。你想听?” “你干嘛要说破!”南妩羞赧,以至气急败坏,“换话题!” 梁君白不依她,自顾往下说,“告白可以,但你准备给我什么反应?” 南妩见他认真相,心漏掉几拍,略微有些难受,忽然就沉默了。 柏油路间,梁君白停步伫立,风吹鬓角来,他说,“在一起吧,南妩,我想以男朋友名义和你走在阳光下,最好的状态是,一年时间,我爱护你,照顾你,你观察我,考虑我,一年之后,我不用费尽心思求偶遇,我得以丈夫名义牵你的手,去任何一个地方。为什么是一年,因为我恐怕等不了太久。” 这就是梁君白,他的情话,五分理性,五分感性,他在绘制一副盛大的蓝图,告诉你,跟他在一起,未来是什么? 是长空白云微雨天,你们手牵着手,在欢喜的任一角落。 南妩心动了,对视良久,她摆正身子往前走,一步一步,慢慢的,“三年前,我们见过两面,你替我开了一盏灯,你摘掉我的耳机。” 那么静谧,安然的南妩,梁君白既喜欢,又微微忧虑。 他扶额,“我以为你再要一个三年才会记起来。” 南妩微微一笑,“第一面的时候,光线昏沉,你走得又快,我看不清楚。第二面,墨镜遮掉你半张脸。单凭这模糊的两次,要我三年之后一眼认出你,梁先生,难度太高。” “所以,你的答案?”梁君白跟在她身后,她一束长发掖入衣领,他勾手理顺。 南妩仰脸,“两面之缘,你中意我哪里?” 她很想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值得梁君白步步紧逼。 梁君白绕起她的一小撮发,“第一面,我已经走过画廊,又退回来,给你开一盏灯。第二面,我车快开上桥了,还是倒回去,说实话,你的耳机很碍眼。第三面,你应聘新晨周报采编,我认出你,然后来找你。” 起初,他对南妩只是有好感,淡淡的,可萍水相逢,还不足以支撑一份情感。注定的分别,以及注定的重逢,所以合该在一起的人,总有一天,会再见。 在对的时候,是姻缘。在错的时候,是孽缘。 “没有人能像你,三次让我擦肩而过,又折回来找。事不过三,当时我想,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南妩与他面对面,离得太近,发丝蹭过他胸口位置,“梁君白,我待你有好感,我承认。”她话锋一转,“但我也有顾虑,还没准备好,与你说。” 她呵气缓慢,手渐渐缩成拳,局促而小心的模样,“给我十天时间,我还你一个故事,现在我没想好怎么说。” 梁君白并不意外,掰开她握紧的手,指腹安抚似的掠过她手背,“这个故事,跟你休学有关?” “嗯。”她脸色泛白。 “不急。”梁君白很温柔,“现在局面还不错,你跟我说会儿话,我心情就很好。” “你想到的最坏局面是什么?”南妩喜欢他手掌温度,比她暖几分。 “我自作多情,你直接拒绝。” “那,梁先生想到应对策略了么?” 他们愈行愈远,梁君白沉吟,“也许你下次相亲,对面坐的会是我。” 他又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有间一楼的小房子,带花园,养只牧羊犬,花园里铺几平米的地板,上面摆张桌椅,天晴放阳的时候,能坐在风里看书,逗狗玩。” 她说完,梁君白许久无言,瞥她眼,“就这样?” “哦,你问的是打算?”南妩淡淡忧愁,“抱歉,我答的是梦想。穷困如我,年薪只够买一间偏远地段,普通住宅的……厕所。” “不,你的构想很好,但还缺一样。” “咦?” “缺个男主人。”他意有所指。 “哦。” 街道宽阔寡人,南妩扬起一串笑声,脆生生,她跑到三五米远开外,他们像一对和洽的恋人。 南妩回转过身,在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里微微笑着,一双手背到身后,十指绞着,泄出一息复杂不安。 第四章 ,与岁时同寿(2) 周一到公司,南妩得到消息,由于公司面积有限,档案资料没处堆放,准备将这块业务外包出去,去年之前的部分资料近期会找人运走。 “等到外包之后,文件调阅就难了。”领导指示,“我给你张重要客户的清单,你尽快先把他们资料调出来,扫描录入系统。” 南妩呈现战斗状态,笔记本电脑拾进档案室,等她从眼前的房间走出来,宛如经历过一场恶斗,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朱颜问,“在家?” “公司。”南妩趴桌上,“初步判断,敌人太凶残,我方进入拉锯战。” 朱颜陡然兴奋,“你想吃什么,给你送来?” 南妩叹,“哪怕顶级雪花牛肉摆我面前,我也没力气咬,哎,有什么入口即化的食物?” 南妩不敢多休息,只歇了会儿,又回到档案室。 她踩着椅子去取叠得最高的那只文档盒,春气潮腻,接近入夏的时节了,她穿身短袖衣服,干到这个点,精神其实已经不大抖擞的起来,她一个没留心,文档盒粗粝的棱角擦着前臂掉到木质地板间,极沉重的一声响。 毫无悬念的,手臂破出条口子,南妩几乎能看见皮下的肉,血簌簌往外冒。 南妩以为,她还是异常敬业的,第一反应跳下椅子,整理散开的文件资料。 血滴入地板,她疼得一抽,前台姑娘抽屉里有常用药,她想着,就去往大门方向。南妩此时略显狼狈,而据统计表明,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碰上某些人,比如拎着饭盒的梁君白。 他捉起南妩的手臂,没用几分力道,“你怎么做到的?” 南妩望天,“因为我肌肤吹弹可破。” 梁君白放了饭盒,拿着药,微微抬头看她一眼。 南妩咳嗽,“好吧,这是工伤,被面包盒划的。” “加班?” 南妩坐在前台的矮桌上,抽凉气,“疼,嗯。” 梁君白皱眉,“我带你去医院,估计要缝针。” “啊?你是说,像绣花一样,拿针线在我手臂刺进去又穿出来,最,最后还得打个结?”南妩脸苍白,扑了层粉底似的,口齿都不灵便。 梁君白推她去办公室,三五秒拾掇完南妩的包,也心疼,“别干了。” “才换的工作,别闹。”她忽然想到什么,忍着疼,问梁君白,“哎,我说‘别闹’的时候,像不像霸道总裁?” 梁君白叹口气,一个眼神扫过去,清清凉凉,“别闹。” 去医院前,南妩吃了些他买来的粥,“颜子要你来的?” 她一见到梁君白就猜到*不离十,朱颜和苏炳走的近,被吹了不少耳边风,已然成了拥护梁君白的铁杆粉。她直言梁君白不容易,原话是,“你这样的女孩丢人堆里,除非装了gps定位器,否则就是过江之鲫,谁能记三年。” 梁君白车速略微地快,“排骨粥,虽然不是入口即化,但他家熬得很细。” 后来,朱颜用老鸨口吻打电话刺探情况,得知他们在医院,激动了,“医院约会?天,天哪,你们品味好独特。” 南妩委屈,“我破相了,留疤怎么办。” 中年女医生一旁开单子,“小姑娘,都有人要了,还怕什么留疤。”她写完,把单子交给梁君白,夸了句,“小伙子不错。这段时间,别让她吃辛辣刺激的。” 大约是异性相吸,女医生不怎么理南妩,只同梁君白说话,他活似一个大家长,穿了休闲服,笔挺地站着和医生交流注意事项,而南妩坐板凳上聊电话,半边脸烧起一片红云。 “我会看好她。”临走时,梁君白说。 南妩别扭着手臂,上趟厕所花了一刻钟,她洗完手,梁君白正在角落打电话,影子落拓地打入墙面,隐约听见他说了房型两个字。 车开回南妩小区,梁君白送她上楼,南母开的门,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连,可谓精彩。 “妈,朋友送我回家,让他进来喝杯水吧。” 南母发现她缝针的伤口,眼微红,“你不是去工作的,是当苦力吧!” 南妩张嘴欲辨别几句,梁君白正换鞋,他缓缓搭腔,“阿姨说的对,以后当心点,实在太累,就换份工作,何必那么拼。” 话说到南母心坎里,女儿脾气软,可性子倔,心里定下一桩事,怎么也劝不动的。南母招呼梁君白,“来,进屋坐会儿,阿姨给你削只苹果。” “不麻烦,我自己来。”梁君白礼貌地接下水果,“阿姨,日夜温差大,南妩添件衣裳比较好。” “对对,过来换衣服。”不由多说,南母推女儿进屋,回头跟梁君白道,“苹果放着,阿姨呆会给你削。”又轻呵老伴,“别看电视了,倒茶去。” 南父去厨房找茶叶,梁君白在水池边洗干净了手,袖子卷起几层,削苹果。 “你叫,梁什么对吧?小妩说过,我忘了。”南父打开一只抽屉。 “梁君白。”和男人对话,他稍显简练。 “杜妮是你们公司的?她漂亮啊,去年贺岁档的一谍战片,她演战地女护士,我每天追剧,演的是真好。”南父尤为欢喜打仗片。 “嗯,我们公司拍过一些优秀的抗战题材剧,伯父如果喜欢,我下次打包给南妩带回来。” 南父找到茶叶,倒在瓷杯里,“做媒体工作真好,接触的人都一个赛一个得漂亮,诱惑很大吧?” 梁君白削苹果的动作一顿,“伯父平日有什么消遣爱好?” 他霍然这么问,南父微怔,“我们社区不错,没事能有地下个棋,跳扇舞什么的。” “跳舞?参加比赛么?”梁君白勾着唇角。 南父说,“有,怎么没有比赛。我们这片拿过冠军,你别瞧都上年纪了,身板软着呢。” “这小区属于中高端住宅,在这片跳舞的阿姨质素应该也比较高,冒昧地问,伯父觉得,每天和志同道合的异性一起练舞,打发时间,甚至还有肢体接触,这算是诱惑么?”苹果削完,梁君白切成片,放到一只盘里,“有人的地方,势必存在诱惑,但譬如伯父这样,有了家庭,心在妻女身上,就没什么可怕的。” 盘子端到南父面前,他吃了块,先是酸到牙疼,后面慢慢返出甜味。梁君白话捉得恰到好处,意思很明白,哪里都有诱惑,只在于能否洁身自好,末了不忘夸他疼妻爱女,还削只苹果放眼面前,如此会做人,哄得南父挺开心。 南母见老伴吃着梁君白削的苹果,跺脚,“要死了,让客人削苹果给你吃,你真是……” “没事,我喝茶,这毛尖一品就知道值大价钱。” 南父得意,“我拖熟人从河南带的,特别正宗。” 梁君白微笑奉承,“也要伯父泡的好。” 南妩着急换好衣服出来,她生怕梁君白一人面对南父会有些拘谨,这么看来,到底是她多虑了。 南母坐他手边,越看越喜欢,“听小妩说,她是面试时候认识你的?” “其实我三年前去她大学办讲座,见过两面。”梁君白回忆,眼底蕴笑。 “你父母做什么的?”南母关心。 她心喜,能到大学办讲座,是个有文化水准的。 南妩苦恼,“妈,人家就来坐一会儿,你别问了。” “我爸是房地产商,早年致富之后,全家移民新西兰,我妈是舞蹈老师。”梁君白并不忌讳,他开口说了连南妩都不曾知晓的信息,“我十六岁他们和平离婚,老爷子留在新西兰,母亲回国,在上海开一间舞蹈学院,她再婚很多年了,生活得不错。” 南妩父母听时一愣,听罢没多作思虑,放到如今,离婚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点事。南母最后拖着他吃了几只柑橘,再放人走。 ——我父母比较……热情,你见谅。 南妩躺床上发微信,正拨弄着,她猛然发觉梁君白头像变了,换成一张女孩的背影照,女孩一捧黑发捋在胸前,束了根奶白色蝴蝶结,余几撮碎发荡着耳旁,露出姣好的颈形。 梁君白偷拍她!分明是修车回去的那道小径! 微信一闪,梁君白回复 ——我很喜欢他们用对待准女婿的态度向我发问,虽然,你还没答复我。 ——你偷拍我! ——累了一天,不困? 两人各顾各地说,却能说到一块去,南妩逐渐被带入梁君白的频道。 她回——困。 ——睡吧,注意睡姿,别压着伤口。 ——梁君白。 ——怎么? ——你父母分手后,你跟谁生活? ——我自己过。 南妩想再问,自己过是什么意思,手机震动,收到条语音。 梁君白嗓音沙懒,单凭那撩人声线,蛛丝马迹,南妩不难想到手机另端是什么景象。 她想,梁君白洗完澡,他应该没那么早睡,他会在书房开一盏昏然的灯,穿着睡袍,头发微微潮湿,不大服帖地耷在额头,右手执手机,骨节依然一截一截地深而劲窄,他张开被惑人夜色滤过的沉哑嗓子,跟她说,“早点休息,南妩,还有九天,我在等。” 第四章 ,与岁时同寿(3) 短暂十天,不容南妩静下心理顺思路,公司外派她到杭州参与一个大型线下活动,为期七天。 南妩掐指一算,七天之后,正好是和梁君白约定的日子。 她下午一点的动车出发,早晨起床清整行李,公司包辆大巴车接送他们,集合地点离家很近,南妩独自拎着一只行李箱出了门。 街心花园有一口小型喷水池,水池头顶丈把高的地方,密树遮天,昨夜零星下了几场阵雨,叶瓣沾着隔夜的水珠,风掠起,滑入肌体,凉飕飕的寒意。 南妩提着箱子把手下阶梯,踩在最后一台阶时,蓦然有人落她跟前,南妩吓得脱手,幸好只剩一阶梯,行李箱坠到喷水池旁,没散开。 “是我。咳。”对方替她拎起箱子,缩着脖颈,冷极了的样子。 南妩看清他,心一紧,态度疏离,几乎是漠然的。她盯着男人,不说话。 “南妩,我准备开家小店,手头挺紧的,你表姐有说么?” “提过。” “我看中一块店面,方位特别好,在市中心,没多远就是地铁口,周围还有百货商店,人流量没的说。”何晓瘦掉许多,也黑了,嘴唇皮哆嗦着,“店主说了,这几天就要付定金,很多人在争这块,晚了就被别人拿走了。” 南妩抬腕看表,“我着急赶车,请你说重点。” 何晓面色尴尬,伸出手指头比划数字,“不多,借我六十万,我把店面盘下之后,马上生意会进入正轨,半年,只要半年,就能把钱还给你们。” “听说,开小卖部?” “对。” “开在哪里,需要六十万?” 何晓沉默片刻。 南妩一连串发问,“你从哪里进货?成本多少?预估多长时间收回本钱?做过风险评估么?”她停下,最后问,“你今天过来,大姑和大姑父知道么?” 何晓掏出一根烟,点了几下,手抖得厉害总是点不着,打火机的微光像一支海上信号灯,在南妩眼前忽闪忽灭。 他重复,“别问那么多,我会考虑的,你只要给我资金,我……” “你狮子大开口,上来就要六十万。我刚毕业,哪来六十万,我妈当家庭主妇二十年了,也没收入。”南妩洞悉,“你想我去说服我爸?” “可,可以先给我十万。”何晓眼神混沌,似乎南妩对他而言,是最后一根稻草,“我知道,你每年压岁钱很多,都存着没动,还有,还有你工作半年多,是有工资的,加起来怎么说十万总是有的。” 一股厌恶喷薄而来,那是从血液里反来的负面情绪,南妩压了压,提起行李箱,“我爸六点下班,你七点来找他面谈吧,我赶时间。” 何晓突然夺下她手提箱,双眼急得通红,“我还不知道你爸,他瞧不上我,你不帮我劝劝他,他一毛钱不肯掏!” 猛然,灌木里奔出一只灰色野猫,它朝远离何晓的方向跑,爪子急促地飞踏过青草地,想必是忌惮男人的戾气。灌木有路,开发商为塑就一种闹中取静的风雅,造了良多隐秘小道,用石板蜿蜒铺成,何晓应该守在这儿有些时间了。 “你又赌钱了。” 南妩与他僵持着,右手缝针的地方像被线头撕扯,隐约作痛,她曾经若只是无凭据的猜测,那今天便敢断言,何晓又沾赌了。 他一张落魄相,跟几年前被债主打上门时的神色一模一样,乃至更颓败。 相由心生,人若走下坡路,容颜必定愈可怖,好像现下的何晓。他一米八的身高,样貌不差,或者可以说有些小英俊,粗眉大眼的,可惜家境特别贫苦。何晓从山区考来上海,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他大学刚毕业,母亲逝世,何晓也没回乡的理由了。 他年轻时交过些个女朋友,毕竟皮囊好,但现实就是,少有人家愿意接受这种出身的女婿。年少不得志,学的是冷门专业,过了段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子,最后去到一家保安公司,给商店做安保。 他当时就沉迷打麻将,整宿整宿地泡在棋牌室,与表姐结婚,何晓是极其不甘心的,办酒席前悔过次婚,听说跟别的女人跑了,但兜转一圈,也只有表姐要他。 “我能怎么办!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娶个傻老婆,生了傻儿子,我有多少负担你懂不懂!”何晓咆哮,嗓子哑得似被火烧燎过了。 “这负担只是你一人承受么?”南妩气他不争,“大姑和姑父替你照顾妻儿,操持家务,连你住的房子,都是他们拿养老钱置办的!” “只能怪他们生个傻子!活该!”何晓恼不择言。 他还要再说,南妩抬手给他一巴掌,右手使劲,震得伤口灼痛。 她眼光淬了冰,“谁都能说她不是,你不行,你为人夫,为人父,都做的一塌糊涂,表姐不聪明,但她比你懂做人。” 何晓被她打的不作声响,这一巴掌,将他所有气焰打回去。 “人各有命,你的命,你得熬着。我们家是小门小户,没钱供你赌博取乐。” 南妩扔下句话,她拎着行李箱离开何晓视线,风急劲地吹,何晓任烟灰积聚而未有掸掉,他手抖得厉害,烟灰被风一瞬折断,砸到他粗糙的手背。 南妩果真迟到了,大巴士没等她,开走了。 她独自打辆出租车,途中收到主管责骂的电话,她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保证在发车前赶到。” 这通电话刚挂,梁君白打进来,“上大巴了?” 南妩迟疑两秒,“嗯,放心吧。” “记得,回来后去医院拆线。”梁君白又说,缓慢地透过话筒,“杭州这几天下雨,降温到五度,出门多加件外套,带伞了么?” 南妩原本只是右手疼,听到梁君白的嘱咐,疼痛像是能够随之声音游移在四肢百骸,下到小腹轻微酸胀,上至眼眶咸涩,“都带了。” 梁君白正在看稍后会议的资料,他抬起眼,“哭了?声音不对。” “被口水呛到了。”南妩搪塞。 梁君白沉默半天,“领导骂你了,还是谁给你脸色看?”他停了停,“或者,错过动车了?” 他猜的不算十分准,却也有□□分契合,句句中要害。南妩一刹语塞,拿着手机发愣,说不上话。 梁君白询问,“需要我替你出气么?” “用什么法子?”南妩嘟囔。 “麻布袋套头,揍一顿,简单粗暴。” 南妩表达赞同,她朝车窗外望,“我大概再十分钟就到车站了。” “好,那我挂了。”梁君白推门离开办公室,“哦,对了,南妩,还有七天。” 南妩脸唰地泛起潮红,梁君白像一颗埋得很深,你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不经意的,便在你耳边倒计时。 一小时多的动车,主任又将活动的注意事项梳理一遍,动车到达杭州,大家将行李存入宾馆,直接驱车赶往活动场地。 南妩连续奋战三天,忙得天昏地暗,往家里拨的电话通常只来得及说五分钟。 直到第四日,活动接近尾端,南妩坐在宾馆的藤椅上,夜间八点,天边恍惚升起好几轮月亮的影,南妩闭眼,再睁眼,问同间房的女孩,“今晚几个月亮?” 同事怜悯地摸她脑袋,“你说呢?” “我数到五个,不该是地球要毁灭了吧?” 同事不搭理她,往外走。 南妩喊,“你去哪儿?” 她说,“找后羿,给你射月。你眯会儿吧,都累傻了。” 南妩蹭地坐起,认真看她,“我没傻,后羿是射日的,我记得。” 同事只是出门买水,南妩不愿动,歪坐着给家里打电话,可这个时间竟无人接听。她又拨南父手机,响了好多声,他再接起。 “这么晚了,你们不在家?”南妩不解。 南父只是问她,“你还要在杭州呆三天?” “嗯,周三下午的动车回公司。” 听得父亲话里有古怪,南妩关掉一扇透风的窗,耳边瞬时静谧得有如堕入深夜,这时南父陡然开口。 “小妩,何晓问你借钱还赌债,有这回事?” 没了风声,南妩听得异常清晰,她才想起何晓这回事,“还债?他是有问我借过钱,但没说用来还债,我以为他只是赌瘾又犯了。” “那没事,你先忙,回来再说。” 南妩耳蜗里嗡嗡作响,那头已挂断电话,她遍彻一股熟稔的颤抖,从头到脚,明明是密闭的空间里,衣袖有如灌了风雪。一如三年前某些情境下,她手指尖冰凉,凉过面前的一栏铁窗框。 她有直觉,出事了。 第四章 ,与岁时同寿(4) 动车返回上海是下午五点半,她急忙拦车回家,一开门,烟草味淡淡飘来。 南父在沙发抽烟,他不常抽,但这天烟灰缸里尽是黑灰和烟蒂。 他眼珠里有血丝,说,“何晓欠人一大笔债,把房子抵掉了。” 南妩哑口无言,她没换衣服,没放行李,甚至忘记该做什么,她站在玄关好久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3号,他签了抵押合同。5号,你大姑才知道的。” 南妩将背抵在墙纸间,3号,是她出发去杭州的当天。 大姑和姑父自个有一处房,两人住也嫌小,宋怡一家三口住的虽称不得宽裕,但老公房比她父母要大许多,如今乍然抵债用了,她们就这一块值钱的不动产,以后该怎么过。 南母烧了些菜,她从厨房出来,也是沉默着没有话。 菜凉在桌上,南母道,“好了,孩子刚回家,别说这个,先让她吃点。” 她话还没冷却,手机来电刺拉拉地响起,防空警报一样刺耳。 南父一秒接起,他忙乱间摁了免提,大姑抽泣着喊,“有人来收我房子,他们说,说今天一定要清空!凭什么收我房子,我和老宋辛苦赚来的!他们凭什么!什么东西!何晓王八蛋,人都不知道跑哪儿!我们家欠他的么,他敢这么做!他敢!” 应该是有人来收这套房,那边十分嘈杂,只听大姑又哭又吼,歇斯底里地骂完这个,矛头又转向别的,继续哭骂。 南妩一家赶到小区,瞧热闹的人里外围了好几层,他们不明所以,因此群情激奋。一闪一灭的老旧路灯下,大姑拉着一人衣领撕扯,不顾形象地死拽住对方,眼泪纵横,“你为什么害我们!你怎么不去死!活着就会祸害我们!” 何晓来了,或许只是刚来,姑父还在楼上收拾东西,何晓捏着一根燃到一半的烟,他没还手,但拼命想抬起拿烟的胳膊,颤颤巍巍的,想凑近嘴角抽一口。 宋怡跟在跌撞的他们旁边,哭,“妈,你别打何晓,别打何晓,他以后不赌了,他说的。” “你信他!你还信他!他把你和飞飞住的地方赌没了,没了!”说到伤心处,大姑涕泪直流,皱纹苍老。 这时何晓看到南妩,他眼底溢出彷徨,转而化成一抹疯狂,他推开大姑,“是南妩!南妩不肯借我钱!哪怕她借一点点给我,我也不会抵掉房子!是她切断我最后的退路,我知道她恨我,三年前,我知道……” 南父冲上去揍他一拳,“你不学好,就会推卸责任!”何晓摔到草地上,撞到停放的轿车轮子,车子安装了警报系统,蓦地盘旋起一阵荒凉长鸣。 大姑怔在哪儿,回过头,狠狠瞪南妩一眼,她把何晓话听进去了。 一霎时,南妩整个人冷得很。 宋怡原本拎着部分行李,右手还怀揣一只盒子,跑到何晓身边,企图拉起他。两道泪痕沾在女人脸面上,每走一步,痕迹越深。 问她什么是爱情,她固然无法诗意地描述,可一个女人眼里的痛而不退,疼而不舍,触目生怜,生难弃,死牵挂,说那不是爱,南妩是不信的。 何晓也伸手给她,宋怡双眼被泪水衬得发亮,快要碰到何晓的手,一个猛然,男人粗鲁抢夺她怀抱的木纹盒子。 宋怡大惊,“爸爸说,盒子很重要,不能给别人,何晓你别拿它。” 应许是紧要家当,姑父叮嘱宋怡时刻抱在怀里。 宋怡常年干粗重活,力气很大,何晓一抢未成,他向女人高声粗吼,“我不是别人,宋怡,我是你丈夫!你看清楚,我是你丈夫!” 丈夫这个词似一记甜腻巴掌,打得宋怡松懈了力道,何晓趁她慌神,将盒子夺来,狼狈地翻身便跑。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南父拨开围观热闹的人群,追他出小区。 姑父下楼,大姑坐草坪上撒泼地哭嚷,谁拉也不起,嘴里喊什么,钱被王八羔子抢走了,没活路。 那盒子里有几近宋怡的全部财产,年轻时父母买的首饰,嫁妆,存折。 姑父气得直哆嗦,他环顾一圈,宋怡垂头丧气抹着泪,飞飞高她一个头,站她身后,安静而面无波澜。姑父终究不忍责骂女儿,他一定晕头转向了,否则他不会向南妩伸手,轻声问,似哀求,有烟么,谁有烟,给我一支烟。 “今天住我们家吧。”南母不忍,“理好的行李也搬过来,小妩,把东西拿到你爸车上。” 南妩想先扶起大姑,“地上冷。” 大姑就她的手站起来,衣服沾满碎草絮,南妩为她拍掉这些碎屑,缝针的那只手突然被人捉住,施以大力推开,南妩猝不及防摔退好几步。 大姑冷眼瞧她,“假惺惺。” 她上了南父的车,重重地一关车门,人坐进车厢,什么也不拿。 南母直皱眉,倒是南妩,拍她手背,“妈,没事,她心情差,可以理解。” 南父没追回何晓,他气喘吁吁,满脸都是汗,衣服湿了一大滩。 一辆车坐不下这么多人,姑父骑上自己摩托车,南妩和母亲选择打车回家,她们比南父早到一步,念在大姑行李不少,两人等在大堂玻璃门外。 天暗下了,三米一盏的白色路灯里,南妩扶着右手,缝入肉里的线扯着她,破体而出一般地痛,她头歪到一侧,不知怎地会这么痛,眼泪悬在眼眶,生生未落。 梁君白关掉办公室的灯,锁门,抬手看表,北京时间下午六点半。 “至于房型结构,基本满足梁总的要求。”罗洛一旁道。 “二手房?”梁君白问。 罗洛答,“虽然是二手房,但房主买下之后一直没入住,还是新的。” “什么原因卖房?” “这间连花园和地下室的房子很贵,房主当初付了首付,是为投资考虑。他最近资金出现大问题,每月还贷能力不足,所以挂牌中介,想做一个转按揭卖房交易。” 梁君白考虑片刻,“中介地址发我手机。” “还有,梁总,关于程又岚。”梁君白步子快,罗洛飞起高跟鞋追他后面,“她之前在梁辰传媒的一部电影《念有所依》,现在临时换人,导演推荐来一个女演员,各方面条件不错,只是长期居住海外,在国内没名气。” “程又岚?”梁君白站定,“她跟我们有过合作?” “她试镜之后定了女三,其实也是小角色,戏还没拍,明天才开机。” “嗯,换角的事,不用知会我。” 梁君白到中介了解情况,时间将近七点,看房是不方便了,工作人员善观人,殷切地要求拿些照片给他看,极力吹捧此片区讲风水,地势像只大元宝,两端高中间低,有聚宝寓意。 这间中介是十几平米的店面,有面墙贴满旧房出卖的价钱信息,中介取资料的时候,梁君白端着水杯看墙壁。 “梁先生,照片……” “田爱小区三号楼502,几号挂牌的?”梁君白手指点在一张告示纸上,纸间用红色记号笔明码标价,楼盘是田爱小区,三号楼502。 黑西装中介分辨几秒钟,“哦,这家没挂牌几天,卖家比较急,愿意低价抛出,已经卖出了,买家付的是全款。” “低价抛出?”梁君白若有思索。 中介不以为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梁君白拿手机拨号码,双眼没离开墙面,结果无人接听。 他摁掉手机,“我有事要走,照片不用看了,你直接安排看房时间,最好是双休日,谢谢。” 梁君白一路上想,按响南妩家门铃的时候该用什么说辞,车子开到公寓楼外,隔着数盏路灯,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拉扯南妩袖口,情绪激烈地纠缠着,他发觉那些理由完全不需要了。 南妩往车外搬行李,大姑推她,“用不着你,别碰我的东西!” 南母绷不住,横眉冷对,“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大姑爆发,终于憋不住,“南妩,你说,你是不是拒绝借钱给何晓?” “是。但何晓没告诉我他欠了大笔赌债。”南妩解释,大姑嚷得她头晕目眩。 大姑愤怒打断她,“何晓不在,你说什么都死无对证!你高材生,文化人,你会看不出他急需用钱!”说着,她哭起来,“他肯定是知道我们两个老的没那么多钱,才来找你的!你不帮他,就想不到他会拿房子抵债么?你这是要我们家全部去死啊,你小小年纪心眼怎么这么坏!” 姑父拽她,“你胡说什么!”男人没哭,但眼一圈肿得充血,“老婆娘,越活越倒退,就会无理取闹你还会什么!” 姑父从来让她,大姑经这一骂,哭嚷更甚,狠狠钳住南妩袖子,“我说错什么了?还不是钻钱眼里的东西,怕何晓没钱还!这不还有我么,他还不起,我做牛做马也会还清的,谁想你势利成这样!” 南妩不是没脾性的,她一摁太阳穴,甩甩头,“大姑,这不是钱的问题。早年何晓赌博成性,他骗我们公司裁员,没钱给飞飞看病和交学费,爸陆续给他五万,三个星期全部给他赌光,一分钱没花在表姐和飞飞身上。我担心重蹈覆辙,他如果只是想拿钱去翻盘,我岂不助纣为虐?” “你说的好听!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放屁!”大姑听不进,摇晃南妩身体,继续恶语攻击,“你就想我还那五万块钱是么,我们家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来讨债,这是拐着弯子逼我们啊!你太恶毒了!” 南母上前,欲图将大姑拉离自己女儿,“你够了!小妩也没说错!除了何晓那五万,你弟弟接济你们多少东西,多少钱?你们家是状况特殊,但也不能仗着弱势,为所欲为吧!”南母喊,“你放开我女儿!你放开她!” 南妩感觉有两股力量不断将她手腕向外扯,手骨折裂似的生疼,她使不上一点力。准备就这样任她们拔河,忽然,她毫无感应地落进一个怀抱里。 往后再有彷徨难捱的境况,她就会思念那怀抱的温度,缱绻如风,深如海,比四季长,与岁时同寿,引她向光明的地方去。 在梁君白给她的最好的爱里,她才能够成为最好的自己。 梁君白四两拨千金,拿开她们的手。 “你谁?”大姑质问。 南母意外他如此晚造访,“小梁,你来是……” 梁君白表面礼遇,而眼光冷淡如洗,“阿姨,是这样,南妩上回托我给她侄子找工作,我联系朋友在他厂里多加几个名额。我看那孩子工作有段时间了,想问问南妩情况,打她手机不接,我办事路过这,就来了。” 大姑如鳞刺噎喉,她不敢置信外孙的工作靠了南妩,“你胡说!你……怎么可能?” 大姑失了方才强硬的模样,有些慌。 “李厂长说,何家飞不适应加工部,做了四天,换到包装车间之后,状态好些了。”梁君白低头向南妩,眸色深深,“有哪里不好,你要跟我说。” 细致的情况,大姑从未和人提过,她往后退,而身后是车子,她碰到车身便停下来。 南妩同样大吃一惊,可很快镇静了,尤其是在那样悉心的眼神里,如今梁君白做什么,她都不至于诧异太长时间。 第四章 ,与岁时同寿(5) 短暂沉默过后,大姑不愿继续这话头,她气势已弱,虚张声势地向南父扯嗓子,佯装不耐,“宋怡和飞飞都累了,快把行李搬上楼,都好休息!” 南父一支烟烧到只剩尾巴,他吐口烟气,终于开口,“你刚才的话,不是作为一个姑姑该说的。” 大姑一向胡搅蛮缠,从前家里男人都随她,今个全反过来不如她意,她恼火,“我可是你大姐!我说自己侄女几句,怎么了?” “你只是简单地说几句么?”南父暴喝一声,大姑瞬时脸刷白,“我念你是亲人,包容你的斤斤计较,贪小算计!你说来借东西,借钱,我没一次不是送你的!还没人敢当我面羞辱我女儿,南秀英,你太不把我放眼里了!” 南父直呼大姐名讳,他怒到极点,大姑害怕,捏着衣服嗫嚅,翻来覆去一句话,“我们是一家人,我心直口快你知道的,用得着发火么?”她哭起来,“我还不是为女儿着急上火么,她嫁个人渣,家里闹成这样,你也体谅体谅我啊!” 南父看她,“你有女儿,我也有。你当宋怡心肝宝贝,我家小妩也不是根野草,任你践踏。”南父打开车子后备箱,“小梁,来的正好,帮叔叔一起搬。” 梁君白得令,南妩平息一口气,给他当下手拿些琐碎东西,虽然手不受控制地在抖。 梁君白将唇悬在南妩耳上,“啧,岳父威武。” 南妩原本想哭,他的一句轻声耳语,她又想笑。 “飞飞工作的事,你没跟我说过。”其余人在外边忙活,南妩靠电梯另一侧,和梁君白面对面。 “举手之劳,没想要说,但你大姑太过分,我得挫挫她的锐气。”他指着南妩手臂,“哪天拆线,我陪你。” “等家里妥当了,再去。”南妩默了会儿,“你今天过来……” “我在房产中介看到你表姐的房屋在出售,觉得其中有问题,你电话不接,我只能跑来。” 南妩用手背扶额,半响,她说,“梁君白,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问。 “在我身边,一直在。”南妩淡淡仰起头。 梁君白张开手,捏了两下她的脸,微微笑着。 他当下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是:既然如此,给我一个正名吧。 梁君白不待见南妩大姑,玄关处迎面而过,眼也不望一下,他协南母热了几样菜,压着南妩吃掉半碗饭。 客房睡何家飞,南妩让出卧室给表姐,至于大姑和姑父,他们商量还是回老屋去住。 大姑一路数落女儿没用,接着骂丈夫识人不明,当年择婿没看清何晓为人,最后哭诉自己一生命苦,嫁给没出息的姑父,生下宋怡没心眼。姑父一直不吭气,任她哭骂。 家里突然多出两个人,少不得各种忙,大姑只会站那儿,将往事拿来絮叨。 旧年被褥从橱里翻出,换被套,找毯子,梁君白帮不上手,他坐客厅喝毛尖,不时提点南妩休息会儿。 毛尖喝到第二杯,梁君白发现少了一人,他走到阳台,黑色如漆揉进夜里,九点半,乌云遮星月,天上光亮已泯。一辆摩托车飞快绕过花坛,驶离小区,那人没带头盔,从衣服判断,是南妩姑父。 梁君白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换鞋取车,朝男人离去的方向搜索,十分钟过去,视野里并没看到姑父人影。梁君白想了想,变道转弯,向宋怡家驱车,终于在一条十字路口发现南妩姑父,男人将摩托车骑得飞快,头发乱糟糟的,连闯几个红绿灯。 梁君白心道不妙,可前方亮起红灯,他被挡在几辆车后,当他摇下车窗,男人的摩托车已穿过浓密的夜色,消失不见了。 今天红灯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梁君白不耐地拿指尖叩着方向盘,一分钟后,车队终于缓缓蠕动,而摇落的车窗外有几人接踵跑来,他们慌乱极了,呼朋喊伴的,嘴里喊着,“撞死人了,前面撞死人了!” 梁君白脸色一变,再往前开十几米,一辆面包车停在路中,玻璃窗溅了一片斑驳的血。绿化带里躺着个人,应该是被外力撞进来的,绿化带外围的铁栅栏严重变形,血迹模糊。 姑父坐在摩托车上,头发湿透,不断喘着粗气,好像做了什么耗尽毕生气力的事。 梁君白下车,拨打120,何晓伤的很重,趴在绿地里奄奄一息。 按目击者的一套形容,何晓身上有酒味,醉醺醺地过马路,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这条街来回几圈,这时候,他停了几秒,似蛰伏着静待猎物的野兽,猛然冲向他。何晓估计想逃,然而慌不择路,他奔跑的时候被一辆拐弯面包车撞飞。 梁君白走过去,眉头皱了再松开,松了又皱起,“把手机拿出来,报警,自首。” 姑父眼神浑噩,但透着股痛快,“他死了么?他撞的可狠,肯定是死了。” 梁君白理解他,但体会不到这种恨,足足入骨三分。 昏乱的街道,救护车没来之前,愈多人围城一堵肉墙,梁君白听见奔跑的脚步声,当他转身时候,那声音已拨开人群,咫尺可闻。 他愣住,“小妩。” “你刚走,我就追来了。”她木木地回应,衣袍带风,孤冷的狼藉将她淹没,像一场沉入海底的梦,恍惚不知出路,被深蓝的海水包围,严丝密缝的,透不进一丝光芒。 南妩尽量不去想何晓是否还有呼吸,她足足用了几十步走到摩托车旁,深吸一口气,“姑父,你怎么想的?” 男人比刚才清醒,“何晓赌光那些钱,无亲无故的,他迟早会回来找宋怡。然后周而复始,永无天日。何晓是无赖,凭什么他活着让别人遭罪,这种人,不该死?” 南妩自小奉行的是‘恶人自有天来收’,但她从没想过,如果天不收恶人,任他们以爱的名义日以继夜地伤害别人,又该如何?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绝不赞同你的方式,那是下下签。”南妩说。 姑父拿掌心遮住脸,手背死死抵着摩托车表盘,“我想不到别的法子。” 救护车将何晓抬走,南妩称是家属,赶来的医护人员做完急救措施,跟她说要有个心里准备,伤太重了。 姑父听从梁君白的话,选择自首,他被带上警车前,样子像一夜华发,苍老十岁,他说。 “南妩,我是个父亲。” 随后警车开走,顶头车灯如城市下的一盏霓虹灯,夜深人散,苍冷寂寞。 或许这句话是这样的。 南妩,我是个父亲,要为女儿将来打算。 南妩除却浑身细微的打颤,而人很平静,她平静地给家里打电话,等在抢救室外,始终与梁君白十指交握。 凌晨的医院特别冷,南妩呼吸声重,一下又一下地换气,仿佛只有这样才好自持平静。 她往梁君白座位靠近,细偎着,“你多陪陪我,好么?” “好。”梁君白拍她手背,也是一下又一下,轻缓地。 三小时的抢救,医生宣告,何晓不治身亡,死亡时间,北京时间三点一刻。 宋怡懂得死亡含义,她当场晕过去,被抬到休息椅上平躺着,医生说没什么事,伤情过度,很快会醒。大姑全身以蜷缩姿势跪在医院雪白的瓷砖间,她哭着喊姑父名字,然后霍地起身往外冲,发疯似的要找姑父回家。 南妩和母亲一左一右拦着她,唯恐她此时的精神状态再生事端,梁君白也紧跟在侧,他则是怕大姑疯起来伤到南妩。 在女人持续大闹,将医护人员都引来这边,南父最终同意带她去警察局。 又几小时,天亮了,宋怡睁开眼,不闹,只是哭得不停。南妩在与梁君白的执手相握里,她看清每个人悲恸的模样,何家飞微微抬头望着抢救室,那眼神,有说不清的东西,像悲伤,又一掠而过。 南妩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知道,那一定是悲哀且自责的。 “如果我能问清楚何晓借钱的原因,如果我先借他十万应急,如果我没摔碎他最后的希望,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不。”梁君白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他知道,南妩此刻需要这种力量,“我相信每件事情都有存在的必然合理性。”他沉着分析,“当换种轨迹让一切从未发生,结局未必皆大欢喜,甚至更糟糕。”最后,他蹙眉,“而且,我不喜欢如果。” 因为,他想到,如果他没遇见南妩。 这太可怕了。 所以,他相信‘必然’,他们走了一些弯路,在没有彼此的天穹下活着,穿过稚年,穿过青春,穿过人生三分之一的年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必然相遇,如同一场漫溯黑暗与潮雾的等待,终究会迎来旭日的一缕光烟。 第五章 ,若尘埃生花(1) 南妩向公司请假三天,托同事登陆她的考勤系统,提交申报。 南妩照料宋怡入睡,回身听到手机震动,主任打来的,并且还有三个未接来电,均出自主任手笔。 南妩接起夺命连环call,主任劈头盖脸问她,“南妩,我看到考勤系统,你请假三天?” “对。” 主任独断专行,“南妩,你是知道的,杭州活动虽然办完了,但后期有大量报道和推广工作,人手本来就不够,你的事假,我不能批。早十点部门开会,我要安排工作,你赶紧地回公司。” 南妩坐地上,侧脸贴墙,“我请丧假,不能来,对不起。” 她说完摁断电话,丢到一边。 南妩下午到医院拆线,没有通知梁君白。他陪南妩直到次日清晨,手机接封邮件便赶回公司上班,南妩体谅他的辛苦,在瑟瑟路边拦辆出租车,孤零零地去医院。 姑父被公安局刑拘,从立案到判刑要半年时间,大姑无法探监,成天坐床沿不说话,她颧骨高,如今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凹出两块干涸的阴影。 何晓虽非善茬,毕竟一场夫妻,宋怡爱他,追悼会定在事后第三天。 出席追悼会的人很少,南妩这一大家子之外,也就何晓所在保安公司的领导来此略表慰问。那是个年约六十的男人,精神儒雅,他买来花圈静放灵堂的角落,一来,就朝遗体鞠躬三下。 整场追悼会,宋怡是唯一伤痛欲绝的人,她放声地哭,伏棺材长久不肯离去。 南妩一身黑色连衣裙,袖戴黑纱,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风粗粝如刃,她环抱起露在空气的手。何晓死了,他生前可否料到,千里孤坟,念他者谁,哭他者谁?仅有他最瞧不起的糟糠之妻一人而已。 你爱的,背离你;爱你的,你唾弃。 你爱的,是求而不得;爱你的,你绝不稀罕。 追悼会进行到绕棺三圈的仪式,南妩头稍微往下低,眼光就能触到何晓的尸身,他的眼脸五官。南妩记起一些事,她二十四岁,认识梁君白之前,她相过几次亲,但凡有一回妥协于父母安排,找个老实人,早早将婚事定下,只盼工作稳定之后去民政局领一纸婚书。那么,她或许会一生平安无虞,却势必寡有欢愉。 一辈子那么长,没有丁点的爱,叫人怎样甘心情愿,将日子过下去。 唯这一点上,她懂得何晓的心情。 追悼会结束,南妩感觉身体不适,下腹涌现出经期时候的那种痛,但又不太一样,时有时无。 “妈,车里太闷了,我走回家。”南妩说,“我随便在外面吃一口,你们晚饭别等我了。” “你自己小心点。” 南妩穿街走巷,没有任何目标地游荡,她从小路出发,往高楼大厦的方向走。 有幢商务楼很高,南妩抬头望上,楼的顶尖宛如建入云层之中,看不清整幢大厦的全貌。敞亮的褐色玻璃间隐约可见钉了四个大字,字形大气状如行云流水,南妩无事可做,索性穿越一条繁忙的长马路,站在对面才看清这几个字。 ——梁辰传媒。 她发呆许久,两边红绿灯已经过去几批人,她纹丝不动,只有一个想法:嗯,字不错,好看,不愧为总部。 继而,她混沌地回到马路这头,混沌地步进大厦,混沌地跟前台姑娘说,“你好,我找梁君白,你们梁总。” 前台扬起标准笑容,“请问您找梁总什么事?” 她鬼使神差,“随便聊聊。” 前台笑容一僵,大抵不好赶她走,但眼神已发生变化,像看个疯子,“您有预约么?” 南妩犯难,“没有。那我现在约。”姑娘刚预备拿笔记下,南妩补充,“约他五分钟后见面,行么?” 前台两秒没说话,笔生生顿在空中,“……我们没尝试过这种预约方法,恐怕不可以。” 南妩察言观色,估测她很盼望自己快些离开,“我走累了,能在外面坐会儿么?” 姑娘松口气,“您坐。” 南妩确实走不动,下腹疼痛的间隙愈发短。从前台姑娘的角度看,南妩坐姿优雅,屁股一半坐沙发里,手搭腹部,低头玩手机。 五分钟后,梁君白信步而出,天气转热的原因,他穿件短袖衫,肌肉如伏脉藏于薄衫之下,不会过分夸张,每分肌理都恰到好处。 “来也不说一声,吃闭门羹了吧。”梁君白翻过她的手臂,“拆线了?” 南妩点头,“又碰着那天看诊的医生,她还问我,你怎么没来。” 她以内敛眼光暗喻梁君白招蜂引蝶,梁君白一勾她鼻尖,“你告诉她,那个男人上赶着陪你,是你不要。” “你工作忙。”南妩辩说。 “忙归忙,也分轻重缓急。” “拆线不重要,至少没你工作重要。”她贤惠道。 指腹从淡淡疤痕掠过,他叹,“前肢都伤着了,还不重要?” 前肢?南妩警铃大作,梁君白拿她当宠物饲养么? 她眯起眼,“梁君白,你够了。” “倒杯热牛奶,不加糖,送进我办公室。”看出南妩强撑精神,实则疲意已深,梁君白带她进公司,向目瞪口呆作歪头状的前台妹子落下句指示。 “早上参加追悼会了?”梁君白搜罗一只抱枕,垫到南妩背后。 “你怎么知道?”南妩喝牛奶,嘴边一圈白色奶泡。 他指指南妩左臂,黑纱轻飘飘别在袖臂上。 南妩闭眼往后靠,沉沉地呼吸,声音一点点轻下来,“嗯,开过了,早上。” 梁君白把室温调高,直到一个适宜温度,自书架拿只盆栽,小心搁置在南妩面前的桌子上。绿叶植物的清香直沁五脏经络,加之一室暖醺醺的,南妩没说几句话便昏沉睡去。 她印象里只睡了一时半刻,被梁君白摇着肩膀弄醒,醒来一看时间,才知睡梦中所谓的印象全不作数,她整整睡了两小时,若非梁君白叫醒她,南妩还有力气再眯会儿。 “做噩梦?” 南妩对上他担忧的眼,迷迷糊糊,“没呀。” 纸巾揩过她额头,霎时汗湿大半张纸,梁君白给她擦汗,“还说没有,流这么多冷汗。” 南妩未能十分清醒,怔怔由他揩汗,可就是擦不尽,她脸色必定难看至极,因而梁君白单膝半跪在她眼前,眼神淡淡焦灼。 “不是因为噩梦。”她缓了缓,气喘匀,“是疼。” 刚醒时还不怎么有感觉,过段时间,疼意如潮水涌来,她捂住下腹呈虾米形态弯腰屈膝。 她为缓解气氛,忍痛调侃,“你公司牛奶放多久,过期了吧。” 梁君白抱她去医院,惹得梁辰传媒上至领导层,下至保安奔走偷窥,似乎是这边一大离奇事件。 梁君白取车的时候,有人施施然走到玻璃窗跟前盯着他们,是个男人,他去趟洗手间回来,梁君白恰巧抱了南妩上车。 前台姑娘见到他,欠身说,“梁总刚才出去了,您可以留下信息,我代为转告。” “不用了。”男人背对前台,直挺挺地望着梁君白发车的方向,他出神地张眼看,尽管连汽车尾气都散开了,只零星几辆车并排停放。 “那个女孩,是你们梁总女朋友?”男人问。 