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龙劫》 引子 一阵狂笑声响彻了泰兴殿,殿中四壁之间游离、回荡。 正是寒冬腊月,傲雪凌霜,寒风彻骨,漫天冰霜将皇宫每个角落都挂满了。太阳正西沉,那天际折射出异样光彩。 光影投了泰兴殿宫门上,映射着那宫殿上镀金,反射出刺眼金黄。 谁又知道,这样金碧辉煌,这样美丽盛景,是要渐渐消失了呢? 这样壮丽楼宇,和着那漫天飞舞火光,将要与这太阳一起,渐渐沉入黑夜。 “朱允业,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狠狠盯着宫内男子,可那男子却将眼睛闭上,痴痴地笑了。 这是他日夜等待一天。 这一天,总算来了。 这样冬日、这样奇景,却是与那两年前无异了。 朱允业立了门口,将思绪拉回到了两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冬,也是这样一个耀目冬夜,泰兴殿却传来了振奋人心喜讯。 可那喜讯并未长久,它变化着,纠缠着,成了允业心中大噩梦。 那是一个莫大灾难。 他环顾着四周。就是这儿,他曾生活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可也是这儿,有着他伤心回忆。他被迫离开这里,与他生活居所作别。 他手中紧紧握着宝剑,眼睛也似要滴出血来。淡忘记忆都变得清晰起来了。这两年痛与恨他心底纠缠着,将他心一点点地刺穿。 两年! 生者成了逝者。 陌生人成了他依靠。 而他昔日里重视恋人,却成了他日日憎恨仇人。 沧海桑田,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允业仍记得当日情真意切,可他却忘不了这日日紧逼着他切肤之痛。 两年前,这宫内究竟是什么样?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他回想着那个过往中天真愚蠢自己。 他环顾着泰兴殿,那景象分明是再熟悉不过。两年了,可那泰兴殿竟没有多大变化。陈列摆设,日常起居竟也都似是原来样子。 这样不变,却衬着全然不同自己,这叫他五脏六腑翻滚着,似是感慨万千。 他现已经有足够时间去看这殿内景物了。他扫视着,将这旧景全都脑中过了一遍。 他思绪随着那记忆飘散开来,弥漫那带着硝烟味空气里。 回忆从那罗列之物中掉了出来,和着那思绪,与那情绪水乳相融,纵横交错。 一切,又回到了允业心里。 记忆从四面八方向他奔涌而来,直直地钻进了他心。 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了,当日自己。 眼前男人,正是他旧爱,郑屹之。 郑屹之,这个永昌王儿子。 郑屹之,这个欺骗了他无数个昼夜无赖。 郑屹之,这个他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去憎恨敌人。 气血冲了上来,拖着他脚步,向郑屹之走去。 这样夜,两年前他从未想过。可如今却真真切切地他眼前。 两年前,究竟是怎样一副场景呢? 朱允业,如今这个泰兴殿不之客,本该是这宫殿主人。 那是一个众人皆知惨剧——因为当年皇上要立太子,正是他。 惠娘 冉恒国元兴十九年庚申月,皇帝有意立储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便传遍了朝野。 朱氏第七代子息长子朱允业,是这太子不二人选。 仪表堂堂、举止潇洒,让他宫里得了极好人缘。这样相貌,又加之那忠仁端厚个性,却是不得不让朝中百官称赞、信服。 他母亲,则是朝野皆知得圣宠仁孝皇后,这是叫他出类拔萃品性如虎添翼,一举得了这皇上圣心。 可又有谁知,这朱允业心竟是如此稚嫩不堪呢? 这稚嫩并不是他举手投足里,而是他骨子里,紧紧掩藏着,不对旁人显露。 “惠娘!”大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门外传来一个男子声音。 来人正是皇子朱允业。 “父皇要立储,这几日,府邸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允业对屋中女子笑着,伸手就要去拿点心。 女子着一件青色布袄,名叫惠娘。旁人瞧不出她年纪,可她却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她未施粉黛,皮肤却极好。细润如脂,白里透着健康血色。 惠娘本就是温和,这也让她长相加平添了几分姿色。不要说自小被她带大允业,就连那崇安府里人也都感叹着她年纪,说她容颜未老。 惠娘见允业来,将手中东西放了一旁,皱了皱眉:“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允业笑着,却似一个没有长大孩子,自顾自地吃着点心。 惠娘是允业乳娘。允业刚一出世,便将允业带了身边。比起允业身生母亲,惠娘疼爱他。仁孝皇后是碍于身份,对允业严苛,而惠娘则没有这样顾虑。她自己女儿一出生便被人夺了去,丈夫也寻不到了。一个无依无靠妇人,万般无奈地进了宫当了杂役,可谓是百感交集。可事情偏偏就是这样巧,她一进宫便逢了刚出生允业。这样境遇,自叫惠娘是将允业当作了失而复得孩子,百般宠爱了。 她对允业是千般宠万般爱,这宠爱也让允业与惠娘关系为亲密了。虽然与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惠娘也免不了叨念允业错处,可允业却没有厌烦这种苦口婆心——生母那儿得不到关怀,惠娘这儿他却能满足,这世上,还有谁比惠娘疼爱他呢? 屋外寒风漏了一丝进来,惠娘咳了两声。 允业一脸关切,“惠娘,还抓药呢?” “是啊,方才府里玉竹说她妹妹得了风寒,叫我给她抓副药呢。”惠娘说着,又动起手来, “大冬天,好多人都受了凉呢,殿下也要仔细着自己身体啊。” 允业看惠娘抓药,再不与惠娘说话了,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拿起屋里点心吃了起来。 惠娘自幼习医,这令她宫里颇有些名气。崇安府周围有人得了什么病,总会让惠娘帮忙照看着。惠娘医术是被众人磨练得如火纯情了,大家都说,惠娘是比得上宫中太医了。 “这茶里我给泡了红枣进去,寒冬腊月,滋阴补气血。”惠娘一边抓药,一边对着允业笑笑,她知道,允业爱吃红枣泡茶,所以早早得就准备好了,等着允业来。 她给允业倒了一杯,可谁知允业竟一口饮了。 “惠娘,再来一杯。” 见允业这样喜欢自己泡茶,惠娘心里满是欢喜,她又给允业添了一盏,端给了允业。 “瞧您,可是玉竹伺候地不周到,把您渴着了?” “嘿嘿,”允业机灵地笑了笑 “可不是,惠娘这儿茶,玉竹怎么沏得出来呢?。” 惠娘听到这话,心里满是欢喜。是啊,允业爱己这儿了。 允业尚且如此,惠娘又何尝不想允业日日都陪着自己呢? 想到这儿,惠娘微微叹了口气。 允业要立太子了,以后定会与自己疏远些。 “殿下是万金之躯,”惠娘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虑,“如今怎还能这样不守规矩,出入我们这种下人场所呢?” “啪”一声,允业将手上茶杯重重地按了桌上。 惠娘看着允业脸,那脸已变了颜色,愠怒地看着惠娘。 “惠娘怎么说这样话呢!”允业上前两步,拉住了惠娘手臂,“父皇还未正式立储呢,惠娘就要与我生分了? 惠娘抬头一看,只间允业双眉紧蹙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那本就白净脸上如今作出这样表情,就好似看见了一只依赖自己小猫,隐隐透露着一股稚气。 允业平日里是得体,可对着自己,却是一副小孩子脾气。 “皇上立殿下为太子,不是早晚事么……”惠娘握住允业手,允业手背上轻轻揉搓了几下,眼里满是疼惜,“几个皇子里,皇上宠爱就是殿下了。” 允业也没有话应了。他知道自己成了太子,以后与惠娘接触必定要少些,这也是无可奈何。 身为皇族本已是无奈,如今父皇要立太子,他也已经准备领命了。 “可……可我何德何能做什么太子……” 允业眉眼间带着忧伤,似是委屈了。 声音这样低,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是啊,自己何德何能做什么太子呢?论功课,自己不是好;论武学,自己也并非第一,可为什么偏偏父皇就选中了自己了? 允业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他那些才思也并非全用了他学习上。较之学习,允业爱吟诗作赋,观花赏鸟。武学、政治他学得虽好,却不是他兴趣。 他付老师曾说,当今圣上施行乃是仁政,如今选中了允业,便是爱他忠仁端厚了。可……可允业对太子之位并不存念想啊。他忠仁对于这天下又有何用?他将他忠与义,他倔强劲儿,全都使了他屹之兄身上,他不想让这天下分了他心。 允业抬起了头,他不知道怎么去与惠娘说,只是低低地念叨着。 “父皇喜欢我,也不是因为我功课啊。论功课,我还不如我十弟呢……况且……”说到这儿,允业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屹之兄他……” “殿下!” 惠娘一听屹之兄这三个字,立时变了颜色,紧张地喝了一声。她将手指放了允业嘴唇上,叫他不要多言。 允业已经知道惠娘要说什么了。 屹之名字,当真是提也不能提了? 一年前,永昌王府乃是第一将军府,门庭若市,访客极多。可如今却成了众矢之,举朝上下避之不及。 郑屹之,便是那永昌王儿子。 世间变化又怎是他能预料。十天前上朝时候,数位大臣竟约好似连连弹劾,说永昌王此人为臣不忠,平日里是飞扬跋扈,争辩到激烈之处,有人抖出私藏黄袍这样骇人听闻之说。永昌王本就是性急之人,如今面对质问,一时间竟百口莫辩,气极之下恼羞成怒,胸膛起伏,一甩袖,竟将皇上赐予佩于腰间四爪双龙云纹佩一并拂地上。 这一摔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可圣上却起了疑心。皇上与永昌王间多年来风平浪静起了涟漪。这些日子,朝中皆闻圣上命人将永昌王一言一行都记录册,似要时时刻刻搜集永昌王罪状。这样举动,叫这朝中百官不得不百般联想。 郑屹之既是那永昌王儿子,便也难逃其咎了。 明明是父辈犯下过错,现怎要屹之来承担?允业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殿下口中屹之兄是什么身份啊!他可是永昌王之子!永昌王是什么人??不分尊卑,飞扬跋扈!将这满朝文武得罪一般有余,”惠娘红红地盯着允业,似要动了气,“这样人殿下还怎能挂嘴边呢!” “永昌王是永昌王!屹之兄是屹之兄!” 允业这次再也沉不住气了,一下子从凳上站起。气血立刻冲上了他白净双颊,显得通红。那是一张异常坚定脸,也是一张倔强脸,上面写满着不服气。 如今永昌王是败落了,大有墙倒众人推意思,可他不想他屹之兄也收到牵连,与他断了交情。 “惠娘……您怎么也说这样话呢……”允业低低地说着,眼里满是说不出来难过。 允业低低地说着,“况且……” 这句“况且”声音是这样低。 他本是不想叫惠娘听到,可不知不觉又说出了口。 惠娘一把拉住允业手,紧紧盯着允业,生怕他又要说出什么不明事理话来。 “况且什么?” “况且,”允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吐了出来。“况且我本就无心当什么太子!” 这回惠娘真动了气,一把将茶壶摔了桌上, “胡闹!” 允业抬起头,一脸倔强地看着惠娘。 “太子之位是殿下想不当就不当嘛!也不想想皇后为了殿下费了多少心思!” 这句话惠娘已说了百遍,可唯独这次揪心。别人都道允业明理,可只有惠娘知道允业心思。贪玩,倔强,这两个词就是牢牢扣允业骨子里。况且……那个郑屹之……惠娘不敢再将这事儿细想。依允业脾性,若是受了屹之蛊惑,这将近大典,怕是真要出了什么差池。 想到这儿,她将允业手握得紧了。 “殿下若是辜负了这上天赐予您恩典,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皇后!” 说到这儿,惠娘眼睛已是通红,差一点就要噙出泪来。 允业仍旧沉默着。 看到允业这幅模样,惠娘心急了。她眼里泪再也噙不住,只觉得心里又是一紧,眼泪从眼眶里不停地往下泄去。 “哎……,”惠娘语调中已有一丝哽咽,“惠娘跟殿下说了多少次,殿下就是不听!你说你,怎么看着聪明,做起事来,如此不开窍啊!” 说到这儿,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茶杯茶碗也倒下了几具。她深深叹了口气,似是要流泪了,“你啊……怎么一点儿都不思上进!” 允业已瞧见了惠娘神情,他知道自己已辩不过惠娘了。平日里惠娘心肠有多软,这个时候她心里就有多操心。允业记得,惠娘连她自己打理花枯萎了,她也会感时伤怀几日。而此时此刻,允业竟让惠娘这样伤心,惠娘肝肠怕是真正要揉断了。看着惠娘流泪双眼,允业突然将自己倔强吞到了肚里。他想到了平日里付老师教他那些言语,渐渐地,他竟变了个脸色,笑了起来。 允业作出平日里那副可怜模样,叫人又爱又气。 “惠娘,您别生气了。我改还不成么?” 他一边说,一边还将嘴角勾起,摇着惠娘手臂。 惠娘见了允业这幅神情,颜色渐渐缓和了一些,泪也止了下去。她平日里见不得允业这幅模样。 “我知道,殿下和郑屹之交情一直不错,”惠娘用帕子擦了擦脸上泪,对着允业正色道,“可眼下是立储关键时刻,还望殿下谨言慎行,不要出什么差错。” “允业知道。” 允业说着,拿了茶壶给惠娘倒了茶。 “惠娘……”允业又贼溜溜地笑了。 惠娘侧眼瞧了瞧允业,不知道他又打什么鬼主意。 “惠娘,你可千万给我保密啊,要是叫母后知道了,我又得受责骂了。” 听到这句话,惠娘差点笑出声来。她突然想了起来,这允业看着虽是个大人,但心底里还是个孩子啊!允业虽然不怕自己,却仍旧怕自己严厉母亲。想到这里,惠娘稍稍安下了心,露出了往常平静神色。 “我自然会为你保密了,” 惠娘笑着,“只是我说话,殿下要牢牢记心里啊!稳稳当当坐上太子位子,才是要紧。” 允业点点头,应道,“知道了,允业自幼是惠娘带大,惠娘说话,允业一定会放心上。” 惠娘听了这话,加安心了,她放开了允业手,又开始抓药了。 “放心上就好啊……” 见惠娘平静,允业便也不作声了。他坐了下来,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既已敷衍了惠娘,他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他想起了昨日收到那张字条。 “惠娘……我要出去了。”话还未完,允业便已急急忙忙地走向大门。 “等等!”惠娘放下了手中活,喝住允业,一步步向允业走去。 允业强作镇定,回头答了惠娘话。 “惠娘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这样慌慌张张,是要去哪里!” “我去……”允业答不上来,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去哪里。” 话毕,他急急忙忙地跳上了马,作势要走。 “难道又是怀袖居?你们!你们又!”惠娘知道自己猜中了允业意思,作势便要去拉马上缰绳。 “驾!”允业却故意叫马走得远了些,不叫惠娘碰上缰绳。 眼看允业就要走,惠娘又气又恼,“方才殿下还说把我话放心上,结果,权道是糊弄我瞎话啊!” 允业哪还管得上惠娘阻拦,他心已然飞到了他与屹之兄怀袖居。 “惠娘,我已经答应屹之兄了,”允业已然掩不住甜蜜笑意,“惠娘!你可千万要给我保密啊!” “殿下回来!” 允业“驾”了一声,一溜烟地从惠娘眼皮底下消失了。 付子扬 3、付子扬 “玉竹,玉竹!” 惠娘唤来了玉竹。 允业私会郑屹之已是自己疏忽,如今不能错上加错。 惠娘思来想去,才想起允业说那句话来—— “不要告诉母后……” 允业担心,便是叫他母后知道。 兴许有了皇后管教,允业会收敛些? 惠娘又想起了允业叫自己保密可怜模样,心里犹豫着。 不能再心软了!方才已叫允业模样给欺骗了!这个孩子如今也学会了撒谎,一边口是心非地敷衍着,一边又私会那个郑屹之! 大典即,定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熬过了这十日,允业即是太子!到时候,便再无人可威胁了。 这十日有了皇后管教,自己也可放宽了心,叫允业太太平平地度日了。 “玉竹。” 惠娘把自己抓好药塞给了玉竹,压低了声音吩咐下去。 “叫人传了皇后,说殿下私会永昌王之子,去!”惠娘压低了声音,“记住,切勿让他人知道。” 玉竹是这府上伶俐丫头,领了命便步下去了。 惠娘默默地倒了杯茶水,愣愣地坐着。 皇后听闻后会不会勃然大怒呢?会不会……重罚了允业,叫允业受了苦? 允业与郑屹之有往来,惠娘是一直知道。可如今因为父辈事情,叫他们两个孩子不得往来,岂不有些残忍么?惠娘心又隐隐有些痛了。她想起淮南山上那座怀袖居。当初怀袖居脏乱不堪,允业信任自己,叫自己也一起过去整理了。这66续续,自己还帮着还种了些花草,也都是花了心思,可如今允业要去,自己却又拦着,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么? 惠娘暗自有些后悔了。 三年前,永昌王府得势时候,皇上因为郑屹之箭术见长,封了他善骑侍中卫职务,郑屹之便与允业走近了些,两人一直私交甚好。 惠娘见过那个屹之,人高马大,额头上有一处疤痕,大约是征战时留下。他浓眉细目,身板却是一顶一魁梧;他话不多,却颇有些不怒自威味道。这样人,与允业年龄相仿,又与允业交好,做允业贴身侍卫是再合适不过,可如今形势这样变化,两人也恐难再有几日好好聚头了。 惠娘思忖着,已开始为允业暗自垂叹起来。 “吁……”门外响起了勒马声。 这一声马鸣才让惠娘回过了神,起身开了门。 来人正是允业老师,太傅付子扬。 付子扬出身平平,却才华出众,刚过弱冠之年便中了状元。圣上赏识他,封他当了太傅,教导允业。 付子扬身长较允业高些,眉目间较允业多一份谦和味道。平日里他爱着素色衣裳,讲话时也是和风细雨。惠娘爱与他说话,全因他谈笑时那眉心里所带那丝似笑非笑——那神情,不知不觉就得叫人把他话听进心里去。 付子扬与惠娘也是贴心,两人常来常往,无话不说。 “惠娘,做什么呢?这样心急。” 付子扬与往常一样,谦和地笑着,他已瞧见了惠娘脸上愁容,却不动声色。 “付大人,您来得正好,殿下他,方才又偷偷与那郑屹之私会去了。我是拦也拦不住……” 惠娘心中还是暗暗有些懊悔,可她不愿给付子扬瞧出来。她脸色不好看,像是责怪着什么。 付子扬没有说话,嘬了一口茶,笑了笑。 惠娘急了,她本就是拿不准主意人,这付子扬也帮着自己出出主意么?方才惠娘说了这句话,其实是要叫付子扬顺了她话附和,可如今付子扬只是笑了笑,倒叫惠娘不知道方才自己是对是错了。 “付大人怎么不说话呀?” 付子扬仍是笑着,拍了拍自己袖口,双眉一抬,转头问惠娘: “惠娘入府,已有二十多年了吧?” 付子扬这话是有些明知故问意思,却叫惠娘加摸不清付子扬想什么了。 女儿被他人夺去,入宫自今,却是有二十多年了。回想自己二十多年青春渐老,唯一牵挂只有允业了。 她微微笑了笑,叹了一声,“是啊。” “既然入府那么久,惠娘还摸不清殿下心思?” 付子扬这句话说得是云淡风轻,眉目还带着那丝似笑非笑。可这回,惠娘却不爱看他这般悠闲了。 这神情,叫惠娘活生生地回不上话来。 是啊,二十多年自己一直照顾着允业,允业便是惠娘希望了。惠娘自是日日观察着允业,将他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可摸得清允业心思又如何?自己不也是一样对他无可奈何? 惠娘皱了皱眉,有点迁怒于付子扬了。 “他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可大典即,我也不能由着他胡来啊!” 这样大白话,我还要听你付子扬来说出口?惠娘瞪了付子扬一眼,有些不高兴了。 付子扬听完这句话,也不急着应,不紧不慢地又品了一口茶, “好茶啊!惠娘手艺真是不错!” 惠娘不做声,脸上颜色是不好看了。 付子扬眼角瞥了惠娘一眼,那白净脸上竟是有些挂不住了。 付子扬这才微微笑了,漫不经心开了口。 “殿下脾气又岂是一个倔字了得。” 他站起身,又拍了拍刚刚屋外沾上雪脂。他没有抬头,眼角却看着惠娘: “惠娘可知,吾所不欲,切勿加于吾身道理?凡事逆其道行之,往往达不到想要效果。” 付子扬说完又坐下开始倒茶,品茶。 惠娘与付子扬相熟,早知付子扬句句引人入套招数。这话说,分明是叫她惠娘不要管允业,任由允业去胡闹。 她偏不愿中付子扬圈套,拉下了脸对着付子扬,“呵!你倒是落得一个洒脱啊!殿下要是出了差池,又岂是你我能担待得起!” 说到此处,惠娘站起身来,似是故意要高出付子扬一截。她走过身去,提高了音调,责怪道: “付大人,不是我说你!殿下这个脾气,还不是你教出来!成天地教他仁与义,也不给他说说这宫内人情世故。我看这仁和义啊,这宫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付子扬仍是笑。 他自是不会被这三言两语震倒了。圣上将允业交给自己,就是要允业按照自己准则去为人……付子扬纵观己身,从未有害人之念想,论算计,付子扬也不是其中好手。唯有忠、仁、德,是他所崇尚。他所能教,也只有这些。至于宫里人情世故,他又何尝不想让允业老老实实去学呢?可允业终究不是那个乖乖听话学生。 人终究是人,并非牲畜,有七情六欲,有世俗杂念,不是他付子扬教一便能是一,教二便能是二。 他淡淡又饮了口茶: “惠娘,欲则不达。殿下正是爱玩年纪,又如何能这么摸透这宫内人心呢?” 说罢这句,他一口将茶饮下, “ 凭借着殿下悟性,等他登上了太子之位,不出些时日,便自会领悟这些人情世故。” 付子扬不说话了,笑着,微微叹了口气。 惠娘这才晓得了付子扬无奈,他也与自己一样,深知教导允业难处。 惠娘突然心突然有些安慰——别看这付子扬一肚子学问,对着允业,也不与自己一样,无可奈何么? “我和付大人都是看着允业长大,论起来,我府里年数,还较付大人多呢。我们虽都是服侍主上下人,可也不能忘了自己本分。允业有错,我们也该时时提点着啊!” 惠娘声音明显缓和了些,却还是隐隐透露着一丝担忧。 付子扬笑了笑,他已瞧出惠娘了退让。这宫中,要是说惠娘算得上是允业母亲,自己便是允业兄长,两人对着允业,两人都是用情至深。 而他,却与惠娘不同。惠娘是性急,他则是能缓则换。付子扬盼着万事皆能顺其自然,对着允业,也是一样。他总希望,允业能自己悟出这做人道理。 “我深知惠娘与我之所以留这府中多年,全然是因为对允业一片赤诚。惠娘要是允业学会省时度势,夹着尾巴做人;而臣却是要允业心怀仁慈,追求自己本心。” 付子扬对着惠娘笑了笑,又转过脸去,望向窗外, “我们两个是一松一紧,一张一弛,这样一来,待允业有朝一日当了皇帝,岂不是容易成为明君么。” 窗外光照射到付子扬脸上,那是一片雾蒙蒙白光,迎着付子扬那温和笑脸。 惠娘突然把心放宽了。 自己不管允业,还有谁去管他呢?付子扬话绕了一大圈,还是认同了自己做法。这让惠娘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这样想着,惠娘紧皱眉头也舒展了。她对着付子扬笑了起来。 “呵呵,真是……付大人一肚子学问,这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惠娘也不顾付子扬是不是爱听,一边给付子扬倒着茶,一边笑道,“我看啊,什么样人,都敌不过你这张利嘴!” 付子扬依旧淡淡笑着,嘬着茶水,向窗外望去。 寒冬腊月,白雪皑皑,万物皆沉睡于雪底,等待着苏醒。 突然一阵响声,御花园水池中央厚厚冰块竟塌了下去,露出一条三尺长裂缝。裂缝里突然有了动静,一条黑锦鲤猛得一下跳出了河面,身子冰面上弹跳了几下,出啪啦啪啦声响。 “呀,”宫里小太监看到了,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惊叫了一声,“这锦鲤足有胳膊这么长呢!这冬日见锦鲤破冰,可是好兆头啊!” “是啊是啊,眼下正要立太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啊!,把它再放到水里去,别让这鱼冰上给折腾死了。” “恩。” 锦鲤被放入了水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一边是太子册封,宫内上上下下筹备大典,好不热闹;而另一边,则是永昌王谋逆之言流窜四野,酝酿着不祥之兆。这个寒冬,是注定不能太平了。 方才被太监放走锦鲤,翻着肚子窟窿里游了两下,又沉了下去。 怀袖居 4、怀袖居 淮南山朝南而立,置于京城十里处,是皇族打猎玩耍时选去处。较之方圆数百里巍峨,淮南山算不得顶天立地。可它也不矮小——平缓山脊上,是大自然播种下奇花异草,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怀袖居就居于这淮南山悬崖边上,每日夕阳落山时候,怀袖居就迎着太阳。郑屹之曾叫人门前小路上安置了枯枝和矮树。淮南山这样天然屏障,再加上人为隐蔽入口,叫外面人即使路过,也丝毫不能觉这处私密之所。 “屹之!”一阵勒马声怀袖居外响起。 郑屹之就蹲坐怀袖居门前巨石上,一声不响。 魁梧身材,加之不苟言笑表情,让他本就冷峻脸上多了一份坚毅。夕阳余辉洒了他常年征战饱满身躯上,叫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块大自然雕塑,恰是与这坚石融为一体。 三年前,永昌王仍是声明显赫大将军,曾让其小儿子郑屹之一年一次秋帏演武会上露了身手。郑屹之自小习武,天赋极高,又立有军功。会上,郑屹之离靶退后三百步,取出三箭齐射,三箭竟全然射入三个并排箭靶靶心。皇上见他箭法了得,即刻间龙颜大悦,举手要封赏,孰不知却让朱允业相中了。皇帝顾及允业还尚未当太子,便没有赐郑屹之贴身侍卫一职,却赏了屹之善骑侍中卫职位,让屹之保护允业。 自此,两人便成了形影不离莫逆之交。 允业性子谦和,与人交谈皆以礼相待,却鲜闻其有什么情投意合朋友。郑屹之出现,正巧合了他心意。郑屹之沉默、冷酷、包容,正迎合了朱允业健谈、聪敏、任性;再加上郑屹之一身功夫,正补足了允业不甚擅长武学。这些都让允业觉着自己遇见了知己,一见到他屹之兄,便无话不谈,无言不说。 郑屹之也是,他虽是大将军永昌王府儿子,却是庶出出身。他母亲刚生了他,就与她旧爱双宿双飞,给了永昌王一个天大难堪,这叫永昌王极不待见他这个儿子。允业出现,像是补足了他心中空处。 府里时候,未曾有人愿与郑屹之交谈。这也养成了他沉默寡言性格,而朱允业却愿与他畅谈天文地理,叫他心中不甚欢喜。他面上虽是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是欢喜。他瞧允业时候总有一丝温和表情,也是旁人不能见到。 他爱允业日日缠着自己,喜欢他要自己教他习武;他也爱与允业执子对弈,看他难得冷静认真。 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子,一个是不遭父母待见将军之子,却同样感受着寂寞,孤独。唯独他们聚一起时候,才能觉着心中生出温热。 可如今形势变化了,两人曾叫人羡慕私交,却已变了味。 那不仅仅是生旁人身上变化,这流言流窜两人之间,叫两人竟也生出了嫌隙。 允业走向屹之。屹之却没有说话。 不安。 屹之微微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来啦。” 说完,又把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是啊!怎么了?屹之兄见到我,一点儿都不高兴么?” 允业说这话时候,声调变得有些急促。他已察觉了今日异样。他与他屹之兄已三日未见。这三日若是过往,定是如同隔了三秋,叫两人坐卧难安了;可今时今日,他屹之兄却似不愿见他似,竟没有正眼瞧他。 “屹之兄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只是等久了,倦了。” 屹之随手拔下了手边一根狗尾巴草,叼了嘴边。他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太阳光线迎着屹之明亮双眼,余辉他那深陷眼窝处蒙上了一层重重阴影。 “怎么会?!现才刚过未时啊!我没有晚到吧!”允业不依不挠地问着,“屹之兄,你要有什么心事,也可与我说说啊,兴许我可帮屹之兄解决呢?” “没有。” 仍旧是这般冷酷面孔。 允业恼了,他受不了屹之这样□裸敷衍,他立起身来,双眉紧皱着,脸上也顿时有了几分愠怒。 “那你怎么这样无精打采,”允业责怪着屹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你也意那些流言么?” 听到这话,屹之脸上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什么,那嘴唇微微噏动着,良久,却一字未吐。 他双拳紧握,好像与什么人搏斗。 “你说啊!”允业又逼近了屹之一步。 “啪,”一旁松树上一大块雪落到了地上,雪花顺着山坡滚落下了悬崖,激起了一片白雾。 屹之紧握双拳渐渐松开了,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好像方才那一记声响,叫他把自己对手给击败了。他身体也放松了下来,静静地,他将双手搭了允业肩头: “……我本不意,可这流言,越传越盛了……” 这句话是温柔,却也有无奈。屹之是想安慰允业,可他分明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屹之手允业肩膀上颤抖了一下,没有松开。允业作势要再往前,可那一双强有力手抚允业肩膀上巍然不动,叫允业一时间动弹不得。 “你也说是流言了……还意那些做什么?” 还是这样天真脸,还是这样无邪言辞,可屹之心境却变了。 无奈,还有气恼,屹之心中渐渐弥漫着。 屹之默默地扭过了头。 他允业不一直都是这样么?自己生什么气呢? 屹之倒是想要自己嘲笑自己了。 他手从允业肩上松开了,身子也转了过去,不愿意再正眼瞧允业。 “是啊。殿下都是要当太子人了,我应当高兴才是。” 屹之笑笑,却是勉强。 “是啊,你应该高兴啊,等我当上了太子,便要你做我贴身侍卫,护我左右。” “恩。”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已是今日第几次了?允业真不安了。 可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叫屹之兄生气了?屹之兄平日里虽也不爱说话,可那沉默里却散着柔和。 今时今日,他还是这样寡言少语,可允业感受到却不同,那是以前未曾有过无奈与冷酷。 允业突然想起了从前。也是这样山,这样水,却是春花烂漫时分,不曾有这白雾笼罩着。 他们笑着,一边还想像着来日美好。待允业成了太子,便能依了父皇意思,即刻封屹之为自己贴身侍卫。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一个是武功高强大将军,两人一起,一刚一柔,还有什么难处不能克服呢? 两个人嬉闹着,欢笑着,幻想着未来好。 皇上立储,不仅仅是关乎允业一个人,是两人共有乐,他们日日企盼着,因为到了那日,两人便有多时间朝夕相处了。 每每想到此处,两人都好不神往。 可如今立储之日就眼前,一切却全不如所想。 允业怎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了呢? “你不高兴么?” 允业心虚了,可他不愿主动去戳破。 “不是,我当然高兴了,只是现朝中上下,都议论我父亲。说永昌王是逆谋之臣,而我则是逆臣之子。” 说到此处,屹之微微倾了倾身子,向允业处靠了靠。 屹之双眼已是垂了下来,不敢再看允业了。有一句话他已心里藏了很久,却一直未曾说出口。不是他不能说,而是他不敢说;他害怕允业难受,却怕自己难受。 他知晓允业对自己有多重要。他有多少个夜晚独自静躺,他就有多少个夜晚想到允业。每每眼前浮现允业乐样子,屹之也会随着允业笑脸,偷偷地床窝里笑。可时过境迁,如今境况早已不同。眼看着过往乐将成为泡影,他一直找一个机会,将这残酷现实给允业说个清楚。 不能再迟了。就今日吧。 屹之咽了口唾沫,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怕,我是当不成你贴身侍卫了。” “这些流言我权当是耳旁风!你为什么要放心上!” 屹之被允业突然间叫喊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允业,一抹残阳照了允业脸上,把他面颊衬得红了。 远处乌鸦哑哑地叫了几声,就像与允业一起悲鸣、唱和。 “那些流言,你真一点儿都不信么?” 屹之扬起头,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被人瞧见忧伤。 “我当然不信了,你对我这么好,又怎么会害我呢!再说,流言都是冲着你父亲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允业说到这儿,声调也已变了样。 淮南山树木仍旧是这样矗立着,白雪掩盖了它们,却仍旧是绿色。怀袖居门前那条细细小溪也是,上面结了一层薄薄冰花,可侧着耳朵,依然能听到溪水流淌响声。 此情此景,都已变了模样,却还有些没有变化东西,慢慢地诉说着什么。 屹之看着允业,似要把他允业看透。 “那……你付老师,你惠娘,也都不信么?” 允业愣了。 真不点儿都不信么?自己真一点儿都不信么?允业问自己。 难道他一直骗自己么? 并没有。 这些日子,允业一直试图把自己说服。他坚持着他对未来幻想,他相信这些念想都会变成现实。但或许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呢?就像眼前屹之,已是悄悄地变化,只不过他没有瞧见罢了。 “他们……你管他们做什么啊!” 允业被自己想法搅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想要辩驳,却失了底气。 屹之叹了口气,却是嘲笑。 “我只是要告诉你,这朝中事情,不是你我能决定。你也好,我也罢,都是身不由己啊。”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要做什么身不由己事了?” 允业牢牢地盯着屹之,质问着他。 屹之没有避开允业炽烈眼神,而是迎着,丝毫没有动摇。 “等你登上了太子之位,我们必定是要疏远了。” “你敢!” 允业一把抓住屹之手,紧紧捏住他袖口。他怒目圆睁,像是瞪着一个战场上退缩叛徒。 “我不许你不见我!我会与我父皇说,把你和你父亲撇清关系……”允业方才犹豫已被屹之话一扫而空,“你不要因为朝中那流言,就与我断了往来,大不了……” 允业将屹之手抓得紧了。 “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 屹之感受到了允业手心中温度。 他曾与战场上敌人交锋,那敌人臂力自是胜过允业千百倍,可如今自己一双腕子,却似是要被允业卸下了。 允业话是真,屹之从允业手劲里感受到了,那是与平日里不一样力气,抓得屹之手生疼。 寒冬腊月,是这样冰冷,可此时此刻,却似有一团烈火两人之间燃烧着,叫两人都面赤心跳。 屹之身体里血液也有一丝沸腾了。 “我明日就能与你远走高飞,我……我说到做到。” 允业眼神是这样热,似是要把屹之心融化了。 屹之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再与允业对视。 屹之心已要跳出了喉咙口,他血液正蒸着。他甚至觉得自己双手也开始没有了力气,任凭允业攥着。 这是一副多么炽烈表情,比起战场上那垂死前狰狞,叫屹之惊心动魄。 屹之隐隐,觉得自己身体已有些控制不住。 “我……我们不要说些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要扫兴了……” 听了这话,允业才把屹之手放开了。 屹之心里松了口气,可心里隐隐有一丝失落。 允业放手了,是啊,他该这么做。 “我知道了。平日里,屹之兄怕我任性,我收敛些便是了。”允业神态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模样,“等我当上太子那一天,我就有能力帮你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怀袖居草木依旧生长着,奇花异草也正盛开,可远方却有一只飞鸟叫了几声,竟叫这美景显得有些孤零零。 太阳渐渐落入了云端,天空眼下要落入深不见底黑洞。 可惜啊,怀袖居草木开得再茂盛,不出些时日也要凋零了。 婢女齐英 5、婢女齐英 屋外传来了一声马蹄声。 “屋外有人!”允业警惕地喊了一声。 自两人到怀袖居以来,除了允业惠娘和付老师,从未有人踏足,今日却毫无征兆地来了陌生访客,叫允业心里不由得一惊。 来人可是何人?莫不是这怀袖居叫人现了?允业坐起身来,紧张地看着门口。 “无妨,是我安排。”屹之淡淡应了一声。 允业转头看着屹之,一脸不可思议。 屹之素来是独来独往,即使惠娘来怀袖居时候,允业也不曾见屹之说过什么话。这也令允业一直对屹之有着寡言少语,不擅交友印象。可今日他却安排了自己人来这怀袖居,这让允业不禁有些讶异。 允业好奇了起来。是什么样人,还能如同自己一样,与屹之如此亲近,竟还知晓了怀袖居这等密所? “呵呵,是我贴身侍女,跟随我多年了。” 屹之似是看出了允业疑惑,先一步答了他。 侍女?允业细细思索着永昌王府下人。他先前不曾见屹之身边有什么亲密侍从,便也就从曾注意过。他使劲地回想着,模模糊糊,好像想起了一个身影。 “真是这样,倒也无妨。”允业笑了笑,心里想瞧个究竟。 他想起了屋外马鸣。 方才,屹之说那屋外是个女人,那…… 会是个什么样人呢?是何容貌?芳龄几何? 允业扬手倒了杯热茶,喝下了肚, “到底是将军府上侍女,还通马术呢!” 话音刚落,门已被打开了。 允业还来不及细细端详这人容貌,她便对着允业单膝跪下,作抱拳状。 “婢女齐英叩见皇子殿下。” 分明是一个女子声音,秀丽清亮,一点儿不似男子。可就单凭这一句话,允业却也听出了这声音主人干练清爽,让人觉不带一丝含糊与扭捏。他又仔细地端详了那女子。 允业看不清她容貌,可他却注意到了她身上着那件衣裳。那是一件深紫色上衣,是女性颜色,但却是男性式样。 “齐英?” 真正是人如其名,齐同男子,英姿飒爽。 屹之一旁笑了笑,“是我起名字” 允业也笑了笑,点头,似是赞许。 “请起。荒郊野外,不必拘泥礼节了。” 齐英这才站起身来。 允业终于看清了这女子面目。这是一张清秀白净面孔,杏眼剑眉,个子也较一般女子高些。允业分明能觉察到这女子伶俐,可这伶俐却也与旁人有些不一样地方。她聪明,却将聪明藏暗处,只眉梢眼角透露出来。 这样聪明,像是心头上压着许多不为人知秘密。 允业还觉察到了她步伐间沉稳,以及动作流露出英气。这与其他女子加不同,她分明是习武。 允业端详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是尊贵身份,过往与他人言谈举止中,他也是从来不露怯,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叫这个个子矮他一截女子夺了声势。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女子气质特殊——他隐隐地感觉到,他和屹之,就好像两个赤条条人一般,都叫她给看透了。 他对着付老师,对着惠娘,也不曾感觉今日这般透彻。他似乎感到他们三人间有一种气氛,心照不宣。 这座淮南山,这处怀袖居,好似又多了一个主人。 齐英察觉了这气氛尴尬,微微笑着,再行抱拳之礼。 “齐英恭贺殿下。” 依旧是这样平实语调,带着笑意。 “恭贺什么呢?”允业笑了。 “殿下十日之后便要册封为太子了,都城上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齐英眉眼抬了起来,好似露出了一丝欣喜,“到时候啊,我们府上屹之大人也能跟着沾上光。” 谦和话语,诚恳言辞,倒让允业心境渐渐平静了。这是一句由衷祝贺,允业能够看清齐英双眼东西,那眸中分明有光芒闪烁着,那光芒是对着屹之。 他觉着这眼神是这样熟悉——那透亮饱满中,还有一种别样感情,那感情是一般下人所不能比。这不是奴才看着她主人,而是近一层,亲密关系。 可这关系,却绝不是儿女私情热,他不由得想起了惠娘,每每提到允业时候,也就是这样眼神。 “呵呵,屹之,你这侍女还真是伶俐啊,见到我一点都不露怯。”允业转过身去,朝向了屹之,“这该不会也是随了你性子吧!” 齐英笑了,这笑声叫周围空气也活动了起来,屹之也笑了,朝着允业走去。 这让允业方才那颗紧张心终于落回了肚。 方才那“不露怯”三个字,叫他回忆起了他与屹之初识。 那是秋帏演武会上,允业向他父皇讨要自己做他侍卫。皇上本是不愿,却让屹之自己把话头抢了过去,说主动要护卫允业。皇上拗不过自己儿子,加之屹之自身意愿,才叫两人有了今天这样关系。 允业想起了自己府上下人。府里人,即使是惠娘也好,与允业交谈也多少有些小心翼翼。可如今永昌王府却陡然间冒出两个能与他这样说话人来,叫他好不高兴。 “殿下说笑了。奴婢只是伺候了大人几年,比不得府上前辈。这些年来,是承蒙大人赏识,才能府上立足。” 齐英笑了笑,这叫允业加安心了。这并非是因为齐英言辞有什么特殊,而是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诚挚,叫允业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安全。 太阳渐渐地西沉了,眼看方才天际红光是要全都变成了黑色。 风也变得凉了,吹着未被冰雪覆盖草木,悉悉索索。允业听着,抖了下身子。 “齐英,天色暗了,你送殿下回去吧,切勿出了什么闪失。”屹之见这天色将暗,吩咐齐英。 “哈哈,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允业连连摆手,示意着不用。屹之却始终坚持着。 他知道允业脾气,可他偏巧也是不善言辞之人。眼看允业已起身整理着装,要跨上马去,齐英抢先一步上了前, “如今大典即,难保有小人对您不利啊!您与屹之大人尚需避嫌,还是由奴婢送您回去吧。” 这话说得这样及时,倒是叫允业不得不从了。齐英话是有道理,允业自己不怕夜路,但小人之心又是他能够度得出来?况且,如若有人结伴回府,这漫漫长路倒也有个陪伴说话人了。 想到此处,允业便也应允了。 “却是如此……呐,屹之,就依你所言,让齐英护送吧……” 允业上了马,依依不舍地望着正坐那儿屹之。 “屹之,你也早点回去。” 马蹄声已经响起来了。齐英“驾”了一声,走了前头。 允业向屹之挥了挥手,也策着马离去了。 两人消失了暮色之中。 只是几句话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冬日黄昏总是一瞬即逝,方才夕阳中美景已被夜色所淹没了。 屹之身躯也隐蔽到了黑色之中,遮起了他脸上越来越浓重悲伤。 回府 天色已全黑了,周围景物也静了下来,只剩两匹骏马夜色中奔驰着。 这条路,允业少说也已走过三十几回了,于他而言,这路上景致他已是很熟悉了。 月光洒淮南山山头上,透过树叶,印射了地面冰雪上。允业记得,曾经有一次回府时候,也是这样场景。 那时他,竟对这一幕感到一丝恐惧——那是一个月黑风高黑夜,屹之兄未能如期赴约,他左等右盼,却迟迟未有消息。百般无奈之中,他一个人策着马,仓皇地逃离了怀袖居。 可此时此刻,一样景色,允业心境却平和了许多。今日,他只觉着月色皎洁,夜影温和。 齐英一直跑前头,屹之不,一路上她没有多言。没有说话声音,丛林中只剩下了马蹄声音。马儿穿梭月色之中,有风从从允业耳边掠过,他感觉自己简直像要与这马匹融为一体了。 他望向一起策马齐英,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两人沉默着,不一言。 允业思索着,这齐英分明只来过这儿一回,怎还能将路记得这样牢呢? 马儿依旧驰骋着,允业心却觉得有一丝漫不经心。 要回府了,一切又要回归到原来模样。 隐隐,远方透出了一丝光亮,那便是允业所住崇安府了。 “吁……”夜空中,一声马鸣撕破了静谧,允业将自己马停了下来。齐英听到身后有异,也迅将马停下,翻身下了马背。 “前面就是崇安府了,我们就别骑马了,动静太大,让府里人看见了不好。对了……我之前不曾见你跟屹之身边啊,你是何时入府?” 允业作着不经意样子,打理着手中缰绳,可他心里却是十分好奇。这女子英姿飒爽,机敏过人,任谁都会对这女子多瞧一眼,又何况是允业呢。允业思忖着,想要问出个究竟。 “奴婢入府已经五年了。”齐英笑着,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句。 这样白白一句话,倒叫允业不好再问了,允业“哦”了一声,笑笑,继续和齐英牵着马往崇安府走。 这样不露声色,叫这女子加神秘了。 允业想到了屹之,曾几何时,他屹之兄也叫他有了同样感受。允业总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摸不透屹之想什么了。允业有时会旁敲侧击地试探屹之,可屹之总不能把话说个明白;而当允业要把持不住自己,想彻彻底底质问屹之时候,屹之却总有办法叫他把话吞回去。允业见不得屹之那副温柔模样,就如同屹之见不得允业悲伤。每每见到屹之露出那样表情,允业总觉着自己是多虑了——要是自己还不懂他屹之兄,还有谁能领会屹之兄心思呢? 就这样,允业没有多问,也不想再多问了。他许是怕,怕事情真相刺伤了自己;也是怕这未来,并不遂了自己愿望。他只是默默地陪他屹之兄身旁,用自己一腔热血感化着屹之那颗有些硬冷心。 允业又看了看身旁齐英。 这个齐英,莫不是也是随了她主子?同样神秘莫测,同样英气逼人,可……却令允业安心许多。他屹之兄身边总绕着阴冷气息,不怒自威,可她却时时刻刻都笑着,如这月色一般,明亮却温润。 或许能从她那儿套出些话来?允业好奇心越来越重了。 “齐英,屹之兄他……平日里府里都做些什么?” “我们这些下人,哪知道自己主子忙些什么?只要屹之大人平安健康,我们这些做下人也就安心了。” 还是这样滴水不露。 这叫允业有些灰心了。自己是诚心诚意问齐英,她却丝毫不动声色。允业说不得齐英有什么过错,可她专拿这些面子上功夫来应付自己,叫允业觉着自己忽然有些多嘴了。 允业脸色沉了,不再说话。 马蹄声还响着,却叫人听出了沉闷。头顶上月亮也是如此,方才还外显露着光辉,这时竟一下隐到了乌云底下,叫这一路上光影全消失了。 齐英察觉出了气氛尴尬。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殿下册封太子,真是天大喜事啊。” 马蹄声还是这样滴答作响,空气中洋溢着。 “是啊,好事。” 允业似乎还因方才事闷闷不乐。 果真是好事么?如若真是好事,自己为何觉不出一丝乐?抑或是自己多心了?还是……他屹之兄待他不如从前了? 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与屹之一起往事,那些温暖,美好过往。允业觉着心里暖暖,却又立即回避了过去。他害怕些什么,怕那些尘封过往,把自己心给刺痛了。他又想起了屹之那句话—— “等你当上了太子,我们必定要疏远些。” 疏远?允业从不曾想过。他只知与他屹之兄一起是有多乐,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样日子会结束。疏远?!他不敢再去细想。如今他已承受不了三日一见面,若是要再疏远些,又怎叫他受得了呢? 难道,真是这太子身份阻碍着?或还是旁些什么?允业心里隐隐,觉出些什么,可他仍旧是逃避着,不愿面对。 “殿下似乎不高兴?” 齐英察觉了允业脸上异色。 允业脸色很难看。 “没有。” 硬冷语气,让人听着倒像是他屹之兄了。 齐英不再往前走了,他看着一步步默默向前走允业,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噏动着,没有出声音。 乌云渐渐地移开了,月光又透着那暗哑云边照了下来。地上冰雪反射出了雪白颜色,正好照着允业侧脸。 那是一副迷茫,脆弱表情。 “齐英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噏动着嘴唇开启了。 允业回过头,他有一些惊讶。 他望向齐英,似乎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哦?你说。” 那声调也拔高了,带着一丝颤抖。 齐英忽然不敢说了。 她张着嘴,好像叫允业表情给定住了,愣愣地说不上话来。她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将要成为太子朱允业,他眼中,却是写满了单纯。齐英知道,这单纯并不是愚蠢。允业是圣上千挑万选皇子,亦是个心思慎密之人,他聪敏是显露脸上,这叫旁人一看能看出他机灵。可他现今却露出一副迷茫表情,似是有万般不解。 这又是为何呢? 唯有情字可解,这个允业,是用情至深,不愿面对这尴尬局面罢了。 齐英叹了口气。 对着这样允业,齐英又怎愿去伤害她呢? 齐英想编出些什么,却也不忍心。她放下了手中缰绳,朝着允业缓缓走了几步。 “殿下……凡事,当以大局为重,这样不仅仅是保全了您自己地位,也了了您身边至亲好友心愿啊。” 齐英只能说到这儿了,她也有她自己无奈与苦处。她侧过身,不愿再正对着允业,怕叫那炽热眼神给鼓动了,说漏些什么。 “什么至亲好友啊?”允业突然冷笑了一声,“有谁又真心关心过我呢?” 说完这句,允业觉着自己是孤独了。是啊,有谁真正关心过他呢?惠娘?付老师?还是他屹之兄?他日日是欢笑着,偶尔才与他屹之兄脾气,却也是隐忍着。他想起了他这些身边至亲人,他们叫自己做什么呢?他们日日教他做违心之事。允业不是不懂得,为王为帝,学习治国之道乃是自己本分,可他有多希望自己能让自己彻彻底底任性一回,做自己心爱之事,爱自己心爱之人。 齐英已感受到了允业忧伤,这忧伤也叫她微微有些动容。人江湖,身不由己,何况是皇子呢。 “府里有人病重时候,曾叫府里下人与您府上惠娘打过交道,听说,惠娘就如同殿下生母一样,关心殿下呢。” 齐英笑笑,与允业说着惠娘。她知晓允业与他惠娘关系,事到如今,她还能安慰些什么呢?唯有惠娘方可说一说了。齐英观察着允业表情,一边仔细着自己言辞,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又叫允业难受。 允业也不愿自己再这样感时伤怀了,随了齐英话笑了起来。 “没想到惠娘竟还给永昌王府人医过病啊。” 说完,允业就又像高兴起来了似,眼睛一弯,恢复了平日里讨人爱神色。 “惠娘医术,这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齐英笑了,允业也跟着笑了。这笑声里带些言不由衷,却还是将这夜色里冰冷打破了。 “好了,齐英,剩下路就我自己走吧。让府中人看见了不好。 “是。奴婢告退。” 说罢,齐英一溜烟地上了马,扬长而去。 月色渐渐地明朗了起来,允业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月亮,这才想起今日已是十五之日。一轮圆月挂头顶,透过挂了雪霜枝头照射下来,允业甚至闻见了隐隐香味,那是腊梅花开气息。 要是屹之兄能陪身边,一起欣赏此情此景,该有多好啊。允业痴痴地想。 皇后大怒 7、皇后大怒 允业一踏入崇安府,便察觉到了府中气氛异常。 他到了急急忙忙赶来付子扬。 “殿下啊,您可算回来了!” 平日淡定神色早已不见。 “付老师,生什么事了?怎地如此慌忙。” 允业心里已经料到生了什么,他知道事情要坏。 “皇后生了天大气呢!叫你赶进宫,要问你话呢!” 果然不出所料。 允业匆匆上了马,赶往了永和宫。 一路急赶,未有停留。 永和宫居于整座皇宫内廷中路北侧,是皇后居所。冉恒国如今正值昌盛,皇后又正得圣宠,这宫内雍容华贵自是不必说。宫殿饰物无不极了能工巧匠之精华。