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第1章 八年后 chapter 01 “啪!” 惨白灯光倏然转灭,十六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 寻聿明抬起头,颈椎“喀哒”一声响。消毒水刺鼻难闻,熏得他脑袋直发晕。活动活动身体,脚心窜起一阵针扎似的酸麻,仿佛有蚂蚁在腿上蜿蜒爬行。 手术室里的时间长着脚,眨眼便溜走了。算上在icu和急诊的七个多钟头,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将近二十四小时。 太阳穴突突地跳,寻聿明跺跺半天恢复不过来的右脚,脱掉墨绿手术服和一次性手套,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工作人员通道里亮着一溜吸顶灯,不远处休息室门口围着几个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似乎正在等他。寻聿明踩开水龙头的控制踏板,一边洗手,一边借着光,向透明感应门外眺望。 这两个月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总是跟着一群人,耳边的恭维赞美之声从未断过。入职没多久,却已充分领略了同事们的高亢热情。 寻聿明擦干手,走向休息室,还没近前就听一个女护士倚着门框说:“寻大夫,你手机响半天了,我们也不敢乱动。”说毕,捂着嘴笑起来,眼神不住向里瞥,“快看看吧。” 大约是工作相关的事,他一向没什么私人电话,平时也不会有人找他。 “谢谢。”休息室里挤满了人,或坐或站。寻聿明走到最里面的角落,打开储物柜,拿出一次性塑胶手套里装着的电话一瞧,原来是起床闹钟。 脸“刷”一下红了,耳朵里分明听见周围人低低的忍笑声,就在他验证面部解锁的时候,手机突然一震,重新唱起了歌儿: “宝宝起床了,太阳晒小屁股了! 宝宝起床了,太阳晒小屁股了!” 寻聿明手一抖,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啪嗒”摔到了地上。刚才说话的小护士捡起来一看,道:“哎呀,屏裂了!” “没事儿没事儿,早都裂了。”拿惯柳叶刀的手哆哆嗦嗦按住关机键,寻聿明讪讪说:“我先去换衣服,你们聊吧。” 更衣室就在斜对面,凌晨时分里面空空如也,他赶紧躲进去,一并将尴尬关在外面,长舒了一口气。 八年了,闹铃也该换了。 又是一个大通宵,五脏六腑都觉着酸疼,手脚灌铅一样懒得动弹。他在木栅栏长椅上呆坐片刻,打开铁皮柜,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换着衣服。 扣上衬衫下摆最后一颗纽扣,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此时此刻,他只想冲个热水澡,再吃一口热腾腾的、撒着葱花的虾仁粥。 这会儿楼下那个早点摊儿应该已经营业了,等下回家的路上正好打包一份,再配上盒鲜肉生煎……越想越饿,寻聿明加快动作,三两下提上运动裤,带着他的破手机,离开更衣室。 刚才聊天的几个人还在,看见他出来都跟上去,七嘴八舌地说:“哎寻大夫,您今儿这手术做得真太牛了!那个夹子我怎么看怎么都觉着大,你咋就知道它放上去正正好好刚合适呢?这要是换了我,根本不敢下手!” “人家寻大夫做了多少手术了,有经验了呗!是吧,寻大夫?” “寻大夫今年才不到三十,我比他还大两岁呢,还不是连副主治都没当上。人家不光手术做得多,主要是天赋,知道吗?这就是传说中外科医生精准的直觉!我等凡人理解不了,认命吧。” “你俩别争了,逮着机会就互怼,人寻大夫都插不上话了!” “你们都会说话。”寻聿明笑笑,镜片下的桃花眼弯成两个月牙儿,“我嘴笨,一吵架就血压高,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平时就喜欢听别人说。” “幸亏您不会吵架,要不然简直十项全能了。您够厉害的了,年纪轻轻就得了曼菲尔德奖,曼菲尔德啊我的天!您说您还长成这个样儿,幸亏院长是个男的,这要是女的非得潜规则你不可!” 众人闻言哄笑,落后的小护士悄悄问:“什么是曼菲尔德奖啊?” “你连‘曼菲尔德’都不知道?”几个人一脸讶然,好像不知道曼菲尔德奖是多夸张的一件事。 寻聿明解释说:“曼菲尔德奖是以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核磁共振的发明人曼菲尔德命名的一个医学奖项。” “曼菲尔德在医学界早超过诺贝尔了,毕竟诺贝尔什么领域都颁奖,怎么也没曼菲尔德在医学界权威。”有人补充。 小护士望着寻聿明,换上如花的笑脸:“寻大夫你好厉害啊!怪不得院长非请你来咱们医院不可。” “寻大夫可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现在国内外这些医院的大夫们,谁不嫉妒得浑身冒酸水儿?” “是啊,一个人一辈子,能得一回奖就名垂青史了。” “关键也从没人得过两回啊。” …… 大家都得意洋洋,寻聿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可未必。” 未必得一次奖就能名垂青史,比如他。 未必就没人能得两回奖,比如他。 他想再得一次,他一定要再得一次,哪怕倾其所有。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寻聿明关于“神经细胞再生与移植”的课题研究,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任何进展。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卡住了。 不仅如此,他的研究需要一批新材料,报告打上去近两个月,到现在经费还没批下来。寻聿明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差五就去找院长询问进度,一直也没消息。 从十七楼出来,穿过西连廊到院长办公室转一圈,没找到人,他又乘电梯回了病房楼。 等电梯的人乌压压站得满走廊都是,后面还有两个护士推着一张病床要过来,他揉揉仍在狂跳的太阳穴,索性绕到楼梯间,步行上去。 弹簧门刚合上,楼上便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和喁喁的交谈声。寻聿明不想偷听别人讲话,故意用运动鞋鞋尖踢了踢台阶,示意这里有人在。 果然,声音戛然而止。 一颗梳着大背头的脑袋,从两道楼梯交错的缝隙间探过来,笑说:“哎,小明,是你啊!我说谁在底下。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想找你呢。快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边上楼梯,寻聿明边说:“院长,我也想找您呢。我实验室里缺的那批材料急等着用,上次您不是说帮我催催吗?都好几天了,还没批下来吗?还有昨天那个脊柱瘤的病人,她真没法再开刀了,我正想跟你说呢,我……” 猛一抬头,庄奕站在阶上。 是庄奕,是他。 “那些事儿等会儿再说,我先给你介绍介绍。”院长指着身边比他高出半头的男人,笑呵呵道:“这位是庄奕庄医生,他是咱们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专家,也是咱们医院的合作医生。” 他回过头看向庄奕,无不自豪地说:“小庄,这个就是你出差前我跟你说的神经外科专家,咱们院新来的寻聿明大夫。哎呀你可不知道,寻大夫是我好不容易、三请五请才请来的大专家!有了他,咱们西湾医院明年的排名——起码神经科,肯定超过协和!” 寻聿明耳边嗡嗡作响,陈院长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只是不受控制地想逃。 “怎么不知道,新闻杂志上,到处都是寻大夫的照片。”庄奕站在二层,居高临下地盯着寻聿明,面无表情道:“寻大夫刚刚拿了菲尔德奖,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陈叔能请到他,可真是如虎添翼。” 院长极受用他的话,愈发笑得红光满面:“哈哈哈哈哈,你们俩都是我的爱将,一个比一个年轻有为,真是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恐怕用不了多久,都得退休回家下象棋去了!” 庄奕的视线仿佛淬了火,始终盯着寻聿明,灼得他脸颊发烫。寻聿明咽了咽唾液,仰起头,不闪不避地回视过去,丝毫看不出慌乱的迹象。 他伸出泛潮的左手,道:“哥哥,好久不见。” 左手无名指不自觉地跳了跳,庄奕送上右手,道:“好久不见,寻大夫。” 见他伸右手,寻聿明只好也换上微微发颤的右手,与他握了握。力道不轻不重,客气得刚刚好。分开时,指尖轻轻划过庄奕掌心,触觉微凉干燥。他有瞬间的恍惚,忙收回手,蜷起了手指。 “怎么?”院长察觉到异样,挑眉问:“你们俩以前就认识?” “何止认识。”寻聿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以前可是——” “我们以前是大学同学。”不等他说完后半句,庄奕抢先截住话音,狭长凤眼眯了眯,语气冷淡得令人尴尬:“以前在斯坦福,我们同一届,大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 院长恍然大悟,咧着嘴笑说:“那可太巧了。正好,我刚想跟你说呢。咱们院打算跟小庄办个心理咨询的联合门诊,但是经费不太够,医政处的侯主任就把你实验室的经费临时拨过去了。那批材料你再等两天,我已经重新打申请了,肯定没问题。” 寻聿明一听,立刻急了:“可是那批材料我急等着用的,再批经费得等到什么时候?” 当初他入职,院方开出的条件就有“全力支持科研”一条。之前明明也谈好,经费下来先拨给神外实验室。他看了一眼庄奕,道:“心理门诊不用这么着急吧?” 心理咨询科的门诊,早点晚点,总不至于死人。 庄奕冷笑道:“心理门诊是没有神经外科的研究着急,但它摸得着看得见,能帮医院八月份评选“精神文明示范单位”。这笔钱要是扔进神外,看得见水花吗?还是说寻大夫只差这笔钱,就能治愈什么疑难杂症了?” “我……你……” 寻聿明气得脖子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回忆一幕幕与现实交叠,重逢的惊讶与羞愧,拿不到经费的焦虑和委屈……他脑海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庄奕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经费可以让给你,但寻大夫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第2章 反悔 chapter 02 庄奕还没回答,楼下忽然“哐啷”一声,弹簧门被撞开,又“嘭”地弹了回去。就在开门关门的空当里,一双拖鞋钻过门缝,迎面飞来。 寻聿明眼睁睁看着,却不躲不避,还在原地发愣。他的手脑配合相当好,手术中反应迅速敏捷,但一牵扯到全身运动,立刻笨拙如废人。 胳膊被人拽了一下,他脚下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跳到门后。寻聿明转过头,庄奕不知什么时候跃下的楼梯,正立在自己旁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寻聿明心里一安,不自禁地望了望他眼睛。 庄奕见他看自己,轻轻“哼”了一声,握住了他手臂。 外面大厅里几个家属正和护士们撕闹,其中一个看见寻聿明,牛眼一瞪,高声招呼着朝他冲来:“就是他,就是他!” 寻聿明吓了一跳,转身想跑,结果左脚踩到右脚鞋带,差点儿顺着楼梯飞出去。幸好庄奕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他,一手抵住了弹簧门。 “砰!”那人撞在了门上。 陈院长飞跑过来,冲那位家属嘘寒问暖:“哎呀,怎么不小心一点?你没事儿吧?” “……你们医院见死不救,还敢打人?!” “我们要告你,等着吃官司吧!” “我妈怎么就不能开刀了,治都没治,凭什么让她出院?” …… 闹事家属咄咄逼人,寻聿明站在门后,一个字也辩驳不出口。他嘴巴原本就笨,一吵架更是舌头打结。院长赶紧打岔,好一番调解,才带着家属们去了会议室。 大厅里风流云散,只剩下他们两个。 寻聿明系上鞋带,站起身说:“刚才谢谢你。” “我怕砸着陈院长。”庄奕看也不看他。 “那也谢谢。”就知道他不是为了救自己,自己何德何能,现在哪里还敢奢求他庄奕相救。 寻聿明被噎了一句,停顿三秒,又问:“刚才我在楼下,听见陈院长说你的手……还没好吗?要不去诊室,我帮你看看?” 他原想直接下班,但刚才闹事人是他的患者家属,虽然陈院长亲自过去交涉,他还是想留下来等等协商结果。左右这会儿闲着,正好可以给庄奕看看手。 刚才乍然见到他,寻聿明满心满眼都是惊讶与慌乱,一会儿跟他吵架,一会儿遇上医闹,脑子里混混沌沌,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现在楼梯间里空静无人,他才终于抬起眼,细细打量对方久违的眉目。庄奕风采依旧,英俊的模样分毫未改,只是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当年他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代表学校参加大学生联赛,聚光灯下众星拱月,多少人为他欢呼。可他却将所有的温柔笑意,都投给了场边看书包的自己。 而今天,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寻聿明只觉得陌生,凭空生出些物是人非的荒凉感。 “看我干什么?”庄奕瞥了他一眼,推门欲走。“经费我不会让的。” “你刚才不是说可以让,只要答应你一个条件吗?”寻聿明叫住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条件?只要我办得到。而且你的手……我还没看!” 庄奕转过身,看着他说:“我也永远不会找你看病的,寻大夫。”说毕,大步而去,也没告诉他究竟是什么条件。 寻聿明悻悻上楼,他还不能走,等待的时间里,又到护士站问了问昨天开刀的那位病患的情况。 离开时,护士长叫住他:“寻大夫,陈院长说有个病人请您亲自看看。”一面说,一面递上病例,“是个女病人,之前是小孙大夫看的。她来了以后说经常头疼想吐,还老是闻见饭糊了的味儿,问她家保姆,保姆说根本没做饭。孙大夫说可能是幻嗅,让她做了x线。” 寻聿明掏出白大褂里的无框眼镜,翻翻病例,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明白为什么院长非指定他来看,“病人现在在哪儿?” “十六楼vip病房呢,已经住院了。”护士长接着说,“她昨天晚上重新做了磁共振和颅骨平片,我刚想去拿结果。” “那我去吧,反正我这会儿下班了没事儿。”寻聿明冲她笑笑,抱着病例去影像科拿检查结果,一路上低着头看病史,又乘电梯去了十六楼。 电梯门一开,宁静的气氛顿时潮水般漫过来。大概是高干和vip病房都在这层,所以排队探望的人虽多,却都很守规矩,连个大声喘气儿的人都没有。 寻聿明刚进门,坐着写交班报告的小护士便扔下笔迎上来:“寻大夫,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个病人。”寻聿明拢共没来过几次,对这边转来转去的楼道还不熟悉,走到玻璃门口直头晕。“你知道1612在哪边吗?” “这边,我带你过去吧。”小护士年轻娇俏,笑得花骨朵一样,亲自带路将他领到了1612号病房门口。 寻聿明道过谢,敲敲门,听到一个女声说“请进”,推门而入。“你好,我是神外的寻大夫,陈院长叫我来给你……” 病房是个套间,里面正中一张大床,一个年轻女人正倚着床头削苹果。一只翠玉镯挂在她雪白的腕子上,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地撞击水果刀柄,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床旁边的麻布沙发里,赫然坐着刚刚才说永远不会让他看病的人。 “怎么是你?”庄奕看见他,不由得一怔。 “陈院长叫我来的。”寻聿明一瞥床上的女人,心里难免得意,暗想:“你都说了不让我看病,我怎么可能上赶着过来找不自在。”又低头对着病历念叨:“给秦……雪岩女士看诊。” “我就是秦雪岩。”削苹果的女人放下刀子,笑道:“这个是我儿子。哎呀,你看看,现在的小伙子长得真是好,比电影里的人还好看呢。” 寻聿明一笑,拿出塑料袋里的片子,看了看说:“阿姨,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秦雪岩如释重负,笑着将苹果递给儿子,嗔怪道:“我都说了没什么事儿吧。都是你姐和你爸,非叫我来医院,神经兮兮。” 庄奕无奈,叹了声气,追问:“……结果怎么样,到底是什么病?” 寻聿明递给他片子,说:“颅骨平片上看颅内压有增高,脑膜动脉沟也有变宽的迹象,还有一点钙化,应该是脑膜瘤。这个问题倒不严重,做个手术就好。” “脑膜瘤?”秦雪岩被他连串的医学名词吓了一跳,听来听去就听懂“脑膜瘤”三个字,“你不是说没事儿么,大夫?” “是没事儿,阿姨别害怕。”寻聿明忙解释,“脑膜瘤一般都是良性肿瘤,生长速度非常缓慢,很多人甚至带瘤生活,一辈子都没什么事儿。” “我们能不能保守治疗,或者做放疗?”庄奕走到床边,一只手搭在他母亲肩头,轻轻拍了拍,“做手术毕竟有风险,我妈胆子小。” 秦雪岩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保守治疗,保守治疗!” “阿姨是这样的,您听我说啊。”寻聿明向前一步,摆出他最和善的笑容,耐心解释:“您这个瘤子不大,但长的位置有点不好,靠近嗅沟。虽然是良性肿瘤,毕竟还在生长。现在它还小,您也才不到六十,相对年轻,摘除起来更容易、风险也小。” “要是以后它长大了,很有可能压迫神经和额叶底部,那就会影响您的生活了。到时候再动手术,一个是您年纪大了身体各方面包括心脏啊、血压啊,都不如现在的状况好了,风险会加大;二是摘除起来难度也更大,还有可能损伤其它脑部神经,那后果就不好说了。” “您看您现在就已经出现了幻嗅的症状——就是您之前说的,总是闻见饭糊了之类的味道。如果再发展下去,它对您的影响会更严重。所以我的建议是,趁现在还早,做个手术摘掉它就好了,免得越拖越麻烦。” 秦雪岩两手抓着儿子的胳膊,仰头道:“怪不得我总闻见你爸身上有女式香水味儿,他老说他冤枉,还赖我胡思乱想,看来还真是我冤枉他了。” 庄奕揉揉鼻梁,摇头笑说:“现在你可不能说‘赖’了吧?我爸是真冤枉。” “那我真得做手术了啊?”秦雪岩眼神扫过寻聿明,见他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比她家儿子还小许多,不由得怀疑:“你这么年轻,做手术行吗?” “我——”寻聿明张了张口,未及说话,庄奕先道:“妈,他以前和我是大学同学,也是斯坦福毕业的。人家刚刚拿了国际奖,现在是最有名的神经外科专家。老陈可喜欢他了,请了好几次才把他请回国。还有什么好怕的?” 秦雪岩不安地点点头:“老陈都巴结……那应该还行。”抬眼望向寻聿明,“那拜托医生了噢,你可千万做好一点儿,我好怕死的!” “阿姨别客气,这段时间放松心情,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寻聿明拿起桌上的病历,笑道:“那行,您休息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走出病房,长舒一口气,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昨天的晚饭还没吃。 寻聿明想起自己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两根能量棒,便又走连廊去行政楼的办公室。刚转过楼梯口,只听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嘁,得奖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他那奖怎么得来的吧?” “怎么得来的?” 第3章 一颗柠檬 chapter 03 “其实上届菲尔德本来是颁给人家霍普金斯医学院的一个大夫,可惜那个人该着倒霉,领奖前车祸死了。菲尔德和诺贝尔一样,只给活着的人颁奖,正好寻聿明在评奖小组的投票里排第二,这才顺位拿了奖,其实本来应该是人家那个人的。” “哦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儿,之前新闻上也写了,都说他运气好嘛。换了别人谁能摊上这好事儿?他那奖上还沾着血呢,也不嫌膈应得慌,还好意思到处显摆。正儿八经搞的研究,都多久没进展了?” “得了吧,换谁谁不要?再膈应也不能耽误了拿奖啊。甭管怎么说,人家现在是‘大专家’了,捧臭脚的多得是。你看他那个矫情样儿,前天为了一脖子上有纹身的病号,愣是占着手术室不出去,非要叫整形科的人来做缝合,有毛病!” “哈哈哈哈哈,人家有人惯着啊。老陈还夸他替病人着想,说他人本主义呢。这要是换了咱,他丫的还不早扛着五米大刀过来了。姓寻的来医院才几天,都仨病人没醒过来了,今儿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他的病人家属跟下边儿闹腾呢。” “那怕啥,人家长得好看,靠脸吃饭呗。医院这些势利眼儿,现在都巴结着他,恨不能一天三遍送温暖。你看老陈那个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潜规则寻聿明。也不嫌恶心,我说出来都膈应。” …… 走廊里空无一人,寻聿明站了一会儿,又回了电梯间。 外面艳阳高照,是个晴好的天,只是夏末秋初,风也带着凉意。柏油路上人来人往,卖早点的摊贩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整条街都飘着香味儿。这座城市的烟火气,从清晨第一口热粥开始。 寻聿明走到店门口,想要一碗虾仁粥,老板却说卖完了。马路对面就是肯德基,他索性多走两步路,进去点了一份香菇鸡肉粥和油条。 大堂里人不多,他端着托盘走到靠窗位置,刚坐下就见庄奕也过来了,“来吃早饭?” 庄奕摇摇头,放下一只塑料饭盒,说:“聊聊我妈的病情。几句话,说完就走。” “阿姨的病确实没什么大问题,我不都说了么。”寻聿明拿起勺子,搅着热气腾腾的粥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再请别人看看,我不介意。要是……” 要是不想让我看,也可以换医生。他腹诽。 “要是什么?” 庄奕打开塑料饭盒,向他那边推了推。 “没什么。” 盒子里盛着六只蛋黄涂顶、撒满芝麻的生煎包,寻聿明看了看,问道:“……给我吃?” 庄奕微微颔首:“鲜肉灌汤的,我妈嫌腻。” “谢谢。”寻聿明夹起一只咬了一口,生煎包里的汤滋出来,斑斑点点滴在餐盘上。他默默瘪起嘴巴,咕哝道:“好烫……” “你下午有事儿吗?”桌上一共两张餐巾纸,都被汤汁沾染了,淡黄色的油点洇开一团团污渍,像两枝交颈缠绵的花。 庄奕收回视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寻聿明愣了愣,接过手帕擦擦嘴,说:“我下午歇半天。你有什么事?” “我倒是没什么事。”庄奕半坐半倚在沙发上,一条胳膊搭着靠背,说:“是你的事——你入职的心理评估还没做,已经两个月了。” “心理评估?”喉头滑下一口鸡肉粥,寻聿明回想起当初入职时医院发的那本小册子,似乎是需要做一个心理状况评估。 因为之前医院发生过一起医疗纠纷,患者请的律师以主刀医生心理状态不稳定导致手术失误为由,向医院索要了一笔巨额赔偿。自此以后,医院为规避法律风险,要求主刀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做一次心理评估,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 庄奕看一眼腕表,“下午两点到四点半我有时间。”食指与中指关节在桌面上扣了两下,道:“先走了。”边说边站起身。 “我不会放弃经费的!”寻聿明抬起头,微笑说:“我可没这么轻易认输。” 庄奕笑笑,没说什么,背影渐渐消失在落地窗外。寻聿明吃完生煎,盯着路上的车水马龙,默默坐了一会儿,拿上剩下的两根胖油条回了医院。 陈院长刚从会议室出来,看见他手里的油条,顺嘴咬了一口,“嗯,还挺酥。” 寻聿明把整根都给他,问道:“您跟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儿了。”老陈三两口就吞下了两根油条,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牛奶,问寻聿明:“喝吗?” “不用了。”寻聿明摆摆手。“你自己喝吧。” 老陈插上吸管,一边“咕噜咕噜”地喝,一边说:“这几个人都是你给开刀的那个老太太的孩子,他们家老头儿死了好多年了,老太太几年前做了一回手术,结果病没治好还瘫了。” “他们嫌一年到头伺候她太累,又惦记着老头儿留下来的两套房子,所以想让你赶紧给老太太开刀。要是开好了,以后省心了;要是开不好,他们正好没了累赘,还能分分遗产,运气好的话再拿咱们一笔赔偿金。谁知道你压根儿不给开刀,他们不就急了嘛。” “不是我不给开刀。”寻聿明深吸一口气,组织一下语言,继续说:“您看过她片子吗?她的脊柱瘤有胳膊那么粗。这么大的病灶取出来的几率就……几乎为零,而且她年纪那么大了,我……” “行了我知道,你不用管了。”老陈咬着吸管“哧哧”吸了几下,摇摇空盒子,道:“我跟他们都谈好了。开不了就是开不了,你别太有压力,该干嘛干嘛。” 寻聿明“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回头问:“对了院长,庄奕——医生刚才跟我说,让我去做心理评估。这事儿您知道么?” “啊,我知道。”老陈将空盒子丢进墙角的垃圾桶,过来说:“咱们医院以前碰上过这种事儿,这些主刀大夫工作忙、压力大,去跟他聊聊没坏处。” “他也是医院的大夫?”寻聿明的语气明显透着疑惑,“心理门诊不是还没办呢,而且这种心理咨询医院一般不提供吧?” 老陈跟他走到电梯门口,按下上行键,说:“现在国内医院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的心理咨询,只有精神科,给病人开开药还行,想咨询还得找机构。咱们院以前跟小庄有合作,不是从属关系。” “他头先跟我说要筹备开工作室,院里讨论之后,打算让他的工作室挂靠咱们医院,办个联合门诊。这样,咱们以后就是有最专业的心理咨询室的医院了。拿个文明奖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知道你为了经费的事儿着急,主要是这小子没拿定主意,我得先给他点甜头啊。你放心吧,我保证尽快把钱批下来,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实验室。正好你跟他是老同学,逮着机会帮我劝劝他,就留在咱们医院多好。” “对了。”他从裤兜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名片,递给他说:“这是他地址,你趁歇班去一趟吧,离这儿不远。以前他老在门诊楼那个大休息室里做咨询,最近他刚得了个儿子,成天在家憋着,除了看他妈都没空过来。” “儿子?”寻聿明戛然止步,电梯门从左手边撞过来,“嘭”一下,将他夹在了中间。 “啧,怎么回事?”老陈赶紧按两下开门键,一把抓住他的手问:“没挤着吧?” “没……没事。”寻聿明被他拉进电梯,右手按在左肩上,垂头问:“他结婚了吗?” “没听说啊。”老陈插着兜说,“我认识他爸十好几年了,这小子要是结婚,怎么着也得请我去喝喜酒啊。没听说他结婚了,倒是整天听他说儿子长儿子短的。唉,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啊,说不着急先有孩子了,说着急又不抓紧谈恋爱,真是愁人……” 寻聿明也没听清后面的话,他手里捏着那张黑色烫金的名片,再次抬起头,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上。 山路两旁栽着法桐,树木高大葱郁,叶片密密匝匝给太阳过了筛,洒得满地光斑。老树下有一块绿色路牌,寻聿明看看上面的字,再看看名片——环山路,是这里没错。 他顺着坡道上去,在一排排红棕色别墅前驻足,数着挨家挨户门口的号码牌,来到一扇黑色栅栏门前。 正是蔷薇盛放的季节,大丛大丛的粉白色花朵出墙而来,拉拉杂杂蔓得到处都是。寻聿明按下电铃,“嘟嘟”响了两声,听见庄奕的声音从对话机里传出来:“进来吧。” 他推开栅栏门,迎面撞见一片花海,玫瑰和绣球在这座院子肆意盛开,竟将时节错乱。紫罗兰架下的秋千上躺着一只蓝白色矮脚猫,它正眯着眼享受下午的暖阳。 寻聿明穿过花园,走进客厅,庄奕正听电话。 他换了衣服,深灰色休闲衫配黑长裤,脚底蹬着浅灰色麂皮拖鞋。酷爱运动使他常年保持着极低的体脂率,宽肩窄臀,高个长腿,随便往落地窗前一站,就像个讲究的家居模特。 他转过身,视线和寻聿明的交汇,指指客厅里的海蓝色绒布沙发,道:“坐吧,等我一会儿。” 寻聿明坐过去,不安分的目光四下打量这里,搜寻半天也没看见一件哺乳期婴儿用的东西。庄奕还是像以前一样精致讲究,一般有孩子的家庭——尤其是刚添丁,都是左扔一块尿布、右扔一个奶瓶,应付小孩子已是捉襟见肘,怎么还顾得上整洁。 可是这两间屋里纤尘不染,连地面都光可鉴人,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甚至插着几株刚折下不久还挂着露珠的玫瑰,可见他的浪漫闲情。 一别八年,他还是活得潇洒恣意,而自己却要面对流言蜚语和无端诋毁。寻聿明既欣慰,又嫉妒。 庄奕低声交代几句,挂断电话,过来道:“老陈让你过来的?” “是。”寻聿明起身说:“我来做心理评估。” 庄奕点点头,带着他向门廊深处走去,“跟我来吧。” “去哪儿?” 第4章 心理咨询 chapter 04 推开一扇胡桃木门,背后是间书房。三面墙上摆满旧书,当地一张大写字桌,另一头有长沙发、茶几和落地窗。 寻聿明走到墨绿色沙发椅前,腰身一弯,听见庄奕说:“坐这儿吧,心理评估用不着做咨询。” 他正在将坐未坐之间,闻言只好直起身,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庄奕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夹在黑色文件夹里的表格,递给他:“你先填一下吧。” “只填表就可以了?”寻聿明仰头问,如果只填表,何必还要他特地来一趟。 “你先填了表再说。”庄奕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放到他手边,“等会儿还有点儿别的事。” 他说完便出去了,房门虚掩着。寻聿明转过头,刚好看得见他在走廊那头的侧影。庄奕去厨房拿出一只小小的玻璃奶瓶,舀了两勺奶粉兑进热水里,然后盖上盖子用力摇晃几下,推门去了隔壁房间。 寻聿明转过脸,两只眼盯着面前的表格,好半天没有动。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他掏出一瞧,是陈院长的消息:“小明,别忘了跟小庄说说咨询室的事儿。” 他按灭屏幕,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抖擞起精神,仔仔细细看那问卷。a4大小的篇幅,上半部分写的是姓名、性别、受教育程度、是否正在服用精神类药物、既往精神病史等基本信息,从下半部分到第六页全是选择题,第七页到第九页是开放性问答,最后两页是评估结果和专业意见以及签字栏。 这样长的一份问卷,显然超出了寻聿明的预期。他一栏一栏地填下去,等写完最后一个字,挂表上的时针都已经指到了五。 庄奕中间进来过一次,见他还在奋笔疾书便没有打扰他。此时夕阳西下,寻聿明走出书房,见客厅、走廊都空空如也,犹豫片刻,敲了敲隔壁屋门。 “进来。”他果然在里面。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我填好了,你……” 这间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有,木地板上搁着两只浴盆大小的圆帐篷,庄奕站在跟前,右手拿着奶瓶,左手捧着一只刚睁眼的小猫,正在喂奶。 “放那儿吧,我腾不开手,马上就好。” 寻聿明抱着问卷走上前,顿时醒悟:“啊,它就是你儿子?” “嗯?”庄奕转过脸,笑了笑,“你听谁说的?” “陈院长说你在家看儿子,没时间,叫我过来找你。”