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锦绣缘》 第一章 白露为霜 锦绣这才注意到门外还有一个男人,随便地穿着件昂贵的米白麻布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英挺俊秀、镇静优游的脸孔。 他那种淡淡的镇静之色,使锦绣急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都忽然稳定下来。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扇门。 站在那扇高大的黑色洋铁雕花大门前面,锦绣呆住了。这是明珠住的地方?这怎么可能是明珠住的地方!可是掌心里被汗浸湿、一路上不知道打开看过多少遍,所以揉得一团皱的那张纸上,田叔用毛笔写着的那行地址,明明就跟旁边那块牌子上镌刻的一模一样。 透过栏杆,向里面望,分明是一座气派豪华的庭院,绿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围着郁金香花丛的红砖洋楼……怎么可能,十年前,明珠只有十五岁。她一个人在上海,无亲无靠,哪来这么大一座园子? 也许她是嫁了人,但田叔回去的时候,提也没提这回事。 锦绣犹豫着按了门铃,虽然已经过了盛夏,但是秋老虎依然热气逼人,她又是饿又是渴,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反正来都来了,千里迢迢的,管他是对是错,总该进去看一看啊。 门铃声很清脆,应声出来开门的,是个白衫黑裤的老妈子,看年纪有四五十岁,一丝不乱地盘着个矮髻。隔着栏杆,她十分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锦绣,“你找谁?” 锦绣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上那双磨毛了边的布鞋,“请问——荣明珠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家小姐姓殷,不姓荣。你连她名字都念不清楚,是找她做什么来的?” 姓殷?!原来明珠真的改了姓。锦绣一阵错愕,“她原来是姓荣的吧……我是她的妹妹。” 那老妈子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我家小姐是孤儿,这么些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哪里跑出来个什么妹妹,小姑娘,这种事可不好胡说!” 明珠说她是个孤儿?锦绣的心又再一沉。看样子,大老远的到了上海,原是来错了。明珠已经把姓名家世,一笔抹煞,明明就是心有怨恨,宁愿重新做人,也不愿再提起从前。还没有进门,她已经知道,明珠不会欢迎她的到来,这个十年未曾见面的妹妹,再见面时,也许不过成了陌生人。 “小姑娘,看你的样子也整整齐齐,什么不好做,要出来招摇撞骗?再说了,这殷宅虽然好客,我家小姐也大方,要是你找到门上伸手要几个钱,她一时心软赏你些也是有的。不过你要是骗她来的,我家小姐眼里可是出了名的不揉沙子。” 这老妈子说话又急又快,锦绣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脸上迷惑的微笑还来不及褪下,整张脸孔已经热辣辣地红到了耳根!不敢置信,一个下人也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锦绣知道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寒酸,大老远从镇江来,一路上又是车又是船地折腾,那件洗白了的篮竹布短袄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手里那个唯一的小皮箱也沾了一层土。但长到这么大,被人家当面说是骗子,还是生平头一回。 “你开门。就算她不认我,也得明珠亲口说了算。”锦绣提高了声音,“哪怕你不肯开门,进去通报一声也行。” “哟,还敢凶,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上海滩还没人敢在这里撒野,就连警署的人见了我家小姐,也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你还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老实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再不赶紧走,别怪咱们不客气。” “你!”锦绣气得差点说不出话,只好放开声音摇着栏杆大声叫:“明珠!明珠你出来——我是锦绣啊—— 那老妈子慌忙想拦着,正吵嚷成一团,那红砖洋房门口的台阶上走出来一个女子,孔雀绿纱子长衫,非常窈窕,一头云烟般的长发;老远就扬声问:“什么人?余妈,你跟谁大声小声的,当心吵了阿姐睡下午觉,她恼起来可是再不客气的。”听声音薄有恼怒之意,可是听来真是清脆动听,她急步走过来的姿式更加优美,那纤腰长腿都在纱衫掩映里若隐若现,如同微风吹动了杨柳枝。 这美丽的女子,不会就是明珠吧?!锦绣一惊又一喜,记得当年的明珠虽说只有十五岁,可是已经出落得十分动人,还常常被大妈指着鼻子骂做“小骚狐狸”。明珠的母亲,原就是几个姨娘里最好看的一个,只可惜命太薄。 “明珠,明珠,是我!”锦绣紧紧握着栏杆,一颗心忽地热了起来,“记不记得镇江老家,我是锦绣啊。” 那绿衫女郎在门前停了下来,斜挑着眉梢,从头到脚打量了锦绣一遍,“你不认识我家阿姐?你叫我明珠?” 锦绣一呆,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赶紧定了定神看过去,眼前这女子无疑是名美女,细长脸儿,蜜糖色肌肤,一双眼珠仿佛带着猫儿般的棕褐色,眼角斜斜挑着,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柔媚。但是,这的确不是明珠。 明珠是雪白皮肤,瓜子脸,下巴颌儿尖尖的,有双杏仁眼,却是单眼皮儿的,唇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虽说十年没见,但总不会变化这么大。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锦绣赶紧道歉,“我是从她老家过来的,很多年没见了,所以……可不可以让我见她一面?” 那绿衫女郎也是一样的话:“从来没听阿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哪?” 锦绣打住了继续解释的念头。十多年前的旧事,要怎么解释?更何况就算说了实话她们也不会相信。再这么耗下去,今天怕是真进不了这道门了。万般无奈,锦绣只好硬起头皮,撒了个小谎:“我说……我是她妹妹,其实是远房的堂妹,本家的亲戚……” “哦。”那绿衫女郎终于明白了,轻轻一笑,可是那笑意也是带着几分不屑的。“既然都找上门来了,余妈,你就开门叫她进来吧。” 余妈一边嘀咕,一边万般不情愿地打开了门,“这年头,混出点名目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亲戚朋友都来上门打秋风,落魄的时候又都不知道躲在哪里……” 锦绣听得分明,却已经顾不得生气,即将见到明珠的喜悦,把一切都压了下去。来之前的再三犹豫,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车船颠簸,还有刚才的不快,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心头热切的期待——十年了,明珠,你还好吗?你还记得当年跟在你身后要纸灯笼、要糖人的锦绣吗?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那绿衫女郎引锦绣进门,一路想那幢红砖小楼走过去,“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锦绣,荣锦绣。你呢?我听见你叫明珠‘阿姐’,该不会也是二娘那边的亲戚?”锦绣猜测着,据说当年明珠好像也是来上海投亲的。 绿衫女郎“扑哧”一笑,回头睨了她一眼,“不敢当,我姓苏,本名叫银娣。上海有几百上千个张银娣、李银娣,不过就是为了讨个彩头,引弟嘛……大家都叫我一声阿娣。我也不过是个下边的人,哪敢和阿姐攀亲道戚。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年,阿姐的亲戚好像也实在太多了些。” 锦绣知道她是话里有话,但既进了门,就犯不上再到处跟人家呛气,她说两句倒是不打紧,只要待会儿能见着明珠就好了。只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美女,她居然说自己不过是个下边的人。 才这样想着,一进大厅,一阵淡淡的香气轻雾般地弥漫过来,耳边听见淙淙的细微音乐,光线稍暗,锦绣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荡。抬眼看时,先看见一套又长又阔的西洋皮沙发,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一起翻看一本画册,见有人来,也不过略抬头瞟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有,就继续翻起画册来,好像进来的不过是家里的小猫小狗。她们俩一个穿着珊瑚红软缎长衫,一个穿着家常的月白丝织小褂,却梳着一色油光水滑的一条长辫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端的是一对玉人儿。 阿娣招呼她:“你先在这边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觉,过会儿就该起来了。” 锦绣只得在远远一张高背椅子上坐下来,把手里的皮箱放在自己脚边。来的一路上想过很多遍,明珠这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见了她,是高兴还是惊愕,只没想到,她居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阿娣叫小丫头来倒了茶,也径自出去了,竟把锦绣一个人晾在那里。锦绣尝了口茶,清香满口,不过是冷的,怕不是别人喝剩下的吧?但实在是渴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茶杯已经空了,没有人来续添,对面沙发上的一对少女自顾自看画册,小声说笑,仿佛当她不存在。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出奇的慢,那墙角立着一座镶金的木钟,钟摆隔很久才滴答一下,锦绣愈来愈觉得不安,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这里一切精致华丽,美不胜收,更有许多她见也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但是,却总觉得一脚踏进了别人的地方,她那风尘仆仆汗渍斑斑的衣裳,凌乱的头发,连同紧张拘谨的姿势,都好像跟这里格格不入。 终于,过了很久之后,楼梯上终于传来轻轻的脚步响。锦绣“呼”的一声,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七分欢喜、三分忐忑,是明珠吗?是明珠下来了吧! 盯着那楼梯,她先看见一截纤细玲珑的小腿,踩着双日本式的彩绘木屐,然后是粉紫色织锦睡袍的下摆,被腰带束起的纤细的腰……再往上,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来了!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乌黑而鬈曲,多年未见,没想到个子已经这么高挑。果然还是一张雪白如玉的瓜子脸,没有化什么妆,嘴唇淡淡的十分优美,唇角却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小小红痣。想是刚睡了午觉起来,她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慵倦,可是,锦绣再也无法形容她的那双眼睛,到如今,才知道书上说的“眼儿媚”是个什么意思。 锦绣看着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坐到对面,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阿姐。”刚才沙发上看着画册旁若无人的那两个少女一齐站了起来,一个从银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另一个赶紧沏新茶。 “叮”的一声脆响,明珠打着了打火机,点着了烟,徐徐吸了一口,那种手势,优雅得好像是微风拂开了柳树的枝条。锦绣呆呆站着,不能置信,这……这就是明珠?从小一起在镇江荣家大院里长大的,自己的姐姐明珠?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来,那年冬天,过年时人人都做了新的衣裳,大哥小弟他们还有鞭炮果子,只有她跟明珠是穿旧的,在后院,明珠叫她到跟前,摊开冻得通红的掌心,里面躺着一对糯米豆沙的水晶核桃,明珠笑着说,是从大娘房里偷来的。 那时的明珠,跟锦绣一样,编着一对长辫,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可现在,她已经不是锦绣认得的那个明珠了。刚才在门外见到阿娣,已经惊艳,哪知道明珠这一来,一屋子的暗香和颜色仿佛都被压了下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人,这么销魂的风情?! “明珠……”锦绣本来想叫声姐姐,不知怎的,却叫不出口。唤了她的名字,又觉得不妥,顿了一顿,才加个“姐”字。 “不敢。”明珠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淡淡的一抹嘲讽,“我听余妈说了,你是从镇江来的,我本家远房的堂妹。” 一听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锦绣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可是还不相信,所以往前走了一步,想叫她看仔细些,“我是锦绣,姐,我是荣锦绣。” “哦,余妈也说过了。”明珠还是漫不经心,转头叫旁边的两个女孩子,“霜秀,把我那双缎子绣花的拖鞋拿来,待会儿向先生要过来,他最恨我穿这双日本木屐。阿禧,你去厨房吩咐一声,今天晚上准备冰糖甲鱼,英少怕也来的。对了,问问还有蟹黄没有,上回蒸的那笼蟹黄烧麦,二爷说了一声还不错。” 阿禧答应着,待要出门,又回头问:“阿姐,二爷有阵子没来了吧?” “不来也要准备着。”明珠端起茶,“叫你去就去,要是他不来,那些好吃的还不都便宜了你们几个。” 阿禧俏皮地一吐舌尖儿,赶紧小跑着出去。 锦绣站在那里,脸上发烫,可是从心里一直冷到指尖去,明珠已经在眼前,可是她不认得自己了。她甚至连锦绣这个名字都已经不记得。 “你……叫什么来着?锦绣是吗?”明珠总算回过头来,“来了一趟,好歹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啊哟,对了,晚上我这里还有几个客人。不然你跟余妈她们一起吃可好?” “姐……”锦绣喑哑地开口,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她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仿佛努力忍着才不至于颤抖,“我不是……不是来你这里……打秋风的。” 明珠手里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搁,搁得重了,那茶杯“当”的一声响。明珠却笑了,“我知道。余妈那人说话一向这么直来直去的,也不管人家脸上搁得住搁不住。不过你大老远地来了,咱们亲戚一场,也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个人,特地来看一回,这来回路上的车船费还是该给你的。” 锦绣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刚才余妈当她是骗子,那个不要紧,她就当作是没有听见;可现在,就连明珠也拿她当个叫化子一般地打发……这里是待不得了。 “你有十年没有回去过了吧。”锦绣意外地平静下来,那些激动、期待、紧张、忐忑,忽然都仿佛消散去了,只有一阵一阵的心酸涌上来,“所以你大概还不知道,爹去年已经过世了,他本来就有病,大哥在外地出了事,他知道以后就整个人瘫了。债主上门来收了宅子,大娘带着书惠,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回她湘山的娘家那边去了……” “荣锦绣!”明珠厉声打断了她,“你还真当我是一家人,你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姓荣的死光了死绝了,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你还跑到我这里报丧事来了!” “他是我爹,也是你爹啊。”锦绣眼里的明珠仿佛越来越模糊了,“姐,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谁,你不过是不想认我,是不是?你恨爹和大娘我是知道的,但你离开那一年,我才九岁,我去追你来着,可是没追上,眼睁睁看着你跟二娘的木板车从河对岸过去了……你连我也一起怪罪吗?” 这会儿工夫,霜秀、余妈都已经在一边听得呆了。听见招呼,霜秀回过神来,忙不迭从抽屉里取了钱,递到明珠手上。 明珠拿过钱,厚厚一叠,她数也没数一下,扬手就抛到锦绣前面,“拿着这个赶紧走,以后不用再来了。” 花花绿绿的钞票撒了一地,锦绣也没有低头看一眼,她直直地站在明珠面前,“你知道我来不是为了这个,家里没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后记着我,我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来了。” “是吗?原来你是因为家里没人了,所以才想起我来的。”明珠冷笑,“那之前的十年,你都干吗去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无依无靠的?告诉你,荣锦绣,在我妈被赶出荣家,死在街边的那天起,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锦绣眼前一片模糊,好像已经看不清明珠的脸,没关系,她不喜欢自己也没关系,回家去就好了……要是能回家,就好了。 “好……那我就走了。”锦绣转过身,踩着那满地的钞票往外走。一个人从老家出来,走那么远,磕磕碰碰,没有地方吃饭,没有地方睡觉,可是从来没有这一刻的心酸。 眼里好像都是雾气,看什么都朦朦胧胧,是泪吗?怎么冷得掉不出来。 心里好像乱成一团,又好像是空白一片,锦绣走到门口,看不清路,一个不当心,又撞在别人身上。这一撞猝不及防,力道还真大,“砰”的一声,她整个人都往后震了一步,满眼的雾气蓦然飞出了眼底。眼前忽然清晰起来,有人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两根手指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 锦绣愕然抬头,看见一张俊美如同雕刻的脸孔。是个男人。而且在镇江,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长得这么漂亮,简直勾魂摄魄。 在这种时候、这种心情下,忽然见到这么一张脸,而且就低低地俯在自己面前不到半尺远,连他温热的呼吸都拂在她的脸上……锦绣呆住了。他那双眸子是深琥珀色的,带着某种魔力般,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梭巡。 他状似亲昵地揽上她的肩膀,“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向英东解决不了的事情,来,难得咱们过来吃饭,进去一起坐。” 太混乱,锦绣挣扎了一下,可是居然没挣脱。 “英少!”正巧阿娣从外面进来,一看这阵势,赶紧过来打圆场,“我说这会儿还早,怎么你跟二爷就来了!这位可不是咱们的人,她是阿姐老家那边来的,一个远房亲戚。” “远房的?”向英东端量着锦绣,啧啧地摇了摇头,“可惜了,要是好好调教调教,哪怕学到明珠一小半,这殷宅可就了不得了,艳色冠天下啊。” 他是谁?! 锦绣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门外,在向英东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随便地穿着件昂贵的米白麻布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英挺俊秀、镇静优游的脸孔。 他那种淡淡的镇静之色,使锦绣急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都忽然稳定下来。 这是在做什么?锦绣回过神来,想必,这两个就是刚才明珠忙着又换拖鞋、又准备晚餐,要迎接的客人来了。 锦绣伸手接过来,其实那皮箱根本就是空的,除了两件旧衣服和一根从小带在身边的竹箫之外,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可这一路上,就算是空的,她也还是紧紧拎着,不然就只剩下一双空手,哪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向英东看着她接过皮箱,慢慢往花园大门外走出去,脸上竟有点讪讪的惋惜,“真是明珠的同乡吗,怎么不留下来?” 他身边的左震已经进了客厅,满地凌乱的纸钞,明珠苍白的脸色,不寻常的一室静寂,霜秀阿禧和余妈几个都站在一边不敢吭声。这可真是少见。往常这个时候,霜秀跟阿禧两个,早就应该一口一个“英少”,一口一个“二爷”地迎过来了。 向英东也跟了进来,笑着问明珠:“你这又唱的哪出戏?好好的又跑出个妹妹来。” 向英东也不介意,“你们两个斗鸡似的面对面站着,我们俩都在外面站了半天,进来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我倒是有点好奇,从来没听你提过老家的事情……” “那么以后也不用再提了。”明珠打断了他的话,好歹缓和了一下语气,“看我这记性,说好了晚上打牌,牌桌子都还没摆上。阿娣,霜秀,余妈,你们都站着做什么,看这到处乱七八糟的,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别叫二爷和英少看着心烦。阿禧,你去厨房拿几个点心茶水过来,对了,上回那个绿茶杏仁的茶果子拿一碟子来。” 左震没说话,刚落座,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带着兰花的香气,轻轻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着颈背处的筋骨。是阿娣,正带着笑埋怨:“一连半个月都不登门,二爷,您是忙啊,还是把咱们几个都忘了?” 左震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有英东在,我怎么敢把你们给忘了,他几天不来就没魂了。” “知道你忙……”明珠也笑了,“前一阵子码头建西货仓,连寒川都找不到你人影,现在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吧。” “剩下的邵晖在办。”左震调侃,“外面的人,要说起按摩的功夫,都比不上阿娣,真看得出来是你亲自调教的。” 明珠微嗔,“怎么连你说话也跟英东一个样儿,没正经起来了。” 左震道:“正经话说太多,也觉得腻了。” 阿禧就坐在向英东身边的扶手上,一边用小匙舀了勺桂花蜜搅进红茶里,一边递到向英东唇边,“英少,这入了秋,天气就干燥,这是阿姐特地叫人从乡下带回来的野桂花蜜,滋味特别清香,来,先润润喉咙。” 霜秀也接口:“是啊,我嘱咐了厨房,晚上有冰糖炖雪梨,清咽润肺。但向先生怎么还不来?” 向英东就着阿禧的手喝了一口红茶,“他不是忙着跟日本人的纱厂抢生意嘛,不过也好,晚点过来,明珠等不及,也许就陪我一个晚上也说不准。” “有什么不敢,当初他还不是从我手里把你抢了去?所以说,这世道,老实人就总是要吃亏的。” “你老实?!”明珠和阿娣几个一齐绷不住笑了起来,“你胆子再大些,上海的天都要被你捅破了。” 第二章 有匪君子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朴素到简直寒伧的篮竹布短袄、黑裙子,孤单地站在明珠那华丽的大厅里……想起她擦肩而过,撞上英东的时候,一抬头,倏然间滑落的一滴眼泪。 站在上海华灯初上的大街边,锦绣两条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口袋里的一点零钱,只够买一碗炒米粉填填肚子。 周围人来人往,很热闹,到处都有霓虹灯,夜色里红绿交映,流光溢彩。真是,以前收音机里听见的都是真的呢,大上海的夜色这样美,不像人间,像在天上。怪不得有支歌里会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 锦绣迎着风叹了口气,上海太大了。站在这个路口,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马路,一条一条纵横交错,车水马龙那么热闹,可是,最叫人气馁的是,随便哪一条路她都不认得。 不远处一个闪着霓虹灯的招牌吸引了锦绣的视线,招牌虽然不大,上面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是两个大字“旅馆”倒是很醒目。锦绣一把从地上拎起箱子,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了过去,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柜台上一个半旧的收音机正在唱着嘶哑的昆曲,咿咿呀呀的,听见门响,那收音机后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你找谁?” 锦绣后悔了,脸又红上来。一块半!明明是这么简陋的店面,一个晚上居然也要一块半的大洋,这家到底是不是开黑店的!在镇江,一块半的大洋几乎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算了。”她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叮当作响的几个零钱,尴尬地咽一口口水,还是留着它买点吃的东西吧,随便找个地方也能过一夜,可是饭总是要吃的。 锦绣在门口僵了一下。是啊她没有钱。 明珠扔在地上那些钱,她是死都不能要,可没钱是不成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等着饿死。 “喂!要走也给关上门啊。”身后的老板不满地喊了一声。 那老板不耐烦地打量她,“又怎么?” 锦绣向他鞠了一躬,抬起头,努力微笑,脸却涨红了,“请问你们店里,需不需要人手帮忙?” “你想在店里做工啊?”那老板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几度。 “我可以帮忙打扫,还有洗被子洗床单……厨房的事情也可以。” 那老板的头摇得好像泼浪鼓,“我们这间小店,总共三四个房间,哪还雇得起帮手。你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晚上叫你住哪里?看样子你也是外地人,我们这小本买卖,请不起伙计,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问问吧,这种世道,吃不上饭的人太多了,一个女人找事做很难的。” 他几乎是连推带拽地把锦绣拉出了门外。 “你还是快走吧,这两天,巡捕房的人天天来盘查,说是盘查,其实还不就是找个茬子捞点钱,你这单身一个人,来路不清不楚的,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我还得赔上一笔保证金。” 锦绣气结,看他躲瘟神一样,她不过是想找点事做而已,就算没有工钱也无所谓,只要暂时有个地方可以住就好,现在找事做很难?有多难?只不过要三餐一宿,她就不信这么大的上海滩,真的能叫人饿死不成! 锦绣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每间工厂外面都围着大批的人等着做零工,挤都挤不进去;去店里打听,人家又嫌她没有保人;就这么一连游荡了三天,到最后,锦绣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没有地方睡,这才发现,上海滩是如此的繁华似锦,仿佛遍地都是黄金,处处都是衣香鬓影,可是阴暗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火车站、桥洞下、教堂门口、天桥上……到处都有乞丐卷着破烂的席子和被褥,席地而睡。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根本不知道,其实是什么地方也都无所谓。不远处有一间西餐厅,奶油和牛排的浓香,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温热,香喷喷的。餐厅左边的台阶上,跪着两个乞丐,正举着破碗向来往的行人讨钱,偶尔有一两个铜板丢进去,更多的是白眼和辱骂。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这些侮辱和谩骂都无动于衷,一径涎着脸,扯着路人的衣襟,不停地重复:“先生太太,行个好吧……” 锦绣靠墙坐着,呆呆地看着他们行乞,风扑面吹过来,忍不住打个寒噤。饥饿烧着她的胃,整个胃部好像都绞成一团,头一阵一阵地眩晕。好几天没合过眼,大脑好像麻木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明天……还要去哪里找工作?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了吧,破烂,肮脏,谁还敢请她去做事? 从镇江出来的时候,锦绣不知道害怕。甚至被明珠赶出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怕过,只觉得难过。可是现在,那种害怕的感觉,几乎叫她打冷颤。明天,后天,迫在眉睫的每一分钟,她要靠什么活下去?现在她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可是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咸肉粽子……腊汁饭……咸肉粽子……”一阵阵的叫卖声,由远到近传过来,是一辆手推车,一对小贩,好像是夫妻的样子,推着车一路叫卖过来。 锦绣茫然抬起头,那手推车上的木捅和铜盆,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粽子和米饭、腊肉的香气,浓烈地飘过来,钻入她的五脏六腑。 “两个铜板一大碗,外加浇肉汁的白米饭来!”那吆喝声仿佛也特别起劲了,一声一声刺激着锦绣脆弱的神经。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锦绣几乎是不知不觉,被自己这双腿带着,走到那手推车旁边去的。 锦绣盯着锅里的肉和饭,香气扑鼻,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居然在点头。从来没有发现米饭的味道是这么香啊—— 满满一碗腊汁饭递到她手里,锦绣本能地接过,来不及说声谢谢,就已经开始埋头下去,狼吞虎咽起来。那小贩立刻觉得不对,看她吃饭的架势,该不是饿了好几天吧?!“哎,等等,先给钱!”他伸手过来夺锦绣手里的碗。 这个时候锦绣怎么肯放手!才刚刚吃了两口而已!“才两个铜板,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两个铜板也是钱呀!没钱吃什么饭!我们买米买肉都不用花钱吗?”小贩哪肯吃亏,劈手来夺锦绣手里的饭,可是锦绣抱得紧,他气急败坏,一巴掌扇在锦绣脸上,锦绣一个踉跄,跌在地上,连饭带汤洒了一身。 父亲去世,大娘卷着钱跑了,债主上门逼债,千里迢迢来上海投奔明珠,到现在流落街头……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饭汁,仿佛所有的怨愤都在这一瞬间被激了出来,锦绣像一只小兽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眼睛都红了,“你凭什么推我?!” “就凭你是要饭的!”那小贩的老婆伸手戳着锦绣的鼻尖。 锦绣一把揪住她的领口,用尽所有的力气吼了回去:“我不是要饭的——告诉你,我姐姐,就是前面大宅子里的殷明珠!殷明珠!你听见没有,我不是要饭的!” “嗤,你怎么不说你爹是市长?赤佬!还敢还手,当我们好欺负呀?!”那女人劈手两个火辣辣的耳光落在锦绣脸上,锦绣一痛,闭了眼本能地反击,旁边那小贩也上来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拖,又在她腰上踹了一脚,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 锦绣胡乱地抵抗,可是她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哪里禁得住这么重的拳脚,渐渐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滚在地上,血腥味涌进鼻子里嘴巴里,不知哪一脚踢中了她的后脑,“嗡”的一声,剧痛传来,所有的意识都突然崩溃,一刹那间,整个世界都突然旋转起来。 旁边聚拢起围观的人群,却没有人伸手阻拦。 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扶起她来,看见她满脸都是血,那人低声问:“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锦绣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不能,她的意识四散飘飞,这个世界仿佛是不可触及的遥远。 “怎么回事?” 看见身后的一角白衣,石浩赶紧放下手里的锦绣,回身道:“二爷出来了……这个要饭的姑娘被打了,看样子是晕了过去。二爷,您看……”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欢管闲事,想想也是,一个满身是血、又晕了过去的女人,还能怎样,难道带回去不成?他有点尴尬,低声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爱锳浑水,刚才在门口等二爷出来,听见她在叫明珠姑娘的名字……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这种场面。” 左震已经转回去的身子,停了一下。 他想起在殷宅门口,撞到英东的姑娘。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朴素到简直寒伧的篮竹布短袄、黑裙子,孤单地站在明珠那华丽的大厅里……想起她擦肩而过,撞上英东的时候,一抬头,倏然间滑落的一滴眼泪。 她是明珠的妹妹。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下锦绣,虽然她狼狈不堪、满脸血污,但是没错,是她。 “唐海。”他转身,吩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开我的车,把她送到狮子林,给她找个房间,再找大夫看看。要是英少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个一脸机灵的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跟了左震却有四五年,此刻听见这话,也不禁一怔。二爷一贯是从不插手管别人闲事的,今儿个是怎么了,突然在路边捡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还要送她去狮子林?狮子林是什么地方,那里一个房间只怕得十五块大洋一个晚上哪。 望向石浩,他也是一脸的愕然,两个人眼对眼呆了片刻,石浩才回过神来,“还不赶紧去,二爷坐我的车走。” 这里是什么地方?天花板上垂着华丽的水晶灯,四壁贴着茑萝花壁纸,一扇正对着满天夕阳的大窗,雪白的窗纱在微风里轻轻飘动。身上的被子是丝绒的,柔软舒适,床头花瓶里插了朵栀子花,花朵洁白,香气扑鼻。 这又……做梦了吗?锦绣疑惑地转动着眼珠,周围没有人,很安静,自己手上包着雪白的纱布——不是梦!有人救她回来,而且替她处理过伤口。 正想努力坐起身,门喀嗒一声轻响,进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见锦绣醒了,也一阵惊喜,“哎呀姑娘,你总算醒过来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担心着呢。怎样,好些了没有?” 锦绣挣扎着起身,但手臂一阵剧痛,又跌回枕上。 “快别动!”那妇人急忙按住了她,“你好好地躺着,我只是进来看看你醒了没有,万一英少问起来,我也好跟他交待。” 那妇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来的,给你安排房间、请大夫,我还以为你们认识的。” “英——少?” 锦绣觉得这个名字耳熟,那天,在殷宅外头,撞个正着的那个男人,阿娣她们也口口声声叫他“英少”,敢情这上海滩里,叫“英少”的人还真不少,才这么三五天工夫,就遇见两个。 “能不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狮子林。”那妇人笑着回答,“狮子林大酒店。姑娘,你还算走运,遇着英少,这里可不是谁都住得起的地方,贵得很呢。” “什么!”锦绣吃了一惊,“我现在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啊。”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里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钱,也不会带你到这儿来了。” 锦绣一半是松口气,一半是难堪,低声嗫嚅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真成了要饭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笑了,“牛奶还是粥?” 锦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仿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那……随便什么都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锦绣心里的感激仿佛就快满得溢出来。英少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恩惠,照顾得这么周到,这应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东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往外走。 向英东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狮子林,还要我给她安排住处、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这阵子太闲了,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干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珠家门口,一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珠的妹妹?看样子是跟明珠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三两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既然跟明珠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浮现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闲事’吧,英东。” 向英东这边的随从也拉开了车门等在那儿,听见他恨恨嘀咕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对明珠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珠?除非再借他十个胆子。哪知道,就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 “去哪里,英少?”司机问。 向英东打起精神,“回狮子林看看。”昨天唐海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忙,一听是左震交代的,也没多想就照做了,现在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到底跟明珠有什么过节? 这边狮子林,锦绣埋头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滚热鲜香地下肚,额上立刻沁出一层薄汗,“兰婶,你到底是不是狮子林的大厨啊,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拜师学艺,一定要拜师学艺,等伤一好就回老家开粥铺去,生意一定万分兴隆。 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爱吃就好了,狮子林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饭店,我一个干粗活的,会煮碗粥就能当上大厨,那真叫人笑话了。” 锦绣好奇:“狮子林……是上海第一流的饭店?兰婶,这里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从床边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来了。” 锦绣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门口……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吊儿郎当地靠在床头栏杆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锦绣的脸,“啧,好好的一张小脸,给打成这样满脸开花的模样。你瞪着我做什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眼神充满戏谑。锦绣的脸蓦然涨红,他这种语气,这种眼神,当天在殷宅门口就见识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小到大,没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他那双眼睛,就可以对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浑身冒汗又羞又恼,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发脾气。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到底怎么得罪她了,我还从来没看见她恼成那个样子。”向英东也不打算绕圈子,“你倒好,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该不是惹恼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训了吧?” 锦绣“喔”了一声,突然被他问起这个,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关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了!为什么好好一句话,她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是——吗?”向英东拖长了声音,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门口,他跟左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口口声声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认而已。 锦绣的脑袋开始觉得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鹰隼利爪下一只无处遁形的麻雀,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可是后面紧靠着床头的栏杆,无处可退。 他这一起身,锦绣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呼吸也为之一畅,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汗,再这么跟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下去,她可怜的心脏一定因为不堪负荷而停摆。他为什么要追问她跟明珠的关系?这又关他什么事?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但明珠压根儿不承认她们的关系,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我是——”她犹豫着,还是选择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东挑起眉,愕然。自从认识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怕连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为,她就跟左震一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所以才会这么避讳这个话题。原来她不是。 “明珠没有提过我吧……”锦绣低声道,“想来她是不会说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亲是我二娘,本来很得宠,谁知道后来染了肺痨,没人敢亲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明珠从小和我亲近,我们两个总被人欺负,她每次都护着我,要是她挨打罚跪,我也偷偷给她找东西吃。” “明珠十五岁那年,二娘的肺痨越来越厉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过不了年,留在家里晦气,所以逼着她们出去投亲。那一年,我九岁,还在后院看人家扎灯笼,田叔跑来拉着我出去,说明珠被赶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边哭一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我追到河边,她们已经过了河,被一辆破木板车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风大,她们听不见,明珠连头也没回一下……” 锦绣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可是声音里,说不出的心酸,“从那天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钱被抢了,人也没了。爹受不了打击,连着病倒,不到半年就过了世,债主上门逼债,大娘带着小弟书惠,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脸上戏谑的神色渐渐没了。难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来投奔明珠的。”说到这里,锦绣忽然笑了,“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明珠恨荣家,我偏偏姓荣,所以那天,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向英东看着她,“落到这种地步,你心里难免也记恨明珠吧。” “没什么。”锦绣淡淡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绝,习惯了。我只是后悔不应该来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实放在心里就好了。” 对,她后悔的只是不该来上海。如果那样,心里至少还有小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黄的夕阳,“你不知道明珠经历些什么……在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混出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头,当年她一定也吃过。”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这人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真是好听。 “你先住在这里,其他的不用担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时之气,过几天就好了。”向英东回过头来,“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情。” 他说——要帮她说情?为什么?锦绣一怔,从镇江,到上海,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他是唯一一个肯帮她的人。 “谢谢你,英少。”她终于把心里那个谢字说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强,绝不肯因为别人说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承认不承认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现在的明珠,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她再也不要那么寒伧、那么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间华丽的大厅里。 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酒,走到沙发边往里一靠,向英东就好死不死地挤了过来。 “沙??小,你那边坐。”左震明明看见周围空着一圈沙发,他怎么偏偏就喜欢挤这个? 向英东不肯,“我一个人坐着,立刻就有女人靠上来。我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左震一哂,正经事,他会有什么正经事。 “你倒好,在街上捡个人回来往我那边一塞,就没你的事了。”向英东抱怨,“现在事情麻烦了,那个丫头,还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笑,就因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边送。 向英东烦恼地抓抓头发,“她们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实是这样这样……”他把从锦绣那里听来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难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认她。唉,身世凄凉啊。” “你去外面天桥上看一看,随便找出一个,身世都比你凄凉。” “但现在怎么办?明珠摆明了跟她没关系,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东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边,“反正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你放心。那个叫锦绣的丫头,当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头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她还会赖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么说,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终归是亲姐妹,到时候人没了,她再想起来管我要,我拿什么给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所以叫你等几天看看,这到底是明珠的家务事,总不能一直搁在你这里。到最后,她总会出面的。” “震。”英东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这……算是在帮谁?” 他怎么忽然觉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计了?他是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这桩麻烦事,可最后明珠又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安置锦绣……到底谁欠了谁?这本糊涂账,他怎么越算越糊涂。 第三章 杨柳依依 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子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忽然想起一句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三天后。 锦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枝单拐。 向英东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要下床了。”向英东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锦绣蓦然回头,“英少!”她禁不住惊喜,“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来,他总共来过三回,其实每次也不过是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锦绣都觉得格外欢喜。他还记得来看她。 刚才练习走路,累了,站在那里出神,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笑着说:“这是谁啊?一来就惹得明珠发这么大的火。” 就在这扇窗子前面,他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荣锦绣。” 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用这种语气问她,叫什么名字?当时的神色语气,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的脸,仿佛是有魔力的,叫人过目不能忘。 上次他从这屋子里出去,趁兰婶还没有来收拾东西,锦绣偷偷把他落下的打火机藏了起来。是银的吧,小巧精致,她爱不释手,还用干净的手帕包了起来,想着还给他,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念念不舍。 还给他吧,这个东西一定很贵重。锦绣想着,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握着打火机,刚要开口,却见向英东掏出烟盒,“叮”的一声——他手里一只新的打火机,金色的。 锦绣不禁傻眼……他还真有钱啊,丢了银的换金的。 “英少……你换了打火机?”她忍不住问。 “嗯,总是丢,换了一百个也记不住。”向英东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锦绣又握紧了手心的那个,支吾起来:“我……上次好像见过一个银色的。”原来他并不在意这个东西,她竟暗暗欢喜,那么这个她可以留下来了。在他贴身口袋里放着的,在他手里摩挲过的东西,她留在身边多几天,也没什么关系吧? 锦绣不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 抬起头,她这才发现,这半天只看着英少自己,可这一回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远远站着,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那天他也在。他还是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对着窗站着,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跟前两次见面比起来,她现在总算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跟明珠一样,她也有一双美丽晶莹、宝光幽黑的眼睛。可明珠那双眼睛,是水波一样的冷,烟雾一样的媚,不知道叫多少人惊艳,锦绣却不同,她仿佛有心事,看他的时候,温柔而迷惘。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过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那把椅子坐下,“看我还一瘸一拐的,这只脚好得太慢了,真叫人着急。” “已经算不错了,刚开始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我还以为你手脚都被打断了。”向英东笑道,“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左震端起茶,“荣小姐这么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赶着办?”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事去办。就只一件事……急也急不来,我想早点好起来,就可以出去找点零工做,这些日子怕是花费了英少不少钱吧……” 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他果然没说错,这丫头唯恐别人嫌弃她。只是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回明珠那里,姐妹俩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倔。 “你想——找事情做?有什么打算?” 锦绣并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她沉默。在镇江,爹是不让去学校念书的,好在家里给大哥小弟请了先生,她好歹跟着念了几年,现在出来找工作,怕是不管什么用。 “这样说吧,你都会做什么?”向英东试探地问,“比方说……打算盘?记账?或者,弹钢琴?” 锦绣低着头,钢琴!她连摸也没摸过,更别说弹了。听说那个洋谱,很难看得懂,“我不会。”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就知道会这样。 他这一笑,锦绣霍然抬起头,激红了脸,“不会打算盘不会弹钢琴,我至少还有手有脚,做些粗活总是可以的。” 左震淡淡看着她,一双雪白小手激动地绞在一起。这双手,能干什么粗活?现在多少人挤在外面等工作,更何况她在上海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赚到钱,够不够租屋吃饭都是问题。 前一阵子她流落在外头,不是没试过吧,哪有那么容易。 锦绣瞪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过缝纫,还会绣花,我会扎灯笼,对了!我还会吹箫,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是往下说,声音就越小,到最后,已经懊恼得说不下去了。 看着左震那不动声色的脸,她说不下去,在他面前她忽然哑口无言。缝纫?绣花?扎灯笼还有吹箫,这些在乡下时经常做的事情,在此刻、在此地,已经毫无用处。这里是上海,五光十色风光霁月的上海滩,仿佛万花筒一样的地方。这里,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无措,都在那双明眸里,却还不肯认输地瞪着他辩白,唯恐被人看不起似的,可是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一点心软。 向英东在旁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惹上麻烦了吧。