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来临的那一夏》 第一章 往事如歌 我当老师的第一个新学期终于开始了。 菜鸟一只的我,时间表很快就被排得满满当当的:开新课,听老教师上课,带班级辅导员……几番折腾下来,只有一个字来形容的感觉:累! 按惯例,我带领学生们参观完校园,再带着他们办完诸如助学贷款、分配宿舍、上网选课之类的琐事之后,疲惫之余,将手一挥,“自由活动!” 但是,求知欲极强的某些学生既不怕我,也不肯放过我,每逢周末晚上,经常跑来我宿舍闲磕牙。 因此,我的宿舍,一到周末,经常是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这些年方十八九岁的学生们,毫不拘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班里班外的事,或者八卦地跟我打听这打听那。 某甲一脸狡黠地坏笑,冲着我直截了当地问:“老师,你今年多大?有男朋友了吗?” 某乙极期盼地看着我,“老师,我们学校的学生能不能结婚?xx学校是可以的哦。” 某丙的表情很旧社会,“老师,大学生活跟我想象的一点都不同,我想退学去创业!” …… 呃?我听着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看着他们青春坦然而毫不作伪的脸庞,一笑之余,不免感慨:真的,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我心底蓦地一惊。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境居然隐隐透出如此的苍凉?! 又一个周末,晚上十点钟左右,好不容易送走一拨学生,我挪了挪几近麻木的双腿,捶了捶腰,又瞥了一眼戴着耳机和在上海做博士后的老公qq聊天、任学生来来去去、半天我自岿然不动的大姐,心中一声叹息: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各有各的不同。 大姐是我的室友,芳名戴洁,跟我同一时间应聘到c大任教。她是拿了名校博士学位的外国文学专业的高才生,山东人,个子高挑,典型的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高知女性。更重要的是,大姐在学业上孜孜不倦之余,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一个同样优秀搞计算机的老公刘滨。 遥想当年,二人同在一个美丽海滨城市的一所学校里读本科,刘滨高大姐一届,可算素昧平生,但却在毕业离校、要跨上开往火车站的校车前一个小时,刘滨一眼相中来往的人潮中,气质脱俗、安安静静地捧着书走路的大姐,计算机人的天性发挥无遗:稳、准、狠。他当机立断,气喘吁吁地飞速跑到大姐眼前,“嗖嗖嗖”掏出一张纸,一撕两半,很快在其中一张上写下姓名、电话号码、qq号、个人主页、地址,递给大姐,再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你的——” 大姐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男生,懵懵懂懂地从他手上接过纸条,再懵懵懂懂地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之后,大姐曾经一度痛心疾首扼腕不已:一向清高自律的外国文学之花就这样插在了牛粪上……她痛定思痛,将所有这一切,归咎于前一天晚上赶作业晚睡精神不济,而被宵小之辈运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理论就此一举攻陷。 我知道,大姐是真动了心,要不然,她不会坚贞不贰地苦守了牛郎织女的生活这么多年,每到夜晚来临就精神百倍,五指禅功更是不噼噼啪啪练到半夜绝不会停,功力一天比一天精进。 不一会儿,电话铃响,我去接:“请问找哪位?” 半晌默然,我以为打错了,正想挂,对方又说话了:“林汐,是我——夏言。” 我一愣,“夏言?”有些艰难地问,“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那么多年不见了,他就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般。当年,我刻意断绝了除沙沙之外的几乎一切联系,就是因为不想太过沉溺于过往,但是,夏言……连同他所联结的种种有关过往的记忆,蓦地又涌上心头,还有,还有那个人…… 电话那端轻描淡写地道:“沙沙告诉我的。” 我不自觉地微微松了一口气,沙沙,这只披着人皮的鹦鹉——到处学舌。 杜沙沙是我从小到大正正宗宗如假包换、香港人谓之“老死”的手帕交,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再到大学,十八九年,我们都厮混在一起,一直到她大学毕业那年弃我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离开校园去社会上拳打脚踢大展宏图。当年的这个g大高才生,如今已是c市——这个j省省会城市的晚间英语新闻播音员,外带市政府领导的御用英文翻译,标标准准的白领丽人,风光无限。 想当初,正是托她如莲灿舌,外加一天一个电话的百般劝说,说c市如何山环水绕,文化璀璨,还拼命给我发e-mail照片,那些藤葛滴绿的古城墙、斜阳辉映的古建筑、钟声隐隐的寺庙,还有我最爱的六朝碑林石刻,着实让我心动,权衡再三,我才弃g大的留校名额来到c大。 又或许,换个环境,我的心情会好很多吧。 电话那端又开口了:“林汐,我现在也在c市,飞越公司。” 我微微一怔。只要是身处j省,无不闻飞越公司的大名,它是j省最为知名的民营企业,也是全省名列前矛的纳税大户。最最重要的是,飞越是夏言他老爸开的,换句话说,夏言是飞越公司的少东。只是,记得沙沙提过,夏言从g大毕业后没多久就去美国留学了,我原来还以为他会在外面多闯荡几年,毕竟国外的mba在现今的中国还是蛮吃香的,他的个性也不像是那种喜欢坐享其成的人。 于是,我很真诚地微笑了一下,“这么早就接班了啊?” 电话那头也是一笑,“没办法,我老爸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希望我早点上手。” 他的孝顺向来人尽皆知。 “有空的话,明天一起吃顿饭吧。”电话那头顿了顿,“我,你,还有沙沙,就当为你接风洗尘。” “好。”我笑应下来。好久没见沙沙了,说实话,也挺想她的。 他似是欲言又止了一下,但是,停了半晌,最终只是说:“明晚七点,凯悦三楼。晚上六点钟,我开车来接你。” “好。”夏大少爷尽管和悦,但一旦决定的事历来铁令如山,这点我和沙沙向来谨记。 放下电话,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 半晌之后,我重又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室内,我的目光一转,突然看到了大姐书架上的那套《莎翁全集》,心中的痛楚逐渐加深,我再一次地低下了头去,片刻之后,我转过头去,瞪向大姐,一字一句地说:“大姐,不是叫你别把这、套、碍、眼、的、书、放、在、书、架、上?” 看着大姐莫名的样子,我心里的刺痛和无助再一次如浪潮般,无边无际地袭上心头,那年,那年…… 那年的那个夏天,那片蓝天,那些悠悠的白云,那明媚的阳光,那个菁菁校园,还有那双曾经略带嘲讽、曾经满含笑意和深情、曾经深深痛楚、曾经……的眼睛,那微微的、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张年轻的、不可置信的苍白而绝望的脸…… 我低下头去,我闭上了眼,心中一阵潮水缓缓涨上,又慢慢退下,一种锐利的、几近不可抑制的痛,刹那间蔓延全身。 多久,已经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 不知谁说过,当一个人总是怀旧时,就证明他(她)老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最近老得特别快? 为什么,当我已经决定把过往的一切全部留在g大,一丝一毫也不带走的时候,往事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是的,我和秦子默、沙沙、夏言是故友。或许,还应该加上唐少麒、唐少麟兄弟俩,从我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的这一段青春年华中,我的生命和他们是纠缠在一起的。 只是后来,后来…… 沙沙和夏言两家是多年世交,我和沙沙是同学兼手帕交,秦子默、夏言、唐少麒是好兄弟兼多年同学,唐少麟和我们是同班同学,而我呢,我和秦子默,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因为这套叫做《莎翁全集》的书。 那年我十六,他十九。 我们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识。 记得从我们念初三开始,十四五岁的小男生小女生们,逐渐开始褪去青涩。尽管中考在即,班里仍然轰轰烈烈地开始议论起学校里哪个男生长得帅、哪个女生长得漂亮,或是谁谁穿了什么新衣服。教室里整天叽叽喳喳的,那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总是让给我们上生物课的、孙子从小就被带到相隔万里的美国去的老太太,每每看到我们就眯起眼满足地笑。 就在此时,我突然发现,我的密友、初三五班的杜沙沙同学,仿佛一夕间成为了展阳中学公认的校花。一时间,沙沙鲜花巧克力收到手软,求爱信多得看到麻木,出去游玩的邀约也接到不知凡几。 但奇怪的是,沙沙在产生惶恐、不安、窃喜等等复杂情感后没过多久,突然在某一天庄严宣布:从今天起,我、杜沙沙,决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闲杂人等,非请莫近。 最初死活不信,要知道,杜爸是我们市的人大主任,杜妈是一家大医院的院长,作为独生女的沙沙同学娇纵异常,从小到大,唯一不上心的就是学习。并且,她一早就放言,考不上国内大学的话,她就出国镀金去,因此,学习从来就是她丰富多彩生活的小小点缀。 但是,既然连外星飞碟都时不时来造访一下地球,凡事,还是皆有可能。 更何况,以我俩多年来的革命友谊,举凡她积极上进的任何决定,我历来无条件支持。早在我跟沙沙念幼儿园时,她老爸老妈仕途心正浓,压根就无暇管她,每次都是一个看上去就没什么战斗力的老阿姨来接她。再加上沙沙小时候长得漂亮,经常被其他小孩莫名地欺负;而我呢,从小就被哥哥熏陶得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喜欢充好汉强出头。为了她,我跟那些臭小孩们打过好几架,从此,把这个沉重的大包袱扛上肩,就此再也甩不掉,一路被她缠着直到初中。 所以说,我们两人,十多年来,从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记得当杜沙沙声情并茂地向我发布这个特大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心无旁骛地吃晚上加餐的方便面,听到她的话,咳咳数声,差点呛到:“你是说,你真的、要、好、好、学、习?”我是十万个不相信。 “真的!”杜沙沙同学神色坚定地看着我。 “你可以不逛街不看电影不听广播不看小说不聊天?”我仍然没当回事,边继续吃面边调侃她。 “当然!”杜沙沙同学挺挺胸,史无前例地永往向前。 轮到我呆呆愣住。 不出三天,根据我的冷眼旁观,加上杜沙沙自宣布那天起就违背誓言,每每在夜晚我与周公约会开始的那一刹那,就开始同步转播的滔滔不绝声中,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绝对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杜沙沙同学根本就不是转性,而是暗恋上某人了。暗恋上了一个成绩优异、秀外慧中、眼高于顶的高三男生,在纯纯恋慕之心的驱使下,为了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正在孜孜不倦于一项miionimpoible(不可能的任务)。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从沙沙口中知道了在z市另外一所重点高中——扬风高中念书的两个男生的名字:夏言和秦子默。 夏言自不必提。夏家和杜家是多年世交,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而且,夏言同学在杜沙沙同学口中历来风评不佳:“你不知道他那种男生,仗着自己聪明点儿,家里有点钱,从来不把女生当回事。有时候我上午和下午看到他,身边一起逛街的女生都不是同一个人,哼哼……”沙沙不屑地撇撇嘴,一脸的鄙夷。 少女情怀总是诗,人人都想当被徐志摩一辈子铭刻在心的林徽因和佟振保心口那颗永远的朱砂痣,夏言那样的不纯情分子,在沙沙心中自然率先三振出局。 真正让沙沙却上心头的,是秦子默——夏言的同学,两个天之骄子中的另外一个。根据沙沙同学如潮水般层出不穷的形容词,再加上我一向擅长的归纳总结,那就是:如果说夏言是火,绚烂夺目,那么秦子默就是冰,清冷晶澈,但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再加上篮球、足球、排球举一反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温文有礼,对人永远保持距离又不失风度,是沙沙心中典型的、完美无缺的、独一无二的白马王子。 我有些疑惑地问过她:“喂,请问你们见过吗?而且,有这么熟?”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十全十美的人咧?偶不信,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 杜沙沙笑得很是灿烂,“在夏言家见过两三次,路上还见过一次,其他是听夏言说的呢!夏言眼光高,他说好,一定不会错。”她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是来我们这借读的哦,家在杭州,西湖、断桥,多浪漫的地方啊!” 眼看小妮子把自己幻想成了和许仙断桥相会的白素贞,我不忍打断她的思绪,只是暗暗撇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高中生而已,用脚指头想也不会有那么出色。呃,当然,我们学校那头狮子就是异数,但也早就被贴上了“非我族类”的标签,想来也不太令人羡慕。 作为标准的警察家庭的一员,从小到大听到的稀奇古怪的案件多了,所以,我的家教一向就是:越是表面绚烂夺目,内在就越是不堪一击!再加上我那个在法院工作的哥哥,一旦技痒起来,有事没事经常抓住我分析讨论经济、政治、生活各类案情,导致豆蔻年华的我,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些浪漫的想象,好像也真的有些不太正常。 杜沙沙同学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我说的话恍若未闻。 自此,虽然我一直未有幸见过这两位,但拜杜沙沙所赐,小到他们的生辰八字,大到身高喜好,我都了然于胸,而且一年后,第一时间就知道他们上了n市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g大。 高一那年,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一直担任展阳中学文学社编辑之职的我,喜欢写一些现在看来幼稚得倒牙的豆腐块;繁重的课业之余,爱逛书店。 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的一个星期天,我没事又晃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小书店,心不在焉地走进去,百无聊赖地看了一圈,正在到处乱看毫无收获中。突然,眼前蓦地一亮,找了n久但久盼未得的一套《莎翁全集》显现在眼前。呵呵呵,上帝啊,阿门,圣母玛利亚啊,我爱你。我胡乱在心中祈祷着多时的愿望终于实现,我积攒n久的零花钱也终于可以寿终正寝了。说起来,还应该感谢我那个有点多愁善感的老妈,中和了我的部分基因,我狂爱看书,什么杂七杂八的都看,不求甚解,但求痛快。莎士比亚全集啊,罗密欧和朱丽叶,李尔王,王子复仇记…… 书啊等着我,我来了…… 我极其兴奋,两眼放光地朝那套书飞奔而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闲杂人等,但是……但是,用周星星的话来讲,我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在我离那套书还有0.01厘米距离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修长的手臂突然间就横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取走了那套书。 我愕然愕然再愕然,片刻之后,机械地转过眼去。 一张无比冷静的脸映入我的眼帘,年轻、完美、书卷气,但是,没有一点温度,冷冰冰地带着挑衅瞥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如果不是那种略带藐视的眼神,如果不是那审视一只蟑螂般的临去秋波,我也许就会找个角落黯然神伤,慨叹命运之不公去了,但是…… 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没有但是,也就不会有后来…… 但是,当时年幼无知的我,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尽人事、听天命,只见,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刻就向那个人扑了过去,“喂,这本书是我先看到的!”懂不懂先来后到,女士优先啊! 冰山先生转过身来,依旧用那种冻得死人的眼神看着我,眼里还是有些微的挑衅,慢吞吞地开口:“可是,它是我先拿到的。”说完,他扬扬手中的书,还刻意地瞥了一下我的脑袋,慢条斯理地补上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它在我手里,可以发挥更大的价值。”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老半天才转过弯来,敢情他在讽刺我脑容量小,愚笨没文化? 我心底一阵恼怒,虽然我貌不惊人学艺不精,但好歹也是教语文的孟老夫子最得意的弟子啊。 不可动气不可动气,我脑海中立刻浮起老爸常说的:审犯人的时候,一定要迂回、转折、破军,九九十八弯后,再杀它个措手不及。 关键是策略,除了策略,还是策略。 毕竟,这么多年来遇强则强生生不息的林氏家风,不能一朝没落在我手里。 于是,我只是稍稍思忖,便定下心神,一下凑到他面前。我的这个举动,似乎让他稍稍一愣和些微躲闪,但是,我没空仔细研究,只是“呵呵呵呵”假笑数声:“那就是阁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脑容量异于常人了?”我瞄了他出现几分变化的脸一眼,又不怀好意地补上一句,“就是不晓得是空心部分多,还是积水部分比较多啊?” 凑近后才发现,这个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长得还真不赖。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本小姐我一向就最最瞧不起跟女生斗的男生! 他原本轻松的眼神瞬间犀利了起来,眼中光芒一闪即逝。他看着我,表情中似是带有几分意外,还有一些我分辨不清的其他情绪,一掠而过。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静地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我不为所动,哼了一声,再接再厉:“现在,恐怕是充血部分比较多了吧。”看着他的脸再度出现细微变化,我心里极其痛快,哼哼,who怕who。就算书拿不到了,出口气也够本。 我向来都是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最好别惹我! 大概是两尊神杵在面前,极其防碍财神爷造访,坐在我们身后的老板娘开始不耐烦了,尖声喝道:“到底谁要?!” “我。”他的声音。 “我!”我更高的声音。 而且,我从头到尾一直在瞪他,如果眼光能杀死人,他早就已经死无全尸了。 但是,这个定力超人的冰山男似乎压根就不屑于跟我过招,他只是冷冷地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梭巡了我一番,接着回头对着老板娘,口齿清晰、无比冷静地说:“我买,加价50%。”说完,潇洒地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我瞠目。这个疯子啊,钱多也不是这么花吧! 老板娘脸上顿时笑开一朵无比灿烂的菊花,“好好好,马上就把书装好,来来来,这边付钱。”视我于无物。 半晌之后,我颓然地走出书店的门,呜呜呜,明明知道我穷光蛋一个,还要用钱来刺激我,老天不公! 无意识地一回头,冰山男居然就在我身后,拎着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种跟看一只蟑螂一样的眼神,看着实在是很刺眼。我迅速别过头去,没关系,吐啊吐的就可以给他习惯一下。 我决定,马上、立刻就把身上的钱拿去吃掉,正转念间,马路对面传来一声高叫:“汐汐——” 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自然是风摆杨柳美丽出众意气风发的沙沙小姐驾到了。我有气无力地看着她飞快地穿越马路,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大男生。 当沙沙走到我面前,我正准备窦娥申冤的时候,咦咦咦,这个人居然绕过我,走到我身前的另一个人面前,太诡异了吧! 更诡异的是,我听到后方传来沙沙温柔有礼略带害羞的声音:“子默哥哥,好久不见了。” 我一惊,天!冰山男?沙沙口中那个一日念三遍的秦子默? 我转眼一看,冰山男,哦不,秦子默,正挂着我看了十分刺眼的浅浅微笑,“你好,沙沙,好久不见。” 沙沙像是察觉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来回看着我们,“你们认识?” 我转过脸去,斩钉截铁地说:“不认识。”也绝对、一定不想认识。 秦子默只是漠然地瞟了我一眼,不吭声。 跟在沙沙后面那个看上去很阳光的男生走了过来,“子默,说买本书,怎么让我等了这么久。我怕你又迷路了,只好过来找你,路上刚巧碰到沙沙。” 说罢,他对着我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你好,想必就是沙沙常说的林汐了,我是夏言。”他又指指冰山男,“我同学,秦子默。” 哦,沙沙常说的“会说会笑会放电的桃花男”到了,我先跟沙沙交换了一下眼色,再礼貌地回应:“你好。” 夏言笑了一下,并不介意沙沙跟我的小小动作,“子默,走吧。”他看看我,“今天我过生日,我叫上一些同学和朋友聚聚,你要没什么事的话,跟沙沙一块来吧。” 我忙摇头,“不用不用,谢谢,我还有事。” 沙沙飞快地冲到我身边,很不给面子地说:“你会有什么事?不是早说好我们下午碰碰头找个地方玩玩的吗?”她使劲地捏了我一下,“一起去一起去,夏言家我熟得很。” 夏言笑开了,“那就一起去吧,人多了才热闹。” 一听此言,沙沙更是不容分说地紧紧拽住我不放。 冰山男一径在旁悠闲纳凉,置身事外一声不吭。 一个重色轻友,一个狷傲狂妄。 我心里愤愤,兼无奈。 形势比人强,片刻之后,我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上了出租车。 夏言家果然豪华,他老爸在j省开着一家规模颇大的公司,很少在家,平时就夏言的爷爷奶奶、还有老妈住着这三层别墅。客厅开着充足的冷气,大得可以开大型舞会,四周一圈布置成自助餐的样子,中间空旷,零星放了几圈沙发供人小憩,上面吊有高高的水晶宫灯,白纱窗帘迎风飘扬,屋外的花园里一片繁花似锦,夕阳西下,无限美好。 也就难怪夏大少爷过尽花丛而不沾一片绿叶了,眼界高嘛,呵呵。 打从一进门开始,我看着那一堆一堆的人,心里就直发怵,一小会儿之后,沙沙领着我走到已经招呼过了好几拨人的夏言面前,“夏大哥。” 夏言忙指着我们对周围的人群说:“这位是杜沙沙,我的小妹妹;这位是沙沙的闺中密友,林汐,这边全是我同学。”他一一介绍下去。 周围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笑声,有数道眼光胶着在沙沙身上,美女嘛,总是第一眼就能吸引住人,很快沙沙就被包围了。我松了一口气,走到一边,刚拿起一杯水准备喝,一张温和的俊脸就闪入我眼帘:“你好,林汐。” 我抬眼,不认识但又似曾相识,“呃,请问……” 温和男一笑,居然有温如春水的感觉,“唐少麒,夏言的同学。” 我点点头,“你好,”坦言道,“抱歉,刚才没听清。” 蓦然,我灵光一现,大惊,“你和唐少麟……”不会吧,多可怕的事! 温和男居然真的坏坏一笑,“我是少麟的哥哥,你和少麟一个班吧,听少麟说起过你。” 我有些尴尬,只好呵呵地傻笑。 好死不死的,居然碰到我们班那头狮子的哥哥,还真是够倒霉! 说起来,唐少麟同学算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知名度能和校花杜沙沙齐名的风云人物。我常常暗自哀叹:长得帅不是你的错,长得帅又成绩那么好就是你不对了!唐少麟同学从初中起就年年勇夺全国级别的数学、物理、化学比赛一等奖,所以,一进高中就有传言说,他铁定以后是要保送清华北大的。 而且,唐少麟同学绝对、极其、非常的不低调,当我们还天天骑着时速15-20km/h的小自行车锻炼身体的时候,唐同学已经开上了拉风的机车,神出鬼没地成天呼啸来呼啸去。鉴于他功课、运动一把罩的优秀历史,老师们似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任由他去,要知道,每周一的全校升旗仪式还是要仰仗身材高大匀称的唐同学大驾光临的;还有,我们逃课罪不可赦,唐同学逃课就是因为课程太浅无法满足他旺盛的求知欲;我们不允许拉帮结派,唐同学就可以口口声声被尊为老大;我们不允许早恋,唐同学若有似无的恋情传闻就足够可以写成一部源远流长的编年史;最最最重要的是,唐同学脾气很、十分、非常之暴躁,举凡打扫或班级活动,只要不幸与他共事,一有懈怠之处,劈头盖脸的“蠢”、“猪头”、“这个都不知道,你怎么长大的”不绝于耳。于是,初中同学三年,再加高中一年,我们都生活在唐同学的阴影之下,他于我们而言,是天才少年,更像一座不能靠近的瘟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怕扫到台风尾。 从初一同学开始到现在,我和沙沙尽管小心翼翼地从不敢去招惹他,但也勉强算跟他有过一次交集。 那是念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沙沙在午休时偷偷跑到教学楼楼顶,找到一个角落,大谈班上的轶闻趣事。我们俩都是说话直来直去的主儿,讲着讲着,都有点困了,各自轻轻地打盹。 突然,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来:“唐学长。” 我们俩一惊,八卦本性暴露无遗,飞快从拐角的阴影处探出头来一看,咦,什么时候唐狮子也在? 一个小小巧巧的女生,看上去很秀气,有几分怯怯地站在唐少麟面前,羞涩地递过一个瓶子,“学长,我听说过两天是你生日,送给你。”我们瞪大眼,极其垂涎,要知道,那是当年很流行的幸运星哪,满满一瓶啊! 唐狮子舒服地坐在一个高高的小平台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问:“你初几的?” “初一。”小女生怯怯地说。 唐狮子的声音开始有点火药味:“你才几岁,学这些有的没的,拿回去,要不我去找你们老师!”他语带威胁地又加一句,“好好回去学习,不要再犯傻,听到没!” 小女生都快要哭出来了,飞快转身,落荒而逃。 我和沙沙交换一下同情的目光,小女生勇气可嘉,但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啊。你不知道自从唐狮子初二开始,就没有女生敢主动接近他了吗?唐狮子初一开始就光芒四射,再加上长相出众,引得无数女生假借问问题之名接近他,搞得唐狮子不胜其烦,就此定下江湖规矩:要和他交朋友吗?可以,当然可以,绝对可以,但前提是至少拿一个和他一样的奖项。拜托,这个年头,知识经济时代了,最缺最稀罕的就是人才。于是,他不费吹灰之力,成功打败大片花痴女,还带动了一大片学习的良好风潮,惹得辅导员们眉开眼笑。总之,除非他大少爷主动接近你,否则你不能靠近他就对了。 我和沙沙正偷笑间,唐狮子转而朝我们的方向转过来,“出来!” 我们俩战战兢兢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站了出来。 唐狮子一跃跳下那个小平台,走到我们面前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我们一眼,“刚才,是、谁、说我是一头像猪的狮子?” 沙沙十分不讲义气地转过脸去,我一咬牙一闭眼,“是我。”死就死吧。 半天,没动静。我有几分奇怪地重又睁开眼。 唐狮子正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你,林汐,你就是那个整天无所事事写一些没营养又无聊的八股文的小女生?” “关你什么事啊?”我十分冷静地看向他,“那、是、我、的、爱、好!”你管得着啊?你家住太平洋的哦,管得宽。 但是,毕竟是我先八卦他的,于心有愧,几句冷言冷语,就忍忍吧。 他冷冷地用劲地看了我一眼,耸耸肩,一言不发地转身潇洒离去。 “呼——”沙沙迟钝地拍拍心口。 我搭上她的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走啦,不要为不相干的人牺牲脑细胞,很不值哎……” 走在前面的、这两年像抽面条一样疯长、长得高高大大的狮子似乎听到了,他顿了一下,但没什么反应,继续下楼去了。 如今,狮子的哥哥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但是怎么感觉一点都不像啊,狮兄温和得像春水,狮弟就暴躁得像烈焰。 狮子哥哥的一句话唤回了我的思绪:“少麟马上也过来,你们同学可以聊聊。” “聊——”我一口水差点呛着,我瞥向站在人群中仍然显得那么,呃,客观地讲还是蛮卓尔不群的秦子默,他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一点都不像在书店跟我抢书时的冷傲和臭襥。暗自思忖,今天八成老天和我不对盘,先是碰上冰山男,又要遭遇狮子吼。 过了一会儿,众人随随便便地吃了一点自助餐,然后开始举办假面舞会。面具自然提前准备多多,大家一拥而上,各自去拿道具,早有人给沙沙准备了一个白雪公主的道具,沙沙也给我抢到了一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巫婆之类的面具,面目狰狞,我无可无不可地带上,反正不会跳舞,当当伟大的壁花小姐吧。 白雪公主快快乐乐地进了舞池,和猪八戒跳起了舞,一首流传n久的蓝色多瑙河,好奇怪的搭配啊,呵呵。 实在无聊至极,趁着月朦胧鸟朦胧气氛也朦胧,我手里拿了个盛满饮料的杯子,端在手里,开始四处乱溜达。 一边闲逛着,我一边时刻注意着沙沙在哪儿。一会儿还要跟她一块儿回去呢,可别把她弄丢了。 要知道,她老妈对她的宝贝程度,直指王夫人对贾宝玉。我就好比她身边的那个袭人,她的去向我是一定要知的。 但不自觉地,我居然也不时偏过脑袋看向舞池,留意那个冰山男到哪里去了,奇怪了,好像一直都没看到呢! 想到这儿,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摇了摇头,好冷。 心不在焉地晃着,不知不觉中,转到一个拐角处。突然间,前面冒出了一个黑影。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杯子顿时向前倾了出去。 满杯可乐,在空中划出一道深褐色的弧线后,姿态优美有惊亦有险地泼上了面前那件t恤。 我被惊住了,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一抬头,我的声音硬生生顿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那个背后灵的冰山男。他的衣服上,印出了一大片湿痕。整个前襟,算是毁得差不多了。还好,衣服原本就是深色的,所以倒也不是很明显。 只是,他的双眸,正不动声色地深幽幽地盯住我。 我心中一声哀叹。天要亡我。 明明他欠我一个道歉,现在反倒要我先跟他赔礼,真真叫我情何以堪。但是,我历来恩怨分明,于是,深吸一口气,我十分诚恳地说:“抱歉,呃,这个……” 他一声不响,一直看着我。 我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看着对面那个一直一声不吭的人,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他发觉到我的窘态,挑了挑眉。 我敢发誓,他的嘴角,又牵起了似笑非笑略带嘲讽的弧度。 我低下头去,心底恨恨。时至今日,我总算领教到了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人影掠过我身畔,一个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下次记住,地上没有金元宝,不必费心盯着。” 等到他已经拐过去不见人影了,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又过了老半天,我才反应过来。顿时,一阵怒火攻心。 这个该死的冰山男,又在讽刺我! 第二章 萍水相逢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 (歌曲名:橄榄树;作词:三毛;作曲:李泰祥;歌手:齐豫) 我闭上眼,听着那首经典的《橄榄树》,简单的歌词,隽永的意味,我喜欢。 自打刚才那个霹雳事件后,我就一直乖乖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惹祸上身。 谁说人善天不欺?老天爷也总有打盹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 突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以为是沙沙,我条件反射般,闭着眼开口:“你不去跳舞,跑来找我干吗?” 半晌无言。咦,有蹊跷。我拉下面具,睁开眼——赫然是唐少麟同学。 仿佛我是头怪物一般,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我。 我奇怪:“你……” 他居然老实不客气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哥打电话说你来了。” 咦,我跟这个人很熟吗,怎么自说自话、一副怪头怪脑的样子? 我不露痕迹地悄悄挪开了身体,“呃、那个,我去找沙沙。” 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我惊住,现在到底是怎样啊? “对不起。”他很快地松开了手。我更是一惊,天哪,唐少麟啊,那头狮子啊,居然在向我道歉,莫非天要下红雨了吗? 果然不出五秒钟,狮子的利牙又长出来了,他一张线条分明的俊脸向我怒目而视,“你一个高中生,没事跑到这种场合来干吗?!” 我无辜:“陪沙沙啊。她认识夏言,我是被她拉来的。”我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你不也是高中生?”还吃喝玩乐什么都会呢! “我不一样。”天才果然是天才,讲的话完全听不懂。 “下学期开学的物理测验准备了没?”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一向没物理天分,顺天意吧。”我说的是实话。 他一双好看的眼盯住我,我的心居然不争气地跳了一下,随即敛眉,眼观鼻、鼻观心,想想那些女生的悲惨下场,一定要想,一定要想,一定要想啊! 没事眼瞪那么大干吗?!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他淡淡地说。 “哦。”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傻乎乎地回答。 一支新舞曲响起,他向我伸出手,“请你跳支舞。” 我很干脆地向他摇了摇头,“不会。”我是天生的舞盲。 他居然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没关系。” 老天,现在的气氛是越来越诡异了,一向张牙舞爪的唐少麟同学居然抱着臂膀坐在我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天。他是悠闲自得,我却如芒刺在背,从头到尾,脑子都有点混乱。 那个冰山男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的脑容量的确有点不够。 我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一转眼,就看到那个冰山男跟夏言一起,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房间一隅,正在交谈着什么。 我略略松了口气,因为他的身上,已经换了件浅色的衣服,看上去很是潇洒随意。 突然冰山男的眼睛,无巧不巧地也瞥向我们的这个方向,但他的眼神,仅仅是无意识般在我和唐少麟身上轻轻滑过片刻,接着便又转过头去,继续跟夏言说着什么。 我继续左转右看,此时的舞池里正在放着一曲欢快的舞曲,气氛格外热烈,沙沙还在快快乐乐地跳着舞,我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收回目光。 一转眼,就看到唐少麟正在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的表情在或明或暗闪烁的灯光下,有些模糊还有些陌生,一时间,我突然感觉有点紧张。 在紧张的时候,我总会没话找话讲:“你哥哥跟你不太像哎。”酝酿了老半天,总算找到了一点和天才是同学的感觉。 唐少麟紧紧地盯着我,“他没说什么吧?”奇怪,他怎么似乎也有点紧张的样子? “没有啊。”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想了半天好像是没有吧。 “我还以为……”他微微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咦,这个人又开始讲外国话了吗? 又过了老半天,沙沙这只花蝴蝶总算是飞回来了,她看到我居然和唐天才在聊天,惊得下巴几乎掉地。 “嗨,沙沙。”唐少麟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沙沙反应很快,旋即展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嗨,唐少麟,我刚有认识你哥哥哦,听说他、子默哥、夏言哥是g大法学院有名的‘三剑客’呢。”总算她机灵,拼命暖场。 “大概是吧。”唐少麟还是一贯的随意。 “沙沙,我们回去吧。”我只想早点睡觉,再加上身边坐着的这个人,还真是有点让人如坐针毡。于是,我拽住沙沙,低声说,“我家有门禁,十点半。” 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这个人,没事耳朵伸那么长干吗?我愤愤地想。 沙沙有点为难地看着我,“我爸妈和夏伯父夏伯母在外面谈事情,完了来接我,让我等他们的,要不你等一下嘛,待会儿跟我们一起走。” 我极力推辞:“不行不行,你知道我老爸一张包公脸,我怕。” 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我送你回去。”是唐同学。 我吓了一跳,更极力推辞:“不用不用,我叫一辆出租车就行了。” 唐同学压根就不容我拒绝,只是向沙沙点了点头,“先走一步。”一把拽上我就走。 就那么被唐少麟用力地拽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越跳得兴起的人们,这边小白兔和佐罗翩然起舞、美少女战士和机器猫深情款款,咦,那边又有米老鼠和黑猫警长在低声细语,他们不是天敌?呵呵,多么多么诡异的搭配。 我俩走到门口,在门前长廊拐角处,坐着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赫然是那“三剑客”。 狮子的哥哥率先发现我们,对我们扬声叫道:“少麟,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狮子回答道,示意我一起过去。 我无奈,跟在唐少麟后面,硬着头皮走过去,朝他们笑笑,“夏大哥,唐大哥,呃,秦大哥好。” 讲到后面,明显音调降低,不但有点不甘不愿,还有些吞吞吐吐。 在他手上,一天连吃两次瘪,你说我心里能舒服吗? 唐少麒彷若未察,大大方方地说:“子默,这是我弟弟,你还没见过吧;这是他的同学,林汐,少麟口中的才女。”他再一次,坏坏地冲我笑笑,我汗颜,额头顿时出现一滴冷汗。 冰山男只是惜言如金地点了点头,而且仿佛第一次见我般,眼神似乎有些锐利地径直在我和狮子的脸上来回反复探寻着什么,还盯了我好几眼。 “林汐要回去,我送她。”狮子在兄长们面前依然一副酷酷的模样。 夏言对着唐少麟挤挤眼,有些暧昧地问:“是同学还是小女朋友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失色,这个桃花男,能不能想点别的啊?我还是纯纯少女嘞。刚忍不住想出言反驳,狮子的哥哥自动跳出来解围,只见他先是笑着朝夏言摇摇头,然后,对着唐少麟说:“好了好了,少麟,送你同学先回去吧。”接着,他又转向我,出言仿佛安抚我一般,“少麟是脾气坏了些,但相处长了你会发现,他人很好。” 怎么我有一种被郑重托孤的感觉?! “唐、少、麒……”旁边有磨牙的声音,我偷眼看去,狮子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层红晕,咦,我没看错吧,刚想擦擦眼看仔细点,就听到有点生硬的一声:“走了。” 狮子径直一人大踏步向前走。 我忙对众人赔个笑脸:“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然后,匆忙地追了上去。真是的,没事走那么快干吗,等我一下会死啊! 在我的身后,依稀传来数道笑声。 那天,一直到把我送回家,狮子都一声不吭,把我放下他那辆拉风得要死、也把我吓得要死的机车后,他一言不发径自阴沉着脸呼啸而去。 看着他飞驰而去的背影,我摇摇头,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青春期的男孩,别扭得很! 高二开始了,繁重的学习压得我和沙沙喘不过气来。一心一意想考上g大的沙沙也拼上小命了,唉,暗恋的力量真是伟大。我更是被父母整天碎碎念叨得心烦,要和沙沙一样考上著名的g大,我不死也得掉层皮。 闲来无事,我还是会时不时从沙沙口中得知一些有关夏言和秦子默的消息:譬如,他们又参加了什么校际辩论赛了,拿了什么什么名次了;又譬如,据说那个多才多艺的冰山男于某年某月某日在系里开书画展了,沙沙通常也会骄傲得不行;再譬如,冰山男什么什么时候又到夏言家来玩了,等等等等。 说起来也怪,曾经有一次,当我和沙沙下了公共汽车,挥挥手互相道别各自回家的时候,我走了一段路,不经意间向后一瞥,突然看到斜后方拐角处有一个人影,真的真的很像那个冰山男秦子默。但是,当我有些疑疑惑惑地再次转过头去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杳无踪影,我不死心地再仔细看看,还是没有。 我想了又想,终于确信,一定是沙沙最近在我面前念叨他念叨得太多,以至于我杯弓蛇影地提前得了老花。为防止杜沙沙同学没完没了地追着我问,我谨慎且知趣地从未提起。 总而言之,只是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在学习的层层重压下,和那个冰山男之间的小小恩怨,已经被我远远地抛到了脑后,或许我们以后已经无缘再见了吧,不过,这样也好。 相看两厌,还不如不见。 狮子已经好久没来学校上课了,据说是北京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物理选拔赛去了,亏他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没有天理。 没过多久,我们就要分文理科了。学文还是学理,这是一个问题,大大的问题。 课堂中的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钢笔,叹了口气。孟老夫子,我们的语文老师已经利用早自修时间对我连续轰炸了三天了,希望我选文科,认为我有天赋。天赋?天晓得是谁赋!老爸老妈也在逼我选择,他们认为展阳高中的文科是弱项,保险系数不大,而我理科虽不突出,但胜在较为平均,考大学嘛,还是要求稳。就连班主任也这么规劝我,她认为理科相对保险。我自己咧,是喜欢文学,但又自觉没有足够的天才和想象力。文科于我而言,有点像水中月——美好但不实际,但是,当把理科与功利的升学联系起来,我又心有不甘。 讲台上的物理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红表棒黑表棒什么的,稍有不慎走口讲成“红宝宝”“黑宝宝”,我不禁微笑,呵呵,老师的口误永远是学生的福利。 下了课,看其他同学在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明天就要交表了,我选什么? “哎,选什么?”班长,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凑过来。 “与你何干?”我白他一眼,这个胖男生,同窗都快五年了,爱打听的老毛病总是不见改。 “嘿嘿嘿……”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撇开这个小毛病,他其实还是一个很憨厚的老实男。 “你咧?”其实我也有几分好奇。 老实男爸妈是上海下放知青,政策允许子女回城,他以后应该会努力去考上海的学校吧。 果然,他推推眼镜,“我听爸妈的,选理科,以后好考交大啊。” 真是孝顺的孩子啊,我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地看着他单纯的脸。至少,他有自己明确的目标。 放了学,沙沙去参加校际歌唱比赛,她在文体活动方面永远是展阳高中的骄傲。我背着书包,一个人恹恹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一家书店,不顾班主任跳脚般“分秒必争”的喝令,我压下罪恶感决定进去逛上一圈。等到我出来时,不知何时,天已降下瓢泼大雨,我无比凄凉地在书店门口傻站着。 眼看一时半会儿天公是不会止泪的了,我极其郁闷,正想踱进去不顾老板脸色继续蹭书看。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响起,一辆轿车停在我面前,我瞪大眼,看着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唐狮子不太好看的脸,“上车。” 我茫然,是在跟我说话吗? “上车!”狮子头顶似乎开始冒火。 我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车里很温暖,但某人脸色犹如冰块,而且还是万年寒冰。 “你白痴啊,出门不会看看天气预报!要不是我刚好路过,你还要等雨停等到什么时候啊!”狮子咆哮。 我愣了愣,也不禁怒火冲天:“我爱淋雨,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吗,唐、少、麟、同、学?”我一字一顿。 “呃……”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坐不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冲我友善地笑笑。我这才意识到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完了,我原本就不太光辉的形象,这下一定是down到谷底了。 开车的大叔看上去十分和蔼,“你就是林汐吧,我是少麟的姑丈,你好啊。” “叔叔好。”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说。 大叔好言好语地向我解释:“少麟特意拐到学校去看了一看呢,果然你走这条路……” “姑丈!”狮子截住他的话。 我眨了眨眼,继续茫然。 “少麟今天刚参加完比赛回来啊。”大叔很开心地笑,“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学校了,所以先回去看看。” “哦,”应该只是巧遇吧,“那你比赛怎样啊?”我努力表现同学爱。 只可惜,换来的是极为不屑的一声冷哼。 大叔好心解围:“应该不错吧。少麟一向是天才哦。” 有这样善解人意又会打圆场的亲戚真好,可惜俺家人丁不旺。就在我胡思乱想间,不知不觉车停了。 “下车。”狮子依旧言简意赅。 我看了看,不是我家,“我家还没到啊。” 他忍耐地站在雨里,挑了挑眉,“我问你,这次模拟考你考了几名?” 这人没事怎么就喜欢戳别人的痛脚,我心虚地看看他,“干……干……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两手抱在胸前,“白痴啊你,不懂你就不会问人啊!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家教,帮你复习功课!” “什……什……什么?”我大叫,赖着不肯下车,我还想活得时间长点咧。 “你没得选择,下车!”他大力开门,死命把我拽了出来。 他拽我进的是一家茶吧。 这会儿,有两杯香气馥郁的茶放在我们面前,但我没心情品茶,而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仇人,企图用眼光直接砍死他。 狮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不是要考大名鼎鼎的g大吗,就凭你现在的成绩?” 我怒目以对,你是永远别指望一个天才懂得尊重人的。 “选理科吧。”虽然寥寥数言,但他的语气毋庸置疑。 我大力拍桌子,“唐少麟,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今天又不是愚人节,你要玩什么把戏就明说好了。”我瞪着他,“就因为在天台我得罪过你一次,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选什么科是我的自由,要你管我!” 说到后来,我眼一红,止不住有些呜咽,“我爸妈逼我,老夫子逼我,班主任逼我,你也……你们就不能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清楚……” 他似有些怜悯地看着我,就一直那么看着,然后,冷哼一声:“果然够笨!你向自己负责就够了,管其他人干吗!我问你,你想清楚没有,你有足够的天赋、理想和热忱去学文科吗?你敢说,你愿意把你的爱好当成今后的一项职业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咦,这头狮子说的怎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或许,潜意识里,我只是抗拒被人安排的滋味。 我还是读了理科。我还是每天在和数理化作斗争,我还是每到周末就乖乖地到那座茶吧去听唐狮子讲小灶,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面对我冷嘲热讽、跳脚发狂,气起来恨不得一把将我扔到窗外,让我从此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一面仍然很尽心尽力地不厌其烦地为我辅导,时不时还抛出一两份葵花宝典。 不久我就知道了,原来那座茶吧是唐狮子的姑妈开的,原木色的装修、典雅的布置和悠扬的音乐,宛如人间天堂,当然还有一个身处地狱中的我。 不过,在新加坡念书的表妹也写信来说苦,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习题看不完的书,那么,全世界的高中生岂不都是一样?这样,至少我的心里可以平衡一点。 唐姑妈和我很熟了,她很喜欢我,并不介意我经常来蹭坐,所以后来我发展到连平时也经常过去温书,喜欢她眉宇间的温润和那儿的优雅气氛。 一天,我又坐在那儿,在一个小隔座里看着我的化学书,氢氮氧、元素周期表……我不禁伸了个懒腰。 唐姑妈走过来,“小汐。”她和我已经很熟稔。 “阿姨好。”我连忙往里挪了挪,让她坐下。 “书看得如何?” “还好吧。”我有些意兴阑珊。 她揉揉我的头发,“你这副样子,总让我想起少麒的一个同学,他以前也经常来看书,也经常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冲出口一个名字:“秦子默?” 她有些诧异,“是啊,你们熟悉?” 我摇摇头,直觉而已。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叫秦子默的冰山男身上,有一种我十分熟悉的感觉。 也不知为什么,我仿佛很了解那种感觉。 “那个孩子,单身一人在这里借读,一直很内向,可能……”阿姨欲言又止,半晌又轻快地说,“但他和少麒在g大读书,现在挺好;少麟也不错,你要加油喽。” 她轻轻地一笑,“不看别的,也得看在少麟那么卖力为你补习的分上。” 我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笑,“阿姨,你就别再取笑我了。唐狮子的天分,我就是追他100年也追不上啊。” 而且,还帮了我那么多忙,毕竟很少有人愿意,花那么多时间来给一个还曾经在言语上得罪过他的路人甲补习功课的。 因此,虽然嘴上不说,打从心底,我一直十分感激这个唐少麟同学。我曾经暗下决心,等高考结束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好好地谢他。 虽然,他不见得稀罕。他对我,一向是恨铁不成钢,基本上从无好脸色。 “狮子?”唐姑妈哑然失笑,接着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倒还蛮像的。” 背后有人重重咳嗽。 我一惊,回过头去,赫然是唐少麒兄弟俩和——秦子默,秦子默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很陌生。 看到他们,特别是看到秦子默,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因为狮子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唐少麒亲热地攀上姑妈的肩,大力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姑姑,想没想我啊?” 我一阵寒战,鸡皮疙瘩起立跳舞,嗯,恶心的咧。 姑妈惊喜,“又不是星期六,你怎么回来啦?”她朝着后面的秦子默打招呼,“子默,好久没看到你啦。”秦子默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打招呼,然后,居然好温柔地对着姑妈说:“这周学校搞活动放假,我们也想姑妈了,回来看看您。”他递上一个袋子,“给您买了一条丝巾。” 姑妈难得地脸红了,“你这孩子,来就来嘛,带什么东西。” 秦子默一笑,居然——有酒窝,“应该的,那时候那么麻烦姑妈。” 我情不自禁研判地盯着他,嗯,和唐狮子一样具有研究价值。我早就想过了,等到以后考上大学,有时间的话,就以唐狮子为题材写一本小说,好好剖析人性的多面性,呵呵,这不,眼前又多了一位。 姑妈看着唐氏兄弟,取笑道:“听到没有,你们俩从来没对姑妈说过这么窝心的话,真不晓得谁是我的亲侄子。” 狮子撇撇嘴,一言不发地转身看向我。 我很知趣,努力堆上笑,“恭喜恭喜,载誉归来,呵呵。” 在我们学校,是个人都知道狮子前一段时间出国参加比赛拿了金牌,在学校里引起好大轰动,连电视台都来采访他了。只不过他风头太劲,加上参加活动太多,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而且,据小道消息说,他很快就要被保送,可以不用到校,有老师单独授课,给他开小灶。 我早就说过,他非我族类。 唰——迎风飞来一道暗器。 “我总结的题目,看看。”狮子酷酷地说。 我眉开眼笑地接下,唔,又可以k沙沙几顿饭了。每次狮子总能准确预测到老师段考重点,我和沙沙获益匪浅,成绩稳中有升。 一抬眼,大家都冲我笑,只是秦子默的笑十分冷淡,还似乎别有深意地盯我看了好几眼。我在心里扮了个鬼脸,还在记仇啊,毕竟我才是被抢书的人咧,小气鬼,喝凉水。 姑妈拍拍手说:“难得一起吃顿饭。我去买菜。” 几乎是立刻,狮子就出言拒绝:“姑妈,我有事。”话音刚落,手机铃响,吼吼吼,摇滚乐啊,有个性。我离他比较近,清楚地听到手机里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在说:“少麟,快点,我们都在等你庆祝呢。” 狮子简单地答一句:“就来。” 我冲他伸了伸舌头,他狠狠白我一眼,跟姑妈说:“我跟朋友聚会,先走。”呼啸而去。 这顿飞来之饭吃得很愉快,香菇炖鸡、鲜笋老鹅、虾仁涨蛋、清炒荷兰豆……丰盛的一桌。我从来不节食,加上也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作淑女状,一面大口吃菜,一面毫不吝啬地大加褒奖:“好吃,好吃。姑妈,你做的菜一流,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亲爱的老妈,别生我的气啊,为了口腹之欲,我只不过小小地夸张一下。 姑妈满足地眯眯笑。姑父,这个爱开玩笑的家伙,还是大学教师呢,冲我一乐,“给我们做干女儿啊,保你天天吃到。”他歪着头,冲我挤挤眼,“要不,再过几年,做我们的侄媳妇也马马虎虎啦。” 咳咳咳咳——我差点呛到。拼命拍着胸脯,我大喝了一口水。 眼看着这两个加起来足有八十岁的人冲我嘿嘿直乐,仿佛捉弄我是多么有趣的事。我恨恨地转眼看去,唐少麒笑得诡异,秦子默则笑得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但是,这点小case怎么会难得倒我呢,明白膝下无子的唐姑父唐姑妈其实满疼我的,再加上,嚯嚯嚯,我的馋虫,于是,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抱住唐姑妈大叫一声:“干妈!”又对唐姑父大吼:“干爸!”嘿嘿,震震他的耳朵。 唐姑妈居然很感动,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丫头。”眼里隐隐有泪光。 就这样,我轻易地拐到了两个疼我的长辈,直到多年后,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爱护还是一如既往。 只是,我心里一直隐隐有内疚。 快吃完饭时,唐少麒接了个两个电话,第二个电话讲完后神色有些怪异。 秦子默很了解地说:“木兰的夺命追魂call又到了?” 唐少麒一副很头痛的样子,“大小姐又心血来潮,让我马上滚过去。”还叹了口气。 傻子才看不出他眼里的笑意。 “可是,少麟让我送林汐回家。”他看着我,有点为难。 “不用——”我推辞的话还没讲完。反正不远,再说,我学了四年多的跆拳道可不是盖的。 “我送吧。”依旧是很淡的语气。 我愕然,下意识的,我的嘴巴张得应该能塞下一颗蛋,超大size的。 夜色很美好,但是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就是因为前面的那个身影。 我使劲地瞪,使劲地瞪,但是前面不远处的那个人,依然不紧不慢地迈着大步在走。 见鬼咧,我摸摸鼻子,不甘不愿地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穿衣服这么有型。深灰的衬衫、深色的长裤,明明是很大众化的打扮啊,可是穿在他身上,硬是有一种玉树临风挺拔修长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前面的人一下子停了下来,我一时不防,眼看要撞上去了,一支修长的手臂横了过来。多年的苦练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我条件反射般一掌挥出去,另一掌接着斜斜劈出。 眼看堪堪就要沾到他的衬衫,突然间我反应过来,连忙硬生生停住,一抬眼,收到一道有点不可思议又有点啼笑皆非的眼神。那个眼神,似乎还带有别的什么。 我极其尴尬,摸摸鼻子,上瞄瞄下看看,就是不敢看他。 “红灯。”哦,好像是解释为什么会停下来。 我有点窘,往前一看,是到了一个路口,刚想道谢。 但是,他已经略带嘲讽弦外有音地开了口:“你一向都是这么鲁莽不看人的吗?” 他一定又是想起了那天我在书店里的张牙舞爪。 我惭愧,我只能无言。的的确确,我一向如此,这就是我的本色。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冰山男面前,我一贯的伶牙俐齿有点退化。 接着,他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依然是那副清冷的口吻:“你一向走路都这么慢?” 爱记仇又自大的沙文猪,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不懂得尊重女性! 于是,我兴起恶作剧之念,大大咧咧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天生腿短,走不快。” 也是实话,沙沙都已经长到一六六了,我还在一五九上徘徊徘徊再徘徊,就是冲不进一六零的大本营。 但是,在这个冰山男面前,没必要表示出哪怕一丝丝的遗憾。对他示弱,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瞄了瞄我,不置可否地继续往前走,只不过他渐渐放慢了脚步,和我并行。 看着路灯下两条长长的身影,时近时远,靠在一起又分开,和空气中漂浮的那种夜晚特有的宁馨气息,我居然有点紧张。奇怪了,以前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走走路、开开玩笑,哪怕是打打闹闹的时候我都从来没紧张过,我一向和那些男孩子处得浑然忘却性别之差。但是现在,是为什么——这座冰山给我很大很大的压迫感咧? 还有一丝丝的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最近功课还紧吗?听说你数理化一直不太好,”突然,秦子默淡淡地开口,“还听说,少麟现在在给你补课?” “问我?”突如其来,天外飞仙般的这一句看似平淡的话,让我的大脑有点短路。 “不然呢?”他看着我的眼睛充满戏谑。 “嗯,算是吧。他给我补习,然后我和沙沙都在沾他的光。”我老老实实地答,情况也的确如此。 谁叫我逞能,要报理科呢! 他的眼神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地搜寻什么,半晌,“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的后半截话湮没在一声轻叹中。 话未说完,他就继续向前走去,不再开口。 嗄?我瞪大眼,这个冰山男,到底在打什么禅机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略带嘲讽地一笑,“我倒看不出你的脑积水比我还要多。”说完,嘴角微微上扬。 他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因为他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 第一次觉得,这个冰山男,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因为,他的那抹笑,真的很——好看,而且,第一次不带有嘲讽,只是很纯粹的、带有些微调侃的、暖暖的微笑。 一段好长好长时间的寂然。 我默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办法忽略身边的那双脚。 半天,那双脚停了下来。 我抬眼看他,他额前乌黑顺滑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在光洁的额前飞舞,清亮的眼眸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静看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我有些慌乱,我又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之后,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林汐,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抢那套书吗?” 