宫殿里陈设也是用心,皆用华贵亮色衬托着。 趁着夜色,允业向着永和宫望去,偌大宫殿竟把天空圆月遮了个严实。这叫允业隐隐觉出了一丝寒意。 他轻轻地推开了宫门。 皇后正静静地坐宫殿中央。那是一张金丝楠木雕凤椅子,正衬着皇后华贵妆容。 仁孝乃是允业生母,可允业这个做儿子却似乎从未见过母亲素颜。精致粉黛衬托仁孝皇后脸庞,无论是谁都不难想象,这样脸庞若是年轻个十年,定会是一个怎样风华绝代人物。可如今细细瞧着,却不难现那眼角与眉梢上那淡淡细纹。这是岁月她脸上留下印痕。 岁月不仅仅刻了仁孝皇后脸上,也刻了她日渐老去心中。 她眉心分明有一丝戾气,又像是怨恨,隐隐,看着叫人有些胆寒。 仁孝皇后已并非青春,这宫里,她自身经历本就比他人多,心思也自然较他人加细足。如今,她进宫近二十年,却仍是皇上宠爱女人,这也全拜她智慧所赐——无论是这后宫大小事宜,她都事无巨细,打理得服服帖帖;而皇上心中但凡有什么怨结,仁孝皇后也会抚慰圣心,这样本事,叫其他嫔妃们望尘。 可今日她儿子竟这风口浪尖之时私会那永昌王之子!这个污点是要坏了她自身清明啊! 允业是要当太子,这亦是她辛辛苦苦得来机会,她决不能让这样事情生! “孩儿给母后请安……”允业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跪地请安。 仁孝皇后并未立即动怒,她只是悠悠地倒着茶水。偌大宫殿只剩下杯与水声音,叫人听着有些汗毛倒竖。 “你上哪儿去了?” 仁孝皇后慢慢悠悠吐了一句话出来,也似是不动声色。 “孩儿只是去外面游玩了一圈!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啪”一下,一只瓷杯突然从允业耳旁飞过,砸烂了允业身旁。一时间,杯里水飞溅四溢,竟将允业半边面孔也溅湿了。 “还敢骗我?!” 一声怒喝。 允业早已领教过她母亲严厉,他已不敢再作声了。他似乎已从母后那扬起语调里瞧出她面容,那是一张叫允业心惊胆战脸孔,让人看着就觉得重罚难逃。 自己雕虫小技,又怎么逃得过母后眼睛? 允业低着头,不再说话。 皇后已从她那张凤椅上立起,一步步逼近允业。 “十日之后便是你册封礼!你知道你父皇素来与永昌王不和,如今朝中又是谣言鼎沸,你怎么还能与那谋逆之子往来!” 仁孝皇后已全然不见平日里雍容,她弓着身子,声音有些撕裂。她盯着允业,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姿态里,满满全是是威严。她就像是一头怒雌狮,紧紧盯着自己孩子。 “孩儿……只是……” 允业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没有这个胆子。 “只是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仁孝皇后干笑了两声。 “孩儿……一定遵守本分,让母后安心……” 听到这话,仁孝皇后突然大笑起来。她盯着允业,像是要看透他。 “事到如今你还来敷衍我。”她与允业靠得近了,“我是你身生母亲,你又怎么会骗得过我呢?!” 她背过身去,望着身前不一言允业。 允业眼睛闪烁着,好似露出了恳求神色。他不敢正视自己母亲,却又有什么话憋他心里,迫不及待地要跳出他口。 允业是极力地争取着什么,却犹豫着,害怕着,不敢说出口。 “说。” 仁孝皇后又厉喝了一声,让允业浑身一激灵。 这是鼓励么?抑或是威吓? 总是要说出口。 “孩儿素来与屹之兄交好,不想因一些嫌隙,断了我与他之间交情。” 话音刚落,仁孝皇后竟大笑起来,笑声较之前大声了。 “交情?!呵呵呵呵!你当他是交情,他当你是交情么?!” 她看着自己儿子。 白净面孔,精致五官,这分明也有一半是随了自己相貌。允业脸上表情是她似曾相识,却也是天真可笑。她想起了当年自己,那时她,一心要嫁予允业父亲。那时他还不是皇上,待她是千般宠,万般爱。她也是,执拗性子,一心沉溺爱欲之中,叫她以为这情与爱是一辈子。 可一切都变了,当初挚爱,如今却早已是妻妾成群,她好不容易给自己保了个地位,却也是无奈。 是什么叫事情变化了?是权?是利?说到底不过*罢了。*当头,人岂能不变?如今永昌王府已经这样落魄,还保不得他那个屹之兄是怎么想。 她看着自己儿子哈哈大笑。 笑允业如今天真,也是笑自己曾经天真。 或许他儿子真能不变?仁孝皇后被自己想*了一下。 不变又如何?吃亏也是执着那个。 仁孝皇后转过头,重端详着她儿子。 也是这样倔强,也是这样聪明,可却偏偏看不透这事情本来面目。允业是走自己老路。她有多清楚当年自己,就有多了解自己儿子。自己儿子,又怎会因为自己三言两语改了心意呢? 到底是自己亲生骨肉。仁孝皇后愤愤地想着,面上却笑了。 也许此刻他,才是幸福也说不定。现实正被□牢牢地掩盖着,他还有着没有攫取到幸福,等着他去争取。 看着允业那副不罢休样子,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可怜。 不能再心软了。 “距离册封礼还有十日。这十日本宫命你禁足,不准踏出府外一步。” 仁孝皇后给允业下了处罚令。 十日禁足?允业还未曾领过这样重罚。母后这次是真动了怒,要下狠心不让自己见屹之兄了。 他却没有力量与他母亲抗衡。 “遵命……孩儿先行告退了……” “等一等。” 仁孝皇后突然叫住了允业,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允业扭过头去,却愣住了。 那是一副难得神情,仁孝皇后朱唇微启,双眼圆睁,看着允业。这神色里,似是有什么委屈,与方才那威严截然不同。 这神态,竟与方才自己,有些相像了。 这是仁孝皇后难得一见温柔,这一瞬生动,倒让她像是一个有血肉真实美人,不再如同画上那般得刻板了。 “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母后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仁孝皇后叹了口气,方才那副动人模样已悄然收敛到了她精致妆容背后。 “好了,下去吧。” “是。” 炉火中柴火出了噼啪声响,烘得这殿里暖烘烘。仁孝皇后靠自己床榻上,有些疲累。有些看不见情绪这殿里穿梭着,叫她竟想起了一些久违往事。 她笑了,却带着一丝恼恨。 皇后怒斥付子扬 8、皇后怒斥付子扬 允业禁足以来,已过了两日。这两天,仁孝皇后总觉着睡得有些不踏实。 炉中炭火依旧烧得正旺,床头金丝枕头也柔软,可她一入梦便不得安稳。一起身,是觉着浑身乏力,口干舌燥。 或是允业册封大典将近,才叫她坐卧不安?也不全然。 她隐隐地,为允业担忧着,不仅仅是为了允业前途,是为了允业那份执着。 皇后知道,永昌王谋逆之事,并非是朝中之人捕风捉影。而那郑屹之是永昌王之子,这事也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如今允业与那郑屹之相交甚笃,来日永昌王被除,允业定要受不小打击了。 可万事怎都皆如允业所愿?允业本就该以大局为重! 谁叫允业是天家皇儿呢! 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允业也不配做自己儿子了!堂堂男儿,怎能叫这些小事裹足不前?!她仁孝皇后尚能这宫中享荣华,允业也一定会明白这事理,晓得这事情轻重。 仁孝皇后静静侧着头,闭着眼睛,右手则是轻轻地顶着头顶凤冠,小憩着。 忽然又觉着有一丝不明来由气恼。 “染玉,传付子扬觐见。” 她睁开眼睛,懒懒地吩咐着身边丫鬟。 不消一刻钟,付子扬便已赶至永和宫。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付子扬如往常一样,伏地请安。 皇后没有立即让付子扬起身。她将眼帘低垂着,随手倒了一杯清茶,懒懒地问着话。 “付大人,可知本宫要问你什么?” “属下不知。” 其实这付子扬怎会不知呢?允业私会郑屹之,他心里早已料到仁孝皇后是要来兴师问罪。皇后确实不愧对她封号,当真沉得住气,隔日才传召他。 皇后笑了,她知道这付子扬狡猾,与他说话,是一定要直来直往,不留余地。 她猛得将空着茶碗重重得敲桌面上。 “铛”一声,叫付子扬一惊。 “本宫要问问你,允业这个孩子,你平日都教了他些什么?他现这样地不知形势,竟与那谋逆之子相交甚笃,这是不是你过错?!” 付子扬心中已打起了鼓,可他仍旧不露声色。 付子扬毕竟是见过世面。他脸上依旧一派从容,眉头都不曾一皱。 他开了口,声调里气势却一点也没有弱。 “允业还是孩子心性,几年后,想必定能知晓皇后苦心。” 听了这句话,仁孝皇后脸上突然有些挂不住。她是召付子扬来兴师问罪,如今这付子扬不仅不怕她,言语中竟还一点没有认错意思,难不成真要她自己撕了脸皮责问付子扬么?她不禁觉得这付子扬不知好歹,站起身来,走到了付子扬身边。 “付子扬。” “微臣。” “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对允业过于苛责了?” 皇后脸色已经很难看。 付子扬想到了允业。 今时今日,皇后面前人换成了他,可前几日,分明是允业对着这个仁孝皇后。这叫他不禁有些感同身受,对允业怜惜起来。 允业仍是个孩子,他也并未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允业是任性,却一半是因为自己。他由着自己性子与他屹之兄见面,这其中却是有错,可这错未必就是要担了这样重苛责啊!如今允业禁足,就连他这个当老师也不能见到,可当真是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付子扬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为允业争取些什么,即使这争取到回报是那样微薄。 “臣方才听说,皇后禁足殿下十日。” “放肆” 一声怒喝。 仁孝皇后怒目圆睁,盯着付子扬。 意料之中。 仁孝皇后气极了,她愤愤地看着付子扬。 从来是别人怕她,没有她怕别人,如今这个付子扬竟然这样不知深浅,叫仁孝皇后难堪!这付子扬当真是以为自己不敢办他么? “难道本宫下禁足令有什么不妥?”仁孝皇后已是气极,“世间哪有母亲不望子成龙!太子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多少人垂涎,你知晓么!他现下尚不及弱冠之年,还不明白这宫中险恶。他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 “微臣知罪,请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用心良苦,微臣感同身受。” 付子扬这才俯认错,他语调里已有些诚恳意思,可眼神里好像还思索着什么。 “本宫是皇上皇后,是允业母亲!本宫绝不会任自己孩子被污言秽语伤了自身清明!坏了他建业之路!” 仁孝皇后声音渐渐平和了,她看着眼前伏地上付子扬,一动不动。付子扬正低着头,叫仁孝皇后看不到他表情,可她却想起了他方才反驳自己时神色,那是一个男人极力争取。 隐隐地,仁孝皇后感受到了些什么。 这个付子扬,和风细雨,不露声色,但却与他儿子是一样。只不过,这样倔强,不是冲着她来,而是要去护着允业。 她让付子扬抬起了头。 仁孝皇后眼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温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刹那,付子扬分明能捕捉那眼里无可奈何,淡淡,被威严所掩盖着。 “付大人,本宫待允业是苛刻,可本宫也是为了他好。如今允业跟本宫感情生疏,说话是三分情,七分敬。本宫这次禁他足,他嘴上不说,心中肯定不服。”仁孝皇后扶起了付子扬,“你去看看他吧,他这两日府里未有人与他说话,一定很是寂寞。你年长他一些,又是他老师。你话兴许他还能听进去些,替本宫好好劝劝允业吧!” 付子扬答应着,步告退了。 宫门又关上了。 宫里又只剩下了柴火噼啪声。允业府里去了一个付子扬,自己宫里会有谁来呢?仁孝皇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允业若能明白自己苦心,便也足够了。 梦境 两人今日是偷偷约着出来打猎,可又偏巧山中迷了路。 允业已原地等候多时,可仍不见屹之踪影。屹之兄早些时候说要去探路,可如今已过了一刻钟,却还未回来。 莫非是他屹之兄出了什么事了?允业心急了,他不想再呆原地。 必须做些什么。 “屹之!屹之” 允业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 山里风已经变凉了,允业浑身哆嗦了一下,向前迈了几步。 他屹之兄去了哪儿?如今只剩他这处密林,天色又暗了。猛然间狂风四作,吹起了一地落叶。 允业心里一阵惊慌。 屹之兄武艺这么高,定不会出事。 “允业!” 终于,远处传来了屹之熟悉声音。这真是一句救命般召唤,允业立刻朝那个声音飞奔过去。 看到屹之兄身影,允业立刻双腿软了下来。他几乎是跌过去。 他一把抓住屹之手臂,伏到了屹之胸口。屹之也是,顺势一把抱住了允业,好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珍宝一般。 “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不是说好我去探路,你呆原地么!” 言语中满是责怪。 允业抬起头,看到了屹之表情,那神情分明是关切。 允业笑了笑。如今已经找到了屹之,他也没什么可惊慌了,他调笑着,看着屹之。 “我……我喊了你好几声呢,你都没有应!” 屹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 真拿允业没有办法。 “屹之,我们现该怎么办呢,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这山林之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路啊。” “早知如此,就不自作主张带你出来打猎了。” 屹之别过脸去,露出懊悔神色。 两人是约着一块出来打猎,可一时贪玩,逐起一头硕大山鹿,越走越深了。如今猎物没有逮到,两人倒是先迷了路。眼看天色将暗,这密林是分不得东南西北了。 屹之暗暗有些后悔,自己本是不打紧,竟一起连累了允业。 “待明日天亮了,一早我们就能出去了。”允业已察觉了屹之兄异色,他安慰着,不愿屹之兄难过,“再说,是我要与屹之兄一起打猎,屹之兄未有错啊。” 屹之叹了口气,不做声了。如今这个境况,再后悔也是徒劳。不如思忖着怎么度过这漫漫黑夜了。 允业躺下了,也无心去管身下肮脏泥土。 一阵山风吹过,叫允业哆嗦了几下。屹之见状,一把将自己披外衣解下,盖到了允业身子上。 “来,天气凉了,你把我衣服盖上。” 屹之外套还是暖,允业能感受到屹之兄身体温度。允业扭头看着屹之,心竟然有些怦怦然。 那是除去了外衣屹之。 允业看到了屹之兄那饱满胳膊,还有厚实胸膛,那魁梧身躯紧紧地裹这衣服底下。他脸,突然有些热。 “那你穿什么?你不冷么?” “我不要紧。抱着你就好了。” 说罢,竟一把将允业身子搂住。 允业被屹之这个举动愣住了。他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他分明觉着自己身体某个部分悄悄变化着,叫他面赤心跳。 他觉着自己胳膊被屹之抱得有点疼,却不愿意抬手。他甚至连腿都不敢蜷起来了,生怕做了什么动作叫他屹之兄放开了手。他能听到屹之粗重均匀呼吸,感受屹之身体间散温度。 这山林夜,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冷了。 “屹之,我困了。” 允业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却不得不说自己困了。屹之半个身子压了允业身上,那重量叫他有些不舒服。 屹之这才抱得松了些。 允业趁机调整着自己姿势,蜷起腿来,侧身平躺着,让屹之手搁自己肚子上。 那是一双大手。允业悄悄摸了摸屹之掌心,有些粗糙,温度却比他高出许多。 “你睡吧,有我看着,你不用担心。” 他屹之兄似乎是真困了,说完就把头搁到了允业肩上。那鼻息贴着允业耳朵,叫允业脖子痒痒。 允业突然感到有些庆幸了。若非两人这儿迷了路,又怎会有这样温情相拥呢? 天已全黑了,风突然刮得有些厉害,远远地,竟好像传来了一阵野兽叫声。 “屹之,你听到什么了么?” 屹之没有答话,沉寂着。 允业试着动了动胳膊,屹之身体似乎变得很重,那手突然肋得他生疼。 狼! 允业动不了身子了,他喊着屹之名字,屹之却没有应,方才那搁允业身上胳膊却如铁石一般,纹丝不动。 那胳膊也突然让人觉得不像是人胳膊。 狼吠声越来越近了,允业已经看到了狼双眼。 狼猛然扑向了允业,允业想逃,却被屹之胳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允业醒了。 允业睁开眼睛,呼吸竟有些粗重。 周身是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日日夜夜所居崇安府。屋内只有柴火燃烧着。 他看着手边,还有一张他方才闲来无聊时画画像,那墨也还未干透。 并未有狼,也没有他屹之兄。 他仍能记得方才梦。 他想起了那一晚与屹之入山打猎事了,这是一个他今生都难以忘却夜晚。 可如今,梦却把这事实扭曲了。曾经刻骨铭心暖意,如今竟变成了这样一个噩梦,叫允业有些心有余悸。 允业惊魂未定,似乎还沉浸这梦中无法走出。 这样梦又预示着什么?允业思前想后,竟痴痴笑出声来。 莫不是他也对屹之兄也存了戒心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信谣言,可事实并非如此么? 允业心中,屹之兄一直是好,可如今想来,却真是这样么?他心中屹之该是个坚定不移之人,可前几日,他竟也说要与自己疏远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对屹之坚定,那份坚定远不是他屹之兄可比。他沮丧着,就觉着自己好像陷入一个深不见底泥潭。 这样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惠娘和母后一直教导自己应以大局为重,可自己偏偏任着自己性子瞎胡闹,这样做可真正是恰当?允业一直坚持着,可却不想如今也有了动摇。他曾试图把这重重不安都逃过去,可他始终没能这么幸运,逃过这形势变化。 大典降至,自己真能抛却所有,与他屹之兄双宿双飞么? 他想起了下午自己说话——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 如今想来,却也不过是他一句随口说瞎话罢了。他走了,要叫多少人伤心?他惠娘,他付老师,还有一心望他登上太子之位母后。屹之兄一人就能及得上这所有人么? 想到这儿,允业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允业把头又埋入了手臂,又想起了屹之兄脸。如今已禁足两日了,他心似乎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不见好呢?对于屹之,对于他自己,都是好选择了。 允业不想再去细想。每当他一个人面对这崇安府时候,他心中总会生出许多念想来,这是平日里他人所见不到。那些埋藏他心底不安,这个时候总会骚动起来。 允业叹了口气。 是啊,是时候明白这世间道理了。 屋外有人敲门。 “进来。” 门被推开了,是一个允业熟悉身影。 “微臣叩见殿下。” 付子扬的劝诫 “老师,您怎么这儿。” 允业正是禁足时候,他人是不得来探望,可如今他竟见到了付老师,叫允业很是惊喜。 “皇后命我殿下禁足期间照看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小寐,擅自闯了进来,惊扰到了殿下。” 付子扬笑了笑。他本就是温柔谦和人,可每每与与允业独处时,那谦和里又多了一份兄长般包容。这是宫里其他人所见不到。付子扬是八面玲珑,这也让他宫里人缘极好,可付子扬并不觉着宫里有什么知己——就好比付子扬对待惠娘,那谈话是挚友般,却只流于表面——这本就是不愿交心缘故。 允业却是个例外,他虽是付子扬学生,可付子扬却愿意与他多说一些。 允业也是温和性子,却藏着他所欣赏倔强,这偏偏激起了自己作为老师认真劲来。这份认真之心,是他对其他人所未曾有过。付子扬对允业每句话,都是经他细细斟酌过。从这言辞字里行间里,旁人不难看出付子扬对允业照顾。 这不仅仅是应了他做老师本分,还有着他一些私心。 这私心,让他对允业多了一层宽容。这宽容并不是叫允业任性胡来,而是以大局为重。子扬一边行着自己当老师本分,一边摸着允业心思,体贴着允业脾气,这也叫允业真正地高兴、乐。 如今允业正暗自迷茫,正巧又见到他付老师,他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无妨,是我自己叫噩梦惊醒了。” 允业笑了,示意着让付子扬走近些。 “殿下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一些以前事,可一切都反过来了。”允业轻轻叹了口气,笑着,“是我睡糊涂了……还是我多心了?” 允业这么说,子扬自然知道允业梦见什么了。允业并不是一个容易伤感之人,可现却暗自垂叹,这梦里必定是有他屹之兄了。子扬本就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而允业心思则容易猜测。他与允业日日见面,他早就知晓允业心思——那是牢牢系那淮南山怀袖居上了。 子扬笑着,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旁敲侧击地安慰着。 “定是由于大典之日将近,殿下才会如此忧虑。” 允业笑笑,对着子扬,眼神闪烁。 “果真如此么……” 话里带些不确定意思。 子扬已瞧出允业眼神里闪烁,这分明是叫自己表态,多说两句。可他却也不想轻易地说些什么。允业虽不是不明事理人,可但凡一牵扯到那个郑屹之,允业总是思绪万千,极为敏感,这也让子扬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殿下大可安心。这些忧虑本是不必要,待一切尘埃落定,殿下一定能做个好梦。” 子扬笑笑,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允业平日里是爱听老师上课,全是因为子扬说话本事。那言辞里欲擒故纵,总能恰到好处地激出允业求知*。子扬那些为人处事道理,也总让允业觉得高深莫测。而那些,允业虽不喜欢,却又不得不信服。如今大典将至,允业却仍有他念,总不能安分,他就指着他子扬老师给他答疑解惑了。 “老师,您一直教导我,要以诚待人,可为何母后一点都不念旧情,但因朝中流言,就让我们恩断义绝,不得往来呢?” 允业没有问自己该干什么,而是问为什么,可却把子扬逼到了话头上。皇后意思,是以大局为重;可子扬教,却是以诚待人。什么是以诚待人?于允业,就是要对郑屹之真心实意。 较其两者,究竟孰轻孰重呢?允业将这难题抛给了子扬。 子扬笑了,他知道允业想什么。他没有多想,便给了允业答案。 “殿下,现正是册封太子紧要关头,皇后让你不要随意走动,也不无道理啊。” 子扬,是要允业随了皇后意思。 允业脸上露出了忧伤神情——他子扬老师,也要他以大局为重了? 允业有些不甘心。他心里抵触着,不想听到这个答案。他扬起头,似乎还争取着什么。 “有什么道理啊!”允业吼着,“我只知屹之待我是真心实意,怎么就叫人说了闲话呢!” 这回,子扬沉默了。 他已看出允业争取,那争取是冲着自己来,也是奔着屹之去。允业已经不是问了,而是讨,讨要一个与他为伍伙伴。 可子扬却不愿意这么做。他已看出了这朝中局势变化,今时今日,若要再由着允业心思,说些什么没有分量话来迎合允业,只会叫他加认不清这形势。 付子扬低笑着,有些无奈。 还是要说出口么?允业逼他。 他其实自己是真心不愿。 付子扬微微叹了口气。 “你那个屹之兄待你,真是真心实意么?” 允业惊讶了,他不知道子扬竟会说出这等话来。老师一向会迎合自己,如今难道也要说出些伤他话来么? “老师……您难不成……认为屹之对我有异心?” 付子扬笑了。温柔地看着允业。他眼神有些闪烁,是胆怯。他怕他伤了允业。他知道,他所说话对允业有些残忍,可事到如今他却是不得不下狠心了。允业已不是孩子,他虽尚不及弱冠之年,但或早或晚,他都要背负这江山社稷。他应当认清现今境况,应当正视自己心。 “殿下心思单纯,为师跟随殿下多年,殿下喜怒哀乐全都写脸上,你对屹之,心思却是只有一个;可那郑屹之对殿下您……” 付子扬欲言又止,他已看清允业脸上异色,这是任何一个人都看得见悲痛。 “无妨,说下去……” 允业紧紧盯着付子扬,心似是刀绞。子扬话是这样真实,真实得有些刺耳。允业已不得不信服了,他隐隐,觉着自己是这世上愚蠢之人——是啊,蒙鼓里不愿面对这景况,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殿下既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为师要说什么。世上无空穴之来风,永昌王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啊!” 子扬叹了口气。看着允业脸。 仍旧是这样不甘心。 “永昌王是永昌王,屹之兄是屹之兄啊!他们虽是父子……可……” “殿下!” 付子扬打断了允业话,脸上那温和神情已不见了。他突然有些气恼。 可这气恼却不是冲着允业。 他已看见允业挣扎,这挣扎叫子扬心痛。他想到了屹之,那是个何等狡猾之人。若说那郑屹之无情无义,似是过了些;可如要说那屹之重情重义,却实是抬举他了。郑屹之是何许人也?子扬眼里,他如他父亲一样,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他却是会为情所动,可这感动并不长久,也不浓烈,仅仅如同昙花一现。 倘若真要遇了什么变故,那个屹之,必定是先抛却情义,保全自身。 子扬不顾允业脸色,继续说道:“我知道您和郑屹之交情并非泛泛。可依我看,郑屹之深藏不露,较之其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允业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他心痛,觉得那心已窜到了他喉咙口。 “老师……您也觉得……我和屹之兄交情,是要穷途末路了……?” 子扬顿了顿,看着允业。话已至此,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他已下定了决心,给予允业后一击。 “允业,你要知道,”子扬已经别开脸去,不愿正视允业,“权利争斗,总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言语中,已表明了自己态度。 “郑屹之本性难改,你允业即使待他再好,他也会因为自己,把你抛却了。” 子扬又恢复了平日里表情,如同兄长般地看着允业。 “微臣今日多言了几句,也是不希望殿下难受。微臣任务只是要教导殿下要言正、行正,并非是要将丑恶全都教给殿下。况且,以殿下悟性,该是明白这世间道理,只是当局者迷。殿下只要沉着冷静地面对自己心,方能从局中解脱,不受蒙蔽啊。” 允业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他思考着,觉得自己脑袋已装不下任何东西。 子扬老师也与他这么说,他当真是不能再糊涂了。 “老师,您所言极是。让我一个人想想吧” 子扬应了允业,告退了。 允业深深地叹了口气。冬日里寒风顺着窗户吹进来,打到了允业脸上。 册封大典还有几日,自己真是该好好想想了。 册封大典 11、册封大典 元兴十九年庚申月己未火壁闭日,冉恒国正式立储。 虽是冬日,日头却也热烈,照身上,遍体舒畅。喜鹊宫楼顶头出悦耳鸣叫,似是报喜。 宫内文武百官也已摆出了上朝架势,排列好了伏地上。 火把祭台燃烧着,散着叫人敬畏热;钟声也敲响了,余音弥漫着,回荡整个祭台上空。 祭祀祭台上高声念着祝词: 始皇立国,初为伐逆,威动四极。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其余党。 乃今皇帝,事天以礼,立身以义。 圣智仁义,端平法度,万物之纪。 普天之下,日月所照,舟舆所载。 监察四方,奸邪不容,皆务贞良。 诛乱除害,节事以时,兴利致福。 *之内,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今有皇儿,名以允业。 端直敦忠,事业有常。 有爱民之心,兼为帝之明。视为体道行德之大成。 现册封为太子,昭明宗庙,群臣百姓相与以察。 愿天佑此番,利泽长久,天禄永得,以为表经。 百官同祭祀一齐念着: 天佑此番,天禄永得。 响声滔天,仿若与亘古对话,直叫人心中生出敬畏。 今时今日起,允业既是冉恒国太子。他已看清了前方道路——先是太子,继而是皇帝,这建业之路,已一步步地铺展了他眼前。他已不可再犹豫了。 夜宴时候,正殿里好不热闹。百官皆举杯饮酒,为允业庆贺。允业细细看去,已有几人微醺了。 允业也是,竟觉着自己身体有些热。他仍立着,等着居于高位官员前来道贺。 “殿下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实是举国之幸啊!” “恭喜殿下成为太子,以后太子荣登大宝,必定能成为明君。” 这祝词是一句接着一句。 “允业不敢妄自居高,允业还有很多要向诸位大人请教呢!” 允业礼貌地应着,不敢叫酒乱了自己分寸。他模模糊糊听到远方似乎有笑声,似应他话。 “不敢不敢。”老臣摸着自己须髯,笑着。 声音已远了。允业觉着自己已没有力气再去应话。隐隐,他竟有些想流泪。 莫非是叫这场面感动了?还是别什么?允业自问,却未能细想。 “太子殿下。” 一个熟悉声音响起了,那是低沉有力嗓音。这声音穿过了噪杂人群,直扑向允业耳朵。 允业猛地回头,正是他屹之兄。 今日屹之着一件黑色衣服,黑底锦缎绣着麒麟花纹,滚边祥云托着麒麟,云中漫游。允业仔细地端详着,这分明是初见屹之时他所穿。就是这件衣服,叫允业注意到了屹之——紧贴着上衣,衬得屹之身躯异常得魁梧,屹之本就身长过人,又着一身黑衣,这真叫允业有些目不转睛了。 可今时今日,允业看着这样屹之,心中却有一丝酸楚。一切都是原来模样,而两人关系却变了。纵使这屹之兄再令他心动,他也不能上前去拥抱。如今他对着屹之,不过几步之遥,可他又隐隐觉着两人之间是这样隔世远,仿若有一座高墙直竖两人之中。 方才酒又冲上了允业头,叫他思绪飞转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他已瞧见了屹之脸上神情,依旧如同平日那般冷酷,但允业却觉着有什么不一样东西屹之眼眶里转动,亮亮而又清澈,一闪而过。 这是多么动人一副神情。铁一般身躯,却有些柔软东西浮现了出来,允业伸出手,竟有一种冲动想伸手去摸摸屹之脸庞了。 可他克制着,不想旁人看出。 允业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想要一饮而,却被一旁屹之抓住了手。 “微臣恭贺殿下,这杯酒,微臣就先干为敬了。” 说完,竟将酒杯夺过,一口将这酒吞下了肚。 允业瞪着屹之,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恼怒。这个郑屹之,是连酒也不让自己喝了么?此时此刻,唯有这杯中物能麻醉允业心了,屹之兄难道是要眼睁睁地看自己众人眼前出丑落泪么?允业愤恨地瞪着屹之,执拗地要把酒杯夺回。 屹之没有给他,而是将酒杯紧紧握了手心里。 允业突然心中愈酸楚,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使了力气,想要挣开屹之手去倒酒,可屹之却牢牢捉住允业手,叫他无力再动。 多少个夜晚,他曾感受着这双手温热,可今日,允业竟觉着冰冷。屹之表情是热,掌心却是凉。 允业不动了,忽然间,他脚下一软,竟是要扑到屹之怀中了。 屹之猛然向前又跨了一步,将允业扶住。两人已鼻息贴着鼻息了,允业耳边似乎充斥着屹之呼吸声。 这是屹之气息,温暖,柔和。可这温暖却叫允业眼中有些热,他嘴唇噏动着,没有出声响。 他抬头看了看他屹之兄,那是一副关切眼神,还带着些心疼。这样温柔眼神,盖住了平日里那份坚毅冷酷。 允业血液,隐隐,有些沸腾。 此时此刻,两人纵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有这什么东西一直叫两人沉默着。是啊,还能说什么呢?如今形势已至此,允业已感到了自己无力。他已贵为太子,却不能得到自己想要。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这一切,又怎么及得上自己屹之兄呢?允业突然又觉得后悔了。他贪恋着这即刻温柔,想叫这时光停留。 良久,允业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屹之,”允业皱着眉头,问屹之,“你有话要跟我说么。” 屹之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他扬起了头,叫允业见不着他表情了。火光映了屹之眼睛里,亮亮。 “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今大局已定,多说无益了。你看这朝中大臣,全都对我避之不及。” 这话是无奈,还有身不由己。允业已渐渐瞧见一旁大臣们异样眼神。如今两人地位已这样悬殊,这样场合,两人能这样说两句话,已经实属不易了。 “刚才微臣唐突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见怪,微臣便先走了。” 屹之说完,就甩开了允业,转身离去了。 “等一等!” 允业叫住了屹之。 允业话没有说完,他觉得事情并不该就此了结。 屹之没有回头,却慢慢开了口。 允业听到了,那低沉声音。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 允业愣了。 是啊,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允业思索着,却不知如何开口。一切华丽辞藻都已变得苍白无力,所有慰藉也都化为虚无缥缈过眼烟云。允业,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有了。” 允业放走了屹之。 “允业,多保重。” 屹之走了,步伐比平日,稳。 允业眼前背影也渐渐消失了,允业觉得自己听觉正慢慢恢复。满屋子鼎沸人声又将这正殿填满了,可允业却觉得这宫里是那样大,那样空。 殿外突然雷声大作,突如其来大雨猛然间如倾泻一般,洒了宫门前。 这雨,好像正应了允业此时此刻心境。他觉得心中有一个声音呐喊着,越来越响亮了。 一时间,允业心清明了。 允业托书 12、允业托书 允业还记着方才心中撕心裂肺绞痛。 正殿灯火已灭了,偌大正殿,已人去楼空。 允业拖着沉重脚步,回到了他日夜所居崇安府。 方才屹之兄离去背影还残留着。它刻了允业脑海中,越来越深了。许是那杯中物作用,允业头还是沉沉。方才夜宴上短暂欢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法摆脱寂寞。允业懒懒地,倒座椅上,想要睡去,却睡不着。 他疲累,觉得头愈得沉了,可他心底却生出了力量,越来越强烈了。 他要见他屹之兄。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向他召唤着。那声音越来越响,这静谧雪夜中弥漫着,竟要将允业吞噬了。 夜已深,可万物还静静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角落里,有些看不见东西悄悄地活动着。 允业侧耳倾听着,竟觉着听到了一些自己平日里不能听到,细小声音。 那是雪化声音。 自己已成为太子,已是万金之躯。可他却体验不到一丝乐。他明白如今自己身份,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了,可他却愤恨着,厌恶着这身份束缚。他心不能平静,他觉着有什么波澜他心底掀起,又有什么东西悄悄落下帷幕。这一起一伏,似是猛烈撞击,叫他思潮起伏。 他仍贪恋着自由过往,贪恋着屹之兄怀抱。 他要见他屹之兄! 这情绪强烈了。 他已经不乎他至亲好友了,也不意他名望地位,他要与他屹之兄双宿双飞,任凭旁人去骂,去说。 “玉竹,纸,笔墨。” “是。” 笔墨不费些许便已备好,允业提起了笔,想要写些什么。 提笔,却未落。 他想起什么,不敢动笔了。方才屹之离去背影竟叫他有些哽咽——那可是道别画面么? 允业心系屹之,可他屹之兄呢?似是决意要做了逃兵了。 想到这儿,允业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保不准,只独独他一个有这样念想……而他屹之兄…… 不行。 至少应当好好道一声再见。 明日卯时一刻,相见于怀袖居。 写完这几个字,允业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像是那一直纠结于心情丝寻到了一个出口。他已不想再猜测,而是想去见见他屹之兄,把话问个明白。 他开始期盼着明日会面了。 他屹之兄会如何作答呢?会应允他请求么?一时间,允业心中隐隐有些激动。他眼前似是展开了一副碧海蓝天,那是宫外世界,博大,广阔。 他屹之兄会让他失望么? 他将信纸藏于红笺之中,吩咐着玉竹。 “玉竹,传惠娘过来。” “是。” 不消一刻,惠娘便来了。 “惠娘给殿下请安。” 允业强作着镇定,对着惠娘。 方才酒已让允业脸有些红,这红恰巧掩盖了允业心中激动。 “我见屹之事,是你告诉母后?” 惠娘是保守,又日日盼着允业好,这让允业不敢轻举妄动。他旁敲侧击地试探着,不敢立时表明自己意思。允业方才这句话,似是试探,又似是责问,可一时竟叫惠娘要哭出来了。 “太子殿下……”惠娘已是满脸愁容,“我当时权当是心急,让玉竹给传了去。没想到皇后竟然那么大脾气,叫殿下受了禁足之苦。” 言辞中满是懊悔之意。 允业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他利用着惠娘懊悔,继续说道。 “罢了,你起来吧。” “是。”惠娘抹去了眼角泪,嘴里仍絮絮地念叨着,“早知如此,我是万万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呀……” 允业心开始有些紧张了。眼看时机已经成熟,他绝对不能就这么错过。他已经不能自已了,张口就要说明召惠娘入府用意。 “惠娘,您要真是心疼我,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机会。” 他侧过身,握住了方才写好信笺。 “殿下吩咐!” 惠娘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对她所做事懊悔万分。如今允业有求于自己,她自然是想着如何去补偿。她急切地望着允业,想为他做些什么。 “这封信,是要交给屹之,您出入府中方便,又得我信任。” 说到此处,允业竟有些激动了。兴许是酒精缘故,允业觉得自己泪水似乎都将要涌上眼眶。 他低头看到手中信笺,泪水已叫这信笺看起来有些模糊。 这样信笺,寥寥几字,却承载着允业希望。 他已不能再错过什么,也不愿再错过。 允业一把拉住惠娘手,如同逆水之人抱住了浮木,面对着惠娘,允业已不能佯作镇静了。他已将信笺按入惠娘手心之中,轻轻,却叫惠娘不能推脱。 “允业求您了,今晚务必将这信件亲手交到永昌王府上。” 惠娘无可奈何了,他已瞧见了允业眼角泪光,那正好像一个孩子哀求。又有谁能经得住这样恳求呢?惠娘已觉着自己不能拒绝了。她握着信笺,没法交还予允业。 “惠娘,我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允业已经坐卧不安了。惠娘是现下唯一合适人选,他不能再叫自己请求落了个空。 “太子殿下,您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惠娘心急着,却说不上话来。 允业已经看出了惠娘脸上妥协,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惠娘手。 惠娘轻轻叹了口气。 “惠娘遵命。” 门已闭上了,惠娘已退了下去。允业独坐着,突然感到了一阵轻松。他伏了桌上,脸上却带着微笑。 不消一刻钟,允业便已入梦。 何训之 13、何训之 一阵马鸣撕破了长空,永昌王府前,一个熟悉身影从马上落下。 来人正是屹之老师,何训之。 何训之已过了知命之年,是朝中老臣了。皇帝曾赐予他兵权,还封予他骠骑大将军名号。可岁月匆匆,不知不觉间,何训之已过了他盛年。 他已并非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大将军了。 皇上念其有功,不愿亏待了他,却也不敢再重用他。何训之仍有体力,可他一只眼睛却叫一块黑布蒙着,那分明是眼部残疾。晋将军是个个骁勇,这也让何训之地失去了地位。皇帝认定,他已无须再于战场驰骋了。 削弱了兵权何训之,顺承了圣意,入了永昌王府当了老师。 永昌王府是世代习武,他出现并未能受到永昌王重视。他相貌也有些阴沉,叫人不愿看着他。 曾经威武大将军,如今却备受冷落,孤独地呆永昌王府,无事可做。 他必须要找些事情做。 郑屹之是永昌王小儿子,习武天赋却是极高,可由于身世缘故,屹之一直遭受着永昌王冷落。 本该是受宠儿子,如今却不受他父亲待见,不禁让何训之觉着有些同病相怜。他们不时地互相试探,可每次试探,又像是对着一个敌人。他们两人,从未成为朋友。 可他们互相知道彼此丑事,知根知底,又都能瞧见对方心底藏着阴霾。何训之能够感受到屹之对他父亲恨,对家族恨。 还有一丝恨,是对着皇家血脉。 这也正应了自己心思。 何训之何尝不怨皇帝,不怨永昌王呢?都是这两个人,将自己活生生逼到了这步田地。他为了国家,为了大业,竟半生没有婚娶,可皇帝待他,却如同一枚弃子。 他感受到了落寞,却没有办法摆脱。 他觉着自己已经沦为了众人笑柄了。曾几何时,他甚至想过以死解脱,可他终究没有对自己下手。 他把他矛头指向了永昌王,指向了皇上。 长久恨,何训之心中生根芽,长成了一棵阴狠毒葩,支撑着何训之苟活着。 何训之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翻身机会。 他一直暗暗地筹备着。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留意到了郑屹之,他们有着同样敌人。 如今永昌王落败了,被朝野上下称作谋逆之臣。这消息不禁叫何训之欣喜若狂。 他思忖着,自己总算是逮着了机会了,郑屹之便是自己计划里东风,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要联合郑屹之,将这永昌王,将这皇帝,一起除去。 朝中已传出流言要将永昌王府灭门,这也是郑屹之所了解。何训之利用着这个契机,将皇帝意思添油加醋了一番,教唆着郑屹之。 屹之又何尝不知道何训之意思。可他却任由何训之利用摆布着,一起筹划了逆谋之事。 屹之对皇上是有恨。 他姐姐刚及笄那年进了宫,不出半年,却传来了她死讯。 她姐姐是投井自。姐姐身子被运来永昌王府时候,屹之分明看见那泡肿身体,已全无他印象里模样。 姐姐不应该是个绝世美人么?可眼前这是什么?分明是一摊烂肉! 屹之哭了。 永昌王府上上下下,唯有他姐姐对他好。他早不赞成自己姐姐进宫,却又无能为力。如今,他姐姐却死了,他不得不独自面对这样场景,这叫他懊悔,悲痛。 姐姐入葬那一日,他看着他父亲,那是一张冷酷脸,竟没有半滴眼泪。他还隐隐察觉了他父亲脸上那丝冷笑。 屹之心,真开始痛了。他恨他父亲无情,恨皇族冷酷——莫不是皇上无意保护她,姐姐又怎会落入这般田地!若不是皇后苦苦相逼,姐姐又怎会宫内自呢? 他想起那日姐姐入宫时情景,姐姐对他嘱托,如今竟成了生死永别。 他想报仇,却没有能力。他策划着,等待着时机。 时机终于到了。 秋帏演武会上,他刻意去接近朱允业。允业单纯性子,让屹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手。他得意地酝酿着计划,伺机想要报仇——他要让皇上也尝尝失去至亲滋味。 可世事终不如他所料。 他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允业。 他不曾想到自己心会如此变化。弦紧易断,钢硬易折,兴许是屹之心硬了太久,允业纯良心,竟就这样顺利地潜入了屹之心中。 “屹之。” “屹之兄。” 屹之眼前又浮现出了允业笑脸,对着他,叫他心动。 屹之手握宝剑松动了,他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他心不再感到恨了,兴许有了允业,他就得到救赎。 可造化弄人,正当屹之要抛却仇恨,决心平静度日时候,他竟得到消息——皇上有心将永昌王府灭门。 活着?还是死去?屹之面临着艰难抉择。他不愿意背叛允业,却也不愿意自己白白送了性命。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允业双宿双飞,可他不愿意与允业去说。他心里藏着一丝自卑,那是对着允业。允业是要成为太子人,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又何德何能去留住允业心呢? 他又想到死去姐姐。 自己命都没了,要这情爱又有何用?就如同姐姐那具浮尸,人死了,便一切都没了。 于是,他应了何训之意思,与他结了党。 何训之已下了马,偷偷进了屹之门,一切都是静悄悄,不让人察觉。 “万事俱备,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烛光映着屹之侧脸,竟衬得他有些哀伤。屹之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大人……难道还惦念你允业么?” 屹之这才转过脸去,看着何训之。他不曾与何训之提过允业,可如今他却说出这样话来,叫屹之心里一惊。 何训之真是个明眼人,他自己也真要仔细些了。 屹之默默地想。 屹之将许久不动宝剑抽出了剑鞘,那剑身明晃晃,照亮了屹之面孔,也照出了屹之额头上疤痕。那疤痕是他父亲留下,那是他还襁褓时候,父亲给刻自己头上烙印。 他父亲,当真是恨他入骨。他娘随旧情而去,他父亲,当真是要自己死了。 屹之心里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允业既已选择当了太子,自己也该走上自己路。 允业,你能躲过这一劫么? 屹之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要是明日见了允业…… 屹之心里突然有一丝抽动,明日……明日该是个什么样场景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选择了这条路,便是要与允业永不相见了。 明日若是再见到,他该作什么表情呢?! 允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屹之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握紧了手中宝剑。光芒射入了屹之双眼,他没有躲避,而是坚定地迎着那光亮。 “没有。我既已决定保全自己性命,就不能心软了。” 屹之否定了何训之,他不愿何训之猜中他心思。 “大人知道便好。我已接密探来报,皇上那边也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您要是再不动手,就为时已晚了。” 屹之将剑又放入剑鞘。他已没有犹豫了。 “是。” 声音又恢复了平日沉着。 宫变 14、宫变 “玉竹,现什么时辰了?” 允业突然惊醒了。 玉竹没有回答,时候尚早,宫里下人还睡着。 允业还未衣,他是伏桌上睡了一夜。他抹了抹脸,猛然间想起了昨日交给惠娘书信。 今日已约了屹之,自己定不能迟到。如今趁着天还未亮,早些去等着便是了。 允业去了马棚,叫醒了马房小厮。 “藏锋!备马!” 允业一边打着包袱,一边收拾着行装。 若屹之今日答应,他便不再回这宫中了,他要与他屹之兄一同离开这皇宫。 “驾!” 这是黎明前夜,天马上就要明亮起来。允业马奔跑着,冲着怀袖居去了。 允业不知道,自己这一去,竟是要与这崇安府永别了。 大军来袭了。 战场硝烟烧起来了,弥漫空气之中,夹杂着血腥气味。 偌大皇宫,火光四射。 冰雪开始融化了,地上就着战火淌起了水来。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又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地下。 这袭击是这样突然,叫宫里人一丝防备也没有。 昨日整个皇宫还沉浸登基大典气氛之中,可瞬间却成了人间地狱。 皇后还寝宫中睡着,她昨夜也多饮了些,那么大动静,竟没有将她惊醒。 “慧心,外面什么声音,吵吵嚷嚷。” “我去看看。” 侍女向前走了几步,打开了房门。刹时间,竟有一支利箭射了进来,正巧落侍女身旁。 侍女已被这箭吓得魂飞魄散。 “皇后娘娘,不好了!外面有兵杀进来了……” 听到这话,皇后不顾自己还未衣,一下直起了身子。 “什么!” 不可置信,却不得不信。她已瞧见了宫外火光,照得她宫门通红。 终究还是来了,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太监来报了,喘着粗气。 “皇后娘娘,永昌王带人杀进来了!” 皇后听到这话,立时瘫坐了下来。 “永昌王!” 她细细地回想着前些日子担忧,竟一样样全都应验了。仁孝皇后突然大笑了起来,似是笑她自己失策。 永昌王先皇帝一步动了手,她疏忽了。 她懊悔着,却不得不接受眼前现实。 “我早就说过,这谋逆之人不能留!” 她已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端坐着。她愣愣地,仿佛已能瞧见自己命数了。 “现说什么都晚了……”仁孝皇后走下了床榻,“来人哪!” 没有人应。 “来人哪!人都到哪儿去了!来人哪!” 仍旧没有人回答。 宫里已经空了。 太监哭丧着脸。 “娘娘!宫外奴才都跑光了,就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不知情……困这儿……” 当真是墙倒众人推了,仁孝皇后自嘲着。平日打赏过奴才也都散了,只留着自己困这儿。 她愤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却是无奈。兵败如山倒,自己如今失了权势,没有人再愿意跟随她了。 “一帮狗奴才!紧要关头,全做鸟兽散了!” “娘娘,您也逃命吧!听说……” 太监欲言又止。 皇后已猜到太监要说什么,可她仍要听着他,把那噩耗说出口。 “听说什么?” “听说……皇上已经被刺了……” 皇后这才真正认清了形势,刹那间,有一阵酸楚猛然从她心中涌出。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悲伤。这是一种久违痛楚。这么多年来,她心一直覆着薄薄冰雪,可如今,竟全然融化了。 她本觉得自己已对皇上绝望,可不想今日经历生离死别,自己竟还会流泪。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人心终究并非铁石,她心绞痛着,恰似当年爱恨纠缠。 她已觉着自己无法思考了,眼泪竟打湿了她身下被褥,她抽泣着,沉浸悲愤之中。 如今她与皇上已是阴阳两隔……可…… 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啊,马上她就要与她皇上相见了。 