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爱三生:嗜血夺天下》 第1章你以为死那么容易? 她知道,这一次,是死亡真的来召唤了。 一切来得那样突兀,胸前裂开的口子流出殷红血液,将她身下床褥浸湿,如开出了大团大团红莲,用她流逝的生命力妖娆绽放。这是她第二次于自己身上看到鲜血决堤,第一次,带给她的是绝望,而这一次,她感到解脱。 房间里没有人,她的贴身婢女被打发了出去买她最爱的兰花,她的夫君秦牧眠亦不会过来,她这黎国的王妃,不过是个虚名。 夏侯眉妩将那物什放在手帕里包好,双手紧紧攥着放于身体之上。一切都已算好了,她的婢女稍后回来时,她定是已去了,王妃薨逝,自然要禀报王爷,那么,秦牧眠便会过来。 秦牧眠已有足足三月没有踏入秋水阁,当太医告诉秦牧眠为夏侯眉妩准备后事时,秦牧眠便远离了这晦气的屋阁。他有大事要做,而夏侯眉妩本就是可有可无之人,去了,反倒清静。 时至今日,往日情分在夏侯眉妩心中不留片点,她能承载的只是绵延不绝的恨意,这恨意在她身下开出大团花朵。她心中暗暗起誓,若有下一辈子,愿上天垂帘,让她再与秦牧眠错肩,这一次,她要亲手将秦牧眠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一一还去。若有可能,让秦牧眠爱上自己,再生生将这情爱摧毁,他应品尝这得而复失的悲痛,品尝欺骗,让绝望剜他心蚀他骨,让他万劫不复。 若有来世,这便是她夏侯眉妩的诅咒。 所有的一切她已于先前写好封于信封中,放在她的枕畔,只露出一角,秘密藏于里面,足够让秦牧眠崩溃。 白玉兰花簪仍在她胸口插着,她用尽最后力气想将它拔下,无奈她的气力微弱,生生将花簪折断,一半攥于她的手中,一半生生穿透心脏。 脚步声便是在这时响起的。 千算万算,她竟没有算出,秦牧眠今日心血来潮想要来看看她,只是尽一个做夫君的本分,好让天下人看看,黎王是如此重情重义,情深至此,理当传诵。 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却在绕过屏风时顿住,只片刻,他飞奔至床前,怒喝:“夏侯眉妩,你都做了什么?” 夏侯眉妩没有回头,只圆睁着双眼注视着床顶帷帐,空空洞洞,没有神采。 秦牧眠将她从床上捞起,狠狠晃着她的身体:“想死么?你以为死很容易么?” 她的身体是纸片,在他的大掌中无力飘荡。鲜血在剧烈震动中飞溅出来,恰是她心口的那一滴,溅入了他的眼瞳中,于是天地一片火红,像极了他二人初见时她身着的那一袭红衣,乖巧坐于崇华帝身侧,眼珠不安分地转动,古灵精怪。 夏侯眉妩的秉性在嫁与秦牧眠后大变,玲珑七窍如他,竟没有怀疑。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上演,她这一生何其多舛,这男人让她两次赴死,一次是心甘情愿,一次是了无生念,上一次有幸重生,这一次恐怕便是终结。 夏侯眉妩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如那开放的红莲,异常妖冶,说出足以将他彻底击垮的话语:“阿眠,我是长歌,百里长歌。” 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住,她笑得更加灿烂。 之后,一口鲜血吐出,她气绝而亡。 百里长歌,记住,这个男人叫秦牧眠,若还有来世,血债血偿! 月明星稀,相国府已是睡得沉了,暗夜无声,几道黑影跃上房檐,一闪而过,又瞬间泯去了踪迹,速度之快,让人以为那是无端吹起的风,只飘忽一阵,便消散了。 寂寂深夜,空气中飘来一股焦糊的味道,守夜的小厮正打着盹儿,一个激灵坐起,只觉眼前一片明亮,焦糊味儿越来越浓,小厮这才看到,西厢房火光冲天,竟着了起来。 “不好啦……走水啦……走……” 小厮拼命叫喊,一道黑影自房檐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小厮身后,小厮只觉眼前闪过一道森然的光,喉间一凉,便软软地栽到了地上,没了呼吸。黑衣人冷哼一声,踩过小厮的尸体,闪身进了正房,那里正是相国的住处。 相国和夫人睡得正熟,黑衣人懒懒地斜倚着床柱,打量着相国夫人,摇头轻叹道:“长得还算标致,只可惜已是半老徐娘了,不合我的胃口。” 他的声音邪魅而勾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抚过女子的面颊,停留在玉颈上,轻柔地抚摸着,女子于睡梦中轻颤了一下,醒了过来。一看见屋子里立着个黑衣蒙面的陌生人,立刻被吓得尖叫出声。 百里廉惊醒,只见自己的夫人被个黑衣人掐着脖子搂在怀里,因为无法呼吸,表情甚是痛苦。 “老……老爷……救……救我……”相国夫人在黑衣人怀中痛苦地挣扎着。 百里廉大怒,正欲起身,黑衣人手臂轻扫,一把剑便架在了百里廉的脖子上,直抵着他的肌肤,百里廉顿觉寒意袭人,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低头在相国夫人颈间深深地嗅了嗅:“好香,相国夫人姿色甚好,若香消玉殒了,岂不是太可惜了,相国您看呢?” 百里廉脸色大变:“你先放了她,有什么恩怨都冲我来便是,莫要伤了我的家人!” 黑衣人淡扫了百里廉一眼,笑了:“哦?看来相国还是很关心夫人的,既是如此,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百里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想要什么?”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道邪魅的光:“我想要什么相国应该清楚得很!” 百里廉沉默半晌,缓缓道:“传国玉玺!” 黑衣人声音蓦地冷了下来:“对,传国玉玺,相国只要乖乖将玉玺交出来,我保证,夫人和相国府上下毫发无损,相国好好考虑考虑,这笔交易划算得很呢!”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开始喧哗起来,相国府的人发现府中失火,纷纷跑出来救火,场面乱成一团。管家余庆担心百里廉安危,忙跑来敲门,让百里廉随他一同出去避避火光。 “爷,不好了,西厢房走水了,您赶快起来随余庆出去避一避吧!” 敲门声锲而不舍,黑衣人甚是不耐烦:“狗奴才,聒噪得很……”他回头,一枚银针从口中轻吐而出,直刺向门外,余庆的叫喊声霎时歇了,黑衣人很是满意。相国夫人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抖动着,黑衣男子侧头在她面上轻吻了一下,张嘴含住了她的耳垂,舌尖在耳垂上轻轻滑动着,大手已经探进了她的衣襟,轻轻一扯,相国夫人香肩半裸,露出胸前的无限春光来。 相国夫人的身子轻轻颤栗着,发出一声。 黑衣男子的唇沿着相国夫人的脖子一路向下,在她白嫩的肌肤上留下细密的吻痕,相国夫人的身子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抗拒不了浓浓的**,觉得羞耻得很,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黑衣男子温柔地将她的泪吻去,向百里廉询问道:“相国考虑得怎么样了?” 百里廉看着他的妻子,眼底满是歉疚:“阿芙,对不起……” 相国夫人的瞳孔蓦地放大:“老……老爷……啊……” 黑衣人的手又紧了些,相国夫人的脸憋得通红,双手拼命在空中抓扯着,却是徒劳无功,身体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黑衣人凑到她耳边,柔声道:“怎么办呢,夫人,相国不肯合作呢!我向来怜香惜玉,可今日……啧啧,我很是痛心呢,夫人,你放心,每年今日,我会为你上一炷香的,你,走好……” 他修长的手指在相国夫人的颈间轻轻滑过,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相国夫人原本挣扎的手已无力地垂落了下来,黑衣人将她往旁边随手一丢,如丢弃一件早已厌烦的衣裳,丝毫不见可惜。 “阿芙……”百里廉大恸,怒吼道:“我跟你拼了……”脖子一横,便要向剑锋上抹去。黑衣人哪能让他如愿,手腕轻动,剑尖偏离,在百里廉身上轻点了几下,百里廉的身子便不能动弹了。 “想死?没那么容易,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相国不看会后悔的!” 他一把将百里廉从地上捞起,拉开了房门,迎面而来的火光直冲云霄,下人们往来奔走,都急着救火,没人注意到黑衣人和相国的出现。 黑衣人欣赏着不断上窜的火苗,如欣赏一段美妙的歌舞,深深陶醉其中。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指着已被火光遮去大半的院落对百里廉道:“相国,看见没有,我只要一个答案,你若不给,相国府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可就都要为你陪葬了!” 他朝空中做了个手势,相国府四面凌空窜出数条黑影,落在了院子里,将慌乱的人群团团围住,下人们不知是什么情况,但见到这些黑衣人手中都握着剑,全都吓得一动不敢动,瑟缩在一起,丫环们胆子小,已经开始低声哭泣了起来,呜咽声传进百里廉的耳中,刺得他的心生疼,这些人对他忠心耿耿,如今命悬一线,他一句话便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但是他偏偏不能开这个口。 见百里廉不语,黑衣人对院中的同伴们点了点头,同伴们得令,扬剑刺去,几个人便没了命。剩下的人见此情形,顿时乍开一片惊呼,都不管不顾了,逃命要紧,横冲直撞四散逃去。 “杀人啦……杀人啦……” “救命啊……” “别杀我,求你,求……” “啊……” 叫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几名黑衣人在空中辗转腾挪,手起剑落,一条条人命便在他们手中消弭了。偌大的相国府,此刻俨然变成了修罗场,哀嚎遍地,血肉横飞,方才还鲜活的生命如今变成了一个个孤苦无依的亡魂,祭奠着相国府的灭亡。 百里廉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却毫无办法,只得闭了眼睛,逼迫自己不要再去看这惨绝人寰的场面。 “哎呀!”黑衣男子惊讶道:这么快便没人了,我可是还没看够呢!” 第2章再次重生,报复黎王 他扫视了一眼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眸子忽然亮了起来:“我记得相国有位千金,好像是叫……长歌的,如今怎么没见到她?” 一听见长歌的名字,百里廉再也忍不住了,怒吼道:“你若是敢动长歌一根指头,我就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哎呀!相国您总算开口说话了。既然您这么疼长歌,就把玉玺的下落告诉我,我便立刻带着手下走人,还您相国府清静,您看这样可好?” 百里廉长长地哀叹了一声,重又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就算你将相国府的人杀光,我也仍是这个答案!” “真是个顽固的东西!”黑衣男子暗骂了一句,冲手下吩咐道:“去,把小长歌给我抱来,这么小的年纪,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死去,一定有趣得很!” 黑衣男子一声令下,手下四散开来,寻长歌去了。百里廉心惊肉跳,探头在尸体中搜寻者,没有见到奶娘的影子,百里廉稍稍安心了些,只盼奶娘能机灵些,带着长歌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长歌的房间在后院里,方才骚乱时,奶娘已被惊醒了,见到冲天火光,慌忙抱了长歌往外面逃,不料还没走出院子,哀嚎声便将她骇得住了步,屠杀场面映入眼帘,触目惊心。奶娘吓得又抱着长歌跑回了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没有二人可以藏身的地方,只那衣柜姑且能容纳个孩童容身。长歌此时已醒了,还不知出了何时,缩在奶娘怀中,低低唤了声:“奶娘!” 外面人影攒动,奶娘慌忙捂了长歌的嘴,低声警告:“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出声!” “爹爹呢?我要爹爹!” 声音越来越近,奶娘忙把长歌塞进了衣柜,嘱咐她:“歌儿,听奶娘的话,乖乖在这儿呆着,莫要出声,我去将那帮人引开,你耐心等着,待会儿老爷就会来接你了!” 听到爹爹会来,长歌听话地点了点头,乖乖缩进柜子里,一动不动。 说话声已经到了门口,奶娘匆匆将衣柜门关上,跑到窗前,故意弄出了很大动静。房门“咣当”一声被一脚踢开,两名黑衣人正瞧见奶娘从窗子逃走的身影,忙飞身追去,这间屋子便幸运地逃过了搜查。 这情景被长歌从柜门的缝隙中瞧得一清二楚,黑衣人手中的长剑闪烁着明晃晃的光,像是能瞧见长歌似的,长歌吓得抱头缩进了黑暗里,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她知道,那个闪亮亮的东西是可以杀人的!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外面的骚动声早已止了,四周一片死寂,却比危险近在咫尺更显吓人。火势已蔓延进了后院,旁边的屋子已经着了,火舌凶恶地吞噬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想要把这里吞它个片瓦不留。 没有人来找长歌,对她一直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奶娘被那两个坏人追杀了,至今生死未卜。最疼爱她的爹爹和娘亲不知去了哪里,也不来接她,他们是不是也被坏人抓住了?长歌不知道。就连总抱着自己去逛集市的管家余庆叔叔也不来寻她。这个世界忙忙碌碌,好像偏偏把她忘记了。 如果一直无人来寻,她该怎么办? 长歌想着想着,心中害怕,鼻子一酸,咧嘴哭了起来。 “呜呜……爹爹……娘亲……奶娘……你们在哪儿啊?你们来救救长歌啊!别不要长歌!”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长歌吓得住了声。不会是那两个坏人又回来了吧? 眼泪止不住地流,长歌拼命咬紧了牙,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硬生生憋回去的抽噎让她的胸膛都快炸了。 脚步声在柜子前面停下了,长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柜门猛地被拉开,外面的光芒流泻进来,惊得长歌仅存的坚强溃了防,“哇”地哭了出来。 “呜呜,求求你,别杀我,别杀……” “嘘!乖孩子,别怕,你现在不要出声,我带你去找爹爹。” 温和的声音吹过耳畔,如同春日里和煦的风,照拂着长歌怯懦的心。长歌迎面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的臂弯坚定而有力,将小小的长歌牢牢地拴在自己的怀中,长歌靠在他的胸膛上,依稀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样生机勃勃。 长歌不哭了。 “这就对了,乖孩子!” 长歌扬起挂满了泪珠的小脸,正迎上一双深邃的眸子,像一望无垠的海,虽然波澜不惊,但它承载的东西太多,长歌望着在里面漂浮的自己,像是快要被它的无限包容淹没了。 抱着长歌的,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容白皙,有种病态的俊逸。他虽看着瘦弱,但是躺在他怀中的长歌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结实得很,正如拥着长歌的那双臂膀,孔武有力,让长歌的心感到了莫名的安定。 长歌觉得,这个少年是值得信任的。 “大哥哥,你是谁?” 少年笑了,长歌觉得他笑的时候真好看,嘴角弯起的弧度像天上的新月,让原本黯淡的天空都变得神采奕奕了。 “牧眠。”他说:“长歌,我叫秦牧眠。” “啊……”白芷姻惊叫着从梦中醒过来。 秦牧眠!即使已经重生了两次,这个名字仍然是她的梦魇,这个男人仍然是她忘不掉的。 白芷姻于梦中惊醒,眼前冲天火光仍未散去,她眨了眨眼睛,这才渐渐看清,那冲天火光不过是门口点着的两盏红灯笼。窗外夜色未央,房中更漏声清长,她披了衣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前的湘妃竹披了一身月光,白芷姻抱膝坐于台阶之上,仰脸看着那一轮明月,心里有些微凉。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个梦她做了百遍,熟悉到连眼睛都不用闭就可将这段往事回想,甚至连鼻端都能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儿。这俨然是个梦魇,于午夜梦回时向她警告,灭门之痛需她时时铭记,倘若胆敢有一刻忘记,天诛地灭。 她怎么可能忘记?即便已死了两次,这梦魇仍伴随着她的重生而来,这还真是死要带去,生要带来,她被桎梏于此,无法逃脱。 有微弱风声传来,她唇边噙了丝笑,展眼看向了翠竹深处,一角青衣闪过,似闲庭信步,踱至了她的面前。 “芷姻。”那男子轻声唤她。 白芷姻没去看他,掐了片竹叶放在唇边:“夜深人静,秦公子此时拜访天机阁,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秦牧眠从她手中将竹叶取过:“牧眠只是想来看看芷姻睡得可好,不想你却在院中赏月,倒是好兴致。” 言罢,他将竹叶放在唇边,就着白芷姻唇瓣的痕迹印上,一曲清音便自他的唇下流出,正配上这花好月圆的景致。 白芷姻将头靠在膝上,闭眼听着这妙音,唇边淡淡的笑容始终未曾褪去,于月华之下,显得温婉而素雅。 曲音便蓦地停了,白芷姻睁开眼睛,正对上秦牧眠略带迷离的眸子。 “这曲子美妙得很,秦公子怎地停了?” 秦牧眠抬手抚过白芷姻的唇瓣:“芷姻,你,很美。” 他意乱情迷,情不自禁俯身将自己的唇递了过去,却在四片唇瓣恰要触碰之时,手边一角丝衣滑过,白芷姻人已闪至了对面合欢树下。 “黎王这是觉得长夜难捱,想找个姑娘消遣么?依芷姻看,黎王着实来错了地方,千媚楼就在不远处,黎王若是现下赶去,应还能挑着几个好姑娘。” 秦牧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倒是牧眠唐突了,对不住。” 可面上,却没有一丝抱歉之意。 白芷姻脸上如一朵海棠绽放:“天机阁早已决定要尽心尽力辅佐黎王,听命于黎王是分内的事情,黎王若是命令芷姻,芷姻即使再不甘愿,也只能服从。” 她这态度,若即若离,秦牧眠却更加被她吸引,向她的身子靠了过去。 他伸手,托住了她的腰。 暧昧气氛在二人之间游走,白芷姻却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来:“都说女人如衣,如今看来确是不错,黎王这衣裳,也换得太快了些。” 秦牧眠皱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白芷姻人淡如菊:“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她泉下有知,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会不会怨恨于我。” 秦牧眠的身子僵住,托着她腰际的手颓然放下:“夜深了,白姑娘早些歇息,牧眠告辞。” 言毕,便飞身出了天机阁。 白芷姻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边的笑意绽放得更加浓郁:“秦牧眠,这只是开始,来日方长,你带给我的痛苦,我会一样一样还你,你逃不掉的,这辈子都休想。” “你这样做心里便能痛快些么?”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白芷姻回过头来,面上的狠毒刹那间隐去,对来人笑道:“雪楼,这么晚了,你难不成也有闲情逸致来院中赏月?” 雪楼依旧如白日一般穿戴整齐,一身白衣如雪,三千白发柔柔披于肩上,并未束冠,在如水月华下,倒似个来人间云游的神仙,周身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他自小便爱这样打扮,毫不遮掩他的白发,却让人觉得闲散舒适,有种宁静的心安。 只是今夜,立于月光中的他,身上有醇香酒气。 “如此,你便觉得开心些么?”雪楼看着她的眼神中有疼惜。 白芷姻重又坐回了台阶上:“是啊,很开心,我如今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眼看着秦牧眠将要一点一点品尝他种下的苦果,我便觉得开心。” 她将头靠于膝上,静静注视着雪楼,眼神中仍是雪楼熟悉的天真,直觉告诉雪楼,她没变过。 “你骗不了我。”雪楼道:“你一点也不开心。我所认识的百里长歌,从来不知道何为报复,她总是以一颗善良的心肠对待众人,是坏不起来的。” 第3章握住了那一双柔软 重又听到这个名字,白芷姻感觉到久违:“你说的百里长歌确实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善良有什么用呢?人善被人欺,所以她才成了秦牧眠的棋子,一而再再而三被利用,到头来,终不过难逃一死。如今这世上再没有百里长歌,有的只是白芷姻,白芷姻是没有心的。” 她这话方一说出口,雪楼的眼神忽然变得冷若冰霜,他一把抓住白芷姻的手,凑近了她:“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要再说侮辱芷姻的话,亦不要伤害芷姻的身体,否则,你我的情谊便断了,长歌。” 白芷姻这才意识到她无意中触到了雪楼的痛处,忙向他道歉:“对不住,我没想……” 话还未说完,唇已然被封住,雪楼竟已捧着她的脸庞深深地吻了下去。白芷姻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雪楼,看他一双眼睛紧闭,睫毛轻轻颤抖,眉头锁了万千愁绪,似乎自长歌以白芷姻的身份重生以来,雪楼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终是自己欠他们的,她欠了雪楼,欠了芷姻,欠了他们一世相守,都是她造的孽。 白芷姻心里叹息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雪楼的舌灵活撬开她的贝齿,她的丁香小舌本能躲避,却被雪楼缠住,酒的醇香过入她的口中,雪楼辗转索要,只想将她虏获,而那一双冰凉的手已然探入白芷姻的衣襟内,握住了那一双柔软。 “嘶……”雪楼的手太过冰凉,白芷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雪楼一个激灵,将她推开。 他的力道很大,白芷姻没提防,重重摔于地上,衣衫半敞,露出月白色的肚兜,依稀可见上面绣着的兰花,此情此景下,似长于她的**,花枝借着月光探出枝桠,在雪楼心坎上呵了痒。 雪楼的身子立刻变得火热,他别过头去,暗自运功调息,不敢再看白芷姻:“对不起,我以为是芷姻。” 白芷姻背对着他将自己的衣服拉上:“没事,我知道。” 雪楼站起身:“芷姻牺牲了自己将这身子给你,希望你好好珍惜,阁主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活在仇恨中,你不要作践。” 他这一席话说完,迅速离去,白芷姻仍是愣愣地坐在台阶之上,凄凄然一笑。他们谁都没有经历过她的痛苦,自是说得轻松,谁都没有如她一般亲眼见证自己爹爹的死亡,那样的场景,他们若看过,定会如她一般,永生难忘。 白芷姻记得,那一夜,秦牧眠于冲天火光中伸出了一只手,从此便紧紧攥牢了还是长歌的她的心。 那时,火势蔓延得迅速,顺着房梁一路烧去,四处垂挂的帘幕此刻却变成了助长火势的夺魂锁,让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汪洋火海。绵延的火光映着长歌惊惧的小脸,她觉得自己这回真的要死了。 秦牧眠未敢迟疑,抱起长歌纵身朝火海中飞去。他身轻如燕,在空中辗转腾挪,有好几次火苗就要烧到了他的衣裳,他竟然能轻巧地避开,不过眨眨眼睛的功夫,秦牧眠已抱着长歌安然无恙地站在院子里了。 脚刚触地,两柄长剑一前一后直刺而来,长歌吓得闭上了眼睛。秦牧眠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一只手抱着长歌,令一只手飞速出击,前方那一人的剑便被他轻巧地衔在食指和中指间,他稍稍避过身去,那人便随着他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过来,正中后方那一人的剑上,后方那一人见此变故,正要抽剑向秦牧眠刺去,秦牧眠手腕轻转,指尖的剑堪堪断裂,他反手一挥,断裂的剑尖便朝黑衣人的咽喉直飞而去。滴血未见,那人便倒在了地上,没了呼吸。 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长歌睁开眼睛,秦牧眠忙回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长歌的视线,好让她看不见地上的两具尸体。秦牧眠在长歌耳边轻声道:“长歌,我带你去找爹爹!” 秦牧眠抱着长歌一路避开烈火穿过回廊,刚来到前院门口,便听见有人声,秦牧眠忙找个了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偷偷朝前院望去,只见尸体遍地,院子中立着几个人,相国被一名黑衣男子挟持着,发髻凌乱,身子佝偻,显得愈加苍老。 有两个人携了个女子的尸体来,如对待牲畜一般将她扔在了地上,长歌认出来了,那是奶娘。 黑衣男子踢了踢奶娘的尸体,朝手下怒道:“没用的东西,竟连个小孩子也找不到吗?再给我去找,就算是把这栋房子拆了,也得把她给我找出来。” 一旁的手下很是为难,有个胆儿大的劝道:“爷,这么大的火,怕是她早就给烧死了。这里火势太大,不宜久留,爷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百里廉知道奶娘一定将长歌藏到了安全的地方,顿时放心了,仰天大笑。黑衣男子气极,扬手就是一剑,百里廉惨叫一声,左耳已被削去了,鲜血立刻糊了他的脸,他痛得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却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在这个被灭门的屈辱夜晚,百里廉仍是坚守着自己的铮铮铁骨,不屈不饶地捍卫着他对皇上的誓言。 “爹……” 看到百里廉被刺,长歌惊叫出声,秦牧眠忙捂住了她的嘴,悄声道:“嘘!若想救你爹出来,就别说话!” 长歌乖乖地闭了嘴,但眼泪仍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温热的泪水滑落在秦牧眠的手上,他的手微微一颤,松了开来。秦牧眠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了长歌的眼睛。 “乖,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等你再睁开眼时,爹爹就回来了。” 秦牧眠的声音总有种催眠的力量,让长歌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长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她相信秦牧眠不会骗她,等她睁开眼睛,爹爹就回来了。 “相国还真是倔强呢!”黑衣男子冷冷地俯视着百里廉,长剑在百里廉身上不住游走,伴随着血肉绽裂的声音,百里廉身上被刺开了一道道口子,百里廉喉头哽咽,一声声呜咽传进长歌的耳朵中,她难过地回身缩进了秦牧眠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黑衣男子已没了耐心:“我再最后问一次,传国玉玺到底在哪儿?” “哼!”百里廉冷哼一声,咬牙道:“不知道!”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一双手飞了出去,落在秦牧眠和长歌藏身地方的不远处,还在颤动着,做着垂死挣扎。长歌惊抬起头,又被秦牧眠一把按了回去,长歌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动弹了,眼泪无声地流着,浸湿了秦牧眠胸前的衣衫。 周围热气逼人,房子不断塌落,整个相国府已摇摇欲坠了,不远处已有了喧哗声,看样子,如此大的火势已然惊动了周围的住户,一名手下劝道:“爷,不能再耽搁了,还是快走吧!” 黑衣男子看着已晕死过去的百里廉,从怀中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吩咐道:“你们把他给我带走,我就不信问不出玉玺的下落!” 说完,足尖轻点,飞身出了相国府,其余的手下背了百里廉,亦尾随他而去。秦牧眠抱起长歌,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他们飞身掠过一个个屋檐,直出了城门,来到城外一处树林中,秦牧眠与长歌一起隐匿在树上,密切注意着下面的动静。 “相国,”黑衣男子邪魅的声音传来:“**一刻值千金,我放弃了和美人儿相聚的机会来这里和你讨玉玺,已乏得很了,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你若再不开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百里廉忍着身上的剧痛,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黑衣男子的神色瞬间变了:“也罢,我累了,不和你玩儿了,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所以相国,对不住了!” 他朝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好好伺候相国上路!” 手下听令,举剑就要朝百里廉胸口刺去。长歌听到这些,再也忍不住了,惊叫出声:“爹爹……” 与此同时,秦牧眠手中射出一枚飞镖,直中要将百里廉灭口的手下命门。黑衣男子见状,足尖轻点,朝秦牧眠藏身的地方飞去。眼见暴露,秦牧眠抱着长歌跳下树来,又是几枚飞镖射出,黑衣男子的手下便尽数倒在了地上。 黑衣男子张狂大笑:“倒是好身手,我的筋骨也该活络活络了,就陪你玩儿玩儿!” 他扬剑直刺秦牧眠而去,招招狠毒,秦牧眠手中无兵器,只有怀中数枚飞镖,每每朝黑衣男子射去,他都像能猜中秦牧眠的意图,用剑身轻巧地将飞镖弹了回去。秦牧眠抱着长歌,行动不变,一面要躲避刺来的剑,一面又要当心被弹回的飞镖,行动便很是迟缓,苦不堪言。黑衣男子有心和他游戏,招招诱他,却又不轻易伤他,就像捉到了老鼠的猫,看着老鼠在垂死挣扎,猫儿很是开心,所以迟迟不肯吃它,就是要好好欣赏欣赏它的丑态,那感觉,当真美妙。 缠斗中,黑衣男子不动秦牧眠,反而剑剑刺向长歌。秦牧眠将长歌牢牢护在怀中,愣是没让不长眼的剑伤她一分一毫。眼见最后一枚飞镖用完,秦牧眠无奈,飞身朝躺在地上的相国而去,他知道,缠斗无用,他要的不是黑衣男子的命,而是要将百里廉救走。 黑衣男子识破了他的意图,亦尾随而去,百里廉剧痛中看见秦牧眠怀中的长歌,头脑立刻清醒了,挣扎着爬起来,直向黑衣男子身上扑去,黑衣男子见势急速转身,扬剑挥去,百里廉一双脚也被砍断,栽在了地上,晕死过去。 “爹爹……” 第4章相国惨死,长歌杀人 长歌惨叫,挣扎着要跳出秦牧眠的怀抱,秦牧眠死死地抓住她,长歌人小,没有气力,只能在他怀中发疯了一般胡乱踢打,秦牧眠为了稳定长歌的情绪,没有提防,黑衣男子见机挥剑直朝长歌身上刺来,长剑堪堪到达长歌胸口,秦牧眠忙回转身,让长歌的身子避开了那一剑,自己的身子却再也躲不了了,直迎而去,长剑深深刺入他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长歌脸上,长歌瞬间呆住了。 秦牧眠咬牙将身子从剑上抽离,黑衣男子冷哼一声,从地上捞起早已奄奄一息的百里廉,懒洋洋地道:“时候不早了,爷不陪你们小孩子玩儿了,你记住,这个小女孩儿的命我还会来找你要的!” 他说完,携了百里廉飞身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林子深处。 “呜呜……哥哥,你流血了,你不要死,呜呜……” 以为秦牧眠会死,长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秦牧眠瘫坐在地上,放下了长歌,虚弱地道:“长歌乖,哥哥不会死,哥哥还要带你去救爹爹呢!” 秦牧眠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重又抱起长歌,沿着黑衣男子离去的方向追去。长歌缩在他怀里,看着他额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眼泪竟是止也止不住。 在林子中搜寻了大半夜,都没找到黑衣男子的踪迹,秦牧眠无奈,带着长歌又回到了城中,那时,已经天亮了。 相国府昨夜的大火已经人尽皆知,相国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于一夜之间尽数葬身于火海。摄政王夏侯仪闻讯,大怒,命人彻查此事。朝野上下虽无人明说,但大家心中都清楚得很,相国的死与传国玉玺是脱不了关系的。 相国府的尸体被一一捡了出来,一具具排好了列在早已是断壁残垣的相国府内。摄政王夏侯仪亲自来到相国府,同仵作一起对每一具尸体一一查验,得到的结果是这些尸体中没有百里廉的,不仅没有百里廉的,连小长歌的也没有。 夏侯仪冷笑,心想:“百里廉啊百里廉,你以为用这种卑劣的诈死手段就能骗过我的眼睛么,你也太小看我夏侯仪了!” 夏侯仪下令,派官兵挨家挨户搜查,势必要将相国和其千金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京城上下人心惶惶,直被闹得鸡犬不宁。 官兵还未及将全京城的人家搜寻完,京城的城门上便突然挂上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定睛一看,不是相国百里廉的头颅又是什么?那个头颅的模样可真是惨不忍睹,他双眼已被人挖了去,两行血泪淌在脸上,早已凝固了,头发也已被尽数拔掉,头皮被硬生生扯去了,血肉在头顶翻着,有脑浆沿着额头流下来,滴落在地上,染红了城门口的土地。 路过的人看见,都忍不住跑到路边吐了起来。到底是谁把相国的头颅挂到城门上去的?无人知道,就连守城的士兵也不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城门口守着,却着实没有看见可疑的人,那颗头颅好像是凭空出现在城门上的。 消息很快传进宫中,夏侯仪大恸,亲自来到城门口将相国的头颅从门上取下,破例按皇家礼仪大葬。出殡那天,为相国送行的人绵延了数里,场面甚是浩大。大瀛国短时间内接连失去一位皇帝和一位相国,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竟是久久盘旋不去。 秦牧眠抱着长歌远远地望着出殡的队伍,长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巨大的棺材,面无表情,仿佛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秦牧眠摸摸她的脑袋:“长歌,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长歌摇了摇头:“哥哥,你说过的,要帮我救爹爹出来。” “对不起……”秦牧眠别过头去,不敢看长歌的眼睛。 “奶娘说,只要长歌乖乖地在衣柜里呆着,爹爹就会来接长歌,你为什么要带长歌出来?因为长歌不乖,不好好呆在衣柜里,爹爹就不要长歌了。都是你!都是你!” 长歌狠命捶打着秦牧眠,秦牧眠也不躲闪,任由她小小的拳头雨点一般砸在自己的身上。秦牧眠将长歌紧紧抱在怀中,让她的难过在自己的臂弯里尽情地释放出来。 “呜……” 长歌力气耗尽,终于安静了,伏在秦牧眠胸前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爷?” 秦牧眠回过头来,见自己的随从檀柘躬身立在身边,便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檀柘答道:“花绍已全办妥了,那人现下就在府里。” “回府!”秦牧眠吩咐道。 长歌哭得累了,在秦牧眠怀中沉沉地睡了去,待她醒来,已是在一间温暖明亮的房间里,自己仍是躺在秦牧眠的怀里,秦牧眠正低头饮茶,见她醒了,忙放下茶杯,柔声道:“醒了?” 长歌点点头:“这是哪里?” “呦……阿眠,这位姑娘可是相国府的千金长歌姑娘?” 懒懒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长歌仰头看去,一个穿了一身黑衣金边锦袍的男子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正挑眉看着长歌,眼里写满了兴趣。长歌看见他袍子上金线绣的团花牡丹,皱了皱眉,别过头去。一个大男人竟然穿着绣花的衣裳,真讨人嫌,长歌打心眼儿里对他没有好印象。 “他是花绍,”秦牧眠向长歌介绍:“我派他去寻害你爹爹的人。” 一听到爹爹,长歌便激动起来:“可是寻到了?” “哎呀!竟是不理人家,好没意思!”花绍万分委屈,撇了撇嘴,向秦牧眠求救。 秦牧眠横了他一眼:“啰嗦什么,还不快把那人带上来!” 花绍叹了口气,扭动腰肢,十分不情愿地去了。不一会儿功夫,便一手抱了个罐子,一手提了个男人进来,那人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花绍将男人仍在地上,甩了甩手,骂道:“死东西,真够沉的!” 他走到长歌面前,将罐子递给她:“喏,这是给你的!” 长歌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花绍不愿回答,指指秦牧眠:“你问他!” 长歌看向秦牧眠,秦牧眠沉默了半晌,道:“长歌,这是你爹爹的骨灰,花绍找到了他的尸身。” 长歌不说话了,将罐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头埋在罐子上,很低很低,看不清楚表情,但秦牧眠知道,这一次,她没有哭。 “长歌,害你爹的人也找到了,就是这个人。” 长歌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地上躺着的人,那人看见长歌的眼睛,吓得缩了起来,口中不断告饶。 长歌从秦牧眠怀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爹爹的骨灰放在桌上,走到男人面前,问:“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 “为了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 “是,只有相国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你要传国玉玺做什么?” “不是我要,有人出了钱让我替他找传国玉玺。” “那人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别人叫他洵公子。姑娘,求你饶了我吧……” “长歌……”秦牧眠站起身来,拿过花绍手中的剑,递给了她:“我没让花绍杀他,就是为了把他留给你。杀了他,你便可以为你爹爹报仇了。” 长歌从他手中接过剑,指向男人,花绍的剑薄如蝉翼,但长歌却觉得重得很,不得不两只手一同握住。男人惊恐地看着她,不住磕头告饶,这让长歌想到了灭门那天晚上,奶娘也是如此惊恐地将她塞进了衣柜里,为了救她,奶娘自己却惨遭毒手。还有府上待她极好的下人们,一个个死在了冰凉的剑下。还有她的爹爹,硬生生被人剁去了双手双脚,长歌每每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爹爹挂在城门上的头颅,没了眼珠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像是在向她控诉。 “报仇,长歌,替我报仇!” 爹爹的声音从空中飘来,长歌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看见爹爹远远地从门外走来,转眼间便到了她的身边。爹爹慈爱的目光一如往常,他伸出手来摸了摸长歌的头,柔声道:“歌儿,爹爹不能陪你了,你好好的,替爹爹报仇!” “报仇,长歌,报仇……” 报仇! 花绍懒懒的声音破空而来:“长歌,他左胸处,只要出手迅速,一剑,他便毙命了!” “啊!” 长歌大吼出声,使劲全力一剑刺去,男人胸前被一剑贯穿,身子痉挛了一下,不动了。花绍戏谑的声音再次传来:“呦!长歌姑娘,你出手竟然比我还狠哪!” 长歌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便软软地栽了下去,正好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长歌抬起头来,秦牧眠温柔的眉眼在她眼前晃了晃,瞬间又变成了爹爹,长歌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爹爹,我杀人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由秦牧眠和花绍为她起了一个开端,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说秦牧眠令她心存怨恨,那么花绍便令她心存感激,因为她有整整十年时间是与花绍朝夕相伴的,这十年里,花绍教给了她许多足以抵挡内心恐惧的东西。坚强是花绍给的,倔强是花绍给的,就连了无生趣时的希望亦是花绍给的。 秦牧眠救下长歌后的第三日便去了南方的一座城池,临走前将长歌托付给了花绍。 是夜,秦牧眠的房间里,淡淡的兰花香气中飘来丝缕酒香,秦牧眠望着窗外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举杯放在鼻前轻嗅着,明月的清辉洒在他的衣袖上,他像是饮了月光,眼神有些迷离。花绍一手支着头,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似是微醺了,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口灌下,指着秦牧眠笑道:“阿眠,酒是用来饮的,不是闻的。” 秦牧眠将杯中酒饮尽,眸子里一汪潭水深不见底,瞧着花绍,道:“你醉了。” 花绍吃吃笑起来:“我没醉,是你醉了,从你见到长歌的第一眼起,你便醉了。” 第5章做还是不做? 秦牧眠淡笑不语,花绍的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眼神一沉,问:“伤好了么?” “好了,不过是皮外伤,养两日便好了。” 花绍摇头苦笑:“你可真舍得,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受伤。不过,你为那丫头付出这么多,不知她将来会不会承你的情呢!” 秦牧眠笑得云淡风轻,似是成竹在胸:“依你看呢?” “我说不准,她本性太过善良,恐怕会坏事呢,可是……”花绍想到长歌那张倔强的小脸,不禁笑出了声:“她那股子不怕死的倔劲儿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所以,今后如何,我真说不准呢。” 秦牧眠注目望着那轮孤寂的明月,坚定地道:“我信她。” “你还真是……”花绍不知说他什么好,想到他明日便要启程回黎国了,便问:“这一趟回去,要在那儿带上好几年了吧。” 秦牧眠点头:“如今夏侯仪名义上是摄政王,实质上满朝文武已在心里将他默许为了大瀛国的皇帝。如今玉玺下落不明,诸侯齐聚大瀛,势必成为夏侯仪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强出头,恐对大局不利。父王做事本就低调,在此事上断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如今带头回到自己的番地,也为其他诸侯作出了表率,夏侯仪心中对他的疑虑便会减轻几分,将来实行大计便容易许多。何况,我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瀛国已没什么久呆的必要了。” 花绍素手轻抬,为二人斟满了酒,将一只杯子递与了秦牧眠:“此去经年,你我情义常在,来日再聚时,定要大醉一场,那时,我祝你江山在手。” 秦牧眠看着手中甘醇的美酒,皱了眉:“只是有一事,还要拜托你。” 花绍很不高兴:“你我之间何言拜托二字?” 秦牧眠轻声道:“长歌……” “你放心,”花绍郑重道:“等你回来,我定让她脱胎换骨。” “好!”秦牧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敬你。” 他二人仰头,共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窗外,明月悄悄隐在了纤云身后,偷偷望着他二人,似是也深深地醉了。 自那之后,花绍便成了长歌的师傅。 泰安二十五年四月,大瀛国第八任帝王君邻天安葬皇陵,摄政王夏侯仪把持朝政,成为大瀛国历史上第一位代理皇帝。五月,黎王南宫嬴启程回到属地黎国,此举一出,诸侯一呼百应,相继回属,因玉玺失踪之谜而本应掀起的诸侯夺位之乱便偃旗息鼓了。次年元月,国主之位空悬已久,百官齐谏,摄政王夏侯仪顺应民心登基为王,号崇华,改年号为建宁,并追谥先皇君邻天为仁孝宗皇帝,奉先皇后为皇太后,入主百澜宫。于是,君家的天下,现在改姓为夏侯了。 建宁元年二月,崇华帝于千穗坛祭祀天地,由神官阎天机主持祭祀大典,是夜,阎天机所在星宿宫大火,火势持续了一夜,阎天机葬身火海,只剩一具枯骨。星宿宫化为灰烬,从此,大瀛不再设神官一职,原先星宿宫所在位置重修了一小亭,名为揽香亭,周围种满了梅花树,每至冬日,梅花遍开,如雪落凡尘,景色甚美。 市井流言,崇华帝的登基伴随着星宿宫的一场大火,天神不愿,崇华帝逆天行事,夏侯家的王朝注定动荡,这个江山,他是坐不稳的。 谣言归谣言,崇华帝的皇位坐得怡然自得,百姓生活依旧,大瀛国中,除了江山换了主人,并没有丝毫变化。 锦灰山庄坐落在钟灵山中,是个遗世独立的地方,江湖中人尽皆知,锦灰山庄少主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人称公子眠。他年纪虽轻,可少年才俊,一把点额剑曾击败了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震惊武林。只是,公子眠常年居于锦灰山庄中,从不轻易外出,见过他的人寥寥可数。锦灰山庄立于江湖却又远于江湖,江湖纷争从来与它无关,可哪里都少不了它的影子,其地位可见一斑。 可是,自崇华帝登基后,有整整十年,江湖上再也得不到公子眠的一星半点消息,有人说,公子眠是对局势太过失望,故而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了。也有人说,公子眠其实是在等着一个机会,他要将崇华帝的为人看个清清楚楚,然后做出他的决定。 众说纷纭,世人的猜测几分真,几分假,真真假假,又有多少能说中了公子眠的心思呢? 建宁十年二月,星宿宫大火所带来的谣言并未影响到锦灰山庄的宁静。钟灵山中大雪连下了三日,待它总算停歇下来,锦灰山庄已成了雪做的了。当初山庄初建时,因知道此地的白雪尤其,特意修筑了偏院,名唤踏雪苑,遍值梅花,与大瀛宫中的揽香亭有异曲同工之妙。从前秦牧眠在时,总爱在此处赏梅,秦牧眠走后,这里便成了花绍的专属领地,他一天大半时间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踏雪苑中,梅花尽数开了,嫣红的花瓣上落满了新雪,红白相间,如女子的白颊朱唇,甚是可人。地面上白雪皑皑,偶有花瓣飘落,在雪上零零散散躺着,带着些慵懒的倦容。开得最好的那株红梅下,花绍修长的身体裹在白狐裘袄中,伸手掐下一枝梅花,在手中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做还是不做?” 对面一个少女,容颜清丽,绣了金丝蝴蝶的白衣裹在白狐裘袄中,扬起冻得通红的瓜子脸庞儿倔强地瞪着花绍,一言不发,却是已初为少女的长歌。 “不说话?”花绍的笑容更盛:“好大的本事,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么?” 语毕,手指轻轻一松,花枝便悠悠坠落,打在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上,那毛茸茸的小东西身子颤了颤,便向长歌靠去。 长歌弯身将它抱起,裹进了披风里,那小东西探出头来蹭了蹭她的脖子,很是感激。尖尖的小鼻子呼出来的热气喷在长歌的肌肤上,潮湿得很。原来,这是一只白狐。 花绍冷冷的声音传来:“长歌,跪下。” 长歌看都没看他,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深深地埋进雪地里,寒冷顷刻间便包围了她,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花绍看她冻得发抖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冷着脸问道:“你连人都杀过,为何对一只畜生却下不了手了?” “那不一样。”长歌终于开口。 “有何不一样?” 长歌看着缩在自己怀中的白狐,仿佛依稀看见十年前缩在秦牧眠怀中的自己,面对同样孤苦的小狐狸,她不忍心杀了它。 长歌昂起头,直视着花绍:“之前杀的那些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这只白狐与长歌无冤无仇,长歌不能害它。” “无冤无仇?”花绍觉得可笑:“你可以保证它今后不来害你么?” “我……”长歌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不敢吱声了。 “害你爹爹的那人,同样与他无冤无仇,最终不仍是将他害死了?你要记住,善良不过是道催命符,你越是善良,死得也就越快些。”他淡扫了长歌的膝盖一眼,冷冷道:“你就在这里跪着吧,什么时候杀了这畜生,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完,他也没了赏景的兴致,扔下长歌一人跪在冰天雪地里就要离开,刚走了没两步,花绍忽然注视着梅林深处,笑了起来:“绿衣,早就看见你了,还不快出来!”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一个穿着水绿色衣裳的窈窕女子从梅树后探出了脑袋,眨了眨眼睛,小跑到了花绍身边。 “花哥哥……”她小声叫唤着,冲长歌不着声色地眨了眨眼睛,长歌忍不住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这表情自然逃不过花绍的眼睛,只见他凤眼微眯,瞪了长歌一眼,骂道:“不肖徒。” 骂完,又转向绿衣女子,爱怜地看着她,脸上攒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来:“绿衣,怎么跑出来了,今儿感觉如何了?” “已大好了,”绿衣的声音软糯甜腻,听上去有些中气不足,原是大病未愈:“已好多了,本和长歌越好了去山中赏景,时辰到了她却未来,我便想着是她又惹花哥哥生气了,所以过来看看。” “哎呀,快别提她,”花绍掩了口鼻,娇声惊呼:“她这个小畜生简直要把我给气死了。” “你才是畜生呢!”长歌反唇相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不好看。 “真是反了你了!”花绍气得直揉额头:“阿眠这个混蛋,怎么逼着我收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竟连师傅都敢骂了。长歌丫头,你胆子既然这么大,怎么连杀一个小畜生都下不了手了?” 长歌一身的气焰忽然间湮灭了,低着头小声辩解道:“它才不是畜生呢!” 花绍甚是无奈:“好啊,那你们两个就在这里跪着吧,爱跪多久跪多久,一日不杀它,就一日别想起来。绿衣,外面寒气太重,我们回屋去。” 他拉起绿衣的手,可绿衣摇了摇头,冲他甜甜一笑:“花哥哥,我想陪长歌呆一会儿。” 花绍看着绿衣,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了,叮嘱道:“别待太久了。 绿衣的脸上一红,点了点头,花绍瞪了长歌一眼,一摇一摆地走了,他的轻功着实了得,雪地上竟然没有留下半点脚印,长歌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和满地无垠的白雪,万分佩服,口中不由发出了一声赞叹。 绿衣将花绍的披风垫在身下,盘腿坐在了雪地里,对长歌道:“长歌,你我认识了这么久,还从未听我说起过和花哥哥是如何相识的吧?” 长歌点头:“确实,你从未告诉过我。” 第6章和花绍一起洗澡 绿衣道:“我还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是七岁,村子里闹了饥荒,娘亲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和弟弟沿街乞讨。一日,我们在一处地方遇上了恶霸,娘亲硬着头皮去向那恶霸乞讨,恶霸不仅不给我们东西吃,还仗着自己手下人多,把娘按在地上,轮番凌辱,娘被他们折磨致死,弟弟也被他们扔到井中活活溺死了,剩下了我一个人,他们还嫌不够,要来欺辱我。他们四五个大男人,不消片刻,便生生把我身上的衣裳撕碎了,我怕得要命,拼命挣扎,却遭到一阵痛打,我被打得没了力气,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要来糟蹋我的身子,当时我以为自己完了,可就在这时,花哥哥出现了,他将欺负我的那些恶霸的手下一个个尽数杀了,最后,只剩下恶霸一人,花哥哥把剑递给了我。”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长歌记得,那一天,秦牧眠也是如此,抽出了花绍手中的剑,递给了自己。 “他是要让你亲手报仇……”长歌轻声道。 绿衣笑道:“我的武功都是花哥哥教的,他教我杀人,教我自保。他说,如果我想生存,就必须学会杀人,不是每次遇上危险我都会那么幸运,有人相救。他陪不了我一生一世,自己的命,除了自己,没人救得了。 没人能陪你一生一世,秦牧眠离开前,也是这样对长歌说的。 绿衣说完,手中寒光一闪,指尖竟夹了把细长的柳叶刀,她手腕翻动,看似漫不经心地自白狐脖颈间拂过,白狐发出一声低低地呜咽,便不动弹了。长歌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白狐雪白的皮毛上便渗出了血珠,将它不染纤尘的衣裳染脏了。 长歌的手颤了颤,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绿衣的脸越发红了,她轻轻咳嗽了一阵,将白狐扔给长歌,拉着她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在雪地里跪了许久,长歌的腿早就冻僵硬了,虽是站着,但下半身一点知觉也没有,她任由绿衣拉着她朝花绍所在的落花轩去,那迈动的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白狐被她提在手里,伤口还是新鲜的,在颠簸中不断洒出来,滴在长歌的裙裾上,那颜色鲜艳得如同新绣上去的红梅,在皑皑白雪中妖娆吐艳,让长歌觉得恶心。 “走吧!”绿衣挽起长歌的手,朝落花轩走去:“花哥哥在等你。” 落花轩中,暖意融融,花绍看着浑身湿透的绿衣和长歌,目光落在了长歌手中淌着血的白狐身上,唇边勾起一丝满意的笑。他摆了摆手,旁边为她捏腿揉肩的两个婢女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低头等候他吩咐。 “带绿衣下去沐浴更衣,水烧得热些,另外,再煮两碗姜汤来。” 婢女答应着,带绿衣下去了,剩长歌一瑟瑟发抖地站在屋里,低着头不敢看花绍。 花绍看着她那狼狈模样,忍不住笑了:“长歌丫头,你脾气不是挺大嘛,怎么这会儿不敢看本少爷了。” 长歌闻言,抬起头来,眸子里的哀伤显而易见,花绍觉得自己心中一动,目光便柔和了下来,伸手便要去解长歌的披风。 长歌身子颤了颤,就要向后退,被花绍一把按住,他强行解下长歌的披风,丢在一边,接着就要去脱长歌的衣服。 长歌挣扎,虚弱地道:“你做什么!” 花绍手中的动作停了,眼底闪过一丝欣喜:“你总算肯说话了?” 长歌复又低下头去,不作声了。 花绍叹了口气,将长歌霸道地圈进怀里:“你的衣裳湿了,不赶快换下的话会着凉的。” 长歌浑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寒意,此时已被冻得没了力气,只徒劳地推着花绍的胸口,细声道:“不要你换。” 花绍眼珠一动,怪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百里长歌,竟然也会害羞么?” “你……”长歌气极,挥拳向他胸口捶去,但击上去的力道却是软绵绵的,花绍知她早已筋疲力尽,正色道:“乖乖的别乱动,你是阿眠的人,是我的徒儿,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这么一说,长歌果然不动了。看来还是阿眠有威慑力啊,花绍无奈苦笑,伸手脱下了长歌的衣服。 少女的**呈现在他的面前,丰满而姣好。花绍的眼滑过她的胸口,高高挺立的身体有着十足的诱惑力,瓷白的身子躺在花绍怀中,娇嫩得很。花绍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个玉做的美人儿。 衣裳尽褪,寒冷侵上肌肤,长歌颤抖着便向花绍怀里钻,花绍回过神儿来,拿了件自己的干净衣裳便给长歌披上,长歌这才不动了,闭起眼睛缩在他的怀中,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涣散。 婢女适时走了进来,将一碗煮好的姜汤放在了桌上,花绍搂着长歌,头也没抬,问道:“绿衣如何了?” “已经沐浴更衣,如今已倦得睡着了。” “嗯,”花绍点点头,又吩咐:“将琢玉轩的汤室打扫出来,备好热水,速度快点。” “是!”婢女答应着退下了。 花绍端起姜汤,自己先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才送到长歌嘴旁,长歌感觉到有东西碰着自己的唇,下意识张开嘴,一种又甜又辣的汁液灌进她的口中,暖意瞬间流遍全身,她冻僵的身体渐渐消融,意识也恢复了些,一碗姜汤灌下,她已能睁开了眼睛。 “唔。”她将最后一口姜汤咽下,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你冻傻了么?”花绍没好气地看着她:“这是姜汤。” 长歌仍是苦着一张脸:“不好喝。” “谁让你自找,早杀了这只畜生,也不用在雪地里挨冻,你啊,活该!”花绍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对了,白狐,长歌这才想起来,想要起身去寻,无奈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花绍伸过一只手来,葱般的手指厌嫌地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是那只死去了的白狐。 “你在找它么?”花绍的声音在头顶幽幽响起。 “嗯。”长歌伸手想要接过,花绍却将白狐拿得远了些,怪叫道:“脏死了,你还要摸。” “给我。”长歌不依不饶,花绍将白狐丢给她,眼睁睁看着那血沾上了自己最喜爱的衣裳,心疼死了。 “花少爷。”长歌抱着白狐,扯了扯花绍胸口的衣襟。 花绍面目狰狞地看着长歌那双沾了血的爪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什,么,事?” “这白狐不是我杀的。” 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长歌等待着花绍随之而来的一顿痛骂,不料花绍只是随意一笑,淡淡地道:“我知道。” “你知道?”长歌惊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花绍狡黠的眸子,长歌瞬间蔫儿了下来。 花绍伸手戳了戳长歌额间的朱砂痣:“笨丫头,绿衣自小跟着我,她的功夫是我教的,我自然熟悉她的手法。” 长歌泄了气:“那你也不戳穿我。” “我不想让绿衣那孩子失望,而且,”花绍看着长歌,坏笑道:“我想等你自己招出来。” 本以为长歌会冲他发一通脾气,谁知长歌一反常态,叹了口气,恳求他:“花少爷,再借我用一次你的落花剑好不好?” 花绍没有吭声,只默默地取来了落花剑,递给了长歌。长歌拔剑出鞘,寒光射入她的眼睛,将她的眉眼也冻得冰冷了。长歌费力地坐起身,花绍一双手掌扶在她的腰间,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长歌看着怀中那只好似睡去的白狐,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话音刚落,她便将白狐抛向空中,手握落花剑朝空中漫不经心地一扫,浓浓的杀气便将花绍的发丝吹得飞扬起来。他始终紧紧盯着长歌,那张倔强的脸庞上的隐忍显而易见,花绍知道,她在悄悄藏起自己的善良。 真不知道这对于她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剑落,回鞘,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长歌手上,她看也不看,便向花绍递去:“这样算数么?” 花绍接过白狐的脑袋,轻轻放在了桌上,认真道:“算数。” 长歌冲他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便向他怀中缩去,花绍抱紧了她,却仍觉得怀中的玉人儿身体冰冷得很,隔着衣服,他也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长歌在不住发抖。 “冷,”长歌意识再次模糊:“我好冷。” 花绍觉得不对劲了,抱紧了她,施展轻功来到了琢玉轩,汤室早已准备好了,花绍屏退了下人,抱着长歌和衣走入了浴池。 水温正好,长歌仍是瑟缩着,紧紧靠在花绍胸前。花绍将缠绕在长歌身上的衣服一把扯去,拥着她沉进了水里。 温暖的水将长歌紧紧包围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就要飘走了,可是一双大手有力地托住了她,丝毫不让她远离半步。她想起来了小时候与爹爹一起放风筝,风筝在高远的天上自在地飞翔着,却总不能走远,因为它身上有根细细的丝线,牢牢地将它拴在地上执线人的手上,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那只风筝是永远得不到自由的,天地浩大又如何,它无法自在遨游,好寂寞呵。 “唔。”身体渐渐温暖起来后,浓重的窒息感袭来,喘不过气来了呢,长歌心中呐喊着,身子开始微微挣扎起来。 大手忽然使力,拖着长歌冲出了水面。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长歌深深地吸了几口,头脑才渐渐清醒了些。她虚弱地半睁着眼睛,触目所及是望不到头的水面和氤氲的雾气,什么都是模糊的,长歌晕晕乎乎地向后靠去,正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肌肤相触的刹那,长歌的心安静了下来。 “眠哥哥……”长歌喃喃道,伸手环住了那个结实的胸膛。 花绍的身子微微一震,看着长歌像蛇一般缠上了自己的身体,口中叫的确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摇头苦笑:“笨丫头,知道什么叫煞风景么?” 花绍拍了拍长歌的脸,想将她唤醒,不料手上一湿,长歌的眼泪便扑簌簌掉落了下来。 