我莫名地心跳,会是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继续从我头顶上方传来:“等你考上g大,我再告诉你。”他又看看我的脑袋,仍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不过,还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他就轻轻地开口:“你家到了。” 说完,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我先是为他的话气愤,接着,一项认知回到我渐渐清醒的脑海:他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的? 天,我头痛了! 这是我最后的认知。 第三章 蓦然回首 夜幕中,等我下了课,坐上夏言的车,一起赶到饭店包厢的时候,沙沙已然在座。 算起来,自从我们大学毕业,这么多年一直没怎么见过面。 于是,我跟沙沙一上来就来了个大大的hug(拥抱),千言万语尽在一抱中。 沙沙仍然是典型的美女,万里挑一。精致的妆容,俏丽的及肩短发,浅紫的羊绒衫,深紫的及膝裙,小巧的长靴。一副典型的女主播形象,浑身上下无懈可击。 我刚落座,她就仔仔细细地审视我:“怎么变国宝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你这个大忙人拨冗见我,我太高兴了以致失眠。” 夏言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对沙沙笑道:“最近报上你的八卦不少啊,‘高官子弟竞相追求,美女主播不为所动’,啧啧啧,现在的标题,要多耸人听闻就多耸人听闻……” 沙沙撇撇嘴,“彼此彼此,你的红粉兵团也蛮够秤的。”又对我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敢坐他的车啊,他是绯闻发动机,给那些八卦记者看到,搞不好明天你就上报了呢!”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间损来损去的,还像以前一样,完全不给对方面子。 我微笑。 沙沙递给我一个很大的袋子,“上次去纽约,给你带的。” 我也不客气:“谢了。”接过一看,套裙、鞋和化妆品,一望而知全是名牌。且鞋跟足有十公分。 我苦笑,“沙沙,你是在提醒我需要增高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是勉强长高了一厘米,跟一七零的沙沙比,明显短了一截。 沙沙瞪我,“好心没好报,光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什么用,外在形象也很重要!”她一双眼像x光似的,“看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怎么,还没有送死鬼上门吗?” “咳咳咳……”我嘴里喝的饮料快要喷出,这个杜沙沙,在人前风情万种,永远是一副淑女状,殊不知在我面前,永远语不惊人誓不休。 夏言举起手指,出言抗议:“嗳嗳嗳,两位美女,要置我这个帅哥于何地啊?” 片刻之后,我们开始边吃边聊,我安心地坐在一边,做个听众,听听她和夏言的近况和趣事,间或插上两句嘴。 突然,夏言无意间插了一句:“少麟前段时间跟我联系过,他要从美国回来了。” “是吗?”我的心波动了一下。六年多过去了吧,好快。 “他马上就要提前博士毕业了。算算这小子,本科跳级,硕博连读,还提前将近一年半,真是奇才。”夏言啧啧有声地夸赞道,“听少麒说国内好几所大学都想高薪延聘他,他还没决定,不过清华北大的可能性很大。” “哦。”我眼前浮现一双眼睛,和那曾经熟悉的、关切的、坚定的眼神。我抬起头笑笑,“那很好啊。” 六年多不见,只是偶尔会在msn上聊聊天,他应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吧。 在上餐后甜点时,沙沙去洗手间补妆,夏言看向我,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你知道吗,有个人上个月已经回国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个人已经回国了,是——他吗? 但是几乎是同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决绝的、无情的眼睛。 “林汐,我还是一直错看了你!” “林汐,如果认识你是个噩梦,那么现在的我,无比清醒。” “林汐,我发誓,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 我闭了闭眼,都过去了,不是吗? 于是,我平淡地开口:“你要告诉我,是秦子默吗?” 看着我的反应,夏言有些惊讶,“是的,是子默。”他顿了顿,“他现在是加拿大驻j省p.jesen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我上个月见过他。”他又顿了顿,仿佛很难启齿一般,“子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挑挑眉,是吗?那又与我何干?! 六年多来,我的心,早就反反复复痛过几千几万次了。我叹了口气,不是没想过,该来的终究会来。但是,真的又与我何干呢,他是那么恨我…… 于是,我淡淡地开口:“他的一切,我毫无兴趣。” 夏言欲言又止,老半天,才有些艰难地说:“我虽然不清楚当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叹了口气,“但就算作为旧识也好,或是曾经的朋友也好,林汐,你真的不想见见他吗?” 我看向他,是的,他一直不十分清楚当年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事、那个人,三言两语,压根就无法说得清楚;又或许,子默真的像当年诀别时所说的,永远永远都不再想见我,那么,我的想法又有什么意义? 我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声,从来掌控一切、掌控所有的都不是我。 于是,我淡然而坚决地说:“不想。” 他又叹了口气正待说什么,沙沙回来了,他就此住口。 饭后,沙沙拉我去她家,理由是:“今晚别回去了,卧谈会卧谈会。” 在她温馨的小公寓里,我看着她快快乐乐地给我张罗吃的喝的及洗漱用品,不由感动地笑。沙沙,我永远的小妹妹,在当初最困难的时候,唯一知情的她,给了我无言但极其坚定的帮助。 但是,我却曾经深深伤害过她,也许是报应吧,最终也伤得我自己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这也是我在毕业后三年来对她深感内疚,经常联系却不经常见面的原因之一。 “在c市还习惯吗?”坐了下来,沙沙拨了拨头发。 “还好吧。”我不想多谈。 “你呢?”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工作很忙?” 她怔了怔,半晌,笑了,眉宇间却掠过一阵寂寥,“还好吧,时间长了,挑战性降低。”她叹了口气,“不过,忙总比不忙好。” 我无言,突然想到一件从报上看到的八卦:“你谈恋爱了?和汪方?”副省长的儿子,我们的大学同班同学,从大学开始追沙沙,一直未果,也算年轻有为。更难得的是,不是纨绔子弟,人品很好,我们都乐见其成。 “暂时还不想这个。”沙沙淡淡地说,“现在,还找不到恋爱的感觉。” 我默然。 经过当年,即便亲如我和沙沙,有些事情,有些禁区也是不能碰的。不然,整个心,都会在瞬间裂成碎片。 时间流水般逝过。 离上次聚会已经两个月过去了。即便夏言的一席话使我辗转了许久,但是,一旦我闭上眼,想到从前,再想起沙沙,我就不自觉有种无助感,还有不可抑制的恨意涌上心头,而毅然决定抛开一切有关过往的思绪。 沙沙说得对,忙碌是疗伤的好工具。 于是,我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甚至在同系老师诧异的目光下,在截止日前临时插一脚报了本校的博士生,借此逼自己去学习,去忙碌,去学会遗忘。 对不起,亲爱的师母,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可能还是要去做灭绝师太。 在给导师例行的e-mail中,我如实汇报。 冬日里的夜晚,更深露重寒意重重,只不过,今天有些特别,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个人的生日。 昨晚,妈妈打电话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汐汐,回来过生日吧。” 我推脱:“有课。” 良久无言,电话那头的失望我几乎可以看得见。 我下意识地抓紧电话线,过了一小会儿,妈妈的声音略带哽咽,清晰地传了过来:“汐汐,你还在怪你爸爸吗?他……” 我心中一痛,勉强地笑,“妈,你别多想,我怎么会怪……” “那你为什么好几年都不怎么回来,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的。”她在电话那头哭了,“你爸爸,他是爱你的,只是……” 我只觉眼里湿湿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声音中竟然透出如此的苍凉? 我深吸一口气,“妈,我下周就回去看看。现在真的有课。” “好吧。”妈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欣喜,“一定啊。” 今晚,我二十五岁的生日。 我抬起头,看向冬日里寥落的星辰和清冷的月色。 一个遥远的深情的声音依稀从天际传来:“汐汐,从现在到以后,直到你变成一个没牙的丑丑的老太婆,我都要抱着你,好好陪着你过每一个生日。” 多讽刺的一句话。因为,甚至还没等到我过二十岁生日,我们就…… 我低下了头去。 在跨进宿舍的那一刹那,我觉得后面有人在盯着我,练过跆拳道的人,感觉会比常人敏锐很多,我猛一转身,唯一可以藏人的宿舍旁的小树林树影婆娑,但没有任何动静。 我疑惑地四处看看,那道迫人的视线仍在却空无一人。 是幻觉吧。我摇摇头。 回到宿舍,大姐正在讲电话,看到我,如释重负地扬起话筒:“你的。”她看了我一眼,“都打了一个晚上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歉意地朝她一笑,明白她是在担心我,接过电话:“喂——” 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一个男声扬起,听筒里还伴有一些杂音:“林汐,生日快乐!” 一个仿佛熟悉但又有些莫名的陌生的声音,我有点不确定:“你是——” 那边轻轻笑了,“别说你不记得我了,我会伤心得想一口咬死你。”语气中不无戏谑。 “唐狮子——”我叫道,说不开心是骗人的,还有些莫名的感动。 他还记得我的生日。六年来,年年如此,尽管前几年只是在m上简单祝福。 但是,他还记得。 那边显然是愣了一下,半天,似是小心翼翼地贴近话筒,“你等一下。” 呃,他在搞什么鬼? 停了五秒,话筒那边震耳欲聋地齐齐一声狮子吼:“bigsurprise!haybirthday!xixi――” (意外惊喜!生日快乐!汐汐) 明显是十个以上洋鬼子的声音,有男有女,中气十足。 我顿时呆滞,状况外,额上冒出三条齐齐的黑线。 半天,我听到那边“喂喂喂”数声:“林汐,你还在吗?” 我切齿:“托您的福,还没被吓死。”不过也快了,果然是bigsurprise,我嘴角情不自禁扬起一抹笑。 “我们班同学,祝你生日快乐呢。”那边依旧轻笑,“开不开心?” 我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当然,帮我谢谢他们。”那声“xixi”还真说得标准得很。 “我们正在佛罗里达海滩晒太阳钓螃蟹呢,你们那已经很冷了吧,哈哈哈……”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喂喂喂,林汐,我同学在一拨一拨帮我饯行,我要回来了——” 我不自禁感染他的好心情,“知道了——准备到哪里高就啊?” “不告诉你,”他顽皮地笑,“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我没好气,“好好好,了不起。”准备挂线。 电话那端静默了一下,“等等,林汐,我还有一句话。”飞快地,“一定,一定,要快乐!” 我一怔,“喀嗒”一声电话断了。 我苦笑。 一定一定,要快乐!他始终一直在关心我。 即便沧海桑田、时事更替,往往也只不过是一瞬间。 我眼里滑过湿湿的液体。我高昂起头,不知谁说过,眼泪流回到眼眶里,心就不会那么痛。 我始终欠他太多。 还有沙沙。 第四章 梦里花落 高中的日子如水般轻轻滑过,高二狂奔而去,转眼就到高三。 匆忙中的我们忽略了很多外面世界的精彩。沙沙和我如同两只疲惫的马,在题海里纵横无休。偶尔传来的一些消息是我们平淡生活中的小小点缀。 操场旁边的那株桂花又开了。班上有两个同学转学走了,高考移民去了海南。班长也转走了,去了上海。 三个同学退学了,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原因不详。但据说有人在城北ktv看见过那个女生,完全不复以往。 成长的路上,注定谁都是谁生命中的过客,只是过客而已。 唐少麟不出意外地被保送了。只是,让我们都很意外的是,他放弃更好的q大和b大,和他哥哥一样,选择了g大。 他已经不怎么到校了,除了间或出现,给我带来一些他所整理的复习资料。 我和沙沙从小到大一向资源共享,有她必有我,有我必有她。因此,拜他所赐,沙沙和我的成绩稳步上升,估计拼一拼可以摸鱼摸进g大了。 但饶舌兼精明的沙沙一直缠着我问:“为什么唐狮子愿意给你资料?”外表迷糊但内心精明的她分得很清楚,是你,而不是我们。 我正在和化学分子式奋战,没空多理会她。该死的化学试卷,我永远都在及格线上徘徊,真是心中永远的痛,因此只是敷衍地答道:“去问他,不知道。” 沙沙杀到我面前,一把抓过我手里的资料,扔到一边。 我只好举手,“你狠你狠,i服了you。” 她拉了把凳子坐到我身边,表情略带诡异,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我:“汐汐,赶快从实招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看她的架势,大有想拷问我的意思;比谁脸皮厚,切,我还是你杜沙沙的前辈呢! 于是,我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大大咧咧地说:“那杜大小姐的意思是唐少麟同学对我有企图?” 她明显地呆了呆,“我有这么问吗?”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手边的书,没好气地说:“还用问吗,你满脸都写着呢!”我凑近她,“沙沙,你坦白告诉我,我是大美女吗?说、真、话!” 她吓了一跳,端详了我半天,很诚恳地说:“呃,比较——清秀。” 我挑了挑眉,这丫头,几天没在意,修辞学倒是学得越来越好了,不过我并不介意,继续追问下去:“我身材好吗?”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她很没气质地“哈哈哈”狂笑数声,“拜托,你的干煸四季豆——”看着我不太友善的眼神,她的声音逐渐降低,但依旧很不怕死,“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身材嘛!” “那么,是我学习优异、气质出众,还是有什么才艺?”呃,跆拳道勉强算吧,我在心里偷偷给自己加上一分。 她依旧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这下,轮到我笑开了,“呵呵呵,那么请问杜沙沙同学,我能有什么优点让他对我产生企图呢?” 要知道,从来能够围绕在唐狮子左右的、或是有幸能和他略微攀点交情的,非才艺双全的美女,绝对无法办到。 根本不用比,即使用小脑想,我都远远远远不够格。因此,我一向也就懒得操这份心。 沙沙有些释然地点头,“那倒也是,”她歪头想了想,又嘀咕了一句,“但是,也有可能,他哪根神经出问题了呢?” 我无力。这个霹雳的杜沙沙!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沙沙。那就是,这已经是从学妹到同学到学姐,第101个人孜孜不倦地咨询过我这个问题了。要知道,这个唐同学每次来学校,从来都不顾周围似有若无的窃窃私语,一边将资料递给我,一边威胁着:“上次的还没看吧,要不,这次模考怎么没什么进步,下次给我小心点!”我在战战兢兢之余,不由暗地里撇嘴,我早就说过,这个人是永远也学不会低调的。对女生们无所不在的刺探,我多半会小心应付,到得最后,她们要么被我的话完全催眠,要么就如同这个自说自话的杜沙沙。 高中生而已,一年后考上大学搞不好就各奔东西,一个在南辕,一个在北辙了。而且拜托不要跟我说距离产生美,要是离他十万八千里,能产生美才见鬼! 一个记忆中的声音突然跳进脑海:“等你考上g大我再告诉你。” 切,稀罕咧。我言不由衷地心里暗道。 一日午后,有电话。 我去接:“喂,请问找哪位?” 几乎在我说完的同时,一声清冷而好听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来:“林汐吗?我是秦子默。” 我一愣,对沙沙叫道:“找你的。”电话那头依稀说着些什么,不过我没听。 沙沙走过来,甩甩刚洗过头发还湿漉漉的手,“谁啊?”她用口型问我。 我完全不动声色,直接将电话送到她面前:“不知道。” 走到桌前,吃着零食,听到沙沙惊喜的声音:“子默哥哥啊,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呢!” 唔,话梅不够清香。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你寝室,你都不在。”她看了看我,“是啊,刚才是林汐。” 猪肉脯太硬。 “哦,我现在挺好的,谢谢你。”她完全是一副羞涩的模样,“啊,暑假在夏言家你们给我的那套英语题目很有用,谢谢你们上次讲解得那么辛苦……嗯,我一定努力好好考……”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么难吃的薯片也敢拿出来卖! “对哦,我爸妈让夏言哥和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顿饭呢,别客气……好的,等我们高考完了,有空再聚……” 连最爱吃的kies(好时)都失去了原有的浓香。 半天,沙沙依依不舍地放下电话,脸泛桃花。 转向我,她高兴地乱蹦一气,“耶,天哪,秦子默居然给我打电话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杜沙沙同学,请注意你的气质和风度。”斜睨她一眼,“而且,你不是暑假刚刚见过他?” 才见了两次面,就趴在我家陶醉了整整四天。 她心花怒放地笑道:“可是,他今天比平时多说了好多话,还鼓励我好好考,考上g大耶。” 接着,她继续在屋里蹦来蹦去,开心不已。 我看着她,一刹那,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绪,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莫名的心绪。 我的心有点下沉,他——对谁都一样鼓励吗? 高中三年,梦里花落知多少。 寒窗苦读,我和沙沙总算要登科及第。 填志愿的时候,沙沙毫不犹豫填了g大,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我呢?跟沙沙一样吗? 班上已经开始充盈了离愁别绪,铺天盖地的离别赠言毕业册和无数预先定好的毕业晚宴。就算平时有什么小矛小盾,现在大家也都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要知道同学三年有的还长达六年,并不是易事。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仍然在兢兢业业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解说着填志愿的注意事项。我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听着她沙哑的声音,不禁心生黯然,我们跨过高中三年,即将各奔天涯。而他们还在循环,往复地辛苦、操劳。 我到底该填哪个学校呢?g大吗? 我胡乱在手里的志愿参考册上涂涂画画。嗯,周末回去征求一下老爸老妈的意见。 周末,晚饭时间。 “就考z大吧,在本市,回家也方便。”爸爸征询地看看我。 我吃着饭,不置可否。 “汐汐,你想考哪儿?”妈妈也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看我。 高三这年,我在家里的地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家有高考生”这副灵丹妙药即便在亲戚之间也屡试不爽。爸妈对我温柔了很多,老爸有时也会推掉应酬给我买甲鱼炖汤。 尽管一点也不好喝。我从来都不喜欢那种味道,怪怪的。 哥哥也不再时不时地拉住我,“汐汐,练两下,看你最近退步没。” 否则,老妈一声恐怖的河东狮吼:“林涛,都什么时候啦,还惹你妹?”保管他三天恢复不了。 我用手撑住下巴,“让我再想想吧。” 回到宿舍,沙沙还没有回来。 我翻开英文课本,躺在床上看。 “铃铃铃——”电话响。 我倒,我用书本蒙住头。半天,铃声依旧锲而不舍,我只好认命地去接。 这个杜沙沙,回就回来嘛,每次都撒娇。通常是在电话那头娇滴滴地说:“汐汐——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啊?”紧接着,“今天家里没人送我耶,我带东西太多了,你来学校门口车站接我哦。”然后,不让我有反应的机会,飞快挂断。 她就是吃定我了。 于是,每次我都要不顾形象地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的破自行车去接她。 跑过去,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杜大小姐,敢问今天带来多少吨东西啊,不到十吨还让我去接你的话,小心我宰了你!”一会儿先去磨刀。 电话那边久久无声。 唔,有点不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喂,哪位?”可千万千万别是班主任啊,以前就摆过这种乌龙,挨她好大一顿数落,唠唠叨叨地从校训校规说到班训班规,再说到女生戒律,差点没扒掉我一层皮。 “林汐。”一个清冷而磁性的声音开口了。然后,继续沉默。 我一震,半晌回过神来,很客气地说:“你找沙沙吗,沙沙不在,过一小时再打。”只当先前的话他没听见。 说完,极其想挂电话;但是,我的手居然不听使唤。 那边似乎轻叹一声,缥缈悠长:“林汐,我找的人是你。” 我差点带翻桌边的一杯水,他——找我?找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可能吗? 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沙沙的笑脸,我想我知道了:“有什么要让我转告沙沙的吗?”我尽量平静,刻意加重“转告”二字。 电话那端仍旧半晌无言,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你,等你考上g大才有资格来找我算那本书的账。” 喀嗒一声,居然直接挂断电话。 我瞪着话筒,听着里头传来的“嘟嘟嘟”的挂断音,心头怒火中烧。神经病啊!当初抢我书的也是你,现在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又莫名其妙地挂断,不就考一个g大嘛,横什么呀?!还好我志愿没填,就这么定了——g大!我大笔一挥,力透纸背。 泄愤般直接把笔扔进废纸篓。 自此,我一直拼命在作最后的冲刺。 沙沙自保不暇,要不应该很容易发现我时不时的咬牙切齿。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的心里也空了一块,我的高中生活,就此远去,无法回头。 自觉考得还行,考完不久,我和沙沙,还有其他几个玩得来的女生结伴去张家界玩了一趟,存心不带任何通讯工具,放松一下心情。 十天后,我们回来了。 我心情愉快地回到家,在家门口,劈头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唐狮子。 靠在墙角,他阴沉沉地盯着我,“玩疯了吧你,还知道回来。” 我心情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宏大量地挥挥手,有几分意外地问:“咦,你怎会在这?” 他颀长的身体懒懒地靠在墙上,仰头望天,好看的脸上,神情有些落寞,仿佛没听到我说话。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头下午三四点钟动物园里没有喂食的狮子。 一脸的郁闷。 我有些怯怯地问:“唐、唐少麟,你没事吧?” 他抓了抓头发,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吗,分数下来了。” 啊?头顶有乌鸦齐齐飞过,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他,他一脸忧戚。 我落榜了——这是我唯一的想法。完了完了,我愧对江东父老了。 突然,一张放大的毫无表情的脸显现在我眼前,紧接着,他大叫一声:“恭喜你,你考上了!” 我呆住。 他若有所思地还似乎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我:“啧啧啧,没想到,你居然也能考得上,还跟我一个学校。” 我姑且把这句话当成另类的祝贺吧。心情好,没办法。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还是很紧张地问:“沙沙呢?” “就知道关心你的好朋友。”他白了我一眼,“她也考上了。” 我大舒一口气,抬头笑逐颜开:“唐少麟,”这是我第一次诚挚地叫他,“谢谢你给我补课,谢谢你的葵花宝典。”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他眼里带着一丝笑意,盯着我,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就这么一句话?” “那你想要什么感谢咧?”嗯,一顿两顿饭什么的都ok啦。 跟了我快十年的那个大大的小猪储蓄罐,也该是时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他只是笑了笑,伸出手,轻触我逐渐长长的头发,“等我想好再告诉你,先欠着这笔账。”骑上机车,转瞬间无影无踪。 嘿嘿嘿,还有人欠我的账呢。顿时心情更加好。 我们的高考成绩下来后,沙沙的老爸老妈果然如她所愿地为她开了个隆重的毕业谢宴。 为了世侄女的快乐,夏言的父母慷慨捐出家里的超大客厅。 我直觉不太想去,不知道为什么。 沙沙的声音响彻云霄:“什么?林汐,你给我再说一遍?”大有一种“你有种就再说一次试试”的意味。我下意识地把话筒拿远点:“呃,我那天也许有事情。” 狮子吼再次出现:“不管什么事,给我统统推掉。” 我试图坚持:“沙沙,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有事……” 电话那头带上了哭腔:“我还以为我是你十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呢,谁知道你一点都没把我放在眼睛里,算了……”很凄惨很凄惨的苦儿流浪记活生生地在电话那头上演。 我叹口气,跟她相处多年,谁不知道她演技一流,泪水要来就来啊。可要命的是,谁都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啊。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好吧。”我有气无力地慢吞吞地说。 “还有,”电话那边噼里啪啦开始蹬鼻子上脸了,“不许穿你那101套t恤牛仔,打扮一下穿漂亮点,最好穿裙子,bye。”飞快挂断。 我缓缓倒下。 人很多。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大概杜伯父应酬比较多的关系,感觉大人比我们这些小孩要多。 沙沙只请了班上有限的几个比较玩得来的同学,不过,她很有良心地请了一直像护雏老鸟一样关心我们的班主任,我自然乖乖地先去请安问好。 唐少麒、唐少麟兄弟俩,还有秦子默他们自然也来了,夏言作为半个东道主,正在忙碌。 我眼光不自觉地飘了过去,有一道目光回应我,那是秦子默的,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瞥了我一眼。 我忙转身,心头掠过一个念头:奇怪,他假期怎么经常来,都不回家的吗?还是因为…… 我心里一阵微涩,想起来应该先去跟杜伯父杜伯母打招呼。 “林汐,好久没见了,爸妈还好吧?”杜伯父一如既往地拉着家常。他和我爸偶尔会有工作上的接触。“还好还好。”我笑答。 “林汐啊,好久不见,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啊。”杜伯母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会说话,哄得我们这些小丫头心花怒放。 “哪里哪里,沙沙才是大美女咧,多亏您的遗传。”我不自觉看向远处的沙沙:粉色的蓬蓬公主裙,化了淡淡的妆,微带卷曲的长发,明艳照人。 杜伯母笑得合不拢嘴,“她呀,原本我还以为她在国内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呢,都准备让她出国读大学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还给她考上了g大,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相信。”她的话语里满是骄傲。 可怜天下父母心。 沙沙朝我奔过来,“汐汐,你来啦。”朝我看了一眼,“嗯,还好没穿你的101件。”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纯棉的浅紫色长裙,腰上系了蝴蝶结。 表妹从新加坡寄来的。以前从来没想过要穿。今天出门前揽镜自照,头发长长了一些,过肩的头发,还算比较乌黑柔顺。呵呵,头发大概是我唯一值得稍稍夸耀的地方,从不分叉,老妈归功于从小训练我不许偏食,营养均衡。瘦瘦的身材,穿这件衣服还刚刚合身。 我揽上了沙沙的纤腰,“美女,我们都这么熟了,想来就不需要送你什么礼物了吧?”我又稍稍考虑了一下,“不过呢,目前我手上有对我来讲用处不大、乱扔的话又有违社会公德的andyliu亲笔签名的演唱会live版限量专辑一张,不晓得有没有人愿意回收利用一下呢?”我拖长了音,心中暗乐。 “要死了你。”杜沙沙的毒爪立刻就伸了过来,“给我。” 谁不知道她是刘德华的骨灰级铁杆fa呢。 我从随身小包包里拿出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碟,递给她。她感动得一把抱住我。 哎,纯情小女生的感情太好骗了。早知道跟老爸多敲几张。 “你是打哪弄来的?”她有些疑惑。 “别忘了上次刘德华来开记者发布会和演唱会,负责大部分保安工作的都是谁?”我笑笑,“不要太激动,只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表示感谢,送我老爸的啦。”我可没告诉她是我七早八早就特地嘱咐老爸有机会一定要弄到签名的,就差点没有耳提面命了(偶也没那个胆,呵呵),否则,俺那个粗线条的老爸哪知道刘德华多有名,他对港台明星的认识就只限于知道林青霞是个演电影的。不过朋友之间,两肋插刀就好,过程嘛,无须赘言。 “下次有还要帮我拿哦。” 这个不知足的女人!我朝天翻翻白眼。 下一秒,我就被她拖着走。 “来,帮我招呼招呼他们。”她拽着我向前走,走到唐少麟他们那边,一把把我推向他。 这么多年的同学,有需要招呼吗? 我发誓杜沙沙同学绝对是故意的,她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她自己都清楚,哼哼。 唐少麟立刻伸出了双手,稳住我向前冲的身子,接着又松开手,向我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林汐同学,难得看你穿女孩子的衣服呢。”语气中不无调侃。 废话,难道我一直以来都是女扮男装?不长眼的家伙! 唐少麒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也啧啧有声:“一转眼,小女孩都长这么大了呢,是不是,子默?” 后者的眼神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五秒,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吃完饭,长辈们很有默契地都闪人了,留下时间和空间给我们这些年龄相仿的同学朋友们狂欢。 音乐响起,一直在我身边乱哈拉的唐少麟向我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笑,“林汐同学,跳一支舞吧。” 我瞄他,笑,“同学?很快就不是了。”他上物理系,我和沙沙上商学院,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晃晃脑袋,似笑非笑地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我立刻低头认命,而且他对我的大恩大德,就算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要回报。我一向有恩报恩。 于是,我只能笑,并且伸出手去,“提醒你一句,我不会跳舞,踩到你可别怪我。”我今天可是穿了一双半高跟凉鞋呢,一会儿记得多踩几脚。 “亏我事先准备,早有防范。”他得意地向我炫耀他那厚厚的运动鞋。 我继续笑,难得唐狮子居然也有这么幽默的时候。我还当他已经对我吼习惯了呢。 滑进舞池,我完全被他带着走。 他的舞姿极其娴熟,的确比传说中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生离这么近,说实话,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有别于女性馨香的气息让我很不习惯。 我有些别扭和不自在,只管低头。 等到我抬起头来,就看到唐少麟狡诈地盯着我,“林、汐,你脸红了,还从来没跟男生跳过舞吧?” 我恼羞成怒,“是啊是啊,哪像你,身经百战。”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想不到,你还蛮关心我的嘛。” 我翻白眼,“拜托,是你自己太高调了好不好?” 半天没人回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光正瞥向不远处一个一直对他点头微笑的陌生漂亮女孩,压根就没听我在说什么。 我笑,这头万人迷的狮子,走到哪都能倾倒众生。 “嗳,”我用手指头点点他,不无歉意,“我们停下来好不好,别糟蹋你的舞技啦,被我搞得乱七八糟。”他身体明显一顿,看着我,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神色有些异样地说:“林汐,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费力不讨好地帮你补习功课吗?” 咦,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啊。 “因、为——”他拖长腔,眼里闪动着浓浓的笑意,“一般女生都会有的羞涩啊、矜持啊、细致啊,还有什么怎么打扮啊、怎么在男生面前扮纯情啊,你什么都不会,你是怎么高兴怎么来,该干吗就干吗,从来不在乎自己的什么形象……”他忍不住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得意,“林汐,你真的很傻,你是一个超级超级的大傻瓜……” 正在这时,音乐似乎发生故障,声音陡然尖利,我忍不住堵上耳朵,就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完全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突然间,音乐停下来了。 唐少麟愣愣地看着我,眼底竟然有一些落寞,深深的落寞。 我没在意他的话,傻瓜就傻瓜嘛!他哪天不这么说话才稀奇,于是我拍拍他的手,“好好去享受吧,聪明的唐同学。”转身走开。 缩在一隅,喝着饮料,看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又过了半天,我不自觉地动了出去遛一圈的念头。 转眼扫了一圈,唐少麒兄弟俩、夏言,还有我的一些同学们都在跳舞,沙沙站在一个角落里,正在跟冰山男秦子默说着些什么,其他的人或是在跳舞、或是三三两两在聊天,气氛很是热烈。 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提起裙角,悄悄开遛。 夏天的夜晚,凉爽宜人,夏虫在“唧唧唧”地鸣叫,今天是上弦月呢,弯弯的,好美。微微的晚风,淡淡的馨香,一齐袭上心头,我托着腮,脱下有点扎脚的半高跟鞋,舒舒服服靠在墙角,闭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 你是否已经看见上弦月 看它慢慢地圆慢慢地缺 缺成爱情里的不完美 圆在心里变成了感谢 你是否还会记得上弦月 等它慢慢地缺慢慢地圆 圆了有情人赴今生约 缺成我最孤单的想念 你试着抬头看看上弦月 看得疲倦不妨闭上眼 如果你的眼角还有泪 也许它没听见你的心愿 …… (歌曲名:上弦月;词曲:方文良;演唱:许志安) 我的心里,不由有几分惆怅,月圆为什么总要伴着月缺…… 突然间,唔,感觉不对,我的第六感一向敏锐。 一睁眼,迎头撞上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 我再次闭上眼,是幻觉是幻觉是幻觉,一定不是真的。 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一笑,“别告诉我你睡着了。” “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我胡乱地答道。 又是一声轻笑。 我心里恼怒,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学什么秋香,还三笑咧! 半晌无言。 我偷偷睁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线条分明的侧脸,好长的眼睫毛,比女生还长,真是令人嫉妒啊! 我不堪忍受这种有些诡异的气氛,正要说话:“你……” 他同时开口,淡淡地说:“这首歌很好听。”说得一副很自然很正经的样子。 我的脸一定在发烧,还好有夜色作掩护。 接着,他嘴角勾起了一个弯弯的略带戏谑的弧度,“你长头发的样子不难看。” 什么叫做不、难、看!我横了他一记。算了,原谅他不会说话。 突然,他转过脸看着我,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只好眼巴巴地回看他。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哪看过。 “呃,”我豁出去了,主动开口,“你怎么不去跳舞呢?”好像刚才看到他跟沙沙跳过一曲,舞姿还挺潇洒的。 “没兴趣,”他淡淡地说,“突然间就不想跳了。” “哦。”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他侧过脸来看我,“你呢,为什么不留在里面?”他用下巴点点后面大厅的位置。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怎么会跳舞,还有……”我欲言又止了一下。 他扬了扬眉,有些好奇地问:“还有什么?” 咦,冰山男什么时候这么有闲情逸致啦?我很干脆地说:“我爸有点古板,他不让我跳舞。他说,呃,这个……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半晌没动静,但是我发誓,我看到身边这个人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有些恼,想笑就大大方方地笑嘛,遮遮掩掩干什么?想当初,唐少麟在给我补习之余,闲来无事瞎聊天,听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快笑爆了! 突然间,身边的这个人缓缓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爸爸说得很对。”他的话音中透出一丝愉悦。 呃?这下轮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了,他脑子没秀逗吧? 已经是信息社会了耶,没觉得我爸的思维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吗? 于是,我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说给他听:“在我爸眼里,我哥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我就每天都要有门禁;头发不能太长,裙子不能太短;还有……”我自己都觉得丢脸,“偶尔有男同学打电话给我,只要被我老爸接到,就要盘问半天……”就连声名显赫的唐少麟,亦不能幸免。 说着说着,我突然住口。 真是的,我干吗跟这个冰山男说这么多啊? 我转过脸去看他,他也正很专注地看着我,然后微笑了一下,“你有一个很关心你的爸爸。” 看着他的眼神我有些不自在,跟高二那年的那个夜晚,同样的不自在。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仅仅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就掠过我的头顶,看向浩淼的夜空和那轮弯弯的月亮,“很美好的夜晚,很美的上弦月,”他浅浅一笑,“是不是?” 咦,怎么他的思维总是跳跃得如此之跌宕起伏?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因为他的嘴角开始上扬,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抢那套书?” 嗄?我想了起来,对喔,填志愿前还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呢,气得我三天没好好吃饭。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怄。 他伸出修长的手,托着那个绒盒,牵过我的手放在我手心,“答案就在这里。”他伸长腿利落地站起身来,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有些奇怪,“希望你用心去找,找到以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紧接着他又微笑了一下,“对了,忘了恭喜你,出乎我的意料,考上了g大。” 旋即转身离去。 我呆呆地看着手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东,答案在这里面?该死的,耍我吧,用脚指头想想都不可能啊。还有,他走之前的那句话和那种微笑,摆明了是讽刺我,还亏我对他的好感指数上升了那么一点点呢! 我恨恨地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枚印章。 我拿起来,这是什么怪东东啊,沉甸甸的。就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下,刻的好像还是篆体咧,什么字嘛,看不清啊,算了算了,回去找个印泥盖盖看。突然想到这个怪人,没事送我印章干吗? 就在毕业聚会当天晚上回到家后,忍不住好奇,我还是偷偷找了盒印泥,盖盖看是什么字,结果漂亮的篆体字显现出来: 向莎翁致敬 什么乱七八糟的,致敬?我还起立咧。 我蹙了蹙眉,怎么一个怪头怪脑的唐狮子还不够,又来一个怪头怪脑的秦子默?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又在耍我。 打了个呵欠,无暇多想,很快就和周公打电动去了。 赴了几场毕业谢师宴后,我就开始准备整装待发。 终于跨进大学校园了。我和沙沙有点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张西望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g大校园分为东西两个校区,中间以一条马路连结,马路上还有天桥,平时车从桥下过,人在桥上走。东边是教学区,律园,西边是生活区,馨园。毕竟是百年老校,文化底蕴深厚,我喜欢。 我老爸去云南出公差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全家都习惯了不该问的绝对不问,沙沙老爸好像也临时有事,于是沙沙的妈妈和我老妈作为全权代表来送我们。唐少麟比我们早一天到,已经大致熟悉了环境,领着我们这支娘子军浩浩荡荡地去办各种各样的手续。 中午我们到达宿舍,是一栋8层楼的老住宅楼,还是木楼梯呢,加固过的,一定是有些年代了,不过那种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感觉,我还是喜欢。 天遂人愿,一看名册,我和沙沙居然又分在一个寝室,我们相拥欢呼之余,大力击掌相庆。 进了宿舍一看,那两个新同学已经提前来了。 其中一个怯生生的,瓜子脸、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像只漂亮的小白兔,未语脸先红,说起话来也是嗫嗫嚅嚅的,问了半天连带着把耳朵凑过去听,我们才知道她叫林丽霞,来自宁夏。 我跟沙沙顿时一愕,咦,林青霞的妹妹? 林丽霞显然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她低低地、略带腼腆地说:“我已经打好热水了,你们可以先用,洗洗脸吧。” 另一个女孩子则有点酷,短发飞扬、浓眉大眼,穿着休闲运动服盘腿坐在床边。她只是随意地抬头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嗨!”就一刻也不浪费地继续埋头猛啃手中的书。她床上的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就连小书架上的书也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已经来了不止一天。 我和沙沙好奇心比较重,趁着两位老妈忙着打扫、铺床的空隙,一起凑过去看,是一本《笑傲江湖》,我们惊喜,相互交换一下眼神,“你喜欢看武侠?”我没话找话地搭讪着。 “唔唔唔,宁可月无肉,不可日无书。”短发女生只是瞄了瞄我,便又沉浸书中。 我和沙沙相视大喜。同道中人啊同道中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和沙沙都是金庸先生的死忠拥泵。 hoho,看来今后四年,我们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单调了! 傍晚,一切收拾妥当,好不容易把两位依依不舍的老妈送上快客。 学校离家也就三小时的路程,还在同一个省,她们还是不太放心,一个劲地叮嘱我们“小心安全”、“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学习”之类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汐汐,你比沙沙大,多照顾她,让着她一点,”语气和神情一样郑重,一听就知道是我老妈,我恨恨的,她就知道帮外人欺负自己的女儿。沙沙得意地冲我扮鬼脸,我瞪她。 刚送走她们,我手机响。这是临走前老妈特地带我去买的,siemens最新款,方便和家里联系,还几乎没用过。 我手忙脚乱按下通话键:“喂……” 唐狮子微微不耐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林汐,我哥他们今天给我们接风,在校门正门口鱼香居二楼,等你们,快点!”挂断了。 苦命,继续马不停蹄杀回去。 不顾沙沙一路上兴奋的刮刮叫,我在车上假寐。 好容易到了。老远处唐狮子靠在一根柱子旁,在等我们。 我连忙一把拽住沙沙冲过去,他竖起眉毛,“怎么要这么久?从月球过来啊?!” 我赔笑:“刚才去送我老妈和沙沙老妈了。”我当然知道他最不耐烦等人了,一向就只有别人等他的分。 他哼了一声。 上了楼,好家伙,唐少麒、秦子默、夏言都到了,好整以暇坐在那儿聊天呢,大四果然轻闲啊。 除了他们,桌旁还坐着不认识的另外一男一女。 唐少麟老实不客气径自坐下。 我看着座位,秦子默旁边空了一个座位,唐狮子旁边也空了一个,他们俩都看着我,秦子默更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 “愣什么,坐过来!”唐狮子大力拽我。 “哦。”我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不敢抬头,有点心虚。 沙沙坐了过去。 唐少麒笑得很爽朗,“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温和地说,“林汐,沙沙,这是我们系的同学向凡。”他指着我右手的一个陌生的戴眼镜男生,然后温情地瞥了一眼他自己身边的一个娇小玲珑、有一双骨溜溜大眼睛的女孩,“她是我女朋友,姚木兰,商学院三年级。” 咦,师姐哦。我瞪大眼睛,“姚木兰?《京华烟云》里那个吗?” 众人皆笑。 姚木兰显然有些懊恼,趴在桌上眉头紧皱地说:“都怪我老爸给我起的名字啦,谁见了都要问。” 我真心喜欢这个看上去就古怪机灵的女孩,连忙安慰她:“姚木兰可是大家闺秀呢,9岁就认识甲骨文,秀外慧中,名字跟你很配呢!” 她瞪大眼睛,有点开心,“真的呀,我一直嫌这个名字老土!” 我拼命点头,“好名字好名字好名字。” 唐少麒安抚地拍拍木兰的头,又对他们说:“这是沙沙,夏言家的世交;这是林汐,他们都是少麟的同班同学,马上读商学院。” 坐我右边的向凡有些古怪地看着我,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你,就是林汐啊。”一副好像在哪听过我名字的口气。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如假包换。” 他笑,一副很和善的样子,“我是子默的老乡,睡他上铺。” “哦。”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子默,他和沙沙说了一句什么,脸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冰山表情,沙沙一直略带羞涩地微笑。突然间,他瞥了我一眼,我忙转过眼去。 狮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有点生气,瞪他,“看什么看,我脸上刻字啦?”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脸上又没花,看一眼不行啊?!” 我们两个人对峙着,比谁眼睛大。今天的狮子有点不可理喻。 好在其他人都不当回事。唐少麒就只说了一句话:“少麟,你怎么总喜欢欺负林汐?”还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哼。”狮子瞥了我一眼,拖长腔,态度已经有点软化了。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我还觉得委屈呢。 莫名其妙的家伙! 片刻之后,开始上菜。 向凡显然是想打破我跟唐狮子之间的僵局,好心地低声和我聊着天:“喂,林汐,知道吗,子默、少麒、夏言是我们系鼎鼎有名的三剑客,学习体育一把罩的三大才子。特别是子默,才貌双全得欠揍,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女生在他的牛仔裤下阵亡了呢。” 我笑,三剑客?我还大仲马咧,简直是“飕飕飕”凉风四起。 那个冰山男真的这么颠倒众生?还是这年头出了南极棉,大家的御寒能力提高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这么好骗! 我不理会他的溢美之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那你呢?” 他看上去也蛮不错的啊,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镜,一副标标准准的模范学生的样子。 听了我的问话,他居然有些顽皮地一笑,还举起筷子比划了两下,“我嘛,我就是那把剑。”他略带自嘲地又一笑,“我们以前是系辩论会的主力,我是一辩,他们指哪我砍哪;少麒是二辩,穷追猛打;夏言是三辩,乘胜追击;子默是四辩,负责清理战场外带收尸。” 我再次被逗笑,学法律的人就是能言善道。 一抬头,对面的秦子默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冷冷的眼神紧抿的嘴角,一副极其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微微挺胸,今天出门没烧香,老触霉头,唐狮子不算,又碰到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向凡低低地用我才能听到的声音模糊地说:“有人不高兴了呢。” 嗯?什么意思?我眨了眨眼,看着向凡没什么正经的微带窃笑的脸,随即释然,嘿嘿,乱开玩笑乱开玩笑。 吃完饭,大家一起下楼梯的时候,我一时兴起,习惯性连蹦带跳地一路往下冲。快跑到一楼的时候,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顺势往前倒,有两只手同一时间飞快地伸了过来,一左一右,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先看向左边,不用看都知道,自然是向来眼疾手快的唐少麟;我又看向右边那只手的主人,刚想开口道谢,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子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的右侧。 他依然扶着我,直到看着我站稳了,才松开手淡淡地说:“你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道谢:“没事没事,谢谢你。” 好在大家都似乎没在意,沙沙跑过来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脸颊,“怎么,还嫌班主任骂你骂得少了?每次下楼梯都蹦得那么欢!” 唐少麟也收回他的手,他先是看了秦子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调侃我:“你这个坏习惯,真不知道哪天才能改得掉!” 他的语气已经缓和多了,但他的眼神,在隐隐约约的灯光下,有些看不真切。 其他人又取笑了我几句,随后大家一起出门去。 第五章 阴差阳错 我跟沙沙的大学生涯终于开始了。 开学后,军训带入学教育,足足忙了一个多月。 军训的辛苦自不必说,再加上我们的教官是个有名的铁面判官,不仅娇弱一些的沙沙和小白兔叫苦不迭,就连军训前豪情万丈的我和李晓欢,都有些吃不消。 没几天下来,我和沙沙都晒黑了,也都瘦了,夏言他们为一尽学长之谊,曾好几次邀我们晚上出去玩玩,顺便带我们逛逛。 沙沙要拖着我去,我磨磨蹭蹭地说我很累,不太想出去,她也不勉强我,梳洗打扮一下之后,嘱我在宿舍里等着她、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就出门去了。 她倒是玩得很尽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一头倒在床上,很快就入睡。 有一次,她睡觉前、语音模糊地说:“汐汐,今天子默哥哥也去了呢,我真的、很开心,”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噢,对了,他好像还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有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沉入睡。 沙沙晚上的游玩自然影响到白天的精力,所以,这个死丫头军训完一回到宿舍就赖着不肯出门,非要我去买晚饭。 而且不肯吃食堂的饭菜,指定要吃馨园门口摊点上的特色小吃。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于是,我就必须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地,沿着从宿舍到馨园门口必经的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一路逛过去给她买晚饭。 这一天,我又一次地踏上了漫漫征程。 夜幕即将降临,黄昏安宁的校园里,上自修的学生们行色匆匆地骑着车穿梭来去。我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那个靠近馨园门口的小杉树林。 杉树林里的小石凳上,有情侣们在亲密地窃窃私语,刚进大学校门的我还有些不适应,只管低着头,就快走到杉树林尽头时,有个声音叫住了我:“林汐。”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去,竟然是那个冰山男,秦子默。 他也坐在一张石凳上,只不过他是一个人。我隐约辨认出,他的膝头似乎还放了本书。 在这条人来人往的小道旁看书?我有些诧异,这个冰山男的品位真还不是一般的独特,怪不得成绩好得惨绝人寰。 刚进校我们就听说了,法律系的秦子默学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年年都是最高奖学金的获得者。 我走到他面前,“是你啊。”天都已经快黑了耶,他还坐在这儿,难不成剑走偏锋在练夜视眼? 他站起身来,看着我,一定是我眼花了,因为他的眼中,居然闪动着一丝笑意,“又帮沙沙买晚饭?” 我有些丧气地点了点头。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不过他对沙沙的喜好,倒是蛮了解的嘛!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酒窝一隐一现,煞是好看。他又看了我一眼,便向前走去:“那还不快点去?校门口的摊点一向生意好得出奇。” 我如梦初醒,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回应之余,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话:“来了这些天,还习惯吧?” 我笑笑,“还好啊。” “军训辛不辛苦?听沙沙说,你们教官特别厉害?” 我大力点头,“厉害!怎么不厉害?!”我白了他的背影一眼,“没看到我跟沙沙都快变成埃塞俄比亚难民了吗?”最近的太阳还真是晴朗得够过分! 我前面的这个人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到他的肩膀隐约在微微抖动。 我挠了挠头,不由有些尴尬,好在校门口已到,我如释重负地朝他挥了挥手,“我去排队了。” 说罢就想走,但是他叫住了我:“林汐――” 我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他静静地看着我,“你……” 我正东张西望地找着那个卖鸭血粉丝和凉菜的摊子到底流动到哪儿去了,模模糊糊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我回头看他,“抱歉,你刚才说什么?”说话间,我眼角的余光依旧在那几个摊点之间来回梭巡。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他转开头去,“没什么……”好像在跟谁赌气。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冰山男,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看着他略显怪异的神色,我又挠了挠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他转过头来,掏出一支笔,从书上撕下一角写了些什么,递给了我,“我的手机号。” 他的眼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还轻叹一声:“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或是……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完,又看了我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他的手机号?我拿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微微一愣。 只是一小会儿之后,我就开始释然,谁叫我是沙沙的好朋友呢! 但是看着他那修长的身影,在昏黄的街灯下,走向对面的律园,我的心底居然滋生出一丝微妙。 一转眼,我大惊失色,天,杜沙沙同学指定的摊点前的那条队伍,排得那个叫长! 民以食为天,其他放一边! 于是,我按捺下心底的那丝微妙,飞快地冲到摊点前,心无旁骛地开始排队。 “十一”长假,我照例跟沙沙一同回家。一回去就把我们的老妈心疼坏了,大包小包一个劲地买吃的用的,力图把我们喂饱点,长胖点。 假期中的一天,和往常一样,沙沙又赖在我家不肯回去,我俩窝在我的小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看看床头边的闹钟,伸出脚懒懒地踢她,“去,给你妈打个电话,不然又以为我拐带幼女呢。” 沙沙乖乖地去打电话。 片刻之后,看着沙沙放下电话,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我调侃她:“你整天往我家跑,你爸妈还以为你和我成了蕾丝边(leian,同性恋)呢。” 她怏怏地白我一眼,“拜托,开点有营养的玩笑好不好?” “好好好。”我举手投降,继续逗她,“一班二班那么多男生追你,你就挑一个嘛。” 从军训开始,我,哦不,是我们宿舍,就开始沾杜沙沙同学的光:有鲜花美化环境,有零食增强体质,还有小说陶冶心灵。整个宿舍同学的德智体都得到全方位大幅度飙升,乐得我和李晓欢,就是我们宿舍短头发的、自诩李寻欢后代的那个女孩子,尤其开怀。 沙沙已经成为我们经济系当之无愧的系花,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沙沙幽幽地看我一眼,“汐汐,你是知道的。” 我沉默,我无话可说,我的心中掠过一阵细微的怅然。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又过了半天,沙沙扑过来,“汐汐,帮我个忙行不行?” “说。”我有些困了,闭着眼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帮我去问子默哥哥,帮我问他,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我睁开眼有几分困难地说:“沙沙,我跟他一点都不熟。”我看向沙沙,仍然极其困难,“我想,你还是自己去问他比较好……” 不期然地,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冷的眼眸。 我的心中,居然微微一痛。 沙沙神色黯然地说:“我知道,这种事情,不应该麻烦你,”她的眼神幽幽,“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除了你,真的没有人能帮我。” 她趴在我腿上,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汐汐,你知道,我喜欢子默哥哥整整五年了。”她微带怅然,“因为他,我努力复习考上了g大;因为他说了一句以后想出国,我就一直认认真真学英语……” 她的声音中,带着苦恼:“他鼓励我好好考,我就一直用功复习。可是现在,我真的考到g大来了,我反而觉得他离我更远了,我去找了他两次都不在。