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香(快穿)》 第1章 楔子 《窃香[快穿]》 文/假面的盛宴 楔子 慈宁宫里,宫宴方歇,宫人们来来去去地收拾着残局。 东暖阁里,昭安太后正半倚在炕上,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宫女正跪在脚踏上为她捶腿。 “太后,宁寿宫那边正病着,您这般大张旗鼓设宴,恐怕、让陛下知道了又不悦,是时若是……” 康女官的话音未落,就招来昭安太后的白眼。 “那照你的意思,她死了个太监抱恙在身,哀家还得去替她披麻戴孝不成?她是太后,哀家也是太后,皇帝还是哀家亲生的!” 康女官不敢再言,心里却对昭安太后又不满了几分。 新帝登大宝不过三载,当年是靠着记名在杜皇后名下,才博了个中宫嫡子之名,之后能坐上太子之位,也全凭中宫一系的势力周旋。 想当初新帝刚记在杜皇后名下时,人人都以为彼时的顺嫔会为了儿子求死,毕竟谁也不愿收养个儿子,还杵着个亲生的娘在那。 之后顺嫔果然病倒了。 想着人恐怕活不了多久,这就是做给外人看的一场戏,谁知顺嫔一病就是多年,但就是拖着没死,杜皇后倒也没为难她。 这一拖就拖到新帝登基。 亲生母亲尚在,新帝自然不能置若罔闻,遂两宫太后平起平坐,一曰母后皇太后,一曰圣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便是昭安太后,母后皇太后则是昭圣太后。 因为此事,暗中等着看戏之人众多,都笑话昭圣太后妇人之仁心慈手软,给自己留了这么个遗害。 试想,养娘到底不如亲娘亲,尤其新帝记在昭圣太后名下时已经快成年了,也知晓人情世故,会真心实意拿养娘当亲娘? 还不是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 别看人前母慈子孝,可宫里向来不就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外人就只当看场大戏,真正如何还得看新帝如何去做。 谁知新帝倒是出人意料,待养母至孝,人前人后皆不可挑剔。 唯独岔子就是出在昭安太后这儿。 大抵是一朝翻身,难掩小人得志之态,昭安太后在落实了太后之名,浑然忘了当初她与十二皇子在宫里是何等状况。 若不是昭圣太后天性善良,心地仁厚,恐怕这会儿顺嫔的坟头上的草早就齐了人高。 起初她也安分老实了一阵儿,事事以昭圣太后为先,可没过多久就原形毕露了。 人前的针锋相对倒不敢,但人后免不了有些言语上的讥酸,又或是做一些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之事。 不过有新帝的压制,她倒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幺蛾子,以至于招来朝野内外的笑话。 可她身份在此,当儿子的也不能事事都看着娘,最近昭圣太后凤体抱恙,久不见好转,这种时候昭安太后招了一众命妇在慈宁宫设宴,明摆着就有不恭之嫌。 康女官心中暗忖:这事若是让陛下知晓,肯定又要发怒,是时她又要落个规劝不利之嫌。 正想着,殿门外传来一阵‘陛下万安’的请安声。 昭安太后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般有失体面,又靠了回去,眼睛却紧盯着落纱罩的方向,在那道修长的黄色身影走进来时,又迅速垂下。 “芍药啊,哀家怎么有些头疼……”她扶着额头假意道。 宫女芍药忙做出上前查看之态,在看到赵柯走进来后,又匆忙跪了下来。 众人一一问了安,赵柯在椅子上坐下。 “母后可是凤体有所不适?” 昭安太后煞有其事道:“可不是,也不知怎么,哀家今日竟感觉有些头疼。不过这是老病根,就是当年在永和宫落下的,哀家都习惯了,皇帝不用担忧。” 赵柯嘴角噙着笑,扶着膝的手却微微收紧。 他和昭安太后是母子,再明白不过她的性格,当年他们母子寄居在永和宫方贵妃的宫里时,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尤其是母后,为了护着他,六月酷暑天罚过跪,三九寒冬下过水,就为给了方贵妃找一根簪子,哪怕如今成了太后,身子也不算康健。 就是因为彼此都知道这些,所以她每次做错了事,就会故意提这些陈年往事,皆是为了提醒他当年。 赵柯对亲娘也发不了怒,可—— “母后,问玉刚死,母后皇太后抱恙在身,这种时候您在慈宁宫大摆宫宴,落在朝臣眼里成什么了?”赵柯微笑着,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昭安太后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转瞬又勉强撑起笑:“解阉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不是他作恶多端,眷权不放,阉党猖狂霸道,残害朝臣,以至于激得朝臣激愤,皇帝何至于下旨肃清阉党?! “他死是他该死,昭圣若是明理,就不该为此事责怪皇帝,又是伤怀卧病,又是闭门不出,这落在朝臣眼里,又成什么了?” 昭安太后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可再大的道理都敌不过母子二人能有今时今日,离不开昭圣太后的恩慈。 哪怕是所谓解阉,也就是曾经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解问玉,当年对赵柯也不是没有恩情。 虽然这恩情都是碍于昭圣太后的面子。 如今昭圣太后抱病在身,明理之人就算不关怀备至、事必躬亲,也不该大摆宫宴用以取乐。 尤其两宫太后不睦,这两年宫里宫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些来,闹出去不是惹人笑话。 赵柯依旧微笑着:“母后说的是。既然母后头风病犯了,朕这就让人去请了太医来为母后诊治,这些日子母后就不要出宫门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 昭安太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儿子,抖着手指指着他:“你竟敢禁你母后的足?” 赵柯微微欠身,轻声细语道:“儿子又怎敢禁母后的足,不过是冬寒将至,儿子怕母后旧病复发,体恤母后罢了……” “你这还不是禁哀家的足!” 昭安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芍药忙去扶住了她。 “哀家真是白生了你一场,你怎么不想想当年在永和宫……是,母后是没本事,出身低下,也不得先帝宠爱,不如宁寿宫太后出身高贵,可你……” 昭安太后又在哭诉当年如何如何,赵柯却感觉两鬓一阵阵跳疼,又听她提宁寿宫太后,更是让他一股无名火在心中烧。 他转过身又回身,单手负于身后,食指不停地搓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没有再去看昭安太后,而是看着其他人。 “好好侍候太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朕为你们是问。” 无一人敢抬头直视圣颜,俱是伏地应是。 等赵柯走了,昭安太后才痛哭出声。 芍药和秦姑姑见实在不好看,把闲杂的人都逐了下去,只二人留下来侍候。她们二人也是服侍昭安太后久了的老人,所以昭安太后也没有什么避讳,就骂起赵柯来。 “这还是我亲生儿子,我千辛万苦养了他十几年……那姓杜的女人到底给他吃了迷魂药,亲娘不认,认养娘,任凭那女人糟践我,她病了,我连摆个宴都不行,那我这个太后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秦姑姑也不好答,只能劝道:“太后,您老人家也别这么说,别人不清楚,难道您还不清楚陛下的处境?” 昭安太后顿时不愿意听了。 “什么处境?如今解阉已死,司礼监已然无用,东厂早已尽数被收于皇帝手中,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们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还有个什么为难的处境?!” 说白了,昭安太后也不傻,若不是看透了这一切,何至于敢在宫里设宴‘庆贺’?那些命妇们也不敢来啊。 如今昭圣太后最大的仰仗没了,说白了不过是头没了爪牙的假老虎,以后安稳如何还要看赵柯和慈宁宫太后的意思,自然敢于附庸昭安太后。 “说白了,她就是个狐狸精,迷得先帝晕头转向,立了个十四岁的小皇后,迷得解阉为她坏事做尽,如今连性命都送了,还迷得我儿不认亲娘……” 太后气成这样,明摆着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秦姑姑和芍药也只能听着她骂了发泄。 “不行!哀家得想个法子,她如今不过花信之年,哀家却已垂垂老矣,她一天不死,她这个母后皇太后就要一直压在哀家头上,那是不是等哀家殡天那日,还得对她伏低做小!?”骂了一会儿,昭安太后突然忿忿道。 秦姑姑和芍药惊骇,因为太后此言很明显是动了什么心思。 且不说事情能不能成,光陛下知晓了都不会轻饶了她们,可昭安太后下了决定,又哪是她们能够阻止的。 * 天色阴沉,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仿佛顷刻就要下雨。 宁寿宫里,一改往日欢声笑语,寂静得厉害。 殿门紧闭,往日像鲜花儿一样的宫女一个不见,倒是改为了数十个垂眉耷眼看着就一脸丧气的太监守在殿门外。 “抱琴、侍书……” “问玉……” 杜晚香从凤床上跌了下来,她穿着白色的寝衣,缎子似的乌黑长发没挽髻,而是披散在身后。 巴掌大的小脸,虽因这些日子病了显得有些苍白羸弱,可恰恰是这样,又为她增添了几分我见犹怜之态。 是呀,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不过花信之年的绝色女子,竟然是昌国万万人之上的昭圣太后。 而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的养子,也就是皇帝赵柯。 赵柯一身靛蓝色暗纹龙袍,身姿挺拔,卓然独立,高高束起的独髻,鬓角有几缕墨发垂落。 一阵寒风拂过,烛光摇曳。乍明乍暗之间,清俊的面庞一改往日恭谨顺从的神态,而是变得阴沉而冷郁。 “问玉,问玉,问玉,你总是念着问玉,你什么时候才能这么念着朕?” 他似乎喝了酒,身上满是酒气,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手指颤抖地轻抚着她的脸颊。 “我与你说无可奈何,你不信,朕跪下了求你,你都不信。母后,柯儿何曾骗过你?你不是最信任柯儿的吗?” 晚香早已被这样的赵柯吓得瑟瑟发抖,挥了几次手都没把他的手挥开。 她往后蜷缩着,退着,却不小心撞在脚踏上,疼得向来受不住疼的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可是撞着了?你总是这么不当心,都这么大的人了。” 一见她伤了,赵柯顿时换了张面孔,声音也变得极为轻柔,伸手想将她拉过来,看看她伤处。 晚香一把拍落他的手:“你走开,走开。” “母后,你这是怎么了?儿臣关心你的伤势又有何不对?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么待儿臣的。” 第2章 楔子 (下) 恰恰赵柯越是柔声细语,对比他之前阴沉冷郁的样子,才更让虽贵为太后,但着实没经历过太多宫廷斗争的杜晚香害怕。 她乃杜家嫡幼女,亲姑姑是皇后,亲爹是礼部侍郎,外公是定国公,三朝元老。 可谓是千娇百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这也只是她十三岁之前,她十三那年,太子表兄因患病身亡,皇后姑姑受不住打击病倒了,不过半年时间就到了连凤榻都起不得的垂危之境。 杜家乃是后族,满门荣耀尽皆寄于此,又因太子薨毙,储位空虚,一众皇子纷涌而起,搅得时局一片混乱。 要想保证杜家满门的荣耀,在这混乱的时局中站稳脚步,只有一个办法——杜家再出一位皇后。 所以杜晚香的命运,在这时就被注定了。 杜皇后薨,三个月后杜晚香进了宫,成了昌国的第二任的皇后。 一个才年仅十四岁的皇后。 其中具体不细说,唯一让杜晚香值得庆幸的是,圣上年事已高,近些年又痴迷长生之道,连早朝都不怎么上,朝堂之事也极少过问,更何况是临幸后宫。 又因新后乃是前任皇后的亲侄女,圣上大抵也是心中顾忌,所以杜晚香虽有皇后之名,却无其实。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杜晚香做着这有名无实的皇后,自然生不下孩子,可彼时几位成年皇子争得如火如荼,搅得朝里朝外一片混乱,杜家乃至杜晚香地位特殊,身在旋涡之中又怎可能不受影响。 为了一劳永逸,也是为给杜家的未来寻一条出路,杜家索性决定寻一个皇子合作。 此人便是赵柯。 当年杜晚香十四入宫为后,赵柯还要比她长一岁,在宫里的处境却极为艰难,母妃不得宠,本身又不受父皇重视,宫里环境复杂,捧高踩低之人无数,可想而知。 杜晚香是在一次御花园游玩时,偶然撞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柯。 问过之后才知是赵柯身边的太监不小心触犯了五皇子端王,端王素来张狂无忌、行事荒唐,见赵柯护着一个太监,索性让人连同赵柯一起打了。 杜晚香天性单纯,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极好,寻常看见地上落下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都会心疼不已,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可她能做什么呢? 说白了她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之所以能在这宫里为人敬重,是因为杜家因为定国公府,还是因为圣上怜悯她年纪小,当年她还叫圣上皇帝姑父的时候,圣上也对这个侄女颇为疼爱。 如今身份虽变了,但疼爱却没有变,所以圣上每次从斋宫出来后,都会来坤宁宫坐一坐,方贵妃等人忌惮这些,才对她保持表面上的恭敬。 顾忌着不想搀和是非,杜晚香只把赵柯带回了坤宁宫,让人给他上了药就把他送回去了。 谁曾想顺嫔倒是识趣,次日便带着赵柯来坤宁宫谢恩。 就这么一来二去,杜晚香就和这对母子熟了。 她心里十分怜悯赵柯聪慧懂事,却处境窘迫的境遇。正好这时杜家也在寻找契机,于是一拍即合,两年后赵柯被记名在杜晚香名下,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 这些年,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杜晚香是十分信任这个养子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了猜忌之心? 是之前众大臣在朝堂上联名上书要处置解问玉,晚香明明向赵柯求了情,且赵柯明知道问玉罪名之因,可最后问玉依旧被下了天牢。 并在天牢之中因早年得罪过的一个太监,而枉送了性命。 听闻这个消息后,杜晚香如遭雷击。 这些年,先是她外公病逝,她爹因为‘太子外孙’要避嫌,在朝堂上几乎是隐退的状态。可宫里宫外重重危机,她却是众矢之的,又该如何自保? 全凭了解问玉一力支撑,甚至问玉为了保护她,保护中宫一系做出的种种违背良心的事,赵柯多少也知道些。 晚香以为他只是做给大臣们看,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真动了问玉。 直到问玉死后,一些不明白的事突然就明白了。 问玉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赵柯心思太深不是善类之言,她只当两人因为早先的事有嫌隙,浑然没当成事,还有意从中劝和。 甚至问玉紧攥着司礼监批红之权不愿放,她还两边相劝,寻思着哪日让问玉放了权,就和她在宁寿宫养老多好。 问玉说,放权之日,就是他身死之时。 她不信,还嗔他多想,说她是太后,怎么也能护着他。 可事实证明,她还真护不住他。 这世上,最想让问玉死的就是赵柯吧。 只有问玉死了,他才能完完整整的掌握朝政大权;只有问玉死了,问玉为了让他上位做过的一些不可见人之事,才能泯灭于众;只有问玉死了,他才能一解那些被‘阉党’欺压的朝臣们的心中之恨,才能收拢朝臣。 死了一个问玉,成全的却是他! 是她害了问玉! “可问玉死了!他死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别人叫他解阉,说解阉党羽横行,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不知问玉他为何如此?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为了护着不中用的我,不是为了中宫一系,不是为了扶你登基,他何至于如此! “而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要把他下了天牢,如果不是因为进了天牢,他又怎么会死……” 晚香崩溃地哭着,眼泪仿若止不住的泉水,一串串滴落。 “我真后悔,如果没有当年我的多事,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杜家不需要荣华富贵,只要安安稳稳就好,外公不会死,我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从来没有想当什么太后,我只想带着问玉、抱琴侍书她们在坤宁宫,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了,后悔当年把我从那滩烂泥中拉出来?” 晚香紧闭着嘴,不说话只是哭。 “我问你,到底是不是?”赵柯握着她的肩,蛮横地抹掉她脸上的眼泪,不容许她的逃避,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到底是不是!?” 晚香紧绷着眼角,大声喊道:“是,我后悔了!” “如果不是你,杜家不会卷进夺嫡的旋涡,问玉不用为了护着中宫一系,去了司礼监,也不会做那么多违背良心的事,也就不会有他后来的死……他死了还要背着一身骂名,还要当你收拢朝臣的工具……” 赵柯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笑声低沉,眼角却在剧烈地抽搐,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如墨的眼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疯狂。 “我的母后啊,你还是这么的天真。 “杜家人送你进宫是来干什么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杜家能再出一个没有皇子的皇后?你怎么就不想想打从你进宫为后之始,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切。 “……成王败寇,哪个帝王之路没有牺牲,朕登基以来,待你至孝,连朕的亲娘都要退一射之地,待杜家更是荣宠至极……哈哈哈,如今你因为一个解问玉,就因为一个解问玉,你便后悔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朕就该……就该……” “就该什么?”晚香挣扎着,肩膀却被人紧紧捏着,一动都不能动,“你放开我……” “朕就该早点弄死解问玉!” “你——”晚香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虽然她嘴上给赵柯定了罪名,可内心深处依旧不愿相信,可如今真相从他嘴中而出。 隐隐的,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在她心中开始崩塌。 大抵是她眼中的东西刺激到了赵柯,他笑了起来,酒气喷洒在她脸上,让她头晕目眩,又几欲作呕。 “是,朕就是想让解问玉死!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讨厌,像条狗似的虎视眈眈地守在你身边,生怕朕对你做了什么。朕能对你做什么呢?毕竟你是朕的母后,是不是啊,母后?” “你疯了,疯了!” “朕疯了?朕若是疯了,就该早早的弄死解问玉,就不该任他在一直你面前说朕的坏话,就该把你关在这宁寿宫里,哪儿也不准去……朕就是没疯,才会一直以礼待你,才会在你面前一直这么恭恭敬敬,才会……” “你既说朕疯了,朕就疯给你看!” 晚香拼命地挣扎着,她喊着抱琴,喊着侍书,还在心里大声地喊着问玉的名字,可没有人来救她。 没有人来救她。 急怒之间,她感觉到心口一股撕心裂肺的疼,一阵热流喷涌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模模糊糊中,她看到赵柯惊恐的脸,还看到他衣襟上那一滩黑色的血迹。 她中毒了?她要死了? 死了也好。 死了她就可以去找问玉了。 第3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一) 01 …… “你想复活解问玉吗?那就改变王香儿的命运吧。” “谁?你是谁?” “改变她的命运……” “你到底是谁?!” “……呜呜呜……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帮我照顾大芽儿和小芽儿……求求你了……” …… “问玉!” 晚香从梦中惊醒。 她额上有汗,一阵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同时脑袋也清楚了不少。 入目之间是一片昏暗,空气中隐隐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两日的晚香知道,这是牛粪掺杂着鸡屎、以及草木的酸涩,还有泥土中固有的土腥味儿。 她以前从未闻过如此难闻的气味,她身边有专门负责熏香的宫女,不光宫里,甚至连衣裳鞋袜都会有人熏香,这种脏浊之气怎会斥之她的鼻端? 可她却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两日了。 杜晚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中毒死了,然后睡了很久很久,等再次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脑子里还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叫杜晚香,而是叫王香儿。 是一个乡野村妇,已经嫁人成亲了,不光有丈夫,还有两个女儿。 虽然名字里都带着香字,这个王香儿的命运却和她截然不同。 出身农户,家境贫寒,时下人都重儿子,轻女儿,自然也不像京城里的那些高门大户,因为女儿可以拿来联姻,而受到重视。 王香儿从小在家就不受重视,后来到了年纪,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到邻村的杨家来,但这一切却仅仅不过是她不幸命运的开端。 因为她天性胆小木讷,不如两个嫂子嘴甜会讨好人,自然不得婆母喜爱。寻常干活被挤兑也就不提了,等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在婆家的日子更是难过。 婆婆苗氏嫌弃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对她屡屡刁难打骂,甚至因为她太过懦弱不敢反抗,她在杨家的地位还不如一只鸡。 据苗氏的原话所言——我养只鸡,鸡还知道下蛋,老三娶了你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连蛋都不会下的母鸡,要来又有何用?! 按理说,这时候该是王香儿的丈夫站出来的时候了,可杨家老三杨大志却是个嘴笨木讷的,没比香儿好到哪儿去。 而且愚孝至极。 所以王香儿嫁给杨大志后,也就新婚的头一年过了几天好日子,之后就是苦水不断,吐都吐不完。 这不,前段时间也不知是村里谁传的谣言,竟说王香儿偷汉子。 天知道王香儿这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家里的活儿妯娌们都丢给她干,她还要跟着丈夫下地干活,成天活儿都干不完,还得管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哪来的功夫去偷人。 偏偏就有人信了,流言越传越凶,还传到了苗氏耳朵里,以至于招来一顿侮辱和责骂,这女子想不开就上吊了。 “娘……” 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夜色静谧,也就显得这个本来细小的声音极为清楚。 是大芽儿。 香儿的大女儿,今年六岁。 “你是不是又偷偷哭了?你哭就哭吧,别吵醒了小芽儿。” “你要是真想死,就偷偷找个地方去死,别像这次让小芽看见,到时候我就骗她你是出远门去了……” 柴房里十分昏暗,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 哪怕黑暗中依稀只能看到大芽儿小脸的轮廓,晚香也知道她的脸上必然写满了嫌弃。 女儿嫌弃娘,这在晚香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可在这里却真实存在。 晚香身边的位置蠕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儿坐了起来。 “娘,大姐……” 大芽儿顿时不说话了,气呼呼地躺了回去。 小芽儿蠕动了几下,偎进娘的怀里,揉着眼睛道:“娘,你是不是又跟大姐吵架了?” 晚香摸着这个温暖的小身子,柔声说:“没,娘没有和大芽儿吵架,娘就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是梦到奶不给娘饭吃吗?还是奶又凶娘了?” 这大抵就是小芽儿心里最可怕的事了,晚香一时心中有些感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阵腹鸣声突然响起,晚香一愣,才发现是自己的。 她心里有点窘,小芽儿却伸手帮娘揉了揉肚子,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东西,塞进晚香手里。 “娘,你是不是饿了?这是晚上姐偷偷给我的半个红薯,我没吃,专门留给娘的。”小芽儿道。 即使在黑暗中,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甜蜜,似乎把红薯留给娘吃,是一件让她很高兴的事。 大芽儿的喝斥在听到这句话后,咽回了嗓子。 晚香的眼睛却被泪水模糊,她把红薯塞回小芽儿的手里,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小芽儿吃,娘不吃。” “娘吃,小芽儿不饿,小芽儿晚上喝了粥,小肚子饱饱的呢。”说着,小芽儿还拍了拍小肚子,显示自己很饱。 可就在这时,一阵比方才稍微小点的咕噜噜声响了起来,声音正是从小芽儿腹腔中发出的。 是呀,杨家人吃饭素来有规矩,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男人吃干,女人吃稀。更不用说三房在杨家素来不得宠,大芽儿小芽儿又是两个女儿,因为苗氏不待见王香儿,自然连两个孙女也不待见了。 每次苗氏分饭的时候,三房母女碗里的饭总比别人少,小孩子不耐饿,晚上吃那种照得清人影的稀粥,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晚香见小芽儿不接红薯,就拿着红薯往她嘴里喂。 已经冷掉的红薯,其实已经不怎么好吃了,可在小孩的鼻子里,还是能闻到那股诱人的香。 尤其对一个已经饿了的小孩来说。 小芽儿没克制住咬了一口。咬了一口就不再咬了,非要让娘咬一口她才吃。 最后母女分食了这小半个红薯。 中间晚香也提出让大芽儿也吃,却被大芽儿一句不饿给堵回去了。 “你还是跟奶去认个错吧,以前不就是这样,你跟她认个错,她就让你回去了。”大芽儿道。 是的,王香儿上吊后,当时杨家人吓得不轻,苗氏也被吓得不轻。 可后来发现人没断气,苗氏就新仇旧恨一起上来了,把王香儿关进了柴房,说让她清醒清醒,也让她长长记性,她若想死就在柴房里把自己吊死,别脏了老杨家的地方。 杨大志倒替妻子求了情,无奈老娘凶悍,最后还是王香儿两个年幼的女儿怕娘想不开,跟了过来看着她。 那时候晚香已经醒了,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娘,你还是跟奶认个错吧,认个错奶就让你回去了。”小芽儿跟在姐姐后面学嘴。 “嗯,明天娘就去找你奶认错,娘听小芽儿的。”晚香道。 她这话让两个孩子很吃惊,尤其是大芽儿。不过她没说什么。 “真的?”小芽儿问。 “真的。” 得到娘的肯定,小芽儿很快就笑着睡着了,似乎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没了,娘也回去了,她们还和以前一样。 晚香却一点睡意都无,静静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黑暗中,大芽儿突然说:“你别骗小芽儿,这次要不是小芽儿坚持要来这看着你,怕你寻死,你以为谁愿意陪你睡柴房?!” 声音是含在嗓子里喊出的,显然是姐姐怕吵醒了妹妹。 晚香却笑了起来。 大芽儿见到她笑,愣了一下。 “我没有想死,也没有骗小芽儿,明天我就去找你奶认错。” “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芽儿没再出声。 晚香也躺下了,她静静地感受着小芽儿在身侧的温度,突然对着黑暗苦笑了一下。 问玉,你向来最有办法,如果是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 杨家位于阳水村,家境在村子里属于中等偏上。 不过穷乡僻壤的地方,所谓中等偏上也只比村里其他人家多了几亩地而已,都是在土里刨食吃,挣得也都是血汗钱。 杨家的房子和村里其他人家别无不同,前院三排房子,正脸的是正房,另还有东西厢房、灶房和牲口棚子。 当然这种称呼只是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土胚房,不过杨家比其他人家要好上一点就是房顶铺的是瓦片,而不是像村里大多数人家那样是茅草顶。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苗氏走在村里扬眉吐气了,毕竟阳水村用得起瓦片当屋顶的可没几家。 即使有,也都是一间两间,而不像杨家这样,正房和东西厢房都是瓦片做屋顶。 当年杨家就靠着这几间瓦房,给几个儿子娶回来的媳妇娘家家境都不差,唯独就是老三媳妇家了。 用苗氏的话,除了家里有个童生老爹名声好听,其实穷得连狗都不上门。 和村里别的人家一样,杨家也有个很大的菜园子,就在屋后。 菜园子里除了旱厕,以及用来洗澡的澡间,还有一间土坯加茅草顶的柴房,晚香这两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早上起来,大芽儿就领着小芽儿去前头吃饭了。 苗氏虽说不给王香儿饭吃,让她清醒清醒,可没说不给两个孙女。等两个孩子吃完回来,一人递给了晚香一块玉米饼子。 都是不规则的小块儿,一看就是偷藏下来的。 苗氏此人一生都活在怎么钳制家里人上面,尤其是几个儿媳妇,她对付儿媳妇最大的两个杀手锏,就是骂和不给饭吃。 可儿媳妇们都有丈夫和孩子,偷藏东西给吃再正常不过,于是杨家还有一个规矩。 吃饭时要在饭桌上吃完,不准私藏。 所以可想而知,也不知这俩孩子是怎么偷偷藏下这两块玉米饼子的。之前的两天里,两个孩子也都会偷偷藏点东西给晚香吃,可她都没吃。 一是一手烂牌生无可恋,二也是因为太难吃了。 除了昨晚那几口红薯。 可今天在两个孩子递给她吃食时,她却接了下来。 大芽儿有点诧异,晚香却笑了笑道:“说好了去跟你们奶认错,总要吃饱了才能去。” 晚香默默地吃着玉米饼,一口一口的,细嚼慢咽。 王香儿的身体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吃食,可晚香却没办法,她觉得每一口都在割她的嗓子。 可她还是吃着。 期间大芽儿别别扭扭去给她端了碗水来,还是没有好脸色,晚香却又笑了。 终于吃完,晚香打算去前院。 临出柴房门时,大芽儿突然道:“要是奶打你骂你,你就忍着,别跟她犟嘴。” 晚香回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姐妹俩其实长得很像,看得出这王香儿相貌不差,才能生出这两个明明小小年纪,但已经可以预料未来定是美人胚子的女儿。 大芽儿大点儿,已经开始抽条长了,也就显得愈发瘦。 巴掌大的小脸,细瘦的小身子,头发有些枯黄,却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平时这里面总是写满了倔强,此时却闪烁着忐忑的光芒。 小芽儿也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是懵懂的,湿润的。 两个孩子都看着她。 “其实家里人都知道那事不是真的,只是奶想借着这事压着你,你……”大芽儿抿着嘴说。 “我知道。”晚香笑了笑,点点头。 第4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 02 去前院时,碰见杨家老大杨大洪的媳妇田兰花。 田兰花像看妖怪似的看了晚香一眼,眼神有些躲闪,可旋即她似乎就明白过来了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她也没跟晚香说话,钻进了东厢二房的屋子。 杨家的男人们似乎都下地去了,前院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鸡在院中空地上找食,时不时的咕咕两声,在宁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晚香还没踏进正房大门,就看见正对着堂屋大门的炕上,盘膝坐着一个老妪。 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人挺胖的,坐在炕上像一座小山。脸上却没什么肉,再加上她颧骨高,人老了眼皮也往下塌,越发显得面相刻薄。 老妪没有抬头,晚香就能在脑中刻画出她的相貌,还有那张薄薄的、像一把刀子似的嘴。 那张嘴里藏着这世上最恶毒最难听的语言。 晚香感觉到腿在打颤,她想这是她几天没吃东西的后果,可她也知道这是来自这具身体里最深处的惧怕。 似乎原主对眼前这老妪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她是王香儿的婆婆,苗氏。 苗氏抬起头,就看见三儿媳妇像个冤魂似的站在门口,无声无息地看着自己。 她没有提防,被惊了一下。 实在是晚香现在的样子有点吓人。 王香儿本就瘦弱,当年给杨大志说亲的时候,苗氏就嫌弃王香儿身板瘦弱,看起来不是个能生养的。 乡下最吃香的黄花大闺女是那种体格壮实,屁股大,能生儿子能干活的,王香儿首先从体格上就不合格。 王家的家境也不好,说起来家里有个当童生的老爹,可王童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屡试秀才不中,久而久之郁结在心,便患上了痨病。 须知痨病是富贵病,本来王家的家境尚可,就被王童生这么病下来,没几年就耗光了家底儿,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可以想见王香儿出嫁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嫁妆。 除了一张脸。 可恰恰就是因为这张脸,向来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杨大志在见了王香儿以后,犟着非要娶这个女子,甚至为了这事,还跟苗氏顶了牛。 就因为这,王香儿在还没进门时,苗氏就对她非常不满了。 当然这是题外话。这些年王香儿在杨家过得并不好,本就瘦,现在更是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 尤其前日上了吊,纤细的颈子上两指粗的紫红色淤痕,遮都遮不住。再加上这几日被关在柴房,蓬头垢面的,没吃饭脸色也不好,大白天的突然这种方式出现,可不是吓坏了活人。 苗氏掀唇就骂道:“走路都没个声响,真当自己是鬼啊。瞧瞧你现在这样,鬼都比你好看,你是故意吓我老婆子还是怎么,指望着把老婆子吓死,你就能作威作福了?瞎了你的狗眼……” 苗氏骂起人来,能变着花样骂三天不带重样儿。 这大抵是晚香第一次见到如此‘能言善道’之人,她即使心里早有准备,也不免被骂得有点懵。 但她还记得自己是来找苗氏认错的,便一直低头听着。 可恶语之所以能伤人,就是因为它的冲击性。 当苗氏再度旧事重提,骂晚香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连个儿子都生不出,老三家要绝后了,还骂晚香下贱无耻,以为跟老三生不出儿子,找个野男人就能生出来了,骂她是娼妇…… 一股让晚香全身都为之颤抖的愤怒从心中爆出。 “你闭嘴!”她克制不住浑身颤抖着,用尽所有力气喊道。 苗氏一愣:“你让我闭嘴?” 她似是不敢置信,又似乎有些好笑,旋即愤怒写满她的老脸,以不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矫捷跳下炕,顺手还抽出放在炕柜上的鸡毛掸子。 晚香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股剧痛就袭上她的身。 苗氏竟然打她? 用鸡毛掸子抽她?! “你大胆……” 苗氏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口沫横飞:“你这个小娼妇,以为偷了个汉子,就能在老娘面前耀武扬威了?还让我闭嘴,说我大胆,你这个破烂货小娼妇,当年老娘当初就不该让老三娶你进门,干活你不中用,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咱们老杨家摊上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不光打,还抽空用手去掐。 一边骂一边掐。 晚香疼得浑身直打颤,倒在了地上。 她从没有受过这般痛楚,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捧着,哪怕是进了宫,就算有几年处境不太好,可到底有皇后的位份在,明面上还是没人敢对她不恭敬的。 更何况还有问玉。 问玉、问玉…… 她在心里疯狂地喊着问玉的名字,可没有人来,没有人来救她。她没有问玉了,问玉已经死了,死了…… 一股剧烈的痛苦充斥在她的心间。 “你想复活解问玉?那就改变王香儿的命运吧。” 怎么改变? 这王香儿捧着这么一手烂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没有人能救她,‘她’也救不了自己,不然也不会寻死,她又何德何能能改变‘她’的命运? 说白了,她能安安稳稳这么多年,靠得不过是杜家,是问玉,失去了他们的庇佑,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柯说她太天真,她确实天真了,不然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不如死了! 再死一次,她就不用再承受这一切。 也许那个声音只是她的幻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她其实已经死了,这里不过是十八层地狱里的其中一层。 晚香心中剧烈起伏着,可从表面上看去她却仿若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任人打着。 东厢的一扇窗下,田兰花和妯娌黄桃儿幸灾乐祸的看着,一面直咂嘴暗道婆婆太狠了。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旁冲了过来。 “别打我娘!” 是大芽儿。 她像个爆竹似的,一头撞在了苗氏肚子上,紧接着又一个比她更小的身影也冲了过来。 “奶,你别打我娘……” 是小芽儿。 苗氏被这接二连三的冲撞,撞得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 她又痛又急,一把抓过后上来的小芽儿,抬起手就想打:“好你们两个死丫头片子,敢打祖母,看我不打死你们……” “小芽儿!” 是大芽儿惊恐的叫声,惊醒了晚香。 她抬眼就看见苗氏把小芽儿抓在手里。瘦小的小芽儿,在苗氏的手里就像小鸡崽一样,根本无法反抗。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她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撞了过去。 “别打我女儿……” 苗氏根本没有防备,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芽儿眼明手快,跑过去一把将小芽儿拉了起来,躲远了些。 同时摔倒的还有晚香,可根本没给她缓冲的余地,因为苗氏却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苗氏满脸都是怒火,面孔扭曲到极致,向她走了过来。 “好啊,你们都想翻天……” 晚香往后退着,突然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死人了,死人了,打死人了……” * 村里的男人们虽都下了地,但留在家里的干活儿的女人还有许多,所以外面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很多村民。 有人拦下了苗氏:“大洪他娘,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 “就是,就是,怎么连孩子都打起来了?” 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晚香这才泄了一口气,她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一颗树上喘气。 “哎呀,这大志媳妇看样子伤得不轻,怎么打成这样了?” “还不快去地里叫杨老三回来,家里都乱成了一锅粥,他还有心思下地干活。” 说实话这会儿苗氏也有点懵,她以前不是没教训过老三媳妇,可别说跑了,她连还嘴都不敢,这次竟然跑到外面去找人帮忙。 不过老三媳妇今天确实反常,可苗氏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一见大家都向着晚香说话,那小娼妇还有脸装可怜的哭,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苗氏可不惧村里这些妇人们,且她向来能说会道,便从晚香嫁进门多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说起,说到最近偷人的事上。 “我们老杨家摊上这样的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今天不过教训了她几句,她又是寻死觅活,又是顶撞我,还对我动起手了,老三家的两个小崽子还帮着她打我这老婆子,我一气之下才会追打出门。” “原来是这样……” 晚香这会儿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大芽儿小芽儿也受到了惊吓,哪里是苗氏的对手,于是风向顿时就变了。 是啊,在乡下婆婆教训儿媳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生不出儿子的儿媳妇,就是全家的大罪人,谁也说不出个二字。 更别说还偷人了。 再说这是别人的家事,外人也不好过多插嘴。 “大洪他娘,你就算教训不听话的儿媳妇,也别下这么重的手啊,闹出来多不好看。”一个老妇人劝道。 这话看似在帮晚香说话,可只凭那句不听话的儿媳妇,就能看出是有偏向的。 “是啊,有什么事婆媳之间不能好好说的。” “在家里教训几句得了,到底还要看到你们老三的面子……” 苗氏自然也察觉到风向的转变,将鸡毛掸子扔在地上,呸了一口道:“教训她,还要累我这老婆子,我还被她气得半死,我也不教训她了,也不当那种恶婆婆,我这就让人叫老三回来,把她休回娘家去!” 赫! 竟然要休妻! 要知道在乡下休妻可是大事,毕竟乡下人都穷,娶个媳妇回来也不容易。谁家没有婆媳打架的时候,一张嘴里牙齿还和舌头打架呢,还不是得过且过,将就着过日子。 闹到要休妻的地步,显然不是什么小事了。 且毕竟都是同一个村,村里人对杨家这老太婆的性格也了解,那叫一个不容人,谁当她的儿媳妇也不容易。 还有大志媳妇香儿,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又被婆婆翔得服服帖帖,让往东不敢往西,说她偷人村里是任谁都不信的。 可外面都在传,大家也就跟着叨叨几句,没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样。 一时间大家都出来劝和。 苗氏的反应却更是咄咄逼人。 她冷笑地瞪着晚香,喝道:“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你们还杵着是个死人?还不快去把叫你们爹还有老三叫回来,这个儿媳妇我们杨家不要了!” 第5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 03 正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田兰花和黄桃儿一愣,妯娌俩面面相觑一番,应了声挤出人群。 见动真格了,出来劝和的人更多。 还有人拉着晚香让她赶紧给婆婆道歉的。 晚香身上本就疼,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别人拉她她也不会反抗,就被人拉上了前去。 甚至大芽儿不知何时也来到她的身边。 大芽儿的小脸一片惨白,手上脸上多了几道红痕,这是方才被苗氏追打时留下的。这还是从表面能看见的,估计藏在衣裳下的伤还不知有多少。 “娘,你就给奶道歉吧,我也给奶道歉,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对奶不敬……”倔强的大芽儿脸上满是泪水。 晚香的眼前闪过这几日的一幕幕—— 大芽儿嫌弃她。 大芽儿偷偷给小芽儿红薯,是知道以小芽儿的性格,肯定会给娘。 大芽儿让她要死就偷偷去死,别给小芽儿看见。其实她说的反话,晚香能听出她声音里隐隐透出的颤抖。 到底还小,才六岁,却知道保护娘了。 耳边,不知道是哪家的妇人在低声跟她说话。 “……大志媳妇啊,就跟你娘赔个不是,她到底是你婆婆……就算她动手不对,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难道真要被休回娘家,你不知道被休回娘家的女子,以后的日子会多难……” 晚香知道,她还知道如果就这么被休了,她这一辈子就完了,两个芽儿这辈子也完了。 背上一个娘被休的名义,两个孩子以后如何出嫁如何面对世人。 问玉,如果你在,肯定不会让我落到这般境地的。 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大志媳妇,你向来是个清明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谁家的儿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别听那些碎嘴子的乱说,你是啥人,咱们都清楚,你婆婆也清楚,她就是被外面的那些传是非的话气糊涂了。你跟她赔个不是,消消气,就当是为了两个芽儿……” 晚香去看苗氏。 苗氏刻薄的脸上满是怒气,可眼中却有一丝不显的得意。 这让本来打算服软已经上前一步的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仿佛有一盆冷水浇在她头上,让她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是了是了,苗氏怎么可能会想休了她,以杨家的家境,休了她再娶一个,又要花不少银子。杨家虽然在村里家境还算不错,可苗氏的抠门也是出了名,她舍得为了不得宠的三儿子花这个钱? 且换一个媳妇,谁敢说就有王香儿这么听话? 苗氏为何能在王香儿头上作威作福,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让往东不敢往西,就是因为王香儿听话啊。 同样是儿媳妇,田兰花和黄桃儿平时幺蛾子就很多,也没少因为一些事跟苗氏顶牛。 虽然最后婆媳大战,多数都是以苗氏胜利为告终,可苗氏赢得轻松吗? 显然并不。 毕竟田兰花和黄桃儿背后还站着杨大洪和杨大山兄弟俩,他们俩可不像杨大志那么木讷愚孝,并不会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且两人还各自都有儿女。 得罪了一个儿媳妇不打紧,把儿子孙子都得罪了,苗氏以后不会老吗,难道她就不怕老了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所以不懂得反抗的三房小两口,就成了她宣示自己权威,压制家里人的工具。 尤其是王香儿。 教训王香儿一个,震慑的却是田兰花和黄桃儿两人。 没发现每当苗氏磋磨王香儿,总是田兰花和黄桃儿最老实的时候,待苗氏毕恭毕敬的,说是当做祖宗供着都不为过。 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后继无人,什么绝了门户,杨家四个儿子,大房二房都有儿子,老四还没成亲,料想以后肯定也会有儿子。 再说王香儿不是不能生,只是连生了两个女儿,谁敢说她以后就不能生儿子了? 苗氏为何总拿着不下蛋的母鸡说事? 说白了,不过是想借着这个为把柄,压着王香儿。毕竟对乡下女子来说,不能生儿子就是原罪。 偷人之事,同理。 恰恰是大家都不相信,才会传得满村风雨,苗氏才敢闹腾。 如果苗氏自己都相信王香儿偷人了,她的反应绝对不会是闹,而是会死死的捂住,生怕别人知道。 连大芽儿一个稚龄的孩童,都说出了‘其实家里人都知道那事不是真的,只是奶想借着这事压着你’之言,说明大家都心知肚明苗氏想干什么。 是她一叶障目了。 那她还要赔这个不是吗? * 如果是在家里,没有外人,道个歉顶多就是自己含冤忍辱。 可大庭广众之下如果道歉,就是默认了苗氏对自己的指控,不光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还有偷汉子。 以后顶着这么一顶帽子,她该怎么出去见人,大芽儿小芽儿又该如何做人? 而苗氏更会拿这件事压着她,压得她一辈子不能翻身,一辈子都屈于她的淫威之下。 “娘娘,您看待问题的目光实在太过单纯。有些时候能退,可有些时候不能退,如果退一步有用,这宫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纷争了。” 那道一身青衫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一直存在,卓然独立,很多以前他说过却被她的忽略掉的话,忽然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似乎一直刻在她脑子里,直到此时才启封。 其实到现在,晚香已经差不多对自己死因有些明悟了。 当时那种状况,问玉已经死了,会那么想她死的只有一个人。 昭安太后。 当年问玉就与她说过顺嫔不能留,是她心慈手软,觉得这母子二人太过可怜,觉得赵柯前脚被她收养,后脚亲娘病逝太过残酷,所以留了顺嫔一命。 哪怕明知道顺嫔的卧病是故意为之,她依旧跟问玉装傻,总想着人心不会那么坏,也会有人懂得知恩图报。 后来赵柯登基,她作为母后皇太后,本该是她入住慈宁宫,她却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与人争呢,退居到了宁寿宫。 一步错,步步错。 退到最后,她已经退无可退,却没有人想过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最后不光害了自己,还害了问玉。 所以,退一步根本不是海阔天空,不过是将自己推进更为凄惨的境遇。 晚香收回脚步,她突然转过身。 此举让围观众人皆是惊诧,而更让人诧异的是晚香竟然走出人群,也不知是往哪儿去的。 “大志媳妇?” “娘……” 晚香没有停步,开始她走得很迟疑,渐渐步子越来越快,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人视线之中。 所有人都懵了。 包括苗氏。 “这大志媳妇干什么去了?该不会是想不开,寻死去了吧?” 有人好奇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跑回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大洪他娘,你家老三媳妇去里正家了。” 王香儿去里正家? 她去里正家做甚? 围观的村民再度聚集到里正家门口,还没走进院门,就看见笔直地跪在正屋大门前的晚香。 她的身形是那么瘦弱,跪姿却十分笔挺,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儿。 想想当年这王香儿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也就是被家里拖累了,又是个不好生养的瘦弱身子骨,以至于嫁到杨家来,谁知摊上这样一个婆家。 真是造孽! 不免有人在心里感叹。 杨里正从屋中走出来,诧异道:“大志媳妇,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 “里正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小妇人今日也不会来这儿,实在是流言猛如虎,恶语伤人太过。” 晚香一面垂泪一面诉道:“小妇人自打嫁到阳水村来,一直恪守妇道,孝敬公婆,服侍丈夫,除了没给杨大志生个儿子。可小妇人并不是不能生,只是时机不成熟,除过这件事,小妇人自认做到了一个儿媳妇该做到的一切。 “婆母嫌弃我没给丈夫生子,对我屡屡苛责,此事略过不提,毕竟做人儿媳就算面对婆婆的苛责,也不该心生怨怼。可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传出的谣言,竟说小妇人偷汉子。 “天地良心,那日小妇人不过是在河边浣衣,有一陌生男子路过在河里洗了把脸,当时小妇人顾忌四下无人,端着未洗完的衣裳就赶紧回来了,未曾与那人说过一句话,却被人以讹传讹,竟说小妇人与人有苟且…… “……婆母听说流言,回来便辱骂与我,我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了。侥幸没死,却被关在柴房数日,滴米未进,今日我本想与婆婆说明此事,谁知又起纷争…… “一切争端皆起于口舌,如果没有人以讹传讹,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现,小妇人就想请里正叔帮我查清此事,是谁亲眼所见,又是谁传出流言害我?须知名誉对女子来说大如天,还请里正叔还我清白!” 打从晚香说话之始,人群里的议论声就不断。 众人对她的所言皆是点头赞同。 是呀,王香儿又不是不能生,苗氏还一口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苛责儿媳的婆婆不少见,但做到苗氏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而且王香儿做儿媳确实没得挑,除了没有生个儿子,也没听说杨家人对她有什么意见,平时忙完了家务活,还经常跟丈夫一起下地。 须知乡下人虽重视劳力,但让家中妇人也跟着下地的人家却极少,当然抢收的时候除外,因为这会让外面人耻笑家里没有壮劳力,竟然用妇道人家。 所以王香儿当初下地干活时,可是招来村里不少人侧目。 当时苗氏是怎么对外面说的? 说大志媳妇心疼丈夫,跟着去帮忙,就做些零碎的轻活儿。可村里却有不少人看见王香儿在地里累得汗流浃背,好几次都晕倒了,却不曾歇着次日又去。 这明摆着就是婆家刁难人,小媳妇敢怒不敢言。 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旁人也不好插言,倒是私下没少跟人议论,以至于让苗氏在外面本就不好的名声更坏,此事暂且不提。 这不过是些闲话琐事,事实也证明了王香儿作为一个儿媳妇,远超村里很多人家的儿媳妇。 做到这样还被婆婆苛责,真是让人同情。 有人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还别说,杨家做得也实在太过了,说大志媳妇没生儿子,可人家又不是不能生,就这么被你们当牛使,再是壮实的身子骨也怀不上啊。” “可不是。” “再肥沃的田,也得养个一冬,次年才能出庄稼,瞧大志媳妇瘦的,哪家想儿媳妇生孙子,会这么苛待儿媳妇。”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站在人群里的苗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生儿子是事实,偷人也是事实,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跟我说的。”苗氏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时没忍住梗着脖子大声嚷道。 晚香转头看过来:“娘既然说有人对你说亲眼所见,可不知此人是谁?我要与他对质。” 第6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 04 苗氏被噎得一顿,眼神一时闪烁不停。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强硬地嚷道:“怎么了?就是有人说了,难道我还去跟你指名道姓不成?人家本是为了我家好,我却把人卖了,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苗氏所言也不是没理,毕竟谁背后说人坏话,都不想让人知道。 本来大家因为晚香请里正彻查谣言替她做主,都显得有些莫名尴尬,一听见苗氏这么说,顿时就有人出来和稀泥。 “大志媳妇,还有大洪他娘,你们到底是一家人,还是婆媳,前世修了几百年才能当一家人的福气,何必闹成这样。那些破烂话都是那些坏了良心的人乱传,其实咱们都了解大志媳妇的为人,都没信。” “可不是。” “她毕竟是你婆婆,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一时附和之人众多。 可晚香还跪在那儿,她颈子上的淤痕还历历在目。 那么深,那么重,紫红中泛着黑,衬着她那纤细的颈子,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想,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尤其她满脸泪痕,脸上、手腕上还有些方才被苗氏打出来的伤,在那双澄净还含着泪水的眼眸的直视下,很多人的附和之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场中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晚香对里正又是一拜:“如里正叔不能为小妇人做主,小妇人只能去县城找县太爷做主了。朝廷向来重视治下之民的教化,褒扬女子贞洁,赞扬女子从一而终,可同样也重视女子贞洁是否为人恶意玷污,相信县太爷一定怜悯小妇人可怜无依,为小妇人做主的。” 这话倒是不假,历朝历代的国君受儒家思想潜移默化,对于治下之民都是教化为主,统治为辅。 一个地方是否受朝廷教化,取决此地的民风。 说白了,里正是干什么的? 除了平时协助县衙收取苛捐杂税,安排布置本村的劳役,劝农人多耕种外,当地的民风治安等问题,都是由当地里正负责。 这事如果闹到县衙去,那就是当地里正不作为。 尤其是这种很能引起争议的事情,一个恪守本分的小妇人,竟因为当地民风不善,被逼得悬梁自尽? 被县太爷知道了,杨里正这里正的位置该不用坐了! 本来里正还不怎么想管这事,毕竟这种家事最是复杂不过,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一般碰到这种事,都是能和稀泥和稀泥,却万万没想到晚香竟会这么将了他一军。 此女嗓音柔和,甚至表现得极为凄楚可怜,可话里的威胁之意也非常明显——如果里正不管,她就要去县衙上告。 杨里正不禁对晚香侧目。 可想起王香儿的爹是个童生,她比一般妇人知书懂礼乃是正常,又想她这些年在杨家的境遇,他也有所耳闻。 估计也是实在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会大胆如此,倒也熄了几分心中的怒火。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我既是里正,这种有损本村民风之事,自然要管。” * 这头,晚香被里正媳妇领进屋里去坐。 那边,本来来看热闹的各家妇人俱是心惊胆战,谁也没想到本来是来看场热闹,最后竟变成了指认现场。 阳水村拢共百十户人家,让各家嘴碎的妇人挨着指认,也能辨出个大概的方向。 人群里不时传来哭声骂声,以及风闻消息赶来的男人们打骂媳妇的声音,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可有句老俗话说得好,很多流言传到最后,根本找不到源头。 哪怕有里正压着,也只能把范围缩小,根本确定不到某个人的身上。又不能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死,毕竟村里很多人家都是亲戚连着亲戚,哪怕是里正,也不好得罪太多人。 这也是里正不愿管这事的另一个原因。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之际,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哭嚎。 “……我是真没想害大志媳妇,我跟她又无冤又无仇,就是那天旁人问我干什么去了,我顺口说了一句碰见了大志媳妇,谁知道这事会传成这样……” 一时间众人哗然,都没想到竟然有人主动认了。 哭嚎的这位人称赵大媳妇,是赵家的大儿媳妇。 三十多岁的年纪,生得矮胖圆脸,平时最是刁钻泼辣,在村里也小有名声。可这名声却不是什么好名声,是与好口舌有关。 村里很多人都厌恶她,可到底都是同村,表面上也不好撕破脸皮。懂事的人家自然交代家中妇人少与她接触,只是物以类聚,这赵大家的身边也围绕着一帮同好口舌的小媳妇。 其实之前就有人猜过是她,但没有证据,又不想凭空得罪人,没想到倒是她自己认了。 吃惊的不止一个两个,赵大早就赶过来了,和一群同样听闻消息赶过来的男人们站在人群外看热闹,此时见婆娘竟惹了这种祸,他先是诧异,很快就感觉面子挂不住了,冲进去对着自家婆娘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大媳妇嗷的一声,哭得更凶。 “……我是真想到这事会传成这样……前天我听说大志媳妇上吊了,也被吓得不轻,可我实在不敢……我能证明,大志媳妇确实没跟那人怎么样,两人离了三丈远,能干什么啊,也似乎不认识,连话都没说……” 赵大越听越气,手下没停。 赵大媳妇哭声震天,别的小媳妇见赵大媳妇被打成这样,心中暗自庆幸不提。 里正看实在不像样子,叫住了赵大:“你还能把她打死了不成?平时让你们多管管家里的婆娘,不要在外面说是道非,一个个裤腰掌不住脑袋,连个娘们都管不住!” 这话说的赵大等一群男人都低下了头。 赵大搓着手,凑了过来,嗫嚅道:“里正叔,你看这闹的,我以后一定好好管这婆娘,我等会儿就带着她上杨家道歉去,你看……” “这次是差点闹出了人命,你以为还跟以前一样?”里正环视了人群一圈,不耐地摆摆手,“我得去问问大志媳妇去,没听说这次要让人家不如意,就要去县衙告状!” 里正转身进了屋。 显然他心里还存着气,说话的时候带了些出来。 其实乡下的房子都不大,外面发生的一切晚香都在里头看着呢。 她心里清楚查清事情源头恐怕是不可能,顶多是摆出姿态借着里正的身份来辟谣,万万没想到事主竟然主动跳出来了。 她心里也很诧异赵大媳妇为何主动认了,又想乡下妇人见识短,也许是被吓到了才主动认了,倒也没多想。 里正的意思是让赵大带着婆娘给晚香道歉,再正式上门一趟给杨家人道歉,这事就算算了。 毕竟是同村,也不好闹得太过难堪。 可晚香却陷入一股莫名的悲凉之中。 如果王香儿能再撑一撑,也许就不会死了。 可若是王香儿不上吊,就不会有她的到来,没有她一时失言触怒苗氏,不会闹出这么一场,没有她被逼无奈想办法替自己洗清罪名,事情的结果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时也命也。 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就因为几句闲言碎语没了,而现在竟然是道歉就算了? 见晚香不说话,里正媳妇嗔了里正一眼:“你们男人就是粗心大意,大志媳妇伤成这样,能道个歉就算了?那赵大媳妇屡教不改,在村里闹出多少事?这次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得让他们肉疼才能长记性。” “那你说怎么办?”里正道。 “大志媳妇受了这么重的伤,得休养找大夫吧,家里的活儿也拉下了。不如这样,让赵大家给大志媳妇送两只老母鸡补身子,再给些银钱去看伤吧。” “这……” 这边,里正媳妇已经又挽着晚香的胳膊,说上了。 “婶子也心疼你,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所幸没闹出人命,你婆婆那我会去找她说说。你也知道,到底是妇人口舌之事,你里正叔计较太过,会伤了村民之间的和气,毕竟是同村的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婶子,我知道。” 晚香能怎么说,她也知道这事也就这样了,能洗清自己偷汉子的罪名,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既然事情已说定,里正便去了屋外安排处理接下来的事。 里正媳妇则叹着气,对晚香又道:“你这孩子,终于聪明了一回,有些事别总是忍着憋着,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咱们女人啊这一生太过命苦,该腰板硬起来就得硬起来,如果自己都不能救自己,旁人又怎好救你?” 晚香一愣:“婶子?” 里正媳妇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 晚香若有所思。 * 最终赵大家赔了晚香两只老母鸡,和两百文钱看伤之用。 要知道老母鸡都是乡下人的命根子,平时家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可都指望家里的鸡下蛋去卖,现在却凭空少了两只。 还有两百文钱。 村民们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就混个温饱,家里地多些的还能落点钱在手里,也不过几两纹银罢了,现在却要一去就是两百文。 这可真是要了赵大娘的老命。 这老婆子一改平时被儿媳妇挤兑得不说话的样子,拿着家里的擀面杖追着赵大媳妇打了半个村。 鸡和钱都是里正媳妇亲自交到晚香手里的,于是晚香就拎着两只母鸡和钱回家去了。 苗氏还没回,晚香临走时听见苗氏跟别的妇人说话,说都是因为赵大媳妇碎嘴乱传,她才会一怒之下打了儿媳妇。 说白了,都是赵大媳妇的错,她也是受谣言唆使。 杨家的男人见没什么事了,就都回地里去了,马上庄稼就要成熟了,这时正是精细侍候的时候,耽误不得。 从始至终晚香都没和杨大志说话,也没看他一眼,杨大志以为媳妇心里还在怨他不帮她出头,蔫头耷脑地去地里去了。 殊不知王香儿体内早就换了个瓤子,王香儿已经死了,现在是杜晚香。 “娘,这鸡能吃吗?”小芽儿突然问道。 陷入沉思中的晚香回过神来,见可爱的小芽儿含着手指问她,显然是已经忘了方才受到的惊吓。 也是孩子实在太馋肉,不禁心里又疼又怜。 她扔开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站起来道:“能吃,娘这就去做了。” 本来拎着鸡去后院宰杀,是身体的惯性使然,真让晚香动起手来,她却又是惊又是惧。 杀鸡? 她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连被处理好的鸡都没见过,因为在送到她手里时已经成了美味佳肴。 可小芽儿却欢快地拍着巴掌说要吃鸡了,大芽儿嘴里没说,却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想着平时两个孩子难得吃一次肉,想着大芽儿受的伤,自己今天受到的屈辱,晚香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怒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王香儿,可那个声音既然告诉她,想要复活问玉,就需要改变王香儿的命运,她就权当他是了。 里正婶子说得没错,女人一生命苦,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救自己,难道还指望别人? 她没人指望了,问玉不在了。 抱着这样一股气,晚香死死地钳着鸡的两只翅膀,用刀割断了它的脖子。 第7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五) 05 鸡血哗哗的往外流。 大芽儿道:“这鸡血不能浪费了。” 晚香顿时慌了,一阵手忙脚乱后,最终鸡血只救回来一半,不过鸡终于死了。 母女三人对视而笑。 大芽儿似乎有点不习惯这种场景,抿着嘴角道:“我去烧水。” “还是娘去,别烫着你。” 话说出口,晚香愣了一下,却没再像之前那样因为这种自然而然叫出的自称而诧异,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前面去。 之后烧开水烫鸡毛清理内脏,晚香庆幸自己身体里还有属于王香儿的记忆和本能,这一切虽让她手忙脚乱,但也没难住她。 鸡是用炖的,整整炖了一锅。 也没放什么佐料,就是大芽儿找来的葱姜和几个土豆,再加上一小把粗盐。 即是如此,也是香味四溢。 香味顺着灶房的烟囱和门窗飘了出去,在杨家引起一阵阵骚动。 东厢大房的屋里,田兰花的小儿子杨耀祖对娘说:“娘,鸡、鸡!” 见儿子兴奋成这样,田兰花翻着眼睛道:“鸡什么鸡,那鸡是赵大家赔给你三婶养伤用的。” 耀祖不过六岁,正是馋嘴的时候,听了这话,根本没当成回事道:“三婶的鸡就是咱家的鸡,都应该给我吃,还有大哥吃。” 听到这话,田兰花眼睛一闪,顿时有了主意。她把馋嘴闹腾的小儿子安抚好,理了理头发出了屋门。 来到灶房门前,三房母女几个都在里头呢。 大芽儿在烧火,小芽儿则靠在娘腿边,眼馋地看着正冒着烟的锅。 晚香用锅铲把鸡翻炒了一下,笑着道:“再炖一会儿,就能出锅了。”抬头就看见田兰花噙着假笑站在门外。 她脸上的笑僵住了,大芽儿和小芽儿的笑也没了。 大芽儿欲言又止。 田兰花笑着道:“三弟妹炖鸡啊,刚好耀宗晚上休沐会从学堂回来,给我盛一碗吧,给耀宗补补身子。” 耀宗是杨家长孙,也是田兰花的大儿子,今年十二岁,正在县里的学馆读书。 要说整个杨家谁最受宠,除过老四杨大江,就是长孙耀宗了。甚至因为杨老汉对长孙的看重,哪怕最得苗氏偏爱的小儿子杨大江,在杨耀宗面前也得退一射之地。 可杨家毕竟这么多口人,有时候即使是老两口,也不好大明大白地去偏袒大房。 但田兰花却有‘尚方宝剑’,杨耀宗。 举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田兰花都会以杨耀宗的名义占头一份,言必称耀宗是杨家唯一的读书人,以后杨家就指着他光宗耀祖,于是所有人都得让步。 晚香也是知道这些的,没想到田兰花又来这么一招。 其实晚香也清楚杨家这么多人,她要想吃独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前脚田兰花还躲在东厢看戏,对她及两个女儿被苗氏追打无视。 哪怕不护着她,看在两个孩子还小的份上从中拦一拦。可没有,现在倒好,竟状若无事还想分她的鸡。 她心里还在想要不要分,怎么分,这边田兰花已经从门外进来了。二话不说把她从灶台前挤开,拿了个汤碗就从锅里捞鸡。 这碗平时用来装汤菜的,比得上一个小盆,被她这个装法,三房母女几个该不用吃了,辛苦了一场,都是给别人忙的。 大芽儿到底是个孩子,没忍住说了一句:“大娘,你总要给我们留一些。” 田兰花撇着嘴道:“你个丫头片子,吃什么鸡,这鸡就该留给你耀宗哥吃,他平时在学里读书辛苦了,该多补补。” 她这是说顺嘴了,因为平时她就是这么说家里几个丫头片子的,什么都该紧着杨耀宗,杨耀宗好了,杨家其他人才会好。 可这话却触怒了晚香,也可能是方才的事在她心里还存着一股气,晚香一改秉性挤了过来,劈手就夺过了田兰花手里的碗。 她把鸡都倒了回去,又抢过锅铲翻炒了几下,将锅盖盖上。 “大嫂,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要来抢鸡?家里不是有那么多鸡,耀宗要吃了补身子,你杀一只就是了。” 杀一只,就是了? 那些鸡可是苗氏的命根子,没有她发话谁敢杀,又不是不想活了? “你——”田兰花目瞪口呆。 可晚香不是吃素的,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太后,身上还有几分威严。只是眉梢微垂轻瞥了过去,就把田兰花吓到了。 其实吓到田兰花的不光是晚香的眼神,还是之前她跟苗氏闹,又闹去里正那儿的疯狂架势。 反常即为妖,之前田兰花就觉得老三媳妇不大正常,莫是受到什么刺激疯了吧。 她可不能当那个出头鸟,要当也该是别人当。 田兰花讪讪而去,两个孩子却笑了起来。 大芽儿笑了一下,就绷住了小脸。 “你要是早先有这么硬强,也不会总被她们欺负了。” 晚香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笑道:“好了,鸡可以吃了。” * 母女三人饱餐了一顿。 小芽儿吃得嘴角流油,小手却还抓着鸡翅膀不丢。 晚香清楚吃多了不克化的害处,就跟小芽儿说先不吃了,等晚上再吃。小芽儿虽嘴馋,但也极为听娘的话,便老老实实放下鸡肉,让姐姐领着去擦嘴洗手。 苗氏早就回来了,她一回来田兰花就钻进了正房,显然告状去了。 晚香根本没理她们,更没有如她们所愿,端一碗来孝敬长辈,又或者说几句好听的话。 屋里的苗氏,脸黑得不比锅底儿好到哪儿去。 田兰花挑唆道:“我还以为老三媳妇会孝敬娘,谁知道……” “你不说话闲了你是吧?还不给我做饭去!”苗氏骂道。 田兰花被骂得灰头土脸,心中气愤,却又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去灶房做饭了。 本还想找点机会挑晚香的刺,谁知道晚香根本没给她留机会。不光灶台灶膛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刚炖过鸡的锅都给洗干净了。 田兰花摔摔打打地做着晌午饭,中间苗氏听到动静出来骂过,看着是在骂苗氏,其实无不是指桑骂槐。 可西厢三房的屋门却紧紧闭着,仿佛里面没人。 “这老三媳妇莫怕是想翻天。” 黄桃儿借着给田兰花帮手,进了灶房。 “谁知道呢,天不是已经被翻了。”田兰花没好气道。 “就她这样,中午等老三回来,娘能放过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田兰花心里的郁气顿时解了不少。 到了中午,地里的男人们都回来了。 杨老汉也就是杨家目前的男主人,五十出头的年纪,背却已经驼了,这是常年在地里劳作的通病。晒得黝黑的皮肤,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穿着一身蓝色粗布褂裤,赤脚穿着草鞋。 回来后,他把锄头靠在牲口棚子门前,用井水冲了冲脚,就进屋上了炕,点起旱烟袋抽了起来。 杨家拢共四个儿子,今天有三个都跟着下了地,杨老四不在。兄弟三个长相肖似杨老汉,都挺端正的,个个浓眉大眼,个头也挺高。 顶着太阳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兄弟三个被晒得不轻,汗流浃背的,满身灰尘。 大房和二房的女人迎了出来,各自给丈夫端水擦汗收拾身上的泥土。 唯独晚香没出来。 田兰花和黄桃儿对了眼神,也没吱声。 老二杨大山见此,对媳妇挑了挑眉,黄桃儿对他一番挤眉弄眼,收拾干净后,两口子便一前一后回自己屋了。 灶房那边田兰花还忙着,就没跟杨大洪说多余的话,杨大志看了看西厢紧闭的房门,低着头去水缸里舀水擦洗。 到吃饭的时候,老四杨大江才从自己屋里出来。 他是兄弟四个里长得最好的一个,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就是眉宇间充斥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气质,让他在这一屋子农家汉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苗氏似乎也挺纵容他,三个哥哥去地里干了一上午活儿,就他在屋里睡了一上午,非但没说他一句,反而问他饿了没。 杨大志见妻女都没来,局促地站起来:“我去看看芽儿她娘和芽儿。” 苗氏黑着脸,啪的一下将筷子撂在桌上:“去看她们做什么?人家都吃了,吃得比你好。” 杨大志还有些不明白,田兰花在旁边好心解释:“老三,你就别操心你媳妇和闺女了,你媳妇回来后就把赵大家赔的鸡给炖了。不过别说,怎么就吃起独食来了?就算不看着我们这些哥哥嫂子小叔的面子,总要孝敬孝敬爹娘,可你媳妇倒好,炖了鸡自己关着屋门在里头吃。” 听完这话,杨大江顿时就有些不满了,道:“三哥,你也该管管三嫂,今早上闹了那么一场还不够丢人?” 杨大志顿时更加局促了,搓着手看了看黑着脸的爹娘,又看了看哥哥嫂子们,道:“芽儿她娘肯定不是故意的,我去问问,我去问问她……” * 杨大志来到屋门前,本来对敲门还有些犹豫,谁知门一碰,竟自己就开了。 坐在炕上的母女三个回头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外来人。 “芽儿她娘,你的伤没事吧。”他一面说,一面磨蹭着往炕这边走来,满脸都是讨好的表情。 晚香闭了闭眼。 其实她知道乡下人的处事态度,因为穷,一些小痛小病都是能忍则忍,谁也不会为了点小伤去看大夫。 可她不是王香儿,别人也就罢,之前杨大志明明回来过,却没有一句安慰妻子之言,更没有问她伤势如何,更不用说替妻子做主了。 仿佛就是个路人,事情结束后,公公似乎觉得丢了面子,板着脸喊他去下地,他就老老实实跟去了。 若说之前晚香只是知道杨大志的性格对王香儿造成的影响,现在却是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原主为何在遭受污蔑后,会想不开轻生,为何会一遍又一遍说自己实在撑不住了。 哀莫大于心死。 晚香没有理他,依旧让大芽儿帮她擦药。 这药是之前她临走时,里正媳妇塞给她的,估计也是知道乡下人都舍不得去看大夫,便把家里治跌打损伤的土制药酒给她倒了一小瓶。 “芽儿她娘……” “你要有什么事就说吧。” 看着晚香的冷脸,杨大志也是满脸痛苦,嗫嚅道:“我知道这事你是受委屈了,娘她不该那么对你,可她到底是老人……其实也不怪娘,若不是那些碎嘴子的乱说,娘也不会……” “那你呢?作为丈夫,你在哪儿?你娘打骂我和芽儿们,你在哪儿,我上吊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关在柴房,连饭都不给吃,你在哪儿?” 这一声声质问,不光是晚香自己想知道答案,也是为了王香儿而发出的呐喊。 是呀,你在哪儿? 杨大志痛苦地抱紧脑袋,蹲了下来,低着头瓮声道:“我劝过娘,可是娘不听我说,我也想给你送饭来着,可是娘……”不让。 “……我就想着,娘也就气几天的事儿,以前不都是这样,气几天就过了,就没事了……” 第8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六) 06 多么的愚昧无知,可怜又可恨! 合则都在等她主动向苗氏低头,然后被苗氏压一辈子。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王香儿,不然还不知会痛彻心扉成什么样。 晚香不再说话,回到一脸冰寒的样子,让大芽儿继续帮她擦药。 屋里一片寂静,杨大志蹲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他似乎想讨好晚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坐在炕脚可怜兮兮地去看两个女儿。 可两个女儿都不理他,连小芽儿也紧闭着小嘴不理爹。 杨大志陪笑无果,抹了一把脸道:“我听大嫂说你炖了鸡,你就算再生娘的气,到底是老人,再说爹还在,咱们做晚辈的也不好吃独食,还有大哥二哥他们……” “那鸡是赵大家赔给我养伤用的。” “我、我知道是养伤用的,可到底爹娘都在……” 晚香猛地一下闭上眼睛。 大芽儿扯了她一把。 晚香看了看她,抿嘴低着头,冷漠道:“东西就在那儿,你若想送就送去。” “可娘明明答应了芽儿,晚上还可以吃。”小芽儿小声道。 杨大志满脸讨好地看着女儿:“爹给芽儿留啊,可爷奶是长辈,晚辈吃东西,都是要先紧着长辈们的。” 他去拿了个碗,留了一碗下来,其他就都端走了。 小芽儿到底还小,惦记吃的,还跑下炕去看了看。 见就只留了一小碗,她失望地回头看了看晚香:“可是大伯和耀宗哥他们吃好吃的时候,从来没有分给芽儿和姐姐还有娘啊。” 大芽儿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晚香能跟小女儿怎么说呢? 说儿子和女儿不一样,说她不能和大房的儿子比?说别人家的爹都知道护着妻子儿女,可你爹却从来不? 这些问题太现实也太深奥了,晚香虽然嫁过人,却等同守寡,她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普通人家的夫妻相处,以及婆媳关系的问题。 可她通过王香儿的记忆却清楚的知道,这事没完,以苗氏的性格,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 要么苗氏死,要么王香儿被永远压着不能反抗,要么王香儿离开杨家,这样也许才能改变她的命运。 更甚是两个孩子的命运,不然以后像今天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 * 见老三把鸡都端了过来,苗氏终于有了点好脸色。 一顿饭吃得是全家人都开心不已,毕竟农户人家难得见顿荤腥,更何况是这么大一只鸡。 唯独杨大志,他虽也陪着笑,但多少露出了几分勉强。 见碗里已经没什么可挑的了,杨大江丢下筷子,有些不满道:“大嫂你也是,一家子这么多人,本来就不够吃,你还要提前捞走一碗。” 田兰花一面咬着嘴里的鸡骨头,一面道:“我这不也是想着耀宗晚上要回来,提前给他留一些。” 杨大江还想说什么,杨老汉用烟杆敲了敲桌子:“你还跟你侄儿争口吃的?” 杨大江顿时不说话了。 吃罢饭,杨大江本想回屋,被苗氏叫住了,说有话跟他说。其他人都各回各屋,田兰花和黄桃儿搭手收拾残局,杨大志没走,似乎有什么话想跟苗氏说。 苗氏没主动搭腔,他犹犹豫豫凑到跟前来。 “娘。” “什么事?有话就说。” “你看芽儿她娘知道错了,你看能不能……” 苗氏斜了儿子一眼,冷笑道:“我老婆子也知道错了,知道是我冤枉了她,我再不知道错了,她又一状告到里正那儿去,你老娘以后还要不要脸了,以后还出不出门见人了?” “娘……” “行了,你骂老三做什么,这次的事确实是你冲动了。老三媳妇的为人你还不清楚,非要把事情闹大,现在丢脸也怨不得别人。”杨老汉皱着眉头道。 他这边说得倒是没什么脾气,苗氏反而上了火。 她伸手就给了男人一爪子,骂道:“好啊,你还帮着她说话,合则你们都是事后诸葛亮,就我惹人嫌?” 她越说越气,扭着肥胖的身子就要去厮打杨老汉:“我这是为了谁?为了谁你说说?还不是为了老杨家的脸面,现在出了事,你们一个二个都在我身上推,合则我就该死是吧,你们还不如直接挖个坑把我埋了算了……” “行了行了,说话就说话,闹腾什么闹腾!” 杨老汉一把将她掀开,惹不起躲得起,拎着旱烟袋躲了出去。 杨大志见自己一句话害得娘跟爹都打起来了,也不敢再多说,蔫头耷脑跟在后面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杨大江和苗氏母子两人。 杨大江见娘怒气腾腾,怕自己受到牵连,站起来道:“娘,没事我就回屋了。” 苗氏看了他一眼:“你给我坐下,跟我说说那事真是你亲眼看见的?怎么跟赵大媳妇说得却完全不一样。” 杨大江心里咯噔一声。 不过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装得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说什么,我当然是亲眼看见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赵大家的怎么说……” 杨大江也清楚这事既然露馅了,肯定要圆过去,不然他娘若是知道他骗她,还不知会怎么收拾他。 遂改了腔调:“我也就是远远看见了一眼,也没细看,后来见村里都这么说,我才会……说来说去,都是赵大媳妇嘴太碎,这事能是胡乱说的?别说赔两只老母鸡两百文钱,再多赔点都不为过,瞧把咱家闹的!” 所以说最了解亲娘的还是亲儿子,杨大江几句话就转移苗氏的注意力,一提起老母鸡和两百文钱,她也没心情训儿子了,杨大江见势自然溜之大吉。 * 还别说,苗氏还真就在想这件事。 杨家现在没分家,家里所有人挣的银钱都是交给公中的,这其中包括地里庄稼所得,以及农闲时杨家兄弟几个出去打零工所得,还有些杂七杂八不一一列举。 杨家兄弟几个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都有妻有子,平时手里的银钱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自然不太便宜。 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偶尔也会藏一些私房钱,这主要集中在打零工拿到的工钱。 苗氏也心知肚明老大老二没老三那么听话,能把手里的钱都交上来。不过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总体来说,明面上杨家人是不允许有私房钱的。 也因此明面上晚香手里突然多出两百文钱,别说苗氏惦记,其他人也惦记着。 田兰花永远最先坐不住,主动去找苗氏提了提这事。 苗氏没理她,她愤愤而去,果然晚上饭桌上田兰花主动提了这事。 当时晚香不在,借着养伤没出房门,晚饭是大芽儿给端回去的,但杨大志在啊。 要不怎么说,杨家人对付三房两口子都有套路,田兰花没几句话就把杨大志挤兑得面红耳赤,连连说回去问问芽儿他娘。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西厢三房屋里也早已都安置下了。 杨大志在炕头,晚香在炕尾,中间隔着两个女儿。 其实按照晚香的想法,她是没办法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可现在就这么个情况,她若是不想睡屋里,就只有柴房可以睡。 而且她是杨大志的妻子,不可能不跟杨大志睡一个屋。 幸亏乡下的炕都大,一般都是一家人睡一个炕,倒是让晚香省了不少顾虑和担忧。 灯已熄,但彼此都清楚还没睡。 杨大志翻了一个身又一个身,才犹犹豫豫道:“芽儿她娘,娘方才提了那两百文的事,你也知道咱家的规矩……” “闭嘴!” 过了一会儿,晚香才平缓嗓音,“小芽儿快睡着了,这事你不用再提,钱我明日要拿去看伤。” “伤?你伤很重?”杨大志一骨碌坐了起来,又下炕去点灯,“我给你看看?” 灯一亮,两个孩子都坐起来了,看看爹又看看娘。 “不用,我明天去找大夫看。”晚香忍耐道。 一见妻子这样,杨大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伤不是大事,这是还跟娘怄着气,即使糟践了银钱拿去看大夫,都不想交给家里。 杨大志觉得很头疼,哀求道:“芽儿她娘,你又何必这样一直和娘犟着,好好的过日子不行吗?” 晚香被气笑了。 她突然有一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感觉,可心里又实在是气。 这种气愤是来源于一个旁观者对王香儿悲惨的一生的感慨,来源于晚香对自身处境的焦虑,更来源于这具身体里一直充斥的那股莫名的悲哀。 尤其是后者,似乎王香儿虽然走了,但她的悲却一直留在那里,时时刻刻浸染着晚香,让她感同身受。 “你所谓的好好过日子,是怎么过?你娘拿我当奴才用,你一家子都挤兑我,吃饭的时候别人吃干,我们吃稀,我们母女三人吃口鸡,还得先紧着别人,自己不吃?” “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晌午把鸡端走了,这不是孝敬爹娘……” 是因为一只鸡吗? 不是,是因为这种病态环境,让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正常。 婆婆欺压儿媳妇,儿媳妇不能反抗,必须一味顺从,哪怕是婆婆错了,也得是儿媳妇先道歉。 严重的资源倾斜,三房在杨家连话语权都没有,干的活儿最多,吃得却最差,还要受人脸色和挤兑。 而这一切,起源不过是王香儿的懦弱,以及作为丈夫的杨大志不作为。 为何苗氏不针对田兰花和黄桃儿? 不过是知道捏柿子还是要挑软的。她欺负王香儿,不过是对付一个人,对付另外两个儿媳妇,却是对付一整房人。 苗氏是傻子吗? 显然并不,所以合该三房人一家子受人欺负! 以前晚香从不是如此斤斤计较之人,大抵是受王香儿记忆影响太深,也可能是退无可退,被逼上了绝路,以前不明白的一些事情,现在都明白了。 “……你要是想吃鸡,不是还有一只,再不济等农忙过后,我出去多打零工到时候攒了钱悄悄给你买一只吃。你说事情总算过去了,娘也没说什么了,这么闹下去的话,以后家里……” 对于晚香的心思,杨大志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试图说好话想说服妻子。 而更让人觉得悲哀的是,他是真心这么想,心疼妻女也是真心的。 杨大志除了在苗氏面前懦弱外,对待妻女一直没的说,平时苗氏让王香儿多干活儿,他总会偷着帮妻子干,王香儿的饭不够吃,他都省着留给妻子吃,宁愿自己不吃。 可一味顺从父母也是真的。 恰恰这才是让人觉得最最悲哀的地方,而王香儿的悲哀大抵也来源于此,知道丈夫其实是个好人,却无力改变杨家的状况和自身处境,想走舍不得走,最后只能走上绝路。 第9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七) 07 幸亏她不是原主,晚香再次庆幸。 于是这些话无疑成了火上浇油。 “是我闹?为什么别人赔给我看伤用的银钱,必须交给你娘?我的伤明明是她打的啊,为何她能理直气壮要这个钱?” “我……” “真的是你想不闹就不闹的?你娘以后能不说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家里能公平的让大嫂二嫂一起分担家务,而不是都丢给我一个人做?以后家里吃肉能不能别总紧着大房紧着耀宗,能不能也给我两个芽儿分些? “以后让孩子出去打猪草,能不能别总是紧着大芽儿去,大房二房那两个丫头也不小了,比大芽儿都大,能不能也帮家里干些活儿?为何大嫂大哥二哥二嫂都知道护着孩子,唯独我和你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都改一改?” 晚香这一连串逼问,问得杨大志根本答不上来。 她抬手撩了撩垂在脸颊旁的碎发,冷笑道:“看,连你都答不上,你是不是想说,反正我以前都让习惯了,也干习惯了,继续让着干着就是,反正就是点吃食就是多干点活儿,也没什么,又不会死人,什么都没有一家子和和乐乐更好?” 杨大志刚想点头,晚香的下一波爆发就来了。 “那为何不是他们忍着让着我们,为何非得我们忍着让着他,合则你自己给家里做牛做马惯了,还非得拉着妻女一起?难道我王香儿天生就是个贱命,我两个芽儿也是,欠了你们杨家的?” 