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君有三劫》 第一章 入鬼山 芝麻岭年家寨此处不同其他山头,一条山路便抵达城中。此处原是个隔绝于世的世外桃源般的去处。护村河九曲盘绕于叠嶂青山之间,山脚下村户错落。 百草镇。 临近年下,镇上总会热闹一次,论个中缘由,自是城里人的达官贵人来山里收沉香拜年,亦或者收野货祭祖。寨子里的长辈们忙碌,自然无暇顾忌一群娃儿,是以每逢过年的时候,附近的小镇便成了孩童撒欢偷闲的好去处。 “我说老大,孟先生真是好脾气,这就放了你出来?” “我同爹说前些儿瞄上了一株好的奇楠香,只是一直不得空,他便放我出来了,打巧今儿他也请了郎中来看病呢,我在不方便。”孟惊鸾嘴里叼了一根野花,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小跟班——黎宁和叶佩兰进了镇,“今儿怎么春生不来?是不是他那个彪悍的娘又发怒了?” 少年黎宁眉头紧皱,和叶佩兰对视一眼,声音沉下三分,“老大,春生的爹说他昨日黄昏时分便去神仙岭采肉桂,已是一夜没回了。今日早上,东叔和安姨娘已经去寻了。” 孟惊鸾闻声一怔。 神仙岭是什么去处? 芝麻岭的临山,有一脉断断续续山路相连,虽然间隔不过七八里,爹却从不让她去的。年家寨老人们代代相传,说那是个凶地。什么黄大仙,矮骡子,水猴儿……虽然山中不乏珍贵草药,却没什么人敢冒这个险。即便是经验老成之辈结伴进了山,也必须在黄昏之前赶回。否则入了夜,便再寻不到出路,要一辈子困在里面。 “既然如此,我看我们也别去百草镇卖什么草药了,趁着天色尚早,进山找找春生罢,若是运气好了,兴许还能得一两味好的草药,卖点钱也未可知。” 虽说孟惊鸾的爹是寨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她的性子野。野得出类拔萃、野得炉火纯青,一直便对这些秘闻念念不忘。叶佩兰吓得花容失色,“老大,你不要命了?春生的爹都懊悔的不得了,那地方邪门儿着呢,咱们去不是送死吗!” 黎宁气道,“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哎哟!”他话不曾完,被孟惊鸾兜头给了一下子,忙谄媚道,“...老大,我不是说你。那神仙岭妖邪之处,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谁知道春生是真的着了道,还是赖在山里不愿回去呢?我反正要是有他那么个娘,宁可不回去。” 三人正是争执不下的时候,孟惊鸾的后背忽而被拍了一下,但闻一低沉男声道,“几位,请留步。” 她带头回首看去,只见男人头戴玄色斗笠,身着阔袖圆领灰长袍,腰悬酒葫芦,身后背着粗布行囊,身形欣长清瘦,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黎宁警觉,将两个女子护在身后,“你是何人?” 男人抱剑环胸,声线清冷,语调不带丝毫波澜,“你们不要去神仙岭。若是当真采药有那么容易,此处百两黄金做悬赏,又怎会没有人抢着去。那地方断不是常人随意涉足的,趁早回去罢。” 黎宁和叶佩兰各自对视一眼,只觉得这男人太过轻狂,说话也冷冰冰的,自是十分不忿。孟惊鸾学着样子也抱臂环胸,向那男人一笑,“这位老伯,您劝我们班师回朝,该不会是想着自个儿去吧?别看我年岁小,却是自幼在山里长大的,什么山不曾见识过,怎么偏生这山我去不得?你要是想结伴前去,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带上你……” 男人猛地跨前一步,气势逼人,三人连连倒退,黎宁不由出声道,“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我尚且有人要救,没空同你们饶舌,尔等不听劝告,在山中白送了性命,可不要后悔!”男人端视众人片刻,最后只是冷冷指了指孟惊鸾,一个转身,倏忽间便消失在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中。 “好横的人,头上顶个圈儿,他便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么?” 孟惊鸾道,“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不必理他。我们脚程快一些,不然天黑之前便赶不回来了。对了黎宁,山中免不了有豺狼虎豹,你带了防身的家伙没有?” 黎宁嘿嘿一笑,亮出了家中绝世祖传的硕大镰刀。 “放心吧老大,家伙事儿齐全!” .... 行出百草镇,愈向东去,路愈难行,街道两侧亦逐渐偏僻,路旁杂草丛生,是个将要入山的光景。再行了半个时辰,山路斗折蛇行,逐渐草木渐盛,便是入了传说的神仙岭了。 最初三人有说有笑,谁也没把男人的话过一过耳朵。但是直至孟惊鸾等一行人真的入了神仙岭终中,方才隐约察觉到异常了。 整个神仙岭,都太过静谧。 才进那山间时有一道主岔口,中央竖立了块石碑,上书大字“孤老林”,也不知是不是年岁久远的缘故,朱砂已染就成了暗红的血色。要知道他们几个所在的年家寨子倚仗的是芝麻岭,时值冬日,山里也有极多的野物,大至野鹿野鹳,小至鼠兔,可这神仙岭的树林勾连成片,枝桠缠绕不绝,以至于蔓延百里,遮天蔽日,连那日头的光辉都全然隔绝。 林中寂静无声,半分鸟鸣虫鸣也不见,似乎连叶落都听的分明,且比外面又冷上三分,笼罩着一股子浸润了草木气息的寒意。 黎宁打了个哆嗦,“好冷啊,这儿怎么冷冷清清的,像是个乱坟岗?” 孟惊鸾推了他一把,“少浑说,晦气!”她虽说声音嘹亮,但是心里却也并不是一丝不怯的。然而碍于两人面前,不肯跌了老大的派头。 虚眸瞥过,看见一棵壮硕的参天大树。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黎宁,脱裤子。” “啥???”少年捂胸,连连后退。 孟惊鸾翻了个白眼,“让你脱你就脱,汗巾子解下来给我!” 芝麻岭的习俗,逢本命年是要“摸红”的,有钱的人家缠了红绳挂金锁,没钱的便用汗巾子束腰,说是辟邪,图吉利。 孟惊鸾夺了红绸在手,三两步跑到树前。环抱树干,噌噌噌几声,灵巧地爬到高处,将那红绸系在了树干之上,再一个跃身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从袖中掏出几节断香分给两人,絮絮嘱道,“此乃盘云香,半节便是两刻钟,我们以此香为期,入山是从西而入,我向东,佩兰向南,黎玉你去北面,待香燃尽时,不论有没有找到春生,都原路折回此处,知道了么?” 两个俱点头,一时三人分道扬镳,孟惊鸾脚步轻快,一路疾行,待再回首时,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风声如兽,低吼着席卷略过大片枝叶,哗啦啦一片响声。寒意于是愈发浓烈。孟惊鸾深吸一口气,裹紧了不算厚实的粗麻布衣衫,不时要注意脚下断掉的石径小路,试探着一路前行。 这种感觉又恐惧、又兴奋。连她也说不上来。 忽然掌间有灼痛之感,她蓦然一惊,再看左手,那香不觉间,却是燃尽了。 不觉之间,已经两刻钟了? 孟惊鸾四下张望,忽然心中一紧。 起雾了。 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散开,林间一片迷蒙,恍如神境,又哪里寻得树上的一抹红绸? 这该如何回去? 孟惊鸾只觉额上一层细细冷汗,后脊也微微发冷了。便在预备顺着记忆折回原地时,忽然嗅到一缕苦涩的药香,乍闻辛苦,后味绵长,不由心下微动。 这独特的香,是血灵芝的气味! 血灵芝一片千金,孟惊鸾不由心下微动,虽然此刻山间诡异,可是若能白拾了血灵芝,也算是不枉此行,何况还有百两黄金,爹常年病着,也是个药筒子,得了那钱,便可给他好好请个郎中瞧瞧了。 她抬手拨开层叠树枝,顺着那药香的源头找去,在一片雾茫茫中俯身摸着。忽地有一块突兀没入掌中,盘亘长须,孟惊鸾不由大喜,握住那根须,然而不待她用力,却是已经脱落下来了的,拾起来一看,形如人状,根须瘦削而长,通体暗红颜色,正是血灵芝无疑。 忙宝贝似的收入怀中,她转念一想,又生疑窦,不对啊,这血芝该是生于树根之底的寄生药材,为何会被人丢弃的一般散落在这里? 心中疑惑,她蹲下身定睛细视,这一看不要紧,待看清之后,她吓得整个人咚地坐在了草地上。 那血灵芝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孟惊鸾只觉一颗心差点儿跳了出来。壮了胆再看,一时又惊又喜,那躺着的人,看衣着容貌,可不就是莫名消失的春生么? 心下松了口气,她忙不迭上前道,“喂,春生,春生!你怎能睡在这儿,快醒醒,春生!”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召唤,春生慢慢支撑着,有些僵硬地坐了起来。孟惊鸾笑道,“你不声不响地躺在这儿,可吓死我了,春生,你的血灵芝不要了?” 孤老林寂静无人,早教孟惊鸾心下发怵了,而今一得血灵芝,二见了春生,如何不喜?然而这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喜悦,却在看到春生的正脸时烟消云散。 少年一张惨白的面庞,全然褪尽血色,双目空洞地张开,除了瞳孔中央一点黑,其余地方皆是茫茫灰白。尤为诡异的是,他嘴唇是不正常的紫色,暗红淤肿。脖颈处有三道深深的血痕,黑血已凝结。 他用那一双诡异的白眼睛看了看孟惊鸾,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声,跟着张开了血口,直冲她扑了过来! 第二章 犯傀儡 诈尸?还魂? “啊啊啊啊——” 几乎不曾思索,只为求生,孟惊鸾猛地抽出采香匕首,狠狠捅进春生前胸,噗地一声闷响,浊血喷涌而出,顺着刀锋流淌。 她已吓得三魂没了六魄,掌间触了温热的血,浑身都在颤抖,“春……春生,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孟惊鸾啊!” 按理说匕首捅入肩膀,常人怕是要痛得满地打滚了,可是春生却只是缓慢睁大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她,全白的双目逐渐泛起交错密布的血丝,喉中发出“嗬嗬”地沙哑笑声。旋即一个纵身,再次向孟惊鸾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孟惊鸾架住了春生的两条胳膊,在年家寨中,她的力气是数一数二的大,可是却不能挡住此时此刻发了狂的春生,数声嘶吼之下,她被逼的连连后退,春生的十指指甲尖锐,泛着青紫色,“你再过来,我就不留情了!” 得到的回应是春生冲她哈了一口气,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那股腐臭的气息,只有尸体身上才有! 危机之下,孟惊鸾对着春生胯下狠狠一脚,自己也倒退着踉跄数步,拔出了春生身上的匕首,带出一道浊血,她跌跌撞撞地转身就逃! 瘴气弥漫的森林,此刻已经是伸手难辨五指,入目唯有包围着的层层不绝树干,和脚下乱石丛生的山路。天色已经不觉间暗下来,沉浸于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中。骤风却好似挣脱了牢笼,嘶吼不止地凛冽着。 孟惊鸾跑着跑着,慢慢地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层层叠叠的人影,僵硬的步伐,正向她缓慢地包围而来。 恐惧如同一条巨蟒,顺着后背缓缓爬行,带着寒意游走到胸口。 “老大!”身后忽然传来极熟悉的呼喊,是黎宁的声音!孟惊鸾忙不迭回头,迷雾包围之间,一个身影穿过树林跑了过来,却正是走散已久的黎玉,而他的后面,仍是跟随着无数重叠的,缓慢行来的黑影,僵硬而笨拙,从四面包抄围来。 待孟惊鸾和黎宁并肩而立而立时,周遭已被密密麻麻的身影包围——论衣着,似乎不过是寻常百姓,短衣穿褐,只是褴褛简陋,发丝蓬乱不堪。但是看那行走僵硬的动作,以及惨白面庞,已全不似人类。 黎宁吓得面色煞白,“这是什么东西!?” 孟惊鸾额角一颗冷汗划过,“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想作什么。” “做什么?” “要我们的命啊!”言语间,迎面一人已然逼近到三尺之内,双目白漆漆一片,面上血丝密布,周身恶臭刺鼻。孟惊鸾将心一横,猛地将匕首捅了过去,但闻“噗嗤”皮肉撕裂的响声,刀锋深入胸口,一股浊血喷涌而出! 那行尸一声嘶吼,发狂一般猛冲了上来,孟惊鸾忙不迭转身躲到一棵树后,只听咔地一声,那人尖锐长甲便没入树干,再难动弹。 然而还不曾缓口气,有尖爪已勾住了她后背的衣襟,孟惊鸾猛然一惊,拼命挣扎蹦跳,却如何不能甩脱那人的大力气,一左一右又有两个包围而来。 “黎宁救我!” 伴随话音同时一记沉重响声,她的背后顷刻没了束缚,也不敢回头去看,飞起一脚踹在右侧的那家伙小腹,趁其后退的当口,将手中紧握的攀缘匕首向着左侧扑上来的高壮行尸一阵乱砍! 每一下都溅出发黑而浓稠的浊血来,眼前绽放大片大片的血雾。 那壁厢,黎宁被更多行尸缠着,孟惊鸾咬牙,再次冲进包围圈,一应地抓,撕,砍,劈,踢…凌乱而毫无章法。 杀红了眼睛,她什么也不顾了。 行尸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近乎疯狂的反击震慑,一时间倒也退了三分。趁着这当口,黎宁缓过三分劲儿来,沉声道了句,“老大,别打了,先跑!”一把拽过孟惊鸾夺路而逃。 在这密密匝匝的孤老林间逃生,尤其还是暗夜之中,几乎全然看不清脚下的石径通向何处,两个人只顾一味地横冲直撞。 呼啸盘旋的风声掩去了一切。孟惊鸾感觉眼眶一阵火热,两行泪顺着脸颊流淌到下颚,再滑进脖颈。 她怕了。 为什么偏要以身试险?为何半分也未曾留心那个男人的话? “对了老大,我方才寻了一座寺庙,我们且先去那里避避风头,待天亮了再做打算?”黎宁相对之下还算镇定,孟惊鸾思忖片刻道,“若是那寺庙中也被……”说着把头摇了一摇,“罢了,总比外面等死的强!走!” 两人在林间寻摸不多时,倒果真见一破旧荒庙,矗立在黑夜之中,周遭树林略微稀疏。寺庙似乎断了香火很久了,那两人合抱的红漆木门破旧不堪,推开便是至极沉重响声,掀起厚厚尘土,四下飞扬。 “别杀我...别杀我!别过来!”孟惊鸾呛得直咳嗽,忽而听闻一把熟悉女声,又惊又喜,“佩兰,是你?果真是你么?” 三人重逢,对面相望,孟惊鸾恨不得抱着叶佩兰大哭一场。倒是黎宁神色未定,不知想了些什么。兀自起身,直奔供台而去,“我实在渴的厉害,也不知这茶壶里有没有水?” 孟惊鸾划了随身的火折子照明,只见中央的供桌上同样供奉着一个石像,隐约可见是个道人,眉眼端肃威严,手执拂尘,道袍席地。 她怔怔地看着道人的石像,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好似许久之前曾在何处见过一般。 轰隆隆—— 突然传来沉重巨响,三个人俱是一惊,齐齐循声望去,那祠堂角落竟开了一石板,孟惊鸾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突然出现的一方暗门洞口,俯下身凑近一看,石阶蜿蜒向下,不知通往何处,有细微烛火,隐约闪烁其间。 “老大,你要干什么?” “我且下去看看。”孟惊鸾低声道,“此处没有吃的,没有水,我三人撑不了多久。门那么破,随时都危险。” 一面说着,一手执了那供台上的油灯,一手扶了石板,步步拾级而下。 一面说着,一手执了那供台上的油灯,一手扶了石板,步步拾级而下。 扑面而来寒意逐渐笼罩整个身躯,随着愈深入,而愈加浓烈。石阶很长,曲折蜿蜒,陡峭向下,两侧闪烁的倒也有烛火,只是极黯淡,并不能照明前路,只是冲淡少许黑暗。静谧之下,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得分明。 尽头处是一扇太极门。孟惊鸾懊恼不已:莫非这是一道绝路? 她抬手摸了上去,试图找出关窍。那太极却突然发出沉重而缓慢地响动,门骤然大开。还未待孟惊鸾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被迎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了进去! 砰! 传来身体与地面相撞地沉重响声,孟惊鸾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未待她站立起来,胳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去——那竟是一个娃娃的头颅,只是没有皮肉,唯有魂灵般半虚半实的影子! 就算是出身私塾之家,自幼看多了奇闻诡事,她又哪里亲眼见过这般鬼物?惊惧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整条胳膊抡圆了就是一通乱甩,谁知那鬼灵娃娃竟真的被她大力甩脱出去,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地哭喊。 紧跟着,四周就好像为之应和一般,突然响起的是无数诡异的声音,有的像是在仰天长啸,有的似怒气狂吼,有的如低泣呜咽……或长或短,交织回荡不绝。 孟惊鸾惶然抬了头,下意识地打量四周。 仿佛是置身于大片丛林之中……不,确切来说,应该唯有一棵树独木成林,它垂下的无数枝蔓交错缠绕,好似成精一般肆意生长,扎根,再成树,终成林。如此盘垣衍生,举目便皆是藤蔓的分枝。而那藤蔓之间,竟然有幽绿幽绿的火焰在闪烁,如同……野狼的眼眸。 “杀了她!”“...杀了她!”一缕一缕白烟逐渐汇聚,凝成骷髅一样人的面庞,拖着长尾游荡,愈来愈多。带着凄厉的尖啸,尽数穿过那些缠绕的藤蔓,向她围来! 孟惊鸾早吓得是面无血色,绝望地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完了,她想。 嗖! 忽而有箭声穿破长空,呼啸而来,她本紧紧地闭眼抱头,此刻闻声陡然睁开眼,却见一道黑影如翎羽一般,直直穿透了逼近的幽魂,那幽魂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整个身体便迅速地淡去。 孟惊鸾怔在原地。 如此绝境,谁在帮她? 嗖!嗖!嗖! 又是几声箭响,迅捷黑影如刃一般,弹无虚发。那幽魂饶是四下窜逃,仍免不过一个一个被射中,惨叫着消逝殆尽。剩余的些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遁入地下,再无踪影。 “皇天菩萨,玉帝老爷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九八十一,急急如律令……”孟惊鸾哆哆嗦嗦地念着咒,只听得一记缥缈男声远远传入耳中。 “进来吧...” 那声音仿佛带着蛊惑,她感受到自己好像受到了召唤一般,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顺着声音的源头寻去。不断地拨开一层层缠绕纷杂的藤蔓,脚下的路是一条红砖石径,愈来愈窄。直至眼前一切不再被藤蔓束缚,她才蓦然惊住了。 在石径尽处,是这独木成林巨树的盘亘的树根,两人不能合抱。 树干之粗之壮硕,真可谓她平生从不曾见,华盖冠顶,森然翠绿,垂下的藤蔓盘节生根,有幽幽磷光浮现其间。 而那些好像有了生命的藤蔓中,竟绑缚着一个男人! 和孟惊鸾的狼狈落魄全然不同,男人着一身广袖云纹玄色长袍,外罩墨色纱衣,青丝以银冠高高别作脑后。黛眉修目,鼻若悬胆,口之未启,笑意先闻,整张脸阴柔而细致,教人见而难忘。 他抬起俊秀飞扬的黑眼睛,冲孟惊鸾微微一笑。 “不料能与姑娘在此处相遇,在下苏遣。” 第三章 又绝境 这一把低沉男声款款道来,孟惊鸾只觉心跳如鼓,不觉涨红了脸,她那身布衣已经在数番折腾下褴褛不堪,“我是...采药来的。” 苏遣复而关切道,“怨灵可有伤到你?” “没有,没有。方才……是你救了我?”孟惊鸾低头呐呐道,“多谢苏公子相救之恩。” 男人含笑应道,“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何况我与你同样被困于此,相识也算是有缘。” 他的双腕被一字吊起,指粗的藤蔓衍生,又缠绕过腹部数圈,而脚下竟有一个硕大的法阵,迅速流转着金光,阵中有符文若隐若现,孟惊鸾注意到,每一次符文亮起,男人的脸色便随之苍白,眉头亦痛苦蹙起,不由得开口问道,“公子,你那么厉害,能对付那怨灵,为何也会被困在这里呢?” 苏遣淡淡一笑,“此阵为陈老道布下,若非后继弟子,恐怕难得解法。”此话一出,他心中却微微一动,“姑娘,你打开了通灵太极门?你一个人么?” “可是那个有阴阳鱼的大石门么?那又有什么稀奇的,我轻轻一转,它便开了!” 苏遣黝黑眸中一点点积蓄着喜色,唇微微翘起,“竟是天不亡我,天不亡我!”他闭目深思片刻,和煦笑道,“这位姑娘,你可否上前来,试试能不能入这法阵之中?” 孟惊鸾双手护胸,倒退数步,“公子、你,你开玩笑啊?你这么厉害都出不来,那我若是进去了,岂不是得陪你搭上一辈子?” 苏遣摇头,“不会的,这法阵只能困住我们这些修行者,对尔等顶不过制衡一二。你且放松精气,闭目凝神,我为你渡一脉真元。”他的言辞恳切,“若你能破这法阵,我担保你我二人,平安离开此处!” 暂且不论孟惊鸾对这一位黑袍公子是敬是畏,男人开出的条件却足以叫她心动,在这诡异之地被困了那么久,叶佩兰和黎宁还在上头等她的消息呢!孟惊鸾沉思数秒,点了点头,“我愿与公子一试!” 苏遣大喜过望,“我没有看错人,姑娘果真好胆识。你且上前来。” 孟惊鸾依言而行,只见他掌心有暗色的雾气窜流涌动,在十指萦绕,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是放松神志,只得闭上双眼,然而不过片刻,一股阴凉之气缓缓侵入胸口,接着游走四肢,血液之中似乎充满力量一般。她亦不再生疑,到了法阵边缘,咬咬牙,一步踏了进去。 在迈进法阵的一瞬间,孟惊鸾已经做了最坏的预见,然而她想象之中的万丈金光突然迸发,将自己粉身碎骨并却通通没有发生,法阵极快飞旋起来,那符文般的花纹却似扭曲了一样,明灭不定地狂闪着, 耳畔一片细微的“嗡嗡”声。她的眼前被迅速流转的金光照得眩晕,只觉狂风骤起,周遭的无数枝叶藤蔓好似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在风中凌厉狂舞! “快斩断藤蔓!” 然而孟惊鸾在这狂风之中,只觉得脚跟都要不稳了,哪里敢睁眼?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我,我不敢啊……它太吓人了……” 苏遣急的眉头紧蹙,“一会儿法阵恢复原状,你我都出不去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孟惊鸾忙不迭抽出采香的匕首,横七竖八一阵乱砍,奈何这藤蔓坚韧无比,刀刀下去,得到的回应只有迟钝的闷声,凭她如何用力,只是毫发无损,“公子,我都说了我不行的——现下这如何是好!?”眼见法阵一点一点地恢复原状,她急的已快哭了出来。 苏遣神色绝不比她镇静上几分,整张脸笼在震惊与焦灼之中,口中喃喃道,“不会的,能打开通天门的人,怎么可能破不得陈老道的阵呢?通灵…血媒……”他眼中忽而微微一亮,夺过孟惊鸾的手腕,指锋带过,凌光一现,顷刻之间血珠子滴落下来。 孟惊鸾吓了一跳,未待她苏遣这么做的用意只见那血融入藤蔓,顷刻蒸腾起来,嘶嘶有声。藤蔓好像承受了巨大痛苦,不得不退缩回去几分,苏遣得见,不由大喜,瞬间挣脱了左臂,口中喝道,“果然如此!”他五指虚张,而复一收,周遭腾起浓稠黑雾,亦开始侵蚀这疯狂挣扎的藤蔓。 孟惊鸾心下好似懂了什么,咬牙照着自己手臂又是一刀,这一下来的足够狠,血流喷涌而出,滴落藤蔓上。那藤蔓受惊一般,好像垂死挣扎,突然疯狂生长起来,瞬间遮蔽了两人的视线。 苏遣瞠目结舌,“该死...你的血也压不住它!” 孟惊鸾身处法阵之中,自然充分明白这个中危急,她双手鲜血淋漓,直接紧紧握住了藤蔓的根,任凭它如何扭曲挣扎,死也不撒手。 这给了苏遣挣脱的机会,几番运功之下,终于将周身捆绑的藤蔓削断,一把扣住孟惊鸾的手腕,飞身跃出那法阵,先才灿烈明亮的法阵之光,逐渐黯淡消逝。那壮硕藤蔓好似失去了生命的源头,再无适才的疯狂生机,缓缓垂了下,慢慢褪色枯黄,直至枯萎。 孟惊鸾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苏遣忙扶住她的肩膀。“小恩人此番相救,苏遣毕生不忘。” 他的手细白,保养有度,却无一丝温热气息,不似生人温度。孟惊鸾微微瑟缩了一下,“无妨,你我快些上去吧,我的同伴还在等我。” 两人原路折回。一路上苏遣盘问了两句她的家室,孟惊鸾便一一如实相告,生在山间,自幼没娘,爹是教书先生,古板又迂腐…苏遣始终耐心听着,面上不露一丝轻慢之色,不时微笑应和。 “我现在很担心爹,爹估计也很担心我,待出了这个鬼地方,一定要快点儿回去...”孟惊鸾一面絮絮说着,忽然侧耳顿步,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陡然变色,“不好,——是佩兰他们!” 她心中大惊,莫非行尸已经破门而入?!那两人岂非... 几步跑回祠堂,只见黎宁和叶佩兰撕打在了一起,两个人俱滚落在地上。烛台,贡盘翻了一地。 叶佩兰看见孟惊鸾要上前,忙出声叫道,“老大,黎宁已经毒发了,他不会认得你的!你快走!” 也就在此刻,黎宁忽而回了头,阴恻恻地瞧了过来,面上血丝密布,双目一片空洞白色,喉中古怪地笑了两声,舔一舔獠牙,又向孟惊鸾飞扑过来,直奔颈间咬去! 孟惊鸾哪里见得黎玉这般模样?一时也应了急中生智的话,一把抓起地上烛台挡在面前,黎玉猛地啃了上去,咔地一声脆响,那寸把烛台竟生生给他咬断。叶佩兰慌的六神无主,几步冲上前来,死死抓着黎玉腰间束带,孟惊鸾趁势抄起蒲团砸在黎玉脸上…… “公子!公子救命啊!”三人僵持不下,孟惊鸾眼见黎宁已经扑倒了叶佩兰,不由急得大喝,苏遣站在远处,眯起一双极黑的眼睛,抬手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黎宁脖颈周遭忽而腾起黑雾,只听砰地一声,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血花如柱,瞬间绽放! 剩余那半截无头身躯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一颗头颅直直滚向了供台。四肢微微抽搐片刻,不动了。 污血飞溅到叶佩兰那张原本白皙柔美的面庞上,映着她吓到失神的双眼,显得有那么一丝可怖,孟惊鸾生生咽了一口唾沫,惊呆了。说实话,抛开方才在阵中出手那一节不谈,她万万不会想到苏遣会直接出手杀人。杀的还是她同乡至亲。 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抖抖索索从衣兜里掏出一方粗麻布帕,替叶佩兰擦血。 苏遣径自迈过那一大滩血,语气云淡风轻,“小恩人,我们该走了。” 叶佩兰不可置信地望着黑袍男人,他的面上毫无一丝面对生杀的波澜,“你...你杀了黎宁?” 苏遣闻声微微折身,神色依旧温文尔雅,平静地陈述道,“姑娘,在他变成行尸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恕我直言,倘若我们不快一些出去,恐怕会落得相同的下场。” 话虽冷酷,无不道理,孟惊鸾强按悲痛,一面搀扶了叶佩兰起身,好言劝道,“苏公子说的话也不错,佩兰,我们总要先出去才是。”临走之前,苏遣冷冷地瞥了一眼庙中的石像,微露冷色,抬手一击,黑雾所至,石像轰然倒地。 彼时已是黎明破晓,然而林中仍旧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白雾,同一股湿冷的草木腐烂的气息。山林之中横七竖八的伸展的躯干,宛如垂死之人的骨架,徒劳地伸展交叠。 神仙岭,宛如死亡谷。 孟惊鸾搀扶着叶佩兰,缓慢地跟在苏遣身后。她心中无限哀痛,却不敢袒露于外,这般精神憔悴,也便无心顾忌脚下的路了。突然间被什么绊住了脚步,她低头一看,顿时失色。 一只森白的手从土中探出,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腕! 她下意识地推开了叶佩兰。那只腐手在一阵挣扎之后,探出头颅来,正如同他们先才在孤老林中遇到的行尸无二,甚至说更加可怖——大半张脸庞腐蚀殆尽,覆上一层黑亮的尸油,白漆眼珠晃悠悠地挂着眼眶上,满口狰狞獠牙,已不似人形。 “苏公子!”孟惊鸾丝毫不敢动弹,忙出声叫了行走在前的苏遣,苏遣回头,只见她被行尸缠住,喝道,“好大胆!” 他屈指一弹,黑箭破空而出,正射入那行尸眼窝之中,说来也奇,被孟惊鸾等人用匕首猛砍的行尸感受不到丝毫痛觉,却被那黑箭腐蚀,不住地发出哀嚎嘶声,孟惊鸾挣脱束缚,再四下一看,心中不由得绝望。 四下如同受到了某种召唤,行尸一个一个破土而出,僵硬地扭动着脖颈,在左右环视一圈同伴之后,齐齐将目光聚拢在他们三人身上。 为首的行尸一声沉闷地,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嘶吼,其他行尸跟着缓慢举起双臂,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迫而来。 咚!咚!咚! 沉重的落地声宛如致命的鼓点,在孟惊鸾耳畔放大了千百倍,她倒退了两步,和苏遣、叶佩兰比肩而立,然后便再也退无可退了。 两个精疲力尽的弱女子,一个神秘的修行者,却要面对数不尽的行尸,这,方才是真正的绝境。 第四章 修罗骨 叶佩兰已忘了什么是害怕,睁着一双大眼睛,双目空洞无神,孟惊鸾则恰之相反,她还没失去神志,经历了方才通天门后的一切,见证了黎宁的死之后,她更想活着! “苏公子,”她的目光锁定在苏遣身上,感觉吐出每一个字都分外沉重,“我们,还有没有活路?” 苏遣凝目,“有倒是有。只是代价会很大。你还记得适才那缚灵藤,是以你的血为媒么?若你愿意,我可放手一搏。” 孟惊鸾只短暂思忖了一瞬间,便不假思索答应道,“好。”她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叶佩兰,“若我失血过多而死,望公子将她带回年家寨。” 吼——! 两人短暂的交谈被一声嘶吼打断,只见两个行尸一左一右,袭裹着一股腥风,冲着三人飞扑而来,苏遣把唇微勾,断喝道,“来的好!”他袖中变出寸长短匕,照着孟惊鸾手腕来上一刀,登下伤口立现,鲜血飞溅而出,却不曾落地,被他控制于掌心,五指一张,化作数缕黑雾缭绕的红线,如长鞭般破空而去,缠上了那行尸的脖颈,四肢,猛地一收,一具完整的躯体登时四分五裂,头颅合着五脏六腑散落一地,血流迸溅而出! 没有挣扎,没有逃脱的余地,几具行尸变成了整整齐齐的血淋淋的肉块。 叶佩兰吓得一声凄厉尖叫,孟惊鸾面色煞白,强忍着没出声——两人不过是山间出来的娃娃,又何曾亲眼目睹这血腥至极的场面? 苏遣却凭空一跃在树冠之顶,高高临下,引了孟惊鸾的一脉细细血流,在手腕中央一团黑雾翻转间,化作千丝万缕的红线,线的一端缠绕在他十指间,另一端四下迸射而去,缠住不断逼迫而来的行尸,口中喝一句,“起!” 只是顷刻间,四下的行尸一具接一具爆裂开来,炸出一大团血雾,周围尽是绝望的嘶吼声。而每一个行尸被杀,都会多出一缕拖着长尾的黑气,重归苏起掌中,被他吸食殆尽。 杀!杀!杀! 苏遣眸中血光大盛,周遭黑气萦身,一袭广袖玄袍迎风猎猎,十指如花般收合交叠,复而绽放,不断地进行毫无悬念地猎杀,不断地汲取行尸的一缕精魄,直至周遭再无生息。整个孤老林中弥漫着近乎溺死人的血腥。满地尽是残尸断骸。 结束了。 孟惊鸾失了太多血,整张脸色惨白的不像话,在苏遣收功的一刹那,整个人如释重负般瘫倒在地。 苏遣忙几步赶了上来,作势要扶起她,关切问道,“小恩人可还无恙?” 她已然没什么多余的力气答话,嘴唇泛起灰白,双颊亦无血色,缓了大半日,才勉力笑道,“...还撑得住,就是有点疼..” 叶佩兰也终于从那屠杀之中回过些神来,上前代苏遣搀扶住她,不由得疑惑道,“惊鸾,为何你的血可以除掉这行尸?” 苏遣微微拧眉,闻言答道,“处子之血,纯阴皆可。只是若用了姑娘的,岂非又要疑心于我么?” 把叶佩兰噎得没了声,孟惊鸾怕二人再起争端,忙道,“苏公子,你别怪她,我们不过是怕得紧了。还是快走出去再说,这地方诡异,一会子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再要我一次血,那才是真的不行了。” 苏遣淡笑一声,不再接话,兀自行走在前。 叶佩兰杵着一根粗树枝作拐杖,同孟惊鸾相扶着于密密匝匝的林中并肩而行,苏遣脚程快,身形轻盈,不多时三人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叶佩兰方才附耳对孟惊鸾悄声道,“惊鸾,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苏公子,有哪里奇怪得紧?” 孟惊鸾闻言一怔,她这话儿一出,不由得便教自己想到不久之前苏遣被困在阵法中,诱她入阵,虽说承诺了“法阵伤不到自己”,却也没提前说“你可能同被困在法阵中”,好吧,这且权做是他困得太久,急于脱身,也是人之常情。可方才那把狠戾的手段——在屠杀行尸的时候,苏遣面上那般云淡风轻,就好像…… 他的周身都带着一股阴气。即使面上笑如春风,也不能掩盖。 孟惊鸾思忖良久,小声劝道,“人家通异术,不与咱们相同也是应该的。而今还需倚仗他出这么个鬼地方呢。你我能怎样啊?” 叶佩兰又红了眼眶,“可他杀了黎宁啊。” 孟惊鸾何尝忘记了?又是痛,又是懊悔,把自己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声调也低沉下来,“佩兰,黎宁毒发,已经救不回来了……若非苏遣出手,焉知死的不是你我?”她鼻头一酸,前方的苏遣忽然停了下来,两个人忙不迭噤了声,只道是他听到了,面面相觑,各是忐忑。 苏遣回首,语气不辨喜怒,“又有人来了。” 孟惊鸾和叶佩兰几步追了上去,紧跟在苏遣身后,心再次跟着悬起。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倾耳细听,半晌无言,叶佩兰低声嘟哝,“哪有甚么——”被孟惊鸾抬手止住,林中似乎窸窸窣窣,逐渐现了脚步声。 伴随着还有依稀的人声呼喊。 孟惊鸾又听片刻,面上浮现喜色,几乎不可置信似的,“好像是咱寨子里的人呢!?” 叶佩兰也惊喜交加,两个人一面高声应和着,争先恐后急奔过去,苏遣一人留在了原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逐渐消逝在林间的背影,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拨弄着小指的白骨尾环,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随了上去。 来寻孟惊鸾她们的正是年家寨一干人,只见两个灰头土脸的娃儿一路狂奔而来,起初不明情况,几个壮丁纷纷举了家伙,待认清来人,才纷纷围上,彼此厮认过了,一时间尽是劫后余生惊喜,怎叫个激动难言。 叶佩兰一头滚进自家娘亲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孟惊鸾四下寻不到孟成玉的身影,心下不由疑惑,突然被越众而出的妇人一把拉过,听她急切问道,“孟丫头,我家黎宁呢,我家黎宁呢?他不是同你们一起么?” 孟惊鸾一怔,心中重逢的喜悦霎时冲淡大半,“黎宁他……他……” 叶佩兰不由得放声大哭道,“黎宁死了——” 此言一出,乡人尽皆失色,举众哗然。 又闻窸窸窣窣一阵响,林间走出一黑衣男子来,那些个村夫并不识得苏遣,只见他广袖玄袍,缓步而来,举止颇有逼人之势,不由得纷纷警惕,各自举了防身的物什。 孟惊鸾忙跃步横在众人中间,向着为首的东叔解释道,“二叔叔,这位公子……他通晓异术,方才救了我们一命,也是这孤老林中的被困者。” 苏遣露出和气神色,目光细细越过众人,于是那点笑更显深意,“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黎宁的娘几步迎上去,抬手要抓苏遣的衣袖,被他不着痕迹避过,只一叠声地问道,“我家黎宁呢?他在何处?” 叶佩兰更放悲声,孟惊鸾沉默难言,这话只得由苏遣来说,“我不知什么黎宁。有一个男娃儿中了尸毒,暴起伤人……”他目光毫不避闪地端视着面前的妇人,轻描淡写道,“我杀了。” 几个围着他的年家寨的汉子登下骚动起来,有的已经想上前指点,孟惊鸾急得不住,急冲冲伸手去拦,一面不住解释着,“诸位,诸位叔伯别动气,这其中有误会!” 黎宁的娘已大声嚎哭起来,给几个妇人死死拉着,东叔眼神沉下,紧紧抿唇,“这么说,春生,也是你杀的?” 苏遣面上已无笑意,眉头稍蹙着睨视他,黑眼睛里分辨不出是喜是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冷冷回身,“我耗尽精元,为了救这两个女孩儿,你们却毫不领情,反挑我的错处,黎宁是我杀的,杀一保二,不对么?” “苏公子!你…你怎么…”孟惊鸾额上已是一层汗,她万料不到自家乡亲会同苏遣争执不下,更想不到苏遣竟然不辩一句,毫无顾忌地揽了罪责——那些个山间汉子生性莽直,又怎么会细细品味他话几分真,几分假? 谁知不待她解释,叶佩兰抹一把泪,几步越众而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杀黎宁是迫不得已就罢了,方才以惊鸾的血作引子,可曾顾及她的死活?” 一时间连孟惊鸾也怔了。 苏遣...想让她死? 苏遣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只是双目眯起,丝丝缕缕透出寒意来,“小美人,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忘恩负义可不好。” 这话威胁之意已颇浓,那些男人家按耐不住的,已抄了野调指着苏起叫骂起来,东叔未动粗,只是冷冷瞪苏遣,在他看来,这顶也不过是个空有皮囊,卖弄玄虚的术士罢了,“你敢动叶丫头一下试试看!” 苏遣白皙阴柔的面上浮现一丝阴冷笑纹,整个人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陡然于叶佩兰身后再现,掐着她的脖颈微微收紧。 甚至还未听到半声惨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是被捏碎了一般——化作齑粉,飘散于空中! 他嗅闻过指尖的末端,好似极满足的样子,在一众人沉浸于惊愕的寂静中,转向孟惊鸾,“小恩人,这伙人不识好歹,真是教我生气啊。”微睁了双目,偏头笑道,“全杀了吧?你说呢?” 第五章 血满门 孟惊鸾听到源自胸腔之中的巨震,耳边仿佛悬了一颗心脏,每一次鼓胀、缩紧都带动着四周空气。咚、咚、咚... 沉寂了数秒之后,她突然一声嘶吼,拼命扑上前去,想抓着苏遣周遭虚空的一切,“佩兰,佩兰!佩兰!” 当意识到叶佩兰的的确确是那样轻易地消逝时,她的双目慢慢血红,抬手指着苏遣,“你——”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仿佛被抽了魂魄,她的脑中一片茫茫,眼前绽开大片血红色,那是春生的,是黎宁临死前的挣扎,又仿佛佩兰对她微微一笑,待伸手去触摸,只有虚无…… 她看到东叔平举砍刀,一刀斩在苏遣的喉间。顷刻有大片大片黑雾溢出。心中猛然一颤,不知是战栗抑或复仇快感——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苏遣只是握住了那把刀,面上一丝一毫痛色也不见,狂风骤起,他发丝如墨,只衬得一张脸庞森然阴狠,“凭尔等区区凡人,想杀我?”将刀一转,夺在手中,五指抚摸着铁柄,他大笑出声,“可惜我已是不死之身!” 孟惊鸾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见周遭的乡亲一股脑蜂拥了上去,耳畔夹杂着呼喊和咒骂,被围在中央的男人双臂一举,忽而抖出细细的红线来。 她眼睁睁瞧着那千丝万缕的红线缠绕,缚住所有人的身躯,起初尚且有人费力挣脱,而那红线愈来愈紧,仿佛要生生勒进骨血,已无人敢挣扎,几个汉子强忍着,那些妇人却已忍不住疾声呼痛起来! 几步冲上前去,她疯狂撕扯着那看似不过发丝粗细的红线,直至十指勒出血痕,到底是孩子家几番无果,终于颓然坐在地上,泪珠子争先恐后滚落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只是凡夫俗子,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苏遣面上眉头轻蹙,已浮出怜惜之色。 “怎么就哭了?他们是凡人,生死无关紧要。我想要的唯小恩人一个。”图穷匕见,他终于不必遮掩了,于是笑也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你随我走,我不再伤一个人。何如?” 孟惊鸾慢慢地起身,擦掉眼泪,心下主意已定,“我随你走,也无不可,只是你要平安送他们回寨中,我才能放心。” 苏遣讶然似的略一挑眉,“小恩人要同我讲条件么?” 他低低一笑,“无需交换什么,我一样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你拿什么同我讲呢?” 孟惊鸾亦笑了,一张混着泥土血迹的脸上,唯有双目灼灼有光,“我拿我的命。”她手腕一翻,匕首已横在颈上,“信不信,全由你。” 苏遣顺目,眼中别有深意,良久勾唇一笑,“可以。” 青山之间,云雾缭绕,竹楼高低,傍水而立,红木寨门,上书年家寨。 寨门后已聚集了大片族人——起先是春生的失踪,紧跟着孟惊鸾一干人彻夜不归,那些去寻找的亲眷,壮丁也没了音讯。此事传遍上下,连族长亦惊动了,领着老少,乌压压地聚集在寨门前。 苏遣的目光缓缓扫视人群,面上不起一丝波澜,良久开口,“这穷山僻壤,弹丸之地,不该是困你一生的囚笼。”他垂首叹气,“随我回归圣域,你便会会知晓,三界之间,天下之土,大得很呢。” 孟惊鸾打量着生活了十余年的寨子,打量着眼前熟知的高脚竹楼,山水草木,心中极尽不舍,眼底不由得酸涩起来。 如果她有那么一丝一毫选择的余地,她绝不会选择跟这个魔头去。可是事已至此,毫无退路了。 “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转身,就在苏遣行出数步时,耳畔忽然一道疾风飚飞,她只觉眼前倏忽一晃,便见一根物什直直捣在苏遣身后,只听砰地一声闷响,猛地贯穿于左肩,一瞬间迸发出大团大团的黑色雾气来,待定睛细视,她不由得惊诧——那原不是别物,竟是寨主一直不离身的桃木杖! 苏遣身影微微一晃,整张脸庞倏然变色,惊怒之下回头,正对上老寨主如炯目光,听他一字一句沉声道,“孟先生早料年家寨遭有此劫,想不到今日便来了,若由得你带了孟丫头去,将我们这一干老家伙颜面置于何地!”他将手一挥,那拐杖破空而去,复归掌中,此话一落,年家寨其他族人便将孟惊鸾簇拥其中,紧紧拥护,各自持了钉耙榔锄,怒目以对。 苏遣面色苍白,无一丝一毫常人应有的血色,那双眼睛黑到深处,如幽幽深渊。 他捂着胸口半晌,缓慢抬头时,已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休说是夺一个女子,便是将你这寨子尽数覆灭,也不过在鼓掌之间,谁又拦得住我?!” 乍然风起,那一袭广袖玄袍的后摆便迎风放肆地凌舞起来。他只觉先才同孟惊鸾认真商讨,便如同和一群蝼蚁之辈耍弄,实在可笑。什么人命,会有他圣域魔师的命珍贵么? 这方才是他真正该有的修罗相。 也就在他话音落地同时,身后大片族人早已耐不住,怒喝纷杂而起,一大片人乌泱泱冲将上来。孟惊鸾只觉心跳悸动,一下紧似一下地剧烈,她的胸口隐隐作痛,脑仁儿也是,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她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预感。 不,不会的,老寨主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苏遣面对疯狂冲来的人群,面对厉声喝骂和狰狞怒色,始终岿然不动,却在那为首的壮汉逼近于寸尺之时,一晃身影,消逝空中。 众人前前后后停了下来,茫然四顾,那数丈红漆寨门之外,空空如也。 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孟惊鸾眼皮猛跳,心头却丝毫不敢庆幸,电光石火间想到不久前经历的什么,猛地一瞪眼,厉声喝道,“大家快让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猛然拔高,甚至尖锐到变了调,“快让开啊!” 然而,已经迟了。 空中不知以何处为源头,忽然飞来黑色箭羽,密密麻麻宛如蝗虫过境,仿佛要撕裂风声。 倾落如注,惨叫四起。 她只见得身旁的族人,不断被射中,那箭没入皮肉之中,瞬间黑雾腾腾,一个接一个身影中箭倒下,然而那些人却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跪倒在地,痛苦无比挣扎。大片大片腐蚀皮肉的声音,如同巨蟒吐信,是让人深寒入骨的嘶声。 “素娘……”孟惊鸾惊慌失措地躲着箭雨,狼狈地奔逃,忽然发现佩兰的娘亲也中一箭,忙不迭几步跑上前扶她,就在几步之遥的时候,那平素温婉的妇人突然叫出声来,尖锐凄厉,五官都扭曲做一团。 ——嘭。 是爆裂的声音。 孟惊鸾无意识退后两步,眼前绽放一大团血雾,方才还是好好的族人,就像是丢到了平日里粉碎竹子的大瓮之中,被榨成了一团肉泥喷溅而出,周遭每一个倒地的族人,尖叫哭喊此起彼伏,随即,血花盛放。 就在孟惊鸾的四周,头颅残骸,尸横遍地,血浆脏器,汇聚成滩。 年家寨已不是年家寨,是人间炼狱。她攥着满掌黏腻的血,嗅闻着空中几乎溺死人的浓烈的血腥味道,仿佛被抽尽灵魂,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幸存的众人还在奔逃地奔逃,哭喊地哭喊,举目皆是无措的面庞,强行将她的思绪拉回残酷清醒中。 地上的血流忽然之间汇聚起来,直冲天际。只见浓云汇聚的暗沉天色下,空中血海翻滚,那一袭黑袍缓缓现出身来,用漠然的面庞俯瞰着一切,手中还挟持着生死未知的老族长。 苏遣的声音如同从云间传来,缥缈而空洞,“为我重归圣域献出三魂六魄,是你们的荣幸啊。”他从袖中现出一方骷髅手杖,“不过,你们死的太迟了,我已等不耐烦了。” 那方骷髅手杖轻轻一指,先才孟惊鸾在五老林中所见的幽灵魂魄便争先恐后地,从骷髅燃着鬼火的眼中流窜而出,扑向四下奔逃的人群。 孟惊鸾双目充血,恨意已滔天而起,同胸腔涌动的悲痛融在一处,化成嘶吼,“苏遣!你混账,你恩将仇报!你滚下来啊!千般万般的错因我而起,你倒是冲着我来啊!” 她的目光一轮,只见老族长被苏遣吊在空中,身躯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掉落下来,粉身碎骨。后半句再无底气敢说出口,泪水先滂沱而下。 她面朝男人跪了下来,仿佛置身于蝼蚁般的尘埃中,“你放了他吧……求你放了他们吧……你杀了我好了…” 苏遣飞身落地,身后的黑衣大片展放,仿佛从地域深处行来。 他高高俯瞰着,向孟惊鸾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依旧细长莹白,指端泛着浅青色,仿佛从未过沾惹半分血腥。 孟惊鸾慢慢抬起胳膊,五指止不住地发颤。 便在要搭上苏遣的手时,耳畔忽而响起一道男声,遥遥传来,却如灌顶般清晰响彻。 “魔头,你造孽够了么!” 第六章 萍水逢 孟惊鸾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混沌着,只知自己意识朦朦胧胧,似乎沉堕于虚无之中,好像谁在叫它——这把声音分明自遥远处传来,为何入耳落得分明,又仿佛似曾相识? 年家寨的那一切在眼前逐一闪现—— 苏遣飞身退离她两步,长眉一攢,口中冷冷喝道,“何人鬼祟在暗处,还不现身?” 远远地现了人影。迅捷而缥缈地,如同点水飞鸟,不多时已明晰可见。 仍是那身宽大的灰布棉袍,一方斗笠,飞纱飘扬。 苏遣此刻吸尽那山中腐尸的阴气,更兼无数族人的精元,功法大成,整个人煞气十足,那方白骨手杖粼粼鬼火闪烁。空中一招,便有无数冤魂从鬼眼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然后呢? 两人交起手来,不过三两招,苏遣弃了那男人不顾,竟飞身赶来杀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必妄想!”十指那么长,又尖,眼见死死掐着她的喉咙…… 孟惊鸾从尖叫中猛地睁开眼睛,护着颈子,整个人连滚带爬地跌落在地上,“不……不,别要杀我!别要杀我!我……” 周遭一片沉寂。 她护着头,整个人蜷缩成球,在细弱的虫鸣之中逐渐回神。 慢慢地抬起脸来观望四周——绿荫如幕,高大而壮硕的树木参天生长,华盖层叠,虽是密林,然而这树林之间鸟啼婉转,幽静恬淡,全不似五老林的诡异之色。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茫然。 她这是……还活着? 孟惊鸾展开了双手,指缝全是乌黑的泥泞,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在同样不怎么干净的衣襟上蹭了一蹭,扶着树干想要爬起来。然而数日滴水未进,周身竟是一丝力气也提不出,她刚刚摇摇晃晃地起身,又猛地跌了下去。 恍惚间嗅到了清苦的气味,她转了个身,见不远处架着篝火,有个黑乎乎的小瓷罐,咕噜咕噜地不知炖着什么。 篝火旁几个不知名的小果子,煞是鲜红可爱。 孟惊鸾饥渴交加,眼睛早冒了绿光,不由分说地爬了过去,将野果攥在了手里,在衣服上胡乱蹭了一下,胡乱便要往嘴里填,身后忽而一把低沉男声,“那是药材,未入药是有毒的。吃了必死。” 孟惊手一抖,几个果子全滚在地上。嘴里那一颗也喷了出来。 “你……你是何人?” 麻衣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来,“郎中。” 孟惊鸾双目空空,似乎在费力地回忆。 男人掷来一个布兜子,孟惊鸾接过在怀,拆开了一瞧,水囊,饼子,还有几片肉,一时间全也顾不得了,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那副模样,活似大饥荒年代逃出的难民。 实际上,也的确是难民了。 风卷残云般用过了饭,她终于有了点力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适才那般样子何其粗鲁,委实不像个姑娘家——何况这是什么人,她还半分不知。 “过来,喝药。” 男人的声音低沉冰冷,加上额前碎发遮住大半面庞,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发憷的感觉,心下不是没有恐惧的。怯生生地重复问道,“你是谁?” 男人看她了一眼,自身后背囊拿出一顶斗笠来,向她一晃,“认出来了么?” 孟惊鸾慢慢地啊了一声,某些不算遥远的回忆终于在脑海中复苏——是了,这个人可不是先才劝诫她们不要去神仙岭的神秘男人么? 不过须臾数日,经历这番生死劫——她是活下来了,可是黎宁,佩兰,年家寨上上下下不计其数的族人…… 漫天血光。绝望的人群。 孟惊鸾眸中一点点积蓄着眼泪,终于一大颗干脆地滚落下来,接着第二颗……慢慢地抱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若是听得当初一句劝,是不是便不会惹祸上身了?若是不一意孤行地带着佩兰和黎宁入鬼林,两人也就不会死了? 男人始终冷眼以对,不发一言。 孟惊鸾只觉千种委屈,愤恨,怨怼,不甘齐齐涌上心来,忽然猛地直身而起,闷不做声直勾勾地转身要走。 麻衣男人把眉微蹙,喝了句,“哪里去?” 她只觉胸腔热血贲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我要回去杀了他!” 那杀字咬的极重,面上一团狰狞气,麻衣男人一把将她粗暴地扯回来,孟惊鸾疯狂踢蹬,“放开我,”像是小兽一样胡乱嘶吼,“你放开我!” 麻衣男人的眼眸狠狠张大,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吼道,“你杀不了他的!” “那就让他来杀了我好了!” 孟惊鸾猛地挥手,什么不在乎了,“我的亲人……朋友什么也没了,平白留我一个,活着有什么意思?!” 男人跟着盛怒起来,只觉得救了个烂泥糊不上墙的阿斗,一把攥了她衣襟,猛地将人掼在树上,一巴掌挥了过去,厉声逼问,“你想死?死有何难,一刀子下去也结了,可是杀你满门的恶人尚且好端端活着,你凭什么一死了之?!你以为死了他会给你陪葬?懦弱!” 孟惊鸾只觉得胸口一阵锐痛,那疼痛慢慢地蔓延到四肢五骸,最后倒流回心口。她哭到哽咽,气似乎都要喘不过来,“那我能怎么样?我只是个…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错了,我已知错了,可是苍天不给我个回头的机会啊……你要我报仇吗?我能报仇吗?” “若果真没有机会,我就不会救你。” 男人抛下这么一句话,“而今你想回去,还是跟着我走,只随你。” 言毕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收拾了瓶瓶罐罐,转身就要走,孟惊鸾急了,几步疾追上去,“不,老先生,前辈……你带上我!”” 麻衣男人停下脚步,“我是郎中,自认能医世间百病,然而心死之人谁也救不得,我也不会带着一具傀儡在身边。” 孟惊鸾登下肃然面色,就地一跪,“前辈若愿收容我,我……自当肝脑涂地以报!” “叫我林牧野。”麻衣男人道出了名字,总算缓了三分神色。 一早就有所预知的一切,他到底没有能力阻止。那么,事至如今,能挽回一分,是一分吧。即使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貌不惊人又冲动莽撞,动辄哭哭啼啼的女娃娃,日后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林牧野前辈,你为何会出现在年家寨?那个苏遣……他究竟是……” 孟惊鸾话说到一半,脑海之中血腥再现,尸横遍野,年家寨上下触目惊心,绝望的惨叫响彻于耳,不由周身颤抖了一下。 “你爹不曾同你说过?”林牧野似乎并无意回答她的话,反而一连串地问道,“譬如你娘是哪里人?你爹祖上又是做什么的?” 孟惊鸾一怔,“我问过,爹只说娘亲是城中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他,后来家里头来了官家人,迫不得已把娘接回城了,而后再也没回来过,至于爹爹他,只是个教书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林牧野慢慢停了下来,斗笠之下,一双眸子积蓄着复杂的神色,终于叹气一声, “他竟瞒得滴水也不漏...罢了,若是日后有缘,你和他终究还会再见面的。” 孟惊鸾一急之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林前辈,我父亲他...” “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节哀顺变。”林牧野似乎对孟成玉的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话锋一转,他突然问道,“说起来,那苏遣为何会控制于你,而并非其他人?” 孟惊鸾眼眶红红,眼见又要哭,据实相告道,“全是我的错,那魔头原本被囚禁在孤老林,是我将他放出来的!” 林牧野一震,“是你解了封印?” 孟惊鸾生怕他回错了意,忙不迭解释道,“那时他被困在树木丛生的鬼地方,佩兰,黎宁在上头生死不明,我想他是个有本事的所以才……” 林牧野慢慢地低下头,面上一团凝重之色。 “竟是你救了他,难怪他要死缠着你不放了。本不过是个冥界鬼胎,若是放在数年之前,圣域哪里有姓苏的名号?如此奸滑取巧之辈,竟也能爬上魔师之位。” “前辈,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般妖术,又为何要控制我?” “若论常人中他这控魂术,多半熬不过十日,三魂六魄便慢慢地消逝殆尽,成为供他驱使的行尸走肉。你这体质……”林牧野微微一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也奇了,总之我赌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还要卷土重来,绑也把你绑回圣域。” 孟惊鸾只觉心凉了半截,眼前一黑,死死扯住林牧野的衣袖。 “前……林牧野前辈,你救救我!我绝不会任他所为!前辈既然能从他手中夺下我,难道不能除了这魔头,不让他继续祸乱了吗?” 林牧野一双灰褐色的眼中沉淀了些许败色,不着痕迹拂开她的手,继续在林间前行。 “且不说他吸取了那么多人精元,功法大成。便是他才出结界,我也接不下他的招数。”他打量着自己粗砺瘦长一双手,慢慢道,“这具身躯…已是废人一个。他之所以仓皇逃了走,恐怕还是因为在孤老林困了太久,不知道我已修为大损,时刻回过味,时刻都会卷土重来。” 第七章 魔族现 自此两人一路日夜兼程,直奔林牧野所说的生机之地。 而孟惊鸾万分后悔当初夸下海口。本想着自个儿出身山中,又不是那城中闺秀,幼时便上树下河,拎水劈柴,有什么做不得的? 然而,话不能说绝,千万不能说绝! 她先才拍着胸脯保证“前辈不必多加顾虑,只当我是个男儿身也罢了。”却未曾想到,林牧野是真的没把她当成个女的! 天色未晞便要上路,夜色沉重才得安歇,日复一日,苦中作苦。 林牧野大抵是这么想的:既然时刻也要居安思危,倒不若给她传授些强身的功夫,也不至于到时全然束手无策。于是时常教一些大略的拳脚功夫 又想到早晚要上蓬莱,这个样样不出挑的娃娃总得有点旁门左道,也好教人垂青,于是顺带一路给她认识草木,医药理纲。 又想到万一最后实在没了法落下榜来,迫不得已留下,做个粗使丫头总行得通吧?于是教她连带缝补衣裳,扛行囊,砍柴生火的粗活也一并做了。 孟惊鸾哪里受过这等苦楚,偶尔也露不忿之色,然而那点子怨怼还没来得及化作口中辩驳的话儿,就被林牧野一记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她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大难过后,早已是个进退维谷的光景——还有第二条路可选么?她没有。 数日朝夕相对下来,孟惊鸾发现这个始终斗笠遮面的麻衣男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冷酷,在她实在撑不下去时,也会四平八稳地安稳上几句,终究还是挂心她的。 这么一混熟,也便没了先才诸般忌讳,张口便敢直呼其名,“喂,林牧野!” 男人头也不抬,她也不介怀,嘻嘻调笑道,“其实你若没那个疤,相貌倒是还瞧得过去呢!” 这倒不是假话,除却一身风霜,还有脸上的刀伤,他长眉入鬓,目若寒星,确有几分孤高出尘的味道。 林牧野正在打坐,闻言淡然道,“我记忆中的苏遣荤素不忌,男女通吃,如此淫乱之徒,也不见他碰你分毫,由此可见,你果然生的有违观瞻。” “你,你,你!”孟惊鸾气极,“你不是伯乐,不识千里马!本姑娘怎么也算得是,我们年家寨一枝寨花呢……” 只是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白皙秀美的脸庞,最后消逝成烟。慢慢笑意褪然,也低下头去了, 林牧野并不曾察觉少女的微妙变化,翻身而起,断然冷喝,“有你这磨烦的功夫,还不快练剑去!手上不见得过两招,嘴皮子倒是利索!你知道蓬莱山上有多少杰出子弟么?” 孟惊鸾下意识驳道,“我刚刚劈了柴,生了火,实在累得很,连说话一两句也不成么?我又不是个泥雕木塑的人儿……” “我看你精神得很!” 林牧野冷然暼去一眼,眉间也不知蹙了哪门子愁怨。利索收拾行囊,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不再同她说一句话。 却说两个人日夜兼程了约莫八九日,已到了山脚下,险峰高耸入云,仿佛通天。不时有陡峭崖壁要攀岩,林牧野自是一路健步如飞,不时转过头拉孟惊鸾一把。然而就算孟惊鸾山间出身,到底年岁尚小,有不留神的时候,重重一跌,整个人便掼在地上。林牧野走了数步,只觉身后无声,再回头看时,少女正半跪在地上,吃力地撑着石头,不由蹙眉道,“怎么?” 目光一扫,少女的膝盖上一道寸尺长的深血痕,皮肉微微翻起,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淌。 孟惊鸾双手有些发颤,不住地擦着血,抹了满手都是。林牧野抽出身后背囊,利索娴熟地抖开,“你别乱蹭,仔细脏了衣裳,方才怎么也不喊我?” “我喊了,你又要说我!说我一身娇气病了,我是何苦来着!”这些日子百般的辛劳,不甘,隐忍的苦齐齐涌了上来,孟惊鸾用力将头别向一边,止不住的委屈。 林牧野的手在空中驻留片刻,才徐徐为她上药,语调依旧不假情绪,却较之以往显得平和近人了许多,“我传授你这些微末功夫,你倘若都觉得苦,那接下来的路只怕是走不下去了。我要你吃苦,莫不是为了自个儿瞧着好玩么?我只是为了你见我的故人时,能入他的眼,兴许他能救你一命。” “你是说,他可以解我魔障?” 林牧野含混地应了一句,扶着她再次上路。 “那他多大年岁了,叫什么名字啊?我该唤她什么好?他真的很厉害吗?哎哎,那…我能不能拜他为师啊?” 少女兴冲冲地问,林牧野却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不知道。” 孟惊鸾小心地瞧了男人一眼,“那个前辈不会比你还要……呃…”后半句卡在喉中半天,硬憋出一个词儿来,“不近人情吧?” 话中的意思林牧野通透得很,也并不生气。 “我这个故人年轻有为,平易近人,顶重要的是生的俊朗潇洒。” “哇!”孟惊鸾直了眼睛,只听男人跟着补充道,“只是师父曾对他有约,不得收徒。何况蓬莱人才济济,万年也排不上你。” 孟惊鸾闻言不由急道,“不收徒?为什么啊?那...那我该怎么办啊?” 林牧野暼她一眼,淡淡笑道,“你不是寨里一枝花吗?” 孟惊鸾瞠目结舌地看着男人面上的促狭之意,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平素的冷峻模样。 “林牧野,你你你……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拿我取笑!早知道就该日夜兼程赶去才是,我要那个脾气好,又英朗的前辈,才不要你呢!” “行啊。你是个有骨气的,便不要赖我,现在自己上山找他。” “好,你走啊!你抛下我这弱女子在荒郊野地里好了……喂喂,林牧野,你还真走啊?!” …… 又行七八日,林牧野的话愈来愈少,除却同孟惊鸾讲评剑法药经,时常一沉默就是一整天。眉间总有心事重重之感,薄唇时时刻刻也不忘抿紧,这忧虑随他的一路前行,越加积累得沉重。 他交给孟惊鸾一张地图,是两人前行的方向,而孟惊鸾也从他偶尔支离破碎的三两句话中才慢慢知道,此刻攀行的山名唤蓬莱。 传闻海上三仙山之一,一曰方丈、二曰瀛洲,三曰蓬莱便是。渤海以中,去人不远。其景致秀丽而出尘,有许多高名隐士居于山中。她倒不曾出过远门,只是曾在自家私塾中读过那么几句——众屿横陈安水域,峰山纵列属仙班。蓬莱无限风光好,仙阁回眸更壮观。 而今再听林牧野这么一说,连她也起了好奇之心,蓬莱仙境、蓬莱仙境,那里真的会有仙人么? 又行数日,已然到了山麓,山间小路愈发陡峭难行,然而景致却也仙气盎然,入目看去,遥遥几座山峰处,云雾缭绕其间,若梦若幻。 “林牧野,你快看,那儿可是个小亭子?” 这山林之中,见个亭子是极难得的,两人一路攀岩奔波,好容易见个小亭,虽说装潢简陋不堪,却也是个休息的好去处。少女一声欢呼,几步飞跑过去,待林牧野赶到时,她早是个横趴亭座的模样。 “林牧野,你这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累啊?”孟惊鸾四下眺望,好不快活,一偏头见男人背囊执剑,“……你又怎么了?” “我交付你的地图,可有背会?” 林牧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也不看她,眉眼逐渐汇聚冷肃之意。 孟惊鸾暗笑一声,早有准备,“背了背了,倒背如流!那不就是蓬莱山的地图么?” 忽然一转却似想起什么,她看了看不如以往淡然的林牧野,跟着紧张起来,“你答应随我一起上蓬莱的,你……你不会是预备……” 林牧野慢慢直起身,神色复归漠然。摘去硕大的斗篷,道,“我感受到魔族的气息了。” 孟惊鸾陡然一惊。 这些日子过的辛劳,却也安稳,她似乎已经忘却了先才被警示的威胁,忘却了自己还是个逃命亡徒,跟着惶然四顾,然而除了灰蒙蒙的暗沉天色,什么异动也看不到。 “那我们快些上蓬莱啊,上了蓬莱山,岂不就安全了?”她一面手忙脚乱收拾行囊,一面紧赶着催促,“我不喊累了,林牧野,我们快走吧!” “来不及了。” 她瞳孔忽而放大,整个人心中一紧。 什么叫来不及了?! 男人拔剑出鞘,冷喝道,“真当我是个废人不成?躲躲藏藏的,还不现身!” 哈,哈,哈…… 山林之间四面八方传来笑声,环绕小亭,那笑雌雄莫辨,分外阴冷,让人寒意顿生。跟着阴风骤起,席卷满地的枯枝落叶,在空中打着转儿飞旋。平地之间,竟缓缓钻出一道一道的黑影,孟惊鸾吓得倒退数步,定睛细视,发现这东西乍看与人无二,却只有宽大的黑袍子包裹着身躯,面庞只是一个黑洞。 没有脸! 她一瞬间汗毛倒立。紧握住匕首的两条手臂僵硬酸麻。眼中的倒影狰狞,却吓得半分动不得,林牧野身影一晃,一把拉了她欺身而起,拖着带出小亭,几步飞跃到地。只闻那亭子轰然一声巨响。孟惊鸾回首再看,只见黑影瞬间穿洞,那用来支撑的梁柱却已是千疮百孔了。 只是一瞬间而已! 孟惊鸾吓出一身冷汗,死死攥着男人的衣袖。林牧野并不看那些个无面黑衣人,只是目视前方,冷喝道,“滚出来。” 空中一缕黑雾缥缈落地,孟惊鸾怔怔瞧着,却见暗中走来一位紫衣女郎。周身佩戴细碎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她半张脸庞是青面獠牙的厉鬼面具,另半张脸白皙小巧,媚眼如丝,唇含朱丹。 女人轻轻地扭着柳腰走出,身段玲珑婀娜,“数年未见,神医气度依旧,与当年在天山的模样没有分别。” 林牧野剑眉紧蹙,“你是谁?” “奴家只是冥魔师座下的一个小小宗主,哪里入得了您的眼?”女人咯咯地笑了,笑到最后,眼神陡然一转,瞬间凌厉。 “只是时过境迁,不知道林神医当年妙手神空的功夫,而今还剩下几斤几两?!” 第八章 生死悬 林牧野不应声,亦不辩驳。只是横了浓黑笔直的长眉,冷然相对,似是在思忖。孟惊鸾把匕首一扬,喝问道,“你又是哪个,凭什么跟着我们?!” 那妩媚女人并不急于同林牧野比斗,反笑道,“小女娃儿倒是个烈性子,难怪主子对你记挂在心。你如今也不必同我着恼,保不准日后,你我还是同门呢。” 孟惊鸾眼中熊熊怒火,双手叉腰,高声叫道,“你放屁!谁要和你是同门,我告诉你,我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不同你回去!” 林牧野把剑一横,将她不着痕迹拦在身后,语调傲然,“难道圣域的使者、护法、神女都是死人么?只派些阿猫阿狗出来猖狂。” “要打,便快打。” 孟惊鸾只记得林牧野曾道自己修为大不如前,远不如苏遣,而今她是抱了鱼死网破之心,可是看男人面上一丝一毫惧意也不露,反教她懵了,一时畏缩在男人身后,静观其变。 那些黑袍无面人逐渐聚拢过来,女人好似胜券在握一般,丝毫不急于动手。“冥魔大人先才特意交代奴家,敬您是东崖子前辈的嫡徒,所以您自去无妨,只要留下那女童便是,日后相见,我们还念着神医三分面子,何如?。” 孟惊鸾攥紧拳头。只觉一颗心咚咚地跳地厉害,论实情,她自是死也不愿被那女人掳走,再见那地狱修罗一般的魔头,可是林牧野已经说了他修为尽废,若是同这女人死战不止…… 她算什么亲故,又怎能拖累于他? 林牧野慢慢抽出木剑,眉心慢慢舒展,眼眸似鹰隼般敛了寒光。 “少废话。想从我手下抢人,先拿出本事来吧!” 话音刚落,但见他身未起,剑先出,满地残枝枯叶被所出剑锋召唤,盘旋而起,在他周遭凝成一股气流。 “上!” 女人抬手一指,那些个黑袍无面人便争先恐后扑了上来,宽大的衣袖在空中猎猎作响。林牧野所驱使的枯叶似乎倾注了内力,每一片都凌厉如刀,然而那些黑袍人却不闪不避,任其穿透他们的身躯,只有布衣撕裂的声响,却不见一道血流迸出。 不过顷刻间,那些个黑衣人将林牧野四面围住,袖中探出森然白骨,快似疾风般抓了过来。 林牧野把长剑一抖,口中吐词利落干脆,“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那把木剑孟惊鸾倒是见过的,被林牧野寸步不离地背在身后,时常拿出来端视一番,最后严肃收好,甚至教她那几招功夫,也从不用的。她曾偷偷摸出来,也瞧不出甚么出奇之处,只是觉得剑上花纹分外好看。 那敝厢随着林牧野断喝落地,修长剑身的花纹竟逐次明亮起来,抖落丝丝缕缕的发光的金线,于空中凝成符文,飞速旋转起来,将一干黑袍无面人围困其中,随着符文旋转愈来愈快,如走流火,将白骨焚烧殆尽! 而对面一直作壁上观的女人也收敛了傲意,怒骂一声该死,不知何处变出一把祭鬼青牙旌旗,空中一招,阴气团簇,凝成足足身量九尺的狰狞厉鬼来,猛然冲入阵中,席卷着狂风破灭大半符文,一拳擂在男人胸口,又将其整个掀出数丈远,狠狠撂倒在地! “林牧野——”孟惊鸾大喊出声,只觉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几步要飞奔过去,然而未待进前,男人猛地抬臂一挥,“不准过来!记住那地图,向山上走!” 他的声音已尽焦灼,透着几分虚弱,早不再是少女熟知的安稳。如烈风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孟惊鸾死死噙着牙,眼中已有一汪泪。 “可你……可你……” “快走!”那声不尽真切,很快被痛苦闷哼声打断,那妖媚女人早已乘胜飞跃而去,和着众多鬼徒一并,几乎将林牧野淹没其中。法阵飞旋,流光四溢,孟惊鸾甚么也看不分明,只是耳畔刀剑相接之声不绝。 一步一步地后退,她只觉胸腔内血肉翻涌,如同被手中刀搅动着锐利的剧痛。 为了她活着,全族已经死伤大半,如今,林牧野用命换得这逃生片刻。 命累千人债,她怎敢辜负!? 拭了泪,一把将地上散落的行囊被在身后,她转身就向着那山间小路跑去。天色仍旧是大片灰蒙蒙的,是毫无光芒的暗沉。 逐渐远去的厮杀仿佛听不到。 逢生,在死亡边缘。 究竟跑了多久? 她已记不得了,只知道每一步都透支着仅有的力气,脊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渗入伤口之中,火辣辣疼得厉害。双脚已在麻木撑着沉重的腿,只能靠手扶着一棵一棵树干,艰难前行。 即使累到极致,却也不敢停歇,因着整整一天一夜,水米不进。她真怕甫一倒下,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背上的行囊仿佛千斤重担,时时坠着。 唯有凭借仅存的求生欲念苦苦支撑。 翌日拂晓,孟惊鸾终于捱不过去,倒在了一棵树旁。冷汗涔涔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她咽了口唾沫,牵连着喉间火烧火燎的疼痛,头晕眼花之下,只想要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忽然间似有遥遥人声一路谈笑而来,孟惊鸾的心陡然悬起。 以手支地,稍稍正坐,她捱长了脖子探望。那脚步纷杂渐近,却是一众男人,约莫八九个,鹿皮束身,身形高大壮硕,各自抄着家伙,眉眼之间,自带一股狠戾凶光。 她不由得心中一跳,往后挪了两步。整个人灰扑扑缩成团,怯生生打量来人。 “哎哟,大当家的,哪里跑出个野崽子?”某个汉子先看见了她,上下一扫,面露鄙夷之色,“真够脏的!” “你瞎了眼,看不见这是个女娃儿么?洗洗干净,说不定还用的着呢?”旁侧的瘦男人嘿嘿一笑,搓着手,目光好似恶狼,要将人拆吃入腹一般。只听另个又淫笑道,“你小子激动个屁,大伙同素了那么久,要搞也轮不到你!怕是轮到你,连个渣也不剩了!” 众人哄笑。几个已经吊儿郎当地迫近而来,她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眼中已盛满惊恐之色。 为首的男人看了她两眼,从腰间解下水囊,倒了一捧水在手上,大跨步地走了过来,孟惊鸾来不及反抗,就被男人抓住下巴,水泼在她脸上一通乱揉。她又怒又怕,只是挣脱不得,“你...放开我!” 脸上尘土抹净,露出如玉的小脸儿来,男人摸着下巴嘿嘿一笑,“正说着今儿收成不佳,可不就打了个猎物?保不准大当家的就好小女娃儿这一口!” 他大手一挥,“带走!” 几个人把孟惊鸾连拖带拽地从地上拔了起来,孟惊鸾死死地抱住树干,却哪里敌得过男人力气?被粗暴地扛在肩头,她彻底慌了,“几位大哥...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身中魔障,活不了多久的,我还要上蓬莱求师呢!” 几个土匪大笑不止,“魔障?什么魔障?待你成了黑龙寨压寨夫人,什么魔障都可解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孟惊鸾一着急,整个人头晕目眩,但觉口齿之间都是咸腥的味道,知道自己已经体力无多。 “六当家的,有野物的香味儿啊!”方才贼眉鼠眼的山匪忽然嗅了嗅鼻子,“你们闻到了没有?” 不消他说,孟惊鸾也闻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烤山鸡香味儿,腹中空空,她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那林中不远处有一个破草屋,疏落破败,隐隐可见一个男人支了篝火,正在悠然自得地烤鸡。 一群土匪眼前大亮,哗地一声围了上去,“喂,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可知这里是黑龙寨的地界?” 孟惊鸾心中一紧,只见院落之中晃悠悠地走出来一个男人,身形倒是高挑,只是一身衣裳破败不堪,发丝蓬乱,比她这个逃亡者还要褴褛不堪。 男人拎着酒壶,看起来迷迷瞪瞪地,“...你们是谁?” 不需为首的多言,旁边的小弟自然殷切介绍,“野小子,说出来好教你知道,这一位,是咱们黑龙寨英明神武六当家的!” 男人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拱拳道,“厉害厉害,不过...”他擦了擦嘴角的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为首山匪被这般直言戳破,竟也面无愧色,“在我黑龙寨的地界,一草一木都不许旁人染指!你若识相,东西还是交出来的好!” 那邋遢男人看起来闷闷的,竟然有一副伶俐口齿,“黑龙寨是个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上山便是蓬莱门下,在下就是蓬莱中人,打一只山鸡有何不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为首的笑得肆意猖狂,“蓬莱原来是丐帮大会么?” 男人也随着耸了耸肩,无谓笑道,“这位小兄弟说话还是加些小心的好,我倒是无所谓,只怕蓬莱一干掌门、掌教大长老容你不得。” “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究竟是山匪,又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一时间一群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那落魄男人推搡在中央,跟着几个人便冲进了院子里强抢。林间遮掩,看不甚分明,只听男人的大嗓门分外嘹亮,“哎哎哎,你们干什么!青天白日强闯民宅,你们好大的胆子!这山是你们家开的?你叫这鸡一声,它应你不应?” 他唠唠叨叨,仿佛丝毫意识不到大难临头,孟惊鸾反生出几分隐忧来——山匪下手没个轻重,若是男人执念要贪图那野鸡,被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第九章 山匪出 “少废话,拿来吧!” 为首的是个刀疤男人,气势汹汹一刀劈了过去,男人大呼小叫地躲了开,身形扭作蛇般一转,擦着那来势凶猛的锄刀而过,又在一众匪类中兜兜转转绕了几圈,直奔院落之中,一把抢到了烧的香喷喷的野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孟惊鸾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以风卷残云之势啃完了两个鸡腿儿,几个山匪又一次蜂拥而上,男人怀里抱着半只野鸡,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避着那些明晃晃的砍刀。 “你们以多欺少,好不要脸!”男人的嗓门清澈洪亮,中气十足。 孟惊鸾慢慢地皱了眉,终于从中看出些不寻常的门路来——若说这男人一次两次躲得过,还算运气。可而今这般,恐怕…… “成嘞,十二大——粽子!” 男人一声大喝,满意拍了拍手。她不由一怔,再定睛看去,只见那些个山匪竟不知被何物缠绕,有的捆扎在树边,有的抱地成团,统统动弹不得,一应嚎叫着,不禁愕然! 她什么也未曾看清,更不知道这是什么手段,只见那些个原本高高壮壮的汉子此刻龟缩在地上,一个一个扯了嗓子叫骂。 “怎么样?说了我是蓬莱山下来的,你们也敢招惹?怕了吧?...你还敢瞪我?信不信道爷剜了你一双招子!” 男人吊儿郎当地晃着,敲敲打打呵斥一番,只见那些个土匪兀自呻吟,无人再敢驳回。 他似乎十分满意,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拎着肥鸡便要离去,孟惊鸾心中一动,口中高声唤道,“前辈,前辈!请高人留步!”一面踉踉跄跄追了过去。 男人压根未曾料到犄角旮旯里头突然钻出个野孩子,倒退两步,神色警惕打量她,“你是何人?” 饶是孟惊鸾此地刻腹中空空,也不敢多看一眼男人当做宝贝的野物,忙垂头敛目,小心道,“方才听前辈所说,您是蓬莱山上的人?” 男人得意扬扬乜她一眼,“那是自然。” 蓬莱,蓬莱! 她眼中隐隐发热,一把拽住男人衣袖,作势要跪,“前辈,求前辈带我上山!求前辈救我!” 男人吓了一跳,单手将她架住,连声叫道,“哎,哎哎,这哪里来的孩子,怎么要跪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知道么?” 孟惊鸾死死攥住他,热泪盈眶。 “求前辈带我上山!” 男人见她一身破烂衣裳,满脸的草屑泥灰,好似逃荒一般,不由奇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要上蓬莱去?看你孤身一人,怕是自己瞒了家中逃出来吧?”一面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娃儿还是趁早下山去。山中豺狼虎豹,山匪土贼可多了。” “前辈!”孟惊鸾饿了太久,此刻一阵阵头晕眼花,见得男人转身便要走,一时急火攻心,抬腿要追,然而才行了两步,眼前骤然发黑,身子一软,竟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嘀,嘀嗒,嘀嗒…… 依稀间听到了水声。 她略略动了动身,只觉鼻翼间尽是草木芬芳的气息,好似周身疲乏也洗尽,痛快地大梦了一场。 只是喉中干渴难耐,有如火灼,不由喃喃道,“水……给我水……” 没想到真的有个物什凑到了嘴边,跟着一汪清泉流涌入口中,沁凉入喉,逐渐平息了燥火,耳畔闻一男声叹道,“可算是醒过来了。” 受惊之下,她骤然睁了眼,四下一看,那男人正在她旁侧盘膝而坐,见她如受惊兔子一般窜起来,因笑道,“洗髓小还丹果真是神药。唉,贫道一直舍不得用,而今给了你,可是亏大发了。” 孟惊鸾愣了愣,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只觉四肢疲乏已消大半,腹中似乎也不再饥渴难耐,就连伤口也不那么疼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前辈……没走吗?” 男人翻了个白眼,“我是想走。是你一直睡不醒,我只怕给山中野兽叼了去。巴巴地守到现在。” 孟惊鸾慢慢撑着坐了起来,只觉胸口一阵暖意回荡,低头恭声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男人翻身而起,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碰到你算我倒霉。现在你吃也吃了我的,伤也好了,我送你下山去。起来吧。” 孟惊鸾绞着衣襟,小声道,“我不能下山。前辈,请你带我上蓬莱。” 男人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孩子,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同那起子山匪也是信口胡诌的,我就是蓬莱一个掌勺的!掌勺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就是做饭的。你说你跟着我上山,当跟班么?就你这身子骨,能挑水劈柴也是怎的,啊?” 孟惊鸾诚恳地瞪大眼睛,一瞬间恨不得将全身长处都说遍,“前辈,不瞒你说,我真的会挑水劈柴,我还会缝补衣裳,做饭我也做的来,我还会两招剑法,我现在就练给你看!” “不必了不必了!”男人头痛不已,连连摆手,“你这丫头,怎么就那么倔呢?你先告诉我,究竟是何人把你忽悠来的?” 孟惊鸾眼见是瞒不过他,便将林牧野如何带她上山的事略说一二,不料男人听着听着,神色竟松动了,冲她露齿一笑,“你既然如此诚意,正逢我也要上山,不如结伴同行。” 孟惊鸾见他答允,自当是回心转意了,忙连声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一面起身便要跟上,然而她却不曾想到,自己只是凡人一个,以男人的身手,倘若不想带她,根本无需开口拒绝。 因为她,全然跟不上男人的速度。 只见葱郁树林间,男人轻轻巧巧地跳腾而行,身影灵活自如,如同崖上飞猿,即便逢至陡峭山岩,亦如履平地。 起初她自是不服,自幼生于山间,旁的不论,爬山凫水她断不会输给谁的,登下卯足了劲儿,只盯着那飘摇身影一路紧追。 只有这么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她决不能落下! 然而凭她如何尽力,两人的距离仍在一点点拉远。先才不过五步开外,逐渐到了十余步,而今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淹没郁郁葱葱丛林之中,两人相差已不知有多远了。 孟惊鸾焦急之至,愈急愈慌,愈慌便脚步更乱,绝望丝丝缕缕漫了上来。 她心中知晓,这怕是上蓬莱的唯一希望,可而今眼睁睁瞧着希望远去,却无计可施。 也仿佛应了急中生智的话,她四下打量一番周遭地形,却见那丛林之间,有藤蔓蜿蜒生长,盘绕在枝条间,横亘交错。心下灵犀一动,想到昔日在芝麻岭,若是山间采香的时候遇上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也是在树上避险的。 然而问题就在于,这藤蔓说粗不粗,说细不细,堪堪二指宽。若是一不当心给摔下来,就是伤筋动骨。 心下一狠,再顾不得许多,她抬手以腕缠绕住藤蔓纵身一跃,不等落地再抓住另一根藤蔓,身体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若是旁人见了,必要为之捏一把汗,悬归悬,却也不至于掉下来。 攀枝而行,其速度果然加快了许多,然而她的掌心,脸颊,脖颈,周身裸露的肌肤尽被树枝所挂,划出无数道碎的伤口,一阵细细密密、火辣辣的疼。 孟惊鸾狠狠咬牙,只觉冷汗流入鬓间,双臂宛如灌了铜铅般沉重。眼见藤蔓到了尽头,是一条河流,横亘于丛林之间。彼岸草木,已然是另一番景致。 男人足尖轻点,飞身渡河,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她心急如焚,情知不容多想,直接撩起衣襟,腰间打结,步步走入河中! 寒冬正月,河水冰冷刺骨,眼见一点点漫过脚踝,双腿,小腹,肩膀……她不住地哆嗦,只觉心头血似乎都要凝成冰凌了。 冷!实在太冷了! 逐渐地,水已没脖颈,弥漫在口齿之间,然而却还不没走到河流中央。眼见那男人的身影逐渐消逝在前,孟惊鸾才彻底慌了,扑腾着欲追,正逢湍急上流水花打来,一个浪头将她整个人拍入水中! 她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后半声沉没于深水中,但见眼前一片迷蒙水色,仿佛四肢一点点在寒冷中失去知觉。十指紧紧攥在掌心,半声喊叫也未出。 不多时,果然听到了渐近的凫水声。她整个人被横腰抱起,拖出水中。 孟惊鸾始终垂着头,好像失了意识。发丝紧贴于鬓角,滴滴答答地淌水。 男人恨恨叹气,“这孩子,合该我命中劫数吗?”一面将其搁置岸边,小心地靠在树上。拧了拧湿透的外衣,随意扔在树杈上,跟着走上前,俯下身来,伸出手试探鼻息。 然而,就在他的手将要触及的一霎那,孟惊鸾忽而睁了眼睛,飞快地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襟。 男人吃惊,将衣袖一翻,瞬间已退出数尺之外,惊道,“你!” “请前辈宽恕后生唐突!前辈曾说,我追的上你,就带我上蓬莱……是我迫不得已…” 男人睁大了一双眼睛,不错眼地瞧着她,沉默半晌竟笑了起来,“你这女娃儿,有几分灵气。鬼主意倒是多,我也给你混过去了!” 孟惊鸾辨不出这话的意思是嘉许,还是责怪,“那……” 男人斜斜乜着,自怀中摸出一块木牌子丢给她,“此乃蓬莱‘槐令’,为入门选之信物,而今我给你了。你顺此路直行,自然有人接待。至于其他的嘛,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孟惊鸾反反复复摸着那槐令,不胜欣喜,“多谢前辈厚德!前辈,这个牌子贞的能让我留在蓬莱么?您不骗我?” 男人笑道,“我已近而立,唬你做甚么?”话虽如此,还是伸出手掌,同面前少女三下击掌,声声清脆。 孟惊鸾既得许诺,总算安心数分,“前辈好走……”待见那男人飞身而去,又忙喊道,“前辈别忘了我,日后在蓬莱说不准还会相见呢!我叫孟惊鸾!” 那人遥遥远去,她听不得答案了。 再举目眺望,苍莽群山,绿意森然,高处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蓬莱。蓬莱。蓬莱会不会是自己的重生之处呢? 第十章 美人结 却说孟惊鸾依那男人所言,一路直行,果然脚下之路愈发平畅,又横穿一拱桥石洞,那石洞上用朱砂写着蓬莱仙山的字样,便知道方向是不错了。 不多时,山洞豁然开朗,只见青石板阶一路蜿蜒而上,她一面背着硕大行囊上台阶,心中道:总算不负神医为我一番苦心,只是不知他怎么样了… 正想着,那石阶上头忽然下来一行人,因树林遮掩瞧不清楚,话儿却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只听一男子朗笑道,“二师兄,我早就料到了,这一次的入门选掌门定是编排与你,你先才还不信,怎么样?我说的话不错吧?” “两位掌教在上,又有五位执事长老,我千小心万小心,只是怕有所纰漏,到底这是蓬莱的大事。云展,你也别想着偷闲,左右要你打点的。” “二师兄,你是知道我的,传功授业,教教徒弟还成…别的我就...”男子话才说至一半,突兀地看见了孟惊鸾,一时收了脚,连连笑道,“嗬!这是谁家姑娘杵在这儿,倒吓我一跳!” 孟惊鸾抬眼,只见七八个年青男子,俱着素净道衣,配陆离长剑,长身玉立,气度出尘,不由得有些畏怯,倒退数步。 那为首的男子也看出她的失态,只道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因责道,“老七,如何这般不稳重?你看看你,吓着新人了。”一面向孟惊鸾道,“你叫甚么名字?可是为入门选而来?” 孟惊鸾忙点了点头,掏出那块视若珍宝的槐牌,递了过去,为首男子大略扫了扫,纳入怀中,“行了,老七你带几个先下山去接人,务必天黑之前把新人弟子全部带上山,再去清修馆问问李掌教的意思,姑娘,你随我来。” 平素里没个正行,人是极好的。在下徐见微,忝居传功弟子之列,排行第二。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老老实实报了名字。 徐见微又问道,“家是哪里人呢?” 孟惊鸾一怔,但觉酸涩悲痛,齐齐涌上心来,只是摇一摇头,不说话了。 徐见微见她腼腆少言,然而气质沉静,不骄不躁,虽说衣着实在简陋,却也一水儿地干净,心中暗自称奇,一面带着孟惊鸾,一面絮絮为她介绍蓬莱上下事宜。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口若悬河,身后那个闷葫芦始终不怎么接话,见或嗯上一声,权做回应。这可叫他郁闷不已:再怎么说,他也是蓬莱的青年才俊呀!不知有多少女弟子倾慕,怎么这一位就是不买他的账呢? 算了算了,该交代的他都交代到,其余的就要看这姑娘的造化了。 “在蓬莱之中,门规是第一要紧的。这个教习真人会同你们新人弟子细细讲来,千万不可犯戒。其次便是要和睦同门,少起争端,当然这一个多月的试炼,也要认认真真完成了才好,究竟入门选看的是真功夫,不是花架子...” “是,弟子谨遵教诲。” 其实孟惊鸾不是不理徐见微,她当然看到徐见微生的温润清朗了,她只是不敢说话,怕自己会显得粗陋浅薄,但是男人所说的一字一句,她倒是都牢牢记下了。 “那什么,我且送你到这儿吧。”徐见微止步于一排粉墙黛瓦的四合院前,遥遥一指,“姑娘,前头那个‘聚贤阁’的字样瞧见了么?左道数三间,你暂且在此安歇,若是有什么难处,可到临竹居来找我。” 孟惊鸾回过神,忙施礼道,“是,我记住了,多谢师兄!” 徐见微听闻此言,终于笑了,双眸弯弯如月,“须得过了入门选,你我才是同门,我走了,蓬莱日长,后会有期!” 孟惊鸾只觉这青衣男子生的端庄雅正,又是如此纯善,礼数周全。并不因为她的落魄姿态就怠慢,心中不禁敬畏。待她行至门前,轻轻叩了一叩,只听门内一女声笑应道,“请进来罢!” 她推门而入,只见偌大院落中央,已经来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为首的着簇新的海棠红对襟袄儿,粉色阔腿裤,罗髻高挽,一对珍珠银钗叮叮当当地作响,五官明艳逼人,可谓色若春花。旁边那位修长身段,盈盈弱柳,着一身天青色的短衣,细长眉眼,很是局促的模样。 孟惊鸾愣了愣,这为首的少女先冲她一笑,“我叫岳阑珊,这是端木十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惊鸾,日后多多指教。” 那少女上下看着她,面上带笑地评价道,“也是个呆人儿。”一面指着院落中央那片空地,不容置否地吩咐道,“我呢,先才已经将这屋子上下瞧过了,干净倒也干净,只是简陋,你们将这地扫一扫,我还要去领咱们的剑。知道了吗?” 那青衣少女依依应道,“是,有劳岳姊姊了。” 孟惊鸾有些奇怪,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只觉得这少女雷厉风行,言语间颇有傲意。“岳……阑珊姑娘,咱们一块儿扫地,岂不是更快些,我们俩又怎么好劳你一个去拿剑呢?” 那岳阑珊斜乜了她一眼,“怎么,你是觉得教你扫一扫地,还委屈了你不成?” 孟惊鸾沉默少许,不卑不亢道,“我并无此意,只是咱们既然同住一处,共进共退,不也是理所应当么?若是姊姊一人前去取剑,教列位师兄见着,疑我们不合,岂非不好?” 岳阑珊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只是蓬莱不收说书先生,倒让你屈才了!我看你这通身打扮,并不像是来参加入门选,倒像是山野人家出来的——怎么,你当蓬莱是那集市,什么下里巴人,也来闹一闹?” 孟惊鸾心中火起,登时针锋以对,“岳姑娘见笑。我的确出身山间,比不得姑娘资质过人,经验丰富,原来依姑娘的意思,这蓬莱是要有后路门道,才能进来么?” 岳阑珊闻言大怒——她家底确实同蓬莱有着关联,然而自幼习武,也算天赋过人,她最怕别人说的就是凭仗家室入蓬莱。 登下自腰间抽出长鞭,啪地一抖,手握鞭柄,指着孟惊鸾道,“你敢羞辱我?好,我且教你看一看,本姑娘究竟是不是倚仗家里才入的蓬莱!” 一直畏缩在侧的端木十九看不过,怯怯上前一步,劝道,“两位姊姊别吵了,这院子里交给十九打扫便是…” 岳阑珊叱道,“你闪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孟惊鸾心中气恼,“你这人也太霸道,你属螃蟹的么?蓬莱是清修之地,岂容你上下横行!” 岳阑珊猛地向她抖出一鞭,孟惊鸾忙倒退数步,那长鞭几乎擦着她肩胛而过,带出凌厉风声。 她委实吃了一惊。 这少女,是真的敢动手的。 岳阑珊见她面上闪过惊惧,不由十分得意,“怎么样?怕了就认错,我且饶你。” 孟惊鸾紧抿下唇,默不作声。若论理,她是决不愿屈服于任何淫威之下的,尤其这少女蛮横无礼,如今她服了软,日后的日子岂非受她压迫?可是若与她针锋相对下去,自己的确,不是对手…… 为了能够留在蓬莱,她是不是不该逞这一时口舌之快? “你听到没有?”岳阑珊用鞭身挑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给我认错!快点!” “我何错之有?”孟惊鸾几乎是不假思索,这句话紧跟着脱口而出。 岳阑珊果然大怒,星目凛凛,“好,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不给你点苦头,你便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一面将鞭高高扬起,孟惊鸾紧闭双目,本能地双手护头,心叫不好! 然而就在鞭子落下的一瞬间,门外又传来叩门声。 两个人同时一惊,那门外客已径自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嗬原来这门没锁,好热闹!你们在做什么?” 岳阑珊松开了孟惊鸾,倒退两步,两人各自整了整衣襟。 只见这个关键时候出现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两人面前——她生的极高挑,鸦青色正统武服衬得身材玲珑有致,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相较之下,岳阑珊竟显得秀美有余,大气不足了。 “你是何人?”听岳阑珊用一种略含醋意的口吻道出,孟惊鸾就知道她多半是对这个新人十分戒备了。 果然是美人见美人,两眼喷火星啊,她和旁边的端木十九自然而然成了布景。 高挑少女抱拳道,“川蜀之地,萧家次女萧澈。”她看了看孟惊鸾,“咦,先才我听到你们要比试,比甚什么呀?也带一带我!” 岳阑珊看着萧澈,心中思绪百转。她并不料还会半路杀出程咬金,萧家出了不少习武奇才,也算名门望族。恐怕为了她日后的地位,两人定是要比一场了,因微微笑道,“萧姑娘既然提出比试,就比这两位不敢的好多了。一打起来刀剑无情,也休怪我?” 萧澈洒脱一笑,行礼随手撂在地上,剑锋脱壳而出,“来吧!” 第十一章 闹学堂 两人不再多言,顷刻之间就在院落的空地上交起手来,端木十九忙拉了孟惊鸾躲在一隅,但闻鞭声、剑声交织不绝,两个身影在院中跳腾闪挪,煞是惊险。 端木十九小心翼翼地问道,“孟姊姊,她们两个谁更厉害些啊?你看不看得出?” 孟惊鸾苦笑,“我要是看得出来的话……我还受她什么气?”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两个人虽然忧虑,却对这剑术丝毫不通,完全就是面面相觑,孟惊鸾跟着林牧野学的那三招两式,似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忽然间听得萧澈“啊”地一声惊叫,端木十九跟着倒抽一口冷气,孟惊鸾忙赶上前去,扶住了堪堪要倒的少女,“萧姑娘!你还好吧?” 萧澈痛的直吸气,剑眉紧蹙。一面冲孟惊鸾悄悄摆手,唇角却带了点诡密的笑意。 岳阑珊大胜,心情极好,高高俯瞰着落败的对手,笑道,“看来,萧姑娘心气有余,这功夫还差了三分呢!原来萧家出来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谁知忽然一声极清脆的“叮当”,她那插在鬓间的银钗掉了下来,珠冠玉翠跟着叮叮当当落了满地,一头乌鬓争先恐后倾落下来! 岳阑珊不可置信地摸着凌乱的头发,掌间还有几缕碎的,瞪大的眼中一点点盛溢愤怒。 “你……你!” 萧澈拱拳赔礼道,“在下学艺不精,岳姑娘见笑了。我祖上,太师爷爷曾经是给人剃头为生的,只不过传到了我这儿么,也就忘个七七八八了,姑娘莫怪呀!” 孟惊鸾和端木十九=一齐大笑起来,那岳阑珊又羞又恼,恨恨指了指萧鸣鸢,咬牙发狠道,“=往后的时日还长,咱们走着瞧!”一面胡乱拢了青丝,径自摔门进屋去了。 端木十九笑意渐尽,面上又浮出些许忧虑来,轻声道,“萧姊姊果然快人快语,你没来的时候,她好生厉害,只是……只是她家室庞大,萧姊姊你如今开罪了她,恐怕日后在蓬莱…” 萧澈稍稍正色,问道,“这小娘皮,是个什么来头?” 孟惊鸾哪里晓得,只是摇了摇头。 萧澈摸着下巴推测,“恩,她姓岳,岳阑珊…是了!”她恍然大悟道,“蓬莱当任的太安殿掌教岳秋禅,听说有个嫡亲的侄女儿,可不是眼前的这一位了?” 端木十九呐呐道,“八成不错的。” 萧鸣鸢以手支腰,刻意大声道,“有家室又怎么了不起?姑奶奶我最看不得倚仗家里进蓬莱的刁—钻—之—徒—有本事的,咱们再手下见过!哎哟……” 她触及伤口,痛的龇牙咧嘴,“两位,快扶我一把……” 孟惊鸾不由笑了起来,这高挑少女虽说也出于名门,却是男儿般洒脱爽朗,教人可喜。