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主[穿书]》 第1章 chapter1 ——起初主创造天地。 ——主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主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以光为昼,以暗为夜,以夜之半为一日起点,以光之初为清晨。 ——主将冰冷凝作河流,将炙热化为火焰,将坚实展为大地,将锐利指作金属,大地与河流交横,河流最终汇入海洋,主催生出了代代不息的青草、花朵、树木。 ——主孤零零地欣赏他的造物,仍认为少了点什么。 ——于是,主依照他的形象,造物了他忠实的仆侍天使,在天界伏在主的膝下受主的怜爱,永不必受生老病死之苦。 ——但大地仍需要开垦,于是主依照天使的形象,造物了生而为劳作的人族,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如同他们耕种的果蔬花草一样生老病死。 ——人族以强盛的繁衍力,以惊人的速度占领了大地所有肥沃的角落,于是主造物了走兽飞禽水鱼,从蒙昧的畜生们中点化了一只蛇,以它为妖精王,去发展为与人族掣肘而存在的妖族。 ——妖族与人族占领了大地,但无一造物涉足海洋,潜存的远古巨兽让他们畏葸不前,陆生的身体构造也让他们无法统治海洋,于是主又将长久霸占在海洋中心的强大生灵命名为了龙族。 …… 天元历一万八千二百年,主造物了天使、妖族、人族、魔族、龙族、矮人族、精灵族、亡灵族八个种族,四季更迭、天地平衡,在天堂之上,主陷入了不可期的沉睡。 自此,天空、大地、海洋进入了新时代,之后纪年法更名为新元历,以魔族占领地狱、大天使长堕天为地狱之主、人族与妖族休战的同一年,为新元历元年。 众族战休不止,但所有造物,都生而至死被要求铭记—— “极宽宏、伟大、不可度量者,汝等毕生所唯一要永不变供奉者,唯主而已。” 新元历三千八百六十二年。 卡德王国,首都皇家高等骑士学院。 连片的碧蓝色琉璃瓦连绵开占地四千多亩的皇家高等骑士学院,在阳光下干净得晃人眼睛的白砖墙层次耸立,屋顶浓青色的金铜勾纹风向标在春日熙和的风里来回打转,时有褐羽的雀鹰从穿着蓝色西装式的学校制服的学生们头顶呼啦啦飞过。 经过低年级的教室,来高等骑士学院做学前选拔培训的小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跟老师重复教廷统一编制的《主喻》第一页上,教皇亲笔写下的警言—— “极宽宏、伟大、不可度量者,汝等毕生所唯一要永不变供奉者,唯主而已。” 但是。 极宽宏、伟大、不可度量的主,在经历了因造物力竭而造成的长久沉睡后,睁开眼时,脸上正踩着一只脚,靴子的皮革味道和鞋底沾满的泥巴带来的湿濡濡水土混杂的味道钻进了主的鼻孔里。 那只靴子在主的鼻子上扭了扭,靴子主人恶狠狠道:“继续反抗啊,怎么不动了?” 主皱了皱眉。 他在哪? 谁在对他说话? 他脸上怎么有只脚? 他该醒在天界的水晶宫。 那是他沉睡的地方。 可这里…… 在一个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主现在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谁敢把他弄这里来了,只能通过还踩在他脸上的那只脚穿的靴子和身下浓厚的青草气息猜测出他现在在人界。 主没说话,踩在他脸上的靴子又充满了恶意地用力向下踩。 主的鼻子下面淌下两行鼻血。 靴子的主人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倘若他是人族,应当十四五岁年纪,倘若他是妖族,年龄在三十岁以下,他轻蔑道:“人妖混血的小杂种,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谁? “说话啊杂种,跟条滚进粪坑里的脏狗一样,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谁? “啧,以为攀上了个普通老师,给人舔屁股进了这所学校来你以后就前途光明了吗??我告诉你,皇家高等骑士学院不是你这种连乡巴佬都算不上的妖族杂种狗能进来的,看看你这幅样子!你算什么东西?” 你是谁? 你算什么? 从未有谁向主问过这个问题。 因为万物生而该知,他们的父、他们的主、他们的侍奉者、忠诚者是谁。 主不知道人妖混血的小杂种在指谁。 他只知道他是谁。 他是这世界,唯一的神,支配所有造物的主。 主半阖上眼,微微抬起手。 主刚刚抬起的手,又被人族少年一脚碾进了土里,他哈哈大声笑着狠狠将主的手向下踩,这副脆弱的身躯传出骨头碎裂的细微声音。 但在少年鞋底,主的掌心慢慢涌现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白到让任何造物只稍稍用余光窥上一眼便无法可抗地目眩神迷的光芒,但光芒不强,甚至内敛而温和。 甚至这具身躯骨折的手掌都因这光芒而迅速痊愈,再不能被伤害半分。 然而倘若天界的大天使在此,看见那比大天使长翅翼还洁白的光芒,必将遍体生寒。 因为那是主杀死背叛他的仆侍的力量。 主轻轻挪开踩在他手上的靴子,站起身来。 刚刚还踩在人妖小杂种脸上,气焰嚣张的人族少年,骤然惊骇欲绝地发现当那个小杂种碰到他的一瞬间,他竟然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并非肢体因为什么暗中的手段变得僵直不能动,而是像他整个人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那个杂种挪开他的脚、拉下他的手臂,他却竟然无感无知,根本感受不到那个杂种碰到了自己。 倏地,像灵魂出窍,人族一阵恍惚,灵魂被一种他根本分辨不清的力量碾碎。 痛到极致,人族少年只剩下了一片茫然。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几个月前来到皇家高等骑士学院一边校内打工一边上学的人妖杂种贫困生,他和一群朋友欺凌殴打了这个贫困生几个月,现在他却好像记不得贫困生的模样了。 眼前像只有一团圣洁的辉光,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镇定平和的声音穿过辉光,威严地响在他耳畔,却无迹可寻—— “我,是你的主。” 那一刹那。 像镜面被击碎,人族少年所有残存的神智被骤地击碎,落入了无知无觉的永恒黑暗。 春日的风吹动了成片栽种在皇家骑士学院的卡德王国国木白樨树,桃心似的的绿叶簌簌落下,打着旋落在寂静的绿荫大道。 无人路过,一名衣着整齐的少年,像睡着了一样,永眠在白樨树下棉绒一般的青草里。 主花了一个小时摸清了他现在的状况。 主只有形体,没有躯体,他是世界造物力量的化身。 但现在他有了,一个人族妖族混血的小孩,骨龄在二十五岁零九个月,人族十六岁成年,妖族三十六岁成年,像他这种杂种,没有界限,大概卡在成年前后。 这具身体很羸弱,像营养不良一样瘦,可妖族身材修长,又不至于让这个混血小孩太矮,让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像一根套在麻布里的竹竿。 主不怎么明白他怎么会一觉醒来,在这个小孩身上。 作为造物主,主可以神降在造物出的任何生灵身上。 但现在的状况明显不是神降。 而是像主代替了这个小孩的灵魂,支配起了这具空荡荡的躯体。 主容纳世人,进入任何躯体,主都可以收敛起自己过于庞大的力量来支配他们而不至于彻底损坏他们的躯体和灵魂。 主只是不明白他怎么来的这里。 主打开了小孩的记忆,看见小孩叫洛修斯,父母不知去向,从小流浪,到卡德王国首都的皇家高等骑士学院打工时因为机缘巧合帮了一个老师的忙,被发觉记性好、有治疗天赋,被特例以工读生身份入了学校学籍。 但洛修斯是人妖族混血,治疗天赋也不突出,毫无还手之力地受同学欺凌了一个学期。 主在这具躯体内找不到洛修斯的灵魂,灵魂脱体,无回归趋势,说明洛修斯已经死亡。 在洛修斯记忆里,主看见的仅仅是一个寻常造物平凡、短暂的一生,引不起他什么兴趣,但是洛修斯命运线的预定轨迹和洛修斯的一些世界记忆让主吃了一惊。 洛修斯命运线轨迹开始很低,却如同陡崖,出现多处截点,陡然上升。 愈攀愈高,起于微末,一旦上升后竟再不曾下跌半分。 最高处,命运线通向了天界水晶宫。 凡人成神。 但现在这位命格将成神的年轻人,在遇到人生大机遇前,死掉了。 然后主代替了他。 这种强拆东墙补西墙、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事,只有世界规则做得出来。 也只有规则能在他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先斩后奏,把他偷运到人界,装作这位天命之子还活着要努力成神的假象。 洛修斯要成神,主是神。 主变成了洛修斯,等于洛修斯直接成神了。 规则为了补漏洞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主现在在人界,力量不如在天界时纯粹,无法联系上世界规则,只能先停留在人界,等规则来联系他。 主依照洛修斯的记忆回了宿舍。 洛修斯作为工读生,住的是免费级,也是最差级别的宿舍,一个宿舍有十二个人,包括洛修斯在内全部是来自于卡德王国村落、偏远领地的工读生。 下午三点,同宿舍的少年都去上课、打工了,主回到宿舍时屋里空无一人。 条件的确不好。 进门正对着一扇宽阔的窗户,六张铁架木板床靠在两侧墙边,一边三张,窗户下面有一张长长的旧木桌子,缺了一小块桌角,上面摆满了凌乱的生活用具。 桌子一边,有一面擦得还算干净的等身镜。 主慢慢走过去,在等身镜里看见了洛修斯。 红色的、蜷曲的、凌乱的头发,到肩膀那么长,穿着一身褐色的麻布衣服,裤子挽到膝盖,脚底下的黑色布鞋已经穿了很久,磨得发白。 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和发色衬起来显出妖族特征很强的诡异,可他身体又毫不健壮,仿佛风一吹就倒,倘若不看洛修斯湖绿色的眼睛和稍稍尖立的耳朵,他几乎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相貌还算清秀,但绝不出众。 主看惯了天使柔顺乖巧的长相,见到洛修斯像带着棱刺一般的模样不很喜欢,于是镜子里少年的模样渐渐发生变化。 他头发渐渐长起来,变得柔顺,落到后肩,艳烈的红色渐渐褪色一般消失,最终留下了一种像有浅金色光泽的银发。 眼瞳中的绿色也愈来愈浅,像注入了阳光,染成了星辰一般璀璨亮眼的金色。 洛修斯手脚也渐渐丰盈,不再瘦得皮包骨,皮肤渐渐变得有光泽起来,漂亮的肌肉附着在他骨骼上,面目轮廓迅速变化,鼻梁变得立直,下颌骨不再外撑,眼窝变得深邃,嘴唇薄了许多,变成一种浅红色,耳朵上尖尖的一点也消失了。 镜子里的少年一步步,变成了主最熟悉的样子。 像他的大天使长,萨泽杜斯。 主淡淡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像看着他第一个造物,伏在他膝头等待垂爱的萨泽杜斯。 洛修斯的记忆告诉主,他沉睡了四千多年。 这四千多年,魔族占领了地狱,矮人族成为大地上最神秘的种族,精灵族前往浩瀚的守望森林开始了上千年与世隔绝的隐居,人族创立了教廷,将主的信仰传播、告知到了人族的每一个王国,妖族和人族交战无果后,订下了互不冒犯、沟通互惠的和平契约。 而他的大天使长萨泽杜斯,离开天堂,去往了地狱。 成为了魔族之主。 萨泽杜斯背叛了天界。 他或许没有背叛主,但他背叛了主对他的期许。 那主便要向萨泽杜斯收回,因他的期许,而赐于萨泽杜斯的一切。 主抬手,指尖触在镜子上酷似萨泽杜斯的少年脸上,声音很轻,像喟叹:“萨泽。” ——地狱第七层,魔族之主的宫殿。 坐在高座上的黑发黑眼的君主骤地展开了六支漆黑的羽翼,从王座上站起。 “王,您怎么了?” “我听见了……”萨泽杜斯神色茫然地喃喃,“我听见了……” “您听见什么了?” “主,醒了。” 第2章 chapter2 主淡淡地望着镜子里的少年,套在洛修斯身上简陋的麻布衣服、脚底浆硬的布鞋消弭于无形,露出少年修长白皙、洁净无瑕的躯体,像萨泽杜斯在他指尖诞生时向他慢慢睁开眼的时候。 镜子里的倒景渐渐幽深,少年白璧一样身躯消隐入黑暗,镜子中亮起一盏盏煌然的精制银烛台,破碎星辰的黑金三角旗从殿门两侧垂落,暗红色的刺绣长毯通出一条华美的长径,攀上节节黑玉石般的阶梯。 阶梯之顶,完全展开六支黑色羽翼的俊美魔族站立在他的王座之前,背后的墙壁悬着银十字剑,主在那柄剑上,嗅到了天使血液的气息。 萨泽杜斯是他第一个造物,是他最优秀的造物。 优秀到会在他长眠期间堕入地狱,让魔族在他脚底臣服。 萨泽杜斯比在天堂时更强悍了—— 已经会察觉到他的窥探。 魔族慢慢蹙起眉,冰冷道:“阁下不必藏头露尾。” 主向镜中探入手,抚在魔族脸上,像对曾经仍为神之荣光的大天使长的垂怜:“萨泽,在我长眠时,你背叛了我。” 魔族骤地浑身僵硬,再未动一下,也未再吭声。 像曾经在天界伏在主膝头被主逗弄的时候。 主看到萨泽情绪波动激烈到灵核都在颤抖,强悍的魔族力量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他神色冰冷,在主抚摸过他脖颈的时候,却竟不自觉地漏出一丝喘息。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主,但主从未去用他的全知,去看造物们在他眼前时的想法、心情。 他只在想,萨泽变了。 主的仆侍,哪怕是最强大的大天使长,在主的面前,也始终是一副柔意乖顺的样子,不会展露出半分棱角。 但现在,萨泽不但有了棱角,还对他展露出了獠牙。 主抚过萨泽的嘴唇时,萨泽一口咬在了主的手指上。 其实那点力量对魔族之主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根本只是形式般的一咬,不可能伤到主分毫。 然而萨泽杜斯尝到了血的味道。 人族和妖族血混合起来的味道。 萨泽杜斯一愣。 主迅速收回了手,被咬破的手指又悄然愈合,平静道:“我将收回你作为大天使长所拥有的一切。” 魔族蹙起眉,低下头,眼底掠过一丝隐藏得很深的痛苦和渴求:“您何时来?” 主被问住了。 按理说,他什么时候都能去。 前提是他不套着这个人妖混血的躯壳。 但世界规则主动联系他前,他不能贸然离开这副躯壳,洛修斯作为天命之子,对世界大走向线有很重要的意义,倘若出一点差错,譬如洛修斯被判定死亡,哪怕他将洛修斯再复活,世界的大走向线也有可能因此重排陷入混乱。 倘若后果没这么严重,世界规则也万万不可能把他偷运进洛修斯的躯壳。 主想起世界规则,心情不太好:“我不会去你堕落的地方,你来与我见面。” 魔族一怔:“您在天界吗?” 当然不。 于是主说出了他日后最后悔的一句话:“我在人界。” 说完,主不再理会魔族之主,切断了镜像连接。 刚刚切断镜像连接,宿舍门吱呀地推开了,主从镜子里看见宿舍门口进来了一名十六七年纪的人族少年,和洛修斯穿着相似的麻布衣服,身材矮小瘦弱,瞧见屋里站着一名背对着他、没穿衣服的银发少年时惊叫出声:“你是谁?为什么在我们宿舍里?” 主手中多出一件白色的丝绸长袍,他将长袍披好,系上腰带,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回答:“我是洛修斯。” 少年瞪大眼,露出怀疑耳朵的神色:“洛修斯??你说你是洛修斯??是和我住在一个宿舍的那个工读生洛修斯吗?” 主搜过少年的记忆,得知这个个子只到洛修斯下巴、褐色卷发、鼻梁上长了许多雀斑的人族少年叫玛格,母亲是□□,父亲是嫖客,出生时被随意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 一样是治疗天赋,在学院一共三十六名工读生里是最优秀的那个,宿舍里和洛修斯平时关系最好。 主端正地坐到洛修斯的床上,回答:“是的。” 玛格小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完全与洛修斯截然不同却自称是他的少年,不敢置信:“你怎么可能是洛修斯?洛修斯是红色头发,眼睛是深绿色的,他根本不会有钱买你身上这种好料子的衣服,我甚至没见过洛修斯像你这样端正地坐在床上过……” 主打断情绪激动的玛格,示以宽和的微笑:“我知道你,知道你与洛修斯的一切,哪怕你不知道我,也大可从此将我看作洛修斯。这种替代与你而言,并无区别。” “怎么会有这种说法?”玛格睁大眼,“洛修斯去哪了?为什么……” 主微笑着:“我是洛修斯。” 玛格声音戛然而止,褐黄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喃喃着重复:“你……你是洛修斯。” “我是洛修斯,众人皆将以我为洛修斯。” 玛格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眼失神,咕哝:“洛修斯,洛修斯……” 骤地,玛格清醒过来,拉起洛修斯的手臂,露出一丝急切:“洛修斯,你怎么还在宿舍里坐着??你不知道今天卡德王国的教会到我们学院来选拔治疗力过关的学生吗??” 在主长久的沉睡中,人族建立了教廷,到现在,教廷的力量已经影响到人族生长繁衍的每一处角落。 教廷凌驾于所有王国之上,在每一个王国中建立了从王国到城池再到村落、由高到低三个等级的教会,一级一级的教会,将对主意志在人界的代表——教皇的信仰植入到了每一个人族的深层意识里。 但主从未见过这位据说代表他意志的人族。 主有意去和教皇见一面。 看看这位人族,如何代表着他的意志。 洛修斯站起身来,脸上仍带着笑,任玛格拉着他急匆匆地向宿舍外走:“王国教会吗?他们来选拔学生,是在招收那些想以后当牧师的学生吗?” 八个种族中,人族的起始力量最为羸弱,但在长期的元素探索中,人族似乎发掘了更深层次、能与其他种族交战抗衡的力量。 洛修斯、玛格的记忆中对于人族力量的分类很糊涂,只大致分得出治疗力、攻击力两类天赋。 玛格很吃惊:“洛修斯你怎么会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你以为王国教会我们学院的学生随便想进就能进吗?哪怕我们学院是卡德王国最优秀的学院之一,王国教会的选拔也极为严格,别说获得能直接加入教会的神职者任职契约了,就连以后对加入教会考核的时候仅仅只有推荐作用的主教推荐信,在每一届近千名治疗系的学生里,也平均不过十几个学生获得而已!” 洛修斯有点惊讶:“教会这么难进?” “当然!”玛格理所当然,对洛修斯表露出的一无所知很震惊,“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洛修斯微笑着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的确不太了解。如你所说,去教会的学生寥寥无几,其他治疗系的学生离开学校后该去哪?” 似乎从玛格见到洛修斯起,他脸上便一直是这种很淡的微笑。 与关系亲密的同学友好的微笑不同,与玛格见过的那些贵族大官脸上礼貌得体的微笑也不同,那种微笑,既平和又包容,像…… 玛格忽地头脑一片空白,想起来洛修斯作为一名治疗天赋的学生,到现在居然还对毕业后的去向一无所知,恨铁不成钢道:“你竟然又不知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教会一个地方需要有治疗天赋的人,王国的军队、骑士团,甚至在外的雇佣兵团,到处都是去处!” 洛修斯点了点头,玛格却在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一丝在意的神色,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朋友如此不知奋进,玛格为他感到愤怒又悲哀,拉起洛修斯的手臂向前跑,恨恨道:“快点,选拔要开始了!” 洛修斯任玛格拉着他向前跑,光/裸的脚踏过石板路面、泥土、草坪。 最后到了修建在皇家高等骑士学院内的教堂门前,玛格一下放慢了脚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松下洛修斯,胆怯的小老鼠一样,揪着衣角四处打量。 今天王国教会来学院选拔有资质进入教会的学生,作为选拔地点的学院教堂的人一下多了许多,穿着蓝色学院制服的学生从各个方向结伴走过来,在监管现场秩序的学院老师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在教堂巍峨宽广的三角尖顶拱门前排起长队等候进入教堂。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有光泽的头发上,制服胸襟前的雄鹰校徽熠熠生辉,让这群正经学生们显得优雅又体面。 玛格畏畏缩缩地揪紧了他粗陋的麻布衣服,小声对洛修斯道:“我们去队尾等候吧。” 洛修斯颔首,随玛格一起站到了队尾。 刚站到队尾,站在两人前面穿着学院制服的棕发学生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在看到一个恶心贫穷的工读生时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丝厌恶,但看到工读生身旁那个穿着长袍的银发少年时晃了一下神。 好像很好看,可下一秒便记不清他有多好看了。 然而,无论长什么样子,在学院里不穿校服、和工读生混在一起的,必然都是工读生。 哪怕他穿得再体面,没有校服的事实也掩盖不了工读生的身份。 棕发学生看银发少年的眼神也带上了厌恶—— 无非又是一个凭着相貌周正,用身体交换金钱,妄图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的穷人罢了。 这么想着,棕发学生恶劣地一脚踢在那个臭烘烘的矮子膝盖上,那矮子弱得不堪一击,他根本没用力气,就把那矮子踹倒在地。棕发学生露出奚落的笑容:“工读生还想进教会吗?白日做梦!” 玛格只有治疗系的能力,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倒在地上,浑身蹭满了土,惊慌失措地向远处爬,队伍前面穿着蓝色制服的学生们纷纷抻着脖子看过来,低声笑起来,眼神都带上了如出一辙的讥讽。 工读生,叫得好听,实质上不过是王国扶贫的仆役罢了。 棕发学生被人注视,愈发得意,又揪住了银发少年的领子。 银发少年的长袍布料像丝绸一样柔软,却比丝绸坚韧得多,摸到手凉凉的很舒服。棕发少年试到手感,脸上讥嘲的神色更重了:“一个侏儒,一个卖屁股的,还妄图成为神职者?难道你们来之前没有读过教会的《神职者德行守则》吗?” 前面的学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是啊是啊,真是不自量力!” “这哪是不自量力,明明是不要脸!” “哈哈哈哈……” 长袍系得不紧,棕发学生一揪,长袍松松垮垮地敞开了一片,半垂落到肩头,露出银发少年漂亮的锁骨和胸膛,肩颈线条每一细微的弯曲都像神精心刻画出的一样。 前面看见这一幕的学生倒吸了一口气。 棕发少年愣了好久,不自觉地盯在少年露出的肌肤上,咽了口口水:“看看你这幅样子……” 银发少年脸上仍带着平淡的微笑,他像毫不介意棕发学生对他的辱骂、对他的挑衅、对他朋友的殴打一样,展开修长的双臂,抱住了棕发学生。 骨节凸起的手掌温柔地抚摸过棕发学生的后脑勺。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像宽和的喟叹,从遥远、不可企及处缓缓而来,响在棕发学生一个人的耳畔—— “我容许你在我怀中死去,造物。” 第3章 chapter3 玛格震惊地瞪大眼,洛修斯竟然上前拥抱住了那个棕发学生?! 他怎么敢??? 这种最贫穷也必须是中产阶级百姓家庭出身的正常学生一向攀尊附贵,无论是哪个年级、哪种天赋,他们最看不起、最不屑一顾、视为土狗烂泥的就是他和洛修斯这种一金币都拿不出来、要花一半时间做校工的工读生! 完了。 洛修斯会比他更惨,被那个棕发学生,或许……不,一定还有他身后起哄的学生狠狠揍一顿,辱骂他的肮脏卑贱。 工读生从来不配和穿着皇家高等骑士学院制服的学生同时享受一片阳光。 这是连学院老师都默认的潜规则,工读生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欺骗远在偏僻村落城池的可怜穷人罢了。 玛格对接下来的事情恐惧得想闭上眼,但他却情不自禁地注视着那个大胆拥抱住棕发学生的银发少年。 他看得见洛修斯的侧脸,他温和地揽着棕发学生,微笑着在他耳边喃喃。 喃喃。 玛格听不见洛修斯在说什么,却倏地听见了一声悠远、渺然的钟声。 那钟声像敲碎了时间。 玛格不知道为何他会想起这个比喻,下一秒,玛格疑惑地看着自己—— 他怎么坐在地上,还弄得身上脏兮兮的都是土? 他不是来学院的教堂和洛修斯一起参与王国教会的选拔的吗? 是他路上摔倒了吗?洛修斯都已经在队尾排队了! 玛格慢腾腾地爬起来,仔仔细细地扑了扑上衣裤子上的土。刚才摔倒玛格跌到膝盖了,膝盖没出血,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正要去找洛修斯,玛格忽然后知后觉地看见了洛修斯前面排成长队的蓝色制服学生,过去的□□让他胆怯地向后缩了缩,揪紧衣角,小步慢慢挪到洛修斯身后,小声提示:“我们刚来排队,就站在队尾不要出声,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过还好,站在洛修斯前面的是一个高马尾的少女,正和同学叽叽喳喳很高兴地在谈论什么,根本没有注意身后站了两个没有校服的工读生。 玛格松了口气,女孩子总归温和许多,欺凌他和洛修斯的可能性不大。 洛修斯像面色从未变过,依旧含着微笑,向他颔首:“好。” 不多久,排在他们身后的学生也是结伴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玛格终于放下了心,开始慷慨地将自己知道的有关于教会的一切分享给洛修斯,他记得这位朋友来的路上向他表露出他对教会的选拔根本一无所知。 “王国教会的选拔听说很简单,只是测试学生治疗天赋的纯度。但能获得什么,成为被主教大人们看中的学生却难于登天……”玛格神色既忐忑又羡慕,还有像猜到结果的失落,“不说能直接进入教会的神职者任职契约,获得紫衣主教的推荐信的学生都寥寥无几,学院每一年只有一年级生才能参加选拔,看的根本只有资质,资质不够努力也没有用。” 