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承不承认,她都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不行,养起来更尴尬——怎么跟明珠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回来,所以就干脆要了她? 更何况他对锦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还太生涩。 “你……先养好了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然会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东西还一脸的意外和感激……唉,要说起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有,真不知道怎么会是亲姐妹。 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的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还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车来车往,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赶回家,盼着用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一屋子明亮的灯光和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惫。 锦绣也急急地走在路上。 上海的路实在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从早上就出门,拿着报纸一路打听,才找到那间华英小学的。报纸上等了他们招聘音乐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锦绣还想,以前也经常教街坊邻居的小孩子们唱歌、吹箫、吹柳笛,说不定可以试试。结果好不容易找了去,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又没有推荐人,想当教员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没关系,没关系。 从华英小学的门口出来,锦绣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才找了两天而已!也不过才试了棉纱厂、染厂、茶叶店、钟表店、洋服店、华英小学……这么几个地方而已。一定还会有机会的。把手里攒成一卷的报纸再打开,醒目的大字跳进眼里,“七重天俱乐部,征收舞蹈学员……”什么是舞蹈学员?这又是什么新鲜工作?看下面标出的薪水,可不低呢。 一边想,一边走,过了好几个路口,锦绣才赫然发现——走错路了!赶紧回头,却越转越糊涂,一个接着一个的路口纵横交错,眼前是一大片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她记得在一个皮鞋店门口拐弯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着。 身上当然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小姐坐车吗?很便宜的。”后面有黄包车殷勤地跟上来兜生意,锦绣的头摇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过倒是很想问问看,车行肯不肯雇用女人拉车呢?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是那件薄呢子旗袍,还是当初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倒不觉得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袖子短开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了鸡皮疙瘩。 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才行。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走路可以不用拐杖,但是走得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淋湿,还在路口东张西望,眼看着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了,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灯光太远,雨太冷,周围太陌生,忽然就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一辆汽车擦着教堂大门疾驶而过,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闪得快,不至于当场变成一只落汤鸡,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摆沾得斑斑点点。锦绣心疼地弯下腰,拿手里的报纸擦拭,她就这么唯一一件像样的衣裳了。谁知道刚擦了两下,就听见急刹车的声音,刚才那辆车居然又倒退了回来,慢慢滑到她身边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车,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雨伞——锦绣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再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锦绣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伞下面,赫然竟是左震?! 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锦绣,过来。”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锦绣头上,“下雨天不要一个人出来。” 这是锦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柔软舒适,空间里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司机开车,那圆圆一轮是转弯用的么,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车子开得这么稳。 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锦绣忽然觉得他亲切起来。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认识的人总共不过这么几个,在这些人当中,左震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锦绣的头发湿了,额前几缕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越发显得黑秀了。左震侧过脸看着她,“你的伤都好了?” 锦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看!脸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享受过,真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锦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个萍水之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此时此地,在这里遇见一个熟悉的人,无论是谁,对锦绣来说,都算得上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里八嗦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锦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回狮子林啊。” “啊?”锦绣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车,她才发现,眼前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跟狮子林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很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面挂着“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跟英东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以前常常来。”左震把她拽到伞底下,“还算清净,就是地方简陋些。” 锦绣却开心得不能言语。这怎么能算是简陋!只是淳朴而已,想不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镇江老家来了。老宅子里也有这样的竹板楼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响,现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 英少——他也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左震带她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就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子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忽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四周太宁静,听着雨滴打在竹帘上面,真觉得心思空灵,说不出的欢喜。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锦绣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一昂头,“无辣不欢!” 锦绣忍不住笑了,看着左震,“就算是真的——你怕了么?” 左震一怔,锦绣也会笑,她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动人,眼睛弯成小小两只月牙儿,唇角温柔地翘起来……听她语气,居然像是敢挑衅。 左震低下头,看菜单。其实这种小店,拿手的菜色也就那么几道,不用看他也知道,拣着最辣的点了几个,又怕刚才锦绣不过是逞强,所以把菜单递给她,“剩下的你来吧。” 说真的,锦绣几乎没有在外面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名字都是陌生的,想了半天,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一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刚端起一杯茶,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地嗫嚅:“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攒出汗来了。左震赶紧挥挥手叫侍者下去,“随便做个汤上来。” 他点上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锦绣想起自己口袋里藏着的那一只,都是银色的,雕工一样的精细。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左震问。 锦绣点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她没说后半句,其实,这是明珠小时候最喜欢的糖饼,刚才不知道怎么突然想了起来。 只有她一个人记得,明珠已经都忘了。 “当然着急。”锦绣蹙起眉,“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天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还得垫上药费,这样下去人家会烦。” 锦绣气馁,“真是。跑了一整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明天我还想再去七重天俱乐部看看,他们招收舞蹈学员,说是学员,还有薪水可以拿。” “七重天?!”左震看着她,有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什么,“你说——你要去七重天跳舞?” 原来她急着赚钱。 左震往后一靠,“跳舞你不行。”那种地方,不适合锦绣,“其实对英东来说,花在你身上那点钱,根本不能算是钱,他随便打一圈牌都不够。你还他不还他,根本无所谓。” “那,我也要还给他。”锦绣一个字一个字说。 对,英少有的是钱,他不介意多花几个,可是她介意。她不能一边喜欢他,一边欠着他。 喜欢!她居然想到这个词。锦绣忍不住心里一凉。英少跟她……只怕是无望的吧,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但是没有办法,就算只看着他的背影,她也欢喜,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心跳。在她受伤那一天,在那个暗黑的夜里,是他救了她,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想法子报答他。 似乎听见左震说了一句什么,锦绣有点神思恍惚地抬起头,“什么?” 左震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无可奈何,跟他出来吃饭的女人,还真没有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三番两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认识英少很久了?我总是看见你们在一起。”锦绣问。 “嗯。”左震道,“十几年了。不过他平常都在百乐门,我在码头,闲的时候才一起消遣。” 锦绣不禁有点失望。兰婶说狮子林是英少的,她还以为,总会在那里碰见他,可是一直遇不到。原来他平时根本不在狮子林。 左震瞥了她一眼,她走神,是在想这个? “你——想在英东身边做事?” 锦绣一震,慌忙否认:“不不,没有,你误会了,我哪有那么不自量力,我什么都不会,跟着他能做什么?”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锦绣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一下子被戳穿,忍不住涨得面红耳赤,“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种身份,我……” 左震悠然道:“什么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顾虑身份,你是愿意的了?” 锦绣噎住了。她明明很小心,可是他冷冷一抬眼,仿佛什么都可以看穿。 “你在取笑我?”呆了半晌,锦绣才反应过来。 左震却道:“菜来了,尝尝这剁椒鱼头,是这里的招牌菜。” 锦绣气急地瞪着他,“你刚才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知道,你跟英少是好朋友,你们照顾我,我心里真的很感激;可是这种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么用?”左震一笑,“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眼神却忽然冷峭起来,这几句话被他这样说来,一点火气也无,却令锦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锦绣实在是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应该知道,还没有谁敢当面跟他这样说话。如果兰婶在,现在一定扑过来捂住她的嘴了。 可惜的是兰婶不在,所以锦绣一股脑儿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上海的规矩我不懂;你跟英少都是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我也不明白。我对英少的心思,在你眼里,一定很好笑吧?他是高高在上的,我微不足道,可是你不会明白,那一夜,是他把我从路边带回来,他是唯一一个帮助我的人,所以,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我为了他做什么,我一定会去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在上海,我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甚至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英少的。我拿什么报答他?我什么都没有……” 左震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神色,深得让人看不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锦绣停了下来,深深吸口气,振作了一下,脸上摆出一个笑容来,“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你请我吃饭,我却扫了你的兴,看菜都快凉了。你还不知道那天我怎么会在街上挨打,其实就是为了跟小贩抢一碗两个铜板的腊汁饭——要是知道现在有这么一桌子好吃的,那天真不应该那么拼命的。” 一边说,她一边夹起一条油辣子红烧牛尾,大口咬下去,“啊,又酥又烂,辣得舌头都麻了,果然是好东西……”她辣得直吸气,连眼泪也快要辣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夸张,没有那么辣,可是不这样假装,她就没法掩饰自己眼里难堪的水气。 一只手轻轻拿下她的筷子,一块宽大柔软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 抬起头,她看见左震温和的微笑,“太辣就别逞强了。” “我刚才不是取笑你。”左震明明没有必要解释,可还是解释了,“我跟英东多年的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报答他也好,或者你心里喜欢他也好,除了我之外,你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帮你达到目的。” 锦绣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脸,也擦去刚才自己的失态,“算了,其实我对英少,一点幻想也没有,从来没有希望要得到他……现在我想的,不过是怎么活下去,以后再也不能为了一碗饭,跟人家滚在街上打架。” 左震眉头微微一皱,“英东有那么高不可攀吗?现在你跟我也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跟我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一样。”锦绣放下了手帕,望着窗上的竹帘,声音十分惆怅,“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今天请了我吃饭,明天后天还可以请别人,都不过是偶然。过些日子你就不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跟谁吃过饭……我也是一样。可是,当我走到英少身边,就算只是想报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怎么能一样?” 左震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经明白了。 “明天,不用去七重天了。”他蹙了一下眉,酒还真的有点烈,“一样是跳舞,七重天不如百乐门,更何况,百乐门还是英东的地盘。” 锦绣疑惑,“难道百乐门也刚好招收舞蹈学员?” 左震笑,“要是你喜欢那种称呼,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别人都习惯叫她们是舞女。” “舞女?!”锦绣震惊地站了起来,差点带翻了桌上的盘子。他说——七重天要的是舞女? 左震看着手里的酒杯,“百乐门是上海最有名的夜总会之一,尤其是百乐门大舞厅,是久负盛名了。在那里,至少你可以只是跳舞。” 锦绣沉默下来。百乐门!英少的百乐门…… 在街上为了抢一碗饭而打架,和在百乐门当舞女,哪一个更可耻?除了剩下这一点没用的自尊心,她还有什么可卖的东西! “舞女也分很多种,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玛丽安,她们是头牌,在台上跳支舞,大把的银子就收进口袋里。假如你跳得好,英东肯栽培你,成为第二个殷明珠也不是不可能。”左震向后一靠,靠进椅子里。 原来她是想靠近英东?那有什么难。他现在就可以把她送到英东的身边。 第四章 所谓伊人 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只有淡淡一抹误入风尘的不甘心。 “冯老板,再喝一点嘛……看你这一身汗,出去吹了风着了凉可不好,多坐一会儿怕什么啊。” “光哥,人家特地穿这条新做的裙子,你怎么连看也不看嘛……” 锦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围隐约传来的低笑窃语、撒娇耍赖、打情骂俏,一波一波地淹没她。音乐一曲接着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里人影重重,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水和红酒的香气。 来百乐门已经好几天了。锦绣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百乐门,就像是黑夜中浮起的一颗明珠,四射着奢靡的艳光,富丽堂皇,灯火通明。 锦绣刚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宽广的大堂,两层楼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镶了足有上千盏明灯,墙面刻满精美的西洋浮雕,两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圆柱;桌椅器皿样样精致到极点:细麻纱桌布,闪闪发光的银杯银壶,水晶盏、鲜花篮……还有整个的乐队,一色西装领结戴着手套的侍者,满厅衣冠楚楚的客人。 锦绣记得自己鼓足了勇气,站到英少面前的时候,他一脸惊愕的神色。 左震是不是疯了!这就是他的“自有安排”?把人安排到百乐门来了?这丫头,她哪是块做舞女的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怕是被男人摸一下就会哭出来,开玩笑,当这里是救济无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这里可是百乐门,随便找出一个,都是上海滩数得着的美女。 就凭她?!差远了。 “你赶紧回狮子林去待着。”向英东嗤之以鼻,“别给我添乱子了。” “你说什么?”锦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做舞女都嫌她不够格?做人做到这分上,真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向英东瞅着她,“你以为男人口袋里的钱那么容易赚?荣小姐,先不提你会不会跳舞,单是被客人灌杯酒,亲一下,都立刻跑回去上吊了。这一行的饭也不好吃,你还当是人都能做?那不如干脆去会乐里算了。” 他掉头走,“不信你就试一试,一个月内你赚到一百块,就算我看走了眼;不行就赶紧回狮子林待着去。”不成,他真得去找左震问问看,到底是不是嫌他命太长了!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会乐里……什么是会乐里?” 跳舞而已。有什么难?谁又敢说,她不能成为另一个白珍珠或者玛丽安。 但是,事情好像真的被英少说中了。 一连来了百乐门十几天,每个晚上,锦绣都在角落里坐着冷板凳。到处都有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在身边款款而行,生张熟魏,左右逢源,锦绣简直有点发愁起来。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来都来了,总不能天天就这样耗着。 正在踌躇,身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钻进锦绣耳朵里:“浩哥,别一来就急着走嘛,二爷都还没下来。你在这里等他,总比在外边挨冻好呀。” 那个被叫做“浩哥”的男人,听声音有点焦躁:“我出去透透气。这都大半夜了,这百乐门还到处人挤人的。你给我盯着点,要是二爷下来了,就到门口招呼我一声。” 锦绣心头一动……二爷?听着这么耳熟。 她蓦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了,是左震!奇怪的称呼,当初在明珠宅子里,阿娣她们就是这么叫他的。难道左震也来了?怎么她一点都没注意到! 锦绣一把拉住身边那个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左震在哪里?” 太好了,正发愁到底应该怎么办,左震一定有办法。 石浩傻了。这丫头打哪里冒出来的?!敢这样对二爷直呼其名,左震左震叫得人尽侧目。这,这是百乐门的人,还是跑来找茬的?慢着……看上去有点眼熟啊……可一时还真的想不起来,她那张惊喜雀跃的脸,分明又是不认得的。 哦!荣锦绣!原来是她。 石浩总算明白过来,忍不住再一次瞠目结舌,刚才她说什么?“我想见见他。他在哪里?”听听这语气!今天他还真是开了眼界。简直有点怀疑,眼前这神气活现的丫头,到底是不是一个月前,在街上被人揍个半死的那个。 要不是前几天二爷吩咐过,若有个叫荣锦绣的来找他,不要拦着,石浩一定把她横着扔出百乐门去。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了锦绣好几遍,石浩总算哼一声:“二爷在楼上。” 石浩呆了呆,一把拉她回来,“你就自己这么跑上去?”门口守着的兄弟们不把她扔下楼才怪。他揉了揉隐隐发痒的鼻梁,如果不是二爷吩咐过……唉,算了。 锦绣什么都没察觉,跟着石浩踏上白色光洁的楼梯。楼上都是昂贵的包厢,她还从来没有上来过。 石浩在一间包厢门口停下来,唐海正靠在栏杆上,跟两个手下闲着聊天。他跟唐海打个招呼:“二爷呢,还在里头?” 唐海直起身子一笑,“可不是,不然我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浩哥,里面人不少了,你再带上一个来,咱们今天还走不走了?” 石浩黑着脸,把锦绣拉到门口,“站着发什么呆,不是找二爷吗?还不赶紧进去。” 那扇门是关着的。左震就在里面?锦绣疑惑地回头看一眼唐海他们几个,到底怎么了,这么一堆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打量她,难道她脸上开了喇叭花不成? 握着那支金色的门把手,轻轻一旋,推开门——她忽然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一张脸当场炸红,两条辫子差点没倒竖起来,天啊! 里面的矮几上,一桌子美酒珍馐,可是锦绣的目光越过矮几,牢牢钉在后面那张锦榻上。 左震……是他没错,但是,除了长裤之外,他上身居然什么都没有穿!一个女人正坐在他怀里,就差没躺在他身上了,另一个女人端着杯酒腻在他身边,纱衣半褪香肩如雪,这场面真是……太香艳了。 那端酒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突如其来的锦绣,明明眼里都是恼怒,可再转回头,还是笑颜如花,“这酒啊,是特地留着等二爷来尝尝的,怕别的酒您都不中意……” 话说到一半,左震睁开眼,看见门口一脸通红、目瞪口呆的锦绣,两人隔着那杯酒,对视了一分钟。锦绣握着那只门把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才的笑容来不及褪下去,尴尬地挂在脸上。 左震懒懒地伸手,推开那杯酒,“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 锦绣现在哪还敢进去,“我……就是……一点点小事,我看,还是先下去等你好了……” “嗦什么。”左震从榻上直起身,半坐起来,“有什么话直接说。” 锦绣战战兢兢地挨进门来,远远贴着墙边站着,现在终于明白,刚才石浩唐海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了。 看她惭愧地缩在一角,两只手又绞成了麻花,左震有点啼笑皆非,真是疯了,他会把这丫头送进百乐门来。她跟明珠,何止是天壤之别。他起身,挥挥手叫旁边的两个女人出去,门外的唐海识趣地轻轻关上门。 “说吧,找我什么事?”左震微微叹口气,“被客人欺负了、被英东骂了,还是不想干了?” 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带围在腰上扣牢,再慢条斯理地别上枪套,一颗一颗地系上衣服扣子。 锦绣瞠视着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温和镇静的样子,优游闲适,似乎连大声说话都少有,像是别人愤怒地说“滚”的时候,他都会客客气气地说“请”。这样的人,他腰上怎么会围着一圈短刀?还有枪?!这些不都是杀人越货才用的东西吗?他外套底下藏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锦绣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好像睁得太大了,这种时候应该闭起眼才对,“我不是看你……”她想说,不是看你穿衣服,可是舌头好像打了结,只好低下头。 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面拍了拍,“行了,别那么紧张,坐过来说。”左震点起一支烟,拿出自己的耐心来,“这里没有外人。”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左震淡淡地说,“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他知道她不适合这里,他也知道她会忍不住来找他。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么,做了舞女快半个月,她居然连一个客人都没揽到?难怪英东郁闷,从百乐门开业,这么冷场的舞小姐,她大概是头一个。 锦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困惑地皱起眉头,“可能我不够漂亮,也不懂得招呼人家……所以只好坐在那边等着。” 左震可以想象她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穿着个改良式的旗袍,领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着两条纯洁的长辫子,一脸三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两只脚都并得整整齐齐。 谁晓得她在那里是监督舞场秩序,还是做舞女? “你那什么表情?算是笑吗?”锦绣不甘心地嘟囔,“英少说了,再过半个月,赚不到一百块大洋,就别想再进百乐门。他叫我不如干脆去会乐里算了……对了,会乐里是什么地方?” 左震本来似乎是想笑,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笑不出来了。 会乐里,就是所谓的堂子,是上海最有名的烟花柳巷。或许英东不过随口一说,锦绣却认真地记在心里,这叫他怎么解释? “过来。”他伸手拉过锦绣,“我教教你。” “这样,对面站好,左手搭着我,右手揽住我的腰。”左震手把手地教给锦绣,“不要低着头,总看着一个后脑勺,什么心情都没了。进一步,再进一步,然后退一步……对,就这样,不会也没关系,放松点跟着音乐晃一晃就是了。” 锦绣手忙脚乱,“这就算跳舞?”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玛丽安,也不是一出道就可以上台,当年也都是从这样进进退退起步的。”左震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的耐心也还算不错。“但做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跳舞,而是怎么应付男人。你不能让他随便揩你的油水,也不能惹恼了他,否则百乐门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还有,想做红牌的话,一直羞答答是不成的,你要懂得吊客人的胃口,让他来过一次就会记得你……” 锦绣脸都白了。看样子她真的不适合做这个。 左震放开她,算了,这些对她来说是太难了。可至少她得换一身行头吧。“你这身衣服,穿着去拜访姑妈姨妈倒是可以的,但不能穿到舞厅来。还有,洗完脸之后,至少搽一点胭脂水粉,不要总是一脸惨白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对你有兴趣?” 锦绣的脸色又转绿,天啊,还要置办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她哪有那种闲钱?买得起那种东西,她还用得着到百乐门来看英少的脸色? 左震看着她,叹口气,“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还是我做。想不到我这一辈子,还会教人这个。”他现在这个样子,跟拉皮条的有什么两样?锦绣能不能留在上海,英东又看不看得上锦绣,关他什么事,到底是怎么了,她只要瘪着脸往他面前一站,他就得帮她想办法。 “你怎么了?”锦绣居然无辜地这样问。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左震带着她在舞池里闲晃。完全没有什么花样,不过是原地晃了一圈,就算这样,锦绣仍然出了汗。 周围的目光,不知为什么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锦绣被看得浑身发毛。她想多半是因为左震的缘故,那些人好像是认得他的。抬头看看左震,他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从容自在,旁若无人,锦绣心里也不禁安定了几分。 左震下来跳这支舞,纯属替锦绣撑撑场面。其实他不喜欢这东西,来百乐门,也就是喝酒、赌钱、找女人,极少到舞厅来。对于趁着跳舞的空档,对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占一点小荤小腥的便宜,他一直不屑得很。 他怀里的锦绣紧张得浑身僵硬,因为近,他几乎感觉得到她一直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紧张什么?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边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提醒锦绣,“松松手可以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锦绣一迭声地道歉。 一截烟灰,随着左震说话的震动掉落下来,恰好锦绣的左手还攀着他的肩头,这烟灰无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锦绣吓了一跳,步子一乱,重重踩上左震的脚。 还没来得及道歉,左震已经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烟灰,“烫到没有?” 锦绣尴尬地笑,“没事没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今天晚上,她已经踩了他无数下。 放开手,左震忽然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锦绣的肌肤,是微冷而滑腻的,那种凉柔的感觉,留在手心里,竟没来由地叫他心里微微一荡。 左震把刚抽一半的烟扔掉,踩熄,重新环住锦绣,曲子还没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是把她虚虚地拢抱在怀,实在太接近了。锦绣仍然低着头,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见她雪白的后颈,柔润的肤光,茸茸的细小鬓发,身上一种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这是他送来给英东看的女人,她甚至还那么无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帮助。可是他在做什么?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马,对这么一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 “怎么了?”锦绣不安地看着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左震的脸色有点不对。 “慢慢来就好了。”他说得似乎有点勉强,“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事的话就找英东,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需要的东西过来,上海你不熟,用不着自己出去。” 锦绣还没答话,他已经出了舞厅。锦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看来左震的耐心已经耗光了,他会有什么事,八成是上楼去,重新软玉温香抱满怀。 环视一下周围,百乐门真算得上美女如云,那些上海的名花,个个猫一般慵倦,丝一般妩媚,如水的眼波如画的容颜,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间,那么突兀。 英少会看不起她,那也是应该的吧。 来上海是错的,来百乐门或许是错上加错。但……她只是不信,一样是孤单一个人流落在陌生的街头,明珠可以出人头地,而她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不敢靠近。 才隔了一天,锦绣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来的、他所谓的“一点”东西。天!这是叫做“一点”东西吗?一点就塞了这么满满两只大箱子? 又不是给她办嫁妆,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府绸,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披风,大衣,还有皮鞋和帽子……颜色式样,应有尽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还有香水和首饰。 锦绣吓呆了。满床满柜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适,就像是给她量身子订做的一样。到底他是怎么办到的?!抬头是珠宝,低头是华衣,这到底要花多少钱啊……且不说那精致盒子里的珍珠和金饰光彩夺目,但是随手拿起的一件晚装,不知道什么料子,握在手里柔软而垂滑,颜色低柔绮丽,想来必定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她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是送东西来的人恭恭敬敬交待:“荣小姐,二爷有吩咐,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着您的尺寸买的,别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们没法子回去跟二爷交差。” 锦绣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饰里,手足无措,“但我一个人,怎么用得着这许多东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这里,等见了左震,我跟他说去;这些珠宝首饰,你还是带回去的好。” “二爷还叫我带句话,百乐门不比别的地方,要当百乐门的红牌,舍不得花钱是不成的。过一阵子荣小姐有了名气,这些东西就算不得什么了。” 锦绣一怔,原来没有钱,甚至连舞女也是当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戏的弹曲儿的,出名也要靠着有人捧。 回过头看看身边的那些东西,心里知道是不能收的,左震不过是说说而已,在百乐门当上红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如果不能,她拿什么来偿还他。 可是这些东西……怎么这样的美啊,是她从未见过的华光流转,璀璨生辉。似乎带着舞曲的悠扬,带着夜晚的暗香,引诱锦绣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 换了衣服,重新梳洗过,锦绣端量着镜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得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只有淡淡一抹误入风尘的不甘心。 这不是她自己,这是她从来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 锦绣隐约间,好像看见了明珠的影子。 恍惚想起,初来上海的那一天,站在殷宅大门外面,风尘仆仆,满怀希望的荣锦绣。透过镜子里模糊的影像,仿佛看见她衣衫褴褛地流落在繁华的街头,为了一碗饭被拳打脚踢,看着她茫然穿梭在大街小巷,寻找一份谋生的活计,看着她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角落里,期待他无意间偶尔的回头。 锦绣眼底掠过一抹自嘲似的微笑,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苍凉的味道。 镇江老家的旧宅子,已经被债主收去抵债,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的了。从今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世上的冷暖炎凉,还有那遥远不可预知的未来。 左震说得对。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百乐门的红牌,这样才有机会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后。 终于就这样去了百乐门。 时候还早,客人不多,舞女丽丽正倚着吧台,百无聊赖地搽指甲。一见锦绣,她的眼珠立刻瞪大了,“嗳,锦绣,你总算肯穿件像样的衣服出来见人啦?啧啧,腰这么细,腿这么长。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本钱够,人漂亮,还怕红不起来?这下子领班可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听说昨天晚上,左二爷跟你跳了一个舞?”丽丽的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艳羡,“锦绣,你这也算是一夜之间,乌鸦变凤凰了。” 真想不明白,锦绣这丫头才来几天,一个客人都不认识,怎么一下子就被左二爷看上了呢?看她颈上戴那串圆润纯正的珍珠,价钱一定不便宜,怎么可能是她自己买的。昨天那一舞,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跟左震跳个舞,有那么惊天动地吗?”锦绣也不明白,“你们天天陪的这些客人,哪一个不是达官贵人,有钱有势,什么人物没见过,早就见多不怪了吧。” 丽丽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怪异起来,看了她半晌才道:“你——连左二爷是谁都不知道!难怪口口声声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在百乐门也呆了好几年,像你这样左震左震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见。” 锦绣一怔,怎么了,看她那什么表情,有这么严重吗?“对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别人都叫他二爷。到底为什么?” “他是何老爷子唯一的徒弟,当年,青帮的第二号人物。况且现在又是向先生的拜弟。”丽丽道,“大家这样称呼他,是尊敬的意思。” “青帮?”锦绣一头雾水。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丽丽严厉警告她:“出来做事,一定要知道外面的规矩,何老爷子过世以后,二爷就是青帮的龙头,你这么左震左震地乱叫,要是被别人听见,早晚会吃亏。” 青帮的……龙头?!锦绣忍不住“啊”了一声,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二楼的包厢里,左震腰上的刀和枪。原来——原来,他是那条道上的人! “你说,左震……左二爷,他是黑道人物?烧杀抢掠淫的那种人?!” 锦绣震惊,不敢置信。左震怎么会!他是那么的低调而温文,除了有时候冷一点之外,哪里能看出他的黑道背景? “你闭嘴!”丽丽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周围没有什么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疯了,不想混了也别拖我下水啊。这里是什么地方,英少跟二爷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哥向先生,都是二爷的拜把子兄弟,这里上上下下,哪一个对他不是毕恭毕敬!刚才那种话,真亏你有胆子说出来。” 锦绣被她捂得差点背过气去,只剩点头的份儿,“知道了,知道了……” 丽丽放开她,藐视地看着锦绣,“我知道你刚来,不懂事,所以才好心提醒你。青帮的势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两道都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别以为跟二爷跳个舞,就可以肆无忌惮了。跟他们打交道,你至少得学会怎么说话,什么叫屈膝承欢你懂吗?千万别想不开,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只要得到二爷的赏识,以后在百乐门,不对,在整个上海滩,还有谁敢跟你过不去?就好像当年的殷明珠,不就是靠上了向先生,才有今天。” “别说你连殷明珠也不知道。”丽丽扫了她一眼,“真搞不懂,英少一向出了名的挑剔,怎么会把你弄进百乐门。当年的殷明珠,可是英少费了好大力气,从大富豪那边挖过来的。她在百乐门挂牌的时候,真是盛况空前啊,红遍了整个上海滩。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看她跳舞,到这里来一掷千金。要是没有跟殷明珠跳过舞,简直不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锦绣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丽丽说得不错,在这里,不过是靠着屈膝承欢混饭吃,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当年明珠也一样。 她只不过是隔了十年,再步明珠的后尘。 丽丽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不过今非昔比,殷明珠如今已经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干,搬进丹桂街的豪宅里,气派起来了。她手底下还有五朵金花,专门陪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们应酬,交际场上倒是很有些名气……你想想看,背后有向先生撑腰,连左二爷都买她三分面子,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一点名堂。” 锦绣看了一眼丽丽的脸,谁说没有姿色,这百乐门哪一个不是美女。但别人美得都好像画出来,颜色好看而已,明珠却不同,想不起她哪里美,只觉得那种隐约的明艳和迷媚,就好像夜里的雾气,看不见摸不到,却无声无息就浸到人的骨子里。 “这么说起来,明珠也算是英少的嫂子了。”锦绣想起刚来上海,在殷宅门口撞到英少,难怪他会去那里,原来都是一家人。 丽丽却轻轻一哼:“什么嫂子,我们这种出身,当英少的嫂子?说出去真要叫人笑掉牙了。向家什么身份,银行、纱厂、夜总会,多少产业数都数不清,后面还有青帮的势力当靠山,别的都不说,长三码头你总该听说过吧,那是二爷买断的,谁家的船不走他的码头,谁家的货不进他的货仓?他们只要跺个脚,上海滩的地皮都会抖三抖。” “他们会娶一个舞女当太太?那全上海的名门闺秀都一起去跳黄浦江算了。殷明珠只不过是凭着她生得太漂亮。但是只管漂亮有什么用?到现在,还不是向先生养在外面的一个情妇而已。”丽丽的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向先生身边的女人也不止她一个。殷明珠是聪明人,争名分只会自己讨个没趣,不如趁机会多捞一点钱是正经事。” 锦绣蓦然抬起头来。 “殷明珠是不是向先生的情妇,外人说的都不能算数。”她脸上涌起一层暗红,声音也不禁高了几分,“那些人又不相干,他们怎么知道,向先生对她就没有真心?” 丽丽不悦,“你嚷什么,当心别人听见!又不是是说你,你激动什么。” 锦绣一呆,是啊,她为什么反应这样激烈? 明珠把她赶出来的那天起,她们从此就是陌路人。但听见别人嘴里提起明珠的名字,她还是觉得心跳加快,不知道是喜是悲。别人说明珠是向先生的情妇,她还是觉得刺耳。 世事这样讽刺,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人,而她,居然迷上了向先生的弟弟向英东。不管别人怎么说,明珠总算是熬出了头,就算是情妇,她到底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而她自己的感情,却只怕比明珠更加无望。 至少丽丽也承认,当年明珠是英少“费了好大力气”才挖过来的,而她,如果没有左震的帮忙,就连进入百乐门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当年的明珠一样,大红大紫,英少会不会就会对她另眼相看? “咳咳!”锦绣赶紧咳嗽了两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么梦。摸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这位小姐……你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有人在背后说,靠得太近,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喷在锦绣的颈后。锦绣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见一张贴近的脸孔,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亮,眼睛带着色迷迷的笑意。 “荣……锦绣。”锦绣退后一步,想起那天在狮子林的窗前,英少也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说出自己的名字,心里跳得厉害,今天说出同样三个字,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屈辱。无所谓,路都是自己选的,只要过了今晚,以后就不会再有感觉。 锦绣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脸上却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笑容,笑意浅淡,却忽然之间,叫人眼前一亮,只觉明艳不可方物。 “先生贵姓,赏脸跳个舞?”锦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语气是这么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原来屈膝承欢四个字,说得这么容易,做起来是如此的委屈,浑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死死撑着一张笑脸,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咸的苦的,一齐在胸膛里翻涌。 既然无法回头,就只有努力爬上去。锦绣笑着挽起那男人的臂弯,走下舞池,总有一天,她也要像明珠一样,成为百乐门的头牌,再也不用对别人说:“我叫荣锦绣,赏脸跳个舞?”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那天,明珠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来。也忽然明白左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百乐门。 在上海,等着别人的帮助和施舍,永远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一切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回来,金钱,地位,名声,甚至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映着月色,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锦绣已经上得了台面了。” 向英东站在楼上办公室的窗前,靠着栏杆,玩味地看着舞池中央的锦绣。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上个礼拜开始,这丫头就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脱胎换骨般,逐渐露出自己的光彩。领班来回报,说今天晚上已经有好几个客人来预约荣锦绣小姐的位子。 左震就在他的身边,只是看着,没说话。 “说来也是,到底是明珠的妹妹。”向英东笑着回头,“要是好好栽培一下,锦绣会是上海滩的第二个殷明珠也说不准。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间,这丫头怎么忽然开了窍?再说她哪来的钱,添置衣裳首饰。” 向英东摇摇头,“锦绣跟明珠不同,明珠当初出道早,来百乐门的时候已经成了气候,锦绣跟她一比,还实在太生涩。得叫她多见见世面,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人物。” “等锦绣跟明珠一样成了气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说,“当初大哥看上明珠,明珠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了,以后,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向寒川。” “这次不会。你不觉得锦绣有点喜欢我?”向英东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 左震蓦然一抬头,“你——想要她?” 向英东喝口酒,“现在还早着呢。震,你也是喝酒的行家,这好酒是慢慢酿出来的,急不得。现在锦绣充其量,只不过是杯葡萄汁,好看是好看,味道还没出来。”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机会的话,你跟明珠提一提锦绣的事,她到底是锦绣的姐姐。” 向英东跳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给我!上次我跟明珠吃饭,刚提起锦绣,话还没说完呢,明珠就恼了,差点没翻脸。她还说,要是把锦绣留在百乐门,以后就别想进她的家门。我这是何苦来的,这边是你把锦绣塞进来的,那边明珠又叫我把她赶出去。下次还是你去跟明珠说,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脸。” “明珠不过是嘴硬。”左震一笑,轻轻地拍拍栏杆,“她一向八面玲珑,要是当真不在乎,怎么会三番两次为了锦绣动肝火。” 左震隔着窗子,远远地看着锦绣,在舞池里跟客人周旋。音乐如此悠扬,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当她转过脸的时候,耳边一对小小的钻石坠子,轻轻摇荡,照得她脸上那抹匀柔的微笑,光彩夺目,叫人惊艳。可是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面具。 锦绣已经学会了应酬,开始懂得掩饰,就像当初他想的那样,她在百乐门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懂得不择手段地生存。可是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跟明珠一样,水晶心肝,八面玲珑,应该生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应该笑的时候假装笑。 忽然想起当初在狮子林,第一次看见锦绣的笑,温柔,迷惘,纯净而没有心机,却像春风一样茸茸暖暖,说不出的打动人心。 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锦绣来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过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么大,她以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间路还有险恶黑暗。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叫她看见世事冷酷,更不应该把她送到英东的身边。 锦绣对面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不老实,一只戴了戒指的肥硕的手,在锦绣的腰背之间游移起来。锦绣还在笑,可是笑容渐渐僵硬,她越是想挣脱,那只手揽得就越紧。 “唐海。”左震脱口而出。 身后的唐海答应一声:“是,二爷。” “你下去,看看荣姑娘跟谁跳舞,请他喝杯酒。”左震并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神色,可是语气却冷了下来。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东,也没敢再问,立刻出去了。这位荣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说“左震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的那个荣锦绣吧,她到底什么来头? 向英东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英东,你不是还要跟邢老板谈那块跑马场地皮的事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左震转过身,随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这边还没说完,左震已经下了楼梯,穿过大堂,径直出了百乐门。 忽然之间,有点心烦意乱,不愿意再置身于这间华美而奢靡的大厅里,呼吸那种酒精和脂粉香混杂的空气。 其实跟英东一起去见邢老板,并不是左震的原意。这一阵子,英东一直在积极筹建跑马场,他和法租界领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经营权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关于地皮的事情还没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块地皮,牵涉到广东烟草商邢老板的部分产业,为了交涉这个问题,颇费了一番周折。