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闲君》 第1章 b一代闲君增修版出版信息/b 三更鼓响,皇城内灯火如昼,侍卫们行色匆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仍是惊醒了一树乌鹊南去。 呀!呀! 清寒脆利的声音划破静夜,乾坤殿前匍匐跪着的一品大员们低着头,心中一沉一喜。象征身份的大红朝服,也似乎在张扬着什么,却在浓重的夜色中压抑下来。 “月中乌鹊至,花里凤皇来。” 青年太傅似不经意地吟诗,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跪在左侧的户部尚书解东风微微抬头,露出一张与职位不符的年轻面庞,一双活泛灵目瞟了眼身侧的公冶白,同样压了音量声若游丝道:“太傅大人好大的狗胆,竟敢直呼太子名讳。” “惭愧惭愧,不及尚书大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此时,跪在正前方的老丞相微微直起身躯,二人立刻止声,眼观鼻,鼻观心。 这位两朝元老,很快或许就是三朝元老的丞相望着乾坤殿内,敛衽再拜,背上弓起的硬朗线条张显着他的威严。 “臣等罪该万死。” 乾坤殿内,清一色蓝白袍御医跪了一地。 龙塌之上,凤朝第十二位皇帝奄奄一息,吃力地眨了眨眼,一直静立一旁的少年太子上前握住他的手侧耳倾听。 “玉瑶宫……朕好不容易等她长大……不甘心!咳咳!” 年方十二的太子凤皇垂目,望了一眼突然发力反握住他的手。 “十四年……十四年……朕要她殉葬……” 皇太子顺从地点头,看到父亲浑浊的眼中瞬间聚起一束光芒又倏然散开,口中喃喃不停:“还有所有未及宠幸的美人……全部……” 侧立一旁的几个宫装丽人嘤嘤凄凄哭作一团,离龙塌最近的皇后听到只言片语,目光一厉,眼中渐渐浮起了阴狠的笑意。 “父皇!”一声哀呼,太子双膝跪地,宣告了一朝天子的薨逝。 “衍和帝大行——” 一声声恸呼从乾坤殿传出,排山倒海,所到之处,臣民匍匐。待皇城内外再无立人时,天已熹微,云破日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仍是在乾坤殿,先帝大行的哀呼尚未冷却,新帝接位的欢呼再起。山呼万岁,声震百里,皇城外原先跪着送先帝的百姓们纷纷迫不及待地跃起,额手相庆。 “先皇后事,偏劳了。” 礼部尚书连声应诺,诚惶诚恐。 少年天子神情悲伤,目光坚毅,似沉敛无限智慧,看得众大臣心中频频点头,这才是我皇朝天子风范,至于先帝什么的,就当浮云随风吧。 凤氏皇朝,开国以来一直轮回着一朝明君一朝昏君的规律更替,从无例外,久而久之,养成了乐观豁达的民风。无论再恶劣的环境,至多熬个十几年必有贤君临世。昏君在世,百姓巷陌相见,必定互道一声“愿吾皇朝太子安康”;明君在世,臣民则道“愿吾皇万岁”。 当然,这是台面上的话,私底下早晚三炷香祝愿昏君英年早逝死于非命的人,朝堂之上、江湖之远都不在少数。 这故去的衍和帝,荒淫无道,平生无大志,独好女色。几位老臣往宫中送了无数才德兼备的美人,望能诞下一代贤君。谁知先帝纵欲过度导致精元不固,龙种播了不一定有龙胎,加之后宫倾轧,龙胎有了不一定能生出来,生出来又不一定是龙子,是龙子又一定早夭。直到衍和四年,一位才人诞下龙子,三年安康无虞,皇朝上下视为神迹,遂取名凤皇,立为太子。 立嗣后不多时,太子生母暴卒,先帝将太子交给传说中无人见过的玉瑶宫宫主抚养。虽然帝后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但绕开名正言顺的皇后,将皇储托付无名无份的玉瑶宫,这大大违背了祖制,令当时的皇后颜面扫地却又奈何不得。 因为,玉瑶宫是无御旨不得擅入的禁地。 “皇儿,先皇临终似有遗旨?” 皇后,不,此刻是太后了,拭去眼角的泪颤声问着,眼中戾气渐浓。其他妃嫔忙止了哭泣,屏息恭听。 “遗旨?”凤皇挑眉。 “是,遗旨。本宫听到玉瑶宫殉葬,皇儿为何不宣?”太后想起这些年先帝对各色美人的趋之若鹜,对她的避之唯恐不及,依旧美丽的脸庞挂起一抹凉薄含恨的笑。“先帝在时,玉瑶宫恃宠而骄,从未拜见过各宫,本宫身为后宫之主,甚至连她一面都未见到。先帝病危乃至大行,玉瑶宫更是不曾露面,简直视先帝如无物!如此妖女,罪该万死。” 凤皇眼神一凝,对太后深深一拜:“母后对先皇情深意重,儿臣感怀。”而后直身而立,扬眉扫过群臣。 “宣,先行衍和帝遗旨。” 殿内殿外又是黑压压跪了一片,凤皇立于万人之上,高声诵读。 “玉瑶宫宫主幼年于皇家有恩,入宫以来为君分忧陪伴太子有功,特赐永住玉瑶宫,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皇后温良贤德,与朕少年夫妻,恩情甚笃,朕去后,恐其自伤,特赐——” 凤皇平静地望入太后陡然大怒的眼中:“伴朕百年,再续恩情。” “信口雌黄!!先帝尸骨未寒,你假传遗旨,本宫分明听到先帝临终要玉瑶宫以及其他未宠幸过的美人殉葬!” 太后气得脸色发白,狠声诘问。 “母后离得远了些,难免听到只言片语断章取义,但不该怀疑父皇对您的爱意与不舍。”凤皇不咸不淡地四两拨千斤。 “大胆凤皇,你!”太后上前一步正要理论,随侍的御前侍卫适时地上去“扶”住了太后,欲带“悲伤过度”的太后回庆禧宫。 “你们这帮奴才好大的狗胆,本宫是你们能随便近身的么!放开!安乐王镇国公朱丞相,你们都瞎了聋了吗?先帝在看着呐!看看这个不仁不孝的——” 太后歇斯底里的叫声逐渐消失在殿外,不过一盏茶功夫,宫闱风云变色。 被点名的安乐王与镇国公,一个是太后的娘家表亲,一个是太后先父的门生,为皇朝立下许多汗马功劳的退役武将。二人都低着头,并未应援,不知在盘算什么。 而凤皇只看着为首的三朝元老,宰相朱升。 朱升除了三朝元老辅国宰相这个身份之外,还是开国功臣第一世家——京都朱门的当家,他的独生女更是皇朝传奇之一,手握重兵,守边十年从无败绩,保得凤氏江山即使昏君当道国力渐微也无他国能来犯。 朱升直视天颜片刻,而后铿然下跪,行五体投地之礼震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百官见状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凤皇淡然颔首,轻抚衣袖:“退下吧,朕与先皇还有体己话要说。” 与先皇说体己话?百官不约而同地脊背一凉,簌簌地后退出殿。 新帝似乎跟往届的贤君不大一样啊…… 作为朝中唯一一个与新帝相处较久的前任太傅当今帝师,公冶白听着周围官员们的窃窃私语,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解东风从后面快跑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相较长身玉立的公冶白,不管冬夏常年将手拢在袖中的解东风身形略显矮小佝偻。他习惯性地转了下灵活的眼珠,才开口道:“小白,新帝是个怎样的人?” 公冶白叹了一口气:“小风风,背后妄议君主是犯上。” 解东风瞪眼:“少来,你狗胆不是一向很大?” “尚书郎何时能吐象牙呢?”见他眯起眼,知道他心中不爽,公冶白脸上笑意更甚,却也适可而止,道:“户部的事,你且放心。” 满朝上下,谁不知这尚书郎是出了名的抠门爱钱?解东风,借东风,意思就是甭想从他口袋里抠出一个铜板,他愿意出借的只有东风,而且是借,必须有利有息地偿还。 他上任不过一年,便运用各种手段巧立各种名目敛了无数官员的财。充盈国库,赈灾救贫,如此师出有名,散了财的官员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得摆出“为国捐款,吾辈荣耀”的善良表情。如此辛苦经营,最大乐趣就是每日点算收入,最大痛苦便是遇上奢侈的帝王,花钱如流水,那是生生在割他的肉啊! 所以,新帝上位,他最关心的自然是这位新帝对金钱的态度如何。听到公冶白的话后,如同得了保证般,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伸展了下肢体,又将手拢到袖子里,懒懒地问:“那,新帝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次,是纯粹好奇这位从出生开始便带着各种传奇的少年帝王,能在即位第一天就令太后殉葬的少年帝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陛下他……”公冶白托着下巴,沉吟了许久,方道:“是个很妙的人。” “……小白,你吐出来的象牙是烂的。”说了跟没说一样。 “总之,永远不要低估陛下的能力,而比这更重要的一点是——永远不要高估陛下的人品。” 乾坤殿内。 朝臣宫人退净,殿前两侧香红流苏空荡荡地摇晃,凤皇看着龙塌上的先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父皇,皇儿也是为您好,您看小拙走个路还同手同脚的,在床上不得绊着父皇?您这几年身子不大好,太医院那帮老家伙春秋笔法东拉西扯,说白了您就是肾亏,腰腿经不起年轻姑娘折腾的。这不,儿臣让温柔体贴的母后去陪您了。” 晨曦透过纱窗,洒了一地,烛火渐渐黯淡,被风吹熄,新帝未脱稚嫩的嗓音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父皇喜欢美人,皇儿便在您的陵寝里放了许多美人人偶,不过担心母后吃醋,所以都刻了她的模样,父皇高兴么?” 衍和帝死白的脸孔一点一点青了起来。 凤皇微微地皱起眉头,这样还不诈尸?所以说,是真的薨了? 至此,年方十二的天子终于绽开一抹少年特有的笑容,小手一挥,龙塌上的纱帐缓缓垂下:“如此,父皇你可以死不瞑目了。” 衍和十六年,帝薨,享年三十有七,贤后殉之。新帝悲不自胜,罢朝三日,滴水未进,群臣跪谏,方进食。百姓无不有感于新帝仁孝。是年,改年号元祚。 ——《本纪·元祚帝》 第2章 壹·玉瑶宫主 玉瑶宫是整个皇城中最华丽的宫殿,素来为历代最得宠得势的妃子之所有,却在凤氏皇朝传到第十二个帝王时,成了禁地,无御旨不得擅入。 传说,衍和帝在里面藏了个巡游时带回来的绝代佳人。 传说,衍和帝在里面养了个美丽妖娆的精怪,日夜痴缠 传说,衍和帝在里面邂逅了九天仙女,仙女不欲凡人打扰。 而目前最为宫内八卦群众认可的传说则是——衍和帝淫性大发,搞上了先帝某个妃子,碍于世俗伦理,只能金屋藏娇。 可惜,一块阴森的石碑立在玉瑶宫十米外:擅入者死。也有好奇心重又颇具研究精神的群众意图作不经意间路过状窥探,却每每在靠近石碑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甩出去。 若是普通百姓必是要以为是鬼怪力量,但宫内八卦群众素来自视甚高,不屑与无知屁民为伍,凭借含金量颇高的见识与知识,最后得出真相:衍和帝动用了传说中见首不见尾能于千里之外夺人贞操的皇家家养影卫。 影卫一号:嗟,我们什么时候千里之外取人贞操了?死太监,一个个说得好像被我们取过一样,恶心。 影卫二号:你又在当值期间听其他殿的八卦,敢情你练耳力就为这个? 影卫一号:你以为我想?想想我们祖先,护帝王,探敌前,清君侧,再看看到我们这一代!一天到晚就是为皇帝偷情把风,再不就是打探各地风月场所的价格以及姑娘的身段,耻辱啊!好不容易太子即位了,太后党人蠢蠢欲动,镇国公纠集旧部暗地招兵买马,多好的精忠报国的机会啊!弟兄们暗杀的暗杀去了,搜集情报的搜集情报去了,卧底的也卧底去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在这里跟变态一样守着个小姑娘! 影卫二号:其实清鸣小姐还好,虽然性子怪了点,倒是很让人省心。 影卫一号:二号,怎么你好像很享受用独步天下的玄风掌清扫鸡鸭粪便的日子? 接收到一号“完了你也变态了”的眼神,影卫二号嘴角微微一抽,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眉眼一整,止了声。 相较爱种菜爱养鸡鸭以及各种鸟的清鸣小姐,真正让人谈虎色变的祖宗来了。 这是凤皇登基以来,第一次回玉瑶宫。 他的视线扫了一遍前庭高低不同的各色菜畦,没看到想见的人,对着西墙边的桂花树抬了抬眉,然后蹲到菜畦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叫不出名字的菜。 不一会儿,他身边仿佛是凭空地出现了一个抱着小木盆的布衣少女。 清鸣本来在后院喂鸡,突然一阵风过,一眨眼便身在前庭,见到眼前蹲在菜畦旁的人,瞬间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便朝桂花树那边点了点头:“辛苦一号二号大哥了。” “那我呢?”凤皇仰头,露出一张稍显稚气的脸庞,颐指气使道。 “你一边去。”清鸣眼皮也不抬地一掌把他扫到一边,放下装饲料的木盆子,心疼地收拾被他拔得秃了的一小片菜地。“小混蛋,一回来就捣乱!” 被摔倒在地的皇帝大人毫不在意地自己坐了起来,极其顺手地拉过清鸣的素白裙摆,优雅地擦手:“反正要炒来吃的,我摘了不是省了你的事?小拙,母后说得没错,你真是恃宠而骄,唉。” 恃宠而骄? 抱歉,恕她眼拙,敢问宠她的是谁?是那个从她有记忆起就对她笑得不知所谓的荒诞皇帝,还是面前这个践踏她菜园屠杀她家禽从小以耍她绊倒她看她鼻青脸肿为乐的变态太子,或者是十几年来每天动不动不说一声就把她搬来搬去的影卫一号二号? 扯远了,话说回来。 “我亲爱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殿下,这是韭菜,要用剪刀剪的,谁让你连根拔起了?” 凤皇闻言一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他噗地笑了,眼睛笑得弯弯的:“还是我给你取的名儿最衬你,小拙,小拙,干脆不要清鸣这个名字吧,嗯?反正取这名字的人也嗝屁了,爱谁谁。” 清鸣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从哪里学来这流里流气的调调?难道她房里前几日怎么都找不到的那几本市井轶闻是被他偷去的?等等,他刚刚说——“你父皇死了?” 凤皇好整以暇地点头:“所以我不是殿下,是陛下了。” “你说真的?” “你没发现这几日宫中都奏哀乐么?” 清鸣回想了一下,茫然地眨了眨眼:“原来那就是哀乐?” 她未满周岁便入了宫,有生以来,十四年的生命都在这一座宫殿里,读书识字是衍和帝和凤皇教的,全部的知识都来自于书、经,还有尔雅从宫外为她带来的市井流行读物。关于哀乐,她也只识得纸上的哀乐二字,以及书上提到一些曲目,又哪里会知道这些曲子具体是怎样的。 凤皇看着她有些恍惚的神色,突然伸出手捏住她有些肉肉的脸颊:“想不想知道他临终说了什么?” 清鸣回过神:“什么?” “让你殉葬。” “……让他去死!” “他已经死了。” 凤皇好意提醒,不过被出离愤怒的清鸣无视了。她抓着韭菜的两只手气愤地握紧了,杂乱地挥舞着:“莫名其妙把我带进宫,不知所谓把我当宠物养,又丧心病狂把自己的变态儿子扔过来!我才五岁就带孩子我容易吗我!去死去死!我又不是奶妈!” “嗯,你当然不是奶妈。”凤皇十分严肃地点头。 听他突然郑重起来的语气,清鸣微讶看向他,只见他摸着下巴一脸探究地——盯着她略显平坦的胸部看。 她一下子涨红了脸,气的!右手迅速伸出两指向他双眼戳去,被挡住,趁机左手上前揪住他的右耳:“叫你进我房偷书,叫你净学些不正经的!” 凤皇冷不防被拧得嗷嗷乱叫,向来不理男女之别怜香惜玉为何物加上不服输,所以他第一时间反手扯住她的长发,听得她一声呼痛,得意道:“叫你把门锁了害我要爬窗拿书,叫你净藏些不正经的书!” 贼喊捉贼。清鸣到底是女孩子,面皮薄,恼羞成怒之下一拳揍了过去。于是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扭打成一团。 影卫一号:又打起来了。一个是以十二岁之龄登基三日便能震慑朝堂得众臣称许的帝王,一个好歹也是皇城内外传说中倾国倾城迷惑先帝的人物,能不能注意点形象,不要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啊? 影卫二号:淡定,一号,淡定,都看了九年了。 影卫一号:淡定?怎么淡定?你怎么不叫他们淡定?都打了九年还不腻?太幻灭了太幻灭了!我从十四年前第一眼看到传说中魅惑君主的女人居然是还在襁褓中未满周岁的奶娃娃时就一直幻灭到现在!影卫真不是人当的! 影卫二号:作为一个经常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的影卫,我偶尔感到压力很大。而作为影卫一号的搭档伙伴,我时常感到压力空前的大。 虽然二人都是在传音入密,但是二号总有个奇怪的感觉——陛下其实听得到一号跟他在说什么。比如现在,莫名其妙打起来的两个人,以相同程度的莫名其妙结束了这场扭打,陛下似不经意地向他这边淡淡瞟了一眼,却令他半边身子一凉,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 “饿死了,今晚我们吃什么?”凤皇亲热地挽着清鸣,亲切地问。 若不是两人狼狈的衣着上尚有扭打的痕迹,这两位看着分明是一对漂亮可爱感情不菲的好姐弟。 她总是很佩服他,每次都能在揍过她之后若无其事地挽着她聊天气,聊吃什么。她有时候也佩服自己,居然跟这样的家伙一起长大还能养成如此正常的人格。 似乎是一个规律,在凤皇身边呆久了的人总为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感动,殊不知在旁观者眼中,这些人也都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你今晚回来吃饭,所以煮得比较简单。” 看吧,自诩正常人的清鸣小姐,你揍完人之后若无其事的程度与你口中的变态是不相上下的。 “没关系,只要是小拙做的就可以。” 吃了好几年她用自己种的菜自己养的鸡鸭做出来的菜肴,胃口被养刁了,这几日御厨做的东西他根本吃不下。偏偏一堆臣子以为他伤心过度而绝食,非逼他吃,害他边吃边吐。那帮劝谏得最用力的,尤其那几个恨不得死谏以示忠贞的,他都记住了,等他安抚完安乐王,搞定镇国公那个傻缺,再同他们慢、慢、玩。 瞥见他歪起嘴笑得可爱的模样,清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知道谁又要遭殃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凤皇松开了清鸣,回身对着桂花树那边朗声道:“朕要加菜。城南韩记烧鸭,城东水晶圆子,城西八宝桂花糕,城北秘制奇珍煲,还有城中小气鬼解东风府上珍藏百年陈酿,一盏茶内办不到就去内侍监领牌子净身。” 啪! 一根树枝断了的声音。 只见两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桂花树中蹿出,分别向城东与城西奔去,转眼就消失在各宫各殿错落的屋檐之间。 清鸣怀着高度同情在心中为一号二号念了声佛号,分神之间,悲剧发生了。 啊——嘭! 前一声是她的尖叫,后一声是她的身体与地面全面接触发出的声音。 是的,忘了介绍,按凤皇的话来说,清鸣出色的才华除了厨艺相关之外,就是如何在短短几步路距离内不断用自己的左脚绊倒右脚。若说厨艺是后天锻炼出来的,那么后者就是天赋异禀了——她生来平衡感极差,四肢难以协调,擅长同手同脚。 根据常年摔出来的经验,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她及时捂住了脸,阻止了脸与地面的直接会晤,是所谓弃车保帅。 她很快地爬了起来,一脸平静无波,对上鼓着脸的凤皇,沉下声音:“不准笑。” 噗—— “噗哈哈哈哈!”凤皇笑得前俯后仰,毫无人道主义关怀:“怎么可能不笑,小拙你第一天认识我咩?哈哈哈——” 朝堂中那些人太无聊了,哪有小拙好玩?只要摔个跤就能驱散他心中的无聊烦闷!他那没什么感情的父皇将她带进宫,总算是对社会对人类做出了一点贡献。 清鸣一张脸全黑了下来。“你不想吃饭了?” 凤皇闻言,神色一正,走到她身旁。她身高比他高一点,于是他稍微踮起脚,揽住她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宫墙,双眼发亮地开口。 “吃饭之前先让我开个胃。那边有堵墙,看到没?去,爬爬看。” 第3章 贰·青梅竹马 “小拙,看到那堵墙没有?去,爬爬看。” 这句话对于清鸣而言,绝对是魔咒,贯穿她整个悲惨童年的魔咒。 清鸣之所以叫清鸣,因为衍和帝巡游遇到她时,她裹在襁褓中被抛在山间道旁,她清澈宏亮的哭声阻挡了车队前行,使衍和帝一行免于遭遇前方将要发生的山体滑坡,衍和帝觉得这是天意,一时兴起将她带回宫,取名清鸣。 她在衍和帝面前一向乖巧娇憨,在最早的十年里,衍和帝也似乎对父慈女孝的戏码乐此不疲。出动十大影卫照料她的生活,有什么奇珍异宝都先给她挑,纵容她在华丽的宫殿里种菜养鸡,怕她寂寞就送太子去与她作伴,甚至因为她有段时间喜欢把玩方块物就拿传国玉玺等各种印章令牌给她当玩具。他对她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后宫所有的妃子,自然也包括他唯一的子嗣。 她也投桃报李,学厨讨好他,他喜欢她的声音她就陪他说话,有时也会任性撒娇索要礼物,恰如其分地满足他慈父的表现欲。 如此小心翼翼,步步经营,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幸福无忧的小孩,而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清楚地知道,她不喜欢衍和帝,无来由的从心底里排斥他、怕他。 清鸣五岁那年,单调枯燥的生活中多了除衍和帝和影卫之外的人,就是三岁的凤皇。一开始她是庆幸的,因为有他在,她就可以减少与衍和帝单独相处的时间。她毕竟还是孩子,全天候面对一个皇帝演戏对她来说强度太大了。 像无来由地排斥衍和帝一样,她无来由地信任凤皇。 算起来,她跟凤皇也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他那时初来乍到,目中无人,唯独黏着她,还同她分享他的书本,教她识字。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因为一出生便被封闭式保护,又丧母,才格外喜欢她这个“姐姐”,于是也回报他双倍的喜欢。 直到后来,她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傻太天真了。 当她喝到掺了鹿茸鸡汤的莲子羹时…… 当她翻开书看到压扁了的蟑螂尸体时…… 当她半夜醒来想尿尿却找不到便盆,想开门却发现门被反锁时…… 当她发现因为他故意教错,导致她在好长一段时间都把自己的名字“清鸣”写作“小拙”,而将书中“小”“拙”二字读作“qing”“ming”时…… 当她因为四肢不协调而摔倒,他非但不同情还兴致勃勃得寸进尺丧心病狂地要她爬墙摔给他看时…… 当她不想爬墙意图反抗,他疏远她,却对衍和帝说“父皇,清鸣姐很是挂念您”,刻意制造机会让她和越来越令她恐惧的衍和帝单独相处时…… 往事不堪回首。 幸而她容易摔倒的事大家都知道,衍和帝在一次巡游江南时,从江南李家那边搜刮了一堆珍奇药膏,其中最多的就是各种生肌膏化瘀散,她才不至于毁容。 总而言之,凤皇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的要求,只能顺从,不能反抗,意图挣扎只会招来更大的恶果。 他的准则一向是:顺我则昌,逆我者亡。欢迎报复,礼尚往来。 清鸣总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她是让着他,摔一下又不会怀孕,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摔跤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摔多了也家常便饭了。 四肢不发达也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能博君一笑也是功德一件,善哉善哉。 ——话是这么说,但摔跤这种事能免还是免掉那么些吧。 所以在凤皇几日未见又提出爬墙要求时,她决定转移话题:“凤皇,你方才说那人要我殉葬,那结果呢?” 再提起这个话题,她的心情已经不像刚听到时的茫然震惊,经过前面那段插科打诨的沉淀,真实感强了许多。 “你放心,结果是别人殉葬了。” 凤皇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一直上下打量着这几年一直长得比他快比他高的清鸣,心里有些不爽。 “别人?” “是先皇后,一号最爱听的后宫八卦中最爱刑求宫女太监的那个,还派过人来刺杀我们。” 清鸣眼睛一亮,想起来了:“就是派了四个三脚猫刺客的那个?我还记得那次,一号本来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谁知没打两下那群人就全趴了,他气得把他们全扒光了分别吊到东西南北四大城门口去!噗……” 说到这个,凤皇也来了兴致。“还有你不知道的,那回闹得太高调违背了影卫守则,连二号都被他拖累得一起被剥夺一年假期。” 清鸣忍俊不禁的同时又用怀疑的眼神看凤皇,凤皇知道她在腹诽什么,面不改色,不紧不慢道:“这都是公冶白上课讲影卫历史时顺便说的,他最爱这种小道八卦了。” 身边亲近的人的存在,就是用来信手拈来背黑锅的。 清鸣虽然从未见过帝师公冶白,却是耳闻已久,尔雅带给她的《京都绯色事件录》中提到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备受女性追捧,范围覆盖三岁至八十岁,倒是只字未提他热爱八卦。 想来他又是在骗人,不过她也不在意,反正与她无关。只是现在她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带她进宫的那个人死了,那么现在,她在宫中算什么?这是不是代表,她可以离开了? “我……是不是自由了?” 凤皇意气风发道:“是的,你自由了,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清鸣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意思是我还是要呆在皇宫?” 凤皇卷了一缕她的长发绕在指上打圈,语重心长道:“小拙啊,外面坏人很多的,你脾气又被我们宠坏了,会吃亏的。” 宠、坏、了。 又来了……清鸣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嘴角不断抽搐,极度想叉腰大喊:谁!到底谁宠我了?!明人不做暗事,站出来! “我的陛下,你看,我在这宫中无名无份的,放我出去只是举手之劳,顺便还能省下两个保护我的影卫,他们可以为国为君为社稷为百姓做些更有益的事,这个宫殿翻修一下还是可以金屋藏娇用的,是后宫一大喜事,而我在宫外一定会时常歌颂陛下功德,做一个称职的人形宣传牌。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在规定时间内赶回的两个影卫恰好听到这几句,本来累得趴到的身躯瞬间又活了,含着两泡眼泪猛点头,恨不得扑过去握住清鸣的手喊知音。 凤皇也点头,似乎也颇为赞同,见到清鸣双眼发亮一脸期待,才慢悠悠道:“说完了?说完了抓紧时间去爬爬墙,不然一号二号带回来的菜要凉了。” 清鸣一口血差点喷到他脸上。为什么绕了这么久他还能绕回去!!!! 看着她一步一步不甘不愿地向墙那边蹭去,凤皇突然说道:“如果你能独力翻过这堵墙,那么就可以不用回来了,而且还可以带走宫中一件宝物以保生活无忧。” 清鸣倏地止住脚步,半天才开口:“真的?” 凤皇席地而坐,拎过那瓶百年陈酿,挖开封口,酒香四溢,他猛的被呼进去的气被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才道:“你可以赌一赌,要不要相信我的话。” 清鸣转头,对上他故弄玄虚的眼神。 对望了一会儿,她突然转身,大步向墙边靠近了两步,然后发动助跑。本想助跑到墙边石头那边,踏着石头借力跃起攀住墙沿。不出意外,还没跑到石头那边,她就已经光荣摔倒了,幸好是草地。 破天荒的,身后没有响起某人的爆笑声。 她有些迟疑地爬起来,回身看到凤皇抱着酒坛一脸红晕呆坐着,额上一滴冷汗滑落。随即皱起眉头:“别喝了,小孩子学人喝什么酒。” “小拙。”他似乎回过神来了,整张脸皱成了个包子:“好难喝!” 清鸣哭笑不得看了他一眼,一步一步认真又缓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夺过他的酒坛:“空腹饮酒伤身的,下次别这样了,知道吗?” 说着从食盒里拿出一盅犹带热气的奇珍煲,递给他,他撇头不接,她只好拿勺子喂他。 他喝了几口,突然抬起眼皮看着她:“前年朱丞相六十大寿,我看到他府上一个仆妇也是这样喂孩子的。” 他黝黑的眼珠直勾勾瞅着她,她想起他一出生便被隔离开进行保护,直到三年后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亲娘,就是死别。比起这个,她一出生便被抛弃似乎反而好多了,起码是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关系就断得干干净净了,没有期待,没有绝望。 清鸣放下手中的汤,将挡在两人中间的食盒拿开,然后轻轻地将凤皇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拍抚他的背。 “那个妇人也是这样抱她的孩子的。” 凤皇埋在她的怀中,声音瓮声瓮气的,听得她心中一酸,正待要说些轻松的话来宽他的心,就听到他接着说道:“不过,那个妇人好像没这么平。” 清鸣全身一僵,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果然见到他满脸恶劣的笑。 “才几天没见你怎么把自己变成流氓的?凤皇你变坏了!” 隐在暗处的影卫默默扶额:他什么时候好过? 凤皇无辜地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如果不是四肢不灵活,她早就扑过去揍人了,这死小孩以前只是变态而已,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流氓的?清鸣抓狂地低斥:“别把什么都往帝师身上推!是他教你吃、吃我豆腐的吗?!” 凤皇痞里痞气地撇嘴:“小拙那个身板,吃了跟没吃一样吧。” “你你你——”清鸣气得嘴都歪了,话都说不利索了,随手拎起食盒就要砸过去,却被一声清脆的鸟叫喝住。 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白雕,它盘旋着朝她飞来,她连忙收回差点扔出去的食盒,让雕儿停在上面。 “尔雅,你回来啦。” 名叫尔雅的雕儿拿洁白的左翅蹭了蹭清鸣的左臂,表示撒娇,清鸣的怒气瞬间平息下来。 “好你个尔雅,有了新主人就忘了旧主人,现在只认得小拙了么?”凤皇眯眼不爽地望着乖巧地蹭在清鸣身边的雕儿。 那是他八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围猎的猎物,半死不活被他带回来,清鸣看了很是心疼,偷偷用了许多珍稀药材救活了它,还给它取名尔雅。从那以后,雕儿就只认清鸣了,而清鸣似乎也听得懂它的话。好比现在,它冲着他依依呀呀扑腾扑腾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只好看向清鸣。 “尔雅说,美男帝师与小气鬼解东风在御书房求见,太监在玉瑶宫外等你好久了。” 凤皇走了,庭中剩下清鸣与尔雅,隐身透明人影卫忽略不计。 清鸣托着腮,温柔地看尔雅吃着它最爱的水晶圆子,懒懒地问:“宫外好不好玩?” 尔雅吞咽着事物,忙里偷闲点了下头:人家还带了一本好好玩的书,放在清鸣的房里了哟。 清鸣眼中布满了笑意,还不忘例行问道:“没有忘记付银子吧?” 尔雅停下吞食,就着瓷盅喝了一口煲汤,然后抬起翅膀抹了抹嘴角,最后才将头靠她肩上蹭了蹭:清鸣放心,尔雅都是一脚扔银子,一脚抓书的。 清鸣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地尖叫了起来。 桂花树上闭目养神的一号二号闻声一个激灵睁开眼,全面戒备,警惕地观察四周。只见清鸣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扶着门框一步一步往屋内走,边走边嘟囔:“刚刚的鸡还没喂完,话说也差点忘了厨房里还煮着地瓜粥……” 啪! 又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 明明没有风,桂花树却猛烈地摇晃了起来——影卫一号又暴躁了。 第4章 叁·御书房内 御书房是皇帝老爷办公的地方,不过由于前任皇帝老爷他不是那么爱办公,于是乎就跟着荒废了许久,虽有宫人按时打理,不至于草木横生,但人气总还是少了那么些。新上任的执事太监和宫女侍卫们也不是那么得力,平日里总觉气氛阴沉了些。 然而今日,御书房内一反常态,暖风徐徐,春意盎然,阳气逼人。就连服侍的宫女都勤快了许多,频频进来换茶。 在第六个宫女红着脸准备离开时,凤皇开口了。“茶壶放着,下去。” 他倚在窗旁软榻上,表情并无不悦,平平淡淡的眉目却看得宫女心惊。想到近日宫内流传的,新帝雷厉风行整顿后宫,令太后殉葬,逐美人出宫等手段,宫女白了一张脸,唯唯诺诺地下去了,直悔不该贪看美人。 “帝师俊美无匹,风魔万千少女,连久居深宫之人都如雷贯耳,真真不愧为皇城一枝花。” 这“久居深宫之人”是凤皇突然想起清鸣称他为美男才提的,解东风只道他在说方才那些宫女们,原本还因头次私下近距离接触君王而有些拘束,听到“皇城一枝花”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溢出轻笑。 公冶白苦笑:“陛下谬奖,微臣有事启奏。” 他递给凤皇一封密函,继续道:“安乐王这几天异动频频,有准确消息来报,说他在变卖京都的房产田地,不知是准备退守,还是要支援镇国公招兵买马。” 解东风听见几个关键字眼,双目发亮道:“房产田地?有多少?” 凤皇有趣地看了他一眼,将密函扔给他。解东风打开,一双小眼瞬间看直了,整张纸上密密麻麻列着安乐王的田产清单。下意识为这些田产估了值,心算一遍,顷刻之间,那双直了的眼又迅速地弯成了小元宝的形状,闪闪发光。 公冶白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又似乎颇为苦恼地对凤皇道:“见笑了,解大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的解东风没听见这句,不然非跟他拼命不可。 凤皇不紧不慢地推开窗户,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两人,支着下巴笑道:“这是职业病,朕理解的,皇朝正需要解爱卿这样的人才。”突然话锋一转。“国丧之上,有感于先太后对先皇生死相随的恩义,朕曾问过安乐王一门想要什么赏,安乐王回朕两个字,你道是什么?” 公冶白略加思索,联系近日安乐王的举动,隐隐猜出了:“安乐?” 凤皇称许地点头:“语气颇为诚恳,所以朕许了他清平郡。” “少了安乐王的财力支持,镇国公不足为惧。”公冶白呷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低吟了几声清平郡,随即大笑:“那不是老四的地盘么?陛下这招妙极!” 清平郡在皇朝的极南之地,为夷族聚居地,虽是富庶之地,却向来为夷族自治,是三年前那场动乱平息之后才达成的朝廷特派官员与夷族长老协理地方事务协议。而目前,那里的特派官员,也就是公冶白口中的老四,恰好又是夷族现任女族长的上门夫君。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后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影卫四号。 那时动乱伊始,先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还是太子的凤皇派了贴身影卫四号前去斡旋。一来二往,谈判未成,夷族当时的女族长却看上了他。四号被吓得逃回京都,族长一路追来。最后还是九岁的太子出面,让他新任的贴身影卫十七抓住四号,二话不说将他捆一捆打包送给了女族长,背上还插着一个牌子:请君品尝。 族长闻弦歌知雅意,将四号扛回去之后也送来了归顺朝廷年年上贡的折子。 将清平郡许给安乐王,若他真是只图安乐,那么那个富庶之地定能满足他,若是心怀鬼胎,则有夷族制衡着他,有老四看着他,谅他也讨不到好。 至于公冶白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因为他也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影卫十七。是的,当年亲手抓人捆人出卖兄弟助纣为虐逼良为娼的就是他。助纣为虐逼良为娼,嗯,他记性真好,老四当年说的就是这两个成语。 “你们……在笑什么?” 解东风方从钱眼钻出来,见到的便是那两师徒相视而笑,一脸幸灾乐祸。 凤皇突然下了软榻,走到他面前正色道:“解爱卿,帝师见朕是有要事启奏,你呢?” 解东风这才想起他进宫的目的,连忙曲身行礼道:“微臣听闻陛下要重置乾坤殿,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 解东风脸色一肃,道:“据臣所知,乾坤殿并无不妥,然这几年修整不下十次,一次比一次奢华,臣以为毫无必要,徒然伤财。” 凤皇丕然变色,愠怒道:“先皇修整多次不见尔等进谏,却来说朕,岂非欺朕年少?” 解东风见他脸色说变就变,心里一惊,噗地跪倒在地,语气却未有一丝放松,生硬道:“陛下恕罪,臣无意冒犯,只是,只是臣以为陛下是明君!” 想必谁无法将此刻这个做派硬朗铁骨铮铮的解东风与平时舌粲莲花见钱眼开的小气鬼尚书郎联系在一起,倒是公冶白仿佛早知会如此,并不担心。 凤皇冷笑:“言下之意,朕如果坚持重置乾坤殿就不是明君了?解东风,你向谁借的胆子?” “向公理,向天下间无数饥贫的百姓。” 他答得极快,脸上殊无半分惧色,凤皇震怒,御书房内一时间陷入无声的僵持中。 半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只见公冶白正端着一碟桂花糕,就着大麦茶,吃得不亦乐乎,旁边茶几上多了一个被打开了盖的食盒。见他们二人望向他,公冶白笑着招呼道:“方才白雕送来的食盒,陛下,解大人,一起尝尝吧。” 原本绷着脸的皇帝陛下表情瞬间龟裂,一脚气急败坏地朝他踹过去:“尔雅来过你不早说!朕饿死了!原就才喝了两口汤,你们一个两个跟催命似的又把朕喊过来。”一把夺过食盒,又怒道:“谁准你吃这里的东西的?” 公冶白扬了扬手中的纸条,一本正经道:“启禀陛下,臣虽不知是谁,不过这里写着‘桂花糕、大麦茶可与帝师解大人分食’。” 凤皇心中还是愤愤,不过看在桂花糕并不是清鸣亲手做的,也就算了。低头看食盒,见到一碗地瓜粥,一碟椒盐花生,一碟五香豆腐干,还有一个剥好了的鸡蛋,虽然不是他最喜欢的菜色,但久违的香味还是令他心情大好。 瞥到一张卷成厚厚一卷的纸条,张开:匆忙间来不及,这些你且将就着,地瓜粥解酒毒,不喜欢也要喝。我见你脸色不对,若是实在恶心睡那人睡过的地方,就让影卫带你回玉瑶宫,你的房间还在。 仿佛看到清鸣端着家姐的架子殷勤叮咛的模样,凤皇嘴角不自觉漾出一抹孩子气的温暖笑意。从小到大,无论怎么闹,到底还是小拙这样待他好,不因他的身份地位变化,不因岁月更迭。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她好玩又耐玩,若是换个人,再关心他也觉得是累赘。 有时候他也会想,有这么个姐姐其实不错,起码生活不至于无趣。 思及此,龙心大悦,瞥见解东风还一头雾水跪在地上,摆手道:“解爱卿快快平身,一道用些糕点吧。” 解东风受宠若惊地领命起身坐到一旁,心道陛下翻脸还真是比翻书还快,迟迟疑疑又想追问先前谈论的事,被公冶白制止了,于是一肚子话又压了下去。又见皇帝桌上几道简单的家常菜色,不像御膳房会做的,心中疑窦更多,只好用眼神问公冶白:食盒哪里送的? 公冶白做出口型,无声地回答:玉瑶宫。 “安乐王的房屋田产,解爱卿可有兴趣?” 凤皇突然的问话中止了他对传说中的玉瑶宫的好奇,他眼珠灵活地一转,口上却谨慎道:“无,微臣不敢。” 凤皇停箸,目光炯炯直视他:“你没兴趣,那么户部可有兴趣?” 解东风猛地抬头,见陛下一脸狡顽笑意,双眼骤亮,心领神会道:“微臣领命!” 少年帝王似不经意又提到:“听闻解爱卿手中还有一本皇朝百富录,朕命你为御史,去与这些富人联络联络感情罢。” 解东风微微一愣,随即大喜,激动地一揖到底:“陛下英明!微臣定当不负圣望!” 哪里有什么皇朝百富录,他手里有一本偷税漏税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名册才是真!奈何先帝昏庸,使之明珠蒙尘已久,如今陛下三言两语点破他上任以来最想做的事,他辛苦搜集的东西得见天日,哪有个不高兴不激动的? 如此看来,陛下并非昏庸不讲道理之辈,从食物看来陛下也不像奢侈之人,那为何执意要大动干戈重置乾坤殿呢? 凤皇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不解,叹了口气道:“解爱卿啊解爱卿,你可知道乾坤殿那张龙床上躺过多少人?” “自然是……”他正想说自然是历代君上,见到公冶白诡异神色,突然想起那些关于先帝荒淫的事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脸不由红了起来,嗫嚅道:“这,这……” “朕才十二岁哟。” 这一句无疑是下猛药了,解东风想到自己十二岁时还是个懵懂不懂事的孩子,满山跑斗蛐蛐闹学堂玩算盘,没心没肺,而陛下十二岁,已是一朝之君,肩负社稷处处受限,还要处理荒诞的父亲遗留下的种种祸患,幼小的心灵还要受这些□□的东西摧残…… “是臣多事了,陛下恕罪。” 解东风颇有些心疼地看着面容略显稚嫩的陛下,心道再怎么强大也还是个孩子。他自然不知道他眼中这个孩子心里想的是—— 朕才十二岁哟,什么龙宛转、鱼比目、翡翠交、鸳鸯合、背飞凫、野马跃,什么双龙环抱、丹穴游龙、猫鼠同家、老汉推车、天旋地摇、猛龙盘柱、观音坐莲,更别提什么一夜御数女的,朕才不知道呢! 第5章 肆·悠闲后宫 清鸣的作息十分稳定,辰时起,亥时睡,每日照看菜园,喂鸡喂鸽子,研究烹饪,拿一号二号试菜,看书看八卦,最近又添了一样——练习爬墙。 玉瑶宫仿佛整座禁城中的世外桃源,她一直过着悠闲又充实的日子。以她随遇而安的性子来说,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有一点可惜的是她这辈子见的人太少了,一共就两个皇帝和几个影卫。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清晨。 辰时三刻,清鸣起床,却见到房间的窗户不见了。 她坐到梳妆台前,果然见到镜中自己的脸上多了两行墨宝:明日祭天,带你出宫。 这是个好消息,但可能是长期强迫自己无欲无求的缘故,清鸣此刻的心情居然很平静。当然,被用这种方式告知,也挺让人兴奋不起来的。 不消说,门上的栓早被扔到一边,半夜拆窗进来已经够委屈他大少爷了,出去自然是要大摇大摆走正门的。 清鸣面上淡然,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小的时候倒没什么,这几年她渐渐知道男女之别了,也试过让凤皇避嫌,但凤皇偏偏是个反骨性子,越不让他做的事他越要做。幸好他也只是觉得好玩,加上防心重,不喜与人同床,所以每次也只是睡在隔间软榻上。 清鸣叠好被子,掀开布帘,果然看到软榻上陷了一角,被子牵牵拖拖掉了大半在地上。不用想也知道他夜里是抱成一团睡的,一早醒来又对自己睡姿不够潇洒大气不满就一脚踢开被子…… 书上说,那样的睡姿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也许吧。 又花了一些时间整理了软榻,她打开门,取下门上的卷纸。与放在门口矮几上的洗脸水和早餐一样,这都是影卫送来的。卷纸出自城中的逍遥茶社,专门报道京都最新的热门话题。 漱牙净脸之后,开始就着早餐翻阅卷纸。 作为新帝即位后的第一期,主编特地腾出首页作恭贺特刊,还附了一张少年天子接受朝拜图。那些人没见过凤皇,图画自然是杜撰,面容与历代流传的贤君帝王图并无太大差异,只是没有胡子,庄重威严中平添一股亲和力。 这让深知凤皇嘴脸的清鸣面目扭曲之余还是忍不住喷笑,嗯,这图她收藏了。 往下看,皇朝重开恩科,由帝师主持——秉持“提到帝师必跑题”的原则,这篇报道最后也难逃宿命地变成讨论帝师的择偶标准。 宫中清减用度,放了许多美人宫人回乡,赫赫后宫,仅剩几位自愿留下的太妃——意思意思歌颂了一番陛下英明,话题不出意料地转到玉瑶宫上。令她吃惊的是,原先众口一词的妖女又变成慈母了,文中提到玉瑶宫将陛下视为己出,与陛下二人母慈子孝,令人感动。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封为太后呢?很简单嘛,她又不是先皇的妃子,地位尴尬,所以陛下也只能将她安置于玉瑶宫奉养。 清鸣面颊抽动,她奶妈的形象深入人心深得民心了?心中两行宽海带面眼泪滑下,边吃饭边面瘫状翻页。 获赏清平郡,安乐王一门南迁——由于关注度不高,只是一笔带过。 圣旨加上朱相三封家书齐下,常胜将军朱皋兰仍是缺席陛下登基大典,只覆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文中宣扬将军战功之外,还不可免俗地提到她悬而未决的对象问题,最后笔锋一转,不吝言辞大赞将军为真正的皋兰香草,气节令人心折——笔者大人,您十年如一日暗恋朱将军之心,路人皆知天地可表,但不要老是拖版面成不? 接下来都是零零散散官员变动,谁与谁不合,谁家后院失火等琐事,清鸣随意翻过,只是看到小气鬼解东风因家中丢了酒而报官,搅得京尹府中人仰马翻时忍不住掩上书卷窃笑。那坛酒又被她封了起来,此刻正藏在地窖呢。 辰时七刻,清鸣出了房门,巡视了一遍菜园,便端着饲料向后院走去。 玉瑶宫的第一代主人是位江南美人,当时的皇帝为了讨她欢心,在主殿后建了个仿江南园林的小游园。 不过这美轮美奂的景致传到清鸣手里,不说是暴殄天物,也是牛嚼牡丹了,好吧,其实这二者并无区别。 占了大半园子位置的池塘里,金鱼都换成了各种浅水鱼,环绕的假山上时常晒着鱼干等海味,海味上都盖着一层纱,因为假山旁便是鸽子窝,虽然大部分鸽子都出任务了,但还是有个别清闲的正绕着园子晨练,鸽子窝再过去有一片空地被围了起来,养了四五只鸡。 鸡窝不好打理,最初熏得屋子都有异味,后来凤皇“慧眼识珠”,让二号负责清扫。他的独门玄风掌果然名不虚传,任何死角都难不倒他,掌风一出,粪便去无踪,鸡窝更出众! 为二号抱屈的一号去向影主抗议,抗议大材小用。 凤皇,是的,又是凤皇,还是凤皇,他向影主提议干脆将玉瑶宫作为影卫的信息中转站——说白了就是信鸽饲养地。既然觉得二号只清扫几只鸡的粪便大材小用了,那么加上这么一群身负重任的鸽子就可以死得其所了吧? ——不怪二号觉得作为一号的搭档时常感到压力很大。 整个园子中,看起来,未受荼毒的仿佛只有池塘上那段石桥与石桥尽头的凉亭。虽说亭中不伦不类地放着钓鱼工具以及烧烤架,但起码还有一把古琴镇场子。 凤皇六艺皆精,闲来无事时偶尔会到亭中抚琴,虽然她怀疑他是故意挑她喂鸡的时候抚琴来彰显他的优雅她的鄙陋,但不得不说他的曲子总是陪她度过最惬意的时光。也常有鸽子在他抚琴时会随之起舞,就连一向与他不亲近的尔雅也会变得乖顺,她戏称之为“百鸟朝凤”。 就像现在,乐声悠悠,原本懒洋洋的几只鸽子突然飞了起来。 不对。 清鸣望向小亭,鸽子们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在亭周盘旋了几圈又折返。 凤皇此刻应该正忙着处理政事,加之亭中那人身着暗褐色衣服,在皇朝,暗褐色是平民或者下人穿的,所以亭中那人必定不是他。 清鸣脸上是惯性自我保护的无表情,却抑不住心跳一下一下快了起来,相较玉瑶宫被侵入的危险,她心中更多的却是兴奋。也许她从来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淡然,那样随遇而安,因为她此刻正为要见到一个陌生的人而心悸雀跃着,甚至觉得,就算是来刺杀她的,又如何? 她将手中的饲料放下,拍了拍裙子,走上石桥。因为兴奋而同手同脚步伐不稳,短短的一段桥,她摔了四次。因为摔跤的经验丰富,所以当她花了一首曲子的时间终于走到了石桥尽头时,仪表还算整齐,面容依然从容。 一曲终,那男人十指按在琴弦上,余韵从他指间逸出。他抬头,对清鸣笑道:“这是把好琴。” 清鸣这才看清他身上是太监服装,她在小人书上见过的。 “你是什么人?” “我叫明月,你呢?你是这宫里的宫女吗?你的主子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倾国倾城吗?”明月丝毫没有私闯民宅的觉悟,人来熟地八卦着。 “我叫清鸣。”他答非所问只说了名字,她也没必要透露更多。 “清鸣……清湍鸣回溪,绿竹绕飞阁?你声音真好听,我看你腿脚不是很方便,莫非是被主子虐待的?说真的,你主子漂亮吗?” 我说这位公子,你几句话之间稍微有点起承转合会死吗?。 清鸣略偏头回忆了一遍江湖轶闻,突然瞪大双眼问:“你叫明月?那你跟五毒公子明月有什么关系?你跟寻欢阁云老板,到底是谁始乱终弃了谁?” “你们各讲各的,倒是相谈甚欢。” 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响起,亭中多了一位青衣中年男子。 “白前辈谬奖了,可找到极品珍兰?” 白无非脸色沉下,眯起眼:“前庭种满了菜,哪有珍兰,明小子,你好大的胆子,骗老子带你进宫。” 明月失笑:“后院养鸡养鱼,前庭种菜?这位玉瑶宫主人真是比传说还传奇三分!诶,清鸣,你主子方便见客吗?” 白无非嘴角微微抽搐,这死小子还真是不分场合地答非所问,欠揍程度完全不亚于他那不孝大徒儿。正想出手搞残他几个器官玩玩,却听到旁边小女孩若有所思地低吟了几声极品珍兰,道:“可是达摩兰?” 收回袖中的银针,白无非急问:“你知道?” 清鸣点头:“因为要空出前庭种菜,所以兰花都移植到御花园了。” 话音未落,青色身影一个起跃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话:“待会儿有个白发男人来找我的话你们知道该怎么办吧?” 头一次,清鸣与明月二人同步了:“知道。” 过了一会儿,果然一个黑衣白发男人出现在亭外几步远的墙头上,只见明月一脸兴奋地挥手招呼道:“圣手大人~~~好久不见,您的轻功又进步了不少啊!” 圣手南无药? 清鸣惊讶地盯着墙头那人看,鹤发是鹤发,但满面胡须久未打理的样子实在称不上童颜,是了,书上说这两年九姑娘不知所踪,而他一直在追杀一个人,蓬头垢面也不奇怪。 再说明月热情地招呼完,南无药只是目光失焦地扫了他一眼,面沉如水道:“你是云采采的姘头?跟你一起的白无非呢?” “御花园。” 清鸣与明月二人再次同步了。 一眨眼,南无药也不见了,亭中又只剩下他们。明月颇为可惜地朝主殿那边望了一眼,道:“今天看来是见不到你主子了,真可惜,那两位影卫大人要醒了,我得走了。” 清鸣自然不留人,侧身,明月经过她身旁,突然停下:“你知道我之前弹奏的是什么曲子吗?” 她摇头,他笑眯眯道:“是‘落雁平沙’,以‘清秋寥落,鸿雁飞鸣’为意象,清鸣的名字也在里面哟。” 她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终于慎重道:“你看我们这么有缘,下次再见面你要为我引见你家主子哦。” 不等她回答,他就摘了太监帽跃上城墙,朝后摆着手消失在墙头。 清鸣盯着城墙,开始思索她现在开始学武功的话来不来得及,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们那样轻而易举地翻墙而过?那个圣手不也是两年前才学的武功轻功么? “清鸣小姐,你没事吧?” 两道急促的喊声传来,向来遵守影卫规则鲜少露面的一号二号双双出现在她面前,紧张问道:“清鸣小姐?” 感觉到他们的关心,清鸣心中一暖,笑道:“我没事,你们呢?” 一号将脸撇到一边,一抹狼狈之色稍纵即逝,二号抿嘴答道:“属下无能,中了迷药,幸好小姐没事,不然属下二人万死难辞其咎。” 清鸣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人没事就好了,只是玉瑶宫被当菜市场进进出出罢了,不碍事的。” 一号脸一下子黑透了,二号扶额:清鸣小姐你确定这是在安慰不是在补捅我们几刀? “哎,别难过啦,我们来讨论件重要的事。”清鸣一手拉住一个,边走边说:“我要学武,你们谁要教我?” 话音刚落,她双手一空,左右两道人影瞬间消失。 她眼皮一跳,假笑道:“两个都不应的意思就是两个要一起教?” 无人回应。 装死?很好。 “中午吃佛跳墙可好?” “好!” 清鸣冷笑:“哼。” 半晌,空中传来二号无奈的声音:“清鸣小姐,此事还是与陛下商量过再说吧。” “清鸣学武!学武!跟陛下商量!商量!” 一只通体黑色的鸟儿从假山洞中飞了出来,原来是唯一一只混在鸽子群中的八哥,清鸣伸出手臂让它停住后吩咐道:“八哥听令,速去御书房找陛下。” “得~令!” 近来着迷于戏剧的八哥对清鸣这种吩咐方式很是受用,扑腾着翅膀迅速向御书房方向飞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八哥就回来了。 “准了~你回去告诉清鸣~好好爬墙天天向上~再回去告诉一号二号~小姐有任何损伤~你们就随时准备去内侍监领牌子净身~!” 小姐那神奇的体质学武怎么可能成功?怎么可能不受伤?他们怎么能忘了陛下他是变态啊,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同时整到三个人的机会! 噼里啪啦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一号二号都暴躁了。 第6章 伍·特别亮相 “清鸣小姐,真的要去吗?” 二号迟疑的声音在问着,清鸣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在厨房中张罗着新做的甜品糕点,插空问道:“五色香糕一人五块够不够?” “我要多一块。”一号说完才发现他原本不是要说这个,暗啐了几声才又道:“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你用什么身份出现在祭天大典上?出现之后群臣会有什么反应?要是那伙老东西要你去殉葬怎么办?” 清鸣将煲好的糖水装入小小的竹筒中,头也不抬道:“尔雅,蜂蜜。” 在一旁偷吃得不亦乐乎的尔雅闻言抹了抹嘴,在瓶瓶罐罐那边嗅了嗅,找到蜂蜜叼了过去。 一号被她的毫不在意激得要暴走了,二号及时将他拉到一边去顺毛。 一切终于准备就绪,清鸣拍拍手,满意地点点头,才开始回答他们二人的问题:“凤皇让我去的,那些问题就不该我操心。” “反正原本我就是要殉葬的,是凤皇救下我,如果今次因为他带我出宫而出事,那也只能说是阎王要我三更死我拖到了五更。”她故意眨了眨眼扮俏皮:“我赚到了哟。” “起码在死之前,我见到了玉瑶宫之外的天空。” 此句一出,一号二号顿时失语,如此年轻的生命,如此卑微的愿望,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之动容。 他们不知道清鸣垂下头是在暗笑,她从不觉得此行会有危险,凤皇刚即位,根基未稳,步步为营,让她出宫这一步必是他计算之中的,她能做的只有配合。一号二号如此大惊小怪,不是在玉瑶宫砍柴烧水洒扫久了脑子变简单了,就是关心则乱,尽管一号总是嫌她挡了他精忠报国干一番大事业之路。 关心则乱,真是个令人温暖的词汇。 公冶白与解东风身着冕服,从议事阁出来,正要赶往凤仪门迎龙辇前往西山祭天,却敏锐地发现宫中似有异常。 静,十分静。 静到他们都要以为这里是冷宫,而非人流最密集的皇宫主殿附近了。 走了几步终于遇到一个匆匆行礼欲离开的太监,连忙叫住:“站住,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太和殿前如此冷清?” 太监眼神闪烁:“回帝师,没、没什么……” 解东风拢了拢袖中的手,眼神在他腰间扫过,不咸不淡道:“公公那块玉佩看着不似凡品,可否借本官一看?” 那太监心道一声糟,让小气鬼盯上了,连忙一边赔笑,一边迅速将玉佩塞进腰间道:“小东西,小东西,不入解大人法眼的,咱这儿倒是有件事可以与二位大人说道说道。” 解东风支了支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说是玉瑶宫那位今儿个也要去祭天,陛下派了步辇在禁地石碑外接,太半宫人都过去围观了,想见传说中的仙颜。” 解东风摆摆手让太监下去了,公冶白摸着下巴道:“你不好奇?” “还不是女人一个。” 见他一副不以为意模样,公冶白提醒道:“玉瑶宫可是整个宫中最奢华的地方哦,据传,里面宝物之多,国库都黯然失色。” 话未说完,解东风已经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公冶白笑着摇摇头,抬步跟上。 到玉瑶宫外围时,发现已经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有的做修建花草状,有的做打扫状,甚至还有几位身着冕服的朝官,做顺路路过讨论政事状——我说议事阁与凤仪门在东,玉瑶宫在西,你们这路是反方向顺的? 吱呀一声,不远处玉瑶宫的朱红大门被拉开了。 全场屏息凝神,只见一片白色裙角闪现,就在一双玉足呼之欲出时,一个翠色身影从门后直直地摔了出来。 鸦雀无声。 全场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清晰听见。 而此时,所有人都高同步地做同一个动作——张口,瞠目。 说时迟那时快,地上的人动了一下,然后以与摔倒相同的速度站了起来。明明所有人都没有错目,却无人能看清她究竟是如何起来的。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其实她不是狗吃shi状登场的? 不一会儿,众人刚刚微微合起来的嘴瞬间又张成了圆形,因为随着那个身影一起跌落的食盒居然飞起来了!向那摔倒的姑娘方向飞去,然后被她稳稳接住。 解东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 那个从玉瑶宫出来以神奇的方式登场的女子,她一个转身,占据了他所有的神思。 他像是痴了,怔怔望着她,口中不住喃喃:“翠云裘,整个皇朝仅此一件的翠云裘……锦履上镶的是南海明珠,面纱是北冥冰蚕丝织就,耳上是前年西域进贡的天香豆蔻……” 都是宝物啊!!! 解东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中估算了一遍那一身行头的价值之后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她了,他依稀看见那姑娘身上长出了一颗树,摇一摇就吭哧吭哧往下掉元宝。 心中迅速转着算盘:“小白,你觉得陛下有没有可能同意我去抄了玉瑶宫来充实国库?” 公冶白失笑:“你尽可以试试,我精神上支持你,必要时还可为你收尸以及接管遗产。”眼神不经意对上那传说中的女子,悠然,清澈,浑然不似后宫中人。 他第一次对这个后宫传奇产生了兴趣,看来得找个时间跟一号二号叙叙旧了。 清鸣在一号二号的暗中帮助下终于磕磕绊绊走到“擅入者死”石碑前,面无表情扫了一遍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好像很忙的人群,却被接收到她视线的人视作看尽世事的淡然雍容,再次验证了八卦中说的——她是历经三朝沧桑的神秘宫人。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其实她只是下意识的面瘫而已。 “你就是帝师公冶先生?” 隔着步辇,清鸣出人意表地开口了。不止一个人赞过她的声音好听,凤皇说她的容貌配不上她的声音,先帝则道她声如其名,如玉石相击,清脆而鸣,令人心旷神怡。 公冶白为那过于年轻清灵的声音而一瞬迷惑,随即躬身:“正是在下。”眼前这人身份成谜,他也不好自称微臣。 “果然是个标致人物。” 清鸣颇以为然地点头,双手交握以阻止自己伸手去勾起他垂下的脸庞,口中不着边际地客套道:“陛下经常提起你。” ——居家旅行必备背黑锅圣品。 “在下惶恐。” 就这样,解东风死盯着清鸣,清鸣死盯着这只在书上见过的美人帝师,美人帝师则躬身望地,三人之间形成了一股奇异的气场。 在众多灼热视线包围下,她最终还是忍住扑过去拉住他的手细细八卦一番的冲动,一低头,进了步辇。 待清鸣一行匆匆到达凤仪门时,百官早已就位,礼乐方兴。 司礼监执事高声道:“起驾!” “慢。” 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喝止,凤皇突然掀开龙辇周围的软烟罗,步下辇车。 一个玄色的身影出现在清鸣车前,他掌心向上向她伸出手,虽然还完全在状况外,她还是将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他的掌心上,没有丝毫犹豫。 他将她拉下步辇,然后走向他的龙辇,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陛下!” 群臣哗然。 龙辇向来只有帝后能坐,而眼前这女子虽是从玉瑶宫出来的,但严格说来,先皇并未给她任何封号,说到底她仍是没有任何名分的庶人。 “陛下,敢问此女是何人?”镇国公一身青色冕服,隐隐有肃杀之气。 凤皇似笑非笑道:“这与卿何干呢?” “历朝历代,只有手持传国凤佩的皇后才有资格与帝王并肩乘坐龙辇。”镇国公俨然一派正气,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凤佩?”因为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所以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各人长相的清鸣听到某个关键词,有些困惑地摘下腰间玉佩,举到眼前:“这上面也有凤,算不算凤佩?” 镇国公脸色一变:“凤佩历来由皇后保管,怎会到了你手里?” 清鸣觉得这人说话好没来由,有趣地笑了:“上面刻着凤的由皇后保管,那么刻着龙的岂不是要让皇上保管?” “这是自然!”镇国公气势不减,群臣也纷纷点头。龙凤双佩是帝后的象征,与传国玉玺一起,是为皇朝三尊。 清鸣向身旁的凤皇投去询问的目光,凤皇但笑不语,她只好拉了拉脖子上那条红线,拉出一块玉:“这个……是不是你们说的龙佩?皇,不对,是先皇,先皇给我的,我老是摔跤,先皇说这个可以辟邪。” 说着不由皱起眉头,偏头问凤皇:“他骗我?” 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逃不过前排群臣竖起的一对对耳朵。 于是乎,群臣震惊之余不免黑线横生。 第7章 陆·龙辇上下 “陛下!龙凤双佩岂容区区妇人如此儿戏!” 镇国公淡定不能,激动之下,口水四溅,清鸣冰蚕丝覆面逃过一劫,见凤皇躲避不及,不假思索一个侧身挡到了他的面前。 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难得敏捷的动作,凤皇突然觉得心情大好,微笑道:“凤佩自然是先太后给的,至于龙佩,因朕年幼,所以先皇将其寄在一直照顾朕的玉瑶宫主处,言明待朕结发之时再交给朕。” “不可能!”镇国公脱口而出,因为他知道先太后根本没有凤佩,但此等秘密自然不能当众说出,不甘这么吃了哑巴亏,他又说道:“先太后……先太后曾说过她并未见过玉瑶宫!” 凤皇似笑非笑,眉宇间却有一抹威严:“镇国公对后宫的家务事,似乎比朕还清楚?” 