洛修斯时不时温和地看向他,像宽宥的倾听,容纳下玛格情不自禁露出的失落、自怨自艾、所有作为一个贫穷的人族少年对未来的迷茫。 玛格莫名有一丝恍惚—— 他这样的工读生,为什么会有洛修斯这样的朋友? 但随即玛格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继续为他的朋友解释着关于选拔的一切:“治疗天赋你总该知道吧?听说宽容和勇敢是主赐予人族的美德,人族因为这两种美德获得了治愈和攻击两种天赋……” 他的朋友洛修斯听到这里,终于微微抬手,似乎很有兴致:“你听谁说的?” 玛格没想到洛修斯会问他这个问题,因为这个说法早传遍了人族的领地,父亲告诉儿子,母亲告诉女儿,口口相传,代代不断。 如果非要追寻一个源头,玛格好好想了想,慎重回答:“《主喻》里有一句‘主赐予勤劳的人族宽容与勇敢’,如果非要刨根问底说谁说的,应当是编纂《主喻》的教皇大人吧。” 在这位朋友前,玛格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愈来愈谨慎。 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在洛修斯面前说错任何一句话,露出他愚昧无知的一面。 洛修斯点了一下头,应:“好,我知道了。” 玛格下意识觉出洛修斯好像想要更进一步地了解教皇大人,不自觉地开始与洛修斯讲述关于教皇的那些基本所有人族都知晓的事情:“教皇大人很伟大,他创立了教廷,将人族治愈和攻击两种力量发展到了极致……他是最强悍的人族,也是最接近主的,他代表了主的意志,来为人族带来福祉。” “是吗?”洛修斯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望向天际,好像在凝望着谁,低声问,“弗拉德?” 千里之外。 神心国,教廷圣殿。 穹顶精妙的壁彩恢弘地绘制了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泛着圣洁、温润的白芒,六角星阵如同转动的齿轮在穹顶下缓缓转动。 金六角星三角旗从穹顶垂落,那是教廷的标志。 这里是神权的巅峰。 神权巅峰上的唯一一个人族,静静地独处在教廷深处—— 高高的藏书阁,古旧的书卷堆满了两三层楼高的黑木书柜,一本本陈列累叠在地上,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微微开着一角,风从窗内吹过,吹起书卷的页脚,哗啦啦一页页像奔跑的小人。 一个青年坐在椅子上,双眼半阖,华美繁复的长袍从他膝上垂落,光耀的金发在额前卷曲起漂亮的弧度。 他端正地坐着,神色近乎冷肃的庄穆。 “弗拉德。” 只有他一人的藏书阁,响起了渺远的呼唤。 弗拉德在听见那声陌生的呼唤的第一瞬间,就辨认出来了是谁在呼唤他。 因为他已在这里,在藏书阁寻觅了那声呼唤上百年时间。 那一瞬,弗拉德浑身发僵,他的手变冷、脚变冷,血液刹那全部涌向了他的心脏,心跳迅疾地加速让他喘不上气。 是、是他在找的…… 是他的主。 早已形成本能的、全然病态的欲望与渴求让弗拉德猛地站起身,书卷落在地上,他急促地喘息着,手向前抬起,像身前站着谁,他在等待的谁。 他想拥抱的谁。 可弗拉德颤抖的手穿过了空气,什么都没有碰触到。 队伍排得很快,洛修斯叫了那个据说离主最近的人族一声就进了教堂。 于是他暂时不再去理会弗拉德,去参与“选拔”。 教堂下端正地坐了七个神职者,左右两边两个蓝衣神职者,中间两个紫衣神职者,最中间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红衣。 洛修斯淡淡地扫了座下的神职者一眼,清晰的信息掠过他眼前。 教会神职者有教阶高低,最低牧师,再到司铎、主教、教皇。 教皇只有教廷的弗拉德一个,只有各个王国地区的牧师、司铎、主教又各有分级的教阶等级。在主教中,从低到高为紫衣主教、红衣主教、白衣主教。 卡德王国的教会中只有一名白衣主教,往年来学院选拔的只有紫衣主教,今年因为教会要选拔圣子圣女的缘故,学院来了一名红衣主教。 选拔很简单,有一个水晶球浮在教堂最前面做礼拜的祭台上,学生把手放上去就可以。 洛修斯走过去,将手轻轻搭上去。 世界规则到现在还没联系到他,在世界规则明确和他说明这位死去的天命之子的情况前,他需要暂时代替洛修斯完成他下面的命运线。 主从不在一个造物上花费太多心思,去探究他的命运线在哪产生了变化,去了解他在主面前情绪细微的变化和一些无伤大雅的叛逆想法。 因为这皆自然使然,主不必干涉。 水晶球亮了微弱的一下,光芒很浅。 红衣主教连看都没看,坐在最旁侧的蓝衣司铎面无表情,冷冷道:“不过关,下一个。” 哪怕是天命之子,主同样无意窥视他的命运线,代替一个造物,去到角角落落找出每一个机缘,身临其境地体验每一次考验。 倘若造物命中有大机缘,为何不能一步登天? 于是主做了一个他和世界规则日后后悔、很后悔、非常后悔的决定。 洛修斯露出微笑,礼貌问:“主教阁下,我可以再试一次吗?” 一个学院学生,居然敢叫主教“阁下”而非“大人”? 而且还想破例再测一遍?? 如果每个资质垃圾的学生都想一遍不行测两遍,两遍不行测三遍,教会还选拔什么?浪费时间,不可能为这小子破例。 这是教会的威严和信服力。 蓝衣司铎皱起眉,可他还没开口,坐在正中间的红衣主教大人道:“你的资质不会出错,再测无益,出去吧。” 红衣主教大人真是脾气好,不愧是大人。 蓝衣司铎极不赞同地盯着祭台上的银发学生,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早点下去,让下一名学生进来,他们需要在日暮前测完一千多名学生。 银发学生笑了笑,手拂过水晶球—— 治疗天赋修炼出的力量被分为九级,一年级学生大多不过刚刚一级治疗力,刚踏进治愈能力的第一道门槛,教会最低等的牧师都有三级。 司铎更必须在五级以上。 而快速测量资质的水晶球的启动要求,至少是五极精神力的司铎才能办到。 每测一名学生,就要启动一次。 所以作为司铎,才会十分反感不相信教会权威、不自量力想要重测的学生们。 洛修斯的手掠过,司铎惊愕地发现,那水晶球竟然被启动了! “你……” 话没说完,磅礴的力量骤地荡开整座教堂,无论是蓝衣司铎,还是紫衣主教、红衣主教皆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坐在椅子上连动都动不了! 蓝衣司铎还张着嘴,可他不但无法再控制自己把嘴闭上,连试图讲话、发出嗬嗬的声音都做不到。 那个学生…… 红衣主教心中更骇然不敢信: 别说卡德王国唯一的白衣主教,就算是那位西大陆教区最强的白衣主教阁下都根本不可能如此全然压倒性地压制住他! 这学生是谁??? 那只骨骼漂亮的手虚虚地放在了水晶球上。 然后—— “咔嚓” “咔嚓” …… 被风吹落瓣片的花朵一样,水晶球发出细微的裂响,开始一片片剥离,七个神职者连动都不能动,只能看见水晶球愈来愈小、愈来愈小。 最后成为一个小小的金珠,落进银发学生的手里。 根本无法抵抗的威压刹那散去了。 主教惊骇欲绝地尖声问—— “你是谁???” 身材修长的男人赤脚落进积压的书卷,浅金色的短发像天光一样明净,他缓缓伸出手臂,抬起怔在原地、颤抖着的教皇的下颏,温柔地抚过他脸颊,像对待他膝下的天使一样,轻轻吻在他额前: “我是你的主。” 第4章 chapter4 教皇很深很深地一下下喘着气,他海青色的眼瞳定定地凝视着主的面庞,他的眼睛很漂亮,主在那双眼瞳中看见了细微的、像星辰碎裂围成的浅金环,融进他海青色的虹膜。 漂亮的造物。 哪怕并非由他亲手捏造,主依旧承认他皮与骨的完美。 合眼缘的造物永远会得到主的优待。 教皇从胸腔深处很长很长地挤出一声呼唤:“主。” 主轻轻抚摸过他眼睑,道:“你欺瞒了我,欺瞒了人族。” 教皇不肯低下头,那双海青色的眼全然渴求地注视着主,像干涸的土地无限量地汲取水分,他认真地倾听着主说的每一个字,然后承认:“是,我有罪。主你要责罚我吗?” 主笑了,没有提及责罚:“你说你是我在人界意志的代表,但你从未与我见面,亦从未与我神魂相连,你利用了造物天性中对我的敬畏,为你自己建立一个人族臣服的王国。” “是。”教皇什么都不否认,温驯地在主的抚摸下半阖上眼。 他看出来,主很喜欢他的眼睛。 不说人族,凡八大种族任何一个与教皇弗拉德相知相识的造物,倘若能在此见到弗拉德驯顺得仿佛贵妇人怀中猫咪一样的模样,定将不可思议。 并笃定这是一副虚假面孔。 哪怕弗拉德眼前的,是至高无上的主。 因为为人族带去主的福祉、光明的希望的教皇弗拉德本人,就是一个全然的背德者、叛逆者、对神不敬者。 他在主面前乖巧柔顺的假面下,隐藏了最肮脏、最龌龊的心思。 主向来不会用他的全知探查造物内心的想法,所以主对教皇温顺下藏匿着的欲望一无所知,继续道:“但你对人族发展至今有不可磨灭的功劳,叛逆、罪恶、混乱在教廷的监管下得到收敛,所以我不会抹去你与教廷在世间存在的痕迹。” 教皇的睫毛颤了颤,他微微抬起眼,眼中含了细细密密的缱绻,像情人的注视,他主动将脸颊蹭上主的掌心,柔软的嘴唇擦过主的手指,轻声问:“我欺骗了你,主你要怎么责罚我呢?” 主已经察觉教皇近似荒唐的大胆,但他置之不理,道:“代表我意志的人族已经出现,他终将会取代你的位置。” 教皇的眼中不可察觉地掠过一丝锋利,但他语调依旧柔软:“谁?” 主不假思索地替那位死去的天命之子做出了他跟世界规则日后后悔、很后悔。非常后悔的决定—— 主回答:“洛修斯,卡德王国皇家高等骑士学院一年级工读生,洛修斯。” 教皇轻声细语的把这个人族的名字念了一遍:“洛修斯?” 主重新粗略地检阅过面前的教皇、在学院的主教们的记忆,在教皇记忆中,主看见了一些不合礼数、欲念太重的画面,但主略过了,只选取了他需要知晓的信息。 如之前玛格所说,卡德王国的教会要选出圣子圣女—— 教廷每十年选出一对圣子圣女,是教廷制定下的规则。大地被教廷所覆盖的人族王国被分为了东西南北中五个教区,卡德王国就处于西部王国教区。 为了最后角逐出教廷的圣子圣女,每当十年中的这一年,王国教会需要在国内选出一对圣子圣女,去往教区的总教会淘汰重组到只剩一对,教区选出的这一对又会被最后送向神心国的教廷,在五对中最后只留下一名圣子与一名圣女。 在十年中,当任的圣子圣女代理执行教皇一半的权利。 既然洛修斯命中要登顶,为何要走原本命运线那样坎坷无数、磨难无数的一条长路? 为何不能一步登天? 主决意让洛修斯天命之子漫长的苦难成神生涯简化成两步。 第一步,成为最强悍的人族。 第二步,成神。 成为最强悍的人族需要一个由头来让洛修斯名扬天下,让人界的造物承认他的实力。 教廷圣子圣女的身份正好是眼下最合适的工具。 主微笑着,道:“他是我在人界意志的代表,他会先成为卡德王国的圣子。” 教皇伸手抚住主的手,缓慢、亲昵地蹭着主的手掌,他慢慢把脸颊压过来,离主越来越近,微弱的呼吸洒在主的肩头:“我愿意赠予你选择的孩子整个教廷。” “我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你,我的声望、权利、生命,”教皇温柔地笑了,“我是你的,我所拥有的一切理所当然地受你支配,我可以让那个孩子成为新的教皇。” 主讶异于教皇的慷慨。 因为教皇没有在花言巧语试图欺骗他的主,他的话发自真心。 但主仅仅想让死去的洛修斯迅速地完成他凡人成神的命运线罢了,只要结果相同,过程不会那么重要。至少主这么想的。 所以主不需要洛修斯成为教皇,他只需要世人承认洛修斯的强大。 主淡淡道:“我不需要你奉献出你的一切,你仅仅需要在洛修斯成为教廷圣子时做好你该做的事,为他成为新一任圣子加冕而已。” 教皇微微向后与主拉开了一点距离,他眼里像有夜晚海面星辰落入的碎光:“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会让他名扬天下。” 心思敏锐的造物。 在主未曾说明目的时,却猜出了主的想法。 连与主相处了近万年的萨泽杜斯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与这样聪明的造物相处时,的确很舒心。 哪怕这个造物怀着一些其他的心思。 但主一向将藏在造物心底的每个秘密都视作无伤大雅的小事。 主宽和地望着他:“我容许你这么做。” “那我可以祈求你的奖赏吗?” 教皇带着笑容。 主回应:“可以,倘若你付出的与你索取的能够匹配,我将赐予你索取的事物。” 教皇眉眼中显露出一种赤忱的温柔,华奢的长袍垂落在地,他慢慢在主身前单膝跪下,右手掌虚虚地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金色的短发像人界最耀眼的阳光。 他声音低缓而温和,清晰地说:“我的主,不知我可否有幸像天使一样,成为你最忠诚的仆侍。我不索求一生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我只希冀能受你时时的爱抚。” 那双海青色的眼睛自始至终注视着主的面庞。 “我渴求你,渴求你的拥抱、亲吻、注视。” 主淡淡地看着这个荒唐的人类。 “昔日神的荣光萨泽杜斯已经离开了天堂,新的大天使长尚未任职……我猜测你应当刚从沉睡中醒来,”教皇并不慌张,他很冷静,看不出一丝疯狂的样子,哪怕他现在在说一个造物能对主说的最荒诞的话,“我想取代曾经的萨泽杜斯在你身边的位置。” “他只是我的仆侍。” “我想取代的,便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仆侍,”教皇舔了一下他浅红色的下唇,微笑道,“你看过我的记忆,该知晓我等这天等了几千年。” 教皇抬起主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亲吻在他手背上。 主一想起萨泽杜斯,心情不太好,下决定随意了很多:“可以。你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伴在我身侧,若你有意上天界,待我回天界时,你随我一起。” 教皇一滞,直勾勾地盯着主的脸庞,精确地摸索到了一点信息—— “你在人界。” 聪明的造物无需直说,便自己懂得一切,日后在他身边应当不会像从前的萨泽杜斯那样一丝不苟、正经无趣。 主赏赐似的抚摸过他发顶,说出了他从地狱到人界,以后最后悔的那句话:“我在人界。” 教皇深呼吸进一口气,笑了:“我会始终在人界听从你的支配。” 主俯身吻了吻他眼睑:“不必。” 穿着白袍、浅金色短发的男人在藏书阁消失不见。 只有书卷哗啦啦地翻过,和仍单膝跪在地上的教皇阁下。 第5章 chapter5 天光穿过交叠在一起的彩绘琉璃菱花天窗,洒下一丝白茫,圣殿铺展出上百米的刺金长毯通向圣阶上的恢弘祭台,原本焰火如海底光般幽微的上千座黄金烛台骤地以点成面亮起极光般明亮的辉光,上万、甚至上十万六角星同一刻机械齿轮般转动,从穹顶引下一丝圣光。 如同主的指引。 繁复奢制的金线白袍垂落在地上一角,长靴踏在地上,男人修长的身形落在祭台之上,圣光染在他金辉煌然的短发上,那双海青色的眼瞳仿佛也浮出一般无二的金色辉光。 他启口,威严庄肃的诏令在圣殿中响起—— “主与我相见,新一任的教廷圣子已经出现,我将亲自前去寻找他,为他接风洗尘,为他加冕,教诲他成为主忠实的仆人,承受主的福荫。” 最强盛的王国下属教会也不会超过五名的白衣主教,在教廷所直接辖制的神心国却众数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上千名白衣主教纷纷从六角星转轮中现身,向祭台上的教皇阁下俯身行礼,恭敬道:“请阁下指示。” “主与我说,”无人看得见教皇阁下嘴角玩味的笑,“神意已降临在卡德王国。我将亲自前去。” * 皇家高等骑士学院所属教堂。 祭台上的银发少年睁开眼,手中凝炼出金珠缓缓转动,他淡淡地回答之前坐在下面座椅上的主教们的问题: “我是洛修斯,一年级工读生,有进入教廷的意向。” 他没有说教会,甚至没有提及教区,他说的是教廷。 在神心国的教廷。 何其狂妄? 但座下的司铎与主教们已经根本无暇去批判,或者根本没有资格去批判少年年轻的狂妄野心,满心沉浸在不可思议和力量全然被碾压的恐惧中,像看见了鬼一样看着他,一名紫衣主教率先忍不住,失声质问:“怎么可能???你到底是谁??你不可能是学院的任何一名学生!” 那种全然、让红衣主教都看不见分毫反抗希望的力量压制,不要说一年级学生,或说学生,就算这所学院的院长——卡德王国的皇家直辖骑士军队的队长,也不可能做到! 洛修斯平静地注视着惊恐的造物,宽和的声音已经出口:“我是洛修斯,将……” 但他没说完,将改变在场所有人记忆,所有人认定的既知现实的话语还没说完,忽地一行神灵才看得懂的金色字迹出现在他眼前:“等等!!别说出口!!” 是消失了半天时间的世界规则。 洛修斯半路刹车,不悦地皱眉,等着迟到的世界规则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可以助洛修斯早日成神,但他需要规则的一个解释。 他不希望来日哪一天他一觉醒来,又被搬到了谁的身体里替他成神。 金色字迹继续,为了跟目前在天命之子洛修斯壳子里的主解释清楚,它暂停了时间,好让自己慢吞吞地整理语言:“你应该看过这个孩子的命运线。” 这个孩子指的是洛修斯。 “是的。” “洛修斯命中要成神,命运线波折很大,所以命格必须硬,不然他活不下去。但出了点偏差,原来的洛修斯命格不够硬,死掉了。” “我知道。” 规则犹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显示:“所以……我想你替他完成他以后的命运线……” 洛修斯微笑:“我知道,我正在如此做。” “你同意了??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洛修斯:“助他成神。” 规则的字迹开始潦草,看上去很慌:“你准备怎么助他成神??都准备用你作为造物主的身份让造物强行信服你了,你还说你在走洛修斯的命运线???” 洛修斯抓住重点,如实回答:“他今日将成为最强悍的人族,明日我将赐予他神的地位。” “……”规则好久没写出字来,很久,它才一笔一划地显示,“这么快?” 规则从不会对他拐弯抹角,今天犹犹豫豫不肯直说他需要做的事,洛修斯已经预感到规则实际上想说的话,警示它:“直说。” 规则写得更慢了,一个字一个地挤,好像写快一点就会被造物主打死:“你需要按照洛修斯原本的命运线,完成他从凡人成神的所有重要节点,天命之子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结果成神,如果过程被忽略,没有被实行到,仍然会影响到世界大走向线,可能会冒出一些其他命格更弱、命运线更古怪的‘天命之子’,到时将很混乱。” 洛修斯:“……” 他看过这位天命之子的命运线大致走向,节点成百上千。 “纵我放任大走向线陷入混乱,我仍不可能去为一个造物费神尽力。”洛修斯淡淡道,“规则,你该明白,我是造物主,而非旁物。” 规则知道这位至高无上的主在想什么,解释道:“你不必一个个节点去履行,你只需要挑选几个最重要的完成即可。” “最重要的?” 规则写字又变慢了,显示出它不太想继续说了:“我替你看了几遍……你大概……”规则断断续续地写,好像写出来接下来要写的话对它来说是件很艰难的事一样,“大概……你只需要去……去八大种族……把八个种族最强悍的造物挑衅一遍……这应当就是最重要的节点了。” 洛修斯:“……” 规则顿了顿,又很艰难地继续写:“平常的话……你不需要去履行这个孩子命运中该遇见的事,但当有人来主动挑衅你的时候……无论强弱,你都要装作被他一击打倒,输得一败涂地,然后在所有人以为你倒下的时候,你再重新站起来,将击败你的人踩在脚底。” “不,”洛修斯冷漠地回答,“你该知道,这很愚蠢。” “然而洛修斯这个孩子的命运是被书写好了的,必须要由你完成。我知道,你也该知道,洛修斯最终的命运,不仅仅是凡人成神,而是凡人弑神。如果放任洛修斯提前死亡,世界大走向线陷入混乱,控制权便不会再在你手中了,你从不会忍受这种局面。” 金色字迹清晰地写出—— “主,这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洛修斯注视着那行字迹,露出温和的笑:“在我沉睡期间,天命之子的死亡,并非洛修斯命格不够硬,而是……你杀了他,对吗?” 字迹变幻: “是。” “我让他死去了。” “因为你才是主,是造物永不可企图的主。” 洛修斯神色不变,仿佛理所应当,又仿佛无事发生,他问:“所以,你现在出现,认为我现在该如何履行天命之子该做的事?” 规则:“装作羞愤欲绝的样子告诉坐在底下的主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今日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洛修斯:“……” 规则:“重要节点之一是挑衅教皇,所以你来日要推翻教廷,不建议加入教会成为圣子……但由你的心愿,只要能保证来日能被教皇揍到奄奄一息后奋发向上,一击回击,打败教皇,其余的事,包括成为圣子,都不会太影响到大走向线。” 洛修斯还没来得及回答,规则又继续写:“造物的身躯能够容纳你的意志,但不能长期容纳你作为造物主的造物力量,不然会被你同化。以后你最好减少作为造物主对造物意志和记忆的抉择和修改,不然过于频繁,我忧心洛修斯的躯体将被你赋予与你相关的力量特征,而非他该有的人妖混血的脆弱样子。” 洛修斯站在原地不动,语气淡淡,但听起来好像有点讥讽:“所以你的意思是,在当前的情况下,我不动用造物主对造物的支配力量,凭空用一张嘴,在压制住全部主教后,告诉他们我弱小得没有任何用处?” 规则:“是的,我要让时间重新流动了,我相信你作为至高无上的主,哪怕只有一张嘴……” 洛修斯听得太阳穴跳,罕见地暴躁起来,呵责:“闭嘴!” 金色字迹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倘若规则有实形,他想掐碎它。 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 空气微微颤了一下,时间并没有开始流动,金色字迹又重新出现:“对了,我要提醒你的,在你挑衅完八大种族之长并且成神前,为了不让你要做的事陷入混乱,不要让任何造物发现你在这具人妖混血的躯体里。但鉴于你最优秀的造物的敏锐感知,如果你不想让他们发现你的踪迹,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不要告诉他们你在人界。” 洛修斯:“……” 死一样的寂静。 规则感觉不对,问:“怎么了?” 然后骤地懂了,自问自答,像听了件天方夜谭的事一样不敢相信:“你就下天堂不到一天时间,你让造物知道你在人界了??” 洛修斯冷冷道:“是的。” “……”规则写不出字了,好久才浮现出来,“谁?” “背叛我意志的萨泽,和欺瞒我的弗拉德。” “……主,请安抚住他们。” 第6章 chapter6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惊慌、恐惧、不可思议重新回到主教们的面孔上,他们已经不再是冒冒失失、喜怒形于色的年轻小子,但那种磅礴到像能将人的生命与灵魂骤地抹掉的力量让他们已然顾不上维持镇定、从容的神态了。 他们只想知道,这个“学生”,究竟是谁?!! 先前未曾多加注意,可现在再看来,王国帝都中的学院没穿校服的学生只有可能是工读生,可那种相貌、衣着的学生又怎么可能是从王国偏远村落出来打工读书的穷小子?? 卡德王国教会的最强者,八级治愈力的瑞拉白衣主教阁下都不可能有如此强悍的力量! 思及眼前年轻的躯壳下,或许隐匿着一名八级以上治愈力的教廷核心白衣主教,几位紫衣、红衣主教再也顾不上矜贵的神态,纷纷起身,强压下心中的骇然,向祭台上的少年俯身行礼:“多谢阁下手下留情,不知阁下远到此处,我等可否有幸得知阁下的名讳?” 银发少年立在祭台上,神态宽容地接纳了主教们的行礼,平静道:“我是洛修斯,学院一年级工读生。” 为首的红衣主教俯首,恭敬问:“好的……请问阁下现在是不便透露身份吗?” 银发少年不为所动,陈述:“我是洛修斯,从卡德王国东部的边界领地流浪到这里,没钱,没天赋,没力量,没人看得起我,被学院老师可怜才进了学校里面打工勉强生活。我的身份是,一无所有的一年级工读生。” 主教:“……” 一名紫衣主教尴尬道:“阁下说笑了……是我们没识出阁下的身份,不知礼数,冒犯了您,还望阁下不要……” “我是工读生洛修斯,”银发少年面色淡淡,像在向众人阐释世间的真理,“我知道我贫穷、丑陋、弱小,你们今天可以欺我、辱我、看不起我,但记住,有朝一日,我一定将你们踩在我头顶上的那一脚重重踩回去!” 几个主教吓得一哆嗦,连忙行礼:“不不不,阁下说笑了,我等并无意冲撞阁下,还请您大度宽恕方才的不愉快,您若有什么条件,我等可以尽量满足,或者上申教会满足您的所有条件。” 银发少年很重很重地冷哼一声,但脸上没表情:“我将永远记住你们对我的污蔑、轻慢,来日定要你们千倍奉还!” 话音未落地,银发少年眼睛一闭,后倒下去。 “砰”地躺尸祭台,仿佛如他所说,已经不能承受几位恃强凌弱的司铎主教对他一个可怜工读生的欺压。 那“砰”地一声,像砸在诸位主教脑门儿上,无一不浑身一个激灵。 银发少年重重磕在祭台上,又重新睁开眼,冷冷地巡视过台下吓得一动不敢动、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几位主教大人,无喜无怒道:“好,我洛修斯记住了,我现在弱小无能,无法抵抗你们对我的侮辱,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蓝衣司铎:“???” 紫衣主教:“???” 红衣主教:“???” 银发少年爬起来,神色从容地向祭台下走,但下阶梯的时候脚底又一滑,“啪叽”一下仰倒在地,他躺在地上,注视着站在他身前又被吓得一个哆嗦的主教们,道:“好,我记住了。” 那一眼虽然从地上向上看,却像从天际的云端处静静地俯瞰,高到无法企及,又像涵盖了众生永无法拥有的包容与智慧。 哪怕接下来与之相对应的话语是——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红衣主教一震,顾不得别的了,连忙俯身想要将这位自己跌倒的阁下扶起来,恭顺道:“不,阁下说笑了,您绝不贫穷。” “我穷,”银发少年搭住他的手,站起身,镇定道,“还弱。你们谁我都打不过。” “阁下绝不如此!” “我真的弱。” “阁下怎么可能弱??” “弱。” 主教还想说什么,银发少年扫了他一眼,道:“我弱小,一无所有,以致我说出的话在座各位没有一人肯信。让旁人无条件信服,是强者才有的权利。主教阁下,我弱吗?” 