寻聿明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语气也轻松起来,“我还以为你真有儿子了呢,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庄奕没答话,笑容淡淡的。 寻聿明清清嗓子,对着两个帐篷数了数,惊道:“一共七只这么多?” 庄奕低声解释:“小区里的野猫生完就死了,留下七个小的,被我的猫叼回来了。” 他手里的猫还不到一个巴掌大,嘬着奶嘴唧唧叫,好像饿了很久的样子。寻聿明伸出手指,摸摸它带着一抹灰蓝色的小脑袋,它立刻眯起眼睛,“发型像平头,还挺好玩儿的。” “差不多了。”庄奕道:“走吧。” 小猫贪吃,一离开奶瓶便张牙舞爪,可惜爪子太嫩、个头太小,反抗看起来都像是撒娇。庄奕将它放回帐篷,在口上蒙一层毯子,带寻聿明回了书房。 与之前不同,一进这间房,他的神情马上变得严肃认真,像是换了张脸。 他走到写字台后坐下,随手翻着那份问卷,边看边问:“你常喝酒吗?” 寻聿明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与他那两道伽马射线一样,仿佛能透视的眼神相对,短暂的沉默里很快败下阵来,偏开头不去看他:“不算经常吧。看你怎么定义‘经常’。” “大概什么频率?”庄奕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叫人避无可避,“一周三次?五次?每次大概喝多少?” “我……大概,一天一杯吧。”寻聿明看向墙角,那里挂着一幅水粉画。被庄奕盯着的一侧脸颊热辣辣的。他竭力维持着平静,看着画里的林海碧波,喃喃道:“有时候是伏特加,有时候是杜松子。” “都是烈酒?”庄奕拿出支铅笔,开始在问卷上写写画画, 寻聿明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我没有酗酒——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绝不会把病人的安危交到一个……一个瘾君子手里。” 等不到庄奕回答,他破罐破摔似的强调:“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没酗酒。” 后者耸耸肩,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转而询道:“你对自己‘经常性的饮酒行为’,有产生过内疚,或者说负疚感吗?” “负疚感?” 寻聿明觉得今天过来是个错误,他甚至隐隐后悔,刚才没在问卷里撒谎,而是如实填写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导致现在陷入这样一种百口莫辩的境况里。 “我有权力喝酒,医生也可以喝酒!……我都成年了。” “我知道。” 庄奕微微一笑,翻了一页问卷。 “再聊聊你的情感问题。” “情感有什么问题?” 寻聿明脑中警铃大作。 庄奕道:“你是单身?” “单身有什么问题吗?”寻聿明握起拳头,在大腿外侧掐了一把,尖锐的刺痛立刻将他从混沌中唤醒,“是,我是单身。资料里不都写了。” “单身多久了?” “这和心理评估有关吗?!” 庄奕不答,拿起铅笔“沙沙”两声,又不知往问卷上写了什么。大概是说他快要寂寞疯了,寻聿明暗暗揣测,禁不住恼羞成怒。 “谈过恋爱吗?”不等他调整好情绪,庄奕又明知故问。 “你说呢?”寻聿明再也拿不出风度,蹭一下站起身,结结巴巴道:“你到底想……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庄奕仍旧不答,低头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寻聿明不等他写完,一把抢过问卷,只见页边空白处两个大字——焦虑。 还没仔细看下面的小字,问卷又被庄奕抽了回去。他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按着寻聿明的肩说:“你如果这么不配合,我没法给你做评估。” 不做评估,意味着不能上手术,不能开刀。 寻聿明宁可死。 僵持良久,他终于坐回椅子里,道:“大学谈过一次恋爱,没多久就分手了。” “分手以后没再试着和别人交往?” 庄奕双眼皮很窄,眼型偏狭长,配上立体的五官轮廓,原该是副冷酷相。偏偏他嘴角有两颗酒窝,一笑就改变了气质,整个人看起来和煦温柔。 但每当他板起脸,比如现下,却是比寻常人还冷淡三分。 寻聿明只看着他这副神情,心理防线就几近崩溃:“没……没有。” “为什么不呢?” “我……没遇见合适的,我想专注于工作。” 庄奕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为了事业放弃爱情,嗯。”写下几个字,抬头冲他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 心口擂鼓似的一跳,寻聿明匆忙转过脸,听见庄奕问他得奖后的感觉,脱口而出:“难受。” “因为是顺位拿的奖?” “不全是。” …… 时间缓缓推进,太阳慢慢西斜。别墅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寻聿明做完心理评估出来,天已擦黑。 庄奕送他到门口,看看表,说:“八点多了,你午饭吃了吗?” 寻聿明站在台阶上,看着院门口的马路,表情有点迷茫,摇头道:“没有。这哪条路是回医院的?”他方向感一直不好,乍一出门,一时辨不出东西南北。 庄奕瞥他一眼,顺手拉上了门:“我顺路去吃饭,送你下山。” “那走吧。”寻聿明与他隔着两步远,两个人离开别墅,一前一后地走在坡道上。路旁是万家灯火,点点橘光。此刻华灯初上,人人都处在繁华热闹里,街上反而异常安静。 寻聿明沉默着,庄奕也未作声,耳畔不时掠过轻风,是汽车偶尔过境留下的痕迹。地面上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影子却像并肩而行。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飞来一只足球,寻聿明脚下一绊,撞在了庄奕身上。后者正等汽车过去,回头道:“看路。” 寻聿明一怔,有些走神儿。 对面院子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儿,冲寻聿明敬个礼,高声道:“对不起!”抱着足球匆匆跑远了。 “看路啊。”他还在发愣,庄奕扯扯他胳膊,语气颇无奈,“想什么呢?” 寻聿明回过神,向旁边挪挪步子,侧开头说:“前面那条路我认识,就送到这里吧。” 他伸手胡乱一指,见前面是条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神色轻松不少:“我等会儿打个车就行,正好那边有吃饭的地方,我去吃饭。” “我也去那边。”庄奕挑眉,“一起?” 寻聿明顿觉为难,答应不是拒绝又不是,踌躇许久,颔首道:“……好吧。” 庄奕走到路口,带着他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小巷,里面尽是些卖小吃的夜摊。寻聿明越看眉头越蹙,生怕被小贩们听到,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吃这些不健康。” “生煎也健康不到哪儿去。”庄奕随口一句话,身后便没了声音。他回过头,和缓语速说:“不在这儿吃,前面有家店你应……还可以。” 他们穿过昏暗油腻的窄巷,来到建筑风格中西兼并的老城区。寻聿明看着路边拔地而起的高楼,讶然问:“这里是三门町?” 庄奕嗯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说:“原来的牌楼被前面那排旧城改建的新楼占了,咱们现在走的就是原来的三石桥,不过都垫起来了,下面的河水也和护城河连一起了,前面还是德国人建的那几栋楼,倒没拆。” “都认不出来了。”寻聿明高三出国留学,距今也有十几年了,国内发展日新月异,他现在连家门口找起来都费劲,何况是别的地方,真真物不是,人也非了。“吃饭的地方就在这儿吗?” “河边,楼梯下去就到。”从路边的石头台阶上下去,桥底下是毗邻护城河的一条小街。庄奕拂开头顶飘飘荡荡的垂杨柳,走到河岸边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餐馆前面,“就这儿。” 寻聿明推开玻璃门,见里面人不少,两个服务员忙忙碌碌,一个点餐,一个上菜,也顾不上他们,便自己找了角落里的一张两人桌坐。 庄奕从柜台拿来ipad,先递给他:“前两页的味道还可以,后面的一般。” 寻聿明看看菜单,随便一指上面牛肉饭,用眼神询问他:“这个行吗?” “可以。”手指在上面戳了几下,庄奕道:“吃完饭上去,顺着刚才的来的路一直往南走,就是你外公家那边,待会儿你可以走回去。” 寻聿明打开餐巾纸,擦着自己身前的桌沿,说:“我没住外公家。” 这次轮到庄奕一怔,想问他为什么,服务员恰好来上小菜,刚好阻断了两人对话。 寻聿明将天妇罗放在他跟前,庄奕却将温泉蛋推到他手边。二人默默片刻,刚才在山道上的尴尬又重新涌了上来。 牛肉饭上来的时候,庄奕的清酒和鳗鱼饭也上来了。他将碗端给寻聿明,又斟了两杯酒,搁在他面前一杯:“清酒在你的选择范围之内吗?还是非烈酒不可?” “我不酗酒!”寻聿明滴酒未沾,脸瞬间红了。 他赌气一般,端起酒杯喝了,道:“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第5章 手术 chapter 05 寻聿明只喝了一杯酒,那酒灼烧着他空荡荡的胃,像被人放了把火。这火烧得他有些上头,他很快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 “恨你?”庄奕抿了一口清酒,薄唇微弯,笑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成天把‘爱恨’挂在嘴边,不怕人笑话么?” 寻聿明搅弄着碗里的牛肉饭,忽然福至心灵,反驳道:“那也比挂在脸上强。” 庄奕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伶牙俐齿,语气带着轻轻的嘲弄:“总比挂在心里好。” 牛肉饭噎住喉咙,上不来下不去,尴尬得如同眼前这般境况。寻聿明开始觉得,今晚一起出来吃饭也是个错误。 熟人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人之间,也许适合共进晚餐,叙一叙往来别情,但无论如何都不适合他们这样,分道扬镳、不欢而散的前任。 他匆匆吃了几口饭,放下勺子说:“我吃饱了。” 庄奕视线一扫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剩饭,道:“再吃点吧,粒粒皆辛苦。”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寻聿明看着他,心跳突然停了一下。然后他发现自己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吃起了牛肉饭。 “我的评估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他没话找话,脑子里搅着一团浆糊,大概这样的问句和话题是最安全的,至少不会再牵扯出什么爱恨情仇来。 庄奕将桌上的一叠餐巾纸推给他,道:“两到三天吧,医院人事科会收到你的结果,到时候他们会通知你。” “嗯。”寻聿明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秦阿姨的手术,也得排个两三天。不过已经很快了。”他试图解释:“现在医院床位特别紧张,有些情况不太要紧的病人都排到半年后了。” “我知道。”庄奕倒杯大麦茶给他,点头说,“我也没催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寻聿明耷拉着脑袋咕哝,“我是怕你着急等不了。” “我等得了。”庄奕也低着头,目光都在酒里,“不着急。” 寻聿明头顶恰好有一盏射灯,他皮肤白腻,喝了酒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几点汗珠,被光一照就像星星藏在晚霞里。 庄奕移开眼,默默斟了一杯酒,左手无名指又不自觉地跳了跳。 吃完饭,天更黑了。 风吹过来是温热的,不冷也不烫。寻聿明站在河岸边,按着硬邦邦的胃说:“好长时间没吃这么饱了。” 庄奕结完账出来,边走边问:“你现在住哪儿?” “嗯?”寻聿明脚步一滞,回头看他,“你要送我回家吗?” 他又忘形了。 庄奕也是一愣,摊手说:“没开车,只能陪你走一段。不过现在也不早了,你确定要走回去?” 寻聿明原想走回去,他刚才吃得太认真,感觉饭粒都堵到嗓子眼了,饭后消食最好自然是散步。但庄奕这么说,他便只能坐车。 今晚没有月亮,他们登上石梯,路灯投出一束束圆形光圈。和太阳光不同,昏黄灯光笼罩下,周围愈发显得漆黑,人们更容易彼此依偎取暖。 “我住医院宿舍,从这儿打车过去挺近的,你快回去吧。”寻聿明收起胡思乱想,拦下一辆空车,朝他摇了摇手,“拜拜。” 庄奕看着他坐进后车厢,跟司机嘱咐:“师傅,麻烦您慢点儿开,他晕车。谢谢。”他站到马路牙子上,目送汽车缓缓驶进夜色中。 寻聿明长舒一口气,扯了扯贴着皮肤的衬衫,降下一隙车窗,任凭晚风灌进领口,湿漉漉的脊背很快干燥起来。他趴在挡风玻璃上,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庄奕挺拔的背影,夜霭从他身上流淌而过,留下点点落寞的痕迹,慢慢消失不见。 转眼都八年了。 再相见就像打开了沉寂已久的潘多拉盒子,好的、坏的,恐惧的、欢喜的,一股脑儿地往外钻,拦都拦不住。 寻聿明回到家,洗过澡换了衣服,刚好九点半。隔三差五连续熬夜,他的生物钟彻底紊乱,这会儿半分困意都没有。 他抱着笔记本靠在床头,又把庄奕母亲秦雪岩的片子找了出来。对他而言虽然不算大手术,但对病人来说,开颅手术称得上人生大事,容不得丝毫懈怠。 寻聿明是从不肯临时抱佛脚的。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把周一升旗仪式后为母亲节致辞的重任,交给当时身为班长成绩又是年纪第一的他。那段时间正赶上奥数竞赛,寻聿明疲于应付,晚上趴在写字台边写稿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上台致辞才想起来,稿子还没通读过。 于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寻聿明嘴巴一瓢,将“伟大的母爱”念成了“母大的伟爱”。他涨红着脸,从哄笑声中抬起头,迎上班主任小刀一样喇人的眼神,觉得老师裙子上的小红花都枯萎了。 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事,但凡有时间他都会提前准备,只要偷懒的念头一出现,眼前立刻浮现出班主任的目光。想到庄奕那双清明的凤眼,也会对他流露出那样失望的神色,就像他们当初分手时那样,他便如坐针毡。 寻聿明把庄奕母亲的资料,包括既往病史、服药情况等等重新过了一遍,看着看着忽又想起他今晚那句话——总比挂在心里好。 至少在今天以前,他以为他们是爱过的。现在看来,原来没有么?寻聿明心里烦乱,合上电脑,翻个身,默默腹诽:你想这些干什么呢?他爱没爱过和现在的你还有什么关系吗?你不就是想他还爱你,还想着你,内心深处还放不下你么?你可真是害人精呐! 他挠挠屁股,负气似的,蒙上被子睡了。 几天后的早晨,寻聿明查完房去卫生间,又撞上了那个三天前在办公室走廊里听到过的声音。他落后半分钟进去,见洗手池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们科室的孙大夫。 难怪声音这样熟悉。 寻聿明冲他笑笑,神色自若地进了里间。等孙大夫一出门,他嘴巴立刻撅得老高,解拉链的动作恨恨的,倒像和里面的东西有仇一样。 就在这时,隔板间的门“吱呦”一声响,里面出来一个挺俊俏的年轻大夫,看见他笑说:“哟,寻教授,您还亲自来啊?” 这是个过时的笑话了,以前流行的时候,有人拿它和陈院长开过玩笑,之后便在医院传开了。到现在已经没人再引来调侃,同一个笑话重复一千遍,就只剩下尴尬。 偏偏寻聿明是新来的,被他噎得无言以对。他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又说:“寻大夫,我叫岑寂,就是那天早上在手术室外面和您说过话的,您还记着吗?” “其实我早听说过您,在您没出名的时候就一直关注您的研究来着。我从小就想学神经学,我能不能跟您学?您收我当徒弟吧,我挺聪明的!” “等……等一下,我在上厕所。”寻聿明大窘,右手颤巍巍掏出纸巾,在自己的小宝贝上沾沾,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去,拉上了拉链。 岑寂目睹全程,咧嘴笑道:“您真精致啊!” 解个小手还擦擦呢。 “……”寻聿明快步走到外间,洗着手问他:“你是实习医生吗?” “我都住院三年了,就是长得年轻。”岑寂嘻嘻一笑,摸着脑袋说,“您收我吧,我人缘可好了,有我跟着您肯定没那么多人酸您了。” 寻聿明顿了顿,望向他:“谁酸我了?” “你不知道啊。”岑寂没想到他这么迟钝,两手插着兜说,“现在满医院都等着看您笑话呢,您那么大名气,院长又那么器重您,忽然空降来咱这儿,大家都不服。到哪儿都不缺红眼儿病,尤其是咱们医院。” “唉,不过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就是羡慕,又不了解您,有点儿排外罢了,熟了就好了。但咱们科老主任快退休了,刘大夫、赵大夫本来都是接班人选,您一来估摸着他们都没戏了,肯定就……您明白吧?” “我没想当科主任。”寻聿明擦擦手,推门出去,“我干不了行政,只能做做手术,抢不了谁的机会。” 岑寂一路跟着他聒噪:“我知道寻大夫志不在此,那咱俩志同道合啊。我真挺适合跟您学习的,要不您考虑考虑?” 寻聿明的视线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的电梯里,庄奕拎着两个纸袋走了出来。他拍拍岑寂的胳膊,说:“等会儿手术,你做我二助吧。” “谢谢寻大夫!”他嘿嘿一笑,两手放在头顶向他比了一个大心,“我这就过去,爱您!” 寻聿明摆摆手打发他快走,径自朝庄奕过去:“来给我送礼吗?”说完便后悔话太造次,没给自己留余地。 还好庄奕今天没有刻薄他的打算,递给他纸袋,“算是吧。” 那是两只牛皮纸袋,上面还印着黑色的对号logo。寻聿明接过来看了看,道:“这两双鞋钱加起来也顶一个红包了吧?我可不能收。” “想要吗?”庄奕重新回到电梯间,和他一起去十六楼看秦雪岩。 寻聿明按下上行键,很诚实地点点头:“想要。”有新鞋穿,谁不想要。 “你身上带钱了吗?”庄奕又问。 “带……带了吧。”寻聿明赶紧在身上翻找,从白大褂的侧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角钱,“嗯……现在用不大着现金了。” 庄奕拿走纸币,揣进兜里说:“鞋是你买的,不算送礼了。” “嗯?”寻聿明低下头,偷偷抿了抿嘴角,“好吧,谢谢。” “不用谢,这些不用系鞋带。”庄奕淡淡道,“我怕你绊倒在手术里,耽误了我妈。” 寻聿明心一沉,笑容僵在脸上:“知道了。” 1612号病房里,秦雪岩已经准备好了,昨天折腾一下午,头发剃得比岑寂还秃。她忧愁地抱着儿子的手臂,目光数度瞥向镜子又数度挪开,一脸嫌弃。 “好了别看了,我爸昨天签字的时候说了,您一进手术室他就过来。这么大的事儿,您不能真不让他进医院啊。”庄奕搂着她的肩笑说,“不就是剃个光头么,您什么样儿他没见过?我明天就让人给您买两顶假发,到时候您戴上,肯定还能艳冠广场舞蹈队。” “尽胡说!”秦雪岩一拍他胳膊,气咻咻道:“我什么时候跳过广场舞?” 她可是有品位的阿姨。 “那就艳冠麻将俱乐部。”庄奕接着调侃,“到时候您戴顶红头发,肯定‘红’运当头,一出手就是自摸清一色,把他们都放倒。” 秦雪岩捂着嘴巴,乐得花枝乱颤。 寻聿明又安抚秦雪岩几句话,带着岑寂先去了手术室。秦雪岩被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武装,口罩、手套、头灯、显微眼镜,一一戴好了。他面前挂着移动显示屏,片子和病历抬头可见。 岑寂虽是二助,寻聿明也只让他站在旁边观摩而已,今天从开刀到缝合他会亲自完成。一助是另一个主治大夫,平时和他一样不爱说话,寻聿明只记得他叫周容。 麻醉诱导后,秦雪岩缓缓睡了过去。寻聿明用马克笔在她的光脑袋上画了几道黑线,确定手术切口的位置,等着旁边人给她上头架。 周容做腰椎穿刺,成功置管引流脑脊液。护士给手术区域擦碘伏,铺上无菌布。寻聿明从四助手里接过手术刀,余光透过对面的大玻璃,看见庄奕进了隔壁观摩室。 “他怎么来了?”声音通过手术示教系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庄奕耳朵。 接着寻聿明便听见他通过话筒说:“寻大夫,我是医院的合作医生,和你一样也有行医资格证,有权进手术室。何况我现在还没进去,不违反医院规定。请你好好手术,专心点儿!” 寻聿明咬着牙没做声,再次核对一遍秦雪岩的信息和手术方案,他分层切开头皮与弹韧的肌肉,上止血夹,准备开颅。 周容用颅钻钻开两个孔,岑寂不等身边人开口,先把铣刀递了过来。寻聿明铣开颅骨,吩咐道:“剪刀。” 岑寂将剪刀手柄交到他手里,见他剪开了硬脑膜,一块鲜红带血的大脑顿时出现在眼前,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血管,宛若树叶上交错纵横的叶脉。 辅助推来显微镜,寻聿明轻轻牵开组织,一路向颅底探去。那颗包裹着一层灰粉色薄膜的肿瘤无处遁形,很快暴露在视野之内。 “电凝止血。”寻聿明并未犹豫,从肿瘤侧面着手切除,他的动作幅度极小,看起来并不急于求成。 时间走得很快,无菌区外站满了人,实习医生们个个探头探脑,如饥似渴地盯着手术过程。进行到肿瘤对侧时,周容问:“要不要切开大脑镰?” 寻聿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询问岑寂:“大脑镰切开后,对病人有什么影响?” “呃……”岑寂乍然被问,搜肠刮肚地说,“有研究表明会增加脑疝的风险,以及其他并发症。” 寻聿明不予置评,他全身上下只有手和眼睛在动,表情就像是在拆弹,事实上也的确是在拆弹,一个不慎就是无可挽回的后果。 庄奕自以为对他了解很深,却也不得不震惊于他此刻表现出来的从容与专业,和生活中那个孤僻木讷的小明判若两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庄奕中途离开了观摩室。等他再进来时,寻聿明刚好抬起头,将那个聪明的小东西取了出来。 他把肿瘤组织“嗒”一声丢在托盘上,道:“拿去做病理检测吧。”进来观摩的实习医生个个积极,马上有人端起托盘出了手术室。 “谢谢周大夫。” 寻聿明严肃了接近七个小时的脸上终于放出晴光,笑着问岑寂:“你来看看吗?” 岑寂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寻聿明让出位置,把这宝贵的半分钟交给他。岑寂僵直着身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凑到了显微镜前,只见颈内动脉、大脑前动脉、前交通动脉、双侧嗅神经,一一展露在眼前,连嗅丝都完整保留了下来,不由得叹了一声:“哇——!” 从显示屏里看和直接透过显微镜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感觉,就像从电影里看见杀人和亲眼目睹也是两码事。 岑寂肾上腺素狂飙,感觉一股清凉直冲头顶,兴奋得想跳两下。可惜寻聿明没给他太多时间,尽快缝合脑膜、闭合颅骨,结束了手术。 秦雪岩被推出手术室,直接进了icu。寻聿明洗完手出来,在手术记录上签过字,又叮嘱护士几句话,见庄奕正站在观摩室门口望着自己,迎上去说:“手术挺成功的,如果没有意外,阿姨明天早晨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庄奕看着他,给出了重逢以来最温柔的声音,诚恳道:“谢谢你,寻大夫。” 末尾一句的语气格外郑重,仿佛到这一刻,庄奕才真正认识“寻大夫”,明白这三个字背后的重量。 而寻聿明心底没来由地一热,他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隐隐期待着他的承认,直到这声寻大夫从他心底说出来,才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那块地方被填满了。 他思绪万千,落在嘴上,也只一句:“别客气,你先过去看阿姨吧。” “好,我先走了。”庄奕道,“改天请你吃饭。” 寻聿明嗯了一声,脚底生出两朵棉花云,走路轻飘飘的,分明还没换新鞋。他转过长廊,冲走过来的护士长点点头,听她说:“寻大夫,你的心理评估出来了,刚才陈院长让我顺道带给你。”说着,递来一本文件夹。 嘴角不自觉地弯着,寻聿明道过谢,翻开一看,见末尾一页签着庄奕龙飞凤舞的名字,旁边赫然三个字——不合格。 第6章 酗酒 chapter 06 看到评估报告,寻聿明立刻去了重症监护室。 秦雪岩还没醒过来,icu外的长廊里挤满了探视的人。庄奕站在墙边,稍稍低着头,正和身旁一个穿铁灰色衬衫的男人说话。 寻聿明原本是带着一腔愤懑来兴师问罪的,见这人山人海的架势,不想被围在里面,只好走到隔离门外给他发短信。 他掏出手机,打开联系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上次给他发短信还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没想到再联系已经过了八年。 八年前如果有人跟他说,八年后他连给庄奕发条信息都找不到号码,他一定会觉得荒唐。而在这八年之中,他拒绝联系庄奕,以至于连这份感慨也推迟了八年,直到今天才被他从内心深处翻出。 他叹口气,原本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忽然间散了大半。找出陈院长之前给的那张名片,反面有庄奕的号码,寻聿明给他发了条短信。 -有点事找你,我在icu门口。寻聿明。 半分钟后,庄奕回复他。 -我现在没时间,有急事吗? 寻聿明又向里看了一眼,那群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庄奕怀里抱着一个卷头发、大眼睛的小姑娘,脸上笑容很是温柔。 他家的亲戚多,寻聿明早有耳闻。从前上大学的时候,遗传学老师让他们做家庭成员谱系图,寻聿明的家庭树上只有寒酸的两片叶子,而庄奕的整整一张a2纸都画不开。 他曾祖父母是最早去英国的一批留学生成员,国内国外都有亲属。祖父母婚后生了七个儿子,五个女儿。这十二个姑姑伯伯各自成家,平均每个人都有两个孩子,再算上领养的,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 庄奕的堂哥堂姐和堂弟堂妹们加起来就不下二十五个,更别提他外公家里也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他父母还给他生了一个亲姐姐…… 有时候这些人凑在一起,连他自己都犯嘀咕。逢年过节看见不常来往的亲戚,叫错称呼是常事。 寻聿明从未体验过他们那种大家庭的氛围,他是跟着外公长大的,家里亲戚少之又少,即便有也不会和他们祖孙来往。 外公是个很孤独的人,年轻时遭小人排挤受过迫害,闹得妻离子散,精神几近崩溃。经此一事,本就沉默寡言的外公变得愈发孤僻,连带着小小明也学得他三分古板。 寻聿明高二那年才第一次见到亲妈,到现在也不知道亲爸什么模样,他的生活里很少出现朋友,只有外公和庄奕。 八年前,连庄奕也没有了。 他走到玻璃门前,与长廊里的热闹仅一步之遥,中间却像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明天再说吧。” 庄奕收到信息,本想问问他什么事,无奈怀里的小侄女闹腾,便没顾得上理会。 寻聿明踱到窗边,见医院门口熙熙攘攘,不多时,一群人簇拥着庄奕走了出去。空旷的长廊里,穿堂风不时吹过,感觉今年秋天来得更早了,八月里竟已觉得冷。 临走前他又去病房外转了一圈,走廊里烟消云散,只剩下庄奕请的两个女护工还坐在躺椅上聊八卦。 寻聿明看看时间,距离手术结束已经过去四个半小时,情况好的话,说不定今晚秦雪岩就能醒过来,若是情况不好…… 他愣神的功夫,岑寂先拿着病理报告过来了。寻聿明一面看,一面听他说:“ema阳性,s-100阴性,瘤子是良性的没错儿。” “但是已经四个多小时了,病人一点儿苏醒的迹象都没有。”他半是和岑寂说话,半是自言自语。 “哎,您着什么急呀。”岑寂站成一个“大”字,一手撑着墙,一手叉着腰说:“三五天才醒的不也有的是么?” 寻聿明眉心微蹙,摇头道:“这个病人比较年轻,身体素质不错,而且她的肿瘤小,位置不算深,手术也很成功。按理说,她应该很快能醒过来才对。” 手术都有风险,他只怕这一次风险降临在秦雪岩身上。 “个人体质不一样嘛。”岑寂倒是挺乐观。“您先别担心了,说不定明天早晨就醒了。” 寻聿明把病理报告还给他,边走边说:“你晚上值夜班,帮我多盯着点儿这边的情况,一定要每隔一个小时记录一次脉搏和血压,记着多观察瞳孔变化,有事儿立刻通知我。别管多晚,都要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师父。”岑寂连声说:“您赶紧回去睡觉吧,都快七点了。” 寻聿明心烦意乱,也没追究他这句天桥耍把式似的称呼,收拾好东西回了家。 第二天他休息,昨晚惦记着秦雪岩,又想着心理评估的事,一夜翻来覆去到凌晨才堪堪睡着。醒来后还是没有好消息,寻聿明看看时间,才下午两点半,便带着评估结果去了庄奕家。 从出租车上下来,他按了两下电铃,一个艳光四射的女人出来应门。她穿一件猩红连衣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幸亏寻聿明戴着眼镜,否则还以为是根着火的辣椒朝他烧过来。 “你好。”她穿过花丛,问道,“你找哪位?”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寻聿明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请问庄奕在吗?” “庄奕?”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怀里抱着个文件夹,一副穷学生的样子,冷笑道:“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寻聿明被她看得不自在,皱了皱眉,追问:“他到底在家吗?” 那女人抱着肩,轻蔑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将他拦在门口:“你是哪个大学的?” 寻聿明被她一挡,文件夹没拿稳掉在地上,顿时烦躁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我是来找庄奕的。” “呵。”对方嗤一声,眯着眼道:“你还挺横啊?我说你们几个还要不要脸?现在的大学生都像你这样吗?看见个长得好的,有钱的,就往上扑?” 这片别墅区家家有院子,篱笆墙矮,下午人闲,许多坐在外面乘凉的。她嗓门高,一句话嚷出来,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前后左右好事的邻居,都探头伸脖地向这边看。 对面房子里的老大爷,隔着条街喊道:“怎么了,丛焕?” “没事儿爷爷,”那女人盯着寻聿明,没好气地说:“又来一个不要脸的!” “小伙子快走吧,你吵不过她,她可厉害着呢!你说你年纪轻轻,干点儿什么不好,听爷爷一句劝,回家去吧。”大爷摇着蒲扇,边说边和街坊嘀咕,“今回这个看着还挺老实的,没想到,小男孩不学好,也干这个。” “就是啊。”邻居也道,“你看那么大个小伙子,长得漂漂亮亮的,怎么不往正道上走!” 众目睽睽之下,寻聿明臊得没处躲,想和他们理论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转身离开。 丛焕却不让他走,一把拉住他,道:“我告诉你,庄老师心里早有人了,比你强一百倍也不止,你别做梦!叫你们那些没皮没脸的同学省省劲儿吧,别来找不痛快!” 寻聿明挣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 丛焕不依不饶,叉着腰在街口大骂:“下回再来,我见一个骂一个。不怕现眼咱们就到你们学校教务处说说去,让你们老师校长都看看!” 寻聿明心里堵着一口气没处撒,自言自语道:“哼,你到美国说去吧!” 他早午饭都没吃,平白无故又被人羞辱了一顿,这会儿头晕眼花,只想找个地方歇歇。刚才只顾着走也没看路,转过街角才发现,附近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一筹莫展之时,路口忽然来了一辆黑色suv。 寻聿明忙招招手,想搭个车下山。