镇国公惊觉自己失言,正欲辩解,却被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 “陛下,莫误了祭时。” 五步开外,朱丞相恭谨地曲身行礼提醒。 清鸣这才发现从刚刚开始一直有的别扭感从何来了。群臣都离龙辇七步之远,就算身为群臣之首的朱丞相也是恭恭敬敬退开几步距离,而这位脾气不是很好的镇国公则是步步紧逼,气势咄咄。 最过分的是,他还有口臭。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拉着凤皇往后退了两步,期间差点摔倒,幸而凤皇暗地扶了一把,不过义愤填膺的她并未发觉,只冷下眉眼道:“镇国公逾越了,是平素就是如此,还是今日一时激动?依《皇朝刑律》,近身两步之内便可视作有攻击意图,那么镇国公方才所为居心何在?” 清鸣声线本就偏清冽,添上冷,蓦地生出一抹肃杀。字字诘问如冰刀,砸得镇国公不由自主退后两步,乱了阵脚:“陛下明鉴,臣、臣并无冒犯之意……” 并不容他多作辩解,清鸣紧接着道:“且不说你涉嫌攻击吾皇,单说你现在挡驾君前,误了祭天之事,你担得起?再说这是吾皇登基以来头一件大事,你百般阻挠意欲何为?” 最后,清鸣丢下一句“不知所谓”便拂袖而去,拉着凤皇上了龙辇。 司礼监执事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高喊了一声“吾皇起驾”。 群臣满腹疑团,关于龙凤双佩为何都在玉瑶宫手中,关于玉瑶宫究竟是先皇的女人还是先皇预定的儿媳,关于陛下今日为何正面与镇国公杠上。只有朱丞相,一向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极不易察觉的欣慰。 而镇国公,思及这些日子他的布局屡屡受阻之事,心中升起了恨意。 从十五年前与先太后联盟开始,他踩着一具具尸体一步步踏上权力的高峰,早已无法回头。 派人鸩杀凤皇生母之时便知道如果有朝一日凤皇登基,他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不是没有谋划过,也许凤皇真是天命之君,居然每次都化险为夷。前几年的释兵权,登基以来的除太后,驱安乐王,就连最难防的悠悠众口都被利导疏通了,他终归是轻敌了。 新帝未婚,皇朝之中,最配得上一国之母家世的就是京都朱门,可惜朱丞相只有一个超龄的将军女。排除掉朱皋兰,最有资格的就是他的女儿。这是他留的后路——联姻,既是向新帝示好,亦是为了有所牵制。 谁曾想凤皇手中还有玉瑶宫这张牌,生生断了他的后路。 如此杀伐决断,明摆着是容不下他了。为今之计,若不想束手就擒,只能釜底抽薪,即便明知是输。 一入龙辇,凤皇便扯了清鸣脸上的面纱,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最后撑不住,笑作了一团。 “我怎么不记得皇朝刑律中有那么一条?” 凤皇掀了食盒的盖子,拈起一个豆腐皮包子往嘴里送去。在清鸣面前,他不惯称孤道寡,所以从来都是以“我”自称。 老早窝到一边就着小竹筒喝糖水的清鸣闻言抬眉一笑:“嘿,其实是江湖轶闻里提过的高手决斗守则。如何?我方才是不是应对得很好?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有话本小说里主人公的王八之气?” 凤皇正色点头,沉吟:“嗯,我觉得……” “觉得什么?” “我觉得刑部尚书可以换人做做看了。”居然让人当着他的面编造刑律还未发觉,刑部尚书可以去切腹了。 清鸣期待的笑容冻结在脸上,木着一张脸:“死凤皇,诚实点夸我一次会死吗?” “当然不会。” 这么乖?她一脸狐疑地望着突然正色的凤皇,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吐出了后半句:“但是会前后矛盾,我就是诚实才对你夸不出口的。” 说罢,还抛出一个“哎,你真是不懂事”的眼神。 清鸣恍若不闻不见,兀自低头口中念念有词,凤皇好奇凑过来问她念的什么,她淡定抬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凤皇一愣,随即爱怜地摸她的头:“尔雅又给你带什么误人子弟的书了吧?制怒啊修身啊什么的,不适合小拙的。要多看书,看好书,像你最近看的那本《玉门关》就不错。” 不说这个她差点忘了,前几日尔雅带回来的书,她还没来得及看第二天就不见了。“不告而取谓之贼!” “偷书不为盗。” 恬不知耻,强词夺理!清鸣嘴一瘪,摊手:“还我。” 凤皇神色突然变得奇怪,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这书……你还没看过?” “没,我对军防类的书没什么兴趣,所以一直放着还没看……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快还来。”她有些不耐伸着手。 “军、军防类?”凤皇的脸又鼓成了包子状,噗、噗地笑了起来,最后忍不住抱着肚子滚到了软榻上。“哈哈,军防~~好一个军防类的书!” 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可他却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她说了什么可笑的事,这让她心中很是不爽,只能不断默念:“大怒则形气绝,而血菀于上,使人薄厥,是故长寿应止雷霆怒,求健须息霹雳火。” 如此反复了三遍,平静下来了,才问道:“你在笑什么。” 他终于止了笑,抬眼看了看她,又是一声噗嗤,见她又要默念制怒口诀了,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装订精致的书来。 清鸣瞧见封皮上《玉门关》三字,伸手就要去拿,却被他避开,他随手翻开一页,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那妇人多吃了几杯酒,不由面红耳热,坐立难定,一双水媚勾魂眼不住挑人。那汉子见色起心,两下松了腰带露出那话,直往那妇人身上凑。正是: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天生二子随身便,春风乱渡玉门关。” 念完一段,凤皇好整以暇待要看清鸣的反应,却见她满头雾水,一脸疑惑道:“怎么听着不像讲军防的?那话是什么?最后那首诗是谜语吗?打一物?谜底是什么?” “……” 凤皇长这么大第一次无言以对。本以为会看到清鸣恼羞成怒又想把他揍残又想把自己埋了的样子,却不想她生来与世隔绝,本就不怎么通世事,更是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里,闷闷的动静,令人顿感无趣又无力。 不过,看着她困惑茫然的表情,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她没看过,也好”的感觉。 于是她还在纠结地要问个究竟,他嗯嗯啊啊应着,却不动声色将书收了起来。 “咦?”她突然盯着他的脸。 “嗯?” “我不是做梦吧?你——脸红了?”清鸣不可置信地嚷着,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啊……车里太热?出疹子?让什么给咬了?” 有那么一瞬间,凤皇心中滑过一丝别扭,不过稍纵即逝得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正色,摆出帝王架势,斩钉截铁道:“你眼花了。” “才不是!你看你看,现在还是红的!”清鸣显然已经忘了她之前纠结的问题了。 提问:“这么多年你见过我脸红?” 回答:“没。” 结论:“所以你眼花了。” 正气凛然一脸不敢苟同地反驳:“我的陛下,你再此地无银下去,我会扭曲地误会你在害羞的。” 凤皇眼珠子一转,突然捧脸甜笑道:“其实人家就是在害羞咩~” 他才十二岁啊十二岁,还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做这个表情动作一点都不违和啊不——不违和个屁!他明明是个变态好不好!身量娇小长相可爱也掩盖不了他是变态的事实! 清鸣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了一声:“滚!” 龙辇震了一震,驾车的几位内侍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告诉自己这是幻听这是幻听,怎么会有人敢叫皇上滚呢啊哈哈…… 而龙辇底下,一号二号面面相觑:估计又打起来了。 是的,身为影卫,要十二个时辰全天候贴身保卫主子的。那么主子坐车时,影卫如何做到贴身呢?是的,你没猜错,就是如一号二号此刻这般——把身子贴在车底板上。 如此这般高难度动作对此二位高手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就算车上两人动不动做激烈运动也是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能影响到他们的唯有眼前的第三个人,影卫十一。 他是凤皇的贴身影卫。 这些年,他们二人不喜欢参加影卫聚会,是有原因的。包括之前劝清鸣小姐不要参加祭天,多多少少也因为他们不想跟出来,与其他影卫碰头。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人来来回回总是会说那些话—— 十一:二号,你的玄风掌有没有更进一步?听说你每天都要清扫很多鸡和鸟的粪便,训练强度这么大,肯定功力又精深了,哈哈。 一号:……(滚。) 二号:…… 十一:一号你还是天天嚷着要干大事业吗?啊哈哈,其实你可以再跟影主抗议嘛! 一号:……(滚球的!) 二号:…… 十一:哎呀说真的,我们有时候都很羡慕你们,看你们俩多闲多逍遥,我们呢,就是劳碌命! 一号:……(你丫能更无耻点么!) 二号:…… 十一: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呜呜呜…… 十一笑着笑着突然哀哀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一号二号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厮良心发现了为自己的落井下石羞愧了? 十一:我前面说的,只有一句是发自内心,我他妈是真的羡慕你们啊!呜呜呜……陛下他是个变态……呜呜呜…… 一号二号见他梨花带雨,一副残花败柳样,不由自主地脑补了陛下邪笑着挥舞鞭子□□他的场景,深感大快人心。 十一:逼我偷东西就算了,还要我当场被抓到不能逃,陷害我非礼宫女,用我的名义写猥亵的情书给影主……这些都算了!最令人发指的有一次他,他给我的老二下了麻药,等我醒来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太监的宝贝跟我说我在昏迷期间被他扔去净身房净身了!呜呜呜…… 一号二号正吃着清鸣为他们准备的小点,见他突然停下,皱眉不满:不要停。多说点不开心的,让我们都开心下。 十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山到了,车外群臣百姓山呼万岁,而后下跪俯身。 所以,谁都没看见吾皇是被人一脚踢出龙辇的。 第8章 柒·图穷匕首 “下车吧,我的皇后。” 就是因为这句话,清鸣惊恐之下未经大脑就一脚将凤皇踹下了龙辇。如果让她三思的话,她一定不会这么做,她会——多踹他两脚。 “我是信任他才什么都不问就配合他来祭天,他却给我设了这个套!连商量都没有就要把我卖了!尔雅!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清鸣此刻正在西山太清观的后院厢房里暴走,一号二号将她从龙辇带到这里,见苗头不对早就隐了,只可怜尔雅被拎着脖子听她说话。 尔雅:好过分啊好过分,应该商量过再卖嘛。 她微眯起眼,咬牙寒笑道:“重点根本不在商量好不好?重点难道不该是他根本不该把我卖了?” 尔雅显然有些困惑,甩了甩脑袋:卖给谁? 她闻言愣住了。 卖给谁?倒还真没有卖给谁,卖给他自己算什么?脑中浮现他温言浅笑的少年面孔,配上乍然而现的君王之势,清鸣倒抽一口气,脱口而出:“中饱私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清鸣横眉,转身即道:“你还敢来?”望向门口,却不见人影。 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响起。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御兮,始判浊清,立地,人兮,群物生生!今丹凤呈祥,上鸣六声,下鸣——” 这不是祭天的祷文么?还有这声音,欢快得真耳熟……清鸣眼角微微抽搐:“八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门外飞进一只通体黑色的鸟儿,正是鱼目混珠浑水摸鱼养在玉瑶宫鸽子群里的八哥。只见它绕着屋子飞了一圈,最后停在尔雅身边,伸爪撩了一下它的羽毛,嚷嚷道:“尔雅来得,我来不得?” 尔雅不耐地拿翅膀将它扫到一边,掩住怀中的食盒。 八哥相较尔雅,虽是身形娇小,却胜在灵活,眨眼间又从地上扑腾着飞起来凑到它身边去了。 尔雅一心护着食盒,时不时撩爪子,八哥左闪右避,倒是不慌不忙,似乎意不在抢食,只是单纯在逗尔雅。 清鸣见两个家伙自己玩到一处去,完全不理她了,心中郁闷之极,之前对凤皇的愤懑倒是消了不少,碎碎念道:“你们俩感情倒是好,行,我不烦你们了,我找一号二号去。” “感情好!感情好!” 八哥惯例学舌着,被尔雅一翅膀拍到墙上:谁他娘跟你感情好! “皇上驾到!” 刚迈出房门的脚听到这一声,下意识一缩,又觉得是八哥恶作剧,于是欲缩又伸之间,清鸣毫无意外地摔出门槛之外,扑向大地。 呸呸! 吐出嘴里的土,清鸣的脸终于完全黑了下来:“皇你个大头鬼!关门,尔雅咬它!” “咬谁,嗯?” 一道饶有兴致的嗓音,绝对不同于八哥那清脆过头的嗓音。清鸣猛的抬头,就见她念叨诅咒了一早上的人蹲在她面前,托腮看着她,眼中闪着愉悦的光芒。 “你!” 她也不知是哪里的来的力气,更不知是哪里冒出的想法,意气上涌,喊了一声“你”之后突然从地上跃起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凤皇冷不防,被扑倒在地,怔怔看着隔着衣服咬住他不放的清鸣。 与此同时,尔雅咿呀叫着,一爪拎起八哥就往外飞。这么多年宫里宫外不是白混的,别的不说,明哲保身最重要。偏生八哥缺心眼还在吱哇乱叫着“抢劫呀!非礼呀!□□呀!”直到尔雅作势要将它扔下空它才乖了。 不知过了多久。 清鸣渐渐松了口,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低着头。 凤皇额上青筋尽现,冷汗滑落,显然是痛极了,脸上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满意了?开心了?” 清鸣的身子缩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轮到我咬了?” 清鸣一下子抬起头来,眼圈通红:“你敢!” 凤皇觉得有趣极了:“被咬的是我,怎么倒是你作这副委屈模样?兴你不分青红皂白咬人就不兴我反咬?威胁我?你道我敢不敢?” 太讨厌了,什么事都一副有趣的模样,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孩。 清鸣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撒过去:“我不要当皇后。你没跟我说过,那不算数。” 凤皇拿宽袖挡了尘土,干脆翻了个身躺到她腿上,从她腰间摸了一方素巾盖到脸上,阻隔春日的阳光,如此这般之后,方悠悠开口:“今天你也见着了,镇国公咄咄逼人。登基以来,他三番四次暗示我大婚,娶他女儿。” “这不是很好?以姻为盟,历代君王不都如此?” “没那么简单的,小拙。他纠集旧部,招兵买马,短短半月,整整十万之众,有此能力又有反心的人,你觉得我能留?”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政事,她似懂非懂,隐隐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道:“他是害死你母妃的人?” “嗯。” 没来由的,清鸣觉得素巾掩盖下那张脸黯了下来,一时间有些不忍,却还是支吾道:“那也不一定要我……随便找个其他大官的女儿……”末了语气还是坚定了起来:“若是要我作皇后,我不如当时就殉葬了。” 没有这么简单的。他少年即位,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立稳根基,除了培植势力铲除异己之外,诸事必须“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她持有凤佩,又是他最信任的人,想来也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这些自然没必要同清鸣说,所以凤皇只是闭了闭眼,闲适道:“不说这个了,反正不急。说不得朱相有更合适的人选,皇后也未见得就是你。你看不上皇后这位子,难道我很看得上你么?” 听到不用当皇后,清鸣整个人一松,倒是也不在意他的嘲讽了。 只是开心没多久,又想起一件事:“反正祭天也没什么事了,为什么禁止一号二号带我去逛市集?”本来把凤皇踹出龙辇之后她要求他们带她去外面走走的,谁知他们把她带到了这太清观之中。 “谁说的?晚上还有春日宴。” “我也要参加?” 一直惬意地躺着的凤皇突然拉掉素巾,一脸正色,慎重道:“当然。小拙,回宫之前这段时间你必须跟着我。” 从他的神色中隐隐可以看出,似乎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所以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半晌。 清鸣咬着嘴唇,眼神虚了虚,终是问了一声:“你的手,痛不痛?” 凤皇也不答,只是拉起衣袖,露出一圈发青发紫的牙印,她倒抽一口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眼圈蓦地又红了。“你……我,我有药。” 凤皇闭上眼,将头埋到她腰间,汲取那绵绵的温暖,由着她手忙脚乱。也不知上了什么药,伤口突然一阵*辣的痛,听得一声惊叫,似乎换了一种药,冰冰凉凉的。 他的嘴角又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弯起了稚气的弧度。 日已过午,春日的阳光不算强烈,加之突如其来的大风,带来阵阵凉意。碧空之上,云卷云舒,似乎在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清鸣身着盛装,依旧蒙着面纱,坐在凤皇右手侧,难掩兴奋地观察眼前原本只能在书中见到的一切,被米酒渲染过的双眼越发明亮。 整个祭场燃着火把,上首的皇帝,下面的官员,再到最后面的百姓,所有人的脸都是红的,面目不清,倒是身上的配饰在火光中越发闪亮。而比配饰更闪亮的,唯有解东风清晰地评估了各人身上配饰之后的眼神。 场中央是一群戴着鬼面的舞者在跳着春祭舞。 火光照着金黄面具,反射着熠熠光芒。这一刻青面獠牙,煞是阴惨瘆人,下一刻又因为舞步的转化而变得宝相庄严,再下一刻,变故陡生! 只见舞群中银光一闪,一道人影揉身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凤皇身边,银光抵在了他的喉间。 变故来得太快,导致众人醒过神的时候,场面竟让一群舞者控制住了。 除了主位的凤皇与清鸣之外,几大重臣也都遭挟持,座下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呼伴着篝火荜拨,顷刻之间,整个祭场成瓮中之势! “列位臣民稍安勿躁。”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大臣席上传来,只见一人从席中缓缓步出,正是未被挟持的大臣,镇国公。 “这……莫非是本次春祭的特别节目?镇国公真是调皮。”凤皇哧地一笑,却丝毫没有缓解气氛,反使场中之势,犹如满弓。 镇国公见凤皇调侃神色,反唇讥道:“陛下怕也只能逞口舌之利了。” “镇国公,你可知你此举何罪?” 一道沉稳端严的嗓音响起,镇国公对着朱丞相一揖:“朱相为三朝元老,功臣之后,忠心为国,本帅素来敬服,但相爷可知你忠心所向的这位君上乃是——”倏然挥袖指向上位的凤皇,字字铿锵道:“不仁不孝之徒!” 他自称“本帅”,乃是其释兵权之前的军衔,以正勤王之名。 虎目环视周围,镇国公倏地扯开身上华服,露出一身素白丧服,满座哗然。 “小拙快遮住眼睛!镇国公,不是朕说你,这场下还有黄花闺女呢,虽说吾皇朝不是那闭塞之国,但你这说扒衣服就扒衣服,终究于风化有碍啊。” 凤皇优雅地端起一杯酒,怡然饮下,身后鬼面人似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迷惑,竟配合他的动作小心地移开了明器。 只有清鸣捕捉到他一瞬间的凝眉,心里翻了个白眼:不会喝酒装什么风度,呛到活该! 镇国公冷笑不理,一袭白袍在一片红光中格外显眼,衣袂猎猎,陈述着凤皇登基以来,假传先皇遗旨,逼死太后,迫害安乐王,宗宗劣行,罄竹难书,最后,矛头指向清鸣:“更有甚者,吾堂堂一国之君,竟欲立先皇遗妃为后,国体何在?” “先皇遗妃?”凤皇轻笑。“敢问先皇哪一道旨意封玉瑶宫为妃了?” “纵然没有封诰,但谁人不知,玉瑶宫乃是先皇宠妾!” 出声的是同样未被挟持的兵部尚书,至此,镇国公党人三三两两崭露头角,占据下首好几处席位。 熊熊火焰照过众人面孔,所见皆是一片深以为然神色,镇国公心中得意,望向上位,却见凤皇突然大笑开来,撑着桌子问身侧的人:“小拙,你多大了?” 清鸣顿了一下,随即抬手解下面纱,盈盈答道:“回陛下,清鸣今年十四。” “十四……先皇是十四年前带清鸣小姐回宫的,也就是说彼时清鸣小姐未满周岁,宠妾之说,实乃滑天下之大稽。镇国公,先帝尸骨未寒,岂容你如此毁谤?先帝后鹣鲽情深,生死相随,又岂容你如此毁谤?依我看,不忠不仁的是你!” 解东风一番慷慨陈词,激起座下部分官员附和。 镇国公在一片争吵声之中,面上交杂着激狂与压抑,越发狰狞,叱道:“众臣僚慎言,莫忘了颈上的利器。我大军已包围皇城——” “且慢。”凤皇突然打断了他。“朕很好奇,你篡位成功后是要自立为王还是另有打算?” 第9章 捌·清鸣于朝 不知何时起,局面竟像是被凤皇掌握了,尽管他依然处于被挟持的境地。就连他身侧的一介女子,也丝毫不见惊慌,一派闲适,座下死忠的保皇一党朱相与解东风等人也是安如泰山,而帝师—— 镇国公终于发现不对之处。 凤氏皇朝传至这一代,号称文有朱相,武有皋兰将军,但朝堂之中最令人防不胜防的其实不是朱相,却是身世成迷神鬼莫测的青年帝师。 而此刻,帝师不知所踪。 镇国公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想到十万大军,方定了定心,高声道:“先皇早年有王子遗落民间,蒙天大幸,终让本帅寻回,今日举事,就是为正皇统!” “私生子?” 清鸣惊呼出声,这剧情神展开得她不得不站起来了,一个不慎,差点蹭到刀刃。她瞪向身后,那鬼面人身子一缩,竟将刀刃往外移了几寸。清鸣这才满意了,继续问道:“私生子比陛下大还是小?出落得如何?生母可在?在何处找到的?可曾婚配?有何韵事?” 鬼面人持刀的手一抖,竭力遏止自己扶额的冲动。 清鸣的连声追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场中紧张气氛瞬间转为滑稽,座下百姓无不双眼晶亮,为亲身莅临皇室秘辛发现现场而狼血沸腾。 镇国公额上一滴冷汗滑落,凤皇深感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拙不懂事,爱卿海涵。家教不严,惭愧惭愧。” “你怎么——”怎么脱离刺客控制的?! 来不及问完整句,只听天边一声雕鸣,一只白雕俯冲而下,恰恰停在鬼面人横放的刀面上,亲昵地磨蹭着清鸣。 “皇城之围已解,姑奶奶没空陪你们玩,回了。” 紧随其后的八哥难得压抑了自己过分清脆的嗓音,将皋兰将军冷淡不耐的语气学了个□□成,连向来老成持稳的朱相,明知是八哥学舌,还是微微动容。 “哈哈,倒让你们抢先了一步。” 虽然群众对这一刻三变接踵而来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的神展开已然麻木,却还是被踏月而来的帝师狠狠惊艳了一把。 公冶白手持一卷宣纸缓步趋前,躬身上呈:“此乃围城众上将的伏罪状。至于刺客,已尽数伏诛,外围影卫亦已撤退。” 他微微一笑,如明月流光:“微臣,幸不辱命。” 相较之下,镇国公面白如纸,虎目长阖,颓色尽显。他早知朱氏一门那关过不了,百般图谋,本就不为篡位,只想倾力一搏同归于尽,却千算万算算不到一手安排的刺客竟会换成了传说中的影卫。 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 一场变乱,来时汹汹,去时恹恹,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干戈止,宴席重开。 乱党求饶之声,声犹在耳,鼓乐丝竹之声也难免阻涩。 唯一不受外物影响的大概只有那只时刻保持欢脱的八哥了,它还在不断重复着皋兰将军的那几句话,尔雅听得烦了就抽它一下。 气氛有些尴尬。 最高领导人凤皇整了整龙袍,发话了:“春祭岂可无舞?” 座下群臣面面相觑,原定的舞者是刺客,已然伏诛,后来表演的舞者是影卫,早在乱党被押下时急流勇退了,陛下……该不会想叫他们这帮老臣彩衣娱亲吧? 此时,一直默然不语的清鸣突然抬起头,露出一抹笑容,旁人看着赏心悦目却足以令隐在暗处的一号二号心中警铃大作的笑容。 “方才的舞者跳得就很好呀,本以为影卫镇日事务繁忙,竟不知也能瞒着主子编排舞蹈,真真是不知瞒了多久练了多久才有这样的功夫,不表演完整了岂不可惜?” 字字句句含酸带刺,一号二号频频中箭。 百姓们先前不知那是影卫,也没有认真看舞,此刻恨不得再睹一遍这些传说的风采,听到清鸣这么说,自是一阵欢呼雀跃。 才经历过一场动乱还能如此活泼,皇朝民风之乐观豁达,可见一斑。 一号:怎么办?清鸣小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二号:也怪不得她会生气,全部事只瞒着她一人,若不是方才我身上特制五色香糕的味道被她闻到,她还在惊恐之中。 十一:都怪你们! 众影卫叹气:就算清鸣小姐不迁怒,依陛下的人品,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 影主:你们去吧。 众影卫斜眼:那么影主呢? 影主:啧,还有好多文件没批……诶,你们忙,我先走了哈。 众影卫扶额:这货不是影主这货不是影主…… 广场中央,笙歌起,舞翩飞,有谁能看到鬼面之下舞男的辛酸,唉。旋转,对上围观群众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眼神,屈辱地转开,再对上群臣兴味的眼神,尴尬地转开,最后面向高位之上,全身一震怆然转开——那两人忙着秋后算账,根本没在看! “拐我出宫,先是设了个‘皇后’的套,接着又是一出‘谋反’的戏码……连尔雅八哥都知道的事,凭什么就瞒着我?”瞒,还不是最过分的,只要演出不算上她她才懒得管这些,最过分的是明明她的戏份很重,居然还瞒着她! 凤皇眨眨眼,一本正经纠正道:“尔雅八哥这俩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怎么可能让它们知道?大概是它们碰巧遇上了公冶白与朱皋兰他们。” 喂喂!临时优伶也有临时优伶的尊严好不好! 尔雅八哥嗷嗷乱叫抗议着,清鸣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你的意思是我跟它们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你才不让我知道?!” 喂喂!怎么清鸣你也这么说我们…… 尔雅八哥被清鸣回眸一瞪,身子一缩,耷拉着脑袋蹲到桌角扮忧郁去了。 “好啦好啦。”凤皇摸了摸清鸣的脑袋,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笑道:“若是告诉你这些事,你还会出来么?” 清鸣挤出一抹假笑,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会先申请去殉葬。” 凤皇露出“看吧,就是知道会这样”的神情,清鸣气噎!随手抓了一杯米酒灌入喉中,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眼神狠厉道:“封后一事也是连环计中的一环,为了与镇国公撕破脸而设的戏码对吧?不作数的对吧?” 虽然是问句,但那神情分明在说:你敢说不对我咬不死你。 凤皇眼神闪了闪,正色道:“这是自然。” 这是自然? 那眼前口口声声喊她皇后的老头子是怎么回事啊喂! 让我们将时间倒回春祭舞结束之时,太清观的得道高人,闻名宇内百岁高寿行动不便的玄青真人被抬着出场。他老人家眼神似乎不大好,跟凤皇私交又似乎很要好,于是一出场凤皇便拉着她迎向他,还饱含感情地握住他的双手。 至此,一切还是皆大欢喜的。 那老人双目茫茫,口中却道:“陛下身上有杀气。”随即缓了神色道:“却比十年前轻了许多。”清鸣心中还在暗笑:还轻了呢,你不知他刚刚才下令团灭了乱党么? 至此,一切还是相安无事的。 坏就坏在这位传说中的真人突然将头转向了清鸣,似乎被她腰上凤佩的反光晃了眼,他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醍醐灌顶的笑容:“原来是皇后的功劳。” 至此,一切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一发不可收拾。 不只是她,连座下众人都愣住了,百姓席中更有人向史官借了纸笔开始疯狂记录,这一夜之间,剧情的展开速度已非人类大脑所能消化的了。 “这位真人朋友,我想你误会了……” 清鸣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释,却被那真人一脸慈悲地打断了:“皇后贤德谦让,实乃圣上之福,万民之福,皇朝之福。” 一口一个皇后,一句一个福,就这样砸过来,清鸣百口莫辩,暗暗掐了身旁凤皇一把,低声道:“你快跟他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凤皇脸上挂着笑,与真人应酬着。 “说清楚我们没关系!我不是皇后不是皇后啊,你也说那不作数的不是吗?”察觉到周围越发热烈的视线,她面上波澜不惊,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哦,解释?好啊。” 他满口应着,对玄青真人正色道:“真人误会了,朕登基不久,并未立后。” 真人闻言却哈哈笑了:“陛下还是这么爱捉弄老道!贤帝后是命定姻缘,必能琴瑟和谐,共效鸾凤,实乃皇朝之福,百姓之福,苍生之福……” 言未毕,声渐微,只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仍是祥和的笑容。 清鸣满脸乱抽:“他坐化了?” 凤皇揉了揉她抽搐的脸颊,不紧不慢道:“佛教才说坐化,真人只是睡着了。”而后面向众人道:“天也不早了,散了吧。” 是啊,赶紧的,散了吧散了吧,你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一觉醒来,凤氏皇朝的天,还是没有皇后的天! “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热情洋溢难以自持的围观群众,一声叠一声兴奋的恭送口号,将意图自欺欺人的清鸣推落井底。 “陛下,下个月初七乃黄道吉日,大婚事宜……” 扑通!一块巨石砸下,将井口盖了那叫一个严严实实。 至此,清鸣翻身之前途无亮,路途渺茫,不可言表。然,她深知为后有三害,一来皇后不好当,二来皇后不自由,三来便是为后最大的害处——皇后是皇帝他老婆。所以,就算是为了她悠闲清净的生活,她也要抗争到底。 思及此,清鸣突然感到下腹一阵剧痛,豆大的汗珠滚落,她下意识抓住身旁的凤皇,视线逐渐模糊,隐约间见到自始至终带着愉悦笑容的凤皇一下子刷白了脸,惊慌失措地抱住她…… 第10章 玖·我的皇后 清鸣在人生的第十四年,终于由于不可抗力的原因将自己逼入了窘境。 在太医鉴定了她的初潮来临之后,她正式完成了从倾国倾城红颜祸水先皇遗妃到当今皇帝的青梅竹马童养媳的完美转型。 当时凤皇因为“女子葵水是秽物”被一帮老臣坚定地拦在了厢房之外,而此刻风水轮流转,这帮老臣望着御书房门口“东主有事,闭门谢客”的墨宝,一筹莫展。 “相爷,这可如何是好?” 刑部尚书唐青问着,常年紧锁的眉头越发局促了。朱相神色莫测,淡淡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回吧。” “这,可镇国公的量刑一事——” 朱相摆了摆手向外走去,唐青急了,待要叫住他,却被解东风拦下:“唐大人,依我说,您还是依陛下的旨意办吧。” 镇国公谋反,他无亲无故膝下只有一女,论罪当诛,凤皇却只是将其没入赭衣宫为官婢。更有甚者,禁军在搜查的时候在其宅内发现一名不满两岁的男童,极有可能与镇国公所说的先皇流落在民间的王子有关,凤皇非但不彻查此事,反而将男童送到玉瑶宫交给未来皇后抚养。 刑部尚书对此反弹相当之大,他认为陛下此举,后患无穷。 “这,这太儿戏了,陛下究竟知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解东风倒是不怀疑凤皇知不知道利害关系,也对其他大臣认为的“陛下毕竟年幼,尚怀妇人之仁”嗤之以鼻,于是越发好奇究竟是何缘故,所以才跟了来,谁知碰了一鼻子灰,真不如回府数银子。 “咳,突然想起明儿巡江南的事还未备好,我也得回了。唐大人这是……继续等?” 唐青看他一双精目乱转,哪里不知道他事不关己漫不经心,又望了望紧闭的书房门,自觉一腔忠心付流水,遂忿忿拂袖而去。 解东风也不在意,弹了弹衣袍就往外走,突地足下一顿,却转往赭衣宫的方向去了。 终于清静了。 隐在暗处的十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多怕这些人吵吵吵,吵到房内那位正忙着翻书查资料的祖宗,到时候不止这些人,他这样不相干的花花草草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凤皇登基一月有余,除了上朝之外,多数时间是呆在御书房的。一来洁癖严重住不惯乾坤殿,二来他在玉瑶宫的书房已经被改成香室了,清鸣前些时看书迷上了传统香道,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欢快地把他的东西都清了腾出房间来引香入室。 除了洁癖之外,他还有个特点就是从一而终,习惯了某件事物就不会、不想也懒得改变。所以御书房现在的摆设布置完全是照搬当初玉瑶宫的书房,窗口的竹制风铃,屏风上的图案,乃至书桌与大门与书柜之间的距离,都要分毫不差。 ——其实这不是从一而终是强迫症偏执狂吧? “她怎么样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从房内传来,而贴身影卫的职责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什么:“回陛下,清鸣小姐先前是因为喝多了酒才会痛得那么厉害,现在好多了,影主已经派了幺幺零过去看护她。” “男的女的?” “回陛下,女的。” 凤皇不再作声了,眉头深锁,一张脸鼓成了包子状,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手中的书。他右手边放了一摞书,很快翻完一本,扔掉,再抽出一本。 十一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认真,认真到有些傻气的样子,震惊之余不由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书,眼角一瞄地上散乱的书,顿时如遭雷击满脸乱抽——《欢头宴》、《巧生春》、《玉门关》、《治水记》,当世最负盛名的艳情大家丰言化名西城风流子写的闺房秘术系列套书! 这,御书房里明目张胆收藏这些书真的好吗? 不对,应该是陛下您为了看这些书把朝中老臣拒之门外真的好吗? 也不对,最重要的是陛下您看这些书的时候表情那么严肃凝重又纯真稚气真的好吗?! 十一战战兢兢,惊疑不定地瞄了一眼陛下手中的书,随即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还好,黄帝内经,是医书。 “那孩子多大?” 凤皇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开口,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仍在专注在书上。 半天反应过来是在问镇国公府里搜出的男童,他连忙答:“回陛下,幺幺零鉴定过了,不满两周岁。” 凤皇又不作声了,这次十一终于忍不住问:“陛下为何将其置于玉瑶宫?” “不放玉瑶宫难不成要朕亲自抚养?”凤皇似乎看到了什么,大惑得解,眉心舒展,难得不嫌他多嘴,还颇有回答的兴致。 “属下并非这个意思,属下是指陛下明知那是谋逆者后人,正如唐大人所言,后患无穷,为何还留着他?” “谋反这么经典的大事件,不留点后患岂非一大遗憾?” 十一闻言顿时傻眼,随即又恍悟。果然是陛下会说的话,他怎么会忘了陛下的准则中有一条是“欢迎报复”呢…… 十一正天马行空地想着,突然被凤皇叫醒。 只见他放下书本,单手托腮,一脸好奇问道:“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丈夫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你早过了二八年华了,所以你早就精气溢泻了?” 话音刚落,十一蓦地青红了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面前消失,窗口忽然噼里啪啦一阵骚动的风铃声泄露了他落荒而逃的方向。 而凤皇的书桌上,摊着《黄帝内经》素问第一篇上古天真论第四章。 他撇撇嘴,合上书本,跨出房门,对迎上来的太监说了句:“去玉瑶宫。” 此时的玉瑶宫中,卧床的清鸣正在接待着一个不速之客。 “哎,清鸣原来你就是你主子,你主子就是你呀,你那天怎么不告诉我呢,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清鸣自然没有这样回答,因为她怀里的小东西正锲而不舍地要吃她手里的书,她忙着制止,哪里有空管那坐在窗上的访客。 “宝宝你乖,这个是不能吃的,你喜欢的话我念给你听,嗯?” 小东西圆滚滚的眼睛瞅瞅清鸣,又瞅瞅书,咕噜咕噜吐着口水又向书扑去:“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清鸣扔了书,专心抱住小东西,哄道:“书书没了,没有书书哟。” 小东西抓着她的脸把她掰到扔书的那个方向,喷着口水嘟哝:“叔叔,叔叔叔……”小短腿一下一下踩着她的肚子,仿佛在抗议她骗小孩。 噗—— 明月在窗台上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趣极了。 清鸣连忙把小东西的脸捧向他的方向:“宝宝,那才是叔叔,你要吃他不?” 明月神情一滞,随即大笑出声,而小东西望了他一会儿,突然张开手流着口水喊道:“爹——爹爹!” 清鸣哭笑不得:“宝宝!” 明月倒是不以为意,对小东西温柔笑笑,又转问清鸣:“这就是镇国公府中发现的男童?” 她点头,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反问道:“寻欢阁云老板失踪一年多,跟你有关系吗?你们究竟是情人还是仇人?” 明月一愣,随即想起这位未来皇后似乎特别关注各种轶闻,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直在找她……” 清鸣兀自下了结论:“所以传闻的真相是她始乱终弃了你。” 这回轮到明月哭笑不得,待要说些什么,却察到外间动静。“啧,药效这么快就过了,圣手卖假药?” 须臾间,消失在窗口。 小东西疑惑地眨了眨眼,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爹爹藏藏,宝宝找找……” 清鸣刮了刮他的鼻子:“这会儿这么乖啦?一号二号抱你你就哭,幺幺零哄你你还咬人,非要跟着我,我还道你是喜欢我,谁知还是来闹我的。” 她跟小东西玩闹着,神思却渐渐转到另一件事上。 原本以为上次玉瑶宫被入侵之后,影卫那边会有应对,谁知这次还是如此。是圣手的药真如此厉害,皇宫守卫真如此不堪,或者还是,他的行为根本是被默许的?除了五毒公子这个身份之外,他到底是什么人? “啊!” 清鸣瞪眼,小东西又在她脸上舔了一口,然后看着她满脸口水,笑得眉眼都挤到一处去,吧唧着嘴巴叫了一声:“姆~妈!” 姆妈?她眯起眼威胁道:“宝宝,我给你一个机会再叫一次,叫姐姐!” 小东西还以为她在跟他玩,笑得更开心了,手舞足蹈地又叫了一声:“姆~妈妈!” 她瞬间拉长了脸,哀怨地说:“果然包子脸的小屁孩没一个好相处的。” “你说什么?”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抬头,果然看见另一个包子脸小屁孩。小东西晃着脑袋,也看到了,继对明月示好之后再次伸出他那两只小肉臂:“哥哥咯咯哥哥……” 包子脸见包子脸会特别有亲切感? ……也不尽然。 大包子脸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小包子脸从清鸣身上拎起往后扔,幺幺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接住,识相地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大包子脸——凤皇拧了一把毛巾,坐到床边递给她:“把脸擦干净。” 语气相当嫌弃,她忍不住翻了个很不雅的白眼。还不是他遗传了他爹喜欢把小孩子往她这儿丢,不然她至于这么狼狈么? 等她终于把脸上的口水全部擦干净时,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捏住那颇有些肉的脸颊左右晃动:“包子脸的小孩说谁?你说你自己这是包子脸呢还是包子脸呢还是包子脸呢?” 她拍开他的手,抬头挺胸使劲瞪他:“我这是鹅蛋脸!鹅蛋脸!” 这个奸险小人,从小因为自己是包子脸就误导她让她以为她也是包子脸,幸好这次来了个幺幺零,教了她好多东西。 想到这,她记起自己现在的状态,突然觉得扭捏起来:“我现在身子不是很方便……你这样来看我可以吗?” 凤皇其实也有些别扭,不然照他的性子,当时那帮老臣哪有那能耐成功将他拦在门外。虽然他博览“群书”,不过那些书中都是侧重成人之后的闺房教育,哪有那功夫展示男人女人是如何长成的,再说也没读者想要看这些。所以,祭天那次,是他第一次直面他与她之间的不同。 好吧,他承认他是不爽她身上居然他不知道的东西。 看过医书之后,大致明白了就觉得也就那么一回事,跟长牙齿长头发一样必经的身体成长阶段罢了,那帮老家伙还非拦着他,还说什么污秽什么不祥,搞得多神秘,害他以为小拙怎么了,连夜把在皇城西郊炼药的幺幺零召了回来。 幺幺零的医术不下宫廷首席御医方伦,一直作为影卫中的秘密武器存在。 “为什么不可以?那帮老家伙故弄玄虚,你也傻了吗?” 凤皇看着清鸣,见她一直低着头,总觉得哪里变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就不该让你见那么多人,容易胡思乱想。” 清鸣迅速地抬头:“那你还要封我为后?” 凤皇噎住,半天不语,最后望着她倔强的脸,眼神有些虚弱:“小拙,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做我的皇后?” 她突然有些不忍心,却逼自己直视他:“是。” 他垂下眼,低语:“原来小拙这么讨厌我啊……那么,不做就不做吧。”抬起头,笑得有些勉强:“我再想别的办法好了。” 清鸣第一次见到他对她示弱顺从,不知为何,她心里非但没有达成目的的喜悦,反而一下子慌了起来:“你,你怎么了?我不是讨厌你,真的,你不要误会……” 他不信地看着她,一脸受伤。 她更慌了,抓着他的手,急道:“我怎么会讨厌你呢?虽然你生性变态人品低下心思阴险为人狡诈,但我真的没有讨厌你!” 凤皇的眼角微微抽搐。姑娘,你确定你这是安慰不是人身攻击? 接收到他控诉的目光,清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对、对不起……我不大会说谎话,不小心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凤皇的唇角也开始抽搐。姑娘,你确定你这是道歉不是多补几刀? 为了阻止她说出更多“心里想的”,他调整了下表情,忧郁地开口了:“其实,你不想做皇后,我又何尝想当皇帝呢。” 清鸣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完了,这是要抒情了。 因为性格原因,她总觉得听完人家的心事就好像要对这些心事负责,轻松不得了。悲剧的是现在,凤皇丝毫空隙都不给她留下,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了。 “从出生起命运既定,根本不容我想不想,要不要。这天下与我何干?凭什么要我做牛做马担负兴衰?因为血统吗?哼,那个纵欲过度精尽人亡的死老头的血统,我不稀罕。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所以我必须从小活在密室里,因为我活了下来,所以我生母必须死。” 窗户啪地一声被风打上了,清鸣的心也像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闷闷的痛。 凤皇恍如未闻,还在絮絮说着。 “你知道吗?我甚至都不认识她,被称作我的母妃的人。可是我手中的情报告诉我,她怀我的时候就已中毒,为了保存我,她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强制解毒,然后硬撑三年,受尽折磨,只为见从未谋面的儿子一面。” 他似乎笑了一下,接着道:“可笑的是,她终于在临死之前见到了她的儿子,她伸出手想要抱他,他却防备地避开了。她不知道,密室三年的生活让她的儿子学会不碰触任何不明事物,即使她看着他的眼神那么单纯那么慈爱,他只会告诉自己,越是看似美好越是致命——” “别说了……凤皇,别说了……” 清鸣看着凤皇,泪如雨下,她从床上撑起身子抱住他,泣不成声却用力地说:“我不离开了,凤皇,我做你的皇后,我陪你!” 一句无心的誓言脱口而出,非关情爱,只为义气。 那一天,十二岁的凤皇站在玉瑶宫前庭那棵桂花树下,笑融了三月的春寒料峭。依稀想起三岁时的自己,见到那个五岁的女孩,她看着他,眼神单纯善良,像极了他刚刚死去的母亲。 那一天,十四岁的清鸣在房里抱头想了一整天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把自己卖了的。想到未来可以预见的过分精彩的人生,想到要跟自己一直视为弟弟的人结为夫妻,想到将来有一天她可能会遇到令她怦然心动的白衣良人,不由悲从中来,泪如血崩。 元祚元年四月初七,帝后大婚,龙凤双佩各归其主,大赦天下。 ——《本纪·元祚帝》 元祚元年四月初七,帝后大婚。新房内天雷勾动地火,叫声不断,春满皇城。陛下少年心性不知节制,彻夜奋战,次日无甚精神,只好罢朝一日。 ——《逍遥茶社》 元祚元年四月初七,清鸣小姐出嫁。 为什么我毫不意外他们会在新房里打起来呢? 听说是清鸣小姐发现了陛下骗她做皇后的那番话完全抄袭三月新出的话本小说《不爱江山爱美人》里男角儿的独白。 他们好像还达成了什么协议,不过为什么我总觉得清鸣小姐又被陛下骗了呢? 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才听墙角!你全家都听墙角!老子这是内功深厚耳力好迫不得已听到的好不好!干!不写了。 ——《影卫日记》 第11章 壹·不速之客 元祚元年,上谕重开文武科举,一时之间,天下之士齐聚京都,竞为天子门生。 元祚二年,御史解东风巡江南六省八府归京。是年,上谕:皇朝农牧免税三年。 元祚三年,天下太平。上怜皋兰将军为国牺牲年高未嫁,遂打包了一打青年才俊送往边疆前线。将军大怒,险些率军反攻京都。而青年才俊者,十二人去,十人归,余二人者……你们懂的。 光阴荏苒,晃晃悠悠又到了元祚四年。玉瑶宫前的桂花开了落,落了开,已是酿了三茬的桂花酒了。而玉瑶宫,也从历代的宠妃居所变成了帝后合寝的寝宫。 五更鼓响,皇城在氤氲晨雾中慢慢醒转。 各色冠盖从京都高等住宅区——上阳坊与崇儒巷涌出,兵荒马乱地穿街过市。 初到京城的外省人也许会被吓到,但是久居京城的百姓就宠辱不惊多了:“是官老爷们去我们陛下那儿点卯去啦。” 皇朝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出了名的自来熟,打蛇随棍上,自从元祚元年的春祭之后,不管当时到场的没到场的都跟自己同皇帝吃过饭唠过家常一般,提起帝后都是一脸自豪又故作谦逊的。“我们陛下啊……”“我们娘娘啊……”“他们那两口子啊……” 车马过了街市到了东和门,全体官员下车下轿,通过禁军的安检之后又是一阵紧赶慢赶。弹冠的弹冠,整履的整履。直到凤仪门才肃静下来,敛容候驾。 “解大人,您今日可有事启奏?” “无。严翰林何事?” “咳,出来得匆忙,将笏板遗下了。解兄既无事启奏,可否解笏板与小弟?” 解东风悄悄将笏板往前一伸:“严兄确定要借?” 只见玉制的笏板上刻满了大大小小的元宝……严翰林顿时一抽,默默扭头,原来这就是户部尚书府彻夜灯火通明隔日早朝还能眼神清明精神抖擞的秘密。 “见笑了见笑了。” 嘴里说着抱歉的言语,语气神情却不见半分羞愧。 朝野间流传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有钱能使解东风变成磨。 玉瑶宫外,吉公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身后抬着坐撵与捧着龙袍的侍卫宫人也面有焦色。吉公公看着身旁“擅入者死”的石碑,无奈,只好扯着尖利的嗓子对着空气喊:“影卫大人,早朝时间快到了,可否劳驾向皇后娘娘通报一声?” 几年的接驾经验让他知道,凡遇事找皇后娘娘总是对的。娘娘虽然不管事,却总管得了任性的陛下。 “影卫大人?” 半天没有回应,影卫好大牌的。 一号:死太监,没事的时候就到处编排绯闻,有事就影卫影卫地叫嚷,以为我不知道你吉公公是后宫八卦小组长么? 二号:……你也是影卫组八卦小组长,相煎何太急…… 一号:二号你说什么? 二号:没。那太监好像吵到清鸣小姐了。 只见前厅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扶着椅子,头发胡乱挽着,只披一件单衣……虽说她看不见,一号二号还是扭头了,女大十八变,清鸣小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们说拎就拎的小女孩了。 “一号二号,去把陛下的衣袍取进来吧,还有,饭在厨房里,不准不吃!” 最后一句加重语气,外加瞪眼。这两个家伙去年参加影卫集会,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回来居然说要减肥,太过分了,这让以养胖他们为乐趣的清鸣情何以堪? 一号二号被瞪得一缩,倒不是怕她,她不知道以前她圆脸圆眼瞪人就没什么威力了,现在出落得鹅蛋脸杏眼更是娇俏可爱,他们怕的是屋里那个一向嫌他们碍眼的小祖宗。陛下这几年越发霸道了,喜怒无常,清鸣小姐说这是……对,是青春期叛逆。 清鸣交代完毕,就转身往内屋走,绊了椅脚又撞上门框,一路磕磕绊绊嘟嘟囔囔。 女大十八变,唯一不变的是四肢不协调。一号二号相视一笑,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随即回身分头行事。 客厅顿时空了下来,而正中那个大大的“忍”字尤为显眼。 自从大婚之后,凤皇又搬了回来住,玉瑶宫内所有的青山墨竹画都换了“忍”字箴言以及从东土传来的制怒诗文。 卧房内倒是没有“忍”字,两张大床中间悬了一幅字。上书二人大婚当日的约法三章:三不一照旧。 不迁居,不管事,不合寝,爬墙之约照旧。 清鸣站在凤皇床前,看着床上优雅侧卧的少年,忍不住掩嘴笑。他人道凤皇这几年喜怒无常,她却觉得前些年他绷得太紧了,一点不像个孩子,先皇去了之后这些年他越发别扭得可爱了。掩耳盗什么铃?你道我不知你睡觉是蜷成一团的,以为醒过来后把自己摆成一个优雅的姿势就可以掩盖么? 心里这么想,当然该演的戏还是要演的。 “凤皇,醒醒,要上朝了。” 凤皇翻了个身,脸露了出来。 四年过去了,十二岁的包子脸少年长大了,变成了——十六岁的包子脸少年。噗哈哈哈!清鸣心里笑到翻,脸上却老道地保持着面瘫状。 凤皇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同样面无表情的清鸣,心知她一定在暗笑,果然太互相了解不是什么好事。就地套上中衣,然后站起来让她帮着着朝服,盯着她头顶的旋,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比她高了,顿时心情大好,笑眯眯一把搭上她的肩:“小拙,帮我束发。” 皇朝男子,十六束发,二十行冠礼。凤皇因年少登基,跳过了好几年,十二岁便草草束发束冠了。今年他正好十六,正是束发之龄,无祜无侍,这束发的大任自然落到了自认“长姐如母”的清鸣身上。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凤皇额前青筋一跳:“小拙,你确定你分得清‘男子束发’与‘女子出嫁’的区别?” 清鸣干笑两声,手中动作却没停:“咳,你不觉得太安静了,有点尴尬么,我就会这一首跟梳头发有关的诗耶。” 尴尬? 凤皇不耐地撇嘴:“女人真烦。前几天尔雅带回来的东土诗册你看了没?” “啊?看了。” 清鸣眼神虚了虚。圣手与九姑娘去年重出江湖,携惊鸿剑客大闹兵器大会,她前晚正忙着补习这一年来的绯闻轶事,还有好事者整理的九姑娘语录看得她乐不思蜀,那什么诗册她翻了几页就扔到一边了。 凤皇这几年倒是比较少叫她翻墙了,改用文攻。发现她对诗词没辙,就越发变本加厉搜刮各朝各国诗词来考她。 “是吗?那下朝后让一号带你到御书房,我要批奏折,你来背诗助兴。” 凤皇笑得无比温和可爱。 清鸣面不改色道:“好啊。”眼珠一转,开始盘算从现在到下朝,找一号二号做小抄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将一支盘龙玉簪插入金冠之中固定住,大功告成! 清鸣退后两步,看着一身龙袍,贵气天成的少年天子,无限感慨道:“我们家凤皇也长大了啊……”心中母爱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可以娶媳妇儿啦……” 凤皇倏地挑眉,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脸蛋:“小小拙,你入戏太深了,快醒醒。来,告诉你相公我,你是谁?” 依依不舍地从“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情境中出来,清鸣无限扼腕地回答:“我是你媳妇儿。” 心中默默打了个叉,补了一句,暂时的。 凤皇笑眼弯弯:“把心里补的那三个字说出来,嗯?” 清鸣面不改色:“童养的。” “哼。” 见他斜眼冷哼,清鸣连忙赔笑着从他手中救出自己的脸。别看他的脸圆圆肉肉的,其他地方可是骨节分明,出手六亲不认,下爪从不留情,好痛的…… “凤皇,上朝时间到了,喜公公在外头等了好久了。”喜公公还是吉公公还是奇公公?算了,差不多。 她很乖巧地眨眼,拿出荒废已久的小时候应付先帝的演技,凤皇脸一沉,神情危险地探手。她吓得一缩,连忙抬起双手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却不料他手势下滑,在她胸口摸索了一番,皱眉道:“你出过房门了?” 清鸣反应不过来,仍是捂着脸,直觉点头:“嗯。” “下次记得穿好亵衣。” 出了玉瑶宫,数着步子,一,二,三。 “啊——凑牛忙!!!” 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响起,宫门被震落一层灰。 眯起眼,弹了弹衣袍,凤皇弯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无视惊吓过度的宫人,上了坐撵,翘着脚,单手托腮出神。 小拙长大了不少啊…… 小拙紧张时不仅会同手同脚还会口齿不清啊…… 小拙对一号二号一点防心都没有还真令人操心啊…… 干脆让一号二号自插双目好了? …… 天极殿中时而清风徐徐,吹散夏日浮躁,时而狂风大作,猎猎飞沙走石,时而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早朝就这样,在迟到的皇帝陛下神秘的笑容中度过,朝中群臣人人自危。 而凤皇欢快的笑容持续到御书房,见到六个不速之客后,转为漫不经心。 彼时,清鸣站在桂花树下,望着宫墙发呆。 “一号大哥,二号大哥呢?” “回清鸣小姐,在背诗集。”方便作弊,二号背书好厉害的。 “哦。那么你呢,好像很闲?” “……清鸣小姐你误会了,属下正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密切注意宫中情形,同时在心中暗暗演练御书房中如何与十一过招掩护小姐与二号作弊,很忙,非常忙,相当忙。” 胶着在宫墙上的视线终于移开,幽幽投向他:“你真的不要教我翻墙的功夫咩?” 一号斩钉截铁道:“这不适合小姐!小姐觉得闲的话不如再养几只鸡鸭?上次那一窝被陛下烤了之后地还空着……”比起教她武功,二号一定更愿意用玄风掌清扫鸡鸭粪便。 看着她的眼神逐渐转为哀怨,他额上一滴冷汗滑落,涨红了脸改口:“小姐,其实你很有天分……” 她双眼一亮! “心法你只看了一遍就记下了,内功修炼得都不错,马步也扎得相当稳。但是……”一号最后还是忍不住嘴角扯了扯,接着说:“但是一练步法就摔跤……” 她的眼神又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不过!小姐有兴趣的话可以学二号的玄风掌,不用脚的。” 她深感受辱,悲怆扭头,却见一号突然一个旋身拦在她前面,全面戒备,带起一阵凛冽气息,偏头低声道:“有人入侵。” 清鸣的心一跳,双眼紧盯上空,嘴里不住询问:“怎么样怎么样,来了没有?” 一号眼角抽搐:“小姐你反应正常点!” 清鸣反省了下,也觉得自己太不庄重了,于是改摸下巴,凝眉注视上空,肃然垂询:“敌军何在?” 一号一张脸抽搐得日月无光天地失色,终于放弃不切实际的期待,无力地回答:“敌军目前只有一人,二号在与他过招。此人居然能过二号十招还留有余力,看来非等闲之辈……” 一号瞬间来了精神,摩拳擦掌:“二号你下来喝口茶,我来会会他!” 空中没有动静,看来二号没有搭理他的打算。一号急了,对上清鸣鼓励他加入战局的眼神,额上冷汗如雨,更坚定了绝对不能丢下永远闹不清状况的小姐一个人,两难之下,只好跟她一起紧张又兴奋地盯着上空。 只见空中两团气流乱窜,一方似乎处处留情,另一方却步步紧逼。 突地掌风大作,一团气流被打散,当中一个人影直直坠落——嘭! 地上那人嘟囔了句什么,抬头恰恰迎上某个少女晶亮的双眼,她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感觉一切喧嚣瞬间离他远去,时光似乎也因少女身上散发的沉静气质而缓了下来。短短的七步,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当然后来他知道了那不是幻觉,该少女是真真切切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走那七步。 那个少女走到他面前一步蹲了下来,慎重问道:“刺客?” 他直觉摇头。 继续盘问:“观光客?” 继续摇头。 少女若有所悟,大胆揣测:“你是不明真相的路人?” 他终于反应过来,不由满头黑线,又听得旁边两声喷笑,一个前翻跃了起来指着二号鼻子炸毛道:“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我!你你你——你故意公报私仇!” 二号负手而立,一脸无辜:“我还道是刺客。” 看着他们有来有往说得不亦乐乎,少女缓缓地站起来,拍了拍手,结案陈词。 “你们有jian情。” 第12章 贰·鸿门之宴 皇宫之中,哪里最多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哪里风景这处独好?哪里最适合相请不如偶遇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 毫无疑问是御花园。 作为常年高居后宫狗血jian情温床榜首的不二之选,当三大太妃携带三名妙龄少女“不经意”地出现在凤皇面前,并提议“顺道”去御花园赏荷时,凤皇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着人在留芳亭设了个小型家宴,摆上各地进贡的新鲜瓜果,聊以消夏。 常太妃的外甥女烂漫可爱,丝毫不怯场,席间妙语不断,常太妃一面半真半假地呵斥她过于放肆,一面看着被逗笑的陛下暗自欣喜。 温太妃的外甥女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在常小姐娇憨地抱怨春花易逝时,道出一句“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小姐也读东土的诗?” “略有涉猎,万万不及陛下渊博超群。”见陛下饶有兴趣地挑眉,温小姐白玉般的脸微微地红了,谨守闺秀本分的眼神也渐渐有了涟漪,低头道:“皇朝谁人不知,陛下自幼过目不忘,三岁读诗书,八岁通经略,十二岁……君临天下。” 这番话似乎说得龙心大悦,年轻的陛下朗笑出声。 “陛下笑起来真好看……戏里都骗人,皇帝根本不是长胡子瞪眼睛立眉毛的嘛!” 常小姐天真无伪的话语再次逗得席间笑声一阵。 相较之下,高太妃的外甥女甚少言语,除了最初的行礼之外再没说过什么话,却因为生得明艳动人而获得最多的注视。 看似无意,却令三方达到奇妙的平衡。 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皇后娘娘驾到。” 远远的一声传唤,席间气氛微妙地一滞。 凤皇温和的脸色也变了变,望向凤撵来的方向,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浮起笑意——终于来了。 席间众人正面面相觑间,突见陛下站了起来,连忙也跟着离席。 凤皇三步并作两步迎向凤撵,在凤撵中那人左脚绊右脚跌出来之前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拉住她手,将她带了出来。 清鸣将手上的食盒交给一旁开路的吉公公,微微一笑道:“有劳奇公公了。” 吉公公一个踉跄,嘴角抽搐地想,不知该不该说出他不是喜公公不是奇公公而是吉公公,罢了,还是不打扰陛下夫妻眉目传情了。 怎么这么晚? 你家十一被我家二号当刺客揍了一顿,然后他们开始牵扯不清翻旧账,□□四溢。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在一旁看热闹…… 几个眼神来回,凤皇嘴角歪起一抹令人发毛的笑意,稍纵即逝。