英东出的价钱,已经是市价的三倍,邢老板迟迟不愿意出让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说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还跟沈金荣的私下较劲脱不了关系。 沈金荣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尤其近几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风生水起一路暴发,势力已经扩展到上海各个角落,小看不得。 第五章 倘若只是英东生意上的事,左震绝不会闲着插一脚,英东也是条狐狸,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英东足以应付,除非他开口,左震犯不上跟着锳混水。只是,根据青帮的眼线,沈金荣似乎不仅仅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而已,他和道上的黑帮势力一直有所挂钩。 在上海,做生意的人大多有点靠山,但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这规矩甚至比官场更森严冷酷。英东跟青帮的关系人人皆知,谁都知道,这回向英东高价收购地皮,是志在必得,还有谁敢出来硬抢?那是摆明了要跟青帮过不去。 如果暗中搞鬼的人真是沈金荣,那么他背后的势力,一定不简单。 多年前,青帮龙头还是何从九,那是上海滩黑帮火并最激烈的时候,为了争夺地盘和利益,血腥混战无数。青帮的地位,左震的名声,也就是在那些年打下来的,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还没人敢擅越青帮的地界一步。 只是这一阵子,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乱诡谲,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可左震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隐隐嗅到了暗流汹涌的危险气息。 在上海滩闯天下这么多年,步步为营是左震以鲜血换来的经验。越是危险,越要镇静,这是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跟邢老板见面的地方,就在狮子林。 邢老板虽说是广东过来的一条过江龙,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场上的规矩,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谦恭客气,对向英东的招待可以算是给足了面子。 这一场酒宴,宾主尽欢,气氛热络。 但是,对于跑马场地皮的事情,邢老板却只字不提。向英东点到为止的试探,他都再三回避,而左震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大家有说有笑,看上去场面不知多么的热闹气派,好像是多年老友终于见面。其实局内的人,不过是各站一边,心思各异。 宴终人散,已经是深夜时分。 左震从酒店出来,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机开了车过来等在大门口。给他披上外套,唐海有点担心地问:“二爷喝多了酒?” 左震摇摇头,其实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堵,酒意竟有点上涌。看了唐海一眼,还没说话,唐海已经抢着回答:“刚才已经送荣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经跟着左震好几年了,知道他脾气,二爷从来没有交待他去办这种事,他怎么敢怠慢,所以一下楼就把跟锦绣跳舞的那个家伙拉到了一边,说请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还要开车到狮子林这边接左震,锦绣正好也住在这里,所以顺便把她一起送了回来。 左震的脸色却一沉,“我问你这个了吗?” 唐海愕然,难道……他看错了?二爷并不是对荣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们不用跟着。”左震吸了一口夜里沁凉的空气,把翻涌的酒意压了下去。 连唐海都看得出来,刚才他想问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当时为什么叫唐海出去帮锦绣解围?在百乐门,一个舞女被客人轻薄两下总是难免的,再说,百乐门是英东的地盘,锦绣是英东的人,就算被欺负了,又关他什么事? 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晚晚都有应酬,歌舞嘈吵,灯红酒绿,实在烦。 看左震一个人走进夜色里,唐海愕然又为难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爷自个儿在外头闲晃什么啊。 一丝隐约的乐声在清冷的夜风里飘过来。 左震站住脚,有点意外地侧耳倾听。是什么调子?这么婉转低回。看看四周,这里离狮子林的后园不远,他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循声慢慢过去,左震在狮子林后园的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那扇铁门已经很久没开了,锈迹斑驳,掩映在一大丛盛开的丁香花丛里,周围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氲着。到了这里已经听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从这园子里传出来。是箫声。 透过花木扶疏的间隙,可以看见吹箫的人就在园子南边的凉亭里,天气已经冷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从铁门这边望过去,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凉亭下的水波潋滟,映着月光照上去,正看见吹箫那人一个侧影,倚在栏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丝还是缎,轻飘飘的那么薄,在风里如烟似雾。 她侧影纤细,是个女子,一条乌黑的长辫子轻轻垂在白衣上,吹的是一管紫竹长箫,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头低成一个柔和的剪影。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映着月色,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箫声低而徘徊,千折百转,在夜风里缭绕不去。 她有心事,在想念。左震不懂音乐,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会被这箫声里的缱绻惆怅所打动。 左震在黑暗里呆住了。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他知道那是荣锦绣,这园子没有外人住,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边。 原来锦绣真的会吹箫。他记得那天,在狮子林酒店那个房间里,她激动地反驳:“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过缝纫,还会绣花,我会扎灯笼,对了!我还会吹箫,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吹箫了……” 当时他跟英东都觉得好笑,缝纫?绣花?扎灯笼?居然还会吹箫,现在还会有人学这种东西,管什么用?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一个人可以把一支竹管吹得这么动听。 左震的心,温柔地牵动。 这些年来,血雨腥风里闯荡,在繁华与落魄的起落之间,早就忘记了心动的滋味。他是孤儿,从小被父母抛弃,睡过桥洞,当过乞儿和小偷,十几岁的时候成了青帮的一名小帮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钱,是他流血流汗、水里火里打拼回来的,别人都看见他身边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其实他心里都明白,那不过是些点缀。 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虚伪,他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真实;为了逃避黑夜里的死寂,他拿钱买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觉得疲惫。 而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他忽然觉得宁静。 暗夜里,箫声如酒人如玉,竟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没有华丽的灯火,喧哗的人声,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有月色缭绕,箫声也缭绕,在淡淡弥漫的花香里,一转一折都动人心弦。不知名的温柔气息,在四周轻轻浮动。 不知道锦绣断断续续吹了多久,左震也不知道自己靠着铁门站了多久,直到箫声逐渐停歇,他忽然低低地一笑。 真是不可思议,他,左震,居然看锦绣吹箫看得呆了。她只是一个偶然间从街上捡回来的丫头而已。最好笑的是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那个“别人”,不偏不倚,刚刚好正是他的兄弟向英东。他到底犯了什么邪?这么多年来,十里洋场打滚,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他会到不了手,现在却被一个月亮底下吹箫的模糊剪影深深吸引,被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触动了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锦绣会去百乐门,都是因为英东在那里。他还不至于饥不择食,要拿英东的女人来开胃吧! 看样子今天晚上,真的是醉了。 “二爷,英少派人来说,今天晚上钱署长、冯老板他们都去百乐门喝酒打牌,请您也过去。”唐海对埋头在一堆账本里的左震报告。 “我没空。”左震不耐烦地抬起头,“码头的乱事一大堆,浦江船厂的账又收得不清不楚,哪有闲心伺候他们?”他“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一本账簿甩在桌上,“养了群废物,连个账都收不好,居然还摆到我前面来。” 旁边的坚叔扶了扶老花眼镜,心惊胆战地对着唐海摇了摇头。这两天二爷心情不好,明显地心浮气躁,他本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就算在被触怒的时候,他往往笑得更温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二爷如此的心神不定,连他们这些手下都看出他的烦躁。 “唐海,备车!”左震也察觉自己的浮躁,心里又是暗暗一恼,这几天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对劲,看什么都不大顺眼,“我先去浦江船厂走一趟,叫邵晖跟着来。” “是……”唐海答应着,看看坚叔,又很小心地提醒:“但是二爷,好像昨天你派了晖哥去接货了,现在……” 左震一怔,不错,替大哥向寒川走私的一批钢材今天晚上到码头,他已经派了身边第一号干将邵晖亲自去办这件事,现在只怕他还在码头上。他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是什么东西,在心里忽隐忽现不停地扰乱他! 百乐门夜总会。 晚上十点多,正是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该结束的酒席也差不多结束了,酒酣耳热之际,赌场舞厅都人满为患。 锦绣正被一个秃头凸腹的男人拥在怀里,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是揩油水。 糟的是,她今天正好穿了件枣红对襟的丝绒长衫,下摆松松的,那人竟然直接把手伸了进去,抚摸着锦绣的腰。 “唔,又嫩又滑,真是少见的一身好皮肤。” 锦绣反手握住他的手,从衣襟底下拉了出来,勉强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不是说热吗,这支曲子就快完了,我们回去坐一坐、喝杯酒?” “你着什么急,跳完了再说嘛。”那人嘿嘿一笑,用力把她拉到怀里,满嘴酒气直喷到锦绣脸上。 锦绣情不自禁地侧脸一闪,腰上忽然一凉,一只汗津津粘腻的脏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服底下,像蛇一样在她身体上爬移,甚至蠢蠢欲动,要钻进她的裙子里面—— “张老板!”锦绣再也忍不住,霍然把他推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里不是荣家大宅,这是百乐门;她是舞女,他是客人。只凭这一点,她就无话可说。可是刚才不推开他,她简直立刻就要吐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手心里已经出了汗。 四周已经有人看过来,那个张老板脸上挂不住,一把拉过锦绣,“妈的你算什么东西,敢推我?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装什么假清高!” “张老板……”锦绣放低了声音,“刚才我不过是不小心。” 在这里吵架,吃亏还是小事,砸了百乐门的生意,英少的脸都被她丢光了。 “不小心?推那么用力还说是不小心?你们百乐门真是没规矩了!领班在哪里?领班——” 这时候大堂领班已经听见了嘈吵,赶紧挤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这位老板,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有什么得罪的,还请您看在我们百乐门面子上,多包涵一点。”又回头对锦绣厉声道:“荣锦绣!你还不赶紧跟人家赔不是。” 那张老板一看四周人多,领班又一迭声地道歉,酒劲上涌,越发地得了脸,不依不饶起来:“大伙儿倒是都来评评理,咱们花钱进来是找个乐子,怎么,这百乐门什么时候变成烈女堂了,碰不得摸不得?老子天天在外边走动,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叫一个婊子推个跟头!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他在那里污言秽语唾沫四溅,锦绣木然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咬着牙关。 领班拿过一杯酒,推推她,“快去敬个酒,道个歉,别把事情闹大了。” 锦绣抬起头,不是不肯道歉,但心里的委屈好像快要炸开了。接过那杯酒,觉得手在簌簌地抖,酒水晃得到处都是。 “你看着我做什么?不服气?”张老板斜着眼盯着锦绣。 锦绣紧紧攥着那只酒杯,心里有如火烧,脸上却忽然笑了,“不服气?我怎么敢。张老板,刚才是我错了,您花了钱来请我跳舞,就是我的荣幸……但是,您是不是眼花走错了地方,这里是百乐门,不是堂子,我只跳舞,不当婊子。” “你——你说什么!”张老板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还敢——今天不收拾收拾你,我这个张字倒过来写!” 领班还没来得及说话,锦绣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响亮清脆! 闹了半天,舞曲早已经停了下来,大家都围在旁边看着,一见动了手,不禁一阵骚动。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锦绣虽早有准备,可是仍然踉跄退了一步,站稳了身子抬起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苍白的脸顿时红肿了一大片,刚才那个笑容却还在,就好像一个奇怪的面具挂在脸上,“我也道了歉,您也打完了,总该消气了吧。” “没那么容易!”张老板却越发被她的倔强激怒,“不是说敬酒赔罪的吗,酒还没喝就想走?”一边说,一边拽过锦绣,锦绣奋力挣扎,他拽住了她的头发,向后一拉,锦绣头顶一阵剧痛,紧接着一瓶酒已经咕咚咕咚地对着她的脸浇了下去——酒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听见“叮”的一声,张老板已经打着了打火机,靠近锦绣的脸,“你敢动,别怪我毁了你这张小脸……” 他疯了!一阵寒意从心底直窜入脑门,锦绣蓦然僵住了,周围顿时乱了套,惊呼四起。 张老板怔住,谁?谁敢多管闲事?抬起头,却看见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冷冷的笑,水晶灯的华光,照着他雪白的袖口,和手里一瓶琥珀色的洋酒。这——这不是——他?! “她不会喝酒,用不着硬灌。一定要喝的话,我来好了。”左震温文淡定地笑了,“怎么样?” 跟在左震身后的唐海和石浩担心地对视了一眼。刚才一进门,就看见这边围着一堆人,二爷刚看了一眼,一字没吭,随手抄起一瓶酒就过来了。他要做什么? 他俩都跟着左震多年,深深知道左震的脾气,闲事他是从来不理的,可这次例外。不只是例外而已,二爷这种微笑、这种语气,他们太熟悉了,在这平静客气的微笑下面,是不见血不收手的震怒。但……只不过是一个舞女被欺负了,如此而已,百乐门里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值得二爷动这么大的脾气吗? “您——您是——左二爷?!”张老板瞠目结舌,刚才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他教训一个舞女而已,怎么居然惊动了这个煞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关于左震,他虽然没打过交道,但常在外头混,青帮和左震的传闻他总听过不少。这绝对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手,锦绣的身子朝地面直栽下去。左震一把扶住她,“怎么了,锦绣?” 她的发髻被抓松了,头发凌乱地披下来,满头满脸的酒,刺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整个身子都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左震的牙关倏然绷紧。 “这个,不敢不敢……”张老板跟天借胆,也不敢跟左震喝这杯酒,小心翼翼道:“既然左二爷都开了口,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嘿嘿,算了。” “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扫了你的兴了。”左震淡淡吩咐身后,“阿浩,扶锦绣去旁边休息。” 张老板鞠着躬就想溜,却被左震叫住:“等等。刚才锦绣有什么冲撞你的地方,我替她喝酒赔罪。” 张老板吓得脸都白了,“不是,二爷,我刚才跟荣小姐是闹着玩的,您可千万别当真……” 一杯酒“噗”的一声,直泼到他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左震慢悠悠地提着酒瓶,走到他面前站定,“我要是当了真,现在你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我不过是教教你,百乐门不是个什么人都能来撒野的地方。” 张老板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今天这个门,不是那么容易出去的。谁听说左震“教”起人来,还有手下留情的时候?也许今天真是闯了祸,惹错了人,可真没听说左震跟百乐门的舞女还有什么关系啊。 左震手里的酒瓶倒转,哗啦哗啦,酒直泻而下,洒了一地。 “我不难为你,只要你跟荣姑娘认个错,跪着把这瓶酒舔干净,就可以走了。”左震微笑地看着他,“不过,要舔得干干净净,一滴都不能剩。” “这、这……”张老板的酒已经完全吓醒了,左震摆明了要收拾他,这局面,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了结的。满地都是酒,他就算真的豁出脸去舔,也绝对不可能舔得干净,更别说这里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你不肯?”左震两手轻轻一拍,“好,有种。”他的手往腰间一探,张老板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只听“嗖”的一声,尖锐的急响裂空划过,一柄森寒的短刀已经贴着他的腿,直钉入他的身后!这地上是坚硬光滑的大理石,这柄刀居然就这么钉了进去,直没入地面,这是多快的刀势,多可怕的手劲?!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把刚才打人的那只手留下来吧。”左震淡淡地说,“现在动手还来得及——要是我等得不耐烦,过会儿,就说不定要你什么东西了。” “啊!”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惊呼四起。 张老板腿一软,不禁“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声音都变了:“二爷,我错了,我不敢了,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荣姑娘,我这就跟她磕头道歉!” “我数三下。”左震的微笑渐渐隐去,一个字一个字说,“一。” “二爷!”张老板绝望地哀呼,耳边听见左震冷得好像冰珠子的第二个字,“二。” 石浩和唐海都已经握住了腰里的家伙,踏前一步。左震头也不回,淡淡道:“你们等着,我自己来。” 就在人人相顾失色的关头,一只雪白素手忽然斜里伸过来,轻轻按住左震的右手,“二爷,等一等。” 左震一怔。回过头,是锦绣。这个时候,她拦着他?!锦绣的样子依然狼狈,虽然脸上的血渍酒渍都擦干净了,但半边脸还是肿着的,凌乱的头发也来不及整理整理。 左震看着她,这么多人鸦雀无声地盯着,锦绣说不出口,可是他渐渐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叫他停手。这件事,到底因她而起,锦绣是不肯让他在百乐门动手,只要一见血,就必定砸了百乐门的生意。 张老板一见锦绣拦着左震,顿时扑过来向锦绣求情:“荣姑娘,刚才我该死,我不是人,你就贵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锦绣厌恶地绕开他,对左震低声道:“二爷,在这里动手,英少很为难。” 她的手仍然紧紧按在左震手上,手心冰凉而柔软,一时间左震心里滋味纷乱。刚才是什么场面,只要他晚来一步,那打火机要是真的点着了,就不敢想象她现在会怎样!可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她唯一担心的,仍然不过是——“英少会为难”? 这时候那个张老板已经吓得瘫了,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喃喃求饶,唐海也道:“二爷,英少也不在,您看……” 左震禁不住咬了咬牙,压下心里的火气,锦绣顾忌得没错,她只是想求全,不想来惹事,更何况这里到底是英东的地方。 “叫他走。” 唐海踢了张老板一脚,“还不滚?幸好荣姑娘拦着,算你命大。” 张老板哪还敢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起来,一溜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怕他这一辈子,再也不敢踏进百乐门一步了。 石浩拔起地上那柄刀,钉得那么牢,他“嘿”的一声涨红了脸才拔出来——从刀尖没入地面这么深,就看得出动手的时候,二爷心里多大的火气。近年来已经很少看见他动气了,今天为什么?只因为一个荣锦绣?可是,锦绣并不是二爷的人啊。 刚才那个领班还在站在旁边,吓得噤声不语,左震一手拉起锦绣,“英少回来若是问起,就说我把锦绣带走了。” 左震的车就在百乐门台阶底下,上了车,他反而沉默下来,锦绣低着头,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他还在生气。 “今天……怎么会来这里?”她问,他的沉默叫她有点不安。想来也是,自从她进了百乐门,就不停地给他添乱子,今天还差点跟人家动起手来了。 左震不答话,前座的石浩笑着道:“本来二爷是去浦江船厂收账的,说今天不来了,可是回来的时候临时又改了主意,车都过了百乐门,又绕个圈子兜了回来。” 左震向后靠在车座上,闭上眼,觉得喉咙干涸。刚才一进门,迎面撞上的那个场面——她正被人拽着头发,强按在地上灌酒,到现在还在眼前晃。如果不是顾忌锦绣和英东,今天不剁了那狗杂种一只手,他就不姓左! 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开她的。左震心里又是一乱,自从狮子林那一夜之后,就一直没再踏进百乐门。他就不信这个邪,又不是天天闲着没事做,码头货仓一大堆的乱事都还处理不完,凭什么要跟在一个荣锦绣身后打转? 她在英东的地盘,是英东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也都有英东出来撑着。可是……可是为什么,今晚明明只是路过,远远看着百乐门流光溢彩的霓虹闪耀在夜空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改了主意。 锦绣也沉默,二爷在想什么?他明明在恼火。从出了百乐门,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要命的是,就连她自己,也忽然变成哑巴了似的,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在心头震荡,是后怕还是委屈,是庆幸还是感激,分不清什么滋味,乱糟糟地缠成一团。她努力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车里沉寂的气氛,但偏偏又觉得,这一刻在他身边,其实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第六章 不可方思 迎面看见一个陌生女子,身上那袭衣裳料子倒是极好的,柔滑软沉,碧如幽水,衬着精致的湘绣,星光下只觉得她明艳温婉,神色间却又带着丝说不出的清冷。 自从那天之后,锦绣再也没有见过左震。一个礼拜、两个礼拜过去,天气真的冷下来,十一月了,已经到了立冬,来百乐门的客人不但不见少,反而越来越热闹。 锦绣也忙得多,在百乐门待得越久,认识的客人也就越多,有时候一晚上要转好几张台子,也有人送花送首饰,她都不肯接。天底下哪有白占的便宜?在这里,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更何况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那些,左震答应让她进百乐门,是为了叫她做给英少看,她不能永远只是在舞厅里陪着人家一圈一圈跳舞。 所以一有空的时候,锦绣就跑到后台去,帮忙跑腿打杂、端茶送水,慢慢跟几个台柱子都混得熟了,她们排舞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看着,半夜没人的时候,她也会在自己房里偷偷练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每天忙着,吃饭睡觉跳舞,仿佛一刻空闲也没有,心里却总是有点空空的,少了点什么似的。到底……少了什么呢? “锦绣,锦绣!” 正在靠着吧台发呆,忽然有人在背后推推她,回头一看是丽丽。 “你又走神,财神爷上门都不知道。”丽丽朝门口指了指,“看!沈金荣也来了。” “沈金荣?”锦绣知道这名字,现在不是初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荣锦绣了,在百乐门久了,什么人物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一些,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也多半都听说过。这位沈金荣沈老板,是地产大亨,黑白两道也都颇有些势力,跟市政厅、警察署、各大领事馆都有交情,就连英少和向先生,只怕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只是他很少到百乐门来,听说这位沈老板常常去大富豪捧白珍珠白小姐的场,出手也很阔绰,什么翡翠的镯子貂皮的大衣,随手就送了出去。今天他不去大富豪,跑来百乐门做什么? 锦绣顺着丽丽的眼光瞧过去,在大厅一进门的台阶上,果然站着几个人,门口迎宾的侍应正在鞠躬如也地招呼他们。旁边的几个倒还没什么,只中间那一个,穿件松香色长衫,两鬓斑白,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看得出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往人群里一站,别人仿佛都好像他的随从一般。 正在端量着,沈金荣忽然转过头来,视线正好落在锦绣身上,两个人的眼睛碰个正着。 锦绣心头一跳,这位沈老板长了一双鹰眼,看人的时候,仿佛特别凌厉,叫人无端端就觉得不安。 沈金荣叫过领班,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领班点头答应着,朝锦绣这边一溜小跑地过来。 “锦绣,快点过去招呼沈老板。丽丽你也别站着,叫几个人来帮忙,拿两瓶最好的红酒过来,茶水就要菊花龙井。” 锦绣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去?” 这位沈老板,一看就是极其难伺候的客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乱子可就惹大了。只听他要的东西就知道,红酒和菊花龙井!哪有人这么喝东西的。 丽丽已经一把拖起她,“还呆着做什么,机会来了,要好好抓紧。” 锦绣被她一直拖到沈金荣那边,他们已经在大厅里最好的一张台子落座,沈金荣拿出烟斗,旁边有人替他点上。 “你,过来这边坐。”沈金荣示意锦绣坐在他身边,丽丽也挨着锦绣坐下。 “是新来的吧,刚才一进门,我还以为是殷明珠。”沈金荣打量着锦绣,“我是有几年没进百乐门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当年的殷明珠又回来了。” 锦绣只是笑了笑,“沈老板真是夸奖了,我怎么能跟殷小姐比,我刚入行没几天,连舞都还不大会跳,什么规矩都不懂,您只要别笑话就成了。” “是有那么三分像,尤其是眼睛和下巴。”沈金荣吸口烟斗,“不过可惜,她早就不大出来见客了,如今再想找那样的倾城名花,也不容易——当初人人都说,七重天的赌、百乐门的舞,可是没了殷明珠,百乐门的舞已经越来越没看头了。” “要是跟大富豪的白小姐比,我这里的小场面,当然不入您沈老板的眼。”笑吟吟的一句话插了进来,锦绣一回头,是英少!连他都被惊动了,可见沈金荣的确是来头不小。 沈金荣朝向英东欠了欠身,“英少别误会,我不过是想起前几年百乐门的盛况,一时感触而已。” “现如今生意不好做,世道又不景气,谁还肯那么花钱捧场。”向英东在对面坐下,锦绣帮他斟上一杯酒。 “英少说得没错,花无百日红,谁都知道大富豪是靠白珍珠的南洋舞出名,七重天有玛丽安踩着圆桌穿着西装跳艳舞,可是再看看百乐门,也就只剩下一群披着羽毛跳大腿舞的,难怪声势不如以前。”沈金荣远远看舞台一眼,“别怪我多管闲事,我还真有点替你担心呢,英少。听说过两天,法国领事斐迪南公爵还要在百乐门举行一场舞会,招待本国的使团……到时候你总不能再把殷明珠请回来充场面吧?只怕向先生不肯答应。” 向英东蹙起眉头,“今天沈老板特地来一趟,不是为了跟我议论殷明珠的吧。” “当然不是,百乐门打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我不过是替两天以后的那场舞担心。”沈金荣打个哈哈,“要是我没猜错,英少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得到法租界的支持,拿到建跑马场的独家经营权吧。” “大家都明白,我也不必跟英少兜圈子,大富豪的黄老板也有意办这场舞会,我也不过是提醒英少一声,最后的赢家未必是百乐门。” “那么大家且试试看。”向英东举起手里的酒杯,“请。” 桌上的气氛一时僵住,丽丽不知所措,轻轻拉一下锦绣的衣襟,“好像……英少脸色不对啊。” 锦绣看着向英东,他一向嘻嘻哈哈惯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绷的脸色。 正在僵持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旁边,风淡云轻地应了一句。 是谁?沈金荣、向英东和锦绣几乎同时抬起眼来,锦绣心里一跳,蓦然一惊又一喜,是左震! “左二爷。”沈金荣一怔,站起身来,“想不到这么凑巧,二爷也来跳舞?” 左震拍拍向英东的肩,“开这么好的红酒都不叫我一声,你算什么兄弟。” 旁边的侍应早已经递上新的水晶杯,替他斟上酒,左震在向英东身边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才向沈金荣道:“跳舞我不行,不过说到输赢,不知道沈老板有没有兴趣赌一把?” “赌一把?”沈金荣顿了顿,似有那么片刻的犹疑,但还是道:“难得二爷有兴致……我沈金荣当然奉陪,赌注就随二爷下。” “拿骰子来。”左震跟身边的侍应交待一句,回头朝沈金荣淡淡一笑,“我们这场赌,三百两百,三万两万的争来争去,都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赌那片跑马场的地皮。” 沈金荣呆住了。这算什么赌注? “那片……地皮?二爷是不是跟我开玩笑,眼下这块地皮还是别人的产业,既不是我沈金荣的,也不是你左二爷的,这赌注下得未免太荒唐了。” 侍应已经照吩咐送上骰子和摇盅,左震接过来,在手里慢慢晃着,“这块地皮,眼红的人虽然多,可是有资格出来争的人没几个。今天咱们就只赌一副大小,输的人,放弃跑马场的经营权和地皮,沈老板觉得怎么样?” “连左二爷也对跑马场有兴趣?!二爷要跟英少争同一块地皮?”沈金荣蓦然起身。 左震放下骰盅,“怎么,不可以吗?” 沈金荣气结,没错,这赌注听上去再公平不过,但他心里清楚,左震这分明是空手套白狼。他什么时候想要跑马场的地皮了?谁都知道他跟向英东是兄弟,他怎么会跟向英东争一个跑马场?! 这场赌局,输了对左震来说根本无所谓,但若是他沈金荣输了,就要从此履行诺言退出这场竞争,平白便宜了向英东! 虽然明知是上当,反悔已经来不及,刚才自己当着这么多人亲口答应赌这一局,现在才改口,岂不成了笑话?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他沈金荣还怎么见人! 向英东已经在看着他微笑了,神色间颇有点讥讽,再看左震,神情平静,气定神闲。 “既然二爷都插了手,我看这一局,赢面也不大。不用赌了,我认输。”沈金荣到底是沈金荣,片刻间就做了决定,他明白,今天这趟百乐门是来错了。 向英东往椅子上一靠,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沈老板愿赌服输,那么后天那场迎接法国使团的舞会,到底是百乐门还是大富豪来接手,到底是谁争到了经营权,也都不关沈老板的事了,是吗?” 沈金荣脸上掠过一丝暗红,额上跳起一条青筋,咬着牙道:“没错。英少,今晚我还有事,不能在这里看百乐门的大腿舞了,告辞。” 向英东扬声道:“慢走,不送——” 看着沈金荣带着随从走出百乐门的大门,锦绣轻轻松了一口气。刚才还以为英少会跟沈老板当场冲突起来,翻了脸大家都不好看,想不到左震一来,半开玩笑就把这瘟神送走了。 “你激他有什么好处?沈金荣出了名的爱面子,惹恼了他狗急跳墙,还是你自己吃亏。”左震数落向英东,“为了一个跑马场,你到底还要得罪多少人?” 向英东拿起酒杯灌一大口,扯开领口的领带结,“管不了那么多了,刚才你不在,没看见沈金荣那嚣张跋扈的样子,我已经忍他很久了。依我看,要不是沈金荣撑腰,那个姓邢的怎么会这么不识抬举?我三番四次跟他商量,价钱一让再让,他就是总有理由推三阻四。照这样下去,我看跑马场到明年也开不了工。” 左震微微皱眉,“英东,你的胃口也太大了一点,跑马场规划牵涉的方面太多,资金投入又十分巨大,找几个有实力的买家合股才稳当。你现在争这个独家经营权,万一有闪失,风险可不小。” “要是你知道跑马场到底有多赚钱,就会明白冒点险也是值得的。”向英东叹口气,“再说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停不了手了,打点领事馆市政厅、地皮也买了七八成,砸下去的钱拿去填海都够了,你叫我放弃?怎么放弃?我只知道越迟开工,损失越大。” “这么一块肥肉,多少人盯得眼红,绝对不止一个沈金荣。沈金荣只是狂了一点,敢出来跟你叫板,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向英东又何尝不知道,“你说话的语气,跟大哥越来越像了。我跟他谈过,他也不赞成我投资跑马场,说一来压住的资金太大,不好收手;二来这工程也是几股势力争夺的焦点,他担心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左震淡淡笑了,“但你决定的事情,只怕就连大哥也劝不动你吧。” “没错,看样子还是你明白我多一点。”向英东收起满不在乎的微笑,神色逐渐凝肃下来,是锦绣从来没有见过的郑重,“震,我根本没打算收手,付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一局豪赌,赌赢了,我就是上海滩最大的赢家。” 旁边的锦绣怔怔地看着英少的脸。他是这么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上海的天下都在他的掌心里,可是为什么,她心里隐隐约约充满了不安? 左震不再说什么,只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酒,杯子很快就空了。 锦绣拿起红酒,继续把他手里的杯子斟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左震却连头都没抬过。到底有什么不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她之间,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样轻松。 左震本来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可是说起来就是奇怪,她无端端地觉得他比别人亲切。她跟英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的心事,左震却什么都知道,更别提他三番五次伸过援手,帮她解围。锦绣真的想不出来,为什么他会突然变得这么疏远。 她做错了什么? 左震仿佛也有点走神。刚才英少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见,英少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对面那位,左二爷!” “什么?”左震一抬头,却正迎上锦绣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他居然避开了。 “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连个影子都看不见,百乐门有狼么,会吃了你不成?今天要不是我派了人去请你过来,你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兄弟。”向英东抱怨。 锦绣忍不住低了头偷偷一笑,英少骂得好。 左震却没一丝笑意,“你说得那么哀怨,口气好像我的第十三房姨太太。” 向英东受不了他了,“左二爷,我没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吧,开了最好的红酒,特地派人请你过来,喂,我是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我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听正经事。” 向英东气结,“你听不听我也非说不可——我是说,沈金荣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不会真的相信他就这么放弃吧。最近外头局势乱,行事要小心。” 左震一哂,“我几时不小心?倒是你,四处拈花惹草,三更半夜还在大街上招摇,你在明、人在暗,自己当心吧。” “你……你叫人跟着我?”向英东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 锦绣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帮左震说话:“二爷只不过是担心你而已,刚才你不是也说,现在外面很乱?” 向英东悻悻然地坐回去,“我哪有到处拈花惹草?这几个月为了跑马场的事,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找女人?不过去了明珠那边两趟——还是跟大哥一起去的。”说着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听明珠说,后天迎接法国使团那场舞会,大哥会带她一起来参加。” 什么?!明珠要来百乐门? 锦绣霍然抬起头。 她的神色变得太突然,左震和向英东同时看过来,正看见她一脸忐忑激动、惴惴不安。 向英东叹口气:“锦绣,不是我不帮你,明珠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锦绣尴尬地低下头,“我明白,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忽然听见她的名字,所以……” 左震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在百乐门,明珠早就知道了;她若不想见你就不会来。” 锦绣不禁意外,他肯说话了?语气这么平静,明明刚才还看都不看她一眼,这会儿又好像若无其事,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多心……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二爷的意思不是说,到了晚宴那一天,还需要舞女下场子招呼客人吧?”锦绣自嘲,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居然已经学会自嘲了。 左震蹙起眉,“我是说,那天我一个人来,你如果想见明珠,可以跟我一起。” 他什么意思?锦绣怔了怔,有点听不明白。 向英东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左二爷的意思,就是请你陪他一起出席这场晚宴。哈哈哈,难怪他说得别扭,我都是头一回听见他说这种话……笑死了。” 左震蓦然起身,酒杯撂在桌子上,“以后跑马场的事,你就自己解决!” 他话没说完就掉头走,向英东呆了半晌,望着他背影,揉了揉眼睛,刚才他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好像看见……左震回头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暗红? 锦绣忍不住埋怨他:“英少!你就别拿二爷开玩笑了,难道你都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啊?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们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向英东慢慢回过头,因为强忍着笑意,脸都有点扭曲了,“我不过是帮他把他的意思说出来而已,他就恼羞成怒?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他什么表情,什么脸色?” 虽然不知道左震到底怎么了,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刚才他是在帮她。想来那天,冠盖云集,来的都是上海的政界要员、巨商富贾,如果没有他,凭她一个百乐门舞女的身份,只怕根本没有资格进会场,更别提看见殷明珠。 殷明珠已经很久没有在百乐门露面了。 这个晚上,当华灯初上,她穿着黑色裸肩的晚礼服,踏上百乐门铺满红毡的台阶,缓缓绽放她迷魅的微笑,仿佛整个夜上海都为之震动。 明珠进来的时候,偌大一个几千平方的大厅,几乎刹那间安静下来,无数宾客齐齐望向门口。锦绣在人群里,屏息地看着她这样优雅地走进大厅,在无数目光的注目下面不改色,好像本来就习惯了接受这种惊艳的场面。 一个女人,居然可以美丽到这种地步。难怪就连美女如云的百乐门,自从她一去之后,就再也没人能重现当年殷明珠挂牌时的空前盛况;难怪她这种身份,都能够成为向寒川的女人;难怪人人在背后提起她,都有莫名的羡慕和嫉妒。 锦绣脸上涌起一层红晕,连双眼都亮了起来。自从初来上海的第一天,在殷宅见过明珠一面,这是第二回看见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是兴奋、是骄傲还是一点点心酸?明珠承认不承认都好,不能改变她俩是亲姐妹这个事实,这个美丽得已经成了传奇的女人,身上流着跟她相同的血液。 其实,当初被明珠赶出来,锦绣并没有真正怨恨过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百乐门看惯了世事冷暖之后,锦绣越来越明白明珠的心意。明珠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一个两手空空无依无靠的女子,要在上海滩这种龙蛇争霸、弱肉强食的地方活下去,她当年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其中滋味,那种害怕和绝望,没有经过的人不会明白。明珠对荣家的恨意,这么多年越积越深,已经打成了死结,她不肯承认锦绣,也是在所难免。 身后忽然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这么巧,又见面了。” 锦绣回头,脸上的微笑忽然僵住,是沈金荣。他那对凌厉的鹰眼再次停在锦绣脸上,“今天这种场面,居然还能看见你,真是想不到。” “真是可惜,沈老板,看来我今天不能招呼你了。”锦绣知道他来者不善,那天在百乐门,被左震摆了一道、又被英少羞辱一通,这口气沈金荣绝对咽不下。 沈金荣笑了,“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还没有请教你的芳名?” “荣锦绣。” 沈金荣点点头,“老实说,那天一进百乐门,第一眼就看见你了,难怪这么触目,原来是荣小姐……百乐门的红牌荣锦绣。” 锦绣愕然,红牌?!开什么玩笑,她才来几天,几时成了百乐门的红牌,怎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金荣悠然道:“听说,为了荣小姐,连左二爷都争风吃醋起来了,还不惜在众目睽睽底下大打出手,如今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到比你更出风头的女人了。” 锦绣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说什么?!那件事,难道在外面已经传得这么不堪入耳?谁说……左震为了她争风吃醋,谁说他大打出手……难怪这些日子以来,他再也没有在百乐门露面,想必那些流言,早就传进他的耳朵里。 “沈老板,这又是哪一位?看着好眼生啊。”一个白西装、白皮鞋,头发梳得油亮的公子哥儿走过来,站在沈金荣身边。 锦绣在对面两步远,都被浓烈的桂花油味道呛得差点打个喷嚏。他到底喷了多少桂花油在头上? 沈金荣却笑道:“冯四少天天在风月场上打滚,怎么这回走了眼,连百乐门的荣锦绣荣小姐都不认得?”他又回头向锦绣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一位,就是警察署冯署长的四公子。” 原来,他就是冯四少。锦绣知道这个名字,仗着家里的权势,整日在外头惹是生非,上个月在大富豪,就因为有个舞小姐一句话得罪了他,就被他用竹签子毁了容。 真是不走运……一个沈金荣已经很叫人头痛,偏又遇上冯四少这种人。锦绣正要想法子脱身,忽然听见满堂宾客都哗哗地鼓起掌来,不禁抬头张望—— 是向寒川、向英东和左震,陪同法领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进来了。人群纷纷往两边闪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都是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震动人心的风采。向寒川的尊贵沉稳,向英东的英伟倜傥,左震的俊挺冷静,简直可以用“交相辉映”四个字来形容。 “英少跟二爷来了,我去打个招呼。”锦绣松了口气,趁机溜进人群里。 这一刻场面远比她想象的盛大,她根本挤不过去,只能隔着满堂衣冠楚楚的宾客,远远看着他们。英少今天穿了绣金的礼服,越发的光芒四射,熠熠生辉。左震倒还是照旧,隔着人潮,他一眼就看见踮着脚尖往这边张望的锦绣,向她微微一笑。 他身边那一袭灰色长衫、修长磊落的,就是英少的大哥向寒川吧。 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向先生,曾经无数次听过他的名字,今天见到了,才知道什么才叫气度雍容。他略有点黝黑,轮廓跟英少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跟沈金荣一样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亨,但是向寒川主子的气势十分内敛,锦绣忽然明白,为什么向寒川被称为“向先生”,沈金荣却是“沈老板”。 若是论外表,向先生不如英少抢眼,可是就算明艳照人的殷明珠站在他身边,都不能把他的光芒压下去。难怪连左震,都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大哥。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左震和英少都忙着应酬宾客,被无数人的寒暄包围;锦绣唯恐再跟沈金荣碰面,想想还是暂时走开的好。 悄悄离开大堂,穿过侧门的丝绒帷幕,外面是一间露天的花厅,那边有一圈供休息用的法式长沙发,一群女眷正珠光宝气地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比较谁的裘皮成色好,谁的戒指镶工最精细。 “汪太太,你这只戒指,是不是霞飞路上那家宝麟堂买的?”一个细瘦的女人捉着另一个的手不放,“我上个月好像在那边看到过,好贵哦。” 那位汪太太矜持地笑着,“可不是,买了回来,戴两天又没那么喜欢了。这种东西,也就图个一时新鲜。”看样子也的确是,她两只手上至少戴了五六个戒指。 旁边一个插嘴:“你们有没有看见今天晚上,殷明珠戴的那条钻石项链?我认得出来,是上次英伦拍卖行拍出去的极品,价钱抵得上法租界一栋花园洋房了。” “啊?!”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叹声,“真的吗,这世道真是……女人长得漂亮就是吃香。” “就是,这种女人,这种出身,哪还有什么廉耻,跟着那么有钱的靠山,不过就为了揩人家的油水。” “有时候越是这种女人越懂得怎么刮男人的钱,她有什么好忌讳的,只要豁出脸去,下了床就伸手收钱。你看看,穿的戴的,倒比人家那些正牌的太太还光鲜排场。” 正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位汪太太站起来下了结论:“再怎么说,卖过身的女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你们听过吧,当初这位殷明珠在大富豪出道的时候,在台上还跳过脱衣舞来的。漂亮?妖媚?那又怎样,还不是被人家养在外边,谁听说有人敢娶她回家了?就跟这戒指一样,贪新鲜而已,过两年玩厌了,还不是扔过一边。” 锦绣听得呆住了。 夜风那么冷,吹在身上,浑身都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不出的心寒。但是一阵一阵的热血却只顾着往脸上涌,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杯子。 今天听见太多的是非,左震的,明珠的,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真不敢相信人的舌头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的认识殷明珠?有谁明白她跟向先生之间是不是真心?又有谁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一路上有多少伤痕血泪?如果有选择,谁都希望活得高贵。 她们说的虽然是明珠,又不是她荣锦绣,可是,那种被侮辱的感觉,比听见别人说她自己还要来得强烈! 今天这种地方,或许她应该保持沉默,置身事外,就算听见什么也最好装作没听到。可是锦绣一时之间,意气上涌,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径直朝那位汪太太走了过去。 “这位太太,你说话好像有点不公道。谁都知道今天晚上,殷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伴,连向先生都正式带她一起参加舞会,可见还是尊重她的。至于这位殷明珠什么时候出嫁,应该都算是她的私事吧,你不觉得自己太过操心了?” “你——你是谁?”汪太太没想到还有人出来当面回击她,恼火地回过头来,却迎面看见一个陌生女子,身上那袭衣裳料子倒是极好的,柔滑软沉,碧如幽水,衬着精致的湘绣,星光下只觉得她明艳温婉,神色间却又带着丝说不出的清冷。 不知怎么的,一时之间,本来的气势汹汹顿时好像矮了几分。 锦绣淡淡道:“我谁也不是,比不得汪太太有身份有地位,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在人家背后泼脏水——其实说穿了,只因为一条你戴不起的项链而已。” “你胡说什么!”汪太太沉不住气了,“你说我眼红殷明珠?凭她也配!?” “就是,汪太太行得正坐得直,出身名门高贵大方,殷明珠算什么,给人家当小的都还进不了人家的大门,到底谁眼红谁啊。”旁边那群女人也回过神来,纷纷帮腔。 锦绣笑了,“问题是,你们说的这个‘人家’到底是哪一位?在我看来,全上海有多少人想给这个‘人家’提鞋子都还不配呢。” “你这么替殷明珠打抱不平,应该不会是跟她一路货色吧?” “你说对了,我不过就是百乐门的舞女。我们这样的货色,出身也不够高贵,态度又不够端庄,可是你手上的戒指,跟我们手上戴的那个,只怕都是同一个男人买回来的。明着送给你,暗着送给我,我们的区别也不过就是这样。” 锦绣微笑,真想不到,这些整日里高贵端庄的所谓名流夫人,骂起人来也一样这么难听。 从花厅回大堂,要穿过一扇拱门,锦绣刚刚掀开那厚重的丝绒帘子,就赫然呆住了。 明珠就在她面前,拿着杯酒,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听见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第七章 在河之洲 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 “你也在……”锦绣有点担心,刚才那些话,不知道她听见多少。 明珠含蓄地一笑,“听英东说,你进了百乐门。还做得惯吗?” 锦绣脸红,“有什么惯不惯,还不是一天一天这样混日子,能有碗饭吃已经不错了。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挑三拣四?” 明珠点点头,“说得对。当年我也一样这么熬过来的。” “既然都已经熬过来了,以前的事,不如就忘了吧!”锦绣忍不住冲口而出。 “忘了?”明珠凉凉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惜总有人不断地提醒我,过去有多么凄凉寒伧……刚才那种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如果要认真计较,一早把自己气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梦也会想着我的身体流口水,可是他们骨子里又瞧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当面恭维我的首饰贵重、衣裳又漂亮,可是只要一转身,还不是恨得牙根痒。不管我拥有什么东西,都会听见有人说,那是她出卖身子换来的。” 锦绣沉默,她明白明珠的感觉。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风顺地长大,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宠爱怜惜,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庄严地老去?谁会想堕落在这样的乱世里,出卖自尊和感情,成为别人的笑柄。但是…… “在外人眼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同。”明珠看着她,“我现在有的,不过是那点钱而已。” “你有向先生。”锦绣提醒她。 “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如果早一点遇见他,一切都会不一样。”明珠轻轻一叹,“所以锦绣,你比我幸运。” 锦绣不明白,“什么……意思?” 明珠道:“我知道外面的传言未必都是真的,但无风不起浪,至少左震肯为你撑腰。” “你误会了!”锦绣急忙分辩,“其实我跟二爷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样,那天,他不过是看不过去帮我一把而已。再说我跟英少的事,他一开始就都知道,让我进百乐门,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这才发现自己太急着解释,失口说错了话,不禁顿时涨红了脸。 明珠一怔,“你跟英少的事?你跟英东怎么了?”她诧异地看着锦绣的脸色,渐渐明白过来,可是又不能置信,“不会吧,原来——你是英东的人?我还真是看走了眼。左震的性子我知道,不关他的事,他一向很少插手,绝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但是你的事,他管得未免也太多了一点……我还以为,你会跟他有什么。” “怎么会?!”锦绣尴尬地失笑,“二爷……跟我?那是绝对没可能的事。这阵子他根本不来百乐门,就算偶尔来一回,也正眼都没瞧过我。说真的,二爷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从来都猜不透。” “是吗?”明珠轻轻叹口气,锦绣这傻瓜。 抬起头,隔着满堂的宾客,远远看着大堂另一头左震的背影,他在人群里应付得游刃有余,不知道刚刚说了什么笑话,身边的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左震还是左震,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明珠却清楚地记得,那天左震跟她提起锦绣时,脸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异样温柔的神色。纵然只有一刹那,只有那么隐约的一丝,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心事;在左震脸上,这样的神情,明珠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会像锦绣说的那样,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这事情还真的是越发不寻常了。 “左震曾经找过我,跟我提起你。他说,到底是姐妹,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非要一辈子做陌路人?”明珠道,“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跟荣家有关系。” 锦绣怔了怔,为了她的事,二爷找过明珠?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明珠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我跟妈被赶出来,千辛万苦从镇江找到上海,才知道表舅一家早已经搬去广东做生意,断了音讯。为了讨口饭吃,我当过乞丐、偷过东西,为了争桥洞睡觉,跟一群叫花子打架,为了赚钱给妈看病,去洗衣房给老板帮工,结果差一点被他强暴。妈天天吐血,死的时候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的疮疤都烂了,苍蝇嗡嗡地围着她飞……”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半晌才抬起头,“从那一天开始,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不能跟荣家的人一起分享。”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厅另一头的向寒川。 锦绣沉默地站在原地,一阵一阵地心酸。明珠的遭遇其实比她凄惨十倍,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在街边,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就算换成她荣锦绣,也不见得会轻易放下心里的怨恨。 