主教:“……弱。” 好像有哪里不对。 无条件信服强者说的话,承认这位神秘的阁下弱好像理所应当—— 见鬼。 他弱个屁。 银发少年颔首,抚过苍老的红衣主教发顶,淡淡道:“我知道了,教会,教廷,我会回来复仇的。” 主教们:“……” 洛修斯走出教堂,明朗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脸庞上,像为他镀上了一层温和的辉光,让人无缘无故地会有伏在这位少年膝下受他抚摸的冲动。 玛格向他的朋友冲过去,但看见洛修斯的第一眼,腰竟然软了一下,一刹那玛格脑海中居然产生了与他最亲近的朋友更亲昵的接触的念头。 玛格被自己吓了一跳,想不通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 难道他暗恋洛修斯吗? 不可能的。 玛格没想通,只能将念头抛到脑后,跑到洛修斯身边期盼地询问他:“洛修斯,怎么样?天赋测试还顺利吗?”玛格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小心问,“有结果吗?” 洛修斯露出微笑,回答他:“教会的主教们看不起我,将我驱逐了出来。” “怎么可能???”玛格大惊失色,“即使你天赋不出色,主教大人们怎么会直接将你赶出来??洛修斯你做什么事了吗??” “因为我是一个贫穷无用的工读生,”洛修斯平静地回答,但说完看了同为工读生的玛格一眼,又装作什么事都没说过的样子,添上了一句,“或许因为我破坏了测量天赋的水晶球。” “……”玛格闻言沉默了很久,才很慢、很不可置信问,“洛修斯你……你破坏了水晶球???” “是的。” 明亮的阳光洒在这位相貌出色的银发少年身上,显得他,格外无辜。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玛格的脸颊,道:“或许是水晶球太旧了,它碎裂在我眼前。” 不可能的—— 测量天赋的水晶球依托于司铎们向其中注入的启动力量,永远不会有“旧”的说法。 但玛格知道得没那么多,竟然认同了这个说法,点头叹息,很遗憾的样子:“那真是太可惜了,今年我们运气都不好……水晶球碎了,今天剩余的检测估计也要中止了,可惜我还没检测过。可能我们命里和教会没有缘分吧。” 洛修斯颔首,默认了跟教会没缘分的说法。 其实哪怕今天检测没有出现问题,玛格也对他和洛修斯得到主教大人们的推荐信没多大期盼,很快又恢复了好心情,道:“快中午了,我们先去礼堂吃饭吧。今天没有义务工作,我们今天下午可以去上拉瓦内先生的攻击力元素课。” 洛修斯将这个对他来说尚很陌生的词语重复了一遍:“上课?” 玛格:“你不会不想去上课了吧?放宽心,主教大人们日理万机,不会记住你,以后你要再进入教会也不会找你茬的……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心情不太好,但课还是要上,毕竟这可是学院攻击力授课最优秀的教授拉瓦内先生的课!” 玛格又联想到别处了,但洛修斯没有理会,淡淡问:“治愈系的学生也要去上攻击力的课吗?” “拉瓦内先生的课是全年级全系公开课,没有限制,”玛格想到了什么,瑟缩了一下,咕哝,“治愈系的工读生过去上课的确会被看不起……但只要能学到东西,洛修斯,我们不应该在意那么多,小心一点就好了。” 人族与其他种族抗衡的能力被分类为治愈和攻击两种类型,有意成为牧师,进入教会的年轻人们绝大部分都是治愈系天赋。 但教廷凌驾于人族所有王国之上数千年,只凭一群治愈天赋满点的牧师远远不可能做到,所以无论是教会,还是教廷,最核心的主教们永远是同时具有极致治愈天赋和攻击天赋的强者。 教皇阁下弗拉德是最强大的一位。 也是力量最强悍的人族。 有密闻传说在数千年前,大天使长萨泽杜斯离开天堂,堕落为魔族时,教皇阁下曾刺穿他的心脏,让萨泽杜斯永远失去了天使的心脏。 失去天使心脏的大天使长,将永无可能回到天堂。 除非在主的支配下重生。 下午。 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玛格就早早拉着洛修斯到了拉瓦内先生的课堂。 拉瓦内先生只在这个十行十排的阶梯教室上课,只为一百名学生授课,拉瓦内先生是学院最具盛名的攻击力教授,所以每次他的课堂都必将满员,试图藏匿在角落、站在座位过道来蹭课的学生都会被拉瓦内先生赶出去。 学院的四个年级,治愈攻击两个系,只有一百个学生能上他的课。 所以哪怕玛格拉着洛修斯早来了四十多分钟,教室里仍几乎有四分之三的位置都坐满了。 玛格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教室内已经没有挨在一起的连续两个空位座位,便对洛修斯说:“我没办法和你坐在一起了,我去找个座位坐,你也自己找个座位坐吧。” 洛修斯还没回答,玛格又谨慎地嘱咐他:“我们这种工读生在学校千万要谨言慎行,降低存在感,就算有人挑事,也千万不要回应他们!因为没有人会帮你,包括拉瓦内先生,他信奉的也是强者法则。” 他的朋友好像不太担忧,向他应答:“好的。” 玛格松了口气,过街老鼠一样擦着教室边缘的墙壁过道一路径直向教室的最后一排的最角落的空位溜过去。 坐到座位上,玛格下意识地去寻找他的朋友坐到了哪里。 他从第十排,最后一排开始找。 没有。 倒数第二排。 没有。 倒数第三排。 没有。 倒数第四排。 没有。 …… 玛格最后在最靠近教室门口的第一排的正中间,发现了他的朋友洛修斯,神色坦然地坐在最接近拉瓦内先生的死亡位置。 而且玛格发现,他连笔和纸都没带,像来礼堂吃饭一样,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两手空空。 这一刻,玛格为他的朋友感到窒息。 他预感,洛修斯要完。 从学院正经学生对工读生的针对,到拉瓦内先生对态度不端正的学生的针对,双重意义上的要完。 像是回应了玛格的预感一样,不到五分钟,一个被五六名学生簇拥着的红发少年趾高气昂地进了教室。 然后第一眼看见了坐在第一排那位没穿校服的工读生。 玛格心一颤—— 那位红发少年难道是学院二年级最出色的那个攻击系天才??? 无因其他,只因为那样深红色的头发在人族中太罕见了,玛格在这里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只远远见过那一个红发的学生…… 红发的学生。 一道模糊的光影掠过玛格脑海,有一秒他好像对“红发学生”有一丝熟悉感。 但未等玛格抓住这丝熟悉感,玛格便彻底忘记了他刚才想过什么了。 对,皇家高等骑士学院的红发学生只有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一位—— 学院二年级最张扬跋扈、天赋最高的攻击力天才,卡德王国唯一一位亲王的次子,卡诺尔。 卡诺尔像看见什么稀奇的妖精一样,走到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位置,将坐在位置上的银发少年从头发尖儿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吹了声口哨:“哟,工读生?” 簇拥着他的学生哄然大笑,刺来轻蔑、嘲笑的目光,纷纷应和: “捡垃圾的工读生来上课了呢!” “还是拉瓦内先生的课,你垃圾捡完了吗?” “谁给你的脸让你占用这一个位置来上拉瓦内先生的课的??” “哈哈哈哈让他滚!” 卡诺尔长了一张和他本人一样攻击性很强的漂亮脸庞,他轻侮地乜了这名不自量力的工读生一眼,狭长的眼尾像燎上了一丝火焰。 他露出一丝笑:“那就滚?” 银发少年淡淡地注视着他,平静得像夜中的湖水。 少年修长的腿骤地横扫直上,踹在这名工读生面前的课桌上—— 阶梯教室每一排的课桌都连在一起,卡诺尔一脚将连在一起十数米长的第一排课桌整个踹断了,第一排其他学生吓得尖叫出声,慌忙从两侧跑出座位。 银发少年面前的那一方课桌损毁最重,几乎变成了碎裂的木片,塌陷在他脚下,他的脸颊被气流卷起的碎裂木茬刮出了两道伤口,向下滴着血,落在他洁白的长袍上。 他依旧坐在原位,静静地注视着卡诺尔。 第7章 chapter7 银发少年静静地注视着卡诺尔,像一泓无风吹来的潭水,他的目光很宽广,他向卡诺尔凝望,眼中却好像不仅仅只有卡诺尔一个人。 卡诺尔在银发少年的注视下竟恍惚了一会儿,但他随即被这个卑贱的工读生的目中无人、强装镇定激怒了,他催动攻击力的元素力量,火焰在他手中腾起,火光映亮他脸颊,寥寥无几的学院攻击系学生可以承受的力量刹那动荡开来。 旁观看好戏的学生连忙退远,连众星捧月着卡诺尔的那几名学生也退出了好远,交头换耳,窃窃私语: “卡诺尔要认真动手了吗?” “以他的脾气,谁挡他的路了,他对谁不认真?” 一个学生拍拍胸口:“怪不得都说学校里就卡诺尔惹不得,脾气太暴了……那名工读生怎么办?” 一旁的人讥笑:“重伤呗,大不了死在学校,这种低贱贫民的性命根本不值钱。” “对啊对啊,”有学生应和,“如果这是在治愈系那群废物的课堂上还能指望老师出面制止一下,可现在那个工读生可是在攻击系的课堂上,还是拉瓦内先生的课堂!区区一个工读生,怕是在拉瓦内先生眼前被重伤,拉瓦内先生都不会搭理他。” “是呢,”卡诺尔嘲笑,火焰在他手中流动,“这里不是工读生和治愈系的废物该来的地方,你来了,还装出一副很强的样子挡了我的路,那我只能提前完成拉瓦内这节课的实践考核了。” 不能修改造物的意志。 银发少年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向卡诺尔缓慢地伸出手。他一侧脸颊仍在流血,但那两道细长的伤口并不能让他显得狼狈。 他语调平和:“过来,到我这里来。” 过来??? 这个低贱的工读生竟然敢和卡诺尔说“过来”???他敢向卡诺尔伸出手,像命令一样的让卡诺尔过来??? 围观的学生们发出一阵哄笑。 这个工读生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卡诺尔没有一脚把他踹进土里,这个工读生以为卡诺尔是彬彬有礼的纯治愈系神职者吗?? 不知死活。 卡诺尔那双狭长的眼瞳盯着银发少年,舌尖顶了顶腮帮,地位卑微的穷民太没有自知之明反而不会让他更加愤怒。 因为结果不会改变,这个工读生不会走着离开这间教室。 一个只有一级治愈力,实力低到令人发笑的治愈系工读生废物。 挡路的人那么多,卡诺尔最厌烦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因为太多了。 他只需要将这些人丢垃圾一样简单果断,一击击破他们可怜的胆量就好了。 卡诺尔嘴角勾起一个高傲的笑,手中的火焰骤地盛起。 上课铃响了。 一位身材高挑、穿着得体的先生停在教室门口,他看上去三四十年纪,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过乱哄哄的阶梯教室。 看热闹的学生们倏地作鸟兽散了,各回位置,但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第一排一触即发——或说将单方面百分百压倒胜利的战斗。 这位先生是拉瓦内先生。 他手中只有一沓薄薄的文件夹教案,他立在教室门口,近乎冷漠严苛地审视过教室前的两名学生。 攻击者是卡诺尔,拉瓦内先生记得这位学生的面孔。 是个一点就炸的刺儿头,很让其他学院老师头疼。 但拉瓦内先生只关注他的天赋与实力,所以卡诺尔在他课堂上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另一名面不改色,仍在坐第一排唯一保存下来的椅子上的学生,拉瓦内从未见过他。 实力差得令人惊愕这样的学生竟然敢与卡诺尔对峙。 只有一张脸长得还行,看见这名学生的脸时,好像无法从他的五官、姿态中找出一丝瑕疵——按理说无法找到瑕疵的人容貌应当惊人的美丽,但看到这名学生的脸时,好像注意力被无故分散了,只能模模糊糊留下一个好看的印象。 但拉瓦内先生既不关注哪位学生长得漂亮,也不关注哪位学生出身贫贱或者出身名门。 他只关注天赋和实力。 拉瓦内先生缓缓走到讲台上,静静地注视着台下对峙的两名学生。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铜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只需要五秒钟。 从卡诺尔动手到结束,他开始这堂课,只需要五秒钟时间。 卡诺尔看见了拉瓦内先生进教室,眼底浮出一丝兴奋,他掀了掀嘴唇,向这个工读生在重伤前说出最后一句话:“你会是我这堂课的实战成绩,被一名享有荣誉与尊敬的贵族击败,是你的荣幸——” 话音未落,火焰已燎然燃起,像潜伏在卡诺尔身后的凶兽,纵然由特殊材质建造的能免疫三级以下攻击力的教室的空气温度都炽热许多,像汹涌的海潮吞没海岸上某块微不足道的礁石,向银发少年猛然俯冲而去。 人类的天赋分为治疗与攻击,不若治疗纯粹,攻击借助的自然力量来源于主造世时流入天地间的气、水、土、火四种自然元素,因而分为四种攻击力的外在表态。 是自然元素赋予了人族可以与其余七大种族抗衡的力量。 火焰像被疾风卷过,几乎瞬时便到达银发少年的面前。 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在那炽热到令人心惧的火焰上。 拉瓦内先生稍稍皱了皱眉头,卡诺尔出手不知轻重,一贯出手便要人重伤,对面那个显然只有一级治愈力的银发学生在卡诺尔面前,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重伤,甚至死亡。 但那便是卡诺尔的麻烦了。 不是拉瓦内先生的。 他的课堂,只有强者,没有后果。 只在眨眼间,庞然凶兽一般的火焰刹时将银发少年吞没了进去。 缩在教室后排的玛格已经不忍心去看,转过脸捂住嘴,眼眶蓄满了泪水。 但所有人,包括卡诺尔和拉瓦内先生预计中的惨叫声没有响起。 没有一个浑身卷着火焰的人痛苦地惨叫,在地上打滚试图扑灭火焰,而火焰将越烧越旺,直至将他焚毁。 火焰云烟般散去。 被高温霎那包裹的银发少年像跌在地上,椅子已被烧成焦炭,他坐在地上,屈着腿,手臂向后撑,不再是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镇定姿态。 银发学生的神态狼狈与否无人知晓,因为他看上去太凄惨了,月华一般的银色长发被烧得焦裂蜷曲,没了光泽,甚至还跃动着未熄灭的火苗。 他的面孔被熏黑,看不出原本的面貌,手臂被烧得血肉模糊,皮肤像烤焦的肉一样。 银发学生全身上下唯一保存完好的,竟然是他身上纯白色的长袍。 经过烈焰焚烧,竟然没有一丝变化,未曾熏黑、脏污、破损,崭然如新。 银发学生没有惨叫,也没有打滚。 但所有学生看见了他的惨状都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人已经够惨了,所以没人去关注他的衣服。 这一幕符合卡诺尔的预计。 卡诺尔冷笑一声,讥嘲:“现在我要把你这个废物工读生踹出这间教室……”话没说完,卡诺尔已经抬脚狠狠向工读生踹过去。 这一脚恐怕会要了这个学生的命。 拉瓦内先生皱着眉头看着卡诺尔。 但那一脚在半空。 所有学生惊愕地发现卡诺尔今天居然大发慈悲,那一脚都踹出去了,在离银发少年还有半步距离的时候,竟生生停下了! 维持着一个腿仍在半空,脚未落地,也未落到工读生身上的奇怪姿势。 卡诺尔在做什么?? 见鬼。 没人猜透卡诺尔现在在想什么,做什么,拉瓦内先生也露出了一丝惊讶。 当然,没有人会知晓,卡诺尔现在真的见鬼了—— 为什么他动不了了???? 腿动不了,脚动不了,连话都说不出口! 好像他突然被浇筑成了一尊雕像,丢人、可耻、像个傻子一样抬着腿凝滞在半空。 他想说话,想做出表情,可偏偏像时间凝结了一样—— 时间凝结。 卡诺尔想起这不过随意想起的四个字,不知为何心头陡地跳了一下。 他不知缘由的骤然恐惧起来。 银发学生看上去像很艰难地站起身,他的声带也像一起烧毁了一样嘶哑难听:“你将我击倒在地,卡诺尔。” 卡诺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恨低贱的工读生,却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银发学生向讲台上扫了一眼,问:“你认为他将我击败了吗,先生。” 拉瓦内先生猝不及防被问,皱起眉,扫视了教室内其他目不转睛看着这里的学生们一圈,又看了一眼莫名其妙不动弹的卡诺尔,回答:“是的,你……” “但没有结束,先生。” 银发学生打断了拉瓦内先生的话,拉瓦内与他离得近,竟然在他被熏黑烧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 拉瓦内先生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判定,你……” 忽地。 像雨水冲去油彩一样,银发学生身上的污垢、伤痕自指尖褪去,向全身蔓延。 他过肩许多的银色长发重新恢复了纯净的光泽,显出一种浅金色流辉,他血肉模糊的手掌手臂重新变得完好,面目自右至左,逐渐清晰。 他的确带着一丝宽和的微笑。 某一刹那,卡诺尔骤然惊骇欲绝—— 不是因为他击倒的工读生重新站起来,不是上一刻还像重伤的工读生现在恢复如初。 而是他听到一道渺远庄肃的启告: “你将停止你的时间,卡诺尔。” 像对未来启示一样的话语,熟悉的将对话对象放在近似命令的语句最后的说话方式。 这个、这个工读生是! 是…… 教室哗然。 向来波澜不惊的拉瓦内先生都骤然瞪大了眼。 像天际引来的辉光,凝聚成无可比拟的火焰之剑从顶而下,像对世人的审判,穿透了皇家骑士学院的能量保护罩,穿透了这间教室为了学生实战设造的特殊元素免疫屏蔽—— 轰然穿透了卡诺尔的身体! 那一瞬,哪怕是拉瓦内先生,都产生了一种他将在那审判长剑下灰飞烟灭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 皇家骑士学院因为能量保护罩被破刹那陷入了混乱的长鸣警报,教室警报灯忽闪起警目的红灯,刺耳的警报声刺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聚集了院长、皇家骑士军队队长、数位校董贵族的会议室骤地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金色字迹在银发少年面前疾笔狂书:“你使用的力量跨越太高层次了!!!!以后怎么办??以后谁敢到你面前找事好让你被他击倒击败,再重新站起来打败他完成天命之子的命运线???” 银发少年仍然平静、宽恕地微笑着,他道:“我永不会被造物击败,亦永不会被造物击倒。” 金色字迹戛然而止。 好久,才重新写:“那以后怎么办?” “如你所说,我仅仅需要击败那八个跪伏在我膝前的造物,不是吗?” 拉瓦内先生咽了口口水,教案掉在地上。 教室像学院核心的会议室一样鸦雀无声。 审判的辉光倏尔碎裂,化作烟尘。 原地已经没有卡诺尔的踪影。 银发少年向讲台走近一步,彬彬有礼道:“这堂课的实战成绩,我通过了吗,先生。” 拉瓦内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结巴起来:“你、你……叫什么,叫什么名字?” 银发少年的微笑从未变过。 像无事发生。 他答: “洛修斯,一年级工读生。” 第8章 chapter8 高大奢致的壁炉哔啵作响,松木静静地燃焚出静宁的木香气,橙黄的火光映照在雀蓝石镂刻出的炉壁上。 深褐色会议长桌延展开,自沉重的大门通向主爱世人的庄伟油画,隆重的高背椅在会议桌两侧列开,一个排一个,人们衣着讲究,神色严肃,坐在高背椅上。 鸦雀无声。 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 这里是,卡德王国首都,皇家骑士学院的董事会议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才会在这里号召来学院地位最高的校董、主教和骑士长们前来参与会议。 今天的会议没有主题,没有人准备。 可年长的校董、主教和骑士长们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地面对一个会议。 因为一刻钟,或者两刻钟前,皇家骑士学院的能量保护罩被击破了,猝不及防、毫无预兆,甚至根本没有丝毫抵抗时间地在一刹那被击破了。 皇家骑士学院的能量保护罩是卡德王国教会唯一的白衣主教联合王国皇家骑士团的骑士长,与多位学院教授、教会主教设下的一层强保护罩,能抵御八级攻击力强者的全力一击—— 与治愈力一样,外在形态被区分成气、水、土、火四种的人族攻击力同样被分为九级。 从一到九,越来越强,每晋入一级,都是质的跨越。有王国统筹组织统计过,攻击力从第一级晋入第二级,百里挑一,第二级晋入第三级,在一级基础上千里挑一。 除了一二级,几乎每上升一层,上一层的勇士便只剩下下一层的十分之一。 这个统计只做到第五级,也就是说,普通的、十中挑一的具有攻击力天赋的勇者,能成功晋入第五级的数量只占到一级攻击力勇者的十万分之一。 世人崇拜力量,哪怕治愈力同样不可或缺,但所有的荣誉、关注、光辉将永远的集中在攻击力天赋出色的人们身上。 无人知晓是不是八级攻击力的勇士是否占到一级勇士数量的亿分之一,唯一能确定的是,能达到八级攻击力几乎可以达到一个中等国力以上的王国的最强者水准。 卡德王国没有八级攻击力的勇士,只有拘囿在七级已经十几年的唯一一位白衣主教和皇家骑士团的骑士长。 现在,这两位地位尊贵的阁下联手建立的能量保护罩,据说能承受八级攻击力强者的全力一击的能量保护罩,像一层薄玻璃,被轻而易举地击破了。 响彻学院每一处角落的红色长鸣已经停息。 但新的警报在会议室中的每一个人心中响起。 所有人沉默地注视着会议长桌尾端那唯一一个高背椅上的人族。 或说人妖混血。 死一样的寂静。 无人敢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赤/裸裸地摆着。 第一个人,声音嘶哑地开口了,他像盘查犯人一样,问:“你的名字,年纪,入学日期,老师,上过的课,天赋情况,能力等级。说清楚。” 人妖混血沉静地坐在高背椅上,双手放在膝前,纯净的白色长袍微微垂落到地上。 他望着那个人微笑:“洛修斯,二十五岁,去年九月,没有固定老师,上过拉瓦内先生的课,治愈力天赋,目前一级。” 一位红衣老者—— 卡德王国教会仅次于那位白衣主教的红衣主教:“停下你无知的询问。”他审视着因为与妖族混血,模样尚如同少年的银发学生,“请阁下向我们袒露您的真实身份。” 皇家骑士学院的院长:“也请阁下不要隐瞒您进入敝院的目的。” 一位贵族服饰的校董交错起手指:“你破坏了学院的能量保护罩,我想我们有缘由得知有关于你的许多事情……包括你的身份,目的,还有真实的天赋和能力……” 红衣主教皱眉,厉声打断:“住嘴!”他以右手放至胸口谦逊地向银发学生行点头礼以表示歉意,“请您不必被他们的愚蠢所打扰,我们只期望得知阁下的身份,不会追究您任何行为造成的后果。” 银发学生依旧很安静。 没人会相信他是一名从王国偏远村落出身的工读生。 因为没有任何一名工读生会在一群位高权重、年长他近百岁的贵族面前不动声色,能表露出如此镇定、从容的神态。 甚至好像王国仅次于唯一一名白衣主教的这位红衣主教的谦逊是理所当然的。 可他绝不傲慢。 从他的神态、动作,言语:“我是洛修斯,一年级工读生,确切无误,我说过的任何一个字都不曾欺瞒诸位。” 几位仅仅在校董会挂名的贵族露出讥讽的神色。 无论在哪个组织,都不缺靠着父辈继承位置,不动脑子,但很会骄傲自大的草包。 坐在红衣主教对面的青年贵族嗤笑了一声,他棕发华服,相貌俊气,却因为尖颏长眼显得刻薄,似乎与卡诺尔有一分相似。 青年向后倚,下巴上抬,轻蔑地向下看着那个银发学生:“能量保护罩年久失修罢了,大题小做的蠢货们。你,工读生是吗?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红衣主教怒气冲冲地喝止:“闭上你的嘴,没有人会当主剥夺了你说话的权利!” 青年斜乜了红衣主教一样,满不在乎,像没听见:“先不说你毁坏能量保护罩要赔偿给学院的金额了,因为对你来说,无论多少你都赔不起。说说你做的别的好事吧……我没记错的话,你杀死了卡诺尔,是吗?” 银发学生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副在青年眼里就是这个穷鬼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学生像在学舌白衣主教:“我只是剥夺了卡诺尔的未来。” “呵,”青年懒得纡尊降贵去责骂一个贱民学腔作势,只说,“你知道卡诺尔是谁吗?” 院长脸色变得阴沉,他看了看白衣主教,又看了看青年,一言不发。 红衣主教紧紧盯着喋喋不休的青年,震怒:“阿布那殿下,请您收敛一点!” 被称为阿布那殿下的青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卡诺尔是我父王亲弟弟的儿子……”阿布那突然想起什么,讥笑,“哦,你知道我是谁吗?” 银发学生还没回答,坐在阿布那殿下旁边的贵族抢着回答:“阿布那殿下是卡德王国尊贵的三皇子,阿布那殿下父王的亲弟弟的儿子卡诺尔,是当朝唯一一位亲王的儿子。” 阿布那对贵族的讨好不屑一顾,睨着银发学生:“你杀了他,你要死。无论你是谁。” 红衣主教骤地站起身来:“阿布那殿下您逾矩了,如果您继续对这位神秘的阁下无礼,我有权将您带到陛下的面前问责。” 阿布那坐在椅子上不动:“关你们教会事?卡诺尔死了,这就是我的家事,你倒猜猜看,父王是看重你的一面之词,还是看重他亲弟弟儿子的性命!” 教会有无上的神权,他们间接控制着皇权—— 但对不讲理的蠢货在第一时间内一点办法都没有。 全权负责这位强大的“学生”这件事,教会要想接手,需要经过繁杂的程序提交、处理、批准下来。效率再快,也至少需要一个星期。 在现在,没有办法。 如果是那位王国教会的白衣主教阁下在这里的话,可以直接让这个愚蠢透顶的皇子永远闭上他的嘴。 但他只是一名红衣主教,无权对三皇子不敬,使用强迫手段。 所以校董们、院长,甚至这位红衣主教,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愚蠢的三皇子将一排随身骑士招进会议室:“把他关押进监狱,这个贫民杀了王国的贵族,严重破坏了王国资产,按律法……上报给父王,择日斩首吧。” 