前台姑娘拥有良好职业操守,“梁总的事,我们不清楚。” 男人不再问,走之前,没留一句口信。 南妩躺担架上,一套繁复的检查程序过后,回到诊室,医生因循惯例问她,“疼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她停住,眼神介意地瞟着梁君白,声如蚊呐,“疼的时候刚过经期,我想可能是月经引起的。” 医生得出结论,“卵巢黄体破裂,第一次么?” 陌生的学名促得梁君白开口发问,“什么叫……” “不是。” 偌大诊室,清楚闻听南妩快频率的喘息,她牙齿打颤地一字一顿。梁君白谨言闭口,眉眼如浓墨沉着,听她说。 医生问她病史,“以前是怎么造成的,用过什么药?” 像是从一段遗忘的过去里搜罗记忆,南妩被桎梏住,长久没开口。 医生搁笔看她,梁君白轻唤,“小妩。” “三年前,外力撞到腹部,大出血,动过手术。” 她断断续续,口齿清楚。 第五章 ,若尘埃生花(2) 独立的短句一个个向外蹦,“药?有配西药,名字不记得了,一直中药调理。” 医生决定保守治疗,但需留院观察。 梁君白办完住院手续,南妩父母赶到医院,陪她到九十点钟,南妩用完药的一段时间特别犯困,睡睡醒醒,这天最后一次睁眼,挂钟指针落在夜间十一点半。 病房空无一人,她正起身,梁君白忽的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她家里常用的保温杯。 “我爸妈回去了?” “嗯,有我在,他们放心。”梁君白让她就自己的手喝了几口水,“还疼?” “好多了。”南妩撇脸,表示不想再喝,“医生说我几号能出院,我丧假请到今天,再不去,主任非剥我皮不可。” 梁君白淡淡的,“她敢。” 他搬只凳子坐南妩床边,南妩朝他侧了侧身,“我浑身没一处不累的,可睡不着了,怎么办。” 梁君白将她胳膊塞进被子,直白地建议她,“数绵羊。” 挣扎了好几番,她颤了颤睫毛,“你不想问我什么?” 他叹,“当真睡不着?” “嗯。” “那就说吧,我听着。”面对南妩的梁君白,总是诚实到无所遮掩。“毕竟我凳子都搬过来了,说不想知道,会显得我很虚伪。” 南妩花费五分钟思衬故事的切入口。 “我大三那年,何晓打着宋怡或者儿子的旗号,常来我家借钱,大姑家条件有多难,你是看到的。我爸妈当时怎么会想到别的,陆续给他五万,爸总跟我说,借人东西,尤其是借钱,一旦你给出去了,就别总想着别人会还,要有无私奉献的觉悟。” “岳父心态很好。”梁君白倾斜杯子,又给她喝口水。 南妩手攥着被子,嗫嚅,脸应许是红了,只是病气使然,看不太出,“我们俩的事,我爸,我爸还没表态……” “早晚的事。”梁君白慢条斯理,“我给岳父挑了批难得的好茶,二十部战争片全碟精选,还有杜妮签名。” 南妩哭笑不得,“厉害,蛇打七寸。” “然后呢?”梁君白适时拉回主题。 月光漏过帘缝,铺洒她一面脸颊,她肤色本就偏白,如此衬得似涂抹一层银霜,“很快,他欠赌场一大笔钱,赌场人压着他来我们家要钱,看过香港黑社会电影么,对,就是那个阵仗。三个大男人站门外,他一脸憔悴地被围在当中。其实那时候他是三十六岁,正值青壮年,但我从猫眼看他,沧桑得跟什么似的,一下子你会连恨都恨不起,只有悲怜。” “你才大三,二十岁出头,很怕吧?”梁君白以手当梳,捋她发尾缠成结的发。 “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怎么不怕,可胜在会装腔作势,装成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实际上每记叩门声,都能吓到我。”话说出来比憋心里好许多,南妩松口气,“我爸没开门,打电话要物业派保安上楼轰他们走,何晓有脸干这种事,我琢磨往门口插块牌子,写‘何晓与狗不得入内’,不过鉴于我可喜欢狗了,最后也没实施。” 她叹气,“何晓消失好几天,总归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里管得了什么赌博欠债,表姐急坏了,大姑同样急得上火,怕他被赌场人断只胳膊卸条腿的,全家跑警局报案。” “报案?” “人口失踪。” 梁君白听之摇头,“别怪我话不中听,他就是被你大姑一家惯出来的恶习。” 南妩苦笑,“你可以理智、客观地这么说。但一个有先天智力缺陷的女人,带着一个自闭症的儿子,何晓再不济,也是她的精神支柱。他在,就是完整的三口之家。别看大姑强势又蛮横,其实骨子里有上一辈人的传统保守,她只是希望,表姐活得像个正常人,在外人隐射她女儿智商不高时,她能扬起脸告诉他们,是的,宋怡不聪明,但她是个有丈夫,有儿子,有家庭,靠自己双手劳作,努力活着的好女人。” 说到最后,南妩咳嗽起来,梁君白少许沉默,递她一张纸巾,“你也是好女人,很好很好的。” 南妩边咳边笑,咳着笑着,泪便沁出眼眶。 “当时表姐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大姑炒股赚了些闲钱,她听说翡翠养人,狠狠心买下只两万的紫翡镯作礼物送女儿。”南妩说,“表姐是做粗活的,舍不得一直戴手上,总裹着绒布藏壁橱里。”南妩蜷缩被子里,“何晓出现了,是冲那镯子,赌场放他回家,外边有人盯梢不怕他逃。表姐藏东西技术一流,何晓狗急跳墙,把家整个翻过来找,那次动静是第一回闹得左邻右舍看热闹。” 南妩渐露悲容,“我承认,表姐是个好女人,可是你看,好女人未必有好下场。” 梁君白手指放她眼皮上,临摹她眼眶的轮廓,一点点的红,活似只软趴趴的兔子。 他口吻淡而温澈,“她只是遇人不淑,在年轻时候,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善终。人拥有的不仅是青春少年,还有三十年的知天命,三十年的花甲白。最好的,不一定是十七岁心动的,二十岁遇见的。” 南妩安静听他说,品出几分道理,她捉住梁君白的手拉进被褥,“或许吧,她在何晓这边算是走到头了。”南妩停顿良久,复开口,“赌徒发疯起来挺可怕的,我爸忙着开周一大会,手机调静音,大姑找不到他,电话打到家里,她说何晓疯了,又说早知道何晓赌博,她不可能给宋怡买镯子,竟然被家贼惦记上,问我们该怎么办。” 梁君白不满,“她自己没主意?” “整个家族,我爸是顶梁柱样的人物,大姑六十多岁的女人,擅长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真来一出事,就蔫了,能有多大主意,不过向我爸诉番苦,再讨个处理方法。” 梁君白问,“接下来呢,发生什么?” 他明显感应到南妩一个寒颤,被她擒住的手跟着抖了抖。 南妩身子缩得更紧,眼神虚虚的,投在靠枕上,“我妈跟我两个人先到的,家里乌烟瘴气,摔倒的桌椅没人扶,何晓找到镯子正预备下楼,倒没费力寻其他零散首饰,据说他欠的差不多就两万块。大姑拿出蛮劲死抱住他后腰,对我喊,来帮我拦他,帮我把镯子抢回来。” 南妩几乎要将脸埋入枕头,“我真去了,像个英勇的女战士。原本何晓没用太大力气挣脱,但大姑忽然发狠咬他肩上,我后来分析她这举动的深层用意,多半是想为挡何晓面前的我制造机会。”她顿下声音,“可何晓一疼,力道就出乎意料的猛,我被推出去,身后是个方形矮几,下腹撞到尖角一端。” 南妩尽量放轻松,“那滋味,像做了场梦,还没缴械敌人一兵一卒,已经被彻底歼灭。术后我身体总不好,休学一年,重读大三,陌生未经磨合的室友,陌生的班级,陌生的同学。” 这一瞬间,她终于丢掉盔甲,哭腔地说,“君白,我融不进他们,一切都是那么扦格不入。” 要她揭开旧伤疤,梁君白当然是心疼的,但他钟爱的姑娘怎么能活在过去的郁郁寡欢里。 太在意,才走不出。 他大南妩八岁,很明白,蜕变,与坚强的代价,是你有一天,愿意抬起头来,直面那些你惶惶不可终日的污迹。 它存在着,但对于偌大一个你,它只是很小一部分。 梁君白撇开凳子,坐到床沿边,轻手拍着她的背,“南妩,要是没有发生这些事,让你能够按时毕业,那样的话,你还会来应征新晨周报的采编么?” 南妩被问住,还会么? 谁知道。 红尘千面,讲究机缘。一步之差,众生皆变。 南妩懂得,“早一年,新晨周报或许不缺采编。早一年,纵使我参加面试,依然从那扇门离开,你梁君白难道就会恰好走过来,与我面对面,眼对眼,擦身而过么?” “所以。”梁君白下巴蹭过她耳后根,有如播音员念着一句对白,一字一顿,情深柔软。 他说,“苦难的背后,是我走向你,命运使然。” 南妩张开双手,改为环抱他的腰,头埋进男人胸膛,呼吸着属于他的气味,“我的病,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我查过百度。” 她艰难道,“我会流产,会不孕,你很难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梁君白淡淡说,“养只狗吧。我顺便查了犬类大全,你想要智商比较高的边牧,还是短腿柯基?” 南妩抱着他,眼泪流下来,避无可避地沾在梁君白平整干净的衣襟上,泪持续不断往下坠,他衣服濡湿一大块,并且仍有蔓延趋势。梁君白做出安抚动作,掌心笼在她后脖颈的地方,纵容她哭,纵容她毫不余力地污了他衣服,纵容她的一时软弱。 南妩三年前躺上手术台时没有哭,她日夜与药为伍时没有哭,她被大姑指着鼻子谩骂时没有哭,这个时候,却哭成泪人儿。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我们的关系可以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对么?” 南妩尚在哽咽,而痛哭出声过后脑子格外清醒,清醒地意识到她玷污了梁君白的衣裳,本在暗戳戳斟酌赔与不赔的问题,冷不防梁君白低声发问,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接连报出一串数字,“一,二,三,好,成交。” 南妩瞪大眼睛,“啊?” 梁君白缓缓看她眼睛,“我衬衫很贵,哎。” 他胸前衣料一塌糊涂,南妩痛心疾首地问,“要我赔偿的意思么?不过用它擦眼泪真的蛮舒服的,绵软柔滑。” 梁君白循循善诱,“二选一,赔钱,大概是你几个月工资,或者选择那个新高度,你可以为所欲为。” “新高度!”南妩眼神坚定。 他笑了,“还睡不着?” 南妩半趴着,想了想,“之前睡太多了。” “等我会儿。”梁君白起身下床,拿起床头柜的手机往外走。 南妩等他一刻钟,梁君白进门时手执一本四方厚重的书,他说,“楼下有二十四小时营业书店,依我看,你需要一样睡前读物。” 南妩即刻呈乖宝宝状躺好,盖上被子,一脸‘你快点读’的催促表情。 她脸色仍旧稍显难看,而精神头比走进梁辰传媒之时好许多,梁君白坐回床沿,南妩侧眼瞥中漆绿色书脊间的五个字,在黑夜白炽灯下熠熠生光——泰戈尔诗集。 梁君白声色朗朗,随手翻至一页念了起来,声音若即若离,不至于过高,也不会低到分辨不清,宛若播音台里传来的,字正腔圆的单人诗朗诵。 “我沿路漫步,不知所为。此时正午已过,竹枝在风里萧萧。 横斜的日影用它们伸出的臂膀揽住时光匆忙的脚步。 杜鹃鸟已唱倦。 我沿路漫步,不知所为。” 一小会儿时间,大抵一首诗未能读完,南妩已经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花前月下,廊桥湖畔,梁君白正为她读诗,阴阳顿挫声中,她走完了一生。 第五章 ,若尘埃生花(3) 南妩醒来的早,睁开一条眼线,摇曳的窗帘外天色如水墨,黑暗里折出一线光亮。 睁开的眼睛忽然被阴影覆盖,阴影带着浅淡的温度包裹了她整双眼睛,南妩迷茫地运作着大脑,哦,是梁君白的掌心为她遮去透来的尽管并不惹眼的光。 “还早,再睡会儿。” 得遇梁君白,她避无可避地,朝矫情方向发展,身上不疼了,而眼眶濡出泪。 梁君白没多说什么,声音融进黑色的夜,“不哭。” 她就着那手掌温度睡了过去,第二回醒来,时间接近上午十点。 朱颜拎着大包慰问品走进病房,她探病的标配是苹果和西洋参,这次多了几罐子阿胶,以及一只装帧严密的长条礼品盒。 “最近发达了?”南妩把玩着苹果。 “我像是送阿胶的人么?”朱颜坐过来,“苏炳在崇明办事,拖我带给你的。” “盒子里什么东西,拿给我看看。”南妩伸手。 她动手移开锁头,里面躺着一条牛皮鞭,做工堪称细腻,触手生凉。 “鞭子?”下头压了张纸条,南妩抽出一读,笑了,钢笔的字迹很漂亮,写着:梁君白不听话,就抽他,礼轻意重,请物尽其用,最后,祝康复。 朱颜感叹,“多贴心的礼物,苏炳不愧为妇女之友。” “他拖你给我?”南妩收起盒子,“你们之前在一起?” “讨厌,别用‘在一起’三个字,我们是纯洁的战友关系啦。”朱颜娇羞捧脸。 南妩托腮,“是你想太多。” “我协助他去崇明跑新闻,以身作饵,孤身犯险。”朱颜滔滔不绝,“当时,我脑子里快速闪回着□□,江姐,秋瑾,小萝卜头等伟大的女英雄……” “等!小萝卜头?”南妩给她普及知识,“那是个小英雄,男的。” “口误!”朱颜白眼她,“看在我们八年多的友谊份上,请别咬文嚼字,领会精神好么?” 南妩但笑不言,按朱颜的说法,她确实惊心动魄了一把。 前段时间苏炳告诉她一道内部消息,崇明当地居民和旅人反应,有一伙黑车团伙无证驾驶,使用虚假计价器收取高昂费用,许多人上当受骗。 苏炳说,那伙人专挑游客下手,游客通常不会在崇明久住,被讹一次,当做破财消灾,报警的也在少数。 朱颜关心,“你有经费么?” “梁总全程报销,去不去?” “去!但我能做什么?” 苏炳说,“扮作一个胸大无脑好生养的女游客。” 朱颜深表遗憾,“要演一个与我气质截然相反的角色啊,哎,我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总要靠演技,真是苦恼。” 他们一拍即合,苏炳备了针孔摄像头,放朱颜口袋里,这种非正常拍摄的形式让朱颜打鸡血似的兴奋。 她吐沫横飞地讲解到这,猛地一拍桌子,“苏炳这混蛋!他调节完针孔摄像头,竟然审视我的胸,说‘哦不,你只能出演无脑好生养的女游客,至于胸部,你有考虑过生个娃么,听说可以二次发育,拯救你贫瘠的胸。’他说的是人话么!” 南妩与她战线统一,“太过分了!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浓缩的精华!” 朱颜拿枕头砸她,“我不以胸大取胜,我贵在胸型姣好!” 朱颜说些话只为博她一笑,南妩知道,给面子地勾起笑纹。 他们在崇明三天,朱颜拦了辆黑车,按苏炳教的第一步先谈价,“师傅,我要到南门,怎么收费?” 男人说,“一口价,三十元。” “行。”朱颜跟他唠嗑,“师傅你几岁?” “你看呢?” “顶多四十岁。”朱颜摆出四根指头。 男人大笑,“小姑娘逗我开心吧?我女儿都二十多了。” “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朱颜话一转,继续夸他,“你生的是女儿?女儿好,女儿像爸,一定好看。” 话过几轮,计价器的数字已经涨到一百零五,朱颜佯装看不懂,“师傅,这是计价器么?” 男人闷声,“嗯。” 朱颜咋咋呼呼,“它走得好快,怎么回事?不过我们说好三十的,计价器只是摆设吧?” 男人闭口不理睬她。朱颜无趣,拿手机拍风景,一边现场解说,“这田不错,里头还有牛哎,个人认为那头颜色浅的比较狂霸拽,师傅你觉得呢?” 她完全发挥了一个无脑好生养女人的憨态,手机乱拍一通,计价器的屏幕也被囊括其中。 到达南门,司机指着计价器的数字说,“两百二十三,给你去掉个零头,付两百二就可以。” 朱颜花容失色,“什么?说好的三十呢,师傅你副业是强盗啊?” “谁说三十的!”男人拿出凶神恶煞,“一开始讲的就是按计价器算,你给不给钱!” 朱颜甩他三十,脾气上头,“就这么点,没了!”她想要开门下车,门却被锁死了。 司机怒瞪她,“不把钱付了,你今天别想下车!” 朱颜目光凄厉地回头,饱受压迫的妇女形象油然升腾,她经过几秒挣扎,权衡,终于又掏出两张一百,凄凉地说,“师傅,找我十元。” 交易一结束,朱颜急着下车,一脚踏出门外,啪地声响,她弯腰时候,针孔摄像头不慎滑到车轮底下。朱颜颇为淡定地屈膝去捡,刚揣回口袋,司机皱眉扯着粗嗓子喊她,“别走,你袋子里是什么?” 朱颜回眸一笑,“钥匙扣。” 她走出几步,听见司机下车的声音,他语气怀疑而不善,“钥匙扣?不像。给我瞧一眼。” 朱颜装不下去,手心冒出腻人的汗,她撒丫子就跑,确实在那一瞬时,她想到了□□,江姐,秋瑾以及小萝卜头。 一辆车开她右手边停下,苏炳朝她喊,“上车。” “后面!后面!”司机追赶来,朱颜直跺脚。 苏炳下去,将外衣扯开扔车前盖上,同高个子男人扭打起来,朱颜抖抖索索把他衣服拾回来,苏炳不忘顾着她,“去车里等我。” 苏炳年轻气盛,制约住男人手脚往草丛一甩,村民赶着羊经过这,羊群被惊得慌不择路。 晚上,苏炳请她吃顿农家菜,朱颜嘴里嚼着羊肉,对他的脸发呆。 苏炳撩了撩前刘海,“是不是觉得我特帅?”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单是这个笑,引得苏炳一心扑进去猜测良久,夜沁凉,小风拂面,抬头漫天辰星,是怎样盛大又我心荡漾的景。 待他收敛回神,面前一锅羊肉已经被朱颜吃光了。 “你看诺,羊肉吃太多上火了,小脸蛋长出两颗痘!”朱颜从包里找出把镜子,照半天。 南妩放下苹果,“为什么对着苏炳发呆?” “帅呀。” “少来这套。”苹果冲她痘痘丢过去,“你的追求者虽然不多,可哪个长相差了。远的不说,上次情节人,你上司捧了九十九朵玫瑰,尽管最后被你插到小区花坛,美其名曰‘放生’,我瞧着他高鼻子大眼睛,混血长相,同样很帅。你怎么从不盯他发呆?” 朱颜拉开窗帘,这间房有个只容纳一人站的小阳台,她背向南妩,双手撑在略有锈迹的栏杆两端,“我是想,换作陈佑儒,他会不会丢掉我就跑?”她自问自答,“一定会,在他面前,我就是纯爷们。” 朱颜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太久,转过身,倚栏杆处,“你住院的事,梁君白昨天晚上告诉我,苏炳还有事要处理,抽不开身,在崇明买了慰问品拖我带来。你这回还动手术么?” “不,保守治疗。” 梁君白带午饭进门,连朱颜那份一并准备了,他打开装鞭子的盒,冷笑,“很好。留着吧。” 朱颜一哆嗦,有些冷得慌,向苏炳通风报信:你家*oss看到鞭子了,愤怒中带着隐忍,阴霾里稍透血腥,总之很微妙。 南妩眨眼睛,“我收了,可是要在必要时候,拿出来用的。” 梁君白耸肩,“你舍得,我无所谓。你要动手,我绝不躲,你要我脱衣,我绝不穿衣给你抽。” 南妩一阵咳嗽。 朱颜风卷残云用完饭,打着一连串饱嗝出门,梁君白送她到病房外。 朱颜环臂叹了一叹,“懂事没人疼,小妩偏是个懂事性子的,她从不喊疼,也少言苦衷,其实心思很重。身体病了能吃药治疗,但心里病一场,她很难走出来。”她强调,“你大她那么多,要多开解她。” “我会的。” 他认真地听,诚意地答。 午后时光总惬意,哪怕若有若无地飘过消毒水的气味,阳光越过大敞的阳台攀爬到南妩手臂,掠过脖颈,停留在面额,她那赏心悦目又叫人心疼的白肤色,使得梁君白静静看了几分钟。似乎不存在任何一句话能承受这时候的光风霁月,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两厢无言,梁君白低下头,一吻如鹅毛轻翼,落她唇角。 没有深入,没有僭越,他享受最浅而绵长的吻。 门外传来动静,南妩受惊一望,她父母站门口,进不是,退也不是。 梁君白面不改色,长呼一口气,“请进。” 第五章 ,若尘埃生花(4) 南妩父母不讶然,只是撞见这场面多少会尴尬。他们知道梁君白是有为青年,稳重才俊,不晓得原来脸皮也这么厚,不见拘泥,他们倒像后脚进来的客人,不知道该坐该站。 南父发话,“你们在一起了?”又说,“也行,年轻人有好感是可以处处看,省得让她出去相亲,总看不对眼。处的好,你妈妈也在上海,大家就一起吃个饭,聊一聊以后有什么规划。” 梁君白没有异议,他不出意外得到南妩父母的认可,之后几天,他将替南父准备的全套礼物送上门,又订了一只智能清扫机器人,俗称扫地机,南母很欢心。 南妩出院那天,眼见梁君白的车远远开来,南母目有复杂之意,“这孩子挺不错的,机灵,你们能好,也是最近难得的一桩喜事。” 一日单独和梁君白相处,南妩手捏电子中药单,“我妈说,你是来给我们家冲喜的,听起来,你好像我抢的小媳妇。” “放心,我不会跑。” 南妩来劲,“按电视剧的套路,你要自称奴家,称呼我为官爷,来,把称谓用对了,再说一遍。” “怎么说,我不太明白,你示范一下。”梁君白去柜台取药。 当时,梁先生每根墨发,满身细胞都透散着虚心求教。 南妩为他真诚所感,示范道,“该这样说,官爷放心,奴家不会跑,生是官爷的人,死是官爷的鬼。”演到激情处,她就自由发挥了。 梁君白心满意足,“再叫声,官爷喜欢听。” 南妩一怔,深感上当,抡起药袋子砸他。 梁君白指控她,“暴力。” 南妩拍去手上的灰,淡定回应,“你值得拥有。” 她休整十天,算上那三天丧假,南妩有半个月没去公司。 据说在主任非人道的压迫下,部门两个姑娘双双辞职,南妩暂时接替她们的工作,叫苦不迭。 梁君白劝她,“你应该再休息一段时间。” “我年假用完了。”南妩眼泪汪汪。 梁君白片刻沉吟,“看来,只能请婚假了。” 南妩耳朵尖通红,咬着吸管,假装抬头望天空,“看,飞机!” 梁君白一笑泯之。 周末,大姑拿着家里无线电话,“小妩,有人找。” 离姑父入狱过去三个月,屋里常有哭泣声,一点一滴地轻碎。三个月,南妩总睡不好,夜间起来倒水喝,听见一扇门后那压抑在喉口、破体而出的哭泣,应该是宋怡,偶尔像大姑声线。 她托着一杯水,会在门外站很久。始终觉得,她并不如梁君白所说的那么无辜,可重头来一遍,她难道能绑架何晓,拿枪逼他不去赌,拿辣椒水强迫他当个贤夫么。 然后,结局又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不过还是那句话,谁的命,不都是熬到最后,灵魂升往天堂,或永堕阿鼻地狱那霎时,才见分晓。 “你怎么打到我家座机?” 梁君白反问,“你看不出来?”他理由充分,“我是在二老跟前刷存在感。” 南妩可以想象到,梁君白拨动修长指头,搜索到她家座机号,将头懒散地枕在胳膊上,一本正经刷存在感的模样。 “有个宠物博览会,想去么?”记事本第一栏多了条宠物博览会。 “想!”南妩一双星星眼快速眨巴。 梁君白隔着电话笑,在纸上画个钩,“那就去换衣服,我开车来接你。” “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她冲回房间。 梁君白给这条的备注是:女方对会动的生物毫无抵御能力。 南妩刚走,大姑带着宋怡和飞飞,去了何晓原本就职的保安公司。 他领导体恤何晓家境困难,组织员工进行一次募捐活动,善款基本筹集完毕,约摸有两万多,只等家属前来办个手续就好领走。 大姑唉声叹气,“何晓没良心,他唯一的一点好,只有他死后这笔钱了。” 何晓领导在追悼会与他们有一面之缘,“两万八的捐款,不算太多,但程序还是要走的,也是怕大家的心意到不了家属手里,被经办人私吞。” “我明白,我明白。”大姑起身,“去哪儿办,我去。” 说话间进来一个女职员,给她引路。 男人说,“公司造的挺大,很多弯弯绕绕,让她领你去财务部,填几张单子就行,很快。” 大姑叮嘱女儿,“你别带飞飞跑别地儿,在这等我。” 男人将糖果盘搁何家飞面前,“爱吃什么就拿。” “他不喜欢糖。”宋怡局促地捏着手。 “别紧张,我们见过面,在何晓追悼会。” “嗯。” “他是老员工,在公司呆了快二十年,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了。”男人惋惜道,“何晓以前工作很称职,就最近开始迟到早退,大家传他有别的出路,不想干这行了,我等他辞职信一直没等到,反而……哎。” 宋怡听懂了,谁说起何晓,她都会屏气去听,眼底浮游起一根根红血丝。 “何晓家还有亲眷么?”男人转念一想,补充道,“兄弟姐妹之类的?” “没,就他一个了。” “哦,我追悼会上看到一个小姑娘,二十来岁,还以为是何晓亲戚家的孩子。” 宋怡想了好一会儿,“小妩?不,她是我舅舅的女儿,不是何晓家里人。”参加追悼会的年轻女孩,只有南妩一个。 男人点点头,“他们眼睛有点像,我当是有血缘关系。” 宋怡心觉哪里奇怪,可又说不太出来。 “你舅舅的女儿,就是你表妹咯?”男人走出办公桌,在饮水机前泡茶,“结婚没有?” “没呢。她还小。妈妈说,现在女孩结婚都晚。” 男人举杯对她笑了笑,“没结婚,那一定有对象,她长的那么讨人喜欢。” “有,对象有,高高大大的,很好看。” 杯子贴掌心缓慢转动,男人神光陷进沉浮的茶叶里,一时微滞。 大姑办完手续回来,只听宋怡怯弱着在说话,就问,“什么好看?” 男人将杯子放好,“捐款拿到了?” “哎,拿了,我这就去银行存起来。”大姑千恩万谢,“多亏领导关照,何晓不在了,还能记得他家里人。” 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过后,大姑一行离开保安公司。 宋怡一想再想,还是说与母亲听,“刚才那个人,说小妩跟何晓的眼睛长得像,像么?” 大姑放慢脚步,“怎么回事,好端端说到这个?” 宋怡回忆一遍,大姑斥她,“胡说八道!像什么像,完全不一样,你自己不会看啊?”大姑心生狐疑,“不过他问这些是要干嘛,这人也稀奇古怪的。” 她抱紧包,带着女儿和外孙往最近的银行赶。 南妩这时已经到了梁辰传媒,宠物博览会的地点在梁君白公司总部几条马路远的地方,车便停到地下车库,他们商量步行去那儿。 前台姑娘对她态度和蔼,还备了牛奶,“热的。南小姐。” 走出大门,南妩一边啜牛奶,“她竟然知道我姓什么,你告诉的?” “非但是她,整个总部的员工都知道,其中包括你的姓名,履历,一家几口,有无生育史。”梁君白加上一句,“苏炳来了趟,然后就这样了。” 南妩震惊极了,“苏炳个大嘴巴!”她挽住梁君白,“我要用尚方宝鞭抽他,你帮我摁住他,好不好。” 梁君白温柔取来她的牛奶放到唇下喝,“好,我早想对他下手,他知道太多,嘴巴又太大。” 两人共饮一瓶牛奶,小情侣的昵态彰显无余,秀恩爱也是费时的活儿,所以五分钟过去,他们仍然在梁辰传媒的势力范围内转悠。 “梁四先生。” 一声称呼,伴着车门掀开的风动拂身。 理论而言,这片地没别人,他应该是叫梁君白。可南妩听过别人称他梁先生,梁总,梁董,唯苏炳起过一个绰号:梁铁腕,抨击他的中央集权制。 至于梁四,闻所未闻。 车里下来的老先生头发一半花白,他文质彬彬,目估年逾七十,他开口又恭敬地称呼梁君白,“梁四先生,很久不见。” “杨叔。”梁君白尾音上翘,礼貌之余,明显问他为什么会出现于此。 他两手放身前,身子微向前倾,“老爷子明年八十岁了,他说是时候该立份遗嘱,趁他人还清醒。梁四先生,老爷子要你回新西兰,越快越好。”杨叔语调徐徐,而发音非常稳,“《挽歌》开机发布会,你说有心上人了,老爷子听见很高兴,作为一个父亲,想见见未来儿媳妇。”老者停顿,视线的焦点掠过南妩,似终于意识到有别人存在,老人出于礼貌,伸过手,“你好。” 南妩跟他一握,学梁君白的叫法,“你好,杨叔。”老人的手很凉,凉得她整只手发麻。 “在我这,你不需要旁敲迂回。”梁君白摇了摇头,“确实是她,我说的爱人。”他表态,“我对遗产没有兴趣,不凑这个热闹了。” 杨叔笑了笑,“可老爷子发话,你不来,遗嘱不立,百岁归西后,全部捐给慈善组织。” 梁君白看得开,“我支持,造福社会,何乐不为之。”如他这样靠双手打拼到一个经济阶层的人,钱只是锦上添花的数字。 马路对面的交通信号灯由红转绿,梁君白淡淡颔首,端出离开的意思,牵了南妩过马路。 杨叔在车旁说了最后一句话。 “梁小先生也来中国了。” 梁君白太阳穴不自然地抽动,他用指腹摁下,来回碾了碾。 梁小先生。梁君诺。 第五章 ,若尘埃生花(5) 杨叔的意外出现提醒了南妩,在梁君白这里,她的一切无所遁形,一日复一日地曝露在青天之下。反过来,她对梁君白却没那么多了解。 本着沟通是双方相处的重要环节,尤其对初期恋爱的情侣,南妩暗中过滤了一遍说话的艺术,力求婉转而得体,温和不失犀利。 想罢,她酝酿几秒,说,“你父亲明年八十,那么说,他生你的时候将近五十岁?”问毕,她自觉问的没什么水准,满眼挫败。 梁君白失笑,“你想半天,就问这个?” “第一个问题只是热身。”南妩诚实地八卦,“我还想知道,你妈妈几岁怀你的?” “差不多是你现在的年纪。”梁君白排队买票,打一把伞遮住南妩头顶的烈日,“老爷子出生在一个会让许多男人羡慕的年代和城市。” 南妩怕热,用手扇着风,一脸懵懂的疑惑,“男人羡慕的?” “36年,香港,还没废除一夫多妻制。”说完,他轻轻笑。 南妩幽幽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百度,梁君白探眼看了一看,屏幕当中有条文字这样写,‘在我国,藏族,珞巴族,门巴族以及一部分纳西族保留一妻多夫制’。 她扼腕叹息,“生不逢族。” 梁君白关掉她的页面,清除历史记录,“老爷子有三个妻子,我母亲是他最后一任。” 南妩一激灵,宅斗戏里常常演,最后进门的小媳妇纵使贤惠,但注定是命运多舛,庶出的孩子如何才思敏捷,也总有十几年命比纸薄。 她心都软下了,“你母亲离开,因为过的不好?” “她有物质,没爱情,年轻时虚荣作祟,跟老爷子去了新西兰过好日子,人到中年,反而回味起爱情的滋味,恰好也有人在等她,就离了。”他从南妩母爱泛滥的眼光里看到一个少年悲惨的自己,梁君白弹她脑门,“成天想什么?” 南妩揉额头,嘟囔着,“豪门恩仇史都这么演。” “家大业大,纷争是在所难免,但没那么可怕。”他说,“我妈命很好,要金钱的时候,遇到老爷子,要爱情的时候,也能回头是岸。” “那你是为什么回中国?你说过,父母离婚后,你自己住。” 梁君白取完票入博览会,“说来话长。” 他母亲算得上与人私奔,老爷子心知肚明,随她折腾去,没点破。 梁君白当时十六岁,跳级考入重点大学,他跟父亲一样,清楚一些事情的即将发生。 后来,老爷子跟她说,“我可以放你离开,但你不能带走君白。” “你一直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他理应跟我走,只有我会尽心尽力照顾他。”梁母摊牌,在儿子问题上,她难得硬起脾气。 “那男人跟你从香港到新西兰,住的地方,离我们一条巷子远。君白长到十六岁,他十六年没娶妻生子,不可疑么。”老爷子侧对她,手握一把大剪子修整花枝。 女人情绪激动,“你可以去做亲子鉴定,你可以!但你不肯去!” “等我察觉这些,已经养他十年了。他必须当我儿子,我是商人,不做赔本买卖。”老爷子冷静且冷漠,手不离枝叶,“你是要情人,还是要儿子,自己考虑吧。” 梁母拖拽行李走出花园的晚上,梁君白坐天台最高处,看母亲将箱子放进一辆车的后车盖,开车的是住隔壁街的中国大叔。 梁母已经四十岁了,她是只被上了锁的金丝雀,曾经她亲手关自己入笼,爱情为钥,只有爱情,能助她逃出生天。 两束车灯打亮荒凉的道路,她追随她诚可贵的爱情而去,留下梁君白独上高楼。 揉杂了黑夜颜色的眼睛太暗太暗,像两盏割断电流的路灯,除了沉甸甸的黑,没别的。 老爷子到天台,跟他一处遥望。 “借我十万,我要去中国。”十六岁的梁君白背过身,倚天台白墙。 “找你母亲?” “不,开公司,做生意。借我十万,一年期限,年利息百分之两百。”他的野心与锐气,混淆在彼时年轻的盛气底下,全化作一簇灼烈火光,谁也无从忽视。 次日,他揣着一张十万的□□,乘上飞往中国的航班。 “老爷子是理智到可怕的商人。从企业家角度,婚姻就像做项目,有前期投资,有后期收益。他提供锦衣玉食,换我妈十六年青春,不赚不赔,但我倘若随她去中国,给别人当儿子尽孝,他就白在我身上花钱了。” 他们走到博览会的全景地图边,南妩取一张宣传单折纸飞机,手指翻动间,在心里消化着梁君白父亲的婚姻观,“他很了解你。” “何以见得?” “他料定以你的骄傲成性,弃你之人,你弃之,他不必担心你回中国当孝子,才肯借那笔钱。”南妩掷出纸飞机,纸飞机划过一小个圈,落回脚边,“你父亲,确实精明。” 选情人,还是选儿子? 南妩看来,梁母败给了这道二选一。 她选儿子,那么一切无恙,老爷子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而她势必输了爱情。 选情人,老爷子也不吃亏,他割裂了两母子的关系。爱情不老又如何,二十岁求钱,四十岁求爱,等六十岁求子女绕膝,才会发现年轻时错走一步,错想一念,要付出多大代价,她仍旧不会幸福。 梁君白父亲能让背离他的人终身不幸,是种手腕,也是最沉重的惩治。 南妩捡起纸飞机,“所以你不回新西兰,也不跟母亲住。” “老爷子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四。他对我,其实不亏待。但他精力全花在生意上,亲情难免淡薄,我所以搬出去住。”离馆门最近的是家仓鼠展台,梁君白捻颗花生淡淡逗它。 “你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那精明劲儿,跟你父亲如出一辙。”南妩不悦,“你离家的事,你母亲知道么?” 少小离家,饶是他再独立,总会辛苦难过。 “三年前知道的。”花生被灰色仓鼠快速消灭,梁君白带笑重复,“三年前,我到你大学开讲座当天。”大概想到南妩学生时代的样子,他柔和地像在叙述一件温暖的事,“她携丈夫到新西兰,得知我离开十二年,当即不肯走,非要见到我才罢休,老爷子说她太吵闹,要我乘最早一班飞机回去。” “难怪你临时取消讲座。”南妩一下子连起好些事,她皱起两道眉,“十几年里,你母亲没想要来看你一眼?” “她说来过,只是远远的看,不敢进门。”下个展台有几只美猫趴桌台上,梁君白托起其中奶白色,正舔毛的小家伙,“像你。”他说,“一脸无辜样。” 南妩捋它的毛,引得猫咪舔她指头,她低头看猫,“以后我跟你过,我护你。” “你觉得我被自己父母欺负了?”有一会儿,梁君白才问。 “说难听的,他们不过仗着生养你,横加伤害。” 南妩自带冷气系统,一身寒气。 “好。”梁君白放下胖猫,软毛蹭着掌心痒痒的,他笑,“我跟你混,你护我。” 南妩在犬类展厅逗留良久,一只蝴蝶犬脑袋上扎了两撮小辫,南妩抱它,它怯生生地不敢动。南妩将它往梁君白怀里一送,“我应该像它才对,温柔又淑女。” 结果,梁君白抱住它,被它颤巍巍尿了一身。 他说,“还真是,温柔又淑女。” 南妩蹲下来,笑弯了腰。 他们提前结束博览会之旅,梁君白回公寓换衣服,他给南妩一份房门的备用钥匙。 梁君白斜倚门边,黑目如炬,玄关半明半灭的光影里,他摆出请君入瓮的手势,“请进,梁太太。” 南妩搓着通红的耳垂,推他进门,催促道,“快去洗澡,一股味。” 梁君白客厅有排敞亮的落地窗,连接一道狭长露台,他出门前,窗帘习惯性全部放下来,屋内昏沉。南妩拨开帘布,让光透进玻璃,又是将暮未暮的天,像极梁君白打学院长廊走来,身披五色霞光,摁下一盏灯的时候,洋洋洒洒铺了一屋子金碎的光。 浴室水声渐止,梁君白换了套衣服,拿毛巾擦着湿头发向外走。 愈沉红的暮色从头到尾簇笼着南妩,她朝一个方向注目而望,背影凉薄。 “看什么?”他走近。 南妩手点玻璃上,指着一处,“那是看守所的方向?” 朱颜说过,南妩心思重,只是当惯隐忍的乖孩子,总笑给别人看,哭给自己听。 他来开露台的门,风如期而至,吹进南妩干涩的眼睛,“你有情绪,不要憋心里,告诉我,你怎么想。” “我讨厌天黑。”她静了会儿,说得缓慢慢的,像天边落下去的红日,“没有一点光明和热的夜里,我会冷,会格外清醒,会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望。我怕一身药苦气散不掉,我怕伸手不见五指,我或许算不上高尚无私,但我从没存过害人之心,我用力地活,我勤恳地经历人生每一阶段,我不抽烟酗酒,不叛逆堕落,有康健的三观,有微小的梦想,我脚踏实地走完我十几年的青春。” 梁君白插了一言,“你活得很温良。” “可辰光过的太快,夜深人静时,我是那么怕自己转瞬奔到了三十岁,就像一眨眼,十岁,二十岁,都被抛在身后,等我拖着这副病躯敲响三十那口钟的时候,会不会仍旧一个人。” 她总结,“不愿轻易将自己交付于不爱的人,又生怕辜负所剩无几的好时光。” “你‘不愿’,是对的,否则你被野男人拐跑,也没我什么事了。”想起某个相亲男,梁君白无名火迅速地一聚簇,厚积而薄发。 南妩分析他说的那种情境,自觉苦恼,“怎么办,真有那天?” “不会。”梁君白目光一顿,“我前三十年过得孤单,所以老天给我一个你。” 南妩笑了,走到露台吹风,她舒展身躯,将背和手臂轻轻搭在瓷砖光泽的栏杆,面对梁君白,“我看人写过一句话,她说‘不论你同谁过日子,人生也不过是,一场一场的生,一场一场的死’,我想这话真好,可又不那么好,太冷清,理虽是这个理,倘若没半点情谊,一场场的生又何欢,一场场的死又何苦。” 所以她仍旧希冀,同她过日子的人,能成全她的生如夏花灿烂,待花叶凋零,才好入土为安。 梁君白和她并肩而靠,半天,他略略丧气,“我有点懊恼。” “懊恼什么?” “我应该三年前就订下你。”他深深吐气。 那样,他会阻止一切的发生,又或者,什么都不会变,他至少能陪着南妩经历这不平顺的三年。 “可那时候,你还不爱我。” “嗯,你要原谅没谈过恋爱,又大你八岁的老男人。”梁君白自嘲,“他不懂,心动了都不懂。” 南妩头抵他肩膀,“现在也很好,不太迟。” 是的,她知足了。 张爱玲描述对胡兰成的倾情,用这样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是满心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而梁君白之于她,却是相反。 南妩遇见梁君白,开始心高于天,他捧她于掌心,待之如遗世明珠,她又怎敢视自己如粪土,不加爱惜?她要从梁君白所愿,活得像公主,方不辜负他一心赤忱。 渐渐慢慢,从善如流,原本扬满尘埃的土地,开出簌簌不息的花。 第六章 ,等一场生欢(1) 絮絮说叨间,南妩缄默几秒,接着问他,姑父会判多长时间。 梁君白分析给她听,按他的故意杀人罪责,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是难免的了。 南妩唔了一唔,夜风吹得不大舒适,她进去屋里。客厅挂了幅秋风麦田的油画,神似大学走廊悬摆的装饰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三年前我们见过面,要我猜了那么久。” 梁君白存了心不答她,敛眉,眼波择了一点笑,纹路微漾,状若深潭波纹。 他把脏外套拿出浴室,“陪我去趟干洗店。” “费这个钱干嘛。”南妩找袋子装他衣服,“梁先生,你面前站的,未必上得厅堂,可绝对下能家务,我给你洗,不收钱。” “你怎么上不得厅堂。”他两根指头捻住南妩下巴,流气的语调,温稳目光,“多俊的脸蛋。” “你的世界太大,有许多人,大抵都懂社交,通人情,满嘴哑谜。我普通死宅一枚,不确保能应付他们。”恋上梁君白,她该有的觉悟,一样不少。 梁君白从容不迫,如雕刻得来的口鼻气息匀淡。 “我的世界再大,有再多人,他们再懂社交,通人情,满嘴哑谜,都必须尊重你,我的女人。”他手没从南妩下巴移开,改为厮磨,“你不用担心如何应对他们,享受这些人的尊重和礼貌,是你唯一要做的。” 晚间,南妩清洗他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褶皱的纸。 白纸黑墨,走笔游龙的一行钢笔字,是泰戈尔的诗。 ——爱情的信物是不能被施舍的,它只静等着被接受。 南妩眼波扫过一遍,就懂了。 梁君白保持沉默的,不是三年前那两桩萍水相逢,他要爱情里的坦荡磊落。 姿态如他,不允许刻意用过往的缘分,引她施舍爱情。 冷静如他,能耐得住寂寞,一寸寸地靠近,相处,融合,最后永不分离。 清洗干净的外衣,南妩拎去他公司。 此次过去,待遇甚好,前台姑娘领她入门。 不免根据个人喜好讨问些八卦,“这是梁总衣服?” “嗯,玩的时候弄脏了,我洗完顺路送过来。” 跟谁聊天,南妩不变的是,江南氤氲里闲润的味道。 “你们感情真好。” 面对羡赞,南妩莞尔一笑。 走廊另头风风火火大步跨来一长腿男人,头顶黑灰鸭舌帽,酒红色墨镜,整身行头潮范儿十足。他吞吐着泡泡糖,唇边啪地声,泡泡应声爆开,他舌头一卷,继续咀嚼。 他步履似飞起来,很快经过南妩,两秒钟,再退回来。 男人摘掉墨镜,目如点漆,“四嫂?” 失去墨镜遮挡的男人,有张明星脸,乍一眼,气质偏向苏炳多一些,其实差别很大。他肤白唇红,眸聚盛气,看着是易放不易收的性子,成熟度远不如苏炳高。 南妩先是一惊,“你叫我?” “四哥办公桌有你的相框。”他绅士地欠身,牵南妩手,低眉向手背一吻,“梁君诺,排行老幺。” 他的唇很软,绸布似一沾即走。 南妩背手身后,杨叔是说过,梁小先生来中国了,想来便是说他。 “四嫂,你劝我哥回去吧。”他双手合十,英俊的眉眼夸张得挤在一块,拜托南妩。 南妩温温开口,“我是个没主见的,全靠你哥拿主意,他不回新西兰,一定有自己的思量,我干涉不了。” 梁君诺默了三五秒,能讲出这话,哪里是没主见的人。倒不如说她全面站在四哥的阵营,墙角又硬又沉,挖不动。 他使出杀手锏,“退一万步说,你嫁进梁家之前,老爷子总要见你一面,何不趁此机会,劝回四哥,在老爷子跟前留个好印象。” “世上姓梁的千千万,我并非嫁给所谓梁家,果真有那一天,我也只是嫁给梁君白。这是两个概念,完全不同。”南妩对他笑一笑,“我或许终究会见你父亲一面,又或许不会。爱情与婚姻是两个人的圈地,别人无从插手。” “没有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得到双方家庭的祝福。” 这个话头,梁君诺表现出盎然兴致,甚至不自觉三十度角歪了脑袋。 “祝福?有,当然最好,没有,也不是过不下去。”她说,“你几岁?” “二十六。” “大我两岁。不过男人晚熟,有些事情不明白,也正常。”南妩有长者的语重心长。 梁君诺无法自持淡定,“告诉你吧,男人都一样,在你们女人眼里,幼稚,奇形怪状,无法理喻,这跟岁数无关,多多少少,女人都会那么感觉。” 他像只被逼急的兔子,呈现咬人状态。南妩忍住笑,他也许是对的,不存在一个男人,他的心思习惯,完全契合女人的思维。 “但有些人,因为够爱,所以包容。” 她做出简单回应。 有些人,因为够爱,所以包容。 梁君诺噎了一噎,撅起嘴,南妩对他们家略有微词的样子,应该是知道不少□□。他母亲曾说,当一个女人维护恋人的时候,会生有无穷勇气,乃至戾气。 一如面前淡而梳漠笑着的南妩。 她结束对话,一别前台姑娘,刚过拐角,撞见隐在墙后听好戏的梁君白。 “你呆这多久了?”她把袋子套他手臂。 梁君白想了一想,“你说‘世上姓梁的千千万’开始。”像空山新雨后的一方天地,他神清气朗,眼角是藏匿不住的温存,“等会有什么安排?” “约了颜子吃饭。” 南妩尽量不与其对视,目光若可拿温度作衡量,经梁君白眼眸洗过的方寸地方,当能灼开一朵红痕。他分明没说什么,而那隐蕴的情愫,足够搅乱她一池心上水。 手机铃声骤然打破旖旎气氛,朱颜冷静地说,“妩啊,我被揍了。” 南妩脑子微微当机,“谁这么大胆,敢揍你?而且,还揍赢了?” “他喵的。马有失蹄,谁知道她跆拳道黑段,我被揍惨了。”她依然冷静地,沉着地表达受到创伤的整个过程,“大概是午时三刻,我争取在阳气最重的时间点出门,结果碰上公司门口来了个女的,小三,扯着原配就打。我眼一瞪,她特么还‘我是小三我光荣’了!我冲过去,想代表月亮消灭她。然后,就跟原配同志一起,被揍了。” “你在哪儿,我过来。” “人民医院。