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也不是不幸运。当初沦落在街头的时候,如果没有遇见英少,她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更不敢想象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锦绣还没回头,已经闻到那股刺鼻的桂花油味道,心里就是一沉,又是那位冯四少! “荣小姐假如给在下面子,不如一起喝杯酒。”冯四少笑吟吟地拎着一瓶洋酒,手上一枚硕大的赤金戒指,分外触目。 锦绣想要推搪:“真是对不住,我本来就不会喝酒,刚才又喝过了两杯,所以……” 冯四少拉起她的手,硬把酒杯塞进她手里,“今天第一次碰面,荣小姐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以后有机会,我少不了经常来捧你的场。” “不、不是……”锦绣手忙脚乱地刚要推开他,忽然又顿住,这个冯四少,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他是警察署署长的公子,要是得罪了他,只怕连百乐门都要跟着遭殃。 冯四少已经不由分说,帮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来,洋酒会不会喝?” 锦绣看着那一大杯琥珀色的酒液,还没喝已经觉得晕了。正在进退两难,有个侍应走了过来,“荣小姐,刚才左二爷找过你。” 左震?锦绣咬了咬嘴唇。上次因为被客人灌酒,已经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差点砸了百乐门的生意不说,谣言又传得满天飞;这回不一样,冯四少也是出了名的难缠,惹上他,对左震又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今天晚上这场舞会,本是英少为了拿到跑马场经营权,特地为了迎接法国使团才举办的,上层政要名流云集,要是因为她的缘故,闹砸了今夜的舞会,英少面子丢光了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花费的无数心血,就统统都泡进了黄浦江。 冯四少听说“左二爷”三个字,也不禁停手,有点犹疑起来:“外面好像有人说,荣小姐跟左二爷是……” “没有的事!”锦绣一口否认,“我不过是百乐门一个舞女,二爷是二爷。” “说得也是。”冯四少又笑起来,“我也跟左二爷有点交情,他打牌喝酒倒是经常,没听说还上舞厅跳舞。” 锦绣岔开了话题:“既然今天冯四少这么赏脸,我就奉陪一杯,以后还请四少多关照。” 说着端起杯,满满一杯酒都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喝酒就喝酒!有什么大不了。 “味道还不错吧?呵呵,再来一杯!”冯四少又拿起酒,锦绣冷汗都下来了,再这么喝下去,非喝醉不可;可是顾不得那么多,为了英少的跑马场,今天也只能闭起眼,豁出去算数。 夜已经深了。 百乐门依然灯火通明,晚宴已经到了尾声,宾客们已经散了七八成,左震总算有机会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可是放眼在整个大厅里扫了一圈,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锦绣呢? 晚会刚开始的时候,明明还见她跟明珠在一起,本来他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跟明珠见一面,所以没过去打扰她们。谁知道不过一会儿工夫,锦绣就不见人影了,问过几个侍应,也都说没看见。 “二爷在找什么?”旁边跟着的麻子六,是他身边多年的兄弟,顺着左震的目光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好几圈,终于再也忍不住问道。 “二爷,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你也忙了一天,要不要回去歇着?”麻子六再问,左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门。 却不料刚下台阶,就看见一团小小黑影,正抱着一根电灯柱子伏在那里。 “锦绣?”左震一怔,她在那里做什么? 在她身后试探地叫了两声,一点反应都没有,左震伸手扳过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见“哇”的一声,一股秽物已经喷了他一身! 酒气刺鼻,连一边的麻子六都本能地闪开三尺远。左震也傻住,锦绣居然喝醉了?在这里? “二爷……”麻子六手忙脚乱地过来,翻遍身上每个口袋,要找出条手帕之类的东西帮左震擦一下身上,却到处也找不到。 “不用了。”左震抬手格开他,扯住衣襟左右一分,只听“嘶”的一声,扣子纷纷崩落,他随手把外套甩在地上,“这衣服也不能穿了。” 麻子六惋惜地看着那件倒霉的衣服,这么上好的一件西装外套,真是可惜了——再回过头来,左震已经拦腰抱起锦绣上了车。 “二爷,咱们这是要去狮子林吗?”麻子六莫名其妙地跟了上来,二爷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亲自把荣姑娘送回去不成? 左震沉吟了一下,锦绣已经醉成这样,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狮子林,没人照应怕是不行的。 “我们直接回宁园。” 麻子六听得一呆,宁园?!那里虽说是二爷的地方,但一向没有外人打扰,就算是自己帮里的兄弟,除了邵晖之外也几乎没有谁能在那里随便出入。想不到这位荣姑娘,居然…… 想不到这位荣姑娘,看上去这么娇小,喝醉了酒居然会这么重。 左震一路抱着她上楼,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整个人都已经没了知觉,像只口袋一样瘫软在他怀里。 后面的王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啊?” 麻子六关上大门,“快别问那么多了,还不赶紧去帮二爷的忙。” “怎么回事!二爷从来不肯带外头的女人回来过夜的……”王妈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嘟囔:“再说那姑娘看样子喝多了吧,都醉成那样了,还带回来做什么?” “王妈——”麻子六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二爷的脾气,怎么会有王妈这么慢手慢脚、唠里唠叨的下人。 “唔……”锦绣在左震怀里挣扎了一下,又干呕了几声,刚才差不多连胆汁都吐光了,在车上又吐了一路,现在就算想吐,胃里也再没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了。左震皱了皱眉,把她放在大床上,拧亮了台灯。 锦绣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满额都是冷汗,很辛苦的样子。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就敢跟人家拼酒? 王妈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左震拧干毛巾,轻轻擦干净锦绣的脸,解开她领口的扣子。那湘绣的领口镶着细密的盘扣,左震一低头,她温热的呼吸就拂在他脸上,他的手禁不住轻轻一震,触手却又是她胸口柔软的肌肤。左震咬了咬牙,往后退了退,放弃那一排密密的纽扣,转去帮她脱鞋子。 天地良心,刚才把锦绣带回来,不过就是因为不放心,他一丝歪念也没有。可是……当脱下她的鞋,碧如幽水的裙裾轻轻滑开,那只纤细晶莹的脚踝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他居然整个身子都没出息地一阵酥麻。 “王妈,你来!”左震蓦然站了起来,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王妈正在门口支着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一听左震招呼,立刻就推门进来了,“二爷,你还是早点歇着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准备好了,对了,你吃饭没有,要不要煮点宵夜……” “哦,知道了,二爷放心。”王妈满口答应着,低头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锦绣,原来这位姑娘名字叫做锦绣啊。 夜深了。 左震的房门剥啄地轻响了两下。他一向睡得警醒,一丝声响都会惊动他,顿时翻身而起,“是谁?” 王妈小声道:“她一直哭,我担心会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左震一怔,顾不得多想,径直去锦绣房里,才推开门,就看见她侧着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还没醒过来,只发出一阵一阵低微模糊的呓语,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睫毛长而翘,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着两道浅浅的黑影。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她紧闭的睫毛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头,“有没有煮点解酒汤给她喝?” “这样不成,明天只怕都爬不起来……我房里有醒酒药丸,在抽屉里,你去拿过来。”左震一边交代,一边扶起锦绣的头,触手处的头发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还有什么,让她在梦里都会掉眼泪? 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梦见些什么?去世的父母、千里之外的家乡、不肯收留她的明珠,还是——她心上的那个向英东? “二爷,药找到了。”王妈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心思纷乱。 “我来。”左震接过药,拿过银匙子轻轻撬开锦绣的牙关,用温热的醒酒汤喂她吃了下去。锦绣似乎有点清醒过来,在床边翻个身,却差点掉了下来,他赶紧一把接住她。看这样子,今天晚上她还有得折腾。左震一手帮她盖好被子,回头对王妈道:“你先出去,我在这里看着她。” “哦。”王妈答应着,一边出门,一边还不肯置信地回头张望,二爷还要自己留下来照顾她?老天爷,这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啊! 夜色如墨,一盏晕黄的灯光。 身边的锦绣忽然动了动,翻个身,一只手搭过来,正搭在他腿上。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他心里忽然莫名地一荡。 这个瞬间,他简直没有勇气去碰她的这只手。 “锦绣,醒一醒——”他只好低声唤她,只要她醒了,他就走。 “嗯……”锦绣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眼睛睁了睁,但是目光好像找不到焦点,睁开一下又闭上。左震刚要起身,她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忽然沿着他的腿,慢慢滑上他的腰,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靠进了他怀里。 大约是感觉得出这怀抱的温暖,她无赖地把脸埋在他胸口,一只手摸索着,钻进他白色衬衫的衣襟。 左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她……在做什么? “锦绣。”他忍不住叫她,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了起来。 锦绣仍然闭着眼睛,可是他听见她低低的模糊的声音:“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吧……” 寂静的夜里,那低柔的声音,仿佛有种无法形容的忧悒,尾音仿佛是细细的一声叹息,缓缓消失在空气里。 左震的身子越绷越紧,锦绣——这算是在引诱他?在他的床上?!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对她有了反应! 怀里的锦绣,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淡淡的清香,她双颊晕红,半醉半醒,解开一半的领口下面,隐约露出桃红色丝织抹胸的一角,衬得那肩头的肌肤分外的柔腻。 左震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微微一阵眩晕。四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诱惑的气息,怀里那个身子不可思议的柔软,她轻轻一动,就引起一道电流,沿着他的身体蜿蜒窜上来,带来一阵仿佛刺穿了身体的颤栗。汹涌的欲望无声无息而来,却一波比一波铺天盖地,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逐渐沸腾起来,自己只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 她宁静的脸就在他面前,距离不过两三寸。他屏着呼吸向她俯下去,一寸再一寸,万籁俱寂般的温柔,眼看就要触上她的唇…… “英少……”一句模糊的呓语,忽然从锦绣唇边滑出来。声音再低再模糊,在此刻的寂静里,也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左震浑身顿时一僵。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发红,满额汗珠滚滚而下。刚才——刚才锦绣叫了谁的名字?他怀里的女人,竟然这样清晰地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惊,他看着锦绣美丽的脸孔,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胸腔里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他明明知道锦绣一直喜欢的就是英东。 从第一次跟他出去吃饭,她的心思就根本不在他身上,她心里想着的眼里看见的,也就只有一个向英东。他明明都知道,可是刚才,他是怎么了?是什么叫他昏了头? 左震转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管,冷水从头上直淋了下来,身上的衬衫顿时湿透,寒意彻骨。他急需这刺骨的冰冷,来平息他胸口的灼热和愤怒。更让他恼恨的是,刚才那一刻,他的情不自禁,他的身不由己。不过是一个荣锦绣!连做舞女她都未必够格,连英东都说她不解风情,更甚至,她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存在——却偏偏就是她,只要一滴眼泪、一个微笑、一句话,就让他所谓的冷静理智都灰飞烟灭! 一直以来,为了防备出卖和背叛,他早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的警醒,处处提防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即使是在沉睡里、在酒醉时、在最放纵的那一刻,他也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绝不让自己完全沦陷。 水流顺着他的头发眉毛急泻而下,左震轻轻向后靠上墙。闭上眼,初初看见锦绣的那一幕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想起她温柔的眼睛,隐约的泪光,咬着嘴唇跟他争辩的神情,想起她站在雨里迷了路的满脸彷徨,在百乐门跳第一个舞时的生涩和紧张,想起那一夜她在如水的月光下面吹箫,如画的背影,缱绻的箫声……一时间,无数滋味上心头。 这一阵子,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仿佛都在这一刻,忽然找到了答案。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他对一个喜欢英东的女人动了真心! 寂静的黑夜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在耳边回荡,冰冷的水流飞激而下,打在身上叫人觉得刺痛,可是心里却渐渐地清醒。 没错,英东跟他是兄弟,英东有的他都有,英东能给锦绣的一切,他左震也一样给得起。可是他忘了,英东是向家的人,他走的是一条繁花似锦的康庄大道,他所面对的输和赢,不过是多赚和少赚的区别,输再多他也可以不在乎;而他左震,从一无所有到今日的名声地位,一切都是从黑暗血腥中得来,帮派火并、劫货走私,开赌场设钱庄,勾心斗角步步小心,他若是输了,输的就是无数兄弟的鲜血和性命。 锦绣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什么风光显赫,什么荣华富贵,或许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需要的,不过是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和一个安稳的未来。如果他是锦绣,他也会选择向家的英少,而不是青帮的左震。 锦绣没有错,错的那一个,其实是他左震。 翌日早晨。 锦绣头痛欲裂地睁开眼,这里是哪里?昨天——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环顾一下四周,很陌生的房间,可是陈设布置,似乎比狮子林还要讲究几分。撑着床坐起来,丝绒的被子轻轻滑落下来,身上那件湖水碧的丝缎裙子已经揉得一团皱。 裙子……锦绣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是穿着这条裙子去参加百乐门晚宴的。记忆模糊闪过,最后记得的,似乎就是跟那个冯四少在花厅喝酒…… 糟了,她一定是喝多了。 锦绣“呼”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扣上扣子,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还赤着脚……鞋子呢,她的鞋子呢? 正趴在地上到处找鞋,门突然被推开了。锦绣回过头,一个微胖而和蔼的妇人正站在门口,满脸愕然地看着她,“你起来了?” “我……是啊,是啊。”锦绣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裙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还不知道啊,这是宁园,昨天二爷抱你回来的。”那妇人走进来,把她的鞋子和袜子递过来,“昨天你喝醉了,吐了一身,鞋子都脏了,我给你洗了洗,已经烤干了。” 锦绣面红耳赤地接过鞋袜,怎么可能,是二爷“抱”她回来的?! “你叫我王妈就好了,在这里给二爷打杂的,一会儿你洗洗脸,就下楼吃早点,二爷还在客厅等着你呢。”王妈一边说,一边过来收拾床铺,“锦绣姑娘,你醉得还真不轻,昨天晚上,二爷差不多陪你折腾了一整夜。” 想了又想,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模糊凌乱的片断,似乎是做梦,依稀还有点印象。做梦的时候,好像回了荣家大院,在后院扎纸灯笼,可是看见爹娘和明珠坐在一辆木板车上被拉走,她飞奔着追出门,一直追到河边,却眼睁睁看着木板车越走越远……然后呢?然后……仿佛看见了英少,他站在百乐门的台阶上,她一步一步上了台阶,他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最后仿佛只剩下一个背影。她伸出手扳着他的肩膀,努力想要把他扳过来,转过身来的,却赫然竟是……竟是……左震?! 她记得他轻轻把她抱在怀里,隔着他薄薄的衬衫,那种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弥留在她的指尖。真的是梦吗?梦里的感觉会那么强烈那么真实?! “不可能!”锦绣蓦然叫出声来。 王妈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锦绣看上去却比她还要受惊,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就是做梦……就算只是一个梦,也都觉得太下流了!她怎么能梦见二爷抱着她?怎么喝醉酒的时候连做梦都那么荒谬,就算要梦见一个男人,那也应该是英少,而不该是二爷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想起那个模糊的梦境,她心里居然——深深地,深深地觉得悸动? “锦绣姑娘,别站着发呆了,二爷还在等着你呢。”王妈提醒她。 “哦,好。”锦绣回过神来,一边答应着,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忽然又忍不住哑然失笑,还真能胡扯,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做了个乱梦而已,自己就胡思乱想成这样,二爷是什么人,难道还真的会对她怎么样不成?简直笑话。 真是下流无耻啊荣锦绣。 怕左震久等,她匆匆洗漱一下就赶着下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汤包,看上去赏心悦目。左震果然等在客厅里,他就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报纸,衬衫外套整整齐齐,只是头发怎么还湿漉漉的。 左震“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没事了就快吃饭,一会儿我回码头,顺便送你回狮子林。” 锦绣怔了怔,“你好像鼻音很重,着凉了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用特地送我一趟了,我自己搭个黄包车也能回去……” “我没那么娇弱。”左震打断她,“快点吃饭。” 他不着凉才怪!十一月底的天气,冲了半个晚上的冷水。也真服了锦绣,只消片刻工夫,就把他整成这样,传出去还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个女人去去火,不然他真会怀疑自己欲求不满,以至于这样饥不择食! 真是从来没有的挫败。 锦绣刚刚坐下,没喝两口粥,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笃笃”叩了两下大门。王妈应声去开门,锦绣也回头看过去,来的是个清俊的男人,一袭黑衣,脸色如同岩石一样的坚冷。 这人她从来没见过。 左震蓦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细细端量了一遍才道:“北平风沙大,脸都黑了啊。” “着急往回赶,一到码头就直奔过来了,来不及洗脸。” 左震一笑,用力一揽他肩膀,“我早上已经知道消息了,怕你遇到耽搁,还叫老六去路上接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锦绣不禁好奇,左震身边的人她几乎都认得,这个又是谁?左震对他的态度,好像格外不同。 正在打量他俩,左震却回过身来,锦绣立刻把头埋在粥碗上。无端端觉得心虚,唉,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第八章 颜如舜华 台上的大灯都还没亮,只有几盏远远的小灯照着,半明半暗,却看见跳舞的人长发漆黑,赤足如雪,只穿着一身鲜红的印度纱丽,一层一层的轻纱在她身边摇曳,像是隔着层雾。 “二爷,这件事太过蹊跷,我觉得应该派人追查。”邵晖对沉坐在椅中的左震道,“从上个月开始,已经有点不对劲,连着两笔买卖都不顺利,总是在细节上出点小岔子,好在两次都发现得早,有惊无险。这一回更离谱了,货到北平,刚靠上码头,居然就惊动了北平特派员专政署和警察署,出动大批人马围追堵截,强行开封验货……照道上规矩,除非他们有确切的消息,否则态度不会这么强硬。” “我不是已经通知你临时换趟船了吗?”左震一只手支着额头,眼睛看着桌上的纸和笔,脸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微微起了波澜。 邵晖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在青帮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来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与其说是属下,倒不如说是兄弟更恰当。 关于青帮在暗中进行的走私生意,照例一向是左震和邵晖亲自打点,从不轻易假手他人。至于码头上那些生意,还有货仓、钱庄和赌场,平常都交给石浩、坚叔、麻子六他们几个;石浩管船、坚叔管货仓、麻子六管赌场,除非是特殊的大买卖,这几年左震已经不太插手平常的杂务。 前几年,他们走私的数额非常庞大,从黄金、珠宝、钢材、煤油、木材甚至到军火,都有涉足;铁路和水运都有暗桩接应,除了不碰烟土,几乎所有紧缺的货都做过。一方面是因为局势动荡、政府涣散,缉查得不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向寒川投资华隆银行,长三码头又刚刚开始扩建,需要大量的后备资金。 近两年码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华隆银行也顺利扩充,而且缉私当局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很难喂饱,走私的成本和风险都增加了不少。所以青帮走私的范围已经逐渐缩小,不仅如此,还放弃铁路改走水运,把出事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邵晖在这一方面可说是行家,由他经手,不应该有任何纰漏才对。 可是一连三批货都走漏了风声,最近这一批运到北平交易的药材,甚至引来了特派员专政署的人,这必定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邵晖沉默半晌才道:“这回是我疏忽,差点着了人家的道儿,要不是二爷通知临时换条船,只怕这批货跟兄弟们都得遭殃。” 左震温和地道:“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常常分心,大概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 “二爷,照我看来,这回我们遇见的对手,应该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已经动了手,我们这边才刚刚察觉。” 左震淡淡道:“这不是一两个人有胆子做的事,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人了。从现在开始,这一个月内,封锁所有水路的买卖,我们不急,用不着冒险;然后从这三次走货的人手开始清查,从头到尾,只要经手的人就一个也不能放过。” “不要惊动别人,包括石浩跟老六他们几个,这件事你亲自办,要快,要小心。”左震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有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邵晖不禁一震,“是,二爷,我立刻彻查。” 左震站了起来,“先这样吧,我去一趟华隆银行,然后还得去百乐门看看。这一阵子大哥跟谢宝麟争华商会主席的位子,英东又争跑马场的地皮,四面树敌,我有点不放心。” 邵晖道:“连向先生跟英少那边也不太平?会不会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觉得呢?” 邵晖沉默下来。刚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看来,一波风雨又快来了,他已经几乎听见天边的闷雷声。可是看着左震的背影,又觉得有点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爷在就没问题。这些年刀里枪里来,水里火里去,什么危机没见过,可是每一回,二爷的周密、冷静和胆量都能带着兄弟们闯过来。有时候他也不禁感慨,在二爷一贯的平静温和之下,到底隐藏着多深的心机、多大的担当? 左震到百乐门的时候,向英东也难得偷闲,正在看新舞的排练。 难怪连沈金荣都说,百乐门的舞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这阵子他忙着跑马场的事,没工夫管百乐门的杂事,底下人也都松懈起来,歌舞都还是过去那一套,只变个花样、换套衣服就上场,没什么新鲜的。 例牌的踢踏舞和歌舞都过了,多少有点无聊,正在打着呵欠,忽然听见一声鼓响,慢慢地,起了一阵奇异而柔靡的音乐,像是簧管和提琴,又像是葫芦丝,还带着皮鼓“嘭嘭”的节奏……什么调子这么奇怪,刚一入耳,就叫人心里一荡?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却看见有人在台上翩然起舞。 时候还早,台上的大灯都还没亮,只有几盏远远的小灯照着,半明半暗,却看见跳舞的人长发漆黑,赤足如雪,只穿着一身鲜红的印度纱丽,那一层一层的轻纱在她身边摇曳,像是隔着层雾,看见水波在荡漾。她的舞姿开始是慢的,像是慵懒的苏醒,渐渐地由慢而快,仿佛连那轻纱也随着她的急旋飞扬起来。如果不是亲眼看着,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的腰肢居然可以这么纤细而柔软! 她戴着面纱,看不见脸孔,可是环佩叮当,手臂上仿佛戴着成串的金环,在乐声里隐约听见悦耳的叮铃声,那种仿佛来自遥远异域的暗香,渐渐弥漫开来。 一曲新舞,艳光四射,忽而是敦煌壁画里反弹着琵琶的飞天,忽而是瀑布底下戏水的精灵,她舞得活色生香,面纱底下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是那眼波流转,仿佛无处不在,偏偏又叫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觉得,她这一舞,就是为了自己而跳。 台前台后,一片静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舞到最激烈处,仿佛一朵花开到了极盛,灿烂华美到极致,这时候那奇异的舞曲的调子,忽然又渐渐放缓下来,慢是慢了,却反而变得更靡丽,更柔媚,那种低迷而魅惑的气息更觉得浓烈。嘭,嘭,嘭,嘭……每一声轻轻的鼓点,都仿佛敲在了人的心上,急旋飞扬的热舞也仿佛变成了微风吹动的轻摇,却更多了点叫人心跳的意味,鲜艳华丽的红纱底下,隐约可见她玉也似的手臂和柔若无骨的腰肢,一转一折都勾动着人的心弦。 不知不觉间,正在所有人都看得屏住呼吸、偷偷出汗、情不自禁两腿发软的时候,忽然一声鼓响,那靡丽悠扬音乐戛然而止,一切安静下来,只余下丝弦的余音,仿佛还没有完全消散,袅袅地在空气中渐飘渐远。 舞停了?跳完了? 人人都像是一梦初醒,又像是一个不当心一脚踏了个空,不禁暗自一阵失落。 向英东忍不住站了起来,恍惚之间,想起当年在大富豪的舞台上,看殷明珠跳那一曲穿灯舞,无数点灯火在她头发上指尖上跳跃,她像蝴蝶般魅惑众生……自从那天起,他就决心要把殷明珠从大富豪挖到百乐门的舞台上。自从明珠走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舞了;只凭这一点,今晚台上这女子,就有资格在百乐门挂上头牌。 她到底是谁?他居然不记得自己的夜总会里,还有这样出色的人物。直到她走进后台的帷幕里,他才醒过神来,招手叫过排舞的何师傅:“刚才台上跳舞的,是哪一个?” 何师傅笑了,“连英少都没看出来,可见她功夫也没白下——那是荣姑娘。” “荣姑娘?”向英东停顿了半分钟,“荣——锦、绣?” 他一字一顿,不敢置信。 “对啊,从进了百乐门,荣姑娘一直跟着学舞,她本身的底子也好,聪明剔透,身段又软,很有跳舞的天分,简直跟当年的殷明珠一模一样。而且她学起舞来,又比谁都肯下功夫。要是不上台的话,还真是可惜了。” 向英东怔住了。还真是锦绣!这、这怎么可能? 当初左震要送她进百乐门,他一直反对,这丫头哪是块走红的料?说她青涩懵懂是好听的,其实就是单纯土气,什么都不会,也不懂人情世故,就凭她,也想在偌大一个百乐门挂牌上台?真叫人笑掉牙了。 可是到了今天,左震当日说的话仿佛就快要应验。 他还记得,那天在楼上,左震曾经说:“等有一天锦绣跟明珠一样成了气候,只怕你就留不住她了。当初大哥看上明珠,她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了……以后也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向寒川。” 现在再想起,心里不禁打个突,当初如果早点下手,也许今天明珠就是他的人,哪有大哥占便宜的份儿?现如今…… 向英东回过身,看见她似笑非笑的双眼,带着一丝调侃的神情,“刚才跳的舞,够不够资格上台?”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似乎有几分期待。 向英东打量她,她已经换了衣服,酒红色丝绒的裙子,黑色大衣,围一条精致小巧的貂皮小披肩;低低一个侧着的散髻,仿佛来不及好好打理,却别有一点淡淡的慵懒味道。 真是没有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锦绣这丫头竟然已经变得这么出挑了。就像一朵花,悄悄就开了。 向英东怔了很久,终于定下神,咳嗽一声。 “昨天那场晚会,你跑到哪里去了?整晚都没见你人影。”他问,“连明珠都向我问起你。” 锦绣一呆,“明珠问过我?!她说了什么?” 向英东不答反问:“你跟明珠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前一阵子还陌生人似的,只不过隔了一场舞会,又好像互相惦记起来。” 锦绣想起昨天在花厅前,明珠说过的那番话:“也许有一天,她会认回我这个妹妹,也说不定呢?” “那敢情好,我们也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向英东开玩笑。 向英东却顾左右而言他,拿过手边一只酒杯,“先不说这个,为了庆祝你新舞排演成功,我们喝一杯。” “不行——”锦绣一看见酒,头立刻大了一圈,昨天的宿醉差点没要了她的命,直到今天还头痛恶心,只闻见酒味就已经想吐了。 “我好歹也算百乐门的老板,老板敬你的酒,你都敢不喝?” “昨天我才刚刚喝醉过!”锦绣脱口而出,“要不是二爷,我到现在恐怕还躺在大门外边爬不起来呢。” 向英东怔了怔,“喝醉酒?跟左震?” “不是,不是跟二爷,是冯四少。”锦绣解释,“二爷只是……碰巧看见,然后……送我回去而已。” 她说着,慢慢声音低下来。不知不觉她在隐瞒,为什么呢?她跟二爷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很平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提起宁园两个字,似乎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昨晚的事情。今天一整天,都在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一切都是幻觉不是真的,可就是莫名其妙,到现在还定不下神来。 向英东又说了句什么,锦绣有点恍惚地抬起头,“刚才你说什么?” 跟英少说话的时候,她居然走神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她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怎么又跟冯四少扯上关系?那种人,你还是少惹的好。”向英东蹙起了眉头。 “他叫我喝酒,我怎么敢不喝,你忘了吗,我不过是百乐门的一个舞女。二爷不过是借我一张帖子,带我进场而已,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成他的舞伴吗?”锦绣笑了,“要是拉拉扯扯搞砸了你的晚会,就好像上次张老板那样,你的跑马场计划不就泡了汤?” 向英东怔了怔,伸手揉了揉锦绣的头发,“你还知道替我办事?” 锦绣坐上桌子,“现在知道我善解人意了吧?好歹我也是百乐门出来的,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在百乐门挂牌。”她一手搭上向英东的肩,故意放低了声线,做婉转妩媚状,“向老板,等拿到跑马场,再来喝酒啊?这次我请客。” 话没说完,她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弯了腰,“怎么样,有没有一点红牌舞女的味道?” 她笑得忘形,一时间恍若春天的花开,连向英东也看得一呆,正要开口说什么,却看见二楼的领班匆匆赶了过来。 向英东和锦绣同时回过头,一眼就看见左震、向寒川和石浩,远远地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他们身后不远,靠着栏杆处,居然还有明珠和阿娣。 只不过远远打了一个照面,连他的脸都还没看清楚,锦绣心里已经先猛地一跳,这一跳那么剧烈,连她自己都好像听见那“咚”的一声响。二爷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向英东却是一阵高兴,一把拉起锦绣,“今天什么日子,难得连大哥和明珠都来了,齐刷刷在百乐门碰面。走,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锦绣来不及犹豫,已经被他拉了过去,一路上了楼梯,向英东老远就扯开嗓门,跟左震抱怨:“昨天你还真不够兄弟,晚宴都还没散就不见人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左震却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抢着要接待法国使团的是你,说要争取经营权的也是你,我不过是帮忙张罗两句、跑跑龙套,早点走有什么关系。” 向英东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昨天领事馆的人要我帮忙,说有一批法国商行进口的古董、香烟,又怕潮又怕碰的,所以想用长三码头最好的船和最好的货仓,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左震没说什么,只回头吩咐石浩一声:“这差事就交给你去办。” 石浩答应着:“是,二爷。” 明珠浅浅地笑着,在旁边插了一句:“英少真是好大的面子,这么大一个顺水人情,你说句话就算了?就算是自己兄弟,也没这么便宜的。” “谁说的,我向英东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今天晚上的宵夜,我请。” 明珠笑着啐他一口,“真阔绰,出手就是一顿宵夜!不知道吃的什么好东西,值一条船。” 向英东道:“这你就猜不着了,我刚叫人订了一篮阳澄湖的大闸蟹,晚上刚好送到,这季节吃这个可不容易。你们赶了一个巧,正好尝尝鲜。”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锦绣,还没开口,锦绣已经知道他要交代什么,“我知道,开一间包厢,二爷喜欢的那一间。你们先坐,我去准备。” 印象里,除了昨天那场晚宴,向先生和明珠还是第一次上百乐门来;左震更不用提,以前还常常看见他,可是这阵子,连着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这么难得大家凑在一起,就连她,都跟着欢喜起来。 包厢,自然是左震以前常常坐的那一间,她第一次在百乐门看见他的那一间。因为左震,这间包厢特地留着,即便他不在,也都是空着的,这似乎都成了百乐门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锦绣卷起了袖子,点上炭炉、架锡壶、烫烧酒,又叫人准备姜醋和小菜;向寒川点上烟斗,明珠和阿娣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抹着骨牌,左震跟向英东靠在椅子里聊天,只有锦绣,像只蜜蜂一样兴奋忙碌地穿梭着,里外张罗。 她忘了左震和英少是坐在一起的,话音未落,左震和向英东几乎同时伸出了手,又同时在半空里停住,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怔。锦绣也傻眼,一时之间,手里这条热气腾腾的毛巾,不知道应该递给谁。 “这是……”她嗫嚅,怎么回事,刚才这一阵忙糊涂了,都忘了二爷旁边还有英少。可没等她说什么,左震已经收回了手,顺便摸出怀里的烟盒,点起一根烟,“她是给你的。” 向英东倒没多想,顺手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又递回给锦绣。锦绣尴尬地接了回来,看他一眼,心里却忍不住有点讪讪的,这条毛巾……其实…… 一边的阿娣眼尖,赶紧过来帮忙,再拧一条毛巾给左震,“二爷也忙了一天,这给你。” 左震接过来,阿娣顺势靠着椅子扶手坐在他身边,轻轻帮他捶着肩膀,柔声道:“热水捂一捂就暖和些,晚上冷,二爷穿得太单薄了。” “没有啊,二爷车上有大衣。”旁边的石浩傻乎乎地插嘴。 阿娣忍不住回头,给他一个白眼,“你又知道那么多!” 明珠在一边看着,逐渐浮起一个隐约的微笑,“阿娣这小妮子,越来越体贴了。我怎么没见你跟别人这么嘘寒问暖?” 锦绣低着头,在水里洗着那条毛巾,用力揉用力搓,不知道使了多大力气,手都红了。 还以为会跳个舞就可以做红牌了,其实差远了!看人家阿娣,眉梢儿轻轻那么一挑,简直是媚眼如丝,坐在左震身边好像腰上都没有骨头似的,半个身子都靠上去了……居然还会替他捶肩,众目睽睽的一点都不觉得唐突,她那双手哪是捶肩,哪有什么力气,好像弹棉花似的,说是调情还差不多…… “荣姑娘,螃蟹蒸好了,放哪里?”正好这时候,侍应端着一笼螃蟹进来。 锦绣回过神,“只拿十个出来好了,剩的还在蒸笼里捂着,当心凉了。” 正想着,阿娣已经不客气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毛巾,擦过手,拣起盘子里一只肥蟹,用银的蟹钳起开盖子,笑道:“我手气还真是好,这只看着不大,倒有满满一盖子蟹黄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剥出蟹黄,放在小碟子里递给左震:“二爷尝一尝。” 明珠也拿了螃蟹剥给向寒川,“都过了季节,这螃蟹还难得这么肥。” 向英东回头看锦绣一眼。锦绣不禁瞪圆了眼睛,什么意思?叫她剥给他? 眼角的余光已经看见阿娣又倚在左震身边,真是殷勤,那碟蟹黄就差没喂到他嘴里了!左震居然没什么反应,他是不是都已经习惯了?想起上回,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上来找他帮忙,就看见他左拥右抱地喝酒,那场面,似乎比现在还要香艳。 又不是没有手,自己不会过来拿?锦绣没好气地想,对啊,人家的手忙着给二爷捶肩膀剥螃蟹,端茶递水这种事情,自然只好叫她做。当下拿起蟹夹子,头也不抬地道:“我在剥螃蟹,恐怕沾了手,弄脏二爷的姜醋就不好了。” “哦?”阿娣似笑非笑地站了起来,拿了碟姜醋,“什么醋,味道闻着还真是酸啊。” 醋哪有不酸的。锦绣恨恨地剥着螃蟹,夹子钎子都用上,把手里那只螃蟹剥皮拆骨大卸八块,直堆得满满一壳蟹肉。 “够了够了太多了。”英少一迭声地说,拿过她面前的蟹肉,“唔,味道还真不错,锦绣,你别忙着了,剩的你自己吃。” 剩的?手里那只螃蟹就只剩下几条腿了。锦绣呆呆看着英少大快朵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是啊,给英少剥个螃蟹,原本就是她分内的事。明珠服侍向先生,阿娣只顾着二爷,剩下她,照顾英少不是应该的吗?在几个月之前,能坐在英少身边给他剥着螃蟹,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多么难得的光荣。 可是——怎么这一刻,握着手里的螃蟹夹子,心里却不知道什么滋味,不见得欢喜,倒好像是无法形容的深深的失望……她到底是怎么了? “二爷,螃蟹这东西是寒的,吃多了只怕伤身子,不如喝一点烧酒,暖暖胃。”阿娣回头向锦绣道,“荣姑娘,你那边炉子上烫的酒好了没有?” 锦绣一抬头,却正好左震也向她瞧过来,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个正着。锦绣心里“砰”的一声,猛地醒回神来,慌忙道:“好了,这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去端炭炉上的锡壶,却忘了垫条毛巾,居然空着手就把那只壶端了下来。 那壶酒原本就装得满,这会儿已经烧得滚烫,锦绣刚把它捧在手里,手心就一阵剧痛,忍不住“啊”了一声,那壶酒顿时滚落在地上,洒了她一裙子。 “你没事吧?” 向寒川、石浩、明珠和阿娣也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锦绣涨红了脸,觉得手上痛得针刺一样,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经被酒浸湿了一大片,那丝绒的裙子十分娇贵,眼看是不能再穿了。真是丢脸啊……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会出丑。 “刚才……不小心,一下子没拿稳。”锦绣磕磕绊绊面红耳赤地解释,“没关系,我再出去要一壶,很快、很快。” 左震看着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眉头不禁打个结,她今天怎么了,这么不小心!这一整个晚上就看着她心神不定丢三落四,刚才眼睁睁看着她把那只滚烫的锡壶一把捧下来,阻拦已经是来不及,估计是烫伤了。到底怎么回事,给英东剥了只螃蟹,就值得激动成这个样子? 门外的锦绣一直跑到楼梯口才停下来,扶着栏杆,把手举到眼前——都烫红了,跟煮熟的螃蟹没差别,估计明天就会起水泡。都怪左震,要不是他……慢着,她烫了手,跟二爷有什么关系?这一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真是中邪了,昨天那场梦里依稀的缠绵,在心里浮浮沉沉,却好像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叫她害怕,就好像真的一样。她记得摸到他的肩头,摸到他的胸口……记得他一寸一寸靠近的温柔气息……不要! 她蓦然跳了起来,就好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这是怎么了,她心里想的应该是英少才对。可是为什么,睁开眼闭上眼,都只看见左震的影子?还有刚才在包厢里,阿娣给他捶肩膀剥螃蟹,又关她荣锦绣什么事?叫她这么坐立不安! 想起刚才阿娣似笑非笑的语气:“这是什么醋,味道闻着还真酸。”刚才没细想,现在却忽然觉得她似乎语气微妙,一语双关,那句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她是在吃二爷的醋?! “荣小姐!”身后忽然有人叫,吓了锦绣一跳,一回头,却是楼上的侍应,“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脸这么红。” 锦绣下意识地伸手遮着滚烫的脸颊,“没、没有,不过是刚才烫了手。” “谢谢。”锦绣本能地接过来,那侍应转身要走,又听锦绣在身后叫住他:“等一等——你怎么会有这个?” 怎么这么巧,哪有人会天天带着支烫伤膏在身上,还刚刚好叫她碰上。 那侍应回头道:“这个是刚才左二爷吩咐的,叫我去找一支给你。” 左二爷?!左震。又是他。 锦绣怔了半晌,握着手里那小小一只烫伤膏,慢慢走下楼梯,往左拐,是百乐门的化妆间,她推门进去。现在正是客人多的时候,化妆间里没什么人,只有丽丽在镜子前面梳头,看见她进来,不禁诧异地回头,“咦,你身上这件衣裳,怎么湿成这样?” 丽丽在她身后道:“这件裙子是丝绒的吧,真可惜,以后怕是洗不掉的了。不过锦绣,我敢打赌,你以后一定是红牌。只要红了,这一件两件衣裳算什么,谁还会看在眼里。”锦绣也没答话,听她自顾自地一径说了下去,“下午你在台上跳舞的时候,英少都看得呆了呢,说真的,还真像当年的殷明珠。” 锦绣换过了衣裳,正在扣纽扣,手却忽然停住了。说她像殷明珠? 终于有人说她像明珠。 当然像,怎么会不像?自从知道英少喜欢明珠那样的女子,自从进了百乐门,她就努力地学着做第二个殷明珠。从头发,到衣裳,从语气,到姿势,甚至因为当年明珠一舞成名,她也没日没夜地偷偷学跳舞。 这么用心,这么努力,终于今天如愿以偿,听见有人说一句:“真像当年的殷明珠。” 付出那么多努力,曾经那么的期待,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却不知是怎么了,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甚至,什么感觉都没有。 锦绣在化妆台前坐下,下意识地拿起眉笔,在眉梢画了画,镜子里的脸依然脂粉均匀,精致无瑕。可是她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是忧是喜,只有一片迷惘。 别说她只不过是刚刚有几分“像明珠”,就算有一天真的做了殷明珠,又能怎么样?得到了英少的赏识,在百乐门挂上头牌大红大紫,又能怎么样?忽然隐约觉得,不是这个,她要的不是这个。 锦绣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眉笔,拉开抽屉,想把胭脂水粉都收起来,却一眼看见那只银质的打火机,正静静地躺在抽屉的一角。英少的打火机。忽然想起那个暗黑的夜里,陌生的街头,她滚在地上跟小贩打架,那种跟死亡如此接近的恐惧。想起醒来的时候,看见天堂一般温暖美丽的狮子林。 那一夜,她永世难忘。因为自那一夜起,她的整个人生都变得不同。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 做人可不能忘本。当初如果没有英少,那天她就是死在街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所以除了他,她心里根本不应该有第二个男人,即使是左震。 锦绣把手心里紧握的那支烫伤膏放进抽屉里,推进最角落,昨天的今天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当作没有发生过,就只当作,他从来不曾教她跳过舞,从来不曾听她说过心里话,从来不曾帮她出过气,也从来不曾走进她心里。 第九章 执子之手 路面看着平坦,赤足踩上去才知道粗糙,脚底仿佛被石子硌破了,火辣辣地疼。直跑到路口,锦绣才喘着粗气停下来,往左边,是七重天;往右边,是狮子林。应该去哪边?是去找左震,还是找英少? 锦绣已经不太随便陪客人跳舞,她的海报张贴在大门口,在霓虹灯的照耀底下闪闪动人。如今只要说起百乐门,就没有人不知道荣锦绣,每天从台上下来,化妆间门口就堆满了花篮和礼物。 只是锦绣一日比一日沉默。 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比以前开心才对,当了红牌,有了名气,甚至可以跟英少一起应酬各等各样的名流贵客,就像左震说的那样,对现在的荣锦绣来说,华丽的衣裳,精致的首饰,真的已经算不了什么,只要她想要,很容易就能得到。 可是,自从上次烫了手的那个晚上,左震再也没有来过百乐门。 如果不是变故来得那么突然,锦绣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那一天,原本是个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晚上,断断续续下着雨,但寒冷的天气仿佛丝毫也没有影响百乐门的热闹,楼上楼下,依旧是人满为患。 锦绣在大厅里跟几个贵客寒暄,其中一个,是大兴洋行的陈经理,上海赫赫有名的总买办,百乐门很多洋货也是从他那里买回来的。他这一阵子常常来捧锦绣的场,也算是熟客。 “楼下人太多了,不如上去打两圈牌?丽都的何老板也来了,正愁没有牌搭子。”锦绣喝了两杯酒,觉得身上微微出汗,便笑着跟陈经理提议。他若是去打牌,她正好抽空歇一歇。 陈经理摇头,“别提了,这阵子手气差,中了邪似的,在七重天一连输了半个月,算一算,一辆汽车都输了进去。” 锦绣微笑,什么叫做销金窟,百乐门的舞,七重天的赌,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倘若不是陈经理这么阔绰的客人,恐怕也上不起七重天的赌桌,那里动辄就是一夜间输赢过万的豪赌,家底薄一点的,根本没资格去那里论输赢。 陈经理依旧在发着牢骚:“手气这东西还真是奇怪,碰见左二爷这样的人物,输了也就输了,可是就连老唐老冯这样的三流角色,也能赢我好几万!” 锦绣一直在敷衍地听着,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听了一半,耳朵忽然竖了起来,心里一个激灵,脱口道:“刚才你说什么?你前几天输给左二爷?” 真的,别说是见面,就连“左二爷”这三个字,也好像很久没有听见过了。 她想知道他的事,其实也不难,毕竟上海滩的交际圈子,也不过就那么大。但是她从来也没有问起过,好像是,刻意地回避着他的名字。 陈经理倒还没察觉她的脸色和语气不对,接口道:“哦,你说前天那一局?不止左二爷,还有易通洋货的钱经理、冯署长的公子冯四少,除了我,就数冯四少输得最惨。” “怎么——左二爷——还有冯四少他们,都常常去七重天吗?”锦绣问,难怪这么久一直看不见他,原来他有了新的去处。 陈经理道:“说来也是,这阵子常常在七重天碰面,以前不记得左二爷喜欢去那里赌钱,他牌瘾不大,打牌也只不过是随便玩两手。” 正在说着,忽然舞厅门口起了一阵骚动,音乐依然悠扬,场中三两成群跳舞的客人却纷纷惊呼着四处闪躲。锦绣不禁一惊,出了什么事?站起来张望,却只看见门口一个大个子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紫黑色的脸膛上,一脸的油汗。 百乐门的保镖和门卫都呼啦地一拥而上,还以为是有人跑进来砸场子闹事,都以为要打架,顿时场子里座位上的客人纷纷四散,潮水一般拥挤着退开,只有锦绣拼命推开众人,奋身直上。 “石浩!浩哥!”她扬声叫,从人群后面挤上来,“出了什么事?” 石浩是青帮的人,向来不离左震的左右,他这样闯进来,必定跟左震有关!英少一直说,最近外头局势乱,会不会、会不会是—— “二爷……二爷在不在这里?”石浩狂乱的目光瞧见锦绣,冲过来一把拉住她,“还有英少呢?” 锦绣的脸色也不禁变了。看他这样子,事情好像还不小,“二爷没在这里,英少也不在,今天他在狮子林请客。” “那、那怎么办?”石浩急得没了主意,“我去过宁园,没见着二爷,这阵子二爷都是一个人出去,身边也不带着人,万一要是……” 锦绣心里猛地一凉,忍不住打断他:“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码头出事了,有人来偷袭,我担心二爷跟英少也会有危险,所以才赶来报个讯。” “他可能在七重天。”锦绣拔腿就往外跑,外面还下着雨,这会儿工夫,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她身上只得一件薄薄的罩纱裙子,跳舞穿的,已经来不及回去再换,只能这样一头扑进雨里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很快湿透了衣服,浑身都起了一层寒栗,心里却好像着了一团火,只这片刻的工夫,已经急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以前百乐门门口总有车夫拉生意,偏偏这时候还不到散场,又下雨,四处张望一圈,居然一辆黄包车也没看见。 锦绣不敢再等,脱下高跟的舞鞋,赤着脚就在路边飞奔。路面看着平坦,赤足踩上去才知道粗糙,脚底仿佛被石子硌破了,火辣辣地疼。 直跑到路口,锦绣才喘着粗气停下来,往左边,是七重天;往右边,是狮子林。应该去哪边?是去找左震,还是找英少?! 雨水顺着发梢淌下来,锦绣一时怔住了。 刚才那个瞬间,事出突然,情急之下来不及反应,她脑子里居然本能地只闪过一个人;她出门,脱鞋,飞奔,直到此刻,都是一路冲着那个人奔过去的。 锦绣怔住,是啊,她要去哪里? 无论如何,她应该去狮子林,应该先去找英少;可是,这一刹那,心里明镜一般的透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想去的地方,却是七重天! 就在这时候,路口雨水飞溅,一辆车如同怒矢一般直冲过来,车灯晃得锦绣一时睁不开眼,却听见那辆车“吱”的一声一个急刹车,在身边停了下来。有人一把推开车门,急促地招呼:“石浩!你们找到二爷没有?” 来的是唐海。 锦绣喜出望外,“你有车,太好了,快赶紧去七重天给二爷报信,我听说这两天他一直在那里。” “我去找英少。”锦绣咬了咬嘴唇,只要左震知道危险就够了,石浩跟唐海去找他,总比她一个荣锦绣有用得多。 而她,如论如何,都应该先去给英少报个信。 “不用了。”唐海伸手拉她上车,“我刚接到消息,英少已经在去狮子林的路上出了事。” 锦绣来不及答话,车门已经关上,引擎一声怒吼,车子又箭一般直射向雨幕里。 七重天。 如果说,百乐门是流光溢彩,那么七重天就可以说是金碧辉煌。 楼下是大赌场,麻将、纸牌、骰子、牌九、二十一点、轮盘、百家乐,应有尽有,人声鼎沸。 楼上是贵宾厅和包厢,那里才是真正豪赌的地方,听不见楼下的喧闹声,可是每一间包厢的赌桌上,巨额的筹码都堆积如山。 石浩和锦绣他们赶到的时候,楼下大厅里正是人山人海。唐海在车上,石浩块头最大,一马当先地拨开人群,横冲直撞地挤了进去,锦绣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了楼。 “站住,你们什么人?”楼上的赌场保镖拦住了石浩的去路。 “别挡路!”石浩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眉毛一掀就要动手。 锦绣正好跟上来,一把拉住他,“浩哥,这不是咱们的地方。”按住了石浩,又转头向那几个保镖问:“我们找左震左二爷,他在不在这里?” 那保镖犹疑了一下,“你们是青帮的人?” 石浩踏前一步,“没错。” 门一开,石浩一眼看见左震,忍不住就大声嚷了起来:“二爷,二爷!” 左震一抬头,看见石浩一身的狼狈一脸的慌张,脸色先就一沉,“慌什么?” 石浩闯进了包厢里,“二爷,出事了!刚才、刚才在码头……”他一时情急,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左震皱眉断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匀了气再说话。” 石浩跟着他不是一年两年了,遇见什么事,还能叫他这样方寸大乱? 石浩一凛,“是,二爷。”他紧张地稳定了一下思绪,“是这么回事,半个钟头之前,晖哥在码头货仓遇袭;刚才唐海又带来消息,英少在去狮子林的路上,望海楼教堂附近被袭!” “他俩现在人呢?”左震霍然起身。 “幸好二爷这几天一直派了人跟着英少,他只受了伤,被兄弟们护着冲了出来。但晖哥那边死伤惨重,他在混战里走散,到现在下落不明。”石浩一口气说完,眼睛里直冒出火花来,“二爷,赶紧下命令吧,哪一帮兔崽子活腻烦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不宰了他们我石浩就算白混了!” 他还在激动地嚷着,左震已经一把掷下手里的牌九,一路向外疾走,一路吩咐:“叫唐海跟我赶去码头货仓现场,你派人先去向公馆找向先生,再加派人手车辆,即刻赶去保护英少,马上送医,万一耽搁了,我就唯你是问。另外,派人通知麻子六,立刻调集人手,封锁望海楼教堂附近的所有路口,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仔细搜查,要是发现对方留下的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回报上来!” 他语声清晰冷静,三两句话就把命令调派妥当,刚到门口,就看见浑身湿透的锦绣怔怔地站在那里。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他一震。 锦绣看着他,一时无法言语,心里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来这里,是因为怕他有危险。 可是开了口,听见自己说的是:“二爷,你要救英少。” 她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左震才能保证英少的安全。 左震一把把她拉了出去,“赶快给我回去,这里是你待的地方吗?” 锦绣这才惊觉,原来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有着这样的天差地别。她自问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可是在左震铁一般的臂膀下,她的身子简直就像是纸扎的,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左震一直把她拖到楼下,才厉声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锦绣拦住他,“你去哪里?我也去!” 左震撇下她掉头出门,“今天你要是敢跟着我,就别想再看见向英东。” 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危机四伏,步步风险,也许下一步枪口对准的就是他。锦绣就这么急着出去送死吗? 刚出大门,左震就听见后面的锦绣急促地叫了一声:“二爷!”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急切。 他不禁一停,回过头,就看见她扶在门边,紧紧盯着他,双眼里满满都是焦虑和担忧,那种神色,好像是生怕他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只看了这一眼,左震胸口就是一痛。 在锦绣的脸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关切这么留恋的神情。这一刻,她是为了英东,还是为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他时间紧迫一分钟也不容耽搁,她知道,可是这句话,才是她冒着大雨赶来,真正想要说的那一句。 长三码头,西货仓。 左震一下车,守在那里的高忠一个箭步迎了上来,“二爷,您总算来了!” “什么时候出的事?”左震沉声问。 “也就是两盏茶工夫之前!”