一击能打破可以抵抗八级攻击力勇者全力一击的能量防护罩的强者,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 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 除了草包的阿布那殿下,和借助裙带关系一起进入校董会的草包贵族—— 他们每天享乐度日,天赋能力一塌糊涂,从不知八级攻击力意味着什么。 可偏偏这种草包,是校董会在场各位里面身份最尊贵的一位。 所以无解。 院长害怕受波及,两边不敢得罪,尝试劝诫:“殿下,今天的事不要这么莽撞地决定……” “闭上你的嘴!一群只知道拿钱不会办事的蛀虫,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王国正是因为你们这种人才会一日不如一日,事事效率低下。”阿布那随脚踹翻了挂在墙角的鹿角,鹿角滚到院长脚下,折得稀碎,“我会如实把你们的情况告诉父王。父王让我来校董会,你们该改改你们腐朽的老作派了!” 骑士们走到银发学生身前,银发学生恍若无事,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为首的骑士冷肃道:“自己站起来,或者被拖走,你自己选一个。” 红衣主教脸色剧变,站起身—— 阿布那这个蠢货,才来校董会第三天就惹祸!! 阿布那见红衣主教起身,又一脚踹在会议桌上,会议桌上的茶杯纷纷倾倒,在诸位贵族面前洒了一桌茶水:“一群蠢猪!你们谁再敢说一个字,就是和我对着干,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有话要说!” 踹出两脚,阿布那心里的郁气才散了好多。 可他回头,竟然看见那个叫“洛修斯”的戴罪贫民居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当即一股无名火冒上来:“连一个贱民都敢违背我了吗?” 阿布那的狗腿应和:“平民的贫穷不可怕,可怕的在于他们恶毒的心肠。学院竞争,你却想要同学的性命,与卡诺尔的地位无关,只关乎你的德行,王国便不会宽恕你的罪恶,你死后也得不到主的原谅。你一定会下地狱,滚去监狱吧!” 红衣主教眼中露出一丝绝望:“既然阿布那殿下一意孤行,我先告辞。”他行经银发学生身前时,向银发学生半鞠躬,右手放在心脏前,“宽恕他们的无知。愿主与你同在。” 银发学生平和地望着他,露出一个笑,向他颔首,与他说一样的半句话:“主与你同在。” 红衣主教听了浑身一颤—— 阿布那殿下自己寻死,没人救得了他。 院长重重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疾步走出了会议室。 几位年长的校董面面相觑,各自叹气: “告辞。” “告辞。” “告辞。” “殿下告辞。” …… 不多时,会议室只剩下了阿布那殿下和他的四五名拥趸。 还有一排轻铠长剑,王国最优秀的骑士。 阿布那脸色沉得滴冷水,这群该死的蠢货,居然当着他的脸拂他的面子! 难道他们不怕他去父王面前告他们的状,和父王说清楚他们是一群怎样愚蠢、不堪重用的蠢材吗??? 正烦躁愤恨得几乎整个人都冒火了,阿布那殿下突然看见那个该死的工读生竟然还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平静得像事不关己,甚至还带着那种让人看见就想一脚踩在他脸上的笑! 都是这个该死的工读生的错! 明明是这个工读生破坏了学院的能量保护罩,还杀死了他的堂弟卡诺尔,严重违背了王国律法,他甚至有权将这个工读生当场处死,然而鬼知道为什么学院校董会那群脑子进水的蠢猪会合起伙来庇护这个一无所有的工读生?! 难道那层能量保护罩很强吗??设立了将近五十年,连用过都没用过,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朽物,打破这层能量罩又能怎么样? 就那层垃圾能量罩,阿布那殿下自认四级攻击力的他也能破坏,只有学院这群老古董会像老鼠一样胆怯! 一口恶火烧上来,阿布那缓步走到银发少年面前,从上向下睥睨着他,蔑视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让你去见我的父王,也不会让你去见我的王叔。” 洛修斯颔首,像同意他的决定——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同意,在阿布那殿下眼里。 阿布那骤地揪紧银发学生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向上提,像提一条狼狈的野狗一样让他毫无反手之力地向上站起身,他阴冷地盯着这个自称“洛修斯”的工读生:“你不配我花费更多的精力,我替王国律法向你宣判,你的死刑现在执行。” * “西大陆教区,卡德王国,皇家骑士学院,一年级工读生,洛修斯。” 这一条涵盖了从广到细的五个层次的信息,在短短半天中在机械转轮般高速运转的教廷中不断一级一级下传,一级一级查细,一级一级告知—— 这是教皇阁下要找的人。 不。 这是教皇阁下,在藏书阁隐世七百多年后,第一次出现在教廷,宣布亲自要去寻找的人。 没有人曾见过尊贵的教皇阁下如此迫切的时候。 当然,这种迫切不体现在他在世人前从未改变过的庄穆神态上,也不体现在他慢条斯理的话语上。 教皇阁下弗拉德仅仅是在宣布出这个消息后,便消失在了教廷。 消失在了神心国。 因为教皇阁下实力的强悍,即使在最强盛的王国也是最强者的白衣主教们,也无法跟得上教皇阁下的行迹。 所以教皇阁下离开了教廷。 而主在世间唯一的意志传达者,离开教廷时,必将携带宏大的仪仗,以彰信仰的威严,主的恩宠,让市侩、慕强的人们信服。 所以主教们仍要跟随着教皇阁下的行迹,前往教皇阁下要去往的地方。 西大陆教区。 卡德王国。 皇家骑士学院。 身着繁复的刺金白色长袍的男人静静地立在学院最高建筑的顶角,像一只在风中没有重量的飞鸟,雀鹰从他身旁飞过。他有着粲然的金色短发,海青色的瞳孔映照进明亮的日光,像汇来世间的辉光。 他缓缓抬起一侧手臂,日光凝流,流淌到他指尖,转瞬逸散,散作能覆盖到所有被光照耀的角落的密网,将这一所学院细密地笼盖进去。 无人能察觉。 骤地。 男人罕见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密网从他指尖收回,他转头盯向一栋高而窄的钟楼,下一秒,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建筑顶角。 * 几位校董在钟楼外长吁短叹,面面相觑。 红衣主教被气得说了一句“荒诞”便匆匆回教会报告了,院长仍沉默地站着,像在安抚旁人,也像安抚自己:“那位大人的力量究竟在什么样的水准,我们并不知道。不一定会出事,我们可以稍微放宽心。” 话未落。 磅礴的火焰骤地爆破开来,自钟楼为中心,向东南西北水波一样振荡出去。 那是一瞬间、毫无预兆地爆发。 犹如天灾。 几位在学院学生眼中实力高强的学院管理者在那一瞬间全身僵劲不能动,像灵魂黏连在地面上了。 他们会一起被毁灭。 这是他们在那极短暂的爆发的一瞬间的共同想法—— 他们在人族,甚至在造物中,无疑都算强者。 可他们终归只是造物,会生老病死的造物。 在天灾面前,永远没有独善其身的能力。 他们会死。 可就在那磅礴到近乎浩瀚的力量冲破钟楼,即将席卷整所皇家骑士学院,将这里势如破竹、无人可挡的夷为平地时,火焰竟倏地散了。 像风吹云烟。 那种锁定他们灵魂的威压与恐惧也骤地散了。 院长,校董们陷入怔忪,他们甚至来不及产生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怔怔地还望着席卷出那种天灾般的浩荡力量的钟楼—— 高而窄的钟楼不见了。 烟尘散去,灰烬之中,立着一个银发的学生,他淡淡地注视着凝望他的贵族。 露出了一点温和的微笑。 第9章 chapter9 在皇家骑士学院,甚至在卡德王国都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学院贵族们风化的塑像一样,破败地矗在原地,那天灾一样令人惊惧的火焰消散了,可溢出的余威却扫荡而出—— 无形的飓风掀起,自学院的白樨树间安然无恙地穿过,自风向标旁飞过的雀鹰翅翼间安然无恙地穿过。烟尘归落,天空仍然清朗。 只有在场的人们,这几位在钟楼外的贵族像骤然灵魂受到重击,在无形的风压下屈弯了膝盖。 在王国受人敬仰的六级攻击力勇士们,像仆侍一样,半跪在银发学生身前。 院长不敢置信地抬眼死死盯住那个银发学生,他下意识地去反抗这种辱没他贵族尊严的压迫,却丝毫动弹不得。 他声音嘶哑:“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几名心志不坚的校董双膝完全跪下,恐惧地看着那名“学生”,已然完全忘记了他们作为贵族的言行礼仪:“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不可能是学生!” 你是谁—— “洛修斯。” 银发学生启语。 日光照耀,白色长袍在明朗的日光下显现出神圣的辉光。 烟尘已散,余焰已熄。 少年抬手,身后的废墟,身后的散砾骤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学院贵族们见鬼似的睁大了眼。 钟楼原本的空地上,像在凭空投映当初钟楼建设时的影像一样,从第一层、从框架、从地基开始,原本的钟楼迅速重构,如同织女纺纱锤中织出的布料。 无中生有。 无数双眼睛呆若木鸡地盯着这里—— 钟楼前的学院贵族们,在远处对钟楼内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发觉变动,看见钟楼无缘无故消失后又一层层从下向上重构的老师学生们。 原本被火焰摧毁的钟楼重新复形。 它巍峨、庄严地矗立在它原本建造的地方,时针缓慢地走向整点。 时间一秒不差。 金色字迹在银发学生面前迅速书写:“不行不行不行!你用的力量太高了,对于这群可怜的人族来说,已经强到了像变戏法一样!主,你是至高无上的主,拥有你所有造物的一切支配权,但如果要完成天命之子的命运线,对待你可怜的造物时你还是避免动用这样强大的力量为妙——创造和时间,这些弱小的造物们都无法承受。” 银发少年淡淡地扫了一眼字迹,回答它:“我无意去惊扰这几个人族,只是造物花费许多心血建造的这样一个建筑,我想我不该轻易毁掉。” 规则:“……” 里面的人都没了,“复活”钟楼做什么? 主的心思无法理解。 银发少年眼中罕见地露出一丝情绪波动,在规则眼中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慈爱了,很契合他在说的话:“我是他们的父,孩子们生命中费尽心血的作品,我不该轻易摧毁。” 规则:“……” 槽多无口。 虎毒不食子。 规则默默想着,但没敢写出来。 为首的院长艰难地抵抗着仿佛来自于灵魂源头的重压,嘶哑道:“抱歉之前对您的唐突,但您决计不可能是我院的那名一年级、只有一级治愈力的工读生洛修斯。倘若阁下决意不肯透露身份,还请……” “洛修斯。” 倏地,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院长被打断。 眼前从上跃下一个身量高挺的男人,像飞落的禽鸟,落地极稳,刺金长袍未曾掀动一角。 他落在学院贵族们与银发学生间,微微低头,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他海青色的眼瞳细致地扫过少年容貌上的每一处细节,肃穆的面容上克制、优雅地勾起一个笑,语调温和:“你是洛修斯,对吗?” 主唯一选定的人族。 一个人族妖族混血。 一个与他亲手送进地狱的萨泽杜斯长得七八分相像的混血。 教皇阁下在看见这名少年的长相时心里骤然不可止地窜起火来,让他几乎想冲进地狱杀了萨泽杜斯。 杀了那个不知好歹,不知道让位的畜生。 为什么会有长得这么像萨泽杜斯的人族? 主是因为这个人族长得像萨泽杜斯才选定他的吗? 教皇阁下冒出很多让他火大的问题,他想杀了这个长得像萨泽杜斯的小孩。 然后再去杀了萨泽杜斯。 萨泽杜斯是他最厌恶的造物。 所有造物,八个种族,只有萨泽杜斯,因为是从主手中诞生的第一个造物,得以长久地陪伴在主身旁,直接听从主的教诲,执行主的指示。 曾经的大天使长萨泽杜斯是扎进教皇阁下眼睛里的刺。 只要萨泽杜斯还在天堂一日,他便寝食难安,只要他一想到他求而不得的主,拥抱着萨泽杜斯在他耳边呢喃,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他对萨泽杜斯深恶痛绝。 可现在,弗拉德刺穿了大天使长的心脏,将他永远地送进地狱,此刻竟然又冒出来一个长得跟萨泽杜斯一样的人族妖族混血。 主与他的唯一一次见面,是为了一个长得像萨泽杜斯的混血。 他不能接受。 简单来说。 教皇阁下,弗拉德现在心态崩了。 然而他依旧克制而有礼,仿佛无事发生,他语调中甚至带着一丝亲昵—— 教皇阁下从未对任何造物亲昵过。 无论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如果在场有认识弗拉德的谁,一定会浑身汗毛倒竖。 因为绝对不可能,含有一星半点的真诚。 “遵循主的意志,我将赋予你主的福祉,主赐予你的荣光。” 银发少年看着教皇阁下出色至极的海青色眼瞳,眼睛一眨不眨。 他想抚摸弗拉德的眼睛。 但他不能。 具体原因—— 金色字迹炸了一样疯狂书写:“教皇来找你了!!!教皇!!教皇弗拉德!!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能让弗拉德认出你,冷静,你要冷静!安抚好他,装作不认识他,你可以的,主你可以的!!” 少年淡淡道:“闭嘴。” 金色字迹一震,歪歪扭扭写下了最后两个字:“加油。” 洛修斯眼前的人只有教皇阁下一个人,这句“闭嘴”理所当然地被认为在和弗拉德说。 弗拉德自建立起人族的神权帝国后——或说更之前,已经有几千年时间没有谁敢和他如此冷酷地说过“闭嘴”两个字了。 一个长得酷似萨泽杜斯的造物,让他“闭嘴”。 弗拉德暗暗将这笔账记在萨泽杜斯头上,微笑道:“我无意打搅你,但你需要跟我走,去往教廷,我将为你加冕。” 教皇阁下凝望着萨泽杜斯晨辉一样的出色容貌,发觉这副面容上还被施加了特殊禁制,不够强悍的造物连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张脸上,或说记清这张脸都做不到。 还真是,和萨泽杜斯,一模一样。 怒火腾腾烧起,几乎要烧灼穿他的喉咙。 可他语调温和,每一个字符都像被他仔细地含弄在唇舌间,唤这位主选出来的人的名字:“洛修斯。” 洛修斯想起规则来之前他去找弗拉德要他做的事,又想起规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暴露身份的话,沉默了几秒,问:“你要将我带回教廷,让我成为教廷圣子吗?” 教皇阁下堪称温柔:“是的。” 现在要做的事—— 第一,不要让弗拉德看破。 第二,依照之前与弗拉德的约定,让自己成为教廷圣子,获得声望与荣誉。 第三,最后击倒弗拉德。 洛修斯正在思考如何让以上三点和谐共洽地实现,教皇阁下向他陈述:“你知晓我要做什么。” 洛修斯:“是。” 然后洛修斯突然听见教皇阁下的心跳声加快了,搏动得很快,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教皇阁下注视着他,向他陈述:“你见过造物所忠诚的,至高无上的主。” 弗拉德的视线很紧,像丝线,细密地缠在他身上。 洛修斯坦然道:“是。” 教皇阁下的心跳更快了。 他极迅速地攥紧了手又松开了。 教皇阁下似乎还想说什么,洛修斯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偏过头,穿过教皇肩膀,看了一眼已经能够自由站起身,但伫在原处面面相觑的贵族们,微笑:“我们先离开这里。” 教皇阁下依旧盯着他:“和我说清你见过,你知晓的一切。” 安抚住弗拉德。 洛修斯顿了一会儿,淡淡道:“跟在我身边,你所问的,我都将给你以答案。” 熟悉的语气。 弗拉德愣了一下。 洛修斯已径直向前走,走出几步,发觉教皇阁下还落在身后,蹙了蹙眉,回过身牵起教皇阁下的手,继续沿着钟楼前学院的林荫道向前走。 教皇阁下的视线落在洛修斯牵他的手上。 然后冷冷地抽开了。 他永远不会与萨泽杜斯碰触,亦不会与萨泽杜斯的赝品碰触。 除非到了他该结束他们生命的时候。 银发少年仿佛无事发生,平和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一把刀插进教皇阁下心脏里,让他几乎再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他将每一个字符压平,收敛起所有情绪:“你可知晓,主为什么会选你?” 少年语气寻常:“因为我是洛修斯。” 主赐予了这个萨泽杜斯的赝品力量和宠爱。 让他有狂妄自大的资本。 教皇阁下海青色的眼瞳里仍风平浪静,甚至像友人一样亲近。他微笑问:“我相信你的说法。你可否与我复述一遍,主与你相见时的话语吗?” 洛修斯脚步顿了一下,应:“他和我说得太多了,百无禁忌,我记不清。如果你有想知道的,直接问我,我会解答你一切有关于世间的问题。” 又一把刀插进了教皇阁下的心脏。 他神色终于渐渐冷下来:“洛修斯,你不该拿主的荣宠当你炫耀的资本。” 似乎没有安抚下来。 洛修斯蹙眉将教皇阁下的记忆又细致地扫了一遍,他已看过一遍,充满了凶戾与残酷的记忆。 他看见萨泽杜斯在他剑下堕入地狱,看见教廷建立初期叛逆的异教徒在他手下魂飞魄散,看见背叛他与王国联手试图推翻教廷的主教们被他一个个杀死,看见一个人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族,如何成为最强悍的造物之一。 他还看见,这个强悍的造物,如何隐匿在藏书阁不问世事,寻觅主的踪迹寻觅了上百年。 还有一些,相当,离经叛道的画面。 有关于主的欲念。 洛修斯试图在这些记忆片段中找出能安抚弗拉德的内容。 或许弗拉德会对萨泽杜斯感兴趣。 这是在教皇记忆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造物。 他想了想,严肃道:“主与我最常提起的是萨泽杜斯,倘若你不信任我关于旁事的见解,你可以向我询问萨泽杜斯。” “……”教皇阁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洛修斯听见了细微的咬牙的声音,像是错觉,很久很久很久后,他轻声细语问,“主如何向你描述昔日的大天使长?” “长出獠牙的孩子。” 第10章 chapter10 萨泽杜斯—— 主如何看待萨泽杜斯? 第一个诞生的造物,昔日的大天使长,被赐予主的二分之一力量、曾经最强悍的造物。 现在背叛主对他的期盼,前往地狱,成为魔族之王的萨泽杜斯。 萨泽曾经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将天堂管理得井井有序,永远能将所有事做到最出色。每个月的第一天/朝晨,萨泽会前往主所在的水晶宫,半跪在主的膝前向他报告天堂的工作。 他是主最喜爱的造物,所以主接受萨泽的一切亲近,允许他的呢喃,拥抱,甚至亲吻。 主从不曾窥探萨泽内心的想法,因为萨泽对主永远是真诚、纯净的。 所以在天堂上一觉醒来,主得知往昔那个真诚、纯粹的大天使长长出獠牙,有了叛离他的念头时,十分震惊。 虽然大天使长转变成魔族与教皇毁掉了他作为天使的心脏息息相关,但主从教皇的记忆中窥出,似乎远远在弗拉德之前,他的大天使长便有了别的,作为天堂的萨泽杜斯不该有的念头。 譬如背叛。 萨泽向他请求垂怜的画面尚历历在目,洛修斯喟叹:“萨泽……杜斯,是主最喜爱的造物,从过去的大天使长,到今日的地狱之主,从未变过。或许主会收回他赐予萨泽杜斯的一切,但萨泽杜斯仍将是主最喜爱的造物。” 教皇阁下的目光已锋利得像要刺透洛修斯,可他渐渐收敛起了之前神态间的冷意,重新露出那副正经到近乎神圣的样子,语调温和: “洛修斯,你以主的名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绝不可出现谬误。你不可以错任何一个字,不然你便是在欺骗主。” 好像安抚下来了。 弗拉德脸色好了很多—— 哪怕是装的,至少弗拉德愿意装出脸色很好的样子了。 大概成功了。 成功地把教皇所有的注意力,从主身上,转移到了萨泽杜斯身上。 于是洛修斯继续:“你该知道,我与萨泽杜斯长得极相似。” 教皇阁下听了浮出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他回答的语气同样变得像开始时那样克制:“是的,的确如此。” “但并非是我相貌生下来便与萨泽杜斯相似,”洛修斯平淡地陈述,“只是主将我变成了与萨泽杜斯相似的这副模样。” 他抬眼看教皇阁下,洛修斯看上去不矮,但现在看来像只是因为少年削瘦的身躯而显得高挑—— 洛修斯比教皇阁下矮小半头的高度。 “所以,主最喜爱萨泽杜斯,这句话我没有欺瞒你,也没有将主与我说的话误传给你。” 洛修斯边说话,边沿着学院大道向前走,夏日的白樨树落下树冠一样浓密的绿荫,心形的青绿叶子从头顶慢悠悠飘落。 教皇在他身边,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洛修斯又撩起眼睑瞧了教皇阁下一眼。 教皇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看洛修斯的眼神也温和下来,像关系极其亲近的友人,说:“主的宽宏大量,宽恕了那个离经叛道的反叛者。” 教皇阁下看上去像仅仅在简单地夸赞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想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 他想说的是—— “以后不会再是。” 以后萨泽杜斯不会再是主最喜爱的那个。 如果主喜爱大天使长的美丽、美德,那他便去毁掉萨泽杜斯的容貌、德行,让他变得丑陋,在原罪中堕落。 直到主厌弃萨泽杜斯为止。 弗拉德不信,当天堂的荣光,变成丑恶、在欲望中无法脱身的地狱之主时,主还会喜爱萨泽杜斯。 他会代替大天使长曾经的位置。 主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这一点,他用了将近两千年来确信。 萨泽和弗拉德私人恩怨有点严重。 洛修斯默默看向前方,问:“所以,你来这里,是想直接带我去神心国的教廷吗?” 教皇阁下没有回答,他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已经完全温和下来,像无事发生,语调斯文:“你在人界见过主。” 洛修斯:“……” 注意力不是已经转移到萨泽杜斯身上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教皇阁下继续,陈述语气:“或说,主现在在注视你。主知道你现在的言行。” 造物太聪明的烦恼。 他们省心,懂道理,从不让主花费心思。 但欺瞒他们,也是一件艰难的事。 特别是在不能修改造物意志的前提下。 洛修斯甚至不知道弗拉德从哪里推出的结论,他不撒谎,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欺瞒任何造物,只能蹙眉回答:“是,你怎么知道的?” 教皇的微笑加深了一点:“猜的。” 或说。 诈你的。 不探查造物的具体心思的习惯让洛修斯毫无被诈出回答的自觉,道:“的确如此。但主不希望你去主动找他,你的一切问题,我会转告给主,再告诉你回答。” 教皇阁下碾了碾靴底,问:“主现在在哪?” 致命的问题。 在洛修斯慌之前,规则慌了,卷土重来,疾笔草书:“啊啊啊啊啊!!!你不能回答他!!!千万别回答!!别让教皇找到你!!不然洛修斯的身份以后都没办法用了,也不能成神了!!!!” 两边冲击,洛修斯沉默了好久。 情况特殊,洛修斯第一次在一个造物身上感受到压迫性—— 教皇阁下向他俯过身,那双眼瞳中星辰碎裂落成的金环沉沉生辉,能让任何造物大脑一片空白。 弗拉德的手是冷的,他捻起一缕洛修斯的银发缠在指尖,微笑道:“你和主,是什么关系?” 洛修斯根本没说一个字。 可教皇却像洛修斯将他所有的话都回答了一样,一句话比一句话压迫得更近:“你不仅仅是主承认的,在人界意志的代表,对吗?” 他语气笃定。 像洛修斯只能回答“对”。 从未见过主的教皇阁下,是所有造物中最像主的一个。 他那张假面,几乎与主如出一辙。 一样的肃穆神圣,却又温柔近人。 可惜是假的。 洛修斯第二次感到头疼。 第一次是在发现规则把他偷运到了人界的时候。 于是他放弃治疗了—— 金色字迹慌得开始瞎他妈写:“怎么办怎么办???要不你说,你是主的私生子???” 洛修斯冷淡道:“对,我是主的私生子。” 话语一落。 规则:“……” 教皇:“……” 这是他第一次欺骗造物。 洛修斯皱起眉毛,抬手想去摸教皇头顶。 但他比教皇阁下矮半头,只能踮起脚,够到教皇阁下的金色短发上,安抚似的顺了顺毛。 教皇阁下的声音终于不那么笃定了,他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再多假面的柔和都已不能再粉饰太平:“私生子?” 规则抖着写:“不不不,我随便说的,主你别这样……” 洛修斯点点头:“是,我可以让主亲口告诉你。” 其实没错。 他创造出来的造物是亲孩子。 不被他承认的,从世界大命运线安排进来命中要屠神证道的天命之子,就不是亲孩子。 那就是私生子咯。 洛修斯稍微心安理得了一点:“的确如此。” 教皇阁下的眼神急转直下变得阴沉:“人族妖族混血,你该知晓在我面前说主的谵语,将要面对什么。” “这副人族妖族混血的躯体不是我的。但洛修斯,是主的私生子。”洛修斯避重就轻,一句不假,“以后我会换另一副躯体。” 说完一顿,又道:“我今日所言,主会与你证实。” 教皇阁下盯着他,手悄悄握紧,可他强压着心里的不可置信,和因为一些猜测引起的滔天怒火,语气仍然克制有礼:“如果你是主的孩子,世俗意义上的孩子,那你的母亲是谁?洛修斯,如果你说出的任何一个字出现偏差,我都会要你负担谬误的后果。无论你是谁。” 母亲谁? 洛修斯犹豫了。 如果非要以造物的父母分类,世界的大命运线是洛修斯的母亲。 他勉强能算父亲。 洛修斯一直不说话,牵扯到主的“私生子”问题,教皇阁下在等待中渐渐失去理智,把虚伪的礼数全都抛到了脑后,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和我说,萨泽杜斯是你的母亲。” 萨泽杜斯? 可以。 洛修斯保持了沉默,静静地注视着弗拉德。 