小芽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芽儿也是泪水盈满眼眶,拉了拉晚香的衣裳:“娘……” “芽儿她娘……” 这时,窗子被人用棍子梆梆敲响了。 “还睡不睡了?吵什么吵?烧油灯不用钱,明儿就把你们房里的油灯给端到我屋里来……” 杨大志反射性就跳下炕,把油灯给吹了。 黑暗笼罩下来,晚香冷笑了两声。 “瞧瞧,灯都不让你点,合则这一家子人都是在家里吃白饭的,杨大志你到现在都不清醒情况,还想来劝我?” 话音还没落,又是梆梆两声。 且急且重。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说话了,一夜无话。 * 次日。 这一夜晚香睡得并不好,早上起来她见杨大志眼中也充满了红血丝,显然也没睡好。 中间杨大志一直试图想找她说话,晚香都没理他。 照旧是提前把早饭端回了房吃,吃完晚香去了正房一趟,说是要去镇上看大夫。 她也没等苗氏说话,扭头就走了。 等她前脚踏出屋门,后脚苗氏就在屋里骂了起来。 还把杨大志叫去骂了一顿,可这一切都和晚香没什么关系,她交代大芽儿看好妹妹,就踏出了家门。 出村的一路上,碰见不少村民询问,晚香都是说去镇上看伤。 可等走出村子,她却没有往镇上的方向走,而是去了桃源村的方向。 王香儿的娘家就在桃源村,晚香打算回趟娘家。 阳水村距离桃源村并不远,不过十多里的路程,可晚香哪里走过这么多的路,再加上原主本就体虚,又有伤在身,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在路边找了个树荫,晚香也顾不得脏不脏什么的,就席地坐了下,解下腰间的竹筒喝水。 她走的是大路,没敢走小路。 哪怕晚香再不识五谷,通过原主的记忆,她也知道女子一人在外行走不能走小路。 正喝着水,不远处的拐角走来一个人。 远远看过去只知道是个少年,很高,且瘦。 穿着一身粗布短褐,可看他走路的样子,却偏偏让人看出了一种不疾不徐之感。 这种不疾不徐让晚香感觉到一种熟悉,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曾经也有一个人是这么走路的。 或是从殿外走进,或是她目送他走出殿外。 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生活中一道熟悉的风景,让她对此不会再过多留意,却似乎深入骨髓,于是当风景不在的时候,她总是会下意识去寻找,却总是不可得。 不知不觉中,泪水模糊了晚香的双眼。 问玉…… 娘娘。 直到对方越走越近,才让晚香稍显清醒了些,她匆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眼就看见不远处对方诧异的目光。 方才一瞬间,她真觉得这个人是问玉。 不光是从身形,还有走路的姿势,可近看了才发现发现这不是问玉,就是一个长相清秀,甚至能称之为俊美的少年。 少年的皮肤很白,身材高瘦,穿一身灰黑色的粗布短褐,手脚上都扎了绑带,显得十分干净利落。身后背着竹筐,竹筐里似乎放了把弓,腰间还斜跨了一把柴刀。 是个山里人。 至于晚香为何能通过打扮,就推断出对方是个山里人,这还要归咎于附近这几个村的背后有一座大山。 此山无名,但只要附近的村民提起山,都是指的这座山。 在那片漫无境地的深山老林中,就住着一群山里人。 一般山外平原的人是瞧不起这些山里人的,因为他们都很穷,没有地,只能靠打猎为生。 再加上这些山里人似乎都懂些武艺,平时偶尔出山卖猎物换取日常所需之时,难免碰到些口角之争,一旦发生争执,这些山里人都是靠武力解决。 久而久之,名声就不大好了。 提起山里人,大家所能想到的就是——穷、蛮横、不讲理。 他也真不是问玉,问玉有一双平湖似的眼睛,干净澄亮,眸色近似深棕色的琥珀,平和而温暖。 每当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的心都会由衷地感到宁静。 可这个山里的少年却有一双幽潭似的眼睛,黝黑深邃,隐隐泛着波光,衬着他形状姣好的鼻梁,格外有一种清冷之感。 而紧接着晚香又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人竟有些面熟。 不对,不是她对此人面熟,而是原主。 这少年就是之前原主去河边洗衣裳碰到的男人,因为对方长得实在太扎眼了,气质清冷,如明月照寒潭,实在跟他这身打扮不符,于是原主不免多看了两眼,。 可以想象,哪个女子不爱俊,这少年确实俊得让人意外,不免就多看了几眼,却没想到后来竟会传出那种谣言。 所以当苗氏质问时,原主是有几分心虚的。 恰恰就是这几分世人都爱好颜色的心虚,让原主在苗氏面前心虚气短,以至于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此时跳出来再看,这少年从外表去看也不过十八九岁,王香儿却是二十出头,还早已嫁了人,有两个孩子,这两个人是怎么都扯不到一块儿去的。 只能说编造谣言的人太不是东西了。 晚香忙站了起来,想躲去树后又觉得太明显,只能低下头,寄望对方赶紧从这里走过去。 对方也走过去了,她不禁松了口气。 正寻思着还是继续赶路,刚抬起头就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走路没有声音的? 晚香被吓得往后一仰,将要摔倒之际,被这少年伸手拉了一把。 对方的手很大,修长而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像很多乡下男人那样,指甲缝里永远都带着洗不干净的泥。 “你没事吧?” 晚香忙把手臂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垂着眼帘道:“没,我没事。” 少年点点头,转身欲走,晚香松了口气,可没等这口气全吐出来,就发现对方又停住了脚步,目光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这时晚香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慌了,毕竟她不是真的王香儿,比原身要多了许多见识,且这少年明摆着年纪比她小,她也没什么好惧他的。 “你……有什么事?” 隐约,晚香似乎听见少年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听到他略有些低沉的声音。 “你最近……可还好?” 呃? 她和他很熟?怎么会问出这种话? 晚香连忙在记忆中翻找,可翻遍了王香儿所有记忆,这个人也就那次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出现了一次,两人没有任何的交际,就是个陌生人。 可能是她的沉默和迟疑,被这少年看出来了。 他默了一默,才有些迟疑道:“我下山卖猎物,听说了一些你们村的事情,似乎跟我有些关系,方才又见你坐在这里哭,不知是不是那事对你造成了影响,可是需要我出面帮你解释澄清?” 出面澄清? 也就是说她偷汉子的荒唐谣言,连事主之一都听说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听了多少? 晚香感到一种羞耻感,脸涨得通红,旋即又反应过来。 让他出面解释,那不是越描越黑,便忙摇头道:“不用了,这事我们村的里正已经帮忙澄清过了,就是些碎嘴子的乱说。公子若是没其他事的话,小妇人就先走了。” 丢下这话,晚香就急急走了,根本没发现这少年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视线尽头。 * 晚香胡思乱想了一路。 可让她去回忆自己在想什么,却根本分辨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不自觉中,已经来到桃源村。 因为她心中有事,并没有发现进村的一路上,有不少村民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等她走过去后,又悄声议论着什么。 到了王家,是王家大儿媳妇刘菊最先发现晚香回来的。 “怎么小姑这时候回来了?”刘菊手里端着一个盆,似乎正打算去洗衣裳,表情有些似笑非笑。 “我回来看看爹娘。” 刘菊的目光在晚香身上巡睃了一圈,撇了撇嘴角:“爹在屋里,娘出去了。” 正说着,王香儿的娘刘氏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五十多岁的年纪,人很白净,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面相有点泛苦,但看得出是个讲究的人,衣裳虽然洗得都泛白了,但十分干净整洁。 她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看见晚香的一瞬间有些诧异,旋即一抹苦笑蔓延上脸,眼神复杂起来。 “香儿,回来了啊。” 晚香感觉到一阵鼻酸,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她猜又是她的这具身体在作祟,可她真真切切能感觉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妇人的孺慕之情。 “娘。”她有些委屈地喊了一声。 “走,进去说话。” 第10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八) 08 刘菊瞅着母女二人进了屋,忙把盆子放在一旁,钻进厢房找妯娌张秋霞去了。 “看见了没?你说她回来做什么?我见她什么东西也没往回拿,再没见过这样做小姑子的,杨家的家境也不差,每次回娘家都抠抠索索的,也不知道带些东西回来。” 张秋霞有些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应付道:“就她跟她男人在杨家的地位,两口子都被那老太婆管得服服帖帖,能给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你也别妄想这些了。” 刘菊可不想在妯娌面前掉面子,嘴硬道:“可不是我想她那点东西,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不是天经地义,就算不看我们面子,爹娘那里也得孝敬吧。” 张秋霞懒得和刘菊说话,她这个大嫂心里想什么,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人。 大房的东西是她的,老两口的东西她也想都揽在怀里,问题是就王家这副穷样,能有什么东西让她想的,天天还要做出这副小气样儿。 “你说大梅嫂子说她那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真没看出来咱们这小姑子也是个能人,竟还弄出这种事……” 张秋霞有些不耐道:“香儿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再说她也不敢,估计都是人瞎说的。” “瞎说能会传成这样,咱们村现在谁没听说。你说她这趟回来是做什么的,难道……” 说到这里,妯娌俩面面相觑。 张秋霞也不做壁上观了,和刘菊交换着眼色。 “该不会那事是真的,杨家真要休了她,所以她回家来了?” “你不是说她什么都没拿,就算被休回家来总得带着铺盖回来吧。”张秋霞有些不确定道。 “她作出了那种事,杨家怎可能让带东西,说不定是净身出户被休回家了!当初她出嫁时,家里哪给了她什么嫁妆,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里,刘菊猛地一下跳起来,拍着大腿道:“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他爹去,你也快去找二叔讨讨主意吧,本来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再多添一口人吃饭,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还有家里两个闺女,再过几年就要说亲了,摊上这么一个偷人被休的小姑姑,还怎么说亲?” 刘菊火烧屁股似的人就没影了,张秋霞坐在那想了想,觉得大嫂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理了理头发也出了门。 * 刘氏拉着晚香进了屋。 没朝里屋去,就在堂屋里坐了下,期间刘氏去里屋看了眼,把里屋的门给关上了。 “你爹睡着呢,说话声音小些,别吵到你爹。” 晚香抿了抿嘴,再看刘氏低着头东扯西拉全说的是闲话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娘,我的事你们都听说了?” 刘氏顿了顿,摸了摸鬓边的头发,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事?你娘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平时也少出门,我天天侍候你爹,别人家嫌弃呢,少出门招人厌恶……” “娘,你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是不是外面传我偷汉子的事,你跟大嫂她们都知道了?” “香儿……” “那些都不是真的,都是被人以讹传讹!” 晚香嘴角绷得很紧,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里正已经帮我澄清了,那个烂嘴乱传的人也找了出来,我没有偷人。” 刘氏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看女儿,见女儿的模样实在不像骗人,她也就信了。 信了后,神色不免就放松了许多。 “能澄清就好,传这些话的到底是谁,真是害人不浅,没根儿没影儿的事也能到处乱说,这不是害人嘛。” 可她的说辞并不能满足晚香,她依旧绷着脸:“是不是爹也知道了?你们既然知道我出了这种事,就没有想过要去看看我?” 这话顿时让刘氏接不上话了。 还别说,晚香真没说错,当初这事传到王家人耳里,可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刘氏不放心女儿,想让儿子们去看看,可老大老二都不愿去,嫌丢人。 老小王长安,也就是王香儿的小弟倒是想去,却被王童生给拦住了。 王童生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王香儿真做出这种事,就不是王家的女儿,还不准任何人去看她,就当没她这个人。 原主实在太清楚亲爹的性子了,所以晚香才会有这么一说,她是真的替原主不值,却又一次明白原主为何会想不开,连娘家都没求助,便这么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 那她之前的打算和想法,还能成吗? 晚香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她发现她就算和离归了娘家来,这里也没人能容得下她。 这边刘氏听了女儿的话,露出慌乱之色,正想解释两句,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里屋的门被打开了。 正是王童生。 王童生大名王川,因为是桃源村唯一的童生,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叫他大名的人反倒少了。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青蓝色的儒衫,衣裳已经很旧的,边角都洗得泛白。人很瘦,脸颊下凹,留着一把山羊胡,宽大的襦衫套在他身上,显得佝偻而空荡。 他的脸色很不好,白中泛着青黑,显示出他常年卧病的状态。 “你既没做出那种丢人的事,自然是极好,不过出嫁女还是少回娘家,也免得惹人非议。” 是怕人笑话吧。 刘氏看了女儿一眼,忙站起来打岔:“你怎么起来了?难得香儿回来一趟,你就少说两句。” “没茶了。”王童生皱眉道。 “那我去给你泡茶,你先进去躺一会儿。” 把王童生送进去后,刘氏去泡了茶,端进去时似乎还跟丈夫说了几句话,才复又回来跟女儿说话。 “你爹就是这脾气,心里疼你们,但嘴上不会说。等会儿我就让你大嫂做饭去,晌午吃了饭歇一歇,下午再走。” 晚香低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刘氏见她这样,不免忧心忡忡的,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出去张罗让儿媳妇做饭,哪知刘菊和张秋霞都不在,她便自己去了灶房。 过了会儿,刘菊和张秋霞都回来了,两人的丈夫却没有回来,刘菊还跟刘氏说王长庚中午不回来吃饭了,私塾里忙。 至于王长柱,似乎去和谁约着喝酒去了,也不回来。 午饭很快就准备好了,王长安没回来吃午饭。 晚香问了刘氏才知道,好像王长安认识了一个山里人,跟人学了两手打猎的本事,最近这阵子经常不着家,四处跑着套田鼠和兔子。 说实话晚香是有点诧异的,因为通过原主的记忆,王童生是个特别注重颜面的人,小时候王长安撵个狗爬个树,都会被他骂有辱斯文,他竟然允许儿子结交山里人? 可看王家人的态度,似乎这事他们都知道,王长安并没有瞒着家里人。 大抵是看出女儿的诧异,刘氏犹豫了一下,道:“长安也是为了你爹,你爹的病你是知道的,也能给他补补身子。” 是了,痨病不同别的,这种病是治不断根儿的,只要平时注意些,一般是不会传染的。 但这种病又叫富贵病,也就是说得用好东西养着。 像乡下人家,哪有什么好东西,所谓的好东西也不过是吃口肉罢了。以王家目前这种家境,一个月也就能吃一两回肉,显然没办法精养。 这也就解释了向来看重颜面的王童生,为何会允许王长安结交山里人。 饭是分开吃的,这是王家特有的规矩。 饭做好后,刘菊和张秋霞就把饭给端走了,领着各自的孩子在屋里吃,刘氏和晚香则在一处吃。 女儿难得回来一次,刘氏专门去村口割了条肉做了,可惜肉菜才刚做好,还没端上桌,王童生就在里屋招呼上了,让端到里屋去。 自打王童生得了这个病,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主要是体现在吃的方面,特别贪吃,馋肉馋好东西。 其实这也不怪他,都是病闹的。私下刘氏不止一次这么跟孩子们说。 就因为这个,显然刘菊和张秋霞是不高兴的,张秋霞也就罢,还知道遮掩,刘菊的不高兴是直接挂在脸上的。 晚香看刘氏看见了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刘氏还要侍候王童生吃饭,时不时就要起来去趟里屋,这顿饭其实也就相当于晚香一个人吃的。 吃完饭,她帮着刘氏把四处收拾了一下。 看似家务活都被两个儿媳妇分担了,刘氏就只管着侍候王童生,其实她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 王童生的吃喝拉撒、洗漱更衣、都得她亲手操持。王童生自己还能动,但他这个病不能出屋,为了不传染给孩子们,也只能事事都让刘氏忙了。 一番折腾下来,刘氏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却没有抱怨一句。 看着她,晚香只感觉心中很无力,之前因为家里人隐晦的态度而生出的委屈感,都被这股无力给冲淡了。 “睡会儿吧,睡会儿再走。”刘氏说。 晚香点点头,刘氏给她铺了被褥,又放好枕头。 东西都是干净的,刚从炕柜里拿出来,一看就没人用过,刘氏自己则把铺盖在距离女儿有些远的位置铺好了躺下。 总是这样,自打王童生得了那个病后,刘氏就不再跟孩子们亲近了,哪怕是王香儿出嫁那年,她也只是在临出门子的时候含着泪摸了摸她的头发。 母女俩就这样隔着的距离躺着,似乎都睡着了,又似乎都没睡着。 里屋时不时会传来王童生的咳嗽声,那咳嗽声黏黏糊糊,隐隐还有破音,一般人都不能习惯,可炕上的母女俩却早已习惯了。 “你婆婆没为难你吧?” 话音还没落下,刘氏又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年你奶还在世的时候,不也是看我处处不顺眼,人心就没有捂不热的时候,只要你待她真心实意的好,她肯定能明白的。” “娘,如果我和杨大志和离……” 刘氏一骨碌坐起来,满脸震惊又有些慌的看着她:“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动了这种心思?你不是说事情已经说清楚了,难道是杨家那边还揪着不放想休了你?” 第11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九) 09 “不是杨家要休了我,是我自己不想过了。” 刘氏的眼泪哗地下就出来了,一把揽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心疼地在她身上摩挲着:“娘知道你受苦了,娘家也没个得力的人给你做主,你爹和你大哥都太注重面子,娘也想管,可你爹不让……” “我……” “再忍忍,再忍忍,你就算不念着自己,想想大芽儿和小芽儿……和离的女子哪能有好日子过,再说杨家也肯定不愿,即使和离也只是以休妻的名义,你爹不会允许咱家出被休妇的…… “你听娘的话,回去好好过日子,再忍几年,等你给大志生了男娃,日子就能好过了……” 所以王香儿的逆来顺受,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了刘氏的影响。 她们错了吗? 刘氏错了吗? 没错,因为当下的世道就是如此,日子过得再难又能怎样,对婆家再如何不满又能怎样,你还能和离回娘家不成? 你只能受着。 想和离不过是处在杜晚香的身份和立场,因为以她的身份就算和离也能过得很好,很显然这一切对王香儿来说,是不切实际的。 “大志那孩子对你也不错,知道他娘对你不好,每次来了咱家都是里里外外帮忙干活,每年秋收,他干完家里的活儿,第一时间就是来咱家,杨家那老婆子骂也要来……他心里是看重你的,你就算看着这个,也跟他好好过……” 晚香浑身都是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里屋的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 开头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王童生扶着门框咳得肺都快要出来了,脸色赤红,目眦欲裂。 刘氏慌得不成样子,下了炕连鞋都没穿,跑过去扶着他。 “老头子,你怎么了,千万别生气,香儿她……” “你让她给我滚!” 王童生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响才憋了这句话。 “滚!滚!我王家没有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我怎么不知羞耻了?难道想和离就是不知羞耻?”晚香没忍住道。 “女子当从一而终,你丈夫尚在,便想背弃!还说流言之事已经澄清,她就是骗你的,指定是看中了哪个野汉子,背夫偷人,才闹出这么多事来!滚,你赶紧给我滚!” “当家的,不是的,香儿她不是这种人……” 刘氏哭着拦,王童生却颤颤巍巍还要挣着去拿棍子打晚香。 “香儿,你跟你爹道个歉,快跟他解释你没有……”刘氏急道。 “老头子,香儿不是这种人,她没出嫁时有多乖巧,你又不是不知道……” 眼见闹得一片不可开交,外面却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 晚香闭了闭眼睛,下了炕。 “不用你撵我,我自己走。” “香儿!” “香儿!” “你说你这老头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瞅着那道人影出了院门,东厢的两扇门才从里面打开了。 刘菊和张秋霞交换了个眼神,看了看传来刘氏嚎哭声的正房,又赶紧把门给关上了。 * 晚香一直走出村子,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接管这样一具身体,承受这么多不该让她承受的事情。 她应该是死了才对,为什么她死了都不让她安生,为什么! 晚香心里充满了无助悲伤,还有恐慌,哪怕是在她没死之前,再艰难的处境,她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会有人陪着她,不管是问玉也好,还是抱琴她们。 可来到这里,她真真切切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了,那些恶意是迎面扑来的,那些艰难是她必须面对的。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只剩自己了。 她双手无助地抱着自己,蹲在那儿好哭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被脚下绊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粗布鞋。酱色的,耐脏,针脚倒是细密,可惜穿久了,鞋尖上被顶了个洞。 她看着那个寒碜无比的洞,以前连她身边最低等的丫鬟都不会穿这种鞋,气得踢了两下脚,又想哭了。 “姐,姐……” 远处跑过来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深蓝色的短褐,一头乱发束在头顶。 他身上背着一个竹篓,稚嫩又难掩俊秀的面孔,像晚香一样随了刘氏的白净皮肤,让他看起来和一般的乡下少年不太一样。 就是人太瘦了,显得很单薄。 其实也是王长安又长高了,上一次见面才比晚香高了小半个头,这一次却高出了一头有多。 不光有王长安,还有一个晚香之前才遇见过的人。 “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谁惹你生气了,是不是你回家她们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站定后,王长安就拉着晚香的手追问道。 这条土路就通向桃源村,晚香站在这里哭,不用说肯定是在家里受了委屈。 “我去找大嫂二嫂理论去,她们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你,那是王家,不姓刘也不姓张!” 王长安气得脸颊通红,梗着脖子就要走。 晚香拉住他:“别去了,不是她们。” “不是她们,那是谁?难道是爹?” 还算王长安不笨,很快就联系到王童生身上。事实上王长庚和王长柱虽对这个妹妹不是太关心,但面上也不差,唯独就是两人的媳妇心思有点多,背后的小动作也多。 刘氏不必说,整个王家最疼晚香的就是她。 那就只有王童生。 “爹他为什么骂你,难道是因为之前那事?爹他就是个老迂腐,你别听他的,当初听说那事,我就想去看看你了,可爹不让去,大嫂又说本来可能没什么事的,就是有人碎嘴乱说,咱家若是去了人,不是摆明了心虚……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就去看看你……” 提到之前那事时,王长安并没有发现旁边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尤其是晚香,她低头把眼泪抹了抹,道:“跟之前那事没关系,我跟娘说了,是有人碎嘴乱说,也找了我们村的里正出面主持公道。” “既然不是这事那就好。那你知不知道是谁碎嘴乱传的,这个人不能放过她,得给她点教训尝尝。”王长安捏着拳头忿忿道。 晚香心里一阵暖,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不问是非对错就站在她身边的人。 原主姐弟俩本就感情好,王长安是么儿,又小了姐姐这么多,小时候刘氏忙着照顾生病的丈夫,都是王香儿一手带大的。 说是姐弟,却更胜母子。 这种隐藏在血脉里的亲近,哪怕是灵魂更换也抹除不掉,晚香抿着嗔了他一眼,道:“你看你,越大越混了,可别随了二哥,这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别管。” “我才没有混,我就是见不惯有人欺负你,还有杨家那些人……” 一提起杨家,姐弟俩都不说话了。 王长安换了话题:“那不是这事,你做什么站在这儿哭?还是有人欺负你了,姐你别瞒着我,我现在不小了,可以替你撑腰。” 绕来绕去,还是没把这关绕过去。 晚香叹了口气,也没瞒他:“我想跟杨大志和离,被爹给骂了。” “和离?” 王长安先是震惊,震惊完眼神有点复杂,“姐,你终于想通了?” 其实要说和离这事,最先提出的反而是王长安,不过他那会儿还小,只说杨家人对王香儿不好,就归了家来,不跟杨大志过了。 这种‘童言童语’自然是招来家人一顿训斥,王香儿本身也不赞同弟弟的话,只当他年纪小胡说。此时旧事重提,所以姐弟俩一时都有些恍然。 “和离哪有那么简单,”晚香露出一抹苦笑,看了二人一眼,“你们这是?” 至此,她才终于给了对面那人一个正眼。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晚香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山里的少年,也是谣言中的另一个主角。 古亭。 王长安挠了挠了头,有些赧然道:“瞧我,都忘记跟姐介绍了,这是古亭哥,算是我师傅吧,不过古亭哥说他不收徒。古亭哥打猎的手艺特别好,人也好,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现在都能套些山鸡兔子什么的往家里拿了。” 就听他这一口一个好,就能听出他对古亭的观感是怎样了,孺慕中又带着许多崇拜,是把他当做亦师亦友又亦兄的存在。 可从外表来看,古亭其实并没有大王长安多少,让晚香看,这还是个少年,大概也就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古亭微微地抿了抿嘴角,看了晚香一眼,道:“长安夸张了,其实我没教他什么,是他自己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晚香垂眉敛目客气道:“还要多谢古公子对家弟的照顾。” 王长安插言:“古公子?姐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酸绉绉了,还叫什么公子?不过古亭哥是比你小几岁,你叫古大哥不合适,古小弟听着有些怪怪的……” 这边,他还在纠结什么称呼合适,那边晚香和古亭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晚香,不是王长安提出来,她还没发现自己说话的方式太不符合原主的身份。 原主的爹虽是个童生,但王童生古板迂腐,向来笃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原主也就认得几个字。 那照这么说,那日在里正家门口说的那些话,其实也不符合她的身份,只是因为有个童生的爹,让人觉得也许突兀但不是不能接受,一旦碰到亲近的人就原形毕露了。 晚香心里直冒冷汗,再一次叮嘱自己以后定要谨言慎行。 古亭突然道:“就叫古亭吧。” 闻言,姐弟俩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叫名字挺合适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晚香便生了想离开的心思,实在是她面对这个叫古亭的少年,总觉得局促。 跟她弟弟交好,偏偏又跟她闹出那种流言蜚语,还被对方知道了,对方知道她的处境,还想帮她澄清。 偷汉子,只要一想到这个词,晚香就觉得臊得慌。 “长安你这是要回家?”晚香没话找话说,抬眼之间突然对上一双幽潭似的眼睛。 她心里一惊,想着对方是在看她,却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可笑,果然再看过去,对方的视线已经移开了。 “我上午套了两只田鼠,还有一只山鸡,正好碰上了古亭哥,就一起回来了。”王长安道。 “那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晚香道。 “可姐你……”剩下的话,王长安没有再说,但都明白其中的意思。都想和离了,还要回杨家? 可不回杨家又能怎么办? 王家不会收容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儿,还有大芽儿小芽儿,晚香真能舍得把两个女儿留在杨家? 以杨家人的秉性,和离是别想,就算离也是休妻,顶着弃妇这个名头,以后晚香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现实问题,王长安显然也长大了不少,倒没说出什么让姐姐只管回家就是的傻话。 “这事一时半会急不来,我还是先回去了,两个芽儿还在家里。你既都到村口了,就赶紧回去吧,还有古亭……”晚香略显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既然都到家门口了,还是去家里坐坐吧。”她以姐姐的口气道。 第12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 10 古亭看了她一眼。 王长安道:“姐,这事你不用操心,我知道的,就是古亭哥不太喜欢说话,去了咱家也不自在,再说他还要往回赶。” “那好吧,我先走了。” 姐弟俩道了别,晚香对古亭点点头,踏上回程的路。 王长安一直看着姐姐远去的背影,没有发现身边的人其实也瞩目着,眼神晦暗而又深邃,里面似乎隐藏着很多东西。 “都怪我没本事,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就把我姐从杨家接出来,养她一辈子,让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负她。”王长安捏着拳头道。 古亭没有说话。 其实王长安已经习惯了古亭的寡言少语,甚至他和古亭的相识他到现在都觉得云里雾里,但他知道古亭哥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好人。 不是好人,也不会把赖以为生的手艺交给他。 “古亭哥,你说我姐真的能和离吗?其实现在不能和离,一就是没有银子,二是怕杨家那边不放人。” 古亭看向他,琉璃般的瞳子渐渐清澈起来:“你不要给自己压力太大,你姐她很有主意。” 看似烂漫不知事,其实她比所有人都活得透彻。 因为各自都有心事,两人没再说话。 再往前走两人就要分道了,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王长安进了村子,古亭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又踏上方才走过的那条路。 * 一路上,晚香总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 可沿路她也观察过,她背后没有跟什么人。 因为心中不安,她回程的时候走得很快,进了村才终于放松紧绷的神经。 古亭目送着她的身影进了村,才收回目光。 想了想,他脚下步子一转,绕去了村尾。 这里平时都是村民们用来堆放各家暂时用不了的麦秸堆,很少有村民会来这里,所以极好隐藏。 古亭找了个干净的麦秸堆,从中挖了个坑,躺进去闭目养神,一直到天黑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他才离开这里,踏着夜色进了村庄。 此时赵大的家里,两口子的脸色满是疲惫又充满了惊疑不定。 尤其是赵大媳妇,昨天跟婆婆打了一仗,今天格外的狼狈,脸上被抓了好几道血口子,眼眶深凹,显然是昨晚没睡好。 “你说今晚那人会不会来?” 这句话赵大媳妇已经叨叨了不下十遍了,赵大心里满是烦躁,吸了口旱烟骂道:“谁叫你天天说是道非,竟惹了那么个阎王上门,老子让你在外面惹祸!” 说着,他给了婆娘两巴掌才解恨,而赵大媳妇什么也不敢说,只是默默垂泪。 没人知道,赵大媳妇前几天就被人威胁了。 也是晚上的时候,她半夜尿急,因为天热屋里就没有□□盆,便去外面旱厕方便。 谁知刚走到后院,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尺来长的刀,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鳞波般的银光,刀锋森冷,就这么直杠杠的架在了她颈子上。 * 赵大媳妇认识这个人。 就是那日被她撞见和大志媳妇在河边的那个山里人。 当时她见大志媳妇不错眼地盯着人家看,就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猫腻,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多瞧会儿,就被对方给发现了。 接下来她整个人都懵了,就觉得那个人眼神很可怕,她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仓皇而逃。 还是回到村里后,她才反应过来。 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她害怕个什么,害怕的该是那对狗男女才是! 基于这种恼羞成怒的心态,碰见有人问她怎么去河边洗衣裳又回来了,她便把添油加醋地把之前看到的那一幕给说了。 之后事情果然传开了,她心里还十分得意,谁知没几天阎王就找上了门。 当时这人没有遮头藏脸,似乎不屑隐藏,就是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事情他也已经知道了,让她负责澄清谣言,不然等他下次再来,后果自负。 大半夜的,突然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赵大媳妇尿都吓出来了,等她缓过劲来,人已经消失了。 要不是被尿湿的裤/裆提醒,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之后几天里,她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对方是山里人,山里人的凶名她打小就听说过,闹出什么事来,往山里一钻,连官府都找不上门,对方不遮脸拿刀威胁她,明摆着不是个善茬。 说白了,赵大媳妇就是个碎嘴的婆娘,她不光怕,简直就是怕死了。她也试着想在外面澄清几句,可没有人一个人相信,只当她见事情闹大了,故意说反话。 得知大志媳妇上吊后,她被吓得不轻,好几天都不敢出门。 这也是昨天晚香闹起来时,为何赵大媳妇会突然自己暴露,因为她发现这是澄清谣言的最好机会。 哪怕是丢人她也顾不得了,她可不想被阎王盯上,且她一点都不怀疑,若是她没做成这事,等对方下次再出现的时候,可能会杀了她。 因为当时那个人的眼神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昨晚回来后,她就把事情跟男人说了。 其实她本来不愿意说,但给家里损失了两只老母鸡和两百文钱,让一家人对她的意见都很大。她婆婆难得把她压下来,自然不会放过,家里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妯娌,为了拉丈夫向着自己,她只能实话实说。 赵大听完后,先是不信,可看妻子的样子又不像在说谎,夫妻二人战战兢兢等了一夜,都没等到那个人出现。 可以想见今晚也是个难熬的夜。 “他今晚肯定会来。” “要不你先睡吧,我再等等。”赵大媳妇神神叨叨地说道,自打那晚的事发生后,她就显得有些神经质。 赵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蹬了鞋翻身上炕。 赵大媳妇感觉有些口渴,站起来去倒水喝,刚转身就看见窗户纸上突然多出一道人影。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侧影。 “管好自己的嘴。” 赵大被惊得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赵大媳妇拼命捂着自己的嘴。 等两人惊魂甫定,才发现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 寂静的乡村小道,银色的月辉照耀着大地,除了有蝉鸣声,偶尔还会有一两声狗叫。 一道身影从某户人家的院墙里翻了出来,看得出他动作很熟练,可在落地的瞬间,流畅的动作出现了不稳。 黑影站了须臾,才缓步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慢。 不知为何脚步竟显得有些蹒跚,脚步越来越重,似乎很吃力的样子。 古亭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嗵嗵嗵嗵嗵,震耳欲聋。 汗水越来越多,顺着额头蜿蜒而下,打湿了他的眼睑,他吐出一口气,重重地擦了一下,继续挪动着步伐。 其实如果细看,就能看出他似乎在承受着什么未知的痛苦。 皮肤在抖颤,手指颤抖得连刀都快握不住了,当汗水完全湿透了他的头脸,能看出他的脸颊正神经质地抽搐着。 “宿主,宿主!严重警告,不要再试图挑衅,你对世界规则的每次挑衅,都将会遭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触犯规则,每次触犯惩罚加倍,此次惩罚时间为世界时间两个时辰,望你不要再犯!” 古亭置若罔闻,对这道在脑海里盘旋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步一步的走着,沉默地走着。 回到那个麦秸堆,还是在那个地方,他艰难地、重重地躺了回去。 他躺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天空,借由着在脑海里不停地描绘着某个人的身影,来减轻那些不可言说的痛苦。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没有人知道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 在距离阳水村不远的杨沟村,靠着村尾有一户人家,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显得扎眼。 不光灯火通明,里面还时不时传出呵斥声和笑骂声。不过因为这里离村子还有段距离的,倒也打扰不到村里其他村民。 杨大江已经连输了好几把了,气得他扔开手里的叶子牌,站了起来。 旁边有人打趣,叫他再来再来,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人说今天怎么就输不起了,他都是报以冷眼,骂了句滚别来打趣老子,摇摇晃晃进了里屋。 屋主马丁黑跟了进来。 “怎么今晚手气不好?不好就别玩了,我去整点酒咱俩喝点儿?” 他生得方脸虎目,皮肤黝黑,个头不高,但十分魁梧敦实,看着面相挺凶,但一说一脸笑,倒是不惹人讨厌。 杨大江阴着脸没有说话,马丁黑扭头出去了。 不多时又回来,手上多了两包东西。 他把两个纸包在炕桌上摊了开,一包是油炸过的花生米,还有一包是半只卤鸡,另外还有一瓶酒和两双筷子,算是齐活了。 杨大江也没跟他客气,脱鞋上了炕。 两人就着这两个菜,就这么喝了起来。 “你要是还想玩,要不我借你点儿,不过你知道这规矩……”喝了两杯,见杨大江还是心情不愉,马丁黑笑嘻嘻地道。 杨大江烦躁地斜了他一眼:“滚滚滚,光借老子不用还?你要说不用还,你给老子拿多少,老子接多少。” 马丁黑只笑却是不接话,而是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水烟袋点燃,随着火星忽明忽暗,屋里开始变得烟雾缭绕。 杨大江劈手将烟杆夺过,啪嗒啪嗒吸了两口,可能因为吸得太猛,被呛得咳了两声,不过他很快就忍住了。 却似乎表现得并没有多好这口儿,一边抽着,眉头却不见解锁。 马丁黑自然知道他在烦什么,眼珠一转,道:“其实那事你也不用太烦心,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山,只要你有心,还怕事情做不成?” 这话换来杨大江一个白眼,翻完他低头又抽了几口,才道:“我烦的倒不是这。” “不是这还能是甚?” 杨大江怎么好说他会动那种歪念头,就是因为知道他那三嫂是个容易被人拿捏的,可连着这两天上演的这一出出,让他知道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而且他也是这次才知道,他娘其实并不是真心想休了三嫂,既然休不出杨家门,他动的那些歪心思都是白搭。 “不是我说,这可是来钱的一个好路子。你看看邱老六,现在日子过得多滋润,那可是养了座金山,源源不断给自己进钱。” 第13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一) 11 马丁黑一边说,目光瞥向了外面。 杨大江也跟着看了过去。 从他们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外间其中一张桌上的百态。 邱老六今日难得从县城里回来了,人五人六地穿了一身绸缎的衣裳,可惜人长得太歪。 菜坛子似的脑袋,短粗的脖子,天生一对吊斜眼。 可架不住人有钱! 其实以前邱老六也是个穷鬼来着,除了个寡妇娘,穷得就只剩条裤子,自然也穷得娶不起媳妇。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这厮就发财了,一改往前的穷酸样,不光给家里盖了房子,还娶了个漂亮的小媳妇。 据说在县城里还买了房子,只是因为老娘不爱住县里,所以一家子还住在乡下。 邱老六对外面说是得了什么贵人的赏识,跟着做了点小买卖,但他的底细可瞒不过马丁黑。 要知道以前邱老六没人愿意沾的时候,是天天缠着马丁黑才能混口饭吃,别人不清楚他的底细,马丁黑不可能不知道。 说白了,邱老六赚得是丧良心的钱。 有一阵他经常混迹在县里的赌坊,还人五人六了一阵,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县里的几个地痞混在一起。 后来娶了个小媳妇回来,看模样长得不差,但不是附近的人,似乎从远处娶回来的。 开始别人还以为这小子莫怕是学好了吧,可渐渐看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邱老六自己天天不着家,带着他媳妇也不着家,后来那小媳妇打扮得越来越花哨,就被马丁黑给看出来了。 一顿酒下肚,这小子全部都招了。 那个小媳妇根本不是他娶回来的媳妇,其实也不能说是不算,只是这小媳妇可怜,除了是邱老六的媳妇,还让邱老六带着去县里赚皮肉钱。 也不去那勾栏瓦舍,就是寻一处偏僻的地方设个暗门子,就财源滚滚来。 这不,邱老六大抵是尝到了甜头,说是把以前的那个休了,又领了个媳妇回来。旁人看着羡煞他的艳福,只有那么些许人知道,指不定这个媳妇能留多久。 “这事真不好办,你看这回本来稳稳当当的,半路出了差错。而且我也看出来了,我那三嫂是个闷犟的,不太容易好拿捏。” 杨大江心情烦闷,半低着头抽着水烟,不自觉就吐露了心中的想法。 马丁黑的目光闪了闪,垂目捏了捏手指,似毫不经意道:“这就看你的了,这可是一条来钱的路子摆在面前。脸蛋长得好,性格软弱,容易拿捏的女人可不好找,你别看你三婶这样的女子在乡下不吃香,可要是换在县城里……” 他一边说,一边咂了两下嘴,“当年十里八乡有名的香美人儿谁不知道,要不是被她那个爹拖累了,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杨大江问。 马丁黑敛住表情,虽笑了却没达眼底:“你出去访访,当年你三哥能把她娶回去,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村的后生。” 杨大江倒没有这种自觉,可能也是那会儿他还小。 他不否认他三嫂刚嫁过来时,着实让他惊艳了下,心想这个三嫂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怪不得三哥跟家里闹着都要娶她,可后来渐渐的那张娴静的面孔就模糊了。 到底什么时候模糊的呢? 似乎是他娘总是骂三嫂花枝招展勾引人,骂她看别的男人眼神不安分,骂她做啥啥不中,吃啥啥不够,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 似乎就是在那些骂声中,三嫂的脸就渐渐的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常年苍白低垂的脸。 当初动了这个心思后,他偷偷地打量了三嫂不少次,发现马丁黑说的真不错,如果真把人捯饬捯饬,也能拉去县城唬一唬人。 可前提就是能把人把杨家弄出来。 他本以为这次是十拿九稳,谁知道他娘光是骂却根本没有想休掉这个儿媳妇的心思。 而他那三嫂也是个硬强的,竟然悬了梁,险死还生后性格大变,还把事情闹到了里正那里,不但洗清了偷汉子的罪名,还暂时反压住了他娘。 之前杨大江出来时,苗氏因为晚香去看大夫糟蹋钱的事又闹了一场,可晚香一个多余的眼神没给她,紧闭着屋门,连杨大志去苦求都被赶了出来。 “我娘根本没打算休掉我三嫂,看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杨大江扔了烟杆,抄起酒碗灌了一口。 “她不想休,你可以想个法子让她动心思,你娘不是一直嫌弃你三嫂没给你三哥生个儿子,又嫌你三嫂娘家穷酸?我们村有个寡妇,年纪也不大,跟你三嫂差一岁,前头那个丈夫是个短命鬼,留下个女儿人就走了,他家里也没有什么亲戚,如今那小寡妇自己捏着夫家的财产过日子。 “除了一座房子,家里还有十亩上等地,她缺壮劳力干活,年纪轻轻一直守寡也没意思,你家缺个儿媳妇,这么两厢一凑不是正好。” 杨大江被马丁黑说得一愣一愣的,不免疑惑道:“你对我家的事怎么这么上心,你怎么知道那小寡妇急着想嫁人的?” 马丁黑拿起烟杆,用手指蹭了蹭烟嘴,叼在嘴里吞云吐雾道:“我这不是为你考虑,你有了来钱的路子,才好还了我这里的帐。” 一提起欠钱的事,杨大江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其实他现在也后悔欠了那么多钱,就是管不住手,总想玩两把。 马丁黑在家里设私赌窝子的事,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附近村的闲汉们没事就过来了,因为玩的小,大家也就没当回事,杨大江就是因为好奇被人带过来的。 刚沾上赌的人都有瘾,杨大江就是。 反正他成天也没事干,有空就过来了,也不敢跟家里说,只说四处耍耍。别看苗氏平时对他千依百顺,逢到银钱上头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开始杨大江要钱,苗氏也给,可架不住杨大江总是输。 输了就想捞本,反正大家都认识,也知根知底,马丁黑平时是往外头放利子钱的,这么一来二去,杨大江就越欠越多。 总不能一直欠着不还,这不就动了歪心思。 “反正我就是说这么一嘴,你自己琢磨吧,虽然都是乡里,但你也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混口饭吃不容易,我知道杨家看着不显,其实家底儿殷实着呢,你那侄儿还送去了镇上读书,看什么时候把我这儿的帐清一清,也免得我还要上门费事。” 从始至终,马丁黑都是笑眯眯的说,可他话里的意思却让杨大江变了脸色。 杨大江在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很少受谁的脸色,当即就想发火儿,可抬头对上马丁黑笑意未达眼底的眼睛,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才想起这马丁黑不是个善茬。 试想能开私赌窝子的,还往外放利子钱的,又有几个是善茬? 杨大江也听过马丁黑不少事迹,此时才意识过来平时马丁黑一张笑脸,那是人家会做人,翻脸的时候照样不认人。 说白了,杨大江就是个窝里横的性格,别人强硬时,他就软了。 “黑哥,帐肯定是会还的,至于你说那小寡妇的事,这事我得寻思寻思看怎么跟我娘说。” 马丁黑翘起眼尾,点头道:“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你难道真打算以后种一辈子地,总得出去见见世面,你看看人邱老六。” * 且不提这头,另一边晚香是在晚饭做好后,才打开了屋门。 两个芽儿忧心忡忡地跟在她身边。 晚香也没说什么,直接去厨房把刚做好的饭盛了三碗,又用一个碗装了些菜,端回了屋。 全程黄桃儿就只敢拿眼神瞅着她,那边坐在堂屋里是能看到外面院子里的情形,苗氏在屋里摔摔打打,到底没有再骂。 之前杨里正的媳妇来过杨家一趟,也不知道跟苗氏说了什么,大抵也就是些和睦为宜的劝解话。 可里正媳妇专门来一趟,这就是态度。 人走后,苗氏终于不骂了,一直憋到了现在。 “娘,你也别生气,人家现在有里正婶子撑着腰呢,自然敢摸老虎屁股,你且容她几日,再说还有三叔呢。”田兰花劝道。 也不知她这话是劝还是煽动,反正听了她的话,苗氏的脸更黑了,把她骂了不说,还又把杨大志骂了一顿。 吃完饭,晚香给两个女儿收拾了下,母女三人就歇下了。 大抵是晚香的脸太冷硬,杨大志硬是没敢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着。 晚香闭着眼睛假寐,实则心里在想心事。 她觉得她当下最需要的就是银子,有了银子能养活自己,她才能再去想离开杨家的事,可怎么赚银子? 晚香从小就没缺过银子,她甚至没有必须要有银子的概念,因为她从小就养尊处优,吃穿用住一切皆是上等,想要什么了,吩咐一声就有人捧着送来,现在竟让她发愁去怎么赚银子。 通过原主的记忆,晚香只能得出乡下的妇人是没什么门路赚钱的,她们更多的是在家里养鸡喂猪做饭养孩子,顶多平时再砍砍柴、摘野菜、割猪草,农忙的时候帮着去地里干会儿活儿。 仅有一个,在原主记忆里,桃源村有个妇人估计是家传的手艺会刺绣,经常会去县里接点绣活回来做。 就靠这个手艺,那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极为滋润,这妇人也是附近几个村妇人们最为羡慕的对象,都说因为这门手艺,婆家都快把她当菩萨供起来了。 可晚香的绣工却并不好。 第14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二) 12 人人都夸杜晚香天性纯良,谦恭礼让,实际上她做什么都是几分钟的热度。 说风就是雨,却又没什么耐心,很容易就半途而废。 就好比这刺绣吧,宫里的日子太无聊也太难熬,无事时晚香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 今儿踢个毽子,明儿荡个秋千,后个儿做个胭脂。自打晚香住进坤宁宫,坤宁宫就被改了模样,原本高贵庄严属于中宫之主才能入主的地方,冷不丁就能看到角落搭了个秋千,拐角处多了个花圃,以至于让人啼笑皆非。 这几日晚香就跟刺绣扛上了。 她最近养了只叫白团的猫,是波斯猫的品种,也不知问玉从哪儿弄来给她解闷的。 反正晚香就是很喜欢,走哪儿都抱着。 也不知怎么她就突发奇想要把白团绣下来,还非要自己动手。 已经剪坏了一匹布了,绣线也被弄得乱七八糟,抱琴和侍书瘪着嘴在旁边收拾烂摊子,还不敢说委屈。 解问玉刚走进殿里,就看到这一幕。 “问玉、问玉,你来看看我绣得好不好?”盘膝坐在炕上的晚香低着头径自说道,根本没发现贴身宫女早就叛变了,正对问玉使眼色。 问玉走过来,认真地端详了下。 “不错。” “真还不错?”晚香举起绣绷,认真地看了看,“我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但抱琴和侍书都说我绣艺见涨。” 问玉脸不红心不跳,煞有其事地指着绣绷道:“娘娘的绣艺确实比以前精进了许多,看这猫的胡须,绣得栩栩如生,格外灵巧。” 晚香也就信了,十分高兴,还跟问玉说等绣好了给他做个荷包,送给他。 直到宫里有一次摆宴,隆平长公主也来了。 隆平长公主向来疼晚香,晚香还没进宫做皇后时,就经常去长公主府做客,所以两人也比旁人要来的亲近。 当时问玉也在,隆平长公主见他腰间悬的荷包很是诧异,问问玉是不是生肖为鼠。 当时人们十分时兴在生肖之年佩戴属相,最好配以红色,用来辟邪。 那荷包底色为蓝,看得出用的是上等云缎所制,可绣工就很差了,最明显的就是上面那只老鼠,歪歪扭扭的,也就那几根胡须看着齐整。 隆平长公主不知其然,晚香却当场大窘,幸亏问玉机灵,找了借口将话题转移了,可晚香却因为这事气了好几天。 气问玉伙同抱琴她们一起合着伙骗她,害她差点没在人前出丑,虽后来被问玉哄好了,可自那以后她就发誓打死也不再碰刺绣。 其实隔了很久很久再去回忆——问玉拿到荷包后却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样子,当时就挂在了腰上。 再没有取下来过。 那时他已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挂那样一个丑东西在身上,走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甚至是他死,等她见到人时,人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可他手里却紧紧地攥着那个早已磨得很旧的荷包,怎么也不丢。 黑暗中,晚香单手覆面,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耳边是杨大志时不时的叹气声,夜还很漫长。 * 旭日东升,又是一天的开始。 杨家人还没起来,晚香就起了,她去打了些水洗漱,去倒水时碰见杨大江从外面回来了。 “三嫂。” 晚香点点头,,她往前走,杨大江却没有动,她不禁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一抹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她疑惑问道:“有事?” 杨大江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没事没事,有点走神。”说着,他忙让开了去路。 因为两人从无交集,晚香就没有多想。 倒了水回来,大房的屋门打开了,田兰花站在门里打着哈欠道:“三弟妹,这几天都是我跟你二嫂换着做饭,今天的早饭你来做。” 晚香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便是她做了。 大芽儿领着小芽儿也起了,大芽儿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平时帮妹妹穿衣洗漱都是她来做的,姐妹俩收拾完,她让小芽儿在院子里玩,自己则进灶房帮晚香烧火。 “大芽儿,大芽儿。”堂屋里,苗氏喊道。 大芽儿放下烧火棍,跑了出去。 “什么事,奶?” “家里的猪草没多少了,等会儿吃了饭领着小芽儿去割猪草。” 杨大志也起了,正在洗脸,闻言忙走了过来道:“娘,今儿地里没什么活,我去,顺便再砍些柴回来。” “你砍柴就砍柴,还能割猪草?哪家割猪草还用壮劳力,也不怕被人笑话,就用丫头片子,也免得平时吃饱了就知道疯玩。” “这……” 晚香扔下锅铲,从灶房里走出来,来到东厢门前。 “大嫂二嫂,春梅春柳起了没?娘说家里的猪草没了,之前都是大芽儿领着小芽儿去割的,也该轮着春梅春柳了。娘说了,就用丫头片子,免得平时吃饱了就知道疯玩。” 说完,她对大芽儿招了招手道:“来帮娘烧火。” 母女二人又回灶房了。 苗氏被气了个仰倒跌,杨大志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闷着不吱声。 东厢两间屋里连续传来骂声,似乎是孩子不起,田兰花和黄桃儿拿孩子撒气。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八岁的春柳和比她小点的春梅都嘟着嘴,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跟在各自娘的后面。 田兰花一边从水缸里给春柳舀水,一边看着灶房门骂道:“说你懒,你还真是个懒丫头,人家大芽儿都知道给家里干活,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懒丫头。” 黄桃儿和春梅对视了一眼,母女俩都没吱声。 春柳委屈极了,红了眼眶嚷道:“我哪儿懒,我哪儿懒了?” “你懒不懒还用我说,连比你小的大芽儿都不如,还说你不懒?”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全是田兰花大声呵骂女儿的声音。 灶房里,大芽儿有点不安地看了晚香一眼。 “别理她们,爱闹就让她们闹。” 一直到吃早饭时,这种敲敲打打指桑骂槐的折腾才停下,晚香把饭做好后,就把母女三人的饭端回屋了,根本没跟其他人一块儿吃。 吃罢饭,男人们下地的下地,去砍柴的砍柴。 田兰花瞅着没别人,对苗氏抱怨道:“娘,你就不管管?” 苗氏翻着眼道:“怎么管?不是你说她有里正媳妇撑腰,暂时别惹她?” 田兰花被堵得一窒,拉着春柳就出去了,之后招呼春柳春梅一起出门去割猪草,嗓门和动静格外大。 只可惜西厢的屋门一直就没打开过,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 晚香决定出门一趟,正交代大芽儿看好妹妹,小芽儿跑进来了。 “娘,舅来了,舅来了。” 晚香出去时,正好看见王长安从正房走出来,王家的孩子是极为懂礼数的,每次上门都要先去正房见过了杨老汉和苗氏,再来看晚香。 “姐。” “你怎么来了?”晚香有些诧异。 “我来看看你。” 等进了屋,晚香往正房那边做了个眼神,王长安心领神会道:“我现在也大了,上门自然代表的是王家,不过我也没跟她说什么,就说来看看你。”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苗氏。 晚香心里一阵感动,知道弟弟做着一场,也是怕她回来吃亏,来给她撑腰了。 大概的意思就是告诉杨家人,王家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目前保留意见,至于以后还看杨家怎么做。 王家其他人都没想到这茬,唯独就是这个最小的弟弟惦着她。 王长安在屋里坐下来,大芽儿主动去端了碗水来,小芽儿则抱着舅舅的腿不丢,直到王长安笑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才满意的不折腾了。 “对了,我正打算回家找你。”晚香道。 王长安疑惑道:“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有事就说,我帮你办。”他拍了拍不算雄厚的胸膛,一副我什么都能干的样子。 晚香被他逗笑了,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想问问附近可是有什么地方能找到花?” “花?” “对,就是很多很多的花,我想拿来做胭脂。” 这是昨晚晚香唯一想到的赚钱的法子——做香粉、胭脂。 世家女通晓诗词歌赋,吟诗作对什么都能来一下,可这些东西于养家糊口上却没有什么大用。 她们不识五谷,可能连庄稼作物都分不清,更手无缚鸡之力,以前晚香还在闺阁时,为了给自己寻些雅趣打发时间,折腾过不少东西。 带着丫鬟酿过酒,做过花茶,还做过香粉、香膏和胭脂。 一般的世家女极少会在外面买胭脂水粉,都是自己找古方秘方来做,一来干净体面,二来也是古方都有奇效。 像晚香还活着的时候,谁人不羡慕她一身欺霜赛雪的皮子。 这东西都是天生来的? 肯定不是,都是用各种各样的东西保养出来的。 就好比这胭脂,晚香带宫女做出来的,比宫里御供的胭脂还好,不光颜色多,膏体和粉质也极为细腻。 曾有不少皇亲国戚家的女眷慕名来讨过,她也拿着赏过不少人,广受好评。 “姐,你什么时候会做胭脂的,我怎么不知道?”王长安道。 晚香笑着嗔了他一眼:“姐会做什么难道还要跟你说?以前我在爹的那些书里看过几个古方,以前是没往这处想,现在想寻法子赚点银子,就想试试。” 王家以前是有很多书的,当年王家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殷实之家,家里良田百亩,大小也是个地主。 只可惜后辈子嗣不成器,也是王家人像着了迷似的和科举功名杠上了,以至于后来渐渐家道中落。 到了王童生这一代,好不容易有了个有功名的人,却摊上了这样的病,不光耗空了家底,连以前家里祖辈们积攒的那些书也都被卖了个精光。 王长安明白了,看来姐跟他是想到了一处,想要和离,必须得先有银子。 他想了想道:“你让我一时说,我还真说不上来,得想想,而且这马上就快入秋了,很多花儿早就谢了,咱们村不是桃花多嘛,姐你怎么早先没想到这茬?” 晚香能说原主根本没看过什么古方,她所谓的古方是她自己的。 不过王长安倒也没揪着这件事不丢,心里大抵也清楚以前姐姐是没想过和离,现在有了这个心思,自然不一样了。 “野花行吗?”他突然问。 “野花?”晚香一愣。 “就是山里的野花,前阵子古亭哥带我进了一趟山,就在外面转了转,我看山里有很多野花,开得特别灿烂,而且特别多,成片成片的。” 晚香琢磨了一下,不确定道:“野花也不是不行,要看什么颜色什么品种,得看过才知。” “那要不这样,明天古亭哥会出山一趟,到时候我跟他说说,山里我不认识路,野兽也多,得有个人带路才行。” 晚香下意识不想再和那个叫古亭的少年扯上关系,可这个法子是她昨晚想了一夜才想出来的,如果真能做成,她以后就不用再发愁没银子,对离开杨家的后续也有帮助。 这么想了想,她点了点头。 第15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三) 12 姐弟俩又聊了会儿别的话,王长安提出要走。 晚香留他吃了午饭再走。 王长安说不吃了。 晚香怎可能不知道弟弟在想什么,苗氏是个抠门的,也是看不惯原主和王家,平时王家人上门从来不主动留饭。 也是王童生和刘氏不出门,王家其他人心知苗氏是个难缠的,非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主动上门。 偶尔来看晚香,也都是使着王长安来。 前几年王长安还小,是个小孩子,原主性格懦弱脸皮又薄,婆婆不发话,她也不敢主动留弟弟饭,只能事后憋屈的自己哭。 王长安也心疼姐姐,从不让她为难,都是做无事状。 可现在王香儿不是王香儿了,是杜晚香。 晚香看似性格容忍大度,但那是没触犯她的底线,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杨家人的所作所为屡屡踩到她的底线。 “姐说留下吃饭就留下吃饭,你在屋里坐,我去杀鸡。” 赵大家赔的鸡还剩一只,正好今天杀了。 * 赵大家的鸡开始是单独装在鸡笼子的,因为一时半会儿吃不了,晚香就把它放出来了,跟杨家的鸡混养在一起。 不过她做了记号,倒也不怕认不清。 此时这些鸡正在院中的空地上找食吃,突然杀进来的晚香,打破了这片和谐。 也是晚香太高估自己了,本来她是心里带着气,才显得气势汹汹,但鸡哪有那么好抓的,一时间院子里闹得是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正房里,苗氏黑着脸听着外头的动静,手指紧扣着炕角,才能忍住出去破口大骂的冲动。 田兰花的声音在院中响起:“三弟妹,你这是在干甚,闹腾腾的。” “抓鸡!杀鸡!我娘家弟弟来了,难得来一趟,总不能让人空着肚子回!” 田兰花顿时不吱声了。 苗氏做的那些事,瞒得过外人,哪能瞒得过杨家人。一听老三媳妇这口气就是带着气,想着这几天她一反常态的和婆婆唱反调,甚至谁的脸子都敢甩,田兰花决定不当出头的椽子,谁爱当谁当去。 说话间,晚香已经把那只唱反调的鸡给摁住了,要拎去后院杀时,王长安从屋里走了出来。 “姐,还是我来吧,你不是向来怕杀鸡么?” 晚香一愣,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那天她杀鸡时没一个人敢说话,还有方才的田兰花的样子。 心里的那口郁气顿时出来了。 她手一扬,笑道:“我让大芽儿带你去后面菜园子,我去烧水。” 不多时,鸡杀好拿回来了,晚香用开水烫去鸡毛,又清洗干净。 中间王长安要帮她剁鸡,她也没阻止,姐弟俩搭手忙着,大芽儿和小芽儿也都笑眯眯的,气氛为无比和谐。 一顿饭吃得身心舒畅,吃过后王长安和晚香道别,就离开了。 与之相比,杨家中午这顿饭吃得不甚美。 一个个都拉着一张脸,像谁欠了他们似的,唯独杨大志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大抵是王长安来,竟没跟他这个做姐夫的照面,又或是见家里人对妻子怨气丛生,不过他现在也知道,他是拿谁都没办法,只能不吱声。 且不提这些,第二天下午王长安又来了一趟,跟晚香说已经跟古亭说好了,明天早上就能进山。 王家人连着两天上门,自然惹来杨家人的疑惑,不过王长安也找了由头,说是家里有事,要请晚香回去一趟,他明天一大早会过来的接人。 翌日,晚香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衣裳要穿简单耐脏耐磨的,早上做饭时她还多烙了几个玉米饼子,打算带上山去吃。 等王长安来找她,两人一起离开了杨家。 出了阳水村,又走了一段路,远远就看见那个似乎在树下站着等候已久的人。 “古亭哥。”王长安招呼道。 古亭还是那身装束,灰黑色的短褐,手腕和腿上都扎着绑带,不过今日没背竹篓,弓和箭筒侧背在身后。 少年的身姿本就比成年男子要显得单薄消瘦,这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显得他很是英姿飒爽,像一棵生在悬崖上的孤松,虽然并不繁茂,但充满了坚韧感。 他腰间还多了把刀。 刀身约有一尺多长,加上刀柄两尺出头。刀柄是为木质,呈黑色状,上面没有多余的雕饰,因为被人使用的频繁,上面泛着一层润泽的光。 刀鞘也十分简单,似乎是用兽皮做的,也是黑色。 整体来说平平无奇,晚香的目光却在那刀上停留了一下。 她虽不识兵器,却能隐隐感觉出这刀的不同寻常,之后不可避免就看到在短刀衬托下,少年细瘦但充满力度的腰。 一道目光扫过来,晚香下意识抬起头,脸红了一下,为方才去看不该看的地方感到羞愧。 可,他的腰实在好细。 …… “问玉,我最近好像吃胖了些。” 打扮雍容华贵的少女,像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裳,尤其此时她没个正形靠在引枕上,两只小脚从花纹繁复的裙子下高高翘起,小手摸着刚吃饱的肚子,格外有种引人发笑感。 抱琴和侍书着急得不得了,手忙脚乱地扶她头上的凤冠也不是,捧着她的衣摆也不是,哭丧着脸小声哀求:“娘娘,您多多少少注意些,等会儿还要在宫宴上露面,发髻和衣裳千万乱不得。” “行了行了,你们怎么这么多事儿,让我消停消停不行?乱了就乱了,我还嫌这些破东西挂在身子硌得我难受。” 可您说的这些破东西,是凤冠和凤袍啊,这可是一国之后才能拥有的东西!可这话,抱琴和侍书才不敢说。 “问玉,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 晚香碍于凤冠,不能随意转头,自然没发现立在她身旁的人,目光一直落在她白皙娇俏的脸上。 甚至连那上面的抱怨,淘气地皱鼻子,都美好得像一幅画。 问玉收回目光,含笑道:“娘娘怎会胖,奴才反倒觉得娘娘偏瘦了一些。” “你该不会又想哄我吧?” 晚香吊着眼睛往上瞟,也只能瞟到问玉的半截衣摆。 太监独有的深蓝色圆领衫,布料上有着简单的暗纹,本来平平无奇,但因为问玉高挑消瘦的身形,而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甚至是那条简单的、镶了块儿石榴石的腰带,都成了点睛之笔。 人长得好,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这是晚香一贯的说辞,所以哪怕她身边一个跑腿儿的小太监,都长得不差。 而问玉无疑是其中之最,宽肩细腰,身形颀长,虽不至于俊美无俦,也是面如冠玉,风姿卓越。 “那为何你的腰这么细,我总觉得比你的腰比我还细。”晚香有点嫉妒道。 抱琴、侍书皆掩唇而笑,问玉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霞。 “娘娘不要浑说,奴才没有娘娘的细。” “那你过来我量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和抱琴侍书合起伙来骗我。”她哼了一声,就要坐起来,抱琴侍书也顾不得笑了,忙过来撑她。 她坐稳后,就招手让问玉过去。 可问玉动都不动。 “你过来不过来?” 侍书在一旁打趣道:“娘娘,问玉要是不听话,你就让人打他板子。” 晚香嗔了她一眼,又对问玉招了招手。 问玉走了过来。 “再靠近点,我够不着。”她抱怨道。 问玉无奈,只能又往前走近了些,看似已经恢复了正常模样,可若是细看就能看到他隐隐泛红的耳尖。 “我怎么才发现你是个这么别扭的性子,让我量量怎么了……”她一面笑着逗他,一面伸手过去。 来回比划了几下,她倒是浑然不觉,问玉的耳朵已经完全红透了,像被蒸熟了一样。 突然,少女发出一声惨嚎:“真没有天理,你为什么比我的细……” 说这话时,她刚比划完问玉,正在自己腰上摸索着。 问玉低头看着她宜喜宜嗔的脸,目光极为认真,似乎要将这副画面刻入瞳子里。 …… “姐,古亭哥,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也不说话,也不走?”王长安挠着后脑勺问道。 晚香这才回过神来,忙垂下眼道:“我想事情走神了。” 古亭没说话,收回目光,转身带头往前走。 两人随后跟上。 王长安对晚香道:“姐,今天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进山了,得回家干活,马上就快秋收了,地里的活儿光指望二哥也不成。” 晚香停住脚步,吃惊道:“你不上山?那我……” “你跟古亭哥一起就行,他对山里的路比我熟。” “可……” “怎么,姐,难道你对古亭哥不放心?” 古亭停下脚步,转头看过来。 被这两双眼睛看着,晚香还能说什么?她倒不是对古亭不放心,不过是觉得很不自在罢了。 “我没有不放心,就是……” 王长安笑着道:“那就别不放心,其实进山还是有些危险的,古亭哥带一个人,比带两个人要轻松许多,你进山后只管听他的就是了。” 说成这样,晚香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到了该分道的时候,王长安回桃源村,两人则继续往前走。 其实桃源村离进山的路没多远,即是如此也走了近半个时辰,期间古亭面不红气不喘,游刃有余,晚香却渐渐跟不上了。 “先歇一会儿吧。” 第16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四) 14 古亭停下脚步,来到路边的树下。 这里似乎经常有人路过,树下也不知被谁放了块儿石头,古亭走过去用手拂了拂,转头看晚香示意她来坐。 晚香有点发愣,因为曾经也有一个人做过无数次这般动作,问玉总是那么细心,总是很多事都能想在前头,做在前头。 她曾经问过他累不累,他说侍候她乃是他的职责。 可后来他去了东厂,去了司礼监,成了掌握批红之权的秉笔太监,他依旧是这么做的。 似乎不以为然,似乎成了习惯。 那时杜家式微,方贵妃狗急跳墙没少动心思想收买过他,有人把消息递到她耳边想挑唆,她说他不会。 他也就真不会。 再后来就有流言传,说解问玉就是杜皇后的一条狗,指哪儿打哪儿,瞧瞧连杜皇后坐的椅子,他都恨不得用舌头给舔干净了。 这话无疑是为了刻意侮辱他,可他从来置若罔闻。 一阵微风拂过,晚香醒过神,眼神却有些疑惑。 看似古亭动作自然,可方才她明明看出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就像一个惯常穿宽袖长袍的人,下意识想用袖子去拂石头上的灰,却忘了自己没有袖子,而改为了用手去拂。 “你坐,我不累。”古亭道。 晚香心里有点乱,走过去坐下,她低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背靠在树上休息的少年。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少年线条优美的侧脸,交领的短褐刚好露出少年修长的颈子和凸出的喉结,让他的单薄感中又多出了一些阳刚之气。 不是,他不是问玉。 晚香觉得自己魔怔了,也可能是她最近想问玉想得有些频繁,才会看谁都像问玉。 歇了一会儿,古亭道:“走吧?” 两人继续踏上进山的路。 走了一会儿,晚香忍不住道:“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大路不走,反而走小路?” 古亭突然停下脚步,晚香没有防备,一头撞在他的背上。 她差点没摔出去,幸亏古亭拉住了她,晚香低头捂着被撞疼的鼻子,古亭右手抬了抬 ,又收了回去。 “小路走的人少,不容易撞见人。” 晚香一愣,顿时明白过来。 先是他明明不累却主动提出歇脚,现在又怕撞见人对她不好,专门带着她走小路。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反倒还猜忌他。 “哦,那走吧。”她声音小小的,模样有些羞愧。 古亭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 从进山开始,路就不好走了,晚香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是跟在古亭后面挪动着脚步。 中间她又歇脚了两次,古亭抬头看了看天,见已经快临近中午了,回头道:“再坚持一会儿,等下就有地方可以休息。” 晚香本来还有些疑惑,又走了一会儿听见有流水声,绕过几颗大树,映入眼底的是一副有些出乎她意料的画面。 不知从何处流来的山泉汇集成一条溪流,往远处流淌而去,不远处是一座建在陡坡上的木屋。 那陡坡大概是天然形成,一面靠着山壁,三面高悬,从晚香这个位置没有看见可以上去的路,一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临着一侧有台阶。 说是台阶,不如说是挖了几处可以借力的坑,一看就是人工修出来的,而且十分陡。 反正让晚香自己往上爬,她是有点不敢,两侧没有可借力之处,若是摔了,估计下场不好。 她正犹豫地站着不敢动,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上来吧,我拉着你。” 她没有选择,只能握住那只有些冰凉的手,紧接着一股力道袭来,她借着那股力量便上去了。 男子和女子的悬殊在这一刻展现无疑,他一步便能踏上去的,她可能需要两步甚至三步。 那双手很大,明明还是个少年,比自己弟弟也没大几岁,却无端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一直到上去后,晚香终于松了口气,抬眼看去——小小的三间木屋,四周是同样用木头做的栅栏,从这里可以看到院里的情况,没有什么多余的杂物,很干净简陋的一个小院儿。 再一转头,就是坡下的景色。 林木葱郁,漫林碧透,溪水环绕,算得上是景色优美了。 “山里野兽多,有时打猎可能几日不归,所以每个猎户都会在山里寻几处可以落脚过夜的地方。”古亭解释道。 晚香了解地点点头,这才发现他还拉着自己的手。 她耳根忍不住有点泛红,想拉回手却又怕做的太明显,于是便佯装无事地往回扯了一下。 没有拿回来,古亭似乎毫无察觉,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用力一点,忽然一阵劲风刮过。 晚香只来得及看见是一道黑色的、有毛的影子扑了过来,吓得她连尖叫都不及,便下意识闭着眼睛往后躲。 “大山,别闹。” 一声呵斥。晚香感觉有人挡在她身前,是古亭。 她被吓得不轻,连眼睛都不敢睁,紧紧地抓住古亭的手臂:“那是什么东西?” “到边上去。”古亭道,才转头看她,“别怕,是狗。” 晚香这才睁开眼睛,顺着古亭胳膊的缝隙往那处看—— 是两条大黑狗。 和村里的土狗完全不同,这两条大黑狗通体是黑色,只有胸腹和尾巴上有些棕色的毛。很大,有半人多高,两只三角竖耳,眼睛又大又圆,四肢健壮,毛发很浓密。 其中一只大狗似乎很高兴,前肢半俯趴在地上,后肢半曲着,像扫帚似的尾巴飞快地摇动着,正对古亭哈哈的吐着舌头。 而另一只似乎很看不起同伴的蠢样子,远远地蹲坐着,晚香能从它的神态中依稀看出一丝鄙夷的味道。 鄙夷? “你别怕,这是我养的狗,这只是大山,那只叫小山。”古亭温声安抚。 至此,晚香才感觉出两人离得太近了,他手臂往后半弯着,整个人呈一种守护之态,虽不是抱着,但也相差无几了。 她想往后退一退,这时却嗅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松木的香气。 晚香顿时一愣,来不及多想反而近了一步,可当她认真去嗅,那股香气却又没了。 “你没事吧?别怕,它们不咬人的。” 少年低沉的嗓音让她回过神来,忙往后退了几步。 “没事没事,既然你说它们不会咬人,我信你。”晚香红着脸道。 古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大山向来调皮。走吧,我领你进去坐。” 两人进了木屋,中间这间屋是堂屋,居中放了一张方桌,和四张条凳,条凳是钉在地上的。 墙上挂着一张兽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两条大狗没跟进来,晚香在条凳上坐下后,古亭便出去了。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水罐,还有两只粗瓷碗。 “你喝些水,我去弄些东西来吃。” 晚香道:“我有带干粮,吃我的吧。”说着,她还把手里的小包袱举了举。 古亭看了她一眼,道:“你那些不够吃,我再去弄一些。” 闻言,晚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带了几张玉米饼,够她自己吃一天了,但像古亭这般年纪的少年都能吃,肯定不够。 古亭出去了,晚香坐着心里却有点乱,依旧在想方才的那股香气。 那股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问玉身上的味道,可她跟古亭却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之前却从未闻到过。 晚香有点弄不清楚了,到底是对这股香味太熟悉,以至于之前她一直没有发觉,还是方才嗅到的只是她的错觉。 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古亭的时候,那道远远走来的身影,那走路的姿态,还有之前他替她拂去石头上灰尘的样子。 真的只是她的错觉吗? 晚香有点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出这间屋子。 那两只大狗一坐一卧蹲在侧面的一间屋子门前,看样子这里似乎是灶房,晚香本来还有勇气往那边走,可那两只大黑狗听到动静就看了过来。 就这么被虎视眈眈的看着,她不敢走了。 这时,古亭从灶房里走出来,对她投以疑惑的目光。同时,把两只大狗驱赶走。 晚香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你跟长安好,我又比你大,也算是个姐姐,你们这些少年郎哪懂得做饭,要不我来?” 古亭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道:“我打算把这两只鸡烤了。” 是两只山鸡,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但看鸡脖子上的血迹,又似乎死的并不久。 似乎看出晚香有疑问,他又道:“这是大山它们打回来的。” 古亭拎着鸡去处理,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熟稔,晚香几乎没看他怎么动,两只鸡就被收拾干净了。 他又去抱柴,之后来到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个土坑,上面有火烧的痕迹,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被使用。 晚香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边上看着,见他添柴生火,不多时两只鸡就被架在火堆上。 古亭沉默地坐在火堆前,时不时把鸡翻一翻。 从晚香这个方向,能看到少年笔直的侧影,她在想这肯定是个很自律的人,试想坐这种小马扎,很少有人能长时间保持这种姿势。 而她的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永远的从容端方,人前人后都是如此,仅有的几次失态,都与她有关。 她心里有种冲动,话不由自主就出口了。 “你可知问玉是什么意思?” 晚香太紧张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少年的脊背僵了一下,也是她太冲动,她甚至换了个方向,绕去了古亭的正面,就想看到他的表情。 “问玉?这是人名,还是物名?”古亭的面容很平静。 “你没听说过?” 古亭摇了摇头,依旧垂着眼睑:“我是山里人,没有读过书。” 晚香有些埋怨自己的冲动,尤其他半垂着眼却说出这种话的样子,让她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山里人都知道外面人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只靠打猎为生,没有田产,很多人穷得连媳妇都娶不起。 山外人最常拿来吓家中女儿的一句话——再闹腾,把你卖到山里给人当媳妇。 对于山外的女子来说,会嫁给山里人的,只有那种名声坏透了,在外面已经找不到夫家,或是寡妇或是破鞋,或是年纪很大了。 总而言之,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可想而知山里人又怎么可能会读书。 及此,晚香自然把这一切理解成了自卑,她甚至感觉到一种罪恶感。 “你别误会啊,我就是跟你说说话,你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挺无趣的。” 这时,大山叫了一声,似乎在提醒这里还有我们。 于是晚香更尴尬了。 她局促地踢了踢脚,匆忙说了句:“我进去喝水。”便落荒而逃了。 并没有发现古亭握着树枝的手,渐渐收得很紧,直到咔擦一声响,他才收回投向她背影的目光。 第17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五) 15 皇宫里,最下等的人就是太监。 虽然同样都是侍候人的,但宫女只选用民间良家女,过了二十五岁便能放还归家,可太监一旦入宫就是一生一世,甚至因为太监地位卑微,是断了子孙根的,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小太监头上有管事的,管事的小太监头上还有大太监,大太监头上还有干爹,有爷爷,有老祖宗。 一堆烂七八糟的名儿,其实不过是一层压一层。 “你就是小狗子,狗崽子,你以为你是谁呢,还没出头就想换名儿,先问李顺哥哥同不同意!” 五六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太监,瘦得都像小鸡崽,却围着一个同样瘦得像小鸡崽似的小太监打着。 他们边打边骂着,被围在中间的小太监动也不动,若不是人还站着,只当是个死人。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一声呵斥乍然响起,惊得这几个小太监顿时想做鸟兽散状。 可这时又响起一个声音,“别让他们跑了,怎么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 是个女童的声音,娇娇软软的,似乎含了糖,甜滋滋的。 想跑的小太监们几乎不用看脸,心里便叫了一声糟,试问宫里谁不认识皇后娘娘的侄女,乐安郡主。 若说这乐安郡主的故事,估计一天都说不完,言而总之就是个天之骄女,出身高贵,亲姑姑是皇后,亲表兄是太子,杜家也是满门富贵。 别看是个郡主,在宫里比公主还得脸。 而且这乐安郡主最是乐善好施,天性纯良,年纪小小便开过粥棚施过粥,平时进宫来,也从不仗着身份打骂奴才。 虽然大家都明白世家女多数会讨一个好名声,背地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可既然有这个好名声在,又说出方才那些话,他们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能在宫里混的,谁不是人精,所以几个小太监被提溜回来,个个都哭丧着脸,仿佛死了娘似的。 之后对于问话,也都不敢说谎,算得上知无不言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宫里的常态,大太监欺负小太监,小太监就转头欺负比他们更弱的。 这个叫小狗子的小太监刚进宫没两年,别人为了不挨打不挨欺负,再木讷的人在宫里待一阵子也能口绽莲花,溜须拍马的话张口就来。 唯独他不会。 也因此他明明进宫一年有多,依旧没有出头。 所谓没有出头,就是没领上差事,管他们的太监觉得他们还没历练够,就把他们圈了起来。怕碍了主子们的眼,平时都不往外领,只有宫里举行大型宫筵,或者缺人手的时候,才会把他们领出来干些杂活儿。 这几个小太监就是被安排来给御花园除杂草的,年纪都不大,难免想偷懒,几个小太监干活就敷衍了事了。 有人敷衍了事,有人不敷衍,这不就明显了? 所以管他们的太监前脚骂完,勒令他们今天下午必须把活儿干完,还多派了其他活儿,后脚这几个就报复上了。 说这个叫小狗子的太监想讨好叫李顺的太监,就是为了早日出头。 小晚香听得脑门疼,可看那小太监白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着实被打得可怜,偏偏方才见他宁愿挨打都不低头,不禁同情心大起。 “这些下作货也忒会埋汰人了,管人叫狗,你们是哪个太监管的?”负责接晚香入宫的坤宁宫宫女墨月寒着一张脸骂道。 这边几个小太监跪着求饶,晚香对那挨打的小太监招了招手。 “你叫小狗子?” 叫小狗子的小太监紧抿着嘴角,他自然不叫小狗子,可来到这里,叫什么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见他不说话,小晚香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我赏你个名儿吧,以后你就叫——”她皱着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下:“就叫问玉吧。取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见你气质过人,宁折不弯,望你以后能做一个品德高尚的端方君子。” 旁人见小晚香这般说话,只道是个小大人,可她的贴身丫鬟却知道,家里老爷跟人说话就是这般如此,自家姑娘这都是跟老爷学的。 小狗子一愣,这才抬头正视面前这个比他还矮一头的小姑娘。 “谁让你这么看主子的,又是个没规矩的东西。”墨月骂道。 小狗子忙低下头。 小晚香道:“好了,墨月姑姑,我们赶紧走吧,我还等着见姑母呢。” 随着一阵香风飘过,这一行人已经离去。 顺着风,隐隐还有说话声传来—— “郡主,您怎么给个太监赐名,那等人可不配您赐名……” “不过是个名儿,希望有了名儿后,他以后能好好的,别再受人欺负了……” “郡主真是心怀慈悲……” …… 可不是好好的,就因为乐安郡主赐名,自那以后再无人敢在面上欺辱他。 当然私底下还是不少,却也比以往要好了太多。 直至若干年后,他终于能有资格站在那个刚成为皇后的少女面前。 “你叫问玉?这个名字怎生好熟悉,是不是取自孔圣人的《问玉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是啊。 …… “宿主!宿主!警告!警告!根据检测,你的情绪浮动已超出限值,请不要妄图触犯世界规则,严重触犯者将会被抹杀……” …… 古亭拿着烤好的鸡,进了屋。 晚香正端着水碗,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一动也没动。直到人走到桌前,她才反应过来,将碗放下了。 “这么快就好了。” 古亭点点头,将手中的粗瓷盘放在桌上,又把烤鸡放在上面。 晚香看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转身去把包袱里的玉米饼子拿了出来。 “配着一起吃。” 说是这么说,她却只低头啃着玉米饼,动也没动桌上的鸡。古亭默了默,起身出了屋,不多时再转回来,手里除了多了一只空盘,还多了一把短刀。 不是他腰上的那把刀,比那把要短一些,像是匕首,却又长着刀的样子,不过倒是挺锋利的。 古亭用短刀拆鸡肉,晚香猜他可能会武艺,因为他用刀的姿势很熟练。 这般人怎会是山里的一个猎户? 晚香不免起了好奇心,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装着半盘鸡肉的粗瓷盘放到她的面前。 “吃吧。 这是给她的? 