仁孝皇后突然平静了些,仿若经历了生死后大彻大悟。 渐渐地,她又有了生意志。 她抹了抹泪,愣愣地坐着。 自己就要这儿默默地等死么? 她思绪已经飘了,可有什么东西又把她抓了回来,叫她想到了什么。 “允业呢?他怎么样……” “奴才……奴才不知道……” 是啊,她还有她允业!她似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若是允业还活着,她便有了一丝希望——她已是逃不过了,可她儿子还。 想到这儿,皇后突然又念起了允业前几日永和宫模样。 永昌王策兵谋反了,那个郑屹之也一定参与其中。 仁孝皇后微微叹了口气——是啊,允业这个孩子,还是太天真了。 她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竟是冲着郑屹之去。她隐隐生出了一种希望—— 她允业一定还活着。 她笑了笑,像自嘲。 自己怎么还能生出这样天真念想呢? 她已是个对情爱没有幻想皇后了,可此时此刻,她竟生出了些念想来,就似回到了她年轻时候。 仁孝皇后这一生如此坎坷,或许老天会帮了她儿子,让允业逃过这一劫?允业若还活着,便是老天对她补偿了。 这个念头仁孝皇后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她简直是要对自己生出念想深信不疑了。 太监见皇后久久未动,有些手足无措。 “娘娘,您不逃么。” “逃……?”皇后举手擦干了眼角泪,大笑起来,“我再逃,也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她站起身来,走向日日服侍她下人。 “锁门!替我衣!”皇后声色柔和了下来,此时此刻,她那声音竟听上去有些像恳求,“就当是你,后服侍我一回。 “是。” 这真是乱世中动人一景。一个伺候日常衣下人,用忠实心去服侍自己主子。头饰,衣裳,玉鞋,他一样都没有落下,甚至还格外讲究。皇后也用心体验着,和着那窗外噪杂兵马声,做着后打扮。 要画妆容时候,仁孝皇后没有让太监动手。她亲自把罗子岱、胭脂摆齐了,一样一样,脸上涂抹着。 一时间,她觉得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王府,回到了她年轻时候。 她死期要到了,可她要穿戴体面了死去。她对着镜中自己笑了一笑,却直想流泪了。 她强忍住了。 她不想叫这泪,花了她绝美妆容。 如今,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叛军到来。 “,这就是皇后寝宫!砸门进去!” 门外已响起了士兵呐喊声。 “娘娘,他们进来了。” 太监喊着。 士兵要进来了,皇后心里却异常平静,她已恢复了平日架势。 她,还是皇上皇后。 “让他们进来吧,正好会会他们。” 她已准备好了,等待着大门开启。 一,二,三。 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笑声。 皇后扭过头,那是一张熟悉面孔。 “郑……屹……之!” 火光照亮了宫外屹之,也照亮了皇后惊异脸。 皇后之死 “皇后娘娘,好久不见了。” “竟然……是你?!” 皇后讶异地看着这个不之客。 她方才已无数次地想象她与永昌王再会,可如今,这来人却出乎意料。 “正是。” 屹之看着皇后,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你那个大逆不道父亲呢?” 仁孝皇后气势犹。 屹之仍旧能看见她脸上笑,是这样得从容自如。 “想他了?!呵呵呵呵,不用着急,”屹之突然脸色一暗,“你们马上……就能相见了。” “什么意思?” 仁孝皇后瞳孔突然变得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猛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人,竟就是允业口中屹之兄?!! 允业,你真正是太天真了!仁孝皇后自嘲着,她想到前几日生出恻隐之心,暗自可笑。自己竟然还为屹之和允业暗自可怜,真权当是多余。 “本宫还真是小看你了,竟然如此狼子野心,杀君弑父!” 仁孝皇后对着屹之,狠狠地笑了。 她已经输掉了手中一切,却不能输了自己气势。 屹之一阵狂笑,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皇后。她是允业母亲,却与允业如此得不同。就是这个人,害死了自己亲姐姐。 允业怎会有这样母亲呢?这样心如蛇蝎,这样心狠手辣! 就凭她,也敢说自己狠毒? 屹之脸上笑意,慢慢地收敛了。 “若不是你们逼人太甚!我又怎会做出这样事呢!我不过但求活命罢了!”他已将自己剑拔出,明晃晃地,照着皇后脸。 “你……你怎么那样狠毒!” 皇后声音有一丝颤抖。 屹之大笑。 他想起了他死去姐姐。 狠毒?毒莫过眼前这个毒妇!这个女人,死到临头,却仍不知悔改。 她莫不是忘了自己姐姐? 屹之心突然燃烧了起来。 “我姐姐……她死状如此凄惨,你该不会忘了吧……” 皇后突然笑了,她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恨从何来。 若是屹之不说,她真早已忘了那个女人。 她还记得那个人,虽是纯良,却与她争宠——自己又怎能容下这样女人呢? “是她狐媚惑主!”仁孝皇后脸上浮出了一丝轻蔑笑容,“区区贱妇,还敢跟本宫斗!” “啪”一声,屹之挥手就给仁孝皇后一记耳光。 当真是不知悔改!屹之心已经被愤怒吞噬了。他攥着仁孝皇后衣襟,大吼着, “你说谁是贱妇?!” 仁孝皇后觉着自己左耳嗡嗡作响,刚才那记耳光打得那样重,竟叫她没有立稳,直直地倒下了。她伏地上,咳嗽了两声。 地上已溅上了血渍,殷红殷红,那是从她嘴角流出来。 看到皇后仿佛突然换了个人,已然没有了刚才气势,屹之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爽。 仁孝皇后,你也有今天! 屹之总算等到了,他心中恨,好似一股洪流,突然找到了出口,宣泄而出。 “你大概以为你现还是皇后?”屹之站起身来,冷笑着,“死你手下无辜之人,你这小小寝殿,怕是早已填不下了吧!” 皇后狠狠地盯着屹之,那双眼里充满了愤怒与屈辱。方才耳光叫她一时半会抬不起头来,可也叫她愈明白了自己现今处境。如今她虽身着凤袍,却已不再是尊贵身份。 她已是砧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你……”她声音带着颤抖,“本宫再狠毒,也不会杀了自己亲生父亲。” 又是一记耳光。 “永昌王?他是我父亲么?!”屹之猛得抓起皇后后领,“你睁眼看看我,我额头上疤痕,就是叫他给留下!” 皇后这才注意到屹之脸上那道疤痕。那疤痕有一半是埋丝里,却着实不浅。 她笑了。 活该!谁叫你是永昌王儿子呢! 皇后打量着屹之脸,那是一张刚毅面孔,如今却被暴戾充斥着。这张脸,却与那永昌王有几分相像。 永昌王死了,是叫他儿子杀死了。仁孝皇后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爽。 她耳旁突然传来一阵浓重呼吸声,是屹之出。 屹之突然松开了手。 皇后分明见到什么东西从屹之眼中闪过,那是一丝不易捕捉担忧。 那一瞬,屹之脸上戾气消失了。 “我问你,你儿子朱允业,现何处?” 允业还活着! 听到这话,孝皇后绝望表情有了一些缓和。 允业还活着!她孩子还活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仁孝皇后眼中涌出。她伏地上,泪水却已控制不住。这泪水流得这样汹涌,竟将方才溅地上鲜血给化开了。 “允业……若是活着……” 仁孝皇后突然抬起了头,含着泪笑了。 是啊,他孩子还活着,她还有希望。她想起了允业,想起了自己日日夜夜为之烧香祈福孩子。 自己虽死了,却有人为她活着。 仁孝皇后仰起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是这样阴狠,浓浓满是怨毒。 屹之看到皇后脸上这幅表情,他知道,她是必然不会告诉他允业去处。他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 允业哪儿呢? 屹之没有得到答案,却松了一口气。 没有见到允业,真是太好了。 他害怕着什么?抑或是逃避着什么 世界是那样大,总有允业容身之所,若是与他永不再见,也是不错。 两人迟迟没有说话。永和宫内竟突然有了一阵莫名寂静,这寂静笼罩着恨,也笼罩着无奈,这两种情绪永和宫纠葛着,叫万物都沉寂了。 突然,宫外传来了一阵狂笑。这笑声,打破了这瞬间平静。 皇后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身影,那人一只眼睛蒙着黑布,脸上全是苍老丑陋褶皱。 “何!训!之!” 皇后一字一顿地叫着来人名字。她惊讶,却又觉得这惊讶理所应当。眼前人,本就是她一辈子仇人了,此时此刻他出现这里,定是要来报仇了。 何训之阴毒地笑着。 “我们又见面了!”何训之得意地看着仁孝皇后,似是猜中了她心思,“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就凭你那个不中用儿子,还想报仇?” 仁孝皇后瞬间恢复了皇后威严,大笑起来。 这个何训之,竟然如此口出狂言! 他太不了解允业了。允业是什么人?她这个生母是再清楚不过。她允业,生性温和,却是倔强。他不易叫人惹怒,却没有人敢惹怒他。他是一头幼狮,心里暗暗聚积着能量,等待着成熟。 我皇族血脉一天没有断,就有你们提心吊胆一天! 仁孝皇后愤愤地想着,心中生出一丝得意。 何训之已按捺不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她脸上表情叫他愈来愈恨。这个妇人,曾叫他爱恨痴缠,可如今,他却只想杀了她。 他要亲手将她性命断送了。 “屹之,还不将这贱人了结了!”他盯着身旁屹之,用剑指向了皇后喉头,“刀,毒酒,自己选吧。” 屹之看着眼前害死她姐姐仇人,已是按捺不住自己手了。可猛然间,他却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正是眼前这人儿子,一个曾令他心动人。 屹之拿着宝剑右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何训之察觉了屹之异常,他笑着,用剑仁孝皇后脸上轻轻划了一下,那脸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屹之……还要我亲自动手么?” 仁孝皇后已经看见自己死期了。她鼓起了勇气,准备赴死。 既然要死,便要有尊严地死去。 她看到了何训之手中酒,那分明是一杯毒酒,是为她准备。 她没有犹豫,一把夺过了那酒,吞下了肚。 血已从仁孝皇后嘴角流了出来,她脸上已有了痛楚。 她五脏六腑流血,可她心却解脱了。 她死了,她儿子还。 仁孝皇后猛然想到了允业脸,霎时间,她泪又涌了出来,那是为允业而流。没有了自己庇佑,允业定是要受苦了。 她要允业好好活着,允业……他一定能为自己报仇。 今日奇耻大辱,就等着允业来洗刷了。 仁孝皇后伏了地上。 “允业,你要替我……报仇啊……” 这是仁孝皇后这世上留下后一句话。 惠娘之死 昔日里辉煌宫殿,如今已是血流成河。 付子扬一路飞奔着,不敢有一丝喘息。他看到了身旁横躺着尸体,这其中不乏他平日里熟识好友。 他没有想到事情竟来得这样,叫他始料不及。他已喘不上气了,可他脚步没有停,他知道他停下后果——那便是如同这横路边死尸一样,变成一个被乱坑埋葬死人。 箭头顶上空呼啸着,飞驰着。密密麻麻箭头射中了他身旁人,那人直直地躺了下去,咽气了。 付子扬想回头,却没有这么做。一路上他已见过太多死去人了,他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身旁人一个个地倒下去。 一拨人,竟就剩下了他一个。 他想趴下了,他已感受到了体力不支。可他还撑着,没有放弃生意志。 死亡丧钟还未响起。 他听说叛军没有找到允业——允业还活着!他也要活下去! 他已经看到了生希望。那是惠娘住所,那里有一条逃生路。 惠娘曾经与他说起过,那里有一条先帝留下密道,一直通到城外,通到淮南山。 宫门已经关闭了,这是他唯一出路。他要与惠娘一起逃走,一同找到允业。 “惠娘!” 付子扬终于跑到了惠娘大门口。他已站不稳了,双腿软了下去。 大门开启了,竟然没有锁。 惠娘躺屋子另一头,喘息着。 付子扬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一阵疼痛从他心中涌了上来,可他却压抑着,挣扎着,不愿去面对。 “惠娘,永昌王攻破了城门,如今宫内已经成为人间地狱了,我记得你房间下面有一处密道啊,你还楞这里做什么!” 他还劝着,却力不从心了。他不愿相信眼前事实。 惠娘上衣上已染上了鲜血,殷红一片。她身边,还有一支染血箭头。 “付大人,我已经走不了了……” 那声音十分虚弱,没有了力气。付子扬看着惠娘脸庞,那脸上血色已经消失了。她张着嘴,要问些什么。 “我……这儿有一封信,是允业昨日偷偷交给我……我擅自拆开看了,给扣下了。允业……本打算今日要去怀袖居……他……还活着么?” 惠娘鼓足了勇气问付子扬。 她方才害怕着,回避着允业生死。可如今见了付子扬,她却又那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她知道自己已命时无多,她要给自己留个念想。 允业能否逃过这一劫呢?昨日他心里说他要去怀袖居……说不定……允业真能阴差阳错,躲过这一劫呢? 她不敢去想了。她紧紧盯着付子扬,不敢呼吸。 “听说……” 付子扬看到昔日旧友落难了,可他却是那样无力。他想做些什么,却力不从心。 付子扬强笑着。 他知道惠娘心思,那心思现全落了允业身上。 付子扬强忍着哽咽,把话说了出来: “听说还没有找到太子……” 听到这话,惠娘微微紧张身体突然躺了下去。 付子扬看着惠娘苍白嘴唇,和那蓬乱头,她仍能呼吸,却愈急促了。他又回想起了惠娘平日里健康、整齐样子,可如今她竟成了这番模样。 付子扬再也忍不住,落泪了。一时间,他已泣不成声。 他眼前,分明是一个将要死去母亲,她早就抛却了其他念想,只单单惦念着自己孩子。 惠娘嘴唇颤抖着,心满意足地笑了。 允业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能抚慰自己消息么?她已不意允业能不能成王成帝,她只要允业活着。哪怕是远走高飞,她也知足了。 惠娘心里充满了感激。方才她无数次地求着上苍,想用自己命换允业命。她想老天定是听到了她愿望,回应了她。 自己命,就由老天爷来取吧。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了寄托,没有遗憾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允业他……”惠娘流着泪,心力憔悴。她思绪有些模糊了,但却仍旧笑着,露出慈爱神情,“我女儿一出生就被人夺了去……允业就像是我亲生儿子一样,他要是能逃过这一劫,你定要……定要好好护着他……” 这句话直戳着付子扬心。他已感受到了此话重量,这是一句临别遗言,是惠娘后嘱托了。 他留着泪,却仍能模糊地瞧见惠娘脸上憔悴阴影,那是临死前征兆。 付子扬紧紧握着惠娘手不想松开,他不想惠娘死去。 “惠娘,别说了……你要说我都知道,我定当护着允业……” 子扬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子扬是惠娘如今唯一可托付人了,子扬是这样可靠,正是她所能依靠。惠娘心,真平静了。 “里面还有人!把门撞开!” 门外突然传来了士兵喊声。 这叫声立时叫两人惊醒了,惠娘挪着身体,将身下密道露了出来。那真是藏得极好入口,仔细瞧了也不一定能够觉。 “……进密道……” 惠娘竟是推搡着付子扬了。 子扬心痛着,想将惠娘一起带走,可他却无能为力。眼泪已布满了他脸庞,他移动着脚步,却不愿离去。 “这条密道是先帝时候便建好,一直通到城外……付大人,您要好好保重,和允业一起,好好活着!” 惠娘也流泪了,那是不舍泪。她依然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和允业一起点点滴滴。 不能再等了。惠娘一把推开了付子扬,把入口合上了。 她已脱了力气,入口一合上,她就躺了下去。 付子扬是个可靠人,临死前她能见到他,让他照顾允业,已是上天对她怜惜了。 付子扬哭着,却摒着气。逃生路已他眼前了,他却不愿离去。他还抱着一丝侥幸。 屋里突然传来什么动静——那是破门而入声音。 “是个女人!长得还不赖呢!” 付子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样一句。 密道外惠娘已经知道自己命数了。 她想要站起来,却没有了力气, “你们要干什么?!” 苍白嘴唇,恐惧地抖动着。 来人一步步地向着惠娘走去。 惠娘不能动,可她眼中却燃着火。猛然间,她露出了平日从未露出表情。 “你们这帮永昌王养狗!” 惠娘瞪着眼睛,怒视着他。 “哈哈哈哈哈!” 那士兵出了猥琐笑声,竟对着惠娘扑了上去…… 谁来救救我!惠娘心里突然一遍遍重复着,却没有力气。 她流着泪,挣扎着。 “放开我!你这个畜生!放开!” 她双手被士兵牢牢地按住了。 惠娘不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境遇。她挣扎着,眼看自己就要成了士兵手中玩物。 她想起了允业。 允业已一个安全地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自己虽是允业乳娘,允业却视她如生母。他既是活着,自己定不要让他蒙羞。 惠娘突然觉着身子又有了一点力气。 她怒目圆睁着,使了后力气往那士兵嘴上咬去。 “啊!你居然敢咬我!” 那士兵脸上现出了疼痛表情。他擦着嘴唇上血,站起身来。 惠娘身上伤口已将她上衣染红了。 “看来是不中用了……” 剑头对准了惠娘心口 惠娘闭上了眼,等着领命。 她还有允业,那是她孩子。老天拿她命,换了允业命。 老天要来取我命,就来取吧! 她眼前突然间闪过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女人幻影,隐隐约约,叫她觉着熟悉。 她想起了自己女儿。 可惜,她已见不到了。 密道里付子扬能够听到了屋里声音,那是剑入鞘响声。他泪已流干了,攥紧拳头渐渐松开了。 他仍支撑着自己,沿着黑暗通道,慢慢向前走去。 惠娘笑着,闭上了眼睛。 允业的悲鸣 允业仍蒙鼓里。他还坐怀袖居床榻上,抚摸着屹之睡过床褥。 屹之没有来,他却不知道原因。他仍天真地憧憬着未来,和他屹之兄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屹之兄,些来吧,我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允业默默地想。 忽然间,屋外传来一声激烈马鸣。 莫非是他屹之兄来了? 允业急忙站起身来,往大门走去。 门开了,来人却不是屹之兄,而是他付老师。他身上布满了尘土,脸也叫硝烟熏黑了。 “付老师!您怎么这儿?!” 允业一脸地惊讶。 老师这是怎么了?这样打扮,这样慌乱,全然不似平日他。 付子扬已是气极,他一步步逼近允业,质问着, “这句话我还要问你!宫里已经血流成河了,你居然还这里伤春悲秋!”付子扬苦笑着,竟要气出泪来,“叫我说什么好呢!可悲!可怜啊!” 允业还是一脸茫然。付子扬一把拉住允业手,往怀袖居外走去。 远远,有一个地方,正冒着红光,那正是允业所居崇安府。 还有那皇宫正殿,也弥漫着一股黑烟。 允业惊呆了,这样大动静,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怎竟有这样大火?!”允业向山崖边又走了几步,“那个位置……是……” 允业已不敢再问,他愣愣地看着付子扬。 付子扬直视着他。事到如今,他决心要告诉允业一切。 “是!正是你日日夜夜生活居所!”付子扬气极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愤,“你屹之兄杀君弑父,自己当上了皇帝。” 听到这话,允业突然双腿一软,跪了地上。 他屹之兄没有赴约,竟是这样原因么?!允业已经不能思考了。 那些过往不切实际小幻想,已成了可笑春秋大梦,叫他难堪。 “不可能!这不可能!” 允业摇着头,泪水夺目而出。 “不仅如此,你父皇被郑屹之刺死,你母后,也被郑屹之灌下了毒药,”付子扬声调已越来越高,他要将这残酷事实全都告诉允业,“而你乳母……” 听到这句,允业突然睁大了双眼。 “惠娘如何了?” “被人奸污……至死。” 怎么可能!他惠娘怎么可能死!允业瞪大了眼睛,不断地摇着头,一把抱住了付子扬,苦苦地追问。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昨日还见了面……” 允业心已被这突如其来噩耗戳得千疮百孔了。他父皇母后死了,他已成了无父无母孤儿;他惠娘也死了,他连一个说得上话人也没有了。往日点点滴滴,如今却成了允业心中永远伤痛,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昨日里还是活生生人,如今却与他阴阳相隔,允业竟不能去想了。他似乎还没有认清这个现实,接受这场突如其来变故。 他和他父亲母亲,他惠娘,再也见不上面了。 允业还清楚记得昨日托信时惠娘,连那细微表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惠娘还说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想来,真是懊悔。他本该与惠娘多说两句,不该让惠娘操心,允业肠子都悔断了,却不能将时光倒回。 那是一个活生生人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允业还是没有想明白。 这不可能,允业摇着头,不能接受。 这不可能! 付子扬看着这样允业,并没有心软;正好相反,他心里愈得冷静了。 他一字一句地要叫允业去面对这残酷现实。 “你现已不是什么太子,而是一个落荒而逃朝廷要犯!” 允业好似失了魂魄,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 “屹之,派人杀我……?” 声音低低,却还是叫付子扬听到了。 “是!” 子扬一声厉喝。 允业直起了身子,颤颤巍巍地像悬崖边走去。他泪水疯狂地涌出来,遮住了他视线。他觉着自己体力渐渐流逝,站也站不稳了。 天色已暗,允业借着火光,向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眼前悬崖,那是一处深不见底深渊。白茫茫雾气笼罩了崖下河水,却不浓重。 允业向前走了几步,没有一丝胆怯。有些石子从他脚下裂开了,翻滚下去,落入了无底深渊。 付子扬察觉到了异常,他一把上前拉住允业——他一定要留住这个先帝唯一留下儿子,这路皇家仅存血脉。 “郑……屹……之……” 允业没有力气挣开,只是口中默默地念着。 远处火光愈明显了,红艳艳地,竟一直照到了淮南山上。 怀袖居被照亮了,可却失去了往日里模样。这火光,衬得怀袖居是这样得阴霾恐怖,叫人胆寒。 地上雪也被照亮了,映着允业泪。 允业已哭得没有了力气,他心痛得要碎裂了,满腔恨意从他七窍窜了出来,叫他恨不得亲手将这怀袖居付之一炬。 突然间,他猛地朝着这百尺高山崖下愤恨地高声呐喊,那喊声震耳欲聋,满是悲愤。 回音顺着淮南山山谷传来,鸟儿也被这呐喊声吓得飞了起来。 这样情景,这样悲鸣,真是乱世中苍茫一景,动人魂魄。 元兴十九年庚申辛酉日,郑屹之祭天登基,冉恒国国姓改。正式改年号为建初。后有史官将此事攥入国史,称之元兴之难。 思念 自宫变那日至今,已过了三日。 正殿摆设已回复了往日模样,可却空荡荡,没有人声。 殿内只有三人——何训之、郑屹之,还有另外一人,那便是何训之侄子,何树忠。 “废物。” 何训之一声怒喝,是冲着何树忠去。 此次允业脱逃,郑屹之便是派了这个何树忠去捉拿允业。 这是一个不得利差事,郑屹之却故意安排何树忠去执行,为就是用他侄子去约束何训之。 朝中皆知这叔侄俩关系,那是不一般交情。何树忠能有今天,全是依托了何训之;而何训之能保住手里那点小小兵权,也全是靠了何树忠,两人是互相利用,互相依靠。 如今何训之怒斥何树忠,显然是做给郑屹之看,施个苦肉计罢了。 郑屹之一旁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怎么去演这出戏。 “太尉大人息怒!”何树忠看似异常惊慌。 郑屹之暗自觉得觉得可笑——这个何树忠还真能演,这样慌慌张张,倒像是真了。 何训之往身旁瞥去,他已察觉了郑屹之不屑。 他心里打起了鼓——若是真捉拿到那个朱允业,这事情倒也就罢了;要是捉拿不到,他还真不知这事情该如何收场。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何树忠。 “夺位事成至今已过了三日,这么一个大活人你们竟然还没有找到!”何训之提高了音调,眼里竟有几分货真价实怒意,“你不要以为你是我侄子我就不敢办你!” 屹之依旧无动于衷。 何训之心急了,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向何树忠喝道, “就算我不办你!皇上也会要你人头落地!” 郑屹之眼睛终于睁开了,何训之稍稍松了口气。 何树忠听到这句却真心是慌了,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皇上恕罪!属下……属下已经力去找了……可京城那么大……” “还狡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找!” “是!” 何树忠连连应着。 郑屹之缓缓地叹了口气,眼里全是不屑。 “不用呵斥他们。何树忠,你先下去吧!” 何训之终于安下了心。今天这一劫,算是逃过了。 “还不走!”何训之给何树忠使了个眼色。 何树忠看见了,便马上匆匆退下去了。 何树忠既已下去,屹之也不愿再看这出大戏了,他向着身旁何训之看去,那眼神里透着戾气。 “何太尉!”屹之语气里满是威仪。 “臣。” 屹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饮下。殿里只剩他们两人了,屹之竟全然不顾自己礼仪,抬起手,用袖口将自己嘴边茶渍抹去。 “什么时候竟要您代劳,教导这何树忠了?” 屹之阴笑着,露出了森白牙齿,似是一条狼露出了利爪。 何训之听到了这句,有些不知所措。方才自己却是有些越了界限,可也不至于这样惹恼了皇帝。 屹之大笑起来,他看到了何训之那紧蹙双眉。何训之越是难堪,他郑屹之心里就越是高兴。他无时不刻不想捉弄一下这个老东西,这也是泄他怨气。 他已命令生擒允业,可何训之却紧紧相逼,三番四次地劝郑屹之动杀心,这叫郑屹之有些骑虎难下。 既然你何训之这样与我过不去,那我郑屹之也不让你过得舒心。 屹之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何训之,嘴角却微微勾起。 “您既是我老师,我自然要敬您几分,但您也不要失了分寸,外人面前过了度。”屹之已察觉了何训之脸上异色,这叫他起劲了,“知情人暂且不说,叫不知情人看了,倒以为你何训之才是我主上了。” 何训之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他心里已有怒气。 “微臣知罪。” 何训之迎合着屹之,不动声色。 屹之笑了,他笑眼前这个老狐狸,如今只能自己眼皮底下当缩头乌龟,这恰巧满足了自己报复心。 “知罪便好。我深知老师是我左膀右臂。这次顺利登基,功劳自然少不了你。” 屹之行着例行君臣之礼,叫何训之不出脾气。 何训之已察觉了屹之刁难,他思索着说辞,不愿就这么落了下风。 他却是能忍耐,可那却不全是忍气吞声,他也有脾气,那是牢牢藏心底。 他知道屹之软肋,那便是朱允业,那人一日不除,便一日牵动着郑屹之心。屹之心却是果决,可他竟一直对朱允业有所犹豫。每当自己提及这事,这郑屹之便一定言辞闪烁,百般回避。 “微臣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何训之隐隐笑着,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屹之已猜到了何训之心思。他没有作声,却也并没有打断他。 何训之看出了屹之犹豫,他又向前迈了几步,双手抱拳,摆出一副忠义表情, “付子扬和朱允业双双逃窜外,对陛下您如今地位可是莫大威胁,陛下一定要刀斩乱麻,早将两人缉拿斩。” 屹之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何训之,那是一张故作忠义嘴脸,却分明只是要自己难堪。 “这些话还用你来说?”郑屹之低声怒喝了一句。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惦念儿女私情……下不了手。” 话音刚落,郑屹之已大笑起来。 何训之被郑屹之笑懵了,方才心中那丝得意也不见了踪影。 郑屹之依旧大笑着,竟像是要喘不过气了。 “何训之啊何训之,你也敢教我抛情弃义!当日若不是你纠缠皇后,放不下往日情分,又怎么会被人废了一只眼睛呢!”郑屹之冷笑着,轻蔑地看着何训之,“要不是你如今日日夜夜都要面对这切肤之痛,我看是你还沉溺□中,醒不过来吧!” 何训之被人提及了自己往日丑事,心中满是戾气。他丑事并非人人皆知,而是一个宫中隐蔽秘密。可郑屹之如今却故意旧事重提,这分明是要煞煞自己锐气。 何训之没有示弱,依旧保持着原来神情。他眼睛上黑布遮住了他情绪,那是对郑屹之浓浓恨意。 “陛下既然知晓微臣这些丑事,那自然是懂得情爱误事道理。” 见到何训之仍然这样冷静,屹之心头意也消磨了大半,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身躺龙椅上。 “放心吧,自我取下我父亲头颅那一刻,便知道,已经无法回头了,”屹之忽然觉得有些疲累,“你下去吧。” 何训之领了命,便下去了。 正殿大门合上了,只剩了屹之一人这殿内。他想到了以前自己居住永昌王府,那里没有这么宽阔,却还有些人气。 他本是喜爱清静,可如今他却这清静里觉出了孤独滋味。是什么变化了?屹之心隐隐作痛。 思念情绪这静谧里悄悄蔓延,竟将这殿内陈设都增加上了几分死寂。屹之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他不是口渴,而是实无聊。 他瞅着那杯中水还未平静波纹,还有那茶水上方飘散热气。此时此刻,他心就如这杯热茶,实不能平静。 忽然间,他心猛然抽动了一下,他一把抓起这装满水瓷杯,往地上砸去。 看着一地狼藉,屹之心里竟觉得千头万绪,他有一身力气将这杯子砸得粉碎,却没有能耐将这满地碎片粘起。 如今他与允业关系,正如这碎裂茶杯,支离破碎。 允业现何方?是生是死? 生亦如何,死亦如何,他心里,定只空余对他恨意。 允业,我们终究还是落到这步田地啊! 屹之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良久,沉沉地睡去。 决绝 三日之前。 付子扬与允业还留怀袖居。 伤痛还撕扯着允业心。他失魂落魄地坐着,脑里全是宫内血流成河场景。 他父皇是如何死去?母后死时又怀着怎样不甘心?他想到他父亲母亲失掉威仪,任郑屹之摆布、宰割,他心中悲苦浓了。他父皇母后,本是这等尊贵身份,可如今却不得不命丧黄泉,变成了权力斗争下牺牲品 刀刃之下,谁敢不从,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 他又想到了惠娘,一生行善,终却落下个这样结局,这叫允业心简直要撕裂了。允业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惠娘,怕又叫泪水迷了眼睛。 如若郑屹之恨他父母,大可不必牵连无辜惠娘啊!惠娘这样柔弱,又怎会威胁到郑屹之地位?!屹之这样赶杀绝,怎不把自己性命也一起取了,让他与他们一起赴了黄泉呢?! 允业心有多痛,就有多恨,如今他已不得不独自面对这切肤之痛。逝者已矣,受煎熬却是他这样生者。他恨自己无能,憎恨自己天真。 允业脸上渐渐浮现了杀意。 事情决不能就这样终结!他一定要报了这深仇大恨! 付子扬看到了允业脸,那是一张布满煞气面孔,双眼里全是恨意。 他走近允业,把手搭了允业肩头,关切地问道,“殿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允业猛得抬起头来,一下子甩开了付子扬手,怒视着付子扬。 “不要唤我殿下!我早已不是太子了!” 这样凶神恶煞,倒好像亡他家族人是付子扬了。 付子扬没有生气,反而心生出许多同情。允业还是个孩子,定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如今自己已是他唯一至亲。允业不对自己脾气,还能对谁泄呢? 付子扬温和地劝慰着允业,话语里满是疼惜。 “殿下,现今虽然时势已变,”付子扬露出坚定神情,“可我心中,您还是我殿下。” 允业听到这话,心里愣了一下。他看着眼前付子扬,这个日日夜夜包容他老师,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庆幸。 允业已失去了一切,却还有他付老师作陪,这真是不幸中万幸。 这温情竟瞬间将仇恨淹没了,允业泪又涌了出来。 “我不清醒,老师您也不清醒了么!” 这话语里虽然有着怒意,却又带了丝恳切,激烈地敲打着付子扬心。 他知道允业心思,那是叫自己给允业一些生勇气。 付子扬没有立刻站起,只是看着允业,他胸膛正起伏着。 允业心突然一紧,那是愧疚痛。他看着方才被自己怒喝过付子扬,满是懊悔。 子扬是好意,自己却如此任性,对他乱脾气。允业觉得自己已无法面对子扬了,他没有说话,把脸重重地埋了手臂里。 子扬丝毫没有动气,他仍旧这样温和地安慰着允业。 “殿下,切莫伤心过度,坏了身体啊。” 听到这话,允业心却委屈了,他哭得凶了。 允业泪水不停地流,直到没有了力气,才停了下来。 这伤心后虚脱,竟叫他思绪渐渐分明了。 这世上还有谁关心自己呢?允业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对自己百般包容付子扬。自己已是孤身一人,而眼前这人却是他现今唯一至亲了。他定不能将这付子扬也失去。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唤我为殿下!”允业用手抹去了脸颊上泪痕,继续说道,“你要让我时刻警醒!如今我已是一个彻头彻尾丧家之犬!” 允业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眼前付子扬。 “而你,付子扬……” “子扬听命!” 付子扬脸上露出异常坚定表情,那双眼里全是要誓死追随允业决心。 “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我老师了,而是同我相依为命至亲。你要与我一起,完成这复仇大业。” “臣……领命。” 付子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慢慢收回了肚子里。自己果真没有将允业看错,他定不会辜负了自己,辜负那些死去之人期望。 “先帝有恩于我,子扬一直谨记心中!如今先帝已去,子扬也没有了别寄托,但求留您身边,完成您心愿!”子扬仰起头,望着允业,“只是……” 子扬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只是什么?” “只是你如今势单力薄,又有什么力量去和那郑屹之抗衡呢!”子扬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将头扭到一边,“允业你若选择远走他乡,避开纷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啊!” 子扬心犹豫,却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 如若允业需要他辅佐,他定当拼却性命追随,可允业兴许还不知道,他面前铺展开乃是一条布满荆棘坎坷之路。 这条路,允业是否能够走到底呢? 子扬希望允业能争回这口气,却希望允业活命。 “我一直听您教诲,重亲友,轻名利,可到头来竟落到国破家亡惨景。”允业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坚定,“我对郑屹之是赤心诚意,可他……他竟杀我父皇母后,此仇又怎能不报!” 这样坚定,倒是让付子扬生疑了。眼前允业,到底是恨着郑屹之,还是依旧放不下他?付子扬向允业脸望去,那脸满是坚决,没有半点犹豫。 这愤怒叫付子扬想法坚定不移了。 允业仍恋着他屹之兄,只是那恋已变得酸涩,叫允业心里盛满了恨意。 允业一步步逼近付子扬,那双眼里似是要泣出血来。 “我绝不要一辈子藏头露尾,只为保命!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还有我那已不父皇母后!”允业低吼着。这番话,他是说给子扬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就要让这天下人看看,我朱允业,就算是苟延残喘,受疾苦,也要从郑屹之手中,夺回本属于我天下!” 付子扬微微叹了口气。 “那好,允业既然已经决定,子扬也定也会遵从于你。这怀袖居是不宜久留了,我们离开此地吧!” 付子扬说完,便一把推开了怀袖居大门。 一时间,屋外刺眼光线照进了屋内,竟叫人睁不开眼睛。 允业心,也被这光刺痛了。 猛然间,允业好似被这光吸走了能量。他双腿软了下去,瘫坐了地上。 踏出这门槛,他就不得不与他屹之兄为敌了。他想踏出屋去,却失了勇气。 他还逃避。 他又想起了登基那日屹之与他说话,那句保重竟是对他永别,允业泪再次涌了出来,不能自已。 他多想回到过去,那个被谎言掩盖,美好过去。 付子扬已料到允业反应。他靠近了允业,一把将允业搂进怀里。 “允业,别再逞强了,我知道你性子。如今你遭遇如此变故,就算是再倔强,也难免伤心啊!” 允业没有答话,只是伏子扬肩头哭泣。 子扬感受到了允业温度,那是允业身体散出来热。他分明觉着自己心狂跳,他突然觉,他竟一直渴望着这样拥抱。 多少个昼夜,子扬都期待着这一幕,这叫他心里一惊。 他自己竟未曾察觉,他那些对允业慈爱包容,全是建立这渴望之上。 如今,面对这样允业,子扬竟察觉了自己心。 他抱着允业两臂又不由地收紧了一些。 “哭吧!哭出来,便能好受一些。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你也要量力而行。”付子扬挨着允业脸,他贪恋着这一刻温暖,他享受着,将眼睛轻轻闭上,“你这样心力憔悴,又怎是郑屹之对手!待你修整一阵子,平复了心情,再行打算也不迟。” 允业一边啜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问着付子扬。 “老师……我不知道……我失去一切……还能够赢回来么……” 子扬扶着允业双肩,推开了他,他已不敢再将允业抱紧。 他对着允业泪眼,鼓励着允业。 “只要您想做,子扬相信您一定做得到。子扬辅佐您多年,对您是再了解不过了。论智谋,论胆略,您一定不比郑屹之差!”子扬话是这样得坚定,那眼神里亦没有丝毫怀疑。他压低了声音,安慰着允业,“您输就输轻信了郑屹之,才中了他计!他却是心狠手辣,才能成就了现大业……而您……” 付子扬心微微一动,继续说道,“您却恰恰与他相反……允业你,重情重义,仁慈宽厚。若将郑屹之比作是铁无情无义,那您便是仁,是义!” 说完这句,子扬竟有些激动,他自己也被自己言辞打动了,声调一句句地高了上去,“子扬之所以跟随您,也是看中了您这份仁义。我相信,必会有同样仁义忠贞之士,与我一样感同身受,义无反顾地追随您……” 允业面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允业!”子扬唤了允业一声,那声音承载着他坚定不移决心,“只要你能狠下这条心,一心一意与郑屹之抗衡,那个郑屹之,一定不会是你对手!” 允业心不由地被子扬鼓舞起来,他眼睛闪闪亮。 此时此刻,两人眼睛已经适应了这强光,这光似是牵引着允业向屋外走去。 他踏出了房间,眼前竟是一片淮南山胜景——一夜之间,这淮南冰雪竟消融殆,露出了勃勃生机。 允业往崖边走去,感受着这山河间壮丽美景。 “我对这淮南山起誓,我朱氏第七代子息允业,定将报仇雪恨,斩杀逆贼郑屹之,夺回天下!” 回音传遍了山谷,良久未衰。 沙瞳关 沙瞳关位于冉恒国北侧,乃是冉恒国险要边关。 虽是重地,可这沙瞳关却甚是冷清,整日沙石覆盖,没有一点人迹。 沙瞳关镇关将领,是昔日皇帝贴身侍卫,威武大将军,名叫屠为锋。 屠为锋已过不惑之年,却仍坚守着这沙瞳关重地,这不仅是因为先帝看得起他,是由于这些年来他军功显赫,平定了这关边异族动乱。 这十年来,屠为锋已成了沙瞳关门神,让异族不敢踏近这边关半步。 屠为锋体格较同辈人健硕许多,这大约是由于常年征战关系。经年累月日晒,将他皮肤晒得黝黑,可却仍不难瞧见他脸上那股英武之气。倘若要再年轻十岁,这屠为锋定是个英姿勃勃,威风凛凛将军。 如今岁月已过,屠为锋已年过不惑,可岁月并未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仍保持着习武之人精锐之气。 屠为锋爱书法,他总爱将一腔热血化作笔尖上灵气,抒自己心中那丝仅存风雅。 此时,屠为锋亦提笔写字,他写正是一个“平”字。 一旁6炎已按捺不住,想说些什么。 6炎是屠为锋学生,也是屠将军旗下虎翼军统帅。此时他手里正拿着刚从京城来密函,要请将军过目。 “屠将军,京城来了八百里加急书函,说要给将军亲自过目。” 屠为锋没有抬头,只是笑笑,依旧写着字。 “不用过目了,叫人烧了吧。” 一会儿功夫,屠为锋又写完一个字。 完成乃是一个“心”字。 屠为锋看着自己方才写完两个字,点点头,甚是满意。 6炎不知道屠将军用意,这书函分明是京城寄来,屠将军却不愿过目,看也不看就叫人烧了,这岂非要抗旨么? 屠为锋没有抬头,却将6炎疑惑度了个心知肚明。 哎,这个学生,当真是不了解自己脾气。 屠为锋笑笑,依旧自顾自蘸着笔墨。 这回他要写是一个“靜”字。 “6炎……”屠为锋悠然地写着字,“这些天信件来得还少么,无非就是劝我归降罢了。” “是啊,京城劝屠将军归降投诚,将军却迟迟不应……难道将军……是有策反之心?” 6炎终于将话说了出来,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将军。 听到这话,屠为锋干笑了两声,看了看6炎,“我已过不惑之年,早就认定了要老死边关,我又怎会有策反之心!”屠为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不回信,只是觉着这归降投诚与我没有干系!” 没有干系?6炎心有不解。屠为锋身为朝中要将,又怎会与这劝降之举没有干系呢? 6炎自知,战场上自己是屠将军左膀右臂,可下了战场,6炎却丝毫摸不清将军心思。就好比现将军写书法,分明是要写下平心静气这四个字,真不知将军为何要费此等力气。若是真要平心静气,将军大可躺床榻上,闭目养神,而不必花这样精神去写字啊。 “将军宁愿去写字,也不愿回了这朝中信笺?” 屠为锋笑笑,笑这6炎幼稚。 “6炎,你真是看着聪明,其实还真是不懂这世间道理啊。我写这字,为就是让自己平心静气,看透这局势,处理好归降投诚之事。” 6炎摇摇头,仍旧不知道将军意思。 “京城那儿传来了消息,说是生了变故,听说,永昌王儿子郑屹之,杀君弑父,登上了宝座。想必京城那儿,早已是死伤无数。”说到这儿,6炎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天佑皇帝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如今却被他姓之人夺去了皇位,这天下,恐难再续太平了。” 6炎说话之间,屠为锋已将手中四个字全部写完。 平心静气,四个大字。 屠为锋端详着自己作品,很是满意。 平心静气,这乃是他现今对自己告诫,他看了看6炎,笑笑。 这四个字,恰倒是适合这个6炎了。 “这四个字,你明白么?” “将军请赐教。” 屠为锋一边收拾着笔墨,一边笑着,与6炎说话。 “你也边关守了不少时候了,方才怎还说得这样天真话?即使是天佑帝子息掌位,这天下就一定太平?”屠为锋审视着眼前学生,“这沙瞳关距离京城是十万八千里,我也早就不管京城事了。” 屠为锋将营帐布帘拉起,他望着营外沙土,还是一如往常,袅无人烟。他微微叹了口气,感叹道,“我戎马半生,但求这边关连绵百里,沙石国无法南侵,便是对百姓交代。” 屠为锋又放了下布帘,将刚写完字交给6炎。 “这幅字写是平心静气,正好送给你。” 6炎收起了字,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屠为锋看出了6炎心思,笑笑,“我看你近几日来成天坐卧不安,才劝诫你两句。既然命中注定我们镇守边关,那就老老实实做好自己本分。” 6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知道屠将军说本分是什么意思。屠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自己守着本分,可这本分又是什么呢?他和屠将军既同为朝中要臣,这本分难道不是要为国忠,为君王效力么? 如今,将军这样迟迟不愿投诚,这要是惹恼了皇帝,不要说保卫百姓了,屠将军性命岂不是也不能自保了? 6炎单膝跪下,作抱拳状。 “6炎早就听闻先帝有恩于将军,将军对先帝忠心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现今形势这样变化,将军又置京城劝降于不顾,我怕这帝多疑,是要怪罪将军啊!” 屠为锋看着自己学生,那神情里却是一番苦心,可这苦心却用错了地方。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年轻气盛。他本是皇帝贴身侍卫,是名声显赫镇威大将军,却被皇帝派到了这沙瞳关。 沙瞳关袅无人烟,他本觉得自己后半生就要荒废这个罕无人迹地方,觉得十分痛心。可这十年过去,他却早已与这沙瞳关融为一体。 还有什么比这里黎明百姓重要?是金钱?是权势?还是自己性命?若是舍弃了自己荣华富贵,就能保全百姓平安,他这戎马一生,便有了意义。 屠为锋看着眼前6炎,还是那样稚嫩。 他何尝不想乖乖投诚,将事情处理干净,可他却知道,他这条老命,并不是乖乖投诚便能保住。 他与先帝这般交情,若帝多疑,一定会将自己除去。 屠为锋指了指方才交给6炎书法,说道,“你若能做到平心静气,就能看清这当前局势了。” 6炎哪还顾得上平心静气,只是一脸迷惑地看着将军。 屠为锋笑了,指点着6炎。 “你以为接了劝降之请就能保得自身平安了?!”屠为锋盯着6炎双眼,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十年前我就与永昌王打过交道,你可知他是个何等狡猾无情之人!如今改朝换代,却是他儿子上了位,这样你都看不出帝脾性?论起歹毒,那郑屹之定是胜过那永昌王百倍!” 听了这话,6炎这才察觉方才自己思虑不周,没有考虑到将军处境。 将军一心为民,自己又怎能怀疑呢?6炎既早已决意跟随将军,那就定是要将决心进行到底。 倘若将军真有异心呢? 6炎心中一动,却霎时又恢复了平静。 倘若将军真有什么别考虑,自己也定当追随将军。 这时候,6炎才参透了平心静气这四个字。 于屠为锋而言,平心静气乃是追随他自己认定忠与义;于6炎而言,则是追随着将军。 只要想着这四个字,方能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 屠为锋见6炎已明白自己意思,便慢慢缓和了语气,“我们镇守沙瞳关,虽不是国之心脏,却也是重地。你未见过几十年前,这荒蛮之地,有多少子民流离失所。” 屠为锋微微叹了口气,他猛然回想起了这十年征战中自己所抱信念。 如若是为了百姓,这归降投诚之信却是可以接受,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郑屹之,他要僵持着,要探探这皇帝脾性。 屠为锋一仰身,躺进了座椅,“此处太平,是我屠为锋和众将士用性命换来!我即使不回信,料这郑屹之也不敢这么就动我。” 沙瞳关风仍吹,却不似前日寒冷了。远处突然飘来了一丝异香,叫营中士兵突然浑身一激灵。 闻香而去,有人竟营房另一头看见了一枝从未见过花朵,奇香扑鼻。 这满是沙石边塞,竟也顽强地长出这样一株生命,真是令人惊异。 暗杀令 4、暗杀令 京城已收到信使来报,说屠为锋拒绝投诚。 “蠢!” 何训之一声咆哮,震得前来信使也哆嗦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密使匆匆退下了。 何训之这才压低了声音。 “这屠为锋好大胆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莫非还要我们三顾茅庐,才能叫他归降投诚!” 何训之瞥了一眼身旁皇帝,他懒懒地坐着,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 屹之不是叫这吼声吵醒,而是叫名字惊醒。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名字——屠为锋。 屹之早就知道屠为锋这个人,那是他年幼时便听说过名字。早些年,皇帝曾封屠为锋为镇威大将军,这样封号,叫其他将领望尘莫及。 如今,屠为锋已远离这朝中多年,可他名字却还是这样威名赫赫。 这样传奇之人,屹之竟从未见过。 这个屠为锋究竟是何许人也?既封予镇威大将军头街,那屠为锋武艺自是不必说,可他脾气又是怎样呢? 莫非……也与他人不同? 其他边关将领都乖乖投诚,竟只有屠为锋一个不接受劝降,这分明是要与自己作对了。 屹之隐隐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件事。那是初识允业那个秋帏演武会上,先帝与他说起一句话—— “郑屹之,你这箭法真是神!不过这朝中却有一人能与你匹敌,那就是沙瞳关镇守将军,屠为锋。” 屹之对自己箭法颇有自信,可那日,先帝竟说这个屠为锋技艺远胜于他,叫他也暗自吃了一惊。 他还记得先帝另一句话,说是那屠为锋曾是先帝贴身侍卫,后不得已,才被调去了沙瞳关。 贴身侍卫?那得是多么亲密关系。他又想起了自己和允业,自己本也是要做允业贴身侍卫,却没有了机会。 这个屠为锋! 屹之暗自思忖着,突然,竟想要去会会他了。 “听说屠为锋早些年,是先帝贴身侍卫吧?” 何训之听罢,转身向郑屹之禀报。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屠为锋曾护卫先帝多年,先帝还曾赐他镇威大将军头衔。只是不知为何,十年前被配去了沙瞳关。” 郑屹之看着眼前何训之,还是这样不动声色,可屹之却看了个心知肚明。 何训之,分明是要自己除掉屠为锋! 屠为锋乃是前朝老将,一旦除掉他,定要惹人非议。 屹之暗自笑了——何训之这个老狐狸,真是机关算,要自己不痛。 可惜,我郑屹之又怎会中你计呢? 屹之又想起了何训之话。 那个屠为锋,如今是那沙瞳关镇守。郑屹之知道那沙瞳关,那是一个飞沙走石不毛之地。 先帝身边贴身侍卫,好端端得怎么会被派去那儿?屹之有些疑虑。 “屠将军没有怨言么?” “至少微臣没有听到过。这十年来,沙瞳关捷报不断,可见他是拼了性命死守边关。” 何训之话是真,这倒正应了屹之猜想。 屠为锋这样守着沙瞳关,倒真算得上是为先帝拼却了性命了。这样赤胆忠肝之人,定是要随了先帝愿望,死守沙瞳关了。 