一面同端木十九携着,三人同向东屋去了。 翌日,她们这一干新人弟子被一端肃道人带到了较为宽阔的大院中,这里装潢更与聚贤阁不同,中央大片空地,立有数十根梅花桩,两侧设有祠堂,书苑。 萧澈不胜好奇,四下乱逛,不断在新人弟子中窜行,东搭一句,西问一句的。端木十九挽了孟惊鸾道,“孟姊姊,我好怕,这就要开始入门选么?我什么都不会呢,剑法也没人教过我...” 孟惊鸾回握端木十九的手,只觉她弱质芊芊,清秀单薄,教人好生怜惜,“十九别怕,你不会,我也不大通,我看,在场的半数都是绣花枕头,不禁打,半斤八两的,谁怕谁啊?” “你们两个,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萧澈忽然于两人身后叫了一声,一把将端木十九的手夺来,“十九,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啊?” 端木十九低头道,“我……自幼身子便不大好,一直将养着,总是那副样子。” 萧鸣鸢疑惑道,“你既是身子弱,又为何上蓬莱拜师修道?你不知道这条路是极苦极苦的么?是不是你家中长辈硬要你过来的?” 端木十九陡闻此言,愣了半晌,眼中情绪沉沉,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笑了一笑。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听闻一声,“英秀真人来了!”四下便静了数分,众新人尽皆散开,齐声唱道,“弟子见过真人——” 孟惊鸾随众人行礼,觑了一眼,只见一素衣长褂的妇人,道髻高束,长脸细目,端肃非常,心中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那英秀真人一路越过众弟子,行至祠堂道像前,开始宣布入驻蓬莱诸多事宜:原来这次召众人来并不是入门选,只不过要将蓬莱的规矩吩咐明白,晨时听道,午时习武,同时分配两位衣钵弟子,教习新人剑法,待这般练习一月,调教已成,方才能参加入门大选。 散了会,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萧澈嘀咕道,“真是麻烦,怎么还要读书?我是最怕背些《周易》、《清静经》之类的…” 孟惊鸾叹道,“萧大姑娘,你也体谅些个我们这等俗子白丁好不好,你倒是不愁习武了,我可怎办呢?” 萧澈笑着去扳孟惊鸾的下巴,作出一副地痞阔少的奸笑来,“这有何难?跟了姐姐我,包你无后顾之虞!谁敢打我的小美人儿?那就是跟萧” 孟惊鸾抛过去一个媚眼,“讨厌~” 两个一唱一和,惹得端木十九也笑了起来,然而片刻之后,那点笑容慢慢地消逝在面上,双目也黯淡许多了。 在蓬莱将歇这两日,新人弟子们终于开启了为时一月的试炼。正如英秀真人所言,他们这行人晨起听教读书,午后练剑,日出便起,日落将歇。孟惊鸾出身山间,自幼身子骨强壮,倒也不觉难捱。而这些也是她原先的年家寨中,从不会想到的。 某日。 “惊鸾,十九,迟了时辰了快起来啊啊啊啊咱们完了!!!” 萧澈一声惊呼在耳畔炸响时,孟惊鸾蓦然清醒了三分,翻身坐了起来,对面的端木十九已然在整理衣裳,神色慌乱无措,“怎么办,两位姊姊,我们定是要迟了!” 一行三人个个手忙脚乱,孟惊鸾还挽着头发,萧澈已携了两把剑夺门而出,一面拉着端木十九,“我说你们两个啊,晚上一个练剑,一个背书,折腾大半宿!倒衬得我闲人似的…快走快走!” 孟惊鸾和端木十九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间,两个人竟带了些心照不宣的神色来。 萧澈诚然够义气,心直快语,为人磊落。可是她的家室不容她明白,两个出身卑微的女子,要如何竭尽全力才能留在蓬莱。 山间初晓,空中混着薄露和树林酝酿的草木气息,蜿蜒曲折的山路间,三个少女急匆匆穿过丛林。好容易赶到院中书堂时,众新人早到齐了,分列两排,端坐在蒲团上听英秀真人讲学。 “昨日说到,《度人经》有云:三界之上,眇眇大罗,上无色根,云层峨峨……三界何解?分为……” 孟惊鸾三个做贼一般并着排,蹑手蹑脚地溜着墙边,穿过长廊,坐到了最后面萧澈抚着胸口,“吓死姑奶奶了...” 然而三个人一路狂奔下来,气息还没喘匀,只听得前方一清晰女声传来,“萧澈,你们也未免太目无法纪了,姗姗来迟也不告罪?” 此言一出,众弟子纷纷向着孟惊鸾等人看来,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台上的真人一滞,观视四周,微皱眉头,“是谁来迟了,站出来。” 众人的细碎言语逐渐平息,孟惊鸾心中忐忑难定,只见旁侧的萧澈一咬牙,噌地站了起来,高喝道,“我!” 这般毫不避讳,倒是让在场的新人吃了一惊,有好些个弟子转过头看着她,而萧澈目不斜视,只是扬起下颚,直直看向那真人。 “敢问英秀真人,当如何罚?” 那英秀真人只怕也没想到会有这等不惧责罚的弟子,惊诧之余,仍肃容道,“罚二十手板,心经抄录!” “好,我有错在先,领了罚就是!”萧澈毫不含糊,痛快道,“弟子是即刻便去么?” “萧澈……”孟惊鸾低低唤了一句,想要跟着站起身来,却又十分纠错。 “哟,萧姑娘侠义衷肠,我也是佩服。”岳阑珊仍旧端坐在位,头也不回,却好似洞悉了情况一般冷笑道,“孟惊鸾,端木十九,你二位可真是坐的脸不红、心不跳呢!” 端木十九如同受惊的小兔一般站起身,紧张地瑟缩了一下。孟惊鸾脸色一红,亦站了起来,“英秀真人,是弟子三人有错在先,自当处罚,还请您看在我们并非有心之失的份上...不要动气...” “孟惊鸾,你自幼受的家训可曾告诉过你,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凭什么大家守规,偏为你破例?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啊?”岳阑珊毫不客气,针锋以对。 孟惊鸾怔了一怔,方道,“岳姑娘此言甚是,只是这是非功过,似乎该由英秀真人发落,而非你示下。” 岳阑珊遭将一军,才知自己鲁莽,将话说急了,她觑一眼英秀真人不大好的脸色,不好再多说甚么,只从鼻中冷哼,“果然是个山野村姑!哼!” “姓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萧澈听闻这等侮辱言语,不由大怒,四下一瞟,顺手抄起面前案桌上的青花砚台砸了过去,“我看你才是口无遮拦,该打!” 岳阑珊究竟功底在身,堪堪侧身一躲,那砚台擦着身子而过,啪嗒一声落地,登时四分五裂。然而四溢的墨水还是有几滴飞溅在她白净面庞上,她心中正记着上次的仇,此刻更是盛怒,径自拔剑出鞘,“萧澈!” “你姑奶奶在这儿呢!” 孟惊鸾一惊,忙叫,“澈,休闹大了!”一面上赶着要拦,却被端木十九拉住,眼见岳阑珊气势汹汹,猛地拔剑冲了上去。抬腿踹翻了一个凳子,“都给我闪开!” 一群新人弟子哗然,生怕惹祸上身地躲到一侧,萧澈岂是好相与之辈?她手中并无佩剑,抄起一摞书扔了过去,跟着身至刀至,袖中变出一把短刀来,“谁怕谁啊!” 那一摞书打翻了砚台,众人齐齐惊呼,孟惊鸾忙冲上去拦萧澈,端木十九在后面只是苦拦不住,眼见两个人在学堂大闹起来,刀光剑影,那真人气的直甩拂尘,“放肆!放肆!”又哪里阻拦得住? 叫好起哄的、混乱之中打太平拳的、装模作势拦着的厮打在一处,所过之地一片狼藉,书卷满天乱飞,墨汁四溅,整个学堂倾时大乱。 就在局面乱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不想老老实实待着,就给老子滚出蓬莱!” 第十二章 逐客令 这把男声倾注了一股混厚内力,可谓振聋发聩,几乎是顷刻间,吵嚷不堪的书堂杂音消尽,化归寂静。 “不想老老实实地待着,就给老子滚出蓬莱!”但见四个白衣道人引出一黝黑莽汉,这汉子身长九尺,目光如炬,带着一股子劲风踱步而来,所视之处,弟子无不低下头去。 孟惊鸾心中惊讶,她虽然如今是个不入流的半吊子,却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强大的威压,却不知为何这等大人物突然驾临,只听那英秀真人躬身道,“见过擎苍长老。” 众弟子忙不迭跟着跪下行礼,“弟子见过擎苍老。” “尔等在我蓬莱门下吵嚷不休,将这读书圣境也玷污了去!”那擎苍语气不善,率先看向了为首的真人,“英秀,怎么回事?” 英秀真人碎步上前,附耳言语几句,以目扫过孟惊鸾等人,微微摇头,擎苍听毕,脸色更沉,喝道,“萧澈,岳阑珊……还有孟惊鸾,端木十九是何人?站出来教老道看上一看!” 原本剑拔弩张的萧澈早没了适才的气势,脸色煞白,默默从桌沿下来。岳阑珊也心虚地将剑藏在身后,默默上前了一步。孟惊鸾看一眼泫然欲泣的端木十九,咬咬牙,站起身来。 “怎么,不打了?”擎苍冷笑道,“你们几个何德何能,有多大的本事,尚且没到入门选,三招两式便敢拿出来丢人现眼,连我蓬莱门规也不放在眼里?” 萧澈声若蚊呐,“弟子知错了……” “现下认错?迟了!即刻收拾行囊,给我下山!就凭你们这目无法纪,嚣张跋扈的样子,蓬莱容你不下!”擎苍一挥手,几乎毫无辩驳余地,“英秀,你择日同行云言语一声,这几个弟子太不像话,我逐出山去了。” 孟惊鸾心中剧动,自悔不迭,又观视四周,萧澈和岳阑珊俱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身侧的端木十九已然低低抽泣,哭出声来。 “不可!” 几乎还不曾反应过来,她自己已然开了口。 举座新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多半料不到这个平素全不起眼的小小女子竟敢公然冲撞擎苍长老,一时间目光尽数聚拢而来。 擎苍正色,向孟惊鸾看来,缓缓眯了一双眼睛。 “你说甚么话?” 她只觉心底蓦然一颤,竟不敢直视那壮硕男人的眼睛——先才一直以为,身在蓬莱的修道之人,多半都是徐见微师兄那般温润和煦,抑或飘逸淡然,可是这个男人,周身上下,三尺之外弥漫的,只有让人为之胆寒的杀意。 然而,话已出口,退无可退了。 若是她因此被逐出蓬莱,方才是真的进退维谷。 再三沉稳气息,她努力平复语调,组织措辞,“回……回长老的话,弟子几个一直谨遵蓬莱道规,初次冒犯,实非有心之过。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改错,善莫大焉。还望您高抬贵手,给弟子一次机会…” 那擎苍冷哼一声,带着劲风疾步踏来,一面喝道,“蓬莱之弟子何其多也!人人如你这样说一句初犯,人人都可目无法纪了不成?老道我凭何为你开这把先例,你,又凭何要这一次机会?” 孟惊鸾低了头,感受到一股热流在胸口慢慢窜流,愈发炽热,直至沸腾。 凭什么? 但凭她想活下去。 凭她不甘心,背负弑杀族亲的罪名,碌碌无为地死去。 一时间心绪百转,化作破喉而出的悸动。她昂首,一字一句大声回道,“就凭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就凭弟子几个,不会是这一届弟子中的庸碌之辈!” 此言一出,举座尽哗然。 莫说萧澈,岳阑珊几个震惊在原地,就连英秀真人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弟子,忒也张狂! 擎苍凝视孟惊鸾许久,方才开口,“你本事不大,脾性倒是还不小,老道且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通过入门选!……还有你们几个,去领一百手板,跪思一个时辰,倘或再有下次,统统给我滚出蓬莱!” 孟惊鸾松下一口气,,面上还是努力做出宠辱不惊的模样,拱手为礼,“多谢长老宽宥。” 经此一闹,本来弟子眼睁看好戏的切磋也没了下文,英秀真人就势训戒一阵,各自散去。孟惊鸾她们四个由侍经弟子相引,去三戒堂领罚了。 岳阑珊是打头的一位,只见那执行弟子面容端肃,打的叫一个清脆嘹亮,噼啪作响。她本出身名门,何曾受过这等重罚?然而当着众人面前,死咬嘴唇,半声儿也未出。末了狠狠一拭泪汪汪的眼睛,甩袖便去了。 萧澈本不屑嗤笑:“矫情样子,好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结果轮到自个儿,真真痛的厉害,她可忍不得,鬼哭狼嚎个不停,简直将板子声也盖了过去。 待行过处罚,孟惊鸾共萧澈一并出来,萧澈揉着红肿双手,痛得直咬牙,连素日形象也全然不顾了:“真他娘的疼哟,对咱们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说说,他怎么下得去手?” 孟惊鸾揉着手腕,掌心触及之处,一片火辣辣的灼痛,“你啊,还是小声些罢,怕咱们的事儿闹得不大么?我同你说,我现在心里还是惊魂未定呢!你不晓得。那时候我当真是怕啊,你说,倘若那长老若是吃软不吃硬,我一番话他唰地黑脸,捅我一剑踹我一脚……那我可英年早逝了……” “惊鸾,你大可放心。就凭我们这同居之交,”萧澈义愤填膺,朗声道,“我年年给你上香供奉,保你在阴间吃喝不愁!” “你…”孟惊鸾才欲辩驳,忽然走在前方的萧澈停了下来,她不明所以,下意识也停了脚步,抬头望去。 因着两人都不急于回去,所以走的是林间小径,少有人行。此刻面前不远处,立着四五个男弟子,将两人围拢起来,似是而非地笑着。 孟惊鸾一怔,被萧澈揽到身后,听她淡淡问道,“几位师兄拦我们路做甚么?” 为首的男弟子身形精瘦,一双吊梢三角眼眯起,“萧师妹,不干你的事,哥几个只是想跟这位师妹,讨教讨教而已。” 他指了指孟惊鸾,其余四人的目光亦随之聚拢过来。 孟惊鸾愣了一愣,明白过来——方才她面对擎苍长老口出狂言,想来此刻已成为众口之矢了。 她素日混迹在新人弟子中,是极为小心行事的,从不敢沾惹无谓的麻烦。而今陡遇到发难,反复斟酌才道,“讨教甚么?” 那男弟子轻蔑笑道:“自然是瞧一瞧你的本事了!” 孟惊鸾才要答话,萧澈抢着喝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明明知道我们才受了罚,这手肿成个窝头样,如何讨教?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算什么男儿?” 那男弟子给她这么一辩驳,登时也没了声儿,只听为首男弟子放缓口气道,“萧师妹言重了,大家既是同门,又何谈恃强凌弱的话?只是擎苍长老身为家父,嘱咐我定要帮着维持蓬莱上下…”他面对萧澈紧蹙的英眉,嘻嘻一笑,“要我们放过这妮子不谈也容易,只是我久慕师妹……” 孟惊鸾懵了,觑一眼萧澈,见她神色已极难看,方徐徐回神。知道了这话的意思,红着脸斥道,“你荒唐!下流!蓬莱清修之地,你竟动这等歪心思!” 那为首男子脸色气的泛青,冷笑道,“同我论资历?你也配么!你一个深山里面出来的野丫头,如何进的蓬莱,这其中蹊跷,你敢说么?” “你……” 孟惊鸾攥拳。这种逢人都要拿她的出身嘲讽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的。然而先才已极尽风头,此刻她不得不按耐性子道,“百里奚举于世,昔日诸葛武侯也是隐居深山草庐之间,我虽是山野出身,也是正正当当入的蓬莱,如何不敢说?” 有人阴阳怪气地奚落,“哟,还诸葛武侯呢,咱们可不是豫州牧!那你倒是说说,你的槐牌,是谁人所给?” “是……”孟惊鸾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想起那个男人说是蓬莱掌勺的,心中一转:若是她此番供了出去,反为人家惹了麻烦,岂非惭愧?一时沉默不语。萧澈当下也明了她有难言之隐,从腰间解下一个玉坠子抛了过去,“罢了罢了,我就说了罢,她是我的伴读,槐牌是我萧家大哥萧凌风所给。希望你们几个,揣度尺度,适可而止。” 几人得了那玉佩,反复把玩一番,皆露喜色。为首男人向萧澈意味深长地颔首一笑,各自去了。 回至住所,孟惊鸾心中不平,却也难作为,“萧澈,左右教你为我为难了……” 萧澈给自己斟一壶茶,一饮而尽,面上也不见了昔日爽朗神色,“玉佩不值甚么,身外之物罢了。只是蓬莱上下,人心叵测,还真是…教我心寒呢。” 孟惊鸾疑道,“何出此言?” 萧澈叹气,把头摇了一摇,“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只怕你也多半晓得,你我已是众口之矢。而那个为首的登徒子,他是一定会留在蓬莱的,一个岳阑珊,一个他,而今缠上了,往后还不定怎么麻烦呢。” 第十三章 试人心 15三重红衣花间客 孟惊鸾眉头紧蹙,兀自坐下,“这话怎么说?那男子究竟是甚么人,为何同我们过不去呢?” 萧澈道,“你不知道他,也不奇怪。此人名唤周子霖,是个浪荡子弟。我最烦他不过,生的一副油头粉面的轻狂相儿,没个男人样子!只是此人天赋颇高,我想……”她微微叹气,“怕是在我之上。” “若说岳阑珊,我也不十分怕她,此人性子刁蛮,却在明处,好作提防。这周子霖才是真正可恶,生性油滑,怎么也拿不到他的错处。” 孟惊鸾懊恼不已,旋之叹气,“怪我鲁莽了。” 萧澈见她十分失意,因笑道,“你莫给我唬住了,我方才只是自己揣测罢了。若论鲁莽,我是第一个暴躁的性儿。如今我们无依无靠,自然要处处受人制肘,待日后拜了个好师父,有人凭仗,总会好些的。” 孟惊鸾微微点头道,“我心中乱得紧。出去走一遭。”言毕提剑出门,自引去了。 蓬莱居于山中,出了聚贤阁,入目尽是苍莽山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她一路漫无目的行走,几乎忘了要从何处来,更向何处去,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紊乱,连素日风风火火的萧澈都有偃旗息鼓的时候,可知擎苍长老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今日一举若是给他记上了,入门选稍稍刁难,她还有什么指望? 就算擎苍事务繁多,无暇理会她,这新人弟子数不胜数,她一无家室门楣,二无功底在身,蓬莱又凭什么要她呢? 不知山风凛冽,还是林中露寒,孟惊鸾眼眶红红,这半月以来,她从不敢也无暇多想,每日都是拼命地练剑,可她——可她依旧不强!岳阑珊说的不错,她只是山野村姑啊…… 心中似有一股热流贲发而出,流窜到四肢,她忽然挥剑而起,踏步连行,林牧野教授她的剑术同这数日阅读的剑谱仿佛连成一片,在她眼前浮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跟着眼前那个跳动的影子起承转合,跳腾闪挪! 命?何谓命? “我不是山野村姑…你听着,我不是山野村姑!”她冲着郁郁葱葱的紫竹林叫喊,剑锋所过,飞花落叶,数日积压的困苦似乎于此时此刻化作力量,被她淬入剑中,眼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景象。她好似疯了,又极畅快地大笑。慢慢力尽,就地坐了下来,拭去眼角一点泪水,方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是却才被戒尺打出来的红印子,如今已微微犯紫,肿得厉害。 她一番舞剑,疲惫不堪,更兼林中静谧,湿暖合宜。竟靠着石头睡了过去。 待孟惊鸾再醒来时,天已入夜,四周黑茫茫一片,她噌地翻身而起,迷睁着眼睛周遭看了看,忙将佩剑拾了起来,就要往回赶。 这段路论理也不长,不过有几道曲折,然而林中实在安静,她孤身一人,说丝毫不怕也是假的,再联想那些野摊子上看来的奇闻异志,不由得疾步而行。 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了一种微妙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孟惊鸾怔了怔,猛地回了一下头,然而身后空空荡荡,只得安慰自己道,“是风,是风。” 然而待她回头时,眼前忽然有道红绸一晃而过,几乎擦着她的面颊,冰凉光滑。 孟惊鸾经此一吓,完全清醒了,抖抖索索拔出剑来,学着书上的说法道,“何方神圣,还……还不现身?”她惶然四顾,心中愈加胆怯,“是谁?出来!” 黑暗之中之中,忽然见得有道身影晃了一晃,几乎是从密密匝匝的紫竹林中闪到她面前,一双苍白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是红。入目大片的唯有夺目红色。衣袂飞转之间,那红袍后摆与轻纱瞬间展开,如同月色下绽放的诡异妖冶的花朵。 孟惊鸾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迟了一瞬息,整个人已被转了弯儿,抵在了假石上。 扣住她的那只手细致瓷白,五指尖尖,筋骨都是极好看的形状,只是冰凉冰凉,丝毫没有人应有的温热。她再一抬眼,只见那红袍妖孽长发半束半散,獠牙鬼面,宛如修罗一般,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哭叫,“好汉饶命!大侠饶命!神仙饶命啊……” 那双手慢慢收紧,鬼面之后传来一把低沉的笑声,“你拿着剑,怎么,想杀我?” 孟惊鸾忙道,“误会,误会,大侠明鉴啊,我只是来此处练剑,不知是不是惊扰了您清修,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便是……”她心中猜到这多半是传说中的山神,抑或山中栖息的鬼妖精怪,一时十分敬畏,连话也说不囫囵了。 那双手的主人不答话,她慢慢抬了头,但见月色如银,倾泄而下,映照那一袭三重暗红藏花广袖袍和狰狞的青面,周身所见,诡美如斯。 “瞧你怕的那副样子。”男人嘲笑她一句,手指微微送开三分,孟惊鸾才动了动,他立刻变出一把寸长匕首来,“别动!” 孟惊鸾快要哭出来,“我没动……是你卡的我喘不过气来了……” 男人将那雪光锃亮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弧,“听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或许爷们开恩饶你一命,若有半句虚言,那……”他的刀锋点了点孟惊鸾裸露的脖颈,微微一笑,“知道?” “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在蓬莱,是个什么座次?”男人问完,看孟惊鸾一脸毫不作伪的懵懂无知,耐着性子道,“是真人,还是掌灯弟子?执事?” 孟惊鸾心中暗自嘀咕:真人弱成我这样,由着你欺辱,蓬莱不是早垮了?面上不露分毫,忙道,“我,我是弟子……呃,见习弟子。” “那你可知清修鸿庐后山有一处禁所,名唤‘净心福地’?” 少女更是茫然,“未曾听过。”她见男子收敛了杀意,不由壮着胆子问道,“你为何要去那劳什子福地?你也是蓬莱中人么?我见你不大像…” 红袍男人冷然一笑,“我是妖。”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森森然道,“我同那起子老道全无相干,只会杀人……” 孟惊鸾吓得一个激灵,“不,不,你……”她又是怕,又是慌乱,一时囫囵话也说不出,见男人一副冷若冰霜草菅人命的样子,终于气恼道,“好,好,你但若觉得在这偏僻之地,把我这弱女子灭口也算是男儿所为,那你动手好啦!” 她把脖颈一梗,做出一副英雄就义的悲壮之态,男人终于掌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三言两语,瞧你那样儿,我看啊,就算我放了你,蓬莱也不容你。他们这些个杂毛老道最是迂腐,要的便是宁死不屈的忠贞傲骨,你还是趁早下山去,免得那时才哭。” 孟惊鸾旁的也罢了,最怕别人笃定她留不得蓬莱。闻言不由气道,“我方才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我光明正大成了蓬莱弟子,再拜个好师父,我才不怕你呢!” 男人袖中抽出一把白玉骨扇,极潇洒地打开,“是与不是,很快我便知道了。”他折扇一摇,“贪生怕死的小弟子,后会有期了!” 他将身一转,衣袂飘摇而过,整个人瞬时便不见了,孟惊鸾心中惊讶,一面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几步追赶过去,四下环顾,哪里还有人影?然而空中那一脉悠然馥郁的香气,偏偏一切都是真的。 她心中大为称奇,再一抹额角,密密麻麻尽是冷汗,回想先才胆怯的模样,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发笑起来。匆匆拾了佩剑,赶回住所。 翌日,孟惊鸾同萧澈提及此事,萧鸣鸢连连大笑,自是不信。她急得恨不能指手画脚,比天发誓。 萧澈笑道,“惊鸾,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蓬莱地界,仙家清修之所,且不论季师兄一干传功弟子,更有坐镇的擎苍长老,你说说,哪个妖怪不要命了,敢犯上山来?” 孟惊鸾气哼哼道,“你不信就算啊,哪朝你夜里出门可要小心,他差点要了我的命呢。”一面见萧澈收拾好了行装,不由问道,“这一日休假,你要回家去么?” 萧澈神神秘秘拉她出门,道,“我前些儿在后山发现了个好去处,保准你也喜欢,清清静静,两人去那里逛逛,再好不过了。”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两个人穿过狭长的竹林甬道,正待下那青石台阶时,只听闻前方的高耸假石上,遥遥有人谈笑,孟惊鸾愣了一愣,笑道,“某些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这里罕有人至么?” 萧澈略显尴尬,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似乎是岳阑珊的声音。”一面连道晦气,“快走,快走,见了她便心烦。” 就在孟惊鸾意图折身时,萧澈突然摁了她一把,将两人身影藏匿林中口中低喝,“蹲下!有人!” 她顺势看去,只见林中窸窸窣窣,一布衣少女轻巧穿行,一路行至假山之后。 “哟,端木妹子来了,你可是迟了许多,我和你诸位师兄等的都不大耐烦了。” 第十四章 道不同 那敝厢端木十九不知答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两人皆听不分明,岳阑珊的声音倒是娇媚清亮,“你虽是青城端木府的小姐,可不知庶了多少辈,若是你家中掌事真的看重,怎会教你一人上蓬莱?收你些许银两,入门选时左右我们不同你为难罢了,否则在座的挑出一个,你还有的胜算么?” 这下萧澈听明白了,剑眉倒竖,气道,“他们胆敢在此私相授受!好个岳阑珊,果真不是个东西,等着姑奶奶我……”孟惊鸾忙拉她一把,“且慢!”她摆手示意噤声,“此事蹊跷。” 萧澈满面怒色,低斥道,“他们明摆了沆瀣一气,以强凌弱。” 孟惊鸾几乎不曾扑上去捂她的口,“且噤声,再看一看。”一面蹙眉小声道,“岳阑珊想拿捏十九,自然不缺法子,可是勒索钱财……且不论十九有多少钱,她又缺那三五两么?” 那边有男声油腔滑调地调笑,“哟,端木妹妹别哭啊,你这一梨花带雨地,师兄也心疼呢!你手头没有结余也罢了,只要日后随了岳师姐,什么是不能的?” 跟着便是一阵寂静,萧澈神色复杂,孟惊鸾十指跟着攥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岳阑珊明里暗里地费尽心机,是要收买端木十九啊。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暗自等待着端木十九的答案。 “你有功夫在这儿磨烦,我可没功夫耗在这里了,”岳阑珊的声音一转,陡然逼出几分凌厉来,“你若是不愿,大家趁早分道扬镳也罢了。哼,只是你要仔细——萧澈便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要看是什么地方,她自身也难保全,还会顾及你么?你以为同人家义结金兰,人家可未必同你推心置腹呢!” 萧澈怒极,折身便走,谁知不曾注意脚下,后脚直直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一滑,叫道“哎哟我的娘!”孟惊鸾已知不好,拉了她便跑,“快走!” 那边岳阑珊早听得二人声响,秀目一瞪,斥道,“你们还不追么,等着人尽皆知呢!”她吩咐毕了,一众男弟子恍然顿悟,前后飞奔去了。 萧澈步履不停,一路七拐八弯地,孟惊鸾只是迷茫地随她奔走,一面心跳如鼓。 只见她将自己引到一排粉墙黛瓦的院落前,一面推门道,“快进来!” 两人好得将门紧锁了,莫惊水方才凝目细视,入目的却当真是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此地皆铺青石,墙角素苔生。周遭植了零零星星的紫竹,只因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不曾抽芽。院落里头的红拱门虚掩着,只是依稀听闻叮咚水声,不见里面是何等模样,却自有缥缈盎然的清幽之韵。 孟惊鸾有些忐忑,四下环顾,小声道,“萧澈,这是甚么去处,我们可别再闯了什么禁地,又要挨打,我可是怕了!” 萧澈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那打板子的师兄见咱们便如同见亲人儿一般,下手也不会重的。”一面拉了孟惊鸾直奔后方庭院,那水声愈发清晰可闻,转过了假山,陡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后庭竟是天然的温泉池。 孟惊鸾生来爱水,在年家寨便是凫水的好手,如今只见这假石雕刻的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泉水从泉眼流出,同假石浑然一体,恰如宫阙飞瀑。池中水波荡漾,绵延开去。有的汇聚成小潭,有的顺着石头的间隙留下,蒸腾出袅袅烟雾,湿润温暖。不由拨弄一下池水,喜道,“果真是好水。”一面嗅了嗅,“还有香气。” 少女得意扬扬,“我的话错不错?是不是好地方?”她随着将脸洗了一洗,“姑奶奶我可是识货之人,这药池里的东西珍贵得很,山下千金难求。浸润其中,活血壮阳,滋身补阴都是极好的………” 孟惊鸾连连摇头笑叹,然而她尚未开口,身后忽而听闻一把男声笑道,“池水虽好,一个人不也索然无趣吗?不若我同师妹一并入池,来个碧水戏鸳鸯呢!” 两人蓦然惊觉,齐齐回头时,只见声音的源头不紧不慢行来一瘦高弟子,手摇折扇,面馥如雪,鹰鼻勾唇,说不出的轻佻模样。 孟惊鸾惊愕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觉落在房中,萧澈即刻收敛笑容,肃然道,“周子霖,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打巧路过,与我们遇上的!” 周子霖啪地合了扇子,此刻却是将目光落在萧澈挺翘的前胸上,嘿然笑着,“非也,其实师妹方才何必逃呢?我倘若知道是你,断不会帮姓岳那小娘子,她也忒刁蛮。我教其他人全引到别处,孤身前来,你说,我对你的心思,是不是苍天为证,明月可鉴啊?” 萧鸣鸢英眉紧蹙,冷冷逼视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若你定要我明说,好,我觉得你周子霖配不上我!听懂了么?” 孟惊鸾微微惊诧,她素来知道萧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然而也未能料到能把话说的如此决绝,周子霖依旧不急不慢,满面堆笑,“哎呀,话不可过满。不如你我比划比划,也好教师妹你晓得,我日后能不能照应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萧澈一听动手,岂有推脱的道理?不待孟惊鸾劝阻,直接甩下视作累赘的外袍,厉声喝道,“若是你输了,便滚!” 两人不再口舌交锋,即刻在那温泉池旁动起手来,俱不曾着兵器,唯近身相搏。 孟惊鸾紧张攥拳,退至一侧。有心想帮萧澈,又怕反成拖累。之前她初来乍到古时目睹的那一场交锋,自己是丝毫不通。而今经过多日历练,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来,萧澈自幼习武,家室不凡,自有傲气的资本,出招都带着凌厉迅捷,而那周子霖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口中淫词浪语不止,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少女源源不断的攻势。 那周子霖见此时同萧澈分不出上下,眼珠一转,虚晃一招,待她让出缺口的空荡,将身陡转,竟冲莫惊水抓来! “惊鸾闪开!”萧澈神色一凛,孟惊鸾倒退两步,生生同周子霖对掌,空中但闻砰地一声,她只感觉到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几乎逼出了眼泪,然而却仍是不肯服输,一双眸子狠狠瞪他。 “周子霖,你实在下作!” 那弟子口中含笑,将孟惊鸾手腕一折,轻轻松松带入怀里,“这就叫下作么?那可还有更下作的呢…” 孟惊鸾又气又怒,劈手一个耳光欲打,又被周子霖擎肘,左右不得力,萧澈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了上去,一时三人扭作一团,便在这僵持不下时,只听清越男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嚷?” 莫惊水蓦然抬头,迎着那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却是惊了。 是先才她上山时遇到的,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和徐见微等。众人只着了玄色束腰衣裤,赤裸上身,肩上搭着白袍。 “弟子见过传师……”三人忙不迭分了开,各自低头行礼。 季行云面色了无波澜,一一俯瞰三人,倒是徐见微出口问道,“我们修习归来,院门口便听闻争执,只道是出事了,才急急赶了过来,你三人如何在此处?” 孟惊鸾听到徐见微平和温然的声音,心中一暖,忙道,“回传师……” “回传师的话,弟子例行清扫这里,见两位同门师妹也在,自知此处非寻常弟子涉足,不由得出言相劝,谁知两位师妹非但不听,定要同弟子比武,弟子不敢迎战,这才起了争执,是弟子有错,请传师降罪!” 萧澈气极:“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你瞧瞧你给我打的血印子,也好意思胡乱编排?无耻!” 孟惊鸾心下生恼,亦驳道,“你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当真是来清扫的,那家伙什在哪?你用扇子清扫不成?再者,即便我二人私闯此处,怎么会同你比斗,若是教众位传师发觉,岂非不利?” “够了。” 季行云冷冷喝止,“周子霖,你长兄周时谨是我九师弟,原是要你拜于他门下,兄弟有个照拂,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他摆一摆手,眉宇冷色渐凝,“你下去。” 那周子霖先才诸般嚣张姿态,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不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大师兄……不,传师,传师,弟子知错了!” 季行云闭目,丝毫不为所动,“带他下去。” 两个传功弟子上前,将周子霖带了下去,孟惊鸾两个仍旧唯唯诺诺低着头。 徐见微见状笑道,“行了大师兄,你的心思,原是气不过周师弟这不成器的弟弟,可别吓着两位新人了。” 萧澈不可置信般慢慢抬头,眸中瞬间流转光华,“你是传师之首……你便是季行云?”还不待他开口,立刻肃容拱拳,朗声道,“弟子萧澈,见过未来的师父!” 孟惊鸾懵了。其余传功弟子意韵不明地纷纷笑出声来,带着调侃之意看向为首的季行云。 男子面上冷峻稍稍敛去,眉头微皱,“怎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萧澈生就的洒脱之性和傲人家室让她无所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现下我没有资格被纳入门下,不打紧。入门选上,我会让师父记住我的!” 季行云打量着萧澈,面容缓和许多,抬手道,“静候佳音,不送。” 两人复施一礼,这才离去了。 一路上,萧澈满面崇敬同孟惊鸾推崇位列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说他自幼习武,是蓬莱前任掌门人的嫡传大弟子,如何年轻有为,接掌蓬莱要务。还力劝孟惊鸾她一并,拜入季行云门下。 莫惊水勉力应和。只是莫名的牵制和回忆,让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季行云的面庞。 那张和苏遣,修得一模一样的面庞。 终于待萧澈话了,孟惊鸾忍不住问道,“季传师……家中可有亲眷?” 第十五章 暗中谋 那敝厢端木十九不知答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两人皆听不分明,岳阑珊的声音倒是娇媚清亮,“你虽是青城端木府的小姐,可不知庶了多少辈,若是你家中掌事真的看重,怎会教你一人上蓬莱?收你些许银两,入门选时左右我们不同你为难罢了,否则在座的挑出一个,你还有的胜算么?” 这下萧澈听明白了,剑眉倒竖,气道,“他们胆敢在此私相授受!好个岳阑珊,果真不是个东西,等着姑奶奶我……”孟惊鸾忙拉她一把,“且慢!”她摆手示意噤声,“此事蹊跷。” 萧澈满面怒色,低斥道,“他们明摆了沆瀣一气,以强凌弱。” 孟惊鸾几乎不曾扑上去捂她的口,“且噤声,再看一看。”一面蹙眉小声道,“岳阑珊想拿捏十九,自然不缺法子,可是勒索钱财……且不论十九有多少钱,她又缺那三五两么?” 那边有男声油腔滑调地调笑,“哟,端木妹妹别哭啊,你这一梨花带雨地,师兄也心疼呢!你手头没有结余也罢了,只要日后随了岳师姐,什么是不能的?” 跟着便是一阵寂静,萧澈神色复杂,孟惊鸾十指跟着攥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岳阑珊明里暗里地费尽心机,是要收买端木十九啊。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暗自等待着端木十九的答案。 “你有功夫在这儿磨烦,我可没功夫耗在这里了,”岳阑珊的声音一转,陡然逼出几分凌厉来,“你若是不愿,大家趁早分道扬镳也罢了。哼,只是你要仔细——萧澈便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要看是什么地方,她自身也难保全,还会顾及你么?你以为同人家义结金兰,人家可未必同你推心置腹呢!” 萧澈怒极,折身便走,谁知不曾注意脚下,后脚直直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一滑,叫道“哎哟我的娘!”孟惊鸾已知不好,拉了她便跑,“快走!” 那边岳阑珊早听得二人声响,秀目一瞪,斥道,“你们还不追么,等着人尽皆知呢!”她吩咐毕了,一众男弟子恍然顿悟,前后飞奔去了。 萧澈步履不停,一路七拐八弯地,孟惊鸾只是迷茫地随她奔走,一面心跳如鼓。 只见她将自己引到一排粉墙黛瓦的院落前,一面推门道,“快进来!” 两人好得将门紧锁了,莫惊水方才凝目细视,入目的却当真是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此地皆铺青石,墙角素苔生。周遭植了零零星星的紫竹,只因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不曾抽芽。院落里头的红拱门虚掩着,只是依稀听闻叮咚水声,不见里面是何等模样,却自有缥缈盎然的清幽之韵。 孟惊鸾有些忐忑,四下环顾,小声道,“萧澈,这是甚么去处,我们可别再闯了什么禁地,又要挨打,我可是怕了!” 萧澈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那打板子的师兄见咱们便如同见亲人儿一般,下手也不会重的。”一面拉了孟惊鸾直奔后方庭院,那水声愈发清晰可闻,转过了假山,陡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后庭竟是天然的温泉池。 孟惊鸾生来爱水,在年家寨便是凫水的好手,如今只见这假石雕刻的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泉水从泉眼流出,同假石浑然一体,恰如宫阙飞瀑。池中水波荡漾,绵延开去。有的汇聚成小潭,有的顺着石头的间隙留下,蒸腾出袅袅烟雾,湿润温暖。不由拨弄一下池水,喜道,“果真是好水。”一面嗅了嗅,“还有香气。” 少女得意扬扬,“我的话错不错?是不是好地方?”她随着将脸洗了一洗,“姑奶奶我可是识货之人,这药池里的东西珍贵得很,山下千金难求。浸润其中,活血壮阳,滋身补阴都是极好的………” 孟惊鸾连连摇头笑叹,然而她尚未开口,身后忽而听闻一把男声笑道,“池水虽好,一个人不也索然无趣吗?不若我同师妹一并入池,来个碧水戏鸳鸯呢!” 两人蓦然惊觉,齐齐回头时,只见声音的源头不紧不慢行来一瘦高弟子,手摇折扇,面馥如雪,鹰鼻勾唇,说不出的轻佻模样。 孟惊鸾惊愕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觉落在房中,萧澈即刻收敛笑容,肃然道,“周子霖,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打巧路过,与我们遇上的!” 周子霖啪地合了扇子,此刻却是将目光落在萧澈挺翘的前胸上,嘿然笑着,“非也,其实师妹方才何必逃呢?我倘若知道是你,断不会帮姓岳那小娘子,她也忒刁蛮。我教其他人全引到别处,孤身前来,你说,我对你的心思,是不是苍天为证,明月可鉴啊?” 萧鸣鸢英眉紧蹙,冷冷逼视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若你定要我明说,好,我觉得你周子霖配不上我!听懂了么?” 孟惊鸾微微惊诧,她素来知道萧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然而也未能料到能把话说的如此决绝,周子霖依旧不急不慢,满面堆笑,“哎呀,话不可过满。不如你我比划比划,也好教师妹你晓得,我日后能不能照应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萧澈一听动手,岂有推脱的道理?不待孟惊鸾劝阻,直接甩下视作累赘的外袍,厉声喝道,“若是你输了,便滚!” 两人不再口舌交锋,即刻在那温泉池旁动起手来,俱不曾着兵器,唯近身相搏。 孟惊鸾紧张攥拳,退至一侧。有心想帮萧澈,又怕反成拖累。之前她初来乍到古时目睹的那一场交锋,自己是丝毫不通。而今经过多日历练,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来,萧澈自幼习武,家室不凡,自有傲气的资本,出招都带着凌厉迅捷,而那周子霖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口中淫词浪语不止,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少女源源不断的攻势。 那周子霖见此时同萧澈分不出上下,眼珠一转,虚晃一招,待她让出缺口的空荡,将身陡转,竟冲莫惊水抓来! “惊鸾闪开!”萧澈神色一凛,孟惊鸾倒退两步,生生同周子霖对掌,空中但闻砰地一声,她只感觉到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几乎逼出了眼泪,然而却仍是不肯服输,一双眸子狠狠瞪他。 “周子霖,你实在下作!” 那弟子口中含笑,将孟惊鸾手腕一折,轻轻松松带入怀里,“这就叫下作么?那可还有更下作的呢…” 孟惊鸾又气又怒,劈手一个耳光欲打,又被周子霖擎肘,左右不得力,萧澈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了上去,一时三人扭作一团,便在这僵持不下时,只听清越男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嚷?” 莫惊水蓦然抬头,迎着那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却是惊了。 是先才她上山时遇到的,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和徐见微等。众人只着了玄色束腰衣裤,赤裸上身,肩上搭着白袍。 “弟子见过传师……”三人忙不迭分了开,各自低头行礼。 季行云面色了无波澜,一一俯瞰三人,倒是徐见微出口问道,“我们修习归来,院门口便听闻争执,只道是出事了,才急急赶了过来,你三人如何在此处?” 孟惊鸾听到徐见微平和温然的声音,心中一暖,忙道,“回传师……” “回传师的话,弟子例行清扫这里,见两位同门师妹也在,自知此处非寻常弟子涉足,不由得出言相劝,谁知两位师妹非但不听,定要同弟子比武,弟子不敢迎战,这才起了争执,是弟子有错,请传师降罪!” 萧澈气极:“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你瞧瞧你给我打的血印子,也好意思胡乱编排?无耻!” 孟惊鸾心下生恼,亦驳道,“你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当真是来清扫的,那家伙什在哪?你用扇子清扫不成?再者,即便我二人私闯此处,怎么会同你比斗,若是教众位传师发觉,岂非不利?” “够了。” 季行云冷冷喝止,“周子霖,你长兄周时谨是我九师弟,原是要你拜于他门下,兄弟有个照拂,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他摆一摆手,眉宇冷色渐凝,“你下去。” 那周子霖先才诸般嚣张姿态,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不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大师兄……不,传师,传师,弟子知错了!” 季行云闭目,丝毫不为所动,“带他下去。” 两个传功弟子上前,将周子霖带了下去,孟惊鸾两个仍旧唯唯诺诺低着头。 徐见微见状笑道,“行了大师兄,你的心思,原是气不过周师弟这不成器的弟弟,可别吓着两位新人了。” 萧澈不可置信般慢慢抬头,眸中瞬间流转光华,“你是传师之首……你便是季行云?”还不待他开口,立刻肃容拱拳,朗声道,“弟子萧澈,见过未来的师父!” 孟惊鸾懵了。其余传功弟子意韵不明地纷纷笑出声来,带着调侃之意看向为首的季行云。 男子面上冷峻稍稍敛去,眉头微皱,“怎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萧澈生就的洒脱之性和傲人家室让她无所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现下我没有资格被纳入门下,不打紧。入门选上,我会让师父记住我的!” 季行云打量着萧澈,面容缓和许多,抬手道,“静候佳音,不送。” 两人复施一礼,这才离去了。 一路上,萧澈满面崇敬同孟惊鸾推崇位列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说他自幼习武,是蓬莱前任掌门人的嫡传大弟子,如何年轻有为,接掌蓬莱要务。还力劝孟惊鸾她一并,拜入季行云门下。 莫惊水勉力应和。只是莫名的牵制和回忆,让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季行云的面庞。 那张和苏遣,修得一模一样的面庞。 终于待萧澈话了,孟惊鸾忍不住问道,“季传师……家中可有亲眷?” 第十六章 入门选 上 那敝厢端木十九不知答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两人皆听不分明,岳阑珊的声音倒是娇媚清亮,“你虽是青城端木府的小姐,可不知庶了多少辈,若是你家中掌事真的看重,怎会教你一人上蓬莱?收你些许银两,入门选时左右我们不同你为难罢了,否则在座的挑出一个,你还有的胜算么?” 这下萧澈听明白了,剑眉倒竖,气道,“他们胆敢在此私相授受!好个岳阑珊,果真不是个东西,等着姑奶奶我……”孟惊鸾忙拉她一把,“且慢!”她摆手示意噤声,“此事蹊跷。” 萧澈满面怒色,低斥道,“他们明摆了沆瀣一气,以强凌弱。” 孟惊鸾几乎不曾扑上去捂她的口,“且噤声,再看一看。”一面蹙眉小声道,“岳阑珊想拿捏十九,自然不缺法子,可是勒索钱财……且不论十九有多少钱,她又缺那三五两么?” 那边有男声油腔滑调地调笑,“哟,端木妹妹别哭啊,你这一梨花带雨地,师兄也心疼呢!你手头没有结余也罢了,只要日后随了岳师姐,什么是不能的?” 跟着便是一阵寂静,萧澈神色复杂,孟惊鸾十指跟着攥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岳阑珊明里暗里地费尽心机,是要收买端木十九啊。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暗自等待着端木十九的答案。 “你有功夫在这儿磨烦,我可没功夫耗在这里了,”岳阑珊的声音一转,陡然逼出几分凌厉来,“你若是不愿,大家趁早分道扬镳也罢了。哼,只是你要仔细——萧澈便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要看是什么地方,她自身也难保全,还会顾及你么?你以为同人家义结金兰,人家可未必同你推心置腹呢!” 萧澈怒极,折身便走,谁知不曾注意脚下,后脚直直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一滑,叫道“哎哟我的娘!”孟惊鸾已知不好,拉了她便跑,“快走!” 那边岳阑珊早听得二人声响,秀目一瞪,斥道,“你们还不追么,等着人尽皆知呢!”她吩咐毕了,一众男弟子恍然顿悟,前后飞奔去了。 萧澈步履不停,一路七拐八弯地,孟惊鸾只是迷茫地随她奔走,一面心跳如鼓。 只见她将自己引到一排粉墙黛瓦的院落前,一面推门道,“快进来!” 两人好得将门紧锁了,莫惊水方才凝目细视,入目的却当真是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此地皆铺青石,墙角素苔生。周遭植了零零星星的紫竹,只因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不曾抽芽。院落里头的红拱门虚掩着,只是依稀听闻叮咚水声,不见里面是何等模样,却自有缥缈盎然的清幽之韵。 孟惊鸾有些忐忑,四下环顾,小声道,“萧澈,这是甚么去处,我们可别再闯了什么禁地,又要挨打,我可是怕了!” 萧澈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那打板子的师兄见咱们便如同见亲人儿一般,下手也不会重的。”一面拉了孟惊鸾直奔后方庭院,那水声愈发清晰可闻,转过了假山,陡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后庭竟是天然的温泉池。 孟惊鸾生来爱水,在年家寨便是凫水的好手,如今只见这假石雕刻的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泉水从泉眼流出,同假石浑然一体,恰如宫阙飞瀑。池中水波荡漾,绵延开去。有的汇聚成小潭,有的顺着石头的间隙留下,蒸腾出袅袅烟雾,湿润温暖。不由拨弄一下池水,喜道,“果真是好水。”一面嗅了嗅,“还有香气。” 少女得意扬扬,“我的话错不错?是不是好地方?”她随着将脸洗了一洗,“姑奶奶我可是识货之人,这药池里的东西珍贵得很,山下千金难求。浸润其中,活血壮阳,滋身补阴都是极好的………” 孟惊鸾连连摇头笑叹,然而她尚未开口,身后忽而听闻一把男声笑道,“池水虽好,一个人不也索然无趣吗?不若我同师妹一并入池,来个碧水戏鸳鸯呢!” 两人蓦然惊觉,齐齐回头时,只见声音的源头不紧不慢行来一瘦高弟子,手摇折扇,面馥如雪,鹰鼻勾唇,说不出的轻佻模样。 孟惊鸾惊愕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觉落在房中,萧澈即刻收敛笑容,肃然道,“周子霖,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打巧路过,与我们遇上的!” 周子霖啪地合了扇子,此刻却是将目光落在萧澈挺翘的前胸上,嘿然笑着,“非也,其实师妹方才何必逃呢?我倘若知道是你,断不会帮姓岳那小娘子,她也忒刁蛮。我教其他人全引到别处,孤身前来,你说,我对你的心思,是不是苍天为证,明月可鉴啊?” 萧鸣鸢英眉紧蹙,冷冷逼视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若你定要我明说,好,我觉得你周子霖配不上我!听懂了么?” 孟惊鸾微微惊诧,她素来知道萧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然而也未能料到能把话说的如此决绝,周子霖依旧不急不慢,满面堆笑,“哎呀,话不可过满。不如你我比划比划,也好教师妹你晓得,我日后能不能照应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萧澈一听动手,岂有推脱的道理?不待孟惊鸾劝阻,直接甩下视作累赘的外袍,厉声喝道,“若是你输了,便滚!” 两人不再口舌交锋,即刻在那温泉池旁动起手来,俱不曾着兵器,唯近身相搏。 孟惊鸾紧张攥拳,退至一侧。有心想帮萧澈,又怕反成拖累。之前她初来乍到古时目睹的那一场交锋,自己是丝毫不通。而今经过多日历练,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来,萧澈自幼习武,家室不凡,自有傲气的资本,出招都带着凌厉迅捷,而那周子霖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口中淫词浪语不止,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少女源源不断的攻势。 那周子霖见此时同萧澈分不出上下,眼珠一转,虚晃一招,待她让出缺口的空荡,将身陡转,竟冲莫惊水抓来! “惊鸾闪开!”萧澈神色一凛,孟惊鸾倒退两步,生生同周子霖对掌,空中但闻砰地一声,她只感觉到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几乎逼出了眼泪,然而却仍是不肯服输,一双眸子狠狠瞪他。 “周子霖,你实在下作!” 那弟子口中含笑,将孟惊鸾手腕一折,轻轻松松带入怀里,“这就叫下作么?那可还有更下作的呢…” 孟惊鸾又气又怒,劈手一个耳光欲打,又被周子霖擎肘,左右不得力,萧澈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了上去,一时三人扭作一团,便在这僵持不下时,只听清越男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嚷?” 莫惊水蓦然抬头,迎着那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却是惊了。 是先才她上山时遇到的,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和徐见微等。众人只着了玄色束腰衣裤,赤裸上身,肩上搭着白袍。 “弟子见过传师……”三人忙不迭分了开,各自低头行礼。 季行云面色了无波澜,一一俯瞰三人,倒是徐见微出口问道,“我们修习归来,院门口便听闻争执,只道是出事了,才急急赶了过来,你三人如何在此处?” 孟惊鸾听到徐见微平和温然的声音,心中一暖,忙道,“回传师……” “回传师的话,弟子例行清扫这里,见两位同门师妹也在,自知此处非寻常弟子涉足,不由得出言相劝,谁知两位师妹非但不听,定要同弟子比武,弟子不敢迎战,这才起了争执,是弟子有错,请传师降罪!” 萧澈气极:“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你瞧瞧你给我打的血印子,也好意思胡乱编排?无耻!” 孟惊鸾心下生恼,亦驳道,“你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当真是来清扫的,那家伙什在哪?你用扇子清扫不成?再者,即便我二人私闯此处,怎么会同你比斗,若是教众位传师发觉,岂非不利?” “够了。” 季行云冷冷喝止,“周子霖,你长兄周时谨是我九师弟,原是要你拜于他门下,兄弟有个照拂,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他摆一摆手,眉宇冷色渐凝,“你下去。” 那周子霖先才诸般嚣张姿态,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不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大师兄……不,传师,传师,弟子知错了!” 季行云闭目,丝毫不为所动,“带他下去。” 两个传功弟子上前,将周子霖带了下去,孟惊鸾两个仍旧唯唯诺诺低着头。 徐见微见状笑道,“行了大师兄,你的心思,原是气不过周师弟这不成器的弟弟,可别吓着两位新人了。” 萧澈不可置信般慢慢抬头,眸中瞬间流转光华,“你是传师之首……你便是季行云?”还不待他开口,立刻肃容拱拳,朗声道,“弟子萧澈,见过未来的师父!” 孟惊鸾懵了。其余传功弟子意韵不明地纷纷笑出声来,带着调侃之意看向为首的季行云。 男子面上冷峻稍稍敛去,眉头微皱,“怎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萧澈生就的洒脱之性和傲人家室让她无所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现下我没有资格被纳入门下,不打紧。入门选上,我会让师父记住我的!” 季行云打量着萧澈,面容缓和许多,抬手道,“静候佳音,不送。” 两人复施一礼,这才离去了。 一路上,萧澈满面崇敬同孟惊鸾推崇位列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说他自幼习武,是蓬莱前任掌门人的嫡传大弟子,如何年轻有为,接掌蓬莱要务。还力劝孟惊鸾她一并,拜入季行云门下。 莫惊水勉力应和。只是莫名的牵制和回忆,让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季行云的面庞。 那张和苏遣,修得一模一样的面庞。 终于待萧澈话了,孟惊鸾忍不住问道,“季传师……家中可有亲眷?” 第十七章 入门选 下 如是想着,她心中慢慢沉重下来。再回想自己先才在蓬莱,虽说不得树敌无数,究竟同许多人是结下梁子了,那个周子霖,还有岳阑珊……是何人在暗中计算她们呢? 耳畔给萧澈招呼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同萧澈一并去第二关卡的平地。 这心经背默也不难,无非是道教箸论,同真人讲过的一些入门的诀咒。孟惊鸾因着自家父亲便是个教书的,背得也还利索,只是苦了萧澈,素日就烦之乎者也的长篇大论,此刻真人当前,期期艾艾地只是背不出——孟惊鸾只得在真人背后比手划脚,挤眉弄眼地与她提点,引得众弟子纷纷侧目。 那真人摇头叹息。最终还是恨铁不成钢地将牌子递了来,一面训戒道,“你们世家子弟,素日懒怠,仗着几分功底在身,便偷空耍滑。上一位新人……名唤端木十九的,背的可谓行云流水,半字也不错,你要学仔细——去罢!” 萧澈嘿嘿笑着,忙接过牌子,“想不到,十九舞剑不在行,背书倒还不错嘛。” “姊姊是在怪我么?”两人身后忽而传来一把柔弱女声,孟惊鸾回首,只见端木十九临风而立,身形芊芊,她低着头走了过来,“姊姊生气,便是十九的不是了。” 萧澈忙道,“哪里话,原是我偷懒了。想不到你这样厉害,连真人也对你赞不绝口。” 孟惊鸾微微蹙眉,思虑再三,才问道,“十九,你同岳阑珊究竟是如何情况,是不是她刁难你?”端木十九依旧怯生生地答道,“那一日在竹林,她——” “哟,你们几个说得这样热络,十九妹子也在呢。”遥遥只见岳阑珊颦婷而来,秀目逐一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端木十九身上,“你在说什么?” 端木十九十指紧攥衣襟,抿唇不语,神色惶然,孟惊鸾将她往身后拉了一步,萧澈皱眉道,“我们闲话几句,同你有甚么相干?你逼问她做什么?” 岳阑珊回望于她,付之冷笑,“休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和十九要好得紧呢,是不是?十九?”她微微招手,“你过来。” 端木十九微微咬牙,又回望孟惊鸾两个一眼,神色纠结无措。萧澈叫道,“十九休要怕她,我还不信了,天泽之地,单凭本事说话的地方,她还能反了天不成?!” 岳阑珊笑意一点点收拢,敛目。 “过来。” 端木十九,便在两人的注视之下,一步步慢慢地走向岳阑珊。 萧澈急得跳脚,待要说什么,被孟惊鸾拦下,她相对于少女倒是平静许多,只是问道,“十九,你果真要随她去么?” 端木十九第一次毫无避讳地地仰面直视她,一大颗泪忽而涌了出来,她迅捷而慌张地拭去,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便同岳阑珊一并去了。 萧澈一张俏脸气的通红,却也无可奈何,孟惊鸾微微失神,叹了句,“人各有命,我们走罢。” 第三关,是为习武之道。众弟子被真人引入一四面见方的习武平台,上钉有梅花桩,过了前两关的弟子纷纷跃上桩子,听真人所言,似乎是只要留在桩子上,既可过关。 “这又有何难?”萧澈不解,她自幼习武,别说这般松松垮垮站在梅花桩上,怕是倒立都不成什么问题,无聊至极,居然掏出一把松子儿在手上磕了起来。 “休要大意,我总觉得……” 孟惊鸾话不曾完,那真人忽然摁下了石柱上的机关,瞬间一半的梅花桩陷了下去! 有些个弟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跌落,立刻有随侍弟子上前,将他们带了下去。 这引起了其它弟子的不小骚动,然而只是片刻,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孟惊鸾心中一沉。果然,所谓的试炼不是轻轻松松站个片刻就算完的,还要保持体力。试炼到了最后,桩子愈来愈少,难免演变成争夺搏斗。其险在于根本无从知晓,下一刻的去留。 未待众人彻底平复,那真人再次摁下机关,孟惊鸾身边又不少梅花桩落了下去,她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脚下依旧坚强支撑的梅花桩,暗道庆幸,然而就在她旁侧落下了一棵桩子,那女子反应也快,竟直接向她扑来! 她的瞳孔瞬间收缩——该来的终归是来了,足尖一点而起避之锋芒,待那女子落在梅花桩上时,抬脚便向她后背踹去,只听一声惨呼,女子狼狈落地,她又回到了梅花桩上。 “颂荷师妹!”她旁边的半大少年一声惊呼,猛地拔剑出鞘,直劈孟惊鸾面门! 来势凶险,一时间连孟惊鸾也怔住了——她原以为同台比武,不论输赢,终归是要手下留情的,不曾想那少年直接用了剑,说时迟那时快,萧澈断喝了一句,“来的好!”秀手飞速一翻,两枚松子飞出,正冲男子面门,那男子受惊之下,只得停在一侧。 然而好巧不巧地,他定脚的梅花桩偏偏中了机关,落了下去…… 萧澈哈哈大笑,一面磕了枚松子丢在口中,谁知她这一举过于张扬,恰恰惹了众怒,周围的四个男人皆向她二人攻来。 孟惊鸾心中叫苦不迭:这个姑奶奶倒是出尽风头,可是害惨了她了!若非万不得已,她其实并不想将其尽数逼退,赶尽杀绝。毕竟大家以后可能是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拼的你死我活? 然而她愈是退让,才愈发觉敌手虎视眈眈。愈教人觉得软弱好欺。好罢,既然势已如此,刀剑之下见真招吧! 心思既定,拔剑出鞘,硬生生同那少年的刀拼了一记——谁知这少年看似黑瘦,力道竟大的惊人,她只觉经此一震,右臂顿时酥麻万分,险些站不住了,然而紧跟着身后又是一道刀锋逼来。 她眉头一皱,忙下腰闪过,方才单脚立稳,又是是一道锁链向她膝盖而去,向上一扯,她整个人都被撂向空中! 几乎是瞬息,孟惊鸾注意到袭击自己的是一个瘦弱男人,只是身段极是灵活,形如鬼魅。一时间心思百转,说不定……她的力气更大一些呢?当下也是退无可退,她用力一扯缚在双腿的锁链,反握于手,那男人似乎万不曾想到她会“空手接白刃”,也未料到一小小女子竟有着一股子蛮力,生生被她拽下了桩!而此刻的孟惊鸾将将落地,只得向他胸前又补了一脚,借此为力复又跃起,落在了另一根梅花桩上。 又几番,她累的气喘吁吁,只觉整个人再迈动一步都难,脚下酸麻的很,再瞧瞧周围幸存的人,也好不过哪里去,饶是萧澈也微微有些不支,汗水浸透大半衣衫,一张俊秀面庞透着绯红。 她回首,粗略一看,剩余的至少还有两百余人,密密匝匝。心中又是一沉:萧鸣鸢说过,往年能留在蓬莱山的,绝不多于百人。如此便是说,他们这些个新人弟子中,还要筛下半数以上! 待那真人再次启动机关时,她听到耳畔众人的惨呼。而自己脚下一空,她所在的梅花桩,倏然落了下去! 孟惊鸾急忙跃起,四下一扫,心凉大半——这留下的人个个膀大腰圆的,教她找谁打去? “惊鸾这里!” 萧澈喝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将要落地的孟惊鸾,并腾出些许位置,教两人同挤在了一根梅花桩上。 莫惊水心有余悸,“多谢!”然而还不待她庆幸,身旁的一个壮汉的梅花桩落了下去,大抵自恃两个都是小女子,居然举着剑就向其劈来。 萧澈怒道,“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两个文弱的小女子,好不要脸!”也飞身上前与那壮汉战了起来。 先才同萧澈交过手的一众男弟子皆擦汗:文弱…小女子…… 论及平日,她自恃武功绝对高壮汉不止一星半点,只是适才的战斗已经损耗了太多精力,竟然在壮汉的凌厉攻势中,渐处下风。 孟惊鸾看在眼里,心中更急,也应了急中生智的话,她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适才那瘦弱男人的功法,遂解下腰间束带,在那壮汉靠近梅花桩的时候,双手一环一绕,缠住他脖颈,狠狠一收! 那壮汉惊呼着跌落梅花桩。 又这般勉强战了一炷香时候,真人宣布留在木桩的人,通过试炼。两人俱是喜不自胜,击掌欢呼。 最后一场试炼为登台比武。她只觉整个人都紧张的微颤,握剑的剑柄尽是自己掌心濡湿的汗意。她很清楚,能坚持到这里的,无不是群贤荟萃,而如今的自己几乎精力耗尽,根本没有把握,在这其中脱颖而出。 可是……可是只要胜了这一场,就可以留在蓬莱,拜师学艺,解身上魔障,甚至复仇雪恨。 她不能输。这已是生死边缘,她没半分退路。 抬首望时,不论台上几个维持秩序的真人,还是主座那一袭开坛道服的掌教岳秋禅,俱是面无表情,漠然俯瞰着台下纷纭弟子,仿佛万事已然执掌之间。 擂台上,比武已然开始。只听那掌灯弟子手执卷轴,平声唱道,“岳阑珊对林弈。” 萧澈双手抱胸而立,她自是有七八分把握在心,也不似孟惊鸾那般紧张,听到岳阑珊的名字,眼中微微一亮,“哼……这小娘皮竟打头阵,无非是想出这风头。只可惜了她的对手,要教我同她比才好呢。” 只见岳阑珊一个旋身飞出人群,轻松上了擂台,如逐梁飞燕,台下男弟子顿时喝彩连声,而这骄傲少女不过微微一笑。 她的对手是一个瘦弱高挑的少年,两人先是匆匆行了见面礼,便在石台上斗了起来。 萧澈一面嗑松子,一面同孟惊鸾悄声指点道,“多日不见,想不到这岳阑珊的武功又精进不少啊,她所修行的根本不是我们统一传授的剑法罢?我瞧着不大像。” 孟惊鸾眼见那一套剑法攻势凌厉,却也眼生,是她从未见过的,道,“人家姑姑何等人 第十八章 又逢君 然而,已经迟了。 九节鞭既出,带着凌厉的风狠狠抽在少年的左肩上,那少年几乎来不及出声便被鞭挞在地,连褐衣也被撕裂出一道寸长裂口,血便缓缓从他裸露的左肩渗出。 休说其余弟子震惊,连孟惊鸾和萧澈这般同岳阑珊饮食起居同在一处的也心中剧动:这下手也忒狠毒了! 台上的季行云神色微变,待欲起身时,他旁侧那道白衣一跃而起,但见空中青光轮转,身影已堪堪落地,那女人水袖一扬,干脆利索地甩岳阑珊的脸上。 这声脆响不大不小,却相较岳阑珊先才那一鞭来的更狠,更果决。 岳秋禅其实也算有几分风韵,秀眉入鬓,双目是淡淡的琥珀色,薄唇微抿。只是那标致的五官隐于一张极端肃冷峻的面容下,何况她周身的那股强大的气场,更教人不敢直视。 她一掌已收,好似云淡风轻道,“道歉。” 岳阑珊和孟惊鸾等弟子同样一脸不可置信,她几乎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微微张口,委屈叫道,“姑姑!” 岳秋禅冷冷端视众人,弟子尽皆低头。她目光收回,偏偏丝毫不看自家侄女儿一眼,“我命你道歉。” 这不喜不怒,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笼罩而来。 岳阑珊咬了咬牙,面色臊的通红,终究不敢违拗,向那少年不情不愿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岳秋禅拂袖而去,重归主座。 “岳掌教息怒,”一直恭居在侧的徐见微谦和笑道,“不过是同门较量罢了,新人么,一时心高气傲也是有的。不过我看这……林弈也算颇有天赋,便收入门下了。” 林弈慢慢起身,先才受了岳阑珊一鞭的他已然恢复面不改色,面容也不曾能留在蓬莱而缓和些许,只是躬身为礼道,“多谢师父。”一面由真人相引去了。 孟惊鸾只觉这少年生的面熟,极是面熟,却记不起何曾见过。又看了几场比试,依旧没有轮到她,不由微微皱眉,心中愈发紧张起来。 台上真人继续宣读。 “萧澈对孟惊鸾。” 此言一出,两人如遭雷击,尽皆愣在了原地。 那真人肃声喝道,“你们两个还不便速速上来,再不比试,可都不作数了!” 萧澈急得直跳,“蓬莱这么大,弟子如此之多,偏生轮到我们两个,这,这是什么道理?你说……”她一回首,蓦然愣住了。 眼前的孟惊鸾,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面色惨白,眼中竟透出几分流光来,分明是个泫然欲泣的光景。 “萧澈,要么,我走罢。” 道一句认输,她终究是输了。枉她一路费尽心力,步步为营,竟终究抵不过无巧不成书。这一点明明灭灭的希望,终归被一句话,吹无了。 萧澈猛地摔掉手中木剑,对着季行云一干蓬莱高层跪了下来,“弟子恳请掌教,恳请传师,更换对手。——其余是谁也好,只求换了她!” 岳秋禅道,“蓬莱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她抬手一招,正待驳回,季行云忽然直身而起,缓步拾级而下,“只要换了她,其余什么对手也可,是么?” 萧澈眼中一亮,忙高声应道,“是!” “那么,请。” 季行云飞身一跃,整个人稳稳落在擂台上。负剑背后,向她伸出手来。 “啊?” 萧澈懵了。 “既然除了她,蓬莱诸人都可以,我以蓬莱前任掌门人嫡传弟子的身份向你挑战,又有何不可?” 台下弟子三三两两窃笑起来。 “这……这,这当然不行了!”萧澈立刻泄了气,孤胆英雄的气势一丝一毫也没了,“我若是能同传师相较,干吗还上蓬莱呀。” 季行云目光扫过台下,落在了孟惊鸾身上。 “你二人一并上,也可以。”他直直盯着孟惊鸾,好像要将她看穿,微微笑了,“我也只用入门的两套剑法,用和你们一样的剑。——你不敢么?” 目光所及,少女执剑,一步一步上了擂台,向他拱拳道,“大师兄,请指教!”话音未落,剑已先出。季行云果然侧身相让,谁知她正是虚晃一招,那敝厢萧澈已劈刀斩下,两个一前一后夹击,眼看中央围困的男人避无可避,孟惊鸾心中已激动地战栗—— 谁知季行云当真不避,只是在剑锋交叠的一刹那,腰身一屈,旋而后仰,堪堪错开,跟着一套入门的驱剑六术便流水般使将出来。 孟惊鸾全身紧绷起来,她自恃同萧澈多日默契,配合无间,可是饶是两人使尽浑身解数,季行云的剑法好似一个圆,攻不破,亦寻不着破绽,他面上神色淡淡,那招式却丝毫不落。将两个新人弟子的耐心同毅力慢慢儿磨尽,他的剑仿佛陡然长了精神,步步逼迫,愈加凌厉。 一众新人弟子已看直了眼,万料不到这素日由真人传授的,看似平平的剑法,换到季行云的手上,竟是那等潇洒利索。待他最后一势“飞龙在天”将萧澈的剑挑飞时,那沉寂已久的台下骤然爆出惊呼起来。 季行云足尖一勾,将萧澈的剑握于掌中,吐出一口长气来,“你输了。” 萧澈面上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愧,沉声应了句是。 孟惊鸾也颓然低下头,她无话可说——即便是相同的剑法,两人和季行云也是天壤之别,该输的心服口服。 “不过。虽败犹荣。”季行云又补了这么一句,兀自收剑回座。 两人齐齐愣住了,台上的徐见微已抚掌大笑道,“哈哈,甚好甚好,大师兄这是要为我赤明殿纳贤了!本来么,一个是传师,一个是新人弟子,有此诚心赤勇,已属不易。二位可愿归到赤明殿门下?” 两个少女面面相觑,还是萧澈反应快了一步,眉眼间的愁绪一扫而空,忙叫道,“我愿意!我愿意!季大传师,我跟定你了,惊鸾,你听到了么?我们可以留下来了!” 孟惊鸾似是惶惑了片刻,台下是一众艳羡不已的新人弟子,台上是众位传师、长老。她张了张口,“我——”那后半句终是失了气势,细如蚊呐,“我不愿意。” “什么?” “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举座尽皆哗然。 她狼狈地低下头,众人浪潮一般涌起非议言语已经让她如芒在背。台上高层各自神韵不明,却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沉寂。唯有徐见微皱了皱眉,忍问道,“孟姑娘,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徒弟!” 从密密匝匝的新人弟子中传来一把清越男声。孟惊鸾心中一震,和萧澈等一并回首看去,只见人群慢慢让出条路,一高挑身影便从远处不疾不徐地踱来。 他着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衣襟袖口俱覆太极刺绣,下摆细细绣了云海仙鹤图,是个极正统的样式。乌簪道髻,倒执佩剑。每行一步,那外罩的三重白纱衣便随之飘荡开来。 似乎他合该是从蓬莱古朴的楼台宫阙中走出的道人,孟惊鸾竟只想到了仙风道骨,灵逸出尘的话。 四下无声,首座的季行云直身而起,躬身为礼道,“弟子见过掌教。恭迎掌教出关。”徐见微等一干传师随之起身,齐声唱喏。台下大片弟子才陆陆续续跪下,终于四面高呼,“恭迎掌教出关——” 萧澈已伏身跪下,见孟惊鸾动也不动,急得扯她衣袖,“惊鸾,喂,大人物,大人物啊!” 孟惊鸾才缓缓跪下,她的声音尚有些颤抖,带着点不可置信的余韵,“恭迎掌教。” 男人并不托大,亦不拘着掌教应有的礼数架势,抬手朗笑道,“都起来罢,这一下子跪倒一片,可是折我的寿了。”见众人平身,他才走向季行云,“行云,你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 季行云神色恭肃,“掌教谬赞。弟子不过依着前辈先人的例子办事,幸得岳掌教点拨,才不至于失度。不知掌教突然出关,是有甚么吩咐?” 男人同岳秋禅见过了平礼,才道,“我终日在清修庐闭关,也是个闲人。适逢这入门选,想着出来收个徒弟罢了。” 徐见微笑道,“这也稀奇,不知何等贤才能入您老人家法眼,特特赶了来?” 男人不答,只是一步一步行至擂台旁侧,拾阶而上,直至两个少女面前。 孟惊鸾只听到环珮叮咚作响,身前被一片阴影笼住。她未曾抬首,只听男人笑道,“你低着头做什么?你便是不看我,我也认得出你。” 她索性抬了首。 入目是中原男子的标致面相,平整黑眉,点漆凤眼,五官修的清俊而阳刚,似一块凝润通透的好玉。 她轻声道,“弟子惶恐,未知掌教大名。” “李玄奉。道号珩清。”男人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遍,眉头微蹙,“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你倘若认不得我,我那一颗洗髓小还丹可是亏大了!” 孟惊鸾听到“洗髓小还丹”,霎时恍然大悟,她当然忘不了了,“前辈你你……你就是那个,山下的——” 第十九章 妖论道 20此生落定蓬莱根 “乞丐”二字实在不敢说出口,所幸李玄奉也不深究,痛快应道,“如假包换。是我。” 她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七窍生烟。如何也不能把那个落魄邋遢又散漫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年轻道士联系在一处…这还能是同一个人!?然而形势如此,还是违心地应承道,“前辈还真是……韬光养晦啊。” 李玄奉笑道,“前辈?入门选一过,是不是该改口了?我是你堂堂正正的师父。” “哎哎哎……且慢。”徐见微一路疾步走了下来,赔笑道,“这个,掌教啊,凡事总要有先来后到,收这一位弟子入赤明殿,可是大师兄先提的啊!您不能……” 李玄奉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见微,若论这次序之道,我便要你心服口服。这弟子的槐牌都是我给的。我还下了收徒信物——你可还有话说?” “收徒还有信物?” 李玄奉煞有介事,一指孟惊鸾,“一颗洗髓小还丹啊,她已经吃了。” 孟惊鸾:…… “可是掌门的意思,是教您以身体为重,在清修庐养伤…” 男人稍稍一愣,很快释然笑开了,“不过些许小伤,何必弄的如同女人坐月子一般。说起来,我养伤这么久了,你一次也不曾来过,这会子倒是积极了,恩?” 徐见微彻底败下阵来,“掌教言之有理。是弟子愚见了。”一面拱手退回主台。 “行云,你呢?” 季行云立即明智表态,“一切听凭掌教吩咐。” “好。”李玄奉语气并不重,却字字明晰,“那么,自今日起,孟惊鸾便是我的嫡传弟子。” 孟惊鸾感受到眼眶发热,努力平复语调道,“弟子资质平庸,只恐辜负掌教厚望。” 男人微微摇头,踱步到擂台中央,“古言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诸位许是觉得我贸然收徒,恐有些门道在暗处,心中不平。我李玄奉以蓬莱传师的名义在此起誓,给她槐牌之前,两人素不相识。而我收徒,也不必要什么天赋异禀,旷世奇才。如她所言,资质平平的人能一路辛苦辗转,凭借自身之力留到入门选,让我见到,这便足够了。” ——这便足够了。 极平淡的一句话。她那颗自入蓬莱一直隐忍的眼泪,如释重负地落了下来。 她恭敬叩首,“弟子,多谢师父。” 而后之事便是尘埃落定的繁忙了。萧澈又是惊喜,一再逼问她如何认得这么个巅峰人物,可见先才那不过是收敛锋芒罢了。孟惊鸾又打死也不敢供出同李玄奉结识只是因为一只肥硕的野雏鸡;又是不舍,拉着孟惊鸾的手长吁短叹,她如愿以偿拜在季行云门下,日后便在赤明殿修习了,孟惊鸾只得好言宽慰来日方长。最后洒泪告别。 李玄奉带着她去了归元宫。然而掌门并不接见二人,只托了同修弟子出来回话,说是知晓了。又直奔赤明殿的长老阁,见过五位大长老。 孟惊鸾逐次行礼,连头也不敢抬,只是依着随侍弟子的指引,接受奉香点化,又听过训戒,这才将名字记在了弟子谱上。 她听不懂其他的,只是一句“此生奉为师尊,沐浴恩化,囊传相授,必从一而终,聆听左右,敬如亲长,永不相负。”牢牢记住了。 出了赤明殿,李玄奉带她一路御剑而行,孟惊鸾从未感受过凌空的滋味,紧紧拽着他的衣襟。 李玄奉感受到她的紧张,因笑道,“掉不下去的,你怕什么?” 孟惊鸾给戳破心思,有些窘迫,“弟子从未见过御剑之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到了蓬莱,怎么反倒心气儿弱了许多?是觉得拘束么?我见你对长老也十分忌惮。” 孟惊鸾心虚不已,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回师父的话,弟子先才因为学堂里有人打架,被擎苍长老训斥……” 李玄奉非但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还会打架啊,打了谁呢?” 孟惊鸾默默擦汗,“弟子谁也没打,弟子只是…” 谁知男人听也不听,径自笑道,“不愧是我徒弟!想为师当年被你师祖逼着到蓬莱潜修,我是一万个不愿意啊。刚入蓬莱就将看管我的真人给打了,掌门索性将我关在了归元宫,我便引出鼎炉真火,烧了他七八张符箓,再后来……”他越说越来了兴致,直到看到孟惊鸾一脸的错愕,才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为人师表说出来的话,只得强道,“再后来悔过,一心修道。……你可是下不为例啊。” 孟惊鸾连声称是。低头看脚下蔚为壮观的蓬莱之景,峰峦叠嶂,宫殿巍然,灵池星罗密布,一切笼罩在薄云轻雾之中,恍若仙境。 他们离赤明殿,归元宫愈来愈远,终于逐渐降落,是一大片竹林。李玄奉扶了孟惊鸾先下,这才收剑入鞘。 他信步而行,那竹林之间清气盎然,一道石径蜿蜒向深处,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拾阶而上。 “你来蓬莱不久,八成不十分了解。蓬莱除却天择之地,地牢,善后堂一干地方,掌门和列位隐修前辈居归元宫。季行云一干传师和五位长老在赤明殿,岳秋禅掌教居太安楼,我是一直在清修庐的,负责掌管藏经阁。” “弟子…也曾有所耳闻。” 那石阶行尽时,他蓦然回首。“我从来没当过传师,也从不曾与人授业,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也许同样是关门弟子,就是…唯一的徒弟。” 孟惊鸾只觉有鸿鹄之音在耳畔响起,一时间莫名的情绪激荡全身,不敢多想,不敢多问,把头低了,默不作声。 良久才想到了话,“难怪,清修庐这样寂静。——师父一直是一个人么?” 彼时两人上完了台阶,看那周遭景致,与赤明殿的大气楼宇,繁复宏饰又全不同,这里的一花一木一亭台都是简单而纯粹,清泉石上流,竹林深处居,中央是偌大的习武石台,之后的阁楼都若隐若现在云雾间。 清幽,却也孤僻。 “对……一个人。” 孟惊鸾看着他游离而茫然的神态,心下疑惑不已——这样萧鸣鸢口中黑白两道俱游刃有余的前辈,在蓬莱奉为高层的人物,可谓年轻有为,既然修为和权利都有了,不该是高高在上,执掌一切的模样么,怎么会有如此孤独的神态? 也是许多年后,她也在另一处顶端才明白,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了。 一路带着心思地跟着他,七拐八绕到了古朴小楼前,孟惊鸾抬眼一看,忙顿住了脚步,因为那牌匾上书“藏经阁”三字,她忙道,“师父,这里是……” 她自然知道藏经阁隶属蓬莱至关重要的命脉,不敢擅入,李玄奉倒并不十分忌讳,只是开启了紧闭的太极门,道,“进来,无妨。” 孟惊鸾小心入内,也不敢多看,只一路垂首跟在他身后,那偌大阁中,书籍成列,整整齐齐地排放于桃木格中,自有一股子墨香。中央高出圆台,是一套山水木雕的八仙座椅,李玄奉撩袍坐下,兀自沏一壶茶,小啜一口,叹道,“徒弟,其实是在那一日山下相遇,并非是偶然。” 孟惊鸾怔了。 “我在山上接到了榆木脑袋的信,要接应他,后来他那边再无音讯。……他说要交托给我一个人,我曾想直接带你上山去的。”他握着茶杯,微微出神,“只是蓬莱内部,亦是波涛暗涌,恐怕直接上山,你要成了众口之矢。” “师父……”孟惊鸾弱弱举手,“榆木脑袋是谁?”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神医?” 李玄奉笑道,“是他。我叫惯了,一时改口不得。他是我大师兄,这个人古板迂腐,我就叫他榆木脑袋了,” “可是神医前辈为着救我,被那起魔族缠住了,他——”孟惊鸾提及此事,心中酸涩,自悔道,“全是怪我!” 男人眉头稍蹙,“魔族?是怎么个身份?” “似乎是什么护法,是个极厉害的女人,又媚又凶。她非要带我走,我不愿,林牧野前辈为我拦住她,我这才逃到蓬莱…” 李玄奉舒一口气,“那我便不必担心了。区区护法,如何也应付得过。何况圣域并不愿轻易开罪他。你逃出来,他自有办法脱身。只是这样便做了甩手掌柜,着实可恶。”他语气慢慢凝重,“我听林牧野说,先才那个圣域魔师给你体内中了一脉夺魂精魄。你且伸出手让我看看。” 孟惊鸾依言而行,瘦弱的手腕给男人以三指攥住,是个奇怪的指法,他咬破中指,将一颗溢出的血珠画在了她的掌心。 这融入进身体的一脉温热,与那迅速腾起的阴寒之气,瞬间于五脏六腑窜流起来,愈快,愈激烈。相持不下的两股力量,就这般肆虐在孟惊鸾体内,她只觉胸口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什么意图破体而出! 她死死咬牙,整个手臂都在颤抖,少倾,李玄奉抽回手臂,轻轻叹气,神色微凝。 孟惊鸾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判决。 “此乃夺舍之术,所幸林牧野给你喂了六神固元丹。还没来得及主宰三魂六魄,此人果然歹毒,是想将你这具身体,挪为己用啊…” 孟惊鸾急道,“我不给用!那怎么办呢?” 只 第二十章 始交心 却说孟惊鸾领了那十几本剑谱,朝饮白露,西眠苍霞,自是日夜苦练。她很清楚自己的天赋,在蓬莱一众新人弟子中是算不得出类拔萃的。所幸便是山中练出的一副硬朗身骨,让她多了几分吃苦的本钱。 这日她练剑毕了,将木剑搁置一侧,十分困倦,不由得歪在假石下歇息。谁知这一歇竟睡了过去。迷迷蒙蒙之间感觉有个毛绒绒的物什儿在她鼻翼间骚动,她皱了皱眉,奇痒难耐“啊……啾!” 猛然睁眼,一根狗尾巴草在她眼前晃,握着它的那双手修长细致,分明是个男子的手,她下意识地摸剑,几乎不曾惊跳起来,“何人在此!” “我叫了你千百声,怎么也叫不醒。你上辈子是不是天蓬元帅投的胎?” 她定睛细视,只见男人长身玉立,已换了身黛色的弹花暗纹锦袍,外罩三重青纱衣,腰间一水儿竹节汉玉和扇袋。怎叫个俊雅风流。 他依旧带着面具,不过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厉鬼,而是月白的豹纹面。 饶是大变模样,孟惊鸾分辨得出他的声音,正是先才在山下遇到的那个妖孽。不由得奇道,“清修庐有结界,你一个妖,怎么进来的啊?” 男人极其潇洒地跳在高石上,斜躺下来,酒壶倾下,大灌两口,“笑话,蓬莱岂有我入不得的地方?休说你是蓬莱弟子,便是真人,也未必能抓着我。”他斜乜一眼孟惊鸾微微痴怔的神色,极风流地一笑,“我穿这身,好看么?” 孟惊鸾又暼了两眼,心底不由涌出一股酸溜溜的妒意来,她自上山到如今,只有两身统一配发的弟子服,可是这个男人却穿的这样妥帖好看,不由得轻咳两声,刻意板起脸说道,“男人生的好看,顶什么用?反而失了气势。再说我又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你把你的衣裳脱了给我,我穿上指定也不错。” 男人险些将酒喷出,呛咳了好几下,跟着笑出声来,“好个不知羞的女子。” 孟惊鸾被他气的柳眉倒竖,叉腰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说,你是来蓬莱找人,又不是选秀来的…你穿成这副模样,谁来看?”她不服道,“我喜欢的男儿,必要像我师父那样,英姿飒爽,光明磊落才好……”话一出口,才知唐突。忙不迭掩住口。 男人果然笑了,毫不留情地奚落道,“这才入门,就想着过门了?有意思。只是你有情,人家可未必对你有意。” 孟惊鸾急得跺脚,“你别混说!我可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男人笑的更灿烈,“这还对师长存了非分之想,了不得啊,了不得,万一他不从呢?首先你要先打得过他…” “你!”孟惊鸾苦于找不到足够毒辣的话,一面在心中想着伶牙俐齿的岳阑珊,心道我是脾性好,由着你欺弄,若是换了别的,指不定如何呢。“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两个自报家门,她也知道了这妖精的些许来路,得知他此行前往蓬莱,是为了搭救一位故人。 “我说花间政,那你的结拜兄弟,也是个妖精么?他又是什么妖呢?” 男人叹息一声,语气有些惘然,方才嬉笑神色一丝也不见了,“他要是妖,以蓬莱的行事作风,早就炼化了去。你先才问的不错,我若不是得了大祭司的鬼指隐环,也不敢轻易涉足蓬莱。” 孟惊鸾不十分懂他话中所指,也可听出落寞来了,不知为何,她初次见到这男人十分害怕,如今反而有了几分同命相惜的意味,犹疑道,“那……你以后不会再来了?” 花间政顿了一顿,并不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驻守清修庐的只有一个人。——你的师父,是李玄奉吧?” “是。” 他微微点头,“能拜此人为师,你也不算是白来蓬莱一遭。跟着他好好学,想来总有出头之日。” 孟惊鸾又急了,“我是问你的话——你不会再来了么?” 花间政进前,替她拂去头顶飘落的竹叶,因笑道,“孟惊鸾,你也有意思。之前不还怕得不行么?如今怎么还巴望我来呢?” 孟惊鸾反被问住。是了,他们本就素不相识,只是有三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早就熟识一般。然而他既然能潇洒甩手就走,她莫非还巴望着留么?遂恨恨摆手道,“好好好,你要走便走,本姑娘才不稀罕呢!”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慢,你不是要打听净心福地来着吗?如今不打听了么?” 花间政一愣,似是惊讶,“你还肯帮我?” 少女不解道,“这有何难的?只等师父出关,我问他一声,再告给你。你放心,我素来守信。君子一诺,千金难求!” “你别问他!”花间政忽然一摆手,五指的镂空雕花黄铜指环随之叮咚作响,他眉头紧锁,“你若问他等于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我被炼化,你被逐下山去,皆不是好结果。” 孟惊鸾气道,“我师父不是那种人!”言毕冷静下来想了一想,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沉声问道,“你的那个兄弟,是被他……” 花间政合了折扇,冷冷道,“此刻你尚有怜悯之心,不过因为涉道未深,所以会同情一个妖,等你修为有成,心自然也冰冷了,妖的命算什么?不过是你们修道变强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孟惊鸾耳畔轰然鸣响,她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只觉又羞又怒,双颊火辣辣的灼热,也不知为他这看透世态炎凉熟捻的语气,还是为他甘愿认命的这种软弱,喝道,“你这话便错了,无论将来我修为如何,初心不改。待我好的,我自然要报答他,凭他是妖是魔,是人是鬼呢!” “糊涂!”花间政仿佛同她较了劲,摇头冷笑,一叠声反问道,“你凭什么说这等话?到时候所谓的正道和那群道貌盎然的伪君子束缚着你,还能任你所为么?且不说别的,若是你师父要你下手杀我呢?你能不照做,敢不照做吗?” 孟惊鸾气的直吼道,“我说了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嫌我的出身门第,收我为徒,我已感激不尽,我不相信他无缘无故便会要你的命!我不信!”她冲动之下,推了花间政一把,谁知男人全不提防似的,竟直直给她掼在了身后的紫竹上,哗啦啦压倒了一片竹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慢慢爬起来,顿悟之后自悔不迭,忙赶着去扶,“花间政,我,我不是有意的……”又替他掸去衣上竹叶,一面连连道歉,“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是我鲁莽,都是我鲁莽了!” 男人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声线孱弱,“不干你的事……”他顿了一顿,站稳身形,恢复了如常语调,却也像勉力而为之,“方才漏了行踪,不得已同蓬莱的老道交手,受了些许内伤,将养一阵子,也就无碍了。” 孟惊鸾听他故作随意的口吻,反觉更是心酸,睫羽微微颤动,默不作声了。 她一直坚信正则正,邪则邪,正邪不两立,两道分明。正道除恶扬善造福世间,可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何谓恶,何谓善?——她想到先才同绝尘真人的答话,“奉道于心……便是心中有道,是人间正道。” 花间政同她的心思无二,他心系故人,她何尝不是日思夜寐着年家寨的千百亡魂?又何错之有?如今且不论如今自己修为尚浅,根本无从于心做事,就是有朝一日她孟惊鸾真的强大了,难道能对意见相悖的同门出手么? ——能么? 她忽而跳上那习武的高石,飞快地攀爬到了最上头。凝目远眺,彼时蓬莱已是残阳渐落,如泼赤流金般将竹林都浸染。遥远处群山错落,云雾缭绕,飞湍瀑流,星殿罗布。 而这一切,都是在年家寨中想象不到的东西。 “花间政。”她深深吸一口气,复而吐出,郑重其事道,“如今我是蝼蚁之辈,举无轻重,我说的话只是大话。可我不会一直如此孱弱,你见过我从一个门外客,到蓬莱正统弟子,从今而后,我会让你见得我更长远的路。那时候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原则,我心中的‘道’,是凌驾这所谓六界法则之上的!” 她回首,正同花间政目光相接,两人对视良久,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出三个字来。 “我等着。” “好。” 气氛才凝重半刻,男人又恢复嬉笑之色,“我说孟惊鸾,你在蓬莱跟这起老道修炼实在屈才,你这样好的口舌,若是到了京都,这词儿一出,都快能赶上说书的了!” 孟惊鸾跳下高石,恨得只要来锤他,却又顾忌他有伤在身,只得收手,“我这叫作文武双全,我若是男儿赴京赶考,怎么着也是个探花郎,你懂甚么!” 花间政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嘴上越发没了遮拦,“你看看你适才激动那副样子,这得亏是你师父不在,倘或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给……”随即是不言自明的放荡笑声。 孟惊鸾颤巍巍地指着他,怒极反笑,“好,好,花间政,你给我站好了别动啊——” “才怪。” 男人一甩折扇,只见得衣袂边角尽飞花,周身一转,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如上次一般无二。 “你有本事别总用这一招!!”孟惊鸾气的不住,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竟看到地下掉落了一块美玉,以细细红绳相穿,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来。 第二一章 误入禁地 孟惊鸾兀自坐下,“我倒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何方神圣?” 萧澈道,“你不知道他,也不奇怪。此人名唤周子霖,是个浪荡子弟。我最烦他不过,生的一副油头粉面的轻狂相儿,没个男人样子!只是此人天赋颇高,我想……”她微微叹气,“怕是在我之上。” “若说岳阑珊,我也不十分怕她,此人性子刁蛮,却在明处,好作提防。这周子霖才是真正可恶,生性油滑,怎么也拿不到他的错处。” 孟惊鸾懊恼不已,“比你还厉害,岂不是比蓬莱大多数新人弟子还要厉害了?方才都怪我鲁莽。” 萧澈见她十分失意,因笑道,“你也不用怕,我方才只是自己揣测罢了。若论鲁莽,我是第一个暴躁的性儿。如今我们无依无靠,自然要处处受人制肘,待日后拜了个好师父,有人凭仗,总会好些的。” 孟惊鸾微微点头道,“我心中乱得紧。出去走一遭。”言毕提剑出门,自引去了。 蓬莱居于山中,出了聚贤阁,入目尽是苍莽山林,山势险峻料峭,遮天蔽日。 她一路漫无目的行走,几乎忘了要从何处来,更向何处去,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紊乱,连素日风风火火的萧澈都有偃旗息鼓的时候,可知擎苍长老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今日一举若是给他记上了,入门选稍稍刁难,她还有什么指望? 就算擎苍事务繁多,无暇理会她,这新人弟子数不胜数,她一无家室门楣,二无功底在身,蓬莱又凭什么要她呢? 不知山风凛冽,还是林中露寒,孟惊鸾眼眶红红,这半月以来,她从不敢也无暇多想,每日都是拼命地练剑,可她——可她依旧不强!岳阑珊说的不错,她只是山野村姑啊…… 心中似有一股热流贲发而出,流窜到四肢,她忽然挥剑而起,踏步连行,林牧野教授她的剑术同这数日阅读的剑谱仿佛连成一片,在她眼前浮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跟着眼前那个跳动的影子起承转合,跳腾闪挪! 命?何谓命? “我不是山野村姑…你听着,我不是山野村姑!”她冲着郁郁葱葱的紫竹林叫喊,剑锋所过,飞花落叶,数日积压的困苦似乎于此时此刻化作力量,被她淬入剑中,眼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景象。她好似疯了,又极畅快地大笑。慢慢力尽,就地坐了下来,拭去眼角一点泪水,方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是却才被戒尺打出来的红印子,如今已微微犯紫,肿得厉害。 她一番舞剑,疲惫不堪,更兼林中静谧,湿暖合宜。