晚香有些诧异,也有些感动:“谢谢。” 这话没有得到古亭的回应,他依旧垂着眼用刀片鸡肉,晚香一边吃着,一边心想:真是个怪人。 你说他冷漠,他做事却心思细腻,可他话少也是真的,似乎没有必要一句话都懒得说,总是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尴尬。 是不是因为山里人少,所以养成了话少的性格? 那边晚香心里胡思乱想着,这边古亭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晚香的脸上。 本来白净秀美的脸蛋,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面色黯淡,脸颊枯瘦,往下是纤细修长的颈子。 隐隐能看见衣领子下有些青黑色的痕迹,即使她已经用围布挡住了。 晚香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古亭的目光凝固了一瞬,平静地移开。 “没有。” 晚香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可当她手摸到脖子时,似乎突然明白古亭方才在看什么了。 她有些发窘地低下头,把围布往上扯了扯,古亭将刚剔好的一盘肉推到她面前。 “这么多,我吃不了,你也吃。”晚香诧异道。 “我吃这一只,这只是你的,”顿了下,他似乎想描补,又补充道:“多吃些,在山里赶路才有力气。” 晚香哦了声。 * 吃完又歇了约莫一刻钟,两人就起身赶路了。 这次是带着两只大狗一起。 一路上两人不见说话,倒是两只大狗来回窜着,尤其是大山,经常钻进丛林里不见影,过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 与之相反,小山就文静多了,一直跟在古亭身边亦步亦趋。 晚香到底体力不行,走一会儿就累了,能走下去完全靠着硬撑。 她在想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不是错的,本来做胭脂花的品种不重要,颜色最重要,现在已经是入秋时节,外面能看到的花都谢了,这山里难道真有她想找到的花? 走走停停,期间大山还咬了两只兔子回来,晚香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不禁有些心急。 因为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来的路上便需要这么久,同理出山也是如此,那她今天还能回去吗? 正想着,古亭突然停下脚步,晚香跟着停下。 顺着他遥指的方向,她看到一副让人诧异的景色——山坳之间,漫天遍地全是花。 都是野花,各种颜色的都有,仿佛来到一片花海。 一时间,晚香根本认不清品种,却欣喜若狂,因为其中红色的花是最多的。 大山已经先一刻跑过去了,它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扑进花丛就地打了个滚,压倒了大片的花枝。 晚香有些心疼,忙奔了过去,还招呼古亭:“快,快叫住大山,别让它糟践东西。” 看她跑得跌跌撞撞的背影,古亭眼神一阵恍惚,在她身后露出一抹笑,跟着过去了。 第18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五) 16 晚香就像一个入了宝山的人,接下来的时间完全顾不得说话。 她采了很多花,古亭带来的竹篓很快装了一半。 “这里竟然还有红蓝花、苏方木,这种时节应该谢了才对。”她脸颊一片嫣红,明显能看出她的情绪很激动。 古亭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一株花拾了起来,放进竹篓里。 “山里的气候和外面不一样,这就是红蓝和苏方木,对你有大用?”他信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花丛。 晚香激动地直点头:“红蓝花和苏方木都是做胭脂的材料,虽然品种很寻常,但做胭脂必不可缺,我以前做的时候都会拿它们做底,再配以其他……” 说到这里,她突然噤声,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抬头去看古亭,见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才小小地松了口气。 “这花不易保存,采下来大概就能放一两日吧?”古亭道。 “刚采下的最佳,若是连枝叶一起的话,倒是可以多放几日,可是——”她什么准备都还没有,说是想做胭脂,实际上她根本不确定山里是否有自己需要的花,以及做胭脂的一些材料和工具都需要准备。 似乎看出晚香面上的难色,古亭又道:“那就先放着,我看这花的样子,应该还能坚持十日左右。” 晚香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还是等我回去准备好东西,到时一并采下来,就是今天考虑不周,采了这么些有些糟蹋了。” 她有些惋惜地看了看竹篓里的那些花,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 “不过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古亭。” 古亭侧过头:“谢我做什么?” “谢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带我来找这些花,若是这胭脂能做成,也要算你一份功劳。” 古亭微抿着嘴角,像是笑了,但幅度很小:“不用谢,你是长安的姐姐……”话刚出口,他面上闪过一丝不显的懊恼。 果然对面那个人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总而言之,还是要谢谢你了。” * 古亭的预感并没有错,果然之后回程的路上,晚香的态度起了变化。 少了许多拘谨,多了几分放松。 晚香也觉得自己之前魔怔了,他明明跟长安同辈,算起年纪比她还小了几岁,她何必碍于之前的那些流言,以及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而感到局促,明明还是一个少年。 尤其他笑的时候。 之前古亭总是冷着一张脸,晚香倒是看不出什么,可方才她亲眼看他笑了一下,真有一种春冰乍破之感,还有他那一丝因为笑了而生出懊恼的小情绪。 她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个少年,可能喜欢端着,又或是平时接触的人少,冷漠惯了,可他就是个少年,还有些孩子气。 回程的路走到一半,太阳已经西斜。 因为晚香心里早就有准备,之后古亭说今天可能赶回不去了,她也没多说什么。 是王长安来杨家接的她,又打着回娘家的幌子,一日不归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阳下山之前,两人赶回木屋。 晚饭是烤兔肉,从古亭那知道有米,晚香还专门煮了一锅粥。 算是很丰盛的一顿,吃罢饭两人就打算睡了,睡觉的屋子只有一间,床也只有一张,古亭从箱子里拿出两套被褥,给了晚香一套,他则拿着另一套去了外面。 晚香展开被褥铺床,发现被褥很新很松软。她用手压了压,摸了摸,还用鼻子闻了下。 根据原主的记忆,她很容易就判断出这是一床新褥子,没被人使用过的。 “古亭,你的铺盖够厚吗,要不我们换一换?”她有些犹豫道。 外面回答:“不用。” “你这是新被子吧?是不是打算拿来成亲用的,你拿出来给我用,好像有些糟蹋了。” 不是晚香自贬,而是她清楚所在环境。 当地不产棉花,棉花不好种产量还低,做一床全新的被褥花费甚高,很多人家只有像成亲这种大日子,才会准备一两床新的棉褥。 这还是家境不错的。有的人家连棉褥子都用不起,都是被面里塞些破布和稻草。 像原主一家人用的被褥,就是当年张大志成亲时做的,每年都会拆了洗晒,但因为年头用久了,被子里的棉花都硬了。 所以古亭把这么新的棉褥拿给她用,晚香理所当然就理解成了是为了照顾她,把打算以后成亲用的被褥都拿出来了。 毕竟古亭的年纪也不小了,成亲可能就在近一两年,提前准备棉褥也是正常。 外面半晌没说话,就在晚香以为他没听见打算再开口时,外面的古亭说话了。 “我没打算成亲,就是给你用的。” 晚香明显听出他声音中有一丝气恼,心想是不是她的拒绝惹他生气了,只能不再多说。 床铺好了,晚香脱掉外衫躺了上去,很舒服很软,她忍不住在上面翻了个身,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真舒服。 原主用的褥子都硬了,炕也硬,结果就是她每天起床后都会觉得腰酸背痛。 这才是床啊! 明明这一切都简陋至极,晚香竟有种回到宁寿宫她那张凤床上的感觉。 静下来后,才发现四周真的很安静。 屋里没点灯,只有一盏油灯在外间散发着晕黄色的光,甚至有渐渐暗下来的兆头。 这是油灯的通病,一会儿不剪灯芯,烧不了多久灯自己就灭了。 晚香心里正在想这事,忽地一下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她下意识有点慌,叫了声‘古亭’。 外面嗯了一声。 其实晚香是想让古亭把灯点燃的,可也清楚古亭是个山里人,听长安说父母早就不在了,全靠他自己养活自己。 点灯要烧油,灯油需要花银子买。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些天,所遭遇的一切已经让晚香明白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银子什么都做不了的道理。 古亭刚起来打算把灯点燃,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古亭,我这会儿还睡不着,要不我们说说话吧?” 他停下动作,静默了须臾,又躺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要不你给我讲讲山里的事?总听说山里有人,可我们这一路似乎没碰见什么人。”她声音里有些小忐忑,似乎很怕他会拒绝。 黑暗中,没人知道冷漠的少年软了眉眼,神色很温柔。 还是那个小姑娘,怕黑怕疼娇气却又从来很懂得体贴别人。 “之所以没碰见人,是因为我们还在山的外围,真要到达那个地方,以我的脚程要走一天半……” * 晚香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就记得黑暗中古亭跟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等醒来后,外面天已经亮了。 她慌忙起来穿上衣裳,出去后发现古亭早就起了,正坐在院中拿着刀雕着什么。 晨光熹微,一大早山里有雾,雾气在山间缭绕,让入目之间的绿色显得苍翠欲滴。 少年的发间有些湿润,似乎坐那里很久了,晚香突然有一种如不是在人间之感,仿佛所有烦恼忧愁都离她而去。 “灶上有吃的,吃完我们就赶路。” 古亭的声音打断晚香的出神,她莞尔一笑,转身进了灶房。 之后赶路不必说,考虑到晚香的脚程,等出山后已经是快中午了。 照例是避着人走小路,路上晚香见古亭老马识途的样子,猜他是不是经常走这条小路。 就在昨天分开的地方,王长安早就在这里等了,远远见着两人走过来,他露出几分喜色跑了过来。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长安,你怎么在这?” 姐弟俩同时发声。 “是古亭哥让我在这里等的,说你们这个时候会回来。”长安道。 晚香有些诧异,不光是诧异古亭能精准的算到回来的时间,还是因为她总觉得哪儿有些怪怪的。 昨天古亭根本没跟她说过当天赶不回来的事,还是后来她算着时间是赶不回来了,再结合中间因为赶路她有些焦虑的心路历程,她甚至有种古亭是故意的感觉。 转念又想到这一路古亭对她的照顾,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小心眼了。 互相告了别,晚香就跟弟弟一起走了。在路上,她才从弟弟口中得知,这一切都是古亭早就安排好的,包括让王长安今天在这等着,好送晚香回杨家。 这种事事妥当,让晚香根本生不出任何埋怨之心,只剩了感动,那点子小心眼的多余想法,自然抛之脑后。 回到杨家时,杨家人都在。 杨大志看见王长安,忙迎了出来。 “长安。” “姐夫,”王长安看向晚香,道,“姐,那我先回去了。” “中午了,留家里吃饭吧。”杨大志挽留道。 “不了,家里还有事。” 从始至终王长安的神色都非常冷淡,等他走后,杨大志欲言又止地看了晚香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顾忌着院子里还有别人。 “娘!”两个芽儿迎了上来。 晚香领着两个孩子回屋了,田兰花撇着嘴对杨大志道:“三弟妹回了趟娘家不得了,看见人跟没看见似的。” 杨大志忍耐地垂了垂眼,也没说话,跟着进屋了。 田兰花道:“瞧这一家子,跟谁惹了他们似的。” “行了,你少说一句!”杨大洪道。 杨大志想讨好晚香,饭好后不等晚香开口,他就主动去把饭盛送回屋。 等他端着饭走后,苗氏的脸黑得像锅底。 看得出苗氏不高兴,整个吃饭的过程桌上格外安静,杨大志像没看见似的,吃罢饭又匆匆回屋了。 田兰花哼笑了一声,不等苗氏出声,杨大洪就站起来一把将她拉走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等人都走了,杨老汉上炕午睡,杨大江把苗氏叫进里屋说话。 “娘,我三嫂这是打算不想往好处过了?谁的脸子都甩。” 苗氏的脸黑成一片,当着儿媳妇她还会要个强,当着儿子她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还不是怨你三哥,当初就说不要王家的闺女,光长得好有什么用,聘礼要得高,摊上这么一家子人,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被吸血。你瞧瞧刚嫁过来那会儿,要不是我管的紧,咱家的东西都被王香儿那贱人给搬去王家了。成天四处撩闲,见到男人就面红耳赤垂着头,当谁看不出她在勾引人…… “……你三哥成天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怨我管着他媳妇,他就不想想若不是我管着,还不知会怎么样。我就看她不是个安分的东西,天天装得老实,瞧瞧这回让她逮着机会了,一状告到里正那儿,害咱一家子都跟着丢脸,现在还学人回娘家给婆家人甩脸子…… “……那里正媳妇也是个混不吝,还主动上门找我说话,看着一脸笑,当谁看不出她的意思,还什么和睦为好,也免得坏了名声坏了家风,我老杨家的家风轮得到她来指指点点?” 第19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六) 17 苗氏一通破口大骂,非但不解气,反而更生气了。 杨大江忙扶她去炕头上坐下,道:“那娘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任她骑在你头上撒野?我瞅我三哥那样,好像没打算拿他那媳妇怎么样。让我说,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等我以后娶了媳妇,我媳妇要是敢给您一点脸色看,我就捶死她!” 苗氏心里一阵暖和,觉得四个儿子里也就老四最知道心疼她了,最贴她的心意。 “嘴跟抹了蜜似的,不亏娘疼你一场。至于怎么办——”说到这里,她的脸又黑了下来,“还能怎么办?里正的媳妇都出面了,我不看着她,也得看着里正的面子。” “难道娘就没想过把她休了,再给我换个三嫂。” “休了换个?” 苗氏一愣,啐道:“尽瞎胡说,好好的换什么,再说娶个媳妇不要银子?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耀宗那而每年要花那么些银子,就为了这,娘一直没攒够给你娶媳妇的钱,你今年都十九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娘嘴里不说,心里火烧火燎的,再把她给休了给你三哥娶一个,你这是不打算娶媳妇了?” 杨大江笑嘻嘻地偎到她身边,道:“我不是看娘天天因为三嫂生气,怕你给气坏了。我娶媳妇不着急,什么时候都能娶,咱家又不是那种娶不起媳妇的人家,也不会有人笑话,我就是担心娘。” 苗氏笑眯眯地拍了他一下:“个傻小子,不能说不娶媳妇的话。还是要娶,等冬里农闲了,娘就四处打听打听,争取明年就把媳妇给你娶回来。” 杨大江能说自己现在根本没想娶媳妇的事,就家里几个女人成天你的鼻子我的眼睛,他不用想就知道娶个媳妇回来是什么样,还成天要管着他,他才不耐烦这个。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说,他装着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我说这话也是有由头。” “由头?” 杨大江点点头道:“娘你知道我外面的朋友多,前阵子我朋友跟我说了件事,说杨沟村有个小媳妇,刚死了丈夫没两年,她夫家没有别的亲戚,男人死后家产都捏在她手里,有一座瓦房,还有十亩上等田。 “你想想,十亩上等田,多让人眼馋。最近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自称是她丈夫堂兄的人,借口她没给夫家传承香火,要把儿子过继过去,抢那些家产。这小寡妇娘家没人,也没人依靠,就急了,最近四处打听想找人改嫁……” 苗氏本以为儿子在玩笑,可说得这么细致,显然不是玩笑。 她琢磨道:“十亩上等地,那倒是不少,咱家虽然也有二十亩地,但上等地却不多。你那朋友说的是真的,该不会是骗你这傻小子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骗人,人家说了,若我真有意,寻个日子就能约着相看相看,但我怎么可能去娶个再嫁的。再说那小寡妇还有个闺女,好像跟大芽儿差不多大,我也不可能去给人当后爹啊,这不就想到三哥了。” “你三哥?你三哥还有媳妇孩子!”苗氏很快就反应过了,扬起巴掌,“好哇,你这臭小子说来说去,就是想让你三哥休妻再娶?” 杨大江装着去躲,却还是嬉皮笑脸:“娘,这可不是我寻思的,我不是看您天天为了三嫂生气,你本来就不喜欢她,休了再换个让自己舒心难道不好,如果再能陪嫁那么多地,这可就不是娶媳妇了,是娶了个金娃娃。” “还说你没瞎胡说,你三哥怎么可能愿意休妻,还有你三嫂,你别看王家那边平时不管她,可若真是要休妻,王家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就要看娘你怎么想了,我也就只是说说。” * 杨大江也知道过犹不及,所以并未多说。 可很明显苗氏动了心思,因为下午的时候,她又问了杨大江几次,问那女子姓啥名谁,家里什么情况。 杨大江只推说没有细问,要去打听了才知道,其实是怕自己表现的太明显,被苗氏发现动机不单纯。 另一头,晚香对杨大志的讨好一直采取的是冷淡的态度,杨大志又是个口笨舌拙的,便一直僵持着。 隔了一天,王长安又来了杨家一趟,晚香跟他出了趟门。 这是两人早先就约好的,做胭脂需要准备材料和工具,晚香对外面不熟悉,还得弟弟陪同。 谁知出了村,又看见了古亭。 听了王长安的解释才知道,他是怕晚香要买的东西镇上没有,可能会去县里,古亭因为经常去县里,比王长安要熟悉。 之后过程不必细说,也多亏古亭跟了过来,因为晚香最后想买的装胭脂的小瓷盒,她和王长安都不知道哪儿有卖。可古亭却很老马识途地领着他们去了一家很偏僻的铺子,价钱也不贵,关键是对方还散卖。 至此晚香手里银钱全部花光,还把王长安攒的一百多文也给用。 “古亭你怎么知道这家铺子有卖这个的,还跟掌柜的认识,若不是买到了,我本来还打算找木匠,看能不能做出来。”走出铺子,晚香难掩欣喜道。 古亭的神色很平静:“我经常来县里卖猎物,认识几个朋友,跟他们打听过。” 在此之前胭脂盒是晚香让最担心的东西,她是世家女自然明白外在的重要,里面的东西再好,外面的盒子不行也卖不了什么价钱。 可胭脂盒这东西,要么是木的,要么是瓷的。 木的漆好雕工好,价格都不菲。瓷的限于要开窑烧制,开一次窑肯定不可能就烧几个,而是大批量,一般都是某家胭脂铺子直接定制花样,所以能买到散卖的,对晚香来说真算是意外之喜了。 “等东西做成后,若真能卖出钱,到时我就找这掌柜专门开窑烧一批,自己定花样。”晚香有点兴奋道。 古亭看了她因为兴奋而显得嫣红的脸颊一眼,垂下的眸子中划过一抹笑意。 回程的路上,因为想买的东西都买到了,三人格外显得高兴。 之前的路上就商量好了,因为做胭脂也需要地方,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那间山中的木屋,刚好离采花的地方也近,于是三人就说好明天一起上山。 唯独就是太麻烦古亭了。 晚香本来想说些感谢之言,可每次开口古亭就冷着一张脸,再多说晚香真觉得侮辱了这个面冷心热的少年,只能想着若胭脂真能卖出去,到时候三个人每人都分上一份不提。 第二天王长安又来杨家接晚香。 对于王家人频频接晚香回娘家的行径,杨家人只当是王家终于知道心疼女儿了,在跟杨家抗议,故意做脸子给杨家人看,倒也没往别处想。 可以想见杨大志是很郁闷的,从他这两天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就能看出,而苗氏则全然是怒中火烧的状态。 她三个儿媳妇,还没有哪个敢像这样打过她脸。同时也给了她一种,以后王香儿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好压制的感觉。 她本就不喜欢王香儿,之所以能容着她是因为她老实听话,现在连最后一个优点都没了,可想而知她心理状态。 尤其杨大江还总是有意无意从中挑唆,频频提起那个小寡妇,和那十亩上等地。在一次王长安又一大早把晚香接走后,苗氏把儿子叫了来,说要见见那小寡妇。 杨大江领了话去办事,又有马丁黑从中推波助澜,相看的事很快就定下了。 而这边杨大志浑然不觉,马上临近秋收,最近地里的活儿特别多,他又是个干活老实不偷懒的,还在琢磨等忙过这阵一定要求得媳妇原谅,殊不知他老娘和弟弟已经在琢磨着给他换媳妇了。 * 连着多日,晚香就忙碌在进山出山之间。 这么了两次后,索性也不出山了,反正杨家人都以为她回娘家是在对杨家人示威,几天不回去也没什么。 她和王长安留在木屋做胭脂,王长安给她打下手,古亭则忙着来回采花拿回来。 他脚程快,一天可以走很多趟,比带着人去要快多了。 做胭脂的法子其实并不复杂,用干净的器物把花瓣去蕊捣碎研磨成厚浆,用调配出来的酸汁滤出花浆中一部分杂色,再用淘干净的草木灰水过一遍,留下纯正的红色,这些汁液晒干后就是胭脂了。 法子不复杂,复杂的是怎么才能把其他的杂色滤出,以及如何配比颜色才好看。 这些难不倒晚香,她早有经验,刚开始因为一次做得太多还不太好掌握,后来渐渐熟练后,她已经能把颜色没做好的混在一起,调出自己想要的颜色。 赶在花谢之前,那处山坳的野花已全部被采下,古亭甚至又跑了两处地方,采回了晚香想要的花。 把所有的花全部处理好后,现在就等着晒干后装盒压实,这还需要一段时间,晚香想着自己也有四五日没归了,大芽儿和小芽儿还在家里,虽然来的日子短,但她心里早已把两个孩子当成女儿来疼。 而且王长安也要回家,马上就是秋收,还有得忙。 古亭将两人送出山,木屋那里的事就都交给了他,王长安把晚香送回阳水村,刚踏进院门,晚香就发现有些不对。 杨家似乎来客人了,院子里站着一个跟大芽儿差不多的女娃,穿着一身花布衫,大芽儿和小芽儿正在陪她玩。 一见到晚香,大芽儿和小芽儿连忙跑了过来,尤其是小芽儿,一把抱住晚香的腿就不丢了。 “娘,你怎么才回来。” “外公家有事,娘不是跟小芽儿说了。”晚香低头摸了摸女儿的头道。 这是她跟两个孩子早就悄悄说好的,也是怕两个孩子因为娘不在会不安,只不过被大芽儿理解成娘是为了以后不被欺负,才会频繁回外祖家,这里暂不细说。 田兰花从正房走出来,看晚香的目光有些闪烁:“三弟妹,你回来了啊?” 晚香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叫了声‘大嫂’。 “家里来了客,是娘她老人家一个远方的侄女,二弟妹今天回娘家去了,你来帮我做饭吧。” 晚香也没拒绝,将手里的包袱拿到屋里放下后,就和田兰花一起去了灶房。 第20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七) 18 屋里,杨大志听到媳妇声音,忙站起来道:“娘,我先出去了。” 他没敢说是去看晚香,就怕惹了苗氏又生气,等会儿闹得不美。 苗氏是谁,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自然门清,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去地里帮你爹干活吧,这几天活儿多,你爹也上了岁数,你们当儿子的也不知道心疼他!” 就因为这句话,杨大志出来后也没敢多留,抻着脖子往灶房看了看,就拿着锄头下地去了。 他本来在地里干活,是苗氏让人把他叫了回来,说家里来了个什么表妹。回来后一看也不认识,杨大志本就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多说话,就是在旁边陪着坐了会儿。 晚香在灶房,看见杨大志从正房里出来,也没多想。这边田兰花又喊着她把洗好的菜端过来,这茬就算过了。 有晚香的帮忙,午饭很快就做好了。 杨家的男人孩子都回来了,晚香端着菜去了正屋,这才看到今天来的是个什么客。 算是位娇客吧。 这女子大约二十出头,长得鹅蛋脸柳眉细眼,倒称不上漂亮,不过看着挺白净的。似乎话也不多,大多都是苗氏和田兰花招呼她多吃点,笑起来也很腼腆。 今天晚香没有把饭端回屋,而是跟大伙一起吃。毕竟来客人了,她良好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当着外人甩脸子的事。 吃罢饭,晚香和田兰花搭手收拾桌子,那名叫桂兰的女子也出言告辞了。 苗氏亲自将她送出去,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晚香回屋,晚香感觉对方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奇怪,不过倒也没有多想。 * 何桂兰牵着女儿桃儿往村外走。 一直到出了村子,桃儿才问道:“娘,那个人就是你给我找的爹吗?可他已经有两个女儿,他女儿还有娘。” 何桂兰面色黯淡下来。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做这种抢人丈夫的事,可她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当初丈夫死了,何桂兰以为这就是人生最大的一个坎,可坎就是坎,她总能迈过来。丈夫给她留的有田有屋,她没力气种,可以请人种,那些地足够她跟女儿过活。 可她后来才明白,寡妇不易又岂止是这些,还有太多太多。 她得顾忌着名声少与外人来往,不然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甚至连租她家地种的佃户,她因田里的事跟对方多说几句话,就被对方媳妇在村里造谣是个狐狸精。 久了,连村里的妇人都不跟她说话了。 还有村里的那些混子和老光棍们,半夜拿石头丢她院门的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回。 有人劝她改嫁,她总想着嫁过去对女儿不好,再嫁能嫁个什么好人,说不定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的好,可这次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想着这些,何桂兰低头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道:“你杨叔媳妇的婆婆不喜欢她,说她不能生儿子,她过阵子就不是你杨叔的媳妇了。桃儿你喜欢杨叔吗,让他给你当爹好不好?” “可是那个叫大芽儿的,她似乎不喜欢我。” 何桂兰忍着眼泪道:“桃儿是个好孩子,大芽儿怎可能不喜欢你,只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回到杨沟村,何桂兰专门挑了村尾的路走。 等她回去后没多久,马丁黑就上门了。 “如果我真把这事办成了,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兑现,不然我……” 马丁黑摸着下巴笑了,很讥讽的味道,不过他也很爽快,道:“这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一口唾沫一个坑。” 坐在炕上的何桂兰不安地动了动,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花这么大的代价,就是想让那妇人被休,你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马丁黑一怔,一瞬间记忆似乎回到好多年前,他出了会儿神,又看向何桂兰,“你就当我是图不甘心吧,又或是意难平。” 这些话注定被何桂兰所不能理解,她看马丁黑的目光就像看一个疯子,可她也清楚马丁黑的为人,倒没有再多做痴缠。 “那后面……” “他明后天会来你家一趟,你到时候把他留住了就行了。” 何桂兰接过马丁黑扔过来的纸包,目露震惊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 因为抱着补偿的心态,吃了饭后晚香什么都没干,就陪着两个孩子玩。 叠老鼠、抓羊拐,要不是缺很多东西,她还能弄出更多的玩法,即是如此也让两个孩子十分开心了。 晚香也很开心,脸笑得红扑扑的,母女三个其乐融融。 中间,苗氏指桑骂槐骂了田兰花一顿,说她不知道心疼男人,就没说去地里帮忙干点活儿,就知道在家里偷懒。 田兰花跟她拌了几句嘴,大意是杨耀宗的衣裳还没洗之类的,苗氏被气得不轻,又骂了一通,也没人回声。 晚香猜是骂给她听的,她听了也就当没听到。 不过给地里的男人们送水,是应该做的,现在外面日头毒,一晒就是大半天,再多的水也不够喝。 晚香的性格向来就是该我做的我做,根本不用人指摘,见小芽儿又玩了一会儿睡了,她下了炕,打算去给地里的人送些水。 大芽儿要跟着一起去。 晚香说外面日头晒,她就是不听,只能随她。 之后母女二人,一个挎着装了水罐的篮子,一个尾随在身边,出了家门。 一路找着阴凉走,晚香见大芽儿被晒得满脸通红,道:“让你不要跟来,你就是不听。” 大芽儿没有吱声。 过了会儿,她突然道:“那个女的不是我奶的远方侄女,是个寡妇。” 晚香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大芽儿抿了抿嘴,道:“大娘和大伯说话被我听见了,我就听见几句,原话是‘娘不会真动那主意了吧’,‘你管这事做甚’,‘我倒不想管,关键你娘愿意?’,‘那是个寡妇,跟老三什么关系’,‘是个寡妇,但是个有钱的寡妇’。” 其实大芽儿学得并不像,但通过这些细碎的只言片语,已经让晚香脑子里出现了一副画面。 哪句话是田兰花说的,哪句话是杨大洪说的,几乎是如临现场。而且通过这些话,她还得出了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大芽儿似乎也懂。 这就是这孩子顶着大太阳陪她出来走一趟,犹豫了一路才说来的原因? 晚香复杂地看了大芽儿一眼,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杜家虽然也是妻妾成群,但杜家规矩严格,那些妾从来闹不到她娘面前,自然也闹不到她面前。 她进宫后,那些嫔妃们虽然屡屡作妖,可因为她以前跟陛下差着辈分,打心底就没把自己认为是皇后,该管着那些嫔妃,所以很多乌七八糟的事,她从来不主动去看去听,也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现在就是说杨家想给杨大志找小老婆了? 不,乡下人哪有娶小老婆的,没得连累一家子被外人笑话,那就是说苗氏已经给杨大志找好下家,想休了她另娶?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现在她已经不听话了,苗氏又向来厌恶她。 炎炎烈日,地面被烤得冒着热气,都入了秋还这么热,也算难得。 晚香看着大芽儿,有些迟疑道:“大芽儿,如果有天我跟你爹和离了,你是愿意跟着我过,还是跟着你爹过?” 大芽儿猛地一下抬头,大眼睛顷刻之间就弥漫上一层水雾,可还不让人看显,她又很快地低下头。 晚香有些唏嘘,也有些感叹,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 要是怎样的心理历程,才能让一个才不过六岁大的孩子懂得这一切,甚至学会了倔强,学会了遮掩。 六岁的她在干什么? 每天都在跟娘跟祖母耍赖,不想学女戒女德,不想背那劳什子书,还被祖母搂在怀里心肝肉的叫。 有的人成长的很早,有的人却很晚。晚香突然想到她十四岁那年,不得不面对必须进宫做皇后的时候。 她突然笑了,拍了拍大芽儿的肩膀,“现在答不上也没关系,你可以过几天再告诉我。” 两人继续往前走,都很沉默。 渐渐的,大芽儿变成慢了晚香一步。 晚香回头看了看她,也不好去催,只能默默走着。 “我还是跟着你吧,你那么蠢,又那么笨,要是被外人骗了欺负了怎么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出去的那几趟,根本不是回娘家,大舅母和二舅母根本不喜欢你,你在那家里待不住。” 晚香站定,背着身,笑了。 “可我姓杨,我奶没那么容易会让我跟小芽儿跟你走的。”女孩声音里有着小小的低落和忐忑。 晚香转过身来,揉了揉这个别扭丫头的脑袋,越揉越喜欢。 她蹲了下来,看着她道:“别担心,这事我会想办法,你不是知道我出去的那几回不是回娘家?” 晚香露出一个有点顽皮的笑,像在分享什么秘密,“其实我去偷偷地找了个小买卖做,如果能赚到钱,给你奶银子,她肯定会愿意把你和小芽儿给我的,就是不知道你和小芽儿愿不愿意跟我过了?” 大芽儿仰头看她,娘脸上的笑容大大的。 太阳太刺眼了,她别开脸,揉了揉眼睛。 “等你赚够银子再说吧。”说完,她就扭头走了。 真是个别扭的丫头。 晚香摇头叹笑了一下,随后跟上。 * 明明天比之前夏天那会儿还热,日头也烈,村里的人却都是喜气洋洋。 因为懂庄稼的人都知道,一年的收成好不好,也就看这些天了。 该干的活儿都已经干完,就等着是时候收割,所以今天杨家的男人都没出门。 杨大志也没出门,好不容易吃罢饭,他抽出空来想跟媳妇说说话,还没开头,他娘就在外面叫他。 “刚好瞅着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你帮我送些东西去你表妹家。” 表妹? 杨大志这才反应过来,是说昨天来的那个妇人。 “娘,你什么时候有这个远方亲戚了,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以前她上门的时候你不知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让你去就去。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又死了丈夫,地都没人种,只能把地租给别人。你把那袋子粮食送过去,再背些柴,去了要是看到什么妇人家做不了的重活,就帮把手。” 这就是苗氏一向说话的样子,杨大志也没多想,心里也对这个表妹为何上门有点明悟了。 这是家里没粮食吃了?也是个可怜的。 杨大志背着东西出了家门,晚香只知道苗氏把杨大志喊去干活了,也没有多想。 见两个女儿都睡着了,她也就陪着睡了会儿,睡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样子,大芽儿的小伙伴红丫喊她出去玩,两个孩子都去了。 晚香想着还有几件衣裳没洗,就在院子里洗衣裳。 天阴了下来,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大芽儿从院门外跑进来,有些急匆匆的,小芽儿在后面喊着让她跑慢点,她都没理会。 “怎么了这是?” “娘,刚才有个男的跟我说,我爹去杨沟村找姓何那寡妇去了。” 第21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八) 19 大芽儿没有大声嚷嚷,走到晚香面前才小声说。 “男的?你认识?”晚香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 大芽儿摇了摇头:“不认识,不是村里的人,面生。” 晚香沉默下来。 一个男人跟大芽儿一个才六岁的孩子说这种话,明显是想让她把话带给大人。 带给谁? 自然是她。 姓何,又是个寡妇,那就是昨天来家里的那个妇人了。 昨天杨家人估计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把人叫上门相看,谁知她半路回来了,只能推说是有亲戚关系。 那那个何桂兰可知道杨大志有媳妇孩子,知道杨家人打得什么主意?如果说不知道,这么配合实在说不过去,可若说知道,那这个何桂兰的品行就有问题。 不过对方品行如何,与她也没什么关系。晚香就是感觉思路有点乱,可换个思路再想,似乎就能说通了。 也许这本就是杨家人合起伙来演的戏,大芽儿会听到大房两口子的对话,可能是对方故意说给大芽儿听的,就是为了让她知道这件事,知道杨家人的打算。 而今天的突然传话,是又一个后手,就是为了印证她所想没错,想让她别自取其辱挣扎了。 如果现在是原主在,这一套很符合她的性格,原主就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格,会一直忍着,然后这些事就会在她心里慢慢发酵,或是自请下堂,或是一根绳子吊死自己。 好毒! 一时间,晚香心绪难平,猛地站了起来。 大芽儿眼含焦虑看着她。 “娘,你别去。” “你别管,听话。” 看似晚香话说得决绝,行举却略显犹豫,她在想要不要去桃源村把弟弟找来,可又想来去一趟时间不短,指定错过了机会。 又想自己弱质女流一个,遂转头去了灶房。 她的动作太快,也没在灶房多耽误,可大芽儿却分明看见娘把菜刀塞进衣裳里了。 “娘,我跟你一起去。”她追出院门。 “你跟我去做什么,你在家看好小芽儿,别怕,娘不会有什么事的。”晚香说。 “可……” “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听到这个声音,晚香真有一种喜出望外之感。 她按了按大芽儿的肩膀,道:“你看,你小舅舅来了,你回去看着小芽儿,我让你舅陪我一起去。” 然后不由分说,就拉着一头雾水的王长安走了。 * “姐,你这到底是去做什么,急冲冲的?” “别管,跟着我走就是了!”晚香走得很快,说着,她又问,“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 “是古亭哥。古亭哥说有一部分胭脂已经晒干了,问你什么时候进山去看看。” “怎么这么快?按理说没这么快的。”晚香有点诧异道。 “我也不知道,是古亭哥说的。” 说话的同时,两人已经出了村,远远就看见村口岔道站着一个人。 “对了,我忘了跟你说,古亭哥也来了,我俩去抓兔子准备回去,路过顺便来来跟你说这事。” 说着,王长安对古亭道:“古亭哥,我姐有事,我可能不能跟你一路回去了。” “有事?”古亭看向晚香,目露询问。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晚香本打算出村后再告诉弟弟,可现在突然多出个古亭,她莫名就觉得局促,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 “姐,你到底有什么事就说吧,别遮遮掩掩了,古亭哥又不是外人。”王长安道。 古亭的目光在她身上巡睃了一下,落在她腰上。 “这是什么?”他指着道。 其实晚香藏得并不隐秘,乍一看去不显,细看就能看出她腰上别了把东西,还是菜刀的形状。 于是晚香更窘了,她能说自己是一时冲动,想着没时间就找人陪她一起,她又怕出什么事,所以拿了把菜刀防身? 如果有匕首,或者短刀什么的,她绝不会拿这么蠢笨的菜刀,晚香突然意识到她还可以拿剪子,可她完全忘了这茬。 在两人的逼视下,晚香窘红着脸把菜刀从衣裳里拿了出来。 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体格,看着也娴静温柔,手里拎着把菜刀,莫名让人有种发笑感。 王长安惊呆了,“姐,你拿菜刀做什么,你这是想去跟人打架?这东西多危险,你就这么别在腰上,你……” “行了行了,别说我了,我就是一时冲动了。”晚香瘪着嘴,把菜刀递了过来,“呶呶呶,给你行了吧,你别说我了。” 古亭嘴角勾了一下,很快笑痕就隐了去。 “发生了什么事,说说。” 明明年纪比晚香还小几岁,偏偏说话做事给人一种很老成的感觉,还从来都占据主动。关键晚香一点都没有察觉,见他问虽然心里有些窘,还是把大概的情况说了一下。 “我去杀了杨大志这个畜生!”王长安当即就暴起了,额上的青筋都出来了,显然被气得不轻。 晚香拦住他:“行了行了,还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去看过才知。我在想如果真是杨家人算计的,他们估计没料到我会去,也许那边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个幌子,想故意气我让我自请下堂。” “那姐你打算?” “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不管有没有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如果真能撞见什么,一来跟杨大志做个了断,二来也能捏着当把柄让杨家人同意我把大芽儿小芽儿带走。” * “何家妹子,修好了,你看行不行?”杨大志用榔头最后敲了两下,才冲屋里喊道。 何桂兰端着水,从灶房走了出来。 “真是谢谢杨大哥了,你看你说是替姑母给我送东西,反而帮我修起猪圈来了。快,先喝些糖水,进去坐会儿歇一歇。” 杨大志把榔头丢在一边,将手在裤子上抹了一下灰,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才道:“还是不了,我先帮你把猪给赶回去,免得等会我走了,你一个人照看不住。” “行,那谢谢你了。” 杨大志把裤腿挽上来,进了猪圈,并没有发现身后的何桂兰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背上。 之前杨大志来给何桂兰送东西,本来不打算多留,可何桂兰非要让留下喝碗糖水再走。 水喝完,正准备走时,谁知何桂兰家的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 猪发起疯来,可不是一个妇道人家能弄住的,幸亏杨大志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猪赶回去,这才发现原来是猪圈的门坏掉了。 这种情况下,杨大志也不好坐视不管,只能留下来帮忙。 “行了。”杨大志从道。 他看了看裤腿又看了看脚上的鞋,猪圈有多脏不用说,家家户户的猪圈都不干净,猪屎又不是每天都铲,他这来来回回在猪圈打转,之前又把猪给赶回猪圈,可以想见身上不会太干净。 何桂兰自然也看见了,有些愧疚道:“要不这样杨大哥,我灶上烧了水,你洗一洗再回去,我男人走时留了几套衣裳我没舍得烧,你要是不嫌弃换身衣裳再回去,回头等我把你衣裳洗了,你再来拿?” “还是不用这么麻烦了。”杨大志犹豫道。 “说来你是给我送东西,弄得一身脏回去,姑母不骂我嫂子也要骂我,哪儿有让人这么浑身埋汰就回去的?就听我的,我这就去烧水。”说着,何桂兰就不由分说去灶房了。 水烧好后,何桂兰去找了一身衣裳,领着杨大志去了屋后专门洗澡的小间。 “杨大哥你洗着,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不用这么麻烦。” “要的要的,不能让你忙一场,又空着肚子回去。” 和面的时候,何桂兰还在想着杨大志。 之前两人毫无交际,仅有的一次见面,杨大志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模样还行,但话少木讷。 可这次她却发现这真是一个好人,明明是孤男寡女接触,可他目光没有任何邪念,人很实诚,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 本来之前何桂兰嘴里是答应了马丁黑,心里其实很排斥,可她现在反倒有一种感觉,如果真能嫁给这个人其实也不错。 一边胡思乱想着,何桂兰将和好的面又一次摔进盆子里,用手拍了拍,就如同她此时已经沉下来的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 何桂兰端着木托盘进了屋,上面不光有面,还有两碟小菜和一瓶酒。 杨大志头发湿润,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衣裳,局促地坐在桌前。见何桂兰端来的东西,他十分诧异:“实在犯不上,有面就行了,不用酒。” 何桂兰笑盈盈的:“杨大哥你就甭客气了,说来你来家一回,又帮了我大忙,咋能不招待好?这下酒菜都是自己做的,酒是过年时剩下的,又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 见此,杨大志也不好再推让。 总体来说,杨大志不是个善于言辞的性格,但他喝了酒后相对话要多一些。本来何桂兰就找着话跟他说,两人倒也能说几句。 杨大志喝了一会儿,感觉头有些晕,瞅瞅看面也吃完了,便站了起来。 “何家妹子,我得走了,谢谢你这顿酒。” 何桂兰道:“这酒还没喝完。” “不了,妹子家的酒劲儿太大,我还得回去,再不回去等会天黑……”话都没说完,杨大志倒趴在桌子上。 何桂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将他搀起来。 “杨大哥,希望你到时候醒了不要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 杨沟村离阳水村并不远,大约也就十来里路的样子。 因为天气突然转阴,路上也没有几个人。 一直到进了村,才看见有村民活动,晚香也不知道何桂兰住在那儿,只能找人打听。 本来王长安想上前打听的,晚香拦住他,自己上了前。 “你找何寡妇?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再拐一个弯,第三家就是了,她家门前有个草垛子,挺好认的。” 说话大娘的目光不停在晚香脸上盘旋,又去看王长安和古亭两人,眼神饶有兴味,让人观感不好。 晚香微微地蹙眉,和对方道了谢,就赶忙领着两人走了。 等三人走后,那大娘脚下带风的转头进了一家院子,两个妇人站在院子里嘀嘀咕咕,显然没说什么好话。 “这何寡妇是不是在这村里名声不好?”王长安好奇道。 晚香和古亭都没有说话,显然是不好评价的意思。 古亭的目光在某处院门上落了一下,就移开了,等他们走过去后,那处院门打了开,从里面跑出来个男人,像背后有鬼在追似的往村尾跑了去。 “就是这里了吧?门前有个草垛子,怎么……” 王长安正想喊里面有没有人,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 晚香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嘴里虽没说,却也让王长安会意过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既然是来抓奸,肯定要静悄悄的。 三人鱼贯进了院里,这种情况下竟然都没人出来。 古亭对晚香指了指半掩着的屋门。 就在这时候,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嚷道:“你们是谁?怎么跑人家院子里去了,看你们面都挺生的,不是咱们村里的人吧?” 晚香本来还想解释几句,这群人就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就说他们是贼。 “我们真不是贼,我们是来找人的。” “你们是来找谁的?人家主人都不在……何家妹子,这三个人说是来找人的,你快出来看看是不是?何家妹子?难道没在家,可屋门没关啊……”带头的一个老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 不多时,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我的老天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天呐,太丢人了……” 第22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十九) 20 听见里面这动静, 外面的人仿佛嗅到腥味的猫, 一窝蜂都挤了进去,反倒晚香几个被人遗忘了。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晚香咬了咬牙,带头往屋里走。 古亭没动, 目光看向院外, 那里站着个男人,长得浓眉虎目,身材魁梧壮实,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短褐,正摸着下巴饶有兴味的看着院子里。 似乎接触到古亭的目光,那人一愣看了过来,古亭却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跟着进去了。 其实进来之前, 晚香就有心里准备了,那种动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当她看到炕上那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是杨大志时,她还是有一种荒谬感。 她还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王长安已经从她背后窜了出去,骂道“好你个杨大志, 你就是这么对我姐的” 晚香简直想去捂他的嘴,可已经来不及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 这种情况下, 身份自然瞒不住。 于是她就成了是带着两个弟弟来抓奸的可怜人, 奸夫是杨大志, 就是何寡妇。 村民们各种唾骂,根本没有出去的打算,坐在炕头捏着衣襟的女人哭哭啼啼,炕上的男人睡得像死猪。 还有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可怜晚香,说出的话让晚香都觉得自己很凄惨,杨沟村的里正也被闹来了,请他评断这件事该怎么办。 整个过程中晚香都没有插进去话,而杨大志依旧没有醒。 里正的眉头皱得很紧,叹着气连连摇头,让人上前去把杨大志弄醒。叫没用,打了两巴掌也没用,还是有人出主意让弄点凉水来,才把他弄醒。 “里正,这次你总不能还包庇她了吧,让我说她就是个不安分的狐狸精,成天在村里勾三搭四,瞧瞧这回,把人家的男人都给勾上炕了”人群里,一个妇人指着何桂兰道。 “可不是,瞧人家小媳妇多可怜,这种坏人姻缘的就该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都是好了,让我说该浸她猪笼” “对,浸她猪笼” 众人义愤填膺,其中大多是妇人。杨大志悠悠转醒,醒来就面对的就是这一幕,还有点回不过神。 “我我这是怎么了香儿”他震惊地看着晚香,又扶着头看了看四周。 “你还好意思叫你媳妇,瞧瞧你干的什么事啊,真是” 被人这么破口大骂一顿,不用人再多说,杨大志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竟然跟何家妹子被人捉奸在床,还被香儿给撞见了可他明明记得他之前是在喝酒,想回家来着 他着急着想解释,可激愤的村民们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有几个村妇涌上去将何桂兰从炕上撕扯了下来,要抓她出去浸猪笼,何桂兰一边哭一边挣扎着,场面乱得一团糟。 “这个奸夫怎么办”人群中,突然有人说话。 古亭顺着看过去,去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个身影矮了下去。 这倒也是个问题,当下这世道对男人没有像女子那么苛刻,同样是通奸,被人抓住了,女子最好的下场就是自己死了。 而是男人的话,顶多被人打一顿,再重点就是女方家有人出面,要笔银子补偿损失了事。 可何桂兰寡妇一个,夫家根本没人,仅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亲戚,最近两家因为过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因为何桂兰夫家没有宗族长辈做主,还在纠缠不清,此时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出头。 “让家里人来领人吧,要不你把你男人领回去”胡里正想了想,对晚香道。 晚香有点哭笑不得。 王长安忿忿道“这个人我们不会领的,等会儿还要跟他算账” “香儿,我真没有,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成这样了。”杨大志满脸痛苦地解释道。可他声音太小,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何桂兰被几个村妇从地上拽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外走,突然她猛地一挣,扑到杨大志面前,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 “杨大哥,你救救我,救救我。如果我死了,桃儿怎么办这事真的不怨我,是你喝醉了,突然就抱住我不丢,我也是没法” 这种不知廉耻的话拿到人面上来说,众人纷纷掩面骂呸,里正也是气得直摇头,晚香倒觉得这就是一场闹剧,明明与她有关,偏偏她反而像局外人,有一种很荒谬的感觉。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行了,你们也别太激动,人家就算偷人,也没偷到你们头上去,瞧你们弄得反像是自己男人被人拉上了炕。还浸猪笼杨沟村上次浸人猪笼是什么年代的事,还以为朝廷是没有王法了” 人群从中分了开,一个穿灰褐色短褐的男人走了进来。 见他长相个头不过中等,也就沾了个魁梧壮实,手里把玩着一杆水烟袋,说话的口气倒是值得玩味。 可他一走出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眼中隐隐有忌惮之意。甚至挤了满屋的人,都不禁往外让了让,似乎这人身上有什么病,不能沾也似。 晚香好奇地看了这人一眼,正好撞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她一愣,那人已经越过她,走到前面去了。 古亭在一旁,正好把这一幕收入眼底,眼神不禁地暗了暗。 “马丁黑,这事可跟你没什么关系,难道你真是何寡妇的姘头,还想帮她说话”一个尖嘴猴腮、身材矮小的妇人站出来道。 马丁黑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候六家的,瞧你这说的,咱村就属你最会说。人家不过因为家里的地,跟你男人说了几句话,你就四处造谣人家偷你男人,也不看看你那男人跟你一样,面无二两肉,也得人家何寡妇看的中才行。” 这话引起阵阵笑声,还别说这是实话,整个杨沟村最有夫妻相的就是候六两口子。 “再说,怕人家勾引你男人,你还哭着喊着要种别人家的地,人家说要把地收回来,躺在人家门前不走的,好像是你吧再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妇人,就算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也不用要人命啊。” 经此提醒,众人才发现方才就属侯六媳妇骂何寡妇最凶,最先说要浸何寡妇猪笼的也是她。 候六媳妇被这一通损,早就气得脸颊赤红,只是碍于马丁黑不是个好惹的,只能憋屈着。 此时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她实在忍不住了,色厉内荏道“你别血口喷人,本就是她做了不要脸的事,坏了咱村里的村风,还不允许人说了” “没说不让你说,但你动不动就要浸人猪笼,是不是有点太缺阴德了” 说着,马丁黑也没再理侯六媳妇,望着胡里正道“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若这男的不愿意,何寡妇就算自己松了裤腰带,也得人家愿意才成。” 在场的还有不少男人,一听见这打黄腔,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咱村多久没出过这样的事了,闹出去未免让人笑话,再说何寡妇还有个孩子,当娘的若出事了,孩子怎么办,难道胡里正你给养起来不如问问这男人,看他能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总要给出个交代才是。” 随着马丁黑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杨大志身上。 何桂兰哭得泣不成声,充满了哀求“杨大哥,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之前真不是我是你喝醉了我” “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姐还站在这儿呢”王长安听到话不对音,跳出来道,晚香拉他都没拉住。 马丁黑笑眯眯地晃到他面前,用烟杆敲了敲他肩膀“小伙子,脾气还挺爆的,不过还是个小孩,你怎么知道你姐还愿意跟这样的男人过下去” “你” 古亭上前一步,将王长安挡在身后,眼睛紧盯着对方。 马丁黑没去看他,反倒看向晚香“你说我说得是不是,这位大妹子” 晚香不禁皱眉,可此时马丁黑已经转过身,仿佛方才那微微有点调戏的话根本不是他说的,让人有种一拳头打到棉花的感觉。 那边,杨大志已经快崩溃了,何桂兰也抱着他的胳膊哭成一滩软泥。旁边的人七嘴八舌的,说什么都有,简直就像炸了锅的油。 马丁黑皱了皱眉,冷喝道“都闭嘴吵吵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马丁黑来到杨大志面前蹲下,手里依旧把玩着那杆水烟“到底想没想好要知道这可是两条人命,说实话要不是我跟你家老四认识,今天这烂摊子的闲事我可不管,人家好歹也跟了你一场,是个男人就别推卸责任。” “可我” 杨大志看看何桂兰,又去看晚香,满眼都是乞求、痛苦、挣扎。 见他一直看晚香,马丁黑嘴角还在笑,眼睛却冷了下来,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站了起来。 “反正好歹你自己看着办吧,何寡妇还是居丧之期,若是村里人反对的意见太多,拉她去浸猪笼真不是玩笑话,你也看见方才是什么情况了,多的我也帮不了你。” “杨大哥,求求你救我一命,不看我看,看我桃儿还小” “何家妹子,我有媳妇,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别逼我了” 晚香不想再看下去了,出声道“我可以成全你们,前提是我要两个孩子跟我走。” “香儿”杨大志不敢置信转过头。 “就这么说定了” 晚香背过身,声音很冷硬“你不同意也没用,不然我们就去见官,按我朝律法,抓奸在床,打死不论,闹去了官府,你跟她都没好下场。” 马丁黑笑了,用大拇指抚了抚下巴,意味深长地看了晚香一眼,才转头对胡里正道“这不就正好。让我说也是这大妹子硬气,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俩得感谢人家才对。” “谢谢嫂子,是我不对,是我做了亏良心的事,谢谢嫂子救我一命” 这边何桂兰趴在地上一面哭一面说,那边杨大志如遭雷击,面色一片死灰。 第23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 21 “姐, 我跟古亭哥陪你进去吧。”走到杨家门前, 王长安道。 晚香抿着嘴,微微点了下头,跟在垂头丧气的杨大志后面进去了。 杨家人正在吃饭,见这阵势不免有些诧异。 晚香懒得理会这一家子糟乱, 也不想听他们说话, 只对杨大志丢了句我等着信,便转头去了灶房。 “到底怎么了她这又是甩脸给谁看”田兰花一头雾水道。 苗氏则板着脸看着儿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送东西,她怎么跟你一起回来了” 杨大志颓丧地抹了把脸,在凳子上坐下,也不说话。 见情况不对,田兰花和黄桃儿忙把各自孩子都赶回了屋,等孩子们都走了, 杨大志这支支吾吾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院子里, 王长安正蹲着和小芽儿玩,古亭站在不远处半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晚香在灶房里做饭。 突然,正房那里传来一声怒喝“这事不可能,当我死了是不是” 是杨老汉的声音。 大芽儿有点不安地看了晚香一眼“娘。” “没事, 别担心。” 田兰花从正房走出来,来到灶房门前“三弟妹,爹娘叫你去一趟。” 王长安见这动静, 忙走了过来。 晚香脱下围裙, 塞给他“你别管, 去看着锅里的面,再滚一次,就能起锅了,你和古亭先吃。” “姐,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心事吃饭”王长安急道。 晚香反倒表情淡淡的,“不吃饭你打算饿着有你跟古亭在,你还怕那些人吃了我不成别担心,只有一个结果,他们肯定会答应。” 其实和离的事倒在其次,关键是大芽儿小芽儿,晚香猜方才杨老汉的大怒就与这事有关。 毕竟是冠了杨姓的孩子,跟着娘走了算什么老杨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果然晚香去后,这次苗氏没说话,反而是杨老汉出头。 他很斩钉绝铁地告诉晚香,让她别打想带着杨家孩子走的主意,甚至还十分失望地对晚香说,本来以为她是个老实,没想到是这样。 晚香被气笑了。 认真来说,整个杨家除了杨大志,也就杨老汉对原主好点,偶尔苗氏做得太过,他也会出言制止。 可也仅限于此,苗氏天生就是个喜欢闹腾的性子,似乎被闹多了,杨家的男人早就习惯了,一般都是能忍就忍,能躲就躲。 而杨老汉就给做了个最不好的表率,对于家里的事,他不说全知道,也了解九成,可只要不闹到他,不损了杨家人的脸面,事关他的长孙耀宗,他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这么做其实也没错,毕竟公公也不可能管到儿媳妇头上,可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把握着整个家的方向,就他这么纵着苗氏,杨家早晚会出事。 也因此原主对这个公公,其实是有几分怨气的。只是她性格太懦弱,心里明白却从来不说,可晚香不是这种性子。 “爹,这事你不该来跟我说,应该去问问娘。是谁把那寡妇叫到家里来相看,是谁借着别人的嘴,把这肮脏的事告诉一个孩子,又是谁接二连三往我面前捅。不是有人递话,我能知道他杨大志今天是去幽会寡妇,能撞个正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老汉还算了解自己婆娘,转头去看苗氏。 杨大志也是满脸震惊。 苗氏目光一阵闪烁,嚷道“都看我做甚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 换做平时,就苗氏这种耍赖加胡搅蛮缠的态度,很大程度上这事就算算了,因为明摆着知道跟她攀扯不清,可这次不是平时,事情也闹得不小。 杨老汉的脸当即就拉了下来,旱烟锅往桌上一砸“你到底说不说” 见此,杨大洪和杨大山都站了起来,叫了声爹。 “你们都给我坐下,”杨老汉黑着一张脸,对苗氏扬起烟锅,“你到底说不说” 苗氏缩着脖子,又想逞强又惧怕,她也想找救星,下意识就看向小儿子。 杨大江见娘看自己,陪着笑站起来“爹,多大的事,您还生气了” “你也给我坐下”杨老汉喝道,紧紧地盯着苗氏,“你要是不说,现在就给我滚回娘家去” 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晚香却反而生出几分可笑。 果然,巴掌不打到自己身上不会疼,这次杨老汉终于拿出点一家之主的样子了。 苗氏眼见躲不过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支支吾吾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不过她只承认自己想换个儿媳妇,以及把何桂兰叫上门相看,又故意制造机会让儿子去何桂兰家,想让两个多接触接触的事,其他的却是不认。 但光这些也就足够,杨大志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沦落到这一步,竟然全是亲娘一手造成。 “娘,你为何要这么做啊,香儿哪点对你不好了,你平时苛待她,我从来不敢多说一句,因为你是我娘,你生我养我一场,可现在” 杨大志嘶吼着,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能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杨老汉抖着手指,指着苗氏“你真是糊涂我就说你从哪儿冒出个侄女,原来你连我都瞒着。” 旁边的田兰花不安地动了动,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自己,小声地松了口气,可又怕婆婆把自己牵连出来,有些紧张地盯着那边。 苗氏本来还怂,可丈夫儿子都这么教训她,她哪里忍得住,她不敢冲丈夫发火,就冲杨大志去了。 “你说她对我好,她对我好什么了天天哭丧着一张脸,像我欠了她似的,你说我苛待她,我苛待她什么了你这个小王八犊子可别忘了,你当初娶她可是花了十两银子 “你去村里访一访问一问,哪家娶媳妇花这么多钱我说不让你娶,你打死都不听,还忤逆我跟你爹,他老王家为了那个痨病鬼敢把女儿卖进来,就不要怨我苛待他家闺女” 这也是原主在苗氏面前一直不讨好的主要原因,一般乡下人娶媳妇,聘礼有个五六两银子,已经算很多了。讲究的人家一般不会把聘银都拦下,不说全陪嫁过来,至少也要做个面子。 可王家当时因为王童生病的原因,要十两聘银才肯嫁女儿。 因此当初求娶原主的人家不少,但婚事一直没谈成,最后碰到杨大志这个闷着犟的,和原主相看了一次,回来就跟家里人死磨活磨说要娶原主。 其实如果王家能把嫁妆准备得漂亮一些,也没什么,关键是王家要了十两的聘银,却只给原主陪嫁了两身衣裳和两床被褥。 就因为这事,王家在苗氏眼里就成了死要银子卖女儿的了,原主也因为这事一直在杨家抬不起头。 甚至是田兰花和黄桃儿针对原主,多多少少也与这事有关,因为原主是三个儿媳妇中要聘礼最多的。 “可我不是跟娘你说过,说会多给家里干活儿,难道我和香儿为家里累死累活做了这么多年,还抵不过那几两银子”杨大志痛苦地半曲着身子,嘶喊道。 苗氏被堵得一窒,嗷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去推搡儿子。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你直接挖个坑把我埋起来算了。你现在就去挖坑,我自己跳进去死了” “娘,你这是做什么”杨大洪和杨大山站起来拦。 “我做什么,我去死,我去死了你们就都高兴了”苗氏喊道。 杨老汉气得直砸烟锅,骂道“你就闹吧,闹吧,把这一家子闹散了你就不闹了。” 苗氏呜呜直哭,一屋子人都闷着声不说话。 杨老汉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这才抬头看向晚香“你一个妇道人家,你要两个孩子做甚,你能养得活她们你自己想想,你现在还年轻,就算和老三分开了,也能再找一个,可要是拖着两个孩子,你往后怎么办” “这就不用爹您操心了,我的孩子我自然能把她们养活,总比放在这儿爹不疼娘不爱的好,再来个后娘。那何寡妇也有个女儿吧,娘不是一直嫌弃丫头片子不值钱,不如跟着我走。” 这话确实是苗氏说过的,她平时也是这种态度,杨老汉可没那个脸睁着眼说瞎话,只能又道“你就确定两个丫头愿意跟你走” 其实晚香也不确定,毕竟那是两个人,不是两个物,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她只能说孩子肯定是愿意跟着娘的。 很快,大芽儿和小芽儿就被叫来了。 家里闹这么一场,两个孩子多多少少也受了些惊吓,尤其是小芽儿,见到晚香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杨老汉软和了面孔,把大芽儿叫道面前来,问她是愿意留着家里还是跟着娘走,大芽儿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说跟娘走了,杨老汉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大芽儿你可想好了,你也六岁了,懂事了,你要知道跟你娘走了,你就再也不能回这个家了。” 晚香强忍着怒气,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竟然这么威胁一个孩子,本来她心里还有些不忍,这下更是坚定了一定要把两个孩子带走的念头。 “爷,我跟我娘走,反正我奶不喜欢我,我爹就顾着我奶,从来顾不上我跟妹妹还有娘。” “大芽儿”一旁的杨大志痛苦道。 杨老汉强忍着怒气,想撑出一个笑,可让外人来看却并不成功。 他又对小芽儿招了招手,小芽儿根本不给面子,反而把晚香的腿抱得更紧,他只能僵着脸皮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小芽儿要跟娘和姐姐一起,爹他根本不疼小芽儿,总跟小芽儿说不能跟哥哥姐姐们抢东西吃,可为什么哥哥姐姐他们能抢我的娘给小芽儿做衣裳的花布,被大娘拿走了,爹骗我说是因为春柳姐没衣裳穿,明明春柳姐那么多衣裳。还把娘给芽儿做的鸡端走,说要孝敬长辈,明明奶总给耀宗哥和小叔偷偷做好吃的,小芽儿去要,奶骂我丫头片子不值钱,不准吃好吃的。” 稚子之言最是坦诚不过,小芽儿的童言童语说得一屋子人脸上都挂不住。 杨大志仿佛一下子就被抽去了骨头,颓丧的坐在那儿,捂着脸。 晚香却是冷笑连连。 整件事发生的太快,太让人没有准备,也太出乎人的意料,本来她还觉得有些趁人之危,因为那种情况下,她却借机威胁要两个孩子,可现在她一点愧疚之心都没了,这么一家子人还是早远离早好。 “既然是这样,事情就这么定了,我这就让人去找里正叔来,让他帮忙做个见证。” 第24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一) 22 杨里正很快就被请来了。 对于晚香和杨大志和离的事, 他十分吃惊, 甚至还劝了几句,可晚香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杨家其他人脸色都不好,根本没人接话茬。 还是杨老汉主动把里正的旱烟袋拿过来, 给烟锅装了些烟叶, 点燃递给对方后,才道“老哥哥也不怕你笑话,都是我这不争气的儿子犯了错,晚香既然不想跟他过了,就这么散了吧。” 说杨大志犯错,里正可不相信,可明摆着杨家人不愿多说, 他也不好再追根究底。 之后见让写的不是休书, 而是和离书,杨里正已经差不多明白了点什么。到之后晚香让在和离书上注明,两个孩子跟着娘走,以后杨家人不得反悔要回,不得干涉婚嫁之事, 杨里正的脸当场沉了下来。 他放下笔,拿起旱烟连吸了两口,才对杨老汉道“老哥哥, 你可想明白了, 这俩孩子虽是女娃, 但毕竟姓杨,这一旦跟人走了,以后可跟你家再无任何关系。” 杨老汉没吱声,只是抱着烟杆猛吸。 杨里正只能又去看晚香“你也想好了,你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里正叔,我想好了,就麻烦您代笔。” 杨里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提笔继续写。 和离书是要双方都按手印的,等两个人都按了手印,晚香将东西拿在手里,终于松了口气。 她也没说别的,只对里正鞠了一躬,又对杨大志说等找到地方就搬走,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王长安和古亭一直站在院子里,见晚香走出来,两个人都看了过来。 晚香露出一个笑,问道“对了,面煮好了吗” 王长安有些无奈“姐,你还想着吃面啊。” “怎么不吃你不吃,俩芽儿也要吃,再说还有古亭。”晚香往古亭那边看去,两人对视笑了笑,又笑着去看王长安。 晚香去灶房看,面已经糊了,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她往锅里加了些水重新煮开,三大两小一人盛了一碗,配着腌的小酱菜,都吃得挺香。 唯独晚香觉得有些对不起古亭,人家第一次来,她第一次招待,就给人做了碗糊了的面吃。 “等从这里搬出去后,我做顿好的招待你。”她对古亭道。 见她认真的模样,古亭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正想说什么,王长安突然道“姐,要不你就先搬回家住吧,我去跟爹说。” 听到这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大芽儿和小芽儿看看娘又去看舅舅。 晚香皱眉,低头吃着面,过了会儿才道“我不想搬回去。” “那姐你不搬回家,还能去哪儿还是先回家住,等秋收过了我再帮你找房子,看能不能从家里搬出来。” 古亭道“要是你不嫌弃,可以先搬到木屋里住。” “这” 晚香和王长安对视了一眼,其实这倒也是个好去处,但山里毕竟人迹罕见,又有两个孩子,短时间住也就罢 可现在不就是要找个可以应急的地方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准备,说是会尽快搬出去,一时之间晚香真还没想好搬去哪儿。 不过现在晚香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暂时先搬去小木屋住,反正最近做胭脂会耗在那儿,等胭脂做出来卖了银子,她就可以去买间屋,再去买些地,以后她和两个孩子也算有了立世之本。 “就是又麻烦古亭你了。”晚香有些不好意思道。 古亭抿了抿嘴唇“反正那间木屋我也不常住。” 正说着,门外突然有人叫大芽儿。 大芽儿丢下碗,跑了出去,过了会儿拉着一个小女娃走了进来。 是杨里正家的小孙女心草,她比大芽儿要大两岁,平时两人经常凑在一起玩。 “心草吃了吗”晚香招呼道。 “婶婶我吃了,我来没别的事,是我奶让我来跟你说,要是暂时没地方住,可以先借住毛旺家。” 这毛旺家也是阳水村的人,后来因为媳妇娘家没人,就搬到邻县照顾老丈人去了,房子还留着。 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就是三间屋一个院带个菜园子,怕房子时间久了荒废,毛旺家走时就把房子托给了杨里正,平时有谁家修房子没地方住的,跟里正说一声就能借住。 晚香本来还没想到这茬,经此倒也提醒了她,她有两个孩子还是女儿,势必不能远离人群。 等她和离的事被人知晓后,必然满身是非,当得就在人眼皮子下,而不是莫名其妙不见踪迹,等再出现时人言就不是她可以撼动的了。 “谢谢你心草,我们还正在商量这事,帮婶子跟你奶说一声谢谢,我晚点上门谢谢她。” “不谢,婶婶,那我就回了。” 等心草走后,晚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王长安也赞同她先借住村里的房子,古亭倒没说什么,他向来情绪浅,也看不出什么具体。 吃罢饭,晚香去了一趟里正家。 里正媳妇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细问到底怎么回事,都是明白人,有些事时间久了也就知道了,只跟晚香说以后若是有事需要帮忙就上门来,然后就把毛旺家的钥匙给她了。 晚香感激之意不必多说,总之是把这些都记在心里了。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晚香对王长安道“要不今晚你就跟古亭住毛旺家天黑了再赶路也不好。” “行吧姐,我跟古亭哥今晚就住毛旺家,明天早上过来帮你搬东西。古亭哥,你看” 古亭点了点头。 说定后,两人便走了。 晚香和大芽儿小芽儿洗漱后,栓了门歇下。杨大志没有回屋,似乎睡在杨大江的屋里,不过这一切跟晚香也没什么关系。 一大早上,王长安和古亭就来了,帮晚香收捡东西往那边搬。 其实晚香也没什么东西可搬,也就是一些衣裳被褥什么的。昨晚吃了那么一个憋,苗氏似乎也认清现实了,她也不吵吵嚷嚷了,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全程紧盯着晚香他们搬东西。 杨大志一直没有露面,大抵是无颜见人吧。 杨家的异常自然引起村里人的注意,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各种流言蜚语在阳水村上空疯传,有的人甚至联系上昨天撞见杨大志和晚香,杨大志情绪有些不对头的事。 眼见外头越传越不像话,快中午的时候时候从里正那传出话,说不是休妻,是和离,两个孩子跟着娘。 光这只字片语就足够外人浮想联翩了,不过当下这种情况,也没有人不识趣主动上门问晚香。 按下这些先不提。 现在虽和离了,但晚香的情况其实挺窘迫的。 没钱没粮,就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俩孩子。当天刚把东西搬过来,古亭就走了,快中午时,他背了一袋粮食和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物什回来了。 晚香不是矫情的性子,自然没有拒绝,只能说日后再还。 可光有粮食没菜也不行,晚香正寻思找谁家借点,这时心草来了,还提了一篮子菜来,说她奶说了要是没菜吃就去家里摘,以后再还就是。 所谓人情冷暖,以前晚香体会得很片面,也没什么机会让她体会,可这一次她却真真正正体会到,这世上坏人虽不少,但好人更多。 接下来两天,王长安和古亭都没走。 这房子毕竟空的久,有很多东西都坏掉了,住一天两天也就罢,多住些日子必然要修。 床板、窗户、院门,还有院子的篱笆,灶台长时间没用了,这些都得修。幸亏有两人在,不然晚香还不知道怎么办,尤其是古亭,竟然什么都会干,王长安比起他逊色不少。 等一切弄停当,王长安就该走了。 这两天阳水村的人已经开始秋收了,想必桃源村那边也开始了,他必须得回去干活。 可他实在不放心姐姐,正纠结着,古亭又消失了,再出现时身边多了条狗,正是小山。 古亭把小山留下来说给晚香看门,说平时不用喂它,它自己会找东西吃。 本来晚香不想收的,觉得麻烦古亭太多,可古亭当即就冷了脸,王长安也在一旁说先留着晚上看门,等他回家把活儿干完就过来,到时候再让小山跟古亭回山里,晚香这才同意。 将两人送走后,晚香环顾了下这不大的院子。 小院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地上可见刚洒过水的痕迹。 院门处,小芽儿正在和小山玩,小山是条很听话的狗,之前古亭把它带来时,大芽儿和小芽儿还挺害怕的,古亭让小山蹲着,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去摸它,小山一动也不动,两个孩子就不怕了。 尤其是小芽儿,现在正是对一切似懂非懂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不一会儿就跟小山玩在了一起,还叫姐姐也来。 两个孩子笑得很开心,这是自打离了杨家后,两人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看着这一幕,晚香突然对未来充满了无限信心。 晚饭晚香煮了粥,把心草送来的菜淘洗下炒了,虽不算很丰盛,但也不差。她正打算叫两个孩子进屋吃饭,就听见院子里小芽儿叫小叔叔。 这是小芽儿给古亭取的称呼,她叫王长安小舅舅,古亭就是小叔叔了。 当时叫的时候,晚香能明显看出古亭有些不太愿意,还想纠正小芽儿叫古叔叔,只可惜没能成功,像小芽儿这个年纪,跟她是讲不通什么道理的,她认定什么就是什么了。 晚香踏出灶房门,就看见院子里的古亭,他背着竹篓,里面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怎么中午才走,现在又来了 似乎看出晚香的疑惑,古亭将背篓放下来道“我给你送些肉,”怕她拒绝,他又补充,“是给大芽儿小芽儿吃的。” 见他这样,晚香不禁噗呲一笑。 第25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二) 23 实在不能怪晚香笑, 而是她突然觉得能把话少的古亭逼得学会找借口, 也算她本事了。 也是她客气话说得太多,晚香突然意识到有时客气话说太多也会伤人。她处境艰难,人家诚心帮忙,她却屡屡客气, 未免显得太矫情。 长安给她帮忙, 她会客气吗 显然不会。 他不过比长安大几岁,还是个少年,一片赤诚之心,晚香突然觉得对古亭有些残忍了。 也因此到嘴边的客气话被她收了回来,她迎了上去,道“客气话就不说了,你肯定没吃吧, 留下一起吃。” 古亭愣了一下, 旋即道“这东西你收拾不了,还是我来吧。” 有两只兔子和一只野鸡,古亭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剥皮去毛,晚香则去给他烧水。 有锅有灶就不用烤了,晚香以为自己杀过鸡就算胆大, 可实际上让她去剁兔肉,她还是没办法接受,只能古亭代劳。 下锅焯水盛起, 放油和葱姜蒜下锅一起爆炒, 翻炒片刻放些大酱, 再翻炒片刻,加水盖上锅盖焖。 晚香第一次做这种菜,原主身体所带来的记忆只能教会她知道怎么做,真正实施的时候却手忙脚乱。 怕被锅里的油溅着了,她翻炒的姿势很奇怪,一只手拿锅铲,人站得远远的,另一只手捏着耳垂,时不时还跳着躲一下。 站在门边的古亭看着,忍不住笑。 间隙之间晚香回了下头,见到他脸上的笑,愣了一下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晚香腹诽,却又一次为那种熟悉感觉得十分无奈,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魔怔了,竟然看他的笑都觉得很熟悉,很像问玉。 明明两人不可能是一个人,也许她这阵子真是累了吧。 就烧这么一个菜,所以很快。 一大盆酱香兔肉端上来,赤红色的兔肉散发着浓烈的肉香气,中间间或点缀着或红或绿的辣椒,看起来十分美味诱人。 小芽儿早就在吞口水了,大芽儿虽没妹妹那么明显,眼睛却一直看着。 “粥都快凉了,快吃吧。” 晚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兔肉,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不对,她后知后觉发现桌上的人都看着她。 可两个芽儿也就罢,古亭这是闹哪一出 其实古亭的表情并不明显,甚至没有表情,可晚香真没办法告诉自己他的眼睛不是盯着她的筷子尖。 这一切只在须臾之间发生,晚香筷尖一转,将兔肉放进古亭的碗里。就在两个芽儿眼中刚闪过有些失望的光芒,她又连连抬筷分别夹了两块兔肉,放进她们碗里。 最后一块是自己的。 晚香夹进碗里低头咬着,突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抬头,古亭就坐在她对面,能很清楚看出他心情是愉快的。 不经意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又不约而同都移了开。 晚香在心里警告自己你不用觉得不自在,他不过比长安大了几岁,却比你小,就是个弟弟。你给长安夹菜时有不自在过吗没有所以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她又想起幼弟杜美,其实杜美并不是她同母所生,是个庶子,但却很招人疼,她还没进宫那时就很疼这个幼弟,当了皇后太后以后也很宠他。 把此时的心情代入对杜美的时候,晚香终于安适了。 后来连连给古亭夹菜,一副姐姐很宠你的样子。 古亭的嘴角微抿了抿,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冷脸寡言,却又会因为她偶尔做出的亲近之举,而显得有些高兴却还要绷着的状态。 用罢饭,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晚香道“这个时候你进山,恐怕路不好走吧,晚上留下来住,就住东屋。” 这毛旺家的房子虽小,但炕有两条,东屋一条,西屋一条,晚香和两个芽儿住的是西屋,之前王长安没走时他和古亭睡的是东屋。 本来铺盖都是现成的,但下午时晚香把被褥抱出去晒了,她去柜子里把铺盖拿出来,帮古亭铺好。 在这之间古亭并没有拒绝,让晚香再一次感叹,有时人与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客套,反而自然相处更好。 “堂屋的桌上有水,夜里要是渴了可以喝。” 古亭点头,看着她含着笑出去了,依稀能听见她在外头跟两个芽儿说话,过了会儿声音远了些,似乎去了西屋,时不时能传来几声笑声。 他站了一会儿,才脱掉外衫上了炕。 刚晒过的被子,因为用得久了并不松软,却格外让古亭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他似乎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她身上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呢 古亭难以自制,侧头将脸埋在被褥里。 过了会儿,他决定要找个机会把她用的这些烂被褥都给换掉,他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 睡得早,自然起的就早。 见两个芽儿还睡得正熟,晚香披着衣裳走出西屋。 东屋那边没有动静,她也没去叫,梳好了头发,便去了灶房。 淘米的时候,晚香还在想米的事。 之前古亭给她背了一袋粮食,说是粮食,其实是一袋白米。 阳水村周边吃面食较多,米也有,但都是些高粱米、粟米、小黄米之类的,当地种稻的极少,也是土地不适合。 来到这里后,晚香有太多不习惯,衣食住行样样不适,可人都有生存的本能,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唯一不能习惯的就是吃面食大于米粮。 上次在小木屋里,古亭拿出来煮粥的也是白米,当时晚香没多想,只当是古亭把她当客人招待,自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可现在来看,她忍不住会想是不是他根本不知道勤俭节约,因为这些白米明摆着是要用银子买的,且都不便宜。 将米下锅加水盖上锅盖,晚香又往灶膛里填了把柴,就拿着吊罐里的热水去外面洗漱。 水缸的水是昨儿王长安挑满的,因为她用水多,只剩了一半。晚香一边洗着脸,一边想什么时候去挑水,又想这水缸有些太小,等以后还是换一个,也免得要每天都要挑水。 正想着,一道人影穿过清晨的薄雾走了进来。 晚香将脸上的水拭干,才发现是古亭。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话说完,才注意到他肩上的挑子,和两个装满水的水桶,小山安静地跟在他身边,要不是体格摆在那儿,晚香很容易就忽略了。 “我早起惯了,带着小山四处转了转,顺便给你挑两桶水。”古亭一边说,一边将挑子放下来,将水桶提到水缸那儿把水倒了进去。 看他身形单薄,想来应该没什么力气,谁知他竟然一点都不吃力,单手就能把装满水的水桶提起。 晚香见他额上有汗,道“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洗洗吧。”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弄点水洗洗就成。”说着,他似乎浑不在意,去了方才晚香洗脸的水盆处,撩起里面的水将头脸洗了洗。 晚香忍不住有点耳根发热,心里连连暗啐这人怎么这么不注意,却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因为对方实在太坦然了。 坦然到洗完还走到她面前,将她手里擦脸的帕子拿了过去,给自己擦了擦。 晚香有点忍不住了,想过去一把夺过来,可又想家里就四条帕子,大芽儿小芽儿一条,她两条,擦脚的一条,哪还有多余的给他用。 只能强忍着臊气,等他擦完了,才一把夺了过来。 却又看到少年刚洗过的、宛如剥了壳鸡蛋的、通透盈润的脸。 这个年纪的少年,无疑是最好时候的。本就长得好,刚褪去了属于少年的生涩,增添了一些男人独有的阳刚,却又恰到好处,以至于融合了少年、青年的最好的特质。 添一分则阳刚之气太足,少了属于少年的俊秀,减一分则俊秀太过,未免让人雌雄莫辩。 晚香最是贪看美好的物什,可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就没精力也没心情去看了,此时乍一看去,不免看恍了神儿。 “怎么了”古亭眨了眨眼睛,绷住嘴角的浅笑。 晚香回过神,赶紧垂下头“没事,我去放帕子。” 她突然觉得方才自己那样揣测,实在是对这张脸的亵渎,是她想多了,他只是无意,并不是故意。 粥煮好了,晚香见两个芽儿还没起,就跟古亭说他们先吃,到时候留一些就好。 吃饭时,晚香突然想到王长安之前跟她说的话,问起胭脂晾晒的事。 “是我看错了,我之前回去了一趟,还没有晒干。”古亭平静道。 晚香就没多想,只当是看错了。 吃罢饭,古亭就走了。 这个时候外面才刚见亮堂,村里也没什么人,再过一会儿人就多了。古亭赶在这时提前走,想到少年似乎漫不经心的细心,晚香一阵温暖上了心头。 如是又这么过了几日,这期间古亭又来过一趟,照例是给晚香送猎物。 一般都是傍晚来,帮忙把猎物收拾了,留在这里吃晚饭,顺便会留下歇一晚,等第二天早上离开。 因为古亭都是晚来早走,倒也没被村里人发现,而村民们都忙着秋收,晚香这几日倒过得平静。 这天,晚香正收拾菜园子。 小芽儿帮不上什么忙,就拿着小棍在旁边玩土,大芽儿则跟着晚香身后捡地里的小石块儿。 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叫她的名字,刚开始晚香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对方叫的是芽儿娘,直到大芽儿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把手洗了洗去了前面,见个圆胖穿一身酱红色褂子的妇人站在院子外。 是村里的人,人称毛大嫂子。 晚香还知道她有另一个身份,是个媒婆。 不过毛大嫂子这媒婆也是闲来无事做做,因为给村里好几户人家都说过亲,关键说得都还挺合适,在村里的名声还算不错,一般村里人要是想给家里儿女说亲事都会先找她。 “嫂子,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虽然心里万分疑惑,晚香还是笑着把毛大嫂子迎进了屋。 坐下后,她先去倒了碗水,毛大嫂子还直说她太客气。 等晚香也坐下后,毛大嫂子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话,大意就是听说她跟杨大志和离了,间或损了苗氏几句说她不做人,外面名声都坏透了,看以后她家老四还怎么说亲。 又说村里人大多都是同情晚香的,这么多年了大家也都相信她的人品之类的,然后丢了一个她以为晚香会很吃惊,但实际上晚香一点都不吃惊的消息。 杨大志要娶媳妇了,是杨沟村的一个寡妇。 这闲事不是毛大嫂子管的,她也是听别人说的,而她还有一件事要跟晚香说,最近有人托了她一件事,帮人说门亲事。 对方姓马,是杨沟村的。 毛大嫂子觉得晚香挺合适,这不就找上门了。 第26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四) 24 “人是个好人, 就是名声不大好, 可芽儿她娘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这人就是吃亏在没有一个好出身,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叔伯们也不怎么管他,从小就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就因为这, 耽误了自己的亲事, 但人能干,会挣银子等真正有钱的时候,又看谁都不中了,也不求别的,就想找个能过日子的,性格温柔的。你和大志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不就替你考虑着, 就试着往那边递了话。” 毛大嫂子越说越激动, 重重地拍了晚香的手一下,“你猜怎么样人家竟然说不在乎是头婚还是二嫁,只要人好就行,也不在乎你带两个孩子,正好当自己闺女养了。” 