隐在暗处的斗殴误事影卫三人组不约而同脊背一凉毛骨悚然,再仔细看时,他脸上分明又是一派好丈夫的温柔。 这是清鸣继春祭、大婚之后第三次出玉瑶宫。 说起这个,清鸣就要咬牙,当初分明约法三章她不管事的,谁知她高估了凤皇的人品,在签字画押之后才发现契约左下角一行小字写着:以上条款,事急从权。 四年来相安无事让她掉以轻心,谁知这次一来就是个大阵仗。 席间六人望着帝后相携的画面,各怀心事。年轻的皇后脂粉未施,却难掩雍容之气,身上随意搭配的裙衫配饰看似简陋,却皆是独一无二的贡品。先帝在时,她是三千佳丽的假想敌,谁都抢不过她,而今更是整座后宫形同虚设,她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而当初的三千佳丽死的死,散的散,剩下三人名为太妃,却是被家族放弃了的棋子。 ——唯一的机会,就是她们身边还有比皇后年轻比皇后美丽的“外甥女”们。 皇帝长大了,而后宫,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见过皇后娘娘。” 三位少女屈膝行礼,三位太妃碍于凤配之尊,虽为长辈,也要欠身致意。 清鸣挤出一个微笑:“免礼。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常太妃心中一跳,这是默许了还是反话?却听皇后大人语速缓慢而又平稳地继续道:“六位太妃都请坐吧。既是家宴,不必拘礼。” 在场六人的脸都不同程度地扭曲了。 “咳。”凤皇轻咳一声,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再示意众人就座,然后笑盈盈道:“皇后大人,我朝可只有三位太妃。” 调侃之语不见半分指责,反大有纵容之意。 三位太妃只能尴尬地笑笑,温小姐低着头,最多话的常小姐察觉陛下见到皇后后态度陡变,一双眼偷偷在两人间打量,却也是不说话。 “皇后娘娘的眼神似乎不怎么好。” 一直缄默的高小姐出人意表地出声了,高太妃吓了一跳,正待要责备她冒犯,却听得皇后惊讶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知道?” 高小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卧床看书,不好。” 清鸣闻言,讪讪一笑,心虚地不敢看旁边的人,一双眼只能直瞪前方,正对高小姐,仿佛在怪她说出来,一直冷淡寡言的高小姐却看着她,缓缓绽开了一抹清艳的笑容,羞煞了满池荷花。 久居深宫,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清鸣不由看得呆了,怔怔出神……直到鼻子上突然出现的一只手让她不得不把视线从美丽的高小姐身上移开。只见凤皇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成功地恶心出她一身鸡皮疙瘩后,又接着用肉麻当有趣的语调靠在她左耳边说:“是谁指天咒地向朕保证不在夜里看书的,嗯?” 瞬间什么美人什么惊为天人的笑容都被她抛到脑后! 她全副心思只能感到一股热气以耳朵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所到之处大片肌肤全面僵硬。最悲催的是,向来迟钝的她此刻居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从右侧杀过来的不善视线…… 伟大的陛下,咱能不这样么…… 对着很可能欲求不满的虎狼之年守寡太妃们放闪光是不厚道的…… 对着很可能少女怀春的未成年皇朝花骨朵们放闪光是不道德的…… 对着从小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这样放电更是不厚道又不道德的…… 似乎被清鸣含泪的目光感化了,凤皇终于松开了她,视线转回席间,神情又转为温和,温雅笑着:“方才忘了介绍,来,小拙,这位是常太妃的外甥女常小姐。”指着温小姐。 “这位是温太妃的外甥女温小姐。”指着高小姐。 “这位是高太妃的外甥女高小姐。”指着常小姐。 席间六人的脸不约而同地绿了。 立在一旁的吉公公仰天泪流满面,有同伴的感觉真好…… 影卫们则对此习以为常,不以为杵。陛下是每天身边来来去去太多人,懒得记,清鸣小姐则是自小接触的人不多,对小说传奇绯闻轶事中的人名比现实的人名记忆还深些。 不然你们以为影卫为什么不用名字只有编号? “陛下真爱说笑。” 常太妃很快恢复了脸色,笑着打圆场。表面上是船过水无痕,心中却敲起了警钟,她们是不是错估了皇帝对那个来历不明的皇后的感情?她可不认为久负天才之名的陛下会记不清三个人,这分明是在给她难看。 清鸣听完常太妃的重新介绍,脑子还有些混乱,皱了皱鼻子,横了凤皇一眼:“天生识人不清还来误人子弟。” 感受到腰间被狠狠掐了一下,又痒又痛的感觉让她面部微微狰狞地瞪向他,只见他露出天真无辜的表情说:“方才人家还夸朕过目不忘天纵英才呢。” “不要脸!” 清鸣甜甜地一笑,看似亲昵实则下了死力趁机报复地捏了捏凤皇的脸,而后心满意足接着道:“能说出这样违心的奉承之语,不是瞎了狗眼便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此语一出,温小姐难堪至极,一张脸青了又白,眼中隐隐蓄起了水汽。 温太妃见状,不由酸溜溜道:“陛下之才,天下皆知,皇后怎可如此毁谤?知道的说是帝后情深不分彼此,不知道的还道皇后恃宠而骄目无君上不成体统呢。” 含酸带刺的一番话,清鸣只抓住了四个字:“这么多年了宫里怎么还在流行说本宫恃宠而骄?究竟是何人传出的谣言?”先皇后这么说过她,凤皇也时常这么说她,这位常?高?还是温太妃的也这么说她。可每次都没人为她说明一下究竟何人宠她,如何宠她,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温太妃愕然,这位皇后好像不太能抓住重点? 凤皇用“家教不严,抱歉抱歉”的眼神看着温太妃道:“朕的这个皇后呢,自小让先皇宠坏了,龙凤双配啊帅印兵符啊传国玉玺什么的,皆是她的玩具。她可比朕更像父皇的孩子,偏偏朕也嫉妒不起来,因为朕也喜欢她。” 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也因为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深情。 整个留芳亭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一国之君温柔的声音在静谧的荷香中扬起:“也许朕真是天纵英才也说不定,不然还有谁能像朕这般,三岁第一次见面,便认定了皇后,所以看着父皇宠她,非但不嫉妒,还恨不能将朕有的也都给她。” 清鸣涨红了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居然,居然还朝她羞涩一笑?! “将她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接近玉瑶宫,让她眼中心里都只能有朕一人。竭尽所能地宠她,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盼她恃宠而骄,越娇蛮越好,娇蛮到除了朕,没有旁的人敢觊觎……” “呜呜呜呜……陛下对娘娘好深情!姑妈,人家才不要当小三!” 常小姐率先哭着跑了出去。 “陛下与娘娘金玉良缘,小女……小女……” 温小姐紧随其后,欲言又止,最后深深地一福,也告退了。 清鸣这下不仅脸,连脖子都红了,一双小手颤巍巍地揪着凤皇的衣袖,迎上他情深不悔的注视,顿时热泪盈眶。 两人四目相对,缱绻缠绵,火光四射。霎时间,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存在了。 不知何时,旁人退尽,宴席之中只剩帝后二人,侍奉的宫人也识相地下去了,剩一个还提着食盒的吉公公进退不得,只好退后几步立在一旁。 就在吉公公以为他们要深情对望到天荒地老时,皇后娘娘突然跃了起来一下子跨坐到陛下身上,左右开弓捏住他的脸,吼道:“你到底可以不要脸到什么地步!!!!!” 第13章 叁·明月再临 “是谁说不屑这些言情小说的?居然偷偷把里面台词记得这么清楚,你说你这叫什么!” 皇后义正言辞,皇帝积极举手:“这叫天赋异禀过目不忘!” “错!这叫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加上哄骗我做皇后那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照搬小说对白欺骗善良民众,你说你这叫什么!” 皇帝这次学乖了:“这叫不要脸。” “错!” 凤皇从吉公公手中接过食盒的手一顿:“又错?” 清鸣双拳在空中挥舞着:“这叫剽窃!剽窃!堂堂一国之君,一点产权意识都没有!最重要的是,凭什么每次你剽窃都是报应在我身上!” 她满腹忿忿,噼里啪啦诉不完,突地感到肩上一沉,低头才见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自顾自将头靠在她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双手绕过她的腰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清鸣满眼冒火,将他的头从她肩上搬开。 “吃!你还吃!”她瞧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邪火就往外冒,见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夹东西吃,未经思索,张口就截住他筷子上的南瓜饼,抗议地仰起下巴。 一旁的吉公公看得目瞪口呆,以为洁癖严重的陛下会生气,谁知他非但毫不在意御用筷子被“玷污”,甚至还试图用筷子伸进皇后嘴里抢食,而皇后则是涨红了脸硬是把最后一块南瓜饼咽了下去,然后伸着舌头对陛下挑衅。 这这这,这真是传说中皇朝有史以来最传奇人气最高的的贤帝后吗? 幼稚成这样,隐士们预言的皇朝盛世真的会来临吗? 正在幻灭之际,突然发现自己两腋被人挟起,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御书房外了,而挟持的力量也散去,只带起两阵风,吓出他一身冷汗。 暗处。 一号:我们帮忙清场,你说陛下会不会对我们从轻发落? 二号: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号:反正我不后悔,我想揍十一那小子很久了,每次对我们不是放闪光就是放冷箭的,哼,揍死活该。 二号:嗯,这么好的机会不用来公报私仇,太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一号:……二号,我怎么觉得你的笑容,越来越像陛下…… 二号望着亭中的陛下与清鸣小姐,笑而不语。 在凤皇的认知中,御膳房与御医署一样,是宫中最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加之他不惯吃外食(玉瑶宫之外的都算外食),所以一直对其敬而远之。方才宴席之上他也是滴水未沾,这会儿与清鸣争争抢抢也吃了些,好歹填了肚子,于是放下筷子。 “小拙,你又在生什么气呢?” 混蛋,还在装无辜。“你自己不想纳妃,就把一切都往我头上推。这事绝对还没完,到时我就是众矢之的,你还问我生什么气?我倒想问你,反正迟早都是要纳妃的,你到底是在抗拒什么?” 话到最后,怒火已渐渐散了,更多的是无奈。 凤皇猛地抬起头:“谁说我迟早要纳妃?” 清鸣理所当然地说:“书上诗里不都说皇帝要配三千佳丽的么?”接收到他危险的视线,连忙改口,“就算你不要那么多,总要有几个开枝散叶的,别说你不稀罕这凤氏血脉的传承,那帮老臣不会由着你的。” 凤皇毫不在意地撇嘴:“我有小拙就够了。” 清鸣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一瞬间有些难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随即神情一转,接下去道:“我不喜欢女人。” 她的注意力果然很快被转移了:“什么!你喜欢男人?” 他居然认真地思索了下,道:“比起女人,男人的确比较不烦,不过也谈不上喜欢。事实上,这宫里并没有值得喜欢的。” 清鸣的嘴巴张了又合,无话可说,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宫里的天空是被圈出来的一块方方的形状,不似书中所言广袤无垠;宫里的墙有很多很多,把皇宫分成一格一格,把人心也围成一格一格,太容易迷路,跳不出去;宫里的人长相性格各有不同,却全是同一个面孔。 这些,她都不喜欢。 她喜欢尔雅,因为它能轻易地越过那些墙,它是她的眼睛、她的脚,带着她看墙外的世界。 她喜欢一号二号,不仅因为他们对她好,还因为他们不像宫里的人。宫里的人叫她皇后娘娘,而他们始终都叫她清鸣小姐。 她喜欢凤皇,因为……大概是因为相遇得太早。记得当时年纪小,你是变态我也要。 夏风软绵绵的,满池塘亭亭玉立的荷花,郁郁清香在空气中缓缓地铺开,安谧中有一股莫名的感伤在蔓延。 “你说……” 终于,凤皇打破了宁静。 见他凝眉沉吟,颇为严肃,以为他要继续方才的话题,清鸣有些紧张:“什么?” 凤皇摸着下巴,探究地打量了一遍二人的坐姿道:“你说我们现在的姿势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观音坐莲?” 清鸣的下颚倏地抽紧。 “诶?我差点忘了,小拙不喜欢看‘军防类’的书,喏,给你看,就是这样的。”凤皇从怀中抽出一本制作精良的画册,熟练地翻到第四页,指给清鸣看,“你看,是不是很像?是不是?” 看着画册上的香艳男女以及旁边某人做的密密麻麻圈圈点点的看图笔记,清鸣脑中一根名叫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凑牛忙!!!” 尖叫的同时,抬手就是一拳,两人连人带椅子摔到地上,随即毫无悬念地,开打了。 不远处,一人一鸟杵在那儿,思量了一番,决定围观。 尔雅蹭了蹭身边的小孩:咱们家亲亲清鸣跟变态陛下在做什么? 小孩子有张包子脸,认真思索的样子格外可爱,他想了想,回答:在野战。 上有烈日炎炎,下有芳草茵茵,是所谓光天化日之野战。 “宝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嘶——” 清鸣难掩惊喜地问着,冷不防一下推揉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桂花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各色小点,白雕尔雅吃得不亦乐乎,而一旁的包子脸小孩绷着一张脸,正为她揉手上的伤口散瘀。听见她的问话,闷闷地回答:“影主放我两天假,尔雅想你了。” 尔雅听到自己名字,用翅膀蹭了几下以示撒娇,又马上低下头狼吞虎咽。 清鸣笑了:“就尔雅想我,宝宝不想我么?” 宝宝抬头,见她脸上写满了“别害羞了我知道你想我你要是不想我我跟你没完”,无奈地别过眼:“想。” 宝宝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影阁,凤皇让一百零一位各有绝技的影卫轮流教他看家本领,就连从幕后走到幕前多年的公冶白也恢复影卫十七的身份,去教他诗文经略。按规矩,宝宝每年只能回来两次。而这次不是年中也不是年底,是他学成一项绝技之后的奖励。 清鸣看着他,眼神突然伤感了起来,他全身一僵,有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 果然—— “宝宝刚来的时候多可爱啊……一天到晚口水吧嗒吧嗒的,见人就叫唤……去什么影阁受什么变态训练,好好一个孩子给训练成了冰山小老头,太过分了!呜呜呜,还我活泼可爱爱笑爱闹的宝宝来!” ……每次回来都要有这么一段独白,他已经很习惯了。 宝宝面无表情地把跌打药收了起来,放下她的袖子,看着她:“你……节哀顺变。” 清鸣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视线一转,果然见到墙头上停了一个人,而身旁的宝宝在见到那人之后,神情一亮。 来者是玉瑶宫的常客了。 常到已经无需迷药就能来去自如,一号二号都默许他来串门了。 这也证明了清鸣最初的猜测:除了五毒公子这个称号之外,他还另有身份。不过她没有滥用好奇心,她相信凤皇。凤皇允许这么一个人出入玉瑶宫,就说明有十足的把握是无害的,如果她还想明哲保身就不该问太多。书上不是常说么,知道太多的人,命通常都不长。 明月这次,是来辞行的,虽然她很怀疑他有向她辞行的必要。 他收到风声,云采采在西域出现,他要去寻,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两年才能回来,所以特来辞行。这几年他一直在跑遍各地寻找传说中那个失踪的寻欢阁老板娘,不是扑空了就是不欢而散,却从未放弃过,也算是难得的痴心人了。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毫无章法的,一点都不像。 “一路顺风,希望你这次能带云老板回来。” 四年下来,不温不火的,二人也算是朋友了。再说,他跟云老板这条八卦她可一直追着呢,来年他真的把人带回来那她就也算是八卦的见证者了? “嗯嗯,小清鸣你也节哀顺变哦。” 清鸣一愣:“什么?” 明月眨了眨眼睛:“你还不知道吗?今朝早朝,几名大臣联名上奏提议甄选秀女充实后宫,皇帝已经准了。” 第14章 肆·情生意动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是古训,平常人家如是,帝王之家更如是。 立后四年,一无所出,有人怀疑皇后有隐疾,有人觉得皇帝忙于政事疏忽了造人大业,有人认为帝后和谐乃假相,年轻的皇帝根本早就对比自己老两岁的皇后审美疲劳了。 千奇百怪的揣测都有,独独没有人怀疑帝后根本没有合寝。 听说,这次的选秀不像以往按地区实行配额制,而是根据自愿原则,由各地负责人经过初步挑选之后再送进宫。 听说,西临国有意共襄盛举,在这个节骨眼派流月公主出使皇朝,陛下对此事颇为重视,特地派了贴身影卫去西临迎佳人。 听说,陛下已经三天没有踏进玉瑶宫了。 “你说小姐会不会有事?” “不知道。” “宝宝少爷在的时候还没事,宝宝少爷回影阁之后,小姐就把自己关在香室,已经两天了,连前院的菜都不照顾了。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可她明明跟陛下是假成亲不是吗?唉,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小祖宗搞这么多事出来。” 二号看了忧心忡忡絮絮叨叨的一号一眼,感叹岁月无情,当初那个暴躁易怒的有志青年如今也老妈子附体了…… “该不会,晕倒在里面了吧?” 一号二号不约而同想起一件旧事。 清鸣最初迷上香道,擅长行医制药的幺幺零自告奋勇说也会制香要来帮忙,谁知不出三天,搞得整个玉瑶宫乃至整座皇城乌烟瘴气昏昏沉沉,早朝之上,君臣睡成一片。最后,幺幺零招供,她擅长的,是制迷香以及各种毒香…… 虽说从那以后清鸣自力更生自学成才,没出过大差错,但前车之鉴…… 二人心中一凛,连忙大声敲门:“清鸣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没动静。 对看一眼,果断抬脚,破门而入! 满屋的烟雾缭绕,混杂的香气令人大脑发懵,屋子正中央蒸笼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响个不停,视线所及,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一号去开窗通风,二号则走到屋子南面墙边青石砌的隔间处,打开小门——只见清鸣一手持书,一手支额,靠着临池塘的小窗,竟是安逸地睡着了。 随后到来的一号与二号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悠悠醒转,望了望四周,茫然地眨了眨眼,猛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转身看到两尊门神又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桌子不让自己扑倒。 “小姐是要这个吗?” 二号将一个瓷瓶递给她,见她惊讶,于是接着道:“属下见蒸笼中水沸了,等到旁边那柱香烧完之后才取出来的。” 清鸣脸上的惊讶变成了喜悦:“谢谢二号大哥。” “小姐这两天关在香室就是制这瓶香?” 见一号皱眉不赞同的神色,她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炒、蒸、炙三种制法结合,以果酒、梨汁、玫瑰蜜为辅料慢火炒檀木粒,直到烟变成淡紫色去掉腥气,再与牡丹香一同装入瓷器中,蒸三次,每次在水沸之后两刻钟取出方可。” 一番话说得一号头大如斗,眉头越皱越紧,她用拇指爱惜地抚着瓶身轻叹道:“这是要送人的。” “谁?”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问道。谁需要如此费心? 清鸣偏头,露出一抹沉静的微笑:“不是要选妃吗?这是要给凤皇新媳妇儿的见面礼呀。” “为什么?!”二人再次异口同声,这次语气中多了不可思议。 “凤皇脾气不好,我要拜托人家多担待些,自然要备礼的。可要让凤皇知道我拿他给我的那些首饰珍宝去送人估计会出人命,所以只能自己做啦。” 一号二号无语望天。小姐啊小姐,难道你不知道要是让陛下知道你亲手做东西送给旁的人,那就不是出个把人命这么简单的事了…… 清鸣爱不释手地摸着瓷瓶,带着梦幻的表情脑补道:“要是凤皇对新妃一见钟情不可自拔就好了,那时候可以跟他商量看看,顺势把我打入冷宫,嘿嘿嘿嘿……” 这个嘿嘿嘿嘿加省略号里面包括了她学会轻功遇见白衣良人二人双宿双飞出墙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乃至“靠在良人怀中偶尔忆起玉瑶宫的一切,感叹一句当年啊……”这样的细节。 一号二号嘴唇抖了抖,在风中石化。 小姐,你又忘了陛下极端排外,对人一见钟情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小姐,你又忘了你现在还是皇后娘娘,不是皇姐或者甚至皇太后什么的。 小姐,你是真不了解陛下呢,还是在自欺欺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姐,适当脑补怡情,过度意淫伤身的。 相较玉瑶宫的平静,凤皇那边这三天可热闹多了。 先是十一要死要活不肯去西临迎公主,说什么陛下的每任贴身影卫被外派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陛下要逼良为娼,他宁死不屈。凤皇好开明的,多给了他一个选择:留在宫里当太监。于是他果断去西临了。 接下来是朝中那帮臣子集体发作,奏折堆成了山,其中许多都是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江、江尚书家丢了一张檀木桌,怀疑是邻居严翰林家的厨娘来探亲的侄女儿……” 吉公公擦了擦脸上的汗,拿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这些奏折的内容好离谱,那帮大臣真是害死他了!陛下的笑容好阴森…… “念,怎么不念下去了?” “陛、陛下……” “陛下?怎么朕不是什么什么县令或者府尹咩?” 凤皇转着朱笔,懒洋洋地抬眉,笑容可掬。吉公公却连双腿也不住地打起颤来,忽然远远的,听到三更鼓响,连忙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道:“三更了,不如陛下歇会儿,老奴去为您传宵夜?” 察觉到上方的注视,吉公公全身又开始冒汗发虚,半晌听到一声“去吧”,才如临大赦般地退了出去。 凤皇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连续三天的前戏,再怎么慢热也该够了,他是真的十分好奇,想看看除了联名上奏、发动太妃、收买管事太监、用公事拖住他疏远玉瑶宫之外,那些希望他纳妃生子方便他们争权夺势的臣子们还会有什么招。 凤皇盯着面前的女人,目不转睛。 这就是前戏了那么久他们给他的惊喜? 哈,倒是煞费苦心,连他珍藏的四大名著都侦查到了,只是他们心里不能阳光点儿么?一天到晚只会以己之下半身度他人之上半身。他可一直都是抱着学术研究的态度钻研四大名著的,对书中女角儿才没那么关注呢,咳…… 眼前此女,十五岁上下,面容姣好,娇媚之余又带有少女的清纯,像极了《玉门关》中的女角儿;身着薄纱,曼妙身段若隐若现,与《巧生春》中的小寡妇不相上下;开口一声娇滴滴的“陛下”,分明是《欢头宴》中那个男角儿的嫂子摄人心魂的嗓音;身上的异香又端的是《治水记》中那位大家闺秀动情时的体味再现…… 过分灼热的视线令她芳心大动,满心以为年轻的皇帝已经为她神魂颠倒,于是嘤咛一声就要靠近他,意图扑到他怀里—— 啊!嘭!嘭! 风驰电掣之间,情势陡变,言情小说没有向□□转变却倏地变成武侠小说。 凤皇走过去,望了一眼飞到墙上又摔落地上的女人,若无其事地蹲下去捡起了刚刚顺手操起做武器的《皇朝刑律》,拍了拍灰尘。 “咝!” 闻声进来的吉公公看到陛下手中巨厚无比的书与晕倒在地上的女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 “根据《皇朝刑律》,近身两步之内便可视作有攻击意图。”凤皇扬了扬手中的律典,不紧不慢接着道:“小小宫女,居然敢如此犯上,喜公公,将她扔去赭衣宫。” 顾不上计较名字又被叫错,顾不上计较皇朝刑律里有没有这一条,吉公公拉长了一张苦瓜脸,欲哭无泪。 天知道这位根本不是什么宫女,是那些大人安排的美人,同时也是左将军的千金呐!如果顺利讨得陛下欢心,那么找个机会表明身份就行;可是现在事情搞成这样,如果说出她真实身份的话恐怕是要治他欺君,骑虎难下啊! 凤皇看都不看他,抬脚就往外走。 “陛下!陛下是要去御花园么?” 听着身后吉公公略显紧张心虚的声音,他挑起眉:怎么,嫌夜太长,还要再来一个回合?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真的不顿步地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听到流觞曲水的琴音,清越悠然,在幽深的夏夜中带来丝丝快意。 如此好曲,却听得凤皇眼角一抽。 怎么现在皇朝的文化行业被言情小说彻底攻占了么?不仅年少思春的姑娘家,连朝中老臣也浸淫此道?什么素质!俗!如此狗血老套毫无创意的套路都使得出来,看来自解东风巡江南整顿地方吏治之后,这群京官也需要大换血了。 “谁在那边弹琴?”他问附近的守卫。 “回陛下,是温太妃的外甥女温姑娘。” 这些年后宫管制较为宽松,三大太妃留女眷在宫中过夜也不算新鲜事了。凤皇微微皱眉,对守卫说了几句话又转身走了。 凉亭里,温姑娘微微低着头拨弄着琴弦,突地听到脚步声,心跳快了起来,脸也开始发烫。 “温姑娘……” 不对!陛下的声音比这清澈温柔。她抬起头,只见一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映入眼帘,正是方才的守卫,只听他平平说道:“陛下说,大半夜的,别吓着人了。” 温姑娘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雪白,最终又被夜色吞噬。 凤皇行至玉瑶宫,琴声早已消失,而他脸上始终挂着的面具般的笑容也消失了。 眯起眼,玉瑶宫还真是清净得令人不爽啊。没有为他留一盏灯,没有为他送饭,没有因为他不在而不适,反而更加惬意了。 一股无名火一阵高一阵低地在凤皇心中烧了起来。 而这股火气在发现清鸣与他的房间被栓上了时达到了最高点,幸好窗户大开着,无需他拆,稍稍抚平了点怒气,当然也只是一点。 若说轻松地从窗口爬进屋只是抚平了一点点怒气的话,那么在看到清鸣毫无防备的睡脸之后,那高涨的怒气就是顷刻间化为乌有了。 他是讨厌女人的。 一直以来,在他眼中,女人要么像先皇后或者先皇那些宠妃那样张牙舞爪以色事主,满眼的*,面目狰狞可憎,要么就像他生母那样过于柔弱,最终只能被命运践踏,唯一坚韧保护过的亲生儿子也对她疏离。 一直以来,只有小拙,二者皆不是,就只是小拙。 行动迟缓却心思通透,性子沉静却总是在他面前破功,制怒口诀念了好几年还是老样子,逗一逗就炸毛。 喜欢跟他打架,偏偏手脚又不灵便,他一边陪她打架一边还要尽量护着她不让她自己先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当然最早那几年他的确是放了真感情在专心打架,咳咳。 凤皇趴在清鸣床边,数着她的睫毛,心被熨得平平实实的,余温微漾,突然福至心灵,亲了一下那一排密密长长的睫毛。 视线下移,见她双唇微抿,原本闹着玩的心思慢慢变质了,鼻息也变重了。 越靠越近,不知是否错觉,二人交缠的气息都发烫了起来,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像碎了一池的星子。 “嗯……” 熟睡中的清鸣突然咕哝着翻了个身,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右脸上。 偏了。 凤皇眉宇间突然有了一抹恼怒,忍不住就着亲吻的地方咬了一口,而后猛地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她床上迅速离开。 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又折返了,眼神闪呀闪,抬手在她脸上蹭蹭抹抹了一番,像在掩盖咬过的痕迹以及……口水。 动作有些粗鲁。 “啧,睡得跟猪一样,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凤皇嘟囔着,心满意足地回自己的隔间,而他的身后,“睡得跟猪一样”的清鸣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被咬过的右脸隐隐发麻,不是因为疼痛,是一些更可怕的未可知的东西。 她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左半边正常,右半边僵硬,左半边告诉她这只是他的又一个恶作剧,右半边却在危言耸听地散布一个恐怖的信息。 他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走到了她的前面,直到他回过头向她伸出手,她惊恐地发现,原来身边的风景早就变了。 第15章 伍·关关雎鸠 翌日早,清鸣起床的时候,凤皇已经上朝去了,她松了一口气之余,也费解不已:隔间的床上连软垫带被子都不见了——传说中的卷铺盖走人? 待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看到镜中的自己,拿着梳子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她是疯了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情窦初开暗恋她,是的,绝对是疯了。 小说里男主角会在女主角熟睡时偷亲她是没错,但是!但是谁家男主角会在柔情蜜意偷亲完之后用朱笔在女主角脸上画一个烈焰红唇?! 这样唯恐别人不知的炫耀姿态哪里是暗恋?!分明是挑衅,□□裸的挑衅!至于她有什么值得挑衅的……变态的思维如果她也能理解的话那她岂不是也是变态了?对,就是这样!亏她还不眠不休两天两夜为他未来媳妇儿制香,这下可好,别指望她送,留着自己用!自己不用给一号二号尔雅八哥用也不给他媳妇!他以后被家暴被虐待别指望躲到玉瑶宫! …… 就这样,原本以为会尴尬纠结的一个清晨在鸟语花香与清鸣的幽怨诅咒声中开始。 她收拾完自己,吃完早餐看完八卦,到后园喂鸽子钓鱼的时候,发现离宫出走多日的八哥回来了。 这家伙一直爱黏着尔雅,自从尔雅跟随宝宝去了影阁之后它就常常夜不归宿,她一度怀疑它苦恋尔雅多年,不得已分离之后夜夜出宫买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八哥停在清鸣身侧许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诗,趴在栏杆上无精打采地钓鱼的清鸣一震:“这是什么诗?你哪里学来的?” 等等,她没看错吧……八哥向她投来的那是鄙视的眼神?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八哥无视文盲,继续用高亢明亮的嗓音明媚忧伤地惆怅。 这句她听懂了。“小八,你果然暗恋尔雅。” 这下已经不是鄙视的眼神了,完全一副“竖子不足为谋”的表情,优雅地梳理了下翅膀,准备继续离宫出走闯荡江湖。 被它的得瑟劲弄得黑线横生的清鸣想起一件事,连忙吩咐:“帮我捎句话给尔雅,不要再给我带才子佳人的小说了,我要武功秘笈,跟翻墙术有关的。” 说着解下手上的链子绑在八哥脚上,作为信物。因为它学习能力太强又太爱说话,为避免机密泄露,它一直高居影阁黑名单榜首。有信物为证,影卫应该会放行。 八哥领命,扑腾着绝尘而去。 哎…… 清鸣单手托腮,将视线从八哥飞走的方向转到宫墙上,幽幽叹了一口气。东土诗集有什么了不起,就它会咩?她也看过的。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侯门一入深似海。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倒想学一枝红杏出墙来,却每每出师未捷身先死。叹叹叹,叹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自挂东南枝。 她趴在栏杆上,脸枕着手臂,将脑中的诗词乱串一气,大有顾影自怜之意。 正颦眉捧心伤春悲秋之际,突地察觉到鱼竿一重,顿时喜笑颜开,意气风发地收杆:“今天午餐加菜!” 跟在背后一个拿着鱼篓准备接鱼,一个拿着菜刀准备去鳞的一号二号默默抽搐:小姐,你入戏好快,出戏也好快,毫无前因后果起承转合也能如此理直气壮,佩服佩服。 “好重!一定是大鱼!一号二号大哥快来帮忙!” 停止腹诽,二号连忙放下菜刀,上前拉鱼竿——果然比一般的鱼重很多。心中隐隐有诡异的直觉,还是略加使力将线拉了上来。 在那只“大鱼”浮出湖面的刹那,三人皆是一片愕然。 片刻之后,一号二号爆出足以掀翻整座亭子的爆笑声,而呆愣住的清鸣犹自喃喃不信:“我的大鱼呢?怎么会变成一床锦被?” 突然想起了什么,茫然的表情瞬间转为咬牙切齿:“凤——皇!” 在玉瑶宫这边展开了新一轮的幽怨诅咒之时,天极殿中,正在进行着皇朝开国以来最长的一次早朝。 “执金吾李大人醉酒踢烂了林太尉家的花瓶,罪证确凿,判李卿赔林卿二十两银,知法犯法造成不良示范,再罚一百两金上缴国库,林卿为小小花瓶闹上御前,浪费司法资源,同样罚一百两金上缴国库。这样的判决,众爱卿可有意见?” 凤皇悠悠然接过御前女官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不温不火地询问。 殿中众人哪里敢有意见? 早朝破天荒地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也直直站了一个多时辰。说到底也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不过谁能想得到陛下会将前几日他们为了绊住他而编的奏折全部拿出来,一一开堂审案? 这些京官平日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一个时辰过去,殿中是个个双唇发青面如死灰全身打颤呐。 什么?不如昏了算了? ——前面几个昏了的已经以“殿前失仪,失职早退”之名被减薪降职了。 整个天极殿中,目前还神色自若的除了高位之上的皇帝大人之外,就是一早被赐座的朱丞相与解东风了。 前者作为此次开堂审案的权威见证人,一直不动声色。后者作为记录员,每判一个案子,每多进一笔金,精亮双目中映出的元宝就越来越大,心中呼了不知多少遍的吾皇神威盖世英明无匹万岁万岁万万岁!抠门有理,敛财最高! 此二人对选秀一事一直不置可否,解东风向来“事不关钱,高高挂起”,众人皆习以为常,朱相的沉默却被群臣解读为默许,于是放心地囧招百出,策划出了包括“里应外合”“奏折轰炸”“美人计”在内的连环计,谁知碰上当今陛下这个油盐不进的。 凤皇从案上又抽出一张奏折,殿中一人啪的一声跪下了,正是严翰林,只听他抖着干哑的嗓子哀道:“微臣认罚一百两金上缴国库!” 紧随其后的是吏部江尚书:“微臣也认罚!” 最后,整个殿上站着的人都前赴后继地扑跪在地,争先恐后地认罚。 凤皇挑眉,十分怀疑他们是站不住了趁机跪下歇口气。“严爱卿快快平身,怎么能由你认罚呢,折子上分明说的是你家厨娘的侄女儿偷的桌子,朕的眼皮底下可不容许冤案顶包案的发生哦~” 严翰林快哭出来了:“偷儿是微臣家的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微臣……微臣应负双倍责任,认罚……认罚二百两金!” 群臣纷纷表示同上。 啧啧,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都出来了,语无伦次成这样,真可怜见的。 一直不动声色的朱相起立了,俯身行礼:“如此说来,身为群臣之首,老臣亦有不当之处,亦应认罚一百两金。” 朱相出声了,群臣的心都安了,只除了一旁捂着腰间钱袋眼神闪烁的解东风。 自我检讨认罚一百两金什么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负责记录的,哎呀记录员好忙的,不能一心二用的,还有那啥,风太大,他什么都没听见……果断埋头奋笔疾书做忙碌状。 “既如此,身为一国之君的朕似乎也很应该认罚一百两金?” 陛下的声音明朗地扬起,解东风忍不住腹诽:您的钱还不是国库的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亏您也好意思。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陛下突然语锋一转:“解爱卿,你呢?” 是祸躲不过。 解东风心中一个怆然,放下羊毫离座,昂首挺胸走到殿中,大义凛然道:“陛下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精神着实令人敬服,那么身为帝师的公冶先生又岂甘落后,微臣代表帝师认罚二百两金!” 抬眼正直地与陛下对视。 ——慷他人之慨,解爱卿果然不负盛名。 ——惭愧惭愧,微臣只学得陛下皮毛。 殿下群臣被凤皇与解东风之间惺惺相惜的气场闪到风中凌乱,一瞬间他们仿佛都变成了佃户,而陛下是地主周扒皮,解东风则是他的狗腿打手……思及未来的惨淡日子,天极殿中不由一片凄凄惨惨戚戚。 左右又挨了一刻钟,终于宣布下朝。 一具具老弱残躯从宫中抬出,“尸横遍野”的惨状蔚为壮观。 此次金殿开审事件,野史称“奏折门”,与之前皋兰将军的“征夫门”,之后的“选秀门”“艳图门”并为元祚初年四大八卦事件。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廊间,小八又在翻来覆去地卖弄着新学到的诗,这回倒是抑抑扬扬,似模似样。凤皇信手摘了一片树叶逗它,它又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闻言勾起一边唇角,笑了:“你学得倒快,不枉我留你这么久,没把你烤了剁碎喂鱼。” 它不知听懂了没有,黑幽幽的眼珠转来转去,突然爆出一句:“清鸣是笨蛋,是笨蛋!什么都不懂!” 凤皇危险地眯起眼:“小八小朋友,你似乎又忘了,朕随时可以捏死你。” “为什么!为什么!” 他呲牙一笑,一道寒光从齿间闪过:“你知道得太多了。” 第16章 陆·夜审凤皇 风水轮流转,无需三十年。 白天很是神气地审了百官的凤皇,当晚刚踏入玉瑶宫,就察觉到了各种不明气息——向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心致力于隐形事业的影卫居然一左一右立于大堂门口,犹如门神。 心中狐疑,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进。 迈脚跨入正厅,被一声娇喝惊得抬起头。只见清鸣坐在正中主位之上,一脸刚直不阿,若不是她身后是大大的“忍”字而不是“明镜高悬”的话,他还道入了哪个青天衙门。 再看到堂下一坨湿漉漉的被子,眼角一抽,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从这一刻起,你无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凤皇极力憋笑:“明白,请继续。” “堂下这床锦被可是你的?” “回大人,是。” “可是你扔的?” “回大人,是。” 清鸣一下噎住。这也太配合了吧?好歹反抗下,然后她才可以传唤一号二号进来做目击证人啊! ……算了,招认也有招认的审法。清鸣用鸡毛掸子一拍案几:“你过来!” 凤皇走过去。 “再近点!” 挑眉,冷不防凑到她跟前,她被吓得往后一靠随即又想起自己的立场,出手精准地捏住了他的耳朵:“说!为什么把铺盖全扔池塘里去?” 他握住她的手:“小拙,皇朝严禁滥用私刑的。” 她冷嗤一声:“我执行的是家法,国法碍不着!快说,你究竟为何将好好的铺盖扔到池塘里?别告诉我你是在喂鱼。” 凤皇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暗红,声音仍是八风不动的淡定:“脏了不就扔了。” 清鸣闻言一怔,突地像被烫到般松开了他的耳朵,眼神闪了闪,往屋顶飘去:“不关我的事哦。” 凤皇少见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他难得害羞一回说得这么不直白她居然听懂了?是开窍了还是撞邪了?亏他还顾虑她光长年纪不长历练的幼小心灵,自动屏蔽了十八禁内容。想到前天夜里,梦中的少女与眼前面泛红晕神情扭捏的人渐渐重合…… 他似乎也被传染了脸上的热度,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低笑道:“怎么不关你的事。” 清鸣却被他的大反常态吓了一跳,以为他怒火攻心,连忙从椅子上跳开,退后两步,举手作虔诚状发誓:“绝对不关我的事!前几天宝宝和尔雅回来,尔雅碰过你的床,要弄脏也是它干的,不关我的事!” 尔雅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出卖你的,实是凤皇洁癖严重,这黑锅我背不起…… 凤皇全身一僵,笑容冻结在脸上,红晕瞬间全面消失:“你让畜牲碰我的床?!” 清鸣弱弱地说:“尔雅是我们的好朋友,不是畜牲……”接触到他危险的视线,连忙改口,“不是畜牲是什么!太不像话了!”呜,尔雅…… 凤皇冷声打断她:“东土诗集都背了没?” “诶?” “今晚站在床头背给我听,背到我睡着为止。” “诶?!” 凤皇拂袖而去,徒留清鸣一人呆愣在大堂,半晌才瞪起大眼:“明明是我在审他的呀!” 一号二号不知该同情永远不在状况的迟钝的小姐好呢,还是该同情因为她的迟钝而内伤无数最终恼羞成怒的陛下好,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做个称职的隐形人。 至此,床单一案不了了之。 凤皇入寝室,见自己的床位空荡荡的,果断爬上了清鸣的床——鸠占鹊巢。 鹊回房见此情形,略有微词,却因为鸠的姿态太理直气壮了反而感到莫名心虚愧疚,只好从柜中取出被子准备去另一个厢房——也就是凤皇原来的卧房睡。 “去哪里?”鸠闭着眼哼哼。 “去厢房睡……凤皇夜安。”鹊连忙卖乖道安。 “小拙,你好像忘了要背诗这件事?” “……”粉饰太平这招一点都不好用嘛。 认命了。 清鸣苦着一张脸,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首她记得的诗,颠来倒去地咏颂,总体算起来字数很少的那首。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拼命拖长了语调,一个字当成十个字抑扬顿挫一唱三叹百转千回地念,还是只撑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就念完了。 正愁接下来怎么办时,发现床上那人似乎睡着了。年轻俊秀的包子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神色,想来也是,他那么认床认地儿,怎么可能在御书房吃好睡好。 清鸣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见他无反应,登时神情一变,横眉立目撇嘴叉腰,指着他无声开骂:“你个小混蛋,越大越没规矩了,姐姐还大你两岁呢!尔雅碰碰你的床你就把铺盖扔了还臭脸罚我,你睡我的床却这么心安理得?不是洁癖吗?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总有一天我会成功翻墙出去的,到时候看你去哪里使唤我!” 床上那人一个翻身,居然将她在他面前指指点点的那只手拉着压在了脸下。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抽手,谁知怎么用力都抽不回来,于是动用两只手——还是徒劳。 清鸣急了,爬上床,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想把他的脸搬开,谁知他又一个翻身,直接将她整个人压到床内侧。 “喂!死凤皇其实你根本没睡着吧?” 压根顾不着会吵醒他了,清鸣连手带脚地开始挣扎,感觉到压着她的力道松了些,她连忙挣脱开来,往后挪了好几步,惊魂未定地看着睡眠被打扰开始不耐地哼哼的凤皇。 他并没有醒过来,只是抱着被子,鼻子似乎在不安地嗅着什么,然后整个身子一点一点地蜷缩成一团,像在紧紧抱着什么。 她想,他是十分不喜欢这个睡姿的,所以每次起床看到后都要换一种姿势再赖一会儿床才要起来。 明明是那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却有着这样可怜兮兮的睡姿。 她突然感到鼻酸。 在这样明月皎皎的清夜之中,蛙声虫鸣之间,清鸣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离去。 她,似乎听到他喊了一声“母妃”。 你知道吗?我甚至都不认识她,被称作我的母妃的人。可是我手中的情报告诉我,她怀我的时候就已中毒,为了保存我,她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强制解毒,然后硬撑三年,受尽折磨,只为见从未谋面的儿子一面。 可笑的是,她终于在临死之前见到了她的儿子,她伸出手想要抱他,他却防备地避开了。 【她伸出手想要抱他,他却防备地避开了。】 月光透过大敞着的窗户洒了一屋,映着相拥而眠的少年少女,不无悲悯,不无欣慰,无限静好、安稳。 第17章 柒·自作多情 这一日是一月一度的休朝日,皇宫中清净不少。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只除了在玉瑶宫外探头探脑的那个身影。 辰时传说是群龙行雨的时辰,皇帝通常也是在这个时候入御书房理政的。 而此时辰时六刻了,玉瑶宫寂静一片,看来帝后二人是要将懒觉进行到底了。 思及此,吉公公一张鞋拔子脸越发拉长了,逐渐形成正宗苦瓜脸。 今日一百位美人就要入宫,司礼监那边早就传来了列位美人的画像。按惯例,一百位美人经过训练考核,家世同资质都较差的美人,除非她的画像被陛下一眼相中,否则一律充为宫女,剩下的才有资格选为君王侧,或为女官,或为妃嫔。他眼瞅着这没几天就要举行御前甄选了,陛下这边是浑然未觉,全不当一回事,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些画像,而另一边百官又不断施加压力…… 唉,做公公难,做侍奉御前的公公更难! 吉公公靠在石碑上,伸长了脖子望玉瑶宫的大门,突然一阵大风袭来,他赶紧死死抱住石碑,同时面露喜色扬声喊道:“请问,是二号大人么?” 影卫二号的玄风掌名动天下,身为宫中八卦首脑之一的他怎会错认?太好了!传说中这二号大人脾性是一等一的好,可不比那一号大人,对他敌意深得仿佛与他有啥血海深仇似的。 “二号大人,请问陛下起身了没?” “起倒是起了……”顿了顿,二号轻笑一声:“不过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吉公公有急事?” 吉公公闻言泪流满面,终于有人叫对他名字了! 等等,这不是重点。“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并没有现身的二号脸上是忍俊不禁的笑意,对吉公公传音入密:“是的,陛下与你们娘娘在忙,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吉公公一张老脸噌得红了,嗫嚅道:“那,那咱着人将画像拿过来,烦劳大人传递,请陛下得空了再看?今日美人可就要进宫了……” 二号见他误会,也不解释,只笑笑应下了。 吉公公得到回复,立马转身,以惊人的速度往回跑——不像回去拿画像,倒像是急着将帝后的最新八卦与人分享。 一号:哼,死太监,明明不能人道,偏偏满脑子男欢女爱!你只说陛下与小姐在忙,他估计连体位都脑补完整了。 二号:你怎知他连体位都脑补了?莫非你也……? 一号:#¥%&*……老子才没有! 当一号二号将一箱画像抬回宫内时,大堂中央凤皇与清鸣二人各据一方,互不理睬,气氛相当诡异。 影卫二人对视一眼:哟,今天一早就乒乒砰砰地开打,脸上居然都没留伤? “下去,把门带上。” 左侧单手扶额作沉思状的凤皇开口了,影卫应诺退下。看着门合上,他缓缓放下手,额上赫然两排牙印。 视线投向大堂另一边拿背对着他的人,生平头一次力不从心地叹了一口气。 话要从他刚醒来的那一刻说起。 当他习惯性要矫正睡姿时忽然发现他这次并没有蜷成球状,而身侧似有若无的幽香又在提醒着他床上还有另一人,而他,正躺在她怀中。心中一喜,蠢蠢欲动,谁知刚移了一下就惊动了搭在他背上的那只手,一下一下,柔柔缓缓地拍抚。 他一下子被安抚了,被治愈了。 偷乐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这种被当小孩哄的感觉,相当不爷们,也不英姿勃发,而他居然在享受这种感觉,甚至满心只有无限欢喜? 这太可耻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于是他在她怀中又蹭了一会儿之后猛地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她。 看着她皱着眉头打着呵欠悠悠醒转,对上她犹带着茫然的眼神,他学小说男主角魅惑狂狷地一笑道:“你昨夜在我床边念了《麟之趾》,这是恭贺喜得贵子的诗,又爬上我的床,莫非是在暗示我们该合寝了?” 然后他看着她眼神从迷茫恢复清明,渐渐瞪起眼,脸上依次出现疑惑,愤怒,混乱,愤怒升级,哭笑不得,愤怒最高级的神情。 还没有等到她的害羞,他已经被她飞起一脚踹下了床——平时走路怎么不见她这么灵敏! 而这并不是灾难的全部内容。 当她掐腰狂笑幸灾乐祸乃至乐极生悲双脚互博绊下床的时候,他脑中一瞬间还划过小说里多半这时候男女主角会不小心嘴碰嘴的念头,结果是—— 他心跳失速全身发热血脉喷张地迎来了她的两排牙齿磕上他的脑门。 言情小说这种跟事实一点都不搭边的东西,果然该禁。其他的还可以算了,那个最爱写男女扑倒在地亲到嘴的清风君绝对要禁,不仅要禁,还要焚书坑作者,嗯。 总结完毕,凤皇呷了一口茶,眯起眼细细品味茶韵,唇角勾起温和无害的招牌微笑。 另一边,清鸣背对着凤皇,一脸怆然地回忆先前发生的一切,得出的却完全是另一种结论。 她想着,书上男女主角都是不偏不移地对上嘴,不带破皮磕牙的,她却是一口咬在人脑门上,咬得门牙都微微松动了,更别提人脑门上那触目惊心的牙印了——由此可见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男女之情的火花嘛! 这样一想,心里一松,随即又想到之前她如何惴惴不安地怀疑凤皇年少无知情窦初开暗恋她…… 刚放松了的面部一个抽紧,长阖双目,清鸣满怀羞愧地对自己说: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幸好凤皇并不知道她以为他喜欢她,不然,不然她就投身赴清渠,自挂东南枝去!太丢人了! 深吸一口气,转换思绪。 往好处想,既然一切是一场误会,那是不是代表可以恢复正常邦交了? 清鸣小心翼翼地扭头,想看下凤皇的脸色,恰好撞上他一脸谋财害命弃尸荒野的微笑,吓得又转回来。这一来一去,她终于看到了堂中央的东西。 “咦,这里怎么有个箱子?” 诡异气氛随着这句困惑的问话烟消云散。 在听到箱子里面装满了美人画像之后,清鸣的兴致一下子来了,忙不迭地拉着凤皇要一起看画。 虽然知道看到这些美人,她不会有他想要的反应,但是眼前这副双眼发直口水潺潺的样子也太过了吧?你是色中恶鬼投胎还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啊?凤皇咬牙切齿地想。 “凤皇凤皇,这个漂亮这个漂亮!腰好细好细哟,这是不是书上说的不堪盈手一握?” “风一吹就倒有什么好。”凤皇木着一张脸。 “你不喜欢瘦的哦,那这个这个!有胸有臀,风绝对吹不倒!十六岁就这么有料,咝——”吸溜了一下口水,又看看自己十八岁的胸,瘪了瘪嘴。 “哧,风的确是吹不倒,不过你确定我推得倒她?再说我对奶牛也没兴趣。” 推、推倒?奶、奶牛?死小孩!一天到晚想着那点事……清鸣微微一赧,白了他一眼,继续兴高采烈地往下翻。 “哈,这个总行了吧,不胖不瘦刚刚好!” 凤皇瞥了一眼画像,懒懒道:“脸太尖了,戳死个人,克夫。” 清鸣眼角一抽,这人太挑剔了,自己长得也没好到那里去要求还这么苛刻,若不是有皇位作支撑,能不能找到媳妇都成问题。 她真的很好奇——“你眼中有美人么?”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眼神一亮:“上次御花园那个高小姐怎么样?她总是美人了吧?” “你一向过目即忘,对她印象倒是深。” 凤皇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清鸣却没有察觉,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当然忘不了啦,除了帝师之外我还没见过那样让人移不开眼的人呢!” “帝师?移不开眼?”凤皇的脸黑了下来。 “咦,高小姐也在里面,呃还有两个好眼熟的……难道上次御花园你们是在相亲?”清鸣恍然大悟状。 凤皇伸出两指,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腮帮子,狠狠地捏了两下:“小拙,你对我的事,还真是不上心呐。” 这下再迟钝也知道他不爽了,清鸣连忙挤出一抹扭曲的微笑:“谁说我不上心了,我好上心的,你看我现在不就是在帮你拣可心的媳妇儿么……诶诶诶轻点!呜……” 眼见他脸色越发难看,她立刻停止辩解,皱着一张脸哀哀叫,用蓄了满眼的泪花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果然见他有些懊恼地松了手,她连忙收了眼泪。 “打女人非好汉所为!念在你——呃,你不是初犯——念在你不是天天都犯,我就不公告天下揭穿你的真面目了。”她捂着脸瓮声瓮气外强中干地喊话,最后还作宽容状说“你好自为之”。 凤皇的怒气瞬间转为哭笑不得:“去啊去啊去公告天下啊,我求你网开一面了么你个自作多情的笨蛋!” 听到自作多情四个字,清鸣的脑子轰得一声炸开了,旁的什么也记不得不知道了。 “谁、谁自、自作多情了!我、我才没有以为你暗恋我呢!” 第18章 捌·凤式告白 乱了,乱了,彻底乱了! 什么叫不打自招,什么叫此地无银,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她这些年年纪和脑子都长到狗身上去了么?为什么会脑子发热犯这种低级错误啊! “嗯?你方才说什么?” 凤皇在瞬间的怔愣之后,已经好整以暇地勾起兴味的笑容,只有眼中那一抹狂热显露了他不平静的心情。 地洞呢,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地洞君你在哪里? 内心这样呼喊着,清鸣脸上却摆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嗯?哦,我说厨房里还在烧水,我去看看。” 如果她的脸没有那么红的话这番话会更有说服力。 如果她的脚步有她的语气那么平稳的话这番话也会更有说服力。 凤皇蹲到摔倒在地的清鸣身旁,手托腮,眨了眨眼,问:“小拙,说来听听,你是怎么自作多情又怎么以为我喜欢你的呢?多久的事了?” 子啊,你拖我出去死一死吧! 清鸣心中泪流成河,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手脚不灵便,想召唤一号二号来救她,可惜以她对他们的了解,这种时候他们更喜欢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一张脸死死埋在臂中,坚定地用微微颤抖的后背面对凤皇。 “来嘛,说嘛!” 凤皇用脚轻轻踢了踢她的屁股,见她挺尸装死,扯扯她头发,又拉拉她的衣领,不依不饶,大有“不得答案誓不罢休”之势。 “啊!”清鸣捶了一下地,发出一声低嚎,突然翻过身来,头发打到脸上也不理,一脸“死就死吧”的大无畏精神。 “是,我就是自作多情了,谁让你最近举止这么暧昧,又说不纳妃,又说只要我就够了,又三更半夜爬起来偷看我,看完又偷亲,亲完还偷咬,这种湿湿热热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情窦初开的发春少年做的!”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之后清鸣立刻捂住了耳朵,紧闭双眼,一脸视死如归。 半天,没有任何非人的待遇加身,她悄悄睁开一只眼,只见凤皇鼓着一张包子脸,唇角抖啊抖,气得中风了?她偷偷挪了挪屁股,戒慎得退后。 凤皇终于憋不住——“噗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 见他似乎不像生气,清鸣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倒不羞惭懊恼了,好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凤皇的笑声渐渐止了,但眼中脸上仍是满满笑意,他又问:“你那晚没睡?” 清鸣闷闷地点头。 他明亮的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过程记得这样熟……我真的有做过那么多步骤?” 见她眼中似乎隐隐蹿起小火苗,连忙转移话题,他可不想这么有意义的一刻结束在拳打脚踢中。“你又是怎么判断自己是自作多情的呢?” 清鸣急于终结此事,将这一页永远地翻过去,于是立马熄火,无比诚恳地望着他:“凤皇你风神俊秀怀瑾握瑜天纵英才智计过人又是当朝天子高高在上怎么会看上长相只算对得起民众身材只算对得起性别学识勉强只能看懂庸俗小说四肢还经常无法协调的我呢?” 见他颇为赞同的点头,她一颗心终于安落了,脸上露出了第一抹真心的笑容。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渐渐笑不出来了。 “你总结点评得基本都对,对于你的自知之明,我表示赞赏,但是有一点错了——”凤皇顿了顿,勾玩着她头发的手指突然扶上她的颈项,露出一抹惑人的笑容。 “如果,我说你不是自作多情呢?” 掌心之下,她的颈部脉搏瞬间缓了下来,几个张缩之后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看着她神情并无太大[河蟹]波动,若不是真切地感觉到掌下的跳动,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潮起伏。该说……真不愧是从先皇手中完好地保全了自己的清鸣小姐吗? 或者说,不愧是他的小拙。 “凤皇,你午膳想吃什么?” 看,她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闲话家常粉饰太平。 他的手抬起,点了点她的脸颊,撇嘴道:“再装可就不像了啊。这次是你自己亲手挖的坑,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嗯?” 清鸣闻言颓然,知大势已去,换下沉静的面孔,苦着一张脸:“为什么是我?” 凤皇想了想,回答:“我十六了,到发情的年龄了。” “那您能换个发情对象不?” “不行,我讨厌女人,对男人也没特殊癖好,就喜欢你。” 清鸣的心一悸,殊无半分喜悦:“你意思是我不男不女?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还不成么?” 凤皇看着她一张欲哭无泪的脸,心里有些同情,神情无限悲悯地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却带着喜悦:“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我也是。但没办法,我喜欢你了,你得陪着我。” 清鸣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喜欢一个人就是要那个人好,只要她得到幸福就好,这才是真爱,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对她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言情小说里看来的?你没发现男配角才那样么?一放手,那个嘴上说着有心理障碍无法接受别人的女主角立马就跟男主角勾搭上床了。” 凤皇呲牙一笑,接着说:“放着把女主角勾搭上床的行当不干,我去当男配角,小拙,你当我傻的?” “上上上上上——上床?!!” 清鸣杏目圆瞪,双手护胸,双脚蹭着地噌噌又开始往后挪。 凤皇拍了拍她的脸:“又没说现在就上,你穷紧张什么?再说你的身材……”打量了几眼某处,“的确是仅仅能证明你是女的,再多也没了,得好好养养才是。” 他站了起来,弹了弹袍子,终于想起耗了大半个早晨,一堆公务还没处理。啧。 “午膳我要吃冰糖肘子。” 丢下这句话,凤皇扬长而去,身后是清鸣回过神来的怒吼:“凑牛忙!!!!” 一号:……凑牛忙? 二号:臭流氓。 一号:哦,小姐最近好像常常吼这句? 二号:说明陛下长大了。 一号:这跟陛下有什么关系?跟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再说陛下他小孩子过吗?你虚虚实实地说什么鬼话!说点我听得懂的! 二号:唔,一号乖,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一号:……妈的老子不是小孩子! 这个不平静的清晨过去了,而清鸣与凤皇也陷入了冷战中——清鸣单方面开始,单方面进行的。 她收到尔雅送来的翻墙技术相关书籍了——《神偷是怎样炼成的》《梁上君子全攻略》《飞檐走壁,你值得拥有》。 虽然看到书名的时候,她抽搐了许久,但随后还是抱着虚心的心态开始潜心修炼。