这样想来,倒也不算是个威胁。 屹之又想到了出逃外允业。隐隐地,他竟生出些忧虑。 允业若要复仇,唯一选择,就是投靠这个屠为锋。 决不能让允业找到靠山! 屹之并不盼着允业死,可他也不愿允业爬到自己头上来。允业绝不能与屠为锋联手与自己为敌! 他绝不能容忍允业以胜利者姿态面对自己。 他曾想过要捉拿到允业,将他软禁起来;抑或是将允业逼出关外,与他永不相见,可他却从未想过允业将他打败,再次夺了这皇位。 倘若允业真投靠了屠为锋,自己便只能与允业为敌,杀之以绝后患了。 你郑屹之也有下不了手一天?他心里暗暗地嘲笑着自己。 想到这儿,屹之心突然松懈下来。自己莫不是想得太深太远了?允业这样柔弱性子,当真能有这样能耐?屹之思忖着,却想起了允业那毫不掩饰任性脾气。 说不定真有一天,允业能夺回这一切! 想到这儿,屹之冷笑了一声,心中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得先把屠为锋除去,即使那只有万分之一可能。 允业定不会原谅自己,所以他要将允业牢牢掌控手心,这样才能背负自己犯下罪孽,与允业相见。 屹之已不意是否中了何训之计,抑或是遭群臣非议。他已下定了决心,除掉屠为锋。 “何训之,派十名枭影,将这屠为锋了结了。” “什么?!” 何训之惊讶地看着郑屹之。他本不想自己阴谋这么得逞,这郑屹之,当真是这样愚蠢? “天下竟还有此等忠臣!”屹之冷笑着,“他与先帝这般交情,也怪不得他不会省时度事。” 屹之已看出了何训之脸上表情,那是掩饰不住得意。 “陛下意思是?” “如今改朝换代,朕容不下,就是这等愚忠之人!” 何训之这才安了心,看来这郑屹之却是要除去屠为锋了。眼看自己奸计就要得逞,何训之又假惺惺地,作势要阻拦。 “屠为锋战功无数,除掉了他,怕是……!” “何太尉!”郑屹之一声厉喝,“你怎么就糊涂起来了!屠将军身领要职,又手握兵权,此人不除,日后必将后患无穷。” 屹之终于站起身,他已瞧见何训之那奸计得逞嘴脸,却毫不意。 老狐狸,你要笑便去笑吧!我郑屹之心又岂是你能度得出来! 一时间,他又想到了沙瞳关,这是他唯一忧虑。 现那儿如此太平,全是靠了屠为锋这个镇守将军。可惜了,边关失了这样一个忠贞不二能人,这沙瞳关,怕是要被外族入侵了。 屹之逼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他只想断了允业念想,哪怕是再犯一次滔天罪孽。 他紧盯着何训之,下了杀令,“没有了一个屠为锋,还有其他人会来镇守!沙瞳关不会就此失守。你派我十名枭影前去将他了结了,一个月之内,定要给我答复。” 何训之答应着,脸上露出一丝奸佞笑,退下了。 屹之仰起身躺了龙椅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助允业,向他不停地求饶。 朱允业,不要让我寻到你!若是寻到,我定要你再次屈服于我! 窗外梅花开了,红艳艳,却是孤零零一朵挂枝头。一阵狂风吹过,叫这梅枝晃动了两下,似是要被吹落。 梅花终究没有离枝,而是紧紧生枝头上,随风摇曳。 这舞动花影,竟叫人看了觉着艳了。 子扬的训斥 离开怀袖居已经十日了,可允业仍旧是没有力气似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两人缓缓地向前赶路。 “允业,”付子扬转过头,问正马背上昏昏欲睡允业,“复仇之事,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允业疲倦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是啊,他不知道。这些天来,他思绪已变成了一团乱麻,剪也剪不断,也整理不清楚。无数个念头搅得他日日夜夜都心神不宁。究竟屹之兄为何要这么做?他父皇母后死前又想些什么?他现复仇到底是对是错? 他又懊悔着——为什么当初自己没能认清形势?为什么自己明知事情结果,却不愿去勇敢面对,而是放任自流? 允业日日诘问着自己,却找不到答案。这些疑问,就如同一把烈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时而迷糊,又时而清醒,浮浮沉沉,不知所措。每当夜幕降临,他总能感到四周冷风吹得他瑟瑟抖。这样一个又一个孤独夜晚,他究竟该如何度过?如今,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难道仅仅是为了复仇? 也许真就只有复仇了。如今,这切肤之痛时时刻刻充斥着他心,这竟成了他生命能量,支撑着他。 自己心中,当真就只剩下仇恨了? 允业冷笑了一声,回想着这几日痛。 这恨意叫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每当倦意袭来时候,总能叫他一下子跌入睡梦之中。可那恨意却仍旧侵噬着他,甚至潜入他梦中偷偷作祟。每当清晨,他总是被一个个噩梦惊醒,他伸手摸摸自己面颊,总是一片湿润,那是他夜间留下泪痕。 他余生,就要这样仇恨中度过么? 或许杀了他屹之兄,便能解恨。 想到这儿,他竟有生动力了。他似乎已经看见郑屹之站了自己眼前。他还是原来样子,着一身黑衣,沉静,冷酷,连面貌也是原来。可同样一张脸,却叫允业愈地憎恨。他甚至按耐不住自己双手想要去扼住那幻影脖子,将那臆想中人禁锢得动弹不得。被制住屹之就他手中哀求,忏悔,苦苦争求自己原谅。每当想到这儿,允业都觉着有一种说不出激流胸膛中四下冲撞着。 要是真能这样,便好了。允业心突然感到了莫名感,那是一种报仇雪恨乐。 还有另外一种念头不断地允业脑海中出现——那是允业疲劳时候。他会突然觉着斗志全无,连生意志也消失了。什么国破家亡,什么爱恨情仇,都成了那不要紧过往烟云,一切都不再重要。自己为什么要背负这样重包袱呢?难道就为了替那些死去人报仇?允业无力地想着,苦笑着,支撑着。 想到这儿,他简直要摔下马去,无力赶路了。 可仇恨毒爪却从来没有放过他,每当这时,恨意便从他心中悄悄升起,吊着他精神,不让他消沉。他使劲地去回想父皇母后临死前那惊恐表情,还有惠娘那凄惨死状。这些,都像一把无形鞭子抽着他,赶着他不得不拖着沉重脚步,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此时此刻,仍是如此。 允业还是这样魂不守舍。到底自己要去何方?自己又为何要去赶路呢?子扬说他们是赶往沙瞳关,他们去沙瞳关又是为了什么?想着想着,允业思绪又开始恍惚了。 付子扬瞧见了允业神情里迷茫,那是大悲过后虚脱。曾几何时,这样痛楚他也经历过,可那些悲痛早已随着时光散去,消逝岁月中了。 付子扬关切地,问着允业,“你这几日总是这样,丢了魂似。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们……这是要去沙瞳关?” “是。”子扬向允业说着自己计划,“沙瞳关镇守将领屠为锋,十年前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先帝曾与我说,此人性情刚烈,是不可多得忠贞之士,如今,也只有借他之力,才能与郑屹之抗衡。” 允业听着,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还是这样心不焉。他懒懒,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是吗?” 是吗?这就是允业回答? 这样一句不知所云回答,竟叫付子扬火气一下上来了。 他所熟识允业并非像眼前这般—— 消沉颓废,不堪一击! 他已为允业策划好了复仇之路,那是一条异常艰险道路。允业现这样垂头丧气,分明是还未做好报仇准备! “允业!”付子扬情绪突然很激动,“你怎么还是这般无精打采!难道你不是一心想要复仇么!” 付子扬厉喝着,一把拉住允业马上缰绳,“下马!” 允业还没有动作。 付子扬一使劲,将允业一把拽下了马背。 允业被这突如其来力气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整个人都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付子扬抓着允业双肩,强迫允业与自己对视,“你看着我!” 允业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付子扬。 刚才那一摔,让允业胳膊撞得生疼,这疼竟叫他来了精神,浓浓恨又从他七窍冲了出来,叫他倦意全无。 他又想到了他屹之兄,他一辈子仇人。 他骗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允业自尊被深深地伤害了,觉得无地自容。 “你说,郑屹之他……”允业觉着自己身子又开始颤抖了,“他……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谋权夺位么?” 这是允业藏了无数个日夜疑问,如今他却不得不问了,那是对自己质疑,对往日质疑。他再也藏不住自己落寞了。 是啊,允业早已觉得奇怪,那个秋帏演武会上,郑屹之怎会这么主动。记得那日,会上出类拔萃之人并不少数,自己又怎会独独看上了他呢?这分明是郑屹之故意设下圈套。 他又回想起了昔日里他们初识时候,那个郑屹之,分明散着自己摸不透阴沉之气,这分明就是要杀他! 允业盯着付子扬,要付子扬告诉他真相。 付子扬看出了允业疑惑,他思忖着,却不愿允业再沉溺于这过去了。 付子扬胸膛起伏着,愈激动了。 “到了今时今日!你怎么还说这样糊涂话!”付子扬用力摇着允业双肩,那双手也抓得越来越紧了,“你和他当日情分,是真也好,是假也罢,现今都已如同你太子之位一样,烟消云散了!” “我一想到那些过往全都是谎言,我就要笑自己如此愚钝!”允业依然不屈不挠地问着付子扬,“我竟识不破一个区区郑屹之!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付子扬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允业总有办法叫他说出那些不想说,这次也不例外。 付子扬放开了允业双肩,挺了挺身子。 允业该知道这些,他已是个大人。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好了。”付子扬双眼牢牢地盯着允业,想叫允业把他一字一句都谨记心,“不是你没用。人心非铁石,允业你既然待他这样好,他对你也一定会存一份心。” 听到这话,允业愣了,他分明觉得自己心跳加,气息也急促了。 付子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屹之对自己存了一份心?子扬回答是这样出乎意料,叫他觉着措手不及。 他曾一次次地打击着自己,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付子扬说,却全然与他想不同。 允业已按捺不住了,一把抓住付子扬,瞪大了眼睛,质问着,“那为何他要杀我全家,让我流离失所,沦落至此!” “因为他心肠比你硬!”付子扬话几乎是要喷薄而出,“因为他能够放下过往! 付子扬冷笑道。 允业果然还未将他屹之兄放下。 也罢,允业若是真这样决绝,也就不是他所认识允业了。 他回握住允业抓紧自己手,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已经变得柔和下来。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去回想过往与他种种,而是要你振作!”付子扬方才激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那兄长般温柔,“你知道么……他往宫里射出第一支箭时候,他就已经将你荣辱,你幸福抛诸于脑后了!” 允业本就心心念念牵挂他屹之兄,现付子扬又把所有真相曝露允业眼前,允业心又开始如撕扯般疼痛了。 他本以为那疼痛会一直挥之不去,可他却错了。那绞痛竟一点点地弱了下去,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多少甜蜜过往,多少柔情时光,仍旧是真真切切,只是屹之心却是变了。想到这儿,允业似乎心中有了一丝慰藉,那是对着过往时光留恋。 这些回忆是真,屹之对自己感情也是真,只是岁月和现实叫他变了心。往日情分,并非自己所想象那般不堪回。 见到允业脸色有所缓和,付子扬便也放松了些,他走过身去,轻轻拥住了允业肩,劝着他。 “你现要做,就是像郑屹之一样,抛却过往,报了这深仇大恨。”付子扬简直是哄着允业了,“他能做到,你就做不到么?!” 听到这话,允业心彻底平复了。 是啊,郑屹之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他已成为了允业生命中一段历史。允业心里有伤,可这伤口却终有一天会好。再痛伤疤,总有结痂一天,自己心上伤口,也总有愈合一天。 痛就痛吧,不痛又怎能好全呢?这伤口总不会日日滴血。 “你还记得那日淮南山彻骨之痛?” 付子扬坚定地与允业对视着,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是时候再激励一次允业了。 “记得!报仇雪恨,夺回天下,”允业眼中迷茫顿时消失了,“我是立了誓。” 说罢,允业拳头又握得紧了些。 “记得就好。允业,你如果一味地沉溺于悲痛之中,难免要心潮起伏。但你一定要克制自己,狠下决心,不要被自己软弱占了上锋!”付子扬又拿出了往日太傅态度,教导着允业,“情殇也好,恨意也罢,待你夺了这天下,有你时日去想!到了那时,这些不堪往事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磨。” 看着眼前付子扬,允业觉着自己心底又生出了能量。是啊,自己是淮南山立过誓,这仇恨,又怎能轻易忘却。 “允业淮南山已立过誓言,便决不会半途而废。” 说罢,允业已翻身上了马背。 “子扬,我们些赶路吧。” 子扬笑了笑,一同翻身上了马。 “驾”,两人策马扬鞭,马蹄下卷起一片沙尘,往沙瞳关赶去。 允业病重 离开怀袖居已然十日有余。 一路上,他们看见许许多多绿一点点地冒出来,生长着,延展着,随着春风轻轻摇曳着。 是啊,万物正苏醒,允业心也不例外。 允业觉着悲伤,却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强烈了。噩梦虽然还折磨着他,可那些白日里清醒时候,允业却能管住自己了。 刚入春,风还是寒凉。那空气一股脑儿地向允业脸上吹去。寒冷温度叫允业身子陡然颤抖了一下,使劲裹了裹身上棉衣。 允业出门时从御膳房偷偷装了些各式点心,那本是要留着给屹之和自己逃跑时候吃。而这些点心却成了他与付子扬逃难时关键之物,帮他们捱过了初几日东躲西藏艰难时光。 一切都很顺利,可允业却有些担心。 这几日,他觉着自己精神渐渐好起来,身子却一点点地软下去。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离皇宫如此遥远。这几日,他们为了躲命,便极少去补给。如今口粮不够,两人便只能节省着,两顿并作一顿地吃。 允业哪尝过饿肚子滋味。宫里时候,他一直是集着万般宠爱,那嘴里吃,那身上穿,皆是千挑万选。可这连日来,他却尝了疾苦滋味。允业看了看一旁布袋,那袋里装全是难以下咽馕饼——不要说是点心了,现就连基本饱腹,都成了两人大难题。 自逃亡以来,两人一直未敢留宿客栈,夜深时候,两人就拿着允业带出来衣物裹身体上,露宿野外。 夜是那样得冷,风吹得人无法入眠。可这冰冷却也挡不住那成日奔波疲累。 允业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了。 付子扬还没有睡,他期盼些什么,叫他不能平静。 月光照着允业侧脸,那张脸还是那般惹人怜爱,可这怜爱却不似从前。那张脸比起宫里时候憔悴了许多,明显小了一圈。那圆润面颊,如今却也有了一丝凹陷。 付子扬看着这样一张脸,心中感情却丝毫没有冷却,反而是愈强烈了。 允业向来是一张笑吟吟面孔,可如今却只能看到他一脸落寞与萧瑟,这叫允业看起来竟像个大人了。 付子扬感慨着,却有一丝欣慰。 允业,终于长大些了。 如今这一路上还算得上顺利,子扬不求什么,只求他们两个能顺利到达沙瞳关。倘若今后日子真能如现这般平安,之于子扬而言便是万幸了。 一切皆能如自己所愿,顺顺利利么?子扬心里生出了一丝忧虑。 清晨子扬醒了过来。他看着一旁允业,还躺那儿。 允业本是起得比他早,可今日却还还没有醒。 “允业?” 付子扬低低地唤着,心中却十分紧张。 “允业!” 这回,付子扬大喊了一声,允业却仍旧没有回应。 付子扬心紧了一下,他猛地站了起来,急忙掀开了允业盖身上衣服。 允业没有动,只是平平地躺着,闭着眼睛。 子扬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了。他缓缓地伸出手去,要触摸允业额头。 竟是滚烫。 付子扬猛地将允业扶起,抱了怀里。 子扬深吸了一口气,心却渐渐地平静下来。方才他见允业躺着不动,一时间,他竟以为是要永远失去他了。如今他感受到了允业温度,脑袋逐渐变得清醒起来。 他抱着烧允业,思量着现处境。 “允业?”付子扬轻轻拍了拍允业脸,唤着他。 “恩……” 良久,允业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叫子扬心平静了下来。 “允业,听到我说话么?”子扬又轻声地问着允业。 “恩……”还是一句含糊不清应辞。 允业当真是烧得不轻了。 子扬思忖着,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要将允业安置这儿,自己去买药么?还是将允业带身边,两个人一起进城? 都不行。 子扬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思绪飞地旋转着,却没有一个好法子。 “老师……没有关系……不要进城……”这时,一直沉默着允业突然开了口,“明天……明天我就好了……” 听到这话,子扬心里一惊。 允业……他是教自己么? 一直都是自己教导允业,却不曾想到今日轮到允业来教自己怎么做了。他默默地,生出一丝惭愧。 他是欣赏允业,却不曾想过允业竟有着这样一颗坚强心。 他环着允业双臂,搂得紧了。 此时此刻,子扬有一丝觉出了自己无力。这样感受,恰似几日前面对惠娘那般无奈。自己还有什么能耐呢?他曾眼睁睁地看着惠娘死去,今时今日,他是不是也要看着允业离他远去了。 想到这儿,子扬竟不能冷静了。 他直起身子,想要冲入那镇子去给允业医病。他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想那可能会生一切。 他双手停住了,他仍有理智。 他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犯下这样错误。 允业已经烧糊涂了,可他仍能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己怎么能比允业还糊涂呢? 倘若进入镇子里,就是自寻死路。允业都阻止自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冷静呢? 付子扬想为允业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 还有什么路,比允业提议好? 子扬看着允业,从背后将允业轻轻抱了怀里。 他将头伏允业肩头。 这样允业是多么令人疼惜啊。往日里,他总觉着允业心不自己身上,自己便从未敢靠近。如今,他却有了这样机会。 子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嘴唇贴了允业后颈上。他感受到了允业身体里散出那种炽热温度。这热量,恰似寒风中一团烈火,叫他血液沸腾。 子扬透过衣领,竟瞧见了允业那白净胸口。 他手颤抖着,想要做些什么,却停住了。 这样乱世,允业只有自己,而自己也只有允业。这几日,两人一直相依为命,这种艰难处境下诞生出情感,竟隐隐,叫子扬心中思恋深了。 他看了看怀中允业——如今允业自己怀里,却是不自知。 他又想起了前几日,允业竟主动将自己抱着,那时他分明是清醒。 隐隐,子扬心中竟有了一丝期待。 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将那念头狠狠地甩去了。 允业只把自己当做敬爱老师。而自己之于允业,也仅仅是唯一至亲罢了。 就这样守着允业,等待明天吧。 他瞧了瞧马背上袋子。那袋里水和干粮已所剩无几了。付子扬感受到了饥饿,可他一口也不敢动,生怕浪费,饿着了允业。 这些后储备,就全留给允业吧。 子扬将允业扶起来,就近靠一棵大树上。他将水和食物一点点地喂进允业嘴里。 “来,吃一点。” “恩……老师也吃一点。” 允业声音很低,却还是能叫子扬听见。 子扬眼圈红了。 众人都道允业任性,却不知允业是体贴。这体贴渗透着他一言一行,叫付子扬心甘情愿地追随着。 方才拼命压制下去念头竟又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此刻,竟强烈了。 子扬细细打量着允业睡颜,轻轻地,亲吻了他侧脸。 允业没有动。 允业感觉到自己动作了么?抑或全无感觉? 允业没有动弹。子扬心底却激起了波澜,他伸出右手,去抚摸允业脸。 这样年轻,这样善良,老天一定会让允业好起来。 想到这儿,子扬将自己脸轻轻贴了过去,埋了允业颈窝处,默默祈求着上天。 让允业好起来吧! 他本是不信这些,可如今却也诚恳地祈愿。还有什么,能给他一丝慰藉呢? 允业,你一定要好起来! 劫药 允业病重,已是第二天。 子扬睁开惺忪眼睛。昨日他过于劳累,加上又一整日没有进食,一时间,他竟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允业病好了没有? “允业!” 他叫了声,又伸手摇了摇怀里允业。允业却没有应。 子扬又探了探允业额头,这额头竟愈滚烫了。 允业病症还不见起色。 子扬想起昨日苦苦祈求上天,竟觉得自己是愚蠢至极。允业连日没有饱饭,又正逢春寒料峭,允业病怎么可能这么好起来? 求天……不如求己! 他细细地考虑着现今处境。允业病重,两人又受着通缉,现下又有什么办法给允业医病呢? 他要进城么?给允业弄药去?可如今他这样尴尬身份,那郎中未必会将药抓给自己。 保不准,还会丢了性命。 他看着身旁允业,一动不动,昏睡不醒。允业病,却是不能再拖了。 如今允业重病身,自是不便与他同行了。那……允业又怎么安置呢? 时隔一天,付子扬思绪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细细地思忖着,寻求解决方法。 他觉着允业身子有些冷,便脱下了自己身上衣服,全都盖了允业身子上。地也是冰凉,他便那地上也铺了一些。 风又吹了起来,付子扬微微抖了一下。这风虽冷,却不似前几日那样大了。他看着被紧紧包裹着允业,想必这样包裹,允业也不至于太凉了。 子扬想着,倘若这样安置允业,他自己稍稍离开一会,也无妨? 一时半会儿,他自己是可以脱身了,可药怎么办呢?还有什么人愿给他抓药呢? 倘若去镇里抓药,务必要一求必应。 他瞥见了马背上挂着宝剑,那是他出门时带出来。 他陡然间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 与其去求,不如强夺! 唯有这途径才是好。自己趁夜去夺药,是易成功;他要是走了寻常路,单单去镇里买药,一旦被识破身份,不用说药了,他们两人性命也都不保了。 而且,倘若强取不成,他还有机会逃回原地,带走允业。 想到这儿,他猛得将自己衣物撕下,蒙上了自己半张脸。 他努力回想着惠娘曾用过药方,将那方子又一一背了一遍。 照着这方子来抓药,允业定有救了。 他忐忑着,心却不似昨日那般没有底了。他觉着自己还能主动做些什么,而不是全指望着老天。 他静静坐了下来,等待天黑。 他又将昏睡允业抱了抱,猜想着自己可能会生境遇。 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一去不回,自己怕是再也见不到允业了。 他贪恋着此时温暖。他将头倚允业肩头,又将环着允业臂膀紧了一紧,他如此珍惜这样一个时刻,就好似这温暖即刻就会逝去。 这是片刻梦,却终是要醒。这清醒,或是允业病愈之时,抑或……是自己命殒之际。 天色渐渐地暗去,太阳要下山了。那夕阳挂天际,却较日常艳了,红彤彤地一片,绚丽地,映染着天空云。 付子扬又开始祈求上天了,他心里忧虑着,却仍然对自己选择毫不迟疑。 但愿今夜能够一切顺利。 天已全黑了,他将允业放下,盖上了衣物。 他看着允业脸,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 “驾!”子扬策马扬鞭,向镇上赶去。 镇上路已全黑了,店门也都紧闭着。子扬一边骑着马,一边扫着身旁幌帘。 “仁和堂”,子扬已能远远看见那药店招牌了。 那是间极小药店。 子扬下马了,使劲地敲着门,不一言。 有人来应了,是个花白头老翁。 门开了,子扬一把将剑竖了老头子喉咙口,那老头惊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 子扬顺势走进了屋里,合上了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二两银子,掷了地上。老头迅向地上瞥了一眼,即刻又收回了目光,愣愣地看着付子扬。 “不要怕,”付子扬向那老头低吼了一声,又向前逼近了两步,“我是来抓药,你按着我方子抓!” 楼上传来了动静。 “谁啊?” 子扬剑抖了一抖,眼神锐利了。 “没事,有人病急,来抓药!”老头这才往楼上应了一句,声调充满了平静。 楼上动静停了。 “抓药!” 老头没有多说,他只是将纸平平地铺开,开始抓药。 “附子三钱,麻黄两钱……” 子扬仔细地回忆着脑里方子,一个个报了出来。他盯着眼前老头动作,生怕他错抓了什么东西。 一切都寂静中进行着,老头顺着昏暗光线,手脚麻利地抓着药。 药不出片刻便抓好了。 “谢了,把药包好了,我便离开此地。” “阁下可是要抓一副去伤寒方子?”那一直沉默着老头突然开了口。 子扬愣了楞,没有说话。 “倘若真是去伤寒用,那可还是缺了一副甘草。” 听到这个药名,子扬才想起方才所报药材确是差了一样,那是惠娘曾与他叮嘱过。 “阁下,您药怕是没有地方煎了吧。”老头又开了口,“不如我这儿煎了,你带回去,如何?” 子扬看着眼前老头,竟一时应不上话来。自己是拿了剑指着他,他还怎能这样淡定? 子扬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本就是医病救人郎中,阁下今日来是来抓药,又不是来取我性命,我又何必与阁下过不去呢?” 听了这话,子扬点了点头,他死死盯着老头,怕他作什么手脚。他看着那老头拿起包药纸,缓缓往旁边锅里倒下去。 药味已弥漫了空气之中,围绕着子扬飘开。 确实是这个气味。 “这副药不消半个时辰便能煮好,”老头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客官剑……可以放下了吧?” 子扬没有听他话,依然将剑头直直地指着那老头。 “算了,不放也罢,”老头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我真与你们皇族人有缘了……” 付子扬一愣。 眼前这个老头竟知道自己身份?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自己已不便多问了。 水已渐渐沸腾了起来,两人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了那朦胧光影,还有那浓烈药味。 “药煎好了,”老头笑了笑,“我盛了给你带走吧。” 子扬一把夺过了药罐,向门外跑去。他已无暇停留。 允业,我取到药了! 等我回来! 子扬翻身上了马,向镇外跑去。 那药店店门关上了,灯也暗了下来。 这样一个寂静夜,万籁俱寂,却空余那马蹄声街道上响着。那马蹄是那样有力、均匀,就如同胜利战鼓那般,击打着子扬心。 义父 8、义父 正是夜晚,京城郊外,吹着一阵阵凉风,没有长出树叶枝干随着这风摇摆着,出瑟瑟响声。 一阵马鸣打破了这寂静夜空,一个黑影翻身下了马,往这密林深处走去。 来人正是当朝太尉何训之,他是来等人。。 子时还未到,他踌躇不安地来回踱步。 鸦雀叫了起来,何训之听到了那树枝间动静。 约定时辰已到。 何训之往头顶上望去,高声喊了一句。 “出来吧。” 一个矫健身影从高处跃了下来,身轻如燕,稳稳地落了何训之背后。 何训之一回头,对眼前身影打量着。 来人扯下了蒙头黑布,单膝跪下。 “小女何瑶拜见何大人。” “何瑶?”何训之冷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个名字呢!你现不是叫齐英么?” 何训之向着齐英逼近几步,“怎么样?当了那小畜生女人,感觉如何?” 齐英默不作声。 自宫变那日起,已过了十五日。这十五日里,齐英身份可谓是翻天覆地。她从一个永昌王府小小女婢,竟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贴心侍妾。 也难怪这何训之多疑了。 齐英本是何训之抚养大,她唤何训之时候,便是用了“义父”二字。何训之对她确是有养育之恩。她分明记得她那凄惨幼年——流落街头,久无居所,无依无靠,衣食无着。若不是何训之相救,她怕是早就沦为街边饿死鬼了。 既是有恩,便是要报。如今,义父安排自己郑屹之身边,做他眼线。 何训之早就准备好了。他一直对这郑屹之防备着,所以早早派了齐英入了永昌王府。 齐英是他为聪明伶俐义女,何训之偷偷安排齐英做了永昌王府婢女。齐英本就不凡,矫健身手,出众气质,叫那郑屹之一眼就瞧出她是个习武之人。 这样人才,又怎能浪费端茶送水小事上呢?郑屹之暗自思忖着,将齐英留了身边,当起了贴身侍卫。 身边缺就是这样帮手。 齐英果真也没有辜负何训之期望,她编造那些身世和那些虚假过往,让她顺利地取得了郑屹之信任,帮着他料理着他手上小事。 郑屹之不敢叫别人做,齐英却可以接手去做;那些不敢说话,也敢与齐英说。齐英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一股让人信任忠厚,那忠厚却带着伶俐,叫屹之不知不觉就与她多说一些。 如今,齐英成了郑屹之妾侍,却也是顺理成章。 屹之已经失了允业,贴心人便只有齐英一个了。闲来无事之时,他便召了齐英到身边说说话。屹之底细只有齐英清楚,也只有齐英伶俐能迎了屹之心。这样孤独,叫齐英成了屹之如今交心朋友。 既有这样亲密关系,屹之便把齐英立为了自己妾侍,避人耳目。 何训之打量着眼前齐英,暗自笑了一下。 这齐英当真是不同了,是个大姑娘了。虽然她还身着男装,可那脸上分明是涂了胭脂。想到白日里齐英定是顶着这样妆容,身着妃嫔华服,何训之竟禁不住有些恼怒。 齐英是长大了,自己却日渐衰老。 绝不能让这年华白费!自己失去,都要这时候一点一点补回来! 何训之脸上突然愤愤地冷笑着,他对着齐英,问道,“让你办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皇上近……没有任何异样。” 齐英依旧是这样不动声色。 没有异常,但何训之却隐隐察觉了一丝不同。那是侍妾齐英表情,而并非出自她义女,何瑶。 他何瑶该是热情、积极,而不是这般冷静、不动声色。 何训之心中起疑了,他抬起双眉,故意刁难着齐英,“我面前,你还叫他皇上?” 听到这话,齐英突然觉着有些不知所措。登基以来,自己从来就是唤郑屹之为皇上,不曾有其他称呼,如今竟怎么被义父责问起来了? 齐英摸不透义父心思,只好认错。 “小女知错,以后义父面前,我不这么叫便是。” “罢了!”何训之听到这话,疑虑便稍稍放下了一些,“我听闻近郑屹之那小子常常召幸你。你该不会他身边呆得久了,性子也变了吧。” 说完,便别过脸去,不再看齐英。 听到这话,齐英心里却是明白了一大半。 义父是怀疑自己。 是啊,义父一直就是这样脾气,生性多疑,连自己也不例外。齐英是义父现今唯一依靠,却也是义父心头大患——一旦自己与郑屹之联手,义父便只能节节败退,俯称臣了。 义父绝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 齐英思忖着,要表了忠心,打消义父疑虑。 “义父多疑了。”齐英又单膝跪了下来,作抱拳状,“义父对小女大恩大德,小女无以为报。小女数年前名改姓进入永昌王府,是拼却性命了。义父不是不知!” 听完这句,何训之却是放下了心。他想起来,齐英当年入府,却是自己一手安排。选中了她,便是相中她聪明伶俐,忠心耿耿。如今,怎么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了呢? 何训之清楚地记得,齐英刚进府时候对郑屹之厌恶。这厌恶是他从小到大对着齐英灌输进去。每当自己恨意作时候,便把齐英叫来身边,一一悉数着他所恨之人——皇帝、永昌王、甚至连郑屹之也不例外。 这样齐英,他还用怀疑么?何训之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眼里还有我。”何训之冷笑了一下,音调突然上扬了一些。他想到前几日处处与自己作对郑屹之,心生恼怒。 “这个郑屹之,自作聪明,竟敢刁难我何训之!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何训之露出了阴险笑,“那个黄毛小子,怕是死也想不到,你是我派他身边奸细吧。” 齐英和着何训之笑声,也勾起了嘴角。 何训之又想到了前几日郑屹之朝堂上刁难他模样,那分明是要提醒他,压制他;他还想到了他侄子何树忠,如今还郑屹之掌控之中,性命堪忧。 想到这儿,何训之火气又上来了。 “这个郑屹之!刚刚上位就对我呼来喝去,”何训之眼里现出一抹杀意,“他大约是把我当做他奴才了!” “义父息怒,”齐英赶紧讨好怒义父,“我近日还听闻,郑屹之要赏您呢。” “废物!” 一声厉喝,叫齐英一惊。 齐英这句话本是要叫何训之放平了心,竟不料叫他怒意盛了。 “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帮着他说话了!”何训之逼近了齐英,瞪着她,“我还要他来赏我么!” 何训之转过身去,愤愤地说,“他对我早就存疑!登基之前他还听命于我,如今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说到这儿,何训之突然怒气全消了。他仰天大笑了一声,“可惜啊,他狐狸尾巴露得太早了。” 齐英眼里突然放出一丝精光,“义父眼光锐利,是要早作打算。” 何训之见到齐英恢复了早些时候神态,便放心了。他一股脑地把自己盘算全说了出来,“今日清晨来信,说是屠为锋拒绝投诚,我稍稍挑唆了几句,郑屹之就下令要杀他。”何训之心中满是得意,“真是个黄毛小子!屠为锋虽然性格刚毅,但向来遵守本分,绝不会是谋逆之人。他这样一做,倒是要惹来不少麻烦。” 何训之捋着自己须髯,冷笑了两声。 见到义父心情好了一些,齐英赶紧附和,恭维着何训之,“义父深谋远虑,思虑周全。” 何训之这才转过身来,对着眼前齐英提醒了两句。 “伴君如伴虎,你也要记得思虑周全,仔细着自己言行。”何训之盯着齐英,压低了声音说道,“郑屹之这个人,生性多疑,你现与他走得近了,要提防着些。” 齐英点头,答应着。 “好了,你回去吧,不要叫人觉了。” 齐英点了点头,纵身一跃,消失了夜色之中。 树林里风又刮了起来,那是一股寒风,吹得树间鸦雀也飞了起来。 何训之却一点儿都不觉着冷,他笑着,似乎看到了眼前延展开广阔道路。 自己被压制了那么多年,总算到了要翻身一天了。 郑屹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笑到后! 幻境 9、错认 允业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他觉着自己身子软软,动弹不得。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他向前望去,只觉一片漆黑。 这是哪儿? 突然间,那黑暗之间,他似乎又见到了他父皇,他母后,还有他惠娘。 他们与他笑着,好似唤他。 自己是死了么? 也好,死了也好,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 “允业。” 一个熟悉声音传来,惊醒了他。 是付老师声音。 “允业!” 又是一声呼喊。 允业回头望去,却没有人。 自己这是哪儿呢? 管他哪儿呢。如今有没有力气都无所谓了。允业身心都放松了,他看着眼前一切,泰兴殿、永和宫,这一刻仿佛都立体了起来,矗立他面前。 屹之? 屹之哪儿呢? 没有他屹之兄身影。 陡然间,他眼前人物都面目狰狞了起来。 “杀了他!” 他们齐声向他高喊。 “杀了他!报仇雪恨!” 那呐喊声越来越高了。 允业捂住了耳朵,却还是能听得见。 “你必须杀了他!!” 允业手中陡然生出了一把剑。 杀了屹之?他不愿意! 他一下将宝剑扔得远远。 “允业!” 付老师叫声又传进了脑海。 “允业,听得见我说话么?” 付老师叫自己?自己……这是做梦? 可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允业觉得自己嘴里流进了什么东西,冰凉,沁人心脾。 这凉意让允业头脑霎时间清醒了些,可他分明觉着自己身子一点点沉重了起来。 自己不是和子扬老师赶路么?怎么自己又突然这儿? 允业已经不想去想那些了。 父皇,母后,惠娘,允业好想你们啊! 即使不杀屹之,惠娘他们也会接受自己吧? 他往前方一步步走去,渐渐地,竟觉着自己身子越来越轻了。 “允业,醒醒!” 又是付子扬声音。 他两腿突然觉得沉重似铁,无法向前了。 付老师……付老师……允业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付老师那张脸。 付老师,叫我回去呢。 付老师这样人,本可以一走了之,如今却一直包容着自己。 突然间,又有一点沁凉液体进入了自己心田。 一束阳光直射了下来,刺痛了允业双眼。 眼前宫殿开始崩裂了,惠娘和父皇母后也渐渐走远。 允业意识越来越强烈了。 付老师对我好,我无论选择什么,付老师都会支持我。 付老师懂我,别人都要强迫我。 付老师,一直陪着我。 宫殿已崩裂成了碎片,天空白茫茫地,露了出来。 “付老师?”允业觉着有什么东西搭了自己身上,“子扬?” 允业已经醒了过来,正是白天。 身后子扬猛得睁开眼睛。 子扬还允业背后紧紧搂着他。 昨日他怕允业冻着,就将允业抱了整整一夜。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竟这样不知不觉。 子扬赶紧松开了环着允业双臂。 “允业……你好些了?” “恩……好多了。” 允业已经有说话力气了。 “来,让我摸摸,”子扬伸手去摸允业脑袋,面露欣喜,“是好多了,不烫了。” 太好了,允业终于恢复了。 子扬默默地感谢着上天。 “昨日老师一直照顾我么?” 允业对昨天事情已经有些记不得了,可却也没有完全忘掉。 他还能回忆起一些,那全是关于眼前之人——付子扬。 平时梦里,他梦见全是屹之,可这次却不同,他却梦见了子扬。 允业衣物上还残留着付子扬身体温度,那温度不如屹之那般火热,但却是正正好好,靠着让人觉得舒服。 允业将脸向那外衣上蹭了一蹭。 直到这时,允业这才觉自己竟套了三件外衣。他惊讶得向子扬方向看去,那身子上居然只着了一件单衣。 “子扬,你不冷么?” 允业身子还有些虚,却异常关切。 “子扬不冷,殿下病好了,子扬也就心安了。” 付子扬脸上还是带着那样温和微笑。 看着这样付子扬,允业心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赶紧将外面那件外衣脱下,交给了子扬。 “子扬,你千万别冻着了,要是你也生了病,我该怎么办呢?”允业一脸关切地看着子扬,“我已经没事了,你可要仔细着自己身体!” 子扬知道拗不过允业,便笑笑,拿了衣服穿上了。 允业又想到了方才梦,他噏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一句。 “子扬……” “恩?” “要是……”有什么东西再允业眼里闪烁着,“要是我不报仇了,你还会陪着我么?” 说完,允业紧紧盯着子扬双眼。 子扬脸居然丝毫未变,那谦和眉目间仍旧透出那淡淡笑。 “昨日允业病重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倘若你真决定要过平凡日子,我也定会追随于你。”子扬笑着,又补了一句,“允业健康乐,子扬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话,允业多日来冰凉心好似泻出了一股热流,将他五脏六腑全都温暖了。 他终于笑了起来。 这是这几日难得一见笑容,叫子扬看了心中一颤。 他允业回来了。 仅仅是过了一夜,两旁树枝却又添了几丝绿。 那绿,是刚生出来,看着让人觉得娇嫩、鲜艳。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气味,那是一股沁人心脾香味。 春天,真来了。 初见 1、初见 初春夜晚依旧是乍暖还寒,宫里烧着干柴,却也让人觉出一丝清冷。 屹之一个人孤独地躺床榻上,转辗反侧,不能入眠。 允业现正何处?莫不是要给那寒风吹得冻僵了?自己这宫内已觉着微寒,允业这样单薄身子,暴露那荒郊野外,是受不了了。 屹之一边想着,一边将双手枕了脑后,望着头顶上纱蔓。 那本是宫内普通点缀,可如今看来却竟似变了模样。那纱帘映着烛光,竟如薄雾一般低垂下来,轻轻地,笼罩屹之心头。 这样寂静夜,叫屹之对允业思念竟愈强烈了。 自己与允业一起时,他就知道自己对允业十分喜欢。可这喜欢并不曾似今日这般强烈。 思念牵动着他神经,让他久久不能入眠。 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笼罩屹之心头薄雾已经散去,静悄悄地,越飘越远了。 他瞧见了自己心,却不敢面对。 他已犯下了滔天罪孽;他和允业,已是势不两立。这些,他都知道。 他也知道,他与允业已不能再见。 那再也触不到身体,那不能再温暖心,竟叫屹之心中思恋愈地强烈了。 他曾无数个夜晚被那春梦纠缠,梦见自己与允业那怀袖居床榻上痴恋缠绵。 有时候他会梦见允业,那模样似是哭泣,他便伸出双臂,紧紧将允业搂怀里;还有时候,他会梦见允业提着剑,满脸愤怒地立他面前,他便一刀将允业剑打去,将允业强按地上。 他分明还想着允业,这也叫他寝食难安。 每当屹之醒来,这些梦仍会徘徊他脑海。这感受叫屹之留恋,也叫他无奈。 他觉着自己如今竟像那个何训之一般愚蠢——他纠缠着得不到皇后,后被废了一只眼睛。 自己也会因为这情爱,落魄至此么? 屹之思绪慢慢地飘到了很久以前,那是一个金风送爽秋天,皇帝一时兴起,竟举办了一场秋帏演武会。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允业。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念头,那本是要接近允业,杀他报仇。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喜欢上了允业。 “屹之!”允业爽朗地笑着,“方才见你一箭射穿三个箭靶!真厉害!” 屹之打量着眼前面孔,那是一张白净脸,天真无邪。 屹之曾无数次想象过仇人儿子面孔,那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狂妄嘴脸。可当他真真切切地看着这张脸时,却丝毫未瞧见他想象中模样。 怎么可能!他可是仇人儿子!是他日日夜夜想杀掉皇子! 他想象着允业死时模样——那张面孔惨白,却仍是宁静,就好似一地白雪,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这画面,竟叫他双手抖了。 这并非他日日夜夜所想时爽,而是对那逝去生命惋惜。 屹之心犹豫了。 屹之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犹豫——这犹豫竟还是对着自己仇人。 如今允业自己送上了门来,他本该高兴,高兴自己省了不少心力。他还已经想好了说辞,是要接近朱允业。 “殿下……” 话到嘴边,却全咽了下去。 他心竟狂跳了起来。 还要接近这个朱允业么?这样人,就要如此轻贱地死自己刀下么? 屹之早前信念动摇了起来。 兴许自己信念本就是错。皇帝犯下错误,又怎么要他儿子来承担? 况且这个皇子,还是这样天真,这样……惹人怜爱。 想到这儿,屹之竟沉默下来。 允业见屹之久久没有说话,便拍了拍屹之肩。 “你这个人,长得人高马大,怎么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允业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不必多礼,起来吧!” 那笑声爽朗,竟如春风拂面。 屹之心竟叫这笑声化开了。 他本以为他心已硬如铁石,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那过往硬冷,不过是包裹了一层坚硬外壳,而这外壳,如今已显出了裂缝。 素未谋面,却似曾相识。莫不是缘分偷偷作祟? 不过是简单言辞,不过是平常微笑,可屹之眼里,却是这样得难能可贵。 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没有一丝遮掩,让他觉着无比地安全。 他本是多疑性子,凡事都要思前想后一番。他也曾见过那些对他阿谀奉承嘴脸,叫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识破。 可允业笑容里,却是这般纯粹。 这是他本能直觉。 允业笑着,也不等着屹之应话,便向皇帝走去,请求着,“我看屹之兄相貌堂堂,又是永昌王儿子,父皇不如将他派给我,做我贴身侍卫,如何?” “胡闹,”皇帝摸着自己须髯,笑笑,“这不是屈才了么!” 屈才?屹之暗自笑笑。 自己才能又有何用呢?倒不如真派给允业作了用场,他这箭术便也有用武之地了。 屹之向前走了几步,主动向皇帝请愿。 “怎么会呢,殿下品貌非凡,又是天潢贵胄,”屹之双手作抱拳状,诚恳地说道“能给殿下当贴身侍卫,可是永昌王府莫大荣耀呢!” 允业听了这话,高兴了,他转身对着皇帝,恳求应允。 皇帝考虑了一番,笑了。 “允业现还是皇子,封招贴身侍卫还为之尚早。”皇帝对着郑屹之缓缓说道“郑屹之,你既立有军功,我就先赐你一个封号,叫善骑侍中卫,等允业有朝一日成了太子,再封你做他贴身侍卫,如何?” “谢陛下。” 谢了恩,郑屹之这才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允业。 允业已直立自己跟前,笑盈盈地对着自己。 “父皇方才所言极是。你不当侍卫也不错。”允业伸出双手,搭着屹之双肩,“屹之,我们今后就以兄弟相称!” 兄弟?屹之心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不是疑虑,而是感激。 若是这话换作了旁人去说,他定要思前想后,胡乱猜测了,可如今允业将这话说出来,他却隐隐有些激动。 “微臣怎敢……” 屹之还推托,却被允业笑声打断了。 “好了!起来!”允业扶起了屹之, “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允业说完,便紧紧握住了屹之手。 陡然,一阵风吹进了宫殿,叫那殿内烛光微微摇曳了一下。 屹之看着天花板,那印纱蔓上光影,也随之舞动着。 他思绪已飘了回来。他打量着自己双手,那温度似乎还。 那日自己怎会这样失了分寸?竟对那允业慌乱起来。 他又想起了允业那日笑脸,那样率真,那样可爱。 兴许是上天冥冥之中安排,叫他对允业动了心。 想到这儿,屹之竟笑了起来。 可那笑容却转瞬即逝,不复存了。 可惜,自己没有珍惜这上天馈赠,将允业害了个遍体鳞伤。 屹之翻了个身子,隐隐,想起些什么来。他想起了淮南山上怀袖居,那间屋子,是否还? 想到这儿,他突然直起了身子,想去看看。他罩上了外衣,即刻就要备马。 不能去。 他不敢去。 “苏公公!” “奴才。” “吩咐齐英,将怀袖居整理干净。” 吩咐完,屹之又回到了床铺上,直直躺了下去。 怀袖居还,他们情分就还。 想到这儿,屹之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遇险 11、遇险 宫变之日至今,已过了二十日有余。 允业和子扬还向前赶往沙瞳关,允业病愈之后,两人便没有停下。连日长途跋涉,让两个人感觉异常疲累。 “允业,我们口粮用完了。” 付子扬对着允业,忧心忡忡地说。 又要去买口粮了。每次面临这样境况,付子扬总是心有不安。他们俩是朝廷通缉要犯,任何动作都冒着风险。 所幸这一路上,两人补给都还算顺利,没有被逮到。 如今,眼看就要到沙瞳关了,可那装着馕饼口袋却空了。他们又不得不去冒险了。 付子扬心隐隐有些担忧。 “这儿是近补给之处了。”付子扬指着前方小镇。 “一定要补给么?到目地还有几日?” “顺利话,估摸着还有三日吧。接下去沙瞳关,再无补给之处了。” 听到这话,允业叹了口气。 三日不进食,确实是顶不住。两人一路上已节省着口粮,现今已是人疲马乏。再饿三日,怕真是未到沙瞳关,便就死这路上了。 “允业,你不方便进出,我去城里买吧。”付子扬说完,已翻身下了马。 “不行!”允业制止着付子扬,一边也翻下马去,“你这样一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怎么办!我跟你一起到城里去!” 允业一边整理着自己衣裳,一边对着付子扬笑笑,“放心吧,我会小心。” 付子扬想了想,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与允业走散了,倒也不好办了。况且允业脾气倔强,他也不好阻拦。 “也好。”付子扬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将马匹拴了路边一棵大树上。 两人虽然饥饿劳累了多日,但允业气色比之前好了些。付子扬看着允业脸,那神情显然已较前些日子精神了许多。相比怀袖居出头两天,那张死气沉沉脸上早已有了巨大改变——那眼里分明透出了生气。 这叫付子扬倍感欣慰。 “允业,”付子扬对着允业笑笑,“这几日,你病可是全好了?我看你不像先前那样郁郁寡欢了啊。” 允业对着付子扬,也露出了笑容。 他看着眼前这个付子扬,这个唯一陪伴着自己至亲。 以前自己贵为皇子时候,他只觉着付子扬是他敬爱老师,一直教导他做人道理,包容他,引导他;如今他落魄了,这付子扬却倒真像是他兄长了,日日夜夜地鼓励着他,爱护他。比起他屹之兄,付子扬能抚慰他伤痕。这数十日里陪伴,叫他渐渐地,对付子扬产生了一种依赖。 允业感激着上苍,竟赐予他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伙伴。 付子扬聪明,谦和,又不失体谅,他护着允业,就如同护着自己身家性命。 还有谁比他付老师亲近他呢?允业默默地想。 付子扬是他这世上唯一至亲了。 “老师三番四次地教我振作,煞费苦心,”允业露出了这几日来难得出现笑容,“既然老师这样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总是一蹶不振,辜负了老师期望。” 子扬老师这几日来一直鼓励着他,现今,该是他回报老师时候了。 付子扬看着这样允业,欣慰地笑了。 今时今日,允业真看起来像个大人了。这不仅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变故,是因为允业自己努力。 他想起允业前几日一蹶不振、垂头丧气,那时他一直担心着,允业会不会就此失了意志,消沉下去。如今看来,他真是看低了允业了。 “看到允业你精神一日日地好起来,我心里便也宽慰了一些。”