买副口罩给我。我照镜子,半边脸有点歪是怎么回事。” 南妩好言相慰,“错觉。你原先就不对称。” “……” 南妩匆忙收拾好包,“颜子在医院等我。” 她转身要走,梁君白从后面猛地将她拽了个趔趄,身子一百八十度旋转,鼻尖撞进梁君白肩颈,劲肉粘连骨架之上,硬如磐石,南妩被撞的一阵恍惚。 “颜子……”南妩耳目是枫林染的红,成片成片,男人鼻息混了淡淡烟草味喷到鼻翼一端。梁君白不抽烟,或许说,他会,但不常抽,南妩推抵他,“你抽烟了?” “嘘。” 唇似烙铁凭空落下,不同与上一次的吻纤和,梁君白动真格了,手扣她后脑勺,五指纠缠入发丝,墨发黑映衬他手指微白。 南妩闭眼,被吻得晕头转向,好在梁君白办公室外的这道走廊鲜少有人走。可如何都是公众场合,架不住他唇齿放肆,南妩逼急了,跺着脚,推他。 梁君白松手,南妩脸皮薄,羞恼极了,血脉遁在薄薄表皮里,滚烫贲张。 手背挡住红艳的唇,她眸子似水光潋滟,“这是非礼!” 静默几秒,默契的,两人同时一笑。 梁君白的童年和少年,一刻也不曾有过,因几句话心如擂鼓,无数柳絮搔挠心尖的躁动。过了莽撞青春,他头一回像个毛头小子,表面装着镇定,胸腔里是什么样的一团火在烧,他自己清楚。 南妩飞奔下楼,肩膀撞到了人。 她一看,是苏炳。 南妩脸尚没褪下桃红色,思维浑噩,她怕苏炳问什么,脱口而出,“颜子被人欺负了,我正要去医院看她。” 这招转移重点果真有效,苏炳怔愣,“没搞错?她武力值不低。” “她见义勇为,帮着原配斗小三,被跆拳道黑段的小三打伤了。”南妩简练复述。 苏炳咂舌,“代我表达沉痛慰问。” 人民医院,南妩见到朱颜,她半边脸轻微肿起,眼眶下侧发青。 她捎带口罩和墨镜,朱颜全部装扮好,拿美颜相机拍了张照,自叹,“还是美人胚子。” 自此后,据说那名小三再没来公司闹,朱颜打听到,她仍在纠缠那一家人,原配有个十岁女儿,被她到校门口贴大字报,吵嚷着和女孩父亲的那些丑事,无非逼他们夫妻离婚。 “太过分了,那可是祖国的花朵,才小学三年级,她会有心理阴影的。”朱颜愤愤不平,一口咬断半根胡萝卜。 南妩着围裙在厨房煲汤,“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家男人呢,什么态度?” “孬了呗,想断,又断不了。” 南妩把汤端到餐桌,不见朱颜的影子,随后,听她在书房喊,“妩妩!快来看!” 朱颜开着电脑,网页停留在一条热门新闻。 文章粗略描述了一名第三者介入他人婚姻,不择手段暴力逼宫。朱颜认得照片里女人的背影,挨过她的揍,化成灰也忘不掉。 这不是正规新闻,以长微博形式发表网络,内容之细致,像经过一轮探查。网友群情激奋,几个小时,人肉出女子的全部信息,大批人围攻她微博和公司主页。 朱颜阅读网友的神回复,一拍腿,“大快人心!该她的!天不容恶人。” 南妩读完两小段,“这笔触,像长期接触新闻与评论性文章的人写的。” 朱颜将最后一段胡萝卜塞进嘴里,“有么?” “我拜读过苏炳的时事评论文,遣词造句很相似。” 朱颜咳嗽,胡萝卜丁卡住喉管,她奔出房间找水喝。 南妩刷新网页,关乎嚣张小三的微博落到热搜第二条,占据榜单头条是 ——多名艺人集体解约,梁辰传媒陷危机。 第六章 ,等一场生欢(2) 艺人们解约,纷纷投奔另家公司。 一诺传媒。 总部建在新西兰,近期将业务拓展到中国市场,看起来,一举抢占了先机。 部分艺人暗讽梁辰传媒待遇不公,只看重杜妮,顾洹生等大咖,不给新人机会。一面又歌颂一诺传媒为业界良心,替他们支付高额违约金,并许以锦绣前程。 当然不乏支持呼声,梁辰传媒艺人奋起反击,拿切实事例驳斥‘偏心’之说。 外界看热闹,孰是孰非,不重要。唯一能证实的,是陆续有艺人离开梁辰传媒,这足够引发一场热点关注。 “梁总,外面传的很离谱了。”罗洛将解约艺人清单拿给梁君白。 他快速翻阅,边看,边用座机拨号码,“你晚上有通告?” 接电话的是顾洹生,他刚结束一个彩排,“嗯,之前有半小时红毯。有吩咐?” “记者问你敏感话题,别挡回去,正面答。” “我知道了。”顾洹生一听即懂,“保准他们服帖。” 他挂掉电话,罗洛问,“近期记者的关注度全在解约事件,我司签约艺人走到哪里,都要面临这些问题,需要他们统一口径么?” “不用。”梁君白头没抬一下,伸手取咖啡,“叫他们别有负担,如实回应就可以。” “好。”罗洛紧了紧眉头,“最近事态的发展对我们很不利,我怕会有小量艺人跟风。” “随他们。”他抬了抬眉,“解约艺人的违约金都到账了么?” 公司中高层如临大敌,唯梁君白态度十分寻常,偶尔罗洛会从他低下去的一对眸里瞧出淡淡的光,是猛兽捕猎前的隐忍。 她想,哪个捕猎能手,聒噪而高调呢? 罗洛莫名的安心,“基本到账了,个别艺人还没走完手续。” “催着点。”梁君白说,“一人一笔违约金,加起来不是小数目,既然一诺传媒钱多,愿意替他们赎身,我不介意当回老鸨,有钱拿,何必不收。” 罗洛笑,“我会去催。” “wu下周到上海,你接待。”他说。 wu,美籍华裔,losangeles一所大型传媒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我正在安排。”罗洛记下梁君白的话。 “快七点了,你下班吧。” 梁君白调亮灯光,将椅背外套拿来穿上,咖啡已冷,光打着他脊梁骨投射到糊了墙纸的壁面,清直稳重。 南妩下班,到超市挑了几样容易做的食材,拎往梁君白家。 她帮衬不上他公司的事,但洗手做羹汤,还是力所能及。 梁君白家住七楼,一梯两户,南妩电梯出来,七零一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人面部轮廓在哪儿见过,熟悉,但喊不出名字。女人身裹水青色旗袍,有老上海女人的优雅风情,她上了年纪,而风姿温婉。 南妩自持警醒,她退回电梯,“我走错楼层……” “记得我么?”男人离她一段距离,忽然开口,“何晓的上司。”他介绍身边人,“她是梁君白母亲,严格来说,我是个继父。” 南妩冥想几分钟,她原路走回来,腼腆地笑,“哦,那个,仔细一看,楼层没错。” “君白说,半小时到家。”她打完电话,拿钥匙开门。 简单招呼过后,南妩进厨房洗菜,梁母随她一块。 “他,说过我的事,对吧。” 女人在拨一颗蒜头,从南妩视角,能看到她脖颈凹深的纹路,“这孩子,认死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肯回头。除非你不要他,我当年抛弃他一次,所以至今他也不亲近我。你,不会吧?” 南妩将菜水沥干,她正同一个犯过错,却无疑是柔软的女人说话,不能如面对梁君诺那样,言藏锋利。 她故而思衬须臾,等菜放到砧板上,她说,“您要相信您儿子的眼光,他不会允准自己,遭遇两次相同困境。负他?我不舍得。” 女人不似会下厨的人,此时还沾带些魂不守舍,她手拾一只西红柿,想取刀来切。 南妩阻她碰刀,柔声道,“我来。” 南妩操刀做菜,梁母挨她很近,半天,方才说,“他做事认真,一板一眼的,所以没什么情调,不会讨女孩欢心,你别嫌他木。” “什么算情调?”南妩回头问。 梁母笑,“两个人一起,去美好的地方,做浪漫的事。我知道,他是不懂的。” 仔细想,他们确然没浪漫过,那时,南妩还不晓得他有本记事簿,里面有各种零碎被否决的约会行程,梁君白在浪漫方面的确没有天赋。 “没关系,他务实,玩不来虚的。”南妩朝耳后根掠了掠发,“比起风花雪月,我更吃他体贴的那套。我生病主院,他一天几次医院和公司来回跑,每次来,都拿着公文包,外套沾的草絮还没拍掉。别的男人会嫌女朋友啰嗦麻烦,有时间,宁愿打游戏,但他不会。他愿意听我语无伦次地说话,用他大八岁的、过来人的经验指点我,他了解并尊重我的喜好,对将来的每一步都满打满算,不敷衍,有耐性。” 南妩言外之意是,一个男人,他尽其所能,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陪她悲欢,许她白头,将她纳入对未来的一切考量。那么,哪怕他不够浪漫,她也满心欢喜。 梁母听得出神,垂首喃喃,“是么。” 十多年的亲情空白,她对梁君白的了解,或许还没有南妩深。 一段对话终止,厨房只余南妩打蛋的声音,她尴尬得似有几只爪子挠在肉上。 蛋打到一半,她说,“我听君白讲起,叔叔搬到您家旁边,等了您十六年?不管怎么说,抵得住现实的,那才叫做浪漫,否则,只是短暂欢情。” 梁母抬头,南妩的话让她喜悦,“对,十六年,我想也没想到。” 南妩忍不住回身,梁母模样和她微昂的声色一样,有流光溢彩。爱是什么,是四十岁鬼迷心窍抛弃独子,是五十岁的女人没被时光打败,姿态仍旧绰约,笑起来,是二十出头少女的神采,哪里像外头人说的黄脸怨妇。 梁母谈起以前,纠结交集着内疚,“老爷子给我两个选择,我实在是……” 她这副窘态下,是梁君白十六岁被弃的事实,这时,厨房门被敲了一敲。 梁君白一手抄在裤袋里,“能进么?” 梁母慌慌张张的,“进,请进。” 南妩叹息,两母子,不是一般的生疏。 梁君白进门直取南妩的围裙,“去休息,这里我来。”他看南妩指头沾了蛋液,顺利成章的,拉她到水龙头下冲了一遍,然后取擦手巾为她擦拭,“好了,到客厅看电视吧,有喜羊羊灰太狼。” 他那簇小而深的笑,恼得南妩暗中掐他一把,“我的品味是美少女战士好嘛。” 南妩走开后,梁君白卷起袖口,熟练地用刀切配菜,刀与砧板击打的频率快且细碎。 梁母踟蹰开口,“我在新闻里看到,你公司出了状况,有点担心,跟你刘叔叔商量着来看看你。” “没事,我能处理。”梁君白头也没抬,起油锅下菜。 梁母跟他身后递碗盘,“南妩是南方人?” “嗯。” “你们认识多长时间?” “九个月零七天。” 梁君白在灶台旁忙菜,问一句,他答一句,始终冷淡。 梁母强露一些微笑,“你不小了,有结婚打算的话,两家人可以先见一见。” “好。”梁君白掂锅将菜翻了一翻,关火,盛盘。 端出门,与梁母现任丈夫碰了个面,男人姓刘,叫刘闽江,他皱着个眉走上去,梁君白斜跨一步,避开他。 四人围坐一个圆桌。 梁君白公司里的衣服没换下,不动碗筷,端正地坐那儿,像开圆桌会议。 他说,“半月前,你来过梁辰传媒。” 刘闽江道,“来过,碰上你们出门,我就走了。” 他说的‘你们’,意指南妩和梁君白。 南妩从大姑那儿得知刘闽江在打探自己,之前不明所以,今天方才想通原由。半月前,应该是她发病入院的那次。 “找我什么事。” 刘闽江说,“你妈下个月生日,五十七岁,我提前订了餐厅,你记得来。” 梁君白在起一瓶红酒,然后拾筷给南妩碗里夹了点炒蛋,客厅电视机开着,正播报娱乐新闻,便没有别的声音了。 他的不回应将场面沉入尴尬之中。 梁母打圆场,尽量不表现出失望,“你忙的你,没空就算了。吃饭吧。” 刘闽江一忍再忍,有喷发的迹象,“她是你母亲。” “这个,我比她清楚。”他愈显冷淡。 刘闽江激动得手一动,碗盘打翻在桌上,“再怎么说……” “刘先生,请注意你的语气。”梁君白瞥瞥他,晃动的高脚杯透红如血。 刘闽江性子像爆竹,一点就着,很难相信这样的人,能耗尽十六年的寂寞等待一个人。 他拍案而起,“我是在教你,对待长辈应该有的礼貌!” 梁母眼都红了,“闽江,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会克制脾气。” “教我?”梁君白对着杯沿抿一口红酒,“我身生父母都放任我于不顾,你来教我?好,我就同你说说之乎者也,礼义廉耻。”他举杯,向面色苍白了大截的两人轻轻一敬,“弃子,礼乎?生而不养,义乎?挑唆,怂恿,勾引,使人骨肉分离,耻乎?”他没喝,又将杯子放回去,眼若覆了一块透明薄冰,“刘先生,你是想吃饭,还是继续聊?” 刘闽江手臂抖着,无话以应。 梁君白淡淡的,“吃饭,那就坐下来。不吃,左手出大门,请便。” 南妩立马给梁母盛汤,“阿姨,饭前喝碗汤,对身体好。” 她在桌下拉梁君白衣角,再说下去,梁母会哭,也说不定。 一顿饭充分贴合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宗旨,梁君白厨艺甚佳,但几乎没人再开口说话。 饭后,南妩简单清整完饭桌,梁母提出要走。 他们收包的时候,梁君白将一本日历放梁母面前,“几号,在日历上勾出来,饭店地址写旁边。” 梁母有好几秒没反应,刘闽江接过笔和日历本,划下一个日子。 女人眼眶湿红湿红的。 两人走后,梁君白扯下领带扔沙发里,坐过去,他手点着旁边空位,“过来坐。” 南妩蹭蹭蹭跑来坐端正了,伸手给他做蹩脚的马杀鸡。 他说,“我挺恶劣的,是么?” “你做的很好。” “我等了她一整晚。”梁君白闭眼,头枕南妩的肩。 “她走的那天?”南妩握他的手,刚淋过水的掌心湿凉凉。 “嗯。我在想,她说不定会折回来,我站在露台,视野宽阔,第一眼就能看见她。”梁君很累的样子,“无论用什么方式,她只要肯带我走,我考虑过,我会努力赚钱,养她和她男人。” 南妩拍着他,不断地说,“没事了,过去了。” 梁君白是什么人,他打小就稳中求胜,以冷静的优势,配以十成精明,平地垒起一家传媒公司。他擅于隐藏负面情绪,梁母绝尘驶离宅子,那场景对他影响必然很大,可他若不想被人小瞧去,谁又能多看出他一分软弱。 他以往读史册,读到‘*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嗤笑,没出息。但他在南妩这汲取光热,听她手足无措地遍遍说,‘没事了,过去了’。 他苦笑,原来温柔乡是这种滋味,比罂粟还毒,一尝上瘾。 电视节目里在放走红毯的现场直播,轮到顾洹生,记者向他提问。 “外界在传,梁辰传媒苛待艺人,不提供好的发展空间,确实有这种事么?” 第六章 ,等一场生欢(3) 顾洹生评价,“谣言终究是谣言,不过以讹传讹。” “那真实情况是什么?”嘲哳环境,又一名记者奋力提问。 “比方说我吧,我是童星出身,专注演戏二十年,比现在小年轻辛苦的时间长,片酬高待遇优是公平公正的,不存在梁辰传媒偏心问题。” “可目前有多名艺人解约,调转头跟一诺传媒签约,您觉得是什么原因?” 顾洹生做沉思之色,“说不好,公司之间竞争,发生什么,我都不惊讶。但我相信,跟梁辰传媒一道成长起来的老牌艺人,了解公司运作,熟悉老板为人,是绝对不会突然做出解约这种行为的。” 有脑回路发达的记者挑出他话里暗喻,“您刚才的意思是,那些解约的都是新生代二三线艺人?历练少,知名度不高?” 顾洹生年纪比梁君白还要大几岁,而从小以标致美男长大的他,看着似二十出头,一笑则百媚生,“哎,我可没这么说,你们别胡乱揣度我的意思。我不想因为这个上头条。” 记者们一片笑声。 采访到此结束,画面切换到红毯走来的其他艺人。 梁君白看完这段,笑,“这小子。” 南妩关掉电视,“一诺传媒……” “梁君诺的。”他不从南妩身上起来,靠着,“他在逼我回去。” 南妩应实了猜测,一诺传媒总公司在新西兰,其名带个诺字,有闲钱支付高额违约金,怎么看,都像某个口嚼泡泡糖的死小孩。 “他也玩太大了。”南妩抱怨。 梁君白翻身调节坐姿,拿手机找了一张照片给南妩看,照片里有个穿了单薄尿布、红肚兜、腕有长命锁的小娃娃,扑着吊在一个五六岁男孩的脖子上,张开没牙的嘴,笑容灿烂,啃了男孩一下巴口水。 男孩望着摄像机,高低眉,多少无奈不言中。 “小的是梁君诺?”南妩抚着屏幕,津津有味品评,“真胖,手臂藕节似的,另外的是你吧,好瘦啊。” “梁君诺头顶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大哥,排行老大,为人偏木讷老实,还有个二姐,个性干练得多。他母亲是第一任妻子,前后生了三个孩子,但他自小就喜欢黏我,好像我才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梁君白对着陈年照片,也笑,“他这次咬住我不放,我不是没预料。” 南妩关注点总在别处,她愤怒强调,“你父亲偏心!他这么胖,你虽然长得很好,但体型跟他不好比!” 梁君白一句话,平息了她的怒气。 他平静地说,“我是传说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人。” 南妩忍不住,偷眼瞥他一眼,两眼,三眼,从脖子到下腹。 “看什么?”梁君白明知故问,贴近她,气息喷在她额发一块。 南妩强自保持振振有词的模样,“身材好,就该给人欣赏,不要暴殄天物!” 梁君白什么都没说,手指攀到纽扣上,一颗颗地解,迟缓而连贯,“隔着衣服,有什么看头。” 他离得仍旧那么近,鼻息暧昧的温度,指尖透来的凉意,和纽扣解开、衣料扇起的细风,南妩被逼退到沙发扶手边,好不容易冒出的那一丁点色胆浇灭了,“不,不不,别冲动阿喂,我,我还是黄花大闺女,给我看这种画面,合适么?” 她屏气,遮眼,指间张一条羞涩的缝,眼睛滴溜溜,向外看。 梁君白已经系上纽扣,衣冠楚楚,“送你回家。”他穿齐整后,隐隐地笑,眼神似要直击她的内心,“你好像,有些失落。” 南妩嘴硬,头摇成拨浪鼓,“不失落!一点都不!” 当晚她和朱颜说起这一幕,朱颜大呼可惜,“他扣子都解了,竟然不脱,逗你玩么!” 南妩蒙头枕芯里,“告子曰,食色性也。可惜呀可惜,失落呀失落。” 周三wu驱车到达梁辰传媒。 一见面操着一口走音的中文,热情拥抱梁君白,“梁sir。” “坐。” 翻转梁君白桌上的相片,“弟媳?beautifulgirl。” 梁君白笑笑。漂亮么?嗯,实至名归。 他又道,“只比我honey差了一点点。” “差哪里?”梁君白转回相框,面向自己。 “整体,一种feeling。” 梁君白两手交叉叠放桌上,面无表情,“你可以圆润地离开中国了。” 懂这句话的意思,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 是中美混血,淡棕短发,熠熠华泽的黑眼珠,他受父亲影响喜欢江南姑娘,妻子是美国留学生,温婉的南京女孩。他们儿子四岁大,传说已经可以打酱油,小家伙取父母优良基因,也有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睛。 “我来shanghai吃红烧肉,有什么推荐?”兴致勃勃。 梁君白一看,正值饭点,起身,“走吧,带你吃红烧肉。” 两人走一起古怪地看他,“梁sir,你好像又长高了?” “那倒没有。”梁君白视线稍微低了低,“我只不过比你显高。” “ohno!”夸张喊起来,“我也有大长腿,哪里矮?” 他说,“整体,一种feeling。” 连报复人,梁君白都气定神闲的。 这让想起,06年大伏天,美国硅谷。 酷暑炎天,他乘一小时地铁,半钟头公交,又步行四十分钟,按手机导航的指示,找一家卖红烧肉很具好评的中餐厅。 餐厅位处偏僻,靠近贫民区。 斗殴,吸毒,酗酒,很猖獗的地方。 在嘈杂声里听见一句中国话。 “你们要干嘛?” 他停下寻肉的脚步,马路对面,一个中国妇女和几个男人纠缠从她皱纹的褶子估计,她有五十多岁了。 那些个男人穿陈旧运动衫,嘻哈裤,他们中有发色金黄、剃了板寸的白人,还有一身腱子肉的光头黑人,口里飙着粗鄙的话,连串英文,让大妈惊慌到极点。 很迷惑,抢钱?不像。劫色?也不能吧。 他们快步地走,中国女人却追上去,抱住一人的胳膊大喊,“抓人贩子!他们是人贩子!”她眼泪直流,对远远路过的每个人求救,“我女儿被拉上面包车,他们开的这辆,我女儿在里面。” 想起来,这里,除了斗殴,吸毒,酗酒,还有贩卖人体器官的黑市。 可没几个人能听懂她像含了粗糙砂砾的话,而且在这里,争执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女人拖不住他们,被甩开,再追过去,又被甩开,反复几次,她跌在地上手心磨出了血。 一辆银色面包车停在路口,如同即将从冬眠里复苏的蛇,吐着阴冷红信子。旁边靠墙站了个中国男人,一色浅白带底纹的中袖衬衣,他发质偏硬,头发向上微微竖起。 跑向马路对面,有辆巴士从眼前开过,视线短暂地被间隔了,三秒过后,他听见车窗被砸碎的巨响。 中国男人抡起一只三脚架,副驾驶位置的窗户碎了,无数碎玻璃散落在地。 车后座传来剧烈的呜咽,以及用头捶车子的响声。 男人手伸进车窗,从内里打开门,好像动嘴说了什么没听见,那几个人已经朝这边吼叫起来。 无可避免的,之后是一番打斗加入战局,他们两个人虽没占上风,但稳稳地持平了,直到警察赶到。 打斗中,一个金发小伙向中国男人竖起中指,“!bitch!” 最后,男人折断他中指,嘎嘣一声,利落干脆。 缩头,“你下手真重。” 一嘴流利但发音走腔的中文,男人多看他一眼。 “我是正当防卫。”男人对警察也用同样说辞,“他向我扑过来,手里有棍子,我抢他武器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 没控制好力道呵呵笑。 紧接一个扛摄像的大汉挪过来,喊他,“梁总,三脚架……” “坏了。”梁君白说,“去采办个新的,费用找剧组报销。” 问,“你是导演?”他套近乎,“我也做这一行,你给我们公司导戏吧。” “我?恐怕不行”他一条条地举例,“我身价有点贵,人不好相处,对老板的要求很高。” “我人很nice,脾气好,有点钱,你什么要求,说说看。”锲而不舍追问他。 男人悠悠然说道,“起码,他要达到普通话二级甲等以上,能分得清n和l。” 懵了,“鹅和热?” 男人拍他肩膀,如洗碧空下,他笑了一笑。 后来女孩被解救出来,警方确认了这几人在从事非法器官交易,是团伙最底层的小喽啰。 也知道了,梁君白是一家中国传媒公司的老总,旗下有部剧背景与美国贫民区有关,近三月都在这里取景。 从警局录完笔录,梁君白请吃了一顿红烧肉,而外界不知道,他们有一段硅谷之谊。 一直认为他碎窗而入的姿势像极了警探,往后见他面,私下无人的时候,一口一个梁sir称呼他。 “你们这一期投资了百部电影,有需要亚洲面孔客串么?” 上海本帮菜馆,梁君白开车来的,没点酒,要来两小盒子鲜牛奶。 揩去一嘴酱汁,“全是龙套角色,出境三十秒基本就挂了。”他抬头,“哦,对了,有个撑住三分钟,不过是扮死人,在解刨台躺了三分钟。” “找到演员了么?” 听出点名堂,“干什么?” 梁君白用公筷给他夹块狮子头,“你既然来中国了,不如选完角色再走。我觉得,一诺传媒不错,最近风头正盛,话题感强,能帮你造势。” 叉一块肉,定在唇边思考了一分钟,又呵呵一笑,“ok。你其实是想……” “帮他们打开欧美市场。”他接话,眉眼无一处撒谎痕迹,淡定从容,说的像真的一样。 拿装牛奶的杯子同他碰杯,“你的口味从brandy变成牛奶了?” 杯子相击,梁君白笑,“牛奶,不是流赖。” 连着说了几声流赖,沮丧极了,“我要报中文班。” 杯子里液体纯白如羽毛,梁君白拿起来喝,比起奶制品,他喝酒多些。 只是南妩喜欢牛奶,他习惯随媳妇。 第六章 ,等一场生欢(4) “阿炳。” 女孩一手搭苏炳的肩,笑得阳光明媚。 苏炳足有三分钟没说话,他艰难开口,“我的新绰号?” “朕赐予你的新封号,快谢恩。” 他抽搐着唇角,“有个著名的历史人物,名曰瞎子阿炳。” 朱颜支腰笑,“叫这名的,都是才子,没准你也能名垂青史。” “换个。”苏炳央求。 “不。”朱颜在前面催他,“阿炳,你快点走。” 苏炳跑上前来,摸着自己心脏位置哭诉,“我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朱颜墨镜口罩加身,她脸上的伤还未痊愈,“你看,我这张肤如凝脂的脸上竟然有了瑕疵,我内心才是崩溃的。”她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忧伤诗意状,“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天生丽质难自弃,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炳受不了她,“三首诗并一首,难为你说的倒挺顺。” 朱颜一秒从才女姿态转换回来,她自得非常,“搁古代,我就是李清照,林黛玉,张爱玲!颜值高,才艺佳!” 苏炳低头看手机地图,朱颜拽他手臂追问,“哎,是不是这么回事呀,我没准能写一部银瓶梅,从此流芳百世。朱颜庙,朱颜故居,朱颜祠堂,都是分分钟的事,千百年之后,跟我有关的全一切都成为历史文化遗产了。” “那当然,你回到百年前,别说一部银瓶梅,南游记,黄楼梦,火浒传,n国演义,集齐一套四大名著召唤神龙都没问题。”苏炳配合度极高,阳光镀了他眼底一水温泽。 朱颜前仰后合地笑,拱手作揖,“感谢信任,感谢捧场,组织会记住你!” 苏炳敲响一侧胡同的墙面,“到了,那女的家就在这里面。” “你不是专注揭黑二十年么?”朱颜走进胡同,“连出轨新闻也管?” 朱颜走路似她性子风风火火,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苏炳稍稍错开她一步,角度原因,看得见朱颜下巴一块淤青。 苏炳碰了碰她的伤,朱颜翘起兰花指,倒抽凉气,“别动,人家疼着呢。” “对新闻人来说,最好的武器,就是他的笔杆子。”苏炳说,“你被人揍成这样,我能不管?” 朱颜急刹车,步子停在两户人家之间,她心里轻飘飘漫过南妩的一句话。 “民事纠纷从来不归苏炳负责,他忙里抽空,还不是心疼你。” 而她当时在做什么呢,哦,她正将指甲啃出一圈毛边,盘腿坐光滑地板上,“我会请他吃我最爱的烤猪脑花。” 南妩揉纸团扔她。 她委屈,“外加一包老坛酸菜面。” 南妩继续拿抱枕扔她,顺手已经抄起一只塑料衣架。 朱颜愤愤抗议,“两样都是人间美味!” “严肃点。”南妩在竹制吊椅里轻轻摇,“你没看出来,我正在引导你摆脱单身狗么?” 朱颜用小拇指扣鼻孔,“跟谁,阿炳?”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你要知道为什么你还单着。” 朱颜哼起张国荣的歌,“因为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一只衣架破风砸来,朱颜忙躲。 南妩扳着手指数落她,“你急性子,莽撞,作风彪悍,遇见的男人大多是规矩,谨小慎微的人,承认吧,只有苏炳跟你磁场相投,而内心比你更强大,你难道想跟他做一辈子哥们。” 南妩一面端出恨女未嫁的态度,一面将竹吊椅当秋千,一双腿腾空晃荡,微微荡来的风迷得朱颜眼花心乱,啃指甲竟啃出汗来,细密地黏在发鬓。 “其实,你说的这些……”朱颜低着头,眸心忽闪,突然她猛地一捧脸,“人家,人家听了好害羞啦。” 这段对话最终止于朱颜粗粝的指甲划过脸,赫然一道红血痕,她嗷嗷叫着找镜子。 朱颜果真带了老坛酸菜面给他,苏炳提出到那个第三者的家旁边走访一圈,事件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他秉着新闻的严谨性,想核实一些信息。 朱颜分析了情况,苏炳这一去,势必不受欢迎,女人如果要打他,他还不好还手。那她跟去就不同了,朱颜有自省精神,深刻认识到她骨子里的疯癫基因,最会胡搅蛮缠,那女人敢动手揍苏炳,她就闹,往死里闹,闹得女人不能安生。 不过真一见着她,朱颜往后缩了缩,捂住半边脸,“脸疼,牙也疼,她喵的,身体被揍出条件反射了。” 苏炳沉沉地笑,忍不住。 朱颜踢他裤脚管,“闭嘴。” 说着,朱颜腹部绞起一阵痛,她扶着苏炳手臂,“不行,我要如厕,等会来找你。” 苏炳来不及说话,她风一般跑走,找了几条马路,才在胡同林立的片区找到一幢商务楼。 她冲进一楼,结果女厕漏水正在维修,二楼只有男厕,三楼女厕人满为患,队伍排到别人家公司门口,朱颜憋了一股气撑到五楼,才找到个残疾人厕位,几乎喜极而泣。 她颤抖地拿手机,跟南妩交流寻厕心得——英雄落难啊,我差点为了一个厕位哭出来。 然后她电话苏炳,苏炳快走访完毕,问她在哪儿。 朱颜说,“我不记得地址,你出胡同左拐,直走过两条马路,右转穿桥东,往前过一个红绿灯,到底有个商务楼。” “……难怪你去了那么久。”苏炳看表,“别乱跑,我过来。” 挂掉电话,她收到一条新信息,字里行间,如蜜里调油。 “君白带我参加他朋友的剪彩仪式,马卡龙吃么,还有生巧克力,味道很棒。” 朱颜含泪推开厕门,摁键盘——吃,有羊角面包的话,也带点。 南妩在休息室正无聊,梁君白疲于应付媒体,将她藏在独立休息间。 招待热情,他分公司落户上海,邀请许多业界的老总、导演和艺人,梁君诺也在名单之列。南妩外行看热闹,并不太懂这些宣传与营销。 梁君白将她护得很好,一路避开各家媒体的耳目。 安排他们在贵宾区见面,他张开双臂,预备给南妩一个贴面吻。冷不防,梁君白拽住他领子,拉他趔趄一步。 大呼,“这是礼节!礼节!” 梁君白依旧拒绝,“中国不行这个,入乡随俗,握个手就可以了。” 南妩食指搔搔面颊,贴面吻什么的,她的确不大熟练。 絮絮叨叨,“你管制得太多了,女人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她们需要私人空间,跟男人一样,有工作、社交,娱乐的权利。梁sir,你再封建包办下去,家庭会从内部瓦解,感情遭遇严重危机啊!” 中文不标准,语速却快,南妩几次插不上嘴,等他说完,梁君白眉间已淡淡拧起一只疙瘩,询问似的看南妩——感情危机? 他想过几秒,声音变得迟疑,“我管得太多?” 多么?不少。 梁铁腕的绰号不是空穴来风。 幸而南妩是个服管的人,直接跳过叛逆期长大成人,温和得能掐出汁水来,这一只萝卜一个坑,倒是贴切极了。 况且梁君白太了解她,以至于轻松拿捏,低稳的声线,和以微微沉郁的眼神,三分无奈,七分情深。被他如此看一眼,南妩瞬间溃不成军,脸红着,“其实,还好。” 谁在这种蛊惑之下,都得缴械投降。 只要够爱,谁又在乎别的? 梁君白笑对,双眉略微向上扬起,眸间沾宠,他不常这么笑,有颠倒众生之嫌。 将此理解为——看,我媳妇说还好。 “等我半小时,你先吃点东西填肚子。”梁君白离开前,把她推进一间隐蔽休息室,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剪彩仪式结束和梁君诺相谈欢畅,梁君诺一向以geoffrey的英文名示人,外界只当他自小寄居国外,用惯英文名。 他们交谈期间被媒体拍下好几张照片,可想第二天标题会是什么。 梁君白遁在角落扫视着所有灯红喧嚣,杯中酒空,服务生从旁走过,他搁杯托盘上,看眼手表,低调退出酒会,走向电梯间。 电梯门缓缓关闭,外面奔跑来一个女人,梁君白抬手摁了开门键。 “谢谢。”她跑进电梯,理了理头发。 梁君白略一颔首。 女人穿着火色及膝小礼服,整个后背裸在风中,前胸也设计得暴露,胸口极低,这套礼服的效果便是衣不蔽体。 他们都到24楼休息层。 “梁总。”女人转身面对梁君白,一侧臂膀轻倚着电梯,眉角高挑,“我刚参演梁辰传媒的一部电影《念有所依》,替代原本程又岚的角色。” 梁君白对电影有印象,对人,不记得。 他眼光自如,无波澜,“哦。” 女人撩了撩头发,笑,“罗姐要我参加剪彩,电影快杀青了,我们得帮忙宣传。” “辛苦了。”梁君白惜字如金,眼淡似月凉。 叮地声响,电梯门开了,他让女人先走,“请。” 她往外走,一步一动,透着性感妩媚,“梁总眼光很好,招罗姐当助理,她能力是公认的强悍高效。” 这时,她十寸高跟鞋一崴,卡在电梯加缝,她身子软了软,似本能探手找个东西抓,“呀。” 梁君白默默后退回到电梯里面,她手捞了个空,只能扶在电梯门。 “服务员。”梁君白招手,一个女招待快步走来,“帮她一下。” 女招待关切,“有没有伤到?” 女人勉强一笑,“没事,休息会儿就好了。” 她被扶到一间普通休息室,“梁总,我先去休息。” “嗯,小心点。” 大约赶通告有些累,粉底下难遮倦色,她关门前,炯目生光,“我姓顾,顾凉蛰。” 梁君白仍旧以点头表态。 她姓顾,顾什么,没听清,也无所谓,梁君白这样想。 走廊尽处一扇门,他摘掉门把手‘请勿打扰’的牌子,敲门进屋,这时候,他气息方才是一汪温泉。 南妩拿笔纸在记——马卡龙,生巧克力,羊角面包,翻糖蛋糕(榴莲味)。 “喜欢吃?”他低头看。 “给颜子带。”南妩从包里拿钱,“去服务台买么?” 梁君白压下她的手,“等会,带你去个地方,回来买。”他拉南妩贴近胸口,将她包拉链拉好,“我在,需要你掏钱?” “什么都是你出钱,会让我觉得自己在傍大款。” “也不错。”他含笑,给南妩戴上顶帽子,“我前天看到一个帖子,上面说,不为女友买单的男人,不是好男人。那版主,措辞激烈,句句血泪,写得还有些道理。” “版主八成是女人,两成是摊上抠门男友的女人。”南妩随他乘直达电梯到车库,她半小时间从休息室窗户向外望时,一席明星扎堆站的红毯,梁君白在右手边,竟不逊色华服盛装的艺人。 论气场,梁君诺欠了他哥哥而非一点半点。 南妩遥看时候,心有骄傲,她的男人呀,仰可为帝王定江山,俯能为君子顾家室。 其间,梁君白朝楼上方向,意味深然地一抬眼,一扬唇,南妩捂心脏,灵犀对视,遥目相忘,简直心跳得不行。 她见到许多明星,酒店的马卡龙甜而不腻,她吃得也欢,总体是开怀的。 “去哪里?”系好安全带,她问。 “祁连山脉。” 南妩着急,“这么远,双休日回得来么,我还没跟爸妈报备。” “我打过电话了,阿姨说,早点回。叔叔说,玩好。” “……”失语一阵子,她说,“我果然是桥洞捡来的。” 便是这样,南妩稀里糊涂被带上去祁连山脉的航班。 碧云长空,云天一色,她身披素色毛毯,昏昏欲睡。 梁君白在翻娱乐版杂志,几分钟浏览完毕,焦点一转,锁定南妩那张睡脸。个把月前,她也曾毫无设防地睡过去,在梁辰传媒总部办公室,当时连睡梦里,她眉心都是百般折皱,不安稳。 现下,她紧紧怀抱着毛毯,睡得像个孩子,眉舒而清淡,唇略弯似低声呢喃。 咔擦。 梁君白拍下她睡容。 嗯,微信头像,该换了。 第六章 ,等一场生欢(5) 朱颜在商务楼门口等苏炳,三分钟过去,她便等不住了,溜达到附近几条路。 她这才发觉地段眼熟,陈佑儒住的是这一片区的石库门,她高中走过不下百次,刚才内急,便没意识。她记得陈佑儒家入口地方,无聊且随意的,朝那条胡同探了探头,瞥一眼。 “朱颜!” 有人喊他,从身后,朱颜呲起一排牙,腹诽——这么巧? 陈佑儒卷携一股激动劲,奔到她身边,“我就知道,这背影,肯定是你。” 他依旧文弱书生样,白净脸庞,只比高中长了几厘米,朱颜淡定得多,“找厕所路过这里,真巧。” 陈佑儒大概有许多话要说,那样急切忙乱,不知如何下口,突然被一道女声截断。 “朱颜!你怎么在这?” 朱颜被她质问的一乐,“我怎么不能在这?此路是你开么,此树是你栽么,我难道还要留下买路钱?” 丁琼从陈佑儒家里出来,急不可耐地隔到他们两人中间,她穿了一身黑,像只竖毛躬身的黑猫,很警惕,“你找佑儒干什么?” “丁琼!别闹!”陈佑儒眼露不耐。 “你嫌我闹了?她好啊,她不闹,你跟她过去呀!”丁琼大声喊。 丁琼小女生心性,家境比陈佑儒好,作一些,不足为奇。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起初陈佑儒当她是可爱,久了,新鲜的激情褪尽,柴米油盐之下,她哪里有朱颜的悉心和成熟。 他开始感怀,那样一个曾经将他当做顶上天的女孩。 不得不承认,朱颜出落得愈发有味道,比之高中的小妮子,她如今更有让人怦然心动的魅力。 丁琼嗅闻到不对劲的地方,陈佑儒再一凶她,她几乎要哭着闹起来。 朱颜头胀得像往水里泡过一泡,“我的错,我腿贱。” 对,她腿贱,颠颠儿走这来。 她说,“你们慢聊,我走了。” “不许走!话讲清楚,你来干嘛的?”丁琼跟她拗上了,胡同才容两三个人走,她张开臂膀一拦,谁能过得去。 陈佑儒久积的气火上头了,“我们老同学说句话,怎么了!你撒什么泼!”愈临近婚期,牵扯到两个家庭,矛盾增而不减,日子变得乏善可陈,琐碎时间里,陈佑儒态度也差劲起来。 “别吵。”朱颜做个停止手势,“再不走,我男友要等急了,丁琼,我路过而已,你没道理堵着不让走。陈佑儒,管管你未婚妻。我家亲爱的脾气可不好,他着急之后,会打人的。不过我就喜欢他man的一面。” 风卷入胡同,又将她暧昧的话,卷出石库门。 “原来如此,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喜欢我man的一面?” 苏炳无声息地走近他们,把三人吓了一大跳,他手搭朱颜肩,“知道我脾气不好,还慢慢吞吞,想揍人,怎么办?”边说话,他浓眉大眼拂过陈佑儒,里头的神光,侵略性昭然若揭。 陈佑儒潜意识低下头,他好像回到高中时期,面对着林夏珂,甚至比林夏珂还难以捉摸的男人。 朱颜被他勾的不适,但戏做全套,她发嗲,“人家就喜欢八块腹肌,人鱼线什么的,你不是知道嘛?” “是么?”苏炳视线所及,皆是笑,“我还真不知道。” 丁琼冷笑,“八块腹肌?人鱼线?呵,真看不出。” “你在暗示我什么?”苏炳笑笑,“你想看,也得我肯脱,一个姑娘家说这种隐晦不清的话,害不害臊。” 朱颜当和事老,“算了,算了y,我们走。” 丁琼气得脸红青交替,“空有个身材,有什么了不起!” 朱颜默默吐气,“亲,八块腹肌呐,人鱼线呐,其实,是挺了不起的了。” 丁琼噎了一秒,继续反唇相讥,“长得好能当饭吃,别蠢了!” “姑娘,我必须纠正你,首先,我工资高,工作体面,品行端正。其次才是我honey最喜欢的八块腹肌。最重要,我酒量好,胆子大,从不让女人撑场面。” 苏炳谈笑风生,有意无意,戳在痛痒之地。话到最后,陈佑儒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他勾着朱颜,“走,去健身房,教你怎么练马甲线。” 离开石库门,苏炳目向前方,没看她,手仍勾着她的肩,淡淡问,“man不man?” 河西走廊,万里风光处,南妩收到朱颜在健身房发来的照片,画面里只有一截脖子以下,胯部以上的腹肌影像,她配张星星眼的小人——阿炳man死了有没有! “看什么?”男低音如风贯耳。 他轻轻巧巧地拿到南妩手机,瞥一眼,将图片删除,“别看脏东西,小心长针眼。” 南妩即刻义正言辞回复朱颜——不要给我发这种照片,君白说了,会长针眼。 她家教甚严回完这句话,手机揣包里,仰了脸,仔细端详起河西走廊的风貌。 河西走廊有大约有九百公里长,南妩方向感极差,只道天地之间,辽远苍凉,戈壁的风吹得她皮肤干涩,半边身子躲在梁君白身后。 前头有许多人,南妩起初以为是一支旅游团,再近些,又有无数高头大马入目,大伏天里,旁边站的人穿着厚重铠甲,手执本子念念有词。 “剧组?”南妩一下反应过来,“你们公司有新戏在这里取景?” 面前跑来一个上年纪的男人,留着跟南妩一样长的头发,扎了束小辫,“梁总,刚下飞机?” 梁君白点头,“拍摄进度怎么样?” “都是专业演员,加上几个老戏骨的配戏指点,大家都很卖力,估计比预期还能早半个月杀青。”导演的小辫子在风中乱舞,一看,就像艺术圈里的人,他笑眯眯转向南妩,“梁太太?” 南妩面皮薄,脱口说,“还不是。” “别急。”梁君白低低笑,用安抚声音对她说,“我在努力了。” 谁急了,南妩又度脸红,哑口难辨。 导演一副通情达理的脸,“恩爱就好,结婚只是一纸契约书,哪有感情重要。” “我不赞同。”梁君白笑得更深,“红本子同样重要,合理合法的男女关系,可以更深层次地维系双方感情,尤其是红本之后,夫妻二人享有的权利和义务,很合我意。” 导演恍然大悟,大悟中又含着暧昧,“这么说来,是满重要的。” 他见南妩臊得慌,便以说戏为由,体贴地走开了。 “有外人在呢,你说话就,就不能含蓄一点么!”等导演走远,南妩终于有了底气教训梁君白。 “我还不够含蓄?”他食指拨着手机,“我给你见见,我刚才那段话,不含蓄是怎么*。” 屏幕停在一个法律教育网的页面,标题是夫妻权利义务关系。 开头第一条是——合法夫妻关系本身,包含了男女双方有性生活的权利与义务内容,建立在合法婚姻关系基础上的婚内性生活的合法性不容置疑,约定双方婚姻存续期间不能发生性行为,不符合婚姻关系的原则。 梁君白挑眉——看,所谓露骨,当如是。 他越是坦坦荡荡,南妩越想从地缝里钻进去,“梁君白!你平常都在研究什么!” 他淡然回复南妩的质疑,“最近开始,研究婚姻法。” 梁君白没过多表情的脸上,隐约透着好兴致,南妩懂得,他一定想拉自己一起研究婚姻法,南妩岔开话题,“这里在拍什么戏?” “汉武盛世。”沙土含混在风里,他压低南妩的帽子,叙述起一段史实,“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征讨匈奴,夺取河西走廊,成就汉武时期的几次著名战役。” 大约为配上那一长卷历史,他特意压低几分嗓音,听得沙沙略哑。 “大型历史古装剧?” “嗯。我请了几个研究汉朝文化的学者,从衣饰,器皿,到台词,他们会严格把关。”他注视着拍摄现场,“历史原貌或许很难复制,能做到六七分接近,所有人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南妩喜欢历史剧,而且梁辰传媒出品的,她爱屋及乌,只见到一处拍摄现场,荒烟漫溯,金戈声声,天地广袤之下折射出的野性,风与尘土里古朴的气息,全然不像影视城里搭出来的景,就觉得此剧上映,必定反响不凡。 这里,确实能激起人们对历史的感怀,她站在那儿,不知怎地,就动容起来。 正此时,剧组的包围圈里走来一个人,白色里衣,黑夹克,两手抄衣服口袋里,他眉黑肤白,从远至近的一段路,南妩只能拿郁郁两个字形容他。 “嗨。”他说起话,语气又冷又淡。 “他是土生土长的甘肃人,我们游祁连山的向导。”梁君白一顿,沙土飞扬间,忽然振眉笑了。 下一秒,南妩便知道,他为什么会笑。 因为男人以大拇指和中指撑着太阳穴,说,“我叫秦淮河。” 他声音不同他的高冷气息,极软,魅惑,一开嗓,南妩一身鸡皮疙瘩竖起来。 她噗嗤笑了,“秦先生真的出生在甘肃,不是南京么?” 秦淮河没说话,直接掏出身份证,姓名秦淮河,性别男,住址甘肃省…… 他直观地告诉南妩,我,秦淮河,是甘肃人。 接着的一路上,他用不咸不淡的嗓音充当向导,介绍沿路大小山脉名称,海拔,或者当地的神话传说。 秦淮河眼睛应该很大,但总是散散无神地睁着。 攀祁连山的时候,秦淮河走到他们后头,大抵没什么可介绍了,他继续双手抄兜里,打哈气。 “你朋友?”南妩竖起大拇指,“有个性,声音那叫一个软。” “他,嘴硬,心软,人拽。” 南妩轻轻鼓掌,“哇塞,总结得好精辟!” “梁君白。”软魅的男声冷冷传来,“你特么说我什么?” 梁君白一捏南妩腮帮子的肉,叹息,“啧,我没说错,拽吧?” 南妩回头瞥眼秦淮河,诚实回答,“拽。”然后又说,“凶。” 面对南妩的小眼神,半响,秦淮河别开头,缓缓,冷冷,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特么。” 总体来说,祁连山没有其他被踏破山门的名胜风景秀美,他们攀爬的这一块,略显荒僻。梁君白打起一把伞,遮在南妩头顶,为她挡阳光。 祁连山海拔高,他们只能小做攀登。 登到一小段山腰处,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天有些暗下去,梁君白牵她眺望层叠的山岭原野。 秦淮河干脆盘腿在树下小憩,一只眼半睁,一只眼闭着,懒散瞧他们。 他离得很远,听不见梁君白对南妩耳语什么,女孩笑得比接近日落时的阳光还要温暖。 他找一根树杈,在泥里,依旧睁只眼闭只眼,划下一行字——秀恩爱,死得快。 写完,他叹口气,拿手抹掉字,开口,“梁君白你大爷,特么秀恩爱给谁看。” 再往前数步,是悬崖断层,梁君白问,“你怕黑,也怕荒,现在两样都占了,怕么?” 怕么。 以往,她当然会哭着喊一声:妈妈救我。 她曾经听人说,如果你的感情遭遇父母反对,你的爱侣受到家人否定,不如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或许是对的。 而今半身靠着梁君白,他是个将自己带离家,出远门,只换来南母一句早点回,南父一句玩好的男人。 “不怕。” 心如淡水,触阳生风,又怎么会怕? 