高忠弯腰向他鞠了一躬,“今晚有船到,当时晖哥只带了两个弟兄,点完货,刚走到这边,就遇上埋伏了。” 左震脸上没有一丝波动,额角却隐隐暴出一道青筋,“说得好!都被人埋伏到自家的地盘上了,你们养着一班巡逻看场子的,统统都瞎了眼不成?” 高忠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左震唇边一丝冷笑,“你记着,要是邵晖今天真的送了命,今天失职的上上下下,一个也活不成。”别人虽然看不出来,那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都在看着他,只要他一乱,底下还不都成了一锅粥? 可是邵晖不同别人,这么多年来同生死、共进退,他没有亲人,邵晖也没有,他心里其实从来没有拿邵晖当下属。他一直当邵晖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命,就跟自己的一样重要。现在邵晖居然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左震心里已经是焦心如焚! “马上派人出去找!”左震冷喝,“他要是没有受伤,断不会跟咱们失去联络;但他现在没消息,就一定伤得不轻,想必走不远。码头附近有多少街道仓库,店铺住宅,都给我仔仔细细摸一遍。” 对方是什么来头、出动了多少人还不清楚,但他们敢对青帮动手,目标必然是他左震,他们想要的其实是他的行踪他的命;如果邵晖落到他们手里,只怕真是生不如死。 高忠哪敢稍有耽搁,匆忙安排手下的一群弟兄分头行动。左震俯下身,看着脚下的地面,虽然被雨水冲刷过,但依稀可辨地上的血迹,一摊一摊,触目惊心。雨水积成的水洼已经变成了粉红色,那是刚才激战过的痕迹。 刚才高忠说的,邵晖只带了两个弟兄走到这里,也就是说连同他自己在内也不过三个人,看这满地的血迹斑驳,想必对方的伤亡也一定惨重。只是,就算要攻击,第一轮也应该是朝着他左震来的,为什么先出事的反而是邵晖? 左震沉默地思量,唯一的理由,就是跟最近邵晖一直追查的走私泄密的事情有关。对方没有对他动手,证明他们还不想跟青帮立刻硬碰硬地对决;他们急着除掉邵晖,一定是要阻止他的追查,又或者邵晖知道了什么,对方不得不铤而走险,杀人灭口。 无论答案是什么,今晚的事,是“遇伏”而不是“遇袭”,对方是早就等在这里的,穿过了码头四周层层的封锁等在这里,一击得手后又从容而退,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他们凭什么这么清楚邵晖的行踪,码头的地形,凭什么这么来去自如? 最奇怪的是,同一天、几乎同一时刻,英东也同时遇到伏击?这又算是怎么回事?邵晖跟英东,一向没有瓜葛,英东筹建跑马场,邵晖追查的是走私泄密,这两件事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难道只是巧合?又或者,碰巧英东的对头,跟青帮的敌人,本来就是一伙人。 “点灯!”左震吩咐身后,“查一查附近还有什么痕迹。” 对方选了下雨天动手,已经算是取巧,但即便被雨水冲刷过,也未必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灯光大亮,左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路基一角,雨水沉积的地方,暗紫的血迹里闪过一丝亮光。那是一只被利刃削断的尾指,上面还戴着一枚赤金的戒指,刚才那一丝亮光就是这戒指发出来的。 左震伸手拈起它,仔细端量,断面这么光滑,可见切断它的刀足够锋利足够薄,而切入的一面边沿,似有无数细小裂口,其实是参差不齐的锯齿造成的痕迹。这是邵晖贴身的那把锯尾刀! 那枚赤金的戒指,成色倒是很足,做工也颇精细,戒指正面打着一个“福”字。 这一战,就从这只断指开始。左震眼底掠过一丝暗赤,有如猎豹噬血之前的幽暗光芒。 他回头,招了招手,身后机灵的小跟班阿三凑了过来,“二爷有什么吩咐?” 左震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嘱咐一句:“记着,这件事一定跟石浩当面说,叫他亲自办。青帮规矩他知道,找到内奸,不用留活口。” “是,二爷。”阿三答应着,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走了,左震回过头,淡淡对高忠道:“英少受了点伤,我过去看看。你在码头盯着,有什么消息,即时派人向我回报。” 直到左震的车驶远,才朝身后一帮手下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还傻站着等什么,等死啊?你们没看见二爷刚才那脸色?要是晖哥找不回来,咱们从上到下都去跳黄浦江算了。” 几百个兄弟黑压压地四散开去,高忠在原地叹了口气,只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码头的防卫一向森严,到了晚上简直是铁桶一样严严实实;对方到底怎么进来的?难道真的出了鬼不成? 二爷已经撂下话来,要是再出什么乱子,他的脑袋就该换个地方长了。 左震的车上,开车的司机问:“二爷,您刚才说去英少那里?英少现在——” 左震截断了他的话:“前面路口转头,跟上刚才阿三那辆车。他们去小东门,只有一条路,你远远跟着,不用太紧。”司机愕然,二爷又在使什么手段?刚才在码头上,他明明说的是去看英少。 不过这么多年来给左震开车,他至少也明白,不该问的事情绝不多问,二爷既然这么做,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黑暗如浓墨的夜色,空寂的街巷,雨刚刚停歇,空气中潮气袭人,阴暗角落里仿佛处处浮动着危险诡谲的气息。 阿三那辆车开到一半,刚拐过一个路口,就忽然“嘎——”的一声刹住;尖利急促的刹车声,顿时划破了夜的死寂。一辆黑色车子幽灵般地从夜雾中窜了出来,正好打横拦截在阿三车前,车门一开,跳下五六个人影,一色带风帽的雨衣,压低的帽檐,大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也不多话,一跳下来,端枪就扫。 随着骤起的枪声,车玻璃应声碎裂,阿三那辆车内有人勉强还击,却显然猝不及提防,加上寡不敌众,一时间惨呼声起,血光四溅! 密集的枪声一停,狙击人当中一个矮小敏捷的身影先蹿了出来,一把拉开了阿三的车门——原本车里只有三个人,除了阿三在后座蜷缩着瑟瑟发抖以外,司机和另一个青帮的兄弟已经当场身亡。 阿三也浑身是血,不知道是刚才被溅上的,还是自己也受了伤。 “下来!”那矮小的身影用枪指着阿三的脑门,阿三已经吓得呆了,正在这一瞬间,旁边看似软绵绵毫无气息的那个青帮的兄弟,忽然箭一般扑了起来,夺向他手里的枪;那人猛一惊,倏地后撤一步,一声枪响,那名青帮兄弟仰天跌了回去,头骨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枪击碎! “叫你下来,嗦什么?”那人急躁地一把把阿三拖了下车,枪口对上阿三的额头,“左震叫你给石浩带什么消息?快说!” 阿三肩上已经中了一枪,鲜血汩汩而下,加上惊恐害怕,只是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说一个字,就别想活过今天晚上。”虽然看不见脸孔,那人压低的声音里却仿佛也有一丝压抑不住的轻颤,泄露了他的紧张。 阿三的声音轻不可闻,嗫嚅道:“二爷……二爷说……” “说什么?!”那人忍不住把耳朵贴了过来。 “他说,青帮有内奸,只要我上了车,好好地在后座趴着,听见什么都不准动;那内奸自然会出现。”阿三的声音忽然诡谲起来,一字一字,说得轻如蚊蚋,却无比清晰。 那人听得一呆,“你说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了急促而短脆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他霍然一惊,猛地转身,却看见身后的几个同伙已经倒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两个吓慌了手脚,端着枪一阵乱扫,“什么人!出来!” 黑暗潮湿的夜色里,雨雾静静地弥漫,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们对视了一眼,压低的帽檐下,三双眼睛仿佛一样的惊惧。正在此时,两道雪亮的刀光,忽然从对面弄堂的墙角处掠起,流星一般划过夜空——来不及躲避,来不及惊叫,甚至来不及眨眼,只听见“噗”的两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三个人影忽然变成了一个。 除了当中那名用枪指着阿三的矮小身影,其他两个已经仰天跌倒,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倒飞出去三尺,额头上赫然钉着一柄深深嵌入脑中、只剩下刀柄在外的短刀! 指着阿三的枪口,不可遏制地簌簌发起抖来。一地的死人,血腥味浓烈刺鼻,唯一活着的只剩下他跟眼前的阿三。 那短刀,那熟悉的刀柄……他忽然转身,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谁?!躲在老鼠洞里头算什么好汉,滚出来!”一边狂喊,一边朝着刚才刀光掠起的墙角连开数枪——可是眼前忽然一花,没等他看清,一团血雾已经喷了起来。 眼花了?哪来的血?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见,自己刚才还握着枪的右手,此刻已经被一柄三寸短刀钉透! 他缓缓抬头,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地对上他的眼睛。 这时手上才传来麻痹的剧痛,在冷汗涌出来的瞬间,他看见一张冷静、优游、俊逸得令人胆寒的脸孔。 “二爷?!”他喃喃地、绝望地发出一声呻吟。仿佛连最后的一分力气,也在这个瞬间,随着喷涌的鲜血流出体外。 此刻他看见的,正是那个他最怕、最恨、最不想看见的人,左震。 左震伸出手,好像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热得满头都是汗,还捂着帽子口罩干什么?是不是怕我看见你的脸?” 他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随手就摘了那人的帽子,再解下了他的口罩。 一张在剧痛和惊恐之下微微扭曲的脸,赫然露了出来。已经骇成了死灰色,满脸未刮的络腮胡子,前牙微微暴突,因为恐惧和绝望,双眼的瞳孔都仿佛紧缩成了一线。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邵晖的人。”左震端量着面前这张脸,“叫……何润生?” “好。那么就说说看,是谁逼你的?”左震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谁逼你,出卖青帮、背叛晖哥、残杀自己的兄弟?” 左震的枪口,触摸着他紧闭的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枪口射出子弹后的余温。而左震平静而冷酷的声音,敲击着他快要绷断的神经:“你不说的理由是什么?” “倘若说了出来,我死得更快!”何润生猛地一咬牙,把心一横豁了出去,“除非,二爷肯答应,放我一条生路!” 谁都知道,左震虽然狠,但只要他说出来的话,一向言出必行。 左震唇边缓缓出现了一丝冷笑,“敢这样跟我说话,何润生,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不过,你若觉得我会就这么放你走,那你未免太天真了。” 他专注地盯着面无血色的何润生,“邵晖死在你手里,我会跟你讲条件?!告诉你,倘若现在就一枪杀了你,那是我对不住自己的兄弟。在青帮不是一两年了,你应该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想叫你开口,至少有一百种办法——每一种都会叫你后悔,为什么没有赶紧死掉。” 何润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明白,他当然明白,青帮对付叛徒的法子是什么,左震逼他开口的法子又是什么!一个出卖兄弟的叛徒,落在左震的手里,已经等于是掉进了十八层地狱;求生已经是万万不能,就算想要求死,从这一刻开始,也早已经由不得他了。 左震最后一句话缓缓响起:“从现在开始,你什么时候肯说话了,我就什么时候让你死。” 他平淡如旧,不动声色,可是随着他一字字说话的同时,“喀喀”两声,惨呼连同骨骼的碎裂声一同响起,何润生两肩关节,竟被他硬生生扭断! “二爷——”凄厉而绝望的一声惨叫,蓦然惊起,回荡在漆黑寒冷的夜空里。 第十章 求我庶士 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这温暖熟悉的怀抱,她沉落其中,像是游鱼沉入海,像是飞蛾扑向火,淹没至顶,焚身成灰。 好冷啊。 锦绣蜷缩在宁园的大门外。时近凌晨,门柱上一盏苍白的圆灯,照着她蹲在一角的身子。寒气刺骨,潮气袭人,她身上只有跑出百乐门时穿着的那件跳舞裙子,一条梅子色的罩纱长裙,连个披肩都没带着,已经半干了,薄薄地贴在身上。 她已经冻得麻了,身上除了僵硬和刺痛,似乎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自从左震离开七重天,她就回到这里等。不能回百乐门,她已经担心得快要疯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唐海带来消息,说英少受了伤,那现在英少他人呢?是生还是死? 已经过了半夜,这么久的时间,左震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回来?要是连他也……不想了,不要再想了荣锦绣。心里好像一锅沸油在煎,担忧和焦虑一阵一阵地纠缠,身子冷得一直在打战,可是她不能回去,她要等着左震和英少的消息。 就在她等得快要变成块化石、等得最后一丝希望都快要放弃的时候,巷子口忽然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一束雪亮的车灯刺眼地照了过来,正映上她惊喜抬起的脸孔。 是、是左震的车!他总算回来了—— 车门“啪”地打开,左震几乎是气急地下车。刚才乍一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那缩在门口的一团小小影子,居然是锦绣?!她跑来这里做什么? “二爷!”锦绣蓦然站了起来,却不料自己的双腿和膝盖早已经冻得僵麻,一站起来,就猛地向前扑倒。 左震一把扶住她,触手只觉得她的手臂冰凉刺骨。他的眉头立刻打了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锦绣的牙关打着颤,“才……才一会儿。” 她又说谎。一会儿就冻成这样一根冰柱?左震咬了咬牙,一手揽着她,一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锦绣身上密密地裹紧,又随手把她护在自己的怀里,“先进去再说。” 雪亮的车灯照在他们身上,左震身后的车上,司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这是二爷吗?!这是那个永远淡然冷静七情不动的二爷吗? 锦绣在他怀里尴尬地挣扎了一下。但是他抱得那么紧,像是根本没打算放手;而且这怀抱,真的是无法想象的温暖,坚强而稳定,锦绣这一夜焦灼不安的等待,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镇定和安抚。 锦绣不禁抬起头,只看见他的下巴,一夜工夫,连青青的胡子茬都冒出来了,破坏了他一向斯文俊秀的气质,反而添了几分粗鲁剽悍。 王妈睡眼惺忪地起来应门,左震一进来就吩咐:“先去煮碗姜汤来。” 王妈揉了揉眼睛,“啊?几点了,怎么连锦绣姑娘也来了……” 左震把锦绣扔进沙发里,忍不住多少有点气急败坏,“你在外头等,不会按门铃?这种天气,你穿这种衣服就跑出来,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哎呀!你一直在门外等着啊?”王妈听见,也跟着惊叹,“锦绣姑娘,不是我说你,又不是外人了,你要是想二爷、要见他,直接进来等他就成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在外头偷偷躲着?” 锦绣冻得苍白的脸上,蓦然涌起一片红潮,“王妈你误会了,我跟二爷只是、只是……”这种话要怎么说才好,她转头尴尬地望向左震,以为他会解释,却不料正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你跟我只是什么?”左震低声问,似是调侃,却又半带认真。 锦绣忽然不知所措。王妈在误会他,不只是王妈,外头有多少人都在谣传,他跟她的关系;没错,她在百乐门跟他共舞,也在宁园过了夜,但事情并不是外人想的那样,二爷是二爷,而她不过是百乐门一个舞女而已! 他为什么不解释? 锦绣瞪着左震,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把这误会放在心上。 左震移开了目光,淡淡岔开话题:“你先说说,在外头等了一夜、冻成这样,到底是有什么事?” 锦绣哑口无言。对啊,傻子一样等了整晚,她到底在等些什么? 慢慢地把眼睛从左震脸上移到他的身上,却赫然发现,他袖口上一星半点不显眼的殷红——是什么,是血迹?!她呼地站了起来,紧张地俯下身,捉起他袖口,“这红的是什么,一点一点的,啊,鞋子上也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震一声不吭,看着她紧张忙碌地上下打量、自言自语,最后,她终于抬起头,那双幽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深深的担忧。她喃喃地道:“你……你没事吧。” 左震心口一阵紧缩。她在外边冻了一夜,就是为了这个?她迷茫的眼里,深深的担忧,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慢着。刹那失神之后左震蓦然一醒。他不能再犯上次那么荒唐的错误,锦绣所担心的,应该是英东。就好像今天,她浑身湿透头发滴水,冲进七重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二爷,你要救英少。 收敛了心神,压着心里的悸动,他勉强问锦绣:“你来,是不是想问英东的消息?” 她会答什么,是或者不是?这一刻,他心里竟然有少许微微的紧张,微微的矛盾。话已经问出口,才觉得自己荒谬,他希望锦绣怎么回答,难道他希望,锦绣并没有把英东的死活放在心上? 锦绣一呆。哦,对了!英少。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是为了等待英少的消息,所以才会来这里,“是啊,是啊。”她一迭声地点着头,“英少现在怎样了?” “还好,中了三枪,可是都没伤着要害,命总算保住了。”他淡淡道,“现在大哥在照顾他,你放心,很安全。” “中了三枪?!”锦绣却忍不住跳了起来,“中了三枪,你居然说他‘还好’?不行,我得去看他。” 左震开什么玩笑!一个人连中了三枪,还怎么可能“很安全”?就算是铁打的,只怕都散架了。 左震没有看她。心里一层层涌上来的陌生滋味,像是苦涩。 “现在英少还在医院,天亮之后才能过去。”他起身,掉头往外走,“你先在这里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 “你刚回来,就又要出去?”锦绣愕然,“怎么还——啊、啊嚏!”她话来不及说完,一个喷嚏狼狈地喷了出来。 正好王妈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进来,一见她这模样,赶紧放下姜汤,递过条手帕,“着凉了吧!看你身上这衣裳,还都是湿的……” 左震停下来,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真是输给了锦绣,“王妈,你帮锦绣找件干净衣裳换上,叫她喝了姜汤睡一觉。” “邵晖失踪了,现在还没下落,我急着找他。”左震回过头,“你只要好好在这里待着,就算帮了我的忙了。” 锦绣停住脚。邵晖,谁是邵晖?忽然想起,上次从宁园出去的那天早晨,碰见的那个黑衣的男人,苍白冷峻如岩石,眼神却又那么温暖。他一定是左震身边最亲近的人,不然此刻左震的眼里,怎么会有那么深的忧虑? 凌晨时分,向公馆。 一间书房,一张宽大的檀木书桌,隔开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左震一手支着额,“何润生倒是已经招了。他说主使的人是连川,他在邵晖走私的货船上动手脚,被连川拿住了把柄,所以用这个要挟他。石浩已经连夜抓了连川,现在还在审,这小子倒嘴硬,一口咬定,就是他自己出卖了邵晖和英东。” 向寒川扬起眉,“你认为,他没说实话?” “他说的那些,我一个字也不信。”左震微微苦笑,“何润生是邵晖的人,捅了娄子怕犯在他手里,所以出卖邵晖,这个说得过去;但连川一向不参与水上的买卖,他跟邵晖能有什么过节,以至于宁可冒这么大的险,非杀了邵晖不可?要说是贪图什么好处,我还真想不出来,到底多大的利益,叫他敢跟整个青帮作对。” “再说,连川通过何润生,知道邵晖的行踪不算难;问题是他怎么会去对付英东?要不是背后有人收买,他就算杀了英东,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左震接着道:“我怀疑,这件事背后不只是一个人、一股势力,应该是几拨势力联手、各有各的目的,大哥参与华商会主席之争、英东修建跑马场、长三码头垄断水运,这些都可能是导火线。但现在搜集到的疑点太少,线索还是太模糊,我们总不能草木皆兵地四处撒网,这样只能是浪费力气,最后还打草惊蛇。” “青帮里头有人家的暗桩,先得拔了他。不然我们做什么也是白忙。” 向寒川点点头,“那我等你消息。这件事就由你来安排,我这边也会多加人手小心防卫,若是需要什么帮忙,你只管开口。” “不错,目前我们所有的力量都只能用来防范。”左震若有所思,“何润生已经露了底,连川也落在我们手里,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对方耳朵里,他们一定会慌,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行动。连川现在还不肯说,但我估计他也撑不了多久,如果他背后还有人,我倒想看看,他还能沉住气到什么时候。” “我去医院的时候,见过英东,也见了你那个小跟班阿三。”向寒川微笑,“听说,你已经使过一次诈了?你叫阿三回来找石浩,不过是放了一个饵,其实钓的是何润生这条鱼;然后就来了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有你的。不过你怎么知道,当时码头上,就有他们的人在其中?” 左震淡淡道:“长三码头是我的地盘,周围的布防我自己清楚,要是没有人在里边接应,外人想进来偷袭,那简直就是笑话。至于这个人当时是不是还留在码头,我也不确定;但他们对付的绝对不只是邵晖一个人,杀了邵晖不是目的。既然事情还没有得手,必定有人在暗中观察我的反应,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到底有没有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只要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向寒川眼里的笑意更浓。他欣赏地看着眼前自己这个拜把兄弟,当年他们一起,自风风雨雨中创业起家,当中什么样的风险没遇见过?对左震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即使情况再坏再危急,他也绝对不会乱了方寸。往往在突然遇上危机的关头,别人都还张皇失措的时候,他已经敏锐地抓住了那个稍纵即逝的契机,变被动为主动,扭转整个局面。 从来就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左震。他够狠,够准,心思细密,手眼通天。 左震脸上掠过一丝阴霾,“还没有……我已经通知了道上所有的帮派、所有的堂口,谁的人先找到他,保住他的安全,就算我左震欠他一个人情。” 向寒川闻言也不禁一怔。左震说得平淡,但这句话的分量,实在不比寻常。左震的一个人情?这就等于是金屋华宅、香车宝马,也等于是强势的靠山、腾达的机会,但凡出来打拼的人,谁会不动心? “难道我们自己这边,还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向寒川问。 “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左震道,“邵晖出事的时候,雨正下得大,对方派出来的人也绝对不会是生手,撤得很干净,除了一点血迹,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我赶到码头的时候,只找到一只断指、一个戒指,现在唐海已经在查,不用多久就会有消息。” 向寒川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们再担心,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我不放心英东,还要再去一趟医院,你也一道去看看?也许他醒过来,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形。” 左震答应着:“好,我回去接了锦绣一起。” “锦绣?荣锦绣?”向寒川意外地回过头,“上次在百乐门,我见过的那一个?听说她是明珠的妹妹,也不知道英东从哪里把她找出来的。明珠不肯提,我也不方便多问。” 左震道:“她是从镇江到上海来找明珠,才碰见英东的。” 左震简单地答:“她一向喜欢英东。” 向寒川略一沉吟:“但当着我的面,英东一直没提起过……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一阵子,他跟荣姑娘经常一起进进出出。“ 左震没再说什么。 “抽支烟。”他从怀里摸出白金的烟盒,弹开来抽了一支,递给向寒川。 “哦,对。”左震醒过神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烟衔在嘴边,又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打火机就在桌子上。”向寒川挑起眉,看着他,“震,这两天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神思恍惚的?” 他的神思恍惚,不是因为累,现在什么时候,外面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安排?再累他也得打起精神。只是,想起了锦绣,他就分心。 向寒川脸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这种神色,我还从来没见过。是跟荣锦绣有关?” “我有点困了。”左震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站起身穿上外套,“你先去英东那边看着点,我回去接锦绣,马上就到。” “现在锦绣在你那里?”向寒川再问,语气已经明显地不怀好意了,“我听说,左二爷是从来不带女人回宁园过夜的。” 这件事有点意思,荣锦绣到底是谁的女人,左震还是英东? “我先走了。”左震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没给他机会追问,四两拨千斤地走为上计。 左震怎样也没想到,一回来就听王妈说,锦绣真的病倒了。 她淋了雨,又冻了一夜,加上这突然而来的惊吓、担心、焦急,想必是再也负荷不起了。 左震回宁园的时候,她还在昏睡,而且发着高烧。王妈急得满屋子乱转,“二爷,你可回来了,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好呢。躺下的时候还好好地说着话,刚才我过来叫她,才发现烧得烫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 十二月的天气,那么大的雨,她穿个跳舞裙子就跑出来,难怪会发烧。 左震低下头,果然,锦绣足底红肿一片,还有几处半凝的伤口。 想起在七重天,看见她的第一眼,她裙子湿透、头发滴水、赤着脚站在门口的样子;想起她说的第一句话,二爷,你要救英少;想起出门时候的一回头,她追到门口,说:外面黑,二爷千万要小心。 一时间,心里微微刺痛,无限苦涩。 她担心英东?多么的担心,什么样的急切,叫她不惜淋着雨冒着险连鞋子都不顾得穿,就从百乐门里跑出来! “你照顾锦绣,给她敷上冷毛巾,人会舒服一点。”左震嘱咐王妈,“我出去接医生回来。要是唐海来找我,叫他在楼下稍等一刻。” “二爷,我煮了杏仁粥,你好歹先吃碗粥再出去——”王妈追到门口,却见左震已经发动了车子。 “我没有时间。” 锦绣醒来的时候,窗外漆黑,床头只有一盏小灯,柔和地亮着。 王妈正靠在床头打瞌睡,不对吧,她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怎么天还是没有亮?左震呢,他也没回来?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而且浑身没有力气。锦绣慢慢地撑起身,去拿桌子上的水杯,却看见杯子旁边的几包药。 “啊,你醒啦?”王妈被她的动作惊醒,“好一点没有?” 什么好一点,她什么意思?锦绣摸摸自己的头,“我……怎么了?” 王妈叹口气,“你都烧糊涂了,自己都病了一整天,居然还不知道?” “什么?”锦绣一惊,看看外面的天色,“我都睡了一整天?现在什么时候了,糟糕,二爷还说要回来接我,一起去医院看英少……” 她怎么了,居然在这种时候也能睡得着!英少那边还生死未卜,她却在二爷的床上睡着了! “先吃药。”看见锦绣一翻身就要下床,王妈赶紧按住了她,“医生来过,说你受了很重的风寒,这两天都不能出去。” “可是我在这里躺着算怎么一回事?”锦绣懊恼,现在这种时候,左震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她若是在这里,只能给他添乱子。 王妈道:“你要是走了,二爷更担心。他临走时千叮万嘱的,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锦绣抬起头,“二爷回来过?” “那是当然,荣姑娘,你睡了一天什么都不知道,二爷进进出出的回来了好几趟,先是接了医生,再是回来送药,他不放心你。”王妈道,“现在好了,你也醒了,别怪我多嘴,其实荣姑娘,你只要好生在这里躺着,二爷就少担一份心事。” 锦绣沉默下来。 王妈说的或许没错,现在她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见了英少又如何?不单是帮不上左震的忙,还会给他惹麻烦。 “来,这里有杏仁粥,你先喝一碗,垫垫肚子,我这就去给你煮面吃。”王妈把粥递到她手里,“本来是给二爷熬的粥,都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好几回,他也没顾得吃一口。” 锦绣接过粥,心里乱成一团。 现在这情形,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左震去处理,他连坐下来吃顿饭、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可是因为她,他还要分心一趟一趟往这边跑。 正在思量着,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微响,锦绣蓦然直起身子。 王妈也拉开窗帘向外张望,“是不是——二爷回来了?” 果然,来的是左震。 他一回来,就直接上锦绣房里,脱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进门就问:“锦绣醒了没?” “荣姑娘好多了。”王妈迎上去答。 锦绣默默地看着他,他身上是件白衬衫、深色背心,领带已经松了,头发上还湿漉漉地沾着外面的潮湿水气,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了,双眼布满红丝,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惫。 左震抹了一把脸,在床边坐下来,“我去看过英东,他好得很,已经醒了,估计过一阵子就能复原。你不用担心。” 锦绣只是笑了笑,只觉得心头又是温暖,又是酸楚,一时分不清什么滋味。 他是这么的在意她,一回来就赶着告诉她英少的消息。他急着让她安心,可是,他怎么会明白,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安心了。 “你不累吗?”锦绣看着他,“我已经没事了,你都忙了两天,还不赶紧去歇着。” 左震微微一笑,“我睡不着。” 他伸手摸了摸锦绣的额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多了,已经不烫手了。 锦绣心里怦然一声,猛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额前多停留一下。她竟然——这样想?锦绣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英东出了事,狮子林和百乐门都不安全,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左震站了起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不过是借口。外面不安全,可是总不见得他把银行码头百乐门的人都藏在宁园里,为什么偏偏只留下一个荣锦绣? 在他私心里,根本不想锦绣再回到百乐门。 其实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是没见过比锦绣更好的女人,论样貌、论家世、论聪明、论体贴,锦绣都绝对算不上最出色;可是他就好像中了邪,偏偏就只是喜欢看着她一个。 他也知道锦绣终归要回到英东的身边,一直以来,他躲也躲了,避也避了,可是统统没有用。算了吧,就算她心里还想着别人,他也要留她在身边,多留一刻是一刻。 翌日,长三码头。 唐海站在左震面前,正在详细地报告这两天马不停蹄追查的结果。 “二爷,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查过那只戒指,是毛记金行打出来的。这种花样的福字戒指他们只卖出去四个,账上记着,买家都是去年年中到年底的客人。其中一个,是城南周家老爷子贺寿时买的,另一个是盐政署李署长的姨太太送他的,还有一个被东北皮货商买走,现在没查出下落。最后的一个,本来是锦江春少东家买了的,后来锦江春破落了,为了还债,已经押给了当铺。” “周家和李署长的戒指都在?”左震沉吟一下。 “是。还有一只怕是已经远在东北,很难查到。依我看,反而是最后一只戒指,最有可能是二爷要找的那个。只不过……当票过了期,现在已经被当铺转了手;到底落在什么人手里,还没有查出结果。” 左震蹙起眉,“那邵晖的下落如何?” “还……没找到。”唐海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二爷,我们已经翻遍了周围每一寸地方,这样都找不到晖哥下落,至少敢推断,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左震没再追问,只转过头问一边的石浩:“你审了连川两天,有了结果没有?” 石浩脸上不禁涨红,“那小子死咬着牙不肯说,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坏了二爷的事。” 左震脸色微微一沉,“留着他,我还有用。” 石浩低声答应:“是,二爷。” “连川这么卖命,不是为了钱。”左震道,“你去查一查他最近常去哪里,见过什么人。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肯说实话,可见背后那人跟他的交情一定不浅。” “是。” 石浩走到门口,左震又叫住了他:“多带点人手,行动要小心。邵晖现在还没有着落,别叫我知道你又出了什么事。再调几个人给麻子六,你们几个,最好不要单独出去。” 防范布置已经十分严密,所有的场子都戒备森严,所有人都已经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似乎遗漏了某处重要的环节还没有想到,到底是什么呢? “二爷,上次你吩咐,找人看着沈金荣;可是这两天派去的兄弟回报,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现在码头也需要人手,要不要把人撤回来?”唐海打断了左震的思绪。 “继续盯着。”左震道。虽然他不能肯定,英东出事跟跑马场有关,但是这种关头哪怕一丝的可能也不能放过,“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我这里还有别人照应。” “是,二爷。”唐海答应着出门。 天色渐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脸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忧虑都沉在井底最深处。 青帮多年的基业,无数兄弟的生死,这沉重的担子就压在他的肩上。这个时候,他必须站得比谁都稳、看得比谁都远、想得比谁都周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明暗对峙的双方已经一触即发,只要错上半步,就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屋子里的黑暗越来越浓,炉火已经熄尽,只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闭上了眼睛。外面依旧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夜如酒,风如蜜,他依旧可以挥金如土,买酒买醉,让喧哗热闹欢声笑语都包围在自己身边。但此时,此刻,忽然只觉得无限厌倦,寂寞如影随形,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再去遮掩。 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衣裙摆摆,是个窈窕的影子。 左震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觉得靠近脸颊的地方,有一阵阵温暖的呼吸传来,像是有人正在贴近并凝视他。接着,一条柔软的斗篷轻轻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着了吗?锦绣轻轻伏在左震身边,两只手撑着扶手,屏住气看他的样子。黑暗笼罩的室内那么安静,窗外一盏远远的风灯投下淡淡的光,照着左震英俊而略带点疲惫的侧脸。 锦绣静静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安静地打量他,每一次在百乐门,他跟她之间,仿佛都隔着无数杂沓的人声。记得第一次,在明珠那座宅子门口遇见的左震,那么冷淡那么疏远,像是隔了山水千万重,谁能想到这一刻,会跟他如此的亲近?近得就在她眼前,就在她心上,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浓黑英秀的眉毛,端正挺直的鼻梁……锦绣的脸忽然在黑暗里热辣地红了起来。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脸地偷看一个男人! 锦绣猛地站起来,回身就走。再不赶紧离开,她担心自己那只活该砍下来的手,就摸到左震脸上去了。 但右边手臂忽然一紧,锦绣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还没给钱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没睡?!他一直就知道,她在这里偷窥他?锦绣傻住了,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烧成烟,忽然消失在空气里。 真是——没、脸、见、人、了! “过来。”左震把她面红耳赤一直埋到自己胸口的脸抬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锦绣依然不敢看他,磕磕绊绊地答:“今天……唐海说你忙,回不去,我就送件斗篷来给你……不是我要来,是王妈她说的,你出门的时候没穿大衣……刚才在外头遇见六哥,他说你在这里。” 原来是麻子六把她送到这里的。左震不禁掠过一抹微笑。经常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里,就属憨直的石浩和细心的麻子六同锦绣最熟。他从来没有说什么,在他们面前也很少提起锦绣的名字,可是除了眼前这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锦绣之外,跟着他出入百乐门的人,还有谁看不出来,他一而再地为她破例,一而再地为她失控? 锦绣是笨还是天真,她难道真的以为,他大方得会随随便便送一个女人衣裳首饰,会随随便便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动手,甚至吃多了撑着没事做地把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带回自己的住处服侍她? 为了锦绣,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这帮手下面前几乎已经威严扫地,而她却从头到尾一心一意地要他帮忙讨好向英东!这个笑话,他实在已经不想再闹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的斗篷轻轻滑落。锦绣慌忙弯腰去拾,手臂却牢牢地钳在左震手里,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那、那个斗篷……掉了……”锦绣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空气里某种一触即发的陌生情绪,已经浓得快要叫人窒息,啊,心慌意乱。 在他最寂寞最疲惫,最需要一个人来陪的时候,她就出现在身边,就像是惊涛骇浪里靠过来的一叶舟,像是解他愁的一壶酒,用她这么温柔的手,抹去他眉间那一点忧。 “嗯?”锦绣却被他问得糊涂,什么意思,来的为什么是你?抬眼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双眼,三分矛盾、三分压抑、三分带着酸涩的温柔……一切的一切,仿佛在这个瞬间静止下来,万籁俱寂,锦绣只觉得身子一紧,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隔着一层粗糙的外衣,锦绣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仿佛就贴在她的耳边。他抱得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胸口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烟草气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即刻安心,忘记震惊,放弃挣扎——怎么可能,这个怀抱让她这样地甘心沉沦! 那个梦,不是梦。 锦绣模糊地想起醉酒之后在宁园的那一夜,原来那种感觉是真的。 迷蒙之间,锦绣觉得一只手捧住了她的后脑,而一种陌生的温软,沿着额头、眼睛和脸颊,一直印到了她的双唇。他在吻她。可是这一刻,她再也没有力气抗拒,双腿仿佛软下来,要攀着他的肩头,才能站得稳。窗外似有一盏风灯半明半暗,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唯一感觉到的,是唇舌之间辗转温柔的交缠。 沿着背后,缓缓升起一阵酥麻,仿佛一直从腰部贯穿到脑后;那是一只因为摸惯了刀和枪而布满薄茧的手,略微粗糙然而带着不知名的魔力,缓缓地爱惜她柔软的肌肤,让她再也禁不住地颤栗起来。 “不要……”锦绣觉得窒息,好像就快要喘不过气来,头一阵一阵地晕着,这到底是什么,叫她迷失在陌生的漩涡里。 “现在说不要,已经来不及了。”左震的声音也不稳。他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能算生涩,甚至算得上是驾轻就熟;却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也会震颤,一半是沉醉,一半是渴切,既想要探索,又觉得留恋。原来她在他怀里,真是不同的,说不出的悸动传遍胸口,似乎她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锦绣觉得眩晕,睁开眼来,才惊觉自己已经被轻轻压倒在刚在掉落的斗篷上面,凌乱的衣衫下,雪色的肌肤仿佛是暗夜里盛开的莲花,叫她自己也不敢再看。身前的左震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他的呼吸那么粗重,眼神那么迷乱,肩头的肌肉铁一般紧绷地贲起。 “二爷……”锦绣不禁低呼一声,刚要挣扎,他却已经俯了下来。 “左震。叫我左震。” 话音未落,一吻封缄。 这个瞬间,锦绣的意识忽然纷纷四散。再也想不起,这里是哪里,再也想不起,这里是何时,什么百乐门,什么狮子林,那些曾经的过往、心酸和喜悦,恩恩怨怨,烦恼痴嗔,都在这一刻如烟花四散;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这温暖熟悉的怀抱,她沉落其中,像是游鱼沉入海,像是飞蛾扑向火,淹没至顶,焚身成灰。 窗外的夜色仿佛也缭乱起来,远远的风灯底下,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却有一双阴冷而幽暗的眼睛正凝视着这扇窗口,瞳孔里幽幽地闪过一抹怨毒的光。 左震爱上的那个女人,原来真的就是荣锦绣。 第十一章 但为君故 一朵玫瑰红的烟花升上了夜空,刹那之间,半边天都染成了缤纷灿烂,照着他们两个映在窗玻璃上相拥的影子,那么缱绻,说不出的叫人心动。 凌晨时分,天色渐渐从漆黑转向透明,天幕仿佛渐渐地开启。 锦绣坐在窗前,看着桌上那页雪白信纸,手里的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另一手的手心里,是那只雕刻精致的银质打火机,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也好像压在她的心上。事到如今,无谓再躲避什么,一直以来跟左震之间若即若离,欲言又止,不过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一个英少的影子。 第一次跟左震吃饭的那一晚,她就曾经对他信誓旦旦地说过:“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今天请了我吃饭,明天后天还可以请别人,都不过是偶然。过些日子你就不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跟谁吃过饭……我也是一样。可是,当我走到英少身边,就算只是想报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怎么能一样?” 当时的话,字字句句都还言犹在耳,可是她荣锦绣,居然已经变成了他左二爷的女人。 真是心乱如麻。 她以为她会专心,可是她没有;当初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想来真是句句都那么讽刺。 昨晚在码头,她并不后悔,绝不后悔,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不住英少。这种对不起他的感觉,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而是从那个冒着大雨赤着脚飞奔向七重天的夜晚,就已经一日比一日深地压在心底。 虽然她从来没有说,甚至不肯去细想,但是再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那一晚,她荣锦绣想要去找的那个人,其实是左震。 在危急的关头,在来不及思考的那一刻,她急着保护的人,居然却不是那个她日日挂在嘴边的向英东! 锦绣再叹一口气。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要报答英少?是谁说过,为了英少什么都愿意做?明明她当初喜欢的是英少,她为了英少才踏进百乐门,为了他不辞辛苦地学着跳舞,也为了他才不惜代价要成为百乐门的红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她爱上,那个曾经在殷宅门口,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男人;那个曾经在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那个曾经隔着满堂宾客远远看过来,却一眼就叫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再回百乐门。英少跟左震,她只能选一个,不,她其实已经根本就没有选择。 她要写一封辞行的信,就算要走,也要跟英少有个交代;可是心里又隐隐地惭愧,欠他太多,都还没有还。踌躇良久,笔还是在半空里悬着,说什么?就说她真的就跟明珠一样,当年明珠爱上了向先生,所以跟他走;如今她荣锦绣又爱上了左二爷,所以连她也要离开百乐门? 真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为难的一封信。 就在锦绣对着信纸发呆的时候,隔着一道半开的门,左震就靠在门口看着她。 安静的灯光照着她如画的背影,她从码头回来,连头发也没顾得上梳,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铺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连他上楼的声音都没听见? 本来他是直接要进来的,可是刚到门口,就听见她低不可闻的轻轻一声叹息。所以他身不由己在门口停住了步子。 锦绣手上有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认得,那是英东的。其实那还是以前大兴洋行的陈经理送给他的,有一次跟英东吃饭,英东看着好,顺手就带走了……想不到今天会在锦绣手里看见它。 桌子前面的锦绣终于扔下了笔,推开纸站了起来。算了,这件事,就以后再说好了,反正现在一时也见不到英少,也许过些日子,她就会理清头绪。 一回头,却赫然看见左震在门口。他——那是什么神情?似乎来不及遮掩,在她回头的瞬间,一闪而过。 左震进来,递给她一个纸袋,“给你的。” 锦绣疑惑地打开,什么东西?有着这么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婆婆饼?”袋子终于打开了,两个糯米粉洒着糖桂花、煎得金黄灿灿的小饼出现在眼前。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婆婆饼就只有老家那个小镇子里的点心作坊里才有,就连她,也有很久没有尝过了。其实这是明珠小时候最喜欢的甜食,但在那时候,大娘那么凶悍,就连偶尔吃个这样的婆婆饼,也是难得的奢侈。 左震怎么知道这东西?忽然想起,初来上海,在那个下雨天的教堂门口遇见他,他曾经带她去吃湖南菜,问起她想吃什么,她却点了这个婆婆饼。当时还叫他跟跑堂的伙计当场失笑,原来……到现在他都还记得。 一时间那些温暖的记忆忽然都浮上心头来,再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就算他记得,上海跟镇江隔得那么远,他又从哪里找来这么偏僻的东西,给她解馋?居然还是热的。 左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镇江买回来的,上海也有点心铺子。” 锦绣笑意更深,也没说话,拿起一只小饼咬了一大口——上海纵然有点心铺子,这样的点心,一定也是特别订做的。 左震看着她,一个小饼都吃得那么心满意足,脸上笑得仿佛掩不住,眼睛弯成了一对小月亮。真的有那么好吃?他禁不住轻轻一叹,就为了博她一笑,不要说这几个小小的糯米饼,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法子摘给她。 “咳!”锦绣吃得急了,差点噎着,左震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却一眼看见桌上一叠雪白信纸,上面白纸黑墨清晰醒目的两个字:英少。 锦绣也看见他看见,要挡住那张纸已经来不及,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再加上刚被糯米饼噎了一口,顿时涨得整张脸都红了。 从昨夜到现在,她在他身边,但想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就算他明明都知道,不过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是这一刻,雪白的素笺,漆黑的小楷,那么清晰醒目,好像能刺伤人的眼——他仍然忍不住当胸一震。 他到底应该拿锦绣怎么办?英东是他的好兄弟,锦绣是他的心上人。 从始到终,她口口声声都是英少长、英少短,现在都已经成了他的人,居然还想着她的向英东!他心里已经是五味翻腾,可是偏偏要装作,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楼梯上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跑得那么急,锦绣跟左震同时抬头向门口望过去,来的却是麻子六。他上来太急了,满脸通红,呼哧带喘:“二、二爷……查到晖哥的消息了!” “说来有点复杂,这件事,跟华南帮的龙头老大韦三绍又扯上了关系……” 麻子六还没有说完,左震已经一抬手拦住了他下面的话,“你先下去等我,我马上来。” “是。”麻子六打住了话头,转身下了楼梯。 左震回头看着锦绣,还没有开口,锦绣已经微微一笑,“你又要走了?” 左震点点头。 这么多天来,最担心的是邵晖的生死,最顾忌的是他已经落在对方的手里,就因为这个,他一直按兵不动,等着对方的动静。一旦找到了邵晖,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处于守势的青帮就再也没有顾忌,出手反击的时候已经到了。 锦绣看着他出门,下楼,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脸上那抹微笑逐渐地淡了下去。她知道他为什么拦着六哥的话头,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不想让她如同上次那样的担心。 所以就算知道局势的动荡,知道外面的风险,她也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再过两天,就是冬至。 天气越发的冷了,王妈在屋子里点了暖炉,石浩带了一帮兄弟在客厅里守着,说是二爷的意思,最近外头乱,前一阵子码头赌场百乐门都接二连三地出事,所以宁园的安全也要特别小心。 锦绣一大早起来,就跟王妈一起忙着打扫屋子,把座椅门窗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又缠着石浩,央他去外头买回一大束栀子花来,插在客厅里。 她楼上楼下忙得团团转,这边厢王妈也看得眼花缭乱,“锦绣姑娘,你这是忙什么?忽然把屋子收拾得花团锦簇的。” 锦绣闷在厨房里不知鼓捣什么东西,已经半晌没出来,听见王妈问,才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用簪子胡乱盘起来的头发不知几时掉下来一绺,也顾不得别上去,额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脸上红扑扑的。 “今天冬至,我在准备应节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笑,“以前在老家宅子里,最讲究过冬至,说是冬至大过年。” “过节?!”王妈呆了呆,“我在这园子里头住了五六年,从来就没应过什么节,就算逢年过节,二爷还不是在外头喝酒打牌,难得回来也不过是洗个澡睡一觉就又走了。” “那是因为没人陪他过节而已。”锦绣又缩回厨房里,“反正今天人多,六哥他们也在,还有我跟你,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多开心。” “这算什么麻烦,不过就是挂几个灯笼,搓几个冬至圆子,再煮一锅和合粥就是了。” “和合粥,那又是什么花样?” “其实就是松仁、果仁、栗子仁、薏仁,加上糯米、百合,一起煮的粥,意思是‘家睦人和’。难道上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厨房里把煮粥的瓦煲端了出来,放在桌上。 石浩忍不住也凑了过来,趁她转身,偷偷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 “有好吃的,正好饿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 “咚”的一声,一颗硬邦邦的栗子仁飞过来,不偏不倚打在他额角,石浩叫了一声,刚抬头,就看见锦绣笑盈盈站在面前,“就知道你会偷吃,再不拦着点,等二爷回来,整锅都没了。” 石浩怏怏地放下羹匙,“原来这粥是专门留着给二爷的。” 锦绣被他说得尴尬,转身跑回厨房,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了,手里一个白色小碗递给石浩,“喏,这个给你,先吃少少没关系。” “这么小?!”石浩张大了嘴巴,“荣姑娘,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碗,是逗猫的吧?” 旁边围着的一班兄弟都禁不住哄笑了起来,锦绣涨红了脸,“是叫你留着肚子,待会儿煮好了冬至汤圆,给你最大一碗,堵上你的嘴。” 左震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屋子里一片笑声,待进了门,看见门口挂着两只又圆又大的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红色灯影底下,石浩正围着一个粥煲,跟锦绣夺一只小碗;旁边的一圈兄弟和王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而他最心爱的那个荣锦绣荣姑娘,两只手叉着腰寸土不让的模样,身上是件再朴素不过的淡蓝色布衫,还围着王妈那件老式大围裙,素脸上不见一丝妆,哪还像百乐门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头牌舞女荣锦绣?就仿佛是在明珠宅子外头,初次见她的模样。 这屋子,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的热闹过。 大家正闹得欢,谁也没有注意左震已经在门口,锦绣还在吓唬石浩:“平常你们几个见了他都老鼠见猫一样,这回连一碗粥都敢跟他抢?” “你没发现吗,这两天二爷的心情好得很。”石浩自顾自霸住粥煲,盛了一碗出来,“虽然碗小了一点,看在待会儿还有汤圆的分上,就将就一下。” 王妈抿着嘴乐了,“二爷心情好,都是荣姑娘的缘故,你可别惹恼了她。” 锦绣正要分辩,却一抬头,看见左震正在门口,带着点微笑看着她。 “二爷回来了!”她捅了捅石浩。 石浩正忙着往嘴里倒粥,“味道还真是……咳,咳!”他呛着了,顺着锦绣的目光看向门口,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碗,“二爷。” 左震进来道:“抢什么好吃的抢成这样?” 以后真不能让锦绣跟石浩唐海麻子六他们走得太近,才这么几天,他们已经混得一家人似的。 锦绣迎了过来,笑着伸出手,拉他到桌边,“今天冬至,是和合粥。大家都还等着你呢,厨房里还有汤圆,你过来坐,我去拿。” 她的手细腻而温软,刚做过点心,还带着糯米和糖桂花的一丝甜香。 锦绣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忙着一头钻进厨房去,一会儿果然端了汤圆出来,除了汤圆,碗里还有核桃仁刻的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狮子。 “这个,是狮子果。”锦绣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给你做的。” 王妈笑着道:“原来锦绣姑娘你连这种东西都做了,真是花了不少心思……看做得多精细,小核桃刻的狮子头,长生果的身子,松子仁做的脚爪,这是跟谁学来的?” “我娘生前,每到冬至都会做这个,我看着就学会了。”锦绣道,“不过自己做还是头一回,看我娘当时做的时候好像很容易,其实自己做起来,手工差远了。” 石浩凑过来,好奇地打量几眼,“锦绣姑娘,刚才你说那个什么和合粥,是家睦人和的意思,这个狮子果,又有什么讲究?” 王妈却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都已经是自己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差了,以前也听外省的亲戚提过这个,说是新媳妇进了门第一年,冬至一定要做狮子果,而且上桌的时候一定要用新碗,叫做‘添碗添丁’——不知道有没有这说法?” 锦绣的脸又开始红上来,“什么、什么添碗……我怎么都不知道?” 石浩恍然大悟,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荣姑娘想要二爷明年就‘添碗添丁’了啊?” 这石浩!那么大的一碗汤圆,怎么就没有噎着他……锦绣已经连耳朵根都烧红了。就算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也用不着说得这么直接、这么大声吧?连聋子都听见了! 左震再也不能不出来帮锦绣挡一挡,“锦绣,跟我过来。” “做什么?”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事,不如等吃过了汤圆再说,一会儿都凉了……对了,忘了把王妈做的小菜也拿出来。”她一边说,一边要往厨房走,却不料刚转身,右手已经被左震拉了回去,整个人都差点向后倒在他怀里。 “那些都不急。”左震一笑,拦腰横着把她抱了起来,“先上楼,我有话跟你说。” 他在做什么?!锦绣大惊,这里还有石浩王妈他们一大帮人在眼睁睁地看着呢,他真是疯了。 左震不理会她手脚并用的挣扎,一径直接把她抱上了楼,“砰”一声,用脚踢上了卧室门。 完了,这下子,再也不用欲盖弥彰,大伙儿都知道她到底成了他的人。 “你不怕外面又传什么难听的?!”左震手一松,锦绣总算落了地,慌张地埋怨。