竟靠着石头睡了过去。 待孟惊鸾再醒来时,天已入夜,四周黑茫茫一片,她噌地翻身而起,迷睁着眼睛周遭看了看,忙将佩剑拾了起来,就要往回赶。 这段路论理也不长,不过有几道曲折,然而林中实在安静,她孤身一人,说丝毫不怕也是假的,再联想那些野摊子上看来的奇闻异志,不由得疾步而行。 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了一种微妙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孟惊鸾怔了怔,猛地回了一下头,然而身后空空荡荡,只得安慰自己道,“是风,是风。” 然而待她回头时,眼前忽然有道红绸一晃而过,几乎擦着她的面颊,冰凉光滑。 孟惊鸾经此一吓,完全清醒了,抖抖索索拔出剑来,学着书上的说法道,“何方神圣,还……还不现身?”她惶然四顾,心中愈加胆怯,“是谁?出来!” 黑暗之中之中,忽然见得有道身影晃了一晃,几乎是从密密匝匝的紫竹林中闪到她面前,一双苍白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是红。入目大片的唯有夺目红色。衣袂飞转之间,那红袍后摆与轻纱瞬间展开,如同月色下绽放的诡异妖冶的花朵。 孟惊鸾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迟了一瞬息,整个人已被转了弯儿,抵在了假石上。 扣住她的那只手细致瓷白,五指尖尖,筋骨都是极好看的形状,只是冰凉冰凉,丝毫没有人应有的温热。她再一抬眼,只见那红袍妖孽长发半束半散,獠牙鬼面,宛如修罗一般,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哭叫,“好汉饶命!大侠饶命!神仙饶命啊……” 那双手慢慢收紧,鬼面之后传来一把低沉的笑声,“你拿着剑,怎么,想杀我?” 孟惊鸾忙道,“误会,误会,大侠明鉴啊,我只是来此处练剑,不知是不是惊扰了您清修,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便是……”她心中猜到这多半是传说中的山神,抑或山中栖息的鬼妖精怪,一时十分敬畏,连话也说不囫囵了。 那双手的主人不答话,她慢慢抬了头,但见月色如银,倾泄而下,映照那一袭三重暗红藏花广袖袍和狰狞的青面,周身所见,诡美如斯。 “瞧你怕的那副样子。”男人嘲笑她一句,手指微微送开三分,孟惊鸾才动了动,他立刻变出一把寸长匕首来,“别动!” 孟惊鸾快要哭出来,“我没动……是你卡的我喘不过气来了……” 男人将那雪光锃亮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弧,“听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或许爷们开恩饶你一命,若有半句虚言,那……”他的刀锋点了点孟惊鸾裸露的脖颈,微微一笑,“知道?” “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在蓬莱,是个什么座次?”男人问完,看孟惊鸾一脸毫不作伪的懵懂无知,耐着性子道,“是真人,还是掌灯弟子?执事?” 孟惊鸾心中暗自嘀咕:真人弱成我这样,由着你欺辱,蓬莱不是早垮了?面上不露分毫,忙道,“我,我是弟子……呃,见习弟子。” “那你可知清修鸿庐后山有一处禁所,名唤‘净心福地’?” 少女更是茫然,“未曾听过。”她见男子收敛了杀意,不由壮着胆子问道,“你为何要去那劳什子福地?你也是蓬莱中人么?我见你不大像…” 红袍男人冷然一笑,“我是妖。”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森森然道,“我同那起子老道全无相干,只会杀人……” 孟惊鸾吓得一个激灵,“不,不,你……”她又是怕,又是慌乱,一时囫囵话也说不出,见男人一副冷若冰霜草菅人命的样子,终于气恼道,“好,好,你但若觉得在这偏僻之地,把我这弱女子灭口也算是男儿所为,那你动手好啦!” 她把脖颈一梗,做出一副英雄就义的悲壮之态,男人终于掌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三言两语,瞧你那样儿,我看啊,就算我放了你,蓬莱也不容你。他们这些个杂毛老道最是迂腐,要的便是宁死不屈的忠贞傲骨,你还是趁早下山去,免得那时才哭。” 孟惊鸾旁的也罢了,最怕别人笃定她留不得蓬莱。闻言不由气道,“我方才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我光明正大成了蓬莱弟子,再拜个好师父,我才不怕你呢!” 男人袖中抽出一把白玉骨扇,极潇洒地打开,“是与不是,很快我便知道了。”他折扇一摇,“贪生怕死的小弟子,后会有期了!” 他将身一转,衣袂飘摇而过,整个人瞬时便不见了,孟惊鸾心中惊讶,一面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几步追赶过去,四下环顾,哪里还有人影?然而空中那一脉悠然馥郁的香气,偏偏一切都是真的。 她心中大为称奇,再一抹额角,密密麻麻尽是冷汗,回想先才胆怯的模样,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发笑起来。匆匆拾了佩剑,赶回住所。 翌日,孟惊鸾同萧澈提及此事,萧鸣鸢连连大笑,自是不信。她急得恨不能指手画脚,比天发誓。 萧澈笑道,“惊鸾,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蓬莱地界,仙家清修之所,且不论季师兄一干传功弟子,更有坐镇的擎苍长老,你说说,哪个妖怪不要命了,敢犯上山来?” 孟惊鸾气哼哼道,“你不信就算啊,哪朝你夜里出门可要小心,他差点要了我的命呢。”一面见萧澈收拾好了行装,不由问道,“这一日休假,你要回家去么?” 萧澈神神秘秘拉她出门,道,“我前些儿在后山发现了个好去处,保准你也喜欢,清清静静,两人去那里逛逛,再好不过了。”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两个人穿过狭长的竹林甬道,正待下那青石台阶时,只听闻前方的高耸假石上,遥遥有人谈笑,孟惊鸾愣了一愣,笑道,“某些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这里罕有人至么?” 萧澈略显尴尬,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似乎是岳阑珊的声音。”一面连道晦气,“快走,快走,见了她便心烦。” 就在孟惊鸾意图折身时,萧澈突然摁了她一把,将两人身影藏匿林中口中低喝,“蹲下!有人!” 她顺势看去,只见林中窸窸窣窣,一布衣少女轻巧穿行,一路行至假山之后。 “哟,端木妹子来了,你可是迟了许多,我和你诸位师兄等的都不大耐烦了。” 是 第二十二章 化敌为友 他口中掐诀,五指一收,孟惊鸾只觉身后大片狂风携裹着树叶向她袭来,嘴上过足了瘾,动作却丝毫不敢大意,一面凌空在树林间跳腾闪挪地避闪,一面叫道,“雕虫小技,我看你的本事也……” 话不曾完,一片树叶擦着她的右臂划过,竟带出一道细细血流来,那些被她躲过的树叶竟如同刀片般,深深钉在了她周遭的岩石上,足陷入一寸有余! “……也还不错。”她默默擦一把冷汗,只觉后脊梁骨寒意顿生。 这个男人,很强。 高手自有“拈花飞叶皆可伤人”的道理。旁的不论,起码内力远远凌驾于她之上,且是被困在这六壬镜面阵中的情况下。 男人冷嗤,“知道错了么?” 孟惊鸾此时此刻的处境极尴尬,大话是她说的,临了不能转了风向再逢迎吧?何况凭她的直觉,全然看不出这男人的路数是正是邪,是什么身份。 “我……”她心虚地咬牙,半晌意识过来不对头,“分明是你无礼在先,我并不曾开罪你,你就用鞭子打我,还将我捆到此处!又辱我师门,我何错之有?”一面心中思量,如今落到这好斗之人手里,只怕是难再生还,实力如此悬殊,即便有一战,亦是必死无疑了,既然如此何不死的硬气些?遂咬牙切齿道,“我问心无愧,你要杀便给个痛快罢!” 男人盯着她瞧了许久,方才叹出一口气来,“三年了,一千多日。这净心福地从未有人踏足,我只道是来了甚么高手…”他顿了一顿,似有偃旗息鼓的样子,“我说,你又不曾受什么重伤,何必那等锱铢必较的?” 孟惊鸾听他用“未受重伤”轻描淡写地搪塞,更气了,“身为前辈,以强凌弱,身为男人,欺凌弱女,分明是自己先动手,到头来反怪我小性儿,天下从未闻有这样的道理!” 那男人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呵斥辩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忿忿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娃啊,小爷就出手了,怎么着?告诉你,即便爷们被锁在这里,一时不能作为,收拾你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儿,也是绰绰有余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的话教孟惊鸾完全清醒,神色复而紧绷起来,时刻预备生死相搏。 男人见她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觉分外可笑。他是从不愿同弱者过多言语的,何况立场迥异。许是孤身一人被困得实在太久,竟忍不住想逗她一逗,“我猜你是清修庐那个姓李的门下弟子,还是打头一个,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孟惊鸾脱口而出地一问,又自悔不迭捂住了嘴。 “笑话。这蓬莱上下除了那个闭关不出的几个老不死,其余有名有号的小爷全打了遍了,就你那点招数,看的清楚明白……” 孟惊鸾不屑地撇撇嘴,暗自腹诽,那你倒是和掌门掌教切磋去啊,为难我一新人弟子做什么? “李玄奉这人么……虽说也不怎么样...”男人摸着下巴。 “不许你说我师父!” “我话还没说完呢,”男人翻了个白眼,“小爷是预备夸他,欲扬先抑懂不懂啊?...这人究竟比那些个老道的卑劣好三分。我而今杀了你,也不算光彩。” “你走吧,往后这净心福地,不要再来了。” 孟惊鸾不想他这般轻易放过,忙道,“那我告辞了,日后决不登门叨扰了啊!后会无期!”一面暗道,你请我我也不敢来了,谁嫌命长呢?然而才走出两步,她猛地回身,耳畔清清楚楚地回荡着男人适才的话,“你……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净心福地?!” 男人一脸“你居然不知道”地看她。 孟惊鸾猛地拍一下大腿。 “原来你就是花间政那个朝思暮想的生死之交啊,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我叫孟惊鸾!” 男人见她态度大翻转,不由惊异。一面咀嚼那番极具复杂关系的话,喃喃道,“朝思暮想、生死之交?什么腻歪话,谁和他同生共死了?你跟他是…一家人?你是他的…?” 孟惊鸾道,“不是一家,胜似一家。我同他相熟,原先是我在山下等入门选时结识的,如今想来你跟他真像,一见面就喊打喊杀的!他总同我提起你,见一次必要问我净心福地你的下落。” “他还上蓬莱了?!”男人激动的登下便要站起,被那镜面一道金光打下,整个人伏倒在了地上,痛得眉头一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分斤两,若是容得他来救,我早出去了几百回了!”一面盘膝而坐,运功调息,“你再见到他时转告他一句,就说小爷在这里头有山有水住的不错,不劳他费心了。” 孟惊鸾看他神色大变,自知两人交情匪浅,一时间浮想联翩,故意说道,“你方才还对我那样凶蛮,我凭什么帮你?”她理直气壮地一伸手,像个小土匪,“总得有个好处不是?” 这话原是说笑,不过为着找回点面子,未成想那男人竟果真思索了片刻,痛心疾首道了句,“好!”他五指一展,凭空凝出一卷薄薄书册来,“你肯帮我这个忙,这个就归你了。” “这是什么?” 孟惊鸾接过他抛来的书卷,待翻开看一看时,那男人阻道,“一时半会你看不完的,左右是个好东西。你可管严了嘴,休与旁人乱说,惹出了麻烦,爷可不负责。” 孟惊鸾见他郑重,料话也不假,一面将书收入怀中,“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此事包在我身上。对了,我叫孟惊鸾,你叫什么名字,我总要知道啊?” 男人愣了一愣,方道,“身在此处,名号已不用许久了,我姓景,你可叫我景三。” 孟惊鸾讶然道,“你爹是不是你的亲爹啊!?你怎么说也是个高手,这名字也未免来的太鲁莽。想我爹当初给我拟个名字,特请了百草镇上的神婆来,又是观天象,又是布阵施法,足闹了三日才算完。” 男人冷笑道,“那神婆怕不是个骗子,她取得名字也未必就好。〈山海经〉云: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鸾本是呈瑞之意,偏坠上一个惊字,莫非你要天下大乱么?” 孟惊鸾呸了一声,“就你学富五车,博古通今!” 她心中微微发虚,神婆确曾同父亲说过自己命格有劫,而父亲又郑重其事地转述给了她。父亲是一心想让她念书,继承自己的一方私塾,到了年岁再安安稳稳嫁个寨中男人的。 她那时笑父亲迂腐,如何也不肯相信神婆的“三两银子就能凭嘴皮子颠倒天地,动辄就是天煞孤星之类的鬼话”。直至放了苏遣屠寨…心头打了个颤,孟惊鸾没了攀谈的意思,一面要告辞,男人亦不多留,给她指出离开洞天福地的一条路。孟惊鸾依言而行,竟真离开了那个诡邪的碑林,而外面天色仍旧明亮,不由心中十分大异,回了正居的斋房中,她思索再三,不知道该不该同师父说净天福地的事。 转念一想,他总之也希望自己成为弟子中的翘楚之辈吧? 饶是李玄奉不曾施压,也没有强迫着她习武,孟惊鸾也丝毫不敢大意。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蓬莱的掌教收入门下,还是嫡出弟子,唯一的徒弟,她太怕自己给这个师父丢人了。 待到夜间,孟惊鸾悄悄地拿出了那本书,看上面详细记载的功法,重瞳。 重瞳大意是通过后天双目反复修炼,直到一种境界,心眼合一,交手的时候可以看穿对方接下来的招数,这功法对于急需变强的她来说如久旱逢甘露,遂在晚间暗自修习。 这日晨起,李玄奉考究她的那一套“罗汉问路”的剑法,孟惊鸾才施展到一半,长阶上行来三名青衣弟子,对李玄奉拜道,“弟子见过掌教。” 孟惊鸾收了剑,退至一侧,看师父一抬手,“不必多礼,你们是赤明殿的弟子?” 那为首的弟子恭敬道,“是。弟子奉季传师之命而来。十日之后便是新人弟子的擂台赛,还望掌教能够驾临指点弟子,望高徒能参加擂台赛。”他身后带的小弟子好奇地看了孟惊鸾数眼,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神秘的嫡传门徒有些失望。 李玄奉痛快地应承下来了,“正好,我徒弟先才说终日在清修庐也是没意思,让她和同门师兄弟切磋切磋,求之不得。” 孟惊鸾瞪大眼睛,心中腹诽: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再看那两个弟子怀疑的小眼神,她欲哭无泪。送走了弟子之后,她忍不住对李玄奉道,“师父,我还没答应呢,您怎么能把话说的那么满,蓬莱人才济济,新人弟子英才无数,我我我...” 李玄奉收了长剑别在腰间,微微侧目看她,淡淡一笑,“徒弟,你怕了?” “我没有怕!我只是...” “为师这两日传授你的剑法,可有仔细练过?” “弟子一直苦练,不敢懈怠,然...” “剑诀要领可有揣摩?” “弟子烂熟于心,但..” “那你有什么可怕的?”李玄奉忽然直直地看着她,星目灼灼有光,“是不相信自己么?擂台赛而已,只是证明你近日的功法是否有所成就。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弟,你没有同门下的师兄师弟比较,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水平高低?” 孟惊鸾沉默半晌,再抬头时,神色已然坚定。 “是,师父,弟子必然尽力而为。” “这就对了嘛。”李玄奉笑着解下腰间佩剑,“你如今还没挑到趁手的兵器,为师的赤练长风剑借你耍耍威风。” “什么?”孟惊鸾懵懵懂懂接过沉甸甸的剑,“师父,你不去擂台赛么?方才那位师兄请你指点弟子呢?” 李玄奉笑意狡黠,“我就你这么一个徒弟,独门剑法,概不外传,有什么好教他们的?” 他笑起来,一双狭长优美的凤眼微微眯起,说不出的爽朗清举,孟惊鸾双颊微红,还没心跳如鼓呢,自家师父的下半句就跟来了。 “好吧,其实是为师偷懒,想给自己放一日小假。” ...... 第二十三章 今非昔比 孟惊鸾:... 师父,您是认真的吗? 莫名的失望之色被她轻轻掩饰过去,其实这事并不算是大事,她也看得出李玄奉清心寡欲的性子,除了第一次出山收她为徒,其余的时候多半都在清修庐打坐修行,何况这是她自己的路,不能一直仰仗师父,她懂得。 十日之期转瞬即过,孟惊鸾一人带了宝剑,孤身前往赤明殿。 如上次大选一般无二的递阶宽石台,已经聚集了无数新人弟子,上面又有六个高出的以实木搭成的擂台。擂台赛的规则是,自荐上擂台,称擂主。擂主每击退一人,便记得一分,最后还在擂台上的和最初上擂台的,另加五分,取前二十者为胜。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个本事的弟子跃跃欲试,孟惊鸾挤在弟子中间垫着脚张望,却看不到萧澈的身影。 负责裁决的真人宣读完了规则,六个擂台仍是空空,孟惊鸾有那么一丝丝想上的冲动,但是呢,又觉得自己上来太出风头不大好,不如暂且观摩一阵子。 对,低调,低调行事。 忽而一白影自人群中飞出,翩若惊鸿般稳稳落在第一个擂台上。孟惊鸾定睛细视,只见那少年浓眉大眼,薄唇紧抿,梳着一条小辫子,看起来其貌不扬,面上却十足镇定。 “江笑城,请指教。” 又一个青衣少年越众而出,占据第二个擂台。 “何秋立,向各位同门讨教了!” 很快地,一个一个擂台皆有人占据,孟惊鸾不再犹豫,缓步踏上了最后一个擂台。台下众弟子得见来人,各自交耳议论起来。 “这位看着倒是面熟啊?” “糊涂,这不是掌教收的那个唯一的徒弟么!” “如此说来,一定是个绝顶高手了?” 孟惊鸾默默地擦了一把汗,她倒是想到了师父在蓬莱的威望,但是,她真的没有把握在一众新人之中脱颖而出啊啊啊!! “小师妹,好久不见,出落的愈发水灵了。啧啧,师兄可苦等今日很久了呢!” 忽而一把男声传来,孟惊鸾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挑的男弟子抱剑而出,挂了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来者何人?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突然了悟——是了是了,此人便是先才在聚贤阁跟着那个周子霖刁难她和萧澈的跟班! 思及如此,她作势抱了抱拳,“是么?我也一直期待和同门切磋琢磨。” 男人双眼在她身上放肆地扫上扫下,嘿然笑道,“师妹若是输了会不会梨花带雨哭一场?我倒是不好用全力了!” 孟惊鸾心中隐隐怒气,冷笑道,“我会让你知道今非昔比四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 剑在空中挽了个花,直直向男人挑去,那男弟子嘿然一笑,纵身飞起,却不料孟惊鸾更快一步,在他落地的刹那躬身,右扫荡腿旋出,那男弟子些许的踉跄后,稳住脚步,惊讶地看了孟惊鸾一眼,随即也抽出剑来,两人斗成一片。 他既然敢于挑衅,自然是在新人之中有几分本事,更兼觉得孟惊鸾没有功底在身,更肆无忌惮。 孟惊鸾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然而愈是被质疑,愈挑起她胸腔热血。一批一次,剑身淬力,剑锋如滚刀向他脖颈砍来,那男弟子侧身避过,反身劈刀砍来。孟惊鸾腰身急转,堪堪擦着剑锋而过。 男弟子看她避闪,心中愈加得意。猥琐一笑,足尖在剑柄之上,孟惊鸾抽剑难出,急中生智向着他胯下袭去,跟着便是一套罗汉引路的剑法使将出来。那男弟子终于疲于应对,逐渐有些乱了阵脚,而与之相对的是孟惊鸾在每一次出击中,逐渐有了战斗的热血感觉,她,终于不再是任人鱼肉的弱者了!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刷——”最后一道剑势将那弟子逼到擂台边缘,随即不待他反应,抬腿照着他心窝就是一脚。 嘭! 男弟子滚落在地,举众一片喝彩之声,孟惊鸾看见了台下的周子霖,神色有些阴狠地盯住了她。她毫不畏惧地报以回望。 台上的真人为她挂了一个红牌。比赛还在继续,挑战者有强有弱。然而也不知道是归功于李玄奉的教授有道呢,还是归功于她自己彻夜苦练,四五个挑战者竟然一一被逼退了。 赛到中途,萧澈大小姐姗姗来迟,浑身上下还绑着白纱绷带,站在台下围观。孟惊鸾还没有机会问问这位是怎么回事,一个高挑娉婷的身影慢慢走上擂台,“不错啊,孟惊鸾,这一入清修庐,野山鸡也能变凤凰了。” 岳阑珊。 她来了。 孟惊鸾还没开口,台下的萧澈登时大怒,“姓岳的,你说谁是野山鸡?我看你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会子输了可别再哭天喊地,白跌了你太安楼的颜面!” 岳阑珊银牙咬紧,却并不同萧澈争辩。一袭素衣束身,貂皮长靴,一如既往的娇俏与高傲,直视孟惊鸾,“和我比一场,你敢吗?” 孟惊鸾袖中抖出一方布帕,绑好了受伤的胳膊,洒然一笑。 “有何不敢?” 岳阑珊挑战,她也是有预料的,毕竟她们一向不对付,从刚到聚贤阁再至入门选,两人积怨已深。而孟惊鸾没想到岳阑珊一直不出手,只等对手精疲力尽再挑战,不免有些卑鄙,这般趁人之危,倒不大像是她的作风了。 “毕竟,”孟惊鸾揉了揉手腕,刻意相激,“你曾经输给萧澈一段头发,现在又长长了,所以才找上我来。” “你会为你的口无遮拦付出代价的!” 岳阑珊果然被激怒了,刷地抽出剑来,反手挽了个剑花飞身一跃上前,那剑锋便带着杀气逼来,孟惊鸾连退三步,并不急于接招,只是闪身避过,在她的凌厉攻势之下跳腾闪挪,一方面,她想看看岳阑珊的修为究竟是何境界,另一方面暂且休养生息,存蓄体力以待反攻。 “躲躲闪闪的算什么东西!不敢应战就下去!”岳阑珊打不着对手,又不能痛痛快快比斗,急的厉声喝骂,这种兜圈子于她而言自然是极不爽利的,而孟惊鸾依旧只守不攻,人愈是在焦躁之时,破绽就愈明显! 在她又一次急不可耐攻来,扬剑兜头就劈下之时,孟惊鸾不躲不闪,以内力凝聚掌心,生生接下那剑锋,她能感受到掌心的灼热,却并不刺痛。岳阑珊的全身就暴露在面前,孟惊鸾全力抬脚,踹在了胸口,这一脚用尽浑身力气。岳阑珊整个人被踹到了擂台边缘。 举众惊呼。 其余几个擂台的围观者纷纷涌了过来,站在台下围观。 一个是岳掌教的亲侄女儿,一个是李掌教的嫡传徒弟,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两个绝顶高手教出来的徒弟切磋结果。 孟惊鸾心知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继续同岳阑珊比斗下去迟早会输,所以飞速疾奔两步,想要乘胜追击,谁知看到岳阑珊面色惨白地倒地,似乎有几分要晕过去的迹象,不由得心头大惊,莫不是她下手太重? 饶是两人素日恩恩怨怨,但是孟惊鸾也知晓分寸,到底还是同门,她收了剑俯身去看,谁知就在凑近的一瞬间,二人只差寸尺距离的时候,岳阑珊突然眯起双眼,勾起诡异的笑来。 “你输了。” 她扬起左臂,轻轻一指。 那水袖中飞出三枚绣花冰针,孟惊鸾躲闪不及,两枚分别擦着左脸和脖颈而过,微妙的痛感倒没什么,瞬间迅速蔓延的麻木让她陡然一惊。 糟了! 全身…… 麻木了…… “岳阑珊你——”孟惊鸾抬起手臂指着她,只觉得半边臂膀在逐渐麻木,然而冰针已经融化,一丝一毫的破绽也没有,“你好卑鄙!” “兵不厌诈,是你自己太蠢了。”岳阑珊一个潇洒地翻身而起,一众男弟子又开始惊呼,她笑盈盈地进前两步,“怎么样?现在认输,我就放过你。” 孟惊鸾后退一步,看了一眼台下,看到了萧澈焦灼的眼神,看到了众多弟子炙热的目光,她自然不愿意屈服,可是——这一开始便是一场局。 “再打下去,可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 孟惊鸾攥紧十指,然而即便指甲戳在掌心之中,也毫无痛觉,她心知这麻沸散一样的厉害,逐渐萌生了退却之意,只有那一点点不甘心还在试图挣扎。 不愿输、不愿退。 若是换作之前初入蓬莱,也许她会选择避让三分,不争锋芒。毕竟那时去留都在一念之间。可如今两人一般都是蓬莱弟子,凭什么输的人是她? 可是即便拼尽全力与她再战一场,胜算又有多少? 终究是好战的血液压制了顾虑,她用尽全力拔出佩剑,扬声喝道,“岳阑珊你未免得意过早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话出口的同时再次扬剑斩去,是的,这一战早无退路而言,便是力尽输给岳阑珊,她孟惊鸾也决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擂主之位拱手相让!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挥去的一剑空中被接住,岳阑珊旋身,魅影般贴了上来,两剑交织出兵器的清脆响声,身影上下翻飞。 彼时的她正值斗志昂扬,孟惊鸾却因适才的征战力气将尽,节节败退,只能勉强地抵挡攻势,如此下去的话,只有一种结果。 输。 她突然迷茫了。 真的该赌这一把么?真的非争这口气不可么?真的,要输了么? 愈战下去,岳阑珊眸底浮现出不可置信的惊愕,因为彼时的对手出招已经全然不顾功法,一味地狠戾相逼,甚至对于她的剑都不躲闪,仿佛留下的伤口不算疼,血流成了麻木。 战斗,唯死方休。 然而到了台上,何人不拼命?岳阑珊眼看大捷在即,此刻却也不肯放手,反而剑招更加凌厉,明艳的面庞都微微扭曲,那出招的狠辣不似比武切磋,倒像是血海深仇的敌人。 所谓打斗,斗招数,也是斗心气。 孟惊鸾的眼前已经出现无数重影,身体的每一寸血液都叫喧着停止,眼前的景物几近模糊,耳畔兵器相击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 “且慢!” 。 第二十四章 才俊辈出 这声音洪亮清越,台上的两人俱是一怔,不由得循声看去。 但见人群之中走出一名男弟子,不疾不徐地走上了最后一个擂台。孟惊鸾定睛细视,只见少年生的清瘦高挑,虽然与她相仿年纪,但是眉眼之间却有着明晰的轮廓,英眉长目,不知是不是他的声音的缘故,整个人步步拾级而上,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气息。 孟惊鸾慢慢垂下剑,犹疑地看了少年一眼,又看向台下,萧澈同样大惑不解,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唱的是哪一出。 这个人,有几分熟悉的亲切感。 孟惊鸾蹙眉: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不才林弈,向同门岳师姐请教。”少年抱剑端立,不卑不亢地冲岳阑珊一拱拳,又微微侧身转向孟惊鸾,“你先下去。” 他的口吻并不客气,甚至带了点命令的意味,但是很奇怪地,孟惊鸾却并无厌恶的感觉,许是那清冷眸中的一脉正气? 也罢也罢,总之她是没什么胜算了,看这位小兄弟很能打的样子,那她倒不如就势而下,“既然如此,我便让贤了。” 向着林弈略一拱拳,孟惊鸾一瘸一拐下了擂台,众人的目光在她身上驻留了片刻,又一次回到了台上。擂主拱手相让,只怕是史无前例,真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一摞红牌教弟子取下计分去了,“林弈对岳阑珊,开始。” 孟惊鸾甫一下台,萧澈忙连忙行了上来,搀扶住她,“怎样,你的伤可还要紧?真是的,不过一个擂台赛罢了,你那么拼做什么?” “些许外伤,不打紧。”孟惊鸾不愿让萧澈知道岳阑珊给她下了麻沸散,怕两人再起事端,“你还说我呢,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她指的自然是萧澈浑身的绷带,萧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个...说来话长。周子霖那登徒子居然也留在了赤明殿,前些儿姑奶奶看见他对我师父门下女弟子动手动脚的,跟他吵了一架,这厮厚颜无耻,忍不住便动手了,现下精疲力尽的,不去凑那热闹,”旋而恨恨嚷道,“岳阑珊这小娘们,真是一日不作妖,浑身不自在!气死我了!” 孟惊鸾早就知道这位姑奶奶是个雷厉风行、嫉恶如仇的主,只是无奈摇头,“你啊,打完这个打那个,我看你什么时候能把蓬莱上下的弟子得罪一个遍。” 两个人说着闲话,不自觉便被源源不断涌上来围观的弟子挤在了后面,只听人群之中惊呼一声接着一声,萧澈个子高,踮起脚来看了一眼战势,不由低声惊叹道,“林弈不错啊!” 孟惊鸾见她十分熟稔,好似和那少年认识一般,不由道,“怎么,你认得他?” “他是徐见微传师门下的得意门生,你忘了?”萧澈道,“就是先才入门选上被岳阑珊抽了一鞭子的那个,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初看着也是资历平平,如今竟然脱胎换骨,判若两人哪。” 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两个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擂台之上已经没有了岳阑珊的身影,只有林弈端端正正地站在中央,对真人略一拱拳。 “啊啊啊,林弈!”萧澈上蹦下跳地挥手,高声喝彩道,“你太潇洒了!我心悦你啊!” 她喊得大声,一众弟子尽皆震惊,台上的林弈本来冷静的面庞微微泛红,以手握拳,清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还有哪一位同门指教?” 孟惊鸾远远地看着他,心底暗自为之折服。这林弈也当真了得,之前不过与她一般的资质出身,如今却能拿下同门新人弟子中可以算高手的岳阑珊,如此身手,堪称突飞猛进了! 只可惜,自己没有守住那一方擂台,胜到最后。 如果师父知道了,会不会失望呢? 思及如此她慢慢地低下头,连先才胜利的喜悦也不见了,萧澈看在眼中,只是不明所以,一直陪着她说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四方长钟响起,擂台赛结束。四个真人聚在高台上汇统,最终季行云开始宣读,“魁首——青云峰善若长老门下弟子,江笑城!贤者七名——赤明殿弟子陆麟...” 孟惊鸾几乎想打退堂鼓了,“萧澈,我们走吧。” “呃...好吧。”萧澈自然看出她兴致缺缺,两人正预备折身而去,只听季行云清越的声音念道,“清修庐掌教门下弟子——孟惊鸾...” 这把声音真真切切灌入耳中,振聋发聩,又如鸿鹄之音,孟惊鸾震惊在了原地,楞楞地张着嘴,“...我?” “是你啊!”萧澈大笑出声,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都赢了你还躲着,怎么样,而今听到了可是该放心了吧?” “可是我明明...” “擂台赛是计分定名列的,你第一次参加,恐怕不明白个中门路。”身后忽然穿来一把温润男声,一身白袍的徐见微缓步而来,两个人忙不迭退让到了一侧,屈膝行礼,“弟子见过传师。” 徐见微虚扶一把,笑道,“我认得你们两个,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不必多礼。” 他目光转向孟惊鸾,嘉许不已,“李掌教和掌门人共理教中事务,论辈分你我是同辈,师妹方才表现很是惊艳,实在让我刮目相看了。” “就是,瞧咱们徐师兄看的眼都直了。”一侧另一名传师过来凑趣侃道,“想不到师妹看起来文文弱弱,打架丝毫不输男人啊。” 孟惊鸾依依道,“都是师父传授有方。”十二传师的个个都是一方高手,她不知道这话儿是不是玩笑她,还是看着师父的面子,总之被夸的有些面红耳赤。 “我看师妹也受了伤,不如早些送回去修养,否则掌教可得跟咱们急了。”徐见微抬手召来了一个路过的男弟子,“林弈,你过来,送这位师妹回清修庐,交到掌教那里再来回我。” 孟惊鸾看了萧澈一眼,两姐妹心照不宣地、贼兮兮地笑了。 有戏! 林弈端端正正地走了过来,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背过身,蹲了下来。 “你干吗?”孟惊鸾蒙了。 林弈淡淡道,“背你,回清修庐。” “呃,不用背我,不用背我...我自己能走...”孟惊鸾连忙摆手拒绝,这这这周围的弟子人来人往的,不少人还看着呢,让林弈背回去,多尴尬啊! “师父吩咐的。”林弈的声音出奇冷静,好像只是要运一个木头桩子,“上来吧。” ... 萧澈只得站出来打圆场,“人家有伤在身,咱们听她的嘛,架着惊鸾回去就是了。” 三人好容易商量毕了,预备着一左一右地架着孟惊鸾回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声,“孟姊姊。” 孟惊鸾回头,只见一身素衣的端木十九弱柳扶风地走了过来,她虽通身素净,然而鬓间插了一朵珠花,手腕上也多了一个银镯,萧澈上下看看,不由笑道,“哟,这在岳掌教门下的弟子,果真是大不一样了。” 孟惊鸾轻轻推了她一把。说实话,或许比起萧澈,她更能够理解端木十九的进退维谷,如今时隔这么久,她也看开了,“十九,你怎么来了?” “孟姊姊在台上四座惊艳,十九真心高兴。”端木十九细声细气地说着,从怀中掏出来两个小瓷瓶,“十九看姊姊受伤,心中难受得紧,这是一些上好的琼露凝华霜,给姊姊祛疤再好不过的。” 孟惊鸾接过,笑道,“你有心了。” “那,十九先去了。”端木十九怯怯地看了萧澈一眼,对着两人拜了一拜,这才躬身退去。萧澈见她礼数如此周全,甚至有些卑微讨好的意思,面上也有些过不去,道,“虽说你去了太安楼,究竟也是蓬莱正统弟子,若是岳阑珊再给你脸色瞧,你可来赤明殿告诉我。” 端木十九点了点头,这才依依去了。 然后,孟惊鸾、萧澈、林弈三个人之间的气氛逐渐诡异起来。萧澈本来是个话痨,谈天说地无所不能,但是偏偏遇上了油盐不进的林弈,她算是棋逢对手了。 一番交谈无果,萧澈选择了放弃,不吭声了。 孟惊鸾夹在中间,更是尴尬,感觉自己像是山里的老伯扁担两头扛的那种米麦。 她对着萧澈一会儿眨眼睛,一会儿清嗓子。 姑奶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殚思竭虑想了半天,孟惊鸾憋出来一句话,“林弈,我觉得你特别像我一个故人——” 这话说的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少年侧脸锋利的轮廓,总让她情不自禁想起神医,何况两个人都姓林,的确巧合。 然而林弈那边沉默半晌,一句话不冷不热地抛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我还不是人么?” 萧澈没忍住,拍着大腿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孟惊鸾气的老泪纵横,“你们俩...你们俩太过分了...” 就在三人叙话的档口,林间忽然洋洋洒洒非飞下一大片竹叶,风声凌厉地割破空气,林弈双目陡然张大,拔剑出鞘,“小心!” 第二十五章 新人接令 这一把竹叶显然倾注了内力,变得如同薄刃一般锐利,孟惊鸾被萧澈拉着疾退数步,竹叶被林弈尽数拦下,叮叮当当一片清脆之声。 长阶之上有人缓步而出,笑声清朗,“不错、反应机敏、剑势如虹,我蓬莱新秀迭起啊。” 孟惊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得一喜,“师父?” 萧澈和林弈对视了一眼,两人各自垂首,“弟子见过掌教。”余光触及那一袭白衣拾级而下,缓缓向三人走来。 “都起来,清修馆上下并没别人,拘着虚礼做什么。既是来了,便用过午膳再走。”李玄奉抬手招呼,“早知你们都要来,就该多备些午膳才是。” 萧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上上下下把这个传闻中传奇一般的人物打量了一遍,笑嘻嘻道,“上次入门选,不敢多看,如今再见,掌教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中仙风道骨、丰神俊朗!” 李玄奉“哦”了一声,打趣道,“词儿倒是信手拈来,你是不是也对你的师父季行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没有没有!”萧澈大咧咧地摆手,“只对掌教您一个人说过!” “那我和行云相比呢?谁又更帅一些?” “呃...” 孟惊鸾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林弈的眼睛里也或多或少有了一些笑意。李玄奉放过了萧澈,又看向旁边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林弈还没开口,被孟惊鸾抢着道,“师父,他叫林弈,是徐见微传师门下的弟子,可厉害了。” 李玄奉凝目看着眉眼轮廓清晰,面容冷肃的少年,心中微微一紧,就好像是一闪而过的错觉,然而只是恍然了一瞬,便赞道,“不错,英雄出少年。” 林弈面上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微微俯首,“多谢掌教赞誉。” 三人一路说着走到了平素习武的平台上,那平台右侧的假山之后有一方小亭,才至假山,萧澈和孟惊鸾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不由得欢喜叫着着奔了过去。 但见那花雕石桌上摆了各类野物,竹笋烧桂鱼、叫花鸡、凉拌四色的时蔬,还有一盅浓汤,孟惊鸾和林弈在擂台赛上忙了大半日,自然是饿的前胸贴后背,萧澈在台下又喊又叫的,也费了不少气力,如今美食当前,自然是大快朵颐。 要怪只能怪蓬莱素日里修习、祭祖、开坛都奉行素食,萧澈和林弈已经大半年没见过荤腥了。 三个人扫荡之处,可谓是争先恐后,风卷残云,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李玄奉微微扶额,三个小凳,三个弟子,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份儿。 待到吃到了尾声,孟惊鸾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握着鸡腿棍子,才骤然间感觉少了点什么,弱弱回首,但见李玄奉安然而立,双手环胸,望天。 明摆着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呃,师父,您老用过膳了吗?” 不说还罢,李玄奉看着她手中的鸡腿棍儿,佯怒道,“现在才想到,你是让为师我啃骨头么?” 萧澈尚且举着啃了大半的野鸡翅膀,咬也不是放也不是,林弈默默抽出布帕子。擦了擦嘴,一片诡异的寂静后,萧澈嘿嘿干笑道,“多谢掌教款待,弟子那边还要交付使命,就先行告退了哈,您不必送了……” “弟子告退。” 这两人此时此刻却默契的很,一个快似一个,争先恐后溜没了身影。 孟惊鸾:...... 难道这满桌子的杯残狼藉都是她一个人吃出来的?这两个临阵脱逃的叛徒! 收回目光,却见李玄奉缓缓踱步而来,行至她身侧,俯下身端凝裸露在外的伤痕,微微蹙眉叹气。 “如何弄成这副样子?” 孟惊鸾听不出李玄奉语气是喜是怒,只道他生气了,不由得低头道,“弟子知错,弟子不应该强出风头。” 李玄奉把头一摇,淡笑道,“我并不曾说你有错,年少么,气盛好强是自然的。你这样子让为师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你一般争强好胜的。那时我从师南海的东崖子,也就是你的师祖,后来和林牧野他们几人四处闯荡了几年,给你师叔祖闯了不少祸事,他便将我遣到了蓬莱,所谓的掌教之位啊,不过是个挂名的闲人罢了。我还是弟子的时候,曾挑战过当时的掌门陈清明,那一战当真是昏天黑地……什么长老,真人俱围观看着……” 他自然而然眯起一双狭长凤眸,仿佛意气风发的一战不过昨日,历历在目浮现眼前。 孟惊鸾听得入神,不由得紧着问道,“那后来呢,赢了吗?” “哪能呢,要是打得过他,你师父我现在就是掌门了好不好!?” 李玄奉恨恨一甩手上的帕子,颇有几分不甘,“那一次被修理的很惨,掌门一定是得了师父授意,真是要把我往死地打,足足半个月没下来床!” 孟惊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说,徒弟,并非为师不让你去打,”李玄奉感觉自己成功地带歪了话题,尴尬地轻咳两声,“而是要分清每一次战斗的目的,譬如擂台赛,只是同门之间的较量,便用不上你死我活。即便是将来你下山去历练,你一定会遇到更多更强的对手,那时你要清楚,你可以输给他,然后东山再起,却并不是以死相拼,同归于尽。” “是,弟子记住了。” “过来,为师给你上药。” “这...疼不疼哇师父?” “你打的时候怎么不觉得疼?” 李玄奉皱着眉把她拉了过来,看着自家白白净净的小徒弟给人砍的浑身是血,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是毕竟是同门较量,擂台赛也是他希望徒弟去的... 指尖挑起一团莹润,他的手才按住孟惊鸾的肩膀,就听少女尖叫道,“师父!哎哟...疼疼疼疼疼!” “我还没上药呢!”李玄奉又好气又好笑,动作迅速地给她浑身上下涂抹了一通,“在台上你挺英雄,台下倒成了这副样子?嗯?” 孟惊鸾不服气地小声道,“台上顾着切磋,自然顾不上疼了。再说,我还中了个贤者的名分呢,师父却总是说我!” 李玄奉愣了一瞬。他并没有别的徒弟,自然也没有机会知道诸如季行云这种传师门下的弟子修为究竟几何,而他又不是急功求进的那一种传授,能在第一次就位列贤者,看来,是他小看了自家徒弟了。 “很厉害。” “嘿嘿嘿,不敢不敢,都是师父教的好。” “不不不,都是徒弟你的天赋过人。” 师徒俩装模作样推让了一番,李玄奉摸了摸小徒弟的头,“为师又要闭关数日,你身上有伤,暂且歇歇,不必急着练剑了。” 之后的日子里,孟惊鸾难得清闲,却也无趣,左右不必练剑,遂专注修习那洞天福地的神秘人传授给她的重瞳之术。 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睛... 愈加修炼,愈觉高深,原来她之前所领域之字诀,都不过皮毛而已。而就在日夜苦读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以前从不曾有过的知觉。 是力量。 是汇聚而来的的“神识”。 孟惊鸾很清楚自己的出身,是以初入蓬莱,谨言慎行,举步维艰,但是她更清楚自己修习的目的,所以,一定要变得更强! 然而一个人修炼,在这偌大的清修庐,终究不免有些寂寥。 不论百卷阁、宁春泉、落红崖,山峰斗立,清泉罗布,都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孟惊鸾不可想象,为什么李玄奉能在此隐修七年,难道他不会孤独、不觉得一个人打发辰光漫长又无趣么? 偶然垂首,看到脖颈下的清润玉石,或与盘扣相击,泠泠有声,孟惊鸾便想起了那个与她一面之缘的花妖。 安稳的日子约莫过了有数十日,第十一日晨时,一玄衣弟子造访,说是赤明殿那边召集出类拔萃的的新人弟子,要交托任务,而孟惊鸾也在人选之中。 能够下山历练,孟惊鸾自然是求之不得,然而师父还在闭关,她却也不敢擅作主张,遂至李玄奉闭关的冰室,告诉了他来龙去脉。 然而,出乎意料地,李玄奉没有一口答允,反而有些不解,“徒弟,你入蓬莱多久了?” “呃...一年多六日。” “不应该。”李玄奉盘膝而坐,淡淡道,“你们才入门不久,便是蓬莱有任务,也该是老一辈的、资历过三年的弟子去才是。”他沉吟半晌,又问道,“徒弟,你想去么?” 孟惊鸾忙不迭点了点头。只见自家师父又考虑了半晌,才点头道,“罢了,你想去便去,只是记得一样,尽力即可,不要当拼命三郎了...拿着木剑自然是不成的,你如今也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就用我的长风剑。” 孟惊鸾喜不自胜,点头道,“多谢师父,弟子若是走了,师父会不会想我?” 李玄奉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或许吧。” ...... 一路上,孟惊鸾跟随那玄衣弟子直奔赤明殿。 此人名唤洛意,是岳掌教门下的得意门生,除了箓坛守道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传师。他生的高挑,眉眼清秀,见之不俗,然而虽然通身气度绝佳,却并不托大,和孟惊鸾一路天南海北的闲聊,倒也是个健谈的人物。 然而,话语之中有意无意地总在提及关于李玄奉的事问她,这便让孟惊鸾起了些许疑窦,一面小心应付,也不敢再多言。 就在赤明殿那笼罩在晨雾中恢弘楼宇近在眼前时,一直走在她三步之外的洛意忽然开口笑道,“孟师妹,听闻你在聚贤阁的时候,曾和阑珊有所不和?” 孟惊鸾愣了一愣,未想到他居然提到了岳阑珊,为了不生事端,只作不以为意,淡然道,“师兄言重了,同门一场,我并没放在心上。” 洛意本身行走在前,听闻孟惊鸾这么说,忽然间停了下来,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琥珀色的眸子中显出几分难测的深意来。 “你没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觉得岳阑珊心高气傲,最终难成气候,不会是你的对手?” “嗯?李掌教的...大弟子?” 第二十六章 下山之前 论实话,孟惊鸾没想到洛意会突然这般发难于她,她和岳阑珊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不足为外人道也,可是,现在被洛意挑明了。 而且论辈分来说,洛意还是岳阑珊的师兄。 天哪,洛意不会是预备着在这前后无人的地方打她一顿,给岳阑珊出气吧?身为十二传功弟子,也会以私仇刁难于她? 洛意盯着孟惊鸾凝视许久,这才展露点点笑意,又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适才说笑的,师妹何必紧张如此。我不过觉得师妹擂台赛上身手过人,更兼掌教教导有方,想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他话虽是这样说,孟惊鸾的心中却无一丝一毫轻松的感觉。 这个男人,城府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到了赤明殿,一路穿过讲学堂,孟惊鸾好奇地四下打量,原先她没有资格,也从未涉足此地,比起清修庐的清幽雅致而言,赤明殿气势恢宏,弟子也多,一路上对洛意行礼问安声不绝。 又一折,到了偏殿的百策门,此处安静许多,三重关一过,长廊画壁上雕着列祖高人壁画,周遭细细纂刻了云龙浮海图,两侧的案桌上则是陈列了九样道家圣器以及符箓一类。 殿內弥漫着安息草燃的苦味。最后一重门开启,洛意恭声道,“长老,清修庐弟子已经带到了。一共召集新人弟子三十五人,已齐至。” 孟惊鸾定睛细视,但见高位的檀木长桌后的莲花蒲团上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道人,白袍黑带,自是长老无疑。右侧分别是传师之首季行云,以及列位掌权弟子,左侧则是一袭素衣的女道人,容颜清秀绝伦,缥缈如仙,却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绝尘。 她忙小步上前,深深俯首,“弟子见过长老、见过真人、见过列位传师。” 主座上的若水长老抬手虚扶一把,上下打量后,轻声问道,“你便是珩清收的徒弟么?” 珩清是师父的字,孟惊鸾反应了一瞬间才想起来,应道,“是。” 若水长老捻了捻那一把整齐漂亮的白胡子,上下把孟惊鸾看了一个遍,微笑道,“珩清为了这孩子出关、破格收徒,我道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新人,只盼着能见上一面,那日的入门选偏偏脱身不得,如今得见,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娃娃嘛!” 孟惊鸾看这长老言语之间颇为和善,想来是个通透之人,遂壮胆道,“回长老,弟子年纪小,也无过人天资,只是不怕苦、肯于勤学罢了,师父垂怜收入门下,乃莫大荣幸,是以弟子励志奋取,定不辱没师门!” 此言一出,四下微微议论声起,若水长老笑而不语,抬手赐了座,转向季行云,“岳掌教那边如何交代,你且与新人弟子说说。” 孟惊鸾复施一礼,择了分列两侧的弟子座位,小心跪坐下来。 季行云称是,缓步踏前道,“这次召集大家前来,是因为我们接到了蓬莱驻扎山下的使徒来报求援。蓬莱常年以匡扶正道、除恶扬善为己任,是以决议派遣弟子下山处理此事。本次任务为绿宗,难度较低。岳掌教听闻此事,和十师弟商议毕了,说要试炼你们几个一番。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弟子中的拔尖之辈...” “好啊好啊、我去!”萧澈听完一番话,自然是激动不已,打头一个举高了手,“师父,算上我!” 她嗓门本来就大,孟惊鸾无奈地看了一眼,轻轻扯了扯她,萧澈环顾四周,才见自己已经引得四方弟子以及长老的注意,这才闭住嘴不吱声了。 然而季行云却神色凝重地摆手,四下安静。“事情并非诸位想象的那么简单,使徒也是蓬莱的资历弟子,蓬莱的每一次任务,都会有伤,或死!入蓬莱修道是一回事,以使徒的身份执行任务,是另一回事。诸位想清楚了再回话不迟。” 此言一出,众新人弟子俱面面相觑,先才跃跃欲试的神色,也淡去许多了。 “这一次任务,传功弟子和你们所拜的师父是不会跟随的,也就是说,只有你们几个人能够并肩作战,胜或败,我不敢说,生或死,全在你们。” 大殿中,除却若水长老拨弄茶盏碰撞轻响,便再无声响,陷入了不起波澜,如同死水的沉寂中。 伤或死谁人能料,成或败也未可知。 这,就是拿命去赌啊。 孟惊鸾垂下眼睫,默然不语。她们这些个未出茅庐的半大后生……当真可以完成蓬莱交付的任务么? 季行云仿佛已有预见,轻叹了口气,看向一侧微微含笑的洛意,“师弟,你也看到了。岳掌教那边……” “慢。” 若水长老忽而直身而起,缓步踱下主台,“既然,行云已经说的很清楚,老道也就不再赘叙了,蓬莱不会为难新人弟子,强迫你们下山试炼,所以此行去留,全凭你们自己,现在,想要下山执行任务的去行云那边,不愿意的,去洛意那边。” 孟惊鸾闭目,深吸一口气。 上蓬莱是为了什么? 报仇雪恨。她的命本如尘埃,只因肩负了全年家寨的血腥,便觉分外沉重。可是,难道她要安安稳稳留在清修庐直至出师吗?师父破例收徒,已然是众口之矢了。 是,她该感谢师父的怜悯、赏识、扶持,却不该在他的高位笼罩之下,苟且一生。 孟惊鸾缓缓睁眼,郑重起身,却不曾料到和她一并起身的,还有一个消瘦的身影。 林弈! 两人的目光空中相接,那彼此眸中炽热燃烧的火焰,默契一瞬间,各自明了。 剩余的弟子依次起身,有的犹豫再三,有的当机立断,不多时,三十多名弟子已分列两侧,孟惊鸾这边共有十六人。 “若是一股脑地涌下山去,也不是上策。”绝尘真人道,“你们一十六名弟子分列两批,第一批为先,第二批在后接应。至于联络接应,行云,你选一个带头的弟子罢,卷宗和子母星盘俱交托与他。” 季行云头称是,“林弈,你且随我来,其余人回去收拾行李,繁琐的物什就不要拿了,明日一早,赤明殿门前集结就是。” 最后这句一锤定音,其余几个弟子各自慢慢散去了,萧澈尤为兴奋,也是多日不见孟惊鸾,搂着又揉又捏,“咱们终于能下山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高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她笑嘻嘻地扯过一个少女,“来来,薰儿!” 孟惊鸾这才注意到这少女,虽是弟子统一的白纱衣,穿在她身上却分外妥帖。少女白皙如雪,珠圆玉润,圆眸澄澈,小巧双辫轻轻甩着,说不出俏皮灵动。一时疑惑起来。 她本来就不算蓬莱弟子中年岁大的人了,怎么还有人比她还要小? “喂喂,萧澈,论辈分我还是你师姐好不好!不许摸我的头!” 什么? 孟惊鸾感觉自己的眼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居然比萧澈辈分还长? 萧澈嗤笑一声,“宁薰儿,别以为你入门早啊,我可不吃你那一套,论你这么说,惊鸾是李掌教的亲传弟子,李掌教和掌门又是平辈,你还得叫人家师叔呢!” 被唤作宁薰儿的少女立刻崇拜至极地打量孟惊鸾,双眼亮晶晶地,“你真的是李掌教门下弟子么?我在蓬莱三年一直一直很仰慕他,可就是见不着本人!……他老人家今年高寿?腿脚灵便吗?是不是仙风道骨,是不是出行都要拿个白胡子甩来甩去的?” 孟惊鸾扶额,默默替师父不平了一瞬,看看,这就是不收徒的劣处,枉为掌教之位,居然连蓬莱弟子都没见过真面目! 悲哀啊悲哀,白费了师父一张清朗的好容貌。 “宁薰儿你能不能有点眼见……什么白胡子,人家那叫拂尘好不好,掌教也不是老头子,和咱们师父年纪相仿,生的剑眉朗目,很是俊朗的好么,唉,不过也得亏他没收你为徒,否则就你这狂蜂浪蝶的模样,掌教烦都要被你烦死了!” 宁薰儿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萧澈倒是个机灵的主儿,直接躲到了孟惊鸾的身后,可怜孟惊鸾左右拦着,像一只护崽的母鸡“行了行了二位——别打了!哎哟,薰儿你打我干什么?!” 她左右拦个不住,忽然看到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自赤明殿侧面的长廊一前一后略过,不由陡然一惊,怔在原地。 “萧澈!别闹了!”孟惊鸾微微凝目,阻止了两人。 “怎么?”萧澈不解。 “我方才看见孙善天那厮了!”孟惊鸾神色陡然严肃,眉宇之间无不忧虑,“还有十九,他二人一前一后去紫竹林中了,糟糕,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一看?” 在她印象之中,孙善天轻浮放荡,十九又是那么一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何况孙善天还曾得岳阑珊的授意刁难过两人,而今这么一来的话... 谁知萧澈并没有一丝一毫义愤填膺的意思,反而面上浮现出三分难堪之色,斟酌了一下才道,“不必了。” 【番】上元欢 不知不觉之中,这时日过地如此之快。这一转眼,又是元宵了。元宵佳节,又恰逢月中休息之日,多数的蓬莱弟子都告假回家去了,留在山上的人数相当稀少,莫惊鸾便是其中之一。 这日清闲,无须练功,又无课业,无须早早起床,惊鸾就偷了个懒,想睡个悠闲好觉,却不知梦里也不安生。 拨开重重迷雾,惊鸾看清眼前的场景,这不正是年家寨?忽然听到有人喊她:“惊鸾!惊鸾!你这鬼丫头,又到处去皮,快些回家!元宵煮好了!” 惊鸾转头,高兴地跑过去,边答应着:“爹爹,我就来!” 跑得近了,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爹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苏起,他笑盈盈地冲惊鸾招手:“小恩人,怎么不过来?” 惊鸾茫然地望着他,四周倏尔又是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呼之声。那是谁的声音?是爹爹?是族长?是青花? “杀了她!杀了这妖孽!” “就是她克死了爹娘又害我们年家寨如此!” “她是妖女!杀了她!” 血……铺天盖地的血泼洒下来,溅在惊鸾的衣服上、脸上、眼睛里,惊鸾惊恐地跌坐在地上,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不是……我不是妖女……不是我……一声声嘶喊传入耳里如同鬼哭,模糊不清的重重人影将惊鸾团团围住,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上写满怨恨,他们伸出枯虬的手抓住惊鸾,极大的力气仿佛要把惊鸾活活撕裂。惊鸾痛极,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用尽全力地撕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啊——” 惊鸾猛地挣开眼睛从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淋漓。她急促地喘息着,飞快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宽敞明亮的房间,干净简洁的摆设,柔软温暖的被褥……这才逐渐从梦里的血腥痛苦中缓过来——是了,这里是蓬莱,是自己的依托之地,而非梦里不忍回首的人间炼狱。已不知是第多少次陷入着梦魇了,却每一次都苦苦挣扎不得摆脱。 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得房内亮堂堂的。惊鸾一抬眼,就看见了触手可及的九玄寒骨剑。她重重地伸手握住剑,寒意由掌心传来,惊鸾渐渐感到安心稳妥。 惊鸾披衣而起提剑出门去,正月里的寒气扑面而来,屋外的松树上还堆着雪。 惊鸾默念着剑诀,手中寒骨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心意所指,剑意所至,转身,折腰,跃步,劈刺,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剑光流转,剑气伴着寒意渲染一片。 斩!斩!斩!惊鸾手中紧握着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斩开这眼前的蒙昧,斩开软弱无力的过去,阻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拦腰斩断!蓬莱一载,习武,修身,定心,养性,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再不是当初年家寨里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如今手里握着剑,有一身武艺,当算得上是蓬莱弟子中的翘楚,有所依托,便再不软弱,再不退让。 一剑舞毕,惊鸾身上已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心中结郁散去,舒畅无比。 “徒弟,你这剑舞的不错啊,大有长进。”温润的男声突然传来,惊鸾转头,看到不远处站在台阶上的李修缘,他清俊的眉目微微含笑,深黑的眸子和惊鸾对视着。惊鸾看着他,也微微地笑起来。 “师父,早啊。” “早小师姐!”迦羽从后边儿冒出来,高高兴兴地招呼着,“练完剑了吧?走走走咱们一起去用早饭,今日厨房里做的南瓜粥。”惊鸾收剑几步跃上台阶,和李修缘迦羽一起往厨房走。 “今日蓬莱好清冷啊。”迦羽四处张望着说。往日的这个时候已经能看到许多同门来弟子往穿梭,洒扫练功,各有人在,今日一路走过来都没有看到几个人影。 “今日元宵呀,你小子傻了吧。”惊鸾笑他,“元宵节都去与家人团圆了,你怎么不回南海去?” “龙不过元宵的啊。”迦羽说,“人才过元宵呢。人间的元宵节是什么样的?” 惊鸾被他的话噎住,明显忘记迦羽是南海太子这回事儿了。 “小师姐,人间的元宵是怎么过的?”迦羽继续问。 “人间的元宵啊……”惊鸾思忖着。其实惊鸾也只过过一次正儿八经的元宵节,在她很小的时候,爹爹曾带她到山下的集市去过元宵。那天晚上集市上到处都是斑斓多彩的灯笼,虽是夜晚但依旧游人如织,香甜的元宵丸子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里浮着,大家都笑意盈盈地互道祝福。那天晚上爹爹带着惊鸾住在镇上的客栈里,不必连夜赶回年家寨,惊鸾吃了一大碗桂花味的元宵,爹爹还给她买了一只小小的灯笼。 “人间的元宵节啊,可热闹了,大家看花灯,放爆竹,吃元宵,家人团圆……和和乐乐,开开心心……”惊鸾像是陷在了回忆里,虽然说着幸福和乐的事,语气里却有着浅淡的寂寥。 李修缘走在前面听着,脚步渐渐缓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惊鸾,惊鸾没留意,一不小心撞在他身上,哎呦一声,摸着鼻子嘿嘿地冲李修缘笑两声。迦羽在一边哈哈哈地笑起来,惊鸾瞪他一眼,冲他比了比手里的剑,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你小子别嚣张我手里拿着剑呢!教训你! 迦羽耸耸肩,摇摇晃晃地又钻到李修缘身边去了。 用过早饭,李修缘和迦羽都有事离去,惊鸾一个人慢慢悠悠地从厨房里晃出来,在山上四处闲逛,碰到了同样也没有回家的韩鸢,二人结伴回到惊鸾房中,一同温书,背剑谱、功法,时间也过地快,下午便到了。 韩鸢在椅子上伸个懒腰,窗外太阳已偏西。“时间过得这么快啊。”她揉着眼睛嘟哝着,“晚上吃什么?” 惊鸾头也没抬的回答说:“你也就记得吃吃吃,上午也问我中午吃什么。还能吃什么?厨房有什么就吃什么呗。” “唉,你难道就只有吃厨房那点儿出息吗?”韩鸢在惊鸾头上一敲,“你好好闻闻!这么香!肯定是你师父在做饭了呀!哎哟喂,你师父的手艺真是一绝,我可一直对上次我啃了一半的鸭腿念念不忘啊……” 这天晚饭吃的早,李修缘亲自下厨。到了饭点,韩鸢就跟着惊鸾一起坐上了小饭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李修缘说:“听说今儿个您这儿开小灶,弟子特来蹭饭吃,改善改善生活。想来您大人大量,不会介意多我这副碗筷吧。” 李修缘听了一副受伤的表情,“我以为你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结果你这没良心的小姑娘就是为了我这一口吃的。” 晚饭过后,惊鸾欲回房休息,李修缘叫住她:“徒弟,今天我带你下山去看花灯,如何?” 惊鸾不可置信地回头,还没说话,一旁的迦羽就抢着说:“好啊好啊,我还没有过过人间的元宵呢!我也要去!” 李修缘瞥他一眼,闲闲地说:“我说了要带你去吗?前不久教你的剑法练会了吗?大殿洒扫了吗?今天捉鱼了吗?” “我……”迦羽委屈地瘪着嘴,韩鸢在一边啧啧啧地摇头。 “走吧徒弟。”李修缘拍拍惊鸾的肩膀,背着手往门外走去,惊鸾忙答应着,回头冲迦羽吐了吐舌头,跟上李修缘走了。 “师父!师……唔!唔!”迦羽还想再叫两声,被韩鸢扯着领子捂着嘴拖了回来,待惊鸾李修缘两人的背影远了,方才放开。韩鸢恨铁不成钢地敲着迦羽的脑袋说:“他们俩去看花灯,你跟去在那杵着打扰他们干嘛?要多多给他们机会嘛,说不定哪天你就要叫惊鸾一声师娘呢!” 迦羽一愣,随后了然地点点头,和韩鸢一起露出猥琐的笑容。 蓬莱山下的城镇繁华喧闹,入夜不久,四处就高挂起各式各样的花灯,暗沉的夜色里映着灯笼多彩的暖光下,一派安乐之景。 李修缘看着身后的惊鸾,对她说:“徒弟,今日带你来玩儿,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尽管说,师父我请客!” “真的?”惊鸾说着,“既然如此,那徒弟我可就不客气了!” 两人一路闲逛,惊鸾已经抱了不少吃的东西,寻香斋的糖炒栗子,五福堂的梅花糕,刘记的珍珠酥,路边小摊上的青团子……嘴里还咬着一串糖葫芦。李修缘无奈地看着惊鸾,摇摇头:“我说徒弟啊,我还以为你们女儿家来玩儿要买的多是什么珠花首饰,结果你这买的都是吃的……”说着伸手拂去惊鸾脸上的糕点渣。随着他的动作,两人都一愣,惊鸾的脸腾地红起来。 “我……我……呃……”惊鸾还呆愣着,李修缘忍不住又伸手在自家徒弟脸上捏了一把,哈哈大笑着往前面走去,惊鸾揉着红红的脸跟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街旁的高楼有歌女浩渺的歌声隐隐约约地飘荡着,惊鸾站在街边仰着头听着,步子慢了下来。李修缘似是在前面问了一句什么话,无人回答,回头四下找寻。 “徒弟?” 歌女的歌声沉沉浮浮传入耳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惊鸾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灯笼的斑斓华光都落在她眼里,她回他,“哎,师父,来啦。”说着步履从容地走过来,走到李修缘的身边。 “好好跟着我,别走丢了。”李修缘说她。 “知道啦。”惊鸾笑嘻嘻地吃掉手里糖葫芦的最后一颗,老老实实地跟在李修缘身后。 耳边爆竹声声,人声鼎沸,街上行人提着灯往来穿梭,街边四处是贩卖灯笼的小摊,李修缘问惊鸾:“徒弟,想不想要灯笼?”说着走到一个小摊边,“看上哪个?师父给你买。” 惊鸾看了看花灯,转向了小贩:“你这是什么灯谜!糊里糊涂,意思又不明了, 叫人怎么猜!” 摊主摆摆手,指着李修缘:“你猜不出来,我看这位公子有戏啊。” 话音刚落,李修缘得意地微微一笑,看着惊鸾朗声说出了答案: “我猜是——情投意合、地久天长!” 惊鸾蓦地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李修缘笑笑地拍拍她的脑袋:“情投意合、地久天长,怎么样,我猜出来了,厉害吧。” 摊主笑眯眯地说:“对啦!就是这八个字,这位公子真厉害啊!这灯笼,送给两位啦。” 惊鸾接过灯笼:“谢谢您啦!” 情投意合、地久天长……惊鸾默默地想着这,偷眼去看李修缘。李修缘背着手走在前面,惊鸾加快步子跟上去。 “师父,那灯谜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你自己想啊。笨。” “师父!你告诉我吧!” “不告诉你。” “师父!师父!好师父!” …… 灯光摇曳着,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玩闹着往前走去,少女和青年的身影就隐在花灯深处去了。 第二十七章 同门相争 孟惊鸾茫然了一瞬间,不明白萧澈何出此言:“为什么?” 在她的记忆中,萧澈素日里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什么事儿能让她变得欲言又止? 萧澈轻咳一声,不开口,倒是一旁小巧玲珑的宁薰儿反问道,“他们经常在一处厮混,即便是去竹林里也不奇怪啊?” “什么?”孟惊鸾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肯相信亲耳听到的话,“你说端木十九和孙善天...这不是第一天走在一处?” 萧澈眼神飘荡,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下孟惊鸾彻底蒙了,十九生的小家碧玉,楚楚可怜,可是心思玲珑,怎么会看不出孙善天对她心怀不轨呢? “会不会是...受人胁迫?”孟惊鸾试探道,“再者说,跟了孙善天,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啊?” 萧澈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孙善天这厮用了什么手段,让十九鬼迷心窍!可是孙善天究竟是周子霖的人,周子霖的亲哥是传师,所以...唉,环环相扣,我也不好问什么。” 孟惊鸾沉默不语,萧澈轻轻叹息道:“好想回到咱们初识的时候啊,如今再看十九,终究是远了三分昔日的情分了。” “罢了,人各有命,你我强求,也是无用啊。” 昔日的孟惊鸾并不曾想到,那怯懦谦卑的少女会为了占有蓬莱一席之地而不择手段,甚至于攀附上孙善天之流;而如今的孟惊鸾也不会想到,那蓬勃的野心便如同深埋暗处的种子,在端木十九的心中一点点抽根发芽,一朝展露,便欲火燎原。 翌日,晨。 经过季行云和洛意等人商议之后,十六个新人弟子被分成了两组,一组以林弈为首,带领七人先行下山,一组以上次擂台赛的贤者之一何秋立为首,带着七个弟子在后接应。 那何秋立在擂台赛上表现不俗,自然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听闻他们队只是候补,便心中有几分不忿,“凭什么?若是他们提前完成了任务,那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 孟惊鸾心中好笑,这人也真是个武痴了,明知道危险的任务居然还抢着上,萧澈把脖子一梗,针锋相对,“怎么样?这是传师吩咐下来的,你不服么?” 何秋立握住了剑鞘,“我倒是真想同各位讨教一番,不如我们凭本事定先后,否则难以服众!” 岳阑珊秀眉一挑,明媚凌厉,“明明自己一群乌合之众、技不如人,还要怪我们出风头?用不着其他人,我就能打败你。” 眼见得气氛剑拔弩张,忽而远处一道清清冷冷的男声插了进来,“诸位,别吵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明晰,众人寻声看去,却正是林弈捧着卷宗缓步而来,他对着何秋立微微拘礼,何秋立一愣,也拱了拱拳。 “大家都是同门,不该在下山之前自家闹矛盾,折损战力。”林弈招手,把何秋立唤到了一侧,耳语一番,何秋立的脸色逐渐缓和,半晌道,“如此也好。” “那就这么定了。”林弈神色淡淡,“事不宜迟,咱们换了衣裳,就可以下山了。” 他一路带领在前,孟惊鸾等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头,萧澈不由叹道,“惊鸾,我愈来愈觉得林弈深和我心了,怎么办怎么办!” 孟惊鸾看着少年清癯的身影,笑道,“他的确优秀,无怪你动心。说来我也很是佩服他,一个没有门第的新人弟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出类拔萃,若非是天赋异禀,必然是背后吃了大苦,勤修出来的正果啊!” “孟惊鸾,你这话什么意思?” 身后突然传来一把不满的女声,岳阑珊紧赶两步逼近上前。孟惊鸾很无奈,“拜托,我说的又不是你,我夸人家林弈呢,你怎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你说林弈,无非就是映射我么,傻子也听得出来!”岳阑珊柳眉倒竖,光鲜的脸蛋儿上隐隐含着怒意,“指桑骂槐,果然是村姑想出来的下作手段!” “哎哟喂,岳大小姐,”萧澈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怼得信口拈来,“人家还没指名道姓,你倒是急着认了,入门早、有家室又如何?两样俱全你还不是输给林弈了!” “你——” 此时此刻,三个吵吵嚷嚷的少女不会看到,默默走在前面的林弈面上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或许这就是人在前面走,锅从天上来吧。 孟惊鸾一行八人换了弟子统一的天青色束身武服,黑丝束带挽了道髻,并肩一排展开站着,朝阳正好,晨风轻拂,看来自有一番英姿飒爽。 蓬莱呈群山合抱之势,除却主峰通向天泽和浮于云海的宫阙楼宇,其余群山秀丽有余、并不险峻,主道下山也就那么一条,清晰明了。是以这下山之路甚为顺利,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似出游一般。 孟惊鸾看萧澈走的轻松,倒是宁薰儿娇小的身躯背了一个偌大行囊,不由自请接过来一些,疑惑问道,“萧澈,为何你与薰儿同为大师兄门下,却是一个拿剑,一个背医囊呢?你二人所学莫非还不一样么?” 萧澈拿着水壶灌了两口,娓娓道来,“不同,我是练剑,她主行医。你可知剑法心经,列阵制符,炼丹制药乃蓬莱三大主要传授的法门,唉,我本也是想学那列阵制符的,画地成阵,百鬼莫侵,多神气啊!可惜我本就对这方面天赋平平,单瞧那阵法罗列的经卷口诀,什么《登真隐诀》、《清微丹诀》便磨死人了……” “这么难?” “当然了!”萧澈拨开遮掩的树叶枝杈,向前努了努嘴,“你看见林弈旁边的那一位了么?” 孟惊鸾循着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少年和林弈并肩而行,这少年梳着小辫子,倒教她想起来了什么,“他...我记得!对,他是这次擂台赛的魁首,叫什么来着?” “江笑城。”萧澈不待她苦苦思索,直接说了出来,“柳城江家世代制符,出了不少高手,也算是名门望族了,只是相传后来开罪了什么黑道的人物,遭人迫害,这才半途零落,他呢也算传承了自家的本事,拜在若水长老门下,别看年纪小,制符本领可是相当了得,不逊于蓬莱有些真人了!” “真人!”孟惊鸾和宁薰儿同时惊呼出声,蓬莱阶层排列森严,真人是个座次,她二人再清楚不过。孟惊鸾心中更是震愕不已:才不过半年的时间啊!她自认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同列的还有林弈这种起早贪黑更努力的,还有江笑城这种出身习武世家又有天赋还很努力的! 她她她...... 唉,任重而道远啊! 一个蓬莱都如此藏龙卧虎,放眼三界六道又当如何?唯有更加努力,方能不被埋没于众人之间。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争吵声,似乎是孙善天拦了林弈的路,一脸倨傲地俯视他问着什么,林间郁郁葱葱,遮掩了大半,却见气氛剑拔弩张,孟惊鸾三个面面相觑,赶紧疾步跟了上去,欲一看究竟。 这档口,只见林弈收了那一张地图,语气有些冷,“我说过了,下山最快的只有这么一条路,即便是有近路可走,是否安全也未可知,我不可能带着众人冒这个险。” “哈!不过是那小娘们给了你三分颜面,抬你做了个领头的,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老子就是累了,需得休息,要走你们自己走去!” “是么?”少年慢慢地握住了腰间佩剑,眉宇之间寒色渐凝。 饶是不明白前因后果,听这三两句话也懂了七八分了,孙善天固然不是个善茬,但是林弈也并非软柿子、任人拿捏之辈。 眼见两人就要开打,孟惊鸾和萧澈倒是乐得孙善天被教训,遂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一面毫无诚意地扇阴风点鬼火,不着调地劝上两句,什么“大家都是同门,没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尽快打,咱们还得赶路”... 然而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剑拔弩张一战在即的时候,岳阑珊却忽然横在两人之间,“行了,我们尚未行动,倒先内乱,如何使得?大家还是以和为贵,孙善天你就少说两句罢!我看周子霖不在,你也别太放肆了!” 孙善天无声地拿手指了指林弈,林弈低着头,看着那长剑剑锋上折射冰冷的寒光,他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抬头,收剑入鞘,两人无声走到了前面。 萧澈唯恐天下不乱,眼见两人偃旗息鼓,失望地喃喃,“别呀...怎么就不打了?” 孟惊鸾沉吟片刻,悄悄地揽过萧澈的肩膀,“你可觉得孙善天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发现了!”萧澈握紧拳头,“这厮更欠揍了!” “小声点——”孟惊鸾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怕别人听不见!?” 萧澈四下看了看,“哦哦”两声。 “你说的不错,孙善天似乎更嚣张了,我疑惑的是,他何来资本胆敢如此嚣张?先前若不是岳阑珊拦着,你觉得林弈会忍他么,那孙善天连我都打不过,还去惹林弈,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萧澈恍然大悟。 “你是说...” 第二十八章 林中诡行 “何时我们会主动挑战别人?自然要有把握的时候啊,我担心孙善天……不知用了什么邪法,总之他修为应是高了许多,林昊一人只怕应付不来的!” “那我们如何是好?”宁薰儿在旁听了半日,大略知晓了我们那点私仇恩怨。 我叹气一声,“若是内斗,倒未必怕他,饶是咱们三人不敌,不是还有林昊和江笑城么?我就怕凭我们一盘散沙,无法完成任务,反而惹祸上身啊……” 下山原本的激动,此刻化作了纷乱思绪缠绕我们,林昊江笑城走在最前面,两人俱是无言,孙善天左右分别是端木十九和宋紫棠,我和韩鸢,宁薰儿落在最后,谁也无心再开口了。 日夜兼行整一日,众人抵达太平镇时,已是黄昏。 太平镇,我一直不大喜欢这名字,无端觉得不祥——昔日在年家寨,安放过世之人的地方叫太平祠,太平太平,岂不是和那祭祀,死人离得很近么? 真正抵达后,却并无我们预想的诡异,颇是玲珑小巧的镇子,只是青石街的两侧店家稀落,大多闭门不迎客,来往行人也算不得多,空空荡荡的道上有些许萧瑟罢了。 众人付了银钱遣走了马车,这才四下散开,打量起这太平镇来。 韩鸢四下张望,略有失望道,“这不过是个小镇子,三寸之地,还能出什么事啊,白托付我们。” 宁薰儿问我们接下来当如何安顿,又如何去接应蓬莱使徒,林昊只说自有计策,三两步上前,拦住了打个街边路过,担着扁担卖山芋的布衣老翁,打听道,“叨扰了,敢问老先生可知道,这太平镇的悦来客栈什么去处?” 那老翁约莫耄耋之年,肤似枯树老皮,双目混浊无神,听闻林昊此言,不由吃了惊似的打量他,良久,颤巍巍放下扁担道,“后生伢子,你莫不是外乡人罢?” 虽说我们俱着蓬莱弟子统一分发的白纱衣,但是寻常人家未必看得出,林昊也无意坦白身份,只是途径此地,听闻那里客栈酒菜颇好,这才慕名而来的。 老翁重重叹气,摆了摆手,“若只是图个新鲜啊……你们趁早回!”看我们一脸犹疑不解,压低了声音,“太平镇近来不太平,老朽我也不相瞒,便是后生你打听的什么悦来客栈啊,在前行一里的永巷口,昨儿也不知是前日,才死了人!” 我等陡然一惊,不由得四下对望,面面相觑。 悦来客栈,死,死人了!? 我只觉不知是何处起风,那寒意霎那间席卷全身,不由颤抖着打了个激灵。 一直沉默不语宛若影子般的端木十九低头,细声开口,“那为何一定要去悦来客栈,换一家就是了……” 那老翁见我们几个并无退意,也是无奈,复挑起扁担离去,背影渐远,“老头儿我也是道听途说,总之近来太平镇事端不断,你们几个后生,自求多福,小心为上啊……” 如此看来,太平镇似乎是诡僻了些,我虽然自幼长于山间,年下节里的也会去附近镇上,远比太平镇,热闹许多。 韩鸢面上也非全无惧色,强压下去,看向林昊,多少有些艰难道,“林昊,我们……我们还去那什么悦来客栈吗?你听那老翁说的,却不是唬人吧……” 林昊蹙眉思忖片刻,“去,自然要去,师父交付的卷宗里提到了,接应我们的蓬莱使徒还在那里。倘若不去,万般事端也没个线索了。” 28 所有人听闻我如是开口,俱是一怔,旋而止住脚步。 林昊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该不会是的,蓬莱使徒何等修为?也许正因为是事发之处白要我们前去也未可知,如今千般疑虑,总要见了人才晓得。” 众人被此一搅,也无心多言,一路前行,直至悦来客栈。 那客栈不大,似乎多年不曾装横,已是黄昏时分,夜又未至,客栈的食客稀稀落落,掌柜是个约莫而立的中年汉子,懒懒算着账。 舟车劳顿一路,众人无不饥肠辘辘,韩鸢一掌拍在那掌柜桌上,把这汉子唬了一跳直以为来了砸场的,还没缓过神,就是韩鸢的大嗓门,“老板,有什么好酒菜统统上来,再开九间上房!” 她此言一出,客栈里不多的食客纷纷看了过来,窃窃私语,对我们一行人暗自指点。 那老板抬头,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韩鸢,狐疑道,“你们……你们要住店?” 我不解,“怎么,莫不是没客房了?您该不会是担心我们付不起房钱罢?” 那老板再次细细打量我们,深叹一口气,“小店……不日便要关张了,你们要住,先签生死契罢,银钱是不收的。” 生死契? 我和韩鸢俱是瞠目结舌,一个客栈,住店又不是打擂台,哪来的生死契啊?林昊止住宋紫棠欲开口的话,向那老板道,“便依您所言。” 签了契约,众人落座,酒菜陆陆续续上来,倒颇有卖相,我自觉饥肠辘辘,才要动筷,听闻宁薰儿问林昊,此次任务究竟是什么,语气之中颇为兴奋。 林昊本是盛汤,此刻放下碗勺,“还是先用膳罢,只怕我说了任务,便没人吃得下了。” 他话音刚落,邻座一男人,却忽然放下酒杯,向我们走来。行至桌前,悄声道,“各位小友……可是蓬莱山的人?” 我们一行人陡然警觉起来,齐齐看了过去,宋紫棠冷然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男人生的分外喜感,八字胡须,浓眉细眼,还有一口参差突出的大白牙,个头不高,微微佝偻着背。 男人毫不介怀,随手掇了凳子一侧坐下,嘿然笑道,“在下鲍乐,蓬莱使徒,特在此接应各位的。”说着取过一个令牌,递给了最近的韩鸢,韩鸢又递给林昊。 林昊细细察看毕了,还了回去,郑重颔首,“蓬莱弟子见过前辈,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包涵则个。” 那鲍乐全不在意,抽出一双竹筷对着桌上酒菜就大块朵颐,风卷残云,口中含糊道,“好说好说,唉,你们也……来的太迟了,这镇子啊,我一把老骨头是真真招架不住了!” 韩鸢低笑着向我调侃,“惊水,蓬莱也有这般人物,生的是够‘包乐’的……” 我看那男人满口饭菜,大白牙飞速咀嚼,也想笑,终究强忍住了,“不可胡说,想来能当上蓬莱使徒的,修为绝不会低,你看常人……哪……哪能吃那么多?” 韩鸢一瞥木桌,登时瞠目结舌,一桌子饭菜,我们才动了寥寥几筷子,却是盘盘见底了! 众人汗颜之余,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结了饭钱,那鲍乐终于想起来,与我们说任务的事,店里人不多却也眼杂,遂齐齐上楼的客房去了。 进屋带门,众人团坐桌前,那鲍乐才要开口,忽然瞥见我整理行囊,却是陡然一惊。 “后生你这……” 我疑惑看他,他细细打量我后,摇了摇头,强笑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让我想到了故人……那个后生,”急急转向林昊,“你且先说蓬莱是如何交代的?” 林昊略一点头,抽出卷宗摊开于桌,“太平镇素来隔绝于外,不问世事。然而近日这里的人得了一种怪病,并无征兆,全身失血,一夜之间成了干尸。且夜间频繁有孩童走丟,一去就再不曾回来,闹得人心惶惶……” 宋紫棠神色微变,些许不自然开口,“这话可能当真么,许是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唉,怎么不真呢,”那鲍乐深深叹气,“几位小友有所不知,在下安驻此地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就是近来两三个月,频频出事啊,死人一个连着一个,蹊跷啊。官府呢,为了不教百姓惊慌,全然不透露消息,我根本查不下去……就说咱这客栈里头,为何签生死契呢?客栈店主本有一对龙凤孩儿,前些日子,那个半大女娃娃失踪了!” “半点线索也无?” 鲍乐为难挠头,期期艾艾,“这,有是有的,只怕不准。有人说是空穴来风,有人说是妖魔作祟,还有人说是这镇上闹鬼……” 众人神色各异,俱是奇怪,我无奈道,“那究竟是怎样个情景,前辈你知是不知呢?” 他嘿然一笑,“我么……在蓬莱多时闲着才被派了下来,若论这修为能耐,只怕是不及诸位小友,你们这一来,太平镇就有救了,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众人无语以对,看来这鲍乐真的是没个谱,蓬莱使徒也并非个个本领卓绝。林昊似乎欲言又止什么,皱皱眉咽了回去,吩咐众人各自回房安顿行李,遂散去了。 这客房不大,倒也有几分雅致,绣着莲花的锦屏,红木桌上不染一尘,高足凳上铜镜明敞,床榻颇大,被褥齐整,如此房间不收房钱,定然是那闹鬼的传闻,使得生意实在惨淡罢。 我一面暗自思忖,一面把行李放下,才欲倒一杯茶,便闻敲门声,却是韩鸢和宁薰儿,拿着自己的铺盖站在门口。 “你俩不回自己房间,来我这做什么?”我疑惑,侧身让了进来。 “师姐,人家听林师兄说的些渗得慌,我害怕……”宁薰儿径自进来,将被褥搁在了我的床榻上,就沿一坐,可怜兮兮地攥着衣角,“我天生阴阳目,能看见那些不干不净的,跟你同住,比较安全。” 何谓阴阳目? 我在百卷阁饱览群书之时曾经于《三界异志摘》中有所见闻,阴阳目,又称天眼。指佛教五通或六通中的天眼通,天眼通即能看见众生的生死、苦乐、和世间的种种行色。天眼通是佛教徒经过艰苦修行后获得的一些神通之一,极少之人天生通晓阴阳,能见鬼神而无需牛泪,杨柳这般媒介。据说阴阳目之人预灾,亦招灾。 “那好吧,咱们同住就是,有个照应也好……韩鸢你又怎么了,你也有阴阳目不成?” 韩鸢倒了三杯茶分给我们,嘿嘿笑着,“姑奶奶怎会怕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左不过是来凑个热闹。”随即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问我,“林昊是不是在你隔壁啊?” 我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这俩人真真是一个比一个极品! 是夜,万籁俱宁。 我许是在蓬莱住惯了,如今陡然换了地方不曾适应,翻来覆去左睡不沉,窗外的细弱虫鸣入耳都觉得分外清晰,轻轻睁眼,窗外的惨淡月色,将球树枝斑驳的影子,映在窗棂上。 我翻了个身,顺手拉扯被褥,却是陡然一惊,霎那间后背冷汗涔涔!韩鸢本在我左边,此刻已经熟睡,而右边的床褥,却是空荡荡的。 宁薰儿人呢?! 第二十九章 夺命凶尸 萧澈愣了一瞬,转向了宁薰儿,“我倒是忘了,这孙善天是何人门下弟子?” “太安楼,洛传师门下。” “洛意...”孟惊鸾微微品咂这个名字,脑海中又浮现出先才洛意传她去赤明殿的对话,心中对此人敬而远之,“就算是洛传师,也未必给了他这么大的颜面...不自量力也好,用什么邪门歪道也罢,只是我们自己人万万要团结为上。” 萧澈凝目,神色跟着郑重了起来,“惊鸾说的不错,若是内斗,倒未必怕他,饶是咱们三人不敌,不是还有林昊和江笑城么?我就怕凭我们一盘散沙,无法完成任务,反而惹祸上身……” 此言一出,三个人俱沉默了半晌,先才下山之前的满腔热情抱负也冲淡了许多。到了山脚下,林弈雇了一辆赶着的双马车,直奔使徒发出求助信的太平镇。 马车颠簸,宁薰儿晕晕乎乎地睡在了萧澈肩上,孟惊鸾撩开帘子看了看外头,又放下了,“林弈,左右趁着现在赶路的档口,你同我们说一说卷宗呗?” “是啊,”萧澈连声附和,“师父神秘的很,我想提前看上两眼,他还偏生不让,究竟是什么任务?” 林弈端坐在侧,沉默了半晌,“到了太平镇的客栈,再说未迟。” “卖什么关子嘛!” “不是我卖关子,”林弈神色淡淡,“我只怕说了清楚,一会儿你们吃不下饭。” .... 岳阑珊正在剥一只桃子,闻言顿了一顿,放了下来。悻悻道,“你说就是了。” 林弈抽出了卷宗,一把声音不大不小地,在马车之中响起。 “太平镇位于云深岭之侧,素来隔绝于外,不问世事。然而近日这里的人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冒出一片一片乌青的尸斑,通常这等人活不过十日,便全身失血,一夜之间成了干尸,看周身却无一丝伤痕。且近来夜间频繁有孩童走丟,一去就再不曾回来,闹得人心惶惶……” 他话音落下,孟惊鸾等人神色微变,端木十九一张小脸儿煞白,十指紧攥。 “那...那个蓬莱的...使徒呢?”一直沉默寡言的江笑城忽而开口,“除了这些,他还、追查到了什么..线索?” 孟惊鸾微微略过江笑城了一眼,发现他的口齿似乎有些不灵便,说话也慢吞吞的。难道这就是高手的特点:惜字如金? 林弈摇一摇头,“据师父说,这名蓬莱使徒非常自负。所以他上报蓬莱的信儿都是只字片语,我先才在赤明殿的时候已阅过,并无过多的线索。” 萧澈微微撇了撇嘴,“自负还用得着像求助啊?” 岳阑珊横过来一眼,毫不客气道,“怎么,你有多少斤两,是觉得自己一定强于蓬莱使徒了?” “嘿,姓岳的,我发现你这人欠揍得紧,我说你了吗?我同你说话了吗?我...” “好啦!两位别吵了!”孟惊鸾无奈地抬手喝止,“咱们留着精力一致对外不好么?” 林弈收回了卷宗,阖目养神。马车驶出了山路,逐渐平缓,众人各自倒在了一侧安歇。约莫过了三个时辰,马车陡然一震,停了下来。 林弈付了银钱给车夫,众人相继跳下了马车,孟惊鸾四下一看,只见此处荒草丛生,绵延数里皆无人烟,而彼时夕阳渐落,天际泛出暗灰的暮蓝。 寒鸦飞过,属引凄厉,端木十九不觉抱紧了身子,怯怯道,“这是个什么去处...” “林弈,会不会是你没给够钱啊?”孟惊鸾四下看看,“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镇子啊。” 被发问的林弈也蒙了,兀自抽出卷轴,从中间抖落一张羊皮地图,看了又看,半晌默默道,“走吧。” “往哪走?” “一直往前走。” ...... 众人各自背了行囊,亦步亦趋地走在林弈后面,又行数里,面前出现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树林,而彼时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料峭寒风呼呼地灌入领口,江笑城、端木十九各自点了一盏油灯左右指引。 这林子根本就没什么路,就连图标上也只是简单的符号。林弈一面拨开树枝引领在前,一面道,“此处与云深岭相连,走尽便是太平镇了,更深露重,我们速速穿过,也许还能在太平镇寻个客栈。” “可是我听说‘逢林莫入’,何况这大半夜的...” 萧澈摸了摸腰上佩剑,“怕什么,咱们这么多的人,个个儿都不是吃素的,什么魑魅魍魉胆敢来犯,姑奶奶就给她一个了断!” 一行八人,分列两排,林弈、江笑城、孙善天、端木十九一组在前;孟惊鸾、萧澈、岳阑珊、宁薰儿一组在后,缓步踏入了林中。 四下静谧无声,除却几人的脚步在林中回荡。孟惊鸾紧紧挽住了萧澈,不愿意承认,其实她的心中,是有一丝无法挥去的恐惧的。那一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源于神仙岭。她失去了挚友,失去了乡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午夜梦回,她几乎不敢去回忆曾经切实发生过的,血腥的一切。 “哎哟!”孟惊鸾夹在中间,忽而听到宁薰儿惊叫了一声,众人顿时警觉,四下一片拔剑声,萧澈紧张道,“薰儿,你怎么了?!” “不打紧、不打紧!”宁薰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踩着东西了,没站稳,不打紧的,咱们继续走便是。” 岳阑珊轻轻地哼了一声,收剑入鞘,“大惊小怪...” 前方的林弈等人闻声也折了回来,火把瞬间带来了一片光明,“出了什么事?” “无妨,是薰儿绊了一下子,”萧澈正帮她拍着身上的灰,孟惊鸾代为答道,“我们——嗯?这是什么?” 火把照明之处,孟惊鸾俯下身来,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倒是把她吓了一跳——草丛茂盛,交错杂生,若不是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方才绊倒宁薰儿的,是一截森白的腿骨。 林弈弯腰拾了起来,微微皱眉。 “骨头?” 他一句话脱口而出,火把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生出些许恐惧来。 萧澈干咳一声,率先打破了寂静,“这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林中野物多,许是被吃干抹净留下的什么野兽骨头也未可知。咱们盯着看有何意思?又看不出个花来,赶路吧,赶路吧!” 众人再次上路,只是这一次气氛沉闷了许多。孟惊鸾一手攥着萧澈,一手拉着宁薰儿,心中也为自己的胆怯自觉好笑,倒是岳阑珊天不怕地不怕地孤身行走,一会儿在众人后面,一会儿在众人前面,毫无畏色。 不多时,树林渐稀,岳阑珊眼尖,抬手一指道,“看,那可是家客栈、还是酒肆?” 众人苦行一路,早是个又累又倦的光景,远远见得四五个红纸灯笼挂在不远处的小院中,不由得疾步奔了过去。 那小院破旧,只是东西还算齐整,一条青石小径通向里头的木屋。待至门前,只见上面用墨汁写的“飘香酒家”四字。萧澈主动扣了扣门上石环,“店家,烦请您开开门,留宿我们一晚!” 无人应答。 然而孟惊鸾等人看的清楚明白,两层的小屋分明烛火通明。萧澈愈敲愈不耐烦,手下力道也愈来愈重,“店家,有人在吗?...店家!!” 就在林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时,那一扇门忽而被打开了。 萧澈一个不提防,险些撞进开门人的 众人各自背了行囊,亦步亦趋地走在林弈后面,又行数里,面前出现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树林,而彼时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料峭寒风呼呼地灌入领口,江笑城、端木十九各自点了一盏油灯左右指引。 这林子根本就没什么路,就连图标上也只是简单的符号。林弈一面拨开树枝引领在前,一面道,“此处与云深岭相连,走尽便是太平镇了,更深露重,我们速速穿过,也许还能在太平镇寻个客栈。” “可是我听说‘逢林莫入’,何况这大半夜的...” 萧澈摸了摸腰上佩剑,“怕什么,咱们这么多的人,个个儿都不是吃素的,什么魑魅魍魉胆敢来犯,姑奶奶就给她一个了断!” 一行八人,分列两排,林弈、江笑城、孙善天、端木十九一组在前;孟惊鸾、萧澈、岳阑珊、宁薰儿一组在后,缓步踏入了林中。 四下静谧无声,除却几人的脚步在林中回荡。孟惊鸾紧紧挽住了萧澈,不愿意承认,其实她的心中,是有一丝无法挥去的恐惧的。那一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源于神仙岭。她失去了挚友,失去了乡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午夜梦回,她几乎不敢去回忆曾经切实发生过的,血腥的一切。 “哎哟!”孟惊鸾夹在中间,忽而听到宁薰儿惊叫了一声,众人顿时警觉,四下一片拔剑声,萧澈紧张道,“薰儿,你怎么了?!” “不打紧、不打紧!”宁薰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踩着东西了,没站稳,不打紧的,咱们继续走便是。” 岳阑珊轻轻地哼了一声,收剑入鞘,“大惊小怪...” 前方的林弈等人闻声也折了回来,火把瞬间带来了一片光明,“出了什么事?” “无妨,是薰儿绊了一下子,”萧澈正帮她拍着身上的灰,孟惊鸾代为答道,“我们——嗯?这是什么?” 火把照明之处,孟惊鸾俯下身来,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倒是把她吓了一跳——草丛茂盛,交错杂生,若不是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方才绊倒宁薰儿的,是一截森白的腿骨。 林弈弯腰拾了起来,微微皱眉。 “骨头?” 他一句话脱口而出,火把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生出些许恐惧来。 萧澈干咳一声,率先打破了寂静,“这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林中野物多,许是被吃干抹净留下的什么野兽骨头也未可知。咱们盯着看有何意思?又看不出个花来,赶路吧,赶路吧!” 众人再次上路,只是这一次气氛沉闷了许多。孟惊鸾一手攥着萧澈,一手拉着宁薰儿,心中也为自己的胆怯自觉好笑,倒是岳阑珊天不怕地不怕地孤身行走,一会儿在众人后面,一会儿在众人前面,毫无畏色。 不多时,树林渐稀,岳阑珊眼尖,抬手一指道,“看,那可是家客栈、还是酒肆?” 众人苦行一路,早是个又累又倦的光景,远远见得四五个红纸灯笼挂在不远处的小院中,不由得疾步奔了过去。 那小院破旧,只是东西还算齐整,一条青石小径通向里头的木屋。待至门前,只见上面用墨汁写的“飘香酒家”四字。萧澈主动扣了扣门上石环,“店家,烦请您开开门,留宿我们一晚!” 无人应答。 然而孟惊鸾等人看的清楚明白,两层的小屋分明烛火通明。萧澈愈敲愈不耐烦,手下力道也愈来愈重,“店家,有人在吗?...店家!!” 就在林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时,那一扇门忽而被打开了。 萧澈一个不提防,险些撞进 第三十章 不祥客栈 论实话,孟惊鸾没想到洛意会突然这般发难于她,她和岳阑珊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不足为外人道也,可是,现在被洛意挑明了。 而且论辈分来说,洛意还是岳阑珊的师兄。 天哪,洛意不会是预备着在这前后无人的地方打她一顿,给岳阑珊出气吧?身为十二传功弟子,也会以私仇刁难于她? 洛意盯着孟惊鸾凝视许久,这才展露点点笑意,又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适才说笑的,师妹何必紧张如此。我不过觉得师妹擂台赛上身手过人,更兼掌教教导有方,想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他话虽是这样说,孟惊鸾的心中却无一丝一毫轻松的感觉。 这个男人,城府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到了赤明殿,一路穿过讲学堂,孟惊鸾好奇地四下打量,原先她没有资格,也从未涉足此地,比起清修庐的清幽雅致而言,赤明殿气势恢宏,弟子也多,一路上对洛意行礼问安声不绝。 