教皇阁下大抵将洛修斯长久的沉默和不躲不避的注视当做了默认。 他深呼吸进去了一口气,海青色的眼瞳锋利得像锁定猎物的禽鸟,令人心惧的逼迫性,他像是要在这里剐了洛修斯,或许还有萨泽杜斯。 “很好,很好。你可以向我以主的名义发誓,你没有说谎吗?” 洛修斯露出微笑,道:“以主的名义,我不曾欺骗你。” 愤怒会让人丧失理智。 嫉妒会让人愤怒。 一个不理智的人,无法抽丝剥茧地分析问题,对主造成困扰。 教皇阁下现在满心满意都在想着,他的主,跟那个狗屁的萨泽杜斯,生了一个孩子。 他不敢想象是怎么生的。 可除了天使的任何一种造物,繁衍后代的方式,都只有一种。 萨泽杜斯现在不是天使了。 他是魔族。 被他亲手变成的魔族。 教皇阁下站在原地,大脑一阵眩晕。 他忍不住问:“你在说,萨泽杜斯为主怀胎,生下了你?” 洛修斯不想撒谎,他只能道:“萨泽杜斯没有怀胎,他不是我的母亲。” 教皇沉默了。 下一刻,上千米的林荫道两侧的上千棵白樨树全部拦腰折断。 学生、路人的惊叫声响起。 教皇阁下重新收敛起了所有不克制的情绪,恢复了他庄严、有礼的面貌,他右手放在心脏前,向洛修斯微微一躬,轻声细语道:“你可以找到神心国的,对吗?” “是的。” 教皇微笑着:“抱歉,我本想亲自将你带入教廷,让你受万人簇拥。然而现在,你只能一个人前往教廷了,那里的人,会遵循我的意志,为你沐身加冠。” 教皇阁下抬手,轻轻抚在洛修斯额前。 一道六角星金色符印消隐进洛修斯额头。 “他们会认出我的印迹。” 洛修斯仍然注视着他。 “你要离开?” “是的。”教皇阁下的微笑变得渗人,“我想起我与你的父亲,还有一些私人恩怨没有解决。” 下一刻。 男人消失在原地。 金色字迹歪歪扭扭地写:“主,我觉得你玩脱了。” 洛修斯微微抬手,拦腰折断的上千棵白樨树一瞬间恢复了繁茂生机的原貌,淡淡道:“你认为萨泽回答弗拉德什么,弗拉德会相信他?” 规则:“……” 姜还是老的辣。 狠还是造物主狠。 第11章 chapter11 水晶宫。 永昼的日辉映入殿中,捧花立柱环立在圆形形廓的宫殿边缘,曲线圆满的半弧形穹顶上忠实地记述了世界诞生的轨迹: 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半弧形穹顶从边缘向中央渐渐透明,到顶尖的中心点已如水晶一样清透。 清透的顶点流泻下一缕格外明亮的辉光,光线如同飘落的洁白羽毛,垂到坐在正下方的男人浅金色的发丝间。 偌大的水晶宫中只有他一人。 空气干燥而温暖,卷着温热的木香气,安静得没有声息。 男人端正地坐在宫殿中阶梯上的座椅。 他半阖着眼,似睡非睡。 白色长袍坠在脚踝,他赤着脚。 神态庄肃到有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可那不是自视甚高的傲慢,而是宽恕的慈悲。 男人慢慢掀起眼睑,垂头向阶下通向水晶宫之门的长道看去。 一个高挑俊拔的青年落脚在阶下,六支雪白的羽翼在他背后收起,毫无重量的羽毛落下,在落地前便湮灭成金辉。 月华一般的银发垂落在他肩背,注入星辰般的眼瞳永远映着天堂最壮阔的辉光。 无可挑剔的造物。 容貌,力量,品性。 坐在阶上的男人,主望着阶下的大天使长,淡淡说:“萨泽,过来。” 萨泽杜斯走上前,神态肃然到冷硬,他停在阶下,向主行礼,语气疏离克制:“主,我在这里。我来此向您报告,人族达成了您的期望,已有优秀的人族脱离部落,建立了王国,进入新的纪元……” 主露出一丝微笑,仍说:“萨泽,过来。” 萨泽杜斯一顿。 他一直低着头,恪尽礼节地不与主对视。 而主一直注视着他。 萨泽杜斯慢慢走上阶梯,走上被随意洒落天界花朵的祭台,走到主的身前,半跪到他膝前,垂下头,放在心口的右手悄无声息地颤抖。 他的羽翼都僵硬了。 主抚上他发顶,将垂落在他脸颊侧的发丝勾进他耳后。 “萨泽,继续。” 萨泽杜斯心脏像要脱离胸腔,虚虚放在心口的右手慢慢收紧成拳头。 他渴求主的抚摸。 主的凝望。 他希冀主永远看着他。 可这是离经叛道的想法。 这不是大天使长该有的想法。 他只是一个造物。 萨泽杜斯面态上依旧冷肃,几乎到了不符合天使宽恕美德的冷漠,哪怕他明明在细微的发抖,因为主的触摸:“您赐福于的那条蛇,奈亚拉提普,亦已收归飞禽走兽,扩展出妖族的规模。妖族天生强大于人族,两边掣肘……” 水晶宫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大天使长淬满冷意的嗓音。 主重新半阖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萨泽的发顶,到脸颊,到下颌,手指插在萨泽杜斯发丝中向下顺,顺到他肩颈。 萨泽永不主动接近主。 可被主触碰时,他会俯下身,让主更自然、方便地抚摸他。 这是一件萨泽杜斯无法控制自己做的事情。 他恨极了自己这副乞巧的模样。 但他可以克制自己的神色、语气、礼节,说的话、做的事,却无法管理好自己被主触碰时的仪态。 主摩挲过萨泽杜斯肩膀,顺着他后脊向下—— 萨泽杜斯一僵,下意识想向后闪。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主的手落在萨泽杜斯翅翼上。 主睁开眼,讶异地看了一眼萨泽杜斯。 天使之间,只有伴侣才会被容许抚摸羽翼根部。 天使是没有血肉之躯的灵体,不会像人族一样繁衍后代,但天使依旧被允许寻找唯一一名符合自己的精神伴侣。 羽翼是天使的象征与荣耀,但羽翼根部同时是最敏感的地方,替换成人族的概念,是最私密的地方。 所以只有伴侣之间才会被准许触碰对方的羽翼底部。 主的手搭在萨泽杜斯温热的羽翼根部,沉默了一会儿。 萨泽杜斯仓皇地低下头,死死压抑住到嗓子眼的那种可耻的喘息。 他发抖得更厉害了。 那种陌生的感觉一刹那冲刷掉了他所有理智。 他再压制,仍呼吸愈发急促。 耳朵发红,烫得像要烧掉一样。 在抚摸他翅翼的,是主。 是他一直渴望的主。 萨泽杜斯从未产生过让主碰触他羽翼这样荒诞窘迫的想法,可现在,他突然很想,很想让主永远这样对待他。 哪怕失去理智。 或者失去一切。 他想成为主的伴侣。 一直没想通的问题突然有了回答,这个可怕的想法让萨泽杜斯对自己感到畏惧,又像注定要发芽的种子一样一发不可止地在他心脏中疾速生长。 主拂过大天使长的羽翼,蹙眉问:“萨泽,你有伴侣吗?” 萨泽杜斯紧紧地压下头,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该出现在水晶宫的喘息。 可汹涌的奇异感受——或许来自于生理,或许更多来自于心理,让哪怕受伤至濒死时都没有出声过的大天使长都无法再忍耐,倏地抓住主的另一只手:“没……没有。” 他心脏跳得愈来愈急。 主淡淡地注视着几乎要被欲望之火击败的大天使长,轻轻按了按萨泽杜斯的羽翼—— 一股冷意从萨泽杜斯羽翼凝结到心脏。 主暂时取消了他的感知。 主的手仍搭在他身上,萨泽杜斯却已不能再感受到,也无法再支配自己稍稍动弹一下。 主叹了口气:“天使羽翼的敏感是我造物时的纰漏,现已难以挽回。萨泽,你要铭记,你是大天使长,你要时时保持警醒。” 理智重归。 萨泽杜斯不能再支配自己的躯体,却感觉他的心脏开始颤抖。 你是大天使长。 你要随时保持警醒。 所以你不能出错。 你不能再在我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你该如机械一样,精准地完成你的工作。 宠物一般受我怜爱。 萨泽杜斯心脏越来越沉。 他第一次抬头,望向主。 主一直注视着他,带着宽恕的微笑,像看待一个孩子,无论孩子们犯了怎样的错误,主都会宽容他们。 但没有感情的温度。 只是高高在上的,在看一个造物。 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谁的伴侣。 他有了何其可笑的一个念头。 萨泽杜斯知晓他只是主的一个造物,可现在如此清醒地体会出来,难以抵抗的失落骤然席卷上来。 让他感到疲惫。 这是一个困局。 维持现状不能打破的困局,必须出现变数。 变数在哪? 主解开了对萨泽杜斯的感知屏蔽,萨泽杜斯重新恢复了对自己躯体的支配权。 主温和的笑着,说:“你很出色,总能将大天使长分内分外的事都做得完美无缺,你已侍奉了我几千年。我允许你向我讨要一样世间存在的事物。” 萨泽杜斯第一次开始直视主的眼瞳。 主对此似乎并不认为是冒犯,仍温和的笑着,与他对视。 “任何一件,世间存在的事物?” “是的。” 萨泽杜斯依然单膝跪地,他仰着下颏,拉下主的手,慢慢将手指与主的手指错在一起,像真正的伴侣,全然的乖谬、放肆:“我向你恳求一次宽谅。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一次你的由衷宽谅。” 主从不窥探造物的心思。 因为无论造物做了什么事,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逆转。 此刻亦是:“好,我答应你。我为你留出一次宽谅,萨泽。” * 碎裂星辰的三角旗垂落在柱梁顶,火焰幽微,高大的深色帷幕自两侧垂落,金丝流苏暗光涌动,恶魔与龙的面目从宫殿巍峨的立柱上浮现,远处听不清的风声,或是魔鬼的呼啸。 这里是第七层地狱。 地狱之主的一间宫殿。 魔族在黑暗滋养中诞生,与天界战败后退出人界,前往荒芜的地狱。 没有一个种族会料到,日后天界的大天使长会堕入地狱,让诞生时羸弱的魔族登上创世纪元中从未有过的顶峰。 旧日的大天使长,新纪元的地狱之主。 他将昔日混乱无秩序的地狱,变成了如今堪与天堂抗衡的领地。 地狱被重新划分,分为七层。 魔族也被重新划分,由弱到强,由低等魔物到高级魔族,从低等魔物、低等魔族到使魔、小恶魔到大恶魔、吸血鬼,再到领主、伯爵、侯爵、将军,及仅次于魔族之王的六位大公。 但所有魔族都居住在地狱的前六层—— 第七层地狱,魔族的王是唯一居住在此的魔族。 殿中的火焰像随时会熄灭。 魔族孤独地坐在他的王位上,阴影投落在他俊美的五官里,漆黑的长发垂下,衬得他皮肤近乎病态的苍白。 他漠然地望着前方,经过刺金深红长毯,通向的宫门。 银十字剑悬浮在魔族右手侧,还带着上千年都无法消解的血腥气。 许久,强悍的魔族力量骤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十字剑直射而出—— 穿透出数十米空气又猛地回折。 或说回折出上百道剑影,径直向自己狠刺而来! 下一秒。 一只手扼住了魔族的颈项,像要扼裂他的颈骨,魔族眼神冰刺一样刺向那只手的主人—— 金色短发的男人,弯起他海青色的眼瞳,勾起一个虚伪、彬彬有礼的微笑,眼底的暴怒却已全乎失控:“萨泽杜斯,又见面了。” 来自教廷的圣殿力量同样浩荡而出。 骨裂的声音嘎吱嘎吱响起,魔族嘴角溢出一丝血。 上百道剑影转瞬即至,合而为原本的银十字剑,自后心刺穿了教皇的躯体。 滴落着教皇血液的银十字剑回到萨泽杜斯手中,他掀起嘴唇:“你竟敢来地狱。” 教皇阁下死死盯着他,胸口的伤口迅速愈合,他脸上的微笑渐趋凶戾,讥嘲:“伟大的大天使长,永远出人意料的大天使长,拥抱主的感觉怎么样?” 萨泽杜斯眼中冷意愈甚:“既然你找到地狱来,就不要想活着回到人界。弗拉德,你早该死去。” “该死的是你,伟大的大天使长。”教皇阁下松了手,阴鸷地盯在那张受主宠爱的脸上,圣殿的力量打破了地狱对神圣的禁制涌向教皇脚下的六角星阵,光明刹那照亮了幽暗的宫殿,只是这种光明,比地狱的黑暗还要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魔族从王座上站起身,执起银十字剑,他抚过心口,无喜无怒道:“我与你,确乎生死不两立。” 弗拉德是他见过最虚伪心狠的造物。 他不该生为人族,他比最暴戾的魔族还要泯灭人性。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拜弗拉德所赐,他今日才成为魔族的主。 萨泽杜斯冷冷地看着教皇,讥道:“然而无论你生死,你所求的,皆永不得满足。弗拉德,这是你生下来便背负的诅咒。” 教皇阁下一看萨泽杜斯这副死人样子,再想想这个狗屁的萨泽杜斯和主上过床,怒气难遏,气得头脑眩晕,圣殿之力在手掌间涌现,阴阳怪气:“是。我求而不得,可你死而无憾,毕竟主已经诞下了你的后代了,是吗?” 宫殿中。 陷入了一刻沉默。 第12章 chapter12 金色字迹浮现:“教皇去地狱找萨泽……萨泽杜斯了,你不准备管吗?” 清晨。 银发少年刚刚模仿着人族记忆中的步骤洗漱完,细致的在布巾上擦净手上的每一滴水珠,坐回工读生贫陋的宿舍木板床上,姿态端正,回答:“弗拉德永无可能由衷相信萨泽说的任何一句话。” 学院董事、老师们昨夜没有再来找洛修斯。 但本该与洛修斯住在一间工读生宿舍的学生们都没有回来,包括玛格。 左右靠墙放了四张上下铁架床的简朴宿舍里,只有洛修斯一个人。 金色字迹抖了抖,写:“弗拉德是不会相信萨泽杜斯,但……他们两个可能会死一个。就算你不在意,在完成洛修斯的命运线前,教皇和魔族的君王也不能死。” 洛修斯声音很淡:“你该知道我可以将死去的造物复活。即使他们不想活着。” 金色字迹又抖了抖,断断续续,像不敢:“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比如……天命之子的命运轨迹因为重要转折点发生变化——击倒最强大的造物因故死亡过一次,跟着一起发生变化怎么办?……世界的大走向线我们很难揣测,以后万一带来麻烦怎么办?” 银发少年注视着金色字迹,看透了本源:“所以你是想让我亲手停止这场没有必要存在的争斗。对吗?” 规则空白了好半天,才写:“是这样的。” 洛修斯从床榻上站起,走到那面狭窄的等身镜前,双手空空,垂在身侧。 他注视向等身镜。 等身镜静静地照映出工读生宿舍能投入到这面镜子中的一切。 除了银发少年。 他仍立在原地,镜中却失去了他的倒影。 时间渐趋缓慢,像被堵塞住的河流,落地的黑色羽毛停滞在半空。 停滞在第七层地狱的宫殿。 巍然的立柱崩塌,恶魔浮雕裂纹延开,红血从浮雕高处流下,沾湿了受难者的雕像,火焰湮灭,宫殿中却煌煌然一片光明—— 圣殿的法阵在地狱中展开,驱散了黑暗,然而殿中严寒天一样冷,金饰蒙上了一层白霜。 黑玉石阶梯上的王座前,魔族露出了他完全魔化的面目,深褐尖角冒出,獠牙刺出,六支漆黑的羽翼全然张开,立身在半空中向下鹰隼一样俯视。 强悍的魔族力量,凝着闪电般的火光,像星辰破碎,聚在银十字剑剑锋即将袭出。 击向圣殿之力中央那个刺金白色长袍的男人。 已有半个夜晚过去。 那一剑凝聚了魔族之主大半数的力量,相对于扩散至整间宫殿每一处角落相互应和的圣殿法阵来说,内敛得只占有半面剑身。 但那一剑下来,必有一边死去。 然而,在魔族之主出那一剑前的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只在一眨眼,法阵中央的男人骤地捏碎了他手中的法杖,变得两手空空。 密网一样笼罩了整个地狱第七层的圣殿之力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炭火,猝不及防,一下子变得摇摇欲坠,甚至任何一名地狱的大公都可以随意彻底铲除。 男人简直像一个无辜路过的受害者。 魔族一惊,然而十字剑已无法收回,带着势必要毁灭任何造物肉身至灵魂的强悍力量直直向男人刺去。 直到十字剑刺入教皇阁下的眉心的最后一刻,教皇阁下勾起了一个微笑。 他没有反抗。 因为,下一瞬。 时间停止。 对于强大超过某一个基准线的造物来说,时间停止已经不能成为暂停他们意识自主的手段,仅仅能让他们在原地,不用呼吸,力量凝滞,死一样安静地等待时间的重新流动。 能让时间停止的,对于主来说,有两位。 一位是主,一位是规则。 而对于不知晓规则存在的造物们来说,能够让时间停止的,只剩下一位。 教皇阁下仍带着微笑,望着魔族的主。 思及这位教皇的品行,魔族骤地明白了什么。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银十字剑的剑尖,抽出了魔族手中的剑,星辰破碎的辉光收敛在男人的手中,他垂眼凝望,淡淡道:“萨泽,你成长了,我已无法在放开时间禁制后消解你的力量。” 萨泽杜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收回男人手中的剑,甚至连闭上眼不去看教皇那张可恨的脸都做不到。 金色字迹急笔狂书:“怎么回事???萨泽杜斯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强???你没办法消解他这一剑的力量???你没办法,弗拉德不就要死掉了???” 主注视着字迹,掀了掀嘴唇,说出的话在场的造物却没有一个听得见:“他诞生时,我赐予了他我二分之一的力量,我沉睡时,他堕入黑暗,比以往更强大。我只是一缕意识在这里,无法比拟在天界的力量。” “至于弗拉德。”主望向两手空空的教皇,“他取消了抵抗,我放开时间禁制后,他的确会死去。” 规则慌了:“那怎么办?” 主仍然从容:“我用这一缕意识为弗拉德抵挡。世间没有造物能伤害到我。” 世间没有造物能伤害到主。 但会让主力竭。 哪怕只是一缕意识,也会一样因为力量耗尽,露出力竭的模样。 譬如头发褪去色彩—— 大天使长萨泽杜斯的银发,原本便是主因创造他而力竭到即将沉睡,无力再为萨泽杜斯继续精挑细选他第一个造物的模样,才赐予了那时的主一样的发色。 天使羽翼根部的敏感,也是主因为提前第一次沉睡,没有修缮好的纰漏。 主赋予了萨泽杜斯太多的力量。 也付出了太多精力。 所以萨泽杜斯才是主最喜爱的造物。 规则有些犹豫,最终没有再吱声。 时间禁制被松开。 一分一秒,如弗拉德所料。 他故意在主来临前的那一刻,取消了所有抵抗与反击。 他要死在主的面前。 因为教皇阁下笃定,倘若他在此刻死去,主会让他复生。 世间万事,都会在教皇眼下自动显现即将要发生、但尚未发生的预定轨迹,或说,他生来便有预言短暂未来的力量。 这种预言力量只会在主,还有洛修斯面前变得模糊不清。 但教皇已足够聪明,去精确地推断出旁人,甚至主的想法。 他对主是有用的。 所以,弗拉德想看看,当萨泽杜斯表露出暴怒,展现出与天使美德截然不同的原罪,傲慢地将他杀死时,主是否还会喜欢萨泽杜斯的那副面貌。 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包括他的痛苦,甚至生命。 弗拉德是个疯子。 可在那把银十字剑即将击穿教皇阁下的头颅、湮灭他的灵魂的一瞬,那只手握住了剑锋,主没有造物一般血液流动的躯体,他无法受到伤害,锋利的剑刃无法刺穿他的手掌。 在短暂的时间停滞后,时间重新流动。 在这里的只是主的一缕意识。 弗拉德清晰地感知到。 所以主无法使萨泽杜斯的力量完全消散。 他仍会死亡—— 除非…… 宫殿中骤然死一样寂静,像时间仍未开始流动。 教皇抓住了出现在他身前的青年的肩膀,海青色的眼瞳倏地覆满震惊,喉咙像堵死了一样,让他发不出半个字音。 仿佛现在才是时间凝滞的时刻。 萨泽杜斯脸色猛地苍白得像纸一样。 黑色羽翼在背后敛起,獠牙消散。 银十字剑上的光辉刹时爆裂,像收缩千万年最终一霎那毁灭式迸发的恒星,它横在主的面前,光芒射线般刺出,虚虚覆在剑身上的手被映照得近乎透明。 自然之力无法比拟的风暴让宫殿毁折。 经受主的消减后的余威摧毁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第七层地狱。 这片寂静的区域变作大片废墟。 萨泽的力量比主预计的更强。 他不出手,放弃抵抗的弗拉德会尸骨无存。 光辉渐弱。 风暴渐息。 教皇紧紧盯在他身前的男人身上—— 他的身躯渐渐在消减的光辉中趋于透明,躯体温度冰冷下来,汇聚日光一般的浅金色短发一点点发白,像被冲泡去了雕刻画上的色彩,只留下苍白的线条。 像萨泽杜斯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样子。 创造他的人看着他温和的微笑,却疲倦得无法说出话。 只能承受上千年的沉睡。 一轮又一轮的沉睡,上万年如此。 他见不到,碰不到,只有本能的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渴望。 直到现在。 仍不得满足。 对他的渴望,对他沉睡的恐惧,萨泽杜斯原本以为离开天界以后会渐渐变淡。 可没有,渴望与恐惧这两种情绪只在看不到出路的未来中一日日加深,到了病态的地步,深刻地纠缠着他。 萨泽杜斯开始从牙齿发抖,可他看上去却仍冷漠得如同无事发生,像毫不在意。 可他不是这样想的。 他在意,害怕,怕得一看见主这副样子,恐惧几乎驱散了他所有其他的情绪,对弗拉德的厌恶,对主的怨尤。 他只想主不会有力竭而沉睡的一天。 可他无论想了什么,骄傲自制的天性都让他只能站在原地,冷冷地望着主,和主身后的教皇。 银十字剑消失了光辉,落回到萨泽杜斯手中。 教皇怔了许久,从后拥住了主。 他所有温热的赤忱只在主面前毫无隐瞒、毫无虚假地显露,他微微侧着头,下颚顶在主肩头,望着主的侧脸,心脏抽疼,低声道:“我不会再做出这样的蠢事,我向你保证……我的主。” 主稍感烦恼。 他来拉架的,但他没想到萨泽杜斯强到他拉完架后只能短暂地在地狱停留几分钟时间。 他原本还想到地狱,收回他赐予大天使长的一切。 既然萨泽选择了地狱,那便不该再持有主因为大天使长身份赐予他的力量。 但现在来不及了。 只能做一件最要紧的事。 主无意去思考、窥视造物的心意,再凭此推测最要紧的事是何事,只问规则:“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教皇一怔,望着主,喃喃:“最要紧的事?” 规则瑟瑟发抖:“……可能……可能是,是让萨泽杜斯相信你和他有一个孩子?” 主蹙起了眉毛。 作为主,他永不该撒谎,欺骗造物。 因为主所言之语,永为真言。 那—— 教皇抱紧了主,预感不太好。 主淡淡道:“萨泽,过来。” 萨泽杜斯颤了一下。 在天堂时,主曾经上千次的这样唤他过去。 萨泽杜斯走到主身前,隔开三四臂的距离,疏远到冷淡的地步。 他垂眼看向主,像等待一个他漠不关心的审判。 全然对立立场的态度。 乖谬至极的造物。 弗拉德掀起眼睑瞧了他一眼,轻轻嗤笑了一声。 但主看上去现在不在意这件事,仍是那副永恒的宽恕模样:“萨泽,你愿意承认我孩子的父亲的身份吗?” 教皇骤地一僵。 萨泽杜斯猛地抬眼盯在主脸上。 魔族妖邪气的特征同质化了昔日大天使长无可挑剔的面貌,让他显得冷厉的戾气很重。 主继续启示世人般叙述:“这个孩子从我这里诞生。”主向萨泽杜斯走近,教皇下意识想拉住主,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 主走到萨泽身前,俯身轻轻亲吻在他的脸颊上,主的手指已经趋于透明。 萨泽杜斯浑身僵硬,他死死盯着主,声音喑哑:“我的孩子?” 金色字迹试图写点什么。 但它心情波动太大,只无力地拉了一道长长的波浪线。 主没有回答,向他微笑。 身形即将消失。 萨泽杜斯拉住主的手臂,拉住了最后一丝即将消散的冰冷温度,他眼中晦沉得像阴天夜中的海面,看不见一丝光亮,看不见暗中的动荡:“我不记得。” 主淡淡道:“你的确不记得我与你有一个孩子的这件事。” 最后一个字符尚未落声。 主的身形已消散在地狱。 第13章 chapter13 银发少年的身影在等身镜中映出。 宿舍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他一个人,身旁破旧的长桌上的毛巾铜盆被放置得整整齐齐,拉开布帘的窗户映照进和煦的日光。 清晨尚未结束。 规则产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如果不是它慌不择言,瞎他妈在主面前说了一句私生子,萨泽杜斯也不会莫名其妙喜当爹。 虽然萨泽杜斯到现在仍不知晓规则的存在,但凭借萨泽杜斯在天堂任职大天使长的上万年时间,规则对萨泽杜斯已经有了不十分肤浅的了解。 假若萨泽杜斯依然是昔日的大天使长,现在一定会检索自己的记忆,劝说自己一定有一个孩子,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 大天使长永远无条件相信主说的话。 然而萨泽杜斯现在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大天使长了。 所以萨泽杜斯在思考“他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件事时,具体会怀疑到什么,规则也不敢肯定,它无法窥探造物的想法。 但萨泽杜斯现在是魔族啊!! 携带色/欲原罪的魔族! 规则猜萨泽杜斯一定会想到,他和主上床的时间地点具体感受这种可耻的问题。 太亵渎了。 规则冒烟了:“下次再以你原本的身份与萨泽杜斯相见时,倘若他向你问起你与他孕育过一个孩子的这件事的时候,你要怎么和他解释?” 银发少年已走到门口,一顿,镇定道:“我从未向他宣示,我曾与他孕育了一个孩子。” “……”规则的字迹空白了好一会儿,到洛修斯重新向前走去时才重新书写,“你的确没有以肯定的语气宣示过这件事,可……可你不已经暗示萨泽杜斯这么认为了吗?” 洛修斯已推开门。 “顺其自然。” 规则一卡,哆哆嗦嗦写:“难道你想以萨泽杜斯儿子的身份,去……击败你的‘父亲’?” 洛修斯沉默了。 萨泽杜斯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儿子。 洛修斯莫名其妙多了个父亲。 或说俩。 规则突然想起它才是万恶之源,连忙不敢再吱字了。 门被推开。 门口笔直地站立着一排高阶骑士,轻铠长剑,大抵有二三十人,门开之前,一名高大的骑士恰好停在宿舍门口。 这栋宿舍楼的全部工读生、居住校工在昨晚已全部紧急迁出。 骑士顿在洛修斯面前,他比洛修斯高一个头,铠甲下的肩膀相当宽阔。 他不急不慢地推开头盔上的金属面帘,卸下精钢护腕,长剑悬在腰间,像刚刚从训练场上回来,但他气息很稳。 面帘下是一张青年的面孔,亚麻色头发,褐色眼睛。 他恪守礼节地向门口站立的银发学生躬礼,礼貌道:“早安,阁下。我是王国第一铁骑军副将理查德,受陛下嘱托,需要带您前往王国的审判所,询问您一些与您身份、目的相关的事宜,希望您配合我的任务。” 洛修斯简略地扫过这名骑士的记忆。 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一切寻常。 金色字迹犹犹豫豫提醒:“……你收回了卡德王国皇子阿布那,和亲王子嗣卡诺尔生命的权利,卡德王国的国王要找你麻烦。你要现在就离开这里,前往教廷吗?” “不必。”洛修斯神色平静,“萨泽和弗拉德受伤了,在弗拉德在教廷痊愈前,我不会与他决斗。” 骑士看不见规则的字迹,摸不着头脑:“阁下您在说什么?” 规则迟疑问:“那我们先去选择别的种族,比如妖族,或者矮人族精灵族,随意挑一个种族去挑战,回来再击败教皇不好吗?” 