付子扬一边笑着,一边提醒着,“这三日,你要好好想想,不要等到了边关见了屠将军,茫然无措。” “老师,放心吧,”允业笑笑,“我这几日做梦,都想着说辞呢。” 说到这儿,允业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是昨日夜里一场噩梦。 允业脸上难得笑容又褪了下去。 “这是我现下唯一出路,”允业板下脸去,深深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当然要日思夜想了。” 付子扬已经察觉了允业脸色变化。 他想起了什么。 那是昨日夜里,付子扬迷迷糊糊听到些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将他惊醒了。 那是轻微啜泣声,允业正偷偷哭泣。 那日至今虽已过了二十日有余,允业却是还未接受这隔世之变。 这样大变故,却是一个巨大打击了。自己这般世故,却也不能忘了当日那遍野横尸惨状,又何况是允业呢?允业自幼未受什么挫折,如今这一遭,也算得上是命中劫难了。 允业哭什么呢?他是想起了惠娘,亦或是想起了自己父母? 还是……想到了他屹之兄? 付子扬不去多想,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由着允业去哭。 哭出来,兴许便能好受一些。 付子扬沉默着,没有说话。今时今日,他已不想再去安慰允业了。允业已经明白了今后要走路,现能够治愈他,便只有时间了。 两人沉默着,一路前行。 “子扬,看,前面有卖吃!”眼看前方就是馒头店了,允业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些备好口粮,接着赶路吧。” 付子扬应了声,步走上前去。 “老板,给我来五斤馒头。” 忙碌馒头店老板一听这话,突然转过身来,“客官要这么多?” “是。” 老板犹豫了一下,却又即刻笑逐颜开,“好咧,我这就给您装上。” 付子扬撑开了他手中拿着布袋子,一边把银子放了桌上。 那银子分明给多了一些,这叫老板手脚麻利了。 “老板,点。” “是是是。” 老板一边抓着馒头,一边答应着。 眼看馒头要抓好,一旁老板娘突然吼了一句,“孩子他爹,进来一下。” “什么事情啊,我正忙呢。” “进来!” 老板这才往老婆那儿看去,只见她老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向他使着眼色。 老板抓馒头手停住了,抬头对着付子扬赔笑,“这位客官,我去去就来啊。” 说罢,两人去了内屋,久久没有回来。 付子扬已经察觉了境况不对。 “允业!”付子扬对着一旁允业大吼一声,“拿上馒头,走!” 付子扬说罢,将桌上馒头一股脑儿全都扔进了布袋,朝着允业飞奔过去。 “怎么了?”允业还愣着,不明就里。“难道我们被现了?” “跑!”付子扬已没有时间解释了。他拉着允业,向马匹跑去。 眼看马匹就不远处,付子扬猛得抽出了身上小刀,将栓树上缰绳一下子斩断了。 “馒头拿上!走!”方才一会儿功夫,付子扬已将袋口牢牢扎好,他扬起手,将一整袋馒头都一股脑儿地抛给了允业。 允业接住了馒头,策马向前方狂奔去。 “驾!” 付子扬也上了马,紧跟着允业。 远远,小镇那头,已有了喧闹声。 “他们那儿!” 这喊声分明是冲着他们来。 允业听到喊声,突然慌了神,“他们追上来了!” “跟紧我,前面就是岔路,我们分开两头,我负责引开敌人!你岔路口等我!”付子扬语变得极,允业向付子扬望去,只见他一脸凝重,“要是三个时辰之后还等不到我,你就自行进入沙瞳关,不用等我。” 允业还想制止,却见付子扬一个急转,策马跑远了。 远远,允业又听到一阵骚动声。 “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带头官兵大喊了一句。 他付老师为了自己,将敌人引开了。 一群鸦雀从小镇那头飞了起来,那是被箭头呼啸声给惊起。 允业想起,方才他还感谢上天,赐予他子扬与他一路作陪,可如今,子扬却生死未卜。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子扬……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春梦 12、春梦 初春夜晚,怀袖居,一切还是原来样子。 淮南山草木摇曳着,迎着那春日夕阳,被那光亮染得通红。 允业就站怀袖居一旁,神情也是原来模样。 屹之再也忍不住了,他向允业飞奔过去,一把抓住允业手臂,将他死死按地上。 允业还挣扎,却不说话。屹之用单手将允业双手制住,另一只手便有了空余。他右手允业身子上抚摸着,想要将他衣襟扯开。 “你想我么!”屹之一边撕扯着允业上衣,一边对允业低吼着,“说,想我么!” 屹之不顾那愤怒,用身子紧紧地压允业身体上,对着允业嘴唇重重地吻去,“怎么不说话,我想死你了!” 允业没有说话,只是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任由他摆弄。 他粗鲁地,将手伸进允业衣服里,又用自己整个身体将允业死死压身下。就这样,他强迫着允业,叫允业不得不屈服于自己。 梦,惊醒了。 每当梦见允业,屹之总会这个时刻惊醒。 这几日,屹之觉着自己那思恋情绪愈地强烈了。就连白天时候,他有时竟也会出了神,不知自己想些什么。 他与允业回忆,就像一根藤蔓,悄悄地,蜿蜒着渗进了屹之心脏,然后生根芽,将他整个心都占据了。过往回忆折磨着屹之,那一颦一笑,一点一滴,都叫屹之想起来不能自已。 自己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难道真是这样脆弱么?屹之质问着自己心,被自己问题震得一阵阵地颤抖。 他……当真要面对这样自己? 允业忠厚,允业笑容,那失去过往渐渐地全都浮现了出来。他记忆里还残留着那往日里甜蜜情节,那些片段,折磨得他无法冷静,无法安心思考现处境。 他怀念着允业纯真,还有那谈话时毫不掩饰。 还有什么人能替代允业呢?当真没有谁能这样陪着自己了。 允业,你哪儿呢?我想见你。 屹之愣着,还是那副淡漠表情,可他心却翻滚着,不能平静。 他又想到了现自己。 他命是由自己亲手夺回来,是用失去允业代价换回来,他本该是万般珍惜,可他未曾想到以此换回来日子竟叫他如此煎熬。 他日夜不安,仿佛连活着也没有了滋味。 当日策反逼宫,当真是正确么? 屹之觉得困惑了,他紧紧地抓住被单,直起身来。 “苏公公!” “陛下吩咐。” 一旁守夜公公被屹之唤醒了。 “召齐英来我寝殿。” “是。” 苏公公领了命,便退了下去。 不消一刻钟,齐英便入了屹之寝殿。她仍身着华服,却较白日里随意些。 “臣妾给陛下请安。” “过来。”屹之没有动,声音也是沉着。 “是。” 齐英慢步走了过去,却不知屹之想些什么。她慢慢地向那床榻靠近,突然间,她竟一下被屹之抓住了手臂,猛得扔到了床榻上。 她被屹之扑了个始料不及,她没有挣扎,任凭屹之撕扯着自己衣襟。 突然,屹之停下了动作。 屹之盯着眼前*,想压上身去,却完全没有了兴致。 还是不行。 不是允业,就不行。 齐英意识到屹之心不焉,她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来,一边整理着方才被揉乱丝。 “陛下近总是这样,是不是又叫噩梦缠身了?”齐英笑笑,一边安慰着屹之,“要不要我安排丹觋法师来殿内做做法,好驱走那些不干净东西。” “你信这些?”屹之阴沉地撇了下嘴角,一下又将身子躺了下去。“朕不过是突然兴起,才唤了你过来。” 齐英低头揣度着,没有说话。 屹之召她来,定不是要宠幸她了,而是有话要与她说。 她等着屹之话。 “听说近日有人沙瞳关附近,见到了朱允业。” 听到这话,齐英猛得仰起脸,追问着屹之“捉到没有?” “没有,”屹之低低地笑了几声,叹了口气,“叫他们给逃了。” 听到这话,齐英淡淡地松了口气。 “怎么,你担心他?” 屹之看着齐英,突然笑了,这笑是无奈,亦是庆幸。抓到允业又如何,不抓到他又如何呢?倘若今日真抓到了允业,他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了。一日不见允业,就能将这重逢延缓一日。 他思念着允业,却不敢相见。 齐英察觉了屹之脸上笑,她已猜出了屹之心思。 “如此要紧通缉要犯没有逮着,您怎么还笑呢?”她笑着,微微带着讽刺。 “多嘴!”屹之恶狠狠地瞪了齐英一眼。 齐英神情没有动摇,她仍是这样冷静。 “是臣妾多嘴了,请陛下恕罪。”齐英淡淡地回了一句。 屹之还是躺着,却不想说话了。 他静静地将身子侧了过去,背着齐英,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恕臣妾多言,”齐英见屹之不再愿意与她说话,便将话头调转了过去,“我听闻沙瞳关将军屠为锋不愿投诚,如今——朱允业又离沙瞳关近咫尺,这……” “还用得着你来提醒么!”屹之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早做了打算。前些日子已经派了十名枭影前去刺杀屠为锋。” 齐英点点头,“我听义父说了。” “哦?”听到这话,屹之又将身子侧了过来,邪笑了一下,“你们又碰面了?” “是,义父说,刺杀屠为锋,是他故意引您犯下错误,”齐英侧着,没有看屹之,却面目严肃,“他这样做,为是让你惹人非议,落人口舌。 “这个老狐狸!” 屹之躺着,大笑了起来。 “他以为我这样无能么,可以任由他摆布!”屹之眼中全是轻蔑,“我本就有意除掉屠为锋,如今允业赶往沙瞳关,就证明我想得没错。” “陛下深谋远虑,义父不及您万分之一啊。” 齐英这才转过脸去,随着屹之一同笑了起来。 “臣妾斗胆再问一句。” “说。” “沙瞳关是国之重地,兵锐将良,而屠将军也并非等闲之辈。”齐英语渐渐放慢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万一……” “你是想说刺杀万一失败?”屹之笑容依然,静静地看着齐英。 “许是臣妾多虑了。” “你没有多虑,我早就想过了,”说到这儿,屹之这才将笑容收起,“这次行动一旦失败,屠为锋那老家伙多半是要揭竿而起了。” 听到屹之这样说,齐英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 屹之好不容易拿下皇位,就不怕被允业再夺了去?屠为锋一旦来袭,他们怕是挡也挡不住啊。 这个郑屹之,怎么还这样轻松呢? 屹之看出了齐英心思,坐起身子来,笑笑,“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该来总会来。夺位战争……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是啊,战争还没有结束。允业还未死,一切都还未结束。 他本以为自己一旦当上皇帝,便可以高枕无忧,如今看来,却成了奢望。 什么时候才能将允业忘去?一年后?几个月后?抑或睡一觉……明日就忘记了? 不论今后,允业现还牢牢地扎根他心里,叫他寝食难安。 他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 倘若屠为锋来袭,允业也会随他而来,或许,这样允业真会将自己牢牢压制着,夺了他如今所拥有一切。 想到这儿,他心竟不如从前那般慌乱,而是平静下来,甚至隐隐,生出了许多期待。 夺去又如何?屹之竟暗自痴笑了起来。 他们若真有见面那一天,自己便也知足了。 允业,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能再会! 彻悟 13、彻悟 允业正独自一个人坐岔路口。 失去了付老师陪伴,如今只剩下马匹他身边踱来踱去。允业一个人愣愣地坐地上,一动不动。 孤独和寂寞侵蚀着他,也咬噬着他心。 与子扬失散,大约已过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允业是如坐针毡,时时刻刻都盼着子扬回来。 子扬怎么还没有出现呢?他明明说好三个时辰便会回来,如今三个时辰已过,他难道真要听了付老师话,独自赶往沙瞳关? 天已全黑了,四周景物轮廓也渐渐模糊起来。允业孤独地坐着,望着那被黑夜所笼罩天际。他分明已经听到了那远方鸦雀声音,啾啾喳喳地,回荡这深谷里。 这声音,让这眼前山谷显得大、空了。 当真是天要弃他?让他连这后至亲都要失去了?他遥想着去沙瞳关漫漫长路,这一路上竟要他一人去慢慢度过?他似乎顿时没有了勇气。 没有了子扬,这一切还有意义么? 孤独气息谷中漫延着,扩散着,叫刚刚恢复了一点信心允业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绝望。喜与悲,全都随着周遭静寂沉淀了下来。 他已不愿再去想了。他静坐着,将脑袋放空,等待着奇迹。 又有半个时辰过去了。 天越来越黑了,眼看星辰随着月光越来越清晰,却没有任何事情生。允业站起身子,想要跨上马匹去找找子扬,可他觉他已连动也不想动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仍不见付子扬踪影。允业绝望情绪越来越强烈了。他索性把身体躺下,默不作声地,愣愣地向天空望着。 不等到子扬,他就不走了! 允业愤愤地想。 还有什么事情比子扬重要?难道还要去沙瞳关劝说屠将军?如今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了子扬,这世界,这一切,全都失去了本来价值,变得索然无味。 “允业?” 远远,传来一声叫喊,打断了允业沉思。 “允业!” 那分明是子扬声音! 那声音一时间令允业身子充满了力气,他陡然站起身来,向那声音飞奔而去。 “子扬……!”允业高喊着,“你哪儿呢?” “我这儿。” 低低声音,有些虚弱。 允业向前走了几步,顺着声音寻去。 声音那一头,他终于看到了子扬身影。他倒了地上,马匹正一旁,安静地歇息着。 允业冲了过去,抱起地上付子扬。 “怎么那么久,”允业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你可叫我好等啊!” “允业,”付子扬突然出了一声沉闷□,“轻一些,我受伤了。” “哪里?!” “不是很重伤。”子扬温柔地笑笑,指着胳膊上伤口。 看到子扬胳膊上一片殷红,允业不由得鼻子一阵酸,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气。但那颗悬着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看着为他舍命付子扬,心中充满了劫难之后重逢庆幸,叫他狂喜,也叫他心疼,害怕。子扬受伤了,可却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好呢? 允业不似以前那般怨天尤人了,而是感谢着上天。他本以为这一切都不可能再生了,他与他付老师再也见不到了,可现子扬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他面前,与他重聚一起。 允业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子扬……”允业一把抹去眼角泪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我给你处理伤口。” “不用了,伤口不深。”子扬对着允业,还是方才那副温和神情,“官兵追我追得紧,我绕了好远路,才回到此处。” 付子扬这才又回想起了方才那一幕惊心动魄。那箭头几乎要射中他后背了,可他却侥幸躲过了,叫那箭从他手臂旁擦过。那本就是后一箭,那箭之后,便没有了攻击,他离那些追兵也越来越远了。 他脱离了险境,却心系允业,可现实危险又不得不叫他待原地。他等待着时机了,要躲开官兵,可那些人却迟迟不离去,让他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往约定地方走着,以为允业已经离去,可他不曾想到允业竟还傻傻等原地。他分明看见了方才允业见到他瞬间,脸上写满了焦急,以及眼中将要落下泪水——那眼泪,是为他而生。 “你啊,真还是个孩子呢。”付子扬疼惜地看着允业,将他脸上沾上尘土拭去,“可怜你啊,这般年纪轻轻,就要经历这样颠沛流离。” 子扬看着眼前允业,心中是说不出怜惜。 允业也是,他看着眼前子扬,心里也是道不明激动。 “只要有老师,我便什么也不觉得苦了。” 允业说完,将付子扬牢牢地抱紧了。 是啊,只要有自己,允业便不觉得苦了。 这句话深深地印刻了子扬心里,他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本不是轻易落泪之人,可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眼眶湿润了。他看到那为自己心急如焚,并且苦苦等待允业,他心里早已充满了抑制不住冲动,可他却压制住了那想要把允业揽怀里念头 没想到,允业竟主动抱着自己。 那是与平日里不一样感情,叫他欣喜。 这样时刻,这样温暖,他已觉得知足了,再多便是贪心,便是奢求。他享受着这一刻,沉默着,将手搭了允业肩膀上。 他又想到了那惊心动魄三个时辰,那三个时辰早耗费了他所有体力。若不是想着允业安危,他又怎能支撑得住呢?那乱箭齐飞混乱,还有他那早就紧张得麻木双手,叫他早已没有心力去逃命了。要是没有允业这股信念支撑,没有那强于他人意志,他保不准早已被那乱箭射死了。 允业也看出了子扬疲累,那是拼全力后虚脱。子扬拼却了性命赶回来,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孤身一人,不想叫自己独自面对这一切。 想到身边竟有这样一个人照顾着自己,允业将子扬又抱紧了一些。 “老师……”允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他看着子扬眼睛,声音变得异常坚定,“方才……你迟迟不回来,我已经全部想明白了,我愿望,也是老师愿望,就算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国恨家仇,我也不能再让自己犹豫了!” 说到这儿,允业大喝了一声。 “一点都不能有!” 是啊,为了子扬,为了自己,他都要改变现处境。 付子扬笑了笑,他看清了允业表情。那是一种加坚定眼神,比先前多了一份清澈,少了一份迷离。 “您受了这样伤,是为了护全我,我对郑屹之再好,他却是要我死。”允业依旧抱着子扬,将他心里想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出来,“前些日子我无精打采,是因为心里只有恨,这恨不足以让我如此动容,可今天您……父皇母后已经死去,看到老师受伤,我是恨自己无用……我……”允业越说越激动了,“我一定要改变我们处境!夺回我应有一切!。” “允业,”子扬听了这话,心中很是欣慰,“你能够这样想,为师这伤,受得也算是值得了。” 允业笑了一笑。 他决心已定,他定当拼死完成大业,保子扬一个周全。 子扬看见这样允业,再也抑制不住了。他脸颊已经感受到了允业温度,他体温也出卖着自己心。 他也伸出了双手,将允业紧紧抱住。偌大山谷之中,两人就着月色紧紧相拥。这真是上天赐予他恩典,叫子扬竟有这样一个终身难忘时刻。子扬心,要被这片刻温暖融化了。 拜见屠为锋 14、拜见屠为锋 沙瞳关依旧如常,飞沙走石,渺无人烟。天空中飞禽也是这沙瞳关所特有,天空中来回翱翔着,四季不变。 可今日沙瞳关,却有所不同。 沙瞳关分明有什么变化着,骚动着,这飞沙走石之间游荡着,击打着众将士心。 帐营里,6炎正立屠为锋身旁,也是一副心神不宁表情。 将军正写字,他还没有抬起头,却已用眼角瞥见了6炎神色,那副欲言又止样子,叫他暗自笑。 “怎么了,要说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将军,您听说了么?”6炎上前了一步,试探着屠为锋。 屠为锋还是那副气定神闲地样子,悠然自得地写着字。 这一次,他写是一个“随”字。 随波逐浪、随方逐圆,这随字可真是应了屠将军日常里性情,看着漫不经心。 屠为锋仍未抬头,就自顾自地写着,良久,才答上了一句,“你听说什么?” 6炎早已沉不住气, “前几日,前朝太子白石镇,偷偷入城补给干粮,慌忙之下暴露了行踪。” “哦……”将军笑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表情,“早听说了。” “将军一点都不着急么?”6炎上前一步,竟已耐不住性子,“那白石镇离我们沙瞳关只有三日路程,太子此行,说不定是来投靠我们!” 将军还是笑笑,淡定地写下了一个“遇”字。他欣赏着自己方才写下两字,将笔加了。 这一,将那笔尖墨顺着将军笔锋,挥洒得加流畅自如了。四个大字,陡然间那白纸上舞动起来,仿若有了生命。 “我前几日跟你说话,你全都忘了么?” 将军说着这话时候,笔尖并没有停,不一会儿,他四个大字,便已写好。 “随遇而安”这四字,乃是四个动态打字,却不偏不倚地构成了一个静态整体。 这一回6炎看着这字,觉得倒有些奇特了。方才将军写字时候,他明明觉着将军笔舞得飞,那笔下字也是躁动不安,可如今四字全部完成,他竟这字里觉出了一丝静。 当真是随遇而安,心平气静了。 看到这四个字,6炎也不如方才那般心浮气躁了,他放缓了语气,询问着将军,“属下只是认为,此事迫眉睫,”6炎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将军,“将军抉择,不仅关乎我们自身荣辱,还关乎着沙瞳关安危!” 屠为锋这才抬起头,正视着眼前6炎。 好小子,才几日,便稍有长进,不如前几日那般心浮气躁,容易动怒了。 “既来之,则安之,”屠为锋放下了笔墨,捋了捋自己须髯,“该来总会来,你又何必多虑?” “屠将军,是属下多虑了么!”听到这话,6炎急性子又犯了。他跪了下来,双手抱拳,声调也是心急慌忙,“屠将军战场上是运筹帷幄,可战场之下,怕是敌不过这形势险恶啊!” 屠为锋叹了口气,哎,6炎啊6炎,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如今前来是先帝之子,而先帝又有恩于将军,”6炎还自顾自地说,眼里全是焦急,“将军如今不与学生说您决定,可依学生推测,将军怕是……” “你猜得不错!我是早有定数了!” 屠为锋打断了6炎话,气定神闲地笑了。 6炎抬起头看着将军,那眼中忧虑明显了,“将军,”6炎声音竟有了一丝颤抖,他心中不安,问起话来也没有了底气,“您……当真要帮那前朝太子么?” 屠将军突然大笑起来,看着跪眼前6炎。 这个6炎,当真还是不明白自己写字用意。 他站起身来,像桌旁走去。 “先帝是我有恩于我,可这与他儿子又有什么干系呢?”屠将军拉开了座椅,坐了下来。他双手抱胸前,将眼睛闭上,“看看前朝晟陵帝,他一生推行是仁政,可他儿子不也是暴戾无常,荒淫无度么?后亡了国家,让百姓流离失所。” 说到这儿,屠将军语竟越地慢了,就好似要睡着了。 “6炎,你就是思前想后得太多了,才会这样看不透这局势。”屠为锋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如今是死守边关,并无他求。” 6炎无言以对了,他不知道将军打什么算盘。 屠将军低低地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些什么。 “说起求,倒也是有一样。” “什么?”6炎好奇地问道。 “但求百姓平安,边关太平……”屠为锋又笑了,随后,又轻轻将眼睛闭上。他仰起身来,将身子放松地靠了座椅上,深深地叹息了一口,“倘若做到这些,我也算是对得起先帝了。” 6炎看着眼前将军,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将军从来就是这样,只露一个话头,之后便让自己去猜。这一回,6炎挠破了头皮,却始终猜不透将军意思。将军不愿归降投诚,又不愿帮先帝之子,那将军所求到底是什么? 他又想到了将军写那四个字。 随遇而安。 随是什么意思?是随着境况去定夺,去变化自己,与这大势融为一体;安是什么?那则是求得自己安心。大势之中要求得自己安心,保得太平,那将军意思,便也容易琢磨了。 6炎似乎渐渐揣摩出一点屠将军意思了。如今屠将军按兵不动,是等——等待一个正确决定,让黎民百姓永享太平。 如今,帝与先帝之子屠将军都未见过,所以便没法掌握这个“遇”字,便也无法决定了。 想到这儿,6炎终于呼了一口气,他心也平静了下来,颇有底气地问将军, “将军要见了先帝之子,再做定夺? 屠为锋这才点了点头,笑笑。 “我尚要看看这小儿志向!”屠为锋眼睛没有睁开,只是说着话,“如果只是报这国破家亡之仇,我又怎会牺牲自己将士性命,做这等无用之事!” 屠为锋终于将自己意思表明了,这也叫6炎一直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所认定屠将军,是一个无比正直之人,所以即使自己有时有些费解,却也一直追随着他决定。 屠将军如今表了态,自己确也能够继续安心追随了。 “将军。” 门外传来了士兵声音。 “什么事?” “营外有人自称是朱氏第七代子息,名叫朱允业,要求见将军。” 屠为锋笑了笑,他早已料到今日会有这样一位访客。 “让他进来吧。” “是。” 朱允业与付子扬进了营内,多日劳累,让他们俩看上去面色憔悴。屠将军细细打量着来人——这,就是先帝之子朱允业? “朱氏第七代子息,朱允业,拜见将军。” “下付子扬,拜见将军。” 两人双双给屠将军行了礼。沙瞳关还是这样沙瞳关,却真有了变化。如今这不安定种子已沙瞳关土地上生根芽,长成了一颗苍天大树,叫每个人都瞧得见了。 朱允业,还是来了。 沙瞳关多年来平静,终要被打破了。 嫉恨 1、嫉恨 “沙瞳关那儿,可有消息了?” “沙瞳关路途遥远,那十名枭影,怕是还没有到呢。” 何树忠跪地上,胆战心惊地答着何训之问话。 自枭影离京,已然过了十天有余,可那十名枭影仍没有消息。郑屹之知道,沙瞳关路途遥远,枭影队伍本就不能这么抵达关口,可他却仍要去质问那何树忠。 这两日,屹之整日地寝食难安,他想找一个人泄心中压抑。他思来想去,便把那矛头对准了何树忠。 谁叫你是何训之侄子呢!活该受这个气。屹之心中暗暗地想。 一大清早,他便召了何训之过来,要质问何树忠。何训之本还想迂回一番,可他一抬头,竟见郑屹之脸色阴沉,便没有多说,答应了。 如今,何树忠跪于地上,自知是责问难逃了。 “那个朱允业呢?”何训之继续问道。 “也……”何树忠突然答得有些不流利,“也尚未找到。” 何训之一听这话,慌了。 倘若说刺杀屠为锋还未事成还情有可原,朱允业事情就当真是没了托词。郑屹之定会拿这句做文章,刁难何树忠了。何训之后悔了,他懊悔自己方才一时口,竟将这样问题抛给何树忠。 “废物!”何训之还施展着那套不管用苦肉计,“真不知养你们有什么用!” 屹之笑了笑,睁开了眼睛。他早就等着何树忠露出破绽,好让自己借题挥,没想到那何训之三言两语就将话头丢了出来,叫他省去不少功夫。 “何太尉,”他眉心一扬,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句,“既然还没有消息,就叫他人头落地好了。” 听到这话,何训之和何树忠双眼都睁得极大,他们不知道郑屹之竟会说出这样言语来。 何树忠当真就要就地死去了?他们看着郑屹之那严肃神情,并不似玩笑。 “陛下饶命!”何树忠伏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 猛然间,殿内笑声大作。那是郑屹之笑。 他盯着何树忠,像盯着一个被自己摆弄玩具。 “你也怕死么!”屹之语调忽然变得有些阴阳怪气,“怕死怎么还完不成朕交予你重任呢? 何训之听出了屹之言语里刁难。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屹之脾气不是冲着这事情去,而是冲着这人去。方才那句人头落地话,他并不是真要叫何树忠死,而是要杀鸡儆猴,威吓自己。 “陛下息怒,”何训之赶紧打着圆场,“何树忠护卫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与其将他处死,不如等枭影行动之后再做定夺!” “再做定夺?”屹之依依不饶地追问着何训之,“倘若行动失败,又作何打算?” “三日之后要是还没有消息,再杀他也不迟啊。” 何训之顺着屹之话说了下去,却陡然觉着自己说错了话。他想到了将来——朱允业仍逃窜外,不知所踪,倘若这刺杀不能成功,何树忠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何训之懊悔着,质问着自己——自己近日来怎么老是屡屡犯错,他本不是这样。 他想到前几日与齐英见面时候,他也是这样口无遮拦,说着说着就将自己盘算全抖了出去。他本想着是该留个心眼,可如今自己怎好像总管不住自己嘴,变成了一个没有秘密傻瓜。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没有心计却想处处使坏跳梁小丑,把事情全都搞砸了。 究竟自己是怎么了? 他确是操之过急了。 他要朱允业死,这也让他屡屡犯错。 何训之并不恨朱允业,也不觉得那朱允业有什么威胁。可他就是想那朱允业死去,好……是马上死去。 这念想不是冲着朱允业去,而是冲着郑屹之去。 郑屹之和朱允业交情,他自是知晓。他早就瞧见了两人交情,那是非同一般感情。曾有一日,那郑屹之说要与朱允业去打猎,可两人一去不回,竟彻夜未归。自此他便猜到那朱允业之于屹之却是非同小可。 他看着眼前这个郑屹之。区区一个永昌王儿子,荣华也有了,富贵他也有了,唯独缺着一个贴心伴侣。他嫉恨这上天不公——他堂堂何训之,有什么地方不如这个郑屹之?要说策反,他功劳也得占下七分,那郑屹之顶多也就能得个三分,凭什么就让他当上了皇帝? 当初策反之事未成时候,他觉着郑屹之尚可利用;可如今策反之事已成,他倒嫌弃起了郑屹之。他觉着郑屹之成了自己路上一堵高墙,堵住了他建业之路。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是做了一个错误决定——他本就可以一个人完成策反,拉上一个郑屹之,是他失算。 他心里还有想不通。他样貌丑陋,半生已过,却终无一女子相随,他瞧瞧眼前这个郑屹之,这样歹毒,这样狠心,却凭着一副皮囊,轻轻松松得了一个知己。他比了比眼前这个郑屹之,又再比了比自己,他当真是恨透了屹之。 自己命运如此不济,又怎能叫这郑屹之春风得意? 嫉恨他心里燃烧着,跟随着那几十年孤独与寂寞,全都他心中绽放出耀眼火焰。他找到一个机会杀掉这个朱允业,将郑屹之牵挂人从这世上永远地抹去。 再多金银财宝,再高权势地位,却无贴心之人相陪,也终将成为空虚泡影,这是他何训之几十年来得到教训。他既上了这样一课,他也要郑屹之明白这个道理。 他要逼郑屹之杀掉朱允业,借他自己手将这幸福毁去。 他……一定要让郑屹之也尝尝这孤独滋味。 何训之早已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家无眷侣,膝下又无子,这仇恨成了他唯一乐趣。他要看着郑屹之痛不欲生,他要叫这郑屹之苦不堪言。 这几日,他似是已瞧见了郑屹之脸上阴影。这阴影,让他心似乎得到了一种无上感,这感充斥着他心脏,却也损害了他冷静。他计划越来越急,越来越莽撞,这才会让他思虑不周、破绽百出。 他瞧见了郑屹之脸上笑容,那笑容似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方才自己情急之下说出那句话,当真是要何树忠为难了。 “那好,”屹之笑得浓了,“既然何太尉给你求情,那我就给你三日。你下去吧。” 何树忠脸上苍白,一动不动。 “还不下去!” 听到这句,何树忠才被何训之叫醒,退了下去。 何训之不敢再问什么,也不想再问什么。他脑子已经乱了套。 以后做什么事,都该从长计议。 郑屹之,这次确是你赢了,难保下次还是你赢。 “你也下去吧。”郑屹之看着何训之,懒懒地说了一句。 “是。” 冬日里积雪已全部消融了,那枝头上,那屋檐上,已全无下过雪痕迹。今年雪远胜于往年,下得特别大、特别凶,可现也全都没有了踪影。 那雪并非是化作虚无,散入风里,而是全都化作了水,悄悄地渗进土里。 来年,这雪还要变成冰霜,再度铺满大地。 不安 2、不安 这几日,屹之心越地不安。 今日也是如此,中午小寐,屹之便觉得胸口阵阵闷,不能安睡。 这个朱允业,当真是要叫自己想得喘不过气来了? 屹之愤愤地想着。 不行,他不能再如此下去。如今自己地位还未稳固,朝中又有这何训之与自己暗中作对,自己怎还有这样心思去想允业呢?他要想出对策,将自己地位再坐稳一些。 他喝了口茶定了定神,传召了齐英。 “唤淑媛齐英上来。” “是。” 苏公公领了命便下去了。 不消片刻,齐英便来了 齐英今日着了一身素色衣服,显得清素雅,妆容也不如前几日那般浓烈。这素雅正衬了她寡淡气质,从那眉目间看去,今日她少了那一分妩媚,添了一丝精明。 “今日怎着素色衣服?”屹之问齐英,“莫不是穿不惯那华服,又要换回男装去了?” “臣妾也想呢,”齐英笑笑,“可惜臣妾现身份,是不便再着那身衣裳了。” “当真不便着那身衣裳么?”屹之倒了一壶茶,随着齐英一齐笑了笑,“前些日子,我看你又漏夜离宫了。” 说完,屹之把那笑脸收敛起来,正色对着齐英。 齐英已经猜到那屹之要问她什么,那是前几日,她着了一身黑衣,去私会她义父何训之。 她进行地这样秘密,竟还是被屹之觉了。 “前几日,我确是私会了义父,”齐英方才着实一惊,可现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及时向陛下禀报,是臣妾疏漏。” 听到这话,屹之脸色又放松了些许,“好了,你们事情我也不是不知道,” 屹之抬起头,问道,“朕问你,自上次你和何训之碰头,你们私会过么?” “没有。”齐英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当真没有?” 屹之抬起眉毛,盯着眼前齐英,拖长音调又问了一遍。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齐英,这个如今他身边得力帮手,也是他身边唯一可信任知己。 他无意刁难她,也无意将她除去。 何训之与齐英关系非凡,那是他早永昌王府时候便察觉,他当日就卧房质问了齐英,要齐英将事情全盘托出。齐英当真是聪明,面对这质问竟一点不慌神,三言两语就将那窘境化解了——她不但抖出了她与何训之关系,还将何训之与屹之联手意图抖了出来。这样应对自如,真叫屹之刮目相看了。 齐英聪明还不止这些,每当屹之生出什么顾虑,齐英总能猜得到他心思,为他切切实实地思量、打算。她那些点子,总与那旁人主意不同,那是贴心,实际劝诫,一句句,都能说到他心里。 就是这样,齐英得了屹之信任,成了他贴心侍女。 如今,他当上了皇帝,自是变得小心一些,可他还信任着齐英,常召齐英来宫中商榷事情。 “当真没有。”齐英知道屹之对自己信任,她并不慌神,依旧从容自如,“何训之虽把臣妾当作义女,臣妾却没有把他当作义父,陛下是知道。” 听了这话,屹之低低笑了一声。 这个齐英,还是得他心。她这样从容,定是知道自己还信着她。方才这对答虽简单,寥寥两句,却全答了点子上,当真是把他顾虑全打消了。 “没有就好。”屹之一口将方才茶水饮了,“如今你义父何训之是越不知深浅了,我跟前明面上功夫他是做足了,暗处手脚却是愈多了。” “是。”齐英答完,便不作声了。 屹之瞥了一眼齐英,笑笑。齐英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他当真要摸个清楚。如今何训之让他头疼,齐英又与何训之交往甚密,倘若出主意人是她,必能合他心意。 屹之不露声色,继续说道, “我这次叫他侄子办了刺杀朱允业差事,就是为了给他提个醒。捉拿朱允业,刺杀屠为锋,这两件事情都是苦差。” 屹之话已经说得够明了,齐英却仍没有答应。 屹之笑笑,将眼睛闭上,懒懒地躺了下去,“我早知道,自京城到沙瞳关,顺利也要十日有余,如今这才过了七日,我便去兴师问罪,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齐英已知晓那屹之问是什么,她思量着应该怎么答话。 她知晓她义父与屹之之间关系,他们两人,早就彼此成了对方心头大患。郑屹之这样做,无非是要做给何训之看,杀鸡儆猴,叫何训之老老实实,不做他想。 屹之当真是要动义父了?齐英思忖着。 齐英柔声地唤了声陛下,起了身要去泡茶。 “我给陛下沏壶茶吧。” “恩,”屹之眼睛仍闭着,像是享受这片刻宁静,“朕也是许久没有尝过你泡茶了。” 茶水不消一刻便泡好了,淡淡地,散着茶香。 “陛下请用。” 屹之端起茶杯,细细品了几口。 他皱了皱眉,他分明记得这壶茶是用六安瓜片泡,那茶水中本是带些甘甜,可如今品来,却品出了一丝淡淡苦涩。 “我记得这六安瓜片是甘甜味道啊,怎么经你手一泡,就变了味?” “六安瓜片是甘甜不错,”齐英笑了笑,将手中壶放了茶几上,“可方才臣妾冲泡时,加了一味甘菊一起作了茶料。” 听了这话,屹之有些惊奇。甘菊是清甜味道,六安瓜片也是甘甜,两样安置一起入了茶,怎就变了味呢? “陛下不知,”屹之虽未说话,可那疑惑却叫齐英看得一清二楚,“这两样虽都是甘甜味道,但这六安瓜片是生茶,不曾滤烫,而甘菊性清。方才臣妾将这两样放一起,才叫陛下尝出了苦涩。” 听了这话,屹之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方才他是试探齐英,是否要去对付那何训之,现这齐英立时就给自己泡了一壶苦涩清茶,这显然是别有用意。 “臣妾见陛下近日来不分昼夜处理朝政,连入寝时都不得安稳。”齐英将自己思虑说了出来,“记得臣妾还是齐英时候,陛下做事从来是淡定从容,可如今……” “但说无妨。” 屹之盯着齐英,让她把说到一半话说下去。 “臣妾是想……”齐英抬起了眼睛,正对着屹之说道,“义父与陛下都是行事刚烈,思维缜密之人,莫不是因为如此,才让陛下龙体抱恙。” 听到这话,屹之大笑了起来。 齐英虽聪明,却当真还是不明白他心思啊! 自己心神不宁是不错,可这并不是为了那何训之! “你是想说我和何训之一样阴狠毒辣,互相算计,才会落得现这样坐卧不安么?”屹之笑停了,露出了不屑一顾表情,“你也太小看我了!” “臣妾失言了。” “哼,”屹之冷哼了一声,对着齐英说道,“一个区区何训之,怎么奈何得了我呢。朕王府里时候,天天不也受着这样气!” 齐英笑了,她方才话是要参那何训之不错,可以她聪明,她又怎会不明白屹之不安缘何而起呢。 齐英笑了笑,明知顾问地点穿了屹之,“那陛下又是为何不安呢?” 屹之不说话了。他看着齐英,那脸上分明挂着一副清明表情。 连她也知道,自己这几日不安,是为了谁。 “你下去吧。” “是,臣妾告退。” 殿内又空留他一人了。他召齐英来,本是要与她商讨何训之。她是给了自己建议不错,可那话头兜了一圈,却又不知不觉回了原地。 允业当真能与屠为锋一起,骑到他头上么? 想到此处,屹之心又烦乱起来。前几日他还曾想过,见到允业便是他大心愿,可今日这番毫无来由烦躁,却将他前几日思恋全散了去。 “屹之兄怎么愁眉不展呢?”屹之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允业笑脸,“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吧?兴许与我一块去淮南山走走,便有精神了呢!” 那笑脸本是叫他欢喜,可如今想来,却成了他心头病。 屹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翻了齐英方才泡那杯茶水。 他望着那散落一地水迹,竟迷茫了起来。如今自己对着允业,究竟会是恨,还是爱?倘若当日未能策反,今日境况又是如何?莫不是要轮到允业日日为自己愧疚不已? 屹之心,竟一时辨不清这局势了。 恳求 3、恳求 沙瞳关,将军营。 屠为锋看着方才给自己行大礼两人,暗自笑了笑。他听清了两人名字,一个叫朱允业,一个叫付子扬。 自己当真是不问世事了,连前朝太子名字都听得这样耳生。 “两位不必行礼了。”屠为锋对着两人说话,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傲气。 他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是前朝太子,一个是前朝太傅,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一点儿都看不见那皇族影子。这样虚弱身子,这样落魄姿态,这两人,当真是要来求他复辟冉恒国么? “你就是那个亡了国太子么?” 屠为锋面带不屑,抬了抬眉毛,笑笑,任谁都能听出他言语里讥讽。 允业被这话惊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将军口中竟说出这样话。 他曾无数次地想像着,屠为锋是怎样刚正不阿,连那说话音调也是带着凛然正气。可如今屠将军就面对面地站他眼前,他却觉不出一丝忠烈之士影子。 一时间,允业竟答不上话来。他被屠为锋这出其不意话语给怔住了。 “你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沙瞳关是做什么?”屠为锋见朱允业久久不应,便又笑了起来,“你这样沉默不语,莫不是要专程来观摩这沙瞳关荒无人迹? 允业听了这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他回想着前几日他准备好话,那是他一遍遍心里重复过说辞,可如今,他却有些失了底气。 “将军想必也听说了。三十日前,永昌王之子郑屹之杀君弑父,如今冉恒国是支离破碎。屠将军曾是先帝贴身侍卫,对先帝忠心耿耿,我便前来……”允业见屠为锋迟迟没有表情,那气势便弱了下去,良久,他才吐出了几个字,“便来……投靠将军。” “哦?”听到这话,屠为锋哈哈大笑,“仅仅是投靠么?” 允业被这笑声慌了神,他方才分明是想说助他报仇,可话到嘴边,竟被将军那不言自威气势压了过去。 “不……我是希望将军……”这一回允业不得不说了,他鼓足了勇气,憋出了一句,“我希望将军替我报仇! “终于说实话了。” 朱允业这句大白话让屠为锋笑了笑,他抬起眉毛,叹了口气。 这个朱允业,当真是先帝儿子?怎么生得这幅脾性,一点都无皇家气息。屠为锋回想起当年日日护着先帝,那是怎样气概滔天,眼前这样人,又怎会被先帝选中,立为了太子? “将军……你不愿意么?” 允业见方才自己话出,将军却无动于衷,终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屠为锋摇摇头,失望地说道,“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平安,我又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帮你报仇?” “我!……将军!” 允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从未想过屠为锋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已说出了来意,却仍是这样从容淡定,言辞虚浮,这叫他有些灰心。 自己该怎么办呢?该说些什么才能留住屠将军?允业一点儿都摸不透将军想些什么。自己复仇大业,又怎会止于这沙瞳关呢! 允业嘴唇噏动着,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屠将军。” 眼看屠将军就要转身离去,一旁付子扬终于开口了。 “恩?”屠为锋头也不回,冷冷地问道“你有话要说么?” “不知道将军还记得下么?” 听到这话,屠为锋才转过脸去。 他打量着眼前这人,他方才说他自己叫作付子扬。他记得这样名字么? “你是?”屠为锋打量着子扬脸,回忆着。 “下付子扬,是前朝太傅。”子扬将脸抬起,把散开头捋到了两旁,“十年前,将军与我有一面之缘,不知将军还记得么?” “付子扬?”屠为锋仍想不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些记不得了。” “不记得也不打紧。”付子扬上前了一步,露出了平日里淡定笑容,“我知道,屠将军一心为民。这十年来,沙瞳关捷报不断,屠将军功不可没。” 屠为锋冷冷笑了一声。他又瞅了瞅立眼前付子扬,这个人,说话是拐了弯去说,却是叫他生了个心眼。 他又瞧见付子扬脸上笑容,这样笑,倒叫他想起些什么了。 屠为锋并未有所动,反而加不屑了——这样恭维,是他平日里不爱听。 “不用夸我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付子扬笑了笑,应道,“将军可知,君明则国兴,君昏则国衰道理。” “继续。” 听了这句,屠为锋眼睛才亮了一亮,他不假思索地将这“继续”二字脱出口去,要付子扬接着说下去。 “屠将军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付子扬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您可知道,君王意志,也决定了国家意志。国家是否昌盛,万民是否平安,全看君王能力如何。”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了。” 付子扬已看出了屠为锋动摇。他早就听闻这屠为锋脾性甚异,孤高冷傲,难以捉摸,却唯有那对黎民忠心赤诚可见。他故意将话头往这上面牵去,去引得那将军兴趣。 “屠将军知道便好。”付子扬笑着,双手却背了过去。他向屠为锋靠近了几步,说道,“我曾与当朝天子郑屹之有过接触,此人心狠手辣,不甘寂寞,性情又极为孤傲。” 屠为锋心颤了一下。这个付子扬,当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自己扭转了心意。 屠为锋确是估量着帝脾性,这个付子扬偏就提起那郑屹之,这样话题,确是引得了他兴趣。 “杀君弑父之人,这还用说么!”屠为锋仍冷笑着,不动声色地对着付子扬,“他狠毒我屠为锋管不着!至少这三十日来,我没有察觉出郑屹之动作!” 说罢,他便转过脸去。 屠为锋竟露出了一丝迟疑表情。 仅仅是一瞬,却被那付子扬紧紧地抓住了。 “屠将军错了。”屠将军破绽让付子扬加从容了,“据我所知,此人不但心狠,还异常多疑。” 听了这话,屠为锋又将脸转了回来,对着付子扬。 子扬笑笑,却没有即刻就答。他向屠为锋走近了几步,立定屠为锋面前。 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对着屠为锋眼睛,问了一句,“听说屠将军还没有投诚吧? “是……” 屠为锋应着,脸上迟疑却愈明显了。这个付子扬,当真是句句戳中要害。屠为锋虽是觉着那帝不会这么动他,可他却不十分确信。如今付子扬这样问自己,难不成真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屠将军这么做是冒了很大风险啊。”子扬笑笑,一点一点地将那方才话铺展开来,描述得有理有据,“以我推测,屠将军这样性情刚烈之人,与他怕是水火不容。” 说完这句,一旁6炎却是按捺不住了,他冲上前去,瞪着付子扬,“你说清楚!那个什么郑屹之,难道要杀了将军么?” “6炎,退下。”屠为锋脸色已经慢慢严肃了起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付子扬说道,“这是我学生,冒犯之处,请见谅。” “无碍。”子扬笑了一笑。 允业觉着这帐子里气氛一点点地凝重了起来,方才一边倒局势,竟一点点地往子扬那边滑了过去。子扬仿佛已能掌控这帐营里气息了,他仍旧淡淡地笑着,却多了一丝笃定。 是时候使出后一击了。 他向屠为锋又逼近了两步,将笑容完完全全地收了起来。 “以我猜测,刺杀屠将军士兵,应该已前来沙瞳关途中了。” “这都是你推测!”屠为锋不露声色,心里却打起了鼓。他本是疑虑着,可并非那样确信。方才子扬一番话,确是将他疑虑变得愈强烈了。 付子扬笑了,他瞧见了屠为锋心中不安,这不安正是他想看到。 “将军信不信我不打紧,”付子扬没有再强调方才推测,只是平静地劝诫着,“下只希望将军加紧戒备,不要放松警惕,叫刺客有了可趁之机。” “我自会小心。”屠为锋笑容完全收了起来。 是啊,自己当真是大意了。屠为锋突然暗自担心了起来。他还摸不透帝脾性,正如帝尚未摸透自己。倘若帝真是个多疑之人,凭那杀君弑父狠毒,他定是要万分小心了。 “下还有一句话要说。” “请说。” 付子扬脸上笑容消失了,他一把拉过了允业,郑重地对着将军,“前朝太子朱允业,是我多年学生。别我不敢说,可他性情我却是一清二楚。他天性纯良,待人至真至诚,若是他当了皇上,定不会让百姓受苦。” 允业方才见着老师言语上阵仗,他一句也插不上,心里不免觉着惭愧。如今老师拉着他,他自是不能不语了,“允业已经没有了父母,兄弟姐妹,也都死那场屠杀中了。”允业蹙起眉来,竟一下跪了地上,“今日允业是侥幸才活了下来,可那日切肤之痛,允业是历历目。” 允业跪地上,头却是仰着,紧紧地盯着将军,“这天下百姓,个个也都是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又怎能再让他们遭受与我一样痛苦呢?!”说着,允业将手高举,做了个立誓手势,“允业向将军立誓,若是允业登上了王位,是绝不会让这样惨剧生,如若违背,随时等将军取允业级。” 允业这番话,当真让屠为锋动容了。 他看着跪自己面前先帝之子,有些可怜,却也是无奈。好好冉恒国,遭了这样变故,眼前这个孩子,也定是受了不小刺激。 他扶起了允业,温和地笑着,“好了,天色已晚。你们两位现今已无容身之所了吧?”他一边笑着,一边吩咐着6炎,“6炎,你带人过去收拾收拾,先请二位住下来吧。” 说到这儿,屠为锋干咳了一下,低声说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还容我考虑几日。” “先帝荣辱,天下太平,全凭您如何定夺了。” 付子扬将这句说完,便拉着允业,随6炎一起告退了。 屠为锋见两人走了,便也坐了下来。他思绪已经被付子扬牢牢牵住了。 这个付子扬,说全是凭空猜测,可却是字字有据,句句有理,自己是否真要信他话呢? 屠将军思忖着,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询问 4、询问 6炎安顿好两人,就回到了将军营,他已迫不及待地要问屠将军意思。 他掀起了营帐布帘,屠将军正正襟危坐着。 他也等着6炎回来。 “6炎,”屠将军严肃地看着6炎,“方才那个付子扬说,你怎么看?” “正如将军所说,那个付子扬说,全是一面之词,是真是假,将军还得自己定夺。不过……”6炎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有一件事,我很是意啊。” 屠为锋看了看眼前6炎,他们意确是同一件事。 “你说是刺杀一事么?”屠为锋皱了皱眉,问6炎。 “正是。”6炎脸上浮现出了担忧表情。 6炎早就心有不安,如今付子扬这样一说,是应了他猜想。他向着将军走了几步,急切地提醒着将军,“前几日将军还说帝不会这么有动作,现看来,并非全如将军所说啊。” 听到这话,屠为锋重重地叹了口气。 确实,自己当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他本想着帝总会估量了两边利益,再做定夺逼他投诚。可如今看来,一切皆不能用常理去预测。 倘若那帝是个不管不顾莽撞之人,自己迟迟不投降,那帝确是要对自己有所动作了。 “郑屹之要杀你,不过是因为将军还未投诚,心有不安罢了,”6炎看将军迟迟不语,心里愈不安了,“他怎么不想想,杀了将军,这边关百姓该如何是好!若是将军不了,还有谁来镇守这沙瞳关呢! “是啊……”屠为锋担忧地看着6炎,继续说道,“若这郑屹之真是如付大人所说,那天下百姓又要受苦了……” 屠为锋想到了十年之前这沙瞳关荒蛮——常年征战让这沙瞳关民不聊生,草木皆兵。沙瞳关人口本就是寥寥无几,可他们却还一点点地死去。他曾亲眼见到那抱着死去孩子母亲,对着他苦苦质问,责问着屠为锋无能,哀嚎着国家不力。那哀怨哭泣,那愤怒表情,是他终生难忘。 自此以后,他便死死驻守着边关,拼死不让异族入侵。 