上次他不过是在百乐门出手帮她应付了一个无赖,外面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左二爷在舞厅争风吃醋,为了争一个舞女不惜跟人家动手。虽说这回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但这种事,传了出去,最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流言。 左震轻轻一哂,“我有什么好怕的。” 锦绣怔了怔,他真的不在意? “过来,有东西给你。”左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拉起她的手,放在她手心。 锦绣疑惑地看了看,这么精致的盒子,里面什么东西?轻轻打开来,不禁登时顿在那里。 是戒指。一枚美丽而优雅的戒指,在灯下熠熠地流转着明灿的光辉。在百乐门呆了这么久,她多少也是识货的,这样成色的钻石,这么精细的切工,只怕价值一定不菲。 “这个太贵了。”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他什么意思?在百乐门里,客人送来的东西,她从来没收过,因为太明白在那里无论得到什么东西,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送她这么昂贵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初七那一晚,在码头的那一夜?她陪他一夜,他送她钻石的戒指。 可是那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她从未想过要换来什么,也忘了自己是舞女,她跟他在一起,只不过因为他是左震。 看着手心里这枚璀璨生辉的戒指,忽然想起在百乐门挂牌的第一天,丽丽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要以为跟左二爷跳了一个舞,就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就算凭着殷明珠那样的姿色,要当英少的嫂子,那也不过是个笑话。 “锦绣,你发什么呆?”左震蹙眉看着她,难道她是不喜欢? “我不要这个。”锦绣“啪”的一声合上锦盒的盖子,“就算在百乐门,我也没要过人家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你左二爷?我有今天都是承你的帮忙,我的衣裳鞋子首饰有多少都是你送的,就算有那么一晚上……那也都算是应该的——” “锦绣!”左震忽然打断了她,“嫁给我。” 锦绣犹自收不住口,“我又不是……什么?”她忽然顿住了。犹疑间,似乎自己是听错了,他说什么,叫她——嫁给他?! “我说的是,等这一阵子的事情过去,局面稍微安定一点,你就嫁给我。”左震慢慢重复了一遍。 锦绣呆住了。 原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送她戒指,不是一宗买卖,而是一个承诺。青帮的左震左二爷,就要娶百乐门的一个舞女做妻子,这到底是一个笑话,还是个传奇?当初在百乐门那场名流夜宴上,明珠曾经因为戴了一条昂贵的项链,就被一群所谓名媛贵妇在背后耻笑,说她不过是向先生的一个情妇。人人都觉得,百乐门出身的女人,断断没有资格跟向寒川这样的人物在一起。 可是左震没有。他没有看轻她,也不肯慢待她,从她初到上海万般落魄的那一天,到她终于踏上百乐门大舞台的那一刻,唯一教她人情世故、唯一教她努力生存、唯一帮着她护着她的那个人,就只有他一个。 锦绣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左震,他沉默而专注,仿佛还在等着她的回答。鼻梁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涩,片刻之间,好像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了……锦绣蓦然低下了头。 “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她笑了,仍然低着头,因为眼里真的好像有泪光,“在上海,胆敢拒绝左二爷婚事的女人,只怕真的还找不出一个来。” “原来你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左震一笑,轻轻拥她在怀里,“这就好,将来我们的孩子,总算不会太笨。” “你又来了……”锦绣真的撑不住笑了起来,顺手给了他一拳,这才刚刚说到婚事,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他就扯到哪里去了! “砰——”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锦绣蓦然回头,却看见玻璃外面暗色的夜空里,乍然盛开一朵璀璨的烟花,正像一阵金色的雨点那样四散纷飞。还没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朵玫瑰红的烟花升上了夜空,刹那之间,半边天都染成了缤纷灿烂,照着他们两个映在窗玻璃上相拥的影子,那么缱绻,说不出的叫人心动。 “是石浩在园子里放烟花。” 锦绣轻轻靠在左震肩头,这一刻,心里无限踏实,好像这一年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酸楚,都在这个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可是又觉得自己仿佛是做梦,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就无端端地觉得害怕,怕一睁开眼就发现不过是好梦一场。 可眼前烟花那么美,身后的怀抱那么温暖,就算只有这一刻,这一秒,仿佛人生也再没有什么遗憾。 长三码头。 唐海手里拿着一叠当铺和赌场的票据,匆匆奔进了左震的办公室,推门进去,看见左震站在窗前,石浩站在他身后。 “二爷,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经查实了。”唐海来不及喘口气,先报上结果。 左震也没回头,还是看着窗外码头上的繁忙景象,货船停靠得一片连着一片,沿着码头一直延伸到江心,行人和扛包的运输工人摩肩接踵地来回穿梭。 唐海接着报告下去:“这枚戒指,原本的确是锦江春的少东当给了荣贵当铺,三个月后当票到期成了死当,就被转手卖给了小东门赌场的刘胖子。有一回刘胖子输急了眼,拿这戒指押在赌桌上下注,结果输给了浦东华南帮的堂口主事韩金亮。” “现在没找到。”唐海小心地答,“弟兄们几乎掘地三尺把上海滩翻了过来找,还是没找到。我们不敢再查,恐怕太张扬,传了出去打草惊蛇,反而搅乱了二爷的安排。” 左震道:“这件事瞒不过他们的耳朵,现在韩金亮已经不在上海了,是死是活都还说不好,他们也不会让你找着了他。” “我叫你查那个戒指,只是确认这件事跟谁有关系。”左震道,“韩金亮只不过是个打手,他在不在都不重要。唐海,你直接去找华南帮的四当家郭梓,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除了身手不错之外,没有一件上得了台面的本事。我们青帮出了事,他们华南帮的人牵扯在里面,就只能找他要人。道上规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看他怎么跟你交代?” 说到这里,左震回过头,“石浩,你过来。” “是,二爷?”石浩紧走几步,趋上前来。 “立刻提审连川。”左震语气凛寒,“不要打,要吓。漏点口风给他,说韩金亮已经在我们手里,而且什么都说了。” 石浩不大明白,“这……这什么意思?” “这几天连川也是苦撑到现在,再加一点压力,他就会崩溃。码头出事那一晚,连川是内应,他当然知道来偷袭的人当中,有一个韩金亮。现在一旦我们抓住了韩金亮,他自然不会为了保住连川背后那人,死不招供;只要叫连川相信,韩金亮已经什么都供了出来,他一个人死撑着还有什么用?”左震悠然一笑,“他们的那条狐狸尾巴,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我没有叫你直接去告诉他。”左震淡淡道,“你可以用点技巧,叫他自己无意间听到。” “哦!”石浩恍然大悟,“我懂了。” “还不赶紧去办。”左震话音未落,石浩已经转身,他再叮嘱了一句:“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二爷放心!”石浩一溜烟地走了。 唐海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不禁问道:“怎么忽然这么急,二爷的意思,马上就要动手吗?” “我们当中,有他们的内线,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随时都在他眼里。所以我们不能给他打探和联络的机会,一有结果,立刻就要动手。”左震说到这里,又问了一句:“对了,这一阵子一直叫你派人盯着沈金荣,他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唐海道:“那边的气氛倒是少见的沉静。就只有前一阵子,沈家老二向华南帮韦家提过亲,反而好像韦家的小姐不高兴,闹着要退婚,还在外面打过一架。难道二爷怀疑沈金荣跟华南帮有关系?他们如果真的联手,怎么会闹成这样。” 左震一笑,“沈金荣是什么人,一向都眼高于顶,只怕华南帮的势力他还没放在眼里。现在不惜把韦家的大小姐娶过门,倘若不是有事求人家帮忙,他何必下这么大的筹码!到后来闹成这样也未必是他预料中的,又或者他们演戏给人看,都不是没可能。” “二爷的意思是说……”唐海试探地问,“难道沈金荣是为了跟英少争跑马场,所以不惜跟华南帮联手,要暗杀英少?” “这样也算解释得过去,但现在还不过是推论。”左震看了他一眼,“你现在第一件要办的,就是先扣住郭梓,他跟连川,至少要有一个吐实话,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着。只要郭梓顶不住,你的推论是对还是错,立刻就会有结果。” “可是那个郭梓,据说一身功夫很棘手,我有点担心,万一要是不小心叫他溜了……”唐海有点犯愁,“二爷,听六哥说,你已经知道晖哥的下落,我们虽然不一定有把握,但晖哥出手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邵晖还有邵晖的安排。”左震只一语带过,“石浩审连川,麻子六还要守着宁园,咱们这个时候的确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算了,你先去安排,带着人堵住他退路,剩下的我来办。” “二爷要亲自动手?”唐海一惊,“我刚才只不过是想要确保万无一失,其实就算二爷不出面,我们至少也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把郭梓带回来。” “不仅要带回来,而且要活着带回来,不能给他反应的时间。”左震道,“现在这种关口,稍微慢一步,死的就是我们,所以八九成的把握还不够。行了,别在这里嗦了,办正事要紧;你先去打点人手,通知所有场子都小心戒备,我随后到。” “是,二爷!”唐海没敢再耽搁,答应一声就出去。 第十二章 山有扶苏 天色渐渐暗下来,好像阳光也被阴云遮住了,锦绣忽然觉得冷。要是这世界上,就连左震都会骗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这边在宁园,已经是下午时分。 王妈炖了一碗冰糖雪耳炖燕窝,端去楼上给锦绣,推开了门,却发现她人不在房里。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找不到,她跑哪里去了,外头那么乱,二爷千叮万嘱,这两天不要出门。找到后园里,才发现锦绣正在挥汗如雨地用铲子掘土。 王妈不禁傻眼,“锦绣姑娘……你这是……” “我在修整一下花圃啊。”锦绣笑着回头,阳光照在她脸上,汗涔涔的脸上仿佛闪着生动的光采。 王妈不禁四处打量了一圈,摇头道:“修理花圃,也不急在这一时,再说外头找几个打零工的就行了,又何必你自己动手?你哪有什么力气。” “嘿。”锦绣再铲起一堆土,奋力把铁锹插在一边,两手在身上擦了擦,回过头来,“不是我夸奖自己,王妈,在我们那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不会种花的。二爷这园子,什么都好,地方又大,布置又阔绰,可惜就是没什么人气,一眼看过来空空荡荡,没什么风景可看的。你说,在后园里种一片小菊花,黄的紫的,开成一片,然后搭一个矮矮的小竹篱笆,多有味道?那边就种栀子,夏天到了开白色碗大的花朵,香气扑鼻,可以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喝茶聊天,二爷一定会喜欢。还有,绳子圈起来的这一角,我打算种两棵石榴树,不但可以遮荫凉,到了季节还有果子吃,石榴树长得慢,等过几年长高了,就可以在上面搭个秋千架子,要是园子里多几个小孩,就可以在这边玩……” 王妈笑得眼睛都没了,“对啊对啊,石榴树长得慢没关系,不着急,反正小孩子们也要长个好几年,才会荡秋千。” “王妈——”锦绣尴尬地道,“我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连树坑都还没挖好,石榴苗也不知道哪里有得卖。” “傻瓜,屋子里一堆大男人,闲得无聊打了一下午的牌,你怎么不去找他们出来帮忙?你挖两个树坑倒不打紧,回头手上磨出水泡来,叫二爷知道,麻子六他们也不好交代。”王妈赶紧道,“快去快去,他们都在厅里呢。” 锦绣想了想,不禁一笑,“也是,人多点干得也快些……而且石榴苗非得求六哥去买不可。”她一边说着,一边撂下手里的铁锹,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土,就往厅里跑。 王妈拽住她,用袖子帮她擦去脸上的一道污痕,唠叨地抱怨:“你看你,挖土都挖到脸上来了,头发也掉下来了,亏得二爷没看见。” 锦绣拍拍她的脸,“知道啦知道啦,他回来之前我们早就收拾干净了。”一边说一边跑回屋子里,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王妈留在原地摇了摇头,“这丫头,怎么这么开心呢。” “六哥!”锦绣一进客厅就扬声喊,可是没听见有人回应,不禁疑惑,下午明明他们就在厅里打牌,现在人呢?会不会是累了,所以去了哪里休息?这么想着,一路循着走廊找过去,果然听见休息室有人说话。 原来他们在这里偷懒。锦绣不禁微笑,刚要抬手敲门,忽然听得里面麻子六的声音道:“真不知道二爷怎么想的,一个荣姑娘,到底哪里好,叫他连英少的命都顾不得了。”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怎么说,也是多年的兄弟了。换过来说,要是二爷现在出了事,英少不见得会为了荣姑娘,把他撂在那里不管。” “嘘。”有人小声道,“英少跟荣姑娘的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就少说两句,叫人听了去,咱们大伙儿以后还怎么见二爷。” 锦绣不禁愣在门口。他们说的这几句话,没头没脑,什么意思?左震——他几时为了她,搁着英少的命不管?她明明记得,上次她在宁园病倒,他从外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英少已经没事了。 又听里面麻子六道:“我也不是说二爷跟荣姑娘的不是,话又说回来,什么都能跟兄弟分享,这女人可万万不能。要是我麻子六的女人,看上别的男人,我一早就把那小子的腿打断了,看他还怎么拈花惹草。咱们二爷,虽然平常看着温和斯文,可是一旦惹恼了他,他手段比谁都狠——幸亏英少是他多年兄弟,不然现在连骨头都成了灰了。” “那六哥是说,荣姑娘跟英少还真的有一手?看着不像啊,荣姑娘对二爷可是真心实意的,冬至那天还煮和合粥,做狮子果,今天又忙着在园子里种花……人家荣锦绣可是百乐门的红牌,要是她不喜欢二爷,犯得着放弃百乐门的风光气派,跑到这里来干这种粗活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心海底针,荣姑娘心里到底喜欢二爷还是英少,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说得清楚。这件事二爷表面上不说,闷在心里其实很久了。” 门外的锦绣越听越心寒,一颗心仿佛一直沉到了底。 难道——当初,左震是在骗她的?不会的,不可能,他一向待英少是自己的亲兄弟。这一定又是一个谣言,就好像当初外面传的那些一样,不过是有人在编造……但当初外面那些流言,虽然听上去不堪,可是无风不起浪,左震的确曾经为她动过手。 心里一时乱成一团。忽然想起,英少出事的那个晚上,她冒雨赶到七重天,见了左震,说的第一句就是:“二爷,你要救英少。”她记得当时左震脸上的神情,他一把把她拖下了楼梯,厉声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又想起初七那天从码头回来,坐在窗前给英少写信,可是一回头,无意间看见左震脸上掠过的那抹奇异的神色……就好像,他心里多了一根刺。记得当时他明明看见信纸上她写着“英少”两个字,可是他连一句都没有问,只是说:不用急,有得是时间。 以前她总以为,她心里想的一切,他都会明白,可是这一刻,她忽然失去了把握。左震真的明白吗?他明白她的心意吗?又或者,其实他们之间,一直有着重重的误会没有解开? 麻子六说得不错,左震绝对不是那种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人。以他跟英少的交情,自从英少出了事一直到现在,他在她面前,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英少一次,这到底是为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好像阳光也被阴云遮住了,锦绣忽然觉得冷。要是这世界上,就连左震都会骗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不知道过了多久,麻子六几个从休息室里伸着懒腰走出来,看见锦绣怔怔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咦,荣姑娘,你几时回来的?”麻子六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 锦绣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只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盯在他脸上,“六哥,我想见二爷。你能不能现在就送我去码头?” “可是二爷今天不在码头,他忙着安排对付华南帮的事情去了。”麻子六不禁一怔,“你这么急找二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等不及了?” 锦绣失望地低下头。左震不在码头上,他居然不在。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心急如焚,事情到底是怎样?英少到底在哪里?他们两个,难道真的因为她荣锦绣而反目成仇? “荣姑娘想办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要交代的,我麻子六也一样可以啊。”麻子六看她神色,不禁笑了起来,“好端端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也好。”锦绣沉吟了一下,真的不能再等了,她已经心都乱了。重要的是,这件事情还关系到英少的安危,“六哥,你能不能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件要紧的事,想跟你问清楚。” “什么事?”麻子六走了过来,锦绣拉他进了书房。 麻子六吓得笑了,“何必这么紧张,客厅里也是自己兄弟……” 锦绣却一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直接就开门见山道:“六哥,就像你说的,你是二爷最好的兄弟,我知道这件事,你心里一定很清楚——二爷跟英少,到底怎么了?” 麻子六的脸色忽然变得尴尬起来,“这个……荣姑娘,其实这种事,我们只是偶尔看见一点,事情都未必清楚……” “六哥!”锦绣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现在这件事不是我跟二爷怎么样,而是关系到他们兄弟两个的情分啊。我担心二爷一直对我跟英少有误会……其实也不能算是误会,唉,说来话长,我一时也跟你解释不清楚。总之,现在,我跟英少真的是一点非分的关系都没有。” “那不就没事了?”麻子六被她说糊涂了。 “可是,二爷未必相信我的话。”锦绣道,“不然他不会一直隐瞒英少的消息。我一直以为,英少的伤势已经痊愈了,他现在很安全,可是……下午我无意间听见你们几个说的话,才知道他一直没有告诉我真相。六哥,现在英少到底是怎么了?这又关我什么事?” 麻子六一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这,真是……算了,反正也是事实,我就告诉你也没什么。可是你千万不能叫二爷知道,这些话都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二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锦绣点点头。 麻子六道:“这话得从英少出事那个晚上说起来。那天石浩带人去接英少,二爷担心邵晖所以先去了码头,等他处理完码头上的事,石浩已经把英少送回来了。当时英少中了三枪,浑身都是血,一直昏迷不醒。二爷说,不能叫向先生担心,所以先送了他去医院。” 锦绣一声不吭地听着,没错,那天晚上,的确是这样的情形,她在七重天,也亲耳听见左震是这么安排的。 麻子六接着道:“问题就在英少清醒过来以后,他中途醒了一阵子,还见过二爷跟向先生,然后第二天伤势就突然恶化了。二爷说,现在外面太危险,向先生恐怕也是对方攻击的目标人物,所以先暂时安排向先生去了郊外别墅暂避;直到现在向先生一直没有回来,所以英少的情形他也不知道。” “命倒是还在,不过也快了。”麻子六叹了一口气,“二爷派了大批人手封锁了英少所在的那间医院,切断了那里跟外头的一切联系。英少一直昏迷,本来可以送到别的医院想办法抢救,但二爷一直没有开口,也不见他。荣姑娘,请别怪我多嘴,本来二爷跟英少交情是极好的,倘若不是因为你,绝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锦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掌心里渐渐渗出一片冷汗来。麻子六说的没有错,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倘若当初她不曾来上海,英少跟左震,一定还是好兄弟。她一早就应该跟左震说清楚,其实她跟英少之间,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不,就算她说了,左震也未必会相信,误会那么多,怎么解释得清楚?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英少这样送死。就算她爱的不是他,可是当初,承他相救她才有今天,这份恩义,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报答。更何况,左震虽然行事有时候手段狠辣,但那也是这么多年铁血生涯逼出来的,她不信他会对英少的死无动于衷。就算他误会,就算他恼恨,也不过是一时之气,总有一天,他会后悔。可是到了那一天,就算后悔也晚了,这个遗憾这辈子都不能再弥补。 “六哥,我要见英少。你帮我想个办法,我一定要见他。” 麻子六吓了一跳,“荣姑娘,我说说就算了,因为你问我才说的,可不关我的事啊。二爷有严令,外人绝对不能接近英少,更别提是你!要是他知道你要去见英少,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我不会让他知道。”锦绣不再犹豫,“六哥,你跟了二爷十年了,他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就算他有什么对不起英少的地方,也不过是一时的意气;你总不能看着他们兄弟为了一桩误会,就从此变成仇人吧?” 锦绣咬了咬嘴唇,“最要紧的是先找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带去给英少。只要英少的伤势不再恶化,迟早有一天他跟二爷的误会可以解释清楚。” “但现在别说是什么医生,就连你跟我,也未必能接近英少身边。”麻子六沉吟道,“除非——就只有一个办法,拿了二爷的手令进去。” 锦绣不禁泄气,“说了半天,根本还是没有办法。他若是肯救英少,还写什么手令,只要开口说句话就够了。我现在不能去劝他,我越是提起英少,他只有更加误会,结果只会是火上浇油。” 麻子六道:“也不见得啊,二爷的印章随身带着,我们提前写好了手令,到时候你偷偷拿他的印章出来盖上,不就好了?” 锦绣犹豫了片刻。她知道左震随身的那条牛皮腰带,上面有短刀、枪套和暗袋,大概印章和重要的钥匙也在那小小的暗袋里。但……趁他睡着了,偷偷拿他的东西出来,就算她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为了救英少,可是心里到底不踏实,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似的。 “我看还是算了吧,这法子,就算行得通,回头叫二爷知道了,只怕我麻子六的脑袋也要搬家。”麻子里也摇摇头,“二爷跟英少的事,别人帮不上忙,荣姑娘,你也省点力气吧。” 锦绣见他要走,不禁心里一急,一把拉住了他,“六哥,等一等!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知道,就算二爷发现了,一切也自然有我担待,绝不会叫你为难。” 麻子六沉吟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荣姑娘,既然这么说,我麻子六也是重情义的人,我也不想看着二爷跟英少走到那一步……也好,我就帮你一次。晚上我准备手令,写好了在门口等你,你出来,把二爷的东西给我,要是顺利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就去见英少,他也等不了多长时间了。” 锦绣点点头,心里乱成一团,忽然又叫住麻子六:“六哥,你得提前找好了医生,准备要用的东西和药,临走时再准备,恐怕就来不及了……还有什么没准备的?我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麻子六拍拍她肩膀,“荣姑娘,你太紧张了,其实这阵混乱很快就会过去的,你放心,有二爷在,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等事情过去了,你跟二爷也成了亲,那时他自然就不会再把你跟英少的事情放在心上。” 锦绣怔了怔,或许是吧,六哥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她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是因为左震一直瞒着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时之间,再也想不出来,只是千头万绪乱成一片。一会儿想起初见英少的时候,他笑着问:叫什么名字?一会儿又想起他在百乐门跟左震举杯畅饮,说:只要我赢了跑马场,我就是上海滩最大的赢家!那时的英少,多么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上海都在他的手心里。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一次跟左震出去吃饭的那一天,她就曾经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过,如果有一天,英少需要我为了他做什么,我一定会去做。那么现在呢?她兑现承诺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次日,长三码头。 “郭梓这小子,还真不是一条好汉,没打两下他就什么都说了。”唐海对左震道,“二爷,看来你一上来就拿他开刀,是找对了人啦。” 左震点了点头,“都问出来什么?” “韩金亮的确是参加了那天晚上的行动,而且右手小指也断了,过后本来躲在堂口里,但有人送消息过去,说二爷已经开始追查那只戒指的下落,他慌了,想连夜离开上海躲出去,结果路上被人杀了灭口。虽然没有了韩金亮,可是我们抓到郭梓,也足以证明这件事跟华南帮脱不了关系,听郭梓的口风,这件事果然还跟沈金荣有关,只是他在韦三绍身边还算不上亲信,知道的只怕也不多。”唐海道,“关于每次出事之前,谁跟他们联络,谁暗中送消息过去,他都不知道——我估计他没敢撒谎,那人的确很小心,一直以来,只跟他们的大龙头韦三绍亲自联系。” “这是意料当中的事,他们也不是傻子。”左震吩咐,“现在就准备人手,这几年华南帮一直在暗地里培植自己的势力,招揽了一批专门的杀手,一旦硬碰硬地对上,我们一时片刻也未必就能占足上风。你立刻通知各个堂口的兄弟,严防他们突袭咱们的场子,保护码头和货仓。” “我马上就去。”唐海刚说着,就听见门外石浩呼哧带喘的大喊:“二爷,二爷——连川供出来了!”他人未到,声先至,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了进来,“他果然上钩了!” 这石浩,又这么毛躁!左震眉头一皱,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他冲进门来。连川终于供出来了。当日长三码头上血流成河,都因为一个出卖自己兄弟的叛徒,现在这名字已经呼之欲出,就在眼前,他势必要把这笔债,十倍奉还。 石浩进来了,一把推开门,却脸色铁青,满头大汗,那神色说不出是震惊还是紧张——“二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连川那小子说:‘别以为韩金亮那狗杂种说了出来,你们就赢定了,从跟着六哥那天起,老子就没怕过死。要不是当年六哥救我一条命,现在我连川早就死了六七年了!’他,他说这六哥,是不是——” 六哥?! 唐海的脸色也变了。绝对不可能!青帮里头,连川的职位也不算低,算来算去,能让他叫一声“六哥”的,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已经跟了左震将近十年,却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一直从一个小跟班做到二爷的左右手,忠心耿耿的麻子六! 他们的好兄弟麻子六。 左震的一颗心,忽然一直沉到了冰冷的湖底,仿佛连身子都冷了。 他知道这个出卖邵晖背叛青帮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小角色。他行事的手段这样滴水不漏,又轻易掌握着那么多私货买卖的机密,甚至连邵晖和英东的行踪,他也都统统了如指掌。可是,再怎么怀疑,他也怀疑不到麻子六的头上!麻子六已经跟了他将近十年,这十年里,出生入死,腥风血雨,一路打下了青帮的江山,如果说邵晖就是他的右臂,那么麻子六可以算是他的一只左手。 在青帮,麻子六已经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管他想要什么,只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解决。到底还有什么理由,叫他这么铤而走险、放弃一切,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成为青帮的叛徒和仇敌? 震惊之中,纵然左震再怎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麻子六现在就在宁园,就在锦绣的身边。这些天来他不放心宁园的安全,一直叫石浩和麻子六他们几个轮流在那边守着,今天恰好轮到了麻子六。而这两天以来,他追查韩金亮、抓郭梓、审连川,这一连串的部署安排,麻子六一直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这一刻,他身份的曝光,麻子六也应该想到了。 也就是说,现在锦绣比谁都危险。他竟然亲手把锦绣送进了敌人的手里! 唐海和石浩担心地对视了一眼,担忧之情已经不约而同地浮现。 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轻轻被敲了两下,一个手下推门进来,刚要回报,已经看见左震的脸色,再看看屋里的气氛,那还敢走到跟前,只得小心翼翼地挨到石浩的身边,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浩哥……有人给二爷送了一封信来。” “什么信?”石浩伸手结果信封,扫了一眼,忍不住蹙起眉头。这个时候,还有谁不知死活地跑来触霉头,而且信封上连个称呼和落款都没有。 左震蓦然抬头,“送信的人呢?” “走了……”进来送信的那名手下吓得一个激灵。从来没有见过二爷这样的声色俱厉,忍不住偷偷退了半步,“刚刚守门的兄弟说有人送信来,我过去看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唐海不禁愕然,望向石浩手里那封信。只不过是个极普通的信封,二爷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那封信甚至他还没有开封,连看都没看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爷,出了什么事?”唐海知道不好,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左震沉默了片刻。石浩和唐海大气也不敢出,在一边看着他的脸色,忽然听见他慢慢地道:“我出去一趟,你们谁也不准跟着。” 他要出去?现在这个时候?石浩不禁张大了嘴巴,他是不是听错了!唐海刚想说什么,左震已经出了门,只听见房门“砰”的一声摔上、再反弹回来的巨响。 再看看石浩,他还傻在那里,忍不住推他一把,“你还站着,快跟上去看看。” 唐海摇摇头,“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刚才二爷的脸色太不寻常了。不行,我不放心,就算拼着被二爷罚,也得跟上去看看。你到底来不来?” 石浩咬了咬牙,说得倒轻松,被二爷数落的时候唐海一向跑得比谁都快。但是到了这时候,也实在是担心,终于跺了跺脚,“晖哥又不在,算了,就听你的。” 等他们两个冲出来,左震已经人影不见,连门口的车子也没了。 “二爷走得还真急。”石浩喃喃自语,却见唐海弯下腰,捡起地上一团纸,“你捡什么东西?” 唐海捡起的,是刚才左震看了一眼就揉成一团的那封信。他打开信纸,看了一遍,眼睛忽然瞪大了,再看一遍,仿佛不敢置信,双手情不自禁地簌簌抖了起来。 唐海猛地回过神来,冲口而出:“出事了,赶快叫人来,快啊!” 车子在微微阴暗的天底下飞驰。 路似乎越来越颠簸,锦绣望着窗外,景物向后飞掠而过,车怎么开得这么快?就算急着赶去英少那里,也不用开得这么不要命啊。更何况这条路,也好像越来越不对,上海的地形她不熟,可是多少也知道,这条路应该是往城外去的。难道英少会藏在郊外? 车上只有她一个,还有前面驾驶座上正在专心开车的麻子六。 “六哥,你这是去哪里?英少现在在哪一家医院?”锦绣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隐约不安,越来越强烈。 麻子六没有回头,“最近外面风声太紧,英少出事的时候,因为怕外人知道,特地找了郊外一个僻静的地方给他静养。二爷也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靠近英少。” 锦绣没有再问。从昨夜,到现在,一连串的变故突如其来,叫人措手不及。到底为了什么,左震和英少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左震会因为她荣锦绣,不惜置英少于不顾?她是想要问他的,可是面对他的时候,她却又说不出的心虚。因为她心里清楚,现在这时候,再问起英少,不过是在他心底那把火上再浇一桶油。想来也觉得奇怪,在她面前,他已经只字不提向英东,而她却傻得一点都没有察觉。 这都是她的错,是她让他一天一天误会这么深。 锦绣十只手指又绞在了一起。心里真是乱成一团,这一刻,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不对的。也许出门太急了,都来不及好好地想一想,至少也应该跟左震说一声吧?就算她有一百个理由,再多的顾虑,就这么瞒着他跑出来见英少,叫别人怎么能不误会?更何况,昨夜她还串通了麻子六偷偷地做了手脚。没有他的印章和手令,她根本不可能找到英少,一切以救人为先,她做的应该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心里一刻比一刻忐忑,那种欺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忽然之间,有点后悔。 正在胡乱地思忖,没留神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戛然而止。锦绣没提防,猛地朝前一扑,额角撞在椅背上,待捂着额头直起身,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一片荒凉的河滩上。车窗外面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芦苇丛,白花花的仿佛一直蔓延到天空的尽头,只有一幢陈旧的红色砖房,突兀地矗立在当中。 “英少——在这里?”锦绣的心猛地一沉。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地方哪里像是医院?哪有人守卫?“六哥,你会不会是弄错了?” 麻子六跳下车,一把拉开她的车门,“不会错,就是这里。” 锦绣没有动。她抬眼看着麻子六,却赫然发现麻子六的脸色已经变得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说不出的阴沉和怨毒。电光火石之间,锦绣知道自己犯了错。 “你知不知道,这六年来,我每年冬天,都要到这里来住一天。”麻子六看着那幢陈旧的红砖房子,“六年前,就在这个地方,振芳死在左震和向寒川的手里。” 锦绣不禁握紧了双手,寒意自背后慢慢爬上来。耳边听见麻子六低沉的声音:“振芳就是我的女人。可是她被人杀的那一天,我连一声都不敢吭。这六年,我没有一天晚上睡得着,我一直等着这个帮她复仇的机会。” 锦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哥背叛了青帮?他要找左震复仇?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是左震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他亲如手足的好兄弟啊! “六哥,你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她的声音仿佛带着颤音。一定是弄错了,麻子六一向对左震忠心耿耿,这是连瞎子聋子都知道的事情。 麻子六的脸绷得太紧,仿佛是僵硬的,却偏偏浮起一个诡谲的笑意,叫人说不出的心寒,“你听不懂也没关系,因为过了今天,你永远也不必再懂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拖锦绣,锦绣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举起手里的药箱,狠狠向他砸了下去!他不是人,他那种表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一张人的脸上,带着狼一般的阴和狠。麻子六没提防这个时候她会忽然反击,箱子正砸在他手上,不禁痛得一缩,锦绣已经飞身跳下了车门,没命地朝河边跑去。 寒风如刀在脸上掠过,这转瞬之间,她忽然雪亮地明白,麻子六为什么会把自己骗到这里来。她是饵,她是引诱左震过来的那个饵!从那天在客厅里听到麻子六他们的那段对话开始,到设计偷左震身边的东西,一直到现在,她毫不提防地一步一步走进了麻子六设好的圈套里。这一刻,整个人仿佛都是空白的,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就算死,也不能落在他的手里! 可是,身后的危险越逼越近,锦绣来不及回头,就觉得脑后一阵剧痛,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中,紧接着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勒住了她的咽喉。空气仿佛一瞬间被阻断,锦绣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身子已经软了下来。 在窒息的前一刻,仿佛听见麻子六的冷笑声:“就凭你,跟我斗?就等着给你的心上人陪葬吧!” 第十三章 即见君子 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想要的是英东,这个他知道;可是他也一直以为,只要再过些日子,总有一天她会慢慢忘记这个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锦绣慢慢地苏醒。脑后的剧痛一阵一阵传过来,仿佛两边的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动。手臂仿佛被撕裂一般,有粗大的麻绳紧紧缚着她的手腕,吊在一根粗大的横梁上,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仿佛是块抹布,有腥臭的气息。 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壁萧条,有十几个孔武剽悍的男人正持枪肃立在门口两边,严阵以待。屋子的正中,放了一张红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边,沏了壶热茶,不紧不慢地擦着手里的那把枪。 锦绣不禁闭上了眼睛。如果有选择,多么希望刚才那一刻,自己就干脆死在他手里。 现在唯一的最后的希望,就是左震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一向那么清醒那么镇静,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陷阱,她不过是引他出来的那个饵……没错,他心里一定都明白,所以他一定不会来。 可是,仿佛是天给她的惩罚,她的祈求还在心头盘绕,已经看见麻子六霍然起身!锦绣不禁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一刻,心忽然提到了喉咙口,仿佛就要破胸而出——大门口,斜阳里,那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不是左震还有谁?! 锦绣拼命地挣扎起来,麻绳像钢条一样勒进了她的手腕,就连那条粗大的横梁也仿佛被她扯得簌簌震动起来,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可是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她再怎么努力,喉咙里发出的也不过是模糊的几个音节。 麻子六回头看了她一眼,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按住了锦绣,扯起她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来。再回头时,左震已经淡定地踏进门来。 麻子六脸上忽然漾起一层似兴奋又似紧张的光彩。他居然笑了,声音听上去,不知道多么的热情洋溢,“真没想到,我这做小弟的,一封信送上长三码头,居然就请得动左二爷的大驾,百忙之中还亲自跑这一趟,真是失礼了。” 锦绣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唯一觉得奇怪的是,都到了这种你死我活、兵戎相见的时候了,麻子六为什么还一脸叫人反胃的笑容?到底有什么,叫他觉得那么好笑? “好说。”左震看了一眼麻子六,也淡淡一笑,在桌边坐了下来。就好像真的是在自己家门口的茶馆里喝茶一样,说不出的从容闲散,“不知道你特地请我过来,有什么事?” “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本来是不应该麻烦二爷过来的。”麻子六回头瞥了一眼锦绣,“但是我看这个女人实在不顺眼,所以请二爷帮我给她一点教训。” 左震一只手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从进门,到现在,他连眼角都没有往锦绣那边瞟一下,“是吗?”他语气那么平静,“对付女人,我的经验只怕没你多。” 麻子六暗暗地咬住了牙。他最恨看见左震这种不动声色的样子!好像什么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到底他知不知道,眼下他左震不过只是个猎物,而他麻子六才是这里的主宰! “我倒是记得,二爷对付女人也从来不会手软的。六年前,就在这屋子里,我眼睁睁看着你下令,杀了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一个女人。那时候我只能站在你身后,看着她死,一声都不敢吭!”麻子六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想不到风水轮流转,今天我们的角色,好像对调过来了。” 左震眉心微微一蹙,“原来你是因为赵振芳。可是没人能想到,一个为日本人卖命、两次三番暗杀向先生的女人,会跟青帮的三当家扯上关系。老六,倘若你不是青帮的人,不在我身边,她未必肯接近你。” “这个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狠一挫牙关,“我只知道,你跟向寒川杀了我的女人,现在就要把这笔债分毫不少地讨回来!” “你背叛了青帮,跟华南帮勾结,暗算自己的兄弟,都只为了一个赵振芳?”左震一只手支着额,看着杯子里的热气冉冉上升,“她是什么人,你心里也清楚,她是日本人的间谍,为了整跨向家的纱厂和银行,抢占长三码头,一直在不择手段地对咱们下手,多少人死在她手上?你为了她,来算计我?” “不择手段?左二爷,咱们做的是什么买卖,这些年来,你又择过什么手段?”麻子六冷笑。 “我从来没把二爷当兄弟。从我进青帮的第一天,你就是我的主子。”麻子六的声音越来越阴冷。 “就算我不是,那么邵晖呢?石浩呢?他们是什么?”左震很平静,“就算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你扯上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荣锦绣,有意思吗?” 麻子六一字一字道:“我也叫你尝尝,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到底是什么滋味。” 左震忽然笑了,“荣锦绣——就是我心爱的女人?”他的声音如此讥诮,带着几分淡淡的不屑,“麻子六,你也跟了我十年,我的脾气,别人不清楚,难道连你也不清楚?我什么时候,会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 左震端着杯子,气定神闲,“这些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左震因为这种事被谁威胁?” 他字字句句说得这么清淡冷静,一时间麻子六怔在那里,他身后的锦绣也蓦然抬起头来。自从左震进了门,她心里就仿佛打翻了沸油锅,可是这几句话听在耳朵里,又仿佛一盆冰水泼下来,顿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在这种地方,她宁愿他说的是实话。宁愿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宁愿自己的死活他真的不在乎。真的,她真的这么希望。可是为什么,亲耳听见他说出来,忽然有种冰渣子一样的寒冷。 麻子六的脸色越来越铁青,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定在原地。是,左震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会得不到,何必对一个荣锦绣耿耿于怀?难道前一阵子,真的是他看走了眼?可是—— 再一转念间,麻子六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真不愧是左二爷。说什么,都说得跟真的一样,换了是别人,只怕当真被你唬住了。可是二爷别忘了,我麻子六好歹也算跟了你十年,你说得对,你的脾气,没人比我更清楚。”他转头看了一眼屋子角落里五花大绑的锦绣,“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会来。” 他越说越得意,“从进了门,二爷就没看过她一眼,是不敢看,还是不舍得看?怕看了一眼就心乱吧。要不是这位荣姑娘在这里,我这间破屋子,现在只怕早被青帮踏平了,哪里还能见着二爷的面?” 左震不禁沉默下来。麻子六说得不错,他说那几句话,原本是想分散一下他对锦绣的注意力,这场对峙,锦绣的分量越轻,活着出去的机会就越大。只可惜这办法看来行不通,今天这硬碰硬的一场恶仗,已经是在所难免。可是在这种局面下,无论是谁,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可能的事。 “真难为二爷了,叫你一个人来,你就真的一个随从都不敢带。”麻子六话锋一转,“以前的青帮左震,的确是不吃这一套,今天也算是破例了。不过二爷,你为这位荣姑娘,破的例也未免太多了,到底兄弟一场,我麻子六多少有点替你不值啊。二爷为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是这位荣姑娘……”他一边说,一边揣摩着左震的脸色,“二爷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把她骗出来的?” 左震的眉头微微一皱。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过对她说,要带她出来见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长两只脚跟我走了。二爷,上海滩多少年没出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青帮左震和百乐门向英东争一个女人!嘿嘿嘿,真是天大的笑话。” 左震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视锦绣。来这里之前,他曾经赶回宁园一趟,要确认锦绣到底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可是那边当值的兄弟说,锦绣是自己跟着麻子六出去的,临走时只是说,出去买点东西。买东西?外面这么乱,他再三叮嘱,这两天不要出门,还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她非要亲自赶着去买不可? 锦绣的心沉了下去。面对左震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今天我总算开了眼界。”麻子六道,“原来二爷还有这个癖好,喜欢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急不可待地去会情郎……”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机会这样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几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来。名声赫赫的左震,也有这么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着锦绣。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想要的是英东,这个他知道;可是他也一直以为,只要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总有一天她会慢慢忘记这个名字。 麻子六笑够了,接着道:“更好笑的是,你的荣姑娘为了讨好我,快点带她去见英少,甚至不惜出卖你的命。二爷,兄弟我还真是佩服你的眼光啊。”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在腰间一扯,只听哗啦一声,一颗颗闪着铜亮光泽的子弹洒了一地。 “这是你的子弹,你不会不认得吧?二爷?这可是昨天晚上,锦绣姑娘花了不少功夫,才从你身边偷出来的。” 锦绣蓦然惊呆了。子弹?她几时偷过左震的子弹?她只是——只是——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麻子六兜那么大一个圈子,要什么手令,要什么印章,其实他要的只不过是左震贴身围着的那条皮带而已!她当时心虚又紧张,来不及多想,就把东西交给他去处置,谁知道他拿的不是所谓的印章,而是左震枪里的子弹! “啪”的一声,左震手里的杯子突然迸裂,碎片四溅,他手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桌面,一滴一滴,可是他已经没感觉。 忽然想起,昨夜锦绣半夜起来、开门出去的时候,曾经惊醒过他。他随口问了一句,锦绣回答说,要出去喝杯水。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时她出去,是要把他的东西,交给门外的麻子六。 麻子六果然算计得滴水不漏,他身边,唯独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唯独这个人,可以轻易把他贴身的东西拿到手。这个人,就是他时时不放心,总担心她会被欺负的那个荣锦绣。他对任何人都有防范,唯独她是个例外,她什么都不懂,善良到傻气,所以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一丝的防备。 他是真心的,结果换来的不过是这样一场致命的背叛。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什么都经历过,背叛和出卖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痛得这么蚀心刻骨。 对手再凶残,情势再恶劣,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静以对;只是这一刻,揭穿锦绣的这个刹那间,他所有的从容悠闲镇定冷静,都像手里的那只瓷杯,蓦然之间四散迸飞! 他枪里,居然没有子弹。左震沉重地呼吸着,胸口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痛和愤怒。他来得太急了,甚至忘了检查一下自己随身的刀和枪,直到此刻,强敌环伺,才赫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锦绣亲手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不禁咬紧了牙关。再屈辱,也要忍,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眼下自己已经完全处于劣势,这么被动,盲目拼命只会让脱身的机会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枪口都牢牢对着他,只要一动,立刻就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现在二爷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为什么看这个女人不顺眼?”麻子六凑近了锦绣的身边,手里的刀尖在她脸颊上慢慢地蹭着,“啧,当真是吹弹可破啊,百乐门的红牌舞女荣锦绣,要是我的手轻轻一抖,这么一划、再这么一划……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 锦绣闭上了眼睛。刀尖就在她面前,脸颊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刀刃贴着皮肤划过的寒气。身子渐渐在发抖,可是她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恨意。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憎恨一个人,憎恨到,连害怕都已经不觉得;憎恨到,恨不得一刀捅进他的胸口。 甚至这一刻,混乱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恨他,还是恨着那个轻易就上钩的愚蠢的她自己。 “嘶——”空气中忽然传来衣裳撕裂的声音,麻子六手一挥,锦绣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抹胸滑落下来,顿时露出晶莹滑腻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艳的胸脯。 “能让百乐门日进斗金,能让二爷都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连我都想尝一尝……”麻子六眯起双眼,在锦绣裸露的胸部上用力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了一片殷红,锦绣痛得一震。 一屋子的男人,无不瞪大了眼睛,麻子六的目的不过是借着锦绣羞辱左震,可是这一刻香艳刺激的场面,足以令每一个男人血脉贲张——就在这个瞬间,左震的身子忽然一掠而起!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闪电般的身形席卷而出,没有亲眼见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这一掠的速度。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眼,枪声混乱地响起,刹那间爆响成一片。在左震腾挪闪跃飞掠翻滚的空隙里,夹杂着数声惨呼,血光四溅! 刚才众人的分神,不过一秒钟,左震已经再不犹豫,从死角中飞身而出。就算只有转瞬即逝的一瞬间,也足以成为他动手的时机!刀光交错里他身影如鬼魅,有人刚举枪,就只见他的影子冷电一般斜插过来,“咔”的一声闷响,枪杆已经被他硬生生一手拗断! 惊呼还来不及叫出口,左震手里的半截长枪回手一抽,正把背后一柄枪横扫了出去,半截长枪再往回一收,“啪”的一声,又抽在另一人脸上,那人痛叫一声,翻倒在地上,估计鼻梁颧骨都被打碎了。 枪声密集地响起,朝左震落脚的地方扫射过来,千钧一发,左震的身子忽然一折,贴着地面向后一个翻滚,子弹呼啸着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地上的青砖应声而碎!几乎与此同时,围攻的人群里发出一片短促的惨呼,左震闪得太快,根本看不清他的方向,枪口太密集,反而伤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动家伙!”混乱里麻子六嘶声大叫。转瞬之间,整个布局都已经被左震打乱,现在他打的是近身战,纵横来去,始终贴着他们身边,枪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 听见麻子六招呼,左震对面一人从身后抽出一根铜棍,大喝一声,铜棍直挑左震下颌,两边也刹那间闪出无数雪亮的刀光和钢锥,一齐朝他身上招呼过来。 左震身子微微一侧,左手顺着铜棍一捋,那铜棍本来来势就急,被他顺势一捋,顿时向前直飞过去,正扑向左震身后的双刀,躲避不及,正被撞中胸口,喀嚓一声,鲜血直飙上半空! 这一瞬间,麻子六忽然看见左震右手上一只黑色的皮手套,五个指尖上都带着钢爪,在黑色的反衬下,那五指钢爪森寒冷冽。难怪刚才,他这凌空一抓,就拗断了一柄长枪,就好像一把拗断一根枯柴似的容易。 心底忽然就是一寒,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左震手上这只豹子般的钢爪,一时间初出道时,跟着左震在无数场恶战里纵横来去,那些鲜明的记忆忽然闪回到眼前——这一瞬间,莫名的恐惧忽然直袭上心头来! 左震一击得手,却头也没回一下,左手一松,使铜棍的人向前一个踉跄,他闪电般向前欺近,右手钢爪已经扣中了对方的咽喉!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旁边一个忽然纵身扑上,钢锥直戳左震的额头——急劲的锐响,似乎能撕裂人的耳膜,左震扣住对方咽喉的手一松,不闪不避,右手直迎向钢锥,“喀”的一声,钢鞭已经在他手里,五指钢爪牢牢扣住,向外一带,那人狼狈地顺着他的手扑倒,左震冷冷一哼,抬肘直捣他胸口,这一击,急电惊雷,力重万钧,那人偌大的身躯,竟然“呼”的一声,被击得凌空飞了出去! 他长声的惨呼还没断绝,又有一抹雪亮的刀光,蓦然自左震身边闪了出来,拦腰横削,眼看那刀光就要削上他的衣襟,左震的身子却轻飘飘贴着刀光一个旋身,腰身后折,几乎堪堪贴着地面,刀锋“呼”的一声掠过,他就在这个瞬间腾身而起,钢爪的寒光一闪,耀花了人眼,直袭那人头顶!“啊——”那人惊呼一声,他太快,来不及躲闪,只好硬着头皮抬手一挡,惊呼立刻变成了惨叫——左震的钢爪,在他手臂上留下五个血洞,顺势向前,又是一道血槽——不等他的人倒下,钢爪已经再次扣上了他的咽喉! 这一连串的攻击,兔起鹘落,一气呵成,虽然倒下好几个,但其实不过就在转瞬之间,眼睛慢一点的人,甚至根本没看清左震的动作,只见他一道影子在双刀钢鞭铜棍之间倏忽来去,血光惨呼,已经飞上了半空。 混乱中,人影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仿佛只在一眨眼之间,来不及让人细细分辨,枪响、惊叫、叱骂声、惨呼声交织的剧烈震荡,忽然之间,就沉寂下来。 四周一静,刚才眼花缭乱的一切都静止下来,局面却已经完全扭转。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错,缓缓地流淌。横七竖八,满地的人都已经爬不起来,死的死,伤的伤,只有左震卓立在当中。 麻子六怔在原地,脸色却一下子灰败下来。过了半晌,才幽幽叹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二爷养尊处优,想不到身手一点都没变。” “你太久没有见过我动手了。”