天天蹲墙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衣带渐破终不悔,为伊消得鼻青脸肿。 有路过的太监宫人常常远远的就能听到玉瑶宫内的鬼哭狼嚎,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样的传言:皇后娘娘因善妒而失宠了,皇后娘娘被家暴了,皇后娘娘疯了。 又恰好正值选秀之时,于是群众纷纷猜测陛下喜新厌旧,新人未进房,旧人就先扔过墙了。 这些都大大提升了那些美人的信心与野心。 谁不想要皇后前四年那样皇朝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独宠?更遑论当今天子又是那样年轻温文的一代贤君,谁人不向往? 直到御前甄选的那一天,帝后双双现身,皇后以白纱覆面,似乎更加印证了家暴一说。 采薇阁前的广场上,五十位美人顶着烈日,仍保持着最优美的姿态仪容。 陛下大倡勤俭之风,前些年遣散先帝遗妃,许多宫殿空了下来,引发了一连串裁员,后宫可谓十分空虚。此次百位美人入宫,总算小小热闹了一番。奈何因为大选是自愿原则,虽然佳丽们容貌有一定的保证,但才德家世方面就良莠不齐了。 第一轮考核由司礼监主持,刷下了四十位佳丽,充为大宫女。 第二轮考核由国子监主持,选拔了十位姿容比较安全,家世平凡,却才能卓越的,作为侍奉大殿、翰林院与御书房的女官。女官享朝廷俸禄,位属从六品,等同翰林院修撰,最高品级可达从四品,等同翰林院侍读学士与一省之知府。 按规矩,这些虽是选秀出来的美人却也是朝臣的女官,皇帝是不能染指的。 到了第三轮御前甄选,便只剩下了五十人。 “小女渠阳百里云……” “小女大同林琳儿……” “小女青郡楚新兰……” 美人们在轮流展现最美好的姿态,皇后端庄大方地坐着,皇帝温文尔雅地笑着,一切都很和谐,只除了帝后身后那个眼中冒着荧荧绿光的吉公公。 什么家暴!都是假相!假相! 什么皇后失宠!更是假相中的假相! 你听听,你听听,皇后正称赞着这位佳丽的屁股大好生养——虽然粗俗了点,但也是为皇家血脉着想,话糙理不糙——多贤惠的皇后啊!哪里善妒了?哪里善妒了! ——这是一腔拿到第一手八卦的热血在沸腾。 你再听,陛下正在安抚娘娘说她的屁股也不小不要妄自菲薄——虽然这对话有那么一点怪,但是陛下对皇后的爱护之情溢于言辞之中!哪里喜新厌旧了?哪里喜新厌旧了! 吉公公泪流满面,一股爆棚的正义感油然而生!赌上他皇宫八卦小组长的名誉,他要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平反! 就在他被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深深感动之时,帝后和谐外表下的私密对话仍在继续。 “你看年轻姑娘多朝气多青春,比我这个老女人好多了好多了!”不惜将十八岁的自己说成老女人的皇后。 “不怕不怕,女大三,抱金砖。”笑眯眯笑眯眯的皇帝。 “我哪里大你三岁了!是两岁!两岁!”还是难改计较年龄的女人天性啊……面纱底下面容变得扭曲的皇后。 “一样的一样的,女大二,抱金块儿。”笑眯眯笑眯眯的皇帝。 托选妃的福,小拙被迫放弃单方面的冷战,这么一看,场中央的那些女人们也稍微不那么讨厌了。 头顶有黄罗伞遮着阳,身后有宫女执扇扇风,望着那些暴晒在阳光之下的娇女子们,凤皇自始至终都是笑眯眯啊笑眯眯。 唔,今天真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第19章 玖·选秀门(上) 日已过午,却丝毫不减炎热,皇朝京都的夏日真是能吃人。 皇宫之中,较为偏僻的一条小道上晃出一个微微佝偻前行的身影。 “小风风?” 前进中的身影一顿,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精明的面孔,正是解东风。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宫墙上一身素蓝便衣的当朝帝师一跃而下,笑着向他走来。 “果然是你。今天是公休日你怎会进宫?还是这么偏僻的地方……莫非我们的尚书大人红鸾星动了,宫中有佳人?” 解东风眼神闪了闪:“小白,你这张嘴真是讨人厌,京城百姓有眼无珠居然选你为第一美人,我真为你的终身大事担心。” “哦?此话怎讲?”公冶白虚心求教。 解东风瞥了他一眼,正色道:“需知娶妻娶贤,你不修口德,会嫁不出去的。” 被嘲讽男生女相,公冶白也不恼,只摇了摇头:“啧啧,果然不能让你跟陛下走得太近,许久不见,爪子倒是利了不少。” 解东风哼了一声,不打算与他死磕这个话题,反问他又是为何出现在此。听得他回答是皇上召见的,心中不免生疑。 今天是选妃的日子,群臣回避,皇上召他做什么? 公冶白虽然回影阁多时,却也不是对宫中之事一概不知。今日回宫见气氛有异随手拦了个宫人打探便知是选妃日,心中不妙的预感令他二话不说扭头打算寻个偏僻处溜走。碰巧遇上解东风,见他一脸忧喜参半地从赭衣宫方向出来,疑惑与好奇之下忍不住现身,却险些忘了要溜走一事。 不过,也晚了。 “公冶先生!” 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一个小太监欢快地奔了过来。 满脸的汗来不及擦,小太监扯住公冶白的衣袖就要走:“小的找您好久了,皇上在采薇阁等着呢!” 之前溜走可以编理由蒙混过关,现在走的话就是摆明的抗旨了。 公冶白看着幸灾乐祸一脸欢欣的解东风,不着痕迹地扯回自己的衣袖。 他面不改色道:“解大人此时出现在宫中想必是有急事找陛下吧,不如一起?” 解东风连忙摆手,冷不防那个尖利的嗓音又响起:“咦?解大人也在?解大人可曾娶亲?摆手表示未曾?那一起吧!” 小太监很是豪迈地一手拉一个,往采薇阁方向疾走,浑然未觉被拉的两人厮杀的视线。 所谓风和日丽,风和者,小风微风也,日丽者,烈日炎日也。 采薇阁中,五十位佳丽歪成一片,华丽的裙衫湿嗒嗒的,薄薄的袖子黏在了手臂上,裙摆也飘逸不起来了,脸上更是惨绝人寰的精彩——黑的是眉笔,白的是粉,红的是胭脂,随着汗水在脸上泼洒一幅写意山水。 皇后娘娘见此惨状深感不忍:“给每人一盆水,洗洗吧。” 众女脸上大苦,还道是皇后故意给她们难看要她们素颜朝天子。 待清水端到面前,见到水中自己的尊容,方知为何旁边太监宫人们都在掩嘴偷笑了,忙不迭扑进水里噼里啪啦地卸妆。 毕竟,素颜朝天子总比鬼颜朝天子来得好。 宫人们将一盆盆红红绿绿的水端走了,高位之上的帝后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清鸣看了一眼凤皇。 真能装,明明恶心得要死还能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她的目光又扫过那群因卸妆而浑身不自在的佳丽,终于吐出疑问:“凤皇,怎么不见高小姐?” 高小姐出身不低,姿容出众闻名京师,又有太妃撑腰,按说不是贵妃也该是内定贤淑德三妃之一,如今居然前两轮就被刷下了,真是出乎意料。 清鸣三番四次提到此人,原本对她无甚印象的凤皇也不得不记下了。 凤皇没有回答,一个内侍上前两步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他的笑容变得兴致盎然。 “给帝师与解卿家赐座。” 公冶白与解东风手拉手,有些忐忑地坐下了。 至于为什么是手拉手…… 听过就算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没?他们俩此刻就是这么想的。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还是冷不防眼角余光瞄到素面朝天的众女,想来是让皇帝削了一层皮了,可怜可怜。 正在表现才艺的佳丽琴声明显一滞,清鸣看见原本低头抚琴的佳丽突然抬头,极快地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饱含怨恨。 一滴冷汗滑落,清鸣弱弱地望向凤皇:“我怎么她了?” “女为悦己者容,你让她素面在她看来已是结下梁子了。”凤皇半闭着眼,状似在欣赏琴曲。 “那前面也没见她瞪我。”这反应也太迟钝了吧? “之前帝师又不在。”迟钝你个头。 原来如此。 帝师是京城最受欢迎的大众情人,没有之一。这些佳丽想必待字闺中时个个都幻想过与他如何邂逅如何结缘,却不曾想是在选妃宴上,又是形容狼狈不堪之时,连最后一个美丽的影像都无法给他留下……可怜可怜。 清鸣恍然大悟的同时不免心生同情,频频向抚琴少女投去关怀而又怜惜的目光。 谁知少女一点都没领略到这番眉来眼去的真谛,不知误会了啥,突然全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琴声断断续续,最后终于“铿”得一声戛然而止,她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饶命!” 清鸣大愕,连忙回头看凤皇。凤皇半闭着眼装死,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少女你别这样……” 不对,皇后不该是这口气。又一想,那皇后该是什么口气? 眼角瞥到正跟解东风拉拉扯扯的帝师大人,福至心灵:“好好的怎么说跪就跪呢,公冶先生,可否帮本宫将堂下那位小姐扶起?” 这可算成全你了吧少女? 清鸣心中为自己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动了一番之后发现在场所有人脸色都有异。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此女是皇帝未来的女人,当着皇帝的面让其他男人扶——基本入选无望了。 公冶白:我好歹也是你男人的老师,徒媳妇你别玩了…… 解东风:皇后真是人不可貌相。 吉公公:皇后真是深不可测。 小太监:皇后真有王八之气。 众佳丽:皇后果然阴险善妒。 一号:我以二号的人格发誓你们都高估她了,她只是很单纯地没搞清楚状况而已。 二号:……那我以一号的人格发誓。 在这样的暗潮汹涌之下,还有一撮非主流的佳丽宫女们异军突起,她们纷纷表示也要与帝师亲密接触。 一双双星星眼发出无声的呐喊:帝师英俊!帝师美貌!帝师赛高! ——若非场地限制,笔者毫不怀疑她们会当场跳起大腿舞。 凤皇仍是闭着眼,左脸写着“朕困欲眠君勿扰”,右脸写着“有事娘子服其劳”,而他的娘子则是一脸鼓励望着公冶白,毫无半分良心发现之意。 公冶白硬着头皮上前。 伸手扶起,微笑颔首,松手撤退——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暧昧也不显无礼。 速度之快,那位小姐脸颊上的泪还来不及滑落。 清鸣叹为观止,看他的眼中也带了热切的欣羡:手脚好灵活吖! 这时,凤皇终于缓缓睁开眼来了,他的手轻轻扣着案几,将所有人的心高高吊起。 “据朕所知,帝师与解爱卿都尚未婚配,对吧?” 公冶白解东风二人十分想摇头,奈何身为公众人物,身家十八辈早就逍遥茶社八卦得一干二净了,扯谎无门,只能点头。 “那就成了。”凤皇坐正了身子,一脸正气凛然道:“你二人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如此青年才俊——” 众女:帝师青年!帝师才俊!小气鬼解东风就算了…… “为国效力,殚精竭虑,却至今孤身一人,朕深感不安呐。” 您这么一“不安”,我才叫真不安!解东风奋力自救:“陛下淡定,陛下慎重,陛下金口玉言请务必三思!” 凤皇和颜悦色,冲他安抚地一笑,金口玉言就势如破竹无可阻挡地冲出。 “这样吧,这些美人你们挑几个回家?” 众人还没来得及对皇帝大人的话表示惊讶,就看见皇帝大人的面部有些微的扭曲,然后蒙着面纱看不清表情的皇后大人语气不稳地开口了。 “陛下说笑了。” 群众纷纷表示赞同,尤其公冶白解东风二位,忙不迭地点头。 皇后大人接着说:“女人又不是物品,岂能任人挑拣。依本宫看,应贯彻本次选秀的自愿原则,让美人来选——” 顿了一下,皇后大人突然加快语速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 “帝师解卿家还有一号二号还有陛下还有——哦,太监就算了——你们排成一排让美人们选吧!” 语气岂止不稳,简直是咬牙切齿。 语毕,整个采薇阁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下巴掉了一地无人捡。 也无人注意到,站在帝后身后的吉公公又摆出了他的经典姿势——仰天泪流满面。 当他看到案几后面,皇后的手将皇帝腰间的肉拧成麻花时,他告诉自己这是幻觉,然后悄悄小碎步移到案几侧面。 当他看到案几侧面,皇帝的手不甘示弱地探到前面来对皇后袭胸时,他告诉自己非礼勿视,然后悄悄地低头看地。 当他看到案几底下,地上两双脚你来我往互踩不断最后令人眼花缭乱地扭成一团时—— 你道,他除了仰天泪流满面还能干什么? 第20章 拾·选秀门(下) 在元祚二年之前,皇朝的言情小说分为两类,一为才子佳人小说,一为狭邪小说。 顾名思义,才子佳人小说的主人公自是公子与小姐,状元郎与公主等等,而狭邪小说主人公则是娼妓优伶。二者相轻,互不见容。 元祚二年,京城著名书楼“欢喜天”中出现一名神秘作者,专写言情。该作者的口号是“身份地位不是问题,身高年龄不是距离”,主人公中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宫妃小姐娼妓优伶无所不包,写尽男女□□。一时之间,风靡全国,竟模糊了言情小说的分类。 似乎扯得太远了。 为何要说到这位神秘作者呢?因为她是清鸣的偶像,也是凤皇前段时间想“焚书坑作者”的那个作者。 清鸣收藏的那些作品中,无一本不显示着作者追求的人权、自由、平等与尊严。 清鸣从小接触的人事不多,并不知道这些想法是如何离经叛道兼难以实现的,加上凤皇的有意纵容,她变本加厉地将这些观点融会贯通。 所以,在她因为他带有轻视女性意味的那句让帝师挑美人的话而抗议,甚至对他拳脚相加时,他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元祚年间第一场后宫选秀就这样以八匹马都拉不住的势头朝“全民相亲”奔去,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现在的事态发展甚至比他原先的布局还要精彩几分,他完全的乐见其成。 有妻如此,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啊。 一号二号凭空出现的时候,美人们很是荡漾了一番:影卫耶!神出鬼没掌握一切秘辛拥有绝世武功的影卫耶! 背对着众人,一号二号神情凝重。 “小姐,你男人挑媳妇儿不关我们的事吧?” 被果断无视的某男人微微挑眉。这几年一号二号狂了不少啊,他们好像忘了他们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是谁了? “我未满周岁你们便跟着我了,现在十八年过去,算一算,你们也三十好几了。”清鸣远目。 “那又如何?” “也该有个姑娘暖炕头了,咳。” 一号刚毅的脸上生出一抹暗红,沉声道:“你又知道属下需要姑娘了?!” 清鸣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别跟我说你有二号大哥就够了。” “本来就是!” 二号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小姐,你别逗他了。” 他这么一提,一号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暧昧的话,登时张口结舌,闹了个大红脸。 清鸣颇为遗憾地扫了他们一眼,再看天色也不早了,于是赶他们下去排排站。一号又要抗议,却被二号拉住,使了个眼色带下去站好。 凤皇若有所思地望了二号一眼,轻抚下巴:“他们一定打算出阴招。” 清鸣闻言回头看着他,眉头拧起:“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敬的话从皇后口中吐出,御前侍奉的宫人们渐渐习以为常,初进宫的美人们却俱是一滞。 只见当朝天子摸了摸鼻子,听话地离开座位走到场中。 一抹苦笑挂在娃娃脸上,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弱化了外表的稚气,陡然生出几分温文忧郁的气质。 美人们看着不免心动,恨不能为他拂去所有不愉。 而其他候选男性心中则不约而同高高悬起两个黑色加粗楷体大字:活该! 各就各位,大选开始。 凤皇,男,十六,身居天子之位。父母双亡,有车有房。缺点:无个人收入,有一妻。 公冶白,男,二十七,当朝帝师兼京都第一美人。年俸千两,禄米千斛,享皇朝津贴。缺点:没有缺点便是他最大的缺点。 解东风,男,二十一,户部尚书兼历届百官票选最不受欢迎同僚。年俸四百两,禄米五百斛,其他收入不计其数。缺点:小气鬼,喝凉水。 影卫一号,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千里眼顺风耳,居家旅行斗殴八卦必备良品。具体年龄不详,具体名字不详,身家不详,缺点不详。 影卫二号,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独门绝技玄风掌,居家旅行清理门户必备良品。其他的同上。 伴随着清鸣低缓清澈的声音,众女也渐渐摆脱了扭捏不安,手忙脚乱开始选边站。 “陛下十二票遥遥领先,从容微笑表示无压力!” “公冶先生十票迎头赶上,闭目沉吟不知是忧是喜!” “解大人依然零票!解大人红光满面,看来对于没有女人来分他家财一事颇为满意!” “哇!不得了啊不得了!两位影卫大人不知使了什么神功,谈笑从容间,只见那美人们前赴后继,却接二连三被丢出去,至今无人能靠近!” 第一次见大世面的小太监召南有点人来疯,兴奋地四处乱窜着唱票。 “哎哎这位不是采薇阁的小宫女么?去去!捣什么乱!诶诶管事姑姑您怎么也来了,别以为拿帕子半遮面咱就认不出了!” 三四个宫人悻悻地从公冶白身后的队伍中走出,听得周围几声窃笑,恼羞成怒一人啐了召南一口。 “喜公公,这孩子叫什么?” 吉公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叫他,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孩子”说的是谁。“回娘娘,那小子叫召南,入宫才一年,莽撞了些。” “莽撞?”清鸣偏了偏头,面纱下溢出一声轻笑,“本宫倒觉得挺好玩的。” 召南召南,跟尔雅倒是一家。 虽不知皇后在笑什么,吉公公还是陪着连声称是,心中则暗暗记了一笔。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美人们都选定了良人——不对,还落下一个。 清鸣放下茶果,微微眯起眼,终于瞧清楚场中确是还有一个小姑娘趴到在地上。 小姑娘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抹了抹额上的汗,一步一步谨慎地靠近一号。 若是细看,不难发现一号脸上的汗并不比那姑娘少。 小姑娘在离他四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还记得刚刚就是这个位置被丢出去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确定安全,脚尖又往前挪了一点,再伸出手指戳戳。 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缓下呼吸,目不转睛关注着她的冒险之旅。 一号本可以直接用内力将她震走,但看她被他摔了七八次一身狼狈的模样却怎么也出不了手了。 不断变幻着凶恶的表情,试图吓退她,她却对他咧嘴一笑。 “二号大哥,你去帮帮那个小姑娘吧。” 不知何时,清鸣也下到了场中,与其他四位候选人围在一起嗑瓜子闲聊。 凤皇接过清鸣剥好的瓜子肉,眼也不转地说:“再等等。” 二号顺着陛下的视线望去,也笑着点头:“小姐不觉得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画面,挺有趣的么?” “多欣赏一会儿又何妨?” 公冶白说着,又多画了几笔。解东风凑在旁边,掰着手指开始算:“帝师的亲笔画加上宫中秘辛真实再现,卖给逍遥茶社做配图头条少说也要赚他个几千两,嗯嗯,要是加上天子认证的话——哎皇上,闲着也是闲着,给盖个戳呗?” 凤皇抬了抬眼皮:“二八。” 解东风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问:“谁二谁八?” 凤皇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他耷拉着耳朵,认命道:“臣二。” 凤皇称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的确二。” 噗—— 清鸣掐了凤皇一把还是忍不住笑着往他身上倒,二号将拳头抵在口边轻咳几声,公冶白脸上惯常的微笑扩大了十倍有余。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蛋再配上明月清泉般的笑容——凤皇抬手挡住了清鸣的视线。 阳光漏过指缝落在清鸣的面纱上,又被面纱上的细珠子折射出去。 而她难得真心开怀的笑容隐在面纱之下,又被凤皇握在掌心。 被众人取笑的解东风望望帝后二人,再望望高大威猛的二号,深刻认识到他拿这几人无奈何,眼珠子又转到作画的人身上,阴□□:“笑什么笑,再笑收钱了!一二三,好,这幅画就抵给我了,分成没你的份。” 空手套白狼,解东风的拿手好戏。 选秀的最后,小姑娘还是跟了一号,被带进了玉瑶宫。 而选了帝师的诸位则因为帝师没有宅邸而暂居后宫。当然,按凤皇一贯的人品,没有免费的午餐:房租一律按市价十倍从帝师薪俸中扣。 至于坚守进宫初衷,选择留下来充实后宫的诸位—— 凤皇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交给吉公公:“让剩下的这些自己挑宫殿住。” 言毕,拥着死命挣扎扭头好奇想看纸上内容的清鸣坐上龙辇,绝尘而去。 留下的十几位美人一拥而上,望着张开的宣纸,傻眼。 婵娟宫——月租千两。 惠宁宫、淑仪宫、德容宫——月租八百两。 择荇宫、蒹葭宫、兰芷宫——月租五百两。 …… 龙辇之上,清鸣在听了他的杰作之后笑得伏倒在几上。 凤皇凑过去,趴在她对面,问:“方才人人都选了,小拙,你选谁?” 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夕阳余晖透过纱帘薄薄地铺了一层在他脸上,淡淡的反光令她有些恍惚。 第21章 末·如此良宵 凤仪门前,解东风拱着肩,双手拢在袖中。 这人一年到头都是这副样子,虽是夏末,总给人隆冬的错觉。公冶白在他身后,负手而笑。 “小白,我说你一直不置府就是防着今日这事?” “那小风风你爱钱如命一毛不拔是防着今日这事么?” 解东风一顿,明白了。 公冶白叹了一口气:“陛下是防不胜防的,这次是他原就打定主意要刮我一顿而非意在赐婚才网开一面。话说回来,这几年我都奉命在外,怎么还会惹上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么? 解东风想起某天议事时陛下曾阴阳怪气地问过他帝师很美吗?他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对某人过分秀美的长相的不齿以及对京都百姓审美的绝望之后,陛下虽然批评了他对同僚的中伤,但事后却赏了他一个翡翠纸镇。 唔,瞄一眼身旁的人,青衫风流衬得自己形容猥琐。 解东风下意识与他拉开些距离,恶声恶气道:“我要回府了你还跟着做什么?” 公冶白眨眼:“我的家当都抵给陛下了。” 解东风眼中精光一闪,掏出一把袖珍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住宿加上伙食加上仆役……共计每日二十两银,多谢惠顾。” “诶?我怎么记得有人趁我不在为我散了二百两金?” “……” “另外,我记得府上只有一个兼管家门房厨娘护院诸职于一身的老嬷嬷,小风风你确定有仆役这物种?” “……不住拉倒!”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 小太监召南因为皇后一句话而鸡犬升天,被吉公公安排随驾伺候。 龙辇在御书房前的小花园停下,他殷勤地迎上去,伸出手背——皇上看都没看他的手一眼就从另一边下车。 该死!他怎么忘了吉公公说过皇上有洁癖! 讪讪地收回手,却听得耳畔一个溪水般的声音响起:“周南?扶本宫一把好吗?” “哎?是!” 入宫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召南受宠若惊,甚至不好意思说他不叫周南,恨不得立时就改名,只求皇后娘娘叫得顺口。 刚抬手,却听得身后一声不高不低却饱含威严的喝止。 “不准碰她。” 召南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半空,这时皇后又道:“不碍事的,我又没有洁癖。” 这下他更窘迫了,伸也不是缩也不是,视线不断在帝后二人间来回。这俩主子之前还相扶相持如胶似漆的,怎么就一段车程的时间就风云变色了? “哪只手碰到她就剁哪只。” 本来进退两难的手一下子有了主张,以最快速度缩到了身后。 又听到皇后自以为小声地嘀咕:“都说男人不可靠,想来太监也算半个男人,可靠不到哪里去。” 召南唇角微抽,大受打击,心中那个温柔亲切的皇后形象顿时有些零落。 看着皇后自力更生侦察地形目测距离模拟现场,而皇上抱着手冷眼旁观,他终于了悟:陛下在闹脾气。 至于为什么不是两人吵架而是陛下闹脾气,他也说不上来。 清鸣磕磕绊绊踩着凳子着陆,其间险些踩空——绊到裙子——凳子失衡,险象环生却每每化险为夷。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周围有几股力量在暗中相助,不由热泪盈眶:各路影卫们虽然常常屈服于凤皇的淫威之下,幸而良心尚未完全泯灭啊…… 千辛万苦爬了下来之后才发现——“咦?我不是要回寝宫的么,下来作甚?” 凤皇闻言二话不说在为首一只骏马臀上用力一拍。 清鸣茫然地望着呼啸而去的龙辇,再缓慢地回头。凤皇对她扬眉一笑:“爱后自便。”言毕,昂首阔步步入御书房。 剩下的宫人面面相觑,果断作鸟兽散。 召南摇摆不定,最终还是一跺脚,向皇后行了礼跟上陛下。 跑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后呆站在原地,蒙着面纱的脸看不出表情。他心中莫名一酸,头一低,进了御书房。 “臣高遗爱,见过陛下。” 女子清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偷偷抬头,见皇上案前站了一位衣着素丽的姑娘。想起近日令侍卫们群情雀跃的那位毛遂自荐的女官,想来就是她了。只得一个侧颜,清艳不可方物,召南惊艳之余,不禁担心起门外那位被冷落的皇后来了。 皇上看见她,似乎有些惊讶。“太妃与高尚书居然舍得让你做女官?” 吏部尚书高大人的女儿?等等,就是那个号称美貌只输帝师一人才智不让须眉的京城第一美女?召南蓦地瞪大眼,开始为皇后庆幸了,幸好这位高小姐来做女官了而不是去选妃。 不过,当女官可以为皇上□□添香……好像对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高遗爱目光始终低垂,平平道:“臣的父亲说,最接近圣意的不一定是宫妃。” 这话听得召南心里直犯嘀咕,好家伙,敢情这是来抢他们这些近臣的饭碗了? 瞄一眼皇上,好像有些不高兴,半晌才冷笑道:“你父亲知道你对朕如此知无不言,想必是老怀安慰。” 高女官屈身,依然面不改色:“遗爱先是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是高家的女儿。” 这算不算诉衷情?完了完了,皇上开始盯着她看了,还、还畅快地笑了!皇后娘娘要戴绿帽子了! “需不需要朕赐你一座府邸?” 这是要金屋藏娇?! 皇上你不能这样!奴才可是押了全部家当赌皇后今年不会失宠啊!!! “那个谁,你出去。” 哪个谁?召南困惑地看了看四周。 “别看了,就是你。” “……是。”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要支走他了,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没事也得整出事来……召南苦着一张脸,垂手后退。 快退到门口时被叫住,登时脸色一亮,放射出枯木逢春的光芒。 他噌噌跑到皇上跟前,只见皇上将只抿了一口的茶放回盘中,撇开脸。 “把这个也端下去。” 召南脸上神采又灭了,端着盘子黯然退下,没走几步再次被叫住。 不准倒掉也不准让闲杂人等碰? 召南磨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皇上这要求究竟是要他如何处置这杯茶。沮丧地退出来,掩上门,端着盘子经过御书房前的小花园,眼角不经意间瞥见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不,不是眼熟,那根本就是皇后! “娘娘?您不是要回玉瑶宫么?”怎么还在这? 清鸣扫了他一眼,淡定道:“本宫在赏花。” “哦……可是娘娘站着不累么?那边有个石凳,还有赏花的亭子呢!”召南指着区区几步之遥的石凳与稍远点的亭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坐着比站着舒服?这不是走了半天还没走到么…… 面纱下,清鸣拉长了脸。眼睛突然扫到他端着的那杯茶,舔了舔干涩发白的嘴唇,问:“这茶谁的?” 提到这个,召南的心情又郁闷了起来。 “这是陛下的茶——” 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后双眼一亮接过茶杯塞到面纱底下一饮而尽。 清鸣将空茶杯重新放回盘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谢谢你了召南,下次介绍尔雅给你认识。” “这……陛……皇……呃……” 召南被皇后毫无预兆又快如疾风的举动与无厘头的话弄得措手不及,语无伦次起来。 “好了,退下吧。” 想起回玉瑶宫之路漫漫其修远兮,清鸣又沉重起来。 突然压低的语调透出一股威严,召南几乎是反射性地跪安退走。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出了小花园。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皇上那古怪要求背后的真正用意。 似乎,他的全身家当可以保住了? 御书房内,“金屋藏娇”的讨论在继续。 “青墨坊的房子如何?” 青墨坊位于城西平民区,品流较为复杂,京官中最低品级的也不愿住在那边。而京城的权贵高官多半住在城东的上阳坊与崇儒巷,与青墨坊隔了整座京城,包括高尚书府。 高遗爱闻言却露出面圣以来第一个笑容,明艳照人。 “谢皇上!” 凤皇回以灿烂笑意:“女官多礼了,购房的银子与朕的中介费从你俸禄里分期扣。” “……” 金屋藏娇?开什么玩笑。金屋不要钱啊? 自从镇国公造反失败之后,天下太平了许多年。凤皇经过反思,深刻地认识到,谋反这种乐子不是常常有的,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而从解东风身上,他看到了——唯有剥削臣脂臣膏才是长久有效的可持续性乐子。 尤其他接手的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国库,一点一点地填满它不是很意思么? 于是君臣一心,上行下效,其乐融融奔小康。 然后,一个关于“丧心病狂惨绝人寰狼狈为奸敛财二人组”的传说渐渐在朝野内外传开…… 月上柳梢,夏虫喧闹。 按例女官不得在宫中过夜,高遗爱也在入夜前便离开了。多亏这位能干的女官,堆至等身的奏折早已批完。 窗口的竹制风铃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须臾间,御书房内多了一个人。 为出差的十一代班贴身影卫之位的十九跪在案前:“启禀陛下,高遗爱的生母的确过世了,就在半个月前。死因不明,说是落水身亡。” 如同许多嫁入豪门的悲剧一样,高遗爱的生母出身卑微,高尚书纳她为妾后新鲜劲过了,很快就弃如敝屣。高遗爱是第四个女儿,无长兄,求子心切的高尚书对她这个庶女的出生乃至成长一直不闻不问,直到高大小姐的及荓礼上,她的才貌喧宾夺主惊动四座,更有列席的游方道士说她有极贵之相,将来必能“位极万人之上”。 一个无情的父亲,一个长期被欺压压抑之下神志不清的母亲,一堆如狼似虎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的家人……如今,唯一的牵绊已去,莫怪她急于脱离。 至于万人之上,虽然她资质不错,但现在还差得远。 不过,先帝那么昏庸,在位期间都能有一个名动六国的女将军,他凭什么不能培养个把女丞相女尚书出来? 凤皇慵懒地躺在躺椅上,闭目沉吟道:“影阁中有没有要历练的?让他们都到青墨坊去,不管坑蒙拐骗奸/淫掳掠,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赖住高女官。” 听到坑蒙拐骗时,十九已是面色有异,再到奸/淫掳掠,不由虎躯一震。 他想说,影卫虽然行踪飘忽手法各异好歹也算王师,怎能如此下作…… 他还想说,奸/淫掳掠什么的,现在影阁里需要历练的除了刚加入的几个小师妹之外就剩那位金贵的宝宝少爷了,而宝少爷他,才6岁…… 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汇成一句——“遵命,陛下。” 察觉他迟疑着并未退下,凤皇微微抬眉问:“还有什么事?” 十九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说:“娘娘她……还在花园里。” “你不早说!” 一声气急败坏的爆吼,一个身影迅速从躺椅上跃起,电光火石间已出了御书房。 十九看着被甩得合上又打开不断震动的门,呐呐地自言自语:“陛下真的没学过武功么……” 月光之下,睡在亭中长长石凳上的女子显得孱弱而楚楚可怜。 掀开她盖住整张脸来防蚊虫的面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面容平静似水,眉心却有几分纠结,想是睡得并不舒服。 凤皇为她除去束缚又不透风的鞋袜,又脱掉自己薄薄的纱质外衣包住她的裸足,避免蚊虫叮咬。 清鸣轻轻喟了一声,眉心渐渐舒展开。 凤皇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触,一下觉得欢喜,一下又恨得想捏她。 他想起在车上那场不算愉快的对话。 小拙,你选谁? 唔,帝师太漂亮了,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解大人眼睛又小又黑又亮太像老鼠了,我怕老鼠。一号二号从小看着我长大更不用说了,选他们的话就太*了。所以综上所述,我谁都不选。 ……小拙,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谁? 我! 当他追问“那我呢”时,她突然眨眨眼,翘起嘴角,有些埋怨有些天真地嗔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啊,还用选?笨!” 他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眼中所有生动都化为茫然,最终敛起所有神色,撇开脸。 他的心一阵阵发凉。 多么熟悉的神情,多么熟悉的话语。 小清鸣喜欢这块玉佩吗? 喜欢! 那玉佩跟朕只能选一个,小清鸣要选哪个? 清鸣要玉佩。 朕竟比不上一个玉佩? 陛下本就是清鸣的陛下呀,还用选?笨! 哈哈哈哈,朕的小清鸣…… 幼时的他看她耍弄这些小心机,只觉好笑。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她用曲意逢迎先帝那一套来应付他,他该如何反应。所以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措手不及了。 心寒,悲哀,愤怒,接踵而来。 他太年轻,过往的岁月太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第一次面对自己如此浓重的失望,他逃了。好笑的是就算逃,他还是没忘了他与生俱来的骄傲,非要为难她一番,让她也不好过。 结果是,她不好过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过些。 他怎么会忘了,她对先帝是那样的排斥又恐惧,那段虚与委蛇的时光是她最不愿记起的时光啊。他又怎么会忘了,她的性子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坚定不移,除非是她自己先想清楚先认定的,否则越是强加她躲得越深。 是他操之过急了。 反思至此,凤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停在清鸣脸上的手终究还是掐了下去。 “你就这么倔强?” 反省归反省,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他掐得越来越重:“下不了马车,回不了寝宫,叫我一声都不肯?小拙,你属驴的?” “唔……” 清鸣被掐得痛了,抬手抓住凤皇,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他一脸瘆人的笑容,突然环抱住他的腰,含含糊糊地喃喃:“凤皇乖……睡觉的时候不要还想着算计人……会做噩梦的……” 她的手习惯性地拍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直到她自己又睡沉了。 仿佛噩梦真的被拍散了,凤皇望着她,脸上渐渐浮起浅浅的笑意,故意挣了一下,果然她抱着他的手紧了一下,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 她一停下他便故意作势要挣开,她又抱紧,周而复始,屡试不爽。 终于在最后一次他又动时,清鸣似乎梦中有觉忍无可忍一掌抽在他臀上,咆哮了一句:“好好睡!!!” 再忍不住,凤皇抱着她,笑得形状全无,一脸的少年意气,点亮了夏末的夜空。 笑着笑着,突然僵住了。 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清鸣的手垂下搭在他的腿上。而他,有了反应。 如此良宵……四下无人……孤男寡女…… 那一夜,夏天就要结束的那一夜,清鸣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激烈的梦,梦中她与人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她一记八卦掌把对方打得扑地呕血,动弹不得,她得意地笑了。 而同一夜,凤皇在心中演练了十八般武艺之后,抱着得意地微笑的清鸣,数了一夜的星星。 第22章 壹·后知后觉 选秀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凤皇感到十分欣慰。一来堵了朝臣的嘴,二来看了一场好戏,三来后宫那些华而不实的宫殿终于有人傻钱多的住进去了,四来扩招宫女太监侍卫又为皇朝人民提供了就业机会。 每每思及此,凤皇总想再多办那么几次选秀,奈何那帮臣子这会子又打死不同意了。 朝中消停了一阵子,又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小气鬼解东风要娶妻了。 男大当婚不足为奇,奇的是居然有人要嫁给解东风,更奇的是居然有令解东风解囊迎娶的女人。但当众人知道新娘是谁之后,前面的两点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堂堂当朝尚书郎,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居然要迎娶赭衣宫的奴婢为正妻! 当人们以为这就是极限的时候,更劲爆的爆料又来了——这个新娘子就是四年前谋反的镇国公的独女。 于是围观群众分为两派。男人基本上都认为前镇国公一定留下了神秘遗产没被查抄,解东风是为了宝藏才娶妻;而奉言情小说为圭臬的女人们则一致认为解东风与赭衣宫奴一早就两情相悦,无奈立场不同,一个步步高升,一个没为官婢,但解东风对她一往情深,四年来一直默默照顾她,两人常常隔着宫墙相会,“选秀门”发生后,解东风怕皇上乱点鸳鸯谱终于公开恋情。 这令他在女性同胞心中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不再是单薄的“铁公鸡”三字。 在层层怀疑的声浪中,凤皇下了一道旨,销了新娘子的贱籍,赐婚,封诰命夫人。 皇朝史上从未有过谋反逆臣之后封诰命的先例,这再一次验证了解东风当朝第一红人的地位。 清鸣收到喜帖的时候,正第七次从墙上摔下来。 卓西西手持直尺在墙上比划了一番,开心地转头道:“清鸣姐,比前天高了半尺呢!” 清鸣从铺满软垫的地上爬起来,缓慢地移动到墙边,蹲下,看着西西在上面做的记号,再抬头看看高高的城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号说她内功已经小有修为,口诀也记得很好,动作也十分标准,可惜每次尝试飞檐走壁都会在空中绊到脚。不过总体来说,比起最初的助跑时直接摔倒已经好了非常多。 “小姐。” 二号拿着喜帖出现,清鸣还未有反应,卓西西已经扑了过去,“我大哥呢我大哥呢?他又躲着我?” 二号与清鸣相视一眼,皆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位卓西西卓大小姐便是选妃大会之上认准一号打死不放弃的那个小姑娘,他们一开始还道她对一号一见钟情,谁知她竟追着一号喊大哥,一号虽然没有承认,却也不否认,只一味躲着她。 据卓西西说,一号是卓家大公子,大夫人难产而死,卓大人听信术士之言将他视为不祥之人,后来他神秘失踪卓家也不在意。她本来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大哥,直到几年前的大夫人祭日,偷偷回家的一号救了掉落池塘的她,从那以后每到大夫人祭日她都等着她最崇拜的哥哥出现。这次被逼入宫的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谁知会这么巧在御前甄选重逢,她当然要死赖住不放咯! 二号摸了摸她的头,毫不犹豫地出卖兄弟,“你大哥在厨房捉老鼠。” “谢谢二号哥哥!清鸣姐我去找我大哥啦~” 清鸣浅笑着看她蹦蹦跳跳地去了,心中有些不平衡——天下手脚灵便的人真是多得令人生气。 接过喜帖,随口问道:“二号大哥你有没有家人?” 二号摇头,“属下是孤儿。” 清鸣倍感亲切道:“我也是孤儿。”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倒没觉得自己没有家人,在我心中,你和一号大哥,凤皇和尔雅都是家人。” 见他神情变得温柔,清鸣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偷偷以为你是我娘。” 二号的温柔顿时僵在脸上,有些狰狞,她却丝毫未觉,继续回忆,“后来我大了些,那人,就是先帝来得常了,你和一号大哥就很少出现了。我以为你们被那人抓了,所以决定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认贼作父,小心翼翼地应付他,伺机救出你们……” 听到这里,二号谦和斯文的面容终于抽搐不已,“小姐,你,还真是从小热爱脑补……” 心里不是不感动的,但此刻席卷周身的无力感高于一切。 清鸣还想再说点什么,突地听到“嘭嘭嘭”的几声异响。 “糟了,厨房。” 二号话音刚落,就见一号抱着西西飞了出来,两人俱是一身狼狈,烟灰满脸。 “……就是这样,我不小心推倒了一堆瓶瓶罐罐,然后火突然蹿了起来,炉子……爆炸了。我吓死了,幸好大哥在,大哥又救了我一次!” 卓西西眼中满是对一号的崇拜,一边咳一边比手画脚案情重现着。 清鸣为她擦脸的手突然停住,“哪个炉子?” 西西偏头想了想,道:“炖着汤的那个。” 一号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清鸣拧了一把毛巾,又将她的手细细擦干净,才抬眼道:“那是我给凤皇炖的鸡汤。” 只觉一阵风掠过,一号与卓西西都不见了。 清鸣远目,“他们以为……” 抱手立在一旁的二号很自然地接口:“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皇~上~驾~到~~~” 吉公公那可以穿透云霄的尖利嗓音从石碑处传过来,二号喃喃着初一十五来了,一个腾跃消失在空中。 凤皇刚踏入玉瑶宫,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烧焦味。 “那个卓西西又闯祸了?” 猜得真是神准。清鸣摊手,“厨房被烧,今晚我们只能吃外食了。” 凤皇冷哼一声,“早晚扔她去和番。” 他的怨气由来已久,一来卓西西现在住的是他原来的房间,虽说已是不用的,但心里还是不舒坦;二来卓西西是个从小缺爱的缠人精,缠不到一号就天天缠着小拙,一会儿要学做饭一会儿要学制香,打烂碗碟无数蒸笼两个,如今还烧了厨房。 最不可饶恕的是,她给了小拙避开他的理由。 “咦?你也有请帖?”清鸣见凤皇手中拿着与她一样的红色请帖,诧异道,“我们一起的,解大人为何要发两张帖?” 听她说“我们一起的”,凤皇满意地微笑,道:“不难猜,多半是想收两份礼金。” “一定要礼金,礼物不可以吗?” 凤皇拉着清鸣坐到一旁,打开请帖,将里面一行字指给她看:尊客无需多礼,请折现银。 “可我没有银子怎么办?” 清鸣有些苦恼,凤皇却不高兴了,“你对这事这么上心做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话音刚落便被扯住辫子,回头,见他笑得无比可爱,道:“你忘了我们的婚礼了?” 她皱眉,“那是一场灾难!” 凤皇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眼中布满阴鸷。 清鸣没看到,自顾自想着当时的情况,掩不住笑出声来。 “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礼服像座山一样压在身上,还得听着司礼监的人念长长的文章,三叩九拜,祭祖宗,接见朝臣使节,简直累去了半条命。”说到这里,她斜了他一眼,“入洞房也不得安宁,你还找我打架呢。” 听清她的意思,凤皇的神色这才缓了下来,也笑道:“明明是你找我打架,还打得我第二日上不了朝。” 清鸣觑着他略带委屈的神色,想起当日他的脸被她打得从小包子变成大馒头…… 终于忍不住,伏到桌上大笑起来。 她看不到,站在她身后的凤皇神色渐渐变得难解起来。 他拿手背碰了碰她笑得通红的脸,涩声问:“小拙,你,真的觉得那是一场灾难吗?” 笑声戛然而止,感觉到身后那人压抑的情感,她突然觉得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她想回头看他的神情,却被他用手挡住不让她的脸转过来。 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回道:“算不上灾难,只是意外。” 他把手收了回去,不知是感到失望还是安慰。 她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离去的声音,心里突然闷闷沉沉的。 “什么嘛,突然这么玻璃心地煽情,一点都不像阴险狡诈无下限的死小孩。” 清鸣抿着嘴,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画着圈。 不多时,乳白色的桂花落了薄薄的一层在桌上,被风一吹,又飘飘扬扬,一半去了他处,一半落到地上。她怔怔地看着,心中一动,不自主抬手摸被凤皇碰过的那边脸颊,竟觉余温犹存。 当她意识到自己此刻愚蠢的动作时,手立刻像被烫到般收回。 明明以前他有过更过分的举动,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触碰令她有了异样的感受?他甚至没有蓄意引诱。 当她反应过来自己竟又发起呆时,终于腾地站了起来。 眨眨眼,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绪,提起裙子力持稳重冷静地往厨房走,企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要去收拾重建厨房。 然而事与愿违,她刚端庄雍容地走了几步便一个不妨向前扑倒。 在着陆的一刹那,凤皇很久以前说过的那句“发情的年龄到了”突然撞入脑中,清鸣绝望地捂脸呜咽了一声,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草地。 卧室内,凤皇笑得像只捉弄了仙人的狐狸,哪还有半分煽情忧郁。 他走到清鸣的书柜前,找到“青梅竹马,后知后觉”的分类,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将其准确地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摸了摸鼻子,正欲离开,忽见一个新的分类:婚后生活,弄假成真。 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最后厌恶地将它塞了回去。 什么玩意儿!天下哪有那么多俊美无俦的男人?女主个猪脑子居然为了躲避嫁给青梅竹马的皇帝跑去跟人搞契约婚姻,皇帝有什么不好? 这种三观不正误人子弟的书绝对不能给小拙看到,嗯。 见四下无人,凤皇又将书抽了出来,走到窗边。用力一丢,眼看着它渐渐湿透沉入湖底,这才心满意足地关上窗,微笑。 书柜那一栏的书本来就不多,少了一本尤其显眼。 凤皇想了想,遂从自己床头随手拿了一本,丢进去凑数。 第23章 贰·十里香闻 京城有两大酒楼,吟风楼与十里香。后者无论规模档次还是生意,都比前者略胜一筹。但近日,前者却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赶超了后者,风头一时无两。原因无他,解东风的婚宴要在吟风楼举办,而届时不仅朝中高官权贵,据说帝后都会出席。 “唉……” 跑堂趴在桌上,长吁短叹。 掌柜的见到,敲了敲他的脑袋,“还偷懒!” 跑堂捂着头夸张地叫道:“掌柜的,是我想偷懒么?实在是店里连苍蝇都不来了!我看啊,吟风楼对面那个面摊子生意都比我们好上几倍!” 掌柜皱眉,显然也是想到近日生意惨淡之事,虽然知道婚宴一事过后客人便会回流,偏偏大少爷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从江南来京城巡铺子,正好住在店里,撞上这局面着实让他有些烦躁,“不知这解大人怎么想的,平日里他也没少喝我们的酒,怎么把婚宴交给吟风楼办去了呢。” 跑堂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直起来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我有个朋友在吟风楼厨房做事,他跟我说,解大人他现在也算他们小半个老板了。”跑堂的凑到掌柜身边,神神秘秘地咬耳朵,“说是解大人这次办婚宴非但分文未出,还白占了半成的吟风楼。” 掌柜的咋舌,这吟风楼居然下这样的血本,解东风这个抢钱鬼投胎的不咬钩吞饵才怪。 “我不饿也不渴可不可以不进去?” “不可以。” “可我想逛其他地方……” “嗯?” “……那我们只进去一下下好不好?” 门口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跑堂与掌柜俱是双眼一亮,未等掌柜示意,跑堂已然蹿到来人跟前,殷勤笑着拉人进来:“客官里边请,里边请!” 咦? 跑堂的还未碰到那少年的衣袖就感到手上一痛,被弹开了。 正困惑间,察觉到一道令人发毛的视线一直在打量他,抬起头,却看见随行的那个少女盯着他笑得惊奇又有趣,她开口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店小二?” 哎?他什么时候成了传说了? 还没等他回答,只见那个少年一脸不耐地拖起少女的手往里走,“跟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做什么。” 少女又回头冲他笑了下,他不知为何,脸热了起来。 “别让我后悔带你出来。”少年,也就是微服的凤皇凉凉地提醒。 “诶?什么?”清鸣收回打量跑堂掌柜的视线,一脸迷茫地问。 凤皇突然靠近她,近得几乎要蹭到鼻子,直盯着她的眼睛说:“管好你的眼睛,别给我到处招蜂引蝶。” 清鸣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手忙脚乱地推开他的脸,低头嘟囔了一句:“都看你十三年了,还不许看别人。” 语气埋怨中却夹杂着一丝甜蜜。 可惜凤皇不是情场老手,琢磨不出这句话的余味,直觉是老婆喜新厌旧要造反了,决定要借这次机会好好振振夫纲。 “小拙,你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吗?” “不知道。” 清鸣回答得相当干脆。她的确不知道,她连诗词都看不进去了,更何况这种听起来就枯燥乏味的东西? 凤皇不气馁,再接再厉。 “那你总知道红杏出墙是要浸猪笼的吧?” “这个我知道!” 凤皇松了一口气,正要接着循循善诱,却听她继续说道:“□□出轨要浸猪笼,人夫出轨要去势。凤皇,去势是什么?” 凤皇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言情小说误人!对上她求知的眼神,无奈道:“就是做太监。” 清鸣倏地瞪大双眼,奇道:“原来宫里的太监都是这样来的?喜公公就算了,召南那么小的孩子,居然也出轨过?” 凤皇噎住,打心眼里想抓住她肩膀狂摇:小拙你醒醒!你能有一次抓住重点么! 最后还是沉住气,他闭了闭眼,决定将错就错,这么好的机会不骗白不骗。 “是啊你看,人不可貌相,外面的坏人太多了,什么人都有可能出轨背叛你,像我这样一叶障目,咳不对,从一而终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不是呀,圣手南无药对九姑娘也是从一而终的。” “他有私生子好不好!你忘了他跟名妓有一腿么!” 振夫纲之路屡屡受阻的某人濒临抓狂边缘。 “最新一期的报道里惊鸿剑客子玉少年已经认祖归宗了,证实圣手与名妓无奸/情。”清鸣顿了下,斜眼睨他,“你的信息都不更新的咩?” 凤皇自暴自弃地埋头吃东西,看都不想看她了,用膝盖都能想出她现在的表情。 可惜某人毫无自觉,继续滔滔不绝:“话说回来,凤皇,我想去逍遥茶社玩,还想去‘欢喜天’,还想逛街看杂耍,还想参观青楼……凤皇你吃好了没?我们什么时候走?不然现在就走吧,吃不完就打包——” “等等,你说青楼?”凤皇猛的抬头,“你一个姑娘家上青楼要做什么?别傻了,又不是穿越女。” 那个什么清风君的小说里写过皇朝的人穿越去了前朝,又是逛青楼又是唱歌跳舞的还剽窃皇朝文人的诗词冒充不世才女,荒谬之极。 清鸣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凤皇,有哪本清风君言情小说是你没看过的么?” 凤皇正色,“身为一国之君,不仅要关注经济民生,还要时刻留意国家文化产业的发展方向。” “大少爷,你怎么出来了?想吃什么小的端上去就好了。” 跑堂的口中的大少爷看到靠窗坐着的凤皇,微微一笑,阻止了跑堂小二,然后走过去叫了一声:“冕之。” 清鸣惊得抬起头。冕之是凤皇生辰时给自己信口占的表字,从不用,也用不着,她还以为只有她知道。这人是谁? “坐吧。”凤皇见到他,也露出笑意,对清鸣介绍,“这位是李成蹊,十里香的老板,天下首富江南李家的少主。”见她还是一脸茫然,又道:“保住你一身肌肤的那些伤药就是他家的。” 清鸣这才回过神来,对李成蹊点了点头,致谢:“多亏了李公子。” 李成蹊谦和地回礼道:“在下不敢居功,追究起来,那些药该算是南先生的。” 清鸣摇头,“既是李公子从圣手那儿买来的,就更该谢了。” 凤皇嗤了一声,撇嘴道:“你不用为他操心,那是南无药打马吊输给他的。” 世人只知道南无药因为九姑娘的关系开始涉世,与三大公子成了好友,却不知跟三大公子成了好友的只有九姑娘,圣手跟他们只是马吊搭子而已。 李成蹊似乎并不在意第一公子的形象被破坏,仍是笑意温温。 清鸣突然发现他的笑容与凤皇很像。不同的是,凤皇的温文是装出来的,本质是恶劣又可爱的,而这位成蹊公子的笑意却给人由内而外真诚温暖的感觉。比如同一句话,“太阳是方的”,若是由凤皇说出来,你会戒备地揣测他要借此挖苦整谁;若是由成蹊公子说来,你则会虔诚地向他讨教“太阳为何是方的”。 她又想起一个人。 同样是爱笑的人,帝师又不同,帝师的笑容是倜傥的。他若说太阳是方的,你会毫不犹豫地附和,因为那时你的眼中只有他的风姿再无其他了。 在清鸣发呆胡思乱想之际,凤皇与李成蹊也没闲着。 “西临那边情况如何?” 李成蹊苦笑,“皇朝商人在那边可说是寸步难行。即使他们的木材药材再多如牛毛,加了各种税赋之后卖给皇朝商人的价也是卖给当地人的二十倍不止,同理我们的织品粮食等经过重重关卡,也不得不提价,根本达不到互通有无的双赢。我在西临的商人朋友同样对此抱怨不止。” 凤皇轻叩桌面,胸有成竹道:“成蹊,半个月之内,西临会对皇朝开放通商的。” 李成蹊双眼微亮,只听凤皇从容不迫接着说:“西临的流月公主现在在江南,十一跟着她,你很应该尽尽地主之谊的。” “冕之的意思是?” “流月公主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在政事上的敏感度比她那些皇兄们还胜出几分,加之极受西临王的宠爱,西临国内有传言西临王要传位于她也未可知。所以她那些皇兄寻了这个机会想把她嫁到异国去,她的仪仗刚走西临王就舍不得了,急急又派人去追,谁知追到的时候发现公主与皇朝派去迎驾的侍卫长双双失踪。” “侍卫长就是十一?他传信回来的?” 凤皇摇摇头,兴味地笑了,“是流月公主截了十一的信鸽,给我发了个通知,说十一她要走了。” 李成蹊张了张口,还是叹了口气,“我知道怎么做了。” 见他欲言又止,凤皇挑眉,“凤家与李家朱家世代交好,皋兰那不男不女的家伙性子古怪年纪最大,我以为这一代我们的交情该是最深的,还有什么话是你不能对我直说的么?” 李成蹊看了他一眼,直言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哦?” “民间有卖女求荣,朝中有‘影卫外交’,陛下热衷于贩卖影卫。” 凤皇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说法不错,不如干脆把影阁改为丽春院,公冶白当花魁,百多位影卫明码实价让各国公主或女首领们挑?” 李成蹊终于哈哈大笑出声:“那我想你们家那些可爱的影卫们会自刎以卫贞操!” 清鸣被一阵笑声拉回现实,看见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笑得无比畅怀。 突然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这种心口压了块海绵的感觉直到他们离开十里香也没有消失,反而吸收越来越多的情绪压得更沉了。 凤皇拉着她的手,问她要去哪里,她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说出脑中想问的:“李公子是你的朋友?” 凤皇微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关心他的交友之事,心里有些开心,于是难得兴致勃勃地说起凤氏皇朝开国的故事。凤、李、朱三位先祖是结义兄弟,又都是武林中百姓间声望极高的侠士,后来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推翻了腐朽的前朝。最终凤氏做了皇帝,朱氏留在京城辅佐,而李氏重回江湖,在江南鱼米之乡掌管天下粮库的同时又凭几代人的努力登上武林第一世家的宝座。三家世代友好,表面为君臣,实则亲如兄弟。 清鸣听完脸色有些难看,咬唇笑了笑,“原来凤皇也有朋友……是了,人人都是有朋友的。” 太小声,凤皇没听清,“什么?” 清鸣突然抱住他的手,侧着脸掩饰表情,指着前方大声道:“凤皇,那就是逍遥茶社么?我们进去看看吧!” 被投怀送抱的喜悦令他错过了对她反常表现的探究,彼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个错过会给他们二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第24章 叁·京城一游 茶社里正在讲着最近很红火的段子,关于当红大臣与逆臣之女的爱情故事。 博士讲得唾沫横飞,听客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总有砸场子的。 “荒谬,荒谬之极!” 一道慵懒至极的嗓音,将众人目光吸引,说话的人实在算不得眼生。城中男人谁人没上“欢喜天”买过书?光顾过“欢喜天”的,又怎会不认得这位坐堂的言掌柜? “言掌柜有何高见?” 显然众人只在乎故事,并不执着于这故事由谁来讲。 那言掌柜捏着胡子,摇头晃脑道:“说解东风这小气鬼与女子如何深情如何虐恋,打死我都是不信的。” 这话说得大家会心一笑。 只听他接着道:“依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这新娘子为了逃离皇宫与他达成了什么割地赔款的协议,或者就是新娘子国色天香解东风色迷心窍两人珠胎暗结才不得不匆匆成亲,说到底小气鬼再小气他也是个男人啊。” “那你说说这皇上又是赐婚又是封赏的却是为什么?” 言掌柜神秘地眨眨眼,“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许是解大人与皇上的什么秘密被新娘子知道了也未可知……” “咦咦?皇上与解大人?皇上不是与公冶先生师生……?” “胡说,什么时候皇上与帝师了?帝师分明与解大人!” 堂中两个蒙面女子突地起了争执,而她们隔壁桌那对脸色各异的男女正是凤皇与清鸣二人。 “我朝民风……还真是开朗活泼积极创新。” 清鸣淡定地如此评价。 凤皇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是时候增税赋了。” 清鸣很严肃地劝谏:“你这样徒然多惹非议,绝对堵不住悠悠众口的。” 凤皇露出惊讶的神情,“谁说我要堵悠悠众口了?我牺牲自己给他们打嘴炮,他们难道不是很应该投桃报李缴点吹牛税?” 清鸣默默扭头:不愧是“死要钱二人组”组长。 真是白天莫说人,台上说得欢,清鸣心中刚好也想到此人,此人就神奇般地出现了。 “大家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茶社霎时一片寂静,众人默然望向来人——八卦的主人公解东风。 解东风摇摇摆摆走上台,拍了下惊堂木,又将手拢入袖中,笑眯眯道:“想不想知道本官娶亲的真相?”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派狐疑。 解东风笑意更深,眼眯得几乎看不见了,“想不想知道本官与夫人是如何相识?想不想知道与宫女幽会的安全路线?想不想知道本官与夫人亲密到哪个步骤了?” 狐疑终究还是抵不过八卦之心——“想!” “想知道的话……”解东风眯着的眼睁开了一条缝,泄出一道精芒,“今晚本官婚礼,欢迎各位戌时一刻莅临吟风楼。