梁君白将声音调低到一个顺风顺耳的音域,每个字,都让南妩肌肤生津。 “其实,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他收着伞,在日落余晖里,眼底□□大盛,“往后的岁月,无论是黑暗,还是贫瘠,我在,你就不会怕。” 所以,他想要说的,早在飞机穿破八千里路云和月,俯入大地的时候,已经融进九百公里长的河西走廊。 很多人评价他,梁君白梁先生呀,少有所为,一门心思拼事业,感情上,大概是少了点情趣。 情趣,如果是捧着一把吉他,在路灯下唱情歌;或者买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大声说我爱你。 那么,太花哨贲张的举动,他固然不懂。 在爱里,南妩一直知道,梁先生哪懂那般鲜花着锦,他只会牵你手,一路福祸,走到底,走到死。 她想,人的一生总会进入一个怪圈,十丈软红,极致的苦与极致的欢喜,是一脉相连的。当白昼逝去,黑幕必然降临,那时候,梁先生大抵会轻拍她的背,哄着说,别怕,别哭,有我在。 沙土飘渺渺地扬起,肉眼可见,黄褐色的风。 梁君白又压了压南妩的帽檐。 他说。我们买一间屋子,卧室朝南,带花园。 他说。我三十好几,老男人,想成家了。 他说。 小妩,订婚吧。 第七章 ,爱与良辰夜(1) 按黄历吉日来定,晚宴安排在他们从祁连山归来的半月之后。 梁君白是公众人物,算半个名人,订婚这种大事,少不了被拿来全民娱乐。但好在媒体目光正都集中在一诺传媒与公司的合作之上,对他私生活竟没捕捉到半点风声。 南妩不得不去猜测,拿梁君诺来挡媒体炮火,是梁四先生的一种算计。 有七部电影需要华人面孔配戏,全部启用一诺传媒的艺人,这些艺人间,又有半数是从梁辰传媒跳来的,一时如梁君白曾经断言的,千层浪起,话题感十足。 一则一段时间里,媒体热炒一诺传媒与国际接轨,将艺人送出亚洲,冲向世界大舞台。 另外趁一诺传媒正被视为业界翘楚时,当初跳槽的演员们蠢蠢欲动,想借此机会提高知名度。 她们微博发了大量定妆照,有人在图上配文字‘感谢公司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以前在梁辰传媒的时候想都不敢想,有天能跟好莱坞一线明星一起演戏!’ 成天见她们更新拍摄进度,照片里全是外国面孔,不多久,换来大批网友神回复。 ——机智如我,敢断定她的戏份绝对和她炫戏的力度成反比! ——作为一个跑龙套的,能如此不遗余力宣传电影,也是蛮拼的!这么一想,有木有感人肺腑? 评论区跟了一片‘天哪,好感人!’,‘我已哭瞎!’,‘眼泪duangduang地流!’之类的话。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你们怎么不说,人家换公司之后,确实得到更好的发展前景了,这是事实啊。 ——严重不同意楼上说法!哪个巨星不是从配角辛苦演起的,凭什么她能一步登天,去年她的几部作品真心演技很薄弱,笑得僵硬哭得假。想要观众买单,请拿演技说话好嘛,不要什么都怪到梁辰传媒不给你机会!而且!梁大大从来没说过你们一句不好,倒是你们,走都走了,总是明喻暗喻的,我表示气愤到挠墙! ——同意楼上说法!(请楼下保持队形) ——同意楼上说法!(请楼下保持队形) ——同意楼上说法!(请楼下保持队形) …… 这条评论瞬间被推上热门微博,梁君诺嗅闻到不妥的地方,他原先为表与合作的诚意,才加大力度宣传欧美电影,到如今,却有用力过猛之嫌。 渐渐有不少人评价一诺传媒‘崇洋媚外’。 他紧急召开高层会议,花重金买下一些知名的小说版权,以中国古装剧为主,配合几部反应时下青年情感生活的都市剧,即刻进行改编与选角。 梁君诺刚开始调整策略,网上忽然悄无声息地冒出一段视频,将他计划全盘打乱。 视频只有三十秒,片头无词的配乐磅礴大气,黑幕闪退,是漫溯黄沙,盘绕戈壁滚滚而动。 紧接,兵戈交战,昏黄画质下,一个拉长远景渲染出战争肃杀。这个画面也不过几秒钟,之后一幕幕短暂而迅猛,沙场,庙堂,陈阿娇,卫子夫,霍去病,馆陶长公主,人物翩翩来,又沉沉地去。 画面极速变幻,血色与柔情,杀伐与哽咽,始终由一枚低哑的女声吟着主旋律。 没有任何前期宣传,忽然之间,汉武盛世剧组打响了第一波预告片。 反响之剧烈,完全在梁君白意料之中。 各家媒体争相致电梁辰传媒,希望拿到有关汉武盛世的一手资讯。 外界猜测这是一部明年年初的贺岁大作,影片里大腕云集,都成了被采访追问的对象。 终于,梁君白千呼万唤始出来,办了一场媒体见面会。 关于这是否为一部抢占贺岁档的影片,梁君白做出应答。 “汉武盛世会在年底上映,但它不是一出贺岁片,我们整个团队尽最大努力还原汉武原貌,是为了向伟大的中国历史致敬。” 他的言辞一如他个人风格,简洁明晰。 会场掌声如雷。 向伟大的中国历史致敬。 南妩隐蔽在后台,倚着一道红帘布,四肢五骸的热血都突突沸腾。 梁君白无疑是太懂煽情的人,声音分明不高亢,但却像一柄利刃,挟持着你的思维往他要的方向走。 阴阳顿挫,高低起伏,很抓人。 南妩想,他如果不当传媒大亨,做个配音演员,仍然能红遍上海滩。 记者难免会问道,“现在一诺传媒着重投资欧美电影这一块,梁总会不会也想将自己旗下艺人推出中国?” “梁辰传媒不会闭关锁国,如果有优秀的国外剧集,我们很有兴趣参与。但走出亚洲有很多种方式,参演一部欧美当红影视剧,是途径之一。带着一部优秀的中国电影,杀出重围,角逐世界级的权威奖项,也是种途径。”他声似暮鼓,一字一句,击在人心上。 “我偏向后者,我们是中国人,要做中国自己的电影。” 掌声一阵阵的,持续到见面会结束。 这之后,大众对汉武盛世的期待值更高了,剧中每个演员,单拉出来,都有大票粉丝。老戏骨,小鲜肉,粉丝群体几乎囊括了各个年龄层的受众,以至于汉武盛世久居话题榜首,被网友投票成为最期待的影视剧。 发布会后几天,梁君诺去到梁辰传媒,踏入办公室,一脸谄媚。 “四哥。”喊得亲亲热热。 “哥,这家华夫饼做的超级棒,你尝尝。”一个纸袋搁梁君白办公桌上。 梁四先生手搭鼠标,淡淡答,“太干。” 梁君诺唰地抽出一杯茶饮。 梁四先生眼微抬,“太甜。” 梁君诺指天发誓,“没放糖!” “放着吧。”他正眼看着梁君诺,金色墨镜,黑口罩摘了拿在手里,一头惹眼黄发,上回剪彩仪式见到他,还不是这个发色,“染回去,难看。” “染染染,四哥发话,我绝对服从。”梁君诺如今乖得像只猫,搬凳子坐在梁四手边,“哥,你不会真的赶尽杀绝吧?我还想在中国混呢。” 梁四先生不说话,优雅地咬了一口华夫饼,放下,“不合胃口。” 再喝一口茶,摇头,“寡而无味。” 梁君诺从来拿他四哥没辙,应该说,连老爷子都难以把控,何况他。 梁君诺打起亲情牌,“哥!你小时候对我特别好,特迁就,糖啊,水果啊,都先给我吃。” “说起小时候。”梁君白从电脑间收回视线,“那时你可听话了,给颗糖,能张着一口漏风的牙,乐半天。现在不同,大了,翅膀硬了。” 梁君诺很无奈,“哥,就你会玩笑我。” 他拿起一块华夫饼在嘴里嚼,“我在新西兰做的挺好,来中国,只是一时的念头。” 他唉声叹气,“老爷子跟我说,你能有今天的成绩,是靠了我在这边的人脉,别想着往外跑,跟你四哥比,你火候差远了。” 梁君白沉默着,略分神,第一次听见老爷子夸赞,是通过弟弟的口。 “我当时不服气,牟足劲要来,其实,老爷子是对的。”梁君诺摘掉墨镜,俊秀的眼睛淡淡散着光,“哥,回去吧,爸老了。” 半天时间,梁君白终于松了口,“等年后,我会回去。” “那还要好几个月。” “年前我走不开。” 再些月,南妩姑父的判决书要下来了。 眼见南家这个年横竖是过不太好,他在这里,总还是南妩的一点安慰。 所以,年前,走不开。 梁君诺自不忘问,“那,哥,你从我这拿到不少违约金,我也吃到苦头了,这回,你……” “知道错在哪?” “知道。”梁君诺正襟危坐,老实道,“三点。一,我决策失衡,太重视与公司的合作,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结果篮坏蛋打。二,从哥这挖的墙角质素不高,总体而言,不够成熟,在舆论里不占优势地位。三,选错打击目标!” 梁四先生一笑,“你倒是明白人。”他料到梁君诺会来,抽屉里备了张请帖,“把你的毛染回去,再来参加我的订婚宴。” 赶尽杀绝,那是对敌人,血缘之亲,梁四先生终究是舍不得下狠手。 “订,订订订……订婚!” 最后,沉浸在震惊里,梁君诺恍恍惚惚离开公司。 晚宴低调举行,设在一处花园饭店,请的全是亲朋好友,似个家庭聚会。 南妩穿件雪青色抹胸小礼服,后来被梁四先生以布料略少为由,加了身薄纱小开衫。 梁君诺染回黑发,搭衣的风格规规矩矩,也没见大金墨镜,不过自他在进门处见到,便觉五雷轰顶,深感入套太深。 “四嫂,四哥太坏了,你看上他什么。” 秦淮河正巧路过,扬着一张未睡醒的脸,喝口酒润润嗓,开骂,“像他这种人,有钱有颜有智商,特么就该孤独一生,好事都给他占了,像话么?” 两人一碰即合,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愤愤数落梁君白生平‘劣迹’。 “你们的意思是,我嫁给他实在太可怜了,刀山火海,万劫不复。”南妩适当为他们做总结,略有思衬,“所以……我应该逃婚?” “对对对,他们就是这意思。”朱颜喝彩,唯恐天下不乱,“baby!来一场说走就走的逃婚吧!” 原本侃在兴头,南妩的一句话,惹得梁君诺一默,秦淮河也一默。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散开。 笑话!怂恿梁太太逃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朱颜望着灯光酒水,泛起诗意的感慨,“哎,最近是结婚季么,到处都在办婚礼。我一颗□□,犹如被油煎火烹,萌动又寂寥!” “你文采见长。”南妩由衷赞她,“还有谁要结婚?” “陈佑儒和丁琼呀。” 她们聊了小会儿,梁君白母亲和继父陆续到场,南妩招待他们同自己父母坐一块。 宾客到齐,厅堂的灯光忽地一暗,只留一束光打在最前端的小舞台。 台面的景观墙缓缓垂下一副画。 画里飞沙走石,悬崖山壁,一对青年男女立在崖尖,简寥数笔,不粗不细的,而情浓之态赫然纸上。这两枚缩影,眼眉口鼻画得模糊,可合到一起,谁都能看出那是梁君白和南妩。 宾客间说笑声不绝,悉悉索索,两家的父辈们也笑起来,亲热攀聊。 南妩愣着看画,她以为梁君白在台后某处地方,耳后突然传来低喃。 “秦淮河这小子,是天生画手,喜欢么?” 第七章 ,爱与良辰夜(2) 梁君白走上台,他说,他跟南妩,从遇见到再遇见,当中有三年空缺。 但好在,只有三年。 所以,他很感恩。秦淮河说的对,好事都给我占了,不像话。 全场一番哄笑,秦淮河咳了咳,酒呛在喉尖,也笑。 等场面渐渐安静,梁君白声音又响起——有人说,我办这场订婚宴,是纯显摆。 “本来就是。”苏炳靠墙站,朱颜听他轻声说唱,“你有本事臭显摆,你有本事承认呀……” 朱颜被他震慑了,眼神肃然起敬,“天哪,阿炳,你跟我风格越来越像了!” 这时,梁君白一顿,接着说,没错,我需要一个机缘,将我的伴侣,介绍给所有人。 这幅画,是我求婚当天,托朋友画下的。 我对浪漫,没什么概念,跟我过日子的女人,势必会有些闷。 但一生只有一次的求婚,我希望,能用一件东西作见证,一件能够保存,比我们生命更长久的东西,作见证。 这才有了,这幅画。 南妩在台下,头有些晕,她望见梁君白眼里完整的自己,甚至会微微挫败。相处这么久,她依然会闻声而醉,对望而颊飞红晕,尤其他说那些好听话的时候,心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脉动。 人活着,百年身死,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会让她觉得,即便一捧黄土埋下,仍有一丝魂儿没散,留在这清欢人世。 梁君白话不多,又说了几句,就下台了。 她听见掌声,经久不散。 订婚宴采用自助餐形式,大家随处走,随意聊天,很热闹。 南妩被几个长辈围困住,问长问短,脱不开身。 “不去救她?”苏炳端着酒踱到阳台。 梁君白视线溺人,然不为所动,“她招长辈喜欢。” 苏炳了解他们相恋史,有些话老早想说,“你掠夺惯了,从来不知道退字怎么写。你能为她退三回,我算开眼了。” “这三年,我偶尔才会想起她,次数不多,样子也不太清晰。”说完,酒杯只剩一口酒,他没再喝,只是拖在手上,眼里华光如瀑。 其实,他对南妩称不上一见钟情,只是经年流转,极偶尔的,他会想起面目模糊的她。 “你记得我报社的前台姑娘吗?”苏炳问。 梁君白低眼,“怎么了?我该记得么?” “报社成立十五年,你来过三十二次,她为你添过十二杯茶,倒过三次咖啡,加过一回糖。”苏炳戳他心脏位置,“人家小姑娘心里都数着,但你全忘了。” 梁君白哦了声,手指轻轻转高脚杯,没多余反应。 “你梁君白不在意的,一刻一分一秒都不会放进脑子里。莫说只见过两面,你能偶尔想起,已经很难得了,难得到不会再有第二人。” 梁君白灌入最后一口酒,浊酒入肠,烧得他声音略哑,“她值得。” 南妩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见梁先生酌酒姿势十分撩人,美色当前,她不能自持淡定,换了杯酒给他,“今晚不开车?” “嗯,找代驾。” “聊什么呢?” 聊什么呢,梁先生面色既柔软,又春风得意。 苏炳说,“聊他这个钉子户,终于被你拆了。” 梁先生绕到她耳畔,低声说,“聊我对你花了三年时间,从好感到深爱。” 他说得很自然,好像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绕是他再轻声,苏炳离得近,也是听见了,被腻出一身鸡皮疙瘩,“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讲话了。来,夸我句听听。” 他说,“你今天,领结很帅,你很衬它。” “……” 苏炳被堵了一口气,向梁君白竖了一竖大拇指,撤身阳台。 南妩拿酒杯挡住大半张笑脸,梁君白总归是梁君白,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隐隐有股稳重的坏味。 将秋的夏夜还是有潮热之气,她露在礼服外的皮肤微微酡红,从脖颈一路蜿蜒到额头。 淡淡暑气里,南妩张开臂膀。 “抱抱。” “好。” 千言万语,不及一个敞开心扉的拥抱。 她想着,君白,果然,只要张开手,就能拥抱良辰与爱。 订婚宴结束,南妩成了梁家准儿媳,梁母时常拉她看戏听剧,梁君白如果有空,也会来坐上一坐。 一段关系从生疏到和洽,总需要什么为引,南妩便当了这对母子改良情感的药引。 有一回午后,梁君白要求送梁母回家,女人还不适应久违的血缘亲情,手足局促,“我打车回去,不耽误你们,你们去玩。” “导航都设好了,上车吧。”他隔着半扇摇下的车窗,看着女人。 南妩同在后座,女孩的声线叮铃咚隆的,很好听,梁母想,如果她是男人,也会欢喜这样听声如夜莺,心如兰芷的女孩。 “阿姨,你家旁边有个大卖场是么?” “对呀,人来人往,挺有逛头的。” “那阿姨你从舞蹈房回去要小心一点,我昨天看报,可能是临近过年了,卖场附近小偷很多,上星期还砍伤一个夜跑的女人。” 南妩随身带着那份报纸,她拿给梁母看,“中午可能不怎么危险,但君白心细,应该还会有些担心。” 梁母的注意力怔在那一版面。 南妩一语道出梁君白执意送她回家的原因。 梁君白眉心突地跳了跳,南妩若是坐在副驾驶位置,他必然要捏一捏她的腮帮,小丫头,揭他老底,愈发放肆了。 梁母最后将报纸一并拿走了,下车的时候,她是笑着的。 这样的日子过去三个月,南妩收到她姑父的判决书。 法院最后裁定,有期徒刑七年。 南妩探望他的时候,他说,这七年,他不后悔。 “何晓是榨干我女儿血汗的蝗虫,我用七年,换他一条命,是我赚了。” 厚玻璃的背后,他华发丛生,比半年前更苍老。 南妩告诉他,她快要结婚了。 姑父挺高兴的,问她什么时候办酒席。 南妩说,还没定。 梁君白插嘴道,今年太赶,明年,不能再拖了。 他的口气,像在面对一件很严峻的事。 最后,姑父拜托南妩,替他照看宋怡和飞飞。 七年牢狱灾对一个心有牵挂的人,不会太难熬,黑暗里也有盼头。 判决书下达不久,大姑找到一处出租房,交通便利,小是小了些,但不贵。她们一家在周末搬了出去。 后来,梁君白帮宋怡另找了份工作,在何家飞的食品厂里当保洁,那比医院环境要好,有梁君白这层关系,更是没人为难她。 年前的时候,南妩又一次动了离职念头。 起因是她部门一个小姑娘向公司请了长病假,主任辣手摧花是出了名的,摒着不招人,为公司能省一笔钱是一笔。 但逢到要过年,业务员都在冲数据,成交单量成倍往上涨,部门人手很紧缺,主任也忙得腰肌劳损犯了,她痛定思痛,三番催促病假里的女孩。 ——公司是想年后给你加薪的,但你总不来上班,要知道,这很影响你的前途。 女孩进手术室前五分钟收到这条短信,手术结束,她直接递交辞职信,写着:世界这么大,老娘不干了! 公司不近人情,伤了大批基层员工的心,南妩作为一名小基层,感到了淡淡的忧伤。 她跟梁君白提了一提离职想法,梁先生极度赞同,再给她添了一把不小的火,从公司发展说到企业文化,苦口婆心,只为阐述一个观点:这是个从核心内部开始腐化的霸权制集团! 考虑到随梁先生去新西兰要一段时间,南妩狠狠心,辞掉工作,年后,她穿着厚重羽绒服,带足中成药的量,登上飞往新西兰的航班。 十钟头旅程,下飞机的时候,新西兰当地是夏末入秋的天气,南妩热得够呛,想换身衣服。 “一冷一热,小心着凉。” 梁君白不建议她陡然换成单薄的衣衫。 南妩裹着灰色羽绒服,毕竟是冬衣,能翻出什么花头来。 她意识到机场行人穿得清凉又靓丽,摇头如捣蒜,“我不要穿成土包子见你父亲!” “今天应该见不到他,太晚了。”飞机晚点两个小时,现在是十二点整,梁君白推着行李,“老爷子作息规律,九点睡,六点起。” 可女人对样貌的计较是天性,南妩坐在行李箱上,“我坚持!你可以不同意我换衣服,但你要誓死捍卫我换衣服的权利!” 梁四先生拗不过她,扶着额,随她到洗手间换了身连衣裙。 路过便利店,梁君白问她,“喝什么?” “不喝!”南妩双手比个大叉姿势,严肃拒绝,“晚上喝水,第二天早上会浮肿,见家长的时候就不美了!” 梁君白想笑,忍住了,“别紧张,老爷子不吃人。” 话虽如此,南妩年幼时候,豪门虐恋看的有些多,最近一股脑全部想了起来,她越想越忧虑,战战兢兢到了梁家,又战战兢兢进了门。 老爷子竟然没睡,戴着老花眼镜,在书房看报纸。 他由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从楼梯走下来,气色很精神,只是眼底有倦意,“吃过晚饭了?” 梁君白略怔,但也只滞了一秒,“飞机上有提供晚餐,但南妩睡着了,估计现在该饿了,厨房有什么东西吃?” “不用麻烦,我不饿。”南妩拽住梁四先生,初次见面,她不敢太造次,微微鞠躬,“叔叔你好,打扰了。” 老人伸手给她一个红包,“老五说,你们订婚了,我是长辈,红包不能少。” 南妩正犹豫着,梁君白推推她,“收下吧。” “谢伯父。”刚进门就塞红包,简直家风和谐! 或许到了八十岁的年纪,心性变得慈祥平和,怎么看,梁父都只是一个身板硬朗,对儿孙尚有期许的普通老人。 他会给儿媳妇备红包,他会淡淡地笑,嘴角皱纹一圈圈如涟漪。 南妩心缓缓定下来,梁君白给她介绍对面的中年男人,“我大哥,梁君成。” “大哥好。” 男人鼻梁上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反光,比起梁四和老五,他要老实许多。 他笑了一笑,“房间准备好了,你们看看还缺什么,跟我说。” 老爷子发话,“帮他们把行李拿上去。” 到楼下,南妩发现梁君成所谓的房间备好了,只有一间房。 她窘迫,“一间?” 梁君成奇怪,“你们订婚了,住一间没问题吧。” 梁四先生嘴角上翘,笑了下。 “空房有是有,但都放杂物了。”老爷子气定神闲,琢磨出点意思来,便道,“你如果需要,君成,你把东西搬到地下室,去叫醒保姆,让她打扫一下房间……” 现在是凌晨一点多,如此兴师动众,南妩当场便蔫了,强打精神,“没事,这间房挺好,挺好。” “都去睡吧。”梁君白对着老爷子,“有什么事,明天说。” 难为老爷子一把年纪,还熬在这等着,他清淡颔首,回屋休息。 行李搬进房间,面对一张床,一条被子,以及梁四先生有意无意从身后环抱而来,鼻息点点洒在发梢。 他说,“去洗个澡,我铺床。” 南妩不争气地红了脸。 第七章 ,爱与良辰夜(3) 南妩洗好出来,梁君白在电脑办公,手边摆着一杯茶,和一碗粥。 “厨房有菜粥,吃点再睡。”梁四先生拍拍一旁的椅子,示意她坐。 他电脑屏幕上排满了文字与柱状图,南妩凑过去看,“很重要的数据?一定要现在看?该睡了。” 梁君白笑意一闪,“还有一点事要处理,不能……陪你睡。” 他重音落在后三字。 “噗。”她拿被子捂住脸,躺到床上打了个滚。 南妩躺到床上侧身看他,卧房光线很暗,窗帘将月色严丝密缝地挡在窗外,一盏暖黄的台灯映着梁君白在键盘跃动的手指。微微勾出他面部线条,英挺又柔和。 暖灯,茶香,一丝菜粥残余的气味,南妩沾枕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熟,其间听见了洗漱的水流声,又朦胧地睡了阵,床上有轻微响动,一股力量搁在她腰间,南妩实在困,挣了几下,没醒来。 清晨六点,南妩睁开眼,梁君白手揽着她的腰,还在睡。 南妩的生物钟在异国他乡被打乱了,她悄悄起身梳洗,下楼去。 梁家有一圈小院子,并没有言情小说里写的,大到能跑马的地步,只是围绕房子建的些精致花圃,很有异域情调。 她在院里遇见一个穿旗袍的妇人,拿着一把大剪刀,正修剪花枝。 女人见到她,细细打量几秒,“你是老四的媳妇?” 老四的媳妇。 这个称谓有些怪,但无法反驳。 “嗯。您是?” “老爷子的第一任妻子。” 梁君白给她科普过家里的成员信息,她记得,大太太叫徐良娣,一个拥有年代感的妇女名字。 她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梁君成,二女儿梁悦,小儿子梁君诺。 南妩尊她一声,“大伯母。” “你们到的挺晚,怎么不多睡会?” “大概还没适应两边的时差。” 徐良娣颇有民国富家女的气势,旗袍穿到小腿窝,一丝不苟,打理得十分整洁。 她神容淡肃,似乎封建守礼,而南妩衣着不露,谈吐得体,大致对了她的心意。 徐良娣所以没挑剔南妩,只随意问了些她的学校和家庭,直到有个人影蹿进花圃,女人皱眉呵问,“是谁?” 草丛里沙沙作响,半天,一个胖女孩走出来,她裤子蹭了泥,脏兮兮的,赔着一脸的笑,“徐妈。” 徐良娣问她,“你一晚上没回家?” 女孩低头,很紧张,“跟朋,朋友唱歌太嗨了,就……” 徐良娣不满,“一个女孩子夜不归宿,像什么样子!”继续数落,“衣衫不洁,容貌不整,走路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她放下大剪子,“你妈也不管管你!去换身衣裤,等会要吃饭了,被老爷子看到,又得骂你。” 她如蒙大赦,扭头就往屋里跑。 “她是家里老三,梁渺渺。”等她跑远,徐良娣叹口气。 南妩惊了一惊,“她比君白还要大?一点都不像。” “三十三了,可不是比老四还大。”徐良娣拾着大剪子,往回走,“她玩性大,跟她母亲年轻时候一个样,爱玩的人不显老。” 她们进屋,保姆正摆盘准备开饭,徐良娣去了花房摆东西。 一刻钟前,梁君白洗漱完,没找到南妩,下楼见到她,“去哪儿了?” “醒的早,随便走了走。”她眯着带笑的眼睛。 “睡得不习惯?” 梁君白一语中的。 “我认生,换个环境不容易睡熟。” 梁四先生拉开一个位子与她,“这你可要改改,以后结婚了,你不能总住娘家。夫妻分居,聚少离多,很影响婚姻品质。” “办法是有的,比如说,你入赘。”南妩突发奇想,手一挑他下巴,腔调十足。 梁君白哭笑不得,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酸话,“大早上秀恩爱什么的,最讨厌了!” 南妩认得出这声音——梁渺渺。 梁渺渺敲碎一只蛋壳,“听说你要结婚了?” “我媳妇都带来了,你说呢?” 她剥了一桌蛋壳,语气不佳,“古往今来,长幼有序,我还没对象,你怎么能结婚!” 梁君白敷衍地应了声,撩袖子给南妩盛粥,“多喝点,红枣薏米粥,补血气。”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梁渺渺一嘴鸡蛋,含糊质问他。 她声音洪亮,震得粥面轻轻晃动。 梁君白说,“以你的嗓门,要听不见,有些难度。” 梁渺渺嗓音再飙升了一个八度,“我是你姐姐!你的礼貌呢,教养呢,被狗吃了?” 南妩心提起来,手也不敢摆在桌上,一大早气氛这么僵,莫非他们关系不好。 梁君白给一片面包涂花生酱,涂完一层,忽然间,他问梁渺渺,“够么?” 梁渺渺瞟一眼,趾高气扬地,“太薄!再加两层!” 梁君白把抹好的面包放她盘里,梁渺渺蹭地起身,绕到桌对面,指挥梁君白,“站起来!” 梁君白站着比她高一个半脑袋,梁渺渺忽然软下来,踮脚抱住他,声音无比怀念又带些委屈,“又长高了啊,也结实了,不过还是那么没良心,十多年,你回来过几次?” “很久不见。”梁君白少有对人这么温柔,他启唇,“还是那么胖。” 静了几秒,如乌鸦飞过吊灯,随后,餐厅惊起梁渺渺的咆哮。 “去死!你个瘦竹竿!”她抡起拳头一阵锤打。 南妩恍然,他们感情应该非常好,所以玩笑开得再像真的,也不会生气。 “她……”梁君白揉着肩,看上去,梁渺渺下手挺重。 “刚才在花园见过,我认识。”南妩伸手替他按了按,“疼不疼?” 梁君白手掌覆上她的手,眼色很软,摇摇头。 梁渺渺艰难地扭开脸,“哼!情侣党什么的,我一点都不羡慕!一点都不!” 梁君白塞她一口面包,“消停会儿。” 这时,有保姆下楼来,她说老爷子还要再睡一会儿,要他们先吃。 一顿饭,梁渺渺嘴巴没停,不是吃,就是说,专追他们的情史问。梁君白基本都会答她,问到太敏感的地方,他笑而不言,独留梁渺渺猥琐地呵呵呵。 饭后,梁君白又处理公事去了,他从昨日到今早,跟老爷子只说了几句话,面对面时,也生疏可见。 这人和人,太久不相处,哪怕是一脉同根,到最后,也会变得不会相处了。 老爷子比她想象中和善,眼神散开的时候,像温水划过皮肤,眼神凝起时,是看得见的锐利。这一点,实在和梁四先生太像。 在那种眼神里,足够南妩去猜想,他其实是将梁君白当亲生儿子看的。 南妩端杯水经过被梁渺渺房门口,淬不及防得,被渺渺一把逮住,捉进卧室,水洒了一地。 南妩惊叫一声,惹得梁君白从屋里出来,“怎么了?” “老四,借你媳妇用用。”梁渺渺喊他,“还有,把地上水擦干净,你媳妇滑跤我可不管!” 梁君白倚白墙处,“你轻点拽她,她瘦,会疼。” 梁渺渺跺脚,“滚!” 南妩坐梳妆台前,梁渺渺端详着她,反复发出啧啧的叹音,满眼艳羡,“你这么瘦,真好呀。我喝唾液都胖,你教教我,怎么做个轻盈的瘦子!” 说到减肥,朱颜有段时间,从一百一瘦到九十五斤,南妩看她减肥,也有些心得。 南妩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容,“减肥这码子事,少吃多动是绝对必要的,当然,饮食和作息也要跟上。早起活动半小时,空腹喝两杯水,有利于新陈代……” “stop!空腹?”梁渺渺瞬间炸毛,“我吃鸡蛋之前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你要减肥。”她无辜得很。 梁渺渺猛地一掀衣服,露出腹部赘肉,怒目圆睁,“你看我这胖样!像是不要减肥的人么?” 南妩默了一秒,说,“忘记告诉你,花生酱热量很高。” 梁渺渺一声惨叫,滚倒在床上。 聊了大半小时,南妩看出来,梁渺渺白活了三十四年,身上那股单纯劲,堪比十来岁的小姑娘。说穿了,她家境优渥,没受过优胜劣汰的竞争,仍有一颗童心。 她是学服装设计的,前年成立一间小工作室,又雇了几个小工,从此当上大老板,摆脱朝九晚五的固定模式。 梁渺渺急不可耐要去倒水喝,还没走出房门,突然腰一弯,面容难受地捂住嘴。 下一秒,她奔向卧室的独立卫浴,扒着洗手台阵阵干呕。 南妩轻拍她的背,“你平常会抠喉么?” “啥?” “一种催吐减肥法。”南妩补充,“很不健康。” 她拼命摆手,一躬身,又干呕起来,完全来不及说话。 等梁渺渺缓过精神,她脸色乍然变得难看,张嘴就说,“我这样有一星期了。按电视剧常规走向,我该不会是……” “怀孕。”南妩当梁渺渺又在开玩笑,也附和了句,递过一张纸巾,“你呀,想想昨天吃坏什么,靠谱一些。” 然而梁渺渺没笑,反而哆嗦一下,眼光左顾右盼的,尤为慌张。 最后,她爆了句粗口,“卧槽!” 南妩愣了,问,“你这个月大姨妈来了么?” 梁渺渺虎着脸,摇头。 南妩心一沉。 梁渺渺接着奔到床上拿手机,噼里啪啦拨通一个号码,南妩听到电脑那头很嘈杂,摇滚乐震耳欲聋,梁渺渺开口就说,“喂!我好像怀孕了!怎么办啊?” “什么呀,你大声点说。”对方心不在焉,聒噪音乐声里,远远的,有人大喊,“几罩杯啊,那么大,穿红v领的那个!” 隔着电话,他老练又流气地笑,“d罩杯,我眼光很准的,赌不赌,一千块!” 梁渺渺气得发抖,“我怀孩子了!你的!你倒是给我去个安静的地方,这事不能让我爸知道,你说怎么办?” 她这回喊得十分响,对方瞬间沉默了,几秒后,男人骂道,“你有病啊!怀了就不会打掉啊,问我干什么,我又没怀过!” 电话挂断,只剩一片忙音。 梁渺渺颓坐在床单上,低头捏着手机,屏幕暗掉一半。 她沮丧自己倒霉透顶,又纳闷,四弟媳怎么不来安慰她。 她终于等到南妩开口,听到的是南妩在说。 “伯父……君白……”南妩声音轻得像一根羽毛拂过耳垂。 梁渺渺猛站起身,她想起到,卧槽,门没关! 老爷子面无表情,拐杖上轻微打颤的手,泄露出他内心的情绪。 梁君白铁青着脸,往房间里走。 第七章 ,爱与良辰夜(4) 梁渺渺摔坐回床铺,丢掉手机,“死定了,要被骂惨了……” 梁君白蹲下去,仰了一仰视线,他问,“谁的孩子?” 没有责骂,没有羞辱,他又问一遍,“是谁?” 梁渺渺稍抬一抬眼皮,就见到他眼底的疼惜和怒气汇成一簇寒焰,跃动不息,灼得人眼珠子疼。 梁渺渺一下子哭出声,她目视梁君白,越哭越厉害,最后哭着打了串嗝,就是不说话。 “何曼去哪儿了?”老爷子怒问。 这边动静大,引来家中所有人。 徐良娣愁容一片,“有家奢侈品展馆开业,是何曼朋友投资的,邀请她当嘉宾,她一早就出门了。” “叫她回来,立刻!”老爷子声色俱厉,“她的好女儿,我是管不了了!” 何曼匆匆回家,又惊又气,当听闻男方不肯负责人,她气红了眼,“他不要你?瞎他狗眼了!他知道我们家多有钱么?要不是你怀孕了,能让他高攀么?他还不要你?” 梁渺渺躲在南妩身后,弱声弱气,“他,他家也有钱……” 何曼问,“那男的到底是谁?” 梁渺渺支吾不语,何曼扬着指甲上前扭她胳膊,南妩既已被当做挡箭牌,便一心要发挥挡箭牌的光辉,她挡了一档,“阿姨,她知道错了,她现在心里害怕,你别打她。” 何曼之前虽未见南妩其人,但猜一猜,也知道她是谁。 何曼先梁母进门,关系并不太好,有时候,她想想梁母改嫁了个不错的男人,儿子也出息,心里就憋得慌。 再联想到梁渺渺三十四岁未嫁,现在不明不白怀了孩子,男方还不认,她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家的家务事,跟你一个外人什么关系?我女儿,我想打还不能打,想骂还不能骂了?” 她持续飙高嗓音,“要你管我?你算老几!” 火药味一瞬蔓延,梁四先生眼光闪了一闪,再暗下。 赫然,有人高声应。 “她算梁家的四儿媳。” 嗓音清亮,响在入门的地方,众人望过去,不是梁君诺,又是谁? 他接到母亲的消息马上赶来了,南妩和梁渺渺站在靠餐桌的地方,对面沙发里坐着老爷子,梁君白原本挨着老爷子站,现在已经向前踏出一步。 他四哥脸死板着,准是碰及逆鳞,不痛快了。 徐良娣不想儿子趟浑水,呵他,“来就来了,别贫嘴。” 梁君诺到老爷子跟前,“我哪里贫嘴了,二妈问南妩算老几,我回她,算梁家的四儿媳,没错吧。” 何曼冷笑,“君诺呀,听说你在国内赔了大笔钱给你四哥公司,不是我说你,真是公子哥的心态,不把钱当钱,倒一点都不心疼,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我那是跟四哥切磋,几笔违约金,再贵能贵到哪里去。”他笑嘻嘻,说的话却不入何曼的耳,“二妈跟我亲厚了一辈子,你说我什么都没所谓。但四嫂刚来,不知道二妈一张嘴最厉害,平白无故被说一顿,换做谁,谁心里舒坦?” 梁君诺眼看平日没少跟何曼争锋相对,说的一溜一溜。 “好了!老五,少说两句。”老爷子拿出威严,“现在的问题是梁渺渺,你说,孩子父亲是谁,不要出了事,就知道装聋作哑!” 梁渺渺哽着喉咙,知道躲不掉了,终于说出一个名字,“他,你们认识的,年进,中远公司的市场总监。” 梁君白不了解新西兰这块的公司状况,只是皱眉听着。 梁君诺一听这名字,当即怒了,“呸,去他的市场总监,姐,你找谁不好,找年进,什么总监,他爸是中远董事长,给他按了个虚职,他就是个不入流的草包。” “中远?年进?”老爷子表情复杂,“年家,他爸爸,他大哥,都算是个人才,只有他最下三滥,你偏偏找了他。” 老爷子揉眼眶,语气很重,“我不是个封建家长,但是,梁渺渺,你虚岁三十四,不是四岁,以后能不能长点脑子。” 梁君诺奇怪,“姐,你怎么搭上他的?” “wolf酒吧办夜场party的时候,一起玩过几次,然后就谈朋友了。我知道他风评不好,怕你们反对,没敢告诉。”她越说越没底气。 梁君诺气闷捶胸口,“你知道他风评差,还敢发展地下情?” 梁渺渺可怜相,咬着唇,“可是,可是他说我一点都不胖,还说我有魅力,送花给我……” 听到这,何曼越想越不甘,手指点着梁渺渺的脑袋,“死丫头!你找个什么货色进家门,几多破花收买你了?就算他愿意,我也不要这种女婿!” 终于,梁君白沉沉开口,“过几天,去做个产检。” 他的话,纵然在这个家里,也像个定海神针一般。 梁渺渺仍抓着南妩衣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哭腔着,口不择言,“我不想当妈妈,我不要孩子,我不要……” “我跟小妩陪你去。”梁君白既已做决定,就容不得她不要,“至于那个年进,别再找他了,我会处理。” 梁渺渺一哭,便打嗝,她嗝了几声,眼泪淌淌,“生完孩子会更胖。” “你想打掉他?”梁君白问。 梁渺渺止了哭声,愣愣睁大眸子。 打掉?一条命,一个她造的孽,要这样抹杀? 老爷子说的对,她三十四岁,活得却像四岁,一点主意也没有。 她只是不想生小孩,却没想过打胎。 看她迷茫神色,梁君白便知一二,“一切等产检报告出来,再说吧。” 老爷子没异议,浑浑地叹口气,眼里有血丝,“嗯,你三姐的事,你上心点。” 徐良娣扶他上楼,问,“我把早餐端到房里?” 老爷子摆手,“没胃口。” “不吃怎么行。” 楼梯口,老爷子忽然回头,顿了一下,“何曼,后面的话,我只说一遍。” 他说,“南妩是我儿媳妇,是将来要继承一份我遗产的人。梁家的事,她有资格管。” “遗产?她?”何曼目瞪口呆,“可她还没进门,就想要分钱?” 不止何曼,一直讷讷未出声的梁君成也多看了南妩一眼,有些惊讶。 南妩无心过来分一杯羹,但这时说什么不要遗产的话,未免太显眼,她无奈噤了言。 老爷子倦怠却威严地扫视了一遍客厅,“我的财产,我想给谁都行,你别操心了,管好女儿,以后少出去疯玩,才是真。” 何曼接二连三受打击,将气撒在梁渺渺身上,把她从南妩身后拖出来,“给我回房,丢人现眼!” 这时梁君白接到一个电话,他给南妩打了手势,便去外头接电话了。 他出去二十分钟,南妩始终不见他回来,就找到花园里。 暑气拂身,南妩冒出一身薄汗。 梁君白在房子背面抽烟,一根烟,已经抽掉三分之一。 南妩拿走他嘴里的烟,“心烦?” “有点。” “我可以给你一本心灵鸡汤。”烟在指间燃烧,她问,“戒烟好不好?” 梁君白灭掉火光,长臂一伸,不松不紧拥住她。 自从订婚宴上,夜露风中,那一抱之后,梁四先生有了瘾头,他太喜欢,那隔着衣料的身体温度,欢喜到沉迷。 “刚才,她的话冲了些。”他喟叹着。“不开心,就跟我说。” 南妩攀住他肩头,“一两句话,没事的。”她自夸,“作为一个心胸宽广,又善解人意,并且宜家宜室的安静美女子,我是不会介意的。” 梁君白轻笑,“允许你向我撒娇,报怨,或者使小性子。”他声色似海,字句如石子坠入浩浩汪洋,咸湿又廓然,“这是梁太太的福利。” 南妩心砰地一动,然而口是心非,“咳,贵公司福利太少,差评。” “还想要什么?壁咚?” 南妩这回真咳了出声,严肃指控,“你可是个醉心工作的*oss啊!怎么能对网络用语这么熟?” 梁四先生叹了一把,“怕跟你有代沟,工作之余,也是要花功夫了解了解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南妩勾着他的脖子,“梁太太表示,哪怕梁先生是个中庸老迂腐,哪怕他有再庞大的家族,哪怕那家里有一两个长辈不好相处,梁太太都不会抛弃糟糠之夫,绝对会拿出春风化雨的胸怀。” 半响,梁四先生紧了一紧手臂,略皱起眉,淡淡出声,“想床咚。” 南妩拿头撞他肩膀,脸微微的红,真不知道梁君白现在成天存了什么心思。 总之,有点暖饱思□□的趋势。 南妩离得他这样近,不算淡的烟草味直往口鼻里蹿,又呛咳了几声。 “味道难闻?” 南妩学着梁四先生前头的语气,“有点。” “听梁太太的,戒烟。我再抽,你抽我。” 南妩哄小孩似的,很温柔,“不烦不烦,会好的。”她下巴抵着梁君白的肩,“我也想帮你排忧解难,但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你生意场的事,我不懂,你家里的事,我才来,不方便多插手。” “那就……垂帘听政吧。” 梁四先生俯下头,吻她锁骨,虽值暑气正浓,他唇却是凉凉的,轻如棉絮,南妩便一瑟缩。 梁四先生当初向秦淮河求画,秦某人心有好奇,“她长什么样,眼睛大么,鼻子挺么,整过么?” “你见了,就知道了。” “懂了,整过。” “……” 大概是他说起南妩时,那眼光,那神色,都不同以往,过于引人遐思。 秦淮河难得说句好听话,“恭喜你,圆满了。” 他的祝福,梁四先生欣然接受,是的,圆满了。 南妩像是他最靠近心脏的一根肋骨,直接关乎身家性命,不能动,不可移,她若好好的在那里,他整个人就是圆满的。 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做,垂帘听政,就好了。 梁渺渺产检前一天,她意外接到年进电话,基于上回惊悚一幕,她先把门锁死,再接起电话,“你有脸打电话给我?” “渺渺,我错了,我当时一下懵了,胡说八道呢。”年进陡然转变了态度,“你家里人找过我,叫我别来祸害你,这反倒让我认真想了好几天。渺渺,我真心挺喜欢你,不想跟你分手,你别不理我,你出来,我们谈谈孩子的事。” 梁渺渺想,多半是老四警告过年进。 她很疑惑,“你不是最讨厌小孩了么?” “你的,我就喜欢。”他死缠着,“渺渺,你出来吧,就见一面。” 电话里,年进好一番诉衷肠,说了些缠绵的话,极尽讨好。 梁渺渺总算松了口,“那我明天产检,你来不来?” 年进一口答应,只是要她别将自己去医院的事,告诉家里人。 年进给梁渺渺的解释是,他想在那天好好表现,让渺渺家人改观。但梁家此刻对他印象极差,断不会愿意在医院见到他,唯有先斩后奏。 梁渺渺认为有理,就藏着没说。 到了第二天,梁君白先去停车,南妩陪她走到医院门口,没等来年进,却被大批记者从四面包抄。 语速极快的英文里,混杂着几句中文,南妩只听清一个中国记者用汉语对梁渺渺的问话。 “梁小姐,听说你来医院产检,是不是真的?” 梁渺渺吓得脸刷白,她不敢说是,也不敢对媒体随意撒谎,南妩能够感觉,她勾着自己的手抖如筛糠。 闪光灯,话筒,摄像机,像毒蛇猛兽拥挤过来,南妩微微低着头,拉着梁渺渺往外撤。 而娱记们缠性大,诸如‘确定是怀孕了么?’,‘梁小姐应该还没结婚,还是说其实早已隐婚?’,‘是不是未婚先孕?’,‘孩子几个月了?’……等等问题让她们招架不住。 往后退着,然后撞上什么。 “她只是例行体检。” 耳后飘来的一个声音,南妩心便跌回到胸口,跳的很快,但安稳。 梁君白绕到前面,身形挺拔,遮掉大半摄像机的镜头。 有几秒钟,只有按快门的响声。 又几秒,不知谁先认出梁君白,窃窃地说,“梁辰传媒董事长,梁君白。” 医院门口哗然声起。 “请问梁总和梁小姐是什么关系?” “亲姐弟。” 快门声密匝匝地环绕他们,一片惊叹里,记者犹如蜜蜂闻到甜香味,蜂拥而至。他们精于刁钻问题,光是几个南妩听懂了的,她已经心惊肉跳,若答的不好,会造出许多话题风波。 而梁四先生惯于应付这种场面,说的滴水不漏,擦边球也打得漂亮,有时将话题又抛回给媒体。 “您公司能做的这么好,是不是靠了梁老先生在商场的人脉财力?” 梁君白扶了一扶她的话筒,瞥见话筒间的logo,“大世网。”他唇边一缕笑,“你们跟我打交道这么多年,关于刚才的问题,以大世对我的了解,你觉得呢?” 医院外,俨然是记者见面会的阵仗,五分钟后,梁四先生见火候差不多,有了撤走的意思。 记者紧跟他们步伐,一根话筒奋力伸来,对方问,“请问梁小姐旁边的这位女士是谁?能够陪同来医院,关系一定不简单吧?” 没有任何先兆的,话头波及到自己,让南妩才落下的心,又拔了起码一丈高。 记者们大约还想再挖出一个梁家私生女的话题,但这种问题也不难挡,给她按个梁渺渺闺蜜的帽子,顺理成章,又容易脱身。 梁四先生回头看她一眼,意外的,南妩脖子酸,正向上仰头,瞬息之间和他对视到一块。 南妩能从一个眼神里读懂他,就好像现在,光华流转,眉目传意。 她知道,梁四先生不想这么答。 果然。 他说。 “嗯,她是我未婚妻。” 第七章 ,爱与良辰夜(5) 啪。 一份杂志摔在桌上。 大标题为《白手起家是骗局,实为集团阔少爷》。 后面连续跟了几个小版块,类似于《梁辰传媒总裁秘密订婚》这样的题材。 “不是老四转移媒体注意力,往自己身上揽,今天头条就是你未婚先孕,私生活糜烂!” 书房里,门关着,老爷子坐办公桌前,梁渺渺站在门前,离老爷子最远的地方,嘟嘴哭,边哭边打嗝,一串串梁氏特有的哭嗝声流出房间。 梁家老幺陪她站门边,拿纸巾替她抹泪。 “这些媒体也是的,就会瞎哔哔,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梁君诺拾起报纸,看了几行字,“不知所云!” “不这么写,怎么吸睛。”梁四先生倒是淡定,“我跟媒体关系不错,多数报道还是朝好的方向走,这份标题,算最出格的了。” 梁渺渺擤了下鼻涕,瓮声瓮气,“老四,我不是成心的……” 随后,她原原本本将年进的话,再重复了一回。 那天回家后,年进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显然没来医院,摆了梁家一道。 “他没这心机。他跟三姐认识好几年,想做什么,不用等到今天。他刚知道三姐怀孕的时候,显然是想撒手不管,然后这道回马枪,估计是谁教他这么做的。”梁君诺断言,“有人指使他抹黑我们家,他父亲?” 老爷子摇头,“我是房地产商,年昭远做建材生意,我们是合作关系,得罪我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况且这做法太小儿科,坐实渺渺未婚先孕又如何,顶多传一阵我梁某人教女无方,对生意没多大影响。只是我们家,对这口气,势必咽不下去,要找年昭远算账。” 几近八十高龄,老爷子思维依旧很清晰,“恐怕是跟他们家有过节的人,想借我们的手,对付年家。年进被拿当枪使了。” “好在三姐的事情是淡下了。”梁君诺蹙着眉心。 三十四岁,未婚先孕,再经媒体一报道,往后她找婆家更难了。 