他也从没有主动来找过我,还有我听夏言他们说,子默哥哥早就说过,大学时期不想交女朋友……”她抬头看我,她眼中的泪泫然欲滴,“汐汐,我总是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他一直都是淡淡的,虽然很有礼貌,但是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泪脸,我心中十分不忍,但我又极其不愿,“沙沙,我……”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开口,我的心里一直在微微地痛。 沙沙,我该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心中的小小挣扎…… 一瞬间,那枚我一直随随便便放在抽屉里的印章,蓦地浮上心头,仿佛有什么思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我抓不住它。 停滞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之后,沙沙又开口了:“汐汐,我不敢自己去问他,我怕……”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就只想知道,子默哥哥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她仍然紧握住我的手,“拜托你,真的拜托了,汐汐。” 我狠狠地闭了闭眼。 汐汐,你比沙沙大,你要多照顾她。 沙沙,纯真善良的沙沙。 沙沙,跟我情同姐妹的沙沙。 沙沙,我从小一直让到大的沙沙。 半晌之后,我垂下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 又一个星期天,晚上八点。 沙沙去了n市的阿姨家住,我一个人上自修。 我坐在教室里,怔怔地看着左手掌心写着十一位电话号码的那张小纸条——沙沙给我的。 我又摊开右手掌心,同样躺着一张纸条,也写着那个号码——秦子默给我的。 两张纸条,都已经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几不可辨。 我一直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汐汐姐。”幼年的沙沙颠来颠去地跟在我屁股后面。 “汐汐,我给你带的蛋糕,很好吃呢!”小学时的沙沙,乐滋滋地给我过生日。 “汐汐,快来看我的新裙子,漂不漂亮?”中学时刚学会臭屁的沙沙。 “汐汐,快把药吃了,来,先喝口水。”高中时我生病,逃课跑到很远的药店去给我买药的沙沙。 我又看了许久,最终将右手掌心的那个纸条收了起来,夹在书里,放进书包,然后我背起书包,下楼。 出了教学楼的门,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夜色如水,星辰寥落。 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然后拨通电话:“喂……” “喂,”响了漫长的三声之后,电话那头响起熟悉而清冷的声音,蓦地声音提高了一拍,似是不能相信般,“是——林汐吗?” 我心里一阵潮水滑过,“是我。” 电话那头大概停顿了有五秒,静静地屏住呼吸一般,接着飞快地问:“你在哪?” 我看了看大致的方位:“主教学楼的西边。” “等一下,我一会就到。”电话立刻就啪地挂断了。 我合上手机,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掌心的那张纸,仿佛它可以给我力量。 我垂下头,看着斑驳的地面,看着地上的树影轻轻地模模糊糊地晃动,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不到五分钟,后面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我回头,模糊中一张不复沉静的脸,无可避免地撞入我的眼帘。 秦子默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轻轻喘息地看着我。他额前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他的眼眸,在淡淡的月光下,亮如灿星。 他就站在那儿,也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最后,我避开他的眼睛,有些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找你来是有点事,要……” “林汐,”他温和地截住我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先坐下来吧。” 说着走过来,很自然地从我的肩上接过书包,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路往前走。 他的手,很热;我的手,冰凉。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穿越了多少级台阶,他停了下来。 我看了看周围,幽暗的灯光,葱葱绿树,四周全是曲折的小路。我们正站在一个非常非常小巧又非常非常精致的亭子里,奇怪的是,亭子是那么的小——小得以至于里面只能容纳得下两个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铺在亭子中间唯一的一块石凳上,“坐吧。”拉着我坐下。 说着,也在我旁边坐下。 离得那么近,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我抬眼,他正一眨不眨看着我,不复以往的讥诮,没有曾经的嘲笑,他的眼睛如同深深的谭水,幽暗、带着淡淡的哀愁。 我一时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声音喑哑地开口:“林汐,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深深吸气,下意识地攥住那张纸,“对不起,耽搁你的时间了。” 一瞬间,那枚印章,突如其来掠过我的眼前,我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些什么,我的心里一阵发涩,我几乎想转身逃走。 但最终,我依旧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 我该怎么开口? 我要怎么开口? 咫尺,仿佛天涯。 我还是说出了口:“秦子默,我找你,是因为沙沙……” “沙沙?”他的声音又开始清亮起来,他的眼神,一下子突然暗了。 “是,”我定定地看着他,有些困难地说,“因为,沙沙。” 他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冰冷,半天,挑挑眉,有些不可置信般重复了一遍:“因为……沙沙?”他似是忍耐地,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因为你的好朋友才来找我的?” 我无法选择,我低声开口:“是。”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那么,请你快说,我还有别的事情。”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请你,拜托你,给沙沙一个机会,好好对她,她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我站起来,轻轻地说,“还有,她一直以来,就喜欢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种眼神,依然是我在哪曾经看过的眼神。 他开口了,他的声调冰冷略带讽刺地说:“你算是替你的好朋友来向我表白吗?” 我被他嘲讽的语气怔住,我低下头心里一阵难过。 他的声音顿了顿,仅仅片刻之后,一个嘲讽而略带痛楚的声音响起:“林汐,我问你,我在你眼中,做过任何让你觉得我‘应该’喜欢沙沙的事情吗?还是友情在你心目中实在太伟大太重要,让你这么迫不及待主动请缨来找我?”他仿佛联想起了什么,锐利地看着我,“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所以一心想要把我跟沙沙送作堆?” 我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 他忍耐地又深吸一口气:“林汐,我只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真的盖过那枚印章了吗?”他轻声然而坚决地说,“请你,对我,说实话。”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严厉。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去,他不看我,我只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 又过了很长时间,淡淡地传来他的声音:“那么,你知道那枚印章对于我的意义吗?”他低头,带着无限萧索和无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刻那几个字吗?” 我的大脑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运转,我无法抓住任何思绪,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 “向莎翁致敬。”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因为他,让我认识了你。” 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来回打转,但我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对于你,我已经无话可说!”他轻轻翕动嘴唇,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冰冷透骨,“好,我想我知道了,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你实在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到家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我低下头去,我继续强忍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放心,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他咬着牙,“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我晕头转向地站了起来。 他仍然拎着我的书包,不再理我,一个人走在前面。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一路沉默着走到我们宿舍前,他一把将书包掷给我,大踏步转身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眼中的泪终于滑下,一滴又一滴。 第二天,上午一二节课,沙沙踪迹全无。 二三节课之间,她终于出现在教室里。 她飞快地把我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汐汐,我去找过子默哥哥了,他忙着去上课,他只说,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讲清楚了,是不是?” 我身体顿时一僵,我没有回答她。 沙沙恍若未知急急地问:“他怎么说的,他到底怎么说的?” 我看着她娇艳的脸庞,有些艰难地说:“他说……他说……他会认真……” 沙沙没有听完我的话,她一把紧紧搂住我,话音中充满感激:“他是答应了,是不是?是不是?”她在我的脸上一通狂亲,“汐汐,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我不敢相信,从现在开始,我真的可以经常看到他了,而且以后……” 停了片刻,她的声音有些疑惑,又有些烦恼:“但是,子默哥哥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就是不太开心,”她随即释然,开开心心地说,“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去了解他好了!” 我转过了脸去,所以沙沙没有看到,我的眼里一片湿润。 渐渐地,沙沙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了,她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应该为她高兴的,看着她脸上绽放的如花笑颜,我确实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似的。 又一个周末,沙沙照例出去了,林丽霞也去参加老乡会去了,宿舍只剩我和晓欢两人。 我躺在床上,埋头苦读从晓欢那儿借来的《鹿鼎记》,看韦小宝插科打诨耍尽百宝逗皇上开心,但是我知道我并没有看进去。突然晓欢放下手中的《天龙八部》,看着我,“林汐,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我一惊,“怎么了?”我看上去明明一直很正常啊。 她了然地看着我,“林汐,你和男朋友分手啦?” “瞎扯。”我看了看她这个半仙,“我连半个男朋友都没有呢。” “咦,那个开学那天在我们宿舍楼下来回转的物理系帅哥呢,算不算?”她用手指点点我,略带狡猾地笑,“最近怎么不来报到了?是不是被你拒绝了?”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自从那顿饭后,唐少麟就没怎么跟我联系,就跟失踪了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我释然一笑,“乱说什么呢,他只是我同学。” 她诡异地一下子凑近我,“那大概半个月前的周末,我出去瞎逛,怎么在情人亭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坐里面呢,背着光就只看清楚你的脸和他穿的衣服了,”她探测般地盯着我,“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个物理系帅哥在跟你告白啊?”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什么情人亭啊?” 她朝我斜斜眼,“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个亭子是我们学校的男生专门用来跟女生第一次告白的地方,g大无数才子佳人的爱情圣地啊。”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坏笑说道,“你没发现那亭子小得诡异吗?啧啧,爱情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两个人。也不知谁设计的这么个一点都不实用的地方,本来是没什么用的,结果倒是弄拙成巧。” 我一下子完全呆住了。 晓欢继续缠着我追问:“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约你去的?” 我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亭子里的人,是我和秦子默。 是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越过长长的台阶,带我去的。 那么…… 那么…… 那么,又能如何? 大学生涯的第一学期已经过半。 我的头发也在一天一天逐渐长长。 我在沉默中认认真真地学习、看书、自修、娱乐,我把日程表排得满满的,甚至为了排遣时间,我还去报了学校里的跆拳道班。 尽管第一次课下来,教跆拳道的老师都十分惊讶于我的程度,要好好跟我较量较量。 沙沙也曾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上自修,面对她期待的眼神,我终究还是拒绝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 相信我,我就连站在那里轻轻说一声“你好”的勇气,都失去了。 我常常不自觉地在晚上的自修间隙,独自一人走到主教楼的西面,静静地看着如那晚一般斑驳的月色、晃动的树影,也常常不自觉地静静地越过那道长长的台阶,走到那个小小的亭子面前。 站在那个精致而小巧的亭子前,我停住脚步,默默地垂下头去。 我一直在想,想着秦子默那天的匆促脚步声,那天的眼神,还有那天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眼角,微微湿润;我的心里,微微地痛。 我应该为沙沙,还有……他高兴的;我也正试着,试着说服自己这样做,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是不可抑制的无法抵挡的深深的痛楚。 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学楼长长的台阶,准备穿过律园、穿过天桥,回馨园的宿舍。 走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踩着渐渐飘落的黄叶,闻着幽幽的桂花香,听着落叶的沙沙声,我的心里是莫名的萧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去。树影里走出一个人——是唐少麟。 好久不见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过来,接过我的书包帮我背着,然后,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陪着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园里。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穿过律园,穿过天桥,穿过馨园。 在馨园拐角处的一个小喷水池边,他停了下来。 “林汐。”他静静地看着我,完全没有以往的年少轻狂。他的身上,仿佛一夜间褪去了狮子的戾气。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继续平静地说:“林汐,不要担心我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是要把沙沙宴会那天没讲完的话讲完。” 我继续怔怔地看着他。 “你记得吗,那天我说你真的很傻,你是个傻瓜,可是我喜欢你。喜欢你无所畏惧的眼神,喜欢你的纯真,喜欢你的阳光,喜欢你坦率的样子,喜欢你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就像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另外,其实我也喜欢你写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从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在校报上的所有文章。”他苦笑,“也许,老天并不眷顾我,当我选择了认为恰当的时机,正要说的时候……” 我蓦地记起来了,那天,音乐出了故障。 “然后,我看见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仿佛在说一件跟他无关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顿了顿,“秦子默跟着你出去了,然后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有些无奈地吸了一口气,“那么多天守候在你身边,甚至为你而考g大,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牵,露出一丝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惊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为了我吗? 我被这个意外的震撼一下子击中,我一时不能反应。 “其实,如果说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还不是很确定;高二那年在茶馆,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说他喜欢上木兰时还要深,还要沉。”他喃喃自语,“我赌了一把,结果我赌输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开学来在鱼香居的那次,看见你们的眼神,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他的语气十分诚挚。我眼中的泪静静地流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揽住我,“傻瓜,你为什么那么善良,那么急着要把他推给沙沙呢?”接着,他又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挣扎之后,我又有了一丝希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唐少麟,这个看似冷嘲热讽、大大咧咧、时不时打击我,却默默关心我、陪伴在我身边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细如发。 我却一直对他了解不够。 我全身放松,在他怀里哭得发软。 “汐汐——”我浑身一震,不远处,立着两个身影。 我一时有些发慌,我胡乱地擦着眼泪。 沙沙快快乐乐地一路奔到我面前,“汐汐,我就看着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们什么时候到一起的啊?”她伸过头来东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声,“汐汐,你怎么哭了?” 她抬起头来对着唐少麟大声质问:“是不是你欺负她,让她哭的?” 我低着头,只是片刻之后,就听到唐少麟缓缓地说:“我是永远也不会让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坚定地环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头,那个人如同万年寒冰,静静地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沙沙笑着,“呵呵,我就知道,你从高一开始,就对汐汐图谋不轨,倒是挺沉得住气的。呵呵,怎么样,要记得请我们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头上方,唐少麟稳稳地说。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汐汐,那你哭什么呀?” 我看着她天真的样子,支吾着:“我……” “没什么事,她刚看到一本悲剧小说,有点感动。”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轻轻搂着我的肩头,微笑地说,“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汐汐一直就是个爱哭鬼。” 沙沙松了一口气:“我说呢,”她暧昧地笑,看着我们,“呵呵呵,汐汐,先放你一马,回去后看我怎么审你!” 不远处,一个淡淡的声音轻轻而无限萧索地响了起来:“沙沙,我们走吧。” 沙沙伸伸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们走了哦。” 他们相偕离去。 唐少麟审视我,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泪,感激地看着他。 如果没有他,我应该早就支撑不住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是事实证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张薄薄的纸。 从那天起,唐少麟开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们经常坐在主教学楼的教室里,看书、听英语、或是做作业。 时不时地自修间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他仍会拿我开涮,连玩笑带挖苦地不断地糗我做过的各种糊涂事,偶尔也会得意洋洋地吹嘘他以前的光辉业绩。我也会胡乱地开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辆拉风得要死的机车和咆哮的臭脾气。我们在相互吐嘈相互攻击之后,往往会很惊异地发现很多以前高中生活里从来也没有注意到的新细节,然后相对大笑,再然后相对叹气,为什么很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觉得美好呢? 只是仿佛有某种默契般,我们从来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仿佛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言不发地各看各的书。 他是优秀的,我一直知道。刚进校没多久,他就已经得到很多老教授的辅导和看重。他看的许多参考书,程度已经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书。 晚上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林荫道,穿过深秋的校园,穿过深夜的寂静。 偶尔我们也会在自修的教学楼里,碰到沙沙和秦子默两人,为了不影响教学楼里的寂静和秩序,我们往往只是相互简短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就擦身而过。 我和秦子默,已经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过之际,我眼角的余光总是瞥到,他微微低垂的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会时不时地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抚过,一遍又一遍。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 其实,有时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沧海桑田,往往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深秋。 刚上大学那会儿的新鲜感逐渐逝去,看着g大那些古色古香的民国建筑:白发的先生、娇俏的女生、层出不穷的海报,更多的是一种因渐渐习惯而产生的恬静感。 在所有博古通今的教授所上的课之中,我和沙沙最爱听政治老头的课。 他是g大赫赫有名的铁嘴名师,以臧否人物特立独行而蜚声校内外。 大学生们,特别是刚进校、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新鲜人,就是喜欢这样真实坦率的老师。 他并不是我们的授课老师,他给唐少麟班上课。我们慕名偷偷跑去听,唐少麟负责给我们占座位。到后来由于我们在宿舍经常地绘声绘色,小白兔和欢欢也跟着跑去听了。 “你们动不动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真正想说的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不是你们的认识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而是智商就这么一下子提高了。” “那些人写了一辈子啊(指马恩),要么不写书,要写的都是名著,不像我们要么不写书,写的都是垃圾。” “股份制就是你给我钱,用完了你就goinghome。” …… 经常,他的话会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经常,唐少麟班上熟识的小男生们,下课会跑过来笑他:“辛苦辛苦,抗战了那么多年,还是要追一个讨好四个。” 经常他们班女生几乎个个拿眼睛瞪我,极不友善。通常我笑容还挂在脸上还没来得及卸下就被白眼击中,我试图打入他们班内部找一个闺中密友的念头只好就此搁浅。 只不过我后来还是在一次误打误撞中认识了一个投契且才貌双全的丁叮,再后来读研的时候,她还跟我一个寝室。 唐少麟从来不在乎他们男生开玩笑的那些话,他一向极其洒脱。 再说以他一向的显赫声名,真正想追他的女生还不是一样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就算有我这个台面上的“正牌女友”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依然不断有女孩上前来约他去看电影、去跳舞、去郊游。 在英才辈出的大学校园里,他的行情依然只涨不跌。 通常我都在看完好戏之后,朝他眯眯一笑,而他通常会紧绷着脸白我几眼,或是给我一到几个爆栗。 后续如何,我就无从得知。顶多走在路上,多收几只白眼,外加几句略带鄙夷的评价和窃窃私语。就连美丽的沙沙,也好几次无辜被殃及池鱼。我咧,看在课太精彩的分上,一切都不计较。我跟唐少麟是好哥们,自己知道就好。 转眼到了十二月初,弹指一挥间,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这是我们进校以来的第一个圣诞节。可能是因为新生的关系,对这些节不节日的特别敏感,空气中都浮动着躁动的韵律。 没多久,系里通知要开圣诞晚会。 一时间班上闹哄哄的,男生女生聚成一堆,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经济系搞节目历来的传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从小到大向来是文艺骨干的沙沙自然在劫难逃。 此外,有个台湾访问团预定在元旦前夕访校,其中很多成员是g大老校友,对母校感情深厚。学校很重视,准备举办一个大型文艺晚会以表盛大欢迎,练了多年钢琴的沙沙是当仁不让的独唱兼钢琴弹奏。 因此,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七早八早的沙沙就已经开始练习了,经常下课后留在系里活动室,我有事没事去探探班,顺便给她送点吃的喝的。唐少麟有时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一连好几次,我都没看见秦子默。 我有些诧异,“沙沙,你的子默哥哥怎么没来啊?” 说到那个名字,心里还是有些微刺痛。 沙沙一边心安理得地喝着我带过去的巧克力饮品,一边甜甜地冲我笑,“听夏言说,子默哥哥最近忙着帮他们班男生抓题准备积极考试呢,忙得很,再说他还要复习准备考律师。” 我没好气地朝她翻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贤惠,真是女生外向。我可是牺牲了白先勇讲座的机会去给你买吃的喝的,你怎么没感谢我啊?” 沙沙谄笑。 但凡她心虚的时候,和武艺欠精的靖哥哥一样,就会来这么一招“亢龙有悔”。 过了一段时间,夏言他们召我们去吃迎新除旧饭。在一个小小的火锅馆。 夏言、唐少麒、木兰、向凡他们是先到的。 他们看到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现,说不吃惊是骗人的。 唐少麟向他们点了点头之后,很自然地帮我将脱下的长羽绒衣和围巾一起挂好。 向凡的眼神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奇怪,他一直盯着我们俩。 唐少麒和木兰相视一笑,“嘿嘿,少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和唐少麟相视而笑。 经过那晚的坦诚,我们俩早就已经不再拘泥,早就相约以朋友相处,以后的事顺其自然。 别人怎么说,我们并不在乎。 一会儿,沙沙和秦子默出现了。他穿着驼色的半长风衣,她穿着淡蓝色羊绒短大衣,真正一对璧人。他们的眼睛瞪得更大,桌上一片寂静。 只听得木兰喃喃自语:“是我眼花了吗?这个秦子默,居然会跟女生一起同时出现在饭馆里,而且这个女生还是……” 沙沙还是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朝众人挥挥手,“嗨。好久不见。” “嗨。”大家如梦初醒,表情各异,纷纷打着招呼。 我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两人坐了下来。 木兰的眼睛直如探照灯一般在沙沙和秦子默脸上来回梭巡,我有点想笑。 这个木兰,不像姚木兰倒更像花木兰,怪不得把唐少麒管得服服帖帖的。 片刻之后,开始点饮料,点菜。 我要橙汁,我喜欢酸酸甜甜的感觉。 唐少麟对服务员说:“帮她热一下,她胃不好,不能喝凉的。” 咦,我就高二因胃病请假一次,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有些不安。 大家纷纷起哄。 唐少麒第一个不依,一脸的莫名惊诧,对着木兰说:“我有没有看错,面前坐的是不是我一母同胞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啊,差太多了吧?” 木兰唯恐天下不乱地拼命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她笑得眉毛弯弯的,“不认识啊不认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唐少麟横了他们一眼,简短地说:“想要我在老爸老妈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就给我乖乖闭嘴。” 那两人跟中了符一样,马上闭嘴。木兰还伸出手一横,做了一个缝拉链的动作。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呀,我忍俊不禁看着木兰耍宝。 突然,秦子默开了口:“我要酒。”他扬头,“给我来一瓶白酒。” 众人皆惊,沙沙也是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第一个出言阻拦的是向凡,他很焦急地说:“子默,不行,你不能喝白酒。” 秦子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难得大家这么高兴,要过新年了,一醉方休。” 唐少麒看看他,皱起了眉,“我跟你同学四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喂,子默,什么时候好上这口的?” 秦子默不动声色朝大家瞥了一眼,“最近。” 夏言朝他看了一眼,仿佛了解了些什么,“那就上两瓶吧,我们大家都陪子默喝一点。” 我低头不语。 唔,火锅似乎开了,面前的杯子越来越模糊。 吃饭间,大家其乐融融。 不一会儿,偷偷喝了点白酒的木兰开始耍酒疯。因为,她是有名的“一杯倒”,无论什么酒,一杯准倒。 怪不得唐少麒从一开始,就如临大敌般严防死守着不许她喝酒。但到底,还是着了她的道。 于是现在,脸色驼红、眼神有点涣散的木兰,使劲揪着唐少麒的耳朵,“老实交代,说,最近有没有背着我干坏事?!” 我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兴趣盎然。 唐少麒耐心地环住她,耐心地解释:“我的姑奶奶,老天作证,绝对绝对没有。” 众人皆笑。 唐少麟不怕死,抢先发言:“大嫂,不要那么容易被我哥糊弄过去,你要仔仔细细地问,从他上幼儿园开始,一件件、一桩桩,好好追查!” 唐少麒飞给他“我让你死无全尸”的凌厉眼神。 木兰狐疑了半晌,打量着唐少麒:“真的,你从幼儿园开始,就背着我干坏事了?” 我笑得打跌。 唐少麒无奈,“我那时候,还没有来得及认识你啊。” 木兰委屈,“你、你、你,总而言之,你对不起我,”她恶狠狠地一揪再揪,“怪不得你前天晚上心虚,亲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唐少麒脸倏地通红,拼命咳嗽,嗓子都快咳破了。 我们大笑。 就连一直笑得淡淡的秦子默也忍俊不禁。 唐少麟总算好心拉了哥哥一把,“少儿不宜少儿不宜。老哥,有什么私房话和大嫂回去慢慢说,她都这么醉了,你就先带她回去吧。” 唐少麒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抱歉,我先把这根小辣椒扛回去。” 大家都深表理解地拼命点头。 这一顿饭,真是吃得妙趣横生。 只是几个男生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想是喝了酒的缘故。秦子默尤是,因为他喝得最多。 在火锅馆门口,大家纷纷作别,向凡他们提议去喝茶,顺便解解酒。 沙沙一把拉住我,“汐汐,和我们一起去喝茶吧。”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她最近一直忙,又赶着排练,早出晚归。即便在同一个寝室,我们也很少有时间好好玩一玩。 秦子默站在我们身后,手插在兜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神色淡然,一声不吭。 从头到尾,他的神情一直淡淡的。 我真佩服自己语调还能这么轻快:“哎呀,你们去好好玩吧,我……”正在思索用什么理由婉言谢绝。 唐少麟很自然地接了口:“汐汐和我想去夜市好好逛逛,她想了好久了,”他轻抚一下我的头发,“想去买发卡。” “哦,那你们快去吧。”沙沙依依不舍地放开我。 我们挥手作别。 走远了以后,我白了身边的唐少麟一眼,“说得跟真的一样。”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审视着他,“唐少麟同学,以前陪不少女孩子去买过发卡了吧,不然怎么编得这么顺口?” 唐少麟神色自若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这么牺牲一下,你走得成吗?”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你没发现有人今天很危险?” 我没听清,“嗯?” 他不再说话,径直向前走。 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我印象中,秦子默和唐少麟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夜市果然热闹,我们左逛逛右逛逛腿都酸了,累了就找个地方歇一歇,唐少麟嘱我等着,然后去买了两杯珍珠奶茶,我特意比较一下哪杯珍珠多一些,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少的那杯扔给他。 他朝天直翻白眼。 路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不少女孩子盯着他看,再顺带挑剔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满遗憾。 我毫不示弱回瞪了回去。哼哼,who怕who。 唐少麟笑,我倒,这只雄孔雀,居然还在沾沾自喜。 突然间他凑到我耳边,快速地说:“只要你也能这么看着我,哪怕一眼,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我一惊,珍珠奶茶洒在衣服上。 他坏笑,拿出餐巾纸来替我仔细地擦着,“喂,开个玩笑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敲他一记,“臭小孩,没事乱开什么玩笑?” 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 “喂喂喂,什么小孩,我年头你年尾,我比你大好不好?”他抗议,突然又想起什么,摸摸下巴,“说起来,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号对不对?想要什么礼物不妨直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大大费脑筋:“唔,容我好好考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务必让你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他笑。和他在一起轻轻松松、笑笑闹闹的,总是可以忘记很多事。 回到学校后,唐少麟照例要送我回宿舍。 我曾经多次婉拒他送我,但他执意不肯,“安全比较重要。”他每次都是这句话。 只是,每次在离宿舍大约200米的地方,我就让他先回去。 我不想让他熟识的人多看见。仿佛这样感觉亏欠他会少一点。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每次到地点就潇洒离去。 又到了,我笑着看他,“大帅哥,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刚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慢着,一句话就想打发我啦,我要新年礼物。”一副赖皮小孩的样子。 我当他开玩笑,为难地摊开手,“今天,真的没准备哎。” 他的眼睛里闪动笑意,“不,你有。” 说着,一把就将我拉到身边,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轻轻俯身,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的礼物。” 说完,一跳三步远,笑着跑开。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得意的笑,都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 这个死小孩,我恨恨地摸着额头,心不在焉地往宿舍方向走。 快到宿舍了,我轻快地跳着往前走。 这趟夜市收获颇丰,我还真的买到了发卡;又给沙沙带了条丝巾,刚好配她的大衣;还给小白兔和欢欢买了桂花栗,放在包里,得赶快拿回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斜刺里伸过来一条手臂,一把拉住我,飞快向前。 我被拽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一直被拖着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竹林。 刚进竹林,我直觉还以为是唐少麟跟我开玩笑,刚开口:“唐少麟,别玩了……”话还没说完,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一双灼热的唇压了下来。 带着浓浓的酒味。 仿佛带着满腔的怒火、满腔的怨气,狠狠地碾过我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呆住了。 隔了不知多少时候,我终于反应过来,奋力挣扎。 刚离开他的一刹那,我的腰间蓦地一紧,接着我的头被一只手紧紧定住,密密的吻又压下来:在我的额头,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耳边,在我的颈项,最后来到我的唇。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悄悄松开了。 一只下巴抵住我的头,我听到气息不稳的呼吸声和重重的心跳,我试图镇静下来,“秦子默……” 无言。 有一只手轻轻滑过我的头发,最后轻轻环住我的腰。 我挣扎着试图找回最后一丝清醒,“你真的喝醉了,秦子默……” 我记得很清楚,那瓶酒,几乎被他一人全包了。 我困难地轻轻开口:“现在,你是沙沙的……男朋友。” 抵着我的下巴蓦地一紧,接着我被重重推开。 他站在我对面,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低头不看他,站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自嘲的声音响了起来:“明明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明明知道你的快乐、你的笑容跟我全然无关,明明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唐少麟,我还是像个无药可救的蠢蛋一样,傻傻地跑到这儿来,等了两个小时。等着你,等着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为你还小,很多事,包括感情,你都还不懂,所以我一直等到你高考结束,等到你们开学,再等到你们军训结束……” “你就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继续等,等你习惯我的存在,等你明白……我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着你的回复。” “结果没过几天,你来找我了,只不过你是来当红娘的,你来见我是要我接受你的好朋友——沙沙。”他淡淡地说:“这就是我等到的回复。” 他看着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其实你想要拒绝我的话,告诉我就可以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这样的话,我也就无须为当初的一时负气和冲动,而如此痛苦。” 我抬头看他,我看着他略显淡漠和倔强的脸庞,眼眶一阵发热。 或者,在无尽的时间荒野里,我们命中注定会这样,于冥冥中失之交臂。 他微微侧脸,看向我身后的竹林,蹙起眉苦笑,“想不到我秦子默,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接着,他淡淡地有礼貌地朝我轻轻颔首,“刚才,是我失礼了。” “但是,我不道歉,”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不会道歉。” 说完,他转过头去,将手插在口袋里,大步离去。 他修长的背影,在深秋的雾蔼里、在夜晚的凉意中,渐行渐远。 第六章 缓缓坠落 日子流水般滑过。 转眼离我来到c大已经半年有余,新年过后的第二学期已经开始。 工作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回了一趟家,陪爸妈他们过春节。哥哥早就已经结婚搬出去了,爸妈已经老了,他们有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 偶尔老爸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带着一些懊恼、一些歉疚和深深的探究,又有一些别的什么,我无暇分辨。 妈妈上次的眼泪和在每次我回家时的操劳让我终于明白一点:无论如何,子女的幸福,是父母心里最大的牵挂。 只是仿佛有某种默契一般,他们从来都不逼我去相亲。 我逐渐逐渐习惯了c大的一切。 那个每次我去买水果态度都很亲切的老太太,那对做西安凉皮称得上一绝的夫妻,那家经常偷工减料的干洗店和那帮我又气又爱的学生们。 我还是经常罔顾老师形象,在路上呼朋唤友地吃东西。 只是旁边的人换成了大姐,偶尔也会跟我班上那些没大没小的小女生们。 我和系上的老师们也逐渐熟悉了。系主任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正统的老知识分子,很讲原则,做事不讲情面,但是很关心和照顾我们。至于同事们,我一向的原则是:有缘相处,合则聚,不合则君子之交,淡如水。 来到c大以后,多半是淡如水之交。也有合得来的,童妙因就是一个。 童妙因家就在c市,本地人,芳龄二十四,未婚。 她是一个玲珑婉约,心思缜密而灵秀的女孩子。 跟以前的我有点像,但不同的是她比我淑女多了,而且她生就一副古典美女的样子。 我发现我天生和美女挺投缘:沙沙是,丁叮是,如今的童妙因也是。 童妙因最近一直很高兴,浑身上下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 我聪明地不问,该说的小美女自然会说。 终于有一天,童美女羞答答地跟我说:“林汐……我恋爱了。” 我斜睨她,“早看出来了,你额头上刻了三个字——‘幸福中’。” 她紧张地摸了摸,“不会吧。” 我笑,“看你紧张的,何方神圣,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妙因的脸上甜蜜地现出两个小梨涡,“林汐,我真的好幸福哦。我爸爸跟他……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到她的话音迟疑了片刻,“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去年,他从国外回来,到了c市,联系上了我爸爸,就来我们家拜访。以前,我爸爸就一直夸他有多年轻有为,我还一直不以为然。可是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他比起我爸说的,还要优秀,还要出色。” 她的脸微微一红,“那天,他站在我们家客厅,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每到周末,我都盼着他早点来,每次他来,我都盼着他多待一会儿。后来,我爸爸看出来了,一开始……”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后来,我爸爸还是答应帮我。那些天,他一直没来我们家。我忐忑不安,怕他拒绝,怕他再也不来了,没想到后来,他竟然出现了。林汐,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多高兴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现在,我都患得患失地怕自己配不上他……” 我看着她面若桃花、轻颦浅笑的模样,挑了挑眉,天,她形容的岂非人间极品? 于是我刮了下她的鼻子,半带打气半带调侃她:“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也不用这么刺激我吧?再说了凭你的条件,多半是他配不上你吧!” 经济系的美女老师童妙因在c大一向知名度甚高,想要追求她的男老师多如过江之鲫。 她摇头看向窗外,声音中带有些微惆怅:“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喜欢上他对我的意义……” 片刻之后她回过头来看我,笑得很是满足,“林汐,你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出色。”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学跟你一个学校呢,也是g大,去年秋天才刚回国。” 我微微一怔,接着不以为意地整理桌上的教案:“哦,g大校友啊。” 手头上的事情太多,并没多想。 一天,斜阳如血。我上完下午的三四节课,拖着疲惫的身体乘电梯下十五楼。 真是的,不知教务处没事干吗给我排下午三四节课,每次上完课我都跟浑身散了架似的。 出了教学楼,刚走了没几步,一个声音在前方叫我:“林汐,林汐——” 是童妙因。 她穿着浅米色大衣,同色短裙,同色长靴,脖上还系着一条浅米色丝巾,淡淡的妆饰,明媚照人。 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她今天应该是没课的啊。 妙因亲密地挽住我的手,答道:“今天帮王老师给上学期一门课的补考监考,刚结束。” 说完,她和我并肩走着。 我有些奇怪地侧脸看她,“妙因,你回家不是走这条路啊。” 她笑笑,“我刚接到我男朋友电话,他在你们宿舍那条路的路口上等我,那边好停车。” 我释然。 一路上我都跟她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很快就走到我们宿舍楼下了,我只顾着和她说话,直到她对着前方扬声叫了一声:“嗨。” 我顺着她的眼睛往前看。 我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斜倚在一辆车旁。 我的心刹那间缓缓坠落,如寒冰。 我握着教案的手下意识抓紧,抓紧,再抓紧。 想过几千几万次,想过几万几千次,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竟然会这样重逢。 童妙因恍然未觉,一把拉住我笑着,“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我被动地跟着她走过去。 我的脚软软的,已经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 恍惚中,我听到童妙因软软的声音:“子默,这是我们系老师,林汐,才从g大研究生毕业分配过来没多久;林汐,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 我下意识地抬头,接触到的是一双平静的眼眸,他淡淡地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他……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副样子了。 一身剪裁得体的亚曼尼西服、外罩一件黑色风衣,显得颀长而不失优雅,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线条分明的脸,干净、成熟,一望而知生活优裕。 他看着我,他的眼里波澜不惊,他平淡且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你好,林老师。” 我有点想笑,或者我应该说,人生如戏,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微笑,“你好,秦先生。”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六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残酷地教我学会了什么叫做自制。所以我客套而不失礼貌地再加了一句:“常听妙因说起你,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 童妙因热情地在一旁补了一句:“子默,你知道吗,林汐和你还是大学校友呢。” “哦。”他看向我,可能是我的幻觉,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掠过些许复杂。他朝我投来深深的一瞥,他的声音顿了顿,但依然那么悦耳,还有礼貌的疏离,“是吗……” 我垂下头,嘴角微微一牵,真是很讽刺,不是吗? 但我继续保持微笑,“是啊。不过,g大太大了,好几万人,能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我看着妙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不认识,很正常。” 或者人生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宛如初相遇? 我看到自己抱着教案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但是看着他们,我一直在淡淡地礼貌地微笑。 妙因看了看手表,略带歉意地说:“林汐,我们约好了朋友一块儿吃饭的,快要迟到了,不好意思……” 我浅浅一笑,“没关系,别耽搁时间了,赶快去吧。” 他看着我,有礼地向我颔首:“抱歉,先走一步。” “好的,再见。”我回礼。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见。 他动作轻柔地给童妙因打开车门,接着他看了我一眼,也坐了进去。 车渐渐开远了。 我收回目光,我昂起头,再昂起头。 泪水流回到眼眶中,心就不会那么痛。 古人说得很对——哀,莫大于心死。 又或者,七年来,萌芽、生长,而终将湮灭的那份哀伤,所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句点。 于是,我一如既往地做着手头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留在教研室加班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学期刚开始,准备教案、讲稿、写提纲、做ppt,琐碎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只是从那天开始,秦子默经常等在我们教学楼下。 每每童大美女都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娇羞无限地奔下楼去。 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异常。 或许,我也并没有太多异常的情绪。 所以某天,又一次在楼下碰到他们的时候,我居然还可以自如地微笑。 “嗨。”我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今天忙了一天,明后天都可以睡懒觉了,要不是因为晚上还有事,再加一个晚班我这一星期都可以高枕无忧。 妙因朝我扬起声音:“林汐,今天晚上嘉湖公园有嘉年华会,跟我们一起去玩玩吧。”她抬头似是征询地看看秦子默。 后者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当然没问题。不过,你要看看林老师自己的意思。” 我轻快地笑,拨一下头发,“我才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呢,好好去玩吧。”顺便抬腕看一下手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妙因恍然大悟,“怎么,主任又介绍你去相亲了?” 我苦笑,谁说不是呢。举凡中华女性,大学毕业还没有男朋友,一定是三十岁至七十岁亲戚朋友师长同事重点关心的对象。我上研究生期间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没想到刚到工作岗位,从第一天起,主任的热情,比起师母来,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系主任——那个热心然而不容忤逆的老太太,在我屡次三番推辞拒绝、变尽花样临阵脱逃之后,在电话里给我下了一个极其严厉的最后通牒:“林汐,这个人条件真的非常好,前面那几个根本没法比,你一定要见,不见是你的遗憾。如果这个还不成,我保证从此不再管你!” 大有壮士断腕的悲壮和我不识明珠的慨叹。 老太太脾气上来,可得罪不得,我无奈,“好吧,您安排吧。” 于是,我今天就必须去赴鸿门宴。 妙因同情地看着我,“你还真的必须要去呢,主任一吼,地都要抖三抖。” 我点点头,“理解万岁。” 有人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我。 同事的男朋友而已。 我挥手,作别。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而且有意外之喜。 照例,介绍一下彼此,介绍人功成身退,留下我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过,我压根就没听清楚,我只顾埋头吃。如果这种方式对我管用,早三年就有人天天给我画眉了。 对面有人低低地笑。 我横他一眼,没见过人吃饭啊,笑什么笑。 说真的从坐下来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他。 一张娃娃脸,一双细细的笑眼——似曾相识。 他朝我又一笑,居然有点促狭的样子,“嘿嘿,果然是你,我还就怕是同名同姓呢。”他像变脸似的,瞬间一副极其恐怖的表情,“如果唐同学知道我来跟你相亲,啧啧……”一副小生怕怕的样子。 我记起来了,杨帆,唐少麟班上的同学,当年那个把下课跑来取笑我们当作每日一省的必修课的小男生。 也是我研究生时代的亲亲室友——丁叮小姐的噩梦。 我心里有了点数。这个人,借相亲之名大老远跑来见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简直是绝对的肯定的万无一失的。 怪不得屡次被我拒绝见面,还如此锲而不舍。 他还在津津乐道:“抗战也只要八年吧,你怎么就忍心这么折腾我们举世无双的唐同学呢?啧啧啧……” 我举起手指,不慌不忙地晃了晃,轻轻说了两个字:“丁叮。” 对面这个人立刻噤若寒蝉,而且还是一只浑身上下红得可疑的寒蝉。 我满意地笑,bingo,丁美女,果然是他的罩门。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想必有不少事先打好草稿的精彩台词还没来得及慢慢铺陈就胎死腹中,滋味一定、十分、非常的不好受。 半晌,他停止脸上变化莫测的色彩转换,恨恨地瞪着我,又过了半天,才对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慢条斯理地看着他,“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以丁大美女一贯的伶牙俐齿,她口中的噩梦,能有什么好形容词,为了他的心脏安全起见,还是不知道为妙。不过,我当时就直觉他们会是一对欢喜冤家。 成人之美的事,我向来做得很干脆。 不知道为什么,心蓦地痛了一下。 杨帆沮丧,“她搬家了,也换工作了,没有给我留任何联系方法。她是存心的,一定是。”说完,泄愤似的喝了一大口水。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下丁叮的地址和手机号码,递给他,“解铃还需系铃人,自己去找她吧。” 我想,丁叮是不会怪我的。 无视对面笑得有点痴呆的人,站起身来往外走,走了两步我回头一笑,“你不能怪她,毕竟对无意中夺走她初吻的人,她没有拿把刀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出意料听到杯盘落地的声音,我忍不住笑得开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唔,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一路心情颇佳地回到宿舍,走进大楼的一瞬间,我还是觉得身后有人。奇怪,怎么回事,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 我转身回头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在晃动。 摇了摇头,我下定决心,过两天去拜拜佛求求签,据说c市南山寺的菩萨还是很灵的。拿出钥匙,我进了电梯。 上了十楼,打开门,室内寂无一人。 大姐又到上海探亲去了,说起她为交通部门作的贡献,绝对是可歌可泣。 洗了个澡,我擦干头发,嗯,又长长了,过两天该去修剪一下。 我打开电脑,好几天没上网了,又顺手打开m。 一行字迫不及待跳出来:“林汐,林汐,月球呼叫地球。” 我失笑,再一看,lion,那头狮子。 我问:“这么长时间了,还在美国摸鱼呢?” 飞快地有了回应:“嗯嗯嗯,乐不思蜀。” “那就别回来了,在那边好好找一个工作吧。”我漫不经心地打,“以后我失业了好去投奔你。” 那边突然停了半天。我狐疑地看了又看,还以为网络断了。 突然又跳出一行大大的字:“没良心的家伙,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我笑,胡乱地打:“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 那边发过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嗯,不早了,好好睡觉,下次再聊。” 飞快下线。 我愕然,这个人还是这么不按牌理出牌。 不禁又想起从前。 当年……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唐大哥和木兰早已相偕去了新加坡。