门票不贵不贵,一人八十八两银,身高五尺以下幼童、年龄六十以上老人可享半价优惠——因四十四不吉,遂半价为四十五两。” “去~~~~” 台下嘘声一片,众人猛翻白眼。 解东风也不在意,话放完了就优哉游哉下台,眼角不经意扫过门口,似乎看到两个熟悉的背影……心情顿时好了起来,皇帝比他还抠门他一点都不抱希望,坐拥玉瑶宫诸多宝物富可敌国的皇后可是很值得期待哟~ 凤皇拉着清鸣出了逍遥茶社,见她一脸意犹未尽,笑道:“你不是还有很多地方想去么?” 清鸣心下怅然,她时间并不多,的确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呆。 打起精神道:“接下来我们去欢喜天?” 凤皇拦了个人问到路,便牵着她继续前行。 一路上许多人对他们侧目,指指点点,清鸣听到的零星词句中不外乎“大庭广众”“伤风败俗”“不检点”云云,而问题就出在他们二人牵着的手与她头上梳的少女发式上。 一直以来,除了与她生气的那一次,凤皇都是牵着她走的。 她从来不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 若是照这样的“礼数”算来,她与凤皇从小亲近,长大后也无太多避忌,是注定嫁不了别人的了?亏她一度还幻想着遇到一个白衣良人相携相伴…… 于是,从一开始,她的后路就已经被他堵光了? 死小孩从小心机就这么重。清鸣阴测测地盯着他的侧面。 其实她误会了,凤皇对她动了心思也就是这几年的事,而且就算是这几年,他也从没想过要故意断她的后路。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她除了他还会有别的选择。 “偷看我?”凤皇突然偏头,望着她,一脸“被我抓到了”的得意。 她忙把头也一偏,装作在盯路旁的摊子,指着那边问,“咦,那是什么?” “别装了。”凤皇笑得眼眯眯,戳了戳她的脸,“脸都红了。” “太阳晒的。”她又将手搭在额上做挡太阳状,却不小心透过指缝看到阴阴的天空。 凤皇拉下她的手,捧起她小巧圆润的脸,龙心大悦道:“自己人害什么臊,看吧看吧,我不收钱,让我亲一口就可以。” 清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眼前一黑,两片冰凉的唇压了下来。 “我们继续走吧。” “嗯。” 清鸣的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凤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满脸通红目光呆滞,明显的神思不属。他眼珠一转,放低了声音哄道:“你是不是走不动?” “嗯。” 果然还是这一句。凤皇满意地微笑,“那我来抱你好不好?” “嗯。”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终于让清鸣醒了过来,抬头就对上凤皇一脸坏笑。 再看周围,果然非议更盛,忙扭动着要挣开,“凤皇别闹!快放我下来!” 他一脸诚恳地问:“你确定?要我放你下来然后照你的速度慢慢走,还是我抱着你快点离开这里?” 清鸣愣了一下,随即果断将脸埋入他怀中:“凤皇加油。” 好不容易到了欢喜天,却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东主有喜,停业一日。 清鸣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她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光芒,“我们去吟风楼吧,提前去看看新娘子也好,也许——” 对上凤皇清澈明亮的双眼,她突然有些羞赧,声音低了下来,“也许能套点故事。” 凤皇见她难得害羞的模样,言语突然变得无力。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心中涌上无限喜悦,是比狠狠剥削了百官一顿还要满足的成就感。那感觉太强烈,他甚至不敢低头细看她。 她也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到他脸上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细薄薄的红晕。 戌时未到,吟风楼前已是门庭若市,一派热闹景象。 凤皇与清鸣要进去的时候却被一个老嬷嬷拦住了。 “贵客可有请帖?” 清鸣摇头,“出来得匆忙,忘带了。” 老嬷嬷一贯的面无表情,将他二人迎到一边,“在这边签个名吧,一人八十八两银。” 清鸣咋舌,微微睁大双眼道:“解大人没说我们也要买门票啊!” 老嬷嬷瞥了她一眼,冷冰冰道:“出示请帖留下礼金或买门票,任选其一。” 清鸣为难地看了老嬷嬷一眼,“可我们真的忘了带请帖了。” “那就买票。” 凤皇终于将目光投到老嬷嬷身上,她也殊无半分惧色地回视。对视半晌,道,“老人家,你可知朕是什么人? 老嬷嬷精明矍铄的目光闪了闪,面不改色道:“老身眼花耳聋,不认得贵客。” 凤皇眯起眼,“好一个老人家。”他都自称“朕”了,她还装傻。 老嬷嬷垂下眼,而后抬起,仍是不带半份感情,说:“二位一看便知是恩爱夫妻,必能白头偕老,冲着这份吉利这份彩头,老身便自作主张予尊客半价优惠,二位只需付八十八两银即可。” 这一番说话大大顺了凤皇的毛,他甩手丢下百两银票,搂着清鸣,笑容满面地进了吟风楼。 清鸣走了几步,突地也笑了出来,“好一个老人家。” 又不想免费放人进去,又不想被治罪。前一句是表明“不知者不罪”,后一句则是讨凤皇欢心以切切实实免去被秋后算账的危险。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说恩爱夫妻白头偕老便能讨凤皇开心……有那么明显么?想到后一层,她又莫名地心乱了起来。 这种害羞甜蜜少女怀春的心情真让人想撞墙,清鸣捧脸叹气。 吟风楼的后厢房里,解东风正穿着新服,突然手中动作一顿,抬头,“小白?” 果然,眼前人影一晃,公冶白提着一壶酒斜倒在屋里唯一一张床上。 “你去哪儿了?我方才找了你许久。” 公冶白抬眼,带着三分醉意细细打量他一身大红新袍,“找我做什么?哦,是了,我还没给你礼金……哈!” 解东风微微皱眉,“你并非嗜酒之人,今日怎么喝成这样?” 公冶白用手指描绘着壶身,并没有回答,过了许久,闭上眼问:“新娘子是个怎样的人?你很喜欢她?” 想到将要娶到手的那个女人,解东风嘴角多了一抹笑意,回道:“很有才华,我很喜欢她。” 与其说喜欢她,不如说喜欢她身后所代表的。没错,她是棵摇钱树。 公冶白又不说话了,静了许久。 就在解东风以为他睡着了时,他从床上跃了起来,放下酒壶,拿起床上的大红花,为他系上。退后一步,露出笑容,“穿上新服还颇似模似样。近日我总是想起七年前初见,你一身红袍,帽插宫花,还是少年模样,如今却比我还早成家……解大人,恭喜了。” 又是一晃眼,连人带酒壶都不见了。 解东风连忙跑到窗边,却连个背影也看不到,气得踹了下墙。 “混蛋,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不还是没给礼金!” 骂骂咧咧地带好帽子,摸到胸前的大红花,愣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跨出房门,找新娘子去也。 刚走到新娘换装的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推门进去,又是一愣,随即抱手行礼:“下官见过陛下,娘娘。” 下面轮到新娘子谢依人惊讶了,“你们竟是帝后?” 凤皇只是抬抬眉,清鸣却一把抱住新娘子的手,道:“我们一见如故,你总不会因我的身份疏远了我吧?” 谢依人眨了眨眼,咧开一抹灿烂的笑容,“哪有人攀了高枝还非要松手的?不摔死才怪。” 清鸣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塞到她手中。 “这是我自己炼制的香粉,名叫‘国色天香’,可以用作熏香,也可以直接沾水抹于衣领,就当我贺你们新婚的礼了。” “等等!”解东风大惊失色,“娘娘您确定这就是您送的礼?” 绝世珍奇呢?传世宝物呢?最不济你拔支簪子都好啊娘娘! 清鸣很认真地回答:“若送首饰衣裳未免俗气又缺乏诚意,所以将亲制的香粉带来。解大人不喜欢吗?” 解东风哭丧着一张脸,“喜欢,臣……真是,太喜欢了!” “呀!”谢依人惊喜地叫出声来,“好特别的香味!清鸣你好厉害,怎么做出来的?清鸣你绝对是天才!我太喜欢了!” 对她来说,会做饭已经可以称为天才了,更何况还会制香这种高技术含量的传统工艺? 清鸣挠了挠脸,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如此直白的夸奖,一个不妨被她抱住在脸上亲了一口。 呆愣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开,回过神来已经在凤皇的怀中了。 “管好你老婆!!” 丢下这句话,凤皇抱着清鸣迅速地离开了。 马车上,凤皇冷着一张脸,清鸣苦着一张脸。 “我还没见到婚礼呢……” 被瞪了一眼,清鸣缩了一下,也只有一下,下一刻她的手就已经在凤皇脸上了,“瞪什么瞪?你还有理了?明明说好来观礼的,时间都没到就又要回去了。” 想到又要回宫,她的气势一下子泄了,松开手,坐回位子上。 默然掀开窗帘,马车已经离热闹的坊市很远了,渐渐驶入淡墨色的夜中。 凤皇毕竟与她在一起十三年,纵使先前没发现,现在也看出了,她这一趟出宫玩出了心事,而且绝不是没参加婚礼这么简单。 即便如此,他却不后悔带她出来。 思及此,终于想起此行本就是想让她开心的,于是缓了脸色,伸手捏了捏她的手。 “来日方长,以后有空我们再出来玩,好不好?” “真的?” “当然。” 清鸣终于笑了笑,凤皇舒了一口气,随即身子一倒,枕上她的腿,舒服地叹气:“小拙你身上肉真多,抱起来累死人,幸好很好躺。” 她满腔柔情蜜意顿时一散而空,闭了闭眼,真想一把掀翻腿上这人,再朝他的包子脸踩上两脚。 窗外,夜色渐浓,前方不远处一道道黄瓦红墙若隐若现,显得诡异而又突兀。 第25章 肆·捉奸之行 凤皇的来日方长,的确很长。回宫以来月余,他再没提过出宫的事。 幸好她早已习惯,一进到这层层红墙围住的宫中,就抛却所有有翅膀的妄想。 凤皇终日好像很忙的样子,经常是到她睡下了才回来,有时一天都见不到一面。说忙其实也不确切,他的样子更像遇到了什么有趣的挑战。 他一向不会把前殿的事带到后宫来,所以自然不会告诉她什么了。 他不说,她也不想去问,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达成一种和谐。 恰好玉瑶宫这段时间热闹了许多,不仅多了个永远乐观活泼的卓西西,宝宝与尔雅八哥也都回来了。她光是要关照每个人每只鸟的口味准备饭菜就够忙了,更别提还要练轻功要防着凤皇东西被尔雅八哥乱动,根本没有太多时间想其他的。 所以她自己都没发现,出过一趟宫,她心里多了一根细细的针,隐藏在皮肉之下。 这一日,庭前的那棵桂花树开到鼎盛,香气郁郁,竟完全盖住了满院蔬果的味道。 清鸣打发了一号二号去树上采收桂花,以便阴干贮藏,来年酿酒泡茶做饭皆可用。宝宝见状技痒,也要上树,不待清鸣阻止,足尖一点就已经跃上了树枝。 “……清鸣姐,我见你学轻功的时候一度以为这是世上最难的事。” 卓西西呆呆望着穿梭在树枝之间身手敏捷的宝宝。 清鸣木着一张脸,“然后呢?” 西西回头看她,双眼亮得可以点火了,“然后我看宝宝这样,突然觉得我也可以学耶!” 太打击人了。 清鸣默默地将头扭向一边,尔雅正优雅地梳理着毛发,中间还喝了一口茶,方才还在与它玩耍的八哥却不见踪影。 “尔雅,小八呢?” 尔雅指了指天空。 清鸣抬头,见一个黑点正向玉瑶宫俯冲而下,再近些才看出正是八哥。 它停在地上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尔雅冲它抬了抬下巴,它坚毅地点头。 接下来,只见两只鸟各伸出一只翅膀合在一起,剩下那只翅膀就不断伸出去试图拍打对方的背部。 不出几个回合,体型较为庞大的尔雅又是一掌将八哥拍向了天际。 尔雅抬起右翅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望着八哥远去的方向,确定短时间内它回不来之后,满意地拍了拍翅膀,优雅地跺到一旁,掀开八哥的食盒,开始挑自己喜欢的点心吃。 全程围观的清鸣卓西西二人不约而同地落下一滴冷汗。 “清鸣姐……你养出的这都是什么鸟啊……” 清鸣擦了擦额上冷汗,淡定地撇清,“尔雅虽然跟我亲近,却更像凤皇。” “可是——”卓西西扇着着长长的睫毛,大又圆的眼中闪着天真的光芒,偏头道,“听说陛下他也是你带大的呀。” “少女你误会了,我也才大凤皇两岁怎么能带大他呢?” 望着清鸣过分温柔亲切的眼神,西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出半个时辰,一棵桂树已采收得七七八八了。清鸣让西西进屋拿簸箕,将桂花均匀地摊在上面,又拿到香室的小隔间里去阴干。 卓西西出来时看到她手中还有小半篮的桂花,便问用处。 清鸣微微一笑,道:“凤皇说今晚要回来吃饭,我打算做他喜欢的桂花饭和桂花茶。” 卓西西见她温柔神情,突地想起之前出去遛弯听到宫人们偷偷议论的事,一时间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 “怎么了?” 本来清鸣算不得敏锐,只是一贯虎头虎脑的西西突然欲言又止起来,才觉得奇怪。 卓西西支支吾吾道:“我听说……是听说哦,我听说陛下最近好像跟御书房一个女官,呃,走得很近……” “噗……”清鸣忍俊不禁,“我还道是什么事呢,就值得我们西西心事重重。” 说着她将桂花倒到簸箕上,摇了摇,令细碎杂物掉落,接着着手挑掉有瑕疵的花瓣。 卓西西见她毫无危机感,急了,“清鸣姐你不担心吗?” 清鸣头也不抬道:“担心什么?” “宫里,宫里人都说陛下被她迷惑住啦!” 清鸣继续着手头的事,耐心道:“宫里人以前还说我是凤皇的养母,还说我被凤皇打疯了,所以啊,对于宫里人说的话,要去芜存菁——”认真想了下,又道:“好像也没什么菁的。再说,凤皇很排外,没那么容易受诱惑的,你看你这么漂亮,也没见他多看你一眼不是吗?” “可你不知道,那个高女官进宫前就是有名的京城第一美女,又是第一才女!陛下就算不对美貌心动,保不齐不为她的才华心动!” 清鸣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你说,高女官?美得惊人又一身傲气的高小姐?” 卓西西呼出一口气,以为她终于开始紧张了,深感安慰,“就是她。” 清鸣又低下头开始整理桂花瓣,直到卓西西又快要跳脚时,才慢吞吞道:“得找个机会去御书房。” 机会来得非常快——晚膳时间到了,凤皇却迟迟不归,清鸣决定去御书房送饭。 于是有了下面这一幕。 一号嘴角微微抽搐,“她们俩在做什么?” 宝宝冷冷道:“应该你妹妹在对我清鸣姐姐做什么。” 二号微笑总结:“是女人的战争。” 好不容易飞回来的八哥躺在地上挺尸,却也颇为赞同地呱呱叫了几声以示存在。 尔雅则随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它家主人被按在椅子上,一脸无奈,而卓西西挑挑拣拣满桌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兴致勃勃地往她脸上涂抹。 一刻钟时间过去了…… 两刻钟时间过去了…… 八哥累极睡着了,尔雅从厨房叼了一篮子茶点小食出来,于是三人一鸟围成一团,默默无语地吃了起来。 一个时辰时间过去了,卓西西在清鸣眉间点上一抹朱砂,终于大功告成! 她让开一步,满意地点头,然后笑看一号二号心神一窒呆若木鸡。 宝宝噎住半晌,用手肘捅了捅一号,“你妹妹会易容?” 一号茫然摇头。 二号脸色恢复正常,对着被众人表情吓到的清鸣笑道:“不用担心,清鸣小姐。卓小妹总归不是一无是处,在涂脂抹粉这方面,可称得上妙手。” 西西正想得意,又回味“总归不是一无是处”这一句,咂摸着总不像好话。 一看天色,“糟,再晚去就抓不到奸了,快走快走!” 一路连拖带扶的,终于把清鸣送上了步辇,卓西西本想跟着去壮威,却因不合规矩被管事太监拦了下来,只好在步辇后大力挥手,“清鸣姐努力!清鸣姐奋斗!记住对奸夫要怀柔动之以情对淫/妇要示威晓之以理!攘外必先安内啊!至于首战告捷之后要不要一脚踹开渣男我们再从长计议!” 一号额上青筋爆了好几根,“你又是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西西无辜地眨眼,“清鸣姐借我看的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月黑风高夜,捉奸在床天。 步辇到御书房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了,整个御书房灯火通明。 喜公公与小太监召南上前迎驾。 这是喜公公第一次见到上了妆的皇后,也是召南第一次见到不戴面纱的皇后,所以毫不意外的,两人都怔住了。 喜公公率先醒过神来,踢了踢身边的人,使眼色让他进去通报。 召南大梦初醒,行了个礼便慌慌张张往后跑。而喜公公则留下来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不让她闯进去。 怎么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觉得她是来捉奸的?莫非这里还真有猫腻? 清鸣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想着。 不一会儿,一道黄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 眼神扫过一个盛装的美人,落在喜公公身上,皱眉问:“娘娘人呢?” 未等喜公公回答,猛的又把视线转回去,瞪大双眼,“小拙?” 二号骗人,还说妆容没问题,这都化得快连凤皇都认不出了!清鸣瘪了瘪嘴,将食盒往前一递,粗着嗓子道:“娘娘让我来送饭的,拿着。” 凤皇终于收回快瞪到脱窗的双眼,一本正经道:“娘娘派来的人好大的派头,对朕讲话还我我我的,还用命令的语气,真是岂有此理。” 说着一手接过食盒,一手搂住她的肩膀。 清鸣挑眉,瞧了瞧某人不安分的手,“陛下你放尊重点,不然我要告诉娘娘了。” 从肩膀游移到她腰间的手顿了一下,某人惊讶道:“咦?娘娘把你打扮成这样,没告诉你送饭的时候顺便侍寝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书房。清鸣发现里面还有一人立着,连忙拍掉了他的手 高遗爱向她行了礼,而后转向凤皇:“启禀陛下,臣已看完所有卷宗。” 凤皇仿佛也是刚记起她还没走,于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高遗爱又对帝后二人福了一福,略收拾了下座位上的东西,正要告退,却被叫住:“高女官请等等!” 她回头,只见皇后背过身去一阵捣腾,回身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瓦罐。 “外边凉,这里有点鱼汤,高女官带着路上暖暖身子吧,不喝的话捧着捂手也好。”清鸣笑着,声音低缓温柔。 高遗爱看了看皇上,只见他神情不悦,满脸都写着“你哪只手敢接我剁哪只”。 又看了看皇后,一脸的关切,她垂下眼,躬身抬起双手接过瓦罐,“谢皇后娘娘赐汤,臣就此告退。” 凤皇嘴角微微抽搐,怎么回事,到底谁才是她主子?一个尔雅如此,两个影卫如此,现在来个他亲手提拔栽培的女官居然也开始无视他了?现在是怎样?他不敢动皇后身边的人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高小姐还是这么美,尤其身着女官服,清艳之中又带了几分英气……” 清鸣近乎痴迷地望着高遗爱离去的身影,直到凤皇不算庞大却足以遮住她视线的身体挡在了她的面前。 他星眸半眯,语带威胁,“你老实说,你究竟是为谁来的?” “当然是……”她说到一半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的半边身子已经快要烧着了,连忙转向他,脉脉含情道:“当然是为了你,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饭。” 凤皇板着脸,冷冷地指出:“演技痕迹太重,你看你眼睛都抽筋成什么样了。” “哦。”清鸣应了一声,诚恳地点点头,“下次改进。” 然后转身打开食盒,开始布菜。 他忽然笑了,开始庆幸自己够了解她。一切虚情假意逢迎敷衍她向来都能演得得心应手以假乱真,唯独表达真心时反而不自在,漏洞百出。 所以,为他而来是真的,下次改进是骗鬼的。 她低着头为他张罗饭菜的模样他是从小见惯的,然此刻心境不同,所见的景致也自然而然地不同了。望着那一截因发丝前垂而露出的颈子,他顺从自己的心意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头乌发倾下与她的缠在一起。 “卓西西给你化的妆?” “嗯。”顿了下,终于忍不住问,“真的一点都不像我?” “你自己没看过?” 凤皇黏在她身后,脸贴在她颈项之间,气息熨烫着她的肌肤——清鸣打了个寒噤,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不敢看。” 说完,勉力挣开一点,转过身平静地望着他,“坐下吃饭吧,不然该凉了。” 凤皇遗憾道:“小拙,什么时候你的表情你说的话能和你的脸色你的心情同步呢?” 说着一双眼闪了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近看他的眼会如此黑亮得令人无法直视。他眼中浮起一抹顽色,抬起右手按在她的左胸口,道:“其实你现在很紧张吧?” 许是感觉到掌下猛烈的脉动,他的声音到最后竟变得暗哑。 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靠近她…… 她的眼神从平静变得慌乱闪烁,最后干脆紧紧地闭上了眼…… 许久,许久之后,两人坐在宽敞的龙椅之上。 清鸣木着一张脸,凤皇满怀歉意地看着她,“小拙,对不起。” “闭嘴。” “我不是故意的。” “吃你的饭。” “你明明那么期待,我却满足不了你。” “闭嘴吃你的饭!!!” 清鸣的抓狂并没有阻止某个憋笑憋到内伤的人把话说完—— “实在是你现在这副盛妆的模样,亲下去我会有背妻偷腥的罪恶感啊噗哈哈哈哈哈哈!” 所谓乐极生悲,大概就是最后恼羞成怒的皇后大人把狂笑中的皇帝陛下刚吃了一口的饭全部盖到了他那张包子脸上。皇后大人美其名曰,桂花包子饭。 第26章 伍·后宫风波 高遗爱在还瓦罐的时候,受了凤皇一顿白眼,而此后大量工作接踵而来终于让她明白某人是在公报私仇。 就像现在,她怀里抱着的书正是一刻钟前奉皇上之命从藏书阁搬到御书房的,而皇上只看了一眼就说弄错了,让她再搬回去。这样负重行至御花园,饶是已经入秋,她还是折腾出了一身汗。 低头用肩膀蹭掉脸上的汗,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嬉笑声,来不及躲闪。 “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高女官么?” 高遗爱抬头,认出是一起进宫的几位美人,略向她们颔首致意,就继续前行,不想却被拦住。为首的红衣女挡在她面前,态度嚣张,嘴上说着:“高女官正当荣宠,自然不屑理我们。” 左侧一位圆脸少也女阴阳怪气,“我看传言有误吧?荣宠正盛的女官大人怎会在这边搬书?” 这些冷言冷语高遗爱并不陌生。 不过比起高家那些斗了一辈子的奶奶姨奶奶们,这些小姑娘的战斗力还真是渣。 高遗爱恍若未闻地绕过红衣女,在她伸出脚要绊她时,巧妙地避开了。奈何怀中的书实在堆得太高了,这一来一往最顶上几本还是掉在了地上。 几位美人袖手冷眼旁观,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高遗爱淡淡扫了那几人一眼,心里暗叹无聊幼稚。正准备把手上东西全部放下再去捡书,却见眼前突然多了一只白雕,停在她怀中书上,令她的手猛的往下一沉。 白雕冲她叫了几声,然后飞到地上,叼起书放到她手上。 此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只黑色八哥,将白雕叼回来的摆放好。 不一会儿,所有的书都整整齐齐地回到了高遗爱怀中。 呆住的在场众人终于醒了过来。红衣女望着白雕,惊艳道:“哪来的这么漂亮的雕儿?” “那我呢?” 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是那八哥。红衣女虽对它会说话也有些惊奇,却看不上它一身黑毛,视线只扫了它一眼又回到白雕身上。 高遗爱看着八哥狂挥着翅膀,仿佛不甘,于是冲它感激地一笑。 笑完又觉得自己莫名,她怎么会觉得鸟儿有人的情绪呢? 谁知这时八哥却向她飞扑过去,用小小的脑袋不断蹭着她的肩膀,分明是在撒娇示好,又听它叫嚷着:“美人!美人!小八喜欢你!那些都是丑八怪!丑八怪!我们不理她!” 这下,她确定这只鸟儿真的通灵了。 也许不止这只鸟,那只雕儿也是通灵的——因为她分明看到了雕儿此刻向这只叫小八的八哥投来的是鄙视的眼神。 “畜生!你说谁丑八怪?” 红衣女终于将视线从白雕身上移开了,对八哥怒目相向。 “谁应就是谁!”八哥的反应相当敏捷。 “你!”红衣女怒火攻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捉住那只畜生!我要烤了它!” “诶——” 高遗爱来不及阻止,八哥与那些美人们带来的侍女们已经展开了攻防战。 她有些着急,干脆把怀中的书都放到了地上,想上前引开众女注意让八哥逃走,却被白雕拦住。白雕对她摇了摇头,然后悠哉游哉地坐到书上,将绑在一只脚上的小圆盒解了下来,灵活地打开,开始嗑瓜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会嗑瓜子的鸟,看得呆了,一时竟也忘了八哥正被追杀。 接下来白雕做了一件更让她吃惊的事——它伸出爪子,在地上划着,不多时,地上出现两个字。 “你叫尔雅?” 见它点头,高遗爱已经讶异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了。一只听得懂人话,会嗑瓜子,会嘲笑人,会写字的鸟? 过了许久,她终于想起该问什么了,“谁教你写字的?” 尔雅抬爪正欲回答,突然神情凝住,高遗爱一惊,顺它的视线望去。原来那些人怎么也抓不住八哥反而被它耍得团团转,恼羞成怒之下居然拿来了弓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雅的声音轻易地瓦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各位小姐好闲情,可是在赏花?” 公冶白一身便服,对着众美人笑意盈盈,仿佛真是丝毫不知这群人先前在做什么勾当。持弓箭那位少女连忙将之塞到身后婢女手上,转眼间做出温柔乖巧模样。 可惜她们错估了八哥的鸟品。 擅长欺软怕硬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八哥怎么会让她们如意呢? 只见它三步一跌半飞半爬地扑到帝师怀中,“呜呜呜呜,美人帝师!她们欺负我!打我!烧我!拿箭射我!虐待我!强——”呃,强/奸就先保留意见好了。 公冶白的面容微不可见地一抽。 默默扒拉开它上下其手的爪子,然后温柔安抚道:“小八你一定是误会她们了。” 众女猛点头,他继续说:“虐待小动物是粗鄙无知毫无教养心思恶毒的人才会做的,这些小姐都是京城名媛,怎么会这么无下限呢?你一定是误会她们了,还不快跟小姐们道歉?” 八哥不服,哼了一声,赌气地扭头飞到高遗爱那边。 再看此刻众女,面色俱是红红白白青青紫紫,仿佛刚从染缸里出来,煞是好看。 高遗爱一边安抚八哥一边问:“小八与尔雅是公冶先生的?” 公冶白对她礼貌地一笑,摇摇头,“高女官太抬举在下了。”又对脸色缤纷的美人们一揖,“小八尔雅平日让陛下与娘娘宠坏了,一直同行同止同食同宿,性子养得忒傲了些,要它道歉,难。所以只能由在下代替了,几位小姐见谅。” 听到那两只鸟是帝后的宠物已经让她们大惊失色,后面的“同行同止同食同宿”简直要她们魂飞魄散了。 “我们只是闹着玩,帝师不用道歉,要、要道歉也是我们,玩得太开心吓着这位八哥了。” 红衣女摆手后退,见八哥伸着脖子,不知又要说些什么,连忙抢先道:“帝师进宫必有要事,小女就不打扰了!” 说着,先前气焰嚣张的姑娘们纷纷附和,狼狈而走。 望着散去的人,高遗爱舒了一口气。从来女人多的地方必然是非多,她原以为退为女官会省心些,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这次多亏了尔雅小八与公冶帝师。她对帝师点头致谢,帝师回以一笑。 “公冶先生,请。” “高女官,请。” 公冶白向御书房的方向走去,而高遗爱要去反方向的藏书阁。 回身去抱书,却发现书少了一半,听到鸟叫后抬头。只见尔雅两只爪子上各抓了几本书,嘴里也叼了几本,而发出叫声的是比较娇小无力载重的八哥。 高遗爱眼神微动,缓缓绽开一抹美丽的笑容。 想也知道皇上绝对没有那耐心与爱心教养小动物,尔雅八哥真正的主人必是皇后。 果然物似主人形,一样的可爱,一样的给人亲近的感觉,能让她从心里笑出来,多难得。 御书房内,宫人侍卫都退得一干二净,只余二人。 “陛下,他回来了。” “哦?他去过玉瑶宫了?” “还未。据说是受了重伤,对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凤皇敲了敲桌子,沉吟道:“那小子在玉瑶宫还等着见他,他不可能不来。如果实在重伤难以成行,那么……”突然双眼一亮,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抬头对公冶白道:“通令影阁,若是云采采潜入宫中,不要阻拦。” “是。” 正事谈完了,公冶白想起方才进宫所见,忍不住叹道:“高女官这个女官不好当呐。” 凤皇抬眉,“帝师心疼?心疼美人的话不如学学解卿家,娶回家不就可以摆脱这深宫了。” 公冶白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很快恢复自然,眨眼心照不宣道:“心疼谈不上,微臣只是同情这高女官代人受罪。” 凤皇毫不在意地挥手,“那帮女人未受任何封赏反而要掏腰包住在后宫,心理扭曲变态些也是在所难免,总要有个目标有个由头让她们解解气,免得哪天爆发起来做出什么蠢事。她们的爹目前都还是朝中用得上的人,朕还真不想太早寻着理由动他们。” 蠢事?蠢事是指伤害到皇后的事么? 虽然很想这么问,但理智告诉他,某些地方是陛下的逆鳞,触不得。 “对了,去高女官身边历练的人安排好了没?” 公冶白愣了一下,突然露出一抹苦笑,“臣差点忘了这茬儿,派出了七八个兄弟,没一个得手的。这高女官……似乎太油盐不进了点。” 凤皇摸着下巴,眼中闪动诡异的光芒,“就让宝宝那小子去。” 公冶白看着凤皇的笑容,顿觉一股阴森寒凉之气迎面扑来,心中开始为宝少爷与那刚回来又重伤的人默哀。 陛下他,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第27章 陆·身世之谜 是夜,月寒风轻,萧萧簌簌,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夜。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了玉瑶宫。 黑影掠过前院,未发现任何异常,紧接着潜入正厅,穿过偏厅暗阁——面前有三个房间。黑影略掉那间看起来最像主卧的,逐个搜过剩下两间房,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正兀自狐疑间,听得后院传出一阵嘻嘻哈哈的嬉闹声。 “成了!我成了!哈哈~~宝宝小朋友,嘿嘿嘿~~~” 西西手提羊毫,沾饱了墨汁,一步步靠近宝宝,宝宝一脸纠结,犹自顽抗,“分明是你耍赖皮!哪有像你这样下围棋的?” 西西邪魅一笑,“谁说是下围棋了,这叫五子棋。” “你事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咦,我事先明明说了要用时下盛行的新玩法~~是你过于自负托大了,勿谓言之不预也~~”西西晃着脑袋掉书袋,一副“你还是认命吧”的神情,说话间,已经追到宝宝面前。 清鸣与一号二号笑着摇头,继续把酒赏月,时不时翻一下烤架上的鱼。 卓西西笑嘻嘻地正要往宝宝脸上画,突然手腕上一痛——“啊!”毛笔掉到了地上。 “什么人?”一号站了起来。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淡墨夜色中响起,石桥那边慢慢走出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 那女子走进凉亭,一双媚眼在众人间流转,最后落在卓西西身上,未语先笑,拉住她的手夸张道:“这姑娘生得好俊,眉是眉,眼是眼的,可真招人喜欢!方才那一下可痛着你了?姐姐这厢赔不是了。” 话音刚落,西西已经被一号拉开了,他挡在她身前,一脸戒备地望着斗篷女子。 女子一愣,随即掩嘴呵呵笑了起来,“看这位爷紧张的,想来是知道奴家了?讨厌~奴家虽然爱貌,却从来不逼良为娼的~” 西西好奇地探出头,又被一号塞回去。 “西西,鱼烤好了,过来。” 还是清鸣的这句话奏效,西西双眼一亮就蹭到烤架那边去专心对付鱼儿。 清鸣接过二号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手,而后起身对那女子招呼道:“云老板,请坐。” 来人正是昔日江南第一青楼寻欢阁的老板娘,五毒公子明月追寻了六年的人——云采采。 “民妇见过皇后娘娘。” 云采采嘴上恭敬地说着,却毫不客气地拣了宝宝身边的位子坐下了。她看着宝宝,眼中媚色尽敛,只剩下一股无声温柔的涓涓细流。 宝宝则从她出现到此刻都没有说话,一直以探究又困惑的眼神观察着她。 清鸣并不在意自己被冷落,径自为她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有预感,这一次明月能带你回来。” 云采采终于将目光从宝宝身上移开,“哦?” 清鸣抿唇笑了笑,“他出发前,特地来向我,不对,应该是向宝宝道别,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说明他是下了破釜沉舟之心,不成功便不回来,预想可能会费时太多,所以来对宝宝说一声。” 破釜沉舟? 云采采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红了起来。 她摆摆手,仿佛要挥去羞人的回忆,正了正脸色,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宝宝是他儿子的?” 清鸣将一条去了刺的鱼推到宝宝面前,然后回:“他在皇宫可以畅行无阻,不难猜出他身份特殊;他每次都是在宝宝回来的时候探访,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其中关系;加之宝宝刚来玉瑶宫那会儿见到他都是叫爹,后来渐渐长大,我发现他和明月,甚至凤皇,长得都有点神似。” “宝宝是从谋反的什么什么公家里搜出来的,据说是先帝私生子的儿子。由此可得,明月就是那个私生子,这就可以解释凤皇为什么纵容他来去自如又费心让影阁精英调/教宝宝了。” 云采采挑眉,“正常情况下,且不论明月有没有篡位之心,当权者不是都该斩草除根么?” 清鸣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不了解凤皇,他不是正常人。” 喝了一口酒,继续,“比起斩草除根,他更喜欢养虎为患,再弄一场叛乱出来玩玩。最美妙的情况是,宝宝对我们已经产生了感情,但又想要抢皇位,苦苦挣扎于人性与*之中。” 脑补完毕,陈述完毕。 在场所有人已经风化了,除了津津有味吃着鱼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西西。 一号:我顶多只能想到那个小祖宗是想弄场叛乱来玩玩……后面的其实是小姐小说看太多自己脑补的吧? 二号:依陛下人品无下限的程度,小姐那段脑补即使不中,亦不远矣。 宝宝:嗯,我赞同。 一号:喝!你哪里冒出来的!!! 宝宝:切~传音入密很了不起么?我早就会了。怎么?嫌我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一号(青筋):…… 二号(微笑):…… 好半天,云采采吞了下口水,讷讷道:“皇家就没一个正常人。” 清鸣大有同感地点头。 云采采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恕我直言,你也是皇家的。” 清鸣突然抬手搭上了她的手背,笑道:“算起来,你也是皇家人呢,嫂子。” 云采采蓦地打了个寒噤,连忙抽回手,搓了搓臂上的鸡皮疙瘩,严肃地撇清:“我跟你们皇家可半点关系都没,嫂子什么的,我才不是呢。” 清鸣偏头觑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那宝宝是怎么出来的? 云采采媚眼一转,咯咯笑道:“明月的确是我的入幕之宾,但那又如何呢?你可听谁说过五毒公子与云老板成亲了?我们只是纯洁的姘头关系哟~~” “姘头是什么?” 一个稚嫩的声音,云采采僵住了。 该死,她怎么能在儿子面前说这个,更别提这还是儿子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在她满头大汗不知如何应付时,那个看着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皇后淡定地开口了,“姘头就是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昵称。” 一号二号不约而同将拳头抵到口边,轻咳了几声。 “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歹相处了四年,宝宝对死性不改总是脸不红心不跳顺口糊弄他的清鸣已经绝望了,转头问这个给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云采采。 “呃,就是好朋友的意思。”好到可以一起滚床单。 后面一句她当然没说出口。 宝宝点点头,相信了。 清鸣悲愤地含泪无声指控: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枉我照顾了你四年,同样是胡说八道,你居然信她不信我! 一号二号则默默地扭过头,开始同情宝宝了,识破了一个女骗子之后又落入另一个女骗子手中,等他发现之后,不知会不会对女人绝望……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宝宝是在找到他的“姘头”之后才发现姘头根本不是好朋友的意思,在他对女人绝望之前已经对乐于上女骗子当的自己绝望了。当然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你真的是我娘亲?” 宝宝打量她许久,终于吐出从见到她开始就产生的疑问。 云采采的目光瞬间柔了下来,充满歉意地碰了碰他的脸,“宝宝对不起……你一出生娘就离开了你,现在你暂时不能接受娘也是正常的,娘会以行动证明娘对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宝宝打断,“等等。” 他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 云采采吓了一跳,一贯世故精明的脸上蓦地生出一抹无措,想追过去,又不敢。 清鸣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别担心,宝宝不是任性的孩子,他让你等等你就先等等。” 果然,不一会儿,宝宝又回到的亭中,只不过手上多了一张纸。 他把纸摊在石桌上,上面画着一个人的小像。 “这是?” 清鸣见云采采还陷在儿子不认她的紧张中,便替她问了这句。 宝宝鼓着一张包子脸,一本正经道:“这是我娘。” 云采采闻言,什么紧张什么无措全抛诸脑后,一把夺过画像,怒火噗噗地往外冒,“好你个水性杨花的明月!说什么从一而终说什么恪守奸夫之德绝不劈腿!放你妈的狗屁!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给儿子找了个后妈!” 盛怒之下,只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干什么!没见老娘火大着呢吗!” 清鸣从她身侧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画像的落款。云采采定睛一看,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最后眨了眨眼,一身怒火噌噌都跑没影儿了,眼角眉梢迅速染上媚色,“死相。” 落款上写着:明月天涯思彩云。 稍微混过江湖的人皆知,这彩云自然是云采采云老板。 因云老板与圣手九姑娘是知交,所以江湖中人经常将这两对冤家相提并论,戏称之:无药可救惹不得,彩云追月倒个个儿。前半句取圣手与九姑娘名字的谐音,后半句暗谑明月一天到晚追着云老板打转。 云采采轻咳一声,慢慢放下画像,拉过宝宝,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宝宝,你信你爹的画工,还是信我?” 宝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画,一张包子脸鼓得更瓷实了。 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下头,“我信娘。” 云采采喜笑颜开,正要抱住他,却听他困惑的声音又响起,“可爹为什么一天到晚看着这张一点都不像娘的画像想娘呢?临走前把画给我的时候还跟我抢了一番。” 云采采闻言怔住了,一下子坐到椅上,捧着脸吃吃直笑。 宝宝满脸冷汗地望着她,终于悲哀地确定了这真是他亲娘,脱线的程度与他亲爹相比可谓半斤八两天生一对。 “到底为什么呢?” 看着没有得到答案一脸困惑的宝宝,清鸣停下吃鱼的动作,大发慈悲地回答他:“大概,是因为你爹眼瘸了吧。”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异议,默默地认同了这个说法。 旁观了许久的一号突然开口道:“你不问为什么你爹今天没来吗?” 宝宝头也不抬,边跟直打饱嗝的西西抢鱼边说:“不是受伤了就是有事。” “你不担心?” “我娘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一号无言望天,皇家里果然没一个正常人。 发了半天花痴终于醒过神来的云采采看了看天色,道:“我得走了。” 说罢,紧紧地抱了抱宝宝,又狠狠地亲了一口他沾满了油和酱汁的脸才放开。 拉好斗篷上的帽子,又想起一事,顺口问清鸣:“你这么了解当今皇帝,那你知不知道他最近搞那些小动作到底想干嘛?” 清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我从来不问他在做什么,自然也从来不知他在这座玉瑶宫之外做了什么。很抱歉,你问我真是问错人了,外面的事,不管与我有关无关,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比如春日祭那场动乱,比如龙凤双佩的真实含义,再比如夏天那一场选妃。 云采采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相处方式,她微拧着眉,“那么你也不知道今晚他和他那个女官出宫是为了什么咯?” “诶——”清鸣的反应依然是慢了半拍,略显不雅地耸了耸肩。 “你看,我也是听你说才知道他出宫了的。” 轻轻地说着,她露出了一抹淡地几乎看不清的笑。 第28章 柒·觉醒之夜 清鸣拨了拨灯芯,加了点熏香粉,再把灯罩盖上,昏黄迷红的暖光伴着浅浅淡淡的香气缓缓在屋中漾开。 她走到书桌旁坐下,就着夜明灯开始看书。 夜已经很深了,她却毫无睡意。这是反常的,她前面的十八年从未有过失眠的症状。 本想借着故事排遣多余的情绪来助眠,谁料越看越入情入境,尤其见到那句“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像被击中了一般,微微颤抖。 她最近在意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多了,这真是不妙。 以往她巴不得少知道些事以明哲保身,现在却会因凤皇未向她报备行程而烦躁。 以往她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现在却又想知道凤皇的事又不想问,不过等着他主动来说罢了。就算明知她不问他就决计想不到要主动告诉她,她还是要犟着。 她自己都没想过,无欲无求的日子过得久了,一旦遭遇感情,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以往她惶恐的是凤皇走得太快,现在似乎是她跑到了前面。 今日,云采采言谈中不经意流露的她与明月的相处让她羡慕。 这一羡慕,牵动了心中深埋的那根针,隐隐刺痛发麻。 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在轶闻录中看到与自己认识的完全不同的凤皇,她不再觉得新奇有趣,反而心生烦躁。 然后,她终于发现,她跟凤皇之间一直是不对等的。 她的一切,都在这一片方寸之间,凤皇了如指掌。而凤皇的一切,远至江湖市井,近到前殿朝堂,她却只了解这方寸之间的他。 清鸣合上书,用下巴抵住。风从窗外打了进来,噼噼啪啪,吹乱了她的发。 凤皇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见到屋中微光,终于卸下一身重担般,放任自己露出疲惫的神情。 他拖着步子推开门,想到清鸣应该早已睡下,于是缓下脚步,轻轻地掩上门。 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往内间走。 “做贼呀?” “喝!”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见到窗前书桌旁坐着的清鸣,讶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清鸣抬手掩在嘴边,打了个呵欠,“看书。” 他拧起眉,鼓着脸,二话不说过去拉起她往床边带。 清鸣很顺从地跟着他走,他光顾着数落多晚了还不睡之类,根本没有看到桌上的书一直都是合着的。 她闻到他身上有沐浴后的清香,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明明知道这是他的洁癖使然,就算只是到前殿上朝,也要沐浴后再回来。 明明知道他是不想混了玉瑶宫这份她调出来的气味,沐浴熏香都是用她制的香油,若不是不想她的手工品外流,他早就叫宫中上下内外朝臣都用一种香了。 她却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想,这玉瑶宫跟外界隔得还真彻底。 莫非她真的应验了那句“不在深宫中灭亡,就在深宫中扭曲”?可这也扭曲得太彻底了吧?清鸣绝望地抬手捂脸。 “怎么了?”凤皇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还是蒙着脸,却往里躺了躺,瓮声瓮气道:“反正五更你就要准备上朝了,就在这儿陪我躺一会吧。” 她这么直白地邀请,他反而有些踌躇了。 怕自己会错意,他一脸戒备,欲言又止,终于前倾,小心翼翼地探问:“小拙,你就是因为思春才这么晚没睡吗?” 她反手一个枕头砸过去。 他头一偏,躲过了,也确定了自己果然会错意。 鼓着一张欲求不满的包子脸,悻悻地要回自己床位去,谁料衣角被扯住吗,于是面无表情问道:“做什么?” “躺下!” 看着迅速钻进被窝里露出一个头的某人,清鸣眼角微微抽搐。这都什么毛病,好好跟他说吧就得寸进尺,非要大声点才听得懂。 “以前我早早睡下了都不知道,原来你每天都忙到这么晚么?那岂不是根本不够睡?” 清鸣你太无耻了!你明明知道他出过宫了还故意这么试探他! 她心中那个正义地小人怒斥着扭曲的小人,扭曲的小人一掌拍飞正义君,开始又紧张又期待地等凤皇的回答。 凤皇好像开始困了,有些含混地说:“今天出宫了,嗯,公冶在外头安排了一出戏,我去走走过场。” “咦,原来帝师也在么?” 清鸣小声嘀咕着,凤皇没听到,又接着说:“我看公冶对高女官好像有点意思……” “哎哎?”有八卦! “……让他送她回去,唔,媒人礼金什么的,我还没收过呢……” 断断续续地说完,眼皮也沉得什么似的,他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 清鸣看着他熟睡后稚气的面孔,一晚上的低落烦躁不知不觉也散了。 她想起他最早来的玉瑶宫的几年,一直睡不熟,戒备心重得不像孩童,睡觉时稍微有人靠近都会惊醒,用那双超龄早慧的眼睛直盯着来人。 悄悄地将手放到他手中。 他翻了个身,她连忙闭上眼睛。谁知他并没有被吵醒,只是弓起身慢慢地靠近她,嗅了嗅,然后才放心地抱住。 她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做贼心虚,又想他平时偷袭她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心情。 想着想着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清鸣想。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凌厉地看到她与凤皇之间的问题,困扰着她的心结。 也是在此刻,她从未如此确定过,她想跟凤皇在一起,她要跟凤皇在一起。 就在此刻,她作了一个决定,一个犹豫了许多年的决定。 她近乎温柔地看着她认定的这个人,素来沉静平淡的眼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决绝。 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清鸣睁开眼看到凤皇还躺在床上时,吓了一大跳。 她使劲地推着身边的人,“凤皇你醒醒!” 许久,凤皇终于动了动,在她以为他要醒过来时,却一阵天旋地转被他卷到被子里了。 “哎——你不要上朝了吗?” “唔……” “还是你已经上过朝回来了?” “哈……” “你给我醒醒!” 极度不满凤皇的昏睡反应,清鸣一下掀开被子,自己却被冷得一哆嗦。他还是没睁开眼,脚在床尾勾啊勾,勾到被子,又一把将她卷进去。 有了前车之鉴,她这次不掀被子了,决定对着他的耳朵大吼,谁知刚张嘴就被堵上了。 于是,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人瞬间静了下来,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还在眨呀眨。 “小拙乖,把眼睛闭上。” 于是连眼睛也不动了。 直到堵住她嘴的恶人退开,她还是一副呆愣状。恶人满意地笑了,抱住她继续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玉瑶宫的主卧爆出一阵咆哮。 “你居然没漱口!!!” “你不是有洁癖吗混蛋!!!” 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间或夹杂着某人的求饶声,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二号果断捂住了宝宝的耳朵。 玉瑶宫的一天就这样在清鸣的咆哮声中开始了。 尔雅叼来了逍遥茶社的早报,一群人看了看主卧紧闭的门,深觉早餐无望,于是纷纷涌进厨房寻存粮。 “呀!” 卓西西口里一块发硬的甜糕掉了下去,指着早报尖叫。 只见头版头条上白纸黑字加粗写着:天子夜巡遇刺,侠客仗剑相救。 第29章 捌·神秘少年 逍遥茶社称:有线人亲眼所见,昨夜悦来客栈发生一场械斗,一群蒙面人围攻一男一女,被围攻方不敌,千钧一发之际一蒙面侠客从天而降,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挡在了弱小的男女面前,以一敌百,力退刺客的同时也身负重伤。 知情人士爆料,被围攻的正是当今皇帝与传说中最得宠的高女官。 宫中更有消息传出,陛下受惊过度,今日罢朝,连大臣求见都一一拒了。 当然还有一种非主流的说法是,皇后发现皇上与女官宫外幽会,愤怒之下将皇上囚于玉瑶宫再调/教以振妻纲。 鉴于事态严重,皇朝号称比影阁更神秘的部门——有关部门已经介入调查。 “夜巡遇袭?” “受惊过度??” “与女官幽会???” 卓西西不可思议的质疑一声比一声高,每嚷一句,众人都不由自主望一眼不远处的瓜圃。 那位话题的焦点正跟在行动迟缓的老婆身后七手八脚帮倒忙,怎么看也不像是受惊过度的。群众有理由怀疑,刺客才是受惊过度的那一方。只是与女官幽会这一点,的确有待商榷,实在是他此刻的模样太像做了亏心事后百般讨好老婆…… “凤皇,你不用再帮忙了。” “没事没事,我不累。” “……你还真好意思说。” 清鸣默默将凤皇的脑袋扳向后方,让他仔细瞧瞧身后那一大片被他踩得乱七八糟的地。见他一脸无辜,毫无愧意,又叹了一口气把他的头扳回来,“你今天吃错药了?就算不用上朝,也不批公文了么?” 他一本正经道:“朕夜巡遇袭受惊过度,十分需要皇后的关切安抚。” 于是她对他挤出一抹假笑,“本宫今早也遇袭受惊过度,十分需要独自一个人静静。” 他也跟着点头附和,忧心忡忡:“这些宵小实在是太猖狂了,吾朝治安堪忧啊!”顿了一下,又作惊讶状,“咦,早上我们在一起,我怎么没见有人闯入?” 清鸣瞪着他,这人到底可以不要脸到什么程度? 她自认脸皮没他厚,说不过他,只好踹了他一脚,钻出藤蔓缠绕的瓜圃。 凤皇揉了揉小腿,这再花拳绣腿打个十来年也是能有点力道的。他是很想躲开,但他一躲,小拙那笨手笨脚的一定会摔。啧,果然红颜祸水,看他多久没让她爬墙摔跤了?看他放弃了多少乐趣?还不许他从其他地方补回来?那也太霸道了。 笑眯眯地跟了出去,搭上她的肩膀,兴致勃勃,“接下来做什么,喂鱼吗?” 我想丢你去喂鱼! 清鸣推了他一下,“这么多人看着,你矜持点。” 凤皇闻言回头,以一号二号为代表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党人立刻就地消失,连一向最爱添乱的卓西西都忙于对付食物无暇分心,现在只剩一个没眼力价的了。 “小包子,非礼勿视。” 宝宝浑然不受某人威胁目光影响,还顺带指出:“我若是小包子你就是大包子。” 清鸣噗嗤一笑,被身边的人一瞪,又收住。 “胡说,朕这是面若银盘,贵不可言之相!” “哧。”宝宝毫不客气地咧嘴冷笑。 清鸣收不住爆笑出声,整个人在凤皇怀中抖得一发不可收拾。 “笑得很开心?”凤皇掐着她的肩膀把她从怀中拉出来,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不眯还好,这一眯整张脸更像包子了,清鸣强忍住笑,直起身正色道:“我们凤皇才不是包子呢!” 他脸色戒备起来,果然她下一句说道:“这分明是银盘口牙!银盘弟弟噗哈哈哈哈……” 笑意再次决堤倾泻,较之之前更加变本加厉。 在绵延不绝的笑声中,凤皇开始反省自己。他最近太善良了? “藏书阁新得了一部前朝学士整理的古诗集,小拙,你把它背了吧。” “……”反正有一号在,作弊不愁,继续哈哈哈哈哈哈! “一号二号跟十九调个职,最近外头刺客猖獗,你二人就先跟着朕吧。” “……”笑不出来了。凤皇你真卑鄙! “至于小包子你……收拾收拾东西,连夜出任务去吧。” 清鸣瞬间停止腹诽,皱眉问:“什么任务?宝宝这么小就要出任务?危不危险?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凤皇没有回答,盯着她突然说了句,“我们生个孩子吧。” “哎?” 怎么扯到这儿来了? “省得你老是为别人家的孩子操心。” “哎哎?”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如果是我们的孩子的话,或许不至于这么吃醋。嗯,所以还是合寝好了,而且秋意已浓,暖床是养生第一要务。” 好像低着头自言自语起来了。 清鸣斜眼望他,唇角微微抽动,“其实你就是想合寝吧?” 凤皇抬起头,眨了一下眼,里面尽是毫不掩饰的*。清鸣吓得往后一退,脸烧了起来,横了他一眼,“大白天的发什么春,我、我要去背你说的什么什么诗集了。” 说完磕磕绊绊地往屋里走。 凤皇一笑,跟了上去,绕在她耳边,“大白天的不行,那晚上行不行?” 她紧张得摔了出去,他接住她,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全程围观、到后半段几乎被无视的宝宝木木地收回视线,默默摇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大人都太淫/乱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一次两次的碰钉子根本无法阻挡青春期少年如火山迸发般的热情,于是一整个上午,厨房里,香室的小隔间里,后园子里,偏厅里,随处可见凤皇孜孜不倦的身影。 终于在午膳时,十九突然出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神色凝重地走了。 于是,一号二号也被带走了,宝宝出任务了,十九隐了,玉瑶宫中只剩清鸣与卓西西。 二人面面相觑,卓西西若有所悟,一下子耷拉着肩膀,“陛下把我哥带走了我怎么办?” 清鸣摇头,表示不知。 卓西西快哭出来了,“关我什么事呀陛下为什么连我都罚?” 清鸣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唔,这大概是传说中的连坐。” 她当然不会告诉她,凤皇看她不爽很久了。 拍了拍她的肩膀,聊表安抚,清鸣扶着沿路的椅子缓缓地往内间走。 大概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卧室,坐到书桌前,手略过那本古诗集,还是伸向了旁边书柜。见到“婚后相处,弄假成真”那一栏,心中一动,抽出了一本书。 巧生春? 名字虽有些古怪,清鸣也没在意,翻开书看了下去。 玉瑶宫恢复了宁静,而与此同时,宫外坊市之间却在喧闹着玉瑶宫的种种。 悦来客栈作为昨夜的案发之地,此刻是客似云来,人声鼎沸。 众人都在交换着听来的看来的信息,纷纷揣测着昨晚的刺客以及今日宫中皇后驯夫的情形,当然其中不可忽略的还有那个神秘蒙面侠客的真相。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抱着剑的少年走进了客栈,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进了后厢房。 端着水从厨房走出来的女人撞见他,愣了一下,又笑了,“你怎么来了?” 少年只是点点头致意,便跟着她进屋。 屋里有股浓浓的药味,女人呛咳了几声,少年却面不改色地走到床边。 床上那人微弱地睁开眼,见到少年也同那女人一样,一愣又一笑,“你被圣手赶出来啦?” 少年敛下双目,撇嘴,“他让我出来赚钱贴补生计。” 少年的声音有些粗哑。 正在拧毛巾的女人抬起脸,媚眸灵动,不是云采采又是谁。她噗嗤一声笑道:“死老头又爱吃醋心眼又多,分明是想赶走你,独占阿九。哎明月!你做什么!” 见到床上那人挣扎着要起来,她连忙跑过去扶。 明月撑起身子,让她擦过脸之后,才转向少年。 “你来找我,是因为昨晚的事吧?” 少年点头。“坊间形容那侠客,很像你。” 明月嘀咕了一句,“死小孩又设套让我钻。” 云采采翻了个白眼,“那是你自作孽!谁让你一听说自己原来有个弟弟就屁颠屁颠要跑来看,一听说那什么什么公要造反就匿名给你弟弟通风报信。这下可好,让你那奸诈狡猾的弟弟顺藤摸瓜查出你,这几年小动作频频,昨天那一出戏更是直接指向你,谁知道他又在玩什么了?” 明月被骂得肩膀一缩,小小声抗议,“死小孩总不至于要害我的……” 云采采啐了他一口,“枉你有个五毒公子的名号,烂好人,没药救!” “死小孩是指当今皇帝?”少年冷不防冒出这句。 好歹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云采采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大喜道:“你接到刺杀皇帝的任务了?” 少年是剑术天才,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在兵器谱前五的位置中挣出一席之地。 少年虽不是职业的杀手,但偶尔被赶出来贴补生计的时候也接几单生意的。 少年的口碑很好,任务从未失败。 他会易容,且杀人方式每次都不同,导致江湖中人多半以为这是一个组织。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见过他真面目的决计不会以为他是一个杀手,只道是个面如冠玉不苟言笑的少年剑客,将来必是江湖三大公子那样高贵雅致的人。 总而言之,云采采觉得,请到少年来对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小屁孩简直是太他娘的对了! 她一脸期待地望着少年,少年却摇了摇头。 “不是皇帝,是皇后。” 第30章 玖·终偿所愿 陛下与丞相二人关进御书房内已经半个时辰了。这是自新帝登基以来,朱相第一次表现出强硬,就算是明言拒见百官的陛下也不得不严正以待。 有心人士不由猜测,这皇朝的天是不是要变了? “高女官,您说咱是不是该端杯茶进去?” 召南原是请示吉公公的,吉公公却示意他来问高女官。他一细想才不由佩服吉公公,到底是老人,辨风向的功力是一流的。 “陛下与丞相在议事,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扰的好。” 召南等一班伸着脖子的小太监闻言讪讪地退下了。 高遗爱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奉茶?若是半年前的她或许听不出什么端倪。而如今,经历了多次高家向她打探宫中风声以及各色高官权贵与她套近乎之后,她还不至于那么天真。 那些看似低眉顺眼的太监宫人们,背后都代表着一股力量。 可笑的是,明明陛下才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他们却真真切切在做着各为其主的事。 再想想,那些官员身边,陛下的眼线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比如她,在第一次将某权贵用来收买她的珠宝呈给陛下之后,陛下就要求她来者不拒,不过贿款要与他对分…… 原本以为进宫除了摆脱高家之外再无其他,现在却似乎渐渐找到了乐趣哪。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众人弓身,敬临圣谕。 陛下倚在门旁,提声道:“温一壶清茶进来。” “是,陛下。” 一早在旁边温茶的宫女连忙将茶具放入盘中就要上前。 陛下不咸不淡扫了她一眼,随即转向高遗爱,“将茶给高女官,高女官,进来。”他转身进屋,端茶的宫女僵在原地。 高遗爱接过茶具时,忍不住多看了那宫女一眼。 走了两步,终于想起不对劲的地方。 御书房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宫人,这个是生面孔,此其一。其二,这位宫女长得太过漂亮了些,若单是漂亮也没什么,怪就怪在她方才接盘子的时候看得真切,她指甲上分明是时下贵人小姐间盛行的花样。 那样精巧的做工,她只在高家那位最受宠的大小姐手上见过。 