那车缓缓停在路边,车窗落下,探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甜甜叫道:“哥哥。” “你是……?”寻聿明一脸茫然,见庄奕从驾驶室下来,登时省悟:这女孩儿就是昨天他怀里抱着的那个。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刚被他家人骂个狗血淋头,寻聿明才不要坐他的车,这下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拿起脚便走。 庄奕抱下小女孩,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道:“去吧。” “那我有什么好处?”小女孩儿狡黠地笑笑,歪头问。 “我给你买鲍鱼酥吃,去临市买手工现做的。”庄奕拍拍她屁股催促,“快去啊,走远了。” 小女孩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颤颤巍巍向寻聿明跑去,边跑边喊:“哥哥!等等我,哥哥!” 寻聿明停下脚步,回过头,小女孩喘嘘嘘跑上前,道:“哥哥,我想请你吃饭,好不好?” 庄奕双手插兜,倚着车门,远远看去似乎在笑。 寻聿明蹲下身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比。”她长得活像个洋娃娃,睫毛比寻聿明的还长,童言童语小大人似的,“你好看,我们做朋友吧。” “是不是庄奕教你这么说的?”寻聿明抱起她,从兜里掏出两个打疫苗用的糖丸。“你告诉哥哥,哥哥给你糖吃。” 艾比生怕泄露秘密,看看庄奕那边,又看看寻聿明,在鲍鱼酥和糖丸之间踌躇良久,小声说:“那你先给我吃,我才告诉你。” 寻聿明拆开纸包,喂给她一颗,艾比抿抿嘴巴,笑道:“哥哥,你抱我过去,我就告诉你。” “鬼灵精。”寻聿明无奈地笑了,抱她回去,交给庄奕:“还你。” 庄奕仍旧插着兜,也不去接,“她要请你吃饭,我可管不着。” 寻聿明拉开车门,将艾比放到副驾驶上,道:“我走了。” “等等。”庄奕敛起神色,追上去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寻聿明不吭声,他又道:“先跟我回去吧,你脸色惨白,走下山非晕路边不可。”说着将他拉回来,不由分说塞进后车厢,自己坐到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艾比见两人都不说话,车内气氛尴尬,叹了口气:“我太难了。” 寻聿明被她逗笑,弯弯唇角,把另一颗糖丸也喂进了她嘴里。 汽车开到家门口,丛焕还在街上和邻居大爷说话,看见寻聿明从车里下来,立刻气得蛾眉倒竖:“嘿,你没完了是吧!” 庄奕见这架势,瞬间了然,赶紧拉开她道:“丛焕,这是寻大夫,我朋友。” “……哈?” 丛焕眼睛瞪得溜圆,“他……就是寻大夫?你要介绍给我爸看病的那个寻大夫?” “就是他,我大学同学。”庄奕颔首。“他上学早,跳级了,看着年轻。” “……” 双手在裙子上搓搓,丛焕走上前,冲寻聿明伸出右手:“对……对不起啊,寻大夫。刚才我把你当成是……算了。反正就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寻聿明偏开头,丝毫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淡淡道:“我的号排到一年后了,神仙来了也排不上,你找别人看病吧。” “别别别,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爸都念叨好久找您看病了。”丛焕看向庄奕,后者摊摊手,示意“我也没办法”。 僵持片刻,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寻大夫有点事,看病的事过两天再说。” 丛焕吐吐舌头,和艾比摇摇手,去了车库。 庄奕抱着艾比去开门,带寻聿明进屋,解释道:“丛焕是我的学生,帮我来喂猫的。她脾气有点暴躁,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前两天我不小心招惹了两个大学生,她那是替我打抱不平呢。” 前几天庄奕去大学生联合协会演讲,顺便捐了一笔钱作为贫困学生的奖学金。没想到,听演讲的学生里有两个男孩儿对他一见倾心,要到他名片以后,隔三差五往他家里跑,美其名曰请教论文,实则是套近乎。 庄奕倒杯柳橙汁,递给寻聿明:“我们出去吃吧?”又叮嘱艾比:“不是说冷么,去穿你的小斗篷来。” 寻聿明放下文件夹,说:“我有事问你,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走。” “在这儿问?”庄奕指指朝客房走去的艾比,“她也饿了,都下午了。有什么事吃饭说吧。” 他去厨房打包了一些杂物,让寻聿明抱着艾比:“帮我看着点儿她。”自己去开车。 寻聿明见他回家拿的都是些水壶、水杯、饭盒之类的东西,猜着是给秦雪岩拿的,想起医院到现在都没消息,道:“每个人苏醒的时间不一定,也许明早,也许再过几天,秦阿姨她……” “我没着急。”庄奕开出小区,趁着红灯停下车,从中央后视镜里看着他说:“你不用有压力,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怎么着……也不是你的问题。” 寻聿明与镜子里的他对视两秒,转过了脸去。看着外面逐渐落山的夕阳,睫毛轻轻垂落,他道:“我不该做这个手术的。” 车子恰好驶入滨海隧道,庄奕的脸隐没在暗影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有淡淡的声音问:“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你八年前谈过的前任?” 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友做手术,是为避免个人感情影响客观判断。但前提是有感情。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呢?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不只为了这个。”寻聿明知道自己是在过度担心,可他控制不住。“我来医院才两个月,已经有三个病人没醒过来了,这个时候我不——” “你的因果关系弄反了。”庄奕打断他的话,手里的方向盘转个圈,进入了滨海公路。 天色渐渐晦暗,日头融化了半个在海里,此时此刻的海面异常瑰丽,如同打翻了颜料盘,粉白橙红蓝绿紫,悉数渲染在一起,缤纷而夺目。 庄奕目不斜视,眼睛盯着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说:“不是因为你,病人才没醒过来。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那些本来就没可能醒过来的病人,才有了一线生机。” 因为他是寻聿明,所以罹患绝症的病人会慕名而来。也因为他是他,所以那些原本不该有的希望才会被点燃。 “那些人做手术之前都签了同意书,人家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搏一次。他们自己都不怕失败,你有什么可怕的?” 庄奕将车停在海边,去了一家露天餐厅。岸边的铁艺围栏上缠着灯条,细碎的光闪烁着,落进两排鸢尾花里,变成了露珠。 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一旁的空位上,庄奕给寻聿明拉开藤椅,又将艾比放进儿童座椅,坐到对面点了餐。 寻聿明不是来吃饭的,也没心情在这里和他吹海风,他开门见山道:“我心理评估的结果出来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不给我过?我再三跟你说了,我没有酗酒!” 这种走过场的事,庄奕不给他过,多半是故意。 他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肯定出在酒上。寻聿明后悔死了,早知道那天不告诉他自己喝酒的事,扯个谎就过去了,何至于像今天这样麻烦。 “我没说你酗酒。”庄奕抖开餐巾,铺在自己腿上,拿起勺子说:“反而是你自己,总是强调你没酗酒,这难道不是你对自己喝酒而产生负疚感的表现么?因为你心虚,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不断地说服自己喝酒没问题。” 寻聿明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他试图争辩:“我心虚什么?我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可心虚的。” “是啊,你又没有做错事,你心虚什么呢?”庄奕晃了晃左手里的小银叉子,上面那块香煎鲑鱼居然没有飞出去,“问题就在这里。” “我没有。”寻聿明被他说中心事,只能为了反驳而反驳。 他别过脸望着海平面,道:“你说我心理状态不合格,就等于说我对我的病人不负责。你这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你……你太过分了。” 根据庄奕对他的了解,能让他这样脾气性格的人,说出“你太过分了”这样的话,显然他真的太过分了。 不是每个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 庄奕抬眼看他,给艾比挑着鱼刺,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对你的心理状况进行客观评估,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觉得我是故意不给你过吗?就因为过去的私人恩怨?那你也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 寻聿明闻言一怔,起身道:“我要走了。” 他面前的意大利米一口没动,已经凉了。庄奕擦擦嘴角,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只小小的黑色纸盒,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拒绝的话说出口,寻聿明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补充道:“你要回医院,我自己坐车回去吧。” 庄奕仿佛没听见:“艾比还没吃饱,你等她一会儿。” 他用艾比做牵制,寻聿明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去,两个人相顾无言。 一刻钟后,艾比吃完饭,朝庄奕道:“我请客,你帮我付钱吧。” 庄奕笑笑,结了帐,取来车,给他们两个开门。寻聿明抱着艾比上车,一路沉默地和他回了医院宿舍。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庄奕熄了火,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天已擦黑,寻聿明盯着老路灯下的一团飞虫看了半天,推开车门,最后问他:“你真觉得我酗酒吗?” 庄奕打开手套箱,拿出刚才在餐厅打包的纸盒给他:“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认为你有酗酒的问题。你虽然不至于酗酒,但你的确在用酒精缓解焦虑和恐惧,并且很明显你为此感到愧疚,这也更加剧了你的焦虑。”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看着寻聿明:“你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是我的专业意见。” 寻聿明垂下头,问他:“那你会给我做心理咨询吗?”陈院长多半也是这个意思,他猜测。 “不会。”庄奕摇摇头,看一眼时间,护工快下班了。“我先回医院了,晚安。” 他的车开走了,寻聿明还站在原地出神。 每当他以为他们已经和解了的时候,庄奕总能一句话把他们拉回客气疏远的距离。这应该也算一件好事,毕竟寻聿明也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但庄奕拒绝给他做心理咨询,而且是在他刚给庄奕母亲做过开颅手术之后,过河拆桥未免也太快了。理智上,寻聿明并不认为庄奕欠自己人情,但感情上,他还是忍不住那样想。 这一夜他仍旧没睡好,断断续续的梦将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撕扯,直到来电铃声叫起来,才逃离梦魇。 寻聿明摸到床头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岑寂的声音,似乎很着急:“师父,你快来医院!” 第7章 信任 chapter 07 “……就让我们维持好这表面的平静,强装淡然地迎接没有彼此的明天,故作镇定地面对失去吧。” “过去你爱我的原因,现在你忘记了吗?……你最近一次想着我,是多久以前的事?” “人们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这说法似乎不怎么适合我。” …… 这世界上除了情歌,就没有别的音乐可放了吗? 庄奕烦躁地关上电台,打开蓝牙连接手机音乐库,车载音响缓缓唱起:“自从你跟我说了分手以后,我除了悲伤一无所有…… ( i had nothing but sorrow since you said we were through... )” “……” “认命吧。”艾比举着手机,同情地看向庄奕:“我妈说,一个人失恋的时候,上帝都在跟他做对。” 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捏了捏她脸蛋:“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嘿!”艾比大声抗议,“我都五岁半了,明年就上小学了哦,而且我内心可是很老的。” 庄奕莞尔一笑,不和她进行无意义的争辩,将车开进了医院停车场,“你去找你妈妈,我有点事。” 艾比抱着他胳膊不肯松手:“我不要。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那你要给我保密啊。”庄奕抱着她往病房走,四周灯火通明,唯独行政楼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不能把你看到的说出去。” 艾比敬个礼,说:“yes, sir! ” 庄奕笑笑,去icu外面转了一圈,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护工,抱着艾比又去了院长办公室。今天老陈加班,他现在一定在行政楼。 走到门口,老陈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哎呀就给我们再批一个嘛,再批一个吧。我们这可是寻教授要的经费,你以为呢?要是耽误了他拿奖,咱们祖国脸上也没光啊。你就看着国家的面子,也得给我们批点儿!” “啧,我怎么能是耍无赖呢?那寻大夫是不是得了菲尔德奖?那下一届是不是咱们所有大夫加起来,都没他得奖的几率大?这不是你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么。……没有没有,我没嘲讽你是秃子。” “……就给我们批一个嘛,我知道连续两次得奖的概率几乎为零,但世界上也不是就那一个奖。得不上菲尔德,得个诺贝尔也行啊。下届诺贝尔寻大夫肯定有戏。你就别抠门了,我们批一个,就这么说定了,挂了啊!” 庄奕听完墙角,敲敲门,得到许可,走了进去。 老陈看见他,笑问:“你怎么过来了,没去看你妈?哎,这是谁家小孩儿?真俊啊!” “艾比,叫爷爷。”庄奕道:“我堂姐的孩子,老是粘着我。” “爷爷。”艾比规规矩矩坐到沙发上,两条萝卜小腿一荡一荡。 “真乖。”老陈从柜子里翻出一盒巧克力棒、两袋牛奶拿给她,打开桌上的外卖,问庄奕:“吃了吗你们?” 庄奕坐到他对面,道:“我吃了。有点事儿问你。” “什么事儿?”老陈一边大口扒着酸辣土豆丝盖饭,一边说。“经费老侯拨给你了,不可能再要回去,这个你不用担心。” “不是这事儿。”庄奕给艾比打开核桃牛奶,问道:“寻聿明的心理评估结果你看了吗?” “噢,我看了。不合格么不是?”老陈抬起头,笑说:“怎么了,你打算重新评估?” 庄奕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他的评估结果没错。我是想说,他现在心理压力很大,确实需要接受专业的咨询,但是我认为,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平和抗压能力而言,没必要停掉他的手术。可以让他一边治疗,一边工作。” 老陈与他不谋而合:“我也是这么想的。停了他的手术,你知道那得有多大的损失?现在他的号,光网上预约的,已经排到一年后了都!每天留出来的那三个号,外面黄牛炒到一万五一个。就那,你抢破头都抢不上。要是停了他手术,那些挂上号的人还不得跟我要命啊?” 想到寻聿明下午和丛焕说,他的号早都排到一年后,神仙来了也挂不上时,那副孔雀开屏的样子,庄奕不由得勾了勾嘴角,续道:“我打算让霖霖给他做咨询,陈叔觉得呢?” 老陈的儿子叫陈霖霖,也是庄奕的学生,和丛焕一起读的博,水平不错。庄奕去外面开工作室,班底里就有这两个人。 “霖霖?”老陈嫌弃地撇撇嘴,“他行吗?” “怎么不行?”庄奕笑道,“对你儿子有点信心,他可是我学生。要是他干不了,我再接手。” 老陈仍是不放心:“你干什么不自己做啊?霖霖那小子,我看够呛。别给我把小明治魔怔了,那可不行。” “我不可能做的。”庄奕坚决拒绝,“给沾亲带故的人做咨询,本来就有违职业道德准则。再说我……你就别操心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经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没戏。”老陈吧唧着嘴说,“批经费那小子是从咱医院出去的,我太知道他了,那家伙滑不溜手,短时间内这笔钱批不下来。” “可你已经答应寻聿明了。”那天他在楼梯间里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两个月内一定给寻聿明批下钱来,庄奕记得一清二楚。 老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我想,要是实在不行,就让外面的私人企业来投资吧。反正想给他赞助的人不少,都排着队呢。但是这样一来,以后他研发的东西,赞助商就有了专利开发及使用权,可能会影响一部分收入。” 以庄奕对寻聿明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在乎这些。研发新的医疗技术,对他而言最大的红利是治病救人,是得奖,名声或许是他想要的,钱财倒还真不一定。 “你得先问问他的意见。”不过猜测是一回事,不经允许擅自替他做决定,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自然,”老陈道。“明天我问问他。” 庄奕从桌上抽张湿巾,擦掉艾比满嘴的巧克力,抱起她说,“我先回去了。明天你问问他,然后告诉我一声,看他什么意思。” “哎,等会儿。”老陈连忙叫住他,“你那个工作室的事儿,拿定主意了吗?就留在咱们医院吧。” “我再考虑考虑。”和医院办联合门诊有好处,也有坏处,肯定不如自己单干来得自由闲散。庄奕并不像寻聿明,他的人生除了工作还有生活。 “那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小明的事儿了。”老陈转过身,拿余光悄悄瞥他,“你们年轻人,别以为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是傻瓜,我什么不知道?反正你看着办吧,不答应以后别想从我这儿套话。” “…… ” “知道了。”庄奕无奈,只得答应,又道:“当心我给你儿子穿小鞋。” “他随便穿。”老陈图谋得逞,笑得一脸无所谓。 庄奕把艾比送去酒店交给堂姐,回家的路上仍旧不放心,又给老陈发了条短信,嘱咐他务必先问过寻聿明,再招商。 临睡前,他将寻聿明的资料重新过一遍,发给陈霖霖。那只名叫“耳朵”的文件夹,在他电脑桌面上一躺八年,今天终于挪动了地方。 庄奕打开邮箱,把文件夹拉进去,系统却提示附件太大无法发送。他点开“耳朵”,里面有七八个子文件夹,按类别排列,分别是“照片”“论文”“新闻”“访谈”“信件”…… 斟酌许久,庄奕把“照片”和“论文”剪切出去,将文件名改成“寻聿明”,才勉强发送成功。 次日一早,陈霖霖回复:“收到。” 庄奕吹了声口哨,喂完猫去医院看秦雪岩,刚出电梯,忽见寻聿明和两个护士匆匆忙忙朝icu跑去,顿时吓了一跳。 寻聿明今早接到电话,立刻赶去医院。一进病房楼,岑寂就冲上来说:“病人今天早晨醒了,结果刚才突然开始抽搐,怎么办啊师父?” 没看到秦雪岩,寻聿明也不敢妄下诊断,一面快步向病房走,一面问:“她状态怎么样?你检查了吗?昨晚有没有异常?” “她家属那么多,都跟病房外面挤着呢,我可不敢乱说话。”岑寂急得满头大汗,“我简单看了看,脉搏、血压还有瞳孔直径都正常,意识也清醒了。谁知道待了没一会儿,忽然就抽起来了。” “你给她用药了吗?”寻聿明怕被家属阻拦耽误时间,从工作人员通道直接进了icu。 秦雪岩躺在床上,几个护士将她团团围住。方才的一阵抽搐渐渐过去,她的脸颊和嘴角还一跳一跳。文件撒得满地都是,也没人顾得上整理,周围一片狼藉。 岑寂捡起地上的病案,道:“我给她打了劳拉西泮,她现在精神不太好,但是抽搐缓解了。” 寻聿明从病案里抬起头,庄奕的脸就映在玻璃门后,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给她做动态脑电图,看看是不是电解质紊乱造成的术后继发性癫痫。”听了听心跳,检查过瞳孔,催道:“现在就做,赶紧!” 岑寂带着护士去准备,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家属们瞬间涌上,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询问:“医生,我姐姐怎么样?” “我妹妹有没有危险?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是昨天的手术有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 寻聿明脑袋嗡嗡响,一张张担忧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他却给不出任何确切的答复,只能无力地说:“在检查结果没出来以前,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引发的抽搐。不过她已经醒了,至少目前为止,暂无生命危险。” “不知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昨天不是说醒了就没事了么?” “是啊,早晨我还和她说过话了,看着已经没事了啊?” …… 意外情况时有发生,家属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寻聿明不知该如何解释,即使医术再高明,他终究不是上帝。 他面对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可从未想过有一天,对面站着的会是庄奕。 庄奕揉着鼻梁过来,朝众人低声喝了一句:“好了!你们问他有什么用?等结果出来就知道了。”同寻聿明道:“你跟我过来。” 他向电动隔离门外走去,站到窗前,说:“我妈到底什么情况,你有什么尽管说,不用有顾虑。” 寻聿明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没说。 庄奕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寻聿明心里的确有个猜想,而且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觉得自己多半是对的。“我觉得阿姨可能是……” “是怎样?” 庄奕脸上的焦急一览无余,向来平整的眉头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那种胸口压着块大石,呼吸都觉得闷疼的感觉,寻聿明体会过,想来他此刻也是一样。 “我觉得,阿姨可能是吓的。” 寻聿明怕他以为自己胡说,解释道:“她胆子小,术前心理压力很大。据科学数据显示,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有很多是因为心理因素导致的病情反复。以前也有这样的例子,病人一离开icu,各项指标马上正常,一进去又剧烈变动。” “但是……” “但是你不敢让她出去,是不是?”庄奕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前寻聿明也只是猜测,假如贸贸然把他母亲转移到高级病房,万一中间出了任何差错,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寻聿明点点头,庄奕望着他,半晌,道:“你去做吧。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与你无关。我去找老陈签免责同意书。” 说毕,真的去了院长办公室。 寻聿明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庄奕这么相信自己,尤其是在经过漫长的分离之后,这份信任更显得弥足珍贵,让人几乎为之落泪。 他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晚上岑寂下班回家,寻聿明便自己守在值班室里。直到翌日上午,动态脑电图的报告才出来,结果一切正常。 除了心理因素,寻聿明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当即签字,让护士给秦雪岩转移病房。 科室里的赵大夫和孙大夫都在,听说以后强烈反对。一个说病人刚做完手术,现在就出特护病房,一旦出事没人担责任;一个说秦雪岩和他爱人都是院长的朋友,违规转移病房,院长如果怪罪,整个神经外科都受牵连。 寻聿明嘴笨,被他们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说:“出了事我担责任。” “你担得了吗?” 孙赵异口同声,寻聿明彻底无话可说,他的确担不了。 恰好岑寂来上班,撞见他们争吵,便摩拳擦掌加入了“战斗”。他嘴皮子溜,强词夺理的本事比寻聿明强百倍,一下扭转了战局。 庄奕来时,神经外科的值班室吵得像菜市场,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或是拉架,或是看热闹。 他拨开人群进去,岑寂立刻面红耳赤地跳过来,拉着他道:“正好家属来了,你们自己问问!人家自己都愿意转病房,你们管得着么?!” “你要转就转,出了事儿别连累别人!”孙大夫语气激动,言辞嘲讽,“我们又不是国际专家,又没得过什么大奖,没有免罪金牌!” 庄奕闻言,瞬间了然,见寻聿明脸色苍白地杵在角落里,打开手中文件包,递给他一张纸:“我来送免责协议书的,刚才在行政楼没找到你。” 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周围人听清。 他又冲岑寂和孙赵三人笑道:“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众人见状,窃窃私语地散了。 孙赵二人冷哼一声,抱着病历去了病房,值班室瞬间安静下来。 岑寂大获全胜,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拍手道:“干得漂亮!我得去买个冰淇淋庆祝庆祝,师父你要什么味儿的?” 寻聿明笑笑,道:“我去办手续,你自己吃吧。” 从昨天早晨那次抽搐之后,秦雪岩便一直昏睡,今天凌晨醒来一次,很快又睡了过去。寻聿明没时间高兴,办完手续,便去icu看望。 秦雪岩的家属们都还没来,只有庄奕里面,见他过来,笑说:“我妈醒了,迷迷糊糊的。” “劳拉西泮有点嗜睡的副作用,不过剂量不多不要紧。”寻聿明翻翻病历,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根铅笔细的手电筒,撑开秦雪岩的眼皮看了看,伸出食指向右摆动:“阿姨,您看我的手指,看这边,好。” 做完基础检查,护士跟着进来,帮她拔了管子,将她转移去高级病房。 待一切办妥,庄奕让护工看着秦雪岩,把寻聿明叫到楼梯间,道:“老陈前天晚上让我给你安排心理咨询。” “你不是不愿意给我做?”寻聿明的语气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尾音软软的。 庄奕清清嗓子,道:“我让我一个学生给你咨询,已经跟他说了,你记下他的联系方式吧。”打开手机,给他发了一串号码过去。 寻聿明存在联系人里,问道:“叫什么名字?” “陈霖霖,老陈的儿子。”庄奕给他看手机上存的名字,“雨霖铃的‘霖’。” 屏幕上显示着通话记录页面,寻聿明低头一看,只见陈霖霖上面隔开两个人,正是自己的号码,备注名——小耳朵。 第8章 当年 chapter 08 寻聿明本来好好说着话,忽然脸就红了。 庄奕狐疑地看一眼屏幕,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机,道:“以前的备注,忘改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行,我还有事,咳……先走了。” “等一下!” 自重逢以来,寻聿明一直处于被他压制的地位,现在却反客为主,瞬间占了上风。 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做心理咨询?你不是最好的吗?” 今天之前他还不确定该不该问,因为答案可想而知,无非是“不想给你做咨询”“不想和你有来往”之类。 然而看到那个备注,寻聿明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隐隐地期盼着什么,心里小锣直敲。 庄奕回过头,耸耸肩说:“职业准则,不能给亲近的人咨询,抱歉。”微微一笑,靥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目光却是冷的。 他说完转身便走,动作看起来倒真潇洒,毫不拖泥带水。寻聿明耳边回响着那句话——不能给亲近的人咨询。原来寻聿明是庄奕的亲近人,寻聿明竟然还是庄奕的亲近人。 寻聿明控制不住地想笑,弯着嘴角走进手术室,一连九个半小时,出来时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下班前卡着时间叫的外卖,比胃口大开时还多要了一碗饭,吃完拨通陈霖霖的电话。 早几个月前庄奕工作室已筹备完毕,如果不是秦雪岩骤然住院,现下肯定在医院旁边开门了。陈霖霖原是要跟着过来的,推迟之后就一直待业在家,接到寻聿明电话立刻和他预约了时间。 见面那天是休息日,老陈也在家,看见寻聿明把藏了好几年快发霉的普洱茶饼拿出来,非拉着他品品,被老婆瞪了一眼才悻悻作罢,又换上一壶正山小种大谈特谈。 中老年人大约都逃不开茶道的网罗,老陈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寻聿明一面躲,一面擦脸,堪堪捱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刚回家的陈霖霖解救出来。 陈霖霖和老陈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浓眉圆眼瘦脸盘,只发际线低那么一点点,距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一开口寻聿明就忍不住正襟危坐,像个听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 陈母也很热情,隔三差五便往他们屋里送水果。陈霖霖嫌烦,直接下令让他爸妈闭嘴,锁上门说:“我爸妈就这样儿,你别介意啊。我女朋友这两天在家搞装修,我回来住段时间。下回你去我老师那儿吧,在这儿闹死了。” “在这儿就行,这儿挺好。”寻聿明连忙摆手,他宁可忍受老陈的洗脸大法,也不想去庄奕那里忆苦思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陈院长在家的样子。” 没想到他还惧内。 “我家遗传,妇女能顶一个半天。”