第7章色丫头,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花绍的手顿住了,他叹口气,将长歌拥住,轻声哄道:“哭吧,好好哭一场,想哭多久都可以。” 长歌只掉了几滴泪,便不哭了,紧咬着嘴唇,面容倔强,再不发出一言一语。 长歌努力将眼泪憋回,双手下意识紧紧抓住花绍的衣服,沾了水的衣裳本就松松垮垮的,被她这么一扯,花绍衣衫褪去了大半,在腰上松松挂着。 花绍见自己胸膛坦露,长歌的头沉沉地抵在他的胸前,三千青丝在水中柔柔地招摇着,不断轻蹭着他的身体,花绍身子颤了颤,哑声道:“色丫头,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长歌的身体忽然变得滚烫起来,她沉沉地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的感觉敏锐得很,胸前好像被人点燃了一团火,在她体内熊熊燃烧着,火苗越窜越高,一如灭门那夜的火焰,大有要将一切生灵涂炭的架势。 长歌恍惚间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低头看去,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透明了起来,左侧胸口,她的心在身体里顽强而有力地跳动着,不知是谁在里面植入了一颗火种,似是有金光从中喷涌而出,将她眼前的世界照得透亮,白茫茫的浓雾被生生驱散,雾气涟涟的背后,一个男子乘龙御风而来,他身后,山河次第呈现,纷纷向他所在聚拢而来。 有人在山呼万岁了。 他轻轻抬手,唤她:“长歌!” 火焰瞬间冲破她的身体,疼痛遍及全身,长歌疼得叫喊出声。 花绍一惊:“长歌丫头,你怎么了?” “啊!”长歌发出一声呻吟。 花绍忽觉不对,抬起长歌的脸,却发现她已经昏迷了。 “牧……眠……”长歌声音微弱,喃喃道。 “你说什么?”花绍将耳朵凑了过去。 “牧……眠……南宫……南宫牧眠……”长歌重复道。 “什么?”花绍的身子僵住了,狠狠摇晃着长歌:“你再给我说一遍。” “南宫牧眠。”昏迷中的长歌大声地,无比坚定地道。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仿佛在说着一个咒语。 南宫牧眠。 全大瀛国只有几个人知道,这是秦牧眠的真实名讳。 自秦牧眠走后,琢玉轩中便再没住过人,长歌每日来琢玉轩中沐浴,却依着花绍的嘱托,从未踏进过秦牧眠的房间半步。可此时,她却躺在琢玉轩的床上,秦牧眠曾盖过的锦被如今正盖在她的身上,同秦牧眠的身体一样,他的被子上也沾着淡淡的兰花香气,长歌闻着这熟悉的味道,渐渐气定神闲了。 花绍坐在床尾,紧紧盯着熟睡中的长歌,眉头紧锁。长歌刚才在汤室里昏迷,高烧不退,他便将长歌抱进了秦牧眠的房间,请了大夫来为长歌诊治。 原是长歌身子本来就弱,在雪地里跪了半晌,严寒侵入肺腑,加上情绪激动,气急攻心,这才发起烧来,也无甚大碍,大夫只开了几副药,叮嘱了几句,便走了。 花绍照看着长歌,近两个时辰,长歌好像中了咒一般,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南宫牧眠”这个名字,让花绍心中的疑惑越发重了。 南宫牧眠,这个忌讳的名字怎么会从长歌的口中说出来?他记得秦牧眠离开前并未提到过已将自己是黎国世子的身份告诉了长歌,他也相信,依秦牧眠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是绝不会轻易透漏自己的身份的,若是这样,长歌这个孩子是怎么知道秦牧眠就是黎国世子南宫牧眠的? 花绍怎么也想不通,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找秦牧眠一探究竟。他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封信,仔细封好后,又回到床边看了看长歌,见她仍是没有醒转的迹象,这才放心地出了琢玉轩的门。 夜已深了,可琢玉轩的院内仍是灯火辉煌,房檐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挂起一盏精致的灯笼,映得院内如同白昼,黑暗便无所遁形,其实不止琢玉轩,锦灰山庄的每一座院落的布置皆是如此,在这里,黑夜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花绍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低低唤了一声:“竹吟。” 几乎是同时,他的面前无声无息飘下来了一个男子的身影,躬身向他拜道:“花公子。” 花绍略点了点头,竹吟这才直起身来,灯火辉映中,他一身青衣,脸庞白皙如悬在天边的明月,却冷若冰霜,让人没了亲近的勇气。竹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花绍,等着他为自己下达命令。 花绍将信递给他,吩咐道:“速将这封信送给阿眠,他若向你问起长歌的事,你依实情告诉便是。” 竹吟接过信,未多说话,只向他一拜,便飞身隐入了黑夜中,其身形快如鬼魅,仍是不带一丝声响。花绍满意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计算着,依竹吟的速度,不出十日,他想知道的事情应该就会有答案了吧? 他正想着,房间里却传出一声长歌的低声叫喊,像是做了噩梦了。 “这个笨丫头,成心要把我累死不是?”花绍幽幽叹了口气,纤指轻轻揉着太阳穴,骂骂咧咧着进了房间:“笨丫头,等你好了,看我不整死你!” 黎国位于大瀛南部,是大瀛实力仅次于景国的第二大诸侯国,黎王南宫嬴以为政贤明而广受天下称赞,在他的治理下,黎国百姓安居乐业,齐享太平,于是给了他黎贤王的美誉。 南宫嬴至今只娶了一位妻子,夫妻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便是南宫牧眠了。世人皆知,黎国世子南宫牧眠自小体弱多病,几次病危,都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才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他的命精贵得好比世间罕有的霰雪香,稍有不慎,便香断成灰,烟消云散了。 人皆认为,黎王南宫对世事看得太过平淡,没有野心,又生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的存在,对大瀛皇位构不成威胁,因此,其余诸侯国虽忌惮黎国势力,但从心里却并不把南宫嬴和南宫牧眠看在眼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无需被人瞧得起,一种是没有野心的人,一种是连命都保不住的人,南宫父子恰恰将这两样占全了,所以,他们的生存对于大瀛而言,是苟且。 建宁元年十月,大瀛国都还是漫天飞雪,千里冰封的时候,黎国却是百花开遍,四季如春的天气让这里常年暖意融融,没有霜欺雪封的痛苦,然而雪天里的情趣自然也少了许多。 黎国宫中,南宫牧眠面色苍白,身子缩进锦衣中,懒懒地倚在榻上,赏着宫里新开的兰花,眼前忽然浮现出长歌那张倔强的小脸来,离开锦灰山庄的那天,长歌躲在自己房间里,任花绍站在门外骂了小半个时辰,也死活不肯来送行,一别十年,这个倔强的丫头也不知被花绍调教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花绍的眉间现出了一丝担忧。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消片刻已来至身旁,南宫牧眠头也没抬,便知是自己的贴身侍从檀柘来了,淡淡地问道:“何事?” 檀柘向他颔首,悄声道:“公子,竹吟来了。” 回到黎国后,只有在遇到与锦灰山庄的有关事情时,檀柘才会改口叫他公子。 南宫牧眠点了点头,继续打理着手中的兰花,檀柘会意,悄悄退了出去,一个青色的身影便随着他的离去闪了进来,未发出一丝声响,便已立在了南宫牧眠身旁。 “公子。”竹吟低头向他拜道。 “花绍有事?”南宫牧眠问。 竹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南宫牧眠:“花少爷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南宫牧眠拆开信淡淡扫了一眼,抬眼问他:“长歌最近如何了?” 竹吟将长歌这大半年的情况一五一十给南宫牧眠说了,说完后,抬头看着南宫牧眠,面上有些犹豫,南宫牧眠知他话未讲完,便又问:“还有什么?” “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竹吟眉间愁绪一闪而过,南宫牧眠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从不轻易将情绪示人,说来听听,你这愁意是为了谁?” 竹吟脸一红,慌忙低下头:“是有关长歌姑娘的,竹吟临行前,她被花少爷罚跪在雪地里,高烧不退,我在屋外听着,似是说了不少胡话,也不知如今是否痊愈。” “说了胡话?”南宫牧眠看着手中的信,有些了然,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封好了递给竹吟,道:“花绍办事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长歌不是普通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别家的小姐是海棠,经不得雨打风吹,长歌是寒梅,侵霜傲雪才会开得愈发浓艳,莫要小看了她。花绍能让她成长,你只管在暗处好好保护她便是。” 竹吟放下心来,面上的表情重又隐去,向南宫牧眠颔首:“属下明白。” 南宫牧眠脸上有些淡淡的倦意,挥了挥手,竹吟会意,飞身上梁,立刻隐去了踪迹。 南宫牧眠清咳了两声,刚闭眼躺回榻上,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便在门口响了起来:“奴才张宣给世子请安。” 又是这个狗奴才。南宫牧眠在心里骂道。 自夏侯仪登基以后,便派了诸多宦官到各诸侯国宫中,美其名曰侍奉,实则监视。夏侯洵生性多疑,此次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心中忌惮诸侯造反,便派了宦官去监视各国的行为,一旦有风吹草动,夏侯仪即刻便知。这些宦官也不是吃素的,个个武艺高强,张宣在大瀛都城时原是魏公公的手下,如今被派到黎国来,虽表面上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身上竭力掩饰的杀气还是被南宫牧眠给嗅到了。 虽心里对这些宦官恨之入骨,但时机尚未成熟,小不忍则乱大谋,南宫牧眠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 南宫牧眠疲倦地睁开了眼,轻轻抬了抬手:“张公公请起。” 张宣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耳边的鬓发,娇声问道:“世子今日可好些了?” 第8章她是我的女人 他话音刚落,南宫牧眠又是一阵清咳,张宣忙掩了口鼻,眸子里的厌恶显而易见。南宫牧眠看着他那模样,心中甚感好笑,又故意多咳嗽了一会儿,才虚弱地道:“张公公也看见了,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姑且活着而已。” “世子这是哪里的话?”张宣赔笑着:“世子只要安心养病,总有好的那一天,黎国今后可是您的呢!” 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的语气,南宫牧眠淡淡一笑,很不在意:“我这身子,只怕无福消受了。” “哎呀呀,您看看您……”张宣大惊小怪地叫着,却被南宫牧眠的声音打断了:“不知张公公因何事前来?” 张宣有些讪讪的:“无事,我就是来瞧瞧世子,顺便看看宫中这些奴才们有没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若有,世子尽管告诉我,我自会惩罚他们。” “这些奴才都还好,有劳公公费心了。” 张宣还要说话,却见南宫牧眠阖眼躺回了榻上,明摆着是逐客,张宣过来本就是见见他是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如今目的也达到了,便跪了安,告退了。 待张宣的脚步声远去了好一阵,室内的杀气尽数散去后,南宫牧眠才轻声道:“出来吧。” 竹吟从房梁上飞身而下,面无表情地道:“那个就是夏侯仪养的狗么?” 南宫牧眠坐起身来,病态尽扫,冷哼道:“说狗是便宜了他。除掉他是迟早的事,先让他嚣张会儿吧。” 竹吟道:“只是公子要受些委屈了。” 南宫牧眠淡笑道:“不碍事。张宣机灵得很,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回锦灰山庄吧。保护长歌是你唯一的任务,其余的,不必多管。” 竹吟的面上忽然变得郑重了,颔首道:“属下定会竭力护长歌姑娘周全。” 南宫牧眠点点头,竹吟便从窗户飞身而出,没了踪影。 南宫牧眠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自他将竹吟收为己用,竹吟的脸上总是毫无表情,他的喜怒不形于色,没人知道他的情绪变化,这也是当初南宫牧眠看重他的一点。可如今,竹吟只在暗处保护长歌,二人并无接触,却能让竹吟的情绪为长歌起了波澜,看来,他当初的确没有看走眼,长歌是个不简单的丫头呢。 南宫牧眠望着眼前开得正好的兰花,伸手将花朵毫不可惜地掐了下来,放在鼻尖轻嗅着,唇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来。 这游戏,如今越来越有趣了呢! 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白芷姻内心更加的悲伤。那时候的她没有想到,原来秦牧眠救自己是有目的的。 从百里长歌到现在的白芷姻,自己重生了两次,这是不是意味着连老天都在帮自己,让自己去为曾经的百里长歌报仇? 大瀛国中有座天机阁,位于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天机阁的阁主为一方富贾,以天机阁为中心,向周围延伸圈出的四道街上的店铺,皆是其名下的产业,古玩、丝绸、家具、米庄皆有涉猎,就连饭馆、赌场甚至妓院也有涉足,大瀛京城中最大的妓院千媚楼便是他开的。有人曾戏谑地说,天机阁阁主家财万贯,堪比国库,可国库也会有亏空的那一天,而天机阁阁主的私库是定没有亏空的时候的,虽只是句玩笑话,但足可以证明天机阁阁主的实力不容小觑。只是这阁主姓甚名谁,长得面目如何,是美是丑,年方几何,娶妻与否,子女可曾绕膝,就无人知晓了,因为,他的名号虽然响亮,可从没有人见过他。 所以,天机阁阁主是个传奇,还是个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至于天机阁,不过一间茶楼,寻常却又非比寻常,其中的奥妙,也只有局内人才懂得。 建宁十年四月,春正浓,柳绿桃红,草长莺飞。夏侯仪坐稳了的江山,如今看来太平依旧,各地报来的皆是喜讯,无骚乱,无暴动,无流言,无蜚语,哪里都没有密谋造反的举动,如此看来,即便是没有传国玉玺,夏侯仪的皇位依然得到了天下的认同。他每日坐在龙椅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才当了不过十年的皇帝,竟觉得治理国家也不过如此,他天生是当皇帝的命,信手拈来,容易之至。 春意盎然的京城里,繁华更甚,在家中蛰居了一冬的人们也纷纷出来活动筋骨。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好春光,若辜负了岂不可惜?于是,京城的街道上处处人声鼎沸,喧嚣不绝,南来北往的商旅也趁这好时节齐聚京城,想借着这好时好景,依附着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大赚一笔。 京城的大街小巷皆热闹非凡,但最热闹的还是天机阁圈出的四道街,而在这四道街中热闹至极的,还是非天机阁莫属。 三层高的茶楼,如今已是满座,客人们品着茶,听着曲儿,高谈阔论。与一楼二楼不同,最高一层的几间雅间,个个门户紧闭,每间门外立着个小厮,房里谈话声微不可闻。或有谈完事从雅间走出来的客人,立刻有小厮引了从一处隐秘的楼梯直接下到了后门出去。这一层便是天机阁的神秘所在了。 若你有秘密,可以来天机阁,因为,天机阁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地方。若你想买情报,也可以来天机阁,因为,天机阁也是最能搜集情报的地方。天机阁之所以叫天机阁,就是因为这里藏尽了世间天机。 二楼靠窗的位置上,靠坐着一白衣女子,正托着腮出神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琵琶曲儿在身后奏出的清音流淌,整个茶楼里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她却全然无视,只兀自看着外面不属于她的喧嚣,想着只属于自己的心事。 平静总容易被打乱,一抹淡影罩在头上,白芷姻唇边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在看什么?”秦牧眠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看着她。 “没什么,只是看看寻常百姓的生活是怎样的,是不是比我们这些机关算尽的人要过得幸福得多。”白芷姻仍未转回目光,看着与天机阁一街之隔的润玉坊,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只是,重生之后的她便习惯了洗尽铅华,发上从不佩戴饰物,是以她摸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支她曾经放在心上的白玉兰花簪早已由她亲手刺入了自己的胸口,生生断裂为两截,一截直插入她的心脏之上,而另一截被她亲手摔碎在地上,与她的爱情一同粉身碎骨,便是于她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情死了。 白芷姻收回了目光,秦牧眠却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也向那与天机阁相比稍显冷清的润玉坊瞧了两眼,口中道:“幸福一事,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徒萧四壁却觉得幸福,有人锦衣玉食却依然不幸福,不同人不同事,如何能比的?” “那么,秦公子幸福吗?”白芷姻忽然问他。 秦牧眠愣了愣,刚要回答,却见白芷姻摇头笑笑:“即将要坐拥江山的人,自然是幸福的。” 秦牧眠眸中瞬时黯淡了下来,轻抿了一口茶,黯然道:“是啊,我自然是幸福的。” 琵琶声忽地停歇,四周私语声顿时大了起来,倒显得他们这里异常安静,白芷姻抬眼看了看秦牧眠,复又低下头去,藏在袖下的手动了动,看上去像是在颤抖。 秦牧眠伸出手来覆了上去,白芷姻微微挣了挣,终于还是妥协下来。一切都被她算计在内,此时此刻,她只需要展眼向秦牧眠遗忘,于眼底噙些泪水,便能生生将他俘获,毋庸置疑。 白芷姻展眼,不想泪水还未迷蒙,身后便有一个声音道:“秦公子忘记了天机阁的规矩了么,此处人多眼杂,怎是议事之地?即便秦公子贵人多忘事,芷姻也该是记得的。” 白芷姻欲急急抽回手,却被秦牧眠紧紧抓住,几番对峙之下,倒是雪楼走上前来握住白芷姻的手腕轻轻一带,那一只玉手连同白芷姻整个人都被雪楼不动声色地拥入了怀中。 秦牧眠看着他二人,眼底难得涌上了一抹妒色:“若我没记错的话,天机阁中出面与锦灰山庄商谈事物的,应是白管事,雪楼公子此刻出现,难不成是之前所做的安排有了变化?” “秦公子记得没错。”雪楼淡笑道:“我不过是来看看芷姻,因为有些想她。” 看到秦牧眠眼中妒色更盛,白芷姻愈加满意,便趁机借着雪楼将戏演得十足,做了一副娇羞小女儿模样埋首于雪楼怀中,目光却不无眷恋地落在了秦牧眠的身上。 秦牧眠瞟了一眼雪楼云淡风轻的眉目,忽然笑了,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低头喝起茶来:“雪楼公子对白管事的情意当真让秦某嫉妒,不过此处人多眼杂,终究不是谈情之地,你二人既两厢情愿,又同住于一处,也不见得非要在此时互诉衷肠。秦某此次前来还与白管事有要事商议,还请雪楼公子行个方便。” “如此,便到楼上去谈吧。”雪楼拥着白芷姻站起身,径直朝楼上走去。 秦牧眠无奈,只得跟着他们一道上了楼去。 三楼厢房前把门的小厮对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恍若未闻,在这里做事,不好奇才是本分,小厮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脚前的地板,像是都被人点了穴道,僵住了。 雪楼牵着白芷姻,每一步都走得云淡风轻,似闲庭信步,他骨子里是个自在闲散的人,于天机阁中处事,他放弃了很多,却都是为了白芷姻一人。 他二人在最靠里的雅间停了下来,小厮冲他们一拜,恭敬地喊了句:“白管事,雪护法。”便为他们打开了门。 雪楼方才松开了白芷姻的手,秦牧眠当先一步随白芷姻走入了雅间,道了句:“多谢。” 雅间的门被他重重关上,剩下独立在外面的雪楼,一脸落寞。 白芷姻又是走回窗边坐下,仍望着润玉坊的大门:“崇华帝已经开始集结军队了,他首先要对付的目标,想来应是素荒,你准备怎么办?” 第9章你爱过百里长歌吗? 秦牧眠走到她身边坐下,抬手将她肩头滑落的发丝拨到了一边:“崇华帝错就错在太过自大狂妄,以为眼中所看到的便是真实。这十几年的江山他坐得太稳固,稳固到了连戒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穆天凰表面看来不是个好的诸侯王,似是与沧浪王别无二致,实则城府很深,自他即位以来便一直很主意军队训练,如今素荒兵强马壮,若想要将他除去,怕是不易。更何况……” “你也会派兵支援他,是吗?”白芷姻问。 “那是自然,我需要他的兵力,怎会让它们白白毁于崇华帝的手中?” “如此,此次便不需要天机阁出手了。”白芷姻站起了身:“你心中既然已有了计较,今日还来天机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秦牧眠看着她:“只是路过,看到你坐在窗前,便上来了,想看看你。” 白芷姻收回了目光:“你爱过百里长歌吗?” 秦牧眠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住了,思考了片刻,方才慢悠悠道:“爱过。” “既然爱过,又为何狠心至此,要将她作为你手中的一颗棋子,生生葬送了她的性命?”白芷姻冷冷问道。 秦牧眠的眼中现出一丝痛楚:“我以为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可没想到……” “没想到你也有算漏的地方,是不是?”白芷姻道:“我一向认为这世上,万物皆可拿来博弈,却不信真真会有人将自己的挚爱拿去做了赌注。你知道你为何会输吗?你输就输在用错了筹码,你的对手亦是个男人,且冷静如你,自然轻易便看破了你的局。所以,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的终究会是长歌的性命。” “你竟然早就看出……”秦牧眠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只有这样,方才能平息心中的震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芷姻冷眼看向他:“你两次将长歌置于死地,长歌被你爱着,何其不幸。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如今看来,你不过也是那众多薄情寡义之人中的一个,而且在我看来,当属翘楚。我白芷姻何德何能,于此时承蒙大瀛未来君主的青眼有加,不知这究竟是一桩幸事,还是一桩祸事。” 看到她凄凄然一笑,秦牧眠上前将她冰凉的手握于自己掌心中:“只因近些日子,你与她益发想象,有时我竟从你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影子。” 白芷姻身子一顿,面容愈加凄凉:“原来你竟是将我当成了她。” 原来秦牧眠的心中竟从未有一刻忘记过百里长歌,只是于此时知道,为时晚矣。 白芷姻低头酝酿片刻,两团水雾便自眼中弥漫,堪堪碎落在秦牧眠手上:“原来我不过是个替身。” 秦牧眠顿时慌乱,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情动,捧了她的面颊便俯身吻去,生生将她的呜咽尽数吞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将她的悲伤尽数化尽自己的血液里,用那化骨绵掌,揉碎了一生情意。 良久,他方才将她松开,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秦牧眠退后两步:“对不起。” 白芷姻看也没看他,背过了身去:“我心中只容得下一心一意,若你能将她彻底忘记,今夜子时,我在房中等你。” 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背影清冷,浮光曳地。 哼,秦牧眠你说你爱过百里长歌,但是你给过她什么? 看着白芷姻离去的倔强身影,秦牧眠恍惚中又看到了百里长歌那个倔强的丫头。 在离别的那十年里,秦牧眠虽然没有去看过长歌,但是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还记得那一年…… 建宁十年五月,锦灰山庄的百花重又开了,百里长歌和秦牧眠一别十年,再也没有见过面。 琢玉轩里,兰花依然开得好,长歌坐在秦牧眠屋前的台阶上,手中抱着一盆新开的兰花,望着门口怔怔地出神。 “眠哥哥,兰花又开了,你还是不愿回来么?” 她自言自语着,眼前闪过一抹绿色,她眼中寒光闪过,已出了手,不料来人更为迅速,从她头顶飞身而过,长歌恰扯下一片衣角,她旋即抱起兰花腾空而起,素手轻挥,便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向来人命门刺去。 “哎呀!长歌饶命!”剑端传来一声惊呼。长歌立刻收了力道,剑恰在绿衣的眉心前停住了。 “我说长歌,你出手可越来越狠了。”绿衣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面前闪着寒光的剑,抽了口冷气:“你别总拿剑指着我啊,怪吓人的。” 长歌笑了,收回了剑,重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嗔怪道:“谁让姐姐每次来都无声无息的,害我以为是刺客,你下次好歹弄出点声响来,好让我知道是你。” 绿衣挨着她坐了下来:“是花哥哥不让嘛,他说要将功夫练在平时,学会来去无声,不让人觉察到我的存在。” “花娘娘的话你也听?”长歌十分不屑:“你看我就不听他的话,他不一样拿我没有办法?” 绿衣轻轻笑了:“瞎说,你每次跟他顶嘴吵了半天,最后还不是乖乖去练剑,花哥哥就是你的克星呢。” “他是我的克星?”长歌怪叫:“姐姐不要弄错了,我才是他的克星。” “嘴犟!”绿衣戳了一下长歌的额头,声音甜软:“花哥哥让我来找你。” 长歌一听花绍要找她,忙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兰花:“我不去,天晓得他又想出什么点子来整我。” 绿衣抱膝看着她,坏笑道:“花哥哥还说了,如果长歌不愿意过去也罢,反正公子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 “什么?”长歌霍地起身:“是眠哥哥回来了?” 绿衣正要跟她细说,没想长歌施展轻功,飞身便出了琢玉轩,绿衣看着她瞬间消失的背影,禁不住笑了起来。 落花轩里,花绍轻袍缓带,懒懒地躺在树下锦榻上,落花纷扬而下,轻散于他身上,吹出了一身清香。花绍执了酒壶,不时仰头灌几口,眼神已迷离了。 “眠哥哥……”长歌人还未至,声音却先送了过来,花绍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扬手将酒壶丢在了地上。 随着碎裂声起,长歌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了花绍面前:“花娘……花少爷,眠哥哥是不是回来了?” 花绍挑眉:“你刚才叫我什么?” 长歌冲他乖乖一笑:“自然是花少爷了。” “是么?”花绍阴阳怪气地尖声道:“我怎么听见有什么‘花娘’什么的,难不成我听错了?” “呃……”长歌尴尬地挠了挠头:“花少爷你喝醉了,许是听错了。” “嗯?”花绍眉毛挑得更高了,饶有兴味地看着长歌:“你说我喝醉了?” 长歌指了指他的眼睛:“你看你眼睛都红了,自然是醉了。” 花绍淡看了她一眼,拈起胸口的落花,轻轻嗅着,问道:“长歌,你来锦灰山庄多久了?” “整十年了。”长歌几乎是脱口而出,自秦牧眠走后,她每日都在默默数着日子,可是,今日是第十个年头了,秦牧眠依旧没有回来过。 花绍轻轻碾碎手中花瓣,搓着一手清香,目光悠长:“算得倒清楚,阿眠当感庆幸。” 提到秦牧眠,长歌眼神中忽然有了光彩:“眠哥哥到底回来了没有?绿衣说你找我是因为眠哥哥。” “真是可惜,他没回来。”花绍无比惋惜地道。 长歌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她的眠哥哥或许早就将她忘记了呢。 花绍看着她失望的眼神,心中颤动,柔声道:“不过离他回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长歌一听,又来了精神,追问道:“真的吗?是什么时候?” 花绍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笨丫头心里满满的装的全是阿眠,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长歌见花绍不回答,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花少爷,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啊!” 花绍坏笑:“你真想知道?” “那是自然!” 花绍拈起袖口的花瓣,意味深长地看着长歌,迷离的眼睛里浓雾忽然散去,玉手轻拂,花瓣便如利刃,直朝长歌胸口刺去。 长歌见突生变故,闪身向旁边避去,谁知漫天花瓣竟如一把把飞刀,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她刺来,长歌一面在空中辗转腾挪,一面尖叫道:“花少爷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会死人的。” 花绍邪魅的声音穿过花瓣雨柔柔地飘来:“你若躲不过,便是死了我也不觉得可惜。没听人说过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若没本事,死在这场花雨中,场面倒也算华丽,会让山庄里的人津津乐道的。” 他说得很是随意,好像长歌的命压根儿不值一提。长歌心里暗骂了一句,一片花瓣便擦着她的衣袖飞了过去,她的袖口瞬间便裂开了。长歌知花绍下手招招狠毒,便不敢再胡思乱想,聚精会神地应对着。 落花轩里,无风,树枝却摇曳婆娑,花瓣纷纷飞离花托,在空中肆意飞舞着,原本柔媚多情的尤物如今却化作了杀人的利器,个个要致长歌于死地。长歌抽出腰间软剑,凌空横扫,花瓣撞击在剑身上,发出清脆的争鸣声,剑气冷冽,带着浓浓杀气,将近及长歌周身的花瓣尽数震碎了,长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花绍的声音又悠悠响起:“长歌,丢了你的剑,你能保证往后身边时时都有剑伴随左右么?” “花少爷,你太过狠毒了。”长歌嚷着,却也乖乖地丢了剑。 又一拨花雨袭来,长歌无奈叹了口气,一面躲避着,一面暗自运气,瞅准了机会,挥掌直击而去,眨眼间的功夫,漫天花雨凌空碎裂,杀气被震得粉身碎骨,掉落在地。长歌得意地扬唇一笑,从容走出,碎裂的花瓣被清风吹得凌乱,散落在落花轩的每一个角落里,落花轩顷刻间便成了花做的了。 花绍仍慵懒地靠在锦榻上,手中拈着一朵花,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见长歌走近,唇边带笑,将花枝抛了出去。 花枝带风,直刺向长歌的喉咙。 长歌身子未动,只稍稍低了头,再抬起来时,花枝已被她衔在了嘴上。 花绍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喜悦,赞道:“不错。” 长歌将口中花枝吐了,怒气冲冲地看着花绍:“花少爷你是成心的。” 第10章刺客 花绍点头承认:“是,我是成心的,那又怎样?” “你,你不念旧情。”长歌气得直哆嗦。 花绍眸子里又变得深不见底了,沉声道:“长歌,你记住,这世上没人会对你念旧情,当面对你好的人背后也有可能捅你一刀,你若对人情深,日后必会吃亏。” 长歌忽然明白花绍此番举动的用意了,心中很是感动,在锦榻上挨着花绍一屁股坐了下来,摇着花绍的手娇声道:“花少爷,是长歌错了,长歌不该说你狠毒,也不该叫你……” 花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下去,不该叫我什么?” 长歌脸红了,低下了头去,小声道:“不该叫你花娘娘。” 花绍瞪了她一眼:“笨丫头,你以为本少爷不知道你私底下怎么叫我的吗?我那是不跟你计较,我要是跟你计较,你早死十回八回了。” 他说完,似乎仍不解气,狠狠地戳了戳长歌额间的朱砂痣,仰天哀嚎:“阿眠把你这个笨丫头硬塞给了我十年,等他回来,这笔账我要好好跟他算算。” 长歌来了精神:“花少爷,你还没告诉我呢,眠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花绍眯起眼,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快了,月底前兴许就能到了。” 月底?算算也就十来天的功夫,长歌心中怦怦直跳,喜悦不言而喻,花绍却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面无表情地道:“在此之前,你需要去完成一项任务。” 见长歌撅起了嘴,花绍适时地道:“是阿眠的意思。” 眠哥哥的意思?长歌问:“是什么任务?” 花绍直起了身,整了整肩头滑下的衣袍,道:“明日一早,你去附近的毓秀山,救一个人,然后,让他爱上你。” 长歌眉目变得阴翳:“那人是谁?” 花绍慢悠悠地道:“一个叫做夏侯洵的男人。” 长歌皱眉:“夏侯洵……夏侯洵……洵……” 她记得,她杀的第一个人曾说过,灭了相国府的那个人,别人叫他洵公子。 “是他吗?”长歌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洵公子?” 花绍道:“想来应是。” 长歌眼睛蓦地变得血红:“为何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花绍抬手按上她的肩:“死多容易,岂能这么轻易就放了他?让他爱上你,然后杀了他,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到时候,你可以血债血偿。” 长歌的肩头剧烈地抖动着,半晌,才平复了呼吸,慢慢吐出了一个字:“好!“她扭头就走,紧攥的手仍是没有松开,是坚持着隐忍。 待她的气息消失了,花绍忽然睁开了眼睛,从怀里摸出一支玉合欢花簪,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合欢,那孩子的倔强个性和你简直一模一样呢,每次看见她,我总忍不住想起你,有时候,甚至把她当做了你,这该如何是好呢?” 花绍的眼神似水,再度迷离了,醉意姗姗来迟,他竟看见院中的合欢树下站了个绿衣女子,如他最爱的合欢,笑容里有千秋。 “花哥哥……”合欢轻声唤他。 花绍朝她伸出了手:“合欢,今儿是五月十五,我始终都记得。你等着,很快,我让夏侯仪给你偿命,然后,我下去找你。” 合欢款款向他走来,握住了他的手。 浓浓的睡意袭来,花绍深情地望着合欢,渐渐闭上了眼睛。 “等我……”他喃喃道。 一阵风过,落花满天,惊了柔肠。树下锦榻上,花绍纤眉紧锁,披了一身花香,却仍是抵御不了噩梦带来的阵阵寒意。 绿衣半跪在锦榻前,看着二人交相而握的手,落下了泪来。 花瓣被风吹了良久,乱了大好春光,却是化不了相思,解不了思量。 毓秀山的得名来自于君邻天,原本毓秀山只是做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君邻天一日来了兴致,微服来到此处,感叹毓秀山景色秀美,颇有钟灵毓秀之意,于是为它取了毓秀山这个名字,此后每年春天君邻天都会到毓秀山来狩猎,多是微服而行,因此世人鲜少知道。 锦灰山庄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它的位置特殊,位于雁回山山腰,与毓秀山遥遥相对,共为群山中的一座。 夏侯仪登基后,其唯一的儿子夏侯洵自然名正言顺地成了太子。夏侯洵自幼文武双全,骑箭二术堪称一绝,还在景国时便常出城狩猎,来到京城后,整日在皇宫中呆着,没几日便厌烦了,魏公公便将君邻天常去毓秀山狩猎的事情告诉了夏侯洵,又将毓秀山的美景一通赞美,夏侯洵心里发痒,便带了几人偷溜出宫去,一日下来,在毓秀山收获颇丰,于是隔三差五的便要到那里去上一次。 五月的毓秀山,草木葱郁,百兽尽出,于山林里肆意活动,草丛里时有窸窣声传来,待要去寻时,已没了踪迹。 远远有一路人马驰骋而来,在树林入口处停了下来。当前那一人一身玄色劲装,脸庞宽阔,棱角分明,薄唇,鼻梁高挺,剑眉斜飞入鬓,眼中总寒精光,他坐骑鬃毛雪白,远看如皑皑白雪,不仅如此,就连它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如蒙了一层冰霜,这正是闻名天下的良驹雪骑,而那玄色劲装的人自然就是当今台子夏侯洵了。 夏侯洵注目看向树林深处,有疏淡的影子一闪而过,看上去体格健硕,应是个身手矫健的猎物。夏侯洵顿时来了兴致,看向身旁的人,朗声笑道:“连将军,看来今年林子里的猎物比往年要好得多,可有兴趣与我一较高下啊?” 身旁的连沧海也看到了林中闪烁的灰影,心中已有了较量,可面上仍是谦虚,连声推辞:“谁人不知太子骑箭二术一流,猎取林中飞禽走兽犹如探囊取物,沧海不敢在太子面前造次。” 夏侯洵听了,很是得意:“连将军哪里的话,狩猎原是为了取乐,何来造次一说?连将军之神勇洵已仰慕已久,今日有幸与将军一同狩猎,洵高兴之至,将军就莫要扫了洵的兴致了。依我看啊,就这么定了,你我二人在林中各自取道,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谁打的猎物多谁就获胜,连将军看这样可好。” 连沧海见夏侯洵主意已定,也就不好意思推辞了,颔首道:“既然如此,沧海恭敬不如从命。” 一旁的宦官程李子却在这时插嘴了:“太子爷,这林子深得很,你一人进去恐怕不妥,还是派几个人跟着较为稳妥。” 夏侯洵好不容易出宫,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心已野了,怎肯听他的,当下扳了脸,骂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这林子除了咱们,谁还会来?程公公未免太小心了些。” 程李子见他生气,忙替他顺了顺胸口,陪笑道:“太子爷千金之躯,奴才这是担心太子爷的安危,太子爷若嫌这些奴才们碍事,不带就是了,只奴才远远地跟着,也好有个照应,太子爷觉得如何?” 连沧海也在一旁劝道:“程公公所言甚是,太子爷还是小心些为妙。” 夏侯洵皱眉看着程李子,见程李子一脸衷心,便摆了摆手道:“也罢,你就远远地跟着,切莫惊了我的猎物。” 程李子脸上乐得开了花:“是,奴才就远远地跟着,绝不坏了太子爷的好事。” 夏侯洵与连沧海对视了一眼,口中道了声:“开始。”二人便齐冲了出去,分作两路,进了林子。 不同于林外的艳阳高照,因树密集,林内倒显得阴翳,雪骑快如闪电,阴影散下来,也将它染成了灰色。夏侯洵被突如其来的阴暗覆盖,却显得惬意,身后程李子骑马跟着,不远不近,刚好几丈距离,夏侯洵速度变化,他也变化,中间的距离却始终不曾变过,如此稳定的间距,一如程李子这个人,办事稳重,却是高深莫测的。 未走多久,林中白光闪过,一只野兔窜了出来,在树丛中胡乱扒扯着。夏侯洵立刻勒马,弯弓搭箭,野兔惊觉,正要逃跑,一支箭已飞速向它射来,正中眉心,却滴血不溅。它无声无息倒地,夏侯洵弯身将它拾起,顺手向后抛去,被程李子稳稳接住了。 “哎呀,太子爷好身手……”程李子尖着嗓子拍手赞叹,话还没说完,夏侯洵已打马而去,程李子将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里,兰花纤指扬鞭,慌忙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过去,夏侯洵的猎物打了不少,在程李子的马上缀满了,程李子再跟着他便显得有些吃力,恰在这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头鹿窜出,瞬间又隐入了林中,夏侯洵来了精神,立刻追随野鹿飞驰而去,转眼便没了影儿,这边程李子已是追不上了。 “哎呀太子爷,你可等等奴才啊……” 程李子的呼声被夏侯洵遥遥抛在了身后,那野鹿身手敏捷得很,夏侯洵几次射箭都被它轻巧闪了去,它背后像长了只眼,对夏侯洵的每一个举动都了如指掌,甚至有几次,夏侯洵差点被它甩掉了,亏得雪骑速度了得,才没让这猎物逃了去。 野鹿带着夏侯洵七拐八拐,跑进了林子最深处,树木更加密集,天被牢牢遮了去,晌午的天变得如同黄昏。夏侯洵狠狠抽了雪骑一鞭,雪骑瞬间加速,一跃数丈,奔至了野鹿身边。夏侯洵眼中寒光闪过,拔出袖中短刀便向野鹿射去。 野鹿腾跃而起,避过飞来的短刀,后蹄在树上轻点,便向空中飞去,身上的鹿皮顺势而落,露出个黑衣蒙面的人来。 是刺客! 夏侯洵立刻搭箭向他射去,黑衣人速度却比箭还要快,闪进巨大的树冠中便没了踪迹,而那支箭在他消失后才迟迟地射进了树干上,孤零零地悬在了半空中。 一切都寂静了。 夏侯洵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四下死寂,除了树叶偶被风吹动,再没了声响。空气中飘来浓浓的泥土腥气,混着草香和花香,除此之外,再没其它味道。 这林子里没有杀气。 可是为何黑衣人会出现在此处?夏侯仪心中疑惑了。 第11章你居然敢轻薄我? 林中晦明变化,风从远处吹来,丝丝缕缕,有笛音随风而至,挑破了林中的寂静。 夏侯洵仔细辨识着笛音的方向,无果,笛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夏侯洵牢牢锁在了里面。这该死的鬼魅声音如烟般被他七窍贪婪地吸入,夏侯洵的眼神开始涣散,四周已变得模糊一片,处处都是深绿色的鬼影,在他身边盘旋不去。天地开始旋转,夏侯洵喉头发痒,正想清清喉咙,一口鲜血却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他的身子立刻软了,晃了晃,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笛音不散,有媚笑声破空而来,一个翠绿色柔嫩如柳枝的身影自他眼前滑过,他费力撑起身体想要抵御即将而来的偷袭,那绿影却好似忽略了他,飞身隐入了林中,与重重绿叶融为了一体。 “程……程李子……” 夏侯洵喊着程李子的名字,出口的声音却嘶哑无比,轻若林间清风,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到了。真可恶,这蛊惑人心的笛声竟让他中了毒,好歹毒的手法。 风势起了变化,四周气流涌动,浓浓的杀气四起,几道黑影无声无息飘落在他身旁,道道寒光逼目,齐聚到了他的身上。 冷冽的光芒告诉他,这些人想要他的命。 夏侯洵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欲撑地而起,却是徒劳无功,身子如中了软骨散,没有一丝力气了。 真是可笑,他夏侯洵也会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被人直取性命手到擒来,着实让他悔恨。 冷笑声响起,寒光交错,黑影飞身而来,夏侯洵觉得自己完了。 风过,兰花香飘,兵器相交,厮杀声传来,却与他无关,夏侯洵费力地望去,迷雾重重里,一个白衣女子正与黑影缠斗着,她招招狠辣,每一剑都刺向了黑衣人的要害,黑衣人每人只捱了一剑,却顷刻间颓然倒地,竟连丧命的呼喊都不曾发出。几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变作冰冷的尸体,空气中却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甚至连那女子雪白的衣衫也不曾沾惹上一滴鲜血,她不像是在杀人,倒像是在舞剑,这座林子是她舞蹈的修罗场,无名无姓的黑衣人是用自己的生命为她动人的舞姿喝了彩。 风停,舞止,女子已飘至了夏侯洵面前,扶起了他:“你没事吧?” 淡淡的兰花香气飘来,夏侯洵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身上无力,眼睛模糊,想是中了毒。” “你这不是中毒,是被魅音所惑,不知吹笛之人隐身于何处,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里。” 她正欲扶夏侯洵起身,笛声又起,从苍穹直飞地面,向他二人蛇形而来,笛声无孔不入,夏侯洵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女子立刻封住了他的穴道,顷刻间声音消失,夏侯洵这才觉得没有刚才那样窒息般难过了。 女子忽然不动了,定定注视着四周,笛音贴地而走,似有上百条蜈蚣在泥土上攀爬而来,夏侯仪忽觉地面有轻微震动,还未及反应,几条蛇从四面飞速滑来,女子当下挥舞手中长剑,寒光似水般在地面辟出一汪镜湖,小蛇瞬间断作几截,横尸地上。 “走!”女子扶起夏侯洵便往林外走,笛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一切烟消云散。 女子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夏侯洵袖中闪过一道青光,肩头已然传来一阵酥麻,一条青色小蛇已咬在了她的肩头,她立刻出手,指尖轻碾,小蛇应声断裂,被女子一把拂了去。 女子足尖轻点,携了夏侯洵,在林中穿梭来去。当重重阴翳散去,艳阳终于照上他二人身体的时候,夏侯洵终于撑不住,靠在女子的肩头,失去了意识。 夏侯洵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中,之前魅音所带来的不良感觉已消失了,眼睛重又变得清楚起来,呼吸也顺畅了。他试着运气,真气在身体里行走顺畅,果然已无碍了。 夏侯洵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象,他所处的这个山洞不是很深,刚好能容纳两人躺下,身旁躺着一个白衣女子,已昏迷了,这应该就是方才救他的那个女子。 “姑娘,你感觉如何?” 女子面色苍白,呻吟了一声,仍是昏迷不醒。夏侯洵忽然记起,在他昏迷前曾有只小蛇从他袖口窜出向女子袭击而去,难不成女子是被蛇咬了? 夏侯洵骇然,忙扶起女子,想为她检查,可又想到孤男寡女,有失体统,当下便有些犹豫了。 “嗯……”女子哼了一声,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看样子,女子确实被蛇咬了,若再耽搁,恐有性命之忧。 夏侯洵不敢迟疑,冲昏迷中的女子道了句:“得罪了!”便将她右肩的衣衫褪了去。 香肩半露,原本清淡的兰花香气忽然间浓郁了起来,夏侯洵嗅着这从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诱人体香,心旌神摇,呼吸不由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强忍着混乱的心绪,将注意力集中在女子肩头上,白嫩的皮肤上,一个细小的齿痕清晰可见,周围皮肤已见青紫,黑色污血从齿痕中渗出,确是中毒了。 女子浑身滚烫,缩在夏侯洵怀中犹如火炉,夏侯洵未敢迟疑,低头用口将毒血吸了出来。他凉薄的嘴唇碰上女子滚烫的身体,伤口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女子舒服地闷哼一声。夏侯洵听着这娇媚的声音,身上也迅速火热了起来,他脑中一片空白,只顾着伤口,毒血迅速充盈了唇齿,他吐出一口,又再次吸出毒血,反复了几次之后,血腥眼色逐渐变得鲜红起来。 女子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得红润了起来,紧缩的眉头舒展,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 长歌一时间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肩头有些发冷,湿滑的触感传来,身上一片酥麻。她低头看去,方才看见趴在她身上的夏侯洵,以为自己遭到轻薄,顿感羞耻,推开夏侯洵,闪到了一旁。 长歌红着脸将衣裳穿好,这才看见地上的黑血,夏侯洵擦去口中残血,低下了头:“姑娘,对不住,姑娘身中蛇毒,在下不得已才用口吸毒,本为救姑娘性命,无意轻薄姑娘。” 长歌仍红着脸,不是因为害羞,却是因为愤怒。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拔剑砍下这男子的头颅,可一想到花绍的话,她终是忍了下去,装出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细声道:“多谢公子。” 夏侯洵看她面露羞色,发髻微乱,额间一点嫣红的朱砂痔,肌肤赛雪,隐于单薄衣衫中,馨香气息盈鼻,宛如一朵素兰,娉婷而立。夏侯洵看着她,直觉秀色可餐,舔了下干裂的唇,笑得春风得意。 “姑娘哪里的话,是在下该感谢姑娘才是,若非姑娘,在下或许已命丧黄泉了。只是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白歌。”百里长歌的名字是个忌讳,长歌便取了头尾,道了个假名。 “白歌,”夏侯洵重复着,笑了:“倒是个好名字。” “公子方才被魅音所惑,现下可好了?” 她这么一说,夏侯洵忽然浓眉拧紧,按住了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好像仍有些难受,洵使不上力气,劳烦白姑娘扶洵坐下。” 长歌上前扶住他,夏侯洵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夏侯洵身材魁梧,长歌纤弱,自是难以支撑,腿下一软,两人一齐摔到了地上。 “啊呀,唔……” 长歌的惊呼被一双凉薄的唇堵住,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夏侯洵一双迷离的眼眸近在咫尺,像要把她融化了。夏侯洵一双大手恰按在她的胸前,胸口的丰盈握于指尖,夏侯洵立刻就醉了,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舌尖娴熟地撬开长歌的贝齿,挑逗着她的丁香小舌,用力纠缠着长歌口中的缕缕芳香。唇齿纠缠间,长歌的头脑昏沉,气力全无,连呼吸都变得吃力了。 夏侯洵在长歌的身体上沉迷着,手也不安分了起来。长歌被他紧紧压在身下,自是动弹不得。夏侯洵此番举动如同流氓无赖,让长歌觉得恶心得很,心里又气又恼,张嘴便向他唇上狠狠咬去。 腥咸的液体瞬间弥漫二人的唇齿,夏侯洵闷哼一声,总算是放开了她,长歌顺势推开了他,扬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夏侯洵轻巧避开,舔尽唇角的血,好似意犹未尽,看着长歌坏笑:“白姑娘真狠,把洵咬得好疼。” 长歌见他身手敏捷,知道他早已大好了,刚才的难受模样都是假装,这副风流样子看在她的眼里,更是增加了她心头的恨意。加之方才白白受他轻薄,长歌心中羞愧难当,抽出腰间软剑便指向了他,怒道:“你想死么?” 夏侯洵两手一摊,很是委屈:“白姑娘可是冤枉在下了,在下方才确是浑身无力,可姑娘身带异香,在下嗅着这清新香气,绵软之感竟全消了,说来在下又欠了姑娘一个人情呢!” “你……”非礼轻薄被他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长歌火冒三丈,举了剑便向他刺去。 “哎呀,白姑娘,刀剑不长眼睛,你当心啊!”夏侯洵仍是油嘴滑舌,身子却不动不闪,安如泰山,仿佛正等着长歌的剑刺进他的身体。” 浓浓的杀气扑面,凌厉的剑气吹得夏侯洵发丝飞扬,他皱了眉,这女子看来真的被自己惹急了,要置自己于死地,不过,依他对女人的了解,这个女子是不会杀了他的,他有十足的把握,而且,他绝不会错。 夏侯洵启唇,笑容里玩世不恭。 寒光刺目,夏侯洵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杀气尽,山洞里静谧无声,夏侯洵睁开眼,如他所料,剑恰停在自己的胸前,不多不少,自己倘若动一动,胸膛即刻便会刺穿。 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女子的武功着实不凡呢,不过与自己相比,倒还差些。 “为什么不躲?”长歌冷冷地问。 夏侯洵目光柔情似水:“死在白姑娘剑下,在下心甘情愿。” 第12章他想要她 无赖!长歌心中骂道,却还是收回了剑,花少爷说得对,她不能让夏侯洵死得这么轻易,她要一点一点折磨他,千次万次,死不足惜。 夏侯洵趁机向她靠得近了些,贪婪地嗅着她的体香,哑声问:“白姑娘可是舍不得了?” 长歌闪身出了洞,甩给他一句:“我带你下山。” 夏侯洵眸间精光闪过,缓缓道:“有劳了。” 长歌也不待他跟上,径直下了山去,夏侯洵望着她绝美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邪笑,这女子方才出剑的时候,杀气虽浓,可是却夹杂着一丝犹豫,就冲着这一丝犹豫,夏侯洵便断定她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玩儿惯了宫中对他百依百顺惟命是从千篇一律的女人,这莫名其妙出现不为他魅力所动的女子还真是让他感兴趣呢,夏侯洵竟觉得自己已经为她神魂颠倒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动了心。 “白姑娘,别走那么快,等等在下啊!”夏侯洵冲着长歌的背影喊道,抬脚追了出去。 山路崎岖,长歌却走得娴熟,夏侯洵觉得奇怪,便问道:“白姑娘,你好似对这毓秀山熟悉得很?” 长歌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速度却是更加快了。她刻意与夏侯洵保持距离,无奈夏侯洵轻功也是了得,紧追不舍,如同一块狗皮膏药般紧紧地贴着长歌,二人距离紧得很,夏侯洵灼热的鼻息恰喷在长歌的耳畔,长歌的身子震了震,便向一旁闪去。 “离我远些!” 夏侯洵却依旧我行我素,故意低头凑在长歌耳边轻声道:“白姑娘,我若离你远了,说不定就跟不上你了,一旦跟不上,说不定就会迷路,倘若迷路,万一又遇上那个吹邪曲儿的家伙,岂不又有性命之忧了?” 长歌纤眉一挑,凑近了他,鼻息喷上他的面颊,声音暧昧:“如此,便让那些小蛇滑入你的身体,一寸一寸吸食你的骨血,可好?” 她说着,将手探上夏侯洵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撩拨他的每一丝感官。 夏侯洵情难自已,探头便要去吻,岂料长歌身子灵巧一闪,人已到了三丈开外:“不想死的话,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否则,我让你去喂蛇。” 她说得严峻,可是对夏侯洵却好像丝毫没有威慑力,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故意跟长歌凑近乎,撩起她的青丝,在她脖颈间深嗅着:“白姑娘,为什么你的身上这么香?” 长歌回头,又是一掌劈去,却被夏侯洵恰好握住纤纤柔荑,唇瓣已吻了上去:“这里也好香呢!” 长歌本想闪躲,可是一转念,却是主动迎了上去。 这一吻绵长,夏侯洵诡计得逞,有种偷了腥的快感。 正洋洋得意,唇再次被咬破,这次竟是狠得扯下一小块皮肉来,夏侯洵一声惊呼,松开了长歌。 “你这女人!”饶是夏侯洵好脾气,此次也终归发了怒,紧紧攥住长歌的手腕,堪堪翻折过来,已可听到咔咔作响的声音。 长歌与她逼视着,眼中却恰到好处噙了泪,显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疼,疼呢……”她小声抽泣。 夏侯洵终是忍不下心来,慌忙放开她的手,白嫩的手腕上已然青紫,夏侯洵悔恨连连,心疼地看着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长歌却像是被他吓到了,连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别靠近我,离我远些。” 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将夏侯洵心中的宠爱全都勾了出来,他忽然间想将这个女子带回宫,放在身边狠狠疼她。长歌越是拒绝,他就越是想要她,是的,他想要她。 “白姑……歌儿,随我回去,可好?”夏侯洵柔声问。 浓浓爱意在他心头弥漫,可长歌偏偏却已不解风情地施展轻功飞了出去,夏侯洵轻笑,有趣的女子,真让我越来越喜欢了。于是,足尖轻点,尾随长歌而去。 不多时,已见树林入口处翘首以盼的自己的随从,长歌却突然间顿住了身形,对夏侯洵冷冷道:“那是你的人吧?” 夏侯洵点点头:“正是!” “那我回去了!”说完,长歌便要往林里去,却被夏侯洵一把拉住:“等等,你家在这山里?” 长歌表情有些闪烁:“与你有什么关系?” 夏侯洵笑了:“歌儿,我总觉得你今天的出现不同寻常,倒像是冥冥中注定了似的,若你有意,可以来找我!” 长歌没有做声,夏侯洵便往她手中影塞了个东西:“只要拿着这个到皇宫,一定能见到我。” 正说着,程李子尖细的声音在身后遥遥响起:“爷,太子爷,可算是找到你了,你可吓死奴才了!” 见有人来,长歌忙闪身上了树,隐入了茂密的树冠中。 “我叫夏侯洵!”夏侯洵冲她的背影喊道。 长歌飞身而去,林木在她身旁急速后退,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青丝在空中肆意飞舞着,衣袂翩飞中,她看向手中的物件,竟是一块白玉坠子。 长歌忽地停了下来,于葱郁林木间回头看去,夏侯洵一骑白马,英姿飒爽,绝尘而去,恍惚中,他好像也回过了头,二人的目光触碰在了一起,一个情愫暗涌,似势在必得,一个如释重负,百味杂陈。 长歌这才记起,那个娘娘腔的侍从对夏侯洵的称呼好像是……太子爷…… 落花轩里私语声声,温情缱绻,花绍眼神慵懒而迷离,喉头发出低吼,身子剧颤,一滴汗落上了身下女子的胸前,迅速被激情吞没了。女子紧紧地抓着花绍的肩膀,纤眉紧蹙,痛苦,却更快乐。 他二人发丝纠缠如云,铺展了一床,衣衫半褪,散乱地挂在身上,床边帘帐已被撕扯了下来,悬空缀着,女子难抵身下重重袭来的力道,紧紧地抓着帘帐不放,也是抓着这抵死的快乐不放。 情到极致,花绍哑声呼唤:“合欢……” 门“嘭”地一声被推开,长歌一袭白衣翩飞,低着头走了进来,似是失魂落魄,口中呢喃:“花少爷……” 她的声音在看到床上纠缠的两人时瞬间止了,愣了片刻,长歌怪叫一声,跑了出去。 “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我……” 长歌语无伦次,出门时还不忘顺手把门给带上。 花绍的神智方才清醒,翻身从女子身上下来,套上了衣服。 “花少爷……”女子怯怯地叫他,往他身上靠去。 花绍眼中的厌嫌显而易见,一把将女子挥去:“滚!” 女子吓得拾起地上的衣服便跑了出去,花绍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冲屋外道:“长歌,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长歌探头看看,确认了只有花绍一人,这才大着胆子进来。 花绍端坐在床上,衣衫凌乱,胸膛半露,长歌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地道:“花,花少爷,你,你,你好歹把衣服穿好啊!” 花绍绕到她身前,故意当着她的面不慌不忙地将衣服整理好,长歌看得瞠目结舌,脸红得直瞅着自己的鞋面,方才的嚣张气焰一点也瞧不见了。 花绍细长的眼睛盯着她,笑意弥漫:“那人救下来了?” “救下来了,他是当今太子?” 花绍点了点头:“正是。” “怪不得。”长歌冷笑:“一身纨绔子弟的气焰,登徒子!” 花绍纤眉冷挑:“登徒子?” “可不是登徒子,他……” 想到夏侯洵在山上轻薄她,又想到方才房中的香艳场面,长歌忽地住了嘴,咬了咬唇:“不是要让他爱上我么?我会做到。” 花绍的脸忽然冷了:“你说下去,他怎么了?” “他,他……”长歌嗫嚅着,一甩衣袖,往后退了几步:“没什么,只是有些动手动脚。” 她这一动,肩头的伤口隐隐露了出来,花绍眉头一皱,拉过她便将她右肩的衣裳扯了下来。 “哎呀,你做什么?”长歌挣扎着想要跑开。 “别动!”花绍冷喝道,将她紧紧箍在了怀里。 长歌不敢动了,花绍伸出手检查着长歌的伤口,冰凉的手指与肌肤触碰,长歌瑟缩了一下,觉得伤口更疼了。 “被蛇咬的?”花绍问。 “嗯。”长歌点头。 “中毒了?” “嗯。” 花绍看着长歌伤口周围明显的一排牙印,眉间已有了些怒气:“毒已被吸出来了?” “嗯,我昏迷的时候,他……”长歌不敢再说了。 “夏侯洵帮你吸的?”花绍的脸色更差了。 “是……”长歌红了脸,小声道。 花绍冷哼:“怪不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长歌不解:“花少爷,什么意思?” 花绍没有回答她,从柜中取出了药,小心替她抹上,又问:“可觉得现在有什么不适?” 长歌摇了摇头,花绍仍是不放心,搭了她的手腕检查了,确定她体内蛇毒已清,这才将她松开了。 长歌红着脸拉好衣服,干咳一声,问:“花少爷,你怎知那个登徒子今天会来毓秀山狩猎?” 花绍侧耳听了听,微笑不语。 “因为锦灰山庄跟人买了消息。” 门外传来一个温润如风的声音,仿若穿过十年等待的辛苦,他踏着尘世浮尘风尘仆仆而来,长歌的心蒙了他沿途的风霜,比疲倦还要深沉的,是心疼。 心疼,可是甘之如饴。 秦牧眠亦是一袭白衣,轻摇折扇推门而入,将一室阳光生生撞碎,徒剩下他绝世的风华,偿还了十年的生生别离。 “长歌,你长大了。” 甘醇的声音流进长歌的心里,侵蚀着她的骨血,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紧,她的心似乎比她的人还要思念秦牧眠,此刻已迫不及待想要从身体里冲出来。身上如火般燃烧起来,火焰顺着血液流入她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四肢百骸尽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金色的了。 这感觉,不久前曾有过一次。 恍惚中,秦牧眠乘龙御风而来,身后河山大好。 “眠哥哥……” 长歌终于将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呼唤出来,人已直直地朝后栽了下去。 第13章秦牧眠归来 花绍立刻冲了过去,可更加眼明手快将长歌接住的,是秦牧眠。 熟悉的兰花香扑鼻,长歌安心地昏倒在了秦牧眠的怀里。 长歌这一昏迷,一直到深夜都没有醒过来。 来仪阁长歌的卧房里,烛火被拨的明亮。秦牧眠坐在长歌床头,静静地照看着她,花绍则懒懒地斜倚着床帏,侧影比正面更显俊逸,高挑的鼻梁衬着朱唇,睫毛纤长,将脸庞的弧度勾勒得正好,灯火疏影里,是个美人儿。 秦牧眠探探长歌的额头,仍是发烫,他皱起了眉:“这烧怎么就不止了?” 花绍凑近看看,也很诧异:“奇怪了,我替她仔细检查过了,体内的蛇毒已清,应不会发烧才是。” “蛇毒?”秦牧眠看向他。 “在救夏侯洵的时候被蛇咬了,”花绍想起来夏侯洵的所作所为,又恼了起来:“这个混蛋,用嘴替长歌把毒吸出来了。” 末了,又加了一句:“虽然无耻,不过倒吸得很干净,所以长歌发烧应该与中毒无关。” 秦牧眠将长歌肩头的衣服拉下,果见香肩上两个小洞,周围一排牙印,伤口上的血早已凝结,花绍为她抹了药后,红肿已消退了些。