洛修斯很轻地叹了口气:“以弗拉德的智慧,若我不改变他的意志,等我前往妖族精灵族归来并将那几个造物击败再回来的时候,弗拉德会认出我究竟是谁。” 骑士不知道这位有着强大力量、身份神秘的大人在与谁对话,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金色字迹抖了抖,问:“那你准备现在怎么办?” “如我与弗拉德协定过的,”洛修斯视线落在长廊窗户外的白樨树上,骑士们的神情倏地变得空白,像失去了对外的感知,直愣愣地杵在走廊上,“我会先成为教廷的圣子,让世人知晓洛修斯的名字。” “圣子?” “是的。弗拉德痊愈需要时间,我想我需要从王国教区的圣子选拔开始。” 金色字迹迟疑地一笔一划写:“你为什么不直接……” “因为我不能。”洛修斯像预知到规则想要问他什么,露出和善的微笑,打断它,“你把我送到洛修斯的体内,我的力量受到大幅限制。挡了萨泽的一剑,我暂时已不能再以意识的形态与造物见面了,也不能治愈弗拉德和萨泽的伤口。” 规则:“……” 金色字迹一时空白,洛修斯继续讲述他的规划:“我会等弗拉德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我将到达教廷。人族与妖族联系密切,离开教廷后,我将前往妖族,击败那条遵循我授意创立了妖族的蛇后,再前往龙族……” 洛修斯说到这,稍稍顿了一会儿,蹙眉:“至于矮人族,精灵族,不死族……我尚未规划出寻找他们的顺序。或许击败龙族后,我会先去寻找精灵族的王……我记得是谢菲尔德,是吗?” 谢菲尔德。 第一个“精灵”造物的名字。 他创立了精灵族,在无边无际的守望森林中避世不出,隐居了上千年。 主从不提起这个名字,这是自创世后,主第一次说出谢菲尔德的名字。 一个被遗忘、否定的造物。 规则也自觉避去了这位精灵皇的名字,谨慎问:“好,我认为可行……但你准备把萨泽杜斯放在哪个节点?” 规则最后一个字写出。 走廊上一片死寂。 规则瑟瑟发抖。 洛修斯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诚实地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规则不敢再写字,等着洛修斯的回应—— 最后,洛修斯淡淡道:“我不必去找他,萨泽会自行来找我。” 规则:“……” 说得在理。 它无话反驳。 萨泽杜斯哪怕把人界掀个底儿朝天,也会找出来“主给他生的孩子”是谁,在哪,今年多大,长什么样,说不准还会逼着“他的孩子”给他背诵出主对孩子说过的每一句话。 萨泽杜斯对主的一些心思,规则比主还清楚。 但规则理智地没有透漏出一星半点儿它的想法。 它已经预计到来日“父子相认”的场面。 站在洛修斯身前的骑士晃了一下神似的,骤地回过神来,重新躬身问:“请问您是否愿意配合我的任务,与我前往王国的审判所?您不必担心,王国尊重您这样等级的强者,陛下只是认为你该为无辜死去的人们一个交代。” 银发少年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好的。烦请带路。” 第14章 chapter14 那名叫理查德的骑士说要带洛修斯去往审判所,为无辜受难的人们一个交代—— 可到达的地方并非审判所。 是卡德王国皇室的宫殿。 登上阶梯,穿过长长的骑士队列,带着洛修斯到达这里的骑士理查德单膝跪在王位前,恭敬道:“陛下,我已将人带来。” 王位上是卡德王国的国王。 王位两侧,坐着卡德王国最强大的勇士,包括卡德王国唯二两名七级攻击力的勇士,唯一的白衣主教和皇家骑士团的骑士长。 银发少年站立在宫殿两侧近百尺的骑士队列之中,在人高马大、身着铠甲的骑士们的衬托下,显得削瘦到羸弱。 他静静地站在王位前,望着国王,带着很淡的微笑。 国王目光尖锐地将少年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声音严厉:“你是洛修斯?” “是的。” 坐在国王身旁的白衣主教想要说一句“你在撒谎”,但这句话即将出口时,他无意与银发少年对视了一瞬—— 无缘无故的不安刹那攫住了他,让他说不出话。 甚至仿佛他这样高高在上地坐在这里,以审视、怀疑、警惕的目光看着那个少年…… 都是叛逆的行为。 神职者异于常人的敏感让白衣主教闭紧了嘴,身体紧绷地坐在座椅上,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膝盖,安分守己。 为什么会这样? 白衣主教心中警铃大作。 他年岁已过百,除了……除了在年少时与教廷中承受着主的意志的那位相见的那次,此后近百年,到现在,他成为白衣主教,都再未这样心悸过。 这个“洛修斯”,到底是什么身份? 白衣主教不清楚。 他也确信在座所有人,包括陛下,没有一个人知晓“洛修斯”是谁。 国王眼中掠过厉色:“洛修斯分明是个皇家骑士学院的一个一级治愈力的普通学生,你究竟是谁?!” 银发少年淡淡道:“我是他,我是洛修斯,陛下。” “一个一级治愈力的人类,能够用火元素的自然力量在一瞬间毁灭一栋钟楼吗?你在愚弄我吗?”国王骤地从王位上站起身,厉声道,“你杀了阿布那和卡诺尔,你践踏了王国的尊严,还认为能在王国的审判前蒙混过关吗?!” 国王起身的瞬间,“铛铛铛”钢剑拔出声连绵响起。 左右两列骑士出剑,剑锋冷光熠熠,指向当中的银发少年。 少年露出微笑,声音云端一样缥缈:“他们没有死去。” 国王骤地神态空白,陷入恍惚。 钢剑落地声纷纷响起。 国王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好像看见银发少年向他慢慢走过来,踏过落在地上的钢剑,他赤着脚,踏过剑锋,却没有流血。 少年停在王座前,停在国王的身前。 他比国王矮个头尖儿,也不若国王魁梧。 在已显露出老态的国王面前,少年像是国王的孩子。 可少年抚过国王的发顶,像父亲对待他的孩子那样。 和谐得让人心惊,仿佛生来该如此。 他语气缓和得像平原流过的溪流——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陛下。犯错的孩子,要受到惩罚。” 国王双眼茫然,下意识跟着银发少年的话语喃喃:“惩罚……” “他们将回归自然,回到他们来的地方。” 国王无言,他的头脑像被全然清空了,只看得见少年温和的微笑。 像谁呢? 国王没有精力去思考。 “他们将永远陪伴着你,在你左右。” 国王跌坐回王位,阖上眼,陷入了沉睡。 少年喟叹:“好好睡一觉吧,梦醒了,你会忘记所有。” 宫殿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上百名骑士已经跪倒在地,沉睡不醒。 甚至王座旁的骑士长也不能幸免。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两个睁着眼的人—— 洛修斯。 和白衣主教。 白衣主教脸色纸一样苍白,他已经很年迈了,发白苍苍,像眼角鼻侧的每一丝皱纹都在颤抖。他从座椅上跌落,跪在少年身前,一滴眼泪在他苍老的面颊上滑落。 他大口喘着气,像哮喘发病的病人,手抖得连一个简单的十字礼都无法完成。 白衣主教同样已说不话:“您……您是……您……神降……” 白衣主教语无伦次,只能深深地跪伏下身,受万人敬仰的老者匍匐着发抖。 可他不是害怕。 他愿意现在立刻死去。 因为死而无憾。 银发少年笑着扶起老人,他扶着老人的手臂,那一刻,如枯木逢春,自老人皱褶的手背,到他的躯体,他的面颊,岁月的痕迹化为灰烬,青春的火焰重新在他躯体中点燃。 白衣主教像个孩子一样只会哭泣了,甚至无暇注意身体的变化。 “答应我,为我保密。向我立誓,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要说出你所看见的事。” “我……我发誓,”白衣主教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用生命……用灵魂发誓。” 金色字迹小心翼翼地出现了,每一个笔画都写得很轻:“为什么就留他一个?反正你都说出真言了,也不差他一个了。” 少年温和道:“我相信我忠诚的信徒。” 主信。 规则不信。 不信主的说法。 果不其然—— 就在白衣主教听见少年的话后激动得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少年温柔地抚过他的背脊替他顺气,一边问:“我想报名参与王国教会圣子的选拔,你可以为我简化审核身份的步骤吗?” 说出真言与直接修改造物意志的效果差不多,主口中的真言,都会成为存在的既定事实。 这种过于强大的力量频繁使用,会改变洛修斯的躯体,让洛修斯的血肉之躯神化,或说渐渐销毁。 所以要参与圣子选拔,又不想以后再面对一轮又一轮不得不使用真言来避免审核的状况该怎么办? 走后门吧。 规则有气无力地在主眼前划了一道波浪线,伤春悲秋:“你变了。” 以它对主尿性的了解,估计用完这个白衣主教后就会抹去他这段记忆。 哪怕主拥有改变一切的能力,他仍不相信任何造物。 他只相信自己。 洛修斯视若不见,微笑着等待白衣主教的回答。 白衣主教缓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恢复了年轻时的躯体,哆哆嗦嗦道:“好……我愿为您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您可以让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洛修斯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付出生命,只希冀你能帮我免去太多身份上不必要的麻烦。让你恢复青春,是我对你的报答,格森。” 格森是白衣主教的名字。 格森重新跪到少年的身前,声音发抖:“如您所愿……如您所愿。” 第15章 chapter15 日光很好,照入半开的彩绘玻璃窗,映得打过蜡的黑胡桃木桌闪闪发亮,看不见一丝灰尘。墙角的白底金线单六芒星的三角旗被风拂起,轻轻掠过桌上的白百合花。 静安无声。 “哐!” 十成十力气的踹门声平地生雷一样突然响起。 碰撞在一起的兵甲声响、凌乱的脚步声掺杂到一起。 “尊敬的白衣主教,你欠我一个说法,你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能蒙蔽陛下的神智,让他装出完全忘记了阿布那和卡诺尔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男人的声音因强行压制住暴怒和掩饰不住的嘲讽而显得阴阳怪气。 是卡德王国唯一的亲王,陛下唯一的弟弟。 他身后跟了一众仆从、持剑侍卫,倘若来找的不是卡德王国这位地位尊贵的白衣主教,恐怕这间狭窄的私人教堂都已经被砸了个稀碎。 但亲王在留出等待回答的几秒钟前,他看见教堂中那名身穿白衣主教衣饰的青年,狠狠拧紧了眉头,不耐烦道:“白衣主教格森呢?你倒是胆大,竟敢穿格森的衣服……现在去把他找过来,说哈莫亲王要与他见面。” 青年向他行了个礼,面色冷淡:“亲王殿下,我就是格森。” 亲王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钟。 随即暴怒终于压制不住,喝道:“格森糊弄陛下,你还想糊弄我吗?!胆大妄为!如果你不去把格森找出来,我将以律法中冒犯神威的罪名逮捕你!” 青年冷冷地看着亲王和他的随从们,圣洁的力量从手掌中涌现—— 下一刻,除了亲王殿下本人,亲王的全部侍卫跪倒在地。 “亲王殿下,我的确是格森,也从未糊弄过陛下。”向来秉承主的意志,性情缓和的白衣主教罕见地露出威慑人的冷意,“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你想要让洛修斯付出代价。” 亲王震惊得后退到教堂的门口,“你你你”了半天竟然说不出话。 这个青年真的是格森?? 格森竟然恢复青春了?! “但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必须放弃,没有别的选择。”白衣主教向亲王走近,亲王从脚底升上来一股寒意,汗毛倒竖—— 格森是卡德王国最强大的人族。 “也不要妄图再去找洛修斯的麻烦。倘若你成为他的麻烦,即使我要与整个卡德王国为敌,也会将洛修斯所有的麻烦……”白衣主教已经走到亲王的身前,盯着他的双眼,“斩草除根。” * 走后门是件好事。 免去了身份审核,一连串繁琐冗杂的初级评定。 甚至洛修斯本人真真假假、尚未广泛传播出去的信息也全部被压下了。 前段时间学院中发生的事被封闭得严丝不漏。 洛修斯的身份信息上只有简单的“洛修斯,皇家骑士学院一年级工读生,治愈力天赋,人妖族混血,骨龄25岁,相当于人族成年16岁”一行字。 洛修斯没有参与前期的初级评定,格森告知他第一次来时,参与圣子圣女选拔只剩下了四名少年四名少女。 规则感慨:“卡德王国前期参与选拔圣子圣女的少年们有几百人,你好像直通结局了,后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银发少年安静地孤身一人站着,没有搭理它。 王国教会十年一次的圣子圣女最后选拔在王国最大的教堂圣怀大教堂举行。 选拔出最终的圣子圣女人选后,王国的圣子圣女将前往西王国教区,参与教区的选拔,教区选拔出的人选又将前往教廷,参与最后的角逐。 自王国创立以来,卡德王国从未出过一对圣子圣女,成为教廷可以代行教皇二分之一权力的圣子圣女,甚至连代表西王国教区前往教廷的都没有出现过。 但一旦被选中成为王国的圣子圣女,可以直接进入王国教会,十年后至少可以任职紫衣主教。 所以在任何一个王国,十年一届的圣子圣女选拔都是一场极激烈的竞争。 圣子圣女的竞争只看天赋高低、力量强弱、信仰是否忠诚,是公开透明的竞争—— 在一定权限中的公开透明,譬如不走白衣主教的后门。 最终选拔尚未开始,圣子圣女的候选人们紧张地站在宽阔的白磨石祭台上等候,不时瞄一眼开始入座的主教大人们,少年们聚成一撮,少女们窃窃私语。 一个少年惴惴地频繁向教堂大门看,压低声音:“听说这次那位白衣主教大人也会出现!” “是啊,选拔圣子圣女,白衣主教大人当然会来!” 被少女们簇在中心的女孩子撇撇嘴,像对那名强大的白衣主教不怎么感兴趣:“又不是没见过,大惊小怪什么……你们知道那个小子什么来历吗?在之前的评定里,你们谁见过他?” 少年少女们不自觉地沿她的视线看过去,祭台边缘,笔直地站着一个银头发的少年,白色长袍,双手垂在身侧,安静得像一尊塑像。 “没见过……”一个少年怯懦道,“奥莉公主殿下,好像……好像在之前的圣子评定,只选拔出了三个候选人。” 最后的决赛有四个圣子候选人,四个圣女候选人。 “噢对,你不提我险些就要忘了!之前的确只选出了三个圣子候选人!” “到底选几个我没注意,我只能确定我肯定没见过那个少年。” 随即其他少年少女也应和起来。 奥莉公主皱了皱秀气的眉毛,似乎不太满意他们的回答。 个子最高的那个少年一直在暗中注意公主殿下的神情,一看公主似乎不喜欢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圣子候选人,当下心中有了主意。 洛修斯静静地站在祭台边缘,等待选拔开始。 他看上去没有一丝紧张,也没有一丝担忧。 因为这确实不是一件值得他紧张、担忧的事。 然而规则看上去很慌,潦草地迅速书写:“选拔有三条,天赋、力量、信仰,到比力量强弱的时候不要下手太重,这群候选人还是孩子……” “不必忧虑。”洛修斯打断,微笑道,“我不会惩罚没有犯错的造物,让他们蒙受无妄之灾。” 规则一抖:“那……如果他们犯错了呢?” 少年声音很轻,轻到旁人根本听不清:“倘若他们想要洛修斯的眼睛,我便剥夺他们的眼睛。倘若他们想要洛修斯的生命,我便剥夺他们的生命。” 金色字迹空白了一会儿,继续写:“我相信你的公道。” 银发少年对着金色字迹微笑。 “但有这么一个问题……”金色字迹开始抖,抖啊抖啊抖,“天命之子自带‘谁都想到你脸上踩一脚’的光环,所以……犯错的造物会多一点。当然,我相信你的理智和公道。” 银发少年蹙眉:“你在说……” 没说完。 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从洛修斯身后响起:“你是第四名圣子候选人?” 洛修斯转过身,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少年,他咧开嘴朝着洛修斯笑,一副爽朗的无害样子。 “是的。”他回答。 其余两名圣子候选人从少年身后冒出来,抱胸看好戏似的看着洛修斯。 再远一点站着四名圣女的候选人,她们没有过来,但都不自觉地向这里看。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洛修斯。” “洛修斯……”少年笑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洛修斯的样子,“你这副样子,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一个人妖族混血。” 一旁抱胸的两个候选人都一惊:“人妖族混血?他是杂种……不,人妖族混血??菲得烈你怎么看出来的?” 少年嬉笑道:“办法多了去了,哪怕长了一张人族的脸,也遮盖不住妖族身上的那股骚臭味,你们闻到没?” 其余两个对视一眼,还云里雾里,但先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 “啧,果然有妖族的血。” 银发少年淡淡地注视着三名少年。 菲得烈向银发少年逼近了一步,夸张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赤/裸裸嘲笑:“杂种,教会选的是圣子,不是圣崽,你怎么进的圣子选拔,现在竟然还和我们一样是最终的候选人?你知道教会的剑上流满了你祖宗的血吗?” 司铎主教们逐渐进入教堂,白衣主教大人还未到场,但已有红衣主教进入圣怀大教堂。 菲得烈眼尖看见一个评定过他的红衣主教,当即转身,高声问:“主教大人们,请问教会的圣子选拔还接受妖族的杂种吗?” 少年候选人们噗嗤笑出声。 奥莉公主殿下提起裙踞,慢慢走到菲得烈身边,审视着银发少年,轻蔑道:“王国的皇室,耻于与妖族为伍。倘若掺杂了妖族的混血都能进入教会,这所谓的圣女,我也不会再继续参与选拔。” 菲得烈见公主停在他身边,眼中一亮,连连应和:“主教大人,一个妖族的杂种竟然免去复杂的初级评定,进入到最后的选拔,这既是对教会尊严的侮辱,也是对我们祖先为绞杀妖族流淌的鲜血的侮辱!” 主教们面面相觑—— 这群候选人不知天高地厚,可他们心知肚明,这个“妖族混血”是凭的什么进入的最后一轮选拔。 圣怀大教堂陷入了一瞬的死寂。 直到银发少年开口。 他仍温和地笑着,语气没有棱角:“人族妖族已经止戈几千年,你该知晓。菲得烈。” 菲得烈无暇去思考洛修斯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只佯装愤怒,实则讥讽:“止戈休战?你认为所谓的休战便能磨灭人族与妖族上千年战争带来的创痕了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杂种,这里是教会,不是你配进来的地方!” 银发少年从未因为难听的侮辱露出一丝愤怒、难堪,或者别的。 他的神态始终斯文,甚至到了宽谅的地步。 像容纳所有人的不敬。 他只是微笑道:“你的想法无可指摘。但我已进入圣子的选择,你若想让我离开,便击败我。” “倘若你击败我,你所愿的一切,我许诺与你成真。菲得烈。” 第16章 chapter16 那一刹,菲得烈生出一种他所有心思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银发少年眼皮子底下的错觉。 还夹杂着别的,说不清的情绪。 让他心悸。 菲得烈生得人高马大,是包括洛修斯在内的四名圣子候选人中最高的一个,此刻他一动不动地沉着脸站在洛修斯身前,像随时会暴起一拳打在对面那个在他的衬托下显得瘦弱的少年身上。 还站在大教堂门口的红衣主教眼皮一跳,下一秒出现在菲得烈身旁,不动神色地瞥了银头发的少年一眼,维持着面态上的威严,明面安抚,事实上在要求菲得烈:“菲得烈,不要抓着几千年前的仇恨不放手,洛修斯是通过另外的渠道……” 红衣主教一顿,佯装肯定,“正大光明地成为圣子候选人之一,你们不能否定他的出色,正如洛修斯所说的,取消他竞争圣子的唯一办法只有击败他。菲得烈,即使是你的竞争对手,你也该友善地对待他。” 菲得烈显而易见的一愣,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红衣主教大人怎么会这么回答他? 人族妖族已经和平上千年,甚至存在贸易来往是不假,可大部分人族仍然仇视妖族,像容忍流着妖族的血的杂种进入教会这种荒诞至极的事在卡德王国根本从未发生过! 菲得烈下意识说:“红衣主教大人,教会从未有过先例,您怎么能够……” 他的话没说完,红衣主教肃重地看了菲得烈一眼。 菲得烈霎时哑了口。 这样的大人不是他该质疑反驳的人物。 和菲得烈一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奥莉公主殿下。 奥莉通过圣女的初级评定,成为最终的圣女候选人一路十分顺畅—— 不过倒并非是奥莉也走了后门,奥莉公主殿下是卡德王国五十年来治愈力天赋最高的皇室成员,而且攻击力天赋同样十分优秀,这次的圣女竞选几乎势在必得。 其他三名少女甚至已经接受了这次竞选她们陪跑的命运。 菲得烈不敢再反驳,但奥莉不一样。 公主殿下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一点她看不得的事物,哪怕是白衣主教格森在这里,她也不会忍耐自己的冲动:“可我不允许!他必须滚出这里!” 银头发的少年淡淡地看着这位颐指气使的公主殿下。 金色字迹吓得抖出一条波浪线。 如果公主殿下出口,的确是个红衣主教大人都很难轻易解决的刺儿头。 红衣主教慢慢皱起眉,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劝这位高傲的公主殿下改变想法。 正短暂的僵持时—— “如果你无法忍耐与洛修斯在这里竞选圣子圣女,那就,现在,滚。” 教堂尖弧形大门敞开,日光沿着走道投进教堂。 门口逆光站着一名青年,白色斗篷,戴白三角冠帽。 是卡德王国唯一的白衣主教。 格森。 偌大的圣怀大教堂中刹时落针可闻。 所有视线都望向教堂门口的青年。 前几日有消息外传,白衣主教大人回到了青年时期。 天方夜谭。 却确真无误。 教堂中的司铎们、紫衣主教们、红衣主教,还有祭台上的圣子候选人,圣女候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门口的白衣主教大人。 包括脸色变得难看的公主殿下。 青年缓步从教堂门口走来,走过长长的走道,走到祭台边缘。 红衣主教试探:“格森大人,您……” 他试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白衣主教大人单膝跪在了银发少年身前。 一个在祭台上,一个在祭台下,像主与仆。 教堂死寂,连倒吸气声都在屏息中消失了。 “一切由您抉择,我必当听从您的一切指示。” 菲得烈不自觉地向后倒退,退离身前那个银头发的少年,却踩在身后少年的脚上,跌坐在祭台上。 奥莉公主殿下失声:“格森,他是谁?洛修斯是谁?” 银发少年一直垂眼望着脚下的白衣主教,此时听见公主的疑问,慢慢抬起头,侧脸,看着奥莉,露出微笑:“比赛可以开始了,格森。” “你要退出吗?” “奥莉公主殿下。” 奥莉公主脸色一下子惨白,冷汗从她身后冒出。 她再骄纵,也知道哪怕是她的父皇,都从未受过白衣主教的跪礼。 白衣主教在银发少年的示意下起身,庄肃道:“如您所言。” 四名少年、四名少女迅速在祭台上站好,等待规则的宣读。 仍旧是一边七个,一边一个的分布状况。 宣读规则及以后的审核评定环节,主教们本应坐在祭台下,但白衣主教为首站着,其余的红衣主教、紫衣主教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落座,干巴巴地站成一排,由一名红衣主教宣读规则: “……最终的选拔分为天赋、力量、信仰三个关卡,各位应当已提前有所知晓。在最终成绩中,天赋占比百分之十,信仰占比百分之十,力量占比百分之八十。你们的天赋数值已在之前的初级评定中有了精确数据,所以可以直接计入最终成绩……” 红衣主教一顿,眼光到台上的银发少年身上转了一圈:“除了唯一一名没有参与初级评定的圣子竞选人,目前教会尚未有双向天赋的相关数据……” 这名竞选人当然是洛修斯。 竞选的少年少女们也悄悄看了一眼神态镇定的少年—— 他们也很想看看这位来历神秘,竟然能让白衣主教跪礼的“大人物”的天赋在怎样的高度。 可惜不遂人意。 白衣主教开口打断,赤/裸裸地包庇:“洛修斯计作满分,不必测量。进入第二项测评。” 光明正大的“暗箱操作”。 但没人敢再质疑。 红衣主教愣了愣,很难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品行公正的白衣主教大人嘴里说出来的。 但他只能继续:“第二项是力量,比赛内容简单,你们自行分组,每组两人,包括一名圣子候选人,一名圣女候选人,进入地下竞技场比赛,抽签决定顺序,第一名计十分,第二名八分,第三名六分,第四名四分。” “你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商议分组,半个小时后,将有司铎带领你们前往地下的竞技场。以分出输赢为目的,点到为止,原则上不允许伤亡出现。” 红衣主教说完前两项规则,教堂里安静了一会儿。 不多时,才有少年低声喁喁。 有活络的少年挪到了少女们的身边,开始商议—— 商议分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他是谁?”一个少年压低声音,迟疑问。 没有说名字,但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没有人回答。 奥莉公主殿下的神态仍然不好看,可她连再去多看一眼洛修斯都不去看了。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人回答。 菲得烈沉默地握紧了拳头。 “呵……”奥莉公主殿下干涩地冷哼出了一声,眼底掠过怨恨,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对她说过“滚”字,“还能是谁?能让格森奴颜婢膝的人肯定是从教廷来的。” 