据说在那边已经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极像木兰,一大两小,想想就觉得恐怖,可怜的唐少麒。但于他而言,恐怕也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甜蜜负担吧。 我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我一看表,才七点,不理,我要睡觉。敲门声很有耐心,一直持续。 我无奈,我的起床气一向十分惊人,何况是被敲醒的。火大地跑过去,“最好有什么天塌下来了不得的大事,否则……” 拉开门,一看到来人,我的话陡然湮没。 我擦擦眼,再擦擦眼,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赫然是那个应该在美国摸鱼的唐少麟,旁边还有两个洋鬼子,一男一女。 第七章 峰回路转 自从g大小树林里那恍若南柯一梦的夜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秦子默——一次也没有。 倒是沙沙,除了练琴排舞之外,偶尔还会粘在我身旁,跟我和唐少麟去上自修。 她口中的秦子默,面临毕业,依然很忙,而且似乎身体一直微恙。 我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我想了又想,最终什么也没问。 我没有那个立场。 面对单纯而快乐的沙沙,我总是有一种深重的罪恶感。 我想,或许时间会冲淡我不应该拥有的一些情感…… 我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 沙沙十分歉疚,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汐汐,我刚好二十八号那天要在大礼堂彩排,对不起,晚上没有办法给你过生日了。” 她的神情非常非常地懊恼。 我心中一阵暖意,捏捏她小巧的鼻子,“没关系,小生日而已,你安心去排练,吃完晚饭我去看你彩排。” 她感激地一笑。 其实,我跟唐少麟早就约好了,和我们宿舍的小白兔、欢欢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大家再浩浩荡荡一起去给沙沙捧捧场打打气。 她一直就是那个我们疼爱的小妹妹。 不是没想过也许会碰到那个人,但是我别无选择,从一开始就是。 二十八号,又是一个周末,一大早沙沙就去排练了,要整整一天。 下午,我在宿舍洗衣服。刚刚去澡堂洗了个澡,又接到妈妈的电话,心情大好,情不自禁地边哼歌边洗衣服。 桌上,放着欢欢她们送给我的一束鲜花,我最爱的洁白色百合花。收音机里流泻着悠扬的音乐,很老的一首歌——carpenter的yesterdayoncemore(昔日重来),我正跟在后面瞎哼哼。 电话铃响。欢欢不情愿地放下书去接,一会儿朝我叫:“林汐,找你的。” 我擦干手,快快乐乐去接:“喂,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显然没有感染到我欢快的情绪,一个似乎在哪听过但冷淡的声音:“喂,请问是林汐吗?” 我一怔,“是我。” 那个依然冷淡的声音自报家门:“我是向凡,你记起来了吗,”他顿了顿,“子默的老乡。” 我愕然,向凡,那把剑?他会有什么事找我? 我“哦”了一声:“记得记得。” 向凡干脆利落地说:“我找你有事,现在就在你楼下,你赶快下来。”“啪”的一声电话断了。 我放下电话,愣了半天,难道是…… 直到欢欢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林汐,你没事吧?”我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脱下洗衣服专用的外套,飞快地穿上长羽绒衣,拿起包和手机就急匆匆往外冲。临走时,匆匆忙忙对欢欢说:“我有事,先出去一下,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欢欢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傻傻地“哦”了一声。 外面很冷。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向凡在我不远处看着我,手上似乎还拎着一个包。 他的眼神和吃火锅那晚一样,怪怪的。 “找个地方,我有事跟你说。”他走过来,命令般地对我说。 片刻之后,我们俩站在那个满眼萧索的小竹林中。 我看着他,他却低头沉默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忍不住,正想开口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突然抬头,眼里满是谴责,声音像鞭子一个字一个字抽在我身上:“林汐,你还嫌子默被你折磨得不够吗?” 我的身体瑟缩了一下,润润唇想开口,但每个字说起来似乎都有些困难:“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向凡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明白,你怎么会不明白?!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顿了顿,仿佛拼命在压抑心中的怒气,完全没有了初见时的和善,“从我们大二开学起,子默就有点不对劲,要知道他一心想着出国深造,平时除了学习之外,最多跟我们一起打打球出去喝喝酒,对其他一概不热衷。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一个怪问题,他的表情古里古怪,‘向凡,你有没有跟女孩子拌过嘴,还觉得很过瘾?’” 说到这儿,向凡的嘴角有些微柔和,他微微侧过脸去,“我当时听得实在太吃惊了,要知道他是我们系出了名的不解风情的木头,于是就悄悄告诉了夏言,他是情场高手,断定子默一准是开了窍,看上谁了。但是,不管我和夏言他们怎么问他、逼他、引诱他,他死都不肯说。我们不得要领,只好用排除法,东猜西猜地乱猜一气。猜到后来,夏言断定子默是在他家,知慕少艾地看上了漂亮又有点娇气的沙沙小妹妹,于是夏言和少麒就有事没事拽子默回去,给他进一步制造机会。奇怪的是,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还真的每次都肯去。 “我们上大三那年,有一阵子沙沙常打电话来找子默,但他多半不在,就算接到了也平平常常的看不出什么,倒让我们有点大跌眼镜,还以为他生性奇怪,就算喜欢上一个人,也这么与众不同。 “后来我们私下里议论的时候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直到有一次,我和子默在上自修,他相当心不在焉,一直在纸上涂涂抹抹的,后来趁他中途出去,我掀开盖在纸上的书,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我看到整张纸上,反反复复写满了两个字,从没见过的。 “我一直琢磨不透子默为什么要写那两个字。直到开学来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听到你的名字,看到子默看你,看到我们说话时子默刀子一样的眼神。我知道,我们都错了。我想那天,夏言大概也看出来了。” 我低头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眼中缓缓升起雾气。 “大概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周末,我们在教室和指导老师讨论毕业论文的选题,子默接到一个电话,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激动过,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外跑……” 我震惊。那个电话,那个电话…… 向凡的声音冷冷地又飘过来:“可是,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一个酒吧服务员给我打来的电话,我跑去一看,子默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醉得不省人事,那个服务生从他身上的通讯录上找到我。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去,在路上我听到他叫你的名字,一直在叫。” “从那天起,子默经常拉着我去喝酒。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他对什么都提不上劲。”他又看了我一眼,“偶尔他也会跟沙沙一起,上上自修、逛逛校园,可是他总是意兴阑珊提不上劲,一天比一天沉默,什么话都不说。” 雾气更重了,我的鼻子发酸。 “吃火锅那次,你们走后,我们在茶馆坐了会儿,一起把沙沙送回去。子默又拉我和夏言去喝酒,他什么都没说,只顾低头喝酒,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林汐,为什么一定要踩碎你给我的阳光,还有希望?’” 雾气氤氲成大滴大滴的水汽,一滴、两滴、三滴…… 那天晚上…… 我低头,泪水还在不停地、不停地坠跌……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子默现在在医院。” 我惶急,连忙擦擦眼泪,抬起头,“他……怎么了?” 向凡淡淡地看着我,“还能怎样,无非是喝酒过多再加饮食不当,肠胃出了点问题。今天一早送过去的,现在已经没事,但是要留院观察一下,我回来给他拿点随身衣物。” 我急急忙忙地祈求地开口:“带我去,带我去看他。” 寂静了几秒,向凡叹了口气:“林汐,你们何苦彼此折磨。” 我轻轻推开门,身后向凡低低地说:“你进去陪他,我去买些吃的。”说着把手中的包交给我,我点头。 向凡看着我,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林汐,子默虽然看上去很骄傲,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实际上,他非常非常脆弱。” 他悄然离去。 我走近,看着秦子默苍白的脸,他瘦了。他穿着深蓝色的毛衣,半盖着被子,静静地躺在那儿。一个吊瓶挂在他的床头,里面的液体缓缓地滴着。 我轻轻坐在他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的呼吸声很清晰,他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他的嘴唇抿着、有些干燥,他的眼睫毛还是那么长,安安静静地闭着。 我轻轻拉过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 他一无所觉。 我看着那只修长的手—— 高一那年,猝不及防伸过来,抢走了我的书。 高二那年,伸过来扶住我向前跌的身体。 高三那年,牵过我的手,在我手心放上一个小盒。 大一开学后的那个秋夜,在桂花香中,牵着我,一直往前走; 那个冬天的夜晚,在小竹林里,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 我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在泪眼模糊中,我感觉到他的手动了动。我连忙抬起头,他正在看着我,脸色依旧苍白。不知已经醒过来多久了。 我,就那么泪眼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突然,他挣脱开我的手,缓缓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他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丝痛、一丝倔强,还有淡淡的哀伤,“再一次,在给了我无谓的希望之后,紧接着就把我打入深渊吗?” 他转过头去,微微闭眼,“我没事。天就要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慢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响得很急促。 我想起了什么,连忙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唐少麟焦灼的声音:“林汐,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在等你……” 我下意识地擦了擦脸,转过身背对着床,迟迟疑疑地说:“我……” 唐少麟又焦急地叫道:“李晓欢说你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跑出去了,你到底在哪儿啊,没什么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我没事,现在在人民医院……” 电话突然断了,我对着电话“喂”了两声没有反应,这才发现,我的手机没电了。 无奈地收了线,刚转身,就被一只手重重拽住衣服,我一时稳不住身体,跌落在他胸前。 接着,我的头被一只手定住,我的身体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一双温热的唇覆盖下来,微微地有点苦涩又有点干燥。 良久,他放开我,他的头略略抵住我的头,就连他的呼吸都带着些微痛楚,“林汐,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 对不起,沙沙,实在对不起。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认了。 我重重地闭了闭眼,悄悄伸出手去,环住他的头。 他的身体明显一震,接着他放开我,转而看着我,眼里有两簇亮亮的火焰在跳动。 他紧紧地注视着我,有点不确定地问:“林汐……” 我伸出手去,摸摸他瘦削的脸,“不会喝酒还去喝,你对自己的评价很中肯,你的确是一个蠢蛋,无药可救。” 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突然间他的脸上居然飞起了一片红晕,咬着牙,“向……凡……” 我不理会他的窘态,给他把身后的枕头垫高,抬头一看,又看到他的点滴快没有了,于是赶快去叫护士来换,在换点滴瓶的过程中,他一直紧紧地拉着我。 我低着头,假装看不见护士mm调侃的眼神。 一阵忙乱过后,我小心翼翼地不牵动他挂着点滴的手,扶着他半靠在枕头做的靠垫上面,接着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下。 他一直紧紧地盯着我,跟随着我的身影。 我又坐了下来,不看他,低着头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还有,下次记得,送别人印章不要那么小气,要记得附带送一盒印泥,要不给别人当垃圾随手扔了怎么办?” 他猛然坐了起来,我忙抬头看他。 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狂喜,“林汐……” 我忙捂耳朵,“拜托,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好听,那也不用整天在我耳边叫来叫去的。” 他眨了眨眼,有点赌气又有点委屈地咕哝着:“我现在是个病人。”说着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惊讶地看向他,这、这、这,真的是那个骄傲冷漠的秦子默吗? 看着他瘦削的脸,我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和甜蜜,我柔声说:“是是是,你是病人你最大,肚子饿不饿?我出去看看向凡回来没。” “不!”他紧紧拉住我,像一个小孩,“你不许出去,我要你陪我,”再吸一口气,“我要抱着你。”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半天,还是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伸出那只可以活动的手紧紧地揽着我。 过了一会,他推推我,“帮我把外套拿来。” 我不解,“干吗?”还是去拿了。 他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半天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闭上眼睛,伸出手来。” 我闭上眼,伸出手,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我的手心。 我睁开眼,赫然是一枚精巧的戒指,朴素但是造型很典雅,镂空的两个心形交叠在一起。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是我用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本来还以为没机会在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他轻轻地笑,“老天还是帮我的。”有些微得意。 我握着那枚戒指,心里暖暖的,暖暖的。 我们就这样,静静相拥。 突然,门被大力推开。 映入我眼帘的是满头满脸大汗淋漓、一脸惊惶的唐少麟。 他惊住了。 我们也惊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唐少麟牵动了一下嘴角,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说:“我真蠢,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他仿佛自言自语般,“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就一直找一直找,找了大半个医院,在走廊里碰到向凡,他告诉我你在这儿……” 他那么疲倦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我们一直在等你,等着给你过生日。不过我想,现在你大概不需要了……” 他转身,狂奔而去。 第八章 若即若离 我继续愣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宿舍门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个依然和七年前一样英挺潇洒的男子,正露出洁白的牙齿,看着我笑。 大概是看着我一脸痴呆回不了神的样子,唐少麟故意叹了口气:“完了完了,原来这么多年没见,你的智商和年龄仍然还没开始出现正常。” 我“啊”的一声尖叫,不顾自己没洗脸没刷牙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还穿着厚厚的小熊泰迪的棉睡衣,一把上前抱住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而且我的心中一阵惊喜。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抱紧我,有意无意地又叹了一口气:“林汐,你这么高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一直以为你不在乎呢。” 放开我,他扫视一下我的全身,“呃,不过你还是先去换一下衣服比较好,我倒是无所谓,但是这儿有两个国际友人,你现在这样,实在有损中华民族广大女同胞的国际形象。” 我恨恨地要上前去撕他的嘴,这个唐狮子,这么多年不见,讲话还是这么毒。不过,心里真的真的很开心。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c市城南一家环境优雅的小咖啡馆里。 现在的我,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 因为我想起来要问他一个问题,我瞪着坐在我对面的他,“昨天和我在m上聊天时,你已经到c大了对不对?” 他一径笑,不回答我。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一脸络腮胡的高高大大的洋鬼子不甘被冷落,晃动着手指,用蹩脚的中文抗议:“嗨,汐汐,我要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雷尼尔,你可以叫我雷。”他冲着我裂开嘴笑。 显然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 我忍不住笑着回应:“你好,雷尼尔。” 坐在我旁边的异国美女大力瞪我,中文说得可就标准得多了:“你好,我叫莫妮卡,我是lion的同学。” 那种眼神我太太太熟悉了,仿佛一把淬过剧毒的飞刀,在我身上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誓要将我凌迟处死。 从十六岁到十九岁,在和唐少麟常常呆在一起的那几年时间里,这种“他是我的,识相就给我滚远点”的无声警告,我隔三差五就得领教一回。 只是抱歉,我已经千锤百炼,百毒不侵。 呵呵,没想到狮子的魅力无届弗远,居然跨越了国界,啧啧啧,实在是不可小觑。 于是我笑眯眯地朝她眨了眨眼,“嗨,莫妮卡,你可能还不知道,”为照顾和体恤国际友人的理解力,我好心地尽量挑浅显的白话文,“我是lion的表妹,表妹你知道吗?就是他姑妈家的女儿。”看她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我顿时有些口不择言,“mymotherishisaunt”(我妈是他阿姨),标准的中式英语,只求大力洗刷嫌疑,以图全尸。 至于到底是干表妹还是亲表妹,她一个老外分得清才怪。 坐在我对面的雷尼尔眼中,立刻浮现出令人恐怖的笑意,我直觉有些不妙,果然唐狮子下一句话就把我打入深渊—— “no、no、no,sheisjustjoking,”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sheismyfiancée.” (不、不、不,她在开玩笑,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眼里两把刀子飕飕飕飞过去,死小孩,想害死我啊,你没看到她越来越像五毒教教主了吗? 他也挤眉弄眼地看着我,为怕旁边两只竖着耳朵的猎犬听懂,一把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她是我们导师的女儿,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我也不想耽搁她,就说我在国内有女朋友了,她不信,一定要跟我回来看。我实在被她缠怕了,帮兄弟我一把,大恩大德以后再报。” 哦,我想我明白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么老套的剧码,都这个年头了,居然还乐此不疲地轮番上演。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而且对她而言,唐狮子也不过是块鸡肋,早点斩断孽缘,回去找一个相称的如意郎君、早日开始幸福美满的新生活,绝对是好事一桩。 这点小事难不倒我。我很阿莎力地拍拍他的肩。死狮子,好像又长高了,得踮起脚。 剩下的时间段,在我重新粉墨登场之后,我让莫妮卡充分知道了什么是小鸟依人、柔情似水等等等等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在我和唐狮子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二人转表演面前,她有点黯然神伤。 莫妮卡回国后果然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还是中国人。这是后话。 中午,我们四个人浩浩荡荡去吃了一顿标准的中餐。雷尼尔和莫妮卡这两人对筷子的驾驭能力应该不会超过三岁稚儿,偏偏还兴致勃勃得很,不屈不挠地在杯盘之间飞沙走石。唐少麟倒是熟视无睹,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让服务员送上刀叉,任由他们在糖醋排骨、油焖大虾、香菇青菜等等等等上面戳来戳去。 吃完饭,我们先送两位外宾回去休息,相约晚上再一起出来逛逛。 我和唐少麟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了。 在我宿舍,我给他泡上一杯清茶,拉过两个椅子,我们两个沐浴着午后的阳光,静坐在大大的窗台边。 我仔细地看看他,六年不见,他长得更加高大俊逸,当年神采飞扬的洒脱之气少了一些,他的身上逐渐散发出一种成熟潇洒的气度。 但是他身上还是充满了阳光般的感觉,甚至还有着阳光特有的清香。 他就像一首悠扬轻灵的大提琴协奏曲,而那个人呢,永远有着淡淡的哀伤——低低的婉转的夜曲般的哀伤。 我猛地回过神来,林汐啊林汐,有点出息好不好,如今的那池春水,即便吹皱,又与你有何干! 唐少麟看着我,眼里是暖暖的笑意,他带点戏谑地说,“林汐,六年多不见,变漂亮了啊。” 我也笑,“你也是啊大帅哥,越来越帅了,呵呵。”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回来的工作定了没?” 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林老师,作为一个新时代知识女性,国家大事也就不劳你多加操心了,但是你平时连校报、学校新闻都不看的吗?” 我有些心虚,最近实在太忙,再加上…… 慢着——我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大叫着指向他,“你、你、你的意思是说……” 他只是微笑,这头死狮子,六年多不见的确沉稳多了。 我飞快地扑到大姐那边的书架上去。 大姐一向有收集整理任何东西的好习惯。 以往塞到我们门缝里的校报,我只是大致瞄一眼就随手一扔,最近则连瞄都懒得瞄了。但是大姐一定会整理得好好的。 果不其然,在书架的二楼,有一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校报,我飞快地找到最新一期,然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头版头条,赫然列着一个大大的标题—— 留美学者唐少麟博士被聘为c大物理系教授兼学科带头人 然后,底下详细列举了唐狮子在美国的丰功伟绩:写了多少多少paper(论文),做了多少多少project(课题),得了多少多少prize(奖项),如何不受国外高薪诱惑,毅然回国,并婉拒q大b大的盛情相邀,来到c大,甘为c大的学科建设尽绵薄之力,学校表示热烈欢迎等等,举不胜举。 我简直难以想象,这篇新闻稿的主人公,就坐在我身旁。 顾不上去探究那篇显然是官方文件式的措辞,我先抓住主要矛盾:“你为什么来c大?” 就他目前所研究的学科而言,向来是q大、b大、g大分庭抗礼、各有千秋。就算他不去那两个学校,回到母校不也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毕竟当年他在那儿所创下的纪录,至今仍然无人能破。 而c大,一向以来都以人文科学类见长,说到物理学科,至少跟这三个学校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为什么要来c大?我心里有些难过。 唐少麟仿佛了解我心理似的安抚地拍拍我的手,收起笑容正正经经地说:“林汐,你听我说,我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冲动的小毛孩了。这次回国,选择学校,我是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的。从表面上看,目前的c大,我所在的学科还不够强,但是就我目前做的研究方向来讲,这里很适合。而且我和这里的领导谈过,他们给我充分的学术自由,所以我把雷尼尔请回来做两年的外籍专家,和我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三年内一定会出成果的,相信我。” 我看着他,释然而由衷地笑,我当然相信他。 唐少麟,永远是最优秀的。 他又是微微一笑:“当然,能经常看到你,我还是很开心。” 我没料到他会杀一个回马枪,一愣;又看他笑得有点促狭的眼,不禁发自内心地一笑。 有朋若斯,夫复何求。 半个月后,莫妮卡怏怏地回国了。 尽管她在一开始的时候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但禁不住我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陪她出去游山玩水,一路上为她精彩解说,还替她卖力砍价买了无数迷得她一愣一愣的布艺刺绣、字画、木雕、剪纸等等手工艺品,再加上在她不慎感冒时忙前忙后一直忙到她康复,关系倒也逐渐融洽。至少,莫妮卡渐渐开始跟我有说有笑了,尽管绝大部分时候,还是鸡同鸭讲,连手势带比划半天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因为后来我才发现,她就自我介绍那句讲得很遛,估计下狠劲好好练过,其他的都不太灵光。 莫妮卡终究也是个善良的小女子,所以伊人在上飞机前,抱着我久久不放,眼中一直泪光闪烁,并殷殷嘱咐我以后有空,一定要跟唐少麟一起去美国看她。 嘿嘿,我就是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回到学校,我突然意识到,我成了c大近来风头最劲、最最新鲜出炉的校园新闻人物。 我早就认命了。早八百年我就说过,只要和唐狮子沾上哪怕一丁点边,即便我是一头猪,都一定是一头双眼皮的不同凡响的猪。 还有好事者孜孜不倦地挖出我曾经和他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同学,大学还曾是校友的陈年往事,借此作为八卦依据。 于是我就是众人眼里那个成长在新时代红旗下的王宝钏,苦守寒窑数载,终于拨得云开见月明、修成正果。而那个薛仁贵,虽然身处蛮夷之地多年,过尽千帆,但始终还是觉得伊人最好,于是破镜重圆。 我还是蛮佩服有些人丰富的想象力,谁说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滔滔历史长河不是埋没了无数的民间艺术家呢! 八卦可以不理,某些女教师的白眼也可以笑纳,但有些人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有一天,童妙因气呼呼地跑到教研室来找我,“林汐,亏我还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呢,那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我正忙着备课——市场的类型:完全竞争、完全垄断、垄断竞争、寡头,正在思考着怎么多举一些巧妙的例子,既调动学生积极性又能贴近生活,苦思冥想中,被她突如其来的话一惊。 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小的不知,望大人提点。” 一向婉约温柔的她居然也用一副贼兮兮的表情,暧昧地看着我,“林汐,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和那个天才的唐教授……是不是真的呀?” 我郑重地点点头,“真的。” 她一呆,仿佛被我的话吓住了,“你……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叹了口气:“瞧,连你都不敢相信了吧。假的,同学而已。”无意多说,我的眼光又回到了书本上。 她如释重负地说:“我就说,你怎么会瞒着我呢。”说完又煞有介事地说,“其实说真的,那个唐教授那么厉害,你要能抓住他,后半辈子就真的不用愁了。”说着,两手恶狠狠凌空一抓,好似九阴白骨爪一般。近墨者黑,这个童妙因,被我熏陶得是越来越没什么淑女风范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美女,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心里微微有一阵轻风掠过。 她好似在想着什么,没回答我。 小妙因还算是好对付的,后面还有更高难度的。 没过几天,系主任紧急召我去见她。 一见面,她就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地说:“怎么搞的,林汐,亏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居然骗我!” 听闻此言,我吓了一大跳,我有几个胆啊敢骗她,我们继往开来英明神勇的领头人! 我略带迷惑地看着她,有点心惊胆战。 她神色仍然非常不豫地嗔怪我:“明明有那么好的男朋友,干吗不说,害得我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还得罪不少人。” 我尽管有些感动,还有些歉疚,但心里仍不免嘀咕,又不是我让你去帮我介绍的,得罪别人也不能全怪我嘛。 这种话,打死我都不敢当着她的面说。骨子里,我还是很畏惧强权的。 最后在她心灵的天平上,终究还是善良的因子稍稍占了上风,于是她还是微微有那么一丝丝笑意地说:“唔,不过,有唐教授那么好的男朋友,看不上那些人,也是很正常的。” 我一言不发地赔笑。在这个非常时刻,沉默是金。 在放我出去前,她用仿佛让我将功赎罪般的口吻说:“什么时候让唐教授来我们系做做报告,谈谈他的学习经验,也好给他们这些本科生学习学习。” 听一个学物理的人作报告,八竿子打不着吧? 但是,我从善如流,捣头如蒜。 而且我几乎不敢想象,当我睿智无双的师母知道这件超级大八卦后,脸上的表情该有多么的精彩纷呈。 既然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跑到这么小的舞台上来,迎头撞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因为唐狮子突如其来地介入了我的生活,在最近的忙忙乱乱中,我一直都还没来得及去南山拜佛,老天爷不肯帮我,也是意料中的事。 于是,某天傍晚,当我和唐少麟相约去学校后门吃饭时,走在路上,迎头撞见的是童妙因情侣俩。 说来也怪,最近那个人在学校出现的几率还真高,简直就应了那句广告词:大宝啊,天天见。我都暗自奇怪,按他这种工作效率,那家事务所它怎么就不倒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一天,早晚都要来。 我暗中掐了唐狮子一把,神色自若地跟他们打招呼:“嗨。” 以唐狮子的聪明伶俐,一定会和我配合得天衣无缝。 果然,他什么都不说,静等他们开口。 童妙因照例朝我笑笑,“同学,呵呵。”显然是嘲笑我那天对她解释的那番话。接着,她对旁边的人说:“子默,这位是唐少麟教授,刚从美国回来,是林汐的……同学。”很暧昧的样子,然后对唐少麟说,“唐教授,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律师。” 我低了低头。 果然,还是那个淡淡的很有礼貌的声音:“久仰,在本市报纸上见过你的名字,你好。” 唐少麟显然有点意外,他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淡然一笑,他也很会随机应变的:“你好,我也在本省新闻中看到过贵事务所的介绍,业务蒸蒸日上,恭喜恭喜啊。” 真的假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妙因身边的那个人,只是微微一笑,“过奖。” 好容易寒暄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应付完了之后,看着他们走远,我只觉得我的手逐渐地发凉。 唐少麟皱起眉头,朝我问:“林汐,我一直跟夏言有联系,他跟我说过,秦子默现在也在c市,我也有心理准备会遇到他,但是,”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会是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呢?” 我淡淡地略带苦涩地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的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第九章 深情相拥 我轻轻挣开病床上秦子默的拥抱,连忙站了起来。 唐少麟已经飞奔而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心里茫然、无措。 唐少麟,他年轻的脸上满满的汗,他受伤的眼神,他那么疲惫的声音…… 他急急忙忙来找我,是因为担心我,他想要给我过生日…… 向凡推开房门进来了,眼中有一抹了然,“有些事,早或晚大家都要面对。”他特别地看了秦子默一眼。 沙沙……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当晚,我很晚才回去。 向凡留下来陪秦子默。 向凡说得对,有些事必须面对,逃避不是办法。 我回到宿舍,欢欢和小白兔都在,但是沙沙不在。 屋子里依旧很温馨。暖暖的灯光,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欢欢和小白兔躺在床上各看各的书,气氛并没有什么异常。 我进门后,欢欢就问了一句:“听唐少麟说,沙沙男朋友生病了,你替沙沙去看他,现在怎么样,没什么事吧?”她埋怨地看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也不早点打个电话回来。唐帅哥都急死了,满学校到处找你,拨通你的电话后就直接冲出去了,还好他回来后说没什么事,后来我们就一起去吃了个面条,权当给你过生日了。呶,”她指指桌上的大蛋糕,“唐少麟特意买给你的,让等你回来之后再一起吃。” 我心底掠过一阵酸楚,直到现在,他依然维护着我。 我又问:“沙沙呢?” 欢欢皱眉,“我们去现场看彩排的时候,很晚才轮到她的节目。完了好不容易结束,他们还要留下来总结,我们就先回来了,她可能要再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她想了想,“哦,对了,那个秦子默生病,她可能还不知道呢。” 我心中涌上一阵无法形容的复杂情感。 林汐,你太残忍! 林汐,你太自私! …… 这两种思绪反复折磨着我,直到沙沙回来。 我告诉她,秦子默生病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她还是很紧张地要去医院,“我要去看他,现在就去。”她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一些哭腔,“都怪我不好,最近一直忙着排节目,没顾得上去看他,他最近心情又很不好的样子……” 我劝她:“都这么晚了,而且向凡在那边,没事的。你歇一歇,明天再去吧。” 她感激地抱了我一下,看着我,“汐汐,谢谢你,替我去看子默哥哥。” 我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如果、如果她知道真实情况,不知道…… 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去了医院,我坐在宿舍里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但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唐少麟也仿佛失踪了。 傍晚,夏言来找我。 站在我们宿舍楼下,他了然地看着我,“向凡说昨天你去了医院。” 我点点头,但不说话,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我无从启齿。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两三年来,少麒这小子或许给木兰带笨了,我可没有,子默喜欢你,我一直是知道的。以子默那么沉稳独立的个性,既然他对沙沙从来就像对小妹妹,那么,他前些年那么勤快地跟我回家,就只有一个原因,”他若有所思地说,“两年前我就猜到了。” “而且,”他看向我,微微一笑,“以后有机会,你不妨去查验一下子默钱夹的最内层。我就是无意中看到了,才验证了自己的合理推断。” 隔了半晌,他再次摇了摇头:“子默的性子虽然冷淡了些,但很有责任感,做事情向来都极其稳重,不但有条理,而且讲义气。从高中开始,从来他的作业都是我们的范本,考试的时候他旁边的位置总是抢破了头,高兴起来他可以把一个月的宿舍值日全包了。还有,我们班辅导员特别喜欢他,每当我们出了什么事,他从来都二话不说地帮我们去说情。我们平常聚在一起开玩笑,常说他最有当律师的潜质:又能言善辩、又沉得住气、又懂得进退,还会收买人心,最重要的是泰山崩于前都可以做到面不变色。我们还曾经打赌,要找到能终结秦子默大律师的女孩子,怕是闲闲地也要等个十年八载。”他顿了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打量了半天,才慨叹一声,“也不知道这个人自打遇到你,脑袋里究竟出现什么病变,一直都不对劲,而且竟然这么快就破了功!本来嘛,谈个恋爱,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现在搞得……” 最后,他感慨完毕,言归正传:“现在呢,子默已经回宿舍休息了,大家都在他那。”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想,他最想看到的人应该是你。” 他微笑着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想你也一定很担心他,走吧,去看看他吧!” 我动动嘴,但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进了宿舍。里面已经站了很多人。原来他们四个,夏言、秦子默、唐少麒、向凡一直在一个宿舍。 沙沙和木兰也在,我环视一下,唐少麟不在。 沙沙看到我,奔过来,“汐汐,你也来了?” 我点头,万分艰难。 我看向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他也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很是幽暗,写着一种微带缠绵和痛楚的光亮。 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种我十分陌生的决绝。 他看看我,又转过头去看向沙沙。然后,他顿了顿,缓缓开口:“沙沙……” 我匆忙地开口截住:“你好些了吗,秦子默?” 我祈求地看着他。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说,求求你,至少现在。 他似是读懂了我的眼神,眼光瞬即一暗,他没有回答我,头微微转向里面。 沙沙有点歉意地看着我。 唐少麒看着我,“林汐,今天一天看到少麟了吗?”他眉宇间隐隐有一丝担忧,“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完全没有以往的温和。我知道,他也知道了。 我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木兰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左右转动着脑袋,看向众人,“怎么了怎么了,大家怎么都怪怪的,秦子默都已经没事了,大家应该很开心才对嘛。”她望向床上的秦子默,撇了撇嘴,“原来你也会生病啊,我还当你整天冷冰冰的病菌都被你冻死了呢!” 大家都笑了,一时轻松起来。 这个木兰,永远是调节气氛的活宝。 突然间,木兰的目光扫向书架,大叫了一声:“咦,秦子默,那套书就是少麒说的你从来不让他们碰的《莎翁全集》吗,给我看看到底有什么玄虚?” 我微微一震,看向书架最上层的最里面,那套书静静地立在那儿。 少麒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木兰,安静点,子默在生病。” 唐家兄弟的胸怀都很宽广。即便知道……唐少麒仍然十分关心秦子默。 木兰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但是,她显然平时给唐少麒惯坏了,再加上欺负秦子默是个病人,片刻之后,趁大家说着话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遛了过去,伸出了手。 少麒看到了,连忙喝住她:“木兰,别调皮!” 秦子默也突然间坐了起来。 木兰一惊,手中的书重重落地。随着“啪”的一声,里面夹着的一张纸轻轻地飘了出来。 木兰顾不上书,先把那张纸捡了起来。 她用奇奇怪怪的神情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有些迟疑地念了出来:“myfirstlove……” 她看看纸,再看着我,反复来回了好几遍,然后大惑不解地问:“林汐,这张纸上画的人明明就是你嘛,怎么会在秦子默的书里?” 她将那张纸一把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看过去。 及肩短发,t恤,牛仔,一脸茫然的神情,简单数笔勾勒出的是我的脸——那年在书店的我。旁边一行小字:tol.x. 我一阵昏眩。我又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沙沙。 我看到沙沙苍白着脸,嘴唇微微颤抖着,一把把那张纸抢过去。她看着看着,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抬起头,愣愣地盯着我。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那么无助,那么冰冷,那么的充满绝望…… 她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她苦笑了一下,“我还让你去帮我问……” 她大叫一声:“我是天下最笨的大笨蛋!” 说完她扔下那张纸,飞快地向外奔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夏言最先反应过来,他对外面叫道:“沙沙,沙沙,沙沙——”然后回过头匆匆地对我们说:“她这样会出事的,我去追她!”话未说完,也奔出门外。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木兰愣愣地看着我们,扁扁嘴怯怯地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秦子默放缓了急急坐起的身体,略带疲惫地靠在床上,一言不发。 唐少麒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揽住木兰。 从那天起,沙沙不再理我。 从此无论我怎么跟她说话,怎么向她解释,她都视我若无物,当我是空气。 秦子默也去找过她很多次,试着跟她解释,向她理清这阴错阳差的一切,跟她说抱歉、请她谅解,但是沙沙同样地对他视而不见,从不理他。 她不肯原谅我们,尤其是我。 再也没有人跟在我后面,整天“汐汐”“汐汐”地叫来叫去;再也没有人搂着我,快快乐乐在我耳边讲一些稀奇古怪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笑话;再也没有人陪我骑车两个小时就为了去体验一下在这个城市的古城墙上看落日余晖的感觉。 …… 十六七年的友谊,就此毁于一旦。 我不怪她,一点都不怪她。因为原本错就在我。 我一直都知道她对秦子默的感情,但是我还曾经、曾经有万分之一的侥幸,想尝试一下,在她心目中,我们的友谊、她对秦子默的深情,孰轻孰重。 我只是没有想到,她对秦子默情深若斯。 我睡在她下铺,听到她每个深夜里的低低啜泣。 我心如刀割。 沙沙不再理我,唐少麟也杳无音讯仿佛失踪了一样。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的心比天气更寒冷一千倍一万倍。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我视若瑰宝的友情,统统背弃了我。 不,应该说,是我先背弃了他们。 欢欢和小白兔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她们显然知道,沙沙每晚的哭泣都是因为我。她们也不原谅我,她们也不理我。 在这段时间里,唯一陪在我身边的是秦子默。 每天,所有有空的时间,他都给了我。 陪我去自修,陪我去食堂,陪我发呆,陪我走在校园里…… 可是,失去了友情的祝福,即便在他身边,即便……我也会时不时地出现茫然若失,还有愧疚。 我们的年轻、我们的不成熟,深深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秦子默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抱着我,轻轻地贴着我的额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终于,多日来的心力交瘁和夜不能寐,让我在考完这学期的最后一场期末考、刚要站起来交卷时,眼前突然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我,似乎还有低低的哭泣声。 那个哭泣声,那么熟悉,我仿佛在哪听到过。 我情不自禁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去捉住那个声音,我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着:“沙沙、沙沙,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全身乏力,我头痛欲裂,可是在那一刻,我的神志是清醒的。我继续低低地哭着说:“沙沙,对不起;唐狮子,对不起;我也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对不起,可是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我泪流满面,脑中一阵剧痛,又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来,慢慢睁开眼睛。 我发现,我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窗外一片漆黑,显然已经是晚上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这应该是一间病房。 有个人伏在我的床尾,在睡觉——是秦子默。 他一副很狼狈的样子,睡得正香。 我一时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努力回想,回想着最后的记忆,是我在教室里考试。我记起来了,在我缓缓倒下的那一瞬间,最先冲过来的那张皇急的脸是沙沙…… 正在这时门开了,带来了走廊上的光亮,我一时不能适应光线,动了动身子,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片刻之后,我就看清楚了,进来的是沙沙和唐少麟。沙沙手上拎着一个保温瓶,唐少麟手上拎着一个包。 我愣了。 正在这时,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动静,秦子默也一下惊醒过来,扑到我身边,“林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一直看着他身后的两个人。 秦子默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过去,他站起来打开灯,朝他们点了点头,“你们来了。” “嗯。”唐少麟答道。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俩正式说的第一句话。 沙沙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们的眼中,都含着满满的泪。 突然,沙沙坐在我身旁,伸出手来抱住我,“汐汐……”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跟我说话。这也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叫我。我紧紧地回抱住她,我们俩抱在一起痛哭。 这么多天来的郁积,这么多天来的烦忧,一瞬间分崩离析。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放了开我,她擦了擦泪,有点哽咽地说:“汐汐,对不起,我……”她又看了一眼秦子默,“只是,你给我一些时间……去适应,好吗?”她眼中的泪又悄悄滑下。 我的胸口仿佛塞满了什么隐隐发闷,我伸出手轻轻地抹去她的泪,“沙沙,我还以为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理我了……” 她摇头,再摇头,然后她看向秦子默,“子默哥哥,”她略带哽咽地说,“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从头到尾,你一直把我当妹妹,只不过我一直都抱有幻想,我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一点……” 秦子默轻轻地截住她的话:“对不起,沙沙,实在很抱歉。”他诚挚地看向她,“是我的错,如果你愿意,还是让我跟以前一样,继续做你的子默哥哥,好不好?” 沙沙的眼圈,再次微微地一红,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唐少麟走了上来,他的眼睛似乎也隐隐发红,他朝我笑了笑,“你真没用,刚考完试就晕倒,肯定是最近太用功了,害得我们白担心一场。”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倒是舒舒服服睡了两天,有人都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从头到尾一直在陪着你。” 我感激地看着唐少麟,这个豁达宽容的男孩子。 唐少麟打开了保温瓶,“我哥他们白天来过,你没醒,傍晚回去托校门口饭店老板娘做的鸡汤,你快趁热喝了吧。”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也累了好几天了,今天就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们来陪林汐。” 秦子默摇摇头,他看着我,“不,我陪。” 唐少麟仿佛早就了解一般,把手里的包递给他,“我哥他们带给你的一些随身用品。” 秦子默接过去看着他,微笑,“少麟,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照顾林汐。” 唐少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我喝完鸡汤,他们收拾忙乱了一会儿之后,在我执意要求之下,沙沙和唐少麟终于起身准备回去。 我催促:“快回去快回去,晚上太冷,而且宿舍熄灯时间一过,就回不去了。”又叮嘱唐少麟,“一定要把沙沙送到宿舍楼门口,她胆小。” 沙沙眼圈红了一下,他们往外走,拧开门把手的那一刹那唐少麟回头,定定地看着秦子默,“好好对林汐,”他顿了一下,“最好记住我今天的话,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说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沙沙看了我们一眼,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秦子默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一笑。 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 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来静静地搂住我。 我依偎着他。 我们就这样,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静静相拥。 年少的我和子默,从此开始了甜蜜的恋爱。 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急剧下降,最后直接归零。 想当初,我听到这句话,直觉是无法置信。 而且以前一看到言情小说或电视里的肥皂剧中,那些女主角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一些极其无聊的傻问题,顿时就反胃,换台看动画或在哥哥影响下追着看武打。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不经世事,在当时我的心目中,迷糊可爱的樱桃小丸子或是机智无双的黄蓉,显然要比那个叫什么陆依萍的可爱得多。 如今,天道酬勤,报应不爽。 因为我也开始问一些一个比一个弱智、一个比一个傻的问题。 我都替自己不齿,严重不齿。但是,我还是要问。 “子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这句话刚问出口,我就浑身战栗,口中一大片牙摇摇欲坠——酸的。 我旁边安安静静坐着的这个人白了我一眼,脸上倏地浮起一片淡淡的极其可疑的红晕,“喜欢就是喜欢,哪记得是什么时候?” 我的虚荣心和八卦心理哪能这么容易就得到满足,于是我仔仔细细地掘地三尺研究着他脸上的蛛丝马迹。 他不自然地将头微微转开,好家伙,这下连耳根带脖子全都红了。 我笑眯眯地托着下巴蹲到他面前,以孜孜不倦的科学精神研究着这只煮得熟透了的龙虾,“到底是什么时候?”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 龙虾先生终于转过头来,无奈地低头,“可能是在书店吧。” 我的大脑顿时短路,书店?多久远的事? 我不信地低哼一声,用鼻音说:“是吗?” 顿时,龙虾先生像被触动了什么平时从未开启过的机关,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多端、话也开始滔滔不绝:“那时候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精灵,在明媚的阳光中摇摇晃晃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本来是一副懒洋洋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间就眼睛亮亮表情夸张地盯着那套书,我从来没看到哪个女孩子脸上会出现那种垂涎不已的表情,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人突然看到一块香喷喷的大排,还要开心。当时看得我是又好笑又惊讶,我想都没想,伸手就去抢书。”他摇头再摇头,一脸无奈地说,“连我自己都奇怪,莫名其妙的怎么会就这样迷上你,而且无可救药。” 我再次低哼了一声,权当部分相信。精灵?以我那天的恶劣表现,精神病还差不多! 不过,也许还就有人欠揍地喜欢精神病。 这个人还真的越说越来劲,连手势都开始比划上了,“看到你伶牙俐齿地凑到我面前跟我吵架,我居然很开心。要知道为买那套书,我可是牺牲了大半个月的伙食费。” 活该!谁叫你骚包地大叫“加价50%”,我贼贼地笑。 “你信不信,就算那天夏言他们不来,我也有办法跟在你后面,吵到知道你的名字。”他一副极其无赖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因为那天,我中了邪。” 我朝天翻翻白眼。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刺激你,好让你加深对我的印象。”他有点酸溜溜地说,“我又不是唐少麟,可以经常在你身边。”接着他又有点气愤的样子,“高三那年,我怕你不考g大,明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想了很久很久,才给你打电话,结果你一接到就叫沙沙,根本就不听我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我跟所有的零食过不去的那次。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所以后来你就干脆刺激我个够本,再接再厉又打电话给我?”我随手找了本书猛敲他的头,“找死啊你,秦子默。在我最最紧张的复习和冲刺阶段,还故意去严重挫伤我幼小的心灵,害得我咬牙切齿寝食难安,恨不得立时三刻把你从电话线那端揪过来,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愤恨难平地跳起来,一路追着赶着打他,他只是笑着抱头鼠窜。 …… 总而言之,我的问题层出不穷、永不重复,他的回答也总是花样翻新、稀奇古怪。 或许,我们本来就是另类的一对。 而且,我很快就恐怖地发现,不仅仅是我,秦子默这个一向视个人隐私高于一切、想当初死都不肯承认自己感情世界的哪怕一角的冰山男,智力下降的程度犹胜于我。 因为没过几天,寒假还没放呢,木兰特意到图书馆三楼的借书处找我,眉开眼笑地说:“林汐啊,我生日快到了。” 我忙着找书借书,没怎么在意,“哦,放心吧,到时候送你礼物。” 木兰神色有点奇怪,“不,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你跟秦子默说,帮我刻一枚印章。” 我直觉不对,因为她脸上满是古里古怪的笑意,于是我谨慎地开口:“为什么?” 她神色自若地说:“我是你们的大媒人啊,没有我你们现在最多也就在地下活动活动、压根就浮不上水面,”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嗯,别的也不要刻了,就刻‘向木兰致敬’吧。”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大窘。咬牙切齿地去找秦子默,“你、又、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一副极其无辜的样子,“没说什么啊。” 我再咬牙,“那么为什么木兰刚刚来,说要你帮她刻、一、枚、章?”说到后面我压低声音,但是脸却不争气地红了。 他想了又想似是恍然大悟,“前两天晚上,向凡逼着我问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我想这也没什么,就告诉他是一枚章,刻了几个字,”他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难道是向凡告诉夏言,夏言告诉少麒,少麒再告诉木兰?” 我无力,再呻吟,这个白痴。那帮损友明明是联合起来故意在整他、报复他以前的惜言如金,他居然还……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要晕了。 终于在寒假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沙沙和以前一样,和我一起并肩躺在我的床上。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好长好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终于沙沙轻轻地开口了:“汐汐,你头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我没有说话。 她揽住我的肩,“前两天,子默哥哥来找过我,他把你们之间的事全都告诉我了。他还是担心,我跟你……” 她又幽幽地说:“那天我们把你送到医院,刚把你安置好,他……”她深吸了一口气,“子默哥哥就直冲了进来,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惊惶失措过。他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一直都淡淡的。”她又叹了一口气,“汐汐,我还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可是那天,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一直都是错的……” 她的脸上浮起一阵苦笑,“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在夏言家碰到他,他跟夏言哥帮我补习过两次。我怕他觉得闷,就跟他讲我们俩从小到大发生的那些糗事。他很喜欢听,看他笑得那么开心,那时我还以为,他或许会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原来……”她的轻叹几不可抑。 