如她这般,尽管是官家小姐,若不受宠也是不够格有的,区区一名宫女何德何能? “陛下太胡闹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高遗爱的思绪,她连忙敛了心思,端了茶进去。 陛下抬手止住了她,而后亲自捧了一杯茶走到朱相身边,“来来朱卿家,喝杯热茶?” 朱相脸色缓了缓,却还是退了一步,硬声道:“岂敢劳陛下奉茶。” 陛下也不恼,嬉皮笑脸又靠近一步,“您一把岁数了,别老学毛头小伙子,气出什么毛病朱皋兰非揍死朕不可。” “她敢!” 朱相下意识回护,一下子泄了自己的底。然后见对面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帝王一脸孩子气的得意,突然一股脑火气全蔫了。 颓然坐到一边,挥了挥手,“往日陛下要玩什么总还有个分寸——” 陛下立刻卖乖接口:“全赖卿家支持。” 朱相憋了一口气,瞪眼道:“这次事关皇统,老臣绝不同意陛下引狼入室!” 陛下轻笑,“养虎为患朕都做了,不差引狼入室这一着。” “陛下!” 朱相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厉声喝道:“这皇位,陛下难道是——” 声音倏然顿住,高遗爱会意,掩下心中的震撼,垂手低头下退。 出来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寻先前那个可疑的“宫女”,却遍寻不着。 几个沉不住气的太监过来旁敲侧击要探消息,都让她一一敷衍了过去。高遗爱心中还咂摸着方才在御书房内听到的只言片语。 不难联想,朱相的话必定与昨夜陛下带她出去看的那场戏有关。 养虎为患自然是指收养先帝私生子的儿子并给予顶级的栽培,那么引狼入室又是什么?跟陛下日前下令搜城寻找救命恩人的举动是否有关?最后朱相提及“皇位”,莫非这引狼入室会导致陛下皇位不保? 不经意对上吉公公若有所思的眼神,她神色自若地一福,向御花园走去。 唔,脑子不够用了,透透气去。 在御花园逛了几圈,算算时辰,差不多要放衙了,就开始往回走。 迎面一个不知名的太监火急火燎地跑来,“高女官高女官,陛下正找你呢!” 提着裙子快步跑回御书房的时候,陛下与相爷二人都站在院中。 见她出现,陛下对她招招手,道:“相爷想了解了解昨夜朕遇袭的事,这样,你随相爷走吧。”顿了一下,仿佛刚想起什么,“对了,顺便把上次朕让你带回去看的卷宗交给相爷。” 虽然满腹疑团,高遗爱还是应下了。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她上了朱相的马车, 一路上,相爷倒是没问昨夜的事,反而关心了许多陛下最近的精神面貌,有无诡异迹象之类。 也许是察觉到相爷与陛下亲厚,不止君臣这么简单,所以下意识事无巨细,一一回答。 不知不觉的,马车已经驶入了青墨坊。 高遗爱与朱相下车的时候,视线不由自主都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 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背着一个简陋的包袱,不卑不亢地对一个路人说:“请问需要管家吗?我会煮饭算账洗衣洒扫,还略通武术……” 话未说完就被人不耐烦地推开了。“走开!毛都没长齐当什么管家,笑死人了!” 小孩被推得踉跄几步,撞到高遗爱,被扶住。 “多谢小姐。”一双明亮的眼睛突然盯住她,“请问小姐需要管家吗?” 看着那双清澈又认真的眼睛,拒绝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等高遗爱回过神的时候,那小孩已换了一副神色,腼腆微笑道:“谢谢小姐,我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即可,决计不会叫小姐失望的。” 高遗爱苦笑,罢了罢了,不指望你真能管家,就当多个伴吧。 “哈哈!有趣,有趣!” 一直抚须看着这一切的朱相突然笑出声来,见高遗爱似乎有些无措,随即摆手又上了车,朗声道:“既然高女官府上有事,老夫也不好多叨扰了,那些个卷宗明日上朝时带来即可,走了。” 高遗爱还来不及行礼,车帘已经放下,车夫对她一个点头,而后扬鞭策马。 她望着马车匆匆而去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身边还有个小孩,于是拉起他的手。对上他惊讶的眼神,微微一笑。 “走吧,我们回家。” “是,小姐。” “我叫高遗爱,你呢?”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如小姐为我取个名字吧。” “……小孩,你真早熟。”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没入一户院子中。 晚膳时间又到了,凤皇准时地出现在玉瑶宫。他敏感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陛下你终于来了!” 平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卓西西见他回来,居然如获救星般扑了过来。 他警戒地躲开,“干嘛?吃了雄心豹子胆想当着小拙面栽赃我红杏出墙?拖出去砍了!” 卓西西满脸黑线,“陛下,这种事可以不用以己度人的。”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好吧? 错了,她不是想说这个!“陛下不好了!” “朕好得很,你才不好,拖出去砍了!” 卓西西闭了闭眼,决定不理他,大声喊道:“清鸣姐精神错乱啦!” 凤皇一噎,喃喃着“这下还真是不好了”大步跨进屋中。正在布菜的清鸣抬头看见他,突然“呀”的一声放下饭菜,捧着脸头也不回地跑进内间。 “果然错乱了……跑那么快居然完全没摔?” 凤皇嘀咕着,正想追进去看,眼睛扫到桌上的菜,顺手拈起一块肉往嘴里扔。 “呸呸!”忙不迭吐出来,“这什么玩意儿!” 直到此刻,他终于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完了,小拙味觉失调了!” 卓西西在一旁,补充道:“今日午后清鸣姐进屋看书,出来之后就一直神思不属,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撞墙,若不是我不放心跟着进了厨房,她就拿着锅子砸自己脑袋了!” 天,看起来不是味觉失调这么简单,这这这,这是思觉失调吧? 凤皇追进卧房,只见清鸣床上鼓起一块。知她躲在被子里,他也不急着找她问话了。 回想卓西西说的话,若有所思地走到书柜旁。修长的手指划过一本本书,最后落在了“婚后生活,弄假成真”这一栏。脑中一道光闪过,想起了什么。 他忙又仔细地搜索了一遍书柜,终于在角落的一处发现一本规格与其他书都不同的。 显然是被看过的人慌慌张张扔到此处的。 抽出来,看到书名,大愕,随即又忍不住大笑。 巧生春,好一本《巧生春》!大师丰言的艳情四部曲之*第一部! 通本着力于如何唤醒男女的身体啊…… 啧啧,他上次不过随手从床头拎了一本书来充数就挑中这本,真是天意呀天意! 凤皇桀桀笑着,脱下外袍,一步一步靠近床上那坨耸动不停的东西。掀起一角被子,期待见到某人动人的表情,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 脚? 呃,反了。 他又走到床尾,这回期待之余居然还有一丝紧张—— 还是脚??? 眼角不住地抽搐,他干脆一把掀开整床被子。 这下终于看清了。他想见的那个人正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在床上爬来爬去,从床头到床尾不断往返,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 不断自我否定中的清鸣闻声抬头,见到凑近的凤皇,又是一阵尖叫。她的脸迅速蹿红,双手慌慌张张地找被子,像是要遮什么。 凤皇跟着爬上了床,眼中流转着荡人心魄的光芒。 他慢慢地爬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好烫。” 低哑的声音直烫到她心里,激起阵阵涟漪,她又想起整个下午在这房里看到的东西,那些带给她奇怪感觉奇怪画面的东西。 张皇间,不觉目光定在他肩上。 他只着中衣,侧着身子,一边衣领松了下去,从肩膀处望进去,赏心悦目。 清鸣不知道自己流口水了没,但完全可以确定的是她幻想了幻想了邪恶地幻想了! “小拙,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刻意放缓的语调更加令人想入非非……清鸣浑身一颤,忙捂住耳朵,闭紧嘴,拼命摇头。 凤皇又靠近了一点,拉下她的手,继续循循善诱。 “你看了书对不对?是不是觉得很神奇?想不想仔细研究一下?” 清鸣下意识点点头,随即理智一回来,又猛摇头。 “你瞧,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小时候还一起沐浴呢,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好怕的呢?” 清鸣的意识又开始涣散…… “再说了,你好吃好喝把我养这么大,难道不想看看我长成什么样了?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莫非你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肥水不流外人田”终于动了她的心。 而“为他人做嫁衣裳”直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清鸣推了眼前看起来秀色可餐的人一把,他顺势倒在床上,然后她翻身骑到他身上。 她粗鲁地扯开他的衣襟,在他期待着她下一个动作时,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敏捷跳下床。 不一会儿,她又跑回来了,手中多了一本书。 凤皇哑然失笑,侧躺着,向她伸出手,无声的邀请。 她握住他的手,接收到从他掌心传出的灼人的热度,心里莫名慌了起来,脚下一绊,直向床扑了过去,压倒了某处炙热。 “啊啊!” “……很痛?” “你、说、呢!” “要不,我给揉揉?” “……你可以试试。” …… 门外,因为没吃上晚饭又有些担心清鸣终是追了过来的卓西西很纠结。 要不要进去看看呢?还是先敲门?陛下好像叫得很惨,又好像叫得很舒服?哎哎,什么情况?清鸣姐又在叫什么? 这乒乒乓乓的……是又打起来了? 想起大哥说的这两人向来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顿时心安了。 没准打一打,清鸣姐的精神错乱就打好了呢? 这么想着,卓西西又恢复无忧无虑,蹦蹦跳跳地往外走。踢到一块玉佩,好奇地捡了起来,细看之下,发现玉上还刻着两行小字。 明日亥时,请君上路。 第31章 拾·各怀心事 卓西西等了半夜也没等到清鸣出来照顾一下她的温饱大计,最后还是影卫十九为伟大的帝后二人买宵夜时顺手为她带了几个馒头,她才不致沦落去吃那一桌可以毒死人的晚膳。啃完馒头正要回房,看到陛下抱着一团被子去香室,于是想上前问问玉佩是不是他掉的。 发现被子里似乎包着一个人,想看清楚些却被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 喂!皇帝了不起啊?清鸣姐嫁给你真是心怀天下悯爱苍生舍身成仁! 卓西西在心中将凤皇骂了个狗血淋头,恨恨地回房,却把玉佩的事抛诸脑后了。 第二日她起身时,凤皇早已上朝,这并不稀奇。令她悲怆的是厨房完全没动过的模样,自然也没有热乎乎的可口美味的早餐在等着她。 难道清鸣姐还没好? 垂头丧气地跨过门槛,一抬头,却见一个红衣黑发的身影立在墙边桂花树下,脱口而出:“谁站在那里?” 那人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是我。” 这声音! 卓西西提起裙子跑了过去,拉起那人直转圈,新奇地上下打量着,“清鸣姐,我第一次见你穿红色衣裳呢,真好看!” 清鸣内里还是穿着平日的素色长裙,只因天气寒凉才不得不加了件披风。 这件红色披风是她大婚那日穿过的,之后束之高阁,今早在香室醒来一眼看到它,几乎就明白了凤皇的用意。 第一次嫁给他是形势所迫,这一次则是真的夫妻了。 想到这,甚少波动的脸上迅速染上一抹娇艳的红,望着宫墙的眼中也有了一丝动摇。 “清鸣姐!” 一声娇嗔将清鸣的思绪拉回,她迟缓地回头,见卓西西嘟嘴,便问:“怎么了?” 卓西西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清鸣终于搭理自己了,转眼又亲亲热热地笑了,“我是问你在这里站多久了,看什么呢?” 清鸣抬手指了指墙,道:“吃过早膳后就在这里了,看这道墙。” “墙有什么好看的……”卓西西嘟囔着,突然瞪大双眼,“早膳?早膳!早膳在哪里?” 清鸣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靠着她吃饭的,顿时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得很……昨夜我与凤皇,唔,研究学问研究得比较累,熏香沐浴之后睡得太沉,来不及起床准备。” “那清鸣姐的早膳是?” “凤皇准备的。” 想也知道那个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陛下不可能想到她,卓西西耷拉下肩膀,为自己寄人篱下的命运叹了一口气。又想起清鸣方才说的,好奇道:“你们做什么学问做得这么累?” 清鸣拢了拢披风,想起昨夜惨烈的战况,也叹了一口气。 “西西,我只能告诉你,尽信书不如无书。” “西西,你一定要记住,书上讲得再天花乱坠,有些事占便宜的舒服的还是男人,因为书这玩意儿他x的是男人写的。” 话到最后,有些咬牙切齿。 爆、爆粗口了! 卓西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今天的清鸣姐好奇怪。 “娘娘。” 十九突然出现,对清鸣恭敬地抱手打拱,“召南公公求见。” “没说什么事吗?” “回娘娘,他说要亲口对娘娘说。” 这一口一个娘娘的……她开始想一号二号了。虽然她现在是真心要做凤皇的妻子了,却还是不想做这娘娘。 清鸣让西西扶着走到了石碑前,见到一脸呆样的召南,笑了笑。 召南直直地望着她,好一会儿听到西西重重地咳了声才想起行礼,手脚有些笨拙。 “见过娘娘,陛下让奴才来说一声,午膳不过来了。” 清鸣又笑了,午膳不回来也要报备,凤皇何曾这样婆婆妈妈过? “起来吧,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告诉陛下,说本宫让他早点回来,有件要紧的事要告诉他。”说到要紧的事,她的神色又复杂了起来。 召南应着退走了,清鸣还是呆呆地望着遥远的天际。 卓西西望着她,越来越觉得她奇怪。 虽然平日的她就很奇怪了,但今日却莫名的,仿佛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比如现在,看着她的模样,她突然觉得门外这块地实在是太大,太空了,踩着不踏实,好像随时会飘走。 “好奇怪”这三字恰好也是文武百官的心声,不过他们感叹的对象换成了当今圣上。 首先是服饰,陛下您确定是来上朝不是来出席婚宴的?就算最近新婚燕尔的解东风也只是在腰上系红丝线,都没您这一身红来得喜庆风骚呐…… 接下来是妆容,陛下您这满面红光衬上微青眼圈是什么造型? 最后是行为,早朝都要进行到尾声了,陛下居然对每一个奏请都欣然应允!太不可思议了。 看着不像有阴谋,陛下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于是有人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臣,有事启奏。” “常将军,说来听听。” “秀女们在宫中已经数月,陛下对她们的试炼应该也有结果了,臣以为时机已到。陛下是否应早日封赏立妃,充实后宫,为吾皇朝开枝散叶?” 试炼? 凤皇将视线投向首排的相爷:这词你想出来替朕安抚他们的? 相爷目光正直,神情凛然:不关老臣的事,老臣只说过一句“陛下自有考量”。 凤皇收回视线,看了眼那位常将军,他的女儿似乎也在宫中? 把玩着腰间龙佩,似笑非笑,“先皇那会儿的事都忘了?就算你们忘了,九死一生幸存下来的朕可忘不了。再说开枝散叶?这似乎应是朕与皇后的事吧?与立妃一事何干?” 常将军大惊,“陛下不会想,想罢黜六宫吧?” 凤皇故意沉吟不答,直到看到朝堂之上半数的官员都不安了起来时,才不疾不缓道:“为了保证皇室的正统,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血光之灾发生,朕早就决定在皇后诞下龙子前不立妃不纳宠。” 常将军浓眉一拧,显然有异议。 凤皇继续道:“至于罢黜六宫这一点,朕从未想过,不过既然常卿家提议了,那么朕倒是可以重新考虑考虑这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常将军迈脚欲上前一步急着回话却被侧后方探出的解东风不着痕迹地撞到一边。 “使不得使不得!常将军这个提议万万使不得呀陛下!” “臣——”根本不是要提议! “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常将军这提议虽是好意,后果却不堪设想!” “你——”让我说话! “所以陛下还是打消考虑的念头吧,臣以为等皇后诞下龙子后才纳宠立妃此举甚妙,皆大欢喜!吾皇英明!” “这——” 凤皇状似苦恼地皱眉,迅速扬声截过他的话头:“可这常卿家的提议也颇有道理啊。” “臣不是提议,根本没有提议!” 常将军终于不受阻拦地把话讲出来了,讲完之后发现朝堂一片寂静,他的喊声极为突兀。 “好!”凤皇站了起来,折了折袖口,炯炯双目扫过众人,朗声道:“既然常将军也赞同延后立妃,那么列位臣工还有其他事吗?无事的话,退朝吧。” 总是容易让人忘记他才十六岁的少年帝王就这样扬长而去。 而常将军在下朝去兵部办公的路上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卧槽又被小皇帝讹了。 还有,去他x的解东风! 凤皇回到御书房,踏进房间的第一步开始,高遗爱就开始简明扼要地念一些急需处理的公文。到他坐下喝完一杯茶,急件基本上就处理完了,接下来是一些刑部公文的批核。 “昌州知府拿获一批悍匪,死刑待批。” “准。” “清城诗社搜出反诗一本,死刑抄家待批。” 凤皇接过反诗诗集,翻了几页,放到一边。 “好文采,赏。” 高遗爱唇角微微抽搐,继续往下翻,看到一张纸条,眼中马上染了笑意。 “皇后说有要紧事要告诉陛下,让陛下早点回去,待批。” “准。”习惯性地说完之后愣住了,半晌,清咳几声,手下却毫不含糊地扫开案上杂物,神情凝重,“高女官?” 高遗爱会意,将所有今日必须批完的公文奏折摆到桌上。 然后快速地翻阅小册子,有条不紊地报备重要行程。 凤皇批奏折的速度让她惊讶,忍不住扫了一眼批好的公文,条理清晰,有凭有据,一点不像随手乱批的。 她终于可以确定,他平时让她念公文,要么是无聊寻她开心,要么是有心栽培她。 接下来,他的一道指令更坚定了她的信心。 “高女官,拿朕的手令,准备一下替朕去参加宴会,看看秋试的优秀士子们吧。” 参加秋试的士子将来皆有可能成为国之栋梁,多少高官权贵都是从宴会开始招揽门生培植势力,陛下让她去结交这些人,会不会太信任她了点? 高遗爱领命退下,在门口撞到神情有些怪异的吉公公,无暇探究,只能匆匆点头别过。 她看不到,在她离开后,吉公公的身后走出一个宫女打扮的漂亮女子。 御书房内只剩下凤皇一人。 他突然停下朱笔,想起高女官临走前对着他忍俊不禁的样子。 因为高女官在办公时几乎是没有表情的,这也是他对她满意的一点,所以当她破天荒地对他有了表情,他开始反省自己。 抬手摸了摸唇角。啧,果然是因为笑得太傻了。 努力皱出川字眉心,板起脸,继续干活。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停下朱笔。啧,现在又没人,板脸给谁看? 于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揣测一下清鸣的要紧事是什么,再回忆一下昨夜的种种,不知不觉他的左手托上了他的腮,然后又笑得一脸痴样。 当然,右手批示的动作依旧神速,至于批了什么,就天知地知连他自己也不知了。 一号:完了完了!你看陛下这副淫/荡的模样,小姐一定被他这样那样过了!我们才离开一天而已!你看他还笑还笑!无耻!禽兽! 二号:成亲四年才对自己娘子这样那样,不用你骂他禽兽他已经禽兽不如了,你淡定点。 一号:怎么淡定?那是小姐啊!我们纯洁善良不通世事的小姐就这样被个变态皇帝糟蹋了! 二号:你也知道那是小姐,不是女儿,你这老父看女婿越看越不爽的心态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一号:…… 二号:不然你去杀了那个变态皇帝为小姐报仇? 一号:……今天天气不错。 第32章 末·终究离开 偌大的御书房,风打竹铃,叮咚作响。伏案奋笔的凤皇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敲了敲桌子。 “陛下。” 一号二号出现在堂下。 “你们谁去悦来客栈,明月乖乖养伤就没事,若是想逃,就拖住他,直到京兆尹的人到。” 一号听到可以到外面出差,蠢蠢欲动,抱手道:“属下愿意前往。” 凤皇转了转手中的朱笔,摇头指向二号,“你去。” 明月重伤,云采采并非高手,本来派谁都无所谓,不过单凭云采采能逃离江湖六年这份心眼一号就斗不过,还是心思缜密的二号可靠些。 从袖中摸出一个刻有幺幺零标志的瓷瓶,扔给二号,“自己小心他们下药。” 那两口子一个是跟圣手有旧,一个是跟圣手的师父来往,手中的药都不可小觑。 退下后,一号因让二号抢了差事,心有不甘,见他吞下瓷瓶中的药丸,酸道:“哼,陛下真细心,还给解□□丸。” 二号摇摇头,“圣手师徒的毒岂是这么好解的,幺幺零也没研制出解百毒的药。” “那这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缓解毒性发作的药,陛下意在让我就算中毒也要拖住对方。” 一号顿时无言,拍了拍二号的肩膀,“保重。” 二号走后,一号寻了根最适合隐藏的树枝匿了起来,闭上眼睛,耳听八方。 脚步虚中有实,实中带虚,是老太监吉公公。 脚步轻盈,摇曳生姿,想必是个颇有姿色的宫女。 脚步刚健有力,步步生威,应是武将。 脚步沉稳规矩,慢条斯理,应是文官。 啧啧,小姐要陛下早点回去,偏偏今天来访的人似乎特别多,真是天不遂人愿呐呐。 他当然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只是在听到御花园那边又有串脚步声是朝御书房走来时忍不住偷笑一阵罢了。 等等,这个蹦蹦跳跳活泼过头的步伐…… 他睁开眼,定睛一瞧,果然是卓西西。 卓西西拎着食盒,十分荡漾地朝御花园蹦来,到门口便被吉公公拦了下来。吉公公说御书房重地,闲人莫进,然后就接过食盒交给身边一个宫女。 她乐得不用进去见凤皇,笑嘻嘻地拎走另一个食盒。 见她离去,吉公公向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点点头,往屋内走。 在隔间里,被召南拦下。那宫女一改之前的温驯姿态,皱眉低喝:“大胆!吉公公没跟你说本小姐是什么人么?” 召南躬身陪笑,“小姐见谅,小的这也是按章办事,按章办事。” “哼。” 那宫女甩手,别开脸,没看到一直在陪笑谄媚的召南脸上根本无丝毫笑意。 他用银针一一试过之后,又点头哈腰讪笑着放行。 饭菜端到厅中,宫女似乎有些紧张,布菜的动作有些笨拙。 年轻的陛下从帘后走出来,坐到桌旁。他抬起头,与她低头的视线相接。她力持镇定,想着高遗爱平日的模样,尽量不露出过多表情。 “朕以前没见过你。” “回陛下,奴婢是前日刚来的。” “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婵。” 她白皙娇嫩的一双手在他面前忙碌着,指甲上精致的彩绘平添一股魅惑。 “你的手很漂亮。” 小婵心里窃喜,脸上却故作宠辱不惊状,恭敬地回:“谢陛下夸奖。” “这样漂亮的一双手,岂能随意辱没了?” 年轻的陛下似乎露出一抹温文的笑容,小婵心中怦怦乱跳,布完菜的手也舍不得收起,期待他说出更多怜香惜玉的话来。 “朕的御笔久未清洗,小山,它们就交给你了。” 年轻的陛下说完就转开脸,似乎对菜色不满,微微皱眉,丝毫未觉一颗少女心正在破碎。 喝了一口汤,发现她还在,头也不抬,“还有何事?” 少女强忍住跺脚娇嗔的冲动,极力冷静道:“回陛下,奴婢不是小山,是小婵。” 陛下摆了摆手,有些不耐,“好吧小兰,快去做事。” 少女转身,泪流满面,爹爹还有吉公公你们光告诉我陛下喜欢聪明漂亮淡定从容大方能干如高遗爱的女人,怎么没说陛下记不清人名的! “对了,窗口竹铃染尘,也摘下来洗了吧。” 少女单薄的背影瞬间定住,一股浓稠的悲催蔓延开来。 话分两头,卓西西离开御书房后并没有回玉瑶宫,而是钻到不远处一个小林子里去了。 依这段时间对大哥的了解以及各种明察暗访,她有九成把握他是藏身于这片林子。 “大哥,大哥?大哥,我给你送饭来了,有你最喜欢的糖醋鱼哦~” 一号抵挡不住食物诱惑,终是现身了。 西西开心地递过食盒,一号一脸别扭,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打开盒子,喝一口汤,再吃一口米饭,正要下箸吃菜,却顿住了,“哪里有鱼?” “怎么会没有?还是我帮着清鸣姐装的呢。” 她放下托着腮的手,探头过去一看,“呀!这……” 一号挑眉,“拿错了?” 她咽了咽口水,心虚道:“你说,陛下他喜不喜欢吃糖醋鱼呢哦?” 一号冲她一笑,她心刚安,却听他道:“陛下不吃酸,不吃甜。” 对手指。“不然……换过来?” 斜眼。“你觉得陛下会吃我吃过的?” 见西西苦着一张脸,一号低头扒了两口饭,若无其事道:“吉公公真是老眼昏花了,陛下的食盒也会拿错。” 西西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咳。”一号冷不丁被汤呛了下,面露赧然之色,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日渐西斜,西西还在兴致勃勃地拉着一号聊天。 一号清咳几声道:“天也不早了,你没事的话还是快回玉瑶宫吧,我任务在身不能一直陪你。” 好不容易见到大哥,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发呢! 卓西西转了转眼珠,灵机一动,从腰间掏出前晚捡到的玉佩,摆出一副谈正经事的模样。 “这是什么?”一号狐疑地接过玉佩,翻转着。 突然看到背面那两行字,顿时大惊失色,“这玉佩哪里来的?” 被他的反应吓到,卓西西也正襟危坐起来,“在……就在清鸣姐寝房外面捡到的,怎么了吗?哥你认识这块玉佩?” 一号脸色骤变,握住她的手,“什么时候捡到的?!” “昨、昨晚……” 话音未落,一号已经一个起落消失在她面前。 玉飘血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或者是个杀手组织也说不定。 玉飘血每次杀人前都会以一块玉佩作为信物,预知被杀者杀人时间地点。 昨晚捡到……明日亥时也就是今日亥时! 一号几个纵跃停在了御书房门前,顾不得隐藏身份,顾不得礼仪,直接破门而入。 “你是什么人!” “啊!” 随着一声尖叫,宫人蜂拥而入。吉公公见一号的铁掌紧掐着小婵的喉咙,大惊失色,慌乱地摆手喊道:“一号大人住手住手!是自己人呐,自己人!” 一号厉眼扫过吉公公,沉声道:“我进来时见她趴在陛下身上,意图不轨。” “没……我……咳……” 被扼住的喉咙发出支离破碎的解释声。 在吉公公的再三保证下,一号稍稍放松钳制,只听小婵边咳边说:“我洗完竹铃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陛下闭眼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起初我以为陛下在休息,后来,后来……” “后来什么!” 小婵被吼得全身一震,眼泪都吓出来了,自然不敢说后来她忍不住上前接近的确意图不轨,只道:“后来时间太久了,我,我觉得奇怪所以就过去看看了,然后,然后你就来了。” 一号见她眼神闪烁,并未尽信,于是点了她的穴道,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龙座旁。 “陛下,陛下!” 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样?陛下没事吧?”吉公公也急得直嚷嚷,推了一把身边探头探脑的召南,“还不快去找太医?愣着做什么!” 召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于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号扣住凤皇的手腕,发现脉象并无异状,应该只是中了迷药。 尝试按压其合谷穴百会穴,皆无效,又想起他给二号的药,果然从他袖中找到一个瓷瓶。 倒出一粒药丸,闻了闻,确定无误再喂进他口中。 过了一会儿,凤皇终于渐渐醒转过来,刚看清眼前的人,未待他开口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回玉瑶宫,快!” 回去路上一号禀告了玉佩的事,凤皇拼命睁着眼抵抗药力,心里想的却是午膳中收到的纸条提醒——玉瑶宫危。 他们到达的时候,只见到满桌丰盛的菜肴,却不见清鸣人影。 “十九,皇后人呢!” “回陛下,娘娘在庭前墙下。” 一号扶着犹带困意的凤皇走到外面,墙下果然站在一个喜红的身影。 清鸣回头,见到同样一身红的他,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你回来啦。” 他点点头,看她飘飘欲飞的身影,心中隐隐有些躁动不安,待要细想,该死的迷药却让他力不从心。 她神神秘秘地笑了起来,“我不是说有事想告诉你么?” 凤皇垂在身旁的手倏地握成拳,脸上却漾出一抹可爱的笑容,“怎么办?我突然好像不是很想知道呢。” 清鸣看着他,目光变得温柔,她摇摇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他的眼神黯了下来,推开扶着他的一号,向她走去,在一步之遥停下。 她有些迟缓地露出一抹笑,轻声道:“看着哦。” 然后他看到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看到的一幕——她提气一跃,步伐轻盈熟稔,足尖轻点几下檐壁,稳稳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身姿灵动,仿佛一只再敏捷不过的狐狸。红色的披风张扬,将秋风扫到身后。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只要我能越过这道墙,你就放我走。” “你说,我还可以带走一样东西。” 凤皇眯眼凝视墙头那抹红,明明早上从衣柜翻出它时它还是那么可爱,此刻却刺眼得令人想毁掉。就像昨夜他还以为他与小拙终于心灵相通,今天她就狠狠打碎这点妄想。 瞧,她高高在上,宣告着她要离开。 “你何时手脚这么听话了?” 他竟完全不知道,不,不对,昨日他就发现了,可笑他沉浸于两情相悦的迷境中,竟完全失去了该有的敏锐。 清鸣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压抑,兀自说着:“我终于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忽而一笑,咬唇道:“这样才公平。” 语气中居然有一丝得意。 凤皇若有所悟,目光紧逼,“你怪我没有事无巨细与你报备?” 那语气太不可思议,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写着:你根本无需知道这些。 虽然她的确对那些事没兴趣,但这不代表她喜欢每次跟他有关的事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或者干脆是压根不知道的。 他太喜欢控制一切了,自以为在保护她,却丝毫没有发觉他在做着与先帝一样的事。 若是没有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或许可以一直这么自以为清心寡欲地过下去。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她开始有所求,开始看到普通情人间的相处会心生羡慕,开始会时时想起那段短暂又快乐的宫外之旅,开始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翻遍《尔雅》《通雅》各类辞典,却找不到一个词,相濡以沫太深,青梅竹马太浅。 最后,“禁脔”二字触目惊心。 往日她其实从未真正想过离开凤皇,所以手脚不便成了最好的借口,非不愿,实不能也。 当她决意离开时,苦练几年无甚进展的轻功一夜之间突飞猛进。 于是终于发现,非不能,实不愿也。 “小拙,别闹了。” 凤皇略显虚弱的声音将清鸣拉回现实。 她终于发现异样,“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瘫倒在草地上,拿出一只玉佩,幽幽地望着她,“有杀手潜入宫,对我下了毒,说是今晚亥时要取我的命。” 清鸣的脸一下子白了,慌得从墙上跳了下来,忙中出乱,险些跌倒。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突然停下了跑向他的动作。 再抬起头时,脸色虽然还是心有余悸的苍白,眼中的慌乱却少了些许。 “就像你能分辨我是否敷衍做戏一样,我也能分辨你的真话谎话。” 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被识穿,“哦?” “杀手是真,下毒是假,取你的命也是假。” 若是他中毒了,一号与十九不会如此无动于衷,尤其一号大哥,全副注意几乎都在她身上,可见杀手的真正目标应该是她。他十分清楚,她若是知道有人要对她不利,只会更坚定离开皇宫的心,但若是知道有人对他不利,必定会放不下,离不开,所以才那么说。 所以说两个人太过了解对方有时候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凤皇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叹了一口气,反而笑了出来。 “你想带什么东西走?” 清鸣望着他的眼睛,视线纠缠,突然撑不住嘴角的淡笑。 她低下头,眨去眼角的湿意,从宽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晃了晃。 迷药的药性发作,凤皇眼神开始渐渐变得迷离,有些吃力地笑了笑,“你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拙嘛,盒子里装了多少值钱的东西?” 她将盒子抱在怀中,轻快地眨眼:“既然是卷款潜逃,自然要无价之宝。” 说话间,一直高度警戒的一号与十九突然交换了个眼色,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外掠去。 “救命啊!” 一号再次出现,手上却拎了一个人。 召南在空中蹬着双腿,哭喊着:“手下留情千万手下留情!是吉公公让小的带太医来的!” 清鸣对这个小太监颇有好感,怕他被责罚,连忙道:“放了吧,他也是无心的。” 一号去看凤皇,凤皇却只是盯着小太监,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心中一凛,回道:“回陛下,戌时了。” “你道那杀手会不会提前来呢?” 未等一号回答,召南却怪叫了起来,“杀手?天!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刺杀陛下!” 凤皇讳莫若深地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不是朕,是皇后。” 召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嚷嚷:“娘娘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人想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娘娘千金凤体自有贵人相助,就算真有人刺杀也会逢凶化吉的。” “听说,那个玉飘血还有个规矩。” 清鸣的话将凤皇的视线从召南身上拉开。 “什么规矩?” “若是没有在玉佩上的时间地点杀死目标,就算任务失败,且不会再杀第二次。” “所以呢?” 清鸣的眼睛突然闪了起来,“所以我现在就离开,躲得远远的,亥时我不在玉瑶宫他自然杀不到咯。” 凤皇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他不会把你抓回来再杀?” 清鸣有些沮丧,“身为一个杀手,这玉飘血还真是臭规矩又多又无聊。” 召南的唇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凤皇脸上浮现罕见的苦笑,哑声道:“小拙,你明知道有人要杀你还要离开我的保护……” 见他痛苦的神情,清鸣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张口欲言,却又见他眼神变得哀怨又委屈起来,“其实你是在气我昨晚弄疼你了吧?” 她瞬间呆住,久久不能回神来,原本苍白哀伤的脸羞得烧了起来,“住嘴!” “人家也是第一次嘛,难免急进了些,难免横冲直撞了些,难免不知节制了些,你不满意也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这个人胜在求知好学上进,今天特地找了一堆秘笈,想跟你一起研究的……你叫我早点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心有灵犀……” 一号十九清鸣前赴后继地石化了。 而凤皇居然说上瘾了,开始碎碎念,浑然不受外物影响。 直到他听到清鸣恼羞掩面哀嚎了一声“子啊带我走吧”,然后—— 然后,她就真的消失了,连带着不见了的,还有召南。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高手如一号与十九,都毫无防备,不知所措。 凤皇终于撑不住,最后的视线定格在天际的那片红,与他身上一样的颜色,那么近,那么远。 满树的桂花被风掠起,狂舞着落下又飞起,飘飘扬扬,不知所踪。 第33章 壹·逍遥重生 三年后,京城。 逍遥茶社仍在讲着无尽的绯闻佚事,只不过自先皇后遇刺身亡之后,帝后恩爱的传说渐渐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将军之女假扮宫女随侍君前与圣上日久生情一朝为妃宠冠后宫的传奇爱情故事。 欢喜天里的书依旧描绘着爱恨情仇与奇情艳遇,只不过掌柜成了女的,人称“轻薄女”。 青墨坊依旧品流复杂,只不过出了个史无前例的女吏部郎中——高遗爱。 红粉巷中一座极乐楼崛起,延续了江南寻欢阁“鸨儿美,姐儿俏,奴儿俊”的传统,更附加了一项“食物美味”,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不过这些都比不过一个消息来得震撼。 三年前在悦来客栈被京兆尹的人马找到的蒙面侠客,后来被带进宫中加官进爵受尽荣宠的那位明月明大人,据传是先帝在民间的私生子! “稿子呢?稿子呢!” 逍遥茶社的后台,众人忙做一团。 今日主讲的博士张老头拿扇柄不断砸着桌子,暴躁地怒吼:“稿子呢!” 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上前,“已经着人去催了……” “催催催!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才去催?说!今天谁执笔?谁执笔!” 小厮被吓得紧捂耳朵,带着哭腔回:“是大姑娘!” 张老头躁狂地扯住本来就不多的头发,咬牙道:“早该知道是她!不拖稿是会死啊!嗷!” 就在众人欲哭无泪,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时候,捷报传来——“稿子来了稿子来了!” 张老头骂骂咧咧的,接过稿子一目十行,再抬起头时早已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标准说书人模样,上台去也。 他一离开,后台众无不松了一口气,脱力瘫到一旁。 “说,这先帝南巡,偶遇一美貌女子,几夜露水之后,美人凭空消失。先帝怅然回京,却不知这女子原来是江湖中人,生□□自由,无拘无束,不愿成为后宫禁脔,遂离开先帝。后来发现珠胎暗结,便偷偷生下孩子,取名明月,独立抚养。” 二楼包厢里,女人倚在窗沿,自斟自饮。 她的面容平凡,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到了,唯有那副悠然惬意的神情总会引人多看一眼。不过,也仅仅只有一眼。 包厢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秀气的小厮鬼头鬼脑地探进来,看到她,皱了皱眉。 “大姑娘,大白天的就喝酒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大姑娘”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大白天的就易容可是又接到什么案子了?” 声线稍显低沉,不似寻常女子。 那小厮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抬手在脸上一拂,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面孔。 正是兵器谱上排行前五的惊鸿剑客秦子玉。 “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秦子玉就近坐下,看了一眼“大姑娘”脸上毫无破绽的易容,道:“我以为你会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顿了一下,想起一件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看出来了吗?” “召南虽然做事有些傻头傻脑的,眼神却是精明的,你那时有些矫枉过正了。” 顶着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容,“大姑娘”回想起三年前的往事,恍若隔世。 秦子玉也想起了。眼前的大姑娘彼时还是皇后,而他则是一个业余杀手。 当得知刺杀对象是明月云采采的朋友时,原想放弃委任的,反正只是为赚钱而已,杀谁不是杀?无谓让朋友为难。谁知云采采却说,不能放弃,不能让委托人有机会找其他人去刺杀。所以他们决定将计就计。 举止迟缓优雅,说话温温淡淡,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十足的一国之母气度,却无甚威严。 第二次见到,在皇帝面前,她多了几分生气,完全的小儿女情态 后来被他劫走,她又恢复了最初的恬淡优雅,全无半分惧色,只问了一句“你不会现在把我劫走然后亥时再把我带回玉瑶宫杀掉这么无聊吧”。 再后来,明月困在宫中被迫为官,云采采一怒之下就决定把她藏起来。 在皇帝封城,名为搜刺客实为找皇后的时候,云采采派了几个手下姑娘混到各大城市中,然后放出风声说某地出现神秘妙音女子。 接着,大张艳帜开了个极乐楼,楼中有位妙手厨娘的风声继续传出。 最后,还请他教她易容易声混入逍遥茶社。 她当上了茶社的执笔,人人唤她一声“大姑娘”,他也发现偶尔为茶社当当线人跑跑消息来钱不比当杀手慢,而且还低风险。 自从姐姐给死老头生了女儿之后,死老头越来越容不下他了。 于是渐渐的,除了练剑应付挑战之外,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呆在她身边。 不是家人,他对她没有对柯九那种感情。也不是朋友,他对她没有对明月那种感情。 说不上是什么关系,只是很默契地不排斥对方的陪伴。 “你又被圣手赶出来了么?” “大姑娘”,也就是现在的清鸣,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口问道。 子玉将思绪拉回现实,撇了撇嘴,没有否认。 清鸣有些好笑,继续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你又偷偷教他女儿小乖喊他死老头?还是怂恿九姑娘改嫁给你?” 有云采采在,子玉小时候发誓长大了要娶九姑娘的事自然成不了秘密。 子玉面无表情地摇头,“都不是。” “那是什么?” “小乖生辰那天许愿说长大后要嫁给我。” “噗——”清鸣嘴里一口酒喷了出来,忍俊不禁道,“圣手一定以为是你教的。啧,没抢到老婆又来抢女儿,换成我是他也得赶你走。” 子玉不冷不热瞟了她一眼,“不许写。” 清鸣眼神闪了闪,随即微微一笑诚恳道:“都是自己人,我怎么会那么做呢?” 子玉不信,指了指帘外。 张老头还在唾沫四溅地说书,用的就是她的稿子。 “明月得高人传授武艺,虽因行事不按常理得了‘五毒公子’的称号,实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侠客!今儿个,小老儿要说的,就是这明月大侠与风尘侠女云采采之间不为人知的故事!” 子玉挑眉,“‘五毒公子’这称号难道不是因为他喜欢乱放毒才得的么?大侠?” 清鸣淡笑,“怎么说都是男主角,美化一下也不为过。” 听到“风尘侠女”这四个字,子玉直接说不出话了。 云采采一直以老鸨身份为荣,绝对不会喜欢这么虚伪的称呼的。 清鸣面不改色,继续抛出官方解释:“艺术加工,这都是必要的艺术加工。” 最后她还补充了一句:“你现在相信我不会写你的事了吧?” 所谓秘闻就是要三分真七分假才好玩嘛,真事有什么好写的。 “我相信。”子玉点点头,清鸣还来不及露出笑容,他就接着说,“我相信你会把我说的事艺术加工到连我都不认识了,再写出来。” 清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哎?我都没想到原来可以这样做咩?啧啧,子玉你学坏了!” 子玉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装,你继续装。 信手拿起一杯酒往嘴里倒,猛不丁一股呛辣直逼到喉腔鼻腔! 他受不了,剧烈地咳了起来,鼻水泪水齐齐流了出来,脸也皱成了一团。 “你,咳咳,你什么时候喝这么烈的酒了?” 半天,无人回应。 皱着眉抬头,却见清鸣一脸怔然,见他看向她,仓皇一笑,猝不及防湿了眼眶。 有一个人,也不会喝酒,但偶尔爱逞强。喝得满脸通红,一张素包子脸皱成了肉包子,他还会委屈地喊:“小拙,这好难喝!” 第34章 贰·誓死追随 清鸣自小熟读各种轶闻小说,加入茶社后如鱼得水,专为说书人撰稿。 茶社的主管原本邀请她为小报执笔,她拒绝了。那毕竟是切实的文字流传,虽然可以匿名,却还是太张扬了。 傍晚是小报定稿付梓的时间,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她却提了一壶酒回房。 “大姑娘,你回来啦。” 正在院前洒扫的小丫头停下手上的活,乖巧地行礼。 小雅是特地派给她的侍女,想想其实主管真的对她很好,比如对她的经常性拖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破例让她挑选房间。 这是唯一一间带院落的房间,她下意识地选中了它。 在院子里种满了花,原想闲暇时也学书里写的品品“醉眠花间”的意趣,被蚊虫叮咬过一次后只好作罢,直道附庸风雅害死人。春夏之际,繁花似锦,院中总是客似云来,秋时赏月吃螃蟹,也颇为热闹。唯有在这冬季,花枝零落,顿生苍凉寥落之感。 清鸣对小雅笑了笑,让她不用打扫了,去烧热水,她要沐浴。 出来三年,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一号二号太难能可贵了。 从她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存在,他们从来不用她说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并且默默把一切准备好。她一度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以致刚出宫时把生活弄得一团糟。 现在,她已经学会了想要什么就直接吩咐,不去指望默契这玩意儿。 于是渐渐的,她开始认同宫里人常说的,她的确恃宠而骄。 一直以来,她的那些习惯都是一号二号宠出来的。 也许不止一号二号,连先帝凤皇,甚至尔雅八哥都有份。 推门进屋,屋里熏着暖香,身子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脱下裘袍放到一边,清鸣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一一除下首饰。 摸了摸镜中看了三年已经颇为习惯的脸,继续想着十八年的后宫生活就像梦一样。 大概谁也想不到,他们津津乐道的那些皇帝与新妃的爱情故事,正是她这个已经“身亡”的先皇后亲手所撰写。 说来荒谬,她就是靠撰写这个绯闻一举上位,成为首席执笔。 将首饰收进盒子里,手碰到一片冰凉,瑟缩了下。 她离开皇宫时除了身上的衣裳之外,只带了这个盒子出来。盒子里有两颗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天香豆蔻,一块凤佩,还有一张剪纸。 展开剪纸,纸上是一个身着冕服的皇帝像,正是凤皇登基时小报杜撰的画像。 当时因为画中人与凤皇无半分相似,觉得好玩,才收了起来。 画像的背后,是她用毛笔简单勾勒的一个包子形状,还冒着热气。 不知不觉一壶酒又见了底。酒香混杂屋中瑞脑暖香,熏得人发晕。 “大姑娘,水烧好了,要现在沐浴吗?”门外,小雅扬声问着。 正要开口,就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代她答道:“不了,大姑娘还有事。” 清鸣惊讶,拉开房门,直瞪着眼前的人,“子玉?” 他不是刚刚跟她见过面然后离开了,怎么又折回来了? 子玉难得的没有易容,清俊的面容中带着笑意,突然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酒壶跌落,砸在地上,仅余的酒水尽数倾出。 小雅呆呆地望着两人相携而去消失在空中的身影,心里想着,不知大姑娘愿不愿意写写她与惊鸿剑客之间不为人知的故事? 清鸣离宫之后,轻功早就疏于练习,很勉强才能跟上子玉的脚程。 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她环顾四周后面有难色地望着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子玉你也不小了,有好奇,甚至有需求都是正常的……不过这地方我来没用吧?” 不用问也知道她一定是又脑补奇怪的东西。 子玉不理,继续拉着她,绕开一干招揽客人的青楼女子。 一直到他们跃进了某处后院,清鸣终于发现——“这里是极乐楼?” 这个后院她来过,印象颇深,因为院中墙边也种了一棵桂树。 “是要找云姐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喋喋问着,直到子玉神神秘秘带她推开了一间房门。 屋中人闻声回头,露出四张笑颜,齐声道:“生辰快乐!” 云采采,极乐楼老板娘。 小范,欢喜天女掌柜。 纪甜甜,极乐楼的厨娘。 清鸣这三年结识的知交竟都在场,还剩下一位自然就是死抱小范大腿走哪儿跟哪儿的小小范了,“犯病,你一个小孩子来什么青楼?” 范秉瘪着嘴,“大姑娘,人家叫范秉!为人秉直的秉啦!” 清鸣被簇拥着进了屋,看着满桌酒菜,不可思议道:“你们怎会知道我的生辰?” 纪甜甜拉她坐下,笑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师父,你先尝尝我的手艺?” 清鸣反拉过纪甜甜的手,皱眉,“手上的淤伤怎么回事?” 纪甜甜与云、范二人相视,齐齐笑了,“这说起来又更长了!” 这下清鸣彻底是一头雾水了,这群人个个话中有话,似乎藏着掖着什么秘密,而且这秘密还是与她有关的。求助地望向子玉,子玉咳了一声,打断那三个可以凑成一台戏的女人,“你们不是有礼要送?” “什么礼物?” 云采采媚眼一转,“你猜?” 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也难得这么有兴致,清鸣也陪她们玩了起来。 “吃的穿的还是用的?” 纪甜甜愣了一下,喏喏道:“好像都不是。” 小范掩着嘴笑了起来,“照我说,是既可以吃可以穿又可以用的。” 云采采捶了她一下,又与她笑到一处去了,“难怪人家说你是轻薄女!” 清鸣拉了拉身边看起来比较正常的范秉,问:“你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吗?” 范秉停下偷吃的嘴,认真地想了想,突然瞪大双眼,“能吃能穿能用,这说的不是我么?”深吸一口气,“嗷”得一声扑过去抱住小范的大腿,哭号道:“不要不要不要!主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拜托不要这么残忍,拜托不要把我送人,呜呜呜呜……” 众人齐齐黑线。 纪甜甜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伤心了,我觉得小范说的不是你。” 范秉哭得更大声了,竖起兰花指颤抖地指向纪甜甜,一副弱柳迎风状,“你影射我!讽刺我!暗示明示我在自作多情!我不要活了!” 话音刚落,子玉的惊鸿剑已经搁在了他的肩上,“我支持你。” 转瞬间,范秉已经收拾好脸上的表情,眨了眨泪迹全无的眼,谄笑。 “活跃气氛,活跃气氛嘛,动刀动枪的就伤感情了惊鸿哥~” 纪甜甜又忍不住道:“子玉少年没动刀动枪,他那是剑。” 范秉不着痕迹地躲开惊鸿剑,然后拉拔拉拔袖子凑到纪甜甜面前,咋咋呼呼道:“我算看出了,甜姑娘你是瞧我不顺眼吧?” 子玉眼角抽了抽,默默收回剑。 六人间,两人只顾暧昧地笑,两人吵起来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我说你们……” 背后一个无奈的声音响起,清鸣全身一僵。 云采采翻了翻白眼,没得玩了,“我说过你可以出来了吗?” 那人斯文地微笑,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客气。“很抱歉,我似乎没什么必要听你的话?除非……除非小姐命令。” 清鸣听着听着,全身不住地颤抖,倏地转身站了起来—— “小姐不要!” 那人在她脚绊倒椅子摔出去的第一时间扶住了她。 神鬼莫测的步法令子玉微微眯起了眼。 清鸣握住那人的袖子,攥紧又松开,最后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二号大哥……” 二号脸上还是不变的微笑,眼眶却无声湿润。 他抬了抬手,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到了她的头上。 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啊,明明是主仆,却因为她一直说着他们是她的家人,所以渐渐也忘记自己的身份,把她当成家人了吗? 三年来的第一次流泪,一发不可收拾。屋中只剩下她抽抽噎噎的哭声,比早前范秉的表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号大哥……” “嗯?” “其实你不是人吧?” 本来酝酿着感动的众人被呛了一下,咳了起来。 二号见怪不怪地笑,“小姐,过度脑补伤身的。” 清鸣吸着哭得通红的鼻子,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从来不用我开口你们就知道我要什么,我方才想你们了你果然就出现了,就算是人也不是正常的人吧?” 二号无奈地纠正,“这时候用‘寻常’这个词比‘正常’好。” 清鸣顾不得这些,把头探到他身后,“一号大哥呢?” “咳,我可以打断一下你们吗?” 清鸣看向说话的小范,她努了努嘴,只见云采采拉开了屏风。 屏风后的床上昏迷躺着的,分明是一号。 原来极乐楼厨娘纪甜甜的声名远播,一号早就怀疑她是清鸣,偏偏凤皇在清鸣消失后只搜查了一个月就明令禁止一号二号私自搜寻。一号不甘,也渐渐不满凤皇与新宠的所作所为,所以在清鸣二十一岁生辰这一天终于忍不住出宫,夜探极乐楼。 “然后他看见我偷偷喝酒就拉住我不放硬是喊我小姐,我的手就这样淤青了。” 纪甜甜这样说着,晃了晃青青黑黑的手腕。 那是因为凤皇不会喝酒也不许我喝所以每年只有生辰这一天我才可以偷偷喝酒…… 清鸣心中这样解释着,嘴上却说:“一号大哥还是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二号点点头,颇有同感道:“而且还是个有勇无谋的笨蛋。” 所以才让云采采暗算得逞,现在只能在床上挺尸。 “喂喂!我说你们是故意不让我给他喂解药好当面讲他坏话的吧?” 云采采此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清鸣与二号相视而笑,退到一边,让她为一号解毒。 她塞了一粒药丸到一号嘴里,然后在他胸前推按了一番。 “好了,我可不想等下看到大男人哭哭啼啼的画面,清场清场了~” 子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二号后,率先走了出去。接下来云采采把其他人都带了出去,顺便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一号慢慢醒转,睁眼看到清鸣,却没有如云采采所讲的那样哭哭啼啼。 “你是什么人?” 清鸣吓得心脏一缩,望向二号,“失忆?” 二号摇摇头,递上一条湿润的毛巾,“小姐的易容花了。” 她这才想起刚刚哭得乱七八糟,在二号衣服上又蹭又磨的,现在妆容一定惨不忍睹,一号认得出才有鬼。忙接过毛巾转到一边,细细擦拭了起来。 而这时,床上那人终于缓过劲儿来,从床上坐了起来。 “小姐?二号你喊小姐?!” 清鸣回过头,露出本来面目,刚止了的泪又在眼眶中攒动。 一号呆呆地看着她,眼眶一下子红了,神色有些激动却强按了下来,最后梗着脖子半天,只嗫嚅地说了一句:“小姐你,你没事就好了。” 语气有些生硬,他有些不自在,别过了头。 二号见情况又有失控的趋势,连忙扯开话题,“小姐,你现在缺护卫吗?” 清鸣一愣,眼泪收了回去,“你的意思是?” “我们违抗圣命出宫,形同背叛,依照影阁的规矩,杀无赦。” 清鸣仍是愣愣的,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冒出一句,“那你们出来的时候带值钱的东西了没?” 背对着她的一号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清鸣正色,“怎么不是重点?这关系到我们要买多大的房子!” “我现在也只是普通人,哪需要什么护卫。不过你们也知道,一个单身女子在外行走总是有一些危险的,若是有两个高大威猛的兄长——”瞟了他们一眼,嘀咕,“这年龄其实说是叔叔也不为过……不过保养得不错,就大哥好了……” 总之!清鸣拉过两人扶在额上的手叠在一起,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过吧!” 一号:直接说兄妹三人就好了,说一家三口是不是有点奇怪? 二号:唔,好像有点。 一号:你一直说我冲动,又表现得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一次,我没想到你也会来。 二号:因为我跟你一样啊。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小姐,即便违抗圣命。 一号:其实就算没有“杀无赦”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我讨厌那个淑妃娘娘! 二号:唔,所以你去撬了她婵娟宫的屋顶? 一号:…… 二号:然后弄乱她的东西,往她床上放蟑螂虫子,还每晚在她窗前晃来晃去扮鬼? 一号:哼! “你们又在传音入密吗?讲什么悄悄话?” 清鸣好奇的眼神在二人间穿梭来回,然后开始碎碎念:“订家法订家法,还有没有规矩了,严禁当着我的面还眉来眼去地传音入密!” 一号二号:…… 第35章 叁·x夫x妇 “陛下~” 一声娇软的呼唤,又是一杯酒捧到面前。 皇帝低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着趴在怀中的女子,眼神温柔。 自先皇后薨逝之后,中宫一直后位空悬。皇帝一反常性,一口气封了三妃四嫔,却独宠这位淑妃娘娘。不仅不治她冒充宫女扰乱宫闱秩序的罪,还封赏无数,荫及族人。 她名唤常玉婵,皇帝便赐她婵娟宫。 她爱茶花,皇帝便命人在御花园中种满了山茶。 其他妃嫔对她只有羡慕嫉妒恨了,她却仍不知足。 她犹记得,先皇后在时,后宫空置,陛下对她言听计从,派影卫保护她,甚至为她迁中宫,合寝玉瑶宫。 是的,玉瑶宫,每一个后宫女人的梦想。 先皇后不在了,玉瑶宫成为陛下的寝宫,却依然是禁地。 “陛下,婵娟宫有些冷呢。” “哦?”凤皇似笑非笑地看着淑妃,“朕着人多加几个暖炉如何?” 淑妃嘟起嘴,嗔道:“陛下一点都不关心人家!” 见他不答,她再接再厉地撒娇,“陛下都不知道,这几天宫里不知怎么了,好端端的屋顶竟会漏水,臣妾的东西像被人翻过一样,前晚床上还有蟑螂虫子!臣妾好怕,这婵娟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凤皇仿佛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 “昨日夜里朕睡下后,皇后便入梦来,指责朕不念夫妻之情。” 察觉到怀中的软玉温香僵住了,他继续说着,语含歉意,“皇后说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总有人企图动她的东西,想想可能是因为朕先前动了解禁玉瑶宫的念头吧。” 淑妃回忆宫中种种异状,瑟缩着问:“陛下的意思是?” 凤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皇后应是误会了,才会去找爱妃。” 不,没有误会,她的确想动先皇后的东西来着……就连先皇后的命也是…… 淑妃想起每晚在窗前晃来晃去的黑影,顿时白了脸,背后湿了一片。 此时,凤皇又推开她,遗憾道:“天色不早了。”言下之意,就是要走了。 淑妃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楚楚可怜地拉住他的袖子,“陛下不留下来用膳么?” 凤皇叹了一口气,神情突然变得愁眉不展:“西北发生雪崩,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救援工作已在进行,但这灾后重建……唉,这一年来天灾*,国库已经没有太多余款可拨了。” 淑妃咬了咬牙,拔下头上的发簪,褪下手上的玉镯,然后挤出一抹柔美到发颤的笑容。 “臣妾,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解劳。” 发簪上是南国进贡的明珠,先帝赏给她那将军爹的。 玉,是西临国的名产暖玉,同样价值□□。 