有一个少女怯怯问:“可教廷的大人,为什么要来卡德王国选圣子?” 奥莉公主殿下正心烦,还有人来质疑她的说法,“啪”地一巴掌扇在了少女脸上:“就你话多!不把心思放在分组上,想出来的废话倒是不少!” 问话的少女矮矮瘦瘦的,皮肤白皙,棕色的卷发,鼻翼带着点小雀斑,比高挑纤细的奥莉公主殿下矮将近一头。一巴掌下来,她趔趄了好几步,脸颊印出一个红掌印。 少女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默默退到了角落。 她本来就是平民,不该有对高贵的公主殿下提出疑问的妄想。 分组很快就分好了。 其余三名少年三名少女分成了三组,奥莉公主殿下在菲得烈的殷勤示好下,屈尊降贵地答应了与菲得烈一组。 还缩在角落的少女又愣了愣—— 现在还没分组的,只剩下了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祭台边缘的银头发少年。 那个公主殿下说的来自于教廷的大人物。 她傻傻地看着那个银头发的少年,根本不敢走近他一步,手心浸满了冷汗。 完了。 那个银头发的少年一定很强,像她这样侥幸进来的平民,一定会拉他的后腿。 可没有的选了。 少女被扇巴掌时都没有哭泣,现在却被自己的不知所措逼得啜泣起来。 眼前被眼泪弄花了一片,少女慌慌忙忙地擦了擦眼泪。 在她还低着头擦眼泪的时候,听见了一个温和的嗓音: “你愿意与我一组吗?” 少女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银发少年。 他永远带着平静的微笑。 她下意识地喃喃:“我愿意。” 银发少年轻轻擦拭过她脸颊上的泪痕。 “我是洛修斯。” “薇拉,我叫薇拉。”薇拉突然晃过神,想起了现状,止不住地显出慌乱,“等等,你需要知道现况……我只有二级治愈力,攻击力还不到一级,我成为圣女的候选人完全是因为运气好……你要和我组队,我一定会拖累你……” 薇拉还抽噎着,说一长句话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公主殿下治愈力已经三级了,菲得烈也是……我帮不到你,甚至还可能成为你对战时的缺陷。你与白衣主教大人认识……也许、也许你一个人组队比和我分组更对你更有利……” 洛修斯耐心地听她语无伦次的把话说完。 薇拉为自己的弱小和失控的眼泪感到羞赧,她擦干净了眼泪,低下头,声如蚊蚋:“圣女轮不到我的,我可以放弃最终的选拔资格。我不想拖累你,你一定很强大。” 银发少年微笑着。 他没有回答他是否强大,是否会被薇拉拖累。 他只说:“跟着我,我带你前行。” 第17章 chapter17 ——我带你前行。 “为、为什么?” “因为你选择跟随我。” 地下竞技场。 竞技场在圣怀大教堂地下,除了教会的神职人员,无人进入,甚至知晓圣怀大教堂地下有这样强韧宽广的一处竞技场—— 竞技台上一环又一环的石环严丝合缝地内外交接,呈现套环般的圆圈轨迹,延伸出辽宽的竞技台。一旦出现失控的力量,竞技台上的圆环将开始转动,吸收溢出的能量,确保不会破坏竞技场甚至地上的圣怀大教堂。 在司铎带领下,年轻的候选人们沿竞技台旁的走道进入竞技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叹的神色。 就连奥莉公主殿下,来到这处她从未听闻过的竞技场,都忍不住浮出一丝惊讶。 只有吊在队尾的银头发少年毫无触动,淡淡地扫视了一眼这处地下的竞技场。 他身后缩着一个瘦弱的少女,比他要矮一个半头,倘若忽视少年年轻的面孔,少女简直像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儿。 薇拉缩在银发少年背后,怯怯地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处竞技场。 她什么都没再说,洛修斯却像看透了她的畏惧、忧虑,微微一顿,向她宽和地微笑:“不必忧心忡忡,一切将水到渠成。” 薇拉呆了呆,低下了头:“好……我一定会努力不拖累你。” 一名中年面态的红衣主教落脚在竞技台中央,肃然地向台下站好的圣子、圣女候选人们扫了一圈,宣读:“每组一人,到我这里抽签,签上标注一二三四,抽到一三的对决,二四对决。胜利的两组决出第一,输的两组决出第四,剩余两组再对决,分出第二名和第三名。” “点到为止,以输赢为目的,原则上不允许出现伤亡。以一方认输,或者三十秒内无法发动攻击为一场胜负结束,胜负分出后立刻结束战斗。” “现在每组一人上来抽签,不可私下对换。十分钟后开始第一场决斗,存在疑问去询问台下司铎解决。” “抽签开始。” 薇拉迟疑地看了一眼洛修斯,第一次表示主动:“要不我去抽签?我没什么值得夸赞的优点,唯一的可能是运气比较好……” 银头发的少年微笑:“好的。” 薇拉抽到了二。 其余六名候选人都站得离薇拉很远,薇拉只能暗自远远观察着他们—— 奥莉公主殿下也去抽签了,菲得烈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公主殿下身边看了一眼,随即爽朗地高声喊:“我们是一,三是谁?” 她抽的是二,菲得烈是一。 洛修斯要对决的是另外两组队伍中的一组,而不是菲得烈和公主殿下的一组。 不是最强的那组。 薇拉为自己再一次的好运气舒了口气,小声道:“我们第一场不和菲得烈对决……其他两组都弱一些,我在第一场战斗上应该能帮到你……如果我没记错,其余两组攻击力都不到三级,只有一个圣女候选人治愈力到达了三级……你介意告诉我你的攻击力、治愈力目前多少级吗?” 薇拉说完显出一丝无措:“我不是想窥探你的私事,我知道你来历很大……只是我治愈力好一点,如果你治愈力没那么强,我可以主要负责你的治愈。” 少年安静地听薇拉把话一点点说完,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你无需担忧,我能击败这里最强的人。” 这里最强的人。 包括格森。 但薇拉显然只想到了其余的候选人们,惊讶地向后缩了缩:“你说……你比三级治愈力、攻击力已经半步进入三级的菲得烈还要强吗?” 菲得烈已经是卡德王国首都最出色、最有名气的天才了。 没有人能怀疑,菲得烈来日将成为王国最强大的骑士。 可洛修斯说,他比菲得烈强。 薇拉怔怔地看着洛修斯。 可银发少年只是微笑,没有再回答。 第一场开始。 从一三开始,菲得烈一组和另一组候选人。 决斗持续了二十几分钟。原本大概只需要十分钟便可以结束,可菲得烈有心在公主殿下面前表现,特地选了许多花里胡哨但效用不高的招式,竞技台上一时像点燃了烟花一样电火绚烂,菲得烈的身姿显得格外高大可靠。 这样的打斗大抵最大的好处是打动女孩子。 奥莉公主殿下冷若冰霜的面色都缓和了许多—— 菲得烈卖力得公主殿下都没怎么出手,这场决斗便结束了。 他刻意装得气喘吁吁,绅士地在台上向公主殿下鞠躬,像开屏的孔雀,装模作样道:“这场战斗的胜利是我送您的四月礼物,世上最高贵美丽的奥莉公主殿下。” 第二场抽签二四决斗开始。 公主殿下方才的动容昙花一现,回到台下时又迅速地恢复了冰封,冷冷地看着台上那个流着妖族血液的“杂种”。 菲得烈轻蔑地看了一眼竞技台一端银头发的少年,从喉咙眼挤出一声嗤笑,低声说:“一级治愈力的废物,背景再大又能怎么样?废物永远是废物,就算从教廷出来,也是废物!” 被菲得烈戏耍了二十多分钟的一组少年少女耗尽了全身力气,面白如纸地坐在座椅上流冷汗,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所以只有奥莉公主被菲得烈的自言自语吸引了注意,屈尊降贵问:“你说……那个妖族混血只有一级治愈力?” 菲得烈连忙打起精神,献宝似的连忙回答:“是的,我敢肯定!我的家族有秘传的看穿旁人血统、力量的法窍,所以我敢以家族的尊严起誓,那个杂种绝对只有一级治愈……” “力”字没出口。 戛然而止。 因为竞技台上的决斗已经结束。 在被下判“开始”的第一秒钟。 结束得悄无声息。 满场死寂。 “我……我认输……我认输,我放弃这次决斗……” 少年惊惧地跌坐在台上,像被恶鬼缠身一样疯了似的踉踉跄跄跑下了台。 他下台直直向竞技场大门跑去,还好及时被司铎拉住了,按到了座位上。 剩下的一名圣女候选人呆愣愣地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但一人认输,判决已下—— “第二场,洛修斯,薇拉获得胜利。” 莫名其妙。 就连台下的主教们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 无缘无故一个人投降就赢了? 薇拉也没反应过来,到下台还没想通,犹豫地压低声音问:“洛修斯……刚才怎么回事?我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赢了吗……为什么会有人认输?” 同样发问的还有规则。 一连串潦草的金色字迹:“????怎么回事???那小子跑了??他看出什么了吗??” 洛修斯平静道:“他看见了他最恐惧的事。” 规则:“……” 主怎么一天比一天缺德,是它的错觉吗? 主可以将造物引到快乐的梦乡,同样也可以将造物推进虚无的恐惧。 可薇拉还似懂非懂:“你让他看见的吗?他在哪看见的?” 在主的眼中。 规则心知肚明。 银发少年也是。 可他没有回答,只安抚似的说,话里话外却意外不明,薇拉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认输,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到了规则这里,自动翻译成: “想活自己滚。” 规则有气无力地划了一道波浪线。 无字可写。 主的尿性,无可救药。 或许它不该搞死天命之子,天命之子和主硬刚肯定是件很有观赏价值的事。 一个妖族混血的杂种莫名其妙就赢了一局,菲得烈攥紧手,目光变得阴沉。 奥莉公主殿下的脸色同样也不和缓,菲得烈深吸了一口气,向公主许诺:“我会击败他,当做我今日献给您的第二份礼物。” 奥莉公主冷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不是冤家不聚头。 菲得烈再次登上竞技台,背着长刀,气元素急剧动荡,在刀刃刮出凌厉的风旋。菲得烈咧开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像要咬断那个银发少年的脖颈:“我可不是会被吓破胆的软脚虾,是个废物就早认输,不然……” 菲得烈一顿,一字一字道:“我可不能保证,什么叫,点,到,为,止!” 公主殿下一言不发,手中圣洁的治愈力量涌现,泛着冰寒的冷意。 金色字迹慢吞吞写:“你准备再把这俩造物吓跑吗?” “不。” 银发少年向菲得烈与公主殿下微笑。 “那你要剥夺他们的生命吗?” 没有回答。 因为劈开锐利风鸣声的长刀已迫近,直向银发少年脖颈而来。 刀锋寒光凛然。 越来越近。 三尺,一尺,三寸—— 终于响起温和的嗓音: “去竞技台的边缘等我,你会跟随我胜利。” 薇拉一愣。 下一瞬。 长刀已劈开少年的身体! 自左侧脖颈至右臂。 薇拉倒吸了一口气,尖叫即将出口。 可再下一瞬。 薇拉看见银头发的少年没有流血,他微笑着站在原地,长刀、风旋从他身上斜砍下,却像砍在了投影上面,刀锋从他身体中劈出,却没留下一丝伤痕。 菲得烈呼吸一滞。 “去竞技台边缘,薇拉。” 话音未落,风旋几乎凝聚成能刮裂人皮肉飓风,竞技台上吸收能量的圆环开始缓慢转动。 向银发少年狠狠袭去—— “杂种,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歪门邪道!!” 藤蔓从台下生出,弯曲成弓箭,握在奥莉公主殿下手中,下一刻,百箭齐发。 而银发少年自始至终,只站在原地,带着宽恕的微笑,注视着菲得烈与奥莉。 台下的司铎主教们也慢慢睁大了眼。 他们看不通。 看不通这个被白衣主教大人包庇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他的躯体像消失在了竞技场。 可这怎么可能??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洛修斯一步未挪。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微笑,望着攻击他的少年。 菲得烈爆发式的攻击最大的缺陷就是后续无力,一通狂风骤雨的攻击已让他体内能量几乎耗尽,小臂酸软得提不稳刀。 他站在原地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恐惧像阴霾一样,从心头蔓延开。 因为洛修斯毫发无伤。 金属、元素力量从他身体上穿过,像穿过了空气。 菲得烈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根本不可能!! “你……”菲得烈的声音干涸得嘶哑,“你作弊!你作弊了……” 抓住“作弊”两个字,菲得烈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转身向台下,慌张、粗鲁地向台下的主教大人们不顾一切地嘶喊:“洛修斯作弊!他绝对作弊了,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会受到任何物质伤害??他作弊了……任由他这样耗尽我们的力量是最令人不齿的包庇!” 奥莉公主殿下也早已汗湿涔涔,几乎再没有力气了。 经过了最初的不可思议,现在她眼神已经冷得趋于阴暗,在洛修斯,与角落的薇拉之间逡巡了一圈。 她不相信发生的一切。 可她更不能接受,圣女不是她。 奥莉公主慢慢地勾起一个优雅的笑,声音仍旧像脆铃一样好听:“作弊吗?没关系……” 藤蔓迅速生长,从她身后蜿蜒上来。 十支,百支,近千支利箭停在她的背后,密密麻麻地落在她身后的阴影中。 “赢了就好了。” 她一抬臂,近千支利箭,勾带着长满倒刺的藤蔓像水坝崩塌的洪水一样向角落的薇拉倾泻而去! 只要碰触到薇拉,薇拉必死。 薇拉一死,洛修斯无条件判输。 她是王国的公主,没有人会为一个平民的性命为难她。 银发少年轻声的喟叹消散在风鸣声中—— “害人者终将害己。” 竞技台上的石圆环骤地迅速转动起来,像飓风中失控的风轮,站立在竞技台上的菲得烈、奥莉、薇拉控制不住自己地跌坐在地上。 台下的主教们霎时站起了身,大惊失色:“敛能台怎么失控了?!” 可圆环还在加速,已经再看不清它的形廓,只能看见飞速转动到失控的虚影。 能量溢出,圆环开始破碎,狂风掀出,台下的少年们被掀翻在地,主教们连忙联合起防护屏障,保护台下的人们。 菲得烈、奥莉到底不过是刚刚成年的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异状吓得脸色惨白,他们想向外爬,可竞技台倏地破裂开来,人界最强韧的奇石已成石砾,藤蔓破裂,箭支折断,能量逸散,一并卷入庞大的风旋。 风旋之中,站立着银头发的少年。 还有瑟缩到他身边的薇拉。 薇拉同样脸色惨白,可她揪紧少年的长袍时,像有一道屏障,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 让人安心。 风愈刮愈烈,像庞大的地下世界都开始震动。 竞技场中灯火熄灭,一片黑暗。 只有洛修斯手中浮现出一点光—— 光迸裂开来,骤然重新照亮了竞技场。 庞巨的风旋在少年手中凝成一把透明的弓,一支同样无色的长箭在少年指间聚集。 那一箭,像能射裂大地。 少年微笑着,轻声道:“永入黑暗,或者承认自己的丑陋,选一个。” “奥莉公主殿下。” 第18章 chapter18 他像是世界的神。 飓风已狂暴了极点,却在他指间像温驯的孩子,长弓长箭清水一样透明无瑕。弓弦安静地拉满,那支箭像随时会破风而出—— 撕裂一切。 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竞技台上与台下。 也代表台上的能量收敛凝缩到了极致。 只等待一瞬间毁灭式的爆发。 公主殿下与菲得烈已面无人色。 奥莉公主殿下已全然忘记了她的骄傲、不甘和厌恶,洪水似的恐惧驱散了她一切其他的感知,她顺风顺水、诸人娇宠的长大到现在,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的恐惧。 心脏惊悸到停跳。 “我认输!我输了……我求求你,让我活下去……” 菲得烈瘫在地上,嘴唇都在发抖。 银发少年微笑,他注视着公主:“你想杀死薇拉取胜,你违反了规则,我同样可以效仿你的行径,杀死你们中的一个,来保证我的胜利。” 菲得烈脸刷地白了。 他惊惧地向台下看,想抓住最后一丝稻草,寻求主教们的帮助。 可无形的屏障保护了台下的人们。 也隔绝了他们。 他的认输,台下没有一个人可以听见。 无法判定。 “啊!!!”奥莉终于像精神崩溃了一样,尖叫出来,她想不顾一切地向台下爬,却又被风掀翻在地,甚至被巨大的吸引力向风旋中心拖拉—— 她只来得及抓住菲得烈的衣襟,眼泪模糊花了妆容。 “救救我!救救我!!!菲得烈……我不想死!”奥莉公主殿下狼狈得不再像个公主,突然她又想起什么,“对,如果死一个……菲得烈你说你会永远当我的骑士,你会为我死去的,对吗?” 高大的少年脸色苍白,他滞滞地望着公主殿下,眼泪忽地吧嗒吧嗒滚了下来。 金色字迹重新慢吞吞地出现,写:“我觉得发展不对……你说过,你剥夺造物生命的前提是他们想要杀死洛修斯,所以现在你应该是只想吓吓这两个孩子的吧?” 银发少年面色平淡,回答:“是的。” 金色字迹歪歪扭扭地又写:“现在发展成绝爱生死恋了,你准备怎么收场?” 少年语气淡淡,仿佛事不关己:“等奥莉公主殿下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我让她在死亡和道歉中选一个,而非在她和菲得烈之间选一个人出来去死。” 规则:“……” 它发誓。 主以前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好像从变成萨泽杜斯的私生子以后,主越来越坏。 ——那这一定是萨泽杜斯的错。 远处还在哭着求菲得烈替她去死的奥莉公主殿下对洛修斯说的话一无所知,只有缩在洛修斯身后的薇拉听见了洛修斯自顾自的“对话”。 菲得烈压抑在喉咙眼的“好的,我愿意为您赴死”还未说出口,忽然看见始终藏在洛修斯身后的那名瘦弱矮小的少女艰难地穿过碎裂的竞技台向他们走来。 她走过的路径上飓风几近骤然削弱,可风与碎石还是在她的手臂、脸颊划出淌血的伤口。 她步履维艰地走来。 蹲在他们面前,满不在意地擦擦脸上的血,眼睛里清澈地倒映着菲得烈与公主殿下的面容。 菲得烈对她只有一点点薄弱的印象。 只记得她叫薇拉,最不引人注意的圣女候选人。 薇拉努力地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小心翼翼地不想冒犯到他们:“你们不用付出生命的代价,只需要向洛修斯道歉就好了……洛修斯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们不要害怕。” 安静了好久。 菲得烈嘶哑问:“他让你过来和我们说的吗?” 薇拉迟疑了一下:“他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我想,他可能不好意思自己索求你们的道歉。” 竞技台另一端。 银发少年站着,安静地注视着薇拉的背影。 许久。 狼狈的圣子候选人单膝跪在银头发的少年身前,声音颤抖: “洛修斯,我为自己的不逊、对你的侮辱道歉。我侮辱了你的种族,看轻你,嫉妒你,甚至对你的队友有险恶的心思,我为我的丑陋罪行,由衷向你道歉。” 高贵的公主殿下也终于低下了她的头颅:“抱歉,我做错了事。” 银发少年只微笑着看着两个年轻的候选人。 轻声道:“我并非在为自己索求道歉。” 薇拉一愣。 因为银发少年的手指虚虚抚过她的手臂,她身上的伤痕、血迹消失了。 或说消失的不止她身上的伤痕。 还有少年手中的长弓、飓风、屏障—— 碎裂的箭矢湮灭,锋利的石砾落回竞技台,像时光倒流,竞技台重新平整,一环套一环的圆环重新恢复,静止无声。 诸物如初。 所有人,台上台下的候选人们,台下的司铎主教们,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像不敢相信他们所看见的一幕。 但银发少年的声音依旧很轻: “我在等待你对薇拉的道歉,奥莉公主殿下。” 第二环节,力量测评结束。 洛修斯,薇拉第一名,计十分。 候选人们离开了竞技场,回到了圣怀大教堂。 比起之前的嘁嘁喳喳,圣子圣女候选人们安静得只有鞋子落在地上的声响。 尚留在竞技场的主教们想弄清楚洛修斯那庞大到全然压制性力量下的来源—— 这值得教会组织会议来商讨此事,然后上报给王国。 但自选拔开始后没有再说话白衣主教大人,忽然要求所有神职人员对今日的事,对外闭口不谈,剩下的选拔照常进行。 不容质疑。 第三环节,信仰。 候选人们在教堂中被引入座位中一组一组地坐好。 由一名红衣主教宣读规则:“力量测评已经结束,各位手中已经分发到你们的名次。现在进入第三次序的检验,对你们信仰的检验,占比百分之十。倘若你们要进入教会,便要确保你们是主最忠诚的信徒……” 红衣主教在上宣读,金色字迹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它先画了一道长长的波浪线。 像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洛修斯眼皮一跳。 金色字迹终于写出了第一句话:“我……我建议你现在去看一眼萨泽杜斯。” “为什么?” “看一眼,有惊喜。” 银发少年没去理会规则卖弄关子的说法,端正地坐在位置上,聆听红衣主教朗读的信仰测评规则: “由伟大的教皇大人带领,教廷共编纂《主喻》一册,《神职人员守则》十二册,《启示录》一百三十八册……最后及一卷《世初》,共一千二百四十五万字巨著。现将自其中随即抽出一百个细节,每组二十五个,进行现场回答考核。以准确回答的数量排分名次。” 语音一落。 洛修斯和规则陷入了统一的沉默。 主可以迅速窥探造物的记忆。 但从全场造物记忆中精确找出不知名的一本书上不知名的一页上的有效信息—— 规则扪心自问,这种事它不想干。 主无所不知。 但知需要过程。 就像主无所不能,创世也需要时间一样。 洛修斯声音低得像能在空气中飘散,但规则精准捕捉到了一丝嘲讽:“我该去找弗拉德,不是吗?” 第一轮问答已开始,从菲得烈一组开始。 菲得烈显然还心有余悸,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但不影响他答题。 “《主喻》扉页,教皇曾以怎样的描述来形容主?” “极宽宏……伟大,不可度量。” “通过。下一组。” …… 洛修斯在第四组,最后一组。 他对弗拉德编纂的鸿篇巨作一无所知,但薇拉似乎对考核到的内容正好熟谙于心,答上了前几道题。 金色字迹重新出现,没再卖关子:“萨泽杜斯在寻找你。” “我知晓。” “他在寻找你,和与你的孩子。” “……” “我让你去看看萨泽杜斯的原因是……”金色字迹惶恐得字都写裂了,好像很不想把接下来的事实写出来,“他来人界了。” 银发少年没有回答,冷静地注视着前方。 但规则一句话还没写完。 还有半句:“刚才在竞技场的时候,你使用的力量太强,萨泽杜斯察觉到了你的方位。” 洛修斯:“……” “然后……他要过来了。” “安抚住他,像你糊弄……安抚教皇那样,我相信你,主。” “加油。” * 高挑的魔族落脚在卡德王国首都的城墙顶。 宽阔漆黑的羽翼在他身后敛起。 春日风很烈,干燥地自城外向内刮,旌旗涨满,扬起卡德王国的国徽。 城顶士兵来往巡逻,但无人看得见城墙顶面那一处狭窄的石砖上站着一个魔族。 魔族比夜晚还黑的眼瞳注视着城内,明亮的天光落在他眼中,浮泛出一层细碎的光,却落不进眼底。 他依旧像在天堂时一样俊美,只是离开了天堂后,能穿透禁制看清他面目的造物寥寥无几。 几乎再没人想起,他是曾经的大天使长。 心脏开始搏动。 魔族轻轻按住心口,可神态冷漠得看不出情绪。 直到—— “萨泽。” 穿着白袍的男人赤着脚从虚空中走来,在他身后,站在城墙外边缘,从容地唤他的名字。 “你来了。” 魔族的主罕如这样失态: 他骤地转过身,急促地呼吸着,盯在唤他的人脸上,从压紧的心脏里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字音:“主。” 主没有恢复,他身形很淡,半透明,一头如昔日的大天使长一样的银发。 他抚上萨泽杜斯的脸庞,萨泽杜斯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很冷:“你来找我吗?” “是。” 我来找你。 还有孩子。 萨泽杜斯至今仍不肯相信主曾与他有过一个孩子。 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因为他不肯相信,他曾经与主做过伴侣间最亲密的事。 他是魔族,具有性/欲的魔族。 萨泽杜斯盯着主,他原本知晓他该问什么,但看见主力竭的模样时,上万年积攒下的恐惧又让他把要说的话都忘了。 主不会沉睡。 可他害怕看见主这副样子。 像随时会离开。 萨泽杜斯声音发哑,冷淡地陈述:“你没有恢复。” 主碰到他脸颊的手被他抓在手里。 主不知为何,竟然露出了一丝不知所措。 他问:“或许你不会知晓,但我仍想向你询问一个问题。” 萨泽杜斯没有回复,却无法自控地注视着主的双眼。 他攥紧了主的手。 主顿了一会儿,蹙眉问:“教廷编纂的《启示录》提到的我对人界的福祉,有哪些?” 萨泽杜斯:“……” 第19章 chapter19 主等了一小会儿。 又等了一小会儿。 像在等待萨泽杜斯回答,或者思考他的问题—— 荒诞至极。 主的用意何在? 萨泽杜斯注视着主的眼睛,语调冷凝:“为何问我这个?” 昔日的大天使长从不会正视主,他永远恪守着仆人的一切礼节。 主淡淡望着魔族黑色的瞳孔,回忆起过去这双眼睛的模样。 像永恒的星辰,注入了世间最璀璨的光。 萨泽杜斯,或者应该说大天使长的所有,从容貌到躯体,到力量、性情,都是最符合主心意的。除了性格稍显严苛。 但现在萨泽杜斯抛弃了过去的模样。 萨泽杜斯漠然地看着主。 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卡在掌心。 只有这样他才能掩饰住他颤抖的手。 萨泽杜斯伴在主侧上万年,他知道主在想什么。 主不喜欢他现在的模样,不喜欢他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羽翼。 有关于魔族的一切特征,主都不喜欢。 正因如此,萨泽杜斯才不肯相信,主曾与他发生过牵连到魔族性/欲的事情。 