陈霖霖猜到他心中所想,又道:“不说他了。你的资料庄老师都发给我了,我看了看,寻大夫得做好长期咨询的准备了。” “我的情况那么严重吗?”寻聿明禁不住皱眉。 “倒也没有很严重,但是所有心理问题都是冰山一角,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你要是想谈一次话就好了根本不可能,再厉害的心理医生也办不到。”陈霖霖翻开手里拿着的一沓a4纸,看着上面的资料说:“况且你的问题也不小啊,都开始酗酒了。” “我没有酗酒!” 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失礼,寻聿明讪讪补充:“确实没有,不信你去问庄奕,他也说没有。” 陈霖霖仿佛没听见,自顾自问:“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寻聿明当然记得,记得一清二楚:“大一的时候,在品酒课上,我喝醉了。” 斯坦福的课程安排很人性化,上午是高级代数和生物行为学,下午就用品酒课给学生们放松心情。 品酒课老师是个风度翩翩的白人公子哥儿,由于成天晒日光浴,单看肤色倒像个拉美裔。他穿一身格子西装,栗棕色的头发稍稍卷曲,无时无刻不在微笑。 “恭喜大家!” 进门还没做自我介绍,他先道:“在你们迎来21岁之前,我们的品酒课将是你们唯一合法喝酒的机会。”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拍手说:“哦拜托!这难道不值得热烈鼓掌吗?”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节奏都透着敷衍。 他也不生气,撇撇嘴,道:“耶稣,看来你们真该喝点酒了。今天咱们去纳帕谷参观castello di amorosa酒庄,校车在外面等着了。大家先到我这里签名,然后依次上车。要是落下你可就回不来了 。” 加州的酒精管制相对其他州而言不是很严格,在坐的大多是偷喝过无数次酒的学生,其余没喝过的也都兴趣缺缺,来混个便宜学分罢了。不过听说能出门,大家倒是很激动。 寻聿明是一路跳级进的大学,当时才十五岁,在家时外公管得又严,别说酒,连酒心巧克力都没吃过。教室里几十个人,只有他对酒精最好奇。 教授带领大家来到学校大门口的教堂前,清点好人数,让同学们依次登上去napa的橘黄色大巴。斯坦福在阳光充裕的加州,面朝大海背靠沙漠,早晚温差极大,最适宜葡萄等水果生长,附近酒庄很多。 从学校出发,到纳帕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能看见湛蓝天空下,被毒日头烤焦了的金黄色草地,还有热风席卷过的白沙海滩。 品酒老师抱着把木吉他在车前唱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有会唱的同学便跟着一起哼唱,渐渐的都活跃起来。 寻聿明怀抱一本《线性代数》独自坐在车尾,前面隔着三个人是庄奕。他们两个是班上唯二的亚裔,目前为止还没说过话。但庄奕的名气他有所耳闻,那是个很受欢迎的家伙,听说打得一手好球。 到酒庄后,同学们挨个下车,金发碧眼的向导已经等在那里。教授和她很相熟的样子,打过招呼就带领大家往古堡里走。 从圆拱门进去,穿过饱受风沙侵蚀的石砌走廊,入目是四面彩绘的宗教壁画,长长的木桌摆在中间,上面搁着两排亮晶晶的玻璃酒杯。 同学们得到老师许可,接连尝试了两种葡萄酒和一些不醉人的甜酒,跟向导走下窄梯,来到堆满圆木桶的阴暗地窖。带队的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葡萄酒的酿造和窖藏方式,酒意上头,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寻聿明站在最外圈,抱着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小脸顿时皱在一起,好苦。 庄奕从小跟着家里人喝酒,以前也来过纳帕,因而只懒懒地站在门口,并没往前面挤。看见寻聿明的傻样,他凑上来笑说:“你耳朵红了。” “啊?”寻聿明愣愣看着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耳朵,嘿嘿傻笑:“你别看,我不给你看!” “你不会是喝醉了吧?”庄奕看他脚步虚浮,颠三倒四,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扶着他胳膊问:“真醉了?你喝了多少?” 寻聿明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两只沾了明黄色甜酒的高脚杯,献宝似的说:“我都喝完了!” “……” 他忒也老实,让他品酒,他还真当可乐喝了,“咕嘟咕嘟”喝水似的,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 庄奕怕他耍酒疯,一只手牢牢抓着他胳膊,附在他耳边吓唬他:“你耳朵好红呀,大家都看见了。你可千万别说话,一说话他们就把你的耳朵摘走了!” “我……” “还说!” 寻聿明吓了一跳,缩着肩膀迷迷瞪瞪地看他,蓦地,举起手食指抵在嘴唇上:“嘘——”又吃吃地笑起来:“你想偷我的耳朵呀?” 同学们听见动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寻聿明压根儿没注意,还摇摇晃晃地傻乐,指着墙壁上悬挂的铁锈色飞龙,嚷嚷着要解剖。 庄奕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摊摊手,众人哄然而笑。 教授朗声说:“哈哈哈,看来我们今天有个赢家了!” 那天离开酒庄,寻聿明是被庄奕抗在肩上带走的,出门时还踹了他一脚,口里嘟嘟囔囔:“臀大肌是人身上最……最大的肌肉,那么大!” “那次之后我就没怎么喝过酒了。” 当初那样丢脸的经历,十几年后也变成了谈资,娓娓道来竟不尴尬,寻聿明自己也觉得好笑。 陈霖霖勾了勾嘴角,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喝酒的?” 寻聿明沉吟片刻,道:“大学毕业之后吧,应该是刚到医学院读博的时候。” “那时候你还没满21。”陈霖霖笑说。 简历明明白白写着,他大学毕业后被斯坦福医学院录取,直接申请了四年制的博士课程,最后半年去梅奥医院实习,三年半的住院医师,两年的研究期,然后就拿了奖。按他现在的年龄推算,读博的时候应该才19,不到法定饮酒年龄。 “18岁之后可以喝非酒精类的啤酒。”寻聿明辩解,“每个州规定不一样。” 陈霖霖嗯了一声,接着问:“你大学毕业后,到去医学院读博之间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吗?” 据庄奕描述,寻聿明是个严格遵守各种条条框框的人,有时候固执得让人头疼,对上司、领导、老师之类的角色更是畏惧顺从。 从他第一次喝酒的经历来看,他对酒精也没有很大喜好。能让他不到法定年龄也要钻空子喝酒,陈霖霖猜测,那段时间多半发生过影响他很深的事。 “我……”寻聿明被他一句话问住,沉默许久,低声道:“我毕业后失恋了。” 庄奕和寻聿明的关系陈霖霖虽早有耳闻,具体经过却知之不详。既然接受治疗,在医生面前便没有隐私可言,这也是医生绝不能向第三人透露患者信息的原因,心理精神科不外如是。 陈霖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庄医生和你分手了吗?” “不,不是。”寻聿明闻言一怔,随即摇头说:“是我和他分手的。” 陈霖霖追问:“为什么?” 第9章 鲍鱼酥 chapter 08 那天的心理咨询没做完,寻聿明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来电话的是医院急诊部,邻市下辖的县医院接到一个脑外伤病人,当地医疗条件有限,病人情况危急又不好移动,请西湾医院派专家协助,科里临时决定让他过去。 寻聿明没有驾照,陈霖霖便主动请缨送他过去。邻市不远,开车一小时便到,但他们晚上去,开完刀接着回,行程还是略显仓促。 好在县医院得到指示,联系交通支队护航,一路开着绿灯把病号紧急送进了邻市三院。三院虽不能和西湾医院比,好歹也是二甲,而且这两年刚建了新的病房楼,层流净化手术室也是国内一流水准。 他们赶到的时候,院长早已带着神经外科主任腾出手术室。寻聿明进门之后,边换衣服边上楼,院长一路小跑着给他汇报伤情:“患者44,男,叫……” “别说名字!我不想知道名字。”寻聿明打断院长的话,他从不记患者姓名,产生过多的私人感情会影响专业判断。 “他是酒驾车祸造成的颅骨骨折,人快不行了。”院长简明扼要地说。 病人全身多处挫伤和骨折,脾脏大出血。先前给他救治的医生急中生智,将一根导尿管伸进他血管中,用导尿管顶端的小圆球暂时堵住出血点,为病患争取到宝贵的抢救时间。 遵循“紧急伤处优先处理”原则,大家一致决定先让寻聿明开刀。 寻聿明路上就已猜到大概情况,趁出电梯的空当,瞄一眼片子,见上面大片的灰黑色|区域,果不出他所料,急性硬膜下血肿、硬膜外血肿和脑挫裂伤都有。 时间紧急,话不多说,他直接消毒上手术。病人横躺手术台上,室内麻醉医师、助理医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众人严阵以待,单等着他来指挥。 这台手术并不轻松,伤到这个程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寻聿明刚打开颅骨,就见脑膜外洇上来一片鲜红,伴随着弥漫性脑肿胀,整个大脑像泡发的馒头。 类似情况寻聿明见多了,十个人里能救下来三个就算幸运。他不敢怠慢,连忙做了血肿清除和大骨瓣减压术,忙忙碌碌一整夜,出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中午,天光亮得人眼睛酸疼。 寻聿明饥肠辘辘,开刀时不觉得,手术结束后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松了,才发现头晕眼花,有些低血糖。他顾不上别的,到病案室签过字,先去医院外面的小摊上买了一杯齁甜的珍珠奶茶。 一边喝奶茶,一边给陈霖霖打电话,无应答,寻聿明只得又打给陈院长。老陈说他在医政处办事,陈霖霖临时有事先走一步,让他跟着医院今早派去的救护车一起回来。 寻聿明赶紧回到医院,还没进门就看见一辆挂着西湾医院标志的救护车拐入辅道,绝尘而去。 “……” 抱着珍珠奶茶漫无目的地溜达一圈,寻聿明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面前一排冬青树自言自语:“没带手机没带钱,现在怎么办?小明,快开动脑筋,你是最棒的!”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寻聿明转过身,黑色suv停在他脚边。车窗缓缓降落,露出半张英俊的侧脸,庄奕道:“上车。” “你怎么在这儿?” 寻聿明大喜过望,跳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陈院长叫你来接我的?” 汽车准备掉头,庄奕正侧着脸观察左后视镜,寻聿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说:“早上来给艾比买鲍鱼酥,陈霖霖说你在医院,让我顺路带你回去。” “买鲍鱼酥,还用大老远跑这儿来。”寻聿明是说者无心。 庄奕却是听者有意,他从环形转盘里绕出去,驶入高速公路匝道,说:“答应小朋友的事儿也得做到,不是吗?” 他的目光透过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寻聿明慌忙躲开脸,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庄奕放慢车速,长臂一展从后车座上拿来两盒酥和一瓶水,递给他道:“先吃点吧,买多了。” “谢谢。”寻聿明没跟他客气,客气反而尴尬。 他打开盒子吃了两块酥,左手接着渣滓,两条瘦长的大月退夹着矿泉水瓶,右手去拧瓶盖。 庄奕余光瞥见,抽走他的水,拧开又还给他,“陈霖霖给你做的咨询怎么样?” “还行吧。”寻聿明被那两块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酥噎得够呛,喝了两口水顺顺气,才说:“他说我酗酒,我跟他说我没有,他好像不信。其他都还好。” 庄奕笑了笑,道:“酗酒这种事儿,就像精神病,你越否认别人越不信你。” “那我怎么办?”寻聿明神情沮丧。 他耳朵又烧红了,因为庄奕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是从喉咙里震出来的,像开着低音混响。 “难道我要承认酗酒?可我要是这么说,不就是撒谎了?” “你知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庄奕用英语说:“有时候,你只需要让沉默来应对。” 寻聿明没吭声。 庄奕转过脸,挑眉看他:“嗯?” “让沉默来应对。”他说。 庄奕又笑了笑。 接下来的路上谁都没有讲话,让沉默跑完了下半场。直到汽车经过etc,寻聿明才忍不住问:“陈霖霖问以前……咱俩的事,我能说吗?” “为什么不能?”庄奕瞥了他一眼,驱车驶进高架桥,“他让你说你就说啊,配合治疗。” “行吧。”寻聿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闹不清楚到底哪里不是滋味,怎么不是滋味。 心情随着庄奕的态度言语起起落落,他收起鲍鱼酥,又问:“我跟他说是我甩了你的,你也不介意吗?” 庄奕勾勾唇角,时过境迁,仿佛早已释怀:“实话实说,我介意什么。” “你可真大方。”寻聿明禁不住讽刺,说完又觉得没意思,转过头去看窗外,不再理他。 车厢重归静默,庄奕下高架,走滨海公路,把他送回了医院宿舍楼。寻聿明用食指指背揉揉困倦不堪的眼睛,眼圈儿顿时泛起一层红晕。他想要下车,庄奕却锁着车门不给开。 “我要回家了。”寻聿明抠抠车门拉环,看着他。 “入职不满两年,开飞刀是违规的你知道么?”庄奕冷不丁冒出一句。 寻聿明醒醒神,蹙眉道:“是陈院长叫我去的,也是科里安排的,我这不算开飞刀吧?” 他又没收钱。 “你有手续吗?”庄奕问。“你有多点执业的许可和资质吗?” “我……没有吧。”昨晚走得匆忙,寻聿明连医院都没回去,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回去问问陈院长再说吧,应该没事儿。我先走了啊,好困了,谢谢你送我。” 他打着呵欠下车,摆摆手,径自回家。到门口的时候,手机嗡嗡响了一下,寻聿明拿出来一看,是陈霖霖的消息,和他预约晚上咨询。 回完消息,寻聿明冲个澡去卧室补觉,睡到晚上才幽幽转醒。长时间的作息不规律让人头疼欲裂,他给自己灌了两片布洛芬,看看时间刚好七点五十九,拨通陈霖霖的视频电话。 “不好意思啊寻大夫,我早晨有事儿先走了。”视频连通,陈霖霖微微带笑,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我给庄老师打电话了,他说他去接你,你早晨看见他了没?” 寻聿明心中疑云丛生,故意问:“他说他来接我吗?他从哪儿过来的?” 陈霖霖不明所以,还以为庄奕没接到他,奇道:“机场啊。你俩没见着吗?” “他去机场干什么?”寻聿明追问,“他不是去邻市买鲍鱼酥的么?” “什么鲍鱼酥?”陈霖霖听得一头雾水,“他过一阵子要去国外参加研讨会,前几天陪他妈做手术耽误了点事儿,这两天特忙。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刚下飞机,我本来寻思他刚熬了夜找别人去接你吧,他非说没事儿,就去了。和鲍鱼酥有啥关系?” 寻聿明了然,摇摇头,道:“没什么,我早晨看他买了一堆鲍鱼酥,还以为他专门去买吃的呢。”想起庄奕说的话,又问:“对了,陈院长在家吗?你帮我问问他,我昨天去邻市算不算开飞刀,行吗?” 陈霖霖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我爸说明天去帮你补办手续,庄老师还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来着,他说他自己也想着呢,用不着那个臭小子提醒。” “哦。”寻聿明弯弯嘴角,心情莫名愉悦,笑问“今天谈什么呀?” “谈谈你和庄老师怎么认识的吧。”陈霖霖笑说:“怎么分手的不能说,不会连怎么认识的也不能说吧?” “……能说。”寻聿明讪讪道,“我俩第一次有交集,就是那次去纳帕参观酒堡。” 不过那天他喝断片了,事后只听说是一个同学把他送回的寝室,压根儿不知道那人就是庄奕。 所以严格来讲,他们第一次认识应该是在从纳帕回来的第二天,生物学课上。 第10章 相识 chapter 10 生物学教授是个六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他不似品酒课老师那么风趣幽默,进门先在白板上写下一串数字,接着就要提问:“谁知道下一个数字是什么?” 整间阶梯教室里坐的都是学霸,区区数列公式当然不在话下。陆续有人高喊44,也有人给出不同答案,教授随手一指,点到寻聿明:“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44吗?” 寻聿明直挺挺地站起身,引起一阵哄笑。 教授摆摆手,道:“请坐下说。” 左手捧着米奇笔记本,右手用黄铅笔比划着上面的演算,寻聿明面红耳赤地说:“已知a1等于10,a2等于24……”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围人吃吃地笑着,等他说完,教授又问:“好吧,这也算是一个答案。还有别的答案吗?” “难道我算错了吗?”寻聿明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他居然没答对。 “你算得没错,不过谁还有别的答案吗?”教授的课堂气氛倒很轻松,他语速极快,寻聿明口语跟不上,只能默默闭上了嘴。 又是一阵嘈杂的揣测,教授微笑着否决了所有答案。 最后,教室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42!” 寻聿明循声望去,没瞧清那人的面目。 教授看起来很高兴,咧嘴笑道:“对了,就是42!任何一个细心的同学都会知道的答案!你们看,它就是这么简单,只因固有认知圈定了你们的思维,所以你们都在寻找数列逻辑,但它根本不是一个数学意义上的数列。我们的课就是通过生物行为的规律,让大家学会……” 直到这堂课结束,寻聿明也没搞明白为什么答案是42,为什么细心的同学都知道答案。 下课后同学们蜂拥而出,他抱着笔记本去请教老师——就像他以往每次那样。外公说过的,不懂就要问。 但是教授走得很快,他似乎没有下课回答问题的习惯,还不等寻聿明挤到阶梯教室下面,他已经跑没影儿了。 黯然走回座位,寻聿明脑袋里“咕嘟咕嘟”冒问号。他扁着嘴收拾东西,失落与烦恼一齐涌上,身处异国他乡的不适感喷涌而出。窗外日薄西山,晚霞漫天,映照着少年人青涩的忧愁。 身边的马蹄桌“咯吱”一声响,眼前突然投下一片小山似的阴影。刚才回答问题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用亲切的中文说:“你抬头看看。” 寻聿明下意识抬起头,只见教室屋顶的白色横梁上画着一溜灰黑色数字,前面几个和教授写在黑板上的一样,最后一个正是42。 原来如此。 原来只是这样,他居然还正经八百地说着自以为准确无误的演算结果,真丢脸,比昨天在品酒课上喝醉还丢脸。 寻聿明慢慢涨红了脸,耳朵上两团火烧得发烫。 这一刻沐浴在加州阳光里的庄奕,宛若一个新世界的启蒙者,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你好小耳朵,我叫庄奕,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寻聿明听他称呼自己小耳朵,严肃道:“我叫寻聿明,不叫小耳朵。” “我知道。”庄奕笑笑,绽开两只酒窝,“我昨天送你回的寝室,你不记得了?” 昨天寻聿明回到寝室倒头酣睡,半夜醒来宿舍里就他自己,脑袋里晕晕沉沉一片空白,对庄奕毫无印象。他摇摇头,将枣红色保温杯塞进书包侧面的网兜里,道:“我不记得。” “哈,你忘得还挺快。”庄奕跟着他下楼梯,一面走一面说:“我车钥匙落你宿舍了,昨天还是打车回去的。” 寻聿明两手抓着书包带,心里觉得这人聒噪得好烦,只顾低头看路,也不理他,“我回去找找,明天给你送来。” “那不行。”庄奕摊手说,“我今晚约了人看球,没车怎么去?” 他晚上不回宿舍睡觉,居然开车去看球。 寻聿明暗暗将他划分到“坏学生”的行列,板起面孔,道:“我要去图书馆,现在不能给你拿钥匙。” 庄奕看着他,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看起来像个耶稣宝宝似的,脾气还挺不讲理。” 寻聿明脸颊一红,说:“我现在不能回宿舍,下午才能给你钥匙。”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回来道:“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去。”摘下书包掏出张纸给他,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等会儿……七点半的时候吧,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过去。” 庄奕掏出手机,存下他的号码,再抬起头,他已出了教学楼。庄奕忙追出去,推上自行车跟着他,始终保持着两米多的距离,一路进了莱恩医学图书馆。 斯坦福的图书馆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他们学的是生物学,寻聿明放着生物图书馆不去,偏偏去医学图书馆。 庄奕将自行车锁在门口的停车桩旁,进去转了一圈,见他站在高高的木架前,正踮着脚取书。 他个子还没长开,比同学们矮许多。庄奕走到他身后,轻而易举便将那本厚重的大部头拿了下来。寻聿明转过身,语气带着三分懊恼,悄声问:“你做什么跟着我?” “我哪有跟你?”庄奕把书放在长条桌上,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道:“我是来打发时间的。” “图书馆是学习的地方。”就知道他这种坏学生是不会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寻聿明轻手轻脚地抱起书,绕了一圈坐到对面桌,开始遨游。 庄奕百无聊赖,一边和人传简讯,一边撑着下巴打量寻聿明。 他穿着一件大红色带拉链的高领外套,裤子是黑色冲锋服材质,走起路来会发出“刷刷”的摩擦声。那裤脚有些短,露出一截白袜子,看上去土得要命。 这家伙就像上个世纪穿越来的小古板,坐下时两只脚并得紧紧的,裤腿盖不住的那段小腿雪白雪白,看起来竟不讨厌,反而莫名其妙的乖巧。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翻页几乎不曾动一动。庄奕等到六点多,实在忍不住,过去问他:“可以回去了吧?” 寻聿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乍一听到声音,险些惊叫出声。他眨眨眼,抬起左手手腕,那上面缚着一块老式手表。款式虽旧,但看得出价格不菲,表盘上的镀金至今仍在。 “还不到六点半。”寻聿明合上书说。 “不是说七点回去么?”庄奕帮他把书放回木架,道:“从这儿到你宿舍,骑车也得一刻钟啊。” 寻聿明背上他笨重的大书包,走出图书馆,说:“我不骑车。” 庄奕过去解开车锁,笑道:“为什么不骑?学校这么大,整天光靠你两条腿走,得走多久啊?” “我……”寻聿明支支吾吾良久,心里恼恨他让自己尴尬,低头道:“我不会骑。” “……” 庄奕没想到还有人不会骑自行车,顿了顿,说:“抱歉。那我带你回去吧,节省时间。” 他嘴角微微带笑,靥边两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阳光又英俊。 寻聿明仰头盯着他,不由得揉揉眼皮,仿佛只是这样看一看,便被晃了眼。 太夺目的人,总是距离他太远,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从未有人这样接近过他。 寻聿明满心疑惑,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我跟你要钥匙啊。”庄奕笑得理所当然,“不就是顺路捎你一段儿,这也叫帮你?” 庄奕自然不明白,对他而言不算帮助,但对寻聿明却是少有的体验。 “可是我想先去餐厅买吃的,你也带我去吗?” 庄奕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是顺路吗?那就去呗。” 寻聿明觉得自己看不懂他,着实看不懂。 他犹疑地坐上后车座,庄奕长腿撑地,抓着他两只手放在自己腰间,道:“扶好了啊,别摔着。”说毕,右脚向前一蹬,车子“嗖”一下飞了出去。 “——慢点儿!”车子呼啸而过,风从侧面灌进领口,寻聿明被吹迷了眼,躲在庄奕背后叫道:“这是个下坡,太快了!” 庄奕身子前倾,听见他害怕,稍稍放慢速度,回头问:“你去哪个餐厅?” “就在前面。”寻聿明道,“有牛奶卖的那个。” 庄奕心想,哪个餐厅没有牛奶,却没有反驳他。到餐厅门口,寻聿明下车去买了两份牛奶三明治,跑出来给他一份:“请你吃。” “谢谢。”原本不想吃,寻聿明买都买了,庄奕不好拒绝,顺手丢进了车筐。 还剩几步路,前面便是寻聿明住的芒格研究生宿舍。通常大一新生都住相对便宜的大学生宿舍,条件好的也可以开单间,很少有人跑到研究生宿舍来住。 但寻聿明没有说,庄奕便也没有问。 他将车停在路边,跟寻聿明上楼,听他道:“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钥匙。”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请他进去坐。 他也不强人所难,答声“好”,站在走廊里没有动。 寻聿明开门进屋,不一时,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在找钥匙。庄奕怕他不认识自己车钥匙什么样子,敲敲门,道:“你在找吗?是个沃尔沃的钥匙,上面有个心形挂件。” 话未说完,屋里有人用英语道:“不是让你七点之前别回来吗?现在才六点半。是谁在外面,不知道这里有人在睡觉吗?” 庄奕一顿,紧接着听见寻聿明低低的道歉声。他口语蹩脚,说起话来磕磕绊绊,愈发显得懦弱可欺。 昨天来也没见他宿舍有别人,庄奕猜测,说话的大约是晚上被教授抓壮丁,做实验做到半夜才回来补觉的研究生。 他推门进去,见左手边的床上躺着一个白人,同寻聿明道:“我自己找吧。”又朝那人打个招呼,“抱歉,我来找他借个东西。” 庄奕掀开床垫,从墙角的缝隙里够出自己的车钥匙,拍拍寻聿明肩膀,笑说:“我走了,谢谢你的晚饭。” 寻聿明忙跟出去,小心翼翼地掩上门,道:“对不起,刚才……他不是故意的,我今天回来早了。” 他眼里盛着亮晶晶的两汪水,抿抿嘴角,睫毛随着轻轻颤抖。 庄奕本不想多管闲事,看他这副神情,禁不住说:“别人欺负你,你要知道反抗才行。人群正态分布,哪里都有不讲理的,忍是忍不过来的。” 何况忍耐换来的是得寸进尺。 寻聿明闻言垂下头,默默片刻,忽然问他:“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第11章 炸鸡 chapter 11 “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陈霖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寻聿明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靠着床头枕,说:“我也不知道。可能……” “你想说什么?”陈霖霖鼓励他。 “可能……”寻聿明咀嚼着这两个字,回忆道:“我那个时候比较懦弱,有点儿孤僻,美国文化喜欢活泼的小孩儿。可能我看到一个亚裔觉得亲近吧,就想和他交朋友。” “你看起来可不像主动和别人交朋友的人。”陈霖霖摇摇头,微笑说:“庄奕也不是内向的人。” 想起庄奕从前上学时的样子,寻聿明颔首道:“噢,当然了,我还没见过比他更……怎么说呢?” 他不知该怎样形容,庄奕之于他是难以言说的存在,何况言辞表达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陈霖霖对庄奕自然有一套认知判断,但作为心理咨询师,他还是引导寻聿明去倾诉:“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 寻聿明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凝眉思索,似乎在斟酌哪一个词用来描述庄奕才恰如其分。很明显,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他沉吟良久,气馁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是我见过最温暖的人了吧。” 温暖这个词,寻聿明觉得不太妥当,因为它被用得太多太滥了,反而失去了原本的重量。可他又想不到别的形容。 寻聿明思潮起伏,想起往日种种,至今还历历在目。 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问他“我们能不能做朋友”。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庄奕看着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像一颗太阳照耀着他。 他忽然觉得好孤独,好孤独,九百三十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渴望抓住庄奕,抓住这根随时可能消失的稻草。 庄奕也没有让他失望,点点头,反问:“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 仿佛心灵感应,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小男孩用了多少勇气才问出这句话,只是觉得如果不答应,他心里这扇门也许就此关闭,再不会打开了。 寻聿明笑笑,看上去并没有很兴奋,眼角眉梢却倏然点亮,好像瞬息之间有了光彩。 庄奕看了一眼他的宿舍,问道:“你要不跟我们一起去看球?”留在宿舍大约也不好过。 “可以吗?” 寻聿明确实不想回宿舍,他舍友跟的项目需要无光环境,每天晚上十点去实验室。现在才六点半,接下来的三个半小时会像地狱一样。他想和庄奕一起出去,想逃避,但是他不懂体育,也没有球票。 “怎么不行?”庄奕道,“我是替补队员,带你进去小菜一碟。” 寻聿明一笑,露出两颗白白的门牙:“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和我舍友说一声!” 他匆忙跑进屋,不知去里面说了些什么,很快背着书包出来,道:“咱们走吧。” 庄奕去楼下取了自行车,把他带到学校正门口,然后步行去开汽车。 他人高腿长,步幅极大,寻聿明跟着他颇有几分吃力。庄奕放缓脚步,边走边问:“你背那么大个书包干什么?不嫌沉吗?” 寻聿明道:“还行,我带着水壶和书,还有卫生纸什么的。” 他们穿过中心广场,这时间许多人都在附近散步,绿油油的草坪上不时有人奔跑。庄奕经过一群打网球的学生跟前,几个人冲他大喊:“嘿,庄,过来玩儿吧!” 庄奕朗声婉拒,揽着寻聿明的肩笑说:“我们要去看球,今天可是红潮对金熊!” “噢,拜托。”对面人道,“这还用看吗?金熊队可是咱们的死敌,它下辈子也干不过红潮!” “别这样,万一出现奇迹呢?” 庄奕笑着走远,寻聿明在他臂弯里抬起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车子停在学校外的棕榈大道上,庄奕找到自己的银灰色沃尔沃,给他拉开副驾驶车门,解释道:“金熊队是加州伯克利分校的橄榄球队,红潮风暴是阿拉巴马大学的橄榄球队。” 他说着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金熊队虽然实力也很强,但阿拉巴马大学可是最强战队之一,光大学联赛就拿过十一次冠军,碗赛更是拿过三十多回冠军。所以金熊对红潮,大家都觉得金熊没什么希望。而且金熊和咱们学校的红衣队是球场上的死对头,好多同学不愿给他们鼓劲儿。” 寻聿明听得云里雾里,反正不懂,也不再追问,他打开书包拿出晚餐,问道:“我能吃饭吗?” “吃啊。”庄奕驱车前往伯克利,边开边说:“我明天正好去洗车,随便吃吧不怕脏。对了,我后备箱里有水你喝吗?” “我喝牛奶。”寻聿明掏出一大瓶全脂奶,插上吸管,道:“我外公说每天晚上都得喝奶,多补钙才能长个儿。” 庄奕看看他的个头,心说天天喝奶好像也没什么用,嘴上却没刻薄他。 