梁君白视线瞟过梁渺渺,“以后他再打来电话,怎么做?” 梁渺渺摇头如捣蒜,哽咽中稍带坚定,“要么挂,要么死!” 这句话比她当初说‘要么瘦,要么死’的时候,还要坚韧几分。 “产检的事我再安排,过段时间吧。” 等他们出门,老爷子拿起手机,他跟对方说,“看到今天报道了?” “看到了,没事,这种报道,传个十天半月就不新鲜了。” “我看得碍眼,跟媒体疏通疏通,压下来,立刻,马上。” 对方一愣,“呃,行,我去办。” 梁四先生一离开书房,热了杯牛奶,给南妩端上楼。 南妩想起她还在食品厂工作的时候,派到新晨周报作公关,被私房菜老板追着打的事情。当时,梁君白也给她热牛奶,说是压惊。 “那些记者真凶残,是吧?” 南妩配合他,抱住胸,作严肃面孔,“是呀,吓死宝宝了!” 梁四先生被她逗笑,“喝吧。” 南妩一手拿玻璃杯,边将笔记本电脑屏幕对向他,屏幕上有一段七分钟的视频,正是医院门口,梁君白和记者的言语交锋。 “我搜了很久,只有这一个视频版本,视频取角和剪辑很有意思,凡是有我的镜头,都一带而过,几乎看不清样子。”南妩反复看了几遍,知道没那么凑巧,“你授意的?” “我自曝身世,这条新闻性足够了,何必再多个你娱乐大众。” 单凭这段视频,要人肉出南妩的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 梁四先生是抛出自己,为了盖住媒体对梁渺渺的关注,任凭杂志用各种标题博人眼球。 他不怕消遣自己,却舍不得她被消遣。 “那为什么要说实话?”女孩眼角一抹晶亮,她永远忘不了,梁君白说‘她是我未婚妻’那句话时,几不可闻的柔软,“这类敏感问题的标配,不是含混其词,打死不承认么?” 梁君白抽张面巾纸,揩过她一喝牛奶,就会沾着奶迹的嘴角,“你懂的。” “耳听为实,有些话,女孩子喜欢用听的。”南妩眼底有细小的期待,“你懂的。” 梁君白清了清嗓,还未开口,看着她的小眼神,已经忍不住淡淡发笑。三十多岁的男人,微微挑起眼角来,总会有几分纹路,这纹路,并不会使他苍老,岁月添予他的是成熟男人的魅力。 “不管把你说成谁,渺渺的朋友,或者亲戚,我相信,当时那种情形,你是能够理解我的。但事后,你想起来,曾经有一秒钟,我把你的存在撇得一干二净,你心里会不会有些难受。”他在窗前,阳光颇好,笼出他一身颀长轮廓,“明明是爱人,却要我当众否定跟你的关系,我怎么做得到。” 明明是爱人,却要我当众否定跟你的关系,我怎么做得到。 这是梁四先生会说的话,做的事。 而这样,真的很好。 跟着他,她没受过一点委屈,真好。 奶杯见了底,梁四先生拿下楼。 南妩从窗台望远,花园长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影略胖。 南妩踱到一楼,在楼梯间遇见保姆,保姆跟她说,梁渺渺才被何曼揪着耳朵骂,勒令不准吃中饭。 南妩盛了些菜饭拿到花园,“你妈回房间了,吃吧,她看不到。” 梁渺渺握着一只鸡腿发愣,“我是胖了点,笨了点,长相马虎了点,但真的很差劲么?” 南妩嘴角抽了下,“并没有。” 她很困惑,“那年进为什么要害我?我们认识三年了。” “他本质不好,对谁都不会太真诚。”南妩在椅子间铺了块餐布,把碗摆放齐,“你是欠缺了些运气,和一点心眼。”她提醒,“不快吃?小心你妈看见,又没收了。” 梁渺渺赶忙塞了口鸡腿,含糊反问,“运气?” “遇见好男人的运气。” 梁渺渺长到三十四岁,正紧谈过的对象,只有年进一个。 她从小就是班里最胖的女生,被人取绰号,成为嬉笑对象。 长大以后,暗恋过几个学长,也告白过几回,曾经年轻气盛的,在大雨里举着‘某某学长我喜欢你’的荧光牌,底下附一行自我介绍,‘我梁渺渺,不挑食,好养活,牙口倍儿棒!’ 而告白无一例外被拒了,一年又一年,连暗恋的滋味,她都不记得了。 直到几年前,在wolf酒吧遇见年进,他们两家可算是知根知底,年进说喜欢她,欣赏她,她想,也许再也遇不到一个愿意跟她过日子的男人了,哪怕年进风评并不好,哪怕对他,没有太多感情,但能把自己嫁出去,就很好。 “什么样的,算好男人?” 南妩想了须臾,“大概是,一个不会嫌弃你胖,见过你最糟糕的样子,还愿意留下来的人。” 梁渺渺啃着鸡腿骨头,屁股压住三分之一的餐布,心觉有那么一点深奥。 “嗯?”南妩忽然出声。 梁渺渺一手油腻,歪着头,回她一个语气词,“呐?” “你,餐布……” 梁渺渺低头,被她坐着的餐布间有淡淡血迹,裙边也蹭了血。 “妈呀!”她跳起来,“这是什么?” “月经吧。”南妩长呼一口气,见她裙摆渗出了血,“你没怀孕,经期延迟是正常的,碰巧你又吃坏东西。” 梁渺渺傻愣愣了一分钟,扔下鸡骨头,冲回厕所检查。 南妩一脸敬佩,“你来例假的前后,都不疼么?” “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身体特别好!” 梁家上下得知此事,稍微松了松神经,少一桩事情总是好的。 梁渺渺稍微没那么抑郁,但也只吃了一根鸡腿,一碗土豆炖肉,跟平日食量不好比。 睡前她跟南妩说,家里养了一条毛色锃亮的古代牧羊犬,前段时间因为伤到腿骨送去宠物医院。预计后天接回家,问她要不要一块去。 南妩乃一介狗痴,自当欣然同意。 这一波暂缓,南妩过了两天悠闲日子,没事之余,她抱了笔记本电脑在花园刷新闻。 随手打开许久未登的邮箱,里面有十二封新邮件,一眼扫去,大多是一些小公司的招聘邀请。然而当中杂了一封奇怪邮件惹了南妩注意。 投递日期是今天两月,春节那段时间,标题古怪得很,只有六个字——你相信报应么? 正文是些诡异文字,一共两段,旨在说做恶事者终将受到惩戒,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南妩纳闷,揣摩半天,“邪教组织?” “什么组织?” 梁四先生绕进花园,听她喃喃,多嘴关心一句。 南妩点开其他招聘邮件,露出一张严肃脸,“看到个帖子,疑似邪教组织在招募新人。” 梁君白失笑,见屏幕间的招聘信息,“想工作了?” 南妩捧脸,“淡淡的想。” 梁君白穿着居家服,普通睡袍微敞开的领口,南妩心中感慨,梁先生真是淡淡的英俊。 她顺手打开招聘网站,“好久没更新资料了。” 梁四先生清风朗月的神容稍有一丝波动,他躬下身,拿过她的鼠标,手指弯曲,在婚姻状态一栏里,稳而准地勾选了‘已婚未育’。 然后,保存更改。 梁老幺来花园找他,梁先生把鼠标还给南妩,“你继续。” 南妩盯着更新后的履历,笑了,她也步入已婚未育行列了,不过,也挺好。 梁君诺拿来几张资料,进入客房,顺手把门锁上。 “哥,查到一个人。” 梁四先生瞥眼照片,“女的?” “年进大概怕被三姐纠缠,那几天,呆在家里的时间居多,每天抽两三个小时去wolf喝酒赌球。”梁君诺将墨迹卡在耳后,“酒保说,他喊了许多酒,中途有个美女跟他搭讪,女人很漂亮,意外地还有几分知性。年进挺规矩的,只是跟她聊天,直到他离开酒吧。” 墨镜勾住发丝,他索性拿下来,“那酒保原先是我公司的一个武术替身,前年拍戏伤到腰椎,不方便再做这行,我给他介绍了酒吧的工作。那天他在为年进调酒的时候,模糊听见他跟女人说,什么怀孕了,怎么办这样的话。” “她什么来头?”梁君白快速扫过白纸黑字,停顿,“演员?” 女人的演艺经历里有一条,曾出演电影《念有所依》中女三号的角色。 而《念有所依》,是梁辰传媒的戏,执着工作如梁四先生,对戏名很敏感。 梁君白翻回第一张纸,留心看了遍名字。 顾凉蛰,28岁。 他终于想到公司剪彩仪式上,他们见过面。 梁君诺停下来,“有不对?” “没事,继续说。” “我是混这圈子的,找个演员底细,还满容易。”梁老幺把纸张翻到最后,有一块内容记录了顾凉蛰的家事,“她父母在新西兰工作,是同一家公司的职员,她十六岁那年母亲得骨癌病逝了,治疗期间,她爸挪用公司款项,数额庞大,等妻子死后这个缺口一直填不上,公司报案,他家产被强制收回,判刑十五年。” “很惨。”听完,梁君白说。 “有意思的是,年昭远资助过她。” 立时,梁四先生明白了什么。 以梁老幺的语气,显然故事走向并不励志。 他说,“当年有个对新西兰华裔发起的手拉手捐助活动,年昭远是嘉宾之一,他帮助了六个孩子,并承诺会资助他们到学业结束。”梁老幺吧唧口果汁,润了下喉,“顾凉蛰是其中一个,外界说,他们情同父女,好几次被拍到一起吃饭。其实早年隐约有传言,他们之间并不干净。” 梁君白放下纸张,“慈善家和被资助者,一旦被证实,无疑是一件丑闻。” 梁老幺指着她的照片复印件,“我昨天我收到一本杂志主编的电话。他说,有人匿名致电杂志社,没用变声器,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她爆料三姐的确是怀孕了,孩子是年进的。她还说,三姐是个傻白甜,在朋友聚会上认识年进,然后被骗得团团转。” 梁四先生手撑下颚,五指的骨型窄劲漂亮,此时因用了些力,骨节泛白。 毋庸置疑,他动气了。 梁四先生护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梁家在移民新西兰之前,五个孩子都在香港读的书。 梁君诺跟梁四先生在同一所学校的小学部和初中部念书。 一次课间休息,梁老幺课桌被人放了死蜈蚣,作业本撕碎了,铅笔盒里的橡皮也不见了。 他拎着那条死蜈蚣,跑去找四哥,哭得鼻涕冒泡。 梁四先生给他洗了洗手,“脏不脏,冲三遍。”接着问,“谁欺负你,知道么?” “臭光头。”梁老幺小脸很凶,缺了颗牙,说话漏风,“四哥班的。” 那天,生物解刨课上,梁四先生端托盘的手一歪,青蛙内脏子宫一团血糊吧唧的东西倒了光头小胖一身。 体育课,梁四先生带球撞了光头小胖三次,篮球砸中他后背五次。 下了球场,小胖怒问,“你为什么针对我!” 梁四先生也问他,“你为什么欺负梁君诺?”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因为他是我弟。” 他是个会拿着死蜈蚣,跑过大半个学校,找到初中部,爬上三楼,只为了跟梁君白告状的傻弟弟。 后来,再大些,路上遇见梁渺渺班里的小个子男生,他张口就喊梁渺渺,“胖猪猪。” 梁四先生看他一会儿,忽然举起一根指头,“一,矮。” 举起两根指头,“二,瘦。” 当他变成三根手指,蓦地在男生面前打了个响指,男孩有些懵,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愣地,没辨别过来。 几秒后,梁四先生对他说,“三,反应迟钝。去医院瞧瞧吧,你完全符合这三条,应该是发育不良。” 然而私底下,梁四先生常常劝渺渺减肥,撇去闲言碎语勿论,太胖对身体也不好。 他们三姐弟素来感情深厚,梁君诺辍学离家,最难以接受的,是梁渺渺和梁老幺。 梁四先生存进心坎的人,谁都不能染指,敢动一下,他瑕疵必报。 “那家杂志社主编靠谱么?” “放心,老朋友了。”梁君诺说,“这边的一线媒体跟我长期合作,不会乱说话,怕就怕一些二三流杂志小报想借这种新闻炒作。顾凉蛰是铁了心拿三姐说事了。” “她最近一直在wolf酒吧?” “酒保说,她基本晚上都会来。” 梁君白把资料倒扣桌上,“晚点我去会会她。” 晚饭后,梁四先生正准备出去,南妩扣他房门,“nuts接回来了,特别精神,一点不像伤到过腿,你要看看么?” nuts是只三岁的古代牧羊犬,原本是流浪犬,两年前被渺渺捡了回来,从此焕发狗生第二春。 nuts和梁四先生对视五秒钟,然后,它一甩毛,溅了梁君白一裤子水。 梁渺渺摁住它,“我刚给nuts洗过澡,还没擦干,就跑出来了。” 梁四先生苦笑,“我去换裤子。” 南妩想起他被奶猫尿了一身的事,不争气地笑了,梁君白拿沾水的手碰她脸,“很好笑?” 她忙躲到nuts后头,用袖子擦脸,抱怨,“讨厌,脸都捏大了,我原本也是锥子脸。” 梁渺渺陪nuts折腾了会儿,累了,“我去睡了,你别惯着它,只许它再玩一会就回小窝睡。”她一拍nuts屁股,上楼了。 nuts住院的时间里闷坏了,丢球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南妩领它回窝,nuts吐舌头卖萌,一脸‘我想再玩会儿,就一会儿’的纯真无邪。 南妩转身欲走,它一口咬住南妩衣摆,只略微使了点力,撕拉一声,睡衣裂开道大口子。 瞬间,nuts知道犯错,缩回窝里特别乖。 “小坏蛋。”南妩哭笑不得,奔回屋换衣服。 睡衣里头是件白色小里衬,微微透明,她脱去撕坏的睡衣,缩着身子在橱里翻。 忽然,有什么裹住她肩膀,半个身子渐渐暖起来。 梁君白从背后搂住她,评价她,“身上很凉。” 南妩脸在夜风里点点变红,“nuts撕的……” “嗯。”他嗓音里有沙哑的颗粒感。 那样滚烫烫的语气,惹得南妩生出一层层的薄汗。 他说,“订婚了,等于半个夫妻,只差一本红本。” 南妩是明白人,她手心溢出汗,半响,她嗯了一小声。平常挺伶俐的人,这时浑身都僵住了,双手环抱在前面,下意识想挡一挡半透明的里衬。 随后,她如何平躺到床上,如何像烈火灼身一样发出许多的汗,如何与梁君白唇齿交接,她便都不记得了。 “冷不冷?”梁君白扯过被子,这样未着寸缕,怕南妩受凉。 南妩不能像他似的神智清明,迷茫着眼,摇头,又点头,“疼。”她说不出再多的话,在陌生的攻城略地里一步步迷失了自己。 从女孩到女人,若非亲自尝试过,再多言语也无法描摹出那滋味的三分痛与欢喜。 梁君白吻她发湿的额头,上身也都是汗,声线既哑又腻人,“乖。” 一夜很长。 关于床咚,梁四先生可谓是,得偿所愿。 第八章 ,断不能思量(1) 南妩睡到日上三竿再醒来,梁四先生搬把凳子,正坐在床边,腿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宛如回到南妩主院那段日子,他就是这样守着,边工作边照看她。 “醒了?”他穿着居家服,躬身用手背贴住她额头,测了测温度,“还好,没发烧。睡得够久的,小猪一样。” 南妩闹了个大红脸,食指弹一弹他的额发,“你这么坐着干嘛?” “看你。”梁四先生特别干脆。 南妩捂脸,“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梁四先生递她一套新睡衣,墨色的眸子里含着笑,“有这么累?” 南妩抡枕头扔他,“流氓!不许说话!” 梁四先生哭笑不得,他分明还没说些什么,怎么就成流氓了。 家暴完梁君白,她火速套好睡衣,冲进浴室洗了一把澡,将一身隔夜的粘腻冲干净。 梁君白驱车带她到外面吃午饭,据说是一家地道的新西兰餐厅。 离家前,他接到一个电话,眉头便皱着松不开。南妩大约听见是个男人打来的,梁君白的回应很简短,‘嗯’,‘哦’,‘所以呢’,‘自己解决’。 而最后,梁君白勉强报给他一个饭店地址。 “谁要来?” 梁君白发动车子,“秦淮河。” “他?”南妩对他印象很深,“他也在新西兰?” “最近有个慈善拍卖活动,他受邀拍卖几幅自己未面世的画作,一月前就来了。”梁君白双眉压低了些,这便是他不满的微表情,“他租的房子停水停电,死皮赖脸要来蹭顿饭。” 见梁四先生不悦,她问,“你怎么计较起这个来?” 其实秦淮河作为一名艺术家,沦落到停水停电没饭吃的地步,南妩想一想便深感心酸。 梁君白手扣方向盘,“我们新婚燕尔,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他非要横插一脚,太没眼力劲。” 南妩震惊地抱胸瞧他,“吃饭而已,你还想行什么不轨之事?” 梁四先生朝她微微一笑,“兴致来了,有什么不可能?” 南妩配合着喊了声,“雅蠛蝶!” 红灯前,梁四先生腾出一只手,食指轻轻扣了扣她的脑袋。 窗外的景致徐徐后退,南妩开了一条窗缝,新西兰微烫的风贴着她被梁君白摩挲过的额头攀爬而过。 如画风景里,她见到秦淮河在饭店前头,倚着一根灰白柱子,手依旧抄进裤兜里。 车子拐进饭馆旁,秦淮河循着动静抬头,他走过来,梁君白摇下一半车窗。 秦淮河弯腰朝车窗里看,冷静有力地指责梁君白,“我特么饿死了。” 梁君白淡定回他,“谁叫你不请自来。” 随即果断摇起车窗,绝尘驶去停车场。 秦淮河被喷了一脸车尾气,他淡然一抹脸,“梁君白,你奶奶个熊。” 餐厅有个圆柱形旋转门,梁君白牵南妩进了一格,正缓慢向前挪动,旁边一扇入口的门打开了,一家四口走进来。 梁君白双眉微挑,朝当中年纪最大的男人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略惊讶,出于礼貌,他很淡地冲这边笑了一笑。 他妻子走在左手边,后面两个青年男人一个模样像他多些,硬朗而颇具气概,另个更像他妻子,阴柔里透着痞气,离开前多看了南妩几眼,带着七分流气。 那一行人进了间包厢,梁君白眸里温度方才冷下,“这年进,果然如传闻里一样纨绔好色。” 南妩勾着他的臂膀,“你认识年昭远?” “只是电视上见过。他现在也该从新闻里知道我是梁家老四,见面打个招呼,很正常。” 秦淮河已经早他们一步占位点菜了,下单的那张纸密密麻麻排了一长列。 他道,“都坐,不够再点。” 那口吻俨然是他请客的端庄模样。 梁君白执单据一看,“挺会点,都是贵的。” 他正色道,“我体虚,要补一补。” 秦淮河话少,菜上了桌,更一门心思扑在吃上。 梁君白同南妩你夹一筷子菜给我,我舀一勺子汤给你,毕竟新婚不久,又才行过最亲密之事,总是掩不住浓情蜜意。 秦淮河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有个暴走小人在狂飙脏话:我特么吃穷你!让你秀!让你恩爱! 忽然,南妩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秦淮河顿下筷子,眉目似染了千层月霜,气息清心寡欲,“没所谓,女的,活的就行。” 梁君白批他,“虚伪。” 桌底下,秦淮河抬腿,一屈,一伸,踹。 南妩手机翻到朱颜微信的个性签名,拿给秦淮河看,“这一类性子的,喜欢么?” 秦淮河挪去目光,签名赫然写着——谅我一生放荡不羁惹人爱,如此多娇愁死个人! 他没把持住一贯高洁的作态,眉心突的跳了跳。 梁四先生摇头,“他顽石一样的臭脾气,配个咋呼外放的,谁能让着谁。” 南妩一脸大彻大悟,秦淮河用餐布优雅地一揩嘴,顺势拿手机发了条信息。 一秒后,梁君白收到他的短信——特么什么情况,你老婆想干什么,警告你,别给我说媒,老子不相亲!不!相!亲! 梁四先生回——我觉得不错。 南妩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不触及原则,他大概都会说:我觉得不错。 秦淮河扶住额,他刚想借口离开,梁君白往他碗里夹了块蟹腿,明晃晃的眼神写着五个字——动一下试试。 然而南妩并未纠结这个话题太久时间,这之前,她没想过帮谁做媒,可刚刚走进来,秦淮河靠在窗边,借着窗口徐徐的光亮,略侧了身子看菜单。阳光密匝地铺洒了整张桌面,他影子投入那片光明里,一明一暗,一盛一隐,却是言语说不出的茕茕孑立。 他缺一个伴,孤独的人,连一口呼吸,一面侧影,都是寂寥的。 这样的想法猛然跃入南妩心底,她忍不住开口去问。 饭吃到中途,梁君白收到梁老幺的信息——哥,你昨天去过wolf吧了么? 想起昨晚情形,梁君白指腹摁出两个字——忘了。 因何而忘,他当然不会提,为防梁老幺刨根问底,梁四先生先声夺人——什么事,说。 原是梁君诺昨晚到wolf酒吧探情况,遇见年进一伙人。 年进躲了阵风声,梁家没来找他麻烦,他心底安定不少,耐不住玩性集结一帮富家子,跑到wolf喝酒。 有人讲起梁渺渺的事,“你说,她是不是真怀孕了?” 话头一起,八卦声不绝,“我看八成是假的,没见孩子他爸陪她去医院,你们想,梁渺渺家财多丰厚,换做一般人给她留种了,早巴不得当上门女婿献殷勤,会没动静?” 年进拿手掌削他,怪笑道,“切,那点家底谁没有,老实跟你们说,那孩子是我的,我能稀罕他们家的钱?我不想要,她照样得打掉。” 旁边人不信,“她爸挺有手腕的,没找人弄你?” 年进得意,“我也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他不敢。再说,梁渺渺当她是谁,不照照镜子,我也就玩她个清纯,长成那样我娶了天天看着膈应。” 他们一人一语,年进越说越过分。 梁老幺差些从门背后冲进去揍他,但碍于四哥自有计划,他便忍住了。 他大概说完情况,梁君白摁灭手机,推开椅子起身,“有点事。” 在桌边两人诧然的目光里,他三两步走到年昭远的包厢,叩门而进,周身都是隐晦不清的寒凉气压。 秦淮河咋舌,“他凶起来,也是满凶的。” 南妩举筷表赞同,筷子尖头插了根西兰花。 “这样的梁君白,怕不怕?” “会凶是好事,起码不会吃亏。”南妩歪头望向包厢的门,左手托腮,“他没凶过我,外面再怎么不顺,回来也是和颜悦色的,他不是窝里横的男人。” 秦淮河笑笑,不说话。 一刻钟后,包厢里面,年昭远甩手给了年进一记巴掌,将他打到墙角,手又高高举起,想给他第二下。 “年先生。” 几乎梁君白一开口,他就收回了巴掌,佯装怒极之态,“等回去,我关他禁闭,改天再上门道歉。” “老爷子被三姐的事气到了,短时间里不会见客。”梁君白冷眼瞧着这一大家,“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请年小先生管住你的嘴,说多错多,传到主流媒体耳朵里,对我们两家总是不好。” 年进被打得耳朵嗡嗡叫,脸肿了半边,躲在他母亲背后,哪里敢说个不字。 “逆子啊。”年昭远叹息,“渺渺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不错的丫头。如果真能成我们家小儿媳,也是……” “不必费心。”一点不留情面的,梁四先生断他话头,“她一辈子不嫁,我们家也养得起。” 年昭远讪讪然,“年进他妈宠坏了,成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这种事,是渺渺吃亏受委屈了。我跟梁老先生一直是合作伙伴,生意往来的很愉快,等他情绪好一点,于情于理,我还是应当带年进登门赔礼。” “年先生如果是以生意伙伴的名义登门,那我看不需要。”梁四先生轻轻转着杯子,“因为往后就不是了。” 年昭远皱眉,“什么意思?” 梁君白疏漠地笑,“合作结束,不再续约的意思。” 他的态度多少叫年昭远不悦,“这个,你能做主?” 梁君白站起来,目光里有玩味的淡笑,反问,“哦?你觉得,我做不了主?” 年昭远一哑然。 服务员敲门上菜,梁君白抽身离开,他走后,年夫人将调羹扔碗里,溅起汤汁和尖锐的擦碰声,“这小年轻,岁数不大,气焰倒不小,瞧他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是看不顺眼。”她又把年进从身后拉回座位,摸他脸颊,“哎呦,妈回家拿冰块给你敷一敷。”她回头埋怨丈夫,“你怎么真打啊,他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她心中愈不快的是,方才梁君白在她面前的时候,明明是后生晚辈,她竟有些不敢多嘴。 年昭远气怒,“慈母多败儿!” “能全怪他么?”年夫人不当一回事,护着儿子,“梁家那个女儿没结婚就敢跟男人乱来,又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是谁先勾引的谁?” “你平常玩女人,我不管你,但你不能瞎了眼谁都敢上!”年昭远也是气急败坏,“梁渺渺是你能碰的么?” 年母瓮声怪气地应,“那你是不如你爸,他多精怪,玩的女人都是小门小户,碍不到他什么事。” “当孩子的面,你怎么说话的!”年昭远一甩手,带下只茶杯。 服务员闻碎裂声敲门进来,年昭远怒冲冲,“出去!” 服务生缩回头。 “好了,妈,喝汤。”一个眼角坠了滴泪痣的年轻男人给年母换了碗汤。 他温儒和气,睫毛十分得长,闭眼的时候,便轻轻遮住下眼睑,给人春风拂面的柔和气息。 他是年进的顶头大哥,中远公司总经理兼股东之一的年青和。 年青和向父亲稍使了点眼色,示意别跟他妈吵。 他把话题转了一转,“真要终止合约,我们会损失一笔相当大的财路,以及人脉。” “我偏不信,离了他梁家地球就不转了!”年母并没放在心上,她一心向着小儿子,“梁渺渺我不是没见过,青和你说,你弟弟一表人才的,找个妻子那么胖,还比他年纪大,站在一起般配么?” 年进有人撑腰,也回嘴,“没错,是她勾引我,我压根看不上她。” “妈,好端端怎么又说人家小姑娘。”年青和板起脸,长兄如父,对年进,他比年昭远更严厉,“再这么庇护他下去,他死不悔改,迟早捅大娄子。” 他声色俱厉,向着年进,“谁教你把消息卖给媒体,谁教你害梁渺渺的,说!” “多大点事,至于这么跟弟弟说话么!”年母比他声音更响,“你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还吃不吃饭,不吃走了!” 年母岁数一天天的上去,道理越发跟她讲不通了,年青和酒杯在手,无奈摇头,心思又哪在饭菜之上。 天空由晴转阴,乌云似浓墨飒飒散开,眨眼间附着了整个城市上空。 大雨瓢泼,秦淮河没带伞,吃完饭,他施施然走进雨里。南妩想借把伞给他,转头他已经幕天席地一身水,背身摆了一摆手。 他喜欢雨天,熟悉的人都知道,对秦淮河而言,大雨天与灵感更配哟。 梁君白收敛了前头面对年家的凶神恶煞,他诚然对南妩没有脾气,拍一拍自己的背,“上来。” 饭店门口的水洼深深浅浅,南妩穿了长裤竹凉鞋,也是不方便。 她笑眯眯攀到梁君白背上,撑起一把伞,“驾。” 到了车位,她拉住梁君白衣服全当是在拉缰绳,又喊了声,“吁。” 梁君白抓过她的手,亲了一口。“把我当马骑,你是第一个。” 南妩颇为语重心长,“大丈夫就要这么能屈能伸!” 上了车,南妩问,“现在去哪玩?” 她边问,甚至已经开始翻旅游攻略了。 “先陪渺渺做个妇科检查,好不好?”梁君白忽然出声,征询的口吻。 南妩手一顿,关掉旅游页面,抬头仍是笑面如花,“好呀。” 梁君白垂眼瞧她,瞳色温柔而微微发深,“说好陪你玩一天,是我食言了。”他又说,“你知道的,如果你说不好,我一定会依你。其实你不用那么懂事。” 南妩噗嗤一笑,“懂事还不好?梁先生,你真作。” 他探头吻了一吻南妩脸颊,将她碎发绕在指尖,低低说,“别委屈自己。” 梁君白的吻湿热细碎,用情用力之深,只在几个字便能体现。 南妩难得抛下羞赧,勾他脖子,也细细亲吻下去。 窗外雨雷声落得磅礴,天色昏芒,雨刷快速扫过透明玻璃,大汩水流顺延车身划入乌黑的水泥地里。任外面气吞山河的风雨雷动,车内辟开的一小块空间,似乎天和地便只剩下他们两个,安静温馨。 梁渺渺的b超显示为阴性,一切体征正常。 这份体检报告被放到她个人r页面,媒体最擅捕捉细节之处,很快娱乐版面出现数则标题——梁家三女怀孕乃乌龙,晒体检单澄清。 差不多晚八点的时候,梁君白坐在wolf酒吧角落里,灯光昏暗嘈乱,他身姿挺阔,拿着酒杯的样子略有郁郁,似乎压了不少心事。 三两美女想来搭讪,都走到跟前了,被梁君白凉凉的眼光一瞥,便吓退回去。 当顾凉蛰婀娜走来时,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梁总。” 梁君白淡眼瞧她几秒钟,皱起眉毛,“见过?” 若南小妩在这,一定会偷偷鼓掌,这演技,过关! 第八章 ,断不能思量(2) “剪彩仪式。”顾凉蛰秀眉微动,给他一个提示,“梁总不记得了?” 梁君白想了会儿,浮出会意的眼光,“顾小姐。”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长裙,勾得腰身体态十分婀娜。她拿起酒杯,梁君白从容不迫,举杯与她一碰。 “上次见面,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她饮一口酒,“《念有所依》的票房很好,恭喜梁总。” 梁君白未表态寒暄,只说了句,“同喜。” 《念有所依》这部电影让顾凉蛰成功桂冠最佳女配的称号,梁君白这声同喜,也是有凭有据。 他将酒精仰头饮尽,叫来酒保,又要了一杯。 顾凉蛰若有所思,“这么晚了,梁总不在家里陪未婚妻,怎么一个人来喝闷酒?” “未婚妻?” 顾凉蛰笑,“这可是近期最热门的新闻之一,又少了一个钻石王老五,不知道多少小姑娘要哭了。” 梁君白拿过酒保送来的酒,捏着高脚杯,一言不发。 顾凉蛰眼光与心思转过几道弯,“梁总的太太很讨人喜欢吧?” 梁君白手抚杯沿,光色昏暗里,他情绪不明地说,“老爷子很喜欢她。” 梁老先生确实喜欢南妩,南妩符合了他理想中儿媳的全部素养,知书达理,不骄不躁,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又闲聊了三两句,顾凉蛰心里有了底,梁君白不多提未婚妻,估计是一桩包办婚姻。 她在这里见到梁君白,多少有些担心他是知道了什么,冲自己来的。这么看来,梁君白不过是找个地借酒消愁,他在公司里一呼百应,到婚姻领地,却做不了主,难怪心情差。 “20号在st有个华裔慈善拍卖,活动开场是一小时艺演,有兴趣参加么?” “我?”顾凉蛰意外。 “说说你的职业规划。”梁四先生话题变了一变。 顾凉蛰倚入沙发垫里,“能有什么规划,白日做梦呗,做梦都想拿个影后回来,当演员的,谁都想大红大紫。” 梁君白给她一张名片,放在桌上,用指腹推到她面前,“拍卖会现场邀请了很多媒体策划人,导演,经纪人,这是个机遇。” 名片上是主办方的公司地址,他说,“你去到那里,会有人给你安排节目。” 顾凉蛰仔细收起名片,“我知道怎么做,谢谢梁总。” 他们又聊了会儿行业内的话题,顾凉蛰全程笑颜浅浅,一直到手机铃声划过酒面,蓝色酒水微微晃动,她尽力遮掩了,仍遮不住看见号码那瞬的面目变色。 酒吧嘲哳,她向梁君白道了声抱歉,匆匆起身穿过走廊,到稍微僻静的地方接电话。 没说几句,两方已经吵了起来。 “你儿子弄大别人肚子,问我怎么办,我就出个主意,采不采纳是他的事情,你冲我吼什么。” 电话另头大概语气很难听,顾凉蛰红了一圈眼眶,“我怎么害你了,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说过会离婚,拖了我这么多年,你良心被狗吃了!” 又几分钟的争执不下,突然,她暴怒,“离开新西兰?凭什么!我还有活动通告……你敢!你敢这样,我跟你死磕!” 对方先挂断电话,她话没说完,对面已是一片忙音。 手机被狠狠摔到墙面,四分五裂。 她蹲在厕所门口,人来人往,失声痛哭。 她遇见年进那天,wolf吧外落着小雨。 年进不会晓得她跟年昭远的关系,但年进对她一定印象深刻,一回红毯典礼后,顾凉蛰拒绝与他交换手机号码,这吊起了他公子哥的劣根性。 年进连着送她半年的花,都被婉转退回,对顾凉蛰,他求之不得,才思之心切。 酒吧挂壁电视播放着下月慈善拍卖会的宣传片,年昭远是受人敬仰的大慈善家,介时会携夫人出席大会。 或许只是个宣传噱头,模范夫妻,慈善企业家,然而每个名号,都看得顾凉蛰头脑发胀。 她手里紧攥着高脚杯,她想,这个男人是不会离婚的,她被骗了,骗了十年。 她往吧台去,见到年进一人喝闷酒。 “年先生,一个人?” 顾凉蛰少见的主动靠过来,对年进而言,她不是陌生人。 七拐八弯说了些话,年进酒过几巡,有些醉的时候,吞吞吐吐跟她说,“我让一女的怀孕了。” “年轻人么,一起玩的时候,难免会有这种事。”顾凉蛰瞳孔心里划过凉凉的光,“给她点钱,她应该知道怎么做。” 这话顺了年进心思,可他心里没底,便把梁渺渺的事情跟她说了,最后问她,“我该怎么办,她家里头有点手段,会不会找我麻烦?” 顾凉蛰讶异完,沉思好几分钟,手上酒换了一杯,她才说,“那肯定的,她父亲从中国到新西兰,混得风生水起,从来不是善茬,你在明,他们在暗,你以后真的要小心一点。”她迟疑一瞬,喃喃,“除非……” “你有法子?”年进着急,“快说。” “除非你先下手为强,让他们哑巴吃黄连,不能找你麻烦。” 年进糊涂,“能做到?” “她怀了孕,总要做产检,你陪她一块去。” “这怎么行,这不是羊入虎……”年进赫然打断。 “别急,听我说。”顾凉蛰做出手势安抚他,“你把这消息散给媒体,他们一定会去医院门口堵梁渺渺,坐实她怀孕之后,你再出现,就跟媒体说,你跟梁渺渺处过一段时间对象,但她私底下十分不检点,仗了家境好,包养小明星,跟不少男人有染。你因此跟她分手,可她死缠烂打,要你娶她,不知道从哪怀来的孩子,就想让你认账,甚至找了些三教九流的人来堵你。。” 顾凉蛰演了多年的戏,一些话,说的跟真的似的,“那个时候,媒体的焦点在她,甚至是整个梁家身上,如果她父亲叫人捉弄你,等于变相应了你的话。他们不敢,也不会。” 年进越想越是个理,总之是先下手为强吧。 顾凉蛰算的很好,梁家二姐和老幺长年在国外,只剩下个讷讷的老大,怀孕产检的大事,梁老爷子定要让自家人陪着她。 这梁君成顶什么用,媒体闪光灯簌簌地朝他脸上照,他一下子就没主意了,年进这时候出来,水到渠成。 梁家是暂时不会动他,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知道往后呢,年昭远偌大的公司就是个活靶子。 她那时还在想,最好的结果是,公司倒闭了,年昭远众叛亲离,孤家寡人才好呢,当他什么都没有了,自己理所当然就成了他的一切。 到时候,年昭远便会幡然醒悟,谁才是最爱他的,是他以利益结合的合法妻子,还是她这样子的,隐匿暗处十年的穷孩子。 本来一切顺利,梁君白真是桩意外,他信步走到媒体跟前,犹豫都不带犹豫的,拿体检当由头挡了枪口。年进甚至来不及出场,媒体的关注点已然成为,梁君白是梁渺渺的胞弟、梁家的四小子,以及媒体镜头里,他如昙花闪过的未婚妻。 年昭远的一个电话让她不甘心里又杂了深深的绝望,长裙蘸着地面的水泽,过路人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只道她是真狼狈。 梁君白静静看完一整出戏,他走出wolf吧,给南妩发信息——我回了。 此时南妩正在进梁老先生书房,被问及一些梁君白在中国的事。 南妩一一向老爷子叙说,事无巨细,因为她发现,讲到跟梁君白有关的,梁老先生会听得格外仔细,尽管他和他儿子一样,表面没多大起伏。 梁老先生拿出几本相册,里面有梁家孩子小时候的照片,他随手一撩,便是梁君白高中时候的同学合影。 “他是不是跟你说,我对他不好。” 梁老爷子太直接,问得南妩眼咕噜转了两转,老爷子先她出声,“也确实不算好。” 他往前翻相册,许多都是梁老幺,梁渺渺的相片,“你这几天也看到了,老大实诚木讷,老二和渺渺是女孩子,君诺年纪最小,都要人操心。只有老四,小学开始就不用家里接送,成绩好,样样出色,我不怎么管他。他到中国创业,我很放心,连电话也打得少。” 能力太强,得到的爱似乎便少了。 南妩说,“在上海,我们和梁妈妈,还有刘叔叔吃过几顿饭。” “他们还好么?” “嗯,梁妈妈开了间舞蹈房,加上刘叔叔的工资,过得还不错。”南妩斟酌再三,又估摸老爷子是个开明大气的人,才去问,“梁妈妈有这么一个蓝颜知己,伯父你会不会有顾虑?” 话里的直白意思是,他是否如梁母,如梁君白想的那样,曾经质疑过儿子的出生。 梁老先生合起相册,“我带这几个孩子去参加朋友生日宴,认识的人都说,就老四,一眼看着就是我亲生的,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样。” 他记得很多梁君白年少时候的事。 梁君白几岁换牙。 几岁剃了小板寸。 几岁成为篮球社社长。 几岁第一回收到女生的情书和巧克力。 梁老爷子打开书橱门,“刘闽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老迈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骄傲,是的,梁君白一直是他的骄傲,从前至今,从小到大。 南妩手扶着橱门,“他不太容易亲近人,心里有谁,嘴上从来不会说。可我知道的,君白会辍学从商,因为他向往有一天,跟伯父一样,当一个成功的商人。”眼风投向几排古朴书脊,似乎看见梁君白站在那,“他身上有股子拼劲,大概就是这股劲,让人觉得跟伯父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梁老爷子用烟斗抽烟,笑了,“听说你勒令他戒烟?” 长辈面前,南妩不想表现得像个悍妇,腼腆道,“他,他主动要戒的。我就吹了吹耳旁风。” 老爷子说,“戒烟好,对身体好,我老了,抽了一辈子烟,想戒也是戒不掉了,不比他年轻。” 南妩又跟他讲了些自己家的情况,边帮忙整理相册,离开书房时,她收到梁四先生的短信。 南妩温了碗醒酒茶,抱着充满电的pad坐到床头,拧开一盏小灯,安静等梁君白回来。 她看完几章节小说连载,略无聊地打开邮箱,前些天她随意投过几份简历,正好查一查有没有面试通知。 邮箱只新增了三封未读邮件,两封是广告,剩下一封的标题是一串大叉符号。 点进去,正文不长,寥然数字。 “你听过八重地狱么? 不知道像你这种人,死了之后,会下哪一重。” 文字后面配了几张黑漆血腥的图,像是模拟人在炼狱,受业火焚身的画面。 南妩想到年关收到的被她鉴定为疑似邪教的邮件,两封拿出一比对,发件时间隔了几个月,但是同一邮箱地址发出来的。 一种怪异感觉漫溯遍了全身,南妩自认低调谦和,这辈子也没得罪过人。 若真追究起来,她只做过几桩惹人生气的事情。 比方她小学时候,见过同桌饭菜里有只苍蝇,由于她花了五秒研究苍蝇的体貌特征翅膀颜色,以及有否呼吸这件事,没来得及提醒,小伙伴已经一口吞了下去。 再比方她中学借漫画书给隔壁班同学,书被老师没收,班主任把漫画扔进她怀里,严肃问她,“知道错在哪里?”她失落,“知道,我不该在漫画第一页署明班级姓名和学号。”老师手抖了一抖,她体贴补充,“老师,你放心,下次我一定藏好。” 听到她还有下次,老师直接打电话向她父母告状。 还有,比方她高中当历史课代表的几年里,积极拥护和响应老师将平时分纳入期末总分的政策,用同学们的话讲,她特别助纣为虐,以至于民不聊生。 这么一路比方下来,南妩忽然泄了气,她似乎还是淡淡地得罪不少人。 不过她终究还是个柔婉的人,长大以后,性子愈加内敛,总不见得有人因为一些陈年小事就想她下地狱。 她想得入神,连梁君白到了眼前,都没有发现。 梁君白觉着她呆萌萌的模样有趣,便没发声,探眸去看她的pad屏幕。 一片阴影同淡淡香水味飘到眼前,南妩一惊,猛地把pad倒扣在被褥上,紧紧抱住,眼睛圆睁着,略带迷茫惊吓地望着梁君白。 她一系列动作快如行云流水,额头差点撞上梁君白下巴。 “不能给我看?”梁四先生坐到床沿,顷刻床垫塌下一块。 “不能!”她铿锵坚定。 “为什么?”梁君白对视着她的眼。 南妩脑子有些浆糊,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梁四先生多细的心,看了会担心吧。 她抿着嘴不说话,梁君白从容的笑意渐退了,眼皮敛了一敛,气氛里淬了冷飕飕的味道。 南妩首先想到了她前头看的小说,又顺延想到最近网络文学正在打击黄暴情节。 她脱口说,“因为,因为有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 梁君白料想不到她会这么说,笑了,眼神里写着四个字——什么玩意? 南妩也被自己吓得一愣,但说都说出口了,她强撑着解释,“那个,近期为了塑造和谐阅读的网络氛围,网络小说管的挺严,不准描写脖子以下部位的情节。” “所以?”梁君白戏谑地问。 南妩庄严咳了声,“我,我看见一篇漏网之文,特别不和谐,正准备去举报,所以你不准看。” 梁君白在她唇上轻啜一口,唇齿间的温度清凉宠溺。 第八章 ,断不能思量(3) 她推推梁君白,“把醒酒茶喝了,一身香水味,快去洗澡,比烟味还难闻。” 梁君白一口将茶灌了进喉,然后脱掉外套和上衣,搭在床尾凳上,露出精悍的腰背上身。 南妩一面为方才的借口感到羞人,另面对梁四先生裸着身子,多少会不好意思。她拿枕头捂住脸,被子拉高盖过头。 梁君白把她从被子里拽出来,关了床头小灯,“先睡吧。” 等他洗完出来,蹑手蹑脚掀开被子,屋里开了空调,有些凉,南妩在昏睡中朝他靠去,梁君白将她手臂搭到自己腰上,轻声问,“还有味道么?” 南妩胸口平稳地一起一伏,睡得有些沉,嗯哼了几下没回他。 梁君白也累了,与她紧挨着,沾枕便睡。 半夜,南妩被视频铃声吵醒,她艰难地起床,拿起手机眯眼一瞧,是朱颜的头像。 她想下床去接,梁君白一把勾回她,也醒了,“外面冷,在这里接。” 南妩找个舒服姿势靠进他怀里,视频的第一句,她声音略微沙哑,“你知道有时差这件东西么?” 朱颜穿着蜡笔小新的睡衣,“啧,声音真性感!” 朱颜瞥到画面角落,梁君白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和胸肌,她热血沸腾,“你们竟然……哎呦,羞死人了!叫我怎么说的出口!” 南妩哈气连篇,“那就别说了,早点睡,晚安,再见,保重。” “哦不!别挂!你听我说!亲爱的!你听我解释!” 空调的徐徐凉风里,南妩听见了梁君白的叹息声。 朱颜开始叙说,她跟苏炳的两日游。 据她话讲,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十分适合做些苟且的事。 她伙同苏炳到河边烧烤,还带了两只孔明灯,情调尤其得好。 那原先附近有个化工厂,早年苏炳揭过他们老底,化工厂拆后余下周围一小片林子。 春天树头会结出艳红的果实,燕过回巢,往里处走上一走,衣带都会沾着青草味。 “我去生火,先烤什么?” “鸡翅鸡腿鸡胸肉!”朱颜斩钉截铁。 苏炳咳笑,“得令。” 她向来目标明确,对鸡制品有异乎常人的狂热,吃遍上海滩各大烤鸡店。知道南妩要去新西兰之后,她最关心的便是,新西兰的鸡从肉质、口感到味道上跟中国的鸡有什么区别。 苏炳在生火的时候,朱颜跑去孔明灯上写字。 正面写着——主啊,请赐予我余生享之不尽的烤鸡。 侧面写着——主啊,请记住我,朱颜,一个爱吃鸡的小公主,阿门。 腌制好的食材一过火就香气满溢,她馋得慌,“我好几星期没吃饱饭了,特别惨。” 苏炳手指在烤架上娴熟翻动,“自虐?” 朱颜怒,“一般不是该问,areyou减肥ing?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你不是一般人。”他笑,“减肥这个理由段位太low,没新意。” “我确实在减肥!”她拿着一串烤熟的鸡心在蘸酱,“小妩结婚我肯定是伴娘呀,你见过有小肚腩的伴娘么,我必须吸着肚子才能走完全程!”她望月咏诵,“哦,那华丽礼服下罪恶的小肚腩啊,你是如此柔软而丢人!” 苏炳收回盘子,“嗯,很有道理,那你别吃了。” 朱颜嚎叫着扑过去,“人呐!偶尔也要跳脱灵魂的枷锁,遵循爱与真实的内心,听一听饥饿肠胃的呐喊吧!” 苏炳戳她小肚子,过会儿,他说,“问你个事。”他思索着,“陈佑儒……” “爱过!”朱颜肃穆抢答。 苏炳原计划曲线救国,先问她‘陈佑儒婚礼你去么’,再顺藤摸瓜地暗示‘不带男伴没面子,咱们输什么也不能输了前男友婚礼的阵仗’,最后便自然而然引到‘那不然,我吃点亏,陪你去吧’。 朱颜的一句爱过让他抬起眼,火滋滋燃着星子,倒影在他镜面似的眸里。 他问,“那我呢?” 陈佑儒,她爱过,那他呢? 朱颜怔了几秒钟,他们之间从未把话说得那样开。捅破那层纸后,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风吹得她冷飕飕,便解下头绳,让长发蓬松落在肩前。她五官比南妩硬朗些,总体是个标志姑娘,此时林间散着头发亦有一些风情。 她端着整盘烧烤,“我很能吃。” “看得出。”苏炳点头。 她说,“我要强又不温柔。” “我知道。”