这件事,永无可能。 让他绝望的绝对不可能。 萨泽杜斯向后退了一步,隔远了,冷淡地等待主的回答。 主望着他,喟叹:“回答时间过了。” “是吗?”魔族意味不明地反问。 最后的机会? 赠与他的隐喻? 魔族垂下眼,不再看主。 主顿了顿,继续说:“又出了新的问题,你可知晓,教廷编纂的《世初》的黄金十三条的第七条真理是什么吗?” 魔族:“……” 主在比喻什么? 把教廷比作什么? 主等了几秒,好像时间又过了,让万能万知的主也不得不叹了口气:“我或许该去找弗拉德,但弗拉德会向我索求福赐。” 主没有说什么。 但萨泽杜斯莫名其妙地从主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你变了”的无可奈何。 从前的大天使长会为主解决一切繁琐的问题。 大天使长永远能得到主无条件的信任。 这种熟悉的信任感让萨泽杜斯大脑骤地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喃喃:“你想让我去做什么?我的主……” 不要去找别人。 萨泽杜斯倏地一惊,将剩余的半句话生生压了回去。 魔族保持了无言的沉默。 金色字迹颤颤巍巍写:“问题都回答不上怎么办?” 主平静地微笑:“你可以看见造物的记忆,也看得见剩余的问题。” 金色字迹预感不妙,吓得笔画都歪了。 主:“找出答案,我遵守与你的约定,不再动用高层次的力量,那么我无法完成的事,由你来补全。” 规则:“……” “我不容许谬误。” 规则:“……” 在一千二百四十五万字,三百多册不知名的系列书里,找出某一页上的具体信息—— 规则选择死亡。 “你在与谁说话?” 魔族倏地抬眼。 主将视线落回萨泽杜斯的脸上,微笑道:“你从地狱孤身来,没有得到解答的疑问,不是这个。对吗?” 萨泽杜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主向他走近,抚摸过魔族的背脊。 萨泽杜斯已经收敛起了他的羽翼,衣料下的后脊像人族一样只有骨骼嶙峋、坚硬的凸起。 主的手将将碰到魔族的肩胛骨,浩荡的魔族力量猝不及防地席卷而出,六支翅翼振开,向前拢起。 魔族狠狠地抱住主,下巴抵着他肩膀,细微、压抑的喘息着,一口咬在主脖颈上。 魔族露出了他的獠牙。 可他没有用力,即使他伤害不到他抱着的神灵,他仍然没有用力。 “不要碰我,我不会忍耐。” 主手下的肩胛骨因为羽翼展出,落在了魔族羽翼的根部。 “你永不会接纳我的欲望,为什么引导我去相信我和你会有一个后代?” 主淡淡回答:“你在弗拉德面前默认了这件事,萨泽。” 萨泽杜斯痛苦地闭上了眼:“因为这是你的意愿。” 大天使长是最得主心意的造物—— 因为他知晓主的意愿。 然后一丝不苟地完成。 主任萨泽杜斯抱着他。 他不拒绝一切造物的拥抱。 他安静了很久,等到魔族慢慢冷静下来,才从容道:“你仍遵循着我的意愿,但你已不是大天使长,我赐予大天使长的一切如今该从你身上收回。等到我回到天堂时,我将选出新的大天使长,那时我会剥夺大天使长的身份遗留在你身上的力量。” 主的嗓音很温和,可就是这样温和的嗓音,在百年,千年,以至上万年中,一丝丝地将萨泽杜斯的心脏磨得越来越冷。 他仍是一个造物。 在主眼中,可有可无……或者不识抬举的造物。 “你将彻底成为魔族的主,萨泽。” 萨泽杜斯收紧手,开始发抖,可他阻止不了什么。 “我为了解答你的疑惑来到这里。你可以向我询问三个世间存在的问题,你需要回报我一件事。如果你现在已再无疑惑,那便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金色字迹慢吞吞写:“萨泽杜斯现在很难过。” 主安静地等待萨泽杜斯的回复。 魔族压低了声音,嗓音发哑:“好,我答应你的……交易。” 主带着宽和的微笑,等待萨泽杜斯的询问。 “第一个……”魔族慢慢放开了主,漆黑的羽翼仍将主的躯体拢在内,魔族轻声问,“你厌恶我吗?” 主稍感惊讶,回答:“从未。” “你背叛了天堂,但你仍让我喜爱,萨泽。” 萨泽杜斯一僵。 主温和道:“因为你是我的萨泽,而不单单是我曾经的大天使长。” 萨泽杜斯的心脏像要停跳了。 他明知这种“喜爱”和他祈求的喜爱大相径庭,但主说出那些话时—— 血液仍迅疾地向大脑集中。 让他维持不住虚假的冷漠。 主等了好半晌,没等来第二个问题。 他说:“你还可以向我询问两个问题。” “我没有要问的了。”萨泽杜斯垂下眼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失态,“剩余的问题会在以后出现,我想知晓你要我回报你什么。” 主稍一顿,回应:“你还有两个问题,当你想到时,我会给你答案。离开人界,这是我要求的回报。” “离开……人界?” “是的。” 萨泽杜斯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因为你在人界,你不想让我找到你,是这样吗?” 主注视着萨泽杜斯,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会在人界?”在主以回答第二个问题的名义回答萨泽杜斯前,萨泽杜斯继续,“因为不得已的事。” 主慢慢蹙起了眉毛。 “可你是主,你没有不得已的事。” “所以你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人界做一件事,一件不想让造物知晓的事。” “这件事和某一个造物有关,一个人妖族混血,你的意志曾经降临在他身上过。” 主叹了口气。 造物太聪明的麻烦。 “弗拉德不曾告诉我过什么。只是我咬破过你的手指,一副人妖族混血的躯体。”萨泽杜斯已经竭力压抑他不受控制的渴求,维持住疏远的神情,可他的嗓音却仍在难以察觉地战栗。 主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那血液很年轻,力量不强,在人界。所以……”魔族慢慢收回他黑色的羽翼,一步步后退,让自己重新站到一个远离主的位置,冷漠地向前看,“你想让我承认的孩子,是这个人妖族混血。” 主露出微笑:“你很聪明。” 他只简单地说了这句话,没有再说别的。 魔族面态上的克制的冷漠像有一丝破裂,他嗓音的颤抖愈发明显:“所以,他是你新的宠儿?” 主没有回答。 “他的名字?” 主答:“洛修斯。” 高挑的魔族悬立在半空,死一样寂静地看着主。 萨泽杜斯跟随在主身侧,从蒙昧无知时,到天堂的荣光,到魔族的君王。创世始时到现在,上万年时间,现在,他仍像一个无措的小孩。 被人抛弃的小孩。 规则心碎了,写:“你安慰他一下?” 主蹙眉:“安慰?” “别再赶他走了。” 主语气平静:“由你负担一切后果。” 规则卡壳。 主淡淡道:“萨泽,过来。” 萨泽杜斯没动。 “过来。” 没动。 “萨泽。” 萨泽杜斯吝啬地向前走了半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主。 “我容许你遵循自己的意愿,选择你的去向。你不必秉持我的意志行事。” 两刻钟后。 圣怀大教堂。 主教司铎们,候选人们在祭台下笔直地立着。 由白衣主教亲自在祭台上宣读:“……本次圣子圣女选拔结束,洛修斯、薇拉一组将代表王国教会前往西王国教会参与下一层选拔。现将有司铎带新的王国圣子圣女继任人前往王国教会进行……” 宣读未完。 银头发少年身前从虚空中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高大,贴身的军队黑色内衬,像刚脱下铠甲。他眉眼轮廓好像都俊美得毫无瑕疵,可根本引不起注意力。 只有那种摄人的冷漠让人畏惧。 像唯一的王。 他停在银头发的少年面前,看见了他的面孔。 金色字迹有气无力:“翻船了。” 洛修斯轻声笑道:“你负担后果。” 第20章 chapter20 圣怀大教堂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教堂墙壁中的钟表“咔哒咔哒”的秒针转动声。 所有人看着候选人们,或说新的王国圣子继任人面前的不速之客。 黑瞳黑发的魔族微微垂着头,盯在银头发的少年脸上。 银发少年露出和缓的笑容,没有说话。 祭台上的白衣主教悄然用精神力稍稍探测过那个不速之客的力量—— 被阻断了。 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屏障,他一无所获,从力量等级,到种族。 萨泽杜斯沉默了很久,他始终注目着银发少年的面容,从眼睛到鼻梁,到嘴唇,头发,一副……和大天使长相似的面容。 一柄匕首刺进了他心脏,恶意地搅弄着,让他喘不上气。 他是可以被替代的。 主可以将宠爱赐予任何一个造物,赋予他们强大的力量,无上的荣光,承诺他们永不必受烦扰,永无生老病死之忧。 只有他们乖顺,讨巧,长着一副主喜爱的面容就可以了。 大天使长的是主的第一个造物,最精心的造物,有主最喜爱的容貌。 所以一个和大天使长容貌相似,被投注主许多心血的造物,可以轻而易举地代替背叛了天堂的大天使长。 魔族垂下头,不再看那个与他面容相似的少年。 圣怀大教堂中的灯火忽地飘摇起来,摇摇欲熄。 光线暗下来。 魔族的脸庞落进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态。 白衣主教格森警惕地盯着这个神秘来者,身体绷紧,疾步走到洛修斯身前。洛修斯身旁的孩子们都鹌鹑一样畏缩,主教们立身在孩子们身旁,做出保护的姿态。 这位神秘的来客,带着深重的杀孽。 格森看不出其他了,哪怕以他高度敏锐的直觉,也只能嗅出那种凶戾的血气。 甚至让他惊惧的程度。 这……可能不是人族。 但格森又知晓,在那位的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无论是怎样的来头,都威胁不到在场的任何一人的性命。 以那位的仁慈,会佑护他的信徒。 “你是洛修斯。” 长久的沉默后,魔族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是的。” 魔族慢慢抬起眼睑,冷淡地看了银发少年一眼。 洛修斯衣领向上被揪起。 魔族揪着他的衣领,消失在教堂。 教堂中的众人大惊,主教们转眼看向一声未吭的白衣主教大人,正想询问,格森抬手,叹道:“洛修斯会回来,先把薇拉带去王国教会。这件事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魔族与银发少年落脚在教堂的屋顶。 春日风大,银发少年身上的白色长袍紧紧贴在胸前,他比魔族矮了半头,需要稍稍仰头看萨泽杜斯。 “主赐予的你这副面目,是吗?” “是的。” 萨泽杜斯神色漠然,解除了面部的禁制:“你是我的赝品。”他嗓音冷冽,藏着一丝嘲弄,“看清楚,洛修斯。” 禁制解除,那副连细微的线条无可指摘的面容清晰起来。 他黑发黑眼,却和银头发少年有七八分相似。 但只是相似。 银发少年俊秀的漂亮,永远无法比及魔族俊美到强攻击性的容貌。 “嗯。” 洛修斯平静地回应了萨泽杜斯一个“嗯”字。 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惊讶,慌乱。 “主曾与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 萨泽杜斯盯着银发少年,听他说:“只是的确如此,这张脸是仿制你的相貌,但时间仓促,只能到这个程度,如果时间宽裕,主可以……” 洛修斯说了一半,忽然后知后觉怀疑他好像说太多了。 于是他闭上了嘴。 于是出现了一个问题。 他从不窥探造物的心思,到现在,他仍保持着这个习惯,从不会考虑去弄清楚在与他对话的造物们此时此刻都在想什么。 而且洛修斯社交嗅觉又低下得理所当然。 因为诚实的话语、未来的启示从不必考虑听者的反应。 他只需要陈述、下达。 所以,洛修斯对于他说了一通激怒萨泽的话毫无察觉。 对萨泽杜斯认为洛修斯恃宠而骄,在向他炫耀与主的亲昵、主的宠爱,也毫无察觉。 洛修斯甚至在短暂的犹豫后,试图补足他说的话,让自己的言论听上去拥有良好的逻辑:“主从不对我有所隐瞒,我与他心意相通,他不必开口,我便可以知晓他许多想法。” 他要解释清楚洛修斯为什么在未曾与主交流的情况下了解这么多事的原因。 以不让萨泽有所质疑,推测出暴露他身份的信息。 ——的确如此。 萨泽杜斯没有从洛修斯合情合理的话里寻找纰漏。 洛修斯一番话,成功地转移了萨泽杜斯目前的注意力。 洛修斯可以和主心意相通。 主赐予了一个造物与他心意相通的权力。 在天使中,只有伴侣才会选择互通心意。 主在天堂上万年,天使是主最熟谙的种族,主对天使的一切习性一清二楚。 萨泽杜斯觉得荒诞,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都无法忍耐。 可哪怕他不肯相信洛修斯是主选定的伴侣,他仍不得不承认,洛修斯是特别的。 “主在哪?” 魔族语调固执。 “在人界。”银发少年回答。 魔族又问:“主为什么会来人界?” 银发少年如实回答:“为了洛修斯。” 规则感觉不妙。 它从气氛中嗅出一丝不对劲。 但它说不清哪里不对,只能结合现实情况,小心翼翼地推测:“等等……我怎么感觉你像在火上浇油?” 银发少年皱了皱眉毛,没说话。 魔族低下头:“感谢您诚实的回答。您的特别,和您带来的好消息,该……” 他以大天使长谦逊的语气轻声呢喃。 可萨泽杜斯没再说下半句话—— 该让更多的造物知晓。 所以,银发少年对萨泽杜斯决定借弗拉德之手让其余的种族知悉主降世的消息,一无所知。 一旦其余种族强悍的生灵得知主降世的消息,将会顺藤而来,找到洛修斯。 受到主青睐的造物,与主心意相通的造物。 不能一帆风顺。 萨泽杜斯想知道,主会选择因为其余造物的质疑收回在洛修斯身上的特权,还是决意赐予洛修斯永远不变的庇佑。 他该是被主厌恶的反叛者。 这件事从他离开天堂时便该一清二楚。 只是他仍沉浸在过去的睡梦,不曾记起温驯永无回报。 银发少年站在魔族身前,一无所知,还在微笑。 金色字迹写:“不对劲,我觉得要出事。” 银发少年沉稳地没有回答。 魔族漠然地垂头看着他,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日我会再与你见面,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与主心意相通的造物。” 银发少年问:“你要走吗?” 魔族没有回答他,风猎猎地刮起他衣襟。 他从教堂屋顶跃了下去。 落地前,魔族骤地张开漆黑的羽翼,身影消失在半空。 银发少年站在屋顶向下看,喟叹:“萨泽变了,变得更强大,更聪明,也更叛逆了。” 规则看银发少年一脸老父亲看儿子长大的表情,无话可写:“……” 好久,金色字迹才抖出几个字:“我感觉不对。” 金色字迹犹犹豫豫地补充:“直觉。” 银发少年没搭理规则,一样从教堂顶部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地,向王国教会的方向走去。 金色字迹还在写:“我看不到萨泽杜斯的想法,你确定萨泽杜斯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吗?” 银发少年穿过白樨树的树荫,淡淡道:“他不会怀疑。” “为什么?” “倘若他怀疑,便不会走。” “可他很敌对你。” 银发少年神色镇定:“我也需要有一日击败他。” 规则总觉得不对,可它又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只是在为萨泽杜斯的敌视惴惴不安。想了好久,它最终把这种“不对劲”归咎于害怕洛修斯暴露身份,惴惴问:“如果哪天你暴露身份了怎么办?” “由你承担后果。” “……” 第21章 chapter21 “你要继任卡德王国的圣子吗?” “是的。” 金色字迹行云流水,像延宕开的天书—— “继任王国圣子,将有绵延的麻烦。” “可我将履行天命之子的轨迹,为他带来无上的名望,与世间最强悍者的地位。 “一切将如你所预见。” * 王国的西廷宫。 白衣侍女们高高捧着盛了衣物、首饰、鲜花、熏香、丝带的托盘鱼贯而入,彩窗半开,浅金色的纱幔受轻风拂动,春日花香盈满了室中。 薇拉站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怔怔地看着那群美丽修长的姑娘,手脚都不知道该向哪放。 她只是一个毫不出色的平民,因为原定的第四名贵族身份的圣女候选人与奥莉公主殿下发生了口角冲突,无法忍受公主殿下的轻蔑和羞辱,退出选拔,她才因为平民的身份,被提选进候选人的范畴。 可薇拉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圣女。 不是候选人。 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仍像一场梦,洛修斯像是她梦中遇见的少年。 温和,俊秀,强大。 来历神秘,又有一副软心肠。 洛修斯才是真正的圣子,他是薇拉见过的最出色的人,哪怕是被王国贵族们公认为天才的菲得烈在他面前都黯然无光,甚至显得心胸狭窄。 这样的人,该受万人敬仰,受人仰慕。 薇拉一时失神,直到一名漂亮的金发侍女向她鞠躬,轻声道:“尊敬的圣女大人,请您随我们前往沐浴。” 洛修斯是理所应当的圣子。 可她不是。 她从来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甚至在宫殿中的侍女姑娘们面前都毫不起眼,矮小平庸得像市集油布上停落的雀鸟。 薇拉低下头,嗫嚅:“抱歉,我……我想不适合当王国的圣女,我实在是……” 侍女们已为即将继任的圣女大人将宫殿的门推开。 薇拉知晓自己的自卑。 她配不上圣女的位置。 “你很合适。” 少年温和的嗓音从门外响起。 薇拉一愣,猛地抬头。 她在宫殿的门外看见了,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他驻足在那里,像恰好经过,目光穿过大门与她对视。 少年脸上永远带着能让人宁静下来的微笑,他笑着说:“我相信你的忠诚,相信你的善良。你选择跟随我,我便会为你带来……你该享有的一切名望。” 薇拉骤地想起,少年第一次对她说的—— “跟随我,我带你前行。” 像时间静止在这一秒,薇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在此刻,比起相信洛修斯来自于教廷,薇拉更愿意相信,洛修斯是来自于主的使者。 不过随即薇拉便为自己天真的想法感到好笑。 她见识短浅,教廷都不曾见识过,何况……至高无上,赐予人界万千福祉的主。 薇拉心情慢慢缓和下来,也忍不住露出真挚的笑容:“好,我永远相信你!” 西廷宫正殿。 高大的彩绘拱门以东门绘刻天日,以西门绘刻天月,其中鲜花繁漫,星辰垂落,轻缓的乐声与花香一并充斥了偌大的西廷宫正殿。 新继任的圣子圣女将受上一任的圣子圣女以神水点礼,以橄榄冠加冕。 主教、司铎、牧师,所有王国教会的首都神职人员将共同见证这一刻。 上一任的圣子圣女立身在高台上等候,十年前的少年已长成青年。 西廷宫中一片肃穆的安宁,但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王国的圣子圣女拥有王国教会一半的行政权,十年为期限,没有特例,而上一任的圣子圣女的教阶编制到现在也都已经到了主教级别,所以两人对于交接出去圣子圣女身份倒无太多不舍—— 只是两人听闻,这一任新的圣子,身份成谜,力量极强悍。 有可能将成为卡德王国建立以来,第一个成为西王国教区圣子的人。 卡德王国在西王国教区也仅仅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国家,不至于弱小得查无此国,却也永远强大不到能代表西王国教区的水准。 能成为西王国教区圣子圣女前往教廷的天才,更从未出现过。 或许新的圣子,是王国的希望。 旧圣子暗中与旧圣女交换了一次眼神,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新圣子的好奇。 台下端正地坐着众神职人员,教阶高者在前,低者在后。 今日白衣主教格森本也应该在场,但下午不知发生了何事,格森向教会说明了将缺席暮时的继任大典。 所以坐在第一排的只有王国的红衣主教。 红衣主教们各怀心思,但无一不面色肃然,一副高级神职人员的威严姿态。 并非所有红衣主教都参与了上午的选拔,对于大部分红衣主教来说,上午的选拔仅仅让他们得知了新任圣子是一名来自于王国边境的人妖族混血,新任圣女是一名平平无奇的普通女孩子。 而支撑在主教们背后的家族付出大量心血培养的继任人,包括皇室的奥莉公主,全部落选。 荒诞! 不提那些贵族家族们是否会接受这个结果,只说新圣子—— 一个流着妖族血的混血怎能当选圣子?! 主教们,尤其是寥寥不过十位的红衣主教们,大多和王国贵族们勾结在一起。贵族们培养主教成长,逐渐掌握教会的权力,主教也要“回报”贵族,让贵族们的需求得到满足。 这样的结果,没有人会接受。 王国教会,不是格森一人做主。 红衣主教们面色肃严,无人知晓他们的想法。 东拱门下,身穿白色长袍的银发少年下阶梯走来。 金色字迹掠动:“白衣主教没来?” 少年微笑:“他为我做了太多,该好好睡一觉了。” 规则静止了一会儿,才写,“你抹除了他的记忆?” 洛修斯笑而不语。 规则:“……” 混蛋。 可恶。 新的圣子圣女站定。 精致的衣物、打扮让薇拉漂亮丰盈了许多,看上去容光焕发,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洛修斯,洛修斯察觉到她的目光,安抚性地向她点了点头。 宫殿二层,侍女们立在华美的栏杆前,虔诚地开始对主的颂唱。 乐声幽微,新鲜的花瓣从她们手中的花篮洒落。 金色字迹歪歪扭扭地写:“她们在歌唱你的伟大,啊……主赦免我的过犯,聆听我的祷告,他的慈爱永远陪伴我……感觉怎么样?” 规则没等来洛修斯的回答。 但不是洛修斯沉默太久,懒得搭理它。 因为突兀地站起了一名年迈的红衣主教,他微微抬手,宫殿中的乐声骤止。 他声音苍老嘶哑:“格森允许你进入教会,但主不会允许。” 银发少年抬眼看了一眼这名红衣主教。 规则的笔触哆嗦了一下。 “你流淌着妖族的血液,主不会允许他的仆从中,出现不纯贞的生灵。”红衣主教威严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或许你已通过最终的选拔,但你的血统已决定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主最忠实的信徒。你不具有成为圣子的资格。” 又有红衣主教站起身,能成为红衣主教的人类都已垂暮老矣,他们不必说太多,便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观点。 “我们尊重格森的目光,但教会永不会因为谁,冒犯主的尊严。” 又有红衣主教起身。 又出现。 又出现。 第一排十名红衣主教,渐次站起八位。 以绝对的威严,要求那名妖族的混血,离开教会。 连上一任的圣子圣女也惊惧得后退了一步。 薇拉脸色白了,但她没有后退,哪怕在颤抖,也仍站在洛修斯身边。 银头发的少年自始至终,只是宽恕的微笑,聆听着主教们的指责。 “主的慈爱永不离开我……” 哪怕乐声停止,宫殿上层侍女们仍在颂歌。 她们听不清下面的话语。 许久,等最后一名红衣主教完成他的陈述:“很遗憾,洛修斯,你是个天才,我们相信你将有一日绽放你的光彩——但不会在教会。天意弄人,可你的确不能成为新的圣子。愿主与你同在。” 银头发的少年喃喃:“是吗?” 骤地,西廷宫正殿所有人表情空白了一瞬。 渺远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他们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在哪,想不起他们正在做着怎样的事—— 人们只能听见那个渺远却清晰的声音,向世间启示:“洛修斯是……” 然而正开了个头,那声音忽地逸散了。 人们恍神过来,头脑发空,下一瞬,仿佛无事发生—— 座位正中那位资历最老的红衣主教为主教们的言论做出总结:“我宣布这次选拔无效,洛修斯和……” 话未毕。 “吱——” 正殿厚重的大门推开。 神职人员们分坐东西两排,两排靠后的牧师、司铎们定力不如主教们高,闻声下意识向门口去看。 他们看见了重六芒星。 教廷的标徽。 王国教会以至教区教会,都只被允许使用单六芒星作为象征。 金色的重六芒星自宫殿大门下的长毯显现,缓慢转动,像严密的机械齿轮,浪潮一般向典礼台上迅疾冲荡去。 浩荡的辉光如太阳陨落,落入西廷宫正殿。 西廷宫形制宏伟,可在那辉光下狭窄得像一处破落的草棚。 重六芒星蔓延到典礼台的白石阶梯上。 离银发少年最近的一阶阶梯上,辉光星星点点逸散,像光辉的凝形,浅淡地勾出一道修长的人形。 自宫殿正门通向典礼台的长廊上,重六芒星上踏上一双双洁白无垢的靴子。 西廷宫中一片死寂。 那名话说了一半的红衣主教僵在原地,眼中大骇。 前排的高教阶主教们尚能维持表面镇定,吸气声从后排中响起。 白衣主教。 有……二十四位,白衣主教。 白衣主教的底线要求攻击力治愈力双向七级以上。 即使含括了一百多个国家的整个西王国教区,也仅仅只有十几位白衣主教。 为首的青年向台上的银发少年微微鞠躬,他有一双蔚蓝的眼睛,眼神温柔而笃定,带着亲近的笑容,说:“我们将带你前往教廷,继任新的圣子。” 无人说话。 所有人僵硬地看着降临在此地的白衣主教们。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强者。 一名白衣主教便能让国王陛下言行慎重,甚至唯唯诺诺—— 二十四名白衣主教。 没人想得出这个概念,因为哪怕是在场的红衣主教,都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有朝一日与教廷接触。 薇拉犹豫地问身旁的洛修斯:“洛修斯……他们是谁?” 为首这个俊秀的青年穿着绣金的青色长衣。 “我是教廷上一任的圣子,与主教们来迎接新继任的圣子。”青年看上去性情近人,笑着回答了薇拉的问题。 教廷的圣子。 来迎接新继任的圣子—— “不可能!”卡德王国一名红衣主教骤地起身,厉声道,“王国教区的选拔尚未开始,怎么会出现这一任教廷的圣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此故作玄虚,弄虚作假?!” 青年笑着转身,他抬手,一枚重六芒星从洛修斯额前印出。 他嗓音温柔,却让人不寒而栗:“教皇阁下拥有圣子的指定权。” “……什么?” “洛修斯是教皇阁下直接指定的,新任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