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呢?”秦牧眠想不通:“她身子一直这么弱么?” 花绍笑了:“若这情况发生在绿衣身上,我倒一点也不奇怪,可长歌一向生龙活虎的,从来没生过病,除了……” 花绍忽然愣住了。 “怎么?”秦牧眠不解。 花绍想起了不久前,他罚长歌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大半天后,长歌也是如现在这般高烧不退,而且,长歌那时还一直不停地说着胡话,叫着一个名字…… “南宫,南宫牧眠……” 秦牧眠和花绍均是一惊,互视一眼,花绍将没说完的剩下半截话继续说了:“除了十年前我罚她在雪地里跪着,后来她发了烧,胡乱喊了一宿的名字,正是南宫牧眠。” 秦牧眠恍然大悟:“所以你让竹吟送了信来问我是否告诉过长歌我的真实身份,当时我并未在意,没想到,她竟是知道的。” 花绍摇头道:“依我的观察,她并不知道。这是这几月来她第二次说出你的名字,或许,你应该等她醒来后亲自问问她。” 秦牧眠担忧地看着长歌,道:“我自有分寸。” 花绍看着长歌泛红的脸,竟笑了:“你不在的时候这丫头可没少找我麻烦,幸好你回来了,我将她完璧归赵,你可看住了她,可别再让她来烦我。” 秦牧眠握住他的手,郑重道:“多谢!” 花绍握拳朝他胸口狠狠捶了过去:“阿眠,我真讨厌你向我道谢。” 说完,他揉揉早已酸痛的腰,打了个呵欠:“臭丫头留给你照顾,本少爷要去休息,再找个丫环捏捏腰,看住了长歌,别再让她闯进来坏我好事。” 秦牧眠笑了:“花少爷情场高手竟也被长歌搅了好事么?” 花绍冷哼一声,没理会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长歌,眼眸里闪过一丝疼惜。 “阿眠,我做的一切,不止为你,也是为了合欢。” “我知道。”秦牧眠道。 花绍强迫自己回过头去,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 夜凉如水,他竟觉得,今夜更深露重,身子都被霜浸得冰冷了。 “竹吟。”花绍冲阴影里唤了一声。 黑暗中一抹青色飘过,形如鬼魅,停在了花绍的身前:“花少爷。” “你的蛇本是去袭击夏侯洵的,可长歌怎么反被咬伤了?” 竹吟十分内疚地低下了头:“是竹吟一时疏忽,竹吟甘愿受罚。” 花绍目光变得沉敛,死死地盯住竹吟,黑暗里竹吟的青色衣裳飘忽不定,低垂的双手已握紧成拳,关节根根突起,很是触目。 花绍的目光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轻拍着竹吟的肩,缓缓道:“竹吟,我知你恨他,取他性命容易,可一旦冲动,阿眠这十年来的计划便会毁于一旦,到时不仅报不了仇,你的性命也将白白搭进去。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你为何就不能呢?” 竹吟抬头看着他,眼中积聚的恨意渐渐退了潮,良久,他缓缓松开了手,颔首道:“竹吟明白了,竹吟知错。” “下次小心便是了,”花绍顿了顿,又问:“绿衣呢?她不是去引开连沧海么,如今可回来了?” 竹吟道:“半个时辰前已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花绍皱了眉,点点头:“你去吧,照看好长歌和公子。” “属下知道。”竹吟说着,遁去了形迹。 庭院里灯笼摇曳,明暖的光映出满院繁华,花绍迟疑了一下,还是举步朝绿衣所住的停绿阁的方向走去。 秦牧眠扶稳了长歌,冲车外道:“檀柘,怎么回事?” 檀柘的声音传来:“公子,前方忽然窜出一匹马来,惊了花公子的马,现下已稳住了。” 长歌想要掀帘去看,却被秦牧眠拦住了,隐约可听见花绍的声音,依然玩世不恭,可长歌觉得,花绍的语气像是在调戏。 花绍今日穿了一袭红衣,宛若美人,和风吹着他的衣衫飞扬,仿佛吹落了全京城的花朵,红色的花瓣纷扬而下,落在围观的人群身上,众人惊叹,皆望向这个倾城容颜的男子。花绍落落大方地沐浴着众人欣羡的目光,看着前方高头大马的男子,扬起了下巴,轻笑道:“道路虽说宽阔,但阁下如此横冲直撞,不怕伤了百姓么?” 男子还未言语,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却抢先嚷道:“哪里来的刁民,竟连我们将军也不认识吗?” 花绍打量了一下男子,皱眉思索着:“将军?我只听说过连沧海连大将军,骁勇善战,甚得先皇与当今圣上恩宠。难得的是连大将军为人刚直不阿,又体恤百姓,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于街口布衣施粥,深得民心,大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除此之外,我倒不知还有哪位将军?” 小厮更恼了:“你说的可不就是我家将军!” “哦?”花绍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阁下竟是那位深受百姓赞扬的连沧海连大将军?” 连沧海微微点头:“正是在下。” 花绍瞥了他一眼,很是不屑:“花某久仰将军大名,一直希望能有幸一睹将军英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面容有些微怒,纤眉紧蹙,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见美人生气,都想来抚平他心头的怒火,生怕这只娇弱的花伤了身子。 连沧海纵身跃下马来,眉目含笑,恭敬地向花绍拱了拱手,道:“今日是连某莽撞,不敢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惊了花兄的马,连某向花兄赔罪了。”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大瀛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连大将军竟向平头百姓道歉,他们这还是头一次看见,都惊得合不拢嘴巴。 花绍很是满意,将一身吊儿郎当的嚣张气焰全都收了回去,也像模像样的拱手回拜道:“连将军果真名不虚传,是花某造次了。” 连沧海牵了马闪身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花兄请先行。” 花绍也毫不客气,道了句:“多谢!”便钻进了马车里。 “竹吟,我们走!”花绍吩咐道。 竹吟扬鞭,忽而一阵风过,马车的窗帘被吹开,恰露出倚窗而坐的绿衣,一身水绿色的衣衫如被吹皱的春水,衬得她微红的面庞更显粉嫩。她本是隔窗听着外面的动静,不想窗帘忽被吹开,她沉思的双眸恰迎上连沧海威严的目光,顿时惊惶,忙伸手将帘子按了下来。 “等等!”连沧海沉声喊道,飞身挡在马车前,竹吟忙拉缰绳,这才令马停了下来。 竹吟冷冷地道:“不知连将军还有何指教?” 连沧海只是看着马车,扬声冲里面喊道:“在里面的可是绿衣姑娘?” 花绍挑眉看着绿衣,绿衣的脸更红了,小声问:“花哥哥,这下该怎么办?” 花绍干咳一声,冲窗子努了努嘴:“还能怎么办,敷衍两句,把他打发了。” 绿衣依言掀开窗帘,冲连沧海莞尔一笑:“连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连沧海走到窗下,笑道:“不想今日与绿衣姑娘巧遇,你我倒是有缘。” 绿衣面上飞红,低下了头:“是绿衣三生有幸。” 连沧海望车里看了看,有些疑惑地问:“绿衣姑娘这是……” 绿衣道:“绿衣和兄长是来京城投奔亲戚。” 连沧海点了点头,还要再说话,却听见花绍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绿衣,时候不早了,若耽搁了,叔叔会怪罪的。” 绿衣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连沧海,连沧海立刻会意,拱手道:“既然如此,沧海就不耽搁姑娘了,他日若有时间,还请姑娘到府上小叙。” 绿衣的脸更红了,微一颔首:“一定。” 窗帘放了下来,遮住了里面如湖水一般清纯的女子。两辆马车绝尘而去,良久,看热闹的人群都渐渐散了,连沧海却仍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三日前,他陪夏侯洵去毓秀山狩猎,二人原本是比试,在林中各取了方向捕获猎物,谁知没过多久,林中竟响起了一阵诡异的笛声,颇魅人心智,他甚感不对,忙调转马头朝笛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离目标越来越近的时候,林中忽然飞出一道绿色的影子,连沧海立刻弃马,施展轻功尾随绿影而去。那道绿影引着他朝林中深入,周围树木在身边飞速后退,绿影几次变换方向,明显想甩掉他,连沧海却紧紧跟随。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连沧海提力,飞至绿影身畔,一把抓住了它。 “啊!”只听一声娇柔的惊呼,绿影竟从半空中摔了下去,连沧海忙将她捞进怀里,带着她安稳地落了地。 这时,连沧海才发现,靠在他怀中的竟是个女子。 女子一身水绿色的衣衫,面颊有两酡浅红,看样子是有旧疾。她缩在连沧海怀中,惊喘不定,像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连沧海是个正人君子,娇弱女子在怀,不合大丈夫作为。他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手,可那女子却浑身绵软,直往地上栽,连沧海无奈,只得又接住了她,任由她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女子轻咳了一阵,喘着气道:“公,公子为何追我?” 连沧海虽是而立年纪,却始终未曾娶妻,对男女之事木讷得很。此时女子在怀,盈盈一握,体香盈鼻,连沧海也不禁心神荡漾,若说坐怀不乱那是假话。 第14章脸红了 连沧海镇定了一下心神,恭敬地道:“沧海本是来此山林中打猎,方才忽闻林中有怪异笛声,正要去寻,姑娘便从林中飞身而出,让在下以为姑娘就是那吹笛之人,便追赶过来。” 女子气息稍平静了些:“你说笛声?这林子里每日都会响起笛声,有何怪异?” 连沧海惊讶道:“每日都会响起?” 女子点头:“我每日都会听到,不觉有何怪异。” 连沧海皱眉问道:“姑娘住在这山林中?” 女子道:“自小便住在这里。” 连沧海很是奇怪:“姑娘竟丝毫不为这笛声所影响?” 女子笑了:“有何影响,不过是普通笛音,听多了便不觉有什么。” 连沧海注视着女子,女子满头冷汗,面上酡红更甚,不由关切问道:“姑娘可是病了?” 女子道:“不碍事,是旧疾了,只要活动剧烈或是情绪太过激动便会如此,只歇息片刻就好了,烦劳公子扶我坐下。” 连沧海小心翼翼地抚女子坐下,又问:“沧海方才见姑娘轻功不凡,不像是身子不好的模样。” 女子道:“轻功是兄长教我的,林子里野兽出没,我总该有一技之长护身。” 连沧海看她如弱柳扶风,也点头道:“这倒是,你一个女儿家,在这林中生活着实不易。” 女子见他在山林中亦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虽与自己说话,却是目不斜视,不由捂了嘴偷笑,连沧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娘笑什么?” 女子仍是笑个不停:“我笑你像个呆子。” 连沧海愣住了,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说他像个呆子,而且还是个女子说的。连沧海愣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对,不是像呆子,简直就是个呆子。”女子抚着胸口笑了半天,站起身来,问道:“呆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鬓发微散,几缕发丝在耳边荡漾着,面如桃花,绿衣红颊,清秀可人,连沧海痴痴地看着她,竟忘了回答。 女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呆子,你叫什么名字?” 连沧海回过神儿来,尴尬地移开了目光,道:“在下连沧海。” “连沧海?”女子歪着头想了想,拍手笑道:“你就是那个英勇神武的大将军连沧海?” 连沧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下正是将军连沧海,可是英勇神武倒是谬赞了。” 女子扬了扬头,笑道:“我叫绿衣。” “绿衣?”连沧海略一沉吟,念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姑娘这名字是在思念故人吧?” 绿衣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却又转瞬即逝,她再次仰脸,已是笑意盈盈:“呆子,我回家了,有缘再见。” 说完,她轻挥衣袖,闪身隐入了山林中。连沧海呆呆地目送她远去,抬手放在鼻端嗅着,那里还残留着绿衣的体香。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连沧海想着那如柳枝般纤弱的女子,轻轻念起了这句小诗。 “爷?”身旁的小厮唤他,连沧海这才从回忆里走了出来,问道:“何事?” 小厮呆了呆,不明白连沧海今日这是怎么了,在大街上发愣不说,如今还文绉绉地念起了诗来,不愧是读书人,触景生情,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情调。 小厮凑到他耳旁提醒道:“爷不是要去天机阁么,再晚恐就误了时辰了。” 连沧海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办,纵身上马,朝街口深深望了一眼,依依不舍地扬鞭,朝天机阁的方向飞驰而去。 马车没走多久便在城南的一户大宅前停了下来,檀柘打起了帘子:“公子,到了。” 秦牧眠当先一步下了马车,将长歌从车上抱了下来,虽极其自然,可众人在侧,长歌不禁红了红脸。 “呀!我是看错了么?长歌丫头,你这是在脸红么?”花绍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长歌忙背过身去,瞪了他一眼:“我哪有?” 花绍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这里都写着呢!” 他这一说,众人都朝长歌脸上看去,就连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竹吟和向来不爱多嘴的檀柘也好奇地看着她,让长歌更觉难堪。秦牧眠只是淡淡笑着,好似事不关己,绿衣则拉了拉花绍,也笑道:“花少爷,你就别打趣长歌了。” 正说着,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红衣女子,冲秦牧眠和花绍盈盈一拜:“公子,花少爷。” 秦牧眠点了点头,拉起长歌的手,柔声道:“这是我在京城的宅子,以后也是你的家,随我进去看看?” 长歌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了进去,门前景致皆没看清,只记得头顶一块牌匾,上书“秦府”,以后便是她的家。 进了宅子,其余人都各自分散回了自己房中去,好似轻车熟路,看样子,没来过这里的只有长歌一人了。 红衣女子跟在他二人身后,虽低头走路,可一双眼睛却盯着长歌滴溜溜乱转,长歌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周围景物上。 秦府一进门是扇石屏风,绕过屏风,正厅谈笑堂用作会客,左右两边各有一抄手回廊,通过任一座回廊都可以来到后院,两间回廊围了湖泊,湖泊两侧是各个厢房,回廊尽头便是花园,长歌的房间恰是紧挨着花园的那一间,仍是来仪阁。 甫一进来仪阁,长歌便愣住了,来仪阁的布置与锦灰山庄中一模一样,就连花草的种植也是相同。 秦牧眠道:“怕你住不惯,所以让人重新布置了一下。” 长歌刚来到锦灰山庄的时候,因为不习惯,晚上总做噩梦,也落下了认床的毛病,这事情原本只有花绍知道。 “可还喜欢?”秦牧眠问。 “喜欢倒是喜欢,只是,你不必为了我……”长歌话说了一半,唇却被一双柔嫩唇瓣堵住,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秦牧眠近在咫尺紧闭的双眸,一时间错愕,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承受。 眼前一抹红色闪过,是门外的清风扬起了红袖的衣角,长歌脸上一红,闭上了眼睛。 秦牧眠过了许久才放开她。 “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拘谨,我倒希望你对我像对花绍那样,自然而然,将你心中一切展露于我。歌儿,你是我的人。”秦牧眠认真道。 这一句你是我的人,便将长歌一切心防卸下,从今往后,死心塌地。 看到长歌眼中现出了包容与接纳,秦牧眠终是放下心来:“那你先歇息一会儿,我去安排点事情,待会儿带你出去逛逛。” 秦牧眠走了,可红衣女子却没有走,仍盯着长歌看,眉眼带笑。 长歌依稀觉得这女子有些熟悉。 女子“扑哧”一笑:“水做的长歌,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红袖?”长歌总算想起来了,初到锦绣山庄时,红袖仰脸看着她,很是骄傲地自我介绍:“我叫红袖,是公子的侍妾。” 长歌心里有些犯堵,她是阿眠的侍妾呢。 “长歌眼里只有公子,自然记不得红袖了。”红袖有些不满:“我可是一直都想着长歌呢。” 长歌有些不好意思了:“多谢姐姐记挂。” 红袖秀脸一扬,骄傲地道:“公子心里一直记挂着你,我是公子的侍妾,自然要与公子一条心了。” 长歌的心里犹如堵了块石头,酸涩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红袖叉起了腰,环顾了一下房间,道:“长歌,房间里若缺了什么,尽管跟下人说,若他们怠慢了你,只管来告诉我便是,我定饶不了他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 长歌点了点头:“多谢姐姐了。” 红袖摆了摆手:“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你先歇着,我得走了,公子若找不见我会生气的。” 说完,她如一团红色的云雾,风风火火地飘走了,剩长歌一人站在来仪阁里,看着这个与锦灰山庄丝毫不差的房间,却觉得这里始终不像锦灰山庄,有家的味道。 秦牧眠带长歌出来,虽说是逛京城,却只是走马观花,并未在任何一家店铺多做流连。京城里虽是热闹,可街上往来人多,人多便眼杂,长歌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看着她,可是去寻,又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迹象。秦牧眠见她失神,便牵了她的手,走了一段后,长歌终是忍不住,问道:“阿眠,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秦牧眠指了指前方的三层小楼,道:“就是这儿。” 长歌看着这座木制小楼,天机阁三个字很是夺目,门口客人往来不绝,再一看里面,处处满座,丝竹声声入耳,客人谈笑其间,个个怡然自得,长歌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眠,来这里做什么?” “喝茶。” 秦牧眠轻摇着手中折扇,牵着长歌走了进去。 早有小二上来迎接,要引他们在一楼大厅找一处座位,可秦牧眠却未理会他,径直上了楼梯。 二楼的景象与一楼相似,只是座位比一楼少了些,也更显清静些,三楼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别说是热闹,连说话声都没有,每个房间前都站了个小厮把守着,目光警惕,长歌隐约觉得这层楼里像是有秘密。 秦牧眠带着长歌正要进楼梯口的雅间,却听见一声开门声,最靠里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三个人,打头的是个鹅蛋脸庞的姑娘,步履轻快,走到长歌身边时好似刻意看了她一眼,眸子里的笑意意味深长。她身后跟着个魁梧的男子,面容刚毅冷峻,长歌见到他,心中一惊,他竟然就是方才在街市上与他们狭路相逢的连沧海连大将军,虽知他并不认识自己,但长歌还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第15章拿长歌做交易 一双白靴恰停在了她的面前,长歌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似蒙了白霜的眼睛,面前的男子白衣胜雪,比竹吟还要沉静百倍,让长歌惊奇的是,这男子竟留着一头雪白的银发,发丝在他肩头柔顺地散着,如披了霜雪。在长歌心中,花绍算是美的了,可是花绍的美中带着一丝邪气,但这白发男子却有一种超脱出尘的美,在他的身上,长歌读到了云淡风轻。 白发男子站在长歌面前,盯着她额间的朱砂痣瞧了良久,长歌总觉得,这人认识她。 “雪楼!”打头的姑娘已走到了另一处楼梯口旁,回头呼唤着白发男子。 雪楼又看了一眼长歌,转身与那二人下了楼。 长歌却还站在原地望着他如雪的白发静静出神。 “长歌,可以进去了。” 秦牧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歌这才注意到,小厮已为他们打开了门,门口立着一张屏风,隐约映出一个影子,此刻正向门口看来。 直到门被关上,那人才站起了身,虽是个男子,个头还不及长歌高,一双眼睛贼亮,向秦牧眠拱手施礼,眼睛却是盯着长歌:“秦公子,别来无恙啊!” 秦牧眠略一颔首:“重云先生,牧眠又来叨扰了。” 重云大手一挥:“秦公子是我天机阁的老主顾了,朋友之间,何来叨扰一说?” 他二人相视一笑,却是各怀心思,长歌随他二人坐定,重云仍是时不时地瞟她两眼,看得她心中忐忑。 重云为他们斟了茶,开门见山地道:“秦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殿,相信也不单单是来找重云喝茶的吧?” 秦牧眠姿态优雅地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道:“这是先皇最爱的太平猴魁。” 重云眼神一紧:“重云一直认为锦灰山庄对朝堂争斗是不感兴趣的。” 秦牧眠放下了茶杯,笑道:“确是不感兴趣,可锦灰山庄在大瀛的江山里能立足到今天,全靠皇上给面子,朝堂变化,风起云涌,江山今日是君家的,明日便姓了夏侯,世事难料,锦灰山庄不为别的,只求自保,大树底下好乘凉,天机阁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重云看着他,忽然笑了:“这么说,秦公子已从天下局势中看出了些端倪?” 秦牧眠把玩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道:“天机阁心中已有较量的事情,何必再问秦某。” 重云直截了当地问:“那锦灰山庄是何态度?” 秦牧眠笑道:“与你天机阁一样,坐山观虎斗。” 重云道:“既然如此,秦公子今日何必再来找天机阁?” 秦牧眠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锦灰山庄想托天机阁办一件事情。” 重云做了个“请”的姿势:“洗耳恭听。” 秦牧眠道:“锦灰山庄想送一名女子进宫。” 重云看了一眼长歌,眸里溢出笑意:“是这位姑娘?姿色倒是不错……” 秦牧眠打断了他的话:“另有其人。” 重云收回了目光,有些为难:“进宫一事非同小可,但凡新进宫女太监,都由魏公公亲自把关,他是个老狐狸,不好对付啊。” 秦牧眠笑道:“可是天机阁总会有办法的,不是么?” 重云眸间精光闪过:“秦公子应该知道天机阁的规矩,代价呢?” 秦牧眠笑看着长歌:“我不是已经带来了。” 长歌惊讶地看着他:“阿眠,你……” 话未说完,秦牧眠在桌下握了握长歌的手,长歌心中也想知道秦牧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便默不作声了。 重云不解,开玩笑道:“秦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天机阁可从来不缺姑娘。” “她是百里长歌,”秦牧眠道:“十年前惨遭灭门的相国府千金百里长歌,她仍活着的消息作为报酬应该绰绰有余吧?” 长歌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秦牧眠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将长歌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试图安抚她惊慌失措的情绪。 重云狡猾地笑了:“倒是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此消息一出,多少人又该不安分了。重云看百里姑娘在秦公子心中地位不低,怎地这会儿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秦牧眠深情地看了长歌一眼:“她在我身边,我定会护她周全,可是有个人我也定要帮她找出来。” 重云疑问:“哦?是什么人?” 秦牧眠缓缓道:“十年前将相国府灭门的人,不过,这就不劳天机阁费力了。” 重云笑道:“既是如此,这笔买卖天机阁接了,三日后,自会有人与公子接应,公子只管让那女子准备好便是。” 秦牧眠摇开折扇,淡淡道:“多谢。” 长歌的手终于停止了颤抖,秦牧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地道:“长歌,去门外等我一下,我有句话要单独跟重云先生说说。” 长歌点点头,听话地出去了,秦牧眠收起折扇,目光忽然间冷了下来,对重云道:“重云先生,我要你尽快放出相国千金还活着的消息。” 重云面无表情地道:“买相国千金生死消息的人很多,明天太阳一出,大瀛便不太平了,秦公子,你还真是舍得。” 秦牧眠低头品了口茶,道:“舍得二字,还是天机阁深谙其道,秦某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他笑着,眸中星点,深沉如炬,重云看着心中却是一冷,扯不出笑意来。 回去的路上,秦牧眠特意带长歌到与天机阁一街之隔的首饰铺,老板娘甚是热情,远远地便冲二人打招呼:“呦,秦公子,您倒是说话算话,连时辰都不差分毫呢。” 秦牧眠朝老板娘点了点头,算打过了招呼:“这事我一直记挂在心上,自然来得就准时了,东西可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秦公子定的东西,我们怎么敢怠慢呢,您看看,可还满意?”老板娘说着,递过来个沉香木盒子,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长歌,啧啧赞叹:“果真是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怪不得秦公子如此上心,您可真是好眼力呢!” 秦牧眠淡淡一笑,将盒子递给长歌:“歌儿,看看可还喜欢?” 盒中是支白玉兰花发簪,材质和雕工皆是一流,长歌惊讶地道:“阿眠,这……” “送给你的,喜欢吗?” 长歌笑了,点了点头:“替我戴上。” 秦牧眠将发簪往她发间轻轻一插,温柔地道:“见你平日发间不爱戴首饰,也就没让他们做太复杂的样式,这白玉发簪清淡素雅,更衬你,而且我知道你也是喜欢兰花的。” 老板娘在一旁看得春心荡漾,忍不住插嘴道:“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看得我都恨不得也年轻起来了。” 秦牧眠淡笑着应承了她两句,付了钱便带长歌出了铺子,二人牵手而走,一路上寂寂无言,却也不觉得回家的路途有多漫长。 回到来仪阁时,日头已然西斜。来仪阁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芒之中,远处湖面碎波点点,近旁百花斗艳,乱红飘飞,秦牧眠站在浮光中,眉眼比黄昏的风还要清淡,长歌看着他,心里只剩下了痴迷。 “歌儿,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秦牧眠问。 长歌在台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他:“阿眠,我在等你亲口告诉我。” 秦牧眠挨着长歌坐下,任由白色的衣裳沾了尘土,他看着一湖碎金,缓缓道:“那么就让我说,长歌,还记得你做的那个梦吗?” 长歌点头:“记得,你说你叫南宫牧眠,别人叫你……万岁。想来你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你究竟是谁,是世人口中举世无双的公子眠,还是另有其人?” 秦牧眠道:“我是公子眠,也是南宫牧眠,我是锦灰山庄的庄主,也是黎国世子,离开你的这十年里,我回了黎国,做那个安分守己体弱多病的黎国世子,因为崇华帝派了宦官来监视我们,我需要让他相信黎国没有叛乱之心。” “十年前,先皇猝死于宸曜宫,临死前急召百里相国入宫,与他托付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只是从那之后,象征王位的传国玉玺便没了踪迹,这也是你们百里家惨遭灭门的原因。” 长歌想起那个被灭门的晚上,凄喊声,求饶声响彻耳畔,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出来,她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百里家被灭门的那天,我曾和父王一起去找过你爹,劝他离开,但他执意不肯,不想当晚相国府便遭灭门,我只救下了你。人人都知道相国有个可爱的千金,但相国府的尸首里却没有孩子,所以,有人猜测你带着玉玺逃了出来,是以这十年来,有人重金要买你的死活。” 长歌冷冷道:“想不到我的命竟这么值钱。” 秦牧眠道:“天机阁拥有全天下的情报,但他们却偏偏找不到你的踪迹,所以十年过去,你的身价涨了不少。” “这么多年,竟没有人查出我在锦灰山庄?” 秦牧眠眉眼变得温柔了:“长歌,我说过要护你周全,自然不会让人知道你的踪迹。” “是啊,锦灰山庄中高手如云,暗处皆有人埋伏,庄外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知道,自然无人敢靠近这里半步。”长歌道:“即便这样,你仍是不放心,所以才让竹吟暗中保护我,对吗?” 秦牧眠道:“竹吟武功很高,他若愿意,连杀气也可以隐匿的。” “他们果真忠心耿耿?”长歌问。 秦牧眠望着开始黯淡的天,苍灰将金色云霞一点点卷入自己麾下,气吐山河,墨色晕染出一片汪洋,白昼无情而逝,剩下的只是晦暗里一抹清淡的光影。 “崇华帝还在景国做诸侯王时,已做了许多丧尽天良之事,他们与崇华帝有仇,而锦灰山庄对他们有恩,他们自然衷心。孑然一身,都是锦灰山庄的死士。”秦牧眠道:“锦灰山庄是黎国在京城培养的势力,世人皆知黎国世子体弱多病,命若游丝,却不知他以公子眠的身份暗中为黎国集结了力量,只为有朝一日将夏侯仪赶出宸曜宫。” 第16章她不及江山重要 长歌也看向衰颓日头:“谁当皇帝不是都一样么?只要天下太平,谁坐江山,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秦牧眠转眼看着他,眼神冰冷:“崇华帝为人不仁,在景国为王时便涂炭生灵,作恶无数,积下了仇怨,如今他仗着自己势力最大,逼迫朝臣拥戴他为王,坐拥江山十年,天地所不容。百姓要的清明盛世他给不了,大瀛并不需要这样的皇帝,何况他没有传国玉玺,这位子本就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秦牧眠顿了顿,又道:“崇华帝生性多疑,登基后便派了宦官去各诸侯国监视,各国诸侯表面风光,实则与傀儡别无二致。长歌,你不知道这十年里日夜被人监视的滋味儿。” 长歌抱紧了双膝:“阿眠,我懂,我都懂,我懂你这十年里受的苦。” 黑暗遍洒而下,秦府里的灯笼被人一盏一盏点亮,暖晕飘渺,摇曳成风,浮光却没有蔓延到来仪阁,他二人静坐在黑暗里,冷眼旁观着前方的灯火盛世,心冷得没有了温度。 秦牧眠静静道:“歌儿,你可知花绍为何会跟着我?” 长歌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认为花绍就是应该跟着秦牧眠的,可是究其原因,她没有想过。和花绍朝夕相处,她早已忘记了,每个人都应该有过往,可是花绍的过往是什么?她不知道。 “花少爷他……阿眠,你想说什么?” 秦牧眠的眼眸总是一汪深潭,今夜更是浓稠,秦牧眠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足以令长歌窒息:“花绍爱的女子名叫合欢,被夏侯仪凌辱致死,花绍之所以活着,是为了替合欢报仇。” 心中一酸,长歌感觉到了悲伤随着黑暗一同蔓延。花少爷,那个风流倜傥,玩世不恭的花少爷,说话尖酸刻薄却心怀柔肠的花少爷,对她严厉无情却又呵护备至的花少爷,长歌竟不知他心中怀有一段如此苦痛的过往。过去十年,他日日笑谈春风,原来那多情的眉眼之下,连笑容都是寂寞蚀骨的,可长歌却不懂。他日日枕着仇恨而眠,长歌却不懂。 “还有竹吟,他被夏侯仪囚禁在景国王宫里五年,他拼死逃了出来,忍辱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将夏侯仪手刃。” 竹吟,那个始终面无表情世事看淡的男子,那个在暗中默默保护了她十年的男子,那个比林中翠竹还要干净百倍的男子,长歌怎么也不相信他竟会被折磨得如此不堪。不该是这样的,如此肮脏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公平。”长歌声音颤抖:“为善的受尽苦楚,作恶的却富贵荣华,哪里还有公道可言?” 秦牧眠将她抱住:“天地本不公,人世处处无情,可是我想还大瀛一个朗朗乾坤,盛世清平,你懂吗?” 长歌抬起头,隔着朦胧光亮看向他,秦牧眠的脸在光晕中氤氲而散,可他眼眸里的坚定却岿然不动:“长歌,我要夺下这座江山。” 他在长歌耳边柔声道:“长歌,我要夺下这座江山。” 如此温柔的言语,说的不是海誓山盟,而是蓬勃野心,而他却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天下原本就是握在他手中的。 长歌想起了她做的梦,秦牧眠站在九重天际,衣袂翩飞如仙,有人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长歌笑了:“阿眠,只要是你想要的,便是江山,我也替你夺下来。” “长歌……” 秦牧眠紧紧地搂住了她,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缠绵而悠长,乱红胡乱落上他们的身体,却被唇间的炽热吹散。远处回廊深深,烛火重重,映着一个修长的红影,凄然如鬼魅。 待长歌睡着了,秦牧眠才离开来仪阁。沿着幽深回廊而走,却忽然被一个红影拦住了去路。 花绍一身酒气,懒懒地倚着廊柱,醉意很浓:“你不该告诉她的。” 秦牧眠皱眉看着他:“你喝醉了。” 花绍扯出一个疲倦的笑:“醉了,才能看见合欢。” 秦牧眠扶起他:“我送你回去休息。” 花绍一把甩开他:“你不该告诉长歌那些过往,她受不了。” 秦牧眠看着他:“做人要狠心,这是你教给她的。” “你即使不说她也会对你死心塌地,她这十年里心心念念的全是你,你若让她死,她绝不会活,为什么还要让她的心雪上加霜?” “我不过是让她更死心塌地些。”秦牧眠淡淡道。 花绍一把抓住秦牧眠的衣领,厉声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秦牧眠冷冷地盯着他,二人僵持了良久,秦牧眠淡淡道:“我心里有她,可是她不及江山来得重要。” 花绍颓然松开了手,冷笑着,朝回廊更深的地方走去。 “别伤害她。”花绍轻声道。 “放心。”秦牧眠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花绍沿着幽寂回廊走到来仪阁前,红衣被风吹得翩飞,黑暗中,犹如一缕厌弃人世的孤魂,落花重重,细密如雨,打在他的眉梢眼角,肩头袖口,缕缕幽香里,勾出的是孤寂,还有那隐藏了许久的不舍,一点一滴散落在风中,消弭了。 子时,无星,无月,天枢轩里无一丝灯火。 此时的秦牧眠已经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看着白芷姻越来越像长歌,他越来越不能把握住自己的情绪。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还会用长歌来换江山吗? 他已经辜负了长歌,这次就让他弥补在白芷姻身上吧。 想到白芷姻刚才离去时的悲伤,秦牧眠决定去看看她。 门倒是虚掩着,秦牧眠只轻轻推了推,便大开,目光可触及的地方,只是闲置家具,旁侧并无那个娇美身影,想来应是在内室,他也不急,缓缓走去。 本想寻些烛火点上,却也奇怪,房内的蜡烛似是被尽数收了起来,想来是屋主不喜灯火,秦牧眠便作罢,于黑暗中小心行走。 绕过屏风,室内传来一阵兰花清香,是他喜欢的味道。床边坐着一抹孤影,斜斜靠在床柱上,静静的,并未因秦牧眠的闯入而有丝毫变化。空气中传来的呼吸声沉稳而均匀,秦牧眠觉得她似乎是睡着了。 伸手去碰她的肩头,想将她挪到床上好好躺下,谁知她却忽地睁开了眼睛,于黑暗中定定注视着他。 “芷姻。”秦牧眠唤她。 白芷姻的眼神有些迷蒙,看着面前的秦牧眠,头脑中却是他们夕阳余晖中于来仪阁门前台阶上并肩而立的画面,那时她很笃定地说要陪他一起去夺江山,却不知他早已在自己双亲尚在之时将她算计为了一枚棋子,只等她心甘情愿跳入他画好的牢笼。 “这花的香味,你喜欢吗?”白芷姻突兀地问。 “你知道我喜欢兰花?”秦牧眠的声音响在耳侧。 “这是兰芷堂的兰花。”白芷姻道。 如她所愿,秦牧眠搭在她肩上的手有了些许反应,不再那么平静。 “兰老头所种的兰花早就成了绝品,你如何求得的?”秦牧眠有些诧异。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白芷姻道:“是人便有弱点,当初夏侯眉妩为了替你求得兰芷堂的兰花,不是也为你放弃了一些珍贵的东西么?我不过效仿了她而已。” 秦牧眠成功被她激怒,慌忙查看她身上,白芷姻淡笑着挡住了他的手:“放心,我完好无损,我给兰老头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秦牧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 白芷姻道:“痴情的人只百里长歌一个便够了,我白芷姻绝不会做出如此痴傻的事情。” 秦牧眠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黑暗中她模糊不清的侧脸,恍惚中好像看见了长歌,一如从前无数个他二人独处的深夜,长歌与他贴得那样近,近在咫尺,可如今,咫尺天涯。 想要弥补,却再没了机会。 白芷姻站起身,推开窗户,恰看到一轮满月从浮云深处探出头来,一段霁月风光。 秦牧眠走到她身后,看着月华之下纤细的身影,伸手掠过她及腰长发,将一个冰凉物什塞进了她的手中:“这个是给你的。” 白芷姻借着月光看去,是一枝白玉兰花簪,同她之前拥有的那一枝,一模一样。 几年过去,他哄人的手段,还真是一点也不见长呢。 白芷姻勾起一丝笑容:“看这雕工,像是出自润玉坊。” “芷姻好眼力。”秦牧眠道:“今日见你一直盯着润玉坊出神,又总不见你在发上配以饰物,所以便让那儿的师傅雕了枝簪子给你。” “替我戴上。”白芷姻向他邀请,眼神妩媚而动人。 秦牧眠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乖乖听命,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髻中。 “正巧,那盆兰花我本是要送你的,待会儿你走时,一并带去好了。”白芷姻望向高远的夜幕,对身后的秦牧眠道。 秦牧眠没有做声,手自她发间滑落,沿着她的面颊滑上她的脖子,白芷姻微微扬起了头,没有拒绝。 “你今夜叫我来此,只是为了送我一盆兰花么?”他的声音已及耳畔。 白芷姻闭上了眼睛:“你可是将长歌彻底忘记了?” “没有。”秦牧眠如实回答:“但我知道,她是她,你是你,即便我总是将你看成了她,可我清清楚楚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叫白芷姻,而歌儿却早已由我将其长埋土下,我一手铸就的错误,断了缘分。” “我可以将这看做是喜新厌旧么?”白芷姻冷嘲热讽。 “随你怎么想都好,我只知道自歌儿死后,我的心空虚了许久,直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这里才终于充盈了。” 他握着白芷姻的手放于自己的胸膛之上,那下面的跳动沉稳有力,带着他坚定的**,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你当知我的心早已给了雪楼。”白芷姻让自己看向他的目光变得难以抉择。 “可现下你的心告诉我,它愿意给我。”秦牧眠倒是胸有成竹,倾身吻上了白芷姻的唇。 快要窒息的感觉让她觉得惊悸,曾几何时,秦牧眠的吻由绵长而转为了霸道,次次都像是要将她吞噬,这感觉令她无望。 白芷姻用力将他推开:“你不怕会后悔?” 秦牧眠将她重重搂入怀中,她挣扎,欲拒还迎,终成了他的俘虏。 只是演了一场戏罢了,她自愿成为他的俘虏,只为了将来的反扑。 第17章你是我的,歌儿 “我不怕。”秦牧眠含住她的唇瓣:“除了空虚,我什么都不怕。” 他将她打横抱起,惊讶地发现她轻得可怜:“你平日吃的是五谷杂粮么,怎么这么轻?” 白芷姻微微闭起了眼睛:“你可以自己看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令他难以抵挡的撩拨,他将她轻轻置于床上,除去了他二人之间那一层薄薄的障碍。 于是变得坦诚起来,他几乎是没有迟疑亦没有征兆地与她完完整整契合,心头那一块无底洞般的空虚瞬间被填满,血液开始沸腾,它们历尽了冬日的沉眠,如今才将苏醒。自此春回大地,他的身心再不冰封。 白芷姻在他身下瑟瑟发着抖,他将她紧紧搂住,却感觉到她身体比他还要冰冷,于是只能用自己才将苏醒的心为她取暖,二人是于往日厮杀中受了伤的困兽,如今相拥相依,互相依偎着的,是对方的伤口。 她疼得皱起了眉,他告诉自己要尽量轻柔。可他却不知道,那疼痛来自于她的心,任他如何轻柔抚摸也慰藉不了,那本是由回忆而带来的冲撞。 她始终闷声轻哼,他在她耳边重复呢喃:“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她并未感受到快乐,疼得昏睡了过去,耳畔仍是他不停歇的声音:“你是我的,歌儿……” 她的心于梦中漏了一个更漏的时长。 因为他叫的那个人,是歌儿。 百里长歌,而不是白芷姻。 既然如此深情,当初为什么又要把她送给天机阁? 她永远忘不了秦牧眠把她交给天机阁的那天。 自秦牧眠和天机阁达成交易的三日后的深夜,一辆马车在秦府门口停了下来,身手敏捷跳下马车的小个子男人,正是重云。 檀柘引他去了谈笑堂,秦牧眠和花绍已在那里恭候他多时了。 重云办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一进谈笑堂,寒暄也不多作,直接问道:“那女子呢?” 秦牧眠道:“在她房间里,不知何时可以进宫?” 重云道:“请她速速出来,随我去趟天机阁,宫中的人已在那儿等着了。” 秦牧眠朝花绍使了个眼色,花绍欠身一笑,便要去叫人,刚走到门口,却又被重云唤住:“且慢。” 花绍不耐烦地道:“重云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阁下将百里姑娘也一并请来。” 花绍愣住了,冷冷地问:“为何?” “阁主要见她。” 花绍懒洋洋地靠着门,却是不动了,冷笑道:“天机阁阁主好大的架子,他以为自己是皇帝,想见谁便能见了么?” 重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秦牧眠适时道:“花绍,请长歌过来,我相信阁主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说完,他浅笑着看向重云,温和的笑容却极具杀伤力,重云的心又是一冷。 花绍瞪了重云一眼,极不情愿地去了,秦牧眠看着重云的目光却是一沉,冷冷道:“怎么,阁主还是不相信长歌活着?” 重云坐了下来,道:“口说无凭,阁主要亲自确认,重云也是听命办事,还望秦公子莫要怪罪。” “哪里的话,阁主办事谨慎,秦某佩服,只是长歌天生胆小,还请重云先生转告阁主,莫要吓坏了她。” 重云笑道:“秦公子多心了,阁主只不过是请百里姑娘喝杯茶,小叙片刻,怎生会吓坏了她?” “但愿如此。” 他二人笑看着对方,表面客客气气,实则内心各有各的计较。只剩下他二人的谈笑堂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风声,却让外面立着的檀柘觉得谈笑堂里风起云涌,直让他紧张得一头冷汗。 来仪阁亮着灯,长歌还没有睡,花绍进来时,她正拿着秦牧眠送她的白玉兰花簪怔怔出神。花绍见她面上飞红,分明是情动的模样,于是闪身来到长歌身旁,夺去了她手中的簪子。 长歌回过神儿来,一招已经出手,见是花绍,忙收回了招式,嗔怪道:“花少爷,你怎么也跟绿衣一样,走路都不出声的?” 花绍故作惊讶:“我明明敲了门的,是你看簪子太用心,听不见,反倒怪我了。我平时怎么教你的,都忘了么?” 长歌不满:“你说要时时警醒,万物变象观于心中。可是花少爷,这儿是秦府。” 花绍沉声道:“秦府怎么了,秦府里就没人会害你了么?” 长歌天真地望着他:“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怎么会害我?” 花绍心中一热,目光却是更冷了:“有个词,叫做众叛亲离,你最亲的人,往往是第一个背叛你的人。” “不会,”长歌笃定地道:“我知道你们不会。” 花绍叹了口气,无比哀怨地道:“长歌丫头,你果真是个笨徒弟。” 他抬手,想敲长歌的头,却忽于半空顿住,愣了愣,将簪子轻轻插于长歌发间。 “走吧,有人想要见你。” “谁要见我?”长歌不解地问。 花绍声音更沉:“天机阁阁主。” 直到和绿衣一起坐上了马车,长歌才知道,被秦牧眠派去安插在宫中当细作的女子,原来竟是绿衣。 重云向秦牧眠拱手道:“秦公子,绿衣姑娘在宫中会有天机阁的人照顾,你大可放心。” 秦牧眠点头道:“天机阁办事我向来放心,只是长歌……” 重云道:“一个时辰后,重云定会将长歌姑娘完璧归赵。” 秦牧眠笑道:“既是如此,那就请重云先生上路吧。” 重云拱手道:“告辞。” 说完,他转身跳上了马车,正要扬鞭,马车的帘子却被掀了起来,绿衣轻声唤道:“花哥哥。”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花绍此时才从阴影里走出来,看见绿衣,他眉间的阴翳立刻被隐藏了起来。他含笑,伸出手来掐了一把绿衣的脸蛋儿,打趣道:“怎么,舍不得我了?” 绿衣红着脸道:“花哥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你说吧。” 绿衣却不肯说:“花哥哥,我要你先答应我,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再告诉你。” 花绍的脸阴沉了下来:“你胡说什么!” 绿衣哀求道:“花哥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情,只这一件,求你答应我。” 花绍眼中闪过一丝疼惜,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绿衣冲他天真地笑了,花绍忍不住抚上她的脸,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绿衣点点头,花绍瞬间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给我完好无损地回来,否则,仔细我追到阴曹地府里扒了你的皮。” 绿衣冲他调皮地吐吐舌头:“是,花哥哥。” “走吧!”花绍一把放下帘子,转过身去。 重云扬鞭,马车朝天机阁的方向而去,花绍径直回了他的房间,身子在回廊的幽火里闪了闪,冷清孤寂,孑然一身。 他宽大的袖口下,紧握的拳里,是绿衣掉下的一滴眼泪。 马车里,绿衣悄悄掀开一角窗帘,遥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孤单身影。长歌于身后搂着她,打趣道:“绿衣,你是不是喜欢花少爷?” 绿衣放下车帘,轻轻打了她一下:“别胡说。” 长歌笑道:“我看得出来的,花少爷这个人虽然说话尖酸刻薄,脾气又臭,还总爱摆架子,可他的心肠却比谁都好。你若不敢告诉他,我替你去说。” “别!”绿衣忙道:“花哥哥的心里除了合欢,不会再有别人。” 想到秦牧眠对她说过的花绍与合欢的故事,长歌的眼神也变得落寞了:“花少爷也是个可怜的人,可是合欢已经不在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绿衣凄凄一笑:“花哥哥是个死心眼儿的人,而我只要能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便知足了,只是,入了宫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怎么会……”长歌忙道。 “合欢的仇,我来替他报,只要他能开心,够了。” 绿衣笑着,落寞的眉眼里,盛的是满足。 马车忽然间停了下来,重云掀开帘子,小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夺目:“二位姑娘,已到天机阁了。” 她二人对视一眼,携手下了马车,重云领着她们径直上了三楼,在最里面的房间停了下来。 长歌认得,上次来时,连将军,鹅蛋脸庞的小姑娘和那个满头银色长发的男子就是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的。 重云敲开了门便离开了,房间里坐着两个人,正向门口看来。 较引人注目的那个,是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锦衣华服,珠环玉翠,项间带着一颗明珠,衬得她明艳而不可方物。他对面坐着的,是个藏青衣袍的男子,举手投足间淡然超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他只淡淡看了她们一眼,便继续低下头来饮茶,不动声色。 女子先开口说话了,却是向着绿衣:“你就是绿衣?” 绿衣低头拜道:“见过夜贵妃。” 寐夜很是满意:“起来吧,倒是个伶俐丫头,你怎知我就是夜贵妃的?” 绿衣道:“素闻皇上宠爱夜贵妃,因贵妃名字中有个夜字,皇上便赏赐了贵妃夜明珠一颗,贵妃很是喜爱,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奴婢这才猜出了贵妃的身份。” 寐夜点头道:“很好,看来锦灰山庄送来的人确实有点分量。你随我进宫后,就跟在我身边做我的贴身侍女,至于你进宫后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天机阁只答应了公子眠将你安插在宫中,可没答应要保你性命无虞,若你不慎丢了脑袋,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你记住了吗?” 绿衣笑道:“锦灰山庄多谢夜贵妃相助,绿衣进宫后会恪守本分,伺候好夜贵妃,绝不会给贵妃惹来麻烦。” “你明白便好。” 寐夜不再看她,转身问仍在喝茶的男子:“阁主,若没什么事,寐夜就带绿衣回去了,再晚皇上和魏公公便会起疑了。” 男子点点头:“你去吧,若有事情,我会让雪楼和你联系。” 寐夜起身,竟卸去了贵妃的架子,恭敬地冲男子盈盈一拜,道:“属下告退。” 长歌便眼睁睁地看着绿衣随夜贵妃而去,那水绿色的衣衫在屏风后一闪,消失在了大门之外。 第18章只要你在,玉玺就在 绿衣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被她视作姐姐的女子,那个柔弱无骨惹人爱怜的女子,走得如此决绝。长歌觉得,绿衣不只是在为锦灰山庄执行任务,她是在为花绍打开心里的结。 这别离,竟让长歌心中酸楚,好像这一不见,便是永远。 长歌怔怔地看着绿衣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许久都没有动弹,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也不去打扰她,只静静地陪着她消化着别离的愁苦,眼神中的超脱也随着长歌的出神柔软了下来,融成了一汪温泉。 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好似也动了凡心。 过了良久,男子才终于轻轻启唇,温柔地唤她:“长歌。” “你就是天机阁阁主?”长歌问。 男子点点头:“正是,我叫阎天机。” “阎天机?”长歌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长歌问。 阎天机笑了,眼角展开细细的皱纹:“你是不是记起我了?” 长歌仔细回想着,这个名字确实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可是她不记得曾经和这个男人打过照面。” “我不认识你。”长歌摇头。 阎天机失笑:“也是,那时你还小呢,自然记不起我。” 长歌疑惑地看着他。 “相国还在世的时候,那时你大概……这么高。”阎天机伸手比划着,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长歌。 “你认识我爹爹?” “是啊,老朋友了,可是……”他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阿眠说,天机阁拥有天下的情报,你知道是谁杀了我爹爹吗?”长歌期盼地看着他。 “对不起,长歌,我不知道,”阎天机万分内疚:“我查了十年,却始终查不到,凶手像是消失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 “是啊,”长歌失魂落魄:“阿眠也是这样说的,整整十年,他也查不到一点线索。” 阎天机看着长歌额间的一点朱砂痣,心中顿起怜爱,语气也不由轻柔了很多:“长歌,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自然是好的,阿眠,花少爷,他们对我都很好。” “秦牧眠……”阎天机皱眉道:“我不知他救你是有何目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对你很好,可是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有所防备才是。” 长歌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阁主说得好有意思,你与我初次见面,却要让我防备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觉得我会相信么?” 阎天机仿佛知道她不会相信似的,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了她:“这是先皇驾崩当晚相国交给我的,他当时已害怕自己日后会遭不测,所以以此为信物托我日后照顾你,你一看便知。” 那是一只藕色香囊,上面绣了朵初开的芙蓉花,香囊里面放着一缕胎发。 长歌曾经无数次在爹爹身上见到过这只香囊,是娘亲手做的,芙蓉花代表娘,胎发代表她,爹爹心中装着她们,因此香囊从不离身。 赠人香囊,就是将她们母女托付,只可惜,她娘已经同爹爹一起去了。 “这香囊……”长歌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下你可是相信了?” 长歌仍是警惕地看着他:“阁主……” “你可以随芷姻叫我阎叔叔。”阎天机满目慈祥。 长歌自他目光中读出了与爹爹一样的爱怜,这才稍稍放松了戒备:“阎叔叔,对不起,我……” “无事,”阎天机淡淡道:“我于你而言不过一个陌生人,你不信任我是自然,如今见到此物,你对我可还有怀疑之心?” “既是爹爹之意,长歌便信你。” “若是如此,你我接下来的谈话便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阎天机严肃地道。 长歌有些迟疑:“阿眠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阎天机斩钉截铁地道:“这关系到你的性命,除了你自己之外,谁都是不可信的。” 长歌看到阎天机面容严峻,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答应道:“那好,我答应阎叔叔,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阎天机道:“长歌,十年前相国府被人灭门,起因是传国玉玺失踪,先皇临终前身旁只有相国一人,所以便有人猜测先皇将玉玺托付给了相国。” 长歌道:“这些眠哥哥都已经告诉我了。” 阎天机丝毫没觉得诧异:“锦灰山庄势力雄厚,自然能打探到这些,可是有一件事情公子眠是绝对不会猜到的。” “是什么?” 阎天机叹了口气,语气无比沉重:“长歌,先皇驾崩前已料想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为奸人所害,因此早将玉玺放置在我处,我原本是大瀛星宿宫的神官。” 长歌的心冷了下来:“可他们都以为先皇托付的人是爹爹。” 阎天机道:“先皇临终前曾让相国来找我,目的就是让我们二人共同保护传国玉玺,只是相国不幸,被人盯上了,这才有了后来的祸端。” 长歌忽然盯着他道:“为什么没有人盯上你?” 阎天机道:“我终日呆在星宿宫,并且先皇将玉玺交予我后便刻意疏远了我,所以没人怀疑到我头上。而且,相国惨遭不测后没多久,我便一把火烧了星宿宫,伪装成自己葬身火海的假象,所以世人皆以为大瀛神官阎天机这个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长歌叹道:“一个玉玺,竟然带来如此大的祸端,那现下玉玺是在何处,为何竟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这正是我要给你说的,”阎天机的神情变得异常冷峻,他紧紧地抓着长歌的肩,一字一句道:“长歌,玉玺和你有脱不开的联系,只要你在,玉玺就在。” 长歌的肩膀被她抓得生疼,她紧张地问:“阎叔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阎天机松开了她,重重坐回了椅子上:“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的存在是找到皇位继承人的唯一关键。长歌,我虽然不愿意把你牵扯到皇位争斗中来,可是这是相国在十年前就做出的决定,他要你代替他守护玉玺,所以,你任重而道远。” 长歌的心头忽然热了起来,喃喃道:“这是爹爹的决定……” “也是他的遗愿,”阎天机道:“长歌,这十年里,我虽不在你身边,可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守护玉玺的这条路很艰苦,我也不愿让你再背负太多痛苦。若你不愿,就告诉我,我不会勉强。” “不,阎叔叔,”长歌抬起头来看着他,坚定地道:“我愿意,这是爹爹的遗愿,我愿意替他完成。” 阎天机拍拍她的肩,眼中有些湿润:“你果然是相国的女儿,天机谢谢你。” “阎叔叔你言重了,”长歌慌张地道:“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守护玉玺,还望阎叔叔指点。” “你只需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只要你活着,玉玺就是安全的,等命定的大瀛君主出现时,你自会知道。” 长歌听的云里雾里,仍是不明白自己和玉玺到底有什么联系,但是阎天机却不愿再过多告诉她。他只说:“长歌,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长歌道:“阎叔叔,你放心,锦灰山庄很安全,更何况,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阎天机冷哼一声:“锦灰山庄要怎么做我不管,可是,我定要护你周全。” 长歌无奈地笑了,多么可笑,为什么每个人都抢着要护她周全?可是花少爷说过,在这世上,除了她长歌,没人能救了她的命。 阎天机看了看窗外,道:“时候不早了,我让重云送你回去,以后若有事,可通过雪楼找到我。” “雪楼?” 阎天机笑了:“若你有事,只需叫他名字,他自会出现。” 直到马车行驶在回秦府的路上时,长歌的心中仍是一团乱麻,她手中紧紧握着爹爹留下的香囊,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爹爹残留的气息,好让自己的心有些许慰藉。 正在她伤感之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长歌姑娘,情况不对,似乎有埋伏。”重云的声音隔着布帘传来。 长歌也感觉到了,空气中传来一股浓浓的杀气。 她凝神细听,手中已扣上了三枚银针。 杀气从四面八方向马车逼近,重云抽出腰间的剑,静静等待着。 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屋檐,直朝马车飞来。 重云飞身而起,与那三人缠斗了起来。 刀光剑影里,铮鸣声声刺耳,那三人都是个中高手,重云虽武功了得,可三人一起上来,他也应付得有些吃力。 长歌再不迟疑,掀帘将三枚银针掷了出去。 黑衣人为躲避突然袭来的银针,瞬间分开,重云便挥剑朝最近那人刺去。前有冷剑,后有银针,那人避之不及,长歌的银针直刺向他的后颈,他哀嚎一声,倒在地上,断了气。 那声哀嚎尖利细腻,如捏着嗓子而发,重云眸子一冷,心中惊惧顿生。 那人是个宦官。 另外两个黑衣人见同伙命绝,对视了一眼,一个挥剑朝重云飞去,另一个则直奔马车而来,长歌抽出腰中软剑,跳下马车,迎了上去。 风动,眼前白影闪过,一个人已挡在长歌面前,与那黑衣人过了数招。 那白衣男子衣袂翩飞,银丝舞动,手中长剑散发出冷冽的寒光,一招一式里,如舞了清风明月,虽招招狠毒,却似闲庭信步,风华万千。 他竟是长歌在天机阁见到的那个银发男子。 重云见银发男子来了,精神大振,冲他喊道:“雪楼,速战速决,尽快送长歌姑娘回去。” 雪楼没有回答,出招却更是快速狠绝,招招都想要了那人性命。 两个黑衣人明显不是重云和雪楼的对手,其中一人眼见情况不妙,仰天长啸一声,黑暗中又窜出两条黑影来。 他们直朝长歌而去。 第19章第一次见雪楼 长歌挥手将几枚银针朝其中一人甩出,同时挥剑挡住了另一人的杀招,他们虽然招招狠辣,却并未刺向长歌要害,好像是故意要留她性命。长歌看出他们忌惮,出手便不留情,虽并未占尽上风,可好歹也与他二人打成了平手,长歌与他们僵持着,花绍自创的落花剑法在她手中舞得淋漓尽致,饶是黑衣人两柄剑左右夹攻,亦被长歌巧妙抵挡,黑衣人凌厉的剑气在落花剑法下渐渐化散,如落花一般掉落,再没了伤人的能力。 一曲笛音破空而来,如长歌在毓秀山林中听到的那般,邪魅而诡异。 四名黑衣人听到这笛声,顿时觉得身体里似有东西在爬,沿着脚背蜿蜒而上,直达心口,身上也如中了迷药,松软无力,一时间已招架不住长歌三人的猛烈攻势,身上多处负伤。 原本舒缓的笛音在此时陡然急促,如瀑布湍急而下,滚滚江水直朝四人涌来,彻骨的寒冷和浓重的窒息感一同袭来,四人眼前一黑,不约而同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笛音俄而将歇,只余两声短促音节,似在呼唤,长歌面前的两个黑衣人一声惨叫,两条黑影穿胸而出,伏在他们身上,吸食着胸口新鲜血液的,是两条青色小蛇。 长歌顿觉恶心,忍不住后退两步,向雪楼和重云靠去。 雪楼和重云的剑正抵着另两名黑衣人的喉咙,突如其来的诡异笛声也令他们感到吃惊,他们猜不到究竟是何人会有这样的本事,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此人应该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笛声消了。 重云剑下的黑衣人忽然浑身一阵颤栗,抽搐了片刻,嘴角流出一股黑血,咽了气。 “不好,他要自尽。”