晚香干笑着将手从对方手里拿出来, 揉了揉,正想收回去,谁知又被抓了过去。 “你说这事是不是天大的好事啊, 芽儿她娘” 晚香实在有点受不了了, 站了起来“嫂子你先坐坐, 我再去给你倒碗水来,总不能让你光说话嘴干着。” 说着,她就拿了桌上的碗出去了。 马大嫂子在后面笑着埋怨了一句“瞧瞧,这是羞了都两个孩子的娘了,真是” 借着去灶房倒水的功夫,晚香把思路捋了捋。 现在大致的情况就是有人看中她了,想跟她凑在一起过日子。男方家的家境不错,有两栋房子,还有十来亩地,属于无爹无娘无亲戚,嫁过去就能当家,还不用受婆婆小姑的脸色。 以上是出自马大嫂子之言。 当然,这男方也是有缺点的,据说在他们村名声不太好,不好的原因是从小失怙,吃百家饭长大,因为也没人管,婚事一直蹉跎,这些年倒是赚了些银子,也置办了些家产,可这人娶妻的心思却淡了。 虽然马大嫂子没明说,但晚香听出潜意词,大概就是男方还没发迹的那些年受了不少白眼,现在对那些图他银子去的人家没好感。 可为何是她 这是晚香最最想不通的事,一个弃妇,还拖着两个女儿,有点脑子的男人都不会娶她。 当然也不能说晚香很差,事实就是如此,像她这样的也就配找那些鳏夫光棍什么的,还是有人愿意要的,但绝不会是这样的家境。 这么好的家境,什么样的黄花大闺女找不到,来找她晚香总觉得哪儿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也没时间给她多想,她把水端去后,马大嫂子也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又拉着她的手说了起来。 晚香真有点厌恶她这习惯,却又不好明讲。毕竟从面上来看,人家是真正为自己好,也是真正为自己高兴能说上这样的人家。 “妹子要是没什么提的,嫂子我这就回去安排。对了,人家说给聘礼,就按照头婚的讲究来,绝对不亏待你。”马大嫂子笑眯眯地拍了拍晚香的手,站了起来,就打算走了。 晚香被她这自说自话惊呆了,忙道“嫂子,等等,我都还没答应,你” 马大嫂子回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这还用得着答应不答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说咱们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还能害你不成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太老实,外面人说杨大志是偷搞了寡妇,才回来把你休了,里正家心善才说不是休妻,是和离。 “咱们妇道人家摊上这样的事,说是天塌下来也不为过,得亏你也没闹,安安静静地就搬走了。可你一个妇道人家,既没地又没屋,还拖着两个孩子,短日子还能过,长久下去怎么过 “听嫂子的,他们那些男人无情无义,你也不用给他守着,该改嫁就改嫁,该过日子过日子。让我说你福气都在后头,以后有杨家人后悔的时候,这么好的媳妇不要,偏偏要找个晦气的寡妇上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马大嫂子说得真情实意,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可晚香却是嘴里直冒苦水。 她能说她一点想改嫁的想法都没有 她能活着,她还活着,开始是因为那个声音,是她想要复活问玉,后来却是因为两个芽儿,因为王长安,因为古亭 因为她发现,有时候人活下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也许老天一时没睁眼,给了人磨难,但迈过这个坎儿,也许后面还有美好的风景。 就好像她现在,她觉得就还不错,虽然没银子,什么都没有,但只要开心就好。 很多时候,晚香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毕竟那个声音那几句话太虚无缥缈了。 死了人怎么还能活 甚至偶尔她午夜梦醒都会质疑自己现在到底在哪儿,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变成了王香儿。 可王香儿的悲,王香儿的怒,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感染了她,渐渐的她似乎找到了定义。 改变自己,改变一切,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开心一些。也许若干时间,这一切会戛然而止,但至少在她闭上的眼睛的时候,她是不后悔的。 可这里头绝对不包括嫁人。 变成王香儿,王香儿有丈夫,这是她所不能逆转的,但至少在她有意识的情况下,她没有想嫁人的打算。 “嫂子,我也不想瞒你,我现在没打算嫁人。”晚香道。 “不打算嫁人你别告诉我,你真要给杨大志守”马大嫂子一个咋呼,就转回来了,拉着她的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你现在还年轻,早点改嫁还有好日子过,难道真要等到老了以后再后悔” “那倒也不是,嫂子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说白了就是死脑筋,想不开,还念着他我以前就见过像你这样的,头两年怨,后面恨,再恨几年突然就后悔了,耽误的是自己的时间,人家媳妇儿子热炕头,一家人过得热热闹闹的,你说你图啥” 这马大嫂子说起话跟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晚香插嘴的机会就说了一通话。 晚香一直听到她说完,才道“嫂子我真不是还想着他,就是有点乱,你说我这才多久,哪有什么心思想这个。” “反正你好好想想吧,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不如这样,我过两天再来,你多衡量衡量,嫂子不会害你的。” “嫂子,我知道,真是谢谢你了。” 等把马大嫂子送走,晚香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精疲力尽。 她自己坐了会儿,刚打算起来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边上的大芽儿。 “怎么了过来说话。”晚香招了招手道。 这孩子心思重,她是早就知道的,会这样肯定是听见她跟马大嫂子说话了。 大芽儿本来不想说,可晚香这回也学到了,拉着她小手不丢,大芽儿磨磨蹭蹭,扭捏了半天才开口“娘,你要改嫁” 晚香这才突然明白,她不是一个个体,还有两个孩子,每个人存活于世,很多事都不能随心而欲。譬如当年的杜晚香,譬如现在的王香儿,不管她改不改嫁,首先要考虑的是两个孩子,所以她也没避着大芽儿。 “那你希望娘改嫁吗” 大芽儿抿着嘴不说话。 晚香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想逼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娘不改嫁。” “那你怎么养活我和小芽儿” “你不是知道,娘会做胭脂,到时候做胭脂赚银子养你们。” “可要是卖不出去呢” 晚香扶额。说这孩子心思重,她还真是重,连这个都想到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反对我改嫁了”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打趣道。 大芽儿想了想道“他要是能对你好,对小芽儿好,我就不反对你改嫁。” 晚香正想点头夸赞她,突然反应过来“那你呢” “只要他对你好,对小芽儿好,我我没什么。” 晚香的眼泪一下子到了眼眶,笑着将她拉进怀里,揉了揉“你个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的,心思这么重。我是大人,你是小孩,这些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相信我,我肯定能养活得起你跟小芽儿。” 说是这么说,晚香心里却没谱。 毕竟胭脂这种东西不像别的,她做出的东西她有信心,绝对是好的,可卖给谁怎么卖,她却从来没认真想过。 因为这,她不可避免有些焦虑起来,却又怕让敏感的大芽儿洞悉,只能强忍着。 也因此当看见向来稳重的小山,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往院门处跑去,她甚至有些高兴,下意识就跟着小山迎了出去。 手里拎着东西的古亭一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知道我来了” 晚香往后退了半步,有点尴尬地往后踢了踢脚“这不是有小山提醒嘛。” 可古亭并没有忽略她那满怀期待,甚至有些兴奋的样子。但这时他也意识到晚香为何会这样了,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没有说什么。 果然等他把东西放下,晚香一边给他帮手,一边就问他什么时候能进山去看看。 “再过两天吧,你不是说要晾晒十日以上” “这样啊,我还以为有十天了。”晚香有些失望道。 现在古亭每次来,就等于有肉吃了,也等于有人陪自己玩了,所以小芽儿看到古亭很亲热。 明明一个还是懵懂不知的小人儿,一个话少冷漠,却总能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 上次古亭似乎答应了小芽儿什么,把猎物处理了后,就在院子里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几片干净的竹叶。 小芽儿偎在一旁,一会儿转个圈,指挥着说要小兔子要小山还要小鸡。 古亭没说话,但修长的手指翻飞如风,不一会儿就编了个只小兔子,可把小芽儿喜欢的,连连拍手。 晚香含笑地看了一眼,进灶房做饭。 外面,小芽儿捏着竹蜻蜓,古亭已经在给她编小山了。 其实小山就是小狗,但现在小芽儿不叫小狗了,叫小山。 “小叔叔,什么是改嫁” 古亭手指一僵,抬起脸道“怎么问起这个” “我听娘在跟姐姐说改嫁的事,娘还哭了,还偷偷不给姐姐知道。” 古亭腾地一下站起来,往灶房走去。 “你要改嫁” 本来这会儿天还没黑,晚香在灶房做饭还能借点门外的光,突然被这么堵了上。 “怎么了这是,你听谁说的” “方才小芽儿问我,说什么是改嫁。” 晚香也没当回事,头都没抬道“也没什么,就是昨天有人上门来给我说亲,我” “你不准改嫁” 第27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五) 25 听到这话, 晚香有一瞬间是反应不过来的,甚至觉得是幻听。 “你说什么” “我” 古亭翕张了下嘴唇, 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脑海里又响起尖锐的报警声。 “警告警告宿主请注意世界剧情, 不要妄图更改剧情,否则将会被抹杀” “你怎么不说话” 我 古亭额头上瞬时出现大量汗珠,脸颊也神经质地抽搐起来, 晚香就算再傻, 也知道情况有些不对了。 她丢下锅铲就过了来,扶着他“你到底怎么了” 少年单薄的躯体一下子倒在她身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反而出乎意料的轻。 这时, 晚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古亭整个人都在抖颤着,像是正在承受什么剧烈的痛苦。 难道是本身有病,现在犯病了 她也顾不得多想,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走, 我扶你先去屋里躺着。” 就这样,一个拖着脚步, 一个连拖带拉,期间大芽儿还来帮忙了,小芽儿急得直问小叔叔怎么了。 等终于将古亭放在炕上, 晚香才缓过来一口气。 “大芽儿, 你看好妹妹。” 大芽儿懂事地点点头, 拉着小芽儿出去了。 “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说话,要不我这就去找大夫,你先缓一缓” 古亭似乎费了全身力气,才吐出一句话“不用请大夫,我这是老病根,等就好了。” “什么老病根,把你弄成这样” 说那一句话,似乎就费尽了他全部力气,古亭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躺在那儿,手握着拳。 见他这样,晚香都不忍心看,道“我去弄点水来,给你擦擦汗,你想不想吃东西” 还是没答,晚香这才得到一个认知,他现在肯定很痛苦,甚至连说话都无能无力。 晚香忧心忡忡地出去了,她先去灶房把锅里的菜盛了起来,又把饭也盛好,端去放在堂屋的桌上,让两个芽儿先吃,又让她们不要担心古亭,一会儿就能好了。 之后她去端了盆水来,将帕子浸水拧干,拿去给古亭擦拭额上的汗。 只一会儿时间,少年便出了很多汗,头发都汗湿了,脖子下面全是汗水,摸着就一手湿润,晚香也顾不得避嫌,给他擦拭着汗。 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散出来,似麝非麝,类似松木的香气。 晚香一愣,细细地嗅了嗅。 这一次她确定自己不是幻觉。 可现在也没时间给她去细想,因为肉眼可见古亭很痛苦,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摸着他的头脸。 这种情况,晚香实在很慌,道“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吧。” 她正想转身,突然被人抓住手腕,一个不稳往后面倒去,旋即被人箍了住。 “别去,让我缓一缓,缓一缓就能好。” “好好好,那我不去,你先松手。”晚香连忙道。 可根本没人答她,抱着她的那两条消瘦却结实的手臂神经质的地抖颤着,力道时而紧时而松。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晚香能肉眼看见他抽搐的脸颊上有汗珠一滴滴沁出,能清楚感觉到他竭力不想箍疼她,却根本控制不住力量,只能来回拉锯。 她感觉很心痛,忍住伸手抚了抚他脸颊,安抚道“你静一静,静一静就好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晚香从不自在到只能任由他,到不知不觉精神有些恍惚,感觉很困。 她感觉自己要睡着了,心里告诉自己别睡,同时又觉得身体很难受,她这种姿势半趴着腿却落在炕下,实在不是个什么舒服的姿势。 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晚晚晚晚” 恍惚间,好像瞬时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问玉刚去她身边服侍没多久,因为一场言语之争,宫里死了个嫔妃,她这个皇后自然难逃其咎。 虽然陛下并没有责怪她,但宫里却流言四起,甚至有闹鬼的传言。 她胆子本来就小,那个妃嫔的死虽不全然是因为她,却多多少少与她有些关系,而当时坤宁宫也不是铁通一片。 于是就被人钻了空子,吓了她一场。 事情发生后,她连着多日无法成眠,抱琴和侍书都守着她也不行。最后还是问玉自告奋勇守了一段时间的夜,每天晚上跟她说话,给她各种各样的故事,她渐渐才好了。 记得有天晚上,也是这样,她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却又能感觉到外面的状况。 隐隐约约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脸,很轻很轻,像是上等的翠羽落在她脸颊上,当时也有一个声音这么唤着她。 一声,又一声。 很轻很柔,像是她在做梦。 她知道那是问玉,她太熟悉问玉的声音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声音伴她入眠。 是问玉吗 晚香突然打了个激灵,人就清醒了过来。 屋里很静,古亭似乎睡着了,她半趴在他身上,本来应该在炕下的腿脚,不知何时竟然来到炕上。 她凝神静听,没有声音。 下意识坐起来,又下了炕,期间差点不稳摔出去,还是抓着炕沿缓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难受劲熬过去。 “晚晚,晚晚” 这一次她确定自己不是幻听了,晚香猛的一下扑到炕前,愣愣地看着炕上少年无意识蠕动的嘴唇。 她往前凑了凑,将耳朵贴过去。 “晚晚,晚晚” 晚香一下子僵住了,僵了不知道多久,她猛地站起来。 她觉得自己现在快疯了,脑子里一种几欲破壳而出的念头在蠢蠢欲动,她觉得这一切太疯魔,她需要冷静冷静。 晚香走了出去,方桌上放着菜碗,还留了很多菜,碗筷却都收拾干净了。 她又去了西屋,两个芽儿已经睡着了,大芽儿实在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很多时候她都能带好妹妹,尽量给娘减轻负担。 晚香看了一会儿,悄悄走出去到灶房,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但锅还是温热的。 她给自己盛了碗饭,端到堂屋去吃。 夜,静悄悄的,小山趴在门外的,时不时尾巴扬起抖两下又放回去。 晚香吃了很久,吃完她把碗拿去洗了,又喝了些水,才又去了东屋。 此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炕上那个人。 从第一次见面,到一些让她恍惚熟悉的画面,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香,到今晚的晚晚。 重合之处太多太多了,可也有些东西讲不通。 难道古亭真是问玉,可如果他是,他还记不记得她如果记得,为何不相认,如果不记得,为何又叫晚晚 还是他认识一个叫做晚晚的人,与他相好,他才会心心念念甚至睡着了都不忘她。 晚香的心情实在太复杂了,就这么怔怔地在屋里坐了一夜,直到听见鸡叫,又去看古亭的表情已经平复下来,才回屋去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大芽儿和小芽儿已经起了,她慌慌忙忙穿了衣裳出去,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但依稀能听到小芽儿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去了后面菜园子,就见古亭正拿着锄头松地,大芽儿拿着菜种一点点往坑里撒,小芽儿在旁边学。 这个时候种菜,肯定不会长太好,但在下雪之前还能长出一茬。 太阳光有些刺眼,晚香不禁有些恍惚了。 “你好了” 对面那人点了点头,顿了下,他又道“昨天谢谢你。” 晚香心情复杂,也说不出客气话,移开目光道“你昨天那是” “是老病根,平时也不妨碍什么,就是发病时会剧烈疼痛,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一会儿就能好说得太风淡云轻,反正晚香昨夜是亲眼看见他在睡梦中也不停地出汗,那种地步岂是过一会儿就能好的。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问他们吃饭没,又说见时间不早了去做午饭。 等吃午饭时,饭桌上晚香状似不经意地问古亭,晚晚是谁。 古亭却一脸茫然,问她为何这么问,他根本不知道晚晚是谁,难道他说过这种话。 听了这话,晚香说不出心里的失望。 杨家办喜事,却一点办喜事的样子都没有。 本就在秋收,前脚有风声传出杨大志要再娶,再娶的对象是个寡妇,还不待大家问出个所以然,这寡妇就进门了。 当时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忙着各自田里的活儿,还是有人见到杨家多出对母女,才被人所知。 也因此何桂兰真正出现在人前,还是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杨大志照看晒场,她来给丈夫送饭。 晒场其他人虽说话,但眼睛都瞟着这处。 杨大志一看何桂兰,脸当场就黑了。 “你怎么来了”他压着嗓子道。 “我来给你送饭。” 这不是说废话嘛,手里拎着篮子,是个人都知道是送饭,杨大志其实想问的事为什么要来。 可这话他问不出,只能道“那你赶紧回吧。” 何桂兰十分委屈,有些欲言又止地低下头,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有那汉子忍不住凑上前来打趣杨大志。 “看不出来啊,平时看你挺老实的,这换媳妇比换衣裳还快。” 这话引来大家的哄笑,杨大志干着一张脸道“别瞎叨叨。” “瞎叨叨啥这是好事,你问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不希望能把屋里的糟婆娘给换了,就算嘴里不敢说,心里都这么想。” “去去去,你别自己这么想,拖别人下水。”有人笑骂道。 “就是。” 还有那泼辣的妇人,扬声骂道“一群没有良心的臭东西,没深没浅的,齐老三,等会儿我回去就跟你媳妇说,晚上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不过是一群人笑闹,闹完也就是算了,毕竟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会在面上闹太难看。 陆陆续续,各家送饭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各自凑一起吃饭,有人说着说着就提到了晚香。 “真的假的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了” 说话的那妇人撇着眼角道“怎么着,只准男的娶,不准女的嫁让我说这是好事,我也是听胡大嫂子提了一句,听说男方家的家境不错,不嫌弃再嫁,也不嫌弃有两个女儿,说带过去当亲的养。” 这妇人嗓门不小,晒场也没多大,很多人都听见了。 按理说不该这么当众杀面子的,可若是了解对方婆婆和苗氏有陈年宿怨,当众撕破脸对骂了好几回,也就不稀奇这李老二媳妇为何如此了。 自打杨家发生了杨大志和媳妇和离的事,外面的风言风语可没少有李家人从中间传嘴。 第28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六) 26 “你说这做什么, 没头没影儿的事说什么”有人怕场面不好看, 忙劝道。 李二媳妇嚷道“怎么就没头没影儿了,我亲耳听见人家毛大嫂子说的” “说了你也别提” “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吃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这才没再说了, 之后大家虽各说各的, 但有意无意都在注意着杨大志僵硬的背影。 “你看看你,惹嫌”有人给李二媳妇做眼色。 李二媳妇翻了翻白眼,一脸不屑。 就在这时,杨大志突然放下碗站了起来, 很快人就消失不见了。 人群这才又议论开。 “你说他这是图啥, 人家芽儿娘也不差啊” “谁知道, 不过就他那个娘在里头霍霍,我早说了迟早过不下去,就是可怜了俩孩子。” “真是作孽” 杨大志一路狂奔,路上有人叫他,他都没理会。 他一路狂奔到毛家院门外,才放慢脚步走进去。 “大嫂子, 芽儿她娘要改嫁了” “你问这事做甚”毛大嫂子放下手里的水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道“不是我说你杨老三,不管之前你跟芽儿她娘怎样, 既然现在分开过了, 你又再娶了, 就该有个样子,难道你还想让人给你守一辈子不成” “大嫂子,我不是,我就是” “不是什么按理说这话我不该说,你家的事也不该议论,可你早先干什么去了,你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好的一家人给闹散了。这事出了以后,人家芽儿娘可没说过你家一句不是,可大家都有眼睛能看见,一个妇道人家拖俩孩子被赶出来,你家给人家一颗粮食没 “房子是借住毛旺家的,粮食是人家娘家弟弟送来的,里正家都给送了一篓子菜,你家好像什么都没给送吧过问过一句没就算不看大人,想过两个孩子没她一个妇道人家以后日子怎么过,有没有想过不如早点改嫁了。” “我” 其实这些问题杨大志也不是没想过,他也有提出给晚香母女三个送点粮食什么的日常用物,但这事首先就被他娘给否了,他爹也不同意。 他爹说正好让她受些教训,等养不活孩子了,就知道把杨家的孩子送回来了。 本来他还指望他爹能站在他这边,谁知道他爹气上香儿把俩孩子都带走,再加上赶上秋收,何桂兰那边又催得紧,这阵子他忙着倒是真没顾得去细想这些事。 此时被人当面捅破,杨大志又是羞又是愧。 见他这样,毛大嫂子也很是感叹,道“好了,你也别多想,到底现在是两家人,那个你都娶回来了,真为人家好,你就别拦着人改嫁。还有你那个娘,你也说她一说,人家芽儿娘半句不是没说你家,她倒好天天在外面糟践人家,我都看不过眼” 杨大志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家。 桃儿见他回来,叫了声爹。 何桂兰从屋里迎出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杨大志就觉得心里憋了很多东西,想要发泄却又发泄不出来,又想自己现在弄成这样,除了他娘,其实跟何桂兰有很大关系,不免就带了些脾气,一把将她拨开。 “跟你没关系” 何桂兰被搡了个踉跄,桃儿被吓得跑过来抱住娘,何桂兰不禁悲从心中来。 可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没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女儿,让她去玩,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才转头跟进屋里。 “你这是怎了,怎么这么大的气,还在怨我之前去给你送饭是娘叫我去的,你以为我不怕别人笑话,上赶着出去让人笑。”何桂兰陪着笑,言语之间却分外委屈。 杨大志闷着头也不说话,但架不住何桂兰一直软声细语,缠磨半天何桂兰才知道,原来前头那个要改嫁了。 也不过半天不到的时间,芽儿她娘要改嫁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 杨家人都听说了。 一家子没几个高兴的,尤其是杨老汉,拉着一张脸,是个人就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连累杨大志干活儿时挨了好几通无缘无故的骂,总之心里都不痛快。 可这一切都跟晚香没什么关系,因为她跟古亭进山去了。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去,而是把两个芽儿都带上了。 还有王长安。 一场秋收下来,王长安像换了个人,晒黑了不少,但看着倒是比之前壮实了些。他和古亭两个,一人用背篓背着小芽儿,一个背着大芽儿,路上走得也不比之前他们进山慢。 到了木屋后,晚香就去看她的宝贝胭脂了。 古亭是个做事细致的,晒干后的胭脂粉末被他按照颜色的不同,分别装在几个干净的箱子里,里面还垫了层白布。 晚香打开看了看,又嗅了嗅,还用手沾了些。 只是两根手指轻轻一揉,粉末就被揉开了,明明看着是完全干透的粉末,偏偏晕开得极为顺滑,且质地细腻,颜色鲜艳。 衬着她白皙的指尖,格外有种娇艳欲滴之感,细闻下去带着阵阵花香气,香而不腻。 “你看看这个你能不能用”古亭从旁边递过来一个木制的模子。 只有巴掌大小,中间为圆形,微微下凹,里面阴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王长安还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晚香却是见之欣喜,拿过一个胭脂盒,小心的用汤匙把粉末装进盒子里,差不多装满了,拿过那模子在上头一摁。 不大不小,恰恰正好,一看就是比着做的。 有些许多余的粉末被挤压到胭脂盒边缘,她用汤匙赶了赶,之后轻轻拿起模子,就见里面出现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晚香的手一顿,放下胭脂盒,拿着模子细细地摸了摸,又看了看,才转头看向古亭“这是你做的” 她的眼神很复杂,古亭却似乎并没有察觉,道“上次你不是说若有雕花模子,压出来的胭脂肯定更好看,反正闲来无事,就试着做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用。” 可这上面的牡丹,真是一个大山里的猎户见过的 晚香倒瞧着有些眼熟,以前内务府给她送过一盆极品的魏紫,她十分喜爱,还亲手养过一阵儿。 可惜她做什么都是几天的热度,兴致一过就没什么兴趣的,照顾得也不精心,倒是后来听抱琴说花被问玉拿去养了。 且真花和模子到底不同,也不能做到完全的相似,这并不能为佐证,晚香就是觉得古亭很可疑。 他到底是不是问玉 如果是,为何又回避她 这个问题快把晚香折磨疯了,也因此之后给胭脂压盘装盒,她带着一股气,格外生人勿进。 王长安只当姐姐是干活儿认真,古亭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她每次生气都是这样。 他也不吱声,默默地坐在一旁拿着另一个模子给她帮忙,总共就两个模子,一个是牡丹,一个是兰。 王长安则陪着两个芽儿在外头玩,第一次进山,这山里的一切对两个孩子来说都十分新奇。 “你真的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如此这般沉默了许久,晚香突然道。 “什么” 晚香忽地一下站起来,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推开手里的东西跑出去了。 站在陡坡上,能听见下面小溪旁小芽儿的笑声,晚香听着那笑,慢慢蹲了下来,一颗颗地掉着泪珠。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手指上被胭脂染红的颜色,越看越不顺眼。 搓了搓,不掉,使劲搓,还是不掉。就仿佛在泄恨,她用左手的拇指使劲的搓着右手食指,恨不得搓掉一层皮、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捏着她的手腕抬了起来。 他拿着一块浸湿的帕子,给她细细的擦着,从指根到指腹,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少年半侧着脸,专注的眼神十分认真。 在晚香眼里,渐渐和某个人影重合。 “你到底是不是问玉你告诉我”她额头抵着他肩上哭道。 感受着被泪水打湿的肩头,古亭闭上眼睛,良久才哑声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晚香僵住,突然站起来,将半蹲着的他掀翻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之后,晚香再没和古亭说过一句话,连有些迟钝的王长安都看出来。 当着古亭的面上不好问,偷偷地问姐姐到底怎么了。 晚香自然说什么都没有,再加上都想赶着把这批胭脂都做出来,大家也没功夫计较这件事。 第二天下午,一行人出山了。 进了村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毛大嫂子站在那儿。 “嫂子你找我” “你可算回来了,这两天去哪儿了我昨天就来了,你不在家。” 晚香歉道“嫂子,真对不住,我回娘家了一趟。” “没事没事,见着你人就行。这是你小弟,我记得叫长安来着那这个”毛大嫂子看向古亭。 晚香道“这也是我弟弟。” 古亭听了这话眼神一暗,看了晚香一眼。 毛大嫂子倒没多想,笑着对两人点了点头,才又对晚香道“我那天跟你说的那事” “嫂子你等等,我让他们先进去,赶了半天的路。” 晚香示意弟弟带着人先进去,王长安虽然好奇但也听从了,进了院门就在问知道是什么事吗 古亭犹豫了下,没说话。 大芽儿道“婶子是来给我娘说亲的,让我娘改嫁。” “改嫁”王长安吃惊得不轻。 大芽儿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嫂子那我先进去了,忙噤了声。 晚香走了进来,问道“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 王长安道“姐,你要改嫁” “你怎么知道这事”晚香看了看大芽儿,大芽儿有点心虚,拉着妹妹跑了。 “是大芽儿说的。姐,你真要改嫁啊” 其实晚香已经拒了,但看到默不吭声站在一边的古亭,她眼睛一转,道“其实我本来没这个想法,但听了毛大嫂子一番话,又觉得她说得挺对,妇道人家还是趁着年轻早点改嫁的好,还能选个好的。” 本来半垂着眼皮的古亭,猛地一下抬起眼,看了过来。 第29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七) 27 晚香一直注意着古亭的动静, 自然将这一切纳入眼底。 心里有几分高兴,面上却装得一副浑然不觉道“走吧, 都进去,站在这儿做甚” 进了屋, 王长安耐不住性子重提话题。 “那姐你是咋想的毛大嫂子到底给你说的什么亲事是哪个村的人, 姓啥名谁,家住何处” 晚香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道“你怎么年纪轻轻的,这么多话。” 王长安揉了揉额头,道“我这不也是担心姐你, 不打听清楚,要是再摊上个杨大志” 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 姐弟俩同时想到了当年, 一时间有些唏嘘也有感叹。 “当初要不是为了爹,姐你现在也不会落得现在这样。” 那时候王长安还小,只知道家里情况很不好。 娘天天哭,姐姐也总是默默垂泪, 有一次姐姐和娘争了嘴, 说这样我干脆就留在家里侍奉你们算了, 你也别拿我出去丢人现眼。那天娘哭了许久, 后来他才知道是聘银要的太多, 婚事又没谈成, 现在外面人都说王家卖女儿。 “好了, 别说以前的事,事情早就过去了。”晚香道。 “那姐你打算” “打算”说到这里,晚香顿了一下,抬眼去看了看边上的古亭,“看看再说吧。好了,我先去做饭。” 等晚香走后,王长安看向古亭“古亭哥你觉得这事好还是不好我看我姐遮遮掩掩的样子,似乎也不愿意跟我多说,总觉得我还小。” 古亭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水,半垂着目“那你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王长安认真想了想,道“肯定是好的,她现在这样我也不放心,如果她真有这个心思,还不如早点改嫁了。不过前提是对方要真对她好才行,别又摊上个杨大志,看着人不错,实际上跟他过日子太受气。” 这个答案古亭并不意外,这么做也符合当下世俗民情,所以在原世界里王香儿后来是嫁给了那个人的。 想到这里,古亭收紧放在膝上的手,面上却是淡淡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多帮你姐把把关。” 吃饭的时候,王长安又问起男方家的事。其实这事晚香根本没多注意,毕竟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改嫁,也就没有细问。 “是杨沟村的,好像姓马。”她凭着记忆道。 “杨沟村,姓马,那不是那姓何的寡妇所在的村子” 听见弟弟这么说,晚香才反应过来确实如此。 王长安又道“姐,你要是真有这想法,就问清楚男方是哪家的,到时候我帮你去杨沟村打听,一定帮你打听好。” 这话说得晚香不好接,她能说她其实已经拒了,只是为了想试探古亭,只能敷衍说抽空去问问不提。 次日,三人一同去了趟县城。 因为没有门路,只能挨着找胭脂铺子询问,别人一看见他们首先就是很嫌弃,更不用说提卖胭脂了,这也是晚香第一次受到这般冷遇。 先敬罗衣后敬人,古人诚不欺人也。 “长安,你那还有银子吗”走出这家铺子,晚香突然问道。 她会这么问,也是知道王长安平时套猎物,会卖掉一些把钱自己攒起来,而不是都给家里。 “姐,你” 一只手伸了过来,掌心里放了几块碎银。 是古亭。 晚香看了他一眼,也没拒绝,从他手里把银子拿过来,带头走了。 她去找了家成衣铺,进去后就去了摆放成衣的地方,一番挑拣问价,她选了一身,又问店家借了个换衣裳的地方,便拿着衣裳进去了。 王长安还有些不知所以然,心想卖胭脂就卖胭脂,怎么倒跑来成衣铺来买衣裳了,且这些衣裳并不便宜,加起来也要了二两多。 二两多买一身衣裳,王长安想着就心疼。 可等晚香再出来时,他浑然忘了这茬。 “姐,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鹅黄色对襟宽袖褂配淡绿色的褶裙,本来极是挑人的颜色,因为晚香肤色白,反倒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这衣裳是宽袖,但腰身做得窄,窄腰配大袖,裙摆点缀的绣了许多折纸花,显得整个人身形婀娜,纤细娉婷。 “妹子可真有眼光。”一旁的女掌柜走上来道,眼中满是诧异感叹之色。 “老板夸赞了,是你家衣裳做好的。”晚香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和袖子,道“就是衣袖稍显大了些,还有腰身这儿,一味强调腰身其实也不好,恰到好处反倒最佳。还有这里,若是再多加一圈刺绣就好了,可以起个画龙点睛之效,免得太素淡。” 她说得漫不经心,目光还流连在镜子上,女掌柜听了非但不生气,反倒双目放光。 “妹子也是同行” “这倒没有,不过是”不过是穿得多罢了。 她以前最爱这些玩意儿,美味的佳肴、漂亮的华服和精美的首饰,一样都不能少。闲来无事便指挥身边人给她做衣裳改衣裳,内务府送来的首饰也经常被她挑挑拣拣,过阵子便打回去,让按着她说的样子重新融了做。 后来久了,宫里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的秉性,但凡送到她这里来的东西,都是当时最时兴的,一点都不敢马虎。 见晚香不愿多说,女掌柜也不好多问。 方才这三人走进铺子,格外扎眼。 无他,这种穿着打扮的人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哪里买得起她这铺子里的成衣。可架不住对方气势足,一点怯意都没有,本来是个打杂的帮忙招待,女掌柜看情况不对,遂自己亲自上了。 经过这么一出,她也看出这三人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这小妇人,看着不像是个乡野村妇,倒像哪个大户小姐。 这时,晚香也差不多整理好自己了。 最后瞅了眼镜子,这是她来到这个世上后,第一次照镜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此时才发现王香儿竟然跟她本身长得有些像。 像了大约有六七成,剩下的除了眉眼稍许有些区别,便是肤质和气色了。总体来说还是好看的,也因此方才晚香趁着整理衣裳时,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见发髻有些不适应,现在也不能拆了头发重新梳。关键是她也不会其他发式,就会最简单的,只能从两鬓挑出几缕碎发下来。 这么一来,就顺眼多了。 王香儿虽长得不如晚香天姿国色,但也是个美人了,就是平时从不打扮自己,此时布衫换了罗裳,又经过这么一捯饬,顿时像换了一个人。 “还差点东西。”她喃喃道。 女掌柜一愣,问“差点什么” 晚香也没理她,习惯性地往旁边伸了伸手。不用她招呼,古亭从王长安身后背篓里拿出一个胭脂盒,递了过去。 她接了过去,打开。 用指腹在牡丹花上蘸了下,点在泛白的唇上,晕开。之后又用残留颜色的指腹,在脸颊上点了点,又拍了拍。 一瞬间,整个人都鲜活了。 若说方才看着姿容稍显有些寡淡,此时平添娇艳之感,说是大变活人也不为过。 “妹子,你这用的是何物”女掌柜突然问道。 “胭脂。” “我知道是胭脂,但我见这胭脂和寻常胭脂似乎不同,色泽和质地都有区别。” 这女掌柜不愧是做成衣铺的,也算眼尖目明,寻常的胭脂分为两种,一种是膏脂状,一种是粉块状。 膏脂状的胭脂显色好,且唇上脸上都适用,,而粉状的就只能涂在脸上了,涂在唇上并不合适。 可方才女掌柜在旁边也看见了,此女所用的胭脂明明是粉块,却偏偏能两用。且颜色并不是正红,说是桃红,但又要暗一些,是女掌柜没见过的一种红,总之就是很美的颜色,让人很惊艳。 女人见了美好之物,很难忍住不问。晚香也不傻,当即爽快地把胭脂盒递了过去,道“这是我自己做的胭脂,您看看。” 说着,她笑了笑,大方道“说了不怕老板见笑,我家祖上便是做这个的,只是家道中落,后辈子嗣荒废了手艺。而我因兴趣所致,根据家中的古方做了一些出来,想试试看能不能卖出去,谁知很多铺子都是只敬罗裳不敬人,这才万般无奈寻到这里,想置办一身行头后再去试试。” 说话间,女掌柜已经上手试了。 在指腹接触到胭脂的一瞬间,她就感受出与众不同,说是粉状,偏偏又多了种油润感,说是膏状,可偏偏肉眼看去不是。 轻沾一些在手背划过,出奇顺滑,且色泽明艳,隐隐又带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花香。 “好物”女掌柜赞道。 晚香凑趣道“这胭脂固色极佳,您且等等再试一试。” 等了差不多十几息的时间,女掌柜用手指在染了色的地方蹭了蹭,虽也能蹭掉些色,但比普通胭脂蹭一下便没了要好太多。 女掌柜当即明白这东西的妙处,眼中隐隐有些激动“既然妹子卖胭脂,卖给我可好” 晚香听了这话倒不诧异,道“这铺子是成衣铺吧” 女掌柜对她笑了笑,亲切地拉着她往一旁走,绕过一处货架,赫然又是一间铺面,不过这铺面比起成衣铺却要小了一些,货架上除了胭脂水粉,还有发饰、头花等物,显然这两家店是一家的。 女掌柜道“不怕你笑话,这小地方做成衣所赚终究有限,为了维持生计,我就把铺面一分为二,平时除了卖布料、绣品和成衣外,也会卖一些胭脂水粉和时兴的发饰。我看你这胭脂与常物不同,索性都是卖,不如卖给我一些。” 晚香也没拿乔,略微思索了下道“不知老板要多少我这毕竟是第一次做,东西并不多。” “此物作价几何”女掌柜问。 这个问题晚香早就琢磨过了,其实胭脂本身没什么成本,除了一些工具,勾兑的一些油料酸汁等,都是她自己调配的,用的材料极为便宜,稍微花钱的地方就是胭脂盒了。 不过她并不打算贱卖,看女掌柜的反应就知道这种质地的胭脂并不多见,反正据晚香所致,也就少数几个世家皇亲国戚家能有这种方子,大多还是贵女们自己做着玩。 而她因为兴趣所致,在古方上改良极多,可以说举世也就这一份。 虽现在碍于现在材料普通,只能低价卖,但晚香还打算以后做上品甚至珍品,自然不会贱卖降低了价值。 “我家这方子特殊,所用之物价格不菲,所以这胭脂并不便宜。” “你只管先说说价” 晚香道“五百文。” “五百文倒是不便宜。”但若说贵,也不贵。 女掌柜卖胭脂水粉,自然知道行情,从几十文到几百文,乃至于几两、几十两银子的都有。 像这种小地方,几两银子的胭脂已经算是极贵了,她也见识过不少上好的胭脂,却不如这胭脂甚多。 女掌柜能以妇人之身做生意,显然也有过人之处,所以她只是略想了想,就爽快道“行吧,就这个价。” 顿了下,她话音一转“你这次带了多少来” 晚香一愣,投以不解的目光。 女掌柜也没瞒她,“我方才见你说胭脂做出不易,数量也不多,就想若是不多的话,不如全给我。” 这话倒是让晚香明白了,这是女掌柜见东西不同寻常,不想让她再卖到别家去,也免得妨碍了生意。 毕竟物以稀为贵,我有的你没有,这就是商机。晚香虽不懂什么是商机,但懂得什么物以稀为贵。 “我这次就带了五十盒,家里还有些材料,大约还能再做几十个,不过老板既然卖胭脂水粉,便应该知晓胭脂这东西是要看花期,今年大抵是没有了,只能等来年。” 女掌柜琢磨了一下,道“那这些都给我,等过阵子你再来,我这里若是卖得好,剩下的我就全包了。” 一旁,王长安已经快高兴疯了,拿着手捣了古亭好几下,倒是古亭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晚香也很高兴,但仍克制着情绪,一边和女掌柜说着话,一边让古亭把东西都拿出来,让人一一清点过目。 “总数应该是二十五两,我先付你十五两,剩下的十两你等一个月后来取。我这里都是这样,货款是给一半压一半,妹子应该知道胭脂不是他物,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我也得有个人找。不过你放心,我给你写张字据,肯定不会赖账。” 虽认识不久,但晚香也能看出这女掌柜是个爽快人,她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遂答应下来。 谁也没想到第一笔生意就这么做成了,包括晚香。 她本打算置办身行头再去试试,谁知全然无用,不过这时说不要未免不好看,她还是把衣裳买下了,不过当时就脱下了,留待以后备用。 一直到走出这条街很远,王长安才道“姐,这些胭脂真的卖出去了,还卖了五百文一盒,我怎么觉得是做梦呢” 晚香见他这傻样子,用手捏了捏他脸颊,道“疼不疼疼得话就不是做梦了。” “疼。”王长安傻乎乎地道。 晚香顿时笑了。 古亭也笑了。 她见他笑了,忍不住看了过来,古亭一见她看过来,当即不笑了。 晚香暗恼在心,面上却不显“好了,这事当然是真的,毕竟银子都拿到了。” “对了姐,我明明记得家里还有很多,你怎么跟那黄掌柜说家里只有几十个还有,咱们家祖上哪是做这个的,我刚才看你说得一点都不慌,还有这衣裳” 这会儿晚香是真无奈了,道“你的话真是好多。” 说是这么说,回去的路上她却把其中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浅显深入的和王长安大概说了一遍。 走在后面的古亭见她笑得眉眼飞扬,明明看起来很笨拙,却偏偏装得一副我很厉害的样子教弟,不禁也笑了。 可这笑在走进毛旺家院门时,突然凝固住了。 因为院子里多了许多人,都是村里的村民,居中站着毛大嫂子,她脚边的空地上放了五六个十分醒目的大竹篮。 篮子上绑着红色的布,若是当地人就知道一般有人下聘,都是这么装饰的。 第30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八) 28 “娘。” 大芽儿眼尖, 一看到晚香, 就忙拉着小芽儿跑了过来。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临走之前晚香给两个孩子准备了吃食, 又交代她们留在家里别乱跑, 还留了小山在家看门, 其实是挺放心的,没想到回到就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是毛婶子” 不等大芽儿说完,一旁围上来几个妇人。 “芽儿她娘, 这下你可要享福了。” “可不是, 瞧瞧人家男方多大方。” “这可是好福气,瞧着多羡慕人” 晚香的目光先落在那几个篮子上头, 又落在毛大嫂子身上。毛大嫂子笑着走过来“芽儿她娘。” “嫂子, 这是”晚香装作不懂问道。 毛大嫂子笑得很尴尬,眉宇间隐隐带着点愠色“这是” 有那长舌之人主动凑上来, 道“这是人家男方家送来的聘礼,芽儿娘你还不知道瞧瞧这些东西, 可都是好东西, 给得也够实诚,芽儿她娘不是我们说你, 你这闷不吭的, 可是攀上高枝儿了。” 实在也不怨这些村妇们酸成这样,要知道乡下娶媳妇都以实用为主, 聘礼一般就是茶、酒、糖、布之类的物什, 再加一笔聘银, 也不过几两银子就能置办一场婚事。 这还是指家境不错的, 穷苦人家可能就添身新衣裳就成亲了。 像这种光聘礼就装了几大篮子,还有那摆在最前头的篮子里,一包用红封包着的银子,光目测聘银至少是十两以上。 也因此这些东西刚送进村,就引起了村里人的轰动。 正好农闲也没事,一群村民跟在后面来到毛家。一通趁打热闹,几句话赶话,这不就把毛大嫂子给架来了,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给彼此留下。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人话也说够了,戏也看够了,都赶紧回吧。”毛大嫂子扬声道。 似乎看出她的不悦,有人笑嘻嘻地插了句“瞧瞧嫂子这话,我们不也是替芽儿她娘高兴嘛,怎么你这个当媒人反倒不高兴了,是男方家的媒人钱没给够” “看着倒不像,这男方家瞧着挺大方的。”有人插嘴道。 毛大嫂子板着一张脸,道“我对谁都没意见,就对你们这些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意见。行了,我跟芽儿娘还有正事说,你们要是没事就都散了吧。” 这时王长安和古亭也看出有些不对了,忙帮着说好话赶人。 “都散了,散了吧。” 人群这才慢慢散了去。 这头,毛大嫂子拉着晚香的手,满脸都是愧疚“大妹子,嫂子这回可能害了你了。” “嫂子,这又是怎么说。” 毛大嫂子也没耽误,把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她给晚香说的这门亲事,也是亲戚转亲戚这么递过来的,因为是亲戚请托帮忙的人,她也没细究男方的身份,毕竟事情八字还没一撇。 昨日晚香拒绝,毛大嫂子还有些挺不高兴的,觉得晚香有些不识趣,这么好的婚事,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人家摆明了不愿,她也不能强按牛头喝水,正巧她那亲戚昨晚来催,她就把这话告诉了对方。 当时那人没说什么就走了,谁知今儿一大早对方又把话传来了,说务必促成此事,是时媒人红包一定不会少她的。 毛大嫂子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疑惑这桩婚事明明是她可怜芽儿娘,想帮着看能不能凑成,怎么现在反倒是男方那边更上心 她也不是傻子,就追问上她那个亲戚,一问之下才知道男方竟然是马丁黑。 要说这马丁黑,虽不至于远近闻名,但在附近十里八乡也算是个有名号的人。 有什么名号 反正不是什么好名号,旁人只知晓这人心狠手辣,是个笑面虎,非常不好惹,不光私设赌窝,还对外放印子钱。 据说他跟县衙门的一个捕头是过命兄弟,以至于手下聚了一批地痞流氓,横行乡里,却无人敢置喙。 当时听说马丁黑的名字,毛大嫂子就叫着要糟,忍不住埋怨了她那亲戚几句,怎么之前不说实话。 她那亲戚也是叫苦不迭,说是马丁黑亲自找上门让他把这事给办了,还点名说让毛大嫂子当媒人。 他不敢反驳,这不就坑到毛大嫂子头上了。 听完了话,毛大嫂子嘴里直泛苦水,却不得不应下来。 她这边还在寻思怎么把这事跟晚香说,谁知马丁黑一记回马枪,估计也是怕她这趟去还不能说成,索性釜底抽薪,直接让人把聘礼都给抬来了。 再之后的事就都知道了。 因为聘礼惹人瞩目,跟来了不少村民围观,其实毛大嫂子猜马丁黑是故意这么大张旗鼓,就是为了赶鸭子上架让她来走这趟,也是想给晚香施压让她趁早应下。 “该说的我也不瞒你,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我也跟我那亲戚打听过,这人虽在外头名声不怎么好,但也是个有计量的,也没听说跟哪个女人不清不楚,我在想你们之前是不是有什么渊源,不然他咋就认准你了” 话出口,毛大嫂子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忙连连打嘴道歉。 晚香也没怪她,道“我和他不认识,就是之前在何寡妇家中与他见过一面。” 毛大嫂子点点头,问“那你现在打算” “嫂子,我还是那个想法,暂时不打算改嫁。” “你呀”毛大嫂子提了口气想说她,但终于没说,只是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多说了,毕竟这个人我也看不准,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外人就不插嘴了。” 之后晚香让王长安和古亭,帮着毛大嫂子把聘礼都给抬了回去。 这一出自然引起村民的瞩目,经过一番打听村民们才知道,原来想娶芽儿她娘的是马丁黑。 马丁黑在外面的名头不小,不说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但很多人都听说过他,因此引发种种议论,这件事自然也被杨家人知道了。 且不提杨家其他人是如何心情,杨大江听到这个消息后,直接懵了。 他前几日还跟马丁黑说,让他帮忙出个主意,看怎么把这人给弄出来,现在竟成了马丁黑要娶他三嫂 实在按捺不住,傍晚时他去了趟杨沟村。 等他到时,天已经擦黑了,屋里早就点了灯,里面闹哄哄一片。 马丁黑不在,是他手下叫陈元的人在照看场子,问过陈元才知道马丁黑没来在家里。 是的,这里不过是马丁黑用来设私赌窝子的地方,类似这种地方,附近还有好几个村都有。 马家也在杨沟村,但房子在村中央。 杨大江一路找过去,马家的房子和村里其他人家差不多大小,却是一水的砖瓦房,从外面看着就气派敞亮。 进了屋,马丁黑正在喝酒。 杨大江往挨着墙根的地方看了眼,那里放着一排扎着红布的竹篮子,正是今天抬到晚香面前的那些。 “怎么一个人喝酒” 因为马丁黑向来对杨大江和颜悦色,所以杨大江也跟他客气,他对面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又起身寻了双筷子。 马丁黑没说话,半耷拉着眼皮似乎心情不太好。 杨大江看了他一眼,道“我有件事问你,你去跟我三嫂求亲了” 马丁黑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现在已经不是你三嫂了。” “我知道不是,这不是叫习惯了。对了黑哥,你求娶她是不是打着和邱老六一样的主意不过这怎么好意思,毕竟是我的事,倒让你牺牲这么多。” 杨大江自说自话,浑然不觉,还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感到有些欣喜。可马丁黑是什么人,自然知道这小子脑子里打什么主意。 说白了,就是既觉得马丁黑这法子好,但又不想让对方占便宜,便先钉死王香儿是他的事,以后就算赚来的银钱也是他的,马丁黑不过是给他帮忙。 就是看准了马丁黑碍于面子,不会和他计较。 可马丁黑这会儿心情十分不愉,没见着他平时身边都要跟几个人,今天都不见影了,也就杨大江不识趣竟在这时候撞上来。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是打着和邱老六一样的主意了邱老六是个乌龟王八蛋,你看我也像乌龟王八蛋”马丁黑似笑非笑,看着与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偏偏让人察觉到危险。 杨大江一愣,忙凑趣道“黑哥怎可能和邱老六一样,我就是打个比方。” 马丁黑呵呵了两声,笑得很冷,“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这种情形,杨大江的面子就有些挂不住了,笑容也僵了。 “黑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马丁黑捏着酒杯看过来,眼角微勾,既嘲又冷。 杨大江蹭地一下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才气急败坏道“那照黑哥的意思,你是在耍我了明明我们之前说好的” “说好了什么” “说好了” 什么也没说好,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一个人自说自话,马丁黑顶多在旁边指点了他几句,又顺手给他帮了点儿小忙。 要是这种时候杨大江再看不明白自己是被人耍了,他也是没救了。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欺身道“原来你早就看中我三嫂了,给我下了一个套又一个套,就是为了让我想办法把我三嫂从杨家弄出来” 马丁黑失去耐心,扔开酒杯“早就跟你说了,她现在不是你三嫂。” “你” “行了,你也别意难平,那帐我给你抹十两银子去,你也不算亏。” 若说之前杨大江还做着发财的美梦,此时回头细想下,他简直就像中了邪,明明看起来错漏百出的事,他竟然信了,甚至笃信。 可这一切愤怒都没有马丁黑像打发狗似的打发他,更让杨大志觉得屈辱,他手臂一扬,掀了桌上的酒菜,骂道“你可真够卑鄙无耻的竟然早就肖想有夫之妇,还利用我” 碟碗落在地上,发出阵阵脆响。 一个汉子跑了进来,道“黑哥。” 马丁黑也没给对方眼神,看着杨大江的眼神很冷。 “我卑鄙无耻我从来不否认这个,不过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 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杨大江,明明杨大江个头甚至比他还高一点,却渐渐被其气势压得步步后退,最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不过是别人言语挑唆两句,你就动了歪心思,苍蝇不叮无缝蛋,谣言不找谨慎人,你来告诉我,我压着你头让你去干了再说,你三哥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就别怪别人打主意。” “认真来说,我可比你三哥还要早知道她。” 他在杨大江脸上拍了两下,才厌恶地扔开手,而这期间杨大江一动也不敢动,早已是一脸煞白,额上可见冷汗。 “把这收拾干净再走。” 说完,人便走了。 第31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九) 29 就在村里人私下议论这件事的时候, 晚香也在想这事。 想来想去没想出所以然, 她和马丁黑就见了那么一面,除了那次见面感觉这个人有点怪怪的, 并无其他,怎么就非认准她不可了 想不通就不想了,她也不为难自己。 这次胭脂卖了十五两银子,晚香在心里已经规划好怎么用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银子拿出来,给王长安分了三两,给古亭七两, 她自己留下五两。 “长安这阵子辛苦了, 里里外外的忙。古亭呢, 花是你带我们去找的, 地方是借用你的,还有之前买那身衣裳的银子, 给你这个数其实是少了,不过我现在等着银子用, 等剩下那笔银子拿到, 我再分给你。” 王长安没想到自己也能分到银子,把银子往回推,一边道“姐, 我就不用了, 我就是给你们打打下手, 再说银子给我也没用,还是你留着吧,等攒够银子,也找个地盖个房子,也算有个自己的屋子。” 晚香没想到弟弟会想这么长远,还这么体贴,有些感动也有些好笑道“给你你就收着,我把你攒的钱都用光了,自然要补给你,你也大了,手头上没钱不方便。” “我本来偷偷攒钱就是想给你花的。”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本来就歪歪扭扭的发髻,顿时让王长安一头乱毛更乱了。 “姐”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小芽儿羞羞脸道“小舅舅,头发乱糟糟。” 晚香去把菜端了过来,今晚的菜十分丰盛,有肉有菜,还有酒。 “早就说要做好的招待你,希望不要嫌弃。”这话是对古亭说的。 王长安惊叹道“姐,还有酒啊。” “你别见了酒眼睛就发光,你又不能喝,这次主要是招待古亭。” “我怎么不能喝了,酒量不就是练出来的,男人不会喝酒,走出去会被人笑话。”王长安把酒坛子打开,给自己和古亭各斟一碗。 还别说,确实是这样,当地处于北方,地大物博,但气候寒冷,喝酒有助于冬天保暖,以至于不光男人会喝酒,老老少少都能喝一些。 在这里,少年郎喝酒不算什么,甚至很多人小时候就被家里的长辈带着炼酒量。 “姐,你要不要喝点”王长安顺口问了句。 晚香看着碗里的那微微泛黄且又浑浊的酒液,心里十分犹豫。 她自然也会喝酒的,但在宫里多数喝的是花酿或者果酿,甜口的,酒不醉人,喝多了顶多微醺,这种酒她还没喝过。 “给你倒一些,你尝尝,反正今晚高兴,喝不了给我就是。” 坐下吃饭,王长安拉着古亭喝酒。 酒量不好但又想练好酒量的人,一般都会对喝酒很有兴趣。反倒古亭,让他喝他就喝,也不多喝也不少喝,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 晚香端起酒碗“古亭敬你,这阵子谢谢你了。” 古亭抬眼看她,抬了抬手里的碗“不谢。” 本来心情还不错,一见他这样,晚香就莫名火在心里烧。 她端碗凑到嘴边,尝了尝这酒倒并不难喝,带着一股粮食的香气,微微还有点甘甜,有点苦涩,最后化为一股温暖的热流顺着喉咙而下。 晚香顿时来了兴致,没想到这几十文一坛的酒,竟然也有好酒。 就这么一边吃着饭,时不时啜两口,碗里的酒很快喝完了。王长安这会儿也有点喝上了头,拿着酒坛又给姐姐斟。 “你们少喝些,这酒后劲儿很大。”古亭道。 只可惜两人没听进去这个很字,只当顺耳一句,很快王长安就喝倒下了,晚香也喝得晕晕乎乎,不过要比王长安好一些,最起码没倒。 “你们先去睡吧。”古亭对两个芽儿道,又去把王长安架到东屋的炕上。 回来时,晚香已经不见了。 他听见院子里的有动静,走了出去,就看见她一手拎着酒坛子,姿势奇怪地蹲坐在水缸的盖子上,抬头看着天。 “你看,今晚有月亮。” 月光下,她脸颊微红,眼睛却很亮,宛如星子。 有多久没看到她这样了若说之前古亭一直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现在觉得也许他是对的。 “你怎么站着不动来,看月亮。”她笑着招手道。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看她手里的酒坛,觉得有些碍眼,伸手去拿。 “别喝了,你醉了。” “没醉没醉,这酒很好喝,跟我以前在宫里喝得不一样,这个会苦一点涩一点,但喝了别有回甘。” 她用另一只手去挡他的手,挡来挡去缠磨着,最后古亭只能容着她。 还是喝醉了,说话都没轻没重了,古亭假装自己没听见,抬头也看着天上的月。 “你们山里的天是这样的吗能看见月亮吗” “能。” “那你总是一个人处着,会不会很孤独。” 孤独 古亭回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时间还没到她还没来,他只能守在原地。 山里的猎户虽然有几个,但都住的很分散,他经常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着日出日落,但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孤独,因为心中有所思。 “还好。” “还好是何意”她看了过来,脸颊红扑扑的,嘴唇粉粉的,带着一种莹润的光。 古亭嗓子一紧,偏开头,“有事做,就不会觉得孤独。” 晚香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天。 “那你打猎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跟我爹,还有师傅。” “你还有师傅” “就是山里的一个老猎户。” “那大山小山呢” “从师傅那抱回来的。” “那你来这里几年了” “五”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他抬头去看她,发现她眼睛半闭着,似乎睡着了,可怜兮兮地蜷着腿坐在那儿,摇摇欲坠的。 “香儿。” 他似乎有些不能适应,过了会儿,才又叫了声“香儿。” 没人应他。 他无奈地笑了笑,走了过去,小心翼翼从她手肘下把酒坛子抽出来,搁在一旁,又将她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大芽儿小芽儿已经睡着了,古亭轻手轻脚将她放在炕上,把铺盖抖开铺好,把枕头摆好,又给她脱了鞋,将她放在铺上。 这一切他都做得极为熟稔,似乎做了无数次,晚香也极为配合他,似乎也很习惯了。 “问玉”她轻轻地喃喃了一声。 古亭的手一颤。 许久,落在她睫羽卷翘的眼皮上。 用指尖触了触,滑落而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脸颊。 娘娘 晚香 古亭就这么看了许久。 突然,晚香动了一下,还不及古亭反应,就被人一下子抱住了颈子。 “你到底是不是问玉”她的眼睛很亮,眼角红红的,让人分不清她到底醉了还是没醉。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摇头“不是。” 晚香松开手,躺了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你也早点去睡吧。” 又是一天太阳升起。 再次碰面两人没露出一丝痕迹,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古亭没有越轨,而晚香也没有故意装醉酒试探他。 王长安留着不走,古亭就不用避嫌了,正好晚香还想给家里添些东西,两个人都能帮忙。 期间他们去镇上了两趟,晚香还去了趟里正家,请里正帮忙办女户的事。 自古以来都有女户之说,只因条件苛刻难以满足,所以极少见,但并不是没有。 凡有夫有子者,不得为女户;无夫无子者,则生为女户,死为绝户。 说白了,也就是女子作为户主,可以当家做主,但同样若是朝廷征收人头税,女户也是要上税的。 里正虽很诧异,但架不住晚香坚决,又有自家媳妇在一旁说项,便答应了。晚香又提出在村里买一块地作为宅基地,但这事只能女户办下来才能办了。 因为办成了压在心里许久的两件事,晚香很高兴,路上遇见有村民与她打招呼,她还会应一声笑一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晚香这样极为少见,有哪些想趁机打听为何拒了提亲,又或是想说几句酸话的,也不好意思说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拐进一条土道,再往前走就是家门,晚香看见距离家门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 定睛再看,竟是那日在杨沟村见过的,叫马丁黑的。 晚香停住脚步,这时马丁黑也看见她了,走了过来。 “我让人上门提亲,你为何要拒绝” 第32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 30 晚香真有种啼笑皆非, 甚至很荒谬的感觉。 两人不过一面之缘,为何他笃定他提亲她就一定要嫁这种态度莫名让她反感。 “你是” 马丁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道“鄙人姓马,之前专门请媒人上门求娶过。” “原来是你。” “正是马某。” 晚香到底不是刻薄之人, 她装作不识本想让此人知难而退,谁知人家浑然未觉,不管是装的还是真不介意,总之像上次那样, 让她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何非要娶我,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她平稳心绪问道。 “对你来说是一面,对我来说不是。” “何意” 马丁黑微哂, 讲了一个不算漫长,但让人有些吃惊的故事。 因为身世的经历, 马丁黑从小在村里的名声就不太好,村民们一边可怜着他,一边防备着他, 但凡村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例如哪家丢只鸡或者丢了菜什么的,不管是不是他干的, 最终一定会怀疑到他头上。 少年总是是血气方刚,人也倔强, 解释不清就不解释了, 渐渐就被村里人孤立, 久而久之他就跟一群同样名声臭了的村汉地痞混在一起,以至于名声越发不好了,这里暂不细说。 这群人成天混在一起没事干,谈的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们。 尤其附近几个村的村花,可向来是他们口中的谈资。 那会儿王香儿已经是盛名在外了,是十里八乡公认的香美人,经常被谈起论起,少年们不免生了倾慕之心。 马丁黑依稀还记得当时,他和那些人谈得兴起,就约着一同去桃源村,想看看大名鼎鼎的香美人到底长什么样。 毕竟有点人见过,有点人没有,他就是没有的那个,这不过是玩闹事,大多数人都是报着凑热闹起哄的心思,马丁黑却是一见之后就上了心。 之后他找过很多机会,就为了能偷偷地多看她几眼,再后来他就听说王家要给王香儿说亲了。 那阵子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就是变着法打听她的各种消息,知道她相看没成功,知道王家要的聘银很高,外面很多人都说王家这是卖女儿。 直到听说是阳水村杨家把人给定了。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变得为了挣银子无所不用极其。 “那次在何寡妇家,我就认出你了,后来又听说你和杨大志和离了,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男未婚女未嫁,刚好可以凑在一起过日子。你放心,我这人虽在外头名声不怎么好,但有一说一,一定会护着你们母女三个不让人欺负。” 而晚香早就听呆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若说之前她因马丁黑为人处世太过霸道,心中有所不满,现在却完全成了复杂。 “你说的这些,我并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马丁黑道。 “不是,我根本没想过要改嫁” “你需要多久,我可以给你时间想清楚,”马丁黑上前一步,自顾自道,“不过就目前来看,我是你改嫁最合适的对象。可以让你们母女衣食无忧,也可以护着你们,不让人欺负。” “还有杨家,要是你对他们还心中有怨,我也不是没办法教训他们,只要你一句话。” 这个男人太咄咄逼人了,让晚香一时之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并不熟悉,我很感激你的这份心思,但是我” 晚香正在想说什么话拒绝,突然被人一把握住手。 一股陌生的味道撞入她鼻尖,晚香根本没有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却退无可退,被逼到角落里。 抓着她的手很热,似乎也很激动“香儿,我想娶你很久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病,这些年我都没娶,我就想着” “你松开。”晚香挣扎道。 “你先听我说,说完我就松开了,香儿,你知不知道我期盼着这一天有多久了” “你松开” 这时,一把刀从斜侧插了进来。 锋利的刀刃,泛着银光,让人能明显感觉出其上的森冷。 “松开你的手。” 晚香趁机踩了马丁黑一脚,趁着他吃疼松手,跑到古亭的背后站着。 马丁黑面颊僵硬,一动也不动,眼球紧紧地盯着刀尖儿。过了会儿,才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退出安全的位置,才笑了。 “你是” 不等古亭回答,他笑着看向晚香“这是你弟弟我记得上次在何寡妇家里见过。” 晚香有些不好形容马丁黑这个人。 明明是个乡野村夫,偏偏行为处事十分霸道,脾气忽冷忽热,性格变化无常,让人琢磨不透其所思所想。 就好像现在,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是他这种反应,偏偏他能若无其事问出这种话来。 “你还是赶紧走吧,我不可能嫁给你的。” “那你想嫁给谁嫁给他”马丁黑话锋一转,直指古亭,忽然他又笑了,“若是我没弄错,他似乎比你小,还是个毛头小子,毛都还没长齐,你喜欢这样的男人不,是小子” 这一张一驰,简直是针尖对麦芒,前一刻晚香还在因为他的突来之言心悸,后一刻就被人这么嘲笑了。 她涨红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古亭往侧里挪了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刀尖直指对方。 “滚” 马丁黑的目光还停留在之前她涨红的脸上,半眯着眼看了冷着脸的古亭一眼,笑了笑然后走了。 直到走远了,他才松开摸着鼻尖的手指。 有血珠沁了出来,正是方才那把刀所致。 古亭紧紧地捏着刀柄。 他需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使刀尖不颤抖。 见人走了,晚香终于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又羞又恼,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古亭有些不对。 “你怎么了” 她伸手想去触碰他,却被人一下子挥开,可对方根本没有力气,以至于反而露出狼狈之态。 “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次晚香触碰到他了,古亭整个人都在发抖,这让她想到他上回犯病。 她惊得大喊“长安,长安。” 王长安听见喊声从院子里跑出来,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姐,怎么了” “先把古亭扶进去。” “古亭哥这是怎么了” “别废话,先把人扶进去。” 这一次晚香能明显感觉出比上次更严重,因为肉眼可见古亭露在外面的皮肤下有血管青筋在膨胀收缩,跳得很厉害,让人生怕就这么爆了开。 他一句话都说不了,脸颊剧烈抽搐着,同时还有大量的汗液流出。 王长安整个人都吓傻了,问要不要去请大夫。 晚香让他快去,自己则手忙脚乱,想去按他抽搐抖动的四肢,却又不敢下手,只能随便拿着件衣裳胡乱给他擦汗。 “古亭,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她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掉着,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去摸他的头脸。 就这么不知过去了多久,王长安领着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跑了进来。 “大夫,你快给看看,他好像有什么老病根,一发病就成这样了。”晚香抹掉脸上的眼泪,强制镇定道。 大夫上前把脉,需得王长安帮忙,才能暂时按住古亭抽搐抖颤的手臂。大夫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一下又一下撸着胡子,忽然他松开手,转身拿起药箱就要走。 “大夫,你这是” “这脉象老夫把不出,正常人的脉象不是这样的,你们还是赶紧把人往镇上或是县里送,不过老夫有句劝告,这人明摆着是不成了,你们还是赶紧办后事吧。” “你这老头是怎么说话的”王长安当即暴起,上前揪住那老大夫的衣襟。 晚香想去拦,可这时炕上的古亭突然动,晚香忙俯身去按住他。 那双平时总是幽静深沉的眸子睁开条缝,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没事,等。” 再之后他就又再度闭上眼睛。 那边老大夫已经嚷嚷上了,说王长安太野蛮不知礼数,晚香忙走上前去把王长安拉开,又给老大夫赔不是又是安抚,并命王长安好好把人家送走,才又来到炕前。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笼罩着她,方才她真以为古亭要死了。 “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古亭哥真的就像那老头说的那样”王长安从外面走进来道。 “他没事” 看到弟弟吃惊的样子,晚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了,放缓了嗓音,“他说没事,他说让我们等就肯定没事。” “可古亭哥又不是大夫,他现在这样” 剩下的话,在晚香的瞪视下消音,王长安有点委屈道“古亭哥这到底是什么老病根,我以前也没听他说过,姐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以前碰到他犯病过,好了你别总是问问问问个不停,去灶房烧些水来,他出汗太多,这么着不行。” 王长安去了,临走时还抱怨到底谁才是亲弟弟,而晚香则又陷入胡思乱想中。 长安不知道老病根的事,说明他就从来没碰到过,可两人认识却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长安嘴里她得知,他和古亭认识差不多有大半年。 可她却在短短的时间里,碰到过两次,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晚香不禁想到之前那晚的事,其实她现在已经肯定古亭就是问玉了,可他为何不承认,为何总是否认明明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问玉,可能和她一样也是换了具身体,但内里是问玉无疑。 不知为何,晚香总觉得古亭的犯病,好像与自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一) 31 直到二更天, 王长安一再催促,晚香才去歇下。 睡了一会儿突然从梦中惊醒, 来到东屋, 才发现是自己是做梦了。 王长安已经在炕脚睡着了,她去看了看古亭, 此时的古亭已经平静了下来。之前他的状态实在吓人,明明已经陷入昏迷中,身体还是无意识地抽搐着。 实在太安静了, 晚香伸手在他鼻尖探了探,才稍微放下了些心。 “姐, 你怎么还没睡”王长安揉着眼睛,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 “睡了, 我去茅房,顺便过来看看。” “那快去睡吧,古亭哥应该没什么事了。”王长安道。 晚香这才回了房,这一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还有点回不过来神, 想起上次他也是这样, 但等她醒来后就好了,晚香穿衣裳的动作略显急促。 院子里有人,但不是古亭, 王长安刚挑水回来,在院子里跟妹妹玩的大芽儿跟她说,舅舅做了早饭, 还在灶里温着。 晚香点点头,跟两个女儿说了几句话,又转头进屋了。 去了东屋,古亭依旧还没醒。 躺在褥子上的他,看起来单薄而又苍白,透过窗子折射而入的光,隐隐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薄薄的嘴唇干涸,微微有些起皮,气息虽然平稳但很微弱。 晚香想了下,转身出去了。 “古亭哥没醒,我试着叫过,叫不醒。”王长安略有些忧心道。 晚香点点头“我去给他喂些水。” 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做起来却困难无比,以前晚香不是没被人喂过汤药,亲自上手才发现有多难。 她从水碗换到茶杯,又换成汤匙,最后换成了她做胭脂时用的小勺子,用滚水烫了烫,一点点地舀着水往他嘴里滴。 王长安走进来,见姐姐这样,一脸欲言又止“姐,要不我来喂吧” 晚香转头看他,浑然不觉道“也好,你将他抬起来,把嘴捏开一些,他出了太多汗,要多喝水。” 王长安无奈,走上前去把古亭上半身微微抬起,上手去掰嘴却不得要领,还是晚香指点他轻捏脸颊,这才把嘴打开了一些,让晚香能把水喂进去。 幸亏的是水喂进去了,这让晚香也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他什么时候醒了。 晚香洗了手去吃早饭,王长安跟到灶房。 “姐。” “怎么了” 王长安有点犹豫“你跟古亭哥” “我跟古亭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小芽儿好像在叫舅舅,姐我去看看。”王长安忙不迭就跑了。 晚香直想扶额,却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十多天,古亭一直没醒,晚香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这期间她专门去找里正家借了牛车,带着古亭去了趟县上,跑了两家医馆,大夫都说他没有病,最后只能拎着大包小包的补药,又把古亭带了回来。 王长安本来不时还能回趟家的,这次彻底不能走了,只能守在这儿,古亭一些擦身喂水换衣喂药的事,都得他来做。 这日,晚香刚在屋里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小山的叫声。 她寻着声走出去,看见马丁黑站在院子外,小山一改平时乖巧的样子,龇着牙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香儿,你什么时候养了只狗”半蹲着马丁黑站了起来,一面笑着说话,一面把手里的石头扔了。 对于他这种自来熟,晚香直皱眉“你有事” “没什么事,我就想你一个妇道人家带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地里刚收了不少粮食,我一个人也吃不了,给你送些来。” 说着,他对一旁招了招手,就有一个矮壮的汉子扛着一包粮食进院子里来了。 “嫂子,我给你放这儿。” “你叫谁嫂子” 还不及晚香发作,这汉子就嘿嘿直笑一溜烟的跑了。 马丁黑一点都不尴尬,也没多留,笑笑说了句那你在家,人就走了。 走得很干脆果断,似乎就是为了送粮食来的。 “哎,你等等。” 等晚香追出院子,人早就没影了,她气呼呼地回了院子,看着放在墙角的那一包粮食,狠狠地踢了一脚。 院子里没人,王长安领着两个孩子捡柴去了,小山看着她,支棱着的尾巴摇了摇,被一只狗这么看着,晚香莫名感觉到一阵羞恼,正想再踢一脚,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香儿。” 是杨大志。 怎么今天赶趟似的都来了 晚香黑着一张脸“你来干什么” 杨大志笑得有些尴尬,从身后拎出一个袋子“我给你送些粮食来,你走的时候也没拿粮食,我给你送一些。” 说起来这一袋粮食目测也有二三十斤,可对比方才马丁黑让人扛来的一包,真是有些寒碜了。晚香倒不是计较粮食多少,她本来就没打算要,而是他那句没拿粮食的话。 杨家的人总能很轻易把晚香激怒,大抵也是原主身体里还残留着怨气的缘故。 “我走的时候,你娘只差把我当贼防了,我拿粮食你家粮仓的钥匙不是被你娘拿着,我怎么拿粮食你赶紧拿走吧,我不要,不缺粮食吃。” 杨大志又是尴尬又是窘,又听说她不要,顿时有些急了。 “你又没地,你哪来的粮食吃,还是收下吧,就算不看自己,看看芽儿两个,你收下我就走。” 这人也学会耍无赖了 晚香本就心浮气躁,方才又生了那么一场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已经有人送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有人送了”杨大志目光落在墙根下的那包粮食上,乡下装粮食的麻包长得都差不多,目测都能看出是什么东西。 “是谁送的是那马丁黑” “你管是谁送的我们已经和离了,没有任何关系,你管我的事做甚”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马丁黑”显然闷着犟的人一旦钻牛角尖,很难打发。 晚香紧绷的那根神经终于断了。 她嗓音有些尖锐“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们已经和离了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放狗了” 小山忽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杨大志边说边往后退“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上了那马丁黑的当,他就不是个什么好人” 他自然不怕狗的,可小山跟一般的土狗不一样,平时也就算了,一发威看着就凶。 晚香忍耐地闭了闭眼“这跟你没关系小山” 本来还慢条斯理的小山,动作瞬时变快,杨大志边跑边道“你别不听我的话,吃亏上当你”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晚香垂着头站了一会儿,猛地一下转身进了屋。 她去了东屋。 东屋的炕上,古亭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若不是还有鼻息,真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死人。 这么多天下来,只靠水和汤药维持着,中间晚香也试着给他灌过粥,可根本吞咽不下去。人已经肉眼可见瘦了下来,本来光滑富有弹性的脸颊,下凹了下去,嘴唇很干燥,明明晚香一天要给他喂很多次水。 “你再不醒,我就嫁给马丁黑去了。” 晚香站在炕前,看着他,嗓音很平静。 “他人好像还行,不会让人觉得厌恶,至少比起杨家人好了许多。” “他说他早就倾慕于我,那天估计你也听见了,算上时间也有快十年了吧,这般痴情的男子可不多见,还一直没娶。” “你说你到底在怕什么,为何不认我我给了你好多次机会,你都躲躲闪闪避避让让,什么时候大名鼎鼎的解公,也如此胆小了” “不,你向来就这么胆小,从来只敢在我背后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 “你要是现在能醒来,我就嫁给你那天马丁黑问我,不想嫁他想嫁谁,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我很早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离开皇宫就好了,我就带着你和抱琴侍书她们去云游四海” “宫里不是好地方,活在那里太累了,我打小就不喜欢那个地方,可我是杜家的女儿,不能不去那个地方,到后来姑母死了,爹来跟我说,只有我,只能是我 “我每天都在跟自己说,少看一些少思少想一些,这样也许人就能快活了说起来我才是个胆小鬼,我什么都不愿意面对,我把所有事都丢给你但我没想到最后害了你的,也是我” 说着说着,晚香就泣不成声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往下落,滴在古亭平放的手上。 她没有注意古亭的手指动了动,依旧喃喃地说着话。 “我说真的,你知道我性格,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真去嫁给马丁黑了” “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  汗,毫无准备被朋友家庭组团拉出去旅游了,虽然就在本省,但因为带着孩子老公,朋友也是一家人,吵吵闹闹过了一天。 更新只有晚上才有空写,国庆这几天更新时间都改成晚上。 我等会儿再去写一会儿,能写多少写多少,明天尽量多更。,新 ,,,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二) 32 “姐, 怎么没人呢姐古亭哥, 你醒了”王长安从外面大步走进来, 见到榻上的古亭睁开了眼睛, 有些惊喜道。 旋即他就看见晚香脸上残留的泪痕, 语气顿时变了。 “姐, 你咋哭了” 晚香忙背过身, 擦了擦脸颊道“我眼睛里进了东西。对了,两个芽儿呢” 正说着, 两个芽儿从外面跑了进来,小芽儿十分高兴, 边跑边嚷嚷“娘, 小舅舅给我抓了只兔兔。” “兔兔” 王长安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我下了两个套,也是巧, 其中一个套进了只兔子竟然没死, 就给小芽儿抱回来了。” 说着,他来到炕前,十分关切地问道“古亭哥,你没事吧, 感觉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这些天一直没醒,我跟我姐都快吓死了,把你送去医馆,大夫又说你没事,你现在还有哪儿感觉不舒服的” “行了, 人刚醒,你就跟连珠炮似的问上了,让他缓缓。”晚香道。 炕上的古亭动了下嘴唇,过了会儿才道“我没事。”声音低哑得厉害,像嘴里含着满口沙,说得很艰难,带着破音。 晚香去桌上拿水,王长安极为配合地上前给她帮手,等被扶着喝了几口水,古亭清了清嗓子,有些虚弱笑了下“谢谢你们了。” “古亭哥你这话就太客气了,谢什么,只要你人醒来就行,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姐可担心你了。” 晚香绷着脸,感觉声音像从牙缝里蹦出来“王长安,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我怎么了”旋即,王长安似乎想到什么,忙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先出去了,把捡回来的柴规整一下,再给小芽儿的兔子做个窝。” 一大两小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了两个人。 晚香臊羞难忍,忍不住想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到底有没有听见她方才说得那些话,却又问不出口。 “我去看长安做兔窝。”说完,她也走了。 好吧,不愧是姐弟俩,做事风格十分相像。 炕上的古亭眼中闪过一抹笑,不禁想到之前的经历。 系统一直提醒他不要触犯世界规则,否则将会被抹杀,因渐渐摸到这个小世界规则的漏洞,他便掉以轻心了,没想到一时的冲动,差点送了一条命。 也幸亏他有系统,在即将抹杀的他的瞬间,多出了一个选项,他可以选择去世界完成任务,来抵消这次的抹杀。 只是相应任务等级提高了,竟是a级。 要知道他之前经历过的最高等级任务世界,不过是c级。去a级世界进行任务,就是越级挑战,以卵击石。 几乎是九死一生,其中过程不细述,幸亏他运气还算不错,侥幸过关,不然他不光回不了这个世界,在任务世界里也会死去,等于世界上再不会有他的任何痕迹。 他倒不怕死,本就是已死之人,却因为莫名其妙绑定一个系统,而存活下来。支撑着他竭尽全力去完成一个个任务,不过知道只要他能完成任务,就能得到积分,而积分可以兑换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的,任何。 包括回归现实世界去看她,可回去了一趟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死了。 为了复活她,他想尽所有办法,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让她在剧情小世界里穿越轮回,靠她自己的能力一一通关,然后拿到复活卡。 这第一个小世界名为弃妇花事,大意是讲村妇王香儿因生不出儿子在婆家饱受欺凌,丈夫窝囊无用,护不住妻女,一次王香儿身陷偷人风波,被杨家休弃出家门,谁知峰回路转遇见第二任丈夫,迎来了命运的新生。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王香儿的命运背后另有推动之手,便是王香儿的第二任丈夫马丁黑。 此人出身卑微,但行事不拘一格,且心狠手辣,肖想王香儿多时。为了得到王香儿,他先是与其假装偶遇,找人四处发散偷人流言,又借杨家老四杨大江之手,怂恿王香儿的婆婆苗氏将其扫地出门。 在王香儿回娘家求助无果濒临绝境时,此人突然出现对其伸出援助之手,并大献殷情,因此俘获了王香儿的心。 值得一提的是,马丁黑虽行事卑鄙,但对王香儿是一片真心,因此这个故事世界给出判定是he。 这也是问玉在众多世界中,费尽心思择出的难度最低的一个剧情世界。 她只需要抱着不寻死的心,就能顺利通关。 可问玉依旧没办法完全放心,这种小世界看似是一本书,一串串呈现在人眼前的冰冷文字,开头和结尾早已盖棺论定,实际上根据他穿越多个任务世界的经历得知,其中还隐藏着无数变数。 更像是一个通关游戏,她的每一个抉择,都会带来不同演变,这些演变会带来不同的后果。 而且,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委屈,能承受吗 所以他动用了这些年来所积攒下的假期,并购买了游历卡,进入小世界陪伴她。 小世界自有规则,像他这种外来人是不允许插手改变任何事情的,可问玉知道凡是规则必有漏洞可钻,但这些漏洞他从没有经历过,只能慢慢试验。 他试着把和王香儿偶遇的对象改成了自己,又提前布局接近王长安,只是为了让其在姐姐被扫地出门后,能帮衬其一把。 还有许多,不一一列举。 只是问玉没想到,在他改变了这些前提下,马丁黑依旧出现了,甚至也改变了方式想接近王香儿。 从开始的求娶,到逼问上门,而他低估了自己心性,在看到马丁黑将她逼入角落意图轻薄时,所有冷静自制全部烟消云散。 他动了杀心。 并付出了行动,瞬间世界规则被启动,他被强制剥离。 “你饿不饿,锅里还有粥,要不我盛一碗你吃”人没有进来,听着声音似乎站在门外。 古亭费力地侧过头,只能看到裙摆的一角。 他想了想,虚弱道“好,只是我现在好像没办法动。” 晚香很快就回来了,先把古亭扶着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又端起碗来喂他吃粥。 