左震冷冷地看着他。手上没有了枪,剩下的只有一双空手,刚才再快,也是突围,硬闯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已经受了伤,肩头背后,正有血迹慢慢沿着衣服的纹理渗出来,逐渐晕染成触目惊心的痕迹。说得再怎么轻松,可是刚才那片刻激战,他却是险中求胜,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枪口遥遥地指着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锋,架在锦绣的颈侧。 “我还是算错了一步。”麻子六一叹,“我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刚才你一进门,就应该动手。” 他原本是胜券在握,为了出人头地,这么多年来就像是左震身边的一条狗,现在总算找到个机会,可以好好地羞辱左震一番;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只有一次,怎么舍得放过?但万万没想到,这样的重重包围,居然也没能困住他! “今天走到这一步,我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现在我已经是整个青帮的叛徒,就算能活过今天,也躲不过邵晖的追杀……”麻子六咧开嘴,僵硬的脸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诡异,“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到临头,还拉上百乐门的头牌荣锦绣垫背,这笔买卖,我还是赚了。” “你这也算是威胁?”左震一哂,“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亲手杀了她。” 他手里的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淡淡站在那里,稳如山岳,可这句话说出来,却当真是字字如刀。 锦绣不禁一震。愤怒,恐惧,羞辱,都没有他这淡淡一句话来得残酷。他眼底有恨意,锦绣从他脸上,看见冰霜一样的冷,那不是冷,是心灰。 麻子六的脸色由青转红,整个身子都渐渐颤抖起来,忽然疯了一样咆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害怕?你来啊,来杀了她啊!反正事到如今,咱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老子杀得一个是一个!” 他只怕真的是疯了,也许是恐惧和绝望叫他崩溃,一边咆哮着,手里的刀已经向锦绣刺了下来——眼看就要切断锦绣的咽喉,几乎与此同时,一道迅疾叱猛的刀光忽然凌空掠起,“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紧接着,是一声枪响。 说时迟,那时快,这刀光和枪响,几乎是在电光火石的同一个刹那迸了出来。 锦绣的嘴已经被破布塞了个严实,但刚才那一瞬间,刀锋的寒气,死亡的恐惧,贴着她的咽喉一掠而过,不禁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却见麻子六手上的那把刀,已经被另一柄三寸的短刀击落,而这柄余势未尽的短刀,竟一直钉入了墙面,只剩一个刀柄在外头,犹自微微地颤动。 “哈,哈哈!”麻子六忽然歇斯底里地放声狂笑起来,“二爷真的以为我疯了吗?我杀一个荣锦绣有什么用,我要杀的那个是你左二爷!想不到,这一赌还真的押对了宝,荣锦绣就是你天生的克星,哈哈哈……刚才你不是说,还要亲手杀了她吗,现在何苦赔上自己的命也要救她!你不是镇静吗,你不是聪明吗,怎么了二爷,今天你不敢跟我赌啊?” 左震没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刚才麻子六那一枪,正中他右胸,鲜血正从他压住伤口的手下喷涌而出,像一道赤红的喷泉,汹涌奔流,身上的外套顿时红了一半。他退了好几步,可是没有倒,单膝跪地,一手压着胸口的伤,仿佛再也站不起来。 “青帮左震,也有跪在我麻子六面前的这一天……”狞笑中,麻子六手里的枪口缓缓举起,对准了左震的头顶。 刚才他装疯卖傻,假装对锦绣动手,其实他只是想要引出左震手上那最后一把刀而已。左震手上已经没有枪,只要那把刀离手,死的就是他! 锦绣疯狂地挣扎起来,粗糙结实的麻绳嘎吱作响,勒进了她的手腕和肩膀,鲜血迅速地洇了出来,可是她已经浑然不觉,这一刻,心胆俱裂!不要,千万不要—— “砰!” 蓦然一声枪响,划破寂静。 锦绣呆住了,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居然是……麻子六?!他倒下的时候,仿佛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缓缓转头看了一眼锦绣,眼神茫然而涣散,终于慢慢仆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流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左震想站起,可是已经脱了力,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只得撑住了椅背。 麻子六犹自死不瞑目地呆呆瞪着他,脸上凝固的神情,像是惊恐,又像是无法置信。 “我教过你,身上没枪的时候,就得从对方手里抢一把。”左震像是说给麻子六听,可是声音低不可闻,他撑着椅背直起身,把手里的枪搁在桌上,那枪口仿佛还徐徐地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 这些年恶战无数,其中一条经验就是,就算击倒了对手,也决不能把武器留在他手里。用得着的夺过来,用不着的也毁掉,不能给任何人反击的机会。 锦绣腿都软了。如果不是被捆着,她现在一定站不住,胸口仿佛被什么塞住了,窒息一般的难过。刚才那一刻,变故迭起,几乎抽干了她全身的力量,只能傻傻地看着左震,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起身,拿过桌上一把短刀,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 他一直走到锦绣身前两步远,这才站定。 锦绣看着他,满眼都是泪。他的刀慢慢举起,她却完全不知道害怕,这一刻,就算死在他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脸色煞白。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差,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满额都是冷汗,滚滚而落;伤处的剧痛他一声没吭,可是脸上紧绷的肌肉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她比他更痛,痛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被撕裂了。他手里的刀没有落下来,可是她宁愿,他一刀结束这一切,她的背叛,她的出卖,她的欺骗。这个时候心里反而是空白的,想什么都太迟了,说什么都太迟了。只是看着他,从那边走到眼前,短短几步路,他走得那么艰难,她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面对着锦绣,她眼里都是泪,这泪光,曾经在明珠门口初见她的那个刹那,叫他心里一软,起了怜惜。如果没有那一滴眼泪,就没有后来这一切的一切,就没有他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看着锦绣,手起刀落。 犀利的寒光映着眉睫一闪,锦绣本能地一侧头,但是刀锋掠过,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她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落,掉在地上。 左震想说句什么,可是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起手,慢慢把锦绣撕破的衣襟掩上她赤裸的肩头。他手上的血,染红了锦绣的衣裳。锦绣没有动,似乎被绳子捆得麻了,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左震看着她的那种眼神,钉在原地。 这一眼里,是心痛,也是心灰,是怜惜,也是绝望,是不舍得,也是无法形容的陌生。这么复杂这么深的一眼,好像是诀别。 锦绣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今生今世,她永远不会忘记此刻左震看她的这一眼。 左震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前一倾,锦绣伸手一把扶住了他,那么努力,才从干涸的喉咙里逼出两个字:“左震……”那声音那么干涩,那么低哑,仿佛根本不是她自己的。 左震却转过了头,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挥开了她的手。 “左震——”锦绣嘶喊,他怎么了?身不由己地扑向他,却被他带倒,一起仆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左震,你起来啊,你到底怎么了?!”锦绣疯了似的爬起来,一把抱起左震,“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我还有话要说——”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急奔进来,是石浩和唐海他们! 唐海一见屋里的血流满地,心都快要炸开了,一把拉起疯狂般哭泣的锦绣,“荣姑娘!二爷到底怎么了?!” 锦绣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摇着唐海的肩膀,“快点,你快点救二爷,再晚就来不及了!” 唐海和石浩一起扑向左震身边,锦绣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跌在地上。 “锦绣!”石浩听见她倒地的声音,刚回身,却听见她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左震——” 这一声喊,无限凄厉,无限悲哀,就连旁边的石浩也禁不住心头一震,一时呆在那里。 锦绣扶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可是浑身都已经虚脱了。杂沓的人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无数腿和脚奔忙地在眼前穿梭来去,她的冷汗自背后涌出来,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看见的,只有左震身上惊心动魄赤红的鲜血,仿佛染红了她的眼睛。 第十四章 悠悠我思 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她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楚脸孔,只觉得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一动也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现在二爷不能见客,你也知道的。”石浩再次徒劳地解释。这几天,这几句话,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锦绣只是不回答。 她那么美丽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洞,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那神色僵硬得叫人害怕。 石浩烦恼地搔了搔脑袋。自从那一天,他跟唐海一路飞车把二爷送来医院,锦绣刚苏醒过来,就死活非要见左震不可。医生不准她进去,她就在外面等。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天两夜了,她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不肯睡也不肯起来,什么都不说,一动也不动,只是固执地靠着墙壁坐在这张长椅上,死死盯着那道门,好像傻了似的。 说起来,事情透着蹊跷,那天从麻子六送来的那封信里,看得出他是绑架了锦绣,所以二爷才会飞车赶去救人。他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敢带在身边,想必是担心麻子六那疯子来个同归于尽,杀了锦绣。他石浩跟了二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二爷做这么冲动的事情,由此可见,锦绣在他心里的重要。 现在锦绣没事了,她活着,就在他门外,可是二爷却再也不肯见她。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得头都大了,也还是想不明白。问唐海,唐海也是一问三不知,二爷跟锦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两个都铁了心一般,可是却又绝口不提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绣……”石浩招招手,有人送上一碗热粥。他捧着粥碗,蹲在锦绣身边,“你不用担心二爷,他刚刚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医生叫他静养。我看你跟二爷之间恐怕有什么误会,不如先回去慢慢地等两天,等他伤好些、气消了,再好好过来看看他。” 锦绣干涩的目光终于移向他的脸,原来,左震已经醒了。 浑身都仿佛脱了力,软软地靠向背后的墙壁。终于知道他的消息,他还活着。这一刻,忽然对上苍有着无限的感激,她犯了错,可是天没有给她惩罚。 石浩看着锦绣,她眼里仿佛多了一丝祈求的神情。她是在求他,带她进去看看左震。 不知道怎么了,就算是一向粗鲁不过的石浩,这一刻心里也忽然变得酸酸的不是滋味,“可是……二爷不肯见你,我也……没办法啊。” 就算他再怎么鲁莽,到底也跟了左震这么长时间,左震的脸色语气,他多少也是会看的。这回二爷决不是说说而已,就算跟天借胆,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贸然把锦绣送进去,到时候他一定死得比麻子六还难看。 “你在这里等是没用的,二爷性子你知道,他要是铁了心不见你,你就是饿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石浩看着锦绣,“天气这么冷,你又不吃不喝的,我看你等不到二爷改主意,就已经先躺下了。” 锦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石浩是好意,他在安慰她,她心里明白。可是现在,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什么样的安慰也不能平息她心里的灼痛。等到现在,外面的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她也明白等不到左震打开那扇门。 什么都明白,知道自己实在是傻,可是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扇门,是她唯一的希望,背后这道墙,是她唯一的支撑。体力和精神都已经耗到了极限,却总有一根弦在心里紧紧地绷着——她要见左震,哪怕只一眼。 每个人都在说,锦绣你走吧,二爷不会见你。可是没人会明白,见不到左震,她死也不甘心。 一直等到了第四天。 石浩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锦绣还耗在那里,门口的墙边!他真是不明白,平日里她那么温婉单薄,哪来的力气和决心,非死等在这里不可。 他在左震床边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踱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憋不住,犹豫着在左震床头伏下来,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爷……你好点没有?那个……锦绣姑娘,到现在还在外面,我看她是绝对不肯走了。” 左震眉头一蹙,“叫她回去。” 石浩不禁为难,“可是这几天锦绣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从来没见她这么固执,谁劝都没用,不吃东西,也不肯去睡觉,好像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我担心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出事。”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左震一恼,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牵动胸口伤处的剧痛,使他紧紧地一挫牙关。 石浩吓得赶紧噤声。却听见左震一字一字慢慢道:“把她拉出去。” “是,二爷。我这就去。”他没敢再说,轻轻退出左震的房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暗夜的街头,第一次跟左震遇见锦绣的情景,那天二爷说:弄醒她,给点钱叫她走。可是他提起锦绣叫过明珠的名字,二爷停了一停,回头打量了一眼晕倒的锦绣,忽然有片刻的犹豫,他随后吩咐的是:送她去狮子林,找个地方给她住。 当时二爷为什么改变主意?他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锦绣? 又想起那夜之后,在百乐门,二爷曾经喝着酒,好像漫不经心地吩咐一句:要是什么时候有个叫荣锦绣的来找我,叫她进来,不要拦着。 所以当锦绣拉住他,大咧咧毫不客气地说“左震在哪里,我要见见他”的时候,他再不乐意,还是不得不乖乖地把她送到二爷的面前。 现在想起来,当时二爷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就像听上去那么漫不经心?他其实早就知道荣姑娘会来,他一直在下意识地等着她,是不是? 还有那一天,在百乐门,一进门看见锦绣被人家抓着头发,强按在地上灌酒,当时二爷那一闪而过震怒的神色。他没动声色,一声不吭,随手抄起一瓶洋酒就走了过去……百乐门上百个舞女,外面还有数不清的多少个,几时见他为了谁动手? 就在前不久,在宁园过冬至,锦绣亲手做了和合粥跟汤圆的那天,左震当着兄弟们的面,一把拦腰抱起她,一直抱到二楼去。当时那一幕,连他这个粗人,想起来也觉得说不出的幸福感动。二爷喜欢锦绣,这是绝对毋庸置疑,瞎子也看得出来的事实。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二爷和锦绣会变成这样? 刚才他说那句:把她拉出去,字字那么冷,叫他听了,也忍不住替锦绣心寒。 出了左震的门,对面的锦绣慢慢抬起头来。 石浩已经不忍心再看她。好端端一个那么好看的荣锦绣,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脸色蜡白,嘴唇都干裂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头发像一把枯草似的纷乱,遮着她瘦削的脸颊。 还记得英少和邵晖出事那天,他赶去百乐门找二爷,一身是血狼狈不堪,所有人纷纷闪开,像躲瘟神一样,只有锦绣一个人推开人群,奋身直上,向他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浩哥,出了什么事? 还有冬至那天,她亲手煮了和合粥给他们吃,那时她被幸福染红的笑颜,就像春天的花开那么灿烂。他们还为了一碗粥吵嘴抬杠,就像一家人那样,在他石浩心里,早就把她当成是二爷的妻子,长三码头的女主人。 再说,赶走了锦绣,她能去哪里?难道还要回到百乐门,回到英少那里去? 石浩站在门口,左右为难地犹豫着,忽然之间,脑子里灵光一现!眼下这局面,这种情况,就只有一个人能帮上锦绣的忙。她那么圆滑聪明,八面玲珑,没有看不穿的人情,没有想不出的办法,只要她肯帮忙,或许事情还有那么一线转机。 傍晚,天色刚刚开始暗淡。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扣击地面的轻响,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她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楚脸孔,只觉得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她走到锦绣面前,低低叫她一声。 这声音无限动人,是殷明珠。 锦绣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明珠不禁俯下身子,仔细地端量她两眼。一张惨白枯槁的脸,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裳破烂不堪,仿佛还带着陈旧的血迹……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下巴搁在屈起的膝头上,似乎觉得冷,可是一双空洞的眼睛,只茫然地盯着地面。 这是荣锦绣?! 明珠不禁一惊!她初来上海那一天,虽然也狼狈寒酸,虽然也衣衫破旧,可是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秀丽动人的姑娘,更别提后来她在百乐门登台,那一舞多么的艳光四射。可是现在,看着她的脸,就连明??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她现在已经根本不是原来那个荣锦绣。 石浩到她那里去找她出来帮忙的时候,她开始还再三推托,以为石浩不过是夸张;偏偏石浩那直性子的老粗,倔起来也是比谁都倔强。推不过,才来了,想不到一见锦绣的面,才知道石浩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半分都没有夸大,再不想办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没错,她心底一直恨着荣家,这恨意那么强烈无处发泄,终于等来锦绣上门的那一天,统统尽情地发泄在她的身上。把锦绣赶出大门,她也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殷明珠没有错,一切都是荣家的报应!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日那情形就好像一根刺插在她的心上。锦绣临走时说过那句话,总是响在耳边:家里没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后记着我,我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来了。 姐姐我想要大娘房里那个糯米核桃。姐姐为什么过年我们没有新衣裳穿。姐姐快带二娘出来晒太阳。姐姐我有一个婆婆饼,分给你一半。 那时她是大娘的眼中钉,每次无端端挨了打,关在屋子里罚跪,都是锦绣偷偷摸摸从厨房里偷东西给她吃。她记得那扇木门下面一个小洞,锦绣的小手就从那洞口伸过来,手心里那个纸包,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块点心。 她跟娘被赶出荣家那一天,木板车过了河,隐约听见有人喊,在风里回过头,看见锦绣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沿着河边追了出来,扯着嗓子哭喊着叫她不要走。 那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伤疤,最隐秘的伤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记起,可是十年之后锦绣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丝毫没有犹豫,当年,荣家怎么赶她走,十年后她就一样要把荣家的人赶出门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旧日的记忆总在心头打转。锦绣虽然姓荣,可是在那间冷酷的宅子里,她也一样孤单无依,所以才会被荣家抛弃,背井离乡,流落在陌生的街头;甚至就连明珠,也把跟荣家的恩怨一并都算在她的头上。 偏偏这傻瓜,那天在百乐门迎接法国使团的晚宴上,她还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来保护明珠的尊严。那天她说的每句话,明珠站在帘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还字字句句都记得。 明珠自然也知道,只是一直碍着面子不肯低头。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后悔,如果当天没有赶锦绣出来,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如果,她早一点跟锦绣聊一聊左震和英东,那么事情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除了锦绣这个傻瓜自己不知道,谁都看得出来,左震眼里只有她。 而锦绣的心事,却只怕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何况是聪明剔透的殷明珠!那天在百乐门楼上吃螃蟹,她在旁边看得明明白白,锦绣这丫头,她喜欢的明明是左震。毛巾是给他准备的,螃蟹也是给他剥的,阿娣给左震献殷勤,锦绣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偏偏这丫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跟左震“没什么”! 左震跟锦绣之间,一定有误会。这误会,一定是因为向英东。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出来收拾局面,恐怕已经太迟了。 锦绣的手心是冰冷的,“我要见左震。” 她说这几个字,再简单不过,声音已经完全哑了,说不出的难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来,那种语气叫人心惊,斩钉截铁,绝不回头。 明珠蹙起眉,锦绣这种人是属骆驼的,平常总是老实而温软,不管遇到什么好像总是会妥协;但是一旦她认定,就有种惊人的倔强,死也不肯退步。 事到如今也只好用软的,“左震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要是他不肯见你,就算你再等一辈子也没用。锦绣,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一定要慢慢来。你放心,我会帮你想办法,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让你见他一面。” 锦绣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谁还能叫她再见上他一面? 抬头却看见明珠的脸——殷明珠!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么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是,除了等,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但现在忽然有了一线希望,只要明珠在,事情就会不一样;谁都知道,上海滩还没有殷明珠办不成的事。更何况她是向先生的枕边人,跟左震也一向走得那么近……对,明珠说得没错,她一定有办法。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进屋子里。明珠已经帮锦绣换过了衣裳,洗过了脸,手里正拿着一把木梳,缓缓梳拢着锦绣的长发。 事情的始末,她已经听锦绣断断续续地说过了。锦绣心神不定,也许又因为这么多天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所以说得始终有点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一遍:“不是我,想要害他的那个不是我,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终于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很多细节锦绣没有说,她知道,锦绣没有说,是因为当时有些情景,步步都是后悔,步步都是血痕,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去回想。回头多看一眼,就再多一分心碎。 “麻子六跟了左震这么多年,他要设计骗你,本来就很难提防。”明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底下的话她没有说,最难得的,是麻子六那么深沉的心计。这六年来,他一直等着报复的机会,却隐忍到现在才动手,这么长的时间,丝毫没有露出半分马脚。 麻子六看得很准,左震唯一的死穴,就是锦绣。叫左震踏进圈套不容易,可是对付一个全无戒心的荣锦绣,对麻子六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这一步棋,走得真是绝——叫荣锦绣背叛左震,那一刻的滋味,左震只怕比死还难受。 这天大的误会已经酿成,现在麻子六已经死了,不管锦绣怎么解释,这件事都已经死无对证。那天锦绣到底为什么会偷左震的子弹出来?她又为什么跟麻子六出门?这一切的一切,无论锦绣如何分辩,听上去,都只会被人当作是谎言。 明珠知道锦绣没有说谎。她心里,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明明是左震,不是向英东。可是事到如今,还有谁会相信她? 明珠也一向知道左震的性子,他决定放弃的事,就不可能再回头。可是,看着锦绣的脸,她那双满含着期待的眼睛,这样的话,明珠实在说不出口。 “锦绣,你想没想过,离开上海,回镇江?”明珠不着痕迹地试探,“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房子,钱,衣裳首饰,我都给你预备。” “没见到左震,我不会走。”锦绣没有抬头。 明珠再叹一口气,傻瓜,等你见到左震,只怕还不如不见。 锦绣自言自语:“那真的是个误会。我怎么会害他?我怎么可能存心要害他!明珠你知道么,被他误会,被他恨着,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明珠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锦绣倔强起来的时候,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更何况锦绣现在的心情她也明白,见不到左震,她只会永远这样抱着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一天一天等下去。 也许,长痛不如短痛,只有尽快了断这件事,才是最好的办法。 “锦绣,你先在这里休息,看看镜子里你的脸,都已经脱形了,这样怎么去见二爷?”明珠微笑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叫你跟他见一面。” “真的?”锦绣蓦然回头,“什么时候?” “等你养好身体的时候。”明珠把她拉到床边,“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想想怎么跟他解释。至于二爷那边,你等我的消息。” 锦绣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天。 二十天!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的一段等待。锦绣都不知道,这么多日日夜夜,自己到底是怎么等过来的。 周围来去的是些什么人,每天发生些什么事,她通通没心思去理会,现在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思念左震,思念成狂。左右的左,震动的震,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经,常常在不经意之间,这个名字就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 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从早起,到日落,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影随形,叫人坐立不宁,寝食难安!她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意识都在想念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唇边的微笑,他眼底的温柔,他胸口的温暖,他的眉毛和眼睛……疯了,真是疯了,锦绣已经被这无休无止的想念纠缠得快要发疯。 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或许现在才能体会。不知不觉,一点一滴,那种细微的甜蜜慢慢渗进心里来,总在不经意间就被打动,心里不知道什么逐渐被唤醒,好像一下子被照亮的喜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幸运。 只是,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有这么心酸这么痛,还会不会选择跟他在那一天相遇?锦绣对着窗外欲暮的天色,渐渐露出一个惘然的微笑,想来——还是愿意的吧。多么希望从跟他遇见的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事情都重新从头到尾再来一遍。 从在明珠客厅门口的初遇,到狮子林的再见,从那个下雨天在望海楼教堂门口的邂逅,到百乐门的第一场舞。 从百乐门那隔着衣香鬓影的相望,到宁园里半醉半醒的温柔,从飞奔向七重天终于看见他的欢喜,到满天烟花里他许下的诺言。 至于冬至的和合粥,至于他口袋里热乎乎的婆婆饼,还有后园里那一片没有种完的花……都已经遥远得好像是奢望,不敢相信自己曾经还有那么幸福的时刻。 事到如今,她并不后悔去救英少,那是她欠他的,她没有选择。 麻子六说的是谎言,那是后来才知道;可是在那一刻,对丝毫没有怀疑的锦绣来说,她的幸福跟英少的生死,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午饭又没动?!”她一眼看见桌子上的托盘,里面的食物都已经冷了,可是完全没有动过筷子的痕迹。 “你非得叫我每餐饭都坐在旁边,看着你吃光才成吗?”明珠一边埋怨,一边放下手里的鸡汤,“过来,把这个喝掉。” “好。”锦绣倒是十分的听话,乖乖过来端起汤,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才是我殷明珠的妹妹,别那么没出息,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满意地点点头,“看,今天气色已经好些了。” 锦绣看着她,本想问什么,可是听明珠这么说,不禁一怔,尴尬地把自己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明珠叹口气,“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其实今天我赶着回来,也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今天晚上,左震会去一趟百乐门。本来他是不去的,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死拖活拽,还拉了向先生出面请客,这才骗了他过去……” 锦绣的身子一震,蓦然跳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心脏似乎疯了一样快要跳出胸口,“百乐门?!他今晚要去百乐门?”她一把拉住明珠的手臂,“你不是骗我的吧!” 她太慌乱,碰翻了桌边的汤碗,砸在地上跌个粉碎,她自己却还浑然不觉,整张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双眼焦渴地在明珠脸上搜寻,“明珠,你说的是真的吗,只要我去百乐门,就能看见他?!” “天啊。”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这个样子,以后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锦绣愕然,停住了手,摸摸自己的脸,“我……我激动了吗,没有啊。” 明珠无奈地看着她,“还说没有,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断了。” 锦绣忽然像根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我要去找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满屋子乱转地翻箱倒柜,“穿什么好呢,不然就戴这只珍珠耳环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没有,这怎么办,我的脸色这么难看。明珠,你的借给我用,好不好?” 明珠已经傻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无限心酸。锦绣一向含蓄温婉,就算有心事,也很少摆在脸上;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爱上一个人,到底是喜悦,还是悲哀? 选衣服,挑首饰,沐浴薰香,梳头更衣,细细地化妆,锦绣紧张激动地打理着自己。可是,也许太过忙乱了,手总是不听使唤,头发怎么梳都不满意,不是太松、就是太紧,首饰的色泽又似乎不够搭调,胭脂搽得不太匀,口红又好像太浓了,只好擦过再重来……锦绣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样子这么挑剔。 一直翻来覆去不停地想,见了左震的面,到底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应该是好好跟他解释吧,只要他肯听,就一定会明白,她怎么可能出卖他?她怎么可能?! 可是,怕只怕,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再也不会相信她。 一直到坐上了车,锦绣仍然忐忑不安地握着明珠的手,“我这个样子,看上去会不会有点怪?好像还是哪里不对。这几天真应该听你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现在这样的脸色,一会儿怎么见人?”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放松一点,什么都别想了。你现在已经紧张成这样,待会儿真的看见左震,说不定当场就晕了。” 可是,她心里也知道明珠说得对,她是太过紧张了。问题是怎么才能不紧张?她就要见到左震了,马上,立刻!她的心脏已经越跳越快,那急促的心跳声,仿佛自己都听得见。 强迫自己把眼睛转向车窗外,也许看看风景,心就静了。 车窗外的景物一排一排向后飞掠而过,街角处忽然闪过一处尖尖耸起的楼顶,上面的窗子镶着鲜艳的彩色玻璃,宽大的穹顶底下,是一道黑色的铁门。那是望海楼教堂。 曾经那一天,下着雨,她迷了路,只好跑到那扇大铁门下面躲雨。那天的天色,阴暗而寒冷,凄迷的冷雨织成一道灰蒙蒙的网,孤单的她彷徨四顾——就在这时候,有辆车在雨里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她面前,一把伞遮在她头上,伞下的人就是左震。 那时候,纵然是什么都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她还深深记得那遮蔽风雨的温暖。只是在当时,她居然傻到那种地步,居然半点不曾珍惜过。 车子很快就到了百乐门夜总会。 熟悉的金碧辉煌,熟悉的喧哗热闹,一下子扑面而来。锦绣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厅,心头蓦然百感交集——就在这里,她暗自决心要成为第二个殷明珠,要踏上那灯火辉煌的舞台,要做百乐门的红牌,要英少对她另眼相看。 也就在这里,左震曾经亲手教她跳了第一场舞。她甚至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么靠近他,近得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烟草气息。当时的荣锦绣,人情世故欢场应酬半分都不懂,左震明明已经开始喜欢她,而她却蠢得一点都没有看出来,还口口声声英少长英少短,一心想要赢得英少的赞许! 是他教会了她,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付出什么,怎么应付场面,怎么保护自己。 就在那张桌子旁边,他曾经为了她,动手教训凌辱她的客人。就在那花厅的门口,酒醉的她吐了他一身。在那个楼梯口,他吩咐侍应送出来一支烫伤膏。在那边栏杆上,他曾经远远靠在那里,看着她在台上跳舞,看着她跟英少谈笑风生……锦绣不禁低下了头。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来,整个胸口都绞成一团,痛得仿佛不能呼吸。 不能再看下去了,这里每一寸地方,都印满了点点滴滴关于他的记忆;每一分空气里,都仿佛还有他的气息。 直到今天,她才能体会,当时左震为什么要避着她。直到今天,她才能体会,当日左震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间华美宽广的大堂里,到处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景物,熟悉的过往,可是那个她所熟悉的人,在哪里? “殷小姐、荣小姐!”领班眼尖,一眼认出了她们,早就迎上来招呼。不简单啊,两朵姐妹花,一个是向先生的女人,一个在左二爷的身边。对她们两个,谁敢不殷勤? “二爷和向先生都已经到了吗?”明珠优雅地摇着手里那柄小巧的檀香扇,边走边问。 “就在楼上的包厢,已经来了一会儿了!”领班十分客气,抢着在前面带路。 锦绣一步一步踏上楼梯,心跳越来越猛烈,呼吸越来越紧张,脑袋越来越昏眩——左震,她深爱的左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锦绣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这么多天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尽头,这么多天朝思暮想的愿望,马上就可以成真! 站在那熟悉的包厢门口,锦绣停下了步子。 忽然之间,不敢抬手推开那扇门。忽然之间,没有勇气面对这结局。 明珠没有给她太多时间犹豫,拉了她一把,伸手在门上一推。 门终于开了。 锦绣呆呆地站在门口,隔着一屋子人,一眼就看见里面的他。 这么久没见,她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的……是他吗?! 没错,是左震。短短二十天,他已经非常明显地消瘦了一圈,脸色也略见苍白,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英俊挺秀。重伤新愈,他裹着件紫貂皮大氅斜靠在竹榻上,还是冷冷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文的疏离。 他旁边不远,英少也在。锦绣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英少了。自从那一夜,她冒雨跑出百乐门,冲向七重天,就没再见过他。原来他真的没事了,好端端地在这里,当日麻子六说的那些,当真句句都是谎言,却只有她这样的傻瓜会那么相信。 一屋子热闹的气氛,在门开的那个瞬间,骤然陷入了一阵沉寂。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到门口的锦绣身上。 准备得再怎么充分,一路上已经逼自己背过千百遍,锦绣还是忘了此刻自己应该说的话。大脑忽然一片空白,浑身却在轻轻地控制不住地颤栗。不知道因为什么,此时此刻,最需要她开口的时候,她却无端端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么深的爱意,那么冷的憎恨,爱恨交缠,进退两难! 一时之间,从初识,到决裂,一切一切的过往,在面对着他的这一刻,突然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那曾经深情的滋味,千丝万缕都往心头绕。 左震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头向石浩道:“叫她出去。” 这几个字,字字落在锦绣心上,那么清楚分明。她应该觉得羞辱,应该维持自尊,她应该现在就回头,离开这地方。可是,这么多的应该,她明明都知道,却偏偏做不到,她的双脚就好像死死钉在这门口,进不去,也出不来。 “左震。”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些天以来,这名字无数次碾过她心底,在她初醒来的一刹那,在她睡不着的深夜里,曾经很小声很小声地念给自己听,左震、左震,只是他再也听不见。 想要说什么?请你原谅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说不出口。不是因为所谓的骄傲和尊严,也不是害怕别人的羞辱和嘲笑,只是这一刻,看见他的这一刻,心里汹涌而上的酸楚,已经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终于见他这一面,此时此刻心里的滋味,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形容? “二爷,锦绣总算是我的妹妹。”明珠打圆场,特意把“我的妹妹”四个字说得格外重。锦绣不过是来求和,不是来受辱,就算她有什么对不起左震,这么多天的煎熬,难道还不够? 左震看了明珠一眼,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承认了锦绣?而且还这么不遗余力地帮着她说话。 “你跟大哥,英东跟……锦绣,现在也算是一家人了。”他从斜靠着的竹榻上欠起身,“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旁边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手拨开,“我自己能走。” “震!”向英东不禁站了起来,他怎么这样对锦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却不知道?但不管他跟锦绣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这种态度,实在不像左震一贯的作风,“大家都是自己人,什么方便不方便,今天给我个面子,算了吧。” 左震微微一笑,语气却说不出的生硬,“我还有事,真的要先走一步。” “有什么事也先给我坐下,等伤好了再办也不迟!”向寒川也忍不住开了口,“你伤势刚刚好一点,不过才能走两步,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你亲自赶着去办不可?你手底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难怪这几天明珠死活非要缠着他当说客,看来左震跟锦绣之间的问题不是一点点。可就算是这样,左震也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连明珠和英东的面子都不给。锦绣又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人,跟她在一个屋子里呆上一会儿,真的就有那么难为他? “不要说了,我走。” 门口的锦绣忽然开了口,声音意料之外的清晰。她盈满了泪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消瘦的脸上却绽放着淡淡的光辉,美丽得惊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本来我来这里,是一心一意要跟你解释,这些天来,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是一个误会,一个骗局。可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来的一路上,直到走进百乐门,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我跟你,已经错过了太多。现在看见你是平平安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经可以放心了——我还奢求什么?” 她说着,一步一步往后退,目光眷恋地停留在左震的脸上,喃喃地补充一句:“我原本不该来,扫了大家的兴,真是对不起。” 不用再争了,也不用再劝什么,别人不懂左震,可是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见她。不是存心的羞辱,更不是故意的报复,他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不过,他是真的想放弃,不愿意再为了她心动,为她而欢喜,不愿再为了她意乱情迷。过去的一切,种种的恩怨,他已经永远不想再提起。 看着左震,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决绝和疏远。不错,眼前就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可是感觉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他再也不是从前深深爱着她的那个左震。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切的一切,那么多误会,都是因她而起,还有她的欺骗和隐瞒,就算她不是有意的,可那终归是事实。这一路上,无数记忆涌上心头,才发现从开始到最后,他已经给了自己无数的机会,可是每一次自己都错过。 现在想来,如果当初早一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如今一切都会不一样。可现在才明白,已经太迟了。 第十五章 蒹葭苍苍 当时气氛微妙欲言又止,却只在她的懵懂里擦肩而过,直到如今才明白,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 明珠有点担心地看着锦绣站在窗前烫衣服,烧红的熨斗在湿布上滋滋地冒着热气。见过了左震,回来已经好几天了,锦绣却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不再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开始研究最新式的衣裳样子,最时髦的首饰花样,闲来剪剪花、吹吹箫、看看书,偶尔也会和霜秀阿禧她们几个聊聊天。 看上去,她就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娴静地过着日子,一天一天就那么过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珠不觉得高兴,她分明感觉得出来,锦绣一日比一日消沉。在她那双眼睛里,仿佛总是空的,看不见一丝真正的快乐或是悲哀,她的反应总是慢半拍,脸上的神色总带着三分恍惚,就连她笑的时候,那笑容也是假的,就好像戴着一只笑脸的面具。 明珠远远看着锦绣的时候,竟觉得心里无端端地发寒,就好像在看着一具空壳,她也在说话也在笑,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正常”,可是看着她的背影,却叫人觉得那么孤单。 不能再让她这么下去了。明珠深深叹口气,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对锦绣那种本能的保护欲。到底是姐妹,身体里面都流着一样的血液,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锦绣就这么毁了自己,更何况,这一切也都是因她而起。 走过去拍了拍锦绣的肩膀,明珠闲闲地打开了话题:“这件衣裳,都已经是去年流行的样子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锦绣扯平那件正在熨烫的衣服,“不如再去订做几件新的。过几天还有一个酒会,你也很久没出去了,不如一起去看看热闹,多认识几个朋友,也省得你天天闷在家里。” 锦绣只是淡淡一笑。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是这件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就是当日左震派人送给她,她第一天穿了去百乐门的那一件。因为自己喜欢它那么宜人的颜色,那么精细的手工,所以穿在身上的次数最多,现在已经有三分旧,仿佛当初鲜艳的颜色也略褪了些;可是在她心里头,最钟爱的始终还是这一件。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闷在屋子里,现在天气也暖和起来了,外面风景一日比一日好看,最近流行开茶会,上次碰见冯四少,他还问起,‘怎么荣姑娘一直没在百乐门露面’?英东也说没了台柱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明珠看着她,“难道你真的要放弃百乐门?好不容易闯出名气,现在放弃,未免太可惜了。” 锦绣笑了笑,“当初你的名气不知道比我大多少,全上海没人不知道殷明珠,最后还不是因为向先生,说不要就不要了。” 明珠这句话问得冲口而出,锦绣怔了怔,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想离开,是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他。” “你说的这个他,是左震?”明珠蹙起眉,“既然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再挽回,不如放开手,这样钻牛角尖只能毁了你自己,你知道不知道?” “打算?”明珠一哂,“打算做什么,和能不能做到,根本就是两回事。你如果真的要忘记,那么扔了他送的衣裳,扔了他送的首饰,重新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百乐门的舞台上颠倒众生。这才是忘记。” 锦绣的手一抖,“哎呀”一声,熨斗烫了手。 “烫到没有?!”明珠吓了一跳,一把拉过她的手,仔细看了看,“还好,没伤着。”一边说,一边回头去找药膏,“我记得抽屉里有支烫伤膏,哪里去了……” 锦绣却站在那里怔神。烫到没有?还好,没伤着。这句话怎么这样的熟悉?忽然记起那天,左震在百乐门教她跳舞的那一天,他的烟灰掉下来,掉在她的手臂上,当时——他也说过这句话。他也曾经这样握住她的手,紧张地探视,当时不小心泄露的一丝怜惜一丝紧张,她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当时气氛微妙欲言又止,却只在她的懵懂里擦肩而过,直到如今才明白,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 明珠已经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支烫伤膏,过来递给锦绣,“快去洗洗手,涂点药膏,看手背都红了。” 锦绣接过来,却忍不住心里再一酸。这支药膏——这支药膏,分明是当日她被热酒烫伤了手,左震吩咐侍应送出来的。她一直收在身边,却被明珠翻了出来。 明珠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这样,不能算忘记。她应该扔了所有他送的东西,重新打扮整齐,重新回到百乐门,继续跳着她的舞,继续周旋在或生或熟的客人中间,这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可是,就连一句话,一支药膏,都叫她想起那个深深刻在心上的名字,她哪来的勇气再踏进百乐门?那里每一寸地方,每一分空气,都有着他的影子,他的气息! 不是不想忘,而是不能忘。 每一天,每一夜,都总是在睡梦里忽然清醒,黑夜那么静,四周悄无声息,只有她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回忆那么清晰,从心底纷沓而来,扯起一阵一阵辛酸和绞痛。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眼泪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的流下来,无声无息,在寂静的黑暗里流得那么汹涌。 越是想逃避,就越是会想起,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傻,何尝不想摆脱一切重新做人,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太多事情都不由人。 “锦绣,你又走神了。” 明珠在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一下才要紧,看看你自己,瘦得那么厉害,这样怎么行!我去叫厨子弄几样小菜给你调养一下,你想吃什么?” 锦绣摇了摇头,只是一笑,“你放心,我没事,等一会儿吃过晚饭,不是还说好了要陪你去看戏?” “锦绣,看谁来看你了?”她俏生生地在门口微笑,朝锦绣眨了眨眼,那神色似乎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神秘。 谁?锦绣一怔,她已经离开百乐门很久了,以往认识的客人也早就没了联系,这个时候谁会来?难道——难道是—— 她霍然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门口,跑得太急,差点带翻了身边那把椅子,哐啷一声响,膝头传来一阵剧痛,她也顾不得回头扶一把。 待冲到了门口,看见阿禧身后不远,站着一个男人的背影,长身玉立,修长英挺,黑色的呢子外套似曾相识……这一刹那,仿佛连呼吸也要停止,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忽然回过了头。 锦绣蓦然呆住了。冲到嘴边的那两个字,硬生生冻结在那里。 不是左震。 来的人,居然是——向英东。 他一点都没变,站在那里,还是英俊倜傥,风度翩翩。锦绣怔怔地看着他,慢慢靠在门框上,忽然之间,好像刚才的力气都消失在空气里。 原来是英少。 刚才狂乱慌张的心跳仿佛一时还没有平息,深深的失望却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一直淹到了胸口,这才觉得自己那么的可笑。怎么会以为是左震?怎么可能是左震! 向英东已经走到她面前,“发什么呆?看见我是不是太欢喜了?” 锦绣只得微笑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笑容有点发苦,“欢喜……是欢喜,我只是想不到英少也会来。”她四周看了看,顾左右而言他,“跟向先生一起吗?” “以前来多半都是跟着大哥凑热闹,不过这回,我是特地来看你的。”向英东道,“好久没见了,锦绣。” 明珠也走了过来,笑着拍拍锦绣肩膀,“难得看见旧朋友,多聊一会儿。阿禧,我们下去,给英少准备几样茶水点心。” 看明珠下了楼,向英东慢慢走进房里,环顾了一圈,看见锦绣铺在桌上烫了一半的衣裳,不禁拿了起来,在手里摩挲一下,“这件衣裳,以前在百乐门常常看见你穿着。”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向锦绣望了一眼,“可是总觉得颜色太淡了,我还是喜欢你那件红色的跳舞裙子。” 锦绣却道:“跳舞的裙子?那件是纱的。一层一层那么华丽,颜色又那么鲜艳,凭谁穿了站在台上,都比平时抢眼。我倒是喜欢这件旗袍多一点,第一次穿上它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有几分像明珠。” “你希望自己像明珠?”向英东挑起眉。 “开始的时候,的确很希望。”锦绣道,“明珠的美一向都是有目共睹,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曾经喜欢她,对不对?” 向英东默然片刻,终于点点头,“原来你也看出来了。其实当初第一个看见明珠跳舞的人是我,那一天,她在大富豪的台上跳舞,当时我跟旁边的人打赌,这女子以后一定会红遍上海滩。后来我花了重金把她挖到百乐门,那段时间,百乐门的生意盛况空前,多少人在这里一掷千金,就为了一亲她的芳泽。我也一直以为,明珠早晚会是我的人,没想到她爱上了大哥。” 锦绣无声地一笑,“在英少眼里,只要你想要,哪个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都不是。”锦绣声音十分平静,“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英少一向那么自信,因为你有自信的资格,就算撇开向家的家世、撇开你的财势地位不说,但凡第一眼看见你的女人,有哪一个会不心动?” “你说的,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向英东似笑非笑,语气戏谑。 