迅速估完价,凤皇一手接过发簪玉镯,一手温柔轻抚淑妃乌发,双目含情脉脉。 爱妃不仅貌若天仙还如此善解人意贤良淑德…… 爱妃不仅是女人中的楷模,仗义疏财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得妃如此,夫复何求?朕代西北百姓谢过爱妃…… 淑妃从甜言蜜语中醒过神来时,凤皇早已走远。瑟瑟冬风从门口灌入,打得窗户劈啪作响,她打了个颤,一股寒意不住涌上来,厉声喊道:“来人,人呢!” 几个宫女太监垂手跑了进来,她命令他们站到房间的四角守住。 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淑妃终于恢复常态,又打发宫女去打听陛下今夜宿在何处。 “回娘娘,陛下临走前说,说……” 淑妃立起眉,喝道:“吞吞吐吐什么,说!” “陛下说今日是先皇后的生忌,要早点回去,不然先皇后会生气!” 淑妃的脸一下子变得死白。她站了起来,椅子被撞倒也没发现,歇斯底里地喊道:“今夜婵娟宫里谁也不准睡!一盏灯都不准灭!通通都给本宫守着!” 什么皇后!什么玉瑶宫主!凭什么!凭什么死了还要来与她争!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死了她还是争不过她…… 玉瑶宫,作为几百年来不老的传说,是宫妃必争之地。 然而此刻,庭前菜圃长草,瓜棚塌了一半,怎么看都是一派荒凉景象。 其实卓西西曾经尝试过照顾那些蔬果,可惜结果只是加速了它们的灭亡。 更不为人知的是,凤皇曾在夜半惊醒四下无人时游荡到前院,看到半死不活的植物们,触景伤情之下,试图用断续膏救它们,当然结果只是第二天它们全枯死了。 同理类比后院湖里的鱼,而鸽子由于影阁坚决表示要自己照顾幸存下来。 香室里,凤皇将自己泡在热水中,用力洗去身上沾染的脂粉味。 屏风外面,影卫十九正在汇报着近期收回的账目。 从淑妃那儿搜刮来的她娘家财产已经抵过婵娟宫全体上下的月钱,快要与他当年赏给将军府的财物持平了。 他就说嘛,能白占他便宜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除了某个卷款潜逃的皇后。 十九继续汇报朝野内外的小道消息。 “上次陛下让影阁留意各处*的事有眉目了,京郊最近出现了一伙匪徒。” “凶不凶恶?” “凶恶倒还好,似乎只谋财,甚少害命。” 凤皇闭着眼,声音懒懒的。 “不凶恶也要让他们凶恶。对了,逍遥茶社主管哪一个?” “回陛下,是影卫三八。” 凤皇顿了顿,才吩咐道:“让他管管茶社那帮人,别一天到晚说朕和常玉婵那二货的段子。多关心关心民生,比如京郊出了悍匪,打家劫舍杀人如麻无人能敌什么的。” 十九腹诽:还不是您自己放出去的风。 嘴上仍是恭顺地应着:“是,陛下。” 继续汇报,一直到最后一条:影卫一号二号擅离职守,私自出宫。 凤皇半睁开眼,冷然道:“他们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吗?” 十九嘴角微微抽搐,回答了没有,就见他又闭上眼了,慵懒道:“下格杀令吧。” 于是忍不住问了句:“如果他们带了值钱的东西走呢?” “那就先收回他们带走的东西再下格杀令。” 他说得理所当然,十九听得满头大汗。 水有些凉了,凤皇从浴桶中站了起来。他披上一件宽松的长袍,步出屏风外,踩到之前脱掉扔了一地的衣服,嫌恶地撇嘴,对十九说道:“把这些衣服都烧了。” 十九无语,至于么?洁癖这么严重娶什么妃子嘛,每次都让他烧衣服很不吉利的! 还有明明不喜欢喝酒硬要喝回来又乱呕,等等,今天他吐哪儿了? ……一号二号你们这两个混蛋走了这些事都变成我要做的了! 丝毫没察觉到影卫浓重的怨气,凤皇向正屋走去。 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不予理会。 又是什么飘了过去,继续不予理会。 最后一道轻飘飘阴森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 凤皇皱了皱眉,“卓西西,你正常点。” 卓西西跟幽灵似的从他身后飘了出来,全身笼罩着哀怨的气息,她期期艾艾地问:“陛下,我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不会抛下我了吧?我是他亲妹妹呀……” 凤皇没好气地回:“朕的亲娘子还跑了呢,你问朕朕问谁?” 卓西西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我跟陛下又不同,陛下后宫佳丽三千,随时随地可以变身王八蛋负心汉,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哥哥……” 说完,耷拉着肩膀,又准备飘走了,却被扯住头发。 “卓西西,相信朕,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你哥了。” 凤皇绽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道:“因为朕下了格杀令,依照影阁的效率,三天内你就可以见到你哥的人头了哟。” 扔下危言耸听,扬长而去。 寝室还是那个寝室,摆着两张床,中间墙壁上贴着一张同居不合寝规则。 只是隔间里的那张床久无人迹,早生灰尘。 自清鸣离开之后,凤皇就搬到她的床上安家落户了。 床上仍是放着两个枕头,床的内侧还摆放着一套衣服。那是清鸣往日睡觉常穿的中衣,摆成一个人形,仿佛她从未离开。凤皇爬到床上,翻身面向内侧,为自己和那套中衣盖上被子,低低说了一声生辰快乐。 他想,他大概跟那些人腹诽的那样,真的有病。 第36章 肆·迷雾渐散 这一日小雪,早市晚了半个时辰才开。 逍遥茶社的日刊小报在清晨出街之后,不出两个时辰又追印了一个副刊。这从未有过的举动令人们不由将注意力都聚集到那个副刊之上。 “京郊白头山有悍匪占山为王谋财害命杀人如麻”的消息瞬间传开。 消息称,今朝早朝,元祚帝下旨从禁卫军中调了一百精兵予明月,命其剿匪。 有人认为明月大侠武功高强,就算单枪匹马也能凯旋,也有人认为圣上任人唯亲,江湖草莽不懂带兵,战况不容乐观。 一时间,京师坊间议论纷纷。 就在传言沸沸扬扬时,白头山的山腰上,一人撑着伞踽踽前行。 “不用,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我自己撑就好啦。” “明月刚出征,主管就让我备好‘明月大侠以一敌百智擒匪首’的稿子,这里面一定有内情,作为一个专业的笔者,我必须亲自来查探一番。” “对了,明月的人马到哪里了?” 撑伞人看似在自言自语,但其实听仔细些,就会发现空中有一把声音在与之应和。 ——如果此刻山腰上有人经过,胆子怕要被吓飞了。 撑伞人自然不是女鬼,她有影子。也不是妖怪,没有妖怪走得这么慢。 空中那个声音响起:“回小姐,明月等人在山下一里处扎营。” 伞下露出一张平凡到有些模糊的面容,正是易容后的清鸣。她皱了皱眉,有些无奈道:“二哥,有兄长叫妹妹‘小姐’的么?” 二号噎了下才从善如流道:“是,小妹。” 一阵风扫过,清鸣抖了抖,对着空气大声喊了句:“大哥子玉你们别打了!” 狂风骤止,空中两股混乱的气流滞了下,渐渐平息下来。 一件青色外袍披到肩上,她抬头,就见子玉站在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伞。 “你走得太慢了,我们总得找点事做。” 闲下来的手拢了拢衣服,犹带体温的外袍罩在身上,仿佛置身暖房……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才回道:“明明是你们棋逢敌手,耐不住技痒。少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就跟二哥打过一场么?” 子玉也不否认,点了点头,又道:“但你的确走得太慢了。” 清鸣噎住,说不出话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轴。 走得慢这个问题……没办法,毕竟是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就算学了轻功,她还是走不快。除非精神高度集中,或者有人扶持。有外人在的时候,还可以撑撑,四下无人还要她凝神加快步伐太强人所难了。 子玉明白她的情况,所以伸出手。 三年来的默契让清鸣一下子领悟过来,笑着去挽他,却扑了个空。 子玉的手被一股力打开。 他眼神一沉,再探手时发现变成两股力在阻止他了。嘴角渐渐牵开一抹淡淡的笑,身形一变,开始灵活地在两股力间游走。 白色的衣袍勾起流风回雪,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清鸣看着看着,嘴巴渐渐张成了惊叹的形状,眼中冒出了一颗颗的星星。 惊鸿步法一向以诡异莫测著称,但此时此刻,在两股力的拉扯之下由子玉使来竟隐隐有洛神之姿……太美好了! 她回过神来,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纸与一块石墨。 用布垫着坐到了冰凉的石头上,又用石墨沾了沾地上的雪水,开始奋笔直书。 较量中的三人已然忘记较量的初衷,一号二号也现身了。 斗着斗着,二号突然转而与子玉联手攻一号,一号措手不及之下输了几招,几个回合之后才开始进入状态。雪中三人的身影渐渐分不清彼此,只隐隐可以看出他们一直保持着二攻一,至于由哪两个攻哪一个则是随心而变。 到最后,清鸣看得眼花缭乱,只得白茫茫一片了。 待那三人斗到酣畅淋漓、累到瘫倒在地时,相视勾唇,眼中尽是快意,却已是连放声大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鸣收拾好东西,慢慢走到他们面前,蹲下。 “吃饭时间到了,我们回城吧。” 三人皆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作为一个专业的笔者,你不是要亲自查探一番? 清鸣晃了晃手中的纸,“作为一个专业的笔者,要按时交稿。” 她又不是真的对官匪大战有兴趣,只是从没写过打斗场面,手生,想说来观摩一下刺激灵感,现在阴差阳错都完稿了,就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至于主管到底哪里来的□□消息知道此战的结果,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少知道点事总是好的。 “按时交稿?” 稍微恢复了体力的子玉好笑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请问是谁每次都拖稿到最后一刻害得张老头把头都抓秃了? 清鸣殊无半分愧意地呲牙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这回一号二号倒是不阻拦了——当然也许是没有力气了。 她又对一号二号刮刮脸,吐舌头。 “你们臊不臊,加起来七十岁的人了,欺负才十六岁的少年。” 子玉闻言似有若无地笑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才像小孩子。 平日的她太过波澜不惊了,似乎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格外孩子气。 下山的时候,一行人的速度明显快多了了,因为是子玉拉着清鸣走的。一号二号似乎认可他了,倒是他们二人自己又隐了起来。 子玉有些奇怪,“他们两个都易容了,为什么还要隐身?” 清鸣答曰:“太亮了。他们影卫当久了,很怕光的。” “哦,跟鬼一样。”子玉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隐在暗处的一号二号突然开始感到头痛了。四个人目标太大了,他们是考虑大局好不好! 第二日,捷报传来,明月不费一兵一卒制住匪徒,并成功劝降。 圣上龙颜大悦,下旨封明月为智勇侯,同时统领禁卫军。其子宝少爷自小由先皇后抚养,天资聪颖,品性纯良,册为世子。 这个消息一出来,整个皇朝炸开了锅。 宝少爷是先帝私生子的儿子一事是公开的秘密,现在又说明月是其父…… 圣上此举摆明在变相公布明月的身份。 眼看着他得势,又立了功,朝内一些善揣圣意者开始发出了让明月认祖归宗的呼声。 朝堂是如此,民间则不同。百姓哪管权位争斗,百姓只认英雄。所以明月凯旋的时候,全城轰动,万人空巷。 七分俊俏加上三分和气,又是灭匪英雄,一个新的国民偶像冉冉升起。 “我怎么看着觉得明月快哭出来了?” 清鸣从窗口移回目光,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子玉瞥了一眼街上众星捧月的景象,同样的幸灾乐祸,“的确。” 一号二号想起当年被他下了多次迷药,如今得报一箭之仇,不约而同地露齿一笑。 由此可见,明月吃鳖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 清鸣决定买几瓶酒回去。一来庆祝人民的好朋友明月大侠当上智勇侯;二来新房子已经找到了,要与茶社众人喝一杯散伙酒;三来,三来就是她突然想喝酒了。 到柜台打酒时,看到一个久违的人。 “小言,打好酒啦?” 掌柜的热络地与一个小孩子招呼着。 小孩九岁左右,从帘后走出来,顺便把帮清鸣打好的酒递给掌柜,然后提着自己的酒对掌柜伶俐地点头微笑离去。 “姑娘,你的酒。” 掌柜又对清鸣招呼着。 清鸣收回黏在小孩身上的视线,似不经意地问:“那小孩好乖的样子。” 掌柜哈哈一笑,打开了话匣子:“姑娘知道青墨坊出了个第一女官吧?对,就是高遗爱高大人,小言是那高府上的管家。嘿,你也觉得奇怪吧?这么小的孩子当管家呢……不过想到高大人,也是那么小的小姑娘就当了吏部郎中,也就不奇怪啦!” 掌柜的还在说着什么,清鸣却已出神。 原来宝宝的任务就是当高女官的管家么? 宝宝入影阁受训,宝宝成为高女官的管家,高女官步步高升,宝宝成为世子。原来这一局棋,比她想象中开始得早。 那时凤皇几岁来着? 十四岁呐……果然是从小满肚子坏水。 清鸣提着酒瓶痴痴发笑,直到酒楼突然一阵骚乱把她吵醒。 她循声望去,只看见一号二号追着一个什么身影跳出窗外,心里一紧。 子玉拔下插在柱子上的暗器,飞身到她身边,她连忙拉住他的袖子,“把暗器给我看看。” 不似寻常飞刀飞针等暗器,是一块木牌,很旧的木牌。牌面上有三个字,头尾都被划花,只剩中间一个字赫然:杀。 清鸣的心狂跳了起来——格杀令! 影阁的格杀令,她幼时的玩具之一,上面的刮痕就是她的杰作! 她猛的转过身,瞪大双眼四处寻找,难得露出的咄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却没有看见那个想象中的人。 塌下肩膀,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又想起格杀令一出,至死方休,她连忙抱住子玉的手臂,急声道:“带我回逍遥茶社,尽可能地快。” 子玉不假思索地揽过她的腰,抱着她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酒楼依旧喧闹,二楼雅阁却静得一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随扈模样的几人敛目垂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而坐着的那位华服男子收回注视那两人离去方向的目光,转着酒杯,缓缓地露出温和得让人想去死的笑容,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随扈抬头挺胸收腹屏息,异口同声:“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华服男子脸色丕变,把杯子往地上一砸,咆哮:“那么大两只奸夫□□都没看到你们眼睛怎么长的!拖出去把眼珠挖了!” “陛下饶命!” “再说一次看到什么!” “属下看到两只奸夫淫/妇!” “敢说朕的皇后是淫/妇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拖出去砍掉奸夫再把自己砍了!” 第37章 伍·金风玉露 清鸣找到逍遥茶社主管的时候,他刚与掌柜的对完账。本来抱着账本要走的掌柜见到清鸣来势汹汹面色焦急,直觉有八卦,就悄悄收回了迈出去的脚。 “我有话要单独与主管说。” 言下之意,掌柜的,你收回的那只脚可以迈出去了。 “嘿嘿,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嘛。” 掌柜的还不放弃,却被主管瞪了一眼,才心有不甘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主管坐回到椅子上,和蔼又不失威严地问:“大姑娘找我何事?” 清鸣定定地望着他,道:“我要见凤皇。” “凤凰?凤凰是传说之物,大姑娘你没说错吧?这——” 主管有些好笑地回答,却在接触到清鸣深沉的眼神时顿住,明明还是那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面容,却隐隐透着高贵雍容,不怒自威。 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迅速离席,扑通一声下跪,毕恭毕敬。 “是,娘娘。” 清鸣跟在主管身后,越走越觉头重脚轻。 早该知道的……逍遥茶社□□消息如此之多,实在不像一个民间组织。更有甚者,好几次能洞察先机预测圣意,若非那人亲自授意,谁能猜出他那非常人的心思,谁敢妄议朝政?细想之下,是他登基后,逍遥茶社才开始越来越多地报道宫中朝堂之事,表面上娱乐百姓,实际上……应该是在引导民意。 虽然她此前就有所怀疑,可惜她一向独善其身,好奇心实在是不太多。 直到在酒楼看到格杀令。 与一号二号重逢以来,他们二人现身的次数寥寥可数。 一次是作为她久别重逢的兄长,与她回逍遥茶社,跟主管说明要接她搬出去。还有一次就是在酒楼喝酒。两次都是易容的,也就是说见过他二人易容后的模样的就只有主管。 那影卫是如何在酒楼认出他的呢?答案昭然若揭。 她找到主管之后,主管的反应则是直接印证了她的推测。 去他的逍遥茶社!根本是影阁的实习基地!虽然她早有预感凤皇根本就知道她的行踪,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笑笑接受“从头到尾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的事实! 主管的脚步停下了,清鸣抬头,发现他们到了她的房间。 一头雾水地望向主管,却见他有些心虚地偏开头。 他有些紧张地咳了一声,然后走到房中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前,抬手移开,露出一个黑点,旋转,哗的一声——两块木板向下坠,地板就像多了一扇窗户般被打开了。 清鸣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三年,她住了三年的地方!脚下居然有一条密道!她一点都没察觉!她是有多蠢? 而她此刻居然还能镇定地问:“什么时候挖的?挖了多久?” “回娘娘,两年前有同僚发现娘娘身份,陛下就命人挖了这条地道,通向玉瑶宫。费时三个月完工,装修了一个月。” 主管,也就是编号三十八的影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便撇清责任。 “哟,还装修?你们这是照着帝陵规格挖的吧?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语气淡然,却字字带刺,影卫被噎得说不出话,额上汗如雨下,半天才又听到她说了一句“退下吧”,于是如蒙大赦般飞身退到门外,带上门。 深吸一口气,清鸣踩着一个简易楼梯往下走。 借着洞口的光,她拿火折子点燃了墙上的灯火,眼前渐渐亮堂了起来。心中莫名的生出一丝探险的兴奋。继续沿着光线走,到较暗处就点灯。一路畅通无阻,竟感不到一丝潮湿阴沉,空气中也没有腐朽的怪味。 再次验证了,皇朝的影卫果然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 地道很适合她这个半残障人士,沿途有扶栏,还有长椅。 清鸣坐在右侧墙边椅上,沉淀越走越觉近情情怯的思绪。突然摸到手边有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朱笔。 心中一动,抬头往身后墙壁上看,果然看见一行字! 她凑近细细辨认之后,瞬间什么近情情怯的情绪都没了。 因为那上面赫然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见小拙酣睡如豚,无法直视。 清鸣无语半晌,想着平日不知多少形状都被尽收眼底,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原地发了一会儿愣,醒过神来,开始扶着栏杆急急往下走。 “某年某月某日亥时,空屋冷烛,闻小拙寻友未归,简直不守妇道。看来茶社该设门禁了。” ——原来是死小孩搞的鬼么?你行行好设门禁也设个靠谱点的啊,酉时三刻……你确定这不是晚餐时间而是门禁时间? “某年某月某日,小拙酒后乱性,对我上下其手极尽非礼之能事,唉,忍辱受之。” ——你要点脸好么?我出了名的酒品好,醉了就睡,到底是谁对谁上下其手啊! “某年某月某日,闻小拙酒后与某抱剑小白脸相携而归,简直不守妇道。看来茶社该禁酒了。” ——王八蛋!那段时间被禁酒原来也是你搞的! 清鸣的心随着墙壁上的字起伏。 那些话太半是对她多般指摘,甚至还有批评她易容过丑的,她总忍不住回嘴。 可是越往下走,看得越多,心情却越复杂,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哽咽。 这条暗道蜿蜿蜒蜒,仿佛没有尽头。如此安静,相伴的只有自己的脚步,连呼吸都嫌太大声。她忍不住想,走每一步时,他在想什么?写每个字时,他在想什么?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从这些或气急败坏或悲愤或窃喜的词句中,她只看到一个孤独的背影? 一次一次,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宽阔的肩膀,挺直的脊背,比她高半个头…… 不,三年过去了,应该更高些。 她的视线又抬高了些,仿佛眼前真有这么一个人。 走着他走过的路,经过他的心情,原来是这样寂寞的感觉。 她抬起手,捂住眼睛,泪从指缝流下。离宫三年,头一次有了后悔的念头。 前方出现一束亮光,清鸣的心又狂跳了起来。 用袖子擦了擦泪痕,提了一口气,向亮处走去。绕了两个弯,眼前突然开阔了起来,好像是一个房间,门大开着。 心越跳越快,让她几乎产生了心跳停止的错觉。 她的手扶在门上,有些颤抖地敲了敲,却无人答应。 她并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毫无来由地觉得凤皇一定就在里面。 又踌躇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了几口气,大无畏地迈步进去。 几乎是第一眼,清鸣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的那人。 也是在这一眼,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想见他。 云采采问过她,既然要躲,何不躲得远些?她当时回答不出来。云采采又问她是不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点了点头,心里却知道,不是的。 究竟为什么,辛辛苦苦出了宫却还是留在天子脚下? 到此刻,她终于知道那个答案,只是因为怕凤皇找不到她。 清鸣笑着又滴下一颗泪。只是此刻她心中只有欢喜,再无忐忑。 仔细地看了一圈房间,发现这里任何东西都有两份。 两把椅子,两个茶杯,两个枕头。 她走到桌后的那张床边,看到床上随意扔着一件披风,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然后搬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突然想到自己的脸,于是从怀中摸出一块小镜子,用手绢沾了桌上茶壶中的水开始擦拭已经花掉的易容。 一切都准备妥当,她才又趴到桌上,侧着头看他。 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整颗头埋在胳膊中的凤皇动了动。 她期待地看着他渐渐露出半边脸,然后原本甜蜜的一张脸愀然变色! “包子呢包子呢?包子哪里去了!你还我包子脸!!!” 凤皇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清鸣捧着他的脸找包子,思绪混乱,过去与现在交错,当即面色一沉,下意识怒叱道:“红杏出墙的人还敢对老子大小声!”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被狠狠敲了一下。 “老子你个大头鬼,毛都没长齐还老子!你啊你,越发不得人疼了。” 这下,凤皇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拖过清鸣二话不说往床上扔。 清鸣终于发现不对劲,眼前这整整比三年前大了一号的凤皇双眼通红,一脸风雨欲来,十足的走火入魔之相。她心里有些发毛,“你你你你你,你想做、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毛都没长齐?” 他冷笑一声,扯掉披风,三下两下脱得只剩下里衣,爬到床上。 清鸣终于知道他要做什么,毫无心理准备,被吓得缩到墙角。她捧着烧红的脸,结结巴巴地劝阻:“冕、冕之,别、别这样,你冷静点儿,来,我帮你理一理。按小说里说的,久别重逢应、应该先互诉情衷再、再……啊!” 她的鞋子猝不及防被脱掉,凤皇握住了她的小脚,一只手滑进了裙中。 “等等等等等!太快了呀!” 清鸣连声喝止,凤皇的手停在了她的小腿肚上,抬头不耐烦地瞪她。 这几年不见他是吃错什么了啊,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以往他也强势霸道,但总掩在或笑或天真之下,哪像此刻这般霸气侧漏…… 清鸣心里叫苦连天,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示弱的笑,试图商量道:“你不想先互诉情衷硬要先天雷勾动地火我也可以配合的,但能不能让我先准备准备——啊!” 左手及时抓住他探入她衣襟的手,还来不及庆幸,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腿根处! “小拙,你也想了。”凤皇咧嘴一笑。 “没没没没有!你胡说!”清鸣烧红了脸,有气无力地抵挡着。 凤皇显然已经没耐心与她继续耗,干脆用唇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疯狂地吸吮她的唇,她的舌,她口中的甜蜜,再单手将她的手固定在上方,另一只手抓住她颤抖的圆润,两指捏住已经发硬的樱桃,搓揉着,下身的坚硬隔着亵裤抵着她湿润的密处,来回磨蹭。 “啊……” 渐渐的,身下的人似乎放弃了挣扎,他的唇也渐渐下移,到颈间,到…… 抗拒声变成了吟哦声,压抑三年的热情在持续燃烧……感觉到她的温度与迎合,他抬起埋在她胸口的头,低哑地一笑,“小拙,我真喜欢你的反应。” 这句话稍稍拉回了一点清鸣的理智。 “不……凤皇……等等,别……” “开什么玩笑,小拙?” 仿佛她在说多荒谬的话,他笑睇着她,抬起身,直接进入。 “呀……” 他嘴角仍噙着笑,身下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温柔。直到动情的那一刻,他才闷哼了一声,咬牙道:“我平日等得还不够么?小拙,你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竟不知你这样狠。三年,整整三年!一年找不到你,我等,剩下的两年找到了你,我还在等,等你良心发现放弃无谓的执着来见我,谁知——” 他一口咬在她心口,引起她一阵颤抖,才解恨地继续道,“谁知你的良心不知被什么啃了。现在在梦中你还想要我等?小拙,人皆道你纯良,岂知你的心剖开都是黑的。” 说罢又是一阵气恨,愈发要折腾起她来。 清鸣的身子浮浮沉沉,沉浸在陌生的痛与欢愉中,几乎昏死过去,根本不知他说了什么。 ……………………………………………………………… 不知过了多久,清鸣渐渐恢复了些意识,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 缓缓睁开眼,只见凤皇以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直盯着她,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惊叹道:“啧啧,跟真的一样。不错,不错。” 这回轮到她以奇异的目光看他了。 “什么真的假的?” 凤皇不理她,坐起身来,摸着下巴兀自喃喃:“明明是假的,为什么触感这么真实?”低头看了她一眼,又碎碎念,“不知道现在再来一次算不算对不起小拙?毕竟是在梦里,又不是真的……算了,反正小拙又不知道,再来一次吧,不上白不上……” “不上……白不上?” 清鸣危险地眯起眼,就在他翻身决定再战时,也翻身了。 她抬起一只腿,在勾得他痴然晃神之际,用尽全身力气,踹向他。 扑倒在地上的凤皇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会痛,有些仓皇地回头看床上。 清鸣抱着棉被坐着,粉面含春,见他看向她,随手抓起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 “流氓!变态!下流!无耻!禽兽!贱格!” 吼声在空旷密闭的地道中散开又被打回,格外响亮,经久不息…… 第38章 陆·心灵相通 没想到这地道中竟还有温泉。 在清鸣的记忆中,京城似乎只有西山有温泉。啧啧,从城东蜿蜒到西山又绕回皇宫,这地道还真长。说起来,到底有什么事是影卫不会的呢?等等,影卫!她怎么把大哥二哥的事忘了! 推了一把身后紧紧抱着她的凤皇。“格杀令是怎么回事?” 凤皇哼了声,显然不是很想说话。 “你不会真的要杀大哥二哥他们吧?” “大哥二哥?你们感情倒好。” 凤皇阴阳怪气说着,清鸣干脆用力把他推开,“他们从小照顾我长大,现在又为了追随我而惹上杀身之祸,我们感情好有什么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看得她直发毛,然后说了句:“你变了。” 她呆住,而他笑了,捏捏她的脸颊:“你以前就不会这样袒露心思,突然不用猜你的话是真心抑或做戏,还真有点寂寞呢。” 说得好像她以前有多假……还不是因为环境的缘故才斟酌着控制自己的感情! 他想起了什么,又笑得有些促狭,“以前你也不会那么多骂人的话,充其量只会一句口齿不清的臭流氓” 她想起早先的事,又被他这样看着,脸不由发烫。 过了一会儿,沉淀下来才低声叹道:“我们都长大了。” 情不自禁抬手轻抚他略显瘦削的脸颊,眼神突然变得沉痛而又哀伤。 “你的包子脸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凤皇长开了,整个人脱胎换骨,这令她有些不习惯。虽说他一直都那么早熟强势,但早前鼓着包子脸,怎么看怎么可爱,就算怎么搓圆揉扁都不为过,现在突然变成一个英气逼人货真价实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像她会被搓圆揉扁。 “包子脸是什么?我有过这玩意儿?” 又来了,这人从小到大就不肯承认自己是包子脸。她在心中翻了翻白眼,换了种说法,“好吧,你是面若银盘,那银盘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月有阴晴圆缺。” 她也很配合地捧脸兴奋道:“那什么时候再变成银盘?” 他蹙眉,有些不高兴,“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她眼神有些闪烁,望了望天,“那你以前的模样的确比较可爱嘛,现在……” 现在突然变得英气逼人,太有侵略性了。她自认冷静自持,生平只对帝师与高美人发过花痴,绝对无法忍受自己都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还对着他流口水。 凤皇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小拙,我竟不知你有恋童癖?” 清鸣噎住,撩起水就往他身上泼,“你才有恋童癖!” “哼,没有恋童癖你身边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怎么回事?”说到这个,他的火气又上来了,“你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接下来又是一番互相指控。十九岁的凤皇与二十一岁的清鸣,久别三年重逢,期待中的言情戏码没有发生,倒是成了艳情戏码。温存过后互诉情衷还是没有发生,反而发生一场武斗,到此刻,正式进入文斗。一个指责另一个大庭广众与人搂搂抱抱红杏出墙,另一个不甘示弱,指责他跟踪偷窥人品低下三妃四嫔毫无节操。 “你要是有节操的话刚刚就不会随便拖人上床了。” “开什么玩笑,那是因为对方是你!” “哈,你明明还不清醒,若来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呢?” “不可能,这密道又没其他人知道。” “开什么玩笑,不是还有挖密道的那些影卫们么?” 脑中浮现那些影卫的面孔,凤皇顿时面色一抽,生硬地说:“我们换个话题。” 于是话题又回归到格杀令上。其实凤皇本来就没想杀他们,只是放他们出来钓清鸣。现在鱼也钓上来了,饵嘛,放与不放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但是清鸣为了这两个人才肯来找他还是让他不爽了。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听到一号二号无性命之虞,清鸣就放心了,而眼下还有件更紧急的事。 她的衣裳方才被他扯坏了,现在怎么从水里起来是个大问题。 正琢磨不定时,只听哗啦一声,凤皇已经从水里起身上岸了。 她一脸惊悚地看着□□的他,这这这这,这人真不要脸!虽然他们是老夫老妻了,但光天化日之下要不要这么坦然地□□呀! 喂喂!你穿衣服就穿衣服,不这么煽情会死么! 你你你,你在展示背部线条么,才,才没有被吸引呢! 你你你你,你裤子都没穿好干嘛转身呀! 她连忙抬手紧紧捂住双眼。 凤皇突然伸出三根手指,快速问:“这是几?” 她下意识回答:“三!” 然后他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一双眼眯成月牙状,“好看吗?” 她干脆也把手放开,明目张胆地扫了几眼,扬眉,“一身排骨,不好看。” 他也不恼,仍是笑眯眯的,“不好看没关系,好用就行,我见你方才用得挺开心。” ……下流! 凤皇穿好衣服,抱手立在池旁,“小拙,再泡下去皮会皱的哟。”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衣服被你弄坏了,我不管,你给我变出一套衣服来。” 他一笑,竟真的绕回房间,再回到温泉边时手上多了一套眼熟至极的衣服,连亵衣都有……那质地那式样,分明是她在宫中时常穿的。 “这里怎么会有我的衣服?” 清鸣惊喜过后,有些狐疑地看着凤皇,“你早有预谋?之前的不清醒是装的?” 他摇头,“因为我有时会在这边睡下,所以才有这些。” 她更狐疑了,“你睡觉干嘛要带我的衣服?” “因为这样会比较容易梦到你。” 他一脸温柔,她却一脸警惕,“这句话是哪部小说里偷的?”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她要先确定版权所有,再决定要不要感动。 他有些委屈,“你不信我!” 她撇了撇嘴,“因为你是惯犯。” 他突然凑到她耳边,暧昧地笑,“你想不想知道我平时都梦些什么?” 笑得这么□□……清鸣脑中闪过一道光,顿时脸一僵,木木地说:“我们换个话题。” 凤皇扳回一城,大发善心退出温泉室。 清鸣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桌前写公函,突然心生怯意,不知该不该上前,却听他头也不抬道:“过来。” 待她走近,被他一拉,跌坐在他腿上。 他笑得像个十足的昏君,“早就想这么试试了。” 她眼眶一热。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她居然能明白。他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他在用他的方式让她参与他的一切,虽然是这么别扭的方式。 公函是发给影阁的。过几日要祭天祈丰年,凤皇希望到时能出现些暗示沧海遗珠的祥瑞,方便明月认祖归宗,名正言顺地封王。 清鸣心中大为震撼,全身紧绷,倏地抓住凤皇的衣袖。 “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知该怎么问,神情混乱,语无伦次。 凤皇挑眉,“你敢离宫出走,不就是仗着猜到我会这么做么?” 她喉头一下子哽住,说不出话来,一直摇头,抓着他衣袖的手又紧了紧。半晌,才恢复过来,低声道:“我不是猜到,我只是在赌……只是在赌。” 他的唇贴上她的额头,含笑宣布:“你赢了。” 这人,这个不可一世的人,这个自小便习惯掌控一切手握乾坤的人,这个连自己是包子脸都不肯承认的人,这样一个不知输为何物的人,居然对她认输了。这一刻,过往种种不甘不平,三年的思念,发现被监视时的愤怒,突然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望着他,哽住的泪终于滑落,反手紧紧地扑抱住他。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失控落泪。第一次是七年前,她对他说,凤皇,我陪你。 这一次,她对他说,凤皇,我等你。 · 看着他消失在密道的另一边后,她才开始向反方向,往回走。 走回房间的时候,发现在地道中不知日月,外面竟已是凌晨了。她毫无睡意,对着空气喊了一声:“有醒着的影卫吗?” 不一会儿,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她面前。 “娘娘有何吩咐?” “读过书?” “回娘娘,学过几年。” 几年也好。 她对他招招手,指着自己的袖子,问:“这些字你认识吗?” 影卫一瞧,只见她左手袖子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写满了字,仔细辨认之后,一一念出:“虺、隤、寘、罍、瘏、兕、觥、砠、仆、痡……” 清鸣听得目瞪口呆,“你全部认识?” 影卫低头回:“回娘娘,属下碰巧看过东土诗集,碰巧看到《卷耳》一诗,碰巧娘娘写的这些字都在那首诗中,所以属下碰巧都会。” ……谦虚死你好了! 文盲皇后轻咳一声,威严道:“给我找本东土诗集来。” 末了又淡定地补了一句:“带注音带全文翻译的。” 影卫领命去了,清鸣在心中大骂凤皇:混蛋!有文化了不起啊!既然是给她看的,就写点她看得懂的啊!那什么什么东土诗集,十个字里有六个是她不认识的,谁知道你写的什么鬼东西哟! 原来,密道中两边的墙上都有写字。 从她房间到玉瑶宫的那个方向沿途写了一堆骂她的话,而另一边,就是凤皇从玉瑶宫来找她的沿途,却写了一首首的诗词。这是她往回走时才看到的。 她想知道每次他是怀着什么心情来看她的。 所以一页一页地翻着以往一看到就会头痛的诗集。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难怪听大哥二哥说他常常喝酒,难怪之前似乎在地道中看到酒瓶子……清鸣托着腮,幽幽望向窗外,眼中有一抹哀伤,一丝晶莹。 此时,影卫却在风中凌乱了,恨不得自插双耳,叫你耳听八方叫你耳听八方! 再不想听,那素有母仪美名的皇后大人的喃喃自语还是顺着风飘了过来。 “非要把好好的话折腾成看不懂的字,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文化真可怕……” 第39章 柒·变故陡生 元祚八年冬,天降祥瑞,皇室添丁。明月认祖归宗,受封祥王。 朝堂之上,保皇党、外戚党、祥王党,渐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中以外戚党与祥王党争斗最烈。因为圣上登基以来,尚未有子嗣,导致目前祥王成为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虽然圣上年纪尚轻,不急着立储,但这毕竟还是威胁了外戚的利益。 对此,以朱相与解东风为首的保皇党持一向的暧昧态度,作壁上观。 朝堂之中风云变色,身处漩涡中心的凤皇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借着密道之便,夜夜踏月偷香,休朝日更是整日与史册上已经死了的皇后大人幽会厮混。他的目标是:将“四大名著”中的招式一一尝试个遍! 结果是两人弄得遍体鳞伤才发现,书上注着:高危猎奇动作,二十年以下功力者勿仿。 当然也有许多次成功的案例。 比如那次在温泉中…… 比如那次在书桌上…… 再比如那次在墙边,他本来在为她解释着诗词,讲解到“有所思,乃在海之南”时,两人已经不务正业了,待他们精神又放回墙上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早已移到下一段诗词处了…… 清鸣如果是寻常女子,受过正常家庭教育的,绝不会与凤皇这样乱来。 可惜她从小的启蒙乃至一切的知识都来自庸俗小说,其中不乏水到渠成的男欢女爱,这令她以为天下夫妻皆如是,并不觉得放浪形骸。 这也是为何凤皇屡次说要禁庸俗小说却都没有禁的原因。 那些小说虽然令她经常过度脑补,天马行空,却总比用其他东西束缚压抑她来得好。 毕竟他锺意的是第一次见他就笑,带他玩,发现他真面目后会与他打架又同他一样表里不一的人。甚至那个下定决心之后便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她,他都爱得不可自拔。 如果她不是那个种菜养鸡热爱下厨的她,而是个循规蹈矩弹琴绣花吟诗作画的她,他大概会吓跑? 说他卑鄙也好,自私也好,他就是不想让任何事物改变这样一个与他契合得天衣无缝的她,所以他从不将外面的事,外面的气味带回玉瑶宫。 即使这成为她离开他的理由之一,他也未曾后悔。 “陛下,淑妃晕倒了!” 吉公公慌慌张张地进了御书房。 自从皇后“逝世”,淑妃得宠之后,原本摇摆不定左右逢源的吉公公不得不选边站,投靠到常将军的外戚一派去。 凤皇掩下眼中嫌恶,道:“速去请方太医,朕随后就到。” 太医院首座方伦是他的人,不至于与淑妃一党串通合谋。 他只想着那女人多半是想装柔弱博怜爱求恩宠,却不知迎接他的另一个大“惊喜”。 逍遥茶社的雅间里,刚交了稿的清鸣正悠闲地饮酒赏雪,连对面座位上多了一个人也毫不在意。 “你家影卫还没回来?” “是的。” 子玉看着满桌的酒,皱了皱眉,叫了一壶热茶进来,自斟自饮,顺便审视眼前的女人。几日不见,她似乎变了很多,整个人容光焕发。 “你见过皇帝了?” 一号二号生死未卜,她却如此悠然自得,必是得了某人的保证。 清鸣并不意外被他猜出,脸上不自觉又泛起温暖的笑意。 子玉点点头,若有所悟道:“难怪你突然不搬家了。” 看着他心照不宣的表情,清鸣突然有些心事被看穿的难为情,微微红了脸。 一向寡言少语的子玉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话多了起来。 “我以为你出宫是为了离开他。” 清鸣这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三年为伴,一直都是她八卦地问他圣手与九姑娘还有各种江湖轶事,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她的事感兴趣。他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又是带她出宫的恩人、贵人,自然没什么好避讳的。 她想了想,道:“我出宫从来不是为了离开他。相反,是为了离他更近,或者说,是为了退开一步好看得更清楚。” 见子玉拧着眉,又笑道:“别想了,你长大就知道了。” 大概因为练武的缘故,子玉比同龄人发育得快,举手投足之间又是冷傲之气,总是容易让人忘记其实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又因为生得过于好看,常有姑娘示好,不知不觉就让人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了。 “我不是小孩子。” 子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口气也冲了起来。 见到清鸣露出受惊的表情,才收敛了些,话锋一转道:“你现在的心情很好,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吃到你做的菜了?” 自出宫后,她再没有下过厨,就算教纪甜甜厨艺也是口头传授。 明明要了一个园子,却没种过一棵菜,反而种满了花花草草。 不管当初是要逃避,要掩人耳目,还是想遗忘,见过凤皇之后,这些理由都不成立了。 清鸣进厨房的时候,侍女小雅吓了一大跳,连声表示大姑娘想吃什么她来做就好了,阻止不及就被子玉拎了出去。直到她端出几盘貌不惊人却香得令人食指大动的菜,小雅终于说不出话了。而在她尝过之后,更是泪流满面羞愧不已——大姑娘这几年究竟是怎么忍受厨艺平平的她的? 子玉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从他加了几碗饭,甚至还喝了酒,可见满意程度。 “什么味道?好香!” 远远的,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后,门被踢开。 眉眼娇媚,神情张扬,不是云采采又是谁。 清鸣猜测她是有事,于是遣了小雅退下。 谁知她看到满桌菜,瞪大了双眼,指着清鸣:“你你你,你下厨不通知我!”又愤恨地指向子玉:“你!吃独食!不要脸!” 说完不等任何人说什么,就风风火火冲进厨房拿了筷子碗开始扒拉菜。 桌上很快呈风卷残云状,清鸣从未见过一向风情万种的云采采如此不顾形象。 别说她了,就是认识云采采六七年的子玉都没见过。 “云采采,极乐楼是要倒了吗,你饿成这样?” 子玉放下筷子,冷冷看着她。 “呸呸呸!你死了极乐楼都倒不了!还不是清鸣她家男人造的孽!”说到这个,云采采终于恢复记忆,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咬牙切齿道:“清鸣,你家男人到底在做什么!” 清鸣隐隐猜到是什么事,有些心虚,面上却不露分毫。 “昨夜忙了一夜,今朝正想睡,来了几个侍卫居然口口声声喊我王妃,说是圣上旨意,堂堂王妃怎能住在青楼,非要我搬去王府。” “那你是王妃嘛,当然要住王府……” 清鸣弱弱地说,却被狠狠刮了一眼。 “谁说姑奶奶是王妃了?明月只是我入幕之宾!谁哪只眼看见我给他名分了?” 这话子玉听得不舒服了,冷哼一声道:“那简单。” 云采采将视线投向他,他才道:“让明月娶个真正的王妃,反正多的是小姐想嫁。” “他敢!”云采采一下子扬起细长的眉,嘴角勾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他要是敢娶别的女人,那么别说名分了,就是感情我也不会给他,我还要他一世不得安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子玉掀唇嗤道:“最毒妇人心。” 这话说得云采采心花怒放志得意满,掩唇咯咯笑了起来,“所以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顿了好一会儿,云采采终于又回归正题。“清鸣,你男人是在报复我把你藏起来了么?我现在把你打包还给他还来得及么?” “大概……来不及了吧。” 清鸣更心虚了,这可是凤皇布了五年的局,自然不单单是为了报复她。 云采采闻言,也点点头,喃喃道:“也对,帝王无情,他现在对你也许也没那么在乎了。” 清鸣原本觉得有些好笑,却敏锐地发现,子玉听到这句话时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心中一凛,“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采采抬眼,讶异道:“听说宫中淑妃怀了龙种了……我以为逍遥茶社的消息最灵通,怎么你竟——呃,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接收到子玉警告的眼神,云采采停了下来。 清鸣神色平静地吓人,望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子玉,“所以你也听说了这个?所以今天才破天荒地与我说了这么多话?” 子玉不置可否。 清鸣敛下眉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当晚,凤皇火急火燎地赶到茶社时,清鸣的房间已人去楼空。 环顾四周,一个火盆子吸引了他的注意。抽出那张烧了大半的纸,发现上面有勾描的笔迹,隐约可以看出画的是一个包子。火盆旁边还放着一个盒子。 他认得这个盒子,清鸣离宫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放着两颗天香豆蔻还有,凤佩。 他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一阵阵的寒凉涌了上来。颓然坐到椅上,眼角扫过案上翻开的书停留的那一页,几句诗词令他咬紧了牙关。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第40章 捌·艳图门(上) 解东风在御书房外见到了公冶白,有些讶异,“小白,你不是出任务了?我以为陛下派出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的呢。” 语气中不无遗憾。 公冶白挑眉,“小风风,你很希望我被扔去和番?” 解东风连忙摇头,诚恳道:“当然不希望。除非……” “除非?” “除非你成亲后的身价能如画家的遗作价值般水涨船高。” 开什么玩笑,少女的心很善变的,保不准小白一成亲少女们就换梦中情人了,那叫他还怎么拿他贴身物事去高价拍卖? 解东风一双细目灵活地转动,嘴角勾起一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的笑。 公冶白也不恼,叹道:“如此说来,为了你,我是怎么也不能与别人成亲的了。” 解东风忙不迭点头,生怕他后悔,“极是,极是!” 公冶白望着他,笑得似有深意。 “解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解东风一个人进了御书房,收敛了表情,诚惶诚恐。 陛下近日心情可不怎么好。 “解卿家,令夫人这一向可好?” 一句不咸不淡的问话。 解东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中规中距答道:“谢陛下关心,贱内很好。” “府上老嬷嬷可好?” 解东风开始有不祥的预感,“回陛下,嬷嬷身体还算硬朗……” “那——”陛下敲了敲桌面,似不经意地问,“那你家欢喜天近日生意如何?” 解东风脑中警铃大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恕罪!” 虽说皇朝律法中没有明言规定朝中官员不得经商置产,但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而且陛下知道欢喜天是他的,难保不知道他的另一个秘密。 “卿家因何如此惶恐?” 听到陛下轻笑,解东风背上沁出一层汗,嗫嚅道:“这……” 他又道:“朕又不会对你如何。且不说你是朝中大臣,是朕的得力助手,单凭你家夫人是皇后的手帕交……朕就不会为难你。” 此话一出,解东风便知陛下对皇城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欢喜天的女掌柜范轻波正是他改名换姓的妻子,又与云采采及皇后机缘巧合之下结识。最近听说皇后又跑了,想来陛下召他来就是为这事。 一想到这,不等陛下问,他立刻表忠心。 “启禀陛下,据微臣所知,此次事件似乎与云采采无关,贱内也不知情。” 看了一眼神色莫测的陛下,他斟酌着开口。 “听说……随之失踪的还有惊鸿剑客秦子玉。” 话音未落,便觉迎面袭来一股杀气! 解东风步出御书房时,身子已经湿了大半,见到仍候在外面的公冶白,道了一声“保重”,步履蹒跚地离去。 “公冶先生,陛下有请。” 公冶白终于明白解东风为何进来一遭就如脱了一层皮。 抬眼看了看低头沉思的陛下,感到四面八方涌来的莫名的压抑,他决定主动开口:“敢问陛下急召微臣回来,所为何事?” 啪! 纸镇被砸到了地上。 随之而来是一阵乒乒乓乓声。 待陛下将手边所能及的物什都砸得七七八八时,公冶白才从房梁上跳下来,轻抚衣袖,神情自若。 “先生可识得金笔画师?” 陛下终于恢复了平静语气,仿佛前一刻发狂扔东西的人不是他。 公冶白也识趣地当没看见满地狼籍,略想了想道:“陛下说的可是兵器谱排名前两位的金画师银书生中的金画师?” “正是。” “微臣与他倒是有几分交情,陛下有何吩咐?” “据闻其人擅画春宫,欢喜天中的画册十之□□出自他的手笔?” 公冶白点了点头,而后就见陛下缓缓露出一抹和蔼到令人唇齿发冷的笑,道:“朕要他半个月内出一本新画册,这里是故事脚本和参考画像。故事可以随便他改,但画中的女角儿必须用这个人。” 公冶白接住他扔过来的小册子,打开一看,自若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 “陛下!这……” “嗯?” “……是,陛下。 公冶白步出御书房的脚步也有些踉跄。抬头望了望天,明明冬日就要过去了,为何他觉得越来越阴寒了?看来……陛下这次是真的要玩大的了。 婵娟宫。 淑妃倚在躺椅上,气氛凝滞,周围宫人噤若寒蝉。 一个宫女从外面端着一碗汤进来了。 “娘娘,这是陛下特地吩咐御膳房做的补汤。” 淑妃脸上阴晴不定,压抑地问:“陛下呢?” 宫女有些惊惶地抬眼,忙又低下头,战战兢兢回道:“陛下……陛下去择荇宫了。” 淑妃面色黑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终于一个挥手,滚烫的汤全洒到了宫女脸上。 “啊——” 尖叫捂脸的宫女被拖了下去。 十天了,整整十天了。自她怀了龙种之后,除了第一次随太医来看过,陛下就再也没进过婵娟宫了。虽然赏赐不断,但根本弥补不了她听到他连续十天宠幸其他女人时的心痛。 父亲叫她忍,吉公公叫她忍,所有的人都叫她忍! 他们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们说,她有孕在身不能伺候陛下,陛下去他处是理所当然。 他们说,她要大度要包容,要识大体,才能当上皇后。 是的,他们说,陛下说过,为了不发生后宫倾轧,他的第一个儿子必须是皇后所出。所以如果她这一胎生下的是龙子,就能顺理成章当上皇后了。 可是她忍不住! 她忍不住想,如果陛下喜欢上别的妃嫔怎么办?如果她生下的不是龙子怎么办? 她又忍不住想,如果今日怀孕的是先皇后,陛下还会枉顾她而去其他女人哪里吗? 不不,当然不,如果是先皇后的话,陛下别说枉顾她了,根本连后宫都不会有! 父亲错了,所有人都错了,陛下爱的根本不是高遗爱那样的女子,陛下从头到尾只爱那个先皇后!那个女子,她仅见过一次,在御前甄选时。从头到尾蒙着面,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因为陛下的神情,陛下的一切都是随着她而动的。 陛下由着她大放厥词,由着她将御前甄选变成一场闹剧。 这样的纵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觉得陛下对皇后厌倦了? 最后陛下蒙住先皇后的眼睛,两人温柔的笑容那样相似,她当时怎么会盲目地以为这样的温柔是可以取代的?凤佩是后宫至尊的象征,而玉瑶宫则是后宫至宠的象征。这两样先皇后与生俱来的东西她都没有……她凭什么那样盲目的以为抓住了陛下的心? 也许她不该与死去的人相比。 退而求其次,她不介意当陛下心中的第二,却必须是这个后宫的第一。 淑妃从躺椅中起身,推开搀扶的宫人,提起桌上那壶凉了的茶就往嘴里灌。她的脸刷地变白,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神情中有一抹狂乱的快意,眼神扫向一旁惊慌失措的宫人,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择荇宫!说本宫动了胎气不省人事口中直喊着陛下!” 不多会儿,陛下果然来了,心中刚升起一丝喜悦,就见陛下身后绕出一人。 “见过淑妃姐姐。” 择荇宫的宁嫔,有一把娇柔乖巧的声音。 “宁儿听闻爱妃动了胎气,十分担忧,朕就带她来了。” 陛下坐到床边扶着她,这样说着。 她望着笑意温温的陛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陛下……” “姐姐怎么哭了?是不是疼得厉害?太医,快过来!” 宁嫔状似焦急地拉着太医走到床边,不着痕迹地将淑妃与陛下分开。 淑妃看着陛下退开,看着宁嫔倚在陛下身边望着她,眉梢微抬,是不难看出的挑衅!她脸上掠过一抹恨色,随即扶在床头呕了起来。 “爱妃怎么了?” 她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最引以为豪的一双玉手不胜娇弱地指着宁嫔,“妹妹,妹妹身上不知染了什么香味,臣妾,臣妾……” 话未说完又呕了起来。 太医起身道:“启禀陛下,娘娘受了寒,幸而胎儿无碍。再者娘娘对兰香敏感,往后自当避开兰花。” 淑妃俯在床头,一颗心提得老高。 终于,听到陛下淡声道:“来人,将宫中兰花尽数销毁。” 宁嫔也期期艾艾说道:“宁儿不知这兰香竟会冲撞了姐姐,宁儿这就回去,以后再不用了。真是对不住姐姐……” 说着又嘤嘤抽噎了起来,陛下哄了她一会儿她才离去。 终于,所有人都退净了,她的肩被扶起,她一双泪眼望进陛下温柔的眼中。 “爱妃。” 陛下的宽袖在她面前一抚,为她拭去眼泪。 她终于觉得疲惫,全身瘫软下来,眼前的陛下也渐渐模糊…… 第二日她醒来时,陛下早已不在。 她不知陛下是何时走的,问了宫人,宫人也不知,只道陛下昨夜并未宿在他处,应是陪完娘娘就回御书房了。 淑妃这才露出了笑意,笑着笑着,脸又沉了下来。 防得了这次,不一定防得了下次,后宫可不止一个宁嫔。 如今她有孕在身不方便随侍君前,那些女人还不花样百出? 扶着微鼓的肚子的手紧了紧,“孩子啊孩子,你可别害了我。” 就在后宫暗潮汹涌,争妍斗丽之际,宫外也是十分精彩。 坊间流传一套艳图,画得那叫惟妙惟肖活色生香,记的是一个采花贼与宫妃的猎奇艳事。百姓只当杜撰的故事,普通的春宫来看,将军府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画上的女角儿赫然就是将军之女,当今淑妃的模样! 第41章 玖·艳图门(下) 一夜之间,欢喜天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查封,城中画师尽数被抓走,连街头为人画肖像的书生也不放过。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年关将至的例行扫黄。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坊间市里,艳图依旧在流传。 大年三十,宫宴之上,淑妃被册为贵妃,行中宫之权。 那一夜,贵妃艳若桃花的飞扬神情与后宫群芳各怀心思的笑靥争相绽放,掩盖了高位之上,天子眉梢唇角的那一抹冷意。 初五,秀女入宫,各有册封。 初十,几位嫔妾纷纷升阶。 至此,元祚帝登基以来一直维持的独宠局面,终被打破。 元祚帝如同一个比任何人都懂得后宫制衡之术的帝王,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到令佳丽们认为人人有希望,人人有机会。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宫中大摆筵席。 天子收到密报,随后淑贵妃降为淑美人,打入冷宫。 正月十六,帝下令整修冷宫,淑美人失宠,她腹中孩儿却未失宠。 正月十八,兵部尚书之女——宁嫔升为宁德妃,入主婵娟宫。 后宫之中形势瞬息万变,而朝堂之上,常将军怀疑艳图一事是兵部尚书为了让女儿上位恶意cao作的,二人闹翻。外戚党一分为二,势力锐减。与此同时,帝师正式成为祥王世子的师傅,第一女官高遗爱成为陪读。因高遗爱曾代替天子巡过几次秋试,亲近她的士子们或多或少都投到祥王门下。一时间,祥王府门生济济,声势盛极。 “陛下这次真的是太胡闹了!” 御书房中,朱相本来满腔的怒火都被凤皇磨成了无奈。 “果然还是相爷最疼朕。” 凤皇死皮赖脸地笑,手里扬着两封信。 一封来自江南李府,一封来自边疆。 与他胜似手足的两人听闻了京城的事,料到是出自他的手笔,不约而同地来信表达观感。李成蹊含蓄地恭喜他又刷新了下限,常胜将军朱皋兰则直白多了,直接说他阴险无耻手段下作不似凡人。 不惜自己戴绿帽也要搞臭一个女人,损人不利己,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病? 相较而言,朱相的“胡闹”二字真是分外温柔。 “陛下真的已经决定了?”朱相加重了语气。 凤皇也以同样的认真回视他,点头道:“朕决定的事,不会改变。” “祥王江湖气太重,又太重儿女私情,不成体统,对政事可谓一窍不通。世子的确天资过人,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奈何年纪尚幼,羽翼未丰。” 朱相皱起眉,面露疲色,一下子仿佛又老了几岁。 凤皇按住他老迈干枯的手,眼中有一抹温暖,微微一笑。 “所以相爷要为这皇朝保重身体才好。这几日朝堂上左右不过是兵部那群人对峙,相爷何不留在府上好生将养?至于公文要事,朕会让侍卫亲自送入相府的。” 朱相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得这么好听,分明是将他支开然后部署什么事! 朱相走后没多久,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陛下!淑美人,淑美人不好了!” 凤皇倏地站起,手握了又放,大声喊道:“摆驾!” 冷宫位于赭衣宫左侧,在离中宫最远之处。远远的,就听到女子的尖叫哭喊声。太医说,是因为撞到桌角跌倒导致胎儿不保。 凤皇推门入屋的时候,见到常玉婵窝在墙角。 昔日娇艳的美人如今面容枯槁,不复半点风采。 也是,短短十数日,从云层坠入泥土,人生剧变,不外如是。 她听到脚步声,惊恐地抬头,见是他,才松下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陛下,陛下……我们的孩子没了……” 凤皇仔细看她神色,不似作伪。 莫非连她自己都不知腹中孩儿是谁的? 正沉吟间,她突然扑了过来,抱住他,失声痛哭。 “陛下,臣妾不求了,臣妾什么都不求了!没有玉瑶宫,没有凤佩,甚至没有孩子都无所谓!臣妾只求能陪在陛下身边,臣妾现在没有孩子了,可以陪陛下了!