沉默。 还是沉默。 我无法开口,任何一句话,都会让我的心痛不可当。 沙沙伸出手轻轻搂住我的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让着我、护着我,怕我受到委屈,现在我也该让你一回了。”她在我的脸上贴了一下,“汐汐,从头到尾,子默哥哥都是真心喜欢着你的,你要珍惜。” 我看着她的眼神,有着忧伤,但是更多的是我熟悉的诚挚和往昔的温馨。 以前的沙沙,又回来了。 尽管我们的友谊,还需要光阴来继续雕琢。 我靠在她的肩头,心里是无比的感动和温暖。 第二天,我和沙沙结伴回家。 夏言和少麒照例约秦子默回家小聚,而秦子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愉快地答应了。 我们是分开走的,我想或许沙沙还需要一些时间。 从我生日那天起,我就把秦子默给我的戒指系在我的项链上,贴身挂着。 即便这样,在当时他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一定不知道。 那个戒指,我就那么一直挂着,一直挂到现在。 回到家的那一周,是自我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以来我们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我和他共度的,所有加起来不到一年的恋爱时光中,最值得回味的。 就算现在,沧海桑田、已成陌路——我还是这么认为。 我很阿莎力地带他去爬山、带他去看碑林、带他去看云海、带他去逛老街,我们甚至还去当年初识的那家书店故地重游。还是那个店面,还是那个老板娘。当我们手牵手进去的时候,她狐疑地朝我们看了好几眼,似是思索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继续算她的账。我们相视而笑,一起看向那个书架,那套书居然还在,我挑衅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先、看、到、的”,他不甘示弱,恶狠狠凑近我的脸,但眼中充满笑意,“是、我、先、拿、到、的”,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惹得老板娘和周围看书的人都瞪着我们。我们吐吐舌头跑了出来,在街上牵着手,继续大笑。 那年的冬天,如果路过那个街口,你会看到一个俊挺的少年、一个傻傻的女孩,手牵手在一家小小的书店面前,奇奇怪怪地不顾形象地大笑着。 很快我就发现,秦子默在z市借读的那几年,几乎算是虚度。因为他是一个路痴,根本不认得几条路,在滔滔人潮中,每每都要在我的带领下才能杀出重围。 有好几次在玩的时候,我们被人流冲散了,都要依靠手机接头,才能重聚。往往两个人刚放下电话,一转身才发现原来对方一直就在身后,那种飞奔到一起紧紧相拥的、惊喜中带着埋怨的心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日在老街逛完了古玩市场,我一眼看到久违的棉花糖,不禁垂涎,“子默,我要吃那个。”我指指那个棉花糖摊子。 我喜欢那种大大软软、一团一团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好脾气地微笑,“好好好,我去买。”在买东西方面,他一向很大男子主义。 一买买了两个。我手上拿了一个,边走边吃,嗯,棉花糖的味道就是好。他不吃,浅浅地笑着,帮我拿着另外一个。 又到了一个街口。路边聚了很多人。 我一向生性好奇爱凑热闹,于是将棉花糖往子默手中随便一塞,不顾他在后面连声阻拦,飞奔向前,拨开人群一看,咦,卖乌龟的。呵呵,我喜欢。一摸,钱包没带。 我朝紧紧跟过来的子默看了一眼。 他笑着叹气:“买吧。”然后看看自己两只被占住的手,“钱包在右边口袋里,自己拿。” 我掏出钱包付了钱,欢天喜地抱着那只小小的缸和缸中那只懒洋洋的乌龟。 刚想把钱包塞回他兜里,心中突然一动,把缸抱到一边手臂,有点费力地翻开里面夹层,摸索一下,咦,硬硬的一小片,拿出来一看——一张照片。 一张显然是从更大尺寸照片上剪下来的照片。 因为上面几乎就是一张脸,头发飞扬、笑得傻乎乎有点张牙舞爪的脸。 那是我的脸,但是应该是刚上高中那会儿,因为那时候,我的头发是短的。 那张照片显然被保存得很好,因为还过了塑。 我呆了呆。我看着他,他脸色潮红。那神情,像一个小偷被现场捉拿。 我把钱包放回去,思索了一下,“子默,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照片上的人显然是我,但是他是如何得到的? 他神情忸怩了一下,不答,头扭向另一边。 想糊弄我,门都没有。 他头转向东,我也跟向东;转向西,嘿嘿,我就跟向西。如此往复几次,他实在无奈,“好吧,我招。” 我满意地笑,嗯,早该如此。态度决定一切。 他低头,踢踢路边的石头,“帮沙沙补课,从她书里拣到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高中三年,我们班级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好不容易去了趟千岛湖,沙沙和我不要命地拍了一大堆照片,洗出来之后两人又都不满意,就堆在书架上,看书没书签的时候,随手就去抽一张暂代,然后夹在书里,发现已然不知流落何方的时候,就再去抽一张。 我和沙沙一向都这么不拘小节。 那张照片,应该就是沙沙丢失的书签之一。 不过,被他拣到,这种概率,哼哼,应该比被雷击中还要小。根据合理推断,应该是某人趁人不备悄悄偷的。看他现在又红又白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的心中,刹那柔软。 于是一秒钟之后,我得了失忆症,“子默,帮我抱一下乌龟,快点快点,我肚子饿了,要继续吃棉花糖。” 吃棉花糖能填饱肚子?才怪。 不是没发现有人松了一口气。 即便在这么幸福的时刻,我也很快发现,子默很少、很少、很少提到他的家庭。 我只是从他的只字片言中,知道他家原本在t省,初一的时候和母亲一起搬到杭州,和一向疼爱他的姨父姨母生活。他们并无子嗣,视子默如同己出、关爱有加。 后来高一时,母亲因病去世,他的全部世界全部依靠,就是他的姨父母。 再后来,姨夫心疼因丧母而心情抑郁的子默,联系昔日老同学,将子默转到了这里的扬风中学,希望新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多一些快乐。 怪不得他总是一副郁郁不乐、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很少跟别人交往,路上看到父母亲带着孩子游玩、嬉戏,他的眼里总是带着微微的若有所思。 也就怪不得向凡会说,实际上子默非常非常脆弱。 所以,下意识的我也从不跟他提我的家庭。 每每我看到他的那种眼神,我的心里就一阵疼痛。 子默一提起姨父姨母,总是深情依依、感激有加,他实在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对于他的父亲,他只字不提。从来如此。 我也不问,我想到他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 只是,没想到…… 一周后,子默依依不舍地离开z市,回到了杭州。 他走了。 我这二十五年来,最最快乐的日子,也被他随之带走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更快乐一些。 至少,留给今天的回忆,会更美好一些。 第十章 青春无悔 时间一天一天地继续流逝,最近以来的我,一直在忙着给学生上课,还有复习考博。在学习和工作的双重忙碌中,我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别的什么。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而自从唐少麟正式来到c大之后,我们时不时会见个面,间或在我复习期间,他还不顾我的婉拒,来帮我做一些诸如借参考资料、领准考证之类必不可少但极其耗时的事情,而让我能够安安心心地、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考试。 大姐在见过他之后,也对他很是欣赏,几乎赞不绝口。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有人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能修到唐少麟这样的朋友,我上辈子肯定什么事都没干,就光顾着回头了。 我终于还是成了灭绝师太。 为顾及师母的心脏,我没敢将这个噩耗告诉她。 也许工作再加上学习,足以填满我整个生命的忙碌,会让我在每天早上推开窗户,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那片树林的时候,涌上心头的是由衷的喜悦。然后,是一天的好心情。 希望能够如此。 自打我领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起,唐少麟和雷尼尔一直都嚷嚷着要好好给我庆祝。 我也一直都在极力推脱。 在中国这个五千年文化熏陶下的传统社会里,即便是现今二十一世纪了,家里出了个女博士,再加上待字闺中云英未嫁,给社会和家庭增加的心理压力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承载,一家老小亲戚朋友恨不得聚在一起抱头痛哭也就罢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庆祝的。 再说,若不是情非得以,若不是……我也绝没这份求学上进的兴趣。我一向就不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 但是饱受西洋风气熏陶的那两个人,显然不信这套。 再加上很明显的,雷尼尔一直对上次的那顿接风洗尘的美味中餐、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于是推托来推托去,推托到最后,在唐少麟显然是多次旁敲侧击的暗中提点下,雷尼尔慨然出面,对我晓以大义谆谆教诲,并将其上升到考验我对国际友谊是否忠诚的顶尖高度,在这顶险险就要扣下的大帽子面前,我最终无奈只得让步。 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我们三人,再加上亲爱的大姐,兴师动众来到c市最著名环境最优雅的一家饭店。 但是我显然应该在出门前看看皇历,是不是不宜嫁娶不宜沐浴不宜动土不宜出行。 因为这次,老天又没有帮我。 冤家路窄,我们竟然又碰到了童妙因和秦子默这两个人。 不出意外,得知我们聚会的原委,在童美女一迭声的盛情邀请下,六人拼成一大桌。 “林汐考上,我们当然也高兴,一起庆祝一起庆祝。子默,是不是?”她笑眯眯地看向脸上淡淡的秦子默。 她总是很热心,一如昔日的沙沙。 伊人的男友依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仰首向天,极端怀疑老天爷在搭通天地线的时候,神经错乱,才会总搞这种乌龙事件。 这就是无神论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学校里几乎天天见到,那是不可避免,我也就忍了。而在今天,在我痛下决心、挥一挥衣袖不带走昔日半片云彩、开始崭新的忙碌生活的时候,相信我,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情说话。 坐在桌旁,只听到大姐和妙因在笑着相互介绍、寒暄。间或唐少麟、秦子默和雷尼尔也说上几句话。我只是坐着垂下眼,只字不语。 我想我的沉默寡言,夹在一堆笑声和寒暄声中,应该十分明显。 因为不一会儿,妙因就看向我,问我:“林汐,你没事吧,是不是前一段时间复习太辛苦了?”她又来回看了我和唐少麟好几眼,笑道,“还是跟唐教授……闹矛盾了?” 她一向就不相信我和唐少麟是清白的。 我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不出言解释。 现在的妙因极像以前的沙沙,善良而体贴。因此我对她,一向如同姐妹手足般,再加上对沙沙的歉疚,她在我心中分量很重。 我希望她幸福快乐。就算她现在和他,宣布要走上红地毯的彼端,我想我也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 至于我的幸福,早在七年前,就已经遗失在不知何方…… 我的心中,一阵潮水缓缓袭过。 唐少麟招了招手,请服务小姐给我上一杯热茶,然后了然地看着我,伸出手在我额头一搭,微笑道:“还好温度不高,可能前两天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分明看到大姐和雷尼尔眼中的笑意,妙因眼中的些微诡谲。 而我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神色淡然一言不发。 原本就与他无干。 现在的我们,只不过是路人甲和路人乙。 突然间好长时间没有插嘴、估计听得也很费力的雷尼尔盯住秦子默看了好久,然后用不太标准的中文、有些迟迟疑疑地问:“请问,你是不是曾经在温哥华工作过?” 秦子默显然也有些吃惊,“是的——”他的神色幽暗了一下,接着问,“你怎么知道?” 雷尼尔不答,改用英文,继续问:“threeyearsago,didyoustayiwschoolofmcgilluniversity?” (三年前,你在麦吉尔大学待过吗?) “yes.”秦子默飞快地答,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雷尼尔,仿佛联想起了什么。 果然,雷尼尔咧嘴一笑,有些得意地说:“yourssmate,james,ismybrother,ihaveseenyourphotofromhim.” (你同学詹姆斯是我哥哥,我在他那儿见过你的照片。) 秦子默一怔——世界果然太小。 在加拿大时,雷尼尔的哥哥和秦子默是同班同学。他们也曾经是同一间律师事务所的同事。 雷尼尔看向秦子默笑道:“我哥哥说你去年突然不辞而别,他很难过。” 很难得地我看到秦子默脸上现出了丝笑意,“后来我联系上他了,”他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补了一句,“而且他就要来中国拓展业务,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 雷尼尔听闻此言,愤愤地说:“他要来中国,我怎么都不知道?”他转过头来看向我,口气依然不善,“这大概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什么什么头、什么什么尾的?”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对对对,就是这句!”他满意地看着我裂开嘴笑,对我的领悟力表示赞赏。 大家都笑了。 我也只好跟着笑。 不经意中,气氛逐渐开始融洽。 我和秦子默,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倒是唐少麟,一直十分自如地和他谈笑着寒暄着,说起他在普林斯顿小镇上六年来的求学和生活经历,以及一些在美国的趣事和见闻。 他也是淡淡地,有礼貌地回应着。 间或他掏出zippo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神色自若地抽着,闲闲地说着他们事务所的近况,或说说他回国以及到c市以来发生的一些情形。 对于过去、对于六年的异国生涯,他只字不提。 他实在变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眼神,冷静、漠然;他的谈吐,温文、优雅;而他的眼睛,即便偶尔瞥向我,也是完全淡淡的陌生的。 不知谁说过,比仇恨更可怕的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遗忘。 他的衣着一丝不苟,搭配得非常和谐,熨烫得十分伏贴。他身穿浅灰色衬衫,浅米色v字领羊绒衫,浅灰色风衣就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妙因身穿米色羊绒套裙,坐在他身旁小鸟依人,不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脸上有着盈盈笑意。 间或他也回应她的目光,向她淡淡一笑。 那是我曾经熟悉,而今却全然陌生的微笑。 更多的时候,他的表情是淡淡的礼貌的,但是疏离,十分的疏离。 我想现在的他,绝对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 只是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他的手,仍然那么修长,那么的修长。 回到宿舍,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林汐,你今晚的情绪有点不对。” 我一惊,睁开了眼。谁说女人的第六感不可怕呢?何况是一向明察秋毫的大姐。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事,可能是因为累了吧。” 大姐欲言又止,突然说了一句:“你们那个同事的男朋友……”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你是说妙因的……吗?” 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我避免提到那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我见到过。” 我先是奇怪,后又释然,以他出现的频率,再加上他的仪表,现在的c大,80%的人都应该认识他了吧。于是我仍然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奇怪啊,他经常来学校接妙因。” 大姐摇了摇头,有些困惑地说:“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半夜十点多,从我们宿舍下的树林里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惊,树林里,那道迫人的视线…… 可能吗? 不可能,我坚决否定。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 我轻轻然而坚决地对大姐说:“大姐,你一定是眼花了,一定。” 没过多久,唐少麟要去上海开学术会议。 学校很看重他的才干,他刚进校没多久,一些硬件软件设施已经基本到位。而他一来到c大,便和学校里的一些资深老教授们一道,努力为学校争取国家重点实验室。他忙碌着,经常要加班,但看得出来,他过得很充实。雷尼尔也经常神色匆匆的样子,背着大大的笔记本包,手上拿着厚厚一叠的资料,和他同进同出。 他们的手下,有了助手,也开始指导学生研究。 他开始为他的事业而忙碌,奔波。 我相信他。以他的聪明和才干,不用多久,一定会在学术界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唐少麟在去上海前,照例打电话叮嘱我:“林汐,没事别总懒洋洋地闷在宿舍里,跟大姐出去活动活动、逛逛街。”然后又带着些微戏谑地半真半假地说,“想要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尽管开口,回来我好带给你啊!” 我笑他,“你是去开会的,又不是去玩儿的;好好做正经事,等回来有空的时候再聚吧。” 我们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我放下电话,大姐正若有所思又带些探测地看着我。 我躺到床上,不甚在意地问:“怎么啦,今天不练一阳指了吗?” 她有些研判,有些不解,又有些担忧地说:“奇怪,林汐,我明明觉得你们俩是可以发展的,而且唐少麟各个方面都那么出类拔萃。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你们还是像温吞水一样?” 我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大姐,他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他。” 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每次看到唐少麟那张洞察一切却又诚挚宽容的脸,看到他那种坦然而关切的眼神,我总是有一种深重的自惭形秽。在学校里,一直以来,我都下意识地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以免给其他人造成无谓的误解。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欠了他很多,我不能欠他再多。 这么多年来,对于唐少麟,我永远都有着极其极其深重的负疚感。 我看到大姐有些困惑地摇摇头,“可是我明明觉得,他对你……” 我止住她:“大姐,别再说了。”我深深地埋下头去。我的眼前,仿佛又起了一阵淡淡的烟雾。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请给我时间。我需要时间。 没过两天,我奉系主任之命,带领学生到外地去实习。 巧得很,我们去的是n市,我大学以来待了七年的地方。 更巧的是我们实习的地方,就在g大附近,仅仅只相隔一条街。 离开g大已经快一年了,有机会回去看看,顺便看看导师和师母,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去n市的大客车上,我的学生们笑笑闹闹追追打打了将近一路,欢声笑语几乎将车顶掀翻。最后,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在班长的提议下,他们齐声大合唱,唱了一首流传已久的校园民谣——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仓皇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 永远年轻的脸 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歌曲名:青春无悔;词曲:高晓松;演唱:老狼,叶蓓) 我带着微笑带着羡慕,看着他们那一张张青春飞扬无忧无虑的笑脸。 年轻,真好。 带他们到了实习地,晚上按惯例自由活动。 安顿好他们之后,照例殷殷叮嘱他们早点休息,不要到处乱跑。而且我有点理解高中班主任那种护雏心切的感觉了,因为现在的我和她当时的心态,并无二致。 晚上,我独自一人静悄悄地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千几万遍的那条窄窄的老街,穿过晚春夜风中槐花飘来的阵阵馨香,走进我魂萦梦牵的g大校园。 我先走进了馨园。 那个小小的弯月形喷水池,那排淡绿色的电话亭,那个喧闹的篮球场,那个拐角处的开水房,依然都还在。只是来来去去人潮中闪动的,都是全然陌生的脸孔。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宿舍楼下,抬起头,我们当年住过的那个宿舍,在淡蓝色窗帘掩映下,依然亮着熟悉的温暖的灯光。如今的那盏灯光下,该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悄然走出馨园,走过天桥,走进律园。 依然是那个长长的林荫道,我走到主教学楼的西边,依然是那斑驳的地面,如水的月光,摇曳的树影。我如梦般越过长长的台阶,走到那个小小的亭子边。亭子里面,是两张年轻但相视而笑的面孔,我微笑,走开。 终于我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随便找了一个台阶,我坐了下来。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聊天,间或有嬉闹的孩子蹒跚走过,渐渐地人少了,又渐渐地归于寂静。 我看着夜空,依然是当年那样:寥落的星辰,如水的月色。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依稀传来:“子默,我要天上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好,我去摘!”有个身影旋即毫不犹豫地跳了起来。 还是我的声音:“傻瓜,我逗你的。” 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知道,不过好像还有一个办法,”突然间,那个年轻的头颅猛地一下子撞了过来,“有没有感觉到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啊?想要哪颗,自己随便挑吧。” 然后是我略带埋怨的声音:“子默,你撞得我痛死了。” 再然后,一片寂静。 因为我的唇,被封住了。 我埋下头去,我的掌心里是满满的泪。 在这个操场,我曾经坐了无数次、等了无数次、期盼了整整六年,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但是最终,它留给我的,还是完完全全的失望。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夜风中,静静地追忆我的似水年华。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起身。终于,我是真的要告别我的过去了。但是,我的青春,毕竟无悔。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操场边管理楼下的那棵老榕树,准备向外走。 一转身,离我四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第十一章 那时花开 从来没有一个寒假,像大一这年这么漫长。 我跟子默各自回家后,只能依靠手机短信联系。 每天,我都时不时地盯着我的手机看,生怕漏过什么。 “汐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我也是。 “汐汐,我现在在看月亮,你的眼睛笑起来,就像一轮弯弯的上弦月。”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汐汐,我们这里下雨了,我现在在西湖边上看雨,多希望现在你能在我身边……” 我也这么希望。 …… 当你遥遥地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 其实很快我就发现,当你试图遗忘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因为这两种滋味我都尝到了,而且刻骨铭心。 好容易盼到开学,我和子默又能见面了。 小别重逢,那种幸福喜悦,非言语可以形容。 我们就和所有的校园恋人一样,开始我们平常却异常纯真快乐的新学期。 只是很快,子默就要面临毕业了。 他曾经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在大三时就考过tofel和gre,姨父母原本帮他联系好毕业之后出国深造,但是现在他想缓一缓。 我想,或许我知道是为什么。 现在的子默,一直在备考,准备考律师。他一向成绩优异,而且思维缜密,头脑灵活。夏言说得很对,他是一块做律师的好材料。 坐在他身边,我发现他看书飞快,效率奇高。而且还能忙里偷闲,一心二用地给我这个榆木脑瓜耐心讲解令我头痛不已的高阶函数。 我的身边都是这种天才,衬得我黯然无光。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对这个曾经的冰山男的了解,其实还远远远远不够。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不可貌相。 对于这个曾经被我认为冷若冰霜,但绝对十项全能的秦子默而言,尤其如此。 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个秦子默,不仅是路痴,还几乎是个生活白痴。 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安全活到现在的。 首先他买东西从不讲价,怪不得校门口那些卖电话卡、卖小吃、卖碟片、卖书等等等等的小贩们看到他,都笑得那么欢快,敢情他就是一头呆头呆脑的待宰羔羊。 还有他洗衣服的声势,绝对是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跑到他宿舍,刚到门口向凡神神秘秘地向我招手,“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默怎么洗衣服。”我跑到水房前蹑手蹑脚地偷窥,就看到水房里一副空前热闹的样子。他站在那儿手忙脚乱,旁边放着七大盆八大桶,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放点洗衣粉,随便搅一搅,就飞快地把衣服拿出来。我撑不住大笑。他无措地站在那儿,一脸无辜。 并且他从不知道,要把浅色的衣服和深色的衣服分开洗。我有点知道了,为什么他姨父母给他买的衣服几乎都是深色的,显然是有绝对的先见之明。我笑,我叹气,但是心里是暖暖的带着一些酸楚。 以后我一直帮他洗衣服,他帮不上什么忙,乖乖地负责漂洗负责晒。 他从不关心那些八卦新闻。我和沙沙一向是不八卦毋宁死,因此我喜欢唧唧喳喳跟他讲各种花边绯闻、奇闻佚事,他也一直好脾气地听着。突然有一天,他不知在哪看到的报纸,疑疑惑惑地问我:“汐汐,黄宏和英达是夫妻吗,为什么英达排练黄宏要给他送棉袄?” 我听得瞠目结舌,说给沙沙听,沙沙也大笑。 他还挑食,从不喜欢吃刺激性的食物。遇到不喜欢吃的香菜,芹菜,洋葱啊什么的,就噘着嘴,小孩似的委屈,然后细细观察我的脸色,再慢慢挑出来。 从来,我们出去吃鸭血粉丝的时候,他都不要香菜。 到现在,我去吃鸭血粉丝,也习惯性地说:“老板,不要香菜。” 真不知道,那么多年异国他乡的生活,他是不是……还是这样? 除了一些宛如孩子般的生活习惯外,子默对我千依百顺。 他经常陪我去打球、去游泳、去食堂吃饭,替我占讲座座位。 每晚上自修的时候,他都给我带上一个苹果,然后休息的时候,削给我吃。 每天我下课走下管理楼,一眼看到的就是斜倚在那颗老榕树下的他,微笑着,手里拿的不是橙汁就是可乐。他知道我一向喜欢喝这些没有营养但对胃口的饮料。 闲暇时,我们去逛街,去博物馆,去公园。我的包永远背在他肩上,里面放的都是我的百宝,而且越来越多,他就那么一路背着毫无怨尤。 他还记得给我买我最爱的kisses,但是kisses对穷学生来说毕竟太贵。一两次之后,我执意不让他买,他略带歉意地说:“汐汐,以后等我有了工资,天天给你买。” 以后…… 以后…… 我从此不再吃kisses。 沙沙曾经有点忧伤,但又不无释然地跟我说:“汐汐,我看到子默哥哥对你这么好,我也开心。” 眼底还是有一丝丝的酸楚。因为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上自修。 一直都那么善良的沙沙。 从来子默给我带吃的玩的,都少不了沙沙的一份。有时候我们带着歉疚,想请沙沙出去玩或一起吃饭,她多半是拒绝的,但是渐渐地她也开始会开我们的玩笑:“我才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呢。”说完冲我们吐舌头,扮一个大大的鬼脸。 我们笑,微微带点惭愧地笑。 但是即便是这么幸福的日子,我们也闹过别扭。 那时的我年少不经事,加上有些贪玩,矛盾的源头,多半归因于我。 最严重的一次,子默三天不理我。 那次是因为,临近的师大举办校庆,请来了余光中先生作讲座。我和沙沙一向迷乡愁迷得要死,再加上知道师大校园是著名的小资情调,而我们从没去过。因此临时起意,一合计,脑袋一发热,我也顾不上自己有点感冒发烧,逃课跟沙沙偷偷遛去了师大。 我完全忘了先前子默打电话给我说买了药,约我下课在楼下见面。 而我和沙沙为表示尊重,在讲座前关了手机,结束后心情依然兴奋,一路笑着跳着走回来,完全忘了打开手机。 快走到宿舍时,沙沙捅捅我,声音奇怪地叫:“子默哥哥。” 我停住滔滔不绝的话头,抬头看去。 他站在那儿,面如凝霜,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有些心虚,但是我依然一蹦一跳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子默,我告诉你哦,今天我们去听了……”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呆了一下,“我们去了……” 他不听,很快截断我的话:“你手机为什么不开?” 我手忙脚乱翻开书包一看,关机。这才想起来,我有些歉意地看着子默铁青的脸,“对不起,忘了开。”他忍无可忍地朝我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找遍了全校所有的教室,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遍你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谴责,“林汐,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责任感?!” 当着宿舍楼下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潮,听着别人似有若无低低的议论和轻笑,我的脸上终于也挂不住了,我也委屈地大叫:“我不过就和沙沙去师大听了一下讲座,你干吗这么小题大做?” 良久沉默。 突然他缓缓开口了,语气冰冷:“看来,我一直还是高估你了,你还是一个无情无义没有心肝的笨蛋!”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叫住他,可是我说不出口。 子默不理我了。 回到宿舍,欢欢先开口:“你到底跑到哪去了,秦子默担心死了。”自从我和子默谈恋爱以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和小白兔已经完全跟他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他每隔五分钟就打电话来问你回来没有,后来我看到,他干脆就在楼下一直等。”她看看我的脸色,“怎么,你没看到他吗?” 我看到沙沙在朝她使眼色。 我郁郁地躺在床上,打开手机。 不一会儿,短信就一条接一条地跳了出来—— “汐汐,你在哪儿,收到请回复。” “汐汐,你到底在哪儿,收到立刻回复。” “汐汐,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很生气。” “汐汐,我真的真的很着急,你快回来。” “汐汐,快回短信,我就不生你的气,快点!” …… 我含泪看着,心里很后悔。 可是,子默不理我。他不再来找我。 每次下课后,我都要习惯性地看向那棵老榕树,空无一人。 晚上,我和沙沙一起去上自修。我十分无精打采。 沙沙看出来了,她劝我:“汐汐,这次是我们不对,他……子默哥哥生气是应该的。你去找他,跟他道个歉吧。” 我死鸭子嘴硬:“不去,就不去。他那么小气,心眼那么小,我干吗去给他道歉?” 但是,我的心里,早就说过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了。 三天过去了,对我而言,漫长得像是三年。 这天晚上,沙沙有事,我一个人郁郁地去上自修,什么都看不进去,好容易支撑到九点,我叹了一口气郁郁地收拾好书本,郁郁地下楼。 走到楼下,习惯性地往那棵老榕树下看。 有个修长的人影伫立在那儿。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拼命揉揉眼,然后如梦初醒,欢呼一声奔了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他。 他也紧紧地回抱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悄悄挣脱开他,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挣扎、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柔情。 我吸了一下鼻子,“子默,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响,只是看着我。 我又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药带了没,我的感冒好像又重了……” 他忍不住了,低低一笑,拧了拧我的鼻子,“活该。” 他把药递给我,过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紧紧揽住我,“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片刻之后,他无奈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这辈子,我要这么被你折磨。” 在他怀中,我偷偷地满足地笑了。 过了两天,为了哄子默开心,我自告奋勇要给他烧一顿饭。 我们先设法把原材料偷渡进他宿舍,然后我找个理由登记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在他宿舍,我兴师动众忙了半天,几乎搞得人仰马翻,因陋就简地做出三个菜——蘑菇青菜,西红柿炒蛋,青椒土豆丝。 夏言他们很给面子地齐齐来捧场。 子默的这些哥儿们,十分的够意思,一直都是。 吃了几筷,照例都说好。 是吗?我不信,我试吃了一下——蘑菇青菜太咸,西红柿炒蛋太甜,青椒土豆丝有点炒糊了。 我微带歉意地可怜巴巴地看着子默。他面不改色地把菜全部都吃了下去。那天,他破例吃了三碗饭。 那天晚上自修完,我们坐在操场上,他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突然把头埋在我的颈窝,低低地说:“汐汐,以后一辈子都烧菜给我吃好不好?” 我吐吐舌头,那他岂不是随身要准备一瓶胃药? 但是,我搂住他的头说:“好。” 因为从那时候,我就深深发现,子默十分缺乏安全感。骨子里,他非常渴望家庭的温暖。 转眼就到了五月,又到了毕业时节。 从五月初开始,校园里就充满了临毕业前的离愁别绪。校园广播里,毕业骊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响起;校门口饭店的生意开始狂好;在学校里饱经沧桑的民国建筑群旁边的那个大大的草坪上,总是簇拥着一堆一堆照相的学生。当时的我才念大一,对这种情景感触不深,但是有时候,看到一拨一拨醉酒的学生蹒跚走过;听到我们宿舍后面的男生宿舍后半夜里齐齐地大声唱歌;还有有时候走在校园里,看到那些校园情侣们,在绿荫掩映下,一对一对,或卿卿我我、或黯然神伤、或抱头痛哭;我的心里,总会没来由一阵感伤。 因为子默,也要毕业了。 尽管他准备在n市先待着,集中精力复习备考。 但是他毕竟很快,也要离开这个校园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还没等到他正式离开校园的那一天,我们就……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发现子默的情绪,奇奇怪怪地狂躁起来。 第十二章 烟锁重楼 那个颀长的人影,悄然立在那儿,抬头静静地看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他。七年后重又出现在我面前的他。 他就那么站着,仿若根本没有看到我。 我怔怔地站着,完全怔住了。 哪怕就在一年前,在这个操场,如果我能看到他,那么我一定会飞快地、不顾一切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是的,永远、永远、永远,我都不会放手。 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每走一步,我的心里都在深深下坠。 为什么,我的脚步像灌了重重的铅,根本就无法移开? 我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缓缓地走了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静立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带苦涩地说:“你好,秦先生。” 他仿若未闻,一直就那么看着,看着天边的那颗星。 我继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心里的苦涩渐渐弥散,悄悄地准备绕开他。 突然我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开来:“我在凭吊,凭吊我的过去。” 我默然,低头,无语。 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带着疏离:“站在这里,我就会想起以往,并且时刻提醒我自己,我以前的天真、冲动和愚不可及。” 我心里的苦涩如荒草般,深深蔓延开去。 我默默地刚想转身离开去,他的眼睛终于转向我,那是一双我全然陌生的眼眸,无比锐利地带着探察地盯着我,“那么你呢,林老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的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我……我……我只是因为带学生来实习,晚上随便出来走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就来到这里坐一坐……” 他偏了偏头,似是想了想:“是吗?我还以为,你偶尔,也会有想回忆一下过去的心情和时候呢,原来……”他的话音里有着淡淡的嘲弄,似乎还压抑了别的什么情绪。 我想我的心已经完全麻木了,因为我听到了自己极其平静的声音:“那么秦先生,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一步。” 我转身,离开。 我的青春,是终于远去了,一去不回。 我走到了操场边上的小门旁。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活动拉门,夜晚进出的人会记得顺手关上。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但是我仍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扇门。 正在我要拉开它的时候,一条手臂挡过来,重重地合上那个小门,紧接着我的身体被粗暴地反扳过来,再接下去一个头颅俯下来,我的唇被重重覆住。 粗暴得没有任何怜惜地狠狠地来回、反复,带着淡淡的烟味,在我唇上重重碾过,碾过,再碾过。 他的手,如我做了千万次的梦一样,紧紧地箍住我的腰。 他就这样在晚春的深夜、在操场的微风中,紧紧地吻我。 他的身体紧贴着我。他的手,渐渐地移过我的腰间,抚上了我的发;他的吻,渐渐轻柔下来,似乎还带上了极其细微的怜惜,还有……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还有当年那种熟悉的淡淡馨香。 他就那样,一直紧紧地拥抱着我。 他的唇,一直在我的额头、我的唇间、我的耳畔流连。 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拥住我;另一只手,轻轻地在我的发间摩挲。 最后他的唇,来到我的颈项。他深深地埋下头去,一动也不动。恍惚中,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我一时间,完全呆住了。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唇蓦地移开了。 接着我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推开。 仅仅是片刻之后,那个微带嘲弄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林老师,既然你曾经交过不止一个男朋友,既然你相过那么多次亲,既然……”他伸出手来紧扣住我的下巴,他的眼眸中闪着危险的光亮,“为什么你接吻的技术,一点都没有进步呢?又或者我应该说,你善于欺骗的本领,又更进一层了呢?” 我的泪,已经流干了。我的梦,也应该醒了。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拉开那个小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再见了,g大。再见了,我的青春岁月。 回到c市,我大病了一场——重感冒,加发烧。 先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然后医生嘱咐我回去休息、静养。 前前后后,足足病了一个月。 大姐很着急,唐少麟很着急,妙因也很着急。 他们带我去看病,给我买药,陪我聊天,让我休息。 我住院的时候,唐少麟经常来看我。在我挂点滴的时候,他陪我聊天。 大姐也时不时煲了汤,送来给我喝。 妙因更是马上就帮我请了病假,同时她还把我目前所上班级的课程全部接了过去,帮我代着。 我的身边,总是有这样真心的朋友。 只是回到宿舍没几天,大姐就略略有些疑惑地盘问我:“你怎么去了一趟n市,整个人都变了似的,而且把身体弄得这么虚。”她仔细打量着我,沉吟了一下,“你是不是在n市碰到什么事了?” 她细细地观察着我,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现在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最后的一滴眼泪。只是一滴泪而已。而生活,还在继续。 身体一好起来之后,我就又把妙因帮我代的课接了回来,重新开始了忙碌的教学生涯。 过了两天,当我在教研室里给学生答疑的时候,童妙因静静地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到了我身边。 学生太多,我当时并没在意。 等学生走后,我看看她,或许是前两天帮我代课太辛苦,她有些瘦了。 但是她还是那个一直如当年的沙沙一样,和我无话不说,善良宽容的妙因。 她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突然她抬起头,问我:“林汐,你谈过恋爱吗?” 我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抖,水差点倾了出来,我掩饰性地垂下眼,“嗯。” 她看着我,“那你当时的感觉是怎样?” 我嘴角泛起了一朵略带苦涩的笑。 当时,当时,当时的感觉…… 在校园里那个长长的林荫道下,斑驳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追逐打闹着的我清脆的笑声,七年过去了,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几乎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只可惜……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终于抬起了眼,平静地问她:“干吗想起来问这个?” 她美丽的脸上有些怅然,“随便问问,”她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电视上那些生离死别的真爱,现实生活中,会存在吗?” 她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复杂和淡淡的惆怅。 我愣了愣,沉吟了片刻之后,斟酌着:“妙因,你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些?” 她幽幽地说:“林汐,你知道吗,或许是我多心……”她若有所思,“当初我爸爸说他终于答应了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多天过去了,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抬头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汐,那种感觉,”她的眼睛飘向窗外,“跟……” 她顿住了。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重又响起,带着淡淡的忧伤:“而且自从我们谈恋爱以来,他几乎无可挑剔。经常来接我、带我去吃饭、带我去爬山、去看碑林,哪怕那天,在嘉年华上看见小孩子吃的棉花糖,我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刻去买,而且一买就买了两个,一直看着我吃……” 我的心一时间痛彻心扉、痛入骨髓,几乎不可抑制。 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种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心中呐喊,为什么每每当我下定决心要斩断一切的时候,往事还是会像幽灵一样,反反复复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我? 爬山,碑林,还有棉花糖…… 那年,那个冬天…… 我的心底,痛得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 但我的脸上,仍然平静,我看向妙因。 她正有些苦恼地看着我,“可是,林汐,为什么我觉得他真正的心里,是很不快乐的。有些时候我觉得,他虽然在我身边,但他的心,始终离我很远很远……” 她幽幽地说:“他的过去,我一直都不了解,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他不说话的时候,当他看着远方沉思的时候,甚至当他明明对着我却又好像根本没看我的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事,还有什么样的人……”到后面她的话音开始有些微颤抖,“我想了解他,我试着去了解他,但是……” 我听着她似曾相识的话,我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 一如七年前的沙沙。 她现在的神色,七年前我从沙沙脸上看见过,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七年前的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部分原因。 七年后的我,却连冰山的哪怕一角,都无法触摸到。 因为七年的时光过去了,早就已经时移事易、物是人非。不仅往事早已褪成尘封的脚印,积满沧桑和伤痛;就连回忆,都已经开始模糊成虚幻而无法触及的光影。 但是既然七年前,是我一手破坏了沙沙的幸福,并且最终也完完全全遗失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那么七年后的现在,尽管与我有一丝一毫关系的可能性低于千亿分之一。但是只要有哪怕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把它亲手斩断。 或者,这是一个现实与过往的分界。 一个命里注定会出现,也命里注定遁避不开的分界。 又或者这样做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也会让我的心里能够轻松一些。 因为七年前,我欠沙沙的那份幸福,七年后希望善良的妙因,能够加倍得到。 晚上十点钟。 我和唐少麟,站在我们宿舍楼下的小树林里,已经有十分钟了。 是我约他来的,但是见到他以后,我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那儿,什么都不问,和我面对面地站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一片寂静中,就只听到初夏的风声在寂静的林间,轻轻地穿梭来去。 当年我万念俱灰心灰意冷地躺在宿舍床上的时候,他闯进我们宿舍,当着我们宿舍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林汐,我不奢求你等我。但如果六年后等我回来,你还是一个人,那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了抱我,转身离去。 隔天,他飞去美国。 我看着唐少麟,他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有安慰、有了解,还有着深深的怜惜。 一直以来都给了我莫大精神力量,永远站在我身后给我勇气和支持的唐少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欠他一个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抱住他,“少麟。” 他的身体明显地一震,他一下子挣脱开我,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林汐,你确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轻轻地说:“我不要你后悔。” 我看向他。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睛。 少麟,请继续给我勇气。 因为我需要这样的勇气,来努力地从那段如烟往事中,逐渐抽离出来。 我重又伸出手去,轻轻地抱住他。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揽住我的腰,俯下身,将唇覆在我的额头、我的眼角、我的唇上。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先是轻轻地,然后逐渐加深,越来越深,到最后他紧紧搂住我,几乎吻得我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 他轻轻放开了我,然后他捧住了我的脸,“林汐,没有关系,我等你。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你,等你想清楚这一切。”他把我搂在怀中半晌,又说,“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你都要记住,永远我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我默然半晌,然后我听到自己疲惫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少麟,我真的累了,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伸出手来轻轻揽住我的腰,然后慢慢地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肩上。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全身放松地依偎在他肩头,我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我听到他沉静舒缓的呼吸声。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 苦苦撑了这么久,有这样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我是应该心满意足了。 第十三章 风继续吹 大一下学期,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唐少麟要出国了。 一直极度欣赏他的才华和天分的物理系领导,在访美期间为他争取到一个留学名额,九月份唐少麟就要在大洋彼岸开始新的学期了。 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自从我病好了之后,天天只顾着和子默待在一起,几乎想不到别的事情,也似乎一直没怎么看到过他。有时候即便偶尔在路上看到,我们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匆匆打个招呼问候几句就各奔西东。 我心里有些内疚,毕竟他给予我的友情千金难换。 于是我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刻,就拖着子默去给他买礼物。 子默也不说什么,立刻放下手中的事陪着我去。 我们挑了好久,挑花了眼,挑到最后,也只不过买了最最普通的一对麒麟镇纸。 暗含他名字的这份礼物,希望在异国他乡能给他带来平安和好运。 这对镇纸,七年后仍然放在少麟c大公寓的书桌上。 并且,我们大家约好了在少麒、夏言、子默他们毕业那天,一起给少麟饯行,庆祝他就此堕入蛮夷之地。 只是,我和子默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五月底快到了,子默越来越狂躁。 子默的狂躁,看在我眼里十分奇怪。 他时常会走神,时常会心不在焉,时常会愣愣地发呆,时常会紧紧地搂住我、吻我。 偶尔他会若有所思地对着窗外,长时间一言不发。 偶尔他会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微微叹气或是抵着我的额头,低低地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汐汐,无论怎样,一定要记得我永远爱你。”他紧紧搂住我,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慢慢濡湿了我的脸颊,“汐汐,我爱你。”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我还是无法不心生困惑。这不是平常的子默。所以,我不能理解。 他的学业,一直有口皆碑;他的复习,一直颇有成效;他和我的感情,从来都如胶似漆;他对我的呵护关心,一日甚于一日。 而且,如今的他面临毕业,我更是收起我以往的所有脾气,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于工作,夏言早就说过,他家在n市开设的分公司,子默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反正也只是过渡一下而已。 因为子默说过,他要先待在n市陪着我,等我毕业的时候,再作长远打算。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左思右想,想破了脑袋,但百思不得其解。 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子默的手机上,最近以来时常会出现陌生的电话号码,而他通常只是阴沉着脸看一下就掐断,从来不接。 然后他的情绪就会更加烦躁,虽然他在我面前会尽力隐藏,尽量不让我担心。 我的直觉告诉我,子默有事瞒着我。我有些难过,他一向是什么都对我讲的。除了——除了,他的父亲。 我开始留心子默的电话。 终于有一天我们上晚自修,子默出去了一下,手机没有带,就放在桌上。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还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有些犹豫,但是最终我还是接了:“喂——” 对方沉默了半天,没有人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声。 还是没有声音。 我想起了什么,对着电话那头试探地说:“请问是找子默吗?他现在不在,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吧。”电话那端终于有人说话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语气低缓地问:“喂,那么你是谁?” 我想了一下:“我是子默的……同学。” 那边显然是笑了一下,但是不一会儿,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那么麻烦你告诉他,有位韩先生,”那边顿了一下,“想在他毕业前来看看他。” 电话被挂断了,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电话。 不一会儿,子默就回来了。 我看看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递给我一杯鲜榨橙汁,又帮我插上吸管。原来他刚才到校门口给我买饮料去了。 我接过来,喝了几口,想起来告诉他:“子默。” “嗯?”他低头看书。 我看着他,“刚刚我接到你的电话,一个男的,不认识……” 他的脸色蓦地变了,变得好苍白好苍白。 我有点骇住了,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额头,“子默,你怎么了?” 他定了定神,看着我,眼神十分陌生。 半晌,他低低开口:“没什么。” 又过了半天,他低头看书似是不经意地问:“那个电话……说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没什么,他就说有个韩先生,想在你毕业前来看看你。” 他继续低头看着书,一言不发。但是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当时的我对他,太了解了。 子默有事情瞒着我。 六月十八号,星期六,这个日子,我刻骨铭心。 一大早子默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微微笑意,“汐汐,别再睡懒觉了,起来梳洗一下,二十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一会儿我们出去逛逛。下午,我陪你去逛街,再去看电影,好不好?” 我有些意外,这些天来子默一直都有点怪怪的,难得有心情这么好的时候。我愉快地答应了。 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我在宿舍里噼里啪啦地刷牙洗脸,刚忙完手机响,我忙接起来。 “汐汐。”一听就知道是老爸。 奇怪,老爸向来很忙,工作性质又有些特殊,我们全家都习惯了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几乎从不给我打电话,今天敢情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爸的声音很家常:“汐汐,最近功课忙吧?” “还好。”我敷衍地答,记挂着待会儿要到楼下的子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暗自惭愧。 老爸很敏感,“怎么,赶着要出去啊?” 我吐吐舌头,警察就是明察秋毫,我有点不好意思,“嗯,同学……约我出去玩。” 老爸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听林涛说,你交了个男朋友?” 我心里把老哥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神经病,干吗跟老爸说这个?! 上次寒假子默跟我回家,我俩在街上手牵手到处晃的时候,好死不死给哥哥和他的女朋友看见,当时那两人惊诧莫名的表情和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的眼睛,真是令人绝倒。 而且在我回去之后,那个还亏我从小到大叫了十九年哥哥的人,当着老妈的面,向我盘问了子默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之后,居然摸摸下巴,表情困惑地说了一句:我就奇怪了,既然人家功课那么出类拔萃,看上去那么稳重斯文,长得又那么一表人才,怎么会看上你这颗干瘪酸菜? 若不是老妈挡着,当时我手上削 苹果的水果刀差点就要飞了过去,替我们林家的列祖列宗除掉这个大大的不肖子。 当时受气氛感染,老妈也很感兴趣,一迭声地让我把子默带回去给她看看。 老爸老不在家,她大概也很寂寞。再加上或许就像老哥说的,有人肯要我这颗酸菜,家里人偷笑都来不及了。更何况子默又被老哥渲染得像潘安在世、宋玉重生,老妈的好奇心简直比棉花糖还膨胀。 只是当时,我觉得时候未到。 我想等子默毕业后,找个机会,暑假带他回去拜见爸妈。 现在,心慈手软的报应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 老爸的声音又传过来,听不出什么情绪,“跟他出去?” 哎呀,老爸真是的,干吗刨根问底,难道不知道纯纯少女心很容易害羞的吗? “嗯。” 老爸又问:“去哪里?” 