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伯克利,寻聿明背上书包下车,见远远的已经有一队人等着。庄奕上去和朋友们打招呼,指指寻聿明,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寻聿明,跟咱们一块儿去。” 人群里有个扎小辫的白人,插着裤兜笑道:“嘿,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儿,是你弟弟吧?” 寻聿明有些怯场,他壮着胆子,过去做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庄奕的同学,不是他弟弟。” “人家可是少年天才。”庄奕笑说,“十五就上大学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吹了声口哨,纷纷赞他厉害。寻聿明被夸奖,耳朵红红的,心里乐得开花,嘴上只说谢谢。 庄奕见状,悄悄问:“怎么样,高兴吗?” 寻聿明推推眼镜,道:“嗯,还可以。” 做人可不能骄傲自满。 一行人聚齐之后,几个开车的载大家去球场。 这个时间比赛还没开始,体育场内外已挤满了人,停车位一处难求。到处人挨人,人挤人,露天席位更是下饺子似的。幸而庄奕是红衣队的新队员,可以享受内部包厢,休息室直接连通前排的私人看台。 寻聿明跟着他进去,老远就听见周围激烈的讨论声。庄奕安顿好他,去吧台和工作人员要了几杯饮料过来,问道:“你喝什么?有果汁,碳酸饮料,还有咖啡和酒。” 寻聿明刚喝过牛奶,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渴。” “那吃点什么?”庄奕笑道,“薯条、炸鸡、热狗……你吃不吃冰淇淋?” “真的不用了。”寻聿明有点放不开,虽然庄奕答应和他做朋友,可他们毕竟才刚认识,蹭吃蹭喝太难为情。 小辫可不像他那样客气,买了一堆零食堆在桌上,拍拍他肩膀,道:“吃吧小孩儿,别害羞!” 寻聿明既不好意思提要求,也不好意思拒绝善意,怕别人以为他嫌弃,只能一把一把地塞零食。庄奕和朋友们为赛事激动呐喊,他便在一旁默默吃东西。等到半场休息时,寻聿明撑得几乎站起不来。 庄奕怕他不自在,或者有问题不敢说,一直回头留意着他的动静,没想到他一直在吃。 “你饿了多久了?刚才来的路上不是还吃了个三明治?”趁着比赛间隙,他进来问。 寻聿明噎得直打嗝,喘着粗气说:“我嗝……好像嗝……吃多了。” 他胃里胀胀的,感觉一打嗝炸鸡都要从嗓子眼里滚出来了,难受得想吐。 “你没事儿吧?”寻聿明脸色发白,庄奕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开始担心,“你起来走走,要不我陪你出去消消食?” 正说着,外面突然爆出一阵欢呼,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传来,随着一道哨响开始了下半场的两节比赛。 “庄,快来!”小辫在看台上催促,生怕他错过精彩画面。“开始了!” 寻聿明见状,扶着沙发背,道:“不用了嗝……你去看嗝……比赛吧嗝……”说毕,捂着肚子弯下腰,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庄奕哪里还敢继续看比赛,抓起车钥匙催促:“快走,我带你去医院。” 寻聿明还要拒绝,庄奕已拽着他走出包厢:“别磨蹭了,我看你要出事儿!” 外面天色酽黑,比赛尚未结束,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庄奕提前离场,强行将他塞进车厢,匆匆往附近医院赶。 寻聿明开始不觉得怎么,不过是胃胀,后来愈发连肚子也疼起来,整个人蔫在座位上,说话都有气无力。 庄奕生怕他出事,探探他额头,还好不烫。他随手将车停在医院门口,抱起寻聿明便向急诊跑。值班护士赶上来,将人安置在病床上。 寻聿明不肯配合,挣扎道:“别……我不住医院。” “你生病了,必须检查。”庄奕按着他扑腾的手臂,柔声道:“乖乖的,让大夫给你抽血。” 寻聿明嘟嘟囔囔地不肯,庄奕趴在他嘴边,听他说:“我没有保险,我不住院。” 原来是为这个。 庄奕拍拍他手背,附在他耳边,安慰道:“别操心这个了,听话先治病,我带钱了。” 寻聿明还想说什么,护士却把他推走了。他先后被带去抽了两管血,又去影像室拍了片子,检查一圈最后确诊为急性肠胃炎。庄奕办好手续回来,他这边也折腾完了,正躺在休息室里输液。 “你可吓死我了。”庄奕关上门,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说,“肯定是吃得太多,太油腻,才得的肠胃炎。” 寻聿明转过头,脸上神色带着歉疚,低声道:“对不起。我耽误你看球赛了。” 早知道他还不如留在寝室,既不会得病花钱,也不会影响庄奕看球。 “球赛年年都有,什么时候不能看。”庄奕倒杯温水喂他,摸摸他脑袋说,“人没事儿就行,以后可别吃那么多了。” “我怎么知道美国人那么能吃。”寻聿明咽下两口水,扁嘴抱怨,“他们的炸鸡也太大份了吧!” 第12章 戒指 chapter 13 寻聿明在病房里躺了三天,庄奕每个早晚都来看他,顺路给他带些清淡的白粥小菜。 加州满大街是中餐馆,味道都不怎么样。寻聿明独处异国他乡,生病之后能有人照顾,不至于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医院,已是暗自庆幸,倒也不挑食。 他心里感激庄奕,怕麻烦他,又怕耽误上课,挂完水便急忙出院了。 “我也是出院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金熊对红潮的比赛爆出了大冷门。”寻聿明对着屏幕叹了口气。 他们走的时候战况明朗,红潮队上半场遥遥领先,大家都以为金熊队输定了。谁料想金熊队还藏着杀招,下半场换上他们的替补四分卫,陡然扳回了比分。距离比赛结束仅剩三分钟时,他们队的一个球又被裁判判定为有效,最后反而是红潮败北。 由于赛事太过精彩,结果大出意料之外,满以为金熊队必输便没去看球的人悔之不迭,这场比赛后来也被人戏称为“被错过的世纪之战”。 “庄奕说错了,比赛是年年都有不假,但这种比赛再过十年也难遇见了。” 寻聿明回思往事,仍然忍不住替庄奕遗憾,“他爸妈原来在纽约的邻居是斯坦福红衣队的球员,有一回那个人跟腱受了伤,就推荐他去替补。本来他没资格上场的,但因为那次表现太好,被斯坦福的橄榄球教练看中,特招他进的大学。” 庄奕在学业上从未出过差错,一路a+走到中学,进斯坦福根本不成问题,原本用不着体育特招。 他从小深受祖父母宠爱,被他们带在身边悉心教养长大,一直接受最传统的绅士教育。祖父母都有三分之一英国贵族血统,为人老派保守,至今待在老家的庄园里不肯挪步,哪里舍得放他去美国念书。 在祖父母眼里,只有牛津才是正经大学,剑桥马马虎虎,即便庄奕要去“粗鲁”的美国人那里读大学,至少也该进排名第一的哈弗,怎么能去狂野的西海岸上什么斯坦福呢? 然而庄奕酷爱体育,凡是寻聿明能叫出名的运动,他无不擅长。“入校直接进红衣队”,对他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宁肯违背祖父母的意愿“堕落”到美国去,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最后便答应了。 错过一场精彩赛事,别人或许不在意,庄奕却必然难以释怀。 寻聿明越想越烦乱,提前结束咨询,合上了电脑。他心里发闷,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左右睡不着,索性起来换衣服,打算出门喝一杯。 回国没多久,附近的酒吧倒让他摸了个门清。寻聿明不喜欢唱歌跳舞的嘈杂环境,只想找地方安安静静喝闷酒,让他心仪的清吧没几个。 带上手机、钥匙出门,楼下碰巧就有一辆趴活的的士。寻聿明上车报了个地址,司机师傅笑道:“那边儿最近挖出文物来了,拉上警戒线都不让走了,你要不换个地方?” 寻聿明想了想,说:“附近有什么环境好的酒吧吗?” “你要什么档次的?”司机问。 “随便。”寻聿明没要求,“安静点儿,气氛好就行。” 司机按下计价表,驱车上了滨海公路。大约一刻钟后,车子停在一栋菠萝形状的大楼前。寻聿明一边扫码付钱,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海湾酒店啊。”司机道,“您是外地人吧?这儿二十七楼有个酒吧,绝对符合您要求。” 寻聿明心里直犯怵,这地方看着奢华高档,消费肯定也高。他就是个穷大夫,地位再高、名气再大,薪资还是国内公立医院的水平,动辄几千一杯的酒他可喝不起。 原想换地方,但那司机拿钱走了,一时半会儿也拦不上车,寻聿明干脆上去看看。他从旋梯上楼,直奔二十七层。 门厅里铺着褐色大理石,水晶吊灯照耀下,人显得愈发渺小。寻聿明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无所遁形,侍应上来,温声问:“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请问你们这儿酒吧在哪儿?”寻聿明环视一周,也没看见喝酒的地方。 “这里是宴会厅。”侍应帮他按下电梯键,道:“酒吧在三十七层,您上去就到了。” 寻聿明道过谢,心想那司机忒不靠谱,大约是道听途说知道这个地方,其实自己也没来过。 他走出电梯,前面一扇门,进去之后便是长长的吧台,旁边摆着一圈高脚凳,夜幕下的大海透过落地窗仿佛触手可及。寻聿明绕过石柱,坐进角落,跟侍应要了一杯马提尼。 酒吧内明暗交错,地板上、杯子上、窗户上……四周光线折射过来,都不及他眼中的神采。寻聿明坐在高脚椅上,修长双腿一屈一伸,腰身若隐若现。他今天穿一件白衬衣,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顺着锁骨直滑进领口。 不远处有西装革履的乐手弹琴,乐声在室内缓缓流淌,不知不觉间,手里的杯子已然空了。侍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黑皮诺,道:“先生,这是那位先生送你的酒。” 寻聿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正冲他笑,对方看起来比他年长不少,周身气度从容沉稳,自有一段成熟魅力。 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分散而坐,那人显得格外出挑。寻聿明朝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枚裸戒,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那人见他微笑示意,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到他身边,道:“一个人喝酒,不觉得单调吗?” 寻聿明笑了笑,说:“你不也是一个人?” “现在不是了。”那人侧身对着他,笑问:“你和我猜想的一样吗?” “你的猜想是什么?”寻聿明下巴稍稍抬起,给他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角度。 那人见状,不动声色地正过身,说:“我猜你失恋了。”余光却始终流连在他身上。 寻聿明禁不住笑,他看起来有那么明显吗?“为什么这么说?” 那人一指对面石柱,上面映出他们的影子,道:“这么美的人,怎么会自己喝酒呢?不是刚失恋,就是在失恋中。” 寻聿明莞尔,伸出左手放在吧台上,笑说:“抱歉,你猜错了。” 那人也倒知情识趣,瞧见他的戒指,点点头,道:“看起来可不像。”啜了一口酒,结账离开。 寻聿明看一眼表,十点半,招招手准备付钱。 侍应过来道:“黑皮诺是那位先生赠送,马提尼是九百八。” 寻聿明暗暗咋舌,掏出手机按了两下锁屏键——毫无反应。方才分明还有电,多半是故障不是自动关机。他想起不久前在手术室外的那一摔,顿时慌了。 “你这里有没有电话?”他向侍应说,“我手机开不了机没法付款,我给朋友打个电话,叫他来结账。” 侍应微笑着将他带到前台,指指座机,道:“您请用。” 寻聿明困窘至极,还好侍应生训练有素没有露出轻蔑之色,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他道声谢,拿起听筒,突然愣住。 他能打电话给谁呢? 想来想去,寻聿明发现自己记得住的号码只有一个,硬着头皮拨了过去。 庄奕接到电话,不过三分钟便出现在电梯门外,他进来和侍应低声说了句什么,也没付钱就带着寻聿明畅通无阻地出了酒店。 寻聿明忍着心里疑惑,跟他走出大门,方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不给钱他们就让你走了?” “我一直在楼下,刚刚看见你上去了。”庄奕在二十七层和来探望秦雪岩的亲戚们吃饭,带艾比去洗手的时候正好瞥见寻聿明走错楼层,本想请他一起,听侍应说他往三十七楼酒吧去了,以为他有约会,便没打扰。 “这家酒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可以签单。”他解释说。 寻聿明没做声,他还真是公子哥儿,到哪都能签单。 庄奕见他沉默不语,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寻聿明婉拒,“我自己打车回就行,钱明天给你。” 他脸颊酡红,显然喝得微醺,庄奕沉声道:“等我一会儿。” 寻聿明一怔,不多时,见他那辆黑色suv开了过来,停在路边。庄奕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示意他上车,寻聿明犹犹豫豫地不动。 两人正僵持着,一辆卡宴路过,车窗降下,是方才送酒那人。 他看了看庄奕,冲寻聿明一笑:“难怪,挺般配。祝你们俩百年好合。”说毕,一脚油门,滑进了夜里。 寻聿明耳尖烫红,躲闪着庄奕的目光,匆忙上了车。庄奕不明就里,打火上路,一面开车,一面观察他的神色。 良久,他终于禁不住,问道:“刚才那是谁?” 窗外霓虹浮动,夜色流光,寻聿明专心致志地盯着,不去看他,“酒吧里遇见的,不知道是谁。” 车子停在红灯前,庄奕伸出右手,握住了他胳膊,“他为什么那么说?” 寻聿明心里一跳,喉结滚了滚,道:“你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庄奕掌心下移,渐渐覆住他左手,无名指上冰冰凉凉的一圈,是寻聿明忘记摘下来的戒指。 他笑了笑,问:“你不知道吗?” 第13章 投诉 chapter 13 被他握住的手控制不住颤抖,寻聿明如坐针毡,视线虚虚落在窗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庄奕摸摸那枚戒指,稍稍用力一攥,松开了他。 车厢里安静如水,空气稠密得令人窒息。寻聿明掌心被汗打湿,借着开窗的动作,默默拿开手。夜风倏然涌入,荡起他额前碎发,那双明媚的眼睛露出来,染了一层忧郁。 汽车正准备变道,庄奕偏头去看右后视镜,瞥见他神色,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小耳朵长大了,现在的他一副精英派头,急诊科里临危不乱,手术室里指挥若定,连衣着打扮都不像从前土气,与往日裤脚总是短一截的他判若两人。 这些也不足为奇,岁月是把无情刻刀,将人雕琢成千般模样。 但有一种变化,是庄奕说不清道不明,时时刻刻缭绕在心上的。这种感觉在他脑海里种下一只锚,常常浮现在眼前,却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勾得人寝食难安。 就在刚刚,他突然明白了,原来那是忧郁。 寻聿明秉性孤僻,一向不是个合群的人,但即使是当初到处勤工俭学,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忧郁。 庄奕左手无名指跳了跳,将车开到他楼下,问道:“老陈跟你说招商的事儿了吗?” “招商?”寻聿明回过神,坐正身体说:“没有,他没跟我提什么招商。” 庄奕就知道老陈不靠谱,道:“你实验室经费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了,老陈的意思是想公开招商。” “公开招商……是什么意思?”寻聿明皱起眉头,语气添了三分急躁:“这是科研项目,又不是菜市场卖鱼。” 他们这种对待学术的态度,让寻聿明忍不住想骂人。 幸好他不会。 庄奕见他脸色骤变,眉宇间带着怒意,温声说:“你先别着急,听我跟你说。这个事儿虽然是老陈的提议,但我也同意……” “你也同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寻聿明顿时光火,“你凭什么同意?我们神外的科研项目,和你有什么关系?” 寻聿明的事和他庄奕又有什么关系? 庄奕闻言,不知不觉沉了脸,道:“是我多管闲事,瞎操心。要不是心理门诊用了神外的经费,我也懒得管。” 他还知道是他抢走了经费,寻聿明冷笑一声,道:“如果不是你抢走了经费,现在也没这些事。” “不是我抢你的。”庄奕耐着性子说,“医院批给我的经费,你有问题找他们。你以为我多愿意挂靠医院?” 寻聿明辩不过他,经费的事就像一根刺横亘在二人之间,多少暧昧也弥补不了。他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去抠拉环,车却锁着不动。他梗着脖子,看了庄奕一眼,道:“开门。” 庄奕心里窝火,好心好意帮他筹措资金,没想到反被他抢白,半是赌气地按下了解锁键。 “钱我明天还你。”寻聿明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跑进小区。 庄奕望着他的背影,一拳砸在了中控台上,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寻聿明回家洗过澡,摘下那枚戒指丢进垃圾筐,赌气睡了。 次日一早,他起来给自己冲碗麦片粥,边吃边忍不住去看垃圾桶。犹豫半天,又把那枚戒指捡出来,洗洗收进了抽屉。 吃饭早饭,寻聿明去医院附近的手机店修手机,推门进去,玻璃柜台后一个啃煎饼果子的男人朝他点点头,问道:“买什么?” “我手机开不了机了。”寻聿明递给他手机,“你看看能修吗?” 那人放下手里的早饭,连上手机数据线接入电脑,道:“你这要是修可贵了,光换屏就不便宜,买个新的算了。” 寻聿明急等着用,也懒得和他讨价还价,让他拿一个新手机,自己去付钱。老板一面帮他备份,一面问:“你草稿箱里这些短信还要吗?” “要!”寻聿明似乎极紧张,迭声道,“我还要的,你别给我弄丢了!” “放心吧。”老板答应一声,自言自语地嘀咕,“文件太大了,得传一会儿。” 寻聿明今天下午有一台椎板减压术,还得看一下秦雪岩的情况,最重要的是去问问老陈实验室招商的事。他心急如焚,等老板弄好,带着一新一旧两个手机赶紧去上班。 这个时间护士正查房发药,院子里人不多,周围格外安静,只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他从后门进去,路过葡萄架,只见露天长椅上蜷缩着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寻聿明好奇心起,怕是哪个病人出来散步突发急症,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问道:“你好,你哪儿不舒服吗?” 那人动了动,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摆手说:“没……没事儿,我等人呢,不小心睡着了。” 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穿的那件蓝t恤像只面口袋,挂在身上空空荡荡。 寻聿明道:“你是来看病的吗?你看起来有点儿贫血。” “我没事儿。”那人扶着椅背站起身,说:“我刚献了血,歇会儿就好了。” “那你……注意点儿。”走出两步还是不放心,他又回来劝道,“你还是去门诊看看吧,就在前头那个楼,就跟值班大夫说寻大夫让你去的。” “寻……聿明大夫?”那人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珠闪闪放光。 寻聿明微微颔首,奇道:“你认识我?” “我就是来找你挂号的!”那人满脸惊喜,抓着他胳膊不撒手:“您的号也太难挂了。我家人住院了,是一个姓刘的大夫给看的。我感觉他不大行,您帮我看看行吗?麻烦您了!” “刘大夫也是主任医师,他看的应该没问题。”寻聿明在医院树敌颇多,不想再无谓得罪人。“这样吧,你晚上把片子发给我,我帮你看看。”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纸,写了一个邮箱地址给他,嘱咐他一定去门诊看病,便急急往病房楼走。 那人却追上来,鬼鬼祟祟道:“等一会儿,寻大夫!我刚刚在里面听人说,好像有什么……医疗处的人找你,看起来挺严肃的。” 寻聿明一怔,向他道声谢,掏出手机给岑寂打了个电话。 后者很快从病房楼里跑出来,将他拉到小花园,见四下无人,低声说:“你可来了师父,今天早晨医政处来了俩人,找老陈的。听说有人把你投诉了!” “投诉我?”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早晨那碗麦片粥堵在胃里翻绞起来,“说为什么投诉了吗?” 岑寂摇头道:“没呢。他们先找的老陈,老陈去办事儿了没在,又找的你。这会儿正跟会议室坐着等你呢。” 寻聿明惴惴不安,转身往行政楼走,岑寂一把拽住他道:“你干什么去?” “去找他们。”该来的总是要来,寻聿明知道躲不过,也没什么可躲的,“什么事儿总得问清楚。” “你还是先别去了。”岑寂拉着他往葡萄架后的小路走,“老陈不在,他们要是问你什么,没人能帮你挡事儿。” 他力气太大,寻聿明挣不开手,只能问:“你拉我去哪儿?” 岑寂指指前面,说:“心理门诊,昨天刚装修完开的门。你先过去避避,我跟他们说你去做心理咨询了,等老陈来了再说。” 寻聿明想起昨晚刚和庄奕吵过架,不好意思面对他,何况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岑寂说得也的确有理,老陈不在他单独和医政处的人见面必定不利,万一没什么事却留下话柄,以后也说不清。 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寻聿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岑寂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推到屋里,问前台负责接待的小姑娘:“你好,庄医生在吗?” 陈霖霖恰好下楼,看见寻聿明,笑问:“寻大夫,你怎么来了?” “你来得正好!”岑寂见到他,将前因后果简略一说,嘱咐道:“你快给你爸打电话,问问他去哪儿了。我先回去,他们还等着呢。” 陈霖霖忙拨通老陈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寻聿明问他:“庄奕没在吗?” “他出门办事儿了,一会儿就来。”让前台给他倒杯水,陈霖霖安慰说:“你别着急,我爸手机整天静音。等会儿他看见我的未接,肯定回过来。” 寻聿明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可能到市里开会去了。应该也没什么事儿。”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止不住发慌。 陈霖霖陪他坐了一会儿,又说:“要不你去庄老师办公室等吧,我带你上去。” 寻聿明本想拒绝,见陈霖霖已经登上楼梯,只得跟过去。 庄奕的咨询室是医院旁边两栋连体别墅改建的,装修风格简约温馨,到处铺着暖色木材。他的私人办公室在二楼,陈霖霖把他送进去,道:“你等一会儿吧,我再去打个电话试试。” 寻聿明点点头,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了他一个。 这间屋个套房,面积不是很大,门对面有扇窗户。寻聿明掀开窗帘,远处正是医院病房楼,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清那边的情形。 他转过身,见桌上摆着三只金属相框,左边是庄奕和父母家人的合影,中间是他在ncaa夺冠时,抱着奖杯彩带飘扬的画面,照片上的人年轻飞扬,意气风发。 寻聿明摩挲着相片上的人影,叹了口气,目光移到右边,却只看见张白纸。 他皱了皱眉,拿起相框,房门忽然开了。 第14章 陪伴 chapter 14 房门被拧开,庄奕走了进来。 寻聿明被抓个现行,手里的相框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讪讪道:“对不起,随便看了看。”将相框摆回原位。 庄奕看看他的手,视线扫过墙角的柜子,颔首说:“等很久了?” “没有,刚来没一会儿。” 寻聿明绕到办公桌侧面,见他穿着昨天穿过的那套黑西装,领口两颗纽扣一高一低,扣错了位置。他是非常注重仪表的人,鲜少如此失礼。 “你这里。”寻聿明指指自己的领子,“系错了。” 他本意是“你扣子系错位置”,庄奕却会错意,从领口里掏出一根红绳,挑眉问:“想要回去?” 那是根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红绳,但绳子底端吊着一块碧莹莹的温润美玉,不大,成色极好。寻聿明看着自己的旧物,不由得一愣,道:“不是,我是说你这里,扣子系错了。” 庄奕微微皱眉,推开对面墙上的门,进洗手间照镜子。寻聿明想了想,觉得自己的东西他戴着始终不妥,跟过去说:“你把玉还我吧。” “那你先把戒指还我。”庄奕瞥了他一眼,脱掉外套递给他。 寻聿明抱着他的衣服,看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纽扣,露出了精壮的胸膛。 庄奕是典型的运动员身材,却不像运动员筋肉虬结。他常年运动,保持着极低的体脂率,肌肉线条流畅清晰。 寻聿明侧开脸,道:“戒指是你送我的,玉是我借给你的,怎么能一样。” 有借须有还,从没听说赠与也能单方面撤销的。 庄奕左手无名指不停跳动,连带着其他手指都不利索。那颗纽扣只有米粒大小,他扣了两下没扣好,顿时烦躁,没好气地说:“偏不还。” 寻聿明闻言,不禁想笑,把外套塞给他,扳过他宽阔的肩膀,亲自给他扣纽扣。庄奕任他摆布,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低头刚好看得见他头顶的两个旋。 一个旋好,两个旋坏。 这家伙看着斯斯文文,满身书卷气,其实一颗心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坏主意多得很。 寻聿明莫名其妙打个喷嚏,抬起手背揉揉鼻梁,抬头看他:“你讲我坏话?” “没有。”庄奕面不改色,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帮他扣扣子,手指移到锁骨之间,那里有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疤痕,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 他动作顿了顿,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庄奕反应出奇的快,一把抓住他道:“说了不还。” 寻聿明脸一红,耳尖立刻烧起来,抖着手扣好最后一颗纽扣,匆匆逃离卫生间。 庄奕穿上外套,跟出来说:“走吧,去医院。” 已经十一点了,寻聿明看看手机,老陈那没消息,岑寂也没来电话,医院里什么情形都不清楚。可不回去又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庄奕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拍拍他肩膀,说:“我陪你过去,不要紧。” 寻聿明瞬间安心不少,有庄奕在,起码他不是孤军奋战。没想到分开这么久,自己还是那么依赖庄奕。 他们离开咨询室,穿过一条翠竹掩映的石子甬路,前面是个白色墙月洞门,再往后便是医院的小花园。 月洞门外站着一人,他也穿西装,但身材比庄奕远逊,高高的个子偏有一个啤酒肚。他嘴里叼支烟,手中提着公文包,看见庄奕挥了挥手,道:“这儿!” 寻聿明偏头问:“他是谁啊?” 庄奕笑笑,过去给他介绍:“这是王昆仑,律师。”指指寻聿明,“这个是……” “寻聿明大夫,我知道。”王昆仑长得浓眉大眼,两道剑眉长飞入鬓,看起来倒像小说里的胖侠客。 他掐灭烟蒂,满脸堆笑地说:“前一阵子上新闻来着,不是刚得了什么大奖?咱们华人之光嘛。” “过奖了。”寻聿明和他握握手,问庄奕:“你请律师做什么?” “寻大夫这就不懂了。”王昆仑不等庄奕回答,抢先说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有律师在场,保证你不吃亏。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咱都得有个谱。将来有什么事儿,也留个证据。” 寻聿明听他口口声声说“咱”,不知怎么,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又落下许多。知道王昆仑是看着庄奕的面子来帮忙,他也不向王昆仑道谢,只悄悄同庄奕说:“看来我得请你吃饭了。” 先前给秦雪岩做手术,庄奕曾说要请客答谢,现在换他请庄奕,好像他们每次见面,不是去吃饭就是刚吃完饭。 “那你可有得请了。”庄奕按下电梯键,说:“还有件事,改天跟你说。” 行政楼里人不多,但凡有路过的,都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寻聿明想,大概全医院都传遍这件事了,大家正等着新鲜出炉的八卦咨询,所以先派来一拨又一拨好奇的侦察员。 他摇摇头,突然觉得很滑稽,笑了起来。 电梯里就他们三个,庄奕看看他,说:“不错,还笑得出来。” 王昆仑也是个人精,笑道:“唉,哪儿都一样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 三人走出电梯,见岑寂正在会议室门口听墙角,叫他过来说了说大概情形。 里面负责接待的是医政处侯主任,因为医院医政处算是局里医政处的派出单位,院长、副院长都不在,来的两个工作人员便找他了解情况。 寻聿明透过玻璃窗,见一男一女两个穿公务制服的人正和老侯聊得火热。三人进去一番寒暄,女调查员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道:“我们处里接到投诉,说寻大夫在没有多点执业资质的情况下,违规去外地开刀,今天是来了解情况的。” 庄奕早料到是为这个,打开带来的文件夹,递给他们说:“陈院长去市里开会了,这是他委托我带来的手续证明。寻大夫去外地开刀是受医院指派,并非私自牟利,属于医疗援助范畴,完全合理合规。” 二人拿过文件看了看,见上面盖着大红章,问道:“这是刚补办的手续?” “紧急援助有几个不是补办的手续啊?”王昆仑在一旁笑说,“那边人躺在病床上就剩一口气儿了,咱们这边总不能先办手续再救人,您说是不是?咱们现在不都要求以人为本嘛。” 二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况且手续是处里批的挑不出错来,和寻聿明简单了解下情况,便由侯主任送出去了。 他们一走,寻聿明着实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要请王昆仑吃午饭,王昆仑推说有饭局也走了。庄奕道:“就剩我了,要不请我吃个饭吧?” 和他用不着客气,寻聿明敷衍道:“那走吧。” 午餐时间大家都出来买饭,院子里人来人往正热闹。从行政楼出来,庄奕见寻聿明也往食堂走,拽住他胳膊问:“你刚才说请我吃饭,就是吃食堂?” 寻聿明一脸茫然:“不然呢?” “……” 庄奕叹了口气,说:“还是去我那儿吃吧。” 寻聿明点点头,耷拉着肩膀跟他去咨询室,一路垂着脑袋走神,进门的时候险些一跤磕在台阶上。 幸而庄奕在旁边,将他扶了起来,“事儿都过去了,怎么还心不在焉的?” 寻聿明也不吭声,默默走进饭厅,坐到长桌前又开始出神。庄奕给他倒杯水,见流理台上还摞着几盒饭,拿给他一盒,说:“吃饭吧,别发呆了。” 那是只乌木餐盒,顶上印着一颗小小的金色菠萝,旁边有一行英文字母,意思是海湾酒店。 寻聿明喝口水,却不动筷,庄奕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不是。”寻聿明神色葳蕤,长舒一口气,恹恹地道,“吃不下,没胃口。” “那也吃点儿。”庄奕给他抽开餐盒上的隔板,里面盛着三排寿司,造型摆盘都异常精致,“下午不是还得上手术?不吃饭你有力气在里面待上几个小时?” 他的理由让人无法辩驳,寻聿明拿起筷子,勉强塞了一个寿司在嘴里。 庄奕推给他水杯,说:“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个事儿……” 寻聿明一怔,听他续道:“其实老陈就是想让你找个人来投资实验室,不是要把你的研究卖了。