如今十年过去了,沙瞳关终于得了一丝太平。这不仅仅是仰仗了他,是仰仗了这国运。十年来,冉恒国民生富足,这也让屠为锋将士们不缺军饷。他记得,这十年他从未问朝廷多要过一石粮,可朝廷却一点儿都没有怠慢,月月仍是给足了军饷。 若不是冉恒国富足,能月月准时无误地拨给这沙瞳关军粮军饷,他屠为锋就算是有万般能耐,也不能让这沙瞳关太平啊。 如今这沙瞳关确是有些起色,连那边关百姓们也有心做些小生意了,眼看这沙瞳关一点点地步入正轨,冉恒国却遭遇了突如其来变故。 这个月军饷已送到了沙瞳关,可他分明觉着那粮饷分量少了一些,他估摸着,定是由于那宫中变故,朝廷无力下拨,才会缩减了他们军粮军饷。 如今想来,那帝肯定是猜忌多疑。 莫非,这样安定,这样太平,当真是要再渐渐败落下去? 屠为锋想到了付子扬方才话——倘若自己真毫无戒备,被人刺死了,那这沙瞳关,当真还能太平? 屠为锋想到这儿,有些忧虑起来。 沙瞳关境况他是熟悉,要是他离开了,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无人能够接替。 他看了看6炎,他这个学生还不成气候,他是真正不放心他来守沙瞳关。 “对了,”屠为锋问道,“赵廷手下龙虎军,现旗下有多少士兵?” “将军,”6炎不安地问道,“您问起龙虎军,莫非是要应了他们请求,叫龙虎军镇守沙瞳关了?” “不,还未确定”屠为锋凝重地说道,“只是该早些准备,不要延误了时机。” “是,那我即刻去确认。” “慢着!”屠为锋叫住了6炎。 6炎回过头,看着屠将军。 屠为锋细细思忖着,他想到了方才另一个人,朱允业。 “6炎,”屠为锋摸了摸下巴,问6炎“你觉得这个朱允业,如何?” 6炎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下眼拙,不会看人。” “我又不会怪你!”屠为锋笑了,“但说无妨。” 6炎看着屠为锋,确是一副询问表情。 他又回忆起了朱允业跪于地上盯着屠为锋神情,那神情确不像是虚假。可他又想起方才那朱允业一进来时候,三言两语就被屠将军嘲弄堵住了嘴,这当真是有些太稚嫩了。 “属下觉得,那朱允业看着,倒真像是性情纯良之人,可不知是否是年岁缘故,让人觉着稚气未脱。方才将军只说了两句话,就把他给说堵住了。”6炎说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话锋一转,低声对将军说道, “倒是那付子扬,态度谦和,能言善辩,与将军应答如流。” 是啊,确实,付子扬这个人不容小觑。 他说他是前朝太傅,那大可以仓皇逃命去,可如今却随着这前朝太子一同来往这沙瞳关,这里头,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屠为锋回忆着,突然间,好似想起些什么。 那是个书生模样人,也是如同今日这般,淡淡笑着。那笑容确是不容易忘记。 “细细想来,十年前,我们确实见过。” 屠为锋心思突然清明了许多。他终于想起了付子扬是谁,那是一个刚中了状元年轻人,全然不似今日模样。 那是一个未见过世面黄毛小子,如同允业一样,稚气未脱。 “当年我见他时候,他刚刚考取功名。”屠为锋细细回忆着,感叹道,“如今时过境迁,他竟然变得这样能言善辩!几句话……就把我这个老顽固给说动了。” 是啊,岁月不饶人。十年宫中岁月,竟把付子扬锻炼成这幅模样。 屠为锋想着,又打量着自己,这十年之间,自己又成了什么模样了?无非是白了几根头,花了一双眼睛。 先帝若是活着,见到这样自己,又会作何想呢? 想到这儿,屠为锋又捋了捋胡须。 “好了,天色已晚,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 “等等!”屠为锋突然又叫住了6炎,“传令下去,这几日加紧戒备,不得松懈。” “是!” 6炎高声应着。 初春夜里仍是静谧。屠为锋细细想着方才来两位客人,感慨万千。 十年了,他还未见过京城来过什么人,如今相见,却是这样两个人。 屠为锋翻出了纸笔,桌上平平地铺开来,一扬手,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缘”字。 他难得写这样字,只因这字带了太多情感,一直叫他回避。 先帝去世消息本是叫他震惊,可如今他见了先帝后人,却是有些欣慰了。 十年不见,却终究逃不过这缘字。屠为锋暗自感叹着。 怀疑 5、怀疑 春日树林入了夜,也是阴森森一片。鸦雀仍是这样啾啾喳喳地叫着,听着人心里生出一丝寒意。 “出来吧。”何训之高喊着,唤着齐英。 那黑影又出现了,贴着何训之,直立他背后。 “小女何瑶拜见义父。” “啪!” 不等齐英说完,何训之竟扬起手,将一记重重耳光落了齐英脸上。 齐英被这突如其来耳光打懵了。她思绪飞地转着,她回想着这几日自己言行,不知道自己又出了什么纰漏,叫他义父生那么大气。 莫非是前几日向屹之参何训之时候,给别人听了去? 她捂着自己被打红脸,惊慌地问道,“义父!请告知小女,小女做错了什么!”齐英声调越委屈了,她捂着脸,抬起头来,那眼神似质问他义父,“小女挨一巴掌不要紧,就怕义父误会了小女!” 何训之冷笑着,盯着齐英脸。 这个女人,当真是会演戏。自己早已证据确凿,她还能做出这副无辜表情。 那是前几日,自己带着何树忠一起离殿。待他前脚刚出,后脚他便听到屹之传召齐英。他威胁着那殿前小厮,又塞了几两银子,便留了宫旁角落里,偷听两人谈话。 这不听倒也罢了,一听,竟叫他现了这样惊天秘密。 齐英竟对着屹之弹劾自己?!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义女,居然会出卖自己。 “你还敢叫我义父?!”何训之眼睛眯了起来,打量着这个出卖他叛徒,“我听密探来报,说你近日皇上面前出言不逊,说他心事烦躁,全是因为我错?” 何训之不说自己偷听,只说密探来报,便是要唬住齐英,不让她再将自己骗了去。 齐英心中暗暗生疑,她早知那何训之眼线众多,可那日殿里并无他人,怎么自己说这话,竟也叫旁人听了去? 齐英不一言,却叫何训之气愤了。他早已是气红了脸。他抽出刀来,恨不得现就将这个女人一刀杀死。 “义父听小女解释。” 眼看这刀就要落下,齐英突然吼了一句。她跪了下来,眼神里满是诚恳。 还要听什么解释呢?何训之既已知道了齐英两面三刀,便就下定决心不再信她了。如今她还要做什么解释,能弥补她犯下过错?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一派胡言! 何训之刀扬了起来。 “义父!”齐英泪突然落了下来,“给小女一个机会!” 齐英居然落泪了? 何训之心陡然一惊。自小到大,他从未见齐英落泪。他府里,齐英永远是那个聪明,得人心丫头,因此他也并未对她重责过什么。齐英也是,男子脾气,但凡磕碰擦伤,受了些许委屈,都是不落泪。 可此时此刻,齐英竟流着泪恳求解释机会,这当真叫何训之动了恻隐之心。 “哼!”何训之冷哼了一声,“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说!” 齐英擦了擦面上泪痕,说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一直疑心重重。也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够仔细,叫他怀疑了我和义父。不得已之下,小女只能承认自己是义父养女,以求自保。” “自保?”何训之自是不信这话,他冷笑着,质问着齐英,“你自保就要出卖我么?” “小女不是这个意思!”齐英声音加恳切了,她突然抱住了何训之腿,哀求道,“只有这样小女才能得了皇上信任,帮助义父!” 何训之不说话了,他看着眼前齐英,竟分不清她说话是真是假。他心里还是怀疑着——自己是亲耳听到她那些话,怎能叫她三言两语就说动了。想到这儿,他提起了脚,一脚将齐英踢到了旁边。 “现皇上对义父是有些许顾忌,可还威胁不到义父!”齐英并未气馁,她又跪了起来,向何训之爬了过去。 “义父,”她哽咽了两声,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小女……还记得义父愿望……” 愿望?何训之心里颤了一下。 自己有什么愿望呢?自废了眼睛那日起,他早就是个活死人了。没有妻儿,没有权利,有只有嫉恨。这次他朝中暗地里拉帮结派,勾结党羽,反了皇帝,他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了。 愿望?何训之陡然察觉了自己愿望。 何训之被她这句话提起兴趣,他眉心一抬,问道,“哦?我愿望?”何训之盯着齐英,脸上笑容阴险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听到这话,齐英竟也含着泪,跟着一齐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诡异,还带着一丝小心。 “义父愿望就是扫除异己,一朝为王啊。” 听了这话,何训之得意地大笑起来。 是啊,自己是要当皇帝人。他早晚会除了郑屹之,登上这权利宝座。 郑屹之现春风得意,可早晚他要让郑屹之失去一切。爱人也好,权利也好,全部失去! 他又看了看眼前齐英。 这个女人,虽不能全信,却还有些可利用地方。她现这么得郑屹之信任,倘若自己真能掌控了她,她定能里应外合,帮自己一个大忙。 齐英见何训之面色稍有缓和,便接着说了下去,“义父不必多虑了。义父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又何必介意皇上对您一时颐指气使呢。”齐英放开了何训之腿,扬起了声调,“现他是压着您,可用不了几日,义父就能夺下大权,反过来羞辱他了。” 齐英泪已经全干了。何训之看着齐英,这个女人,果真是她义女,三言两语,就说得他浑身舒畅。 他想到了那失去权势,失去眼睛,还有那勾引他却将他抛弃皇后,这一切,他都会慢慢讨回来。 而那个郑屹之,无论是朱允业也好,皇帝宝座也好,自己都要叫他慢慢地失去。 想到这儿,他竟大笑了起来,一阵感,猛然袭遍了他全身。 “看来我真是没看错你啊。”何训之脸上挂着一丝掩不住喜悦,“你这几句话,甚得我心。如今我朝中撒网越来越大,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来一个里应外合,一起将他拿下。” “是。”齐英附和着何训之,“义父英明。” “你下去吧。” 齐英见逃过这一劫,便站起了身子,消失了夜色丛林里。 何训之想着方才齐英话——自己有朝一日将要为王!那意仍旧席卷着他,让他兴奋地颤抖。 凭借着自己谨慎小心,审时度势,自己定能叫那郑屹之出了差错,让自己上了位。 还有那个朱允业,他也要想办法除去。 天色虽暗了,林子里也是一片漆黑,可那花朵还是绽放着,和着泥土气味,散着沁人异香。 安慰 6、安慰 6炎给两人安排好了休息地方,那是营中较偏远一处帐子,却是安全。 连日来,两人一直赶路,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样舒适床榻,当真是久违了。允业见到这柔软床褥,竟一下躺了上去。 “真舒服啊……”允业满足地床榻上平躺着,感受着这久违惬意。 子扬还未敢睡下,他还整理着从马背拿下来口袋,“我收拾好了,我们这几日一直赶路,你肯定累坏了,睡吧。” 允业仍旧躺着,侧过脸去看着忙碌子扬。 子扬总是如同兄长一般地照顾他,现也不例外。看着子扬忙碌身影,允业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暖意。 “老师……”允业吞吞吐吐地问着付子扬,“您说……” “怎么了?”付子扬依旧忙着手里活。 允业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到了方才帐中对着将军时窘态,那是一副多么尴尬场景。他想着,自己分明是连日想了说辞,要说服将军。可今时今日到了关键时刻,怎就一句也用不上呢? “前几日,我夜夜想象着与将军见面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可今日见了将军,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允业别过脸去,突然有些难为情,“真是丢人。” “哈哈,说什么呢,”付子扬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笑着说道,“十年前我初会将军,并不比你好到哪儿去呢。” 不比自己好?方才自己可是前言不接后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子扬竟也有这样时候? 允业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好奇,他笑了笑,爬起身来向子扬靠去。 “怎么?”允业瞪大了眼睛问子扬,“难道老师,当年也……” “是啊……”子扬笑了,那笑里却没有了平日里那丝欲擒故纵,而是一副全然放松神情。“我想来还是心有余悸呢,我当日不过是刚刚考取功名状元,可他已经是皇帝贴身侍卫了。”说到这儿,子扬顿了顿,竟有些不好意思,“我见了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着自己唯唯诺诺,拼命向他俯。” “啊?”允业惊奇地看着付子扬,“老师也会这样么?” “当然了。”子扬脸上笑意浓了,“可是这么多来,为师也不是长进了许多么……” 允业也笑了,跟着子扬一齐笑了起来。 允业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安慰。原己所崇拜老师,也曾有过这样青涩过去。兴许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学习,便也能变得像老师这样,如此能言善辩。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子扬一起度过了重重难关,这一路上,他察觉自己对子扬感情似乎有了微妙变化。他本来只觉得子扬是他一个如兄长般老师,可现,子扬却当真是他心中那个无话不谈朋友了。允业对子扬加信赖了,那是与屹之一起时候截然不同感受。 他与屹之一起时感觉,是一种强烈怦然心动。屹之冷酷,严肃,叫他总觉着有一丝神秘,一丝欢喜,还有一丝淡淡痛。对着屹之,他总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可屹之对着这样他却多是沉默。 这沉默并不讨人嫌,而是叫允业紧张、不安,还夹杂着一丝心动。 每当他瞧见屹之温柔表情,他总觉得那是天大恩赐。他会小心翼翼地,将那温柔牢牢藏心底。那是心底里一片片积累起来柔和,却全都是记忆。这些记忆全都他心底酵着,变得加甜蜜。 可这甜蜜却也不全然是好。允业想着,自己确是喜爱屹之不苟言笑,可那表情总让他们之间隔了些距离,叫他不能全然了解屹之心思。 子扬却不同,他谈话,他智慧,都较允业高明许多,可那高明并不是高高上,而是贴心,温暖,这也叫允业感到舒服,放松。子扬常常是那副温和表情,日常生活里,课业教导里,子扬都是这样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这样温柔,反倒叫允业有些不去珍惜了。 允业看着子扬,笑笑。 其实这样温和,是加难能可贵吧。 突然,子扬脸色严肃了下来,讯问着允业。“今日讲话,你可得了其中要领么?” “啊?”允业被子扬突如其来话问得有些不明白了,“老师说是什么要领啊?” “知己知彼,方能得胜。”子扬转过身来严肃地对着允业,似要教导他“只要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会怕什么,然后再加以利用,你便能占了上风。” “啊……”允业缓过神来。此时此刻,他竟不料那子扬又恢复了做老师时表情。对着这样子扬,允业竟突然顿悟了些什么。 是啊,子扬也是用这样方法一直引导着自己,自己才能这样一点点地恢复平静。倘若他一直逼自己报仇雪恨,憎恨屹之、他定是要这爱与恨之间起伏不定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生出一丝感激——自己全是拜了子扬所赐,才那么接受这个现实。 “怎么了?”付子扬突然对着允业,关切地问道,“莫不是到了这帐营帐中,你就忘了那国恨家仇了?” “是啊……”允业突然笑出声来,低低地回了一句,“有时候与子扬一起,便全忘了。” 付子扬闻此言低头凝视着允业,允业也仰头看着付子扬,两人竟一齐会心地笑了。这笑并没有出声,却洋溢空气里,温暖着他们两人心。 “子扬,你说屠将军……会不会不答应我们?” “谁知道呢……”子扬此时也有些漫不经心了。 一时间,国恨家仇似乎都随着那温馨淡去,消散了尘埃里。两人都享受着这短暂愉悦,其乐融融,丝毫没有了功利之心。 这是数十日来难得平静,叫允业觉着异常地舒心。 “比起老师……我真是差远了。”这样气氛里,允业突然生出了一些自卑,那自卑是冲着子扬去。子扬总能将事情化险为夷,连自己伤痕累累心也都被他抚平了,他又瞧着自己,自己又有什么能耐呢?他当真是什么都不会了。 论智慧,自己都及不上子扬一半,论谋略,他也不是其中好手。自己正走复辟路上,他又怎能任由自己这样软弱无力,毫无起色地糊涂下去?他一定要抓紧了,他看着子扬,仿佛看见了一个目标——等来日当了皇帝,他一定要成为一个智慧明君。 “允业,我也有不如你地方啊。”子扬看着沉思允业,将笑意收敛了一些,可那脸上却还是温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安慰他,“为师只是以理服人,你却能以情动人。为师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后能说服将军关键,还是你。” 说到这儿,子扬紧紧盯着允业,痴痴地笑了。 这样故弄玄虚空话,如今却叫允业心里有了一丝宽慰。他不想问那细处,怕叫子扬给说破了。自己或许真能有什么用呢?许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能做什么呢?”他缓缓地别过脸去,似是而非地问子扬,“我……不过是一旁添乱罢了。” 子扬笑了笑,他看出了允业心思,便也顺着允业话,鼓励着他,“只要你心念仁义,总有一日,你会打动他。” 允业不说话了,而是躺下身去,静静地想着。 他想着方才子扬说话——子扬说自己总有一天能打动将军,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允业不再去想了,倦意已袭上了他脑袋。 “老师还不睡么?”允业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要去找将军再说两句。你先睡吧。” 子扬说罢,便起身走出了营帐。 这样月,这样夜,是出奇温和,却挠着风雅之人心,叫人不得安眠。 树叶沙沙声渐渐响起了,这是多日来不曾听到响声,悉悉索索地,骚动着不安分心。 子扬向将军营帐里走去。 自己这一去,又有什么会改变呢?子扬默默地想着。 旧梦 7、旧梦 将军营外灯火还亮着,屠为锋还未入睡,他还思索着方才允业与付子扬对他请求。 自己究竟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还是再等等看吧。屠为锋叹了口气。 “将军,付子扬求见。” 营帐外突然有士兵来报,说付子扬已营帐门口。 “让他进来吧。” 营帐布幔即刻就掀开了,付子扬迈了进来,他脸上已不如白日间,全然一副严肃表情。 “将军,深夜前来,打扰了。” “不必客气,”屠为锋示意付子扬坐下,“请坐。” 付子扬坐到了屠为锋对面座椅上,看着屠为锋,一言不。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屠为锋瞅着来人,这个付子扬,深夜前来,定是有要事相问。这样一派严肃神情,全然不像方才他。 屠为锋没有吭声,思绪却是紧张得很。方才营中,他已领教过付子扬厉害,现付子扬单独前来,怕是要说些什么不得了话了。 见付子扬久久不开口,屠为锋才问了句,“这么晚了,付大人一定是有重要话要说吧。” “是啊,”付子扬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又沉默了下去。 屠为锋被这沉默弄懵了。这个付子扬,究竟打什么主意? “什么事情?”屠为锋沉不住气了。 付子扬这才将笑意收敛些,缓缓地开了口,“我想问问屠将军……您还记得先帝样貌么?” 听到这句,屠为锋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 他看着这个付子扬——付子扬啊付子扬,这个人当真是不得了。 屠为锋到底是见过场面,不消一刻,他表情立时又恢复了原状,他瞅着眼前来人,等他再说出些惊人话来。 “先帝样貌我自然记得,”屠为锋语气有些感慨,却也有些轻浮,“可惜了,我们没能见上后一面,他就惨死他人刀下了。” 说完,他对着付子扬笑笑,叹了口气。 “屠将军,”付子扬微微底下了头,深吸了一口气“都说将军对先帝是一片忠心,可您对先帝,莫不是有怨气吧? 听了这话,屠为锋皱了皱眉。 付子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弄不明白了。 “大人怎么说这样话呢?”屠为锋眼神困惑地看着子扬,似是试探着他,“先帝有恩于我,我又怎么会怨他呢?” 付子扬不顾屠为锋质问,只是低笑了两声,并不说话。 屠为锋见付子扬不言语,便继续问道“付大人可是听说了什么? 付子扬抬起头来,看着屠为锋脸。那是一张英俊面孔,虽有那岁月痕迹,却仍掩不住那眼角眉梢流露出英气。 今夜,子扬就要对着这张脸,将自己知道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屠将军曾是先帝贴身侍卫,后来却被调往边关。”付子扬意味深长地看着屠为锋,“这当中流言,自然是数不胜数了。” “是么?”屠为锋装作不知情样子,仍是悠然地看着付子扬,笑笑“都是些流言罢了,又怎能相信呢?” 听到这话,付子扬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望向屠为锋那张脸,饱经沧桑,却仍带着年轻人神气。那分明是岁月没有带走东西。他又瞧见了屠为锋身躯,那体格健硕,却显得格外神气。这样人,也难怪会叫先帝相中,成了先帝贴身侍卫。 他缓缓地仰起了身子,往后倚靠座椅上,“流言自然是有添油加醋了,可……”付子扬顿了顿,笑意浓了,“可那流言也未必全然是假。” 屠为锋紧紧盯着付子扬,那一双眼似顿时是要生出火来。 这个付子扬,竟如此大胆,随随便便就揣测他与先帝之间关系。 两人僵持着,又是一阵沉寂。 罢了,说就说罢,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怎么就不能叫别人说起呢? 屠为锋叹了口气,面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这么多年,付大人是头一个敢跟我说起这些事情。” 付子扬还是从容淡定地接着他话,“陈年旧事罢了,提起来,将军莫要见怪。” 说到这儿,他也不拘礼数,就擅自去拿了这桌上放置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他一边饮下茶水,一边对着屠为锋说道,“当年将军被调往边关,全是太上皇意思,您也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屠为锋已然没有了刚才惊异神色,“这几年我也是死守边关,以报答先帝恩德。” 说着,屠为锋双手抱拳,望向了远方。 付子扬杯中茶水已经饮了,他并未立时给自己续杯,而是将玉壶提起,斟满了一杯,推向了屠将军。 屠将军见了这杯茶,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难道将军就一点不想想,为什么先帝没有把您传召回去?”付子扬笑着,悠悠吐出了一句。 这个付子扬,当真是要自己那么难堪么! 屠为锋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就将眼前茶水一饮而。他暗自笑了笑,似是自嘲。 他这样一副身躯,这样一副老脸,又怎还有脸面去见皇上呢?皇帝是天之骄子,怎样可人他都能得,而自己呢? 他不过是皇上一段尘封过往,不便再提历史。 再说,先帝已去,如今他也再无机会见那先帝了。 “不瞒您说,先帝去世之前,曾与我交过一次心,”付子扬见屠为锋久久不语,擅自将话接了下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屠为锋,正色说道“他跟我说不是自己儿子,也不是自己妻子……” 说到这儿,子扬顿了顿。他看见了屠为锋表情,那脸上已全然没有方才淡定了。 屠为锋挂不住脸上震惊与讶异,他竟有些知晓了那付子扬意思。他偷偷别过脸去,低声地问道,“付大人,您想说什么?” 付子扬笑笑,对着屠为锋说了一句,“他说起人,正是您。” 屠为锋心已要跳出了喉咙口,那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紧张。他又喝了一口水,面上仍强装着镇定。 “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提及了您一些往事……”付子扬一下站起身子,一步步地向屠为锋走去,“他说您当年护他左右,三番四次地救他于水火之中。你们淮南山事情,炼鸿桥事情,先帝全都记得。” “我……”屠将军真忍不住了。他那嘴唇正微微颤抖着,连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付子扬继续不依不挠地说下去,“他还说,他记得你们之间情与义,还记得你们当年一起做梦。” 付子扬拉长了声调,将这话一字一句地说给屠将军听。那言辞本是虚浮,可叫他说出来,却平添了一丝恳切,叫人不得不信。 一阵春风夹杂着香味,从那营帐外吹了进来。两人都嗅到了这气味,那是一股柔和香气,仿佛叫人嗅见了那温润月色,还有那月色下隐隐骚动着心。 “胡说!”屠为锋再也忍不住了,他站立起来,对着付子扬吼道,“我配边关已经十年,先帝早就该把我忘了!” “他没有忘!”付子扬也提高了声调,吼了一句。 “那……”屠为锋眼角分明有一些亮晶晶东西闪动着。陡然间,他声音缓和了下来,他看着付子扬,颤声问道,“那他为何不召我回去呢?” 付子扬看着屠为锋,那日常中悠然自得脸上如今已布满了忧郁气息。 “您拿下沙瞳关,已是离开先帝身旁十年之后了,”付子扬话语里带着一丝不得不让人相信恳切,“先帝说,不愿以这样一幅垂老面容见您,怕您见后大失所望。” 屠为锋脸竟抽动了起来,那是久违激动。这情绪如同一股热流,一点点地,从他心底迸出来。 “先帝说到动情之处……还涌出了热泪。” 屠为锋心已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那股尘封已久热流他身体里流窜着,碰撞着,激得他血液沸腾,不能言语。他死死盯着付子扬,大吼着,质问着他,“你只不过是一个太傅,先帝又怎会跟你说这些!” 付子扬笑了,却带着一丝深意。 “有这样多情父亲,就有这样多情儿子。”付子扬淡淡地说道,“我是允业老师,先帝与我说这些,自然有他道理。” 屠为锋瞪大了眼睛看着付子扬。 “允业……”屠为锋已掩饰不住那讶异情绪,“那孩子他……也?” 也该点到为止了。付子扬将那剩下半杯水喝完,往营帐门口走去。 “屠将军自己考虑吧。子扬先去休息了。” 子扬出了营帐,那帐里又只空余屠为锋一人了。 真是上天作弄,屠为锋暗暗地想。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守边关,一辈子不动杂念,可如今却叫付子扬三言两语动了心思。 也好,这样也好。 屠为锋感叹着,那眼里已涌出了热泪。这么多年他死守边关,要就是先帝好好活着,坐享太平,可他却不想那先帝先他一步而去了。 这样月色撩人夜,注定是不能平静了。 屠为锋摸了摸自己脸颊,那是一行久违泪水。 暴怒 8、暴怒 屹之寝殿里,又传出一阵阵不安梦呓。 “允业!……允业!” 那梦呓声越来越大,竟是像谁还醒着,叫唤着允业了。 屹之陡然被那噩梦惊醒了。 “陛下!” 是齐英声音。 屹之眼睛睁得很大,全无刚醒来时那种困倦表情。 他瞥了一眼身旁齐英,“怎么是你?” “方才苏公公说您睡得不安稳,叫臣妾先到您殿外侯着。” 说罢,齐英将方才就已准备好茶水递给了屹之。 屹之接过茶碗,轻轻地嘬了一口,便将那茶放下了。 他躺下身去,不再言语。 殿内霎时被寂静笼罩了,只有那烛光微微摇曳。 齐英侧着身子,向屹之靠了靠,轻声试探道,“陛下方才呼唤一个人名字……”齐英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人……可是朱允业么?” “不要你多嘴!” 一声怒吼。 这声吼是那样响,竟将这殿内灯火,也随着这声响摇晃了几下。 “是……” 齐英弱弱地应着。 屹之直起身子,定了定神。他看着一旁还端着茶水齐英。他本想这女人是小心谨慎,今日怎么变了性子了?这样多嘴多舌,不知深浅。 自己掩盖心事,又怎是一个女人可以瞧得透! 想到这儿,屹之心竟越地气恼,他怒视着齐英,叫齐英不敢言语。 “你记好了,这件事情万万不可给他人知道,尤其是你义父!” “臣妾知道了。” 齐英没有还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 这一回,屹之便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又躺了下去,靠那床榻上。 “陛下龙体要紧,”齐英还捧着那碗茶。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没有思量好怎么说。她眼神闪烁着,打量着屹之脸上表情,“那……臣妾以后……再不提他名字了。” “你只管提好了!”没想到,屹之竟又被这话激怒了。他愤怒地质问着齐英,“难道我还怕听到他名字?!” 齐英被屹之这通怒吼吓到了。倘若说先前那句问话,是她准备好了要触怒屹之,那屹之现反应,确是有些意料之外了。 齐英看着屹之,那全然是一副狰狞表情。屹之正喘着粗气,怒目圆睁地盯着她。 齐英心里,不经意,笑了一下。 她低下头,不再看屹之了。 “是啊,陛下已经把他全忘了,自然不怕臣妾提了。”齐英有些心不焉,她一边轻轻地抚弄着手中茶具,一边扬起了声调,“自陛下杀了他家人至亲那日起,陛下就将他全忘光了…… “不用你来说!” 又是一声怒喝。 伴随着这怒喝,是齐英□。 屹之已伸出手去,将那齐英脖子牢牢地箍住了。齐英没有挣扎,脸上却是涨得通红,那白皙脸上竟现出了愤怒、轻蔑,那是屹之从未见过表情。 “啪!” 齐英手中茶具滚落到了地上,茶水洒满了一地。 屹之放开了齐英脖子。齐英伏一旁,急促地喘息着。 整个大殿里,空余这呼吸声回荡着,叫人听着毛骨悚然。 “我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屹之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无奈,继而又是那一丝悲伤。这是大怒过后疲惫,慢慢地,吞噬着屹之心。 “是啊……”齐英喘息声渐渐缓和了下来,脸色也恢复了。她突然笑了一笑,好似带着一丝讥讽,“陛下对其他人都这样狠,对朱允业倒是还有一份情呢……” “你今天怎么如此多话!你是要寻死么?”屹之大吼了一句。 齐英方才话将屹之悲伤一扫而空。他怒视着齐英,眼里已涌出了杀意。 “陛下……”见到这样屹之,齐英口气却是慢慢软了下来,她知道她今日失言,也知道屹之极力隐藏感情。 这几日,她总见屹之心神不宁,她便知道了屹之心系何处。她心里藏着许多秘密,还有那些连她自己也回答不出问题。可看着这样屹之,她心思却只向着一个方向去了——她要与屹之谈谈,不能让他就这样消沉下去。 “我看陛下心里伤口不是慢慢愈合了,”齐英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而是……越地深了。” 屹之愣了愣。 他被齐英话戳中了心。 是啊,这几日来他坐卧难安,都是拜这朱允业所赐。 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演变成了这幅模样,他即使有再大本事,也是无力回天了。他看着方才洒落一地茶水,脑中竟冒出一个词来。 覆水难收。 确实,覆水难收。他们之间感情,就像是泼出去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说这话,是要帮着他么?还是想要我放了他?”屹之想着,沉默着,却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他是问齐英,也是问自己。 他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齐英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陛下其实还有一条路。” “什么路?!” “弃了王位,弃了这天下!”齐英声音突然拔高了。 屹之眼睛顿时睁得极大。他盯着眼前齐英,不敢想象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机敏、小心,是他对齐英一贯印象,可今时今日,这个女子竟信口雌黄,叫他弃了这天下! 弃掉天下?!为什么?难道弃了这天下就能挽回他和允业之间感情?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你可以远走他乡,一直到这一切被时间消磨了,再去找他。”齐英话语竟带着一丝不易见到柔情,那是一个女子情怀,听着让人不禁有些动情。 屹之被这话触动了,他苦笑着,反问着齐英“怎么可能?”他语调里,分明有些迟疑,“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当初陛下策反,是因为您父亲视您为眼中钉,三番四次将罪责嫁祸于您。”齐英淡然地笑了,她不紧不慢地对着屹之,将那一字一句都说得有条有理,“陛下杀君弑父,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可如今,陛下已无性命之忧,再没有人敢把您踏脚下,陛下又为何不弃了这荣华富贵,随允业而去?” 这一腔言语,竟是这样诚恳,叫屹之竟也有些微微动了心。 自己为何不能弃了这天下,去寻允业,求得他原谅呢?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即使他愿意,允业也定不会愿意!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气恼起来。 “妇人之见!我放过了朱允业,他能放过我么?”屹之吼着,却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深深叹了口气,将眉心抬起,“你今天胆子怎么突然大起来了,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了我? 齐英眼里竟涌出一滴泪,顺着她脸庞慢慢滑落下来。 她面无表情,似是绝望了。 “陛下要杀便杀吧……”齐英僵硬地对屹之说着,没有了一丝生气,“自臣妾进入陛下府中,便是夹缝中存活人了。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本就一点滋味也没有。”齐英转眼看着屹之,“臣妾但求陛下过得舒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屹之看着她,动了恻隐之心。 是啊,这个齐英,虽是聪明,可这聪明却叫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屹之又想到了自己,自己现这般田地,不也是被自己一时聪明给蒙了眼睛么?想到这儿,屹之渐渐觉得这眼前齐英,仿似是他贴心知己了。 “我不杀你。你下去吧。” 齐英点了点头,下去了。 窗外圆月高挂着,这本是一副迷人景象,可这天偏不如人意,叫那乌云遮住了半边月亮。 霎时间,那天空中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淋湿了那殿外景,也打湿了这琼楼玉宇。 屹之心,也随着那雨声,微微泛着凉意。 回忆 9、回忆 屹之还没有睡,他恍恍惚惚,将思绪飘到了从前。 那是很久以前事了,他故意约了允业去丛林,把他带到深处,要对他动手。 那是他早就计划好——骗入丛林,然后将他杀死。 可如今,他却犹豫了。 他隐隐,觉得允业命不该绝。 他想报仇,却觉得自己用错了方式。他觉着,他不该将姐姐仇恨泄到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何况,他觉着自己……有一丝喜欢这个允业。 允业正熟睡,背对着他,轻轻地呼吸着。 他从背后抱着允业,将手搭他腹部,温暖他身体。 他想陪他度过这个漫漫长夜。 允业迷路了,是他故意安排。他已打消了杀他念头,可也不想这么带他出山。这是他们两人之间难得独处。现他这样抱着允业,叫他觉得舒心、温暖。 “殿下,天亮了……”屹之轻轻唤了一声。 “啊……”允业猛得睁开了眼睛,侧过身来,“我睡了一整晚?” “是啊……”屹之温柔地答应着,欣赏着允业模样。那是刚睡醒后姿态,不经修饰,却叫他心动了。 允业也是,他看到了屹之有些惺忪双眼,那分明是熬夜后疲倦,屹之昨天说早上再去找路,晚上便护着他,这一夜,他怕是一宿未眠。 “你一宿没睡?”允业有些心疼屹之了。 “山林这么危险,我怎么能睡着呢,”屹之对着允业不经意地笑笑,他放开了搁允业身子手臂,侧过身去,朝天仰着,“带着殿下打猎已是大错,微臣再不能错上加错了。 允业有些不好意思了。打猎是他们两个人决定,怎么能将责任全都推到屹之身上呢? 他看着屹之,那是守了自己一整夜人,他隐隐,觉着有一丝感动。 屹之虽然躺着,可也瞧见了那允业脸上笑容。这样倦容,和着那样笑意,竟叫屹之本来阴霾心渐渐地亮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心跳加,可他仍旧镇定着,不动声色。他压着声音,劝着允业,“殿下再休息一会,养好了体力,才有力气找路。” “我睡醒了。”允业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屹之兄体力真好,到底是永昌王府出来将才,与我们这种娇生惯养皇子不能比。父皇有你这样将才,便也可安心了。” 这本是一句平常恭维,可这样境况之下,却生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允业语气里是谨慎小心,可这小心里却是带着试探滋味,他是借着这恭维话,表明自己心意。 屹之是个聪明人,他即刻便领会了允业意思。这样顿悟叫他心跳得了。可他还是不愿敞开自己心扉。他坐了起来,整理着自己衣裳。 他脸还是那样冷静,眼睛却放低了,他瞅着地面,装作不经意样子,“我不过是带兵打过几次仗,立了几次军功罢了。殿下言重了。” “我没有言过其实……”允业不依不饶地看着屹之。 屹之头抬了起来,看着允业。 霎时间,气氛竟有些凝固了起来。 允业感受到了这气氛中微妙,可他却享受着,任由自己思绪空中游离着。他想要严肃地对屹之说话,可那严肃却没有成型,变成了一丝调笑,轻轻地挂了他脸上,“屹之兄要是昨日不我身边,我早就被野狼叼走,丢了性命。这样还不算是立了功么?” 说完这句,屹之抬起头,与允业相视而笑。 他们这是一来一往,互相牵制着,谁也不敢先踏出一步,破坏了这平衡。 陡然间,一阵凉风悠悠地吹了过来,贴着允业后背,穿行过去。允业顿时咳嗽了两声,觉得身子凉飕飕。 这微妙僵持,竟叫这寒风松动了一下。 “殿下可是受凉了……?”屹之那冷静表情突然带上了一丝关切,“都是我照顾不周,叫殿下受了风寒。” “咳了几下罢了,紧张什么?”允业并不以为意,只是笑笑。良久,两人未再说话,可允业心却被方才那句问话给捂热了,他欣欣然地,望着眼前屹之,“屹之兄,我们初次见面至今,已有多久了?” 这一回,他确是严肃了起来。 “殿下忘了么?”屹之调笑着,“微臣八岁那年就与殿下见过面了。” 允业听了这句,却没有随着屹之玩笑开心起来,而是沉下脸去,默不作声。他突然变得很严肃,连脸也板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问着屹之,“你知道我问是什么意思。” “自那日泰兴殿大宴,已有三个月了。” 屹之见到这样允业,也不得不正经了一些。 “那……”允业顿了顿,向屹之微微靠近了一些,轻声地问道,“这三个月来,我待你如何?” 屹之愣了愣。 允业待自己如何? 屹之心陡然生出了一股温暖。那是这三个月来积累下来暖流,从他心脏,奔涌而出。 “屹之是庶出出身,母亲又与他人好了,我从小便受父亲冷眼,连下人也要欺负我。”屹之声音突然有些颤,“只有殿下,不介意我身世……把我当做人看。” 这样应答自是无可挑剔,也是出自肺腑,可今时今日,允业要不仅仅是这些。 他又向着屹之靠了靠,提高了声音问道,“仅仅是这样?!” “我对殿下不敢奢求太多,只当好好守护殿下便是。”屹之侧了侧,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已经感受到了允业身体上温度,这温度竟叫他有些失了分寸。他分明觉着自己手蠢蠢欲动,可他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 “你不敢奢求,我倒有求于你了!” 允业竟出其不意地,高声喊了一句。 说完,允业目光热烈地盯向屹之 那目光紧紧地勾着屹之心,屹之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东西心里绽放了出来。那是他从前未曾体验过感觉,似是感动,却又叫他坐卧不安。 “殿下对微臣有所求么?”屹之声音有些颤。 “是!”允业对着屹之高声应着,“但求你护我一生,叫我不再孤独!” 允业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也未曾想到,这样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屹之兄还不明白我意思么?”允业表情柔和了下来,他似是求着屹之了。 看着这样允业,屹之那蠢蠢欲动手似是终于挣脱了束缚,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将允业揽进怀里,牢牢地抱住。 屹之有些激动。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允业压到了身子底下,狂吻起来。 允业屹之身下喘息着,□着,享受着那雨点般亲吻,还有那猛兽一般粗鲁抚摸。那是乐一刻,可那乐还夹杂着痛,叫允业痛不欲生,却也爱不欲生。允业一点点地沉沦,沉溺这汹涌如潮水般爱抚里。 屹之也乐着,他乐是从允业表情里攫取,那一声声隐忍□,叫他愈来愈兴奋。这兴奋驱使着他身体,叫他竟有些欲罢不能。他紧紧地抱着允业,用嘴唇感受着允业每一寸肌肤。他愉地享受着这一刻,仿佛自己身体每律动一下,便也会感到允业身体随着他一起舞动。 耳鬓厮磨、水□缠,屹之仍记得那日两人激动,还有那缠绵悱恻感。 屹之深深叹了口气。 这样雨夜,他怎会想起了这样一段往事呢? 也好,这样也好。 那日温暖,叫他会心一笑。 莫不是分开地久了,他兴许已将这事情淡忘了。如今翻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日子,还会再有么? 枭影 1、枭影 又是一天过去了。 沙瞳关仍是静悄悄,没有动静,可夜里风却刮得厉害了一些,不似前几日那样宁静。 “屠将军……”6炎进了帐子,唤着将军。 屠为锋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写他字。 他知道6炎要来问什么——无非是自己决择罢了。 事情已过去一天,屠为锋仍没有作答,6炎便已按捺不住性子,特意来看看将军。 “6炎,”屠为锋一边写着,一边吩咐着刚刚进帐6炎,“我渴了,叫人送些茶水来。” 6炎心急,顾不上去端茶送水,他瞧见了将军桌上一壶茶,那壶里面分明还有些没有喝完。 “将军桌上不是还有么?”6炎指了指桌上茶壶,伸手就要去拿,“我给将军倒上就是。” 屠为锋抬了抬头,看着6炎。 这个6炎,还真是一点都耐不住性急。他要问自己是不错,可就连这一盏茶功夫,他也不能等吗? “这都是昨晚茶水了。”屠为锋微微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罢了,你要问什么问便是了。等我写完这字就行。” 6炎笑笑。他看着屠将军正写字,屠为锋这个字写得是这样慢,却是叫他猜不透写什么了。 6炎自知是不便打断他,便识趣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等着屠将军。 “学生也渴了。”说罢,他随手拿起茶杯,嘬了一口那剩茶。 屠为锋仍自顾自地写字,他要写是一个“忍”字。6炎则站一旁,看着将军笔画。 “啪!” 突然间,那6炎手中茶碗掉落下来,茶水将铺桌上宣纸溅湿了一大片。 屠为锋惊得猛然抬起头,望向6炎。 方才还带着笑容6炎,面目竟变得十分狰狞。他死死地盯着那碗茶,示意着将军不要碰。他表情痛苦极了,双腿也没有了力气。 “6炎!”屠为锋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惊到了,他扔下了手中纸笔,急忙去扶那渐渐倒下6炎,“你怎么了!” “将军……”6炎一手捂着自己心口,一手撑着桌子,面色惨白地倒了下去,“这水……有毒……” 刹那间,帐营顶上突然出了巨大响声,那顶棚竟叫什么利器给撕裂了,露出了一个硕大口子。四个男人正分别站那帐篷几处支点上,飞地从那帐篷裂缝口纵身而入。 篷顶被撕裂帐幕已经叫风吹开了大半,迎着那漆黑夜空张牙舞爪地飞舞着。凉风也钻了进来,吹得那营帐中兵器铛铛作响。 四名枭影,一齐落了屠为锋身边。 屠为锋见状,一把将6炎推开,将他腰间配剑抽了出来。 “敢偷袭我!”只见屠为锋手中寒光一闪,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周边枭影,“这样下三滥功夫,还敢来取本将性命,真是不自量力!” 说罢,他紧握住那龙泉剑,伏下身子划出一道弧线。 这一划 ,正命中了那枭影下盘,要削了枭影足。 “啊!”三人仓皇地向后跳去,可还有一人未能反应过来,被削了足,瘫地上,血流如注。 枭影麻痹大意了,他们不知中毒并非屠为锋。屠为锋这一剑招,确是挥得叫他们措手不及,乱了方寸。 屠为锋虽年过不惑,却仍旧是身轻如燕。趁着方才他们那慌乱间隙,他已然不知不觉地窜到了营帐另一边。那是陈列着他日常兵器地方,都是他日常称手兵器。他目光一扫,猛地取下一杆日用短剑,向着那群枭影掷去。 枭影自然也不是无能之辈,见那利刃飞来,便全数地散开,避开了那剑头。 孰不知,他们,屠为锋却。 帐营那么小,又是屠为锋日常居住地方。他自然是将这帐内摆设了然于心。趁着刚才避开短剑功夫,屠为锋早就借着地势,窜到了那枭影身后。说时迟,那时,屠为锋一把摸出了那藏于靴中匕,狠狠地插入了那枭影后颈。 鲜血溅了屠为锋一脸,枭影直直地跌了过去。如今这帐中,已是一死一伤,剩下两个枭影,竟一时不敢冒然向前了。 “还有人要送死么!”屠为锋怒目圆睁,对着那不之客,厉声喝道,“不要命管上来!” 其中一名枭影看那屠为锋武功如此高强,便知这硬来不是办法。他目光扫了这帐营,陡然现了什么东西。 他一步窜到了那6炎旁边,将6炎揪了起来,用刀抵着那6炎脖子。 “将军,”那枭影大声叫嚣着,却是恶狠狠,“不想他死话,就把剑扔了!” 屠为锋早知枭影会有这样一招。他心中不免暗暗怪着自己大意,却一边也只能听令于枭影。他盯着那抵着6炎脖子枭影,将剑抛了一边。 “不要动他,我命你们可以拿去。”屠为锋狠狠地丢出一句。 “还有匕!”枭影仍不放松,盯着屠为锋另一只手握着匕,“!扔了!” 屠为锋无奈,却也只能乖乖将那武器扔了桌上。 “一步步,过来!” 屠为锋直直地盯着那名枭影,一步步地向他靠近,他脸上杀气,竟叫那枭影有些胆寒。 枭影手有些颤抖。他用余光瞥了眼身边同伴,示意他上前,去将屠为锋了结。 “不要再近了!”枭影一声厉喝,“就地跪下!” 屠为锋听罢,便慢慢地将两手背了脑后,跪了下去。 猛然间,他目光抬了一抬,向着那营帐破洞处望去。 那是远处一道反光,虽不明显,却叫他瞥见了。那是他营中隐秘一处地点,常年埋伏着营中箭术好士兵。 “刷!” 那光线从远处直直地射了过来。 随着一声惨叫,屠为锋立时站了起来,他跨了几步,一脚将那帐中桌子踢向了6炎。 枭影哪知营外还有人偷袭,一个躲闪不及,叫那桌子撞了个正着,直直地摔了下去。 他还想爬起来,却觉得脸上有些黏糊糊东西。他摸了摸,全是血! 方才身旁同伴,已被那远处暗箭射中,倒了下去。 趁着那枭影惊慌之余,屠为锋一把拾起方才扔掉剑,向那枭影心脏刺了过去。 一声惨叫,那枭影倒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行动失败了,”营帐外骚动了起来。远远,有一个声音命令着,“大家撤!” 一阵乱箭声,那骚动也归为沉寂。 “将军!”营帐外士兵跑了进来,心急慌忙地唤着将军。 “我不要紧……你们去看看6炎!”屠为锋脸色凝重,他走上了前去,扶起躺地上6炎。他转过身,对着前来士兵下令,“传令下去,全营戒备,不要再着了敌人暗袭!” “是!”那士兵应道。 士兵未及时出帐,他直直盯着将军,说道,“刚才兄弟们抓到了一个活!怎么处置?” “带上来!” “是!” 那枭影被五花大绑地带上来了。屠为锋一把掀掉了他蒙脸上黑布,将手中剑对准了他喉头。 “你们是几人一起行动!”屠为锋眼睛要生出火来,“是什么人派你来?说!” 那枭影竟笑了笑,嘴里流出了血。 “将军好自为之。” 那枭影咬舌自了。 “将军,他死了!”一旁士兵见到这幅场景,有些惊慌失措。 “哼!”屠为锋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叹了口气。他看着一旁被削了足枭影,竟也已口吐鲜血。 “早就听说郑屹之身边有一支枭影,以命令至上,失手后绝不惜命……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说罢,他用衣襟擦拭着那剑锋上血渍。他脸上也沾着血,却无暇拭去。 “6炎……”屠为锋转过头去,忧心忡忡着对着昏迷不醒6炎。 救命 11、救命 “将军,听说有人行刺?”付子扬一听到消息,就急忙冲向了将军营。 将军营帐里已是一派狼藉,桌子已经掀起,顶盖也已破出了一个窟窿。付子扬从士兵中挤了进去,看到了那横躺地上五具尸体,便知生了什么。 “付大人,你怎么来了?”屠为锋抬起头,望着付子扬。 付子扬这才看到了被士兵包围着屠为锋,他正托着6炎,将他置自己双腿上。军医正立于他们旁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您学生么?”付子扬见状,急切地问道。 “是啊……”屠为锋喘息不平稳了,渐渐地,他竟急促地喘起气来。他抬起头,望向了付子扬,眼睛陡然一亮,“付大人宫中这么多年,可懂医术?” 面对这样问题,付子扬面露难色。他确是跟着惠娘学过几天,却全是三脚猫功夫,派不上用场。 “宫里时候是跟着太医学了一些,”付子扬皱了皱眉,“只是……” “试试也好啊!”屠为锋突然间打断了付子扬话。他强作着镇定,却任谁都能看见他脸上焦急。他托着6炎,睁大了眼睛对着付子扬,“过来给他看看。” 付子扬为难着,却抵不住将军热情恳求。如今6炎命旦夕,也只有他能力一试了。 “好,我看看……”子扬向着屠为锋走去,“人命关天,子扬定会全力一试。” 屠为锋双眉已经锁紧。他看着昏迷不醒6炎,再也忍不住那不安情绪,“要是6炎能逃过这一劫,我……” 屠为锋哽咽了。他知道,如今希望仅仅只有一线,眼前6炎,怕是命不久矣。 付子扬叹了口气,搭着6炎脉搏,听着脉相起伏。