我实在是太太太窘了,吞吞吐吐地说:“上午我们随便逛逛,下午我们去看电影。” 老爸似是想了想:“他是不是叫秦、子、默?”很确定的样子。 我有些微诧异,哥哥跟他说的?老爸一向对这些琐事都不上心的呀。不过,我没有在意,“嗯。”心里有些甜蜜。 “这样吧。”老爸缓缓开口了,“汐汐,我今天来n市出差,下午有空,我要见见你那个秦子默。” 我大惊,不会吧。多么恐怖,我老爸一板一眼的,再加上子默最近状态不佳,不把他给吓个半死才怪。 我直觉要拒绝:“爸——” 老爸在那边开口了:“汐汐,论理呢,他应该先去我们家拜访我们。这次我来,就当先过过目,你不用跟他说,我在远处看看他就行。” 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老爸想了想,又开口了:“汐汐,就别去电影院了。我时间紧,出差的地方离动物园近,这样吧,下午三点,在动物园的孔雀馆,我到时候在那儿看看那个秦子默。”他似是微笑了一下,“给我的女儿把把关,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暖暖的,老爸毕竟还是关心自己女儿的。 于是,我很愉快地说:“好啊。我们准到。” 老爸最后叮嘱我:“汐汐,不要告诉那个秦子默。我是长辈,这样有失身份。”说完,挂断了。 我失笑,多么古板的老爸。 不过,还是不要告诉子默好了。 于是我向子默强烈要求,下午不去电影院,改去动物园。 他有些诧异,表情又有些古怪地说:“汐汐,不是已经说好去看电影了吗,干吗非要去动物园?” 我略带心虚地赔着笑:“我喜欢嘛,子默,我好久没去过动物园了。”我粘在他身上,双手摇晃着他,“子默,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嘛……” 他被我缠得没法,胸口微微起伏着,但是他不说话。 过了半天,他还是站在那儿,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我不肯放弃,继续粘在他身上,做着各种鬼脸,企图说服他。 他不理我,转过脸去,任我摇晃着就是不肯开口答应我。 自从跟我在一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执拗——异常执拗。 我也有点不高兴了,于是我微带赌气地拔腿就要走,“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一把紧紧搂过我,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看到他不断起伏的胸膛。 我戳戳他的胸口,仍然有些赌气地抬头瞪向他。 他也瞪着我,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好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脸上不是没有挣扎,还有浓浓的犹豫。 只是当时沉浸在幸福和忐忑中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后来无数次铭心刻骨的午夜梦回里,我才慢慢发觉―― 如果当时,我能再细心一点。 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任性。 如果…… 那么后来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或至少,不会选择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来就此完全颠覆我们的生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于是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到了动物园的孔雀馆。 孔雀馆里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游客。奇怪大家都不是喜欢看孔雀开屏吗?为何空余那些神气活现的孔雀走来走去。 我伸伸头,东张西望了一下,老爸没出现。 子默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的脸色凝重,紧盯着远方某一处。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就一个大叔嘛,穿得奇奇怪怪的,都已经是夏天了,还带着帽子、戴着眼镜,浑身上下捂得那么严实,也不怕中暑。 子默的眼神很奇怪,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我感觉有点不对。 而那个人也在远处,直直地直直地看着我们。 那是一种带着炽热、哀伤、歉疚,还有淡淡喜悦的复杂眼神。 突然他朝我们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准备朝孔雀馆的大门方向走去。 突然就在那一刹那间,一大帮人拥了进来,而孔雀馆的门,被紧紧关上了。 那些人直奔那个怪大叔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么一大帮人越过我们,飞快地向那个人奔过去。 那个人察觉了,想跑,但是四面都是人。 他束手就擒。 我呆呆地看着这宛如警匪片中的一切,我呆呆地看着那帮人的头儿。我望了望子默,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血一般。 我看着那帮人,下意识吐出一句话:“爸爸、李叔叔、王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我认出来,那群人中,除了领头的我老爸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同事。 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子默极度惊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头怪物一般。 老爸他们给那个人戴上手铐,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 我们还是呆呆地站着。 走到我们面前,李叔叔看看我,微笑,“汐汐,这次多亏了你,才能抓住他。” 我的心,仿佛堕入万丈深渊。 多亏了我?多亏了我? 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戴着手铐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帮子默接电话的女孩子?”是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是那个电话里的低沉的声音。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我几乎失去了任何思想。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子默,如万年寒冰,他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一直——都在簌簌发抖。 那个人,居然微笑着用带着手铐的手,点了点我,“子默,她是不是你答应让我见你一面的理由?” 子默的身体,仍然在颤抖着。 他又向子默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可惜,你看错了人。” 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老爸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他们向外走去,打开门,一起都走了出去。 孔雀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着,就那么站着。 还有一群孔雀,走来走去。 突然,子默向外发足狂奔,“爸爸……” 他跑了出去,一转眼,就没了踪迹。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走出动物园的,更记不得我是怎么一路走回宿舍的。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子默那充满了绝望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无数遍地打子默手机,永远接不通。 无数遍地打到他宿舍,他永远不在。 夏言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告诉我,他们也在找子默。 从六月十二号开始,子默一直都没回来。 我找遍了所有的教室,找遍了我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找遍了g大每一个角落,没有子默。 子默,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天天去他们宿舍楼下等。 从早等到晚,从晚等到早。 从他们宿舍楼早上开门,一直痴痴等到他们宿舍楼关门。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等。 夏言他们同情而担忧地看着我,看着我面无人色地站在那儿。六月的天气,我的身体却总在发抖,簌簌地像被秋风扫过的枯黄落叶。 他们爱莫能助。 沙沙被我吓坏了。她时常陪着我,站在那儿,试图和我说说话,但是我固执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要等到子默回来。 我要等他回来。 终于有一天,向凡出来了,他脸色阴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走吧,子默不会回来了,而且子默不会再见你。他说了,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惶急地看着他,“子默……子默,他跟你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联系过吗?” 他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林汐,当初子默生病的时候,我真不该来找你。” “与其让他现在这么绝望,倒不如就干脆让他当时痛苦。” 我仿佛当头遭到了重重一击,半天我的眼前都直冒金星。我的腿发软,我的眼前仿佛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我整整躺了三天。我不吃不喝。我还抱有一线希望。 我想,子默终究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我一早就去他们宿舍楼下等,一直等,就那么等着。 终于,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夏言他们和他在一起,一群人朝宿舍方向走过来。 他就在那儿,他就站在那儿。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拼命擦眼泪,拼命擦,想把他看得仔细一点,好让我确信,我不是在做梦。 他的脸,憔悴不堪。他实在是瘦得太多太多了,几乎已经脱形。 他略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路走过来。 夏言看到我了,他停下脚步,大概是对子默说了些什么。 子默抬头看我,完完全全的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走着,不再看我。 当他们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张开嘴,我想说话,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旁无声地走过去,我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了。 终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叫道:“子默――” 他的背一凛,接着继续向前走。 我仿佛不知道从哪儿借到的力量,我居然能飞快地跑到他面前,然后我乞求地看着他,“子默,那天,我是真的真的……” 他抬头看我,立刻他的眼神骇住了我,我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眼里布满血丝,野兽般受伤的眼神,深深的绝望。 他轻轻张开口,他的话如轻烟般一句一句地飘了过来:“这一生我最痛恨的,就是被至爱的人欺骗!”“林汐,我还是一直错看了你!” “林汐,如果认识你是个噩梦,那么现在的我,无比清醒。” “林汐,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说完,再也没看我,一直向前走去。子默就此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就此,完完全全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我的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我依然,天天穿过馨园,穿过天桥,穿过律园。 我依然,天天经过那个大操场。 我依然,天天去那个教室上自修。 我依然,天天晚上,静静立在他们宿舍楼下,抬头看着那盏灯光,尽管我知道,那盏灯光下没有子默。 …… 是的,我的生命中,已经不再有子默。 而且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开心的那段似水年华,也已经被他带走了。 但是我又何尝不期盼、何尝不幻想,子默,终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于是我打电话回去,我对妈妈说,暑假里学校有活动,我要晚点回去。 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在等。 我在等子默回来。 沙沙也没回去,她什么都不问,就那么陪着我。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看着那盏熟悉的灯光,我看到向凡走了出来。 当时的他,已经留校读研。 我只是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天,满脸无奈。又过了半天,他叹了口气:“林汐,不要再等了。子默,已经去了加拿大,今天刚走。”他顿了一下,“子默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恍若未闻,我依然定定地站着。 又过了半天,他一直看着我,那么多天以来,他是第一次像以前那样看我,带着同情,还有着深深的无奈。 他开口了:“林汐,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又来到了那个竹林。郁郁葱葱的竹林,在我眼里,却比冬天那时候更加萧索。 他轻轻扶着我,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他淡淡开口了:“子默,可能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他转身看我,“但是,子默,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爸爸。” 我低着头。 “子默的爸爸和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子默跟妈妈姓。他妈带着他来到杭州,从初中起,我就跟他同学。”他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在我印象中,子默,一直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刚转学来那阵子,过得并不好,虽然老师和同学,特别是女生们都很欣赏他,但也经常有些男生找他的麻烦。当时他为了不让他妈妈,还有姨父姨母担心,从来不告诉他们,他也从不轻易跟别人说自己的事……” “那些男生经常在路上拦住子默,合起伙来欺负他。有一阵子,子默的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无论老师怎么问他,他一律沉默以对。后来有一次,我刚巧碰上子默又被他们围住,就上前去帮他,本来我们寡不敌众,后来不知谁骂子默,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他立刻就冲了上去,将那个人狠揍了一顿,把那些男生都吓呆了,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失控过……” “因为这件事,我跟他成了好朋友,这么多年来,我大概有幸是子默唯一交心的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直到他遇到了你。其实说实在的,我们暗地里都有些奇怪,论相貌、论才艺、论……就很多东西而言,你都不是子默的上佳之选,只要他愿意,他还有很多可选择的余地。” “但是他实在是固执得无药可救,一旦他认定的事就百折不回。而且我们都清楚地看到,在遇到你的那段日子里,子默从没那么开心过。你善良,你开朗,你纯真,你带给子默无数的快乐。”他看着我,轻轻地说,“无论子默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色,他心底最深处,始终有个缺口,既无法弥补,也无从探测。后来子默有了你,他心底的空洞,才开始慢慢愈合。” “因为,你用笑容,在他心底种下了阳光和温暖。”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无论欢喜哀伤,都与他心心相印。” “只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与我毫无关系。 “子默的爸爸,原来是t省w市的领导,原本年轻有为,但因为一时糊涂,犯了经济错误。子默上初三那年,他专程到杭州来找过子默一次,在之前他们已经几乎整整三年没见了,子默当时的惊喜可想而知。那天,他留给子默一堆礼物,承诺过阵子再来给他过生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子默的生日他没有来,后来就连子默的妈妈去世,他也没有出现,因为就在那一天,他逃到了澳洲。” “他爸爸欺骗了他,所以子默一直不能原谅他。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爸爸,而且他爸爸早就托人带信回来,说自己在澳洲生活很稳定,很想见他这个儿子,他姨父姨母也一直在帮他联系出国。事实上,原本子默一直计划着毕业后直接出国,到那时……但后来子默遇到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我瑟缩了一下,“他爸爸实在太想他了,想在儿子大学毕业时候,来看看他,留个纪念。子默一直不肯:一方面,他恨他,他学的是法律专业,他清楚地知道,他爸爸是个法理不容的逃犯;另一方面,不管怎样,他身上都流着他爸爸的血……” 我明白了,那段日子里那些陌生的电话,子默的狂躁…… 原来如此。 “他一直站在情与法的边缘摇摇欲坠着,他一直都在苦苦挣扎,一直都在犹豫,但是他爸爸和你,始终是他心目中最无法替代的两个人。他也想让他爸爸见你一面,”向凡叹了口气,“所以最终他终于勉强答应,让他爸爸远远地看你们一眼。” 最后,亲情终究占了上风,所以他才要带我去看电影。其实他是完全可以不带上我的。 他之所以执意要带上我,我想是想让他爸爸看看我,让他放心,让他从此不再牵挂。 可是,我带给他的,却是…… 原来,老爸那天的电话,是早有预谋。他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将近三十年,向来将他的工作看作天职,视若生命。 而子默的爸爸,想必是他们追踪已久的猎物。所以他提议我去动物园。 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怪爸爸吗?那是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立场。 应该怪子默吗?那是他的爸爸,到底血浓于水。 那么苍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我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听到那个声音,那不是我的声音,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喃喃地说:“向凡,谢谢你告诉我,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低,“我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我失去了一切知觉。 从此,我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来去匆匆。我和爸妈,从此很少交谈。偶尔回家,我总是很沉默。 我始终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沙沙,在我晕倒的那天,得知了全部详情,她守口如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没有沙沙,那段时间我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下去。 每每看着沙沙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我,她的脸上有深深的怜惜,更有着几分痛楚,我的心里就撕裂般地疼痛。 如果,当初是沙沙和秦子默在一起。 如果,我没有夺走沙沙的那份幸福。 如果…… 那么,今天的这一切,或许…… 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一遍又一遍。 那段时间里,向凡也时不时来看看我,叹着气坐一会儿再离开;毫不知情的木兰,也来看望我几次。但是那时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来跟他们说哪怕一句话。 夏言和少麒已经毕业离开g大了,少麟已经去了美国,子默……子默,那个曾经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子默,也离我而去了。 只有向凡,还有沙沙,还有木兰,依然还关心着我。 他们时不时地有些小心翼翼地来陪伴我、照料我。 只是我们从此不再提到秦子默这个名字,从来不提。 仿佛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三年后,我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拼命努力,终于我顺利考上了。 沙沙毕业了,英语颇佳的她,应聘到j省省会城市c市电视台,做了一个电视人。 而木兰,早就在一年前,冲破重重阻力,和少麒去了新加坡。 向凡继续留校攻读博士。 偶尔我们路上相遇,会淡淡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再挥手道别。 再后来,我也毕业了。终于,我也要走了。 七年,弹指一挥间。 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也要离开g大了。 临走前,已经留校当老师的向凡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是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算作饯行。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温文善良的女朋友,他们坐在我对面。我微笑地看着他们说话,间或相视一笑,偶尔窃窃私语,或时不时地做一些小小的动作。 我就那么一直微笑地看着。 走出了那个小饭馆,淡淡的月光下,我和他们挥手道别。 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又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 在那个夏夜,我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这是我留在g大的最后一夜。那么,请容许我尽情地去想、去回忆、去怀念。我要把我所有的回忆,都留在g大,一丝一毫,都不要带走。 明日,明日,又是天涯。 第十四章 如影随形 自从c大宿舍楼下小树林的那一夜之后,在外人眼里,我和唐少麟,已经是一对标标准准的同事加情侣。 我们在一起吃饭,我们在一起散步,我们一起出去游玩。只要有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不知为什么,跟唐少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大姐第一个跳出来赞成:“我早就说了,有唐少麟做你的男朋友,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异性相吸啊异性相吸,亏我跟她同住快一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虽然我们只是在一个寝室住,并非共枕,但是没有个五百年的修为,也是断断实现不了的。 但是她就这么帮一个外人,我恨恨的。 更让我恨恨的是,说给唐狮子听的时候,他几乎笑得打跌,一迭声地说:“大姐英明啊大姐英明。” 然后一下子凑到我面前来,笑着盯住我,“我之于你,是不是算明珠暗投?” 我嗤之以鼻,真应该让他在学校的广大上至五六十岁老教授、下至十来岁纯情少女的唐氏亲卫队们来仔仔细细认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人前稳重潇洒得不行,人后就是这副惫赖德行,真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于是我似笑非笑地说:“要不要指个康庄大道让你发光发热去?” 他立刻一脸惆怅地作西子捧心状:“我要被女朋友抛弃了,55555……” 我是好气又好笑,心里却是一片暖暖的温馨。 眼前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正经的唐少麟,聪明绝顶而极其宽容,他明明洞察一切,却永远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地处处为我排遣烦恼。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去了一趟n市就大病一场。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那晚主动找他。 他更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我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若有所思。 而且自从那晚在小树林之后,他平时只是牵牵我的手,或在每晚送我回宿舍前,站在小树林里,轻轻地搂着我,但是从来不吻我。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守护在我身旁,在我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关心照料着我。 我知道,他在等,耐心地等。 因为,我也在耐心地等。 另一个跳得更高,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赞成的人是妙因。 她最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 偶尔跟她去逛一趟街,她给秦子默买的东西,永远比给自己买的要多。 她实在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孩子。 我心里一阵微叹。 但是看着她酷似沙沙当年的单纯笑脸,又有些衷心的愉悦。 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我,她还是一副暧暧昧昧的样子,“哎呀,还亏我们关系这么好,这等好事还瞒着我。”她围在我身旁转了好几个圈子,脸上一片欣喜,“啧啧啧,还真的让你把他抓住了,以唐教授这么出色的条件,不知砸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呢!” 一副艳羡我走了无比宏伟壮观的华盖运的模样。 我朝天翻了翻白眼,逗她:“你喜欢,让给你。” 她过来扭我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林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小心闪了舌头!” 说着说着她突然住口,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过了半天才重又开口:“而且两个人在学校里,能够朝夕相处,唐教授对你又那么体贴关心,要是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看着她脸上突如其来的淡淡忧戚。最近在学校里,似乎很少看到那道身影了。而且每每唐少麟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也很少再感觉到那道迫人的视线了。 那道一直以来我都有所疑惑,但始终不愿也不能往深处想的视线。 我看着她,轻轻地有些艰难地问:“妙因,你们家……秦律师,最近一直很忙吗?” 她浅浅一笑,“嗯,听说最近在接一个跨国并购的案子,过两天他可能要去新加坡。”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男人总要忙事业的,他事业有成也有你的功劳啊,要不怎么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呢。” 她想了想,也有些释然地笑了一下。 她的眼底,还是有着淡淡的忧戚。 很快,暑假到了。 顺理成章地和以前念书时候的周末一样,我和唐少麟结伴回家。那时一起回去的,还有沙沙,三个人总是在路上打打闹闹的、不知疲倦,让邻座为之侧目。现在回想起来都感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那么有精力。 但是不一样的是,这次,顺理成章地在父母多次的旁敲侧击下,我把唐少麟带回了家。 七年前的彼时,我开开心心地在子默怀里筹划着,要把他带回家给父母看看。 七年后的现在,第一次我正式带回家的男孩子,是唐少麟。 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我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不出意外地,爸爸妈妈十分开心。 对唐少麟,他们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从初中、高中连连获奖,到唐少麟同学出国留学,以三级跳之姿获得名牌大学博士学位,他曾经、一度、经常是z市晚间新闻的座上客。不光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对他仰慕有加、钦佩不已,估计连z市电视台一些资深播音员都熟悉这个名字。 对于我老妈这种以电视为生命的家庭妇女而言,唐少麟的名头更是响当当之又响当当。 所以我们家以最高规格来接待他。 不仅我爸我妈,还有哥哥嫂嫂连同三岁的侄儿,齐齐联袂出席。 当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现在我们家客厅的那一刹那,我吓了一大跳。 空气中到处弥散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样子:茶几上摆着鲜花、桌上铺着雅致的桌布,居然、居然……还变戏法似的摆放了成套的吃西餐用的刀叉。 而且我的老爸、老妈、哥哥嫂嫂、就连那永远像皮猴一样的小侄子,都俨然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仿佛接待什么要不得的贵宾一般。 我想我是要晕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唐少麟,他居然还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肯定心里已经笑翻天了。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他自己还清楚,哼哼。 也许就是这样,我们才总是…… 我不能再想了,我的心里微湿。 我看着爸妈,有些想埋怨,但是看着他们又兴奋又有些不安的样子,我又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爸妈自是殷勤地一刻不停地劝吃劝喝,一副恨不得把全桌饭菜尽数灌到唐狮子嘴里的架势。 哥哥嫂嫂又是用那副雷打不动的霹雳表情看着我,因为虽然慕名已久,但是他们以前还真的从来没见过唐少麟,哥哥还冲我竖了好几次大拇指,外带诧异地看了我好几眼。 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嫂的神色居然也有些诡异,用脚指头想他们也没什么好的想法。 我装作看不见。 唐少麟一直很有礼貌地坐在那儿,喝着酒、吃着饭,间或很得体地说上两句话。 吃完饭,大家移坐到小会客室,老妈泡上茶,大家坐着聊天。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唐少麟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居然放的不是他宝贝得要死的二房姨太太ibm,而是给我们全家带的礼物。 给老爸的goldlion领带,给老妈的lv小包包,给哥哥的zippo打火机,给嫂子的channel香水,就连小侄子他也记得带了一个精巧的航模玩具。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对此次见面极为重视。 爸妈他们很是惊喜,他们交互看了好几眼,想必心里十分快慰。 我的心里,却突如其来地在感动之余,有些酸楚。 唐少麟,永远对我最好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全家上阵齐心协力把我踢出门,“汐汐,少麟好几年没回来了,带他出去逛逛。” 嫂子干脆直接给我拿来了包,小侄子也有样学样地给我拎来了鞋。这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吗?我极其无奈。 我想,就算我现在宣布:“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们也会齐齐鼓掌,外带欢呼。 我不是没看到老妈看着唐狮子时,眼中一直有大片大片的星星在闪烁。 果然是那个什么什么的,越看越有趣。 片刻之后,我就有些狼狈地和唐少麟站在街上,大眼对小眼。 他看着我,一刻不停地在笑。 我有点生气,瞪他,“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脸上又没花,看一眼不行啊!” 然后我们就面对面站着,一直对峙,互瞪对方。 蓦地回过神来,我们都齐声大笑。 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看着少麟,心底一片温馨。 那晚他送我回到我家门口时,我看着他那双含笑的双眸,第一次主动地环住他,主动地吻了他。 我知道素来自制力超群的他,十分开心。 因为他搂住我腰的手,微微在颤抖。 我心里的坚冰,渐渐地在融化。 我知道,他依然在耐心地等。 我也是。 从那天以后,我们经常出去玩。我们一起去逛街,去爬山,去看云海。只是因为招商,因为翻新重建,老街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纯天然的韵味。 而且,七年多过去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景犹在,人已非。 坐在青翠的山峰顶上,我静静靠在唐少麟身边,看着云卷云舒,间或跟他相视一笑。 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迈着长腿,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边。 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回应我几句;我不说话的时候,他就陪我沉默。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在唐少麟身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聊着种种八卦轶闻,或者仍像七年前那样,跟他玩笑打闹一番。 有时候,我们仍然会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有时候,我们俩还去他姑妈的茶馆去听听音乐、喝喝茶。有时候,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位置,会若有所思。 唐少麟只是拍拍我的头,不说什么,然后陪我听音乐、喝茶。 偶尔我们也帮姑妈招呼招呼客人,或是和他们一起吃吃饭。 几年不见,唐姑父和唐姑妈都老了。但是姑妈还是那么体贴细心,姑父还是那么幽默爱开玩笑。 一天,我们吃饭的时候,重提当年,姑父笑着挤挤眼,“看来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少麟这个小子什么都灵光,都无可挑剔,可是……” 我微垂下头,瞥了一眼唐少麟。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 姑父继续津津乐道:“你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算起来,汐汐当我们干女儿都快十年了,”他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是啊可是,我们的侄媳妇……” 我有些尴尬,脸微红,继续低头。 姑妈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用筷子敲敲姑父,“瞧你,为老不尊,”她一边往我碗里挟菜,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孩子们的事,长辈少操心,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 我忍不住抬头,向唐少麟看去。 他也正在看我,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将我碗里的肉夹了过去,“姑妈,汐汐不爱吃肉。”顺带瞪了姑父一眼,“还想不想让我快点帮你修好那台破电脑?!” 姑父老顽童般笑着拍拍胸口,快速埋下头去吃饭,不再说话。 我不禁莞尔。 我想起了当年在g大校门口小饭馆里相似的那一幕。 于是我瞪了唐少麟一眼,“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什么长进,动不动就要威胁人!”而且目无尊长。 姑父朝我眨眼,“一物降一物……” 我看着低着头嘴角微扬的唐少麟,再看看那两个笑得诡异的长辈,涨红了脸。 又上了两只老狐狸再加上一只小狐狸的当! 其实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干爹干妈,就像我爸妈一样,一直以那种长辈的慈爱、耐心地乐观其成。 我还知道,实际上他们很希望很希望亲上加亲,希望我不再只是他们的干女儿,而是…… 只是面对唐狮子爸妈的盛情邀请,我一直推托着,不到他家里去做客。 或许,我还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 只要一点点就好。 唐少麟也不多说什么,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来的时候,在我家门口,他环着我,贴住我的额头轻轻地说:“没关系。”他顿了片刻之后,重又开口,“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去,好不好?” 我抱住他,同样贴着他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目送唐狮子离去,我开门的一刹那,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觉。 已经好几天了,那道迫人的视线又出现了。 我疑疑惑惑地向后看,看向那道视线。这次不是我的幻觉,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人——秦子默。 他就站在对面拐角处的那棵木棉树的树影里,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显然已经站了很长一会儿了。那么刚才,我和唐少麟的一举一动,他全部都已经看到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他和我,转身之间,已成陌路。 我垂下头去,我看到一双脚,慢慢地向我靠近。 半晌,那双脚停在了我面前。 一个声音轻轻响了起来,略带喑哑地说:“林汐……” 我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湿雾。 曾几何时,我等这个声音,我等这样的情景,等了整整七年。但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他伸出手来,慢慢向我接近,他的手最终落在了我的发上。 一阵静默。 突然我被一双手拉入一个臂弯中,然后我被紧紧地拥住了。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只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地、喑哑地响了起来:“林汐……” 我眼前一阵模糊。我忍住泪,低下头去不看他。我挣脱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片刻之后,我听到自己同样喑哑的声音:“对不起,很晚了,再见。” 我听到身后低低的略带痛楚的声音:“林汐,林汐,林汐……” 我低头,控制住眼泪。我转过身去。我不能回头,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房间,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接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可是,我睡不着。我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睡不着。 我强迫自己睡。我数绵羊,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再从九百九十九数到一,反复来回数了很多遍,可是我还是睡不着。 我终于悄悄走到窗前,微微打开窗帘的一条缝,他正朝我在的方向看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空中开始飘起蒙蒙细雨。纷纷扬扬的雨水在夜幕的笼罩下,交织出淡淡的感伤。但是,他还站在那儿,静静的。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我家的地址。 说起来也很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问过,当初他在第一次送我回家的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就在这儿? 当时总觉得太幸福太快乐太开心,每天在一起,要说的话太多太多;这种小事,哪怕曾在脑海中闪过,终究也就是一闪而过,想不起来去问。 等到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他却已经…… 或许后来,也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我的眼前,又升起了淡淡的湿雾。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我起身喝水,又到窗口去看,他依然还在。还站在那儿。雨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他仍然站在雨水中,悄然而立。 虽然隔了那么远,但是我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额头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慢慢滑落下来。 我拉上窗帘,重又回到床上。我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时天亮了,我起床,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往外看,雨已经停了。那棵树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几乎以为昨夜我又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唐少麟还是经常来找我出去,散心或是逛街。 我们经常会童心大发地,专挑那些曲曲折折或是上学时曾经走过的老路走。 他出国多年,很多以前天天走的路都不太熟了,经常走着走着大惊小怪地问:“咦,原来那条老路呢?” 我笑着糗他:“看看,这就是去蛮夷之地的坏处,智商严重下降,但凡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拆了呗。” 他就追逐着,作势要打我。 然后就开始长吁短叹,说他当年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假期和同学跑去罗马玩,罗马的古城保护得有多么多么好。尤其是夜晚,在星子和月光的映衬下,就连那些窄窄的街道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朴意味。 洋洋洒洒地,说得一副很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大力瞪他,“了不起,欺负我没出过国是不是,说得这么津津有味?” 在他面前,我是越来越无理也要争三分了。 也许,这算是一种好现象。 因为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浓,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以后我陪你去。” 以后,我陪你去…… 我慢慢低下头去。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微笑地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汐汐,以后无论你想到哪儿,我都陪你去。”以后…… 以后…… 我抬起头来,看着少麟那张诚挚的神采飞扬的笑脸,微微一笑,“好。” 假期很快要结束了。我和少麟也要一起返校了。 爸妈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上路。 他们都老了,鬓边开始渗出丝丝白发。 我从来没想到过,那个往昔终日奔波在外无暇他顾的老爸,在我快离家的那几天,天天晚上,跟老妈一起安坐在沙发上,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唠唠叨叨叮嘱我这个那个。 “汐汐,你胃不好,早饭一定要记得吃。” “汐汐,在外面别任性,一定要跟同事处好关系。” “汐汐,身体最重要;看书别累着了,要注意休息。” …… 我看着他们满脸的关心和淡淡的忧戚,心里一阵酸楚。 而且我发现,无论什么时候,老爸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会飘过一阵略带复杂的情绪。我无法分析,无从捉摸的情绪。 但是对少麟,老爸跟老妈是千般万般满意,我那个不肖的哥哥,更是一如当年评价秦子默般,对我说:“真搞不懂,人家一表人才,又是留美博士,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一脸莫名惊诧的表情,又接着说,“就像当初那个秦……” 我看到嫂子飞快地踩了他一脚,他立刻就住了嘴。我的心里微微一痛,但是我只是淡淡一笑,“他眼光不好呗。” 依稀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嘲谑:“秦子默啊秦子默,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今天!” 那是木兰,一个初夏的午后,偶然间看到子默不知为什么,在律园里那个长长的林荫道下,被我追打得十分狼狈的时候,把眼睛瞪得奇大无比之后,撇撇嘴凉凉地落井下石。 永远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少麒继续半真半假地火上浇油:“谁叫他眼光差,不用同情他!” 而那个人,尽管被我追得打得到处乱窜、无处藏身、求饶不已,脸上却仍是满满的藏不住的笑意。 我的嘴角,泛起一朵淡淡的笑。半晌,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往事如烟。烟散,而人往。 回到学校,少麟一下子变得很忙。 因为很快,他牵头申报的一个国家级研究项目就批了下来,他经常需要待在实验室里,和雷尼尔、课题组成员,做实验、搞研究,间或还要出差。 他对工作,一向兢兢业业,热忱有加。 灭绝师太也要开始练功了,在学界颇富声名的导师,对学生要求很是严格。 光是导师开出来的一长串书单和大叠大叠的外文资料,就够我好好啃一阵的。而且我还要给本科生上经济学课,比起上学期,要更忙碌一些。 但是只要少麟有空,他都会陪我。 每天晚上他都会抽一点时间出来,陪我到小树林里,站上一会儿闲聊上几句,然后再送我回去。 日子,继续流水一般过去。 没过几天,沙沙约我见面,这次是在一个小小的茶吧。 成天忙忙碌碌四处出差的她,也终于知道秦子默回来了。 以他们事务所见报和上新闻的频率,这是迟早的事。 因为后来我才留意到,原来这个事务所的口碑还真的颇佳。光是看每天总有络绎不绝的,来找妙因间接咨询或吹枕头风的人就知道了。这个年头,虽是太平盛世,总有人想要防不时之需。 所以,她约我出来喝茶。而且想必她想了很久,斟酌了很久。我原本还以为,她一旦知道了,就立刻会来找我的。她终究还是十分十分关心我的。 我们在一个午后,听着流泻的音乐声,坐在那个幽静的茶吧里。 那首歌是我在读研期间,一度非常爱听的歌,thecolorofthenight。 youandimovinginthedark bodiesclosebutsopart shadowedsmilesandsecretsunrevealed ineedtoknowthewayyoufeel …… imwaitingforyou imstandinginthenight butyouhidebehind thecolorofthenight pleaseoutfrom thecolorofthenight (歌曲名:thecolorofthenight;歌手urenchristy) (夜色 你我行走在黑夜中 是如此的靠近 然而心却离得如此的远 神秘的微笑和掩藏的秘密 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 我想要的只是再一次 在光亮处好好地端详你 但你却总是藏在夜色的背后 请不要再隐藏在夜色里) 当初就是莫名地喜欢这首歌,喜欢它的歌词、它的意境、它的…… 如今,隔了这么长时间,又听到这首歌,恍若隔世。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终于沙沙端起那个小小的茶杯,接着却很快又放了下去。她抬起头看着我,斟字酌句地问:“汐汐,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看着她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微笑着替她接过话头:“你是想要问我,知不知道秦子默秦律师现在也在c市对不对?” 夏言也好,沙沙也好,包括唐少麟也好,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总是一副吞吞吐吐情非得以的样子。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过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有没有……” 我点点头,淡淡一笑,“我见过他。”又加了一句,“经常。” 我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看着茶叶尖在杯中优雅地旋转、舒展开来,“因为,现在的秦子默律师,是我同事的男朋友。”我抬头看向沙沙,仍然微笑,“而且,那个女孩子美丽善良,他们很相衬。”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妙因的父亲,竟然是c市的一个领导,难得她不骄不矜。 沙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良久沉默。 半晌,沙沙低低地说了一句:“汐汐,我还以为……”她美丽的脸上满是惆怅,缓缓地摇了摇头之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子默哥哥……”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对我的心疼和深深的无奈。 我心里一阵感动,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放心吧,我最近忙着练功呢,功课那么紧,哪有空想什么别的事情,你尽管把心放到太平洋去。” 我不想让沙沙为我担心。这样,我会更歉疚。 沙沙还是有点担忧地说:“汐汐……” 我仍然微笑着,“沙沙你放心,我没事的。” 她看着我,将信将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再三对我说:“汐汐,记得我上次电话里跟你说的,唐少麟很好,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自从她知道唐少麟回来以后,自告奋勇地充当唐氏说客,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翻来覆去地总离不开这句话。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关心我。于是,我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光知道说我,你自己呢?”我细细观察着她,“汪方不也很好,你怎么不考虑?” 她轻咳一声,神情居然开始有点忸怩。大大的不对。杜沙沙一向在我面前无所遁形,从来都是。 想当初在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很阿莎力地天天领她去上厕所呢! 她在我面前,还能有什么花招好耍? 于是我诡笑着凑近她,“杜沙沙小姐,赶快从实招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高中那年她盘问我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又还给她。 她居然很难得地脸红了。 我故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就连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沙沙妹妹,都要弃我而去了,5555555……”我假哭,擦着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去死啦你,”她纤纤手指在我臂上死命一掐,笑嗔着,然后看了看腕表,“时间快到了,我要去录节目,你再坐会儿。” 说完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即便这样,临走时还不忘付钱。我的这些朋友,永远都是最好的。 我笑看着沙沙纤细的人影奔出去,奔到一辆轿车前,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旋即就下车来迎她——是汪方。 我笑着注视他们,沙沙跟他说了些什么,汪方朝我所在方向看,朝我挥手,我也朝他挥手,并且比了个v字形。加油啊,老兄。 他了解地朝我拱拱手,细心地将沙沙送进车。 车很快开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继续微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沙沙,我可爱的小妹妹,终于也找到好的归宿了,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第十五章 灯火阑珊 出了茶馆的门,我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给唐少麟打了个电话。他今天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做一个讲座的主持人。 我打过去的时候,好像会议刚结束。一片嘈杂声中,他问我:“见到沙沙了吗?” 我微笑,“嗯,刚从茶馆出来。” 他感觉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么这么开心?” 我吐吐舌头,不答他。 突然,想起来他在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忙又开口:“少麟,我现在在街上逛着呢,看有什么好买的,顺便去给你看看衣服。” 从回校以后,他就一直很忙,几乎没空逛街。 他沉吟了片刻,轻松地笑道:“你自己先慢慢逛着,回来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然后照例嘱咐我,注意安全,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我站在街头,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流,听着他的叮嘱,心中一阵温暖,“嗯,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又说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然后,在初秋午后慵懒的阳光中,静静地穿越马路。 在商场里逛了半天,收获颇丰。我在男士专柜区给唐少麟买了一件休闲西装,一件风衣,一条裤子。一八三的标准身材,很好买衣服。而且,反正他穿什么都不难看。 给自己买了一件休闲毛衣,看着喜欢,没有缘由,就买下了。给大姐也捎了一根发簪,她向来都喜欢这种复古的东西。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服装袋,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走到马路上,我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出租车,于是决定到马路对面去坐地铁返校,不过地铁站还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过马路,可能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对面我下意识抬头一看,心里微微一动,斜右方那个气派非凡的建筑物的三层,有个大幅标牌:p.jensen律师事务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务所,以动作快而嘴巴紧闻名,生意极其兴隆。所以其上报率,如本地房产,日日看涨。 我只是注视了片刻,便转过头来,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边有些费力地在随身的包里掏着硬币。 突然我听到斜对面马路一声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doll……”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一个张牙舞爪的洋鬼子兴冲冲地朝我跑过来。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啊,他在叫谁? 看着他兴高采烈气势昂扬地向我跑来,我有点害怕,不会是神经病吧?我还小,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连国都没出过呢,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开。 可是洋鬼子的目标显然是我,他极其兴奋地指点着我:“you、you、you,chinesedoll……” 真的是神经病,而且高度近视,哪有人指着一个二十五六岁高龄的女人大叫中国娃娃的,除非脑壳坏掉了。 我更害怕,急欲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后大叫:“richardeoneon,yourgirlfriendishere。” (理查德,快来,快来,你女朋友在这儿呢。) 真的是神经病啊,居然还当街替别人乱认女朋友,我挣脱不开,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点熟悉,我抬头一看,惊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装袋上一掠而过,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禄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兴奋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闭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说:“给你介绍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顿了一下,“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出差,刚到。” 我这才仔细看看那个洋鬼子,都怪刚才太慌了没看清,的确看着面善,只是个子更高更壮,络腮胡更浓更密。 他转向詹姆斯,“这位是……” 詹姆斯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我,急忙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在mcgill的时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里面的那个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国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消音。 