从始至终都十分安静,等最后一勺粥吃干净,晚香用帕子给古亭擦了擦嘴角,问道“你现在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什么” 古亭能清楚看见她捏着碗沿的手指收紧,心里连连苦笑。 果然晚香扔下碗,扭头走了,之后的大半天里一句话都没和古亭说,而古亭的所有事也都让王长安去做。 王长安见此,当着姐姐面不敢说,背地偷偷问古亭“古亭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我姐生气了” 古亭看了看门的方向,那里露出了半条裙摆,此时又缩回去了一些,似乎是人打算进来,但听到说话声止住了脚步。 “你姐问我一件事,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告诉她。” “什么事不能说”说完,王长安也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以为古亭不会理他,谁知对方却道“说了会要人命。” “要人命” 这下王长安更加不解了,还不如不说,可古亭却失去想说话的兴趣,往后靠了靠,再度阖上眼睛。 古亭虽然醒了,但情况并不好,也不知为何他暂时只能上半身动,下半身还是动不了。 “我没事,可能是躺久了的缘故,恢复几日应该就能好。” 说是这么说,可任谁都能看出他貌似平静下的窘迫,之前他偷偷在屋中试探着想下炕,可惜没拿住力度从炕上摔了下来,这才惊动了王长安和晚香。 “古亭哥,你要是想出恭就跟我说,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王长安道。 晚香避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王长安提着恭桶出来了。 她走进去,古亭正半靠着炕上整理衣带,见到她进来手顿了一下。 晚香也没说话,欠着身从炕柜里往外拿被褥,打算拿出去晒。 “你那天说的话可还算数” 古亭的突来之言,让晚香有些一头雾水,想去问清楚,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只能僵着一张脸。 “就是那日,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突然听见有人跟我说话。” 晚香的脸颊爆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紧抿着嘴憋出一句“你听见了” 古亭虽没有说话,但眼神一瞬间温和下来。 其实两人有很大的不同,古亭的眼睛是一种很深沉的黑,像一池幽潭,问玉的眼睛却是温暖的深琥珀色,尤其他嘴角总是噙着一抹笑,让人如沐春风。 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在这双幽潭似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泪珠一瞬间就出来了,古亭抬了抬手,却因为无力从空中滑落“别哭。” 晚香稀里哗啦哭了一会儿,才抹着眼泪道“你那日说的可是真的,有些事情不能说,说了就会要人命” 古亭轻点了下头。 “为何,你是不是跟我一样” 可这次对方却没有回答她了,还是用那双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突然笑了,擦干净脸颊道“当然算数。” 作者有话要说  悄摸摸更一章就跑。 欠的更新会补上的。我慢慢补。,新 ,,, 第35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三) 33 李栓赶着骡车, 在院门外停下。 院子里有人见他回来了,忙往屋里招呼了声。 李栓皱着眉, 把手里的鞭子扔给过来迎他的汉子, 又交代了一声把东西搬进去, 便往屋里去了。 “哥, 嫂子太犟, 根本不要我送去的东西,还把上回送过去的那袋子粮食给退回来了。”李栓一改在外头的冷脸,笑得满是讨好。 马丁黑斜了他一眼“她退你就让她退” 李栓嘿嘿一笑,委屈道“这不嫂子有个弟弟嘛,她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让人把粮食扔车上了, 我本不想要,嫂子放狗要咬我,我这不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马丁黑紧皱着眉, 也没说话。 李栓偷偷瞧了眼他脸色“哥, 让我说,这法子不中,女人心海底针,小恩小惠都不给好脸, 恐怕要换个法子才成。” 马丁黑被他逗笑了, 骂道“换个什么法子,你倒是主意多。” 李栓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什么法子, 这不就是说说,说说。” “行吧,你忙你的去” 马丁黑摆了摆手,李栓麻溜出去了。 这边马丁黑正磨蹭着下巴想事情,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个褐衣汉子。 “黑哥,那杨大江又来了,在桌上跟人输红了眼,管麻四借银子,可你之前才交代过不准再借他银子,我们这边不松口,他就在那边骂了起来。” 倒不是说麻四这群人怕杨大江,只是见杨大江一贯和马丁黑走得近,自然不好翻脸。 “他借多少” 褐衣汉子伸出一个巴掌“五两。” 马丁黑被气笑了,“他输了多少” 褐衣汉子犹豫了一下,道“三两多吧,只是他根本就没带银子来,挂着空账跟人玩” 好吧,不用这汉子再说下去,马丁黑就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 以前杨大江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只是之前两人差点没翻脸,马丁黑还催着管他要账,他又来这么一出。 马丁黑想了想,道“借他。” 褐衣汉子很明显犹豫了下,但什么也没说,走了。 杨沟村,里正家。 “叔,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按理说,我这应该够得上,怎么县衙门那就不给办” 杨里正皱着眉,道“也不是不给办,就是书办那一直有事给耽误了,我也去催过一次,具体就是还没办,你也知道,这种事不好总去催。” 他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办女户要经过县衙门,其中种种手续复杂,拖上一两个月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都是普通老百姓,别看杨里正在杨沟村说话算数,去了衙门也不过是个求人办事的,人不见你就是搁墙根儿站着那种,拖着也只能等了。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里正叔给操心了,如果中间需要银钱打点,我给的那些银钱不够,里正叔只管说就是,我再想想办法。”晚香道。 “行吧,这事你放心,再等几日若还没信,我就再去催催。” “那麻烦里正叔了。” 等晚香走后,里正媳妇走上前道“是真拖着,还是你”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但两口子睡一个炕,彼此之间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杨里正是里正,管着整个阳水村,平时村里的劳役兵役、苛捐杂税,本村的田地买卖、人口户籍的更替等,都是他负责和县衙那边对接。 这里头有公事有私事,若是公事也就罢,可若是私事,你劳烦人一场跑来跑去,中间少不了要辛苦打点,这些都是要给里正好处的。 或是银或是物,都是老规矩,多少数量不过是看当地的里正贪不贪。 总体来说杨里正为人还是不错的,但毕竟家里这么多人口,要过日子吃饭,多少总是要收一点。 当初晚香来请托,里正媳妇就跟他说了,说晚香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就当是给帮个忙,此时听见里正推脱,里正媳妇还以为他是老毛病犯了。 “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人,不知道轻重这事不是我故意拖着她,是衙门那卡着。”说着,杨里正皱起眉头,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旱烟。 “衙门卡着芽儿她娘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得罪什么人,人家卡她做甚”李政媳妇诧异道。 “我怎么知道,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过几天我再去问问。” 杨里正这边发生的事,晚香并不知情。 回到家后,王长安问“姐,事办得咋样了” 晚香摇了摇头“里正说还没办好。” 她微蹙着眉,有些忧心忡忡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的预感,觉得这事中间会出岔子,可到底会出什么岔子,她也没头绪。 这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她这种预感还从没出过错。 晚香也知道多想无益,见外面太阳已经渐渐西移,便开始将晒在院子里的菜干往回收。 阳水村地处北方,冬天来得早走得晚,一到大雪之际,就没有什么菜可以吃。除了窖藏的白崧萝卜之类,便只有自家腌的一些酱菜,以及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晒的菜干。 这些菜干可以放很久,吃得时候用水泡发一下就好。这次晚香闲下来就在操持这事,近些天院子里的空地上晒的都是各种菜。 将最后一个簸箕端着放回灶房,出来的时候晚香往正房看了一眼。 西屋的窗户半开着,里面隐隐坐着一个人,能清楚的感觉到熟悉的注视感。她笑了笑,用水把手洗了洗,进屋里去了。 “醒了” “你晒那么多菜干,能吃得完别总是听长安的。” 晚香浑不在意道“反正能放,就多晒些吧,毕竟有这么多人吃,赶在春天吃完就行。” 古亭看了看她有些泛红的手,抓过来握在手里轻轻地按捏着。 晚香有些不自在。 没死之前,她其实对问玉的心思多多少少有些明白,只是身份在此,她是太后,他是东厂提督,是司礼监只手遮天的解公。两人即是主仆,又互相为依靠,不可能,也不会可能。 万万没想到死了一场,竟有这番奇遇再度重遇,虽然晚香还没弄清楚问玉为何不告诉自己始末,甚至为何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可隐隐也猜出其中的厉害之处。 她素来对问玉推心置腹,但凡他说的事,她从来不会怀疑,自然照着做就是,可两人却因为中间的种种阴错阳差,未表明心意,先许下以后。 冷静下来,晚香也觉得自己那日好像有些冲动了,可再一想又不是那么排斥。就是古亭太不遮掩,偶尔显露出的缱绻眷念,让她这个自诩见过不少市面的人都忍不住面红心跳。 既觉得很新奇,又难免会有些羞窘,总之是复杂得不得了。 “手都粗了,你摸什么。”她往回扯了下手,没扯开。 以前这双手是细腻柔滑的,现在却粗糙了许多。想来也是,日里活儿都是自己干,又怎可能养出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 古亭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用手指细细地从掌心按到指尖,再从指尖到手腕。 这种摩挲太暧昧,也太引人遐思,明明以前他不是没这么服侍过她的手,例如给她手涂抹润肤膏脂的时候,可以前她从不会多想,现在却是心嗵嗵直跳。 “你” “姐。” 晚香忙把手抽回来,同时站起来“什么事” 王长安的眼睛在两人身上徘徊了下,道“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要做饭,我帮你烧火。” “芽儿呢” “在院子外头跟人玩。”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期间王长安还跟古亭招呼了声,不过古亭向来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晚香倒不像他,耳根子都红透了。 去了灶房,王长安没忍住问“姐,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你和古亭哥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王长安有点急了“姐,你懂我说的意思,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古亭哥拉着你的手。你跟我说,你俩是不是好上了” 本来晚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一句好上了,瞬时让她感觉到耳热。 她遮掩地摸了摸耳朵,顾左右而言他“你才多大,就知道好上是什么意思” “我怎会不知道,好上了就是好上了。行了姐,你也别瞒我了,我可不是只看到一回。” 确实,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些事有些情绪是没办法遮掩的,以前古亭还没醒来时,可以推脱是出于担忧,是出于关心,现在呢 “那你觉得行不行”晚香突然问。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王长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姐,那你跟古亭哥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事还要让你知道你只说行不行吧”晚香忍着羞恼道,口气格外不客气。 王长安嘿嘿一笑“我没说不行,我就是好奇。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姐以后,古亭哥的人品我信得过,若是你俩好上了,我肯定愿意,就是你好像比古亭哥大。” 这下晚香忍不住了,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大怎么了没听说过女大三抱金砖” 可你这不是抱一块金砖,认真来算是抱一块半了。 王香儿是十七嫁给杨大志的,大芽儿今年六岁,晚香二十有四,可古亭翻过年才二十呢。 但这种话王长安怎么敢说,没看见他姐虎视眈眈地瞪他,反正王长安觉得自打他姐离开了杨家,就变得格外凶。 “我没意见,我一点意见都没,只是这事是不是该跟爹娘说说” 晚香一愣,过了会儿道“还是玩一阵子再说吧。” 碍于正逢多事之秋,她离开杨家后还没回过家,不过却专门交代了王长安,让他不要把和离的事跟王家那边说。 不过这事迟早会知道,瞒是瞒不过的,晚香也没想瞒。就是她和古亭之间突来的变化太快,让她一时有些适应不了,打算等过阵子再回去说一声。 反正她现在也不指望王家人养,王家人同不同意,在晚香这里已经看得很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才到家,干笑,晚上还有一章。 该补的都会补,别打我,呜呜呜 第36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四) 34 晚饭做好后, 也没搁在堂屋吃,而是搁在东屋。 这几天古亭比之前好多了,已经能自己半坐起来, 就是还不能下炕。 晚香说了几次再去县里医馆看看,古亭都拒了,只说休养一阵子。他没说他其实是在任务世界里受了伤,身体虽已痊愈, 但其实并没有真正好。 这种事跟晚香也说不通, 只能找了其他借口。 炕桌上摆满了菜, 自打有了银子,晚香在吃上就没亏待过自己, 当然这种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些精米细面,顿顿不差肉菜。 古亭被挪着坐在侧面,晚香坐在他旁边, 另一边是两个芽儿和王长安。经过这快一个月的时间, 两个芽儿都吃胖了不少,脸颊上肉嘟嘟的,比以前干瘦看着可爱多了。 尤其是小芽儿, 还不懂遮掩情绪, 看着今晚有自己喜欢吃的菜, 满脸都是笑。筷子下得飞快, 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看着就招人疼。 “你也吃。”晚香顺手给古亭夹了一筷子菜, 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吃着。 古亭吃了两口,挑着合她胃口的菜也给她夹了一筷子。 她笑了笑,也没吱声,低头吃着。 那边,王长安看了两眼忙收回眼神,正好撞上大芽儿的眼睛,舅甥俩对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与此同时,另一边却有一场风暴隐隐聚集。 杨大江灰头土脸,呸了一口,走出屋门。 经过院子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人叫他,是麻四。 这麻四此人长得一副獐头鼠目,看着就不是个好人,可若是因为相貌瞧轻了他,那以后铁定在他面前吃亏。 因为此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看似往外头放印子钱是马丁黑,实际上最近两年他几乎不怎么再出头露面了,尤其是上门要账这种事,都是麻四管着。 麻四不像马丁黑,催起欠账来那种种手法,没银子就去人家里牵牛逮鸡逼着人卖地卖房子都不在话下,所以杨大志一看见麻四对自己笑,就打心底从心里发寒。 “四哥,你” 麻四笑眯眯地对他点了点头,“上回跟你说的那事,怎么说” 杨大江想装得若无其事,却有些心虚气短“什么怎么说黑哥都没催我,你算哪路的神仙” 说着,他一挥手就想把麻四挥开,却不想对方动都不动。 麻四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皮笑肉不笑“该说的话我也说过了,今天你张口也没落你的面子。这样吧,也别说不给宽限,五天之内,把该还的都还了,不然到时候闹得不好看,你可千万别怪我。” 丢下话,麻四就走了,留下杨大江一个人脸色乍青乍白地站在那儿。 他也没多留,色厉内荏地呸了一口,匆匆走了。 瞅着已经到了一月之期,晚香带着王长安去了趟县里。 这趟就他们二人去。 都是熟门熟路,还没进店门,晚香就远远看见黄掌柜在里头。 “香儿妹子你来了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黄掌柜见了晚香十分喜出望外,忙迎了出来。 “黄掌柜客气了,可是有什么事”晚香揣着明白当糊涂道。 黄掌柜一边拉着她往里头走,一边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上次跟你说那胭脂的事,我这儿卖得还不错,剩下的就都给我吧。” 刚好晚香这次把东西带来了,比上次要多,大概有七八十盒,黄掌柜也没拒绝,十分爽快就让人把东西清点了,又给结清了货银。 这次没压货银,不过事情办完后黄掌柜拉着晚香说了一会儿话,从有空来县里了就来店里坐坐,到住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还送了晚香一匹布。 倒也不是很昂贵的东西,就是一般的棉布,但因为花色好看特别适合给小女娃做衣裳,一看就是黄掌柜听说晚香有两个女儿,专门送给孩子做衣裳的。 不管怎样,从晚香和黄掌柜接触以来,都对此人的观感很不错。所以她也就顺势应下了,也算是为明年开春后双方的合作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手里多了笔银子,晚香免不了想买东西。 除了在黄掌柜那儿买了几匹物美价廉的布,还又去卖棉花的铺子买了二十斤棉花,以及一些米面油盐之类的,还去了菜市上买了些猪肉和猪骨。 古亭一直不能下炕,晚香嘴里不说心里却担忧,想着吃什么补什么,最近没少炖些汤来给古亭补身子,同时家里其他人也能跟着吃一些。 反正这东西也不贵,比猪肉便宜多了。只是现在天气还不够冷,晚香打算等天真正冷下来就多买一些放着,这样也就不用王长安总往镇上跑了。 东西买太多,只能雇车回去。 骡车跑得比牛车快,这次晚香也算是奢侈了一回,雇了辆骡车送他们回去。 半路的时候正好碰见杨里正赶着牛车往回走,杨里正穿着蓝布褂衫,一改平时在村里总是一身粗布短褐,规规整整的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县里回来。 “里正叔。”晚香招呼了声。 杨里正停下车,诧异道“芽儿她娘,你这是” 晚香自然不好明说,只能推说回了娘家一趟,带了些东西回来,可阳水村的人都知道王家家境不好,家里有个痨病的爹把家底儿都耗空了,自然知道这是敷衍话。 不过杨里正阅历在此,也不会故意戳破,却想起之前在县衙门碰到的事,脸色沉凝下来,道“芽儿她娘,你跟叔说说,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里正叔,何出此言” 杨里正拍了拍伸着脖子想吃路边野草的大黄牛,道“我也不瞒你,今天我专门为了给你办女户的事,去了县衙门一趟,中间没少打点说好话的缠磨,后来人家透了点口风,好像你得罪了什么人,有人专门压着没给办。” 这话就让晚香诧异了。 “里正叔,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得罪什么人” “我也在想,可再多人家就不愿意说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吧,看得罪了什么人,这个结不解开,我恐怕这事是难办。” 杨里正的性子晚香也算知道点儿,他说难办可能就是真难办,只是这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之后二人再未因此事多言,杨里正赶着牛车,自然不能和晚香同行,遂各走各的。 骡车跑起来,王长安就在问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可晚香也说不上来,姐弟二人一路心情沉重的回到阳水村。 骡车进村的时候,招来不少人侧目。 见车上坐着晚香姐弟,免不了有村民搭话,晚香只能把之前敷衍杨里正的话拿出来,到此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行举有些过格,太招人眼了。 话不多说,回去后王长安就把这事跟古亭说了,让晚香连斥他说话嘴上不把门。 她倒不是想瞒着古亭,只是觉得他养病中,这种烦心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是不是和马丁黑有关” 其实晚香也想到这茬了,原主是个懦弱的性子,不可能会得罪人,而她来了以后,若说得罪的只有杨家人,再来就是那个马丁黑了。 是不是他求娶不成,又屡次示好被她拒绝,所以故意报复她 晚香想到之前听说的,马丁黑和县衙门一个捕头是拜把子兄弟的传言。 “如果是,他后续肯定还有其他动作。” 其实古亭心里已经给此事盖章是马丁黑所为,只是碍于规则有些事他不能多言。 说不出所以然,这事就暂且搁置了。 晚香也不是心里放不下事的人,遂去整理自己买回来的东西。 她这次买的东西可真不少,棉花买了二十斤,布买了几匹,有适合做被里被面的,还有适合给男人女人做衣裳的。 原主会做鞋,但她不会,也知道做鞋伤手,所以买的成品鞋。每人都是两双,包括小芽儿都有。眼看就要过冬了,原主和两个孩子都没什么过冬的衣物,这些都要准备起来。 做被褥简单,用粗布胎上一层里子,把棉花包起来缝上就行,这些棉花都是弹过的,可以直接拿来用。 晚香心里知道怎么做,但毕竟是第一次,有些手忙脚乱的,小芽儿还在旁边捣乱,拿着棉花朵儿到处吹着玩。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手小脸上尤其是衣裳上,便沾了一层白色的棉絮。 晚香头发上衣裳上也都是,又被针扎了下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再调皮,娘揍你” 大芽儿忙把笑嘻嘻的妹妹给拉走了,晚香气呼呼地把头上的棉花摘下来,又感觉手疼,忍不住攥了攥手。 “过来,我看看。” 她也就过去了。 做被子的针是大头针,扎一下当即就见血了,晚香攥了几下根本没用,反而把血染得手上都是。 他的心一阵泛疼,当下持起那根手指含进嘴里。 等事儿办出来,两人都有点懵。 一个嘴还含着,目光窘且诧异,另一个也差不了多少,却耳根子开始发烫发红,很快脸也红了,也不知道往回拿,就这么直愣愣地杵着。 僵持了一会儿,晚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做什么不。不用这样。” 她往回轻拉了下手,却被对方拽着,只感觉到指尖被人狠狠地吮了好几下,又被包裹着转了一圈儿,才被她抽回来。 晚香一把攥紧了手,那种奇怪的触感依旧未散,本想走出去却又觉得太明显,只能低着头又去了炕尾继续缝被褥。 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王长安走进来才打破寂静。 晚香松了口气,抬头问道“什么事” “姐,那个何寡妇来了,说有什么话想跟你说。”王长安道。 何寡妇 “她来做什么有说想说什么事”晚香问。 王长安摇了摇头“她不说,不过我看她脸色挺不好的。” 第37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五) 35 何桂兰站在院子里, 看似紧绷, 实则眼睛一直没停止四处看。 越是看, 她心里越是复杂。 关于晚香的事,她一直不愿多听多问, 可免不了有些消息会传到她耳里来。尤其家里还有那样一个碎嘴子, 且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嫂。 从田兰花嘴里,何桂兰得知晚香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银子,竟然不缺吃穿。 再过几天,口风就变了,变成了马丁黑为何会求娶老三媳妇。 这话其实是田兰花故意说来气何桂兰的,她嘴里的芽儿她娘和老三媳妇是按需出现, 所以就算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气自己,人家拿一句一时改不过来口,何桂兰一个刚过门、还是个寡妇改嫁的媳妇, 也发作不了什么。 诸如此类的话频频出现, 因此何桂兰对晚香的动向也能做到足不出户就听个差不离, 最近田兰花又开始编排起, 村里有人看到马丁黑给晚香送粮食送东西的事。 因为这事, 杨家没少起龃龉。 苗氏听了心里自然不舒服,在她的想法里晚香就是个离了杨家活不下去的, 杨老汉还指着等前儿媳妇养不过孩子把孙女送回来, 又听说这等有辱妇道的事, 肯定脸色也不好。 杨大志就更不用说了, 就田兰花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时不时提上一句,他三天两头无缘无故跟何桂兰闹脾气。 在何桂兰来看,那个女人就算走了,她留下的阴影却没走。 她想着,忍一段时间也就过了,日子不就是靠忍出来了,谁知前天却给她来了个晴天霹雳。 事情还要从杨大江那事说起,他倒也动了心思想管苗氏要点银子,多少先还点儿免得闹得太僵不好看。 按理说秋收刚过,各家各户是一年当中最宽裕的时候,可偏偏杨家出了场事,杨耀宗在镇上学馆里跟人打了架,把人家孩子的头给打破了。 对方是镇上人,自然不像乡下孩子泼实,别人可不管别的,言而总之就是上医馆赔钱,一通下来花了近二两银子。 这下可把苗氏给心疼的,把田兰花骂了个狗血淋头,杨家其他人也没少吃她排头,不然田兰花干嘛总是提晚香,就是想转移注意力。 花了这么一场钱,杨大江自然也不好要银子了,想了许多办法也不过给他几个铜子儿,没有银子只能萎在家中,想着能躲一日是一日,谁知麻四就是那么不给面子,竟然上门了。 事情也没闹大,就是亮出欠条让杨家人还钱。 拢共欠了二十多两银子,这还是马丁黑给抹了十两,其实杨大江也没借这么多,可印子钱都是利滚利的,一点都不含糊。 杨老汉被气得不轻,杨家其他人都十分震惊,没想到杨大江竟然会沾赌,苗氏又是撒泼又是打滚想赖账,可麻四才不吃这一壶,无赖的怕横的,苗氏也没闹腾起来。 二十多两银子,可不是二两多,杨家一个普通的农户哪来的这么多银子,除非卖房子卖地。 就在这当头,麻四突然转了腔调,说不想还钱也可以,但有件事需要他们帮忙办。 其实这事也简单,就是让杨家人上门闹着把大芽儿小芽儿给要回去,虽然和离书在那儿,但晚香没有户籍的话,两个孩子按道理还算是杨家人。 麻四这要求自然让杨家人诧异,可从杨大江口中得知麻四背后的人是马丁黑,就什么也明白了。 最震惊的还属杨大江,马丁黑背后干了什么,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就想不明白为了一个改嫁的妇人,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可容不得他说个不字,再加上麻四也爽快,说这事办成了欠的银子就算了,杨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答应了该怎么去做 这种反悔就相当于吐了口唾沫,却吐到了自己脸上,谁能不要脸呢不过杨家人人多,这不就是缠磨上了,何桂兰在旁边听了个大概,想了又想,还是打算来跟晚香知会一声。 听完后,晚香久久不能出声。 过了会儿,才有些复杂地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这些” 一提起这,何桂兰的脸色也复杂起来,她抿了抿鬓角,道“都是女人,都不容易,其实若是有法子,我也不想” “罢了,旧事不提,你也不用感谢我,反正早晚都会知道,我就图个心里安稳吧。” 说完,她转身就打算走了。 晚香叫住她“嫁给了杨大志后,你后悔吗” 何桂兰一顿,没有回头道“有什么后不后悔的,不过是过日子。” 这话让晚香十分感慨,叹了一口道“不管怎样,祝你顺遂。在那个家里,一味的忍让是没用的,只会变本加厉,若是可以,最好分家出来。” 晚香唯一能说的也就是这些,大抵她不是原主,所以对何桂兰并没有太大的恨意,甚至还有些感谢她出来搅局。 何桂兰点了点头,走了。 晚香进了屋里,把何桂兰说的事复述了一遍。 王长安当即就急了,“那姐,现在该怎么办” 晚香去看古亭,谁知古亭却半垂着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试着自己去动脑想,想了一会儿,道“马丁黑这么做,肯定是拿捏我没有户籍,借着孩子要挟我,要孩子是假,逼我嫁给他是真。” “这人也太卑鄙了”骂完,王长安又道“那就没有办法了要不姐你还是回家去吧,回家应该就能解决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和离女按理是可以回归娘家的,这样一来两个芽儿的户籍就能跟着娘走。 可问题是,王家人会接受她吗 那次回家,王家人的态度晚香也算是看明白了,刘氏虽然疼她,但不会忤逆丈夫,两个哥哥嫂子各有心思,家境本就不宽裕,怎可能会接受她和两个拖油瓶 再说,晚香也不想回去,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走这一步。 “明后两天杨家人肯定会上门,最大的可能就是苗氏来。” 王长安一愣,道“姐,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会是那老婆子来” 晚香笑得有点讥讽“像这种事,她来了最合适,就算闹出什么笑话,也不过是妇道人家不懂事。” 王长安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没吱声。 “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事情还没死上门,就不要多想了,到时候肯定有办法的。”晚香道。 之后,等王长安出去了,晚香看了古亭一眼。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古亭抬眼看她,“我” “你就不想娶我之前不是你问来着” 古亭苦笑。 他倒是想,心心念念都想,想了一辈子,死了以后还在想,总觉得不可僭越,却又总是按不住那点想望,不然他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弄这么一出。 可如今想要的终于摆在面前,他却不能说。 至少不能直说,不然就是擅自更改剧情,会受到系统惩罚。 见他也不吱声,晚香有点烦躁,站起来回走了几步,才看过来。 “不管你想不想,你现在只能想,我只有找个人嫁了,才能绝了那个人的念头,才能解决两个芽儿的事情。反正你没娶,我没嫁,你就当我命令你,你必须娶我。” 丢下这话,她就走了。 也不知是窘了,还是其他。倒是古亭诧异过后,心中是喷涌而出的都是惊喜。 其实马丁黑还有一步也算着了。 他当然看得出古亭是个威胁,可古亭最大的劣势也恰恰就在这一局中。 古亭是山里人,是没有户籍的,也就是所谓的黑户。 猎户们靠山吃饭,都住在深山老林中,又没有地,要户籍也没什么用,久而久之都不重视这个了。 这也是山外人为何瞧不起山里人的原因之一。 马丁黑就是算准了古亭没有户籍,借着杨家人来逼晚香只能嫁给她,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可晚香也不是没有想法,到底见识在此,她还是能跳出乡下的局限去看看外面。 所以她转头就去了里正家一趟,找杨里正帮古亭办户籍落户在阳水村的事。 对于为何突然换了人,杨里正十分诧异,却也同之前那样没有多问。晚香为了尽快办好,特意给了杨里正二两银子,说只要能把事情办下来,她还有重谢。 这是好事,杨里正自然没有拒绝之理,为了做戏做全套,他还让晚香在村子里买了块宅基地,这样一来什么都全了。 且不说这边杨里正再度赴县城,那边杨家人终于上场了,而且来的人不出晚香所料,正是苗氏。 第38章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六) 36 “杨家大娘, 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晚香的话,让苗氏脸色顿时不好了, 本来还想撑出点笑,变成尴尬和要笑不笑的混杂。 可苗氏是谁,素来是没理也能被她歪成有理,遂翻着白眼道“怎么我还不能上门了,我看看我两个孙女不行” 晚香太清楚苗氏性格了,苗氏这个人太会蹬鼻子上脸, 一旦容了让了她, 她从不会感激, 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甚至提出更过格的要求。尤其又有何桂兰上门提醒这茬,晚香自然防着她。 “杨家大娘, 当初可是说好的两个孩子随我,你如今闹得这么一出,恐怕不太好吧” 苗氏没想到晚香会拒绝自己, 一时有些恍神,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摆出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 “怎么,我这个当祖母的见见孙女都不能了出去访一访问一问,可没见过你这么霸道不讲理的妇人” 晚香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无, 直接点破“倒不是霸道不霸道, 只是你知道两个孩子素来惧怕你, 又何必在这装得祖孙情深杨家大娘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也别拐弯抹角了,咱们到底相处了不少年,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叫怎么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你这个小贱货,你竟敢骂老娘”苗氏闻言大怒,习惯所致,竟当场就扬起手来。 王长安从屋里冲了出来,喝道“你做什么在别人家里还想打人。” 晚香挡住弟弟,对苗氏道“杨家大娘你赶紧走吧,我们注定不能和平共处,又何必为难彼此,我知道你这次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看两个孩子,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晚香的话说得太绝对,送客之意也表现得很明显,让苗氏想找点台阶下都不能。 她哪里知晓晚香早就洞悉了她的目的,还当是自己的打算落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既气又急还恨。 恨晚香不听话,不给她借题发作的机会,想大闹却又惧王长安一副恨不得吞了她的样子。 只能老眼在二人脸上狠狠地挖了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可走出院门,脚步却生出迟疑。 小儿子的苦求还历历在目,之前杨大江跟她说了,马丁黑那群人可不是吃素的,真要是还不起这笔账,扒房子卖地都是好的,指不定哪天断胳膊断腿。如今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很好了,只是装作逼着要把孩子要回来,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确实不难,只要能不要脸皮。 可苗氏的心情着实复杂,在她心里卑微到随时都能踩一脚的前儿媳妇,如今竟然有个杨家惹不起的人,为了娶她而逼着他家来上门自取其辱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该怎么办 苗氏跺了跺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晚香刚放松心情,打算跟王长安说话,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哭嚎声。 声音极大,隐隐还夹杂着啪啪地拍打声,这熟悉的动静让晚香脑子里顿时出现一副画面。 果不其然,等她出去后就见苗氏坐在院门外不远的土路上,一面哭着一面拍着大腿。 她这动静,很快就招来了看热闹的村民,几乎是几息的功夫,晚香就看见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苗氏,被村民们给围住了。 “大洪他娘,你这又是咋了” “怎么哭成这样” 在村民们的追问下,苗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出了她的故事。 大体没出乎晚香的意料,就是说实在太想念两个孙女了,想来看一看,谁知孩子她娘不给看之类的话。 自然有人表示疑问,可苗氏半掩着脸哭呢,还要脸做什么,自然说出一番以往觉得自己不喜欢丫头片子,谁知孩子走了才发现到底是亲孙女。 总之,苗氏不愧是苗氏,整体来说表现得可圈可点,即使晚香明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都不免为她的厚颜无耻而瞠目结舌。 于是,好心的村民就转过头来劝晚香了。 “芽儿她娘你也是,到底是亲生血脉的骨肉,老人想看看孩子,咋能不让看呢” “就是,这样做可不太好。” 晚香抿着嘴,也没说话。 这种情况下,她不让看就一定是她的错,她若是让看,指定后面还有幺蛾子。她倒不怕幺蛾子什么的,毕竟她已经想到办法解决了,就是被杨家人恶心透了,也是不想让两个单纯的孩子掺进大人们的事之中来。 “我也没说不让看。”晚香绷着脸道,一边说一边回头对王长安使了个眼色,“长安,你去把两个芽儿叫出来。” 这次王长安机灵了,根本没给苗氏说话的机会,就一溜烟进院子里去了。 不多时,两个芽儿被领了出来。 晚香道“你奶想看看你们,去跟她说说话。” 大芽儿看了娘一眼,拉着有点害怕的小芽儿去了苗氏面前。 “奶。”两个孩子乖巧地叫了一声。 苗氏被这一出堵得有点不上不下,露出一个说笑不是笑说哭不是哭的笑容。 “芽儿啊,想奶了吗” 大芽儿没说话。 小芽儿看看苗氏,又看姐姐,怯怯地摇了摇头。 这下苗氏里子面子都没了,可这么多人都看着,她还得维护颜面,只能笑得更灿烂,道“你们还小,奶可是挺想你们的,这阵子你们不在家,奶天天做梦都想你们。” 两个孩子低着头也不说话,场上气氛尴尬起来。 苗氏一抹老脸,看向晚香道“其实芽儿她娘,今儿我来还有件事。” 终于进入主题了 “杨家大娘,有事你说。” 这句杨家大娘,让围观村民俱是目光闪烁,苗氏的老脸肉眼可见涨红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撑着笑道“是这样的,我听说你要改嫁了,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所以想把两个孩子领回去。” “改嫁”晚香故作一副诧异的样子,“杨家大娘你是听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改嫁了” “难道不是村里人可都这么说。” 苗氏一面说,一面去看围观的村民们。 可这话没人敢接茬,别看她们私下敢偷偷议论马丁黑求娶芽儿她娘,又献殷勤给人送东西的事,可面上没人敢说,这不明摆着是得罪人嘛。 若说以前的芽儿她娘,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不过是妇道人家,可中间牵扯个不是善茬的马丁黑,自然让人忌惮。 见无人接腔,苗氏更气了,还得忍着气。 “反正我听不少人这么说了,你想想看,你改嫁带着孩子多不方便,反正嫁过去总是还要再生的,不如把咱杨家的孩子留下,也免得带过去若是后爹对她们不好,就成了我这个做祖母的罪孽了。” 苗氏还怕作孽 晚香只觉得好笑。 “杨家大娘你放心,别说我没打算改嫁,就算改嫁也会确定对方会对两个芽儿好,我才会同意。”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苗氏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前儿媳妇有多难缠。她这会儿也是怒到极致了,根本装不下去,遂冷了脸道“不管怎样,你想带着老杨家的孩子改嫁,就是没门。” 晚香也懒得装模作样了,冷着脸道“杨家大娘你可别忘了当初和离书上是怎么写的。” 有人好奇插嘴“和离书上怎么写的” 晚香没说话,苗氏也不说话,倒是围观的人都说起话了。 “大洪她娘,要是当初真说好了,这事可不好反悔。” “人家到底是亲娘,还能亏待自己孩子不成” “那谁知道会不会亏待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改嫁,要是男方那边不好,她还能说个什么不过是两个丫头片子。” “我看人家马丁黑倒不是个小气的人,聘礼送那么多,还时不时总送东西来,据说也是个有本事的,能少两个孩子的饭吃” “这对孩子好不好,跟给不给饭吃有什么关系” “行了行了,你们争什么让我看当初芽儿她娘和杨家老四那么痛快的和离,肯定是中间有什么事,不然杨家能连孩子都不要肯定是干了什么心虚事那小寡妇那么快就进门,指定之前就勾搭上了,被芽儿她娘抓奸在床,做了对不起人的事,自然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又跑来要孩子。”人群里,一个个头不高的老婆子说道。 不得不说,还是对头最了解对头,也最知道说什么话才能戳对方心窝子。 苗氏一听这话,当即暴起,扭头就骂上了。 “你这个老瘟婆,又在胡咧咧什么一天不找骂皮就痒了是不是天天关心别家的事,到处说是道非” 李家老婆子一脸幸灾乐祸地冷笑“那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嘛,只敢自己做,还怕别人说” 她一边说,一边也拍上了腿,“大家伙儿可瞧瞧吧,咱们村若论谁最不要脸,就是这苗老婆子” 两人论嘴,半斤八两,都不是善茬,可若是论动手,李家老婆子个头小,向来不是苗氏的对手。 尤其现在苗氏被人揭了老底,索性也不动嘴了,一边骂着一边就朝李家老婆子冲过去。 李家老婆子跑得挺快,边跑边回头骂。 整个就是一场闹剧。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晚香牵着两个女儿往院子里走去,王长安随后而上。 今天这事若不是李家老婆子横插一杠子,还不知怎么收场。 “姐,这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杨家人肯定还要来。” 晚香道“这事你别管,很快就有法子了。” 这个很快确实很快,当天下午心草来了趟家,说她爷爷找晚香。晚香随后去了杨里正家一趟,回来就说第二天要去县里。 王长安有点被闹懵了,搞不懂他姐这一出一出到底是在干什么,一会儿说买了宅基地,一会儿又说帮古亭哥上户籍。 倒不是说这些事不对,而是这事跟解决眼前的事有什么关系 关键是无论他是问晚香,还是问古亭,两人都不说,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他索性也不问了,不过心里还是挺着急的。 提前跟杨里正借了牛车,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杨里正就赶着牛车来了。 明明吃过了才出门,晚香硬是把杨里正拉进来又吃了碗面。 古亭现在下半身已经能动了,就是走得还不够利索,现在的天越来越冷了,晚香专门抱了床旧褥子铺在车上,让古亭坐在褥子里。 一路无话。 到了县城,牛车停在县衙门侧门处。 晚香下车跟杨里正说了会儿话,就又转回来了,和古亭王长安一起在车上等。 等得时间很久,眼瞅着快中午了,晚香等得也有些心浮气躁,指挥着王长安让他去买点东西来吃。 王长安走了,晚香这才找到机会和古亭说话。 “你也不说话,心里还不愿意”她明显话中有话,还带着点儿气,“不过你现在不愿意也晚了,说不定已经办成了。” 古亭瞅着她气呼呼的娇俏样子,眼中泛起浓浓的笑意,“我没有不愿” 正说着,一个人影从门里走出来。 晚香一见,也顾不得说话了,下车迎了过去。 “里正叔。” 杨里正复杂地看了晚香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裹着被子坐在车上的古亭。 明显能看出还是个少年,尤其坐了一路的牛车又裹在被子里,头发被弄得乱糟糟,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属于少年的稚嫩。 长得好是好,就是身板太单薄了,且身体未免也太弱了,腿瞧着似乎也不好的样子。 昨天晚香去里正家跟他说了这事,他是个大男人有些话不好说,不过里正媳妇倒没少关心晚香。可终归有些事不好多问,毕竟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多了未免招人厌烦。 总之如今事虽办好了,杨里正却觉得心情十分复杂。 “多的你叔也不好说,你既觉得这么好那就这样吧。东西你拿好,户籍、婚书、田契都在里头,希望你们小两口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也不枉费你婶操心你一场。” 一提到里正媳妇,晚香顿时露出动容的神色。 她真心实意给杨里正鞠了个躬“谢谢叔,谢谢婶子,你们待我的好,会永远铭记在心。” “好了好了,没多大事,走吧走吧。对了,你弟弟呢”杨里正摆着手道。 晚香正想解释,王长安抱了一包烙饼回来“姐,饼我买回来了。” 晚香道“我让他买饼去了。叔,要不我们吃了再走” “多大的事,边走边吃吧。” 回去的路上,大家一边吃着饼一边说着话。 多是杨里正和王长安说,两人坐在前头,说话也方便。晚香和古亭坐在后面。晚香见前头两人没注意到这边,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塞给古亭。 “呶。” 最上面是张户籍纸,下面是地契,再往下就是两张婚书了。婚书很简单,大概就是把两人姓名、籍贯、家住何地写了写,看笔迹应该是个男人的,字算不上多好,也就是能认识,应该是杨里正的字。 再下面却多了几行娟秀的小字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1。 这字也许别人不认识,古亭却再熟悉不过,不禁抬头向她看了去,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也不过几息时间,晚香就移开了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39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七) 37 王长安觉得他姐和古亭哥都怪怪的。 古亭哥会突然笑一下, 这在他身上十分罕见。还有他姐, 总之实在太奇怪了。 他研究了半天, 也没研究出所以然,又见晚香摆出架势晚上要做顿好的,索性也不想了, 给姐姐打下手。 晚香做了很多菜,反正王长安估摸着是把能做的菜都用上了。 等饭做好后, 晚香让王长安去请杨里正来吃酒, 谁知杨里正不来,估计是想给晚香省酒钱。 晚香无法, 只能把做好的肉菜一样盛了一碗, 让王长安再给送去, 这次杨里正没拒绝。 菜摆上桌, 王长安见晚香把家里最后一坛酒拿出来, 就确定他姐今天心情肯定不错了。 “姐, 你今天高兴啥呢就为了古亭哥上户籍的事, 和宅基地的事我倒不是说这两件事不值得高兴, 就是就是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等晚香让王长安把古亭扶出来, 在桌前坐下后, 他终于忍不住问上了。 “坐下吃你的饭,哪儿这么多话”晚香斥道,眼睛也没去看对面的古亭。 “你和古亭今天都怪怪的。你说是不是小芽儿”王长安说道, 转头又去逗小芽儿。 小芽儿把娘和小舅舅都看了看, 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娘给她夹的大鸡腿, 也顾不上去回答舅舅了。 晚香坐了下来,想了想这事也不能一直瞒着,遂清了清嗓子道“其实今天确实有件喜事要说。” 这话倒说得王长安一愣,道“什么喜事” 晚香看了古亭一眼,道“今天去县里,除了把你古亭哥的户籍办下来了,还让里正叔帮我们写了婚书去县衙存档。” “婚书” 这下王长安直接下巴都要惊掉了,包括大芽儿,也就小芽儿不懂娘说的什么意思。 “姐,你和古亭哥”王长安的手指在晚香和古亭之间来回指着,要多吃惊就有多吃惊。 “怎么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这事,有什么好惊讶的”晚香强忍着羞窘,若无其事道。 可你也没说直接就写了婚书 婚书是什么 其实很多乡下人都不管这个,成亲的时候办场喜酒,反正知会亲戚们及左邻右舍也就罢,谁还去整什么婚书。 可恰恰官府其实是认婚书的,一旦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又或者事关女子嫁妆,男子停妻再娶等事,婚书就是最好的佐证。 晚香倒也不是为了以上几种原因,不过是两人成亲是最方便也是最迅速,可以将她及两个芽儿的户籍,以古亭为户主,并合在一起。 这也是她之前和王长安说的想到的法子。 什么还能比这样更简单迅速,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以后杨家人再来闹,直接拿户籍和再嫁说事就好,两个芽儿已经随她嫁入古家,以后就是古家人,和杨家再无半点关系。 县衙那边有人压着她办女户,那就另辟蹊径换个人,婚书可不用经过办事书吏,只用在户籍上加个姓氏即可,没人会在较真婚书上写的是谁,晚香打得就是灯下黑的主意,没想到这事办得很顺利。 “我也不是不赞同,就是有点吃惊,你之前也没说一声。”王长安有些委屈道。 其实晚香也不是故意瞒着的,就是之前有点跟古亭斗气的意思。 那日她说得那么明白,之后古亭却一点表示都无,本来男女之间就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君子不动,难道还要让她主动 这不就别扭上了事该怎么办还在办,就是小性子上来了,故意给古亭脸色呢。 “现在你不是知道,又不是多大的事,难道还要专门说” 一听姐姐这口气,王长安就知道这事不能再继续了,他现在谁都能惹,不能惹他姐。 若是以前的姐姐也就罢,现在的姐姐性子变得又刁又钻,当然也不是不好,就是没以前那么疼弟弟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王长安连连讨饶,又道“不过还是祝福你和古亭哥,望你们以后能” 他顿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好词,“望你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古亭哥,我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对她好。”他转头又对古亭说。 “自然。” 既然心头大事都解决了,这顿饭自然吃得无比顺畅。 王长安和古亭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古亭,不吭不响,喝得比王长安还多,不过他喝酒不上脸,倒是看着不显。 饭罢,王长安先帮着晚香把桌子收拾了下,就打算把古亭往东屋扶,谁知走到门前他却迟疑住了。 “姐,你现在和古亭哥都成两口子了,那以后古亭哥睡哪儿” 这死孩子,说话这么口没遮拦却也着实把晚香给问住了,这事她还从来没想过。 “要不,古亭哥跟你住一个屋把两个芽儿挪到我那屋去等再过阵子,你看要不要把房子给起了,趁着天还没上冻,宅基地买都买了,一直空着也不是事,如果错过这阵儿,等天真正冷下来,那就要等开春化冻以后了。”王长安又化身絮絮叨叨小老太婆,瞎出主意道。 说着,他还理所当然觉得自己说得很对,对大芽儿和小芽儿道“你们晚上跟小舅舅一个炕好不好你们睡炕头,小舅舅睡炕尾。” 小芽儿说“为什么要跟小舅舅睡啊芽儿平时都是跟娘睡的。” “现在芽儿大了,再跟娘睡就不好了,再说今天日子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是小叔叔变成了爹爹吗”小芽儿道。 这话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不光惊住了王长安,晚香和古亭都很吃惊。 “小芽儿,是谁跟你说这话的” 晚香的话才问到一半,大芽儿就上前拉住妹妹“跟姐姐去拿被褥,今天跟小舅舅睡。” 好吧,是谁说的还用再问吗 晚香被臊了个大红脸,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总之是说不出话。 古亭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看外表还是波澜不惊,可他闷着不吱声,就足以说明态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王长安十分体贴地把古亭扶去了西屋,又把古亭的铺盖抱了过来,把两个芽儿的铺盖拿到东屋去。 一通折腾下来,两个芽儿跟舅舅去了东屋,西屋就剩了晚香和古亭两个。 这就算是洞房花烛夜了 只可惜太过简陋,凤冠霞帔没有,龙凤花烛也没有,更没有合衾酒了。 晚香胡思乱想着,竟想到这上面来了。越想越窘,还有点小委屈,总之是复杂的不得了,忙低着头说去灶房烧水。 她一时进一时出,都是拿东西,却不看古亭也不理他,等再回来时脸上和发梢上都带着水汽,想来是梳洗过才回来。 晚香心里在想,这屋里是该添扇屏风了,和两个孩子一起也就罢,平时不用顾忌,如今多了个人,贴身事务都该背着些,总不好当着面来。 此时的她完全忘了,以前古亭服侍她时,虽不至于做的都是贴身活儿,可也是服侍过沐浴的,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呢只能说时候身份不同,想法自然也是不同的。 古亭已经把自己挪上炕了,整整齐齐的两床被褥,挨着并排摆着,上面各放了一床被子。 晚香的是土黄色的底儿碎花,古亭的则是蓝底净面。 “那就早点睡吧,也累了一天。”晚香有点尴尬地说,忙脱鞋上了炕,钻进自己的被子里躺下了。 古亭慢慢挪动,也躺下了。 油灯还亮着。 晚香在想还是该把灯熄了才是,刚想坐起来,古亭扬了扬手,油灯熄了。 “你还会武功什么时候学的” 以前他们都还没死时,问玉是不会武功的,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比这好到哪儿去。 黑暗中,古亭道“本就会。” 是原主本就会吧。 而得到答案后的晚香却突然觉得静下来后,那种让人发窘的氛围又来了。她在被子往下躺了躺,又用被子把自己整个都包起来,把脸也埋在被子里,这才算好了一点。 心里想,赶紧睡吧,其实不去想什么洞房花烛夜,也没什么,就是身边换了个人,从两个芽儿换成了他。所以没什么好不自在的,以前问玉给她守夜时,不也在她床边睡过 这么想了一会儿,晚香终于平静下来。 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她被子里突然钻进来只手,钻得角度极为刁钻,刚好是晚香没裹紧的地方,一下子就揽住她的腰。 “你做什么”她低喊,去拦他的手。 那人也没说话,只是胳膊微微使力,晚香就连被子带人被裹过去了。 紧接着根本没给她反应过来的余地,被子被人三下两下扯下来,扔开,她则进了一个完全陌的被窝。 “你到底要做什么” 晚香用手抵着他的肩。 透过手掌,能清晰感觉到其下的温度,他似乎有些激动,胸膛起伏得很大,却并没有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乡下的两口子,都是睡在一起。” 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脸,就觉得他声音很低,跟平时不太一样,声音很有磁性,让晚香莫名觉得耳根有点麻。 她还在强制镇定“这不是睡在一起了,也不一定要一个被窝,我不太习惯跟人睡。” 没人理她。 只是揽着她的手渐渐收紧了,很紧很紧,却又不会让她觉得疼。 裹紧的被子就像一个单独的世界,有些闷也有些热,隐隐约约晚香似乎听到什么声音。 是谁的心在跳。 怦怦怦,怦怦怦怦 她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不再抗拒,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你别紧张,我的腿还没好,什么也不做。” “你想做什么”晚香的声音很窘。 这边,他刚发出一个气音,就被晚香一个翻身用手把嘴堵住了。 “快睡,别说话。” 第40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八) 38 晚香睡了一个没有梦的觉。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 她几乎夜夜都做梦,梦到的都是以前的事。就像在看戏, 以前忽略掉的事情,突然回头再看似乎总能够堪透一些以前不懂的道理。 难得无梦, 所以她醒来的时候外神清气爽, 可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有人在看她。 她虽没有睁眼, 但能很明显能感觉到。 晚香这才反应过来昨天她成亲了,而且还跟问玉睡了一个屋。 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搂着,一种很亲密的姿势,由于两人离得太近, 她甚至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醒了吧,刚睁开眼, 就看到侧上方的眼睛移了开。 “嗯” 晚香动了一下, 古亭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她只能有点尴尬地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还早, 才卯时。” 确实还早, 晚香听了下,外面并没有其他动静,说明都还没起来。 “还是起了吧, 我去做早饭。”她说着就想坐起来, 可腰上的手臂似乎并没有拿开的意思。 “你” “外面天还没亮, 还是再睡会儿。” 古亭一抬手,就把晚香掀起的被子给盖了回去,似乎并不想让她起。 什么时候这么霸道了 晚香只能继续躺着。 可被窝里是两个人,又是独立的一方天地,无端就让人局促尴尬。温度似乎在升高,晚香明明耷拉着眼皮,却又感觉到一种被注视感。 她有点忍不住了,问“你总看我做甚” 他默了一会儿“看你好看。” 就在她侧上方,古亭的眼神很专注,似乎从来没有看过她的样子。晚香忽闪的目光接触到他的视线,一阵耳热心跳。 “你” “我想这样很久了,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得偿所愿。” 还不及晚香反应,一道阴影笼罩了过来。 半晌后,鼓鼓的被子被掀了开,晚香气喘吁吁坐了起来,脸颊红得像火,嘴唇光润亮泽,古亭被掀翻了在一边。 她摸了摸肿疼的嘴唇,又羞又恼地掐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背过身。越想越羞,越羞越气,就想远离他,拖着被子往旁边挪。 也只挪了两下,人被从后面抱了住。他也不说话,就是拖着她,她要是想挪,就得拖着个人一起挪。 “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赖了”晚香气道。 “臭无赖、大流氓” 连骂了好几句,对面都没有声音。 晚香好奇地转头去头,正好看见古亭的眼中闪过一抹苦涩。 他松开了手,躺了回去,默默的,也不吱声。 如此这般,倒弄得晚香有点愣神。 想到他之前说的那句得偿所愿,又想到曾经他做过的种种,羞恼顿时不翼而飞,只剩下了局促和不自在。 晚香其实知道问玉对自己的心思,也许以前不懂他为何总是压抑,总是装得漫不经心,可重活一回却懂了。 包括之前从不主动,方才为何又那样。 到底曾经身份有别,她是皇后是太后,他就算是权倾朝野的解公,也是云泥之别,所以还是会自惭形秽的吧。 曾经的曾经,晚香从来不主动去想这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可现在每次想到以前,心里就钝生生的疼,疼得她发慌。 她转过身来,端坐好,试着想解释“我其实也不是怪你,就是不太习惯你也别” “还是再睡会儿。”古亭轻声道。 说着,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抱了回来,被子又盖了上,再度回到之前的状态。 晚香心里还惦着他会不会多想,想了又想问道“你没生气” “我生你的气做甚” 他声音很低也很轻,轻飘飘的,高挺的鼻梁,半垂的眼皮,睫羽卷翘,少年的肤质细腻光润,淡色的薄唇,衬着从窗外透进来晨光,组成了一副绝美的画面。 晚香看得有点愣神,也就没注意古亭一只手正闲闲地把玩着她的衣角。 “没生气就好。”不知为何,她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轻笑了下,手指覆上她唇瓣,亲昵地揉了两下。 “其实也怪我太孟浪了,疼不疼” 晚香想到方才,脸顿时红了。 “还、还好” 古亭很认真也很真诚地看着她,道“其实都怪我没经验,以后多几回就好了。” “多、多几回”晚香嘴唇都得打颤了。 “难道你不愿夫妻之间,床笫之欢,此乃正常。” 古亭的样子很一本正经,晚香倒想说点什么,可又想到方才他神情低落的样子,怕他以为自己是嫌弃他,只能默不作声。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声音近得仿若在耳边低喃,两人的脸近到只隔了一指的距离,呼吸喷吐之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我也没有不愿”她声音极小道。 话音还未落下,就感觉耳垂被人轻咬了一下。 “姐,你脸怎么那么红” 晚香回过神来,摸了摸一侧脸颊,道“有吗可能是被火烤得吧。”说着,她装作若无其事去看锅里的菜。 王长安挠了挠头出去了,现在古亭卧病休养,家里的吃水砍柴都是他来做,可惜他力气没有古亭大,以前古亭一趟就能把水缸挑满,换他得去两趟才行。 大芽儿和小芽儿在院子里玩,低着头的晚香感觉弟弟出去了,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又摸了摸嘴唇。 也不知想到什么,脸颊又红了起来,所幸灶房里就她一个人,也没人能看见。 吃饭的时候,小芽儿问了句娘你的嘴唇怎么肿了。 当时都在,晚香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还必须把这事敷衍过去,只能佯装无事说方才做饭时尝咸淡不小心烫到嘴了,之后却没少给古亭甩眼刀子。 这般情况,就算王长安再傻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等吃罢饭,他悄悄地找了个间隙问晚香“姐,你该不会是和古亭哥吵架了吧” “我跟他吵什么架” 王长安一见她这样,忙摆手道“没吵架没吵架,是我瞎说的。” 他这边说完人就没影了,连带两个孩子都带出去了,说是吃太饱消食,留下晚香有气没地撒。 过了会儿,她进了屋。 堂屋里没人,古亭在西屋,她又不想去东屋,只能坐在堂屋里生闷气。 屋里静悄悄的,晚香生了会儿气倒也消了,这时西屋传来一声脆响,她下意识便站起来去了西屋。 进去后才发现古亭坐在炕沿上,地上落了个杯子,已经碎了,水洒了满地都是,而他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 “你要喝水” 古亭微微的点了下头,嗯了声。 见他这样,晚香也狠不下心不理会,就把地上收拾了一下,又去灶房倒了壶温水拿进来。 她给古亭倒了杯水,递给他。 正打算收回手,手就被人连杯子带手握住了。 他的手很白皙,也很大,骨节修长,包着她的手毫不费力。 “还在生气你每天都要午睡,不要因为生我的气就早上是我冲动了,也是一时情难自禁” “你闭嘴”晚香羞恼道。他一说,她就想到早上的情形。 古亭顿时不说了,只是默默看着他。 少年无疑是消瘦单薄的,苍白的脸颊,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肤质,隐隐能看见颈子上细细的青筋,一种十分干净的脆弱感。 不得不说,人的长相是很具有欺骗性的,晚香也说不清是因为原主年纪比古亭大,还是长相的原因,他每次这么看自己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心软,就会想到这具身体里还藏着一个让她为之心疼的人。 “你喝水就喝水,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那你陪我睡一会儿,我一个人总是睡,也睡不着。” 晚香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了,之后放了水杯,她便脱了外衫上了炕。这次有经验,她专门把两床铺盖摆放的远了些。 即使期间古亭一直看着她,晚香也装作没看见,照自己的想法去摆。 这次古亭很安分,晚香躺了会儿困意就来了,半梦半醒之间,就感觉身边多了个人。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进她被子了。 “你” “一起睡,暖和。” “可是我” “夫妻之间,耳鬓厮磨,乃正常。你这么排斥,是不是心里其实并不想嫁我,只是为了给两个芽儿迁户籍的事,才顺水推舟拿我凑数” 说着,古亭又露出那种苍白隐忍的表情,晚香顿时说不出话了。 见此,他心满意足地将人抱进怀里,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微薄的嘴唇勾了勾。 只可惜晚香并没有看见,心里还在寻思怎么防这个人缠她。 结果就是被缠了一下午,根本没办法睡觉。 晚香也搞不懂问玉现在是怎么了,性变得让人很无奈,嘴里保证着不惹她,说完转头就忘了。 两人就这么在炕上耳鬓厮磨了一下午,直到王长安在门外问她醒了没。 结果就是两个芽儿发现娘的嘴唇更肿了,不过这次没人敢问。 天似乎一下子就冷了起来,可村里却闹得沸沸扬扬。 从杨家的老太婆闹去芽儿她娘家,到和李家老婆子大撕了一场,最近这几天村里就围绕着整件事议论纷纷。 有的说苗氏这么做也不是没道理,有了后爹就有后娘,有的说李家老太婆和苗氏是多年积怨,两人年轻的时候就不对付,还有人说是不是马丁黑和芽儿她娘的事定下了,不然苗氏也不至于会闹上门。 总体来说,主要还是集中在晚香改嫁,杨家人上门要孩子上头。 这中间少不了有人想借机打探消息的,且不说晚香一家人最近都甚少出门,院子里还养了那么大一条狗,看着就凶,在院子外探看想借机套话的人不少,但多数都不敢上门。 另一头苗氏那日和李家老太婆大撕一场,她把李家老太婆打得不轻,自己也没少受伤,脸上被抓了好几道血印子,以至于多日不敢出门。 不过她不敢出门,还有田兰花和黄桃儿,两人被她逼着出去造势,大体集中在晚香若是改嫁,把杨家的孩子带走就是她不对。 田兰花倒不想去,但苗氏把杨耀宗祭出来,田兰花就不得不去了,毕竟平日里还指着从苗氏手里扣钱供杨耀宗读书。 等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又见外面的风头多数是向着自家,苗氏打算再上门一趟,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村里竟然有人说晚香已经改嫁了。 事情的来由还出在杨里正家的大儿媳妇身上,是她在外面说漏了嘴,说婚书都递到衙门里去了,前阵子她爹才帮着办的。 这件事在村里引起阵阵议论,可事不关己旁人也不好上门去问,还是苗氏听说了,亲自上门去问的。 杨里正亲口证实了这件事,事情一经传出全村哗然。 第41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十九) 39 “娘, 那以后是不是我就要叫小叔叔爹爹了” 晚香被小芽儿的话问得一愣,旋即热了脸。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么问” 小芽儿还小,哪懂得掩饰,下意识就看了看坐在一旁, 正拿着块儿布头练针线的姐姐。 大芽儿也六岁多了,一般女娃这个年纪都要开始学些针黹烹饪之事,虽然晚香也不精,但是教个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这不, 这几日大芽儿就练上了,行走兜里都揣着一块布头和简单的针线练走针。 晚香跟着小女儿去看大女儿, 大芽儿也不吱声, 只管闷着头。 还别说,小小年纪能有这么淡定,也不知道随了谁。 眼见在大芽儿那儿得不出结果,晚香也就放弃了, 摸了摸小芽儿的脑袋,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叫小叔叔爹爹啊” 小芽儿没说话, 小脸儿上满是犹豫和别扭。 到底已经开始记事了,一时半会儿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口,晚香本来也就没有想强迫孩子们马上就改口的想法。 “叫叔叔和爹爹都可以, 芽儿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娘不强迫你们。” 说这话时, 晚香看了看大芽儿, 大芽儿半垂着头, 手上动作停了似乎屏息在听,晚香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像小芽儿这个年纪,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来得快也忘得快,这茬略过之后倒也没再提。 到了中午晚香去做饭,古亭跟去了灶房。 “你去玩,我帮你娘烧火。”古亭对大芽儿道。 大芽儿犹豫了下,倒也没拒绝。 现在古亭已经差不多痊愈了,除了走路慢点,但他说再养几天就能好,这人身上太多秘密,问了他也不说,晚香也就不问了。 古亭在灶膛前的小马扎上坐下,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晚香憋了半天说了句“这火其实不用人看着。” 他也不说话,握着锅铲的晚香心里有些无奈又有点窘。 沉默在继续,只听得锅里翻炒的动静。 晚香拿了盐罐子往锅里放盐,她头上包着布帕子,以免弄污了头发,扭身打算把盐罐放回去时,撞在古亭的胸膛上。 “你走路不出声” 古亭也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默默把盐罐接过来放回原位,锅里滋拉滋拉响着,晚香也顾不得跟他说话,忙转身照顾锅里的菜。 翻炒几下,稍微加了些水,盖上锅盖,晚香这才显得没那么手忙脚乱了。 闲了下来,她也不去看他,装着要处理菜去案板前忙着。 “这灶房里缺扇通风的窗户。” “我记得你和长安说要起房子,等过两日我进山一趟,我还攒了些银子拿来用。” 本来晚香不想理他的,听到这话有点忍不住好奇心“你还攒了银子” “平时打猎挖参攒下的。” 晚香也不知这攒下的银子有多少,不过以她目前手里的银子来算,若是起一座房子确实紧张了些,昨天她还跟长安说过这事,要起房子就得一次盖好,也免得事后后悔,如今有银子主动送上门,自然不会拒绝。 想到这里,不禁又想到乡下的两口子成亲后家里的银子都是交给女人保管,又想到这两日他一口一个夫妻的话,明明想克制住,还是忍不住觉得臊得慌。 “你往后站站,挡着我做事了。”她小声道,语气娇嗔不自知。 古亭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可偏偏就在这时,院子里起了一阵动静。 是小山的叫声,隐隐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唾骂声。 “你这死狗,离我远些”苗氏站在院门外,边伸手去赶,边骂道。 杨大志从后面跑过来,拉着她哀求道“娘,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问问,她王香儿凭什么带着我杨家的孩子改嫁,连声招呼都不打” 灶房里的晚香和古亭对视一眼,倒也不诧异,只有一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想法。 晚香也没慌着出去,将锅里的菜盛了起来,又往锅里加了几瓢水,才擦了擦手,取下头上的包头出去了。 “有事” 晚香一出来,小山就跑了开去,可苗氏和杨大志的目光俨然不在她身上,而是在跟在后面出来的古亭身上。 今日古亭穿了身晚香之前买的夹棉袍,青色的底儿,只袖口和衣襟上滚了道深一色的边儿,不像他以前都是穿短褐,长长的袍摆下垂,少年身子纤瘦挺拔,越发显得气质清冷,斯文俊秀。 苗氏乍一看没认出来,还是再看了好几眼,才发现这个人就是那几次总跟着王长安一同来杨家的山里人。 第一次见到苗氏着实惊叹了一下,因为此子肉眼可见生得是极为出众,可在看清楚对方的打扮后,她心中又充满了鄙夷,只觉得王家真是越来越穷酸了,竟和个山里人来往。 且不提这些,苗氏自然也不傻,里正都说了王香儿改嫁了,这种时候古亭跟在晚香背后出来一副不避嫌的样子,她自然会多想。 “王香儿,别告诉我你改嫁的人就是他”苗氏指着古亭道。 而她和杨大志一个气势汹汹,一个追在后面,这一出自然引得许多村民跟过来看热闹,此时院门外站满了人,听了苗氏这话,都发出惊叹声。 “香儿” 同时惊诧的还有杨大志,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晚香,可见到晚香没有当即就否认,他脸上渐渐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杨家大娘,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晚香微微蹙着眉道。 “你就说到底是不是吧”苗氏毫不客气地说。 晚香微微地抿了下嘴唇,坦然道“是。因我是再嫁,他又伤了腿,就没有告诉村里人,只打算等他好了,简单地摆两桌酒请几户亲近的人家来吃酒。” “你不要脸”苗氏骂道。 晚香的脸当场就寒了下来“杨家大娘,这不要脸又从何讲” “他不是你娘家弟弟的好友,以前可来过咱家,你可比他大”苗氏显然激动得不轻,手指来回地在晚香和古亭身上指着。 倒不是说晚香看着老,而是明显能看出古亭满身少年气,而晚香却是做妇人打扮。 一个再嫁之妇,竟然嫁个比自己小的,且面相如此出众的人,这件事着实让人惊诧。 其实说白了也是当下人对女子有先天的偏见,就如同晚香刚和离那会儿所想,一个和离还拖着两个孩子的妇人,能再嫁个什么人,不光配不上马丁黑,也配不上古亭。 嫁给两人之中任何一个,都足以引起争议。 一时之间,院门外站着的村民俱是低声议论了起来,显然也诧异得不轻。 “他未婚,我未嫁,又有婚书在此,杨家大娘就不用多为我操心了。如果没事,我就不送大娘了。” “那大芽儿和小芽儿” 晚香冷着脸道“当初和离,说好孩子跟我走,我既改嫁,孩子自然跟我嫁入古家了。” “你”显然这件事太出乎苗氏意料,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你了半晌,才蹦出一句唾骂,“你这个小娼妇” 本来古亭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闻言如墨色的瞳子当即冷了下来,往前迈了一步。 晚香抓住他的袖子,正打算说话,院门外有人插嘴了。 是毛大嫂子。 这人说话也不避讳,张口就道“婶子,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芽儿她娘既然已经跟你家大志和离了,人家改嫁不是理所应当,你气势汹汹跑到人家家里,又一口一个小娼妇的,也太不把人当人看了,还以为人家是任你搓捏的儿媳妇” “可不是。” “既然都不是婆婆了,就收收吧,别闹得太难看。” 旁边有人纷纷附和,因为确实是这个理儿。而且苗氏在村里向来名声不好,也没什么人向着她说话。 苗氏被说得涨红了脸,嘴唇翕张了好几下,才色厉内荏道“我可不是来管她改嫁不改嫁的,这样的媳妇我可看不上,我家大志后找的这个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人贤惠也不跟我闹,我是来” 是呀,她是来干什么的 苗氏仿佛被突然泼了盆凉水,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要孙女不过是听了马丁黑的指使,借此来胁迫王香儿为了户籍之事不得不改嫁,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不吭不响就偷偷改嫁了,那她寻到这里来闹什么呢 是不甘心是意难平 苗氏也说不上来到底为何,她就是觉得王香儿不该是这样,这贱妇既然闹着离开杨家,就该过得凄凄惨惨才对,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改嫁了,还嫁给了一个这样的人。 可事已至此,人前苗氏自然不能露底,再加上着急此事办不成,若是马丁黑再让人上门要债该怎么办,索性借坡下驴胡搅蛮缠嚷嚷着是来要孙女。 晚香也没含糊她,冷冷地道“大娘,都已跟你说了我已嫁入古家,孩子自然也要跟我入古家,有户籍为证,大娘还是莫要胡搅蛮缠。” 苗氏本就心虚气短,也不是真心想要两个孩子,自然也闹不下去。再加上杨大志一个劲儿在边上求她快走,她假意骂了两句便被儿子拉走了。 临走时杨大志复杂地看了古亭和晚香一眼。 村民三三两两地散了。 毛大嫂子走进来,亲热地拉着晚香道“我本还在操心你的事,却没想到你比嫂子想的还有主见,嫁了好,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至于年纪”她看了古亭一眼,笑眯眯地道“俗话说,女大三抱金钻嘛,小两口好好过,总能把日子过好。什么时候摆酒,到时候我一定来。” “多谢嫂子关心了,他伤了腿刚好,等再过几日吧。”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毛大嫂子才走。 等她走后,晚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古亭的袖子,忙下意识甩手想扔开。还不及她动作,被人反手抓住一握。 袖子低垂下来,掩盖了暗处的亲密,晚香就感觉他捏了自己手几下,说捏也不是捏,就好像怕捏紧了她会疼,握松了怕她会跑。 “我进去做饭。”默了会儿,她忍不住道。 古亭看她半垂眼帘霞飞双颊的样子,眼眸划过一抹浓浓的笑,道“我陪你一起。” “又用不着你烧火,你回屋歇着吧。” 说是这么说,古亭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进了灶房。晚香大抵是窘得厉害,忍不住说了几句用不着有点碍事的话。 “若是我真回屋,你大抵要生气。” 这突来之言说得晚香一愣,再看他眼神里微微带了点戏谑,顿时更窘了,捏紧拳头就想打他,却被他伸手一带进了怀里。 “香儿。” 晚香半垂着头想绷紧脸,却没忍住嗯了一声。 第42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 40 过了几日, 古亭进山了一趟。 晚香实在不放心, 想让王长安跟着去, 却被古亭拒了, 说木屋那点路跟真正进山的路完全不能比,他带着小山和大山一起没有顾虑, 可若是再带一个人。 剩下话不用说晚香和王长安就懂, 古亭大病刚愈, 多带一个人进山无疑是负担。 于是晚香只能把古亭送走。 走的时候,她还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可也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她便感觉到极为不习惯。 总是会忍不住去想,他一人进山到底能不能行,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又有点埋怨自己不该被他说几句就任他任性妄为, 他说行就一定行吗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他不再是那个司礼监只手遮天的解公, 她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也是他素来给她的印象就是不管办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她总是可以很容易就信任他。 心里实在太乱,晚香只能给自己找事做。 没活找活儿干, 忙得让王长安都不禁侧目,却又不敢问大姐到底怎么了,因为明摆着是古亭哥走后,他姐才变成这样的。 就这么过了两日, 古亭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刚好是下午, 听见外面有狗叫声, 屋里的晚香还没反应过来, 等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冲到了屋外。 古亭还是走时的那身衣裳,身后背着个竹篓,他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有些疲惫,但眼睛却是极亮的。 “你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 晚香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脚,突然整个人悬空而起,一直到人被放在了炕上,她才反应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脸顿时红了起来,却又有点恍惚。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次问玉出宫办差,也是多日未回,听有人来报他回来了,她也是鞋都没穿就往外跑,也是这么被抱了回去。 就在晚香恍惚之间,古亭已经把她放到了炕上,见足袜上沾了灰,下意识就把那足袜扯了下来,正好看到那雪白的玉足巴掌大小,雪白可爱,五根脚趾圆嘟嘟的,顺手便抚了上去。 还捏了捏。 晚香一惊,往回一缩“你做甚” 这时古亭也意识到自己孟浪,面上倒没显出什么,耳尖却下意识一热,轻咳了声,偏开脸。 见他这样,晚香也不好责问,毕竟两人现在是夫妻,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被摸了足,好像也没什么,问玉以前可是服侍过她进浴过。 可怎么能跟以前一样那时候她是太后,他是 现在却是夫妻。 也确实不一样了。也是她实在羞得慌,看了他两眼,便移开了目光,坐直了身子。 “你回来了” 这不是废话吗人都在面前了。 “进山这一路可、太平” “无事。” 这气氛实在让人局促,晚香目光移到他背后的背篓上,眼睛一亮,当即道“你还是先把背篓放下再说话,背着不累” 问玉便去放背篓了,等他再回来,似乎也没那么尴尬了。他大致把进山出山一路太平说了下,然后递给了晚香一个小箱子。 小木箱刷着黑漆,一尺来长,半尺宽高。很沉手,晚香接过来没防备,就是一坠。 放在膝盖上,打开,才发现竟是一箱银子。 五十两一个银元宝有四五个,放在最边角。十两五两的小元宝也有几个,其他都是零零碎碎的碎银和少许铜钱。 “怎么这么多银子” 在晚香心里古亭应该是个很穷的山里猎户,上次古亭给她拿来做本钱的银子,在她来想已经是竭尽所能,没想到一下子拿出了这么多银子。 本来她还估摸盖泡怕盖房钱不够,这下不用愁了 可怎么来的这么多银子 之后古亭给了她答案。 原来这些都是古亭这几年打猎换来的,当然也没全说实话,只是这话不怎么好说。 古亭能说他到这个世界后,就是孤身一人,只认识原主认识的几家猎户 这个身体的原主是个胎里带病的,原主父母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爹的是个出色的猎户。按理说猎户只要本事好,应该不缺吃穿,可因为原主自幼体弱多病,没少花汤药钱。 这回也是着急家里汤药钱不充裕,当爹的就贪了心,没想到命丧虎口。当娘的身体也不好,没多久也跟着也去了,留了他一个病秧子,靠着跟他爹熟识的一个老猎户伸了把手,吊了几个月的命,眼瞅着也快不行了,没想到他来了。 自打他来后,原主的身子就飞速的康建起来,甚至因为某些原因,他打猎的本事也仿佛无师自通如有神助。 老猎户只感叹老天开了眼,实际上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等他终于证明能出师了,就带着还是狗崽子的大山小山从老猎户那里搬了出来。平时打猎挖参,花的少进的多,自然攒下了不少银子。 “挖参我记得以前听侍书说,她们那里的人看到有参,都会用红绳儿先把参拴起来,以免它长腿跑了” 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故事 不过古亭也听过这种乡野志异,甚至他来到这里后,老猎户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可这仅仅是对普通人来说,对于有武功的人来说却不用如此。 可她这副样子,眼睛晶亮,满脸好奇,仿佛又回到当初她才进宫不久时候的样子,天性单纯烂漫,对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好奇。 只是这样的一面随着宫里日复一日的倾轧渐渐减少,到后来几不可见,再想到在这个世界初见她时,她满眼忧虑彷徨,几番忐忑试探他是不是那个人,古亭的心顿时化成一滩水。 也就顺着她,给她讲山里的参都是有年岁的,甚至年岁久了还会成精,一般人看到人参提前用红绳儿拴起来,就是怕人参成精遁地跑了。 明明早就听过的,一个听得津津有味,一个讲得十分投入,似乎换一个身份去讲去听,别有一番滋味,以至于王长安站在门外看了看,根本没敢进来,还把两个小外甥女都带走了。 晚饭,晚香又做了顿好的。 她十分高兴,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明天就可以开始准备盖房子的事了,甚至因为古亭的私房钱出乎她意料的多,她还贪心的宣布家里盖砖瓦房。 盖砖瓦房可需要不少银子,王长安直接就问了出来。 “姐,你哪儿来的银子起砖瓦房,要知道起一座砖瓦房可不便宜。” “你古亭哥有银子。”晚香道。 “姐夫哪来这么多银子” 因为这句姐夫,古亭目光诧异地闪了一下,晚香则红了耳尖,忙道“说有银子就是有银子,你别管。” 其实提起这句姐夫,也是有故事的。 古亭和晚香成亲后,王长安一直没改口,还是叫哥。古亭也不是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便也没说什么,还是这两日古亭进山,晚香成天魂不守舍,王长安实在看不下去调侃了她两句,问她是不是担心姐夫了。 就为了这句调侃之言,晚香从灶房里追出来打了弟弟好几下,当然这就是笑闹,此时当面喊出来也算正式改口了。 算是喜上加喜,晚香虽然有点局促,到底也是个大方的人,甚至还因为心情喜悦,忍不住畅想了下房子盖怎么盖才好。 这时,古亭冷不丁道“你之前答应毛嫂子要摆酒,要不先办了” 晚香一愣,转念想确实也该办了,不然等起房子忙起来也顾不上。 可这个人,怎么这时说起这个 她用狐疑的眼神看了古亭一眼,还不及细想,边上王长安插了一句“是该摆,不过摆之前是不是该回趟家” 好吧,事都来了。 晚香还是打算回趟王家。 其实她一直挺排斥回那个地方,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可能是王家的气氛太压抑,可能是刘氏的眼泪让她既心疼又无助当初她回王家,是她初到这个世界最彷徨的时候,在想象中应该给她支撑的娘家,并没有给她支撑,反而让她压抑得想逃。 又是闹翻的情况下离开了,所以每次王长安提出回家,她总是找借口拖延。 眼见拖不下去了,毕竟是改嫁了,这件事总要跟家里说一声。 古亭问需不需要他同去。 晚香犹豫了下,点了头。 早晚都是要见,不如一次解决,只有临出门前王长安的目光略有些忧心忡忡,不过彼时气氛沉默,倒也没有人注意他。 晚香专门找里正家借了牛车,车上除了一家四口人及王长安,还放了些古亭专门去买来的糕点、白糖、茶叶、米面和肉。 这算是当地乡下的风俗,定亲的时候都要准备这些东西,不过晚香和古亭已经成亲了,说是定亲也不太妥当。总之古亭是按照习俗都准备了,不扎眼但也不寒碜,他还准备了一个红封,管晚香要了十两银子放进去。 晚香见他揣进怀里了,干什么用她知道,但也没说什么。 一路上十分安静,两个孩子似乎知道王家不是什么好地方,每次去了娘都不开心,自然开心不起来,晚香是头疼着到了王家该怎么说,另外两人也沉默着,各有各的心事。 牛车到了王家大门外,听到动静,屋里的妇人都迎了出来,晚香率先下了车,古亭下车后,主动把两个芽儿一一从车上抱下。 刘菊儿见车上放着的东西,眼睛一亮,大步走过来“怎么这么些东西,家来还买这些东西做甚”嘴里这么说着,她已经伸手去拎篮子了。 晚香也没说什么,有人出力气,自然是好的,她当然清楚大嫂的性,不过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家里的。 刘氏在古亭身上迟疑地看了两眼,而张秋霞的目光却落在篮子上。 王长安眼瞅着正在跟娘、大嫂说话的大姐,拉了古亭一把,低声道“姐夫,要是等会我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可千万担待。” 按下不提,进了屋,众人坐下,刘氏去了里间门外,对门里头说了句香儿回来了,还来了客。 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她回来做甚”里面的人边说还边咳了几声,正是王童生。 刘氏没再理,来到桌前,对晚香笑着道“你爹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坐,我让你嫂子给你们倒水。” “娘,还是我去吧。”王长安道。 “这可是破了天荒,铁公鸡拔毛”刘菊儿连声啧道,一边捅了捅身边的妯娌。 张秋霞回过神来,没说话。 “你怎么了这是”刘菊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刚才看清楚篮子里的东西没” 刘菊儿也没细想,便掰着手指笑眯眯道“有茶、有白糖、有几包果子、有肉”说着,她也意识到不对劲,“你问这做甚,难道还怕我跟你争那么些好东西,这回咱不争,一家一半如何” 这眼皮子浅的东西还以为人家要跟她抢东西呢 实际上也是,王家穷,每次家里有点什么好东西,哪次不是两房打破头。当然这么说有些夸张,实际上每次都是刘菊儿明抢,张秋霞都是暗着来。 “你想什么呢我是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东西很眼熟” 这下可把刘菊儿问懵了。 “什么眼熟不眼熟的,你的意思难道” 张秋霞面色严肃,压低了声音“你想,她就算回来,买什么不行,用得着买这么些样,还买这么多那些东西得多少银子”她一面说,一面把想插话的刘菊儿按住,“若是装东西的篮子上扎着红布,你觉得像干什么的” 刘菊儿手指连连点了两下,似乎终于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说” “还有跟回来的那个后生,你不觉得奇怪,不觉得他眼熟” 刘菊儿一口气终于接上来了,狠狠地击了下掌“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那后生来过咱家,是个山里人,我记得爹还骂过小叔,说他跟个山里人混在一起没出息,后来见小叔跟着人家跑能弄来肉,也就不提了。还别说,咱爹就是喜欢装相” 这也是张秋霞为何不愿和刘菊儿说话的原因,她这个大嫂从来没脑子,什么事有她在里头搅合,一准被带歪。 张秋霞按着脾气,正打算再说句什么,这时堂屋那边传来一个声音“你说你成亲了” 是刘氏的声音,罕见的大嗓门。 