他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拿出杀手锏,“我就是个疯丫头,天生惹祸的料,可能到我老了,都是个疯老太,特别不让人省心。” 苏炳在烧烤的烟气里咳笑起来,“我还当你要说什么。”他声音清亮有力,充满了光合热能,在那光热之下,又如潺潺河水沁凉入心脉里去,一字一句,“我可以陪你装疯,陪你卖傻,陪你当夜礼服假面,一腔热血坚持正义的事。我完全不介意,我的女友,妻子,孩子他妈,老伴,是个疯女人。” 朱颜不是个没听过告白的女孩,走过一定岁数,再有人跟她大谈喜欢与爱,她也只不过笑笑而已。 苏炳不提喜欢与爱,她却心动极了。 这意味着,苏炳了解着她,并纵容她,要知道,能接纳一个疯丫头、女汉子,不以她的疯蠢为累赘,不当她是真汉子,一伸手,仍旧能撑起她的一片天。那么在他的一腔情感里面,一定比喜欢要多,不输于爱。 听到这里,南妩醒了大半,“在一起了?” 朱颜羞答答地把头埋在胸前,“人家正在读女则女训,贤惠得跟什么似的。”她看了眼时钟,“啊!十点了!我要去研习《二十四孝女友法则》了!” 她双手交叠放小腹前,摆着民国女人端庄的范儿,小碎步蹭蹭走出几步,想到电脑没关,又踏着小碎步回来,啪地挂断视频。 梁君白摇首,“莽撞。” “她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想到一出是一出。” 梁君白抽掉她手机,放到床头柜,“好了,接着睡。” 南妩抱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胸前,莫名痴痴地笑,显而易见的愉悦。 “不困?”梁君白轻拍她的后背,“那聊聊天?” “聊什么?” “聊一聊,扣苏炳几个季度花红。” 南妩一乐,“他怎么了?” 梁君白闭着眼,一下又一下拍她脊背,嗓子介于困与不困之间,余味淡淡,“他女朋友凌晨两点把我们吵醒,这笔账回去跟他算。”一顿,“我是很记仇的。” 南妩头一抬起,那角度,双眼正对着梁君白的下颚,没有赘肉,下颌骨瘦削,骨形干净漂亮,南妩一时受他蛊惑,低着头,颤巍巍地亲了上去。 “别撩拨我。”梁君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眼里睁着淡淡无奈,“太晚了。” 南妩在她亲的地方擦了两擦,又趴回梁四先生胸口,“你经常苛扣苏炳奖金?” “苏炳一直在存老婆本,他希望等他想要结婚的时候,娶得起老婆,养得了家。”被子拉过南妩肩膀,“蛇打七寸,用钱治他最有效。” 梁君白说起和苏炳的相识,是几年前。 他取消大学讲座去了新西兰,回程时他弯到澳门办事,从澳门乘船到香港的路上,他遇到了苏炳。 梁君白乘的是艘高档游轮,票价偏贵,好在船体造得新,一切以五星宾馆规格铺排,舱内没有他无可忍受的污垢。 晚上七点,梁君白在餐厅用饭,餐布是蓝底淡花纹的样式,不期然的,他回闪过大学城里那个女孩的影子,穿着浅浅的碎花裙,长发散在脸颊前,坐在走廊角落温习功课。 服务生端来饭前汤,他一阵失笑,他问自己,梁君白,你在想什么,想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小姑娘? 笑话。 他端起汤碗,人海茫茫,未必会再遇见,有什么可想的。 他用完饭,几个魁梧身材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 他们穿着黑西装,皮鞋擦得噌亮,走路脚底生风似的,撞倒了一个服务生,菜盘子摔到地上,汤汁混着碎片洒了到处都是。 走廊尽头还有三两个大汉在船舱游走,梁君白认得指挥他们的那人,是个政界人士,政绩杰出,老百姓里头风评不错。 他曾跟梁君白在公共场合聊过几回,这回碰上面了,过来打声招呼。 “梁总,出门办事情?” “度假回来,正好路过澳门。”梁君白望了几眼奔走的保镖,“出什么事了?” 男人面露难色,“有手脚不干净的人混上船,我丢了点贵重东西。” 梁君白站在房门口,“需要帮忙么?” 男人一指他的保镖们,“这么多人还抓不住一个小偷,那我白养他们了。” 梁君白准备拿房卡进屋,贴进门的时候,手一顿,“既然是贵重的私物,要不要进我屋里检查一下,刘先生好图个心安。” “梁总说笑了,我能信不过你?”男人似不经心朝里头瞥了眼,“不打扰你休息,我去餐厅了。” 等他走后,梁君白插卡进门,黑暗的房间里,他没有开灯,直接坐进沙发里。 “出来。” 房间里没动静,他又说一遍,“出来。” 灯忽然开了,门边站了个精神干练的男人,留着板寸头,斜跨一只黑色小包。 他笑容满面,一点不慌张,自来熟地问梁君白,“帅哥,怎么知道屋里有人?” 梁君白到窗台边,取下一只风铃,“我走前开了一扇窗,今晚有四到五级风力,风铃没道理不响。”他打开密合的窗,“爬窗台进来的?还是不够警觉,不知道把窗户回到原位。” 男人搔搔脖子,“下次注意。” 梁君白坐回沙发,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范儿颇为君临天下,“叫什么,家住哪里,在哪就职,刘立人要找的是不是你。老实回答,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晚。” 男人盘腿坐在墙角,“你是……”他斟酌几分钟,“梁君白?”他说,“我知道你。” 梁君白挑眉,能凭几眼瞧出他的,要么对传媒行业很有兴趣,要么本身从事的就是传媒。 “同行?” “是。”男人靠在三角墙体中,吧啦吧啦地说着,“苏炳,男,25岁,未婚,杭州人,目前在大星报社当记者,我的择偶观是女方可以不漂亮,但绝不能了无生趣。关于人生大计,虽然国家有望全面开放二胎政策,但以生育一个孩子的成本来说,我还是倾向于养一胎……” 四年前的苏炳还很年轻,眼底的冲劲盖也盖不住,自有一种无冕之王的气势。 而以梁君白的眼光来看,苏炳从四年前开始,就阳光过了头,是一团灼烈的火,叫人见了……想抽他。 “说重点。”梁四先生一字一顿。 “我没偷东西,这个刘立人,有问题。”苏炳立马进入记者角色,“他利用职务之便,掩护当地毒枭贩卖毒品入市,他从中抽取利益。我收到线报,今天船上有一笔交易。”说完重点,苏炳又开启阳光模式,“你手底下也有报社,出版社,” “查到证据了?” “没有,没来得及。”苏炳仰脸望天花板,他没来得及做些动作,已经被刘立人发现了。刘某人扬言把他扔海里,幸亏他逃的快,顺一楼甲板爬进梁君白房里,躲厕所间半小时。这次是没希望逮到刘立人,只能再等机会,“你知道屋里有人,还敢邀他进来搜,我差点从厕所窗户爬走。” “越坦荡,越不会叫人生疑。”梁四先生笃定,“他不会进来。” 梁君白见过不少记者,包括中国为数不多的战地记者,他们身上都有那股血性,跟苏炳一样,从骨髓里淌出来的,做不了假。 梁四先生扯条毯子丢给他,“我睡了,你随便打个地铺,别给我惹麻烦。” 苏炳见他人还不错,只是冷了些,便扯着被子跟他唠嗑。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会不会考虑商业联姻?” “想生几个孩子?你有钱,多生几个养得起。” 梁君白拿出手机,“我打电话叫刘立人来接你。” “别,别呀,随便聊聊。”苏炳叹息,“这么一板一眼,怎么讨老婆。” 梁君白皱了眉,苏炳赶紧卷着铺盖,睡门口了。 半年后,苏炳被报社解雇,他初生牛犊得罪了不好惹的人,大星报社是小企业,选择弃车保帅。苏炳一番辗转,被新晨周报录用,工作没多久,很快又收到关于刘立人的线报,他主动请缨,要求深入暗探。 “不行,他认得你了,不安全。” 苏炳不肯听,“我会小心谨慎,一有危险马上跑。” “有危险就来不及了。”梁君白反问他,“你当自己是什么,葫芦娃?能喷火能隐身?” 苏炳一急,双手砰地撑他办公桌,身体前倾,“我的能耐你还不清楚?” “清楚,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梁君白低头签署文件,“我不批。” 苏炳跟他牟上了劲,“如果,我辞职呢?” 梁君白笔尖滞了一秒,“这个,可以批。” 苏炳感觉一口老血要喷薄而出,他转身,“等着,我去写辞呈。” “公司薪资福利按不同部门,有不同标准。以你的职位,可以享受季度分红,一年四次。六到十月有高温补贴费,每月五百,统一随十一月份工资打到卡上。年中奖金,是月工资的一点五倍。年底双薪,年终奖三到六个月工资。我们公司是良心企业,国企的福利标配。”梁君白熟悉公司条例,“现在六月底,你离职了,第二季度分红、六七两月高温补贴费和年中奖金视为自动取消。” 梁四先生停顿,“看来,你损失惨重。” “凭什么!”苏炳一怒。 “凭我是你老板,凭福利条款没写入劳动合同,凭,我不爽。”梁君白冲轻微勾起嘴角,“等你的辞呈。” 第二天。苏炳没来找他。 第三天。苏炳依旧正常上班。 第四天。他扣门进办公室。 梁君白问,“交辞呈?” “什么?辞呈!谁?谁要辞职?这么好的公司,这么好的领导,瞎他眼了,竟然想辞职!”苏炳反应激烈。 梁君白犀利点评,“演技浮夸。” 纵然苏炳最后没去成,刘立人也只风光了几年,后来在反腐打贪的风潮里倒台了,抓捕过程中,从自家别墅坠楼而亡。一度抢占各大媒体的头版专栏。 苏炳留在梁辰,老婆本存的越来越肥美。 按梁君白的话说,苏炳工作起来,可以潜伏任何场所,是不要命的。 南妩在他声音里慢慢犯迷糊,什么时候睡着的,便不记得了。 梁君白与她额头轻轻抵了一下。 时至如今,他可以回应苏炳当时聒噪的问题。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身边这个。 会不会考虑商业联姻? 不会。 想生几个孩子? 不在计划内。 他更想为南妩添置一条小狗。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 后几天,梁君白空出时间,陪南妩大街小巷地逛。 南妩买衣服,他就在旁做参谋,拎包拎袋子。 店员拿了几件南妩尺寸的衣服,她进去试衣间,梁君白坐外面等,从兜里拿出记事本,上条内容停留在宠物博览会。 笔尖唰唰划过纸张,写下逛街两个字,备注为:甚得妻子欢心。 第八章 ,断不能思量(4) 他收起本子,抬起头,橱窗外走过金发碧眼的一家四口,小女儿扎着蝴蝶结睡在婴儿车里,母亲推着她走。大儿子被父亲举过肩膀,拍手大笑。 梁君白看他们入了神,有人戳他后背,回过头,是换好衣服的南妩。 “好看。”他扯了一扯南妩松垮的袖子,“但大了。” 梁君白叫来店员,要她拿小一号。 南妩顺他之前的眼神向外看,又戳他一记,“听说你小学五年级就收到隔壁班女孩的千字情书了?” “好像是的,记不清了。”梁四先生握住她的手,“你听谁说的?” “伯父咯。”南妩面色忧愁,“你们五年级就知道写情书了,我五年级还在跟同桌划三八线。” 一会儿,她说,“伯父记得你很多事情,他还说,你是最像他的孩子。” 良久,梁君白抚着她手背,一下复又一下的,淡淡嗯了一声。 南妩进入试衣间前,多看了他一眼,她想,血浓于水,终究不该永远这么相处。梁君白是聪明人,年轻时弄不懂,钻入牛角尖里去的,也到时候解开了。 这样子,她远渡重洋来到这儿,才是不虚此行。 买完衣服,广场悬挂式屏幕放着近期要闻。 南妩忽然记得,“咦,这几天已经看不见关于你身世的新闻了,我还以为,要炒个十天半月。” “老爷子压下了吧。”梁君白撑起一把遮阳伞,“应该。” 南妩搂他胳膊,“走,给渺渺买点东西,她最近都不敢出门。” 她说是给梁渺渺买物件,逛的地方倒适合老爷子。 梁君白捏住她鼻子,轻叹,“你呀。” 回到住处后,他将买来茶叶搁梁老先生屋里,“少抽烟,多喝茶才是真的。” 老爷子先是愣怔,然后笑,“兔崽子,你老婆管你,你就来管我。” “我老婆管我,你儿子管你,哪里错了?” 梁君白执小勺舀了一些新鲜茶叶,即便这么小的动作,由他做出来,是沉稳,纯熟,且适度的,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茶香气传来,老爷子揉住眼眶,似是臆叹,“嗯,没有错。” 晚来保姆做饭,厨房的酱油用光了,南妩拉上梁渺渺去超市。 “我开车载你们?”梁君白从屋里出来。 “不用。”南妩在玄关换鞋,“就在附近,很快的。” 梁君白下楼梯,“手机给我。” 南妩纳闷,“要干嘛?” 梁四先生将他的手机号码设为快捷键,“别跑远,知道么。有陌生人搭讪,要告诉他,你结婚了。” “这么如胶似漆一刻都不舍得分开,那你去咯。”梁渺渺不情愿地扒住玄关柜子,“天快黑了,适合野合。晚上的时间,就该留给天下有情人!” 南妩穿戴好站在门口,闻言望天,野合什么口味略重呀。 梁渺渺如今怕极媒体的围追堵截,往外走一步,肉就抖三抖。说完,她跐溜一下往回跑。 “不行。你去。”梁君白拦住她。 她含泪,“臣妾做不到!” “原因?” “就,就想呆家里。天多热呀。” “在家养膘?”梁君白挡了她的路,“恭喜你,突破两百斤,你指日可待。” “啊!我哪里有那么……”梁渺渺猛地一吸肚子,却发觉肉太厚,已经有些不大好吸的动了,气势瞬间弱下来,“胖。” 梁君白推她出门,“我给你办*身年卡,必须去。” 梁渺渺又一吸肚子,接了健身卡沮丧出门。 拿好酱油,她们正在排队,南妩忽然想到再要买几包卫生巾。 “你先排着,我马上回来。” “快点哟!” 南妩刚走,后面有人排了过来。 梁渺渺余光向后瞥,见那人篮子里摆了一筐蟹,角落有袋散装的柿子,她忍不住说,“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都是寒性的,会食物中毒。” 那人提起篮筐看了看,他轻轻道,揉着温煦的笑,“好,我会注意,谢谢。” 梁渺渺扬起脖子看他,男人眼角有颗细细的泪痣,很好看,衬得面相清善。 梁渺渺仿佛见到大学里面暗恋的那个学长,也是这一款的,她盯着男人看了会儿,对方也不生气,礼貌地回看她,“我们认识?” “不,不认识。”虽说如此,梁渺渺并未收回目光。 几秒后,男人好意提醒,“到你了。” “啊?你先你先!我等人。”她转到男人背后,见他衣服熨烫得没一点褶皱。 渺渺感慨着,连背影也这么好看,她甚至想,这真是个比梁老四还帅气的人。 男人付完账,在最前头的空桌上理东西,南妩及时赶回来,扫码的时候,梁渺渺着急地指着男人背影,“快看,长腿欧巴。”她一脸陶醉,“安娘哈赛哟!撒浪嘿哟!大长腿思密达!” 她音调不高,而男人隐约听见了,背对着梁渺渺,他笑起来——这胖姑娘傻乎乎的。 他始终没回过头,南妩只有在刷卡时瞥到他下电梯的一个侧影,她一愣,年青和? 似乎像,又似乎不像。 梁渺渺一边正兴冲冲比划男人双腿的长度,南妩张了一张嘴,没说话。 梁四先生找的健身房很不错,大型设施一应俱全,梁渺渺大概也下了减肥的死决心,每天工作完后直接去健身房。 她剪裁了一块白绸布,用马克笔写上‘必瘦!’,缠在脑门上睡觉。 这样过去一个多月,晚上七点,梁渺渺还没回家,梁君白给nuts套上狗绳,“带你出去玩,高不高兴?” nuts呼哧呼哧吐舌头,梁君白弹它狗毛,淡淡说,“刘海太长了,傻样。” 南妩双臂一展,挡它身前,“不带这么欺负狗的!” “走。”梁四先生伸手给南妩,“遛儿子去。” 夜风习习,一对穿着清凉的亚洲男女走在街上,牵着只古代牧羊犬,夜跑路过的洋人会朝他们笑,态度友善,偶尔有人揉一揉nuts头顶的长毛,大赞它cute。 “过两天是慈善拍卖会,顾凉蛰会来么,她明知道年昭远也在。” “她会来。她输不起。” “怎么说?” 梁君白单膝蹲下,理了一理nuts迎风飘摇的毛,“现在是年昭远想跟她断,要躲,也是年昭远躲她。顾凉蛰太心高气傲,怎么能容忍被抛弃,被赶出新西兰,连尊严都输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南妩心里头略略泛□□小酸,“你很了解她?” 梁君白直起身,“谁?” “顾凉蛰。” “顾凉蛰是谁,不认得。” 梁君白十分自然地流露出‘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她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坦荡神色。 “你们地球人真虚伪。”南妩抱臂作痛心疾首状。 梁君白面对着她,一手将她抵在电线杆前,沉沉道,“你才发现,晚了。” 须臾,两人相视一笑,nuts跑到电线杆旁凑热闹,抬起后腿撒了泡尿,梁君白扯绳子,“走了。” 途径一间酒吧,酒吧门口有块街心空地,在举办化妆派对。 一个穿戴奇异怪状的外国男人走过来,他将脸化得暗沉阴森,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从背后展开,他手握一把长剑,大概想吓一吓过路人,他猛地挥剑朝南妩冲刺。 ——“你听过八重地狱么?不知道像你这种人,死了之后,会下哪一重。” 一个声音陡然划过耳畔,南妩心一凉,眼前人装扮的模样,不由让她想起那段话。她向后跌了几步,那把剑已经悬到头顶,南妩身子一瑟缩。 剑并没真的落下,那只是party的一部分,洋人朗笑着收起剑,叽里咕噜讲了些话,南妩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nuts站到最前面,从喉咙口发出威呵的低吼,洋人朝它摆手,梁君白拉住nuts,跟男人简单交谈。 离开酒吧门口,梁君白问,“吓到了?” 南妩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我想起一句古怪的话。 这感觉,像是小时候听完鬼故事,连着一段时间心有余悸,总幻觉有鬼挠门。 南妩深吸一口气,“他扮的是谁?” “堕天使路西法。” 南妩眉头跳了两下,“神话里的路西法长这个样子?” “谁知道。”梁君白耸肩,“他胸口写着lucifer,路西法的拉丁文。” 南妩扶额,把名字写在胸口,生怕别人看不懂似的。 “最近有心事?”他清俊的眉头有一点皱,“怎么魂不守舍。” “没有呀。” 梁君白神光不移地盯着她,目色颇深,似要看进她骨子里去。 南妩开玩笑,“你别跟顾凉蛰有什么,我就好好的,吃得香睡得着。” “别胡说。” “她能留住年昭远十年,不得不说,她一定有过人之处。” “或许是有。”梁君白说,“但如果是她,我一定不会为她开灯,不会停下来,倒车回去她身边,不会想要亲近。”他朝下看,微微沉入回忆,“我很少会有本能的冲动,行动先于思维,很少很少。” 有那么一时半刻,异国的星月里,南妩心绪被带回几年前,长廊晚暮,漏过窗棂的风也如此时温腻。 良久,她开口,“哪天,我们再回去看一看,夏天去,走廊一定摆满学生的艺术画,冬天的时候,是满走廊的石膏像。” “好。”梁君白取笑她,“可能也会有人坐在角落看书,但她一定比你聪明,知道开灯。” 南妩手支腰,微微不服气,又有些得意,“我是笨,但我命好。” 所有风波,所有曾经以为熬得过,或者熬不过的事都随雨打风吹去,留在过往的时光里,落地生根。 她想,她是个好命的。 “回去吧?”夜露渐重,梁君白不再往前。 他们已经一路走到健身房,南妩才应了一声,健身房里霍然跑出一个圆滚滚的梁渺渺! 她撞见梁老四夫妇俩有些吃惊,嘴角边上有块乌青,破皮了,向外缓缓渗着血丝,她眼眶通红。 梁君白蓦然沉声,“有人欺负你?” 若她说是,梁四先生也许会放儿子咬那人。 “谁敢,我压死他!”梁渺渺捂着牙,“椭圆机上摔的,疼死个人。” 南妩眼瞅着都一阵生疼,“怎么会摔成这样,有点严重。” “胖子摔跤需要理由么?” “……” 梁渺渺又以运动不能停为由,坚持小跑回家,然而她实在跑的慢,最终也没与梁四夫妇拉开多少距离。 风一吹,脸庞*辣地发红发烫。 梁渺渺抬袖子,偷偷抹一把眼泪鼻涕。 才抹干净,眼泪又唰唰落下来。 疼呀,真疼。 梁渺渺回到家,声称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非得换间离家较远的健身房。 梁君白只说,“随你。” 那晚,凌晨四点,天空如同蒙了一层黑色的尘埃,密不透光。 梁君白下床,南妩还在沉睡,他拐进书房,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男人声音,“喂!哪位?” “叔叔,是我,小梁。” 南父在早点铺子,“哦!小梁啊,什么事?哎,等会,你等会……”他对铺子老板喊,“两根油条,炸老一点,豆浆要闲的!” 南父买完单,回头问,“喂,小梁,找我什么事?” “我们大概再有半个月就回来了,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南父想了想,“你阿姨胃不好,我听人说新西兰的蜂蜜不错,叫麦,麦什么的牌子。” “麦卢卡。” “对,是那个。” “好,我记着了。”梁君白站到阳台,满目未央的天,黑漆漆的,“最近宋怡和飞飞还好吗?” 讲起宋怡跟飞飞,南父明显很开心,“已经适应工作环境了,同事也好相处,李厂长人厚道,知道他们两个跟一般员工不一样,挺照顾的。” “那就好。”他离开阳台进屋,又道,“我见到一些不错的高山茶,下次带回来给叔叔尝一尝,味道不比毛尖差。” 南父连声说好,他拎着早点往家赶,就挂了电话。 梁君白回到卧室,南小妩睡得可香沉,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坐在床沿,俯视着南妩睡相。 按南父的话说,应该一切安好,南妩没有可烦忧的。 梁君白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身子放松下来。 是他多虑了么? 大概真的是爱之深,故而草木皆兵。 这样相安无事过去几天,慈善拍卖会如期而至。 会场内没有记者,摄像师全是举办方的内部员工,记者们被安排在休息间等候。 南妩随梁君白出席,觥筹灯火,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而这样的世界,梁君白早已驾轻就熟,举步谈笑。 “紧张的话,就抓着我的手,别松开。” 这么句话,让南妩抓紧了他。 他将南妩介绍给很多人,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快了,明年结婚。” 记得有人评价南妩‘笑起来很干净,有旺夫相。’南妩明显感觉这话说进梁四先生心坎里,他微微有些高兴,嘴角稍高了几厘,眉梢低了一低,多和那人聊了会儿国际局势。 入座的时候,南妩捏着后脖颈,“真吃力。” “应酬就是这样,逢场作戏。”梁君白转言又道,“不过,今天都还算诚实。” 瞧他正经的样儿,南妩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今天这些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她从样貌到气质一通夸赞,“他们说我漂亮,潜台词是我长得还可以,不算丑。他们说你有眼光,潜台词是你找了一个不算丑的媳妇,还看得过眼。这些人的话不能当真,至少要打八折。” “那又怎么样?”梁君白淡淡然,“我并不想知道他们的潜台词。” 南妩捧脸,“梁先生,你真肤浅。” 梁君白眼神扫过来,头顶的灯忽然灭了,会场暗成一片。 一束追光灯投向舞台,主持人华服加身,款款走上舞台。 众灯隐灭的大厅里,梁君白视线微转,越过南妩,掠向一侧的年昭远。 他夫人正揽着他的手臂入座,有一台摄影机对向他们,年昭远脱下西装垫在妻子座位上,轻声说话的样子,摄影师朝年昭远夫妇笑着打手势,搭了几句话。 无非是赞言他们伉俪情深。 年昭远递他一包好烟,男人收进兜里。 南妩瞧那处一眼,心领神会,“论起作秀,年昭远深谙此道。” 凉凉生寒的会场里,梁君白说声,“开始了。” 这一声,又很快散入舞台的光影之中。 主持人退入幕后,一群歌舞演员鱼贯进场。 艺演第三个节目,是顾凉蛰准备的芭蕾舞剧。 天鹅之死。 第八章 ,断不能思量(5) 不消去看,他们猜也能猜到年昭远此刻的神情。大约像是吃进一只死苍蝇,吐不出口,说给人听又怕丢脸。 顾凉蛰有舞蹈功底,一旋一摆中,她是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的。她跳到中途,已经吸引到几个导演的目光,他们轻声探讨起顾凉蛰的可塑性。 接连便是掌声四起,顾凉蛰退到幕后,紧接就收到年昭远咬牙切齿的短信 ——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凉蛰冷笑——你管我要干什么,跟你有关? 年昭远搬出以前的事——你忘记是谁供你读完大学的?你有点良心,就别耍花样,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混不下去! 顾凉蛰回到单独化妆间,往椅子里一坐,冰凉的手指划过屏幕——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 她沉默须臾,一字一顿地写到,‘年昭远,你真够狠的,你配得上我对你做任何事。’ 她在这边的好些节目被临时取消,若不是今天的慈善艺演,她已经几天没工作了。这因为什么,顾凉蛰心知肚明。 她拆掉手机电源,扔到一旁,拿毛巾敷着眼睛,闭目养神。 顾凉蛰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年昭远从厕所出来,咬了一咬牙,趁着艺演正在兴头上,他摸到挂有顾凉蛰名牌的化妆间。 直接推门而进,见到只她一人坐在那,年昭远锁上了门。 “我给你买机票,拍卖会一结束,你就回中国去。”他说,“顾凉蛰,离我儿子,离我们家远一点!” 顾凉蛰起身,她像并未听见什么话,自顾自说,“喝点什么?茶?咖啡?”她在饮水机旁,“还是白水?” 年昭远捉住她手腕,粗鲁地往前一拽,顾凉蛰被拽得面朝向她,眼里浮了一层水光,年昭远见了,心里头陷进去一小块,手松了松。 一会儿,他再叹气,“你别怪我做事不好看,你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 顾凉蛰手抖索了下,她盯着年昭远,嗓子愈加发干,“我看到你最新的访谈节目,你说,要陪你妻子到金婚。”她忍着半天的眼泪落到胸襟上,“那还有二十年,二十年啊,我就要五十岁了,你也七十多了,我实在等不了那样久。” “那种话怎么能算真的?作秀而已,你还偏听偏信了。” “你叫我还能信你什么?是信十六岁那年,你跟我说的,既会当我一辈子的父亲,又会当一辈子的我爱人?狗屁!”顾凉蛰蓦然爆发,年昭远被她推到门上,迸出剧烈的一声响,“到时候,你子孙满堂,落得一个慈善家好男人的美名,我有什么?做你一辈子地下情人,除了年老色衰,我什么都没有!” 她哭着大喊,“年昭远!我十六岁跟你的!十六岁!你这样诱骗一个未成年人,你的资助对象,你还是人么?” 年昭远铁青着面孔,他才扶门站稳了,顾凉蛰几近歇斯底里,他自感再不能蛊惑她,便整着衣服骂她,“疯婆子。” 年昭远打开门锁,顾凉蛰扑过去拽住他,“你别走,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说清楚!” “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亏你还是拿过奖的女艺人,难不难看!”年昭远一把甩她到化妆镜前,自己拉开门,准备回到拍卖大厅。 门刚一开,唰唰地记者像一记平地惊雷,如洪流涌入。 闪光灯像蜜蜂蜇人的毒针,将年昭远蛰得倒退几步,一张惯与记者打交道的脸上闪过无数神色。 他慌了。 记者早之前就收到准信,这时连番问他‘跟顾凉蛰是什么关系’。 也有部门记者冲到顾凉蛰身边,先是一阵猛拍,犀利入骨的问题接踵而至。 年昭远的太太见他久去不回,过来找他,也被记者堵在化妆间门口,她脸色难看极了,只是一再重复,“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感情很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顾凉蛰干涸的眼睛朝向外面,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年昭远护着妻子冲开记者重围,缓慢地向大厅走去,直至消失不见。 南妩在洗手间外,替梁君白抱着外套,记者三三两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主办方叫来保安守在外面,以免记者们过度打扰表演者的休息。 南妩目光掠入顾凉蛰的化妆间,门大敞着,里头有些狼藉。 梁君白走来穿上外套,遇见正要关门的顾凉蛰,沉默中,她把着门框的手骤然一紧。 “你设计我。”她终于意识到,“记者的休息室不在这,她们不该出现的。” 梁君白路径门边停了下来,没看她,“弄垮年昭远,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么。结局还是这个结局,只是过程中,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顾凉蛰握紧拳头,冷冷地笑,“你精心设计一个女人,难道不会感到可耻?” “不会。”梁君白道,“你要记得,我姓梁。”他语气毫无波澜,“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扯平了。” 今天的事好比当天梁渺渺被媒体围堵的重演,只不过梁渺渺有人护她周全,顾凉蛰却没有一个梁君白。 她手脚阵阵发凉,记忆里的画面,从她在wolf吧遇到年进,到匿名电话向杂志爆料,接着梁君白推给她一张名片,最后是这出天鹅之死,一幕幕疾如走马灯。 恍惚中,她见到一个女孩子轻轻拉了一拉梁君白的西装袖口,女孩面庞白皙,声色如玉珠,“拍卖会要开始了……” 顾凉蛰喉头一涩,“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你是梁君白未婚妻?”说罢,她狠狠瞪着梁君白,“你眼睛睁大点,这个男人根本不爱你!他跟年昭远一样,有点臭钱了,就把你耍弄在股掌之间,他们不懂珍惜和爱,永远不会懂!” 顾凉蛰说得气喘,却没有在南妩眼里看见震惊或认同,那双眼里面,仅有干净冷清的一片怜悯。 她被这样的怜悯灼得一痛,顾凉蛰不明白,南妩为什么这么看她,急着说,“我没骗你,他亲口承认他……” 蓦地,她哑然而止,梁君白说过什么? 回忆起那晚的一言一句,他口风严谨,根本没说些什么,只是那般语气,让她错误揣摩了梁君白的心思。 果真,梁君白反问她,平静得同一潭深水,“我亲口承认什么了?” 顾凉蛰一瞬竟答不上来。 化妆间的电视在重播国内外娱乐新闻,画面转到医院门口,梁君白在镜头里,身前数十话筒,他坦然告诉记者,他有未婚妻子。 当顾凉蛰又一次看见这段视频,有些悔不当初。 她当初竟没看出来,梁君白说那话用了几分情谊。他眼角眉梢里细细生辉的东西,若说不是爱,那还是什么呢。 顾凉蛰嗫嚅,“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都能合满幸福,她却不能。 “因为他不是年昭远,我也不是你。”南妩似看穿她所想,“我们相爱合乎情理纲常,在道德规范之内,光明正大,不伤害任何人。” 顾凉蛰羞怒地向南妩大喊,“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跟了他!这些年我怎么过来的,你知道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十六岁,可以什么都不懂,你二十六岁了,就不能再拿十年前的理由作借口。”南妩同情她,却也觉得顾凉蛰是自食恶果,“你该明白的,当别人婚姻里的那根刺,随时可能被连根拔除,弃之如敝履。” “别说教我!”她尽量稳住颤抖的身子,“烂大街的道理谁没听过,可人都有趋利性,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宁可去犯贱!不止我,很多人都是这样!” “所以很多人都不幸福。”南妩稍微停顿,“靠犯贱得来的,不是幸福。” 顾凉蛰猝不及防想到年昭远离开的背影,没给她留一点余地。她十年的青春,十年的爱,付诸东流,断不能思量。 顾凉蛰开始笑,一声赛过一声响,引得安保走过来查看,她正匐在门框边,声声不知是笑是哭。 梁君白一个手势挥退安保。 安保尚未走远,顾凉蛰手掌心沾满门角的灰尘,她脖子一昂,尖声道,“你们谁也别瞧不起我!未来路还长着,你们未必就能长长久久走下去!” 南妩原本将姿态放得有些低的位置,声音也轻轻缓缓,是避免给顾凉蛰一个假想敌的错觉。这时的顾凉蛰似头困兽,她眼里看出的人,全是挥舞皮鞭的驯兽师,仿佛谁都想夺走她的尊严与野性。 而她此话一出,南妩登时眼色变了,她所珍惜的,就是她忌讳的,好比一个地方的风土民俗,容不得外来人染指。 她俯看顾凉蛰,眼神微微的冷,“那你得好好活着,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们能走多久。” 南妩拉着梁君白大步离开,走得十分有气场。 “不用在意她的话。”离大厅还有几步之遥,梁君白停了脚步,“从某种意义上,她并没说错。” 南妩也一停,转身。 梁君白这样对南妩说,“假设我活到一百岁,那么,我们也只能再相爱六十八年,怎么能算长长久久。” 南妩认真思索他的话,莞尔一笑。 能相爱整整六十八年,也好。 回到大厅,已拍卖的展品将近三分之一,年昭远位子仍然空着。 南妩指着空位,戳了戳梁君白。 “拍卖会结束后有一段采访时间,他现在不走,到时候就走不开了。” 而记者并不会善罢甘休,之后几个月,任何年昭远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有各大媒体苦苦守候。 这桩丑闻一时如滔滔江水不能停歇,若是普通婚外情,大众也见怪不怪,但年昭远以慈善企业家的身份,与自己资助的贫困学生偷情长达十年,这再次冲击了大家的三观底线。 记者关系的问题很多,甚至有娱乐专栏特意做了一期节目,讨论顾凉蛰在被资助的时候有没有满十六岁,相关律法规定,与十六岁以下未成年人发生关系属于□□罪范畴。 梁渺渺定定瞧着电视,翻来覆去看年家的新闻,她这样一整天了,仿佛要将电视看穿。 梁君白坐到她旁边,把抱枕放到一边,“你好像不是很高兴。”他沉吟稍会,“还放不下年进?” “啊呸!你当我蠢呢,还是蠢呢,还是蠢呢?” 梁君白手臂曲起,靠在沙发把手上,懒懒反问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面对梁四先生,梁渺渺始终不是对手,她泄了气,“好吧,我蠢。但我当时跟年进好,是想跟他结婚的,现在什么都别谈了,他不能当我男人,又不能跟我生孩子,我才不会再想他。我要重振旗鼓,找个肯跟我生孩子的男人!” 梁君白调整坐姿,“生孩子?” 梁渺渺肃穆道,“我三三了,已经错过生育的最佳年纪,必须要把找男人配种提上日程了。” 梁君白无声叹息了下,“这么想要孩子,你知道怎么当母亲吗?” “我会学。” “要多给孩子吃鱼,核桃,菠菜和鸡蛋。” 梁渺渺带些崇拜眼神看他,“你连育儿方面的都懂?” “不太懂。”他平静拾起遥控器,“我只是听说孩子智商随妈,所以你要多给他吃补脑的,先天不足,只能后天补救。” “梁君白!”梁渺渺举起抱枕扑过去,企图捂住他的脸,“你别动!让我闷死你!” 梁君白一只手制住她,闹了一会儿,梁渺渺气喘吁吁,她累倒在三人长沙发里,休息片刻,又忧愁起来,“你说,十年后我四十三岁,还没嫁出去怎么办,那就生不出孩子了。” “不会。”梁君白瞥眼她,“四十三岁还没绝经,按理论来说,可以生。” 一个抱枕飞掷向梁君白,被他从空中截下,丢回梁渺渺怀里。 “我是认真的!” “冷冻卵子吧。”梁君白黑色衬衫被方才一闹,有了些淡淡褶皱,“嫁什么人,比嫁娶本身更重要。男人可以平庸,但不能渣,你按这个原则去找,实在年纪大上去了,可以冷冻卵子,到你合适当母亲的时候,再做其他打算。” “我……”梁渺渺皱皱眉,想说的话忽然咽回去,连同她眼里蓦然涌出来的许多情绪,一道掩掉了。 她的心思向来好猜,而这一刻,脑回路曲折如梁四先生,竟也没能看透梁渺渺在想什么。 “嗯?” 梁渺渺嘟囔,“也没什么。” 这时南妩从门口接了快递回屋,“渺渺,你的瑜伽垫到了。” “谢谢。”她快速接过包裹,“我先回房了。” 那时候,她其实很想问梁君白。 如果她有幸遇见一个男人,他不平庸,甚至可以算作优秀,然而金童和玉女,才子同佳人这才是标配,一只妄图站到天鹅身边的癞□□,最终能得到天鹅的吻,还是跌回深深的井底。 顾凉蛰活得荒唐透顶,而她这三十三年,未必就活得有多值得。 梁渺渺匆忙上楼梯,南妩咦了声,“你们聊什么,她好像挺慌张的。” “聊绝经和冷冻卵子。” 南妩头略晕,被他们话题的奇异性震撼了,“妇科?” 梁四先生想了下,“是生物医学。”他拍一拍手边空位,“过来。” 南妩坐过去,一脸认真问他,“继续聊生物医学?” “换个话题。”他说,“我二姐明早的飞机回来。” “嗯。”南妩捧起茶几上的小篮子,里面装满洗净的提子。 “老爷子立完遗嘱,我们就回国。” “嗯,”她自己吃了颗,递到梁君白嘴边一颗。 “然后领证。”他眸光一闪。 终于,南妩抓住了这番对话的重点,在于‘领证’。她扑哧笑起来,“是你说的,订婚了,等于半个夫妻,只差一本红本。你还急什么?”她调侃,“梁先生,无欲则刚。” 梁君白摇头,“刚不起来。” 南妩头顶飘来大片阴影,梁四先生已双手撑沙发两侧,将她围在角落中,张嘴从她唇间咬走半颗提子。牙齿蹭过南妩唇瓣,轻轻一咬。 “无籽的。”他得出结论。 南妩耳根通红,偷眼瞧着四下无人,推了一推他,却也没用力。 梁渺渺刚走出屋子,从二楼往下望,见梁四夫妇正亲热着,整个人便不好了,蔫蔫回屋关上门。 晚间,梁君白找来本日历,圈了几个良辰吉日,因为南妩说,领证要挑个好日子。他虽然并不在意这一些,但梁太太的话总要听的。 他们回国的当天,上海下着微末小雨,飞机晚点两个小时。 南妩透过机窗向外望,能看见大片停机坪和清灰色的天。 “接机?”梁君白搁下报纸。 “她前几天就吵着要来。”南妩瞥到梁君白神色明显一滞,笑了,“你确实要有心理准备,她或许会举块接机牌,写着‘梁君白夫妇shanghai’。” 梁四先生颇为无奈重新拿起报纸,“能想象。” 而下了飞机,直到拿好行李,朱颜并没有出现,给她发去的信息,也没回音。 光影穿梭的机场里,她低头看手机,远处一阵风似的刮来一个人。 白色针织衫,拖了只流氓兔的行李箱,是朱颜。 她冲过来抱住南妩。 南妩可以感受到朱颜围着自己的臂膀轻微打颤。 两个月未见,朱颜说的第一句话是。 “苏炳去地震灾区采访,失联了。” 第九章 ,便从你往后(1) 短促的静默过后。 “怎么回事?”梁君白沉甸甸的一句话,让空气复又流动起来。 “他前天去的,昨天电话就拨不通了。”朱颜拉着南妩的手,像高中三年围操场兜圈子时候一样,手背风吹得很冷,“我给他同行的人打电话,再知道昨天原定四点结束采访任务,但他没有回旅馆,跟他一起失联的还有另外两个摄像大哥。” 梁君白抬手,拇指同食指捏在两道眉峰之间,往下压了一压。 朱颜拉紧行李箱,很平静的,手却用力的却似乎要嵌进行李箱的把手里。 她说,“我要找他回来。” 南妩望了眼检票口,伸手将她卷起的衣领抚平,“去吧。” 在朱颜绵长的记忆里,从年少起,她做许多事,总有人劝她不行,不可以,不好。 而南妩偏偏会说,行,可以,好。 这是她最喜欢南妩的地方。 朱颜想在十八岁成人礼那天看一眼纳木错的雪,对于长在城里的女孩来说,纳木错远得像一场梦,所有人都笑她,你疯了,你还小。 当时南妩站在升旗杆下面跟她说,想去就想吧,可能你对纳木错的渴望,一辈子就那么几次,错过一次少一次。给我捡一块扎西寺门口的石头,我想放在鱼缸里。 所以她擅自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乘上去纳木错的火车。 老师问南妩,朱颜去哪儿了。 南妩站起来回答,她去纳木错完成她的成人礼。 南妩,也唯有南妩,能够理解这场十八岁成人礼的意义,人世倥偬,倏忽一过,而梦想不可负。 高二,朱颜和陈佑儒交往,南妩说,他不够英俊潇洒高大威猛,还不会打架。 朱颜反驳,会打架的都是莽夫。 南妩誊写完最后一句古诗,抬头看她说,不敢打架的,才是懦夫。 朱颜撇撇嘴,你不赞成我们在一起? 南妩摇头,合适,不合适,横竖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是哪个百分之五十,你不可能甘心。换做我,也不甘心。 后来,他们分手,又有人说,你看,早说你不应该跟他在一起,悲剧了吧。 南妩回头榨了杯苦瓜汁给她,靠在桌子前,什么都没说,她已经被苦出了眼泪。 朱颜想,如果南妩有孩子,她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母亲。 她知道,朱颜从来不怕被粗粝的人生磕得头破血流,她想要做的事情有许多,在最适合完成它们的年纪里,没拿出矢志不渝的勇气,才是她最害怕的。 但凡退一步,就没有今天的朱颜。 所以她要去攀枝花,去找苏炳回来。 她想要问问苏炳,如果她愿意每次分给他半只烤鸡,有肉同吃,有苦同当,那他是不是可以考虑把这么温良恭俭的她娶回家。 无论死生,她要亲眼所见。 “注意安全,每天给我发条消息。”南妩松开朱颜的手。 陆续有人排队过安检,从他们身边往远处跑。 “这不是他第一次涉险,他一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野外生存能力很强。”梁君白声音稳而有力,像一只厚实的大手将一切焦躁不安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朱颜缓了一缓,然后问他,“有什么话要我带?” 梁君白考虑片刻时间,“你帮我转告苏炳,我只给他批十天外勤,逾期不回,扣一年奖金。” 朱颜点点头,提着行李转身面涌入人流中,须臾消失。 离开机场,梁君白驱车去报社,南妩则直接回家。 她洗了一把热水澡,坐到沙发里看新闻,电视台滚动播报着攀枝花六点五级地震的最新消息。 洗玩热水澡的身体渐渐陷入难以抗拒的疲惫,南妩只觉得眯了一会儿,醒来天已经黑下了。肩膀湿凉凉的,手指揩过去,是一身冷汗。 南妩抽张纸巾擦身体,其实她潜意识里,一颗心仍然是悬而不决。胸口憋着一口气,可她终究不是个习惯用歇斯底里表达情感的人。 这一点上,梁四先生跟她是一样的,甚至埋得更深。 她靠在厨房门边,南母听到动静,“醒了?”南母转过头,一愣,“没睡好?眼睛都红的。” “嗯。”南妩不愿多说。 稍后,南母边剁菜,边道,“有空的时候,去医院复查下,让小梁陪你。”她目光落在砧板间,“你们结婚以后,总要计划生孩子的,查仔细点没坏处。医生的话你得记住,忌口的东西一样不能碰知道么?” “我知道。”南妩静静看母亲做菜,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叨。 电饭煲里飘来饭菜香味,南妩问,“妈,你烧了几样菜?我想打包给君白带些,他下飞机一定还没吃饭。” “好好!”南母飞快从冰箱拿出一盒鸡翅,“等会,我再做个鸡翅。” 南父听见她要去找梁君白,捧着茶壶到厨房,“小梁公司拍的汉武盛世是真好看,可惜下映了,你帮问问,他有没有碟。下个月街道里搞活动,我想带张碟放给他们看看。” 南母笑他,“你爸老跟居委会的那些人说,汉武盛世是他女婿拍的,生怕别人没看过。” 南妩在桌前打包饭菜,轻声说,“好,我呆会儿问他。” 等南妩离开家门,南父啜着茶从窗台往下望,“女儿是不是跟小梁吵架了,情绪不高嘛。” “又胡说,吵架还给带热饭热菜?”