他瞧了瞧6炎,那6炎双唇紫,分明是中了毒,可以他功力,却辨不出那毒是什么性子。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将手从6炎脉搏上移开了。 “怎么样?”屠为锋关切地问道。 付子扬摇了摇头,说道,“子扬……真无能为力啊……” 事到如今,他确是不能再骗屠将军了。 屠为锋听到这话,一屁股坐了下来。 6炎是他捡回来孩子。他刚入关时候,便见这孩子无依无靠,流浪外。那孩子定是失了父母,没了去处。三天三夜,他一直跪营帐前,久久不肯离去。 屠为锋见这孩子这样执着心性,便将他留了下来,带了身边。6炎这名字也是他取,是他思前想后斟酌出来。孩子本名叫6怀忠,屠为锋觉着孩子性子刚烈,又进了他营里,便将他名改了,唤作6炎。 十年了,他眼见这一手带大6炎竟要突然离他而去,他顿时觉得万念俱灰,不能自已。 营帐中士兵们都沉默着,不敢说话,他们都知道6炎与屠将军之间关系。整个帐中,都被那悲伤气氛笼罩着,唯有那帐顶冷风呼呼地吹着,吹得那兵器出叮零当啷响声。 “生什么事了?”突然,帐外一个熟悉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允业进来了。他瞧着营中这幅场景,已将这事情猜到了几分,他向着屠为锋走去,一把抓起了6炎手。 “允业,回去,”付子扬拦着允业,不让他进来,“这里不安全。” 允业皱紧眉头,对着子扬质问道,“将军营帐尚且如此,难道我营帐里就安全么?”他不顾子扬阻拦,一边说着,一边将6炎手握得紧了,“这里人命关天,我怎么能不管不顾?” 听了这话,付子扬突然眼睛睁得极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向允业,紧紧地盯着他,“允业,你懂医术?” “老师,您忘了吗,”允业口气里充满着坚定。他正视着付子扬,毫无退缩之意,“惠娘虽是乳娘身份,可医术却不亚于宫里太医。我自幼是惠娘带大,论医术,我一定比您精通。” 听到这话,屠为锋猛得转过头来,看着允业。他心里似乎又生出了一丝希望,那双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他紧紧抓住了允业手。 “那……”屠为锋焦急地问着允业,“你看看,他中是什么毒?” 允业将手搭了6炎脉相上。那脉相紊乱,却仍是有力。允业思忖着这毒药,分明是断肠草。这草本是奇毒无比,可它一旦融了水里,便会将那毒性散开去,变得柔和些。枭影定是因为警戒森严,无处投毒,才将这断肠草汁投入了茶水里。他看了看6炎,方才他定是只喝了一点点,才叫他还存了呼吸,活到了现。 “6炎还有救!”允业对着屠为锋,肯定地说道。 “真么?”屠为锋激动地问着允业,眼里全是感激,“我以为宫里人钻研都是权谋,真没想到,您这样身份,还会通医术。” 听到这话,允业笑了笑,“我本是无心太子之位,只不过阴差阳错罢了。” “哦?”这回轮到屠为锋惊奇了,他不曾想到允业会说这样话。他瞪大了眼睛,问着允业,“难道……你不想当皇帝?” 允业一边把着脉,一边将药方写下,“我自小是老师和乳娘带大,我乳娘教我是救死扶伤,子扬老师教我,则是重情重义,这样我,对太子之位,又怎么提得起兴趣。” “那……你要我替你报仇,是为了什么?”屠为锋似是不信,又追问着允业。 “子扬与我如今东奔西跑,连取个药都是万分艰难,我也就罢了,可我却不想连累付老师。”允业淡淡笑了笑,“一路走来,我见到了平日不能见到境况。如今局势已变,难保冉恒国兵荒马乱,民生凋敝,我已想过,倘若我成了皇帝,我便要让这国家永世昌盛,还百姓一个太平。” 屠为锋奇了。昨日他只觉得这孩子心性单纯,稚气未脱,可今日见他,却别有一番感受。那是一个心胸博大之人才有成熟,这是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习得心性。这种宽容,是他父亲赐予他,它牢牢,扣这孩子骨子里。 “你是叫朱允业吧?” “是。” 屠为锋看着眼前允业,心中竟是感慨万千。昨日他并未仔细瞧允业脸,可允业面孔已经洗净。他打量着允业面孔,那眉眼间,那眼梢处,确是瞧得见先帝影子了。 “你……”屠为锋声音微微有些颤,他盯着允业,问道,“有把握么?” “有,”允业笑了,露出了坚定神情,“屠将军就算不为我报仇,我也一定会将他医活。” “多谢了。”屠为锋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朱允业,竟是无言以对。他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心中感激,唯有一个“谢”字,能够表达他心中感情。 “屠将军,枭影来行刺,难保没有下一波,”一旁久久不说话付子扬开口了,他提醒着屠为锋,“这里有我和允业照料就行了,您还有军务身,不用守这儿了。” “是。”屠为锋一边命令着将士们警戒,一边对着两人作抱拳状,“有劳二位了。6炎救命之恩,屠为锋铭感五内。” 不消一刻,营帐里人便散去了。只剩下允业、付子扬与6炎留营帐之中。 付子扬看着认真照料6炎允业,心中竟有什么东西,愈清明了。 斩令 12、斩令 枭影行动失败消息即时传到了京城,何树忠一听到这消息,便来报了。 “什么?枭影失败了?” 何训之声音有些颤抖,他看着跪地上何树忠,知道大事不妙。 郑屹之本就有心除掉何树忠,叫他难堪,今时今日,竟叫他抓到这样把柄,他怕是真保不住何树忠了。 何树忠胆颤心惊地应着何训之,那声音有些低地听不清。他知道自己劫难逃,连说话底气也没有了。 他抬起头,看了何训之一眼,似是向他求救。 “怎么可能……” 何训之颤声应着,思忖着自己说辞。 殿里沉寂着,谁都不敢打破这肃静。 何训之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郑屹之,那双眼睛正微微闭着,一动不动。 这样表情,是何训之不愿看到。每当郑屹之露出这样神情,便是预示着愤怒与不祥。 “斩了。” 良久,一声阴冷命令从屹之口中慢悠悠地吐了出来。这声音不大,却满是坚决。 何训之一听便知事情要坏,他顾不得自己是否得体,猛得一下,提起了自己丹田之气,对着那何树忠怒喝,“何树忠!你知不知错!” 一旁灯火,也被他这声怒吼震得摇动了几下。 何树忠知道何训之用意,他顾不得震惊了,整个身子都伏地上,磕着响头。他要向屹之请罪,他一定要活命。 “陛下饶命啊,”何树忠脑袋咚咚地敲着地板,似要磕出血来,“请陛下再给臣一个将功补过机会!” 屹之听着这咚咚磕头声,却是冷笑,无动于衷。 这回,他眼睛慢慢睁开了,他语调提高了一些,又慢悠悠地喊了一句。 “斩了!” 那声音虽不响,却传得十分远。殿外侍卫听到了,匆忙地进了殿。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何树忠双臂,将何树忠向殿外拖去。 “陛下饶命!饶命啊!”何树忠仍呼求着,可那呼求声却越来越远了,他还没有放弃希望。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何训之,“舅舅,救我!” 见到这幅场景,何训之不敢一言。他知道郑屹之心意已决,再劝已是无用了。 何树忠声音消失了。 何训之惊恐地看着郑屹之,心中却有一团怒火。这个郑屹之,当真是要断了自己左膀右臂,叫自己势力削弱了。 “何太尉有什么意见?”屹之没有理会何训之那愤怒眼神,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用手指叩击着那龙椅上扶手。 “何树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训之怒火已要烧到他脸上,“他府中侍奉多年,您把他杀了,怕要让很多人心寒!” 听到这话,郑屹之猛得转过脸,狠狠地盯着何训之。 “朕托予他如此重任,他竟然失手!这样错误,也能够饶恕?” 听了这话,何训之无话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他已瞧见那郑屹之眼中杀意。自己如今势单力薄,确是不能与郑屹之抗衡。他要杀何树忠,自己本也就是无力相救。 他感到了一种无力,这无力却他心里燃烧着。 这个郑屹之,早晚要叫你栽我手里。 何训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他心里还是怒着,可他没有立刻将那怒气写脸上。他不露声色地抬起了双眉,对着屹之漫不经心地说着,“其实刚才,何树忠还有一样事情没有说。” “恩?”屹之心不焉地出了一声。 “残余枭影来报,说营中还见到了一个人。” 话一出口,何训之脸上便浮现出了一丝得意。 屹之猛得睁大了眼睛,盯着何训之。 “谁?!” “朱允业。” 何训之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可他心中却狂喜。他捕捉到了郑屹之脸上那一闪而过惊慌,这惊慌叫他怒气散去了一些。 “还望陛下小心为上,”何训之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奸佞笑容,“朱允业现沙瞳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知道了,下去吧。” 屹之不想再看到何训之这张老脸了,他挥了挥手,叫何训之退了下去。 “是。” 何训之领了命,走出了殿门。 屹之坐椅子上,愣了神。 方才何训之名字未报,他便觉着心狂跳不已,如今他听到朱允业这三个字,是心如刀绞了。 他所担心事情还是生了。情理之中,却是意料之外。 他曾无数次地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天,可真正面对之时,他还是没能抵得住这内心痛楚。 他想到了几日前齐英对他说——弃了天下,去求得允业原谅。如今看来,这念头竟是一个天大笑话。 允业已到达了沙瞳关,要与他为敌。屹之仿佛已经看到了允业那张愤恨脸,他右手提着刀,一步步地向着他逼近。那是他梦中常常出现景象,如今却成了现实。 枭影既已战败,那屠为锋定要领着兵,帮着允业揭竿而起了。 他气恼,多却是心痛。他不想这一日竟来得这样。 允业真已经将自己全部放下,要杀了自己么? 他对着自己说过,自己既已选择了这条修罗之路,他便不再后悔。可如今,懊悔之情却席卷着他心。他已做了这样伤天害理事情,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允业呢? 因果轮回,怪就怪自己当初心狠手辣,才遭了现报应。 殿外景色湿漉漉。今日,那殿外竟起了雾,白茫茫一片,罩着那琼楼玉宇。 屹之看着那殿中雾霭,竟想起了战场上硝烟,那过往去过战场上也是这样,朦朦胧胧一片。 他与允业,终要兵戎相见了。 揭竿 13、揭竿 枭影来袭已过了两天,这两日,允业整日整夜地与6炎呆一个营帐里,不敢擅自离去。 子扬与允业轮流休息着,照料着6炎饮食起居。 允业是用心,这两日,他日日换着药方,叫士兵们去小镇里抓药。他照着自己方子,一遍遍地给6炎煎了汤药,一日三趟地服下去。 此时此刻,允业正伏桌上小憩,轮到付子扬看护着6炎。 “啊……” 一声微弱□从6炎口中传了出来。他嘴唇苍白,眼睛却是一点点地睁开了。 “允业,”付子扬察觉到6炎苏醒,他兴奋地冲允业喊,“6炎醒了!” 听到这话,允业眼睛猛得睁开了。 6炎醒了,终于醒了! 两日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将6炎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我去告诉将军。”子扬不等允业回答,便冲出了营帐,去找屠将军了。 允业看着刚刚醒来6炎,他还是那样虚弱,卧床榻上,无力起身。 “我……”6炎嘴唇噏动着,像是要说话。允业将头凑了过去,把耳朵贴着6炎嘴。 “我要喝水。”6炎沙哑着喉咙吐出一句。 允业这才想起,6炎确是有几个时辰没有进水了。他赶忙转过身去,给6炎倒了一碗凉茶,端给了他。 6炎还没有力气抬手,允业便一点点地,将那茶沿着6炎嘴唇倒进口里。6炎配合着,微微张开口,将这茶水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是你……救了我……?”几番茶水下肚,6炎渐渐地有了一点力气。 “是你自己福大命大,撑过来了。” 允业微笑着,静静看着6炎。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当日他答应屠将军,他心中其实只有七成把握,可那声答应却让他了十二分力。如今6炎真正地醒了过来,不仅仅是靠他,是靠了他自己。 允业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许是几日未休息,允业脸上带了一丝憔悴。6炎看着这样允业,心中涌出了一阵阵感激。他瞧见了允业脸上变化,那是一副格外认真表情。这样认真,竟盖住了他那未脱稚气,叫他心里暗暗地赞许。 “看来将军,是要答应你们请求了。”6炎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地自语着。将军已过不惑之年,沙瞳关又是万事太平,他本是不想将军参与他们计划,可如今他身上竟生了这样事,他知晓将军脾气。这样恩德,屠为锋定是要答应两人了。 也罢,也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屠将军终是逃不过这一劫,不如就顺着这势头向京城攻了去。他又想到了郑屹之——这个郑屹之,竟派人杀到沙瞳关,要刺杀屠将军。 如此这般,自己怎还能躲躲藏藏,不去面对呢? 正想着,那营帐帘子被掀开了,屠为锋脚步飞,就好似是跑进帐里。 “6炎,你醒了!” “恩。”6炎虚弱地答道。 看到了6炎真睁开了眼睛,屠为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瞧着一旁允业,心中满怀着感激。 这是6炎救命恩人,也是他今后誓死君主。 屠为锋拍了拍允业肩膀,说道,“朱允业!老夫先多谢你了!” 方才他见到6炎醒来,已是万分惊喜。现他浑身上下觉得充满了力气,好像那劲头是使不完用不竭。 他对着朱允业哈哈大笑了两声,对他说道,“从今往后,我这个老顽固,也要誓死跟随你了。” 允业一听这话,便知分量不轻。 “将军……你……”允业明白了屠将军意思,他声音有些颤,“你这是……正式答应我了?” 屠为锋笑着拍了拍手,将帐外将军叫了进来。 陡然间,允业眼前矗立着三个威武将军,朝着他行跪拜之礼。 “我给您引荐我营中将领,”屠为锋一脸兴奋,他指着左边瘦高将军,说道“这位是赵敬将军,是我军营定远将军。” “参见太子殿下。”赵敬双手抱拳,对着允业行着抱拳之礼。 允业微笑着,向赵敬点了点头。他随着屠为锋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这位是孙骁,是我营内游骑将军。” “参见太子殿下。” 允业向那孙骁看去,那是一位英姿逼人少将,言语里都是勃勃生气。 “这位是周近,是我营内昭武校尉。” “参见太子殿下。” 这个周近,身材魁梧,声音也是格外得粗放响亮。 允业点了点头。这样神情,这样言辞,竟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屠为锋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正对着允业,跪了下来。 他对着允业行了个大礼,正色道“还有我,屠为锋,驻守沙瞳关宣威大将军,参见殿下。” 允业看着眼前这四位久经沙场老将,心中满怀着感激。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阵仗。册封时候,他曾见过那满朝文武排列整齐,向他行着跪拜大礼,可那时场景,却远不如现今这般震撼、触动人心。 允业赶忙走了过去,将屠将军扶了起来。 “请起。” 屠为锋大笑着立了起来,一边捋了捋下巴胡须,“这沙瞳关我已守了十几年,如今是时候去到外面走走了。”屠为锋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那营帐外广阔天空。他心飘扬着,似是随着允业生气一起活了起来,“是该走走了!免得朝中群臣都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了。” “屠将军……”一旁付子扬见到这场景,也是万分激动,可他还保持着镇静,问着屠为锋。 “付大人有什么要说?” “屠将军十数年只破外虏,如今却要对昔日同僚刀戈相向,”付子扬小心翼翼地问着将军,“屠将军……有把握么?” 听到这话,屠为锋笑了。他指着那墙上他用毛笔草草画下地图,笑道,“我屠为锋从不打没有把握仗。冉恒国各个关卡我都了如指掌。自沙瞳关至京城,小关无数,大关却只有两处,一处是中途裕山关,一处则是京城远郊淮南山。”屠为锋指着那地形图,胸有成竹地比划着,“小关自是不必说。大关我也有八成把握将它一举拿下。我们一路南下,一路靠着关内粮食补给,定能顺利到达京城。” 说到这儿,屠为锋露出了豪爽笑容,向着那营帐外走去。 “你们跟我来。”屠为锋那帐外唤着允业和子扬。 允业和子扬听了这叫唤声,便跟着屠为锋一起走到了帐外。 前日里寒冷春风,今日却泛出了一丝暖意。允业向那关外看去,远远,沙瞳关士兵们竟都已排列整齐,立沙瞳关下。 那当真是一副壮观场景。几千人军队正候那沙瞳关平原上,穿戴整齐,准备待命。即使册封典上,允业也未曾见过这样阵仗。 这样场面,让子扬不禁也觉得惊叹和振奋。他分明听说这沙瞳关仅仅几百号精兵,如今看来,竟要多出十倍。 “你们看看,这就是我兄弟们,这么多年来,我屠为锋沙瞳关从未懈怠过。”屠为锋大笑了两声,指着那些威风凛凛精兵良将,“这里面不仅有沙瞳关老将,还有沙瞳关青年。他们都随了我,镇守着这沙瞳关!” 说到这儿,屠为锋轻声笑了笑,说道,“如今,他们都随了殿下,收复这冉恒国。” “三军听令,寒锋未到!兵出如龙!出阵!”屠为锋亮出宝剑,对着那军队高声呐喊着。 “是!” 一时间,沙瞳关呼声震天。 屠为锋手中剑日光下闪耀着,照亮了允业双眼。 建初元年壬戌月丙辰日,宣威大将军于沙瞳关拥立前朝太子朱允业立位,是为昭贤帝,改纪年永和,帅五万大军南下,讨伐怀武帝郑屹之。冉恒国史记为丙辰之变。 峪山关 1、峪山关 自屠为锋拥允业为昭贤帝以来,一路南下,已过了一年有余。 这一年半内,允业经历到了太多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可又不断有士兵补充进来,填补着营中空缺。 倘若说当日宫变是他刻骨铭心痛,叫他领会了悲欢离合,那这颠沛流离征战,则是叫他铭记了那生命贵重。每日聚散分离,每夜辗转难眠,都叫他愈感受到这生命可贵。允业哀痛着,惋惜着那失去了性命将士们,可他却并未叫这些事情失掉了勇气。他还坚持着,向着京城一步步迈进。 他还记得当日淮南山誓言,还牢记着他对屠为锋立下保证。 自己要夺回这天下,以仁治国。 闲暇时候,允业也不敢休息了。他愈刻苦地钻研医术,要将这技术用到救人之处。习医,是他唯一长处,他便抓住了这一点,将这本领拓展地精、深,让那知识精益求精。他常年是随身带着一本医书,那不是一本旧书,而是一本他从未看过书,叫他随时补给着知识,记下那书中所写方子。 医术并不是允业唯一长进。这一年多军营生活,还叫他明白了习武重要。他日日都观察着屠为锋,偷师着屠将军那制敌之道。每当屠为锋有空闲时候,他便不耻下问,直接向他讨教着,学习那剑法、武术。他日日习,夜夜练,从不落下,生怕一放松,就怠慢了前日里那些积累下功夫。 允业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成长。他体格明显较以前强健了许多。他还瞧见了他脸上变化,那是一股成熟味道。他从自己那轮廓分明眉宇间,看出了隐隐透着一股沧桑。那是历练过后留下痕迹,一点一滴都刻了他脸上。 是啊,沧海桑田,自己经历得这样多,又怎能不成熟一些呢? 秋季已经来临了,那入秋时几场雨,将那夏末燥热退了下去。允业正营帐外走动着,享受着片刻宁静。他知道,今日屠将军不用上战场。 “屠将军!”允业进了帐营,对着屠为锋喊道。 屠为锋笑了笑,他知道允业又是要来向他讨教剑法了,他手中还握着笔,想着要写什么字。他本想用书法打时光,可如今,怕是不能写了。 “屠将军!”允业响亮地对着屠将军喊道,“今日你可要教我什么剑法?” 看到允业提着剑进来,屠为锋咳了两声,放下了笔墨。 “今日我不教你剑法,”屠为锋笑着,对着允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今日,我要你来教我!” 听到这话,允业愣了愣。他不知道屠为锋话是什么意思。屠将军从来就是自己老师,自己怎么又有能耐去教屠将军呢? 他隐隐,被屠为锋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屠将军说笑了,”允业谦和地笑着,微微低下了头,“允业无能,没有什么可教将军。” “哈哈哈!”屠为锋这才张开了嘴,大笑了起来,“殿下日日与付大人学习这兵法,难道会一点长进也没有?” 允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一年多来,他确实跟着子扬学习了一套兵法,可那全然是纸上谈兵,派不上什么用场。他瞧了瞧屠将军,这是个久经沙场老将,自己教他,确是太过稚嫩了。 “屠将军,”允业微微抬起头,对着屠为锋,“允业何德何能来教导将军呢?将军身经百战,无愧称为这冉恒国第一将领。这一路下来,允业早就领教了将军征战本领,对将军是十分佩服。” 说到这儿,允业顿了顿,钦佩地看了将军一眼,“如今我们抵达峪山关,只耗费了一年半功夫。这担子要是落到旁人手上,保不准要翻个倍呢!” 屠为锋笑了。他看着眼前朱允业,心中生出一丝感慨。 记得他初见朱允业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可如今看来,却是真真正正地成长了许多。照着以前允业那稚嫩性子,定是接不上方才他抛出话头,可如今,他却早已是对答入流,颇有一点那付子扬味道了。 “呵呵,”屠为锋指着那帐壁上挂着地形图,说道,“这一年半来,我们确是一路顺利,算不得坎坷。可如今峪山关一战,却是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儿,屠为锋似是想到了什么,那是前几日以来一直埋他心底忧虑。他脸上笑容消失了,那面上全是严肃。 “怎么说?”允业紧紧盯着屠为锋,质问道。 “峪山关是这冉恒国第一大关,四面倚山,环抱而坐。若是要拿下这关,必是要通过那关山前狭长山谷。”屠为锋一边说着,一边指向那图样北部,“若是通不过那山谷,怕是很难直抵这峪山关心脏,将这峪山关一举拿下。” “将军是怕……山顶有埋伏?”允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正是!”屠为锋转过脸,赞许地看着允业,“这关卡狭长,只容五百人通过。倘若要战决拿下此关,我们必定是要直达那关口,揪出镇关将军,威胁他退兵。” “啊?”允业听到这话,似有不解,“那要是那镇关将军不愿退兵,又会如何?” “那……只有硬闯,”屠为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样话,必是要死伤无数。” 听了这话,允业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峪山关名声外,他早就听闻这关卡险要,可他却不知这峪山关真是这样难以通过。如今屠将军对着他,竟也面露难色,这真是叫他心里着实一惊。 他心里清楚地很,倘若是过不了这关,他们这一战,必是要功败垂成,输得一败涂地了。 “其实……”屠为锋突然顿了顿,面色缓和了一些。 “其实什么?”允业急切地问着将军。 “其实本来这峪山关镇守将军,是我多年熟识好友……” “那不是正好!”听到这话,允业面露喜色,“既是多年好友,那镇关将军又怎会有不退兵道理!” 屠为锋微微地叹了口气,低头出神地盯着那地图,说道,“只是我听说,那将军不堪承受郑屹之威逼,又不愿与我对阵,早些日子,已经请愿还乡了。” “啊?”允业有些不可思议,他向着屠将军逼近了几步,问道,“那这峪山关,岂不是无人镇守了?” “是啊……”屠为锋点了点头,侧过身子,对着允业,“只是这郑屹之也并非无能之人。一路上,我早已听闻,他早就定好了这峪山关镇关将军,来守住这道险要关卡。” “是谁?”允业眼睛睁得极大,问着将军。 “还不知道……”屠为锋说这话时候,心里有些没底。不知这峪山关镇关将军,是他莫大失误,可他确是打听不到半点风声。 屠为锋微微低下头,低声说道,“那个郑屹之定是刻意保密,不让人走露了风声,才能将这消息捂得这样严实。” 允业不说话了,他看见了屠将军忧心忡忡脸,便知道再问亦无用。 一时间,营帐里气氛凝滞了。 屠为锋不说话,可他思绪还转动,他想到了什么,身子前倾,倚了桌上。 “只是我思来想去了几日,也想不出有谁能来镇守这峪山关,”屠为锋似乎放松了一些,缓缓开了口,“我听闻这朝中武将稀缺,重将匮乏,峪山关乃是重阵,一般将军怕是难以镇守。” 听了这话,允业心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他冲着将军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允业知道了,”允业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屠将军力闯关便是,这一路上,我已见识到屠将军骁勇。倘若屠将军不能过关,那旁人定也不能过了。” 屠为锋看着允业,微微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朱允业竟能说出这样话来。 “屠将军放心,即使失败,允业也不会责怪将军。” 允业笑笑,颇有些付子扬那洒脱风度。 屠为锋看着允业,心里却是感慨万千。这个朱允业,当真是长大了许多,叫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峪山关前风正萧萧地刮着,卷起了那一地树叶,洋洋洒洒,空中翻腾着。 离征战之日还有十日,这十日,定要好好策划着,不让这一年半努力白白浪费了。 镇守将领 2、镇守将领 自屠为锋揭竿之日起,确已过了一年半了,这一年半里,允业心向前进了多少,屹之心便向后退了多少。 屹之躺坐龙椅上,那面容显然较以前憔悴了许多。他两颊有些凹陷了进去,那是久久没有安睡才落下痕迹。 这几日里,他整日整夜地不能安睡,想着那峪山关事宜。重负已叫他思虑成疾,寝食难安。 他心日日抽痛,可他却无力摆脱那痛楚。他早就无心记挂那万里江山。 他痛,不是冲着那流逝山河去,而是冲着那允业去。 他早已知道允业会一步步攻下他设下屏障,可他却不知这席卷而来步伐竟是这样,得令他无法喘息。 这是他所认识允业么?他允业,应是可爱、纯真,而不是像现这样,每战必胜,夺他江山,凌驾于他之上。 他允业变成这样,当真是不再想他,要杀了自己么? 想到这儿,屹之心便像被什么撕扯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每当前方报来城镇沦陷消息,他便知道,允业又变得强大了一些。这强大,将他能量又夺去了一些,削弱了一些。他面上还保持着镇静,可心里却是波澜汹涌,无法抑制。那汹涌心潮之中,多是数不痛楚,可他分明能感觉到,那痛楚中藏着别什么东西。那是一丝淡淡庆幸——因为他知道允业还活着,他能感觉得到,允业与他距离又近了一些。 如今,屠为锋大军已候了峪山关外,这情理之中,却是屹之意料之外。 他本不想允业这么就到了那峪山关,可时过境迁,现允业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一年半,他已杀到了峪山关,将自己逼入绝境,不容片刻喘息。 必须将他堵截峪山关! 他要见到允业!把他生擒! 屹之念头十分坚定。 屹之心里有多少痛,那痛里就有多少疑问。他对着允业,确是有千百个问题要问。 自己一定要抓住允业,向他问个明白! “陛下,万事准备就绪,就等您旨意了。” 不知何时,何训之已进入了殿内,对着自己说话。 屹之思绪又回到了殿内,回到了眼前之人身上。 这个何训之,他曾无数次地想把他除去,可他却久久找不到一个恰当时机。如今朝中武将甚少,如再将他除去,怕是真无可用之人了。 “是么?”屹之闭着眼睛,却是掩不住焦虑,“朱允胤,他答应了?” “何止是答应!”何训之右眼闪露出一丝奸诈光,“他听说陛下要他守关,是高兴得不能自已了!” “哼,”屹之眼睛没有睁开,可呼吸却沉重了起来,他冷哼了一声,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朱允胤,长得与他哥哥倒是有几分像,怎么性子却全无相似之处!” 他们两人口中这个朱允胤,乃是朱允业十弟。 他与他哥哥一样,有着一副好看皮相,可那皮肉下藏着,却是两颗截然不同心。 何训之早就看出了朱允胤野心,便想办法地勾结他,与他结党。策反那日,他便是与这朱允胤里应外合,偷偷杀了皇帝。 这样心狠手辣,这样狼子野心,真真叫屹之胆寒。 他一直回避着,不想与他接近。 朱允胤性命是留下了,可自己却丝毫不想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脾性,自己所作所为,早就证明他自己也是心狠手辣之人。可他每次对着朱允胤,却没有半点共鸣,反而是十分唾弃。 唾弃他,也是唾弃着自己。 屹之想着,心里暗自笑自己。他对着何训之,懒懒地提起了眼睛,“他当真那么高兴?” 说罢,屹之眼睛睁开了,他对着何训之问道,“与他哥哥对阵,他当真一点愧疚也没有?” “呵呵……”何训之心中暗暗得意,他瞧见了郑屹之脸上那丝忧虑,这忧虑当真是他想见到表情。他微微抬了抬头,对着屹之说道,“微臣多说无益,陛下见了那朱允胤,便知道他心意了。” “他要见我?”陡然间,屹之眉头一皱,他冲着何训之,狠狠吼了一句,“可我不想见他!” 何训之见到郑屹之这样突如其来怒气,便也微微地收敛了一些。他知道,自己还无力与郑屹之抗衡,便只能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他又将头低了下去,似是劝诫屹之,“陛下不是不知道,如今朝中武将所剩无几。朱允胤从小习武,学起功课来也是绝顶聪明,如今峪山关镇守将军一职空缺,陛下唯有借了这朱允胤……才能将这峪山关牢牢守住。” “可他身上流是前朝皇帝血!”郑屹之仍是不屈不挠地质问着何训之,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着何训之走去,“这样人,能信么!” “呵呵,陛下多虑了,”何训之并没有被这厉喝震慑到,他不紧不慢地上前了几步,脸上一派从容淡定,“正是借着那前朝血脉,他才能控制得了那峪山关大军。换了旁人,那军队还不一定听话呢!” 何训之说不无道理,峪山关前任将领乃是冉恒国第二将军,他一走,确是一时找不到合适替代之人去稳住那军心。他与何训之思来想去,后才想到这个朱允胤——唯有他,还可派上用场。 这些,屹之都是心知肚明,可他心里还是抵触着,不愿与那朱允胤接近。 他抵触什么呢?分明自己对那朱允胤没有半分情谊! 允业不他身边,他却日日思念允业,这一年半来,他刻意回避着朱允胤,便是不想叫他错认了人,勾起那过往回忆。 朱允胤虽与他哥哥不同,可有一样却是相同——那便是对着屹之那颗心。朱允胤不是显山露水之人,便也从未表露过他心思,可他还是从他举手投足间,眼神里,瞧见了一些熟悉东西。 那是与允业一般眼神,那眼神底下藏着,是一颗火热心。 “我当真……要去见他么?”屹之声音渐渐缓和了下来,他已知自己无力辩驳。他站定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何训之应着,笑了笑,“他说,若要他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力,便要陛下前去与他谈谈,说说到底怎样才能镇守这峪山关……” 说到这儿,何训之压低了声音,笑道,“他还说,他要与陛下仔仔细细地谈谈,为何这半年来,陛下与他避而不见……” 屹之愤怒地瞥了何训之一眼。他知道,何训之是用朱允胤来激怒他。 何训之早就知道自己与朱允胤关系,那是一层极其微妙联系,说不清,道不明。 “好啊,”屹之偏不中何训之计。他叹了口气,心里却倒是坦荡荡了,“那我就去会会他,告诉他究竟怎样才能镇住这峪山关。” “是,我即刻就去安排。”何训之低下头,应着屹之。 “恩,你下去吧。” 何训之退了下去,陡然间,屹之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一年半,他与何训之经历了多少次这样勾心斗角谈话。他们两个,一直暗暗角力,面上不说破,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互不相让。 半年之前,他确是压得住那个何训之,可现,却有些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谁叫这朝中将军这样少呢? 如今,他不得不倚赖着何训之。 屹之走回了那宝座,这龙椅却是万分尊贵,它托着他,却也压制着他,叫他喘不过气。 屹之瞧着自己衣裳,这是一身皇帝才能穿龙袍。如今去见朱允胤,却是大可不必了。他吩咐着下人,将自己久久不用便服拿了出来,换了上去。 朱允胤,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屹之心里愤愤地想。 朱允胤 3、朱允胤 秋日来临了,那树上叶子渐渐开始泛黄。永宁府那院里几棵大树上,还存着些绿叶,却叫人远远看出了颓废之意。 枯黄落叶铺满了整个永宁府地面,被风吹着,出那刷刷声响,似歌似泣。 鸟儿也还鸣着,可却远不如夏日里那般鼎沸,而是时不时地一声,显得形单影只。 这样秋,这样景,带着萧瑟秋日里独有凉意,肆意地萦绕这永宁府周围。 今日永宁府,显得格外得寂寥。 朱允胤就院中间坐着,也是独独一个人,饮酒自乐。 这已是多少个日夜,坐这儿借酒消愁呢?朱允胤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从宫变那日起,他便是这样郁郁寡欢,闭门谢客。 “嘎吱”,一阵响声传来,是门打开声音。 来人正是冉恒国皇帝,郑屹之。 他推开了门,进到院内。 “你来了……”朱允胤听到了声音,却看也不看向那门口看一眼。他没有行礼,依旧坐着,自顾自地往杯里斟着酒,“还以为你不会来。” 允胤这句话,说得那样不轻意,那样轻,就似那满地落叶,风中翻转了几下,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你请我来,我又怎敢不来呢?”屹之看着那借酒浇愁允胤,冷冷笑了一声。他向着允胤走了几步,却不靠近,“峪山关一战非同小可,与你商讨一番,也是应该。” “哈哈哈哈,”听到这话,允胤放下了手中酒,大笑起来。 他瞅着来人——这个郑屹之,一个冷酷无情人! “我当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为了峪山关一战!”允胤笑着,却听出些苦涩。 “可不是么?今日我特意一个人前来,就是为了与你来商议峪山关一战”。屹之仍旧是笑着,却愈透出了一丝冷意,“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看你?” “少说这些屁话!”允胤突然站了起来,他盯着屹之,面露狰狞,“我知道你嫌我狠,赶走了自己兄弟,杀了自己父亲!可你不也是一样!”说到这儿,允胤对着屹之轻蔑地笑了笑,“你……杀君弑父,自己当上皇帝!” “是!”望向允胤,屹之已将方才笑意瞬间收敛起来,“你说得不错!” 允胤听到这话,陡然不知如何回应了。他眉目间没有了方才煞气,却多了一分挫败颓废。 他看着眼前郑屹之,永远是这般冷酷、无情。自己方才了火故意刺激他,可他却仍旧巍然不动,丝毫没有反应。 他心,陡然间凉了半截。 自宫变那日起,允胤便没有离开这永宁府半步。屹之说是让他好好静养,可他清楚知道,这分明就是软禁。这一年多来,从无人踏进这永宁府半步,他也不屑踏出府外,去看这府外世界。 有什么可看呢?屹之无情,世间无情。 自己本是无情之人,又怎能奢望这世界对着他动情呢? 就这样,他沉寂着,他永宁府里,平安度日。 永宁府,永宁府,这名字起得可真是贴切,他这座了无生气永宁府,当真要永远宁静了。 他想要忘却了那世间纷扰,忘了他所犯下种种罪行。他想永宁府里聊度余生,不再出现。 可世事难料,就连这平静,他也无法继续。 前几日,何训之又来找他了,要他前去峪山关领兵。 这个何训之,当日煽动自己杀了自己父皇,如今又要自己去杀了自己皇兄。 他当然知道何训之打如意算盘。没有了朱允业,屹之便会意志消沉,无心治国,他便有机可乘,夺了王位。 他瞧了瞧自己,他不就是他与屹之斗争中好牺牲品么?自己本就是一具傀儡,死了自己一个,也不会有人痛心。 他学识,他胆略,全都派不上用场,他只是去峪山关再当一次傀儡,去指挥那群不属于他兵。 他看着眼前屹之,他也与那个何训之一样——要利用他时便想起他,不用时便弃一旁,让他自生自灭。 “其实你大可不必来看我,”允胤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来看我,我也会帮你。” “是么?”听到这话,屹之冷冷地笑了一声,“那待出征那日,我们再见吧!” 说罢,屹之竟真转过身去,要出院门。 “站住!”屹之这样反应叫允胤十分意外。他一声厉喝,将那杯子直直地向屹之后背掷去。 屹之后背被杯里酒溅湿了。他猛地转过身,盯着允胤。 允胤是有些站不稳了,方才他一杯杯地喝,不知不觉已是灌下了好几壶。酒劲已经冲上了他脑袋,叫他愈不能冷静。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允业?”允胤愤愤地看着屹之,眼里满是哀怨,“你……就这么喜欢他?” “是。”屹之语调不带半点迟疑,坚定地回答着允胤,要叫允胤死心。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你长得像他,脾性却是一点都不像。” “屁话!”允胤身子倚着一旁石桌,竟要倒下去。他对着屹之,痴痴地笑了,“他什么都有了,父皇宠爱,母后庇佑……” 说到这儿,允胤顿了顿,竟一屁股坐了地上,他对着屹之,无奈地说道,“重要,他还有你……” 听到这话,屹之别过脸去,不再看允胤。 他知道允胤喝多了,不用急着应他话。 方才话,确实出自他本心,可屹之并不以为意,他向着允胤靠近了几步,也不扶他起来。他低声地笑笑,对着允胤说道,“我愧对于他,已经无颜面对他了。” “是嘛……”允胤自哀自怜地笑了,那笑声听得却是如此悲戚。他不依不挠地对着屹之,苦苦追问道,“那你又有何颜面对我?我为了你,杀了自己父亲!” “你那是为了你自己!” 突然间,屹之出了一声怒喝。他瞪着酒醉允胤,走上前去,一下拎起了他衣领,“别再跟我提允业!否则我就算失了峪山关,也要杀了你!” 允胤沉默了,他看出了屹之眼中认真,那是他平日里未曾见到过。 一年多不见,屹之对允业爱意未曾减弱半分,而是越深沉了。 允胤暗自笑了笑,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冷酷无情人,竟也会动真情。 可惜啊……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允胤愤愤地想。 “那你说说吧,”允胤冷静了下来,他对着屹之问道,“这次峪山关一战,你要我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屹之先允胤冷静了下来,便将抓着允胤手松开了,“这一战,我会与你一起同去。” “什么?!”允胤盯着屹之,有些难以置信。 “我说我会与你同去!”屹之又提高了音调,重复了一遍,“到时候,你就峪山关坐镇,记着我给你命令。” 屹之背过身去,将手放了背后,说道,“我会给你五百弓箭兵,埋伏峪山关两侧。待他们入了关,我便会派人将残军了结。” “那我要做什么?”允胤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屹之。 “你就乖乖坐那儿,不要让峪山关两侧撤了兵。”屹之转过身来,对着允胤,“只要弓箭手不撤,余军便不敢冒然进关。” 说道这儿,屹之恶狠狠地瞪了允胤一眼,“你……明白了么?” “呵呵……”允胤冷笑了一声,回答道,“明白了。” 听到这句,屹之再没说话,而是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出了永宁府。 永宁府又平静下来,院内下人开始忙活了,要扫掉那满地落叶。 “别动,”允胤伸出手,阻拦着他,“就这样,挺好。” 满地落叶静静躺那永宁府地上,阳光照射下,金灿灿地撒满一地。 一阵风吹来,将那落叶一阵阵地托起,那叶片便随着风盘旋片刻,摇摆着,落了地。 自己命运,如今也似这落叶一般,无根无基,随风而去了。 允胤想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吞了下去。 忘却 4、忘却 自允业至峪山关关口,已过了两日。 这两日里,允业未出营帐,只是待帐内,愣愣,好似是出了神。 “允业,这两天是怎么了,老是这副魂不守舍模样,”子扬见到允业老是愣着,便忍不住要问允业,“莫非是想到了什么?” “哦……没什么,”允业摇了摇头,笑笑。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他只不过不愿面对罢了。 允业有些心不焉。对着付子扬,他不敢全然直视。 他知道付子扬对他好,他也知道如今境况不易,可还有什么东西叫他牵挂着,叫他不能静心。 他侧过脸去,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峪山关将近,所以才心神不宁。” 子扬听着这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觉得允业与他越得疏远。以前允业,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可如今,他却总将心事藏肚子里,不肯说出来。 这一年半时光,允业渐渐长大了,却也会藏心事了。他不再爱将这心中苦闷全说给自己听,而是掩藏着,叫自己消化了。 子扬看着允业,微微叹了口气。 “听说,昨日屠将军与你商量了这峪山关形势?”子扬问道。 “正是,”允业这才回过神,正色与子扬说道,“屠将军说,要领五百人闯过那峪山关前峡谷,一举拿下镇守将军。” “镇守将军是谁?” “这……”允业顿了顿,侧过脸去,“还未打听清楚。” “倘若真像屠将军所说,只要将那关中将领劝服,便能攻下这峪山关,倒也不算太难。”子扬听了,倒不显得十分紧张。他只是点了点头,一边正色说道,“怕就怕这将军是个极其难缠之人,不肯撤兵。” “老师,”允业站起身来,向着子扬靠近了几步,紧紧盯着子扬,倘若……是你去劝说,可有十足把握?” 子扬想了想,笑笑,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知己知彼,方能得胜。如今他连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又怎能随意夸下海口,保证这事情成功呢? “子扬人微言轻,不敢作这样担保。”说着,子扬坐下身去,不再多言了。 允业愣愣地看着营帐外景象,那是一派壮丽美景,峪山关就这山下,巍然不动。他知道,峪山关乃是险要关卡,过了此山,便再无威胁。可……万一要这峪山关栽了跟头,便是前功弃,永无翻身之期了。 “算了,别想了,”子扬看着愣愣地出神允业,安慰道,“兴许这两日,便可打听到镇关将军姓名。到时再做打算,也不算太迟。” 允业没有答应,他还是愣着,眺望着营帐之外。 “允业?” 付子扬又轻轻唤了一声允业名字,允业依旧没有应。 子扬这才觉,允业是瞧着什么东西。 子扬追随着允业视线寻去,竟现了一个熟悉身影。 郑……屹……之? 那挺拔魁梧身板,那走路姿态,分明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允业以前日日念叨屹之兄。 子扬愣了愣,随后又笑笑,一边起身,一边去拿那置于桌上茶壶,倒了一杯递给允业。 “那不过是个普通士兵罢了,有什么可看呢?” 听到这话,允业才回了回神。 是啊,那人不过是身形比较相似罢了,自己怎又会盯着看了那么久呢? 允业暗自笑笑,将子扬奉上茶水一饮而了。 “允业……”付子扬推了推允业肩,淡淡地问道,“你莫不是……还想着你屹之兄吧?” “没有……”允业心里一惊,声音却放低了,“我……全忘了。” 是啊,全忘了。允业愣愣地想着。 当真……全忘了么? 方才自己见到那身影时候,心中分明一喜,可转瞬之间,那喜悦又化成了悲愤,刺痛着他。 一年半了,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屹之。屹之兄那模糊身影,时而温柔,时而恐怖,一直他内心徘徊着,久久不能离去。 他总念叨着,想叫自己摆脱过往,可如今峪山关之战将近,他竟触景生情,想起那淮南山怀袖居了。 屹之兄,现到底如何了? 该是那宫中,当着他皇帝吧。 允业心内苦笑着,却影影绰绰,又想起了那个旧影。 屹之兄平日里都穿着什么样衣裳?他朦朦胧胧地,似是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日初识他,他穿是一件滚边祥云黑色便衣,上面绣着黑麒麟,衬得他高大威武,叫他心动。 屹之兄平日里都爱吃什么样东西?他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只隐约记得那日他从惠娘那儿拿去怀袖居糕点,叫屹之扫荡得一干二净。 一年半时光,真叫允业有些淡忘了屹之了,他只能记起一些甜蜜部分,还有后那彻头彻尾背叛。 那刻骨铭心爱,竟随着那切入骨髓恨,一起随着时光,渐渐消磨了。 允业看着这营外景色,向前走了几步。那峪山关林子里,分明已渐渐落了绿,泛出了金色光影。 往日情怀,当真就这样消磨殆了么? 他看着这峪山关,渐渐知晓了自己心思。 他还未将屹之兄忘得一干二净。 他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屹之是他挚爱伴侣,却也是他恨仇人。忘记他温情,便也要忘记那宫变痛。那是他所不能做到。 营外忙碌着士兵已经渐渐散去,方才身影也已随着那人群,渐渐远去,可允业思绪还停留原地。 他开始责怪自己——自己怎么会这样不知好歹,想着郑屹之呢? 他笑了,是自责,却也是无奈。 骗得过他人,他又怎能骗得过自己?他想念那过往里逝去温柔,以及那温柔里夹杂痛,叫他欲生欲死,不能自已。 他没有忘记自己誓言。多少个日夜,他用誓言一遍遍地警醒着自己,就像是那秉烛夜读学生,用着悬梁刺股法子,告诫着自己,规整着自己心。 “你果真还想着他……”子扬叹了口气,他看着出神允业,对着他无奈地说道。 “没有……”允业头也不回,只是将那目光眺望着远处。 看着这样允业,子扬陡然间竟有些气恼。他走上前去,一把将允业拽过身来,正对着自己,“你若是还想着他,为何不直接去找他?” “我没有!”允业愤愤地将子扬推开,眼里全是一副不共戴天神情,“我与他结下是这样大仇恨,这仇又怎能轻易化解!” 子扬看到了允业表情,那脸上虽是愤怒,却叫人看着并不气恼。那是一腔愤怒悲伤,隐隐地,撕咬着他心。 “我问你,”子扬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指着那远去身影,质问道,“倘若那郑屹之此刻便立于你面前,你会如何?” “我……”允业盯着子扬,却愈地失了冷静,他吼着,脸涨得通红,“我自当是要立时将他斩杀!报仇雪恨!” 说这话时候,允业瞳孔里,闪过了一丝常人不易捕捉到犹豫。 这叫子扬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年半,允业当真是成长了许多,他言语,他思维,都成长着,一点点地精进,甚至有时,他还觉着允业竟这样聪明,有些事情比他做得还要高明。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了这样感觉,他看着允业,他正坐于他面前,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孩子。 这究竟……是为何呢? 一提到郑屹之,允业便回归了那孩子般倔强模样,要与他争个面红耳赤。 子扬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辩驳了,他平静了下来,拉开椅子坐下身去。 他知道,有些事本就是刻一个人命运之中,即使竭全力,也无法从那生命中彻彻底底地抹去。 “你已不是孩子了,”子扬温柔提醒着允业,“相信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你该怎么做。” “我当然知道。”允业愤愤地回答,却低下了头。 说到这儿,子扬也不想再斥责允业了。他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允业笑道,“峪山关险峻,但有一处却是不得不去,听说那儿清蒸鲈鱼滋味极鲜,尝过之人都赞叹不已。” “哪儿?”允业问道。 “忆茗茶楼,”付子扬拉着允业,往营帐外走去,“你几日未出营帐了,还是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就当是……散散心。” “好!”允业笑着,答应了子扬。 前行 5、前行 “我们还有几日才能到达峪山关?”允胤骑马背上,心不焉地问着屹之。123456789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屹之心不焉地答应着,没有回头。 两人已经从京城出多日了。屹之已经脱下了一身拘谨龙袍,换上了他以前日日穿着战袍,与允胤一齐前往峪山关。 这身衣服当真叫他放松,也叫他安心。 自己本就是习武,是要当将军,可如今竟阴差阳错成了皇帝,这当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他突然忆起了淮南山上允业与他说话。 “我当上了太子,就要你做我贴身侍卫,护我左右!” 是啊,自己本应是允业贴身侍卫,而不是这冉恒国国君。 他真是不想当这个皇帝。旁人都以为他狠毒、果决,是适宜成大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有多脆弱,这一年半明争暗斗,旁人不知晓,他却是心力交瘁。 他看着那远方广阔天地,这才是叫他为心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这四个无字,当真是离他十分遥远了。 他又想起了允业,看似柔弱,心力却是强大无比。一年半,他竟能放下了过往,揭竿而起,一步步地与自己抗衡到底。 兴许,只有允业,才能够承受这一切。 这番出行,自己能够见到允业么?屹之心中暗暗地想着。 “我们这样走走停停,能够及时赶到峪山关么?”允胤突然开了口,他询问着,却是一副冷漠表情。 “当然。”屹之不顾允胤面上冷意,自顾自地回答道,“我已派人刺探过军情。123456789前一战时候,屠为锋为战决,损耗了不少兵力。此次屠为锋要攻打峪山关,至少还需要七日以作修整。” “七日?!那我们为何还要这么早前往那峪山关?”允胤听着,双眼充满了疑惑,“陛下日日待皇宫里,不是乐得个逍遥自么?” “呵呵,”屹之冷冷地应了一声。他听出了允胤言语里不满——那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怨气。允胤本不是这样,初识他时候,他总是显得很热情。 可如今,他却总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表情,就好似一个无理取闹女子,用冷漠讨要他感情。 屹之当真是烦透了允胤了。 可他要利用他,不能叫这允胤心里怨气坏了他棋局。 “允胤,你难道,不嫉恨你哥哥朱允业?”