艳图、艳图一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被人陷害的啊……” 凤皇将她扶到床上坐下,温柔地拍抚她的背。 待她稍微平静下来,才轻声试探道:“朕自然知道你是冤枉的。朕原想将你置于冷宫掩人耳目,待查明真相后再接你出来,光明正大封你为后,却不想发生此等憾事——” 话未说完,却被急急打断。 “不不不,臣妾不要当皇后了!” 见她满脸惊惧,凤皇微讶,不动声色问道:“这是为何?” 她的神色有些狂乱,浑身发抖,小声说:“先皇后会生气的……” 倏地抓紧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喃喃:“她来报仇了,知道是我害的,她来索命,索走了我们的孩子……陛下,臣妾不当皇后了,不要!” 凤皇敏锐地抓住了几个关键字,“你说,你看到先皇后了?” 常玉婵听到先皇后三个字就是一抖,然后战战兢兢地指着窗口说:“她就站在那里,夜里站在那儿,白天也不走,怎么也赶不走!臣妾好怕,臣妾想找陛下,爬下床却被绊倒,然后,然后她拿走臣妾的孩子……”她突然像个孩子般,天真地抬头问:“一命偿一命,我已经还了她一命,她是不是就不会再找我了?” 凤皇走到窗口察看,发现窗下芭蕉树枝上勾了几根丝线,像是女人衣料上扯下来的。 “陛下……” 回头,看到衣角被扯住。 常玉婵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不安地拉着他。 这样楚楚可怜的一张脸,为何他生不出一丝怜惜之心? 凤皇抬手,轻抚她的脸庞,望着她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双眼,叹道:“怪只怪,当初你不该买杀手刺杀小拙。虽未得逞,但你以为朕会由得一个企图杀小拙的人逍遥快活?更遑论你间接致使我们一而再地分离。” 缓缓松开她。 “不过你放心,一码归一码。” 他最烦后宫倾轧,他的母亲就是牺牲品。 他看不顺眼常玉婵,不代表有人能代表他审判她。 最不爽的是他还没决定如何处置她腹中那块肉,那块肉就没了。 “朕会为你儿子报仇的。” 常玉婵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双眼中曾有过的欲/望野心与愤恨却仿佛渐渐消失了。 艳图一事渐渐淹没在人们的回忆中,因为后宫中又有了新的传奇。 曾经的宁嫔,短短一个月内,从嫔妾升至贵妃,恩宠极盛,成为后宫之首。 凤皇二十岁生辰那日,在皇宫中庭宴请文武百官及六国使节。帝妃同行同止,好不恩爱,有大胆的使节调侃二人鹣鲽情深,他毫不避讳表示与贵妃“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同衾死同穴”云云,震惊四座! 当晚,他自然是宿在贵妃的婵娟宫。 红烛摇曳,暖香惑人,他亲自为贵妃斟了一杯酒。贵妃受宠若惊地饮下,后被拥至床前。她含羞望着眼前俊朗不凡的男人,一颗心直跳个不停。 凤皇抬起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她直直倒了下去。 啧啧,幺幺零的药真好用。 有时候仔细想想,影卫还真的挺好用的。 这宁贵妃为了断常玉婵的一切后路,防止她母凭子贵东山再起,居然派人去吓她。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装神弄鬼这招一早就被一号用烂了。宫中处处有影卫,即便她的那个侍女轻功多高明,都逃不过当值影卫的目击。 至于影卫既然目击了,为何不阻止呢? 当值影卫表示,他以为是一号的恶作剧,鉴于同门不能相残,就听之任之了。 这话凤皇自然不信,这帮多多少少看着小拙长大的影卫们很排外护短的。他们受一号影响太严重,对常玉婵异常仇视,见有人整她,不帮手就算好了,还阻止? 此刻,宁贵妃双眼紧闭,面色潮红,显然是陷入了幻境。 凤皇脸上浮现一抹嫌恶,甩袖出了婵娟宫。 这药固然可以免他*于后宫虎狼,但被人意淫也够糟糕的了。 当然,意淫他的人若是小拙,那又另当别论……唔,离开前可以向幺幺零多要些用得上的药。 凤皇回到玉瑶宫时,影卫十九已经候在庭前。 旁边还有一个人不人鬼不鬼,一天到晚飘来飘去的卓西西。 他微微皱了皱眉,“不是让你送她走了?怎么她还在这飘着?” 卓西西抢着发声。 “陛下,你要十九大哥带我去哪里?我要在这里等大哥回来的!” 凤皇眼角微微抽搐,为什么他觉得这卓西西跟常玉婵一样有些魔怔了? 忍无可忍对空中吼了一声:“一号滚出来!把你家这鬼东西领回去!” 一号无奈地从夜色中现身,卓西西呆了一下,也只有一下,随即飞扑了过去。一号空有一身好功夫,却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地。 她这又哭又喊,可想而知,玉瑶宫闹鬼的故事又将多了一个。 凤皇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回屋,没注意到脚下草地已是青青。 虽然天气仍是颇为寒冷,却有些许春意破土而出。 地道中,独自饮酒,酒瓶倒了一地。 第四次了,他记得清清楚楚。 凤皇带着醉意,对着上一次清鸣被撕坏的衣裳,一下一下恶狠狠地戳着。 “你啊你,你欠我四次生辰,还胆敢质疑我的忠贞,还红杏出墙两次,最糟糕的是两次还都跟同一个人!等我亲手抓你回来,哼哼,你一辈子都还不完了!” 说到一辈子,心里突然有些得意,可惜胃里却不怎么得意。 “呕……” 每次逼自己喝酒,每次都吐得死去活来。 过了许久,他才扶着墙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恍惚间,看到墙上有一排不属于他的笔迹。 沉寂许久的心缓又重地往下一沉,随即狂跳了起来! 粗细不一,断断续续,毫无章法…… 这有生以来见过最丑的字,出自他有生以来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酒气猛地上涌,氤氲了双眼,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个笨蛋,这个字都认不全的笨蛋,也来学人写诗! 可也是这个笨蛋,完完整整地摆了他一道……让他担忧让他嫉妒让他几乎发狂之后,又跑来若无其事地写了这么一句话撩拨他,告诉他她从未怀疑过他。 洁癖如他,嘴都忘了擦,倚在墙上,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看着那行字,恨不得看出朵花来。 明明被耍了,却笑得像个春心荡漾的傻子。 他想,他不仅有病,而且没救了。 那歪七扭八如蚯蚓般写着的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第42章 拾·凤凰涅槃 “妹妹,该你了。” “哦,三筒。” “碰!哎呀妹妹你真可爱!” 房间正中,四四方方的桌子,四人各占一角。 被一口一声妹妹地叫着、不断无意识放炮的自然是第一次打马吊的清鸣。她的对面是子玉,上家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圣手南无药,而下家——也就是那个爽朗地喊着妹妹妹妹的——自然就是天下闻名的九姑娘。 “不好意思,清一色对对碰,我糊了~” 在清鸣不知第几次放炮之后,九姑娘将牌一推,糊了。一双眼笑得弯弯的,“跟不会打牌的人打牌什么的,最开心了!” 九姑娘一笑,圣手也跟着捏住胡子笑,平日没表情的子玉也是满脸无奈。 而一直在旁边玩的小乖趁机抱着毒蛇跑了过来,拉住清鸣的衣角。 “漂亮姐姐,你还是跟我玩吧!” 又转向自家爹娘:“羞羞脸,你们为老不尊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喂喂!谁为老不尊了谁是老了?你娘我风华正茂好不好?” 未满三十的九姑娘大声抗议,顺便一脸惊恐地退离毒蛇几步。 “爹是老头子,你是老头子的老婆子,不是老是什么?”小乖偏着头望自家怒火攻心的娘亲,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娘,你就服老吧,所谓儿不嫌母丑,我不会介意的。” 九姑娘大怒,一口气提至喉头,又生生压了下去,瞬间化作一抹慈祥的笑。 “今晚加菜,多谢南小乖同志的倾情奉献。” 小乖闻言大惊失色,低头一看,果然刚抓的毒蛇死在她的怀里。 愤怒地转向南无药,“爹!你为虎作伥!” 南无药一身懒骨,几乎瘫在九姑娘身上,听到女儿的指控,才抬起眼随意地一笑。 “爹!你太没骨气了!要振夫纲呀振夫纲!” 面对这样的义正词严,圣手的回应是他独有的软绵绵懒洋洋的叹气。 “诶——” 九姑娘得意地笑,在南无药脸上亲了一口,“乖了,回头给你酒喝。” 小乖气得浑身发抖,一下子坐到地上,又开始嚷嚷着家庭没温暖要离家出走,要拉子玉私奔云云。 虽然这两个月来对此情形已是司空见惯,清鸣还是不知该作何表情。 两个多月前,宫中淑妃怀孕的事,或多或少打击到了她。以往听到再多传言,甚至亲手撰稿编造都没感觉,因为没有真实感,总觉得隔了一个世界般。但再见到凤皇之后,仿佛断层了三年的一切知觉都一一修复了回来。 她自然相信凤皇没有背叛她,以他的洁癖,还不至于有了新欢还啃得下她。但是,三年帝妃恩爱的传说,两人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接触?以前刻意忽略的东西全部蜂拥而至,她忍不住去想他与其他女人如何相处?如何交谈?如何亲密?想得越细,心中越有无名火,气自己给别人可趁之机,也气凤皇为什么是皇帝。 至此,终于明白凤皇为什么提到子玉就咬牙切齿,甚至连大哥二哥都不放过。 不过当时一怒之下,她还是让子玉带她离开京城了。眼不见为净。 刚到京郊一带,就遇到了圣手一家。他们要上白头山采药,所以暂住在山贼留下的房子里。 九姑娘知道清鸣会做饭之后,立马邀她作伴,她也一口答应了。一是出于对传闻中的圣手九姑娘好奇,还有就是私心里觉得白头山离京城不近,也不远,刚刚好。 于是,镇日吃丹药果腹的一家三口与烹饪好手清鸣、武林高手子玉,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除了那一家三口经常性的掐架…… 除了圣手与子玉每日例行的决斗…… 也除了屋顶上空时常萦绕着的各种毒气…… 嗯,除了这些,他们还是过得很和谐,很幸福的。 最起码,女子三人组结下不菲的情谊——长相偏英气的九姑娘母女对漂亮姑娘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这两个多月,看着圣手夫妻妇唱夫随,再结合明月云采采的相处,清鸣自认对民间夫妻的生活又有了更深的领悟,迫不及待想实践时终于发现自己又开始思念凤皇了。 不得不说,女人某方面的心机,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她心里怕凤皇失了耐心,所以特地请子玉掩护她回到地道中,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留下那句话。为的,不外乎吊住他那口气,让他再来找她。 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听不闻不问外界的消息,不代表她不关心。 她有预感,他们很快就能见面,而且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缠绵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了,忽如一夜春风至,满山桃花都窈窈窕窕地开了。淡红粉白,复含宿雨,娇美可怜,扶摇参差,煞是好看。山中同居的五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树下,赞叹不已。 清鸣:好美……采一些下来阴干后可以煮桃花猪蹄粥,凤皇很喜欢吃的。 子玉:好美……轻盈而又飘忽,应该可以融入惊鸿步法中。 南无药:好美……三月三,三月三快点到,桃花酒桃花酒桃花酒! 九姑娘:好美……干脆占山为王售票赏花?哦呵呵呵~ 小乖:好美……树上应该有很多我最爱的虫虫蛇蛇吧? 一声鸟鸣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只见一只白色的大雕从天边飞来,在清鸣头顶不断盘旋。最后停在她脚边,用双翅环住了她的大腿,如爱撒娇的孩童一般,唧唧呱呱嘤嘤啾啾地说着什么。 清鸣的脸上出现一抹惘然。 慢慢的,那抹惘然沉淀了下去,变成抑不住的欢喜。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隐约看到一束冲天火光,下意识摸了摸尚未鼓起的小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双颊更因激动染了红晕。 子玉大致猜到了,看她笑着,灿若桃花。 心中一股异样的情绪稍纵即逝,抓也抓不住。 元祚九年,玉瑶宫大火。帝薨,享年二十,宁德妃践诺殉之,生同衾死同穴。祥王即位,罢朝三日。举国同哀,呜呼,英年早逝,一代贤君! ——《本纪·元祚帝》 第43章 道长太胡来 江南,丽水镇。 “道长!求求你救我!” 一个华服大少哭得涕泪四流毫无形状,跪在街头一个算命摊前。 那位道长一袭白袍,面貌清俊不凡,微微一笑,眉如远山氤氲烟雾,仿若谪仙人。 他淡然拂袖道:“我一早同你说过,唯有自宫方能破此劫,你不信,如今又来求我作甚?回去吧,你父亲已然应劫入狱,接下来就是你全家被抄。” 华服大少跪爬到道长身前,想抱大腿,想起道长爱洁,又瑟缩,只好趴下直磕头。 “道长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救救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呜呜呜,我现在就自宫!” “慢。”道长抬手制止,“你现在自宫也来不及了。所谓天命难违!” 大少又是一番以头抢地,哭喊哀求。 道长看了看他,终于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好了好了,就帮你最后一次。” 他低头排了排卦,又闭眼掐指,口中念念有词。 半晌,缓缓睁开双眼,道:“御史解东风不日将巡至此地,天下皆知他最爱的是何物,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少抹干净眼泪,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下一位。” 一位大婶在道长面前坐下,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道长。 “……这位大婶,请问你要测什么?” 大婶就差流下口水了,“道长你贵姓芳龄可曾娶妻家有良田几何?” 道长眼角一抽,挑眉望向上空,温言含笑道:“把这货,拖下去。” 话音刚落,大婶就被一阵风卷走了。 神仙!活神仙! 排队众人群情激动,心中对道长膜拜之余又升起一股肃然。 “下一位。” 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坐下。 道长抬头,只见几步开外,一个梳着少女发式穿着少女裙衫的少妇正优雅而又迟缓地向他走来。因何知道她是少妇呢?端看她右手扶着的那微鼓的小腹,便知其怀胎至少四月。 看着她缓步走来,慢慢坐下,道长脸上挂了异常喜悦的笑。 不是那令人产生距离的出世之笑,而是如春风拂面的入世之笑。 “这位夫人,要测什么?” 少妇一本正经地说:“姻缘。” 身后响起一阵抽气声。 身怀六甲还测姻缘——未婚生子?红杏出墙? 少妇,你太轻佻了! 道长浑不在意,也一本正经地伸出手。 “请夫人将手给贫道,贫道为你看看掌相。” 少妇将手放在道长掌上,被含笑握住。 身后又是一阵抽气声。 道长不是最爱洁最忌讳被人碰到吗? 再说男女授受不亲,少妇,你太乱来了! ——倒是没人觉得道长一个出家人这样摸女人手真的好吗? “夫人满面红光,眉目含春,必有一段好姻缘。” 道长空着的一只手抬起来,画过少妇的眉眼脸颊。 此举本是十分ng,偏偏他端的一脸正直,令人无法心生邪念。 “哦?”少妇偏头,眼含期待地问:“那我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道长收回手,掐指一算,双目炯炯道:“你的夫君风神俊秀怀瑾握瑜天纵英才智计过人,实乃人中之皇,夫人你这是修了三世的福缘才有的这个福报,千万要好好对待你夫君,万万不可有二心。切记,年轻貌美的抱剑小白脸不可信!” 少妇的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抽,假笑,“这样好的夫君我哪里生受得起。” 又道:“我只要一个人品端正清清白白的男人相伴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人品端正”四个字说起来是一字一顿,特意加重了语气。 道长神情一整,语重心长道:“夫人太天真了,人品一两值多少钱?再说到清清白白,旁的人是再比不上你夫君的,他忠贞不二——” 越说越离谱了。 少妇没好气地甩开他不安分的手,直接对后面喊了声:“下一个。” 一个黄衫少女含羞带怯地坐下,径直伸出嫩白小手。 “道、道长,小女……也要测姻缘。” 道长将手收到案下,摇头道:“贫道不测姻缘。” 少女瞪大眼不信,“你刚刚不是刚为那个妇人算过?” 道长看着步履缓缓,刚走出几步的少妇,嘴角含春,眉目生波,抿唇道:“这姻缘,贫道一生只为一人算,方才已经为她算过了,自然不能再为你算。” 句句话里有话,少妇的背影僵住。 道长见状,又浅笑补了一句:“总不能,毁了贫道清清白白的规矩。” 一箭穿心! 少妇终于忍不住回头,满面飞红,嗔了他一眼。 前头她说清清白白,这会他也说清清白白……少女眼神在二人间游移,一双小手颤抖着指指道长,又指指少妇:“你,你,你们……你们伤风败俗!” 道长闻言,不怒反笑,“伤风败俗?姑娘,你倒说说什么是风,什么又是俗?” 少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长是出家人,怎、怎么能与女人……” 后面“打情骂俏”这四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幸而大家都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人群中已然有些骚动,显然民意悄悄地偏向了少女那边。 道长眼中闪着谐趣的光芒,勾唇道:“若那女人是贫道的妻子呢?” 人群一片哗然,少女大惊失色,嗫嚅道:“道、道长怎能娶妻?” 道长哈哈一笑,甩袖离席,三步两步走到少妇身边,一手牵住她,一手揽着她的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不出三日,贫道要这皇朝改风易俗!” 两日之后,刚上任不久的新帝颁下法令:皇朝道士得到太清观认证之后,可享七品俸禄,娶妻生子,为国增产。 朝野嘘声一片,诸儒文人捶胸顿足。 昏君,十足的昏君呐!呜呼!奈何元祚帝英年早逝!太子年幼! 丽水镇百姓感叹新帝荒诞之余,不免想起那个料事如神的道士,再去寻时,却发现街头巷尾,早已失去那人踪影,仿佛他从未来过。 至此,更加奉之为神,甚至仿着他的模样立像建庙。 香火之旺,观音庙城隍庙不能及也。 城外官道,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明月怎么会颁这道法令?你害他当皇帝,云采采又因为不想当皇后又跑了,他咬你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听你的话?” 清鸣剥了一粒桔子,分一半给一身道袍的凤皇。 凤皇神情痛苦地吞下桔子,酸得直皱眉。 “我只是告诉他,只要做好一个合格称职的昏君,很快就会有人逼宫的。” 凤皇死遁之前卷走了玉瑶宫大量宝物,按说能保一家几世无忧。不过想也知道,此人劣性难驯,不当皇帝,没有百官可整,生活乐趣顿时少了大半。于是他自学成才,凭着多年宫廷生活练就的一双看穿人心的本领,加上小时候从太清观玄青真人那边骗来的认证文碟,不多时便成了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玉面道长。 一路下来,招摇撞骗,好不愉快。 就拿早先那位华服大少来说,他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兵部尚书在女儿宁德妃殉葬之后就告老还乡,谁知树倒猢狲散,不多时他便被爆出在位期间卖官鬻爵,贪赃枉法。 那傻乎乎的大少真听他的话去向小气鬼行贿,啧啧,这下全家不被抄都难了。 “……真该让那些痛哭先帝英年早逝的人看看你这德性!” 清鸣实在不明白,这人满脸杀人埋尸的阴笑外边那些人怎么认成温文尔雅的? “是他们自己识人不清关我屁事。” 啪的一声,凤皇的嘴被清鸣打了下,“当心教坏我儿子!” 他微微直起身子,眯起眼,“小拙,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不尊重我这个夫君了?” 清鸣的眼神虚了虚,“有吗?我看民间夫妇都是这样的……” “哪对民间夫妇这么有趣?”他一步一步爬向她,最后居高临下望着她,“明月云采采那对?还是南无药柯九那对?” 她见势头不对,连忙皱着脸哀哀叫了起来:“凤皇,你儿子好像在踢我。” “哼。”他整张脸凑到她面前,口对口,鼻对鼻,冷笑道:“想骗我?有孕第五个月才会开始胎动,你这才三个月刚进入第四月,我儿子用什么踢你来着?早叫你多看点有用的书,现在知道没文化多可怕了吧。” 她现在才想起刚知道她怀孕那阵子,这人找南无药拿书,闭关修炼了整整一下午。 心里暗忖有文化才可怕,现在苦肉计不生效,只能试试美人计了。 马车之内,顿时旖旎暧昧起来。 待到凤皇情动不能自抑,清鸣才气喘吁吁焦急地推拒:“这位道长,你自重点,外面还有‘耳听八方’的大哥二哥在驾车。” “这位夫人,先前为你看相尚未收钱,不如现在给了贫道吧。” 说着,双手双唇开始在她身上急切地探索着。 清鸣被逗得面红耳赤,犹自挣扎,“这位道长你别这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扬着从她身上扯下的最后一件蔽体之物,凤皇微微一笑,眼中是满到要溢出来的qingyu。 “这位夫人,贫道不差钱,只是禁yu了三个月,急需夫人肉偿。” 车厢外,一号二号眼观鼻,鼻观心,如不动明王。 一号(咬牙):小姐还怀着小少爷,那个变态太过分了! 二号(微笑):听说第四个月就可以行房了。 一号(瞪眼):听谁说的?你为什么、怎么会听说这些? 二号(微笑):“那个变态”询问南无药的时候,我顺便听到的。 一号(噎住):…… 二号(微笑):到下个驿站的时候我们雇个车夫吧。 一号(扭头):嗯。 马车放缓了速度,又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驿站。凤皇清鸣沐浴完毕,小歇了一会儿,离开驿站的时候发现驾车的变成一个大叔,至于“耳听八方”的前任影卫,他们又cao起老本行,隐了起来。 在知道这位大叔是聋哑人之后,凤皇连声称赞一号二号善解人意。 清鸣反应过来脸一热,剜了他一眼,又暗骂大哥二哥助纣为虐。 而暗处的一号欲哭无泪,他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是在创造条件好不好! 一行人继续上路,相安无事,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小林子。 清鸣下车解手,不让人跟,一号二号去找吃的喝的,剩下凤皇一人在车上与聋哑大叔大眼瞪小眼。 正百无聊赖之际,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凤皇好奇地探头,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骑马奔来,越过马车,在前方分岔路口选择了前往京城的那条路。 没过多久,紧接着又是一串更加急促的马蹄声。 凤皇脸上出现兴味的神色,似乎有好玩的事? “喂!道士!有没有看见银书生?”马上提着大刀的壮汉粗声喝道。 yin书生?刚刚那人就是金画师yin书生的yin书生? 金画师一脸yin荡相,一看就是画春宫的不足为奇。可方才那书生分明一身正气,却是武功天下第二人称yin书生的家伙?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凤皇正想随手指条错路给他走,突然想到清鸣说过的“人品端正”四字—— “是不是头上有支银笔的那个?他往京城方向去了。” “谢了!” 壮汉一身杀气地追随而去。 啧啧,这壮汉若是杀了yin书生为江湖除一大害,这里面也有他的功劳呢。 待到清鸣回来,他连忙上前邀功。 “你说银书生?” “就是yin书生!” “金画师银书生的银书生?” “就是金画师yin书生的yin书生!” 清鸣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你把银书生的去向告诉了要追杀他的人?” 凤皇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之处,点头的动作也不像先前那么欢快了。 “银书生武功高强救人无数,又生性忠厚纯良,简直是武林百年不遇的一股清流,近日传出他要金盆洗手,那些想找他决斗的人就穷追不舍,他好不容易杀出重围逃了出来你居然把他下落告诉追杀他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接过二号用内力温过的水喝了一口后,总结陈词。 “早叫你看点有用的轶闻,现在银书生yin书生傻傻分不清楚,啧啧,没常识,真可怕。” 凤皇被堵到无言,几度张口,又合上。头顶开始聚集了一堆蘑菇云,他哀怨地撇嘴:人品果然不值钱,老子下次要是再发善心这凤皇二字就倒过来写! 一号二号不约而同以拳抵口,抑住幸灾乐祸的笑。 小姐才跟南无药九姑娘混了几个月,就练得这般伶牙俐齿,想必往后的日子会更有趣,真是可喜可贺。 对了,前任陛下他这么没常识,该不会…… 他根本不知道此行终点站是武林兵器大会,而他口中那个“年轻貌美抱剑小白脸”正是兵器大会的主角之一? 好歹也曾是主仆一场,要不要告诉他呢? 无辜抬头望天,唔,风好大。 第44章 儿子太早熟 一 凤虚怀是凤皇清鸣的儿子,今年刚满八岁。 因为是早产生下的,所以有些先天不足。或许可以换种说法——他遗传了清鸣的同手同脚。这样的缺陷若是生在女孩子身上,或许会有种特别的可爱,比如清鸣;但生在男孩子身上,那就只能是悲剧了。幸而他还遗传了凤皇的聪明才智,才能保证他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屡屡败给父亲之外,还没在外人手上吃过什么亏。 又是一年冬。 江南较之北方并不那么冷,然而凤虚怀却敏锐地察到家中气温骤降。 每年子玉叔叔都要来家里过冬,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凤虚怀排签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为乾兑,签文为:无踪又无迹,远近均难觅;平地起风波,似笑还成泣。爻主可能会遭遇丧亡之灾,哭泣之衰,需谨慎戒备。 总而言之,诸事不利。 占完卜,他更坚定了今天绝不出房间半步的决心。 奈何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儿子。” 这声音,少了素日的戏谑,分明是怒极之相。 凤虚怀心道一声惨,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父亲,找孩儿何事?” “南小乖上次是不是给了你一堆□□防身?” ——父上大人你不是想毒死情敌吧? 凤虚怀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明哲保身不多嘴的决定,回道:“是。” 从抽屉中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推到凤皇面前。 凤皇眯了眯眼,抱手看着自家儿子,“这么乖?你方才想了什么?” 果然还是瞒不过这只老狐狸。 “回父亲,小乖的毒,子玉叔叔应该都有解药。” 凤皇眉间染上一抹懊恼,咬牙道:“死小白脸,又有武功又不怕毒,偏偏老子又答应了你娘不能对他下春/药再把他扔到妓院里,或者以他的名义发挑战帖给武林高手让他分/身乏术,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你娘喝酒说笑,聊那些江湖轶事!” 听到他原本想做的事后,凤虚怀的面部微微抽/搐。 父上大人,你还有人品这玩意儿么? “人品一两多少钱?” 又被看穿了…… 望着父上大人露出招牌笑容,为了防止祸水东引殃及自己,凤虚怀当机立断决定助纣为虐,“父亲,孩儿可以请南小乖来家中做客吗?” 凤皇双眼一亮,“南小乖?一天到晚喊着要跟小白脸私奔的南小乖?” 凤虚怀点头。 凤皇一脸称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的包子脸,笑得一双狐狸眼睛眯成一条线。 “真不愧是我的儿子。看在你这次立功的份上,我今天就不计较你腹诽我的事了!” 也只是今天而已。 望着父亲大步潇洒离开的背影,凤虚怀脸上流露出一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真是一个多事之冬啊……这次立功算是躲过一劫,但是把南小乖找来,这确定不是他的另一个劫? 二 凤虚怀是秋天出生的,所以他还有个自身极度不愿承认的小名——小秋。 这个称呼只有两个人能叫。一个是家中之宝母上大人,一个家中之霸父上大人。母上大人每次这么叫总是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宠溺,他无奈之余心中还是充满温暖的。父上大人则不然,每次都是充满戏谑与调侃,他咬牙之余心中总免不了想:等我羽翼丰满了一定要带母亲卷款出走! ——这一家男女老少似乎对“卷款出走”都有着特殊的偏好。 “小秋小秋小秋!” 远远的,凤虚怀听到一声叠一声的呼唤,周身上下顿时涌起一股无力感。他刚刚漏说了,叫他“小秋”的,还有这个据她自己说是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抚养长大的家伙。她说,小秋跟她的名字一样好听好叫,虚怀是老头子的名字,她才不要这么叫他。 如他预料的那般,门被一脚踹开,南小乖风风火火地冲到他的书桌前。 明年已经年满十三,还是毫无少女风情,像个野孩子,还是男的野孩子。 她怀中那只宠物小白蛇“天仙子”正对着他吐信,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小秋,你怎么又在看书!会变成老头子的!” 南小乖很不高兴,她不过是回山上住了一阵子,小秋怎么又变回老头子了?不行,她不能让自己养大的孩子变得那么不可爱。再说,小秋手脚不方便,再养成老头子的个性,嫁不出——呃,娶不到老婆怎么办? 南小乖被自己的善良与体贴感动了,眼神变得超乎年龄的慈祥,爱怜地摸了摸他光滑嫩白的小脸,柔声道:“我在附近一座山上发现了一个蛇洞,里面好多不同品种的蛇,我们一起去玩吧?” 凤虚怀望了望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微微挣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 南小乖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嚷嚷道:“糟糕!叹气是老头子才会做的事!不行,事不宜迟,你快跟我出去玩!”说完抽走他手中的兵法书随手往后一丢,然后把天仙子装到袋子里,蹲下身子。 他眼角一抽,“南小乖,你在做什么?” 她背对着他,往后招招手,“快上来呀,我背你去。”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自己可以走!” 她不耐烦地回头瞪他,伸手轻轻一拉,他就俯在了她的背上。 她娴熟地托着他的双臀站了起来。然后偏头,得意地扬起那英气的眉,“叫你上你不上,非要我亲自动手。” 南小乖十一岁那年步了她爹的后尘——吃错药被反噬。南无药是白了须发,她的后遗症则是好坏参半。好的是她多了一身神力,常人不能敌,糟糕的是令她越发的女生男相,明明小时候还是个娇俏的女孩子,越长大却越像个俊俏的少年郎。 “小秋?你怎么不说话了?” 走了半天没听到身后动静,她以为他生气了,不自觉地撅嘴嘟囔:“我是怕你走路绊倒嘛。再说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小时候可都是我背我抱的哟。追溯到更久之前,你还是我接生的呢!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整张脸皱成一团,我还想凤叔清姨都那么漂亮怎么会生出丑八怪……” 凤虚怀终于忍不住呛了她一句:“你接生?难怪我先天不足。”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当年他的母亲就是因为被她的宠物吓了一跳才早产的。 果然,她的背僵住了,一直叽叽喳喳的她突然静了下来。 他喉头莫名的一堵,想说些什么来挽回,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心里直发沉,像压了几千斤重的巨石。 过了许久,前面才传来她低缓而又坚定的声音。 “小秋,有朝一日我的医术会超过我爹,然后我会治好你的不足之症,你信不信?” 被压住的心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他很快地点头应了一声:“嗯。” 然后一直谨守礼教垂在一旁的双手顿了下,终于抬起,环住她的肩。感觉她的肩背渐渐放松,脚步与气息也恢复平常的轻快,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突然将他的双臀往上托了托,调整了下位置。 心中刚刚碎掉的巨石又开始聚集成块,这回轮到他全身僵硬了。 而这僵硬度,在她停下脚步时,又攀到了新的高峰。 “到了!哈,小秋,就是那个洞!我今早稍稍探过,里面至少有十五条蛇!” 南小乖那年以身试药被药反噬之后,凤虚怀提议她以后用毒蛇试药,又陪着她上山入洞地抓蛇,所以她一直认为他对蛇有研究有兴趣,每次发现新的品种都会找他一起看。 殊不知,他得母上大人的遗传,也是怕蛇的。 就连天仙子这样无毒无害的小白蛇,稍稍吐吐信,也能令他头皮发麻。 下意识的,又想叹气,看到身前的人,又生生憋住了,转而拍拍她的肩膀。 “放我下来,我陪你进去瞧瞧。” 南小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然后很自然地一手牵他,一手扶住他的肩膀。 他的眼神微微滞住,这动作,她什么时候开始做得这样习惯的? 习惯到令他觉得无比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动作,瞬间有些别扭,想把手抽回来,猛的看到洞中或穿梭或盘卧的大蛇小蛇们—— 虽然撒了药粉,它们无法近身,他还是倏地握紧了南小乖的手。 南小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随即恍然大悟。 “小秋跟我一样兴奋是吧?这里真的好多蛇呢!有一两只甚至是我都没见过的!” 他不在意她又误会他了,只要她抓着他的手再紧些就好了。尽管她的手比他粗糙多了,太多被药草割过的细痕,还有薄薄的一层茧子,却给此刻置身阴冷蛇窟的他带来莫名的温暖与安全感。 想到这儿,他的脸悄无声息地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4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时间:衍和十三年。 地点:京城某妓院。 人物:十四岁的解东风,二十岁的公冶白。 事件:解东风之初见美人帝师。 事情是这样的…… 秋试结束,三甲已定。衍和帝例行宴请新科士子,不过地点却定在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妓院。彼时在场士子都被圣上的荒诞吓坏了,又在一个个花娘的脂粉攻击之下左避右闪、狼狈不堪,斯文扫地。也有刚烈之士不堪其辱,冒着忤逆君上的罪名直接摔门而走。场面之混乱,惨不忍睹。 而在这样的混乱中,却有一个人十分的悠然自得。 解东风因为其貌不扬加之身形较为矮小,所以存在感几乎为零,花娘们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了他。 在专心消灭酒菜之余,他很难不注意到一个人——久负“京都第一美人”盛名的公冶白。倒不是因为他生得比传闻中更好看,而是他这样的样貌人才,居然同他一样无人问津,没有半个花娘上前劝酒痴缠。 解东风有时候实在很讨厌自己那过分旺盛的好奇心。 比如现在,他原本可以自在地喝酒吃饭看好戏,却忍不住观察揣测起了这个在市井传闻中炙手可热的宠儿,皇朝最年轻的太子太傅。 他身上有种特别的风雅。只需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用说,你看着他自斟自饮,便会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竹林雅阁之中,有流觞曲水,有丝竹明月,而非青楼之中,有庸脂俗粉,有靡靡之音。 这样的人,竟会是以色事主的男宠? 莫非这些花娘也是碍于圣上在场才不敢碰他? 想起坊间传言,解东风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啧啧,当男宠也没多吃香嘛,看他一袭布衣,不知道的还道是什么清贫儒生呢,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配饰——咦,那块玉佩不错! 解东风一双小眼骤亮,只绕着那块玉打转,半晌终于察觉不对劲。 僵直了背,视线上移,果然撞进公冶白的浅笑中。他冲他举了举杯,解东风脑中瞬间闪过“职业无贵贱男宠又怎么了”“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办事”等等念头,当机立断一抹嘴,举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下,再冲他咧嘴示好地一笑。 公冶白似乎觉得有趣,脸上笑意愈深。 解东风此刻才注意到他笑开来的绝代风华,脸上不由一热。 显然受到迷惑的不止他一个——早先还不敢靠近他的脂粉们被这倾城一笑鼓舞地凑了上去。 “公冶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酒这么闷呢?” “公冶先生,不若让奴家敬你一杯可好?” “公冶先生,早闻大名,此刻一见,奴家方知坊间传闻也是有不夸张的。” “多谢姑娘厚意。”公冶白站起身,一一接过酒杯,优雅地掩袖饮下。 解东风边往嘴里塞吃的,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对面的情形。看着看着,却皱起眉来了。原来这太傅大人有武功的么?只见他周旋于几位女人间,看似彬彬有礼,实则一直与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在每次她们接近时不着痕迹地避开。 虽看不出这是何等高深的步法,解东风还是忍不住咂嘴:这年头男宠的要求还真高。 这场荒诞的宴会的结尾就是圣上下令让众士子各自寻欢,无需拘礼,然后搂着两个美人离开。剩下的士子,有些已是烂醉,丑态百出,有些羞惭地夺门而出,还有些意志薄弱的早被花娘们拥进房中,一夜风流。 解东风正想趁乱离开,却被一个花娘挡在门口。 “探花郎可不能走~陛下吩咐了,一定要好生优待三甲士子。”女人一步一扭,摇曳生姿地向他走来,半路还抛了个媚眼,嗔道:“状元榜眼都让姐妹们分走了,奴家找了半夜都没找着探花郎呢。” 存在感这么低让你怎么都找不到,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若不是公冶先生好心指点,奴家现在还在四处找呢,探花郎真顽皮~” 花娘一双轻佻的凤眼不断上上下下打量着解东风。初初看到时心里是很不满意的,此人其貌实在不扬,多看几眼突然发现他年纪轻得很,说不准还是童子……她似乎捡到宝了? 忍不住媚笑了声,她身子一扭,娇柔地向他扑去。 解东风敏捷地一侧身,躲开了,然后边后退边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算盘,迅速地拨动珠子,口中念念有词:“这位姑娘请自重,小生冰清玉洁的身子不是谁都碰得起的。如若你实在太过爱慕我非要碰我,也不是不可,摸手一下十两,摸脸一下二十两,亲嘴五十两,脱衣服一件一百两……”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花娘张口结舌,下巴掉了一地。 “这样吧,念在你长得还可以,算你便宜点,做完全套只需八百八十八两银子好了。” 算完了,解东风收起算盘,笑望花娘,满脸写着:谢谢惠顾。 花娘久久不能回神,他拿算盘在她眼前挥了挥,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倏地叉腰破口吼道:“你不如去抢好了!!!!老娘□□那夜也不过卖了五百两!!!!” 毫无悬念的,解东风被扔出了妓院。 他嘴里嘟囔着“买卖不成仁义在”“价钱好商量嘛”“干嘛这么粗暴”云云,在地上又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刚起身,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待看清后,他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你你你你——” 公冶白似乎不知他为何指着他鼻子大动肝火,“解探花怎么了?” 解东风闻言夸张地倒退一步,义愤填膺唾沫横飞道:“你居然还敢问我怎么了?别以为你是太子太傅位高权重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解东风要什么都没有,要命一条,非要问个清楚,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了,大、太、傅!” 公冶白只觉好笑,“这句话似乎该由我来问。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呢,小、探、花?” 解东风一只手直颤抖着指着他,沉痛道:“你背叛我的信任,出卖我的清白!” “噗。”公冶白忍不住笑出声,见他瞪他,连忙又止住,干咳两声,也摆出严肃的表情,“此话怎讲?还请小探花明言。” 接下来,听到他指责他出卖他的行踪给花娘,害他险些被里面那可怕的女人侮辱践踏□□拆吃入腹,言之凿凿,神情悲恸,简直就像个被采花贼抓了的姑娘家。公冶白不由想起前几日第一次见到他,因为十四岁的探花郎实在罕见,所以特别注意了下。他一身红袍,帽插宫花,本应十分英气潇洒,却因年纪太幼,活似小孩偷穿大人衣……思及此,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一个男人,在妓院门口,对着一个少年,笑得花枝乱颤。 这画面太糟糕了!解东风终于在来往寻欢客异样的目光中感到不自在了,粗着声音低吼道:“喂喂!别笑了!不准笑!再笑收钱了!” 靠,他笑得更大声了!死男宠,脸皮真厚! 解东风深感丢人,不得不放弃讹诈他腰间那块玉佩的计划,扭头就跑。直到跑出了红粉巷,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喝了一夜的酒在剧烈的运动后开始发挥作用,他扶着墙,脑冒金星。 “小探花。” 他猛的回头,居然看到公冶白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背靠在墙上,谨慎道:“太傅大人跟着小子有什么事吗?”千万别告诉他他是刚才没笑够所以特地跟过来要对着他再笑一遍! 公冶白嘴角又不自主地带了笑意,连他自己都要诧异今日的笑口常开了。 他从腰间解下玉佩,轻轻巧巧地抛给墙角那个竖起一身刺的少年,微微一揖道:“今晚之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了小探花,这块玉佩就当赔礼,还望小探花放开怀抱。” 解东风愣愣地握着玉佩,有些迟疑,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公冶白挑眉,又忍不住谑笑道:“怎么我以为小探花整晚盯着这块玉佩瞧是因为对它情有独钟,难道我估错了么?” “错,当然错!”解东风连忙摆手否认,而后眼珠一转,又作出勉为其难的神色,“虽然不是很喜欢玉啊石啊什么的,但既然太傅大人这么有诚意,小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夜之事,就一笔勾销吧。” 目送公冶白踏月离去之后,他才喜形于色地细看手中玉佩,颠来倒去地摸了几遍,晶亮双眼在夜色中,竟璀璨过星辰。 彼时,这二人一个心思单纯,一个少年心性,都没有意识到至关重要的一点。 在皇朝中,男子的贴身佩玉意义非凡。赠玉,即约婚。 第46章 【定制番外】高遗爱·约会篇 那一年高遗爱二十二岁,当了两年吏部郎中,又当了四年太子侍读的她,已是四品女贤人。因她历经两朝,盛宠不衰,又曾亲手扳倒身为吏部尚书的生父,故而外界对她议论纷纷。 徒有其表,以色侍人也好,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也好,总改变不了两个事实。 作为一个女人,她很美。 作为一个东宫属官,她的官途一片看好。 于是自高尚书下台之后,日薄西山的高氏一族,开始打起了她的主意,想插手她的婚事。 这事凤虚渊原是不知道的,是太傅公冶白授课时“不经意”提到的。彼时高遗爱一笑置之,凤虚渊却皱了眉。待公冶白走后,便问道:“高贤人对婚嫁一事,如何看待?” 高遗爱道:“臣年至花信,无意嫁为人妇。” 凤虚渊心中莫名一松,却又问道:“为何?” 高遗爱道:“女子命运多半不由己,臣侥幸,得先帝与殿下青眼,走了世间女子不敢想不能走的路,一则不想辜负先帝栽培之意,二则愿与殿下一路同行,三则……臣踏惯青云之路,见过海阔天空,已不愿坠入尘埃。” “愿与本宫一路同行……么?”凤虚渊垂下眼眸。 “是。”高遗爱俯首,明艳无双的容颜之下却是一颗朗朗清正之心,她昂然道,“殿下心怀天下,选贤善谋,臣万分期待殿下治下的清明江山。” 凤虚渊无力地捂脸。 十五岁的凤虚渊生平有三大恨。 一恨母后不懂事。 二恨父皇不长进。 三恨某人不解风情。 ——既然说了一路同行这种类似告白的话就不要心怀天下了啊姑娘! 这种话……凤虚渊是不会喊出来的。 他自幼身世坎坷,几经流离,自是比寻常人早慧。早年又在外表贤明内心变态的先帝凤皇魔掌之下成长,更是养成了自矜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只会冷着一张包子脸,默默内伤。 凤虚渊想起清鸣寄给他的那张小报。 凤皇化名“藏拙”给逍遥茶社投的稿。 “喜欢上一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姑娘,是个什么体验?” 先帝凤皇,他的叔叔,别的不说,在追求姑娘这件事上是下了苦功的。 现在也苦尽甘来了。 清鸣,他的婶婶,别的不说,在迟钝这一件事上,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高遗爱的问题则不在迟钝,而是……她从小背负了太多,要做的事也太多,与命运拉扯,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的弦崩得太紧了,根本没有功夫考虑其他。 也许凤皇说的是对的。 距离太近,时间久了,反而不是好事。 凤虚渊敛下眸中所有思绪。 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望着高遗爱,道:“你说本宫心怀天下,可本宫有记忆来却不曾出过京城,更不知这江山天下是何等模样。你,可愿意替本宫去看看?” 高遗爱蓦地抬眸,眸中尽是震惊。 “本宫给你两年的时间,尽情游历。两年之后,回来告诉本宫,这江山如何。” 高遗爱眸中讶色褪去,乍现异彩,璀然一笑,道:“诺。” 彼时的东宫暖阁,十五岁的少年凤虚渊霸气初露,二十二岁的高遗爱明艳逼人,两人眼中的光芒交汇到一处,竟连艳阳也难夺其辉,那其中不仅有他们彼此,还有彼此心中的凌云壮志,江山社稷。 高遗爱带着外界各种关于“失宠”的揣测,离开了京城。 此后两年,她再也没有见过凤虚渊,却比以往的任何时间,都更常想起凤虚渊。 一开始,她每走到一处,便会详述当地民生与政务回报东宫。而东宫的回信,却是询问她当地的景色与风俗,问她吃了什么美食,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趣事。 于是渐渐的。 她看到了梅雪争春,也看到了江南烟雨,她看到了长河落日,也看到了海上明月。 她易为男装,与贩夫走卒来往,也与文人豪客结交。 她在舟上高歌,醉了便卧倒在漫天星辰中。 她引流觞曲水,兴文人雅集,一时洛阳纸贵。 她也遇过大旱大涝,遇过烽火狼烟,见天地之广阔,忧民生之多艰。 而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瞬间,每一份感触,每一点喜悦,每一滴悲伤,她都与凤虚渊分享。因为,她是他的手足,耳目。而这,是他的江山,人民。 ·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高遗爱回来了。她踌躇满志,有满腹经纬,想要亲口向太子禀报,却事与愿违。先是被皇帝召进宫,听皇帝吐了一肚子的牢骚。 “高贤人啊,外面好玩吗?唉,看你容光焕发一定是好玩了。朕这个儿子真是重色轻爹啊,你说怎么就派你去游历,不派朕呢?” ——皇上您有点上进心啊!您是天子啊!不是您儿子的属下啊! ——而且我跟您好像不熟啊皇上!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您感觉跟我很亲近啊! 出了御书房,又被凤仪宫的掌事姑姑亲自带着去见了皇后。 “高贤人啊,外面好玩吗?啧啧,瞧你这小脸蛋儿,竟比离京时更年轻貌美了。果然宫外的山水养人啊,你这眉眼都舒展开阔了……瞧瞧这蜂腰翘臀,唔,胸房也发育得不错,是个好苗子……吾儿福气不浅啊,有你这样一位贤内……咳,有你这样一位好臣子……” ——娘娘您这小别胜新婚的热情是哪里来的啊!我只是您儿子的属下而已啊! ——还有娘娘快住手!那里不能摸! 高遗爱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面颊飞红,眼带春波,□□甚是撩人啊。 一路直奔东宫。 路遇公冶白。 公冶白一愣,“高贤人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话未说完,便听得高遗爱道:“我无恙,宫外很好玩,不要提我的容貌,告辞!” 语速之快,公冶白生平少见。 逃走速度之快,也是。 公冶白眨了眨眼,随即忍俊不禁。这姑娘离开京城两年,倒不见了先几年的沉稳老练,多了几分生气,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太子这一招,倒是颇见成效,听闻是从情感专家“藏拙”的文章中得的灵感……唔,这位“藏拙”这几年倒是闲得很啊……总感觉有一天他会开始写才子佳人小说啊…… 啊,忘了告诉高遗爱那件事。 算了,自有其他人告诉她。 公冶白摇摇头,决定转道去户部找某人。 他这辈子就教了两个学生。一个混成了会算命的情感专家,另一个情路也有开花的迹象。徒弟尚且如此,师父岂能拖后腿?今日天光正好,适合上行下效,翘班约会。 此时的高遗爱却是在东宫扑了个空。 秉笔太监拿出早早预备好的太子亲笔书信,交给了她。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日月海,灯市。 高遗爱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一群宫女捧着衣裳首饰进来,还未来得及询问,她便被簇拥着往东宫内院的流照池去了。那是太子御用的汤池…… 高遗爱面色一凝,抓住较为眼熟的那位宫女,道:“芙蕖,这是为何?” 名为芙蕖的那名宫女年约十五六,笑得一脸可亲,道:“大人莫慌,这都是殿下吩咐的。大人在外游历多时,一路风尘仆仆多有劳苦,殿下特特赐了流照池,要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高遗爱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却不再反抗了。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宫女们脱了官服,扶到汤中,又是花瓣又是熏香的,好一顿服侍下来,又被伺候着穿了一身月白色暗锦短袄,湘妃色绣花裙,挽了随云髻,待上妆时,宫女们却着难了。 “大人这样好颜色,奴婢竟不知要如何上妆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遗爱倏地站起身来。上妆?为什么还要上妆?她很忙的! “上妆就不必了,如何能让殿下久等。” 说着习惯性地提起袍角要走,却忘了此刻她穿的是裙装,而非官服。 “哎呀大人,不可如此!” 几个宫女有簇拥上前,为她理了理衣裙。高遗爱讪然一笑,几乎是夺门而出。以芙蕖为首的几位宫女,目送那大步离去的身影,叹道:“高贤人真真是花容月貌,不施粉黛就这样俊,只是出去了两年,举止越发硬朗了可怎生是好……” · 日月海不是海,是一条蜿蜒穿过京师与护城河汇流倾入东海的河,俯瞰似太极分阴阳,故称日月海。凤氏一族以鸾凤为图腾,鸾凤喜光明,非梧桐不栖,故而日月海畔,遍植梧桐,不设宵禁。 灯市如昼。 高遗爱绕了一圈,没找着凤虚渊,倒惹来不少注目。她原就貌美,今日又被有意妆扮过,虽则年逾二十,瞧着却是十七八岁少女,髻下有垂发,乃未婚女子发式,身边又没带侍女,若非她气质高贵,面容凛然,常人不敢冒犯,早不知被多少人拦住。 “姑娘可是与家人走散,正在找人?” 一位华服公子鼓起勇气上前搭讪。 “不是。” 高遗爱不想与人攀谈,正要迈步走开,却被那公子伸手虚虚一拦,只见他目光痴迷,道:“相逢便是有缘,姑娘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在下华阳侯府世子,与姑娘共赏灯市,也不算辱没吧?” “华阳侯府?”高遗爱抬眸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一喜,以为自己的身份打动了佳人,情不自禁上前一步。 高遗爱见他逼近,下意识后退,却撞到一物,差点往前扑,双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双手,稳住了她的身形,却也让她仿如倒入身后之人的怀中。 高遗爱一恼,柳眉凝起,粉面含威,正要挣开,却听到身后之人唤了一声—— “隐秀,是我。” 隐秀是先帝要栽培她时为她取的字,叫的人并不多。 她想回头,却被按住了脑袋。 ……今时今日认识她又敢这么对她的人,也不多。 于是她垂下手,放松下来。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高遗爱看不到身后的人,却看得到那华阳侯世子嫉恨恼怒的目光。 “你是什么人?敢挡本世子的道!” “华阳候世子?你父亲在为你谋中军都督府的职位,难道没有教你这段时间要韬光养晦?”高遗爱听到身后之人这样说,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只是,他的声音…… 华阳候世子听到此言却是大为震惊。他父亲为他谋官职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是前几日刚找人向太子递的话,眼前这人知道得这样清楚,如果不是太子身边的人,就是他父亲派来监督他的行为的……无论哪一个,现在都不能惹啊! “这位公子言重了。本世子不过看这位姑娘似乎在找人,才询问几句,眼下既然找着了,那便不打扰了。” 华阳候世子又依依不舍地望了几眼高遗爱,才忍痛离去。 高遗爱微微一挣,见身后人也不拦了,便顺势退出几步,回身行礼。 “殿……” “隐秀。” “……清玄公子。” “走吧。” 清玄是凤虚渊的字。他执意唤她隐秀,便是不愿暴露身份吧? 分别两年,因为不间断的书信往来,高遗爱对凤虚渊从未有过疏离之感。然而此刻,她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这个,可以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 两年前与她比肩的少年,如今却俯视着她。 两年前仍显稚气的声音,如今更显清冽。 两年前的祖传包子脸,如今瘦削下来,正是凤氏皇族一脉相承的俊美。 他身着赤色锦袍,素纱单衣,摇着纸扇,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谨言不同,与两年前的少年太子更不同。这个发现,令高遗爱不由自主地心慌。 她走在他的身侧,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龙涎香,心慌的感觉愈演愈烈。 她将这酥麻,归结为凤虚渊的君威太盛令她产生伴君如伴虎的战栗,却还是无法挥散萦绕两人之间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她轻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 “殿……清玄……公子邀隐秀来此,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吗?” “是。” “是何人?” “我。” 高遗爱噎住。 “怎么,我在隐秀心中,算不得重要的人?” 凤虚渊睨了她一眼。 高遗爱一阵心惊,却无暇思索为何心惊,急忙答道:“天地君亲师,殿……公子在隐秀心中,自是与天地一般重要。只是不在公子家中,而选择此处召见,隐秀才猜测另有要事。” 却听凤虚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高遗爱一抬头,只见他蹙着眉,神情有些疲惫。 “隐秀,我累了。” 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语,高遗爱却瞬间领悟了。她回忆今日帝后召见她时的异常,想必是宫中出了事,殿下与先帝虽然一样少年老成肩负重任,却又比先帝多了一对拖后腿的父母,其中艰辛必是倍于先帝的。看来,今日殿下是纯粹出来散心的。 为人臣者,自当为主君分忧解劳。 高遗爱主意一定,便不再毕恭毕敬,转而笑道:“清玄以前可曾逛过灯市?” 逛,自然是逛过的,以前在影阁时,范秉可是个闲不住的…… 凤虚渊垂眸,道:“不曾。” 高遗爱眼神一亮,道:“那随我来。” 她脸上那显而易见的讨好与得意,令凤虚渊心中一热,竟觉目眩。神思恍然间,被带到一个摊子前。高遗爱挑挑拣拣,最后自己戴了个羊面具,却递给他一个虎面具。 凤虚渊有些迟疑,这虎雕得也太像猫了,是不是可爱过头了? “清玄属虎,是么?” 面具下的声音带着笑意。 凤虚渊沉吟片刻,却是缓缓露出了一抹微笑。他盯着高遗爱的羊面具,然后将自己的戴上。就在高遗爱心中为那抹笑意感到不安时,她的手掌一热,竟是被他一手牵起。 高遗爱怔住。 被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这,这是我的手……”高遗爱呆呆地说。 “嗯。”凤虚渊淡定地答。 嗯?嗯? 这不对吧殿下? 你口气这么淡定我差点就相信了啊! 君臣之间不会这样手拉手吧! 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啊! 高遗爱的脑中被凤虚渊投下的炸弹,炸成一片废墟。幸而她心中忠君爱国的信念十分坚定,于是她开始为凤虚渊找合理的理由,难道是君臣当了太久,殿下忘了她其实是女的?或者是她从小看着他长大,所以在殿下心中,其实把她当姐姐? 这也不对啊! 把她当男的还牵手更不对劲了啊! 也没有十七岁的弟弟还牵着姐姐的手的啊! “我,我是女的……”高遗爱再次呆呆地开口。 “不,你是羊。”凤虚渊拿纸扇戳了戳她面具上的羊角,再指了指自己,“我是虎。”然后循循善诱道,“你书信中曾说过,你在南境密林中呆过两天两夜,可曾见过饥饿的老虎会放开落单的绵羊?” …… 这是什么角色扮演游戏啊殿下! 你是不是偷看了先帝藏起来的小说啊殿下! 你是要当明君的啊殿下! 切不可玩物丧志啊殿下! 正直的谏言刚要脱口而出,她脑中突然出现他蹙着眉说累了的神情,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不忍,愣是将话吞了回去,咬咬牙,干脆反客为主拉起他,往猜灯谜的方向走去。 她是著名的才女,灯会这些谜语对她来说并不难。 不一会儿,她便猜出了所有灯谜,赢得了今夜灯会的灯魁——双兔抱月灯。 她将赢来的灯笼往凤虚渊怀里一塞。 “兔子给你,放了羊。” 凤虚渊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相识八年,高遗爱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先前还在感叹他脱了少年稚气,变得难以捉摸,而此刻却又觉得,这是第一次,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少年,真正有了少年意气…… 这样明媚,而又温暖的少年意气,竟令她心酸。 八年前,他还不是太子,她也只是个叛出家门的逆女。他们相互依偎,扶持成长,他给了她家人都不曾给过的陪伴与温暖,这一份温暖,在他身世公开的那一刻,她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却在这一刻重新找回,叫她如何不心酸? 那些刻意遗忘的,在这一刻终于想起来了。 在他还是她的小管家谨言时,也是笑的。 只是那笑,总是淡淡的,带了许多心事的样子。她总希望他能更像一个孩子,却不知该如何教他。因为她自己也有许多心事,也从不曾像个孩子过。 谁能想到,朝夕相对也不曾放开的心胸,久别重逢,却豁然开朗了? 面具下,自母亲死后不曾哭过的高遗爱眼眶湿润。这一刻,她是愿意做任何事的。不为天地,不为君,只为了那一年忧患重重中相遇的孤独少年与少女。 可最终,高遗爱还是没有为凤虚渊做了什么。 反而是凤虚渊,用轻功带她飞上了日月海湖心的九重凤还楼。脚下花千树,头顶星如雨,与他交握的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并不舒服,她终于借着摘面具的时机,挣开了他的手。 她与他说着这两年的游历见闻,他饶有兴致地听。 就这样,在三十丈高的塔顶,看了一夜鱼龙舞。 天色熹微的时候,整座京城笼在将明未明的温润之中。 凤虚渊微哑的声音,在晨曦中格外温柔。 “以隐秀所见,江山如何?” “江山如画,万里锦绣。” “你心中仍是无意婚嫁么?” “愿嫁江山,鞠躬尽瘁。” “江山是我的,你要嫁与江山,我若不准呢?” ……那就很尴尬了。高遗爱噎住。 凤虚渊突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我以江山为聘……” 那一刻,高遗爱心若擂鼓,一种跳楼的冲动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