又一折,到了偏殿的百策门,此处安静许多,三重关一过,长廊画壁上雕着列祖高人壁画,周遭细细纂刻了云龙浮海图,两侧的案桌上则是陈列了九样道家圣器以及符箓一类。 殿內弥漫着安息草燃的苦味。最后一重门开启,洛意恭声道,“长老,清修庐弟子已经带到了。一共召集新人弟子三十五人,已齐至。” 孟惊鸾定睛细视,但见高位的檀木长桌后的莲花蒲团上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道人,白袍黑带,自是长老无疑。右侧分别是传师之首季行云,以及列位掌权弟子,左侧则是一袭素衣的女道人,容颜清秀绝伦,缥缈如仙,却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绝尘。 她忙小步上前,深深俯首,“弟子见过长老、见过真人、见过列位传师。” 主座上的若水长老抬手虚扶一把,上下打量后,轻声问道,“你便是珩清收的徒弟么?” 珩清是师父的字,孟惊鸾反应了一瞬间才想起来,应道,“是。” 若水长老捻了捻那一把整齐漂亮的白胡子,上下把孟惊鸾看了一个遍,微笑道,“珩清为了这孩子出关、破格收徒,我道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新人,只盼着能见上一面,那日的入门选偏偏脱身不得,如今得见,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娃娃嘛!” 孟惊鸾看这长老言语之间颇为和善,想来是个通透之人,遂壮胆道,“回长老,弟子年纪小,也无过人天资,只是不怕苦、肯于勤学罢了,师父垂怜收入门下,乃莫大荣幸,是以弟子励志奋取,定不辱没师门!” 此言一出,四下微微议论声起,若水长老笑而不语,抬手赐了座,转向季行云,“岳掌教那边如何交代,你且与新人弟子说说。” 孟惊鸾复施一礼,择了分列两侧的弟子座位,小心跪坐下来。 季行云称是,缓步踏前道,“这次召集大家前来,是因为我们接到了蓬莱驻扎山下的使徒来报求援。蓬莱常年以匡扶正道、除恶扬善为己任,是以决议派遣弟子下山处理此事。本次任务为绿宗,难度较低。岳掌教听闻此事,和十师弟商议毕了,说要试炼你们几个一番。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弟子中的拔尖之辈...” “好啊好啊、我去!”萧澈听完一番话,自然是激动不已,打头一个举高了手,“师父,算上我!” 她嗓门本来就大,孟惊鸾无奈地看了一眼,轻轻扯了扯她,萧澈环顾四周,才见自己已经引得四方弟子以及长老的注意,这才闭住嘴不吱声了。 然而季行云却神色凝重地摆手,四下安静。“事情并非诸位想象的那么简单,使徒也是蓬莱的资历弟子,蓬莱的每一次任务,都会有伤,或死!入蓬莱修道是一回事,以使徒的身份执行任务,是另一回事。诸位想清楚了再回话不迟。” 此言一出,众新人弟子俱面面相觑,先才跃跃欲试的神色,也淡去许多了。 “这一次任务,传功弟子和你们所拜的师父是不会跟随的,也就是说,只有你们几个人能够并肩作战,胜或败,我不敢说,生或死,全在你们。” 大殿中,除却若水长老拨弄茶盏碰撞轻响,便再无声响,陷入了不起波澜,如同死水的沉寂中。 伤或死谁人能料,成或败也未可知。 这,就是拿命去赌啊。 孟惊鸾垂下眼睫,默然不语。她们这些个未出茅庐的半大后生……当真可以完成蓬莱交付的任务么? 季行云仿佛已有预见,轻叹了口气,看向一侧微微含笑的洛意,“师弟,你也看到了。岳掌教那边……” “慢。” 若水长老忽而直身而起,缓步踱下主台,“既然,行云已经说的很清楚,老道也就不再赘叙了,蓬莱不会为难新人弟子,强迫你们下山试炼,所以此行去留,全凭你们自己,现在,想要下山执行任务的去行云那边,不愿意的,去洛意那边。” 孟惊鸾闭目,深吸一口气。 上蓬莱是为了什么? 报仇雪恨。她的命本如尘埃,只因肩负了全年家寨的血腥,便觉分外沉重。可是,难道她要安安稳稳留在清修庐直至出师吗?师父破例收徒,已然是众口之矢了。 是,她该感谢师父的怜悯、赏识、扶持,却不该在他的高位笼罩之下,苟且一生。 孟惊鸾缓缓睁眼,郑重起身,却不曾料到和她一并起身的,还有一个消瘦的身影。 林弈! 两人的目光空中相接,那彼此眸中炽热燃烧的火焰,默契一瞬间,各自明了。 剩余的弟子依次起身,有的犹豫再三,有的当机立断,不多时,三十多名弟子已分列两侧,孟惊鸾这边共有十六人。 “若是一股脑地涌下山去,也不是上策。”绝尘真人道,“你们一十六名弟子分列两批,第一批为先,第二批在后接应。至于联络接应,行云,你选一个带头的弟子罢,卷宗和子母星盘俱交托与他。” 季行云头称是,“林弈,你且随我来,其余人回去收拾行李,繁琐的物什就不要拿了,明日一早,赤明殿门前集结就是。” 最后这句一锤定音,其余几个弟子各自慢慢散去了,萧澈尤为兴奋,也是多日不见孟惊鸾,搂着又揉又捏,“咱们终于能下山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高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她笑嘻嘻地扯过一个少女,“来来,薰儿!” 孟惊鸾这才注意到这少女,虽是弟子统一的白纱衣,穿在她身上却分外妥帖。少女白皙如雪,珠圆玉润,圆眸澄澈,小巧双辫轻轻甩着,说不出俏皮灵动。一时疑惑起来。 她本来就不算蓬莱弟子中年岁大的人了,怎么还有人比她还要小? “喂喂,萧澈,论辈分我还是你师姐好不好!不许摸我的头!” 什么? 孟惊鸾感觉自己的眼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居然比萧澈辈分还长? 萧澈嗤笑一声,“宁薰儿,别以为你入门早啊,我可不吃你那一套,论你这么说,惊鸾是李掌教的亲传弟子,李掌教和掌门又是平辈,你还得叫人家师叔呢!” 被唤作宁薰儿的少女立刻崇拜至极地打量孟惊鸾,双眼亮晶晶地,“你真的是李掌教门下弟子么?我在蓬莱三年一直一直很仰慕他,可就是见不着本人!……他老人家今年高寿?腿脚灵便吗?是不是仙风道骨,是不是出行都要拿个白胡子甩来甩去的?” 孟惊鸾扶额,默默替师父不平了一瞬,看看,这就是不收徒的劣处,枉为掌教之位,居然连蓬莱弟子都没见过真面目! 悲哀啊悲哀,白费了师父一张清朗的好容貌。 “宁薰儿你能不能有点眼见……什么白胡子,人家那叫拂尘好不好,掌教也不是老头子,和咱们师父年纪相仿,生的剑眉朗目,很是俊朗的好么,唉,不过也得亏他没收你为徒,否则就你这狂蜂浪蝶的模样,掌教烦都要被你烦死了!” 宁薰儿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萧澈倒是个机灵的主儿,直接躲到了孟惊鸾的身后,可怜孟惊鸾左右拦着,像一只护崽的母鸡“行了行了二位——别打了!哎哟,薰儿你打我干什么?!” 她左右拦个不住,忽然看到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自赤明殿侧面的长廊一前一后略过,不由陡然一惊,怔在原地。 “萧澈!别闹了!”孟惊鸾微微凝目,阻止了两人。 “怎么?”萧澈不解。 “我方才看见孙善天那厮了!”孟惊鸾神色陡然严肃,眉宇之间无不忧虑,“还有十九,他二人一前一后去紫竹林中了,糟糕,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一看?” 在她印象之中,孙善天轻浮放荡,十九又是那么一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何况孙善天还曾得岳阑珊的授意刁难过两人,而今这么一来的话... 谁知萧澈并没有一丝一毫义愤填膺的意思,反而面上浮现出三分难堪之色,斟酌了一下才道,“不必了。” 第三十一章 闹鬼传闻 众人一时不解,纷纷停手。 “为什么?” “菜有问题?” “我吃着不错,尤其是这道丸子,我倒觉得弄的比蓬莱要好!” 宁薰儿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菜问题出在哪,只是我能看到一团黑气在上头,恐怕是不好的东西。何况方才进来的时候,便听见了哭声,左右是个不吉利的地儿。” 她此言一出,萧澈跟着也凝重了起来,“薰儿天生眼睛是能看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的,她说的不会有假。” 思及如此,她愤怒地一摔木箸,“他娘的,银子不见得少给,居然用不好的东西糊弄咱们?当我们是好欺负的?薰儿你再看看,究竟是什么?会不会是放了好几日的东西,拿来给咱们吃?” “不止。” 木桌角落里的江笑城忽而开口,众人皆齐齐望去,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紫砂长颈瓶,倒出来一些水在掌心,“你们...蘸一下我的手,抹在...在眼上。” 众人各自不解,纷纷凑过去蘸了蘸,孙善天小声嗤了一句,“神神秘秘地搞什么?”然而看江笑城郑重,他却也不敢不照做,将那略微粘稠的液体抹在了双眼眼皮上。 “这是什么东西?” “牛眼泪。”江笑城轻声道,“可通灵。 顿了顿,又道,“无论...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声张。” 孟惊鸾抹了上去,预备眨眼时,又见江笑城食指一点,指间一纸黄符无火自燃。然后,烛火照明她眼前的一切微微扭曲,那八角桌上的膳食好似被抽空一般迅速踏瘪下来,逐渐变得黝黑,有黄色的肥硕蛆虫翻涌其间,托盘并非托盘,而是骨架拼凑而成,而正中央的的那一盅野鸡汤,竟然炖的是人的两截臂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啊!”端木十九掌不住惊叫了起来,面色煞白。被岳阑珊一把捂住口,萧澈神色愤懑不已,“这人家果然有问题...” “可是,她又图我们什么?”孟惊鸾的手不自觉摁住了剑柄,“我们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有钱的人家啊?” 岳阑珊横了她一眼,低声道,“蠢货,你没看那妖妇使的是什么邪术么,哪里只是为了图财,只怕是要害命呢!” 林弈抬手,众人尽皆噤声。只听少年沉声道,“此处邪门,却还未至太平镇,敌手深浅也不可知。我们不要妄动,撤吧。” 八人逐次起身,慢慢地向门口挪去,只是江笑城的手刚刚碰到门把,后堂传来一把妩媚女声,“几位客官,怎么不用膳,就要走?” “你还有脸——”岳阑珊柳眉倒竖,被孟惊鸾拉住了,“夜深不便叨扰,饭菜的钱已经搁在了桌上,我们告辞了,掌柜的不必相送。” 女人斜斜倚在门边,笑意未改,“远道而来,不歇一歇就要走,岂非是奴家照顾不周了?”她拍一拍掌,整幢木屋迅速破败,变成了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平地,唯有几根横七竖八的木棍支撑着一大块黑色布幔,在风中猎猎舞动。而却才那个呆板木讷的男人依旧呆呆地跟在这美妇身后,好似最忠实的奴仆一般。 好强大的幻象!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面色凝重,纷纷拔剑而起,比肩成圈,孟惊鸾眼见这女人一把诡异手段,不由得开口喝问道,“你是何人,是什么居心,竟然敢以人肉为汤!现才在云深林子里的骨头,是不是你做的?” 那女人冲着孟惊鸾莞尔一笑,“你的问题太多了,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她五指一张一收,变出一串黄铜铃铛来,叮叮当当地在指间作响,本静谧的林中忽然远远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六个彪行壮汉,正冲他们四方包抄围来。 然而待那人影从密密匝匝的林中彻底走出来的时候,孟惊鸾这才看清,来者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浑身裹了一层黑亮粘稠的尸油,五指生出尖锐白甲,脸上是一团狰狞之色,双目漆白,唯有中央一点黑,口齿之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涎液! 孟惊鸾神色一凛,脑海中迅速回想起《大千录》、《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中记载的炼尸赶尸,此等法术又名移灵,始于湘西,属茅山宗。僵尸,僵者,四肢僵硬不能控,头不低眼不转,而当下冲他们围来的僵尸,竟然已活动自如,那么... 是更为彪悍难缠的凶尸! 曾经在神仙岭见过了一次,她倒是也没有过多的惊吓,只是拔出了沉甸甸的赤练长风剑随时备战,眼见凶尸迫近,江笑城跃前一步,抖落一张碧落回阳符,口中喝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他话音刚落,指尖的黄符抖落无数金线,随着一句接着一句的符文唱出而流光乍现,在八人外圈围成了一层金光罩,嗡鸣有声。那凶尸好似被这道金光一震,滞留片刻,随机举起了钵大的拳头,狠狠砸了上去! 金光罩出现了一丝裂痕,更引得凶尸疯狂,接连不断的捶打声映入众人耳中,金光愈来愈微弱。江笑城神色凝重,又接连甩出了两张符箓,御咒支撑。这壁厢林弈也不闲着,将背上背囊解开,拿出一小把被酒水浸泡的糯米,迅速分给众人,“十字摆好!” 孟惊鸾等人不敢疏忽,忙照着林弈所言摆好了糯米,先才不曾交手,谁也不知凶尸能耐深浅,如今亲眼看到了那凶尸血勇残暴,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实打实的畏惧来。 究竟他们只是初出茅庐,江笑城已经算是新人弟子中的佼佼者,都应付的力不从心,恐怕今夜,是一场恶战了。浓云如墨,遮住了仅有的一丝寡淡的月光,林中狂风骤起,凌厉如刀。 “要...撑不住了。”江笑城额角滚落一颗豆大汗珠,十指紧攥,“你们,当心那女人...幻术。” “幻术!?”萧澈一头高束的长辫早被风吹得凌乱,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也很凌乱,“我们怎么才能分辨何为幻境?” “眼前所见到的,都是假象。”林弈的声音飘荡风中,有几分不真切,孟惊鸾却字字听得分明,“遵从本心!” 轰! 金光罩,破了。 “小男娃儿有点意思!”先才那白皙的女人一直作壁上观,待看到江笑城使出一招符箓制敌时,嘴角勾出三分笑意,她身如鬼魅,几乎是一瞬间便闪现在三尺之内,森然一双利爪冲着江笑城面门抓来,“姐姐就会你一会!” 江笑城所使的武器却与孟惊鸾他们这等新人弟子不同,并非佩剑,而是一柄三棱白犀角拂尘,就地同那女人斗法;而其余六只召唤出来的凶尸几乎是瞬间嗅着生人气息扑了上来,萧澈、岳阑珊各自对付一个,端木十九和孙善天被为首的凶尸缠斗,而其余的大概是嗅到了林弈身上旧伤的血腥气,尽数冲他围了过来。 孟惊鸾面前的是一只打着赤膊的壮汉,看来生前也是一个劳力人家,身段颇是精壮,抬起一双大掌直冲她面门劈来,她不敢以硬碰硬,堪堪往后退却了半步折身避过,赤练长风剑被平平刺出,直奔那凶尸的胸口而去,然而——即便她倾注精气于右臂,用上了八成力道,剑尖却宛如捅在了钢板上,铮然有声! 眼见赤练长风剑迸出细小火星,却不能奈何那凶尸分毫,反而引得他一阵嘶吼,孟惊鸾不由得微微慌了神,登下灌气于掌、凝力于锋,将一整套二十四式剑法使将出来。 砍、劈、捅、刺、横扫...每一次出剑好似打在了石板上,反而更激发了她胸口那一团热血贲发,于是出招愈加狠厉,而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与凶尸交锋之中,孟惊鸾感受到了双目异样不寻常之处——她仿佛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红线随着剑锋而出,起初只是模糊不清的,而今却愈加分明,愈来愈短,直到剩下一个红点——是眉心! 精气于右臂,用上了八成力道,剑尖却宛如捅在了钢板上,铮然有声! 眼见赤练长风剑迸出细小火星,却不能奈何那凶尸分毫,反而引得他一阵嘶吼,孟惊鸾不由得微微慌了神,登下灌气于掌、凝力于锋,将一整套二十四式剑法使将出来。 砍、劈、捅、刺、横扫...每一次出剑好似打在了石板上,反而更激发了她胸口那一团热血贲发,于是出招愈加狠厉,而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与凶尸交锋之中,孟惊鸾感受到了双目异样不寻常之处——她仿佛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红线随着剑锋而出,起初只是模糊不清的,而今却愈加分明,愈来愈短,直到剩下一个红点——是眉心!精气于右臂,用上了八成力道,剑尖却宛如捅在了钢板上,铮然有声! 眼见赤练长风剑迸出细小火星,却不能奈何那凶尸分毫,反而引得他一阵嘶吼,孟惊鸾不由得微微慌了神,登下灌气于掌、凝力于锋,将一整套二十四式剑法使将出来。 砍、劈、捅、刺、横扫...每一次出剑好似打在了石板上,反而更激发了她胸口那一团热血贲发,于是出招愈加狠厉,而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与凶尸交锋之中,孟惊鸾感受到了双目异样不寻常之处——她仿佛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红线随着剑锋而出,起初只是模糊不清的,而今却愈加分明,愈来愈短,直到剩下一个红点——是眉心! 第三十二章 真凶一现 先才在蓬莱的时候,师父也曾提及幻术,不过只是只字片语,而今孟惊鸾眼睁睁看着周遭的一切在光怪陆离中慢慢地扭曲,萧澈、端木十九等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不由惊惶地四顾。 并肩作战,她不怕,如果是孤身一人,情况便不相同了。 四面八方的狂风灌入领口,她看到了一棵参天大树,落地生根,根又成林,垂下无数藤蔓,而那些交错盘绕的藤蔓之间,有幽绿色的鬼火萦绕。 周遭忽然浮起白色幽灵,狰狞着一副骷髅形状向她袭来! 这是——孟惊鸾双瞳一缩,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眼前又一次重现了血腥蜃景,同幻象交叠重映!突然被一只鬼娃咬住了后颈,入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浸透,她忙就地打了个滚,十指结内扣结内缚印,口中喝道,“阵!” 金光一现,小鬼痛苦嘶叫着窜开,而源源不断地还有更多骷髅鬼绕着她盘旋,因为心中明白是幻象,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局,所以重瞳自然是用不了了,孟惊鸾心中一狠,忽然想到了《灵飞剑影谱》记载的祭剑之术。 将心一横,她三指在剑锋一划,祭出道细细血流,飞快地在剑身上划出“卍”的图样,那血沾了剑身,但闻嗡鸣之声,长风剑抖落九道虚空的亮白剑影,向八方幽灵射去,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勾起了孟惊鸾心中一团怒火,向着四方喝道,“来啊!我不怕你!” 空中传来幽灵小鬼的凄厉叫声,如泣如诉,孟惊鸾却丝毫不为所动。 “小恩人...” “小恩人,别来无恙否?” 身后忽然响起一把阴柔男声,如同一条巨蟒忽然缠住了脚腕,孟惊鸾浑身便是一僵。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梦魇中缠住她,这把声音的主人,便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修罗! 苏遣! 五指颤抖着握住剑柄,手背青筋暴突,孟惊鸾强压下心头应声而起的可耻的恐惧,猛地瞪大双目回身斩去,“我要杀了你——”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一袭猎猎玄袍,倒映出苏遣一张阴柔森白的面容,以及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嗤! 正中眉心。 可是苏遣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大团大团的黑雾从他眉心散出,他忽然扬唇诡笑,“你杀不了我。” ——你杀不了我。 ——想杀我?可惜我已是不死之身! 回忆同幻象扭曲在了一处,苏遣的笑逐渐猖狂,终于笑得前仰后合,高高俯瞰着孟惊鸾,“怎样?动手啊,人是我杀的,你熟识的、在乎的、相依为命的人都是我杀的!为何不动手?为何不动手?” 孟惊鸾感受到双目在渐渐充血,变得赤红,心魔已叫嚣着冲破囚笼,她御剑而起,猛地向空中的“苏遣”劈面砍去! 管他能不能敌,管他是死是活是真的还是幻境,现下充斥在她脑海之中的只有一个强烈的欲念——杀了苏遣! “惊鸾,你疯了?快住手...” “师姐魔怔了不成?师姐你快醒醒啊!”耳畔隐隐约约似有人声,孟惊鸾却不管不顾,只冲着面前的人一阵劈砍捅刺。要他见血、要他四肢百骸都爆裂、要他身首异处!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物犹变定神怡气,静无有相生难以相,天地无涯,万物齐一...” 忽然间一道清越男声,如同幽谷之中的一缕光明照射下来,孟惊鸾陡然一震,好似被鸿鹄之音震彻,眼前的一切再次扭曲,逐渐化作了原先的模样... 她、他们,已经在云深岭中,凶尸和那操控幻境的美妇皆已不见,孟惊鸾默默擦了把汗,长舒一口浊气。 一切...结束了? “我的惊鸾妹子哟,你可算是醒过来了!”萧澈双手叉腰,恨恨叹气,“我们一群人却拦不住你一个,我可真真儿是没想到啊,你说你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打起架来怎么如此拼命?得亏中了幻象,还醒的过来,你说要是谁人真的开罪了你,还不知道得是个什么光景...” 她絮絮说着,江笑城在一旁默默地擦了擦汗,点了一下头。 孟惊鸾茫然地挠了挠头,“我——我怎么了?”她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宁薰儿尴尬地轻咳两声,岳阑珊撇了撇嘴,端木十九挪开了目光,孙善天翻了个白眼... 且慢,林弈那是个什么表情,为什么抱剑环胸,还离她那么远,一脸的警惕? 先才在蓬莱的时候,师父也曾提及幻术,不过只是只字片语,而今孟惊鸾眼睁睁看着周遭的一切在光怪陆离中慢慢地扭曲,萧澈、端木十九等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不由惊惶地四顾。 并肩作战,她不怕,如果是孤身一人,情况便不相同了。 四面八方的狂风灌入领口,她看到了一棵参天大树,落地生根,根又成林,垂下无数藤蔓,而那些交错盘绕的藤蔓之间,有幽绿色的鬼火萦绕。 周遭忽然浮起白色幽灵,狰狞着一副骷髅形状向她袭来! 这是——孟惊鸾双瞳一缩,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眼前又一次重现了血腥蜃景,同幻象交叠重映!突然被一只鬼娃咬住了后颈,入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浸透,她忙就地打了个滚,十指结内扣结内缚印,口中喝道,“阵!” 金光一现,小鬼痛苦嘶叫着窜开,而源源不断地还有更多骷髅鬼绕着她盘旋,因为心中明白是幻象,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局,所以重瞳自然是用不了了,孟惊鸾心中一狠,忽然想到了《灵飞剑影谱》记载的祭剑之术。 将心一横,她三指在剑锋一划,祭出道细细血流,飞快地在剑身上划出“卍”的图样,那血沾了剑身,但闻嗡鸣之声,长风剑抖落九道虚空的亮白剑影,向八方幽灵射去,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勾起了孟惊鸾心中一团怒火,向着四方喝道,“来啊!我不怕你!” 空中传来幽灵小鬼的凄厉叫声,如泣如诉,孟惊鸾却丝毫不为所动。 “小恩人...” “小恩人,别来无恙否?” 身后忽然响起一把阴柔男声,如同一条巨蟒忽然缠住了脚腕,孟惊鸾浑身便是一僵。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梦魇中缠住她,这把声音的主人,便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修罗! 苏遣! 五指颤抖着握住剑柄,手背青筋暴突,孟惊鸾强压下心头应声而起的可耻的恐惧,猛地瞪大双目回身斩去,“我要杀了你——”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一袭猎猎玄袍,倒映出苏遣一张阴柔森白的面容,以及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嗤! 正中眉心。 可是苏遣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大团大团的黑雾从他眉心散出,他忽然扬唇诡笑,“你杀不了我。” ——你杀不了我。 ——想杀我?可惜我已是不死之身! 回忆同幻象扭曲在了一处,苏遣的笑逐渐猖狂,终于笑得前仰后合,高高俯瞰着孟惊鸾,“怎样?动手啊,人是我杀的,你熟识的、在乎的、相依为命的人都是我杀的!为何不动手?为何不动手?” 孟惊鸾感受到双目在渐渐充血,变得赤红,心魔已叫嚣着冲破囚笼,她御剑而起,猛地向空中的“苏遣”劈面砍去! 管他能不能敌,管他是死是活是真的还是幻境,现下充斥在她脑海之中的只有一个强烈的欲念——杀了苏遣! “惊鸾,你疯了?快住手...” “师姐魔怔了不成?师姐你快醒醒啊!”耳畔隐隐约约似有人声,孟惊鸾却不管不顾,只冲着面前的人一阵劈砍捅刺。要他见血、要他四肢百骸都爆裂、要他身首异处!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物犹变定神怡气,静无有相生难以相,天地无涯,万物齐一...” 忽然间一道清越男声,如同幽谷之中的一缕光明照射下来,孟惊鸾陡然一震,好似被鸿鹄之音震彻,眼前的一切再次扭曲,逐渐化作了原先的模样... 她、他们,已经在云深岭中,凶尸和那操控幻境的美妇皆已不见,孟惊鸾默默擦了把汗,长舒一口浊气。 一切...结束了? “我的惊鸾妹子哟,你可算是醒过来了!”萧澈双手叉腰,恨恨叹气,“我们一群人却拦不住你一个,我可真真儿是没想到啊,你说你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打起架来怎么如此拼命?得亏中了幻象,还醒的过来,你说要是谁人真的开罪了你,还不知道得是个什么光景...” 她絮絮说着,江笑城在一旁默默地擦了擦汗,点了一下头。 孟惊鸾茫然地挠了挠头,“我——我怎么了?”她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宁薰儿尴尬地轻咳两声,岳阑珊撇了撇嘴,端木十九挪开了目光,孙善天翻了个白眼... 且慢,林弈那是个什么表情,为什么抱剑环胸,还离她那么远,一脸的警惕? 这 第三十三章 叵测人心 28 所有人听闻我如是开口,俱是一怔,旋而止住脚步。 林昊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该不会是的,蓬莱使徒何等修为?也许正因为是事发之处白要我们前去也未可知,如今千般疑虑,总要见了人才晓得。” 众人被此一搅,也无心多言,一路前行,直至悦来客栈。 那客栈不大,似乎多年不曾装横,已是黄昏时分,夜又未至,客栈的食客稀稀落落,掌柜是个约莫而立的中年汉子,懒懒算着账。 舟车劳顿一路,众人无不饥肠辘辘,韩鸢一掌拍在那掌柜桌上,把这汉子唬了一跳直以为来了砸场的,还没缓过神,就是韩鸢的大嗓门,“老板,有什么好酒菜统统上来,再开九间上房!” 她此言一出,客栈里不多的食客纷纷看了过来,窃窃私语,对我们一行人暗自指点。 那老板抬头,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韩鸢,狐疑道,“你们……你们要住店?” 我不解,“怎么,莫不是没客房了?您该不会是担心我们付不起房钱罢?” 那老板再次细细打量我们,深叹一口气,“小店……不日便要关张了,你们要住,先签生死契罢,银钱是不收的。” 生死契? 我和韩鸢俱是瞠目结舌,一个客栈,住店又不是打擂台,哪来的生死契啊?林昊止住宋紫棠欲开口的话,向那老板道,“便依您所言。” 签了契约,众人落座,酒菜陆陆续续上来,倒颇有卖相,我自觉饥肠辘辘,才要动筷,听闻宁薰儿问林昊,此次任务究竟是什么,语气之中颇为兴奋。 林昊本是盛汤,此刻放下碗勺,“还是先用膳罢,只怕我说了任务,便没人吃得下了。” 他话音刚落,邻座一男人,却忽然放下酒杯,向我们走来。行至桌前,悄声道,“各位小友……可是蓬莱山的人?” 我们一行人陡然警觉起来,齐齐看了过去,宋紫棠冷然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男人生的分外喜感,八字胡须,浓眉细眼,还有一口参差突出的大白牙,个头不高,微微佝偻着背。 男人毫不介怀,随手掇了凳子一侧坐下,嘿然笑道,“在下鲍乐,蓬莱使徒,特在此接应各位的。”说着取过一个令牌,递给了最近的韩鸢,韩鸢又递给林昊。 林昊细细察看毕了,还了回去,郑重颔首,“蓬莱弟子见过前辈,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包涵则个。” 那鲍乐全不在意,抽出一双竹筷对着桌上酒菜就大块朵颐,风卷残云,口中含糊道,“好说好说,唉,你们也……来的太迟了,这镇子啊,我一把老骨头是真真招架不住了!” 韩鸢低笑着向我调侃,“惊水,蓬莱也有这般人物,生的是够‘包乐’的……” 我看那男人满口饭菜,大白牙飞速咀嚼,也想笑,终究强忍住了,“不可胡说,想来能当上蓬莱使徒的,修为绝不会低,你看常人……哪……哪能吃那么多?” 韩鸢一瞥木桌,登时瞠目结舌,一桌子饭菜,我们才动了寥寥几筷子,却是盘盘见底了! 众人汗颜之余,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结了饭钱,那鲍乐终于想起来,与我们说任务的事,店里人不多却也眼杂,遂齐齐上楼的客房去了。 进屋带门,众人团坐桌前,那鲍乐才要开口,忽然瞥见我整理行囊,却是陡然一惊。 “后生你这……” 我疑惑看他,他细细打量我后,摇了摇头,强笑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让我想到了故人……那个后生,”急急转向林昊,“你且先说蓬莱是如何交代的?” 林昊略一点头,抽出卷宗摊开于桌,“太平镇素来隔绝于外,不问世事。然而近日这里的人得了一种怪病,并无征兆,全身失血,一夜之间成了干尸。且夜间频繁有孩童走丟,一去就再不曾回来,闹得人心惶惶……” 宋紫棠神色微变,些许不自然开口,“这话可能当真么,许是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唉,怎么不真呢,”那鲍乐深深叹气,“几位小友有所不知,在下安驻此地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就是近来两三个月,频频出事啊,死人一个连着一个,蹊跷啊。官府呢,为了不教百姓惊慌,全然不透露消息,我根本查不下去……就说咱这客栈里头,为何签生死契呢?客栈店主本有一对龙凤孩儿,前些日子,那个半大女娃娃失踪了!” “半点线索也无?” 鲍乐为难挠头,期期艾艾,“这,有是有的,只怕不准。有人说是空穴来风,有人说是妖魔作祟,还有人说是这镇上闹鬼……” 众人神色各异,俱是奇怪,我无奈道,“那究竟是怎样个情景,前辈你知是不知呢?” 他嘿然一笑,“我么……在蓬莱多时闲着才被派了下来,若论这修为能耐,只怕是不及诸位小友,你们这一来,太平镇就有救了,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众人无语以对,看来这鲍乐真的是没个谱,蓬莱使徒也并非个个本领卓绝。林昊似乎欲言又止什么,皱皱眉咽了回去,吩咐众人各自回房安顿行李,遂散去了。 这客房不大,倒也有几分雅致,绣着莲花的锦屏,红木桌上不染一尘,高足凳上铜镜明敞,床榻颇大,被褥齐整,如此房间不收房钱,定然是那闹鬼的传闻,使得生意实在惨淡罢。 我一面暗自思忖,一面把行李放下,才欲倒一杯茶,便闻敲门声,却是韩鸢和宁薰儿,拿着自己的铺盖站在门口。 “你俩不回自己房间,来我这做什么?”我疑惑,侧身让了进来。 “师姐,人家听林师兄说的些渗得慌,我害怕……”宁薰儿径自进来,将被褥搁在了我的床榻上,就沿一坐,可怜兮兮地攥着衣角,“我天生阴阳目,能看见那些不干不净的,跟你同住,比较安全。” 何谓阴阳目? 我在百卷阁饱览群书之时曾经于《三界异志摘》中有所见闻,阴阳目,又称天眼。指佛教五通或六通中的天眼通,天眼通即能看见众生的生死、苦乐、和世间的种种行色。天眼通是佛教徒经过艰苦修行后获得的一些神通之一,极少之人天生通晓阴阳,能见鬼神而无需牛泪,杨柳这般媒介。据说阴阳目之人预灾,亦招灾。 “那好吧,咱们同住就是,有个照应也好……韩鸢你又怎么了,你也有阴阳目不成?” 韩鸢倒了三杯茶分给我们,嘿嘿笑着,“姑奶奶怎会怕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左不过是来凑个热闹。”随即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问我,“林昊是不是在你隔壁啊?” 我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这俩人真真是一个比一个极品! 是夜,万籁俱宁。 我许是在蓬莱住惯了,如今陡然换了地方不曾适应,翻来覆去左睡不沉,窗外的细弱虫鸣入耳都觉得分外清晰,轻轻睁眼,窗外的惨淡月色,将球树枝斑驳的影子,映在窗棂上。 我翻了个身,顺手拉扯被褥,却是陡然一惊,霎那间后背冷汗涔涔!韩鸢本在我左边,此刻已经熟睡,而右边的床褥,却是空荡荡的。 宁薰儿人呢?何谓阴阳目? 我在百卷阁饱览群书之时曾经于《三界异志摘》中有所见闻,阴阳目,又称天眼。指佛教五通或六通中的天眼通,天眼通即能看见众生的生死、苦乐、和世间的种种行色。天眼通是佛教徒经过艰苦修行后获得的一些神通之一,极少之人天生通晓阴阳,能见鬼神而无需牛泪,杨柳这般媒介。据说阴阳目之人预灾,亦招灾。 “那好吧,咱们同住就是,有个照应也好……韩鸢你又怎么了,你也有阴阳目不成?” 韩鸢倒了三杯茶分给我们,嘿嘿笑着,“姑奶奶怎会怕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左不过是来凑个热闹。”随即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问我,“林昊是不是在你隔壁啊?” 我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这俩人真真是一个比一个极品! 是夜,万籁俱宁。 我许是在蓬莱住惯了,如今陡然换了地方不曾适应,翻来覆去左睡不沉,窗外的细弱虫鸣入耳都觉得分外清晰,轻轻睁眼,窗外的惨淡月色,将球树枝斑驳的影子,映在窗棂上。 我翻了个身,顺手拉扯被褥,却是陡然一惊,霎那间后背冷汗涔涔!韩鸢本在我左边,此刻已经熟睡,而右边的床褥,却是空荡荡的。 宁薰儿人呢?! 何谓阴阳目? 我在百卷阁饱览群书之时曾经于《三界异志摘》中有所见闻,阴阳目,又称天眼。指佛教五通或六通中的天眼通,天眼通即能看见众生的生死、苦乐、和世间的种种行色。天眼通是佛教徒经过艰苦修行后获得的一些神通之一,极少之人天生通晓阴阳,能见鬼神而无需牛泪,杨柳这般媒介。据说阴阳目之人预灾,亦招灾。 “那好吧,咱们同住就是,有个照应也好……韩鸢你又怎么了,你也有阴阳目不成?” 韩鸢倒了三杯茶分给我们,嘿嘿笑着,“姑奶奶怎会怕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左不过是来凑个热闹。”随即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问我,“林昊是不是在你隔壁啊?” 我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这俩人真真是一个比一个极品! 是夜,万籁俱宁。 我许是在蓬莱住惯了,如今陡然换了地方不曾适应,翻来覆去左睡不沉,窗外的细弱虫鸣入耳都觉得分外清晰,轻轻睁眼,窗外的惨淡月色,将球树枝斑驳的影子,映在窗棂上。 我翻了个身,顺手拉扯被褥,却是陡然一惊,霎那间后背冷汗涔涔!韩鸢本在我左边,此刻已经熟睡,而右边的床褥,却是空荡荡的。 宁薰儿人呢?! 第三十四章 抽丝剥茧 几乎是一瞬间,孟惊鸾猛地从榻上翻身而起,睡意全无。 “薰儿,薰儿...” 无人应答,偌大房间只有萧澈浅淡的呼吸声。 孟惊鸾坐在了床沿上,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宁薰儿曾说自己天生阴阳目,莫非她发现了什么? 可是饶是如此,她也不该私自行动啊!凭他们几个人的修为,倘若凡人是凶手,或许能擒,若是那魔道之人呢? 思绪繁乱冗杂,孟惊鸾轻轻推了推萧澈,“萧澈、醒醒,萧澈...”她孤身一人行动,只怕左右没个照应,反而不好,可是推了萧澈大半日,少女没有一丝一毫醒过来的意思,反而翻了个身,把她不客气扒拉到了一边。 孟惊鸾别无他法,只得提剑出门,匆匆下楼,这木的楼梯老旧不堪,踩上去吱呀有声,在黑夜静谧之下,显得分外诡异。 一楼空荡荡、黑黝黝地,隐隐可见木桌木凳整齐的轮廓。 空无一人。 如果宁薰儿还在这家客栈里,那么唯一的地方就只有后院了。 孟惊鸾不敢多停,三两步挑了帘子直奔后院,这后院是堆积干货杂物的地方,右拐便是膳房,中央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树,似乎是槐木。 槐,木鬼也,孟惊鸾记得年家寨老人曾说过,院子里头切忌种槐树,因为此树阴气过重,不吉利。 她慢慢踏入院中,不知为何,仔细嗅闻,总有一股莫名的味道蔓延其中,似乎是……咸腥。 不,先别慌,饭馆总要荤食么,这是宰鸡杀猪的味道也未可知? 可是,那股味道,熟悉至极地钻入鼻子里,仿佛又教她回到了年家寨的满天血腥之中。 咔咔……咔咔咔…… 就在孟惊鸾四下环顾的时候,忽然一股细碎的、若有若无的声响传入耳中,她微微倾耳,感觉后背寒意顿生。 那是磨牙的声音。 恐惧感如同寒流,一点点蔓延到四肢五骸,孟惊鸾步步后退,下意识转身想跑,手中剑在微微颤抖,心跳如鼓。 她不知道那扇门后是什么,是人还是鬼,倘若是真凶,与之迎面对上,会怎样?可是如今一跑了之,多耽搁一刻,宁薰儿岂不就多了一份危险? 孟惊鸾一抹额上冷汗,咬了牙,罢了罢了,如今走也迟了,再说她好得在蓬莱修得功夫在身,加之先前林牧野交付的行囊里还有几张符咒,凭他是妖是怪的,且会了再说! 吱呀——门徐徐开了。 就在看到眼前人的一刹那,孟惊鸾一个健步飞身上前,抬手狠狠扣住了面前的黑影,随后拔剑出鞘,一个旋身逼了上来,与之所料不及的是,传来的是少女的惨叫—— “啊啊啊啊孟师姐,你干什么——” “……薰、儿?” 孟惊鸾保持着一个战斗的姿势,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整个人懵在了原地。 “你你你——你大半夜的怎么会——”她话还没问完,对上了宁薰儿无辜的眼神,再低头一瞧,少女手中捧了大半个啃的参差不齐的胡瓜。 “我的薰儿啊,大晚上的,你出来好得知会我们一声好不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一个人如何应对,啊?”孟惊鸾扯一把她的衣领,恨铁不成钢地往回拖,“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我了。走走走,赶紧回房!明知太平镇不太平还如此莽撞,你看这后院,说不准是什么地方呢,也不渗得慌!” “不是啊师姐,中午那个鲍前辈吃的也实在太多了,我没吃饱,实在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嘛……”宁薰儿委委屈屈跟在了后面,“人是铁饭是钢,民以食为天...” “一会子撞了鬼,我看你还吃不吃得下!” 孟惊鸾算是服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先才还说自己有阴阳眼怕的厉害,这会子为了吃的又不管不顾了。一颗心总算放下,她和宁薰儿不再多留,回到了前堂,步步上了楼梯,预备回房中休息。 “师姐,你看边上那一间房……”宁薰儿小声说着,随即抬手一指。 孟惊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排客房俱是熄了灯的,唯有右边上头间还亮着隐约烛火。 “这是谁的房间,怎还不睡呢?” 孟惊鸾不以为意,“谁知道,我记得不是孙善天,就是江笑城的罢,你不是说那江笑城擅长制符么,说不准人家刻苦修习到半夜,也未可知啊,谁像某人一样,半夜饿了出去找吃的……” “不,师姐,”宁薰儿突然打断了她,惊慌摇了摇头,悄声说,“你细听,房间里,有声音……我适才听到了……” 孟惊鸾又是一惊,然而有了先才的前车之鉴,她也不愿自己吓自己,遂冲宁薰儿道,“无妨,无妨。我且先看看情况,你原地等着我。” 一面说,一面径自躬身,悄不做声地顺着木阶往上走,速闪到了亮灯的房前,猫身蹲下,悄悄捅破了角落的窗户纸,转成一个小洞,随后壮着胆子向里面瞧去—— 宁薰儿的耳朵的确灵敏,也没有听错,屋内的确有两个人,一个是孙善天,一个是端木十九,而此时此刻两人竟然缠绵在了一处,唇齿相接! 饶是孟惊鸾有一百种猜测,也断断想不到眼前这一幕。 怎么会这样!? 端木十九似乎仍有些挣扎,一面别开了脸,“你做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在隔壁歇着,你别碰我!” 架不住孙善天一脸涎笑地凑上去,“怕什么?舟车劳顿累得要死,林弈那起人只怕是早睡得死猪一般了,坏不了你我的好事!怎么,哥哥同你双修的好处,你都忘了不成?若不是倚仗我,你以为凭什么有机会下山来?” 他的手极不安分,摸上摸下,孟惊鸾看在眼中,不由得怒火从烧,恨不能一下子踹开门进去把孙善天痛揍一顿。 且慢。 双修...? 心中陡然一震,她的神色慢慢变为不可置信。孙善天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已经行过双修之事么?十九莫非还是自愿的!? “我没忘。”端木十九依依低头,碎发遮掩去了所有神色,“我记着你的一分好处,可是,你也别太教我在众人面前难堪了。” “如此你大可放心,”孙善天又一次贴了上来,将端木十九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握在大掌之中,“十九妹子生的清秀,是个男人都不免怜香惜玉,只要你好好跟了我,在蓬莱的好处还长远得很呢!” “既然时间还长,你急什么?”端木十九有些局促地抽回手,“我见你今日精神不大好,若是累了就早早歇了罢。” “老子也觉得奇怪,就昨儿在那鬼女人的酒肆多吃了两口,近日总觉得浑身不爽...” ... “师姐,他们在干什么?”忽然身后传来宁薰儿压低的声音,孟惊鸾一个激灵,几乎扑上前捂住她的口,拉到了墙角,“没,没什么……千万别看,薰儿!” “啊?为什么啊?” “你就别问了!”一切突如其来,孟惊鸾的心思被搅得心烦意乱,她 就在我拉着宁薰儿,转身欲回房的时候,突然响起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如同利刃划破静谧。 我陡然惊住,那是韩鸢的声音! 心脏在霎那间如同被人狠狠握了一把,这叫声凄厉尖锐,显然是出事了! 一排房间陆陆续续亮起了灯,动静渐起,林昊第一个冲了出来,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接着江笑城宋紫棠也跑出来了,宋紫棠青丝散乱,江笑城手里还拎着家伙,我并宁薰儿三两步飞奔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本来我们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然而冲进去迅速打量四周时,才发现屋内只有韩鸢一人。彼时她整个蜷缩在角落一隅,整个抱成一团,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尤其是脸色惨白如雪,在月色如水下极是骇人。 如何成了这样? “韩鸢,你怎了,”我三两步上前,忙不迭扶住她,替她将碎发拢到脑后,“别怕,我们都在呢?” 韩鸢颤抖着看我,瞪大的眸子里全是茫然与恐惧,“他,他来了……惊水,救我,他来了!” “谁来了?”林昊又环视一圈四周,走向门外瞧了瞧复而折回,“江笑城,你这安宅的符咒究竟顶不顶用?如何平白人放了进来?” 江笑城一愣,迎着众人聚拢过来的目光,言语有些迟钝,“那个是……贴在门上……只就……” 宋紫棠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东西翻了窗户进来?” 林昊两步上前跃过床榻,径自行至窗前,俯下身就着烛火细细查看,良久看着我们,略一点头。 抱着尚且颤抖的韩鸢,我只觉分外揪心,她一向爽快明朗,直来直去,胆子绝对不小,能把她吓成这副样子,来者究竟是谁? “韩鸢,不要惊慌失措,告诉我,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宁薰儿微微俯身,她原本软糯可人的声线此刻轻而空灵,让人莫名觉得安宁可靠,五指如花瓣一般空中绽放,复而缓缓收拢。 第三十五章 疑云翻滚 萧澈双眸闪躲,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孟惊鸾握着她的手,都能感受到一阵被濡湿的汗意,不免心疼。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门再次撞开,鲍乐三两步闯了进来,衣衫乱七八糟套在身上,一脸迷瞪的神情,显然是梦中惊醒,手里还提溜着一干兵器。 “出了什么事?啊?” “你就不会自己看么?”岳阑珊本身便对这个蓬莱使徒没多少好感,又见他最后一个才赶过来,大呼小叫地,不由得出言也不客气起来。 林弈微微对她摇了摇头,岳阑珊这才悻悻噤声,轻哼了一下,把头别开了。鲍乐凑前两步,但见萧澈空洞的眼睛,双唇轻张着,几缕长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脸上,还是有些神志不清,不由得摇头叹道“这,这……上一个人就是这般中了恶疾!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敲着手指,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中恶疾者先是神志不清,犹如离魂,跟着三日之后开始胡言乱语,状若癔症,外浮内虚,再过几日便一时发作起来...” “病症谁不知道?”岳阑珊被他晃得心烦意乱,“您老要是没辙就早回吧,省的呆在我们这里,一会子再牵连到你了,你不是最怕英年早逝么,否则事发这么久,也不会姗姗来迟了!” 她素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是个牙尖嘴利的,此言一出,整个屋子都寂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平素孟惊鸾对岳阑珊是两看生厌、互不买账,如今竟觉得她快人快语,有几分痛快。 鲍乐是使徒,论理说也应该是众弟子中修为最高深之人,可是先才萧澈叫的那么大声,连端木十九和孙善天这种“不方便”的都已赶了过来,偏鲍乐是最后一个,说是有意还是无心,总让人无法不心存芥蒂。 鲍乐的神色有几分尴尬,“这位小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当然有心记挂你们,只是隔得远,一时又要准备兵器,万一有一场恶战呢?再说,太平镇事端频出,万一是恶鬼作祟,我...” “啊啊啊!” 先才安安静静蛰伏在角落里的萧澈突然间蹦了起来,一面尖声叫着一面要冲出屋去,众人愣了一秒,林弈喊道,“快拦下她!” 孟惊鸾和宁薰儿一左一右,把萧澈搂了臂膀架住,孟惊鸾一叠声地劝道,“萧澈,我们在呢,我们都在呢,谁也害不得你,啊?” 萧澈愣了半晌,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死死抓住孟惊鸾的手,“惊鸾——”她猛地伏在少女怀中,颤抖着声音道,“有鬼,我亲眼所见,是鬼娃娃。” 这话儿显然是听见了鲍乐先才说的“鬼神”之论,岳阑珊秀眉深蹙,嘴里低低嘟哝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薰儿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先才在赤明殿,师父曾传授了安神术,我想试一试。你们...” 林弈点了点头,带着众人撤离了房外,就在长廊的扶栏旁守候。虽是夜深,闹了这么一出,众人毫无倦意,孟惊鸾揉着眉心,感觉头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被开启,宁薰儿面上带了三分倦色,林弈率先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众人陆陆续续踏入屋子里,俱闻到了一股雄黄酒清冽的味道,混着某种熏香的气息。宁薰儿指了一指躺在榻上陷入沉睡的萧澈,“我见她眉心微微发黑,恐怕不仅仅是受了惊吓才神志不清那么简单,只怕是‘走魂’,便布了个招魂的引子,现下她睡了过去,便是六神归位,至于成与不成,恐怕还要等明儿一早醒了再说。” 林弈微微拱拳,“有劳。”众人微微松下一口气,听他又道,“江笑城,你再多画几张符箓,门窗封好,今夜我们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江笑城应了一声,回房取画符的笔墨纸砚一应物什了,孙善天和端木十九、岳阑珊也各自回房取铺盖。不大的寝房中,瞬间挤的满满腾腾。 经此一出,谁也没了睡意,木桌中央的一豆烛火映照着每一个人或恐惧或担忧的神色,在清醒中捱过长夜。 一切主使幕后人已经出手了。 众人尚且还不知他半分来路,他轻易出手就重伤了韩鸢。 下一个,会是谁? 好容易熬到天色渐明,第一缕朝阳透过窗阁的时候,所有人松了口气。 眼下情况好坏掺半,对于幕后黑手谁人也没觉察,更不必说线索了,所幸的是萧澈的魔怔经宁薰儿一治,意识逐渐清醒,说话也不再吞吞吐吐了。然而就在众人预备着下楼取早膳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杂乱的人声,哭喊劝说闹成一片。 又出事了? 众人的精神霎那间再次绷紧,纷纷起身佩剑,萧澈有伤在身,宁薰儿不善习武,两人留在了房中。 孟惊鸾才下楼便见柜台那里熙熙攘攘地围了一群人,掌柜的被两个小厮搀扶,泪流满面嚎哭个不止,围观的人群在客栈门口里外走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场面极是混乱。 “又死了一个……” “听说了,还跟上次死法的半分不差!要我说呀,这人当真是不能积财过多,树大招风……” “老刘家可就剩这一个独苗,这下子可是断子绝孙了……” 孟惊鸾看向了林弈,无声比了口型问道,“怎么回事?” 林弈微微摇头,眉头微蹙。一连数日只间两起命案,还都在同一家客栈,他们是修道之人,自然不信什么树大招风因果报应的话,好巧不巧,昨日萧澈受惊撞鬼,今日便又死了人,他思忖片刻,对众人低声道,“去看看。” 孟惊鸾见林弈的意思,多半是想要插手此事了,遂上前问道,“掌柜的,我们奉命前来查案,出了什么事,您可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然而,也不知该怪她声音小,还是众人推搡得厉害,人多口杂根本容不得她插话,岳阑珊也上前去询问,同样无人搭理,孙善天一声冷哼后,刷地抽出剑来,一声怒吼,“蓬莱在此办事,不想死的给道爷滚远了!” 众人的目光接二连三聚拢过来,有人小声说了什么,霎那间惊呼四起、惊走一片,闲杂围观的人纷纷夺门而出,片刻没了踪影。 把岳阑珊和孟惊鸾都看呆了:蓬莱的名号有这么如雷贯耳吗? “孙善天,不得无礼。”林弈上前两步,硬白瞎 萧澈双眸闪躲,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孟惊鸾握着她的手,都能感受到一阵被濡湿的汗意,不免心疼。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门再次撞开,鲍乐三两步闯了进来,衣衫乱七八糟套在身上,一脸迷瞪的神情,显然是梦中惊醒,手里还提溜着一干兵器。 “出了什么事?啊?” “你就不会自己看么?”岳阑珊本身便对这个蓬莱使徒没多少好感,又见他最后一个才赶过来,大呼小叫地,不由得出言也不客气起来。 林弈微微对她摇了摇头,岳阑珊这才悻悻噤声,轻哼了一下,把头别开了。鲍乐凑前两步,但见萧澈空洞的眼睛,双唇轻张着,几缕长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脸上,还是有些神志不清,不由得摇头叹道“这,这……上一个人就是这般中了恶疾!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敲着手指,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中恶疾者先是神志不清,犹如离魂,跟着三日之后开始胡言乱语,状若癔症,外浮内虚,再过几日便一时发作起来...” “病症谁不知道?”岳阑珊被他晃得心烦意乱,“您老要是没辙就早回吧,省的呆在我们这里,一会子再牵连到你了,你不是最怕英年早逝么,否则事发这么久,也不会姗姗来迟了!” 她素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是个牙尖嘴利的,此言一出,整个屋子都寂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平素孟惊鸾对岳阑珊是两看生厌、互不买账,如今竟觉得她快人快语,有几分痛快。 鲍乐是使徒,论理说也应该是众弟子中修为最高深之人,可是先才萧澈叫的那么大声,连端木十九和孙善天这种“不方便”的都已赶了过来,偏鲍乐是最后一个,说是有意还是无心,总让人无法不心存芥蒂。 鲍乐的神色有几分尴尬,“这位小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当然有心记挂你们,只是隔得远,一时又要准备兵器,万一有一场恶战呢?再说,太平镇事端频出,万一是恶鬼作祟,我...” “啊啊啊!” 先才安安静静蛰伏在角落里的萧澈突然间蹦了起来,一面尖声叫着一面要冲出屋去,众人愣了一秒,林弈喊道,“快拦下她!” 孟惊鸾和宁薰儿一左一右,把萧澈搂了臂膀架住,孟惊鸾一叠声地劝道,“萧澈,我们在呢,我们都在呢,谁也害不得你,啊?” 萧澈愣了半晌,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死死抓住孟惊鸾的手,“惊鸾——”她猛地伏在少女怀中,颤抖着声音道,“有鬼,我亲眼所见,是鬼娃娃。” 这话儿显然是听见了鲍乐先才说的“鬼神”之论,岳阑珊秀眉深蹙,嘴里低低嘟哝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薰儿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先才在赤明殿,师父曾传授了安神术,我想试一试。你们...” 林弈点了点头,带着众人撤离了房外,就在长廊的扶栏旁守候。虽是夜深,闹了这么一出,众人毫无倦意,孟惊鸾揉着眉心,感觉头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被开启,宁薰儿面上带了三分倦色,林弈率先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众人陆陆续续踏入屋子里,俱闻到了一股雄黄酒清冽的味道,混着某种熏香的气息。宁薰儿指了一指躺在榻上陷入沉睡的萧澈,“我见她眉心微微发黑,恐怕不仅仅是受了惊吓才神志不清那么简单,只怕是‘走魂’,便布了个招魂的引子,现下她睡了过去,便是六神归位,至于成与不成,恐怕还要等明儿一早醒了再说。” 林弈微微拱拳,“有劳。”众人微微松下一口气,听他又道,“江笑城,你再多画几张符箓,门窗封好,今夜我们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江笑城应了一声,回房取画符的笔墨纸砚一应物什了,孙善天和端木十九、岳阑珊也各自回房取铺盖。不大的寝房中,瞬间挤的满满腾腾。 经此一出,谁也没了睡意,木桌中央的一豆烛火映照着每一个人或恐惧或担忧的神色,在清醒中捱过长夜。 一切主使幕后人已经出手了。 众人尚且还不知他半分来路,他轻易出手就重伤了韩鸢。 下一个,会是谁? 好容易熬到天色渐明,第一缕朝阳透过窗阁的时候,所有人松了口气。 眼下情况好坏掺半,对于幕后黑手谁人也没觉察,更不必说线索了,所幸的是萧澈的魔怔经宁薰儿一治,意识逐渐清醒,说话也不再吞吞吐吐了。然而就在众人预备着下楼取早膳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杂乱的人声,哭喊劝说闹成一片。 又出事了? 众人的精神霎那间再次绷紧,纷纷起身佩剑,萧澈有伤在身,宁薰儿不善习武,两人留在了房中。 孟惊鸾才下楼便见柜台那里熙熙攘攘地围了一群人,掌柜的被两个小厮搀扶,泪流满面嚎哭个不止,围观的人群在客栈门口里外走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场面极是混乱。 “又死了一个……” “听说了,还跟上次死法的半分不差!要我说呀,这人当真是不能积财过多,树大招风……” “老刘家可就剩这一个独苗,这下子可是断子绝孙了……” 孟惊鸾看向了林弈,无声比了口型问道,“怎么回事?” 林弈微微摇头,眉头微蹙。一连数日只间两起命案,还都在同一家客栈,他们是修道之人,自然不信什么树大招风因果报应的话,好巧不巧,昨日萧澈受惊撞鬼,今日便又死了人,他思忖片刻,对众人低声道,“去看看。” 孟惊鸾见林弈的意思,多半是想要插手此事了,遂上前问道,“掌柜的,我们奉命前来查案,出了什么事,您可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然而,也不知该怪她声音小,还是众人推搡得厉害,人多口杂根本容不得她插话,岳阑珊也上前去询问,同样无人搭理,孙善天一声冷哼后,刷地抽出剑来,一声怒吼,“蓬莱在此办事,不想死的给道爷滚远了!” 众人的目光接二连三聚拢过来,有人小声说了什么,霎那间惊呼四起、惊走一片,闲杂围观的人纷纷夺门而出,片刻没了踪影。 把岳阑珊和孟惊鸾都看呆了:蓬莱的名号有这么如雷贯耳吗? “孙善天,不得无礼。”林弈上前两步,硬白瞎 第三十六章 冤死男童 林弈在后轻轻咳嗽一声,岳阑珊会意,瞪着一双眼睛慢慢撤了下来。 孟惊鸾强迫自己稳定心绪,对着众人抱了抱拳,“各位太平镇的乡亲们,或许我们先才曾有误会,但是我等的确是奉蓬莱传师之命,前来调查清楚,为镇上分忧解难的。诸位试想,难道镇上的恶疾是在我们之后出现的么?” 她此言一出,或许众人听进去了三分,或许是忌惮岳阑珊方才的一番敲打,倒是安无人再站出来反驳,而是各自低头私语,孟惊鸾咽了一口唾沫,又道,“我们保证,必会在最短的时间抓到真凶,以证清白,在此之前,也望诸位能够少假配合...” 软硬兼施,又出了十两银子,那掌柜的好说歹说终于同意让众人去事发之地——后院看上一看了。 又是后院! 孟惊鸾默默地跟在岳阑珊等人后面,心中暗自腹诽。一面又听林弈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人的...” 那前面带路的小厮倒是个灵活的人物,“今儿小的去叫小少爷起来用早膳,谁知院子里伺候的婆子说小少爷不在房中,门也大开着,小少爷生性喜好玩闹,奴才一时也没放在心上,只差人去找,谁知道寻遍了院子上下只是不见...” “然后呢?” “奴才也奇了,少爷养了一条看家犬,平日里和少爷亲密无间,奴才寻过去的时候,这狗癫狂一般吠叫不止,十分反常。奴才刚一解它的绳子,它便叫嚣着冲出去,那叫一个快...” “说重点!”岳阑珊不耐地一挑眉,毫不留情地打断,“唧唧歪歪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是、是,”那小厮可是领教了岳阑珊大小姐的火爆脾气,忙不迭点了点头,“然后,那看家犬便冲到了客栈后院,冲着树下狂吠,不住地打转儿,咱们就起了疑惑,三儿凑近一看,这土是浮土,被人用铁锹翻开过...” 那掌柜的神色已是摇摇欲坠,掩面不忍再看,被两个小厮搀了下去,其余几个身强力壮的开始刨土,孟惊鸾站在人群之后,忽而听到前面端木十九的惊叫声,接着众人一片唏嘘。 她心中疑惑,凑上前去一看,但见一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被扒光上衣平躺在树下,周身体肤枯皱不堪、泛黄,好似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胸前脏器被完整地挖出,徒留一个狰狞的爪印和血窟窿,脸色青白,双目紧闭,额头亦被划开寸长伤口,血迹已凝。 端木十九已经扶着树干干呕了起来,岳阑珊也面色惨白躲到了一侧,扶着胸口,孟惊鸾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和恶心没有后退,然而脸色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穷尽她平生所见,也没料到如此残忍的死法。便是仇杀或者见财起意,也断断不至于如此狠毒,还只是对一个半大的孩童! 林弈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江笑城,你去看看死因。” 先才在擂台赛上,孟惊鸾已领教了江笑城身为新人弟子的功底,却不曾想到这看上去木讷寡言的少年,面对如此生杀场面也如是镇定。听到林弈要验尸的话,一双通透明澈的圆眼睛眨也不眨,“好。” 他从背的布囊中取出一双淡黄色羊肠五指套戴好,蹲下身俯看,摆弄好一番,这才转头道,“死了有……三,四个时辰了,非中毒...是人为,我想多半是为了取精元、或者是炼罗曼鬼童……额头上那个乃销魂咒,是……是困住死者灵魂,永世不得转生,槐木之下,阴气深重...是要加深小鬼的怨气...为己所用。” 林弈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面上已寒意渐生,“好狠毒的心思。” 旁侧的鲍乐听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对江笑城道,“后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懂得这样多,佩服、佩服啊!” 江笑城并不托大,恭恭敬敬回了礼,“不敢。后生卖弄了。” 孟惊鸾低头思忖着。只觉后背冷汗再起。 三四个时辰。 推算下去,便是她半夜去寻宁薰儿的时候,那个孩童就在我们前后不错一会儿,被虐杀、埋尸树下。院子里那一股古怪的味道,并不是她的错觉,而是—— 她,真的和真凶同在后院! 如果真凶再狠辣一步,下手的就是她和宁薰儿了。 孟惊鸾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眩晕,堪堪向后倒去,被江笑城扶了一把,半晌没喘过来气,只听少年安慰道,“别怕...白天,不会出来。” 我已经见到了!就是在夜里啊啊啊!!孟惊鸾内心波涛汹涌千层浪,表面却勉力笑道,“无妨、无妨,我歇一歇就好了。” “看来凶手之张狂,已然超脱我们预见之外,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越这么等,便越加被动,当主动查个原委才是。” “你说的容易,现在根本什么线索也无,从何查起?”孙善天环胸道,“再者说,就算咱们鞍前马后拼死拼活的,那些个人不识好歹,先才也看到了,我们凭什么卖命?” 鲍乐觑了一眼林弈的脸色,正欲劝阻,林弈的面上却无一丝波澜,“你不想跟着查,就回房好好歇着吧。” 一句话平平淡淡,岳阑珊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孙善天面上登时挂不住了,强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歇着了?!” “不想歇着,又不想做活,那你想干什么?”林弈有一双狭长而凌厉的眼眸,微微侧目看去,待那边没有声音,才又说道,“我和江笑城在镇上四处打听一番,看看到底还有多少身染恶疾的孩童,鲍乐前辈,烦请你问问宁薰儿,拔毒的药材,和孙善天再置办一些回来。”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孟惊鸾蒙了,“我、我们几个呢?” “看你们精神不大好,在客房里养精蓄锐一阵子,再说。” 林弈的话倒是委婉,可是孟惊鸾也不傻,“嘿,你是觉得我们娘子军没用了?我们精神好得很,我...” 她只顾着说话,一个不留神,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江笑城忙再扶住,诚恳又不失扎心地劝告道,“师姐,你还是回房歇一歇吧。” 孟惊鸾:..... 一众被抛下的娘子军聚拢在萧澈歇息的地方,宁薰儿还在为其熬药,鲍乐要了药方,便和孙善天一同离去了。 房内燃着白烟,宁薰儿执扇煨着火,端木十九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岳阑珊有些萎靡地立于窗边,不知出神些什么。 孟惊鸾闭上眼睛,这两日事端曲折离奇,仿佛杂乱不堪,但是细细想去,却又仿佛密切相关。 据那老翁所言,原先只是听闻,太平镇孩童身患恶疾的多,但是目睹死亡的唯有她们蓬莱使徒借宿的这家客栈,如今萧澈被林弈在后轻轻咳嗽一声,岳阑珊会意,瞪着一双眼睛慢慢撤了下来。 孟惊鸾强迫自己稳定心绪,对着众人抱了抱拳,“各位太平镇的乡亲们,或许我们先才曾有误会,但是我等的确是奉蓬莱传师之命,前来调查清楚,为镇上分忧解难的。诸位试想,难道镇上的恶疾是在我们之后出现的么?” 她此言一出,或许众人听进去了三分,或许是忌惮岳阑珊方才的一番敲打,倒是安无人再站出来反驳,而是各自低头私语,孟惊鸾咽了一口唾沫,又道,“我们保证,必会在最短的时间抓到真凶,以证清白,在此之前,也望诸位能够少假配合...” 软硬兼施,又出了十两银子,那掌柜的好说歹说终于同意让众人去事发之地——后院看上一看了。 又是后院! 孟惊鸾默默地跟在岳阑珊等人后面,心中暗自腹诽。一面又听林弈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人的...” 那前面带路的小厮倒是个灵活的人物,“今儿小的去叫小少爷起来用早膳,谁知院子里伺候的婆子说小少爷不在房中,门也大开着,小少爷生性喜好玩闹,奴才一时也没放在心上,只差人去找,谁知道寻遍了院子上下只是不见...” “然后呢?” “奴才也奇了,少爷养了一条看家犬,平日里和少爷亲密无间,奴才寻过去的时候,这狗癫狂一般吠叫不止,十分反常。奴才刚一解它的绳子,它便叫嚣着冲出去,那叫一个快...” “说重点!”岳阑珊不耐地一挑眉,毫不留情地打断,“唧唧歪歪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是、是,”那小厮可是领教了岳阑珊大小姐的火爆脾气,忙不迭点了点头,“然后,那看家犬便冲到了客栈后院,冲着树下狂吠,不住地打转儿,咱们就起了疑惑,三儿凑近一看,这土是浮土,被人用铁锹翻开过...” 那掌柜的神色已是摇摇欲坠,掩面不忍再看,被两个小厮搀了下去,其余几个身强力壮的开始刨土,孟惊鸾站在人群之后,忽而听到前面端木十九的惊叫声,接着众人一片唏嘘。 她心中疑惑,凑上前去一看,但见一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被扒光上衣平躺在树下,周身体肤枯皱不堪、泛黄,好似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胸前脏器被完整地挖出,徒留一个狰狞的爪印和血窟窿,脸色青白,双目紧闭,额头亦被划开寸长伤口,血迹已凝。 端木十九已经扶着树干干呕了起来,岳阑珊也面色惨白躲到了一侧,扶着胸口,孟惊鸾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和恶心没有后退,然而脸色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穷尽她平生所见,也没料到如此残忍的死法。便是仇杀或者见财起意,也断断不至于如此狠毒,还只是对一个半大的孩童! 林弈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江笑城,你去看看死因。” 先才在擂台赛上,孟惊鸾已领教了江笑城身为新人弟子的功底,却不曾想到这看上去木讷寡言的少年,面对如此生杀场面也如是镇定。听到林弈要验尸的话,一双通透明澈的圆眼睛眨也不眨,“好。” 他从背的布囊中取出一双淡黄色羊肠五指套戴好,蹲下身俯看,摆弄好一番,这才转头道,“死了有……三,四个时辰了,非中毒...是人为,我想多半是为了取精元、或者是炼罗曼鬼童……额头上那个乃销魂咒,是……是困住死者灵魂,永世不得转生,槐木之下,阴气深重...是要加深小鬼的怨气...为己所用。” 林弈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面上已寒意渐生,“好狠毒的心思。” 旁侧的鲍乐听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对江笑城道,“后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懂得这样多,佩服、佩服啊!” 江笑城并不托大,恭恭敬敬回了礼,“不敢。后生卖弄了。” 孟惊鸾低头思忖着。只觉后背冷汗再起。 三四个时辰。 推算下去,便是她半夜去寻宁薰儿的时候,那个孩童就在我们前后不错一会儿,被虐杀、埋尸树下。院子里那一股古怪的味道,并不是她的错觉,而是—— 她,真的和真凶同在后院! 如果真凶再狠辣一步,下手的就是她和宁薰儿了。 孟惊鸾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眩晕,堪堪向后倒去,被江笑城扶了一把,半晌没喘过来气,只听少年安慰道,“别怕...白天,不会出来。” 我已经见到了!就是在夜里啊啊啊!!孟惊鸾内心波涛汹涌千层浪,表面却勉力笑道,“无妨、无妨,我歇一歇就好了。” “看来凶手之张狂,已然超脱我们预见之外,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越这么等,便越加被动,当主动查个原委才是。” “你说的容易,现在根本什么线索也无,从何查起?”孙善天环胸道,“再者说,就算咱们鞍前马后拼死拼活的,那些个人不识好歹,先才也看到了,我们凭什么卖命?” 鲍乐觑了一眼林弈的脸色,正欲劝阻,林弈的面上却无一丝波澜,“你不想跟着查,就回房好好歇着吧。” 一句话平平淡淡,岳阑珊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孙善天面上登时挂不住了,强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歇着了?!” “不想歇着,又不想做活,那你想干什么?”林弈有一双狭长而凌厉的眼眸,微微侧目看去,待那边没有声音,才又说道,“我和江笑城在镇上四处打听一番,看看到底还有多少身染恶疾的孩童,鲍乐前辈,烦请你问问宁薰儿,拔毒的药材,和孙善天再置办一些回来。”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孟惊鸾蒙了,“我、我们几个呢?” “看你们精神不大好,在客房里养精蓄锐一阵子,再说。” 林弈的话倒是委婉,可是孟惊鸾也不傻,“嘿,你是觉得我们娘子军没用了?我们精神好得很,我...” 她只顾着说话,一个不留神,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江笑城忙再扶住,诚恳又不失扎心地劝告道,“师姐,你还是回房歇一歇吧。” 孟惊鸾:..... 一众被抛下的娘子军聚拢在萧澈歇息的地方,宁薰儿还在为其熬药,鲍乐要了药方,便和孙善天一同离去了。 房内燃着白烟,宁薰儿执扇煨着火,端木十九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岳阑珊有些萎靡地立于窗边,不知出神些什么。 孟惊鸾闭上眼睛,这两日事端曲折离奇,仿佛杂乱不堪,但是细细想去,却又仿佛密切相关。 据那老翁所言,原先只是听闻,太平镇孩童身患恶疾的多,但是目睹死亡的唯有她们蓬莱使徒借宿的这家客栈,如今萧澈被 第三十七章 逼迫真相 31 我猫下身子,俯耳过去凑在窗边细听,只听那动静近了,又近了……直到一个影子经过我的门前。 就是现在! 精神与凝气俱逼到极致,我猛地抬脚踹开了门,门外果然一鬼祟黑影,闻声倏然转过身来,我哪里容他反应,登时拔剑全力劈砍过去,黑影却也不是好相与之辈,堪堪闪身避过就要跑,然而我早有准备,一个扫荡腿正中那黑影脚腕,在他倒地的刹那冲了上去,不容他起身就翻坐在他腰上,闪电般扣上他的喉咙,冷喝,“再动我就杀了你!” 被我压制又威胁,那黑影倒也识相,安静了下来。 我冷哼一声,刷地扯掉他的黑面纱,劈头骂道,“太平镇的命案,只怕是拜阁下所赐罢,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枉害了多少……”然而一低头,看清了那人容貌,我的话生生截住,惊愕到无以复加。 林、昊? 怎么会是他!? 那壁厢林昊也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我,我二人生生对视了许久,谁也说不出话来。 我努力寻找着思绪,半晌回过神,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能不能先起来?” 我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跨坐在人家身上,如此肌肤相贴实在暧昧的紧,脸一红,忙不迭答应着,自行站了起来。 “你半夜出来做什么?”林昊并不回答,却反倒问我,我思忖片刻,觉得与他虽无甚交往,却应该是个信得过的,遂低声附过去道,“明人不说暗话,实告给你,我觉得那鲍乐……有问题。”见他认真看我遂清清嗓子补充道,“你想啊,既是蓬莱派来接应我们的人,身手总不该太差,可那鲍乐从不显露功夫,他怕什么?还有,我们查案之时你可曾见他帮忙么?危言耸听倒是不少,且我问过小厮,之所以那掌柜的疑心我们,正因为先才有人看到是蓬莱弟子下手害人的,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林昊看着我,把头一摇。 “你,你不怀疑他?” 少年四平八稳的声音不带半分情愫,“不是怀疑,主使就是他。” “什么!”我印证心中所想,差点激动跳起,“你如何知道?” 林昊缓缓抬手,在他右手小指上缠绕一根极细的银线。 “这是悬妤丝。在刚刚鲍乐出门的时候,我便缠在了他身上。你我且先跟着,路上再与你说。” 我恍然大悟,连连应声,跟着他步步下了楼梯,不做声离了客栈。 入夜的太平镇沉睡在安静到可怕一片死寂之中,酒肆俱已关门,长街了无人影,风吹起路旁幡子并烟灰纸卷儿,孤月当空,清冷颜色寡淡铺了一路。 林昊一面走一面开口。 “我一早对他存了疑心了,只苦于无证,如今经你一说果然如此——那鲍乐,根本不是接应我们的人!原先师父给我的卷宗,只是我疏忽了,接应我们的人是有画像的,与鲍乐绝不是一人,然我和江笑城四下探访的时候,得知的消息却是,蓬莱使徒,就是太平镇口口相传的凶手!”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一招偷天换日。”林昊破天荒地竟冷冷笑了,“蓬莱教规严格,怎么会出此败类?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我想是那蓬莱的使徒发觉了凶手行踪,奈何寡不敌众,此刻或被灭口,或被囚禁,然后那些个动手的人就伪成蓬莱的人模样四处做恶,将这脏水泼在我们身上,一来洗净自身,二来便是我们查案,也要受人所疑!” “但是你如何便知……是那鲍乐呢?”我被林昊一番话说的冷汗涔涔,幕后之人如此心机,引着我们步步上套! “他的房间搜出一张人皮,而且,我在他身上下了少许的追踪迷魂香,半夜出来,必然有诡。” 我侧头蹙眉,看着月色下的林昊,他不过与我年纪相仿,思维之缜密却全然如个成人一般,那淡然自若的一张脸全无少年该有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如死水的沉着。 我突然竟有些好奇他的身世了。 一路追踪到了太平镇与密林的交接边缘,前方树林极是晦暗诡异,树叶朔朔有声,树干遮天蔽日,足下小道纷乱无章,通往黑暗深处。 林昊看我犹豫的样子,双手环胸淡淡道,“要么你回吧,我一人去就是。” 这话似是关切,却激到了我,“不!我同你一并,我要让你知道,何谓巾帼不让须眉!” 他点燃了火折子走在前面,慢悠悠地回话,“你不必让,我刚刚就知道的很清楚了。” 我被他一呛,恨恨暗自比了个砍的手势。 “趴下!”一直走路在前的林昊突然一声断喝,随即转身摁倒了我,我尚且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只得照做,“怎么?” 上空突然传来扑拉翅膀的声音,我一惊,下意识抬头,却见无数蝙蝠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般从我们身上飞过,尖锐的鸣叫此起彼伏。 “啊,林昊,”我定睛一看那蝙蝠群,整个人猛然一惊,不由地高呼出声,“你看,那些畜牲……爪下!” 这些个蝙蝠全不似我在年家寨山里所见的个头,足足长了不知多少,双翅开合之间长短可及我手臂,细密绒毛叫声凄厉高亢,如那寒号鸟一般,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蝙蝠身下所抓的,却是一个个孩童的弱小身躯啊! 林昊一把将火折子递给了我,悬妤丝也迅速解下,“莫惊水,我们现下只能兵分两路了,我去追那喋血蝙蝠,看他们究竟把孩童略去何处,你寻鲍乐。切记不要与他们死战,明哲保身为上。” 我缠好悬妤丝在手腕上,“那你可要当心!” 他略一点头直接追了上去,因着蝙蝠畏火,是以不能用火把,只能在密密匝匝的丛林里摸索前行,我目送他身影消逝,这才打着火把,顺那悬妤丝所连的方向,步步小心前行。 树林渐稀,路亦走到了尽头。 一个破庙,矗立在树林之间,岌岌可危的模样。 我只觉瞳孔猛然收缩,情不自禁后退两步。 并不熟悉的景物,牵扯出深埋着的回忆,修罗的笑声和无尽的血幕在脑海交相放映,我周身一颤,缓缓闭眼。 进去么?我敢么? 今非昔比,有何惧之! 一面为自己鼓气毕了,一面小心翼翼推了庙门,顺着破败的墙沿一路并行。我突然觉得脚下踩到什么,不由得心生疑惑,火把打了过去,俯身去看。 脚下踩到的,是半截人的左臂。 其余的身体……该是埋在土里了? 心跳骤停般,我瞪大了双目,下意识想要惊叫,却是硬生生压回去。 是了,这地下不知埋了多少童尸……早在适才进来便觉得阴气森森,原来所以牵扯到回忆,是当真有古怪所在。 我颤抖着握紧手中剑,强迫胸腔里一声紧似一声的跳动平息。不敢去想有多少太平镇的孩童,冤死的灵魂囚禁其中,多少死不瞑目的双眼埋在地下,日夜难安。房檐上倒挂的蝙蝠时不时展开翅膀,尖锐鸣叫,这里哪里是供奉神灵的庙,分明是屠杀与怨念的修罗场…… 好容易走完了后院到了祭祀的庙堂主门,到了后方的四合院,有烛火亮在屋内,人影摇曳在窗纸上,我听到依稀杂乱的人声交谈,遂小心翼翼,悄无声息贴墙靠近,蹲下身来,侧耳细听。 “这次还是要多谢鲍供奉计策,否则咱们真的不知如何收场啊……”里屋传来的是女人逢迎的声音,伴着三两声娇笑。 “……一招金蝉脱壳的小把戏罢了。不过杜若,你这次当真是急功求利,闹得如此之大!也得亏是我早晚预备着,否则为了血魔大人出世,不曾帮忙,反而添乱了……” 果然是鲍乐,他此刻声音全不似之前的畏畏缩缩,而是颐气指使,俨然头目一般。 “供奉您且请放心,咱们办事自有分寸。”另一男声附和,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听闻此次惊动了蓬莱,派了人下来,大人可见过了?” “供奉就是负责接应的么,如何没见过,你这脑子啊!不过供奉大人,您何不顺手料理了那几个麻烦,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呀,以您老的修为,难道还怕什么不成吗?” 里屋之中,陡然沉默下来,鲍乐没有开口,那女人倒是慌了,连声道歉道,“属下失言……属下失言……不该多问的。” 鲍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本来为了血魔大人的出世,我们只要分别绑了九九八十一个男童和女童献祭就是,可因着料理了那蓬莱使徒,我为汲取精元,杀了客栈里的一个女娃娃,只恐这事闹大了去,把蓬莱的高层惊动……你们可知道这次来的半大后生,其中一个人的佩剑是什么?” 一片纷杂猜测中,鲍乐一字一顿开口。 “赤练长风剑!” 我一惊,下意识抱紧了师父的剑,身子又俯下三分。 一沙哑男声显得不可置信般,“那剑……莫不是当初天下正道三人中的逍遥子所佩?焚烧了小无极原身的?” 逍遥子?那是何人? “非也。逍遥子早已退隐南海桃花岛了,此剑倘若没有记错,应该是在蓬莱掌教李修缘手里,我只道是将这煞星招惹了来,此人之修为,与六护法伯仲之间……” “那可如何是好? ” 我此时此刻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众人讨论此次与之周旋和三界六道的秘闻,屋内陡然间的安静,我却并未回过神来。 鲍乐的嘿然怪笑却是在沉寂之后,分外突兀地响起,“怎么办……不是已经有个不知死活的娃儿,送上门来了么?” 第三十八章 再探鬼林 31 我猫下身子,俯耳过去凑在窗边细听,只听那动静近了,又近了……直到一个影子经过我的门前。 就是现在! 精神与凝气俱逼到极致,我猛地抬脚踹开了门,门外果然一鬼祟黑影,闻声倏然转过身来,我哪里容他反应,登时拔剑全力劈砍过去,黑影却也不是好相与之辈,堪堪闪身避过就要跑,然而我早有准备,一个扫荡腿正中那黑影脚腕,在他倒地的刹那冲了上去,不容他起身就翻坐在他腰上,闪电般扣上他的喉咙,冷喝,“再动我就杀了你!” 被我压制又威胁,那黑影倒也识相,安静了下来。 我冷哼一声,刷地扯掉他的黑面纱,劈头骂道,“太平镇的命案,只怕是拜阁下所赐罢,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枉害了多少……”然而一低头,看清了那人容貌,我的话生生截住,惊愕到无以复加。 林、昊? 怎么会是他!? 那壁厢林昊也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我,我二人生生对视了许久,谁也说不出话来。 我努力寻找着思绪,半晌回过神,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能不能先起来?” 我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跨坐在人家身上,如此肌肤相贴实在暧昧的紧,脸一红,忙不迭答应着,自行站了起来。 “你半夜出来做什么?”林昊并不回答,却反倒问我,我思忖片刻,觉得与他虽无甚交往,却应该是个信得过的,遂低声附过去道,“明人不说暗话,实告给你,我觉得那鲍乐……有问题。”见他认真看我遂清清嗓子补充道,“你想啊,既是蓬莱派来接应我们的人,身手总不该太差,可那鲍乐从不显露功夫,他怕什么?还有,我们查案之时你可曾见他帮忙么?危言耸听倒是不少,且我问过小厮,之所以那掌柜的疑心我们,正因为先才有人看到是蓬莱弟子下手害人的,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林昊看着我,把头一摇。 “你,你不怀疑他?” 少年四平八稳的声音不带半分情愫,“不是怀疑,主使就是他。” “什么!”我印证心中所想,差点激动跳起,“你如何知道?” 林昊缓缓抬手,在他右手小指上缠绕一根极细的银线。 “这是悬妤丝。在刚刚鲍乐出门的时候,我便缠在了他身上。你我且先跟着,路上再与你说。” 我恍然大悟,连连应声,跟着他步步下了楼梯,不做声离了客栈。 入夜的太平镇沉睡在安静到可怕一片死寂之中,酒肆俱已关门,长街了无人影,风吹起路旁幡子并烟灰纸卷儿,孤月当空,清冷颜色寡淡铺了一路。 林昊一面走一面开口。 “我一早对他存了疑心了,只苦于无证,如今经你一说果然如此——那鲍乐,根本不是接应我们的人!原先师父给我的卷宗,只是我疏忽了,接应我们的人是有画像的,与鲍乐绝不是一人,然我和江笑城四下探访的时候,得知的消息却是,蓬莱使徒,就是太平镇口口相传的凶手!”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一招偷天换日。”林昊破天荒地竟冷冷笑了,“蓬莱教规严格,怎么会出此败类?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我想是那蓬莱的使徒发觉了凶手行踪,奈何寡不敌众,此刻或被灭口,或被囚禁,然后那些个动手的人就伪成蓬莱的人模样四处做恶,将这脏水泼在我们身上,一来洗净自身,二来便是我们查案,也要受人所疑!” “但是你如何便知……是那鲍乐呢?”我被林昊一番话说的冷汗涔涔,幕后之人如此心机,引着我们步步上套! “他的房间搜出一张人皮,而且,我在他身上下了少许的追踪迷魂香,半夜出来,必然有诡。” 我侧头蹙眉,看着月色下的林昊,他不过与我年纪相仿,思维之缜密却全然如个成人一般,那淡然自若的一张脸全无少年该有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如死水的沉着。 我突然竟有些好奇他的身世了。 一路追踪到了太平镇与密林的交接边缘,前方树林极是晦暗诡异,树叶朔朔有声,树干遮天蔽日,足下小道纷乱无章,通往黑暗深处。 林昊看我犹豫的样子,双手环胸淡淡道,“要么你回吧,我一人去就是。” 这话似是关切,却激到了我,“不!我同你一并,我要让你知道,何谓巾帼不让须眉!” 他点燃了火折子走在前面,慢悠悠地回话,“你不必让,我刚刚就知道的很清楚了。” 我被他一呛,恨恨暗自比了个砍的手势。 “趴下!”一直走路在前的林昊突然一声断喝,随即转身摁倒了我,我尚且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只得照做,“怎么?” 上空突然传来扑拉翅膀的声音,我一惊,下意识抬头,却见无数蝙蝠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般从我们身上飞过,尖锐的鸣叫此起彼伏。 “啊,林昊,”我定睛一看那蝙蝠群,整个人猛然一惊,不由地高呼出声,“你看,那些畜牲……爪下!” 这些个蝙蝠全不似我在年家寨山里所见的个头,足足长了不知多少,双翅开合之间长短可及我手臂,细密绒毛叫声凄厉高亢,如那寒号鸟一般,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蝙蝠身下所抓的,却是一个个孩童的弱小身躯啊! 林昊一把将火折子递给了我,悬妤丝也迅速解下,“莫惊水,我们现下只能兵分两路了,我去追那喋血蝙蝠,看他们究竟把孩童略去何处,你寻鲍乐。切记不要与他们死战,明哲保身为上。” 我缠好悬妤丝在手腕上,“那你可要当心!” 他略一点头直接追了上去,因着蝙蝠畏火,是以不能用火把,只能在密密匝匝的丛林里摸索前行,我目送他身影消逝,这才打着火把,顺那悬妤丝所连的方向,步步小心前行。 树林渐稀,路亦走到了尽头。 一个破庙,矗立在树林之间,岌岌可危的模样。 我只觉瞳孔猛然收缩,情不自禁后退两步。 并不熟悉的景物,牵扯出深埋着的回忆,修罗的笑声和无尽的血幕在脑海交相放映,我周身一颤,缓缓闭眼。 进去么?我敢么? 今非昔比,有何惧之! 一面为自己鼓气毕了,一面小心翼翼推了庙门,顺着破败的墙沿一路并行。我突然觉得脚下踩到什么,不由得心生疑惑,火把打了过去,俯身去看。 脚下踩到的,是半截人的左臂。 其余的身体……该是埋在土里了? 心跳骤停般,我瞪大了双目,下意识想要惊叫,却是硬生生压回去。 是了,这地下不知埋了多少童尸……早在适才进来便觉得阴气森森,原来所以牵扯到回忆,是当真有古怪所在。 我颤抖着握紧手中剑,强迫胸腔里一声紧似一声的跳动平息。不敢去想有多少太平镇的孩童,冤死的灵魂囚禁其中,多少死不瞑目的双眼埋在地下,日夜难安。房檐上倒挂的蝙蝠时不时展开翅膀,尖锐鸣叫,这里哪里是供奉神灵的庙,分明是屠杀与怨念的修罗场…… 好容易走完了后院到了祭祀的庙堂主门,到了后方的四合院,有烛火亮在屋内,人影摇曳在窗纸上,我听到依稀杂乱的人声交谈,遂小心翼翼,悄无声息贴墙靠近,蹲下身来,侧耳细听。 “这次还是要多谢鲍供奉计策,否则咱们真的不知如何收场啊……”里屋传来的是女人逢迎的声音,伴着三两声娇笑。 “……一招金蝉脱壳的小把戏罢了。不过杜若,你这次当真是急功求利,闹得如此之大!也得亏是我早晚预备着,否则为了血魔大人出世,不曾帮忙,反而添乱了……” 果然是鲍乐,他此刻声音全不似之前的畏畏缩缩,而是颐气指使,俨然头目一般。 “供奉您且请放心,咱们办事自有分寸。”另一男声附和,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听闻此次惊动了蓬莱,派了人下来,大人可见过了?” “供奉就是负责接应的么,如何没见过,你这脑子啊!不过供奉大人,您何不顺手料理了那几个麻烦,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呀,以您老的修为,难道还怕什么不成吗?” 里屋之中,陡然沉默下来,鲍乐没有开口,那女人倒是慌了,连声道歉道,“属下失言……属下失言……不该多问的。” 鲍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本来为了血魔大人的出世,我们只要分别绑了九九八十一个男童和女童献祭就是,可因着料理了那蓬莱使徒,我为汲取精元,杀了客栈里的一个女娃娃,只恐这事闹大了去,把蓬莱的高层惊动……你们可知道这次来的半大后生,其中一个人的佩剑是什么?” 一片纷杂猜测中,鲍乐一字一顿开口。 “赤练长风剑!” 我一惊,下意识抱紧了师父的剑,身子又俯下三分。 一沙哑男声显得不可置信般,“那剑……莫不是当初天下正道三人中的逍遥子所佩?焚烧了小无极原身的?” 逍遥子?那是何人? “非也。逍遥子早已退隐南海桃花岛了,此剑倘若没有记错,应该是在蓬莱掌教李修缘手里,我只道是将这煞星招惹了来,此人之修为,与六护法伯仲之间……” “那可如何是好? ” 我此时此刻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众人讨论此次与之周旋和三界六道的秘闻,屋内陡然间的安静,我却并未回过神来。 鲍乐的嘿然怪笑却是在沉寂之后,分外突兀地响起,“怎么办……不是已经有个不知死活的娃儿,送上门来了么?” 他话音 第三十九章 堕入险境 33 江笑城回身看来,“怎……么?” 我急急道,“适才看那女人的意思,客栈被他们早儿埋伏好的,林昊他们若是回去,定中个正着!你现下可知林昊身在何处,我们两个速速去寻,切莫延误了!” “我知道……跟我来。” 我不复多言,由江笑城领着,一路于密林之中狂奔。此刻天色近晚,树林之中白雾瘴气逐渐迷蒙,脚下的红砖小路纷杂不清,不时一两只鸟凄厉鸣叫,扑腾翅膀飞离树间。 一切都如是熟悉,丝丝缕缕的恐惧隐隐蛰伏在心头。 五老林,石碑,寺庙,行尸走肉…… 好容易出了树林,回到太平镇,那本就稀稀落落的街道此刻了无人烟,两侧商铺紧闭,不知谁家棺材铺的黄铜纸钱飞了出来,在地上打着旋儿,分外凄清。 江笑城一路飞奔,将轻功逼到了极致,身影迅捷如燕,我哪敢懈怠,只得全力跟随。 他拐进小巷,停在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前。我环顾这四合院左右,却待推门而入,忽然感受到了身后的生人气息,不由得陡然警觉,猛地转身。 “是谁,出来!” 巷子里疾步行来一个身影,男声急切道,“哎,别动手,自己人!” 孙善天? 我皱了皱眉,看那瘦高身影走近,孙善天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登徒子模样,只是面色苍白了些。 “你怎会在此处?林昊他们呢?” 孙善天摆了摆手,不欲多言,“说来话长了,林昊那厮让我接应来着,你们俩来的正好,赶紧进来汇合了再说吧!” 我虽然极其不喜他的行事作风,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略一点头,看江笑城了一眼,他怔然不知思忖着什么,被我一推,方才回神。 孙善天为首去踹门,那本就腐朽不堪的木板应声而倒,溅起尘灰无数,我们顾不得避让,直直闯入了去。 这厮在前领路,我丝毫不敢懈怠,背剑小心跟在后面,正犹疑那四合院为何安安静静,半点儿动静也没有的时候,江笑城忽地开口,“孙善天,你……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可是……” 那本带路的登徒子一怔,旋即嘿然笑着,不以为意,“无妨无妨,不过是前两日着了风寒,不碍的!” 我顿下脚步,适才进院子前男人青白的脸色一闪而过,与前两日韩鸢中毒时失神的模样交相映照在脑海里,再细细一思忖江笑城的话,陡然一惊,旋即拔剑出鞘,指着三步开外的孙善天,断然冷喝道,“你给我站住!若是再动一动,我便在你的身上留几个窟窿!” 江笑城不明所以,还道是我着了魔障,差点掏出符咒来,然而我不待他两人多言,冷然笑道,“我说也奇怪了,鲍乐怎么会对我们的行踪那么了如指掌,原来是有你这么个内奸啊?” 那孙善天又气又恼,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指着我,“小娘们,你少血口喷人,说老子是内奸,你有何所证?单凭嘴上说辞,谁人不会?” 我咬牙,一字一顿道,“就凭你中了尸毒,还不慌不忙的样子,鲍乐一定许诺给你解药,是与不是!” 他看我言之凿凿,倒退了两步,却也不欲再辩驳,啧啧感叹,“好个莫惊水,想不到你还有几分鬼心思啊?只是你知道与否早已无差了,你可别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我看他不慌不忙,心下一紧,剑锋微挑仿佛下一刻便要扑将上去,江笑城也明白过来,微凝双目,那游龙桃木棍被紧握手中。孙善天桀桀怪笑着拍了拍手,本是黑暗死寂的四周突然响起扑扑朔朔的细碎声响——这声音何其熟悉,正是喋血蝙蝠扑打翅膀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原先以为,和林昊在树林里遇到的蝠群已然是密密麻麻,成群结队了,可是那些个喋血蝙蝠相较现下的阵容,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铺天盖地的黑影,那些成群蝙蝠翅膀击打出一股腥风气流,此起彼伏地尖锐鸣叫,黑暗之中,唯有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们,宛如漫天鬼灯。 孙善天狂笑着退隐蝠群之后,我和江笑城并肩而立,四周已然被那嗜血的兽类包围了一圈又一圈。 我自知退无可退,倒也坦然,与那蝙蝠群对時着,轻笑,“现在便是逃,也来不及了?” 然而并肩作战的小兄弟丝毫没有配合我热血一把的意思,坦言道,“就是逃了……也出不去,我适才进来时,这……这四合院已经被布下结界了。” “什么!”我大惊环顾四周,“你早知道适才怎么不说?” “不是你……催着进来……吗?” “你……” 我话不曾完,为首的壮硕蝙蝠早已饥渴难耐,一声长长尖叫便扑了上来,耳畔一声断喝“来的好”,那棍郎少年三两步迎了上去,然而此刻他并不曾见任何繁复的招数,那棍子也无好看花样,只是兜头劈下。 一招而已。 那棍头带下来的一点宏光宛若利刃,正中为首蝙蝠的前额,但闻半声凄厉长啸,一个黑影沉重落地。 然而江笑城的出手,却是全然激怒了其余空中盘旋蝙蝠,鸣叫声充斥着浓浓怒意,噼里啪啦扑打翅膀的声音,一阵黑风向他席卷而去,我再不能作壁上观,倏然拔剑出鞘,左劈右砍地加入格斗圈。 平心而论,那蝙蝠狂躁,嗜血,贪婪。若常人多半应付不来,然而在修道之人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厉害货色,只是看着实在恶心的紧,那长风剑斩过扑腾的黑影,或断其首级,或断了双翼,飞溅出一股浓稠黑血,咸腥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蝙蝠群愈来愈多,前仆后继,怎么也无法斩尽。 被一群蝙蝠接连不断地围攻,纵使再小心防着,左臂也添一道伤痕。我烦躁不已,全失了耐心,对着并肩作战的江笑城喝道,“你可还有符咒,速速解决了这腌臜货色,我们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啊!” 