我一时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年他在加拿大的时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秦子默仍然凝视着我,淡淡开口:“急着回去吗?” “呃,我……”我大脑仍然一片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语气仍然淡淡地有礼貌地说:“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无意但极其敏锐地再一次掠过我手上的服装袋,然后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隽而略带疲惫的脸,和眼神中闪过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现在的秦子默,现在的这种场景,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于是我条件反射般连忙推辞:“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来,脸色也渐渐阴霾。他将头微微转开,一阵寂静。 突然,旁边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声,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对着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十分郑重地说:“汐汐,我刚到中国,你、应该、欢迎我,你们国家不是有一个、孔夫子、说过,有朋友、从国外来,你应该很高兴的吗?” 我无力。 这个詹姆斯,远比他的弟弟来得巧言令色,而且还懂得扮猪吃老虎。 看着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纯朴的脸,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我仍然还是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有人走过来,轻轻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过马路。他的手十分的温暖,仿佛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雅致的小餐馆。 名字也好听,观澜阁,和本地的一个景点——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宫同名。 古色古香的装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断,墙上也用雕花窗饰作点缀,都是松竹梅之类、极洗练的图案。我虽不懂画,但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是极花心思的,且整个餐馆看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上了他的车,车是怎样穿过大街小巷,然后是怎样停车、下车,坐在这个餐馆里。 我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浆糊。 秦子默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看上去十分干练的老板娘一见他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秦律师”的,秦子默一径平淡但有礼地和她寒暄了几句。 老板娘很快就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雅座,视线很好。 詹姆斯始终紧紧拎着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无奈。 三个人坐在一个小桌旁。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因为另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菜单,且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浏览着,不时对身边笑意盈盈的服务员低声吩咐着什么。 他没有问我要吃什么,至于那个自打一坐下来就极富探索精神地一径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洋鬼子,他更是连看都没看。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洋鬼子是空气。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全是拜他所赐,所以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扎个稻草人,牢牢贴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练我们伟大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针灸医术。 洋鬼子终于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这个蛮荒之地的未开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难听。 好歹跟雷尼尔一母同胞,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我对他,完全没好气。 他有点被我吓住了,倒吸一口气,怪腔怪调地说:“你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继续向他翻白眼,立志给他留下恶劣印象,让他以后见了我就只管绕道走。 他向秦子默抛去求救的眼神,后者完全不动声色,更不看他,点完菜后就一直看着外面灯光闪烁的夜色和街景,神色寂寥,无限落寞。 我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一个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个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如左右护法一样坐在我旁边。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来了。但是我没有任何食欲,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闲闲地、优雅地吃着,间或和詹姆斯说上几句话。他只是偶尔朝我瞥上数眼。但很快我就发现,菜几乎全是我爱吃的。 当初还是一个穷学生时,我不爱吃肉,和沙沙只吃肥肉不吃瘦肉的怪毛病不一样的是,我无论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欢吃盐锔虾。那时候我和子默隔三差五会到校门口小饭店改善伙食,他总是记得给我点一盘盐锔虾。 我一向嗜虾如命。如今,一盘香喷喷的盐锔虾就放在我面前,还有栗子鸡,蚂蚁上树,干煸四季豆,鲜蘑菜心,还有我和沙沙当时极其爱吃的朝鲜凉菜。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中了什么邪,怎么对校门口那个小小摊点上的朝鲜凉菜那么着迷。 那个摊位天天排着老长的队伍,一路蜿蜒,能从律园门口一直弯到对面的馨园门口,原本是我们轮流着一下课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队。 后来…… 后来,秦子默一到下午三点,就拿着他的复习资料,站在那边看边帮我们排队。然后斜倚在那棵老榕树下,耐心地等我下课。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几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顾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风卷残云。 谁说中国的饮食文化不是博大精深呢,随便弄几样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过,在国外,中餐馆里的外国人远比真正的炎黄子孙多得多。顿时,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还是没有任何食欲。 秦子默敏感地发现了,他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注视着我,轻声地问:“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说:“不是。”或许,是身边的人让我没什么胃口。 他的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搜索着什么,终究没有说什么,继续和詹姆斯说话。还是什么跨国并购的话题,我的英文听力向来低空飞过,一多半还是当年那个面硬心软的铁嘴刘老师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听到什么法律可行性分析,如何起草收购合同,诸如此类的。 想当初,子默曾经对我英语小测验卷子上涉险过关的听力分数发笑,且无奈。 伶牙俐齿的沙沙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糗我的机会:“汐汐,我发现刘老师今天上课一直都在瞪着你,一定是你听力又拿了……唔,让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从来嘴巴不饶人的唐狮子更是在跟我们结伴回家的路上,凉凉地嘲讽我:“你还真厉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么准吧,改天去摆个测字摊,生意一定兴旺发达!” 事隔多年之后,唐狮子留美期间,偶尔跟我在msn上相遇时,还经常拿来打趣我。 当年,面对他们嘲谑且调侃的神色,我只能挠头且惭愧地笑。 因为秦子默一向视拿听力满分为囊中物;沙沙的英语一向也颇佳,听力正确率至少在90%以上;唐狮子的英文虽没有理科那么成绩辉煌,但是绝对不差;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见绌。 当时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没有子默的天分,也没有沙沙的努力,更没有唐狮子的聪明,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闻。 如今报应的是,我居然成了灭绝师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议。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闭着眼听,完全以为是老外。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心头有一阵微风吹过。我低头,继续食不知味。 我的手机在响,我拿出来看了一眼,连忙接了起来——是唐少麟。 “汐汐,你现在在哪儿呢?”少麟问,“怎么大姐说你还没回来?” 我下意识看了斜对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哦”了一声,柔声问:“怎么,你还没去主持讲座吗?” 少麟的口气温和中略带试探:“刚开完会,马上要陪晚上做讲座的刘院士和方院士他们先去吃个晚饭,你现在哪儿呢?”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路上碰到了一个朋友,现在在一起吃饭呢。” 斜对面的人仍然一眨不眨看着我。 听到电话那边有些寂静,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声,接着又说:“少麟,你先去陪他们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等讲座完了之后,你再联系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饭,可不许挑食啊。” 电话彼端停顿了片刻,接着我听到轻轻的一笑,“汐汐,你这么关心我我真高兴,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来。”“喀”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收线,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路人甲仍然紧紧地盯着我。他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我低头,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而已。我目不斜视,继续吃饭。 一时寂静,气氛有些凝滞。 已经吃饱喝足的詹姆斯神经再粗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看看秦子默的脸色,再看看我,眼珠子来回在我们之间转动。 我低着头,只管吃饭。 片刻之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带担忧地开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doll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我瞬间抬头看向他,礼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詹姆斯,请你听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点点秦子默,接着瞪了他一眼,“还有,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叫我chinesedoll。” 二十六岁高龄的我,当不起这么幼齿的称呼。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我绝对不想让这个洋鬼子误会。 他是雷尼尔的哥哥,以后说不定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说不清楚,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想纵使说我跟他现在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都不为过。 心中,又有一阵一阵的微风轻轻掠过。 当真,当真,当真…… 当真,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轻轻的雾气升起。 詹姆斯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地说:“汐汐,你是在开玩笑吧,richard刚到mcgilluniversity的时候,经常晚上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还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个多么沉默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只听他说过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吗?” “而且,去年richard回来,难道不是来找你的吗?”他有些迷惑不解,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做声。 因为他回来,寻寻觅觅到的那个人,不是我是童妙因。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继续低头。 又过了一会儿,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还有一句话,richard几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语,但可惜我记不住,你们中国人的话,太太太难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秦子默紧绷着脸,脸色异常寒冷。詹姆斯识相地闭嘴。 又是一阵寂静。 突然,有手机在响,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为那个铃声,还是当年的那首《上弦月》。 你是否已经看见上弦月 看它慢慢的圆慢慢缺 缺成爱情里的不完美 圆在心里变成了感谢 你是否还会记得上弦月 等它慢慢的缺慢慢圆 圆了有情人赴今生约 缺成我最孤单的想念 …… 这首歌,多少年都没有听到过了。 已经飘落在我的记忆之外。 我微微低下头去。 打电话来的是妙因。我听到她温和而略带探询的声音:“子默,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就挂断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后面。 走出门,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凉爽,詹姆斯已经坐进车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轻声地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儿拎着袋子垂着头,对他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半晌无言。 突然一个冷冷的咬着牙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要逼我不做一个绅士吗?”说完,他劈头抢过我手上的袋子,扔进车里。 我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固执地站在那儿。 又是轻轻一叹,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了进去。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车子急转急煞,把詹姆斯吓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点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刚一推门下车,车就猛地开走了。 我在车里都能听到他在外面跳着脚,呜里哇啦叫着什么,但开车的人脸色铁青、充耳不闻。车继续飞快地开着,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影飞快倒退。 我紧紧抓住把手,心里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发现方向不对,不是我回去的那条路。 我有些着急,对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错路了,这条路不对。” 他恍若未闻,车继续向前开。 我有些害怕,现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于是,我大叫着:“秦子默,停车,停车。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 车依然疯狂地向前开去。 我害怕得声音开始发颤:“秦子默,请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间,车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低伏在方向盘上。他的头,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伏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孤单的寂寥的背影。 车还是往前开着。 开向未知的前方。 这一次,开得很稳很慢。 这一次,我坐在那儿,默默无语。该来的,终将会来。 片刻之后,车开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他看着驾驶座旁的那些袋子。一直,就那么看着。 突如其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陪他上街,买衣服、买裤子、买鞋、买……买一切该买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些袋子里的衣服都是买给他的。 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帮他跟老板砍价,经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脚。 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言来语去,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而且他对我的选择总是很满意,“汐汐,我喜欢你挑的衣服。”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极普通极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条极平常的裤子。只是他需要那种温暖的,温暖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实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温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还是我,仍然是我,让他失去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的温暖。 我轻叹了一口气。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半晌,他直起身来,缓缓开口:“林汐,陪我下来走走,好吗?” 片刻之后,我们站在点点渔火的江畔,呼吸着微带潮湿的空气,静默着。 他站在我身畔,晚风吹拂过来,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性馨香。 还是当年那种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静静地站着。 我也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他轻轻开口:“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从蒙特利尔搬到了温哥华,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 “其实,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事情注定迟早都会发生,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一个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除了加深伤痛,又能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从当年上飞机的那刻起,我已经后悔。我是学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当时那种冲动的情形下,居然不给你任何抗辩机会,这于你并不公平。”他轻轻地说,“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国前夕对我说的那样,或许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应该让时间来理清一切。” “三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已经够我想清楚,真正想要什么。我知道你还在g大,于是在你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国内,我满心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满心想给你庆祝生日。林汐,你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要好好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他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凄凉,“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象着跟你碰面时的各种情形,我一直想象着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初的绝情而去……” “一下飞机,我就去买了二十三朵玫瑰,来到g大。” 他顿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还在读研。 “结果到了g大,我到处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后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操场上,很开心地说着笑着聊着天,然后我看到他一路陪着你,送你回宿舍,看着你上楼。”他的声音低低的冰冷的,无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 由于师母不断施加压力,那年的生日,我实在无处可躲,也无法推脱,被迫去和一个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脱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日日增多。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公安局长升为s省的公安厅长,在公安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复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他的声音无限疲惫,“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性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交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男朋友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带嘲弄地说,“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说:“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三年刑。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寂寥:“后来,我回了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及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复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反复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他身体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可是我们都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交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身体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从头再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开始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头,淡淡地说,“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条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友情和死亡的威胁,个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如果你过得很好……”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就此放心。”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夏言居然都没有告诉我,你就在c市,你就在c大。而且事情就有这么凑巧,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下班以后,我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一路跟着你,从馨园,一直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后悔。”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色中远远传来:“当年,我真的没有……”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我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跟你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悄然滑下,在脸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略带哽咽地说:“汐汐,是我的错。” 还是那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慢慢流逝。 我也仍然,安静地天天准时去上课、听课、写paper。 没过几天,班上有一个女生患急性阑尾炎住院。因为父母远在广西,无法及时赶到,每天下课后,我去医院,把轮流陪着她的同宿舍女生撵回去上课,自己留下来陪她。毕竟,对学生来说,学习最重要。 一连三个晚上,我都在医院度过,直至学生家长来照顾女儿。但奇怪的是,尽管睡眠严重不足,我并不觉得累。而且从医院回到学校后,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把所有的时间都填得满满的。 我不让自己有空闲时间去想,哪怕片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但是,我认输了,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晚上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 又是一个秋天的深夜。 我站在宿舍的窗台旁,看着那个伫立在小树林旁的身影。 将近一个月,或是更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在我们楼下的树林里深夜徘徊。但是我艰难地选择视而不见,我同样艰难地选择不去思考,否则我没有办法面对妙因,更没有办法面对少麟。 有关那一夜,所有的记忆,如同我决堤的泪水,一片模糊。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晚回到宿舍后,午夜十二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一阵寂静。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的穿衣声,然后一个声音试探地问:“是汐汐吗?” 我的泪悄然滑落,我低低地说:“是我。” 那边略带诧异和担忧地说:“汐汐,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那个声音屏息片刻,“出了什么事吗?”我控住眼泪,又过了半天,才哑哑地问:“爸,为什么?” 突然间,一阵沉默。 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又过了很长时间,那边同样低哑地说:“汐汐……” 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莫名地苍老。 我拼命压抑自己,但我的声音仍然颤抖而支离破碎:“爸,你知道吗?就算……发生了当年那件事,就算……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你,”我忍着泪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有多重要,我还知道就算是我跟哥哥触犯法律,你也一样会……因为,你是一个警察。 ”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看到你胳臂、背上,还有腿上,一道一道的伤疤,一到下雨天,妈就特别担心。后来你工作越来越忙,找你求情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不管谁来,你从不肯徇私,更不许家里人收任何礼。 “而且你虽然忙,但我跟哥哥知道,其实你很疼我们,不管再忙,每年都要带我们全家出去玩一趟。从小到大,你总是对我管头管脚,但我知道那是你表示关心的一种方式。我想要什么东西,你嘴上不搭理我,有时候还要训我几句,但只要我有不开心,你都会悄悄地买来放在我房间,等我自己去发现。” 电话那头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深吸了一口气,“爸爸,你知道吗,我永远记得上初二那年,我半夜起来喝水,走到客厅门口,听到你跟妈大声说,‘大不了不干这行!要我昧着良心,帮着说假话来换取一己私利,我办不到!’”我抬起头,让泪水流回到眼眶中,“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豪,因为我是林远东的女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可是,爸爸……” 我低低地无限萧索地说:“现在,我后悔了。” 电话那端,传来略带焦急和无奈的声音:“汐汐……汐汐……汐汐……” 我没有去听。我慢慢地放下话筒。 我同样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我的震惊和伤悲,超过二十六年来所有的总和。 那夜的我们,在夜风中面对面站着。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夜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那夜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早在我们擦肩而过之际,伤痛已经满积,垒成一道深深的岁月鸿沟。 曾经的我们,站在两端,遥遥相对。曾经的我,徒劳无功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去消弥。 而现在的我,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境下,却无法想得清楚——到底,我应该怎样去面对,面对一切。 就这样,好些天过去了。 一贯心细如尘的大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是,她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 少麟最近也一直很忙。忙着出差,忙着进实验室,忙着做研究。但是只要有时间,我们还是会聚在一起,我也会偶尔到他那三室一厅的公寓里帮他打扫一下。实际上,是在帮他糟蹋。 对于唐少麟同学,我永远是因为强烈的嫉妒心理而导致,一遇到他思维和行为就不正常,大大地不正常。 因为那么多年的异国他乡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实在太强了,至少比我,强太多了。 他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有条有理,整整齐齐。他的房间,永远打扫得一尘不染。他的书桌上,除了一堆书之外,就摆了我和子默当年送他的那对麒麟镇纸。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当年的子默陪我一起去买的,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他客厅的茶几上,永远放着我爱吃的零食和各种我爱喝的饮料。他也给我买kisses,尽管我很少去吃,几乎不吃。他同样,什么都不说。 更多的时候,他和我各据书房的大书桌的一端,各看各的书。 而到周末时,有时候他在书房里工作,我就窝在外面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他休息时出来,看看电视,或者不忙的时候,就干脆陪着我看电视。尽管那些肥皂剧用脚指头想他这个天才脑袋一点兴趣都没有,又或者似笑非笑地数落数落我最近又做了多少桩蠢事。 譬如拖地擦地能省则省,永远不会费力去把椅子、桌子搬开,下雨天总是不记得带伞,前两天又丢了一个钱包,给学生上课居然跑错教室,因近视而在路上看错的人已经上了十位数,还有多久就可以到达百位数等等。 他的嘴巴依然还是很毒,经常“灭绝、灭绝”地乱叫我,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跟他呆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发现天才脑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他自制力非常强,不管什么事都规划得好好的,几乎从来都不出错。 或许我就是他的人生中,唯一的没有规划到的那个意外。因为,他在我的面前,有过一次小小的失控。 我跟秦子默一起吃饭晚归的那天,回到学校后,拨他公寓的电话,无人接听;拨他实验室的电话,雷尼尔说他早已离开;打他手机,已经关机。他从来没有这么反常过。 我忐忑不安地拿着他给我的钥匙开了门,在他公寓里等了很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回来。那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稳。 第二天,上完课后,我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给他买的衣服,仍然放在进门处的鞋柜旁,动都没动过。屋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而他面向着门,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从来都只是摆设的天鹅型水晶烟灰缸里,塞了一小堆烟蒂,茶几上还放了一只酒杯。他的手上,正燃着一支烟。 我走过去,略带担忧地说:“少麟,你昨晚……” 他凝视着我,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来,揽住我,“汐汐……” 渐渐地他搂得越来越紧,我终于无法透气了,瞅个空隙大力跳开,然后一秒钟之后,我又被更大力拉回去,再然后我的唇突然就被覆住了。 他紧紧地吻住我。他用一只手定住我的头,我完全无法动弹,他温热的唇带着灼热的气息,深深地在我唇上反反复复地辗转流连。 最后一瞬间,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顾我的用力挣扎,一下子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重重地向我压了过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伸手去阻挡,但是他的吻,依然狂风骤雨般向我侵袭。 他的唇,从我的额头到眼角、到耳边、到我的唇,再到我的颈项,辗转啃啮,久久不去。 第一次,他的吻,带着些许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丝的痛苦,略带焦灼的痛苦。唐少麟,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他一向自制力非常强。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天和我一起吃饭的是谁。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晚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但是他依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片刻之后,我被松开了。他轻轻地将我扶了起来。他伸出手来,替我顺了顺头发和衣服。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连同那个戒指,已经滑出衣襟。 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地帮我把项链重新弄好,然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对不起,汐汐。”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歉意。 我抬头看向他。 他的脸上,已经平静无波。他也看向我,微笑,“我没事,只是到江边去走了走,回来晚了些。” 接着就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收拾起茶几上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微微一凛。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忙碌着,咬了咬唇,突如其来地说:“少麟,昨天……” 他瞬间抬起头,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不由立刻住口,因为他的脸色,十分奇怪。 他继续低头,整理着茶几上的东西。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半天,我还是有些困难地试图解释:“还有……”我继续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少麟,其实昨天我……” 一只臂迅速横了过来,我的下巴蓦地被抬高了。 下意识地,我接触到一双冷静的眼眸,他盯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神清澈、坦然,而略带怜惜。 他朝我淡淡一笑,“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一定没睡好,”他抚了抚我的长发,“待会儿记得回去补一觉。” 然后他站起身绕开我,走向厨房的方向,在快要转弯的瞬间,我听到他轻轻地说:“汐汐,你真的……”他顿了片刻,“不必对我解释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我的心中蓦地一痛。 想必是我的针灸功夫远未到家,因为很快地詹姆斯就再次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了,兄弟俩长期各据一方,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如今好容易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相聚,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桩美事。于是大家相约一聚,而且聚会地点,就在秦子默家。 据说他家里地方够大,够空旷,够容得下我们这么多闲杂人等。 妙因以秦子默的名义,出面邀请我跟唐少麟。 我不想去,于是,我要求告假。 第一次,少麟不依我,他没有说什么,但坚持要我去。自从和我在一起后,他一直对我百依百顺,从来没这么坚持过。我知道,他要我自己去面对,去判断,去决定。 他不要我逃避。 于是我们在某个周日的上午,一起聚在秦子默律师的公寓里。 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厅很大:深棕色原木地板,造型别致的吊灯,黑白两色进口家具。装修简洁,但是典雅,很有屋主的风格。而且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几近一尘不染。 此刻的妙因,微笑着忙前忙后。 这阵子,我们俩各忙各的,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相聚一下。所以今天她很开心,一径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吃水果、喝茶、看电视。 我只管低头,喝水。 唐少麟坐在我身边,悠闲地和大家聊着天,间或替我顺一下垂到胸前的头发。 我的头发又长长了。 我一直没有抬头,朝坐在我对面的男主人看。 我下意识地侧过脸看看詹姆斯。 他今天有点像锁了嘴的葫芦,自打他看到我和唐少麟进来后,尽管神色复杂,不解、烦恼、苦思、诡异来回交错,而且眼睛始终在秦子默、妙因、唐少麟和我四个人身上骨溜溜来回乱转,但是始终不乱说话。 很难得地不乱发言,想必事先得到过照会,而且肯定不止一次。因此他和雷尼尔现在在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两个人或击掌大笑,或黯然神伤,或喋喋不休,往往前一刻还勾肩搭背,后一刻就怒目相向。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一套。血浓于水啊,世界大同。 唐少麟和秦子默显然对这俩兄弟的行为举止一向了解之至,所以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在闲聊着有关男人的话题。 于是片刻之后,我和妙因,走到隔壁房间,开始聊有关女人的话题。 我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这应该是个客房,连着阳台,米色系的窗帘、床上用品,就连靠垫也是米色的,很是雅致。 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书,窗台上到处摆放着小小的绿色盆栽,煞是好看。整个房间一尘不染,既干净又温馨。 阳台上,阳光沐浴下,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带有阳光的清香,在风中飘荡。 这其中,应该有妙因的部分功劳。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看向我,“林汐,觉得怎样?” 我看着她,定了定神才回答:“当然好了,谁不知道秦子默律师的女朋友一直是个贤妻良母呢。” 心中轻轻地,有一阵微风吹过。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边,“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么样啊?” 我装糊涂地想一带而过:“什么怎么样?” 她打我一下,“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们初中高中同学,大学还是校友呢,那么多年下来,再加上唐教授那么厉害,又为了你大老远从美国跑回来,”她一副极其遗憾和怒我不争气的表情,“你怎么老是这样,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呢?” 接着,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说:“你可得把他抓牢一点,我听说他身后可有一拖拉库的女老师对他虎视眈眈的,就等着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当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别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动啊,5555555……” 说着,把脸在她身上乱蹭。 她忙跳开,“喂,这件毛衣很贵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阵子,你再糟蹋吧。” 我叹口气,到底感情深浅要靠时间来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顶多揍我一顿。小妙因,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头,还是有一丝丝微风掠过。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带忧郁的样子,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后,她看着我轻轻地问:“林汐,你曾经尝过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吗?” 我的心蓦然一紧。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专注,惆怅,忧伤,还有……淡淡的试探。 突然间门开了,秦子默进来了。他一言不发地,径直看向我。我低头,再低头。 妙因笑着站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他转过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说:“菜已经送到了。” 原来他们叫了一桌饭菜。还是那个饭店,观澜阁的饭菜。 大家坐下,我仍然低头。 大家开始吃饭,我终于抬头、举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盐锔虾,有栗子鸡,有蚂蚁上树,有鲜蘑菜心,还有——朝鲜凉菜。 我眼中微湿。 妙因发现了,“林汐,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吗?” 我勉强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现在可能还不饿。”说着,微笑地夹了一筷凉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想当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紧张兮兮在那儿排队就取笑我们。然后就陪我们站着,聊聊天,消磨时间,只是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 妙因照例暧昧地冲我笑。 大家吃饭。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几声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几乎整个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劝大家多吃点,再多吃点。 詹姆斯还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珍稀动物一般,几乎忘了吃饭。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针灸次数从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务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以后看到我不仅绕道走,而且求神拜佛从此不要再看见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吓坏了,连忙缩头,低眉敛目,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着什么。 到底是兄弟连心,雷尼尔发现了,他奇怪地看看我们俩,“你们,认识?”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经过快一年的磨炼,他的筷子功明显进步匪浅。 我飞快接口:“不认识。”绝对不认识,认识他就是飞来横祸,说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于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说:“不、认识……” 死洋鬼子,还会玩我们中国人独创的文字游戏了! 好在大家没有在意,这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 吃完饭,从餐厅又移坐客厅。四个男人在那闲闲喝茶,聊天。妙因忙着收拾,我在一旁帮忙。 其实以我从小到大一向远庖厨的光荣历史,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因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整理好了。对于这样安宁的生活,她应该觉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一切忙妥当之后,妙因切好了餐后水果,我们一起端了过去。我们又坐在那个宽大的布艺沙发上,我们坐着,间或聊着天。 我终于打量了一下秦子默,这个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闲的棕色套头毛衣和深灰色休闲裤,很居家的感觉,看上去清爽而温润。而且比起当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优雅。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烫了,眼前一阵湿气。 很快我就发现,今天的秦子默有点反常,他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 他偶尔也会淡淡回应其他人的闲谈,也会和着大家的话声微笑。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有点心不在焉。而且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虽然稍显淡漠,但有礼有节的秦律师。 因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对詹姆斯光怪陆离的问话完全置若罔闻。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来了。 因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胶在他脸上一样,连相对敦厚的雷尼尔都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妙因更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他。 只有唐少麟,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轻松自若地微笑闲聊着。 我仍旧又低下头去。 一时寂静。 突然震天响的手机铃声,这次是那个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对着电话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洋文,不一会儿,挂断了,然后对着秦子默说:“richard,peter问,上次那个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还有没有?他还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谈谈。”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着离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意兴阑珊地说:“我的钱夹里可能会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兴冲冲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个钱夹。 我猛然间一阵昏眩。那个黑色钱夹,我太太太熟悉了。他过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 算不得贵重,甚至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完全没有什么款型可言。 那是当年的我,下课后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东挑西选之后,买下来送给他的。钱夹右下方还印着一个浅棕色的小狼头。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但几乎是同时,我直觉不妙,非常不妙。但凡沾上这个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点边,都会出事。他实在是比大富翁里的大衰神,还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东翻西翻了一会儿,似乎无所收获,但是他仍不死心,将钱夹又翻来覆去地找了找,还不甘心地抖了抖,一张小小的照片轻轻地滑了出来。 我又是一阵昏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脸色略显苍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灼热而决绝。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来。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张照片拣了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对我说:“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么鬼?”他指指脸色苍白的秦子默,然后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为什么你不承认你是他的chinesedoll?” 他用下巴点点出奇镇定,一言不发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我当年的照片,我当年的那张,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过头,一个一个看过去: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静默然的脸;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脸;我看到了雷尼尔十分惊诧的脸;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异常的脸;最后我看到了妙因的苍白的那张脸。 她的唇,在微微颤动。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来,朝妙因走了过去。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然而清晰说:“对不起,妙因,”他看着她,缓缓地说,“能不能,单独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闻。 她慢慢地有些摇晃地向詹姆斯走过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拿过那张照片,看着,一直看着…… 她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秦子默。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伤楚,还有着一丝丝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过了一会儿,她苦涩的声音轻轻响起,“怪不得,你一直都不快乐;怪不得,你永远跟我保持距离,礼貌得近乎疏远;怪不得,你那阵子总是去学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怪不得,她会跟……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爸爸会对我说那样一番话。” 她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原来自始至终,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或者说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没想到我自以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头来依然只是执着而愚蠢的一场虚空。”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紧接着她头也不回,转身向外拉开房门,飞奔而去。 第十七章 天若有情 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阖上的房门,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他立刻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说:“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 几乎是在同时,秦子默立即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还有仍然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 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 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 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林汐,不要想太多……” 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暇顾及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 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首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 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 终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亲眼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同样地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 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时间,我心中大恸。