雪楼抓起剩下的那个黑衣人,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嘴。 一颗丸药从他嘴中掉落下来,他正欲咬舌,却被雪楼及时封住了穴道,他僵在原地,浑身不能动弹,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雪楼和重云。 重云冷哼一声,道:“宦官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雪楼将剑收回,面无表情地道:“我尾随你们,一路上已经解决了几个埋伏的人,看来他们早已计划好要在此处动手,只是不知他们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雪楼走到长歌面前,欠了欠身子,问道:“长歌姑娘,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如雪一般清冷,但眉目间的温和笑意却令长歌觉得温暖,银白色的长发披在他肩上,衬得他宛如月神一般出尘,长歌凝视着他,轻声道:“没事,你就是雪楼?” 雪楼笑道:“看来阁主已经向长歌姑娘介绍过我了,雪楼会倾尽全力护长歌姑娘周全。” 重云伸脚踢了踢怒视着他们的黑衣人,神色有些凝重:“雪楼,事不宜迟,你还是先送长歌姑娘回去,我带着此人去见阁主。” 雪楼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夜空中飘来个冷冰冰的声音:“慢着,此人锦灰山庄要了。” 一个青色身影掠过屋檐,凌空而下,落在长歌身前,伸手护住了她,那人的手里正握着一支竹笛。 “竹吟?”长歌很是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竹吟警惕地盯着雪楼和重云,脸上面无表情:“公子担心你,派我来接你回去。” 重云狡黠地一笑:“秦公子对长歌姑娘可真是体贴入微呢,既然如此,长歌姑娘就交给阁下了,至于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就不牢锦灰山庄费心了。” 他说着,捞起黑衣人便要离开,不料被竹吟拦住了去路:“锦灰山庄想要的人,你休想带走。” 重云看着竹吟手中的竹笛,冷冷道:“真不巧,天机阁也是如此。” 他二人剑拔弩张,相互都不肯退让,长歌扯了扯竹吟,想让他离开,无奈竹吟身子一动不动,铁了心要将黑衣人抢过来,倒是雪楼轻轻笑了笑,示意重云放下黑衣人:“重云,把人交给锦灰山庄吧,这人若带回天机阁,势必会为天机阁惹来麻烦,锦灰山庄本事比天机阁大许多,相信也不在乎这一点点小麻烦。何况,公子眠大度得很,若从此人口中探出了什么消息,定会告诉阁主的,竹公子,你说是吗?” 竹吟依然漫无表情地道:“那是自然。” 重云瞪了竹吟好半天,见雪楼冲他使了个眼色,这才将黑衣人交给竹吟,很是不满地道:“竹公子,宦官连命根子都可以不要,嘴巴自然是硬得很,锦灰山庄可要费心了。” 竹吟神情冷淡:“多谢提醒。”说完,已提着那人,飞身而去。 重云十分不屑地望着他青色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对雪楼道:“雪楼,我先行一步,回去向阁主复命。” 话音刚落,人已朝来时路上飞奔而去,他身材本就矮小,在房屋间穿梭灵活,犹如黑夜中未歇的野猫,总让人寻不出痕迹。 雪楼走到长歌身边,笑道:“长歌姑娘请上车,雪楼送你回去。” 长歌望着他银白色的长发怔怔出着神,忽然冒出一句:“雪楼,你的头发好漂亮。” 雪楼愣了愣,这话倒好生熟悉,芷姻总爱摸着他的头发,爱怜地道:“雪楼,我喜欢你的头发。” 想到芷姻,雪楼的笑容变得更加暖意洋洋:“多谢长歌姑娘夸赞。” “叫我长歌就好,”长歌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问:“雪楼,你的头发为什么会是银白色的,自小便是这样吗?” 雪楼愣了愣,神情有些闪烁:“这不是一个好故事,长歌还是不要听了。” 长歌会意,也不追问,上了马车,雪楼驾车送她回去,一路上,二人再无过多话语。 秦牧眠早已等在了门口。 他将长歌从车里抱下来,温文尔雅地对雪楼道了句谢,便抱着她进了府。 长歌扭头看向外面,雪楼仍站在原地笑看着他,一头银色长发荡漾,如流水一般照拂过她的心,大门被檀柘重重关上,将那个雪白色如月神一般皎洁的男子隔在了外面,有一瞬,长歌觉得他的身影竟是如此清冷,仿佛从骨子里透出的,是落寞。 直到绕过石屏,走上回廊,长歌才意识到,自己仍被秦牧眠抱在怀里,她脸上一红,很是不好意思:“阿眠,我可以自己走的。” 秦牧眠却是不说话,板着一张脸,眉间隐有怒气,抱着他的手也越发用力,长歌吃痛,大气也不敢出,任由他抱着自己回到了来仪阁。 秦牧眠一改往日温润的模样,恶狠狠地将门从背后关上,“砰”地一声巨响,长歌吓得身子颤了颤。 来仪阁内烛火明亮,秦牧眠这才将长歌放了下来,还未等长歌反应,他已一把将长歌搂进了怀里。 “阿眠……”长歌被惊得手足无措,身子僵住了,脑中一片混乱。 “歌儿,还好你回来了,还好你回来了……”秦牧眠在她耳边呢喃着,手中愈加用力,好像稍微一松手,长歌就会从他面前消失了一样。 这是第一次,一向镇定自若的秦牧眠从未将慌张示于人,这是第一次。 原来他对自己竟是这样的在乎,长歌心中有些微微的感动。 “阿眠,”长歌揽住了他的腰:“我回来了,我好好的。” 秦牧眠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你不知道,刚才竹吟回来告诉我你中了埋伏时我有多紧张,我害怕你再也回不来了,歌儿,我好害怕。” 长歌心中的感动瞬间泛滥,她轻拍着秦牧眠的背,柔声道:“阿眠,有你护着,我不会有事。” 秦牧眠松开长歌,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半步都不可以。” 长歌只是莞尔一笑,绝对这个词,总是太过牵强,谁又能保证呢? 秦牧眠叹了口气,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长歌一时间错愕,竟忘记了闭上眼睛。秦牧眠的眉头紧皱着,额间的纹路里刻着深深的愁容,他的吻一如他的忧愁,将长歌紧紧地包裹在他的温暖里。他霸道地将舌探入,索要着长歌,一举一动都毋庸置疑。这个吻缓慢,却无比悠长,只要长歌愿意,秦牧眠会一直吻她到地老天荒。 长歌无力地瘫在了秦牧眠的怀里,在他的浓情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到长歌快要窒息了,秦牧眠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他轻喘着,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在长歌眼中一向云淡风轻的秦牧眠竟似忽然间有了感情,这情感因长歌而生,炽热而焦灼,令秦牧眠抵抗不了它的汹汹来势,心甘情愿被它俘虏,并且,甘之如饴。 情爱的化骨绵掌,化去了秦牧眠的锋芒,只剩下缱绻柔肠,全都给了长歌一人。 秦牧眠抱紧了长歌,将额头轻轻抵在长歌的额头上。 “长歌,你是我的。”秦牧眠哑声道。 经历了晚上的波折,长歌很快便靠在秦牧眠怀中沉沉地睡去,秦牧眠替她盖好了被子,才吹熄灯火悄悄出了门。 竹吟正在门外候着。 “人呢?”秦牧眠问。 “已捆在了囚室。”竹吟答道。 秦牧眠点点头:“带我去看看。” 竹吟在前面引路,带着秦牧眠来到花园的墙角处,挨着墙面的那一排砖上,有一块与其余的颇为不同,略有些突起,竹吟伸手按了下去,花丛掩映处便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来。 竹吟闪开了身,秦牧眠当先走了下去,竹吟四处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尾随其后,地面上的石板在他们下去后便自动关上了。 密道墙上装了灯台,一路上都很亮堂,石阶尽头是一间宽大的石室,石室两边各开了一扇门,门后走廊幽长,至于尽头通向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石室里,花绍正倚着桌子,好整以暇地喝茶,见秦牧眠来了,花绍扫了他一眼,问:“长歌无事?” “无事,已经睡下了。”秦牧眠淡淡道。 花绍将脸凑近他,秀美轻挑,眼神戏谑:“阿眠,听说你紧张了?” 秦牧眠将他的脸一把推开:“花绍,别凑这么近,我对你不感兴趣。” 第20章为长歌动心 花绍轻抬起秦牧眠的下巴,扳着他的脸看来看去,语气里调戏意味甚浓:“我看看,我们阿眠对长歌动心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秦牧眠推了他胸口一把,花绍顺势又坐回了椅子上,抿了口茶,闲闲地道:“长歌可是我徒儿,你要胆敢对她不好,我就……” 他扬了扬手,作势要打,被秦牧眠狠狠瞪了一眼,又将手收了回去,有些无趣地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秦牧眠不理会他,直接问道:“那人招了么?” 花绍放下茶杯,啐道:“别看这人不男不女,嘴巴倒是硬得很,这么长时间,愣是一个屁都没放,倒把我累得不行。” 秦牧眠看他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很是好笑:“那是你还不够狠。” 说完,他便拐进了左侧的石廊,花绍起身追了过去,嘴里嘟囔着:“我花少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如此好的皮囊若配上一副狠心肠,姑娘们该不喜欢了,所以,你一个人狠就够了,莫要拖我下水。” 竹吟看花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无奈摇了摇头,也跟着走了进去。 石廊尽头的石室略小些,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刑具下方的小桌上放着一排奇形怪状的瓶子,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石室当中,火盆里燃着旺火,烙铁斜插其中,烧得通红,不远处的墙上钉着铁链,拴着被竹吟带回来的刺客,已然晕过去了。因为之前被花绍拷问过,现在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肤,皮肉翻卷着,散发着血腥恶臭,秦牧眠闻着,不禁皱了皱眉。 秦牧眠扭头吩咐竹吟:“把他给我弄醒。” 竹吟掂起地上的木桶便向刺客泼去,刺客痛苦地嚎叫着,睁开了眼睛。看到站在面前的秦牧眠,虚弱地扯出一个鄙夷的笑,复又低下了头去。 秦牧眠道:“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说,像你这种死士,最不可惜的,就是自己的性命,我就算是将你拷打至死也是白费力气。” 他这话一出口,刺客竟抬起了头,冷笑着,尖声细气地道:“既然知道,就赶快给爷爷个了断。” “哎呦,您还敢称自己是爷啊!”花绍捂着嘴笑了:“您的命啊根子都没了,还想当爷?下辈子吧。” 戳到了刺客的痛处,刺客往地上呸了一口,想挣脱锁链,却是徒劳无功。 秦牧眠冷眼看着刺客挣扎,面无表情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宦官哑声道:“还不是天机阁的败类!” “原来宦官盯上的是天机阁。”秦牧眠沉声道:“只是可惜了,我不是天机阁的人,锦灰山庄可从不愿与天机阁相提并论的。” “锦灰山庄?”刺客很是惊讶:“你,你是公子眠?” 秦牧眠走到桌前,随意拿起一个瓶子在手上把玩着:“江湖上抬举我,给了我‘公子’这个风雅的名号,可是,这太不符合我做事的风格,我府上的人都知道,我做起事来一向不太风雅的。” 这小子,还是他够狠。花绍一看道秦牧眠拿起那瓶子便眉开眼笑了,果然阿眠心狠手辣,是他花少爷所比不过的。 秦牧眠拿着瓶子好似散步一般走回刺客面前,道:“我这里别的没有,毒药倒是很多,不会让你死,但是**蚀骨,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他将手中的红色瓷瓶在刺客脸前晃了晃,笑道:“这一瓶,名为‘**’,公公入宫许久,想必已忘记了做男人的感觉,‘**’可以帮公公回想一下。” 秦牧眠倒出一粒红色丸药,递给了竹吟:“竹吟,给他喂下去。” 刺客咬紧了牙关,却被竹吟撬开了嘴,硬是将丸药塞了进去。 丸药入口即化,几乎是同时,刺客身上如火一般灼烧了起来,体内一股热流流窜来去,却是无法发泄,憋在他的身体里,好不难受。心中升腾出来一股强烈的**,逼着他的身子不自觉地颤动起来,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猛烈地撞击着身后的墙壁,一次又一次,试图缓解**不解带来的剧烈痛苦。 他大喘着气,忍不住呻啊吟起来。 正当他情难自持时,忽然浑身寒冷彻骨,犹如数九天气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的身子瞬间僵住了,**褪去得不见痕迹,他心中涌上沉沉的失落感,身体在强烈的双重落差下虚软了下来,已没了一丝力气。 这种折磨,比拿烙铁在他身上烙得千疮百孔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秦牧眠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样,公公,这‘**’的滋味儿还好吗?如果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给你解药。” “休想!”刺客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秦牧眠转身又拿起一个白色的瓷瓶,意味深长地道:“这一瓶,名为‘化骨’,遇血即化,可以将人的血肉腐烂,若洒在公公的伤口上,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竹吟接过瓷瓶,在刺客惊恐的目光中,将白色粉末洒在了绽开的皮肉上。 只听得“嘶”地一声,刺客全身各处冒起了白烟,身上皮肉被一寸寸腐蚀,血水沿着身体遍布而下,恶臭源源不绝从他身上残发出来。刺客禁不住这痛彻心扉的折磨,痛苦地哀嚎起来。 花绍捂着口鼻后退了几步,厌嫌地道:“阿眠,这药太恶心,再换一种。” 秦牧眠道:“那就试试‘思凡’,公公进宫这么多年,想必一定很思念家人吧?” 刺客惊抬起头,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你想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竹吟已将一粒丸药塞进了他口中。 刺客的眼前如蒙上了一层雾气,秦牧眠的面容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家中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血染透了他们的衣裳,他们在地上拼命挣扎着,无比哀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有浓浓的恨意。 魏公公的脸一闪而过,阴沉沉地对自己冷笑,刺客失声喊叫,可是已来不及了,长剑穿透老母亲和弟弟的胸膛,取了他们的性命。 秦牧眠冷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知道公公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性命,像你们这种死士,家中也一定早就了无牵挂了,可是,你甘心么?” “我说。”刺客颓然垂下了头,奄奄一息:“我受够了,我说。” 秦牧眠笑了,给竹吟使了个眼色,竹吟将解药给刺客喂了下去。 所有的痛苦瞬间烟消云散了,只身上的伤口仍剧烈地疼痛着,刺客虚弱地道:“你想问什么?” “你们为何会埋伏在那里?” “我们奉了魏公公的命令,一路跟着夜贵妃到了天机阁,见那辆马车上的人可疑,便准备带回去给魏公公。” 秦牧眠心里一惊:“皇上已经开始怀疑夜贵妃了?” 刺客摇头道:“还没有,这只是魏公公自己的意思。” 秦牧眠稍稍放下了心来:“你们盯上天机阁已经多久了?” “从皇上登基开始,十年前就已经盯上了。” “是夏侯仪的意思?” “每次下达命令的人都是魏公公,想来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你们现在对天机阁了解多少?” “只知道天机阁对外买卖情报,但阁主是谁,仍未查清。” “锦灰山庄可在你们注意的范围之内?” “这个,我不知道,宦官的任务从来都是直线下达,相互之间不能透漏。” “宫中像你这样会武功的宦官现下有多少了?” “宫中所有太监都是。” 秦牧眠和花绍俱是一惊,花绍一把抓住刺客的头发,厉声问道:“所有太监都是?怎么可能?” “确实,确实都是,”刺客声音更弱了些:“就连扫地的太监也是。” 花绍失魂落魄地松开了刺客,口中喃喃道:“绿衣……” 秦牧眠又问:“什么时候宦官的势力竟如此庞大了?” 刺客道:“皇上登基后,所有入宫的宫女太监都由魏公公亲自监督挑选,魏公公说了,为了免除我们的后顾之忧,全心辅佐皇上,凡是被选入的太监,一律有人替其清理门户,所以,宫中太监都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死士。” “魏公公……”秦牧眠轻声道:“不过一条摇着尾巴的狗,可势力倒不小啊。” 他凑近刺客,问:“夏侯仪的作息、饮食等习惯你都知晓么?” “不知道,我地位低得很,连皇上的面都很难见到,而且这些事情由魏公公负责,也只有他知道。” “据你所知,皇上对夜贵妃如何?” “听永夜宫的人说,皇上现下只专宠夜贵妃一人,像是已离不开她了。” 秦牧眠满意地笑了:“多谢公公告诉我这些消息,锦灰山庄感激不尽。” 他回头看了看竹吟,道:“竹吟,替我好好‘照顾’公公。” 说完,和花绍一同离开了石室。 为他们送行的,是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惨叫过后,长长的石廊里,寂静一片。 走到最大的那间石室里,花绍忽然停住,问:“阿眠,你为何会问起夜贵妃的?” 秦牧眠道:“听长歌说带绿衣进宫的是夜贵妃,她是天机阁的人。” 花绍错愕:“原来天机阁早就在皇宫里安插了人,真是占尽先机。那长歌也见到天机阁阁主了?” “见到了,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她回来了。” 花绍皱眉:“只问了几个问题?” 秦牧眠道:“我也觉得不会是这么简单,不知道这只狐狸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花绍忽然笑了起来:“我一直觉得天下就你这只狐狸最难对付,没想到如今冒出来个让你也觉得头疼的狐狸,两只狐狸相斗,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秦牧眠撇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很开心么?” “开心,当然开心!”花绍大笑道:“难得看到阿眠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当然开心。” 秦牧眠给了他一个白眼:“长歌有时候没大没小的模样真和你如出一辙。” “怎么?心疼了?”花绍坏笑着,忽然很严肃地问:“若要你为了长歌舍了这天下,你可愿意?” 第21章衣衫被扯下 秦牧眠道:“江山美人我都要,若非要二者选一,我宁愿坐拥江山,看美人如画。” 虽然早已知道他会是这个答案,可是花绍的眼睛还是瞬间黯淡了。 他二人各怀心思,竹吟已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人死了?”秦牧眠问。 “是。”竹吟道。 “走吧。”秦牧眠带头走上了台阶,忽然从右侧石廊里传出一阵呜咽声,在寂静的石室里回荡着。那声音饱含着凄苦,如含冤而死游荡于凡间的孤魂,在寻找通往黄泉的路。 石廊尽头漆黑无比,没有灯火。 秦牧眠收回了步子,盯着幽长的石廊,沉声问:“这个也还是嘴硬么?” “是,至今仍问不出一个字。”竹吟脸上也现出一丝无奈:“他简直不像是人。” “能得他相助的人真是好福气。”秦牧眠道:“无妨,我有的是耐心,我可以等下去,他不开口,总有人能让他开口。” 说完,他再不耽搁,举步上了楼梯。 花绍往漆黑的石廊看了一眼,难得沉默了下来,跟了上去。 长歌又做了秦牧眠称王的梦,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的梦里有低低的哭泣声。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的梦中萦绕着,呜呜咽咽,像是在说着多年的苦,长歌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她的胸口像是有块巨石压着,让她喘不上起来,恍惚中好像有人伸手掐上了她的脖子,想要置她于死地。 当长歌惊恐地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她很久没流过眼泪,初至锦灰山庄,她本能地将自己和庄中所有人都隔绝开来,除却秦牧眠,无人可以靠近她半步,她不喝水,不吃饭,只抱着爹爹的骨灰罐子,在来仪阁的石阶前坐看着云起云落。 最后,竟是连秦牧眠都没了劝动她的法子。 是花绍将她怀中的骨灰罐抢去,在她满眼含泪焦急无奈中,花绍纤眉轻挑:“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么?既然重要,被抢了去,就该用自己的手将它夺回来。哭哭啼啼,没人会可怜你,天下之大,万物皆有分量,可唯独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所以,我花绍,从不相信眼泪。” 从那一天起,长歌便也不再相信眼泪,也再没让自己掉过一滴泪。 可今晚,她于梦中哭得肝肠寸断,似是要将这十年的委屈通通释放出来,眼泪那么多,它们绝了堤。 外面仍是黑着,窗纸上依稀可看见回廊上的灯火,飘忽不定,像一个个鬼影。屋里静得渗人,因为方才的噩梦,长歌害怕得蜷起了身子,心里的不安定又涌了上来,长歌的心惊得发慌。 慌乱中,长歌觉得,梦里那个苍老的声音,让她忽然间想起了爹爹。 她再不愿一个人呆着,连鞋都顾不得穿,跑了出去。 穿行在回廊中的她,孤影零乱,灯笼在风中飘荡,在她脸上投下光芒,又一闪即逝,带来阴影,千万个影子在她身后重叠,直延伸至回廊尽头,像是聚集了无数孤魂野鬼,微风送来的,是梦里的幽怨呜咽声,涤荡不去。 长歌拼了命狂奔着,第一次觉得,这回廊竟是如此漫长。 终于,秦牧眠的房间出现在了眼前。 房间里,秦牧眠正捧着一卷书在看,红啊袖在一旁伺候着,眼见夜色已深,红啊袖好心提醒他:“公子,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别累坏了身子。” 秦牧眠顺从地放下了书,站起了身,红啊袖扶着他来到了床边,笑着为他宽衣解带。她的小手熟练地在秦牧眠身上游走,踮起脚尖,吻上了秦牧眠的唇。 秦牧眠就势将她揽过来,按在了床上,手已探入了她的衣内。 与红啊袖的轻喘伴随而来的,是门外倒吸冷气的声音。 秦牧眠直起了身子,对红啊袖道:“今天不用你侍寝了,你回房歇着吧。” 红啊袖有些奇怪,这是秦牧眠第一次进行到一半时停了下来,今夜的秦牧眠同往日好像有些不同。 但她也不敢多问,道了句:“公子早些歇息。”便整理好衣衫,走了出去。 刚一打开门,便看见外面瑟瑟发抖正要离开的长歌。 “长歌?”红啊袖很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长歌后退了几步,神情有些慌乱:“我走错了路。” 红啊袖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看你是睡迷糊了,来,我带你回去。” 说着,便要来牵长歌的手,却被秦牧眠的声音叫住了:“红啊袖,你回房去。” 红啊袖也不好再说什么,朝秦牧眠欠了欠身子,深深看了长歌一眼,有些不甘心地离开了。 长歌仍是不住发抖,坚强的伪装尽卸的她,手足无措地低着头,看着地面,像头受惊的小鹿。一瞬间,秦牧眠竟觉得自己看到了当年那个幼小的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的长歌。 “长歌……”秦牧眠伸手去揽她,可长歌却往后退了几步,不愿让他碰。 她雪白的双足踩在地面上,在裙间若隐若现,秦牧眠皱了皱眉,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朝屋里走去。 长歌起初还有些小小的挣扎,可是当秦牧眠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传来时,她便不动了,安安静静地靠在秦牧眠的怀里。 秦牧眠将她放在床上,双手抱起她的脚便暖进了怀中。 想到刚才房间里的场景,长歌赌气,想要将脚抽回来,却被秦牧眠牢牢抱住:“地上凉,若不暖热,寒气侵了身子,你会生病的。” 长歌的冷下了脸,语气比她**的双足还要冰凉:“我不要你,我要回去。” 秦牧眠失笑,打趣道:“若不要我,为何还大半夜跑到我的房间来?” “我,我走错路了。”长歌没好气地道。 “是么?”秦牧眠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那你跟我说说,你原本是要去哪里的?” “我……”长歌躲开他的手,扬起头,理直气壮地道:“我是要去找花少爷的。” 她总知道该如何挑战他忍耐的极限,自重逢后,秦牧眠无波的心绪一次次被她撩拨,直至波澜壮阔,她却轻蔑一笑,告诉他自己要去找另一个男人。 秦牧眠眸子里的笑意没了,变得幽深无比,冷冷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一眼看穿。看那样子,像是生气了。 冷冽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将长歌从头冰到了脚底,如果说目光可以杀人,秦牧眠现在的目光则比一刀给长歌个了断还要让她难受。 长歌从不知道秦牧眠身上也可以有如此霸气十足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忍不住稍稍向后挪了挪。 秦牧眠忽然放开了她的脚,将她扑倒在床上,狠狠吻住了她。 “唔……” 突如其来的吻让长歌在一瞬间卸去了全身力道,秦牧眠霸道地将长歌圈进自己的身下,长歌无处可躲,只能任由他在自己的唇齿间攻城掠池。 秦牧眠的吻不容抗拒,却又带着几分惩罚,将长歌的唇咬得生疼。长歌的手不由自主抵在秦牧眠胸前,却被秦牧眠十指交错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秦牧眠的吻蜿蜒而下,轻轻含着长歌的下巴,吻上了她的脖颈。长歌身上的衣衫被轻轻扯下了些,香肩半露,秦牧眠在她的锁骨上留下一串湿滑的痕迹后,吻在了她的胸前。 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滴朝露,而他则是破晓时分一抹光华,破云而出之时便是她消弭之日。 “阿眠……”长歌轻喘着,搂上了他的腰,只觉寒冷一波接一波地袭来,而秦牧眠身上的温暖似乎还不足以驱赶走这种寒冷。 长歌颤抖着,将他拥得更紧。 秦牧眠吻过她身上的每一寸,长歌却始终紧闭着双眼,手下意识地抓住身下锦被,骨节应过分用力而显得分明。 她的身子有些微颤抖,秦牧眠忽然停下,轻声道:“歌儿,睁开眼来看着我。” 长歌依言睁开眼睛,视线触到一汪深潭,潭中映着她的影子,于此处观望,他承载着她。 他要进入,却忽见她眼角滑过一滴泪,秦牧眠这才清醒过来,心疼地看着在他身下瑟瑟发抖的长歌,轻轻为她拢好衣衫,拥进了怀里。 “睡吧。”秦牧眠哑声道。 长歌耳边不再回想那个苍老而凄惨的声音,万物静止,耳边余下的只是秦牧眠的呼吸,轻柔将她迎入梦中。 秦牧眠看着怀中的长歌,眼中仍是一汪深潭,没有情绪。最近因为长歌,他忘情的次数太多,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难不成真的像花绍说的那样,他动心了?不对,他明明只是想让长歌对他产生依赖,可是,为何现在他会有种想把长歌牢牢霸占的感觉? 花绍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若要你为了长歌舍了这天下,你可愿意?” 秦牧眠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当然不愿,便是舍了美人,我也定要夺了这天下。 昏暗的灯火中,秦牧眠的眼神变得阴狠起来,烛火似是也害怕了,摇晃了几下,便熄了,只剩下秦牧眠一双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慑人的精光。 晨光透过窗帷照进来,秦牧眠的侧脸显得异常好看。 白芷姻趴在他胸口,微微抬头,视线刚好可以扫过他的面容,每一道纹路她都记得清楚,每一道纹路都是她恨意的来源。 此夜情褪,她仍是做了梦,梦里的过去完好无损,她随着秦牧眠来至京城,第一次踏入天机阁,第一次听到相国府灭门惨案的缘由,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特殊,第一次对秦牧眠有了秘密。 谁得到了她,谁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王者之位,这是本不该属于她的宿命。 白芷姻抬手抚过秦牧眠紧蹙的眉,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依然保持警惕,哪怕是缠绵。他的睫毛在晨光中轻轻颤动,不知是不是做着好梦,白芷姻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当然做着好梦,快要称王的人,梦里定是香甜的。 可是别忘了,秦牧眠,这是用我鲜血来祭奠的美梦,即便成了真,我亦可以让你坐拥江山,生不如死,白芷姻想着。 第22章慢一点 那双唇总是凉薄,吻过她多次,说过好听的情话,却都是骗啊局,骗她做了棋子,骗她心甘情愿赴死,最痴情的话,是无药可解的毒,劝她饮下,醉笑成殇。 忿恨溢满胸腔,白芷姻的纤细手指滑过秦牧眠的脖子,轻轻摩啊挲着,五指成勾,扼住了他的咽喉,只稍一用力,他便可停了呼吸,这是白芷姻梦寐以求的画面。 眼中怨恨交织,白芷姻的手慢慢加重了力道。 秦牧眠急喘一声,忽的睁开眼来,翻身将白芷姻压在身下,低头吻了上去。 “你向来起得这么早?”他的声音喑哑。 白芷姻别过头去,秦牧眠的吻在她唇侧滑过,他愣了愣。 白芷姻想要起身,被他紧紧衔住,白芷姻看向他的眸子有些冰冷:“该满足秦公子的芷姻都已做了,秦公子还想要什么?” 秦牧眠松开了她:“你不是真心?” 白芷姻终于得以坐起身来,她披上衣服,将背影撂给了秦牧眠:“秦公子亦没有用真心,常言道,以我真心换你真心,我看不到你的真心,又如何贡献自己的?” 她将要站起身来,秦牧眠忽的抓住她的手:“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昨夜缱绻,芷姻耳边听到的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秦公子叫得痴情,芷姻听得伤心,情伤最是磨人,芷姻可不想重蹈长歌的覆辙。” 她这话足以令秦牧眠痛苦,秦牧眠茫然松开了手,一言不发。 “你我要的,只是慰藉,不是么?”白芷姻的手堪堪滑过他的胸口。 秦牧眠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推倒在床上,俯身看着她:“你将我的死穴摸得清清楚楚。” “我亲眼见证了你和长歌的点点滴滴,自然清楚。”白芷姻的目光如晨曦一般闪耀着和煦的光彩。 秦牧眠眼神中有隐忍,面上肌肉微微颤动着,也是过了许久,才终于颓然瘫倒在白芷姻的胸口:“是,你和她如此相像,我想从你身上找到慰藉,一星半点也好。” 白芷姻终于开怀地笑了,抬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会让你忘了她,彻彻底底。” 他们再一次结合,却是白芷姻处处主动,她居高临下,是征服者,而秦牧眠只需要承受,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将百里长歌这个痛入骨髓的名字忘掉。 于是他便像吸食了罂粟,再戒不掉白芷姻下好的毒。 白芷姻在晨曦中扬起头,脖颈伸展出优美的弧度,秦牧眠看得忘情,与她一同轻声呜咽,迷醉在这一场良辰里。 是敲门声打断了情迷,门外小厮的声音有些许不确定:“白管事?” 白芷姻的动作停住,额间有汗水滑落。 “什么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秦牧眠抬手替他擦去滑落至下巴的汗珠,眼神迷离。 “连将军来了,有事要向阁主禀报,阁主让我来寻你过去。”小厮恭恭敬敬在门外道。 他们堪堪攀至巅峰,白芷姻没有忍住,逸出一声轻吟,门外小厮的脸瞬间涨红:“白,白管事,你,你还好吗?” 激情终于褪去,白芷姻伏在秦牧眠胸口轻喘着,好容易才将那一句话说出:“你先下去,告诉阁主,我稍后就来。” 小厮答应着匆忙去了,白芷姻喘啊息了许久,才终于平静,起身穿好了衣服。 “连沧海今日前来是做什么?”秦牧眠一手支头,问。 “许是和崇华帝派兵攻打素荒有关。”白芷姻系好盘扣,伸手去取玉带:“你若想听,可以一同前去,反正迟早都是要告诉你的,也省了我的力气。” 她一手摸了空,正要回头去看,秦牧眠已来至身后,将她的腰环住,手上正是那条玉带。 他一面为白芷姻仔细系好玉带,一面道:“我现在过去,不太妥当,况且,我还是喜欢你讲给我听,不如就今晚,如何?” 她的声音响在耳畔,让白芷姻觉得痒,她轻轻偏头避过:“今夜可没有兰花了。” “有你便好。”秦牧眠正欲搂住她的腰,她却一个旋身轻巧避过:“阁主还在等我。” 她正欲开门,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指了指窗户:“你离开时,记得走那里。” 秦牧眠还未来得及笑,她已闪身出了门去。 甫一出门便有个白影晃过,白芷姻停下步子,静静注视着前方挡路的那人,面上有些羞愧:“雪楼。” 在她意料之中,雪楼扬起了手,白芷姻已做好了生生受这一个巴掌的准备,雪楼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了僵,颓然垂下,眼神中的绝望和心疼交错闪过,终化作一句:“阁主在等你。” 他转身便走,速度极快,白芷姻启步追去,却因为感觉到身后隔着窗纸透出的秦牧眠灼灼的目光,不敢施展轻功,眼见着与雪楼的距离越拉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她能说什么呢?这是她欠雪楼和逝去的芷姻的,她无力偿还。 她花了很久才走到阎天机的房间,连沧海正低头饮茶,见她进来,错愕抬头,目光有些许不可置信:“芷姻,还是……长歌?” 白芷姻款款走至他身旁坐下,浅笑:“长歌早已死了,如今在这里的,是白芷姻。” 连沧海终于相信,看向阎天机:“你果真救了她。” 阎天机道:“我答应相国要照顾好长歌,自然说到做到。” “芷姻从前见将军与太子总形影不离,还以为将军是太子的走狗,如今便清楚了,之前是芷姻浅薄,还望将军海涵。”白芷姻颔首致歉。 “这不算什么,我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与太子形影不离是障眼法,只为让崇华帝对我足够信任,他一天不除我权利,天机阁的胜算便多上一分。” “连将军此次可是为素荒之事而来?”白芷姻开门见山。 “正是。”连沧海道:“崇华帝已下圣旨,此次仍由我领兵,所以来与你们商议素荒的去留。” “还有什么好商议的?”白芷姻笑道:“崇华帝大势已尽,是我们该出手的时候了。何不趁此机会连同黎国、上楚、素荒及沧浪一同叛乱,逼宫退位,取崇华帝项上人头,拥南宫即位,为大瀛迎来新主呢?” “话虽如此,可是时机……”阎天机有些迟疑:“相比崇华帝,我更担心魏公公。” “绿衣姐姐不是在宫中么,天机阁还有寐夜,到时候,里应外合,魏公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作不出什么反抗来。”白芷姻显得异常自信:“阎叔叔,宫中事情就交给芷姻去办吧,芷姻定会做得天衣无缝。” “不行。”阎天机一口拒绝:“我不能让你再出面,绿衣如今在魏公公面前红极一时,不如让她在宫中控制魏公公,寐夜从旁相助,想来这事也难不倒她二人。” 白芷姻还想再说什么,看到阎天机心意已决,便将话吞了回去。 连沧海道:“若是如此,待到大瀛军队攻打素荒之时,便做个样子给崇华帝看看,四国揭竿而起,加上大瀛军队的力量,想来对付京城中的禁军应该不成问题。” 阎天机点头:“若一切顺利,三月之内,先皇的夙愿便可实现了,怕就怕万一……” “阎叔叔放心,没有万一。”白芷姻站起身来:“我白芷姻绝不会让这万一发生。” 她目光灼灼,是要坚定守护一个信仰。 这一场谈话进行得很快,为避人耳目,连沧海从后门离开,白芷姻则径直回了房,不想刚一关上门,腰便被人揽住。 “你们都谈了些了什么?”秦牧眠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声问。 “此次攻打素荒,仍是连将军领兵,所以我想,时机已到,不如就趁机将这江山夺回来,你觉得呢?” “我的心思便只有你最懂。”秦牧眠低头吻她。 白芷姻将他轻轻推开:“折腾了一晚上,我累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已被打横抱起,秦牧眠抱着她来到床边,拥着她躺进被窝里:“如此,我便陪你睡会儿。” 白芷姻再没多说什么,只闭上了眼睛。她没撒谎,她是真的很累,仇恨让她时时警醒,面上表情都是刻意,她不过是个木偶,由报复操纵。 不得不承认,秦牧眠的怀抱是催眠的良药,她很快入梦,梦中等待她的仍是过往,刻骨铭心,永不复忘。 锦灰山庄办事速度很快,天机阁第二日便接到了秦牧眠派人送来的从刺客口中得知的消息。 阎天机皱眉看完了书信,冷冷道:“秦牧眠果真有办法,宦官是出了名的嘴硬,可他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他想知道到的全审出来了,这个人真是不简单。” 白芷姻好奇地凑过来:“阎叔叔,信上都说了什么?” 阎天机把信递给她:“不过是些咱们已经知道的消息,只是有一点我比较担心。” 白芷姻看完了信,眉头也皱了起来:“阎叔叔是说寐夜姐姐被魏公公盯上的事情?” 重云一听,在一旁焦急地道:“看来是我疏忽了,不应该让寐夜出宫的,她太惹人注目,难免被魏公公注意。” “不是你的错。”阎天机道:“皇宫如今四处被宦官把守,很难把人送进去,只有寐夜亲自带她进去才不会被人起疑,夏侯仪对寐夜这么迷恋,她暂时还不会有危险。不过,近一段时间还是不要和寐夜联系了。” “是。”重云点了点头。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雪楼突然开了口:“阁主,长歌那边怎么办?秦牧眠要求尽快把相国千金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若不答应,我担心他会来找麻烦。” “依你看,秦牧眠对长歌如何?”阎天机问。 雪楼想起前夜秦牧眠一看见长歌回来便将她迫不及待抱进怀里的紧张模样,道:“在雪楼看来,秦牧眠对长歌很是珍重,像是离不开她了。” 阎天机放心了些:“如此看来,秦牧眠将长歌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的目的,并不是真心想让她去送死,而是要引那些躲在暗处觊觎皇位的人出来,斗个你死我活。” “他为何要这样做?”白芷姻很是不明白。 第23章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雪楼道:“锦灰山庄势力这么大,一定有他要支持的人,不知这人会是谁?” “我只希望,这人是玉玺所选定的人。”阎天机道。 “既要将长歌活着的消息放出去,又要保证她的安全,这很难办啊。”重云皱眉道。 白芷姻眼珠转了转,忽然拍手笑道:“其实,也不难办。” 雪楼无比宠溺地看向她:“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天机阁只管放出相国千金还活着的消息,不过她的下落只卖予一人。”白芷姻道:“想得到消息便要出重金购买,谁出的银子多谁便得到消息,公平得很。我想,想要争夺皇位的人一定会有所行动,他们尽管争去,命定的君主,定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重云眼中精光一闪,嘿嘿笑道:“白管事,你这主意真是妙极。” 阎天机沉思了半晌,道:“倒是可行,如此,便交给胭脂来办,凡是来买消息的人,格杀勿论。” “胭脂?”重云惊道:“阁主,你要让胭脂出面?” 阎天机道:“只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千媚楼人多眼杂,将这些有虎狼之心的人引去,长歌那里便更安全几分。” “我不同意。”重云脸色很不好看:“天机阁四大护啊法中,寐夜已经被送入宫了,性命堪忧,若胭脂再遇不测,天机阁的势力定会受到重创。阁主还请三思。” “你们几个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只有让胭脂来执行这次任务最为稳妥。” “阁主。” 重云还要再劝,阎天机却摆了摆手,道:“天机阁成立的初衷,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长歌的安全,你我身不由己,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重云,你去安排一下。” 重云很是不甘心,可是阎天机的命令却不容违抗,他攥紧了拳头,将心中的不情愿狠狠地压了下去,低头道:“是,重云明白。” 待他三人出了门,重云终是忍不住,一拳捶在了墙上。 白芷姻晃了晃他,道:“重云哥,我知道你担心胭脂姐姐,可是,我们身不由己。何况,胭脂姐姐武功那么高,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重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拳头,道:“我去找胭脂。” 说完,急匆匆地下了楼去。 白芷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不好受。 雪楼从身后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柔声道:“重云是个识大局的人,你不必担心。” 白芷姻叹了口气,无比惋惜地道:“重云哥对胭脂姐姐一片情意,若我是胭脂姐姐,定会被他感动了,真不明白胭脂姐姐为什么不喜欢重云哥。” “重云不是胭脂心中那个一心人。”雪楼道:“这世上最勉强不来的,是情。” 白芷姻回身抱住了他:“还好我遇上了你。” 雪楼回应着她的拥抱,笑道:“多愁善感可不是我们白管事的风格。” “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白芷姻伸出手来比划着:“就那么一点点。” 雪楼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喜欢这样的你。” 白芷姻不好意思地笑了,迅速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要去锦灰山庄么,还不赶快走。” 雪楼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那我走了。” 说完,就要下楼去。 “哎,雪楼,你等等。”白芷姻扯了扯他的衣袖,雪楼回过身来,问:“怎么了?” 白芷姻脸上一红,踮起脚来,飞快地在雪楼脸上亲了一口。 “你走吧。”白芷姻红着脸,把他往后推了推。 谁知雪楼手上一使力,将白芷姻拉进了怀里,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白芷姻的心骤然间跳得很快,血潮直往脸上涌,她慌乱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雪楼柔软的唇瓣,雪楼起初只是浅浅一吻,可是后来,**渐浓,原本浅尝辄止的吻变得越来越深入,他的索取也变得越来越疯狂。 直到怀中小人儿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雪楼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柔声道:“照顾好自己。” 白芷姻娇羞地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他。 “那我走了。”雪楼笑着,戴上了兜帽,下了楼去。 白芷姻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却在他离去很久后依旧狂跳不止。 重云出了天机阁,一路骑马狂奔到了千媚楼,将缰绳丢给了小厮,自己则一脸铁青地冲了进去。 老鸨春姨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了过去:“哎呦,重爷,今儿怎么有空到千媚楼来?” “胭脂呢?”重云也不看她,径直往楼上走。 春姨慌忙拉住了他:“重爷,你别一个劲儿往里冲啊,胭脂不在房里。” “不在房里?”重云怒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春姨万分委屈“我是想说来着,可您压根儿不给我机会啊。” “她到底在哪儿?”重云急了。 春姨向后面努了努嘴:“在后花园赏花呢。” 话音刚落,重云已经不见了人影儿。 “哎呦我的祖宗啊,这重爷今儿是怎么了,别是胭脂惹了他吧,那我可怎么向阁主交待?”春姨想着,心里越发忐忑起来。 甫一进后花园,便看见百花丛中一个柔弱的身影,正提了篮子采花。她如一朵盈盈盛开的海棠,揽尽了天下的风流,万花开遍,不如她。重云放缓了步子,静静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胭脂头也没抬:“今儿园子里的茉莉开得很好,可巧你来了,待会儿上去给你泡茶喝。” 等了半天,不见重云回答,胭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来看着他:“今儿哑巴了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看重云面上阴云笼罩,愁容满面,胭脂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收回了笑容,问道:“阁主有事情?” 重云点了点头:“是有些事情。” 他看着胭脂,欲言又止,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吧,阁主交待了什么任务?”胭脂直截了当地问道。 重云叹了口气,道:“阁主准备将相国千金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想让你将那些寻找长歌下落的人引到千媚楼来,扫清障碍。” “原来是这样。”胭脂轻松地笑了:“我知道了,改天让我见见她,我对她好奇得很。” 重云看她一脸轻松,忍不住道:“胭脂,这回任务非同小可,到时候抢夺玉玺的人蜂拥而至,你会有性命之危的。” 胭脂白了他一眼:“重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胭脂的命也是他们轻易就能取的么?” 重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是担心你。” 胭脂笑道:“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除此之外,阁主还有什么吩咐么?” “阁主让你密切注视这些闻讯而来的人,若有可能,找出那个命定的君主。” “嗯。”胭脂点头道:“告诉阁主,胭脂明白了。” 重云还要再说,被胭脂拦了下来,她指了指篮子里的花,道:“你不是一直想喝我泡的花茶么,今儿个刚好有机会,我给你泡一杯解解馋。” 一看见胭脂的笑靥,重云原先的担忧和满肚子怒气一扫而空,他嘿嘿一笑,道:“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记住了。” 胭脂没有搭理他,又弯身采了几朵花,漫不经心地道:“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带一些回去,让芷姻给阁主泡着喝,再带些给雪楼,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这花茶的味道好,他是极喜欢的。” 重楼胡乱答应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胭脂在花丛中忙碌的身影,却是痴了。 天机阁在京城圈出的四条街中,东街古玩铺、书斋、兵器铺林立,西街是绸缎庄、米铺、油铺一条街,南街有当铺、各色杂货铺,北街则聚集了大瀛最出名的酒楼,赌坊,还有——妓院。 京城最大的妓院千媚楼就坐落在北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想来千媚楼的男人,每个男人心中都沉睡着一只叫做**的蛊虫,千媚楼的女子可以让这只蛊虫苏醒,激发男人与生俱来的兽性。再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男人,只要踏进了千媚楼,姑娘们极致**的温柔乡足可以让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千娇百媚,颠倒众生,男人的皮囊是假,除却**,再无其他。 东西南三条街上的店铺早已打烊,北街的热闹却刚刚开始,来往车马不断,全都朝着千媚楼的方向涌去,这里面不乏王公显贵,好面子的人,从不走正门,顺着不远处的窄小巷子穿过,直达一条宽阔道路,被围墙圈着,亦停着车马,簇拥着一扇红木朱漆大门,门口有两排女童站立迎接,一有人来,便带着他们直达各姑娘的房里去,这便是千媚楼的后门了,虽然隐蔽,但气派却比正门要十足百倍。 身为衣冠禽兽,颜面是一定要顾忌的,千媚楼的后门就是为这些男人的颜面而开的。 而这些顾忌颜面的男人中,有一个人便是夏侯洵。 夏侯洵什么都可以缺,唯独缺不了女人,宫中的上千宫女可由他随意专享,但他却不喜欢,那些女人对他唯命是从,如玩偶一般任他摆布,这令他感到厌倦,他要新鲜,要刺激,要欢愉,要酥到骨子里的柔情,这些,只有千媚楼的女人能给。 夏侯洵要找乐子,所以他来到了千媚楼。 程李子看看门口站着的女童,停下了脚步。夏侯洵回过头来戏谑地看着他,道:“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程李子有些犹豫:“爷,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不然你跟着?”夏侯洵语气有些挑衅。 程李子听着院中传来的魅死人的声音,摇了摇头,尖着嗓子道:“爷,您这不是取笑奴才了么?奴才还是在外面等着吧!”说完,恭恭敬敬地在墙角边立着了。 夏侯洵坏笑着,大步走了进去,对迎上来的女童道:“碧水间,廖碧姑娘。” 第24章太子是断袖? 与此同时,北街尽头,并肩行来了三位公子,其中一人身着玄色掐金牡丹纹衣袍,浑身好像没有骨头,走路懒懒散散,却百媚横生,让周围行人都不自觉朝他脸上看去。在他身边,两位公子均是一袭白衣,风度翩翩,一人摇着折扇,唇边一抹淡笑,闲闲地看着周围的热闹,却好似并不心动,另一人则皮肤白皙,容颜俊美,乍一看,颇像女子,再加上额间长了一颗红痣,便衬得他身上英气全无,只剩下了秀气。 长歌环顾这条热闹的街道,问秦牧眠:“阿眠,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秦牧眠指了指前方一栋华美小楼,道:“千媚楼。” “青楼?”长歌方才知道为何秦牧眠一直坚持让她女扮男装。 花绍坏坏一笑:“长歌丫头,女儿家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妓院的,恐怕只有你一人了。” 长歌仰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精致小楼,大红灯笼在她头顶高高飘扬,烛火晃目,浓浓的脂粉香气从门口飘来,哪里都是娇媚的笑声,这便是天机阁旗下最负盛名的**场所。 刚跨进千媚楼,老鸨春姨便挥着帕子迎了上来:“哎呦,花少爷,您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合欢在楼上都等急了。诶?这两位是?” 花绍笑着向她介绍:“这位姓秦,是我朋友,至于这一位……”他冲长歌眨眨眼睛,坏笑道:“是我弟弟。” 长歌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被春姨一把拉住,摸着她的手,夸赞道:“啧啧,这位公子可长得真俊,这手细滑的,千媚楼的姑娘们都没有保养这么好呢!” 长歌被她说得脸上发烫,慌忙抽回手去,春姨被逗乐了,偷笑道:“哎呦,花少爷,您这弟弟还挺害羞的。” 花绍捂着早已笑疼了的肚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见秦牧眠也是瞪了他一眼,这才正经起来,对春姨道:“叫你家的姑娘们安生点,我弟弟年纪小,别想着打他的主意。我这位朋友是来见胭脂姑娘的,她可在楼上?” “胭脂姑娘今儿谢绝了一切预约,就等着秦公子来呢,我领你们上去。” “不必了。”秦牧眠谢绝了春姨的好意:“我们自己上去便好。” 春姨见他面容冰冷,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模样,便也不自讨没趣,寒暄了两句便迎接别的客人去了。花绍给他们指了指楼上胭脂的房间,道:“你们谈正事去,本少爷去逍遥快活会儿。” 说完,轻车熟路上了楼,一溜烟儿便没了人影。 秦牧眠和长歌按照他指的方向朝楼上走,不时有喝醉了的男子从身边经过,逢人便一通乱抱,吓得长歌大叫不止,秦牧眠拉着她的手,一把折扇在身前看似漫不经心地摇着,却扇中带风,将近及他们的醉汉一个个都挡了去。所以一路行来,有惊无险。 他二人刚一到楼上,便见一个红衣女子迎面而立,冲他们盈盈一笑,一对酒窝浅浅,盛着盛情。她虽身子看着单薄,却并不显柔软,甚至,长歌能从她身上嗅到一股勃发的英气,多年来被花绍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告诉长歌,这女子会武功。 秦牧眠早已猜出了女子的身份,笑向她寒暄:“这位想必就是胭脂姑娘了吧,果然如传闻一般,美若天人,难怪会有这么多男子都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 胭脂笑着欠了欠身子:“是大家抬爱了,两位公子,里面请。” 她引着秦牧眠和长歌来到了她的房间,临进门时,长歌看见门口的木牌上写着的,好像是“醉花间。”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长歌仔细嗅了嗅,依稀分辨出了茉莉花,栀子,桂花,牡丹,海棠,芍药的味道,再看看四周,香炉里并没有燃香,不知这百花香气是从何处散发出来的。 胭脂好似明白长歌的心思,从桌上的托盘里拿起一个香囊,递给了长歌,道:“长歌姑娘,这是我采集百花风干后制成的香囊,就当做是我与你的见面礼吧,希望你会喜欢。” 长歌接过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与房间里的味道相同,这香囊里虽汇集了百花,却淡而不浓,馥郁芬芳,很是好闻。 只是,恍惚间头脑有些晕眩,长歌警觉地将香囊扔了出去:“这香囊中有毒!” “不过加了几味催眠草药,长歌姑娘倒很是小心。”胭脂笑着将香囊拾起,重又放入盘中,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 长歌此时回味,不觉惊起一身冷汗,这房中给类花香相生相克,若她没猜错,房中摆设皆涂了各种汁液,稍不留神,即刻毙命。 “你会使毒?”长歌拉着秦牧眠向后退了一步。 秦牧眠看到她的小心,拍了拍她的手:“无妨,胭脂姑娘是天机阁的人,不会对你我下毒。” 胭脂在茶几前坐下,挽了衣袖,开始煮茶,嘴上却悠悠道:“我在千媚楼过了十几年舒心日子,极讨厌有人将这平静打破。不过我既是天机阁护啊法,自然当尽绵薄之力,如今看来,胭脂这一次出山倒是对了,长歌姑娘,胭脂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天机阁的诚意锦灰山庄看在心里。”秦牧眠道:“锦灰山庄也不会让天机阁失望的。” 胭脂笑道:“希望秦公子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她将新泡的花茶递给她二人:“秦公子可有兴趣知道这当先来找胭脂的第一人是谁么?” 秦牧眠将茶杯放在鼻前品了品茶香,慢条斯理地道:“全大瀛最迫切需要玉玺的,只有那一人。” “崇华帝?”长歌脱口而出。 不想胭脂优雅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倒与他颇有几分关系。” 秦牧眠抬起头来:“崇华帝已稳坐皇位,要不要玉玺其实已无甚大碍,自古沾上皇权,亲情便似淤泥,肮脏不堪。崇华帝身体健硕,皇位姑且还能坐上个几十年,可某些人却等不了那么长久。” “你是说……夏侯洵?”长歌终于明白。 “是。”秦牧眠点头:“他现下就在这里。” 胭脂看了看窗外月色:“廖碧姑娘正伺候着,他从来不在此处过夜,想来这个时辰应该出来了。” 正说着,房门被轻叩了两声,有个稚嫩的女声在外面道:“姑娘,是时候了。” 秦牧眠闻言,看向长歌:“歌儿,你当知道该如何做。” 长歌了然,站起身来:“不过是让他爱上我,只要最终能让我亲手了结他的性命,没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说完,她向胭脂欠了欠身,出了醉花间。 “长歌姑娘,很不简单。”胭脂望着她的背影道:“秦公子当知道,长歌不会任人摆布。” 秦牧眠品了口茶,沉醉在百花媚人的清香中,只微微笑着,没有作答。 几乎是一出门便看到了那个身影,在对面的碧水间门口,正欲举步下楼。 长歌看了看四周,当下启步,朝几个斜倚着楼梯的姑娘走去。 “呦,这位公子,怎生一人在此行走,既然来到了千媚楼,何不叫姐妹们陪你共度良宵,也不枉此行啊!”一个女子已搭上了长歌的手臂。 长歌彬彬有礼地笑着,将她手拂去。 其余几个姑娘见势,也围了过来,一个个如狼似虎,纷纷栽向她的怀中,有几个不安分的,已然伸手朝她身上摸去。 长歌有心弄出大动静吸引夏侯洵的注意,故作惊慌,慌忙往后退,谁知她退一步,那些姑娘便进十步,她躲到哪儿,那些姑娘们便追到哪儿,像是将她吃定了似的,正走投无路时,长歌迎面撞进了一个怀抱。 “各位姑娘,实在抱歉,这位公子是在下的人,还望姑娘们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歌抬头看去,正对上夏侯洵一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 “呦!原来是夏公子,奴家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个俊俏的随从?”一个姑娘娇声道。 “她可不是在下的随从。”夏侯洵揽住长歌的腰,将她圈进了怀里:“她是在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姑娘们惊叫着,纷纷掩了口鼻,看怪物似的看着夏侯洵。 “夏公子,你,你……”方才那个姑娘不可置信地瞪着夏侯洵,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断袖?”姑娘们交头接耳:“看着挺风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断袖呢?” “那倒不见得,你看那位公子,长得眉清目秀,若是生成女儿家,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呢,也难怪夏公子会喜欢他。” “可是,两个大男人……” 姑娘们如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夏侯洵冲她们风流一笑,坦然迎接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惊诧目光,大大方方地搂着长歌向后花园走去。 刚一进园子,长歌立刻从夏侯洵怀中挣脱了出来,向他福了福:“真是到哪里都少不了太子爷的影子,太子爷可真是体恤百姓呢,就连微服私访也要到千媚楼这种地方,白歌好生崇敬。” 夏侯洵尴尬笑笑:“洵不过是来谈些事情,不想会在此地遇上白姑娘。” 他打量了打量长歌的一身男装,忽而挑眉:“倒是白姑娘一个女儿家,这身打扮出现在千媚楼中,着实不太妥当吧?” 见长歌默不作声,夏侯洵又上前了一步,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魅惑:“洵很好奇,白姑娘来此处难不成也是学那些大男人们找些乐子的?” 长歌偏过头去,却又被夏侯洵抬着下巴扳了回来:“怎么不说话了,嗯?” 长歌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 “哦?”夏侯洵眉眼带笑:“等我做什么?” 本以为长歌会说出柔情的话语来,不想眼前寒光一闪,长歌的剑已指向了他的胸口:“不如我们比一比,若你能胜过我,我会带着玉坠去皇宫找你。” 夏侯洵笑了:“我从不跟女人动手,更何况那女人是你。” “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第25章赌你心中有没有我 长歌说完,举剑便朝他刺去,只手腕一挑,便将夏侯洵胸前衣襟挑破:“这一剑,是为你在毓秀山轻薄于我。” 夏侯洵装出一副被长歌惊吓着了的样子,转身便跑,长歌再刺出一剑,恰刺入他的后肩,顿时血涌如注:“这一剑,是为你将身份隐瞒于我。” “歌儿,你这是来真的么……”夏侯洵一路叫喊着,跌跌撞撞跑进了旁边的花林里。他看似动作笨拙,实际闪躲迅速,在树后花间躲来躲去。自这两剑刺出后,长歌明明看他近在眼前,可剑却始终未能近其身体。一想到他就是使相国府惨遭灭门的凶手,长歌心中心中更是窝火,所以手上加重了力道,将所有怒火都发泄于剑上。 剑气凝结成冰,将后花园中的空气都冻结了。气贯长虹间,花瓣不堪吹拂,纷纷告别枝头,奋不顾身飞上天去,独余暗香残留,沁人心脾。漫天花雨零乱自舞,他二人自花雨中遥窥,如隔了重重迷雾,怎样看来都似不真实。对于夏侯洵来说,天地是一片虚幻,长歌恰是这片虚幻中唯一清晰的,花雨中她影影绰绰的纤弱身影令夏侯洵着了迷,虽然那张脸上满是愤怒,可是夏侯洵喜欢,夏侯洵就喜欢她微嗔的模样,足够真实,足够生动,足够他不满的欲求愈加膨胀。 “歌儿,你我好生说话,不好么。”夏侯洵躲在树后可怜巴巴地叫唤着。 “你若能赢过我,我便跟你好生说话。”长歌又是一剑,却刺在了树干上,夏侯洵坏笑着的脸庞在她剑前晃了晃,又闪到另一棵树后躲了起来。 “歌儿,你真这么想要我的命?” 长歌没有回答,可剑却在夏侯洵话音刚落时削去了他一缕头发,若不是夏侯洵躲得及时,现下渗血的,该是他的喉咙了。 夏侯洵望着她怒得发红的脸,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忽然从树后走了出来,定定地站在长歌面前,挺起胸膛迎了上去。 歌儿,不如我们来做个赌注吧,就赌……你心中有没有我。夏侯洵心想着,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冷冽的剑气丝毫没有犹豫,直向他而来,身上顿时如冰封,动弹不得。夏侯洵不禁皱了皱眉,究竟要心中有多少悲伤过往才能练出如此绝情的剑来,这个女子,让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下来。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响,呼吸之间,左胸已被剑深深刺入,她当真,一点也不留情面。 剧痛之下,夏侯洵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长歌的脸。 冷若冰霜,甚至,夏侯洵还看到了一丝畅快的笑意。 夏侯洵的心开始疼了。 他缓缓抬手,一把握住了剑,把它拔了出来,手上的白玉扳指瞬间便被血染红。 长歌提剑站着,冷冷看着他淌血的手,让自己的眼中恰到好处闪过一丝不忍。 “这一剑,是为你太子的身份。”长歌说完,眼中盈上了泪,看上去楚楚可怜:“为什么不躲?” “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你动手。”夏侯洵伤口吃痛,扶着树坐了下来,吃力地道:“你既然恨我,当初又为何救我?” 长歌独啊立于风中,目光凄楚:“你玩世不恭,终归会成为负心之人。” “原是这样。”夏侯洵苦笑:“如此,是我错了。不过,日久见人心,让我夏侯洵动了心的女人,我会用天下来博她一笑,你信么?” 长歌冷笑:“你觉得我会信么?你是崇华帝的儿子,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是么?” 夏侯洵的眼神忽然间冷了下来:“他是他,我是我,我从不以姓夏侯为骄傲,也请你不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 长歌蹲下了身来看着他:“皇家的人果真都是没有心的么?” 夏侯洵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仍有鲜血流出,温热的液体让长歌的手指颤抖,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将手下的这颗心挖出来,作为祭奠。 “你若不信,可以看看我的心。”夏侯洵道:“我的命都是你的了,我的心,你有权拿走。” 他胸前的伤口一直血流不止,如今面色已很是惨白,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夏侯洵无奈地笑了,他本是来千媚楼风流快活的,谁知遇上这丫头,自己竟傻得心甘情愿白挨她一剑,为什么一向风流的他在这丫头面前就变得狼狈不堪了呢? 正是这无奈一笑,让长歌清醒过来,她收起眼中的狠厉,装扮上的是心疼和悔恨。 花瓣在夏侯洵眼前飞舞得厉害,让他觉得天地都是晃动的,长歌在他身上迅速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将血止了下来。而当夏侯洵忍着剧痛抬起头来时,长歌已从怀中扯出一张绢帕,替他包扎起了伤口。 夏侯洵笑了。 这场赌局,他赢了。 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长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看来太子爷的伤也无大碍,就不用包扎了吧?” 说着,就要站起身。 夏侯洵慌忙拉住她:“好,好,我不动,我看着还不行么?” 长歌重又蹲下了身来,仔细帮他包扎,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问:“夏侯洵,若是你,你会选哪个,江山,还是美人?” 夏侯洵是风流场中混惯了的,自是知她此问的用意,不假思索道:“江山很好,若为美人,便是舍了这江山我也是甘愿的。” 果不其然,他的答案让长歌包扎伤口的手顿了顿。 夏侯洵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勾过长歌的脖子,便吻上了她的唇。 本以做好了被长歌推开的准备,不想长歌竟出乎他的意料,热情回应,动作虽笨拙,可足够让他欣喜,虽怯弱,可倔强地承受。夏侯洵贪婪地品尝着那娇小的丁香,几乎有种想要将它吞下的想法。 所谓动情,不过如此。 他二人纠缠了许久,最终让他停下的,是长歌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恰落在他们紧紧相依的唇上,淡淡的咸味儿让夏侯洵立时松开了她。 “怎么哭了?”夏侯洵将她眼角的泪擦去。 长歌抚摸着他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可目光却有闪躲:“你是太子,我不该爱上你,我怎么能爱上你。” 夏侯洵愣住,正欲将她拥入怀中,忽然听闻程李子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爷?爷?是你么?” “该死的奴才。”夏侯洵低低骂了一句,却发现长歌已旋身隐入了漆黑的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什么人?”程李子看见夏侯洵满身的血,又瞄见一个身影跳上了房,忙要去追,却被夏侯洵拦了下来:“别追,爷我今晚唐突了美人,这是我欠她的,你若敢追,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程李子哭丧着脸道:“可是爷,您要是这样回去,皇上可是会直接砍了我的脑袋!” “用不着父皇,坏了我的好事,我现在就想砍了你的脑袋!”夏侯洵冷冷道:“今晚不回宫了,随我去找连将军,我要让他帮我查一个人。” “嗳!”程李子答应着,小心翼翼地将夏侯洵背上,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夏侯洵懒懒地爬在他背上,却隐约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灼目光在盯着自己,他匆忙回头去寻,满院狼藉的残花里,却是找不到一丝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竹吟冷冷地看着夏侯洵远去,眼中的厌恶显而易见。 庭院里残花满地,冷香狼藉,该去的人都去了,知长歌无事,他这才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足尖轻点,朝醉花间的方向而去。 醉花阴里,有暗香盈袖。 秦牧眠品着花茶,嗅着馨香,却醉了。胭脂举手投足间有摄人心魂的魅力,若说长歌清丽,那么胭脂则比长歌多了几分妩媚妖冶,所以,也更令人心动。到最后,连秦牧眠竟觉得自己已然为这个女子沉醉了。 这便是胭脂的魅力。 她只一个眼神,便能让男人忘乎所以,不论你是爱娇媚的,还是清纯的,迷人的,或是可爱的,楚楚动人的,甚至蛮横不讲道理的,她都能满足。你要她一种模样,她能给你千般变化,千娇百媚,总不相同,她能让你尝尽人世间的极乐,欲仙欲死。 她是胭脂,一个名字妩媚到颜色似血的女子。 秦牧眠不得不承认,连他也有些沉沦了。 正当神思恍惚时,窗子上传来了三声轻叩。 胭脂看了秦牧眠一眼,起身打开了窗子。 窗外月上柳梢,浮影暗动,竹吟逆光而立,一身青衣应景,满地残花落红为他做了陪衬,无波的面容里,一双眼眸比院中那口古井还要幽深,像是没有情绪。 头一次,胭脂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不到欲求。 胭脂的目光扫过竹吟发间沾着的花瓣,眉头轻皱,伸手轻轻为他拈了下来:“这位公子,你伤了我的花儿了。” 她的宽袖自竹吟脸前滑过,露出小半截玉腕,清淡香气随之袭来,竹吟的身子微微震了震,紧绷的面容稍微松弛了些。 胭脂见他默不作声,嫣然一笑:“落红满径,固然美丽,可零落成泥,便徒增萧条了,何况,那是我的心血。” “我赔你。”竹吟淡淡道。 赔?胭脂无奈摇了摇头:“公子,你不懂。” 她转身走回了屋,竹吟攀着窗台轻巧闪了进来,径直走道秦牧眠身前,躬身拜了下去:“公子。” “长歌有事?”秦牧眠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竹吟凑到他耳边将方才发生的情况一一说了,恰在秦牧眠露出满意的微笑时,长歌走了进来。 她衣襟上带了血,秦牧眠看见,拉过她来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才将她打横抱起:“歌儿,我们回家。” 胭脂笑着欠了欠身:“秦公子慢走。” 秦牧眠抱着长歌当先一步离开,竹吟却是未动,紧紧盯着胭脂,似在深深沉思,深邃的眼神却让阅男人无数的胭脂捉摸不透。 “公子可还有事?” 竹吟向她走近了几步,却忽然弯身拿起桌上的香囊,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便紧紧握在了手中,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中又恢复了无波的平静。 第26章要了她的身子 “我叫竹吟。”他道,转身离开了醉花间。 竹吟,胭脂想,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他堂而皇之地抱着长歌出了千媚楼,一路上自然惹来不少诧异的目光,千媚楼的姑娘们眼睁睁看着方才还靠在夏公子怀中的可人儿如今又被另一位温润如玉,笑如春风的公子抱在了怀里,变换之快,令她们瞠目结舌,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长歌的狐媚功夫了得。这白脸小生,着实不简单,将她们千媚楼的姑娘们都生生比了去不说,还堂而皇之在千媚楼中上演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岂不是让她们千媚楼丢尽了颜面么? 许是在花绍身边呆得久了,长歌对男女间的事情并未有什么忌讳,是以对周围的灼灼目光也毫不在意,乖乖将头靠在了秦牧眠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回到家的时候,长歌已躺在秦牧眠怀中睡着了。 秦牧眠站在回廊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将长歌抱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红啊袖原本是在房间里候着的,见秦牧眠回来,忙起身相迎,可目光一撞见他怀中的长歌,便黯淡了下来,原本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将床上的锦被铺好,便安分守己地立在了一旁。 看着秦牧眠小心翼翼地将长歌放在床上,又悉心盖好了被子,红啊袖嫉妒得眼中燃起了火焰,那两簇小小的火焰瞬间已成燎原之势,将床上的长歌烈火焚身了不知多少回。 红啊袖心中不服,她自小就以侍妾的身份跟在秦牧眠身边,起初只是为秦牧眠贴身伺候,及至十六岁那年,秦牧眠要了她的身子,她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侍妾,也是秦牧眠最亲密的枕边人,每晚全心全意伺候秦牧眠,竭尽全力让他快乐已经成了红啊袖生活中的全部,可如今,这全部却被长歌硬生生打碎了。 耳鬓厮磨,终是抵不过秦牧眠藏在心中十年的牵挂,红啊袖心中明白,再不要她身子的秦牧眠,也再不会多看她一眼了。 当初那个只会哭哭啼啼,如水一般做成的女子,终是用她的泪水夺去了秦牧眠的心,也吞没了红啊袖的所有。 红啊袖不甘。 秦牧眠见红啊袖立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头也不回地道:“红啊袖,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红啊袖点头答应,回头看看床上长歌无忧无虑酣眠的脸,终是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她被刺得生疼。 乖乖地退出门去,失魂落魄地离开,在红啊袖身后飘洒了一地的,是一滴滴暗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而落,擦着鲜红的裙角陨落在地,碎裂了一地的,是她的心。 秦牧眠支着头看着熟睡中的长歌,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她的脸,淡扫过她的眉眼,停在了她的唇上。 长歌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阿眠,我冷。”她道。 秦牧眠拥住她:“这样可好些?” 长歌摇了摇头,手却是不安分地解开了秦牧眠的衣扣:“阿眠,我好冷。” 秦牧眠被她的主动吓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二人已变得坦诚,长歌的唇吻了过来。 秦牧眠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长歌,一切都是长歌主动,她迫不及待地在他身上索取温暖,每一个动作都足以让秦牧眠沉沦。 这女子,原来是蛇,骨子里是奔放,只寄生方能活命。 整个过程中长歌一直闭着眼睛,秦牧眠看不到她眼中的情绪,可凭她手上的动作可以猜测出她此刻是快乐的,不然她不会如此索要,头颅也不会如此高昂。 “阿眠,江山和美人,你要哪一个?”快至巅峰时,长歌忽然问。 秦牧眠愣住了,忽而成竹而笑,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呵气如兰:“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与此同时,长歌的身子颤栗出阵阵快感。 落差却在她心头,她的心终是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 朦胧中,她的眼中腾起了雾气,身体渐渐变得轻浮,恍惚中她可以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能看到她的胸口,那万丈的金光之下蓬勃跳动的心脏之中,藏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虽小,却足以让整个大瀛为之疯狂的东西。 那是传国玉玺。 所有人都遍寻不着的传国玉玺,竟是藏在她的身体里。 她忽地停止了喘息,呆呆地看着床顶,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歌儿?”秦牧眠也停下了身体的动作:“你怎么了?” 可是,长歌却没有听到,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玉玺上刻着一个名字,那名字的主人现下正伏在她的身上,叫做南宫牧眠。 大瀛国命定的君主,是南宫牧眠,玉玺如是说。 秦府的夜很静,该休息的,早早地熄灭了房中的烛火,不该休息的,栖身于各个隐晦的角落,窥探着静夜中的一举一动,他们是秦府的眼睛,若你想心怀鬼胎,首先要在心中掂量掂量自己这颗脑袋够不够如此多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分享。 竹吟隐匿于来仪阁的梧桐树上,远远地眺望着秦牧眠的房间,终于望见烛火熄了,他靠着树枝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下来,闪到了一旁的花园里。 他皱眉看着园中的花木,仔细回想着,千媚楼的后花园中,百花开遍,香气馥郁,种类不比秦府里的少,可是,她最喜欢的,该是哪一种? 竹吟拿出怀中的香囊,放在鼻端深深嗅着,仔细辨认着每一种香味,兰花的雅致,牡丹的浓郁,桂花的甜腻,以及茉莉的清淡,各种花香在鼻尖萦绕,最令他感到熟悉的那个,是胭脂衣袖间也淡淡散发出的那一阵清新淡然的味道,那是茉莉。 竹吟仔细收好香囊,依旧面无表情地朝花园的深处走去。 胭脂每日清晨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窗,从她的窗子向外望,刚好可以看见满院的花木,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关心的一件事。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胭脂姑娘爱花,惜花,而她平生最容不得的,便是有人将她的花糟践,她以为,竹吟便是那个糟践花的人,自然便犯了她的大忌讳。 次日胭脂晨起,依旧是照例推开窗户,可却突然意识到门外的花早在前一日晚就已尽数被毁了,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地零落成泥的落红而已,心中便没了兴致,只漫不经心朝窗外扫了一眼,便回转过头去,可身子却忽地一顿,她又急忙往窗外看去,满院的落花仍在,可院落中央那一方她最喜欢的花圃里,茉莉竟又重新生长出来,竟比她先前栽种的还要繁盛,她甚至可以闻到诱人的清香,自花圃中一点一点四散开来,飘满了千媚楼每一个角落。 “我赔你。”竹吟淡淡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胭脂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男人,倒真把花赔给了她,而且还是她最喜欢的茉莉。 “他叫竹吟……”胭脂轻声念着竹吟的名字,想到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没来由的,心中竟流过一丝温暖。 她寻了竹篮,迫不及待下了楼去。站在花园里,茉莉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她摘下来一朵闻了闻,清淡的香气里,仿佛还有另外一种味道。 她闭上眼睛,想到那一身青衣的男子,不觉莞尔,这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身边过客匆匆,逢场作戏是生活,情爱是陪衬,讨她欢心的人何其多又何其容易,可是真正将她放在心上的,除了重云,陌生人中,竹吟是第一人。 只是,这世上的男人,都是**做成的骨肉,这个男人,又怎么可能例外? 胭脂失魂而笑,毫不留恋地关上了窗子,再无花香盈鼻,不见不思不念,心才能得以保全。 情爱是毒,痴傻女子爱饮,她胭脂可不爱。所以,千媚楼第一花魁胭脂,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动心的女人,以前是,以后也是,永生永世,都是。 她拈起一个香囊藏于袖中,而此时此刻,大瀛皇宫里,崇华帝端坐于宸曜宫中,原本批阅奏折的笔忽然顿住了,悬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 “你是说,相国的女儿找到了?”崇华帝回头看着魏公公。 “正是,”魏公公颔首道。 崇华帝放下笔,目光中露出一丝疑惑:“这消息可靠么?” “皇上放心,这消息绝对可靠,早在十年前就不断有人向天机阁出高价要买相国千金的下落,天机阁在这十年间费尽心思,终于找到,只是他们还在等出价最高的那个人,所以消息还没有被卖出。。” “如此,你知道该怎么办。”崇华帝道。 “皇上放心,奴才定会办得圆满。”魏公公看着他,小心翼翼问:“皇上,有一件事,奴才不知当说不当说。” 崇华帝抬眼看着他:“你一向办事利落,如今怎么变得吞吞吐吐了?但说无妨。” “拒奴才的手下回报,夜贵妃前几日夜里出了趟皇宫,却是去了天机阁,在那里呆了约莫半个时辰,再回来时,身边便多了一名宫女,如今已安排在她的静夜宫中当差。碍于夜贵妃的身份,奴才不敢去查那宫女的来历,只得如实向皇上禀报了,求皇上定夺。” 魏公公每说一句,崇华帝眉头的阴影便越重,待他将话说完,崇华帝的脸色已很是难看了。魏公公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崇华帝。 崇华帝沉默了良久,忽而站起身来,魏公公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不断磕头:“皇上息怒啊。” “摆驾静夜宫。” 崇华帝说完,拂袖而去,魏公公连忙爬起来在他身后跟着,虽然诚惶诚恐,可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捉摸的笑容来。 第27章小美人儿,你竟懂得我的心思 静夜宫紧挨着揽香亭,距离宸曜宫很近,崇华帝为了时时见到寐夜,便将她安排在此处居住。后宫佳丽三千,皆有各自居所,却都是聚于一处,只静夜宫不同,独啊立于宸曜宫与后宫之间,既不遭后宫烦扰,也不远离皇上,崇华帝这么做,无疑是在昭告天下,自太子生母段皇后去世后,寐夜无疑是继承后位的不二人选,后宫妃嫔若有野心的,也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否则,崇华帝不会让她们好过。 自负如崇华帝,原以为自己没有弱点,可是自寐夜出现后,他崇华帝,竟然也有了死穴了。 静夜宫的太监见崇华帝急匆匆而来,正要高声禀报,却被崇华帝扬手止住了。一路行去,宫女们见了他纷纷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去,这一段路像是很漫长,终于,在镜奁前看到了慵懒而坐的寐夜,只穿着薄衫,一个看着面生的宫女正为她梳妆,见到崇华帝,宫女忙要行礼,被崇华帝摆摆手免去了,宫女忙又镇定地为寐夜梳头,仿佛这屋子里本没有皇上亲临似的。 崇华帝立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从宫女手中拿过梳子,替寐夜梳起了头发。 “皇上来了怎么不告诉臣妾一声,臣妾这副样子,让皇上看了笑话。”寐夜从镜中看着他,娇嗔道。 “你无论何时,无论何样,都很好看。”崇华帝在她耳边柔声道。 寐夜脸上飞红,瞥了宫女一眼,宫女会意,行礼而退。 “慢着。”崇华帝高声将她叫住了。 “皇上有何吩咐?”宫女低头问道。 崇华帝依旧专注着手中的动作,边将寐夜柔软的发丝绾成一个简单的髻,边问:“我看着你面生,是新来的?” “回皇上,奴婢刚入宫两日。”宫女不卑不亢地答道。 崇华帝满意地看着自己绾的发,又从桌上拿了几样发饰比对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奴婢名为绿衣。” “绿衣……”崇华帝选中了一支翡翠鸾凤步摇,插在了寐夜发间,道:“你这名字,倒是有诸多哀怨啊。” 寐夜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笑道:“她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呢,自小无父无母,被天机阁收留做了打扫丫头。前日夜里我去天机阁,见她聪明伶俐,深得我喜欢,便将她带了回来,让她贴身侍候。” 崇华帝皱眉:“你夜里偷溜出宫去了天机阁?” 寐夜朝娇嗔:“我还不是为了皇上才去的。” 崇华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眉头依然未展:“说来听听,你如何为我而去?” 寐夜莞尔一笑,替他揉啊捏起了肩膀:“皇上不是要找玉玺的下落么?都说这世上没有天机阁打听不到的消息,所以我多年前就已向天机阁开了价,要向他们买相国千金的消息,他们打听了这许多年,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前日,我就是去向他们要消息的。” 崇华帝听了,心稍稍放下了些,却仍是不动声色,听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 “天机阁没有将消息卖给你,即便你是我最宠爱的妃子,对吗?”夏侯洵道。 “皇上真是圣明,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寐夜靠入了他怀中:“寐夜没用得很,不能替皇上分忧。” “美人哪里的话,你有这份心,朕已甚感欣慰了。”崇华帝拥着她向床边走去:“剩下的交给我来办就好。” 寐夜娇笑着,拉下了床帏。 一夜之间,京城轰动,天机阁在等最大的买家到来买取相国千金的消息,究竟谁会是最大的买家,不得而知。 人们所知道的,便是相国千金的下落掌握在一人手中,那人便是千媚楼第一花魁胭脂,曾扬言要尝遍天下男人的胭脂,如今只需静静坐在千媚楼的醉花间,便有源源不绝的男子送上门来,讨她欢心,买她消息。 千媚楼的门槛简直快要被踏破了。 胭脂坐在窗台上,斜倚着墙,漫不经心地望着楼下院中盈盈盛放的茉莉花,想着那一身青衣冷若冰霜的男子,妩媚而笑。 房顶上,东西南北四处原本轻缓平静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胭脂的目光沿着房檐扫视了一圈,停在漆黑的夜空中,变得没了焦距,仿佛看着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四位少侠在房上窥视良久,不觉累么,不如来胭脂房中喝一杯淡茶,驱驱寒冷,也好过一个人孤单寂寞。” 她的声音娇柔,唤得房上四人呼吸同时一滞,却都不敢节外生枝,将身子朝黑夜的更深处隐了隐。 一阵风过,胭脂的发丝肆意扬起,单薄的衣衫在轻风中舞动,香肩半隐半露,愈显撩人,这一回,房上传来的,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四位若再不出来,本姑娘可就回屋睡觉了。”胭脂好似没了兴致,手随意一扬,四枚花瓣便朝四个方向而去,顿时血腥味弥漫,四个身体直直地栽在了院子里。 胭脂飞身而下,落在四名黑衣人面前,看着他们在地上打滚,满心惬意,一一为他们除去了脸上的面纱。 “别再乱动了,这花瓣浸了毒,身子越动,血液流的越快,毒发身亡便早一些,若还有话跟我说,就乖乖地躺着。” 她这一说,四人眼神惊惧,果真听了话,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忍着剧痛,一动不动。 “对嘛,这才乖,告诉我,你们都是谁派来的?” 四人相顾,抿了嘴,一言不发。 胭脂嫣然一笑,从袖中摸出香囊,打开来将香粉倾倒于四人身上,顿时焦糊味道弥漫,伴随着四人的哀嚎,他们身上的衣衫均已被腐蚀,露出腐烂的血肉来。 “胭脂别的本事没有,使毒的手段可是一流,诸位若想将胭脂身上的毒一一尝遍,胭脂倒也乐意奉陪。” 胭脂笑意盎然,指尖轻动,一抹流光在手指上闪动,却是不知名的银白色粉末。她指尖轻碾,粉末将落未落之时,一名黑衣人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了胭脂的腿,求饶道:“姑娘饶命,我说,我是上楚世子派来监视姑娘,寻找玉玺的。” “很好,”胭脂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抬脚将那人踢在了一旁,看着另外三人,冷冷地道:“你们三个呢?” 那三人皆是惊恐,其中两个也不堪煎熬,纷纷招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端王爷派来的,亦是为了寻回玉玺。” “我是素荒王派来的,同样为了玉玺。” “倒是都出现了……”胭脂随即又转到最后一名黑衣人面前,扬声问:“那你呢?” 那人狠狠瞪了她一眼,紧紧闭着嘴,不知一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宦官,应是崇华帝派来的。” 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竹吟从黑暗中走出,蹲于黑衣人面前,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找出一块象牙制的名牌来,果真是在宫中当值的宦官。 胭脂惊讶地看着他,声音里竟有一丝欣喜:“你怎么来了?” 竹吟扬手,竹笛在四人喉间轻点,他们立刻毙了命,连惊恐不已的眼睛都没来得闭上。 胭脂默默看着:“竹吟公子深夜前来千媚楼,难不成又是赔我花儿的?” 竹吟移过目光,看着花园里盛放的茉莉花,面无表情地问:“可还喜欢?” “你怎知道我喜欢茉莉?” 竹吟看向她:“你的香囊。” 胭脂这才明了,忍不住低头笑了:“原来是这样,我竟没有想到。” 她看了看竹吟,忽然又道:“那你今日过来是做什么?” 竹吟道:“只是路过,便来看看故人。” 胭脂冷冷地道:“好一个路过,竹吟公子已见过胭脂了,夜已深,请回吧。” 竹吟愣了愣,神情有些窘迫:“来寻玉玺的人都不简单,你要小心。” 胭脂定定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目光灼灼,竟无一人愿意移开,任由这饱含着复杂情绪的两道光芒在咫尺间碰撞,灼啊热,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进一步靠近,哪怕欲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叫我胭脂。” 胭脂回身,一跃而起,飞回了房中,懒倚在窗台上,冲竹吟招了招手:“竹吟公子请。” 竹吟亦飞身而至,坐于她身旁,看着疏离灯影中,她的青丝飘荡,情不自禁为她挽起了耳边散发,青丝混着花香,缠绕于竹吟指尖,他仓皇抽手,却无奈青丝紧紧纠缠,他已逃无可逃了。 竹吟叹了口气,在胭脂耳边轻声道:“叫我竹吟。” 千媚楼依然红火,醉花间中,总有意想不到的人来,胭脂的牌子翻得勤快,姑娘们脸上的妒意亦日日上涨。千娇百媚,如今俨然成了胭脂一枝独秀。 倒是让胭脂趁机看清全大瀛有野心的,究竟是哪几个。 第一个来找她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沧浪王,骄奢逸的沧浪王,被酒池肉林腐蚀已久的心中竟然还有一丝丝野心的苗头,这让胭脂诧异得很。 “不知沧浪王出价几何?” 胭脂为他沏了一壶上好的茶,他不愿喝,命人摆了酒菜,对胭脂举杯:“胭脂姑娘知道的消息足以让大瀛癫狂,我愿出万金买下。” 胭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胭脂竟不知王爷也有做天子的喜好。” 沧浪王笑了,将她揽至自己身旁:“小美人儿,你竟懂得我的心思!” 胭脂蘸了酒的手指滑过他的唇瓣:“既然不愿做天子,为何还要买相国千金的下落?” 沧浪王将她指尖的酒吮尽:“这万金,是要将你连那消息一同买去,届时崇华帝也要看我脸色行事,岂不妙哉?” 胭脂抚摸着他的络腮胡,娇笑:“王爷好天真,殊不知自你将我买去的那一刻,你的头颅已注定要高悬城门了。” 沧浪王脸色大变,胭脂趁机站起身:“全大瀛还没人敢占我胭脂的便宜,沧浪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吧?” “你!”沧浪王怒极,一把抓住胭脂的手便要用强,岂料伸出去的手却变成黑紫,他惊恐地看着胭脂:“你,你竟下毒?” 第28章要还是不要 胭脂轻声笑了:“胭脂生平就会一样,便是下毒,若王爷尝得还不够,胭脂还可以多给些。” 沧浪王一口血吐出,指着胭脂:“快,快给我解药。” “解药倒是有,不过没有白拿的道理,王爷可想好了,是要还是不要?” “要,自然是要。”沧浪王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王爷如今踏入我千媚楼中,往后沧浪国若想在大瀛呆得长久,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公然与崇华帝作对,你当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 沧浪王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也着实后悔,忙问:“天机阁可有法子保我大瀛避过此劫?” “我既与你这么说,自然是有。”胭脂道:“沧浪虽是大国,毕竟势单力薄,日后崇华帝若举兵攻打,自是寡不敌众,眼下便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 “结盟?”沧浪王了然。 “看来沧浪王还没有醉得太糊涂。” “你费尽心思给我下毒,却是要我与别国结盟,天机阁究竟是为谁卖命?”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大树底下好乘凉,沧浪王还是未雨绸缪得好。”胭脂说完,拂袖转身,一阵花香飘过,沧浪王顿觉身心舒畅,再看看手上,已恢复了正常,看来是毒已解了。 “慢走,不送。”胭脂再没看她一眼。 沧浪王狼狈离去后第二日,踏入醉花间的,便是端亲王,他开门见山:“我派来的人,有来无回,想来是被胭脂姑娘留住了,他可曾为难姑娘?” “我若不将他留下,王爷怎么会来呢?” 端亲王道:“你当知我是来做什么。” 胭脂摆弄着一盆从花园中移来的晚香玉,漫不经心道:“昨日沧浪王才来过,想用区区一万金买我这消息,被我给回绝了,不知端亲王愿意出价多少?” 端亲王笑了:“我知胭脂姑娘视金钱如粪土,若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名分。” “名分?”胭脂佯装不解。 “端某的府中尚缺一名王妃,若胭脂姑娘愿意……” 胭脂笑了:“日日对着一张面容,我可是会腻的。” “那胭脂姑娘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不重要,我只看你们出的价钱,谁最高,我遍给谁,若想知道花落谁家,三月后便有答案,端亲王不如回府静待佳音。” “三月……”端亲王嗫嚅:“太久了。” “草包王爷也有心急的时候么?” 端亲王笑道:“我是为了皇兄。” “皇上真是好福气,有端亲王这样一位体贴的弟弟,着实是大瀛的幸事。” 胭脂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胭脂累了,王爷请回吧。” 端亲王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下月初端某在府中设宴,还望胭脂姑娘能来歌舞助兴,也不枉端某来千媚楼一趟。” 胭脂颔首:“却之不恭。” “如此,你我下月见。” 端亲王开门离开,背影潇洒风流,殊不知他心中已有了计较,一个名字在他心头反复掂量,是沧浪王。 崇华帝是最坐得住的一个,他的到访是在一月后,在苏离夜探千媚楼中毒离去后三日,崇华帝一身微服,佯作外地进京的富商,踏进了千媚楼的门槛。 崇华帝身边陪伴的,自然是魏公公。 “不知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胭脂迎向他。 “在下姓夏。”崇华帝道。 胭脂立刻下跪行礼:“胭脂见过皇上。” 崇华帝审视着她:“你倒是不简单,知道我的身份。” “胭脂知道皇上一定会来。” “你倒是信心满满。” “皇上这不是来了么?” 崇华帝听了,哈哈大笑:“你呆在千媚楼中着实可惜,可想随我进宫?” 胭脂摇头:“回皇上,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崇华帝想了想,道:“或者说,天机阁想要什么?” “不过求个平安无事,天机阁想在大瀛立足,需要靠山,皇上便是天机阁最有利的靠山。”胭脂如是说。 “天机阁……”崇华帝沉吟:“我注意了很久,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你们的存在对我的江山有益无害,可如今,不知我是不是该对你们另眼相看,改一改我素来的看法?” “皇上圣明,当知天机阁等人开价买消息为假,等皇上到来才是真。相国千金的下落,天机阁为皇上隐瞒了许久,皇上若想知道,胭脂现下便可告知。” “看来我这圣旨倒是多余了。”崇华帝道:“说吧,百里长歌现下在何处?” “桃花峪,万佛寺。” 崇华帝愣了愣,忽而笑道:“倒是会藏,万佛寺,佛门净地,自然无人敢扰,相国果真煞费苦心。” “一切为了大瀛。”胭脂道。 崇华帝抬眼看向她:“你如此伶俐,应会告诉我都有谁来找你打探过百里长歌的消息。” 胭脂笑了:“该来的人都来了,就连素来只对美人感兴趣的沧浪王和草包王爷都来了,皇上还让胭脂怎样告知呢?” “都来了……”崇华帝失笑:“十国诸侯,竟无一国例外?” “有,黎国南宫,素荒天凰,胭脂至今没有见到。” “黎国,素荒……”崇华帝沉默片刻,抬起了胭脂的下巴:“朕要你为朕做一件事情。” 秦牧眠开始时常出入天机阁,在府中的时间极少,长歌闲来无聊,便去找花绍比剑,却总不合时宜地碰见花绍与人缠绵,搅了他的好兴致,他也再不愿陪长歌练剑。长歌气得牙痒痒,觉得那句拜师不慎误终身就是在形容她的。 就在长歌觉得异常无聊烦闷之时,红啊袖出现在了来仪阁,说京城里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即将到来,邀她一道去街上逛逛。 那一日,全京城灯火辉煌,华彩流光,各式花灯沿长街绵延,铺出十里锦绣道路,行走其上,步步飞烟。 她们于夜正浓的时候出门,花绍本说要陪她们一起,可走了没几步便转向拐进了千媚楼,被撇下的两个姑娘在拥挤的长街上漫步,赏灯观景,兴致甚好。 长歌见街边有卖面具的摊铺,觉得有意思,便买了两个来,与红啊袖一人一个戴在脸上。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人远远跟着,隔了几丈距离,于人群中信步而走,却将她二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歌选的面具,模样狰狞,听那卖货的老伯说,这是兰陵王上阵打仗时总爱戴的那一面。 而在红啊袖看来,长歌选的不是面具,而是野心,要将秦牧眠生生霸占的野心。 道路两旁的花灯琳琅,长歌拉着红啊袖于重重灯影中穿梭,身旁游人如织,花灯挽出了广阔的迷宫,不时有人从灯后闪出,面具遮颜,狰狞如怪,吓得长歌放肆大叫,犹如孩童。 红啊袖只默默行走于她身侧,抿了嘴偷笑。 “红啊袖姐姐,你笑什么?” “我笑当年那个水做的姑娘如今长成了野孩子,花少爷功不可没。”红啊袖打趣。 长歌隐于面具后的脸一皱:“快别提他,你们走了十年,我跟花少爷吵了十年,简直没有一天是太平的。” 红啊袖道:“自从你来后,花少爷变得爱笑了。” 长歌没有仔细听她的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身边的花灯上。 红啊袖试探性地问:“长歌,在你看来,公子和花少爷哪个好些?” “自然是阿眠。”长歌不假思索地道:“他于我而言,意义非常。” “是吗?”红啊袖的心生生坠落,小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公子的?” 长歌这回听全了她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低头笑了:“我想,应是那一晚,我藏在柜子中,眠哥哥忽然拉开门,对我说‘长歌,我带你去找爹爹’,那一刻,我便已喜欢上他了。” “那公子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全部,意味着我的命。” 红啊袖的脸瞬间黯然失色了。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喝彩声,街边一个小货摊前围满了人,长歌摇了摇红啊袖的手:“红啊袖姐姐,你看那儿好热闹,我们去看看。” 说完,长歌便等不及她,当先跑了过去。 红啊袖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已然冰凉:“长歌,你知不知道,公子本该是我的,你不知道你摧毁了什么,你不知道……” 围满了人的摊铺上,挂着各式走马灯,剪纸燃烛,灯走不休,光影流转,美仑美奂。长歌记得自己小时候,也被爹爹抱着来参加过花灯会,那时爹爹也曾给她买过一盏小巧的走马灯,上面画的是十二花神。 也正巧,这铺子上最大最华美的那盏走马灯,正是十二花神。 长歌出神地望着十二花神走马灯,想起爹爹,心里一阵难过,没提防旁边的人推来挤去,脚下一绊,身体直向货摊栽去。 眼看就要趴倒在一桌花灯纸上,忽然从面前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来,恰扶住了长歌,化险为夷。 “姑娘小心,这些花灯可都是我的心血,摔了你的人事小,糟蹋了我的花灯,你可是赔不起的。” 好恶毒的语言。 长歌忿忿抬头,看见一白面小生,柳叶眉,星子眸,手摇折扇,一身儒雅,哪里像贩货郎,简直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玉面书生,如今,这书生蛮横地将她拽至一旁,心疼地看着满桌的花灯,无意中瞟过长歌,笑意里略带玩味。 “莫非姑娘是太喜欢我的花灯,想尽数买了去?” 他一句话惹得围观的人纷纷朝长歌脸上看去,面具在花灯的映衬下异常显眼,众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长歌还从未听到过这么不中听的话,一时气极,拍了桌子,怒道:“赔不起?莫说你这里的花灯,就是把全京城的花灯都买下来,那也绰绰有余。你全部的花灯加起来要多少银两?开个价吧!” 不想货郎匆匆将桌子一收,笑道:“不好意思,这些花灯我不卖了。” 围观的人见花灯被尽数摘去,也都没了看热闹的兴致,一哄而散,去别处赏灯去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货摊前,只剩下了长歌和那卖货郎,而红啊袖,早没了影子。 第29章被他压在了身下 长歌更急了:“你这人好有意思,先前还说怕我糟蹋了你的花灯,现在我将这些花灯全买了,你竟不愿意,真搞不懂你究竟是不是在做买卖。” 货郎将仅剩的一盏十二花神走马灯拿下来,道:“先前我已说过了,这些花灯是我的心血,可能于姑娘而言,它们不值一文,可是于我而言,却是千金难换。何况,做买卖亦是讲究缘分,若有缘,分文不取,若无缘,千金不卖。这些花灯想来与姑娘无缘,所以,我不卖了。” 这人简直有病。 长歌白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货郎却将她唤住:“姑娘且留步。” 长歌没好气地道:“你都说了我与这些花灯无缘,为何还让我留步?” 货郎将手中的十二花神走马灯递给长歌,欠身笑道:“我见姑娘之前一直盯着这盏灯看,想来是很喜欢,不如就送给姑娘。” 长歌不想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我虽然很喜欢,可也不能白要,多少银子?我付给你。” 货郎将灯硬塞进她怀中:“我说了,若有缘,分文不取,姑娘是这盏灯的有缘人。” 长歌觉得好笑:“你刚才还说我与这些花灯无缘。” 货郎晃着脑袋,故作惊讶:“与众灯无缘,却独与此盏有缘,我说错了吗?” 长歌无奈地摇着头:“你还真是……” “一番心意,姑娘就请收下。” 长歌看着怀中的走马灯,爹爹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她不禁双眼湿润,如鲠在喉:“多谢,这盏灯对我来说……很重要。” 货郎了然:“姑娘是忆起了故人吧?” 长歌点头:“想起了爹爹。” 货郎绕过货摊,走至她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柔声道:“令尊其实一直都在。” 长歌低头一笑,双颊微红:“谢谢你。” 货郎轻摇折扇,语声吟吟:“你今日已对我道了两次谢,一次是为我送的花灯,另一次是为什么?” 长歌看向他白皙的面庞,不知他准备说什么。 货郎向远处人群聚集处望了一眼,收起扇子,道:“道谢就免了,不如姑娘忙我一个忙,可好?” 长歌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 “这事不难。”货郎淡淡一笑,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实不相瞒,有人一直在跟踪我,姑娘可不可以帮我引开他?” 长歌答应:“你要我怎么做?” “这个不难。”货郎牵起长歌的手:“你只需站在我身旁便好,这一街的花灯如此美丽,不赏可惜了。” 他牵着长歌沿长街而走,周围人群拥挤,他一把折扇在手中把玩着,来往于身边的人便被轻巧拨开,无一人得以靠近他们三步之内的距离。 长歌疑惑地看向他:“你真是个卖花灯的货郎?” 他神态自若:“怎么,不像?” 长歌白了他一眼:“货郎走南闯北,日晒雨淋,哪有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货郎?” 他兀自低笑:“那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要来体验体验穷苦人的日子,所以扮作了卖花灯的货郎,不料却被府中下人发现,只好仓皇而逃,你说是吗?”长歌自编着故事,说得煞有介事。 他憋着笑:“是,姑娘真聪明。” 长歌扬了扬手中的走马灯:“不过,你的手艺真好。” 他瞥了一眼灯上的图案:“十二花神,姑娘中意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兰花。”长歌道。 他皱眉:“怎会是兰花?” “兰花幽而有芳,是君子之花,不好么?”长歌想到了秦牧眠。 他摇头:“不如扶桑。” “原来你喜欢那个戴面具的兰陵王。” 他看了一眼长歌脸上的面具:“所以我才说姑娘和这盏灯有缘。” 长歌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面具,是兰陵王征战沙场时最喜欢的那一面。 这个人,似乎并不简单。 “你是哪一家的公子?”长歌冷不丁问。 他歪着脑袋,避重就轻:“你可以叫我兰陵。” “这是你的名字?”长歌显然不信。 “对。” “我不信。” 兰陵笑了:“名字只是一个称谓,你我结缘于兰陵王,我叫兰陵,是纪念,有何不妥?” “这……”长歌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兰陵带她走到一处巷子口,停下了脚步:“你呢?叫什么?” 长歌模仿着他的语气:“你可以叫我白歌。” “白歌?”兰陵回味着唇齿间的余音:“很适合你。” 长歌不好意思地胡乱看向四周,竟发现二人不知不觉间早已远离了人群,目前所在的位置,她也不知是哪里。 “跟踪你的人呢?这么僻静的地方,你不怕他们会追过来?” “嘘!”兰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长歌拉进了巷子里,巷子很窄,他二人对面而立,距离很近,长歌可以感觉到兰陵的鼻息吹在自己的头顶,泛起一片水雾。 这样亲近的距离,让长歌很不自在。 长歌刚想要挪动一下子身体,却忽然顿住了。 附近传来了脚步声。 长歌抬头,发现兰陵正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用手向巷子口指了指,做了个口型:“有人。” 兰陵点了点头,却似毫不关心,脚步声越来越近,长歌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兰陵却只是微笑着,抬起手来,轻轻揭开了她的面具。 那一刻,长歌明显感觉到,头顶兰陵的呼吸蓦地一滞。 他眼里的笑意如萋萋芳草,蔓延了整个世界。 终于,脚步声在巷子口停住了。 长歌手中已暗扣下了三枚银针,正要让兰陵闪开,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了。 兰陵已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来人咒骂了一句,杀意四起,长歌手腕翻动,却被兰陵暗暗地扣了下来。 一道银光闪过,兰陵的脖子上已架了一柄长剑。 兰陵依依不舍地离开长歌的唇,一只手将长歌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悄悄把长歌手中的银针收入了袖中。 兰陵在剑的逼迫下,下巴微抬,面容暴露在月光中,来人反复打量了半天,低声冲旁边道:“不是。”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给我看仔细了,他鬼主意多,兴许乔装打扮了,你我也认不出来。” 持剑人闻言,伸手扯了扯兰陵的脸,兰陵被吓得心惊胆战,不住发抖:“大,大爷饶命,大爷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持剑人冷哼:“只不过是一偷情的穷酸书生。” “杀了。”尖细嗓音带着渗人的寒意。 糟糕!长歌挣扎,想抽出腰中软剑将来人挡去,不料兰陵像是怕极了,双手紧紧地抱着她,脚下踉跄,两个人便齐齐摔在了地上。 长歌自然是被他压在了身下。 长剑毫不留情向他们刺来,却在刚挑破兰陵衣服的时候忽然转了方向,头顶一阵风起,有细碎脚步声沿着房檐远去,持剑人和尖细嗓音没有片刻迟疑,飞身跳上房檐,直追而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长歌和兰陵两人。 长歌长舒了一口气,推了推兰陵:“喂,人走了,还不赶快起来,你压疼我了。” 兰陵似是被吓傻了,这才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靠着墙,呼吸急促。 长歌以为他是受了伤,可扒着他的身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完好无损。这才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眸,仍藏着玩味,长歌猛推了他一把,愤愤道:“你是装的。” 兰陵手上捏着长歌的银针,把玩着:“白姑娘竟然会武功?佩服佩服。” 长歌没理会他,问:“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兰陵很惊讶:“白姑娘你不是说了么,我想出来体验体验穷苦人的日子,不料被府中下人发现,所以要来带我回去。” “我竟不知,原来富贵人家的下人出来找自家主子是要带上剑的,动不动就杀人,也是贵府的习惯?” “正是。”兰陵点头。 长歌白了他一眼,想要站起身,却觉得身下有东西碎裂之声,低头一看,竟是那盏十二花神走马灯,已被摔碎了。 “哎呀,我的灯。”长歌心疼地将灯抱在怀里,很是懊悔,方才应该将它好好护住才是。 “无妨,”兰陵道:“我再为你做一盏便是。” “彼一盏,非此一盏,终归是不同了。”长歌叹息。 兰陵站起身来:“再相见时,我会送白姑娘一个称心如意的花灯,白姑娘拭目以待。” 他想了想,又将手中折扇递给长歌,道:“以此为证。” 长歌接过折扇,问:“你是要走了?” 兰陵点头:“我要去个地方,再会。” 说完,转身走出了小巷,长衫在墙角晃了晃,消失不见了。 长歌还拿着折扇发愣,眼前白影闪过,雪楼已落在了面前。 “雪楼,刚才是你引开他们的?”长歌料到引开那两人的,不是竹吟,便是雪楼。 “是,不想与他们起正面冲突,便只能将他们引开。”雪楼的笑容如三月的风,吹得长歌心里一阵碧波轻荡。 “你可知那两人是何身份?”兰陵太过神秘,让长歌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简单。 “那说话声音尖细的,应是宦官。”雪楼答道。 “你的意思是……兰陵亦是几大诸侯国的人?”长歌心中一惊。 雪楼摇头:“这人的面容很是普通,我并不记得几大诸侯国中有此类人物,想来应是易了容。” “可是方才那持剑的人扯了兰陵的脸,并未有易容。” 雪楼笑道:“这有何稀奇,若不是他易容术太过精湛,就是他本身确实太过普通,他的真实身份我会去查,一有消息便会告诉你。” 长歌心疼地看着手中破碎的走马灯:“你自然是要告诉我的,他欠我一盏走马灯,是一定要还的。” 雪楼看她那一脸天真的模样,甚觉好笑,可现出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暖意盎然:“嗯,我记住了。” 长歌朝四周看看,疑惑道:“对了,竹吟呢?他理应在附近的。” 雪楼道:“红袖那边遇上了些麻烦,我看到竹吟好像去解决了。” 长歌罩上面具,拉住了他:“快带我去。” 第30章侍妾 “这个……”雪楼为难:“我的职责是护你周全,现在该送你回府。” “你信不信,只要我想离开你的视线,你绝对找不到我?”长歌的语气里半是威胁。 雪楼迟疑了半晌,终于无奈点头:“随我来。” 他二人施展轻功在屋檐上穿梭,期间雪楼小声将红啊袖的情况告诉了长歌。 长歌被兰陵的货摊吸引,跑过去凑热闹时,红啊袖原本也想跟过去,却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看去,背后无人,四周是赏灯的游人,络绎不绝,无一人可疑。她正奇怪,却忽见前方一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身材魁梧,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可器宇不凡,满街花灯的映照下,可看得见他黝黑的皮肤及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眸。长街上人来人往,他独看红啊袖一人,目光炯炯,如同召唤,而真正令红啊袖顾不得长歌向他追去的原因,是他手中那一顶被长歌丢弃的斗笠。 看到红啊袖尾随而来,男子脚步越走越快,拐入一无人小街,停下了。 “我认得你。”他说。 红啊袖回想,却不记得二人在何时见过。 “那时你还小,”男子道:“百里相国出殡那天,你跟在南宫牧眠身后,是他的婢女?” 红啊袖头一昂:“是侍妾。” 男子眼中有震惊,只一瞬,便掩去,向红啊袖走近了几步:“你可还记得我?” 月色将他的面容披上了一层华霜,黝黑的面庞似是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曲线刻着坚忍,唯有受过苦难的人才会有那样犀利而又刚毅的眼眸,红啊袖仔细回想着,脑海中似乎有了些模糊的轮廓。 百里相国出殡那天,诸侯列队相送,站在最末尾的,是一倔强少年,自始至终怒视着崇华帝,待仪式结束,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众人瞠目结舌。 这个张狂少年,现如今已是素荒的国主。 红啊袖屈膝向他盈盈一拜:“红啊袖参见王爷。” 穆天凰笑了:“看来你还是记得我的。” 红啊袖看了看他手中的斗笠,问:“王爷是特意来找奴婢的?” 穆天凰将她脸上的面具揭去,扔在了一旁:“你可以叫我天凰。” “这……不太好吧?”红啊袖往后退了退,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穆天凰又上前一步:“这是命令。” 红啊袖没理会他:“我只听一人的命令,那便是黎王。” 穆天凰倒也不恼,只是将她逼进墙角,问:“红啊袖添香的红啊袖,这可是你的名字,嗯?” “是。” 穆天凰一步步逼近,红啊袖瞟了一眼对面的房檐,镇静地站着。 穆天凰注意到了她目光的变化,终于再不犹豫,一只手将她揽住,力道很大,红啊袖发出一声惊呼。 “我知道你会武功。”穆天凰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也知道暗处有你的人在看着,你乖乖地跟我走,我只要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听完我说的话,会让你满意。” 红啊袖可以感觉到,隐在暗处的竹吟已要开始动手了。 她冲房檐上的那片黑暗轻轻摇了摇头。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穆天凰得意地笑了,飞身掠了出去。 竹吟要追,红啊袖一枚飞刀射出,铮铮钉在他脚下,他瞬间顿住了身形,只这一晃神的功夫,穆天凰已带着红啊袖走远了。 等到长歌和雪楼赶来,只看到独坐在房顶上的竹吟,仍看着穆天凰和红啊袖远去的方向,神情有些微的奇怪。 “红啊袖呢?”长歌急急地问。 “被人带走了。”竹吟脸上重又恢复了平静。 “去了哪里?”长歌又问。 “不知道。”竹吟将手中红啊袖的飞刀亮出来让长歌看了看:“她不让我追。” “她是心甘情愿的?”长歌觉得不可思议。 “看起来应该是。”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雪楼忽然问:“竹吟,你可看清带走她的人是谁?” 竹吟看向他:“想来你也应该认识,素荒穆天凰。” 雪楼似乎并为觉得惊讶:“是他,难不成他也是来寻玉玺的?只是,他不去找红啊袖,却来这里带走红啊袖,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提到胭脂,竹吟的脸色竟然变得有些生动了:“他找到胭脂是迟早的事,你那边情况如何,方才那个货郎是否可疑?” 雪楼道:“他不是太过简单,就是深藏不露,这几日我会去查。” 竹吟点点头,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忽然道:“雪楼,还请你将长歌送回去,我要去个地方,或许可以找到那个货郎。” 说完,他便闪入了夜色中,没了踪影,长歌急要去追,却被雪楼拦了下来:“长歌,先随我回去。” “可是兰陵……”长歌仍坚持。 雪楼指了指长歌手中的折扇:“他欠你一盏灯,定会来找你。” 长歌这才想起手中折扇,慌忙展开,一幅山水映入眼中,波涛滚滚,惊涛拍岸,却有一叶扁舟泛于海上,直面险境,舟上坐着一人,神态却是怡然自得,那人的面目,像极了兰陵。 扇面无题诗,无落款,只在群山连绵处,扇面的角落上题了一字,蝇头小楷,不易辨认。 借着月光,长歌终于看清,那一个字,是“离。” 千媚楼的夜,笙歌未歇,欢乐麻痹看客的眼,清醒着的人,却在暗自筹谋。 胭脂站在花园中,身后一片灯火通明,身前百花于黑暗中开出一片锦绣,她于花丛中漫步,唇边荡着的笑容始终挥之不去。 花园深处,胭脂余光竟瞟见竹林中有微光扫过。 胭脂循着光而去,那里种了几株翠竹,清香扑鼻,竹叶的香气清淡却怡人,是旁处所不能比的。翠竹深处,是光源所在,她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盏花灯,正挂在一截竹子上。 这自然不会是哪个下人不小心遗忘在此地的,红啊袖很明白,是有人要请她过来。 无端一丝风过,树叶簌簌作响,胭脂低头打量着脚边一株晚香玉,头也没抬,冲黑暗中道:“阁下怎么总隐在暗处,良辰美景,出来一同赏灯可好?” 她话音刚落,果从暗处现出一修长身影,一面容普通的男子目光炯炯,正注视着她:“胭脂姑娘七窍玲珑,连我这点小把戏也逃不过姑娘的眼睛。” 胭脂围着他转了一圈,细细打量着他:“你这张脸很普通。” 男子笑道:“不好么?” 胭脂停在他面前,忽然伸手,从他脸上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来,暴露在柔光中的面容,清秀而狷狂。 胭脂满意地点头:“这张脸才配得上你,只是太过惹眼了,确实需要面具来遮一遮。” 她把面具抛还给男子,男子接过,却并未戴上,只借着花灯的光芒瞧着胭脂的容颜,颇感兴趣:“胭脂姑娘很懂易容,我这张面具,鲜少有人能扯下。” 胭脂漫不经心地道:“在千媚楼呆得久了,总要学得精明些。” “这倒是。”男子笑道:“胭脂姑娘可想知道我是谁?” 胭脂摇了摇头:“我不感兴趣。” 男子不管她感不感兴趣,自报家门:“在下上楚世子苏离。” “苏世子。”胭脂微一颔首:“可是为了玉玺而来?” “苏离愿出价一座城池来换相国千金的下落。” “一座城池?”胭脂思忖了半晌:“于我而言没什么用处,何况,你这价钱并不算高。” “不知谁出价最高,价值几何?” “价值?”胭脂道:“不过讲求个称心如意,端王爷要予我正妃之位,穆王爷要予我黄金万两,就连个太监魏公公也都能给我享不尽的荣华,你一座城池算得了什么?更不用说现下你们所出的价都不称我的心意。浪费时间无益,苏世子还是请回吧。” “端王爷,穆王爷,魏公公……“苏离冷笑着,又上前了些:“胭脂姑娘如此不近人情,苏离只好唐突了。” 他伸手搭上胭脂的手腕,胭脂手腕翻转,轻巧闪过,抬腿自苏离头顶凌空扫过,花灯的烛火瞬间熄灭,黑暗盖下,苏离的劈掌而来,强劲的掌风擦过胭脂的耳边,砍向她的肩膀,她抬臂挡过,二人便赤手空拳打了起来,转眼间,已过了百招。 四周竹叶在二人的杀气震动下,簌簌作响,打得难舍难分之时,一阵清澈笛声传来,竹叶震得更响,四面八方暗潮汹涌,空气凝聚成剑,齐向兰陵袭来。 胭脂见势,左手出招,右手则摸出身上毒粉向苏离撒去。黑暗中,苏离刚接过胭脂一招,忽然闻见一股媚香,直觉不对,慌忙闭了气,却已晚了,呼吸间,胸口一阵刺痛,喉头腥甜涌上,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笛音忽转急促,苏离体内的毒也急速流窜,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他的出招便缓了下来,只堪堪抵挡。 远处已渐有了人声。 苏离恐自己的身份败露,只能一咬牙,收了招,仓皇离去。 随着苏离的离去,笛音停了下来。胭脂长舒了一口气,静立在原地,对着黑暗低声道:“竹吟,是你吗?” 身后风起,还未及胭脂反应,她整个人已被竹吟从背后拥入了怀里。这个与她只有两面之缘的寡淡男子,呼吸急促,隔着薄薄衣衫,胭脂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动得异常厉害。 胭脂仍是静静站着,任由竹吟这样拥着自己,她二人都心领神会,不言不语。好似从他们初见时,沉默便是他们的沟通方式,他们本就是孤独惯了的人,这样的方式,再合适不过。 究竟过了多久?胭脂不知道,她只知道二人原本干爽的衣衫不知何时已变得潮湿,竹吟身上的热度一波接一波传入胭脂的体内,胭脂的心开始狂跳不止。 第31章孩子不能要 久经风尘的她知道,这是情动。 “啪”地一声,竹吟的汗滴上了胭脂的身体,胭脂身子微微一颤,想要握住环在自己腰间的竹吟的手。 人声渐近,远远已可以看见火光。竹吟松开了她,胭脂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可有伤着?”竹吟问,声音依然平淡。 “没有,我全身都是毒,他伤不了我。”胭脂悄悄将手收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你处境危险,下次别再独自一人出来了。”竹吟离她又远了几步。 “好。”胭脂答应,在火光来至二人身前时掩去了脸上的落寞。 是千媚楼守夜的小厮,见到此处有火光,又听闻有打斗声,便赶了过来,不想却看见花魁胭脂正和一陌生男子站在一起,形容暧昧,小厮便立刻会了意,知他们此时花前月下,自己的出现着实大煞风景,便抱歉笑笑,一溜烟窜没了影儿。 于是,便又只剩下了他二人。 竹吟看着胭脂手中紧紧攥着的人皮面具,问:“可看清那人面目?” “上楚国世子苏离。” “原来竟是他……”竹吟上前牵起她的手:“我还要回去向公子复命,先送你回房。” 胭脂顺从地让他牵着,二人并肩行走在花园中,穿枝拂叶,竟感到难得的平静。 “若我不是天机阁的人,而你亦不是锦灰山庄的人,是不是就会有那么一丝可能?” 胭脂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可竹吟却听懂了,他没有回答,只将胭脂打横抱起,足尖轻点,飞回了醉花间。 一刻,他也不想多等了。 秦牧眠一回到府里,便直奔来仪阁,长歌正托腮对着兰陵留下的扇子出神,那一笔漂亮的“离”自在她眼前不停晃动,晃着晃着,便成了兰陵的脸。 “在看什么?”秦牧眠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面前,凑过来看她手中的折扇。 “是兰陵的扇子。”长歌想到竹吟肯定已经将事情经过告诉给了秦牧眠,便把扇子递给他看。 秦牧眠一眼就瞧见了落款,道:“他不叫兰陵。” “是苏离吧?”长歌已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苏离长相貌美而狷狂,常常以兰陵王自居,所以他告诉你的名字是兰陵。” “可是我看到的他长相普通,是个文弱书生……”长歌愣了愣:“他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不过他伪装得真好,连追他的人都没有发现。” “他离开你后,去了千媚楼。” “那胭脂……” “无事,竹吟及时赶到,苏离中了胭脂下的毒,落荒而逃。” “是什么毒?” “不至于死人,不过应该会很折磨,胭脂使毒的手段很高,够苏离受的了。” 秦牧眠说着,看到了桌上的面具,问:“你今晚戴的是这个面具?” “逛花灯会的时候看到有卖面具的,便随意挑了一个。” 秦牧眠无奈:“怪不得苏离会找你做掩护,这面具倒很对他的心。” 长歌心虚地吐了吐舌头,秦牧眠将她搂进怀里:“小东西,你就不能少给我惹点事情?” 长歌万分委屈:“我只是在家里呆得闷了,想去看看花灯,哪知道会出这种幺蛾子……” 秦牧眠道:“你最近还是别出门了,过几日端王爷宴请群臣,我带你去凑凑热闹。”他顿了顿,又道:“夏侯洵那天也会到场。” 长歌目光变凉:“我会去找他。” 秦牧眠满意地笑了,正要低头吻她,门外传来一声檀柘的轻唤:“公子,红啊袖姑娘回来了。” “是红啊袖。”长歌跳起来就往门口跑,被秦牧眠一把给拉了回来:“你呆在这里。” 长歌不满:“我想去看看她。” “她不过是个婢女,何况我有些事情要问问她。” 秦牧眠冷着脸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红啊袖正在等他。 “听竹吟说,你是自愿跟穆天凰走的?” 红啊袖早知他会这样问,乖乖回道:“是,公子需要穆天凰的势力,所以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秦牧眠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红啊袖脸上微微一红:“他说想要娶我。” “娶你?”秦牧眠有些诧异:“他认得你?” “相国出殡那天,我跟在王爷和公子身边,他见过我一面。” 