梁母脱下围兜,“别看了,吃饭吧。” 半小时后,南妩下了出租车。她有梁君白家的钥匙,先扣两下门,便直接开门进屋了。 梁君白闻听到动静走出来,手里拿着手机,他还穿着今早的衣服,没有换。 “您的外卖到了。”南妩朝他淡淡的笑。 梁君白搁下手机,接走她两袋吃食,也微微勾唇。 手机屏幕微微发着光,南妩瞥过一眼,手机正在拨号中,上面赫然显示着苏炳的名字。 想来梁君白已经拨了好几个电话给他,都没接通。 “朱颜下飞机了,就刚刚。” 梁君白装盘的手指曲了下,“难为她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得似有穿透力,从灯光里缓缓坠下。 “你也急,只是不形于色。”南妩递碗予他,“现在唯独你稳住了,才能给其余人希望,所以你连一丝慌张都不会表现出来。”南妩看他一眼,“刚到家,还没洗澡吧?” 梁君白沉默着摆放碗筷,他微微挽着袖子,腕表在昏黄光线里折射出细碎的银光。少顷,他说,“我认识苏炳这些年,对他的危险规避能力是有信心的。倒是朱颜,她冷静得出乎我的意料。” 南妩端着菜,指尖被饭盒温度烫了下,“她心里越着急,面上就越冷静,等她急疯了,你再看她,不闹不疯魔了,跟淑女也没两样。”饭盒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响,“每个人表达情绪的模式都不一样,要朱颜这样一年里头有三百六十四天是在瞎乐呵的女孩,忽然一天沉默了,她其实有多难过。” 平静的后头,是拍打着暗礁的激流,以倾覆之势,一往无前。 人有多脆弱,就有多坚强。 不动声色的就崩溃了,或者咬紧牙关的活。 朱颜是后者。 饭后,梁君白挂上深色的围兜,在厨房洗碗,见他袖口落到手腕,南妩帮他挽了一挽。 一边小火上热着牛奶,咕嘟嘟地冒起细小的气泡。 “怎么突然跑过来?” “一觉醒来,不知怎么就特别想你,特别特别想。” 在新西兰的时候,习惯睁开眼,鼻尖便有他的气息,梁四先生喜欢泡一杯清咖,坐在卧室的窗前看报纸。有时nuts会蹲他腿边上,拗出一副看得懂报纸的造型,凑着一块看,用它那被长刘海几乎遮住的眼睛。 习惯这样东西,是唇上烟,慢慢熬出来的瘾头,哪能轻易戒得掉? 梁君白擦干手,问询的眼神与她对望,“留下?” 即便是邀请女孩留宿过夜,梁四先生也能做到如此坦荡自然。 南妩迟疑着扁了一扁唇,“刚回国就……是不是太放肆了?” “不会。”梁四先生果断截断她的话,“我再拿个枕头。”他麻利地到卧室摆好两只枕头。 南妩指着那枕头,好笑极了,“如果我拒绝呢,你怎么办?”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枕头都拿出来了,你让老子一个人睡? 南妩倒退着做投降状,“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与她预估的一样,南父南母再欢喜梁君白,也认为女儿这样太不矜持,怎么送个饭的功夫就留宿了呢。 南母在电话一头颇有微词,梁君白站墙角听了会儿,伸手过去,“给我来听。” 他接来电话,“阿姨,嗯,对……”一边打了几个手势——去厨房,把火关了。 南妩关掉奶锅的火,倒进两只干净的玻璃杯里。 她端到卧室的时候,梁君白正跟她母亲讨论婚礼当天该用什么颜色的花束。 “代沟?”他眺着远方,“怎么会。阿姨思想开明,比一些年轻人还时尚。” 聊完一通电话,南妩叹了声,“梁先生,你真会说话。” “我实事求是。”梁君白把手机还给她,“阿姨说,我们婚礼可以用红色扶郎花。”他话里一顿,微皱眉头平静道,“然而,扶郎花是什么?” 南妩愣了愣,由衷地夸赞,“我妈真!” 梁君白最终以两人要讨论婚礼细节为理由,成功留南妩睡在自己家。 二日一早,朱颜发来简讯,她已经找到报社其余人落脚的旅社。 朱颜稍行休整,然后跟着志愿者和搜救队,到地震破坏的城区寻人。 七天里,她用自己双腿走过无数废墟,从重灾区到受灾较轻的相邻小镇,跟志愿者一起,寻找灰黄天幕之下,那些尚且生还的人。 有人问她,你也是志愿者?从哪儿来的? 她说,是,也不是,从上海来。 那人笑,你真有趣,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是,也不是。 朱颜啃着干面包,我男人在这失联的,我来找他,顺便当个志愿者。 同行小哥是个东北爷们,沉默一会,站起来说,小姑娘,杠杠的。 七天之后,搜救队员在苏炳失联之前采访区域的不远村子外,发现有求救的记号。 通往村口唯一的小路被滚落的山石埋断了,搜救队找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村里有人点狼烟求救。外面人试图用喇叭朝里头喊话,半小时后,空中飘来数只巨大的彩色纸鸢,放风筝的人算好位置,有意将线头剪断,搜救队找到其中一只风筝,纸面上用马克笔写了字,村里围困的人数,受伤人数,粮食情况,以及估测尚能支撑的天数。 朱颜认出,那是苏炳的笔迹。 她总算高兴一些,给南妩发去一张笑脸。 当她松开发送键,刷拉一下,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下秒,南妩回她,哭了吧?哭吧。 苏炳的消息无疑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梁君白心里放下一桩事,婚礼自然紧接被排到最重要的位置。 首先,梁四先生百科了一下什么是扶郎花。 关乎婚纱照,关乎领证,关乎婚礼,有许多要商议的细节。单是喜糖的样式讨论了许多天,南妩始终不满意。 窗外霞光渐浓,须臾天色转暗,南妩关掉手机图片,“明天去店里看实物吧,这样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梁君白起身,“我去煎药。” 瓦罐是梁君白为南妩新买的,跟她在家里用的那只一模一样,南妩问他,“你会不会用,要我帮忙吗?” “不必。”梁四先生手提瓦罐,另手捏着说明书,霸气侧漏的模样。 南妩在他身后热烈鼓掌,以示组织对他的信任。 梁君白背靠着厨房的白色瓷砖,勾起手指敲了敲眉心,煎药呐…… 南妩捧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头,她打开yy语音,高中时期的组织委员萧可可聚集了一帮老友,在yy欢聚。原先她想要把大家都约出来,奈何有十来个读研的出国的同学,实在地域不同,无法愉快玩耍。 刚进入yy页面,萧可可的对话框就弹了出来,一串频道号发到南妩窗口。 并嘱咐——改成真名,这样容易辨认! 南妩进去频道里面,一声声熟稔的笑闹漏入耳中,全班四十五个人,来了三十多。一眼望下,没有陈佑儒,林夏珂也没来。 萧可可眼尖发现南妩,“南妩……阿弥陀佛!” 南妩在公屏上打字——多少年的梗了,还玩不腻? 吴胖子大嗓门喊道,“哟!还以为你不来了,你看看几点了?” 吴胖是校篮球队队长,也是华高史上唯一超两百斤的队长,被誉为‘最灵活的胖子,没有之一。’ 南妩继续打字——虽晚之分毫,百忙中仍得与尔等一聚,吾心甚喜。 “历史课代表了不起咯。”有同窗一妹子笑道,“说人话。” 南妩插上耳麦,摁了说话键,“人话就是,最近实在有些忙,就晚了点,但听见你们的声音还是挺开心的。” 大家许久不见,一聊便刹不住话匣子,从学号靠前的同学侃起,你会发现,高中时件件挫事,多少年过去再回过头追忆,竟奇怪得一件没忘掉。 轮到南妩,吴胖连连逼问她最近忙什么,还好是网络聚会,摆到现实中去,南妩大概跳不掉一顿罚酒。 嘈杂环境里,南妩清清嗓子,“忙结婚。” 她此言一出,场面瞬间肃静无声,南妩心里默念着,刚数到三,频道里一阵动荡震耳的哗然。 “卧槽!要勒紧裤腰带准备礼金了!”吴胖子捶胸顿足。 萧可可质疑她的眼光,“你才见过几个男人,也不挑拣挑拣就把自己嫁了?” “姐姐我在幼儿园工作,每天见到的男人最大不超过六岁!六岁呐!你竟然都要结婚了?”某单身狗的悲伤逆流成河。 南妩才要讲话,门咔擦声打开了。 梁四先生走进来,略气馁的,沉郁出声,“小妩,药扑了。” 很清晰的,南妩再次听见频道里几声抽气。 随后一群女人扯着喉咙喊 ——妈呀,声音好有磁性! 另一群人则咆哮 ——妈呀,已经同居了! 第九章 ,便从你往后(2) 南妩关闭说话键,撇下大帮子旧友,跑去厨房里一看究竟。 火已经被梁君白关了,黑色药汁掺杂着药渣溢出罐子,罐盖斜倒在一旁,灶台染上一滩药渍,白色瓷砖地也未能幸免于难。 南妩乍一瞧见,有些懵,“梁先生,你怎么做到的?” 梁君白斟酌缓慢地解释,“前期很顺利,中段出了点差错,就扑了。” “差哪儿了?” “我到客厅看了几分钟电视。”梁君白补充解释,“没想到扑的这么快,等我赶过来……”他头疼得看着一地狼藉,“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南妩打湿一块抹布,擦几下,回到水槽拧干,她忽然想起什么,“你全程用大火煮的?” 梁君白屏息片刻,眉头皱到一块去,“不对?” “当然不对。”南妩把药罐挪开,擦拭下头的灶台缝隙,“大火煮开之后,要转文火慢熬,否则会扑药,或者糊锅底。照你这个煮法,没几天锅底就要给煮穿了。” 南妩踮脚打开橱门,想拿包纸巾出来,门一开,一只底面焦糊的锅被随手塞在最里面。梁君白来不及阻止,锅就落到南妩手里。 梁四先生异常平静地移开视线,“前两天煮汤,就这样了。” “哦。”南妩强忍着笑,又把锅塞回橱里,捂住眼睛,“我什么都没看见。” 梁君白拉下她的手,“你知道太多了,放到古代,是要被灭口的,。” 南妩表情立马严峻起来,“报告大王!我不想死,我可以选择当压寨夫人!” “准了。” “报告大王!我去擦厨房了!” 她洗干净抹布,把灶台里外擦了几遍,药罐重新上灶,开文火慢慢的煮。 淡淡药香流转入稀薄的空气里,一股力道从背后环绕住她。 南妩先被腰部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惊,“君白?” “嗯。”梁四先生些微躬下腰背,下巴架在南妩肩膀,鼻息漏进她衣领,如鹅毛拂过,轻轻的有些痒。他在南妩耳边低喃,“我有老婆了。” 长久以来,两室一厅的公寓没有女主人,阳盛阴衰,归根究底梁君白是个不擅家务的寻常男人,锅烧穿了往橱柜里一塞,直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再丢掉。 而方才,南妩清理他留下的烂摊子,真真切切站在那儿,戴着格子围兜,这番景象是他不曾见过的柔软。 他花了三十二年,找到归宿。 这三十二年,太长太长了。 南妩手还淌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背后抵过来的怀抱太温炙,她不忍挣开,夜晚冰凉的风变得湿腻,这样静静抱了几分钟,谁也没多说一句话。 等南妩回到电脑前,有些个国外的同学已经下线了,频道里剩下二十多人,正在聊八卦,南妩听见有人讲起丁琼如何如何。 “丁琼?她怎么了。” “大小姐,你总算来了。快说,你男人干什么的,嗓音条件不错呀,不知道人长得怎么样。”萧可可仍有点激动,“哪天带出来见见。” “好呀。时间再约。”南妩拉回话题,“你刚才说丁琼什么?” “丁琼,就五班的那小姑娘,跟我们班陈佑儒结婚了。”萧可可说,“听说老陈家想要抱孙子,费尽周折弄来一种专生男孩的偏方,丁琼喝了一个月,结果流产了。” 另有妹子唏叹道,“丁琼被他们家坑惨了,伤到子宫,现在躺床上都起不来。” “周周刚去看过她,说她不知道吃的什么药,虚弱得不成样子。” 南妩听得离奇,“那所谓偏方,许多都是普通补药,怎么把人吃成这样?” “陈佑儒家里也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吴胖骂咧咧的,“让老婆受这种苦,陈佑儒太不是东西,还好朱颜当年跟他分了,必须谢他不娶之恩啊!” 南妩出房门倒水,跟梁君白讲了丁琼的事。 “生子偏方?这个我知道。”梁君白打开电脑储存的一段视频,是记者在大药房现场摄录的画面,“新晨记者接到市民线报,半月前采访的视频。” 药房位于医院隔壁,来往人流量很大,开偏方的医生据说不是药店工作人员,只是通过熟人租借了里面一个位置卖膏方。像丁琼服用到流产的孕妇并不多,大部分是产生腹痛下泄的症状。 十来名家属堵在医院门口,人影撞撞的镜头里,南妩偶然瞥见一个老熟人,挤在讨说法的家属当中,跌跌撞撞往前拥簇着。 他身上彷徨多于愤怒,镜头扫过他,他慌茫遮住脸眼,狠狠别过头,被人群推得往前趔趄几步。 陈佑儒呀。 南妩关掉视频。 时光是把干涩的猪饲料,六年前他再怯懦,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大男孩,而有一种人,那大把把的时光没能蜕去他的陋习,却把他脊梁骨压得更弯了。 “人生际遇真的很奇妙,颜子爱过两个男人,一个可以为了梦想大杀四方走天涯,另外那个,明明还年轻着,却像一团败絮,从内由外开始腐朽了。” 梁君白关掉灶火,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当年朱颜十六岁,会看上陈佑儒,是年纪小,眼瞎。” “眼瞎倒不至于。”南妩拿毛巾给他,“她只是高度近视,加散光。” 梁君白用毛巾裹住药罐的把手,手稳稳倾斜,把药倒入一只大碗。 “你呢?”梁四先生保持倒药姿势,“年轻时候有没有暗恋过谁?” 如果有,他会暗暗跟这个旧时光里的男人吃醋到怎样程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南妩有三秒停滞,梁四先生抬头,“还要想?” 他眉目里颇在意的精光引得南妩笑了,她双手撑着水池沿边,向窗外眺,“我是想,在爱情里,我开化得比别人晚,但好在没走过弯路。”她笑笑,“大概是年纪大了,眼光比年轻人要好。” 梁君白侧耳听完,嘴角同眼角皆有细微上扬的痕迹。 南妩敛眉侧首,“那个时候,你给我十天考虑愿不愿意当你女朋友,你就这么有信心,我的答复会令你满意?” “我想过了。”梁君白摩挲碗沿,“十天之后,你如果拒绝我,我就再给你十天考虑。我时间很多,不怕周而复始。” 原来如此。 没人不惧怕失败,难能可贵的是,有人早已做好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的准备。 在感情里,真诚又强悍。 南妩仰身亲他一口,“我能理解为,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不会放弃我,对么?” 梁君白以抚摸nuts的手法,落在她脖颈,“废话。” 他然后端起药碗,“现在喝?” “等凉一凉吧。” 梁四先生正端药去通风口,门铃刺啦一声响了。 他搁下碗,朝猫眼看了看,随后蹙眉开门,再随后,便是一言不发以复杂眼神向着门口。 “谁呀?”南妩跟出厨房,一怔,“渺渺?你……好突然。刚下飞机?” “surprise!”梁渺渺气喘吁吁,脚边是只30寸硕大拉杆箱,“我设计碰上瓶颈了,然后某一天晚上,我对着月亮掐指一算,到我大中国来寻找灵感那是极好的。” 梁君白鼻息淡淡,“再编。” “我骗你干嘛?”梁渺渺瞪眼。 “谁知道。”梁君白冷静问,“又怀了?” 梁渺渺作脱鞋状,意欲拿鞋底板砸他,“这么跟一个女孩说话合适么你?” 梁四先生再次看她半刻,“现在奔四的女人都喜欢称自己为女孩?” 这回,南妩早一步跨出去,按住梁渺渺几欲暴走的身体,暗搓搓教导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是你住他家,逼死他不是分分钟的事么?” 梁君白轻扯南妩细软的发丝,道,“反了你。” 在上海梁渺渺能投奔的只有梁家老四,最终得以成功入住。梁君白拎她行李箱进屋,再次问她,“为什么来中国。” “灵感枯竭啊,中国是我灵感的肥料,而上海,简直就是装满肥料的大粪池!”她振振有词。 梁君白忍了又忍,仍躲不过内心腾起的一声叹息,“说实话。” 南妩在他侧手边笑,预感梁四先生被逼死,已经变成秒秒钟的事了。 梁渺渺被盘问的不大高兴,亦有回避之嫌,她四下望了一望,随即朝卧室方向撒丫子狂奔,“我要睡你的床!” “先洗澡。”梁君白脸一黑。 “不洗!连脚也不洗!臭死你!” “你敢。” 她往被窝里一钻,拿脚蹭被子,“姐姐向来说一不二!说起来,我两天没洗脚了。” 南妩最知道,梁四先生是多爱干净的人,她小心取走床上的笔记本电脑,看着梁君白将渺渺的半只身子都拖离床铺,啧啧几声,“相爱相杀呀。” 得知渺渺到来,梁母隔日买好菜到梁君白住处,许多年没见,她有太多话,也想一尽地主之谊。 见到梁渺渺,梁母却不能侃侃而聊,当中隔着无数时光,梁渺渺从一个小姑娘长到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陌生极了。反而南妩在他们中间能左右逢源,有如一座平实弯曲的廊桥,牵合过渡,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口味变没变。”梁母往厨房走,“你以前不挑食,我烧什么都吃。” “我从小就不知道挑食两个字怎么写,没那洋气毛病。”梁渺渺细细一算,“我优点很少,不挑食算一个。” “谁说的?”梁母安慰她,“你还是蛮优秀的。” 梁渺渺没头脑地蹦跶出一句,“有多优秀?” 梁母一时答不上,太久未见,她忘了渺渺是个实诚孩子,记忆里面,梁渺渺十三岁有回旷课在家哭了一天,只因为梁君白告诉她今天是世界末日,而她信了。 面对渺渺期冀眼神,南妩回忆须臾,“我回国时候给阿姨看了你的服装设计图,她特别喜欢,说是很有朝气又不过分夸张,他们这辈年龄的人也看得舒服。” 梁渺渺听得高兴,扯了衣服下摆转圈子,“这套衣服就是我的设计款,我现在专门给胖姑娘剪裁衣服,我特别了解,她们自卑,敏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橱窗里漂亮衣服都是给瘦子穿的。”渺渺激情澎湃,拍着胸脯,“她们需要我这样的设计师,在瘦下来之前,每个胖子都可以是公主!” 梁母张开手,“你回头给阿姨设计一款,看我穿什么好,我穿着跳舞。” “二妈皮肤偏暖黄,孔雀蓝挺衬你的。”渺渺手拢在梁母腰间,“啧,这蛮腰,必须得重点突出!” 她们攀聊着进厨房,梁母起锅做菜,发觉香油用光了,“调料我买了,放餐桌旁边,小妩呐,帮我那袋子拿进来。” “好。”南妩沥干手上的水,到客厅找了一圈。 梁母推门而出,便看她匍匐在地,往餐桌地下张望。 梁母一下想起,“哦!我把袋子放门口了。” 她抱歉地笑笑,快步朝大门走去,途中手肘碰到餐椅,南妩的皮包被带到地上,刷拉拉几只药瓶滚到梁母脚边。 梁母弯腰去捡,边问,“生病了?” 南妩不晓得怎样回答,也忙着躬身去捡,梁母关切跟她说,“哪里不舒服,去医院看过没有,现在的药五花八门的,没医生处方不能随便吃哦。” 她拿起一瓶,随意往标签瞥去,面色倏忽一变,在使用说明里面赫然有着妇科两个字,梁母是过来人,心生古怪,她手捏瓶身看着南妩,“月经来得不大准,是么?” 这件事终究是南妩心上病,亦是纸间火,想包是包不住的,她想找个契合的时间告知梁母,可既然她主动问起来,南妩并不愿意与长辈扯谎。 面前的女人,毕竟是她未来丈夫的母亲。 “我几年前出过一场意外,导致卵巢黄体破裂,之后一直中西药调理身体,我有随身带药的习惯。” 梁母不懂卵巢黄体破裂的学名意义,但卵巢和破裂两个词,足够让她内心生颤,作为女人,她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你能生孩子吗?”梁母着急了,话音生硬又急锐。 第九章 ,便从你往后(3) 南妩收好药,垂着眉,“这个,我不知道。也许可以,我服药几年了,总有些用处。” “这个可怎么办呀!要是怀不上呢,你们就不要孩子了?”似一盆兜头冷水浇下来,梁母心里掉进根刺,一时乱掉方寸,“这事君白知道么?” 南妩抬头,“我怎么会瞒他,他是最应该知道的。” 梁母想,她儿子大概是不在意的了,心里头更加难受,“他最应该知道?那我就不该知道么,这关系我抱孙子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小年轻们,到底在乎些什么?” 谁都能看出,梁母毫不掩饰的不悦,吐出口的每个字都夹枪带棒,与以往柔和样子完全不同。或许但凡牵扯到自己的身生骨肉,一个母亲可以顷刻间变得全然陌生,浑身带刺。 南妩不回嘴,梁母想了会儿又准备开口,一只大手忽而落下,拎起南妩的包,宽厚掌心拍了拍包面的灰。 声音追随那只手,悬于头顶,“都蹲着干吗,有话起来说。” 身后防盗门半敞着,玄关摆放了梁君白的皮鞋,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南妩一点没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耳边只有他话音吹来的冷冷清清的风,干凉入耳。 梁渺渺冲出厨房,拿把大铲子喊,“二妈!锅子糊了糊了!接下来怎么办,要加水么?加冷的热的?” 梁母欲言又止,梁君白把门口装调料的塑料袋递她,“要这个?” 她接过,没说什么,回身厨房。 梁四先生换下西装,俯身拥住南妩,“没关系,我跟她说。” 她默默深呼吸,气息平稳后说道,“婆媳关系的和谐稳进就靠你了。” 南妩做过最糟糕的思想准备,梁母今时的反应比她料想的还要好些。母子没有隔夜仇,这样的场面,她怎么说都是不对,只有梁君白出面才算恰如其分。 梁君白退开些距离,南妩周身仍是他最深爱的清和做派,一点一点,流入他血脉里。 饭后,南妩称事先走了,渺渺在厨房洗碗。 梁君白站一边,“听见了?” “没!我什么都没听见!”梁渺渺奋力刷碗,随后一顿声,“孩子不能决定一个婚姻的幸福与否,至少不能决定你的。” “还不笨。”梁君白轻描淡写。 “我一向走大智若愚路线!”她叫嚷着。 梁君白提杯走开,杯里是刚泡上的热茶。 梁母坐在书房一只木质摇椅里,腰背挺得笔杆似的,梁君白给她泡杯茶,放到她胳膊旁的矮几上。梁母刚张口,却由梁君白拿去话语权。 “你说,你不知道现在小年轻们到底在乎些什么。”他坐下,解开一只扣子的袖口拂过椅柄,“你当年为了什么离开新西兰,你在乎的,也是我在乎的。” 他说,“只不过,我比你醒悟得早。” 为了爱情么? 梁母双手绞着,长长指甲相互交叠,“南妩是特别好的丫头,我也很喜欢她,可妇科病没那么好治的,谁家没个第三代,难道你就不准备要个孩子?” 梁君白看向她,“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个好儿子?” 梁母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突兀而平静地问她这样的问题。她踟蹰着拿起茶杯,杯身依旧滚滚烫。 “我自认为不算太差劲,当然,也称不上多好。”梁君白缓慢地说,眼眸里不带半点情绪,“我活到现在三十几年,只有过两个身份,你们的儿子,南妩的爱人。前者我做的不够好,平心而论,你们也有一定责任。后者我得心应手,是因为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一个可以为我生孩子的女人。” 梁母手拢着杯身,放在膝上,她又有沉痛眼色,吃力地挪动唇瓣,“我一直有想着你,是真的,我就是不敢来找你。”她几乎语无伦次,“老爷子给你都是最好的,跟渺渺君诺一样,我想他不会亏待你,所以我……” “所以你忘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也是需要母亲的。”梁君白脸上并没怒容,浅浅淡淡的,“我不是要翻旧账,事已至此,多提无益,我只是想说一个理。”他打个手势,要梁母放轻松,“如果你们不是我父母,或许我会是个好儿子。如果今天不是南妩,我未必是个好丈夫。对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可以少受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罪。” 梁母仍旧是在意的,“等你周围人都有了孩子,等你老了,难保你不会后悔。” “我如果没记错,刘先生六十好几,头婚,也没有子女。” 梁母猝然之间思及自身,便是一脸错愕。 梁君白继续道,“你有否问过他同样的话,这十多年,他后悔么?” 沉默之后又是沉默,如淅沥小雨不知何时休,时间在这个当口变得无比慷慨,一秒一秒的,过得像一小时那样长。 最后,梁母放好茶杯,“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她妄图打破现在已有的定局,梁君白是决计不肯的。他还能跟自己平心静气地言谈周转,已是对她作为母亲的最大尊重了。 “我送你。”梁君白去拿车钥匙。 梁母没拒绝,披上外套离开了。 送完梁母,梁君白返回住处,开门进屋听见一波手机铃声,他换好鞋,铃声恰好停了,洗手的间隙里,相同铃声再次响起。 梁君白拿毛巾擦着手,在电视机柜上发现梁渺渺遗落的手机。 来电人显示:秦桑。 梁渺渺寻着铃声出房门,手机已经躺在梁君白掌心里,仍旧叮铃作响。她不知作何的一激灵,劈手过去夺下手机,“我的!” “我有长眼睛,看得清楚。”他随意,但不掩探究地问,“秦桑是谁?” 梁渺渺像被根针刺到皮肤,抖了一抖,“推销减肥打折卡的业务员!” 似乎要应证她的话,刚平息的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烫手山芋似的,梁渺渺尴尬极了。 “不接?” 梁渺渺一口咬死,“业务员的电话有什么好接的!别管我了。” 她灰溜溜摁断电话,整个人全副武装起来,以待梁老四对她或许近乎苛刻的盘问。 而梁君白,并没这么做。 “都是成年人,我管你干什么。我是提醒你,同样错误不要犯两遍,那样太不聪明。” 他说完进屋了,留下梁渺渺一人,独自捏着手机怔愣良久良久。 南妩收到梁君白简讯,言简意赅两个字:好了。 她想到与萧可可的小聚,妮子问她:你想不想要,把你的故事与爱写成书? 话题始源于萧可可的一句开场白,“据说朱颜谈恋爱了?” “嗯。” “据说她男朋友是个记者?” 南妩咬着冰块,准备点头了,萧可可兴致十分盎然地问,“据说还是战地记者?” 差点嚼到舌头,她含糊问,“你听谁说的?” “忘了,反正传到我这就这样了。”萧可可亢奋得只差拍案而起,“他是不是满脸络腮胡,左眼皮有流弹落下的伤疤!是不是?是不是!” 南妩不知道,有关朱颜的流言经过热心老同学们的几重转手,传成今天这副模样。萧可可古怪的偏好沧桑大叔的审美观让她按耐不住心头激动,南妩试探,“我若说,他体表无明显伤痕,五官周正,没胡子,你会不会很难过?” 她正襟危坐,“不,我会哭。” 冰块在舌尖快速消融,南妩从几年前的两次偶遇开始,娓然述来一个关于重逢的故事。 听完,萧可可失望地瘫倒,“竟然没有络腮胡……那他现在呢?” “轻微骨折,送到省医院治疗了。恢复得好的话,下个月就能回来。” 萧可可缓了半天,才消化掉苏炳没有络腮胡和流弹疤的事实。 两瓣柠檬浮浮沉沉,被吸管搅出细长的果肉,萧可可托腮,“南妩,你想不想要,把你的故事与爱写成书?我记得你文笔不错。” 想不想要? 南妩打开空的word文档,对着白花花的电脑屏幕思酌许久,写下一句话。 ——从你往后,是岁月恩赐。 她把这句话传给梁君白看。 十秒后,梁君白回复。 ——你可以直说,你爱我。 ——嗯,我爱你。 第九章 ,便从你往后(4) 南妩月末有个面试,考虑到梁渺渺近来情绪莫名低迷,南妩约好她面试后看场电影。 梁渺渺来晚了,离电影开场仅剩一分钟,她拉起南妩飞奔检票口,被红地毯凸起的一块绊了下,向前重重踩出几声闷响。 后面紧随而过的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看那胖子,腿真粗,大象腿。” 她们像说起极好笑的事情,开始只是小声的,再后来,是不加掩藏的放肆嗤笑。 梁渺渺站直腿,手里捏着电影票,那时候,似乎整个电影院的人都掖着笑,看她的眼神欲语还休,梁渺渺满脸涨红,亦步亦趋跟着那两个女孩身后,不敢逾越,真好像她的胖会污了别人的眼。 南妩突然快步向前,歪头看那女孩,“真奇怪了,胖在她身上,关你们什么事?” 高挑个子的女孩打量她,颐指气使道,“我有言论自由,她都没急,你来什么劲?” “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反倒是瘦子,你不会知道自己长胖之后是个什么球样。” “我会胖成她这样?”女孩音量拔高,极度不爽,“你有眼睛没?” 候影大厅几十双眸子盯过来。 南妩抬腕看表,距离放映还有十五秒,“要明白,人的新陈代谢会逐年变慢。积点口德,别说的你永远不会胖似的。” 南妩不再看她,直接拿票入场,渺渺紧随其后。 坐定后,梁渺渺大张唇齿,“你说话这么厉害,以前都没看出来。” “跟你四弟呆久了,他好比一块磨刀石,自然会把我打磨出锋芒。” 的确,她被纵溺坏了,天不怕地不怕。 南妩摘掉3d眼镜,“你说过,所有胖女孩在瘦下来之前,都可以是公主。”她眼看渺渺脸色一暗,“如果君白知道你这样被人说,还不敢跟她们理论,他会难过的。” 渺渺拿肉手反复摆弄眼镜,她从不想丟家里人的脸,却处处丢脸,连扬起头来走路的勇气都所剩无几,生怕那不光彩的双下巴,那些赘肉,被别人偷窥去。 习惯低头的人,会慢慢忘记了,抬头向阳的感觉是什么。这无关她的身家,是她内心光明到不了的地方,那可恨的自卑心作祟。 南妩拍她,“慢慢来。” 观影间,手机忽一震动,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标题是:去死吧。 发件人与之前几封相同。 南妩不觉皱起眉心,内容里有欧美恐怖电影里血糊吧啦的截图,僵尸,鬼怪,最后一张是荒山墓地。 梁渺渺不慎从余光里看到,“什么鬼东西,阴森森的。” 南妩索性把移动网络也关了,“看电影吧。” 她原打算要将这件事跟梁君白说道一说,只差临门一脚,却出了别的岔子。 梁君诺再次来上海,自机场落地,打的便来了梁君白家。 他只身往来,没带行李,不像久住的模样。 门口,梁君诺连说几遍,“这话该怎么说。”他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说话时,仍旧满面的不可思议,“年青和,记得么,他,就这个人,昨晚来我们家了,跟爸说他想跟我们攀个亲家。”梁君诺笑骂句,“我靠,攀亲家,他们姓年的,跟我们。” 梁君白也愣了,“二姐四十多,年青和不至于……” “不至于那么饥渴。” 再想剩下的,唯有梁渺渺了,自我素养如梁四先生这般,心里都忍不住爆粗口,妈的。 梁君白问,“他们怎么认识的?” “健身时候碰上的,一码事归一码,那倒不能怪三姐,当时年青和骗她叫秦和。” 梁君白眼光忽动,“老爷子的态度?” “叫他滚。”梁君诺耙了一耙头发,“年青和没多大反应,只说改日拜访,脸皮是够厚的。” 梁君诺恨不得将事态一股脑全部告诉他四哥,火急火燎的,沉不住一点气,梁四先生往后退,伸手,关门,一道门风拍在梁君诺脑门,把他隔在屋外。 “哥!你干吗呀?” “别吵。呆外面。” 梁君白背门而靠,随着年青和似乎冒失的上门,诸多微小如牛毛的细枝末节都能拼凑到一块了。 梁渺渺手机里署名秦桑的男人,她谎称业务员却始终没拉黑的电话号码,她从健身房带着伤跑出来,紧随第二天就注销健身卡,再也不肯去那一家,如今只身来上海,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远行原由…… 一根细丝连起事情始末,梁君白眉目渐清。 再次与年家牵连了关系,连老爷子都气极,向梁君诺下达死命令,捆也要将老三捆回新西兰。梁渺渺又一次以为,梁四先生会拿最犀利的话批评她。 但他没有。 “回到新西兰,你有老爷子看着,以及你从不吃亏的母亲,我很放心。”梁君白拾掇她的行李,手指在白色衣料间翻舞,赏心悦目极了,“别让人再欺负了。” 他说,“不知道你像谁,要是像你妈,还会有这些事?” 梁渺渺提着一只抱枕娃娃过来,已经看他有一会儿,说,“梁老四,你跟以前不太一样。变细心,也和善了。” “怪我以前对你不细心,不和善?” “我现在的情况,换成之前几年的你,一定会要我像个女战士一样去战斗,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你对自己严要求,对我也从来不手软。”她坐进摇椅里,皮肤白皙,在夜光灯里淡淡发红,“你不会理解,我是个女孩,有女孩难以启齿的秘密,会忽然软弱得一塌糊涂,需要更多时间做选择,感性大于理性,这些你都不能理解,所以没有一点耐性。” 梁君白坐在封好的行李箱上,一双腿半屈着,手指习惯性落在一个实处,轻轻点扣。 没有什么,比一个旁观者的客观论述更可信,他很好奇,南妩如细胞般的无孔不入,到底将他改变到什么地步。 梁渺渺拖住笨重行李箱往门口走,围巾裹在领口,抵挡习习夜风,样子颇显得无辜可怜。 “我给你办健身卡,倒办错了。”即便是梁四先生,亦有完全料想不到的时候。 后来,南妩这样与他说,“你毕竟只是一个人,怎么算得准因缘际会,那是命运的事。” 梁君诺一面掐表催促梁渺渺,电梯门大开着,他摁住按钮,“快点,要赶不上飞机了。” “其实,那*身卡,我挺感激你的。” 她说完匆匆跑进电梯,头也不敢抬。 电光火石间,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全凭她这句话,落到实处。 梁渺渺走后,他们接连迎来琐碎的婚前日程,一件件,一样样,势如破竹,南妩应接得晕头转向,早把什么邮件的事抛之脑后。 加之面试几家公司都没音讯,南妩免不得有些急躁。 她画了张表格,以求职为主题,进行swot战略分析,然后拿着这张纸去找梁君白共商求职大计。 “找到症结了?” 南小妩笔尖重重划过四个字,“已婚未育!”她说,“hr肯定是担心我刚入职就休产假,影响工作。”她循循善诱,“我能改回未婚么?” “不能。”梁四先生说,“我坚持维护自己作为丈夫的主权。” 南小妩身体陷进沙发里,嘴里碎碎念,‘天哪,找不到工作’,接着说‘谁知道一个无业游民的痛’,继续说‘已婚未育怪我咯’。 最后闭目长叹,一脸‘没有工作,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正怅惋着,沙发两旁骤然往下陷了一陷,她直觉有什么重物凭空压来,睁开眼,梁君白双手撑在那儿,四目只差零星半点的距离便能碰到一处。葱茏气氛里,她甚至可以清楚听见两人相互交融的心跳声。 相爱久了,连呼吸都是严丝密缝的契合。 沙发咚便也算了,他还吞吐着气息,“只好我多辛苦些,让你变成已婚已育,再去找工作。” 一琢磨这意思,南妩眼见天还大亮,某人已有白日宣淫的架势,瞬间打完鸡血似的,从他臂弯下滚出去。 “我想了一想,还有文章要更新。”她奔进书房,慌乱战兢的,在word文档空白地方写——梁四先生显然得到了十分要领,耍得起一手好流氓。 从萧可可处回来,南妩就着手写起半自传体的小说,更到十来章,有百十个读者,虽不成大气候好在文章氛围温馨和谐,如同他们的爱情一样。 她写着写着,书房墙壁被扣了两扣,梁君白顿下脚步,“我进来了。” “华东出版社。”他捏了张便签纸探到南妩眼前,“我把你的简历投过去了,具体面试时间等他们通知。” “你跟这家出版社很熟?” 便签上有出版社全名和地址,南妩用电脑查了查,确实有招聘信息。 “秦淮河的画册都是委托他们出版,华东的环境,交通,福利都不错,是秦淮河推荐的。不过能否录取,还要看你面试表现。” 梁君白说话时候,脚步娴熟地往南妩身边靠,抬手揉了揉她腮帮上的肉,视线掠过电脑,清凉凉的声音,“记住,要上下其手,才能称得上流氓。”他俯身,就近吻住南妩的耳垂,舌尖微凉,一扫而过,“像这样。” 南妩又没出息的,顷刻之间,面红耳赤。 不出几日南妩收到华东出版社的电话,要她周一下午三点,到福州路新址面试。 南妩提早一小时出门,回身正要锁门,忽见门扔着什么土黄色的东西,微微还有些动静。 她再一看,是只□□厘米的壁虎,趴在那,偶尔蠕动几下。 南妩猛吸一口冷气,钥匙掉到地上,壁虎似乎受到惊吓,快速朝门框上爬去。 南妩退后两步,手还未能够到电梯,便见到又两只盘踞的壁虎缩在走廊,南妩被逼得进退两难。她几次深呼吸,给物业拨去电话,要安保过来处理这些活物。 南母从猫眼瞧见女儿,周围站着两个保安,她呼啦把门一开,闻听壁虎爬在她家门口,老太太脸刷白,冲进去对南父骂咧咧,“都是你!邋里邋遢不要干净,脏袜子乱扔,吃水果么弄得一地水,你看看,把壁虎引来了吧!” 一个老保安拎着尼龙袋,“五只呐,安全通道有两只,这怎么爬上来的?” 南妩把门锁上,由着父母在里头争论,“最近其他业主没反应过楼道有壁虎?” “没有。”老保安提议,“要么你喷点杀虫剂?” 那个时候,南妩隔空与梁君白抱怨——为什么我妈和保安都把壁虎当做昆虫类?杀虫剂这个提议真是蠢萌蠢萌的。 彼时,梁君白正在开每周例会,手机静音,没回她。 南妩收起手机,一根银色拉链将它封入包中。 所以她并未注意,方才跳出的一封邮件。 只有标题,五个字。 ——南妩,去死吧。 第九章 ,便从你往后(5) 南妩下地铁走了段路,行人不多,右手边是块街心小公园,很有雅韵。 脚底是排垒砌平整的石板路,南妩方一走上这条道,身后紧跟传来一番声响,离她挺近,哆哆哆,哆哆哆,像高跟鞋踏着石板。 南妩循声回头,不经意地往后看了一看,把臂远的地方有个女人,黑色尼龙大衣,现下也停了脚步,眼光胶着在自己身上。 她穿双银色高跟鞋,略微的旧,鞋跟皮质有几道磨损。 女人长得眼熟,却无法让南妩立即想起来,女人突然加快步伐,“南妩。” 足足花了五秒钟,南妩讶了声,“周子茹。” 南妩第一家公司的老同事,坐在她隔壁办公桌,记忆里是个精神的女人,南妩离职前她刚生产完,孩子应该有两岁了。而她此刻站在眼前,没擦任何护肤品,脸颊干燥起皮,唇纹很深嘴角有干裂的印子。 与以前,判若两人。 南妩粗粗寒暄,“好巧,出门办事?” “你越来越漂亮了。”周子茹走近一步,自顾自开口说话,她死盯着南妩,“尤其是眼睛,弯弯的,漂亮。” “谢谢。”南妩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她后退两步,余光朝后瞄,“今天是工作日,你不上班么?” “食品公司倒闭之后,我就失业了。”周子茹骤然抬高声音,“什么叫失业!你懂么?” 南妩寻思措辞,“我跟你一样,离开食品场之后……” “怎么可能一样!”周子茹一改两年前和气模样,竟面目可怖起来,右手紧紧握拳“我是三流技校毕业,凭我叔叔的关系再能当个小白领,离开食品厂,你以为我还能有什么档次高的工作么?我只能到餐馆给人当服务员!” 她咄咄逼人,“你跟梁君白是情人关系吧,那个新晨周报的老板,曝光我们食品厂的男人!连我叔叔都被拉下马了,南妩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那么厉害呢?” “你说的,我不太明白。”南妩持续后退着,情形太过蹊跷,周子茹神容灰白,像有一腔戾气要破体而出,这让南妩不敢多提当年的事,把心一横,便装聋作哑,“我没那么大能耐弄垮一家公司,它倒闭是因为原材料……” “南妩!”她盛怒大喊,什么都听不进去,“你这个害人精!公司用什么食物,怎么进货的关你屁事,又没给你吃!”周子茹彻底爆发,惊得路人绕道走,方圆几米空无一人,“你不就是想讨好那个男人么,要不是公司派你去交涉,你会认得那报社老总?就凭你?” 见势不对,南妩二话不说跑了起来,而周子茹更快,一手抓住她包带,把她拉了个趔趄,“你利用公司危机去炒新闻勾男人,害的多少人失业,还有谁比你不要脸!像你这种人,竟然能幸福美满,真瞎了老天的狗眼!你怎么不去死?不去死!” 周子茹紧握的右拳松开来,银色的光刺目而晃,她手心里是把磨出锋芒的刀片,适才她握得太紧,掌心渗出血。 刀子毫无章法地往她胸口划来,南妩拿包去挡,皮革制的包瞬时破开一道耸人的口子。 南妩瞧她穿着高跟鞋,抬腿去绊她,周子茹细如高脚杯的鞋跟一扭,她再与以往不同,而爱美与虚荣这一点,倒由始至终没有改变。 高跟鞋摔开几厘米远,周子茹应声扑倒在地,失业使她落入一个偏执的怪圈,匍着身子去抓南妩的腿。 马路对面的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便看见年轻女孩一瞬被拖倒在花坛边,她张口惊呼,另个人用力捉住她脚腕,手起刀落,刀锋滑过女孩小腿肚。 血滴入石板缝隙里,殷红稠腻,有路人拨打了110,但周子茹在他们眼里是怎样的凶骇,叫人不敢无端上前,零星几个人站在路对面,边远望,一旦有不对地方,他们顺势能跑。 南妩不指望有谁能帮自己,忍着腿疼,她跟周子茹扭斗到一起,刀片成了他们争夺的重要物件。混乱中,南妩对上周子茹的眼神,她恍然记得哪里,曾经某一时刻,触碰过同样充满疯狂和怨怼的双眼,似乎她真的做了什么上帝都无法宽恕的事。 似乎她真的,活该下地狱。 何晓死前,在老式公房楼下,潮昏的路灯里,他也是这样看她的。 这种眼神,生生勒得她一痛。 周子茹力气很大,南妩只掰断一截刀片,缠斗里,她小腹被刀的尖头割破,伤口不深,但很疼。 她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喊,“叫救护车了么?警察怎么还没来?” 那声音传进南妩耳中,是含混嘲哳的,她眼前变得茫茫然一片,意识如同沉入深渊,尽管如此,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钳住周子如执刀的双手,连人带身子,往花坛高阶用劲磕去。 南妩只有一个想法,她不能死。 她是跟梁君白互许过终身的,所谓终身,非死不弃。他们的命早就连到一起,没他允许,她不敢死。 南妩用了浑身力气,周子茹一时间讨不到大便宜,渐渐力不从心,一个没注意,被身后覆来的影子捉住手腕,一掐一甩,刀片抛进花丛里。 隐约中,南妩听见是个女孩嗓音,向围观人群高声问,“有人报警么?” 似乎也是她,把南妩零落一地的面试资料、随身物品捡回包里。对于这些,事后南妩记得很模糊,以她当时疼痛之下的神智,这一段几乎是断片的。 最后的印象是,身体好像被谁抬起了,架上救护车。 临近四点时,秦淮河正在华东出版社办事,hr顺带跟他说声,他推荐的人没来面试。 “你老婆怎么回事,特么来不来,离约定时间过去三刻钟了,玩我咯?” “不会吧。”梁君白看眼电脑屏幕的时间,“她提前一小时出门,还没到?” “南妩手机没人接。”秦淮河捧着画册,“你赶紧联系她,别有事,回头给我个说法。” 结束通话后,梁君白关掉电脑几次拨打南妩手机,一律无人接听。 天色有些许暗了下去,梁四先生在窗台前来回踱步,手指呈焦虑时的惯性动作——弯曲着,不断轻轻点扣着手机壳。 在他逐渐失去耐性的时候,手机进来一个电话。 “喂。”他蹙眉,“是。” 仅不过简短几句开场白,梁君白已夺门而出,许多经过他身边的人看见,梁总拿车钥匙的那只骨骼漂亮的手正在打颤。 警察告诉他,南妩被人刺伤了。 警察说,有几处刀伤,腹部一刀比较深,但总体是轻伤。 警察口吻略带安慰,可梁君白仍听得胆战心惊。 好端端去面试,怎么遇上疯子了?什么叫几处刀伤?腹部那刀又深到什么程度? 还有,警察把这些称为轻伤? 去他妈的轻伤。 梁君白握方向盘的手稳不住了,对他而言,南妩伤成这样是极其严重的事故,根本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轻伤’能够安抚他的。 直行道前方发生三车追尾,梁君白的车子堵在汽车长龙后头,一点也动弹不了。 