现在是国外医生的研究,大部分都是私人赞助的。远的不提,你上次获奖的那个研究,不也是一家私人机构出的资?” 寻聿明垂着眼皮,目光落在餐盒里,道:“我不知道。上次那个研究是我老师找的赞助,也是他让我跟的项目,这些事我都没管过。” 庄奕笑笑,说:“你倒是省心。既然有老师帮你,你为什么不继续研究?” 有那么好的项目,有现成的资金,还有老师帮助。他为什么放着高薪不要,明知道可能会被排挤,还非得回来受这份窝囊气? 庄奕抬起头,望进他眼里,道:“为什么要回来?” 第15章 chapter 15 为什么要回来呢? 寻聿明垂着头默默吃饭,不回答他。 何必问这样让两个人都尴尬的问题,难道还期待对方是为了你不成? 庄奕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当然没有自信到“认为寻聿明是为他回国”的地步,如果真是这样,寻聿明当初又怎么会在他人生最低谷时甩了他。 人贵有自知之明。 但他还是忍不住探究,忍不住地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年薪千万,备受敬仰,还有导师保驾护航。是什么足以让他舍弃这些别人一生或许都追求不到的东西,回来这座对他而言早已陌生的城市? “是因为外公吗?”庄奕察言观色,语气淡淡地问。 寻聿明吃东西还像以前一样,左右牙齿同时咀嚼,鼓着两腮一动一动的,很有几分稚气。他头发有些长了,一低头便遮住半边眼睛。 庄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将要触到刘海,忽然想起自己的举动略有不妥,胳膊一探转而拉了拉窗帘。 寻聿明僵直着身体,一颗心怦怦乱跳,快要闭眼的时候才发现,庄奕只是想拉窗帘罢了。秋老虎作祟,脊背不由得被汗潮湿。 抓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他道:“我外公年纪大了,身边也没人照顾,我回来可以常常去疗养院看他。” 想来也是,庄奕点点头,笑说:“改天有时间我去看看外公,他应该还记着我吧。” 上次见寻聿明外公还是大三升大四那年,寻聿明假期回国探亲,庄奕全家出去玩不带他,那时两个人刚在一起,每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庄奕便陪他一起去看外公。 算算也有九年多没见了,从前去他家时,外公非常喜欢庄奕,每天都变着花样地给他们做菜,大部分倒是庄奕爱吃的。 “不用了。”寻聿明面无表情道,“外公年纪大了,不喜欢见生人。” 庄奕笑容一滞,沉默不语——他说得是,生人之间就该保持生人该有的距离。 吃过饭,寻聿明回医院,庄奕也去看秦雪岩。两个人并肩而行,刚穿过小花园,就见一群人围在病房楼大厅里。 “不会又有什么事吧?”寻聿明还没从上午的阴影里走出来,遇到人群下意识地紧张。 庄奕侧目看了看他,柔声道:“没事,别怕。” 他一步登上台阶,率先进了大厅,很快又出来冲他笑道:“过来看看。” 寻聿明一只脚踏着门槛正踌躇,见他满脸笑意,心里七上八下地跟他进去,只见大厅里围着两三圈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中间是老陈和病人家属,旁边还有几个举着摄像头拍照的记者。 老陈一看见他,立刻两眼放光地跑过来,握着他的手和记者说:“来了来了,这个就是寻大夫!他可是咱们国内唯一一个获得过菲尔德医学奖的大夫!” 那边家属们也扑上来,满嘴里尽是千恩万谢的言语,一口一个“活菩萨”,听得人一愣一愣。寻聿明一脸茫然,悄悄看向庄奕:“怎……怎么回事?” 老陈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寻聿明治病救人的经历,简直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将他吹成了下凡的神仙,医术既高超心地又慈悲,甘露一点便能起死回生。家属一边道谢一边洒泪,众人谁不会做戏,别管真真假假情不情愿,纷纷鼓掌称赞。 庄奕趁着掌声雷鸣,在他耳边道:“这还不明白,上次你开飞刀那病人的家属来了。”眼神示意他看家属怀里。 寻聿明一瞥,果然见那胖墩墩的女人掏出面大红锦旗,天鹅绒一抖,露出两行金灿灿的大字:仁心仁术迎来八方病友;良医良德化解万民苦痛。旁边小字写着——赠:西湾医院神经外科寻聿明医师。末尾是患者落款和日期。 “……”这话说得,寻聿明自己都脸红。 四周摄像机同时对准锦旗,闪光灯耀眼刺目,老陈在他背后一推,将呆若木鸡的寻聿明搡到家属身边,合成了一副温馨动人的画面。 拍完照,老陈还要寻聿明配合本地记者采访,幸而岑寂提醒他下午还有手术,老陈才勉强作罢,自己带着记者和家属们去探望病患。 大厅里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庄奕看着寻聿明的傻样,沉沉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下高兴了吧?” 寻聿明剜他一眼,说:“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想出名。”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带着偌大声望空降医院,满纸奖誉加身,早已闹得人人眼红,个个艳羡,现在又来这一出,那些人还不把他生吞活剥。 庄奕猜到他心中所想,耸耸肩,道:“为了流言蜚语,就什么都不做了?是好事就值得高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说得好听。”寻聿明咕哝,敢情不是他被人嫉妒,当然不在乎。 “生活给你柠檬,就把它做成柠檬水。 ”庄奕笑笑,用英文道,“记得,你是最好的!” ( 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 mak, youre the best! ) 寻聿明看着他,一时思绪回潮,喃喃说:“以前你也这么说。” “你还记得。”想起从前,庄奕神色变得愈发温柔,低低道:“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上次他说这话,还是在他们相识之初。 那时寻聿明在斯坦福被研究生舍友欺负,庄奕和他混熟以后,便帮他打印了几份换寝告示,和他一起贴到几个大学生宿舍的公示牌上。 凑巧的是,下午就遇见一个去斯特恩宿舍楼收拾东西的辍学生,寻聿明大喜过望,通知宿舍管理中心,连夜搬了进去。 当天晚上,夜风微凉,他从宿舍公用的卫生间里洗完澡出来,爬到自己的木架床上,准备睡觉。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身上盖着的小熊被子突然被人掀开。 “surprise!” 不知谁按开顶灯,宿舍里瞬间亮如白昼。寻聿明吓呆了,足足怔忪三秒,才想起自己此刻赤条条不挂一丝,赶忙拽过被子来盖住下半身。 舍友们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裸睡,全都捂着眼睛大喊:“天呐,快穿上你的衣服兄弟!” 寻聿明臊得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套上大t恤道歉。他用不甚流利的口语,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外公……我外公说睡觉穿衣服对身体不好。我……以前我习惯了,对不起。” 新舍友里有一个叫neil的本地人,平时最喜欢开玩笑。这件事后,他便三五不时地同寻聿明调侃,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twink”,每次戏谑起来,其他两个人也会忍不住大笑。 寻聿明年纪小脸皮薄,平时稍有困窘脸蛋就红扑扑的,更别说面对neil的玩笑。他为此很是烦恼,只苦于不善言辞,也听不懂俚语,想驳也驳不过。 由于是留学生,寻聿明的入学时间和体育特招生庄奕一样,都在一月份。几个月后,正好赶上在学校过的第一个愚人节。 那天中午他从图书馆出来,困得睁不开眼,回宿舍盖着小被子睡午觉时,neil把一瓶专门买来捉弄人的漂胡剂涂在了他眉毛上。 说明书上写的是让膏体在毛发上停留五分钟即可,但寻聿明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等他发现自己被整,左半边脸的眉毛几乎肉眼不可见了。 第二天去上课,寻聿明破天荒地戴了一顶鸭舌帽,长长的帽檐严严实实遮住眼睛。他像个刚刚获得超能力,生怕被人发现的超级英雄,躲躲闪闪地坐在庄奕身边。 “你怎么戴了这么一顶帽子?”庄奕一条眉毛打了三个结。 寻聿明平时的穿衣风格保守朴素,活脱脱一个退休老干部,棒球帽在他脑袋上,就像地中海头顶突然多出来的一撮头发,太扎眼。 “我感冒了,头……怕、怕受凉。”寻聿明从小撒谎不利索,一骗人就结巴。 “这么热你怎么感冒了?”加州一年四季大太阳,想感冒也难。庄奕根本不信,一把摘掉了他的帽子,“……” 寻聿明慌忙捂住眉毛,伸着手去够帽子:“还给我,快还给我!”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左边眉毛全部变成了浅金色。 他眶骨生得高,眼窝微微凹陷,加上五官立体、皮肤白皙,颇有几分混血的感觉,放在白人堆里也瞧不出多少不同。 这样的长相眉毛本就显眼,何况他眉色棕黑浓密,现在一边有一边没有,显得格外滑稽,倒不如全剃光顺眼。 庄奕实在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光看左脸跟褪了毛的火鸡似的,就剩一条还不如都没了呢。” “我被舍友整了。”抢回帽子,寻聿明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扁着嘴巴闷闷道:“我恨愚人节!” 第16章 观察 chapter 16 明天是周末,寻聿明上午要去校外做义工,好为将来申请医学院的简历增色,下午要去冰淇淋店打工赚生活费,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可现在顶着一副秃眉还怎么出门。 庄奕瞧他这受气包的样子便忍不住逗他,一想到别人也会欺负他又莫名生气,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说:“别撅嘴了。等会儿下了课我带你去市里,找个美发店让他们帮你再染回来呗。” “真的?”寻聿明眼睛一亮,顿时笑容洋溢:“真能染回来?” “肯定能。”见他双瞳剪水,满脸希望之光,庄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慨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给你弄回来,好好上课吧。” 同学们陆续到齐,遗传学教授随后走了进来。她是个穿花裙子、针织衫的女人,体型颇丰满,寻聿明见过的老师里属她和蔼恺恻。 “今天我们来观察你们的同学。”她放下水杯,打开幻灯片,微笑道:“请大家前后左右各自分组,然后分别观察你组员的形貌特征,相互比较看有什么异同。等会儿我们会请大家说一说你所看到的。好,开始吧。” 教室里立刻嘈杂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 寻聿明暗自庆幸,往常他最讨厌这种分组活动,因为他永远是那个多余出来的“单数”,万幸今天他有庄奕了,也多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交到一个朋友。 庄奕侧身看着他,道:“你先观察我吧。” 寻聿明点点头,后排突然传来neil的喊声:“嘿,twink!过来加入我们吧!”说着附近一圈的人都笑起来,许多双眼睛暧昧地射向寻聿明。 “我……”他嗫嚅道,“我才不去。” “哦,过来吧!”neil嘿嘿笑道,“我们想观察你啊!” “来吧!”他的同伴们附和,“让我们瞧瞧你的新眉毛!” 庄奕闻言,神色微着愠怒。他瞥了一眼后排,操着低低沉沉的伦敦腔说:“谢谢,不过没这个必要。他已经有我了。” neil戏谑地吹了声口哨,旁边人叽叽嘎嘎地笑开来,表情透着猥琐。 庄奕看看身边垂头丧气的人,叹息一声,道:“为什么你是吸引人渣的体质?” 他怎么知道。 寻聿明皱着眉头不做声,把鸭舌帽檐又向下压了压。 前排的两个女同学听见这边动静,回过头来,笑说:“嘿,别烦恼,无视他们就好了。那实在太没礼貌了。你们两个要不要加入我们?” 庄奕笑笑,婉拒道:“谢谢,但是不用了。” “噢,上帝!” 两人眼睛一瞪,同时捂住嘴巴。其中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同学道:“以后请千万别那样对女人笑。你太英俊了!” 庄奕原本下意识地想礼貌微笑,听她们这样说只能收回笑容,说了声“谢谢”。 她们又看向寻聿明,问道:“他真可爱。你们两个是在一起的吗?” 寻聿明口语不好,听力却毫无障碍,耳朵不由得一红。 “不是。”庄奕摇摇头,“他才十五岁。” “哦,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和未成年在一起这种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抖抖肩膀,又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们太八卦了。不打扰了。” 二人回过身去,庄奕同寻聿明道:“看,世上还是友善的人多吧?” 寻聿明抿抿嘴角,双手抓着他硬邦邦的两条胳膊,说:“快点儿,别说话了,我来观察你。” 庄奕的模样他早已看过千百遍,每天和他一起吃饭、上课、去图书馆,无数次抛出视线,最后都落进他眼里。 他当然是与众不同的。 寻聿明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道:“你的眼睛偏窄,很长,双眼皮太深了,被眼眶压住了一些。你眉毛和眼睛的距离也很近,看起来……好深邃啊。” “我好看吗?”庄奕笑着问他。 寻聿明诚实地点点头:“好看。你鼻子真直,特别挺,脸也有棱有角的。哦对了,你还有酒窝!” “别光看长相,”庄奕提醒他,“我的身形呢?神态呢?” “嗯……”寻聿明拍拍他胳膊,评估道:“你挺壮实,不过看着挺瘦的。你坐着的时候,身体习惯往右边歪一点点,你发现了吗?” “还真没有。”他忽然伸手撩开寻聿明的刘海,说:“换我观察你了。” 庄奕观察起来,可比他仔细得多:“你一只眉毛没了。” “……” 寻聿明:“我知道!” 庄奕弯弯嘴角,继续道:“你眉毛里有颗痣,半个米粒儿大。如果不是剃光了眉毛,可能还看不见。你是桃花眼,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瞳仁是蓝黑色。” “哦!”他一提醒,寻聿明突然想起来:“我忘了看你瞳仁的颜色。” 食指点点他的鼻尖,庄奕笑道:“你的鼻子很翘。” 有点可爱。 寻聿明嗯了一声,心思都在课堂上:“不同点,快记下来。咱俩的鼻子倾斜度不一样。” 庄奕扳过他脑袋,又戳戳他的脸颊,温声说:“你还小,还有点儿婴儿肥。而且……” 他说着,蓦地倾身向前,在寻聿明耳朵上吹了口气,轻轻的,带着余温。 “刷”一下,寻聿明耳朵瞬间红透,忙缩着肩膀躲闪:“痒痒!” 庄奕禁不住笑,口里还一本正经地描述:“你耳朵的皮肤很薄,白得几乎透明,耳垂不大,小指甲盖大小,上面有很多细细的血丝。一碰就红,很敏感。” 他认认真真说话时,声音便像从黑胶唱片里流淌出来,低低沉沉,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寻聿明面红耳赤地趴到桌子上,道:“好了,观察完了。” “不行。”庄奕拉起他,不依不饶地说:“不是要认真上课吗?我看看……嗯,你坐着的时候板板正正,腰杆笔直,但是肩膀有一点垂。” 那是寻聿明偷懒的办法,外公耳提面命要求他坐着时姿势端正,他没法不直起腰,便悄悄耷拉下肩膀耍滑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庄奕低头看看他的脚,抓起他一条胳膊比划比划,道:“你臂展很长,脚也大。我猜你能长高个,你信不信?” 寻聿明压根儿不信,他早放弃了自己的身高,听天由命吧。“不可能,我都十五了,再过两年就不长了。” “你还别不信。”庄奕挑眉道,“改天我带你去测骨龄,我敢打包票,你至少能长到一米八。” “行吧。”寻聿明以手支颐,无精打采地说:“借你吉言。” 二人观察完,寻聿明在笔记本上绘了三张表格,按照五官、四肢、身型、体态、印记(痣或胎记)、毛发等排序,将二人的信息录入,庄奕又比对出异同点画出示意图,讨论结束后全部交给助教。 遗传学教授用一个议题抛砖引玉,开始了她今天要教授的内容。下课后,她又道:“给大家布置一个作业,请回去调查你的组员,可以从对方的喜好、习惯、口味、性格、讨厌的东西等等入手,尽可能地详细。下节课我们来讨论遗传因素对人的影响。” 庄奕抄起课本塞进寻聿明的大书包,他左肩扛着包,右手揽着人,随着蜂拥而出的人潮往外挤:“走吧耳朵,给你染眉毛去。” 二人出得教室,飞快地往校外走,沿途遇见许多熟人,一会儿这个学姐,一会儿那个教练,庄奕一一和他们打招呼。 寻聿明压压帽檐,推推眼镜,恨不能遁地逃走。庄奕实在太显眼,他一直是人群焦点,动辄无数目光随行,跟他一起玩儿的弊端就是什么都藏不住。 “咱们先去美发沙龙问问。”好容易从学校出来,庄奕取了车,道:“要是不行咱们再去市里。” 其实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把眉毛染回来,刚才不过是安慰寻聿明的话。两个人开着车满市转悠,接连跑了好几家美发沙龙,人家都不肯染眉毛。 眼看天色渐黑,庄奕道:“要不咱们去化妆品店看看吧?我记得我妈以前用过画眉毛的东西,但我忘了叫什么了。” 寻聿明已经不抱希望了,捂着眉毛摊在副驾驶上,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算了吧。肯定没办法了。” “你别灰心啊。”庄奕调转车头,加油向市中心的商场开去,“大不了咱们买点儿画眉毛的东西,跟着网络视频从头开始学化妆嘛。” 折腾到晚上九点多,庄奕终于在商场里给寻聿明买到染眉膏,并且在柜姐的指导下,勉强学会了帮他画眉。 回到学校寝室门已经关了,舍友们也都睡了,寻聿明没地方去,只好跟着庄奕住他在校外订的宿舍。 斯坦福的宿舍有校外、校内两种,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住在校内,也有一小部分不缺钱的人——比如庄奕,选择在校外的酒店宿舍独居。 寻聿明和他做了三个多月的朋友,今晚是第一次来他宿舍。 这里比他住的地方大十倍不止,空旷的客厅连着开放式厨房,下两级台阶便是休闲区,那里有张桌球台。透过玻璃天花板,能看见散落在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浩瀚苍穹近在咫尺。 “这得多少钱一个月啊?”寻聿明讶然,在客厅里转了几个圈,感叹道:“这里比我住过最豪华的酒店一点都不差!” “你住过最豪华的酒店是什么?”庄奕拉开冰箱门,给他拿了一瓶牛奶。 寻聿明每天早起吃一颗鸡蛋,每晚睡前喝一杯牛奶。 这一点应该记录在遗传课作业里。庄奕想。 “叫什么我忘了,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妈妈带我住的。”寻聿明拧开瓶盖,两手抱着瓶子喝了一口冰牛奶,“哈”地舒出一口气,“好解渴啊。但我外公说吃冰的对肠胃不好。” “那就放温了再喝。”庄奕去卧室找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拿给他,“你去洗澡吧,卫生间里有烘干的浴巾,牙刷柜子里有新的,自己拿就行。” 寻聿明答应一声,去浴室冲了澡,吸取上次在宿舍的经验教训,裹得严严实实才出来。 庄奕的黑t恤套在十五岁的他身上,和裙子也差不多。裤子实在太长,寻聿明不得不脱了,只穿着“小裙子”躺进客房的被窝里。 睡前庄奕又进来一趟,给他放下一只苹果形状的小闹钟,“明早几点起,先定一下吧,省得睡过去了。” “五点起就行了,我能起得来不用叫。”半边脸埋在被子里,寻聿明两只手扒着被边,只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眼珠,“你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庄奕拍拍他发心,“眉毛的事儿别想了。”说完起身要走。 “等一下。”寻聿明却又叫住他,嗫嚅道:“我……明天不想回去了。可以吗?” 第17章 排骨饭 chapter 17 为什么不可以呢? 庄奕闻言,歪头问他:“怎么?我这儿太好,乐不思蜀了?” “嗯……也不是。”寻聿明坐起身,揪着自己长长以后垂下来的刘海儿,说:“你看我的眉毛,我回去以后他们肯定会嘲笑我的。我要是每天早晨起来画眉,他们更有得笑了。” 可是你不会。 他咽下后半句。 尽管才交往几个月,他对庄奕却深信不疑,有种倾盖如故的感觉。然而并非人人都能如此,一想到neil一边调侃他,一边奔走相告笑弯了腰的样子,他就只想学鸵鸟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回去。 “我这儿地方大也没别人,你想住就随时来啊。”庄奕坐到他身边,微笑道:“但是就算你不回去住,上课还是得看见他们,你确定躲得了初一,还能再躲得过十五?”人际关系问题早晚都得面对。 寻聿明垂下头,默不作声。 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很过分,但是不知怎么的,脱口就问出来了,就像上次问他能不能做朋友一样,在他跟前仿佛永远藏不住秘密。 “那我怎么办?”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至少在眉毛长好以前出门对他而言都像上刑,简直比高中时顶着剪坏的发型返校还难受。 庄奕笑了笑,道:“你不如主动出击,跟你舍友谈谈,如果还是解决不了我们再想办法。你毕竟要在这儿待四年,你不是还想申请医学院吗?那又是四年,总不能永远躲着他们。” 揉揉寻聿明发心,他又道:“而且你知道吗?你其实很优秀的,成绩好,性格也好,一旦别人了解你,一定会喜欢你的。如果能让别人看到你的闪光点,又让他们佩服你而不是嫉妒你,那这也是你的本事呀。” 所谓人格魅力,不过如斯。 “我怎么才能……像你说的那样?”寻聿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庄奕,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很柔软,稍稍带着点自然卷,脑袋顶上有一撮毛总是翘着。 庄奕顺顺它——无济于事,只得作罢,“你不是在冰淇淋店打工吗?要不你请他们吃冰淇淋吧,把他们叫出去谈谈,跟他们说你不喜欢别人开你玩笑,他们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困扰。我觉得正常人都是能听进去的。” “好吧。”寻聿明勉强笑笑,叹了口气:“人生好难。” 庄奕被他逗笑了。 他一笑起来,天便晴了。 “别害怕。”他承诺。“我陪你一起。” 也不知道他说的“一起”,是陪自己一起请室友去吃冰淇淋,还是整个人生都陪自己一起。 寻聿明心里热热的,被他按倒在鹅绒枕上,听他温声道:“好了,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生活给你柠檬,你就把它做成柠檬水。” 寻聿明一怔,没想到这句话在他耳畔萦绕了八年,八年后的今天还能再从他口中听到。他回过神,不禁热血沸腾,竟然觉得想哭。 庄奕并未多做停留,径自上了十六楼。寻聿明没时间看秦雪岩,长舒一口气,直接和岑寂去了手术室。 下午观摩室里的人格外多,寻聿明的手术向来是医院里的“叫座影片”,但椎板减压术只是二级手术,似乎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来“瞻仰”。 他心里暗暗嘀咕,忽见手术示教系统上的小红灯闪了闪,一个女声顺着话筒飘了进来:“我的妈呀!你们快看,他居然能一手用剥离器处理瘢痕组织,一手用神经根拉勾牵引脊髓!” 旁边男生点头赞叹:“太他妈牛掰了,这手速!这准度!我待会儿找他要签名,你们谁去?” 一群人立刻吵起来,都嚷着说要去,为谁排第一个争论不休。 寻聿明笑了笑,低声问岑寂:“这些小孩儿是哪个科的?” “咱们科啊。”岑寂递给他医用刮匙,说:“咱们院新来了一批规培生,其实也都不小了。我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可成熟了,不过现在看看,就是个青瓜蛋子。” “这说明你进步了。”寻聿明刮着脊椎侧面由结核导致的灰色病灶,道:“一个人飞速成长的标志,就是不断地发现自己从前有多差劲。” 岑寂隔着口罩,咧嘴笑说:“这么说我天天飞速进步,昨天我还觉得前天的我是个沙雕呢。” 寻聿明笑笑,想起以前的自己,尤其是大学恋爱期间,不由得头皮发麻。 他太阳穴一紧,问道:“那几个人分给谁带了?” 岑寂想想,说:“刘大夫分了俩,赵大夫和孙大夫各带一个……哦对了,咱们实验室进了好几个新人,加上原来那俩还有我,现在您手底下有七个人了,正好一队葫芦娃。” “……”寻聿明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我可当不了爷爷。” “您是白雪王子!”岑寂趁机拍马,“我们是七个小矬子。” 手术室里原本安安静静,只有呼吸机和血压仪嘀嘀嗒嗒的声响,被他这样一调侃,麻醉师和护士们纷纷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寻聿明把新来的规培生资料过了一遍,里面有一个女生的简历格外吸引人,几乎可以和岑寂比肩,看照片正是今天说话的那位。 寻聿明合上电脑,打开微|信给陈霖霖发消息,问他下次心理咨询的时间。等回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加庄奕。 找出“添加好友”页面,他输进庄奕的手机号,屏幕上跳出来一个账号,头像是只深红色蛇果。犹豫半晌,寻聿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发送请求”。 那边几乎是立刻同意了,倒吓得寻聿明小鹿乱撞。庄奕正打算给他打电话,想让他明天去咨询室吃午饭,看见请求便加了好友。 庄奕:「 ?」 寻聿明苦思冥想,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跃入脑海:「酒钱还没还你。」 打开转账,发给他九百八。 庄奕顺手点了付款,问道:「胃疼好了?」 寻聿明一愣:「你怎么知道?」 庄奕:「晚上遇见岑寂给你买达喜了。」 寻聿明:「老毛病,不要紧。」 常年喝酒,饮食不规律,工作压力又大,胃不出毛病才怪。 庄奕:「明天中午来找我吃饭吧,有事跟你说。」 想起今天中午等电梯时,他曾说有件事过两天再告诉自己,寻聿明奇道:「什么事?」 庄奕:「明天再说,晚安。」 故弄玄虚。 寻聿明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月挂中天,清光皎皎,夜色异常温柔。 「晚安。」 他点击发送,关灯睡了。 第二天中午下班,寻聿明依约去咨询室吃午饭。陈霖霖刚好在,见他进门,先笑道:“寻大夫,你的新鞋好潮啊!代购买的吗?” 脚上穿的是之前庄奕送的鞋,寻聿明低头看看,说:“不是啊,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买的。” “是新发售的限量款,国内都没有。”陈霖霖凑过来,托着下巴研究,“这种稀缺款都不大好买,我上回雇人帮我排了一天的队,还是没买着。” “不就是一双鞋,怎么这么火爆?”寻聿明哪里懂这些,他平时工作太忙,买东西都是直奔最近的商店,看着顺眼合用就交钱,衣服不穿到烂也想不起换新的。 不过他最近倒是很讲究时髦,连眼镜都换的新框架,还斥巨资购置了几本时尚杂志,每天晚上在家做读书笔记,态度认真,废寝忘食。 庄奕忙完手头上的事,从二楼下来,见他两个叽叽咕咕勾肩搭背,食指关节敲敲吧台,沉声道:“你们两个还吃不吃饭?” “吃啊。”陈霖霖笑道:“我还没吃饱呢,光顾着看寻大夫新鞋了。” 庄奕一副资本家嘴脸,没好气地说:“吃完赶紧上楼,客户马上就到。”拉开餐桌旁的椅子,眼神一瞥寻聿明,“坐。” 陈霖霖撇撇嘴,抱来两只饭盒,问道:“你俩吃海鲜饭,还是排骨饭?” 寻聿明:“排骨吧。” 庄奕:“排骨。” 二人异口同声。 陈霖霖耸耸肩,把排骨饭给庄奕,又拿一盒给寻聿明,抱着自己吃剩的半碗海鲜饭,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之间的空位上。 庄奕脸一黑,起身去吧台端来两杯西瓜汁,给寻聿明一杯,自己一杯,安排得明明白白。 陈霖霖皱皱眉头,伸头问:“……我怎么没有?” 寻聿明略微尴尬,刚伸出手想把自己的西瓜汁向他那边推推,就听庄奕说:“自己拿去。” “切。”陈霖霖忍不住白眼相加,自己跑去倒饮料,嘴里嘟嘟囔囔:“绅士风度喂了狗。” 寻聿明拿回杯子,埋头啜了一口果汁。 怪甜的。 庄奕撕开包装袋,取出消毒筷递给他。 “谢谢。”寻聿明接过,抽开饭盒,里面满满一层酱汁浓郁的红烧排骨,下面的米饭还腾腾冒着热气,旁边点缀着几颗蒜蓉油麦菜。 庄奕把自己碗里的排骨拣到木盖子上,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小山,推到对面。 寻聿明搁下西瓜汁,心里小鼓直敲,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陈霖霖见状,一筷子夹走两块,笑道:“谢谢老板!” “……” 庄奕脸色更沉,头顶阴云密布。 寻聿明忍不住勾勾嘴角,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第18章 姐姐 chapter 18 “老陈那儿有个案子让我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儿做颅脑唤醒手术。他家里人担心他害怕,影响手术效果,让我去做陪伴疏导。”庄奕说着,啜了一口西瓜汁。 面前的排骨饭被一扫而光,寻聿明吃得有些撑,摊在椅子上问:“这个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想让你给那小孩儿做手术呗。”陈霖霖还在吃,庄奕的一盒排骨都进了他的胃,满口里塞着饭说:“这还用问么。” “可是陈院长没安排我做,主任也没提这事儿。”寻聿明不确定和别人抢病例这种事,对现在的他而言是明智之选,毕竟他已经“四面楚歌”了,不好再出风头。 庄奕却道:“我已经跟患者家属推荐了你,他们下个月回国。老陈那儿打过招呼了。” “下个月回国?”陈霖霖讶然,“那你来得及么?” “什么来得及?”寻聿明问道。 庄奕看看他,朝陈霖霖说:“来得及,研讨会在月底,我当晚的飞机接着回来。他们刚回国,动手术也得等几天。” 为下个月在罗马举行的国际心理学研讨会,庄奕已经准备了大半年,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接新客户。幼儿心理咨询与成人咨询不同,孩子性格更率直,接受能力也不比大人。他们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喜欢,一般不会假装接受,想让他们敞开心扉前期花费的时间肯定比成人多。 陈霖霖不确定:“可你是给小孩儿做心理疏导,提前接触一段时间比较好吧?万一耽误了开会,太划不来了。” 庄奕颔首说:“我提前和他视频,回来还有几天时间,问题不大。” 陈霖霖擦擦嘴,凑到寻聿明跟前,一脸神秘地道:“动手术的是一领|导亲戚家的小孩儿,具体不跟你多说了,反正这颗脑壳开好了,以后好处多多。” 寻聿明恍然,难怪庄奕会提前向病人家属推荐他,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放到医院公开讨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削尖脑袋竞争主刀资格。 庄奕起身要走,顺手敲了敲陈霖霖的头,“多嘴。” “等一下。”寻聿明快步跟上,追到他办公室门口,说:“谢谢你。” “不用。”庄奕摇摇头,“我是谢你给秦老师开刀的事儿,现在总算两清了。” 寻聿明正色道:“我不是说了么,给阿姨动手术是我的本职工作,你不欠我的。再说你帮我摆平了开飞刀的事儿,就算欠,也是我欠你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犹似一团乱麻,如果真论谁亏欠谁,恐怕最高明的精算师也推不出结果。况且寻聿明对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未曾有片刻释怀,真细说起来,当年始终是他对不起庄奕,这份情下辈子他也还不起。 庄奕不想跟他辩论,推开门说:“知道了,做完手术你请我吃饭。” “好。”