秦牧眠觉得匪夷所思:“他可知道你是我的侍妾?” 红啊袖点头:“我已告诉他了,但他说不在乎。” 秦牧眠挑眉:“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甩掉粘人的宦官,避过众人耳目,就是为了找到你,然后告诉你,他要娶你?” 红啊袖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是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假话。” “这倒着实不像他的作风,我本以为,他会先到千媚楼,找到胭脂,问清歌儿的下落,抢到玉玺。” 红啊袖道:“我与他在一起一个时辰,曾将话题引到玉玺身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兴趣,或者说,没有兴趣。如此看来,争取素荒的支持要比上楚容易得多了。” 秦牧眠看向她:“代价是把你送给他?” 红啊袖面带酸楚:“只要能帮助公子完成大业,红啊袖……” 秦牧眠打断她的话:“红啊袖,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自五岁那年被挑来侍候公子,现如今也有十七年了。” “十七年,日日陪在我身边,比我和父王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我身边的人,只有两个最信任,一是花绍,一是你,你说,我会把你送给穆天凰吗?” “公子……”红啊袖心中颇为感动,她一直以为秦牧眠爱的是长歌,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如此无可取代的。 “既然穆天凰对你感兴趣,我就有办法把他争取过来,只是要将你送给他,绝无可能,如今,你可放心了?” 红啊袖慌忙点头:“是,红啊袖放心了,公子对红啊袖的恩情,红啊袖无以为报。” 秦牧眠笑了:“你与我之间,无需报答。待我为王那天,后宫里你会是呼风唤雨的那一个,我如今给你这个承诺。” 红啊袖心中的感动泛滥,泪水已不由自主滑落,秦牧眠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旖旎春光乍泄,红啊袖躺在秦牧眠身下,身体是极致的快乐,心里是难得的满足,可眼泪却在她脸上肆虐,怎么止也止不住。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快乐多些,还是伤感多些。 事后,秦牧眠照例命人为她送来了一碗汤药。 红啊袖捧着装满黑色汁药的碗,不安地看着秦牧眠:“公子,你不是说……” 秦牧眠淡淡打断她:“等事情尘埃落定,你想要几个孩子都可以,只是现在不行,孩子是累赘,会给人可乘之机,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红啊袖凄凄一笑:“红啊袖明白了。” 她将汤药一口灌下,苦涩的汁液流入喉咙,味道早已熟悉,熟悉到她已然麻木,麻木令她的心变得愈加冰凉。 所以,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京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比邻客栈,同样是天机阁的产业。 穆天凰倚在床上,拿了本书在读,想到方才与那女子在一起一个时辰的时光,他不禁露出微笑,他等了整整十年才重又见到她,只是那女子却早已忘却了他二人的过往。 没关系,来日方长,穆天凰会让她忆起他们的点点滴滴,然后,给她幸福的权利。 翻过一页书,蜡烛的火苗窜动了一下,他将这一页耐心的看完,才慢条斯理地对潜入他房间的人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红啊袖站在房间中央,远远地看着他:“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决定。” “不忙。”穆天凰的目光并未从书上移开,只朝里面挪了挪身子,拍拍床沿:“坐过来说。” 红啊袖站在原地,不动。 穆天凰抬眼看向她,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 红啊袖挪过去,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穆天凰觉得好笑:“红啊袖,你这样坐着,不累吗?” 红啊袖摇了摇头,身子却在发抖,自她将那碗药喝下去,身体好像就再没温暖过,偏偏不巧,她穿的衣服很是单薄,不足以为她冰冷的心取暖。 穆天凰将她拉到床上,用自己的被子包住了她,二人的肌肤在被下紧密接触,红啊袖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 “怎么样,暖和了吗?”穆天凰关切地问。 红啊袖点点头,靠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穆天凰,你有没有很想要的东西?” “有!”穆天凰不假思索:“你!” “你如今是素荒的君主,就不想更进一步,称霸大瀛吗?” 穆天凰不屑:“我对做皇帝没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 红啊袖依然对他不信任:“你说你对我感兴趣,那么,你可以为了我做什么?” 穆天凰语气郑重:“只要是你提的要求,能为你办到的,我定会倾力而为。” 红啊袖道:“我五岁起便开始服侍世子,世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更何况,他有一颗比谁都悲悯天下苍生的心。” 穆天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让素荒支持南宫牧眠?” “正是。” 穆天凰笑了:“那些是身外之物,你若要,我便给。” 他顿了顿,又问:“这算是你提的要求么?” “是。”红啊袖承认。 “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个要求?” 红啊袖轻咬下唇:“所以我今夜来找你,我听从你,也请你坚守承诺。” “好,成交。”穆天凰答应。 他俯身,吻上了红啊袖的唇,红啊袖的唇瓣有些许咸味儿,穆天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她哭了。 穆天凰叹了口气,大手一挥,烛火瞬间熄灭。 “你是傻子,我是疯子,你说我们,谁比谁强一些?”穆天凰声音沙哑,暗含情愫。 锦灰山庄与端王府和天机阁合作,之后会有怎样的计划? 命定的帝王是否真是南宫牧眠? 长歌与玉玺又有怎样的联系? 花绍的过往究竟如何? 重楼与白芷姻,胭脂与竹吟又会有着怎样的未来? 秦牧眠一回到府里,便直奔来仪阁,长歌正托腮对着兰陵留下的扇子出神,那一笔漂亮的“离”自在她眼前不停晃动,晃着晃着,便成了兰陵的脸。 “在看什么?”秦牧眠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面前,凑过来看她手中的折扇。 “是兰陵的扇子。”长歌想到竹吟肯定已经将事情经过告诉给了秦牧眠,便把扇子递给他看。 秦牧眠一眼就瞧见了落款,道:“他不叫兰陵。” “是苏离吧?”长歌已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第32章好戏要开始了 “苏离长相貌美而狷狂,常常以兰陵王自居,所以他告诉你的名字是兰陵。” “可是我看到的他长相普通,是个文弱书生……”长歌愣了愣:“他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不过他伪装得真好,连追他的人都没有发现。” “他离开你后,去了千媚楼。” “那胭脂……” “无事,竹吟及时赶到,苏离中了胭脂下的毒,落荒而逃。” “是什么毒?” “不至于死人,不过应该会很折磨,胭脂使毒的手段很高,够苏离受的了。” 秦牧眠说着,看到了桌上的面具,问:“你今晚戴的是这个面具?” “逛花灯会的时候看到有卖面具的,便随意挑了一个。” 秦牧眠无奈:“怪不得苏离会找你做掩护,这面具倒很对他的心。” 太子的到来让楼下的气氛忽然间严肃起来,众人纷纷向他拜见,夏侯洵一改长歌所见到的纨绔模样,礼数周到地朝众人点了点头,便向连沧海使了个眼色,连沧海则会意,不着痕迹地走至他身侧,挡去了要向他敬酒的官员。 小厮引着夏侯洵来到正对高台的桌前,自是万众瞩目的位置,夏侯洵皱了皱眉,忽道:“我今日有些疲惫,无心观舞,还是在楼上给我找个僻静位置好了。” 小厮心领神会,立刻带着他二人上了楼,楼下官员叹息连连,楼上官员则眉开眼笑,还未及夏侯洵踩上最后一级台阶,便起身向他迎去。 淡定而坐的,只有秦牧眠几人。 夏侯洵与一众官员潦草寒暄了几句,便一脸不耐烦地向里走,看见不动声色淡淡饮茶的秦牧眠一桌人,目光在长歌的面具上停留了良久,看到长歌在桌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在他们旁边的桌前坐了下来。 连沧海看见闭目养神的花绍,亦是惊讶,再环顾一圈,没有见到绿衣的影子,心中已有些小小的失落,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长歌的面具上,打量良久,在确定了不是绿衣之后,才终于落了座。 长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夏侯洵,那边夏侯洵已从小厮口中得知了秦牧眠的身份,拿起茶杯朝秦牧眠举了举,秦牧眠不卑不亢地举起手中茶杯回应,二人对视一眼,意味甚浓。 楼下的私语声忽然止了,端亲王款步而来,冲在座的所有宾客拱了拱手:“端某来迟,让各位久等了。” 众人纷纷表示不介意,整个集贤阁安静得很。夏侯端淡笑不语,只拍了拍手,丝竹声起,一群舞姬簇拥着一个身着霓裳羽衣的女子从里间走出,女子蒙着面纱,眼神里淌着笑意,飞身上了高台,腰肢摆动,翩然起舞。 众人耳边笙歌涤荡,眼前的女子身形急速变动,如一抹云影,瞬间将众人的心抓了过来。宾客虽离高台或近或远,可都觉女子是站在自己面前,为自己一人而舞,于是飘飘然仿佛如坐云端,神魂颠倒,绮思无限。 女子抬头,朝长歌看来,长歌笑了笑:“阿眠,是胭脂。” 秦牧眠的笑容依旧温润:“我知道。” 花绍这时已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道:“丫头,仔细看,好戏要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丝竹声已停,胭脂走下高台,站立在夏侯端身侧,落落大方地注视着在场宾客,盈盈一拜:“胭脂见过各位大人。” 一时间,集贤阁内窃窃私语声不断,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到过千媚楼,胭脂大名鼎鼎,他们自然知晓,而让他们更加惊讶的,是端亲王竟然堂而皇之请千媚楼头牌花魁前来为酒宴助兴,着实太放荡不羁了些。 端亲王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又道:“端某此次请胭脂姑娘前来,一是歌舞助兴,二是想让胭脂姑娘好好考虑考虑,将相国千金的下落告知皇上,也不枉皇上对相国的一片敬意。更何况,相国千金与太子爷曾订下婚约,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君子有成人之美,胭脂姑娘怎能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呢?” 胭脂笑了:“胭脂已告诉过端王爷,你出的价并不是最高的那一个,又何苦穷追不舍呢?除非皇上下旨,这世上还没人能逼胭脂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说完,径直出了集贤阁,头也不回地走了。 端亲王尴尬笑笑,一挥手,歌舞重新开始,宾客也将这当做一段插曲,一笑了之。 长歌冷冷地看着楼下,声音有些微怒:“这自小就订下的婚约是怎么一回事?” 花绍抿了口酒,打趣道:“丫头,这婚约可是确有其事,全京城的人可都知道,是先皇御笔钦点的。” 长歌不信,看向秦牧眠,秦牧眠缓缓点了点头:“那一对玉坠便是信物。” 长歌愣住了,怪不得那玉坠自小就挂在她身上,原来来历如此,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悄悄走到了秦牧眠的身边,低声道:“公子,我家王爷想单独见见你。” 小厮带着秦牧眠悄悄离去,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长歌一直注视着他们走下楼梯,才回过头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隔了重重敬酒的人,夏侯洵与长歌的目光不期而遇。长歌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花少爷,我去去就来。” 说完,悄悄下了楼。 夏侯洵看见她离开,匆匆将连沧海拉起来替他挡酒,自己则尾随长歌而去。 竹吟正想起身跟着,被花绍伸手拦住:“无事,随他们去,他伤不了丫头。” 竹吟这才安心坐下来,可眼神却不住往外面瞟,像是在找寻什么人似的。花绍向来对他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在意,依旧懒懒地靠着椅子闭目养神,可众人的话语却是被他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整个集贤阁的动向,就在他漫不经心的小憩中,了如指掌。 门口站着两个小厮把守,见长歌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这位……姑娘,请问是要去往哪里?” 长歌装作酒醉的样子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声音有些漂浮:“我有些醉了,想去花园里逛逛,醒醒酒。” 两个小厮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道:“既然这样,我陪着姑娘去吧!” “不劳烦了。”长歌婉拒:“我自己去就好。” 小厮有些为难:“这样不太妥当,王爷吩咐了,让小的一定要照顾好各位客人,姑娘一个人去,倘若有什么闪失,小的可没法向王爷交待。” 长歌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说了不用,我不喜欢别人跟着。” “不如让洵来陪着姑娘吧。”夏侯洵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空气中的僵持,长歌蓦地回身看着他,目光如两把锋利的刀子,直刺向夏侯洵的心脏。 “太子爷。”两名小厮向他垂首行礼,恭恭敬敬地闪到了一旁去。 夏侯洵得意洋洋地冲长歌挑了挑眉:“洵恰好也有些头痛,不如与姑娘结个伴,同游花园,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长歌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转身走了出去。 夏侯洵把这视为默许,脚步从容,跟了上去。 之前刚进王府时,看到那片竹林,僻静清幽,长歌很喜欢,凭着印象朝那里寻过去,无奈端王府太大,她七拐八拐,终于还是迷了路。 夏侯洵一直像个随从似的跟在她身后,直到长歌三番两次回到了同一个地方,夏侯洵才整整衣衫,清咳两声,无比优雅地上前:“姑娘,需要我帮忙么?” “我记得这王府里有片竹林。”长歌朝四周张望。 “姑娘说的可是那片竹林?”夏侯洵朝身后一指,圆形石拱门隔出一座花园,有三两枝竹叶探出,长歌两次从旁经过,都没有注意到。 长歌低头,款步走入,夏侯洵低声轻笑,跟了进去。 小院清幽,竹叶铺天,满目翠色,景致怡人,竹林中石凳少许,长歌走至最深处,坐了下来,仰脸看着夏侯洵。 夏侯洵俯视着她,脸上漾出笑容,玩味颇浓,轻吐一句:“歌儿。” 他抬手,勾起长歌的下巴,将她脸上的面具轻巧揭去,长歌的脸在他的面前呈现出来,一如既往的美好。 夏侯洵坏笑:“我就知道是你。” 长歌微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很好奇。”夏侯洵慢条斯理地道:“你竟是锦灰山庄的人?” 长歌毫不避讳:“是!” 夏侯洵眼中腾起醋意:“公子眠说你是她的女人。” 长歌抬手滑过他的胸膛:“你信么?” 夏侯洵带笑的眉僵直了:“你是真心爱他,还是……故意做出亲密的举动让我看见?” 长歌侧着头想了想,轻轻笑着:“你觉得呢?” 夏侯洵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白歌,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长歌扬起脸挑衅似的看着他,激得夏侯洵怒火中烧,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抵在了竹子上。纤细的竹子不堪他二人的重负,被压得弯了腰。 长歌被他箍在怀里,两人的肌肤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着,无比敏感,夏侯洵的身子几乎是瞬间变得火烧起来。长歌在他怀中挣扎了几下,他却贴得更紧,有汗珠沿着夏侯洵的额头流了下来,晃了两晃,滴在了长歌的脖子上。 长歌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夏侯洵,你起来。” 夏侯洵的额头抵在长歌的额头上,轻轻蹭着:“你是第一个敢直呼我名姓的人。” “夏侯洵,你……” 长歌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夏侯洵的唇堵了回去,长歌张嘴便向他的唇狠狠地咬了上去,夏侯洵闷哼一声,却不退缩,浓重的血腥味在他二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让长歌想吐。 夏侯洵将她拥得更紧,长歌瞬间停止了挣扎,手怯生生地揽上夏侯洵的腰,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鲜血变成了**,浇灌着他二人间滋生的情感,或者说,浇灌着夏侯洵的一厢情愿。 两行泪水自长歌脸上滑落,混入他们的吻中,又多添了一味苦涩。 这一吻,百味杂陈。 夏侯洵终于放开了长歌,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夏侯洵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他这辈子还没有对哪个女人如此温柔过,长歌,就是他命中的魔星。 “歌儿,我很开心,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夏侯洵回味着长歌方才对他的回应,心中无比欣喜:“歌儿,你心里有我,是不是?” 长歌睫毛轻颤,还挂着两滴泪珠,低头看着地面,轻声辩解:“我讨厌你。” 虽是这么说,可她的手却仍环着夏侯洵的腰,未曾放下。 夏侯洵看看他腰间的小手,狡黠一笑:“你这话,我能理解为口是心非吗?” “我讨厌你。”长歌认真道:“讨厌你太子的身份。” 夏侯洵满脸迷茫:“就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才能给你幸福,我有全大瀛最精良的军队,足以保护你。” 长歌冷笑:“你势力再大,大得过皇上吗?” 第33章你可真够无情的 夏侯洵愣住了,摇头苦笑:“目前还不能。” “那你凭什么说能给我幸福?”长歌诘问道。 夏侯洵道:“我是太子,总有一天是要继承皇位的,到那时,你会是皇后,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长歌笑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一辈子?夏侯洵,我看不上这些。” 夏侯洵变得迷茫了,他头一回猜不出女人的心思,长歌不是一般的女人,连母仪天下都不要,那她想要什么? “歌儿,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长歌看着他:“我要一生一世独一无二的情感,你能给么?” “我已经给了,只看你要不要。” 长歌忽而扭过头来,语气铮铮:“倘若有一日崇华帝要我的命,你还会这样说么?” 夏侯洵不语,长歌故作伤心,扭头远去,给夏侯洵留下了一个足以惹他伤怀的凄苦背影,在阴凉的竹林中,萧瑟而决绝。 “父皇……”夏侯洵轻轻笑着:“我唤他一声父皇,不代表就心服了,他害死了我娘,有朝一日,他理应下去陪她。” 长歌停下了脚步,转身,嫣然一笑,容颜姣好。 夏侯洵的母亲是已逝的淑容皇后,淑容皇后十六岁下嫁于当时还是景王的崇华帝,头两年里,夫妻伉俪情深,时日长了,终日对着同一张面容,崇华帝渐渐心生厌倦,开始广纳宠姬,合欢便是其中一人,被崇华帝折磨致死。后来,宠姬玩儿得腻了,崇华帝便召娈童,年幼的竹吟便是在那时被崇华帝抓入宫中,玷污了整整五年。 崇华帝借助魏公公的力量,在先皇君邻天的茶水中下毒,最终害死了这位一代圣明君主,这是天机阁和锦灰山庄早已查明了的。然而,还有一个惊天消息,那便是夏侯洵的身世。人人都以为夏侯洵是崇华帝和淑容皇后的骨血,实则不知在崇华帝骄奢欲之时,淑容皇后心如死灰,恰在这时,端亲王对淑容皇后照顾有加,二人日久生情,如此,便有了夏侯洵,而崇华帝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整整二十余年。 着实太过可笑。但,这也是长歌衔制住夏侯洵的一根软肋。 “你可真够无情。”长歌冷冷抛下一句。 “若要天下握于我手,便不能有情。”夏侯洵走近她:“更何况,夏侯家恩怨纠葛复杂,你若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 长歌默视他良久,举步欲走:“我不感兴趣。” 夏侯洵拉住她的手腕,腕骨纤细,包于手中,将他的保护欲再次勾出,他叹息,将长歌拉近身侧:“歌儿,你对我有心,可却为何又总是若即若离?” 长歌无力地推他,欲拒还迎,竹林阴凉,可却抵挡不了他二人身上的燥热,正觉烦闷,园子的拱门口飘来声低唤:“太子爷,王爷有请。” 他二人姿势暧昧,好在小厮低头看地,眼不见耳不闻,夏侯洵不耐烦地答应:“知道了。”小厮这才低着头悄悄退走。 夏侯洵抬手拂去长歌额间的汗,在她耳边柔声道:“歌儿,你我来日方长。” 他笑着,将手中面具轻轻覆在长歌脸上,牵着她的手一路出了竹林,穿过回廊,绕过假山,来到后院,一间门前种满海棠的屋子,是夏侯端的书房。 长歌想要甩开夏侯洵的手:“王爷找你谈事,我进去不太合适。” “无妨。”夏侯洵异常霸道,着小厮开了门,不由分说便拉着她进去,房中两道目光射来,是端亲王和秦牧眠。 “阿眠。”长歌看见秦牧眠,慢慢踱至他身边,秦牧眠原本神情严肃,长歌一来,冰冷化作柔情,笑问:“怎么跑到王爷的书房来了?” “我去花园赏景,正巧遇上太子爷,他带我来寻你。” 秦牧眠向夏侯洵点了点头,举止儒雅:“多谢太子。” “举手之劳。”夏侯洵走至端王爷身旁坐下,盯着秦牧眠看,二人目光相遇,对阵过招,几个回合下来,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只是夏侯洵远不及秦牧眠泰然自若,在涵养上已然先输了。 端亲王看看他三人,心中已了然几分,笑着打了圆场:“秦公子,我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王爷说到了替皇上寻回玉玺一事。” 端亲王道:“玉玺于大瀛而言意义非凡,皇上久居圣位,终不能少了一方玉玺。否则,史书该如何书写呢?” 秦牧眠看向夏侯洵:“依秦某所见,胭脂姑娘不肯将相国千金下落告知,于太子爷而言,是件幸事。” “哦?为何?” “她不说,就表示还有机会,这对条子也来说,难道不是机会么?” 端亲王愣了愣,继而朗声笑道:“公子眠果真名不虚传。” 秦牧眠开门见山:“王爷有话不妨直说,拐弯抹角不是秦某的作风。” 端亲王道:“既然如此,端某就直言不讳了,不知秦公子对如今大瀛局势有何见解。” 秦牧眠道:“大瀛自古以来诸侯为王,势力参差不齐,如今势力最强的,南有南宫,北有上楚,临渌海有沧浪,靠天山有素荒,这四国,如大瀛的手足,缺了哪一脉,大瀛必受重创。只是,这四国于大瀛而言虽然重要,但物极必反,它们实力在蒸蒸日上的同时,也威胁着大瀛的帝位,加之玉玺失踪,大瀛的皇位,鹿死谁手,有待观望。” 他这话说完,一室寂静。 他说得露骨直白,端亲王和夏侯洵的脸色顿时都很不好看。 “你说这一席话,不怕我告诉皇兄么?”端亲王倒是没恼,语气依然平和。 “秦某说的是事实,连秦某都能看出来的局势,皇上一定早就了然于心。”秦牧眠当真没有一丝胆怯。 “依你看,这四国谁有异心?”夏侯洵突然间开了口。 “黎国南宫王生性淡泊,世子羸弱,一对无用父子,对大瀛皇位构不成威胁。沧浪临海,王城富足,偏偏沧浪王日日沉迷酒色,对皇位不感兴趣,也不足为患。唯一需要忌惮的,是上楚国即将登基为王的世子苏离,以及素荒三年前继任的穆天凰,此二人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对皇位自然觊觎,何况这两国,上楚把握边塞要道,素荒坐靠天山险壑,在此自然条件下练出的兵,自然是京城里从未吃过苦头的御林军所不能比的。若此二国联手,同时兵变,皇位可能就该易了主了。” “说的不错,继续说下去。”夏侯洵对秦牧眠有些另眼相看。 “皇上准备怎么对付这两国,秦某不知道,只是锦灰山庄立于江湖,向来不管朝堂之事,王爷此次设宴,特邀秦某前来,又与秦某在此密谈,自是想要借助锦灰山庄的力量,只是锦灰山庄区区百十人口,怎敌得上上楚、素荒两国百万大军?王爷若有与秦某谈天的时间,倒不如让连将军在御林军身上多下点功夫。” 简简单单的一席话,秦牧眠已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端亲王拊掌大笑:“你说的句句在理,没错,我是想要借助锦灰山庄的力量,不过不是用来对付上楚、素荒两国。” 秦牧眠看也不看他二人,低头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太子爷何苦如此心急。”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凝固。 “这天下还没有我夏侯洵要不来的东西。”夏侯洵咬牙切齿地道,目光却是紧盯着长歌。 “我知道,太子爷想要的东西,无人敢抢。”秦牧眠的语气云淡风轻。 “秦牧眠,你最好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夏侯洵得意地笑了。 端亲王知道夏侯洵又耍太子脾气,厉声喊了一句:“太子!”夏侯洵立刻不做声了,百无聊赖地靠着椅子,静静地看向长歌。 “既然秦公子知道端某的意图,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呢?”端亲王笑得奸诈。 长歌知道,端亲王这是给秦牧眠摆出了两条路,一是老老实实协助夏侯洵,得到上楚、素荒两国的力量,逼宫继位,一是做现今圣上的臣顺子民,只当今日谈话不曾发生,秦牧眠自然会保守秘密,只是在夏侯洵和端亲王眼中,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秦牧眠不慌不忙,饮了口茶润了润嗓,慢条斯理地道:“锦灰山庄在大瀛立足不易,朝堂之事,风云变幻,可秦某相信,太子爷会是锦灰山庄最好的靠山。” 端亲王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公子果真没让端某失望。” 秦牧眠忽然皱眉:“只是有一事秦某很是好奇。” 端亲王很是爽快:“秦公子但说无妨。” “王爷一直隐于暗处,如今现身,不怕崇华帝怀疑么?” “在皇兄看来,草包王爷永远构不成威胁,因为,他信我。”端亲王的笑容让长歌看了胆寒。 “信任二字,谁信了,谁便先输了。”秦牧眠站起身来:“帝王之心永远难测,王爷能保证一辈子都被皇上记挂在心上么?” 端亲王笑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个道理端某亦懂,是以如今需要借助锦灰山庄的帮助,未雨绸缪。” 秦牧眠颔首:“牧眠尽力而为。” 端亲王亦笑了:“多谢。” 该说的话已说完,秦牧眠道:“若没什么事,秦某便不打扰了。” 端王爷颔首:“慢走。” 长歌冲端王爷和夏侯洵施了一礼,便和秦牧眠一同出了门,海棠花在院中开出一片红色海浪,她闻着花香,长舒一口气,正想拉着秦牧眠赶快回去,眼前一黑,夏侯洵已挡在身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秦牧眠微一侧身,将长歌护在身后:“太子爷有事?” 夏侯洵不说话,只看着长歌。 长歌推了推秦牧眠:“阿眠,我想和太子爷单独说几句话。” 秦牧眠的表情有些不悦,却仍保持着风度,淡淡道:“那我在院外等你。”说完,便闪身走远了。 院中只剩下长歌和夏侯洵两人,夏侯洵将她拉到院中的梧桐树后,轻轻掀开了她的面具。 长歌面色酡红,梨窝浅浅,展眼看着他:“你有话对我说?” 第34章我要娶你 夏侯洵眉头紧皱,将她按在树上,低头狠狠吻了下去。 唇边吃痛,却是夏侯洵太过用力,咬破了她的唇,长歌闷哼,夏侯洵的吻忽然又变得轻柔,将她唇边血迹辗转舔去,才又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我要娶你。”他郑重说出了这句承诺,便重又为长歌戴好面具,松开了揽在她腰上的手。 “我会带着玉坠去皇宫找你。”长歌低头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去得远了,但身上的兰花香气仍残留于唇齿,夏侯洵摸着自己的唇,看着满院海棠开出一片海洋,红浪滚滚,夹带着空气中浮动的暧昧,把他熏得微醉。 胜券在握,他笑了。 入了夜的皇宫守卫更是森严,白芷姻形如鬼魅,静静栖于景渊宫外一株梧桐上,朝里窥望。 这个时辰,夏侯洵理应拿了卷书靠在床檐上读,但是今日没有。景渊宫中灯火通明,服侍的奴才都被屏退,只剩书桌前立着的两人,相互执手,情意缱绻。 那女子沉吟,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诗:梓泽春草菲,却是与夏侯洵的笔迹有**分相似。写完了,她便抬头看着夏侯洵,夏侯洵冲她温柔地笑,握住她的手写下了两个字:梓莫。 梓莫。白芷姻在心中默念,原来这个就是那让夏侯洵几近痴迷的女子,听说近些日子被纳了侧妃。 白芷姻轻蔑地笑,曾经信誓旦旦说心中只有她一人的夏侯洵,如今这么快的速度便另寻新欢,男人都是贱骨头,秦牧眠是,他夏侯洵亦是。 只沉思了片刻,室内灯火已熄,听闻有脚步窸窣,却只是一人,于黑暗中望去,朦胧剪影中,两人身影相覆,是夏侯洵抱着梓莫走向了床铺。 听觉敏锐如白芷姻,将房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那二人耳鬓厮磨,极尽快乐,让她嫉妒。 每个人都是快乐的,秦牧眠是,夏侯洵亦是,唯独她白芷姻不是。她的两次死亡带给这些男人的竟然不是怀念,而是解脱。牺牲了自己幸福,成全了别人燕尔,她白芷姻,好大的风度。 这些男人统统该死,白芷姻眼中闪过怒火,先让你们过两天舒坦日子,之后,一个一个,都要到地下为她的两世痴迷陪葬。 她白芷姻,如今活着,只为自己。 等了许久,景渊宫中渐渐人声寂寥,那二人的声音变得平稳,像是熟睡。白芷姻正准备下地,宫门却悄无声息开了,梓莫悄悄走了出来,正站在白芷姻的下方。 这女人,是要做什么?白芷姻的身子重又隐了回去。 梓莫焦急地四处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不多时树下便闪出另一个身影来,白衣,带着面具,身影颇让白芷姻熟悉。 梓莫噗通一声跪地,朝来人磕头:“主上,梓莫下不了手,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你竟爱上了他?”白衣嗓音低沉,刻意伪装,但仍可以听出是个男人。 梓莫抬头,满脸泪痕:“是,我爱上了他,他不像主上说的那般十恶不赦,若你愿意看看,他有一颗善良的心肠。” 白衣伸手捏住梓莫的下巴:“若是如此,我便把他的心剖出来看看,如何?” 梓莫眼中现出惊恐:“梓莫愿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求主上成全。” “你倒是痴情,看看我都养了个什么东西,吃里扒外,是么?”白衣手上力道更重,向下移至梓莫的喉咙,梓莫无法呼吸。 看样子,这叫梓莫的女子不会武功。 安排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夏侯洵身边,着实煞费苦心,只是这白衣男子究竟是谁,白芷姻在脑海中搜索着,却始终不得答案。 梓莫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眼见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弱,白芷姻随手掐了片树叶,向树下掷去,树叶立刻化作飞刀,直划向白衣男子的手腕。 白衣男子惊觉,立刻松开了手,闪身躲过,树叶复又飞落地面,重又变得绵软。 白芷姻一个旋身落地,挡在他二人中间,白衣男子惊讶看向她:“是你?” 白芷姻忽然猜出他的身份,浅笑盈盈:“原来你也喜欢做这背地里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情。” 倒是白芷姻将他小看了。 兰陵目光变得柔软:“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送你回去。” 他要去牵白芷姻的手,白芷姻闪身躲过,从地上提起梓莫:“她竟是你的人?” “正是。”兰陵道:“不想我处心积虑,却独独没有算出她会动情,如今留下她已是祸患。” “如此,便将她交给我,由我来处理,会让你满意。”白芷姻伸手点了梓莫的哑穴。 “你不该再插手这些事情,活着不易,理当珍惜。”兰陵劝她。 “活着?”白芷姻失笑:“我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是活着,此事我不想再提,我珍惜你,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否则你我恩断义绝。” 兰陵知她脾性,便不再说,看了看梓莫:“你打算怎么做?” 白芷姻笑而不答,景渊宫中却已有了动静,是夏侯洵的脚步声传来,他二人皆是一惊。 白芷姻提着梓莫挡在身前,对兰陵使了个眼色:“你先走。” 兰陵不愿,白芷姻狠狠道:“你身份特殊,不能被他看见,他不认识我,手上有这女人,他动不了我分毫。” 兰陵郑重看了她一眼,旋身离去。 白芷姻却仍立在原地,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像是在等着夏侯洵,听闻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在梓莫耳边轻声道:“你以为夏侯洵对你情深?皇室之人,怎会有爱人的心,不如我替你看一看他的真心?” 梓莫眼中泪水涟涟,迎向已出了殿门的夏侯洵,夏侯洵看见梓莫被挟持,目光变冷:“你是谁,把梓莫放开,我饶你不死。” “我若怕死,还会夜闯皇宫么?”白芷姻笑道:“这姑娘的命我看上了,来找你讨一讨,可好?” “你敢!”夏侯洵手已出招,无奈白芷姻藏于梓莫身后,夏侯洵怕伤着她,招招推至面门复又敛去,甚感为难。 眼前一缕飘红略过,夏侯洵忽然停手,定定看着梓莫,她纤细白嫩的脖颈上已现出一道极细的伤口,如今淌出血来。 梓莫纤眉紧蹙,面容苦楚,却仍朝夏侯洵拼命摇头,示意他不要管自己。 “放开她!”夏侯洵咬牙怒道。 “怎么,心疼了?”白芷姻笑得很开心:“你的心疼能持续多久呢?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一个月?” “你到底想要什么?”夏侯洵的肩头因愤怒而颤抖。 “要你的命,你可愿意?” 夏侯洵深深看了梓莫一眼:“只要你放了她,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依然不怕死?”白芷姻轻轻笑着,扼住了梓莫的咽喉:“若真想要她,七月初十,我在城外的桃花峪等你,那时,我要看到崇华帝的人头,否则,你就等着为这位侧妃收尸吧!这么俊俏的女子,倘若身体里的血被一点点放干,不知道美貌还会不会依然眷顾呢?” 她说完,飞上身边梧桐,沿途洒下斑斑血迹,夏侯洵唯恐梓莫伤得更重,不敢去追。 这一路离开皇宫异常顺利,沿途虽并未有宫中宦官跟踪,可行至半途,雪楼却突然出现,将梓莫从白芷姻手中接过,恰恰减轻了她的负担。 “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白芷姻想了想,笑道:“有一个地方极是稳妥。” 雪楼不言,跟在白芷姻身后,二人于夜幕中掠过重重屋檐,最后停在一处,却是秦府。 这地方她许久不曾来过,如今换了一个身份重回昔时居住的府邸,着实物是人非。如今白芷姻已不是触景生情之人,心肠狠硬,自然没有半分流连,径直到了后花园,那里花丛掩映处的墙面上有一块砖与其余的颇为不同,略有些突起,若按下去,便可看见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是藏人的绝好地方。 地道才一现出,头顶便凌空降下一条绳索,直直套向白芷姻的头,几条黑影在墙头闪现,是锦灰山庄的影卫。 白芷姻正待回避,已有人当先将绳索截住,清朗的声音带着威严:“谁敢动她?” 影卫跳下墙头,向秦牧眠叩首:“公子,属下知错。” “传令下去,以后倘若有人敢动芷姻分毫,我要他的命!” 影卫领命,复又隐去,白芷姻笑道:“芷姻何德何能,竟在秦公子心中占有如此分量?” 秦牧眠闻言软语:“又耍什么脾气?” 他要上前牵住白芷姻的手,被雪楼挡住,秦牧眠扫了一眼虚弱的梓莫,眉头皱起:“怎么带了她来?” “她如今是夏侯洵的心头肉,有了她,夏侯洵才更好控制些。”白芷姻笑着,当先一步下了密道:“借公子眠家中密室一用,可好?” 秦牧眠望着她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白芷姻将梓莫关入了密室的地牢中,那里曾经关押着的一个人让地牢泛出恶臭,如今这人早已不再,那股气味却仍没有消散,让白芷姻闻了,又想到当初所见的血腥画面,心头一阵哀伤,泛出阵阵恶心。 “你们将她绑好,我出去透透气。”她只抛下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冲了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秦牧眠和雪楼重又走了出来,地道的门阖上,再看不出痕迹。 “我跟夏侯洵定了一场赌局,你若想看,七月初十来天机阁找我。” 白芷姻淡淡抛下这一句,要跟雪楼离开。 秦牧眠拉住她:“我有事要跟你说。” 雪楼一贯温和的语气变得严厉:“芷姻,跟我回去。” 白芷姻看了雪楼一眼,终是走到了秦牧眠的身边。 “对不起,雪楼。”她道。 她随秦牧眠离开,雪楼注视着他二人的背影,眸子里透出浓浓哀伤,呆立了半晌,他终于说服自己,那人已不再是他爱的芷姻,他爱的芷姻,早将自己的身体贡献,而灵魂,已被百里长歌替代。 那个心狠的人是百里长歌,不是白芷姻。 他无奈笑笑,转身离开。 第35章芷姻,你是个妖精 秦牧眠要与白芷姻说的,再无他事,无非是一夜缱绻,事后白芷姻躺在他胸前,语声疲惫:“若要爱我,就不要爱百里长歌。” 秦牧眠没有答话,在他心中,白芷姻和百里长歌,似乎早已融为一体了,他应是爱着百里长歌,却有一部分灵魂告诉他,他已移情至面前这女子身上。 “看好梓莫。”白芷姻坐起了身,素手划过秦牧眠的胸膛:“你信么,你的宏图大业有了我的帮助才会完成得更加迅速,所以不要惹我不高兴,我既然可以将你捧到天庭,也可以让你跌入地狱。” 秦牧眠伸手去撩她身前发丝:“芷姻,你是个妖精。” 白芷姻重又将他推回床上,自己则闪至门边,妩媚一笑:“秦牧眠,你需记住,我随时可能离开,那时,你追悔莫及。” 诱人爱上她,爱得死心塌地,这是白芷姻最擅长的事,却最令她讨厌,偏偏天不遂人愿,她自始至终都在演绎一场荒唐,先是勾引夏侯洵,而今是秦牧眠。若她去了千媚楼,那头牌花魁的名声,是不是就要易主了? 她淡扫了秦牧眠一眼,缓缓阖上门,离开。 端亲王府盛宴后不久,崇华帝便下了一道旨意,令各诸侯国国君入宫进谏,商议国事。届时,皇上将亲自册封上楚国世子苏离为新一任的上楚国主。 众诸侯齐聚京城,同赴崇华帝摆下的一场鸿门宴,结局,或许就是有去无回了。这个道理诸侯都知道,可是却又不得不从,因为,皇命难违。 圣旨下出后没多久,各国诸侯纷纷启程赶往京城,随行人员里,无一例外,有宦官。 宦官时时将诸侯一路之上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禀报入宫,日日有白鸽自四面八方飞来。宫中有专人将白鸽腿上绑着的消息一一记录,分门别类,去繁化简,呈给魏公公,魏公公翻阅了,才呈给崇华帝。 连日来的消息,都是四下平和,久无异动,崇华帝很满意,异常满意。 众诸侯先后来到京城,已是一月之后的事情。 每位诸侯身边,都有宦官随行,早已飞鸽传书把诸侯们到达的时间提前通知了魏公公,所以诸侯一入京城,宫中早有车马在城门口候着,一路将诸侯护送进行宫,连自己在京中府邸亦不得停留。可以说,诸侯从踏出自己疆域的那一刻起,行踪已被万里之外的夏侯仪掌握了。 南宫嬴是最后一个进入京城的诸侯王。 因着黎国世子南宫牧眠身子不适,所以行路缓慢了些,众所周知,所以,崇华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无怪罪。 前一夜,南宫嬴的车马在荒野安营扎寨,约莫着第二日午时可以抵达京城,宦官张宣便放出信鸽,向皇宫密报。 张宣的信鸽还未飞抵京城,锦灰山庄的影卫已当先一步将消息报给了秦牧眠。彼时,秦牧眠正与长歌和花绍在凉亭中饮酒赏月,一道快如闪电的鬼影窜入凉亭中,惊得长歌差点将手中酒杯打翻。花绍和秦牧眠却是见怪不怪,饮完杯中酒后,秦牧眠才转头看向那个半跪下去的一身黑衣劲装的男人。 “父王行至何处了?” “回公子,王爷一行已到了十里外的鹿野,明日午时便可抵达。” 秦牧眠点头:“张宣今夜睡得可熟?已下了药,应不会醒。” 秦牧眠点头:“很好,你先在门口候着,我跟长歌收拾收拾便来。” 他拉着长歌起身,花绍笑看着他二人,挥了挥手:“不送。” 秦牧眠只嘱咐了花绍一句:“我交待你的事别忘了。” 长歌瞪了花绍一眼,跟着秦牧眠回了房,秦牧眠拿出了两张人皮面具,二人戴上面具后,容颜换过,站在长歌面前的已换做了一面色苍白的羸弱公子,仿佛随时都有晕倒的可能。 “阿眠,这便是世人所知道的南宫牧眠的面容?”长歌也是第一次见到秦牧眠向世人昭示的面容。 “是啊,将死之人的面容,所以世人才会对黎国掉以轻心。” 长歌转念一想,又问:“张宣明日醒来,若发现多了人,不会起疑么?” “这你放心,我早已安排了影卫中的两人扮作你我的模样,你我今晚过去,他二人自会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秦牧眠布局一向缜密,小小细节亦被他想得清楚,着实让人佩服。 这下长歌便放了心,二人随影卫一路飞掠出城,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鹿野,营帐内的人仍在安歇,可以听闻轻微鼾声。营帐围着的一簇篝火燃得很旺,而围着篝火守夜的人却还未来得及发现有人靠近便已被影卫点了睡穴,再要醒来,须到天明了。 与此同时,其中一顶帐篷内走出了两个人,正是秦牧眠之前安排好的两名影卫。他们对秦牧眠恭敬一拜,便隐入树上,暗中盯着张宣的所为,保护着秦牧眠的安全。 秦牧眠牵起长歌的手,走入了最华贵的一顶营帐内。 帐内设置齐全,融融暖光中,卧着一男子,温润如玉的眉目,正捧着一卷书在看,听到动静,他抬起眼来,笑容慈祥:“眠儿,你回来了。” 瞬间,长歌想起了爹爹。 秦牧眠快步走至南宫嬴面前,跪了下来:“父王,眠儿回来了。” 南宫牧眠放下书卷,看了眼长歌,问:“这就是长歌了吧?” 长歌闻言,挨着秦牧眠在南宫嬴面前跪了下来:“长歌见过王爷。” 南宫嬴忙将她扶起来,声音不疾不徐,有沉稳的气度:“长歌,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长歌将人皮面具撕去,容颜尽显,如血朱砂在额间绽放,让南宫嬴想起了从前。 南宫嬴细细端详着她的容颜,感叹:“你已长这么大了,让我看看,眼睛和相国倒是一模一样,看着你,就像看到了他,只是……” 他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长歌,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长歌看了看秦牧眠,笑道:“有阿眠照顾着,我过得很好。” 南宫嬴看出她眼中的情意,道:“眠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名义上虽是黎国世子,但他的心野得很,长这么大也没在我黎国宫中呆过多久时间,我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上过心,可我能看出来,你对于他而言是不同的。我这个当爹的今日就为他求一门亲事,不知你可愿意?” 长歌听他这么说,脸上飞红,低了头,不肯吱声。 “怎么,是不愿意?”南宫嬴故意问。 长歌慌忙摇头,忽觉不对,又点了点头,最后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一时间,脸更红了,长歌觉得满屋烛火太亮了些,羞死她了。 南宫嬴朗声大笑,取出一个黑曜石玉镯,递给了长歌:“这是眠儿他娘生前最爱的镯子,我如今将它送给你,也算是他娘的一片心意。” 秦牧眠将镯子给长歌戴上,还不忘在袖子下偷偷捏了捏她的手,长歌脸红得厉害,平时的伶俐话语也说不出一句,只知道向南宫嬴道谢。 南宫嬴看着这一双璧人,很是满意,想到明日就要抵达京城,迎接他们的,或许又将是一场山雨,眉头间不由涌上了一股惆怅:“明日进京,前途险恶,崇华帝或许会有所动作,你们可要小心才是。” 秦牧眠宽慰他:“这个父王放心,京城里我都已安排好了,崇华帝动不了南宫家一根手指头。” 南宫嬴点头:“如此便好,时候不早了,你二人赶了大半夜的路,趁天亮前再休息会儿,也防止张宣明日看了生疑。” 他二人答应着,退了出去,秦牧眠直接进了旁边一顶帐篷,半晌后,不见长歌进来,掀开帐帘一看,长歌仍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似是踯躅。 “怎么了?”秦牧眠问她。 “阿眠,婢女的帐篷在哪里?” 秦牧眠微笑,将她抱起,大步走入营帐:“你如今身份,是我的侍妾,自然与我住在一起。” “侍妾么?”长歌想到第一次与红袖见面,红袖便是扬起脖子,骄傲地告诉她:“长歌,我叫红袖,红袖添香的红袖,是公子的侍妾。” 一时间,心中竟有些酸意。 秦牧眠看出,低了头在她耳边呢喃:“歌儿,你是我的妻子,不与我同房,难不成要露宿荒野?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长歌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听了这情话,极不好意思,别过了头去。 秦牧眠笑着,撩开帐帘,将寂寂深夜锁在了身后。 次日清晨,是被一声尖细的嗓音给叫醒的,出了帐篷,便看见张宣立在外面,正探头探脑朝里张望。 长歌搀着秦牧眠,用眼角余光瞟着张宣,这倒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宦官,张宣不过而立的年纪,面容生得也不差,就是举手投足间总有股子媚气,兰花指掐得熟练,时不时在长歌脸前晃晃,看了直觉恶心。 张宣一脸谄媚:“世子可休息好了?” 秦牧眠轻咳了两声,面容疲倦:“已休息好了,即刻上路吧。” 张宣当即吩咐众人收拾,秦牧眠与南宫嬴分别坐上两辆马车,一堆车吗便浩浩荡荡向京城出发。走了大半日,过了晌午,京城的大门已遥遥可望了。 入了城门,南宫嬴的车马必须舍去,他三人换乘上宫中备的马车,由连沧海护送着,一路畅通无阻,直达皇宫,被安排在万贤宫住下。 万贤宫自君邻天在位时就已设立,原本就用来作为一众诸侯在宫内的居所,偶有诸侯入京进谏,便居住于此,只是诸侯齐聚于万贤宫内,这样的场景,是不多见的。 万贤宫面积甚广,为多座独立小院相连,诸侯各自居住,互不相扰,每座院落外又有侍卫把守,所以串通私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36章再见绿衣 南宫嬴一入皇宫便被夏侯仪召去议事,张宣原本片刻不离地在秦牧眠身边侍候,一张嘴如苍蝇般嗡嗡叫个不停,秦牧眠听得头疼,便借口身子不适想要休息把他打发了。张宣关门退去后却并未急着走,仍是立在门外窥听了好一阵,直到房内传来秦牧眠平稳的呼吸声,他这才放心地离去。 “真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长歌怒骂。 “若不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早就将他杀了。”秦牧眠到门口看了一下,确定附近已再无人,这才回转过身来,道:“长歌,你想见见绿衣吗?” “绿衣姐姐,她现在应是在夜贵妃身边吧,如何得见?” 秦牧眠笑道:“我好歹也是黎国世子,去御花园里赏赏花,应该不算过分吧?” 昔日的星宿宫,如今是揽香亭,崇华帝继位后,因夜贵妃贪恋揽香亭中梅园盛景,便将御花园扩建,将其圈了进来,从此,原本冬日里百花凋零的御花园便有了梅花可赏,而夜贵妃则日日都要去揽香亭游玩一番。 长歌扶着秦牧眠刚踏出门口,张宣便鬼一般闪了过来:“世子这是要去哪里?” “世子觉得屋中乏闷,想去御花园走走。”长歌替秦牧眠回答了。 “既然这样,奴才便随世子一同去吧,也好伺候。” 秦牧眠点点头,并未拒绝,张宣便巴巴儿地跟在他二人身后,不远不近,刚好几步距离,既不至于跟丢他们,也能恰好听到他二人的谈话,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来得妥当。 秦牧眠虽是装病,却也装得极像,刚刚走进御花园,赏了会儿牡丹,已是冷汗涔涔,想到附近有个揽香亭,便说要去那里坐坐。 时值夏日,揽香亭外无梅花开放,但坐于其中,也能将御花园放眼看遍,是个不错的赏景去处。当三人来至亭外,只见亭中香气袅娜,一衣饰华丽,体态雍容的女子正自闲坐,石桌上摆满瓜果,并一碟碎冰,祛暑降温。 旁边一绿衣侍女端了盘樱桃送到女子面前,女子兰指纤纤,优雅地捏了一颗,送入唇中,自亭外看去,是另一番美景。 看到那绿衣侍女,长歌的心兀自跳了一下,绿衣看上去比先前消瘦了些,眸子里时刻都挂着的娇羞如今变成了警觉,她于宫中处处行事小心,想来过得辛苦。 张宣及时走上前来:“世子,那是夜贵妃,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去别处休息吧。” 秦牧眠点点头,正想离去,却憋不住一阵剧烈咳嗽,惊了亭中的寐夜。 “庭外是何人在此?”寐夜的声音悠扬传来。 秦牧眠只得走入亭中向她拜见:“臣南宫牧眠参见娘娘。” “原来是南宫世子。”寐夜向他招呼:“外面暑气大,快进来歇歇。” “多谢娘娘。” 长歌扶着秦牧眠在寐夜身边坐下,绿衣便贴心地递上了一杯茶,眼神淡淡扫过他们,却似看见陌生人,波澜不惊。 寐夜笑着与秦牧眠寒暄两句,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对张宣道:“张公公,皇上最喜欢吃樱桃,可巧宫中今日给我送的樱桃很新鲜,你把这盘樱桃替我送去给皇上吧。” 张宣看了看秦牧眠,面上现出了为难:“这个……娘娘,我去不太合适吧?” 寐夜笑道:“你去自然是合适的,绿衣是我贴身的宫女,在皇上议事期间进入宸曜宫,会被人说后宫干预朝政,总是不好的。” 秦牧眠也在一旁帮腔:“张公公,既是夜贵妃交待的事情,你便去替她办了吧。” 如此一来,张宣也不好再推脱了,捧了樱桃快步而去,临出园子还担忧地回望了揽香亭一眼,而寐夜与秦牧眠却都是面带微笑,似是闲话家常,想来应没什么可注意的。 张宣走后,秦牧眠只默默品茶,寐夜赏着园子里的花,似是漫不经心地道:“绿衣好像对世子的婢女很是关注呢,过来,让我瞧瞧。” 她向长歌伸出一只水葱般的手,长歌依言走上前,寐夜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多水灵的姑娘。” 她的手摸至长歌的耳后,顿了顿,正是人皮面具的边缘处,长歌的心跳得厉害,正在思索该如何应对,寐夜已放下手来,笑道:“这丫头的气质像极了我见过的一个人,想来绿衣也是思及了故人,你说是不是呢,眠公子?” 她一语道破了秦牧眠的身份,秦牧眠只淡笑着点了点头,寐夜的笑容里透出一丝严肃:“张宣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回来,眠公子若有事情交待绿衣,便请尽快吧。” 她说完,站起身来走至亭边眺望远处风景,绿衣则执了茶壶,来到了秦牧眠身边:“公子。” 秦牧眠并未看她,只低声问:“情况探得如何?” 绿衣轻声答道:“已基本摸清,那人势力非同小可。” 秦牧眠终于抬头:“既是如此,取得他的信任。” “绿衣明白。” 绿衣答应了,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秦牧眠会意:“你是想问花绍?” 绿衣脸上一红:“花哥哥他还好吗?” 长歌哼了一声:“他可好着呢,吃得饱,睡得香,没事欺负欺负人,过得逍遥自在,隔三差五还往千媚楼里钻,简直是……” 长歌连珠炮似的历数花绍的罪行,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住了嘴,劝慰绿衣:“我瞎说的,他每日看着悠闲自在,其实很孤独,我能看得出来,他很想你。” 绿衣扑哧一笑:“这我就放心了,若花哥哥哪天不再欺负人了,不再往千媚楼跑了,才是我该担心的时候。” 长歌担忧地看着她:“绿衣,你放心,我会帮你看住花少爷。” 秦牧眠看着长歌郑重其事的样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才该放心才是,花绍办事有他的分寸,若他将来对绿衣不好,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他继而又转向绿衣:“这几天你应该就能见到花绍,以后便由他和你联络。” 绿衣欠了欠身:“是,公子。” 长歌还想拉着绿衣说说悄悄话,寐夜却转身走了过来:“阁主吩咐了,天机阁和锦灰山庄既然联手,寐夜定会尽全力帮助眠公子,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秦牧眠向她颔首:“多谢。” 正说着,四人皆听到园外急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虽是刻意放轻,但却依然未逃过他们的耳朵。张宣满头大汗跑来,看到的一幕,便是寐夜带着绿衣沿着御花园的石子路一路逛去,秦牧眠则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见张宣来了,秦牧眠咳嗽了几声,很是疲惫:“和夜贵妃聊了几句,便觉累了,我们回去罢。” 张宣自是巴不得他回去,待秦牧眠回了房,张宣听到房中再无动静,便出了万贤宫,径直来到监栏院,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门前停了下来。 轻叩了三下,门应声而开,迎接他的,是个年方二十的清秀小太监,走路一瘸一拐,却是个跛子。 “张公公,可是有多年不见了。”小太监对他招呼。 张宣虽然年纪比他大,却是毕恭毕敬:“桂公公,多年不见,身子可好?” “自然是好的。”桂公公高傲地扫了他一眼,将他请进了屋:“可是有情况要报给魏公公?” “是。”张宣小心翼翼地道:“魏公公在宸曜宫伺候皇上,所以这才来劳烦桂公公。” 桂公公不慌不忙,给他沏了杯茶:“这是我分内的事儿,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南宫那边有何情况?” “世子今日在万贤宫呆得烦闷,去御花园赏景,正巧碰到也在园中乘凉的夜贵妃,两人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期间夜贵妃差我去给皇上送樱桃,因此他们说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 桂公公原本和缓的面色忽然间阴沉了下来:“既没听到他们说什么,还赶张着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张公公以为我天天闲得很么?” 张宣脸上忙堆起笑意,对他解释:“魏公公不是一直对夜贵妃有所怀疑吗,是以奴才唯恐细节被遗漏,这才赶忙将所看到的禀报过来。” 桂公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知道了,等魏公公回来,我自会转达,你若无事就赶紧回去盯着南宫牧眠,若漏下了什么,我唯你是问。” “是,是,张宣知道了。”张宣谄笑着,躬身朝后退去。 “等等!”桂公公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既是见到了夜贵妃,可有见到她身边新来的贴身宫女?” 张宣仔细回想着:“好像是有这么个宫女,看上去倒是很安分。” “行了。”桂公公下了逐客令:“你回吧。” 张宣莫名其妙地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桂公公一人,他在昏暗的屋子中央兀自呆立了良久,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处于阴影中的面目,变得有些微阴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桂公公忽而走至柜子前,一把拉开,柜中空洞,没有半片衣物,反倒是被分出若干隔层,每一层都放置了各式刀具,每一柄刀都不同,最末的隔层上,则是一对瓶瓶罐罐,不知里面盛放的是什么。 桂公公诡异一笑,挑了把称心如意的小刀,又取了个红釉瓷瓶,转而走至墙角,被阴影覆盖的墙角立着一小巧铁笼,笼里是只刚出生没多久的白兔,一双眼睛单纯地看着四周,正安静地吃草。 桂公公将白兔抱出来,捋了捋它身上的毛,笑容令人发寒:“小东西,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白兔听到声音,天真地望向他,桂公公手中的刀在它毛皮上轻轻擦拭着,原本就锃亮的刀冷得可以映出桂公公的影子来,白兔刚发觉身上有些冷,身上已被深深地划出了一道口子,白色的毛皮瞬间被血浸染。 它开始疯狂挣扎,却被桂公公提着耳朵悬在半空,刀伤的痛还未来得及回味,不知名的粉末已撒上它的身体,瞬间,血肉模糊。 “舒服吗?”桂公公摸了一把它身上的血,抹在了自己的嘴角:“我会让你更舒服的。” 第37章你的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 他的嘴逐渐向兔子靠近,眼神中的诡异神色愈加深重,那一双眼睛也变得突兀,眼球上血丝遍布,而原本白皙的脸上清秀不再,再抬眼时,恍如怪物俯身。 秦牧眠和长歌在万贤宫中住了三日,因世人皆知黎国世子体弱多病,深居简出,所以秦牧眠日日只在房中呆着,从不外出走动,就连上朝亦称病推脱,如此一来,给人的假象更重,人人都以为黎国世子身子日渐萎靡,已是病入膏肓了。期间自然有诸侯前来探望,一半是出于礼节,更重要的是看看黎国世子是否果真命不久矣,但都被秦牧眠以身子不适,不能待客为由婉拒了,最后来探望他的,是苏离和穆天凰。 听到张宣通传,秦牧眠仍是闭着眼,还未来得及说不见,穆天凰已推门闯了进来,苏离则轻摇折扇,似闲庭信步,姿态优雅地跟了进来。 “南宫世子,听说你身体抱恙,现下可觉得好些了?”穆天凰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倒一点也不拘束。 秦牧眠从榻上坐起身,轻咳了两声:“多谢两位王爷,牧眠的身子就是这样,自幼病症不断,挺一挺也便过去了。” 苏离闻言,将随身带来的细长锦盒放在了桌上,笑道:“这只冰魄蚕是我去西北极寒之地时无意间碰上的,据说用它做药引,可制百病。此次前来京城,想到会见到世子,便将它带了来,应对世子的病有些疗效。” 秦牧眠连忙推辞:“牧眠的身子调养两日便好了,这只冰魄蚕极其珍贵,王爷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苏离不由分说将锦盒递给了长歌:“这是离的心意,世子就不要推辞了。” 秦牧眠笑道:“如此,便谢谢王爷了。”他又朝长歌吩咐:“好生收起来。” 长歌依言将锦盒拿了进去,穆天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半天,忽然问:“听闻世子有位极宠爱的侍妾,片刻不离身旁,可是这位?” 秦牧眠看了一眼长歌,道:“王爷是说红啊袖吧?宫里规矩多,我怕她不习惯,便没带进宫来。” “哦,原是如此。”穆天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来确如传闻所言,世子对红啊袖可真是宠爱有加,改天一定要带来让我见见。” 秦牧眠低头抿了一口茶:“看来王爷对我这个侍妾很感兴趣呢。” 穆天凰朗声笑道:“让世子倾心的女子,我自然是感兴趣的。” 一直面上挂着淡笑沉默不语的苏离也道:“听穆王爷这么一说,我倒也开始感兴趣了。” 秦牧眠笑了:“不过是一普通女子而已。” “哦?是么?”苏离抬眼看着为他倒茶的长歌,若有所思:“世子的谦虚了,在离看来,世子身边的奴婢个个不同寻常,这一位也是如此。离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长歌沏茶的手顿住了,秦牧眠则摆摆手让她退下:“王爷说笑了,这婢女头回跟着我进宫,怎会与王爷打过照面?” 苏离看着长歌的身影在帘后隐去,道:“兴许是我记错了。” 穆天凰打趣:“看来苏王爷是看上这婢女了,世子不如将她赏给苏王爷得了。” 苏离摇扇的手忽然一顿:“夺人所爱可不是离的作风。” 穆天凰道:“世子所爱是红啊袖,这个婢女又不打紧,世子,你说对吗?” 秦牧眠忽然笑得春风得意:“王爷难道没听说过娥皇女英的故事么?” 他这么一说,苏离与穆天凰皆同时愣住,继而笑出声来,他三人心照不宣,却是各有各的计较,一时间,默默无语。 秦牧眠脸上适时现出倦意,苏离与穆天凰便告辞离开,临出门时,苏离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门口小几上,停了几许,像是看透了什么,释怀一笑,快步离去。 秦牧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表情莫测,都是为小几上他专门放在那里的一柄折扇,半开的扇面上,蝇头小楷的“离”字却在此时显得异常清晰。 秦牧眠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笑容。 次日,朝堂之上,崇华帝正式封苏离为上楚第四任诸侯王,授予王印。彼时,苏离虽着一身朝服,可王之风采已堪堪显露。当魏公公宣读完圣旨,捧着王印来到玉阶前时,苏离从朝臣队伍中走出,步子不疾不徐,沿着大殿红毯走向象征他权利的王印。这一段路着实不长,可满朝文武却觉得无比漫长,只因苏离一张狷狂邪魅的脸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无论他走至何处,众人都只觉得他是站在自己面前,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连,可事实是,苏离自始至终目视前方,目光中除了崇华帝,一片虚无。 在众人心中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他从容拾级而上,下跪,接旨,高呼万岁,每一个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旁人自叹弗如。 领旨谢恩后,魏公公便退回了崇华帝身边,但苏离却仍跪在玉阶之上,似乎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崇华帝看向他:“苏爱卿可是有事启奏?” 苏离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启禀皇上,臣有事启奏。” 崇华帝身子微微前倾了些:“说吧,你启奏的是何事?” 苏离未说话,只先向他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才道:“臣恳请皇上赐婚。” 一时间,满朝哗然。 “哦?你要赐婚?”