第43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一) 41 晚香点了点头。 刘氏白着脸, 手指在她身上点点, 又在古亭身上点了点。 “那你什么时候跟大志和离了是他把你休了怎么不跟家里说”缓了好一会儿, 刘氏才说出话来。 晚香不想在这问题上缠磨, 就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大致说了下,主要集中在是和离不是被休, 她现在有地方安置自己, 已经和古亭立了婚书, 等于是已经成亲了,就是回家知会声。 一边听着, 刘氏彷徨无措地看了看女儿,又去看边上坐着的古亭,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可还不及她再说什么,里屋的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看过去才发现是王童生出来了。 他脸色焦黄中泛着青白, 捏着拐杖的手青筋毕露, 一双眼睛仿佛淬了毒似的直直就往古亭去了, 同时单薄消瘦的身子还颤抖着, 似乎是怒急攻心。 王长安端着水从门外走进来, 诧异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王童生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 眼睛在小儿子和古亭身上来回打转, 间或失望冷笑地看晚香。 “好啊, 你们可都出息了合则当我死了是不是一个弃夫再嫁, 一个帮着亲姐姐和人暗通款曲, 你们” 这都说得什么跟什么 晚香还有些一头雾水,刘氏却瞬间就明白丈夫想到哪儿去了。 王长安也明白了,气红了脸“爹,你在说什么” “你说我在说什么还有你”王童生直接对着古亭去了,“一个山里的猎户,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竟然也敢勾引我女儿,我” 他边说边颤颤巍巍往这边走,扬着手里的拐杖似乎想教训古亭。 刘氏和王长安忙上前去拦,而晚香虽不明白其中的纠葛,也懂了这是王童生瞧不起古亭。 想起上次回来的经历,晚香也恼了,站起来冷笑道“不管爹你愿不愿意,反正我已经是古家的人了,您要是不待见我们,我们走了便是。” 她拽住古亭的胳膊便往外走。 王童生被气得咳声连连,说不出话,刘氏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哭着喊让女儿别走。 这种情况,站在外面偷听的刘菊儿和张秋霞也站不住了,忙进来帮着拦人,一通兵荒马乱后,王童生被扶着去了里间屋里躺下了,晚香板着脸在外面坐着。 经过之后一番解释,晚香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王童生早就见过古亭,因着古亭是山里人的身份,对他很是瞧不起。古亭就来了王家一次,之后再未来过,而王童生虽瞧不上古亭,见小儿子跟着古亭能弄来肉,倒也没再阻拦,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其一。 另外也是王童生把之前女儿偷汉子的谣言和古亭结合上了,想想王香儿可不认识古亭,为何之前传出那种流言蜚语,为何两人现在能成这样,还不是王长安从中间穿针引线。 理是这么个理,可事实上在晚香心里就是欲加之罪和巧合了,大抵只有古亭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却不能说出来。 事已至此,如今晚香和古亭婚书都有了,等于木已成舟。 刘氏听了小儿子的私下解释,知道女儿为何和杨大志和离,心疼都还来不及,也说不出什么。 而刘菊儿和张秋霞碍于聘礼多,也是怕再折腾小姑子若是回家来,家里要多几口人吃饭,自然只说劝和的好话,不会说其他别的。 两个妇人都是这个态度,晚香的两个哥哥自然也不是问题,就算有什么不苟同,有两个妇人私下点拨各自丈夫。尤其是在得知古亭竟然还外给十两银子的聘银,刘菊儿和张秋霞可是喜出望外,一切自然极尽好事不提。 只除了王童生。 可他的意见也不重要了,至此晚香才终于明白古亭为何一意孤行办下这些聘礼,还专门包了十两聘银的意思,恐怕他心中早就有数,只是闷着不说。 且不提这些,总体来说虽然开头并不完美,但结果还算顺利。 王家人认了古亭这个姑爷,晚香几人还在王家吃了顿饭才走,面上热热闹闹亲亲热热,场面算是过了。 回家的路上,晚香看了古亭一眼又一眼。 古亭被看得有些忍不住了,趁着前头王长安赶车又和两个孩子说话的空档,一把握住她的手。 之后就是摆酒了。 古亭和王长安特意去了趟镇上,买了不少菜回来。 晚香亲自掌勺,也没有请太多人,只两桌,叫了平日里稍微亲近的一些人家,自然少不了里正和毛大嫂子两家人。 门外似模似样的放了两挂鞭,在傍晚宁静的村里显得外突兀,但村子就这么大,之前王长安四处上门请人来家吃酒的事早就传开了,都知道这是芽儿她娘再嫁摆酒了。 因为是再嫁,自然不好大张旗鼓,没被请的人家也不好上门打扰。 这其中就包含了杨家人,得知这一消息后,杨家低气压得厉害,杨大志黑着一张脸,苗氏向来嘴碎忍不住说了两句,杨大志当即暴起顶了回去。 这也是难得一见了,苗氏哪里受得了,冲上去对儿子又是打又是骂,当然也少不了哭。 总之是一地鸡毛。 可这一切都与小院没什么关系,送走了来吃酒的人,晚香在王长安的搭手下收拾残局,等忙完后,她已是一身汗,便烧了水打算沐浴。 回屋拿衣裳时,她感觉古亭有些怪怪的,但没放在心上,可等她再回来时差点没被满屋子的红眩花了眼。 “这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 不光是炕上的被褥和帘子,连方桌上都铺了一层红布,大红色的蜡烛点燃,满屋通明的红色。 “之前去镇上买东西时置办的。”又趁着她去沐浴,把屋里换了布置,也算是个惊喜了。 晚香讷讷,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古亭看了她一眼,镇定道“今晚也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到最后,晚香已经没什么记忆了。 只记得他一直闷着声缠磨她,她哭了还求了,他嘴里应了,却还是不愿放过自己。 直到最后的最后,她已经恍惚了,依稀记得他似乎起来替她收拾过,不过那会儿她太困了,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她感觉身上很沉,空气里有一股沁人的凉意,炕似乎熄了,仍有余温却并不暖和。 她动了下,想掀开身上压人的被子,却胳膊一软。 再之后忆起昨夜发生的事,脸颊耳根子顿时烧得火热,不过须臾间便觉得被窝里像是被点了把火,烧得她坐卧难安。 晚香在被子里来回蠕动着,捂着脸抱着头,像只一直蜕不下壳的蝉。隐约似乎有人进来了,她听到一些声响,心里窘得不得了,实在不想见人,正忐忑着,被子突然被人掀开了一条缝。 “下雨了,我给炕洞里填了些柴,长安说他做晌午饭,你再睡一会儿。” 晚香紧紧地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古亭见她睫羽直颤,白净的小脸只露出一点来,像头无辜纯净的小兽,忍不住伸手在上头抚了一把。 晚香忙往被子里钻,又想用被子把脸蒙起来,古亭也不说话,就是拉着被子不让她蒙。 两人来回拉扯,力道也不大,缠缠磨磨,不知何时古亭就从炕下到炕上去了。 “你压着我了,太重了” “我好像听见小芽儿在叫我” 声音仿佛是从鼻腔里哼出来,这人太犟了,用当地话说就是头犟驴,晚香没他有力气,又缠磨不过,想求饶实在说不出口,只能这么委婉的不断求饶。 过了好一会儿,晚香才感觉到身上的重量退去。 她忙坐了起身,依旧用被子挡着,快速将自己被拉开弄得乱七八糟的内衫穿好。 摸摸索索,感觉好一点了才转过身,一抬头就对上古亭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睛。 他面色平静,唯独眼睛有点泛红,眼神也有些不对,那一瞬间死死地盯着晚香,不过顷刻他便站了起来,丢了一句去看看柴够不够,便出去了。 留下一阵余风,晚香怔忪,拍了拍火烧似的脸颊,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起来了。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王长安是个耐不住的性子的,催着晚香要盖房子就尽早。 本来晚香是个慢条斯理的性子,就这么被人催着,新婚第二天就开始忙上了。 古亭去镇上联系砖瓦,晚香和弟弟去找里正帮忙荐几个手艺好的泥瓦匠和帮工,各种琐碎折腾了两三天,等这一摊子事弄齐备就这么开工了。 盖房子在村里可不是小事,尤其帮工都是在村里找能干活的汉子,找了十来个,据说每天有二十文的工钱,还管一顿饭,这事可在村里引起不小的风波。 又见一批批的砖瓦从外面拉回来,这些东西明眼人都知道要花不少钱,于是羡慕的、暗中猜测芽儿娘从哪儿来的银子弄这么大的场面之类的风言风语,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可家里的人嘴都紧,里正那边知道的也不多,问来问去也问不出所以然。 只知道芽儿娘新找的汉子是个山里的猎户,手里有些积蓄,山里人外面也没有田地,这次虽算不上倒插门,但也带了全部身家过来扎根阳水村,自家住的房子总是要盖的。 说是这么说,可外人总是半信半疑。山里人不都穷得家徒四壁,怎么弄得出这么大的排场 当然,这些都仅仅是私下的揣测,面上因为这次请了不少帮工,算是从人家手里挣钱,当初为了抢这个工,村里一些人家没少打破头。表面上这些请来的帮工乃至其家里人,还要帮忙说些好话,来劝退那些怀着小心思打探的人。 这头忙得风风火火,另一头杨家的日子可不好过。 大抵是办砸了事情,马丁黑那边也恼得慌,这边晚香刚传出新婚的消息没几日,就有人上门要债了。 这次马丁黑没出面,还是麻四来的,可这回就没有上次好说话了,麻四也一改上次缓和的脸色,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大黑脸,甭管杨家人怎么说怎么闹,总之一句话还银子。 杨大江软硬兼施都没用。 可杨家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麻四丢下五日后再来要么见官的话就走了。 这无疑是塌了天。 要知道杨家是小门小户,家里这么多口人,杨耀宗还在念书,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突然让拿出二十几两银子还债,除了卖地根本没有其他出路。 苗氏一改秉性,将杨大江骂得狗血淋头,杨老汉唉声叹气,攥着旱烟袋抽得一屋子烟雾缭绕。 平时总要说几句的杨大洪和杨大山,这次也不说话了,不知何时就各自回了屋,就杨大志还傻乎乎的试着想劝坐在炕上迭声直骂的苗氏。 “大志,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门外面冷不丁传来一句话,是何桂兰,表情不明的扶着门站着。 “有什么事没看这儿正乱着。”杨大志有些不耐道。 何桂兰也不看他脸色,固执道“你来,我有点不舒服,你知道我这几日有些犯恶心,心里实在难受得慌” 这事在杨家也不是稀奇事,甚至在村里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新媳妇嫁过来头几个月嫁过来,若是犯恶心、想吃酸,肯定是跟怀了娃儿有关。不过日子还短,再加上乡下人也没那么讲究,就没有找大夫看脉,只是平时注意点就成。 苗氏也知道这事,之前总使着何桂兰干活,自打何桂兰说犯恶心后,她虽脸色不好看,倒也不把儿媳妇当牛使了。 杨大志自然也知道,见何桂兰坚持,想着她的肚子,面色犹豫地走了出去,还没站定,就被何桂兰一把拉走了。 等两个人影消失在门外,盘膝坐在炕上的苗氏,脸唰的一下黑了。 杨大江缩坐在炕脚没说话。 坐在炕头的杨老汉磕了磕烟锅,叹了口气道“明天找人问问,看谁家要地,先卖几亩吧。” 听了这话,苗氏的脸更黑了,唾道“这几个瘪崽子白养他们了,要银子的时候都来了,要出银子的时候,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杨老汉闷声道“他们手里有没有银子,你心里没数就算有,都给你拿来了,还是不够,还是要卖地。” 是的,苗氏做出这种阵势,无非是故意做给几个儿子看的。 她怒骂小儿子,几个大的若在旁边劝,她自然能把戏演下来,借着话茬哭诉一二,三房人能添一点是一点。 可老大和老二一个比一个精,唯独蠢笨的老三还被那寡妇给叫走了。 “你总说她老实,让我看,这女子贼精”说的自然是何桂兰。 杨老汉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苗氏越想心里越不甘心,道“咱家就那些地,是你老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若是卖了怎对得起老祖宗还有,若咱家在村里卖地,不是整个村都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咱。” “那你说怎么办祸不是你儿子惹出来的”杨老汉一砸烟锅,眼睛就往杨大江瞪去了。 杨大江也惨,这些日子没少被苗氏打骂,脸上被指甲刮的血口子深一道浅一道,之前杨老汉恼了,用烟锅失手砸了他一下,到现在脑门上还有个偌大的青包。 此时缩在头坐在炕脚,看着也出奇可怜。 苗氏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地还是要卖,但不是卖咱家的。” “那卖谁的”杨老汉一愣。 “你忘了那寡妇” 第44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二) 42 “妇人就会添乱” “大志, 我怀上了。” 满脸不耐的杨大志一愣, 何桂兰仿佛没看见他的脸色, 半低着头似有些欢喜, 又有些担忧道“我心里实在耐不住,就去找人帮我号了号脉, 真是怀上了。” 杨大志的脸上出现半刻空白, 过了会儿才似乎有些喟叹, 又似乎有点高兴道“那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我最近总想吃酸的,说不定是个男娃。” 其实两人平时也没什么话, 一个心中有事一贯沉默, 哪怕另一个没话想找话说,也总是无题,以至于明明是件好事,两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大志见实在尴尬, 打岔道“你刚才不是说犯恶心吗想吃点什, 要不我去给你冲碗鸡蛋水, 多放点醋。” 何桂兰本来想借着这茬点拨杨大志两句的, 见此自然说不下去了, 只能顺着点了点头。 等杨大志出去后,边上的桃儿偎上来道“娘, 你真有了弟弟” 何桂兰抿了抿嘴角, 脸色瞬间黯了下来。 其实她说去号脉, 是骗杨大志的, 这事她早就在心里寻摸,她倒是盼着能快点来,可麻四第二次上门实在太快了,无奈之下她才想出这个主意。 苗氏方才为何做出那种阵势,她心里有数,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从三房手里收刮点私房上去贴补,大房二房的人都知道要躲,独杨大志不知道,她才借机把他叫了出来。 另外还有一事,她怕苗氏打她手里那几亩地的主意。 她是再嫁妇,之前苗氏就明里暗里敲打她,想把那十亩地的地契要过去,她都没接话茬。 为此,苗氏没少恼恨她,使着她干活。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尤其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嫁进来以后,何桂兰对杨家人也算都有了解,以苗氏的性,她肯定不会卖家里的地,而是会以被人知道了,老杨家的面子就没了为理由,来打她手里那几亩地的主意。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和婆婆对抗中,给自己找些助力。 杨大志是其一,怀了娃儿也是其一,就看能不能躲过去了。 “这事别跟你爹说。”何桂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轻声道。 别看请了帮工,王长安和古亭也都去帮忙了,都想赶着在上冻之前把房子盖好。 晚香也没闲下,她忙着做饭。 说好管一顿饭的,十几个人的饭都得她来做,也是大活计。 幸亏有几个帮工家的媳妇来给她帮忙,都是一个村的,男人又来帮工挣钱,这些细碎活儿就不用给钱了,管顿饭就成。 即使如此,也忙得不轻。 不过人多,说说话就搭手把活儿做了。晚香也没寻别的地方,就在盖房子的旁边让人搭了个土灶,管人借口大锅,洗菜做饭都在这。男人在那边干活,妇道人家在这边做饭,也挺热闹。 人多口就杂,尤其妇人们都嘴碎,东家长西家短,晚香跟着也听了不少别人家的闲话。 杨家的事,晚香就是从这群妇人嘴里听到的。 “让我说,老杨家真是造孽” “可不是” “怎么就造孽了” 原来,苗氏一直想把杨大江在外头欠钱的事瞒着,可惜没能瞒住。 想想也是,阳水村才多大的地方村头放个屁,一会儿的时间村尾就能知道,更别说麻四三翻四次上门要债。 头两次就有人留心上了,等麻四第三次来,纸终于包不住火,这下整个村都知道杨老四在外头赌钱欠了不少银子。 再加上苗氏想打何桂兰手里地的主意,婆媳俩你来我往的过招。这边苗氏哭穷,怂恿儿子去跟媳妇说卖地的事,那边何桂兰就抱着肚里的孩子说事,反正没能成功。 这不,苗氏就恼上了,埋怨三儿子不中用,连个婆娘都降服不了,何桂兰当然也不甘示弱。 两人闹着闹着,就闹到明面上了,苗氏又是个惯喜欢动手的,失手之下,昨天何桂兰摔了一跤,小产了。 事情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晚香也是太忙,平时又不喜欢跟人在一起说是道非,才会不知道。 “要我说,芽儿她娘你真是做对了,那么个狼窟,离开了是好事,瞧瞧你现在这日子过的。”说话的妇人,一边对晚香说着,一边冲男人们干活那边挤了挤眼。 那头,明明天气已经开始冷了,男人们却都穿着薄衫,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了,已经有人在按着古亭的指点,用糯米灰浆涂抹在砖面上砌砖。 古亭也穿了身薄衫,他浑身热气腾腾,是干了活儿后的余韵。平时看着人挺单薄的,可是脱下厚厚的外衣后,才发现他只是天生身条细长,没了外衫的遮挡,能明显看出覆在骨架上的肌理柔韧富有力量感,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太过。 晚香跟着眼色看了过去。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古亭看了过来,被他平湖似的眼睛一瞧,晚香顿时一阵耳热心跳,等她忍不住偏开脸,才发现旁边几个媳妇都瞅着她笑。 这下脸更红了。 一个年长的妇人忙打岔道“行了行了,看什么呢,羡慕人家小两口” 旁边一个小媳妇笑着调侃“可不是羡慕” 没等她说完,又有人插嘴了,“新婚嘛,说得好像你没嫁过人似的。” 一群人笑笑闹闹,似乎这茬就这么过了。晚香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看了那边一眼,笑了笑低头继续干活儿。 一直到傍晚各自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香才又想起这件事。 小产了 “在想什么” 晚香就把这事跟古亭说了。 听完后,古亭也没说什么。 其实能说什么呢,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按理说晚香也该是无感的,不过因为杨家跟她以前有那么一层关系,再加上杨大志一直想要个儿子,如今儿子没了,难免有些唏嘘。 而与此同时,杨家的气氛并不好。 一家子都因为这个儿子没了,陷入一片低气压中。 三房的屋里,何桂兰惨白着一张脸,拉着杨大志的手一边哭一边道“我受这场罪倒是没什么,可人家都说我这胎是儿子,你想要儿子想了那么久,我也想给你生个胖小子,就这么没了” 杨大志紧紧地皱着眉,脸上一片焦灼感。 “也怨我,我不该跟娘闹气。可我不也是为了咱儿子以后,家里这种情况,几个儿子中你是家里最不受宠的,咱儿子长大后,难道你不想让人和耀宗一样去读书,给咱脸上争光,给杨家光宗耀祖这点地是我唯一能攥在手里了,有了它,以后就算你娘都偏着大房,咱也不怕,可谁想到” 何桂兰哭哭啼啼,杨大志也心乱如麻。 婆娘说的他都懂,其实他不傻,不过是惯于沉默,不过是因为乡下男人没儿子,腰杆自然直不起来。 平时娘偏大房,偏老四,爹偏耀宗,他都知道。曾经他甚至想过,要是他一辈子没儿子,可能要给家里当一辈子的牛马。 可谁叫他没儿子呢,没有儿子就没有希望,所以当不当牛做不做马,其实也没什么。 可突然他就有儿子了,还没等他尝到高兴的滋味又没了,直到这时,杨大志才体会到突然心空了是什么感觉。 何桂兰其实说的没错,有儿子难道不为儿子打算娘不愿卖家里的地,偏偏打儿媳嫁妆的主意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觉得他没儿子,要东西没用。 可他明明应该有儿子的,现在却没了。 外面,隐隐还能听见苗氏的哭骂声。 是真的在哭,也是在骂。 哭是因为这时候不哭,那理儿就全不在自己这边了,骂不过是苗氏向来彰显自己威势的一种手段。 平时这种手段对杨大志十分好使,可此时此刻他心里的烦躁感却越来越浓。 “出了这样的事,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一句话都不说,都躲在自己屋里。那几天你娘那样逼我,一家子都坐看着,除了你帮我说几句话,还被娘骂成那样其实这家里是没咱们位置的,芽儿她娘为什么一定要出家门我听人说她以前寻死过几回,还不是觉得日子过得看不到头一家子人都欺负咱” 提到芽儿娘,杨大志心里有一种锤心刺骨感。 以前过得浑浑噩噩,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可一夕之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怨谁呢 怨他,怨家里,怨他娘 “桃儿他爹,要不咱们分家出去吧” 按理说在乡下盖房子,上梁的时候是该请酒的。 可因为时间太赶,眼见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茬就被略过了。 立冬这一日,房子终于盖好了。 正脸三间上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另有灶房和牲口棚子,以及后院的柴房茅房。 院墙也是砖砌的,除了里正家,这应该是整个阳水村最气派的房子了。 房子盖好这天,村里不少人来围观过,大家嘴里道着喜还不忘说等有空一定要请酒。 当然也只是这么说说,因为下雪了。 阳水村地处北方,冬天是极为冷的,每年都会有一个十分漫长的冬季,一直到来年二三月化冻以后,天气才会渐渐转暖。 一到冬天,大家都躲在家里猫冬,平时能少出门就少出门,毕竟乡下的路不好走,又天寒地冻的,出门也没什么事干。 “这房子还要烤多久啊幸亏你打的柴多。” 晚香将两只手塞在兔毛袖筒里,这是古亭专门给她做的,用他以前攒下的兔子皮的,里面还揣了个铜制的小手炉。 她最是怕冷,以前是,现在也不予多让,也因此明明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她揣着手站在一旁看,古亭忙得热火朝天,给新房每个屋里的炕洞都添上柴,点火烧燃。 柴要填充足了,这样烧上一夜,等明天这个时间来还有余温,重复再添柴烧。新房子湿气重,尤其现在天冷,为了早点把房子烤干透了,绝不能省柴。 幸亏古亭提前备了很多柴两边的柴房都填满了,这边有几间空屋里也都放了柴,烧一个冬天没问题。 “再烧个五六日吧。”古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 “那你说的意思咱们再过阵子就能搬了” 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儿,古亭忍不住笑了笑,自打两人成亲以后,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渐渐有了以前刚进宫时候的模样。 “你就这么急着想住新屋” 晚香抿了抿红润的嘴唇,试图想蒙混过关“我倒不是急着想住新屋,就是那房子到底旧了,你看前儿灶房屋顶漏了,你忙上忙下的补,门窗也不严实,修也没有用,我又怕冷,只能躲在炕上,地都懒得下。” 只是怕冷吗 还是懒吧。 也是古亭宠的,自打新房盖好后,知道她怕冷,就什么都不让她干,连做饭这活儿都被他揽过去了,平时更是只差喝口水都给晚香端到嘴边。 大芽儿年纪大点,还知道藏话,小芽儿见娘天天不下地,忍不住就会问。 能怎么说 只能扯些娘今儿不舒服的话来搪塞。 可搪塞一天两天,能天天这么搪塞 后来小芽儿也不问了,反倒晚香自己心虚了,为了显示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懒,每天古亭来新房烧火,她都会咋咋呼呼跟来。 见她这么说,古亭也懒得戳破她,又见她最近养得脸颊上的肉都起来了,又白又嫩,肉乎乎的,看着就软,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 “你干嘛” 古亭收回手,目光在炕上落了一下,又移开“其实这房现在要是住,也是能住的。” 晚香一愣“你不说还得五六日。” “我就是这么一说。对了,等到时候搬过来,让芽儿和长安他们住东厢吧。” 怎么又扯到住东厢上了 晚香一头雾水,也没弄明白,可明摆着古亭不想答她,任凭她盯了他好一会儿都状若无事。 出了院门,地上积雪未化,又是土路,特别容易滑倒。古亭拉住晚香的手,她左右看了看,见村道上也没人,就放任他牵着,倒也忘了之前古亭转移话题的事。 咯吱、咯吱 这声音在宁静的清晨听起来外让人神清气爽,走着走着,似乎仗着有人牵着自己不怕摔倒,晚香还伸脚去踩旁边没被人走过的雪。 古亭不禁莞尔一笑。 就这么一边走一边玩,快到家门的时候晚香才收起玩闹心,却抬头就看见站在院门外的何桂兰。 “你有事” 何桂兰复杂地看了晚香一眼。 那日抓奸似乎依旧历历在目,即使当时她十分狼狈,但打心底的她就没瞧上过芽儿娘。 哪怕她长得比自己好,她也瞧不上。 再次相见是她上门提醒,与其说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如说是到了杨家后,难缠的苗氏和杨家那群人,让她突然有一种感同身受,于是心里的那点子愧疚占了上风。 若论后不后悔因为她的多嘴,以至于马丁黑目的没达到,闹得杨家鸡飞狗跳,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何桂兰也说不上来,只能说是命吧。 就好像当初她昧着良心抢了别人的男人,今日却又因一些事情求上门。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求你,你家的新房似乎盖好有一阵了,但你们一直没搬我和大志现在跟家里分家了,可没地方住,外面又这么冷,去问了里正,里正叔说村里没别的地方了,唯一的你看能不能” 第45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三) 43 能不能把旧房子挪出来给他们住 话的尾音在晚香的注视下消弭, 何桂兰抖了抖嘴唇,有点难堪地垂下头。 她穿了一身厚厚的蓝底碎花棉袄,下面是黑色棉裤。按理说在乡下这身衣裳并不差,可对比对面的晚香明明也是一身棉袄, 却因为是新做的,布的颜色和花样在乡下并不常见, 似乎专门掐了腰,配着姜黄色的绒布裙子, 外和人不一样。 她手上还揣着个兔毛的袖筒,毛色那么白, 雪白雪白的, 纯洁无瑕, 莫名就给人一种自惭形秽感。 她似乎变样了,到底是哪儿变了, 何桂兰也说不上来。似乎穿得不一样了, 可要说穿得像那些富户奶奶们那样也不是, 可就是变样了。 人似乎白净了, 气色也好了很多 还不等何桂兰想出个所以然, 恍惚的她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好。 她下意识抬起眼, 对上对方并没有嘲笑的眼睛,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股感激之意由心里而生。 “谢谢” 明明只是简单的道歉之语, 何桂兰却说得分外艰难, 不是她心不诚, 她其实是真心感激的。可恰恰是这样,这样的话才分外难出口。 因为太讥讽,也太可笑。 她为了自保害了人,本以为对方会过得不好,却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反而是她求上门。对方非但没嘲讽她,反而打算帮她。 可不是太可笑 “那房子我们也只是借住,早晚都是要腾出来,你倒也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里正叔或是原房主吧。” 何桂兰仓促地点点头,又对晚香勉强地笑了笑,便心情极为复杂的离开了。 晚香还是事后才知道,那次分家何桂兰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苗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怎会看不出老大老二两家突然提出卖地还债之前,最好还是先把家里的地分了,是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她当然不会承认儿子们有了小家,就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一切都是儿媳妇们在作祟。 田兰花和黄桃儿分别被找茬,不知田兰花是情急之下,还是故意甩锅,提到之前何桂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闲话,大意是这地卖了是算家里的,还是算老四的,以后两老若是走了,分家该怎么算。 苗氏本就对何桂兰不满,这下可抓到把柄了,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就是何桂兰的错。 其中内容就不一一叙述,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三房被赶出了家门,净身出户。 这一切和晚香并没有什么关系,既然答应了何桂兰,事情就尽早办。 忙了整整一天,才把家搬干净。 这中间毛大嫂子一家都来帮忙了,还有里正的小儿子,晚香也是从毛大嫂子嘴里得知杨大志两口子是被赶出来的。 那苗氏是个心狠的,也不管儿子儿媳妇有没有地方住就把人往外赶,才会有杨大志求上里正,何桂兰又来求晚香的事发生。 听完,晚香除了唏嘘,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边,晚香留了毛大嫂子他们在新房吃饭,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另一头,杨大志领着何桂兰和桃儿只拿着两个小包袱,顶着暮色和寒冷的东风住进了之前晚香住了大半年的地方。 等吃完饭,已是月上树梢。 送走了来帮忙的人,晚香忙着收拾残局,王长安已经在布置要住人的东厢了。等晚香忙完,发现这一切,忍不住和古亭道“要不,还让两个芽儿住东间,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她们和长安住东厢也能有照应。”东厢是两间屋,两个小的一间,王长安一间,这在盖房的当时都是提前计划好的,当然这事古亭不会跟晚香说。 又见两个芽儿开开心心和小舅舅在东厢里忙来忙去,尤其是小芽儿,围着自己和姐姐的炕来回转了好几圈,晚香也说不出什么。 等歇下了,进了被窝,晚香本想忙了一天早点睡的,可还没消停上就有人招惹她。 表面半推半就,其实心里还是挺愉悦的,中途她像以前那样在受不住的时候,抓来被角咬着,刚含住就被古亭用手指启开了贝齿。 “东间没人。” 至此,晚香才算明白为何古亭一意要让长安和两个小的住东间,原来是因为这。 “香姨、古叔叔,新年好,恭喜发财。” 一群小萝卜头鱼贯走了进来,晚香一边招呼着,一边从桌上抓来瓜子花生之类的果子,往每个孩童手里的提兜里放。 大芽儿和小芽儿跟在一旁,笑意盈盈的,又充满了自豪。按照当地规矩,大年初一是不走亲戚的,一般这个时候村里的孩童就会成群结队挨家挨户拜年。 当然也不是每家都去,例如这户人家在村里人缘不好,或是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乃至家里太穷,都不会去。 虽然孩子们上门,会给一些人家造成负担,但这恰恰也证明这家家境殷实,当家人不小气,人缘好。谁不愿在村里广结善缘呢,别看是孩子们走家串户,但恰恰也是交际的一种。 今儿一大早,大芽儿和小芽儿就准备好了。穿着新做的花衣裳,一人手里提了个小提兜,和来寻她们的里正小孙女一同出门给人拜年。 中间大芽儿和小芽儿领了一拨小伙伴来家里了,见芽儿娘这么大方,给装的果子又多又好,还有些别的家没有的炒货。 这不,一个传一个,都来了。 屋里热热闹闹,两个芽儿也没有做出小气的姿态,尤其是大芽儿,很有当主人的自觉,招呼小伙伴起来比当娘的还熟稔,毕竟晚香也不认识村里所有的孩童。 笑眯眯的晚香并没有发现大女儿和古亭交换了一个眼色。 把这拨孩童送走,临走时晚香还不忘交代要当心着路,也是这群孩子里有个年纪特别小的,也就三岁不到,走路还有些不稳当,似乎是姐姐带来的。 其实想想也是,来拜年给果子零嘴是当地习俗,但也是按人头的,想要多得果子,可不得都来。 到底村里不富裕的人家占多数,平时大人们喝点小酒都得掐着算着,更不用说小孩的零嘴,也就过年时宽裕点,但大多数人家都准备的是自家备的炒花生炒瓜子,糖是没有的。 而晚香这回还准备了一些牛轧糖、杏仁糖,这是古亭专门备的,因为晚香爱吃。 “还是你细心,准备了这些果子,你怎么知道过年会有人村里的孩童上门啊”把人送走后,晚香对古亭道。 按照晚香的想法,他们毕竟新立的门户,跟村里很多人家关系也就那样,就算有孩子上门,也就是零星几个,可之前办年货,古亭却准备了很多零嘴果子,当时她还说准备太多根本吃不了,却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既然在村里住下了,广结善缘是没错的。” 晚香想了想也是,再结合今天大芽儿罕见的主动领人上门,突然有一种这个人竟然和女儿有小秘密,而她才知道的微妙感。 初二,按规矩是走娘家。 一大早,晚香和古亭就带着两个芽儿出门了。至于王长安,他之前就回去了,大年三十陪着晚香他们吃了顿团圆饭,就匆匆赶回了家。 因着有之前的事,再加上晚香这趟回来带了不少年礼,王家人倒也没说什么。 表面上亲亲热热、热热闹闹,至于私下里,晚香也不关心这个,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中间,刘氏和晚香说母女之间私房话时,问她肚子有没有动静。 不提这事也罢,提到晚香才想起她和古亭成亲也有一阵子了,两人房事正常,认真来说频繁得有些过分,按理说她的肚子应该有动静才对。 可同时她也想到,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虽说生了两个女儿,可自打生了小芽儿后,一直没有动静。 以前原主也偷偷找郎中看过,乡下的郎中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之前生产伤到身子,亏空太过需要多调养之类的,自打她占了原主的身子后,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此时提起来不禁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因为这茬,之后晚香难免走神。 古亭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面上因为人多也没有过问。 临走时,大家还都是亲亲热热的,让有空多往家里来,王长安因为家里还要走别的人家,这趟就不跟他们回了。 辞别时,晚香见刘氏笑容有点勉强,看她的眼底藏着忧心忡忡,又怎会不懂娘在担心什么呢,因此心情不禁更沉重了。 “阿婆问娘,肚子有没有动静。”小芽儿鹦鹉学舌一般,将原话说了一遍。因为她还小,当时刘氏和晚香说话时并没有背着她。 小芽儿因为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意思,大芽儿倒是懂了,不禁看了古亭一眼,目光闪烁。 古亭默了下,道“那小芽儿不要把这话跟娘说。” “是不是就像昨天那样爹跟大姐说,让大姐领着村里的孩子来家里,不跟娘说,偷偷的,是我们的小秘密”小芽儿嫩声嫩气问。 古亭不禁一笑,点点头。 大芽儿不安地动了下,突然拉住小芽儿的手,道“爹,我领小芽儿出去玩了。” “去吧。” 等两个孩子走出门,古亭目露深思。 有些心事越藏越重。 晚香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实则家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看在眼里。 就在古亭忍不住考虑要不要跟她说点什么,她自己倒是忍不住了,这晚两人云雨之后,她惯例是没有力气了,古亭打了热水帮她收拾。 等一切忙完,两人终于安静下来,她冷不丁问了句“你想要孩子吗” 古亭默了下,将她那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晚香在被子里动了动,因为灯已经吹了,倒也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有窗外月光映雪给屋里增添了一片银白。 “我就是好奇,问问罢了。” “随缘。”古亭道。 明明这个答案是好的,偏偏晚香反而有些计较上了。 “为何说随缘” 古亭在心里喟叹一口,将她整个人揽了过来,低声道“有些事我不能说太明白,但你应该懂,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子女缘分有或是没有并不计较,能有你,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 晚香突然感觉眼睛火辣辣的,鼻子有点堵。 什么样的人 太监绝了子孙后代 可现在明明已经不是了,他现在完整康建的,是个正常的男人,可为何偏偏她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不拘男女,有一个总是好的,可我” 古亭紧了紧手臂,低叹着道“你这两天是不是在想这事,我看你从娘家回来,就有些不正常了。” “你怎么知道”她瓮声问。 “我问小芽儿了。” 听了这话,晚香当即感伤没有了,反而有些恼羞成怒。想生他的气,又气不上来,只能恨恨地捏了他一把,转过头将脸埋在被子里。 古亭将她捞了过来,温声道“行了,别生气,我也是担心你。至于孩子我们才成亲多久,你现在就担心这事是不是有些多余” “可我”晚香顿了顿,道,“原主以前看过大夫,大夫说伤了身子,也有些亏空” “那你是信我的,还是信乡下这些大夫的就算真有亏空,我帮你调养调养,肯定能养好。” 晚香这才想起问玉是会医术的,不过他也就精通妇科,也就是女人病。 当初是因为她,他专门寻了太医学的。学得到底怎样她不知,但后来她有些小病小痛,一些药膳滋养调补都是他一手经办。 比起乡下的游方郎中,晚香还是信任古亭。 因为信任他,已经是一种本能反应。所以晚香也没有多想,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她甚至很欢喜,忍不住转头抱着他的颈子,对着他脸颊来了一口。 这边,晚香刚意识到自己的孟浪之举,可已经晚了,明明屋里没灯,她也看见他盯着她的瞳子暗了下来。 这时,求饶已经晚了。 次日,晚香特别慎重其事,让古亭给她把了脉。 得知真的只是有些亏空,多调养调养就能好,她总算可以松了口气。之后她让古亭按方抓药,甚至拿回来的药,包括古亭做的一些滋养的药膳,她都十分听话的一一都吃了不提。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的新春。 这个冬天,杨家过得并不好。 家里闹得风风雨雨,虽然已经把老三一家子赶出去了,但杨家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消停。 苗氏短暂地压倒家里一切反对的声音,卖了三亩地,把杨大江欠的债都还清了,可这一切不过是混乱的开始。 家里损了几亩地,可杨耀宗还在念书,过年给先生的年礼,开年的束脩,这都需要银子。之前田兰花把先分地的事甩锅给何桂兰,真的就代表她心里不这么想吗 并不是,哪房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不然能给何桂兰当枪 这一切的一切,都致使杨大江在杨家的地位急剧下降,甚至连苗氏,都偶尔要受两个儿媳妇的阴阳怪气。 每天鸡毛蒜皮,争嘴斗嘴从来没少过,而开春后村里人都开始春耕,当杨家人发现自家卖的地,竟然转到了古亭手里,这更是让他们气急败坏。 主要还是苗氏和杨老汉过不去,到古亭手里,不就等于到了芽儿她娘手里 虽然古家盖了新房子,房子在村里是头一等的好,但都没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被一个弃妇买走了更让杨家人大动肝火。 苗氏甚至找到了里正家里,因为当时卖地他们是找了里正。 “你家卖得急,又是一下卖三亩,几十两银子谁家能一时半会就拿出来只有古小哥。我当时也不想卖给他家,怕你两家又起矛盾,可当时你来催几次,又是哭又是喊怕老四出事,我就想先解决了你家要紧事,也不拘被谁买去了。” 第46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四) 44 里正说的是实话。 当时苗氏打何桂兰手里地的主意, 那欠的帐就一直拖着,麻四本来就放话只给五日时间,之后又拖了一回,人家就放狠话再不还别说去见官, 打折两条腿再去衙门。 苗氏也被吓着了, 就总让杨老汉来催里正。 话都说成这样了,再说里正到底是里正, 苗氏还能说什么,只能蔫蔫地回家。之后回去因为心里不痛快,又跟儿媳妇拌了几句嘴就不细说。 另一头,古亭虽然买了地, 却没打算自己种。 晚香也不太想让他种地, 虽然两人现在是乡下人,可她能做胭脂卖, 古亭能打猎挖参, 怎么都能弄来钱, 还用得着种地 本来王长安说他帮着种, 也被拒了,两人的打算是找人把地佃出去。 这事可就容易了,乡下人历来只有嫌地少的,没有嫌地多的。地有数,人的力气挤挤总能有, 多几亩地就能多不少进项。 所以当古家放出消息要把地佃出去, 不少村民风闻上门。 各种说好话套交情就不提, 村里议论得风风雨雨,杨家人也被拿出来嘲了一遍,本来杨家在村里的名声就不太好,这大半年又闹出这么多事,等着看笑话的人太多了。 最终,晚香和古亭商量着把地佃给了村里一个出了名的人老实家里壮劳力多的人家。 租子也不多收,六四分,晚香这边只得四成,但是佃户包交税子。这都是老规矩,附近有地主往外佃地都是这么个算法,不用多说。 这边把地的事安排完,山里的花也开了。 春天一般猎户是不打猎的,野兽饥荒了一个冬天,春天正是调养生息的时候,除非必要不打猎,这已是约定俗成。可春天也是百花盛开的时候,正是做胭脂的好时候。 晚香和古亭把家里都规整好,带齐了应用之物,就带着两个孩子还有王长安进山了。 照例还在小木屋落脚,留下王长安和两个孩子及小山在木屋,古亭带着晚香和大山开始了在山里一边游玩,一边寻花之旅。 开始晚香看见新绽放的一片片野花还会激动,后来直接麻木了,也是古亭对这片大山太熟悉,他总能精确找到花最多品种也最适合的地方。 期间,古亭还带晚香去见了老猎户。 老猎户已经上了年纪,很少再出去打猎,古亭提出接老猎户出山养老,被老猎户拒了,他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个侄子,侄子会给他养老。 不过对于古亭现在搬出山,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这事,老猎户很高兴也很欣慰,让两人早点生个大胖小子,给古家传宗接代。 提到大胖小子,晚香不禁又想起自己一直没动静的肚子,不过出于对古亭的信赖,她也仅仅就只想了一会儿而已。 她并没有发现,在她没有看见的角落,古亭的目光略显有些深沉。 黄掌柜再度迎来了晚香一行人,对此她简直喜出望外。 去年晚香送来的胭脂,让她赚了不少银子,赚银子是其次,关键是这等胭脂别处没有。 别处没有,只有她这里有,这就是商机。 甚至因为她这胭脂卖的多是县里的富户,一个传一个,经常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倒为她成衣铺拉了不少生意,当然这是题外话。 基于这些,不等晚香细说,黄掌柜就很爽快地说了这批胭脂她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晚香倒也不诧异黄掌柜是这等反应,她做胭脂卖,别人买,只看其态度就知东西卖得不错,至于怎么卖的她不管,不过这次她也是有备而来。 之前她就打算好,胭脂这生意能做出来,以后必然要分品类。有普通品,自然也有珍品,一个品一个价钱。 所以这趟来之前,她就让古亭找人又做了批瓷罐,比去年做的那批更精美华丽,胭脂她也调制了新的颜色,甚至所用材料更好一些,她相信黄掌柜尝到甜头,肯定不吝给她一个满意的价。 两个妇人因为这事进里屋去谈,古亭则借口去买药材出了店门。 现在晚香每天一副药,这些调养身体的药都是古亭一手经办,晚香也知道这事,倒也没多问。 去了药铺,掌柜不在,不过伙计对古亭是熟脸。 古亭经常会来此卖参,这药铺从他手里买过不少上年份的老参,要知道普通药材易求,品好的老参却难求,自然熟悉。 “古大哥,我家掌柜不在,要不你把药方留下,等下我家掌柜回来帮你配了,你到时候过来拿,或者说个地方我给你送去都行。” 其实普通的药方,伙计帮忙配了也不是不行,可古亭的药方据说很复杂,这话是药铺掌柜说的,所以小伙计也不敢经手。 “你家掌柜要多久回来” “家里有些事,回去有一会儿了,应该用不了多久。” “那行,我等会儿过来拿,还有这参,你也收着,等会儿一并算。” 伙计接过木盒和药方,响亮地哎了声,目送着古亭离开了。 古亭去了糕点铺子,买了些糕点和果子,经过一家首饰铺,又进去挑了根银簪。 他今天带来的参,除过药钱,再买一根簪子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古亭卖过不少次参,什么品什么价钱都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那么放心的把参留下。 回到成衣铺时,晚香已经和黄掌柜谈好了,两人面上带着笑,见古亭来了,晚香招呼他让他帮忙清点胭脂。 今天铺子里就黄掌柜一个人,带来的胭脂又多,还要每个都查看,自然人手不够。 除了黄掌柜自己亲自动手外,晚香和古亭齐上阵,帮忙每个都打开盖子给黄掌柜过目,这样也能节省时间。 就这么忙着,期间古亭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又见东西还有一半之多,一时半会肯定结束不了。 正想着,这时王长安带着两个芽儿来了。 之前看见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小芽儿吵着要买糖人,王长安就带她们在糖人摊前等,估计还带她们去玩了什么,两个芽儿小脸红扑扑的,满脸带着笑,手里一人捏着一个糖人。 “长安,你帮我去药铺把药拿回来,还有卖参剩下的银子,掌柜会帮忙算好,你一并带过来就是。” “好,那姐夫我就去了。” 之前王长安跟古亭去过那药铺,倒也是熟门熟路。 到的时候,掌柜已经在那里了。 他也认识王长安,跟着古亭来过几次,便也没遮遮掩掩,和他说了参算了多少银子,药材一共多少银子,剩余多少,让他回去跟古亭报数。 王长安面上点头,心中咋舌不已。 他以为姐夫打猎就够养家了,没想到挖参更来钱,一根毫不起眼的野参,就能卖几十两银子不等。 不过这事古亭也没过瞒王长安,还跟他说等他打猎手艺上来了,就教他挖参。其实挖参并不难,难得是怎么在大山里生存,以及寻参。 这都得本事傍身,是急不来的。 其实让王长安真正咋舌的是晚香吃的药钱,以前他只知道大姐在调养身子,汤药每天都吃,可吃什么药,需要花费多少,他心里没数。 可今日他看不过十来包药,便去了近二十两,这哪里是吃药,吃的是人参吧。毕竟姐夫送来的人参,也不过只卖了四十多两。 当然这一切都是心里的活动,面上王长安倒是没表现出什么。跟在古亭身边久了,他也懂得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以免让人瞧不起。 长安把余银揣进怀里,拎着药,辞别了掌柜,刚转过身,那老掌柜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他。 “小兄弟,这药是给家中妇人吃的吧” 王长安停下脚步,转过身“不错,您老怎么问起这” 老掌柜抚了抚胡须,有些犹豫,又有些欲言又止。 “老朽见古小哥拿这药方来配药,老朽问他,他只说按着配就是,老朽也不好多问。可这药里有一味药乃避子之用,老朽见古小哥年纪轻轻,又见你叫他姐夫,想必其妻便是令姐,年轻夫妇,自当以传宗接代为上,为何” “等等,什么叫避子”王长安突然出声打断他。 老掌柜一愣,答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规避子嗣” 话还没说完,又被王长安打断了,“你的意思是说,这药吃了是让妇人不怀娃娃的” “也可以这么说” 王长安脑子一片空白,陷入沉默中。 老掌柜见他脸色不好,心想自己是不是多嘴了,便解释道“按理说,人来配药,药铺便按方抓药就是,可我与古小哥也算结识有几年了,他向来寡言少语,又多有主见,老朽就算有疑也不好多问。又见这药方甚是奇特,以滋补为主,但又附带避子之效。 “老朽自知医术有限,也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敢过多质疑可这味药虽含量少,到底不宜长年累月服用,便想提醒一二,莫不是家里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边还在酌量着说辞,殊不知王长安早就方寸大乱。 但他也知这是家事,再加上他绝不信姐夫会害大姐,自然不好表现出来。敷衍了事听着老掌柜一通说,又道自己回去会问问姐夫,就匆匆忙忙而去了。 留下老掌柜内心忐忑自己是不是不该多嘴,当然这是题外话。 “长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县里时就见你魂不守舍” 这趟从县里回来,晚香极为高兴。 胭脂卖了好价钱,这一趟赚了不少,按照当地物价以及他们日常花销,这次所赚至少够吃一两年,也就是说做一次顶一年,可做胭脂肯定不是一年只做一次。 再加上之前和黄掌柜交谈,对方言语之中已经透露出这门生意大有可做,甚至有示好双方联手将生意做大的意思,一切都进入正轨,晚香自然高兴。 等高兴完了,自然想起弟弟的异常之事,这不就寻着问起来了。 “姐,没什么。” 晚香皱起眉“还说没什么,你是我弟,我还不知道你的,是有什么心事了还是碰见什么事了对了,你放心,姐赚钱了,这里头也有你一份,你看是姐帮你攒着,还是给你你自己放着,还是让你姐夫帮你置办田产买地这事,姐早就跟你姐夫商量好了,就是得碰好时机。” 看着是晚香在开解弟弟,可她说着说着就跑了题。 可恰恰是她这样,才让王长安十分犹豫和痛苦。 回来的一路上他也想明白了,姐夫看似只是个山里的猎户,但是挺神秘的,似乎什么都会。姐夫对他姐好,是毋庸置疑的,可恰恰是这份毋庸置疑让他不能理解为何姐夫要瞒着姐干这事。 药方是姐夫拿来的,药是他管着配的,甚至是每次熬药都是姐夫一手包办,姐夫只差把药碗端到他姐嘴边喂着她喝了。 还别说,古亭对晚香的好,每每让王长安惊叹,他长这么大,甚至在他的身边在附近十里八乡,他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哪家男人能像他姐夫这么侍候自家女人,说捧在手心里都不为过。 可到底为什么呢 就是因为打从心底信赖古亭甚至崇拜他,王长安一点都不信这药方是哪个郎中唬骗了他姐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姐夫心知肚明。 不敢去质问古亭,这不就纠结上了。 “还说没事,我看你明明就有事,我是你姐,你难道还要瞒我” “姐,我不是” “那就赶紧说” 王长安狠狠地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道“那姐我说了,先说好你要冷静” 等听完,晚香哪里还有什么冷静,像一阵风似的甩门而去。 古亭看出晚香的情绪有些不对。 只是当时家里所有人都在,又在吃饭,他自然不好当面问。 饭罢,收拾残局的活儿被心虚的王长安揽去了,晚香回了屋,古亭犹豫了下,交代大芽儿带着小芽儿出去玩,跟着也进了屋。 进门就见晚香冷着一张脸坐在炕上。 “香儿” 一张纸扔到他面前,而后缓缓飘落在地。 古亭定睛一看,正是那张药方。结合晚香的冷脸,以及之前王长安的异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同时也有些恍惚,一瞬间脑海里回忆起无数的画面。 良久,他在心里喟叹了一声,想了想道“我去书房,一刻钟以后你来。” 是的,书房。 虽然这种东西在乡下很罕见,但古亭还是把东间置办成了书房,里面书案书橱笔墨纸砚都俱全,也是提防晚香偶尔会用上。 毕竟晚香是世家女子出身,曾经做过皇后做过太后,突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能给她的古亭都会尽量给她备好,不让她委屈。 唯独一样,这恰恰也是两人这次矛盾的症结所在。 等古亭走后,晚香静静地坐着,听他的脚步去了东间,听见东间的门打开又被关上,一种委屈感上了心头。 她哭了。 已经多久没这种委屈感了 似乎刚来这个世界时,受到的那些委屈和折辱,早就离她而去,甚至在她来想那些委屈都比不过此时此刻。 为什么 晚香心里充斥着和王长安一样的疑惑,甚至比他更多,更沉重。 他明明知道她在想什么,明明知道她想给他生个孩子,为此她那么怕苦的人,咬着牙喝那些汤药,即使喝完药就有他塞过来的糖,即使她苦在嘴里心里却甜得像蜜 到底为什么 晚香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可奇特的是她心里并不愤怒,只是疑惑,只是委屈,她甚至前所未有的冷静,就像整个人被剥离了开,在做了一个旁观者,她看着自己疑惑委屈,但其实已经在心里计算时间,在到了一刻钟时,她站起来打开房门,往东间走去。 刚到东间门前,房门突然打了开。 门里和门外的人对望。 古亭微点了下头,没再看她,离开了。 他去的方向是外面,晚香听到他走出屋门后,就在外面站了下来。她没去追问,因为她知道里面有东西等着她。 果然她进去后,远远的就在书案上看见一张纸。 走近了,纸上写的有字。 如果我说,有一日我可能会毫无预兆地离开,留下你一个人。 第47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五) 45 如果说来之始, 是他刻意为之, 可在他接二连三触犯规则后,系统似乎抛弃了他。 他曾试过去联系系统,可并没有任何应答。 但他知道系统还在, 可能下一次再出现就是他触犯规则直接将他抹杀,他甚至有一种预感,他随时随刻都可能会被带离。 当故事世界因为他这个外来者的插手而偏离轨道, 一切都变得无法预知,而他的预感不过是他周旋在各个世界的过程中, 所产生的对生存对危机一种近乎本能的认知。 他清楚这个世界规则有漏洞, 所以他选择了写,而不是当面说与做。 他在作弊, 他甚至做好如果尝试作弊失败,他会被系统直接抹杀的准备。 后悔吗 不后悔,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 已经足够了。足够他泯灭在大千世界里, 足够他因此受到惩罚继续在各个世界进行无休无止的穿梭,足够他消失掉变成一个符号, 甚至是没有感情的一抹神智,沉沦在永久的黑暗中 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时间似乎停止了,久到他以为是天荒地老。 突然, 他听见有门打开的声音, 听到她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脚步声缓缓靠近, 他竟没有勇气去转过头。 “你干嘛一直背着我” “我” 古亭抬手覆眼。 良久, 才放下手,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有些红,似乎哭过了,古亭很心疼,抬起手,却又想到什么的垂下。 有一种垂头丧气之感。 晚香何时见过他这样 这样的忐忑与无措,哪是向来从容自如的他,反而把她逗笑了。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边笑着眼泪边往下掉。 古亭也没见过她这样,手忙脚乱想给她擦眼泪。 “但我还是想给你生个孩子。”她固执道。 之后的日子里,生孩子似乎成了晚香的执念。 甚至是一种报复。 以前她脸皮甚薄,可能也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对于夫妻之事她总是一种害羞、回避的态度,承受多过主动。 可自打这次的事后,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让古亭既痛苦又甜蜜,甚至自暴自弃想就这样也罢,生一个生十个都可,怎样都行。 但也是奇了怪,当顾虑不再有,甚至古亭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好消息来临的时候,偏偏一直没有动静。 于是,晚香更是发了狠一定要生。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年。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在晚香和古亭的共同努力下,他们又添了二十亩地,在附近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小地主了。 而与之相反,杨家的日子却越过越差。 不同于大房,二房两口子眼见老三一家被撵出去,开始过得很艰难,但之后日子也渐渐过起来了。相反,因为家里少了几亩地,本来答应好的送二房耀辉也去读书的事一直没提上日程。从一直期望到一直失望,到心里有了认知这事算黄了,到意识可能二房一辈子都要给大房当牛做马,杨大山和黄桃儿终于爆发了。 是呀,谁愿意一直给别人当牛做马呢 大房的耀宗在一天,他们二房的儿子就得靠边站,以前是有个也送耀辉去读书做念想,现在眼见念想不可能成真,那么凭什么呢 二房闹着要分家。 这显然不可能顺利达成,苗氏和杨老汉不会同意,大房两口子也不可能同意。家里就那么点地,分家就意味着要分地出去,这些地凑在一起紧紧巴巴刚好够送个孩子去念书,分一半出去,耀宗读书的钱从哪儿来,地里的活儿谁来干 其实打从老三杨大志被撵出去后,杨家的农活就干得没以前那么利索了。 杨老汉年纪大了,再要强也心有余力不足,失去了任劳任怨的杨大志,杨大洪和杨大山兄弟俩经常因为干活的事闹矛盾。 几个原因加起来,分家显然成了不可能的事。 可被压榨的不愿意,那就只能闹了。 还有杨大江的婚事,也成了老大难,苗氏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家里闹成这样,娶亲更是不可能。 但杨大江年纪在这儿,再耽误下去就不像话了,再加上经历了被要债的事,杨大江里子面子都没了,似乎更自暴自弃了,平时经常看不见人影,几天几天不着家。 再之后就听说他去县里了,去干什么不知道,杨老汉让儿子去找了几回都没找到,等不找他时,他自己又冒出来了,问他去干什么了也不说,改天又消失了。 来回几次,气也生了,人也打了骂了,越打越骂人跑得越久,最后索性当家里没这个人。 杨家天天都在打仗,有好几次田兰花和黄桃儿在人前打了起来,引得无数村民围观。还有黄桃儿和苗氏也没少打架,现在一家子算是彻底撕破脸皮,都说分家分了算了,可也奇了怪,就是分不掉。 这些都是晚香听人说来的,也有一次她有幸围观,见苗氏和黄桃儿打得尘土飞扬,蓬头垢面,龇牙咧嘴,面目可憎,除了咋舌也做不出其他。 现在她的日子过得不错,有那么多的地佃出去,古亭三不时去山里转一转,挖挖参打些猎物,还有做胭脂的进项当补贴,日子虽不至于过得大富大贵,但在这穷乡僻壤也算是过得极为滋润了。 上一世似乎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现在很少会想起来,她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当个乡野村妇也不错。 除了生个孩子。 每当想起这事,晚香都会又气又恼拉着古亭回房。一通折腾下来,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为了生子,还是两口子的情趣了。 “为什么一直没动静呢明明你说我已经好了。”晚香还在小口喘着气,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抚在小腹上。 她脸颊晕红,眉目含春,让古亭看得目不转睛。 听到这话,他暗叹一口,抚着她脸颊说了句顺其自然后,就套了外衫翻身下炕出去了。 刚出门,小琴端了盆热水走过来。 “老爷,水。” 古亭接过转回房,晚香在里面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趁着收拾的空档,她道“他们倒是被你教的越来越当用了。” 前阵子古亭去县里人市上买了几个人,有男孩有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 这样大小的孩子现在就能帮着干点零碎的活儿,再过两年就能当用,太小的养了费力,太大的心思多,还是这个年纪最适合。 人领回来了,平时都是古亭管着的,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识眼色,稍微点拨下就知道干活。 像今晚送水,换以前古亭得自己去灶房,现在都有人主动送来了。 除了这以外,古亭还做了很多。 家里的房子又扩建了一次,在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旁边买了块地,除了扩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外,还给晚香弄了个小院当作坊。 古亭甚至已经在着手想买下村后的一座小山头,打算拿来当花圃用,种花这种事只要不是种什么名贵品种,都是撒把种子就能发芽。这样一来,就算以后不能进山了,胭脂坊所需要的材料也不会缺。 还有王长安,跟着古亭学了两年,现在已经可以单独进山了,当然太深的地方还是不敢去,但比以前进步了许多。 古亭还进山给他弄了两只猎犬的幼崽,让他从小养着,就跟当初他养大山小山一样,以后进山打猎也能当个帮手。 古亭总是这样默默地做着,别人都以为他是心细如发,考虑周全,其实只有晚香明白,他是在尽一切可能提前做好准备。 为他有一日可能毫无预兆的离开,做准备。 这一切,晚香都懂。 越是懂,心里越是慌,可担心他会看出来,她又不能表现出来,他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她不忍也不想让他担忧。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越发想生一个孩子。 “为什么就是没动静” 等他重回炕上,晚香偎上来,搂着他颈子呢喃了一句。 这一次古亭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杨大江被抓进县衙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不是传谣,衙门专门派人来通知了杨里正,杨家人当场就跟着去了。当时村民就诸多猜测,等里正从县里回来,杨大江发生了什么事才为众人所知。 原来这两年杨大江也不是无所事事,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和县里的一群小地痞混在一起了。 这地痞流氓们也是分类的,有钱有势的能开赌坊开勾栏瓦舍,没钱的也就只能在下面给人充充打手,甚至打手人家都不会要,只能成群聚在一起,偷鸡摸狗,宛如过街老鼠。 杨大江就是最下等那种,走到同类面前人家都不稀得给他一个眼神,嫌埋汰,可到底能混口饭吃,也不至于饿死。 这回之所以会闹上衙门,是因为杨大江偷了和他一起的一个地痞的媳妇。 杨大江成天在人家家里进进出出,不知什么时候就和那小媳妇勾搭上了,估计没少背着在家偷情,这次就是直接抓奸在床。 按律法,抓奸在床,打死不论。 那绿云罩顶之人也深恨好兄弟竟然做出这等事,当场就气急攻心和杨大江打了起来。可这人天生矮小,试想对方到底是县里人,如果不是人才不好,那小媳妇也不至于偷个乡下汉,所以非但没占便宜,反而被打伤了。 打伤了人,杨大江自然也不敢多留,就跑了。 想回家没敢回,本来打算四处躲几天再看,谁知那人也是个硬茬,又是当地人,很快就请了堂兄带着几个人寻到杨大江,不光打折了他一条腿,还把人送到衙门去了。 其实杨里正带回来的消息并没有这么详尽,这些也是事后村民们慢慢补齐的。 当时只知道杨家老四在外头偷了人媳妇,被打断了腿还送去了衙门。 很快,杨老汉就带着两个儿子从县里回来了,这趟回来是为了筹钱。虽然杨大江也被打伤,但他偷人媳妇在先,又打伤了对方。杨家人去了衙门哭爷爷求奶奶给人说好话,人家倒也答应不追究,但必须得赔银子。 五十两。 不光是赔人汤药钱,也是偷人媳妇的补偿。 于是杨家又要卖地了。 且不提杨家为了这事闹得风风雨雨,兜兜转转打听了一圈,都没人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买地。 只有古家。 杨老汉是亲自上门的。 他倒不想觍着老脸求上门,可家里正在为这事打仗,两个儿子都不愿来,杨里正也记着那次苗氏找上门不愿出面,只能他亲自来。 晚香是听到大山的叫声,才看到站在门外的杨老汉。 她叫住了大山,这时古亭也来了,她便没有再理会,招招手把大山叫到腿边,一人一狗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过了一会儿,古亭来了,晚香这才知道杨老汉是想把家里的地卖给他们。 “杨家没多少地,这一卖剩下没几亩了,以后日子怎么办”她倒不是同情杨家人,只是诧异杨老汉竟然能做下这等决定。 杨家总共只有十来亩能种粮食的田,还有五六亩沙地,那只能种种红薯之类的粗粮。之前卖的那两亩,虽伤筋动骨,但也不至于影响生计,这回一次卖五亩,剩下的地的产出够不够一家子吃都是问题。 “杨耀宗再过两年就能下场应考,供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会放弃,可杨家若是出个犯男,等于是绝了杨耀宗以后的前程。” 也是,朝廷开科取士最讲究家世清白,三代之内有犯男犯妇连下场应试的资都没有。 “那就买吧,杨家的地都是好地,又离家近。” 按下不提,杨家很快就通过里正卖了五亩地给古家。 五亩地自然不止五十两银子,可五十两只是赔给对方的,衙门那边上上下下都要打点,等从县里回来时,除了带了个断了一条腿躺在牛车上的杨大江,银子是花得分毫不剩。 哦,对了,还有个妇人。 这妇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不过普普通通,但体态丰腴,眉目颇有几分媚色。 就是灰头土脸的。 事后才得知,这妇人正是那杨大江偷的小媳妇,可能她那当了王八的丈夫也恼了。五十两银子足够再娶个黄花大闺女,还绰绰有余,这让他颜面尽失还受伤的妇人自然不能再要,索性一并撵走,扔给了杨大江。 杨家的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不止,反正每天都有热闹给村民们看。这边,晚香他们却没关注太多,因为晚香有了。 别看晚香心心念念想生个孩子,其实并不上心,可能也是想了太久没动静,就没有防备,还是古亭见她最近懒洋洋的,胃口也没之前好,就给她顺手把了个脉,这才得知竟是这等喜事。 高兴、欢喜自是不必多说,这也算是家里头等大事了。 别说古亭了,连最小的小芽儿都知道娘怀弟弟了,一切都要当心再当心。至于杨家这些糟乱之事,自然也不会在她面前多说。 待到这一年的冬天,晚香瓜熟蒂落,诞下一个儿子。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六) 46 冬日的天, 向来亮得晚。 可若是有雪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映照着白雪, 能亮一夜。 鉴于此,晚香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都不愿起来, 总觉得其实还没到起来的时候, 还是一梦过后,发现身边少了个人, 她才意识到自己真该起了。 外面很静, 隐隐似乎有铲雪声。 晚香披着大棉袄, 打着哈欠去了外面。 门上有棉帘子,刚掀开一条缝,就有冷风往里灌,晚香往后退了退,靠着门框就着那条缝往外看。 外面,忙着铲雪的正是古亭。 不同于晚香的怕冷, 他似乎天生就不怕冷一样, 明明外面一片冰天雪地, 他却穿着单薄的青衫, 袖子半挽在手肘下方,露出白皙却精瘦有力的胳膊,浑身热气腾腾的。 肉眼可见的热气腾腾。 这几年随着恒儿渐渐长大, 古亭也渐渐从单薄俊秀的少年郎,一路长成了英俊伟岸的男子。 身板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但还是一如既往的白,怎么都晒不黑,以前晚香见他白,只当他是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见太阳的时候少。后来古亭带王长安进山打猎,明明是一同的,可几次下来王长安肉眼可见黑了许多,他还是一如既往,晚香这才知道这都是天生的,旁人羡慕不来。 “你不冷?快回屋把衣裳穿了。” 晚香嘴里应着好,但就是不挪脚。 古亭就看她躲在那里,穿着他的大棉袄,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小脸白嫩嫩的,隐隐带点红润,似乎刚打了哈欠,眼睛湿漉漉的。 像一头无辜的小兽。 鼻尖有点红,似乎是被冷风吹的,一抽一抽的,看着既惹人怜爱又让人气不打一处。 “赶紧回屋,都多大的人了,小心等会儿离儿看见笑你。” 古亭丢下铁锹,走了过来。 行走之间还不忘搓了搓手,让手不那么冰凉了,才抬手去碰触她,将她往里带。 “行了行了,我自己去穿衣裳,你忙你的吧。”晚香嘟囔道,不甘不愿往里走。 “现在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确实还早,家里就古亭一个起了,孩子们和琴儿她们一个没见,晚香就知道她还是起早了。 她回屋穿了衣裳,又自己梳了头。 晚香会梳的发髻少,只会简单的挽个髻,但在这里已经足够她用了。又去浴间漱口净面,浴间有灶,灶上的热水在冬日里是不断的。 等忙完再出去,外面的雪已经铲干净了。 见灶房上的烟囱往外冒着烟,晚香轻车熟路地去了灶房。 “今天又是你做早饭,你应该等琴儿她们起了再起,总是起这么早,害得我也要早起。” “我让你继续睡的。”古亭淡淡地为自己辩解。 晚香嗔道:“你说得倒轻松,等孩子们都起了,问起怎么爹起了娘呢,那我多没面子,到时候离儿又要笑话我。” 离儿是晚香和古亭的儿子,全名古莫离。 名字是晚香取的,这名儿的寓意显而易见,但两人对‘那个可能随时会离开’都讳莫如深,自然没在名字上多做言语。 离儿今年六岁了,长相随了父母,看得出以后是个拔尖的。聪明劲儿也随了父母,古亭说他聪慧伶俐,很早就给他启蒙了,本来打算将他送去私塾读书,可古亭寻了一圈,附近就没几个私塾能入他眼。 县里倒是有好书馆,但离家甚远,所以暂时还没送去,按下先不提。 对于这母子之间的笑闹,古亭也心知肚明,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而晚香也不过随口一说,见锅里的粥已经快煮好了,就说她来烙点饼,等会儿配了粥一起吃。 饼是肉馅的。 用的是古亭打猎猎来的肉,半个月前瞅着快下雪了,古亭进山了一趟,带着王长安一起。两人收获甚丰,除了一窝野猪一大两小,还有野鸡、野兔、狍子无数,这些肉足够古、王两家吃半个冬天了。 肉被洗净、分块处理好后,平时就搁在外面的大柜子里,以当地的气温足够存很久不坏了。 馅儿是古亭剁的,晚香负责用嘴指挥,肉配上梅干菜做馅儿,饼要擀得极薄,贴在特制的炉膛里烤,等饼肚子胀气就可以取下了。 以古亭的食量,一口气能吃四五个。 他这个人做什么都是淡淡的,若说对他有什么可以例外,除了晚香是搁在心尖尖上的,再来就是几个孩子。 在吃食上头,他也是无所谓吃什么的,让他表现出‘很喜欢吃’的,只不过几样,‘晚香亲手做的饼’是其一。 其实说白了,晚香亲手做才是重点,晚香心里也明白这事,不过她不惯着他,只偶尔才出手,这也算是夫妻之间的情趣吧。 “要不,我们先吃,不急着叫他们起来?”晚香擦了擦手后道。这个他们指的是三个孩子。 对此,古亭没有意见。 索性灶房大,也不往外端了,两人就着灶房的小桌开始吃早饭。 中间,晚香说了说王长安长子快满月的事。 王长安在前年娶了媳妇,媳妇姓高。王家那一摊子事复杂,王童生和刘氏都健在,自然也不能分家。不过王长安背着家里干得事多了,又有姐姐姐夫撑腰,索性就在古家旁边买了块地盖了房子。 平时在这边住的多,回王家的少,不过每个月都会往王家拿肉拿银子,算是奉养两个老人了。 这几年古家在附近十里八乡,也算是大有名声。 有钱,富,家里的地多。 好些人家都种着古家的地,古家还在附近买了几个小山头种花,还有那胭脂作坊,请的帮工都是附近的村民,不少人家都是靠着古家吃饭,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钱有势的。 鉴于这些,王家那边也不敢多说什么,都知道女儿和女婿主意大,王家人若是识趣,自然不会少了好处,可若是不识趣—— 这种隐晦的教训,这些年里王家人体验过无数次,自然不会不识趣。 …… “满月酒阳水村这边要摆,王家那边肯定也要摆,到时咱们也要回去一趟。” “这事你跟长安高氏商量就好,到时家里可以出人手。” “对了,离儿读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如果真送到县里,咱们是不是要搬去县里住了?” 其实搬去县里也不是不可以,这几年下来晚香手里也攒下了不少银子,去县里买座院子绰绰有余。 按理说,现在家里主要进项都是胭脂坊,把胭脂坊和家挪到县里更为便宜。甚至附近也有村民私下闲话,古家现在这么有钱,为何还一直住在这穷乡僻壤的乡下。 为何一直住在这? 对于这个问题,古亭和晚香一直没讨论过,似乎两人已经习惯了这里。就好像明明以古家目前的家境,足够顿顿鸡鸭鱼肉,可古亭还是时不时会进山打猎,这似乎都成了习惯。 可很显然儿子读书的事,让他们面临抉择。 为此,晚香没少纠结,不然也不会说着说着就突然提到这事。 见她这样,古亭失笑:“你若想去县里住,咱们就去县里。若不想,每日有骡车接送,离儿也不是不能读书。” 所以说是一叶障目了,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就看你怎么想了。 晚香也有点失笑,她是窘的。 两人就这么一边用早饭,一边说着闲话,大多都是家里的琐碎事,一直到外面有了人声,好像是谁起了,才恍然发现吃饭吃了这么久。 “这样的日子真好,希望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临出灶房前,晚香突然有些感叹道。 古亭拍了拍她肩膀,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 问玉还没睁眼,就听见耳边传来阵阵嘈杂声。 有马蹄声、有嘶吼声、有兵器撞击之声……仿佛大地都在震动。 他没有睁眼,默默地在脑海里回忆着最后的记忆。 离儿高中举人,家里一片喜气洋洋。 这些年他和晚香一直住在乡下,住了二十多年,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富裕充足。 期间两个女儿接连长大,接连出嫁,嫁的人家都是家境殷实,人品不错的。唯一的儿子也十分成器,读书出类拔萃,下场考功名就没失手过。 这次儿子中举,在古亭意料之中。 他虽不善科举应试,但眼界在这儿,儿子做出的文章虽略显有些生涩,但格局、高度都是够的。 本来一家人接到消息喜气洋洋,又摆流水宴请附加十里八乡的乡亲前来吃酒,亲朋好友共聚一堂,儿子也从省城回来了。 晚上临睡之前,晚香还在跟他说,离儿也该娶亲了,是时候相个好女子做儿媳,突然他就来到了这里。 虽然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但这种情形问玉并不陌生。 他每次从一个世界,被带离到另一个世界连接做任务,都是如此的。 可为什么是这种时候? 他走了,香儿会如何?她会不会方寸大乱、伤心欲绝? 刚开始两人一直有‘可能有一天他会离开’的准备,可一去这么多年,他都没离开,渐渐也就不去想这件事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让他离开。 “问玉,这次怎么有你?”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古亭的思绪。 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穿着一身破烂棉甲的大汉,正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 是李天。 两人是认识的,虽然平时各有各的任务,但因为同是‘穿越者’,做任务的时候时不时会碰到一起。 一个性格沉闷,话不多但杀伐果断,一个大大咧咧,但挺有主意。两人曾因某次任务建立过生死交情,在穿越者的世界,危机和险境并不罕见,甚至‘系统’会安排两拨穿越者同到一个世界,彼此任务各不相同,所以厮杀和尔虞我诈屡屡皆是。 由此可见,想建立生死友谊是极为难的。 之后再有任务碰到一起,两人都会很有默契地携手共进,这也是有好几次两人能成功完成任务并顺利活下来的原因之一,这里暂不多说。 “……我之前的任务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任务只完成了一半,所以这次来到这里也并不奇怪,可你怎么也来了这儿?要知道这可是s级的任务,上次碰面你说你要回去一趟,难道你也任务没完成被惩罚,所以被送到这?”李天苦笑了一下后,就连珠炮似的问着。 问玉歇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过须臾他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波澜不惊的冰湖。 “你先慢慢说,你这次的任务是?” 李天也没瞒他,“帮助胡存浩将军在敌军包围中突围,并存活回到所在城池。可你要知道梁国的兵力已不足五千,还都是残兵败将早已被打散,但赵国的兵力却有近五万之多,如今被四面包围,我之前……对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你等等。” 说着,问玉闭上眼睛,李天知道他在联系系统,倒也没打扰他。 系统的声音很快就出现在问玉脑海里,一如既往的冰冷且无情。 这个声音陌生却又熟悉,早在之前古亭就猜到系统一直在,只是故意不理自己,此时听到这个声音,他既感叹又有些恍然。 听完系统布置下的任务后,问玉又打开任务详细版面,里面列举了种种限制。诸如不可使用系统商城里的武器,诸如不可增强体质,诸如……等等。 他也终于明白李天为何是这种态度,为何这次任务又被定为s级。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按照当下自身具备的体能体质,以及当下所拥有的武器进行任务。 作为一个‘穿越者’,问玉太清楚任务世界里的残酷性。 热武器时代的世界不可怕,恰恰是这种冷兵器时代,人命才如草芥。在以人命作为填坑的战场,也许上一刻你还在奋勇杀敌,下一刻脑袋飞上天,根本不是以单体力量能左右战局的。 问玉曾经做过类似战场型的任务,太明白其中的残酷性了,尤其这次还有如此多的限制。 反抗是不可能,当被投送到任务世界,要么成功,要么被抹杀,只有两种结果。 问玉也没有想抗议的心思,他已经做好这次可能会死的可能,只有…… “如果这次我完成任务,是否还能继续我的‘游历’?” 系统没有应答。 就在问玉想放弃退出时,系统的声音响起了。 “鉴于宿主在游历世界屡次触犯世界规则,已对宿主进行了相应惩罚。惩罚即时生效,不会追加,但鉴于宿主有前科记档,如再次选择游历,进入游历世界后将会被抹掉主观意识……” 也就是说,就算他这次完成任务成功活下来,再进入故事世界,也可能会不具备‘问玉’的意识,而是以当下宿主的意志为主意志。 不过这不是他现在能多想的,他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活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启第二篇章。 ~ [寡妇花事] 乔寡妇长相貌美,又坐拥乔家最惹人眼的家产‘水磨坊’,引得无数人垂涎三尺。 可她偏偏看中了顾家的那个秀才。 这顾秀才生得俊,脸也冷,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看中他,却只敢远观不敢近亵,唯独乔寡妇脸皮厚,日日纠缠,都想着这乔寡妇要碰壁,要知道顾秀才读圣贤书,向来厌恶这等不守妇道之人,谁知竟让她得手了?? 寡妇花事(一) 47 又是一年梅雨季。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河田镇处于江南水乡, 每年到这个时候人们就会怨声载道,可怨归怨,多数人早已习惯了。 这种雨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到处湿漉漉的,不管走到哪儿鼻尖都会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自然也差, 也因此逢这种天气极少有人会出门。 可今天却是出了奇, 位于镇南的乔家屋里却是聚了许多人。 “乔长盛你也够了,秀秀再怎么说也是你堂弟媳妇, 二常还在呢, 秀秀也才刚出孝, 你用得着这么急赶着把人嫁出门?再说了,愿不愿意改嫁还得秀秀自己的主意,轮得到你一个当堂弟的插嘴?” 迷迷糊糊中,晚香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她头很疼,脑子里很乱,似乎多出了很多东西, 但一时理不分明。 耳边一直有声音吵来吵去, 有男声, 有女声, 还有孩童的声音,晚香木然地躺在那儿,静静地想着。 她最后的记忆是离儿中了举, 家里人很高兴,摆了流水宴请人吃酒,离儿也从省城回来了。忙了一天,晚上歇下,她还在跟古亭说,是该给离儿相个媳妇了,寻常的孩子这个年纪早已成亲,唯独离儿为了功名一直耽误着,如今再不能耽误下去。 古亭跟她说,还是要看儿子的意思,这臭小子从小主意就大,光她在这筹谋也没用,她还嗔了古亭两句。 之后呢? 之后她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古亭变成了问玉的模样,与她说他要走了,还说等到了下个世界他还会出现,让她不要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她现在? 一瞬间,很多东西朝她涌来。 过了许久,晚香才弄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原来,她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叫乔秀秀,是乔家的儿媳妇。 说是儿媳妇其实也算不上,乔秀秀是乔家捡来的孩子,当着女儿养大的,而乔家的长子乔大常自幼体弱多病,乔家两老觉得与其在外面娶个儿媳妇,不如让秀秀当儿媳妇。 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也不怕秀秀以后对儿子不好。 想法挺好,问了秀秀,她也愿意,反倒是乔大常不愿意。乔大常说自己还不知道能活几年,不想拖累了妹妹。 因为这,婚事就拖了下来。 可乔家二老之所以会忧心儿子往后,也不是没原因,因为二老本就身体不好,尤其是乔大常的爹,早年受过一次伤后,身子骨就没好过,常年卧病在床。而乔大常的娘潘氏自打生了二常后,身子就常年带病,总是病怏怏的。 之后先是乔老爹过世,没多久潘氏也去了,临终前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拉着秀秀的手一直不丢,直到秀秀答应她会嫁给大常,以后会好好照顾大常和小叔子二常,她才松手闭眼而去。 再之后就不用说了,秀秀和大常成了亲,虽成了夫妻,但因为大常身体原因,两人一直没圆房。 表面上是夫妻,实际上还是兄妹。 时间到了三年前,大常也油尽灯枯了,等他走后,秀秀守了寡。 按理说,亲人接连去世,自己年纪轻轻又守了寡,已经算是世上最悲惨的事,可悲惨的还没完。 乔家家境不错,在河田镇虽比不上那些大户人家,但也算不错了。而乔家的家产里除了那三十亩良田,最值钱的还属那座水磨坊。 提到水磨坊,就要说说河田镇了。 这河田镇地处江南水乡,也算是鱼米之地,江南一带之所以会有水乡之说,便是因为水多,水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借水之便,也就是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来到江南乡镇,最扎眼的便是那些临水而建的堤坝、以及一座座水车、水磨坊。 河田镇处在小白河上游,乔家的水磨坊也恰恰就在上游的一处分支上,这里水流正好,既不会太过湍急,也不会水势不够带不动水磨,又因地势开阔便于停船,因此乔家的水磨坊在建成后,生意便极好。 不光附近的百姓喜欢来这里磨米磨面,连附近乡镇的百姓、乃至一些米行粮行都爱到此处来。但凡在附近十里八乡提到水磨坊,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乔家水磨坊。 由此可见,当一户人家没有了男人,只留一个寡妇和一个幼儿,又捧着这样一棵摇钱树,乔秀秀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碍于其为夫守孝,这三年里还算平静,等孝期一到,妖魔鬼怪就纷纷上门。 先是有人找了媒婆上门向乔秀秀提亲,紧接着乔秀秀的堂叔也就是乔老爹亲弟弟家也有人上门,便是今日上门的乔长盛。 按规矩,乔秀秀是要叫他一声堂兄的。 乔长盛上门是为了催嫁。 这事说出去真是能笑掉人大牙,隔壁房的堂兄来催守寡刚出孝的堂弟媳妇去改嫁?可人家就是做出来了,不然乔秀秀能被气得晕过去? 弄明白自己到底面临什么的境况后,晚香感觉到一阵阵头疼。 耳边,嘈杂声一片,七嘴八舌的。 乔长盛大抵也是被嘲讽狠了,既恼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恼了这群三姑六婆嘴上不饶人。 他一阵冷笑,挥袖道:“我不跟你们这群婆娘打嘴官司,你们算是哪门子的人,轮得到你们管我乔家的事?都出了五服了,别给脸不要脸!今天爷不奉陪了,改天再来!” 丢下这话,他便带着人走了,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最后人群里一个中年妇人打头阵道:“既然人走了,咱们也就不多留了,十七堂婶你看要不要找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秀秀?” 十七堂婶凑到晚香面前看了看,道:“应该是气急攻心,我已经让草儿那丫头去请大夫了,你们若是有事就各自家去吧。” 听了这话,众人便纷纷散了。 晚香动了一下,正巧被十七堂婶看见了,她摸了摸晚香的额头道:“秀秀你醒了?” 晚香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一个四十多岁中年妇人的脸庞。 圆脸细目,看面相是个和善人。 她知道这是十七堂婶,别看都这么叫,其实也是因为在河田镇乔家是大族,镇上有三分之一的镇民都姓乔,只要姓乔都能攀上关系,但往上追溯,却都是已经出了五服之外。 乔家的宗祠在镇东,真正的嫡支都围着宗祠而居,像他们这些散居在镇南镇北的,都是旁枝,乃至旁枝中的旁枝。 “十七婶。” “你醒了就好。你这一晕,可把二常给吓坏了,也是这孩子机灵,忙使着草儿去找了我,我便叫了人来,那乔长盛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你别担心。”十七堂婶一边帮着她往起坐,一边道。 “嫂子。”乔二常挤了过来。 他今年也才八岁,身板倒是生得挺壮实的,虎头虎脑的。明明心里担心得不得了,还强忍着不哭,就是眼眶红红的。 “二常别担心,嫂子也是前阵子累到了才会晕倒,已经没什么事了。”晚香笑着安抚说。 二常嗡声道:“嫂子你快别说了,等会大夫来了让人给看看,我现在就去熬汤,给你补补身子。” 说着,他便转身出了门,十七堂婶有些忧心地看了这孩子的背影一眼,又转头和晚香说话。 “自打大常走后,你一人肩挑整个家,知道你好强,都说你爹走后,乔家水磨坊在一个妇道人家手里莫怕是要毁了,没想到你倒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又新增了水磨,连县里一些粮行都把粮食运来磨,可你要知道,什么都没有身体来的重要。” “十七婶我知道,可你也知道如今这家就指着我一个人。”晚香苦笑。苦笑得不仅仅是自己,也是为了原主。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就是苦了你了。”十七堂婶叹着气,拍了拍她的手。 两对相无言。 沉默了会儿,十七堂婶强打起精神道:“按理说,我现在不该说这事,可你出孝后,光我知道那家人就来了两次。那户人家是什么货色,没有人比你十七婶更清楚,当初你爹娘还在时,两家人就闹过不少次,都是豺狼虎豹,见钱眼开的! “他家如今逼着你改嫁,说白了还是冲着那水磨坊来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二常又还小,由叔伯代为监管,在族老那儿也不是不能说过去。我瞅着他们若是逼你嫁不成,恐怕要请动族老了,到时候……你……” 十七堂婶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强笑了下,又道:“反正我说了,你心里有个数。当年你爹救过老族长,也是因为这身子才败下来,得亏老族长记情分,准了你家拿那块滩地建了水磨坊,又庇佑了这么多年。你看若是不行,就去求求族里,虽然老族长去了,但总有人记情分。就是那家的老二,如今在三少爷身边当书童,也不知这条路能不能走通。” “谢谢十七婶了,你说的我记在心里,改天我就去试试。” 正说着,丫头草儿领着大夫了,也就没继续这话题。 见大夫说晚香没事,不过要注意调养,十七堂婶眼见没什么事了,就跟着送大夫出去的草儿一同离开了。 这边前脚刚走,二常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上面放了碗鸡蛋水。 可能也是第一次做,蛋花冲得并不均匀,碗沿上还挂着蛋花,似乎是洒了一些出来。 乔秀秀历来爱洁,见嫂子目光落在那碗沿上,二常有些不自在道:“我往里倒水,不小心倒多了。熬汤来不及,就先给嫂子冲碗鸡蛋水喝。” 别看二常幼年失怙,但打小也没吃过什么苦,乔家家境不错,家里有一个做杂事的小丫头,和一个专门做饭洗衣的老妈子。平时乔秀秀看他也重视,哪里让他做过这样的事。 能做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谢谢二常。”晚香接过碗,笑着道。 二常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嫂子你别谢我,是我谢你才对。你吃苦了,为了家里,为了我哥,还为了我……” 说着说着,他丢下托盘,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底还小,就算懂事,在突然面临发生了这么多事,也是极为慌张的吧,尤其他向来视为依靠的秀秀突然倒了,那种恐慌的心情更是加倍。 不然向来好强的他,今天也不会哭成这样。 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二常,叔嫂两人又说说笑笑把一碗鸡蛋水分着喝了,才恢复了正常。 晚香道:“二常你别担心,嫂子已经找到解决这事的办法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古代,这种行为叫吃绝户。 也就是家里没有立门户的男人,同宗族的男性借着由头上门侵吞家产,这也是为什么以前大家都喜欢生儿子。 因为没有儿子,在别人嘴里就是家里没人,别人随时可以以过继、代管的名头抢走你的家产。 别问为什么同一宗姓,为什么没人管。 管着这么一个大族,有些事能出手有些事不能,对于上面的族老、族长来说,肉烂了是在锅里,反正都是一个姓。 