锦绣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只锦盒来,“英少,有一件东西,我一直很想还给你,可是没找到机会。今天你既然来了,那就正好物归原主。” 向英东不禁有几分好奇,“什么东西?” 锦绣打开锦盒,一只精美的银质打火机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是……我的?”向英东却一呆,伸手拿起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曾经也说过,打火机这东西总是丢,换了一百个也记不住。也对,以向英东的身世地位,这世上有什么值得记住?不管丢了什么都可以再买回来,生意是这样,女人是这样,更何况小小的一个打火机。 “哦,想起来了。”向英东忽然一拍脑门,“这是当初大兴洋行的老陈从英国带回来的,本来是送给左震,那次跟他一起吃饭,我一时喜欢就顺手拿了过来。” 锦绣怔了怔。这个……原本竟是左震的。 忽然想起那天,初七那一天,从码头回来,准备给英少写信,可是对着这只打火机踌躇了半天,始终没能落笔;犹豫了很久,无意间回头,却看见左震就靠在门口看着她。当时他脸上那一掠而过的神色……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向英东收起打火机,笑着问了一句。 锦绣回过神来,“有一次,你去狮子林,落在我的房间里。” “所以你一直留在身边到现在?”向英东不禁也是一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锦绣慢慢道:“其实有件事,一直没有跟你提过……英少,当初二爷送我进百乐门,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无依无靠无处可去;还有一半原因,大概他从来没有告诉你,那就是:我当时一心想要接近你。” 她没有看向英东的脸色,接着说了下去:“我曾经喜欢你,你心里其实也知道。可是你喜欢的,却是明珠那样风情万种艳光四射的女人,所以我去求二爷,让他帮我的忙,吸引你的注意。我穿上明珠那样的衣裳,梳着明珠那样的头发,日日夜夜努力练舞,只为了有一天站在台上,让你把我当成是第二个殷明珠。” 向英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锦绣说得对,他一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揭穿而已。 从头到尾唯一叫他震惊的,是她站上舞台的那一刻,仿佛化茧成蝶,那娇艳欲滴的红衣,魅惑人心的鼓点,她奇异而动人的舞姿,环佩叮当,艳光四射……还记得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她赤足如雪,长发漆黑,踏着靡丽的鼓点而来,那一舞,活色生香,有谁看了会不心动、不腿软、不出汗? 就连他,也被她打动。 天色渐暗,锦绣的声音平静地响在他耳边:“英少,我一直以为,等我成了名,等我当上了百乐门的红牌,等你有一天对我另眼相看,我就会得到幸福。可是,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她说到这里,仿佛停了很久,才接了下去:“我永远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明珠。” “你已经不比明珠逊色多少。”向英东道。 “我穿着明珠那样的衣服,梳着明珠那样的头发,跟明珠一样站在舞台上,就错以为可以成为殷明珠。可是在骨子里,到底我还是荣锦绣。我想要的,渴望的,失去的,拥有的,都跟明珠不一样。” “可是我觉得……”向英东想要说什么,可是锦绣没有让他说下去。 她回过头来,静静地道:“所以我无论怎么模仿、怎么改变,也不可能成为你英少真正想要的那个人。英少需要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美得颠倒众生,能在任何场合吸引万丈荣光;她还必须聪明,理性,冷静,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样的事,能随时随地懂得你的心意。可是我,荣锦绣,从来都不懂得看别人的脸色,猜度别人的心思,我总是误以为自己怎么想,别人也都一样跟我这么想。” “我总是以为,我拿别人当朋友,别人也一定会拿我当朋友;我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会对我好;我不去害人,就不会有人来害我。我也总是学不会,小心观察身边每个人的言行,判断他到底是敌是友,一旦有一个人对我友善,我就好像捡到了宝,一心一意地急着去回报人家。所以,我也就活该只能得到被人骗、被利用的下场。”说到这里,她不禁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 向英东正听得入神,锦绣却不知怎么停住了口。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居然觉得无言以对。 隔了半晌,还是锦绣先开口:“当初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像个傻瓜一样到处碰壁。唯独有一个人,他曾经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教会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首先要学会的是生存。他教会我,不要总是等着别人的施舍和同情,凡事都先要站起来,靠自己;教会我无论想要什么,都先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也教会了我,不用去模仿任何人,就做我自己荣锦绣,才能找到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她说的是谁?向英东不禁呆住了。 锦绣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冷静,这样的清楚,好像还是他第一次看见。 从第一次看见落魄无助的锦绣,到后来她不声不响进了百乐门,再到她艳光四射地站在舞台上,一直到现在,看见她平静如水的微笑。 先是破茧成蝶,再到曾经沧海。锦绣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现在才真正现出了她温润的光华,可是,打磨她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 锦绣知道他在想什么,“英少,其实我心里,早就爱上了他。可是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想想还真糊涂,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记得,每一次遇到难处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 “那人是左震吧。”向英东蹙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点没察觉,左震跟锦绣之间,那种无声无息的暗涌。可是他也一直不相信,左震跟锦绣?那怎么可能?! “锦绣,你跟他到底——不会吧,你只不过是想要报答他,还是真的……” “报答?”锦绣忽然笑了,“英少,我想你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吧?” “就好像……不管隔着多远,只要他在,你就会感觉得到;看不见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在想念,可是真的看见他的那一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管过了多久,他偶尔的一个神情一句话,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楚;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只要你看着他在那里,你心里就觉得安定,觉得欢喜。” 向英东已经听得呆住了,屋子里暮色四合,窗外落日熔金,只有锦绣的声音幽柔地在他耳边萦绕。 “他的一举一动,你都会不知不觉在留意;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你每分每秒都在担心;他要是受了伤,你会觉得自己比他还要痛……他要是离开你,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不知道每天醒来要去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锦绣的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低,慢慢低下头,眼里隐约的都是泪光。 “英少,如果说要报答,我一直以来最想报答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你。” 向英东再一呆,“为什么?” “我刚到上海,被明珠赶出来之后,在街上跟几个小贩打架,结果被人打晕了,当日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早就死在那里。”锦绣道,“所以这份情,是我欠你的。可是我担心,以后可能也没机会还给你了——我已经不打算再回百乐门。” 向英东怔怔看着她,半晌没做声,屋子里一片静寂。隔了很久,锦绣才听见他诧异的声音:“……谁说……那天,是我救了你?” 他什么意思?锦绣看着他,愕然。 “当日不是你派人给我安排房间,住在狮子林。难道你忘了?” “那是因为……咳!”向英东不禁摇头苦笑,“你自己居然都不知道?也从来没人跟你说起那件事的经过?那天,是左震跟石浩经过那里,见你晕了,才叫人把你送到狮子林的。” 什么?!他说什么? 锦绣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难道,这又是一场误会?当初那个晚上,救她的人不是英少,而是左震?!可是,可是她一直口口声声要报答英少,这件事,左震明明都知道,他却从来没有解释过半句。 锦绣慢慢闭上眼睛。是,她明白了,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她所谓的报答。 他一直在等的,不过是她的真心。 可是……最后他等来的,却是她的欺骗,她的背叛,她的出卖。 是什么样的误会,一场接着一场,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说着要放手,说着要忘记,可是直到现在她都无法相信,从此真的失去了左震!失去了左震。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他怀里会抱着别的女人,他总有一天会娶另外一个女人做妻子——可是啊可是,她直到现在,也舍不得摘下他送的戒指! 明明记得那天灿烂的烟花下,他曾经在她耳边说:等这一阵子的事情过去,局面稍微安定一点,你就嫁给我。 嫁给他。那已经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愿望,自从跟着麻子六踏出宁园大门的那一刻起,这愿望就已经成了空。 一切都成空。 再过两天,就是年底的灯会了。 霜秀和阿禧一大早就开始犯愁,是去看灯会呢,还是去看百老汇的歌舞?据说今天还是俄罗斯大马戏团登沪的首场演出……是穿那个狐皮领子大衣呢,还是穿这个镶珍珠钮子的小斗篷?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它决定了到底要不要梳髻。 唯独在旁边充耳不闻的是明珠和锦绣。 明珠只半靠在沙发上,懒洋洋翻着今天的报纸,锦绣在对面看一本老版线装的镜花缘。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书,可是也都半天没有翻过一页。 最后终于霜秀跟阿禧吵了起来,嘻嘻哈哈地闹到了明珠身边,“阿姐!今天蔡十二少说了要带咱们去看俄罗斯大马戏团的首演,可是你看阿禧,她非要去灯会凑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是那个样子……” 阿禧也不肯退步,“不然你去看你的,我跟阿姐锦绣去看灯——” 明珠被她俩吵得头晕,把报纸“啪”地一搁,“好啦!都有没有出息,为这么一点小事吵翻了天。今晚上我要陪向先生去听白老板的评戏,什么马戏团,他从来也不看。倒是英东喜欢这些西洋景儿……不然锦绣,你跟霜秀去看看,我打电话给英东,叫他来接你。” 锦绣的头摇得好像泼浪鼓,跟英少去看马戏?明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霜秀在旁边怂恿着道:“去吧锦绣,据说这演出很轰动,一票难求呢!不然我们再拉上阿娣,她去吃茶会,一会儿就回来,我看她这两天怎么也病恹恹的,准是因为这些日子都没看见左二爷的缘故……” “霜秀!”明珠打断了她,“这种玩笑你也乱开,阿娣回来听见,看不撕了你的嘴。” 锦绣装模作样地翻一页书,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呵,左二爷。 隔了有多久,好像有半辈子那么长,没有听见这三个字了。乍一听,心里就好像被火烙了一下似的,顿时打翻了五味瓶。 想见他的欲望,再次汹涌地漫上来,明明知道再见已经是不可能,但这欲望日日被冰封在心底,一有机会,就好像是沸腾的熔岩喷涌而出,烫得整个身子都热起来。只要再看他一眼,哪怕就像上次那样,远远地远远地看一眼,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可是想起上一次,在百乐门看见他的时候,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中间隔着那么多人,那种疏远决绝的气氛……左震,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她了吧。 “阿姐,向先生的车子来了,在门口等着接你。”小丫头从园子里跑进来,通报明珠。 “怎么这么早?”明珠也一呆,顺手拿过身边的大衣,又一把拉起了锦绣,“别装了,看什么书,半天眼珠都没转一下。跟我一起去听评戏,很有名的段子,你一听就会喜欢。” 锦绣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她不由分说地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一直拖着出了大厅,果然向寒川的车已经停在门口。 司机已经下来打开车门,锦绣只得坐进去。 也许明珠说得对,既然不得不忘记,就应该扔了他送的衣服,扔了他送的首饰,重新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日日坐在屋子里,对着四面墙,迟早有一天被那潮水一样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的思念给逼疯了。 车子开始起动,转过了大门,转过了街角,锦绣忽然紧紧趴在车窗玻璃上。 街角里站着的那人,是谁?看着那么眼熟。 “等一等,等一等!”她忽然叫出了声来,“向先生,麻烦你停下车,我要下去。” 车子猛地刹住了,因为刹得太急,猛地一震,明珠差点撞上前面的座位,“锦绣,你是不是疯啦?” 锦绣拉开了车门,“石浩,我看见石浩了。”她来不及多说,径直回头朝街角跑了回去,石浩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是不是左震—— 在那里靠墙站着的果然是石浩。他好像在那里已经站了一会儿工夫,他在等谁? 锦绣跑到他面前站定,觉得心怦怦地狂跳,也许是跑太急了,顿时口干舌燥,“石浩。” “呃,锦……锦绣。”石浩一下站直了身子,因为意外,他有点结舌,“你——你从哪里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向先生的车子过来,所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锦绣紧紧盯着他,平定了一下呼吸,才小心地问:“你有话跟我说?是——二爷叫你来的吗?” 石浩尴尬地搓着双手,“这个,这个倒没有。我是私底下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没敢叫二爷知道。” “哦。”锦绣怔了怔,不是左震。可是到底什么样的话,叫石浩这么为难,这么说不出口?照理说在殷宅,石浩也不算是外人,进去找她很容易,可是他却偏偏站在这里等。他是一直在犹豫吧! “锦绣……你很久没见二爷了吧。”石浩讪讪地说出开场白,“其实我上次也来过,明珠姑娘把我挡了回去。说要么二爷亲自来,要么就让你清闲一点。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不应该跑来找你……因为你也知道二爷的脾气,我是劝不动他,也不敢劝他,所以才只能到你这边来想办法。” “你……什么意思?”锦绣听得一头雾水。 石浩咳嗽了一声,“嗯,就是——我想,能不能请你过去跟二爷见一面。” 锦绣呆住了。跟左震见一面。这是什么样的要求?“你也知道,他不会见我。上次百乐门,你好像也在场吧。” “可是我觉得二爷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石浩涨红了脸,这种话说出来,还真是别扭,打架卖命的事都没这么难,“那天,就是上回出事那一天,二爷是因为急着赶去救你,所以连一个兄弟都没带,他是怕麻子六等不到他,会杀了你来泄愤。说真的,青帮龙头左二爷,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这种事都是我石浩才干得出来的。要说二爷心里没有你荣姑娘,打死我也不相信。可现在你也平安回来了,二爷的伤也有了起色,这本来是件好事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锦绣没有说话。 说什么?怎么回答?忽然之间,无言以对。 其实跟左震之间,何止最后这一件事才决裂,以前,从开始到最后误会一重接着一重,她粗心到从未体谅他的心意。他是一直在等,等到最后,才心灰意冷。 石浩叹口气,“不单是对你,其实这阵子二爷谁也不见,烦起来的时候,就连向先生跟英少也一样照推不误。我跟着二爷这么些年了,他从来不怎么爱说话,可是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沉默过,我们这帮人,天天跟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心里都直发毛。” “外人看起来,可能二爷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可是我知道他变了。他说要对付沈金荣和华南帮,所以不肯在医院好好养伤,这也就算了,可是这些日子,他天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一句话都不说,天天烟酒不离手……锦绣,我真是担心,他的伤……” 锦绣蓦地一震。 他难道——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在她吃不下、睡不着、思念欲成狂的时候,他有没有一点想念她?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过去的一切,还一幕一幕刻在她心里,难道他就真的能忘记? “他现在,在哪里?”锦绣听见自己问。 “在码头。”石浩答。 石浩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过街角,走过停在路边的向寒川的车。 明珠“啪”的一声打开了车门,从车子里下来,一把拉住锦绣,“这么冷的天,你连个大衣都没穿,急着去哪里?” 锦绣回过头,“我去见左震。” 明珠不禁怔住,“你还要去找他?上次在百乐门的事,你不记得了?” “就算不能改变什么,我还是想见他。”锦绣一字一字说,那种语气,是决心已定,再不回头。 明珠慢慢松开手。看着锦绣的眼睛,明珠忽然明白她的心意。 锦绣已经不再是初到上海,懵懵懂懂的那个荣锦绣了。她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深深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对锦绣来说,这一次,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自己这辈子最深爱的那个人。 “你去吧。”明珠微笑道。 是啊,上海滩,十里风月,万丈红尘。夜夜灯红酒绿的霓虹下面,每个角落里,都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在上演,无数人在这里来了又去地浮沉,相识相遇,深爱错过,可能不过就是一刹那。 一直以来,她都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别人的悲喜,因为太冷静,所以从来不允许自己犯错。即便是对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她也一直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可是如今看见锦绣,忽然之间,一直以来的信心忽然有了莫名的动摇。 也许不是这样。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看着锦绣,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错过了很多。是,殷明珠不会为谁流眼泪。可是殷明珠也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什么是甜蜜,什么是喜悦,什么是心酸,什么是想念,在锦绣那双眼睛里,她看见的深情不悔,在她殷明珠的生命里都是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蓦然发现,这一刻的自己,比孤单的锦绣还要孤单。 第十六章 昔我往矣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胸口,带着羽毛一般的温柔,她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心酸,“二爷,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锦绣终于站在长三码头前。 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码头上江潮湿润的气息。隔着岸,对面远远的江火连天,那是成片成片的货仓和货船;回过头,身后是上海滩相映生辉的璀璨霓虹。 沿着江岸,慢慢走上码头的台阶,一直走进去,地方越来越熟悉,这里她曾经来过,那一晚就如同现在,沿着那盏风灯的亮光,走近那扇黑色的铁门,一直走到左震的身边。 可是今天晚上,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石浩走到她身边,“等一等,锦绣,我去跟二爷说一声。” “不要。”锦绣拉住了他。 如果改变不了就要失去他的事实,那至少,在面对结局之前,让她能够好好地静静地再看他一眼。 石浩不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了咬牙,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得豁出去了;待会儿二爷要是罚下来,他担着就是! “那你进去吧,二爷就在里面。” 锦绣看着面前那扇门。石浩说,左震就在这扇门里面。可是站在门前侧耳细听了很久,里面一丝声响都没有,沉寂得仿佛是空的。 屏住了呼吸,锦绣伸手轻轻地推开那扇门,淡淡的灯光迎面而来。 屋子里并不算凌乱,桌子上成堆的账册和单据也都井井有条,看样子,左震仍然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只是现在这一刻,他正枕着椅背仰靠在椅子里,双脚架在桌面上,闭着眼,叼着根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都发涩,地上满地的烟头。 静静站在门口,锦绣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生怕惊动了他。 终于看见了左震。到底多少日子没见了?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像在做梦,恍若隔世。 就算上次在百乐门,她也不曾有这样的机会,这样安静不为人知地看着他。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也是这样闭着眼坐在这张椅子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她也曾经这样,偷偷看着他的侧脸,却一不小心,被他逮了一个正着。 这中间的时光,不知道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时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细微的甜蜜,淡淡的慌乱,心底深处一阵一阵深深的悸动……当时滋味,还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可是那一天已经再也回不来了。看着这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英俊而略带着疲惫的侧脸,她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过去。 如果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她还会不会记得他的样子?锦绣的目光,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掠过左震的眉毛和眼睛,那么小心那么慢,像是生怕自己记不住。 “咳咳。”好像被烟呛着了,左震咳嗽了几声,略欠起身子,把烟头按熄。大概是咳嗽震动了还未痊愈的伤口,他抬手压了一压。 锦绣的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左震一抬眼,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美丽而担忧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怀疑自己看见的,他一时失神,“锦绣?” 声音很沙哑,沙哑得已经不像是左震的声音,可是这轻轻两个字,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锦绣不敢回答。再听见他叫一声“锦绣”,忽然整个胸口都酸了,那刺骨的酸楚一直沿着鼻梁袭上来。可是不能哭,只怕视线一模糊,就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了,也是一样的沙哑。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左震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看错,不是在做梦,真的是锦绣,她就站在他面前。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胸口都震痛——伤口初愈,禁不起刚才的呛咳,可是真正震动了他的,不是伤,而是站在门口,远远望过来的那个荣锦绣。 锦绣轻轻反手关上背后那扇门。 “我知道,你不一定想见我。”她静静地道,“可我还是来了。左震,我有话想问你。” 回答她的就只有沉默。 锦绣接着问:“你是真的相信,我会串通麻子六,来陷害你?” 左震眉头一蹙,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冷,仿佛是层冰霜,叫人看得心都凉了。 锦绣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是啊,麻子六已经死了,这件事,从此死无对证,当日到底是什么情形,再也没人可以证明。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相信过麻子六的话。” 左震的脸上,慢慢掠过一个淡淡的笑,三分苦涩,七分自嘲。 “我知道,麻子六骗了你。他连我都能瞒得过,骗你又有什么难?”他停了停,才道:“这件事你不用解释。” 真正让他放弃的理由,不是她的上当被骗,而是她的“心有所属”。 是什么,叫她如此急切跟着麻子六踏出宁园的大门?是什么,叫她隐瞒着左震偷偷取出他的信物? 忽然之间,她明白过来,当日左震的心灰,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爱的是她,可是她心里想的是别人。他那么相信她,可是她相信的是别人。那一天,一念之差,无可弥补。 “不用说了。”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倦,“你走吧。” 够了锦绣,他已经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 在这段伤重的日子里,分不清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痛,刀割一般,在他清醒和模糊的边缘,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煎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睡过,四周越安静,仿佛心里越清醒;可就算是彻夜地失眠,第二天还是要一如往常地站在人前。 他是左震。是青帮的龙头,无数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就算伤得再重,他也要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他就算心再乱也半分不能动声色。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静沉默的背后,是一天比一天的不堪重负,那一点一滴绵绵不绝的刺痛,仿佛能把人心蚀穿,时刻缠着他从来就没有消散过。 时时刻刻都要跟自己的感情作较量,时时刻刻都得压抑自己对她的渴望——他实在已经精疲力尽。 这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他怎么能不知不觉陷落到这种地步?她不算得最好,不算得最美,甚至她心里眼里只有别人,从来不曾把他放在心上过……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荣锦绣,却能在他的世界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麻子六说得好,青帮龙头左二爷,真是好胆色,带着一把没上子弹的枪,就敢单枪匹马地自投罗网!到此为止吧锦绣,不要再逼他继续闹着这种荒唐的笑话。 可是他听见锦绣的声音,固执地响起:“我不走,除非你听完我要说的话。” 左震握紧了椅子的扶手。那一天的事情,他已经一个字也不想再提起。 她已经亲眼看着,那个上海滩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青帮左震,那个再凶险再艰难也没皱过一下眉头的左震,却为了一个女人乱了方寸,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就算这样还不够?只要他放手,从此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得到向英东,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石浩!”左震蓦然一声断喝,震得窗玻璃都仿佛簌簌一阵乱响。 门“砰”的一声开了,石浩慌张地冲了进来,“怎么了,二爷?” “我有没有说过,谁也不准进来打扰?”左震厉声道,“叫你带人守着外面,你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石浩涨红了脸,“不是,二爷……其实,荣姑娘是我找来的。我看二爷这些日子也惦记着她……” “连我惦记谁,你也都知道?!我吩咐什么,你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这长三码头,我看也该轮到你石浩当家作主了,行,这龙头的椅子我也早就坐腻了,过来,换你坐!” 石浩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他几时见过左震这么失控地震怒? “二爷,我……我哪敢啊……”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从今天开始,就别再叫我二爷!”左震的脸色也铁青,“我没你这种兄弟。” “二爷!”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石浩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拉起锦绣,失声道:“锦绣姑娘立刻就走,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一边说,一边就把锦绣往外拖,“锦绣,算了吧,二爷禁不起再激了……” 锦绣却奋力挣脱他的手。 “我不走!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她推开石浩,“只要我离开,我跟二爷,从此就完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的激动也吓了石浩一跳,今天这是怎么了!就连锦绣也快疯了。她的声音那么绝望:“那天,在街边遇见我被人打伤,带我回狮子林的,是你跟二爷吧?” 锦绣看着他,浑身都在簌簌地发着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从头到尾,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要去报答英少!对,你们都地位显赫,应有尽有,用不着稀罕我所谓的报答,可是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英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我曾经发过誓,要尽我所能报答他,我说过只要他需要我做什么,我就一定会去做,没错,我是喜欢过英少,但那不过是因为——”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忽然之间被什么哽住了。她慢慢掉转了头,“那不过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喜欢他而已。” 满室静寂,只听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天,爱上了别人。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远远站在英少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过……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原来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石浩已经听得呆了。 锦绣抬起头,慢慢道:“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真的很希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能好好对待他,为他而跳舞,为他而欢喜,为他流眼泪……我现在只后悔,从开始,到最后,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听懂他说话,从来没有好好地握住他,抱紧他,从来没有分担过他的心事,在他最辛苦的时候,我却像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一步步地朝左震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他身边,才停下。 左震胸口的衣襟上,隐约正有一丝殷红慢慢渗出来,那是刚才伤口迸裂的缘故。锦绣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他胸口的伤处,低声道:“你的伤,我就跟你一样的疼,它若是一辈子在这里,那我这里也一样。二爷,我在你园子后头种的那片花,今年是来不及等它开了。天气这么冷,种得太晚了……” 左震说不出话来,只看见,她满眼都是泪。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胸口,带着羽毛一般的温柔,她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心酸,“二爷,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这一夜,又是风急雨疏。 百乐门的包厢里,却是气氛沉闷。屋子里人倒是不少,向寒川、向英东、殷明珠,一齐围着茶炉坐在沙发上。 明珠手上正拿着一封信,雪白簪花的信纸,娟秀的一笔小楷,是锦绣的字。 明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上海了。你说得对,如果要忘记,应该放弃过去的一切,重新站起来,站在属于我的舞台上。可是在这座城市,每一分空气里,每一条街道上,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所以离开这里,或许是我唯一的选择。 对大上海来说,我不过是一个过客,时过境迁,很快就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但是对上海,我却有着无法言喻的感激,在这里,我有了一段值得铭记一生的回忆。 深深祝福你,亲爱的姐姐,希望你有一天得到你真正想要的幸福。也祝福每一个曾经给我帮助、给我关心的人,我深信,再过几十年,当我真的老去了,这些熟悉的面孔,还依然在我的记忆里音容如旧。 锦绣字 “她留下这么一封信,就走了?” 向英东不敢置信地看着明珠手里那薄薄的一页信纸,“她是不是疯了,这天寒地冻的,她能去哪里?当初不就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才被迫到上海来投奔你的吗?” 明珠的脸色只能用无奈来形容。 “昨天还好好的,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都收进了柜子里,就连厨子煮的粥,都比平常多喝了一碗。谁知道今天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见她下来吃饭,跑到她房里一看,早就连人影都没了,就只留下这封信。” 明珠越说越着急了,“她在外地没什么亲戚朋友,而且眼看就到年关了,她能去投奔谁啊?就说上一次,要不是二爷在路边救了她,这会儿她早就没命了。” “你不用这么担心。”向寒川沉吟着道,“锦绣已经不是刚到上海,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丫头了。要是她现在还能让自己流落街头,那这么长时间在百乐门,她就实在是白待了——我倒是觉得,她离开上海,其实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做人。” “是啊,上海对锦绣来说,不过是个伤心地。”明珠怅然道,“我不过是替她觉得心酸而已。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锦绣对二爷是真心的。” 向寒川叹口气,点上一只烟斗,“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假如的,就好像当时左震单枪匹马地闯去芦河口救人,那天他如果没了命,现在结果又如何?我看现在事情还有救。” “可是我总得想法子把锦绣找回来。”明珠有点焦躁起来,“你也知道现在外头到处打仗,抢匪小偷到处都是,世道这么乱,我实在不放心。” 向寒川拍了拍她的手,“是,现在能把锦绣追回来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她写这封信的落款,已经是昨天下午的事了,现在都过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就离开了上海。外面人海茫茫,天大地大的,你要从哪里找起?而且依我看,她既然要走,就不打算被咱们找到,一定也不会留在附近。” 明珠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他,“可是寒川,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唉。”向英东在后边受不了地摇着头。听听!真不知道当初是谁铁了心要把锦绣赶出去的。要不是碰上左震,锦绣哪还有命活到现在。不过说起来,左震一向不管闲事的规矩是对的,偶尔伸一次手,就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唉,女人啊。 “我看,现在左二爷的问题,不一定比锦绣的轻。”他悻悻地看着大哥和明珠手拉手地十指交缠,“你看看他现在那副冰冻三尺的样子。上次长三码头西货仓建成的庆典,在百乐门开宴,他居然没有到场!那么多名流要员,硬生生都给晾在那里。还不是我跟大哥跑断腿地帮他撑着场面!好在左二爷受伤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不然这次还真的没法交代了。” 说起这件事,向寒川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兄弟十多年了,我还真没见过左震像现在这样。英东你说得没错,再这么下去,事情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长三码头,华隆银行,向家纱厂,百乐门,狮子林,还有刚刚开工的跑马场,这些年咱们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基业,那一样能少了左震?现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咱们眼红,可他眼下又这么心浮气躁,早晚大伙儿都要一起栽跟头。”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向英东苦笑,“这个烂摊子,可怎么收拾?” “能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就只有一个。”明珠把手里那张信纸放在茶桌上,“荣锦绣。” 向英东头痛起来,“这个我也知道,可是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把她找回来啊?” “这倒不用你操心。”向寒川看着他微微一笑,“咱们几个,忙翻了天也不管用,要说起找人,还有谁比得上手眼通天的青帮龙头左二爷?他要是想找谁,还从没听说有找不到的。” 明珠愕然抬起头,“你说谁,左震?怎么可能。左震的脾气,咱们不是不知道,他说要放弃,就决不可能再回头。你们没看到,当时锦绣从长三码头回来,那种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若不是彻底绝望,她怎么会离开上海?”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向英东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明珠,我还以为你这两句形容的是左震。你看看他现在,不是烟,就是酒,我倒想看看,他还能堕落到几时。” 向寒川也道:“不是我看不起自己的兄弟,这次左震真的不行。你随便去长三码头问一圈,谁都知道,左二爷为了荣姑娘,已经破例无数次,就算再多一次又如何?” 明珠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会儿工夫,也不禁没了主意,“是吗……你真的有把握?” “放心吧。”向英东伸了一个懒腰,“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锦绣好歹也曾经是我百乐门的人,我去跟左震摊牌。” 明珠喃喃道:“要是左震真的肯去找锦绣,我这个殷字倒过来写。” “你就是对满世界的男人都有成见。”向寒川淡淡抽了一口烟,“其实男人也不过就这样,就连左二爷这样的人物,在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能怎么样?自己喜欢的那个不吃这一套,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向英东道:“大哥说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 唉,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被左震跟锦绣这么一搅,好像连大哥都沉不住气了。难不成,他也想要把“殷宅”的殷字,改成“向”? 雨到半夜还没停。 左震靠在七重天的窗前,左边是烟,右边是酒,身后的石浩和唐海面面相觑。 二爷这是怎么啦?这么多天关在码头上,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到了这里又站着不动。也不见他上赌桌,也不见他找人陪,只是靠着窗子喝闷酒。 外面不知道有多热闹,偏偏他俩,像对木偶似的肩并肩站在这里一动不敢动。 唐海登时松了一口气,偷偷拉一下石浩,小声道:“走啊。” “把二爷一个人撂在这里?”石浩挠了挠脑门,有点为难。 “你以为你在后边站着,二爷心里就舒坦了?”唐海把他拉出门,“你还真以为二爷是出来散心的,他不过是不想在码头上呆着而已。” “为什么?”石浩莫名其妙。 石浩不吭声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跑去找锦绣,到底是对还是错。想起那天晚上锦绣说的话,她满眼的泪光,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觉得酸酸的不是滋味。 就连他都这样,更何况是二爷呢? 唐海和石浩出了门,左震伸手推开了一扇窗。风挟着雨丝,冰冷地迎面扑了过来,三分酒意登时消散了。 外面夜色如墨,无尽的霓虹在隐约地闪耀。 那天晚上,锦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她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错,他应该觉得愉快,从此解脱,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伪装,不必再千方百计地遗忘,不必再彻夜纵酒买醉,不必再苦苦压抑见她的欲望。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过着以前那样热闹的日子,随便招招手,就有女人来到他身边。 可是——他还缺什么? 为什么整个胸膛都好像是空的?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叫他时时觉得心慌。 潮湿的夜风里,隐约传来一丝管弦的悠扬,不知道是什么,笛子还是箫。这调子飘忽在风里,若有若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是雨里,又好像是天上,忽而之间,叫他想起很久之前,在狮子林后园的那片丁香花丛里,他听见的那曲箫声。 那么悠扬,那么缱绻,一转一折都动人心弦。 左震不禁闭上了眼睛。锦绣说,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可是怎么忘?那曲箫声好像刻在他心里。想起它,就有一种万籁俱寂的温柔。 不知道今后锦绣还会不会吹起那天晚上,他无意间听过的那一曲;听她吹起的人,又有谁。忽然之间,心乱如麻。 无数杂沓的记忆纷涌而来,想起也是一个下雨天的晚上,锦绣在湘潭酒店的竹帘子底下说:你不过是在路上遇见我,不过是偶然。她说只要过几天,就会忘了今天说的话、跟谁吃过饭……可是他没忘。 又想起她第一次在百乐门跳舞,那紧张僵硬的模样。她委屈地说:英少叫我不如去会乐里。会乐里是什么地方? 想起她在宁园门口,等了一夜,穿着那件薄薄的梅子红罩纱的裙子,等他回来,抱起她时,那触手处像冰一样的凉。 想起她在冬至那天晚上,煮了和合粥,红着脸说:什么添碗添丁,我怎么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次,在码头,她满眼都是泪: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天,爱上了别人。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远远站在英少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过……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原来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锦绣,荣锦绣。 “笃笃!”门口忽然有人敲门。谁在这个时候,会来这里打扰他? 左震没回头,却听见门自己被推开了。 左震没说话,只是倒了一杯酒,“过来喝一杯。” 向英东不客气地接过酒杯,还没喝,先端起来闻了一下,“到底是左二爷,就连浇愁解闷儿的酒,都是这么贵的。” 左震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这倒也不是。”向英东靠在沙发上,跷起一条腿,悠闲地晃着,“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有个好消息,想要通知你。” 左震没反应。 向英东只得讪讪地咳嗽一声,自己说出来:“有一个人,已经离开上海了。终于少了一个心事,你今天晚上可以睡得好点了。” 左震蓦然回过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向英东看着他,“荣——锦——绣。” 荣锦绣这三个字一出口,他眼看着左震的身子微微一震。说真的,他有点同情左震手里那只酒杯。 果然,左震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顺手把杯子扔出了窗外。隔两秒,听见那只昂贵的玻璃杯在楼下碎裂的声音。 “不是我说你,这只杯子是法国委托行进口的,而且还是成套的。”向英东惋惜地道。 “她去了哪里?”左震问。 “依我看,这杯子怎么也值一桌最好的鱼翅席……”向英东自顾自地念叨。 “向英东!”左震终于忍不住,一声断喝。 “在这里!”向英东终于停了口,算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识趣,眼下这气氛,开玩笑很明显不是时候。聪明人一向都比较识时务,“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她只是留下一封信,说不会再回来了。” 左震沉默,牙关又绷紧了。 原来那天晚上,她真的是来告别的。 “震,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向英东看着他,逐渐收敛了调侃的神色,“我们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应该有隐瞒。上一次——你跟锦绣,到底为什么一刀两断?” 左震没有回答。为什么?因为锦绣所爱的人不是他。 “别怪我们多事,那天的经过,我跟大哥、明珠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其实锦绣不管做过什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真正叫你放不下的,是我。锦绣曾经喜欢我的事实。” 向英东喝了一口酒,接着道:“是不是所有的人,一旦遇到自己的所爱,就会失去判断力?就连你左二爷都不能例外?你真的不知道,锦绣心里想的到底是谁?我还以为,就算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其实出事之后,我曾经去找过锦绣,我承认,我想带她回百乐门,我也曾经对她动过心。可是锦绣拒绝了。就在那天,她亲口对我说,她爱上了别人;这个人,就是你。” “震,多余的废话,我就不用多说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向英东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也顺手扔出了窗外,“反正这套杯子已经少了一只,再少一只,也是照赔。”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回头搁下一句:“可是左二爷,杯子碎了,也就碎了,反正多少套杯子你也买得起。不过,荣锦绣,这天底下可就只有一个,你打算怎么赔?” 一带上门,向英东就松了一口气。 看左震的神色,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地办妥了。 唉……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荣锦绣天生就应该是左震的人?难道他向英东就有哪一点不如他?命苦啊。 尾 声 箫声幽远地响起,仿佛穿过了层层的记忆,从时光的河底,慢慢浮现。一时间,好像又回到那个寂静的夜里,月色如水,雾气迷离,她在水上的亭子里吹箫,他在远远的铁门外倾听。 一个月后,北平。 虽然已经是初春,可是北方的气候,依然是天寒地冻。地上厚厚一层积雪仿佛还没有化,天上又开始零星地飘着雪花,出门的时候,不穿大衣是不行的。 锦绣裹得严严实实走在路上,初到这里的时候,北方的寒冷真的很难习惯;常常觉得自己就快要冻僵了。可是这里的空气清冷而干净,天空高而远,晚上没有那到处闪耀的霓虹招牌,也看不见那密密的弄堂。仿佛——跟上海,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北平的汽车,跟上海的并没什么不同。总有种错觉,就是自己熟悉的那一辆。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好笑,不是说,离开上海,就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记忆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鲜活。 明珠的美丽,英少的不羁,向先生的淡定,石浩的忠厚,唐海的机敏,还有王妈的唠叨……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而她心里深深地、深深地爱着的那个人,更是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 这两天,北平还在下雪;可是估计在上海,天气已经开始回暖,明珠她们已经开始准备春天的衣裳,而宁园里的那些花,不久也就会开了。 现在想想,真的很庆幸,当时在离开宁园的前一天,匆忙种了花和树,不然都想不起来,自己在那里到底曾经留下过什么。再过几年,等石榴树长高了,看着那绿色葱茏,左震——他可会偶尔想起她?他能不能体会当时她种花的心情? 那几乎可以算是,她唯一曾经为他做过的事情。 “锦绣!你来啦。”有人在前面招呼她,原来茶馆已经到了。 “是,黄老板。”锦绣答应着,快走了几步,赶到茶馆门口,“今天怎么在外头站着?客人很多吗?” “不多。”黄老板道,“只不过出来透透气,顺便看看你几时过来。这边的客人听你吹曲儿习惯了,经常还问起,那位吹箫的姑娘来不来?” “怎么会不来,我还等着拿工钱吃饭呢。”锦绣笑了,一边解下厚厚的帽子和围巾,一边进了门。 每天下午,她都在这家茶馆里吹几段曲子,另外还有几个唱弹词儿的,说书的,还有一个弹琵琶的小姑娘,大家都不过是出来找点贴补,钱虽然不多,但维持生计也够了。这间茶馆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家,前面是楼上楼下,后面有单独的偏厅,平常客人还不少,到了下午,总是七八分满座。锦绣进的是后门,从后门穿过院子,就直接到了偏厅,她先脱了外套,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指,就拿出了那管紫竹长箫。 试了试音,刚吹了一声,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这间偏厅,跟外面的大厅只隔着一道帘子,平常坐在这里,外面喝茶的,聊天的,跑堂的伙计吆喝茶水,嘈杂的声音总能听得见;可是今天不同,外面一片静悄悄的。 锦绣不禁站了起来。走到帘子前面,侧耳听了听,真的,一丝说话的声音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吹了?”黄老板正从门外进来,微笑着问。 锦绣疑惑地看看他,“外面怎么这么安静?今天没有人?” “有人。”黄老板道,“有人包了场。” 包——场?!锦绣呆住了。这种地方,还有人包场?简直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我今天就不用吹了吧。” 黄老板拉住她,“这怎么行!人家说了,是特地为了听你吹箫,才包下这场子,不过是图个安静。刚才我还怕你不来,所以特地在外面张望着。” 锦绣忽然心慌起来。 谁会因为要听一段箫,就特地包下整个茶馆?她的箫还没吹到那种地步吧! 慢慢走到那低垂的帘子前面,慢慢掀起来,看见整个空荡荡的大厅。桌子椅子,整整齐齐,可是没有人来坐。只有大厅门口,正进来一个人,淡淡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镶了一道金色的光环。 那人已经踏进门口,远远看着她;刹那之间,记忆忽然闪回到很久以前,在百乐门的大堂里,隔着衣香鬓影、济济满堂的人群,也曾经有个人,跟她这样两两相望。 这里是哪里?会不会——会不会是做梦啊? 锦绣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忽然想起,曾经有一回,自己被按在地上灌酒,当时他也是这么走过来,水晶灯的华光,照着他雪白的袖口,还有他手上一瓶琥珀色的洋酒。 真的是他。越来越近。 锦绣不禁屏住了呼吸,手里紧紧拽着那扇帘子,怔怔地僵在那里。耳边只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声,怦,怦,怦!站在眼前的,就是她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相思已成灾的那个人吗? 北平跟上海,距离何止是千里之遥,她无声无息地躲着这个角落里,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可是眼前的人,照旧的白色衬衫,黑色大衣,照旧是那么熟悉的脸,熟悉得好像就刻在她心里。 左震。左右的左,震动的震! 他终于站住了,隔着两步远,问:“能不能让我点一支曲子?” 锦绣呆呆看着他,听见自己说:“好。” “上海有一家叫做狮子林的酒店。很久之前,我曾经路过那里的后园,偶尔听见有人吹箫,曲子很好听,我一直忘不掉。”他慢慢说,“那曲子我不知道名字,也从来没听过,所以到处找不到。后来总算听见有人说,这间茶馆有人会吹这一首,所以我从上海千里迢迢赶了来,请你为我吹一遍。” 锦绣终于举起了手里那管箫。 箫声幽远地响起,仿佛穿过了层层的记忆,从时光的河底,慢慢浮现。一时间,好像又回到那个寂静的夜里,月色如水,雾气迷离,她在水上的亭子里吹箫,他在远远的铁门外倾听。还是那支曲子,婉转悠扬,千折百转,仿佛还带着那丛丁香花的暗香,低低地徘徊。 锦绣吹着吹着,辛酸慢慢袭上鼻梁,眼睛慢慢模糊了。终于箫声有点变了调,再也吹不下去,她放下了箫管。 左震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那天晚上,听见的就是这一首?” 锦绣答:“因为,我在狮子林,只有那一个晚上吹过箫,吹的就只有这一首。”她含着泪微笑,“说来真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事会有那么巧。在上海,我就只吹过一次箫,偏偏就让你听见。我就只跟人打过一次架,偏偏也让你碰见。” “我也只教一个女人跳过舞,是在百乐门,她叫荣锦绣。”左震也微笑,“她说过,多希望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只为我欢喜,只为我跳舞,只为我流泪。” 锦绣的泪水扑簌而下,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接着左震的话,她说了下去:“她还说过,真的很后悔,从来没有好好地听懂你说话,从来没有好好地分担你心事,也从来没有好好地抱紧你……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一切都能再重来一遍……” 没等她说完,左震蓦然把她拥进了怀里。 紧紧地抱她在胸怀,那深深的颤栗,闪电般将他贯穿!这么多天来,找得天翻地覆,几乎翻遍了整个长江南北,风尘仆仆万里奔波,所有寻觅她的辛酸,都化作了一阵热辣,骤然袭上他的眼眶。 锦绣抱紧他的腰,泪水迅速渗透了他的外套,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心酸,终于痛快地一泄而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重回到这个日日夜夜思念的,温暖熟悉的怀抱里。 曾经的深情,清晰如昨日,历历上心头。 从殷宅门口的初遇,望海楼前的躲雨,到百乐门的第一场舞,从狮子林外的听箫,到宁园的酒醉,从七重天上的相望,到烟花下的相许,从芦河口边的决裂,到长三码头的告别……点点滴滴,有心动,有心碎,无尽的甜蜜,无尽的辛酸,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化成这紧紧的一抱! 远远的窗外,天空里仿佛又开始飘着雪,但是在这缱绻的天地间,仿佛就连漫天的风雪,也分外的动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