他连按数声喇叭,经他车身的路人被吓了大跳,直骂他神经病。 梁君白锤向侧边玻璃窗,“*!” 等他到达医院,南妩躺在急症室软垫上,伤口基本缝合好了,由于失血原因她脸色白惨惨的,仍在昏睡。 梁君白撩开她额前刘海,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烧,他张开手的瞬间,手心里沾满潮腻的冷汗。他搓了搓手,把汗轻轻揩掉。到底有多久,他没这么紧张过了?上一次手掌心发凉生汗还是十多年前,母亲提行李走出大门,箱包的轮子碾过突起石子,寒夜里发出吱拉吱拉的响声。 他登高台,双手把着栏杆,末了临放开时也是一手的汗。 而梁君白毕竟是梁君白,手心里的汗不会让人看见,那他的慌乱恐惧自当不会视与人。 他办理完南妩的入院手续,几个警察找到他,想要了解些情况。 “伤她的人叫周子茹,是她之前公司的同事,他们之前产生过冲突么?” “之前公司?”梁君白似有所想,“熟食加工厂?” “对,他们有过什么矛盾你知道么?” 梁君白说,“应该没有,南妩没提过,而且她很少跟人结怨。” 他不认识周子茹,便只提到一句,“如果是那间食品厂,倒有件事。它被媒体曝光食品安全问题,受到食药监局的查封,当时南妩向报社提供了重要线索。”梁君白敏锐嗅闻到事情的起因,就问,“周子茹现在是做什么的?” “换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现在是一家餐馆的服务员。” 警察对周子茹的初步了解有限,仅握有她个人资料,至于动机及细节,还要等南妩醒来再做笔录。 “周子茹已经被警方控制起来了,她不会再出来伤人,你放心吧。”临出医院前一个年轻警察这么说。 他大抵是看梁君白面无神情,好意宽慰宽慰。 如果苏炳在场,他会洞悉地说,“这世上能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安抚到他的人,只有一个,那是他的底线,是他心头朱砂痣。” 是的,梁君白只剩下提心吊胆的份,要知道,他的未婚妻被一个疯子杀人未遂,而那疯女人只是暂时被拘留,他差点失去了爱人。这么荒唐的事,叫他怎么能放心? 南妩右手缠了纱布,她会下意识拿手碰脸,梁君白捉住她的手,轻轻桎梏在大腿上直到她醒来。 南妩第一眼见他在床头边坐着,她回了会儿神智,随后觉得没什么要说的,只想伸出手抱抱他。她略一动,冷不防扯到腹部伤口,她轻微僵了一僵动作,脊背跌回床铺。 梁君白叹口气,扶起她,后背垫了块软枕,“要不要喝水?” 南妩喝了几口就搁到旁边,身体单薄得有些可怜,梁君白张了张手,“要抱?”说着,他避开南妩伤口,缓缓拥上她的肩膀,侧脸蹭着她脸颊,“还好。” 南妩抽鼻子,“婚纱不能穿了。”分明一点都不好,她郁闷得不行。 他哑哑的,“差一些,我到手的老婆就没了。” 南妩默了良久,坦白道,“她叫周子茹,是我第一家公司的同事。” “嗯。” “她在行政部,我是策划部。” 南妩停顿,“她恨我,我能看出,但这毫无征兆,在我离职前,跟周子茹的关系一直不错。”她说,“快两年不见,我几乎要忘记她了。” 梁君白鼻腔的热气拂过她耳垂,南妩推推他,“去,帮我把手机拿来,在包里。” “再抱会儿。”梁君白不撒开手,淡淡道,“你总吓我,将来我要是有高血压,就是被你吓出来的。” 她委屈,“我没……”又一想,她转言正色道,“就算有,也是意外。” “我经不起你三天两头的意外。” 南妩小声嘀咕,“真正的猛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似乎首肯这句话一样,她还郑重地点了点头。 梁君白笑了,“好,你猛,你最猛,我不如你。” 梁君白给她拿来手机,她翻出几封恐吓邮件,怯弱弱递给梁四先生,“应该,可能,好像,大概是周子茹发的。” 最早一封邮件日期可追溯到他们在新西兰的那段时间,梁君白果真看黑了脸,“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南妩解释,“起初当是垃圾邮件,或者谁家发错了,没有太在意。后来……给忘了。” 梁君白扶额,到底不忍多说她,就道,“忘性这么大,你才几岁?” “小你八岁,不年轻了,可以结婚的岁数了。”她含笑说。 梁君白一愣,这话分外耳熟。 ——梁先生是……总监?或者,新晨周报总经理? ——怎么不再问下去,我看着,就只是停留在这个职位的人么? ——你太年轻,我不敢往下猜。 ——长你八岁,不年轻了,可以结婚的岁数了。 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从此往后,南妩才晓得有个男人叫梁君白,长她八岁,记了她三年。 那几封邮件提供给警方后,当天就证实是出自周子茹的手。 约好录笔供的当天,病房门口来了个便服男人,两块颧骨很高,鼻梁架副厚眼镜,拎着水果篮和几大袋营养品。 他自称周子茹的丈夫。 梁君白削到一半的苹果皮断了,他拍掉手上的果皮,“坐。” “我没联系过你们,突然跑过来是有些唐突。”瘦削的男人坐立不安,手撑着椅面,“子茹做出过激的行为,伤害到南小姐,我真的很惭愧,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恨我?” 男人懊恼地低头,“她叔叔是这家厂的高管,公司查封后被判刑了,当时我们儿子还小,她一边在哺乳期,一面要出去找工作压力是蛮大的,子茹没上过几年学,办公软件都用不太好,哪家写字楼的公司肯要她,慢慢人就变得不爱说话了。” 脑海里闪过几个片段,南妩问,“周子茹买过壁虎么?” 男人拘束地坐那儿,思索有两三分钟,点头,“有,好像有,她网上买的,拿回来一只大玻璃缸外面盖着黑布,布没盖严实,我看到里面东西会动,还有尾巴,大概是,是壁虎吧。”他老实说完,小声问,“这怎么了?” 南妩低头叉苹果块,“没什么,就是她把壁虎扔我家门口。” 男人站起身数度弯腰道歉,“对不起,她竟然做这种事,抱歉抱歉。你的医疗费我们出,应该付的费用,或者精神损失费什么的,我们都出。” 南妩没接他的话,“周子茹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让食品厂倒闭,让她叔叔坐牢?” “可能吧,我不清楚她怎么想。她有轻微抑郁症,越来越不愿意跟我说话,我去接她下班,好几次见到主管骂她……”男人忽然把腰板压得更低,“相信我,子茹的确有精神问题,你们能不能别起诉她,费用我们家一定会承担,就是别起诉她,她还年纪轻,儿子才两岁也需要妈妈。” “不能。” 梁四先生答的第一句话,就是斩钉截铁的‘不能’。 “从法律上判定周子茹是活罪,不至死,你儿子不会失去母亲,但我却不能不后怕,这件事我一定追究到底。” 男人急了,“但南小姐现在不也没事么?” “不死,就是没事?”梁君白寒眸望着他,又问一遍,森冷冷的,“你管这叫没事?” 梁四先生决不通融,“你疼惜妻子,我也一样。” 男人语噎,眼光自然调转到南妩身上。 南妩把果盘放一边,她说,“我尊重我家人的决定,你无法保障,假使我撤诉,周子茹会不会当作是我的心虚。不管说多少回,我还是那句话,当年的事错不在我,她硬要当我作发泄怒火的对象,偏执得很,我非圣贤,只挨打不还手的。” 她昨夜睡着那会儿,伤口刺痛又痒,她总不自觉拿手去挠,有时是梁君白制住她的手,有时是南母。一回她不当心碰到伤口了,疼得叫起来,南母当时就哭了,南妩睁开眼睛,母亲赶紧用袖口擦拭眼泪,叫她再睡会儿。 这一回,南妩吓到她父母了。 哪家女儿好好走在路上,被人割上几道,做父母的都会无比痛心。 周子茹让所有爱她的,和她爱的人担惊受怕,这笔账不是几句话能一笔勾销的。 至于眼前姿态谦卑的周子茹丈夫,经过她干脆利落的拒绝,他多半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很不良善。 从他眼里能读到,他就是这么想的。 男人以为南妩会好说话些,不想跟梁君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坚不可摧。 “子茹有抑郁症……” “没有一条法律写着,抑郁症不用负刑事责任。”梁君白提起他的慰问品,递还给男人,“我们接受你的道歉,剩余的,交给法院做判决,按律法走。” 男人沉不住气,“法外还有人情啊?” 南妩奇怪地抬抬眼,“周子茹适用哪条人情?她身体康健,有重视她的丈夫儿子,三十左右的岁数正当青年,除了工作不顺,但谁没些糟心的事,她有这么长的路要走,重头开始读书择业比她拿刀子伤人还难么?” 她说得男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生活带给她的抑郁和苦闷,不能成为她伤害别人的正当理由。” 男人眼眶一圈圈泛红,又鞠了一躬,离开病房。 法院开庭前,南妩与梁君白经商讨达成一致,向法院提交谅解书,愿意周子茹从轻量刑,这是他们做出的最大让步。 南妩住院的日子被没收手机和电脑,便在此刻,体现出梁四先生的家教甚严。 南小妩挂念着自己的小说几天没更新,逼梁先生用她的账号登陆,写一封暂停更新的告知书。 她再度感慨梁先生拨动页面的指尖漂亮极了,一个须臾,梁先生摁灭手机,“好了。” “这么快。” 他严肃脸,“嗯,效率高。” 南妩并未追究这一丝异样,以她绝佳的忘性,一顿饭就忘了这事。 南妩出院的隔天,苏炳跟朱颜乘飞机回国,她坚持要过去接机,“你已经断了我的手机电脑,再阻止我跟朋友亲切会晤,那简直是惨无人道的囚禁!” 梁君白无奈退让,等南妩换好药,添了厚重加绒的衣裳,围巾裹好,再驱车到达机场时,苏炳他们下飞机都一刻钟了,坐外面候机室里,椅子上铺张大报纸,苏炳抱着拐杖在那甩牌,“一对2!” 纸牌甩得啪啪响,朱颜满面红光扔出四张牌,“炸了你!” “三个圈一个老k还炸弹?骗谁呢。” 朱颜把一张老k混在里面,企图蒙混过关,但出完牌的朱颜堪称无赖,“这张k是你的,本宝宝绝对出了四个圈!炸炸炸!” 苏炳挑出那三张牌,“另张圈呢,哪呢,证据摆眼前了,还耍赖就没劲咯。” 朱颜十分有底气,“第四张圈被炸没了!” 苏炳沉默,再沉默,“操!你赢了。” “骂谁呢!”朱颜打他脑袋,“连起来读不耍流氓吗!” “看你们这么精神,我真是……百感交集。” 南妩在他们背后站了会儿,如是说。 “妩啊!”朱颜跳起来,纸牌刷拉拉洒到地上,“听说你碰到变态了?”她冲过去要掀南妩衣服,“伤口多长,给我看看。” “哪有一上来就扒衣服的!”南妩躲到梁君白后头。 朱颜一秒入戏,“哎,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啊。” 她怀揣一腔哀愁,蹲到地上捡纸牌。 苏炳收拾报纸,叠了两三下,露出社会新闻的头条 ——知名编剧邢末今日凌晨醉驾逃逸,致两死一伤。 “mygod!”苏炳举起报纸,难以置信的表情,“老梁,你公司的御用编剧?” “我知道。”梁君白早晨就获悉此事,“我正为这个烦,他手底下有部剧写到一半,演员档期都定好了,预备下月初开机。” “临时换编剧可不容易,接别人思路往下写,有点资历和名气的编剧都不肯接。” “肯也没辙,梁辰的一线编剧手头都负责了起码一个剧,抽不开身。”梁君白止住话头,换言问他,“你腿怎么样?” “就等拆石膏。”苏炳手拄拐杖一颠一颠地走。 他走姿别扭,被朱颜嘲笑苏小瘸,而单单是腿脚问题,丝毫不会腐蚀苏炳身上的光芒,如同南妩第一眼见他,学识教养并重,自成一派风骨。 他说,“我这条腿,断得其所,值。” 他拉住朱颜小辫,眼睛弯下几分,像黑幕里熠熠生辉的繁星。 机场回市区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南妩眯会儿眼睛,无聊了,就用手机登陆小说网站。 她终于见到梁君白写的告知书。 ——公告:因病请假,归期不定,请见谅。 末尾,他署名:其夫代笔。 统共十五字,难怪他如此之快地写完了。 而公告下的评论数量堪比南妩写作至今的评论总和,甚至还要多。 第十章 ,致我爱的你(大结局上) 读者揣摩公告的口吻架势,机敏地与南妩笔下男主融会贯通,留言:简直像极,大大莫非是写自己的故事? 南妩被一片‘举报!此处有人残忍虐狗!’的单身读者刷屏。 梁四先生独特的代假方式引来万人围观,她因祸得福,十天半月没更新,反倒人气以开外挂的攻势迅速大涨。 南妩起先一吓,“梁先生,你一个公告顶我好几万字,我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红灯间隙里,梁四先生大致阅了几条评论,失笑,“我字字属实,现在的年轻人,太容易激动了。” 对单身狗造成一万点伤害的梁四先生仅用一句话,行云流水般的一笑而过。 他近期是也没精力理会其他,刑末的烂摊子惹人发愁,演员挑选了当红鲜肉,下至他们经纪人,都是会摆谱的祖宗。刑末且撇去他做人如何,他确确实实妙笔生花,剧本创作功底很扎实,续他的本子年轻编剧怕会笔力不够,资深编剧则两手一摊,没工夫写。 汉武盛世原就出自刑末之手,上映后好评如潮水汹涌,顾桓生凭青年汉武帝一角又次斩获影帝奖杯。而这部仙侠剧预想作为明年贺岁片,梁辰投入很大的前期成本。 在沸沸扬扬的著名编剧酒驾逃逸案里,托刑末的‘福’,梁辰传媒蝉联热搜榜。一批评论家应时而生,全方面解析刑末案对梁辰长短期发展的影响,一个个的,十分得空闲。 事态扩散得很大,南妩一颗为□□的心便忧愁起来,忧夫之所忧,密切关注新闻和网评。 “最差的局面,不过是停止拍摄,把损失减小到最少。”梁君白反过头宽慰她,“梁辰传媒不是刑末传媒,只要我还活着,不会因为一部剧就破产了。” 道理终归还是这个道理,南妩摸来放在梁君白书桌上的刑末写到半截的剧本,扭开床头灯,侧身翻阅。 浴室里水声潺潺,南妩心里有小九九,她要择一段最精彩的,叫梁四先生读给她听。 刑末笔下是一纸仙侠剧,架构宏大,南妩粗读了几枚人物设定,觉着如若可以完整写下来,必然美得不可方物。 梁君白擦拭着头发走出浴室,很自然的,南妩从他手里拿过毛巾,“低头。” 梁君白唇角一弯,一低首,发丝间淌的水不胜其重,滑落入被褥的格子花面里。 略深一点的水渍映到眼底,他目视徐徐绽开的斑斑点点,从头至尾,极尽安宁。 “好了,换你读剧本给我听。”南妩移开毛巾。 梁君白挑的一段同样宁静如夜空扬起的朦胧薄雾,但又有几分肃杀,铺开一段女主角往昔的故事。 他低声读,南妩闭目听。 好长时间过去,梁君白读完这段,他合起剧本。 晚风悠悠拂起剧本一角,携过南妩轻言细语。 “我曾累百条性命,有一人恨我入骨。” 罕见的,梁君白未有即时给出反应,他没听明白,“小妩?” 南妩睁开笑眼,“这一句作女主人公对她一整个过往的自白,怎么样?”她揣着小得意,“你看,剧本嘛,我学过,也能编几个回合。” ——我曾累百条性命,有一人恨我入骨。 仿如那女子披长衫,影子随月色拓入石板路,她就立在那,不远不近,不喜不哀地描述她的小半生。 必须承认,南妩归纳得精准到位。 梁君白反复斟磨她信手捏来的那句台词,思索时间之久,足够南妩头枕他的臂膀,萌生出浅浅睡意。 “说不准你真可以。” 南妩蹭蹭他袖口,吴侬着口齿,“可以干嘛?” “续编刑末的剧本,你可以。”他重复。 南妩瞌睡了三四分钟,意识在云端漂浮,正舒舒服服的,云里卷携了梁君白的话音,几个字几个字往脑子里蹦,你可以,剧本,刑末的剧本。 她诈尸般,腾地坐起来,瞌睡全消了,“你说什么!续编?我?” 由南妩执笔,会出怎样子的作品,这种可能性非常有趣,梁君白隐隐笑了,“你把本子看熟,主副线,人设关联捋清楚。再尝试续写一集,我看看,续得好就用你了。” 那扰得各方不能安宁的剧本,轻描淡写地归南妩所有,哪怕只是个未知的机会,也难能可贵。 不同她平日写小说,利害关系她是明白的,刑末在编剧界德高望重,续他的本子,免不了会被摆放一处跟他比较。她初出茅庐,续得好那是皆大欢喜,倘若不堪入目,像高鹗续写红楼梦,张爱玲批其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 置身口舌浪尖,她是避无可避。 南妩紧张,“刑末的题材我挺喜欢,可以我的资历不能服众,你能完全做主交给我负责?” “你资历是不够,胜在资质好,年轻,脑子转的快。”他夸人的本事日益精进,“既然我老婆有满腹才华,何必藏着掖着,适时该拿出来遛遛。” “假使我写砸了呢?” “剧本写到一半就选角定期,全因编剧是刑末,他创作风格一气呵成,入行二十年从不拖稿,拼速度和质量,没人敢打保票会赢过他。我用谁,都存在风险,与其砸在别人手里,不如梁太太亲手毁灭它。”梁君白前头说的有理有据,到后面却行将脱轨,嘴像抹了蜜糖似的,含蓄奉承,“你写的,再怎么不好,我主观看得也赏心悦目。” 情话说的隐晦而不留痕迹,才是情话的最高境界。 南妩顿觉士气大涨,而顾虑总还是有,“不过,砸给别的编剧,是他们技不如刑末,没什么其他可说。而砸我手里,没人会想到当中的弯弯绕绕,凭你我这层关系,你梁君白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怕什么。”梁君白阖眸,漫不经心地说,“天下的道理,不是他们说白是白,说黑是黑。” 从梁君白提议之初,南妩就渴望接这本子,他知道。 她的渴望里面,有一点梁君白无从得知。 跟是谁的本子,怎样的本子无关,而是她终于有机会站到梁君白身边,为他略尽绵薄之力。 南妩用七天时间续了两集,沿刑末最后一章节往下,看不出大端倪来。 梁君白拍板,让南妩随他参加梁辰传媒的例会。 南妩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年多的工作经验并没让她完全褪去学生气,她往门口一站,宛如她初次来新晨周报面试,更像前来应征的毕业生。 罗洛条件反射站起身,是的,梁太太当得起她挺直腰板行注目礼。 只不过,梁先生闲置膝盖的手稍稍一抬,罗洛懂他动作,又没说一句话地缓缓落座。 她搞糊涂了,南妩是来开会的? 会议室里一小部分见过南妩,晓得她身份的员工通通缄口,为梁君白做事久了,看得出他有意不提及两人的法定夫妻关系。 “她是我找来接替刑末的编剧,南妩。”梁君白指给她一个空位,“坐,你们都认识一下,以后剧本相关的事,还要多交流。” “南小姐好年轻,名字我也没听说过,但梁总找来的绝对是好编剧,写过很多作品吧?”一个中年副导演向她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大学修过编剧课,但实际上手,这是第一次。” 坐末尾的卷发女人闻言大喊,“什么呀!找个菜鸟编剧顶刑末的班?我们是实打实的要搬上荧幕的影视剧,和你课堂练手完全不同,别开玩笑好吗。” “我从不开玩笑。”梁君白一手翻动剧本,“换个角度想,她没有经验,就会跳出你们条条框框的约束,刑末的仙侠剧需要她天马行空的思维。你说她菜鸟,我理解为你承认她的年轻活力,都是过来人,你们知道年轻两个字能创造多大的价值。” 言外之意,你们老了,该留余地给青年人闯一闯了。 “南小姐的零经验是把双刃剑,思维开阔是一回事,我怕她驾驭不好这部剧。”副导脸色难看,“我觉得田湘子不错,这几年的成绩是摆在那的,人也算年轻。” 罗洛提醒他,“王导记错了吧,田编剧今年四十三,不过对您来说,大概是年轻。” 南妩借低头藏去一抹轻笑,昨夜梁君白刚向她普及些文艺圈子里的暗搓事,结党营私分成交易,当中就有提到这王副导。 一部剧里的纠扯跟利益可以相当复杂,不是每个人都是优秀人才,比方对面一头地中海的王副导。梁君白瞧不上他跟他姘头珠胎暗结的那些事,罗洛是他的特助,自当一个鼻孔出气,也是大写的不待见。 “先看新续的本子吧。”梁君白发话。 拾着梁四先生给的台阶,众人过了遍最新两集。 一室鸦雀,南妩从鸦雀中抬起头,朝明净窗棂,风软软吹过的位子看,不约而同,梁君白起眸看她,极快速地笑了一笑。 风似有热气喷在脸上,南妩拿手扇了两扇,梁君白垂眼看剧本,心头却有些难奈。 作为一个标准妻控,任何不能点破双方关系的场合,他都难以忍受。 南妩所受质疑是他意料之中,梁太太的身份会叫她更受人诟病,关注度偏离作品本身,他没法子,只好忍了这一时。 “有什么意见?”梁君白压住邪火,轻轻扣桌问。 王副导欲图挑些刺出来,奈何能力有限,憋红了老脸。良久,说句,“太过天马行空不好拍吧。” “拍不了就换导演。”梁君白眼也不抬。 王副导噤声。 “是不错,可只是短短两集而已。”有人看完评价,“花同样价钱找编剧,我宁愿要个有知名度的,那样她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宣传点。” “如果,我可以暂时不签约定合同呢?”南妩面对十数双眼睛,缓而清亮地承诺,“光凭两集的的确确不能服众,所以我接受整个创作完成之前,不谈费用问题。事后根据剧本质量,再给我你们觉得适合的价位。” “这不合规矩!”卷发女人嚷了。 “我知道,但规矩是人定的。”南妩回她,“假如市场反响好,我就拿一份合格编剧该得的劳动费,反之,你们不用花冤枉钱,我就当得个历练。” 事前没跟梁四先生商量,南妩自己为自己签订了一份不平等条约。 梁君白当然会诧然,然而这诧异如流光闪逝仅维持一秒,他了解南妩,如同南妩了解他。 有一些人,他们的默契不必后天研磨,是与生俱来,跟爱一样,是本能。 王副导演干笑,“梁总选编剧的眼光就是与众不同。” 后来,罗洛手捧热牛奶,剧烈轰隆的咖啡机前,苏炳单腿直立,听罗洛异常慨然地聊起今天例会,“他们光坐在那儿,偶尔的眼神交流,空气里就甜到发腻了。” “是不是看着他们,也想谈场恋爱了。” “有点。” 从开机到杀青历时四个月时间,南妩要兼顾自己的小说和剧本续编,被一股压力驱使着,她悲壮地病倒了。 三十九度二的高烧,在医院连续打了五天点滴,有伤科的小护士已经认得她了,远远照面,亲切打招呼,“好久不见,又来啦?这回是为什么。” 成为一届医院红人,那感觉实在酸爽得无法形容,南妩惭愧捂脸,“发烧发烧,小毛病。” 小护士吃惊,“这么常规的原因?” 意下是,南妩经常以非常规病因入院。 特别可恶的,梁四先生在她身后坍她台地轻笑附和,对,就是附和,南妩愤愤地想。 第十章 ,致我爱的你(大结局下) 吊完点滴回家,药物副作用下,南妩一觉深沉无梦。半夜她醒来一次,满脑子被剧本情节占满了,其实她根本没十分清醒,梦游似的往书房跑。 梁君白快准狠地提溜她回来,“写什么写,过来睡。”双臂一展,圈住南妩,“快睡。” 敌我双方实力悬殊,南妩很快败下阵,“手长了不起咯?” 凌晨四五点南妩热得浑身冒汗,她梦见nuts,那只憨厚并有长刘海的古代牧羊犬,梦里它身形巨大,变得跟梁君白一样高。nuts四只爪子紧紧搂住她,一身浓密长毛几乎让她窒息。 第二日早餐时,南妩眯起眼睛打量梁君白,得出判断,“嗯,是跟nuts长得很像,简直是放大版的人形nuts!” 梁君抬眸,“我是nuts,梁太太,那你是?” 南妩沉默,再沉默。 领完红本后,梁四夫妇日常基本如上。 南妩微博里写到:我们是一生一次恰逢其时的相爱。 仙侠剧各大媒体热映之时,没人晓得南妩是谁,网站打的旗号是‘鬼才杀人犯刑末的封笔之作’,愈多人关注,传得越离谱。 南妩按照过去的口头约定,等剧集播到一半才跟梁辰传媒签定合同。梁君白不可能亏待她,算出笔可观费用,跟每个月的生活费一起入南妩账户。 南母笑话她,“你赚来赚去,还不是赚小梁的钱,你们小两口子,羊毛不是出在羊身上么?” “妈,你不懂,性质不一样。” “我不想懂。”南母推她,“我就想啊,什么时候能抱外孙!” 南妩假装听不懂的样子,挥一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地跑掉了。 娱乐新闻的标题最喜哗众取宠,从热播剧开始起底各路演员的黑历史,众多噱头成了过江之鲫,可突然有一天醒来,盛满鲫鱼的河流被砸入一颗大石头。 南妩续编的事曝光了。 这当中本来没什么不可说的,刑末酒驾入狱,换人接替他未完的剧本顺理成章。然而有八卦博主小神通揭密,“今天说个黑幕,后来的编剧是新人,梁辰传媒欺她在编剧圈没名气人脉,要求她先写本子后签约,给的价钱也远低行业标准。” 八卦博主发表言论后,显然剑指梁辰传媒,他两小时后又发博文,“都别急着喷我,我知道新编剧的具体信息,我的话是否属实你们问她咯。关于新编剧身份,我今天暂不公布,大家周一见!” “见他个大头鬼。”朱颜笑喷,“没人脉?他知不知道小妩背后谁在撑腰,啧,他这种网络红人呐,梁大能找一堆来,个个肤白貌美大长腿! 苏炳右脚已康复完全,他匐地在做单手俯卧撑,从地处传来略有喘意的声音,“所以说,一个拎不清的发言者背后,一定有个同样拎不清的傻推手。” 健身中的苏炳着实帅极,朱颜诗意般的少女情怀再次泛滥成灾,比着四季长青的剪刀手,用苏炳做背景,来了张合影。 他们明白的事,梁四夫妇也明白,乃至早一步洞彻走向。 怪只怪,前不久王副导通过短信联络南妩,好大一段寒暄开场白。 ——小南呀,是我,王导。恭喜你啊,收视率特别好,我早就知道你有潜力。 ——你续的本子我越看越喜欢,刑末刚入行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南妩顺他话打马虎眼,冷淡又客气。 漫长的开场白过去,王副导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南我觉得吧,你可惜就可惜在名气不够,这名气要怎么来呢,除了好作品是不够的,炒作也要跟起来,有意识寻找自己的新闻价值! 他深知短信聊天不安全,容易泄露痕迹,尤其干下作事的时候,他娴熟地打通南妩电话。 南妩亦娴熟地点开免提,王副导想借她先编后签约的特殊情况挫挫梁君白锐气。 “王副导跟梁总不合?”南妩提壶浇花,手机搁窗台上,音量调到最大,“梁总后来签给我的费用比市场价高,可见是信守承诺的良心老板。”她补充,“嗯,而且还很帅。” 王副导呵呵笑,“你们踏入社会不久的小姑娘就会被表象迷惑,帅怎么了,脾气古怪着呢!我大风大浪经历多了,还不懂他这小子?仗着条件得天独厚,从小顺风顺水,不把人放眼里。你没跟他处久,根本看不透他的本质!” 南妩苦恼,她该如何告诉这秃头男,梁四先生的本质她一早看得透透的了。 梁先生昨日公司聚会喝多了酒,才起床,似醒非醒地背后式环住她,宿醉加初醒,嗓子性感得像揉了一把细沙,“老婆。” 王副导听到不甚清晰的男人声音,识相提出挂电话。 没有惹人嫌的噪音,梁君白安安静静地抱了会儿南妩,她身子骨偏凉,抱在怀里解暑安神。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件事,他讨不到便宜。” 故而气定神闲若梁四夫妇,在‘周一见’的这等大日子里,却预备买上两份汉堡套餐,带到佘山天文台上当晚饭,新闻里说今晚会有一波短暂流星雨。 麦当劳排队等餐时,一块留言板引来南妩注意,各式便签纸贴满白板。 “写点什么?”梁君白给她笔。 她稍一想,点头,“写点吉利话吧。” 随后,她在麦当劳的便签纸上写到——肯德基万岁! 梁君白颔首,“好,够挑衅,有梁太太的风骨。” 彼时南妩因她半自传体的小说初露锋芒,吸聚到一小批死忠粉,小神通微博艾特南妩,直指她为刑末的继任编剧,让她的读者们颇为震动,自发而由衷地为南妩鸣不平。 就此事,南妩深置风暴中心,却始终未正面作答。 梁辰传媒官方辟谣,声明八个字——情非属实,清者自清。 统共一条澄清,言简意赅,王者姿态,符合它决策领导者梁先生的一贯作风。他于毁誉沉浮里走到今天,谣言构不成伤他的利剑,充其量是一把无关痛痒的玩具枪。 曾经以为南妩会借机扮无辜白莲花,从此扶摇直上的王副导被啪啪打脸,梁先生中肯评价他,一个为仕途可以不要脸的秃头男,平生所好财色地位,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以为所有人跟他一样,为搏出位,不择手段。 南妩不堪其电话打扰,毅然拉他进黑名单,不管外界炒得怎样热火朝天,她按部就班地宣传自己的小说,已经定了出版稿,待书号下来就能上架。 状似对此事情做出回应的,只有一个小细节。 某日清晨她把微博简介改为了——妻子,写手,编剧。 她说,感谢大家连日以来的关心,但我的人生,拒绝考据,拒绝有心人的恶意歪曲。 一句话回应了小神通的爆料,又是记隔空巴掌,响亮震耳。 有人质疑南妩收了梁辰公司的封口费,她有过两份圈外工作,履历简单扒无可扒,却一跃成为当红热播剧的新人编剧。 亦有人杜撰了一套套深沉复杂的□□故事,人类总是擅长编写弯弯绕绕的东西,不曲折,不成话,有谁相信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爱呢? “这个叫巴拉巴拉老魔仙的博主说,其实刑末的车祸不是意外,是个蓄谋已久的局。我为了取他而代之,暗设一场鸿门宴,席间波诡云谲,刑末双拳难敌四手不幸中招!”南妩深深被剧情吸引,“哦!他驾驶的宝马也被我动过手脚,刹车失灵,油门崩坏,最终一代名编剧含恨入狱。” 梁君白从报纸间抬头,冷静客观道,“是个逆天好想法。” “有一万多人点赞,两千条评论。”南妩点下巴,“其实可以再编下去,刑末的私生女考入警校查清惊天□□,企图对我实施报复……” “为什么不是私生子?”梁先生不耻下问。 南妩叉腰,“因为故事发展下去,她一定会勾引你来拆散我的家庭,却意外爱上你,至此之后,我们三人陷入无望挣扎的感情漩涡!非常合理精彩!” “少看影响智商的肥皂剧。”梁君白抽走她的pad,“后天签售会,去准备准备。” 签售会该准备什么呢? 南妩赶紧敷了张面膜,以一副花容月貌面对读者是至关重要的。 签售会安排在长宁路书城,微雨天气,应南妩构想,那天的主题定为——致我爱的你。 主持人言笑热场,借南妩微博简介的三个身份介绍她。 南妩举起话筒,“我反复地想,是不是该再加个标签,妻子,写手,编剧,网络红人。”她自嘲,“这年头,你们谁没读过以我为主角的宫心计,那就太落伍了。” 主持人先笑了,带动外围一圈年轻读者们。 南妩由坐转站,她沉了一沉心绪。 “没错,在剧本完成之前,我没与梁辰传媒签立合约。” 话筒将她声音捎去很远的地方,和着阶前细雨,越过以目丈量的方寸之地。 热腾的签售会现场陡然似滤过一捧冻喉的冰水,气焰淡了,化为蚊蝇般的窃窃私语。 主持人略懵,临场应变技能里没有一项是教她,如果嘉宾自曝猛料,她该怎么救场。 南妩掠了一掠扫过眉间的碎发,徐徐往下说。 “一个想续刑末本子的年轻编剧,许多人会质疑,聘用她行不行,对不对,值不值。我找不到别的服众法子,唯有姿态够谦卑诚恳,比老编剧更勤快,比小编剧更靠谱,比名编剧更虚心,我才会有底气地问他们,这么好的我,你们凭什么不要?” 窃窃声逐渐小了,南妩不拿麦克风,也能清晰可闻。 “是的,这不合行规,我也要劝大家危险动作请勿模仿。”她笑笑,“而我敢这么做,梁辰敢这么做,纯粹是家庭内部的决议。” 南妩挺了一挺胸脯,睫毛微抬,朝某排书架投以水色的目光。 “梁辰传媒的董事长梁君白,是我丈夫,他不敢讹我。” 轰的下,如霹雳折了两折劈中书城,静止不出一秒钟,读者便嗷嗷嗷地激动捂嘴。 “梁总的公告特别狂霸拽,其夫代笔,萌死了!” “梁总一定是男主原型!我发誓!” “梁总来了么?没来么?来没来呢!” 眼尖读者捂住鼻子,猛指横幅上的主题字样,手抖如筛糠,“致我爱的你!绝对是表白无疑!” “竟然在签售会虐狗!” …… 梁君白当然来了,他站在军事书架旁边,长久地与南妩对望。 他听见,南妩在跟他说。 梁先生,我给你正名了。 ——王副导会不会被气死? ——估计剩余的头发要秃光了。 ——他头型不好,不适合留光头。 ——没事,人丑,什么发型都一样。 沸扬一时的合约事件,在梁君白与南妩的夫妻关系下戛然落幕。 三年后,南妩生下一子,取名梁以南。 幼儿园有堂课,叫名字的含义,宝宝们争相发言,小以南当时已有爸爸稳如泰山的风范。 他坐小板凳上认真解释,我粑粑姓梁,我麻麻姓南。 有天他们相爱了,生下‘以’个我。 所以,我叫梁以南。 第45章 番外1,但愿人长久(主梁四夫妇) 签售会结束后南妩的生活回归平静,工作仍然是要找的,好在有了编剧的一点经验,这回没花太多时间。 南妩公司再大厦二十六楼,大楼外观恢弘,内里是年久老化,尤其是上高层的两部电梯,偶尔会出现忽然停运的状况,人卡在半当中,等了二十分钟再有维修工人来撬门。 “我们大厦高层的两部电梯只有上下班高峰时间段才同时运行,平常时候只开一部,物业出的公告里说这样做是为了减少耗损。”南妩刚进门,拧开水龙头洗手,“已经有故障的电梯,再怎么降低使用频率,早晚还是得出事呀。” 梁四先生问,“不维修?” “有人来检查。”南妩擦干手出来,“要更换电梯吊索,但原材料得从德国订,年后才能开始修。”口口相传着,那是德国进口货。 “借口。”梁四先生面无表情,“办法一定有,他们不愿动脑子。” 大厦电梯常有故障,一直是硬伤,对其下物业梁君白的眼神里一向写着:愚蠢的地球人。 梁君白嘱她,“别一个人乘电梯,出事没照应。”他想想仍不放心,暗示南妩,“可以走楼梯。” “那可是二十六层!”南妩花容失色,“我一定爬不动。” 梁君白冷静道,“你最近胖了,可以适当爬楼减一减分量,你不觉得戒指卡着手指有些紧?” “没有,完全没有。”南妩神色一凛,手背到身后,“你无凭无据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是非常不尊重的……” 骤不及防的,梁君白掀开她衣服,露出一截皮带,“你原本扣最后一孔,现在只够的到倒数第二孔,还说没胖。” 他这一掀,南妩无所遁形,她浑然一张‘你变了,你曾经很迁就我’的悲愤表情,翻起旧账来,“我昨天问你,我是不是瘦了,你回答我说是的。” 梁君白对答如流,“一般情况下,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看便是非常有原则的男人。 当晚,南妩撂下句‘是可忍孰不可忍’,很有骨气地与梁君白分房睡了。 次日一早,大厦两部高层电梯都关了,乌泱泱的人挤在货梯门口,几个黑西装大汉是物业的人,站了一排指挥人流。 “低层的乘对面电梯,高层用户不要拥挤,在货梯排好队!” 南妩险些迟到,到公司才知道,昨晚唯一的电梯从四楼速坠,吓坏里头一帮人,万幸的是没人受伤。 一个区域经理拿兰花指拍胸脯,“真是吓死人了,破电梯以后谁还敢坐!” 南妩离他远一远,“你中午吃螺蛳粉了?” 经理一怔,闻了闻袖子,“有味儿?” “一股油气。” “矮油,再也不要吃螺蛳粉了!”男人小跑着离开,刮过一阵杂糅了油气的香水味。 下班时货梯间挤满人,大堂里冷冷又清清。 梁君白叠腿闲适而坐,从书架拿下本内刊,正翻读公司的企业文化。他手指动得极快,半分钟阅完一本放回原处。 南妩臂弯垂了件羽绒服,走向他,指尖掠过他看的那本杂志,“梁先生,读完有什么指教?” “没指教,挺积极向上的。”他撑开衣服,给南妩套上,“像□□语录。”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告诉我声。”南妩计较着,应该穿件情侣装的,也不晓得羽绒服有没有情侣款。 梁君白清淡淡的,“我信不过你们大厦的电梯,好不容易娶到的老婆,不能折在这。”他有意停顿,“明天是元旦。” 南妩大抵明白他意思,却佯装不懂,“那又怎么了?” “我出门看了黄历,元旦,忌分床。” “是么,可我看的黄历不太一样。”南妩眨眼睛,“明明是忌同居,你说,我要不要收拾收拾回我妈家住?” 梁先生眼角抽了抽,女人记起仇来,如同伤筋动骨一百天,愈合缓慢,绝不会让男人轻易讨到好处,他的妻子在这点上跟普天下的女人无异。 他立时转移话题,“我刚从物业公司过来。” 谈起这段物业之行,数年之内那边的工作人员依然记得,梁君白是多么难搞的一个人。 物业主管是秃掉半边头发的中年男,他问梁君白,“你是大厦商户?” “商户家属。” 主管略愣了愣,“哦,这样的,环球金融中心你知道伐,我们选用的是跟他们一体的电梯,材料都从国外进口。新吊索还没做好,我们也是很着急的,一直在催供货商。” “预估要年后开修?” “对的。” “我不接受你的答复。”梁君白条理分明又不失咄咄逼人,“七月大厦电梯门无法闭合,你们检修后没发现问题。九月发生突然停运的故障,三次;十月一部电梯进行维护,但状况没一点改善,中旬继续开放;十一月两部电梯轮流开放,明显都存在隐患。我现在很质疑你们物业的能力和责任心。” “主要是原材料……” “怎么进货跟我无关,是你们要设法解决的事情。”梁君白断他的话,“我只要看到,电梯在修,而且能修好。” 秃头男不太高兴,“我是给人打工的,我做不了主。” “那别浪费我时间,叫能做主的跟我谈。” 秃头男一急,“领导不在公司,这样吧,我先记下你的诉求,等领导来了一定跟他反馈。你没约过时间,不是说见能见着的。” 梁君白失笑,“你跟我打官腔?” 秃头男又绕回原材料产自德国的点,梁君白放弃同他啰嗦,“好吧。”递他名片,“让你领导联系我。” 临走前,梁四先生不经心转了一转戒指,“我有家报社,近年曝光不少公司劣迹。”车钥匙握在掌心,“请转告你领导,我改日再来。” 他的一句再来,便连去了三天,且有记者来大厦采访用户在这办公的感受,看黑物业员工的脸。 他们纷纷表示,从未见过如此作的商户家属。 电梯维修完毕之前,南妩同事都传开了,她有个十分恩爱的老公,每天送她到二十六层,下班再来接。他们扼腕叹息——都是别人家的老公。 八年的岁数差似乎从不存在,往彼此方向多走两步,也就跨过去了。 他们都是足够好的人,两个足够好的人相爱了,是静好,也是安稳。唯一缺缝的是,两年里面,他们始终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起初,苏炳会淳淳问他,是不是得了前列腺炎,那是男科病,得治。问完后的第二日,苏炳发现工资进账的流水里面,少了一笔上个季度的分红。 后来几年过去,就没人再问了,大家心知肚明,所以缄口不言。 一回梁四夫妇到茶餐厅吃饭,水晶虾饺上桌,南妩咬下一口想了一想,拾筷把虾饺里面的配料一粒粒往外挑。 她以往从不这样,梁君白不解,“你在干吗?” 南妩说,“里头有蒜!” 梁君白一筷子夹走她挑在盘里的配料,鉴定道,“是笋。” 南妩闻了一闻,整个人晕乎乎的,仍旧感觉是蒜。 “虾饺里为什么要放蒜?”梁君白试图用事实说服妻子。 “去腥啊。” 梁四先生噎了下,貌似竟还有几分歪理。 他把虾肉夹给妻子,“确实是笋,不过你要认为是蒜,那就是蒜吧。” 梁先生的个人原则在此刻又深刻体现了。 这顿饭后南妩的味觉一发不可收拾地变得斑斓诡异,她吃什么都不是食物本身的味儿,小笼配辣油,豆腐浆加盐,水果要蘸醋才好吃,米饭撒上胡椒粉。 去医院查过,才晓得是怀孕了。 惊喜完,南妩充满准妈妈的忧愁,“宝宝口味这么奇特,我怕他长大以后不合群。” 梁君白蹲下身,温慈地贴着南妩的腹部,“没事,我会教她。” 倘若生的是贴心贴肺的丫头,梁君白会极尽耐心,像宠妈妈一样宠她。 当他第一回抱到小以南,一团微微起伏的小肉块贴在他心口,梁四先生轻声喃喃,“混小子,也好。” 小以南有一点像极他父亲——粘妈妈。 他倒不怕疼,跌跤了会自己爬起来,麻溜地举着受伤的掌心,跑到南妩身边要呼呼,哪里痛呼哪里。 然而毕竟是小孩,总有怕的事,小以南最忌吃药,每回生病药放在他面前,他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如临大敌地望着桌面,陷入漫长的沉思。 梁君白想笑,忍住了,声音淡淡往下沉,“男人怕苦,没出息。” “不是介样!”小以南不高兴了,虽然听不懂‘出息’是什么,但机智如他,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那就证明给我看。”梁四先生手一低,把药端到儿子面前。 小以南往前挪了一挪嘴,内心显然挣扎极了,梁君白训他,“喝口药磨磨蹭蹭,怎么当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男儿气概。”又说,“现在社会男多女少,你连喝口药都畏首畏尾,以后怎么像爸爸一样,娶到妈妈这样的好女人?” 同样的,小以南无法太明白爸爸的话,他只准确抓桩妈妈’两个字,马上着急了,捧起小碗把融化的粉末喝下去,一脸受到极大委屈的模样。 南妩在房里看个真切,“你都教儿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教他喝药。”梁四先生眸如星子,“教他妈妈是个好女人。” 南妩踮脚亲他,“儿子挺好的,你正常教就可以,别老唬他。” “是不错,除了太粘你。” 他耿耿于怀了三年,从小东西出生至今。 喝完药的小以南怀抱空碗,想去讨妈妈夸奖,主卧房门半掩,他扒着门缝往里瞅,最后重重叹口气:又在搂搂抱抱,这真让宝宝苦恼。 小以南一个冬天总要病个三两回,尤其上了幼儿园,小孩一多,容易交叉感染。 南妩到幼儿园接他,用额头试他温度,“又是健康的一天,很棒。” “粑粑呢?”小以南朝背后张望。 “爸爸年底工作忙,我们回家等他好么?” “嗯。” 梁君白九点到家,伴着一阵咳嗽声,南妩刚把小以南哄睡,听到门口动静,心觉不对。 “你感冒了?” 梁四先生曾经的低音炮这时哑得更低,“喉咙疼。儿子睡了?” “刚睡着。”如给小以南测温度一样,南妩和他抵了一抵额头,“还好,没发烧,你先去洗澡,我烧壶热水你等会儿喝掉。” “好。” 梁四先生洗澡的功夫,南妩打开卧室电暖,床头柜的灯调到最低一档。 梁君白从浴室走来,暖黄的光流过南妩背对他的黑色长发,一路漫到被褥上,那光影人影,仍像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盖着被子,梁君白躺倒在南妩怀里,偶尔低低咳一两声。 这时间,房门底盘处悉索作响,然后门被慢慢推开,小以南揉着眼睛从门缝挤进来,他隐绰听着爸爸声音,伸开手,“粑粑。” 梁君白把他抱到床上,“怎么醒了?” 小以南疑惑地歪头,手摸了摸爸爸的嘴,“咦,粑粑的声音变掉捏!” 南妩指一指梁君白咽喉,“爸爸生病了,喉咙这边痛。” “痛哦?”小以南噘嘴朝梁君白喉咙吹气,“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一股甜香的奶气吹到鼻腔里,梁君白强压着咳意,“嗯,不痛了,自己去睡觉好不好,会盖被子么?” “会的。”小以南又噘嘴亲一口妈妈,眉开眼笑的,“粑粑晚安。” 见他一双短腿跑远了,梁君白扶额,“亲着妈妈,说爸爸晚安,只有他做得出来。” 南妩忍俊,“等他再大点,就不会太粘我了。” “我也觉得。毕竟长大之后,就知道除了夫妻以外,都要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是这么用的?”南妩斜去一眼,“梁先生,你语文不错,体育老师教的?” “咳,谢谢。” 南妩端来渐渐温下来的水,梁君白就她的手吃完药。 台灯的光线婉转昏然,梁君白靠着床头,手扶眼窝有些倦意。南妩去看了一看儿子,回来躺到梁先生手边,“睡吧。” “嗯。”梁君白探手去关床头的灯。 他指尖触到台灯按钮,手指间一枚银色指环折了一道光,反射到眼里面,梁君白没来由地顿了一顿。 他轻微心算了一遍,“我们第一回见面,在大学走廊,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他双手空空如也,没这一枚婚戒,心里也空无一人。 十年前,他还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将来对他有多重要。 南妩倚住他的背,“嗯,这是我最好的十年。” 最好的十年,不是白如纸,平坦无虞。 应是风尘染指,磕磕碰碰,而终与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