江笑城双唇抿着把头轻点,痛下决心一般抽出张黄色符纸来,我看他那般郑重,自当是压箱底的好东西,急急凑过去想看看是何模样,待看清了那不过是一张空白符纸,全无符文的时候,不由无奈,“亲哥哥,你没拿错吧?” 他不答话,将食指含入口中一咬,接着以指为笔,草草几笔行云流水地画在符纸上,有蝙蝠觑了空当要偷袭于他,我不由得扬剑去斩,一面万分焦急,“江笑城!” “赦!”彼时的他画完最后一笔,口中断然喝出真诀来,那符咒被甩到半空,周身灵光一闪,接着倏地自燃,数丈火光冲天而起—— 哄! 眼前陡然迸发的明亮让我不敢直视,只是耳畔火光燃烧哔哔拨拨声交织,良久睁眼,一切归于平静,满地的蝙蝠尸体,有的奄奄一息,勉强挣扎着。 胜负已分。 江笑城掸了掸衣襟是沾染的尘土,他此刻面色因施法而苍白,然而却是平静地向着孙善天开口,“林昊他们在哪?” “哈……哈……哈……” 那四合院正门忽地大开,两排黑衣蒙面的男人举着火把小跑而出,分列两侧,熊熊火光照亮大半院落。 为首的矮壮男人,正是鲍乐。 他大笑过后,看向江笑城,眸子里闪烁炽热,“若非精心布局一场,怎么会看到如此好戏呢?后生,你是柳城江家的后代,何必跟着蓬莱苦修,不如入我圣域,凭你的天赋,便是那魔师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啊!” 我不料这鲍乐上来便要招揽,急急看向江笑城,他对我把头轻摇,我顿时有了底气,知他不善言辞,抬手一指鲍乐,厉声喝道,“自古以来邪不压正,从只听闻弃暗投明,哪有反过来的道理!你们将太平镇搅的天翻地覆,多少无辜之人牵连其中,当真是畜牲也不如!” 鲍乐脸上的笑意悉数收敛起来,环视左右,复而盯住我们,淡淡道,“这么说,你们是不愿降了,对么?” “你以为我们是孙善天之流么?”我其实适才一战,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然而自知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道理,饶是没底也丝毫不输气势,横剑以对,“要战便战!” 鲍乐看我的模样,不屑嗤笑,眼神形如蝼蚁,良久喝命左右,“把那几个带上来。” 他那胜券在握的笑容让我无端生了心慌,看向江笑城,而江笑城却是死死盯着那从左侧长廊后,押送而来的一群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整个人倒抽一口冷气。 前方响起的男声,带着难掩的得意。 “说起来,咱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替名教正派,清理门户呢……” 你以为我们是孙善天之流么?”我其实适才一战,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然而自知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道理,饶是没底也丝毫不输气势,横剑以对,“要战便战!” 鲍乐看我的模样,不屑嗤笑,眼神形如蝼蚁,良久喝命左右,“把那几个带上来。” 他那胜券在握的笑容让我无端生了心慌,看向江笑城,而江笑城却是死死盯着那从左侧长廊后,押送而来的一群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整个人倒抽一口冷气。 前方响起的男声,带着难掩的得意。 “说起来,咱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替名教正派,清理门户呢……” 第四十章 水刑逼供 怎会是林昊,韩鸢他们!?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被押上来的一排着蓬莱弟子特有白纱衣的少年,下意识退了两步。 “惊水,你怎么也过来了,快走啊!” 韩鸢被那妩媚女人用匕首抵着喉咙,仍是挣扎向我呼喊,我担忧她的安危,狠狠瞪那杜若,寒声道,“莫要说此时此刻走不了,便是能走,也不做逃兵!”随后焦急看向林昊,“林昊,怎会如此啊?” 那素来冷酷的少年眸中划过一丝黯然,“是我失策,连累了你们。这些童男童女,已经被炼化做傀儡鬼童,我们本要解救,谁知反倒被围攻了……” 就在此时,那孙善天缓缓走来,此刻的他已然变异妖化,惨白一张面庞,唇角两侧尖锐獠牙,眸子猩红,额上浮现奇怪的符文。他走近鲍乐,讨好谄媚道,“供奉大人,我和这后生有一些私怨……可以先下解决了么?” 鲍乐退到一侧,嘿然笑着,“行啊,老子乐意看同门自相残杀的戏码,有趣——有趣!” 孙善天摩拳擦掌,一步一步逼近林昊,原本似乎要开口诘问什么,只是被林昊那一双清冷的眸子直直盯着,不由陡生恼意,劈手就是一个耳光,用尽全力甩了下去。 啪! 林昊一言不发生生捱下,头被巨大的力道甩向一侧,发丝凌乱贴在半边脸颊,有血丝一点点自唇角渗了出来。 “孙善天,你混账,叛徒!”韩鸢和宋紫棠同时厉喝出声,两人的声音难掩焦急,而我旁侧的江笑城,在看到林昊被打的一霎那,手情不自禁攥紧,眸子里的寒光冷的可怕。 “小子,你还敢瞪我?恩?打的就是你!倘若不是你急功求进自以为是,老子怎么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过这般也好,我变强了,哈哈哈哈……” 我气恼至极,再顾不得什么全局,猛地拔剑出鞘,“孙善天,你敢接我招数吗!” 言毕,不待他回话,直接飞身而起,一招并刀如水便使将出来,剑锋凌空劈下,带着千钧一发之力直取他要害,而这厮冷冷一笑,双手翻合运出一股内力,竟并握住我的剑! 我被陡然接住,整个人一惊,干脆弃了长风剑,落花扫腿直攻孙善天面门,相配的是近身相搏的掌法,一时间凌厉的招式倒让他也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而我的拳脚即使落在他身上,却也全无作用,同踹在顽石上一般,白费心力。适才被那蝙蝠抓伤的伤口,此刻也发作起来,疼痒交织着分散我的心绪。 反扣住他双腕,狠狠一个过肩摔,在那沉重落地的同时,我的颈后多了两三把冰凉匕首,却全无力反抗了。 鲍乐哈哈大笑,“小女娃儿生的标致,这身手也有点意思,只可惜,招式多半是花架子。”随后一个闪身上前,扼住了林昊的喉咙,斜斜睨着惊慌失措的江笑城,“后生,乖乖束手就擒罢……否则我这么一用力,你的好兄弟便去会阎王了!” 江笑城与林昊对视片刻,死命咬着唇,极其痛苦的样子,良久,缓缓扬起游龙桃木棍,松了手。 铛啷的落地声,让我们所有人心下一紧。 立刻有两个壮汉上前,将他反剪双臂,押到了一侧。 我环视一圈,林昊依旧没有很多神色,只微微颤抖眼睫暴露了心绪,韩鸢恨恨咬牙,宁薰儿昏迷不醒,端木十九泫然欲泣…… 就这样,全军覆没。 鲍乐缓缓踱步,经过我们面前,忽然转身,似乎极为诚恳道,“我们圣域,素来求贤若渴,对于少年英才,更是怜惜……不如,我再给各位一个机会?你们几个随意何人,与我单独交手,倘若赢了,我便放你们所有人走!” “可若是输了……我就一个一个废了所有人。” 最后一句话语调陡然低沉,如同毒蟒,悄无声息地窜行于我们之间,所有人无声沉默。 “我跟你来。”一片死寂中,林昊平静开口。 “林昊,别!你……” 我断然阻止,却又无力辩驳。要如何开口啊,你不是他的对手,纵使打也不过送死?林昊能不知道么? 鲍乐果然命人解开绳索,一圈火把照明,两人几步开外,遥遥相对。 林昊略一颔首,直接拔剑出鞘,飞身上前,与那鲍乐斗作一片,他用的是蓬莱弟子佩发的阴阳剑,而鲍乐则是狼牙棒,兵刃相接,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两人想来俱是用了全力,只见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进退调转,上下翻飞。这场战斗无形间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收紧所有蓬莱弟子的心。 无疑我们希望林昊会赢,何况重任在身,几乎是以命相博。然鲍乐所以会提出“单独比试”这堂而皇之的话,也是料定了,林昊,绝无胜算。 他在一点点耗尽林昊的体力,直到少年精疲力尽,用招艰难。随后的每一次出手,都刻意在其身上留下伤痕,却不伤及要害,看他挣扎,看他逃避,悠然自得地操纵于鼓掌之间。 众黑衣人的笑声,叫好声,哄闹此起彼伏,我眼里现了泪雾,晕开了入目的一切。哽在喉间的抽噎声,几次被强压回去,狠狠闭目,又忍不住在那刀光剑影声中睁眼。 林昊……你停下吧…… 不要再打了…… 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取乐啊! 林昊脸色是异样的苍白,发丝凌乱不堪被血流凝贴在脸上,衣衫已分辨不出颜色,唯见血痕所印,深浅斑驳。 诚然,林昊之身手不断进步,可以说已经是我们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魔界人鲍乐的修为,他差的太远了。 “再战啊!” 鲍乐抬脚踹在林昊的膝盖骨上,用力之狠让他膝弯忍不住曲了下去,却还是生生忍住,然而下一刻鲍乐直接抽出匕首捅进了他的左肩,穿透的刀刃带着喷薄而出的血流浸染了林昊一身白衣。 空气中,浓烈血腥味道如同判决,昭示我们每一个人即将到来的下场。 不过片刻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折磨到奄奄一息,这就是魔。没有情没有心,于他们而言人命不过草芥。 “也不过如此呀,这就是正道出的高徒吗?”鲍乐向众黑衣人认真发问,得到一片唏嘘嘲讽,随后又是一脚狠狠踹了上去,“我看——弱的很啊!” 心底蒸腾的恨意如潮水涌了上来,我只觉胸口剧烈喘息,生生忍住的泪水晕开视线,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怒吼,杀了他,杀了他! 鲍乐俯下身,扯住林昊的发丝硬生生提了起来端详一番,认真问道,“你输了?” 林昊此时此刻口鼻俱涌在血,那血流濡湿大半脸颊,顺着下颚流淌,双目无神,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鲍乐起身,将那沾染血迹的手轻嗅,似乎极是享受的样子,良久抬头,笑着喝命手下,“输了,可要按规矩行事,那制符的小子,给我废了他!” “不要!” 我失声大吼拼命挣扎,任那匕首于脖领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血珠涌出,然而却是徒劳,一个壮汉摩拳擦掌贼笑兮兮地上前,两人立刻将江笑城摁倒在地,那壮汉抬脚,对着江笑城的左手碾压了上去,很细微的断骨声,却不知是怎样的疼痛。 “啊,啊啊……” 江笑城在那一霎那几乎要挣坐起来,又被人狠狠压下去,本算得清秀的五官都扭曲作一团,凄厉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一声连着一声。 宋紫棠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入耳,韩鸢沙哑着厉喝,“要杀便杀,你们用不着这样,一群畜牲,有种你现在杀了我啊!” 鲍乐如狼似虎的目光扫过我们,缓缓磨过厚唇,意韵不明地笑了。 “蓬莱山的男弟子实在孱弱,没意思。我看这几个女娃娃倒是生的端正,也不知拿来双修……是什么滋味儿,啊?” 在场的魔族以男人为多,鲍乐此言一出,换来叫好连声。 宁薰儿不知何时昏迷,韩鸢煞白了脸色,紧咬双唇一言不发,宋紫棠适才的泪痕还在脸上,我们的狼狈落入那些壮汉眼中反倒甘之如饴,如一把烈火燃烧于柴木。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宋紫棠惊恐交加的声音自身旁传来,我闻声看去,黑衣男人的手已经抚上少女的面颊,轻轻摩擦着,“小美人,现下你宁死不屈,一会儿就快活得飘飘欲仙,直喊好哥哥我了……” 其余缓缓围上来的男人,眸子里是难掩的兽 欲与贪婪。 我颤抖着闭眼,十指紧攥,嵌入掌心。 ……一切都要完了么? 第四十一章 周旋逃亡 35 便在已万念俱灰时,身后那名唤杜若的女人忽地疑惑开口,“……奇了,凭空何来的桃花?” ——桃花? 心如同被重锤击打,猛然一震,霎那间早已思绪百转。我不可置信睁开双眸,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空地上,从天而降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飘洒,紫色光华缭绕间,凝成一个身影。 白袍席地,华紫薄纱,玉骨折扇,象牙面具。 他,他?! 几乎如同梦呓,我怔然地喃喃出一个名字。 “……花间政?” 华袍男子自纷飞花瓣中走出,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观视四周,轻笑着开口,“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那一把声线,低沉魅惑,丝丝缕缕如同蛊毒一般,带着笑意,摄人心魂。 鲍乐全不曾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眯起眸子后退两步,傲然抬鄂道,“还来了个妖精……怎么,你要与圣域为敌,助其共敌吗?” 花间政转过身去,直面那魔族供奉,缓缓打开折扇看着上面的精妙花纹,似是全不放在心上,慵懒开口,“魔族与正道交战本和我全不相干,只是你们以多欺少,以强凌弱,我看不惯,想出手教训教训罢了。” “找死!” 此言一出,登时惹恼了鲍乐,三两步带着着一股劲风席卷而去,随即狼牙棒四方挥甩,空中唯有飒飒寒光乱影,对着面前看似弱不经风的花间政,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攻击。花间政合了折扇,飞身闪跃,每一下堪堪避过,接连变幻的身影教人眼花缭乱。 心蓦然收紧了。 我一直不明花间政的修为究竟是何境界,可是我适才亲眼所见,林昊被虐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十回合,花间政主动停下,退到三尺之外,冷冷笑着,“我只道圣域高手如云。真不知你们这般乌合之众,是如何混进去作耗生事的——你的招式用完了,可就该我了!” 唰—— 话音未落,身已先出,两人再次缠斗做一片。然而此时此刻的花间政全不似适才避闪,而是打蛇随棍上,攻势凌厉得很,那折扇看似薄弱,落他手中却如刀片一般锋锐,将鲍乐逼退,稳居上风。 那鲍乐且战且退,不由乱了手脚,适才的狂傲自得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未知的慌乱,登下也顾不得颜面,对着手下厉声喝命,“你们却还愣甚,不帮我收了这妖孽!” 其余魔族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冲了上去,那火把凌乱落了一地。足足二三十人,花间政被团团包围其间。 鲍乐抹了一把面上残血,指着花间政,森然阴冷地缓缓道,“你区区花妖,敢弑杀我门中人,你可知道我上面的人是谁?” 花间政嗤笑,“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我是你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我心揪得很,瞪大眸子看花间政被围困在中央四下周旋,那魔族中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有的背生双翼,爪牙尖锐,竟是妖化了。 花间政的华袍于空中飞旋,衣袂如同蝶翼般展开,那脱手的白骨折扇一出掌心便如同飙风般飞快旋转,斩入魔族之中,或断其首级,或废其四肢,扇面却不沾血腥,他就这样自如抛出收回间,地下残尸堆积,血流汇聚成滩。也有那身手过人之辈,近身与他缠斗,只是花间政似乎真的动怒了,但凡出手就没有留下活口的,空中浓郁的血腥铺展开来。 依稀记得师父曾说过,出招必须直取要害,切莫重表面好看,我也同样以为凡交手但凡你死我活,定然不会经得看,然而花间政一招一式间竟如起舞惊艳,不自觉便看痴了。 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一直于格斗圈中央的鲍乐忽然飞身而起,自怀里掏出了什么轻轻摇晃,一阵细碎铃铛声响起。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四周与花间政缠斗的魔族无声退到了一侧,而他的语气不见轻松反倒凝重,“招魂铃?” “妖孽,且让你试试鬼身灵童的厉害!”那鲍乐哈哈大笑,旋即口中念起古怪咒语,院落四下顿生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齐齐循声观望,却见一排一排孩童,整齐僵直地迈步,缓缓行了过来。 他们双目空洞,有的泛着赤红血色,双颊惨白,唇是乌青的一条线,本该童真无邪的面庞,此刻看起来却分外可怖。漠然走过我们,向花间政包围而去。 “花间政小心啊!”我又急且怕,不由得呼喊出声。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他也不知当真无事,还是安慰我,“这鬼童难缠,解决需要时候,你们几个快走,不要拖累我才是!” 言毕双臂空中交错一叠,复而展开,瞬间无数花瓣自他袖间飞出,冲天而起。那平素柔美的桃花瓣此刻却成了夺命利器,带着强大风声席卷过去,凝成气流,包裹住所有鬼童,空中浮现紫色光华,笼罩成一片不可触及的绝域。 其余魔族趁此间隙,再次攻上。 我和江笑城是后来者,并没有被绑缚,此时此刻不知道花间政究竟能否在一群鬼童和魔族之间全身而退,却知他是尽力为我们挽回时间,登下勉力起身,去解韩鸢他们的绳索。 众人脱了束缚,俱是一阵无力,然而生死攸关,也不敢懈怠,韩鸢背着昏迷的宁薰儿,宋紫棠,端木十九搀扶因剧痛而神志不清的江笑城,匆匆离去。 我迈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残骸。找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林昊,心下阵阵的揪紧,俯下身去,壮着胆子,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却是恍然喜悦舒了一口气,虽是已经气若游丝,然而终是活着的! 登下不敢多做耽搁,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所幸林昊身段瘦弱,我自幼砍柴挑水的,倒也勉强背得动他。只是他的全无意识,任我所为,似乎生命时刻都会流逝殆尽。 一路跑出那鬼宅,在密林之间前行,原本以为不长的青石小路,却似没个尽头,汗水顺着额角流淌,步履愈发沉重。 “林昊,我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为何上蓬莱修习,只是在初次见你的时候,便觉你像极了一位前辈,他曾救我一命,他告诉我,恶人不死,所以我要好生活着,我一直自卑于出身低微,然而跟随师父修道,方知唯有凌驾高处,才能俯瞰昔日的种种,我们正值年少,怎么能葬送在这无名之地,你怎会甘心?” “你若能听到我的话,务必要坚持住……” 我自上蓬莱,就从不曾和人说过这么多话,韩鸢不会懂,师父我不愿让他懂。可是林昊……为何让我引以为知己,许是觉得我们有三分相像? “……好。”本来不指望他回答,却在沉寂多时之后听到少年的微弱应声,我不由大喜过望,自觉气力恢复三分。 “林昊,你看,天亮了。” 树林的尽头接连太平镇边界,天际那沉沉夜色被淡薄晨曦晕开,透出些许生机的浅白光亮,一线赤色朝阳冉冉初生。 街道冷清依旧,有扛了黑漆漆棺材的人不时走过,我想到那些被炼化成傀儡的孩童,不由得心下一紧,然而林昊危在旦夕,却也不敢耽搁,一路回了客栈。 然而万万想不到,我推门而入的刹那,一把刀锃亮而出,直直冲面门而来,我倏然受惊,不由得侧身旋过,袭击者黑衣蒙面,显然是鲍乐的爪牙! 好,好,好,当真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 将林昊放于凳上,我倏然抽出赤练长风迎了上去,近身一记并刀如水,那黑衣人陡然吃惊,旋腰避让,再起身时我劈手便是一掌,打在他的胸口,逼他后退数步,然而来者也不是好相与之辈,那弯月双刀兜头砍来,却是一把强大力道,我旋身到侧,将长凳踹过去,随后借势一跃上桌,一把竹筷暗用了内力射出,正中那人左肩,他也是识时务的,如此见一时不敌,转身掷来一个酒坛就想走。 清脆破裂声响在脚边,浓烈酒香弥漫开来,我只觉无尽愤怒充斥着心脏,凭什么鲍乐的爪牙就可以仗势欺人,我却还存善念留他一命?倘或不敌的人是我,倘若下手的对象是那些无辜的人,他可会下手留情? 不会! 三两步施展轻功追上,逼出长风剑的赤色剑气,剑锋精准穿透他的后心,一股血流迸发出来,那黑衣人来不及惊呼就倒了下去,才要挣坐起来,我抬腿便是一脚踹了过去,换得一声低沉惨叫,我犹嫌不足,一脚接着一脚全力踏在他胸口,脖颈,小腹……直到脚下的人再无动静,这才俯身拉下面纱,看到的是死不瞑目的双眼,不由一惊,心底戾气烟消云散。 他死了? 我……杀生了。 这是葬送在我手下的,第一条人命。 心头颤抖,连紧握长风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林昊的痛苦呼声忽然自一侧传来,我恍然回神,收起杂乱心绪,复将他背到肩上,上楼回房。 到了房中,将他放上床榻的瞬间,我只觉再提不起半分力气,整个人不顾形象摊坐在地,不停地喘气。 奇了,怎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燥热? 我摸了摸灼烫的脖颈,想为自己倒杯茶解渴,谁知半举着茶杯,虚眸瞥见铜镜,不由整个人倒抽一口冷气,茶杯铛啷一声,落在地上。 先才是在暗夜里,与孙善天交手,又一路背林昊回客栈,再碰上偷袭……我全无暇看自己,受伤的那手臂上,三道伤口血未全凝,暗黑色的血液牵连着皮肉,凝成血痂,周遭一圈都泛着诡异的紫红色,脖领的伤口也是一样,牵连着火辣辣的疼痛。 燥热一波更胜一 第四十二章 深入敌营 哗—— 一盆冰水,在孟惊鸾的意识还处于迷蒙之间,兜头泼下。乍暖还寒的节气,水流顺着衣襟流淌,侵袭每一寸肌肤,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流走全身。 “啊!” 那一点茫然被这冰水冲的荡然无存,孟惊鸾下意识挣动,睁开了眼。待看清了伫立在她面前的一双陌生的鹿皮长靴,不由得一惊,再向上看去,一张年轻摇曳的女人面映入眼中。 鬼妇! 孟惊鸾动了动四肢,这才发现被束缚得分外紧,而将她绑成粽子的,正是悬妤丝,再打量四周,还在破庙之中,心瞬间凉了半截。 “你是谁?” “哟、醒了。”那女人低低一笑,凑近了挑起孟惊鸾一缕湿漉漉的发丝,“怎么,昨儿听墙角,可还痛快?” 她身上带着一股子诡异的味道,似香非香,孟惊鸾抗拒地别开了脸,尽力教自己平静下来,“你们待要怎样?” 鬼妇呵呵笑着拍掌,“有点意思,也不知该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只是不知道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和光洁的小脸蛋儿,在一番拷打之后,能维持几时?” 见孟惊鸾神色紧绷,嘴唇抿着不发一言,遂隐去笑意,面色也冷了下来,“供奉大人已经给你们示警了,可你们几个后生,不知天高地厚、一意孤行,既然如此,别怪我用强了?” 她拍一拍掌,暗处走出两个彪壮汉子来,轻松将孟惊鸾打横扛了起来,孟惊鸾嗅到他们身上的刺鼻血腥气,拼命挣动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然而休说她已经被绑了一夜,精力失了大半,便是不被束缚,手上力气也不敌两个男人,被一路抬到了寺庙长廊后的空房中。 房中昏暗,唯有一缕阳光从破旧木门的间隙中投了进来,除了满地的稻草,没有多余的陈设,中央立着一口粗搪瓷大瓮,而房梁上悬挂着数根双指粗的麻绳,别无他物。 那鬼妇敏锐地捕捉到孟惊鸾眸子里一晃而过的恐惧之色,笑意便带了些许自得的意味,“小丫头,你可知道,这大瓮里如何塞下一个人?” 孟惊鸾被粗暴地甩在稻草堆上,仰头打量着这半人高的大瓮,心中焦急难言:怪她自己太疏忽,这才暴露踪迹落入圈套,可是折她一人还不算,林弈还在外面等着接应,若是再过一阵子没有讯息,会不会冲进来? 林弈可是新人弟子之中的主心骨,成也萧何败萧何,绝对不能出事。 不若她先多拖延一会儿,再徐徐图谋逃出去的法子。 思及如此,孟惊鸾便开口道,“这有何难?成年的男人女人自然是进不去,刚出生的幼婴总能进去吧?” 那两个壮汉交手站在两侧,女人的皮靴踏在地上,哒哒有声,“那么,你可知道你们指派下来的那个蓬莱使徒,是如何进去的呢?” 孟惊鸾的身体突然之间紧绷了一下,浑身跟着一个激灵,只听那女人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他固定在木架上绑了结实,用铁锤一下一下将四肢骨节敲碎,百余下后,身子便柔软的不得了,自然也就塞得进大瓮了,这瓮里原先装的是冰水,保教他时时刻刻都清醒,若是肯招便罢,若是不招,就从十指开始继续一节一节地敲...” “你们好歹毒的心思!”孟惊鸾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厉声怒骂,“果然是魔族异端,只会用些下作不入流的手段,有本事你们直接杀了我!” 十指连心、椎骨之痛,她但只是想想便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蓬莱使徒要有多硬的傲骨,才能生生承受下来,不吐真言? 女人笑着捏起来她的脸蛋儿,“好水嫩的面庞,真是个鲜活的小姑娘。放心,我不会伤你皮肉筋骨分毫。”她拍一拍手,两个壮汉立刻把孟惊鸾架了起来,绑紧双脚,倒挂在了房顶悬梁的麻绳上。 血流一下子冲到了脑中,孟惊鸾感觉整张面庞迅速充血而变得炽热,然而,不待她摇晃挣扎,另一端操控的主绳迅速上升,她整个人被淹入了盛满冰水的大缸中。 孟惊鸾没个反应的机会,只觉口鼻之中猛地呛进去一大口水,酸麻难耐,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一大串水泡从嘴中吐出,她忙迅速地屏住呼吸。 忍耐、忍耐、一定要忍耐。 胸腔里囤积的空气被一点一点耗尽,脑仁儿跟着作痛。她不敢睁开眼睛,却能听到自己在水中被放大的、沉重而清晰的心跳,咚、咚、咚...半口气坚持的时间终究有限,孟惊鸾感觉到浑身的每一寸血液都在叫嚣着呼吸! 终于一大口水呛入口鼻中,一瞬间酸楚弥漫开来,孟惊鸾拼命地晃动身体,一大串水泡从她嘴里吐出,然而除了耳畔哗哗的水声,她什么都听不到,愈来愈剧烈的挣扎只能让她更快地耗气,可—— 五脏似乎要被这股子强烈的窒息感狠狠拧在一起,拧出血来! 哗—— 吊绳一起,孟惊鸾被从大瓮中捞了出来,就在身体离开水中的一刹那。她贪婪地、大口地吸了一口气。 十五年,她都没有如此刻一般意识到,原来呼吸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 然而,只有这一瞬间,她再次被粗暴地掼入水里。 依旧是毫无防备地,一大口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中,孟惊鸾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凭着本能求生的欲望在黑暗里胡乱踢蹬,头痛欲裂。 又周而复始几次这样痛苦的轮回,终于听到耳畔有人问道,“...愿意配合了么?” 她被吊在半空中,浑身的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眼睛依稀可见口鼻之中涌出来的血水,浑身已经一丝力气都不见了。 原来生死倒不是最难抉择的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鬼门关的边缘挣扎才最痛苦。 孟惊鸾无力地点了点头,只听那女人道,“成了,把她放下来吧,我谅她也经不住,再折腾就真死了。” 两个壮汉将她解落在地时,耳畔仍旧激荡着巨大的嗡鸣声,孟惊鸾趴在稻草堆上吐水,一个劲儿地咳嗽不止,等了一会子,那壮汉不耐烦地踢她后背一脚,“快说!” “说...说什么?”解开束缚,孟惊鸾这才有机会打量自己的周身,外衫和长风剑都被他们剥了去,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自然也不在身边,她伏在地上佯作乖顺,心中却思绪百转。 “是何人指派你们下山?” “是传师...”孟惊鸾思忖片刻,真假掺半地道,“至于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一直..跟在师父门下修习,不认得他...” 那女人把眉头一蹙,转向了其中一个壮汉,“六壬堂素日里和咱们就不对付,这麻烦会不会是他惹来的...” 壮汉却十分警惕,看了孟惊鸾一眼,微微摇首示意,“四姐。” 女人止住了话茬,又问道,“蓬莱负责同你们接手的人是谁?” 孟惊鸾哆嗦着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十指不住地打颤,“我...我冷...” “少废话!我看你吃的教训还不够是么?”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壮汉全无一丝一毫怜香惜玉之心,对着孟惊鸾的后背又是一拳。这一拳足足七成力道,少女的口齿之间再次尝到了咸咸的血腥味。 女人蹙眉不语,孟惊鸾的脸色倒真不像是作伪,青白交加,嘴唇也褪去了血色,她一招手,不耐地命道,“老九,把她衣裳拿来披着。人死了还能问出来什么!” 那壮汉悻悻折身去了,不一时,将衣裳拎了过来扔在她身上,孟惊鸾作势要披,只是十指僵冷不得动弹,女人主动上前替她整了整衣襟,“小妹子,奉劝你别再耍花样,快说吧。” “是...我师父。” 三人俱是一震,那女人勾唇冷笑,“姓李的奉东崖子的师谕守山,七年都不曾离开蓬莱一步,你不知道么?还敢来撒谎,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孟惊鸾的手插入袖中,惊惶地往后退缩两步,“我没有说谎...我是被林牧野前辈带上山来的,我不知道他同师父说过什么,师父对我一直...十分上心,门下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徒弟,所以...” “林牧野?”如果说先才三人还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听闻这个名字,却彻底变了脸色,女人面色很是难看,先才那股子胜券在握的睥睨之态也散的得无影无踪。 “若不然...若不然师父的佩剑怎么会在我这里?” 孟惊鸾悄不做声地偷觑着女人的神色,暗自哀叹。天,她可是把能搬出来的人物全搬出来镇场子了,神医显灵,师父显灵啊! “说下去!” “我们此行的领头弟子,叫林弈...”孟惊鸾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外裳中一纸薄薄的黄符,“我同他本事原是差不离的,可是他一个没落人家出来的穷小子,却当了新人弟子,我心有不服,想把头筹立功,才不至于跌了师父的颜面,所以...我心中猜测鲍乐的身份,这才一路跟了过来。” 鲍乐老奸巨猾,既然对她都有戒备,对林弈恐怕更是存了疑心,所以,她一定要尽快撇清才行。 “哈哈哈哈,就凭你?”先才劝诫那鬼妇不要多言的汉子大笑,毫不留情地挖苦道,“小娃娃,我看你师父多年苦立下来的清誉,早教你毁个差不离了,就你这三两本事,还敢孤身前来?” 孟惊鸾面色一僵。 入蓬莱之际,先有岳阑珊、后有周子霖嘲笑她的身世,她也早就习以为常,淡然以对了。她的逆鳞唯有李玄奉,她怕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拜入掌教门下,原就是不配。 “我是没什么本事啊,所以才让师父操碎了心,”深吸一口气,孟惊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师父早就和林弈吩咐过,一有异动,便立即向他传书,我只怕这会子林弈找不到我,就要告诉师父了...” 第四十三章 魔手鬼洞 她这话一出,换来三个人的沉默。先才对她拳打脚踢的暴躁汉子一捋袖子,“四娘,看这鬼丫头说的玄乎,别是被她一张嘴骗了,不若直接用问魄搜魂术,什么都明白了。” 鬼妇却把媚眼一瞪,叱道,“糊涂,若是假的也罢,若是真的,你觉得一个煞星不够,还要把林牧野招了来添乱?你是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她抱胸而立,沉思片刻,“你们两个把她看好了,我且去问问供奉的意思。” 她夺门而出,步履匆匆,显然是听信了孟惊鸾的话,于是一间偏房中只剩下孟惊鸾和两个壮汉。 “小丫头,”那个心思深沉的汉子斜斜看孟惊鸾一眼,带了点笑意,“看你天赋平平,资质也不出挑,怎么入得了姓林的法眼?那老不死的家伙最是挑剔,难道...你是他在外头和胭脂粉头生下来的私生女儿?” 孟惊鸾心中最敬畏之人,一个是李玄奉,一个便是当初在绝境之中救他一命的神医,听闻男人如此胡乱揣度加以污蔑,不由得怒火腾腾而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怪林前辈名扬天下,你却只能在这儿伏低做小当喽啰!” “哈哈哈!”那汉子不气不恼,反而笑了,“看你年纪不大,嘴巴倒是挺毒。早知如此方才就应该让你再尝尝‘遍地开花’的滋味了。” 他说着,上前了两步,俯下身扳过孟惊鸾的脸颊,左右端详,“生的倒也眉清目秀,有点儿意思...” 他笑意轻浮,脸庞泛着贪婪地油光,孟惊鸾厌恶至极,拼命踢蹬挣扎,“滚开、不许碰我...混账、登徒子!”她口上一面骂着,同时心中却也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她的机会,要来了。 “九哥,你别碰她,”暴躁汉子不满地皱了一下浓眉,瓮声瓮气道,“弄出来个三长两短的,那娘们又要拿捏我们兄弟的短处。” “我就碰一碰,她又掉不下一块肉,怕什么?”男人说着,又挑起来孟惊鸾一缕发丝,在掌间慢慢地晕开,“是不是啊,小姑娘?我看你也别在蓬莱跟着那一起子迂腐不堪的老杂毛修什么道了,修成个冷面婆娘,数十年独守空闺。来圣域拜我供奉门下,包教你尝尝神仙的...啊!!” 先才以为孟惊鸾四肢僵硬、不得动弹,他凑得极近,谁知孟惊鸾忽然凑上来抱住他的脖颈,照着左侧耳朵便咬了下去,直到口齿之间漫开浓烈的血腥! 那男人吃痛,猛地甩开了她,就在另一个汉子还没反应过来时,孟惊鸾倒退两步,袖中抖落一纸火符。 明洋离火决! 符文被逐次点燃,燃成血红亮色。一条流火霎时喷出,落地便如灵蛇一般,钻入成堆的稻草蔓延开来,哔哔拨拨烧灼、爆裂,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却神色陡变,连退数步,也就趁着这档口,孟惊鸾一把捞起地上的零碎物什,夺门而逃。 时至如今,孟惊鸾对江笑城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修习剑术究竟有这种自顾不暇的危急时刻,这时候拳脚功夫比不过,一张符实在是太太太顶用了! 倘若果真如他所言,血族畏火,符箓倒能抵挡片刻,然而孟惊鸾此时此刻精力丧失了大半,自是不敢与之硬抗,听着身后愤怒的叫嚣声,她嘴角微微勾出点笑。想逼自己就范?没那么容易。 然而,才跌跌撞撞一路狂奔地跑到了后院,那点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这现在并不是传统她记忆中的四合院落,长廊斗转,环环相扣,先才摸过来的时候是黑夜,如今白天她找不到出路了! 该死。 情知当下是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孟惊鸾丝毫不敢多做停留,四下观望一番,硬着头皮选择穿过一道拱形小门。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天显然没有在当下眷顾她的意思。 因为这道门后,四方围墙严严实实,分明是个死路! 耳畔已经隐隐听到身后杂乱细碎的脚步声和人声气急败坏的叫骂,她左右惶顾,一下钻进了右手侧的房中,猛地带上了房门。 一颗心在胸腔之内剧烈跳动,仿佛在耳畔放大了千百倍,每一下都清晰可闻。屋内一片黑暗,她不敢凑近门缝,却也害怕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勉强欺身过去,从间隙之中窥探,但见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后院那道门前后徘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孟惊鸾十指紧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两个壮汉似乎耳语了一番,跟着匆匆折身而去,多半是去寺庙的出口追拿她了。 然而,很显然,他们俩高估了孟惊鸾识路的能耐... 孟惊鸾默默地舒了一口气,捋掉了湿漉漉鬓发上的水珠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下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待她回头预备打量一下屋内陈设、徐图后计的时候,却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香料、混合阴冷潮湿的腐草味儿。屋内四角有油灯,只是极昏暗,正中央横亘着一个七尺见方的红木长棺。孟惊鸾缓步上前,血腥味直直冲入鼻中,她的手掌缓缓抚摸上冰冷的棺盖,忽然间不敢想下去了。 凭着先才那鬼妇的话,这棺中的人,莫不是... 下了半晌的决心,孟惊鸾方才双臂支于两侧,猛然一推。沉重的棺门缓缓移动,开启了大半。里面模糊不清,孟惊鸾才凑上前去,那棺内露出点点幽然绿光的兽眼,纷纷聚拢过来。 “啊!” 完全是下意识地她一声尖叫,定睛再看,棺内依稀可辨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被白纱包裹,而那匍匐在尸体上的毛茸茸的黑影,正是先才和林弈在云深岭里撞见的兽面蝙蝠。 扑拉拉……扑拉拉…… 那些蝙蝠被孟惊鸾的叫声所惊,争先恐后地展开双翼从棺内飞出,带着一股浓烈腥风直直向我扑来,双眸如同利刃上一点寒光。 孟惊鸾就地打了个滚,匍匐在了一隅,而今她手无寸铁,自然不敢和这些个扁毛畜生一决高下,然而即便是闪躲也迟了一刻,右臂被蝙蝠的爪牙划过,瞬间空中散开一道细细血雾,留下鲜一道寸长伤口。 她的手伸到了外衣的袖中,更是一口老血淤积在喉——符纸,用完了。 便在这危机万分的档口,咣当一声,那木门被人粗暴踹开,孟惊鸾一惊,只道是鲍乐那起人回来了,那矫健身影也不说话,长袖一甩,两张暗黄符纸飞出,口中咒语高声唱出后,那符纸便无火自燃,凭空招来烈烈火焰,然而和孟惊鸾招来那一大团无名之火不一样的是,这火焰升腾极高、冲势迅猛,被符箓师控在掌心一挥,便宛如穿云箭一般缠上那喋血蝙蝠,原本嚣张的蝙蝠瞬间惊慌,四下逃窜,尖锐鸣叫不绝于耳。 “江笑城,你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一身布衣短束的寡言少年,孟惊鸾如逢大赦,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忽然间看到逆光的江笑城左脸一大块血迹,不由得惊诧,“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符咒……维持不了多久,先走!” 二人足尖点地,三两步跃出屋舍到了后院,也不知是不是火符燃尽,那蝙蝠竟然陆陆续续地尽数跟了出来,落地之后黑雾腾空,化作人形! 说是人形,实则也不全对。那些蝙蝠人一律着黑袍,下半身子漂浮在半空,不见实体,面庞惨白,只是五官还不如人般清晰,只有一团狰狞气,血红双唇探出尖锐獠牙,眸子里嗜血的寒意。 说实话,被绑缚一夜,先才又经水刑拷打,孟惊鸾的内里已尽虚空,连动一动都费劲,然而看江笑城浑身是血,想必也经受了一番恶战。长风剑不见踪影,她只得硬着头皮抽出了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寸长短匕,谁知还没来得及动手,江笑城便把她往后一推,“师姐,让开,我来。” “可是、你也受了伤...”有那么一瞬间,孟惊鸾的心中流淌过一种久违的温暖,让她真正感受到了一丝同门同亲的情谊。 或许,这才是真正蓬莱弟子的风骨。 怔忡之间,江笑城已然主动冲了上去,他手中并非蓬莱弟子一贯所用的阴阳剑,而是一根五丈有余的桃木棍,上面雕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样,那棍子被他耍的虎虎生风,空中不见棍身,唯有上下纷飞的幻影,棍出时带着飒然金光,隐隐游龙浮动。而那些化作半人的蝙蝠,被棍击中便烧灼全身,知晓厉害的唯有飞腾闪挪,无敢近者。 好手段! 孟惊鸾看那木讷少年游刃有余,心下不由得暗自叹服。一直听闻他善于制符,也亲身领教了符箓的厉害,想不到一手棍法,却也是使的炉火纯青。 战斗局势逐渐明了,那些蝙蝠人或伤或亡,落了一地的尸体,余者知晓了厉害,鸣叫着散去了。 江笑城纵使身手过人,此刻也难免疲倦,以棍支地,微微喘息着。 孟惊鸾忙翻出身上仅有的一块白纱绢替他擦汗,谁知江笑城的脸色“腾”地红了,连连倒退数步,把头摇的两拨浪鼓,“不、不必了。” “江大侠真厉害,佩服佩服!”孟惊鸾心中敬畏、由衷赞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蓬莱传承之望,可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知道我被困?林弈他们呢?” 江笑城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背囊之中取出了赤练长风剑递了过来,面对一连串的追问,显得有些许迟钝,“林弈中间回来过一趟,问宁薰儿...萧澈怎么样了,然后他来寻我随他出去,我问,是什么事,他就……” 孟惊鸾一听江笑城说话儿,就急的火烧眉毛:“好好好,你不用交代的这么详细,你就简明扼要地说好不好!?” “林弈和孙善天两个先去...了。宁薰儿她们来没有来,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林弈说教我现在这边寻你,若是...若是寻得到,便回客栈聚首...” 孟惊鸾听闻他这么说,不由点了点头,心下不由得庆幸林弈那边平安无事,才要同江笑城一并出那寺庙,陡然想到了什么,不由顿了脚步,“不好……江笑城,我们快去找林弈,他们绝不能回客栈!” 第四十四章 何为傲骨 36 “咣当!” 两扇雕花木门被人大力推开,我全做不觉,仍旧贪婪吮吸着身前少年那甘甜源泉,耳畔传来男声惊诧呼喊,“莫惊水,你魔障了,还不快住口,是要弑杀同门么!” 接着手臂被人擒住,一把扯了开去,我心下一恼,但觉浓浓杀意充斥脑海,眼前一片血色蒸腾的愈发浓郁,此刻十指已然生出尖锐长甲,我反肘甩开,一爪招呼上去。 呼之欲出的只有一个欲念,拦我者,死! 谁知对面那人也是厉害角色,双手翻转,生生扣住我的手腕,我拼命挣坐,却脱不了身,怒火腾腾而起,抬腿照着他要害之处踹去。 “你这女人,想不到平日文文弱弱,骨子里却如此凶残!” 男声终是失了耐心,一把将我提了起来,掼在了床榻上。 有轻微的目眩,我失重少许,反应过来下一刻便翻身而起,还待再要反攻回去,那个身影飞也似的扑上来,双指环勾,点在玉枕穴上。 我怔然片刻,晃了晃头,不及发出半句呻吟,便觉意识迅速混沌,堪堪倒了下去,再无知觉。 …… “薰儿啊,算我求您小姑奶奶了,身处狼穴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平安无事,你这哭个不住,却要怎样呢?” 女子的无奈声音合着细碎抽泣入耳,我深吸一口气,但觉头晕得紧,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 “惊水醒了,惊水醒了!” 我迷茫地思索了良久,这才分辨出这把声音的主人,艰难地睁眼,开口都分外干涩,“韩鸢,你这妮子,还不扶我起来……哎哟,轻,轻轻……” 周身无力,被她搀扶了起来,我这才算全然清醒,四下打量,却是在颇大的马车之中,难怪混沌之间总觉得摇晃,看帘外景致,却似入山了的模样,再回转目光到身侧的少女上,不由一惊,“薰儿,你哭了……哭什么?” 她见我看来,忙不迭揩干泪迹,随即无所适从似的双手绞着衣襟,小声道,“并没什么,惊水,我担心你同林师兄,他伤势过重,现下……” 我怔然后猛地一惊,耳畔如同响雷一般,不及开口相问,又听她道,“现下昏迷未醒,还在江师兄他们的马车上。” 我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自觉虚惊一场,口中喃喃,“薰儿,你可别吓我了,险些给你吓得再昏了去。林昊失血……重伤?” 那马车宽敞,内有木屏隔断,中央一道不窄不宽行廊,那边却忽然传来冷笑男声,“是啊,某人兽性大发,残害同门,还妄图杀人灭口,匿了罪证呢!” 我何曾提防马车里有个男人,唬了一跳,半晌疑惑开口,“花间政……你怎么也在此处?” 奇了,我们不是在太平镇么?如何就…… 我怎就半分也想不起原先的情景了呢? 韩鸢的神色有些古怪,尴尬干笑两声,小心地斟酌措辞,“惊水,你可知自己身中尸毒?”见我慌乱自顾,复言道,“这位少侠回到客栈,便见到你尸毒发作,敌我不分的样子,对林昊出手,不过你只放心,有一位神医帮你解了毒,我们已经出镇了,现下是回蓬莱山的路上。” 韩鸢这番话娓娓道来,我却是一头雾水,她看我茫然的样子,低声附在我耳侧道,“惊水,那位少侠,你还是道个歉为好……” 我不解:“花间政?我哪里得罪他了?” 韩鸢欲言又止,面上竟泛起一层红晕,搪塞道,“这,这个,你们……你自己一问便知。”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上前去,扒着屏风探出半个头,花间政果然半倚靠着厢壁,仍旧是一身华紫白敛的长袍,半举着酒壶,时不时抿一口。 “花间政,你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得罪你,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啊?” 他冷冷暼过一眼,象牙面具下看不清神色喜怒,复而扭过头去,并不理财我。 我不甘就此挫败,也不知他何来的闷气,抱拳诚恳道,“花少侠,在下诚心求教啊!” 他冷艳依旧,只手下动作狠狠合上了酒木塞。 我心下一横,道是只好使出杀手锏了,遂清清嗓子,硬生捏出娇软细音,翘着兰花指将宁薰儿的手帕一甩,“花~大~爷~你老就理一理咱家嘛?” 整个马车内沉寂良久,但闻花间政倒抽一口冷气,僵直在原处,韩鸢和宁薰儿齐齐笑出声来,此起彼伏,不可自抑。 “你给我下来。” 被花间政连拖带扯硬拉下马车,那赶车的车夫尚且疑惑,花间政带着面具,唯见薄唇紧抿,似乎极力压抑怒气。 此刻已入山林,入眼俱是连绵不绝的树林,盘旋而上的山路曲折,远处苍茫青山,云烟缭绕。 我正不知所以,四下观望呢,但闻他冷然开口,“蓬莱怎会让你们一群乳臭未干的后生,下山接任务?你可知道那魔族是何等身份,莫说供奉,便是几个打手,我看你们也未必应付过来!你们掌门掌教,真人弟子的,全坐视不理,任你们送死去也是怎样?这次你命悬一线,我赶来了,倘若下次我赶不过来,抑或敌手强大,赶来也是无用呢?你要为蓬莱送了这条命么?” 这一番话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全不似他平素慵懒风流的模样,我被劈头盖脸斥的怔然,半晌弱弱道,“并不与掌门他们相干,长老原是问过的,下山接任使徒,是我们的意思。” 他怒极,反倒一叠声笑了出来,指着我,“好好好,莫惊水,你……你豪横,下次再不要引血到我的桃元上,你当真自己能耐,便和你的同门师兄妹子好好应付吧!” “引血……桃元?”我低头看着安然挂于脖领的温润玉石,心下暗思,难怪花间政如侦天机,来的如此及时,却是这玉石的能耐啊,当下心头暖意涌过,遂抬眸看他,坦言道,“花间政,我并非不知此行凶险,生死未知,可是我不甘坐守蓬莱一辈子啊,是,我如今孱弱,难保陷入困境,可是总要历练才能变强,我代韩鸢等,多谢你出手救我们于水火,我亦不悔下山一遭。” 他怔了一怔,轻叹,“罢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目光短浅,看不了许多,你只自行珍重。这一战伤了些许元气,我要回青城桃花坞修养调息了。” 我唯唯诺诺,“大爷您走好,不送了。” 他一声轻笑,信步而行,眼见又要化作花瓣不见时,复而回身过来,“我还有一句话。” “……大爷您说。” “莫惊水,这人么,贵在有自知之明,人家姑娘作态是绕指柔,你就别东施效颦了,端没的成了鬼见愁啊!” 他话音一落,下一刻执扇飞身,遁匿作花瓣,不见了踪影。 我不解其意,怔在原地,茫然思索了一会儿。 “花间政,你混账!你,你!” 良久了悟过来,不由狠狠跺脚,抬手指着他离去的方向,气恼不已。 胆敢说本姑娘是鬼见愁……虽说咱生的算不上容貌绮丽,但好得也算得年家寨的一枝花呢? “莫惊水,你磨烦完了没有?真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这一把尖酸刻薄的嗓儿,不必想就是宋紫棠,我此刻心情大好,却也不与她计较许多,笑着驳回,“哦,宋姑娘平日便积善行德,那我祝你投胎早托生了?” 复上马车,行不多时,已至山麓,车马难行,我们遂付了银钱,徒步而行。林昊昏迷不醒,由江笑城背着,端木十九从始至终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样,宋紫棠在侧也不见得说上两句话,倒是我和韩鸢,宁薰儿说说笑笑,颇有回山的喜悦。 “惊水,此次可多亏那位花少侠啊,不然姑奶奶我风华正茂,可就葬送在那破落户的地儿了,如今回想,也真是后怕得紧。不过,他为何一直覆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我把头轻摇,“不知道,也不曾问过,妖族么,行事不与我们相同,也是自然的。韩鸢,薰儿,这一次他出手的事……还望你们保守,不要告诉蓬莱诸人。”听得两人爽快允诺,复而一转念,不由得再次疑惑开口,“说起来,韩鸢,太平镇之事,究竟是何情况,什么神医相救?” 不待韩鸢开口,宁薰儿率先抢白道,“惊水,你是不知道,我们回到客栈后,你中毒昏去,林昊也不省人事,真是急不住,宋紫棠、端木十九去了官府告知原委,集了太平镇寻常人家,一同去那密林中,鲍乐一伙人自知事败,脱身逃了。那些孩童自然被接了回去,只是他们身中尸毒被下了降头,就在我们束手无策时,一位蒙面男人从天而降……” 宁薰儿说的绘声绘色,就差手脚并用比划了,不曾顾及脚下,险些一脚绊倒在青石长阶上,旁侧韩鸢连忙扶了一把,又好气又好笑,“什么蒙面男人,还从天而降,是一个布衣先生,头戴笠帽,蒙着看不清甚清容貌,只是他那医术绝伦,为我们开药拔毒,你和太平镇那些中毒孩童,都是他解毒的,事了拂衣去,我们连名号也不知道……” 布衣先生……笠帽…… 不算久远的回忆浮现,昔日落魄少女几欲求死,被男人冷言相止,前往蓬莱的日夜,朝夕相处。教我以剑法,诲我以良言。 我怅然若失,不由得后悔自己昏迷许久,轻声喃喃,“若果真是他,就好了……” 蓬莱。 行过铁索桥,于落日余晖中踏入天泽之地,浮云度了迷蒙赤色,于高低起伏的山峦间缭绕,那宫阙一般的连绵楼宇笼罩在霞色中,巍然屹立于山峰之巅,着实瑰丽壮阔。 众人一路啧啧叹着,那守门弟子却是 第四十五章 清理门户 江笑城并不答话,只是将食指含入口中一咬,接着以指为笔,草草几笔行云流水地画在符纸上,鲜红夺目。有蝙蝠觑了空当要偷袭于他,孟惊鸾忙一个闪身在前斩下,心中隐隐一动。 精血为符?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三十六云:大法旨要三局——行咒、行符、行法。而这行符一节自然指的便是符箓了,“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而江笑城以血为媒,勾动天地之灵,其个中关窍,便更深一层了。 “赦!”彼时江笑城画完三清离火符的最后一笔,双目一凝,五指开合,口中断然喝出真诀来,那符咒被甩到半空,周身灵光一现,数丈火光冲天而起—— 轰! 陡然迸发的灼目明亮让孟惊鸾不敢直视,江笑城欺身在前将她拦在身后,她只能听闻耳畔火光燃烧哔哔拨拨声交织,良久睁眼,一切归于平静。满地都是蝙蝠的尸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 胜负已分。 江笑城身形微微一晃,很快稳住了。精血做法之后,面色透出几分病态虚弱的苍白,衬一双眼眸倒是愈加黝黑通透。他掸了掸衣上尘土,向暗处问道,“林弈...在哪?” “同他费什么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便教他怎么样识时务!”孟惊鸾经先才那一战,感觉胳膊上的伤口痛痒交织,分外难受,余光瞥见孙善天一步一步缓缓后退,突然出声断喝道,“不好,他要跑!” 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孙善天一个闪身消失在房屋的拐角,孟惊鸾对此人厌恶至极,甚至已生杀心,提剑便追了出去,和江笑城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前院。 这董府虽然已经败落,但是祖上基业深厚,所以府邸甚大,他二人都经受了一番恶战,若说一丁点气力不消耗必然是假的,一路紧随着那道黑影兜兜转转,倏然一个转弯,孙善天却不见了踪影。 孟惊鸾和江笑城站在空空落落的后院,左右回顾,四下静谧无声,只有间或一阵风吹过,刮响朱门的声音。孟惊鸾气的一跺脚,“可恶,让他给跑了!” 相较于她的焦灼,江笑城却沉稳了许多,“不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摸出了一根细细的发丝,又从袖中翻出半个手掌大的袖珍古铜八卦罗盘,将发丝缠绕在了跪立中央的小铜人上,口中低低喃声几句,罗盘嗡鸣有声,那一丝头发的末端便好似受到了某种指引,向东侧飘起。 孟惊鸾惊呆了,眼见江笑城左手执罗盘,右手挽着桃木棍笃定前行,不由得出声虚心求教道,“江大侠,你这是什么功夫?” 江笑城微微放缓步伐,为她解释道,“此乃...蓬莱的,子母离卦占星盘。借六爻八卦之理,简要来说...就是将人的发丝、指甲、血肉等为子;肉体、精魄、魂识为母,用以...用以搜罗人的下落。” “这么厉害?”孟惊鸾眼见小铜人双目微光,那一丝头发飘荡在前,就如同风向标一般,“但是,你们是怎么弄到孙善天的头发的?又怎么会想到他...” “是林弈。” “哦。” 那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罗盘指引着两人,在角落里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孟惊鸾皱眉细看,房门似掩非掩,心中不免警觉,江笑城点一点头,将星罗盘纳入袖中,主动走在了前面,孟惊鸾则手握长风剑紧随其后。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屋内昏暗无光,隐隐可见供台以及上面供奉的神像轮廓,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冷湿潮气,江笑城缓步踏入,孟惊鸾一面迈入门槛,一面掩住了口鼻,她本想下意识地抬手带上房门,谁知虚眸一瞥,身后却隐隐看到一个黑影,再偏过头时,但见孙善天一张狞笑着的青白脸庞,举着铁斧向江笑城劈来! “小心!”他身如鬼魅无声无息,孟惊鸾一瞬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声尖喝都因拔高而变了调,江笑城也是个反应机敏的,就地打了一个滚,斧头擦着他寸尺之外飞过,斩去了一丝头发。 “你——”江笑城指着步步紧逼上来的孙善天,素日里沉静平和的面容难得浮现出怒色,奈何口齿不便,一时间找不到足够恶毒的措辞,孟惊鸾急道,“别同他废话了,打啊!” 这一句话儿倒是点醒了寡言少年,道不同不相谋,事已至此两个人也诚然没有必要再逞口舌之快了,就地在那间屋内交起手来,孟惊鸾耳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碰撞声,却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档口下手帮忙。 再者一样,江笑城不比她和萧澈,已经有了合作的默契,只怕两个人合力也不见得会如虎添翼。若是搁在蓬莱,孟惊鸾并不担心江笑城会拿不下孙善天这种货色,可是如今的孙善天就宛如被注入了一股子邪力一般,每一次出斧力道都如千钧。 不对劲儿。 孟惊鸾在一侧旁观,默默凝聚双目开启重瞳,不看也罢,这一看倒真是教她吃了一惊,但见孙善天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黑气,隐隐可见恶鬼的狰狞轮廓,却并非实体,且随着孙善天的每一次出手而动。 莫非......是请神上身的法子? 眼见两个人愈战愈烈,孟惊鸾也不愿再作壁上观,待江笑城稍退一步,她便立刻提剑飞身上前,凝力于掌,猛地照着孙善天的头颅劈了下去。孙善天偏头一避,虚张五指、带着一股腥风向她抓来,孟惊鸾心中盛怒,不闪不避,劈手与他相接一掌。 轰! 孟惊鸾退了三步,半边臂膀震得酥麻,心中暗暗摸清了底。孙善天也退两步,擦了一下嘴角。稍作休整后的江笑城也再次加入格斗圈,同孟惊鸾一左一右夹击,孙善天虽说被那恶灵赋予了一股蛮力,却也顾首顾不得尾,又走了十余招,终于显露颓势,“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话音落毕,他觑了个档口,折身便逃。 “休走!” 孟惊鸾早知孙善天是全不讲比武门规的无赖,也提防着他,几步紧随其后,谁知孙善天身形如同鬼魅一般,过了小门径自往那院落中央 江笑城并不答话,只是将食指含入口中一咬,接着以指为笔,草草几笔行云流水地画在符纸上,鲜红夺目。有蝙蝠觑了空当要偷袭于他,孟惊鸾忙一个闪身在前斩下,心中隐隐一动。 精血为符?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三十六云:大法旨要三局——行咒、行符、行法。而这行符一节自然指的便是符箓了,“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而江笑城以血为媒,勾动天地之灵,其个中关窍,便更深一层了。 “赦!”彼时江笑城画完三清离火符的最后一笔,双目一凝,五指开合,口中断然喝出真诀来,那符咒被甩到半空,周身灵光一现,数丈火光冲天而起—— 轰! 陡然迸发的灼目明亮让孟惊鸾不敢直视,江笑城欺身在前将她拦在身后,她只能听闻耳畔火光燃烧哔哔拨拨声交织,良久睁眼,一切归于平静。满地都是蝙蝠的尸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 胜负已分。 江笑城身形微微一晃,很快稳住了。精血做法之后,面色透出几分病态虚弱的苍白,衬一双眼眸倒是愈加黝黑通透。他掸了掸衣上尘土,向暗处问道,“林弈...在哪?” “同他费什么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便教他怎么样识时务!”孟惊鸾经先才那一战,感觉胳膊上的伤口痛痒交织,分外难受,余光瞥见孙善天一步一步缓缓后退,突然出声断喝道,“不好,他要跑!” 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孙善天一个闪身消失在房屋的拐角,孟惊鸾对此人厌恶至极,甚至已生杀心,提剑便追了出去,和江笑城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前院。 这董府虽然已经败落,但是祖上基业深厚,所以府邸甚大,他二人都经受了一番恶战,若说一丁点气力不消耗必然是假的,一路紧随着那道黑影兜兜转转,倏然一个转弯,孙善天却不见了踪影。 孟惊鸾和江笑城站在空空落落的后院,左右回顾,四下静谧无声,只有间或一阵风吹过,刮响朱门的声音。孟惊鸾气的一跺脚,“可恶,让他给跑了!” 相较于她的焦灼,江笑城却沉稳了许多,“不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摸出了一根细细的发丝,又从袖中翻出半个手掌大的袖珍古铜八卦罗盘,将发丝缠绕在了跪立中央的小铜人上,口中低低喃声几句,罗盘嗡鸣有声,那一丝头发的末端便好似受到了某种指引,向东侧飘起。 孟惊鸾惊呆了,眼见江笑城左手执罗盘,右手挽着桃木棍笃定前行,不由得出声虚心求教道,“江大侠,你这是什么功夫?” 江笑城微微放缓步伐,为她解释道,“此乃...蓬莱的,子母离卦占星盘。借六爻八卦之理,简要来说...就是将人的发丝、指甲、血肉等为子;肉体、精魄、魂识为母,用以...用以搜罗人的下落。” “这么厉害?”孟惊鸾眼见小铜人双目微光,那一丝头发飘荡在前,就如同风向标一般,“但是,你们是怎么弄到孙善天的头发的?又怎么会想到他...” “是林弈。” “哦。” 那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罗盘指引着两人,在角落里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孟惊鸾皱眉细看,房门似掩非掩,心中不免警觉,江笑城点一点头,将星罗盘纳入袖中,主动走在了前面,孟惊鸾则手握长风剑紧随其后。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屋内昏暗无光,隐隐可见供台以及上面供奉的神像轮廓,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冷湿潮气,江笑城缓步踏入,孟惊鸾一面迈入门槛,一面掩住了口鼻,她本想下意识地抬手带上房门,谁知虚眸一瞥,身后却隐隐看到一个黑影,再偏过头时,但见孙善天一张狞笑着的青白脸庞,举着铁斧向江笑城劈来! “小心!”他身如鬼魅无声无息,孟惊鸾一瞬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声尖喝都因拔高而变了调,江笑城也是个反应机敏的,就地打了一个滚,斧头擦着他寸尺之外飞过,斩去了一丝头发。 “你——”江笑城指着步步紧逼上来的孙善天,素日里沉静平和的面容难得浮现出怒色,奈何口齿不便,一时间找不到足够恶毒的措辞,孟惊鸾急道,“别同他废话了,打啊!” 这一句话儿倒是点醒了寡言少年,道不同不相谋,事已至此两个人也诚然没有必要再逞口舌之快了,就地在那间屋内交起手来,孟惊鸾耳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碰撞声,却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档口下手帮忙。 再者一样,江笑城不比她和萧澈,已经有了合作的默契,只怕两个人合力也不见得会如虎添翼。若是搁在蓬莱,孟惊鸾并不担心江笑城会拿不下孙善天这种货色,可是如今的孙善天就宛如被注入了一股子邪力一般,每一次出斧力道都如千钧。 不对劲儿。 孟惊鸾在一侧旁观,默默凝聚双目开启重瞳,不看也罢,这一看倒真是教她吃了一惊,但见孙善天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黑气,隐隐可见恶鬼的狰狞轮廓,却并非实体,且随着孙善天的每一次出手而动。 莫非......是请神上身的法子? 眼见两个人愈战愈烈,孟惊鸾也不愿再作壁上观,待江笑城稍退一步,她便立刻提剑飞身上前,凝力于掌,猛地照着孙善天的头颅劈了下去。孙善天偏头一避,虚张五指、带着一股腥风向她抓来,孟惊鸾心中盛怒,不闪不避,劈手与他相接一掌。 轰! 孟惊鸾退了三步,半边臂膀震得酥麻,心中暗暗摸清了底。孙善天也退两步,擦了一下嘴角。稍作休整后的江笑城也再次加入格斗圈,同孟惊鸾一左一右夹击,孙善天虽说被那恶灵赋予了一股蛮力,却也顾首顾不得尾,又走了十余招,终于显露颓势,“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话音落毕,他觑了个档口,折身便逃。 “休走!” 孟惊鸾早知孙善天是全不讲比武门规的无赖,也提防着他,几步紧随其后,谁知孙善天身形如同鬼魅一般,过了小门径自往那院落中央 第四十六章 满盘皆输 37 按说大师兄苏暮风乃十二传功弟子之首,蓬莱诸多事务由他掌管本不足为奇,只是那宋无娇……还有师父,他不是一向隐居南殿,不问事的么? 饶是疑惑,我依旧随韩鸢等人并行过去,屈身行礼,“弟子见过两位掌教,见过众位长老。” 师父越众而出,兀自急急下了长阶,今日的他不似以往的月白袍子,而是掌教特有的青衣道冠,眉眼带了些许焦灼。 “都起来吧。你们……可都还好?” 我们诧异对望,却不知此话从何而来,韩鸢躬身禀道,“回掌教的话,孙善天叛门,生死不知,使徒身亡。太平镇风波平息,弟子等安然无恙。” “孙善天叛门……?”“这孙善天是谁门下弟子,却做出如此不齿的事情……”那些个仍旧在宋紫棠身后端然而立的长老们闻言不由得咂舌,大师兄已然明了,看向宋无娇,这平素高高在上的掌教此刻面色铁青,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孙善天乃宋无娇门下弟子,这般作为,打脸是明摆于众的。 师父微微点头,舒一口气,“无事便好。”旋即转身面向宋无娇,声调平和,不辨喜怒,“宋掌教,我常年不理教中事务,原也不该多言,只是听闻暮风说,这一次的任务,全交付新人弟子下山去处理,是你的意思么?” 宋无娇微扬下颚,淡淡道,“对。” “连使徒都不能处理的事,交付给一群半大弟子,这似乎……有失偏颇!” 怎么了? 我并韩鸢等人茫然不解,面面相觑。只觉师父此刻不似以往的平和,却似极力压制怒气一般,再想来他适才的焦灼不安……莫不是担心我们下山途中出事? 善德长老前行两步,稳声开口,“修缘啊,此次任务说来是难了些,只是想着蓬莱弟子,总要有个试炼才是,苏暮风呢,本是要派传功弟子随行,宋掌教说本次新人弟子大多英才,想着是无需外援了。你也不必吃心,宋掌教想来本意定不会愿蓬莱弟子,去送死不是?” 师父垂目,略微颔首,不发一言。 宋无娇观视四周,轻笑一声,拖长了声调,“李掌教——我知道你不服我,无妨,你若是觉得我不堪重任,你我大可去找掌门裁决,或者我来守百卷阁,你掌管蓬莱上下?” “你……”师父青衣道袍之下,双拳已经攥紧,狭目轻眯,却是欲辩不得言语的模样。 “善德长老说的是,谁的弟子不是弟子?我痛失弟子,莫非还暗自高兴么?蓬莱之人,本就该匡扶正道为己任,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些许风浪都不经过,如何堪当大任,如何继承蓬莱正统?”宋无娇字句冷声,咄咄逼人,偏生言语之间似乎大公无私,一时间,她身后的长老,抑或是旁侧诸位掌权弟子,尽数静了下来。 我委实看不下去了,越众而出,抱拳施礼,“宋掌教,弟子——” “惊水!”旁侧韩鸢迅速拉了我一把,神色焦急,紧皱着秀眉摇了摇头,附在我耳侧低语,“别冲动,你一句话不当紧,更将你师父置于众矢之的了!” 偌大蓬莱东殿门前,众人神色各异,似乎暗中明了了什么,又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师父拂袖而去,大师兄复而交代了两句,众人散了,我唯有闷声跟随,他步伐不疾不徐,甚是端正,只可怜我忐忑不安迈着小碎步地跟在后面。 行至紫竹林的盘龙石旁,忽然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紧跟着一道清朗男声,“掌教请留步。” 师父回首看大师兄匆匆而来,步履急切,止住脚步,“怎么?” 大师兄本生的些许阴柔,然而他平素在蓬莱山新人弟子中拥有的威严,让人觉得难以揣测,这个年轻有为,行事滴水不漏的掌门大弟子是何心思。如今他三步之外,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掌教可还吃心西殿那一位的事么?” 师父将碎发别于耳后,好整以暇地回之一笑,“怎么,这又是谁人派过来,意图安抚我这陈年老醋酸坛子的么?” 大师兄面上浮现三分无奈,然而转瞬即逝,复而端视着师父,肃容坦言,“师父闭关不出,蓬莱上下总要有人打理,他老人家看重宋掌教,以至于那一位行事难免张狂。” “可是掌教,我与宋无娇共掌蓬莱主权,你却一人看守百卷阁。百卷阁对于蓬莱存亡意味着什么,行功秘籍,制符法门……你是知道的。” “行了暮风,瞧把你唬的心急火燎,我不至于心性狭小如此,非和她一争高低,只不想我的徒弟,你的徒弟,这些蓬莱的才俊,活生生地平白断送在山下。此次之事原是我僭越了,后事繁杂,你且回吧。” 大师兄复施一礼,转身离去。我怔然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笑面修罗,纷乱思绪,一时纠缠着。 还有男人那看似清淡无意的话。 ——只不想我的徒弟,你的徒弟,这些蓬莱的才俊,活生生地平白断送在山下。 师父这话,不知究竟是因为我是他的徒弟,还是为了他没有其他徒弟? “你丰神俊朗的大师兄都没个影子了——还不走么?”师父伸出手在我眼前一晃,我这才蓦然回神,跺脚嗔道,“师父,感情您斗嘴不敌那宋无娇,回头便拿弟子撒气啊!” 他已然回身行走,时不时拨开过于繁茂的竹叶,悠悠然道,“谁说我吵不过她?下次定然不让着,给你开开眼界。” 我一时好奇心起,试探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不当问。” 他定然是被我揭穿了在东殿的失态,此刻竟处处刁难,听那隐着笑意的声音便知道此刻面上悠然自得,我狠狠揪下一把竹叶空中挥甩去,任那斑驳墨绿纷然而落,“弟子偏问!” 见他沉默不做声,我的问话反倒迟疑几分,“……若是动起手来,师父和那宋无娇孰上孰下?” 他那边沉吟不语,良久才道,“居上又如何,我不会同女人动手,何况还是同门,饶是她言辞冲撞,也是早料定了这点啊。” 是夜。 今日才归山,师父并不曾教习剑法,而是让我早早儿歇着,也不知是太平镇那几日的记忆过于曲折离奇还是怎样,我在熟悉的寝榻上辗转反侧,就是难以入眠。 良久,薄薄汗意全濡湿了长枕,我终于失了耐心,翻身而起,倒提剑出了门。 南殿虽大,我来了也有近一年,光是被师父罚跑,上下就通透了个遍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在百卷阁所见的蓬莱地图,南殿西殿交界处有一片禁域,平日弟子莫入,不由陡生几分猎奇之心来。 天光溶墨,月色如银,我小心翼翼挑了油灯,尽量悄不做声地下那蜿蜒长阶,不知何处微风起,那大片紫竹林便如同拨乱了古筝,窸窸窣窣一片微响。 心下一转,却回忆起了和花间政的初识,也是在这静谧夜中,他着一袭藏红花长袍,气场逼人中分外妖冶,而那时我才不过是个未入门的小弟子,好一番唇枪舌战,终是化敌为友,当时还对他这桃花妖怕的要命,如是想着,不由笑出声来。 呼—— 一阵紧风吹来,举着的烛台油灯不由得晃了几晃,我投在林间的影子也随之蓦然拉长,一下子回过神来,再看前方,果真是从未到过的地方。 长长木拱桥凌驾两岸,桥梁之上的长明灯灯火昏暗,唯有清晰而湍急的流水声入耳,桥那一侧,假山高低重叠,杂草丛生,黑黝黝的却看不甚清楚。 这地方古怪得很,似乎有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炁场,我本生退意,又心道左右是来了,一看究竟也好,遂小心举灯,一路过那木桥而去了。 “……这么晚了,又何必要我出来。” 才过那长桥,忽地听闻隐约女声自假石后传来,我陡然一惊,险些将油灯打翻在地,所幸堪堪稳住,忙不迭一个闪身到了旁侧巨根盘绕的树后,整个人心跳如鼓。 天啊,那把声音不是别人,却是宋无娇! 她没事还要弄出些许事端来,倘或发现我深更半夜悄不做声地闯禁地,还不知要怎样大做文章呢? 我揣揣不安地贴在树后,双手捧心,后悔不迭。 “白日里师父诸事繁忙,要打点蓬莱上下,何况人多眼杂的,弟子如何敢叨扰呢?便是有体己话儿,也得在这无人处说才是啊……” 这男声阴柔,颇有几分轻佻,我蹙眉思索片刻,恍然顿悟——是了,宋无娇得意门徒洛意,十二传功弟子之一。 得,一个不好惹,另一个更不是省油的灯,我还不如趁他们没发现,速速走为上策…… 就在下定决心要走时,忽而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这师徒两个,深夜出来说体己话,相较于我的私入禁地,他们又算得什么?我倒有些好奇,这平素高傲的掌教,有什么体力话可说。 “少同我油嘴滑舌没个正经,你这次可害苦了为师,若非是你举荐让那什么新人弟子下山,李修缘怎么会众目睽睽下和我过意不去?”宋无娇虽是斥责,只是那腔调软了许多,乍一听险些错以为是女孩儿家的娇嗔,可是她看起来比师父足足年长近十岁,又生的冷冰冰一张面庞,如是想着,不由得寒毛耸立。 “我又如何知道,那些新人弟子没用得很,个个都是花架子呢?那姓李的不过是逍遥子逐出师门,流放到蓬莱,名义的掌教,不过是个厉害些的打手罢了,师父何必忧虑,凭他怎样,也不敢对您老人家出手啊!”这洛意脱口而出的话如同抹了蜜,哄得宋无娇轻笑数声,我只觉一股无名怒火 第四十七章 绝境逢生 我整个人瞠目结舌,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们……他们……怎么能??! 是黑暗之中,又有假石重叠遮掩,我并看不清其内情形,只是这声音太过熟悉,前些时日的太平镇,悦来客栈才上演过这么一出春宫大戏…… 蓬莱尊其道教,素来有双修这一法门,名曰“汲阳元阴自在法”,只是教规严明,但凡双修之道,必然需得禀明上公于下,且双修之人,不得在蓬莱居住,只有下山做使徒的份,他们这是公然有违教规啊! 我默然伏身,一步一步小心过那木桥,仿佛做贼之人是自己一般,心跳如鼓,冷汗涔涔,直至走到南殿境内,再顾不得许多,转身狂奔起来,一路健步如飞地赶回自己的寝房,推门而入,整个人瘫倒在了床榻上,尚且剧烈喘息不止。 宋无娇、洛意都是蓬莱有名有姓的人物啊,他们怎么能这般…… 转念再想,大师兄,宋无娇都提及师父看守百卷阁的事,莫非这百卷阁,真有什么参天玄机? 这看似固若金汤,公谨严明的蓬莱山,上下却如此风云暗涌,如同一个无形的修罗场,当真是要步步小心,方才得以生存啊。 终是在思索之间逐渐迷蒙,沉沉睡了过去。 昱日,晨。 此次任务之后,我又回到了清修馆修炼的时日中,准确说是更胜从前,我甚至深深觉得,定是师父上次东殿那一茬失了颜面,如今是在报复! “师父,为何您不多收几个徒弟呢?您看人家大师兄,门下弟子足足三十余人呢。” 他闲散地坐在高石上,在认真雕刻着什么,“你以为,为师多收几个徒弟就分心,看不见你刚刚的剑法练错了吗?” 我… “重来。” 他此刻传授于我的的已非是以往的普通剑诀,而是二十四式剑法,剑法之中算是蓬莱看家本领了,我知他好心也是为我,可我终究是女儿家,那剑法复杂深邃,繁杂冗长,一时无法斟破,这也不能怪我啊? 师父越下石台,看着我杵立不动,嘟嘴皱眉的样子,微微一笑,“怎么,不服?” 我刻意不看他,将头别过一边,低声喃喃,“弟子不敢。” 他自袖间抖出一条黑色缎带,蒙在了眼上:“既然如此,用你适才的剑招,能碰到我的话,算过。” 我不可置信抬头看他一眼,眼蒙缎带,目不能视,说不准我倒有几分胜算呢? “那就得罪了!” 木剑于手中紧握片刻,抬手挽了一个剑花便向他刺去,明知他定然会躲开,是以只是虚晃一招,在他落地的瞬间一个扫腿使出十足劲道,他足尖点地,后空翻略向后面,我不由得陡生几分急躁,需知拖延愈久,他便愈能适应黑暗中的进攻,当下也是把自身力量逼到极致,剑锋下劈一记直捣黄龙! 与此同时,那对面的身影下腰旋身,月白长袍展开如扇半面,从剑锋堪堪略过,我欺身上前侧斩,已算极快的速度,空中甚至听得到飒飒风声,他却一反常态,岿然不动,在剑即将伤到他的同时跃起,以剑为支撑足尖轻点,竟生生不见了踪影。 我一怔,疑惑地四下转身,突然间从天迅然飞落一惊鸿影,转瞬间扣住我执剑的右腕,我被带着不由自主旋身,两人衣袂飞转间,抵在高石之前。 时间似是停格在我二人中间。竹叶因适才的凌厉剑气震荡,此刻纷飞而下,如落了斑驳碧雨,鬓角,肩头,衣襟,轻轻拂过,残存清香。 面前的师父仍是平素月白长袍,他的手握在我腕上,明明只是温热,却觉似火烧灼一般,蒙上双目的面庞近在咫尺,我不知藏匿在后的那一双狭长凤目,是否带了笑意。 如何就心跳如鼓了? 他松开了我,抬手取下了缎带。 “这下服不服?” 我该注意的是他快在瞬息的反应抑或干脆利索的身手才对吧。 可是适才那一瞬,被抵在高石的一瞬,我想的却是什么? 怎么能…… 不能。 他是师父,是长辈,是万万不该有多余念想的那个人。 我不住告诫自己,怔忡了许久,方才缓缓点头。 他并不曾留意我的微妙变化,取了雕刻的物什儿纳入怀中,拍了拍我左肩,似是同情,“去吧,徒弟,紫竹林绕着跑十圈,日落之前没有回来,你今个晚膳,可就只有昨天剩下的半个窝头了。” 我的乍生情愫在他一番话说完后,顷刻间烟消云散,周身一颤不可置信抬头,“师父……几圈?” “十圈。怎么,还嫌少?” 我转身就跑,心中叫苦不迭。 这紫竹林一圈虽只不过半里之远,可是足足十圈啊,还要日落前回来!罢罢罢,民以食为天,纵使不为其它的,也要为了晚膳啊,大不了迟些跑完了就是。 突然间似是想起什么,我一摸衣袖,抖出两张黄色符纸来,这是江笑城当初下山给我们分发救急用的移花接木符,如今既然回山,左右无事,此刻不用,更待何时?总之师父并不曾说不能借用外力。 因着没有经验,我小心拿那黄色符纸,念了上面的符文,随后凌空一甩。 本是平地,乍然风起。以我中心汇聚成斗壮气流,我倏然一惊,随即身不由己被席卷到空中,速度之疾让我根本无从反应。 突然间急促下落,脚下瞬间一空。 我尖叫着跌落下去,瞬间心慌起来,眼前景物飞速上升,无数落叶浮尘却随同下落,呼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多时传来砰然落地的声响,我的臀结结实实落地,又是一声惨叫。 倒抽着冷气,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勉强抬眼看四周,遮天蔽日的树木,乱石成堆,浓雾蔓延,如此阴郁之地……却似乎曾经来过…… 是什么地方来着? “怎么又是你?”突然传来的男声吓得我刚站起来,又差点摔下,好容易镇定了试探问道,“景……三?” 是了是了,这里可不就是曾经贸然闯入的洞天福地么,再顺着记忆一路前行,果然看到了法阵与中央的他。 一切如旧,空寥沉寂。 那阵法中央的男人似乎常年独身被困此处,我的陡然出现,虽是唐突了些,也不见他恼怒,反而饶有兴味打量我一番,“在蓬莱修道可有所成?我代你师父同门,试试你这弟子的斤两如何?” “不必了!”我惊恐交加,忙不迭后退两步,环胸拒绝,“我看你就是想打架,恕不奉陪!” 他见我全不接招,不由得兴味索然,“呆在这洞天福地,闷也闷死了。”面上划过一丝落寞苦笑一声,声音也不由得低沉了下来,“我也是入了这洞天福地才知道,世间最痛苦的不是一死,而是永生永世孤独地活着。” 我被他陡然变化的语气弄的不知所措,良久才开口,“你看起来也不似恶人,为什么要被困在此处?” 他讶异抬起那极不寻常的一双重瞳,把玩着我的话,“善恶你眼中如何算得分明?正道即行善,背离正道,就是罪不可赦么?” 我低了头喃喃,“……不知道。” 他却是掩饰过了适才一闪即过的激动神情,“罢了,你年岁尚小,不必顾虑这些。”随即眯了双目,陷入回想之中,“……我为何被困蓬莱?哼,也是你们蓬莱小气,我不过是看上一个美人儿,还没君子好逑呢,就给棒打鸳鸯了!” 美人儿?莫不是…… 脑海中才浮现素衣的如仙容貌,不及深想,又听他道,“给你见识见识小爷的看家本领,何如?” 我被他一撩拨,也起了兴致,拍手笑道,“好啊,是什么?” 他不言语,看似不经意般比了个杀的手势。 四下一片寂静无声。我紧张且期待左右环顾等了半天,丝毫没有动静。一片沉寂中,悠悠然落地一两片树叶。 “景三,你耍……” 突然间,四周陡然传来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一声紧似一声,牵连成片,我受惊,下意识转过头,那原本参差不齐的参天巨树,大片大片被横腰斩下,硕大树身轰然落地,叶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好似疾风骤雨,经久不息。 好容易沉寂下来,凑过去再看,那树轮竟如刀横切,无一丝水痕。 转瞬之间万木落地,四下登时空茫茫一片,雾瘴之中,横七竖八倒落的残枝断木,让人看了莫名心悸。 “你,你……你厉害。”我抹了把冷汗。 “想学么?” 我一怔,旋即有些不可置信地试探,“你肯教我……为什么?” 要说这看家本领,不是讳莫如深,半字不得提及的么,他这般豪爽来的也太大公无私了吧,转念一想,我立刻后退数步,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双手环胸,“你该不会是……”实在不怪我多想,毕竟咱生的有几分姿色,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他本等我回答,却看我一副防备狼虎之徒的模样,气的拿手指着我,硬生生发笑,“我…我真是服了你了!小爷是什么名号,你也打听打听,啊?江湖朋友人送绰号玉面郎君是也,你——” 我噗地笑出声来,被他一记杀人般目光扫过,悻悻住口,但还是小声自语,“玉面三儿……”见他这下真恼了,赶紧严肃起来,“好好好,不说笑了,我愿意学,你快快教我吧。” 他这才冷哼一声,抬臂一招,那倒地树木自化成屑,凝聚成卷,飘在空中。 我有些犹豫,“景三,你真的教给我,不后悔?” 他意韵不明地一笑,有些颓然,“这洞天福地种的是百年鬼槐,纵使我砍断,春秋一过又生长如初。 第四十八章 晨曦将至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妖物!?”孟惊鸾忙就地打了一个滚,头顶上方传来“咚”地沉重敲击声,正是江笑城以桃木棍击打鬼手的声响,力道虽大,然而却并没有如愿将那只腐烂的手从石壁上敲断下来,只是教它一颤,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 一击不得中,那两侧的石壁之中有愈来愈多的鬼手,好似受到了某种召唤,争先恐后地钻涌出来,有的还大体可见其筋骨脉络,被血肉勉强连接着,有的只剩下五指森然白骨,孟惊鸾在黑暗之中凭借着本能跳腾闪躲,嗅到了一股子尸体腐烂的恶臭气息。 她不知道两人遇到的这鬼手究竟算什么,妖魔鬼怪者,反常为妖、机遇为妖,修行百年成妖,但是妖有魂识;魔和鬼皆非实物,如此看来,倒像是《酉阳杂俎》之中提到的“怪”。 石洞之中依旧回荡着高低起伏的哭声,凄凄切切,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愈发诡异,孟惊鸾感觉自己已是在崩溃的边缘试探:他们呜呜咽咽地哭什么!?真正该哭的是自己吧! 就在两个人仓皇地在黑暗的鬼洞躲闪避让时,江笑城的辫子忽然被一只鬼手死死抓住,迅速往石壁之内拖行,左右挣扎不得挣脱,眼见整个身躯离石壁只有寸尺之遥,“师姐...救我!” 孟惊鸾陡然一惊,黑暗之中隐隐见得江笑城在不远处踢蹬挣扎,忙飞身上前,一手扳住他的头,一手抓住他的辫子,“坚持一下,别乱动!”一面要抽出那把采香的匕首斩断头发,然而匕首还未脱鞘,又一只鬼手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身后钻出,勾过了她的脖颈! 遭了! 孟惊鸾下意识想要抽身而出,然而,已经迟了,不待她脱离那只鬼手的禁锢,又一只鬼手跟着从石壁之中伸了出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两人对视一眼,面上不由得浮出绝望之色——大抵江笑城此刻心中所想和孟惊鸾无差,此次下山之行,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折在这偏僻的地方了么? 叮当...当...当... 遥遥地,远处传来细碎的铃声,那些疯狂探出抽送的鬼手竟然逐渐止息,石壁上幽绿色的鬼眼也一只一只地闭合,这铃铛的声音似清非清、似沉也非沉,到底在远处,却又声声听得分明。 远处亮起了一簇火把,跟着人声由远及近。 孟惊鸾和江笑城面面相觑,在心底燃起一丝不可置信的希望,然而待人影进前,两个人看清了来者面容,却如坠冰窖——那脸上带了一丝似笑非笑的敦实矮男人,不是鲍乐,又会是谁? “想不到,你二人还能一路摸到这里。”鲍乐啧啧摇首笑叹,身后跟了八个壮汉,皆黑纱覆面,“不过,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孟惊鸾看到这张面庞,想起被严刑逼供最后惨死的蓬莱使徒,心中便涌起一股激荡的愤慨,倘若不是她此时此刻双手双脚被束缚,真想冲上去同他一决生死,然而当下两人之情状,教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听江笑城问道,“林弈在哪?” 鲍乐一挥手,四个壮汉便上前来,将孟惊鸾和江笑城以铁索绑好,这才再次摇动那一串铜铃,石壁上腐烂的鬼手一只一只地缩了回去,好似从未出现过。 “别急,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两人被一路押送,穿过长长地溶洞,愈向前路则愈窄。鲍乐似乎笃定两人无法逃脱,只身一人引领在前,孟惊鸾的身后只有两个壮汉,她偷眼觑江笑城,少年面色苍白,冷汗满头,已是大战之后提不起气力的模样,说到底,江笑城就是再强,终究还是和她年纪相仿的新人弟子,他若不能战,两人的逃跑便无胜算,孟惊鸾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间,鲍乐在一扇石门前停了下来——这石门方长不足为奇,上面却以粗犷的笔触描摹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他披散发、蒙兽面,背生巨大的玄色羽翼,周遭则是信徒跪地朝拜的图样,孟惊鸾暗自思量:这莫非就是鲍乐等魔族背后的那个魔使? 轰隆一声,石门缓缓开启,里面的光照射出来,让孟惊鸾好容易适应黑暗的双目微微刺痛,她眯着眼睛被人推搡进去,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惊呼,“惊鸾!” 倘若说先才经历的种种已经让孟惊鸾对于未知的恐惧有了一个心理准备,这一声惊叫却教她猛地抬了头——因为这把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却正是萧澈! 不待她打量清楚四周,身后的江笑城低低嘟哝了一句,“遭了。”江笑城身家本领她是知道的,连他都说出这样的话,孟惊鸾心中早是收紧了一半,待环视四周,那一半彻底凉了。 萧澈、岳阑珊、林弈...除了孙善天之外,所有的人都在这偌大石室之中,果真是如鲍乐所说的“很快就见面”,然而这自然不是重逢之喜——因为所有人都被麻绳捆的结结实实,身后则站了六巨且高且壮,浑身黝黑发亮的凶尸。 而石室的右侧,则赫然站着鬼妇一干魔族,各自神色不善,冰冷的目光扫过两人,似如凌迟一般。那辟厢林弈也看到了两人,眉间闪过一丝焦灼,和江笑城远远对视了一眼,抿唇不语。 “后生,你很厉害。”这是鲍乐口中吐出的第一句话,他的脸朝着江笑城的方向,神色倒是郑重,“在年青一代的新人之中,无论龙虎山、青城观、茅山蜀山,你算是最天赋异禀的一个。” 他此言一出,那鬼妇倒是微微点头默许,只是身后的,也就是押送过孟惊鸾的刀疤汉子不屑地撇了撇嘴,鲍乐并没有看到手下人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我们圣域,历来求贤若渴。” 此言一出,孟惊鸾舒然变色。 难怪、难怪,鲍乐已经被他人知晓了身份,且他二人明明被困在了石墙中,却还要原封不动地押送到这儿,原来是鲍乐,想要招安江笑城。 那棍郎少年傲然挺立,面上一丝一毫的波澜也不见,鲍乐似乎纳才心切,也不与追究,“后生,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蓬莱那伙老道教授你们的自然是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可是这世间是不是他们口中的世间?否!这三界六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修罗场,想靠他们口中那些道貌盎然的话活下去,是行不通的!” 孟惊鸾素日视蓬莱如家一般,听到鲍乐这般诋毁自然震怒,咬牙切齿。萧澈林弈等人也变了脸色,然而鲍乐一挥手,脸上神色激动无比,“据我所知,你是柳城江家的后裔,江家世代制符,出了不少江可期那样的高手,可惜遭人陷害家道中落,你,难道从未想过为家族报仇么?” 江笑城神色倏然变了,一双黝黑的眸子里燃起熊熊火焰,薄唇微微颤抖,萧澈却喝道,“荒谬!灭了江家满门的是白莲教劳什子护教法王,可不就是你圣域门下分流,你要他报仇,他却正应该报在圣域的头上!” 说得好!孟惊鸾心底暗自喝彩,然而看江笑城始终不发一言,却又忍不住心中一紧,她并不是有疑江笑城本身对蓬莱的忠诚,而是怕江像曾经的自己一样被邪魔蛊惑,走入迷途—— 凭他年纪轻轻就有如今的修为和悟性,日后之路不可估量,可是,有才无德之人、有野心无底线之人,恰恰是最可怕的。 “非也!”鲍乐好似极有耐心,反驳了萧澈的话,“白莲教不过是依附圣域的一小分子,算不得正统圣域门下的兄弟,如果江小兄弟有意投奔圣域,乃是投奔我血魔大人门下,岂是那起子旁门左道能比?我鲍乐以大供奉之名起誓,只要你是我同门弟子,血魔大人想要为你报当年之仇,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上前,面上的笑意诚恳无比,“圣域的净坛圣使者曲轻鸿,本也是蓬莱弟子,天赋过人却毫无施展之地,来到我圣域之后,便是走向了修为之巅,只有你亲自来过才会知晓,我们的门路和手段,不是传统道家可比的!” 江笑城顺着眼睫,低声道,“是么?” 简简单单两个字,孟惊鸾的一颗心却一瞬间提到了喉咙尖。 不。 不会的——他不会的! 说实话,就算是仇深似海,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鲍乐这一番话,的确极具蛊惑的意味——报仇雪恨、增助修为、睥睨三界...这似乎已经是所有修行者都无法抗拒的东西。 “当然!”鲍乐看这位寡言少年似乎有所动摇,于是更是趁热打铁,“早在你和那后生潜入还魂门的时候,我们炼的凶尸就已经发现了,若非我是爱才、惜才之人,你就没有机会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了。” 林弈神色微动,余光看了一眼江笑城,又恢复了如常神色。整个石室之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寂静,一刻、两刻,迎着鲍乐探寻的目光,江笑城微微抬头,笑了。 这少年不笑时看上去木讷呆板,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牙齿,却颇是阳光。 “你说完了么?” 鲍乐点了点头。 “说完了,那就开打吧。” 江笑城身形一扭,不会怎么样就挣脱了桎梏,宛如小牛犊一般,拎着桃木棍冲三尺之外的鲍乐迎面劈去! 第四十九章 弑杀同门 江笑城并不答话,只是将食指含入口中一咬,接着以指为笔,草草几笔行云流水地画在符纸上,鲜红夺目。有蝙蝠觑了空当要偷袭于他,孟惊鸾忙一个闪身在前斩下,心中隐隐一动。 精血为符?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三十六云:大法旨要三局——行咒、行符、行法。而这行符一节自然指的便是符箓了,“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而江笑城以血为媒,勾动天地之灵,其个中关窍,便更深一层了。 “赦!”彼时江笑城画完三清离火符的最后一笔,双目一凝,五指开合,口中断然喝出真诀来,那符咒被甩到半空,周身灵光一现,数丈火光冲天而起—— 轰! 陡然迸发的灼目明亮让孟惊鸾不敢直视,江笑城欺身在前将她拦在身后,她只能听闻耳畔火光燃烧哔哔拨拨声交织,良久睁眼,一切归于平静。满地都是蝙蝠的尸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 胜负已分。 江笑城身形微微一晃,很快稳住了。精血做法之后,面色透出几分病态虚弱的苍白,衬一双眼眸倒是愈加黝黑通透。他掸了掸衣上尘土,向暗处问道,“林弈...在哪?” “同他费什么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便教他怎么样识时务!”孟惊鸾经先才那一战,感觉胳膊上的伤口痛痒交织,分外难受,余光瞥见孙善天一步一步缓缓后退,突然出声断喝道,“不好,他要跑!” 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孙善天一个闪身消失在房屋的拐角,孟惊鸾对此人厌恶至极,甚至已生杀心,提剑便追了出去,和江笑城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前院。 这董府虽然已经败落,但是祖上基业深厚,所以府邸甚大,他二人都经受了一番恶战,若说一丁点气力不消耗必然是假的,一路紧随着那道黑影兜兜转转,倏然一个转弯,孙善天却不见了踪影。 孟惊鸾和江笑城站在空空落落的后院,左右回顾,四下静谧无声,只有间或一阵风吹过,刮响朱门的声音。孟惊鸾气的一跺脚,“可恶,让他给跑了!” 相较于她的焦灼,江笑城却沉稳了许多,“不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摸出了一根细细的发丝,又从袖中翻出半个手掌大的袖珍古铜八卦罗盘,将发丝缠绕在了跪立中央的小铜人上,口中低低喃声几句,罗盘嗡鸣有声,那一丝头发的末端便好似受到了某种指引,向东侧飘起。 孟惊鸾惊呆了,眼见江笑城左手执罗盘,右手挽着桃木棍笃定前行,不由得出声虚心求教道,“江大侠,你这是什么功夫?” 江笑城微微放缓步伐,为她解释道,“此乃...蓬莱的,子母离卦占星盘。借六爻八卦之理,简要来说...就是将人的发丝、指甲、血肉等为子;肉体、精魄、魂识为母,用以...用以搜罗人的下落。” “这么厉害?”孟惊鸾眼见小铜人双目微光,那一丝头发飘荡在前,就如同风向标一般,“但是,你们是怎么弄到孙善天的头发的?又怎么会想到他...” “是林弈。” “哦。” 那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罗盘指引着两人,在角落里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孟惊鸾皱眉细看,房门似掩非掩,心中不免警觉,江笑城点一点头,将星罗盘纳入袖中,主动走在了前面,孟惊鸾则手握长风剑紧随其后。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屋内昏暗无光,隐隐可见供台以及上面供奉的神像轮廓,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冷湿潮气,江笑城缓步踏入,孟惊鸾一面迈入门槛,一面掩住了口鼻,她本想下意识地抬手带上房门,谁知虚眸一瞥,身后却隐隐看到一个黑影,再偏过头时,但见孙善天一张狞笑着的青白脸庞,举着铁斧向江笑城劈来! “小心!”他身如鬼魅无声无息,孟惊鸾一瞬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声尖喝都因拔高而变了调,江笑城也是个反应机敏的,就地打了一个滚,斧头擦着他寸尺之外飞过,斩去了一丝头发。 “你——”江笑城指着步步紧逼上来的孙善天,素日里沉静平和的面容难得浮现出怒色,奈何口齿不便,一时间找不到足够恶毒的措辞,孟惊鸾急道,“别同他废话了,打啊!” 这一句话儿倒是点醒了寡言少年,道不同不相谋,事已至此两个人也诚然没有必要再逞口舌之快了,就地在那间屋内交起手来,孟惊鸾耳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碰撞声,却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档口下手帮忙。 再者一样,江笑城不比她和萧澈,已经有了合作的默契,只怕两个人合力也不见得会如虎添翼。若是搁在蓬莱,孟惊鸾并不担心江笑城会拿不下孙善天这种货色,可是如今的孙善天就宛如被注入了一股子邪力一般,每一次出斧力道都如千钧。 不对劲儿。 孟惊鸾在一侧旁观,默默凝聚双目开启重瞳,不看也罢,这一看倒真是教她吃了一惊,但见孙善天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黑气,隐隐可见恶鬼的狰狞轮廓,却并非实体,且随着孙善天的每一次出手而动。 莫非......是请神上身的法子? 眼见两个人愈战愈烈,孟惊鸾也不愿再作壁上观,待江笑城稍退一步,她便立刻提剑飞身上前,凝力于掌,猛地照着孙善天的头颅劈了下去。孙善天偏头一避,虚张五指、带着一股腥风向她抓来,孟惊鸾心中盛怒,不闪不避,劈手与他相接一掌。 轰! 孟惊鸾退了三步,半边臂膀震得酥麻,心中暗暗摸清了底。孙善天也退两步,擦了一下嘴角。稍作休整后的江笑城也再次加入格斗圈,同孟惊鸾一左一右夹击,孙善天虽说被那恶灵赋予了一股蛮力,却也顾首顾不得尾,又走了十余招,终于显露颓势,“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话音落毕,他觑了个档口,折身便逃。 “休走!” 孟惊鸾早知孙善天是全不讲比武门规的无赖,也时时刻刻提防着他,几步紧随其后,谁知孙善天身形如同鬼魅一般,过了小门径自往那院落中央的榕树后一闪,不见了踪影。 江笑城紧跟着赶了来,只见孟惊鸾原地跳脚不止,面上也浮出难以言喻的惊讶之色,难道一个大活人还能在两个人眼前活生生凭空消失了? 然而,就在两个人绕着那棵四人合抱的大榕树查看线索时,江笑城忽然踩到了一块空砖,整个身体迅速下坠,孟惊鸾一惊,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两个人齐齐跌了下去! 身体因失重急速地下坠,耳畔只有呼呼风声,孟惊鸾的意识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他们两个,究竟还是中了孙善天下的圈套。 咚地一声,屁股结结实实着地,孟惊鸾坐在原地,痛到嘶声,江笑城却猛地翻身而起,警惕环视四周后,声音无不沉重,“师姐,我们又回来了。” 孟惊鸾一愣,“什么叫做‘又回来了’?”她环顾四周,只见两人身处一个石洞之中,眉心不由地一跳。这个地方,就在不久之前,她也曾来过的。 好像那个葫芦形溶洞,却又不太像。现才所在的洞中似乎还有几盏油灯,如今两个人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谁人也没带照明的物什,看对方都只能隐隐见得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江笑城叹气,“我还剩...一张离火符。”话中之意是在同孟惊鸾商议要不要用来照明,孟惊鸾犹豫片刻,道,“用吧,这黑漆漆的一片,我们目不能视,如何前行?还是找到林弈他们要紧,一直无法汇合,也便一直受人所制了。” 江笑城点了点头,十指结印,祭出火符,然而就在符文被点亮的一瞬间,才冒出一小簇火焰,在静谧的没有一丝声响的石洞之中,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高亢的,低沉的,凄厉的,哀婉的—— ...莫非是被江笑城那一纸火符催发的鬼物么? 孟惊鸾拔剑出鞘,护翼在侧,“怎么会这样啊江兄弟!?这些是什么魑魅魍魉?他们是不是怕火?” 江大侠十成真实地回答了她:“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走...为上策!” 两个人一拍即合,折身欲撤退,然而才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行了两步,孟惊鸾却突然停了下来,声音带了一丝颤抖,“江笑城...” “嗯?” “为什么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她的余光看到少年的后背在听到这话儿的同时僵直了一下,两个人各自咬了牙,在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之中回头,但见葫芦形溶洞的黑暗深处,原本崎岖凸凹的石壁上,长出了手掌宽的幽绿色眼眸! 饶是孟惊鸾这一路下山见了各种精怪鬼物,此时此刻也着实吓了一跳,被数百双眼睛聚拢而来打量,就好似置身于百鬼窟一般,她整个人后背都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小心!”耳畔忽然传来江笑城平地惊雷一声吼,跟着她整个人被大力推搡到了一边,一只腐烂到可见血肉的手臂从石壁之中钻出,擦着她的脖颈而过!孟惊鸾半声惊叫还未出口,又两只鬼手一左一右,从她的身后抓来! 第五十章 密谈 这一句话声音并不大,可是却倾注了一把内力,字字掷地有声,连孟惊鸾都不曾看清,江笑城已经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同鲍乐斗成了一团。 萧澈激动地浑身颤动,双目放光,“江笑城!” 孟惊鸾也忍不住瞪大了眸子,心中或多或少生出些许愧责来,就在刚刚,有一瞬间,她还在怀疑江笑城会不会受不住邪道蛊惑。 偌大的石室中瞬间交织着两人兵器碰撞发出的震荡声,江笑城用的不是蓬莱弟子佩发的阴阳剑,还是那桃木棍,鲍乐则是纯钢狼牙棒,只见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进退调转,上下翻飞。这场战斗无形间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收紧所有蓬莱弟子的心。 反观鬼妇一干魔族,面上却是十成的漠然,甚至带了一丝胜券在握,毫无悬念的意味。发自心底,孟惊鸾自然希望江笑城会赢,何况重任在身,江笑城几乎是以命相博。 然而,若深想三分,便不难揣测,鲍乐所以不让其余一干魔族插手,不启动凶尸,也就是料定了,凭江笑城一人,绝无胜算。 他在一点点耗尽江笑城的体力,直到少年精疲力尽,用招艰难。随后的每一次出手,都刻意在其身上留下伤痕,却不伤及要害,看他挣扎,看他逃避,悠然自得地操纵于鼓掌之间,就好似猎手对猎物的戏弄一般欲擒故纵。孟惊鸾的双目慢慢充血,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最后看到鲍乐将其一脚踹飞,少年的身躯重重摔在石壁上,又扑倒在地时,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不要!” “住手!” 和她同时出声的还有林弈。 这两个人的兄弟之情究竟有多深厚,孟惊鸾不知道,但是她能看得见林弈在暴走边缘的神色——剑眉紧蹙,双目迸发出骇人的寒光,整个人的面庞都透着一股凛冽的、教人不敢正视的杀意,甚至于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都分外狰狞。 鲍乐一招手,那个刀疤汉子立刻谄媚地小步上前,“供奉大人有何吩咐?” 男人随手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更是轻蔑地扔在了江笑城的面前,“好个不识好歹的贼小子,还真是个冥顽不灵的主,给我一节一节敲碎他的左手!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此言一出,岳阑珊等人尽皆震愕,宁端木十九已经泫然欲泣,萧澈高亢的叫骂随之响起,“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有种冲你萧姑奶奶来啊!你的刀就是抹了姑奶奶的脖子,我但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你祖宗!来啊!” 鲍乐并没有理会林弈的断喝,或者萧澈的挑衅,一双倒长三角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一挥手,口中如同毒蟒吐信一般说出一个字,“打!” 他话音落毕,那个面上刀疤的汉子登时手举狼牙棒大踏步向前,先是抬起脚对着江笑城的胸膛狠狠一踹——“死贼小子,还想跑?”说着,那根小臂粗三尺长的狼牙棒空中轮过,对着少年的右手狠狠砸了下去。 那是怎么样一种声响? 皮开肉绽,骨节被寸寸碾压过,发出的钝声。 血沫四溅。 孟惊鸾以为江笑城会痛的满地打滚,或者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因为换做是她都会如此,可是趴在地上的少年竟然只是瞪圆了一双眼睛,死命咬着下嘴唇,虽然脸色已惨白的不像话,汗如雨下,却半声也未出。 安静的、拎不出一丝声响的石殿内,所有人的脸被笼罩在明明灭灭的昏暗烛火中,交换着震愕、难以置信、钦佩、绝望的情愫。 鲍乐的面上却只有冷酷木然,似乎血肉横飞的只是行尸的手臂,他慢慢地进前两步,“后生,你是条汉子,很好。现下你选择投奔圣域,或许我还可给你留一条命,即可差人送你下去医治,若是待到你另一只右手也废掉的话,再想投奔,我圣域也不要废人了!” 置身黑暗中,他嘴角勾起来的笑容显得有一丝阴狠,“我不想亲手杀死一个贤才,你是聪明人,我不愿你作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静谧。 死一般的静谧。 孟惊鸾的掌心慢慢渗出黏腻的冷汗,就连呼吸也变得浊重。她有一个机会,可是,却不敢肯定在此时此刻用出来,因为众人已经被逼到进退维谷之境,已经没有退路了。 江笑城慢慢抬起头,本来一张清秀的面庞被汗水和泥土染了大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鬓角,只有那一双浑圆的眼睛依旧黝黑通透。 “...让我死。”他说。 “好!好!好!”鲍乐连说了三个“好”字,似乎最后一丝耐心也被磨平了,“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子就成全你——不但是你,其余人也给你陪葬!” “供奉且慢!”他话音刚落,孙善天却出声阻止,疾步上前,面上带了一丝莫测的笑意,“在下和姓林的小子还有一些私仇,不知可不可以先解决?” 他此言一出,连一直未曾发话的岳阑珊也忍不住尖声叱骂,“畜生!” 孟惊鸾、萧澈等人无不圆瞪双目,恨得浑身颤抖,那鲍乐却抱臂环胸,哈哈大笑,“自然可以,老子乐意看你们蓬莱同门相斗的戏码!反正那小子骨头硬得很,既不能为我所用,倒不如送与你罢了。” 孙善天甩了甩手腕,一步一步地走向林弈,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异变,浑身的肌肉梆硬,脸上逐渐退去血色,唇角探出两颗尖牙,连双目也开始泛出浑浊的血丝,看上去分外可怖,“小子,你不过是闹市出身、没爷娘教养的野种,不知倒了什么运气入了蓬莱,在一群世家弟子之中,你也配?谁知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竟然让那老道破格收你,还混上了奉行弟子...如今又如何?你还不是栽在我手里?” “草芥之辈...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句句诛心,字字怨毒,孟惊鸾只觉那每一句话都如同毒蟒吐信,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粘稠的毒汁,让她心寒无比。 他们,是同门啊。 即便是一时误会,间或打闹,又何来的这滔天恨意? 林弈隐在碎发后的狭长黑目微微一轮,忽然怜悯般地看向了远处。 “人畜不可共语,唯此而已。” 一句话,终于成功激怒了本来就在暴走边缘的孙善天,他抡圆了胳膊,猛地一个耳光甩了上去,“小子,让你猖狂!” 这一掌足足七八成的力道,少年的头被打偏到了一侧,只是不瘟不火道,“狗仗人势,原来如此。” 啪、啪!...孙善天好似发了狂一般,接连打了林弈几个耳光,每一下都伴随着不堪入耳地喝骂,鲍乐等一干魔族笑得前仰后合,萧澈则急的红了眼眶,“孙善天,你不是男人!明着打不过就来这些暗中伎俩,真教我恶心,你这等人,一辈子也只配走狗于人下了!” 孙善天偏过头,一双浑浊的眼中闪着疯狂狠戾的寒光,“小娘们,老子知道你喜欢姓林的小子,无非是看上这一张标致的脸儿,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毁了他,看看你们这些个女人还能不能对着一张独眼龙的丑脸怀情思春!” 他话音落毕,直接从袖中抽出一把寸长的匕首,一手抓住了林弈的头发,眼见空中寒光一线,至冲少年的面门而去—— 萧澈、岳阑珊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端木十九咬着嘴唇呜呜咽咽地哭了,只听刀锋划破空气的响声,然而就在那刀尖距离林弈的脸庞只在寸尺时,忽然停了下来。 孙善天缓缓地、不可置信地低头,却见自己的胸口多了一把匕首,再侧目看去,孟惊鸾就站在他的身后,一双秀眼之中,杀意凛然。 嗤。一小股血喷溅而出。 她猛地拔出匕首,飞身踹了孙善天一脚,倒退两步,“姓孙的,想打,姑奶奶就陪你打个够!” 孙善天捂着伤口,神色由不可置信一点点到错愕,最后震怒,“我要杀了你!”他受了一刀,好似没什么伤害一般,反而如兽嗅腥,激发得愈加疯狂,十指尖锐长甲如同小匕首,冲孟惊鸾迎面劈了过来。 “只怕你有那个心气,没那个本事!” 先才在江笑城和鲍乐交手,众人包括魔族的目光都集中在二人身上的时候,孟惊鸾就已经暗中解开了铁索——这点指尖上的关窍还是花间政在蓬莱传授她的,她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本来,是想趁乱解救一个人出来,萧澈也好林弈也罢,只要有一个帮手,就多了一份挽回颓势的希望,然而这个机会迟迟未到,眼看孙善天要对林弈下毒手,她不可再不顾及了! 两个人在石室的空地上交起手来,一个短匕首在身,使的是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一个则是赤手空拳、蛮力无穷,一时间却也难分高下。让孟惊鸾颇感意外的是,鲍乐等一干魔族之人,谁也没有上前阻拦,反而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如同看斗兽场上一一出好戏。 待明白过来,她心中又是一股悲怆——无论是她不敌孙善天被拿下,还是她一怒之下杀了孙善天,说到底,都是同门之争啊。 那一股悲愤之情涌入心头,蒸腾起沸腾的热血,激荡全身。既然蓬莱已经出了这等弟子之中的败类,既然已经被逼到了这一步,不得不清理门户。 她,已动杀心。 第五十一章 复仇 40 我蓦然惊住,攥着衣袖的手指狠狠收紧,心底却是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受伤……莫非是魔障又发作了?这一次来的如此严重,我会不会…… 思绪纷乱间,赤足踏在地板的凉意让我逐渐冷静下来,胡乱穿了短靴,匆匆执灯,推门而去。 入夜的寒风颇为料峭,吹散身上本就为数不多的残温,我出门匆忙,只着了单薄白衫,此刻只觉后背,脖领甚至四肢,尽是寒意。 好容易一路跑到了师父的房间,站在门口想要敲门的时侯,却是迟疑了。 已是深夜了,这般打搅,他可会生气么? 腹部骤然袭来的尖锐疼痛让我再顾不得许多,抬手叩门,心下忐忑不安。 屋内沉寂片刻,动静渐起,脚步声近至门打开。 男人清瘦身段披了檀色道袍,许是睡梦乍醒,眯着狭长眸子看我,含混不清道,“徒弟……怎么?” 我方欲开口,早已打了个寒颤,他一蹙眉,“夜深露重的,这样单薄就跑了出来,着了风寒如何使得?”一面两步上前,将道袍解下与我盖上。 “师父,我,我要死了……”话音才落,我积蓄已久的泪水瞬间涌出,抽噎起来。 他一怔,“好端端的,何出此言?”看见我转过身,白衫染了大片血迹,不由得一惊,面上残存的睡意瞬间化作乌有,忙不迭一手搭上我的手腕把脉,蹙眉闭眼,“什么时候的事,白日里怎也不说?” “我不知道……” 他的神色到此刻已然万分凝重,却仍是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语速极快,“徒弟你先别怕,为师是不大懂医术,我们即刻去找绝尘真人!”随即不由分说,拉着我一路快步行走。 他的掌心温热,指腹是习武之人特有的微微粗糙。那烛台宛如孤灯亮着前方三两石阶,林中静谧如斯,窸窸窣窣的,唯有二人穿行的衣物摩擦声。 师父本快步行走,那长阶将尽时,缺忽地停了下来,我不防备,整个人险些撞了上去,抬头看他转过身,犹疑地打量我。 “徒弟,你今年多大了?”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突然一问,实话相告,“到年下及笄。” 他的脸上浮现出顿悟的神色,口中喃喃,“原来如此,我只道是……”见我一脸茫然,复道,“徒弟,我们回吧,不必去叨扰绝尘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师父说这伤没救了?” 他被我问的一怔,欲言又止,仿佛在小心斟酌措辞,良久才道,“这个伤,是……是个人……总会有的……” 我茫然不解:“师父也有么?” 他无语凝噎,咬着下唇,比划了一下自己,“我——”想了半天,终究没有给我解释,“你不必多问……为师还能唬你不成?我说无妨,就是没有大碍吗,你且去宁春温泉,衣裳换洗了,然后来我房中。” 我茫然地目送他匆匆离去,仍旧不解其意。宁春泉是南殿一个活泉眼,水流温热,我换洗完毕,依言赶去他的寝房,路经他房中窗,多看了一眼。 炉上架着紫砂药壶,他的侧脸俱被笼罩在蒸腾的袅袅烟中,除却平日阳刚之气,那眉眼凭添出几分阴柔来,却是调和恰好,我不觉灼烫了脸色,又顾忌这伤,匆匆收了心思,方才推门而入。 他将火熄灭,药端上,“趁热喝了。” 我端凝着捧过来的暗色药汤,蹙眉,“师父,您到底通不通晓医术啊?” “恩?从榆木脑袋那里学的……略懂一二吧。” “那您可知道,我这究竟是什么伤?” 对面又不做声了,屋内烛火自然比适才那一盏油灯明亮,他的面色竟微微红了,又要笑,又是无奈,“徒弟,榆木脑袋给过你一本医书是么?你得闲就多看看,什么都懂了。” 随即起身整理衣裳,“你那屋子背阳湿冷,今夜就住在这里罢,不要着了风寒。” “什么!?” 我正啜饮那甜的药汤,闻言险些没喷了出来,虽然他的屋子宽敞,却只有一个床榻啊,这,这这…… 他收拾着东西,见我反应剧烈,不由得停了动作,“你莫不是择席,换房而睡便难以入眠吗?” 我看他面色坦荡,这才知道自己曲解了话中意味,赶忙低了头,“不不,就住这里……” 他已然收拾好了行装欲走,我却在他即将出门的刹那,唤了声师父。 他顿了脚步,转头看我。 该告诉他梦魇的事么? 原先的我孤立独行,万事小心,我不愿让他看见我脆弱一面,然后施舍怜悯,也从不逾矩,招惹麻烦,这般日日小心当真是累的,可如今似是无形中变了什么,原本介于我们之间,或者是我于他本能的戒备与恐惧,在这一点点朝夕相处之间,逐渐冰释。 我咬唇片刻,终将梦魇之事和盘托出,只略过了苏起屠寨的部分,情至激动处,难免语无伦次,他安静在侧听我絮语,双眸中澄澈倒影那一豆烛火。 “弟子不愿杀生,我怕血腥,可是……可是弟子并不后悔上这蓬莱……我怕无辜之人葬送在我手里……我也怕一生软弱……” 他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 “徒弟,你的身世我不曾过问,是因为我认可的,想护,想要扶持,无需别人插手。同样,你若不强大,就要一生受人牵制,那时你想保全的,唯有力不从心。至于杀生,这世道纷乱,正邪与否早已难说,心中做到善恶分明罢。修道之人,谁敢说手上不染血腥?而你若只怕自己会伤及无辜,因此没有能力,受人拿捏的话,那时可不会有人替你道一声无辜!” 那话至最后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垂了头思索,这话全不似平素谦和如他所说,冷酷才是这世间法则么?难道修道注定难脱杀生? 他见我不答,也了悟了些许,微微仰头叹息,“你尚且年幼,说这些似是过了头,只是为师多年……也罢,如今你只好生呆在蓬莱,并不用顾忌其它的。我所能做的,便是护你直到不再需要我为止。” “若还怕梦魇,我就在旁侧待一晚,睡吧。” 他调暗了烛火,端坐桌旁。 ” “若还怕梦魇,我就在旁侧待一晚,睡吧。” 他调暗了烛火,端坐桌旁。 我怔忡地凝视那背影半晌,方才缓缓躺下,拉了被褥裹在身上,那枕间有一丝若有若无艾草苦香,并男子的风尘气息。 许久之后,我仍旧不曾揣测透彻,他的话,他所给予的温存,是否助长了深埋暗处的非分之想,颠覆了我曾经敬重他,畏惧他,把他当做师长以待的心思。 而那不得见光的情愫肆意攀生,是否是我命中又一道劫数? 不知道。 只是一夜安然无梦。 ” “若还怕梦魇,我就在旁侧待一晚,睡吧。” 他调暗了烛火,端坐桌旁。 我怔忡地凝视那背影半晌,方才缓缓躺下,拉了被褥裹在身上,那枕间有一丝若有若无艾草苦香,并男子的风尘气息。 许久之后,我仍旧不曾揣测透彻,他的话,他所给予的温存,是否助长了深埋暗处的非分之想,颠覆了我曾经敬重他,畏惧他,把他当做师长以待的心思。 而那不得见光的情愫肆意攀生,是否是我命中又一道劫数? 不知道。 只是一夜安然无梦。 我怔忡地凝视那背影半晌,方才缓缓躺下,拉了被褥裹在身上,那枕间有一丝若有若无艾草苦香,并男子的风尘气息。 许久之后,我仍旧不曾揣测透彻,他的话,他所给予的温存,是否助长了深埋暗处的非分之想,颠覆了我曾经敬重他,畏惧他,把他当做师长以待的心思。 而那不得见光的情愫肆意攀生,是否是我命中又一道劫数? 不知道。 只是一夜安然无梦。 昱日,师父再次闭关,嘱咐我身上有伤,不宜修行,破天荒地如此仁慈,要我好生安养。 可我又岂是那娴静的性子?屋内呆不过半日便觉腻烦,只想出去走走,游荡南殿,四下闲逛,小日子过的颇为逍遥。 不知不觉行至习武高台,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石阶,通向东殿。我一面缓缓踱步,一面心下暗自思量也不知道韩鸢在东殿此刻做什么,八成是在和薰儿她们习武…… 正心神游离之间,三步开外那师父长立的高石后,忽地传来一把男声。 “蓬莱小弟子,许久不见了。” 昱日,师父再次闭关,嘱咐我身上有伤,不宜修行,破天荒地如此仁慈,要我好生安养。 可我又岂是那娴静的性子?屋内呆不过半日便觉腻烦,只想出去走走,游荡南殿,四下闲逛,小日子过的颇为逍遥。 不知不觉行至习武高台,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石阶,通向东殿。我一面缓缓踱步,一面心下暗自思量也不知道韩鸢在东殿此刻做什么,八成是在和薰儿她们习武…… 正心神游离之间,三步开外那师父长立的高石后,忽地传来一把男声。 “蓬莱小弟子,许久不见了。” 第五十二章 葵水 41 我唬了一跳,下意识拔剑出鞘,飞快后退两步,警惕陡生。 刷刷刷—— 那高石之后蓦然飞来一把竹叶,碎而凌厉,宛如刀片,我忙不迭使出护身的“秋水长天”,剑锋如花周身绽放,拦下那竹叶,竟是一片叮叮当当声。 “花间政,你给我出来!” 竹叶落尽,已知来人,我半笑半恼地指着,高石之后果然飞出华衣袍袖,惊鸿一转,稳稳落在我面前。 胭脂色锦衣,荼白轻纱,两侧襟口绣了缤纷桃花。 “不错么,你师父把你调教的有几分本事……”他悠哉悠哉打开白玉骨扇,“怎生不见他的人?” 我本要如实相告,又存心戏弄他以报适才之仇,遂向着那一排楼宇扬声道,“师父,有人找——” 花间政果然中计,三两步闪身上前,抬手捂住了我的口鼻,低低斥道,“莫惊水!” 然而他警惕四下环视了半日,也不见人影,这才了悟过来,冷然一笑,“好啊……敢骗我?” 我轻巧挣脱出来,笑的止不住,“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谁让你吓唬我在先。师父闭关了,我有伤在身,近日逍遥快活呢!” 他上下打量我,不由生疑,“伤在何处?我看你好得很。” 听他一问,我也生出三分窘迫,“那个……不能说。啊,花间政,正有话问你,你们妖族是不是也会有这伤啊?” “恩?” “就是……每逢月中就会受伤啊,师父说人人都有,不必忧虑,我就问他可也有?他又说没有……他既不知道,又是如何给我熬药呢?” 他与我对视片刻,忽地笑出声来,这一笑此起彼伏,不可自抑。 “你……你笑什么?”我挠了挠头,愈发摸不着头脑。 他眼见我要恼,终是收了笑意,“终日在这蓬莱山,有何趣味,不如下山,我带你去青城游玩一日如何?” “果真?”我瞬时来了兴致,又有几分犹疑,“可是蓬莱教规,新人弟子没有掌教或者长老的手令,不得私自离山……” 他轻声嗤笑,“怎么在蓬莱待久了,你变得这般索然无趣,莫非我还不能护你周全?你不敢,我便走了。” 我是最受不住激的,一闻此言,忙不迭反驳,“哪个不敢了?去便去。” 他平伸双掌,于空中结印,一缕紫华缭绕其间,口中清喝,“着!”瞬间招来桃花瓣,那花瓣于他掌控之下盘旋,竟自凝成半大花毯,他扣住我的手臂飞身跃上,花毯随即缓缓而起,凌驾空中。 我感受着脚下柔软,再俯身看去,那蓬莱山已然逐渐变小,山峦景色尽收眼底,耳畔是呼呼风声,兴奋之余又是忧虑,“花间政,你……你慢一些,这么高……我不会掉下去吧?”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着实可恶:“掉就掉呗。” “你——”我气不忿,一把扯住他衣袍后摆,“要掉一起掉!” 他那边不厚道地笑了两声,“蓬莱弟子,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么?” 我一恍然,蓦地想到的初识的场景,正沉吟之际,又觉周遭缓缓下降,四下环顾,却原来早离了蓬莱,已至城郊。 “我们到了。” 青城。 我自幼生于山间,在蓬莱拜师修道之前,最远去的地方不过是神仙镇,出使任务又见了太平镇的诡异萧瑟,是以初至青城,便看痴了其中景致。 数丈护城墙巍巍而立,一左一右两个通行门道,中央赤红金珠漆门大开,行至城中,街道阡陌,纵横四方,高低错落的酒楼店家分列两旁,大红招幡迎风飘扬,摊贩散落街侧,叫卖声络绎不绝,挑着担子牵马而行的商旅摇晃铃铛,熙熙攘攘人群间,不时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子袅娜行过,引得一片路人目光。 我委实新奇不已,四下瞧着,处处稀奇得很,这青城小摊儿的吃食尤其多,年糕汤,驴打滚儿,云吞面,酥汤包子,叫化鸡……诸多美食,俱在袅袅而升的热气中,蒸腾出极鲜美的喷香味儿。 蓬莱虽说不忌荤腥,可是多半用的还是素斋,终日没个油水,聊以裹腹而已,如今好容易下山扫荡,我本盘算的矜持模样早早儿丢在半路,不时缠着花间政掏银子,半边街道给吃了个遍,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又将一颗红亮滚圆的糖葫芦携入口中,大嚼一通。 “莫惊水,你怎么能吃那么多……”在街中的包子铺,花间政看我又垂涎盯着走不动路,几乎是咬牙切齿将碎银拍在我手上,痛心疾首,“爷我半月的酒钱,全搭给了你了!” 我要了一笼肉包,和他对桌而坐,嘿嘿笑着,“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嘛,不过,花间政,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他才要开口,忽然街道东头传来人声嘈杂,我放下食箸,疑惑循声看去,但见本熙攘的人群纷纷避让两侧,小贩挑起担子连连后退,偌大街道,顷刻间让出一条路来。 八名壮汉簇拥出一华顶流苏,红绸为底的车轿,赶车的车夫也生的高大壮硕,汗巾扎头,倒三角眼眸蓄着三分张狂。 这轿内人系谁,敢摆出这么大阵仗? 我正兀自想着,突然耳畔炸响出“咣啷”一声,一惊之下循声看去,那护卫两侧的一个壮汉,许是觉得这包子铺地摊的板凳挡道,竟然一脚将我前面的长凳踹飞了去,空中翻了两翻,才沉重落在地上。 这包子铺的老板为人颇憨厚,适才还问我是否要酱醋佐那包子,此刻却是半句不敢言语,连凳子也不敢去扶。 我心下着恼,眸子一凝,手便缓缓伸向身后背囊,抬头却见花间政对我把头轻摇,只得不甘作罢。 眼见那轿子渐远,斜次巷子里跑出个半大女童,许是懵懂无知,看那红轿子气派,竟拍着手叫嚷,“红轿子,新娘子,红轿子……”话不曾完,被后面冲上来的老妇捂住了口,满脸的惶恐。 41 我唬了一跳,下意识拔剑出鞘,飞快后退两步,警惕陡生。 刷刷刷—— 那高石之后蓦然飞来一把竹叶,碎而凌厉,宛如刀片,我忙不迭使出护身的“秋水长天”,剑锋如花周身绽放,拦下那竹叶,竟是一片叮叮当当声。 “花间政,你给我出来!” 竹叶落尽,已知来人,我半笑半恼地指着,高石之后果然飞出华衣袍袖,惊鸿一转,稳稳落在我面前。 胭脂色锦衣,荼白轻纱,两侧襟口绣了缤纷桃花。 “不错么,你师父把你调教的有几分本事……”他悠哉悠哉打开白玉骨扇,“怎生不见他的人?” 我本要如实相告,又存心戏弄他以报适才之仇,遂向着那一排楼宇扬声道,“师父,有人找——” 花间政果然中计,三两步闪身上前,抬手捂住了我的口鼻,低低斥道,“莫惊水!” 然而他警惕四下环视了半日,也不见人影,这才了悟过来,冷然一笑,“好啊……敢骗我?” 我轻巧挣脱出来,笑的止不住,“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谁让你吓唬我在先。师父闭关了,我有伤在身,近日逍遥快活呢!” 他上下打量我,不由生疑,“伤在何处?我看你好得很。” 听他一问,我也生出三分窘迫,“那个……不能说。啊,花间政,正有话问你,你们妖族是不是也会有这伤啊?” “恩?” “就是……每逢月中就会受伤啊,师父说人人都有,不必忧虑,我就问他可也有?他又说没有……他既不知道,又是如何给我熬药呢?” 他与我对视片刻,忽地笑出声来,这一笑此起彼伏,不可自抑。 “你……你笑什么?”我挠了挠头,愈发摸不着头脑。 他眼见我要恼,终是收了笑意,“终日在这蓬莱山,有何趣味,不如下山,我带你去青城游玩一日如何?” “果真?”我瞬时来了兴致,又有几分犹疑,“可是蓬莱教规,新人弟子没有掌教或者长老的手令,不得私自离山……” 他轻声嗤笑,“怎么在蓬莱待久了,你变得这般索然无趣,莫非我还不能护你周全?你不敢,我便走了。” 我是最受不住激的,一闻此言,忙不迭反驳,“哪个不敢了?去便去。” 他平伸双掌,于空中结印,一缕紫华缭绕其间,口中清喝,“着!”瞬间招来桃花瓣,那花瓣于他掌控之下盘旋,竟自凝成半大花毯,他扣住我的手臂飞身跃上,花毯随即缓缓而起,凌驾空中。 我感受着脚下柔软,再俯身看去,那蓬莱山已然逐渐变小,山峦景色尽收眼底,耳畔是呼呼风声,兴奋之余又是忧虑,“花间政,你……你慢一些,这么高……我不会掉下去吧?”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着实可恶:“掉就掉呗。” “你——”我气不忿,一把扯住他衣袍后摆,“要掉一起掉!” 他那边不厚道地笑了两声,“蓬莱弟子,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么?” 我一恍然,蓦地想到的初识的场景,正沉吟之际,又觉周遭缓缓下降,四下环顾,却原来早离了蓬莱,已至城郊。 “我们到了。” 青城。 我自幼生于山间,在蓬莱拜师修道之前,最远去的地方不过是神仙镇,出使任务又见了太平镇的诡异萧瑟,是以初至青城,便看痴了其中景致。 数丈护城墙巍巍而立,一左一右两个通行门道,中央赤红金珠漆门大开,行至城中,街道阡陌,纵横四方,高低错落的酒楼店家分列两旁,大红招幡迎风飘扬,摊贩散落街侧,叫卖声络绎不绝,挑着担子牵马而行的商旅摇晃铃铛,熙熙攘攘人群间,不时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子袅娜行过,引得一片路人目光。 我委实新奇不已,四下瞧着,处处稀奇得很,这青城小摊儿的吃食尤其多,年糕汤,驴打滚儿,云吞面,酥汤包子,叫化鸡……诸多美食,俱在袅袅而升的热气中,蒸腾出极鲜美的喷香味儿。 蓬莱虽说不忌荤腥,可是多半用的还是素斋,终日没个油水,聊以裹腹而已,如今好容易下山扫荡,我本盘算的矜持模样早早儿丢在半路,不时缠着花间政掏银子,半边街道给吃了个遍,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又将一颗红亮滚圆的糖葫芦携入口中,大嚼一通。 “莫惊水,你怎么能吃那么多……”在街中的包子铺,花间政看我又垂涎盯着走不动路,几乎是咬牙切齿将碎银拍在我手上,痛心疾首,“爷我半月的酒钱,全搭给了你了!” 我要了一笼肉包,和他对桌而坐,嘿嘿笑着,“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嘛,不过,花间政,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他才要开口,忽然街道东头传来人声嘈杂,我放下食箸,疑惑循声看去,但见本熙攘的人群纷纷避让两侧,小贩挑起担子连连后退,偌大街道,顷刻间让出一条路来。 八名壮汉簇拥出一华顶流苏,红绸为底的车轿,赶车的车夫也生的高大壮硕,汗巾扎头,倒三角眼眸蓄着三分张狂。 这轿内人系谁,敢摆出这么大阵仗? 我正兀自想着,突然耳畔炸响出“咣啷”一声,一惊之下循声看去,那护卫两侧的一个壮汉,许是觉得这包子铺地摊的板凳挡道,竟然一脚将我前面的长凳踹飞了去,空中翻了两翻,才沉重落在地上。 这包子铺的老板为人颇憨厚,适才还问我是否要酱醋佐那包子,此刻却是半句不敢言语,连凳子也不敢去扶。 我心下着恼,眸子一凝,手便缓缓伸向身后背囊,抬头却见花间政对我把头轻摇,只得不甘作罢。 眼见那轿子渐远,斜次巷子里跑出个半大女童,许是懵懂无知,看那红轿子气派,竟拍着手叫嚷,“红轿子,新娘子,红轿子……”话不曾完,被后面冲上来的老妇捂住了口,满脸的惶恐。 一个壮汉摩拳擦掌,三两步越众而出,不顾那老妇苦苦哀求,一脚踹在女童小腹,空中短短飞过,那女童的身躯重重落在旁侧的胭脂铺货架上,哗啦一声,架子应声而断,瓶瓶罐罐叮铃铛啷滚落一地。 惨叫声和着嚎啕大哭,声声入耳! 该死! 我只觉胸口怒火腾腾,猛地站起身来,花间政亦起身,语调不辨喜怒,“打架是男人的事儿,仔细脏了你的手,坐下。” 我看他一个足尖点地,飞身而起,空中略过华影,稳稳落在那轿子前面。 那肥硕壮汉看花间政身形瘦削,嗤笑一声,“小子,我刚废了一个,你是想死么?” 花间政不恼,反而一叠声笑了起来,“我倒是也想让路,你这般身段往街上一堵,谁人过得去呢?说你是个畜牲,都可惜了那下酒菜。” 我本绷着脸,此刻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壮汉被他这凌厉言辞一激,二话不说就要动手,便在这剑拔弩张的档口,轿中传来一男声断喝,“且慢!” 轿帘被掀开,一人踩着小厮走出轿子,着锦绣驼色长衫,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身段高大,微胖体格,形容富态。 那人对花间政施礼,“鄙人复姓端木,单名一辽字,不知公子名号?都是下人无礼,冲撞了阁下,切莫着恼,伤了和气,”随即对那下属喝道,“六福,还不去跪了赔礼!” 花间政本是恼怒,看那端木辽赔不是,也无话可说,转身欲看那女童,又听端木辽笑道,“不知公子可否赏脸,随在下酒楼一聚?” “没空。” “公子为何蒙面,不以真容示人呢?” “你——”花间政失了耐心,倏然转身,谁知那端木辽欺身而上,竟一把扯掉了他的象牙白面具! 我陡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花间政那倏然暴露的容颜。 淡若云烟的眉骨下,瞳是异人的碧色,睫羽只低低垂着,掩去水雾迷蒙下的妖娆,形如桃花,眼尾轻挑,周遭酝酿着仿佛泣泪后的侵染红晕。唇色苍白,下颚尖尖。 四下有惊呼声入耳,那端木辽垂涎的神色分外可憎,言辞也放肆起来,“美人儿,果然是美人啊,身子也是香的……” 花间政的神色由茫然逐渐到怒不可遏,缓缓地,冷然逼出笑来。 “你去死吧!” 折扇啪地一开,迅如疾风斩了过去,那端木辽也不惧,嘿然笑着,顺手抽出随行壮汉的软剑,两人顷刻间近身缠斗起来。 我自知修为尚浅,怕是帮不上花间政,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由蹙眉。端木府……莫非这端木辽和端木十九,有什么联系?只是端木辽如此嚣张跋扈,若果真是家室所至,端木十九怎会那般怯懦? “走。”那敝厢,花间政不知何时解决了战势,街中人群聚拢成圈,议论纷纷,也看不清情形。他冷着脸离开,也无人敢阻拦。 要说花间政少说也有百年道行了,生气起来却率真如孩童,一路上还真一句话也不说,脚步飞快,可怜我吃那么饱,狼狈不堪地跟着他,累的只是喘气。 行至一个人烟渐少的巷子里,我也顾不得爱惜白的衣裳,整个人靠在一侧斑驳石墙上喘息,“不行了,花间政,我累……你走那么快,后边有人追杀不成啊……” 抬眸看到他不曾带面具的脸,还待欣赏一番,忽地目光触及某处,不由得一惊,“花间政,你的脸怎么了?” 如瓷光洁的脖颈上,一道骇人的泛黑血丝缓缓蔓延至他右半边面颊,四下扩散出细密的纹路。 他似乎站立不稳般周身一震,忙抚额定住,口中喃喃低语,“适才出手贸然,竟引得这毒提前发作了……解药,解药 一个壮汉摩拳擦掌,三两步越众而出,不顾那老妇苦苦哀求,一脚踹在女童小腹,空中短短飞过,那女童的身躯重重落在旁侧的胭脂铺货架上,哗啦一声,架子应声而断,瓶瓶罐罐叮铃铛啷滚落一地。 惨叫声和着嚎啕大哭,声声入耳! 该死! 我只觉胸口怒火腾腾,猛地站起身来,花间政亦起身,语调不辨喜怒,“打架是男人的事儿,仔细脏了你的手,坐下。” 我看他一个足尖点地,飞身而起,空中略过华影,稳稳落在那轿子前面。 那肥硕壮汉看花间政身形瘦削,嗤笑一声,“小子,我刚废了一个,你是想死么?” 花间政不恼,反而一叠声笑了起来,“我倒是也想让路,你这般身段往街上一堵,谁人过得去呢?说你是个畜牲,都可惜了那下酒菜。” 我本绷着脸,此刻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壮汉被他这凌厉言辞一激,二话不说就要动手,便在这剑拔弩张的档口,轿中传来一男声断喝,“且慢!” 轿帘被掀开,一人踩着小厮走出轿子,着锦绣驼色长衫,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身段高大,微胖体格,形容富态。 那人对花间政施礼,“鄙人复姓端木,单名一辽字,不知公子名号?都是下人无礼,冲撞了阁下,切莫着恼,伤了和气,”随即对那下属喝道,“六福,还不去跪了赔礼!” 花间政本是恼怒,看那端木辽赔不是,也无话可说,转身欲看那女童,又听端木辽笑道,“不知公子可否赏脸,随在下酒楼一聚?” “没空。” “公子为何蒙面,不以真容示人呢?” “你——”花间政失了耐心,倏然转身,谁知那端木辽欺身而上,竟一把扯掉了他的象牙白面具! 我陡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花间政那倏然暴露的容颜。 淡若云烟的眉骨下,瞳是异人的碧色,睫羽只低低垂着,掩去水雾迷蒙下的妖娆,形如桃花,眼尾轻挑,周遭酝酿着仿佛泣泪后的侵染红晕。唇色苍白,下颚尖尖。 四下有惊呼声入耳,那端木辽垂涎的神色分外可憎,言辞也放肆起来,“美人儿,果然是美人啊,身子也是香的……” 花间政的神色由茫然逐渐到怒不可遏,缓缓地,冷然逼出笑来。 “你去死吧!” 折扇啪地一开,迅如疾风斩了过去,那端木辽也不惧,嘿然笑着,顺手抽出随行壮汉的软剑,两人顷刻间近身缠斗起来。 我自知修为尚浅,怕是帮不上花间政,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由蹙眉。端木府……莫非这端木辽和端木十九,有什么联系?只是端木辽如此嚣张跋扈,若果真是家室所至,端木十九怎会那般怯懦? “走。”那敝厢,花间政不知何时解决了战势,街中人群聚拢成圈,议论纷纷,也看不清情形。他冷着脸离开,也无人敢阻拦。 要说花间政少说也有百年道行了,生气起来却率真如孩童,一路上还真一句话也不说,脚步飞快,可怜我吃那么饱,狼狈不堪地跟着他,累的只是喘气。 行至一个人烟渐少的巷子里,我也顾不得爱惜白的衣裳,整个人靠在一侧斑驳石墙上喘息,“不行了,花间政,我累……你走那么快,后边有人追杀不成啊……” 抬眸看到他不曾带面具的脸,还待欣赏一番,忽地目光触及某处,不由得一惊,“花间政,你的脸怎么了?” 如瓷光洁的脖颈上,一道骇人的泛黑血丝缓缓蔓延至他右半边面颊,四下扩散出细密的纹路。 他似乎站立不稳般周身一震,忙抚额定住,口中喃喃低语,“适才出手贸然,竟引得这毒提前发作了……解药,解药 第五十三章 再现 孟惊鸾心中默念聚神咒,一面催发了重瞳,在她的眼前,孙善天逐渐从一个跳腾闪挪的人影,变成了数道交织而成跃动的白线,而接下来的招式,都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寸长短匕在手,孟惊鸾招招都直取要害,大脑之中摒弃了所有的杂绪,只剩下一个执念:让他死! 发生异变的男人全身如同被铜铁浇筑过一般梆硬,仿佛刀枪不入,但是孟惊鸾知道,是人都会有弱点,他也不会例外,所以她出招只照四百零九穴位的三十六个死穴连攻,渐渐看到了孙善天的败退,以及眼中的惊愕。 孙善天惊讶的一定是:为什么自己已经投奔鲍乐所谓的魔族,也得到了异变之力,却还是没有抵过孟惊鸾的攻势,这个平素看上去清淡寡素的少女出手愈加狠厉,而——他的胸口也在越来越剧烈的动荡之中,伤口愈崩裂、愈大。 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已经修习了《炼魔归元真解》,也练就了第一章的铜墙铁铸,不该是这样的! 就在孟惊鸾将其逼退到角落,蓄势最后一击的时候,鲍乐却突然扬声喝道,“住手。” 石室之内一时寂静,孟惊鸾将孙善天抵在石壁之上,刀锋逼迫在三尺之内,她的眼眸之中已血丝密布,凶光大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是,却迟迟没有下手。 因为,鲍乐的手,已经在同时扼住了江笑城的喉咙。 “想不到,小女娃儿看着弱不禁风,还有两下子,”鲍乐看向孟惊鸾的眼神多了几分讶异,“倒果真是掌教门下出来的徒弟。” 说实话,直到刀锋贴在孙善天的喉间,感受到他跳动的血脉,看到他惊恐之下的眼神,孟惊鸾才陡然一震,几乎从他的瞳孔之中看到了一个狠戾疯狂的自己,就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邪门力量所操控一般。 她晃了晃头,意识方才逐渐清明。看向鲍乐,冷声道,“你想招安我,是做春秋大梦。放了江笑城,否则,我即刻杀了他!”刀刃在孙善天的喉间点了一点,立刻显出寸长的血印子。 “哈哈哈哈哈...” 未成想,鲍乐听完她的话儿,非但不怒,反而大声嗤笑,“小女娃儿好天真,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一条刚招安的人命?姓江的小子即便是不招,老子一炼化,变成傀儡,也照样是强大的手下,你用他来威胁我?” 孟惊鸾倒吸一口冷气,彻底无话可说了。 鲍乐说的不错,就算她杀了孙善天,又如何? “一个你,一个姓江的小子...”鲍乐粗短的手指一一指过众人,“难道其他的弟子都是绣花枕头,一个堪打的也没有?谁敢站出来单独同我比试,赢了,老子就放了你们所有人!” “我跟你来。”一片死寂中,林弈平静开口。 “林弈,你别...”孟惊鸾话出口一半,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说以众人目前的实力不是鲍乐的对手么?林弈他能不知道么? 鲍乐果然命人解开绳索,一圈火把照明,两人几步开外,遥遥相对。 林弈用的是蓬莱弟子统一配发的阴阳剑,说实话,在孟惊鸾看来,他的剑法在新人弟子之中已经算得上是纯熟了,一板一眼,行云流水。然而,相较于老奸巨猾又身经百战的鲍乐而言,终究是少了一份功底,欠了三分狠辣。鲍乐就如同先才和江笑城的打斗一般无二,如同猫戏老鼠一般,在林弈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众黑衣魔族的笑声,叫好声,哄闹此起彼伏,孟惊鸾眼里现了泪雾,晕开了入目的一切。哽在喉间的抽噎声几次被强压回去,屡次狠狠闭目,又忍不住在那刀光剑影声中睁眼。 ——林弈……你停下吧…… ——不要再打了…… ——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取乐啊! 在众人所执的火把映衬下,林弈脸色是异样的苍白,发丝凌乱不堪被血凝贴在脸上,衣衫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血印出边缘更深的轮廓。 诚然,在徐见微的调教下,林弈的身手不断进步,可以说已经是新人弟子之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魔界之人的修为,依旧差的太远了。鲍乐抬脚踹在林弈的膝盖骨上,一脚将少年踹翻在地,下一刻,剑身已被夺了过来,穿透的刀刃带着喷薄而出的血流、浸染了少年的一身白衣。 “这就是正统蓬莱教出来的高手吗?”鲍乐一手抓住了林弈的头发,一手扳过他染了大半边脸颊的面庞,细细端详后大笑,“我看——弱得很啊!” 浓烈的、仿佛能溺死人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就好似无形的红线一样勒紧所有人的喉咙,像是一道判决。 死。 鲍乐打量着林弈因失血过多而显得飘忽的眸子,认真问道,“输了?” 林弈此时此刻口鼻之中仍在慢慢地涌血,暗色的血流濡湿大半脸颊,顺着下颚流淌,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鲍乐起身,将那沾染血迹的手轻嗅,似乎极是享受的样子,良久抬头,笑着喝命手下,“输了,可要按规矩行事——把这几个小子拖去封瓮炼化,至于几个女娃娃...” 他的目光扫过岳阑珊、萧澈等人,笑意透出了几分如狼似虎的暧昧气息,“生的模样倒是端正,平白杀了也是可惜,蓬莱有观心自在双修法,不如——就赏了你们!” 什么!?孟惊鸾陡然一震,却才要暴起反抗,脖颈之后突然多了一把冰凉凉的刀刃,她眼睁睁看着孙善天脱了掌控,照着自己的胸口踢上两脚,啐了一口,“小娘们,该死!”一面兀自捂着伤口去角落一隅运功疗伤了。 宁薰儿不知是惊是怕,在目睹了一幕接着一幕的血腥场面之后,已晕了过去,端木十九哭的梨花带雨,摇摇欲坠在崩溃之缘,萧澈和岳阑珊虽然不至于如此,却也好不到哪去,在听到鲍乐的话的一瞬间,两个人已煞白了脸色。 魔族除了那个鬼妇,一群失去意识的凶尸,便是男人居多,此刻听到身为供奉的鲍乐说出这番话儿,个个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中已经显出了野狼一般绿油油的寒光。 眼见一群人逼迫而来,岳阑珊已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厉喝道,“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她素日里骄傲、高高在上惯了,是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性子,如今却被一个陌生的魔族男人轻轻摩挲着脸颊,嘻嘻调笑道,“小美人,现下你宁死不屈,只是不知道我的手段,一会儿就快活得飘飘欲仙,直喊好哥哥我了……” “滚开!”岳阑珊气的柳眉倒竖,双腿拼命踢蹬,然而那动作究竟是因为被束缚而弱了许多,好似白兔挣扎,非但没有威胁意味,却如火撩干柴,彻底点燃了男人眼中的欲望,其余几个听到这把娇滴滴的嗓子,更是按捺不住,各自撸起袖子,向着萧澈、端木十九等人围去。 一时间,男人放荡粗犷的笑声和衣物摩擦声不绝于耳,萧澈最是刚烈,数次喝骂无用,直接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了男人脸上,圆瞪双目骂道,“你胆敢碰姑奶奶一下,我便是死了化作厉鬼也要你日夜不宁!” 方才挟持孟惊鸾的汉子便是先才拷问她的那个刀疤汉子,此时此刻他一只手举着匕首横在少女颈间,另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穿过她的发髻,绕到了下颚,“小丫头,别太横,配合配合,一会子也少受点苦,你说呢?” 孟惊鸾十指紧攥,指甲尖根根嵌入掌心。 如果说,她先才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是被鲍乐等人炼化,或者干脆一死,即便是不甘心,也终究不会辱没蓬莱气节,可是她没有预想到的是,鲍乐要的,不仅仅是他们死,而是在死之前的无尽折磨。 男人的手慢慢解去她的发带,脸庞凑在咫尺之间,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孟惊鸾虚眸瞥见了那一把不远不近的匕首,忽然间涌现出一个悲怆的念头。 与其活着百般痛苦,倒不如一死,万事皆空。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惊叫,孟惊鸾猛然抬头,只见萧澈不知怎么的脱离了魔族掌控,径自飞身上前两步,冲向了静默的凶尸群! 未待孟惊鸾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鲍乐却先一步高声叫道,“把她拦下!”按着魔族的想法,自然以为萧澈趁乱想跑,然而,那些个凶尸应声而动,沉重的脚步回荡在石室之中时,孟惊鸾便明白过来了。 ——我便是死了化作厉鬼,也要你日夜不宁! 萧澈是想死! “不要!”一瞬间迸发出连自己都为之讶异的巨大力量,孟惊鸾踉跄着扑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决然赴死的萧澈,只是瞬息之间,她用以格挡的手臂被凶尸伸出来的五指划过,血瞬间迸溅而出,萧澈的眼中已是绝望的疯狂,被孟惊鸾咬牙死死拉住还不忘向前冲,“别拦着我!” “萧澈,求你了,我求你了!”忍了多时的泪水在一瞬间决堤,孟惊鸾听到自己陌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们还能活,求你别这样——”她的身躯紧紧包裹着少女,后背又被凶尸抓了一道,火辣辣的灼痛逐渐弥漫开来,温热的血从伤口慢慢涌出,周围六只高壮的凶尸嗅到了血的气息,灰白的眼珠微微一轮,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怎么活?”萧澈狂乱地摇着头,哈哈苦笑,“时至如今...怎么活!?” 孟惊鸾带着她在凶尸群中跳腾闪躲,疼,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叫嚣着火辣辣的疼痛,是啊,情知已是毫无回旋之地的绝境,怎么活?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虚眸瞥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弈和江笑城,已经被剥离了外裳,袒露大半雪白的端木十九—— 且慢。 为何在这封闭的石室之中,她嗅到了一缕幽幽冷花香? 第五十四章 蛊惑 心如同被重锤击打,猛然一震,霎那间早已思绪百转。 孟惊鸾不可置信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石室面前的空地上,桃花纷纷而落,紫色光华缭绕间,凝成一个身影。 三重雪白纱衣,华紫薄纱,玉骨折扇,象牙面具。 她口中喃喃出一个名字,连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花间政?” “贪生怕死的小弟子,”紫衣男人啪地开了扇子,笑意盈盈,缓步而来,“看你这副光景,倒真的是在阎王门前走一遭哪。” 孟惊鸾倒退数步,心中却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她并不曾领教过花间政的身手,只看男人一副清瘦的骨架,总觉得不像是能打的主儿,然而看他自一干凶尸之中不疾不徐的走来,面上云淡风轻,不由得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花间政不答话,反而环顾四周,于是笑意更深,“若是我说,是来打架消遣的,岂不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丝丝缕缕如同蛊毒一般,带着笑意,摄人心魂。 鲍乐全不曾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眯起眸子后退两步,警惕道,“开门的山,走路的水,在下圣域魔师门下供奉鲍乐是也,不知阁下是什么座次?” 花间政打量着扇面上精致的弹花暗纹,笑意淡淡,“以你的身份,现下还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惊诧,有几个魔族已纷纷叱骂起来,孟惊鸾警惕地看看魔族,又看花间政,不明白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在唱空城计。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为敌,整个圣域为敌了?”鲍乐眯起一双三角眼,眼中蓄着精光。 花间政一愣,旋而抚掌大笑,“和整个圣域为敌?谁给你的脸面,代表圣域一干高层了?” “这等话要是换你那位列魔师的主子来说也罢了,从一个走狗口中说出,亏你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饶是在此时此刻的紧张之际,硝烟味十足,孟惊鸾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花间政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和先才见到她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找死!” 然而此言一出,却彻底惹恼了鲍乐,但见他三两大步,带着着一股劲风,矮胖敦实的身体犹如生花雷一般转瞬即前,随着狼牙棒的砍、扫、劈、捅,四面八方寒光乱影,对着面前看似弱不经风的花间政,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攻击。 一身紫衣的花间政在这般狂风骤雨的横扫之下,身形纤纤,好似雨中摇摇欲坠的花,躲倒也是躲了,但是每一次都是任狼牙棒堪堪擦着身躯带过,孟惊鸾的心蓦然收紧了。 他们都是一气的蓬莱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花间政何辜?若是将他牵扯进来,才真是更大的罪过了。何况她适才亲眼所见,林弈、江笑城被虐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十回合,花间政主动停下了。 一身飘摇的紫衣退到三尺之外,他整理衣冠,慢慢吐出一口气。 “时过境迁啊。”在孟惊鸾堪称望眼欲穿的焦急注视下,这位花大公子幽幽道,“我原先以为圣域高手林立,如今看来,圣域之名声竟是被你们这起子乌合之众败光了。” 他猛地一合折扇,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鲍乐竟然原地晃了一晃,七窍涌出暗色的血来! 且不论鲍乐和魔族大惊,连孟惊鸾一干蓬莱弟子也惊诧了,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那男人也是个眼招子厉害的人物,登下盘膝而坐,迅速运功调息,眼见脸色由青转白,半晌才恢复了些许原色,擦了擦唇角的血,翻身而起,“阁下即便身手过人,看着也不似蓬莱一干老道中出来的,如何不懂道上的规矩,要管这等闲事?莫非是和血魔大人私仇未了,所以为难我等?” 花间政的目光穿过人群,悠悠然落在了孟惊鸾身上,慵懒笑道,“这么一大群人,对几个新人弟子赶尽杀绝,你们也不怕跌了圣域的脸面?要是那几个镇场子的老道下来,你们也未必敢这么猖狂。我是为着你们的好呢!” 鲍乐被这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打也不是、和也不是,一张黝黑面庞登下有些难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上面的是谁?” “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吧!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儿你们埋低跟着我冲出去,趁鲍乐还没催发凶尸!”两个少女背着另两个人,一路顺着石壁的边缘行走,就在 心如同被重锤击打,猛然一震,霎那间早已思绪百转。 孟惊鸾不可置信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石室面前的空地上,桃花纷纷而落,紫色光华缭绕间,凝成一个身影。 三重雪白纱衣,华紫薄纱,玉骨折扇,象牙面具。 她口中喃喃出一个名字,连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花间政?” “贪生怕死的小弟子,”紫衣男人啪地开了扇子,笑意盈盈,缓步而来,“看你这副光景,倒真的是在阎王门前走一遭哪。” 孟惊鸾倒退数步,心中却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她并不曾领教过花间政的身手,只看男人一副清瘦的骨架,总觉得不像是能打的主儿,然而看他自一干凶尸之中不疾不徐的走来,面上云淡风轻,不由得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花间政不答话,反而环顾四周,于是笑意更深,“若是我说,是来打架消遣的,岂不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丝丝缕缕如同蛊毒一般,带着笑意,摄人心魂。 鲍乐全不曾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眯起眸子后退两步,警惕道,“开门的山,走路的水,在下圣域魔师门下供奉鲍乐是也,不知阁下是什么座次?” 花间政打量着扇面上精致的弹花暗纹,笑意淡淡,“以你的身份,现下还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惊诧,有几个魔族已纷纷叱骂起来,孟惊鸾警惕地看看魔族,又看花间政,不明白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在唱空城计。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为敌,整个圣域为敌了?”鲍乐眯起一双三角眼,眼中蓄着精光。 花间政一愣,旋而抚掌大笑,“和整个圣域为敌?谁给你的脸面,代表圣域一干高层了?” “这等话要是换你那位列魔师的主子来说也罢了,从一个走狗口中说出,亏你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饶是在此时此刻的紧张之际,硝烟味十足,孟惊鸾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花间政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和先才见到她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找死!” 然而此言一出,却彻底惹恼了鲍乐,但见他三两大步,带着着一股劲风,矮胖敦实的身体犹如生花雷一般转瞬即前,随着狼牙棒的砍、扫、劈、捅,四面八方寒光乱影,对着面前看似弱不经风的花间政,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攻击。 一身紫衣的花间政在这般狂风骤雨的横扫之下,身形纤纤,好似雨中摇摇欲坠的花,躲倒也是躲了,但是每一次都是任狼牙棒堪堪擦着身躯带过,孟惊鸾的心蓦然收紧了。 他们都是一气的蓬莱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花间政何辜?若是将他牵扯进来,才真是更大的罪过了。何况她适才亲眼所见,林弈、江笑城被虐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十回合,花间政主动停下了。 一身飘摇的紫衣退到三尺之外,他整理衣冠,慢慢吐出一口气。 “时过境迁啊。”在孟惊鸾堪称望眼欲穿的焦急注视下,这位花大公子幽幽道,“我原先以为圣域高手林立,如今看来,圣域之名声竟是被你们这起子乌合之众败光了。” 他猛地一合折扇,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鲍乐竟然原地晃了一晃,七窍涌出暗色的血来! 且不论鲍乐和魔族大惊,连孟惊鸾一干蓬莱弟子也惊诧了,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那男人也是个眼招子厉害的人物,登下盘膝而坐,迅速运功调息,眼见脸色由青转白,半晌才恢复了些许原色,擦了擦唇角的血,翻身而起,“阁下即便身手过人,看着也不似蓬莱一干老道中出来的,如何不懂道上的规矩,要管这等闲事?莫非是和血魔大人私仇未了,所以为难我等?” 花间政的目光穿过人群,悠悠然落在了孟惊鸾身上,慵懒笑道,“这么一大群人,对几个新人弟子赶尽杀绝,你们也不怕跌了圣域的脸面?要是那几个镇场子的老道下来,你们也未必敢这么猖狂。我是为着你们的好呢!” 鲍乐被这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打也不是、和也不是,一张黝黑面庞登下有些难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上面的是谁?” “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吧!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儿你们埋低跟着我冲出去,趁鲍乐还没催发凶尸!”两个少女背着另两个人,一路顺着石壁的边缘行走,就在 第五十五章 威逼 3:46 44 我忽然顿悟过来,苏起所以危言耸听,所以耐着性子陪我过招,所以将青花作为最后的筹码,一路步步为营是为了什么。 炼化的灵体,要摒弃自身的意识与信仰,其炼化之后才能尽数为其主所用,倘若自己的执念生生不息,这般炼化出来的傀儡大多性子暴戾、嗜杀、阴阳不定,炼主也难以控制。 所以他在一步一步摧毁我生的欲念,直至心死。 好一场攻心赌局。原来自伊始,我就已经输了。 “便如你所愿。” 我转过身平视于他,语调已是疲惫至极,“只是我要青花安然无恙,你若不答应,我便与青花一同赴死,黄泉路上也有依靠。” 苏起仿佛料到一般,收起了白骨手杖,“这女童生的貌美,也终不过是个取乐的玩意儿,可以杀,亦可不杀。既是小恩人开口,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我不复多言,漠然跟随他离开石室,一路前行,直至祭殿。 那祭殿相较于石室更是宽敞,周遭石壁上刻着繁复花纹,细看却是种种酷刑的浮雕,四角镂空顶柱,囚禁的无面鬼魂盘旋其间。中央突出高台,一个巨大的青铜鬼头九鼎炼炉,上方悬挂着参差垂下的七日回魂灯,燃起幽绿或深蓝的火焰,将偌大殿堂笼罩在一片光怪陆离中。 苏起骨杖一指,那鼎炉竟滚沸有声,蒸腾出滚滚黑雾,带着浓烈煞气扑面而来。 “请。” 铛啷。 那赤练长风剑仿佛当真通灵性,预知到了什么一般,剑身不住抖动,隐隐流光浮现,我最后缓缓抚摸了剑柄,弃之在地。 一步一步上那石阶,感受着愈发逼近的阴气,我忽地有些茫然,也许从年家寨那灭门之祸开始,这条命就不该苟活吧。辜负了林牧野倾力以助,纵使上了蓬莱,也是徒然。 长阶已尽,最后回头睥视那一袭玄袍,我略一咬牙,纵身跃入鼎炉。 周身迅速没入黑暗之中是种怎样的知觉? 我之前以为炼化不过是短短一瞬,随即失去意识,万事皆空。然而当那沸腾的液体充盈四周时,如同腐蚀每一寸肌肤,冰冻五脏六腑,将一缕极寒捅进心房! 我听到自己抑制不住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回荡耳侧,然而这般宣泄却丝毫不能缓解拆筋断骨的剧痛,全身的皮肉都在消融,血流湍急地激荡着,如同斗兽般体内肆虐,而这清醒之下的痛苦,正碾压着意识。 眼前浮现出一幕一幕少女惨死于熔炉中的画卷,血腥而绝望。周身仿佛充斥着千百怨灵,如泣如诉在耳畔萦绕。 我只觉无端的愤怒滚滚而来,几乎是咬牙想要怒吼,努力那么久又有何用处?倾心相付的换来背叛,全心信任的却都是假的,到头来终究要死在仇人手中,这世间从不偏袒正道,只眷顾野心之徒,要善人为他们的欲念陪葬!既然如此,何不撕裂一切,毁灭一切,踏碎这一切! 就在意识已然逐步沉沦,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时候,耳畔忽地响起缥缈而清越的男声,宛如空谷笛音。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无有相生难以相,成天地无涯万物齐一,飞花落叶,虚怀若谷。千般烦忧才下心头即展眉头,心无挂碍,意无所执…… ——我李修缘的徒儿,绝不该是庸庸之辈。 ——你的身世我不曾过问,是因为我认可的,想护,想要扶持,无需别人插手。同样,你若不强大,就要一生受人牵制,那时你想保全的,唯有力不从心。 ——我在。 眼前依稀浮现男人的道袍,仿佛茫茫黑暗中的指引,又似万丈深渊的一缕微弱光明。 我猛然一震,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真的被这熔炉泯灭了心性,变的暴戾嗜杀了——怎能如此,我怎么能容忍自己化作魔族的匕首,成为杀人的器具,和曾经不共戴天的人一并祸乱这天下? 体内的血液霎那间沸腾,带着炽热游走四肢,胸腔内如巨兽厉声叫嚣,何时重归了陌生的力量?错的本不是我与初心,而是这黑暗的一切! 我听到了自己凄厉而尖锐的长啸,接着周遭的一切陡然巨变,那青铜鼎炉瞬间震出裂痕,随即四分五裂。强烈而纷乱的气流呼啸盘旋,将头顶的鬼灯吹的明灭闪烁! 熔炉轰然倒塌,炼化的天王金水漫流下长阶。 在一片摇曳晃动的鬼火中,我缓缓抬头,拭去额角血痕,面无表情地与对面的玄衣修罗对视。 他的神情有三分惊愕,良久方才开口,“不可能……竟还有在青铜鼎炉中得以脱生的人?”茫然之色逐渐消逝,终归于决绝的狠戾,“好,好,既不能归我所用,徒留早晚也是祸害,可惜啊,亲手毁掉这么个良材……” 下一刻,他本矗立原地的那长袍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逼近的黑影,五指携裹着黑气,如同利刃直直向我抓来。 几乎下意识地,我将身后的背囊高举挡在面前,双目紧闭,心下是与死亡拔刀相见一般无尽的慌乱。 知道必死,反而坦然,若有生机,才生恐惧。 轰! 谁知预料之中的剧痛竟不曾到达,耳畔陡然炸出一声巨响,即使闭着眼睛,亦感受得到霎那间迸发的光明。 我心下一颤,不可置信地睁眼四顾,入目的火光几乎是冲天而起,而那流火引出后,竟化作两条怒目圆睁的蟠龙,遍体金鳞,爪下火球,周身火焰缭绕,双龙怒啸着向苏起盘旋而去! 而苏起再无暇顾及我的生死,堪堪后退两步,骨杖一招,顷刻百鬼浮出,黑雾迅速自他周身蔓延开来,只有那两道金光和无数盘旋的怨灵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这……这?! 背囊一直随身带着,不过是一些零碎物什儿罢了,我从不曾记得里面有什么东西,竟能牵制住六魔之一的苏起? 心下已被这陡然而生的变化弄的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怔忡片刻找回了思绪,眼下既然有了生机,便要尽力活下去,先逃出此地才是,主意已定,我再不顾和那蟠龙相斗的修罗,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 才出门外,身至黑黝黝的通行长廊,前方却骤然响起了纷乱而密集的脚步声,竟是那些个魔族爪牙听闻祭殿的动静赶来,渐近之下脚步放缓,却见众人黑袍宽大,唯有一双双魑魅鬼眼,带着杀气缓缓逼近。 我逼不得已,连连后退,掌心尽是濡湿的汗意。 适才和苏起那一战已然耗尽体力,此刻周身上下尽是伤口,长风剑亦不在身边,何况适才被投入鼎炉,不知着了什么道,此刻两股力量在体内挣扎抗衡,休说这些魔族一拥而上,就是单打独斗,我也毫无胜算。 可是……当真不甘这般束手就擒啊!我已从 那炼化之劫中逃脱,苏起也被牵制着,只差一步,逃脱生天。 刷—— 轰隆隆…… 便在对時的剑拔弩张之间,遥遥长廊的尽头骤然传来呼啸鸣声,一道光点气势如虹直直飞来,那光点之后,石壁石墙轰然倒塌,烟尘弥漫数丈,本悬挂两侧的灯盏尽数粉碎,黑暗陡然袭来,整个空间强烈的炁场震荡不止,我只觉脚下都有些不稳,耳畔是魔族惊恐的啸叫,双眼却仍是紧紧盯着那直奔我而来的赤色光束。 赤练长风剑。 待它逼近三尺之内,我飞身一跃,握住那剑柄,旋即整个人被它带向空中,长风剑兀自嗡鸣不止,剑身的花纹飞快旋转,交织出炽热的光亮。 “放箭!”“放箭!” 黑暗之中一片混乱,周遭的石壁被长风剑剑气所震慑,不断大片大片地倒塌,而那些魔族中的高手径自飞身壁间,一时箭如急雨般向我射来 全然脱力的我早已无力闪躲,最后的力气是双手紧握住长风剑,那些箭羽大多被剑气逼落,却仍有些射入我的后背或四肢,尖端噗地一声没入皮肉,随即温热血流迸溅而出。 要死了吗……还是会在死之前逃出这地狱般的地方…… 我闭着双眼,感受到耳畔逐渐归于平静,徒剩风声凌厉,那些原本汹涌的痛楚叠加,此刻竟是逐渐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倦怠,我真怕意识再混沌下去,终究会失力脱手,陷入永久的沉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风剑止了剑势,缓缓下落,而我再无力攀附,堪堪跌落下来。 天色微明,晨曦初生,四下打量,竟是置身郁郁葱葱的山林,山顶之上云雾缭绕,恍若仙境。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知于心。 蓬莱山脚下。 “徒弟!” 身后骤然传来一道清越男声,随着脚步窸窸窣窣渐近,我扶着旁侧树干艰难而立,蓦地回头去,青衣道袍便映入眼中。 万般情绪,竟霎那间如潮水汹涌于心间,我怔然看着那高挑男人疾步行来,剑眉轻蹙,凤目微凝,面上是少有的焦灼不安,只是再低头看自己血污遍体的模样,下意识顺了双目,不去应答。 从未曾有过的想见他,可又真怕以如此模样见他。 “师父,都说了小师姐吉人自有天相,您老也是的,巴巴从南海赶过来……” 身后却又突兀响起一稚嫩童音,旋即半大身影一路小跑过来,孩童模样,布衣短束,嘻嘻笑着看我。 ——师父。 我怔忡地看着那道袍,后退了两步,拉远距离。心脏仿佛骤然间,被一把无形之力攥紧,攥紧……攥到指缝间隙滴滴答答涌出血来,耳畔如同闷雷炸响,将往昔的话搅个细碎。 ——我从来没当过传师,也从不曾与人授业,你是我的首徒,也许同样是关门弟子,就是……唯一的徒 第五十六章 炼化 孟惊鸾心中默念聚神咒,一面催发了重瞳,在她的眼前,孙善天逐渐从一个跳腾闪挪的人影,变成了数道交织而成跃动的白线,而接下来的招式,都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寸长短匕在手,孟惊鸾招招都直取要害,大脑之中摒弃了所有的杂绪,只剩下一个执念:让他死! 发生异变的男人全身如同被铜铁浇筑过一般梆硬,仿佛刀枪不入,但是孟惊鸾知道,是人都会有弱点,他也不会例外,所以她出招只照四百零九穴位的三十六个死穴连攻,渐渐看到了孙善天的败退,以及眼中的惊愕。 孙善天惊讶的一定是:为什么自己已经投奔鲍乐所谓的魔族,也得到了异变之力,却还是没有抵过孟惊鸾的攻势,这个平素看上去清淡寡素的少女出手愈加狠厉,而——他的胸口也在越来越剧烈的动荡之中,伤口愈崩裂、愈大。 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已经修习了《炼魔归元真解》,也练就了第一章的铜墙铁铸,不该是这样的! 就在孟惊鸾将其逼退到角落,蓄势最后一击的时候,鲍乐却突然扬声喝道,“住手。” 石室之内一时寂静,孟惊鸾将孙善天抵在石壁之上,刀锋逼迫在三尺之内,她的眼眸之中已血丝密布,凶光大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是,却迟迟没有下手。 因为,鲍乐的手,已经在同时扼住了江笑城的喉咙。 “想不到,小女娃儿看着弱不禁风,还有两下子,”鲍乐看向孟惊鸾的眼神多了几分讶异,“倒果真是掌教门下出来的徒弟。” 说实话,直到刀锋贴在孙善天的喉间,感受到他跳动的血脉,看到他惊恐之下的眼神,孟惊鸾才陡然一震,几乎从他的瞳孔之中看到了一个狠戾疯狂的自己,就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邪门力量所操控一般。 她晃了晃头,意识方才逐渐清明。看向鲍乐,冷声道,“你想招安我,是做春秋大梦。放了江笑城,否则,我即刻杀了他!”刀刃在孙善天的喉间点了一点,立刻显出寸长的血印子。 “哈哈哈哈哈...” 未成想,鲍乐听完她的话儿,非但不怒,反而大声嗤笑,“小女娃儿好天真,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一条刚招安的人命?姓江的小子即便是不招,老子一炼化,变成傀儡,也照样是强大的手下,你用他来威胁我?” 孟惊鸾倒吸一口冷气,彻底无话可说了。 鲍乐说的不错,就算她杀了孙善天,又如何? “一个你,一个姓江的小子...”鲍乐粗短的手指一一指过众人,“难道其他的弟子都是绣花枕头,一个堪打的也没有?谁敢站出来单独同我比试,赢了,老子就放了你们所有人!” “我跟你来。”一片死寂中,林弈平静开口。 “林弈,你别...”孟惊鸾话出口一半,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说以众人目前的实力不是鲍乐的对手么?林弈他能不知道么? 鲍乐果然命人解开绳索,一圈火把照明,两人几步开外,遥遥相对。 林弈用的是蓬莱弟子统一配发的阴阳剑,说实话,在孟惊鸾看来,他的剑法在新人弟子之中已经算得上是纯熟了,一板一眼,行云流水。然而,相较于老奸巨猾又身经百战的鲍乐而言,终究是少了一份功底,欠了三分狠辣。鲍乐就如同先才和江笑城的打斗一般无二,如同猫戏老鼠一般,在林弈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众黑衣魔族的笑声,叫好声,哄闹此起彼伏,孟惊鸾眼里现了泪雾,晕开了入目的一切。哽在喉间的抽噎声几次被强压回去,屡次狠狠闭目,又忍不住在那刀光剑影声中睁眼。 ——林弈……你停下吧…… ——不要再打了…… ——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取乐啊! 在众人所执的火把映衬下,林弈脸色是异样的苍白,发丝凌乱不堪被血凝贴在脸上,衣衫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血印出边缘更深的轮廓。 诚然,在徐见微的调教下,林弈的身手不断进步,可以说已经是新人弟子之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魔界之人的修为,依旧差的太远了。鲍乐抬脚踹在林弈的膝盖骨上,一脚将少年踹翻在地,下一刻,剑身已被夺了过来,穿透的刀刃带着喷薄而出的血流、浸染了少年的一身白衣。 “这就是正统蓬莱教出来的高手吗?”鲍乐一手抓住了林弈的头发,一手扳过他染了大半边脸颊的面庞,细细端详后大笑,“我看——弱得很啊!” 浓烈的、仿佛能溺死人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就好似无形的红线一样勒紧所有人的喉咙,像是一道判决。 死。 鲍乐打量着林弈因失血过多而显得飘忽的眸子,认真问道,“输了?” 林弈此时此刻口鼻之中仍在慢慢地涌血,暗色的血流濡湿大半脸颊,顺着下颚流淌,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鲍乐起身,将那沾染血迹的手轻嗅,似乎极是享受的样子,良久抬头,笑着喝命手下,“输了,可要按规矩行事——把这几个小子拖去封瓮炼化,至于几个女娃娃...” 他的目光扫过岳阑珊、萧澈等人,笑意透出了几分如狼似虎的暧昧气息,“生的模样倒是端正,平白杀了也是可惜,蓬莱有观心自在双修法,不如——就赏了你们!” 什么!?孟惊鸾陡然一震,却才要暴起反抗,脖颈之后突然多了一把冰凉凉的刀刃,她眼睁睁看着孙善天脱了掌控,照着自己的胸口踢上两脚,啐了一口,“小娘们,该死!”一面兀自捂着伤口去角落一隅运功疗伤了。 宁薰儿不知是惊是怕,在目睹了一幕接着一幕的血腥场面之后,已晕了过去,端木十九哭的梨花带雨,摇摇欲坠在崩溃之缘,萧澈和岳阑珊虽然不至于如此,却也好不到哪去,在听到鲍乐的话的一瞬间,两个人已煞白了脸色。 魔族除了那个鬼妇,一群失去意识的凶尸,便是男人居多,此刻听到身为供奉的鲍乐说出这番话儿,个个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中已经显出了野狼一般绿油油的寒光。 眼见一群人逼迫而来,岳阑珊已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厉喝道,“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她素日里骄傲、高高在上惯了,是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性子,如今却被一个陌生的魔族男人轻轻摩挲着脸颊,嘻嘻调笑道,“小美人,现下你宁死不屈,只是不知道我的手段,一会儿就快活得飘飘欲仙,直喊好哥哥我了……” “滚开!”岳阑珊气的柳眉倒竖,双腿拼命踢蹬,然而那动作究竟是因为被束缚而弱了许多,好似白兔挣扎,非但没有威胁意味,却如火撩干柴,彻底点燃了男人眼中的欲望,其余几个听到这把娇滴滴的嗓子,更是按捺不住,各自撸起袖子,向着萧澈、端木十九等人围去。 一时间,男人放荡粗犷的笑声和衣物摩擦声不绝于耳,萧澈最是刚烈,数次喝骂无用,直接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了男人脸上,圆瞪双目骂道,“你胆敢碰姑奶奶一下,我便是死了化作厉鬼也要你日夜不宁!” 方才挟持孟惊鸾的汉子便是先才拷问她的那个刀疤汉子,此时此刻他一只手举着匕首横在少女颈间,另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穿过她的发髻,绕到了下颚,“小丫头,别太横,配合配合,一会子也少受点苦,你说呢?” 孟惊鸾十指紧攥,指甲尖根根嵌入掌心。 如果说,她先才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是被鲍乐等人炼化,或者干脆一死,即便是不甘心,也终究不会辱没蓬莱气节,可是她没有预想到的是,鲍乐要的,不仅仅是他们死,而是在死之前的无尽折磨。 男人的手慢慢解去她的发带,脸庞凑在咫尺之间,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孟惊鸾虚眸瞥见了那一把不远不近的匕首,忽然间涌现出一个悲怆的念头。 与其活着百般痛苦,倒不如一死,万事皆空。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惊叫,孟惊鸾猛然抬头,只见萧澈不知怎么的脱离了魔族掌控,径自飞身上前两步,冲向了静默的凶尸群! 未待孟惊鸾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鲍乐却先一步高声叫道,“把她拦下!”按着魔族的想法,自然以为萧澈趁乱想跑,然而,那些个凶尸应声而动,沉重的脚步回荡在石室之中时,孟惊鸾便明白过来了。 ——我便是死了化作厉鬼,也要你日夜不宁! 萧澈是想死! “不要!”一瞬间迸发出连自己都为之讶异的巨大力量,孟惊鸾踉跄着扑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决然赴死的萧澈,只是瞬息之间,她用以格挡的手臂被凶尸伸出来的五指划过,血瞬间迸溅而出,萧澈的眼中已是绝望的疯狂,被孟惊鸾咬牙死死拉住还不忘向前冲,“别拦着我!” “萧澈,求你了,我求你了!”忍了多时的泪水在一瞬间决堤,孟惊鸾听到自己陌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们还能活,求你别这样——”她的身躯紧紧包裹着少女,后背又被凶尸抓了一道,火辣辣的灼痛逐渐弥漫开来,温热的血从伤口慢慢涌出,周围六只高壮的凶尸嗅到了血的气息,灰白的眼珠微微一轮,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怎么活?”萧澈狂乱地摇着头,哈哈苦笑,“时至如今...怎么活!?” 孟惊鸾带着她在凶尸群中跳腾闪躲,疼,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叫嚣着火辣辣的疼痛,是啊,情知已是毫无回旋之地的绝境,怎么活?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虚眸瞥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弈和江笑城,已经被剥离了外裳,袒露大半雪白的端木十九—— 且慢。 为何在这封闭的石室之中,她嗅到了一缕幽幽冷花香? 第五十七章 师徒 心如同被重锤击打,猛然一震,霎那间早已思绪百转。 孟惊鸾不可置信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石室面前的空地上,桃花纷纷而落,紫色光华缭绕间,凝成一个身影。 三重雪白纱衣,华紫薄纱,玉骨折扇,象牙面具。 她口中喃喃出一个名字,连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花间政?” “贪生怕死的小弟子,”紫衣男人啪地开了扇子,笑意盈盈,缓步而来,“看你这副光景,倒真的是在阎王门前走一遭哪。” 孟惊鸾倒退数步,心中却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她并不曾领教过花间政的身手,只看男人一副清瘦的骨架,总觉得不像是能打的主儿,然而看他自一干凶尸之中不疾不徐的走来,面上云淡风轻,不由得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花间政不答话,反而环顾四周,于是笑意更深,“若是我说,是来打架消遣的,岂不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丝丝缕缕如同蛊毒一般,带着笑意,摄人心魂。 鲍乐全不曾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眯起眸子后退两步,警惕道,“开门的山,走路的水,在下圣域魔师门下供奉鲍乐是也,不知阁下是什么座次?” 花间政打量着扇面上精致的弹花暗纹,笑意淡淡,“以你的身份,现下还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惊诧,有几个魔族已纷纷叱骂起来,孟惊鸾警惕地看看魔族,又看花间政,不明白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在唱空城计。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为敌,整个圣域为敌了?”鲍乐眯起一双三角眼,眼中蓄着精光。 花间政一愣,旋而抚掌大笑,“和整个圣域为敌?谁给你的脸面,代表圣域一干高层了?” “这等话要是换你那位列魔师的主子来说也罢了,从一个走狗口中说出,亏你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饶是在此时此刻的紧张之际,硝烟味十足,孟惊鸾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花间政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和先才见到她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找死!” 然而此言一出,却彻底惹恼了鲍乐,但见他三两大步,带着着一股劲风,矮胖敦实的身体犹如生花雷一般转瞬即前,随着狼牙棒的砍、扫、劈、捅,四面八方寒光乱影,对着面前看似弱不经风的花间政,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攻击。 一身紫衣的花间政在这般狂风骤雨的横扫之下,身形纤纤,好似雨中摇摇欲坠的花,躲倒也是躲了,但是每一次都是任狼牙棒堪堪擦着身躯带过,孟惊鸾的心蓦然收紧了。 他们都是一气的蓬莱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花间政何辜?若是将他牵扯进来,才真是更大的罪过了。何况她适才亲眼所见,林弈、江笑城被虐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十回合,花间政主动停下了。 一身飘摇的紫衣退到三尺之外,他整理衣冠,慢慢吐出一口气。 “时过境迁啊。”在孟惊鸾堪称望眼欲穿的焦急注视下,这位花大公子幽幽道,“我原先以为圣域高手林立,如今看来,圣域之名声竟是被你们这起子乌合之众败光了。” 他猛地一合折扇,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鲍乐竟然原地晃了一晃,七窍涌出暗色的血来! 且不论鲍乐和魔族大惊,连孟惊鸾一干蓬莱弟子也惊诧了,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那男人也是个眼招子厉害的人物,登下盘膝而坐,迅速运功调息,眼见脸色由青转白,半晌才恢复了些许原色,擦了擦唇角的血,翻身而起,“阁下即便身手过人,看着也不似蓬莱一干老道中出来的,如何不懂道上的规矩,要管这等闲事?莫非是和血魔大人私仇未了,所以为难我等?” 花间政的目光穿过人群,悠悠然落在了孟惊鸾身上,慵懒笑道,“这么一大群人,对几个新人弟子赶尽杀绝,你们也不怕跌了圣域的脸面?要是那几个镇场子的老道下来,你们也未必敢这么猖狂。我是为着你们的好呢!” 鲍乐被这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打也不是、和也不是,一张黝黑面庞登下有些难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上面的是谁?” “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子你们伏低身子从旁侧绕行到门前,记住不要惊动那些凶尸,我帮着林弈和江笑城出去,我们得快!” 她左右一扫,江笑城相对于倒在血泊昏迷不醒的林弈,伤势似乎轻一些,已经能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石壁爬起来,略一思忖,孟惊鸾径自奔向了角落一隅的少年。此时此刻的林弈虽双目紧闭,然而五指仍死死攥着长剑,骨节都泛起森然的白,孟惊鸾鼻翼一酸,只得飞快地将少年两条胳膊架在肩上,所幸林弈瘦弱高挑,背起来倒也勉力能成。 林弈的身上血腥味沉重地压了下来,孟惊鸾的心已随之沉入谷底。 少年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她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想象——一个修行初成前途无量的新人弟子,如果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是怎个光景? 然而思绪归思绪,她却不敢丝毫放松,情知每一刻都是花间政为他们在生死边缘夺来逃生的时间,紧随着萧澈等人一路穿行过整个石室,中央的打斗声愈来愈烈,似有见上下分晓之势。然而,就在萧澈等人已经靠近石门的档口,没有烛火照明的黑暗一隅忽然飞出一道身影,伴随着尖利狞笑,“既然已不成事,不如大家一起死!” 孟惊鸾诧异一瞬,双目陡然瞪大。 孙善天! 彼时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双目浑浊泛着血丝,周身上下是先才搏斗留下的深浅交织的狰狞伤疮,胸口已经侵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然而——他的五指泛起的星点寒光,狠厉如刀,分明是冲着萧澈的胸口而去! 论以往,萧澈的身手功夫不会差,起码不会躲不开这迎面的一击,可是此时此刻吃了柔骨香,又兼背上背着宁薰儿,却生生怔在了原地,孟惊鸾在不远处,尖声叫道,“花间政——” 有那么一瞬间,痛苦和懊悔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为着先才没有直接下狠手杀了这个叛徒,而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全部动作,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 萧澈不能有事! 刀光剑影的“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子你们伏低身子从旁侧绕行到门前,记住不要惊动那些凶尸,我帮着林弈和江笑城出去,我们得快!” 她左右一扫,江笑城相对于倒在血泊昏迷不醒的林弈,伤势似乎轻一些,已经能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石壁爬起来,略一思忖,孟惊鸾径自奔向了角落一隅的少年。此时此刻的林弈虽双目紧闭,然而五指仍死死攥着长剑,骨节都泛起森然的白,孟惊鸾鼻翼一酸,只得飞快地将少年两条胳膊架在肩上,所幸林弈瘦弱高挑,背起来倒也勉力能成。 林弈的身上血腥味沉重地压了下来,孟惊鸾的心已随之沉入谷底。 少年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她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想象——一个修行初成前途无量的新人弟子,如果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是怎个光景? 然而思绪归思绪,她却不敢丝毫放松,情知每一刻都是花间政为他们在生死边缘夺来逃生的时间,紧随着萧澈等人一路穿行过整个石室,中央的打斗声愈来愈烈,似有见上下分晓之势。然而,就在萧澈等人已经靠近石门的档口,没有烛火照明的黑暗一隅忽然飞出一道身影,伴随着尖利狞笑,“既然已不成事,不如大家一起死!” 孟惊鸾诧异一瞬,双目陡然瞪大。 孙善天! 彼时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双目浑浊泛着血丝,周身上下是先才搏斗留下的深浅交织的狰狞伤疮,胸口已经侵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然而——他的五指泛起的星点寒光,狠厉如刀,分明是冲着萧澈的胸口而去! 论以往,萧澈的身手功夫不会差,起码不会躲不开这迎面的一击,可是此时此刻吃了柔骨香,又兼背上背着宁薰儿,却生生怔在了原地,孟惊鸾在不远处,尖声叫道,“花间政——” 有那么一瞬间,痛苦和懊悔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为着先才没有直接下狠手杀了这个叛徒,而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全部动作,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 萧澈不能有事! 刀光剑影的 第五十八章 反目 心如同被重锤击打,猛然一震,霎那间早已思绪百转。 孟惊鸾不可置信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石室面前的空地上,桃花纷纷而落,紫色光华缭绕间,凝成一个身影。 三重雪白纱衣,华紫薄纱,玉骨折扇,象牙面具。 她口中喃喃出一个名字,连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花间政?” “贪生怕死的小弟子,”紫衣男人啪地开了扇子,笑意盈盈,缓步而来,“看你这副光景,倒真的是在阎王门前走一遭哪。” 孟惊鸾倒退数步,心中却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她并不曾领教过花间政的身手,只看男人一副清瘦的骨架,总觉得不像是能打的主儿,然而看他自一干凶尸之中不疾不徐的走来,面上云淡风轻,不由得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花间政不答话,反而环顾四周,于是笑意更深,“若是我说,是来打架消遣的,岂不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丝丝缕缕如同蛊毒一般,带着笑意,摄人心魂。 鲍乐全不曾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眯起眸子后退两步,警惕道,“开门的山,走路的水,在下圣域魔师门下供奉鲍乐是也,不知阁下是什么座次?” 花间政打量着扇面上精致的弹花暗纹,笑意淡淡,“以你的身份,现下还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惊诧,有几个魔族已纷纷叱骂起来,孟惊鸾警惕地看看魔族,又看花间政,不明白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在唱空城计。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为敌,整个圣域为敌了?”鲍乐眯起一双三角眼,眼中蓄着精光。 花间政一愣,旋而抚掌大笑,“和整个圣域为敌?谁给你的脸面,代表圣域一干高层了?” “这等话要是换你那位列魔师的主子来说也罢了,从一个走狗口中说出,亏你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饶是在此时此刻的紧张之际,硝烟味十足,孟惊鸾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花间政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和先才见到她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找死!” 然而此言一出,却彻底惹恼了鲍乐,但见他三两大步,带着着一股劲风,矮胖敦实的身体犹如生花雷一般转瞬即前,随着狼牙棒的砍、扫、劈、捅,四面八方寒光乱影,对着面前看似弱不经风的花间政,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攻击。 一身紫衣的花间政在这般狂风骤雨的横扫之下,身形纤纤,好似雨中摇摇欲坠的花,躲倒也是躲了,但是每一次都是任狼牙棒堪堪擦着身躯带过,孟惊鸾的心蓦然收紧了。 他们都是一气的蓬莱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花间政何辜?若是将他牵扯进来,才真是更大的罪过了。何况她适才亲眼所见,林弈、江笑城被虐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十回合,花间政主动停下了。 一身飘摇的紫衣退到三尺之外,他整理衣冠,慢慢吐出一口气。 “时过境迁啊。”在孟惊鸾堪称望眼欲穿的焦急注视下,这位花大公子幽幽道,“我原先以为圣域高手林立,如今看来,圣域之名声竟是被你们这起子乌合之众败光了。” 他猛地一合折扇,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鲍乐竟然原地晃了一晃,七窍涌出暗色的血来! 且不论鲍乐和魔族大惊,连孟惊鸾一干蓬莱弟子也惊诧了,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那男人也是个眼招子厉害的人物,登下盘膝而坐,迅速运功调息,眼见脸色由青转白,半晌才恢复了些许原色,擦了擦唇角的血,翻身而起,“阁下即便身手过人,看着也不似蓬莱一干老道中出来的,如何不懂道上的规矩,要管这等闲事?莫非是和血魔大人私仇未了,所以为难我等?” 花间政的目光穿过人群,悠悠然落在了孟惊鸾身上,慵懒笑道,“这么一大群人,对几个新人弟子赶尽杀绝,你们也不怕跌了圣域的脸面?要是那几个镇场子的老道下来,你们也未必敢这么猖狂。我是为着你们的好呢!” 鲍乐被这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打也不是、和也不是,一张黝黑面庞登下有些难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上面的是谁?” “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子你们伏低身子从旁侧绕行到门前,记住不要惊动那些凶尸,我帮着林弈和江笑城出去,我们得快!” 她左右一扫,江笑城相对于倒在血泊昏迷不醒的林弈,伤势似乎轻一些,已经能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石壁爬起来,略一思忖,孟惊鸾径自奔向了角落一隅的少年。此时此刻的林弈虽双目紧闭,然而五指仍死死攥着长剑,骨节都泛起森然的白,孟惊鸾鼻翼一酸,只得飞快地将少年两条胳膊架在肩上,所幸林弈瘦弱高挑,背起来倒也勉力能成。 林弈的身上血腥味沉重地压了下来,孟惊鸾的心已随之沉入谷底。 