而在古代,县以下都是宗族而治,也就是所谓的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县以下的乡镇都是宗族以及当地士绅、地主、里正、粮长之类的分管。 寡妇花事(二) 48 别看晚香这么安慰小叔子, 其实她心里却沉甸甸的。 来的时候虽短,但她脑中的记忆已经告诉她面对的困局。 原主是个要强的人,当初乔家二老还在世的时候, 大常体弱多病,二常年幼,两个老人一个常年卧病在床,一个是个妇道人家成天都病怏怏的, 乔秀秀从十来岁就帮着打理家务, 后来又帮着打点水磨坊。 这也是乔家二老去世后,她能把水磨坊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原因之一。 这样一个女子, 能因乔长盛逼上门就气晕倒, 说明她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 唯独还有一条路, 就是之前十七堂婶说的办法。 这个法子乔秀秀曾经思虑再三,都没有去尝试,就是因为她有顾虑,可如今这副局面…… 正想着,草儿送大夫回来了。 她十五六的模样,圆脸, 皮肤微黑, 身材很壮实, 看得出是个能干活的。 其实像乔家这样的人家, 哪里讲究侍候的丫头要盘顺条正,只要能干活,像草儿就是家里什么活儿都干。 “秀秀姐, 你也别太着急,你若不想嫁,那乔长盛也不能逼你。”草儿安慰道。 “我知道。”晚香点点头,又道:“对了,方才十七堂婶叫来的人你可有印象?之前磨坊不是送来了一筐子鸡蛋,你一家送几个去吧,别漏下了人,十七堂婶那儿多送几个。” 草儿有点不愿意,磨着脚不愿动:“秀秀姐,虽然咱家家境比人好,可那些鸡蛋也是磨坊用工换来的,哪能就这么大方地送出去。” 晚香有些失笑,同时笑容里又带着几分苦涩。 “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如今能顶门户的二常还小,我又是个寡妇,没个能撑腰的人,才要多与人为善。人是十七堂婶叫来的,承的是人家的情,你想想若是今日这种局面,只十七堂婶来可有用,还不是人多壮势?总要给人些好处,以后咱家有事才有人愿意上门。” 这倒不是晚香的想法,不过是‘本能’告诉她就该这么做,因为原主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草儿本就是个嘴笨的,也说不过她,遂也不再说了,领了命挨家挨户送鸡蛋。 …… 乔家坐落在镇南的井字巷,因四条巷子交错为井字而得名。 住在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家,其中夹杂着若干杂货铺,从巷子出去就是镇南大街,也算是闹中取静。 此时,巷中一处拐角,站着几个打扮普通的中年妇人。 正是之前去过乔家的。 这几个妇人本来聚在一起说话,有人瞧见从乔家出来的十七堂婶,忙拉了拉同伴,几个俱噤了声。 “怎么没家去?”经过时,十七堂婶诧异问道。 其中一个妇人扇着风答:“这后半晌的,也没什事做,眼瞅着这雨好不容易停了,出来透透气。” “可不是,这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完,家里一股子霉味儿,简直搁不住人。” “我估摸着还要下几日。” 见几人说着闲话,十七堂婶也没多想,便越过她们打算家去了。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一个妇人突然叫住了她。 “哎,十七嫂,我见你对秀秀挺上心的,你亲外甥女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十七堂婶停下脚步,回头问。 这妇人反倒打起哈哈了:“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边上一个容长脸的妇人,插嘴道:“我知顺子他娘想问什么,她想问十七嫂是不是看中了秀秀,想让你家石头娶了她回去……” 打从这妇人说话之始,旁边几个妇人看似无意,实则都紧盯着十七堂婶的反应。可不待此人把话说完,就被十七堂婶打断了。 “你瞎胡说什么!”十七堂婶气得脸都红了,斥道:“我当初和潘氏关系好,当家的又和二常的爹是隔着房的亲戚,你们这些人碎嘴子乱说什么!” “我也就随便说说,不当真不当真啊……” “就是,就是,十七嫂可别生气,还不是虎子他娘喜欢胡叨叨……” 虎子娘赧着脸,蔫蔫道:“我自己打嘴还不成?” 话都说成这样,十七堂婶也不好再追究,本就是一句话的事,难道还喊打喊杀不成? “以后可别让我听了你们乱说,不然我上你们家去找你们当家的!”板着脸警告了几句,十七堂婶匆匆走了。 “敢做,还怕人说,我就不信她突然对秀秀那么殷勤,会没什么想法!”等十七堂婶走远了,虎子娘才忿忿道。 “你也是,就是嘴上不把门,当着人面就说出来了。” “让我说,虎子娘也没说错,什么和潘氏关系好,以前潘氏还在时,也没见她上门这么频繁,还不是瞧那李才家上门提亲,所以动了心思。”方才那勾出话引子的妇人如此说道。 “就是!” “你们就算心里这么想,也别当人面说啊。” “哎,你们瞅方才她那态度,可有什么端倪?” “我瞅着她恼得挺奇怪,至于这么大动肝火,莫怕是被人扎中了心事……” “那你们的意思是?” 这时,突然有人道:“那是草儿吧,快别说了。” 几个妇人忙住了声。 等挽着篮子的草儿走近了,她们才堆着笑问道:“草儿,这是去做甚?” “我去给人送鸡蛋。几位婶子方才也去家里了吧,秀秀姐说劳你们跑一趟,又帮着说了话,正好家里有磨坊送来的一筐子新鲜鸡蛋,让我给每家送几个,晚上也好给家里加个菜。” “这怎么好意思,不过是跑一趟的事。” “就是,怎么说也沾亲带故,都是姓乔的,不过是两句话的事,那乔长盛确实不做人,都逼上门了,秀秀也是可怜。” 说归说,东西还是收下了。 等草儿走过去后,几个妇人交换一个眼色,又看了看手里把粉白/粉白的鸡蛋,纷纷感叹。 “瞧人家秀秀,做事多大方,让人真没得挑,这么些人送下去,得多少鸡蛋啊。” “也是手里有钱,不然能这么大方?” “乔家那水磨坊可是棵摇钱树……” “人家长得又好,手里又有银钱,我是家里儿子都成亲了,不然……” “不然什么?”有人冷不丁问。不待对方答,这妇人嘻嘻哈哈又道:“不然就把这棵摇钱树娶回家!” 这话引得几个妇人一通笑,嘻嘻哈哈几句,各自散去不提。 * 等草儿回去后,就把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跟晚香说了。 晚香听完,心里莫名烦躁。 “你别听她们胡叨叨,那些个人就是嘴不值钱,十七堂婶人还不错,可不禁几句没影话的埋汰,以后十七堂婶上了门,你别把这事带在脸上。” 按下不提,夜里晚香明明想让自己赶紧睡的,因为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可辗转反侧一夜,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等第二天醒了,能明显看见眼睛有些红。 二常看在眼里,犹犹豫豫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再加上他赶着要去私塾,这茬就算略过了。 晚香是同二常一起出门的。 二常所上的私塾是族里办的,每年来读书的孩童只用付上一些束脩,就能在此读书。 私塾就在镇东,且离乔家祖宅没多远。 到了地方,叔嫂俩分道扬镳。 二常去私塾,晚香则去乔家祖宅。 这地方原主乔秀秀曾经来过,在门外徘徊多时,最终都没有上门。 一是因为祖宅门高宅深,她也不认识里面什么人,不知该找谁求助。二也是她有顾虑。 早几年乔家二叔乔申就把小儿子乔长富送进祖宅了,本来是做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就攀上了嫡支二房的三少爷,在其身边当书童。 原主早就在猜测,乔申一家在她出孝后逼上门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人的默许。 老族长仙逝,她爹也走了,等于乔家和嫡支唯一的一点联系也断了。虽说都姓乔,但早就出了五服,谁记得谁认识你是谁? 没人替她说话,相反若是三少爷那边随口一句话,就足够乔申一家依仗为势欺上门。 甚至三少爷根本不用说什么,乔申一家就能打着他的招牌,不然何至于敢如此明晃晃逼上门。 原主之前之所以敢一直拖着不理,赌得就是乔申一家不敢做得太过,或者没拿到准话,还在试探她跟嫡支是否还能有联系。 外面人都知道乔家的水磨坊,是打着老族长的名头开起来的,之前族里也诸多给照顾。至于具体内里如何,老族长临终前是否有遗言,嫡支是否有人会帮说话,外人都不知。 可现在——昨天乔长盛那样嚣张上门……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互相对峙的过程,乔申一家已经出了牌,还有没有暗牌未知,如今在逼她出牌。 包括之前逼嫁上门,何尝不也是在逼她出牌。 这张牌她到底要不要出? …… 心里百转千回,在走到乔家祖宅前,晚香还是一咬牙走过去了。 仿佛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来此,只是路过。 之后,晚香漫无境地在镇东走了许久,时不时找家铺子买点东西,仿若就是为了买东西而来。 一直到她走累了,抬头看了看天,才发现快午时了。又见自己不知何时竟又绕到了私塾附近,想着二常也要下学了,她索性往私塾走去。 “今天就到这儿,散了吧。” 随着男子声音落下,书堂里的学童非但没趁势而起,反而等其出了门走远了,才都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 “下午不是顾先生来教咱们了吧?”一个学童说。 “是李先生。” 听了这话,说话的学童顿时松了口气,其实不光他,大家都松了口气。 再之后,这些不过七八岁的学童纷纷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各自收捡书袋打算回家。 一路疯疯闹闹出了书堂大门,才看见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衫的高大男子。 孩童们顿时宛如被掐了脖子的小鸡崽,都不出声了,耷拉着小脑袋,瞅着顾先生似乎不像是在等自己,才纷纷鞠躬后小步跑了。 无人敢把同情的目光送给唯一被先生注视留下的孩童,这孩童正是乔二常。 “顾先生。” 乔二常虽一头雾水,但还是恭恭敬敬走到顾青砚面前。 顾青砚低头看了看他,问道:“乔二常,你最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先生,您怎会这么问?”二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也是顾先生为人极为严肃,课余之外极少会与他们说话,更别说是问这种问题了。 “我见你最近读书有些心不在焉。” 二常小脸一白,正打算说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二常,这是怎么了?” “嫂子……” 晚香见二常泫然欲泣的模样,还以为是被先生训了,正打算好好跟这先生说道说道,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完了哈。 寡妇花事(三) 49 晚香恍了一下, 才发现自己似乎是花了眼。 这个人长得和问玉一点也不像。 若说唯一有些相像的,就是那双眼睛吧。 不,不是和问玉像, 是和古亭。晚香到现在都还记得,在那个世界她第一次和古亭相遇,那个山里的少年,有一双幽潭似的眼睛。 黝黑深邃, 隐隐泛着波光, 衬着少年形状姣好的鼻梁,格外有一种清冷之感。 而眼前的男子, 骨骼明显要比少年粗大不少, 更像之后当了爹的古亭。但还是有很多不一样, 眉毛不像,脸型、下颚都不像,身形也不像,古亭更清瘦一些,而这个男子高大结实。 晚香觉得是自己昨夜没睡安稳,又心力交瘁, 才会产生错觉。她并没有发现, 就在她毫不遮掩去打量对方同时, 顾青砚已将她所有反应净收眼底。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脸庞愈加冷硬了,就在这时一声‘嫂子’打破了这一局面。 “嫂子,这是顾先生。” 晚香恍过神来:“顾先生。” 同时她也想起, 原主乔秀秀是见过这位顾先生的,但从没有正面相对过,多数都是远远瞧见侧影或是背影。 也是原主极少来私塾,以前二常都是草儿或是磨坊里的雇工帮着接送。等二常再大一点,就是他自己来回了,本来河田镇也不大,镇上的居民多数都认识。 “顾先生,这是学生的大嫂。” 顾青砚点了点头,同时收回目光,又微微地侧过身。 对于乔二常家里的事,他是知道点的,家里无其他人,只有一个寡嫂带着他过日子。 本来他就猜测乔二常最近情绪不太对,读书也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和家里有什么关系。此时看来,有这么一个嫂子,没把乔二常带歪已经算是幸事。 河田镇是小地方,当地民风淳朴,虽不像有些大户人家对女子多有教条,动辄女子不得出门,也是大家都不太富裕,都是小户人家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但也没有哪个小户人家的女子,敢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去用这种眼神打量一个男人。 顾青砚读圣贤书长大,第一的反应就是此女不端,自然心生厌恶。 晚香此时也发现自己方才失态了,忙垂下头,道:“顾先生好,小妇人是二常的大嫂。方才在门外碰见二常的同窗,说您把二常留下说话,可是这孩子在学堂捣乱了,惹了您不快?” “嫂子,我没有。”二常很小声的说。 顾青砚抿了抿嘴,正过身来,目光只是在晚香身上一扫,便落在乔二常的身上。 乔二常的脸色有些急切,望着顾青砚的目光恳求。 顾青砚也不是不通俗务,想着莫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方才‘二常的大嫂’又给了他那么一个印象,自然不想再多提,打算事后找了空闲再问问。 “倒无什么事。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且去吧。” 晚香一愣,心里虽有些疑惑,倒也没有多想,便看了看乔二常,叔嫂二人打算离去。 擦身而过时,晚香的脚步顿了一下。 之后突然停住。 “嫂子?”二常疑惑道。 “没什么,咱们快走吧。” 这一次,晚香的脚步比方才快了许多,甚至连二常都不由自主跟她一起加快了脚步。 直到出了私塾大门,晚香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她几不可查地抽了好几下鼻子,那股淡淡的、似麝非麝,类似松木的香气似乎还缭绕在她鼻尖。 是你吗? 晚香狠狠地掐了自己手一把,疼得她忍不住一个机灵,还是有些如梦似幻之感。想倒回去再确定下,却也明白不合时宜,只能带着小叔子继续往前走。 “嫂子,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突然说要送我上私塾,又突然跑来接我?” 听到这话,晚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就是顺便。我过来买点东西,一不小心耽误久了,想着顺路就来接你一同回家。” 她将手里几个纸包举了举,二常倒也没再多想。 到镇南时,认识两人的越来越多,一路上时不时就有人与他们打招呼。 “秀秀这是去干什了?” “买些东西,顺便接二常。” “你这当嫂子对小叔子真好,平时也够精心的。” 晚香笑了笑:“二常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快走到井字巷时,从横里突然杀出来两个人。 为首的正是李才。 这李才在河田镇的名声不大好,出了名的地痞无赖,不过他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就是年纪也不小了,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和一帮混子混在一起。 之前让媒婆上门向原主提亲的就是他,别说原主根本没打算改嫁了,就算改嫁也不可能找个这样的人,也不知他怎有脸找人来提亲。 “秀秀。” 晚香皱起眉:“有事?” 原主和李才不是第一次见面,以前这李才就纠缠过她,那会儿原主还没成亲,李才被她使计教训过一次,就再没出现过。这回也是原主出了孝,他突然冒了出来,在街上拦过她一次,被她斥走,再之后就是媒婆上门了。 这李才长得不大好,要说丑也不丑,就是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 “秀秀你做什么这么凶?以后咱俩总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凶我你不心疼?”李才故作可怜道。 他这边装得倒似模似样,可惜他身边穿蓝衫的小个子暴露了,直个劲儿冲秀秀挤眉弄眼,颇有调侃之意。 二常上前一步,拦在晚香前面,急道:“李才你到底要不要脸,我嫂子不可能嫁给你的,你别妄想了。” 李才一把将他扒拉开:“大人的事你个小崽子插什么言,起开。” 二常被扒拉了个趔趄,晚香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拽住,又拉去身后,才满脸冷色看着对方。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能做甚,这不是听媒婆说你拒了我的提亲,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来问问。秀秀啊,我的心肝秀秀,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是我人才不行,还是你嫌我穷?虽说李家比不上乔家,但也不会缺了你吃穿。 “你看我又是个疼媳妇的人,以前你为了报养育之恩,嫁给了乔家那个病秧子,过了一天好日子没?虽然没人明说,但镇上谁不知道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就宁愿当一辈子黄花大闺女当个寡妇?不如跟了我吧,我肯定会疼你的。” 李才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在晚香身上滴溜溜地打转。 这眼神配合他这些污言秽语,简直侮辱人至极,晚香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哪怕在之前那个世界也没有过。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原主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让此人铩羽而归,没道理她不成。问玉不在,她现在只能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这么想想,晚香冷静下来,再睁开眼目中已是一片清明。 正巧又对上对方隐隐带着淫邪的目光,她目中闪过一丝冷色,道:“你也就别跟我卖关子了,说说吧,谁让你找人上门来提亲的?” 说李才对她一直没死心,晚香不信,关键是对方让媒婆上门的时间太凑巧了。前脚媒婆上门,后脚乔长盛的娘也就是那个她明面上还要叫声二婶的妇人就上了门,言里言外之意都是让她多为自己考虑,不要虚度年华。 原主是个干脆利索的性子,媒婆那里拒了,这边自然也不含糊,直接了当说自己不会改嫁,这才会有之后乔长盛三番四次上门。 开始是好言相说,打着给她做媒的由头,眼见她‘冥顽不灵’,就言露威胁之意,直至昨日直接逼嫁。 要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晚香真不信。 李才的目光凝滞了下,又笑道:“秀秀你在说什么呢,当然是我自己想娶你。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这些年一直没变过,难道你要让我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你看,你才愿意相信?” 对方目光这点细微的变化,还是没能瞒过晚香的,心里了然的同时,她笑得更冷了。 “行了,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假惺惺的话。既然媒婆转达还不够,那我就再说一次,我没打算改嫁,你回吧。” 可能是晚香态度太冷硬,也可能是她的哪句话扎了李才的心,李才消瘦的脸肉眼可见涨红了起来,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你这小寡妇别给脸不要脸,我才哥看中你那是你家祖坟上冒了青烟……”穿蓝衫的小个子叫嚣道。 “滚!再不滚我叫人了,这次不是让人打你一顿,而是直接送去官府。” 这话又扎了李才的心。 当年他见乔秀秀生得貌美如花,便心生绮念出言调戏过。一般姑娘家碰见这样的事,无不是慌张至极,也不敢与外人道,可这女子倒好,竟然叫人埋伏在一旁打了他一顿。 关键是打了他,他还不敢声张,这件事曾被李才视为奇耻大辱,不过一般人不知道这事。 “你……” “回去跟那个让你来的人说,让他少打这种肮脏的主意!”如果说之前还是猜疑,这次就是笃信了。 既然对方想逼她出牌,虚张声势晚香还是明白的。 “才哥,这小寡妇在说甚?” 李才遮掩道:“谁知道她在说甚。行吧,秀秀你也别恼,我先回去,你好好思量思量,我对你是真心的。” “秀秀……”不远处有人喊道,还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这下李才二人更不敢多留了,匆匆忙忙而去。 “秀秀,你没事吧。”来人走过来后,望了望李才二人的背影。 “石头哥,我没事。” “石头哥,幸亏你来了,李才那个无赖又来纠缠我嫂子了。”二常道。 这叫石头的,正是十七堂婶家的老三。 本身是个打铁匠,开了个打铁铺。 他四方脸,身材高大健硕,说不上生得英俊,但长相端正,一看就是个实诚人,浑身腱子肉一块一块的,不怪乎李才二人会闻风而逃。 也是曾经李才挨过石头的揍,当初被乔秀秀叫来埋伏在一旁教训李才的人,石头便是其一。 “秀秀,你以后再出门,身边还是带个人。” 晚香一愣,对上石头的眼睛。 也只是一瞬,石头便偏开了眼,没有再和她对视,但晚香却明白他的意思,石头哥这是知道她的处境,在侧面的叮嘱她。 一阵复杂感上了心头,晚香道:“石头哥,谢谢你,我会记着的。” “那我送你们回去。” 说是这么说,石头也不过只将二人送巷口就不再往前行了。 也是,秀秀是个寡妇,被人瞧见了多少有些不好。 “我还要去铁铺,你们快回吧。” 一直到进门了,晚香往那边看了一眼,才发现石头转身离去的背影。 小孩子又哪里懂得大人们之间这些复杂事,二常就觉得石头哥怪怪的,嫂子也怪怪的。 “嫂子,是不是石头哥做过什么事惹你生气了?我记得你还没跟我哥成亲那会儿,你们不这么生疏的,现在每次碰见好像都没话说了。” 晚香能怎么说,且一时半会她也弄不明白原主和石头之间的复杂纠葛,只能就像原主以前敷衍年幼的小叔子那样道:“成了亲和没成亲到底不能一样,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你石头哥考虑,我一个寡妇身,若是让人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以后你石头哥怎么娶媳妇?” 二常总觉得这话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不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寡妇花事(四) 50 回去后, 应付完担心问她上哪儿了的草儿,晚香终于能一个人清净的坐会儿了。 额角一抽抽的疼,满脑子都是官司。 水磨坊、乔申一家人、嫡支、石头……还有顾先生。 想起顾先生, 晚香不禁又有些怔忪。 她之前嗅到的那股香气,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她的错觉? “秀秀姐,吃晌午饭了。”门外, 传来草儿的声音。 晚香轻吁了一口气, 站了起来。 乔家的宅子总体来说是个一进半的四合院,正房如今没人住, 只做平时待客日常之用, 东厢住着二常, 西厢住着晚香,草儿和平时管做饭洗衣的秦婶住在倒座房。 草儿和秦婶是不跟两人一起吃的,所以把饭菜摆好,草儿便回厨房了。 晚香一边给二常夹菜让他多吃点,一边若无其事问道:“今天那位顾先生将你留下,真没什么事?” 二常埋头吃饭的动作顿了下, “嫂子, 真没什么事。” “那顾先生平时也这般冷面?我今日见他倒是个冷清人, 他平时待你怎样, 教你读书可上心?” 其实这都是老话重提,只因为以前一个没刻意问,一个不过随口说一句半句。此时见嫂子专门问起, 二常想着嫂子莫怕是在担忧他,就老老实实说了。 这位顾先生在河田镇也算是个名人。 无他,他是河田镇仅有的几位秀才之一,还是最年轻的,当初考中秀才时不过十九。 且是秀才中的廪生。 所谓廪生便是指县里每月供给廪米廪银,用于补贴家计,非是秀才中的一等前列不可入。 顾先生当年院试喜提案首,在河田镇可是热闹了许多天,连县太爷都亲自来了。都想着这次河田镇莫怕是要出个举子,据说能在考秀才时拿案首头名的,再拿个举人不在话下。 大家都满怀期待,也是不凑巧偏偏就在顾先生赴考之前,顾家老爹因病过世,顾先生只能守孝在家,为此多少人唏嘘感叹。 这一守孝就是三年,这三年里顾先生深居简出,少在人前露脸。还是乔家族老亲自请上门,他才偶尔出没乔家所办之族学,指点在内读书的学生一二,但因有孝在身都是来去匆匆。 这次出了孝期,距离三年一次大考还有一年有余,他才名正言顺在族学里做了先生,不过主要是教族学,私塾里的学童只是附带。 族学和私塾只一墙之隔,对外统称是乔家族学,私塾不过是用于区别,但其实在私塾里读书的学童都知道,他们和在族学里读书的还是不一样的。 一来年纪有差,二来能在族学里读书的学生,要么是成绩优异,要么都是乔家嫡支乃至血脉近的分支,也有外姓人,但是极少。 “顾先生素来严肃,不苟言笑,但是个好人。”乔二常道。 听了小叔子说了一通,晚香除了听明白顾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以外,根本没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 还是得亲自接触,头一等要事就是确定那股淡淡的香气到底是不是真。 这么想着,晚香暗自下了决定,倒也没再多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 另一头,乔申家。 乔长盛出门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脸色阴沉。 “长盛啊,这是怎么了?”他娘马氏问道。 “娘你别问,我爹呢?” “你爹在屋里头。” 乔长盛去了正房。 到时,乔申正歪在榻上哼小曲。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鸭蛋青色的袍子,腰带松垮垮地耷拉着,露出里面的内衫。手边小几上放了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时不时咪口小酒,自得其乐。 乔长盛把李才被拒的事说了,听完乔申也乐不起来了,坐直了身体。 “这死丫头片子倒是个难缠的!” “她若不难缠,那磨坊早就落在我们手里了。”乔长盛道。 乔家二房觊觎那水磨坊不是一日两日,当年乔家老爹还在时,这一家子都没少作妖。可乔老爹别看他身体不中用,脑袋瓜子却不傻,又跟这个二弟斗了多年,乔申在大哥手里自然没讨上好。 提起这又要说老黄历的事,乔老爹和乔申不是一个娘,乔老爹是原配生的,乔申是续弦所出。 就像全天下所有续弦都视原配子为眼中钉一样,乔申的娘花了十几年终于挑拨得乔老爹和父亲离了心,直至成亲后分出去单过。 净身出户那是莫想,这河田镇到底姓乔的多,总有亲戚帮着说几句话,再加上乔老爷子也不想做得太难堪让外人笑话,遂将家里的地一分为三,老大得一份,老二一份,他们老两口一份。 其实说白了还是歪的,老大都被分出去了,等二老归西后,地自然是小儿子的。不过彼时乔老爹也不想跟家里多做纠缠,遂就这么定了。 那块如今建着乔家水磨坊的河滩沙地,就是乔老爹所分的地之一。 彼时谁也没想到这块被乔家人视为鸡肋,不过是拿来凑数打发老大的地,最后会变成众人眼中的摇钱树。 乔家老爷子没想到,从小被宠着长大的乔申也没想到,他更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会为了这块地费尽心机。 且不提这些,父子俩之前的对话还在继续。 “爹,要不你还是去求求富贵叔,看能不能请族老出面主持。这天下再没有家产被个女子拿捏的份儿,咱们乔家人又不是死绝了!”乔长盛忿忿道。 “瞧你这张不把门的嘴!”斥完,乔申皱着眉道,“行吧,等吃了晌午饭,下半晌我去试试。” 吃完晌午饭,乔申就出门了。 一路来到乔家祖宅,从外表看去,这栋祖宅之所以能成为河田镇标志性建筑不是没有道理。 灰墙灰瓦,占地庞大,看得出年代有些久了。 乔家之所以能在河田镇一直屹立不倒,除了河田镇乔姓人多以外,也与乔家一直以耕读传家为宗旨的祖训有关。 近几代中,几乎每一代乔家都有子弟在外做官,小到一县之令,大到一府的府台。像这一代,乔家嫡支便有一位老爷在山西做知州,五品的官衔。 基于此,在乔姓族人的眼里,嫡支一脉自然不同凡响,他们这些近亲乃至同姓分支,都是依附在乔姓,依附着嫡支而生。 像乔申这样的人,是进不了正门的。他轻车熟路的来到后门,敲门数声,片刻之后,门从里面打了开。 “怎么又是你?!” 乔申陪着笑:“妈妈别恼,小的是二房三少爷身边书童长富的爹,想寻下三少爷院里的富贵。这长久不见孩子,孩他娘总是挂心,便让我来送些东西。”说着,他举了举手里包着布的鞋,以示自己没有说假话。 “你们这些人倒是稀奇,以前往里送孩子的时候,都是上杆子送,不想孩子不心疼孩子,什么话都让你们说完了,现在倒又想孩子了!”守门婆子啐道。 乔申也不敢犟嘴,只是陪笑,又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塞了过去。 “劳妈妈跑一趟。” 等婆子终于应了,门从里面关上后,乔申才呸了一口换了脸色。 是啊,当初确实是上杆子送。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老子是,儿子也是,一辈子看得到头。 谁不想让儿子攀个高枝呢?若是能混到嫡系血脉身边,哪怕是当个随从,日后捞个心腹当,那都是鸡犬升天。 这整个乔氏族人里,最让乔申羡慕的就是乔大人身边的随从铁柱。 当年都是知根知底的,腿上的泥巴都没洗干净,就是因为被家里借着同姓之便送到祖宅,又邀天之幸到了七少爷身边服侍。 后来七少爷成了七老爷,又成了县令大人、知州大人,而后一人升天鸡犬得道,那回乔大人回乡省亲,连族长都对铁柱客客气气的,那风光别提了! 乔申正想得五味杂全,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了。 富贵见到他,也是皱眉没有好脸色:“又找我什么事?” “富贵哥,咱们这边说话。”瞅着那守门婆子好奇地往这边看,乔申一边陪着笑一边把富贵往旁边请。 “小的这次找您,还是为了之前那事。”站定后,乔申说道。 “还没办成?” 乔申支支吾吾的:“那丫头是个难缠的,之前您给出的那主意,咱也回去使了,但她就是不愿改嫁。” “法子都用了,还不好使,看来你这回是碰见难缠的了,一个女子就如此难缠?” “可不是。”乔申边说边陪笑。 富贵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那这事你跟我说也没用啊,我就是见你难受,给你出个主意罢了。既然不中用,那就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说着,富贵便要走。 乔申忙一把拉住他:“富贵哥,您可千万别介,您说这事若是办成了,能少得了您的好处?当初咱们可是说好府,事情办成您得两成利。您想想,两成利那是多大的好处,那可是棵摇钱树,不是一锤子买卖,能每年得两成,以后您也不用在这宅子里当管事了。” 个眼界浅薄的! 富贵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在这里当个管事是为了银子?不过这话富贵也不会和乔申摊开了说。 “那你还得剩下八成,应该你多出力才是。” “我怎么是得八成?富贵哥可别忘了每年都要往族里交银子,就当供奉族里的祭田,我撑死了也就是六成,还要打点各处。” 富贵只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笑,也不说话。 乔申也清楚里头的意思,不舍得下本钱富贵这个人精怎可能帮忙出力,跟他打了半天的太极不就是为了这。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行吧,也别说咱小气,这事若能办成,您拿三成,三成!”说完,他便屏息静气等对方答复。 这富贵也是个难缠的,半响没动静,就在乔申憋不住又想说什么之际,他突然掸了掸袖子。 “行吧,就当是我吃了个亏。” 乔申脸上陪笑,心里呸了无数口,当然外表是看不出什么的。 “那我要做什么?” “您看能不能再去找找族老,说动族老出面主持下……” * “嫂子,你怎么来了?”二常诧异道。 “我来接你。” “可……” 二常的疑问还没出口,就被晚香打断了。 “你忘了前半晌那事?你是乔家未来的顶梁柱,我怕那人在你身上打主意。”晚香一边说着,一边目光不着痕迹地四处看着 正值下学,私塾门里门外都是人。 晚香为了‘偶遇’顾先生,是专门进来了的。 这私塾是乔氏的族学之一,倒也没人拦她,只是不能多留。 也知道这里人多口杂不易说家事,二常倒也没再继续问了,说了一句‘那走吧’就往外走,走出两步才发现嫂子没动。 “嫂子你怎么不走?” “哦,来了来了……” 正说着,一位清瘦的老者从书堂里走了出来。 晚香认得此人,是私塾另一位先生,姓刘。见此,她虽略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再耽误了,领着二常往外走。 “今儿不是顾先生教你们?” “嫂子,我不是跟你说过,顾先生只是带着教我们,每天也就来一个时辰,前半晌来了后半响就不来了。” “你说过了?”晚香有点尴尬。 “以前说过的,嫂子你最近的记性好差……” 两人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往外走时,身后不远处有一人从斜侧走了出来。 正是顾青砚。 刘先生见了他,忙止步,待到对方到了面前,才作揖为礼。 “顾先生。” “刘先生。”顾青砚拱手还礼。 “顾先生这是从族学过来?”私塾和族学只一墙相隔,中间有道小门,平时没人会用上,只是方便顾青砚出入。见他来的方向,刘先生自然不难猜到他是从何处而来。 顾青砚微微颔首:“正是,忘了东西过来取。” 说话间,见顾青砚目光落在远去的两个背影上。 刘先生抚了抚胡须,踌躇了一下道:“我之前听学童说,前半晌下学时顾先生曾叫住乔二常,可是这学童做了什么事惹了顾先生不满?” 虽二人都是先生,但总体来说读书人都是以功名为先,以名次为先。顾青砚如此年轻,当初又是案首拿了头名,受乔氏一族重视。而刘先生年过半百,如今靠教书为生,再加上顾青砚来私塾不过是附带,主要还是刘先生教授这些学童,自然要重视是否有学童顽皮惹了先生。 顾青砚微微一愣,倒也没有遮掩:“那倒没有,我见此子聪明伶俐,在读书上知道举一反三,是个好苗子,但最近见他在读书有些心不在焉,就想寻他问问可是有什么事。” “原来如此,这事老朽倒是知道些。”刘先生恍然大悟,又道,“此子父母早亡,被寡嫂抚养长大,但最近听说这位寡嫂好像有改嫁之意,莫不是与此事有关。” “刘先生倒是知道挺多。”这话并没有讥讽之意,顾青砚只是诧异刘先生竟然知道这种事。 刘先生当然明白,抚须赧然道:“说来惭愧,拙荆口舌长,老朽在家中听了一二句。顾先生也知晓河田镇就这么大,有些事传着传着……难免入耳……” “自然明白,自然明白。” 两人一通寒暄,就此事也没再多言,不过这事却在顾青砚心里画了个记号。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愚人节快乐。 刘先生这么说不是有意编排,不过是听来的。不过他都听说了,说明乔申一家逼嫁的手段是多方位,这里不细说,往后看吧。 寡妇花事(五) 51 昨日的铩羽而归, 并没有让晚香放弃。 经过一番有意无意的打探后,她从二常口中得知顾先生每天都是巳时来,教一个时辰, 正好下堂时是散学,所以第二天她又去了。 内心忐忑自是不必说,却也让她毫无意外地碰见了想见的人。 “二常,你在这等着, 我有事问问顾先生。” 丢下这话, 她便急匆匆往那处行去,将二常喊的‘嫂子’丢在身后。 “顾先生!” 顾青砚停住脚步, 转身的同时眉也皱起了。 “有事?” “顾先生我……” 顾青砚见此女行事无状叫住自己, 站定后却又径自不言, 只是半垂着头脸颊泛红,他并不陌生这种‘娇态’,因此眉越皱越紧。 他哪里知道晚香这么急切的叫住他,完全是下意识行为,等站定后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应付的说辞,才会这样。 “你是乔二常的大嫂。”最后两字, 顾青砚特意加重了语调。 “你有何事?”他问。 “我、我……”晚香终于找到了说辞, 强制镇定道:“顾先生, 是这样的, 昨日小妇人见您留下了二常,问您是否有什么事,您也不说。所以今日我特意来询问, 可是二常在学堂里捣蛋惹您生气了?” 顾青砚瞥了她一眼:“那倒没有。” 晚香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道:“那就好,我还以为是二常惹您生气了。” 说话的同时,她状似无意往前挪了两步。 她以为自己做的隐蔽,实在都落在顾青砚的眼底,便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做就有些尴尬了,反正晚香是尴尬得不得了,可她急着想确认那股香气,如果不靠近些怎么确定? 正无措着,顾青砚突然说话了。 “若是无事,我先行一步。” 眼见顾青砚要走,晚香有些急了。 “顾先生!” “你做什么?”顾青砚盯着被抓住的衣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放手!” 晚香忙放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过程中不小心踩到裙摆。 按理说她其实可以站稳的,顶多是狼狈一点,可想到上一世自己与古亭相认的契机,她心一狠,索性放任自己往一旁倒去。 以问玉的性格,他肯定舍不得眼睁睁地看她摔倒。 可惜…… 直到晚香感觉到疼,她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她眼前出现一双脚。 墨青色的鞋面,没有任何绣纹,看起来很简单,但干净整洁,上面似乎连灰尘都没有。 “乔大嫂,你还不起来吗?” 晚香像被针扎似的,慌忙站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又可怜又狼狈。 顾青砚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此女相貌倒是出色,长眉秀目,琼鼻朱唇,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笑起来媚而明艳。 即使这般狼狈的情况下,楚楚可怜中还带着一种娇态。 与顾青砚看来,这不是什么宜室宜家的长相,且之前她又做出这等矫揉造作之事,更让他心中厌恶添了几分。 “其实我昨日确实有事找乔二常,也有些话想跟乔大嫂说。” “先生,您、您说。” 此时晚香羞耻得连头都不敢抬了,大脑一片空白,自然也没发现顾青砚眼中闪烁的讥讽的光芒。 “我见二常这些日子读书有些不专心,便想问问他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可惜被你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事后我听人说,乔大嫂似乎有改嫁之意?” “改嫁?” 晚香喃喃道,可还不及她再做出反应,顾青砚已经走了,只留下一股若有似无、让晚香十分熟悉的香气。 不是她的错觉,可是改嫁? * 人在做了蠢事后,总会付出代价。 诸如晚香一时急切闹了这么一出,虽当时私塾里的人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却被乔二常看了个正着。 于是晚香还得操心怎么和小叔子解释。 只是说是意外。 至于二常信不信,晚香也顾不得关注,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股香气,以及顾青砚对她的态度。 对了,还有为何那顾先生会说她要改嫁? 打从晚香来后,就没有去过水磨坊了。 这在原主身上从不会发生,原主对水磨坊上心的程度不下于对小叔子。鉴于此,第二天晚香去了趟水磨坊。 乔家的水磨坊在镇郊,一路行来其实并不远。 远远的就听见水流哗哗声,再走近一些,水轮机打转声以及磨盘的摩擦声就渐渐明显了许多。 水磨坊是临着河岸所建,一半在水上,一半在岸上。临着水的那一边还有个偌大的水车,远远瞧去十分扎眼。 晚香来的也不是时候,磨坊里正忙着呢。临着岸边停着几艘小船,似乎在排队等磨坊出货。 “秀秀姐,你来了。”帮工阿四打招呼道。 他十五六岁的模样,人很精瘦,穿着一身蓝色布衫,此时布衫上满是麦麸的碎皮和白色的粉末,在磨坊里帮工身上就不会干净,都是这样的。 乔家水磨坊有四个帮工,除了阿四还有一个叫刘叔的,正是阿四的爹。 刘叔是磨坊里的老人,当年乔老爹把磨坊建好后,他就在磨坊里帮工了,也有十来个年头了。 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人长得矮壮结实,看面相就是个实诚人。 见晚香来了,也没急着与她说话,而是去磨盘屋里看了看接下来还要做的活有多少,又交代另外两个帮工了几句话,才和晚香去了另一个屋里。 “秀秀,你看看帐吧。” 刘叔平时除了干活,还帮着管帐。 他拿出一个蓝皮线装的册子,又抱出一个黑色小木箱,这间屋其实也兼顾着当仓房之用,里面放了许多麻袋,都鼓鼓囊囊的,看样子里面装的是粮食。 是的,磨坊替人磨东西,也不是只收银钱。 有些乡下人不宽裕,来磨一百斤谷子,给几斤谷子作为工钱都是常事。所以磨坊里是什么都收,小到鸡蛋、农家种的菜,大到各种粮食银钱。 刘叔记的账很复杂,一般人都看不懂,因为刘叔识字不多,很多东西都用符号代替。不过晚香看这种帐久了,倒是门清。 “这仓房也快满了,秀秀你看找个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兑出去。”刘叔道。 晚香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应道:“刘叔你放心,这事我记着,再过两日何家粮行应该就会来人。” “我见你这两日没来,还打算让阿四去趟家里的。” “家里有些事,耽误了。” 按照刘叔平时的习惯,把这些琐碎的说完就该去干活了,可这次他却没动,反而有些欲言又止。 “刘叔,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你就直说。”晚香放下帐册,抬眼看他。 “秀秀,我……”刘叔踌躇了下,道,“秀秀,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多的我也就是不说了,有一件事你别瞒我,你是不是想改嫁?” “改嫁?” 怎么又是改嫁! 晚香想起昨日顾青砚所言,问道:“刘叔,你是从何处听来我想改嫁的?” 刘叔也没瞒她,“都在说,你知道咱们这地方人来人往,人多口也杂。前些日子我就听说了,我只当是有些嘴碎的婆娘们乱弹琴,可这几天越传越玄乎,连人都给编排上了。 “说镇上那个混子李才,西边油行家的老三,还听说那乔老二也打算给你说媒。说你年纪轻轻的,一直守寡也太不像话,没得让人戳乔家人的脊梁骨,总是要替你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日子才能过下去。” 见晚香不言,刘叔想了想又道:“按理说,这种说法也没错,总不能一直让你这么守着……我今天问,也是想知道秀秀是怎么打算的,就算不提你刘叔了,下面那两个人也问了两回,总得让大家心里有个底儿。” 什么底儿? 当初乔老爹走后,所有人都说这磨坊莫怕是要易手了,是乔秀秀一力撑起来的。大抵是大儿身子骨不好,乔老爹几乎没把乔秀秀当半个儿子养,教她识字,教她怎么打理磨坊,教她看帐,这么多年下来,磨坊里的人也都信服她。 但前提她还是乔家的人,若是改嫁,便不是乔家的人,这磨坊必然会易手,那磨坊里的帮工还能做工吗?以后的东家好不好相处,这都是大家所关心的事。 晚香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可是改嫁? 刘叔听说了,连那顾先生都能听说。 晚香几乎不用想,就知道现在镇上传成什么样了,再结合前日她和二常一同回家的路上,许多人与她打招呼时,那颇有意味的眼神,晚香突然就有一种明悟感。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唯独她不知道? 谁会散播这种谣言? 是李才,还是乔申? 晚香的眉越皱越紧,刘叔也瞧出有什么不对了,忙问她怎么了。晚香想了想,也没瞒他,将乔申一家几次来人,甚至逼嫁上门的事都说了。 “刘叔你放心,我没打算改嫁。” “这乔老二可真不是个人,竟然这么逼你个姑娘家!” 此时刘叔也会意过来,为何现在外面流言蜚语这么多,说白了还是在逼乔秀秀嫁人,让人上门提亲是一个,往外放流言也是一个。 流言猛如虎,轻易就能杀死人,尤其是对一个寡妇来说。且这个寡妇还手握重金,恐怕往后会有越来越的妖魔鬼怪出来。 晚香也意识到事态严重,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刘叔劝道:“秀秀你也别太劳心,既然是假的,咱就往外澄清。咱们这磨坊每天来往多少人,等会儿我下去就交代他们,让他们见针插缝就帮着说话,我就不信了,这青天白日的,隔房的叔叔还能逼嫁你这个侄媳妇不成!” 也只能暂时如此。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晚香继续对账,刘叔则出去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了,白天在银行排了一天的队。 现在银行的人好多啊,管得也严,每个人要隔一米远,队伍都排到了门外。 寡妇花事(六) 52 就在晚香对账期间, 外面的水轮声和磨盘声就一直没停过。 其实在这种环境下,很难能静心,但奇特的是大抵原主也习惯了, 晚香似乎也没觉得吵不吵的。 期间,晚香听见有人在外头说话。 她去了窗前往外看,磨坊临水的一处青石台上,站了几个人, 看模样和打扮都是镇上的居民。 这样的人来乔家磨坊照顾生意的并不少, 因为一次拿来的粮食少,不需要等很久就能拿到东西, 经常会几个中年妇人结伴, 直接一趟磨完, 中间也不怕有人插队。 期间等的时间,就是这些人东家长西家短的时候。 磨坊这边估计也习惯了,还给备了几张小杌子,一边说话一边等。 “老刘今儿倒是殷勤,还知道主动帮着拿坐。”一个长脸细目,穿一身酱紫色衫子的中年妇人笑眯眯的道。 旁边有人打趣:“你又调侃上老刘了, 小心让你们当家的知道了, 回去收拾你。” “这怎么就是调侃了, 难得见老刘主动一次。” 刘叔将最后一个杌子放下, 不忘给自己辩解:“长根儿家的,你就别调侃老哥哥了,这不是今儿闲着, 平时哪次闲着没给你们端水递座,都是一个镇上的老熟人,可不吃你埋汰。” 这本就是说闲话,一阵嘻嘻哈哈话题就被扯远了。 然后说着说着,自然又说到了乔秀秀想改嫁上头,毕竟这事最近在镇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老刘,你给句实话,你们东家真要改嫁了?” 刘叔早就等着这一出,此时自然不会放过帮说话的机会。 “这事你们是听谁说的?真是胡说一气,我们东家可没有……” …… 晚香没有再听,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河道上。 正值巳时,正是河上过船最多的时候。 江南水系发达,当地百姓不管是运货还是去其他地方,能走水路绝不会走旱路。小白河又地处上游,中下游的船要想去其他河道,必然要经过这里。 晚香只看了一会儿,就有几十条船打此经过。 如此看来,乔家水磨坊的地理位置真是得天独厚。其实想想也是,若不是位置好,能让人打上主意? 晚香的目光不由地又落在外头那个水车上—— 水车已经有些年头了,本来的原木色如今已经变成了棕褐色,动起来咯吱咯吱的响。 前阵子刘叔就跟原主说过,今年水车已经坏了两次,虽然没有明说,但原主明白其中的意思,最好是换新的为宜,毕竟也用了十几个年头,该换了。 原主一直拖着没办,一是换水车要花大本钱,二就是她有些想法没拿定主意。 晚香最后看了眼水车,回到桌前继续看帐。 * 这一忙就忙到快午时。 晚香和刘叔等人道别,离开了磨坊。 走到快进镇时,她瞅了瞅天色,想了想往镇东去了。 到时,私塾刚散学。 门前罕见闹哄哄的,有学童喊着谁谁谁在打架,晚香听见乔二常的名字,忙拉住一个学童问怎么了。 私塾里,打架的几个学童已经被拉开了,一身青衫的顾青砚冷着脸站在那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其他学童都半垂着头,俱是束手噤声,唯独乔二常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着,还不忘忿忿地盯着另一边站着的几个学童。 若不是有先生在,就他这样,恐怕还要冲上去厮打一番才会罢休。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见没人说话,顾先生又问了一遍,其中一个学童小声道:“我们在一起说话,谁知这乔二常就冲上来与学生们厮打……” “你们当着先生还敢说谎!”乔二常涨红着脸,怒道。 “先生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顾青砚看了过来,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既然你们不愿说,那我让别人说了。” 这些学童再傻,也知道自己坦白和别人说的区别,他们平日里本就怕顾先生,能硬着头皮说谎也是怕挨罚。此时见先生说得这般严重,明显也是瞒不过去了,便有人主动道出原委。 原来也是有人故意撩闲,这般大的孩童本就顽皮,虽都是同窗,但也有关系好和关系不好的,这几个孩子平日里就和乔二常不怎么对付。 大抵也是听了家里大人碎嘴,今日就把这事拿来了私塾里说,几人一边说乔秀秀要改嫁,说她不守妇道,一边嘲笑乔二常马上就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了,这不就打了起来。 晚香正好听了个全程,被气得不轻。 即是心疼二常,也是恼恨外面那些人恶语伤人,以至于这般年纪的孩童都拿来故作玩笑。 “二常,跟嫂子回家。”她寒着脸走进来,没看任何人,只对小叔子说。 顾青砚没提防她会出现,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大嫂……” 这时,刘先生也听到信过来了。 他先是和顾青砚打了招呼,又问清楚情况,才对晚香道:“乔家大嫂,这边先与你赔个不是,在私塾里竟然发生这等事。” 晚香能说什么,只能勉强一笑。 刘先生又朝向那几个学童,寒着一张老脸:“你们家里人将你们送来是为了让你们多读书学做人,先生平时教了你们多少道理,今日竟闹出这等事来!都跟我去斋房,一人二十下手板,再把你们家人都叫来,我倒要问问,家里是如何管教孩子的。” 既然先生们都处理了,晚香也不好再发作,便牵着二常也打算离开。 她来时心情复杂,走时倒全然忘了这里有她想见的人。 “乔家大嫂。”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叫住她。 晚香抿了抿嘴,转过头:“顾先生?” “既然乔家如今只你和二常两人相依为命,做什么事之前最好多替他考虑一二。” 晚香并不傻,当即就明白了顾青砚的意思。 先是有他的改嫁之言,现在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了信了这件事,若不是信了,此时他大抵也说不出这等言语。 什么叫做什么事之前最好多替二常考虑一二,这是把想改嫁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了,并觉得今日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是她? 晚香本就心情复杂,此时更是失望、悲愤交织。可恰恰就在这种情形下,她竟然出奇的冷静。 她看了顾青砚一眼,“顾先生,我能问您一件事?” 顾青砚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其实话说出口,他也有些后悔了。这些话他没觉得不能说,但不该在当下这种情形说。 尤其是见她露出那种失望、悲愤的脆弱之态。想到这里,顾青砚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觉得自己是一时不慎被美色所惑。 美色? 顾青砚的眉皱得更紧了,移开目光:“你说。” “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何解?” 顾青砚第一反应是此女竟然读过书,下一个反应就想到了孔圣人的《问玉篇》。 总体来说,这篇文章是讲君子之道、讲德行的。 她是在说他德行不好,有辱斯文? 顾青砚有生以来第一次,涨红了清俊的脸庞,他想说什么,却一时词穷。而晚香也没再给他辩解的机会了,她已经牵着二常走了。 * 回家的路上。 二常看了晚香一眼又一眼,却惧于她面色严峻,不敢出声。 回到家里后,草儿见二常脸上有伤,不免问了几句。晚香也没说详细,只让草儿给他上药,便回屋了。 她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里,静悄悄的。 这是第几次了? 让她感觉到身为一个女儿身,是如此的弱势。没人关心真相如何,但凡有些流言蜚语,俱是女子的错,甚至连其本身都羞于启齿。 就好像方才,换做她是一个男性长辈,必然会讨要个说法,而她当时却只能牵着二常不言不语,等着让先生来处理。 因为再往深处说,就会扯到她想改嫁是不是真的问题上,势必会将此事上升扩大,而闹大了对她对二常都没有好处。 还有顾先生。 之前晚香并没有错过他意外的眼神,这种意外没有熟悉的光芒,而是诧异她竟读过书。 他到底是不是问玉? 如果不是,为何他身上会有那股味道。 晚香想不出所以然。 这时,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二常从外面走了进来。 “嫂子。” “嫂子对不起,我不该跟人打架的。” 他小脸上已经被擦了药,反而比之前显得更狼狈,小摸样可怜巴巴的,晚香有点想笑,又有点感叹,摸了摸他的头。 “你没做错,二常也是为了维护嫂子。” “二常错了,我方才自己想了,若是我能忍住,事情就不会闹大,也不会闹到先生面前,顾先生不会知道,方才嫂子也不会那么难堪。嫂子,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晚香本来听得感慨万分,没想到二常会这么说一句,她诧异道:“什么坏了我的事?” 她心里有点着急,在想是不是之前解释没蒙混过关,以至于让二常胡思乱想了,谁知二常的回答又让她出乎所料。 “嫂子已经很久没来接过我了,突然这几天连着来,虽然你说是怕李才在我身上打主意,但我知道不是。还有嫂子总是有意无意打听顾先生的事,嫂子是不是知道顾先生是三少爷、五少爷、七少爷的先生,所以想和通过顾先生,在三少爷面前说几句好话? “虽然嫂子你从不说,但我知道二叔家一直在打咱家磨坊的主意,那天乔长盛逼上门,李才估计也是二叔家找来的,还有外面人都说你想改嫁,肯定也是二叔让人做的……” 听二常磕磕绊绊的说着,晚香真的震惊了。 震惊的不光是这孩子如此聪明伶俐,还震惊的是那顾先生竟然是三少爷的先生。 再一想,顾先生主要是教族学,这似乎也并不值得诧异。 是她一叶障目了,竟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关卡,还不如个孩子。 顾先生是三少爷的先生。 这件事,晚香想了一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寡妇花事(七) 53 “顾大娘, 刚回来?” “刚回来。” 顾大娘一边和人打着招呼,一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钥匙举起,才发现门上没锁。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顾大娘喃喃自语间, 推开门走进院中。 不大的小院四四方方,但院子里却收拾得极为干净,看不见什么杂物。 迎面是正房,左右各是东西厢, 顾大娘走进来就往东厢看去, 果然看见东厢的窗扇是打开的,书案后坐着个人。 见此, 顾大娘本来想说话, 也不吱声了。 天大地大, 没有儿子读书大。 她去了灶房,把去了壳的米放进罐子里,又从篮子里拿出刚买的鱼和豆腐,打算晚上给儿子炖锅鱼汤喝。 鱼汤补脑,顾青砚从小就爱吃这口,顾大娘也喜欢给他做。以前总有人问她顾家是不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所以她才能生出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 在顾大娘来看, 儿子确实不像顾家的孩子, 长相上除了那双眼睛像他爹, 其他地方就没有像她跟她那死鬼男人的,聪慧劲儿也不像。 至于为何这么聪明读书也好,顾大娘嘴里不上, 心里却觉得与她从小给儿子喝鱼汤有关。 洗鱼、剖鱼,择菜,做饭,等饭快做好,天色也暗了。 期间,顾青砚起来点了灯,后又回到书案前坐下。 他没有看书,他还在想那句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起先他的第一反应是,此女在讥讽他德行有亏,可紧接着他就想起,此言最早的出处是《诗经》。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 此诗是女子表达对从军丈夫的思念之情,他讥她凡事多为二常考虑,她回了这么一句。 如此解析倒是通顺了。 一个识文懂墨,思念丈夫的女子,又怎会生出改嫁之念。乔二常为了此事与同窗打架,是不是因为了解内情,不信大嫂会如此,才会激愤至此? 而他,不过是个外人,仅凭一两句闲言碎语就妄下断语,也确实称不上君子所为。 顾青砚的心情有些复杂。 “砚儿,饭好了,娘摆了啊。” 他应了声,站起出了屋,先去打水净手,才去了正房。 方桌上摆了三菜一汤,新鲜的香椿炒鸡蛋,香椿很嫩,鸡蛋黄嫩香软,看着就喜人。一碟时鲜叶菜,和一碟当地人每年都会腌的酱菜,还有一道便是鲜鱼炖豆腐了。 汤被炖得奶白奶白的,隐隐能看见汤里的姜丝和葱白,上面洒了些碎香菜,看着就鲜美可口。 顾大娘照例先给儿子盛了碗汤,“先喝吧,喝了再吃饭,娘今儿去乔家磨坊里买了些米,不是陈米,做出的饭可香了,等会你要多吃一碗。现在这时节,春稻还没收上,外面卖的多是陈米,也不知乔家磨坊从哪儿弄来的,下午你胡大婶叫我,我就赶紧去了。” 换平时这种闲话,顾青砚多数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爹走后,他娘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平时他娘爱说些闲话,他也都是听着。即使听不进去也听着,有时还会随意应两声,可今日因为乔家磨坊这几个字,他不免留了心。 “娘你下次再去打米,跟儿子说一声,这物沉重,还是儿子去的好。” 顾大娘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当你娘七老八十了?一些米还提不动?你看我今儿不光买了米,还顺道在河边买了几条新鲜的鱼,你少瞧不起你娘了,等你成了亲生了孩子,娘还能带几年孙子的。” 一提起成亲这茬,顾大娘不免又念叨上旧事:“你说像你这般大的年纪,哪个不是早就娶亲生子了?多少人家上门来探口风,都想和咱家结亲,你倒好,一个都看不上。” “娘,儿子不是说过,举业未定,暂不提婚姻大事。” 这倒也是,也是时机不凑巧,若是她那死鬼男人是个有福气的,再多挺两年,指定现在已经看着儿子做举人老爷了。 顾大娘向来对儿子有种迷之自信,那就是儿子在读书上就没输过谁,说能中举那就肯定能中举。 “好了娘不说了,只盼来年你下场顺顺遂遂,早日给娘娶个儿媳妇进门。” 顾青砚微哂。 顿了顿,他状似无意问道:“娘似乎对那乔家磨坊很熟?” 顾大娘有点诧异,但还是老实说了,“咱镇上的人多数是去乔家磨坊收拾粮食,那地方来往的人多,又临着河里,渔船也多,像娘今儿买的鱼和豆腐,就是在那等米时叫了过路的船买下的。对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儿子有一学生,似乎就是乔家磨坊的。” “你是说乔家那小儿子?”难得儿子愿意跟他闲话,顾大娘也来了精神,“没想到那孩子竟是砚儿你在教?说起来,那娃也是个苦命的,才多大点儿爹娘就去了,没几年大哥也去了,就跟着一个寡妇大嫂过日子。” 这些顾青砚都知道,他现在想知道的是他不知道的。 “娘连这些都知晓?” 顾大娘嗔怪道:“你这是在夸你娘,还是在损你娘啊?” “儿子怎会讥损您。” 看着板板整整端坐在那儿,已经长成大人的儿子,顾大娘笑得既欣慰又自豪,“娘当然知道你不会,说起来咱河田镇就这么大,这些事谁不知道,倒是你难得对这些闲话感兴趣,娘知道肯定不单纯。” 所以说,能生个这么出色的儿子,当娘又怎么可能是个傻的。 顾青砚微微沉吟一下,道:“那乔二常聪慧伶俐,在读书上颇有天赋,儿子不免多关注些许,可近些日子见他心不在焉,儿子就想是不是他家出了什么事?” 顾大娘倒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别的牵扯,只是被顾青砚刻意掐头去尾,她想了想觉得这也能说得通,不免就想到今日听到的的闲话。 于是她就把乔家的一些陈年往事给说了,这些事镇上的一些老人都知道,就算具体细节不清楚,但大致还是能说明白的。 “今日那磨坊的刘大说,他家东家没有改嫁的打算,可镇上传得这么沸沸扬扬,我就想这事说不定和乔家老二有关。” 其实说到这里,顾青砚差不多已经明白了,本身那妇人并无改嫁之意,却凭空传出想改嫁的流言,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想让她改嫁’。 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果然错怪人了。 * 晚香打算去一趟磨坊,今儿何家粮行会来收粮。 虽和何家粮行是老交情,也用不着她亲自到场,但一般情况下原主都是会去的。 刚换好衣裳,草儿进来了。 她脸色不太好,“秀秀姐,三堂奶奶来了。” 提起这位三堂奶奶,整个河田镇大概无人不知。 她是乔家三老太爷的儿媳妇,还是长媳。 三老太爷是乔氏一族仅存的三位族老之一,他今年也有七十好几了,这么大的岁数,很多族里的事都不能亲自处理,所以平时族里有什么事需要他出面,都是交给长子。 算起来他长子代管也有十多年了,而族里一般若有妇人相关的事,男子不好出面,都会交给妻子。 这都是约定俗成,所以三堂奶奶轻易不出面,一出面就是哪家妇人犯了大错,也不怪草儿的脸色会这般严峻。 三堂奶奶很快就被迎了进来。 过程中,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都被草儿赶走了。 三堂奶奶约有五十出头,圆脸微胖,看得出身子骨挺硬朗,精神头儿也极好。穿一身蓝色的暗纹褂子,脑后梳着圆髻,戴一套老银的头面,从面相上看倒不是个不好相与的。 晚香请她上座。 草儿奉了茶来,晚香亲手接过来放在桌上,才在下面坐了下来。 “大常家的,你倒不用拘谨。” 晚香半垂着头,应道:“是。” 三堂奶奶端了茶来喝。 看得出平时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倒不像当地妇人不管渴了热了,端起茶碗就咕噜咕噜一肚子,只凭她端茶的姿势,便知她估计平时也是个经常喝茶的。 晚香搜寻记忆,这位三堂奶奶也是个大族嫡支之女,据说亲爹还是个秀才。 这盏茶三堂奶奶喝了许久,而期间晚香一言不发,只是半垂着眼睑坐在那儿,看起来既规矩又文静,这倒让坐在上头一直观察着她的三堂奶奶有些诧异。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不知。” 三堂奶奶笑了,“你倒真是个老实的。是真不知,还是佯装不知?” 晚香抬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真不知。” 三堂奶奶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比方才时间长。 她慢悠悠地道:“你倒也不用怕我,我知道咱族里怕我的人不少,不过咱同是乔家妇,只要恪守妇道,孝敬公婆,侍候丈夫,养育儿女,做的事让人没什么可挑,自然无愧于心。” 这话就有点意味深长了,不过晚香还是没吱声。 她以前见多了这些喜欢说些大道理的世家妇,三堂奶奶这点道行在她眼里不过是照猫画虎,故作深沉。 只需记得一句,敌不动我不动。 若说在这种市井生活里,晚香还有许多不足,甚至有些事情会让她一时手足无措。但对于当下这种情况,等于是在挑她最擅长的来,所以旁边的草儿快急死了,反倒她一点都不慌。 三堂奶奶爱喝茶,就让她多喝点,她喜欢故作深沉,那就让她深沉着,且等着看。 “草儿,给三堂奶奶换盏茶。” 草儿一愣,忙哎了一声,就慌手慌脚上前去端茶盏。 三堂奶奶看了看那茶盏,又看了看下头坐着的晚香,一丝厉芒从眼中划过。她抬手挡下草儿,“罢了,你倒不用折腾这丫头了,其实我今儿来没什么事,不过是来说几句话。” 晚香只看向她,静等下文。 “你们这一房的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是复杂了些。按理说外人不好插手,可有一句话别人说得对,咱乔氏一族屹立在河田镇多年,风评一向极佳,从不做那些欺负孤寡幼儿之事。你从小被乔姓人养大,自入了我乔家门,一直做得可圈可点,族里也都看在眼里。 “如今你尚还年轻,万万没有让你一直守寡的道理,今年二常不过八岁,距他长大成人至少还需十多年,难道你就这么一直守着?咱同是妇道人家,自然了解做妇人的苦,所以前日有人上门提起这事,我便在心里留了意。趁着今儿天好,我又闲了,便来家里劝劝你,多少要为自己打算,千万不要耽误了年华。” “三堂奶奶……” “行了,我知你要说什么,不就是放不下二常。”她站了起来,走到晚香面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你想这是河田镇,乔姓族人群居这里,二堂还有一脉相连的亲叔叔亲堂兄,就算他们敢对二常不好,还有这么多姓乔的人看着呢,你倒不用为此担忧。” “这些话你放在心里慢慢想,我也就不多留了,可千万别想不开,我以前可见多那些年轻的时候想不开,上了年纪追悔莫及的人。” 说完,她也没让晚香送,自己便走了。 草儿把人送走后,转回来:“秀秀姐,这三堂奶奶到底是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 不外乎软硬兼施。 三堂奶奶打着唠闲话的架势,话里话外却意味深长。 既然是说闲话,自然不能上升,可她为何会来,谁又在前日提了一句,被她听进耳里?为何又提到乔二叔乔长盛,这里头的机锋太多了。 三堂奶奶的意思很明白——我先礼后兵,如果‘劝’没用,可能下次上门的就是族里来人把她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禁娱,悄咪咪更一章。 寡妇花事(八) 54 秦婶走了进来。 “秀秀, 十七嫂来了。” 草儿插嘴道:“方才三堂奶奶来时,我就见着十七堂婶在外头张望。” 晚香看了她一眼,又对秦婶说:“十七堂婶来了就来了, 怎么人没进来?” 为何没进来,当然是方才外头探望的人太多,等把三堂奶奶送走后,草儿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换做以前十七堂婶来乔家串门, 哪有这么麻烦。 十七堂婶很快就进来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走进来就来到晚香身边握住她的手。 “秀秀, 你没事吧?” 也不知是上次草儿多嘴那几句, 还是因为原主对石头有些复杂的心态,晚香在面对十七堂婶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也不像之前那么纯粹了。 “十七婶我没事。” “没事就好。”十七堂婶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我看三堂婶来了, 她没说什么吧?” “也没说什么, 就是觉得我年纪轻轻守寡很可怜。” 只这一句, 该明白的自然也就明白了。 十七堂婶叹了口气, 似乎一时之间也没什么法子,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那秀秀你是咋想的?” “我……” 还不及晚香说什么, 她又道:“这乔老二真是本事了,竟然请动了三堂婶,既然她都来了,三堂叔那边肯定是通了气。” “秀秀你是年轻不知道,这镇上要论会做人,还属咱们这三堂婶子,白脸红脸都能做,再是精明不过。你瞧在咱们这镇上,三堂叔的名声还不如她这个当媳妇的响亮,为啥?就是她把好人坏人都给做了,你三堂叔落个清清白白,就算有什么事办得不体面,你三堂叔轻飘飘一句妇道人家不懂事也就过了。” 这个道理晚香明白,这也是之前她为何说对方是先礼后兵。 能‘劝’动她自是好,劝不动估计后面还有事等着她,毕竟人家都拿出‘咱们乔氏一族,再没有欺负孤寡幼儿’之说了。 晚香突然就没了和十七堂婶闲话的心情。她站了起来,道:“这事先放着吧,十七婶我得去磨坊一趟,那边还有事等着。” 十七堂婶没防备她这么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跟着站了起来。 “正事要紧,你快去忙吧,不过这事也不能放着了,你得想个法子。” “十七婶我知道。” 按下不提,晚香独自一人去了镇郊。 远远的就听见那熟悉的流水声,和水车转动的声响。她没往近走,就这么站着,远远地看着那处地方。 已经是临近黄昏了,夕阳的余晖洒射在河面上,仿佛给上面镀了层金光。偶尔有几艘小船经过,因是顺流而下,所以走得极快。 乔家磨坊临着水边那青石台上,从这边看去绰绰约约站了几个人,时不时有过路小船停下,跟岸上的人说着什么,过一会儿又走了。 阵阵清风拂过,吹得人格外舒爽。 同时也让晚香大脑前所未有的冷静,她目光梭巡在这片河岸上,从乔家磨坊到周边那一片荒芜的沙滩地。 众所周知,沙滩地是出产不了什么的,当年乔家老爷子把这种地分给大儿子,明摆着就是偏心。 可后来谁也没想到,若干年后乔老爹会拿这块地盖了磨坊,还成了一棵‘摇钱树’,都让同父异母的弟弟眼馋上了。 其实当初乔老爹没想到磨坊后来生意会这么好,他所想的不过是地的产出不行,他的身子又坏了,为了给妻儿讨口饭吃罢了。 所以一起先他只盖了两间房,还是后来生意太好,两间房明显不够用,他又找人扩建了一回,加了两间房,还跟门前弄了青石台,然后一用就是这么多年。 用晚香的目光来看,明显太寒碜,且太破旧了。 刘叔只提了水车要换,其实应该是整个磨坊都该拆了重建才是。 晚香一边想着,一边就蹲了下,找了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她画得浑然忘我,错了就划掉重来,时不时抬头看看河岸,并没有发现旁边来了个人。 顾青砚也不知他从族学里出来后,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方,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这是通往乔家磨坊的路。 这条路以前没有刻意修过,因为走得人多了,渐渐就成了路。后来乔家磨坊专门花钱请人来修过,还给拓宽了,从那以后从这里去河边的人就多了,偶尔住在附近的镇民还会来此散散步纳凉什么的。 顾青砚也曾这么干过,所以他也就没当即转回去,反而沿着路缓缓往前走着。 走了一会儿,他打算回去,刚转身看见不远处蹲着个人影。 明明看不清人脸,他竟下意识认出了是谁。 走近了,她竟在画画? 顾青砚只看出了房子水车,虽只寥寥几笔,但神形具备,这个妇人又让他诧异了一下。 “乔大嫂。” 晚香没防备有人来,再加上全神贯注突然被叫了这么一声,让她差点没狼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她反应极快,拍了拍裙子站了起来。 “顾先生?” 顾青砚微点了下头,他脸庞略有些紧绷,明明是他先与人招呼,对方回了,他反而挪开了视线。 晚香皱了下眉,正打算说什么,这时顾青砚说话了。 “乔大嫂,顾某为前几日的失礼与你道个歉,我不该因为听来的几句闲言,就对你妄下断定,望乔大嫂勿怪。” 这就让晚香有点诧异了。 且不提这顾先生是不是问玉,仅凭她与此人接触的那两次来看,此人就像许多读书人那样,克己守礼,却也端正古板,他们对女子有一种天然的蔑视。这些无需累述,能懂的都懂。 可现在他竟向自己道歉了? 晚香虽有些一头雾水,但也很快释然了,知错能改说明此人人品不错。 “顾先生不用多想,这事小妇人其实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反倒顾青砚有些尴尬了。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道歉,还是对一名女子,他本就心情复杂,此时听见晚香说根本没放在心上,莫名的就是让他觉得窘迫。 为了掩饰这种心态,他轻咳了声,将目光投注在地上,道:“乔大嫂这是在画什么?” 晚香看过去,“没画什么,就是画着玩而已。”说着,她态度自然的用脚尖将那处抹花了。 “顾先生,若是无事,我先回了。” “我也打算回。”话说出口,顾青砚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反倒晚香似乎并没有察觉,只是嗯了一声。 两人同行。 各有各的心事,所以一路上倒也十分安静。 “顾先生也是来此散步纳凉?” 顾青砚顿了下脚步:“算是吧。” 晚香笑了笑,转头看向他:“方才我心中在想事,态度不免冷淡,若是让顾先生觉得不适,请不要见怪。” 顾青砚看向她,见她眉宇舒展,笑得还算真诚。 他挪开目光,一手握拳触了触鼻梁,“那倒不会,到底是顾某失礼在先。” “那我就放心了,之前见顾先生态度不睦,我心中也是挺忐忑。毕竟二常在私塾里读书,若是先生对我心生偏见,怕会影响到二常。” 这话直接让顾青砚停住了脚步。 晚香见他停了下来,疑惑顿住。 “不会。” ? 晚香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某不是那种人。”顾青砚一字一字地道,说得很认真。 这认真的模样,让晚香不禁一阵恍惚。 那是问玉刚去她身边服侍,刚开始他话很少,明明年纪也不大,偏偏故作老成。 当然这种故作老成,是她觉得的。 彼时,她刚入宫没多久,也没有那么多心思,见他明明脸长得那么嫩,偏偏故作古板严肃之态,就不免总是逗他,因此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顾先生不是那种人,方才你说过。” 若说头一句还算正经,但结合后一句和她偏头含笑略显有些调侃的眼神,那就不怎么正经了。 顾青砚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抹情绪让晚香很精准地抓住了,她因此笑得更加灿烂了,“是我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我明白顾先生的意思。” 顾青砚抿着嘴,眉心微皱:“明白?” 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晚香越是瞅着乐,莫名就是乐。 “当然明白,我向你保证。”她举起三根指头,做出一副发誓的模样。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几个人声。 晚香当即收起笑容,道:“顾先生,转头再聊,我先走了。”说完,她便匆忙越过他往前走去。 顾青砚站着不动。 想了想,他转身背手,望向之前他们走过来的路,一副赏景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来人诧异道:“顾先生?” 顾青砚这才转过了身。 “顾先生是来散步?” 来人是一家四口人,一对夫妻领着两半大的孩子,男人手里端着个木盆,妇人手里提着个桶,里面装着一些衣裳,似乎是去河边洗衣。 顾青砚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家人忙往旁边避了避,却又站着不走。 总体来说,镇上的人是非常敬畏读书人的,尤其这顾先生是出了名的冷面严肃,有时在镇上碰见了人,很多人都不敢与他说话,也不怪这一家人是这么个反应。 “你们忙。”丢下这话,顾青砚便走了。 等其走远了,这一家人才恢复如常。 一家四口继续往前走,那中年妇人犹豫道:“方才我没看错,先过去的是那乔家磨坊的寡妇?” 男人似乎明白妻子想说什么,忙斥道:“快别乱说!这条路谁不能走,说不定是凑巧。” 这妇人忙不吱声了。 寡妇花事(九) 55 晚香回去后, 去二常屋里找了笔墨纸砚,就把自己关进房里。 一直忙到快三更才睡下,第二天醒来眼睛泛红, 但精神头儿却极好。 她去了趟磨坊,和刘叔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刘叔不大赞同,总觉得晚香的想法太匪夷所思,可晚香坚持如此, 最终刘叔也没能说服她。 期间晚香出去亲自用脚丈量属于乔家的这片滩地有多大时, 阿四悄悄拉着刘叔道:“爹,你说秀秀姐是不是被那家人逼急了, 打算既然我吃不了饭直接把碗给砸了?” 刘叔斥道:“你浑说什么, 秀秀不是那种人, 她再不考虑,肯定是要替二常考虑的。她不会把二常交给那家人,怎么都不会。” “可……” “行了,干活去,少说两句。” 晚香出去后回来,把自己关在看帐的仓房里。 若是有人在一旁, 就能发现她其实是在使用做舆图的办法, 先把这块地的尺寸标出来, 根据计算将其上的建筑按比例缩小, 因她的图是先画出来的,只需把缩小比例标出即可。 别人能不能看懂不知,她这图主要是画给自己看的。 之后的一天里, 晚香就忙着补充图中的不足,等终于一切弄罢,她也没耽误,带着刘叔去了趟县里,找泥瓦工匠班子是其一,也是为了联系一些石材和木料。 晚香打算重建乔家磨坊。 不光如此,她还打算将临着河边那片沙滩地建成一个小型的码头。码头上就是集市,集市上不光有一大片空地用于当市集,还计划建两排房子当商铺。 这个工程太宏大,以至于当时刘叔听完简直不敢置信,才会有阿四的‘疯了’之说。 不过她坚持如此,如今又是她当着乔家磨坊的家,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从县里回来后,晚香狠狠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临近二常下学之前,她又去了一趟私塾。 这一次她直接去了顾青砚的斋房。 像私塾中,一般都会给先生准备一间斋房,用于日常看书、教导学生及休息之用。 顾青砚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当即就是一愣。 “顾先生,我有些事想与你说。” “何事?” 晚香犹豫了一下,道:“不知在这说可是方便?这事有些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顾青砚的眼神诡异起来。 顿了下,他道:“那不知乔大嫂觉得何处方便?” “这——” 说实话,晚香一时还没能找到适合说话的地方,一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惹人非议,私塾里人也多,方才她找过来,还是寻了说二常的事作为借口,才敷衍过那位刘先生。 可镇上也不方便,河田镇就这么大,不认识她与顾青砚的人恐怕没有几个,所以镇上的酒楼茶肆都不可。 “那日我与顾先生碰见的地方可好?那附近有一片小树林,地方隐蔽,四方通透,若是碰见了人,随时都可以从另一处离开。” 顾青砚看着她,静默了半晌,就在晚香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个提议不合适,想另改一处地方时,他点了点头。 两人约在申时,也就是族学散学之后。 明明已经到了时间,顾青砚却在斋房里又是收拾书案,又是收拾书册,直到无事可做,才走出族学。 一路行去,他走得很慢。 等他到后,晚香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 见他来了,不禁埋怨道:“顾先生,你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我差点以为你不来了。” 顾青砚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投注在一旁的树干上,轻咳了声道:“有学生请教学问。” 好吧,这个解释确实让人无话可说,晚香也顾不得去端详对方的怪异之处,她现在所有心思都放在她即将做的事上。 “顾先生。” “嗯?”长长的衣摆之下,顾青砚的右脚几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挪了回来。 “要不咱们坐下说话吧。” 顺着晚香的的目光看去,顾青砚才发现她准备得很周全。 一块儿大石为桌,两块碎石为凳,大抵是早就在这儿的东西,不过上面被擦得很干净,看不见任何灰尘。 大石上放了个带盖的竹篮,篮子已经打开了,里面不光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还放了一碟花生,和一碟糕点。 这是把这儿当喝茶的地方了? 顾青砚过去坐了下。 晚香坐在他对面:“地方简陋,还望顾先生不要嫌弃。” 顾青砚心中有一种荒诞之感。 为何会来?他的心情其实挺复杂的,不过最终之前‘错怪了她’的想法占了上风。既然他错怪了对方一次,就不该再妄自揣测对方,不管是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不管她约他到这种地方到底为何,且看她表现再看。 他端起茶杯,掩饰的抿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一种涩涩的口感,但能尝出这茶不错。 “还不知乔大嫂有何事要与顾某说?” “是这样的,不知顾先生可知乔家磨坊的来历?” 顺着这个话头,晚香将乔家磨坊的来历说了一遍,包括当年乔老爹建磨坊的初衷,包括磨坊平时一些为人处世,与镇民的交际。 “……此地位于小白河上游,中下游有五个镇及若干不等村庄,想要去县里,走水路最快,也是最为便宜的,但必须经过此地……顺着这里往上不远,连通着绿水河及阳田河,所以此地也相当于是一个汇集之地……” 怕顾青砚听不懂,晚香拿出自己所绘的图。 这张纸上画的正是附近的地势,可能不够严谨,但其上河流分支,乃至临着河流的小镇村庄都有标注,一眼过去就能看清局势。 顾青砚不禁对晚香侧目,但没有说任何话,继续听她往下说。 “……我见过路船只总有在此地停下的,也有镇民会顺势找那些船买些菜食及日常所需之物,一日中有大半时间都极为热闹,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把此地建成一个集市?以此处如此优越的地势,不说要与县里比肩,但把中下游那些村镇汇集至一处,应该不成问题的。” 顿了下,她又道:“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想法,只是碍于是个女儿身……” 剩下的话没说完,但懂自懂。 “那为何又突然重提此事?” “这——” “还有,乔大嫂为何又要把此事与顾某讲?” 重点来了。 晚香也没含糊:“我想拉顾先生合伙。” 顾青砚皱起眉。 晚香也清楚这些读书人大多清高,试图说服道:“顾家算不得富裕人家,但顾先生应该明白读书有多耗费银子。买时文、孤本,买上好的笔墨纸砚,同窗之间的交际,师生之间的来往,出门游历……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哪里都需要银钱。 “若是我的想法能成真,此地相当于是个聚宝盆,不说日进斗金,但所入之银支撑顾先生去考取功名却是没问题的。哪怕顾先生一次不中,也不怕下次没有应付再考的银两。据说顾先生家中还有一母,难道顾先生就不想让她老人家过上好日子?” 顾青砚看着她,眸色一时复杂难辨,心中也有些五味杂全。既有些诧异、失笑,又有点觉得好笑,可同时还有几分不显的窘迫之感。 这窘迫之感倒不是别的,而是来自于他来前的一些杂念。 见他不言,晚香又道:“顾先生,您放心,建此地不需要您出任何银钱。” 她的眼神很真诚。 顾青砚失笑道:“既拉顾某入伙,又不需要顾某出银钱,那乔大嫂拉顾某入伙为何,难道就为了白分顾某银子?” 这就跟晚香的一些小心思有关了。 乔申现在逼她,仗得不过是嫡支三少爷的势,她把三少爷的先生拉入伙,就凭这一项,就能让对方鸡打蛋飞。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次的原因,晚香到底出身世家,世家之所以能壮大,除了族中子弟有出息,也与广结善缘有关。 顾青砚作为河田镇最年轻的秀才,据说他天赋之高,所有人都不质疑他能中举,若不是巧逢家中有丧,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举人老爷了。 这样的人,自然早拉拢为宜。 即使没有后面这一项,仅凭他这个秀才的名头,再加上乔氏族学的先生之名,就能一直保乔家磨坊安稳下去。 至于以后会不会出现任何变故,晚香也考虑不到那个时候,也许那时二常已经长大了,也许……她只需顾住眼前即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当然也有人争一口气的想法,这里先不提。 不过这话到底要不要和顾青砚明说? 读书人自命清高,又痛恨被人利用,她对顾青砚并不是那么了解,若是说明用意,会不会激怒他,反而生了反效果? 方才侃侃而谈的晚香突然失声了,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坦白。 顾青砚突然站了起来。 “顾先生?” “罢,你说的事我先回去斟酌一二,其他暂不提。” 说完,人便走了。 留下晚香一人注视着他的背影,颇有几分懊恼之感,觉得自然应该更干脆果断些,说不定这事就办成了。 * 不管顾青砚这边同不同意,晚香这边该进行的正在进行中。 先是请干活的帮工。 这些难不倒刘叔,乔家磨坊成天人来人往,附近的一些小村子经常有人趁着农闲出去找活做,这些力气大又肯吃苦耐劳,还劳力便宜的农家汉不要太多。 当然镇上的居民也是要兼顾的,不管有没有人来,至少要做出个样子,这样一来才显得‘合群’,不会让人非议,毕竟那些农家汉不是本镇人。 因为这么一出,镇上又开始沸沸扬扬。 乔家磨坊请那么多苦力,到底想做甚? 刘叔对外只说是修磨坊,可修磨坊用得着这么多人? 这不过是外人的看法,对于乔申一家人来说,晚香的突来之举着实让他们惊了一下。 主要是摸不透对方想干什么。 三堂奶奶已经上门了,该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按理说乔秀秀应该在家惶惶不安,着急着想办法又或是认命了,自己寻个合眼缘的男人,怎么突然又修起磨坊了? 乔申忙让儿子出门打听,可打听来打听去,都打听不到别的什么。 等一船又一船的石料木料接连运过来,才终于在镇里掀起轩然大波。 这可不像是修磨坊的架势! 也是这时一直含糊的刘叔才说实话,说老磨坊到底用了这么多年,地方紧紧巴巴的,水车也早就破旧了,东家的打算是重建磨坊。 可重建磨坊需要摆出这么大的架势吗? 不管外人怎么揣测,这边该进行的已经开始了。 沙滩地需要填土夯实,等干活的人到齐了,就见他们扛着挑子从各处挖土来夯地。 镇上的土不够,就从别处运,见那一艘艘运着土的船停在岸边,多少镇民跑去看热闹。 看热闹的同时还不忘在心里计算,租这些船需要花多少银子。 也是这次,镇民们才对乔家磨坊的富裕,有了个实质性的认知。 都知道那磨坊是个摇钱树,所谓摇钱树,并不是镇上的人真认为磨坊很赚钱,只是觉得这磨坊不需要看天吃饭,又是必不可少,更不用什么劳力,等于天上白掉银子。 再加上乔家人素来低调,平时行事打扮乃至乔家的宅子,都平平无奇。 之前总是传乔家老二打那磨坊的主意,镇上没少有人暗中唾弃乔申没有出息,就看中了这么点东西。 不过到底是别家的事,许多人是不会插什么嘴的,顶多看热闹。 可经过这一出出,很多人突然明白那乔家老二为何看中了这点,宁愿做些低三下四的小手段,都要把这磨坊弄到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顾青砚来之前是想多了。 孤男寡女,还约到小树林,是想做什么呢? 不过他还是来了 寡妇花事(十) 56 也不过一夕之间,镇上就刮起了一阵风。 人们从乔家磨坊这次建新磨坊要花多少银子, 延伸到乔家磨坊每年能有多少进项, 到没想到乔寡妇还是个有钱的寡妇。 大家都在议论,甚至乔申和马氏出门, 还会碰到有人有意无意地调侃。 这种架势, 彻底让乔申一家人就慌了。 一家人分头出去打听的, 越打听脸色越难看。 回来后, 乔长盛道:“爹,咱们还是去一趟,那乔秀秀不过是个寡妇,竟然敢随意处置我乔家的家财, 谁给她的脸?” 乔申阴着脸, 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现在风头浪尖上, 外面人都在说咱家想养二常, 是为了图谋大房的家财。你现在上门不是将把柄送到人鼻子下边, 让人去说!” “那怎么办?让我看她就是为了恶心咱,什么时候修磨坊不好,偏偏这时候修, 还弄出这么大的摊子, 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把家中银子都糟践完,或者为了藏银子打出的幌子, 到时候等东西到了咱手里,谁知道会不会只剩下空壳?!” 乔长盛说这话,显然是已将乔家磨坊当成了自家的囊中之物。不过他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 突然弄得这么一出,肯定有猫腻。 乔申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去桌上拿了水烟袋。 捏着咕噜咕噜抽了几口,不一会儿屋里便弥漫了一层烟雾。 他紧紧地皱着眉,道:“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沉得住气,这时候不能出面,出面就怕会横生枝节。所幸你三堂奶奶不是去过一趟?那就让你娘出面,以婶娘的身份帮她择个贴心的夫婿,也免得外面人说我们不管她。” 乔长盛想说什么,被他抬手打断:“你别看她跳,她越是跳,就越说明她急了。银子在人家手里管着,你既不知多少,也不知放在哪儿,到时候能交出来多少,还不是凭人一张嘴,你爹本就没打算要银子,只要磨坊能到手就成。” 可看他说起银子那龇牙咧嘴的样儿,显然也不想没过打主意,不过是宽慰自己和儿子吧。 按下不提,另一头晚香那边,此时此刻也正在盘算手里的银子。 她进了正房,借口说要给爹娘上香,去了早年乔家老两口住的东屋。 进去后,晚香先用帕子把摆放灵位的供桌擦了一遍,又把上面摆的三个牌位都擦了擦,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站在牌位前,晚香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现在也发现了,虽然她的瓤子是杜晚香的,但每换一次身体,都会受到原主的影响。 包括原主对这个世界里一些人一些事的感触。 “希望爹娘和大哥别怪我擅作主张,我不会把二常给那家人,不管结果怎样,总要试上一试。” 她去了床前。 这张床是乔家老两口睡过的,两个老人也是在这张床上去的。后来这床也没处理,房间的摆设一如以前二老还在时候的那样,只是厚厚的床帐子被放了下来,将整张床都包裹了上。 晚香撩开帐子,弯腰跪地,伸手在床下探着什么。 折腾了好一会儿,她从里面拽出一个黑色的小木箱。吹了吹了上面的灰,晚香从怀中掏出钥匙,将木箱打开,里面都是一个个银锭子。 这是乔家除了那个磨坊,以及田地和宅子外,所有的家财了。 乔老爹做事向来谨慎,也是明白财不可露白的道理。 他身子骨不好,妻儿弱小,又有那么一家子成天如狼似虎的盯着自家。所以这些年来他所赚的钱,除了添了几亩水田外,都兑成银锭子藏在家里了。 这些东西他后来临走时,没有交给妻子,也没有交给大儿子,而是交到了乔秀秀手里。 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原主从没有动过的里面的银子,甚至这几年磨坊所赚之银钱,她也都学着乔老爹都换成银锭子藏在这个箱子里。 “放心吧,我一定能行。”晚香喃喃道,像是在跟那三个牌位说,又仿佛是在对原主说。 * 马氏来的时候,很是大张旗鼓。 无他,皆因她身边跟了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 进了井字巷,一路上没少碰见有人与她打招呼。 