崇华帝向后靠在了龙椅上,笑了会儿,问:“苏爱卿,你今年已二十有二了吧?” “回皇上,正是。” 崇华帝点着头:“嗯,是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可我怎么听说你一直不愿娶妻,你父王曾多次逼你纳妾,也都被婉拒了,如今怎么改主意了?” 苏离回道:“回皇上的话,苏离之所以一直不愿娶妻,是因为苏离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崇华帝来了兴趣:“这么说,你如今已遇上心仪的姑娘了?说来听听,她是哪位王爷的千金?” “回皇上,她不是王爷的千金。” “哦,那她是哪位大臣的掌上明珠?” “回皇上,也不是。” 崇华帝愣了愣:“富商之女,也算家境殷实,倒还说得过去。” “回皇上,亦不是富商之女。” 崇华帝失笑:“苏爱卿,你看上的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苏离理直气壮地道:“皇上,苏离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姑娘。” 崇华帝原本笑意盎然的脸忽然间阴沉了下来,怒喝道:“胡闹,苏离啊苏离,你这是拿朕寻开心呢?” 苏离慌忙磕头:“皇上息怒,请容臣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给皇上。” 立在一旁的魏公公也走上前来,凑到夏侯仪耳边小声道:“是啊皇上,先让苏王爷将事情细细道来,您听后再处置他也不迟啊。” 崇华帝压着怒火,指着苏离道:“说!现在就给我说!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上楚的王就别想当了。” 这话一出口,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苏离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回皇上,这事情还得从前几日的花灯会上说起,臣那夜刚至京城,见花灯会热闹非常,一时兴起,在长街上赏灯闲逛,恰遇上一位手执花灯的姑娘。人多拥挤,臣不小心将她的花灯打坏,便说要再买一盏来赔她,可那姑娘只是笑笑,推说不用,便钻入人潮中,转瞬便不见了。这原本不算一段奇遇,可自臣回去后,眼前常浮现那姑娘的面容,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是以臣便决定要娶这位姑娘为妻,从此执手白头,相伴终老。还望皇上成全。” 崇华帝想了想,道:“嗯,你说的我听明白了,你对这女子思念成疾,一心想娶她为妻。朕问你,你可知她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何处,有兄弟几人,是否嫁娶?” 苏离垂首:“臣不知。” 崇华帝原本盛怒的龙颜渐渐和缓:“你什么都不知道竟还敢来找我赐婚?” 苏离道:“臣恳请皇上赐婚,是希望皇上先准了臣这门亲事,将上楚王妃的位置留给这位姑娘,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一定要将这位姑娘找到。” “如果找不到呢?” “如果找不到,我在位之时,上楚便没有王妃。” 于是,满朝堂顷刻间寂静无声。 崇华帝面无表情盯着苏离看了半天,他沉默的时候,满朝文武都为苏离捏了一把汗,苏离则面色平静,直视着崇华帝。崇华帝思忖了片刻,终于摇头苦笑:“你倒是个痴情的人,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况帝王,朕如今就准了你这门婚事,若你找到这名女子,即刻成婚,若找不到,终身不得纳妃,这样你可满意?” 苏离当即拜谢:“臣苏离谢皇上成全。” 于是,这一次封王便以苏离情痴,崇华帝成全终结。 是夜,长歌听说朝堂之事,直道荒谬。秦牧眠则好整以暇一手支额,不无刁钻地取笑:“我们歌儿可真爱闯祸,连逛花灯会都能撞出一段姻缘来。” 他此时阴阳怪气的语调,像极了花绍。 长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秦牧眠将她搂进怀里,俯身吻住:“愁什么,你是我的人,我南宫牧眠的人,谁敢来抢?” 他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敲门声,长歌起身去开门,却不见有人,低头一看,地上竟放着一盏制作精巧的走马灯,上面画着的,正是十二花神。 长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华贵的走马灯,花灯之上,有各式珠玉琉璃镶嵌,剪纸裁出的花神像是活了,神态变幻万千,灯下缀了只琥珀坠子,形似水滴,却用精致雕工刻了一字,同那折扇上的相同,恰是那笔俊秀的“离。” 皇帝设宴宴请群臣,是在苏离被封王赐婚后的第三日。 皇上摆宴,自由宫中太监宫女伺候,各诸侯所带随侍自是不能进入筵席之上。夜晚将至,长歌为秦牧眠穿戴整齐,一袭水玉色袍子衬得秦牧眠英气逼人,倒弥补了些脸上病态的不足。 第38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秦牧眠看着长歌为自己系上玉带,叮嘱道:“我不在时,你乖乖在房间里呆着,宫中都是魏公公的耳目,宦官个个身手好,若真遇上,你不一定是对手。” 长歌点头:“阿眠,你当对我放心才是。”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张宣的声音:“世子,是时候去福寿殿了。” 秦牧眠吻了一下长歌的额头,便匆匆离去。长歌一人在屋中,百无聊赖,抱着书看了一会儿,觉得乏味,索性弃了书,摆弄苏离送来的走马灯。 蜡烛点燃,走马灯开始旋转,十二花神接替出现,栩栩如生,比先前损坏的那盏灯美上许多,最美的那一个,自然仍是兰花花神。 长歌看着这精心制作的走马灯,又想起了那日花灯会,苏离一身货郎装扮,却是极像,二人在货摊前吵架拌嘴,这情景,就如寻常百姓家的生活一般。她虽出生于名门,却自幼蒙难,从未有一天真正感觉到快乐。寻常百姓,生活虽清苦,却家室美满,幸福无忧,长歌与他们,比之不及。 花灯走马,烛火摇曳几许,衬得窗外倒更显漆黑,一室幽静中,只花灯在飞速旋转,炫目光芒中,一道黑影自门外闪过。 “谁?”长歌惊觉,窜出门去,庭院安静,除了婆娑树影,再无其他,长歌仔细查看了一下,确信无可疑之人后,这才放心回屋。 才关上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还是喜欢兰花?” 长歌回头,苏离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旁。 “我是该叫你兰陵呢,还是该叫王爷?”长歌问。 苏离毫不客气在屋中坐下:“还是叫兰陵吧,这个名字只属于你。” 长歌轻蔑一笑,对他福了福:“奴婢谢王爷抬爱。” 苏离摇头苦笑:“你我也有芥蒂了吗?” 长歌道:“我与王爷本就不熟,何来芥蒂一说?” 苏离看着她:“白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我们不能像花灯会那一晚一样呢?” 长歌道:“那一晚,你是兰陵,我是白歌,你是卖花灯的货郎,我是差点砸了你货摊的姑娘。可是今晚,你是上楚的王,而我是南宫世子的奴婢,你说,怎么能一样呢?” 苏离起身走近她,狷狂的脸在烛火下显得妖媚:“白歌,在我看来,我永远都是卖花灯的货郎,而你永远都是那个蛮横姑娘,不曾变过。” 长歌向后退了几步:“那你那晚为何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苏离万分委屈:“我告诉你了啊!”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苏离拿起走马灯上挂着的坠子:“我送你的折扇上也有这个字,离,这是我的名字,你怎能说我没有告诉你?” 长歌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是狡辩。” “随你怎么想了,只要你不生气就行。”苏离笑看着她。 “要我不生气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苏离把玩着琥珀坠子,道:“好啊,我答应你,除了找皇上退婚。” “你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么?” “那好,我现在征求你的意见。”苏离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白歌,你愿意做我上楚的王妃吗?” “不愿意。”长歌别过头去。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啊,我就找皇上先斩后奏了,你别介意。”苏离说得很轻松,仿佛在和长歌说一件家常的事情。 长歌冷哼:“我是南宫世子的人,你也敢动么?” “南宫?”苏离轻蔑一笑:“不过是个病秧子,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他病死了,我来接你。” 他话还没说完,长歌三枚银针已飞了出去,苏离随意拿起桌上茶杯一挡,银针尽数钉在茶杯上,一根不少。 “你出去!”长歌冷冷地道。 “好,我出去。”苏离起身,理了理衣服:“不过你也要一起。” “你说得真好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 苏离上前牵起她的手:“因为我要带你去看看皇宫里的好戏,相信这场戏,南宫牧眠也一定很感兴趣,只可惜他现在人在福寿殿,看不见了,你是她的侍妾,代他看看,也是一样的。” “好戏?什么好戏?” 苏离神秘一笑:“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苏离牵着她在皇宫里穿梭,一路上几次遇见巡逻的太监,都被他轻巧避过,他对这个皇宫好似很熟悉,熟悉到连每一棵树的位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着实太不寻常。 长歌没顾上看沿途风景,一路行来,她只顾着盯着苏离的脸看了。 “为何一直盯着我看?”苏离在专注查看周围情况的同时分神看了长歌一眼。 “兰陵,我在想,你为什么对皇宫这么熟悉?” 听到长歌叫自己兰陵,苏离很满意:“我小时候在皇宫里住过一段时间,自然对皇宫熟悉。” “你为何会住在皇宫的?”长歌又问。 苏离停下了脚步:“因为我母亲是先皇的妹妹,先皇没有子嗣,原本想将皇位交由我继承,所以在我幼年时便被接来宫中抚养。” “那你后来怎么又回了上楚?” 晦暗月华中,苏离的脸色变得有些阴翳:“因为当时玉玺上并没有显示下一任皇位继承人的名字,而且先皇发现有人要害他,恐殃及我的性命,便将我送回了上楚。” “那你很想将皇位夺回来了,是不是?” 苏离看着她,仿佛早已预料:“你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其实你一直想问的,是吗?” 长歌坦然迎向他的目光:“是,兰陵,我一直想问。” “你是南宫牧眠的人,照理说,我不该告诉你。”苏离想了想,道:“可是,对兰陵来说,你只是白歌,白歌想知道的事情,兰陵是一定要说的。先皇驾崩得突然,在我看来,应是有人毒害了他,我查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有了眉目,我知道了凶手是谁,他本不该坐在那个位置,所以,我自然要把皇位夺回来,这是先皇的夙愿。” “如果……”长歌道:“玉玺所指定的君王不是你呢?” “若是如此,我会把皇位让给命定的人。” 长歌对苏离露出了这一夜相见后头一个笑容:“兰陵,记得你说过的话。” 苏离:“你知道些什么?” 长歌摇头,坚定地道:“皇位不适合你。” “哦?”苏离很好奇:“那我适合什么?” 长歌想了想,认真道:“我觉得你还是适合做个货郎,你卖的花灯真的很好看。” 苏离笑了:“若是如此,我只做你白歌一人的货郎。” 他二人之间僵持的气氛就这样缓和了下来,苏离带着长歌来到一排房子前,“监栏院”三个字在月光下异常清晰。苏离指了指旁边的大树,二人便施展轻功飞身上了树,在茂密的枝叶间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长歌想要说话,苏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院子。长歌顺着他的手看去,院内一间不起眼的小屋的门在月色中缓缓打开,有个人一瘸一拐走了出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他生着一张清秀的脸,长歌猜想,他应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小太监出了监栏院,苏离和长歌悄悄跟着他走至皇宫最偏僻的一座宫殿,从宫墙上满墙早已凋零的爬山虎和浓重的尘土气息可以判断,这座宫殿已被废弃了许久,而小太监深夜来到此处,着实形迹可疑。 小太监在宫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大门应声而开,待他闪进去,又迅速关上,之后,便是一片寂静,静得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那小太监是谁?”长歌凑到苏离耳边轻声问。 “没有姓名,大家都叫他桂公公,是个孤儿,被魏公公收养为义子,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魏公公的心腹只有一人,就是他。” “那这宫殿是做什么的?” “从前是冷宫,现在不知被魏公公用来做什么勾当,想来夏侯仪也是不知道的。” “那赶快进去看看。”长歌说着就要潜进去,被苏离给拉了回来:“桂公公的性子随魏公公,生性多疑,你信不信,他现在就在里面等着看是否有人跟踪,你稍安勿躁,再等等,待他确信没人跟踪之后再进去。” 长歌只能听了他的话乖乖在黑暗里蹲着,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苏离冲长歌点了点头,便带着她来到冷宫的一处偏殿旁,在丛生的草木间寻出一闪隐蔽的石门,二人从此处溜入了宫墙里。 正殿上有火光透出,门口自是有人把守,苏离带着长歌飞身上了屋檐,掀开砖瓦朝里窥探,眼前景象吓得长歌差点惊呼出声。 宫殿之上,躺着十几名太监,长歌之所以知道他们是太监,是因为他们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刀口遍布,鲜血顺着身体流上地板,将地面也染得满是血污。他们身旁另站了六名衣衫整洁的宦官,三人执刀,刀伤隐约可见未擦的鲜血,另三名手中则握了药瓶,不知里面装着的是何药物。 桂公公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他们,冲那三名拿药瓶的宦官道:“是时候了,把药撒上吧。” 只见一阵血雾飘起,哀嚎声响彻宫殿,长歌眼睁睁看着他们布满刀口的皮肤露出森然白骨,浓重的血腥味传来,苏离一双手已抢先捂住了她的口鼻。 “你们既然入了宫,自然要懂得宫里的规矩。既然选择了当太监,就要懂得太监的规矩,在魏公公手下做事,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忍受疼痛,若这点小伤痛都受不了,别人逮住你们,一对你们用刑,你们岂不是要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所以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好听话,魏公公不会亏待你们的。” 桂公公上前一一察看了他们,掩了口鼻,对那六名宦官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你们收拾收拾,我乏了,先回了。” 说完,自出了门去,苏离立即按着长歌的身体伏在房檐上,唯恐被他发现。待他走得远了,二人起身,长歌的脸色已然大变。 第39章夏侯眉妩 崇华帝夏侯仪自登基以来,在福寿殿摆如此的筵席,还是头一次。满朝文武偕同女眷前来,宫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好在魏公公这些年来训练的太监着实有素,马车有条不紊地行进,丝毫没有堵塞的迹象。 福寿殿为二层宫殿,第二层露天,可容纳上百人,福寿殿对面是二层戏楼,二者之间横着广场,此时两侧已坐满了乐师,只待皇帝一声令下,钟鼓齐鸣,琴瑟相和,歌舞便正式上场了。 皇家宴饮,座次自有规矩,倘若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座错了位置,啼笑皆非不说,一命呜呼也是有可能的。尤其是在崇华帝的眼皮子底下,到场官员列座,皆很慎重,没有逾矩之人。 秦牧眠的座位被安排在最靠近崇华帝的那一桌,同桌的是各诸侯国的世子,并上太子夏侯洵,一桌十人,秦牧眠恰坐在夏侯洵的身旁。 此次筵席,后宫妃嫔并无出席,陪同崇华帝而坐的,仅有两人,其中一人自然是夜贵妃,这间接昭告了天下,夜贵妃是接替凤位的不二人选,后宫妃嫔,心中再嫉妒,也只有干瞪眼心里怄气的份儿,恩宠不在自己身上,谁也奈何不得。而另一人,则是崇华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夏侯洵的一母所出的妹妹夏侯眉妩。 夏侯眉妩虽是小小公主,可她的名号早已在大瀛家喻户晓。人人都知道在崇华帝四位公主中,夏侯眉妩最得宠爱,这宠爱,简直到了宠溺的地步。皇宫于她百无禁忌,她可以放肆其中,为所欲为,倘或当真闯了什么祸,崇华帝也只是淡淡一笑,道:“这有什么,眉儿难得活得随性,何苦要扼杀了她的天性?莫说是皇宫,就是拿整个大瀛来玩耍,我也给她。” 一句话震惊满朝文武,将大瀛的江山拿给一个女娃娃放肆,这还了得? 所有未娶妻室的年轻公子将这话暗暗记于心间,讨得了夏侯眉妩的欢心便是讨得了大瀛的半壁江山,芳心高高在上,他们要摘,摘到了,直上青云,摘不到,卑微一生。 然而,饶是被崇华帝娇宠着,不同于一般的皇亲国戚,夏侯眉妩没有半分公主的矫揉造作盛气凌人,反倒平易近人。她一袭红衣乖巧地坐在崇华帝身边,一双眼睛古灵精怪,好奇地打量着各国诸侯,目光在福寿殿扫来荡去,将一众王爷并世子看了个清楚,最后落在了南宫牧眠的身上,再不肯离去。 “父皇。”夏侯眉妩扯了扯崇华帝的衣袖:“那人就是黎国世子南宫牧眠么?” “正是。”崇华帝点头:“只可惜是个病秧子,半分文韬武略也无。” “我看不见得。”夏侯眉妩骄傲地扬起了头:“父皇未曾与他接触,怎知他胸中没有丘壑?便是身体羸弱有如何,我看这整个大殿中,身强力壮的人不在少数,却如皇叔一般,个个草包。黎国世子气质不凡,父皇莫要小看他。” 崇华帝忽然乐了:“眉儿,若让你皇叔听到你这样说他,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 “皇叔才不会生眉儿的气呢。”夏侯眉妩说着,眼睛却不住往秦牧眠身上瞟。 “怎么,你看上他了?”崇华帝皱眉:“他终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晓得哪日便撒手人寰了。” 夏侯眉妩撅撅嘴,昂起了头:“父皇,我要嫁他。” “你说什么?”崇华帝惊问。 “我说,我要嫁他。”夏侯眉妩大声道。 与此同时,南宫牧眠的目光落在夏侯眉妩身上,继而微笑,冲她颇有涵养地点了点头。 夏侯眉妩顿时春心荡漾,也不管崇华帝的阻拦,端起酒杯离开座位,径直朝他走去。 “南宫世子,这杯酒,眉妩敬你。” 南宫牧眠愣住,满座宾客愣住,就连崇华帝和夜贵妃也愣住,夏侯眉妩却丝毫没有胆怯,坦然地直视着南宫牧眠,递上了酒杯。 南宫牧眠脸上的笑意更浓,恭敬接过:“多谢公主。“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像是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 酒杯递还给夏侯眉妩时,夏侯眉妩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很是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跑回了崇华帝身边,重又坐下。 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片刻之后,丝竹声又起,众宾客重又谈笑,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绿衣作为夜贵妃的贴身宫女,自是立在一旁服侍,自她随同夜贵妃一同走入大殿的时候,就有一道灼灼目光紧盯着她,那一道目光来自大殿右侧官员之席,属于将军连沧海。 连沧海做梦也想不到,夜贵妃身边新来的宫女,竟是绿衣。他与绿衣只见过三面,一次是在毓秀山中,绿衣是体弱的山林女子,一次是在京城的街上,绿衣是被他惊了车马的小姐,而这一次,绿衣摇身一变,竟成了夜贵妃的贴身宫女。三面之缘,绿衣带给连沧海的疑惑远多于惊喜,明知道绿衣身上带着重重谜团,连沧海却还是忍不住注意她,目光跟随她,心跟随她,这是连沧海第一次感觉的无能为力,征战沙场多年,即使身负重伤,他也没有感觉到无力,可是这个丫头,却让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了自己的软弱,他就这样任凭绿衣牵引着,丝毫不想反抗。 深深凝望着绿衣,连沧海忍不住脱口低吟:“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身旁一位大臣听到,慌忙推了推他:“连将军,你可是醉了,怎会念出这样一段诗,若让皇上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连沧海这才回过神儿来,慌忙住了嘴,干咳两声,低声道:“多谢大人提醒。” 还好此时,众人皆已落座,皇帝一声令下,歌舞开始,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蹈吸引,没人再注意这里,连沧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去,竟发现绿衣的目光好似在人群里搜索,过了半晌,落在了他这一桌上,二人目光对视,绿衣启唇微笑,冲连沧海点了点头。 连沧海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似是停滞了,他愣愣地朝绿衣举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远远可以看见,绿衣面上似是现出一抹红晕,迅速转移了目光,再不看他。 连沧海的目光停留在绿衣身上时,秦牧眠的注意力则集中在苏离和穆天凰身上,二人表现得似是对歌舞很感兴趣,期间不时交谈两句,看上去,相谈甚欢。 第二场歌舞开始的时候,和秦牧眠预料到的一样,苏离悄悄离了席。 绿衣的目光投来,秦牧眠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去追,因为他知道,苏离定是到他的住处找长歌去了。 秦牧眠在等一场戏,一场由他和天机阁亲手安排的好戏。 这场好戏来得很快,福寿殿下的歌舞笙箫骤然停歇,四周烛火皆被熄灭,大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所有人开始惊慌,甚至还有魏公公的尖细嗓音在高喊:“护驾。” 护驾的侍卫还未赶到,却看见对面戏台上现出一缕幽光,有红色裙裾闪过淡光疏影,现出一张如花美眷。 周围亮起烛火,众人的心这才平复下来,原本已冲上大殿的侍卫在魏公公使了个眼色后又静静退了出去,夏侯仪虽然面上没有表情,可他嘴角一丝微微抽啊动却被秦牧眠看了个清清楚楚。 秦牧眠轻笑了一声,身旁的夏侯洵注意到,欠身询问:“南宫世子,你笑什么?” “我在笑那舞姬,竟能想出如此好主意,这大概是我见到过最美的舞蹈了。” 果然如他所言,戏台上的舞姬一对水袖舞得漂亮,行云流水间,将一众人等的心统统俘获,恍惚间,众人仿佛看到了冬日飞雪,红梅静放,一树树花枝争俏。忽而一阵春风拂过,惊得花枝乱颤,点点殷红点缀着万里冰河,却始终不如女子一双红唇来得美丽。 原来这位将水袖舞得出神入化的女子,竟是胭脂。 一曲舞毕,众人还沉浸在其中久久回味,胭脂已冲福寿殿盈盈一拜,笑道:“胭脂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夏侯仪心情甚好:“胭脂的舞乃是人间一绝,令朕回味无穷啊。” “启禀皇上,方才这支舞,是献给大瀛江山的。” 崇华帝朗声笑道:“如此,朕替大瀛江山谢谢你。” 胭脂款款走下戏台,从宫女身边接过酒盏,从戏楼飞身落入福寿殿,望着崇华帝,脸上笑意盎然:“胭脂想敬皇上一杯酒,恭祝皇上找回传国玉玺。” 此话一出,四座皆叹,各诸侯王心中有各自的计较,原来鹿死谁手已早有了答案,崇华帝又是最后的赢家。 只有秦牧眠知道,这不过是崇华帝设的一场局,用胭脂来昭告天下,大瀛的江山仍是他稳坐的,谁也别想打皇位的主意。而他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去桃花峪万佛寺寻回百里长歌,稳操胜券。 一时间,恭贺声四起,都不过是虚情假意,崇华帝心知肚明,也乐得承受,接过魏公公传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胭脂还想敬各位王爷一杯,因着各位王爷的辅佐,皇上才得以为万世开了太平。” 崇华帝点头默许,微一扬手,乐声再次响起,谈笑声渐浓,胭脂端着酒盏自夏侯洵起一一敬去,曼妙的身姿徜徉席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酒敬至端亲王处,端亲王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似是微醺的眼皮略抬了抬,也不去接:“胭脂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替王兄解决了一桩难事。只是未免让本王失了些面子。” 他声音不大,似是耳语,除却他二人,无人能听见,胭脂笑笑,坐于他身侧,搂过他的脖子将酒杯送至他的口边:“如此,王爷可还觉得失了面子?” 这举动惹得周围窃窃私语,端亲王享了艳福,自然笑得惬意,将杯中酒饮尽,顺便摸了一下胭脂的纤纤玉手。 风流模样自是要做得足够,才不枉他这大瀛草包王爷的名号。 “皇上记住的,是王爷的好,王爷大可放心。” 第40章歌儿,我想要你 端亲王满意地笑了:“我就喜欢胭脂这样明事理的姑娘一众诸侯接受胭脂敬酒时皆是客客气气,只端亲王和沧浪王举止轻狂。当胭脂的玉指不经意滑过杯盏,将玉液琼浆递上前时,沧浪王几乎是迫不及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仍意犹未尽。 胭脂在沧浪王贪恋的目光中缓缓退了下去,沧浪王唤来一名宫婢打听,才知道胭脂如今已入宫做了舞姬,崇华帝特意赏她一处宫殿,名唤牡丹宫。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沧浪王于衣袖中捏了捏手中字条,面上露笑,鬼一般。 筵席结束,众诸侯先后离席回了万贤宫,落在最后的,是秦牧眠和穆天凰。 秦牧眠一副疲惫的模样,走在最后是自然,可穆天凰却似是有意为之。不多时,回万贤宫的道路上,就只剩下了他二人。 秦牧眠看了一眼穆天凰,道:“王爷可是有话要对牧眠说?” 穆天凰直视着前方的路,漫不经心地道:“世子难道不知道天凰想说什么吗?” 秦牧眠道:“王爷前日提及红啊袖,不知所说事情是否与红啊袖有关?” 穆天凰顿住了脚步,定定注视着他:“我进宫之前,红啊袖曾求我一件事。” 秦牧眠亦住了步子,月光下的面容看不见丝毫表情:“哦?她去找过你?看来是我太宠她了,真是越发胆大。” 穆天凰冷笑一声:“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装了,我答应了她的要求,我会帮你,可是在事成之前,你也需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秦牧眠道:“什么要求?王爷可以说来听听。” 穆天凰犀利的目光变得稍稍柔和:“好好待她。” “这个不难,可是据我所知,王爷和红啊袖只有一面之缘,何以甘为红啊袖舍弃这许多,不觉可惜么?” 穆天凰笑了:“岂止一面之缘,只是她已忘却了,而我却还记得。” 秦牧眠道:“王爷真心实意,牧眠也不能太过小气,事成之后,我会亲自将红啊袖送入王爷府上,了却王爷一桩心愿。” 穆天凰仰头笑道:“你是该将她送给我,她的幸福,你给不了。” 秦牧眠扭头看向他,二人目光相触,各有各的深意,最后却变成一抹会意的笑,在二人的唇边荡漾着。 “王爷,请。”秦牧眠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穆天凰亦以礼回敬,二人并肩回了万贤宫,一路无话。 秦牧眠回到房间时,苏离已将长歌送了回来,长歌正把玩着走马灯,在等他。 “苏王爷可是来找过你?”秦牧眠问。 长歌点头:“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哦?是什么地方?”长歌的话着实让秦牧眠感到诧异,他本以为苏离对长歌感兴趣,今晚前来当是倾诉衷肠,不想苏离竟是另有目的,这令他好奇。 “自崇华帝即位后,宦官当道,所有初入宫的太监都由魏公公亲自筛选,只为了将他们培养为自己的得力手下,可是阿眠,你知道魏公公是在何处训练他们的吗?” 秦牧眠看着长歌:“说下去。” “是那处早已废弃的冷宫,宦官个个是死士,与影卫不相上下。” “在宫中训练死士,魏公公着实越来越大胆了。”秦牧眠冷哼了一声,道:“无事,有绿衣盯着他们,魏公公不会是锦灰山庄的威胁。” “阿眠,那我何时去万佛寺?” 秦牧眠思索了一下,道:“明晚动身,崇华帝已昭告天下寻回传国玉玺,想来这几日便会赶去万佛寺。今晚宫中不会太平,你还是暂时呆在我身边。” 长歌扯住他的衣袖:“阿眠,若我能活着回来……” 后半截话被突然间袭来的唇堵住,身子瞬间腾空,长歌隐约感觉到秦牧眠抱着她行走,眼前光亮渐弱,是秦牧眠抱着她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秦牧眠的脚步却是未停,径直走到床边,将长歌放了上去。 神思变得恍惚,朦胧中有一双手抚上了她的脸,温柔的抚摸下,长歌竟忍受不住,眼泪顺着面颊流下,落在了那一双修长的手上。 久违了的眼泪,让她错愕。 眼前似有黑影闪过,遮住了一室光亮,长歌克制不住地颤抖,面上却有轻柔的吻落了下来,将她的眼泪尽数吻去。那双嘴唇向来冰凉,落在长歌发烫的面颊上,刚好为她带来一丝清凉。他的唇沿着面颊的弧度一路向下,辗转蹭过她的嘴角,轻轻落在了长歌的唇上。 于是,紧绷的情绪瞬间崩塌,长歌的眼泪似决了堤,不住向外涌出,秦牧眠直起身子,替长歌擦去眼角的泪水:“歌儿,睁开眼来看着我。” 长歌依言睁眼,泪眼朦胧中,秦牧眠的面容虚幻得好似遥不可及,可他的眼神却透过重重水雾照进长歌眼中,是她从未见到过的坚定。 “歌儿,我想要你。”秦牧眠一字一句道。 长歌愣住,秦牧眠的吻已如雨点一般落在她的身上,越来越密集的吻逐渐由轻柔变得狂躁,最后竟变成了啃咬,在长歌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印记,仿佛这样才能证明,秦牧眠是爱着她的。 喘啊息声中,二人的衣衫已尽数剥落,秦牧眠吻上长歌的唇,那样霸道而缠绵,几乎让长歌窒息,长歌呻吟一声,虚弱无力地唤他:“阿眠……” “我在。”他道。 “你爱我吗?” “爱。” “那你说给我听。” 秦牧眠握住长歌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我爱你,歌儿。”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他一个挺身,剧烈的疼痛自身下传来,长歌禁不住闷哼一声,疼痛便在秦牧眠的深吻中慢慢减轻。怕弄疼长歌,秦牧眠的动作很是轻柔,长歌渐渐感觉到身体里升腾起来的快乐,那是只属于他和秦牧眠的,独一无二的快乐。 长歌紧紧地搂住了秦牧眠。 他是爱她的,如此,便够了。 恍惚中,长歌仿佛看到桌上的烛火摇了摇,便熄灭了,黑暗下来的世界中,只有皎皎月光落下,她和秦牧眠在这清冷的世界中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仿佛已揉进了对方的骨血中,再也不能分开。 这样多好。 她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时,夜色依然未央,室外人声鼎沸,是搅了她好眠的罪魁祸首。 “歌儿,胭脂行动了。”秦牧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有些阴沉。 于是长歌看清,门外火光缭乱,天幕照得微亮,黎明不曾到来。 他二人走出门去,便见仓皇奔跑的宫婢,个个容颜惊恐。苏离和穆天凰恰好行来,四人循着人声走至沧浪王的寝宫,那里已围满了人。 四人拨开人群进入,室内情景可谓香艳至极,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满地狼藉,桌上趴着几名宫女,衣衫凌乱,嘴角有黑血流出,看样子,是中毒而死。 绕过屏风,可见卧榻下的地板上瘫倒着两名宫婢的尸体,皆是衣不蔽体,床上则躺着敞露着胸膛的沧浪王,他怀中拥着的,竟是胭脂。他二人嘴角同样有黑血,旁边立着一位太医,正为沧浪王施针,不过单看他的面色,中毒已深,怕是凶多吉少了。 而胭脂,无人问,无人管,再没了千媚楼头牌花魁的美艳。 人死后,不过一抹悲凉。 此时,门外一声高呼:“皇上驾到,夜贵妃驾到。” 伴随着一室人的跪拜,夜贵妃搀着崇华帝疾步走入,绿衣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看见秦牧眠,她默不作声,走到离秦牧眠几步之内的墙边站着,二人之间恰隔着一方小几。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中毒了?”崇华帝质问沧浪王房内侍候的宫女。 那宫女早已吓傻了,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回皇上,奴婢,奴婢不知,奴婢不过是出门拿了壶酒的功夫,忽然就,就……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混账!”崇华帝骂道:“来人,把这奴才给我拉下去,痛打四十大板。” 几名太监立时围了上来,将宫女拖了出去,在宫女的一片求饶声中,围观的众人面色都有些微阴翳。沧浪王立刻被太医施了金针,只片刻,便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脸上的青紫开始褪去,渐渐变成苍白,看样子,是毒势得到了些许缓解。 崇华帝眉头紧锁,问太医:“沧浪王中的是何毒?” “回皇上,王爷中的是一种名为‘寒鸩’的毒,毒药从口中饮入,即刻流遍全身,若不是发现的早,王爷的命就保不住了。” 崇华帝怒道:“下毒都下到朕的皇宫里了,魏公公,皇宫的戒备未免也太松懈了些!” 魏公公吓得跪地:“皇上息怒,奴才即刻就命人彻查此事。” “你最好尽快把下毒的人给我查出来,若各位王爷再出事,你的太监总管就别想做了!” 他说完,又去查看了胭脂,问太医:“这女子可有得救?” 太医摇了摇头:“中毒过深,无力回天了。” “怎么可能?”崇华帝皱起了眉,审视了胭脂片刻,终是信了她已死的事实,对魏公公吩咐:“将她好生安葬。” 崇华帝说完,便快步离去,绿衣跟在他和夜贵妃的身后,离开时,深深看了秦牧眠一眼,示意他放心。 众诸侯见沧浪王已无生命危险,便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张宣刚将秦牧眠所宿院落的大门关上,便觉身后一阵风过,他本能地抽出袖中匕首向后挥去,却觉喉间一骨腥甜涌上,人已颓然倒地。 月光下,他的喉间,赫然有一枚银针。 “你……”张宣指着眼前的两道人影,眼皮翻了翻,便再说不出话来。 一丝黑血自他唇边缓缓流出。 长歌伸手探了探张宣的鼻息,仰头对秦牧眠道:“阿眠,他已断气了。” 秦牧眠冷冷地看着张宣的尸体,道:“张公公,淬了‘寒鸩’的银针,滋味儿应该不错吧?” 他拍了拍手,花绍的身影便从暗处现了出来:“长歌丫头,你如今出手真是越来越干脆利落了。” 秦牧眠看向他:“花绍,闲话少说,先把他处理了。” 第41章胭脂假死 “是,阿眠。”花绍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背起张宣的尸体,闪进了浓郁的夜色中去。 次日清晨,张宣的尸体在御膳房被人发现,经太医诊断,他所中的毒,仍是寒鸩。 据说,张宣去御膳房是为了替南宫牧眠取熬好的汤药,为了确定此药没有问题,他亲自尝了一口,结果药中已被人下了毒,他即刻毙命,做了南宫牧眠的替死鬼。 此次下毒,明显是冲着各路诸侯而来,一时间,万贤宫的诸侯人人自危,对御膳房中送来的食物愈加小心,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被袭击的目标。 所有人暗自思忖,盘踞心头的只有那一个名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胭脂的尸体虽被崇华帝交待要好好安葬,可魏公公知他不会亲自去查看,便命人将胭脂并几名宫婢的尸体胡乱用草席卷了,丢入宫外的乱葬坑中。 再无人问津。 竹吟寻来的时候,胭脂恰被两具尸体压在下面,只露出红色衣裳的一角,凄厉得惨不忍睹。 竹吟几乎是疯狂地扑过去,两具尸体立时被他的掌气震得飞了出去,露出胭脂一张惨白的面目。 竹吟将她抱在怀中,摸出袖中已随身携带了多日的解药,喂入她的口中。 可是胭脂此时已没了呼吸,牙关紧闭,解药重又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竹吟想也没想,当即将瓶中解药灌入自己口中,低头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几乎是蛮横地撬开她的牙关,汁液顺着二人的舌尖滑过,源源不绝地沿着胭脂的喉咙流了下去。那两片毫无生气的唇瓣上的冰凉让竹吟的心犹如窒息,直到解药喂尽,他也未将自己的唇移开半分。 便是在她不知觉的情况下,这样吻着,仿佛爱着,也是好的。 竹吟可以感觉大,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变软,有微弱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是温暖的,犹如初生。 他未敢闭眼,双目圆睁看着身下女子,女子的纤眉微微蹙起,眼睛却始终未曾睁开。 只是怀抱不再变得空旷,一双纤弱的手臂搂上他的腰,那丁香小舌也开始有了回应。 没有试探,没有慌张,仿佛他二人天生一体,纠缠中略带美好,没有敌对,没有提防,有的只是纯粹,纯粹想爱一次的疯狂。 那是终于想把一颗心托付的信任。 时间变得绵长,谁也不想当先一步松手,只是他二人所处之地着实危险,还是竹吟先清醒过来,停止了这一刻短暂缠绵。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胭脂点头,听话地依偎在他胸口,任由他抱着自己离开,去往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身旁。 依照之前和天机阁商议好的,竹吟带着胭脂回了天机阁的别苑。胭脂得以全身而退,这一步棋走得很险,一着不慎,便是以牺牲胭脂的性命为代价。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为长歌名正言顺入宫铺路,崇华帝利用胭脂算计了一个局,而他们利用崇华帝算计了更大的局,局里局外,斗不过是个挖空心思,运筹帷幄。 凡是来找过胭脂询问玉玺下落的诸侯王要依次除去,沧浪王的死便是一个开端,利用胭脂除去沧浪王是崇华帝的计。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崇华帝本想在此之后将胭脂灭口,却不想胭脂倒有自知之明,自行服毒了断,也省却了崇华帝诸多麻烦。 崇华帝自以为高枕无忧,却不想胭脂起死回生,依然好好活在大瀛国他的脚下。 竹吟此时方才知道,胭脂表面柔弱,内心是个狠烈决绝的女子。她酿的黄粱之毒,可使人呼吸心跳全无,犹如死人,只是六个时辰之内必须喂以解药,否则就此长眠不醒,便是真的丢了性命。 这不算是一招妙棋,期间变幻莫测的事情很多,假死的胭脂的尸身很有可能被人毁弃,若竹吟动作迟上一步,便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时至今日,当胭脂与死亡擦身而过,竹吟才真的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自那晚月下胭脂推开窗帷,也同时推开了他心上的门,那一地碎花扬起的芬芳,是为爱情。 本以为做娈童的创伤在他心底烙下伤痕,他再不会爱上哪个人,不想,总敌不过命运。 胭脂又何尝不是如此,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练就得百毒不侵,不想,总敌不过情爱酿成的毒。 两人悲苦,却甘之如饴。 虽服了解药,可黄粱之毒的麻痹却还未过,胭脂浑身虚弱无力,缩在锦被中的脸上,面色仍显苍白,竹吟在她床边坐下,情不自禁,伸手撩过她额前凌乱发丝:“你在大瀛,已是死了,往后就好好呆在这里,再不要为天机阁出面。”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胭脂轻笑出声。 竹吟沉默了半晌,道:“是,我在关心你。” “我受宠若惊呢。”胭脂笑得更加开心了:“只是,我终归是天机阁的人,四大护法之一,若阁主需要,我万死不辞。你之于锦灰山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竹吟终是沉默,房中烛火照得他侧脸疏朗,有隐约惆怅,胭脂知他心中所想,一笑而过。 “我会带你走。”竹吟终于开口:“等此事结束,公子和天机阁再无后顾之忧时,我会带你走。” 胭脂叹了口气:“你我本不该如此接近,不是么?” 竹吟眉头紧锁,手在她脸前停留了片刻,又收了回来:“是,可是我没有办法。” 胭脂起身,靠在他的肩头:“听闻黎国的山水很美,我一直想去看看。” 竹吟的心中终于变得轻松,握住胭脂的手:“好,你想去哪里都好。” 他二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了片刻,头一回觉得沉默也是如此美好。直到房外传来脚步声,才将这美好打破。 竹吟站起身来:“我需去向阁主和公子复命,你好好休息。” 胭脂笑得天真,冲他撒娇:“你是该走了,等我闭上眼睛再走好吗?” “好!”竹吟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柔光。 胭脂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一阵风过,再睁眼时,已没了竹吟的身影。 之后,天机阁便从大瀛彻彻底底消失了。 不过又是一场大火,一夜之间将天机阁的三层茶楼烧得彻底。崇华帝私下派人在京城中打探消息时,方知天机阁阁主早在几月前就已将四道街的产业卖于他人之手,皆是祖祖辈辈都在京城中做买卖的商贾,有些钱财,家世清白,上下三代查去,本本分分,无一作奸犯科之罪状,且与天机阁之间,无丝缕联系。 翻遍了整座京城也再无半点天机阁的影子,好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 天机阁主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原本就神秘,如今忽然消失,更让人浮想联翩,于是市井流言,天机阁阁主不是人,不过一丝鬼魂。 崇华帝于宸曜宫中听完魏公公回报,包括那市井流言民谣歌赋一并呈上,他看后勃然大怒:“魏忠,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天机阁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怎么就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没了?” 魏公公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皇上息怒,天机阁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整座楼都化成了灰烬,何况人呢?许是都葬身火海了,当年相国府的一场大火,不也是无人逃出么?” 崇华帝冷哼:“相国府……当年不知是谁如此好心,替我出去心头大患,只是不知当年的大火同今次的是否有些联系。若真是同一人所为,那他定是为着玉玺而来。” 魏公公赞同:“皇上说的极是,想来这人应是不一般,如今我们在明,他在暗,还是尽快行动,免除后患得好。” 崇华帝沉思了一会儿,吩咐道:“魏忠,陪朕出一趟宫,是时候请相国千金进宫坐坐了。” 魏公公忙磕头应允:“奴才遵旨。” 天机阁的别苑实则与其主楼相隔不远,其下有密道相连,不过一场大火之后,密道已然毁坏,从此二者便再无关联。 从旁看去,天机阁别苑不过一座普通院落,甚不起眼,然则内部屋宇华丽,风景秀美,是一般名门望族宅院所不能比拟的,是个大隐于市的绝好地方。 竹吟走后约莫两个时辰,胭脂已然调息得恢复了气力。出了门去,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来至荷塘边,果见阎天机正在石雕的企盼旁与雪楼对弈,白芷姻和重云在旁观战,一人看得津津有味,另一人却心不在焉。听到脚步声,重云立刻飞奔至胭脂身边,嘘寒问暖:“毒可散清了?身子可还有不适?” 胭脂笑他小题大做:“我酿的毒,怎会伤了自己的身子?重云,莫要小看我。” 她没再理会重云,走至阎天机身边跪拜在地:“阁主,胭脂回来了。” 阎天机不慌不忙将手中黑子掷下,方才回头看她:“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阁主哪儿的话,胭脂本该为天机阁鞠躬尽瘁。” 阎天机微笑看向他三人:“天机阁已做了自己该做的,对得起锦灰山庄,如今从崇华帝眼皮子底下消失,得以全身而退,也是幸事。接下来坐山观虎,只待那命定之人出现,便是一场血染江山的恶斗,你们和寐夜是天机阁四大护法,要做好准备。” 胭脂、重云和雪楼都郑重颔首,阎天机观望了一眼棋盘,悠悠道:“一局棋未下至最后一子,永远不知胜负,只盼先皇在天有灵,还大瀛一个清平盛世。若那一刻到来,天机阁会还你们自由。” 他四人一同跪拜于地,异口同声道:“我等效忠天机阁,万死不辞。” 这一夜下了雨,浓雷滚滚,声势浩荡。 秦牧眠晚膳过后于屋中闲坐,围炉煮茶,长歌托腮看着他将用第一壶茶水洗杯,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指尖已缭绕了茶香。 “阿眠,倘若我失败了,你会如何?”长歌突然问。 秦牧眠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声音如茶水一般清冽:“你不会失败。” 第42章进宫面圣 长歌品着杯中茶香,神思恍惚:“凡事都有万一。” 秦牧眠面上仍是淡然:“你若真想让我说狠话,我便说给你听,锦灰山庄不需要失败者,我想你当知道,所有被锦灰山庄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成功而返,一是死在外面,再无其他。” 长歌默不作声,低头喝了一口茶,苦涩异常。 秦牧眠将手中茶壶放下,伸手揽过她:“我唬你的,那是对别人,你是我的歌儿,自然例外。” 他顿了顿,又道:“因为,你绝不会失败。” 长歌的心沉了,绝不会失败,他这么笃定,可是事有万一,连她自己都没那么自信,秦牧眠何以自信成这样? 她埋头苦笑。 门外恰在这时响起了三声轻叩,是竹吟来接她了。 长歌搂住秦牧眠的脖子,在他眼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是脸颊,鼻子,最后,长歌的吻落在秦牧眠的唇上,停留了良久,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 “阿眠,等我回来。” 之后,便是离开,她走得决绝,甚至没有再回头看秦牧眠一眼。 她知道,自此一去,结局无非两种,可为了秦牧眠,她一定要活着回来。 秦牧眠微笑着目送她离开,外面大雨已是漂泊,沉沉夜色中看不见丝毫景物,除了疾风骤雨,再无其他。 雨大芭蕉的声音,甚是清冷。 秦牧眠关上门窗,视线却在书桌上停住。 桌上,花笺散落,还是前些日子长歌闲来无事时做的,最上面的那一张,有合欢香气,上面字体娟秀,如那女子一般可人。 秦牧眠颤抖着拿起合欢花笺,平生第一次,慌乱了情绪。 那上面写着:“朝看无情暮有情,送行不合合留行。长亭诗句河桥酒,一树红绒落马缨。” 先皇君邻天在位时常至万佛寺与住持释觉明参禅,二人知交莫逆,能为君邻天参透天机的,除了阎天机外,便是释觉明了。只是,释觉明崇尚一切随缘,阎天机信仰逆天改命,他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今天机阁选定让崇华帝去万佛寺接回长歌,是看中万佛寺的遗世独立。崇华帝若知长歌自幼被安置在此处,是在情理之中,自然不会做出过分杀戮,这于天机阁,于锦灰山庄,甚至于诸位诸侯,都是幸事。 竹吟带着长歌连夜赶至万佛寺,住持释觉明已在门口等候,是一年过古稀的老和尚,眉目慈祥,有敬天知命的超脱。 他将长歌带至万佛寺最深处的厢房中居住,是一个独立院落,从前是君邻天来此地的住所,如今虽有十余年没有住过人,可日常打扫从未懈怠,房中器具仍按君邻天喜好摆放,是老住持对先皇的缅怀。 长歌静静躺于床上,一夜未眠,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却仍不肯停歇,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雨水击打砖瓦的声音同这古寺一般深幽,像是黑暗漫漫无期,总挨不到黎明。 天刚泛起鱼肚白,长歌便起身出了屋子,早有小和尚拿了扫帚在寺中打扫。一夜雨过,空气清明,从她所住的这处院落向外望去,漫山遍野一片桃花锦绣,像开出了一整季的春暖,加之惠风和畅,令人心中舒爽惬意。 正出神地看着景儿,忽而几声钟鸣,在空谷中回响不绝。从门口可望见一对和尚鱼贯走出,排着队伍进入大殿,不一会儿,诵经声响起,是晨课开始了。 长歌好奇地走去,正听释觉明住持讲到:“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长歌顿时只觉心中将此话回响了千万遍,像是亲历了一番尘缘,可是这尘缘究竟是什么,如同坠入云雾,百思不明。 竹吟于她身后现出,将她从绮思拉回尘世:“禅机万变,不是你我凡夫俗子所能想通的,越听越心烦意乱,不如回房去来得清净。” 长歌回头,目光迷惘:“竹吟,你第一眼见到的阿眠,是个什么模样?” 竹吟回想,又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在景王的怀抱中被凌辱五年,外人看到的无限风光不过是他的耻,一辈子都抹杀不去。他苟且偷生,终于有一日觅得机会,在与景王外出狩猎时隐入密林中逃走,却仍被景王发现,当下搭弓射箭,一箭便刺穿他的胸膛,他强撑着跑出几丈,终于还是倒地,身后马蹄声渐行渐近,他以为自由从此便是痴心妄想。 可是有人救了他,一道影子,快如闪电,将他自林中捞起,如一只雄鹰直飞云霄,瞬间将景王的人马甩得没了踪影,他终于得救,自由握在手中,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便见一身白衣负手而立的公子,虽比他大不了几岁,目光中却有将江山握于手中的从容。 “跟着我。”他说:“我会让你这五年的耻辱得到祭奠。” 只一句话,便决定了他的一世相随。 “我第一眼见到的公子,不需要野心,已有将天下握于手中的气度,无人能及。”竹吟道:“长歌,他想要的,只有你能给。” 长歌望着谷中怒放桃花,笑了:“这是他应得的,我会给。” 他二人听着寺中梵音,静静伫立,偏偏有一阵不和谐的马蹄声将这清宁打破,竹吟皱眉,迅速隐去。 他去时的声音却还停留在长歌耳畔:“他来了。” 长歌掸了掸衣上尘土,款步走入大殿之上,在最靠近门口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双手合十,静听禅机。 一行纷乱脚步由远及近,当前那一人步履沉稳,是有帝王之风范。 长歌回头,正对上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这双眼睛,她记得。 是在灭门的那一天,她和爹爹在花园中玩耍,有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前来拜访,长歌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没看到有人过来,一头便扎在了那人怀里。那人蹲下了身来,除去了斗篷,露出一张刚毅冷峻的面庞。将长歌抱在怀里,伸手掐了一把小长歌肉肉的面庞,笑道:“这就是长歌了吧?” 长歌瞧着这个抱着他的男人,他虽然面上带着笑,可那闪烁着精光的清冷眼神中明显没有丝毫笑意,长歌长这么大以来,见到的男人都是如爹爹一般,慈眉善目的,从未见过如此威严的男人,心中不免害怕,“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原来那人便是景王,现如今的崇华帝。 果真是一场蓄谋的灭门,夏侯洵不过是为崇华帝的登基铺平道路,什么恨崇华帝的话语,都是假。 诵经声并未因崇华帝的到来而停歇,崇华帝甫一看见长歌额间朱砂痣,便立即认出了她,径直朝她走来。 “你就是百里长歌?”他的声音颇具威严。 “你是谁?”长歌问。 “这位是当今圣上,你还不赶快下跪拜见!”魏公公阴阳怪气的语声响起。 诵经声骤停,一室寂静,长歌不疾不徐倾身跪下:“民女参见皇上。” 崇华帝将她扶起:“你大可不必拘礼,朕与相国是至交,已经找了你多年了,长歌。” 长歌佯作惊奇:“皇上认识爹爹?” “朕与他还是儿女亲家。”崇华帝笑道:“长歌,随我回宫。” 长歌愣住,茫然回头看向释觉明住持。 “阿弥陀佛。”释觉明住持手捻佛珠,缓缓走来:“当日相国将长歌托付于我寺,便是愿她远离红尘纷扰,圣上如今将长歌带回宫去,恐是违了相国临终心愿,终是不妥。” “长歌是我夏侯家的媳妇,大瀛的太子妃,除却洵儿,无人能给她幸福。何况要她性命的人数不胜数,住持能护得了她一世平安吗?” 释觉明住持微笑:“一世平安不如心安,圣上当知此理。所有决断均在长歌,觉明只有尊重,无从干涉。” “那么长歌,你可愿随朕回去?” 长歌想了想,道:“皇上可知是谁害死了爹爹?” 崇华帝叹气:“我查了许多年,一直无从头绪,不过近日已有了些眉目。” “何时缉拿?” “不日。” “皇上可会为爹爹报仇?” “这是自然。” 长歌下了决心:“如此,我愿随皇上回宫。” 长歌转身向释觉明住持拜了拜:“多谢住持收留之恩。” 住持双手合十,眉目慈祥:“冤冤相报,杳无尽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皈依我佛,方得极乐。” 长歌点头:“长歌记下了。” 崇华帝牵起她的手,宛如牵起自家女儿,款款步出门去,寺外有马车等候,是他为长歌准备。 直至坐于马车之中,沿途景致飞速退后,长歌这才看清楚桃花峪的全貌,不过偌大一山谷,万佛寺居于地势最低处,四面繁茂桃花簇拥,宛如世外桃源,怪不得先帝喜欢此处,全京城也唯有这里能寻得片刻安宁,世事芜杂,此间乃净土。 “在一处呆得久了,自然不想离开。”崇华帝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长歌放下帘子,正襟危坐:“宫中可有这样好的景致?” “自然,御花园中景致不必此处差。” 长歌微笑,脸上带着久违的天真。 不过是一番逢场作戏。 “长歌。”崇华帝忽然问:“相国送你来万佛寺之前,可曾将一些东西交予你保管?” “皇上是说传国玉玺?” 崇华帝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玉玺果真在你处?” 长歌摇头:“玉玺不在我这里,不过爹爹曾告诉过我它的下落,要我记住。” “哦?”崇华帝道:“我如今是大瀛的王,你可以将玉玺的下落告诉于我。皇宫。”长歌道:“爹爹说了,大瀛未来的王需要这枚玉玺,因此他将玉玺藏于宸曜宫,具体是何处,长歌不知,皇上可命人在宫中寻找。” “宸曜宫……”崇华帝惊异,原来这么些年,他日日与玉玺相伴而不自知,真是可笑。 往后的路途,他二人寂寂无言,崇华帝一直闭目养神,心中在思索玉玺的埋藏之处,而长歌则望着沿途景致,等着入宫去见那个早已爱上他的男人。 第43章我接近你,是为了杀你 那个身为大瀛太子,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亦是害死了她全家的男人。 他叫夏侯洵,身为刽子手的那日,手下人叫他洵公子。 长歌被安顿在漱玉宫中居住,与景渊宫不过一墙之隔。 自她进宫后,一连三日都没有见过夏侯洵的影子,听宫婢说,崇华帝本嘱托夏侯洵好好照顾她,可夏侯洵却与崇华帝大吵一架,气愤离宫,至今未归。至于吵架的原因,宫婢支支吾吾,说太子爷心有所属,不愿娶长歌为妃。 心有所属? 长歌心里冷笑,她果真让夏侯洵爱上了自己,可喜可贺。 既然他不愿回来,那长歌便等着,一日不会来,长歌便等一日,在漱玉宫中等不到,她便到景渊宫中去等,她就不信,野心勃勃如夏侯洵,会放弃太子之位,再不回宫。不是她小看夏侯洵,男人都是贱骨头,偏生爱冰凉的江山,甘愿舍弃美人的香怀,这道理,亘古不变。 长歌整整等了七日,最后一日,她索性宿在了景渊宫中。宫婢惊讶她的大胆,想想她终将成为太子妃,便是景渊宫的女主,不过是迟些早些的问题,便见怪不怪了。 入了夜,长歌早早便命宫婢熄了烛火,一人缩在锦被中看着地上洒过的疏朗月光,等着夏侯洵归来。 竹吟说,夏侯洵于千媚楼中买醉了整整七日,已在回宫的路上。 长歌静静等着,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做了许久凌乱的梦,梦中有浓郁酒气,鼻息扑面,异常温暖。 长歌惊醒,却看见夏侯洵的面容尽在咫尺,他不知何时已回来,如今拥着长歌,二人同盖一床锦被,贴得很紧。 “我该回去了。”长歌想要起身,却被夏侯洵紧紧箍住,眼中漾着笑意:“白姑娘,我是不是应改口叫你长歌?” 长歌将脖子上挂着的一对玉坠拿出,放在夏侯洵眼前:“我不知道爹爹曾给你我订下婚约,隐去名姓,是怕我的身份暴露。” “我知道。”夏侯洵依然在笑:“我庆幸你就是百里长歌,看来你我的缘分命中注定,歌儿。” 长歌忽然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你说,若皇上在宸曜宫中找不到玉玺,会不会要了我的性命?” “玉玺在宸曜宫中?”夏侯洵惊讶。 “是,爹爹将玉玺藏在了宸曜宫,具体是何处,我不得而知。”长歌道:“我如实告诉了皇上,可万一他终是找不到,会不会以为我在骗他,又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夏侯洵抬手抚摸着她的背:“有我在,不会让他动你一下。” “可他是皇上,生死只在一念。” “你是我的妻子,生死只在我手,他人休想夺去。”夏侯洵语气铮铮。 长歌别过头去:“我没说要嫁你。” “我说了要娶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了。”夏侯洵坏笑。 长歌不言,闭起眼睛,再不理他。 过了许久,久到夏侯洵以为她睡着了,长歌才又睁开眼来:“你没有话想要问我?” “有。”夏侯洵道:“程李子说你是在桃花峪的万佛寺被父皇找到,他说你在那里居住了十年,可是为何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毓秀山,第二次是在皇叔的王府,那时,你是公子眠的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有何身份,歌儿。” “若我告诉你,相国府灭门那晚,我是被锦灰山庄所救,你信吗?”长歌问。 “我自然相信。” “爹爹临终前确实将我托付给了万佛寺的释觉明住持,爹爹曾与锦灰山庄有恩,是以锦灰山庄把我送去万佛寺住了十年,在你我相见那日,我刚到锦灰山庄不过一月,而我之所以选择出来,是为了寻找害我百里家的凶手。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夏侯洵的表情很是坦然:“不知道,父皇寻找了多年,一直无果,你又如何找到?” 长歌笑了,定定注视着他:“只要我不放弃,迟早有一日会将他手刃。” “歌儿,你有没有想过,锦灰山庄当真是为了帮你,若他们是为了利用你而取得你的信任也未可知。” 长歌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花了整整十年看清公子眠的为人。而且你和端亲王也与锦灰山庄合作了,既然合作,便会信任,不是么?” 夏侯洵叹气:“歌儿,你不明白,江山之夺,永无信任,即便眼下合作,融洽也是伪装,下一刻反目成仇也是常理。” “那是你们的江山,不是我的,我只要找到杀害百里家的凶手便好了。”长歌道。 夏侯洵俯身在他唇上烙下一吻:“如此,我便和你一起找,挖地三尺,在所不惜。” 他信誓旦旦,长歌听得心寒,果真是禽兽不如的人,伪装最是擅长,明明自己就是凶手,却发誓要将凶手手刃,夏侯家的人都是连撒谎也不眨一眨眼睛的么?长歌觉得可笑。 黑暗中,夏侯洵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身子也越来越烫,一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悄悄探入了长歌的衣襟。 长歌本能向后躲闪:“你做什么?” 夏侯洵又探身去吻她:“歌儿,我想要你。我日思夜想,如今终于再见,我想要你。” 他在长歌身上烙下密集的吻,长歌喘息着将他推开:“不要,现在不行。” 夏侯洵感觉到她的抗拒,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氤氲着迷醉的光芒:“歌儿,你害怕么?” 长歌摇头,伸手环住夏侯洵的脖子,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胸口:“洵哥,我想与你一起拜过天地,牵着手走入洞房,绾过同心结,喝过交杯酒,在洞房花烛之夜将自己给你,你明白么?” 夏侯洵心中甚为感动,将长歌紧紧抱住,语声轻柔:“我明白。” 他有所收敛,只安静拥着长歌,二人渐入沉眠,夏侯洵的一夜美好是长歌的一夜噩梦,难捱至次日天明。 崇华帝欣喜于夏侯洵态度的转变,亲自拟了旨定下良辰吉日为二人婚期,便是七月初七,七夕之日,共结连理之时。 这是自崇华帝登基以来皇宫中第一件喜事,自然办得隆重。夏侯洵与长歌一身大红喜服,携手缓缓步入大殿,一众诸侯和满朝文武分列红毯两侧,赞许的目光纷纷投来时,长歌看到秦牧眠远远地站着,苍白的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好似他们本就陌路,这场婚礼,与他无关。 长歌任由夏侯洵牵着行使完繁重缛节,直到被一群宫女簇拥着回到景渊宫,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入了洞房,二人饮过交杯酒,夏侯洵便匆匆去了大殿接受诸侯王和文武百官的贺喜,长歌将侍候的宫女一一打发了,直到景渊宫中只剩下了她一人,她才感觉到一点点安全。她静静坐在床上,入眼所及皆是一片红色,她心中其实一直期盼着这样的场景,正如现在,她穿着大红喜服乖乖等她的夫君回来,用金秤挑起她盖头的那个人,应是叫做秦牧眠的。 虽然明知是做戏,可长歌心中仍抑制不住哀伤,好像这一嫁,便是永世,而她与秦牧眠,再无可能。 桌上的龙凤喜烛亮得耀眼,长歌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等大红喜烛燃尽,她便可以回家了,那里,有秦牧眠在等着她。 时间过得很快,夏侯洵再回来时,龙凤喜烛只剩下了一小截。夏侯洵迫不及待推门而入,衣袂掀起一阵轻风,将喜烛吹得摇曳。他望着端坐于床上安安静静等他归来的新娘子,笑逐颜开,挥手拂过重重帷帐,房中景象便被他隔在了身后,仅剩一对火苗将泛着暧昧的红光送入帷帐,照耀在长歌酡红的脸颊上,灿若桃花。 长歌为夏侯洵展露出最迷人的笑颜,夏侯洵一反往日放荡不羁的模样,抬手将长歌发间的金钗取下,一头黑发如瀑般坠落,在床上铺开一片水泽。 “歌儿,你今晚真美。”夏侯洵勾起长歌的下巴,落上了轻轻一吻。 长歌抱住了夏侯洵的腰,夏侯洵除去她的衣衫,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微弱烛火中,长歌的身体如净瓷一般光滑而白皙。 