少年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她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想象——一个修行初成前途无量的新人弟子,如果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是怎个光景? 然而思绪归思绪,她却不敢丝毫放松,情知每一刻都是花间政为他们在生死边缘夺来逃生的时间,紧随着萧澈等人一路穿行过整个石室,中央的打斗声愈来愈烈,似有见上下分晓之势。然而,就在萧澈等人已经靠近石门的档口,没有烛火照明的黑暗一隅忽然飞出一道身影,伴随着尖利狞笑,“既然已不成事,不如大家一起死!” 孟惊鸾诧异一瞬,双目陡然瞪大。 孙善天! 彼时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双目浑浊泛着血丝,周身上下是先才搏斗留下的深浅交织的狰狞伤疮,胸口已经侵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然而——他的五指泛起的星点寒光,狠厉如刀,分明是冲着萧澈的胸口而去! 论以往,萧澈的身手功夫不会差,起码不会躲不开这迎面的一击,可是此时此刻吃了柔骨香,又兼背上背着宁薰儿,却生生怔在了原地,孟惊鸾在不远处,尖声叫道,“花间政——” 有那么一瞬间,痛苦和懊悔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为着先才没有直接下狠手杀了这个叛徒,而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全部动作,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 萧澈不能有事! 刀光剑影的“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子你们伏低身子从旁侧绕行到门前,记住不要惊动那些凶尸,我帮着林弈和江笑城出去,我们得快!” 她左右一扫,江笑城相对于倒在血泊昏迷不醒的林弈,伤势似乎轻一些,已经能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石壁爬起来,略一思忖,孟惊鸾径自奔向了角落一隅的少年。此时此刻的林弈虽双目紧闭,然而五指仍死死攥着长剑,骨节都泛起森然的白,孟惊鸾鼻翼一酸,只得飞快地将少年两条胳膊架在肩上,所幸林弈瘦弱高挑,背起来倒也勉力能成。 林弈的身上血腥味沉重地压了下来,孟惊鸾的心已随之沉入谷底。 少年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她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想象——一个修行初成前途无量的新人弟子,如果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是怎个光景? 然而思绪归思绪,她却不敢丝毫放松,情知每一刻都是花间政为他们在生死边缘夺来逃生的时间,紧随着萧澈等人一路穿行过整个石室,中央的打斗声愈来愈烈,似有见上下分晓之势。然而,就在萧澈等人已经靠近石门的档口,没有烛火照明的黑暗一隅忽然飞出一道身影,伴随着尖利狞笑,“既然已不成事,不如大家一起死!” 孟惊鸾诧异一瞬,双目陡然瞪大。 孙善天! 彼时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双目浑浊泛着血丝,周身上下是先才搏斗留下的深浅交织的狰狞伤疮,胸口已经侵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然而——他的五指泛起的星点寒光,狠厉如刀,分明是冲着萧澈的胸口而去! 论以往,萧澈的身手功夫不会差,起码不会躲不开这迎面的一击,可是此时此刻吃了柔骨香,又兼背上背着宁薰儿,却生生怔在了原地,孟惊鸾在不远处,尖声叫道,“花间政——” 有那么一瞬间,痛苦和懊悔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为着先才没有直接下狠手杀了这个叛徒,而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全部动作,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 萧澈不能有事! 刀光剑影的 修改章节删除章节 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版权所有 copyright?2011- 第五十九章 隔阂 他见我游离着双眸,全默然无声,也丝毫不恼,仍旧是温和笑意,“惊水,你会知道的,这人世间最快活的事,莫过于此啊……” 我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那双游离在前胸的手已然慢条斯理地解开一颗盘扣,指尖冰凉划过锁骨,却是丝毫非人该有的温度。 四下无声,只有衣物摩擦和男人渐重的呼吸萦绕在耳侧。 他全神贯注于手下动作,不曾注意到我面上泪迹已然干涸,只听到我若有若无的声音,“苏起,有一句话告给你…” 他动作稍顿,“恩?” “大意者,失荆州!” 话音落地的同时,我的手腕已然挣脱桎梏,劈手一掌正对面门而去,他的眸子倏然睁大,幻影般闪到一侧,眼见我飞身而起,落在悬壁突出的高石上,拔出长风剑,遥遥相对。 沉寂的石室中,两人无声对時,良久抚掌声随低笑而起。 “好,竟是我失策了……小恩人怎么挣脱的?” 我冷笑以对,“就是你适才诽谤花间政的时候。他教会我的一套灵活指法,想不到今日派上用场。苏起,便是我造的孽罪无可恕,也要你陪葬!” 他一叠声笑了起来,双手交错复而翻转,凭空多出一根白骨手杖,那杖头骷髅的双目内,幽蓝鬼火闪烁。周身腾起滚滚黑雾,煞气萦绕。 “那我就领教蓬莱高徒的本事了!” 两道身影不错前后飞起,骨杖与长风剑空中相击,长风剑瞬间迸发出刺目光芒,转瞬被骨杖弥漫的黑雾湮没。 好大的劲道! 他的面上轻松如旧,我却险些握不住长风剑,被堪堪逼退,借力踢在石壁之上,旋即一套二十四式剑法使将出来,与他近身缠斗。 论招式,或修为,我无一是他的对手,只是如今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招半分不留后路,其狠戾之色倒教他慎重招架了。 我的双耳已然辨别不出任何声响,眼前唯有捕捉不定的白影,开启重瞳,聚精会神,凝于双目。 杀,杀,杀! 这三尺之外,是我最恨不能喋血,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气聚丹田,六壬归一。全数的力量在体内叫嚣,我盯住那近在咫尺的黑影,甩手一记瞬杀,全力斩去! 霎那间一道灼目白光席卷着巨大力道向那玄衣修罗扑去,余力击于石壁上,轰然倒塌无数碎石,哗啦啦坠落不止,弥漫起数丈烟尘。 我急急四下环顾,瞬间心悸。 苏起……不见了。 “我屡对你手下留情,就换得这般苦苦相逼,莫惊水,你当真是……不识抬举啊。” 身后男声冷漠,随之而来是一记凌厉风声,我一惊,蓦然回头,迫不得已迎上那逼来的掌风。 轰。 两掌相对,巨大的气流如圈飞速扩散。只是短暂麻木那一瞬间,剧痛紧随而来,自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腕,至手臂,至整个胸膛。 那一掌少说八成力道,我只觉整个人凌空飞起,不遗余力撞在了石壁上,噗地吐出喉间的甜腥,眼前绽放大朵红雾,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紧接着失力坠落,耳畔是呼啸而来的风。 我沉重落入黑池,澎湃水声中溅起数丈水花。冰冷入骨的池水瞬间淹没头顶,来不及反应早已呛入口鼻,牵扯着胸腔内大片的剧痛,周身的伤牵连成片,火辣辣地灼烧着。下身仿佛冰凌穿体,已然疼到极致,泛着濒死的麻木。 感受得到体内的生息在逐渐随失血而流逝。 已然无力挣扎,被人自池中攥住衣襟,提出水面。我的发丝已然湿透,凌乱地贴在惨白的面颊上,急急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面前的苏起经过适才那一战,也非毫发无损,高束的发丝垂下几缕,面上一道细长血痕,血珠子划过唇角,被随意舐去,玄色长袍自胸口裂开数寸,袍内却是黑雾缭绕。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脖颈,那一道裂口仍旧鲜血淋漓,他似是而非地笑着,端凝着染血的指尖,轻声开口,“疼么?” 我仍觉喉间甜腥翻涌,说话分外无力,只是抬头看那穹顶,尽力捕捉最后一丝光辉,“……杀了我吧。” 他攥住我的衣襟,一步一步在黑池缓缓而行,“惊水啊,倘若我当真想那么做,你就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走上石阶,他似丢弃一个物什,将我撂在地上,轻轻拍了拍手。随后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不知何处拿来一个水囊,俯身递了过来,温声道,“适才打斗那么久,想来口渴得很,略用一些,我们再说话不迟。” 我舔了舔干涸的双唇,口齿间便泛起咸腥,那水囊鼓鼓,谁又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刚别过脸去,对面人似乎失了耐性,一把捏住我的下颚,旋即将水囊倾倒,几近粗暴地强灌着,那水流迅猛,只有少许入口,勉强吞咽着,其余顺着脖颈,肩头流淌入衣襟,途径伤口,再次牵连出一片痛楚来。 水流终止,水囊他随意丟在一侧,在我咳喘连声中开口,“惊水啊,蓬莱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曾告诉过你,你的这具身子异于常人?”见我面上浮现三分茫然之色,俯下身来低笑,“那些道士没有拿你用来双修么……恩?” 我自他那笑意中了悟话中含义后,瞬间怒火丛生,双颊滚烫,“你混账,你……你信口胡吣!滚开!” 他不急不恼,“看来还是个囫囵雏儿……”似乎刻意把玩我的恼怒神色一般,良久才复言道,“我虽已修得半冥鬼体,然而终究欠缺了一丝阳刚底蕴,对于那些鬼道士的符箓,法阵还当真是防不胜防。天生阴阳半体之人少之又少,此乃天造地设的炼化的好材料,因为它不克阴阳,容纳百家!” “你定不会知道,这是何其恐怖的力量所在啊!凡入邪道者,无不以他人之精血提升修为,倘若汲取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魄自焚,可是阴阳半体天生便是一个绝佳的宝囊,遇强则愈强,天下之大,最后百家之长溶己所用,而不必担心相生相克,那不正是将这修道的法则,握在自己手上了么?” “惊水啊,随我一并入魔,你会得到那些正道终生都无法给你的,最为强大的修为,介时你我携手,什么大祭司,什么圣使,就连尊主也不过是蝼蚁之辈!区区现下的一个冥魔之位算什么?我要的是君临圣域,我要统治整个圣域!” 面前的玄衣修罗愈说愈加激动,最后几近放声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般。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将一张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面皮囊尽数撕裂,展露出赤裸裸的狼子野心,那双眸子里的炽热近乎疯狂。 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统治圣域”对于大多数修为者似乎已是巨大的蛊惑,然而我见识了之前种种,明白他不过是委之虚蛇而已,炼化之人不过是个提线傀儡,意识都消亡了,谈何其他? 我有些艰难地直起身,暼一眼掌心染血的纹路,“冥魔果然志向高远,只可惜……”略微一顿,抬眸看着他,绽放出冰冷笑意,“我不肯配合你的野心啊,莫惊水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山野村姑,从来不想称霸魔界,我倘若此刻自刎于此,你待如何?” 苏起一怔,那过于张狂的笑意逐渐敛起,同样回之以沉声,“我既有把握将计划全盘托出,自然有要你全力配合的筹码。” “你和一个将死之人谈筹码,真是——” 我话不曾完,却见他手握的骨杖向着对面的石壁遥遥一指,一道黑影如箭羽射出,击打其上,瞬间沉声响彻。 轰隆隆…… 两道隐于暗处的石门应声而开。 那石门之后,吊挂着一个少女,布衣褴褛,发丝凌乱,垂下的头颅是惨白脸色,双目紧闭着。 我不可置信般睁大了眸子,以剑支地,勉力起身,摇摇晃晃地上前两步,再细细看去,不由得半张着口,以掌覆之,全身血液霎那间倒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少女的面庞,曾是无数次梦魇的回忆。 廖青花。 可她不是在五老林神仙庙就被苏起给害死了么?又如何会…… 闭目回想,那破败庙宇中,苏起出手,将少女化作一团黑雾,消之殆尽,原来竟是算计在此处。 果真是牵制我,胜券在握的筹码。 “苏起,你好狠毒。”我攥紧双拳,只觉一字一句都是从口中咬牙切齿地迸出,再看绑缚少女全无意识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与痛苦席卷而来,后半句已不觉沉声,“我又怎么知道……现在的青花,还活着?” 他微微含笑,袖中抖出一个小巧铃铛,轻晃起来。 叮啷啷……叮啷啷…… 伴随这细碎响起的铃铛声,对面那被囚的少女却痛苦挣动起来,纤细身躯如雨中浮萍颤抖不止。 招魂铃! 青花,青花…… 不由自主地狠狠咬着下唇,眸中一点一点充盈着温热,晕开视线。 三尺之外的身后,玄衣修罗俯瞰我目眦欲裂的模样,蛰伏在暗处的谋划终于不再掩饰,冷声启唇。 “怎样,是要我当着你的面杀了这个小美人,还是你姐妹一同炼化,归我所用呢?” 43 他见我游离着双眸,全默然无声,也丝毫不恼,仍旧是温和笑意,“惊水,你会知道的,这人世间最快活的事,莫过于此啊……” 我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那双游离在前胸的手已然慢条斯理地解开一颗盘扣,指尖冰凉划过锁骨,却是丝毫非人该有的温度。 四下无声,只有衣物摩擦和男人渐重的呼吸萦绕在耳侧。 他全神贯注于手下动作,不曾注意到我面上泪迹已然干涸,只听到我若有若无的声音,“苏起,有一句话告给你…” 他动作稍顿,“恩?” “大意者,失荆州!” 话音落地的同时,我的手腕已然挣脱桎梏,劈手一掌正对面门而去,他的眸子倏然睁大,幻影般闪到一侧,眼见我飞身而起,落在悬壁突出的高石上,拔出长风剑,遥遥相对。 沉寂的石室中,两人无声对時,良久抚掌声随低笑而起。 “好,竟是我失策了……小恩人怎么挣脱的?” 我冷笑以对,“就是你适才诽谤花间政的时候。他教会我的一套灵活指法,想不到今日派上用场。苏起,便是我造的孽罪无可恕,也要你陪葬!” 他一叠声笑了起来,双手交错复而翻转,凭空多出一根白骨手杖,那杖头骷髅的双目内,幽蓝鬼火闪烁。周身腾起滚滚黑雾,煞气萦绕。 “那我就领教蓬莱高徒的本事了!” 两道身影不错前后飞起,骨杖与长风剑空中相击,长风剑瞬间迸发出刺目光芒,转瞬被骨杖弥漫的黑雾湮没。 好大的劲道! 他的面上轻松如旧,我却险些握不住长风剑,被堪堪逼退,借力踢在石壁之上,旋即一套二十四式剑法使将出来,与他近身缠斗。 论招式,或修为,我无一是他的对手,只是如今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招半分不留后路,其狠戾之色倒教他慎重招架了。 我的双耳已然辨别不出任何声响,眼前唯有捕捉不定的白影,开启重瞳,聚精会神,凝于双目。 杀,杀,杀! 这三尺之外,是我最恨不能喋血,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气聚丹田,六壬归一。全数的力量在体内叫嚣,我盯住那近在咫尺的黑影,甩手一记瞬杀,全力斩去! 霎那间一道灼目白光席卷着巨大力道向那玄衣修罗扑去,余力击于石壁上,轰然倒塌无数碎石,哗啦啦坠落不止,弥漫起数丈烟尘。 我急急四下环顾,瞬间心悸。 苏起……不见了。 “我屡对你手下留情,就换得这般苦苦相逼,莫惊水,你当真是……不识抬举啊。” 身后男声冷漠,随之而来是一记凌厉风声,我一惊,蓦然回头,迫不得已迎上那逼来的掌风。 轰。 两掌相对,巨大的气流如圈飞速扩散。只是短暂麻木那一瞬间,剧痛紧随而来,自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腕,至手臂,至整个胸膛。 那一掌少说八成力道,我只觉整个人凌空飞起,不遗余力撞在了石壁上,噗地吐出喉间的甜腥,眼前绽放大朵红雾,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紧接着失力坠落,耳畔是呼啸而来的风。 我沉重落入黑池,澎湃水声中溅起数丈水花。冰冷入骨的池水瞬间淹没头顶,来不及反应早已呛入口鼻,牵扯着胸腔内大片的剧痛,周身的伤牵连成片,火辣辣地灼烧着。下身仿佛冰凌穿体,已然疼到极致,泛着濒死的麻木。 感受得到体内的生息在逐渐随失血而流逝。 已然无力挣扎,被人自池中攥住衣襟,提出水面。我的发丝已然湿透,凌乱地贴在惨白的面颊上,急急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面前的苏起经过适才那一战,也非毫发无损,高束的发丝垂下几缕,面上一道细长血痕,血珠子划过唇角,被随意舐去,玄色长袍自胸口裂开数寸,袍内却是黑雾缭绕。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脖颈,那一道裂口仍旧鲜血淋漓,他似是而非地笑着,端凝着染血的指尖,轻声开口,“疼么?” 我仍觉喉间甜腥翻涌,说话分外无力,只是抬头看那穹顶,尽力捕捉最后一丝光辉,“……杀了我吧。” 他攥住我的衣襟,一步一步在黑池缓缓而行,“惊水啊,倘若我当真想那么做,你就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走上石阶,他似丢弃一个物什,将我撂在地上,轻轻拍了拍手。随后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不知何处拿来一个水囊,俯身递了过来,温声道,“适才打斗那么久,想来口渴得很,略用一些,我们再说话不迟。” 我舔了舔干涸的双唇,口齿间便泛起咸腥,那水囊鼓鼓,谁又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刚别过脸去,对面人似乎失了耐性,一把捏住我的下颚,旋即将水囊倾倒,几近粗暴地强灌着,那水流迅猛,只有少许入口,勉强吞咽着,其余顺着脖颈,肩头流淌入衣襟,途径伤口,再次牵连出一片痛楚来。 水流终止,水囊他随意丟在一侧,在我咳喘连声中开口,“惊水啊,蓬莱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曾告诉过你,你的这具身子异于常人?”见我面上浮现三分茫然之色,俯下身来低笑,“那些道士没有拿你用来双修么……恩?” 我自他那笑意中了悟话中含义后,瞬间怒火丛生,双颊滚烫,“你混账,你……你信口胡吣!滚开!” 他不急不恼,“看来还是个囫囵雏儿……”似乎刻意把玩我的恼怒神色一般,良久才复言道,“我虽已修得半冥鬼体,然而终究欠缺了一丝阳刚底蕴,对于那些鬼道士的符箓,法阵还当真是防不胜防。天生阴阳半体之人少之又少,此乃天造地设的炼化的好材料,因为它不克阴阳,容纳百家!” “你定不会知道,这是何其恐怖的力量所在啊!凡入邪道者,无不以他人之精血提升修为,倘若汲取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魄自焚,可是阴阳半体天生便是一个绝佳的宝囊,遇强则愈强,天下之大,最后百家之长溶己所用,而不必担心相生相克,那不正是将这修道的法则,握在自己手上了么?” “惊水啊,随我一并入魔,你会得到那些正道终生都无法给你的,最为强大的修为,介时你我携手,什么大祭司,什么圣使,就连尊主也不过是蝼蚁之辈!区区现下的一个冥魔之位算什么?我要的是君临圣域,我要统治整个圣域!” 面前的玄衣修罗愈说愈加激动,最后几近放声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般。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将一张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面皮囊尽数撕裂,展露出赤裸裸的狼子野心,那双眸子里的炽热近乎疯狂。 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统治圣域”对于大多数修为者似乎已是巨大的蛊惑,然而我见识了之前种种,明白他不过是委之虚蛇而已,炼化之人不过是个提线傀儡,意识都消亡了,谈何其他? 我有些艰难地直起身,暼一眼掌心染血的纹路,“冥魔果然志向高远,只可惜……”略微一顿,抬眸看着他,绽放出冰冷笑意,“我不肯配合你的野心啊,莫惊水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山野村姑,从来不想称霸魔界,我倘若此刻自刎于此,你待如何?” 苏起一怔,那过于张狂的笑意逐渐敛起,同样回之以沉声,“我既有把握将计划全盘托出,自然有要你全力配合的筹码。” “你和一个将死之人谈筹码,真是——” 我话不曾完,却见他手握的骨杖向着对面的石壁遥遥一指,一道黑影如箭羽射出,击打其上,瞬间沉声响彻。 轰隆隆…… 两道隐于暗处的石门应声而开。 那石门之后,吊挂着一个少女,布衣褴褛,发丝凌乱,垂下的头颅是惨白脸色,双目紧闭着。 我不可置信般睁大了眸子,以剑支地,勉力起身,摇摇晃晃地上前两步,再细细看去,不由得半张着口,以掌覆之,全身血液霎那间倒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少女的面庞,曾是无数次梦魇的回忆。 廖青花。 可她不是在五老林神仙庙就被苏起给害死了么?又如何会…… 闭目回想,那破败庙宇中,苏起出手,将少女化作一团黑雾,消之殆尽,原来竟是算计在此处。 果真是牵制我,胜券在握的筹码。 “苏起,你好狠毒。”我攥紧双拳,只觉一字一句都是从口中咬牙切齿地迸出,再看绑缚少女全无意识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与痛苦席卷而来,后半句已不觉沉声,“我又怎么知道……现在的青花,还活着?” 他微微含笑,袖中抖出一个小巧铃铛,轻晃起来。 叮啷啷……叮啷啷…… 伴随这细碎响起的铃铛声,对面那被囚的少女却痛苦挣动起来,纤细身躯如雨中浮萍颤抖不止。 招魂铃! 青花,青花…… 不由自主地狠狠咬着下唇,眸中一点一点充盈着温热,晕开视线。 三尺之外的身后,玄衣修罗俯瞰我目眦欲裂的模样,蛰伏在暗处的谋划终于不再掩饰,冷声启唇。 “怎样,是要我当着你的面杀了这个小美人,还是你姐妹一同炼化,归我所用呢?” 第六十章 同门 44 我忽然顿悟过来,苏起所以危言耸听,所以耐着性子陪我过招,所以将青花作为最后的筹码,一路步步为营是为了什么。 炼化的灵体,要摒弃自身的意识与信仰,其炼化之后才能尽数为其主所用,倘若自己的执念生生不息,这般炼化出来的傀儡大多性子暴戾、嗜杀、阴阳不定,炼主也难以控制。 所以他在一步一步摧毁我生的欲念,直至心死。 好一场攻心赌局。原来自伊始,我就已经输了。 “便如你所愿。” 我转过身平视于他,语调已是疲惫至极,“只是我要青花安然无恙,你若不答应,我便与青花一同赴死,黄泉路上也有依靠。” 苏起仿佛料到一般,收起了白骨手杖,“这女童生的貌美,也终不过是个取乐的玩意儿,可以杀,亦可不杀。既是小恩人开口,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我不复多言,漠然跟随他离开石室,一路前行,直至祭殿。 那祭殿相较于石室更是宽敞,周遭石壁上刻着繁复花纹,细看却是种种酷刑的浮雕,四角镂空顶柱,囚禁的无面鬼魂盘旋其间。中央突出高台,一个巨大的青铜鬼头九鼎炼炉,上方悬挂着参差垂下的七日回魂灯,燃起幽绿或深蓝的火焰,将偌大殿堂笼罩在一片光怪陆离中。 苏起骨杖一指,那鼎炉竟滚沸有声,蒸腾出滚滚黑雾,带着浓烈煞气扑面而来。 “请。” 铛啷。 那赤练长风剑仿佛当真通灵性,预知到了什么一般,剑身不住抖动,隐隐流光浮现,我最后缓缓抚摸了剑柄,弃之在地。 一步一步上那石阶,感受着愈发逼近的阴气,我忽地有些茫然,也许从年家寨那灭门之祸开始,这条命就不该苟活吧。辜负了林牧野倾力以助,纵使上了蓬莱,也是徒然。 长阶已尽,最后回头睥视那一袭玄袍,我略一咬牙,纵身跃入鼎炉。 周身迅速没入黑暗之中是种怎样的知觉? 我之前以为炼化不过是短短一瞬,随即失去意识,万事皆空。然而当那沸腾的液体充盈四周时,如同腐蚀每一寸肌肤,冰冻五脏六腑,将一缕极寒捅进心房! 我听到自己抑制不住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回荡耳侧,然而这般宣泄却丝毫不能缓解拆筋断骨的剧痛,全身的皮肉都在消融,血流湍急地激荡着,如同斗兽般体内肆虐,而这清醒之下的痛苦,正碾压着意识。 眼前浮现出一幕一幕少女惨死于熔炉中的画卷,血腥而绝望。周身仿佛充斥着千百怨灵,如泣如诉在耳畔萦绕。 我只觉无端的愤怒滚滚而来,几乎是咬牙想要怒吼,努力那么久又有何用处?倾心相付的换来背叛,全心信任的却都是假的,到头来终究要死在仇人手中,这世间从不偏袒正道,只眷顾野心之徒,要善人为他们的欲念陪葬!既然如此,何不撕裂一切,毁灭一切,踏碎这一切! 就在意识已然逐步沉沦,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时候,耳畔忽地响起缥缈而清越的男声,宛如空谷笛音。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无有相生难以相,成天地无涯万物齐一,飞花落叶,虚怀若谷。千般烦忧才下心头即展眉头,心无挂碍,意无所执…… ——我李修缘的徒儿,绝不该是庸庸之辈。 ——你的身世我不曾过问,是因为我认可的,想护,想要扶持,无需别人插手。同样,你若不强大,就要一生受人牵制,那时你想保全的,唯有力不从心。 ——我在。 眼前依稀浮现男人的道袍,仿佛茫茫黑暗中的指引,又似万丈深渊的一缕微弱光明。 我猛然一震,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真的被这熔炉泯灭了心性,变的暴戾嗜杀了——怎能如此,我怎么能容忍自己化作魔族的匕首,成为杀人的器具,和曾经不共戴天的人一并祸乱这天下? 体内的血液霎那间沸腾,带着炽热游走四肢,胸腔内如巨兽厉声叫嚣,何时重归了陌生的力量?错的本不是我与初心,而是这黑暗的一切! 我听到了自己凄厉而尖锐的长啸,接着周遭的一切陡然巨变,那青铜鼎炉瞬间震出裂痕,随即四分五裂。强烈而纷乱的气流呼啸盘旋,将头顶的鬼灯吹的明灭闪烁! 熔炉轰然倒塌,炼化的天王金水漫流下长阶。 在一片摇曳晃动的鬼火中,我缓缓抬头,拭去额角血痕,面无表情地与对面的玄衣修罗对视。 他的神情有三分惊愕,良久方才开口,“不可能……竟还有在青铜鼎炉中得以脱生的人?”茫然之色逐渐消逝,终归于决绝的狠戾,“好,好,既不能归我所用,徒留早晚也是祸害,可惜啊,亲手毁掉这么个良材……” 下一刻,他本矗立原地的那长袍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逼近的黑影,五指携裹着黑气,如同利刃直直向我抓来。 几乎下意识地,我将身后的背囊高举挡在面前,双目紧闭,心下是与死亡拔刀相见一般无尽的慌乱。 知道必死,反而坦然,若有生机,才生恐惧。 轰! 谁知预料之中的剧痛竟不曾到达,耳畔陡然炸出一声巨响,即使闭着眼睛,亦感受得到霎那间迸发的光明。 我心下一颤,不可置信地睁眼四顾,入目的火光几乎是冲天而起,而那流火引出后,竟化作两条怒目圆睁的蟠龙,遍体金鳞,爪下火球,周身火焰缭绕,双龙怒啸着向苏起盘旋而去! 而苏起再无暇顾及我的生死,堪堪后退两步,骨杖一招,顷刻百鬼浮出,黑雾迅速自他周身蔓延开来,只有那两道金光和无数盘旋的怨灵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这……这?! 背囊一直随身带着,不过是一些零碎物什儿罢了,我从不曾记得里面有什么东西,竟能牵制住六魔之一的苏起? 心下已被这陡然而生的变化弄的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怔忡片刻找回了思绪,眼下既然有了生机,便要尽力活下去,先逃出此地才是,主意已定,我再不顾和那蟠龙相斗的修罗,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 才出门外,身至黑黝黝的通行长廊,前方却骤然响起了纷乱而密集的脚步声,竟是那些个魔族爪牙听闻祭殿的动静赶来,渐近之下脚步放缓,却见众人黑袍宽大,唯有一双双魑魅鬼眼,带着杀气缓缓逼近。 我逼不得已,连连后退,掌心尽是濡湿的汗意。 适才和苏起那一战已然耗尽体力,此刻周身上下尽是伤口,长风剑亦不在身边,何况适才被投入鼎炉,不知着了什么道,此刻两股力量在体内挣扎抗衡,休说这些魔族一拥而上,就是单打独斗,我也毫无胜算。 可是……当真不甘这般束手就擒啊!我已从 那炼化之劫中逃脱,苏起也被牵制着,只差一步,逃脱生天。 刷—— 轰隆隆…… 便在对時的剑拔弩张之间,遥遥长廊的尽头骤然传来呼啸鸣声,一道光点气势如虹直直飞来,那光点之后,石壁石墙轰然倒塌,烟尘弥漫数丈,本悬挂两侧的灯盏尽数粉碎,黑暗陡然袭来,整个空间强烈的炁场震荡不止,我只觉脚下都有些不稳,耳畔是魔族惊恐的啸叫,双眼却仍是紧紧盯着那直奔我而来的赤色光束。 赤练长风剑。 待它逼近三尺之内,我飞身一跃,握住那剑柄,旋即整个人被它带向空中,长风剑兀自嗡鸣不止,剑身的花纹飞快旋转,交织出炽热的光亮。 “放箭!”“放箭!” 黑暗之中一片混乱,周遭的石壁被长风剑剑气所震慑,不断大片大片地倒塌,而那些魔族中的高手径自飞身壁间,一时箭如急雨般向我射来 全然脱力的我早已无力闪躲,最后的力气是双手紧握住长风剑,那些箭羽大多被剑气逼落,却仍有些射入我的后背或四肢,尖端噗地一声没入皮肉,随即温热血流迸溅而出。 要死了吗……还是会在死之前逃出这地狱般的地方…… 我闭着双眼,感受到耳畔逐渐归于平静,徒剩风声凌厉,那些原本汹涌的痛楚叠加,此刻竟是逐渐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倦怠,我真怕意识再混沌下去,终究会失力脱手,陷入永久的沉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风剑止了剑势,缓缓下落,而我再无力攀附,堪堪跌落下来。 天色微明,晨曦初生,四下打量,竟是置身郁郁葱葱的山林,山顶之上云雾缭绕,恍若仙境。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知于心。 蓬莱山脚下。 “徒弟!” 身后骤然传来一道清越男声,随着脚步窸窸窣窣渐近,我扶着旁侧树干艰难而立,蓦地回头去,青衣道袍便映入眼中。 万般情绪,竟霎那间如潮水汹涌于心间,我怔然看着那高挑男人疾步行来,剑眉轻蹙,凤目微凝,面上是少有的焦灼不安,只是再低头看自己血污遍体的模样,下意识顺了双目,不去应答。 从未曾有过的想见他,可又真怕以如此模样见他。 “师父,都说了小师姐吉人自有天相,您老也是的,巴巴从南海赶过来……” 身后却又突兀响起一稚嫩童音,旋即半大身影一路小跑过来,孩童模样,布衣短束,嘻嘻笑着看我。 ——师父。 我怔忡地看着那道袍,后退了两步,拉远距离。心脏仿佛骤然间,被一把无形之力攥紧,攥紧……攥到指缝间隙滴滴答答涌出血来,耳畔如同闷雷炸响,将往昔的话搅个细碎。 ——我从来没当过传师,也从不曾与人授业,你是我的首徒,也许同样是关门弟子,就是……唯一的徒弟。 第六十一章 人物 迦羽一听,瞬间有几分兴奋,要她们快走,她想起师父的话,登时也了然了三分——大祭台需要高手护法,那驻守殿外的自然空虚,这般阵仗,如此郑重,想来也是蓬莱镇场子的人物了。 不多时,行至东殿,周遭分外熟悉,正是入门选的天泽之地,殿外的平台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弟子,一大片白衣身影密密匝匝涌动,她们几人由青衣真人相领着,到了一处蟠龙柱下。 她打量四周,心下暗叹,原来不知不觉,在蓬莱已经这么久了,当初在入门选选拔的小心翼翼的模样,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袖子忽然被人轻扯一下,她回过神,抬头见是林昊,此刻眉眼有些冷峻,不由问道,“怎么了?” 他看她一眼,复而抬颚指了不远处,“你姐妹,有麻烦。” 她因着适才出神,半分没留意周遭光景,此刻顺着他目光看去,不远处韩鸢被人群包围着,似是起了口角,争论着什么,心下一凛,几步穿过人群,迎了上去。 “擎龙,别以为你老子是蓬莱的传功长老,便准你作耗生事,再敢来烦你姑奶奶,休怪她不顾同门情面,大家索性闹开好了事!” 韩鸢单手指着三尺之外的男弟子,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厉声叱骂着,而那被指名点姓的男弟子生的高挑,白净脸上却是毫无愧意,细长眼睛里俱是轻佻之色,“哎哟,师妹果然辣,你生气啊,她喜欢!” 韩鸢怒极,胸口都微微起伏,“你……你这登徒子好不要脸!” 她一听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陡然沉下想要上前分证明白,谁知迦羽拦在前面,把头轻摇,“小师姐,她来。” 随即不待她回话,他径自缓步上前,朗声道,“韩鸢啊,女子性行淑均,是为良德,出口伤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韩鸢不料她们也在,登下怔了片刻,还未说出个所以然,只见迦羽神色微变,墨蓝双目冷然眯起。 “这种斯文败类,自当直接动手才是啊!” 言毕一个闪身上前,带着劲风地拍去一掌,那擎龙虽是始料不及,毕竟有些功底在身,抬手擒住了迦羽挥去的手腕,谁知迦羽恰是虚晃,另只手迅如疾风地甩在这轻佻男弟子的脸上。 啪! 这干脆利索的响声让她听来,分外痛快,与韩鸢竟心有灵犀,齐齐断喝出声,“好!” 那擎龙白面上浮出五指红印,登时怒不可遏,“小子好猖狂!”言毕化掌如爪,直劈迦羽面门而去,迦羽身量尚小,一个下腰旋身闪过,与他近身相搏起来。 围观弟子无人劝阻,倒是叫好声络绎不绝,韩鸢走过来与她并列,双目还紧盯着上下跳腾闪挪的迦羽,不自觉赞道,“惊鸾,你这个师弟,有几分锐气呀,好,够爷们!” 她皱了眉,生出几分担心。论理蓬莱弟子切磋比试,本不足为奇,可迦羽再怎么天赋异禀,终究是才入门不久,与这擎龙的身手只怕是有差距,这种比试俱是你情她愿,旁人插手不得,若他果真不敌,如何是好? 轰! 正是思虑,那边忽有声响,众人惊呼四起,一道身影被甩飞了出去,她抬头看着,不由得惊诧叫道,“迦羽!” 一侧的林昊抿了抿唇,两步飞身而起,将迦羽接在空中,稳稳落地。 她和韩鸢忙不迭一前一后跑了过去,这厮经过适才一番打斗,发丝蓬乱如个鸟窝,灰头土脸的,大概是胸口着了那擎龙一掌,口齿间有细细血丝渗出,好不狼狈。 她又是气,又无奈,抽出手帕替他拭去血迹,恨恨道,“自己没个掂量,让你强出头!” 他却推开了搀扶着的林昊韩鸢,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面对一脸得色的擎龙,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你……你个龟儿子,看把你老子整成这副鬼样子,还不跪下赔不是!” 擎龙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登时笑出声来,“小子,你被打——” 然而他话音未落,忽然面上神色古怪,似乎霎那间僵硬了情绪,接着双膝一弯,竟果真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你,你使的什么妖法,胆敢给她下降头,解开!” 众人哄然大笑,她和韩鸢不明情况,然而看到那原本嚣张的擎龙跪倒在地,还是一脸不甘,忍不住笑的格外卖力。 迦羽半真半假地惊呼,“嗬,还真跪了?吾儿快快平身,这还未至年下,她没银两与你啊!” 正是热闹的不可开交,忽然天泽平台中央响起庄严而沉重的钟声,一连三下,在回荡的余声里,四下逐渐归于肃静。 遥遥有弟子整齐的唱喏声传来,“迎蓬莱使徒归山——” 四下一片和声,响彻于耳,“迎蓬莱使徒归山——” 使徒?便是林昊口中那些个大人物么? 她一面跟着众人喊,一面微踮了脚尖,从人群的间隙里头张望,果见一队人自蜿蜒汉白玉石阶下缓缓向东殿主殿行来,两侧各有一排弟子打了暗红招幡,上面是古怪的玄色符文,迎风飘荡,为首七个领先于众,身后跟随弟子半百余人,声势堪称浩大。 待其走近了再细细看去,那七个领头人,左右统一暗红劲装,胸口纹着神秘图腾,而被簇拥在中央的男人又与众不同,那暗红长袍颇为宽大,右肩仿佛祭祀所用一般缀着流苏,他身形颇高,肤呈麦色,眉骨之下眼窝深邃,鹰鼻勾唇,却似异域之人的面相,虽是算得周正,却又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教人不愿对视。 主殿门前等候是善德长老,四五个真人,为首乃一袭白衣的徐枫师兄,此刻疾步迎了上去,然而还未待他开口,那异域男人却扬起下颚,环视了一周后率先道,“她们自下蓬莱出使任务,如今也有六年光景了,归之不易,怎么也没个有头面的人物来迎接一下,这是蓬莱应行之道吗?”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讲的中原话些许生硬,却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倨傲,徐枫师兄略施一礼,回之谦和笑意,“徐枫携众迎候符诛师兄归山。列位道友有所不知,大师兄本要亲自来为诸位洗尘,然而事务繁多,委实是脱不开身,便由在下代劳接风,怠慢之处,还请包涵则个。” 但凡是有眼见的,都看出徐枫不过是谦虚说辞,大师兄虽是不在,人善德长老在这里站着,诸位真人,众多弟子,难道这礼遇还不够么? 谁知那名唤符诛的男人缓行两步,扯出似是而非的笑意,逼视着面前的一袭白衣,“苏暮风没得空闲,难道列位掌教也忙着?你接风……呵,你又算什么人?”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众弟子霎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饶是徐枫师兄生的好脾气,听闻此言也不由微微变色,沉寂片刻后,这才不卑不亢开口,“徐枫不才,蓬莱弟子而已。阁下难道不是么?” 两人之间,已是微妙的剑拔弩张,那名唤符诛的男人哈哈大笑,忽然举起手掌,空中一握。 他的动作平常至极,似乎极是随意,然而在他攥紧掌心的时候,她感受到周遭的炁场陡然变化,霎那间剧烈震荡! 她只觉头重脚轻,胸口不由得为之一滞,再看旁边的人,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待她稳住身形,心下不由得陡然一惊,这男人居然能用自身内力,操控周围的……气场?! “这里是做什么,好生的热闹啊。” 忽地一把清越男声响起,却难辨方向,话音落地时,东殿雕刻着双龙戏珠的朱色漆木大门却缓缓开启,暗处引出两个人影来。 师父,苏暮风。 “弟子见过掌教,见过大师兄。” 这两人并肩而出,其气势不怒自威。一时间呼声四起,众皆跪伏。 师父竟换上了那身白底刺绣的青花瓷长袍,席地蓝纱随他拾级而下于身后摇曳扬起,紧随身后的大师兄苏暮风也着正装,玄袍束身,袖口襟领纹了白缎,颇有一番威严气度。 两人行尽长阶后,徐枫师兄退让到一侧,与大师兄目光短暂交汇,便遁匿人群之中,师父抬手虚扶一把,四下回顾,朗声道,“都免了。她久居南殿孤陋寡闻的,听闻蓬莱回归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心心念念是想见上一面,不知是哪一位?” 他的目光在那领头七人中打量,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最为嚣张的符诛,那男人面上略过一丝阴鸷,却还是躬身为礼,“符诛见过掌教。” “是你啊,”师父踱步上前,上下打量,微露笑意,“不错,生的一表人才。”言毕,抬手轻拍在那男人肩头,与之目光相聚。 两人俱不说话,无声对時着,师父面上始终笑吟吟的,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符诛在师父的手搭在肩上的刹那,神色陡然凛冽,凝了双目,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抗拒着什么,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化作不可置信,皱了眉头,良久,低声道,“掌教果然是掌教!” 他们间的暗斗,诸如她们这般新人弟子并看不出门道,一头雾水,师父收了手,回头向大师兄,貌似认真地告诫,“暮风啊枉你日夜跟她念叨事务繁多,蓬莱还不把你养的白净,你看看人家,终年奔波在外,这苦大仇深都写在面上,快黑成炭了。” 大师兄面色有些古怪,似乎在强忍笑意,“是。”随即转向符诛,“符师弟,掌门已吩咐下洗尘宴,请随她来罢。” 那符诛微不可闻冷哼一声,他旁侧一个眉眼妖娆的女人轻轻摇首,一行人这才由大师兄引着,浩浩荡荡向后殿而去了。 使徒既去,众真人,弟子也各自结伴散了,韩鸢早就憋了满腹的不忿,正待与她开口,徐师兄却兀自行来,“你们几个,且住片刻。” 林昊应了声,“师父。”平素见不得什么情绪的他,此刻眉头微蹙,一字一顿都有些冰冷,“那符诛何许人也,猖狂至此?” 徐枫轻笑一声,有些无奈,“他也算是有真本事的,当年掌门的得意弟子之一,据说触犯门规,被逐下山去,十年不得重归,而他不曾消沉,山下招兵买马,可谓自成门户,其修为反倒大胜从前……人一强大,性子难免轻狂。” 随即敛去笑意,引我四人到了偏僻一隅,郑重其事低声道,“此次使徒回归,有利有弊,蓬莱固然多了众多高手,只是你们也看见了,那些高手跟着符诛打出来的,未必服气蓬莱管辖。一年一届弟子的擂台赛不日便要张罗起来,我们这些个是参与不得的,凭心而论,你几个都是我新人弟子中的翘楚,能不能为蓬莱弟子找回颜面,胜败在此一举了!” 第六十二章 暗涌 50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几个,参加这一次的擂台赛,和那些蓬莱使徒一决高下?”韩鸢显得尤为激动,“好,我们且会会那些尾巴翘上天的家伙,煞煞他们的锐气!” 迦羽连忙举手,“算我一个。” 我紧随其后,“我也……” “怕是没那么容易。”徐枫师兄截住我的话,略微皱眉,似乎在斟酌措辞,“坦言说,符诛的修为已高于我们一般的传功弟子,只怕大师兄也难远胜他,两人伯仲之间。我想他座下,定是高手如云。虽说同是你们年轻之辈的较量,可我担心的是,你们常年在蓬莱山修道,习的都是正统剑法,而那些少年弟子,自入门就跟随符诛南征北战,积蓄着一把狠戾的打法,一旦较量起来,怕是根本不顾及什么同门情面的。” 我和迦羽对视一眼,陷入了沉寂,韩鸢听闻这一番话,竟愈加奋勇,“徐师叔,我蓬莱驻守弟子那么多,这擂台赛,不知怎么个打法?” 徐枫沉吟半晌,“听说是一个主擂台,群战,最多七人对战,四个副擂台,单对切磋。那副擂台却无关紧要,不过是陪衬罢了,最主要的便是这主擂,规则与往年无二,哪边留到最后,便是胜了。” 一直蓦默然在侧的林昊抬头平视徐枫师兄,郑重开口。 “师父放心,不辱使命。”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徐枫师兄缓缓点头赞叹,“暮风没有看错你们几个,我信。林昊,既然已经决定,这几日就不要再四处奔波了,你安排一下其他人的寝房,暂且在东殿驻下罢。” 这时行来一个传功弟子,与徐枫师兄耳语了什么,两人交谈一番,匆匆离去。 我抚了抚胸口,还有些许不知所措。“这信儿来的太突然了,韩鸢,林昊,你们……紧张么?” 韩鸢摸着下巴,“姑奶奶只有满腔热血!惊水,你和迦羽乃掌教亲传弟子,身手自不必说,林昊江笑城配合无间,我么,至少不拖后腿,薰儿医术精湛,就是剑法平平,好在身形灵活,应该也无大碍……” “这只有六个人。”林昊出言提醒。 我挠了挠头,顿生苦恼,“对啊,另一个上那里寻去?” “六个?”韩鸢本以为思虑缜密,计划了一番被林昊陡然泼了冷水,再次回想后口中喃喃,“还真是……” 迦羽一直揉着他适才被擎龙拍了一掌的胸口长吁短叹,此刻见我三人纠错,遂开口道,“那个……那个什么宋的……不能叫上么?” 宋紫棠? 他这么一提醒,我顿时觉悟,是啊,宋紫棠虽说性子刁蛮娇横了些,身手却是弟子之中的翘楚,倘若将她叫来,于我们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 “能来自然是好,只怕她……” “我去请。”林昊一槌定音,“总之师父和你们住处不远,有信立回。” 他行事果决,言毕径自而去,韩鸢神色黯然了些许,我握住她的手,也不知说些什么,三人无言并行。 “惊水,我也真是可笑,本上蓬莱,是不愿在家中宅院里,做无所事事的大小姐,想正儿八经学一身本事,然后好闯荡江湖,可是现下,我闭眼睁眼,做什么事,想的尽数都是他啊!” 我轻轻松了韩鸢的手,认真凝视她的双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韩鸢,强求不来的事……只尽力而为,便不憾于生了。” 她怔忡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几分,不再言语,默默行在最前面。 莫惊水啊莫惊水,劝别人倒是振振有词,若是换你自己……又当如何? - 林昊果然请来了大小姐宋紫棠,距离擂台赛开始还有十日,我们七人便于那梅花桩阵中不断练习,如何踏步,如何回防,如何出剑,如何配合…… 我们几个本在山下太平镇出使过任务,是以这般组合倒也自有一股子默契,更重要的是,这般练习并非凭空捏造而来,参照乃是蓬莱镇场子的看家剑法其一,七星罡气则。 十日之期不过转瞬即过,我们对那高深奥义剑法却未曾尽数参透,只通晓了三两招式而已,如今眼下万事俱备,只差东风了。 昱日,晨。 东殿为十二个传功弟子以及掌门的居处,其建筑恢宏之势远凌驾于其三殿之上,迎着初生晨曦遥遥看去,那四方蜿蜒而上的石阶,巍巍矗立的主殿,檐顶四角展如飞燕,俱笼罩在一片泼金华赤之中。 此番擂台赛声势浩大,明是切磋交流,然而正如徐枫师兄所言,乃是驻守蓬莱的新人弟子和山下使徒的较量与对决。 一路不时遇到四方距离而来的白衣弟子,熙熙攘攘俱在议论这次的擂台赛,有的豪情壮志说我们驻守弟子必胜,也有胆小之辈见识了符诛那操控气场的恐怖手段,摇头不甚赞同。 天泽平台上早已搭建好了一个主擂,旁侧各两个副擂,中央架起八个红绸鼙鼓,下有八名弟子。拾阶而上的主座有两个人,正是大师兄和那使徒之首,符诛。 待众人齐聚,大师兄起身环视众人,朗声道,“列位都是我蓬莱弟子,师门中人,这一次擂台赛又多了山下使徒,高手云集,群贤毕至,愿擂台赛是你们较量的战场,酣战淋漓,各有所得。光我蓬莱之门楣重任,便托付于你们少年英才了!”,一番话铿锵有力,引得台下热血沸腾,叫好连声。 此次主持是擎彪长老,又有几个真人维持秩序,大师兄致辞毕了,便是正式开始了。 我一直紧绷心神,一听闻擂台赛开始,忙不迭闷头就要向前行去,被宁薰儿拉了衣袖,“师姐,你干什么?” “不……不开始了吗?”我茫然环视一周,韩鸢迦羽几个俱是好笑看我,谁也没动。 “小师姐,你真是个榆木脑袋,适才没听规则么?先赛是副擂。” 我挠挠头,在窃笑声中尴尬地退了回来。 四个副擂上已然开始交战,但见刀光剑影响彻,人影飞转,好不精彩。台下有与之相识的,自是一般紧张,时而高喝时而惊呼,而主座上的大师兄与符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两人俱无甚明显的神色。 忽然右侧那边的台上炸出轰然巨响,我们几个不由得齐齐望去紧接着其中一个被逼下擂台,堪堪落地。 这么快决出胜负?! “是我们的驻守弟子输了。”韩鸢攥紧双拳,有些不甘地凝眉,我心下一紧,听闻旁侧宁薰儿好言安慰她,“连胜三局才算擂主,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那赢了的高壮汉子四下环顾,声如洪钟,“还有哪一位上来赐教!” 人群之中飞出一道白色身影,稳稳当当落在擂台中央,倏然转身直面那汉子,白纱便如蝶翼展开,朝阳衬得少女无端生出三分清纯出挑来。 我定睛一看来人,不由惊愕,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原先竹林对時,以把柄为难宋紫棠的……端木十九。 那壮汉看清三尺之外的对手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由得嘿然大笑,“蓬莱山上各个门下是没人了?竟要个女人来!小妹子趁早下去的好,一会儿比试起来,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台下的韩鸢怔忡之后,双手叉腰,不可置信道,“这不是闹着玩么?端木十九这把身子骨,上去不是送死吗!怎么办?” 我和韩鸢想法无二,对于端木十九的身手,始终停留在入门选之前,抑或太平镇一行的那个位置,然而旁侧的宋紫棠凝目片刻,冷冷微笑,“她未必会输,该祈福的是那男人才对。” 我们面面相觑,目光重归台上。 端木十九被那男人言语戏弄,竟丝毫不露恼意,反而如芙蕖般柔柔地笑了,“师兄这话,留到赢了再说,也不迟呢。” 言毕,她站立的那三寸之地陡然遁匿去了身形,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迅过闪电的身影,那壮汉陡然一惊,斜刺里向外闪去,这般勉强避过,谁知端木十九打蛇随棍上,抽出腰间软剑,一套看似纷乱缥缈的剑法使将出来,其攻势却极是凌厉,那壮汉不得不郑重神色,全力以赴。 “这是……哪门子功夫?”我心下疑惑,“怎么看起来好生的邪门呢?” 韩鸢直直看着那与以往早已判若两人的少女,凝了眉,口中暗叹,“端木十九……什么时候竟这般厉害!” 宋紫棠见我二人犹疑,嗤笑了一声,“她本事可大了,终日在北殿里头,攀炎附势的计俩用的熟练,何况修了那……”见我们聚拢过来,压低了些许声音,“何况修了那采阳补阴的邪术,也不知多少男弟子给她狐媚的颠三倒四,就是我师父的得意门生,洛意师兄,近来也跟她走的颇近呢……” 我皱着眉头,也不知端木十九这貌似清纯的皮囊之下,究竟有怎样的熊熊野心,支撑她做出种种不堪的事来。 忽然间人群爆出惊呼,我蓦然回神,循声看了去,那高壮汉子径自从擂台上飞了出去,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重重落在地上。 端木十九的笑意已然尽数敛去,将一缕青丝别了耳后,抬起下颚,冷然环视众人。 “还有哪一位赐教?” “我就来会会你!” 又一人翻身上台,两人再度缠斗,我却已无心再看那台上的纷乱身影,怔怔地看着高台出神。 若是师父也在,也能看到他门下的两个弟子交战…… 随即又暗笑自己痴了,眼瞧要上台的光景,不再想想剑法招式,竟挂念有的没的,恩,七星罡气则,凝神聚气,心念为一,人出剑出,东成西拒……。 忽然有人唤我,回神看去,韩鸢已经擦拭完了佩剑,向我爽朗一笑,“准备好了么?现下该我们 第六十三章 比斗 上 什么,这就轮到她们了? 她先才一直怔忡着出神,如今陡然被萧澈这话一点,再看台上,四个副擂台,竟已尽决胜负。 那四个擂主,两个是符诛门下使徒,另两个是她蓬莱弟子。 平手了。 唯一空着的,只有那中央最大的木擂台,正是最为重要的群战的位置。 心如同被重锤击打,猛然一震,霎那间早已思绪百转。 孟惊鸾不可置信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石室面前的空地上,桃花纷纷而落,紫色光华缭绕间,凝成一个身影。 三重雪白纱衣,华紫薄纱,玉骨折扇,象牙面具。 她口中喃喃出一个名字,连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花间政?” “贪生怕死的小弟子,”紫衣男人啪地开了扇子,笑意盈盈,缓步而来,“看你这副光景,倒真的是在阎王门前走一遭哪。” 孟惊鸾倒退数步,心中却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她并不曾领教过花间政的身手,只看男人一副清瘦的骨架,总觉得不像是能打的主儿,然而看他自一干凶尸之中不疾不徐的走来,面上云淡风轻,不由得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花间政不答话,反而环顾四周,于是笑意更深,“若是我说,是来打架消遣的,岂不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丝丝缕缕如同蛊毒一般,带着笑意,摄人心魂。 鲍乐全不曾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眯起眸子后退两步,警惕道,“开门的山,走路的水,在下圣域魔师门下供奉鲍乐是也,不知阁下是什么座次?” 花间政打量着扇面上精致的弹花暗纹,笑意淡淡,“以你的身份,现下还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惊诧,有几个魔族已纷纷叱骂起来,孟惊鸾警惕地看看魔族,又看花间政,不明白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在唱空城计。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为敌,整个圣域为敌了?”鲍乐眯起一双三角眼,眼中蓄着精光。 花间政一愣,旋而抚掌大笑,“和整个圣域为敌?谁给你的脸面,代表圣域一干高层了?” “这等话要是换你那位列魔师的主子来说也罢了,从一个走狗口中说出,亏你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饶是在此时此刻的紧张之际,硝烟味十足,孟惊鸾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花间政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和先才见到她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找死!” 然而此言一出,却彻底惹恼了鲍乐,但见他三两大步,带着着一股劲风,矮胖敦实的身体犹如生花雷一般转瞬即前,随着狼牙棒的砍、扫、劈、捅,四面八方寒光乱影,对着面前看似弱不经风的花间政,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攻击。 一身紫衣的花间政在这般狂风骤雨的横扫之下,身形纤纤,好似雨中摇摇欲坠的花,躲倒也是躲了,但是每一次都是任狼牙棒堪堪擦着身躯带过,孟惊鸾的心蓦然收紧了。 他们都是一气的蓬莱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花间政何辜?若是将他牵扯进来,才真是更大的罪过了。何况她适才亲眼所见,林弈、江笑城被虐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十回合,花间政主动停下了。 一身飘摇的紫衣退到三尺之外,他整理衣冠,慢慢吐出一口气。 “时过境迁啊。”在孟惊鸾堪称望眼欲穿的焦急注视下,这位花大公子幽幽道,“我原先以为圣域高手林立,如今看来,圣域之名声竟是被你们这起子乌合之众败光了。” 他猛地一合折扇,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鲍乐竟然原地晃了一晃,七窍涌出暗色的血来! 且不论鲍乐和魔族大惊,连孟惊鸾一干蓬莱弟子也惊诧了,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那男人也是个眼招子厉害的人物,登下盘膝而坐,迅速运功调息,眼见脸色由青转白,半晌才恢复了些许原色,擦了擦唇角的血,翻身而起,“阁下即便身手过人,看着也不似蓬莱一干老道中出来的,如何不懂道上的规矩,要管这等闲事?莫非是和血魔大人私仇未了,所以为难我等?” 花间政的目光穿过人群,悠悠然落在了孟惊鸾身上,慵懒笑道,“这么一大群人,对几个新人弟子赶尽杀绝,你们也不怕跌了圣域的脸面?要是那几个镇场子的老道下来,你们也未必敢这么猖狂。我是为着你们的好呢!” 鲍乐被这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打也不是、和也不是,一张黝黑面庞登下有些难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上面的是谁?” “那你上面的可知我是谁?” 鲍乐果然肃容,“……你是何人?” 花间政大笑。 “我是你祖宗亲大爷!”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余魔族蜂拥而上。 孟惊鸾眼见十余个魔族将花间政围了个严实,心里跟着又是一紧,然而她此刻负伤累累,冲上去恐怕也帮不得忙,遥遥只听见花间政一声断喝,“傻丫头、还不去救人!”这才如梦初醒,弯腰拾了匕首,飞快奔向萧澈等人,逐一解开。 宁薰儿体力不支,已然晕了过去,端木十九被解下的一瞬间也倒在了地上,耳畔刀光剑影声交织不绝,孟惊鸾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萧澈你扶着薰儿,岳阑珊背上十九,我去看看林弈和江笑城那边,事不宜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们快走!” “惊鸾...那是个什么人?”萧澈背起了宁薰儿,满面犹疑之色,“你认识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孟惊鸾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唉,解释不通,算是认得!我这儿还有江笑城一纸冲霄雷破符,一会子你们伏低身子从旁侧绕行到门前,记住不要惊动那些凶尸,我帮着林弈和江笑城出去,我们得快!” 她左右一扫,江笑城相对于倒在血泊昏迷不醒的林弈,伤势似乎轻一些,已经能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石壁爬起来,略一思忖,孟惊鸾径自奔向了角落一隅的少年。此时此刻的林弈虽双目紧闭,然而五指仍死死攥着长剑,骨节都泛起森然的白,孟惊鸾鼻翼一酸,只得飞快地将少年两条胳膊架在肩上,所幸林弈瘦弱高挑,背起来倒也勉力能成。 林弈的身上血腥味沉重地压了下来,孟惊鸾的心已随之沉入谷底。 少年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她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想象——一个修行初成前途无量的新人弟子,如果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是怎个光景? 然而思绪归思绪,她却不敢丝毫放松,情知每一刻都是花间政为他们在生死边缘夺来逃生的时间,紧随着萧澈等人一路穿行过整个石室,中央的打斗声愈来愈烈,似有见上下分晓之势。然而,就在萧澈等人已经靠近石门的档口,没有烛火照明的黑暗一隅忽然飞出一道身影,伴随着尖利狞笑,“既然已不成事,不如大家一起死!” 孟惊鸾诧异一瞬,双目陡然瞪大。 孙善天! 彼时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双目浑浊泛着血丝,周身上下是先才搏斗留下的深浅交织的狰狞伤疮,胸口已经侵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然而——他的五指泛起的星点寒光,狠厉如刀,分明是冲着萧澈的胸口而去! 论以往,萧澈的身手功夫不会差,起码不会躲不开这迎面的一击,可是此时此刻吃了柔骨香,又兼背上背着宁薰儿,却生生怔在了原地,孟惊鸾在不远处,尖声叫道,“花间政——” 有那么一瞬间,痛苦和懊悔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为着先才没有直接下狠手杀了这个叛徒,而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全部动作,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 萧澈不能有事! 在一片纷乱的刀光剑影中,忽然间飞出一把雪白的折扇,只见一道轮转白影、寒光破空,转瞬即至,带着一股劲风插入了男人的脖颈。 那样地轻松,仿佛这一斩如雪如泥,随即打了一个旋儿,重归格斗正酣的阵中。 孙善天之身已经迫近在三尺之外,被扇面斩断了大半的血肉筋脉,也成功止住了他的脚步,只是一瞬间,大股暗色的血流迸溅而出,飞上石壁穹顶,有些许还迸射在萧澈白净的面上。 孟惊鸾顿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孙善天追杀之势停下,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此时此刻那颗头颅已经摇摇欲坠,只剩下几根筋脉在勉力支撑,而他瞪大的眼仁儿泛着森白,显得分外可怖,他似乎想说话,但是喉咙中只能发出干涩的“喀喀”声。 “我不想死...凭什么——” 最后半句话落地,他的口中也慢慢涌出浊血来,额头上那个古怪的暗色符文却陡然红光一现,如同被点燃了一般,也仅仅只是瞬间便暗淡了下去,然后这一具身体,便轰然落地了。 双目圆瞪,是个死不瞑目的光景。 萧澈脸上已经吓得褪尽血色,颤抖着抹掉浊血,孟惊鸾闷闷咽了一口唾沫,也是在强压着心底的恐惧,低声道,“我们快走,出去了,一切便都好了!” “想跑?”然而,他们究竟是一行人,再怎么小心翼翼贴着石墙走,也无法完全遁匿身形,何况孙善天方才的一出,孟惊鸾那一喊,早教鲍乐察觉,“没那么容易!” 第六十四章 比斗 下 她粗略凝目一扫,宁薰儿落败,迦羽被罚下场,彼时的台上,敌方尚有四人,她们还有五人。虽然看似人数是略占上风,可是这一战下来,只逼退他们两个,并非是最厉害的,她们却自损了唯一通晓医术的宁薰儿,和主攻之一。 双方修整,各自退了三尺之外,但闻林昊语速极快地开口,其神色有些凝重,“形势不大妙。缺了一攻一辅,她们的七星阵只怕是要破了,阵法一破,唯有单打独斗。” 她看了一眼对面,那斯文少年和黑袍男人嘀咕着什么,胜券在握般微微笑着,一对执鞭少女整理着手中长鞭,默然无声,只是神色紧绷,显然是时刻备战之中。 “她和江笑城负责对付那两个男人,你们三个配合要得当,应付那一对姐妹,争取速战速决!” 适才那一战她总是无处下手,心下早就难耐,眼下众人呈半扇状比肩而立,听闻林昊低声吩咐,他话音刚落,她迫不及待第一个拔剑出鞘,疾步冲那秋香色长衫的少女而去,整套二十四式剑法行云流水般使将出来。 那少女虽然力道不及她,身手灵活如魅,跳腾闪挪,左冲右突,没了适才咄咄逼人的攻势,反倒显得更加难缠,她心底愈发焦躁起来,招式陡然凌厉三分,挑,刺,勾,劈,直冲,横斩……几乎将用剑的速度逼到极致。 终于那少女在这攻势之间逐渐力竭,堪堪被逼到了边缘擂台的边缘。她心中的喜悦与紧张亦随之升起,觑了个空档,暗运内力一掌劈在少女胸口,猝不及防,整个人倒退数步,一只脚已经悬空擂台! 下去吧。 那少女摇摇晃晃了片刻,终是站立不稳直直向后倒去,她的笑还来不及展露于面上,却见忽地诡密一笑,那鞭身如灵蛇,缠上了不远处宋紫棠的脚腕,随即借跌落之力猛地一扯! “宋紫棠小心!” 她忙不迭惊呼出声,然而宋紫棠全数身心都在与韩鸢的配合下,哪里又躲得过这暗中算计?但闻少女一声短促的尖叫,同那黄衫女子一并跌落擂台。 韩鸢见宋紫棠落地,似是分心似的,招式立刻乱了三分,被另一个执鞭的娇媚少女强占上风,她自悔不迭,忙挽了个剑花,两步冲上前助。 韩鸢和宋紫棠虽是冰释前嫌,然而两人交集不多,其配合上难免就有些牵强,而她与曾经在入门选之前终日厮混在一起,已是心有灵犀,黄衫少女被她和韩鸢二力夹击,自顾不暇,也生出几分慌乱来。 谁料到她们这边以二敌一才占了些许优势,那边林昊与斯文少年交战的时候不知受了什么伤,突然闷哼一声,斜刺里退了两步,斯文少年打了个呼哨,那黑袍男人陡然转过身避过与他交战的江笑城,意图一举之下彻底逼退林昊,江笑城哪里肯坐视不理?几步冲上前与那黑袍男人对掌,二力相击一声沉重巨响,他竟不敌那股力量,被掀翻下了台阶,径自滚落擂台! 天啊,她只觉瞬间分了神,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险些不顾自己的战斗圈,江笑城……江笑城居然被这黑袍男人,生生打落下擂台?! 形势不妙了。 那男人手段诡异,如今又展露出惊人的内力,江笑城功底如此深厚,尚且不能与之匹敌,此刻他突然被打下台,意味着黑袍男人将与斯文少年联手,转攻林昊。 “惊鸾,帮林昊,不要管她!”看得出韩鸢同样是心急火燎,向着她断喝出声,她虽不知有何把握独自迎战那执鞭少女,然而出于信任,还是略一点头,“要小心!” 话音落地,一个旋身退出格斗圈,随即两步跃起,飞向那黑袍男人,与之缠斗起来。 你有看不透的招式,她未必没有镇不住的法门! 开启重瞳! 男人原本的铺天盖地袭来的招式,此刻化作一道白影,清晰映在眼前,她一面跳腾闪挪与之周旋着,一面凝目看了片刻,突然间那道白影刹那的静止,她几乎于同时伸手如电扣上他的脖颈,任那飞快一记手刀砍在左肩,生生吃痛咽下,随后四两拨千斤,一个过肩摔将男人撂翻下台。 那手刀仿佛蕴了泰山般的来势,她终于知道江笑城为何与之对掌都不敌,竟是这般沉重的力道,她只觉整个肩胛都是无力的酸麻,摇摇晃晃后退数步,喉间便是一股甜腥翻滚。 然而一切都未曾结束。她也根本来无从喘息。 韩鸢和那少女在她们结束之前一前一后落地,台上只剩一个对手,正是一直与林昊僵持不下的斯文少年,此时此刻由不得她选择,虽然已是疲累不堪,还是咬牙冲上前去,加入格斗圈。 那少年应是这六个符诛门下的使徒中,剑法招数最为正统磊落的一个,使的同样是道家阴阳剑,而虽是对手,她却也不得不生出三分敬佩来——他的剑法精妙纯熟,行云流水般自然,饶是自家已呈败势,又负伤在身,出招攻防仍是有条不紊,在她与林昊的夹击之下周旋着。 与那少年硬拼一记,双剑擦着剑锋略过,铮然一道厉响,她被震的虎口发麻,那少年却露颓势,后退数步,面色有些苍白,她与林昊对视一眼。只觉体内血液沸腾不止,双颊涨红,浑身激动几至微颤。 胜利在望的兆头啊! 那少年见她攻势凌厉,自知此刻力尽不敌,转向林昊,如同穷极的斗兽,终也不顾剑法,竟自与林昊拳脚相搏起来。 就实而论,这两个放在平时,莫不是弟子中的翘楚,只是如今已是最后关头,精疲力尽,半斤八两的,那少年气喘剧烈,林昊也一身是伤,这般搏斗哪里还有什么好看的招数?两个人粗暴地揪扯在了一处扭打,那阵势如同市井混混斗殴一般,着实不甚雅观。 林昊屈膝顶在那少年的后弯,两个人同时扑倒于擂台上,你一拳她一脚,完全将她置身事外。 而她当真作壁上观,要他们公平以待地打斗么? 那必然不能。 在那两道揪扯的身影滚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毫不客气,用尽全力地飞起一脚,只听闻那少年蓦然一声惨呼,尚且抱着林昊,就这般双双滚落下台。 台下哗然,众弟子几近沸腾般惊呼,然而更高于呼声的是韩鸢等人的喜悦叫喊,她稳了稳身形,强压着头晕目眩,打量四周。 偌大擂台上,只剩她一人。 举座沸腾。 然而还不容她展露德胜的笑意,人群之中忽然飞起一身影,快如瞬息般略过,稳稳落在她对面。 众人霎那间静了三分,窃窃私语,她陡然一惊,后退数步,凝目细视来人,高挑身段,平常五官。然而那细长的眼睛里,蓄满了不可直视的杀意,嘴角带着三分冷笑。 他转过身,向高台之上与大师兄并列而坐的符诛拱拳,“师父,弟子来迟了。” 台下哗然。 她不可置信后退两步,因这突然翻转的形势。 什么意思?什么叫来迟了? 思绪迅速翻转,后背凉意顿生,是了……原本他们上场的,就只有六人,若是适才的比试她们倾力相搏,输了,便是名分大失。即便赢了,他们还有这底牌!可人数对等,她们又无话可说。 她气极,指着那仿若高高俯瞰,带着胜券在握笑容的对手,冷冷挤出两个字,“卑鄙。” 彼时的她已经精疲力竭,浑身酸痛,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实在提不起力气一战了。 要放弃么?即便她尽力一战,也是必输的结局。 那男人带着不掩的嘲讽,笑道,“师妹若是识时务还是主动认输吧……一会子当真交手,她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这算什么?你倘若算是有本事的,适才怎么不上!现在一句来迟了,要她们奉陪,什么意思!”宋紫棠的娇横脾气此刻陡然暴发出来,指着那男人叱骂。 “就是,你他娘的算哪根……”韩鸢气不过,跟着厉声道,只是“葱”字还没说出口,被林昊摇头止住了。 相较韩鸢等人的激动,这素来沉寂寡言的少年却是沉稳许多,抬眸与她对视。 “莫惊鸾,实在撑不下去,不必勉强。” 她看了看主座上的大师兄,眼神有些复杂,符诛微笑着把玩手中白瓷茶盏,蓬莱列位真人有些不忿,却不曾开口阻拦什么,韩鸢等人是一脸不甘,而台下诸人,则大多是带着隔岸观火的看好戏的意味,神色各异。她环视了一圈,垂下头去,缓缓敛去所有神色,沉思不语。 若是半年之前,如此情形,她必然会知难而退,因为保全自身是最重要的。她的尊严与所谓荣誉,在保命留在蓬莱之下,都不算什么。 所以她忍受宋紫棠的挑衅,她可以忍受擎彪长老的诘问。 可是今日眼前,此时此刻,她不是一人作战,她的肩上还有蓬莱新人弟子的荣誉,她一退,让出的绝不是输赢而已啊。 能吗?能放弃吗? 纵败,不降。 主意定下,徐徐抬眸盯住面前的对手,她再次拔出寒骨剑,展颜一笑,“符诛师兄知人善任,只是没个眼见,怎么把你这等货色排在最后?” 他闻言一惊,霎时眯起杀意凛凛的眸子,抽出铁索紧握在手。 “她还没打够,你可别太弱了才好!” 第六十五章 入侵 最后一句几乎大笑着出口,她一个飞身旋起,话音未落,剑锋已出。 “小娘们猖狂!”那男人也当真被她一语激怒,面色瞬间狠戾如兽,铁索破空,气势轩然地甩过来,灵巧之势仿佛一尾长鞭,接着整个人迎了上来。铁索勾缠住剑锋的刹那,她一个回旋,意图借力而起,然而他的反应快在瞬息之间,劈手便是一掌,她堪堪避过时,剑已被铁索缠绕,施展不开了。 她的心沉重了几分。 才过了三两招就已经知晓,这男人所以被符诛留到了最后,成为最后的底牌,其修为和身手果然凌驾于她之上。 有一种对战,叫实力悬殊。 铁索瞬间缠住脚腕,蓦然收紧时,她听到自己砰然落地的声响,右肩膀适才被那执鞭少女抽打的伤处,撕扯出剧烈地痛感,有温热瞬间涌了出来。然而由不得她丝毫喘息,一个滚地躲过那铁索鞭打,接着翻身而起,再度迎上。 已经不知战了多久。 耳畔众人的喝彩和那四面八方声声擂鼓仿佛听不到,周身或深或浅的伤口一直在肆虐仿佛感受不到。一切精力俱化作眼前开启重瞳后的纷乱白影,寒骨剑锋在二十四式剑法之间凌厉如斯。 每一次被逼到边缘,又生生扳回来,她甚至不顾躲闪,只有主动应战。痛觉全然麻木了,空中再浓的血腥又如何? 林昊本可以留在最后,却将这风头让给了她,韩鸢他们,适才并肩作战的同门,还在看这一战。 她不知此刻自己的神情已经何其狠戾而扭曲,只能感受到胸腔的热流奔腾不息。 那高挑男人在与她的交战之中,不耐之色逐渐浮现,他本来实力,功法,修为都远强于她,此刻这般纠缠不止,一直拿不下,和一个已经受伤的对手,何况是女子僵持,于他无疑是下不来台。 终于耗尽了耐心,但闻他一声凌厉断喝,“你给她下去吧!” 随后甩手弃了铁索,空手袭来,飞身跃起的身影带着凌厉掌风。 耳畔是呼啸而来的风声,眼前他的身形逐渐逼近,双瞳之间倒影愈发清晰。她静默而立,不避不闪,岿然不动。 韩鸢的惊呼声分外尖锐。 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他主动放下兵刃,空手相击的机会。 她在那掌风劈至面门的刹那,将酝积多时的内力,化作一记瞬杀,与他与空中生生对了一掌。 轰! 对接的刹那,巨大的气流如刀锋四下扩散开来,她感受到身体被一股强烈到不容抗拒力量,狠狠甩出擂台。与此同时,她的对手也同样没能留下。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重落地。 全场静默了片刻,接着惊呼声,唏嘘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既然没有胜算,不输,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双臂撑地欲爬起来,然而实在无力,又重重落下,喉间涌出温热的甜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每一次喘息与挣扎都牵连到全身的伤口,痛得她直咬牙。 韩鸢等人忙不迭围拢过来,宁薰儿将一颗丹药送了过来。 “对不起……她……”艰难开口,是沙哑难辨的声线。 “惊鸾,很好了。”韩鸢握住她的手,面色还带着适才激动未褪尽的红潮,“莫大侠,请受在下一拜!” 她忍不住想笑,又触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林昊看了看她,突然脱下外衫,俯身递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接是不接,“呃……?她似乎……不冷啊?” 江笑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别过去不看她,迦羽嘿然一笑,不怀好意道,“小师姐,你看看,你这春色斗露了大半天了,今日就算风头出尽,也不必出卖色相吧?” 她低头一看,适才的一番乱斗让衣衫早就凌乱不堪,肩膀露了大半,瞬间羞红了脸色,抢过外衫裹在了身上。 大师兄宣布结果,众人无不唏嘘,擂台赛既结束,那些个弟子也便议论纷纷,如潮水般各自散去了。 “这比武很是精彩,胜负则在其次了,看来蓬莱人才代出,她们这些个老一辈的,倒该是退居幕后了。”大师兄见得如此局势,又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看向符诛。 这使徒之首可没那么好脸色,一直冷峻着,半个字也不说。他原先想来早料定了胜局,却想不到由于自己弟子的大意轻敌落得如此地步,心下自然是不爽的,漠然起身,道了句告辞,便甩袖而去了。 大师兄和徐枫并肩向她们行来,随即郑重向她们躬身为礼,“诸位今日便是她蓬莱山的英雄,请受苏暮风致谢!” 她们几人唬了一跳,大师兄何等人物,对她们一群小辈行礼,说出去只怕又要惹人非议了,忙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徐枫在一侧也笑了,平素的谦和不见了踪影,此刻分外促狭,眉眼弯弯如月,“你们今日真是好样的,看那符诛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论内力不及掌教,论弟子又不如你们,看的他黑了脸,她就觉得身心大快……” 大师兄肃容,忍了笑意假斥,“徐枫,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家也是竭尽全力,机关算尽了好不好?”顿了一顿,复道,“最后还是没胜而已嘛。” 她们几个哄笑,各自乐成一片。 待收住笑意,大师兄看了看她的伤势,有些忧虑,“此番擂台赛,休说是你们,她在台上也是为之提心吊胆……”言至于此,声音压低了三分,“符诛的人,俱是打起来就不要命的,也不瞒你们,掌门怕是近来要提拔一个新任掌教,替补原先道魔一战陨天的那位。符诛只怕是早早盯上了这个位置,否则不会召回他旗下所有高手,回归蓬莱。他是个有手段的,论理真将这掌教之位让与他,她也没什么可说,然而此人野心过重,她怕他食髓知味,愈发不可收拾……那时权利旁落,麻烦就大了。” “这次擂台赛,你们为她,也为蓬莱众人煞了他的锐气,然而时日还长,最好不要与之生事,明白吗?” 见她们点头应下,大师兄颇是宽慰地颔首,“行了,莫师妹有伤在身,你们几个送一把,让她回东殿的住所歇着,迦羽,你且去寻绝尘真人,问她那里还有没有小还丹,即刻取来。” 迦羽惟妙惟肖捏细了声线,福了福身,还不知从哪抽出一块破布,挥甩道,“遵命~” 一众人被那故作女儿的姿态又要笑,耳畔却忽然传来了雄浑钟声。 当…… 当…… 一声一声接连不断,整整十二响。 她们面面相觑,俱是一惊。 这钟声传自大祭台那里,是太平钟,除非大事宣告,常年沉寂,而连响十二声,只有一种可能…… 三位长老带领二十余人白衣弟子匆匆赶来,未曾散尽的弟子们俱是让了路,疑惑之色浮现,窃窃私语议论着。 那长老个个神色凝重,大师兄忙不迭迎了上去,与为首的大长老耳语一番,勃然变色。 听闻钟声,众弟子再次聚拢台下,但闻大师兄道,“蓬莱有变,众弟子听令,现下立刻回各自门下,非召不得再出,所有制符列阵的弟子随善德长老去东殿主祭台!”随即向徐枫道,“速去请其余传功弟子前来东殿议事。” 徐枫领命,即刻匆匆而去。 大师兄吩咐毕了,疾步下了祭台欲走,韩鸢几个迎上,“师父,蓬莱出什么事了,这样急?” 大师兄神色凝重,才要说些什么,身后忽而传来众弟子纷纷地行礼声,“弟子见过掌教。” 她闻声一回首,蓦然怔了。 是师父。 彼时的他褪去平素简朴的道衣,银白道冠束发垂下两条缎带,着了正统的掐领立襟白道服,广袖陆离,长袍席地,下摆阴阳鱼符,玄色云样纹路,一路行来,端是英气逼人。 “都免了。”师父疾步迎上大师兄,“暮风,掌门那边怎么说?现下就要点亮长明灯么?” 大师兄摇首,“不知道。掌门一直不曾吩咐示下,如今蓬莱山外结界破裂,若是谣传了尚好,倘若是魔族入侵……只怕只能点明灯,守护大祭台了。” 师父略微颔首,面色些许焦灼,“也罢了,你先去大祭台,她与徒弟他们嘱咐几句,即刻便到。” 言毕,他径自领她们去了偏殿一隅,看到她伤重,又蹙了眉,“徒弟,这是怎么回事?” 她垂首不语,但闻韩鸢于一侧忿忿道,“回掌教的话,还不是拜那什么竹的弟子所赐,他们打擂台赛,简直是你死她活!” 师父凝目,低声道,“好……来日方长,有的是风水轮流转的时候。”随即向她们,“蓬莱此番巨变,掌门一直闭关不出,是怎样谁也未可知,你们几个素日交好,一同去南殿歇着,那里有她亲自布下的屏障,想来能保全一时。她现下便要去大祭台护法了,你们几个相互照应,切莫有失!” 言毕转过身,御剑而去。 她们一众几个抬头再看天际,原本正午的天空早已被大片的灰与墨色晕开,唯有更深的轮廓,勾勒出暗而阴鸷的边缘,如同酝酿着暴雨。四下狂风乍起,吹那阵旗猎猎作响。 “她们听掌教的话,先去南殿待命,如今杵在这里,也不是法子呀。”韩鸢看着陡变的天色,也有几分发怵。 宁薰儿环视一圈,“可是,迦羽还没回来?” 她摇首,“他在绝尘真人那里,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大家先赶去南殿为是。” 江笑城是制符列阵的,此刻应当受命赶往东殿,受大师兄他们调遣,剩余她们五个,一路并行赶往南殿。 一切仿佛昭示风雨欲来城欲催的景象,如同黑暗中蛰伏的血淋淋的爪牙! 第六十六章 血魔 彼时不仅天色逐渐暗沉,四下如入暮色,那风也愈发凌厉起来,竹林于风仿佛拨乱了古筝弦一般飒飒做响,空中呼呼有声,衣袖俱是吹起与风并舞。 南殿。 客房中陈设也颇简单,入眼一张红檀木桌,搁着紫砂云淀壶。两侧床榻,月白被褥整齐。墙上是画轴真人像,空中若有若无墨香。 众人择位坐下,宁薰儿为我号了脉,而后又取出药箱来,好一番倒弄,“幸好,惊水这伤只在皮表,未动筋骨,只上了草药,静养些许时候就是了。” 我点头,一侧的宋紫棠忽然道,“有点饿了,你们不饿?” 韩鸢可怜巴巴地支腮叹息,“怎么不饿,我好想掌教上次准备的野味啊……” 林昊倒茶分给我们,“眼下出不去,且先喝点水捱着罢。” 众人皆是萎靡不振,我嗤笑了一声,“真真是一起子没出息的,看看我,我有说饿了么?” 话音才落,一片沉寂中,小腹那里忽然唱起了空城计。 呃…… 我抽搐了一下嘴角,众人哄笑,林昊别过头,不置一词,我调整回情绪,面无愧色地解释道,“它告诉我,它饱得很,不必担心。” “咔!” 众人正是说笑,突然传来的清脆响声生生截住了话茬,大家俱是一惊,我侧耳听了片刻,宽慰道,“无妨,是那竹林给风吹倒了。” 彼时窗外狂风大作,窗内那烛火却稳稳燃烧,果然师父所言不错,这里头怕是布下结界的。 众人聚拢在那一豆烛火下,神色各异,沉寂了良久,谁也不知说些什么,林昊突然起身,“我还是去看看。” 韩鸢紧随跟上,“我也去。” “你们……哎,别……”我眼见劝止不住,只得起身跟上,五人一并出门。 彼时屋外已经全然分不清是白天黑夜,墨色当天,乌云蔽月。站在习武高台上,四面八方俱是呼啸而来的风,四周环绕的竹林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仿佛急促拨乱了古筝,弹一曲十面埋伏,顷刻间,脚下已然飞沙走石。 我伸出手去,任风划过,感受到了莫名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但觉四周震荡不定,似乎有什么在酝酿着破体而出一般。 宁薰儿提着一盏灯笼,那一点微弱光明也被狂风怒吼着,颤颤巍巍地摇曳。 我的发丝尽数扬起,凌乱在空中,时不时呼在脸上,那寒风触及皮肤裸露的地方,如刀生疼。 四下弥漫着浓郁的雾气,无从看不清远处的宫阙楼宇。 “我说,咱们现下是……怎么着……”韩鸢只着了单薄衣衫,此刻被那狂风侵袭,裹的分外紧,“要去哪里?” 我思虑片刻,向众人道,“眼下不知情况,茫然出南殿,似乎是有些唐突,然而……” 哄! 忽然间一声陡然爆发的巨响,生生截住了我的话,众人惶然四下环顾,却见遥遥西殿那里,竟是起火了! 来不及容我们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中央的大簇火光冲天而起,直破云霄! 这,这,这!? 所有人在霎那间吓得纷纷后退,宋紫棠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要冲向西殿。 我忙不迭一把拉住她,心中万般复杂,惊慌与焦急纠错成了一片。大风中声音都破碎不清,“宋紫棠!师父交代了我们不能离开南殿,否则必有危险!我知道你心急什么,可是你不能平白过去,那根本是徒劳的!” “是啊,我们还是等掌教回来再决议不迟,此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去有何用?”宁薰儿说着就要转身,“大家且回屋吧……” 宋紫棠神色慌乱而焦灼,“我师父在西殿,身为弟子和亲故,却袖手旁观,我不能!” 接着不容众人反应,猛然挣脱了我,飞身下那台阶,我怔忡片刻,忙不迭喝道,“宋紫棠,你等等,大家一并去,总要有个照应!” 一行五人,匆匆忙忙赶往西殿。 我本以为自己来了这么久,对蓬莱上下早已通透的极熟,如今在这诡异天色下,却是全然失了方向,只能茫然随着宁薰儿他们一路飞奔,脚下不时踩断狂风折断的枯枝残叶,双颊在寒冷中几近失去了知觉。 才近西殿的正道,却见无数弟子慌乱自侧门鱼贯而出,推搡不止。个个一脸惊慌,仿佛逃命似的,见我们几个不躲不闪,反而迎上来,简直如同活见鬼一般。 宋紫棠拉住一个女弟子,喝问道,“现下怎么回事?师父……” “有魔,魔!快跑!” 那女弟子面色青白,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徒留支离破碎的句子,整个人连滚带爬地跟随着大队逃亡。 我们几个对视一眼,纷纷拔剑出鞘,前后冲进了正门大开的西殿。 饶是已经有了预见,那入眼的血腥一幕还是惊煞众人。 十一个白衣传功弟子,其中有徐枫和大师兄,正围住一黑袍男人缠斗不止,法器相接铮然有声,身后熊熊燃烧的宫殿,而其余五个则在应付同门的弟子,刀光剑影纷乱不止。 细看那些同门弟子,此刻煞白脸色,猩红长舌,想是失了意识,然而一个个力道却大得惊人,虽说传功弟子是蓬莱的翘楚之辈,然而顾及同门情分,看起来始终不敢下死手,那些被控制的傀儡没有痛觉,使断了四肢,还是战个不止,战斗圈的平台上,满地都是断肢残骸的尸体,血流汇聚成滩。偌大西殿被浓烈的血腥充斥,恍若地狱。 中央的黑袍男人一个飞身跃起,漂浮空中,随后凌空劈手斩下,传功弟子无敢与之正面相接,纷纷躲闪开来,巨大沉重响声过后,地面裂开深谷般一道缝隙。 林昊口中喃喃,“如此强大……魔族么?” 我几乎震惊在原地。这招数简单至极,其力道却恐怖如斯,莫名想到了洞天福地的景三,似乎那一记瞬杀的威力,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黑袍男人系谁? “列阵!”大师兄一声疾喝,召集了其余所有传功弟子,众人极快地退出格斗圈,聚集于一处,跨步形成宛如苍鹰的形状,接着众人整齐划一剑指一方,听闻大师兄一声喝令,但见白衣舞剑,口中念咒,那一道道剑气便陡然迸发,交织在一处,于暗夜之中凝成巨大的法阵,符文流光四溢。 黑袍男人不避不闪,陡然扬起的笑声在此时此刻显得分外阴鸷,“我记得蓬莱传功弟子是十二个,怎么少了一个,莫不是你们内斗死了?” 此言一出,我心下暗惊,原先师父曾经赶赴东殿,因为传功弟子刘卿之无故毒发,暴起伤人,无奈之下将其击杀,可是这等隐晦之事,他怎么会这么清楚? 似乎哪里,隐隐不对啊…… 男人笑声渐止,抬手比了个奇怪符号,那些丧失神识的弟子竟陆陆续续惨叫出声,紧接着一道血流破体而出! 无数汇聚而来的血流,在男人的操控下化作空中奔腾窜流的屏障,生生对上了大师兄他们十一个传功弟子以剑术组成的法阵。 轰! 两股巨大的力量于空中相击,不论是法阵还是血海,都在霎那间支离破碎,整个东殿的地面微微颤动,漫天的血雾掩盖了逐渐消逝黯淡的法阵金光,血落尽时,剑阵亦归于虚无。 那些耗尽精元的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扭曲地倒下,死不瞑目。 大师兄的面色已然铁青,冷冷地端视缓步行来的男人,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卑鄙。” 男人的宽大黑袍凌空飞舞,一步一步踩在血泊之中,缓缓行来,其自得的模样全然不似在战斗,傲然俯视着那些残肢断骸,如同地狱淬炼的魔,抚掌道,“我乐意看同门相残的戏码。蓬莱老一辈的都绝了,让你们这些个半大雏儿送死。秦戬今日话摆在这里,交出景不离,否则……”他轻轻比了个杀的手势。 无人敢应答他的话,明明该是战斗场面,却维持着诡异的死寂,右侧的韩鸢忽而周身一颤,口中小声道,“……秦戬?!” 我同林昊几个一直紧握着剑,随时预备那修为恐怖的黑袍男人出手,听闻她一提,我不由得疑惑道,“怎么,你认识他?” 韩鸢一直紧盯着前方僵持的战局,蹙眉凝重,“如何能不认得,圣域魔师之首,血魔啊。” 血魔? 我闭眼,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瞬间寒意游走全身。 这秦戬,莫不是在太平镇的时候,鲍乐口中提到过的,以男童女童献祭,就是为了让其出世的人物?看他适才出手,果真是狠辣无比,且如其名般,操控的尽是…… “想在我蓬莱撒野,只怕阁下有那个心气,没那个本事!”大师兄口中断喝一声,他话音刚落,其余传功弟子瞬时飞身上前,再次与那血魔秦戬缠斗起来。 “我们要不要帮一把?”我问。 这般犹豫不决,并非是因这西殿惨死血魔手下的弟子,而心生退意,只是他的修为实在恐怖,只怕我们帮不上大师兄的忙,一个不慎,反倒教秦戬挟了去,那时便更乱了。 “林昊,我命你们几个即刻离开西殿,去大祭台!”大师兄遥遥于包围圈中央喊道,我身侧的少年神色分外纠错,眉头紧蹙,“弟子……” “快啊!” 徐枫师兄的声音已是几近变调,焦灼至极,他们担心我们几个安危,可我们何尝不一样,这般僵持不下,如何是好? 正是众人手足无 第六十七章 今非昔比 小孩儿的哭声? “你莫不是听错了,这么大风声,便真是有,怎么听得清?再说了,蓬莱尽是弟子,何来孩童?”旁侧韩鸢展望一圈,犹疑向宋紫棠道。 “不……真的有,那不是小孩儿,是曼罗鬼童,各位当心!”宁薰儿由喃喃忽而厉喝,她天生阴阳目,自能通晓一些常人看不到的灵体,众人闻言不由得陡然一惊,忙拔剑出鞘护在身侧,微微伏身以对。 我不曾见过罗曼鬼童,却在异国图志上见闻,所谓鬼童者,一般是老道的降头师,择阴时出生的幼儿,自小以香灰佐喂,后将其同十六种毒物封在秘窖中,还要控主的一滴血,外施符咒加持。这些童子是在极致的恐惧之中死亡,是以泯灭心性,分外残暴,且在毒物中练就,刀枪不入的,实在难缠的紧。 “天已黑,魂归地,百鬼夜行去,不问路人归何处,冥神尽离……”忽而前面不远处的林间,飘飘然现了一道白影子,晃晃悠悠地飘过来,而它的四周,相继浮现黯淡不明的幽幽绿光来。 铃铃铃……叮铃…… 那身影渐近,却是个高挑清瘦的女人,长发和着那白袍子凌空飞舞,生的也算标致,只是眸子黝黑的骇人,仿佛深渊一般无尽,看一眼便觉寒意顿生,面色苍白,细细双唇抿着。 “各位,喝一碗孟婆离魂汤,好上路呵……” 那声音缥缈,却似蛊惑神志一般,旁侧韩鸢晃了晃头,竟真要越过我,向那白袍女人缓缓行去。 我一惊,忙不迭一把扣住韩鸢的手腕,为了壮胆气,只手叉腰,向着那女人扬声叱骂,“少……少他娘的装神弄鬼了,报上名号,要打就快打,不打便滚开!你以为你一身白衣裳就是孟婆?那我面上画了鬼画符,还是阎王了呢!” 那女人被我一番连敲带打,神色狠戾了三分,冷然笑道,“冥魔大人座下护法,洛思。” 冥魔!? 若论真的,在见到这白袍女人露面时,我并未觉得有多恐惧,顶不过是些许慌乱而已。因为在我印象之中,真正的高手在杀人前,哪有那么多话同敌手说呢,然而在听到她说出“冥魔”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底不由得骤然一紧。 ……苏起,他也来了么? “杀。”那女子口中吐出一字,她周遭环绕的罗曼鬼童,登时迅速围来,双眸间幽蓝闪烁,口中低低嘶吼着如怨如诉的叫声,我们几个迅速靠拢,比肩而立,时刻预备出手。 除了宁薰儿行医,我和林昊韩鸢他们俱是修习剑术心法为主,若论擂台赛,亦或者单打独斗自不必说,只是这罗曼鬼童乃阴邪炼化之物,我们应付起来…… 唉,要是江笑城在就好了。 “妖孽休得放肆!”就在众人剑拔弩张,眼见要同那鬼童一决雌……一决高下的时候,突然一道苍老有力的男声响起,接着身后骤然亮起一圈火把,为首的青衣道人带着数十弟子将那洛思团团围住。 是江笑城他师父善德长老。 这位前辈一现身,我们几个俱是松了一口气,蓬莱上下,若论制符列阵,委实没有胜于他的了,那洛思大概自知这白胡子老头来历不小,忽然间仰头大笑起来。 那简直不是笑,是凄厉的长啸,狠狠贯穿撞击着双耳,众蓬莱弟子无不后退,我擦掉双耳流出的血,看看韩鸢几个,无不面色惨白。 “我的元身,死在蓬莱,死在我亲兄长的手下,既然今日如此,只得拉上你们陪葬,陪我神魂俱灭,哈哈哈哈……” 洛思话音刚落,抬手一招,四下蛰伏的罗曼鬼童登时飞身而起,好似脱弦之箭般向那些个弟子扑去。而她的眸中登时充溢着血丝,但见身影一晃,诡异般消逝了去! 善德长老低叹一声,将那桃木手杖举起,空中浮现细密金丝纹路,凝成太极,与突然出现在咫尺之外的洛思硬拼了一记,向我们随即急促道,“这里有我们,快去东殿告知一声,速请掌门出关!” 我们如梦初醒,这才陆陆续续方才反应过来,有善德长老在,多半没我们出手的机会了,东殿那边是何光景还未可知,不如尽早撤退。 众人一路飞奔离去,途中不时遇到东殿撤下来的弟子,不是遍体鳞伤,便是仓皇逃窜,个个狼狈不堪。 此刻天色如墨,暗黑色的紫云翻滚而来,天际隐隐雷声滚动,狂风更加肆虐起来,狠狠蹂躏着林间草木,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横腰折断,我们在黑暗之中本就失了方向,还要不时避闪倒下来的树干,所有人没有一句多余言语,只匆匆赶路。 那个冥魔的属下洛思,适才说什么来着?她被亲兄长害死在蓬莱,莫非……洛意,洛思…… 从我们莫名被安排到太平镇险些丧命,到传功弟子刘卿之毒发,再到洞天福地结界破裂,紧接着西殿被焚…… 为何这连串的事端之中,总觉得有一只幕后的手,无声牵引着一切? ……是谁? 罢,罢,如今多思多虑也是徒劳,还是尽快赶到东殿,接应了师父他们再说!愈是危机时候,我对那所谓的掌门人愈加不解,明明蓬莱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居然还不现身!这是要被逼上绝路了么? 几番周折,终是近了东殿门前,如今而言,几个蓬莱镇场子的俱被聚集在东殿,能与他们会和,仿佛一线微弱希望握在了手中。 东殿同样殿门大开,我的心底陡生出不祥的预感,愈近,那里打斗,嘶吼,爆裂的声音便愈加清晰,交织在一处,几乎震天一般。 闯! 殿门之外,我们五人对時一眼,暗自点头,先后冲了进去。 直至我们踏入这最后的防线,这才意识到,一切外面的打斗,都不及东殿来的惨烈,原来东殿——蓬莱掌门人闭关,大祭台所在,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一直紧闭,平素为蓬莱禁地之一大祭台之上,九盏盘旋浮空的长天灯,此刻摇曳明蓝灯火,中央是巨大的青铜鼎炉,盘龙攀附其上。 两个道人分坐鼎炉两侧,正是师父与宋无娇,隔着太远的距离,看不清什么,只是见他二人头顶上空,符文如同篇章般凝成一个奇怪的法阵。法阵的边缘是暗金光芒,与那九盏长天灯相互钩连,组成了华盖般的结界。而他们周遭,祭台的边缘跪坐一圈白衣弟子,此刻手执拂尘朗声祷诵着。 祭台之下是通向四方是蜿蜒白玉汉石的长阶,除了适才救援我们的善德长老外,其余四个长老各守一方,周遭围着些许弟子,正酣战不止。 无数的黑衣人自四方源源不断地涌出,攻向主祭台,即使那些圣域的打手下一刻就被蓬莱弟子,或者长老所伤所废,只要一息尚存,哪怕是踩着将死同伴的身躯,也要拼命冲向那祭台顶端。 空中是数不清密密麻麻的蝙蝠群,相较于先才我们在太平镇的那些喋血蝙蝠,这般铺天盖地,碾压般的乌压压一大片,着实看上去有些恐怖,蝙蝠群像是受了某种驱使,不断扇动双翼,几近疯狂地向那法阵扑去,虽然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身体触碰到下一刻就直直落了下来,却仍是源源不断地飞扑,撞击,然后送死。 杀,杀,杀! 血腥,过于浓烈的血腥让我尽力强忍着,却仍忍不住泛起阵阵呕意。在战斗圈中,无数尸首或残骨四肢,于祭台之下堆积,分不清敌我,唯有血流汇聚成滩,有的已然蔓延开来,只有更深赤色描绘出血海的边缘。 一边是庄严的祷告,脚下是无尽的杀戮。 我闭上眼想要缓解,全然徒劳。饶是看不到混乱的一切,蝙蝠的尖锐鸣声,黑衣人的冲杀高喝与临死前撕心裂肺的长啸,肉搏声,兵刃相接声,还是狠狠贯穿着耳膜。 再睁眼时,只觉四周倏然模糊,现下蓬莱发生的一切,似乎与昔日的芝麻岭,交叠在了一处,争相映照在脑海中。 同样是杀戮,仿佛永无止境的杀戮。 同样是熟知的人,一个一个死在这些魔族的手中。 “惊水,愣什么呢,魔怔了,上啊!”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蓦然回神,四下看去,惊觉顿悟。 这不是芝麻岭,而且蓬莱山。我也不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山间女童,而是蓬莱弟子。 林昊宋紫棠他们已然前后冲进了密密匝匝的魔族的包围圈。我足尖点地,一个飞身跃起,运足内力拔剑出鞘,寒骨剑朝天一指,旋而兜头劈下。 我自上蓬莱,便独对剑术情有独钟。所谓剑法之玄妙,其间奥义无尽,有出招繁复的攻法,全凭持剑人是否能驾驭那些凌乱细碎的招数,否则便是再好看,也不过是供人把玩的花架子,而有些高手的出招有看似绵软无力,拖拉冗长,实则难破至极,便是将一股阴阳之气贯通剑中,得剑真传,最终倘若剑人合一,心有灵犀的话,是谓大成。 这一招,名唤一字剑,再朴实不过,无任何花式,然而出招的劲道,全凭一股凝汇的内力,只见九玄寒骨剑霎时被点亮了剑身通体冰蓝的光辉,空中斩出数丈一道剑气,寒光潋滟,瞬间横扫去一大片魔族,绵延十步开外。剑锋所过,再不济也斩下臂膀,有的魔族直接身首异处,血流霎那间从伤口迸溅出来,接着便是一排身躯缓缓倒下。 “好个开门红!”不远处与林昊并肩作战的宋紫棠见闻,不由得娇声喝彩,这平素的千金小姐此刻多半因着担忧师父的安危,出招狠戾果决。 第六十八章 凰临披靡 一字剑斩过,瞬间飞起的残肢与四溅白浆血浆让我彻底顿悟——唯有用魔族的血与命,才能让我分明现在与曾经。该永久躺下的,可不是这些妄杀生灵的人么?! 适才那一招,上来便是极大的威慑,也于片刻间耗去太多体力。然而此刻我被战斗挑起了莫名的快感,只觉整个身躯如同火灼般炽热,全身上下都激动的微微颤抖! 来。 战吧。 一个旋身切入黑衣人最为密集的地方,足尖勾踢,飞起一脚踹在最近的魔族脖颈上,随即一剑捅入腰间,狠狠拔出,喷涌出的血流温热,浸染了我的手,看他在面前倒下,冷然笑道,“你们杀人的时候,血还是热的么!”五六个个黑衣人拎着短刀包抄而上,对视一眼,东西南北四方齐齐向我攻来,我倒提着寒骨剑,一记连贯燕腿施展开来,但凡有落地者,直接握剑劈下,脖颈,胸口,招招俱是狠毒,直接下了杀手,也不知是不是给我适才的一字剑唬住了,一时间以我为心,四下无人再敢围来。林昊那边正是酣战淋漓,韩鸢已然突破了包围圈,几番下来,我们五人归拢在了一起。 和韩鸢林昊他们本是同修剑法,又经历了种种并肩作战,配合起来便有一股子熟捻的默契。五人起承转合间,如一柄匕首,搅动整个战局! 那执掌蓬莱权印的归元长老,一面甩出符咒招来滚滚流火,克制空中密密麻麻的蝙蝠,一面赞许向着我们扬声道,“好,自古英雄出少年,果不愧是我蓬莱弟子,倒是我们这些个老朽,锐气不足了!” 我周身一震,蓬莱的长老一共五位,掌权两位,便是擎彪与归元,其修为足矣独步蓬莱上下,如此想来是过誉了,然而,饶是知道我们几个的资历远不及长老,这般言语,同样振奋人心。 