屹之看着允胤,抬起他双眉,似是试探。 允胤听罢,笑了笑。 他早已习惯了屹之无情,可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闪过了一阵埋怨,全因那屹之话触痛了他心。 他当然是嫉恨哥哥。 论武学,他是众多皇子里拔尖一个;论功课,他也是皇子里为出类拔萃,可事情偏就不遂人意,父皇偏偏选中了允业。 就因为他是长子?就因为他母亲是仁孝皇后?他忿忿地想着,觉出了这世间不公平。他是这样努力,不分昼夜地挑灯苦学,可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梦而已。 以他所见,允业远没有能力当上一国之君。他看见,不过是允业懦弱、无知,还有那愚蠢一言一行。允业他眼里,不过是仁孝皇后一枚棋子,父皇膝下一个平凡儿子……还有屹之身边一段过眼烟云。123456789 可他又怎能想到,他所看不起允业,竟将他所想要,全都接二连三轻而易举地夺了去? 权势、地位、甚至是爱情,他无一不落了下风。嫉妒,怨恨,蒙住了他眼睛,这叫他心生邪念,亲手杀掉了自己父亲,辅佐屹之上了位。 而郑屹之,却始终未曾看他一眼。 今时今日,他与屹之离得这样近。他们这样并排走着,却依然是觉得隔得很远。 他知道,屹之心从来不自己身上,而是牵挂那遥远另一方,那是允业所地方。 自己做了那样多,却是白费力气。这叫允胤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说话了?”屹之扭了扭头,看了允胤一眼,“你不是一直嫉妒他么?这次岂不是一个绝好机会?” 允胤没有回答。 屹之见允胤不言语,便继续说了下去,“倘若你这次能顺利抓到允业,克制了屠为锋,我便任由你进出永宁府,不再干涉你自由。” 听到这话,允胤却暗自笑了。 这个郑屹之,当真是不明白自己,竟拿出这样条件来诱惑自己。 自己留永宁府如何,出了永宁府又如何?如今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目地活着而已。 也许,还是有一丝目。 他想夺了屹之心。 他看着屹之,这个男人,他煞费功夫地去讨好他,却始终没能打开他心扉。 郑屹之要,到底是什么呢? 纯真?痴情?这些他都可以有,可他却始终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允胤低低地笑了笑,说道,“出不出永宁府,我全是无所谓。只要你能隔三差五地来看我一次,我便老老实实地任你差遣。” “好,”屹之答应着,却是满脸鄙夷,“可以。” 这个朱允胤,当真是要缠着自己了。 也罢,眼下这样要紧关头,还是三言两语将他敷衍过去吧。屹之暗暗地想。 朱允胤又何尝觉不出这话里敷衍。他落寞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屹之。 “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允业?”允胤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屹之听到了,他看着允胤,他侧脸,当真是像允业。 这一回,他没有像往日一般不耐烦,而是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太聪明,却是被这聪明坏了性情,”屹之这回没有冷言冷语,而是温和地回答着允胤,“允业看似糊涂,却是叫人安心。” 允胤听了这话,似乎明白了一些。 允业,与他截然不同,是一个安心存。他天真,他愚蠢,可那脾性里却带着纯真和善良。自己确是活得太明白了,才会杀了父亲,走上这条不归路。 他本以为,万事只是一场交易,只要付出,便有所得。如今想来,却并非如此。 世间万物,唯有人心是千变万化,捉摸不定。他想要得到东西,偏偏得不到,而允业却是得了这样福气。允业与他聚一起,全凭一个缘字,而自己,则是强取豪夺,却偏偏无缘。 既是无缘,便不必多言了。 接下来路途上,两人再没说话,只是走了军队前面,一路前行。 峪山关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允胤已能看见那山间轮廓,那蜿蜒起伏山脊,隐隐约约地,掩埋雾霭里。 雁群天空中迁移着,从那雾霭中缓缓地穿行过去,飞向遥远天际。 “前面就是峪山关了?”允胤眺望着远方,问道。 “是,”屹之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正色答道,“我已委派了将军,率领峪山关大军关前待命。一会儿到了关口,你便可以见到他们。” “恩……”允胤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 “我?”屹之听罢,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无人知晓我前来这峪山关,除了你。” 允胤愣住了,却霎时明白了屹之用意。 他是不想叫允业知道,他也前来了这峪山关。 “那……我是要独自率领这五百大军,前去峪山关么?” “正是,”屹之笑道,“一会儿,我便会换上这寻常便服,混入这大军之中。” 屹之已是多日不见这宫外世界,如今走出来看看,当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峪山关景色如此秀美,竟叫他心间,生出了一丝别样情绪。 他要去看看,这久违天地。 屹之陡然拉紧了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呵呵,”屹之轻松地笑笑,“我今日难得来到这峪山关,自是要领会一番这峪山关风情了。” “啊?”允胤一脸诧异,他不知屹之竟有这番雅兴,“你要去哪里?” “忆茗茶楼。” abdefg 相遇 6、相遇 忆茗茶楼位于峪山关北侧,临山而居,是峪山关鼎鼎有名茶馆。 允业与子扬换了一身便服,策马到了茶楼底下。他们挑了个位置,茶楼一个不起眼角落坐了下来。 这茶楼果真是名声外,现下这个时辰,别家都是冷冷清清,可唯独他家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想必皆是来一尝这鲈鱼鲜美。 “子扬,我们也点一条鲈鱼吧?”允业看着子扬,有些兴奋。这一路上,他们从未吃过什么好东西,只是跟着军队每日随意吃一点军粮裹腹。如今能下到这忆茗茶楼来,当真是借了这峪山关地势了。这关口人丁兴旺,鱼龙混杂,他们身着便服,即便混人群中,也不易被认出。 “来了忆茗茶楼,不点鲈鱼还能吃什么?”子扬一边笑着,一边听小二报着菜名,同时与允业说道,“你听听,你爱吃些什么,一起点了吧。” “恩……” 允业听到这忆茗茶楼菜名,口水也要流出来了。他早已嗅到了从邻桌上飘来香味,那当真是香气四溢,叫人闻着垂涎欲滴。 他宫中时候,天天吃是美味佳肴,品是玉液琼浆,可今日他亲临这茶楼,却是别有一番滋味。那香味竟一直窜到他五脏六腑,叫他连听菜名心思也没有了。 允业急于品尝那鲈鱼美味,便吩咐了小二,随意点了几样。 小二记了菜,便下去忙活了。子扬又与允业谈笑起来,悉数着一路上趣闻。 两人已许久未有这样交谈了,允业闻着那饭菜香味,竟有些眉飞色舞。他看着子扬,就像看着一个亲密挚友。 “小二,这一桌菜,是多少两银子。” 陡然间,一个声响打破了两人其乐融融气氛。允业远远,听到了一个熟悉声音。 “三两银子。” “给你五两,不用找了。你们这儿鲈鱼着实不错,有机会我定会再来品尝。” “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小二欢喜地接下了银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品味鲈鱼,买单付账,这本是茶楼里寻常事情,可那声音,却着实吸引了允业耳朵。 他不由地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声音传来地方。方才子扬挡住了他视线,叫他看不清前方景物。可他现看到了,却隐隐觉着身子有些抖。 那人身着灰色棉衣,头戴一顶硕大斗笠,正收拾行装,准备下楼。 允业一直盯着那人脸,可那人面孔背着光线,着实看不清楚。那人带着斗笠,将他脸遮住了大半。允业看不清,他又伸了伸脖子,想叫那视线变得清楚一些。 他还是只能隐隐看见那张脸轮廓,那是一具消瘦面孔,下巴处蓄着久久未理胡须,衬着他那分明轮廓。 那人并未觉允业视线,他不经意地将头微微抬了起来,对着前方。 斗笠之下,却是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面孔。 屹之! 霎时间,两人目光竟不约而同地交会了。 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两人之间飞闪过。那就好像是一瞬比闪电加迅猛利刃,直直地击中了两人心脏。惊讶、心痛、酸楚、感慨,从他们两人心间涌了出来,流窜着,击打着,叫体内血液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多少叫时间压制着酸甜苦辣,多少年月里不曾回想起种种往事,如同被掀开伤疤一般,这一瞬汹涌地倾泄而出,搅得两人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 “屹……之……” 允业颤抖着,翕动着嘴唇,吐出了一个名字。 子扬没有听到,却见到那允业猛得站了起来,立他面前。 “你怎么了?” 允业没有应话,他一把移开了身旁座椅,向着那身影急步走去。 屹之也已经现了允业,他急忙压低了自己头上斗笠,向着那楼梯口飞奔而去。 允业追赶着,却被这忆茗茶楼客人所阻隔了。陡然间,他竟跟不上脚步,不能见着方才那个身影了。 那身影消失了楼梯口,再也瞧不见了。 允业仍追赶着,他匆匆地向那楼梯口走去,慌忙地下了台阶。 什么也没有了。 街上行人穿梭着,熙熙攘攘地,将这峪山关街道一刻不停地填满着,可这人群里,却独独没有他要找屹之兄。 允业向后退了几步,站那茶楼台阶上,朝着那街边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寻到。 那张斗笠下憔悴面孔,那久久未见到熟悉身影,已全然不见了。 方才自己见到究竟是谁?当真是屹之么?倘若是他,又为何要慌忙逃离,躲避着自己呢? 街上人越来越多了,允业思绪也随着迷茫了起来。他意识混乱了,隐隐,他竟觉着方才所见屹之,全是一场突如其来幻梦。 子扬也赶来了,他见允业方才仓皇离去,便也跟着一起下了楼。他瞧见了呆立街边允业,全然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怎么了?”子扬关切地问道,“怎么这样慌忙,连我叫你都没有听到。” “我……”允业摇了摇头,魂不守舍地说道,“我方才似乎,见到屹之了。” “啊……”子扬惊讶地看着允业,似是不信。 他手搭了允业肩上,飞地思考着,“兴许……你真是看错了?今晨,你还不是将那营中士兵错认是他么?” “或许吧,”允业微微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峪山关人这样繁杂,看错也是寻常事。兴许真是我看错了。 子扬安慰着允业,牵住了允业手,将他往楼上领去。 陡然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对!” 那是一声惊奇低吼,震得允业猛然抬起了头。 “这次峪山关无人镇守,朝中又无武将顶替……”子扬越说越急了,他心里似乎已是万分确切了,“我方才思来想去,觉着你见到,确是屹之没错!” “啊!”允业诧异地看着子扬。他心瞬间又叫子扬话揪了起来,他紧紧盯着子扬,催他把话说完。 “峪山关无人镇守,只有他亲自出马,才能领了这峪山关大军。” 允业被子扬话惊呆了。他嘴唇翕动着,良久,吐不出一句话来。 方才见到,真是他屹之兄么? 他回想起了方才那张憔悴脸,那脸与他印象中面孔之迥然不同。 那是一张沧桑,憔悴面孔,还蓄着久久未净胡须。 屹之兄是经历了怎样变故,才会变得今日这番模样? 他瞧瞧自己,那面上也是变化了许多,可他分明觉着自己不如屹之苍老得那样迅。那脸上萧瑟神情,是他印象中所从来没有。 莫非,他屹之兄……也有苦衷? 允业被自己心中想法吓了一跳,他摇了摇头,想将这脑袋里念头狠狠甩掉。 鲈鱼已经端上来了,热腾腾地,散着诱人香味。允业举起了筷子,却是一动不动。 方才叫他垂涎佳肴,陡然间却叫他没有了胃口。他轻轻地放下了碗筷,朝那身后座椅里靠了下去。 自己,还是没有忘了屹之兄。 忆茗茶楼外起了一阵风,顺着茶楼竹帘吹了进来。允业身子一震,似是被这冰凉风吹醒了。 自己一定要见到屹之,向他问个明白! 现见到屹之唯一办法,就是杀入那峪山关内,面对面地质问他。 想到这儿,他举起了筷子,将那桌上饭菜扫得一干二净,填了个饱腹。 他决心已定,他要养足了精神,与屠将军一同,拿下这峪山关! 他并不知道,他屹之兄其实还忆茗茶楼内,紧紧地盯着他。 屹之就坐那不起眼另一个角落,双眼变得一片模糊。 自荐 7、自荐 两人一踏出忆茗茶楼,便直奔回了军营,要将这消息告诉屠将军。 允业随着付子扬匆匆走进了将军营帐内。他们看到了屠将军,他正低着头,紧蹙眉头研究着一张峪山关地形图。 “屠将军,我们知晓守关将军是谁了。”付子扬不待将军抬起头,便几步跨上前去,对着屠为锋说道,“这次峪山关镇守将军,就是郑屹之!” 听到这话,屠为锋面露诧色,看着付子扬和允业。 “你们怎么知道?” “呵呵……”付子扬笑笑,若有其事地感叹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方才我们去了忆茗茶楼,正巧遇到了郑屹之。我思来想去,觉着他此行目,就是来这峪山关退敌。” “果真如此?”屠为锋思忖着,皱了皱眉头。 峪山关镇关将军是郑屹之?他当真没有想到。 他本想这峪山关会是名前朝老将来镇守,可他竟不料这郑屹之亲自披挂上阵,要把他们拦截这峪山关之后。 要真是如此,便不好办了。 “哎……”屠为锋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那这峪山关,便当真只能硬闯了……” 屠为锋觉着失了对策,他本是想着先率领五百先锋突入峪山关,说服镇关将军,叫他退兵。可如今这般境况,权叫他不得不弃了这个念头。 倘若那峪山关镇守将军就是郑屹之,说服他退兵,便是天方夜谭了。 “没关系,”坐一旁允业突然开了口,厉声说道,“我去说服他!” 听到这话,子扬惊了一下,他一把拽过允业,对着允业怒吼了起来。 “你疯了!” 子扬怒目圆睁,盯着允业脸庞。 “我没疯,”允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眼神却极为坚定,“我已经决定了,峪山关一战,我要混入先锋之中,先行进入关内说服郑屹之。” “你有什么能耐说服他?!”子扬瞪着允业,大声质问道,“他将你父皇母后都杀了,自己夺了皇位,你以为他还会对你手下留情,放你一条生路?” 允业不说话了,面对子扬质问,他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确是要去说服郑屹之,可他自己也没多大把握,能叫郑屹之退兵。 屹之他……还是他以前屹之兄么?倘若回到从前,他定会依了自己,将这峪山关人马退去,以自己性命为重。可如今,他却不确定了。 他与屹之已有一年半不曾有过接触,方才一见,却是叫他有些魂不守舍。屹之见到自己,为何要逃呢?他不是应该盼着能够早日抓到自己,叫自己去死么? 有千百个问题允业脑袋里盘旋着,纠结着,叫他胸口阵阵闷,说不出话来。 他要去与屹之问个明白! 子扬看着允业,确是气极了,他喘息着,被方才允业提议搅得脸色青。从方才茶楼吃饭时候,他就担心允业会不会主动提出闯入峪山关,如今看来,他担忧却全然成了真。 “我不许你去……”子扬一把抓住允业手臂,不由得握紧了。他盯着允业,全是一副坚定口吻,“这峪山关前道路太危险了,你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们之前努力便毫无意义了!” “那白白牺牲那么多将士们性命,去拿下这峪山关,就有意义么?!”允业突然被子扬教训说得有些恼怒,他一把甩开了子扬手,说道,“我此行并不是一定会死,可我却有可能叫我军,不去蒙受那样大损失!倘若我出现能够换回这几千将士性命,那我为何不挺身而出,去这峪山关走一遭呢!” 子扬被允业话气得不轻,他知道允业想什么,那不是因为国家大义而说出话,而是由于他心底那些未了倾诉。 允业倔脾气又犯了,固执得叫他无所适从。 他心底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冷静、冷静,不要斥责允业。可他却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说出能够说服允业话,可不安却围绕着他,叫他无法冷静思考。 “允业……”子扬压低了声音,直直地瞪着允业,“我看你不是要去说服郑屹之,而是想去见他吧!” 子扬终于忍不住了,将这心底所想脱口而出。 允业听了这话,却是默不作声。 子扬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想去见屹之,可他却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见到他自己能够问什么呢?与他畅谈这一年多来不能言说苦衷么?抑或是质问他当日策反缘由? 允业脑袋混乱了,他打理着自己思绪,却愈地觉着糊涂了。 “倘若郑屹之对你有情,便不会来这峪山关拦截你,”子扬见允业不说话,便稍稍缓和了一些,“他既是对你无情,你去又有何用?” “你又怎知他对我无情?!”允业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付子扬,大声反问道。 他被子扬方才话激怒了,他低下了头,似是回想着什么,“方才我见他,他确是一脸憔悴!如果他要杀我,何不茶楼就动手呢!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听了这话,子扬冷笑了两声,再不言语了。 他看出来了,允业去意已决。他是阻止不住了。 “你们两个别争论了,”一直旁边静坐着屠为锋用不容置疑语气说道,“我才是领兵大将军,你们所说事,就由我来决定吧。” 两人听到屠为锋这样说,便一齐朝着他那边看去,等着他开口。 “殿下,我问你,”屠为锋捋了捋自己胡须,慢悠悠地问道,“你说服那个郑屹之,有多大把握……” “五成……”允业顿了顿,突然又改了口,“七成吧……” “我看你连三成把握也没有!”子扬冷笑着,对着允业嘲讽了一句。 “哎……”屠为锋没有理会子扬。他笑了笑,对着允业问道,“那……你去闯这峪山关,留着性命回来把握又有多少。” “我生死,全看屠将军本事了。”允业偷瞄了屠将军一眼,低低地答道。 屠为锋笑了笑,他站了起来,挺起了胸膛。 “今时今日,我军要是硬闯这峪山关,必将多派去千余人马,才能抵达关口……”说到这儿,屠为锋一步步地向着允业走去,意味深长地说道,“可倘若只要保住你,便只须二十人。” 允业听到这话,抬了抬头,眼里似乎又有了希望。 “这样吧,我命6炎率领二十员精锐组成阵型,将你牢牢护住,不让你有性命之忧,”说到这儿,屠为锋重重地按着允业肩膀,“年轻人,我们能不能顺利闯关,全看你了。” 允业听到这话,激动地点了点头。付子扬听到屠为锋这样讲,也没有了理由去辩驳。如今,屠为锋说法是他们之中有分量一个,他纵有万般不愿,也是不得不服从。 “也罢,”子扬还有些忧虑,却不如方才那样急躁了,“还望屠将军思虑周全,不要叫殿下闯关时候,出了什么差池。” 说罢,付子扬瞥了一眼允业,无奈地摇了摇头。 弃念 8、弃念 屹之已从忆茗茶楼回到了营帐之中,他一路飞驰,未曾停留。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竟是要盖住了那得得马蹄声;两旁树木飞地向后退去,竟视线中连成了一片,迅地闪过。 他方才确是看到了朱允业,与他付老师一起,同这忆茗茶楼。 允业变得结实了,皮肤也有些晒黑了,可那却叫他显得健康了许多。允业神色也成熟了不少,那举手投足,那言谈举止,分明不似以前那般单纯幼稚了。 允业也并不寂寞—— 他有了一个伴,那是他付老师。 想到这儿,屹之心里有一丝酸楚。这酸叫他眼睛模糊了,他隐隐怀疑着,不知自己是否是错看了什么。他分明见到他与他付老师谈笑风生,聊得不亦乐乎,那眉飞色舞神态,那溢于言表热情,竟与当初对着自己时候一模一样。 允业过得这样好,而自己呢? 他瞧着自己脸,那眉眼间分明苍老了许多,那是因疯狂思念而生出来沧桑,叫他一点儿都摆脱不得。他体格也削瘦了许多,不如以前那般壮实魁梧了。 一年半不见,两人差距,却是愈得大了。 他愣愣地想着,心里却是一阵阵绞痛。 这一年半,他日日思念着允业,可允业可曾记起过他?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他怕允业想起他时候,唯独只有仇恨罢了。 他还记得方才他要走时候,允业分明认出了自己,要追着自己下楼。这叫他,隐隐,竟有一些感动。 兴许……他还想着自己? 允业心还恋着他吧,屹之痴痴地想着,竟痴痴地笑了。 这笑瞬间消失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他心,当真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方才他是多么想冲上前去,将允业紧紧抱住啊!可他却没有动作,只是逃避着,不敢向前。他觉着自己是一个懦夫——他压抑着,克制着自己内心激动。 他没有胆量去面对允业。 他日思夜想地渴望见到允业,可真正见着了,却又不敢上前了。 他还记得,方才角落里时候,他视线不曾脱离允业半分,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不敢作声。 允业笑,笑得那样纯真可爱,就似当年所认识他,没有一点遮拦。他还幻想着,憧憬着,仿佛与允业说话人不是那个付子扬,而是他了。 屹之仿佛觉得自己已站到了他身边,将允业亲过、抱过了。 自己还有什么所求呢?他一心记挂着允业,如今却是这样健康活,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不由地,笑了一笑。 几日之前,他还想将允业擒拿,对他质问,可今日,他却改了心思,不想再堵截这峪山关了。 允业若要夺回这天下,便来夺吧。 这是他唯一能做。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弥补自己所犯下罪过。 “允胤!” 不知不觉之间,屹之已回到了军营。他拉开了营帐布帘,唤着帐中人。 “呢……”允胤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看到屹之回来,他便抬起头,愣愣地应了一句。 “明日峪山关一战,你不必出战了,”屹之冷冷地命令道,“你今日就与我一同回京。” “什么?!”允胤惊讶地看着屹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只是改了主意罢了,”屹之轻飘飘地说着,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你……难道要抗旨?” “我……!”允胤突然气愤难当,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屹之,“你当我是什么?被你随意摆弄玩具么!”说到这儿,允胤冷冷地笑了一声,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你方才……莫不是见到了允业?” 屹之被允胤说中了心思,便不再反驳,只是沉默着,看着允胤。 “你就要这样放过允业?”允胤笑了,他冷冷地质问着屹之,“你放过他,他就能放过你了?” “他现过得很好。” 答非所问,却是道出了屹之所想。 允业过得很好,放不放过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放过他,就足够了。 “他过得很好?”看着沉默屹之,允胤突然仰起了头,哈哈大笑,“一个被杀了父皇母后废太子,能过得很好?”允胤一边说着,一边向屹之逼近了几步,怒视着他,“就算他过得很好,你也不该就这样放他过峪山关!” “我有愧于他,”屹之微微侧过了头,回避着允胤视线,“他过得好,我便也知足了。” “你还是我认识郑屹之么!”允胤突然大叫了一声,如同疯子般地质问着屹之,“我所认识郑屹之,从来不会因这些小事裹足不前!” “允业生死不是小事,”屹之并未叫允胤话动摇。他淡淡地说着,心意坚若磐石,“我已决定了,不再阻拦他。” 允胤不解地盯着郑屹之,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认识屹之冷酷无情,怎么会为了允业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峪山关,难道就要这样一事无成地回京么? 允胤不甘心,他还有未了心愿——他要与他哥哥对阵,与他自尊对阵。 “我不走,”允胤声音平缓了下来,却是愈坚定了,“我已安排好了弓箭阵,置于这峪山关两侧,他们已连夜布阵。” “我这就与他们说,不用准备了。”说着,屹之转过身,疾步走向营帐之外。 “等等!”允胤突然拉住了屹之,他心里酝酿着说辞。 如今要制止屹之,必定要投其所好,他思忖着,却是想出了一句绝妙话来。 “你不想……留住允业么?” 屹之不动了。 允胤话起了作用,他分明觉得自己心,被允胤方才所说戳到了。 “说。” 良久,屹之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他要听听,允胤到底有什么样办法,即使这办法有多么不切实际。 “你就让我留这儿,与他对阵,”单单方才一会儿功夫,允胤已想好了怎样与屹之说了“倘若允业福大命大,破了这峪山关弓箭阵,我便与他说,你对他还心存念想,叫他原谅了你!” 屹之抬了抬眉毛,似是不信,“你有这样本事?” “当然,”允胤苦笑了一下,说道,“只要你让我留这峪山关,将这几千大军供我差遣,我便能戳了他们锐气,叫允业回心转意!” 屹之不动了。他自是不信允胤话,可事到如今,他只有这一个办法去试一试了。 允业不会叫允胤伤了他吧? 不会。 屠为锋这般能耐,想必他一定会护着允业,叫他安全抵达这关口。 屹之紧紧盯着允胤。允胤话虽是无凭无据,可却叫他心蠢蠢欲动,他犹豫着,迟迟没有应答。 “你还犹豫什么!”允胤突然又大叫了起来,“现能让允业回心转意,只有我!” “好……我就信你一次,”屹之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允胤淡淡地说道,“不要打什么如意算盘,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允胤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闯关 9、闯关 峪山关一战将近,屠为锋召了允业过来,与他说着闯关之事。 “允业,明日你就跟着6炎虎翼军一起,跟前锋部队后侧。”屠为锋将6炎唤进了帐营,对着允业说道,“前锋部队将于前方拓开道路,至于殿下……” 屠为锋转过身,望向6炎,让6炎继续说下去。 “殿下,”6炎神色凝重,他微微低头,对着允业说道,“我挑选了虎翼军里骁勇二十名精兵,组成阵型,护殿下闯关。” “哦……”允业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那阵型奥妙了。他上前几步,急切地问道,“敢问……是何种阵型?为何需要二十人?” 6炎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笑了笑。他击掌几下,唤门口士兵进来。 允业看了看,那士兵手上提着一块硕大铁板,大约有五尺高,三尺宽。那铁板极为厚实,看着就牢不可破。 “殿下可以掂量一下,这铁板重量。” 允业伸手去掂了一下那铁板,这板确实要花废些力气才能举起,着实不轻。 “6炎……”允业放下了那举着铁板,有些不解,“这铁板是拿来做什么?” 6炎听着,将笑脸收了起来,严肃地对着允业。 “明日闯关,我将命二十名强将将这铁板高举头顶,里一圈,外一圈地将殿下层层包围,用以阻挡这峪山关射下利箭,”6炎指着铁板,严肃地说道,“届时,殿下将与我同骑一匹战马,由我策马配合阵型,居于阵型中央。” 允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有所疑惑。他转过头去,对着6炎问道,“方才我掂了这铁板,这板确实是牢固,可……这板这样沉重,虎翼军将士可能举得起来?” “阵型里将士都是精挑细选,各个都是力大无比,”6炎一边拍了拍胸脯,一边指着那铁板说道,“这铁板也是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有我们护卫,殿下大可放心。” “6炎……”一旁屠为锋开口了,提醒着一旁胸有成竹6炎,说道,“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你知道么?明日交予你任务非同小可,这关系着冉恒国国运,你……可知这任务分量么?” “6炎明白,”6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坚定神情,“6炎性命是殿下救回来,如今就算拼却性命,也要护殿下一个周全。” 听到这话,允业放下心来。静静地等待着明日峪山关一战。 军队号角响了起来,正是个晴天,万里无云,可这样天气却是着实不利。 他们彻彻底底地暴露这日光之下,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屠为锋五百精锐已候了峪山关关口,等待着屠为锋号令。 允业向前望去,一条深邃通道展现了允业眼前,那是一路异常狭窄通道,大约只能容二十人并排通过,它就夹两山之间,显得狭长险峻。 “屠将军,这玉山关士兵,还未布阵?”允业向着那无延展着通道张望,竟是空无一人,毫无兵戎相见迹象。 “殿下一会儿便知道了,”屠为锋正色说道,“按原计划,前锋部队向前移动,虎翼军尾随,布下阵型护卫殿下。” 说到这儿,屠为锋拉紧了手中缰绳,对着身后大军大吼道,“将士们!我们今日既已立于关口,便定要一举拿下这峪山关!”屠为锋猛得抽出了身后宝剑,对着前方大喊一声,“冲啊!” 五百大军飞地移动了起来,五百匹骏马奔驰着,出震天响声。允业抬眼看了看前面,那通道里仍旧是连半士兵也没有。 这样景象,叫允业稍稍有些放松,他将抓着6炎手略微松开了些。 “抓紧!”6炎感到了允业放松,突然对着他大吼了一声。 “哦!”允业心里一惊,他立时将那手臂加了几分力道。 周围将士们将铁板高举于头顶。那铁板是这样厚,排列得这样紧密,竟将允业头顶光也全遮住了。允业上方,就仿如撑着一把硕大铁伞,将允业牢牢地罩大伞底下。 允业坐6炎身后,紧紧抓住6炎,他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天空。他不知道已经跑了多远,他只觉着,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全无来人。 “殿下,小心了,敌人攻来了,” 外围将士突然喊了一声,提醒着允业。 允业那松开手又抓紧了,提高了警惕。 允业侧了侧头望向前方,那前方分明还是没有人影,可他却听到了头顶上头出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是弓箭。 峪山关两侧弓箭手,已将那箭头密密麻麻地射了下来。允业转头望去,竟看到一幅异常惊心动魄景象。后续部队已全员将盾牌举起,阻挡着那利箭。 还是有一些人倒下去了,弓箭刺穿了一些人身体。被射中士兵连人带马一起倒了地上,再没有起来。 允业看到这幅景象,才知道这峪山关士兵竟被一个不留地安置了两旁。 他回过头来,不敢再看后面那惊心动魄景象,他仰头望了望头顶,那铁板还未被刺破,只是出越密集声响。 屠为锋就前面,他陡然间回过头来,冲着6炎大喊了一声, “小心!” 那声音那样巨大,竟是要划破了天际,“他们来了!” 允业还是未能看清前方。他只觉得那头顶响声越来越大了。他看着一旁虎翼军精锐,竟是一个个都露出了难色。他分明瞧见了他们力竭——那顶着铁板手背上,胳膊上,一道道青筋瞬间暴起,越来越明显。 允业又回过头看去,那身后部队人员显然又少了许多——从两侧山上落下已经不是利箭了,而是为恐怖东西—— 一块块石头,从山崖上掉了下来。 允业有些惊慌,他不知前方还有什么样障碍。身后士兵越来越少了,而自己也并非全然安全。 想到这儿,允业一手抓紧了6炎,一手帮忙托着那头顶铁板。 6炎还策马奔跑着,鼓励着一旁将士们,“到了!坚持住!” 允业心跳得越来越了,他眼看着那举着铁板胳膊往下垂。那铁板也已不像先前那样严严实实,而是衔接处露出了光线,叫他看见了那乱石飞过天空。 “遭了!” 一句低吼,叫允业心突然又紧了一下。6炎喘着粗气,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前面路叫那巨石堵住了。” “什么?”允业叫6炎话惊了一下。 前方既无去路,他们还有何处可走?难不成,真要全员返回营地,再受一次这巨石袭击? 允业看着身旁越来越举步维艰将士们,他们分明要顶不住了。他们已将马停了下来,双手托举着那板材。 马也受不住了,他分明见那马屁关节处一点点地弯曲。 允业瞥见了那天空,山上滚落石块竟逐渐变得越来越大,朝着这谷底飞来。 突然,允业听到了一句大喊,那是屠为锋声音。叫他重燃起了希望。 “6炎!变阵!” 霎时间,6炎将允业拽下马去,自己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他对着周围虎翼军将士们出了号令,示意着他们下马。 将士们纷纷跳下马来,立了地上。 马匹已无用了,他们放开了牵马缰绳,将马匹赶走了。 允业紧跟着6炎,遵从着命令,一言不。 “蹲下,”6炎对着允业厉喝了一声。 允业蹲了下来,6炎也跟着一起蹲下身。一旁二十名虎翼军陡然向他靠拢了过来,将铁板慢慢地靠了地上,组成阵型。 这虎翼军当真是训练有素,一瞬间,那铁板竟已排成了一个三角形,如同一个屋顶般牢牢地罩允业顶上。 铁板一头靠了地上,叫虎翼军将士们能使得上力了,他们使劲地撑着那板子,任凭那巨石乱砸。 允业这才看到,那近咫尺铁板已然变形,不似方才那般平整了。 “我们要等多久?”允业急切地盯着那铁板,问着6炎,“我看这铁板不消一刻便撑不住了。” “放心吧,屠将军自有安排,”6炎并未放松,却较之前缓和了一些,“昨日我们就预料他们会如此行事。所以我们早有准备,将火药带来了。” 话音刚落,允业只听前方“轰”得一声,震得那虎翼军士兵手臂一抖。 阵型外马蹄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伴随着将士们如雷呐喊声,从他们身旁飞奔而过。允业从那巨大声响里捕捉到了什么——他听到那铁板外一声隐隐约约呐喊。 “6炎!变阵!” 陡然间,那虎翼军一齐向着四边散去,看着那峪山关两侧。 说时迟,那时,屠为锋这铁板散开一刹那,将允业一把拽起,提到了马背上。 屠为锋一只手已换上了一块硕大无比盾牌,高举头顶之上,阻挡着山上落石。 见到了屠将军,允业心放松了一些。他已看见了那炸开巨石之后光亮——他们要进关了! 他抓紧了屠为锋,对着屠将军说道,“我们……是不是到了?” “是,可方才处理岩石时候,我们耽误了时间,兵马死伤惨重,出乎意料,”屠为锋依旧保持着冷静,可口气却听出了凝重,“虎翼军现没有了马匹,也无法将你护送到关内了!倘若关内还有数百大军……我们这个计划,就要失败了!” 允业听了这话,心中暗自一惊。他不知屠为锋竟会说出失败二字,叫他十分意外。 “殿下莫害怕,”屠为锋一边策着马,一边仍向前飞奔着,“看他们方才阵势,他们大批军马已分散了两边,峪山关那边,怕是没多少人手了。” 屠为锋安慰着允业,自己心里却也是十分不确定,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带着允业闯入峪山关。 倒是允业,竟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情绪变得平复了一些。 自己既已选择了要闯关,便知可能会面对这样结局。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 眼前光越来越亮了,陡然间,他从那弯曲通道头看到了出口,那出口光那样亮,叫他不由地用胳膊挡住了双眼。 峪山关到了! 关内风吹了起来,叫沙尘迷了允业双眼。那沙粒中还带着那一阵阵清冷泥土味,飘进了允业鼻子里。 没有血腥味,没有杀气,峪山关就这样孤零零地矗立他们面前。 允业视线清晰了,展现他眼前,是一副意料之外景象。 关内,没有一个士兵。 撤兵 1、撤兵 一刻钟前,峪山关内。 “兵呢?!” 一声惊恐怒吼 方才允胤已接到消息,说关内士兵全都不见了。 他本已安排好了,将峪山关士兵置于两侧推下落石,而屹之士兵则守关内,阻挡住闯进关残兵。 如今,这关内竟未留一兵一卒。 定是那郑屹之搞鬼!允胤愤愤地想着。 他站起身来,要走出营帐之外。 “不满意么?”一个熟悉身影堵住了允胤去路,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将允胤一下推了进去,“方才我已令我军队撤出峪山关了。” “什么?”允胤眼睛要燃起火来,他站起身,怒视着屹之,“你为何要撤兵!” “这个……你该问你自己吧?” 说罢,屹之从胸口拿出了一封拆开书信,允胤眼前晃了晃。 那信封分明写着绝笔二字。 允胤看到这信,竟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从你房间翻到。”屹之笑了笑,将信拆开。 这信确是允胤所写,他昨夜将这信置于了自己枕头底下,为就是不叫别人觉。可屹之还是偏偏找到了。 “绝笔信?”屹之冷冷地笑着,却是恐怖之极,“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绝笔?” 允胤不说话,却已经给了答案。 那信里,一言一语,分明记着自己怨恨——那是对着屹之,对着允业。 自己要杀了允业,然后以死谢罪。他将这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杀了他,叫我一生孤独?”屹之一边笑着,一边将这信撕得粉碎,“你以为你和允业都死了,我就会将你记心里?!” 屹之怒吼了一声,将手中碎片扔向允胤。 “没错!”允胤突然站了起来。 他被屹之挑衅激怒了,他不再害怕,而是一步步地靠近屹之,对着他大笑,“你不知道?”允胤验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他冷冷地对屹之说道,“我已派了士兵将关口入口堵住了,他们若是没有办法闯关,一会儿就会被乱石砸死关底。” 听到这话,屹之陡然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了允胤衣领,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你叫军队撤离关口!” 看到这样屹之,允胤竟一点没觉着恐惧。感席卷着他,叫他得意地笑了。他缓缓地开了口,要刺激屹之。 “你不是冉恒国皇帝么?”允胤笑愈得讥讽了,他伸手拍了拍屹之脸,叫屹之难堪,“你都没有本事,我怎么能去说?” 屹之猛地抓住了允胤手腕,却没有了动作。 从关内跑向那山头,得耗费一个时辰,这命令,一时半会儿是怎样都传不过去了。 “你骗我说能让允业回心转意,就是为了杀他?”屹之一边说着,一边将允胤手腕捏得紧了。 此刻屹之表情异常狰狞,可允胤却丝毫不怕。他瞧见了那狰狞背后懊悔,这懊悔给了他十足感,叫他竟不觉着自己手腕作痛。 “是!”允胤仍旧笑着,那笑里掺杂着几分痛苦。使得那笑容是愈地扭曲了,叫他脸变得异常丑陋,“你对我这样残忍……我也要让你尝尝孤独滋味!” 听到这话,屹之眼睛似要滴出血来,他一把将允胤抓了起来,摔到了屋内墙壁上。 他恶狠狠地盯着允胤,似是威胁,“若是允业死了,你也别想活着。” “我本来就没打算活!”允胤板下脸去,一把推开了屹之,“你要杀我,就请便!” 屹之这才意识到,生死已威胁不到允胤,他一腔愤怒已变成了无处泄火焰,他身体里流窜着。 或许自己再也见不到允业了。 一瞬间,绝望吞没了六神无主屹之,叫他无可奈何地待原地。 自己怎样才能保住允业呢? 似是无能为力了。 如今形式,只能看老天是否能帮了允业,叫他度过这一劫。 看见失魂落魄屹之,允胤心却不似之前那般爽了。他心,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丝无名怒火,叫他隐隐有些躁动。 “你对他这样好,又为什么不能把这好分我一点!”允胤大吼着,质问着屹之。 屹之沉默了,他不想再去看允胤。 他心似乎已经飘到了关外,落了允业身上。 允业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屹之低着头,脸上满是失落。 允胤看着这样屹之,突然没有了主意。他觉着自己气恼也消失了,反而隐隐,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同情。 “倘若他福大命大闯过这峪山关,兴许……你还能与他见上一面。” 允胤冷冷笑着,低声对屹之说道。 自己这算是安慰么?若是安慰,又为何要这样放不下颜面,叫人听着阴阳怪气。 怪不得屹之不喜欢自己。自己,当真是太要强了。 允胤愤愤地想着,眼角却涌出了眼泪。他察觉了,便赶紧用手将那眼泪抹去,不叫屹之看见。 “倘若……他要是死了呢?” 屹之开口了。他没有抬头,口气却软了下来。 他知道,允业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死了便就死了……”允胤又恢复了之前神情。他得意地看着屹之,冷冷地质问道,“你郑屹之还怕多杀一个人么?” 听到这话,屹之心中火苗突然升腾了起来。他猛得抽出了挂身后宝剑,对着允胤心口。 “来啊,”允胤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 屹之手没有向前,只是盯着允胤,僵持着。 这一刻是这样漫长,竟叫时间似也凝固了。屹之愤怒仿佛随着那时间一起停了下来,叫他下不了手。 他并不想杀允胤,因为他与自己一样,都是万般无奈之人。 想到这儿,屹之放下了宝剑,将剑□了剑鞘。他侧过脸去,对着允胤说道,“你不是怕孤独么,那就叫这孤独折磨你一生!”屹之用眼角余光瞥了允胤一眼,放低了声音,将剑挂回了身后。 “你……就这样苟且活着吧。” 屹之已经不想看见允胤脸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允胤。 “我走了……”屹之作着后停留,对着呆立一旁允胤冷冷说道,“倘若允业活着,你告诉他,今天事情都是我安排,我会京城与他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你不是不想杀他么?” “是!可我不想再给他留什么念想。”屹之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消沉,“就让他……一直恨我吧。” 说完这话,屹之疾步离开了营帐,消失了视线之中。 允胤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是冲着那屹之去。这个人,是深情,却又是无情,也难怪落到了现这个境地。 他看着营帐一旁挂着宝剑,万念俱灰地走向前去,要将那剑取下来。 他杀了他父亲,又没了母亲,如今,连他唯一寄托也离他远去,他能做什么呢?自己早已是个活死人了,还这样苟活着,这分明是一个天大错误。 他将宝剑抽了出来,对着那光线照了照。那剑身磨得雪亮,将自己脸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恐怖面孔,全无以前光彩。 就这样将自己了结了吧。 允胤拿起了剑,架了脖子口。 “他们闯过来了!” 突然之间,外面飘来了一个声音,传到了允胤耳朵里。 允业,闯过来了? 他哥哥,还活着? 破关 11、破关 允业随着屠将军和士兵们一起闯入了关内。关内只有几个士兵,全无防备之意。 他们找到了将军营,拉开布帘闯了进去。 “郑屹之!” 允业喊着,却没有人应。 他并没有允业所期盼见到屹之兄,而是见到了他十弟,允胤。 他正提着宝剑,等着他们。 “允胤?!”允业惊讶地看着他,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会这儿?!” 允胤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立着。 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作了起来,眼神变得异常狰狞,他一把抄起了身旁宝剑,猛得向允业冲来。 屠为锋方才就已见到了允胤神情变化,他早就有了防备。他举起了剑,一下就将允胤武器打落了地上。 允胤后挣扎失败了,他陡然间万念俱灰,竟面目表情地跪到了地上,瘫软了下来。 “这是谁?”屠为锋见允业似与他相识,便一旁低声问着允业。 “是我十弟……”允业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转过头来,打量着眼前允胤,问道,“允胤……你还活着?” “呵呵!”听到这话,允胤痴痴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轻蔑地看着允业,“一年半未见,你还是这样蠢。” 听到这话,允业便全明白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一个个弟弟——杀了自己父亲,毁了朱家血脉。 他盯着允胤,有些不可置信。 “父皇是我杀,也是我里应外合帮助了他们策反……”允胤一边苦着,一边承认着自己罪行,“怎么样……?你恨我么?” 允业没有作答,他沉默着,却不由地将拳头牢牢握紧了。 “你可以杀了我,我已有死觉悟了。”允胤神情里仍带着那轻蔑味道,似是不服当下战败惨境。 “屹之呢?”允业不顾允胤挑衅,只是睁大了眼睛逼问着允胤。 “哈哈哈!”突然间,允胤竟大笑了起来,他狠狠地盯着允业,似是有万般仇怨,“你们俩还真是冤家路窄。事到如今还彼此牵挂!” 允业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他走上前去,一拳打了允胤脸上。 这记打是这样用力,竟叫允胤嘴里吐出了血来。 “呵呵,你打吧”允胤一边擦着嘴边血,一边冷笑地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会与你京城决一死战。” 听了这话,允业神情露出了愤恨表情。他胸膛起伏地激烈了,似是不信,“方才那个箭石阵,是他布下?” 允胤愣了愣,犹豫了一下。 要告诉他真相么?抑或是遂了屹之心愿,将事情瞒着他。 “是……”良久,允胤缓缓地开了口,“是他布下。” “那为何这关内空无一人?!”允业不依不挠,他对着允胤厉声质问道。 允胤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撒这个谎是没法圆了。他抬起头,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呵呵……算了……我承认,是我布下。” “你……”允业心突然一阵绞痛,他看着自己同胞手足,竟有些不认识他了。他不知道,允胤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他印象里十弟,功课好,武功高,言行得体,讨父皇欢心。 可今日他眼前,分明是一个丧心病狂疯子。 “我问你,”允业愤愤地看着允胤,似是有万般不解,“父皇这样宠爱你,你为何要杀他?” “我……”允胤声音低得有些听不到,“屹之……” “屹之?”允业瞪大眼睛问道,“这与他何干?!” “他……”允胤不说话了,他沉默着,不想再说了。 允业也不说话了。他心里猜到了几分,却不愿去点破。他突然双眉紧皱,似是有万般无奈和疼惜。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么?”允业那紧皱双眉苦苦质问着允胤,可他心里却已知道了答案。 “是……”允胤不顾允业无奈,突然大声地笑了。他悉数着心中仇恨,将这怨毒一下子泄了出来,“你明明什么都不如我……可……你却什么都有了!我不甘心!我不服!” 允业已无话可说了,他看着允胤,那分明是一副疯狂表情。 这样疯狂之人,又有什么可与他说呢? “你屹之兄,已经领着他兵,滚回京城去了,”允胤见允业不说话,便冷哼了一声,继续问道,“我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不杀你。” 允业闭上了眼睛,低低地答道。 “什么?”允胤似是没有听清,又问了允业一遍。 “你是我弟弟,我不杀你!”允业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允胤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他日日嫉恨,日日想除掉人。 一瞬间,他仿佛觉察出了自己与允业差距,那是他所无法企及距离。 怪不得,屹之会喜欢他。 突然之间,允胤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了。 “那外面兵怎么办?”允胤强忍着内心痛楚,大吼着质问着允业,“你不杀我,我也不会退兵!” 听到这话,允业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突然露出一丝不常见到冷笑,对着允胤说道,“我不杀你,但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待我夺了皇位,我也会叫群中百官与你远离!”允业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允胤靠拢,他对着允胤冷冷地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不是我们朱家子孙了,我会令你远离京城,不再踏进这京城半步。” 说到这儿,允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道,“至于这峪山关士兵,如今你和屹之都不了,这关自然不攻自破了。我一会儿就会派了士兵去禀报,说你已经下令退兵。” 允胤羞辱难当,却也无话可说了。他站了起来,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 “走吧……”允业指了指营帐之外,对着允胤说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允胤步伐很慢,却还是一步步地向着走着。他头早已是披散了开来,显得异常狼狈。 风起来了,向着这帐内一点点飘移过来。一路上,这风卷起了那一地枯叶,也吹起了允胤那披散着长。 允胤迈着走子走,思绪却是愣愣。他缓缓地回过头,朝着营帐里面又看了一眼。 允业正立那儿,一直看着自己。 允胤笑了,眼角却滑下了泪。 他衣裳也叫风给吹了起来,随着那落叶,风中舞动着,像一片刚落下残叶。 自己,将飘到何方呢? 他又缓缓回过了头,朝着前方慢慢走去。 渐渐,他从允业视线里消失了。 允业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心力交瘁。 十弟走了,峪山关也破了,可他却想要却没有做。 他还能没能见到屹之,问个明白。 也罢。 屹之,我们终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