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 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匍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终而逐渐涣散,涣散……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 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是唐少麟。 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 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 我一直垂着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 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地说:“另外,他脑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说,“而且要有心理准备。”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阖,但是我几乎听不到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 我低着头,朦朦胧胧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 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子默,子默,子默……你真的……也会这样吗? 我的泪,终于崩溃。 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 医生严禁我们进去。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住我的唐少麟;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里,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 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叹息声,夹杂着几句议论:“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几乎在她们的身体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的,“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开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说:“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所以……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闭了闭眼,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 这是命。 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说,“这些日子,我明明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如果他……” 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低低地说,“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有这个如果。 若是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勇气,我愿意用尽全身的力气,自己给。 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信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深刻的印迹。在额头,在嘴角,在……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轻轻地说:“子默,你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能早一天听到……有孩子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暌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说,“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你要鼓起勇气,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说:“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帖着我的心,“总有一天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感激地看着他。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谢谢你,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迭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我冲到了那扇门前,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是从各项体征数据看来,已经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说:“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说:“你很幸运。” 她静静地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除了叮嘱他注意身体之外,根本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小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上,他更像思岚一些。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曾经跟我谈起过……”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地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很是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很有自己的主见,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是真的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跟子默说了。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地唱着——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很炎热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得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 (歌曲名:怎样;词曲、演唱:戴佩妮)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说:“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说,“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里,突如其来地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包容我纵溺我的爸爸。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阴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说:“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詹姆斯说到最后,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太固执,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静静地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地打开一个抽屉,轻轻地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隔着漫漫时空凝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说:“子默的钱夹,从不让人碰,他的书房,也不让任何人随便进。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让我们改变,但后来……她为了一个男生,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男生,做了很多……所以,”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包括当年,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说:“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沉沉的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的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那么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的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开身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用力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第十八章 真爱无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我转过身去,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妙因提着一个保温瓶,站在门口。 她的眼圈通红,正在拭泪,但她的脸上,含着微笑,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点头,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后,我微微颔首。 妙因有点疑惑地朝后看去。 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颤动,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衣襟。 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气度潇洒的楚翰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儿的楚翰伟,无论样貌,无论气质,跟子默都甚为神似。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还有等子默睡醒了,帮我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然后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还有,我回来了。”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响起:“希望不算太晚。” 妙因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满了泪。然后她放下了东西,转身飞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伟只是愣了片刻,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睁开了眼,他的眼神虽然略带疲倦,但十分清亮。原来他一直没有完全睡着。发生的这一切,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静地说:“让他们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晚了一些,虽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是真正闭上了眼,低低地说:“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来越紧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来,春天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子默康复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来了。 他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记起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了。 他会跟前来探望的詹姆斯,还有夏言和沙沙他们微笑着聊天了。 …… 逐渐地,他又是原来那个有些沉默、有些内敛,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从他醒来之后,我发现,毕竟七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还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迹。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深邃,还有平静,深不见底的平静。 无论医院的饭菜,或是我们大家送来的汤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发地吃得干干净净。 一天我帮他擦脸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他卷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疤。 他经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开口。 到后来他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候,詹姆斯拗不过他的固执,只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里来给他看。他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间或打着电话吩咐着什么。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但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腾出一只手来,从头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连输液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实在是有点累了,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就像做梦一样,有人抱住我,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沉沉的睡梦中,那份浓浓的感伤,仍让我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没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医生反复叮嘱,大病初愈,再加上毕竟切除了一个脾脏,很长一段时间里,子默的免疫力会很差,要尽量避免让他感冒。 对医生的这句话,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争气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体质还是传染到了他。 而且从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点情绪低落。 那天从宿舍出发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药,又睡了一下,觉得好一些之后,傍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我一惊,子默不在? 摸到他的卧室,打开灯一看,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了心。 他懒懒地睁开眼,看见是我,点了点头,“你来了。” 我弯下腰,一摸他的额头,有点烫,“你发烧了?”我端详着他,“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摇头,“不用,睡一会儿就好。”说罢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汐汐,不要走,陪我躺会儿。” 他半闭着眼,额头上,垂下一绺汗湿的头发,他喃喃地说:“就一会儿。”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动弹。 我有些脸红,想要拒绝,但最终仍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无论如何,病人最大。 于是只得顺从地上床,背对着他和衣半躺了下来。他揽着我的腰,很快便沉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渐渐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旁边空空的,子默已经不见了。 我起床,走出房门,看到厨房的灯亮着。 我走过去,宽敞的厨房内,子默穿着休闲服,系着围裙。他旁边料理台上的瓷煲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正在煮着汤。他略略卷起毛衣的袖子,修长的手持着汤勺,正往汤里放着什么调味品。 旁边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灯光下,竟然放满了各色精致的菜。我愣愣地看着,过了半天,才试探地问:“你……做的?” 他居然会做菜?! 他回头看我,微笑,“嗯,在国外的时候学的。” 他转过头去,低眉敛目,“不过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做。” 我喉头一紧,“你不是有点发烧,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不语,我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又过了片刻之后,才淡淡地说:“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微笑着送进我嘴里,“尝尝看。” 浓浓的牛肉,还有番茄香味,我最爱喝的汤,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 他继续微笑,看着我,“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喝。” 他伸过头来,轻轻吻住我,半晌之后松开我,“喜欢的话,以后……”他停了片刻之后,略带伤感地说,“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离我那么近,他唇上的温热气息,轻轻吹拂着我。 我偏过头去,挣扎着,“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闻,定住我的手,继续用热吻缄封我的唇,又过了好半天,才略略松开我,低低地说:“汐汐,不要躲……” 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脖颈,轻轻啮咬着,他的呼吸热热地吹拂着我,“请你……不要躲……”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过我的颈项。 不知不觉中,他的唇渐渐移到我的项链,沿着项链向下轻啄。 我看着他黑色的头颅缓缓移动着,咬了咬唇,“子默,菜……要凉了……” 他恍若未闻,他手臂的力道开始加重,他的呼吸开始渐渐加重,他的唇慢慢下移。 突然间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略略松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眼睛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已经滑出了衣服外面,还有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他缓缓地又俯下头去,轻轻吻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诚。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颈项,久久不动。 我感觉到脖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湿,源源不断的潮湿。 我清晰地听到他低低的哽咽声,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他抱着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汐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过多久,就开学了。 开学了,意味着我必须去面对现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我必须去面对很多应该面对的人,而且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顾子默的日子里,我的心底仍然有着一丝丝隐忧,还有内疚。 除了那个短信以外,少麟一直杳无音讯。 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沉默和淡然。 就连对所有情况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面听到什么,回来之后,微微皱眉,对我迟迟疑疑地说:“林汐,我听到了一些传闻,关于唐少麟的,说他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转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点复杂。她看着我,又过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是自己去找他问问吧。” 晚上,在那栋公寓楼下,我向上望去,少麟房间里有灯,他在。 片刻之后,我站在少麟的公寓前,我迟疑又迟疑,还是敲了敲门。门很快就开了,是少麟。 他朝我微笑,“汐汐,我刚想一会儿去找你,可巧你就来了,”他打开门,“进来吧。” 我慢慢走了进去。 曾经熟悉的客厅,曾经熟悉的摆设,只是地上多了一些箱子,堆了一些书籍。 站在客厅里,突然间我的眼眶一热。 少麟给我热了杯饮料,端给我,“坐吧。”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 他瘦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他看着我,微笑,“汐汐,你瘦了。”他顿了片刻,“听说秦子默醒了,恢复得不错。” 我默默点头。 他还是微笑着,“替我问候他,还有好好照顾他。” 我艰难开口:“少麟……” 他止住我:“汐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眼神落到地上的那些箱子上,“你也看到了,我在整理行李……” 我一惊,手中的饮料差点泼了出来。 他轻轻地说:“汐汐,我要回美国了。去年底,那边就已经给我下了聘书,”他潇洒地一笑,“你知道,c大的重点实验室项目已经基本确定了,我当初对学校做的承诺基本完成。再加上雷尼尔的未婚妻一直在得克萨斯老家,等着他回去完婚,我准备跟他一起走。” 我的喉头一哽,我说不出任何话。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我的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 他安慰地说:“汐汐,别哭,”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我喜欢看到你笑,你笑起来……” 我的泪依然流着,我低低地道:“少麟,对不起。” 我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别这样,”他伸出手来帮我拭泪,“爱哭鬼,都说不要哭了。” 我轻轻地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揽住我,“汐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不问你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投向远处,“我曾经觉得,只要你现在开心,以前的事总有一天会远去,”他的声音,突然降低了些,“从你的记忆,从你的生命…… “那个时候我曾经相信,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我会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但是……”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秦子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林伯伯突然打电话给我,他告诉了我很多很多,当年的事情……”他看着窗外的树影,“其实早在你晚归的那一夜,在江边,我已经想得很彻底,很清楚…… “我知道,或许,我可能永远等不到,你完完全全忘记他的那一天。这一点,在我回国的那一天,就已经预见到。汐汐,我很了解,你的固执。”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半晌之后,轻轻地说:“但是,我不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从初三那年开始,你的笑,你弯弯的眼睛,你吐舌头的样子,你出糗的时候涨红的脸……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哪儿好,但就是没办法一点一滴,全部忘掉。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仍然就像呼吸一样,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在我生活,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爱一个人,无关其他,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她的模样,习惯了她的笑、她的哭,习惯了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心底涌出的那份暖暖的温馨……”他微笑,眼里也漾满笑意,“真的,只是因为习惯……” 他看着我,继续微笑,“我习惯了你,而你从一开始,就习惯了秦子默。” “一直以来,我看着你从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变得敏感,变得忧郁,变得……我所做的一切,只想让你开心。”他轻轻地说,“汐汐,你有你的固执,可是我也有属于我的固执。” “但现在,这么多事发生之后,我终于想通……”他缓慢而清晰地说,“汐汐,我放手。” 他看着我,轻轻地说:“这一次,我真的心甘情愿,就此放手。” 我一直哽咽着,泪眼??。 少麟,少麟,对不起…… 半晌他起身,去书房拿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我擦了擦泪,这才看清,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少麟示意我打开。 我轻轻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戒指,旁边附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遒劲潇洒,是少麟的笔迹—— 生日快乐。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一九九八年? 我一愣。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蹦出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夜市喧嚣中,格外清晰:“说起来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号对不对?想要什么礼物不妨直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有些怔怔地看向少麟。 他点点头,笑了笑,“迟到了快八年的礼物。” 我低下了头去,心里一阵酸楚,我的眼睛又是微微一湿。 他沉吟了片刻,淡淡地说:“我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还是想要送给你。它代表了一段回忆,”恍惚中,他的声音有点喑哑,“汐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有这段回忆。” 过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我,翕动了一下嘴唇,“汐汐,最后我只想问一句,如果……” 我流泪,点头,“如果,如果,如果没有……”在薄雾般的泪光中,我看着他的面容,艰难地说,“少麟,或许,我们会……有……” 他屏息片刻,然后微笑着,抚了一下我的长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紧紧抱住我,“汐汐,我已经满足。” 过了半天,他转过身去,平静地说:“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少麟悄悄走了,正如他当时的悄然来临。又或许,有些朋友,是值得永远放在心里的。他走后,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而我跟妙因之间,也一直都淡淡的。说实话,对于她和楚翰伟之间的事情,我有些猜不透。但子默绝口不提,其实我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刻意去探询什么。 一天,我下课,抱着重重的教案,下了教学楼,在对面的树影下,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你好。” 他微笑,“好久不见,你好。” 我朝教学楼的方向看了看,“等……” 他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我来早了点,她应该还有一节课,”他朝我看看,“有空吗?” 我们在一个亭子里坐了下来。 他看着我,“其实,我对你很好奇。” 我挑了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轻一笑,“不过还比不上我当时,看到一个陌生人半夜两点多,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地敲开我房门的那一刻,来得惊奇。” 他侧过脸来,“你知道吗,去年初夏,秦子默从新加坡转机,飞了十多个小时,辗转到新西兰去找我,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得童妙因吗?’” 他微笑,“妙因……妙因……我怎么会不记得她?大一那年,她温柔、美丽,符合那个年纪的男生对心仪女孩的全部梦想。有一次,我碰上她自行车坏在路上,我带她回家,我们就这样熟悉了。原来她不像我以为的那么高傲,原来我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自大。那时候,她、我,还有一个她的朋友,三人经常在一起玩,班里男生经常开我们的玩笑……” 我看着他,一个温文的男子,从容不迫地叙述着,神态平静。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轻轻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朦朦胧胧就是爱情,可是……”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 “我不知道,她那个要好的朋友,也喜欢我……”他微微一叹,“她不能忍受我跟妙因彼此相爱……再后来因为一个阴错阳差的误会,也因为那个女生的存心故意,我跟妙因起了冲突,她不再理我,我也放不下面子去找她,不久我们全家移民新西兰。” “那天,子默说了很多,但是我只记住了一句话,‘我对自己想要的未来,没有哪怕千分之一的把握,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不想你跟妙因重蹈覆辙。’”他看着远方渐渐隐到林后的太阳,“在新西兰,我认识了很多女孩子,她们中不乏像妙因一样美丽的。但是我永远记得,那年最后一次送妙因回家,我已经往回走了很远,回头看去,她背着夕阳的光,静静看着我的眼神。” “其实就像子默说的,我对妙因、对未来,同样没有把握,但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或许还因为年少时候的那个梦想……”他轻轻地说,“我还是,回来了。” 突然间,他站了起来,“我不期望她立刻能重新接纳我、原谅我,但是跟子默一样,我可以慢慢地等。” 说罢,他微微颔首,大踏步而去。 我从他的身后看过去,妙因正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两个月后,我收到妙因的短信。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子默跟你,从头到尾,没办法走得出过去,那样,实在太奢侈。” “不是所有的事,都如子默所说的那样,只是一种移情,我宁愿相信,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时间。但是林汐,我们始终是朋友。” 我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子默看着我,有点诧异,“你笑什么?” 我歪过头去看他,“我笑一个人。”看着他有点不解的表情,我慢条斯理地顺了顺我面前的教案,“一个半夜三更坐飞机去扰人清梦的人。” 我很难得地发现,某人转过脸去,耳根微微发红。 我挑了挑眉,叹了口气:“秦子默,你又何苦……”如此大费周折? 根本不符合经济学投入产出原理,可见当年我对他的熏陶完全失败。 没人理我。我又挑了挑眉,好心闭嘴。算了,不能指望他立竿见影就能成才。 正想站起来,突然间,一个身影贴到了我身后,一个唇在我头发上摩挲,然后一个闷闷的声音响起:“汐汐,我恋旧,”他圈紧我,喃喃地说,“很恋、很恋旧。” 不久,沙沙跟汪方宣布结婚。我跟子默是当仁不让的男女傧相。婚礼那天的沙沙,更加美得惊人。 只是席中,我陪她在化妆室休息的时候,她一把抱住我,眼泪汪汪地道:“汐汐……” 我的眼眶也是一片湿润,只是我拍了拍她,笑道:“傻瓜,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哭什么?再说,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 她依然紧紧地抱着我,“汐汐,我真的好高兴,有你一直陪着我,还有……”她擦了擦泪,“子默哥哥终于没事了,他……跟你……” 她脸上一片梨花带雨,又过了半天,她轻轻地说:“汐汐,记得帮我谢谢子默哥哥。” 她看着化妆室桌上放着的她跟汪方的结婚照,若有所思片刻,绽开淡淡的笑颜:“汪方说,子默哥哥回来后,跟他见过面,”她握紧我的手,“他还是一直关心我的……” 我替她顺了顺头发,“傻丫头……” 话未说完,门开了,是新郎官。他径直走到沙沙面前,“沙沙,累不累?有没有感到不舒服?要不要……” 我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甜蜜地轻言细语。 我带着感激,看着眼前这个宽厚包容的男人,给予沙沙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呵护。我的小妹妹沙沙,终于有了一个美满归宿了。 我悄悄替他们阖上门,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婚宴都办得十分成功。沙沙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但是有一个人心情很不好,是詹姆斯。 一天,我坐在子默客厅的小几前备课。 子默放着好好的书房不用,偏来跟我挤,我们席地而坐,各占茶几的一端。 突然,有人来敲门,敲得很是急促。我跟子默一愣,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我去开门,是愁眉苦脸的詹姆斯。 我有些惊讶,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刚从西藏游历了一圈回来。 他一进门,就指指自己的心口,铿锵有力地说:“汐汐,我生病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不确定地说:“你心脏……出了毛病?” 他同样被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oh,no……” 子默头也不抬,目光仍在文件上,淡淡地说:“他得的是心病。” 我眨了眨眼,一片茫然。 子默继续翻过一页,波澜不惊地说:“相思病。”他站了起来,抱起看好的文件准备回书房,走了两步回头浅浅一笑,口气中略带戏谑,“别理他,老毛病了,隔三差五地犯。” 唔,很有詹氏风格。我忍俊不禁。 但是詹姆斯充耳不闻,无比虔诚地交握住双手,“那种感觉,”他兴奋地说,“就像你们国家的那部《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看到他表妹一样,你看没看过?你明不明白?” 我白了他一眼,拜托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歹那是我们国家的国粹好不好?再说有满脸络腮胡讲话洋腔洋调的贾宝玉吗?! 反正课也备得七七八八了,我索性阖上书本,耐着性子听他讲述他的艳遇。 原来他去西藏玩,认识了同旅行团的一个中国女孩,从此一见钟情,穷追不舍。奈何女孩子不仅精灵古怪,而且口齿伶俐,中文半吊子的詹姆斯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多次约会邀请被她四两拨千斤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痛快回绝。 我无限同情地看着他,唔,好像真瘦了不少呢! 他两手托腮,沉溺在自己的小宇宙中,笑得很是白痴,“她就像一个天使,笑得太灿烂了,ohmygod……” 我失笑。詹姆斯不会明白,天使的一半,很有可能是魔鬼。 说到后来,他看着我,“汐汐,我终于想通,richard当年天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原来,喜欢一个人又看不到她,每天早上起来,真的看到红红的树叶就会想起她,就会想哭。” 我一愣,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想说什么,不禁啼笑皆非。想来王实甫老先生若是知道自己的千古名句被他如此曲解,定会从九泉之下愤而跳出来抖着指头论理,然后再吐血而亡。 又转念一想,算了人家好歹也是国际友人,又算得上元曲票友,在古文化日渐淡薄的现代社会,精神可嘉。 于是我一边喝茶,一边舍命陪君子地听着他唠唠叨叨。最后我和子默还好心地请饥肠辘辘的他吃了一顿饭,而且子默亲自下厨招待。 临走前,詹姆斯很识相地自动忽略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听着鲜少开口的子默,伸出手来,十分感动地想要拥抱我,“汐汐,你真是个好人,过两天,我再来找你。”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下子拉开了。 紧接着,詹姆斯收到了两道带有严重警告意味的眼神。子默看着他,略带警告地说:“是不是手上的案子都办完了?要不要再……” 他抬起双手,做讨饶状,“没有。没有,马上,马上……” 他转过头来,拍着脑袋,朝我挤了挤眼,“抱歉,我忘了,你是richard的chinesedoll,”他怪腔怪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生、人、勿、近。” 他狡黠地一笑,迅速闪出门去。 我跟子默面面相觑,不禁也微笑。 这个永远苦中作乐的活宝詹姆斯。 没多久,我跟子默抽空回了一趟g大。 我们先找到了向凡,物是人非,故人相见,大家都很是感慨。向凡携当年的女友,如今的夫人请我们吃了一顿饭,还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我跟子默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陈设,相视而笑。 我们还去拜见了导师和师母,他们对子默极为满意,犹甚于对我。导师如遇知音般,一直拉着他在书房里闲谈,师母也忙不迭地去买菜做饭招待我们,临走时,师母更是眼睛微湿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 当天晚上,我和子默在g大里牵手漫步,一路从馨园走到律园,走过当年的宿舍。 我们走过那个小小的喷水池,走过天桥,走过林荫道,走过主教楼,不知不觉地又来到管理楼旁的那个大操场。我们俩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和当年一样,依然是如水的夜色,依然是寥落的星辰。 但是这一次,坐在操场上的,不再是当年的我那孤单寂寥的身影,这一次,有子默一直陪伴我。我依偎在子默的身旁,他揽着我的腰,他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我微微闭眼,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带有些微甜蜜静谧的感觉。 他时不时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汐汐……” 我微笑,顽皮地把玩着他的手,突然间从滑上去的衣袖,又看到了那道疤痕。 我有点心疼地轻轻触着,“还疼不疼?” “不疼。” 我继续触摸着,“怎么伤的?” 他不语,将头靠着我,又过了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我去餐馆打工,挣生活费,有一次因为犯困,不小心割到的。” 我心里微微一酸,还有些不解。我知道,他姨父姨母一直很疼他,怎么会…… 他仿佛察觉到我的疑惑,“我陆陆续续地把爸爸用我的名义存的钱,妈妈留给我的钱和姨父他们给我的生活费,都汇回来替我爸爸填补当年的亏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记得小时候,我发高烧,我爸爸在另一个城市,他深更半夜冒着暴风雨往回赶,守了我整整三天三夜……后来我妈妈要带我走,他站在月台上,看着我走,哭得很伤心……他把钱,包括自己的工资,都为我存了起来……” 他又顿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其实那天,我原本是想,带你跟爸爸见过面之后,再找个机会,劝我爸爸自首的……” 他紧紧地拥住我,低低地说:“那个时候,我就像传说里那个寻找青鸟的少年。我找了很久,我找到了你,我有了你……” “汐汐,我有了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往事如风。 一会儿之后,我睁开眼,下意识地我抬起头去,凝视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看向子默,他也正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俯过头来,在我耳边低语:“汐汐,想不想要天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恍惚,我几乎是有些失神般地点了点头。 他的头更近地俯过来,他的呼吸,带着那种温暖的男性馨香,近在咫尺地吹拂过我的脸,他的眼睛,比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更亮、更耀眼。他轻轻地生怕惊动我似的吻住我,他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亮着,灿若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放开我,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汐汐,看到了吗,最亮的那颗星星,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都在我的眼睛里,”他拉过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前,“在我的心里。” 他的头抵住我的头,他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尖,“汐汐,你看到了吗?” 我微微点头。 那一夜,我们相互依偎着,在那个操场上,坐了整整一夜。 时光荏苒,匆匆一去不复返。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 其间,跟我情同姐妹的大姐,跳槽去了上海,终于跟老公团聚。 五指禅神功,眼见绝迹江湖。 临走前在站台上,她意味深长地抱了抱我,“林汐,珍惜现在。” 我看着她含笑的眼神,心里一暖。 聪明的大姐,从来不主动问我任何事的大姐,想必早已猜透所有的前因后果。 妙因跟楚翰伟的故事似乎仍在慢慢继续。 沙沙更是做了一个幸福的未来妈咪。 一日我跟汪方陪她去做产检,沙沙进去后,我跟汪方坐在外面。 闲聊一段之后,汪方突如其来地开口:“秦子默回国不久,在一次应酬中,他特意来找我,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苦追沙沙,”他平静地说,“其实当年在学校,我就认识他。而且隐约知道,沙沙喜欢过他,再说沙沙一直都不肯完全接受我,那时候说我一点都不灰心、沮丧,是不可能的。” 汪方思索了一下:“秦子默跟我聊了很久,也开解了我很久,他说得很委婉,但说得很对,只要有诚心,只要尽力,又何须计较最后的结果?”他朝我浅浅一笑,“你知道他的个性……” 我微笑不语,我自然知道,这是他拐弯抹角表达关心和歉意的一种方式,否则以他从学生时代就出名的素来淡漠的奇怪个性,决计不会主动找上汪方。 他终究还是关心沙沙的。 这一年的冬天,加拿大温哥华郊外,我跟子默来度假。除了詹姆斯在为情所困之余,时不时打国际长途来诉诉苦之外,我们生活得很平静。 一日,子默工作之余,坐在壁炉前,拿着一叠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一起看电视。 我百无聊赖地转到一个覆盖北美的中文台,突然间心中一震。 电视上放着一段录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在众人的热烈掌声中,正从主席台上接过一个奖杯。然后微笑着,从容淡定地用流利的英文致感谢词。 是两年多来鲜少跟我联系,几乎断了所有音讯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镜头切换到演播室,是一家中文媒体在采访他。 在电视屏幕上,坐在演播室里的那个成熟沉稳、仔细倾听主持人提出各种问题的男人,时不时地微笑着,或是简短地答上几句。 最后那个看上去秀美然而言辞干练的女主持人笑着抛出了一个问题:“唐教授,在我来采访您之前,我的很多朋友、同事、同学,”她眼底的笑意加深,“当然几乎全是女性,委托我向您问一个问题……”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只是略略一怔,便微笑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那就是像您这么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工作以外的个人生活一直十分低调。”主持人的语气略显忐忑,“今天借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您能谈谈吗?”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丝期盼。 他仍然微笑,但语气温和而不失距离地说:“很抱歉,无可奉告,”他交握双手,“因为至少目前,我仍然单身一人。” 女主持人继续锲而不舍地问:“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一下……” 他浅浅一笑,“可以,”他看了看手表,礼貌地说,“但抱歉,只能再问一个问题,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去出席一个典礼。” 女主持人试探地问:“那,您曾经爱过什么人吗?” 我心里又是微微一震。 他侧过头,似是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后,他缓缓地说:“是的,”他的脸庞开始柔和,“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 我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 主持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雀跃:“您能多谈谈吗?” “抱歉。”我又听到那个熟悉而磁性的声音,他的声音安宁而平静,“我只能说,她会永远和我的青春、我的回忆同在。” 女主持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太清楚。 我只听到在节目的最后,在主持人说完结束辞后,他开了口:“对不起,我能不能再多说一句话?” 我抬起头去,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 我看到他的脸朝摄像机方向转了过来,他卸下了方才的庄重,眼睛里是暖暖的纯净的笑意。 依然是当年那种坦然、温暖,而略带促狭的笑容。然后,我看到他轻快地几乎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生日快乐!” 我坐在地毯上,我微微一笑。 少麟,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又过了半天,我抬起头。子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出去了。我随手关上电视。我一直回想着那个温暖的笑容。 过了很久,我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电脑。我的电子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是少麟写来的,非常简短。 汐汐: 我会尽力追寻我的幸福。 请一定记得,比我幸福。 ps:生日快乐。 少麟于罗马 我看着,微笑。 我明了他的全部涵义。 有朋若斯,夫复何求。 唐少麟,这个人,这个名字,连同那段回忆,注定在我的生命中,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起身,拉开门。一阵寒风迎面袭来,木屋外的走廊前,子默的身影,沐浴在温哥华的斜阳中。 他背靠着廊前的木柱,看着远方,静静地抽着烟。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知道,他对少麟的歉疚,不会比我少,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埋在心底最深处。 我走了过去,“子默。” 唔,天真的很冷,只穿着薄薄一件毛衣的我下意识搓了搓手。他回眸,微微一笑,迅速将烟掐灭。 我用力瞪他,“又抽烟?” 医生早就给他下过戒烟令。 他妥协地对着我笑,“一点点。” 我转身要走。他探出手,反身搂住我,顺势密密包住我冰冷的手。 我挣扎了一下,挣脱不开,索性埋头到他的胸前,赌气不看他。 他好脾气地伸出手,揽住我。他的身上依然是那种好闻的馨香,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我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唔,好舒服。我又蹭了蹭,真的好舒服。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那种在毛衣上蹭来蹭去的感觉,那是一种属于童年,属于阳光,属于家的感觉。 只是,很多很多年来,都没有这样的回忆了。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哑哑地道:“汐汐……”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他的动作也有些奇怪。 我伸出手去,有点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啦,不舒服?” 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我凑近他,“到底怎么啦,唔……” 我的唇被狠狠堵住了。 他将我紧紧抵在木柱上,几乎是有些专横地撬开我的唇。他的唇、他的舌,趁势滑了进来。他的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势汹汹。他的手,也开始在我身上重重游移。 院墙外,传来清脆的口哨声,还有夹杂着的笑声和鼓掌声。一定是那些每天傍晚准时路过的滑滑板的街头少年。 我很窘,拼命推他,“子默,子默……” 光天化日之下,很丢脸哎! 他紧紧地拥住我,低低而模糊地说:“汐汐,今天晚上,一定是上弦月……” 不远处的鼓掌声和口哨声越来越响亮,间或还夹杂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我又是羞、又是窘,死命踩了他一脚,“子默!” 他又是重重一声呻吟,没好气地抬起头来,“我亲自己的老婆,不行吗?!” 说罢,弯腰一把抱起我,回到屋内。 木屋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的炉火。 他放我躺在地毯上,他的身体热热地紧压着我。 他依然吻着我,吻得我有点晕头转向,但是,我还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子默——” 他“嗯”了一声,手悄悄伸向我胸前的扣子。 “明天陪我上街,去买回国的礼物,好不好?” 又是“嗯”的一声,一粒扣子被解开了。 我微微喘息,把握最后的一丝理智,“子默……” 他继续敷衍地道:“嗯?”又是两粒扣子宣告阵亡。 我吸了一口气,“我爸爸说……” 他总算认真点了,停下动作,“说什么?” 他专注地看着我。 自从两个月前我跟子默注册结婚以来,爸爸,还有他,表面上一直还是淡淡的,没有一般翁婿的亲热。但是我知道……前阵子,爸爸突然打电话过来,东拉西扯了半天之后,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有个法律难题,要咨询一下子默。 他的口气很是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我从未感觉过的紧张和忐忑。 我略略踌躇之后,还是把话筒递给子默,站在他身旁,听着电话两端略带拘谨的问答,心里暖暖的。 其实我知道,以老爸这么多年的资历和人际关系,未必真的要问这个素来无甚来往的新科女婿。或许这是好面子又拉不下脸的老爸,一步一步的妥协,还有让步。 我看着子默,“爸妈说,我们只是注册一下,太简单了,等我们回国后,刚好你爸爸减刑期满出狱,两家商量一下,再……” 先前我陪子默去监狱看过他爸爸,一开始他待我始终淡淡的,除了点点头,几乎不跟我说话。直到后来,有一次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子默半天,“子默,你最近气色很好。” 突然他转头看我,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地说:“只是太瘦。” 我怔了一下,看了看子默立刻伸过来揽住我的手,忙忙点头,“我会督促子默,让他多吃点,注意休息。” 他轻轻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地转过脸去。 但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也微笑。我明白,或许这也是他目前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子默压根没听我说完,只是稍稍瞥了我一眼,就简单地说:“好。” 说完,他的头又迅速地覆了下来。 我微微喘息:“我还……没……” 他的头仍然低着,“好。” 我气结,推他,“什么……”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拨冗地简短地说:“什么都好。”他又补了一句,“只要你开心。” 我再推他,“子默……还没吃晚饭好不好?” 没有反应。 于是我咬唇,放软了音调:“子默,angel生日快到了,你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 “……” “子默,沙沙说要让我们当宝宝的干爸干妈……” “……” “子默,锅里还熬着汤……” “……” “子默……” 他略带恼怒地抬起头。 我躲避他的眼神,嗫嚅道:“会……干……掉的…… 他盯着我,抓了一下头发,挫败地说:“汐汐,你可以再没神经一点!” 我乖乖闭嘴,生气的人最大。 cd机里,流泻着那首熟悉的歌曲——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那里 …… (歌曲:至少还有你;词:林夕;曲:davychan;演唱:林忆莲) 子默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的唇渐渐滑到我的耳边,“汐汐,我们也生个宝宝,好不好?” 我有点羞怯地转过脸去,慢慢闭上了双眼。 我浑身发烫,如同置身云端,不知道是被熊熊的炉火烤的,还是被那些无所不在的炙热的吻…… 突然间走道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在一片寂静中响得很是急促。 我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 子默重重埋下头去,一动也不动。 又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地说:“詹姆斯,我要宰了他!” 我一愣,随即笑得打跌,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杀气腾腾地向电话机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不远处那套子默随身携带的《莎翁全集》。 我伸手过去,打开扉页,一行古雅的纂体字清晰映入眼帘—— 向莎翁致敬。 那是我们注册那天,子默执着我的手,合力印上去的。 我带着微笑,静静注视着。 我闻到了书本特有的淡淡的清香,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温馨。 片刻之后,我翻身趴了下来,枕在手臂上静静冥想。 我有点纳闷。 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这样一个有时很专横、有时很赖皮,凡事喜欢闷在心里,对朋友外冷内热,说戒烟总是不当真,吃饭依然异常挑食,工作起来不要命,脾气还异常执拗的大男人呢? 到底是十六岁那年,还是十九岁那年? 我轻哼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大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呢? 掰起指头数来数去,左一样右一样,每样都是坏习惯! 可是这么多年来,从那个菁菁校园开始,他是全心全意爱我的,不是吗? 暖暖的壁炉前,映着红红的炉火,我有点困了。 我微笑闭眼。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走近了,叹了一口气,轻轻叫我:“汐汐,会着凉的,要睡回房间去睡。”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恍惚中,有人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一把抱起我…… 我陷入了甜美的梦境里。 梦中,莎翁正在朝我微微地,微微地笑。 向莎翁致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