马氏倒也十分坦荡,站定了和对方唠家常。 “说起来咱也是当叔婶的,平时也心疼这俩孩子,但无奈孩子对咱成见太深,和咱也不亲近。多的也不想说,总之是非公道自有时间证明。” “这不,族里不想耽误秀秀那孩子,我就想着吧,这事也没旁人管,还得我这个做婶的出面帮忙看着,就专门去请了胡媒婆,让她把手里捏着的那些好人家的后生,都拿出来给咱秀秀看看,一定要选个如意郎君。” 胡媒婆笑眯眯地在一旁点头:“可不是,乔申家的这趟上门可是诚意十足,一再跟我说,一定要给秀秀挑个好的,可不能捡那些歪瓜裂枣。我就说啊,以秀秀的人品,就算嫁过一次,也多的是人能看中,一定给挑个好的。” 话都说成这样了,和马氏打招呼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都是明眼人,人家当婶子的摆出这种架势,连河田镇最好的媒婆都请到了,甭管打着什么主意,至少表面让人没得挑。 看来又有好戏看了。 当然这话没人会明说,面上也都凑趣地跟着捧场笑几声,说几句场面话,就看着马氏领着人过去了。 等二人走过去后,各自散了去找人说闲话议论这事不提。 …… “秀秀啊,你看婶子带谁来了?”人还站在大门外,马氏就如此招呼道。 草儿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 晚香从屋里走出来,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懂的? “二婶来了?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坐吧。” 马氏笑眯眯地领着胡媒婆往里走,门外有看热闹的人,这时十七堂婶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是乔老二媳妇来了?这来干啥呢?这大张旗鼓的。”她也不见外,尾随在后面进了来。 “十七嫂,你也来了,怎么这么闲?”进去后,马氏皮笑肉不笑地道。 她其实跟十七堂婶没什么恩怨,不过上次她来,就是被十七堂婶把事给搅黄了,因此看见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十七堂婶仿佛没看见她脸色,拍了拍身上的围腰道:“什么闲不闲的,一个妇道人家左不过围着灶台打转,听人说胡媒婆来了,我这不过来看看热闹。” 马氏笑了声,歪过头,一副懒得跟她多说的样子。 “秀秀啊,这是胡媒婆,你叫胡婶子就成。”等晚香让草儿上了茶,三人分别坐了下,马氏对晚香道。 胡媒婆也凑趣,亲亲热热地笑着,拉上晚香的手。 “早就听说秀秀的人才难得一见,以前在路上也碰见过,但没敢上去认,这次算咱们第一次见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婶子夸奖了。”晚香放下茶碗,半垂着眼脸道。 就在二人说话过程中,马氏也没闲下,在一旁把胡媒婆的‘丰功伟绩’都列举了一遍,什么给哪家做的媒,隔了许多年人家都还感谢着,什么哪家的儿子身子骨不好,让胡媒婆帮着说了门亲事,转天人就好了。 总之可着劲儿的夸。 胡媒婆也是对晚香不吝好话,两人相得益彰。 把场面话都说过了,下面就该进入主题了,大抵也是为了彰显郑重,胡媒婆还专门带了个小册子。 “不是我自夸,这上头的好后生,不是那个人我绝不会轻易拿出来。”她拍了拍册子,又对晚香笑道:“秀秀,你也别害羞,到底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要求是个啥性格,都跟婶子说就是。” 晚香没有说话。 胡媒婆和马氏对视一眼,笑着又道:“能坐这儿的都不是外人,再说你婶娘是真的惦记你,不然也不会专门请了我上门。都这种时候了,你可千万别拘着,这个不行咱再换一个,总要找个贴心的。” 晚香能说你们这就是在赶鸭子上架吗? 其实今天马氏的上门,并没有出乎她所料,二房那边必然会有动静,没有动静才不正常。 她装作想了想的样子,才道:“这样您看成吗,婶子。我这还有事,要去趟磨坊,你把册子放在这,我慢慢看了,等有空了回你?” 胡媒婆没料到晚香会这么说,人家也没有拒绝,也是好声好气的,这—— 她不禁看向马氏。 马氏也没料到晚香会是个这么反应,哪怕是当场拒了,她都会有说辞,可现在这样。 这时,十七堂婶在旁边道:“我看这法子不错,秀秀人忙事多,留着她自己慢慢看也好,毕竟是个姑娘家,哪好意思当着人面挑郎君。” “要不,外面的事先等等,我先给秀秀说说这里头的人?”胡媒婆还试图挽救。 晚香站了起来,笑盈盈地把册子从她手里拿过来:“行了婶,知道您是为我好,就留给我看吧,你放心,我识字的。” 她将册子揣进怀里,把草儿叫了过来。 “我出去了,草儿你等会儿帮我送送三位婶子。几位婶子勿怪,实在是有事等着。”说完,她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根本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 “这孩子也是!”等人走后,马氏气道。 胡媒婆有些尴尬。 反倒草儿和十七堂婶笑盈盈的,别提心里多爽快了。 尤其是草儿,还有心情帮晚香解释几句,诸如成天连轴转,磨坊那边离不了,事事都得找她之类的。 反正就捡着乔秀秀能干说,可把马氏给气的,还得撑着个笑脸,怕被十七堂婶和胡媒婆看了笑话。 * 顾青砚远远就瞧见一个人,他下意识地皱起眉。 对方也没与他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人便走了。 他犹豫了一下,跟在后面。 一直走到去乔家磨坊那条路,明明路上没什么人,对方也没停下。 “顾先生,这是去河边?”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招呼道。 顾青砚微微点了下头:“去看看。” 两人交叉而过。 顾青砚停住脚步往前看去,前面走着的那个人的背影已经快消失了。 就在他踟蹰不前,前面的人也停下了。 他想了想,继续往前走。 沿路碰上了好几个人,都是去河边看热闹的,最近河边的动静大,住在附近的镇民闲的没事就来了。 走到一条岔路,前面的身影停了停,似乎在看有没有人,之后就拐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顾青砚也走到这里。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拐进岔道。 “顾先生。” 顾青砚抿着嘴,寒着一张脸,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对方。 晚香眉眼都是笑,见此忙敛住笑意,道:“还望顾先生莫怪,我也是觉得我去私塾的次数多了,怕被人说闲话,但是又想找顾先生说说话,才会出此下策。” 这么做之前,晚香也没信心顾青砚会跟着她来,可没想到他竟然真就跟着来了。 一路上碰到好几个人,她心里有点忐忑又觉得很刺激,表面装着若无其事,碰见有人打招呼还得说两句,同时还得留心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 他大概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顾青砚有点恼羞成怒,晚香是能够理解的。 “乔大嫂,说话就说话,以后莫再做这种事,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们是在偷情。” 作者有话要说:  顾青砚有点闷骚其实。 寡妇花事(十一) 57 “偷、偷什么?” 这时, 顾青砚也意识到自己失言, 当即懊恼地闭上嘴, 恼羞成怒瞪着对方同时, 一张俊脸也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 晚香半掩着嘴,一副我说错话的模样,眼中却含着笑意。 “罢罢罢, 我知顾先生是一时失言, 就当没听见过, 顾先生倒不用恼。”她宽慰道。 “乔!大!嫂!” “顾先生怎么总是叫我乔大嫂?难道我比顾先生年纪还大不成?我是有名字的, 顾先生可以叫我香儿。”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可还不及晚香理清楚情绪,顾青砚也不知想到什么更恼了, 连耳朵尖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晚香怔怔地看着那耳朵尖儿,没有说话。 顾青砚猛地一下转过身, 往一旁走了几步。 待情绪稍微平稳了些, 他才转身道:“乔大嫂,可有人告诉你女子行为处事当谨慎为上, 你先是引诱顾某到此处来,又三番两次出言无状。今日是顾某,顾某不会与外人道也,若是换做他人, 乔大嫂可想到后果?” 见他这么说,晚香也有些不服气了。 “引诱?顾先生的用词是不是不恰?” 顾青砚紧紧地抿着嘴,眼中一片冰寒里夹杂着怒焰, 一挥袖转身,又给了晚香一个背影。 晚香也知晓再这么继续玩笑下去,今日想说的事也甭谈了,她窥了顾青砚背影一眼,几个挪步走到近前去。 “顾先生?” 径自生气的顾青砚,没防备会有人在自己背后说话。也是离得有些近,他似乎被惊了一下,转身回头之际,手臂撞到了晚香。 晚香没防备,想躲没躲开反而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被人给拉住了。 时间仿佛停滞。 “顾先生莫生气,是小女子唐突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晚香软声道。 这声音惊醒了对方,顾青砚仿佛被烫到手似的,当即撤掉环着对方腰的手,可晚香根本没站稳,手刚收回来,人就往外倒去,他只能又把人拉回来。 “乔大嫂,你能不能站稳了?!”他的声音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晚香委屈道:“我这不是还没来及站稳。” 顾青砚咬紧后槽牙,低头去看她脚,“那现在能不能站稳?” “能了,能了。” 晚香往后跳了一步。 他这才松开手,但很快速地就把手背到了身后。 晚香窥了他一眼,此时顾青砚倒是恢复平静了,就是脸色阴沉,看不出喜怒。沉默的气息在空气中飘荡,晚香也一直没敢说话,只能一会儿偷窥他一眼。 “乔大嫂若是有事便说,无事顾某便走了。” “当然有事!”晚香道。 顿了顿,她才又说:“还是上次说的那事,不知顾先生考虑得怎样?” “拉顾某合伙?” 晚香点点头。 顾青砚瞥了她一眼:“乔大嫂还没回答顾某之前的问题,你既拉顾某入伙,又不需要顾某出银钱,那乔大嫂拉顾某入伙为何,难道就为了白分顾某银子?” 这事晚香倒也想通了,遂道:“我既想与顾先生合伙,自然是因为顾先生的身份。顾先生是河田镇最年轻的秀才,以后定然前途无量,而家中——顾先生应该知晓小妇人家中现不过我与二常两人,孤儿寡妇难免受人欺负,便想寻求顾先生庇护一二。” 她说得倒也敞快,该吹顾青砚时吹得很真诚,说起孤儿寡妇声音低落几分,一副落寞之态,不免博人同情。 顾青砚看着她,见她白皙的脸蛋半垂着,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那轻覆在眼眸之上的睫羽微微颤抖着,似是不安,又似忐忑。 与之前不甘示弱和他玩笑的模样,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他眨了眨眼,掩住瞳中的复杂之色:“就仅仅是为此?” 这个声音有些突兀,晚香下意识抬起头,撞进他笼罩着一层薄雾的眼中。她想得是,这人是不是洞悉了三少爷在其中的关联,觉得自己利用他,可在顾青砚眼里,就见她清澈的眼眸闪了一下,有些不安的咬了咬下唇。 顾青砚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本是嫣红色、此时此刻却被咬得有些泛白的嘴唇上。 一瓣是嫩生生的红,一瓣却凭空变了形状,像夏日里莲花开得正旺,那粉白莲瓣上透着沁人的红。 “顾先生?” 顾青砚猛地一下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此事让我考虑几日。” 丢下这话,他便步子很快地走了,留下晚香一个人傻站在那儿,半晌回不过来神。 晚香是被气到了。 这人怎么每次都这样,上次说回去斟酌,这次说回去考虑,也就是说她今天又白费功夫了?! 可形势比人强,晚香还是明白这个道理了,暗自气了一会儿便抄小道往磨坊去了。 * 空中缭绕着白雾。 那白雾带着水汽,黏黏糊糊的,隐隐又带着阵阵花香。 顾青砚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隐隐听到有水声,似乎还有人叫他。他往前走,似乎走了很远,终于看到前面有东西了。 是个水池。 汉白玉铸就,呈圆弧形状,那缭绕的白雾和汩汩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一阵微风拂过,白雾被吹散了些许,然后他就看见池中多了一个人。 是个女子。 正在轻声哼着小调,声音软软糯糯,他莫名就觉得心化了。 飘着花瓣的水掩住了她肩膀以下的位置,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薄而白的香肩,纤细的颈子,以及那随意挽了个垂髻的乌发。 “……你来了?快来帮我擦一擦背。” 他不受控制地就过去。 即使他心里明明念着非礼勿视,甚至十分抗拒,但他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一样。 …… 画面一换。 这次是间布置极为奢华的宫室,幔帐层层叠叠,随着微风飘荡。 他仿佛控制不住双脚,一步步往前走去,轻车熟路地掀起那些幔帐来到床榻前。 床前挂了一层帐子,绯红色绣百蝶穿花的纱绸软帘,一边各垂一个雕着凤凰的金钩,地上铺着大红色绣牡丹的地毡,一派迫人的富贵气势。 连床榻前的脚踏都是黄花梨木的。顾青砚虽然没见过黄花梨木,但在书中见过,他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 他还在想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发了癔症,突然帐中有人说话了。 “怎么站在外头不说话?” 他仿佛有意识的,走到一旁小几前,端起上面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几个瓶瓶罐罐,他在脚踏前跪了下来,又把托盘放在一旁。莫名的心就开始跳了起来,手心开始发汗。 软帐被挑起,他看到一片红中突然出现了一抹白。 定睛再看,发现是一只脚。 那脚白而小,比他巴掌没大多少,粉嫩嫩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呈现圆弧状,指盖是半透明的,隐隐还能看到其下粉色。 像似玉琢的一般。 他不禁伸手摸了上去,仿佛有意识般揉捏着那只脚。 一下又一下。 又拿起那些瓶罐,从里面到处各种膏状物体及油状物,在其上涂抹、揉捏。 帐中隐隐有女子的叹声,似乎很舒服。 他的心跳得无法抑制,手却极稳。 就在顾青砚感觉快要窒息之际,似乎一切结束了,看着那双脚收进帐中,他心中隐隐有些不舍。 他低头去收拾那些瓶罐。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撩起了那片软帐,就见榻上半躺着个女子,穿一身莲青色寝衣,衣领松松的垂下,露出半截玉颈和玉白色的肚兜。墨色的长发松松散散地垂着肩侧,铺了一枕头。 再抬头,这女子的脸竟然是—— 乔大嫂?! …… 顾青砚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他额上全是汗,浑身燥热未退。 他抬手擦了擦汗,下一刻动作停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下身。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仿佛被针刺了似的。 “砚儿,你醒了没?我怎么听见你屋里有声音,你起了?”门外传来顾大娘的声音。 顾青砚侧头看去,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娘,我这就起了。” “还早,你再睡会儿吧,娘去做早饭。” 可顾青砚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他很快就下了榻,将自己收拾一番,重新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裤,才又去穿外衫。 出去瞧了下,他娘正在厨房里忙着,顾青砚这才转身回屋,不多时端了个盆出来,径自去了水井旁。 “你怎么自己洗上衣裳了?就这么一身衣裳,等会儿娘帮你洗了就是。”顾大娘听到动静,出来说道。 “我自己洗,娘你快去做饭吧,别管我。” 以前顾青砚就自己给自己洗过衣裳,也许在外人看来,读书人都不食人间烟火,该是只会死读书,什么都不会干才对,但顾青砚却不是这样。 洗衣做饭劈柴,什么都会,尤其是顾老爹去世后,他嘴上不说干活却是勤勉。 顾大娘笑盈盈地走开了,她并没有发现儿子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 一直到去了族学,顾青砚还在想那个梦。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那种梦,认真来说他最近做了两回。 两回都是他在侍候一个女人,似乎毫不避讳男女有别,做的还都是些比较贴身之事。 这也就罢,两次他都—— 这大抵是顾青砚长这么大,最为让他窘迫的事了。 头一次还能说他年轻气盛,偶尔春梦倒也无妨,可这一次他竟然看到对方的脸。而更让顾青砚窘迫在心的是,他清晰的记得上次春梦也是从河边小树林回来。 这一次同样如此。 再结合那张脸,以及那句偷情之言,还有之前他明明知道不该,却蠢蠢欲动跟着对方走了的事。 顾青砚不傻,他活了二十二年,能考中秀才,又怎么可能是个傻子。 他倒没有想多,只以为自己是对那乔大嫂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一天,族学里的学生都发现了顾先生有些魂不守舍,不过碍于顾先生素来严肃,学生们倒也不敢质疑。 顾青砚像往常一样,教完了族学又去私塾,看到乔二常时,他目光不禁一凝。 作者有话要说:  汗,更新晚了,白天有事。 对不起哈 寡妇花事(十二) 58 乔二常缩了缩脖子, 又摸了摸后脑勺。 他觉得今天顾先生怪怪的, 好像总是在看他。 散学后,他背着书袋往外走。 一个孩童叫住他:“乔二常。” 乔二常看着对方, 皱起小眉头。 无他,这就是上回跟他打架那几个孩童其中之一。 “有事?” “乔二常,我听说你婶娘请了胡媒婆要给你嫂子说亲,好像说到我堂哥了。那以后你嫂子要是嫁给我堂哥, 咱俩是不是成亲戚了?” 若是换做大人,这番话肯定有讥讽之意, 可对方还要比他小一岁。乔二常看着眼前这个吸着鼻涕的小孩, 既恨得牙痒痒, 却也知道这回再不能打架了。 若是打架又把嫂子叫来, 他可没脸,也是舍不得嫂子来丢这个人。大抵是父母早逝,乔二常要比一般孩童成熟一些。 他正寻思着怎么答,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声。 这声音二人再是熟悉不过, 下意识就缩起脖子并转过身。 “顾先生好。” “散学了,早些回,别在外面耽误。二常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那孩童一溜烟就不见了, 留下乔二常心中忐忑。 “先生。” “大柱说的可是真?” 乔二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先生,您怎么……”顿了顿,他又忙道:“学生也不知, 学生大嫂并未跟学生说过这事,可能、可能大柱也是胡说?” 顾青砚沉吟了一下,道:“你回家跟你大嫂说,让她改日有闲来私塾一趟。” “先生?”乔二常猛地一下抬起头,“先生,可是我……我……” 顾青砚当然明白这孩子想到什么了,道:“与你无关,是我有事与你大嫂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此事不要与任何人说。” “是,先生。” * 铁铺里,离得很远就能听见叮叮咚咚梆梆的打铁声。 入了内,就见门口的位置立着个大火炉,一个穿着薄衫、浑身汗津津的男人正奋力地捶打着什么,胳膊上的肌肉随着动作鼓胀、收紧。 火花四溅,寻常人都不敢靠近。 门里,小杌子上坐着个中年妇人,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石头,娘在跟你说话,怎么也不理。” 乔石打铁的动作并未停。 过了会儿,他用火钳夹起那块红铁,往一旁的水盆放去。随着滋地一声响,白烟大作,他才道:“娘,你想说什么?” “就是秀秀那事。”十七堂婶道。 乔石皱着眉:“娘,我配不上秀秀,还是不要再提这事了。” “怎么就配不上了?你能养家糊口,长相人品都不差,除了咱家没有乔家有钱。当年你喜欢秀秀,是娘不对,不该拦着你,可娘不也是知道乔家当初养秀秀,是为了给大常当媳妇?人家家里都打算好了,咱们横空插一脚算什么?” 这些乔石都知道,也许当初不懂,甚至有些不能理解娘为何阻挠他,可后来也慢慢懂了。 他懂了,也认命了,为何现在又来重提旧事? 这已经不是十七堂婶第一次跟儿子说这件事了,之前乔石一直没给回应,不是默不作声,就是岔开了话题。 “娘,你儿子以前配不上秀秀,现在依旧配不上。你是不是觉得秀秀现在是个寡妇了,所以觉得你儿子能配上了?” 十七堂婶也恼了。 “瞧瞧你说得什么话,你娘费尽心思难道是为了我自己?乔老二家现在逼着她嫁人,都逼上门好几次,若不是你娘从中帮衬着,早就……你这个闷葫芦真是气死我了,脑子一根筋,反正娘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说完,十七堂婶就气呼呼走了。 乔石丢下手里的火钳,也没了打铁的心思。 站了会儿,他将台面收拾了下,又把火炉子封了,才跟店里的学徒工交代了几句出门了。 乔石去了河边,远远就看见那里一片热火朝天。 临着乔家磨坊附近的沙滩地都被填上了土,凭空高出许多,有一处四周围了许多人,他想了想,往那边走去。 帮工们正在挖地基,已经挖了偌大一个坑,到底是临着岸边,不能等同平常的地基视之,还需做些防水加固什么的。 他看见有人在运青石,坑里也有人用青石垒地基,大家一边说笑一边干活,也有几个镇民在一旁看热闹,见到乔石来了,远远的就有人与他打招呼。 “石头,来了。” “叔,我过来看看。” 另一边,晚香立在坑旁,正弯着腰在和帮工们说话。 今天她穿了身暗红色的衣裳,交领窄袖,下面是条同色的裤子,腰间围了个黑色的围腰,头上包着深蓝色头帕,看起来很干净利索。这一身衬得她肌肤愈发雪白剔透,站在人群里很扎眼。 秀秀从小就白,晒不黑。 乔石走了过去,“秀秀。” “石头哥,你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帮需要帮的。” “不用了,你看这么多人,人手足够了。”晚香摆摆手,笑着道:“你铺子不需要看?可别耽误了生意。” “今天铺里没什么生意,我别的没有,干活儿还是有一把力气的。” 晚香也知道他说的真心话,笑盈盈地道:“真不用,你来看看就成,可别下手啊,这里脏,别弄得你一身泥,就不值当了。” 这边,该交代的晚香已经交代完了,就四处转着看了看帮工们在其他处干的活儿。 期间,乔石一直跟在她身边。 晚香也有点头疼,想了想道:“石头哥,我得回了,你呢?” “那我送你。”顿了下,乔石又补充:“我也要回了,该家去吃晌午饭了。” 如此一来,晚香自然不好拒绝。 往回走的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晚香是不知该怎么说。 随着时间的过去,原主遗留下的情绪能影响她的微乎其微,也是她心中一直有所属,所以即使以前原主与乔石之间有些复杂的情感纠葛,那也仅仅是原主,不是她。 这一点她分得很清。 而乔石,其实心情也挺复杂的,他在想要不要跟秀秀坦白心思,他娘说的意思他都懂,他确实不该错失这个机会。 “秀秀。”乔石突然停下脚步。 “石头哥,你……” “乔大嫂!” 两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镇口站着一个人。 正是顾青砚。 他惯常的一身青衫,长身玉立,一只手背在身后,气质卓然不群。只是他脸色不怎么好,很严肃,隐隐好像带着点怒火。 “顾先生?”晚香讶然道。 乔石也认识顾青砚,虽然没说过话,但远远见过几次。他看了看顾青砚,又去看晚香。 “顾先生是二常的先生……” “乔大嫂。” 晚香忙往那边走了两步,“顾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我有些二常的事跟你说。” “那——”晚香转头看了看乔石,道:“要不石头哥你先回吧?” 乔石点了点头,可点完头他就有些后悔了,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独自一人往镇里走去。 “顾先生,何事?” 顾青砚左右看了看,“这里不方便说话。” 晚香眨了眨了眼:“那,还是去上次那地方?” 因为这句话,顾青砚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微点了下头。 照旧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隔很长一段距离。晚香到了小树林,找到那三块石头,将其中两块上的灰擦了擦,才坐了下来。 也不过一会儿,顾青砚就来了,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让二常给你带口信,让你去一趟私塾,你怎么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寡妇花事(十三) 59 晚香一愣。 顿了下道:“顾先生是为此事生气?” 顾青砚有些狼狈地瞪了她一眼, 偏过身, 故作轻松道:“那倒没有,只乔大嫂须知, 做人不可言而无信?” 说到‘做人不可言而无信’,反而把晚香给逗笑了。 她倒没忽略此人别扭的模样,便故意逗他, 往前凑近了些。 “真的?我怎么瞧着不像?” 顾青砚往一旁退了步, 用袖子挡了挡:“乔大嫂说话就说话, 莫要离太近。” 这次晚香反而不听他的了,越这么说她越是往近前凑一些, 一张脸笑颜如花:“那顾先生如此恼怒是为何意?” 顾青砚往旁边走了几步, 才转身正面对着她, 一派义正言辞:“乔大嫂, 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还有女子人前人后当庄重些,这才是妇德之表率。” 倒会转移话题。 晚香瞅了他一眼:“没想到顾先生年纪轻轻的, 倒像那些书读迂腐了的老八股。” “乔大嫂!” “好了好了, 你莫恼。说实话你恼什么我还没弄清楚, 如果是说你让二常代信儿那事, 你不是说改日有闲让我去一趟?我这两日事多实在抽不出空, 准备有空了再去,难道说顾先生就是因为这生气?急着想见我?” 顾青砚的脸蹭一下红了,旋即是又红又白。 他确实很生气,正确来说应该是有些恼羞成怒。 他托乔二常代信, 本就有违他的秉性,话说出口后,其实是有一点后悔的,但又不后悔,总之十分复杂。 之后,复杂随着时间推移又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忐忑。 这千种滋味万般感受就在他心里来回翻腾着,本以为第二天她会来,谁知他故意找借口在私塾里等了很久,都没见她人的踪迹。 一直到所有学生都走了,刘先生过来问他怎么没回。 他想,她说不定有事? 又到了第二日,人还是没来。 这不,顾青砚一怒之下出了私塾,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条路,还碰见晚香和乔石同行。 还有那声‘石头哥’…… “我当然不是因为此事生气!”他侧身背手,掩饰道:“我也不是急着想见你,望乔大嫂莫要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那你……”晚香被他这别扭劲儿气到了。 顾青砚出言打断了她。 “乔大嫂你还是莫要装傻!你明知我在说什么,我一再说让乔大嫂注意行举,你反倒好接二连三与男子单独相处。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你即是乔二常的大嫂,就该为他着想,你这般行举若是让外人看见,会做如何猜测,又会对二常造成什么影响?” 晚香被气笑了。 “那照顾先生所言,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顾先生家中有老母,敢问令堂可是出门,可是与男子说话?顾先生既然如此看重君子之义,敢问顾先生为何罔顾男女授受不亲之理,约我到此处来?” “我……” “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处,不是男女授受不亲?难道顾先生不是男人?还有,顾先生既知晓我家中只有孤儿寡妇,就该知需要有人立门户,我不出门我不与男子说话,难道顾先生养我们孤儿寡妇?!” 晚香冷笑一声,扭头走了。 她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拿所谓的三从四德、女戒妇德来压自己,从小看似她软绵好说话,其实特别有自己的主见。 幼年在家中,杜家乃世家,家中女儿六岁开蒙后,便会请女先生专门入府教导。 开始女先生教女戒、女则,府中的姑娘都是跟着背,后来渐渐懂得里面的意思后,她就开始质疑了。 这段心路历程是极为漫长的,一来她从小在家中受宠,里面所讲之言完全不能感同身受,反而有些嗤之以鼻。再来,随着她大了,也开始慢慢懂得一些世家女的道理,也就明白这东西就是有人专门给女子画了个行为操守的框。 有些人在里头,有些人不在,有些人看似不在里头实则在,有些人看似在里头实则不在,就看你如何想了。 一直到后来的后来,她连着穿越了两个世界,她才感受到这些东西对女子的桎梏,都是切身之痛,又怎可能会不恼。 尤其顾青砚竟然这么说她! 顾青砚没料到晚香会突然翻脸,愣了一下忙跟了过去。 “乔大嫂!” “顾先生,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既瞧不起女子,又何必与我这妇道人家说话?” “乔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顾先生,我见你二常的先生,对你一向尊重,可你三番两次侮辱于我……” “我是一时失言……” 两人边说边走,步子很急,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出这条小道。 “顾先生,你还是别跟着我了……” 这时,传来几个说话声,声音很近。 顾青砚一把拉出晚香的手,将她扯到一颗树后。 这树的树干很粗,躲两个人绰绰有余,两人一动都不敢动,等那几个人声过去了,两人才松了口气。 同时,也发现当下的窘状。 晚香被顾青砚搂在怀里,两人贴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两层衣裳,尤其天热穿得都单薄,几乎是皮肉贴着皮肉,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而更让人尴尬的是,顾青砚一手还搂着晚香的腰。 顾青砚仿若被烫到手似的忙收回手,晚香往后退了两步。 “乔大嫂,我不是有意的。”他轻咳道,以拳触鼻遮掩尴尬。 “我知道。”晚香干笑了一声。 “我方才那话是一时失言……” “我知道,顾先生我先走了,家里还有人等着。”说完,晚香就低着头匆匆走了。 等她走后,顾青砚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原地站了会儿也走了。 一直到两人走远了,岔道拐角处才走出两个人。 “那、那是顾先生?” “那、那个好像是乔寡妇吧?” 两人对视一眼,满脸不敢置信。 * 晚香也确实很忙。 因为随着时间过去,磨坊那边的事越来越多了。她只有刘叔一个当帮手,小到帮工的安排及活儿干得如何,大到木材石材,乃至一些零零碎碎都得她亲自看着。 所以和顾青砚之间的事,也不过只困扰了她一会儿,就被她丢在脑后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天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河边,当然盯得紧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肉眼可见工期赶得很快。 以前旧磨坊是四间屋,这次新磨坊被晚香改成了上下两层,共计八个大间。 就临着旧磨坊建,这样一来等新磨坊建好,旧的还是可以用,用来当仓房放杂物都可。 沙滩地被填上土后,就开始铺青石板了。 这一行举又让镇上的人很是诧异,须知镇和村最大的区别,除了人口以外,就在于——村里的路都是土路,镇上的路都是要费大力气铺上石板的。 这样一来下雨才不会脏了脚,也不至于一到雨季,人就不敢出门。 现在乔家磨坊弄出这么大的排场,真只是为了修个磨坊?你修磨坊就修磨坊,把河边这么大一片地都铺上石板作甚? 银子多了烧的? 可地是人家的,旁人岂有插嘴之理,也有人试着跟刘叔打探,可刘叔只会打太极,要么就推说不知,是东家的意思。 东家就是乔寡妇了,是个妇道人家。 一个妇道人家弄出这等罕见荒诞之举?旁人也只以为乔秀秀是疯了,因为乔老二家逼着她嫁人,索性她破罐子破摔,嫁人之前先把乔家的银子给糟践光。 外面议论得沸沸扬扬,乔申那边急了催着胡媒婆又上门一次不提,同时有个流言也在暗中传着。 起初,听到的人大多是不信的,因为太匪夷所思,可架不住传的人多。 “你们到底听谁说的?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别怪我不客气!”顾大娘黑着脸道。 她向来是个爽朗不爱计较的性子,还是第一次见她恼成这样,可也不怨人家呀,谁叫这些人嘴上不把门说人闲话被人听见了? 所以被质问的几个妇人也十分尴尬。 她们互相看了看,有些尴尬道:“顾家的你也别气,这不是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我是听程家的说的。” “我是听荷花她娘说的。” 目光都聚集在穿姜黄色衫子的妇人身上,这叫‘荷花她娘’的中年妇人被看得站立难安,解释道:“顾家的我真不是胡说,是茂盛的爹和阿福爹亲眼瞧见的。后来这话传出来,住在河边乔胜家的说,有一回他们一家子也碰见过一次,不过当时是碰见那乔寡妇和顾先生先后走出来,就没放在心上……” 听完几人七嘴八舌的添补后,顾大娘的脸色并没有见好,反而更难看了。 有人劝道:“顾家的你也别气,咱们谁不知顾先生人品贵重,让我说肯定是那乔寡妇不安于室,故意勾引顾先生。” “我也觉得,不是听说那乔家两房人抢磨坊,乔老二仗着大房这边没男人立门户,就想把那乔寡妇嫁出去?据说乔氏族里的族老家都有人出面了,会不会是那小寡妇见没人给自己撑腰,想找个靠山?” “让我说咱镇上没婚嫁的后生,也就顾先生独树一帜,书读得好,人品也好,以后前途无量,会不会是这小寡妇想攀高枝?” “行了,别再瞎说了,没得坏了人家女子名声,这事我会去打听的,若是嚼舌根乱说,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完,顾大娘就走了。 留下几个妇人你看我,我看你。 其中一人撇了撇嘴角,细着嗓子学了一句方才顾大娘说的话,又道:“不放过谁?还不是仗着有个出息的儿子。” “你少说两句,再被人听见。” 这妇人哼了一声,面上不服气,倒也不再说了。 边上一个妇人挤了挤眼睛,笑得一脸暧昧小声说:“让我说,这不也是人之常情,那乔寡妇长得水灵,这顾先生又是个大男人。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像这般年纪的后生,哪个不是早就娶妻生子了,唯独这家跟人不一样,偏说不能耽误举业。 “你说这样的年纪,血气方刚的,能憋的住?有那妖媚妇人献献殷勤,自然把持不住了。荒郊野外,成就一番好事,反正外人也不知道,以这家人的秉性也不可能娶了人家,白占了便宜。” “你说得倒也有理。”有人会意地笑了起来,“可现在传成这样,能白占便宜?” “那照这么说,这话指不定怎么传出来的,说不定是那寡妇命人放的,指着人娶她回家?” “你想得倒挺多,但也不是不可能。” “咱管这么多干甚,等着看戏不就好了,看这回顾家人怎么收场。” 寡妇花事(十四) 60 马氏将菜篮子放进厨房,就匆匆走进正房。 “事情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歪在小榻上的乔申抬眼看她, “干什么都急匆匆的, 什么时候能学学你男人?!” 见他这样, 马氏更气不打一处来:“行了吧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闲扯淡!” “那你倒是说,发生什么事了?” 马氏将方才在市集上听来的闲话都说了一遍, “我刚开始还不信,以为是有人乱嚼舌根, 方才四处打听了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说这女子怎么这么胆大,我以前看她不是这种人啊。” 乔申早就坐直了身体,一拍巴掌道:“这种把柄送进手里, 这是麦芒掉进针眼里,正好啊!” “好个屁好,她要是真勾搭上那顾先生,你敢去惹顾先生?”马氏啐道。 乔申当即不出声了。 还别说,乔申还真不敢。 也许旁人不清楚, 他因小儿子在三少爷身边当书童,还真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例如当年能把顾先生请来教族学,是族里花了很大力气, 上门请了不知多少回, 对方才答应。 一个秀才和那些举人进士老爷比,是不值得一提,但架不住这是河田镇最年轻的秀才, 还是个廪生。 廪生是什么? 是在秀才里都出类拔萃的。 须知,江南一带历朝历代都是人文荟萃之地,百姓富裕了,自然读书的孩子就多。可读书人多,但每年科举取士的名额有限,也因此江南一带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哪个不是万千人中厮杀出来的? 同样一个书生,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就中了,可搁在江南一带,大抵依旧是个白身。 由此可见,乔家重视顾青砚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还不止这些,乔申听儿子说过那顾先生的一个老师是某位什么大豪,乔氏一族之所以会再三请上门,其实也是想和那位扯上点关系。他也不懂这个,只知道不是他能惹起的就对了。 “那你说咋办?乔秀秀这小女子还真能行了,什么时候攀上这位的?” 马氏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怪不得胡媒婆上门两次,她都是各种借口推脱,让我说她恐怕早就有打算,只是咱们不知道。现在闹出这等事来,她真是为了和咱作对,不光不要脸皮了,连名声都不要了?” 两口子相对无言,一时都没了章程。 乔长盛回来了。 见父母坐在屋里一脸发愁的模样,诧异地问起来,等听完马氏叙述,他也不说话了。 他来回在屋里转了很多圈,方咬牙恨道:“爹娘,你们可别中了她的圈套,谁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再说了,现在外头传成这样,难道那姓顾的不难受?他一个读书人,他不要脸皮了?让我说,指不定是那乔秀秀故意让人传出这些闲话,就是为了吓咱们, “再说,就算是真的,那姓顾的能娶了她不成?一个秀才娶个寡妇,做梦了这是!就算姓顾的愿意,他不是还有个娘,能愿意儿子娶这么个货色?!咱们可不要慌,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甚至因为有这些传言,咱们更好操办。” “怎么个操办法,你细说说。”马氏道。 一家三口商量了起来,整整商量了一个时辰。 * 而这一切,晚香并不知晓。 她抬头看了看天,见已经过午时了,便跟刘叔交代了一声,打算回家。 天很热,日头很大,晒得她极为不舒服。 幸亏她带了油伞,虽起不了什么用,但多少能挡一些。 晚香一路瞅着有树荫的地方走,刚拐进镇口,就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个人。 正是顾青砚。 她脚步略微有些迟疑,不过对方已经看到她了。 “顾先生?” “乔大嫂。” 晚香十分不待见这句乔大嫂,不过她也不好再跟顾青砚说让他换个称呼。 “顾先生可是有事?” “我今天是为那日的事,来跟你道歉。” “道歉?那日顾先生不是道过歉了?” “顾某还是觉得应该单独道个歉,毕竟当时顾某言行无状。” 晚香点了点头,道:“其实我没放在心上,顾先生也不用放在心上。” 对话期间,两人谁也没看谁,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晚香见他不言,有些迟疑道:“顾先生,若是没事,那我先回了?” “当然还有事。”这话顾青砚说得有点急,他也意识到了,以拳触鼻并轻咳了声:“就是上次你与顾某说的那事。” 提起这个,晚香就有兴趣了。 “顾先生是同意了?” 说话的同时,她往四周看了看,这会儿正是大中午,此地又临着镇的边缘地带,路上倒见有他人,但在这里说话还是有可能被人撞见。 顾青砚也看见她的动作,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自然还是去老地方,毕竟就在附近没多远。 小树林比外面凉快多了,绿树成荫,又有微风拂过,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晚香将油伞放在一旁,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正把帕子往怀里放,就撞上对面投视过来的眼神。 她有点不自在,转移话题道:“顾先生,如果你真打算入伙,咱们是要签契子的。这样对双方都好,也免得以后为银钱的问题再闹出什么不美,另外……” “这个先不慌,上次你跟我说你的想法,我听得不是很明白,要不你再说一说?顾某总要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晚香虽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只当此人是认真惯了。刚好那几张图她日日都带着,便从怀里掏出图纸,在石头上摊开了给顾青砚讲。 纸张有些微微发黄,似乎因为总是会拿出来看,能明显看出上头有很多折过的痕迹。 她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指给顾青砚看。 指尖纤细而白,半垂的脸蛋,一启一合的朱唇…… 渐渐的,顾青砚就有些控制不住视线了。 晚香又不傻,当然能感觉到投注在她脸上目光。 她忍了又忍,有点忍不住了,抬头想说点什么,却不巧两人离太近差点没撞上。 顾青砚抓住她一只手:“你为何总是撩拨我?” “我、我撩拨你?”晚香都惊得结巴了。 这时,顾青砚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丢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乔大嫂,是顾某失礼了,我先行一步,此事容后再说。” 这次晚香可没给他机会,当即站起来道:“姓顾的,你给我站住,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我还不准你走了!” 她冲过去,拦在他面前:“我承认我是有求于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每次话还没说上人就要走,你是不是故意耍我来着?” 她气得脸颊通红,眼睛却晶亮,顾青砚觉得自己快魔怔了,这种时候了注意力还在这张脸上。 也是这张脸总是无时不刻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白天时,夜里更是。 只是夜里相对香艳很多,每每从梦中醒来,他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以为是梦所致,可又觉得不是,这几天他做了多少让他事后后悔、懊恼、羞耻的事,他自己都无法列举。 他并不是今天才在这里徘徊,而是好几次了,有很多时候都是人来了,反应过来又回去,可是下一次还是会来。 “我没有耍你。”他默默道。 “那你想做什么?每次都这样,顾先生你是不是很闲,所以觉得别人也很闲……” 晚香正低头控诉,突然就有人逼近了,她下意识往后退,直到人被逼靠在树干上,才反应过来顾青砚做了什么。 “你……” 声音被堵住了。 “你为何总是撩拨我?”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在上头舔舐轻咬,呼吸粗重,像是发了狂又似着了魔。 晚香已经被吓呆了,只能任意施威。 一直到顾青砚已经无师自通转移了位置,她才反应过来,“姓顾的,你做什么,快松开。” 可这会儿怎么松得开? 男子和女子的力气悬殊这一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晚香根本无法反抗。男子粗重的呼吸声,烫得她耳根都要融化了,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似麝非麝,缭绕在她鼻尖,仿若回到上一世,她和古亭的那些闺房之乐……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这声音仿佛打破了魔咒,两人当即就停了下,晚香红着脸手忙脚乱想去将衣裳穿好,可是越急越乱。 这时已经来不及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顾青砚当即抱起她,往一棵大树后藏去。 这是第几次了? 晚香眼泪都快出来了,生怕来人发现了二人。 来人很快就走到这里,好像是一个给乔家磨坊干活的苦力。 他四处走了走,又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好地方,凉快,看来以后中午日头大不干活时,能到这里歇一歇。” 之后也没听他走,估计是找地方坐下纳凉了,两人自然也不敢出来,只能躲在树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晚香又气又恼又窘,想到两次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都是这个人,方才他还这么待自己。越想越怒,见他下巴就在上方,便狠狠地对着那处咬了一口。 顾青砚轻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她。 见她可怜那样儿,明明眼含怒火,偏偏又带着泪水,晶莹剔透的,嘴唇嫣红嫣红的,是他方才品尝过无数次的,白皙纤细的颈子,衣襟还没扣好,半遮半掩的露出一截淡粉色的肚兜。 他呼吸一紧,又亲了上去。 无论晚香怎么捶他肩背都不丢手,也是晚香不敢闹出动静,与其说是捶打,不如说是小猫儿乱挠。 “你别恼,我娶你。” 他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说完,又俯身品尝。 就这么来来回回,晚香也没力气折腾了,只祈求外头那人快走,她也能赶紧离这人远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响起脚步声。 一直到脚步声远了,晚香轻斥道:“快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顾青砚不是为人不端正,就是老房子着火罢了。 五寡妇花事(十五) 61 晚香一路低着头匆匆忙忙往回走。 回到家后, 草儿见她异常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只说了一句晒了太阳不太舒服,就把房门关上了。 进了屋, 才发现手中的伞一直没收。 晚香把伞收了, 搁在墙角, 来到妆台前坐下。 镜中, 女子霞飞双颊, 眼睛水灵灵的,仿佛哭过了似的。这也就罢,最引人瞩目的,反而是她那嫣红、微微有些肿了的唇。 晚香想到之前发生那事, 就忍不住阵阵羞耻感。 她没想到顾青砚竟是这种人,见他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 谁知道私底下……自然又想到他那句耳语—— “你别恼,我娶你。” “秀秀姐,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灶上给你留着饭,要不我端来你吃些?”门外, 传来草儿的声音。 “不了!”话出口, 晚香才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激,忙又放缓了音调, “我不饿,让我一个人躺会儿。” “你没事吧,是不是中了暑气, 我让秦婶子给你熬些去暑气的汤?” “不用,我真没事。” 草儿走了,晚香这才来到榻前,躺在上面捂着自己的胸口。 她的心依旧跳得很快,怦怦怦的。想到之前他说的那句,想到上一世…… 他到底是不是问玉? 这些日子太忙,再加上两人见面不易,她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去试探他。倘若是,她倒也无妨,可倘若不是…… 明明眼神那么陌生,可他有些举动,甚至两人方才那样的时候,却无不给她错觉,仿佛他就是他。 晚香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再加上也确实累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方醒,醒来后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也不想动,正想着等会再起吧,反正已经睡了一下午,草儿来敲门了。 “秀秀姐,你醒了吗?” “醒了。” 草儿从门外走进来,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哪儿不舒坦,打算你再不应我,我就去寻大夫。” 晚香一边从榻上坐起来,一边理着衣裳,道:“早上起得太早,回来时又被日头晒着了,睡了一觉舒服多了,你不用担心。” 草儿眼尖,指着她衣领处道:“秀秀姐,你那儿是咋了?是被什么虫咬了?” 晚香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顺手去摸,什么也没摸到。 “就是红红的一块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草儿还在解释给她听,晚香已经反应过来了,去了镜子前,侧着首去照,才看见颈子往下锁骨往上的地方有一小块儿指甲盖大小的淤痕。 红红的,隐隐有点泛紫。 晚香并不陌生这种痕迹,在上一个世界里,她为了这事还跟古亭闹过,说他看着闷其实…… 她摸着那块痕迹,脑子里又浮现中午那会儿的场景,脸颊开始发烫,正想去捂脸,看见镜中倒影草儿一脸疑惑的样子,她忙收了收脸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将衣襟拉好。 见衣领拉好,正好可以挡住,才转身道:“估计是蚊子盯的,你知道河边那处蚁虫多。” 草儿也没疑她,只说秦婶已经开始做饭了,等会就能吃。 晚香将自己收拾了收拾,又照镜子看自己的嘴没那么红了才出去。过了一会儿,二常也回来了。 晚香见他额上有汗,让草儿倒水给他擦洗。 这边弄罢,饭也好了。 “嫂子,前两天我跟你说的那事,顾先生让你去私塾一趟,怎么也没见你去?” 晚香手里的筷子顿了下,道:“你说那事?我这几天太忙,就给忘了。我明天、后天一定去,你放心嫂子不会忘了。” 她怎么好说不用你嫂子去了,你先生已经自己找来了,只能先敷衍再说。不免又想起中午那事,忍不住一阵面红耳赤。 二常倒也没察觉出她的异常,好奇问道:“嫂子,你说顾先生找你做甚,是为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 “你问这做什么?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家里的事嫂子来管就行了。” 虽然晚香没有明说,但既然没有否认,二常就以为是被自己猜中了——嫂子之前几次借着由头去找顾先生,是为了借着三少爷的名头来吓退二叔一家子。 既然顾先生主动提出要见嫂子,肯定是事情有什么进展了。 想到这里,他不免也放松了不少,终于不用再担心嫂子被二叔二婶逼嫁了。 到底是小孩子,又哪里能堪透这背后的是是非非,倒是这话让晚香睡下后又想了许多心事,这里暂不细说。 * 天气越来越热,临着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做活的帮工们是不干活的。 虽然他们的工钱按天算,但好在这家磨坊的东家还算仁义,专门许了他们中午可以歇上一个时辰。 来给乔家磨坊做苦力活儿的,大多不是本镇人,都是附近村子的庄稼汉。此地离家有些距离,再加上下午还要接着干活,所以中午他们都不会回,一般都会找到个地方歇一会儿。 吃了晌午饭,这些人就三三两两找地方歇着了。 专门搭了用来做饭烧水的草棚子里,有的人已经随意找个地方躺下了,还有人在说话,也有人嫌棚子里的人太多,自己出去找地方纳凉。 乔家老磨坊那青石台上,或卧或坐了不少人。 虽然日头大,但有房子挡着,又临着水,也凉快。 “大娘,这连着几日都见你来磨粮食,家里的人口多?”一个四十多岁做苦力打扮的汉子搭腔问道。 临着门边的一张凳子上,坐的正是这位大娘。 她四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青色的褂子,打扮的很素净,一头乌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圆髻,插一根老银簪子。 圆圆的脸,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乡下人看镇上的人都不一样,至于什么地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不一样。也是这位大娘是个爽朗人,几次碰见了见她和人说话都是利利索索的,也没有瞧不起他们这些乡下来做苦力的,这汉子才敢搭腔。 “我家里倒是人口不多,就是这上了年纪吧,记性就有些不好。昨儿见家里没面了,来磨些面,今儿晌午做完饭又发现没米了,这不又来磨些米。” “确实,这人慢慢年纪大了,是不如以往。等会儿你要是拿不回去,我帮你扛回去就是。” “那倒不用了,我不就寻思怕拿不动,每次就少拿一些粮食来,大不了就是多跑几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汉子点头应是。 “你呢?我见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来做这种体力活儿,能吃得消?”大娘好奇问道。 乡下人不同镇上的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讨饭吃,常年的日头暴晒,所以都显得有些老相。这汉子看起来已经有四十多了,其实也才三十多岁,正是壮年。 汉子解释了下岁数后,又道:“最近地里没什么活儿,这不就出来找点活儿干,庄稼汉哪有什么吃得消吃不消的,力气挤一挤还是有的。家里养了三个儿子,俗话说半大的小子吃死老子,这不也是实在没办法。” 大娘点头道:“那你倒是好福气,三个儿子,以后享福的日子在后头。” “可不是,大柱哥以后享福的日子在后头。”一旁有人插嘴道,也是个做苦力打扮的,看样子和这汉子是一个村的人。 这话头就起来了,几个做苦力打扮的汉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来,说的都是地里的庄稼,家里的孩子之类话。 “对了,你们在这儿干活一天多少工钱?”大娘问道。 叫大柱的汉子也没隐瞒:“一天三十个大钱,东家仁义,晌午还管一顿饭,让咱歇一个时辰。” “那照这么说,东家人还不错?” “东家人是不错,看着年轻一女子,说话客客气气的,头一次见了我还不敢信这就是东家。” 边上一个比大柱年轻的汉子插嘴道:“东家人是真不错,咱晌午饭里头还有肉,以前咱在外头干活,哪家给你肉吃啊,要么自己啃干粮,要么白水煮菜随便弄点稀汤寡水的应付应付得了,一天活儿干下来,我回去了能吃两海碗饭。” “那你家婆娘不骂你,倒成了个饭桶。”有人打趣道。 被打趣的汉子也不恼,笑嘻嘻地道:“那哪能,到底是家里顶梁柱,谁都不紧着,还不得紧着我。” 这时,阿四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大木桶。 见他出来,就有人迎了上去。 “阿四小兄弟,凉茶煮好了。” 阿四点点头,道:“你们喝着吧,一会儿提过去,每人分一碗,秀秀姐专门交代过,现在天热,小心中了暑气。” “哎,谢谢呐,东家人真好,咱就不客气了。” 几个苦力把木桶提到一旁,用瓢舀了倒进碗里喝凉茶,这边阿四对那大娘笑了笑:“顾大娘,粮食已经收拾好了,我这去就给您拿出来。” 正说着,刘叔提着一袋子东西出来了。 “顾大娘,你看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赶这时候来了,等着日头没这么大的时候再来就是。”刘叔显然跟这位大娘也熟悉,说起话来很亲热。 “这不是怕你们磨坊忙着,就捡人少的时候来了。” “再忙也不差你这点时候,下回真有需要,你什么时候来打个招呼,到时候东西弄罢,我让阿四给你送家里就是。” 正说着,晚香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把油伞。 “刘叔,我回了。” “秀秀你快回吧,耽误了这么久,下午你别来了,这边有我看着。”刘叔道。 也是帐积累了太多,最近晚香忙得连轴转,磨坊里的帐许久没弄了,她今儿专门抽了空来看帐,什么也没管就管帐,这眼见都快未时了,才弄罢。 晚香跟刘叔交代了几句,便撑着伞走了。 另一头,那位大娘在给了阿四银钱后,紧随着其后也走了。 回程的一路上,虽然同行,但因为并不相识,两人没有说话。 晚香见日头烈,这大娘也没打个伞什么的,又见她气喘吁吁时不时停下抹抹汗,本来她已经走在前头了,想了想停下脚步。 “大娘,您要是拿不动,要不我帮你拿吧?” 大娘放下袋子,站住脚道:“你是磨坊的东家,乔家的?那倒不用,就是这天太热了。” 说着,她又擦了擦汗。 晚香有些看不过去,看了看那袋子估摸着自己应该能拿动,便走了过去。 一手提起了袋子,一手将伞递给对方。 “伞您打着,这个我帮你拿。” “这怎么好意思?” “你来磨坊照顾生意,咱又顺路,还是一个镇的人,不妨事的,我帮你拿一段路。” 等东西到手,晚香才发现这东西比她想象中要沉一些,不过她还能拿动。倒是这个大娘,似乎十分过意不去,一路上时不时问一句能不能拿动,若拿不动就把东西给她。 走了一段路后,晚香确实感到有些吃力,可俗话说好人做到底,她也没脸说东西沉,能坚持就坚持住。 到镇口时,她将袋子放下来,停住了。 “累着了吧?别看你比我年轻,咱做活做惯了,比起力气你还真不一定能赢我。” “大娘。”晚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红扑扑的。 是累的,也是晒的。 大娘的眼睛在她脸上、身上巡睃了几眼,尤其是胯部,格外多看了几眼。 晚香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正想说什么,这位大娘突然道:“行吧,我家就在附近没多远,咱们应该不顺路,我自己提回去。” “要不,大娘我给你送家里去?”晚香客气道。 “真不用了。” 见大娘坚持,晚香倒也没再说什么,接过伞走了。 她并没有发现,这位大娘一直目送她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说的是晚上更,等写完凌晨了,等会儿再更一章,勿怪。 六寡妇花事(十六) 62 晚香也是回去睡了个午觉后, 才发现胳膊好像伤着了。 酸酸的、钝生生的疼, 一动就疼,不过倒也不严重。 她把事跟草儿说了,草儿埋怨她逞强。说是这么说,还是去找来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去了她屋里,让她把衫子褪了, 给她擦药酒。 这种治跌打损伤的药酒,要擦上后使劲儿揉搓,把药效搓进皮肉里才有效。晚香只穿了件肚兜,光着膀子让草儿给她擦药酒。 期间,又是龇牙咧嘴又是呼疼且不提,秦婶都听到动静跑进来问到底怎么了。 夏天的饭都简单, 晚上秦婶做了凉面。 白白细细的面条, 下面铺了一层黄瓜丝,上面淋了酱、醋、芝麻、香油和蒜泥,用筷子拌开, 阵阵蒜香味扑鼻而入。 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还有桂花酒酿, 早就煮好了放凉,二常一口凉面,一口酒酿, 吃得满头大汗。晚香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道:“你慢些吃,别急。” 可小孩吃饭哪懂得细嚼慢咽, 再加上天确实热,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山,只有晚霞还未退去,院子里的树纹风不动,闷得让人发慌。 “这天,莫怕是要下雨了。”秦婶道。 晚香也觉得要下雨了,赶紧下一场雨,也能凉快一些。 等吃完饭,晚香也出了一身薄汗。 此时她万分想念她宫里的那尊冰釜,放一座冰山在里面,找两个宫女太监在一旁摇扇子,整间宫室都是凉爽的。 书里总说美人无汗,应该说是富贵人家的美人儿才能无汗,搁在这种地方,香美人也成了臭美人儿。 晚香暗忖道,站了起来,让草儿帮她烧水,她打算沐浴。 草儿应着去了,晚香准备回屋先洗把脸,这时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谁呀?”秦婶一边应着,一边去开门。 晚香也挺好奇,这眼见天就快黑了,谁上家里来?想到这里,她停下脚步,站在屋檐下往大门处看。 人很快就进来了。 是几个妇人,年纪都在三四十岁的样子,长得又高又壮。 晚香总觉得这几个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倒是秦婶的脸有些白,欲言又止的。 “你就是乔秀秀?” 晚香点点头:“你们是?” 这时秦婶已经跑到她身边来了,在她耳边道:“是族里的人,她们……” 还没说完,那边已经说话了。 “你不用管咱们是谁,跟我们去一趟宗祠。” 提起宗祠,晚香的目光当即一凝,可没给她反应的机会,这几个高壮的妇人已经扑过来了,二话不说就钳住她的手。 晚香痛呼了一声,她的胳膊本就伤着,这几个妇人下手甚重。这也就罢,她们准备的很充足,还带了绳子来。 “嫂子!”二常扑了过来。 “小孩子家家的别捣乱,到边上去!让你嫂子去宗祠是族里的意思!”其中一个妇人道。 二常也不管,只扑腾着手脚不依不饶,秦婶抱他不是不抱他也不是。草儿跑了出来,见到这一幕也有点呆住了。 “秀秀姐!” 晚香强忍着疼说:“你快去找十七堂婶,还有石头哥。”、 “你这次找谁都没用。”一个妇人冷笑道。 随着她的话声,天上一声惊雷响起。 *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比人想象中更快。 这边,几个妇人将晚香推推搡搡推出大门,已经有豆大的雨点往下砸了。 早就有人听到动静来了,此时躲不是不躲也不是,有的已经往家里跑了,还有几个人站在别家的屋檐下往这里看。 “真是倒霉,雨来的这么快,快走吧。”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门里跑出来个人,跌跌撞撞的,正是草儿,一边哭着一边就往巷子里跑去了。看热闹的寥寥几人面面相觑,这时雨也下大了,只能各自归家。 过了一会儿十七堂婶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乔石。 方才草儿去屋里找他们,说的也不甚清楚,只说家里出事了,两人进了屋里,还是听了秦婶叙述,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个妇人不是别人,其实也是乔氏一族的族人,就如同三堂奶奶一样,每次只有族里有妇人犯了什么事,她们才会出现。 而今天看这个架势,事情决然不小,不然也不会用绳子把晚香捆走。这种待遇,也只有在那种犯妇身上才会发生。 诸如偷盗、奸淫,乃至人命。 别看秦婶一把岁数了,她也慌了,说完后就把乞求的目光投注在十七堂婶和乔石的身上。 乔石二话不说就往外冲,十七堂婶冲了出去,一把将他抱住。 “你去哪儿?” “我去宗祠!” 雨哗哗下着,打得人睁不开眼。 “你去宗祠做什么?” “我去……” “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你跟我回去!”十七堂婶大声喝道。 “娘!” “快跟我回去!” “娘,秀秀……” “你跟我回去不回去?你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一片雨幕之中。 雨声大作,隐隐还有雷声。 屋里两大一小,眼神绝望。 一直被秦婶抱在怀里的二常,突然从她怀里挣了出来。 “二常。” 二常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道:“我去找先生救嫂子。”说完,就往外面跑。 秦婶一边喊着,一边拿起伞追了出去。 * 晚香被扔在地上。 几个妇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估计是去换衣裳了。 屋门紧闭。 晚香从没有来过宗祠,只路过时瞧过,这里给她的印象就是一栋比寻常屋宅要高大许多、用青砖黑瓦盖起的房子。 大门常年紧闭,只有祭祀时,或者族里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让人进入。 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有这个待遇,都动用宗祠了。 晚香很冷。 也很疼,胳膊疼,浑身都疼。 她身上已经被淋湿透了,方才的闷热一扫而去,企望的凉爽没想到竟是用这种方式降临。 她缓了一会儿,才挣扎着坐起来。 看了看四周——就是一间很平凡无奇的屋子,里面空无一物,只墙上点了一盏灯。 门突然从外面打开,进来了两个中年妇人。 “走吧。”晚香被拖了起来。 走了一段很短的路,但对被折腾了这么一遭的晚香来说也是到了极限,进去后,她就跌倒在了地上。 “乔秀秀。” 晚香抬起头来,摆了摆脸上的水,才看清坐在上首处的人。 “咱们又见面了。”三堂奶奶笑着道。 晚香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小声跟三堂奶奶说了句什么。 三堂奶奶点了点头。 不多时,有两个人被领了进来,正是乔申和马氏。 “知道今儿找你来是做什么吗?” 三堂奶奶脸上在笑,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无,“乔秀秀,我没想到你看着是个听话老实的,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什么事? 她做了什么? 晚香不解。 她哪知道,有些流言都是当事人最后一个知道,尤其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别看外面疯传,可就这么大个镇,谁不认识谁,自然没人会往她耳里传,甚至连她身边的人都没人敢说。 三堂奶奶也不意外她是个这么反应,敢直接认了那才叫人惊奇。 “罢了,好言难劝找死的鬼。当初我劝你,你不愿意听,据说马氏也上了你家门好几趟,就是为了给你寻个良配。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现在这样也怨不得我们。” “敢问三堂奶奶,我到底做什么了?”晚香强忍着冷意问道。 三堂奶奶偏开了脸,一副不想与她多说的样子。 马氏上前一步,冷笑道:“都这种时候了,乔秀秀你还在装傻,你不会真以为你和那顾秀才的事没人知道?” 晚香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说不上是冷的还是被惊的。 难道说她和顾青砚单独相处,被人看见了? 几乎是下意识,她就想到了前天发生的那事。 她平时很注意,就怕被人看见她与顾青砚来往,只有那回,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一时慌了往回跑,根本没注意到路上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马氏当然没漏掉她惊疑不定的样子,冷笑一声道:“看来你心里也有数,那我不就重复你做的那些脏事了。你身为我乔家妇,守寡之身竟然跟人暗自私通,你可知私通之罪在族里是怎么处置的?” 轻则自己吊死,重则浸猪笼。 晚香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 三堂奶奶瞥了马氏一眼,放下茶盏道:“你倒也不用这么吓她,到底做了乔家的媳妇一场,又是你大伯兄亲手养大的,侍候了老两口一场不说,还嫁了你那体弱的大侄儿,帮忙操持家务,照顾幼弟,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 马氏干笑了下,往后退了一步:“三堂婶说的是。” 三堂奶奶又看向晚香,缓缓道:“按理说,你闹出这种事,镇上风言风语都在议论,是不能轻饶你的,哪怕是为了正族里的风气。 “可我终究念你吃了不少苦,也是个苦命人,有时候做了错事,也情有可原。这样吧,就让你婶子替你择个外镇的人嫁了,以后莫要在河田镇露脸。” “三堂奶奶,就算要定我的罪名,能不能容我申辩,我和顾先生并不若……” 上首处,三堂奶奶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案几,打断了她的声音。 “乔秀秀,我劝你莫要攀咬其他人,那不是你能攀咬得起的。识趣点,就什么也别说,听从了我劝你的话,就让这件事这么过去了。” 晚香怔怔地看着三堂奶奶的眼睛,对方并没有在跟她说笑,也不是兜圈子。 其实想想也能明白,一个是受族里重视的先生,她不过是一个寡妇,就算两个人什么也没发生,但有人会信吗? 不会有人信。 这世上对女子就是这么苛刻,一旦有什么流言蜚语,且不问究竟,就是女子的错。 哪怕不是女子的错,可能是意外被人轻辱了,或是不小心被损了闺誉。小门小户的,父母羞于对人启齿,匆匆忙忙把女儿嫁了。若是在富贵人家,能遮掩住还能有一线生机,遮掩不住就是个病逝的下场。 三堂奶奶很明显在告诫她,如果再继续攀咬,可能她最坏的下场已经不是随便找个人嫁了,而是…… “我要见顾先生!”晚香道。 “乔秀秀,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我要见顾先生!”晚香抿着嘴,扬着脖子很坚决地道,“我要见顾先生,我要见他!三堂奶奶,你就算不答应我,就算强行把我嫁出去,我若执意想见,还是能见的!” “你在威胁我?” “我要见顾先生!” 这时,马氏走了出来。 “三堂婶,侄媳有话跟您说。” 三堂奶奶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两人连同乔申一同去了另一间屋子。 “三堂婶,要不就让她见吧?”站定后,马氏小声道,“侄媳早就料到这乔秀秀是个难缠的,所以早就提前安排好了。” “怎么安排的?” 马氏附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些话。 听完,三堂奶奶瞥了她一眼,含笑道:“你倒是个聪明的。” 马氏干笑:“这不是实在没法子,这乔秀秀别看她年轻,鬼主意贼多。侄媳之前就想过这事,以她的性格,就算咱们把她嫁出去,她和那边还没断,肯定不会甘心,还得出来作妖,索性让她见了,趁早死了这个心,老老实实嫁人去。” “你考虑得不是没道理,就这么办吧。对了,人呢?” “一会儿就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份儿的,睡觉去了。 七寡妇花事(十七) 我这么可爱,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买我吗?  “不是杨家要休了我,是我自己不想过了。” 刘氏的眼泪哗地下就出来了, 一把揽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 心疼地在她身上摩挲着:“娘知道你受苦了,娘家也没个得力的人给你做主, 你爹和你大哥都太注重面子, 娘也想管,可你爹不让……” “我……” “再忍忍,再忍忍,你就算不念着自己, 想想大芽儿和小芽儿……和离的女子哪能有好日子过,再说杨家也肯定不愿,即使和离也只是以休妻的名义, 你爹不会允许咱家出被休妇的…… “你听娘的话, 回去好好过日子,再忍几年,等你给大志生了男娃, 日子就能好过了……” 所以王香儿的逆来顺受, 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了刘氏的影响。 她们错了吗? 刘氏错了吗? 没错,因为当下的世道就是如此, 日子过得再难又能怎样,对婆家再如何不满又能怎样,你还能和离回娘家不成? 你只能受着。 想和离不过是处在杜晚香的身份和立场,因为以她的身份就算和离也能过得很好, 很显然这一切对王香儿来说,是不切实际的。 “大志那孩子对你也不错,知道他娘对你不好,每次来了咱家都是里里外外帮忙干活,每年秋收,他干完家里的活儿,第一时间就是来咱家,杨家那老婆子骂也要来……他心里是看重你的,你就算看着这个,也跟他好好过……” 晚香浑身都是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里屋的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 开头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王童生扶着门框咳得肺都快要出来了,脸色赤红,目眦欲裂。 刘氏慌得不成样子,下了炕连鞋都没穿,跑过去扶着他。 “老头子,你怎么了,千万别生气,香儿她……” “你让她给我滚!” 王童生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响才憋了这句话。 “滚!滚!我王家没有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我怎么不知羞耻了?难道想和离就是不知羞耻?”晚香没忍住道。 “女子当从一而终,你丈夫尚在,便想背弃!还说流言之事已经澄清,她就是骗你的,指定是看中了哪个野汉子,背夫偷人,才闹出这么多事来!滚,你赶紧给我滚!” “当家的,不是的,香儿她不是这种人……” 刘氏哭着拦,王童生却颤颤巍巍还要挣着去拿棍子打晚香。 “香儿,你跟你爹道个歉,快跟他解释你没有……”刘氏急道。 “老头子,香儿不是这种人,她没出嫁时有多乖巧,你又不是不知道……” 眼见闹得一片不可开交,外面却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 晚香闭了闭眼睛,下了炕。 “不用你撵我,我自己走。” “香儿!” “香儿!” “你说你这老头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瞅着那道人影出了院门,东厢的两扇门才从里面打开了。 刘菊和张秋霞交换了个眼神,看了看传来刘氏嚎哭声的正房,又赶紧把门给关上了。 * 晚香一直走出村子,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接管这样一具身体,承受这么多不该让她承受的事情。 她应该是死了才对,为什么她死了都不让她安生,为什么! 晚香心里充满了无助悲伤,还有恐慌,哪怕是在她没死之前,再艰难的处境,她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会有人陪着她,不管是问玉也好,还是抱琴她们。 可来到这里,她真真切切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了,那些恶意是迎面扑来的,那些艰难是她必须面对的。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只剩自己了。 她双手无助地抱着自己,蹲在那儿好哭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被脚下绊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粗布鞋。酱色的,耐脏,针脚倒是细密,可惜穿久了,鞋尖上被顶了个洞。 她看着那个寒碜无比的洞,以前连她身边最低等的丫鬟都不会穿这种鞋,气得踢了两下脚,又想哭了。 “姐,姐……” 远处跑过来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深蓝色的短褐,一头乱发束在头顶。 他身上背着一个竹篓,稚嫩又难掩俊秀的面孔,像晚香一样随了刘氏的白净皮肤,让他看起来和一般的乡下少年不太一样。 就是人太瘦了,显得很单薄。 其实也是王长安又长高了,上一次见面才比晚香高了小半个头,这一次却高出了一头有多。 不光有王长安,还有一个晚香之前才遇见过的人。 “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谁惹你生气了,是不是你回家她们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站定后,王长安就拉着晚香的手追问道。 这条土路就通向桃源村,晚香站在这里哭,不用说肯定是在家里受了委屈。 “我去找大嫂二嫂理论去,她们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你,那是王家,不姓刘也不姓张!” 王长安气得脸颊通红,梗着脖子就要走。 晚香拉住他:“别去了,不是她们。” “不是她们,那是谁?难道是爹?” 还算王长安不笨,很快就联系到王童生身上。事实上王长庚和王长柱虽对这个妹妹不是太关心,但面上也不差,唯独就是两人的媳妇心思有点多,背后的小动作也多。 刘氏不必说,整个王家最疼晚香的就是她。 那就只有王童生。 “爹他为什么骂你,难道是因为之前那事?爹他就是个老迂腐,你别听他的,当初听说那事,我就想去看看你了,可爹不让去,大嫂又说本来可能没什么事的,就是有人碎嘴乱说,咱家若是去了人,不是摆明了心虚……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就去看看你……” 提到之前那事时,王长安并没有发现旁边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尤其是晚香,她低头把眼泪抹了抹,道:“跟之前那事没关系,我跟娘说了,是有人碎嘴乱说,也找了我们村的里正出面主持公道。” “既然不是这事那就好。那你知不知道是谁碎嘴乱传的,这个人不能放过她,得给她点教训尝尝。”王长安捏着拳头忿忿道。 晚香心里一阵暖,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不问是非对错就站在她身边的人。 原主姐弟俩本就感情好,王长安是么儿,又小了姐姐这么多,小时候刘氏忙着照顾生病的丈夫,都是王香儿一手带大的。 说是姐弟,却更胜母子。 这种隐藏在血脉里的亲近,哪怕是灵魂更换也抹除不掉,晚香抿着嗔了他一眼,道:“你看你,越大越混了,可别随了二哥,这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别管。” “我才没有混,我就是见不惯有人欺负你,还有杨家那些人……” 一提起杨家,姐弟俩都不说话了。 王长安换了话题:“那不是这事,你做什么站在这儿哭?还是有人欺负你了,姐你别瞒着我,我现在不小了,可以替你撑腰。” 绕来绕去,还是没把这关绕过去。 晚香叹了口气,也没瞒他:“我想跟杨大志和离,被爹给骂了。” “和离?” 王长安先是震惊,震惊完眼神有点复杂,“姐,你终于想通了?” 其实要说和离这事,最先提出的反而是王长安,不过他那会儿还小,只说杨家人对王香儿不好,就归了家来,不跟杨大志过了。 这种‘童言童语’自然是招来家人一顿训斥,王香儿本身也不赞同弟弟的话,只当他年纪小胡说。此时旧事重提,所以姐弟俩一时都有些恍然。 “和离哪有那么简单,”晚香露出一抹苦笑,看了二人一眼,“你们这是?” 至此,她才终于给了对面那人一个正眼。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晚香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山里的少年,也是谣言中的另一个主角。 古亭。 王长安挠了挠了头,有些赧然道:“瞧我,都忘记跟姐介绍了,这是古亭哥,算是我师傅吧,不过古亭哥说他不收徒。古亭哥打猎的手艺特别好,人也好,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现在都能套些山鸡兔子什么的往家里拿了。” 就听他这一口一个好,就能听出他对古亭的观感是怎样了,孺慕中又带着许多崇拜,是把他当做亦师亦友又亦兄的存在。 可从外表来看,古亭其实并没有大王长安多少,让晚香看,这还是个少年,大概也就只有十□□岁的样子。 古亭微微地抿了抿嘴角,看了晚香一眼,道:“长安夸张了,其实我没教他什么,是他自己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晚香垂眉敛目客气道:“还要多谢古公子对家弟的照顾。” 王长安插言:“古公子?姐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酸绉绉了,还叫什么公子?不过古亭哥是比你小几岁,你叫古大哥不合适,古小弟听着有些怪怪的……” 这边,他还在纠结什么称呼合适,那边晚香和古亭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晚香,不是王长安提出来,她还没发现自己说话的方式太不符合原主的身份。 原主的爹虽是个童生,但王童生古板迂腐,向来笃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原主也就认得几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家里停电了,一直到凌晨才来。 等会还有一章 寡妇花事(十八() 64 这话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让堂上所有人都呆住了。 包括晚香。 不过顾大娘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含笑地看了看晚香,道:“你们恐怕不知道, 我早就认识秀秀了, 就是在磨坊认识的。秀秀人长得好, 心也好, 当初还不知我是谁时,就帮我提粮食,还把伞借给我打。 “我就寻思着这女子给我当个儿媳妇不错, 后来听说乔家磨坊的秀秀在寻良配,我就想我那儿子岁数也不小了, 秀秀虽是嫁过人,但人好就能配上他。这不,我就托人上门递话,问了两回,秀秀才答应见见我那儿子。 “为了怕被人撞见不好,相见的地方就定在磨坊里,刚好那地方人来人往,倒也不惧被人传背后有私情什么的。可谁曾想这话还是让人传出来了, 还传得绘声绘色,传得变了样,倒让我这老婆子有些啼笑皆非。” “也就是说,顾大娘你早就有意秀秀了?”三堂奶奶迟疑问道。 顾大娘也不含糊,点点头。 这事就有点尴尬了。 本想让顾大娘棒打野鸳鸯, 谁曾想人家不是野鸳鸯,那她们演这一出做甚?尤其是马氏,脸色青白交加,若是细瞧,简直精彩至极。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能顾上她。 三堂奶奶在想怎么圆场,那个妇人则在想会不会被人追究,晚香则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顾大娘说的话拆开她都能明白,唯独凑在一起她有点不明白。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顾先生来了。” “顾先生来了?” 那人点点头,“一同来的还有乔总管。” 三堂奶奶忙站了起来,“快请进来。” 不多时,两人就来了。 乔总管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精瘦干练,留着两撇胡子。顾青砚还是一身青衫,大抵是来得匆忙,虽是打了伞,但是袍摆和鞋都湿了。 顾青砚看见顾大娘时,有些诧异:“娘,你……” “我自然是为了秀秀来的。”顾大娘打断道,又面向三堂奶奶,“索□□情已经说开了,那我们就先走了,我这儿子估计是来接我的,没想到竟还劳动了乔总管。” 乔总管虽不解,还是打着哈哈:“这不当什么。” “走吧。”顾大娘又对三堂奶奶道,“对了,我把秀秀也带走了? 三堂奶奶自不会说什么。 等三人送走后,乔总管拉下了脸,看向三堂奶奶。 “连智家的,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认真来说,乔总管不过是个下人,可乔族长的辈分比三堂奶奶高,他又是乔族长的心腹,管着祖宅里里外外大小事务。甚至族里的事,乔总管说话比乔连智也就是三堂奶奶的丈夫还管用。 所谓族老,说起来是负责监督族长处理族中事务,可若是族长势大,族老就是摆设。 恰巧这任族长的儿子,是乔氏一族目前最大的官,自然是族长势大,不然三堂奶奶也不至于对一个总管的到来如此重视。 “这……” “罢了,我也不想多问,你且记住别得罪顾先生就行了。” “这个自然不会。” 乔总管又把目光投向乔申。 乔申被他看得站立难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里钻进去。 “乔总管……” “你家那事我倒知道些,以前是无伤大雅,反正乔东河去了,族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都姓乔,别亏待乔家的孩子就成。可今时不同往日,你明白我说的?” 乔申陪着笑:“明白,明白。” “明白就行。”乔总管点点头,没有再多留走了。 等他走后,就该是三堂奶奶算账的时候了,首先缩脖子的就是马氏。 三堂奶奶回想着方才的事,又回想起乔总管说的话。 虽然乔总管就对了她说了一句,可他后来故意当着乔申面说的那些话,看似是敲打乔申,何尝不也是在敲打她。 “蠢人办蠢事!” 三堂奶奶满眼嫌弃地看着马氏,冷笑:“这事我家也管不了,你把这人领回去,剩下的该对外面怎么说,不用我提醒你?” “不用,不用。”马氏忙摇头,一副可怜样儿。 “那还不走?” 两口子忙灰溜溜地领着那妇人走了。 * 三人出来时,雨已经下小了。 顾大娘和晚香撑一把伞,顾青砚独撑一把。 因着顾家离这里最近,顾大娘就把晚香领回了家。 晚香也是到了后,才发现二常在顾家。 二常见到晚香后,就抱着她哭了起来。 “嫂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瞎说什么呢!” 秦婶也是连连抹泪,虽然嘴里没直说,但估计和二常是差不多的想法。 “先别说话了,灶上有水,我给你弄些热水来,你先洗个热水澡。姑娘家家的冻不得,免得以后坏了身子。”顾大娘道。 因为灶上本就烧了热水,所以热水很快就来了。 晚香洗了澡,换了一身顾大娘的旧衣裳,才感觉舒服了不少。 有人敲门。 顾大娘转身去开,来人竟是顾青砚。 他端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姜汤。 顾大娘瞧了儿子一眼,把姜汤接了过来,她倒没说什么,反倒顾青砚被亲娘瞧得很不自在,忙走了。 “把姜汤喝了,驱寒。” “谢谢大娘。” 一碗浓浓的姜汤下肚,热气从胸腹往浑身扩散,晚香的脸红扑扑的,嘴唇也有了些血色。 她有些欲言又止。 顾大娘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好奇怎么回事?” 晚香点了点头。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大致就是马氏听到流言,和乔申商量过后,两人就分头行事了。 这边乔申出去打听清楚源头,那边马氏上了顾家门。 本来顾大娘就在恼这事,她倒不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格,不可能因为外面说几句嘴,就去质问儿子。 就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最先做的就是去打听这事,当时刚打听完,正犹豫怎么跟儿子开口,马氏上门了。 马氏上门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挑唆。表面是借着长辈的身份上门道歉解释,却历数乔秀秀种种不是。 有这么一句话叫人之常情。 也就是说,一般人碰到某些事后,都会这么做,才叫人之常情。 按照正常人的做法,哪怕是自家人不对,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袒护自家人。 可马氏倒好,反而胳膊肘往外拐? 这样一来,顾大娘就疑惑上了,毕竟河田镇就这么大,乔家的事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同时她也对乔秀秀起了些好奇心。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把亲二婶逼得亲自上门诋毁? 同时因为这件事,顾大娘也注意起儿子了,自然也发现了顾青砚的一些异常,甚至那几日顾青砚总在河边徘徊,顾大娘还亲自跟出去瞧见过。 于是才有之后顾大娘借故去打听乔秀秀的为人,甚至专门偶遇试探了她一回。 不过这些事,顾大娘自然不会说得太明白,只说了知道儿子对某位姑娘上了心,凑巧马氏又上门了,她因此好奇去打听秀秀。 而今日马氏请她来她之所以会来,就是想看看马氏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还好奇,我既早已打算好了,为什么开始不直接明说,反而等那妇人进来指认不成,我才出口相帮?”顾大娘问道。 还别说,晚香还真是在想这个。 明明顾大娘开始出言相帮最合适,为何偏要等到她急中生智自救后才开口,若是她没有自救…… 看着顾大娘温和的脸,晚香总觉得自己是因为之前那事,把人想得太用心险恶了。 顾大娘笑道:“你忘了外面那些流言?” 是了。 就算顾大娘出言相帮将她救下,外面那些流言又该如何处置?总需要一个引子,也需要合适的人,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将流言解释清楚。 什么能比传出这些流言的人,更为合适? 什么又能比‘居心叵测’,才会致使流言的产生,更来的有说服力? 包括方才顾大娘没有穷追不舍质疑马氏的欺骗,甚至她和三堂奶奶、乔总管说的话,都很有深意。 聪明人打交道,无需多言。 我既没有穷追不舍,给彼此留了颜面,你也最好识趣点。也才会有之后三堂奶奶对马氏说,剩下的该对外面怎么说,不用我提醒你了? 这话的意思是让马氏把一切都背好了,不管这个黑锅是你自己造的,还是旁人的强加。 有人背锅,外面的流言蜚语自然迎刃而解。 晚香很佩服。 像她这样世家出身,又尊贵了一辈子的人,其实对普通人有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 这是与生俱来的。 哪怕是上一世的开始,她的处境那么惨,她其实也是像看戏一般,看什么东西都隔着一层雾,总觉得不真实。 甚至到了这一世依旧如此,她看似积极的想去解决面对的难题,但其实骨子里并不积极,有一种拨一下动一下的那种感觉。 因为她还是居高临下,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参与进去。 问玉相关的事是例外,再来就是顾大娘。 她第一次感觉到不容小觑。 “大娘,您真聪明。”这话晚香是打心底说出来的。 顾大娘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一个笑得爽朗,一个笑得害羞。外间的二常和秦婶,听到笑声有些好奇,顾青砚其实也好奇,却顾忌着还有外人在,反而要做得一副波澜不惊之态。 “你再暖一会儿,我让砚儿送你们回去。” 等晚香他们往回走时,已经是亥时了。 月亮竟然出来了,雨早就停了,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有一种雨后泥土的味道。 他们撑着两个灯笼,一个顾青砚拿着,一个秦婶提着。 秦婶领着二常在前面走,晚香和顾青砚靠后一点。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到了家门前,草儿听到动静来开门,抱着二常又是问又是抹眼泪。这边晚香看了顾青砚一眼,想说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几日,我让人来提亲。” 呃? “嗯。” 最终,晚香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