寻聿明笑起来,结论终于还是落在“吃饭”两个字上。“地方你定,选好了告诉我。” “那我可得选个高级点的地方,吃你一顿还真不容易。”庄奕笑笑,进屋取来一只黑纸袋,里面是他托人买的两顶假发,“回医院吧,我去看看秦老师。” 今天外面艳阳高照,风清云淡,天气不错。寻聿明和他一道出门,二人路经停车场,视线扫过医院后门,只见一辆卡宴开了进来。 “看什么呢?”庄奕见他望着远处出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瞧见一个男人从一辆棕黑色保时捷上下来,正朝这边走。 对方瘦高身材,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举手投足的神态,可不就是前天和寻聿明搭讪,又祝他们“百年好合”的那位。 “你的追随者来了。”庄奕嘲讽道。 “又不是找我的。”寻聿明转身欲走。 那人忽然朝他招招手,近前道:“没想到能在这儿看到你,巧了。”说着,朝庄奕点点头。 “是够巧的。”庄奕扯了扯嘴角,朝他伸出手,“你好。庄奕。” “任雪原。”那人一笑,和他握握手,又问:“我认识你妈——秦雪岩,是不是?” 寻聿明一愣:“……你俩是亲戚?” 庄奕眉心微蹙,也不禁犹疑,他家亲戚太多,具体是不是他还真不确定。 任雪原笑笑,道:“别误会,同辈的人多了。我是林海制药的负责人,和你外公家在生意上有来往,以前父辈们也一起共事过。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个叔叔呢!” “……” 庄奕嘴角抽了抽,右手僵在半空中。任雪原唇边带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余光却停留在身旁。 寻聿明推推眼镜:“呃……” 日光耀目,太阳毒得人睁不开眼,今天天气糟透了。 三人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场面一时尴尬。 “哈哈,开个玩笑。”任雪原率先打破沉默,一拍庄奕肩膀,道:“我可不喜欢别人叫我叔叔,把我都叫老了。” 他穿一身休闲装,蓝衬衫灰裤子,五官立体,气质沉静,眼角些许纹路,看起来倒真不显年纪,反而平添一成稳重。 寻聿明清清嗓子,说:“我呃……先去查房了。” 是非之地,走为上。 庄奕紧咬牙关,下颌线清晰明朗,冷冷道:“我也有事,先上楼了。” 任雪原不以为意,慢慢悠悠地落在最后,走向电梯跟前和寻聿明并肩站到一起,说:“我找寻大夫有点事。” 正是午饭时分,大厅里异常安静,只有东南角上的仿真喷泉发出“哗哗”的流水声。 庄奕对着电梯沉默不语,与二人保持一步距离,他站得笔管条直,双肩宽而平展,带着明显的僵硬。 寻聿明看看他,小声问任雪原:“什么事?” “寻大夫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任雪原低头看一眼他的左手无名指,上面没有戒指,也没有常年戴戒指留下的印迹,不由得笑了笑。 “叮!” 恰在此时,电梯降到一楼,铁门缓缓拉开。 庄奕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寻聿明紧随其后站在他身前,同杵在身边的任雪原道:“我上班很忙,没大有时间出去吃饭。” “但却有时间喝酒。” 四目相接,任雪原低低笑道:“是你实验室经费的事儿,难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吗?” 言辞轻轻擦过耳畔,带起一阵暖流,在逼仄的电梯厢里显得分外暧昧。寻聿明向旁边挪了挪脚步,淡淡说:“周末晚上我有时间。” “好。”任雪原的嗓音低醇,像一杯陈年红酒,灌进耳道还留有挂壁,“我等着寻大夫。” 电梯刚好抵达十六楼,修长手指拨开寻聿明肩膀,庄奕重重推他一把,道:“让一下。”从二人之间走了出去。 寻聿明忙稳住身形,扶着墙壁道,“那个……周末再说吧。我还要去查房,先走了。” 再待一会儿恐怕就要窒息了,他匆匆逃离现场,头也不回地奔向1602病房。秦雪岩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以后情况大有好转,短短几天已能下地行走,再未出现抽搐等情形。 寻聿明进去的时候,庄奕和一屋子亲属正在里面说话,众人见到他纷纷起身相迎,交口称赞不绝。他拿起病例看了看,笑问:“秦阿姨这几天觉得怎么样?” 秦雪岩一举大拇指,道:“好多了,说话走路都挺利索,一点儿后遗症都没落下。寻大夫真棒!” “那就好。”寻聿明一笑,叮嘱她几句多运动、饮食清淡之类的话,在秦庄两家亲朋们的簇拥下又出了病房。 外面走廊里空静无人,寻聿明转过墙角,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他抬起头,忽见前面走来一个穿墨绿色裙子的女人。她五官和庄奕有四五分相似,只是气质冷艳如霜,相比火爆脾气的丛焕,更有高傲而不近人情的感觉。 寻聿明一怔,只闻一股清甜扑鼻,下一刻便被她抱住了,“……您是?” “谢谢你。”声音冷冷清清,仿若敲冰戛玉。 庄奕出来找寻聿明,走到转角刚好看见这一幕,上前道:“放开他,姐。” 寻聿明闻言,瞬间醒悟,弯弯嘴角说:“不用谢,姐姐。医生治病救人是应该的,阿姨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 “这是客气话。”庄曼放开他,牛奶似的手臂一碰庄奕,“你没好好谢谢庄医生?” 庄奕张了张口,寻聿明抢先说:“当然有,我昨天被人投诉,还是他帮忙摆平的。” 庄曼嗤了一声,道:“这也值得说,你救了他妈一命,帮忙是应该的。” “真的不用客气。”寻聿明第一次见庄奕这位姐姐,还不适应她这直来直去的脾气,讪笑说:“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庄奕对我非常照顾,帮了我很多,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用不着谢我。” 庄曼听他如此说,眼睛轻轻一眯,张圆了嘴巴道:“噢——原来小耳朵就是你啊!” “……” 庄奕扯扯庄曼的裙摆,道:“咳……寻大夫忙着呢,你别耽误人家了。”眼神示意寻聿明快走,“你快走吧。” 寻聿明面红耳赤地点点头,冲庄曼道声“再见”,转身而去。 庄曼鼻子里哼了一声,水晶指甲一戳庄奕脑门,骂道:“真没出息,以后别说是我弟。” 庄奕微微一笑,望着远处那抹愈走愈远的背影,只见任雪原从楼梯间出来,手里夹着一段掐灭的烟蒂,又凑到了他跟前。 庄曼一脸恨铁不成钢,冷笑道:“还不快追,再磨叽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第19章 痣 chapter 19 寻聿明和任雪原约了下个月八号晚上,在海湾酒店的菠萝餐厅谈经费的事。思前想后,斟酌再三,他把这件事通过微|信消息告诉了庄奕。 后者一直没回复。 在拿到经费之前,他还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庄奕介绍给他的那个病例的手术方案,二是尽快组建起他实验室的团队。 目前手头上的事堆积如山,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放在研究上,寻聿明迫切地需要一个团队来帮他分担部分工作。 从手术室出来,寻聿明洗过手,去神经外科实验室和新来的规培生见面。地下一层常年不见天日,一出电梯便觉一股股凉风往衣服里钻,四周连个人影都不见。 寻聿明打个寒噤,一路向长廊深处走去。白墙上方有一溜被草坪掩映的小窗户,光线顺着气孔渗漏进来,洒得满地星星,仿佛一伸手便能捞起来。 实验室在最深处,转过墙角,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嬉笑,寻聿明一手埋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手推开门,室内顿时音寂声销。 六个人或坐或站,或转身或回头,石化一般愣愣盯着他。 寻聿明推推眼镜,关上门,道:“我是寻聿明。” 众人:“……” “你们……”寻聿明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长桌边上,负着手道:“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六个人面面相觑,你退我搡,最后从左手边第一个男生起,逐一开始自我介绍。 寻聿明想着先前看过的简历,和真人一一对上号,说:“你们的资料人事科都发给我了,我也都看了。我知道你们是来规培的,但是我现在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需要一个团队协助我。你们要是觉得跟着我耽误时间,或者不想做研究只想开刀,现在就告诉我,不用有心理负担。我帮你们去跟人事科打招呼。” 几个人面露犹疑,沉吟片刻,站在最边上的一个小个子女生说:“我不走,跟定你了。” 她长得其貌不扬,圆眼圆脸塌鼻梁,梳一顶蘑菇头。寻聿明记起来,她就是上次在观摩室里说话的女生,也是先前那一堆简历里最出色的那个,年纪轻轻就读完了博士。 听她这样说,其余几个人纷纷附和,都选择留下。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男大夫道:“我……不想做研究。对不起,我是下面医院来进修的,要是做不了临床我回去就失业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寻聿明说:“那你先回去吧,下午我跟院长说,明天让他找人事科给你重新安排导师。” “谢谢寻大夫。”那人点点头,拿上东西准备离开。 他出门的时候,岑寂正巧进来,一问之下,笑道:“少了一个人,咱们葫芦娃变江南六怪了!” “唉,不知道他咋想的。”旁边大夫说,“多少人做梦都想跟着寻大夫搞科研。”他生得奇高,比一米八多的寻聿明和岑寂还高一个头,俨然已快两米,加上他方脸廓耳,眼角还有条疤,看上去像个凶横的强盗。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寻聿明伏在实验台上,给几个人分配接下来的工作,“担心失业也是人之常情。” “要是能跟着您搞研究,失业也值了。”另一个身高看起来还不到一米七的男大夫道。 “那是因为你没失过业,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寻聿明笑了笑。 岑寂闻言,道:“说得好像你失过业似的,师父。” “我怎么没失过业?”寻聿明把排班表打出来,贴在实验室的大门后,除了岑寂和蘑菇头,剩下的四个男生恰好姓周吴郑王。 “寻大夫还失过业?!”六个人表示不信。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被辞了。”寻聿明叹了口气,又把他们的两寸照也贴到排班表上。 大高个小周托着下巴,咂嘴问:“啧,能不能不贴照片啊?怎么别人照得都那么精神,就我的跟犯罪分子通缉令似的!” “你别打岔。”五个人异口同声,集体要求寻聿明继续说:“为什么失业啊?寻大夫也有被医院辞退的时候?这什么医院那么没眼光?” 寻聿明摇头笑道:“不是医院,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冰淇淋店当服务员。” 小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坐到实验台上说:“怎么回事儿,寻大夫讲讲!” 众人同一副八卦脸,齐声唱道:“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寻大夫讲那过去的事情!” 寻聿明被他们逗乐,倚着桌子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那时候刚出去留学,没什么钱,就找了个校外兼职。我记得好像……一小时两美刀多点儿吧,反正拿的是最低工资。结果刚干了仨月,就被辞了。” 说起少年贫窘事,委实令人唏嘘。他还清楚地记得,被辞退那天正是去庄奕宿舍过夜后的第二天。 庄奕跟他说,生活给你柠檬,你便把它做成柠檬水。 这句鸡汤像一片安眠的良药,寻聿明本来认床,那晚却很快进入沉酣梦乡,半夜里嫌热蹬了被子都没意识。离开家这么久,他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清早,庄奕起来时,寻聿明还在熟睡,两只手一东一西分别搭在枕畔,是个投降的姿势。被子落到了地板上,t恤也翻卷一团,他侧身扭成一条麻花,露着半边屁股蛋。 雪白的皮肤上点着颗朱砂痣,芝麻大小,鲜红欲滴。 这也应该记录在遗传课作业里,庄奕暗暗道。 他捞起被子给寻聿明盖上,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换了衣服去晨跑。庄奕走后,寻聿明不多时便醒了,迷迷瞪瞪地坐起身,看看四周,一脸茫然。 这里不是他住的斯特恩宿舍。 他揉揉眼睛,从床头柜上摸来眼镜戴好,又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自己昨天回得太晚,来庄奕宿舍过的夜。 寻聿明掀开被子溜下地,感觉大腿凉飕飕的,低头一瞧,差点儿忘记自己身上穿的是“小裙子”。 客房里没有浴室,他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脚底粘在地板上,走路时发出轻轻的响动。他放缓步子,摸黑潜进了连着客厅的卫生间。 等寻聿明收拾好出来,大卧室里依然没有动静,连一丝要起床的迹象都没有。寻聿明颇为踌躇,他今天上午要去旧金山的医院做义工,距离不近,一大早就得赶过去。 以前他都是先从学校去帕罗奥多市,然后到市里乘caltrain,直接在旧金山站下车。庄奕宿舍离学校有接近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不认路,所以也不确定去车站会不会更远。 寻聿明拉开冰箱门,客厅一角亮起白光,里面食物种类丰富,水果蔬菜肉蛋奶,码得整整齐齐。他拿出两颗鸡蛋,放进不锈钢的小锅里,又翻出一只砂锅煮白米粥,另外蒸了几只早餐包和小馒头。 庄奕回来的时候,就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在他厨房里忙碌。那t恤被烘干机烘过一次后便缩了,他昨晚找不到小码的短袖,才拿它给寻聿明当睡衣。 而今这衣服穿在他身上,下摆长度危危险险,两条白生生的腿无遮无拦,看得人眼花缭乱。那领口也随着他的动作东摇西晃,稍稍一斜,便露出一片纤细的锁骨。 庄奕弯弯嘴角,视线移到餐桌上,“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呢?” 地上洒了一勺米汤,寻聿明正拿着厨房纸埋头清理,闻言,直起身道:“你起了,太好了!” 他转过头,一副宽肩窄腰映入眼帘,那是常年高强度运动换来的。寻聿明看看上面凸起又凹陷的肌肉线条,再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材和迟迟不肯长的个子,一面自惭形秽,一面烧红了耳朵。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汗湿了穿着难受,刚跑完步太热了。” 寻聿明偏开头,道:“我外公说热也不能光着身子,越是贪凉越会着凉,你快去换衣服吧。我做了早饭,你出来吃。” 庄奕答应一声,回屋冲个澡,再套上一件干净的短袖,出去说:“真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居然还会做饭。” 给他盛上粥,寻聿明拿起奶黄包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道:“我只会熬粥,热热馒头,再就是下个面条,别的都不会。我外公说厨房里的活儿太危险了,不叫我干。” “你外公挺疼你。”庄奕吃东西倒讲究,还要铺一块餐巾在腿上,简简单单的早饭被他调停得像烛光法餐。“你和你外公是不是很亲?” 提到外公,寻聿明眯起眼睛,笑弯了一条眉毛,“那当然了。”转念想起老人家现在孤身一人,又垂眸道:“唉,我都好久没给外公写信了,他肯定很想我。” 白粥煮得粘稠浓香,米粒都开着花,庄奕喝了一勺,说:“想他就回去看看啊。对了,之前放春假你怎么没回国?” 寻聿明吞下最后一口早餐,道:“哪有时间呀,春假一共才七天。而且我外公说机票太贵了,不叫我经常回去。我还得打工呢。” 提到打工,庄奕想起他昨晚说今早去做义工,看看时间,问:“你去哪儿做义工,几点到?” “八点半,我坐市里的caltrain去。”寻聿明匆匆收拾着碗筷说:“我快要迟了,不跟你一起吃了。” 庄奕早餐一向吃得少,抖开餐巾,擦擦嘴道:“我吃好了,开车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用。” 卧室门大开着,寻聿明洗过手,跑进去换衣服。大床上的被子还没铺,丝绸床单皱皱巴巴,屋里弥漫着一股睡过人的味道。 头一回进别人卧室,他还挺不好意思,短袖衫的后襟卷在脖子下面,半天没拽下来。庄奕进去铺床,经过他身边,顺手帮他扯了一下。 “谢谢。”如果现在浇一捧凉水在耳朵上,一定会“哧哧”冒热气。 寻聿明愣在原地,手里抓着自己的短裤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在他面前换。 庄奕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笑问:“你们小孩儿是不是脸皮都这么薄?” “我不是小孩儿!”寻聿明坐到床上背对着他,偷偷摸摸地穿裤子。 “不用藏了。”庄奕忍不住笑道:“不就是颗小红痣,我早看见了。” “……” 第20章 无解 chapter 20 庄奕把寻聿明送到旧金山诊所,便开车去了伯克利,今天是第二场小组晋级赛,他得去掠阵。 寻聿明做义工的诊所隶属于一家私人医院,因为诊所是公益性质所以招收学生来打杂。他是立志要考医学院的,却也知道医学院有多难进。 斯坦福医学院录取率之低,每年都能排进全美前五,而留学生的录取率更是低穿地心。想要进去,就得有一份足够漂亮的简历,而这些单靠完美绩点是不够的,还需要德高望重的人背书。 寻聿明在医院工作不久,便和几个医生混熟了,只盼着将来能要一封推荐信。他在诊所待到十二点多,草草对付完午饭,接着赶往附近的冰淇淋店上班。 下午一点十分换班,时间相当仓促,寻聿明一路狂奔,从地铁站出来攀着扶梯向上爬,一个不慎磕在了台阶上。 他爬起身,拍拍土,顾不上看膝盖怎样,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来,寻聿明掏出来一瞧,按下了接听键:“喂,李老板,我马上过去!我已经下地铁了,五分钟就到!” 手机有些旧了,听筒里的电波杂音“哧哧啦啦”响,显得李老板语气愈发歉疚:“小明啊,是这样。昨天社会保障中心的人约谈我了,不让我再雇佣未成年人,不然要罚我款还起诉我。我是想跟你说,以后你就不用过来了。你这个月工资我给你打卡里了,就算你满一个月吧,抱歉了啊!” “可是李老板……喂——?”话未说完,对方已经挂了,电话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嘟嘟”声。 寻聿明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上,举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 他失业了? 他失业了! 直到庄奕的电话打过来,他还愣愣的:“……喂?” “你怎么了?”他声音怪怪的,庄奕问道:“怎么听着像被欺负了一样?” 寻聿明慌忙掩饰:“没怎么啊,你打完比赛了吗?” “比完了,我们大获全胜。”庄奕笑声爽朗,一听就知道心情有多好。话筒里有和他打招呼的声音,庄奕一一应承,接着问:“你下班了吗?我们要去庆祝,吃完饭一块儿打马球,带你一起。你现在在哪儿?我接你去。” “不……不用了。我还有事,先挂了啊!” 寻聿明哪有心思庆祝,不由分说挂断电话,慢慢吞吞地去店里收拾东西。街边人不多,他从冰淇淋店出来,抱着箱子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最喜欢的中餐厅,里面飘出浓浓的红烧排骨香味。无锡排骨漂洋过海身价也水涨船高,明明这边的生肉便宜,做成菜端上桌却要国内几倍的价格。 以前每周来打工,寻聿明都会点一份排骨盖饭带回去吃,比单买一份便宜。老板看他年纪小、长得瘦,往往多给他几块小排,红褐色肉汁配上热腾腾的白米饭,最能抚慰思乡的胃。 排骨饭是辛苦工作的奖励,失业的人吃就太奢侈了。他坐在门口蹭味道闻,偶尔过来一两个人,都对他报以哀悯的目光,仿佛“失业”两个字就印在他脑门上。 一直呆坐到晚上八点多,两只脚上了枷锁一般,迟迟不肯挪步。他磨磨蹭蹭不想回学校,无非是逃避舍友,希望在庄奕宿舍多赖一晚。 眼看天色已黑,寻聿明低头瞧瞧怀里的纸箱,又后悔不该拖延到现在。他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失业的人,庄奕那么聪明,一准儿骗不过他。 纠结许久,路边渐渐有人向他吹口哨,几个嬉皮靠着电线杆暧昧地盯着他,一看就不是好人。寻聿明脱下书包,将纸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狠狠心进店打包了一份排骨饭,撒腿往车站跑。 庄奕白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他虽然不说,语气里的沮丧却掩饰不住。庄奕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推了马球赛,谢绝庆功宴,直奔旧金山。 在冰淇淋店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陆陆续续离开,始终没看见寻聿明的影子,庄奕进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被辞退了。 他赶紧给寻聿明打电话,手机关机,这片乱得很,治安可不比斯坦福周围。他开着车在周围街区转了几圈,眼看日落西山,天色愈来愈黑,脑海里不断往外蹦着大学生外出遇害的社会新闻。 心急如焚之时,忽然,一个人影从中餐店飞跑出来。庄奕大喜,那比麻包还笨重的大书包,不是寻聿明的又是谁的。 一脚油门追上去,他按了按喇叭,喊道:“小耳朵,往哪儿跑!” 寻聿明心中正自惴惴,生怕后面几个穿皮夹克的纹身壮汉跟过来,猛地见到他,如同在大火里见到一眼喷泉,立刻扑了上去。 庄奕载上他,迅速掉头,车子歪歪斜斜飙出长街。寻聿明惊魂甫定,一颗心兀自乱蹦,抱着书包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马球场在附近,顺路来接你。”庄奕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噢,你吃饭了吗?”寻聿明拿出饭盒问他:“我买了排骨饭,你吃不吃?” “你自己吃吧,我吃过了。”庄奕信口胡说。 “那我自己吃了。”寻聿明咧着嘴搓搓手,满心期待地打开饭盒,虽然失业了,但能吃一顿日思夜想的排骨饭,还是很满足的。 “吃个排骨就这么高兴,真是小孩子。”庄奕笑着回过头,只见他睫毛轻轻一颤,“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庄奕吓了一跳,急忙刹车问道:“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我可不大会哄人。” 寻聿明抬起头,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看起来委屈极了,他哽咽道:“……忘给我排骨了!” 饭盒里只盛着一层白米饭,哪有半块排骨的影子。庄奕低头一瞧,不由得哑然失笑,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哄小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还以为怎么了,没有排骨咱们再回去要嘛,这有什么大不了。” 庄奕的怀抱那么热,就像寒冬深夜里偶然得到的一把火,炙得人浑身发暖。寻聿明饿着肚子,膝盖隐隐作痛,又刚经历失业,原本满腔的委屈寂寞,被他一抱也顷刻间散了。 他抹抹眼泪,清清嗓子,有些尴尬地说:“咱们回去吧,我不吃了。” 庄奕不答,冲他微微一笑,往旧金山方向开去。二人赶回市里,中餐店已经关门了。庄奕又驱车去湾区,道:“我知道一家华夫饼店,二十四小时的,味道特别好,咱们去买。” 寻聿明不好意思起来,忙说:“真的不用了,我其实也不饿。咱们赶紧回去吧,都快九点了。” 庄奕开着车,低低笑道:“不着急。你不是跟着我住吗?我那儿又没有宵禁,晚一会儿不要紧,饭不能不吃。你要是再哭鼻子,我可哄不了了。” 寻聿明不是个爱哭的人,自小也没哭过几次。可是夜晚的海风那么温柔,只是看着他,鼻子又禁不住泛酸。 * 庄奕掸了掸烟灰,脑中闪过他的脸,冷漠的、忧郁的、委屈的、欢喜的……一帧一帧过电影一样。他叹了口气,道:“别劝我了,要是能忘早忘了,何必拖到现在。” 庄曼也点了一支烟,两只□□叠在露天茶几上,吐着烟圈说:“在感情里受了一次挫败,就畏缩不前,放弃了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呵,我对你‘刮目相看’。” 今晚的海风温柔一如从前,庄奕坐在藤椅里,半边脸被夜色淹没,眼中透着淡淡的光,像一点不甘自熄的灰烬。 食指与拇指捏着烟蒂,他抬起手吸了一口,火星明灭中说:“一段悬而未决的感情,带来的只是消耗。”这种内耗,就像在人身上凿开一个孔,那点热血日益流泻,天长日久便干涸了。 庄曼手里拿着一只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火苗霎时窜起,“要么点燃它。”随即又因她的放手而落下,“要么按灭它。” 庄奕笑了笑,吐出一缕烟,“哪有这么容易,这题根本无解。” 消失了八年的人近在眼前,他怎不知该主动一些。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再续前缘的后果就是重蹈覆辙。他一面忍不住亲近寻聿明,一面又不得不保持距离。 想爱而不能爱,想不爱却偏有爱。 两相拉扯,进退维谷。 “也许这次不同了呢。”庄曼扯扯嘴角,“不试试怎么知道?” 既然忘不了,放不下,为什么不再试一次?没做过的事,未见得一定会失败。 庄奕笑了,他面对着远处的深海,月光粼粼洒在上面,比任何时候都浪漫。“你知道我俩是怎么分手的吗?” 庄曼只知道他们是大学时的恋人,那时庄奕都和家里公开了,原打算毕业就带寻聿明去见祖父母,然后在老家的庄园里订婚,没想到这段感情最后竟无疾而终。 “怎么分手的?” 第21章 分手(一) chapter 21 “那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被掀开,庄奕的左手无名指又开始颤抖,他用力嘬了一口烟,招来侍应,要了一杯威士忌。 “不想说就别说了,干嘛搞得那么难受。”烟灰弹进玻璃缸,庄曼撩撩耳畔卷发,夺过他手里快燃到头的烟蒂揿灭。 手里杯子剧烈摇晃,撞得冰块叮当响,庄奕吞了一口酒,重新点起一支,袅袅青烟灼烧着夜色,在人心上烫开一个洞。 他冷笑道:“我成天劝别人敞开心扉,其实自己心里的隐痛碰都不敢碰,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医生也需要看医生。 只是他治愈别人,谁又来治愈他? “我今晚是你的大夫。”庄曼双脚落地,坐正身体说,“说吧,为什么和他分手?” “和他?”庄奕剑眉轻挑,目光带着点嘲讽,也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是他和我提的分手,不是我和他分手。” 大学毕业前夕,寻聿明和庄奕商量好一起申请斯坦福医学院,二人将未来蓝图规划得波澜壮阔,立志要成为最优秀的医生,治病救人、做研究、拿奖、改变世界。 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在最后却拐了一个弯。 交上申请表那天,寻聿明紧张得茶饭不思,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地踱步。庄奕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笑道:“你现在长高了,晃了晃去看得我眼花,过来看看我做的计划。” 说好毕业去旅行,他却只顾着担心那些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坏结果:“万一他们不要我们怎么办?他们肯定会要你的,就算不要,也是不要我。留学生的录取率太低了,我肯定不成。 “早知道当初不要学生物学了,我是为了考医学院才学的生物学,要是考不上,生物学有什么用?还不如学金融、学法律,学语言也好啊! “我外公就是学语言出身的,肯定能教我。现在学了生物学,有什么用呢?到时候肯定找不到工作,我完蛋了。” 他一紧张或是一放松,话便陡然间多起来,辩论说不过别人,碎碎念却比人都多,两只手抓着头发不停地拉扯。 “别瞎担心了。”庄奕伸手将他揽到腿上,寻聿明下意识地勾住他脖子,听他道:“他们要是不要你,那我也不去上,到时候咱俩一起失业,行不行?” 寻聿明立刻瞪眼:“当然不行!你怎么能……如果你被录取了,怎么可以为了我放弃上学呢!” 他居然为了爱情放弃梦想,他怎么可以这样没追求!况且,爱情应该成就梦想,爱情本是梦想的组成部分,不该成为梦想的阻碍。 庄奕笑道:“所以你别焦虑了啊,未来的事儿留给未来去操心,咱们先计划出出去玩儿的事儿。” 寻聿明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提不起精神。庄奕捏捏他腰侧,笑得不怀好意:“再耷拉个脑袋叹气,我可要生气了啊。” 上次他生气小红痣倒了大霉,一整天都瑟瑟发抖,寻聿明脑中闪过几个画面,忙打迭起精神说:“别闹……我看就是了。咱们去哪里啊?” 庄奕将电脑屏幕上的计划表指给他看:“喏,机票和酒店我都订好了,车还没订,去了再说。咱们先回国去看看你外公,都毕业了,怎么也得回趟家才行。” “你不是想看撒哈拉沙漠吗?咱们第二站就去埃及,穿越撒哈拉,看看尼罗河。然后从土耳其到希腊,再到欧洲,最后一站去英国我祖母家。” “你要带我去见你爷爷奶奶?”寻聿明吓了一跳,胃也紧张得痉挛起来。 “我不是也要跟你去见你外公吗?”庄奕拨开他额前一缕碎发,仰头亲了亲他眼睛。 睫毛轻轻颤动,像两只蝴蝶振颤翅膀,寻聿明垂头笑道:“可是我都没准备。我外公肯定喜欢你,他最喜欢有礼貌,爱学习的小孩儿了。你爷爷奶奶……” 庄奕的祖父母可就不同了,他们家世代富贵,又很讲究门第,未必喜欢自己。 “瞎想什么呢。”庄奕捻着他小巧红腻的耳珠说,“我喜欢你就行了,不管别人。而且他们很和善的,怎么会不喜欢你?你放心吧,你这么优秀,他们肯定觉得我捡着宝了,说不定还要我把你藏起来呢。” 寻聿明禁不住,笑趴在他怀里,半晌叹道:“真好哇,跟你在一起真好。” 庄奕一笑,右手在头顶摇晃两下,行了一个脱帽礼。他压低嗓音,像夜里温热的风,轻轻搔过耳畔:“my pleasure.” 寻聿明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二天凌晨,二人带着大包小裹从圣何塞机场出发,横跨太平洋,历经十八个小时,回到了寻聿明暌违已久的家乡。 飞机穿越云层,落在万里晴空之下的跑道上,窗户掠过家乡机场的一个尖角,寻聿明探着头使劲向外看,还没出机舱便觉得空气里都带着甜。 庄奕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推着行李往外走,经过长长的玻璃走廊,远远就见一群人等在接机口。寻聿明外公他没见过,但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套过时的灰黑色中山装,身材颀长,脊背挺直,通身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就像塑料玩具堆里的一只青花瓷,分外乍眼。 寻聿明甫一瞥见他,撒腿扑了过去。祖孙俩抱在一起,外公那板板正正的腔调带着笑:“又长高了明明,我看看,怎么身上都不长肉?是不是吃得不好?” “他不好好吃饭,说也说不听。”庄奕走到跟前,伸出手:“外公你好,我是庄奕。” “一来就跟我外公告状。”寻聿明扁嘴咕哝。 外公拍拍他胳膊,和庄奕握了握手,道:“你好,常听明明提起你,说有个大哥哥特别照顾他。小伙子果然一表人才,谢谢你了。” 寻聿明粘着外公,庄奕跟在一旁,边走边说:“客气什么,他特别懂事儿,根本用不着我照顾。其实我俩住一块儿,生活上还是他照顾我多呢。” 三人打车回家,的士只开到西湾大学教职工宿舍院外,里面是一排排水磨石老楼房。寻聿明轻车熟路地往家走,穿过一条香樟路荫蔽的主路,向左一拐,小棚后面第三个单元便是他们家。 外公早将晚饭准备好,砂锅里炖着汤,配菜码得整整齐齐,单等他们一到便开火,现吃现炒,图个新鲜。