我们几个,俱是蓬莱弟子的翘楚之辈! “长老,这般无休无止战下去,终究也不是法子啊,还有没有援手?”韩鸢背受一道伤口,血流迸溅而出,疼得直咬牙,然而此刻唯一通晓医术的宁薰儿正和宋紫棠并肩作战,全然脱不得身来医治。 我亦蹙眉。在这近乎麻木的砍杀周旋之中,气力在一点点流逝。适才的一字剑本就是耗费内力的招数,何况又酣战许久,此刻早已疲累了,稍不留神便疏于防守,肩膀与脚踝各中一刀,瞬间鲜血溢出,火辣辣一片痛楚。可是那周遭的黑衣人仍是源源不断地攻来,倒下,再前仆后继,蜂拥而上,仿佛永无止尽,四周未曾围来的打手各执火把,围成一个巨大的火圈,熊熊烈火,绵延不绝。 别无他法,只有战斗。 杀!杀!杀! 我几乎赤红了双目,不断地挥剑舞剑震的虎口发麻,愈是疲累,便愈是愤怒与不甘,恨不能斩破眼前的一切,让这魔族的血,也漫天际才好! 可是,热血归热血,那只是出招更加狠戾果决,大祭台眼前形势,却还是愈来愈沉重。 我们的人手终归太少,双拳难敌四手,好虎不胜群狼。 不远处的林昊的面庞逐渐苍白,却更冷于往日,眉眼蓄了近乎狰狞的杀意,细唇紧抿。他是主攻,还要护翼相对战斗较弱的宁薰儿,自然分身乏术,此时此刻的暴戾,看得出在勉力维持着。 “诸位再撑片刻,只要保住长天灯不灭,结界就还在,洞天福地不破,一切好说。那时掌教撤下来,抑或掌门出关,再领着分头绞杀魔族,便是易如反掌了!” 突然间,黑衣人的攻势竟明显弱了三分,我只觉瞬间轻松了不少,围攻我们几人的魔族纷纷撤离,心下好生讶异,同韩鸢几个四下一打量,却是符诛的使徒和宋无娇门下弟子前来支援,加入了密密麻麻,纷乱不堪的格斗圈。 宋无娇的弟子是何水准我并不甚清楚,端木十九,宋紫棠该算得是出挑之辈,但那符诛手下可个个都是打起来不要命的狠角色,不久之前的擂台赛,可也算亲自领教过了,用于和魔族相斗,真是天造地设,以暴制……呃…… 强援来袭,形势逐渐逆转,我们由劣势,到一点点扳回了局面,空中的喋血蝙蝠已然落尽,黑衣魔族也不再源源不断,此刻也算得暂为僵局。 “惊水,今日真算是战个痛快啊!我自……” 韩鸢一面抵挡面前的攻击,一面向我说些什么,只是话才一半,突然被宁薰儿一声尖叫喝断。 “啊——” 这叫声太过尖锐,近乎哀鸣,我心下猛然一缩,“薰儿,怎么了!?” 此刻围绕我们周遭的符诛门下使徒,已然自成保护圈,是以众人暂得喘息,我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方向看去,整个人霎时僵住了。 大祭台,长天灯。 那祭台的九盏长天灯,此刻只剩八盏! 天,怎么会这样?! 我不可置信地后退,适才过久的战斗一直在透支残存的体力,以至于此刻恍然回神,一阵阵地眩晕。韩鸢忙扶了我一把,口中同样不可置信地喃喃,“长天灯灭了一盏?怎么会……阵法破了不成?” 战斗逐渐平息,或者说,已然无需什么胜负了,逐渐沉寂的东殿,唯有四下的狂风怒吼不息,如猛兽席卷而来,横扫过那阵旗,一片猎猎作响声 。 七盏……六盏…… 我的瞳孔倒映着那明灭烛火,相继熄灭,每灭一盏长天灯,胸口便如同被攥了一把,不由自主握紧双拳。 法阵原本的数丈光芒,在一点点淡去,四周繁复的符文,逐渐模糊不清。 大祭台边缘跪坐的白衣弟子本高声颂祷,忽然有人起身,一叠声地惊呼宋掌教。 宋无娇……? 她怎么了? 祭台上已然微微躁乱,台下弟子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原本接到的号令是“死守祭台”,如今这长天灯一灭,阵法随之消逝,那是战下去,还是……放弃? 我握剑在手,剑柄被流淌的血和汗意濡湿,后退半步,与韩鸢等人并肩而立,警惕地环视四周的黑衣魔族,他们也在后退,只是我却感受到更大的威胁,不由得眉头蹙紧。 阵法破了,意味着什么? 那些尚存的黑衣魔族无声撤离战斗圈,退到了两侧,言语声带着不加掩饰的狂热,“圣使大人来了,血魔大人也来了……” 我与韩鸢他们茫然四顾,疑惧交加时,大师兄带着徐枫他们匆匆背剑而来,还有两个传功弟子抬着一个人,与我们汇合,一并聚拢到了祭台脚下。 以大师兄等传功弟子为界,隔开了长老们与魔族,敌我诡异地僵持着。 “韩鸢……你听他们说的,什么圣使?”我仍旧正视前方,不敢丝毫松懈,只微偏向着一侧少女疑惑开口。 她把头轻摇,沉声道,“我只知血魔秦戬是圣域扛把子的人物,那把修为,你也是见到了。韩家与之世交的大家族里,就有为他卖命的。也不知师父他们回来,是胜是负……至于圣使,能留到最后,想来也是个厉害角色……” 林昊抬手拭过脖颈鲜血淋漓的伤口,看了看染血掌心,蹙眉,“阵法好端端,怎么会破?” 我自袖中取出百愈丸的瓷瓶,正欲给他递去,忽而停在半空。 好端端,怎么会破。 林昊的意思,莫非…… 东殿正门大开,暗处有人缓缓抚掌,接着引出一行人来。 为首一个正是秦戬,适才的战斗让他弃了黑袍,而徒留暗红劲装,面色是异于常人的白皙,甚至隐隐可见左半面的青色纹路,瞳孔间血色翻滚,唇只是细长一道线,微微抿着,便露出两侧的尖锐牙齿来。 他的身后如影随形着十来个劲装男人,似乎还押着个不断挣扎的身影,分辨不清。 另一个与之并肩而行的人,却分外熟悉。 华紫蟒袍,长发高挽,额间是独有的印记。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剑柄,听到右手骨骼轻响。 “吾等参见影魔大人,参见血魔大人!” 四下是膝盖磕地的声响,尚存的黑衣魔族纷纷恭敬下跪行礼,那一叠声的高喝之中,是掩饰不住的狂热。 景三,景三即影啊。 原来他便是影魔。 苏起血洗年家寨,秦戬重伤蓬莱同门。 他与他们……同为魔师。好个影魔,好响亮的名号呵。 ——我想到了有这么一天,却不曾料到就是今日。” ——你走吧,再不要来这洞天福地。我所说的,传授与你的,悉数忘了,半分不要与人提起。 ——莫惊水,我只警告你一次,不要再涉此地,下次再见,便是生死相决的敌人。” 我于人群之中遥遥看着景三,彼时的男人早已不复洞天福地相见的那般孤寂,重瞳之间尽是桀骜,乍见这般陌生的模样,百般滋味霎那间涌上心头,不由得微微苦笑出来。 主祭台上,忽然一道白影翻身而起,越众而出,几步行至边缘,清越男声随之响起,“既圣域的圣使都来了,何不出来一会?” 第六十九章 长明灯破 “自当是看完一场好戏才是啊。” 东殿四下突兀响起一把清泠泠的女声,尾音细而妩媚,在东殿回荡消逝。 所有蓬莱弟子纷纷拔剑出鞘,四下观望着,霎那间警惕起来,然而我各方细细打量了一圈,却是半个人影也不曾见到。 “看那宫檐上面!” 人群中不知谁先开口,一声断喝之下,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东殿的飞燕屋脊上,颦颦一高挑身影,绯色长裙席地,傲然而立,睥睨殿下众人。繁复裙摆和着呼啸而来的风,一层一层地,妖冶如花般于她身后怒放。 “所谓蓬莱,不过尔尔啊。” 话音刚落,自那女子袖拢间甩出两道朱红缎带,直铺大祭台而去,而那道清瘦身影尾随而上,竟只以单薄红绸为支撑,凌波微步般飞渡去,稳稳落在了祭台边缘。 轰! 与之随来的是她身后,东殿陡然爆裂的巨大声响,所有人如同潮水般下意识连连后退,来不及反应,眼前陡然被灼目地光亮迷住,依稀可见东殿四道流火,冲天而起。 天际仍旧是沉霭墨色,最是灼目唯有飘扬展开如惊鸿般的红裙,就在这漫天火光中飞渡来,那样融为一体,好似重生的凤凰般涅槃而出,生生烙印在脑海之中,甚至于久远日后,我再见这位圣域左使,总是想起这初识的一幕。 “想不到圣域左使,惯来用的便是这般卑劣技俩。”师父收了拂尘,与宋无娇并肩而立,也不看那被熊熊烈火肆虐的东殿,似是淡然道。 然而能够位列圣域的右使之位,又胆敢孤身挑衅蓬莱高层,我便料知这少女绝非等闲之辈。仅仅她飞度到祭台的片刻之间,一股自她周遭凝成的气流盘旋不止,祭台下的弟子,无不受到沉重威压,更有甚者后退数步,颇是狼狈。 我心下已是大惊,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看面相,也不过只是个年纪略长于我的少女而已啊,如何修为这般高深? “先才姓陈的在蓬莱,我曲轻鸿让他三分。如今掌门都撒手归西了,留下个苦修老儿忝居高位,底下的弟子也是些贪生怕死的货色,连蓬莱结界都破地轻而易举,当我惧怕什么。”那少女轻嗤一声,忽地放缓了调子,意韵不明地,“你们莫非从不曾起疑,蓬莱之中,有内鬼么?” 话音未落,台下人群间传来一声厉喝叱骂,“女魔头,我蓬莱之地,岂容你妄自尊大,信口非议,你欺师灭道靠着攀附才在圣域立足,也修的如此猖狂!” 符诛。 “嗬,符诛,论背信弃义这一套,你可玩的比我更漂亮。” 不待师父抑或宋无娇开口,使徒间飞来一道袍身影,符诛稳落祭台,抬手着那少女断然喝道,“好,好,好一张厉害的嘴儿。一个蓬莱逐出门墙的弃徒,我倒要领教你功夫,可尽数是在嘴皮子上!” 数尺之外的曲轻鸿抚着下颚,毫无惧意针锋以对,“我和陈清明,早早地恩断义绝了,今时今日曲轻鸿的一切,与他半分也不相干,何必再提。至于对手,你一个,不若加之你旁侧的那半老徐娘,一起来的痛快!” 我听那符诛言语间,心下暗自惊诧,这圣域左使,怎么还会和蓬莱的前任掌门有所瓜葛?还不曾反应过来,曲轻鸿那般漫不经心,仿佛藐视一切的语气,引得周遭弟子一片唏嘘声,宋紫棠尤为愤怒,紧蹙秀眉,低低骂道,“小狐媚子!” 一个符诛不够,她还要迎战宋无娇? 这女人何等人物,在蓬莱何等得位高权重,此刻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将她贬到一文不值,引得举座哗然,这道袍妇人早已大怒,顾不得适才祭台做法受伤,径自抽出腰间佩剑,便与符诛一并,同那少女缠斗起来。 这与师父齐名的宋掌教身手我并未曾亲临,唯一一次见识过也是在入门选她出手教训宋紫棠,如今台下魔族,弟子大片围观,她自是使出浑身解数,那细长的阴阳剑柔如白练,硬胜于刚,而宋无娇的周遭,则不断流转着由剑气凝成清冷光辉,形成无形的炁场,将曲轻鸿包围其间。 我开启重瞳,细细凝视着,登下心中一动——怎么看着这般熟悉,宋无娇所使的招数,可不就是我正在修习的,蓬莱秘门之一,二十四式剑法么? 这剑法繁复且晦涩难懂,她竟能逼出如此快在瞬息的速度……当真是教人不容小觑啊。 曲轻鸿不用法器,唯有适才飞渡到祭台上的两条红绫,挥甩于掌间。 这……?! 若是未亲自得见,我绝不相信这两者能斗在一处。剑法于诸多法器之中,偏正统阳刚,进可攻退能守,若是这曲轻鸿使刀枪剑戟相较,也不足为奇,可她袖间挥舞的那红绫看起来薄如蝉翼,稍稍用力便轻而易举撕裂一般,怎么能—— 我自之前到如今,一直开启重瞳,想看穿曲轻鸿究竟是何法门,竟能以两条弱不经风的红绫抵挡蓬莱的二十四式剑法,然而他们招式实在太快了,双目间只有纷乱的白影交织在一起,引得我一阵头晕目眩,唯有放弃。 红袍瑰艳如火,和那两道青衣上下翻飞于大祭台上,祭台周遭残存的灯火被气场牵动,颤颤巍巍摇曳不止,那两道纠缠的身影,无声牵动着所有弟子并魔族的目光。 诚然,这场战局是蓬莱高层与圣域的首战,不论何方输了,形式定然陡变。 ……且慢。 曲轻鸿与宋无娇,符诛此刻僵持不下,难道…… 师父要一人,对战景三和秦戬? “姓李的,你当日与那苏暮风合力才得封印我于洞天福地中,今日小爷站在这儿,你敢与我一战么?” 众黑衣魔族间引出一个身影,熟悉男声随之响起,我循声看去,景三……不,此刻该改称之为影魔,踱步越众而出,缓缓走向祭台。 果然……。 那华紫蟒袍周遭携裹着气流,随着他逐渐逼来,弟子之中骚乱顿起,我怔然立于人群之间,被推搡着不得已后退了两步,却还是目不眨地盯着景三。 他不曾留意人群中的一个我,只是傲然微抬下颚,与主祭台上的一袭道袍对時着。 师父收了拂尘,轻笑一声,“是么,可我不想欺负旧伤未愈的,免得胜之不武。我蓬莱天上地下绝世无双的法宝,小还丹可要给你一颗?” “李掌教,打或不打,是我说的作数,不是你。” 景不离被师父一番明嘲暗讽,竟也不恼,冷嗤一声,转了身去,抬手一指那被魔族簇拥的秦戬,“我想,你总归不愿见到自家弟子,血溅当场。” 自家弟子?我么?! 我下意识攥紧双拳,惶然不已,然而片刻惊惧之后,瞬间领悟过来,忙踮起脚尖,越过层层叠叠人群,细细向那魔族间张望,待看清那被血魔秦戬挟持的孩童仰面时,心下猛地一紧。 不是我,是迦羽! 这小子,擂台赛结束时,正逢蓬莱大乱,太平钟敲响之后,他便被大师兄派去请绝尘真人,怎会……怎会落到景不离手中? 师父显然亦不曾料到,片刻沉寂之后,扬声喝道,“好……既是如此,左不过我让你重温旧梦,再输一次吗!” 祭台之上,东殿中央,两人几乎在同时飞身而起,一紫袍,一白衣翩若惊鸿,迅过闪电,于浮空之中对接一掌。 ——轰! 两道掌风相对的刹那,一声巨响震彻云霄。看得见的气流以扇状飞速扩散开来。两道身影俱是被这力道所逼退,飞身疾退,各自落到祭台周遭的蟠龙石柱上,这才稳住身形。 我咬着下唇,只觉两人对这一掌,似是击打在胸口一般,分外晦重。 一个是朝夕暮处,扶持与共的师者,一个是萍水相逢,传道授业的故人。 同为强者,这般殊死相争,最后的结果必有一重伤。而不论败的是谁,胜的是谁,我都……不愿看到。 再看落在蟠龙柱上的师父,道袍轻扬,手执拂尘,眉眼间无甚情绪,似乎仍是淡然模样,只是尽数收敛了平素的嬉笑,凤目微凝着,平视眼前的对手。 景三相较之下,似乎狼狈了些许,抬手随意拭过唇际,高挑身影微微一晃方才稳住,向师父颔首。 “景不离,你要死么!”彼时魔族之间,那暗色红袍的身影迅速消逝,复而转瞬之间,现身在师父最近的蟠龙柱上,正是血魔秦戬,虽然言语斥责,那血色翻涌的双眸却不错地盯着师父,冷然道,“才破了千镜道光阵,和他比哪门子内力?忘了此行目的么?” 景三略一点头,两人对视,旋即前后飞身奔向大祭台。 “不好!”耳畔林昊低低喝道,“只怕是他们要毁了长生灯……” 第七十章 误却师徒 “那红衣裳的小娘们端是个厉害角色!”韩鸢手中剑收了也不是,举着也不是,神色分外焦灼。虽说她才入门选时,对蓬莱上下教规颇多不满,然而日久天长,怕是早将蓬莱当做驻守的师门,眼下看她与宋紫棠躁动的架势,仿佛下一刻便要再次冲锋般。 然而,不论是符诛的使徒,还是长老传功弟子的门生,此刻俱是原地不动,并非我们不忧心蓬莱存亡,而是眼下大祭台上的战斗,根本无从插手。 师父,宋无娇,符诛,五位掌权长老,血魔,影魔,还有那惊鸿一现的圣域右使,在场的高手,尽数云集在蓬莱这祭台之上。 言已尽,唯有战! 四下呼啸的风声怒吼着,肆意鼓舞祭台周围的道幡旗帜,引得猎猎作响,犹如战鼓一般,天空无尽墨色被格斗圈不时闪现的光芒法阵撕裂,兵刃相接的响声起伏不绝,身影,虚实不定,游离连串的身影不停地穿梭交织其间。 没有刹那间血溅三尺的场面,唯有“炁”急促而繁复地于那招式间转换,甚至感受到此时此刻,整个蓬莱,整个天泽之地都在微微颤动。 我入神凝望祭台上的巅峰一战,手中剑始终于掌间紧握着。似乎有什么一直未曾参透的东西,在徐徐了然于心。 是实力。 若没有实力,即便冲锋陷阵,也只能化作祭台之下,那堆积的血海尸骨中的一具,而那些站在高手之列的人,便是踩着这无尽的弱者的血肉,步步成神,凌驾万人之上。那时候凭你是正义还是邪恶,凭你行善一生还是满手血腥,又有谁人敢质疑? 我只是同韩鸢他们并肩作战,不过相仿的年纪,曲轻鸿便可以同师父他们一决高下。 这不甘,是野心么? “惊水,那边!” 耳畔忽然炸响一道女声,我蓦然回神,却见韩鸢抬手指着与众弟子对時的魔族,“那个不是迦羽?!”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下猛然一紧,呼吸瞬间急促了三分,适才发生一切瞬息万变,以至于我险些忘了景不离将迦羽要挟在手,这厮此刻似乎是清醒了过来,以手腕环扣的锁链为器具,在魔族之间左冲右突地周旋着。 是了……乱的时候,也是可乘之机,必须要在祭台分出胜负,秦戬,景不离等人赶回来之前,救出迦羽! 只是我一个人,冲入魔族中央,可以全身而退么?若是叫上韩鸢他们,再陷重围了怎么好? 刷! 忽然间的一道身影足尖点地而起,径自飞越众人,只觉双目间迅捷一闪,那白衣便横曳而过,带着凛冽剑意横扫魔族之间。 这一道凝光锋芒毕露,那些黑袍魔族霎时以白衣为中心,纷纷散了开去。 “师父?!”韩鸢又惊又喜低呼一声,我不由得凝神看去,果真是大师兄苏暮风。身为十二传功弟子中翘楚,他的身手迅捷而有力,三两下冲进魔族中,一把抓住迦羽,剑锋所过之处,无敢与之相对,不多时,未待敌手彻底围上来,早已脱出众人之外,重归弟子阵营徐枫和另一传功弟子心有灵犀,迅速围上为之断后。 我又气又恼,更是担心,眉头一皱几步上前,韩鸢似是想到我要做什么,赶忙来拉,“惊水你别……” 我不答话,照着迦羽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怎么回事,迦羽,如今这是什么光景,你双眼莫非看不见么?大师兄要你请绝尘真人,你如何会去洞天福地?如何落到那魔头手里?!” 一连串问话凌厉而咄咄逼人,对面的他一脸茫然环视四周,似乎还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定了半天神,这才道,“小师姐,别……别骂我了,这不与我相干,是那个仙人儿似的姐姐,我寻她大半日不见,后跟着她,看她去了那个地方,阴森森地冒出个魔头真吓死了我了!还险不曾丢了命,亲娘咧……” 我听闻他口中道出“绝尘”二字,不由得心下一动,景不离心悦她我知道,可那不是他一厢情愿么?绝尘真人在蓬莱也是德高之辈,而他身属魔族,怎么……绝尘会去寻他? “小师姐,你怎也知道那地方是洞天福地?” 迦羽忽然想到了什么,犹疑地偏头看我,我一惊,自悔适才失言,才要出口解释,耳畔忽然一声炸响,几乎地面都受其牵连,为之震动! 大祭台那边,两道浮光凝成的结界狠狠撞击,霎那间绽放出灼目光亮,仿佛丝丝缕缕细密的线交织成网,凝聚,迸发,霎那间直冲云霄,更胜熊熊火光的炽热,暮色倾消去,天地尽明朗。 这一招已将祭台上的高手实力尽数施展开来。四下众人已是无言,唯面上浮现惊愕,恐惧抑或敬畏的神色。仿佛生死,就在这一瞬间微不足道,渺若尘埃。 战斗结束了,然而疑窦却随之而起。 魔族此次倾巢而出,究竟是为了救出景不离,还是毁灭蓬莱? 是,秦戬也好,景不离也罢,抑或那个圣域左使曲轻鸿,他们都是修为独步圣域的高手,但是蓬莱也有师父,有宋无娇,有五大长老以及一干传功弟子,还有符诛他们,倘若当真无所顾忌,拼杀个你死我活,圣域莫非就有十成的胜算么? 长生灯再度燃起,祭台静默,敌我分列两侧,遥遥对恃着。 曲轻鸿本高高盘起的发髻此刻散乱在肩头,沉墨如锦的长发缱绻飞扬,师父原地站着,两人看似无甚大碍,景不离宋无娇略显狼狈,俱负伤在身。 最为可怕的是血魔秦戬,大半身躯血肉模糊,右半边臂膀只剩光秃骨茬,血流在他身下汇聚成滩,缓缓蔓延开去。 我凝目扫过祭台诸人,暗自松一口气,看来圣域也不过如此,还什么魔师之首呢,这血魔的实力也不过尔尔,敢在西殿口吐狂言…… 慢着,慢着。 怎么长老只剩下四位,那个刑堂长老擎彪呢? 急急地再次细看,轮回数次,我心下一紧,大祭台上,除却站立的众人,还有满地血腥。 蓦然反应过来,我只觉后背如同被冰凉银针刺骨,刹那寒意顿生。 秦戬重伤的代价是……长老死了? 师父收剑入鞘,略一拱拳,在一片沉寂中开口,“蓬莱女子文弱,哪个也不及圣域出的,个个赛男儿,心狠手辣无人能及,背师叛门什么都做得出,我实在心服口服。” 这话含沙射影,那曲轻鸿又怎么会不懂得,立即扬声道,“心狠手辣与我相配,无可辩驳。你要寻乐子便去那楼栏构舍,这三界道场,本就只敬强者。我还怪道,蓬莱莫不是上下死绝了,这么个老女人,又是个没能耐的,怎么配上掌教?” 宋无娇顷刻大怒,立即便要越众上前,然而这盛怒之下,许是带伤在身,竟踉跄半步,咳出血来。 师父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哪里还没有个暗门玄机,女人自有手段,扶摇直上也没什么,只是某仁兄,我蓬莱好吃好喝爷似的供着,还要靠女人救出来,这才真是本事。” 周遭不明情况的蓬莱弟子满面茫然,窃窃私语,我却是瞬间懂了师父的话,是说与谁的,险跟着笑出声来。 景不离本是扶着血魔秦戬,此刻抽身而出,一步一步逼向祭台中央,走向师父,随着步伐渐止,目光悠悠略过迦羽,复盯住了面前的师父,颇是玩味地笑了。 师父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似是惊恐道,“被我一语中的,你要杀人灭口?” 景不离轻抚过额间的魔族印记,随即遥遥一指迦羽所在的方向,“我该谢你才是。若非拜阁下教出来的高徒,我也未必能出的来洞天福地。” 什么?! 四下短暂沉寂后,众弟子议论声顿起,无数目光向我们看来,我瞪大双眸亦看迦羽,他此刻苍白了脸色,一副悔恨模样,游离着神色,口中喃喃道,“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 我只觉胸腔之内沉重的厉害,迦羽破法阵,也许当真是无意的,何况在此之前,洞天福地结界本就震荡不定,可是其他人又怎么知道,符诛那等人怎么看?私入禁地,放出影魔这等罪名,倘若当真扣在了迦羽头上,那日后的蓬莱,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师父凝视迦羽片刻,面色不改回望景不离,还是笑着,“少扇阴风点鬼火了,要我信你,你算谁?” 景不离俯首一笑,旋即拱拳,“好好好,李修缘,你胸襟当真宽广,我自愧不如。不过你既然不在乎,那今日话说明白更好,你另一个徒弟我也见过,少有的阴阳半体啊,把她给我,魔族顷刻尽数撤离,何如?” 我浑身一震,后退两步,不可置信适才听到了什么,怔怔看着景不离,嘴唇微颤。韩鸢宁薰儿不明所以,忙要搀扶我,被我惶然地躲开了,十指指尖迅速冰凉下来。 ——此刻你若记得,等日后明了真相再形同陌路,定然恨我一辈子。 线索交织成细密的网,缠绕成一个又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狠狠收紧包裹着的心脏。 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水火不容。 “凭什么?”师父不再说笑,尽数收敛了嬉笑神色,凤目微眯,盯着面前的男人,缓缓开口。 不……别说出口……别说出口!千万不能说出口啊! “就凭我同样传授她功法,与你这师父也没什么两样。”景不离轻描淡写地吸了一口气,好整以暇微笑,“怎么,不信我,那你敢不敢与我同念归心咒,亲自分证个明白,恩?” “有何不敢?” “那就来试试!” 第七十一章 万事皆空 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下,步步向我走来。 我已然煞白了脸色,慌乱后退,几近乞求喃喃,“师父……不……不要……” 他看着我,郑重其事道,“徒弟,为师不会容许他人污你清白。” 根本不容辩解,两人同时开口。 低声地,急促地,仿佛蛊一般的咒语。好似无声的引诱,体内两股力量如斗兽一般嘶吼,噬咬,俱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互相抵制,互相抗衡着。 胸口心房处,血液似是静止,又忽然倒流一般蹿腾不止,狠狠在悸动中颤抖,头如被箍着,猛地收紧,放开,再收紧…周而复始地轮回。 几乎被这猝不及防袭来的剧痛逼出眼泪,然而神志还是分外清醒。 是在回想着什么? ——凭他是妖是魔,对我好的,我便记得。 ——你为什么肯传授我这些? ——景不离,与其炼化我,不如杀了我吧。 可他没有动手啊。 为什么。 我信的第一个魔族是苏起,他让我背负了永生无法救赎的罪名,我信的第二个魔族是你,让我在赖以生存的蓬莱师门面前声名尽毁。 昔日的种种被他三言两语搅到崩塌不复,那些剩余的碎片,宛如刀片凌迟着记忆。 疼,还是疼。 整个东殿几乎尽静下来,徒留我一声高过一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着,分外清晰。 我看到师父的神情逐渐由决绝,到茫然,再到不可置信。 他终是不忍看我痛苦挣扎的样子,主动退了两步,停止念咒,晃了晃身形未曾稳住,而景不离几乎同时飞身而起,不容他反应,将那适才对時的两股力量凝握手心,一掌正中在胸口。 轰。 两人身影疾促后退,师父生生捱下那一掌,整个人撞在高耸矗立的蟠龙石柱上。三尺之外,景不离缓缓收回手掌,似是俯瞰着他,待把玩尽面前人的失神,才含笑逐字道,“服了吗?” 师父蹙着眉看他,良久口间蓦地涌出血来,那血流顺着下颚流淌,瞬间浸染胸前一大片衣襟。他深深呼吸,苍白着脸色,一双狭目逐渐失了神采。 “原来竟是…我错了……”师父似是而非苦笑了一下,缓缓仰头。 雷声如战鼓,从四面八方的天际涌来,像是融了化不开的墨,浓稠暗沉的天色。 与之同时,天空蓦然一道闪电,似蛰伏云间巨兽的爪牙横扫而过,霎那狰狞般彻亮天地万物,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遥遥地,大祭台传来一道妩媚女声。 “杀。” 眼前瞬间被密如潮水的魔族淹没,紧接着无数蓬莱弟子前仆后继迎上,黑袍与弟子的白纱衣逐渐汇聚交织,仿佛暗夜之与光明。 倾天般雨水兜头而下,落入东殿的熊熊火光中,数丈雾气蒸腾而出,火势被逐渐压下,楼宇便尽数笼罩在迷蒙间。四下无数足尖点地,一片急促的雨声,和着纷乱而沉重的兵刃相接声,叮叮当当地,仿佛夺命的鼓点。 厮杀就在寸尺之外,我却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那细密的雨沁凉没入发间,顺着额际,浸湿整个面颊,水流便倾数向衣襟流淌去,一道道冰凉地游走四肢,未愈的伤口,便复渗血,泛起火辣辣的痛楚来。 发丝已濡湿,软软贴在两鬓间,双眸之间已是迷蒙的水色,鼻翼微微酸楚。 我却始终顽拗着看他,不肯眨眼。 涟涟雨幕间,他亦看我。 就这般无声看着,对望着,不过数步之遥,心却仿佛隔了万里。 不敢上前,想避开那骤雨中看来的清俊眉眼,却始终怔然无措。 ——徒弟,为师不容他人,污你清白。 我低下头,倒执寒骨剑,缓缓跪下,跪在已汇聚成潭的雨水中。 张了张口,却半字也言语不出——这相识从来就是错的,何辩之有? 忽而一声尖锐长啸,在众人之间响彻。 这声音过于凄厉高亢,仿佛兽类嘶吼一般,我一怔,下意识循声看去,不由惊诧在了原地。 是迦羽! 彼时的他,与平素那放浪不羁,有几分邋遢的孩童判若两人,本光洁双颊迅速生出细密纹路……不,那不是纹路,是白鳞!唇色逐渐淡去,与两侧的莹白鳞片融为一体,两侧却探出尖锐牙齿,宛如弯月内勾,头顶生犄如鹿,墨色双瞳迸发出凛冽寒光来。 “我要杀了你——” 已然兽化的迦羽一声怒喝,旋即飞身而起,双爪十指尖锐,仿佛小巧匕首,直向数丈外景不离逼去! 景不离陡然一惊,身影一晃,霎那间便匿去行踪,再重现已是迦羽身后,缓举掌心,眼见要比出杀的手势。 这个姿势,实在太过熟悉。 电光石火间,昔日记忆翻涌而出,顿悟之后,我整个人蓦然惊住——那是瞬杀! 是景不离第一个传授与我的,最为恐怖的杀招! 我曾经亲眼所见那些参天大树被齐齐横腰斩下,也亲身体会,如果将所有内力尽数凝聚在这一击是何等威力,若是迦羽中了招,以景不离的修为,下场唯有一个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迦羽。 绝不能。 在景不离扬袖甩出瞬杀的一瞬间,我翻身而起,将轻功逼到极致,生生在半道接下这迅疾掌风。 轰。 我听到了沉重响声印在胸口,接着整个人被这巨大力道击飞向身后的空中。 是短促的麻木,了无直觉一瞬间之后,五脏瞬间被扭曲一团,狠狠碾压过一般,排山倒海的剧痛迅速蔓延。 急促窜流的血,几乎来不及反应,便从唇齿喷溅而出,眼前瞬间被大片血色晕开,很快地,又被细密雨幕散去。 痛到极致,目眦欲裂,竟是半滴眼泪也流淌不出。 耳畔的风声,雨声,刀剑声纷乱和在一处,迅速下坠,轰然落地时,后背狠狠撞在了中央蟠龙石柱上。 脊骨霎那间要崩裂出一般,将尖锐的疼痛,如冰棱贯穿胸口。 我只觉上身最后猛烈挣扎了一下,便无力垂去。温热的血流,自口齿一股一股地涌出,滴滴答答地流淌入身下的雨潭中,一圈一圈晕开迷蒙的血色。 痛到极致,竟不能一一分辨出了。 眼前映出的,尚且交战的一切,随之逐渐朦胧。 种种声音,消逝弥耳。 这是将死的感觉吗? 辛苦一场……终是空了念想呵。 罢了,罢,这般归去也好,总将这苟且残喘的命,抵偿了同门怨怼。 四肢逐渐麻木,指尖也动不得半分,脑海之中,逐渐浮现出昔日情景来。 少女同行,一并采茶花的顾盼笑颜,青山葱郁年家寨。 只身上蓬莱的辛苦,几番辗转求生,亲眼所见故人逝去,无能的痛苦。 入门选上的那青花瓷长袍,温润的男声, 几番身陷魔窟唯一的救赎。 同门姐妹一并练剑的热血沸腾,励志闯荡天下的誓愿…… 却是要……亲手作别这一切了。 可惜不能再见他们的音容笑貌,日后百般的世间历练,再无一个莫惊水。 可惜不能再让师父传授功法,可惜女儿家心事再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说出,可惜我致死,不能听他亲口一句原谅。 阴阳一别,万事皆空。 张了张口,却半字也言语不出——这相识从来就是错的,何辩之有? 忽而一声尖锐长啸,在众人之间响彻。 这声音过于凄厉高亢,仿佛兽类嘶吼一般,我一怔,下意识循声看去,不由惊诧在了原地。 是迦羽! 彼时的他,与平素那放浪不羁,有几分邋遢的孩童判若两人,本光洁双颊迅速生出细密纹路……不,那不是纹路,是白鳞!唇色逐渐淡去,与两侧的莹白鳞片融为一体,两侧却探出尖锐牙齿,宛如弯月内勾,头顶生犄如鹿,墨色双瞳迸发出凛冽寒光来。 “我要杀了你——” 已然兽化的迦羽一声怒喝,旋即飞身而起,双爪十指尖锐,仿佛小巧匕首,直向数丈外景不离逼去! 景不离陡然一惊,身影一晃,霎那间便匿去行踪,再重现已是迦羽身后,缓举掌心,眼见要比出杀的手势。 这个姿势,实在太过熟悉。 电光石火间,昔日记忆翻涌而出,顿悟之后,我整个人蓦然惊住——那是瞬杀! 是景不离第一个传授与我的,最为恐怖的杀招! 我曾经亲眼所见那些参天大树被齐齐横腰斩下,也亲身体会,如果将所有内力尽数凝聚在这一击是何等威力,若是迦羽中了招,以景不离的修为,下场唯有一个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迦羽。 绝不能。 在景不离扬袖甩出瞬杀的一瞬间,我翻身而起,将轻功逼到极致,生生在半道接下这迅疾掌风。 轰。 我听到了沉重响声印在胸口,接着整个人被这巨大力道击飞向身后的空中。 是短促的麻木,了无直觉一瞬间之后,五脏瞬间被扭曲一团,狠狠碾压过一般,排山倒海的剧痛迅速蔓延。 急促窜流的血,几乎来不及反应,便从唇齿喷溅而出,眼前瞬间被大片血色晕开,很快地,又被细密雨幕散去。 痛到极致,目眦欲裂,竟是半滴眼泪也流淌不出。 耳畔的风声,雨声,刀剑声纷乱和在一处,迅速下坠,轰然落地时,后背狠狠撞在了中央蟠龙石柱上。 脊骨霎那间要崩裂出一般,将尖锐的疼痛,如冰棱贯穿胸口。 我只觉上身最后猛烈挣扎了一下,便无力垂去。温热的血流,自口齿一股一股地涌出,滴滴答答地流淌入身下的雨潭中,一圈一圈晕开迷蒙的血色。 痛到极致,竟不能一一分辨出了。 眼前映出的,尚且交战的一切,随之逐渐朦胧。 种种声音,消逝弥耳。 这是将死的感觉吗? 辛苦一场……终是空了念想呵。 罢了,罢,这般归去也好,总将这苟且残喘的命,抵偿了同门怨怼。 四肢逐渐麻木,指尖也动不得半分,脑海之中,逐渐浮现出昔日情景来。 少女同行,一并采茶花的顾盼笑颜,青山葱郁年家寨。 只身上蓬莱的辛苦,几番辗转求生,亲眼所见故人逝去,无能的痛苦。 入门选上的那青花瓷长袍,温润的男声, 几番身陷魔窟唯一的救赎。 同门姐妹一并练剑的热血沸腾,励志闯荡天下的誓愿…… 却是要……亲手作别这一切了。 可惜不能再见他们的音容笑貌,日后百般的世间历练,再无一个莫惊水。 可惜不能再让师父传授功法,可惜女儿家心事再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说出,可惜我致死,不能听他亲口一句原谅。 阴阳一别,万事皆空。 第七十二章 夫本无罪 逐渐感受到了知觉的存在,然而意识却仍旧不清,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我既已身死……那眼前的该是冥界了? 常听闻年家寨的老人说,人死了之后,魂魄会前往地府,饮尽孟婆汤,忘尽前事,再入轮回。可为什么不见忘川河,不见奈何桥,亦不见黑白无常? 我有些没来由地慌了,仿佛置身于无形的枷锁中,不能言语,无法挣扎。 吱呀—— 正在我冥想时,耳畔忽地传来木门被旋开的略微沉重的响声,意识便在这响声之后徐徐回归,我努力睁了眼来,却不适应陡然降临的光明,不由得眯着双目,勉强循声看了去。 一个少女疾步走近,布衣,束腰桶裤,削尖的脸颊显得蜡黄而漠无神情,薄唇紧抿,眼睑低垂。 我用力以肘支着床褥,这才勉力撑起半个身体,看她走过来,心下百般疑窦纷纷涌了上来,忙试探开口道,“姑娘,请……” “啪。” 谁知那少女理也不理我,将手中托盘重重向着木桌上一搁,急促转身,带门便走了。 我给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细细打量四周。 这看来似是个卧房,只是简陋的紧。躺着的是硬木板子搭成的床榻,被褥洗的发白,四角都褪絮了。除却这木板床,屋里就唯有一桌两凳,同样腐朽破旧不堪,角落蛛网连结,沉淀了一层尘灰。 奇了,这是个什么去处? 还未容我多想,小腹忽而唱起了空城计,一声接着一声。不远处的木桌上,适才那少女端来的托盘里散发着食物的香气,我缓缓起身,翻身下床,胡乱蹬了靴子,几步赶到桌前,那发黄的托盘中,一裂口白瓷碗装着约莫五成稀粥,腾腾冒着热气,旁侧小碟子是三两片卖相不佳的齑菜,还有个大窝窝头。 我贪婪深吸着空中的膳食气息,忽而牵扯到前胸庞大的疼痛,忙一咬牙,就在这动作之间,听到了锁链悉悉索索响声,低头一看,却是双足腕被缚了指粗的铁索。 下意识心中一紧,警惕顿生,想要俯身拨弄那铁索,却又实在乏力。 ……罢罢,凭他什么去处,是何情况,左右填饱肚子,死也不做个饿死鬼! 那破屋唯有我一人,便也顾不得什么吃相,抄起竹筷子便是一阵稀里哗啦,风卷残云。饶是稀粥寡淡,那菜又咸到苦涩,饿急了也觉得甚是香甜。饭菜并不管饱,我将碗底最后的几颗米粒也尽数送入口中,这才放了筷子。 腹中有物,这才来得及思索,然而想到的全然是无尽的疑惑。 这里是何处?如何会在这里? 脑海中再现蓬莱祭台的血战幕幕。祭台下厮杀不休的众人,倾盆大雨和着呼啸风声中的对恃。在言语之下空洞茫然的凤目,胸口中掌瞬间的剧痛,消逝在昏迷前的一切。 我中了景不离一掌,居然还活着,是蓬莱救了我么?可是私通魔界,是何其大罪。若是迦羽尚且说得过去,毕竟他的身后为之支撑的是南海天衍宫。我无半分背景身世,蓬莱如何会…… 如此想来,这地方自然也是还在蓬莱了,若当真逐我下山,又如何会施加铁索? 吱——门被再度打开,一布衣男人匆匆闯了进来,我一惊,下意识后退两步,坐到了床上。那男人利索上前收拾尽碗筷,我趁机打量他——生的高大壮硕,重眉大眼,偏黑肤色,五官也还算平和。 “你能下床了,就随我来。” 那壮汉子一手端着托盘一面向我招呼,我犹豫了一下,看他也还算忠厚老实,只不知是否信得过,诸多思虑后,又不由自嘲,都落到这副光景了,人还能将我怎样? 出门后左右观望,我所在的是一排屋舍中的一间,这里的布局,却有几分像原先未参加入门选,新人弟子驻扎的地方,只是简陋陈朴了许多。跟着那壮汉走了一阵子,待那屋舍尽处,逐渐现了人声,众人有男有女,俱是不大的年纪,有的挑了扁担,两侧水桶悬挂,晃悠地行走,有的在劈柴,有的淘米……看似俱是忙忙碌碌地,在这颇大的四合院里劳作。远处围绕着青葱郁郁的湘竹。 湘竹……莫非是西殿? “木桩子,这是谁啊?新来的吗?”一个如我年纪相仿的少女远处疾步走来,布衣荆裙,高挽长发,背着个硕大箩筐。看起来虽然不及韩鸢英气洒脱,却也有几分爽朗之气,走近了,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皱眉头,“哎,我说,咱善后堂是做杂使的地方,这姑娘看着文文弱弱的,我们要这等娇骨头有甚用来?趁早打发了罢。” “是上面吩咐下来,说是打发这里做活的,”那壮汉憨厚地挠挠头,似乎对少女有几分敬重,“俺怎生知晓,说是若醒了,就带去见英秀真人来着。” “木桩子过来搬柴火!”遥遥有人尖声叫道,那壮汉两下为难,“青儿姐,这……” 少女摆摆手,“你忙吧,我带她去就是了。” “谢青儿姐!” 壮汉如蒙大赦,几步离开了,我有尴尬地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也不生人,竟直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仿佛是旧时相识一般,“哎,我适才的话你也别吃心,只是说你这把细皮嫩肉的,生的又周正好看,这里头可不是好待的,我怕你受不住!” 我点头,木讷地道谢,任她带我一路七拐八绕地前行,仍旧有些茫然,“没事,有劳你了,这……敢问这是蓬莱甚么去处,我怎么从不曾见过?” 她本在前头引路,闻言惊愕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我,“妹妹哟,你莫不是新来的吧?这里是善后堂,入门选没过的,家里又无所依靠,就打发来这里做粗活儿,劈柴火、烧水、看灶台,缝补衣裳什么的。”见我默默垂头不语,遂笑了一下,“嗨,没事,过不了入门选也没什么的嘛,虽然我们不能和其它弟子一般拜师学艺,但是这里的真人也会传授一些拳脚功夫,只要安守本分就是了。” 她一面不住说着话,引我穿过走廊,到了一个似乎还算装潢齐整的房间外,轻轻叩门,向里面恭敬禀道,“真人,新来的门外候着呢。” 里屋安静了片刻,传来四平八稳的低沉女声,“让她进来。” 唤作青儿的少女应是,小声嘱咐我道,“这个英秀真人古板得很,又是善后堂掌事的,你可不敢得罪了她,我看你生的颇机灵,她若发难你,你只喏喏应声就是了,千万别顶撞,啊?”见我点头应下,这才转身离去。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不小,甚是干净,墙上还挂有笔墨字画,那红木长桌后盘膝端坐一个褐衣女人,五官微垂,冷而肃穆。 “弟子见过真人。” 那道袍女人静了半晌,缓缓抬头,反诘问我,“弟子?你算哪门弟子?” 我被这蓦然袭来的质问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茫然地抬头看她,心下有些疑惑,她下了榻,步步向我行来,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戒尺。 行到我身边打量了一圈,“叫什么?” 这过于倨傲的语气让我心下略微不悦,然而记着青儿的话,也不敢当即发作,只是如实相告,“回真人,莫惊水。” 她一愣,看到我脚腕上束缚的铁索,遂似是而非笑了笑,“怪道呢,生的妖样子……你随我来。” 不待我任何反应,直接大步出门,我不明就里,只得疾步跟在她后面,听她与一门口看守的女子吩咐,“传下去,所有人到堂后平地集合,半柱香,不得有误。” “是。”少女恭敬应声,看也不敢看我一眼,立刻便退下去了,我一面跟着那英秀疾步走着,一面心下暗道,这真人在善后堂的地位着实稳固,青儿所言果然不假,却不知她这般权利是出于威信,还是…… 跟随那真人一路前行,她半句话也不多说,我自然更不会多问什么,只是脚腕的铁链行走间叮铃铛啷地作响,颇是沉重。 而这股沉重,不仅仅是源于铁链本身,更多的是其散发出的压制,似乎束缚了我的大半力量。 是……防备之心吧。 思量至此,莫名的凄凉便突兀涌上心头,不知怎就嗤地苦笑了一声,无奈摇首。这细微动作被那真人略去一眼,这才敛去神色,复不做声地跟在她后面。 一路曲折,行至所谓的善后堂后院平地上,那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见英秀真人稳步而来,俱是恭恭敬敬地垂首问安,我的目光略过人群,正与青儿对视,她看着我,神色有些忧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咽了回去。 平地之上有一宽木搭建的广台,上面绑着粗壮夯实梅花桩,那真人领我行至台上,向着略过一眼,登时四下俱静。 英秀略一抬手,两个身形壮硕的男弟子便上台,赤手空拳地步步向我逼来。 我早在适才见识诸般光景时,便觉得不祥,此刻来者不善,不由警惕顿生。后退了数步,向那真人问道,“英秀真人,弟子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英秀真人也不看我,四平八稳的语调不带丝毫情愫,“你不必急,听完了处告,再问也不迟。” 言毕,那两个男弟子上来缚我肩膀,我登下皱眉,压抑着反击的冲动,想起青儿的话,任其反剪了双臂。 那英秀自袖中抽出一叠信,抖落开来,肃声 在、、抖落开来,肃声道,“秉承上命,罪徒莫惊水,私通魔界,勾结里外,修习禁术,背叛师道,罔极其罪,丧我门德。得蒙慈心,授谕宽容其咎,免除一死,发落善后堂思过,再有反心,格杀勿论!” 那一字一顿分外凝重,最后一句已是冷喝般逼来,台下哗然,议论四起,而我再也难忍受这般尖锐言辞,猛地要跃步上前,被两壮汉死死钳制着,仍旧挣扎不止,“你信口雌黄,我不信……我何曾背叛师道,没有!放开我,我要出去!” 那真人倏然转身,欺身向前,举着书信向我一晃,“此乃是掌教亲谕,也能冤枉了你不成?恕你一死,是天大的仁慈了,你还有何诡辩?” 我剧烈的挣扎逐渐平息下来,胸口尚且起伏不止,双颊涨的通红。 ——此乃掌教亲谕,也能冤枉了你不成? 轻蔑一句言语好似重锤击打在胸口,沉重的压迫感蓦然袭来,我只觉霎那间失了力气,失了言语,怔忡地杵着。 是不是他? ……不知道。 沉寂了许久,这才找回了些许思绪,有些艰难地,小心翼翼开口,“是……哪个掌教…?” 第七十三章 怀璧其罪 话出口,方觉实在多余,明明答案早已了然于心……何必再由他人之口说出。 “弟子知错。” 那真人又指着我,向台下弟子训戒一番,那些或鄙夷或轻蔑的目光便聚拢而来,我垂首不语,手指缴着衣襟。 待她言毕,顿了一顿,这才向我道,“今日便五十杀威棒,一声一声地给我报数清楚,好教你知道在善后堂,这规矩二字,是如何写的。” ……杀威棒? 我犹自疑惑不解,身后忽而传来急促风声,来不及躲闪,那物什便狠狠砸在了脊背上。一声沉重闷响,霎时剧痛透骨,四下蔓延。 还未待我有喘息的间隙,第二棒随之而来,我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着扑在那梅花桩上。 台下叫好声,嬉笑声纷乱而起,熙攘交织在一处,好似看了莫大的笑话。 我强压疼痛,咬牙,凝着双眸,向着台下缓缓扫过。许是神色狰狞,抑或看那真人的面上,众人逐渐静了下来,只听英秀冷嗤道,“我让你一声声地报出来,听不懂也是怎样?你还当自己是名门弟子么?冲你这桀骜不驯的样子,我做主便可逐出蓬莱!” “你敢!” 逐出蓬莱。 就在适才那真人念出处告时,我只恼自己蒙受冤屈。因凭心而论,除了景三传授的功法之外,我委实不曾动半点于蓬莱不利的念头,一直自认忠于师门,可真正当她道出这四个字,我却全然慌了。 仿佛倒转到入门选之前,那卑微的山间少女,举步维艰,进退维谷,被擎彪逼迫的一幕来。 下意识地吼出声,四下一片死寂,我的气势却霎时低了下来,闭眼缓缓道,“别逐……我报就是了。” 那真人哼了一声,后退数步。 咚。 第三次杀威棒落在背上,我吃痛之下,猛然紧握住了梅花桩,指结过于用力,指骨根根泛着森然白意,双目张着,额角冷汗倏然滚落下来。 “……一。” 又一棒。 “二……呃啊……” 一下紧接着一下,周而复始。 起先是短暂的酸涩,紧接着,后背横亘的,斜刺的剧痛火辣辣地牵连在一处,犹是那棍棒正中脊骨时,更尖锐而痛彻,逐渐地,每一下都有血花迸溅而出,后背皮肉模糊,或迸裂翻起,以血渗透,将那薄薄一层衣衫凝合。 如鲠在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由夹杂着凄厉的惨叫,逐渐低微,最后和哽咽凝在一处,含混不清,棍棒落下的瞬间,整个身躯猛然一颤,发丝被冷汗浸透,湿漉漉贴在双颊。 鼻翼有点酸涩,眼前是一片氤氲雾气,却仍旧执拗地睁着,好似回到不久前那涟涟雨幕中,努力看穿的什么。 既已放弃我,既是不信我,何必再救我…… 又或者要我亲身承受这般羞辱与疼痛,去偿还犯下的罪过? 全失内力,我与常人无半分差别,棍棒相加之下,五脏震荡,喉底汇聚来一股温热的甜腥,血便蓦地自口齿涌出。 “真人,再打下去,怕是……” “且先如此,吃个教训也罢了。——我便容不得她一副自顾清高的样子!” …… ……是……停了么? 四下人流逐渐议论着散去,我再无力攀附,倏然脱了手,失去梅花桩的支撑,整个人沉重跌落在地,猛地跪坐在木桩一侧,半面发丝倾落,缓慢而微弱地喘息着。 “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了……唉,别晕啊!” 耳畔依稀一把女声响起,接着身影俯下,一只手探了过来,欲试我鼻息,我无力半睁眼,似是而非地看着她,喃喃道,“青……儿。” “唉,在,在呢。” “别管我,只要我……自生自灭去罢……” “净说混话!”她以袖拭去我额间的汗珠,半蹲着身子,眉头轻皱,语重心长劝我,“我们好容易世上活一遭,哪有这般轻易断了生念的道理。人贵人贱,怎的不是活呢?你若死了,那才真真是什么都没了。” 我怔怔然听着,只觉双眼酸涩难受得紧,却似干涸的泉眼,半滴泪水也无。 半晌,咧着唇角微微苦笑,“是啊……活着。” “你还能走么,可要我叫两个扶你一把?”青儿言毕,探身要来拉我,目光触及背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声儿都颤了起来,“我的娘……” “无碍……走。”我抬手握住她的右臂,另手支撑在梅花桩上,暗自用力便要挣坐起来,谁知牵连到脊背裂伤,骤然迸裂一道温热血流,猛然呻吟一声,整个人再次跪倒了下去。 青儿双目一睁,惊诧而后,忙不迭上前扶住我,周身无力之下,大半个身子俱倚靠在她身上。 “你也真是……” 她重重叹气,搀扶着我勉力起身。彼时众人早已散尽,这少女看似瘦弱,力气倒也不小,一步一步拾级而下,回那寝房,我倒省去不少力气,只一昧倚着她缓步而行。 “为什么?” 没来由地,我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她疑惑不解,步伐顿缓,“什么?” “为什么帮我?”我亦止步原地,也不看她,微微眯起双目,努力压抑着喉间干涩,沉声道,“你该知道了,英秀真人拿捏了我,一时半会子不会放过,你这般相助,不怕她迁怒你么?” 她一顿,显然未曾料到我有此一问,眉间凝起几分无措来,咬了咬唇,犹疑道,“自然……可你如今这般光景,我若不帮一把,眼见你送命不成么?我不能……” 我抬手握住她的细细手腕,认真凝视,“多谢你,青儿,”随即,缓慢而坚决挣脱她搀扶我的臂膀,“你走吧。” 她茫然,“……什么意思?” “你是个善人,不要为我牵连。我一个叛门罪徒,已然沦落如此,能不能活到明日还是两论,不想欠你什么。”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后退,终转了身去,以肘支着一侧横亘的石墙,蹒跚而行。 身后无跟随而来的脚步,只有我略显沉重的步履声,紧咬牙关,用力支撑着的掌心划过凸凹不平粗砾石子,划过灼热的印记。 每一步都似用尽余力,下一步却仍要支撑。这条路竟是这般漫长,仿佛永无止尽的漫长。 不知怎的,恍惚间又想起入门选后,他问我的话。 他说,修行这条路极苦,并非人人承受的来,你当真愿意么? 他说,我的徒儿,绝非庸碌之辈。 他说,我信你。 …… 迄今我才懂得,原来所谓修道,要承受的诸般苦难,并非仅日夜苦练,十年寒光磨剑。下山执行任务,几番周旋生死边缘。这一切都难敌一身的伤,不是敌人所给,俱拜同门所赐,来的痛彻铭心。 力已尽,我不得不停下来,倚靠石墙,缓缓俯身,少假歇息。 适才已然散去的弟子,此刻忙碌着做活,不时经过,亦有三两结伴远远观望的,指点着窃窃私语着什么。 我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起身再次缓慢前行,无人问津,亦无人上前,周遭一圈围观,一如在后堂受刑时所见那般无谓而漠然。 深吸一口气,凝目抬头。 即便是身处这蓬莱孤僻一隅的善后堂,仍不碍尽览丈把门墙外,远处逐渐落尽的霞光。 已然渐褪明亮的天际,灰黄,鸦青,黛蓝,层层渡晕开去,将落日噬尽,徒留起伏的叠嶂山峦,仍残存着些许瑰丽的余晖,笼罩在迷蒙烟雾间。 这万丈日光生于蓬莱,亦落于蓬莱。 若换是我……又将如何? 不知回去以后,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其间青儿似乎来过一次,在我朦胧之际,喂了两口汤水,又上了些许草药,嘱咐了些什么,全然没有记住。 这一觉当真漫长,仿佛度了半生,大梦一场洗尽所有乏困,又如饮陈年老酒般,醉意酩酊间,什么也忘却,什么也不愁。 有融融暖意,覆于面上。睡意逐渐褪去,意识清明起来。 眯起双目,暖阳透过窗棂折射进来,清晰的光束间,漂浮着上下浮沉的细微尘埃。 我动了动手指,似是睡了太久,指尖微微麻木,握住陈旧的月白被褥,缓缓扯到了一侧,这般动作之下,但觉周身劳乏,筋骨都要散架了一般。 就在我陷入沉眠的时候,隐约可以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力量,源于下丹田,汇聚而来,游走四肢,在一点点自愈着伤口,就是那种痛痒交织中,皮肉在缓慢复合。 我有些不可置信,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抚摸背上的伤口。 没有皮肉溃烂化脓抑或瘀血,只有深深浅浅凝结的一层薄痂。 我拾回了一条命? 如是想着,心下蒙幸,不由得眉眼弯弯,然而复想到这横七竖八密布整个后背的伤口,脱落后会留下蛛网般的伤痕,笑意未曾展开,先冷去三分,倾而淡释于无形了。 那样子……一定很丑罢。 我又怔怔然呆坐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想到用膳。勉强起身,一路扶着墙壁,缓缓挪步出门,五脏庙空空,此刻不住小声抗议着。 原来那无力感也并非全源于伤口,也是肚子饿……似乎自上次昏倒,足有一两日水米不进,想我这一路坎坷求生,若最后是给饿死在这偏隅旮旯里,那可太冤了…… 一路行至走廊,恰好偶遇到那个和青儿相熟的壮汉。那木桩子倒也为人忠厚,或者得青儿所托,未刻意刁难我,即刻便指了路。 依他所言寻到了膳房,这里的弟子进进出出地,正四下忙碌不止。只过了午膳时辰,大部分饭菜已经撤下,不少人端着碗盆出去洗漱,唯有三两个少女聚拢在一隅,一面说笑,一面收,一面收拾着碗筷。 我有些失望,抚摸空落落的肚子,犹不甘心四下打量着,忽见那亘长木桌上有一个硕大粥桶,里面还有残存的少许豆粥,热气腾腾。 粥的香气弥漫开来,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向着一旁谈笑风生的几个少女小声道,“那个,打扰……这勺子可能借我一用?” 谈笑声顿止,那三个少女转了头来打量我,有两个比划着,小声议论着什么,为首少女细眉杏目,称不上白皙,也颇有几分秀丽,几步近身前来,上下一扫我,含着点笑意,问道,“你就是莫惊水?” 我点点头,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少女从身后的壁橱里找出干净碗勺,身手利索地盛满粥。 她接过那瓷碗,向我递了过来。“我叫唐月,是这儿管事的。你有伤在身,怎么能动手呢?饿很久了吧,喏,给你。” “谢……” 我陡闻这般友善言语,几乎受宠若惊,忙伸手去接,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刚碰到碗的一瞬间,她却突然松了手。 啪嗒。 那瓷碗倏然落地,一声清脆碎响后,随即四分五裂。粥瞬间溢流满地,热气腾腾。 我惊诧,后退了一步,抬头间正对上那名唤唐月的少女亦真亦假的笑意,又似受惊般地吸气,不可置信地看我。 “哎呀,你怎那么不小心呢?” 第七十四章 相救之人 那声儿不大不小,未至眼底的笑意分外冰冷,眉间轻蹙着恰到好处的怜悯。 我心下逐渐了然,仍旧看着她,良久,紧攥着的双拳缓缓展开。 罢,如今我身囚于此,那英秀所赐的屈辱都承受过了,还与她争什么口舌之快呢? 如是想着,慢慢低头,尽量不去嗅那豆粥的香气,扶着木桌,转身欲走。 谁知我的退让只是一厢情愿,其中一个少女三两步拦在我前面,嘻嘻笑着,“哎,别走啊,这儿的规矩是膳食一点也不得浪费,念你是新人,也不多罚,可总要把这狼藉给收拾停当了不是?” 我被迫停在原地,也不看她是何神色,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是了。” 复转过身,抬手将那卷作一团的湿漉漉的粗麻布握在掌心,缓缓俯下身去。 “谁让你动手了?”另一个跟随着为首的少女嫌恶皱眉,“燕姐姐的意思是,把你弄脏的,舔 干 净。” …… “我去你娘的!” 理智,我一直努力维持的理智在她最后一句话落地时,仿佛利刃断弦般,霎那间迸裂开来,自入善后堂以来,多日承受的蒙冤受屈,冷眼相待,积压的一切尽在此刻爆发出来。 我怒吼之后,猛地跃步上前,将那潮湿的粗布狠狠甩在唐月的脸上。 一声干脆利索的声响之后,那少女霎时花容失色,笑意全僵在面上,怔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面颊,杏目圆瞪,怒不可遏,“好,好……倒还敢动手了,给我摁住,着实打死!” 她话音刚落,那协从二人对视一眼,一个径自扑了上来,另一个抄起散落在侧的顶门桩子,兜头劈下。 若换作平素,这几个人于我断不会是什么威胁的存在。可是此时此刻,被那铁索牵制大半内力的自己,只是个身手略微敏捷的凡人罢了。 我一个下腰躬身,整个人躲进那长凳之下,呼啸而来的顶门桩子咣当一声巨响,在头顶的木板上炸开。 那赤手空拳少女俯下身便要揪我,似乎想强拖出来,我偏头闪过,随即照着面门狠狠擂出一拳。 咚! 那个抄起顶门桩子的少女干脆弃了木棍,抬手掀翻了长凳,我忙不迭起身退到一侧,那两个人已然悉数围了上来。 我手无寸铁,惊险地避过几招,突然间后膝着中一脚,猛然吃痛不由得弯曲,整个人向前扑将去! 心下惊慌不已,下意识双手前抓,想要攀附些什么,谁知竟扣住了那高高一摞的蒸笼,接着头发被人扯住大力回拽,我尖叫一声,双臂猛地挥舞,那桌上的锅碗瓢盆随即掀翻一大片,丁零当啷地落了一地。 木勺竹筷还好,那瓷碗落地即碎,白色瓷片四下飞溅开来。 “找死!”唐月一怔,显然不曾料到我将这垒好的碗筷倾数毁尽,登下又惊又怒,一声怒吼,疾步上前,劈手就向我脖领砍来。 心下陡然一惊,虽然修为大半禁锢,然而习武之人特有的直觉,让我看出这少女劈来的一掌,绝非此时此刻能接下的,登下不敢大意,斜刺里躲闪到了一侧,顺手抄起那桌上的面饽碗儿,迎面照着她头上扣下,那碗扬到空中,白面倏然似雾似雪般纷纷而落,少女头脸瞬间被糊个不清,活似个面人儿。 膳堂已是狼藉一片,此刻闻声聚拢来了不少弟子,围观着议论不止。 “你们两个愣什么,还不过来弄了这下贱蹄子再说!”唐月狠狠一抹脸颊上的白面,本俏丽五官此刻因愤怒而微微扭曲,似怒,又凝着胜券在握的笑意。 她话音刚落,其余那两个人各自手执一根面杖围了上来。 适才那一番辛苦周旋,此时此刻早已疲累得紧,却丝毫不敢放松,擀面杖一上一下,呼啸甩来,我忙双臂交叠,于前格挡,一面后退数步,谁料不曾留意,脚下正踩了那适才被撂在地上的残碎瓷片和稀粥,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前滑去,咣当一声,跪倒在地上。 头猛地磕在木桌,疼痛之下,一阵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不好! 我一惊,忙挣扎着要起身,却已是来不及了,那两个协从少女立刻围了上来,一人扣住我一边手臂,押着抵在了桌上。 “大家伙儿可也都瞧见了啊,这新人上次吃了教训,还是不知规矩,肆意横行,半分未曾收敛,不思量着好好做活计,竟干偷偷摸摸的勾当,又将膳房毁成这样!我还没说一句,她就动起手来,你们说,这是怎的个理,啊?” 那唐月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竟跃步上前,朗声对周遭围观的弟子诉起苦来。 四下一片唏嘘,有人高声应和着她的话,要求严惩于我。 分明是我被为难在先,迫不得已才出手反抗,她这话中意思明显是颠倒黑白,我心下不由陡生恼意,想要即刻起身辩驳,只是被钳制双臂,那两个人又力气颇大,根本挣坐不得。 “你胡说!根本就不是我先动手,你信口雌黄!放开我!”我忍不住仰头高叫,却被其中一个狠狠摁了下去。 四下哄笑声起,不堪入耳的下作言语再不必收敛,细细碎碎从每一个围观的角落涌出。 我的愤怒、不甘、委屈,被那些冷漠至极的面庞一点点磨尽,逐渐收敛,化作自知之明般的黯然。 此时此刻蒙受的一切,于他们不过是一场热闹,供其说笑。即便是能解释又如何,在这里,我是个罪人,罪人的清白与否,根本就……不重要啊。 唐月呦地低笑了一声,缓缓踱步上前,忽然飞起一脚,踹在我脊背中央。 很沉重的声音,那一脚足有十成力道。 初愈结痂的伤口,在这猛然重创之下迸裂开来,几乎是瞬间,温热的血流再次溢了出来。 整个人倏然前倾,我忙不迭以肘支地,堪堪稳住,霎那间尖锐而火辣辣的疼痛,逼出额角一层薄薄冷汗。 我瞪着双眸,硬生生将惨叫压了回去,努力抑制着吃痛之下剧烈的喘息。 抬头,对上少女俯瞰的目光,一直盯着她,良久,方才沙哑而缓慢道,“今日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我看你是……” 唐月话不曾完,四下忽而爆发出一片惊呼声,我下意识循声看去,但见人群中飞出一粉纱蒙面的白裙少女,身段轻盈落于地上,半分不曾停留,即刻飞身上前,抬手扣住左边钳制我的少女,一个过肩摔,狠狠撂进一侧的硕大水桶里,立刻溅起数尺水花。 “做什么,做什么!打人了……” “这是谁人……敢闯善后堂!” 一时惊呼四起,围观弟子顷刻骚乱起来,白裙少女却置若罔闻,一个旋身踢在水桶上,借力而起,抬手抄起那适才遗弃在木桌上的擀面杖,对着另一个钳制我的人兜头劈下,动作迅捷有力,那女子双眼一白,立刻软绵绵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几乎是行云流水般做完一切,少女拍了拍一双秀美修长的手,好似沾惹了尘埃那样不经意,微抬下颚,对着为首的唐月慵懒道,“让开。” 那唐月被这陡然直下的变故搅的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仍是色厉内荏道,“你……你好大胆子,我与端木姑娘交好,你若动手我定……” 白裙少女一怔,嗤地冷笑出声来,“敢得罪两个掌教的亲传弟子,我看你才是好大的胆子。本来姑娘我都不想教训你,免得脏了手,可既然是……端木十九那蹄子养的狗,我便非打不可!” 言毕直接欺身而上,一个高抬腿猛地踢在面前人的下颚,霎那间,所有人包括我都听到骨骼“咔”地一声轻响,伴随着为首那人的惨叫,冷声喝道,“这一脚,我谨代李掌教他老人家的大弟子还给你!” 我茫然蜷缩着,怔怔地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那唐月终于反应过来,这看似娇弱身段的少女动起手来何其恐怖,只是当众被踢,怕也难咽得下这口气,硬着头皮扑上前去,与白裙少女缠斗起来。 就好像内功全失的我不是她们的对手一样,白裙少女的武功显然比这刁难我的唐月高得多。 三两下钳制住,噼噼啪啪,竟左右开弓地扇起耳光来。不是花架子,是当真大力抽打,那少女俏丽脸蛋儿在掌掴中红肿紫涨,数道血印之下,早已面目全非。 我见她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围观弟子骚乱更甚,登下也怕惹祸上身,那真人来了更难解释,遂低声劝道,“这位姑娘,差不多行了!” 白裙少女冷哼一声,猛地松手,唐月顷刻踉跄数步,被另个协从扶了,才勉力站住。 她则几步上前一把拉过我,大力扶了起来,向着周遭围观的清喝,“这新人纵有言行失妥,发落至此,也轮不到你们来管教,倘若日后再教本姑娘看到有谁行那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不是今儿一巴掌就能完事的!” 言毕带着我径自穿过人群,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众弟子见状,哪个敢来阻拦,纷纷后退,无声让出一条路来。 那白裙少女一路步履飞快,可怜我被她拉着臂膀,跟的分外辛苦,背上旧伤未愈,此刻一片火辣辣的灼痛。 那善后堂外是一条羊肠小径,通向竹林深处,直至与苑落彻底隔绝,一条明澈溪流隔断,另一面已然换了景致,树林遮天蔽日,荫蔽华盖数丈,斑驳陆离投下光影。 林间幽幽鸟鸣,却更显静谧。我困在善后堂那么久,终日俱是在柴火焚烧的气息中度过,此刻如获重生,旋身踱步,四下痴然看着,深深呼吸周遭微凉而就在我沉醉之间,后襟却忽而被攥住,施力一转,我整个人不由得后退数步,靠在树干上。 那白裙少女顷刻欺身而上,手腕一翻,掌心多了把紧握的匕首,寒光迅速一闪而过,我的脖领已是丝缕沁凉。 她以匕首抵着我,却也不用力,只垂首低笑道,“这么轻易就跟我出来,这儿可也没什么人……我就是杀了你,也能了无痕迹毁尸灭迹,恩?” 第七十五章 叛逃之心 她起先一惊,只是短短一瞬,又恢复了无奈,看了少女片刻,那匕首还在,不由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横在脖颈比划,“好好好,你动手吧,来,就照着这儿砍一刀,保准要不了半柱香,便如你所愿了。” 那白裙少女秀眉轻皱,看她满面不在乎的模样,良久,低哼一声,将匕首撤回,合鞘纳入袖中,一把扯下面纱,嗔道,“洛意师兄给她的什么化音散,真是没用的玩意儿,一下子给你看穿,无趣!” 是了,这少女的声线娇媚而尖细,并不熟悉,然而当她近身的时候,那股独特的暖香教她霎时辩出,早心下了然,“宋大小姐,能自由出入西殿,下手又没个轻重,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她登下不满皱眉,秀目一眯,瞪她,“嗬,倒怪她?也不知是为谁出头来?”细细看她一番,万般不解似的,“她说,那魔头的一掌不是打在胸口,是打在你脑门上了吧,给这起小蹄子作威作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可不像你了!” 她低头,一晃脚腕,那铁索立刻窸窣有声,无奈苦笑道,“这劳什子也不知是什么,困的如今她半分内力也使不出,同个废人无异,如何还手,不是自讨苦吃么。” 她俯身端详了一番,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她适才还当是有人追了来……怪道了,她还说若换她是你,她敢摔碗,老娘就敢摔了她!” 她才要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指着她,叫道,“好啊宋紫棠,你你你原来早就看到了,只等到她被逼上绝路了才出手,你……” 她被她戳破,抬手摸了摸下颚,似是些许心虚,却仍娇声强辩道,“她哪料到你的身手,连几个刁小娘们也收拾不了?”晃了晃头,急道“……休再提这有的没的了,如今蓬莱大乱而后,上下严禁门令,弟子等除却练功的那几个时辰,其余一律不得外出,她也是得了师父口谕,去东殿传令才跑出来的,时间也不多,你可有要托付的,快说!” 她经此一问,反沉默下来。 无声杵了良久,这才壮着胆子开口,却仍不敢看她,垂首低声道,“她师父,迦羽……还有韩鸢他们怎样了?” 宋紫棠正扶着鬓角束簪,闻言停了下来,叹了一声,“李掌教自东殿大祭台那一战以后,似乎受了些伤,在南殿静养,绝尘真人陪侍。迦羽……他比你此刻境况好不到哪里去,私闯禁地,据说长跪于掌门的阴阳阁外头请罪呢。韩鸢,林昊他们她亦不知,如今东殿要出要进,难得很。” 宋紫棠言毕,暼一眼她面色苍白,黯然失神的样子,又忙不迭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李掌教修为高深,绝尘医术精湛,左没什么大碍。那个迦羽,虽说有错……人家后面可是南海天衍宫,她看蓬莱不会因此逐出门墙,顶不过略施惩戒而已,韩鸢,林昊他们可比你稳妥多了,能出什么乱子?” 她怔怔然听她说完,沉默半晌,点头称是。 “哎,那两个婆娘伤你什么地方?”宋紫棠说着,自袖中掏出小巧青玉瓶,向她一晃,得意挑眉道,“可见过?” “……创伤药啊?” 她恼恨剜她一眼,“你个没眼见的……真是,罢,懒待同你废话,还不把衣裳脱了呢。” 她咬了咬下唇,四下打量无人,才伸手去解腰间束带,逐渐将外裳褪下,只留月白肚兜在身,暼了她一眼,以肘支撑,缓缓伏在树干上。 “这可不是寻常玩意儿,名唤沉雪凝华膏,一片千金,难得……”宋紫棠一面拔出木塞,一面絮语,话不曾完,忽然间抬眸看到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她的娘!”一声尖锐惊呼后,她忙掩口,四下环顾,见是无人,这才颤声娇叹,“怎……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她不答,她微微点头,了悟似的咬牙冷笑,“是那几个小娘皮动手,对么?等着,她非……”言毕利索一个转身,她一惊,忙拉住了她,“这伤……并不与她们相干。” “还能是谁!?” 她五指收紧,垂眸不语,衣裳在掌心扭曲了纹路。 ——此乃是掌教亲谕,也能冤枉了你不成?恕你一死,是天大的仁慈了,你还有何诡辩! 掌教亲谕,那是他亲自下令呵。 这般诘问如同一把绣针扎在胸口,牵连成细密的隐疼,将她所不愿回忆,不敢深想的那些悉数明了。 “……大小姐,别问她,求你了。快上药罢。” 她挑起一豆药膏,是莹润的淡黄,“那你忍着些。” 她能感受到那指尖微微颤抖着,将药膏缓缓,一层层晕开在她的背上。 有片刻的清润浸染开来,是丝丝缕缕的凉意。然而不过片刻之后,那药渗入伤口,如滚烈酒一般,瞬间弥漫开大片火烧火燎的灼痛。 极疼。 她不愿在宋紫棠面前示弱,遂将褪下的衣衫咬在唇齿之间,生生收紧,以求缓解一分。指骨扣在树桩上,根根泛着森然白意,胸口因这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而剧烈起伏不止,额上迅速渗出一圈冷汗。 她一直紧锁眉头,闭眼强忍着,直至那疼痛逐渐平息,这才知她的手指已经离开,一抬头,正对上她凝视她的目光,神色甚是复杂。 见惯了蛮横强势,娇媚霸道的她,如今这般看着她,倒觉得分外陌生,好似从未相识。 她草草套上衣衫,她递过来一方锦帕。 “擦汗。” “宋紫棠,你为什么帮她?” 她知道这话问的委实不合时宜,虽说她们经上次端木十九那一遭,也算是冰释前嫌了,可是如今她身份尴尬,她突如其来关怀扶持教她不解,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就路过而已,”宋紫棠耸肩,随口便道。看她仍旧眼不错地盯着她,自知搪塞不过,遂顺势靠在一侧的树干上,把玩着那小巧玉瓶,似笑非笑地,“她也不知道。说真的,初见你又冷,又倔,又不讨喜。实在让人生厌。后来呢,你过了入门选,那时她倒未料到,她想看看,端木十九同你,究竟谁人能在蓬莱更胜一筹,可她赌错了,韩鸢眼见高远于她。” 她笑了,“原来是招揽心腹,收买人心啊……不论如何,还是多谢你,宋紫棠。” 她自袖中掏出一个云团锦囊,和那小巧匕首,玉瓷瓶一并递来,嘱咐道,“这里有些许碎银,供你打点上下,匕首平素贴身藏着,纵使用不上,也有几分威慑,凝华膏还有约莫三成,收好了。其他她倒也不担心什么,只听那小娘皮说,她是端木十九的人,这厮和她们不对路,犹是恨毒了韩鸢,怕要牵连于你,平素行事,多小心在上。” 她应声称是,一面收了去,她挥了手,“最后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路走。” 言毕一路飞身离去,那一袭轻盈身影逐渐消逝于林间。 这短短数日经历的一切,教她将人心冷暖尝个透彻,原来她一直不愿承认,在蓬莱要倚仗师父行事,直至如今真的失去了他的庇佑,失去相熟众人和这一身修为,才知道举步维艰的滋味。 锦上添花,怎及雪中送炭更得人心。一直以来曲解的宋紫棠,似乎更为人情,也更聪明。 逐渐攥紧她的玉瓷瓶,她闭眼。 是,若青山在,便不愁无路可走。 自上次宋紫棠在膳堂出手,大闹了一场,竟改善些许了她的境遇,本以为那英秀真人定要寻她不是,再狠狠惩戒一番,然而她却只字未提,好似不曾发生过,只要她跟随众弟子一并做活,缝补衣裳,挑水造饭之类。 而那为首刁难她的唐月,两人再逢,也不至于剑拔弩张,只是互不理睬而已。 唯一难以释怀的是,她同那些同在善后堂做事的弟子们,不论男女老少,似乎都有一种无形的屏障相隔,除了青儿招呼她,其他俱是对她敬而远之,如此独来独往,不免有些孤寂。 她白日便随那些弟子一般劳作,待入夜后,他们俱睡下了,独自一个去房后那砍柴的空地上盘膝打坐运息。 这几日以来,让她最为不解的是,宋紫棠给她凝华膏之前,后背大片的伤口已在逐渐自愈,明明先才伤的很重……而在沉眠之时,似乎感受到某种力量如春笋破土一样,缓缓在体内苏醒,复原,成长。 然而当她起式,运气,意图调动起那股力量的时候,立刻如同被横拍来一掌,好容易凝聚的气团顷刻陡散,震荡全身,凝血倒流。 几次失败教她愈发心焦气燥,双手交叠结印,缓缓提气,猛然挥出一拳。一瞬间四肢如同电击,又将这股力量迅速汇聚于胸口,全力撞击在一处。 她只觉霎时眩晕,眼前阵阵发黑,心间一紧,还不曾反应,血便涌出口齿,喷落在地,殷红血珠在地面滚动,迅速被土壤噬尽。 该死……不行……还是不行啊。 踉跄站起身,发狠似的抬拳直捣木桩上,一声闷响之下,骨节生疼,自虐般的痛感让她霎时清醒三分。 以她的修为,恐怕是无法冲破这铁索的束缚的,如今发落至善后堂,而后一切都是未知,而在得到最终的结果之前,她最重要的,是如何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明哲保身,再徐徐图策。 且慢。 若是外面一直未曾传召她,那她……能不能逃出去呢? 第七十六章 暗中何人 这想法一起,孟惊鸾陡然惊住,做贼心虚似的四下张望,悄不做声溜回寝房,坐在木桌一侧,点了昏暗油灯,暗自思忖。 倘若是当真不想留孟惊鸾,大可逐下山去,当孟惊鸾是祸害,便真做绝了灭口亦干净。而既然只是发落……是不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论蓬莱门规,恐怕绝非这般轻易相与,那么,是谁暗中帮孟惊鸾么? 若此刻逃了,且不论事成与否,只怕是坐实了这罪名,反而无法洗脱。 罢了,且走一步说一步,如宋紫棠所言,见机行事吧。 数日之后。 今儿善后堂上下彻行清扫,有搬柴的,有挑水的,一时颇是忙碌,孟惊鸾的任务是洗一大木桶的衣裳。 这活计算不得繁重,还不及孟惊鸾在年家寨的多,这般想着,便欲寻青儿搭个伴,谁知上下寻了一圈,竟不见她的人,心下不由些许失望,又想她在善后堂算是老人,自然活更多些,只得一个人抱着木桶,向竹林深处行去。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看那景致,不由得轻轻吟出了声,忽而想起爹曾经传授孟惊鸾的正统典学,不许孟惊鸾背这些吟风弄月的歪诗,而孟惊鸾每每偏与他作对,故意时不时来上一句,他又气,又是无奈,末了总要叹息孟惊鸾从未谋面的娘,一番黯然。 如是想着,心下涌上几分酸涩,止了脚步,怔怔出神。 噗通! 忽然不远处响起水声,将孟惊鸾思绪蓦然打断,不由得抬头四下张望。 这不望不打紧,竟看到一个迅捷的黑影,迅速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很快转了弯,消失不见了。 孟惊鸾好是疑惑,这竹苑尽头,便是上次见宋紫棠的树林,有一条小溪,是活泉眼流淌下的,平素罕有人至,怎么…… 难耐好奇之心,孟惊鸾放下木桶,缓步寻着适才水声响起的地方行去。 一面拨开肆意生长的枝桠,一面四下打量,周遭静谧如斯,仿佛适才那水声和一晃而过的黑影只是孟惊鸾的错觉。 ……且慢! 就在孟惊鸾以为看错了,欲回身折返的时候,虚眸一暼,竟见那湍急清亮的溪流中,有一个人平躺着,长发一层一层散开在水中,如同黑藻般上下沉浮。 孟惊鸾陡然一惊,忙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铁索在脚腕叮铃铛啷地做响。 “喂,你是谁,怎好端端泡在溪水里,这水凉的很,仔细着了风寒!” 孟惊鸾一面招呼着,已跑至那溪流边的碎石甬道,话音落地,才觉不对。 这个人……似乎不像是凫游,更像是……淹没其中啊。 溺水了么? 没道理,孟惊鸾记得这溪流不过只及孟惊鸾腰间那么深啊……登下唤了两声,那少女仍旧闷声不做答,不由心下焦急,蹬掉靴子,胡乱挽了裤脚,一个纵身跃进溪流中。 几步凫游到她身侧,一把扯住了双肩,自水中提出,那少女便毫无意识软在孟惊鸾怀中,一动也不动,孟惊鸾抹一把额角的水花,有些吃力背着她一步一步挪上岸,放到了一侧的树干下。 少女长发在溪流中浸透,此刻湿漉漉贴在面颊上,孟惊鸾从怀中抽出布帕,幸好尚未全湿,俯下身去,拨开她长发想擦一擦,谁知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心下陡生诧异,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在膳堂刁难孟惊鸾的唐月。 本俏丽面庞此刻泛着异样的青白,双唇全无血色,鬓角眉间还挂着水珠。 孟惊鸾皱眉去探鼻息,心下腹诽道,“早知道是你,就让你再在冷水里泡上一泡……” 谁知才替她擦净面颊,她忽然口鼻间涌出淡淡血水来,浑身猛然一颤,缓缓苏醒过来。睁眼看到孟惊鸾,起先怔忡片刻,随即却似活见鬼了一般,猛地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口中喃喃道,“别杀孟惊鸾……别杀孟惊鸾!” 孟惊鸾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唬了一跳,半晌,瞠目结舌,“喂……不是,唐姑娘,你可别胡乱诬赖孟惊鸾啊,适才可是孟惊鸾救你上来,你这么着……” 她爬了两步,一把抱住孟惊鸾的裤脚,双目直直看孟惊鸾,那本明媚的眸中此刻全无神采,好似受了极大惊吓,“莫惊水!孟惊鸾错了……孟惊鸾不该受人指示刁难你!求求你放过孟惊鸾!” 孟惊鸾被她拖拽,一时止了脚步,心下莫名其妙。 什么是孟惊鸾放过她?孟惊鸾根本就没把她怎样啊? 看到这昔日高傲的少女此刻匍匐在地不断地祈求,孟惊鸾心下并无风水轮流转的快感,而是逐渐地,感受到后背泛起森然凉意。 这种古怪的感觉重现了。 善后堂所有人都好似躲着孟惊鸾。 那一闪而过的黑影…… 孟惊鸾俯下身,也顾不得与唐月昔日那点子愁怨,努力放轻声调,试图安抚她,“你先别慌,孟惊鸾没有要害你,否则刚刚何必救你?告诉孟惊鸾,发生了什么事?” 唐月的神色逐渐平复下来,双眸却仍旧闪烁着惧意,身子瑟缩着,“有人……害孟惊鸾……孟惊鸾昏过去了,便……” 孟惊鸾摸着下颚,垂首沉思,缓缓道,“你是说,你被人打晕,再投到溪水里?” 是了,这溪水并不深,且不论孟惊鸾这般自幼在年家寨河中凫水长大的,便是不通晓水性,也断不会溺亡其中。但是,倘若那人全无意识,不得挣扎,这要另当别论了。 再环视四周,此刻除了孟惊鸾和神志有些不清的唐月,更无他人,林间一片静谧。 是谁人敢在南殿这般作为……孟惊鸾首个想到的,竟是那一袭白裙的明媚少女。 难道是宋紫棠为孟惊鸾上次给刁难的事,这才找人对唐月出手? 可是她已当面掌掴唐月,怎样也算出气了,何必再下重手,这一次倘若不是孟惊鸾发现,如何敢想,唐月岂非要溺死在水中,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如何在蓬莱敷衍的过去?倘若彻查下去,她怎么脱的干系? 孟惊鸾愈想愈怕,断然料不到少女行事竟狠决至此,口中喃喃,“荒唐……” 且慢。 且慢。 宋紫棠并非意气用事之人,相反,她很聪明,否则不会在善后堂出手的时候,以纱蒙面,她既不愿沾惹是非,又怎么会再寻人下杀手呢? 孟惊鸾百思不得其解,头一阵隐隐作痛,深吸一口气,俯身向她道,“唐月,之前指使你刁难孟惊鸾的人,究竟是谁?” 她的恐惧逐渐平复下来,闭着双眼,微微摇头,“孟惊鸾不能说……” “唐姑娘,你分不分是非,现在孟惊鸾们两个俱被暗算,知不知道?孟惊鸾救你,她害你,你竟还帮那个人掩饰什么!”孟惊鸾又气,又焦躁,也是无奈,登下语气也凌厉起来,“好,好,孟惊鸾一个废人,总之也做不了什么,哪有你主子厉害呢,你不说也罢了。” 言毕,转身就走。 “莫惊水…!”身后忽而传来她的唤声,语速有些急促,“孟惊鸾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有些事,真的不能说,的确是有人要害你,孟惊鸾只是个引子,厉害的只怕在后头,你,你一定要当心身边的人!” 孟惊鸾顿了一顿,略微旋身去向她颔首,“谢了。”随即不再停留,疾步离开。 洗完那堆衣裳交付管事,便去膳房打了晚饭,端着盘子回至房中,望着热腾腾的粥和齑菜,孟惊鸾却半分也不想动筷子。 这段修习时间里,有师父的扶持,和韩鸢他们交好,一切来的顺水如意,让孟惊鸾险些忘了,蓬莱是什么去处,早在入门选的时候孟惊鸾就该知道,这是个复杂缜密,弱肉强食的修罗场啊。 而师父的实力,韩鸢的家室,这些孟惊鸾什么都没有。失去了他们,失去了修为,生存竟是如此艰难。 听到那唐月所言,有人要暗算孟惊鸾的时候,起先充斥于胸口的是愤怒和屈辱,恨不能即刻要那幕后人现身,当面分证明白。然而待孟惊鸾冷静下来之后,取而代之是无尽的疲倦。 真的……好累啊。 甚至不愿反抗了…… 有一下没一下地舀那稀粥送入口中,昏暗的油灯下,斑驳土墙上只有一个瘦影微微摇曳着。 食不知味地用完了晚膳,孟惊鸾简要收拾一下碗筷,起身正要送回膳房,忽而发现木桌角落处,有一条遗落的发带。 孟惊鸾只觉这秋香色发带分外熟悉,想了半日,俯身拾了起来,口中喃喃,“这不是……青儿的发带么?” 翻过一看,上面竟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孟惊鸾疑惑地凑到灯下,待就这那油灯看清之后,整个人一惊,旋而寒意顿生。 第七十七章 黑化弱女 几乎是颤抖着攥紧那布条,不可置信地又读一遍,凝目,咬唇,旋即翻身而起,径自出门去了。 那发带上清楚明白写着要加害青儿,要孟惊鸾孤身一人去树林相会,戌时前若未至,便要她死。 心系青儿,孟惊鸾一路跑的飞快,也顾不得那些弟子的异样目光,将出善后堂前门时,一个汉子拦住了孟惊鸾,“喂,你哪儿去?” 孟惊鸾此时此刻已经心急火燎,哪里还有功夫解释其他?后退一步,对他喝道,“让开!” 那汉子眉头一锁,语气也有些不善,“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出善后堂,可有真人许可?若是没有,趁早回罢!” 孟惊鸾焦急不堪,狠狠攥拳,四下环顾一圈,点头,佯装凶狠模样冷笑,“好,好,你既不让,休怪孟惊鸾出手无情!” 言毕一把抽出宋紫棠给孟惊鸾的小巧匕首,两步跃身上前,正冲他面门砍去,那汉子见孟惊鸾一副凶神恶煞拼命的架势,登下忙不迭斜闪一侧,谁知孟惊鸾只是虚晃一招,他这般一让,孟惊鸾寻个空隙便逃了出去。 心跳如鼓,足下生风。夜间寒风料峭,不住灌入领口,孟惊鸾的额际反生一层薄薄冷汗。 难怪,难怪今日清扫上下的时候不见青儿,那时便该起疑。 可……可这会不会又是谁人布下的局,引孟惊鸾上套呢? 所经历的一切,好似棋盘,一步一步,都有谁牵引着,被迫行走。 已至那树林边缘,脚步渐缓下来,孟惊鸾四下警惕观望着,一步一步,顺着青石小径走向密林深处。 这般光景,倒教孟惊鸾不觉想起了当初去太平镇,和林昊深夜追踪鲍乐的情形了。 月色被乌云遮去了大半,剩余洒下的余光晦暗可怜。林间是飒飒寒风,那交叠横亘的枝桠好似鬼物伸展开的爪牙,瑟瑟挥舞着的怪影,投在小路上。 行至孟惊鸾与宋紫棠会面的假山那里,孟惊鸾停了下来,背靠山石,少假歇息。 四下静谧无声,愈是未知,才愈加恐惧。 那人迟迟不愿现身,无疑是要孟惊鸾更加失策无措,好步步在他算计之中。 孟惊鸾待适才一路飞奔的喘息平复下来,心下暗自思量后,向着四下扬声道,“躲躲藏藏什么意思,不是要孟惊鸾来么?姑奶奶就站在这里,再不现身,孟惊鸾便走了。” 死寂之中,孟惊鸾的声音有些突兀,话音刚落地,不远处的黑暗里,忽然响起抚掌声,伴着笑意传来。 “师妹果然是重情重义啊。” ……男人? 孟惊鸾蹙眉看着四下逐渐围上来的七八个弟子,待看清为首的容貌,心下一紧。 瘦高身段,白面含笑,细细双眼满是轻佻之意,可不就是先才一直纠缠着韩鸢,被迦羽当众掌掴的擎彪长老之后——擎龙么? 孟惊鸾对这登徒子委实半分好感也没有,紧盯着他,沉声道,“是你绑走青儿,她人在哪儿?” 他笑着扳了扳手指,发出骨骼的轻响,悠悠道,“师妹好善心,自顾不暇,还忧心别人。” 孟惊鸾的手一直背于身后,五指攥紧的匕首被汗微微濡湿,心下自觉沉重。此时此刻青儿下落不明,多半落在他们手中,而孟惊鸾修为全无,休说一群人蜂拥而上,便是擎龙单打独斗,只怕也难保其周全。 怎么办? “擎龙,你孟惊鸾素日并无交际,亦没什么愁怨,是谁指示你这么做?” 他晃了晃头,逐步向孟惊鸾逼来,面上轻佻的神色愈发不加掩饰,咧了唇角,嘿然笑着,“孟惊鸾啊,其实倾慕师妹已久了,你不必紧张,孟惊鸾知道师妹此刻形势窘迫,不若从了孟惊鸾,那青儿自然安然无恙,如此岂非皆大欢喜?” 四下随从窃笑顿起,不言而喻的深意在每一个人的笑声中流转,孟惊鸾一听这油腔滑调的浪荡言语,便自心底陡然而生一股憎恶,环视一周,却仍旧不见青儿。 “果真?只怕……” 孟惊鸾低着头,小声呢喃了一句什么,擎龙涎皮笑脸地凑了过来,那白面聚孟惊鸾不过三尺之外,“嘿呦,师妹说什么,师兄听不见……” “孟惊鸾说,只怕你有那个贼心,没那个本事!” 孟惊鸾紧攥已久的匕首随一声冷喝猛然高举,迅疾如电般径自向他脖颈砍去。 刷! 擎龙虽是轻佻,习武之人的本性还是让他下意识躲闪开去,那一刀未至脖颈,竟从他面门劈下,霎那间寒光一闪,血流迸溅而出。 擎龙怔忡片刻,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拭去面上的血流,只是孟惊鸾全力之下,伤口颇深,那血浸染满手,还是不断涌出,滴滴答答顺着他的下颚流淌,大半面庞都分外骇人,待及反应过来,他惊惧而怒不可遏吼出声来,“贱人,你,你敢……!” 孟惊鸾举着匕首一个一个地点过众人,看着他们的面庞由猥琐露骨的笑意,逐渐收敛成戒备与恐惧,冷笑出声,“左不过是一无所有,孟惊鸾今儿便是死了,也拉两个陪葬!”随即猛地转身直面擎龙,一字一顿咬牙出口,“第一个,就是你。” 凭他什么算计,什么幕后,去他娘的隐忍退让,孟惊鸾怎么能再次看到熟知的人被拿捏于他人掌中,却什么也做不了! 焦急与忧虑被久久置身于不见光的黑暗,终化作孤注一掷的疯狂,那凝聚而来的,在胸口沸腾的热流,是赤裸 裸杀人的欲望。 擎龙被孟惊鸾眼中迸发的寒意震慑,顿了一顿,紧跟着又似想到了什么,嗤了一声,神色陡然狠戾,“小娘们,你以为自己还身在南殿,被那姓李的高高在上捧在手心呢?告诉你,他早就不要……” “你给孟惊鸾去死吧!” 孟惊鸾几步飞身上前,高举的匕首猛然挥下,那擎龙有了前车之鉴,腰身一旋避闪开去,抬手便扣孟惊鸾握住匕首的手腕,那力道甚大,腕间登时一阵酸麻,孟惊鸾咬牙吃下,将身飞转,就势滚入其怀中,抬肘便击他面门,一击不中,屈膝便向他胯下踹去。 擎龙面上,阴狠之色一闪而过。 未待孟惊鸾脚步落稳,他足尖勾在孟惊鸾被困的铁索上,猛地提起,只听闻铁索撞击的声响,孟惊鸾赶不及反应,一个趔趄扑身,摔倒在地上。 糟了! 孟惊鸾一慌,忙就地打滚翻身而起,只是未及站稳,脖颈间被一道尖锐细长的冰凉抵住了。 “啧啧,擎师兄,这小娘皮还真是泼辣,动啊你,再动一下子试试看?”那挟持孟惊鸾的男弟子涎皮赖脸地笑着,匕首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划着。 擎龙拭去面上的血痕,神色逐渐阴狠,“敢教老子破相,哼……想见青儿,孟惊鸾便让你好好见上一见!” 言毕挥手示意,立刻两人转身而去,不多时,自密密匝匝的林间粗暴推搡出一个少女来。 青儿! 孟惊鸾心下一紧,少女口齿被粗麻布团塞紧,看到孟惊鸾霎时瞪大了眸子,拼命摇头。 “擎龙,以多欺少,以强凌弱,你算什么男人!”孟惊鸾眼睁睁瞧着那群弟子流转着意韵不明的神色,逐渐围拢上去,肆意调笑,“放了她!” 他哈哈大笑,“哟,听见么,小美人发火了让放人,你们说,放得放不得,啊?”随即笑意稍拢,紧盯着孟惊鸾,“别急,师妹,待爷们几个玩够了,再带你风流快活!” 他此言一出,其余几个再无顾及,立刻磨拳擦掌,嘿嘿笑着拥了上去,将青儿拖去对面的假石后,山石遮掩了少女惊恐的神色,却挡不住她凄厉绝望,被堵住口齿隐忍的叫声。那边立刻传来衣衫撕裂的声音,淫笑此起彼伏。依稀可见少女纤细的手腕被架起,拼命挣扎着。 孟惊鸾失神地,定定看着发生的一切,双目眨也不眨,直至逼出酸涩充血的痛楚。 只是因为没有家室倚仗,孟惊鸾们的生死就形如草芥吗? 为何孟惊鸾始终当做信仰的,自以为世间再光明的地方,黑暗深处反更污秽肮脏? 孟惊鸾真的……真的是个妖孽,给身边的人招灾引祸的妖孽? 不……不能! 顽抗也胜过坐以待毙。 “擎龙,你是不是喜欢孟惊鸾啊?”孟惊鸾忽而轻轻地说出这么一句来,然后逐渐转过身,仰头看他。 男人一怔,微微弯下腰,捏住孟惊鸾的下巴,笑道,“师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厌恶在心底拼命翻涌,指甲攥入掌心。 可是此刻的机会,是最后的机会。 他抬起孟惊鸾下颚打量的时候,孟惊鸾缓缓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由起初的满面愤怒,到垂首时恨意肆生。此刻孟惊鸾的满面冷漠,一点点融化。慢慢勾了唇角,眯起眼睛笑了。 第七十八章 爱恨两难 “娘幼年时候也是大家千金,后来败落了,可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吃苦,便随了爹成了个姨娘,孟惊鸾在家中排行十九,便成了孟惊鸾的名字。何其讽刺啊,我要时刻记着,这是我举无轻重的出身。” 孟惊鸾一时无言以对,这话虽说指责韩鸢,真假难辨,可是那一句“不能留在蓬莱”当真触动了孟惊鸾,曾经是山间少女,几近碾转,百般挫折,何曾不是一样怕被逐下山去呢? 怔忡片刻,这才找回了思绪,低着头喃喃道,“这话是没错,那你,你也不该从了孙善天……” 她突然两步飞身上前,抬手扣住了孟惊鸾的下巴扳起来,挑眉,死死盯住孟惊鸾的眼睛,那眸子里倏然射来的冷意让孟惊鸾下意识躲闪着,只听她恨声道,“你以为孟惊鸾想吗,你不齿孟惊鸾的这些,可不都是拜宋紫棠所赐?! “孟惊鸾啊孟惊鸾,你在清修馆,被李掌教捧在手心的时候,你和林昊他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孟惊鸾却似个妓子承欢那畜牲东西,孟惊鸾也不是不努力啊,孟惊鸾彻夜不眠将所有的经卷倒背如流!可是孟惊鸾们同样的出身,却是这般天壤之别!你说……”她的手蓦然加重了力道,尖锐指甲掐的孟惊鸾生疼,然而她的面上却仍是带着被恼恨逼出的假笑,“你说……孟惊鸾该不该恨你呢?” 孟惊鸾不知该说什么,被强扳起的下颚,只能勉强与她对视。寸尺之外,面前的少女全无半分灵动,双眼寒意翻滚,细眉拧着,上了胭脂的朱唇紧抿,是近乎扭曲的妖冶皮囊。 那一瞬间,她的模样孟惊鸾感到无尽的陌生,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曾经怯懦文弱的女子。 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和韩鸢,根本不知曾经宋紫棠是如何为难孟惊鸾的,凭什么在孟惊鸾反击的时候站出来自以为仗义!就凭先入为主信了眼中所见么?你们可曾看到过孟惊鸾日夜置身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周全,却还是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一句紧跟一句厉喝出声,孟惊鸾脑海随之浮现的是曾经竹林相见的一幕,那时孟惊鸾和韩鸢只看到了宋紫棠摒弃骄傲的无助之态,端木十九的步步相逼。 所以孟惊鸾们理所当然地选择帮助宋紫棠。 可如今想来,究竟孰对孰错? 孟惊鸾苦笑一声。 “所以你恨孟惊鸾和韩鸢?” 她摇了摇头,轻嗤一声。 “可不止呢。” “孟惊鸾,你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凭什么明里暗里的门道,终究也是自己本事。知道孟惊鸾最是看不惯什么?就是你明明拥有那么多让人叹为观止的东西,还是贪心不足……”她突然捏住孟惊鸾的脸颊收紧,瞪眼微笑,“知道么,孟惊鸾多想亲手撕了你这楚楚可怜貌若清纯一张皮,让众人看清你骨子里,其实是何其的放荡!” 孟惊鸾所以一直没有辩驳端木十九的话,是因为思量去,凭心而论,那些苦楚她受的倒也是真,可她旧事重提,又如英秀真人一般污蔑于孟惊鸾,登下想也不想便喝道,“你少信口雌黄!端木十九,回头看看你的所作所为,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么?你只告给自己,孟惊鸾可怜,众人皆对孟惊鸾不起,就能行恶而毫不歉疚吗?唐月可是你下手的吧,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青儿被绑,想来擎龙也是你指使的。有句话孟惊鸾一直不解,如今倒让你映个分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 啪。 孟惊鸾话不曾完,端木十九已是怒火丛烧,抬手甩了孟惊鸾一个耳光。 “闭嘴!” 一声长啸出口,终于全然将孟惊鸾与她表面薄如蝉翼的平和撕碎,昔日百般仇怨,此刻尽数被从黑暗中掘出,那般不堪。 “告诉你罢孟惊鸾,唐月是孟惊鸾指使的,宋紫棠所以会知道,也是孟惊鸾差人告诉的,唐月一死,孟惊鸾倒要看看宋无娇会怎么处置宋紫棠这个带头违反教规的侄女儿!可惜啊,唐月被你救了,那你知不知道,青儿其实也是孟惊鸾的人么?孟惊鸾要她接近你,下毒,神不知鬼不觉送你归西,可这蹄子竟敢反骨,那休怪孟惊鸾出手狠辣了,所有背叛孟惊鸾的,一个字,死!” 天色不知何时徐徐入墨,将最后一缕残阳吞噬而尽,沉霭暮色之中她的五官晦暗不清,寒风此刻乍起,唯见那紫裙凌舞于空,猎猎生响,她一把扯住孟惊鸾的发丝,一字一句冷入骨中,“你说孟惊鸾狠毒,只不过你善于为自己辩驳无辜!孟惊鸾这点子算计可上不得台面,孟惊鸾你可知道,祭台一战后,蓬莱大损。你的师弟长跪东殿三日请罪,现在还不曾起来,李掌教自那一战重伤闭关,如今生死未知。祸及同门,你可比孟惊鸾绝的多呢,你不是那妖孽魔障,又是什么!?” 孟惊鸾猛地摇头,失声叫道,“你……胡说!你胡说!” 她细长的五指一点点顺着孟惊鸾额角滑下,俯瞰孟惊鸾近乎慌乱地神色,笑的媚意横生,待笑声渐止,缓缓开口。 “孟惊鸾记得在太平镇,那一次当真是险些送命,教人后怕得紧。是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救了孟惊鸾们,他是一只妖,对吧?” “他如此信任你,若是断送在你手里,也不知会如何想呢?” 孟惊鸾怔然瞪着她,似乎逐渐料想到什么,神色一点点化作惊恐,“端木十九,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她哈哈大笑,畅意无比,“孟惊鸾要让你尝尝剜心般的痛楚,是个什么滋味儿!” 言毕一把扯下孟惊鸾颈间那条细细的红绳,三两下缠绕了攥在掌心,猛然用力一握。 咔。 是极细微的断玉声响。 她展开掌心,只剩下温润一抹碧色的玉的碎片,浅淡光华如同细沙,迅速消逝。 那块花间政珍重如命的玉,被她生生捏碎了。 啊啊—— 孟惊鸾下意识地惊叫出声,眼前仿佛看到了男子的妖孽容貌一点点崩塌,面若桃花的眉眼缓缓渗出血来,笑容化作痛苦的模样,在孟惊鸾面前消逝。 昔日笑语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一阵一阵哀鸣,尖锐地响彻耳膜。 孟惊鸾……孟惊鸾害死了花间政!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 隐忍已久的压抑感此刻如同倏然迸断的琴弦,好似一捧清水溶开滴墨,心底被迅速扩散的黑暗所占据,浓浓恨意几近沸腾,转瞬间蔓延开去,吞噬着理智,眼前尽是血淋淋的狰狞景象。 一切的一切都徒剩下愤怒的叫喧。 她该死! 要她死!! 孟惊鸾听到布帛撕裂的清脆声响,被这股强大的气流断作数截,霎那间挣脱了束缚。 瞳孔中倒影眼前的少女,由狞笑至逐渐收敛,最后化作惊恐,连连后退。 然而,迟了。 力量重归的刹那,孟惊鸾便飞身而起,直直扣向她的喉间,随后一个过肩摔撂倒在了地上。听到那沉重落地的声响,再看她挣扎起来要跑的样子,孟惊鸾竟笑出声来。眼前黑雾浓稠,孟惊鸾飞起一脚,踹在她的胸口,紧接着又一脚,踢在小腹。一下一下,不遗余力。 那凄厉惨叫声和迸溅出来的血花,无疑能缓解心头宛如藤蔓一样疯狂生长、交错、缠绕、收紧的痛苦。 原来,这就是掌控者的感觉啊? 从未有过的快感如饮蛊毒一样,让孟惊鸾兴奋的几欲颤抖,看着仇人跪伏在脚下,弱如蝼蚁,她的生死,全凭孟惊鸾的选择。 而孟惊鸾,要她死。 将体内那股疯狂窜流的力量凝聚于外,化作气流,愈来愈急促地在掌心盘绕。 杀! 孟惊鸾仿佛看到了瞬杀之下,少女的身体一截两端,数丈血花飞起,毙命当场。 然而当孟惊鸾真正甩出那记瞬杀凌空而出,那光束几乎逼到寸尺的时候,却被一道剑锋隔绝。 两力相撞,巨大的气流轰然作响后,扇面一般四下散开。 孟惊鸾想也不想,一声嘶吼,带着掌风旋身便向身后的身影袭去,那人却岿然不动,只待孟惊鸾逼近到寸尺之外,抬手扣住了孟惊鸾的肩膀,借力一转,两人衣袂飞旋,孟惊鸾整个人被抵在院落中央,最粗的那颗槐树上。 待孟惊鸾平静下来,腕上力道却是逐渐加重。孟惊鸾晃了晃头,逐渐清醒,眼前黑雾消逝,抬头再看来人,却在霎那间如坠冰窖。 一袭宽大道袍被风扬起,道髻之下是略显苍白的容颜,凤目灼灼,那清俊眉眼此刻冷凝着,俯瞰孟惊鸾。 “师……师父?” 由适才满面的狠戾狰狞,逐渐收敛,最终化作不可置信与茫然。 手腕被握紧的力道愈发加重,带来清楚的痛觉。他那骨节分明的五指泛着青筋,可是面上却淡然到可怕。 是平素所着那一袭月色广袖袍,道髻高束,面颊些许苍白,双唇亦浅了血色,抿作薄薄一线。狭长凤目中深蓄着陌生的清冷。 而他的身后,是孟惊鸾熟知的众人。 韩鸢英气的面庞此刻泛着三分苍白,看孟惊鸾的目光惊惧而忧虑,宁薰儿攥紧衣襟,低头不语。青儿发丝蓬乱,衣襟不整,满面俱是泪痕。 孟惊鸾只觉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闷疼,然而思绪却在这痛楚间,清晰之至。 是了。应该是青儿去请来的师父他们,可偏生看到了孟惊鸾对端木十九下手的一幕。 孟惊鸾一个一个地看过他们,目光终是回到面前的师父身上,努力想从他的神色之中看出什么,愤怒也好,怨怼也罢,可是却如何也辨别不出。 他缓缓地后退,在抽出手的刹那,孟惊鸾险些失力,却还是直直凝望他。 师父并不曾劈头盖面厉斥孟惊鸾,他什么也没有说,神色依旧平淡如水。只是这般冷漠沉寂的模样,却最教孟惊鸾恐惧。 那一瞬的他,竟陌生到仿佛从未相识。 韩鸢皱了皱眉,还是向孟惊鸾走了过来,神色复杂,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惊水,即便端木十九心术不正,你怎么能……” 孟惊鸾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良久微微苦笑,“韩鸢,你相信孟惊鸾吗?” ——孟惊鸾所做的一切,是被逼到绝处,退无可退的反击……你相信孟惊鸾吗? 韩鸢不敢看孟惊鸾灼灼目光,将头别向一侧,孟惊鸾看到师父后退了两步,转身行至已然被孟惊鸾痛打到昏迷的端木十九身旁,轻叹一声,缓缓抬掌。 他,他要用自身的内力去救端木十九,那个刚刚害死了花间政,心如蛇蝎的女人? 怎么可以?! 孟惊鸾强按心头骤然翻滚的酸楚,与韩鸢硬生生擦肩而过,两步飞奔过去,拦到了师父和端木十九之间,抬眸与他对時,一字一句,厉声断喝道,“师父要救她,就先杀了孟惊鸾!” 师父微扬的手一僵,旋而缓缓放下。 “让开。” 孟惊鸾只觉眼眶发热,迅速盈起着一层薄薄水气,摇了摇头,岿然不动。 “孟惊鸾曾教你,如何待人?” 孟惊鸾狠咬着下唇,只觉胸口因过激的情绪逐渐起伏,双目却仍分毫不差地与他对望。 如何待人? 乐善好施是人,罪恶滔天也是人。行善莫非是如此么,如此曲全自身,成就,端木十九的手上还沾染着孟惊鸾视为挚友的血命啊,如何能原谅!? 可是花间政身为妖族,孟惊鸾不知道在师父眼中,他的命是否形如草芥? “是,弟子有错。”孟惊鸾笑,低低应了一声,旋即厉声吼道,“弟子错就错在早该杀了这类渣滓,不该污了师父的眼才是!” “惊水!”韩鸢和宁薰儿同时的断喝出声,却已经拦不住孟惊鸾脱口而出的话。 已不想辩驳,亦无从辩驳。 “你下山去罢!”师父狠狠别过身,想来那怒气再也隐忍不住,一声清喝,“立刻!” 韩鸢周身一颤,猛地跪在了地上,“掌教不可啊!” 宁薰儿小脸吓的苍白,亦紧随着跪下,“求掌教收回承命,求掌教三思!惊水,她……她一定是……” 青儿两步上前,几乎是跪伏在地上,双手抓着师父白纱青衣,此刻的她较孟惊鸾更狼狈三分,发丝散乱下来,双目被眼泪染的通红,泪水不断流淌到消瘦的下颚,滴落下来。 “掌教,错原在孟惊鸾,都是孟惊鸾鬼迷心窍,那日惊水去……” “住口!” 孟惊鸾几乎下意识一声断喝,截住青儿哽咽之言,那阴秽肮脏的一幕,就是腐烂在心永久不散,也不敢让它昭示于人。 纠错缠绕的一切仿佛细密一张网,逐渐揽众人其中,愈是挣脱,缠绕愈紧。 “天啊,你……你们看端木十九!”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薰儿一声惊呼,孟惊鸾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下意识随着众人一般转过身去。 “徒弟 闪开!” 一道紫裙身影飞跃而起,几乎在那厉喝声脱口时向孟惊鸾袭来,正是被孟惊鸾先才暴打昏迷的端木十九,只是彼时的她,已全然换了模样。 双瞳闪着妖冶碧色,眯成了一条长线,唇瓣嫣红,几乎与眉心的朱砂融为一处,分不清究竟是美艳,抑或狰狞。 袖间手腕翻飞,十指根根探出寸长的指甲,森白可怖,此刻形如鹰爪,快在瞬息地带着一股厉风,直直剜进了孟惊鸾的胸口! 嗤。 被洞穿的皮肉传来轻微撕裂的声响。 她的凄厉而尖锐长笑响彻众人之间,“你们既然,个个这般在意孟惊鸾,那孟惊鸾便要她活生生地死在你们面前!” 随即掌下用力,那利爪带着一块胸口血肉生生剜了下来,孟惊鸾只觉片刻麻木后,霎那间被汹涌的剧痛所淹没,就连惨叫也难出口,胸口喷出的血流如泉一般,汩汩淌下。 眼前一阵紧似一阵地发黑,孟惊鸾身形摇晃了两步,倏然倒了下去。 原来,这才是结束。 此后一别,万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