庄奕进门只闻一阵浓香,满室都是牛骨汤的味道。 他放下行李,四顾打量这里。两室一厅的房子,进门是间方方正正的小客厅,右手边两间卧室。墙面一半白漆一半绿漆,水泥地面擦得锃亮。 外公从厨房出来,身上多了一件打着补丁的围裙,他道:“明明,给小庄倒茶,别干坐着。” 寻聿明答应一声,从木茶几下层掏出一只白瓷杯,庄奕按住他的手说:“不用倒了,我不渴。你去帮外公吧。” “我不会炒菜。”寻聿明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会儿我洗碗。” 庄奕摇摇头,撸起袖子进厨房,里面油烟机轰隆隆响。外公刚炒完两个菜,看见他皱眉道:“你快出去,快去,听话。我这儿不用帮忙,马上就好了,叫明明来盛饭。” “我盛吧,您别跟我客气。”庄奕笑着拔下插销,把电饭堡端了出去。 一时饭菜上桌,有排骨烧芋头,红烧肉,海米煨蹄筋,两个炒时蔬,还有牛骨汤和一盅佛跳墙。寻聿明揭开盖,惊道:“外公,你怎么还做佛跳墙!” 佛跳墙那么贵。 “我跟楼上老段学的,你尝尝好不好。”外公先给庄奕盛一碗,再给寻聿明盛一碗,自己却不吃。 庄奕察言观色,把自己的碗推给他:“外公你吃。” “我不行吃。”外公推推眼镜,微笑说,“我怕尿酸高,不敢吃海鲜。你们年轻人多补补。” 寻聿明又盛一碗放在庄奕跟前,仍旧把原来那碗放在外公跟前,“外公你吃嘛,又不是天天吃,偶尔一次不要紧。” 三个人你推我让,许久才吃完一餐饭。 晚上寻聿明把给外公买的东西拿出来,外公戴着老花镜一面看,一面不住念叨:“不叫你花钱,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我什么都不缺。” 寻聿明才不理会,把衣服裤子叠一叠都塞进衣柜,又将外公提前晒好的被子给庄奕送去。他和外公一起住,让庄奕自己睡他的卧室。 庄奕洗漱出来,正擦着头发看他的照片。寻聿明敲门进去,道:“给你新被子,秋天晚上就冷了,得盖被子睡。” “你来看。”他坐在写字台前,那桌子上铺着一层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和玻璃板,一张张照片压在中间,庄奕看得津津有味。 寻聿明依言过去,见他小时候穿开裆裤站在大海边的照片还在,脸红道:“别看了,我外公怎么还不收起来。” 庄奕笑容温柔,眼里满是惊喜,指着他脸蛋说:“多可爱啊。你看,你脸蛋儿两边鼓鼓的,脑门上还点着红点呢,像年画似的。” “你才像年画。”寻聿明捂住不给他看,庄奕又转头去瞧他小学时的照片,“你那时候就这么好看了啊,跟小女孩儿一样。” 照片上的人唇红齿白,清秀俊美,梳着三七分,穿着白球鞋,涤雪良的衬衫,灯芯绒的裤子,胸前红领巾微微飘扬。 “别看了!”寻聿明恼羞成怒,干脆整个人趴在桌上,按开录音机转移话题:“我给你听磁带吧,有《黑猫警长大战一只耳》、阿杜的《他一定很爱你》,还有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你听哪个?” 庄奕食指反手一夹他鼻子,笑问:“怎么你的磁带和别人的不一样,什么都有?” “那当然了。”寻聿明把磁带拿给他看,“这是我从同学那翻录的,小时候我没什么朋友嘛,就一个同学跟我好,他也只有三盘磁带,我就录了每盘的前一首。” “噢,那个同学男的女的?”庄奕问。 寻聿明不假思索:“男的啊。” “男的?”男的更不得了,还不如女的,“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同桌。”寻聿明笑得欢欢喜喜,桃花眼里晶晶亮亮放着光,“叫蒋家庆。那时候他爸妈工作忙老不在家,他就来我家睡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来你家睡觉?”庄奕眉头一拧,原来是「同桌的你」。“他睡哪儿?” 寻聿明指指身后弹簧床,不解道:“当然和我一起睡啊,不然睡哪儿?” 庄奕脸一黑:“你俩除了睡觉还干什么?” “嗯……”寻聿明想想,笑说:“小时候没什么可玩的,就下棋。我有围棋、跳棋、军棋、象棋,这些我都会!” 庄奕嘴角一撇,猛地将他拽到床边,冷笑道:“我也要下棋!” “下……下什么棋?” 第22章 分手(二) chapter 22 庄奕到底没能下成棋,外公就在隔壁,他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只将人箍在怀里揉了几把。寻聿明面红耳赤地爬起身,冲他一瞪眼睛,对着墙边一排玻璃书柜整了整头发。 “我去睡觉了,你不许再看我照片。” “哎,等一等。” 庄奕起身拉住他,把他小熊睡衣顶上的两颗纽扣系好,拍拍他屁股道:“去吧。” 寻聿明抿嘴一笑,跑去拉开门,想想又跑回来,踮脚在他唇边亲了亲。转过头,只见外公手里拿着把吹风机,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 寻聿明一只手还搭着庄奕肩膀,半边衣摆扯上去,露出一截细细的腰。三人面面相觑,犹如石化,谁都没有动。 半晌,外公抬起右脚,向前迈了一步。庄奕立刻闪身迎上,一把将寻聿明拉到了身后,“外……” “明明。”外公一愣,道:“快去睡觉,十点了。”将吹风机放到写字台上,朝庄奕说:“吹干头发再睡觉,不然要头疼的。” 庄奕喉结滚了滚,放开寻聿明,低头说:“好……谢谢外公。” 寻聿明忙跟着出去,关门时冲他皱了皱眉,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做声。外公也不言语,进屋抖开被子,还像以前一样让寻聿明睡里面。 “外公……”寻聿明爬进去躺好,想和他解释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外公关上床头灯,帮他掖掖被角,小声问:“你想讲什么?” 月光渗漏进窗户,寻聿明隐隐约约能看见外公的眼睛,他眼角又多了些许皱纹。“我……外公,我想你。” 外公叹了口气,摩挲着他的脑袋,问道:“明明,外公问你,小庄他……和你好不好?” 寻聿明心跳一顿,说:“我们……挺好的。外公你问这个干什么?” 外公不答反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外公跟你说的三件最重要的事?” “记得。”寻聿明靠着外公肩膀,不假思索地说:“永远追求事业;永远要交朋友;永远认真对待感情——三个永远。” 外公“嗯”了一声,搂着他道:“你得记着,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事业,它决定了你是谁,你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但是只有事业的人是不快乐的,想要幸福一定要有良好稳定的关系。。” “只有交朋友你才不会被孤立,只有认真对待感情,感情才不会辜负你。人生很长,远超过你的想象。就算以后遇见一些不好的事,也不要灰心,不要怕,知道吗?” 寻聿明搂着外公胳膊,说:“知道了外公,我都记住了。” 外公又道:“小庄是个好孩子,外公看人最准了。” 寻聿明没听出滋味,玩笑说,“我也是个好孩子,外公你也夸夸我。” 外公笑了笑,道:“好,夸你,也不害臊。我们明明最乖了,学习好,品德好,样样数第一。小庄这小子有福!” 寻聿明高兴得被窝乱抖,搂着外公睡了过去,次日一早醒来时,嘴角还挂着笑。他揉揉眼睛坐起身,见外公在吃药,问道:“外公你还吃降压药呢?” “当然要吃,怎么能随便乱停药。”外公说着,手在空中晃了晃。 寻聿明笑问:“外公你这是跳的什么?广场舞吗?” “瞎说。”外公搁下杯子,边叠被子边说:“睡觉压得手腕酸,我活动活动。你快起,我给你们包小馄饨吃,去把小庄也叫起来。” 寻聿明答应一声跳下地,敲敲隔壁木门,进去一看,庄奕还睡着。他坐到床边,伸手捂住庄奕的嘴巴和鼻子,许久,庄奕毫无动静。寻聿明有点慌神,松开手摇摇他脑袋,还是没反应。 难道真晕过去了? 他低下头,想凑近听听庄奕的呼吸声,耳朵堪堪贴到他鼻尖。突然,庄奕抬起头,张嘴咬了他一口。 “啊—— ”寻聿明赶紧捂住耳朵,“你吓我一跳!快起来吧,外公给我包馄饨吃,也赏你一碗。” 庄奕将他按在自己身上,贴着他耳朵问:“外公昨晚有没有说咱俩的事儿?” 寻聿明点点头,“我外公说你是个好孩子,还夸你有福气呢。” 庄奕闻言放下心,笑道:“外公比你有眼光。” 二人起来吃过早饭,寻聿明带他去附近遛弯,顺便给外公买台洗衣机,老头这么多年还用手洗衣服。庄奕陪着他四处溜达,今天去买这个,明天去买那个,两个人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才告别外公出发去旅行。 临走那天,外公要送他们去机场,寻聿明不同意,和庄奕打车走了。路上他一直恹恹的,脑袋靠着窗户磕得“咚咚”响。一想到他们走后,家里只剩下外公一个人,他要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寻聿明便觉得喘不上气,眼眶直泛酸。 庄奕怎么哄都哄不好,干脆把他拽到怀里抱着。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他也不理会,低声道:“以后咱们常回来看外公,等工作了就把外公接到家里一起住。别难过了,嗯?” 寻聿明不吭声,心想离博士毕业还有四年,工作更是遥遥无期,到时外公都老了。 他们去机场办完托运,庄奕又给他点了一杯巧克力奶茶:“喏,喝点甜的,心情好。” 寻聿明接过,无精打采地啜了一口。手机“叮咚”一声响,庄奕拿起一看,说:“坏了!” “什么?”他很少这样一惊一乍,寻聿明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庄奕皱眉道:“医学院的录取结果出来了,咱俩……” “没考上?!”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这段时间他极度焦虑,但内心深处还是隐隐觉得,以自己和庄奕的简历,应该会被录取。 没想到。 他扒着庄奕的手,急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庄奕将手机给他,屏幕上显示着邮件界面,他们两个填写申请表的时候,留的联络邮箱是同一个。寻聿明一瞧,只见最上方有两封斯坦福医学院的新邮件,每一封开头的主题上都写着恭喜:“congrattions!” “你骗我!” 寻聿明一颗心顿时落地,长舒一口气,咧着嘴角去打他:“你怎么……你越来越坏了!” 庄奕笑得不住发抖,捧起他脸亲了一下,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快给外公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 寻聿明撇撇嘴,心里乐得开花,庄奕这样一捉弄他,反而比直接看到结果更高兴了。他忙给外公打电话报喜,外公听见也笑道:“太好了!啧,哎呀,早知道你们两个晚一天走啊,咱们也庆祝庆祝。” 庄奕在旁边听见,笑道:“你跟外公说,我们旅行结束还有时间,到时候再回来住两天。” 寻聿明依言告诉外公,外公口里只说他们乱花机票钱,笑声却瞬间爽朗起来。二人打完电话,再不复方才阴霾,手牵手登上去开罗机场的飞机,寻聿明道:“我外公从来没笑得那么开心过。” 庄奕帮前排女乘客放好行李,坐到他身边问:“你上大学的时候他不开心吗?” “开心。”寻聿明道,“但那时候我还小啊,他不放心我漂洋过海一个人,所以也没这么高兴。” “外公肯定是觉得你现在有我了,才这么高兴。”庄奕倒很会自夸。 寻聿明弯弯嘴角,桃花眼薄怒带嗔,嗤道:“臭美。” 飞机缓缓升空,庄奕要了一杯水,拉上隔板间,将寻聿明的座位放平让他靠着自己休息。寻聿明一下午心情起伏,这会儿放松下来便禁不住乏累,枕着他胳膊昏昏沉沉打盹儿。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顺利抵达降落在开罗。寻聿明睡得胳膊腿发软,活动活动手脚,走出机场,只见满街都是穿长袍戴头巾的女人,和浓眉深目的男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料、汗水以及烧烤和沙土的混合气味。 庄奕带着他去酒店办入住,进门过安检时,寻聿明悄悄问:“住酒店还要过安检,是不是治安不太好?” “没事儿。”庄奕拿到房卡,低头吻吻他鬓角,笑道:“有我跟着你,不用怕。” 次日上午,庄奕预订的观光车准时来接,向导带他们还有另外几个人去参观金字塔。一路上只见黄沙茫茫,到处是土块石砾。 向导和他们介绍着胡夫金字塔的建造历史,庄奕见寻聿明视线落在窗外,道:“我们下午去沙漠看日落,上午先去景点。” 寻聿明嗯了一声,用衬衫袖子擦擦汗,说:“早知道我少穿点,好热啊。” 庄奕掏出背包里的大水壶,拧开不锈钢盖子喂他喝水,“多喝点水,幸好没在盛夏去卢卡索,埃及南边才热。” 今天艳阳高照,参观金字塔的人也很多。庄奕下车前给他戴上一顶遮阳帽,见周围景色不错,便请同来的游客帮他们拍合照。 庄奕站在石头上,寻聿明贴着他,将要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忽然一低头,吻在了寻聿明额间。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寻聿明并未躲闪,反而攀上他脖子,加深了这个猝不及防吻。 远处蓝天戈壁交融,狮身人面像高高俯瞰,他们在胡夫金字塔下,众目睽睽之中拥吻。周围人纷纷侧目,有的微笑鼓掌,有的漠然而去,彼此毫不在意。 中午二人没有跟车回去,他们在吉萨景区外换乘小巴,前往尼罗河边看落日。此行主要目的是看沙漠黄昏,寻聿明大三时见到过一张类似的景物图,一直念念不忘。庄奕这次安排来埃及,就是要给他圆梦。 从金字塔到尼罗河岸不远,他们走的路线刚好可以经过沙漠。埃及本地人开车可比专门接待外国游客的司机彪悍多了,一路上坑坑洼洼,崎岖险峻,寻聿明脸色发白地抓着前排座椅,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胃里不住冒酸水。 庄奕翻出两颗提前准备的晕车糖果,塞进他嘴里,道:“早知道我们租车了。再忍忍,很快就到了。”一面说,一面帮他拍背。 寻聿明见他眉心紧锁,怕他担心,摇摇头,安慰道:“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晕车……没事儿。” 他头昏脑胀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庄奕想了想,搂住他肩膀,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你躺着,我抱住你就不那么颠了。” 寻聿明看看前后乘客,讪讪道:“算了吧,让人看见。” 庄奕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快过来。” 话音刚落,汽车猛地向前一顿,二人差点儿飞出窗外。庄奕被惯性摔在窗户上,碎玻璃扎进鬓角,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忍着疼抬起头,只见前方漫天沙尘,一辆超载的中巴斜刺里冲出来,正撞在他们车头上。小巴里霎时间乱作一团,尖叫声、呼救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四周充斥着血腥味。 庄奕慌乱之中,下意识地去看寻聿明,发现他整个人卡在座椅和变形的窗框之间,腿上赫然一道血痕。 “明明——!明明你怎么样?”声音出口,竟抑制不住地发抖,“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寻聿明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他叫自己,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口血沫,“救救我……” “我马上救你出来!不要怕,等一等,我这就……救你出来!” 小巴已经彻底变形,摇摇欲坠地挂在山坡上。庄奕心急如焚,双手却卡在行李架和座椅的夹缝里死活出不来。他焦急之下狠命一拽,拉着头顶的不锈钢管撑起身,只听“轰隆”一声,连人带车滚下了山坡。 第23章 分手(三) chapter 23 实验室聊天群里发来六条未读消息。 蘑菇头:「老师加油 ps: 呃,如果真那什么的话,别忘了用措施。」 小周:「durex 润滑油,每年造福千万小gay,销售量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圈!」 小吴:「寻老师,大写的人。」 小郑:「大写的人+1」 小王:「他,一个勇于奉献的人;他一个舍己为人的人;他,一个永不放弃的人。他就是寻聿明,一个大写的人!」 岑寂:「你们五个别贫嘴了,寻老师是参加正常商业宴会。老师加油你最帅,咱们卖笑不卖身,一定要把金|主爸爸拿下,带笔巨款回来!杯酒敬人生.jpg」 寻聿明忍着白眼关掉手机,抓抓头发出了门。汽车等在楼下,穿燕尾服的司机一路把他送到了三门町南枝巷。 这一带都是政府保护建筑,修整得小巧精致,盎有古意,青砖黛瓦仿佛回到了百年之前,走在窄窄的石板路上,让人不禁幻想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寻聿明下车步行,依着门牌指示,找到巷底深处最后一家,面前两扇黑漆木门,凿花飞檐之下有块匾,上写着“溶月”。 敲敲门,寻聿明拾级而上,扑面一阵清甜。这宅子门脸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雕镂影壁掩着一座极精致的庭院,小桥流水,假山嶙峋,满园梨花碎玉,大唐建筑装修得古香古色。 院里只有一位侍应,他穿着斜领衫和亚麻长裤,一条布带勒在腰间,看起来精灵活泼。“您好,请问是寻大夫吗?”笑容洋溢,露出两颗小小白白的虎牙。 “我是。”寻聿明点点头,抬头见厅上斗额写着——淡风。“请问任先生到了吗?” “请跟我来。”侍应带他穿过大堂,打开一扇推拉门,道:“请进吧。” “任先生在里面?”寻聿明狐疑进门,转过水墨屏风,只见圆桌后坐着一人,英姿俊爽,气宇轩昂,不是任雪原,却是庄奕。“你怎么在这里?任老板呢?” 今天讲好和任雪原碰面,商谈实验室经费的事,怎么来的居然是庄奕。 “坐吧。”庄奕笑笑,指着身边的位子说:“任总有事,今天来不了了。他们公司在第一轮竞标中落败,恐怕也不能投资你的实验室了。” 寻聿明坐过去,问道:“那你又怎么在这里?” 庄奕抖开餐巾,铺在他腿上,又拿起旁边小方桌上的铜壶,给他斟了一杯茶。“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时间、地点我定,我没记错的话。”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寻聿明擎杯啜了一口,秋茗乌龙,不寒不燥。 “寻大夫是大忙人,中秋节都在手术室里过。”庄奕推开窗格,十六的圆月洒满室内。“我不借任总的名义约你,你怎么会来呢?” 寻聿明听他阴阳怪气,颇不自在,转着手里的青瓷茶杯,道:“咱们能不能正常说话?” 今天和自己好得像冰释前嫌的至交密友,明天又对自己冷言冷语讥刺嘲讽起来,他如此善变,叫人琢磨不透。 庄奕扯扯嘴角,视线落在斜对面,那边镜子里的人穿着灰西装,修身剪裁勾勒出笔直双腿,和一副不算健壮但十分挺阔的肩膀,红领结俏皮妩媚,和玛瑙袖扣一个颜色。 又不是去走红毯,还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见任雪原至于打扮成这样? “抱歉。”庄奕正色道,“我今天确实是有正事和你说,怕你还在手术里不肯来,所以才借任总的名义约你。” 他知道自己一时好,一时坏,可是一看见寻聿明便忍不住温柔相待,回去想起从前种种又不由得生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之间,也是力不从心。 寻聿明抿口茶,说:“你叫我来,我肯定会来。”何必借他人之名。 庄奕会心一笑,门上“笃笃”两声响,侍应端着托盘来上菜。他站起身,介绍说:“明明,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湾酒店的老板,海湾湾。”指指寻聿明,“他就是寻大夫。” 海湾放下托盘,和寻聿明握握手,笑道:“常听庄医生提起您,希望今天的菜合寻大夫的口味,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寻聿明忙说:“您太客气了,这庭院布置得真雅致。”没想到酒店大鳄是个少年,更没想到他会在一家私人餐厅里做服务生。 “那是我爱人的品味,我就不贪功了。”海湾笑笑,举手投足,随性自在。“你们快吃吧,今天的菜是特地准备的,我不打扰了。”说毕,转身退了出去。 海湾走后,庄奕解释道:“这家私房菜是他爱人开的,每月只做两单生意,今天是特地给我们单开的一桌。你尝尝,别处可吃不到。” 寻聿明低头一瞧,桌上是三个冷盘,红酒蓝莓酿柚子,蟹肉酪梨,还有一个鱼唇皮肚丝,每道菜都用特定的餐具盛着。 庄奕给他夹了一点开胃清口的柚子,寻聿明尝了尝,道:“确实不错。”三样食材都不稀奇,难为的是能想到凑在一起,又将味道调和得平衡,不涩不苦,酸甜适度。 寻聿明中午依旧没顾得上吃饭,来前还有些胃痛,也没有食欲,这会儿吃了点凉菜果然打开胃口,竟觉得饿起来。刚好海湾来上菜,三荤三素,六个热菜,还有一盅牛尾菌菇汤。 “这么多能吃完吗?”他们才两个人。 海湾冲他眨眨眼,笑道:“放心吧,我们家菜又贵又吃不饱。” 寻聿明失笑,搛了一只虾球,味道倒和普通的炸虾球不一样。庄奕道:“那外面裹的是层芭蕉花,不是面。” “怪不得。”寻聿明又吃两个,回头见他在小桌子上烫酒,问道:“你开车来的吗?还喝酒?” “不要紧,待会儿打车走。”庄奕给他一杯桂花酒,又盛了一碗汤让他喝,“别空腹喝酒,先吃点东西垫垫。”与他随口闲聊:“昨天是中秋,一定和外公过的吧?” 寻聿明一面吃,一面说:“白天有手术没回去,晚上和外公一起吃的饭。” 他吃东西时稍稍弯腰探头,领口勒得很紧,血管脉络都暴露在皮肤上。庄奕帮他解开领结丢在一边,待他吃得差不多,才道:“其实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我准备投资你的实验室。” 寻聿明一顿,放下碗问:“以你个人的名义投资吗?可是……”他喝得薄醉,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低头道:“你不用觉得抱歉,经费是医院批给你的。我上回在楼下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上次自己说是庄奕抢走了经费,其实不然,医院要批,他也没理由拒绝。 庄奕却道:“不是为了这个,也不是以个人名义。我自己有家医疗研究所,投你的项目完全是出于利益考量,你不用多想。” 寻聿明想了想,放下筷子,道:“我不想和你共事。” “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庄奕明白他的顾虑。 “但你的态度会。”谈到研究,寻聿明严肃道,“你还记恨我,如果你和我共事,一定会影响我。” “我从来没记恨过你。” “你有。”寻聿明斩钉截铁地说,“你怨我当初甩了你,所以你才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动不动冷脸。生活里我无所谓,但工作上绝对不行。” 庄奕哂笑道:“但你当初的确甩了我。” 难道他没有记恨的理由? 寻聿明右手紧紧攥着桌布,胃里翻江倒海,一瞬间面色发白,“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对你而言是过去的事。”庄奕打断他,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对我而言不是。” 当初他们在开罗出车祸,他被卡在座椅里滚下山崖,电光石火之间,是庄奕拼命拽住了他,才免得他滚进尼罗河里溺死。 救护车和警车赶来的时候,庄奕的双臂已是血肉模糊,寻聿明也奄奄一息,整个人都被他托着。但凡他当初松一点劲儿,哪怕一点点,今天哪里还有赫赫有名的寻大夫。 他们在河岸边足足等了四个多小时,庄奕竟就那样托了他四个多小时,等送到医院,寻聿明只是肋骨骨折伤到肺叶,打上石膏修养一阵便好了。庄奕却因为左臂臂丛神经受损,留下了终身残疾,左手无名指到现在还时不时痉挛。 一个医学生毁了手,就相当于毁了整个职业生涯,顺便也终结了他作为橄榄球运动员的生命。 他们的毕业旅行戛然而止,庄奕在一周后,被转移到了旧金山的神经专科医院。家里人都瞒着,只有庄曼知道。她去探望时,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你的小耳朵呢?” 她这样问。 窗外落叶萎黄,加州也像加拿大,染了秋天的萧瑟。庄奕收回视线,淡淡道:“学校有事,他回去了,明早再来。” 明早会来吗? 也许吧。 庄曼也没有多问,陪他坐一会儿便走了。庄奕百无聊赖,用刚拆石膏的右手给寻聿明发信息:「今天太晚了,别过来了。」 等了许久,寻聿明没回,庄奕打开电脑,搜索臂丛神经受损的治疗方法。网页上的信息纷至沓来,没有一条是有用的。他心里那簇火苗摇摇曳曳,愈发微弱,终于还是掐灭了。 电视上在放超级碗的比赛重播,庄奕对着屏幕发了半天呆,叹了口气,再次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医学生转专业的流程。 第二天凌晨,寻聿明总算来了,他背着大书包,里面装着一只保温饭盒。刚刚五点半,庄奕还睡着,他拿出早饭,拎着空壶去打热水。 寻聿明前脚出门,庄奕后脚便醒了,他根本没睡。事实上从出事开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整觉,成宿成宿的失眠,想睡却睡不着,合上眼睛全是寻聿明染血的脸。 “你醒了?”寻聿明提着水壶回来,他刚好下床去卫生间。 庄奕嗯了一声,道:“你怎么来这么早?这个时间有车吗?” 寻聿明放下水壶,给他把粥倒出来,“我搭neil 的车来的,他说来附近有事儿。” “他来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庄奕笑笑,挤了一截牙膏塞进口中,心里清清楚楚,有事不过是借口,neil 喜欢寻聿明不是一天两天了,借故献殷勤而已。 “谁知道他。”寻聿明叠起被子,放到床头。 庄奕洗漱完出来,躺回床上,道:“我昨天查了查转专业的事,感觉心理学院还可以,有生物学做基础念起来应该不太费劲儿,就是转过去的难度有点大。” “是么。”寻聿明递给他粥。 庄奕也不接,拉着他的手,给他看自己查的资料:“你看看,学心理学还可以进修精神科,也还在医学范畴里。” 寻聿明看着屏幕,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庄奕怔了怔,右手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中,默默收了回去。 “挺好的,”寻聿明笑笑。“心理医生,听说赚钱挺多。” 庄奕却再也笑不出来,合上电脑,喝了一口粥,“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赚不赚钱了?” “总要在乎的。”寻聿明勾着嘴角,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学校还有事。” 已经毕业了,放假期间,还能有什么事。 庄奕笑笑,道:“去吧,晚上别喝太多水,你脚腕扭伤我看还不太好,免得起夜。” 寻聿明答应一声,背上书包走了。 庄奕目送他离开医院,拿出手机拨通学校教授的号码,详细咨询了转专业的问题。本想等第二天寻聿明过来时,和他商量商量,没想到他这一走便再没回来,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半个月后,庄奕快出院了,他左手的纱布都拆了,除无名指外其他地方都好好的,不影响正常生活。在医院一躺一个多月,他浑身骨头都疼,吃完早饭便在院子里溜达。 寻聿明进去没看见他,找到院子里才发现他的身影,“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庄奕冲他笑笑,酒窝看起来带着点憔悴,“最近不忙吗?” 怎么忽然有空来看他。 寻聿明不答,坐到长椅上沉默片刻,说:“我……想和你谈谈。” 庄奕侧身看着他,神色还是那么温柔:“想谈什么?” “我……”寻聿明深吸一口气,与他四目相接,认认真真道:“我们分开吧。” 早猜到了。 从出事后他的态度,到他逐渐减少的探视频率,再到这半个月的失联,庄奕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原来真到这一刻,五脏六腑连呼吸都觉得疼。 “为什么?”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像吞了口沙子。他竭力控制着情绪,道:“我已经咨询了转专业的事,教授说可以办,其实心理学也不错。” 寻聿明一愣,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庄奕这样骄傲的人,也有放低姿态近乎于恳求的时候。他喉结滚了滚,垂头看着草地,黑绿色草汁蹭脏了他的白球鞋。 “我想要的,是一个和我志同道合,有共同追求的人。可你的手不会再好了,以后也不能和我一起做研究,一起追求医学事业。你知道转专业有多难?心理学最需要系统的培养,很少接受跨专业的学生。何况就算你真的转成功了,以后怎样也很难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机不太好,但我真的……我不能把有限的人生,浪费在你身上。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会放你走的。希望你理解。” 庄奕闻言,张了张口,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寻聿明讲得有理有据,他能怎么反驳?他还有必要反驳吗? 如果今天是寻聿明伤了手,事业学业毁于一旦,他提出分手,自己肯定不能答应。可现在他被学校录取,成为斯坦福医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大好前程近在眼前,而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他还能说什么? 庄奕眼眶一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对的,我们确实不合适,分开也好。” 起码不再合适了。 寻聿明得到答复,放下心来,起身便走。庄奕却突然叫住他:“小耳朵!” 寻聿明回过头,见他站在一株枫树下,下巴冒出点点胡茬,消瘦而沧桑,模样还是英俊的,只是周身光芒都黯淡了。寻聿明有一刹那的恍神,脑中闪过两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庄奕望着他,微微一笑,道:“祝你前途似锦,一帆风顺。” 寻聿明颔首说:“我会的。” 他会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 庄奕半瓶酒下腹,扯开领带,贴着他脸道:“对我而言,这些事,每一帧都像是昨天的刚刚发生。” 寻聿明嘴唇紧抿,整个人细密地颤抖着,庄奕眼睛带着恶狠狠的红。他蹭一下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摔,他苦笑道:“当初分开,你是同意了的。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当初不那样说,庄奕岂肯离开自己? 难道还能实话实说,告诉庄奕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还有灿烂的一生,而我只能成为你的负累? 庄奕爱自己如天上的月亮,怎么会同意呢? 他不能说,不敢说。 他只能冷下脸来撒一个自己都不信的弥天大谎:“你配不上我的梦想”。 就让庄奕恨着他,怨着他,时间总会冲淡一切,至于自己又有什么所谓呢。 庄奕当真醉了,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道:“我没忘,也没怪你。” 寻聿明挣扎两下,奈何他力气太大挣不开,索性抄起另一瓶酒,又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那我给你赔个罪,你说……想把我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起来,胃里钻心地疼,嗓子眼腥甜,一张嘴血便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庄奕笑了笑,眼中的寻聿明重着影儿,白白的脸,红红的唇,横着一双黑眸,晃晃悠悠倒了下去。他摸摸自己的脸,只闻一股铁腥味儿,满手是血。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