夏侯洵意乱情迷,低头吻上长歌的身体,长歌一阵轻颤,微微偏过了头去。帷帐外的龙凤喜烛恰好熄灭,黑暗瞬间笼罩下来,长歌发出一声惊呼,缩进了夏侯洵的怀中。 “歌儿,原来你是怕黑的。”夏侯洵咬着她的耳朵轻声哄道:“别怕,我在这儿。” 长歌点点头,伸手搂住夏侯洵的腰,沿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他的后颈上,轻柔地摩啊挲着,夏侯洵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一瞬,长歌手中银光一闪,一枚银针便直刺向夏侯洵的后颈。感觉到身后一阵劲风吹来,夏侯洵以为景渊宫中来了刺客,翻身下床,堪堪躲过长歌手中的银针,还顺势掀开锦被盖在了长歌身上。 “歌儿,有刺客,乖乖待在这儿。” 夏侯洵掀开重重帷帐冲了出去,眼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夏侯洵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与黑影缠斗在一起。一片黑暗中,辨不清刺客的面目,但刺客的感觉却让夏侯洵感到很熟悉,他正在脑海中回想究竟在哪里见过此人,刺客已抽出怀中短刀朝床上直奔而去,夏侯洵心中一惊,挥剑刺向刺客,不想刚至床边,刺客却忽然回转过身来,短刀堪堪刺入夏侯洵的肩头,而夏侯洵的长剑则直直刺入那人的胸前,一片浓重的血腥味漫过鼻前,那人一声闷哼,倒在了地上。 夏侯洵只觉脑袋“嗡”地一响,慌慌张张奔到桌前点燃了烛火,这才终于看清倒在地上那人,身上挂着半褪的大红喜服,胸前肌肤袒露在外,夏侯洵的长剑穿胸而过,血流成河。 “歌儿!”夏侯洵嘶吼着,疯了一般冲过去抱起长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那刺客就是你,若我知道……若你知道,会怎样?”长歌看着他慌张的脸,将足以伤他心的话说出:“嫁你,是借口,我接近你,是为了杀你。” 第44章重生成夏侯眉妩 夏侯洵眼中泛出哀伤:“为什么?我这么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为何还要杀我?难道说,你本就是锦灰山庄派来刺杀我的?” 长歌冷笑:“杀你,是我自己的遗愿,你害我百里家灭门,上上下下一百二十八人的命,你死不足惜。” “你以为是我将百里家灭的门?”夏侯洵惊讶:“怎么可能,我与百里家无冤无仇,为何要将之灭门?” “为了……为了帮崇华帝登上……登上皇位……”长歌一口鲜血喷出,目光变得涣散。 夏侯洵捂住她的嘴:“别说了,若你真想杀我,就活着,等你好起来,我的性命随时可以给你,只是现在,我求求你,一定要撑下去。” “你竟……不恨我?”长歌眼角落下泪来:“多可笑,你竟不恨我。” 夏侯洵将自己的脸贴在长歌脸上:“我怎么会恨你,我想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你……” 长歌摇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景渊宫斑斓的雕梁,露出一个凄迷的笑来:“你呢?你会恨我吗?” 可是,她再也听不到那个人的回答了。 “对不起……”长歌喃喃出声,眼前浮现出秦牧眠的脸来,不似往日一般带着淡然的笑意,长歌看得清楚,秦牧眠的眼中,写满了厌恶。 阿眠,我失败了,你终于还是恨了我,是不是? “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耳边传来夏侯洵疯狂的声音,有杂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身旁各色衣衫晃动,景渊宫四处都是匆匆人影,临死的这一刻,才知原来世间色彩如此多姿,从前没有好好欣赏,现今也再无机会了。 “朝看无情……暮有情,送行……不合合留行。长亭诗,诗句河桥酒,一树红绒落……马……缨……”长歌轻轻念着,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旁为她诊脉的太医已跪倒在地:“臣无能,太子妃已薨了。” “胡说!”夏侯洵一脚将他踢倒:“歌儿怎么会死呢?程公公,把所有太医都给我传来,若治不好歌儿,我让你们陪葬!” 程李子无奈,只得再派人去请太医,景渊宫中,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得出的结论皆是一个:太子妃薨逝,太医并非妙手,无力回春。 当最后一名太医被夏侯洵赶出景渊宫,一声凄厉哭喊响彻在景渊宫的上空,竟是盘旋了许久也不曾散去,所有在景渊宫当值的人都说,他们从未见过太子爷如此失态过。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失态,而那人已被他亲手刺死,自此,夏侯洵的心也随着长歌的离开彻底死去。 当太子妃薨逝的消息传来时,秦牧眠正在院中煮茶,花绍一把长剑直抵在他的胸口,他却面不改色,递上茶盏:“这茶味道不错,是歌儿最喜欢的,你尝尝?” 花绍定定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还是将剑收了回去,转身离开前,他沉声道:“长歌遇见你,是个错误。我帮你逼她走上绝路,亦是错误。” 秦牧眠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伴随着花绍离去的背影,秦牧眠手中的茶杯忽然碎裂,随着茶水留下的,是一串殷红的血迹。 “你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我在等着,你回来,好不好?” 秦牧眠仰脸向天,阴沉的天拂过阵阵秋风,萧瑟处,有红叶随风而来,比二月花还要红艳,却再无那个女子,拾起地上红叶,对他浅笑:“阿眠。” 一切从苏醒开始。 白芷姻日日醒来,都像是经历重生,只因她如今住着的天枢阁是她历劫后重生的地方,所以每一场梦醒都让她茫然,仿佛又回到当日,她刺杀夏侯洵未果,身上血流成河,悔意不倦,要跟着她共赴黄泉。 那日,她死不瞑目。 而之后的重生,惊世骇俗。 在皇宫中,最能让人感受到时光变迁的地方,是御花园,每日漫步园中,看一些花凋零,另一些花却开始吐蕊,像是即将消逝的生命终于在它处得以延续,开出的,是不沾惹过去的另一段芬芳。 冬月十九,御花园中的白梅一夜之间尽数开放,伴随着这新生而来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雪,将皇宫内外装点得妖娆。比这场风雪还要妖娆的,是裹在白狐裘中一身盛装的夏侯眉妩,撑一把竹伞,于风雪中缓步而走,似是在欣赏风景,又似是单纯地在走路,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走至梅林,夏侯眉妩的脚步顿住,顺手掐下探在她面前的一枝白梅,放在鼻前嗅了嗅:“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说,是折了好,还是不折好?” 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听她这么问,皱眉歪着脑袋思考了半天,看到她手中的白梅,灵机一动,甜甜地道:“自然是折了好,与其在枝头凋零枯死,不如在最好的时候被惜花人折去,也不枉盛放一场。” “是啊,连你都懂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夏侯眉妩笑笑,将白梅递给了小宫女。 小宫女好奇地问:“公主,你说的是谁?” 夏侯眉妩只是笑而不语,穿过繁密梅林,刚窥见揽香亭一角,庭中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夏侯眉妩愣了愣,转身想要离开。 “妹妹,为何不进来坐坐?”夏侯洵的声音自庭中传来,夏侯眉妩无奈,只得脸上堆笑,步入庭中。 夹杂在清泠梅香中的,是熏天酒气,石桌上的酒盏横七竖八,看样子,夏侯洵已在此处枯坐了一夜。 夏侯眉妩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夺过来:“够了!” 没了酒杯,夏侯洵索性抓起酒盏往口中猛灌,夏侯眉妩皱眉,一把将他手中酒盏挥落,随着瓷片碎裂的声响,夏侯洵的身子僵了僵,终于还是颓然倒在了石桌上。 “她已经死了。”夏侯眉妩冷冷地说出这个事实。 “是啊,她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把她杀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夏侯洵抓住夏侯眉妩的手,表情异常痛苦:“妹妹,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忘了她,她本不爱你,忘了她,她才能解脱,你也能解脱。” “忘了她?”夏侯洵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可是这里忘不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侯眉妩静静抽出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若忘不了她,就陪她去死,随你怎么选择,与我无关。” 一旁的小宫女发出一声惊呼:“公主,你怎么能……” 夏侯眉妩冷冷看了她一眼:“侍棉,我累了,扶我回去。” 几乎是仓皇逃离了揽香亭,甫一回到画眉宫,夏侯眉妩便瘫倒在床上,屏退了所有奴才,自己则将床前重重帷帐放下,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 她用这个公主的身份活了多久呢? 半年前,她在天机阁别苑的一间小屋中昏暗的烛火下醒来,眼前现出的,是阎天机欣喜的脸。 “长歌,觉得怎么样?”他向来沉着的面庞不似往日般冷静,眉头间看得出疲惫。 长歌撑着身子坐起来,打量着这间房间:“这是哪儿?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本应是死了,可是现在却又活了。” “什么意思?”长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没有伤口,她记得夏侯洵的剑一剑贯穿这里,按理说,这里该有伤口。 阎天机将一面铜镜递给她:“长歌,如今你已不是长歌了。” 长歌接过铜镜,里面映着一张她陌生至极的面孔,她一时间失手,铜镜掉落在地,成了碎片。 “这人是谁?”长歌的声音颤抖。 “她是夏侯眉妩,已逝皇后的女儿,夏侯洵的亲妹妹。”阎天机的声音沉着犹如神明,告诉她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 “那我呢,我在哪里?” 阎天机的身子向旁边移了移,长歌这才看到,对面墙边放置着一张小榻,而她的身子则端端正正躺在上面,面色苍白如纸,已是死人的模样。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长歌明显不相信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阎叔叔,你在骗我是不是,我怎么会成为夏侯眉妩,你一定在骗我是不是?” 阎天机按住长歌的肩膀:“长歌,你听我说,现在,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长歌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阎天机皱着眉,将埋藏在他心中的秘密和盘托出:“我自幼修习秘术,知道有一种上古秘术可将世间灵物封存入人的身体,与人的灵魂合二为一,玉玺是灵物,若将它封入人的身体,便应是大瀛最安全的地方,所以……” “所以爹爹便让你将玉玺封入了我的身体,对么?” “是,你那时才七岁,谁也不会想到玉玺会寄存于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体里,若相国和我惨遭不测,至少你的性命可以保全。于是,我便将玉玺封入了你的身体,只要你的灵魂不死,玉玺便会永存。” “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去刺杀夏侯洵,夏侯洵失手杀了你,一旦你的魂魄消散,玉玺也会消失,所以,我让雪楼将你的尸体偷了出来,用秘术将你的魂魄与玉玺一并植入了夏侯眉妩的体内,你才得以复活。” 阎天机说完,静静地看着已是夏侯眉妩的长歌:“你可以怨我,可是为了玉玺,我不得不这么做。更何况,我想让你活着。” 长歌面无表情,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玉玺现在就在这里,在我的心上,我一直能看见它,只是,我谁也没有告诉。” 她顿了顿,又道:“阎叔叔,你不是一直在等着命定的帝王出现吗?不久前,玉玺上显示了一个名字,我看到了,你想不想知道?” “是谁?”阎天机问。 “看,你到底关心的只是玉玺。你们都是一样的心思,你是,阿眠也是,或许你们压根儿就不关心我是不是活着,只要玉玺完好就可以了,是不是? 阎天机慌忙解释:“长歌,我不是……” 第45章原来是他 长歌挥手打断他的话:“我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大瀛的牺牲品,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更何况,我爱上了他。” “你说什么?”阎天机错愕。 长歌从床上下来,凄婉一笑:“我爱上了阿眠,大瀛的王。” “你说秦牧眠是……” “他的真实身份是黎国世子南宫牧眠。” “原来是他……”阎天机喃喃道:“原来他早已部署,神不知鬼不觉。” “现在你已知道了,天机阁已找到了该辅佐的人,可以放了我了。”长歌说着,要出门去。 “等等。”阎天机拉住她:“长歌,你去哪里?” 长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我已是夏侯眉妩了,不是应该回宫么?你费尽心思为我找来这样好的身份,不利用岂不是可惜了?” “长歌,我本意……” 长歌笑笑,跌跌撞撞,出了门去。 成为了夏侯眉妩的长歌,再不会武功。那一夜,是雪楼将长歌送回了宫中,在画眉宫孤寂的烛火下,雪楼一头银发如霜,他看着长歌静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静静坐到床上,静静缩到角落里,太过寂静的宫中,长歌是一簇昙花,只清冷盛放一晚,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雪楼看着她,心中有些酸涩,他日日于暗中观察她,每每总为她哀叹,明明与芷姻相同年纪,芷姻却能活得快活洒脱,而长歌却是被众人利用,连快乐都是假的。 雪楼在她床边坐下,轻轻地道:“玉玺藏在谁的身体里都可以,阁主之所以将你的魂魄引入夏侯眉妩的体内,是想救你,他想让你活着。” 长歌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在生气?” 雪楼朝长歌伸出了一只手,长歌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暖暖的体温自雪楼指尖传来,长歌冰冷的身体开始有了一些知觉。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悲哀,我一手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无力挽回。我连自己的杀父仇人都不能手刃,那还能做些什么?” “杀父仇人?”雪楼疑惑:“是谁?” “夏侯洵,阿眠当年找到了他的手下,说指使他的人是洵公子。还好,我现在是夏侯眉妩,可以正大光明留在宫中,将未尽的事情完成。” 雪楼握紧了她的手:“长歌,一面之辞,无凭无据,你也相信?你真觉得秦牧眠是爱你的?他不过把你当做了一枚棋子,需之则用,用之则弃,你难道还不明白?” 长歌静静将手抽了回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它告诉我,阿眠对我是真心。” 雪楼定定注视着她:“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那你告诉我,爱一个人会是怎样?” 雪楼想起白芷姻的脸,低头笑道:“爱一个人,是想拼尽全力让她快乐,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危险排除在她之外,是好好活着让她安心。这些,秦牧眠做到了吗?” 长歌愣了愣,低下了头去:“他的爱,不一样。我们有各自的夙愿,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快乐和安心都无从谈起。” 雪楼无奈:“长歌,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长歌却不愿再听他的话,扯开锦被缩了进去,背对着他:“雪楼,我累了,你回去吧。” 雪楼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来接你出宫。” 他离开得很快,长歌缩在被窝里,却是抑制不住泪水的汹涌,无声地哭了起来。 夏侯眉妩缩在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朦胧中有烛火摇晃,风吹起重重帷帐,让她觉得有些寒冷,她伸手去扯锦被,却有一双手比她更快,替她仔细掖好了被角,夏侯眉妩感觉到深沉的目光久久停在她的脸上,应是她熟悉的。 雪楼?夏侯眉妩觉得这时候能进入画眉宫的,只有神出鬼没的雪楼,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雪楼的目光没有这么意味深长,眼前这人明显是要将她看穿,拥有这样犀利目光的,只有一人。 夏侯眉妩惊坐而起,重重帷帐前立着的那人忙扶住她:“怎么,做噩梦了?” 夏侯眉妩面容重又镇定,握住那人的手,表现乖巧:“哥哥,你怎么会来?” 夏侯洵靠床坐下,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头:“我来看看你,你今日走后,我想了很久,你是对的,长歌已经死了,我在刺她那一剑的时候就该放手。其实,洞房花烛的那晚,烛火一熄灭我就知道她是要来杀我的,可我还是陪她演完了这出戏,我本以为她会躲过我的剑,可是她没有躲,她为了杀我,抱着必死的心来。你说,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抱着必死的心来杀我?” 说完,不等夏侯眉妩回答,他又自语道:“是啊,她认为是我害得相国府灭了门,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就连父皇亦是如此,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怎样处置相国,便有人替他灭了相国满门。” 感觉到夏侯眉妩的身子在自己怀里震了震,夏侯洵低头看着她:“眉儿,你很冷吗?” 夏侯眉妩将锦被朝自己身上拉了拉:“是,是有些冷。” 夏侯洵将她紧紧搂住:“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夏侯眉妩将他推开:“哥哥,这样不太好。” 夏侯洵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眉儿,你怎么了,咱们自小不就是这样吗?” 夏侯眉妩离他远了些:“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你我已长大了。” 夏侯洵愣了愣,站起了身:“你说的是,那我先回景渊宫了,你早点休息。” 他朝外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拨帷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对了,眉儿,母后从前送你的那一只翡翠镯子,近来怎么不见你戴了?” “那镯子啊……我让瑾儿收起来了,母后留下的遗物,总要好好保护才是。”夏侯眉妩随意扯着谎。 “哦,原来是这样。”夏侯洵笑了笑:“我走了,你睡吧。” 重重帷帐被他掀起,烛火在他的动作间忽明忽暗,直到最后一重帷帐落下,一切重又归于静寂。夏侯眉妩松了一口气,靠坐在床上,忽然想起,她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真是没有一点了解。 她与夏侯眉妩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在她与夏侯洵大婚那日,大殿上文武百官朝贺,分立在龙椅两旁的,是崇华帝的皇子皇女们,一身水红衣衫面庞极致艳丽的那一个,便是夏侯眉妩。那时的她,一双大眼睛兴奋如鸟雀,亏得身旁有兄长拉住,才没有跳下来冲进送亲的队伍。 那么,真正的夏侯眉妩,应是天真活泼的一个人吧? 夏侯眉妩沉思了良久,冲外面唤道:“瑾儿,你来一下。” 瑾儿闻声而来:“公主,怎么了?” 夏侯眉妩拍了拍自己的床榻:“过来坐。” “这……不好吧?”瑾儿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若是让魏公公看到她坐在公主的床上,是会受杖刑的。 “你是怕被魏公公看见吧?”夏侯眉妩轻蔑地笑笑:“他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奴才,你是听那个奴才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瑾儿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 夏侯眉妩拉起她的手:“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奴婢十四岁入宫,已侍候公主四年了。” “四年……那你应该很了解我,对不对?” 瑾儿不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公主,你想问奴婢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瑾儿担心地将手伸到夏侯眉妩的额前探了探:“公主,你该不会是病了吧,怎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从前是什么样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夏侯眉妩抬手抚了抚额角:“半年前夏日里的一场惊雷把我吓醒后,便记不太清从前的事情了。” “这可怎么好,奴婢现在就去传太医来。” 夏侯眉妩将瑾儿拉住:“别去,又不是什么大的毛病,你若传太医,宫中又会闹得沸沸扬扬,我不想落人口舌。你将过去的事情讲给我听,说不定我就会记起来了。” 瑾儿想了想,道:“若是这样,奴婢就从进宫的那一天给公主说起吧。” 瑾儿说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蜡烛燃尽,她又续点了一根,才终于将往事讲完。她口中的夏侯眉妩,从小就爱黏着哥哥夏侯洵,因此性子也如男孩子一般无法无天,整个后宫中,她是最得娇宠的公主,也是最蔑视世俗礼仪的公主。瑾儿进宫那一天,夏侯眉妩一根蜡烛将欺负她的乐恒公主的头发烧了大半,后宫被闹了个鸡飞狗跳,饶是如此,崇华帝也只是一笑置之,连处罚她的意思都没有,而那乐恒公主的头发,则白白做了牺牲,据说直到现在也没长出来多少。 夏侯眉妩与夏侯洵是皇后一胞所生,兄妹感情极好,时常同榻而眠,直到二人长大,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所以夏侯洵才能在深夜自由出入画眉宫而不受人打扰,一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二是因为他与夏侯眉妩兄妹情深,宫中奴才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不知道,二人之所以有了同榻而眠的习惯,是因为夏侯眉妩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身上却有一根软肋,就是怕黑怕打雷。怕黑还好办,彻夜燃灯就可以了,可是怕打雷就不好办了,每次夜里打雷,夏侯眉妩就跟疯了一样跑到景渊宫,钻进夏侯洵的被窝再不肯出来,久而久之,每每夜里打雷,夏侯洵便会自觉来到画眉宫陪着夏侯眉妩,这是宫中资历老的奴才人尽皆知的事情。 夏侯眉妩怕雷的毛病其实与皇后的死不无关系,皇后死的那天,恰碰上崇华帝带着皇子们去围场狩猎,宫中只剩下了一众妃嫔和公主。彼时,皇后已经失宠,夜贵妃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宫之主,皇后日日心中郁结,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病发,年幼的夏侯眉妩差人去请太医,被几个妃子拦住,皇后的病来得迅疾,没撑多久便咽了气,咳的血将枕头和锦被染红,连夏侯眉妩胸前的衣衫也沾了几滴血,乍一看去,像绣上的红梅。 第46章你到底是谁 皇后咽气的那一刻,一个闷雷打过,大雨滂沱,夏侯眉妩吓得瘫坐在地上,抓着皇后已冰冷的手哭喊,哭声被雷声盖过,像有千军万马踏破宫闱而来,蜡烛在墙上投出各种怪异的影子,每一个都像吃人的妖魔,想要夺去她母后的性命。 那一夜,夏侯眉妩哭得昏死了过去,再醒来时,宫中已被重重白纱装点,夏侯洵一身孝服坐在她床边守着,夏侯眉妩张了张嘴,嗓子已哑了,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终是昨夜的雷雨夺去了她母后的性命。 从此,夏侯眉妩便怕极了打雷,只因那是她母后死亡的噩梦。 瑾儿口中的夏侯眉妩虽是公主,却活得轰轰烈烈,长歌简直觉得,自己竟喜欢上了这个不娇柔不造作没有一丝架子的公主,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是那样残忍,只为了自己的私怨,将这个芳华女子的性命生生夺去。谁都有选择生死的权利,而夏侯眉妩的权利却被生生扼杀,她是崇华帝的孩子又怎样,朝堂是男人的,从来与女人无关,可笑的是女人往往成了江山争夺的牺牲品,没人问问她们愿不愿意,她们的情感,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夏侯眉妩听着听着,面上现出惆怅。 瑾儿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公主,是不是瑾儿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很好,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若能回到过去,那该多好。” 瑾儿替她拢了拢被子:“公主,你不是常说吗,做人要向前看。” “向前看……若前方没有路呢?” “那就走出一条路啊,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天无绝人之路。” “是啊,我怎么忘了。”夏侯眉妩轻轻笑着:“瑾儿,谢谢你。” “公主谢我做什么,瑾儿说的都是平日公主教给瑾儿的。”瑾儿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又道:“公主,你近些日子看着有些不太寻常。” 夏侯眉妩心中一惊:“怎么不寻常了?” “你最近变得不太爱笑了,总是叹气,还常说些瑾儿听不懂的话,公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怎么会有心事呢?”夏侯眉妩僵硬地笑笑:“我只是替哥哥难过罢了。” “是啊,太子爷真的很可怜。”瑾儿也感叹。 帷帐外的烛火晃了晃,夏侯眉妩的眼皮也渐渐垂了下来,瑾儿为她盖好被子,走了出去。刚掀开最后一重帷帐,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影吓了她一跳,待看清来人,她慌忙请安:“太……” 话未出口便被夏侯洵捂住了嘴巴,夏侯洵对她摇了摇头,瑾儿便对他福了福,退了出去。夏侯洵在帷帐前站立了许久,烛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可以看得出他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还是掀开帷帐走了进去,床上那女子睡得安详,可眉头却是紧皱着,似乎她又做了噩梦。 夏侯洵蹲下了身来瞧了她好久,脸上的神情错综复杂,好像在极力辨认,又像是怕认错,所以一再小心,踯躅不前。 烛火啪的一声熄灭,他叹了口气,侧身躺到床上将夏侯眉妩拥住,唇靠在她的耳边,说出了极轻的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可你到底是谁呢?是眉儿,还是……我的歌儿?” 自从成为了夏侯眉妩,她便很嗜睡,想来魂魄被硬放入另一个身体中,也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的。是以夏侯眉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朦胧地望着窗外枝头上积得厚重的积雪,依稀想起昨夜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若有人来画眉宫,瑾儿一定会通传,何况那时她已睡熟,画眉宫的奴才们胆子再大,也绝不会随便让人进来扰了她的清梦。 她坐在床上发呆,瑾儿探了个头进来,见她已醒,忙过来服侍她洗漱,早有宫女捧了食盒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了几碟精致小菜,配着几样糕点和白粥,很合她清淡的口味。 正想夸赞瑾儿几句,瑾儿倒抢先说道:“今儿的早点是太子爷专门差人送来的,他说公主近来想吃些清淡的东西。可是公主,你怎么不跟瑾儿说呢?” 夏侯眉妩尴尬地笑笑:“只不过随意说了一句,哥哥他倒上心。” 说完,心里却是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口味是怎样的,她只知道自己还是长歌的时候,口味极是清淡。 莫不是他看出了什么?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魂魄易主这件事简直是天下奇谭,能相信这件事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觉得好过了些,便向瑾儿提出想要出去走走。 瑾儿自然想要跟着,被她婉拒,有些地方她想一个人去,被瑾儿跟着,会窥破她的秘密。 瑾儿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乖乖在画眉宫中呆着。夏侯眉妩在皇宫中呆了大半年,早已对皇宫熟悉,一出画眉宫,轻车熟路,径直来到万贤宫门口,隔着高墙,可以看到里面的房檐,一角翘起的地方,有蟠螭盘卧,除了灰色瓦片,她看不见高墙后的景象。 其实就算看见了也没有用,因为此时万贤宫早已人去宫空,众诸侯于三月前已相继离开,那些无关紧要的,各回了自己的封地,剩下几个重要的,在京城里自己的府邸居住,随时等待着崇华帝的召见。 南宫父子是被留下的诸侯中的一员,也早已出了皇宫,所以夏侯眉妩来到这里,是见不到他的。 虽然见不到,可夏侯眉妩隔一段时间便会来这里看看,假装秦牧眠仍在万贤宫中住着,在树下围炉煮茶,云淡风轻中,已是指点江山的姿态。 夏侯眉妩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与秦牧眠在皇宫里不期而遇,她该怎么办。若告诉秦牧眠自己就是长歌,他会信吗?就算他信了,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待自己吗? 秦牧眠说过,锦灰山庄不需要失败的人,他也不需要,那么,已经失败了的长歌,他是再不会要了吧? 这半年中,她心中已有了自己的计划,从未与旁人说起。头一件,定是要取夏侯洵的姓名,再一件,便是利用她公主的身份,帮秦牧眠夺下一片江山来。 眼下,在宫中,能让她信任的人,只有一个。 夏侯眉妩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人将玄色的披风围在她身上,她才回过神儿来,抬头看去,是夏侯洵。 “瑾儿说你自己一人出来走走,我想了想,觉得你极有可能是来了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夏侯眉妩想将披风还给他,被他按住:“刚下了雪,天气冷,你还是披上的好。” 如此,夏侯眉妩便不再坚持,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好,手已经被夏侯洵牵了起来:“揽香亭的梅花开得极好,不想去看看吗?” 夏侯眉妩站着不动:“我昨日已赏过了。” “昨日之景与今日之景是不同的,你怎知今日之景就没昨日的好呢?” 夏侯眉妩终是没拗过他,被他牵着来到了揽香亭,地上雪积得很厚,她几次险些滑到,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夏侯洵稳稳托住,她的身子本能地想躲避,可夏侯洵不给她机会。 夏侯洵说得对,揽香亭中的梅花确实比昨日要美,只因昨日还是一片素白的梅林如今已是红花开遍,朵朵红梅在枝头绽放,红妆披了十里,梅香清泠。 “这……”夏侯眉妩情不自禁走入梅林深处:“白梅变成了红梅,这是怎么做到的?” 夏侯洵跟在她身后:“我说过了,昨日之景与今日之景是不同的,只要你愿意看。” 夏侯眉妩回身,夏侯洵却已不见了踪影,她焦急地在林中寻找,眼前却扬起了漫天花雨,梅花瓣纷扬而下,在她脚边铺成了红毯。 夏侯洵的身影自重重花瓣后闪现出来,声音如冰雪一样冷冽:“从前,也是在这样一场花雨中,歌儿刺了我一剑,那时她一点也不留情面,可是后来她却心软了,我想,我在她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地位的,你说对不对?” 夏侯眉妩不再看他,转过了身去:“哥哥,我累了,我想回去。” 夏侯洵没有说话,只是过来牵起了她的手:“我送你。” 夏侯眉妩想要挣脱,却被夏侯洵死死握住:“哥哥送妹妹回去,不应该么,若是让父皇看见,会说你我又闹脾气了。” 夏侯眉妩终于再一次咬牙妥协。 回到画眉宫后,夏侯洵也未多坐便匆匆离开,夏侯眉妩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想晚上她洗漱完毕正要就寝,画眉宫的大门被夏侯洵一把推开,冷风倒灌进来,重重帷帐肆意飘起,夏侯眉妩一身长发披肩,拨帘子的手顿在了空中,竟是不知该放向何处。 “哥哥,这么晚了……”她觉得,若用礼数来提醒他,或许他会听。 夏侯洵一步一步走向她:“眉儿,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夏侯眉妩将手收了回来,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哥哥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为何性情大变,说你因半年前的一场惊雷失了记忆,说你竟不知母后留给你的不是翡翠镯子,而是黑色的曜石镯,你难道不想说给我听吗?” 夏侯眉妩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了袖口:“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侯洵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你不是很想知道以前的夏侯眉妩是什么样的吗,为什么不来问我,我可以把妹妹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夏侯眉妩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记得很清楚。” “是么?”夏侯洵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是疯了,可是我还是想问,你是歌儿,对不对?” 夏侯眉妩异常震惊,抬眼看他,目光清幽:“哥哥,你是糊涂了吧,嫂嫂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吗,我知道你就是歌儿,你骗得过大家,却骗不过我。”夏侯洵一把将她搂住:“歌儿,真好,我总算找到你了。” 第47章洞房花烛 夏侯眉妩一把将他推开:“哥哥若再不顾伦常,也莫怪妹妹不念兄妹之情。” 一滴泪落上夏侯眉妩的脖子,却是夏侯洵哭了:“你是我的妻子。” 夏侯眉妩唇边漾起笑意,勾过夏侯洵的脖子,在他耳畔呢喃:“哥哥,眉儿竟不知,你心中如此待我。” 夏侯洵搂过她的腰,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二人面颊的距离,不过一寸,呼吸胶着。 “别再骗我了,我知道是你。”夏侯洵的唇在她唇边轻轻蹭着。 “若哥哥当真把眉儿当做嫂嫂,眉儿便听哥哥的……” 夏侯眉妩的声音犹如低吟,惹得夏侯洵将她打横抱起,越过重重帷帐走向床前,手已开始在撕扯夏侯眉妩的衣服。 夏侯眉妩在他怀里勉力挣扎:“哥哥你要做什么?” 夏侯洵却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将她扔在床上便开始啃咬:“就算你现在是我妹妹的模样又怎么样,来日方长,歌儿,只要我想要你,谁也不能阻拦。” 夏侯眉妩的身上瞬间变得青紫,失去了武功,她无力反抗,屈辱的泪水从她脸上蔓延而下,她浑身轻颤着,喉头发出悲愤的哀鸣。 走投无路间,她的手伸向枕头底下,抽出一直藏在那里防身的匕首,抵上了夏侯洵的喉咙。 一滴血瞬时滑落,正落在她的眉心,那里,曾有一颗朱砂。 夏侯洵忽然间清醒,看着自己身下瑟瑟发抖的夏侯眉妩,一身的伤痕触目惊心。他握住夏侯眉妩的手腕反转,匕首轻易掉落,夏侯眉妩转眼便成了软弱无力的羔羊。 他心疼地将她抱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替夏侯眉妩将衣服穿好,拥着她躺在床上,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让惊悸的夏侯眉妩冷静下来,最后,两人的精神都已接近崩溃。 夏侯洵附在夏侯眉妩的耳边不断说着两人的过往,有时也说夏侯眉妩小时候干过的蠢事,却始终决口不提方才之事,尽管方才那只匕首,想要了他的性命。 夏侯眉妩始终不语,心头的恨意绵延,她如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杀了夏侯洵,已再无可能。 除非……做他心中所爱的那人,让他醉在爱情里,最后被爱情杀死。 最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久到夏侯眉妩以为夏侯洵睡着了,想从他怀中挣脱,却又被他揽得更近,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疲惫:“歌儿,将百里家灭亡的人不是我,我会找出罪魁祸首,还自己清白,你要信我。” 等了良久,没有听到夏侯眉妩的回答,夏侯洵低头看看,她的呼吸已变得平稳,像是睡着了,夏侯洵仔细替他掖好被角,犹豫了片刻,在她额头上原是朱砂痣的位置落下了极轻的一吻。 那里,还残留着他的血迹。 他轻轻舔去,忧伤毁尸灭迹。 崇华帝后宫佳丽三千,却独宠寐夜一人,几乎日日宿在静夜宫,这除了寐夜真的招他喜欢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静夜宫中的香。 自崇华帝登基以来,总睡不踏实,每日能睡上两个时辰便是好的,时日长了,精神便变得萎靡。寐夜在崇华帝登基后第二年入了宫,她甫一入宫,便受到了崇华帝的恩宠,那一日,崇华帝宣她侍寝,她为崇华帝点燃了一味特别的香,那一晚,崇华帝一觉睡到了天亮,再不被噩梦烦恼。 此后,寐夜的香便成了镇定崇华帝心神的药引,也成了寐夜扶摇直上的青云。 自从得知玉玺藏于宸曜宫中,崇华帝便几乎命人将宸曜宫拆了,直至宸曜宫被搬得空荡,挖地三尺,亦找不到一丝一毫踪迹。 崇华帝开始怀疑,恰在这时,传来长歌的死讯。 另他震怒的是,长歌竟被太子一剑刺死于洞房花烛之夜,他二人,甚至没有圆房。 崇华帝追问原因,夏侯洵沉默不语,失魂落魄,甚至举剑自尽。 还好程李子眼明手快,在长剑划过夏侯洵脖子的时候伸手挡过,他断了一臂,却换了夏侯洵一命。崇华帝将夏侯洵关在景渊宫中闭门思过整整一月方才将其放出。 一月之后,崇华帝至景渊宫中探望太子,见其形容消瘦,憔悴不堪,心中甚忧,对其惩罚便作罢。 一连串的风波发生后,崇华帝被搅得心情烦躁,每日一近黄昏,便直奔静夜宫,香燃了一晚,他烦躁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崇华帝宿在静夜宫时,寐夜总吩咐宫中奴才不要入室打扰,所以只要崇华帝和宿夜一进入卧室,宫中所有奴才便会同时退出去,在门外把守,这个时候,最是清闲,也最利于绿衣行动。 绿衣入宫时间虽不长,却已将宫中情况打探了个清清楚楚,包括崇华帝和各位妃嫔的饮食习惯、爱好甚至怪癖,魏公公和桂公公作为宫中的红人,自然也不会被绿衣放过。 桂公公自小被魏公公带入宫中,二人情同父子,这人尽皆知,至于桂公公为何一条腿会瘸的,便无人知道了。 桂公公别的嗜好没有,最大的嗜好便是贪吃,御膳房便是他夜半时分常去之地。因他是魏公公的亲信,宫中的红人,所以御厨每日总会特意做出一两样精致点心留在御膳房中,目的便是为了讨好桂公公。 桂公公的嘴生得刁钻,要讨好他的胃是件极其不易的事情,但是却难不倒绿衣。因为花绍同样生着一张刁钻的嘴,绿衣自小便变着法地做些美味佳肴给花绍,因此也练就了一手绝好的厨艺。 所以,这一夜,当桂公公饥肠辘辘地从冷宫出来,一路奔至御膳房时,远远便有一阵诱人香气飘来,馋得他忍不住吞咽下一口口水,急匆匆便推开了御膳房的门。 本以为是御厨今晚特意给他留了好菜,不想一推开门,便见一个小宫女在御膳房中忙忙碌碌,她面前的火上,正煨着一只陶罐,那让人垂涎三尺的香味便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桂公公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个忙碌的小宫女是才进宫没多久的,夜贵妃的贴身宫女,名唤绿衣。 桂公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绿衣身后,绿衣回身拿碗,正与桂公公撞了个满怀,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被桂公公稳稳地扶住了。 绿衣看清来人,忙笑道:“原来是桂公公,吓了奴婢一跳。” 桂公公打量了一下她:“你是夜贵妃身边的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是叫绿衣吧?” 绿衣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桂公公事务繁多,还能记住奴婢的名字,这让奴婢受宠若惊了。” 桂公公扶着绿衣的手又向她的腰际挪了几寸:“你我都是侍候皇上的,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一口一个奴婢,听得我着实惶恐了。” 绿衣向后退了退,轻巧地挣脱了桂公公的手:“桂公公既然这么说了,绿衣再客气便显得生分了,桂公公以后叫我绿衣便可。” 桂公公点点头,向绿衣身后探了探脑袋:“这么晚了,你来御膳房有何事?” 绿衣闪开身子,露出火上炖的东西来:“皇上今夜宿在静夜宫,晚膳吃得不多,奴婢便给皇上做些宵夜,待会儿拿回静夜宫去用小火炉煨着,若皇上半夜饿了,可以解饥。” “嗯,你倒是有心。”桂公公深深嗅了嗅:“做的是什么?” “是佛跳墙。” “佛跳墙?”桂公公又凑近了些闻了闻:“不像,佛跳墙的味道远比这个浓郁。” “绿衣对佛跳墙做了些改进,将油腻的食材换了新鲜时蔬,并配了宫中收啊藏的干菜,这样味道就变得清淡了些,皇上夜里吃了,既可以解饥,又不会因太过油腻而伤身体。” 桂公公的眼睛盯在佛跳墙上,再挪不开了:“听你这么说,味道应该不错。” 绿衣赶忙盛了一碗,递给了他:“正巧我做的多,桂公公若不嫌弃绿衣的手艺,可以尝尝。” 桂公公的脸上放出红光:“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他接过碗来,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干净净,满意地称赞:“味道确实不错,汤鲜而不腻,甚合我的口味。” 绿衣闻言,忙劝道:“既然如此,桂公公不妨多吃几碗。” 桂公公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这些已经够了,绿衣的手艺不错,这一碗佛跳墙以后着实会让我啊日思夜想啊!” “若桂公公喜欢,绿衣改天专门为公公做上一罐送去。” “如此甚好。”桂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近来食欲不振,总想吃些清淡的东西。” “那绿衣明日就给桂公公做好了送过去,如何?” “呵呵,那便再好不过了。”桂公公笑道:“那我明天在监栏院等着绿衣。” 他笑着告辞离开,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道:“绿衣,我看你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个会办事的人,日后会在魏公公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绿衣冲他嫣然一笑:“那绿衣就在此谢过桂公公了。” 回去时,皇宫内早已夜色沉寂,只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见绿衣手提食盒,再一看她的腰牌,便知是静夜宫中夜贵妃的贴身宫婢,自然不敢为难,便不再盘查,放她过去,是以回房的路途畅通无阻。 因着绿衣的身份,算是宫婢中官阶较高的,因此有独自的居所,倒也清静。 才一进入院中,便见到房中有火光,绿衣警觉起来,已做好了出招的准备。 窗上映出一个影子,是个女子,那模样,倒眼熟得很。 绿衣推门而入,见到夏侯眉妩,回眸,冲她展露出一个倾城笑容:“绿衣。” 绿衣盈盈而拜:“绿衣见过公主,公主长乐无极。” “把门关上。”夏侯眉妩道。 绿衣依言关门,心中疑惑,这个时辰,为何公主突然到访,毕竟她二人,并无瓜葛。 绿衣回转过身,面容恭敬:“公主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你回来时,可觉察有人跟着?” 绿衣回想一下,道:“无人跟着。” 第48章你终究是恨我 夏侯眉妩站起身来,走至她的面前:“绿衣姐姐可还记得那年钟灵山的大雪,和那只丧命的白狐?” 绿衣吓得心惊肉跳,失声惊呼:“长歌……” 夏侯眉妩笑了:“绿衣姐姐,我是长歌。” “不可能。”绿衣不可置信:“长歌她被太子,被太子一剑刺死,我亲眼看见她盖棺,送入皇陵,怎么可能……” “我是长歌。”夏侯眉妩牵起她的手:“天机阁阁主将我的尸身盗出,用上古秘术将我的魂魄渡入夏侯眉妩的身体,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她。” “这简直,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绿衣细细打量着夏侯眉妩,除却那双清澈无波的眼眸,浑身上下,似乎再没一处能让她联想到长歌,可是这位大瀛的公主,却告诉她,站在眼前的,是百里长歌。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能重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长歌无奈笑笑。 “这是什么话!”绿衣语气责怪:“只要活着便是好的。公子可曾知道?” “他不知道。”长歌目光闪烁:“先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这件事。” “为何?”绿衣不解:“知道你还活着,公子当是最欣喜的那一个。” “我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若知道了,我反而会成为他的阻碍。更何况……”夏侯眉妩欲言又止。 “什么?”绿衣问。 更何况,百里长歌早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成了锦灰山庄的一颗废子,秦牧眠再不需要。 长歌抬眼看向绿衣:“总之,你先不要告诉公子我还活着,好不好?求你。” 绿衣见她苦求,知她有自己的打算,便不再强迫:“长歌,你打算就这样以公主的身份一直呆在宫中吗?” “自然不会。”夏侯眉妩道:“我今日来找你,便是为了此事,我需要你帮我。” “你要做什么?”绿衣问。 夏侯眉妩凑到绿衣耳边,将自己的计划说与了绿衣听。 绿衣脸上有片刻惊愕,继而转为微笑:“好,我帮你。” 为恐惹人怀疑,夏侯眉妩很快便离开了绿衣的居所。 回到画眉宫,夏侯洵正在等她,面前桌上,酒坛散乱,一片狼藉,夏侯眉妩转身要走,被夏侯洵从背后搂住,侍候在一旁的瑾儿看见,心中大惊,慌忙低了头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房门为他二人关上,恐被他人看见。 终不过是掩耳盗铃,夏侯眉妩心想。 夏侯洵开口,酒气熏天:“歌儿,我想你。” “哥哥,你记错了,我是眉儿。”夏侯眉妩纠正他。 “眉儿……”夏侯洵呢喃:“你若喜欢,我便这样叫你,眉儿……” 夏侯眉妩被他熏得也有了些微醉意,想挣脱,却被夏侯洵搂得更紧:“你为什么总是要逃呢?你知不知道,秦牧眠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秦牧眠?”夏侯眉妩故作疑惑:“他是谁?” 夏侯洵苦笑:“眉儿,你不用装了,你知不知道,我一句话便可让他锦灰山庄化作灰烬。区区秦牧眠,于我而言,一介草民,不堪一击。” 夏侯眉妩眼中寒光闪过:“哥哥,你喝醉了,若再不放开我,我便叫人来了。” “你叫吧!”夏侯洵开始疯狂吻她:“就算叫破喉咙也没有用,我是太子,没人敢坏我的好事。” 他要用强,夏侯眉妩终于开始慌张,胡乱踢打,奈何夏侯洵力大,她反抗不过,衣裳轻易被撕毁,就这样躺倒在冰凉的地面,夏侯眉妩浑身上下都充盈着恐惧,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救命!救救我!”夏侯眉妩大喊却是徒劳,早在她回来之前画眉宫的奴才便被夏侯洵屏退,就连瑾儿,怕夏侯洵怪罪,也不敢呆在门外,早去得远了。 “不要怕。”夏侯洵温声软语:“我会很轻,不会太过疼痛。” 耻辱和恐惧一并袭来,夏侯眉妩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知道,这一次,终逃不过了。 没有前戏,他迫不及待贯穿,夏侯眉妩疼得弓起了身子,二人结合的那一刻,她终于不再挣扎,颓然瘫在地上,两眼空洞无神,怔怔看着房顶,那里画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千万层花瓣,宛如佛祖端坐的那一朵,超然,脱俗,无妄,无欲。 天上有神明,地上宿凡人,神明洞察,凡人痴傻,一个拈花微笑,一个苦海挣扎。 前一夜再血雨腥风,次日总会晴朗,即便再不愿,黎明总要到来,不早不晚。 夏侯洵醒来时,头痛欲裂,隐约觉得怀抱温暖,扭头看去,那是睁着空洞双眼一夜无眠的夏侯眉妩。 “眉儿……”夏侯洵探身吻她,夏侯眉妩微微侧头,吻落在她的脸颊,带着暖意。 “你已是我的人了,我会娶你。”夏侯洵道。 “你以为父皇会遂了你的心愿么?你我是兄妹,有悖伦常。”夏侯眉妩的声音冷得足以结冰。 “父皇?”夏侯洵冷哼:“待我娶你之时,他什么也不是。” 夏侯眉妩终于扭过头来看他,眼眶浮青:“我想去揽香亭,你陪我,好不好?” 夏侯洵喜出望外:“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一直陪你。” 他起身穿衣,掀开被子,床上落红触目,让他觉得心满意足,要搀夏侯眉妩起来。夏侯眉妩只是缩在锦被中,躲过他伸出的手:“哥哥,你先出去,我自己来。” 夏侯洵以为她害羞,便依言出去候着,夏侯眉妩好不容易强撑着站起身,已是脚步虚浮,昨晚太令她痛苦,她浑身已没力气,可是仍要坚持,因为她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一刻也不能多等。 揽香亭依然如故,芬芳馥郁,开出一片盛世。皇宫污浊,唯有御花园与世无争,清风自来,花开不败,看世事过眼如浮云,静数光阴。 他二人于揽香亭中而坐,命瑾儿置了瓜果点心,另有红泥小火炉,其上煨了水,夏侯眉妩净手,为夏侯洵煮茶。 夏侯洵只痴痴看着,直至闻香杯递至面前,方才回过神儿来,接过放在鼻前嗅着茶香,肺腑一片清意。 “眉儿……”夏侯洵要说话,看见夏侯眉妩轻轻摇了摇头,便又住了嘴,只屏气凝神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如看一幅泼墨山水。 终于,一杯清茶端于红酥手,向他奉上,夏侯洵接过,细细品味,清冽茶香异常熟悉,是宫中忌讳。 “太平猴魁?”他看向夏侯眉妩,放下了茶杯。 “怎么?不喜欢?”夏侯眉妩轻轻饮了一口,神情如茶般淡泊:“先皇可是很喜欢太平猴魁呢,据说他驾崩前喝的最后一杯茶,亦是太平猴魁,父皇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夏侯洵忽地站起身:“你想说什么?” “淬了毒的太平猴魁,味道会更好些。”夏侯眉妩静静道。 “你……”夏侯洵气急攻心,加之胸口闷痛,一口血喷出,却是黑色。 “你终究还是恨我……”他倒地,只呼吸瞬间,便没了知觉。 这毒名七绝,一旦毒发,七句话之内,必卒,毒发攻心,无药可解。 若要人亡,一滴足矣。 夏侯眉妩看着将要赴黄泉的夏侯洵,面上露出满足笑容,冤有头债有主,他不自量力,自讨苦吃,这死亡令她大快。 然而快乐来得短暂,夏侯眉妩只来得及笑一笑,便有强劲掌风劈向她的后颈,眼前一黑,她昏倒在地,只闻浓郁栀子花香,盖过一园芬芳。 栀子花香充盈于梦,让她的梦境更加幽沉,好不容易醒来时,却见自己置身于一处不知名的宫殿,四下禅意甚浓,有檀香绕梁,远远可以听见木鱼敲打之声,有人在念经,是说那一句: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是女声,所以,不是万佛寺的释觉明住持。 有宫婢端了热水来,见夏侯眉妩醒来,欢天喜地:“公主可算醒了。” “这是哪里?”夏侯眉妩问。 “这里是百澜宫,公主从未来过,自然觉得眼生。” “百澜宫……” 夏侯眉妩有所听闻,这里居住的人早已被大瀛所忘,似乎是…… “梅影,你先下去。” 苍老的声音传来,夏侯眉妩看向来人。 此时方才察觉念经声已停,来人一身净白,未施脂粉,朴素端庄,只是容颜已老,年高而色衰,留在面上的,是看透世事的宁静与祥和。 夏侯眉妩当即跪拜在地:“眉妩见过皇太后,皇太后长乐无极。” 皇太后长孙瑢对这皇家礼数丝毫不在意,转过身去,道:“眉妩,你随本宫来。” 夏侯眉妩随她一同行去,百澜宫很大,屋宇连绵,却只有长孙皇太后一人居住,未免清冷。她二人在屋宇间穿梭,沿途并未见有侍卫驻守,亦未见太监把门,除却几名洒扫宫婢,再无其他。 想来传言是真,皇太后只是崇华帝为了向天下人交待而给长孙瑢的一个名分,虽居住于全大瀛最恢弘的楼阁,可长孙瑢的地位,却连一名打入冷宫的妃嫔也不如。自古成王败寇,长孙瑢为败寇之妻,这是天定命运,理应遵从。 长孙瑢的背影矮小而佝偻,但却气质自华,先皇后的威严仍留存于身上,看上去威严而不可亵渎。 她带着夏侯眉妩来至最深一进房中,门前宫婢为她挑开门帘。室内无光,厚厚帘幕遮挡,偌大铜盆摆放于中央,炭火烧得劈啪作响,旁边置一半人高的木桶,有人泡于其中,草药气味甚浓。 两名小宫婢正往木桶中添水,见长孙瑢进来,恭敬一拜而后退下。长孙瑢回身对夏侯眉妩道:“眉妩,去看看,这人是谁?” 夏侯眉妩走近,蒸腾水汽中,夏侯洵紧闭双眼,坐于桶中,面容青紫,嘴唇发白,依旧是中毒症状。 夏侯眉妩方知将自己打晕的就是长孙瑢,也不绕弯,直截了当:“眉妩所做一切,是为了先皇。” 长孙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如观音,领她至帘后,有一金柱直通房顶,上面凤凰盘绕,似要飞于九天之上。 长孙瑢轻点凤凰双目,身旁一块墙壁骤然退后,现出一密道来。 第49章他杀了我的家人 长孙瑢带着夏侯眉妩进入密道,火光通明,道路纵横交错,沿途路过石室三两间,是否还有更多,夏侯眉妩不得而知。 长孙瑢引着夏侯眉妩所至石室摆满书阁,看那藏书模样,经年日久,如此看来,这别有洞天的地上已存在数载,只是崇华帝没有发现此处奇妙,倒真是稀罕。 “自大瀛开朝以来,这地下密道便连同地上皇宫一同被修建,所有工匠在皇宫落成之日便被灭口,密道的存在也只有历代君主才可知晓,而我知道此处,也是在先皇薨逝前半月,他知自己终有一天被奸人所害,便将身后事妥善安排。先皇所托只有四人,便是本宫,阎天机,连沧海和你的父亲,长歌。” 最后二字让夏侯眉妩震惊,面上佯作镇静:“皇太后恐怕认错人了,我是眉妩,不是长歌。” “你不信任本宫也是自然。”长孙瑢笑笑:“我是先皇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棋,万不得已,不能出面。莫要看本宫居于百澜宫,终日念经拜佛,可本宫心中自是洞明,外界发生的一切本宫都知晓,如今出手干预,亦是因为你做了错事,长歌。” 夏侯眉妩不语,长孙瑢继续道:“你若不信本宫的身份,可以去看看这满屋子书籍,皆是宫中过往秘史,大瀛真正的国史在此,详细到连一个妃嫔的毒害都有根有据。这是历代帝王才能掌管东西,你一看便知。” 她说得没错,夏侯眉妩随意抽出几本翻阅,其中秘密令她惊叹,这间书阁中,确是大瀛秘史所在。 夏侯眉妩走至长孙瑢面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皇太后怎知长歌身份,毕竟这世上……” “除了阎天机,无人能将死人魂魄引渡。”长孙瑢笑道:“重云一直与本宫有联系,天机阁所做的一切,都会向本宫禀报,所以我知道。” “那么,皇太后如今现身,是想让长歌做什么?” 长孙瑢轻叹一声,牵过夏侯眉妩的手:“在你将一切看清之前,什么都不要做,你要知道,即便眼所亲见,也有可能虚假,更何况他人所言。长歌,夏侯洵不能杀,或许有朝一日,他能为你我所用。” “不可能!”长歌冷冷道:“他杀了我的家人。” “你亲眼见到了么?不过是听人一面之辞,你便如此武断。长歌,重生,不是为了滥杀无辜,问问你的心,夏侯洵真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么?” “我不知道。”夏侯眉妩摇头:“我不知道……” “既是如此,何不先留着他的性命,若有朝一日事实查清,你再报仇也不晚。” 夏侯眉妩心中挣扎了一番,想到长孙瑢的身份,终是点头应允:“好,长歌遵从皇太后的旨意,暂且饶他一命。” 长孙瑢满意地笑了:“离儿果真没有看错你。” “皇太后说的可是……苏王爷?” “正是。”长孙瑢道:“离儿对你的心意你可懂得?” 夏侯眉妩无奈:“我与他,没有可能的。” “本宫说这些,并不是要强迫你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告诉你,倘若有一天你身入险境,或是无人帮助,离儿是值得你信赖的人。” 她顿了顿,又道:“阎天机已告诉了我谁是大瀛的王,离儿会不惜一切代价助他登上皇位,你要相信。” 夏侯眉妩想到那一晚花灯会上的货郎,脸上露出会心一笑:“我相信他。” “如此,甚好。”长孙瑢转身从书阁中抽出一页纸来,递给夏侯眉妩:“这张图中画有此处密道详图,你拿去给那个叫绿衣的宫婢吧,总有一天,她会用上,既是南宫的心腹,我定要让她平安出宫。” 夏侯眉妩甚是感激:“多谢皇太后。” 想到房中泡在药桶中的夏侯洵,夏侯眉妩又问:“那夏侯洵呢?他中的毒无药可解,皇太后……” 长孙瑢打断她:“给我三日时间,我自有办法,你只需做到不让崇华帝和魏公公怀疑便好。” 夏侯眉妩点头:“眉妩知道了。” “还有……”长孙瑢道:“长歌,记住,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三日后,夏侯洵果真完好无损回来。 彼时,夏侯眉妩正在画眉宫外煮茶,夏侯洵风度翩翩而来,对她微笑:“妹妹,我来讨一杯茶喝。” 夏侯眉妩将沏好的茶递过,夏侯洵却未接,反倒握住她的玉手,嘴唇凑近茶杯,仰头,饮尽。 “我知道你仍是不忍心的,不然你不会再下了毒后再喂我解药,对么?” 夏侯眉妩忽地站起:“哥哥,眉儿累了。” 她飞奔进屋,将门嘭地关上,这一次,夏侯洵竟没有跟来,仍坐于原地,手中握着方才夏侯眉妩拿过的被子,嗅着清香。 “给我时间。”他轻声道:“你会爱上我。” 他想得很美,现实却再一次将他生生击垮,次年春日,正是惠风和畅之时,一向隐于众人视线之外的黎国世子南宫牧眠在朝堂之上的一次情愿让整个大瀛国都震惊了。因为,他奏请要纳大瀛国公主夏侯眉妩为妃,而且,破天荒的,崇华帝竟同意了。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夏侯眉妩露出倾城笑容,她的夙愿终将实现。 这原本是她全身而退的计划,她让绿衣告诉秦牧眠,夏侯眉妩之于崇华帝和夏侯洵,万分重要,若娶了她,如同扼住了这对父子的咽喉,打下这片江山,终将得心应手。 秦牧眠有野心,愿做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更何况,身边多个女人,是艳福。 夏侯眉妩自嘲地笑笑,不知为何自己竟会这样想。 与圣旨一同前来的,是崇华帝,他看着自己最爱的女儿,脸上画上一堆愁容:“眉儿,父皇问你,你如今还想嫁给那个病秧子么?” 夏侯眉妩笑得乖巧:“父皇,眉儿一直想嫁给他。” 崇华帝叹气:“若我那日没有带你参加福寿殿的宴饮,该有多好。不过你嫁给他不会吃亏,他终归是个短命的人,也撑不过几年光景,你暂且忍忍,待他命绝,黎国便是你的了,到那时,父皇会为你另谋一个好夫君。” 夏侯眉妩心里哂笑:原来想要江山的男人都这般冷酷,连亲生骨肉都可以作为一枚棋子,何况女人。 她释然,笑道:“父皇,女儿想陪他一生一世。” 她说的是实话,她愿意嫁给秦牧眠,陪他一生一世,哪怕是以大瀛国公主的身份。 崇华帝叹气,拂袖而去。 次月,黎国南宫嬴在朝堂上奏请退位,自然而然,南宫牧眠便子承父位,成为了黎国新一任的王。 所有人都以为,大瀛皇宫中,最不满意这桩婚事的,应是夏侯眉妩,却没想到,闹得最凶的,竟是太子夏侯洵。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夏侯洵立刻冲入了宸曜宫,要与崇华帝理论,被崇华帝骂了回去,罚他在景渊宫中闭门思过,他却偷偷溜了出去,跑到了夏侯眉妩所住的画眉宫中。 当时,夏侯眉妩正在学着秦牧眠的样子煮茶,见到怒气冲冲的夏侯洵,只抬了抬眼皮:“哥哥,请坐。” “跟我走,去找父皇收回成命。”夏侯洵要过来拉她。 她不慌不忙,将一杯茶放在了夏侯洵的手上:“我想嫁给他,为什么要找父皇收回成命?” “别傻了,你怎么能嫁给一个病秧子?”夏侯洵觉得不可思议:“你宁愿嫁给一个病秧子也不愿嫁给我?” “哥哥,你忘了,我是你妹妹,你这一辈子都娶不了我。父皇说的对,我应该嫁给南宫牧眠,待他死后,拿回黎国的土地。到那时,如果你成了皇上,我还要仰仗你的照拂。” 夏侯洵怒不可遏:“夏侯眉妩,你这是疯了么?” 夏侯眉妩淡淡品了一口茶:“你看,你终于也开始生我的气了,说明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所以,你放手吧,好不好?” 夏侯洵怒视着她,咬牙切齿,吐出了两个字:“绝不!” 氤氲水汽中,夏侯眉妩展眼看向他:“我还可以再杀你一次,哥哥。” 夏侯洵笑笑:“你杀不了我,因为你始终狠不下这颗心。” “是么?”夏侯眉妩淡淡看着地面:“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夏侯洵颓然:“他就快死了,你若再等等,我可以让你母仪天下,皇后的位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夏侯眉妩将最后一泡茶倾倒于地面,站起身来:“夏侯洵,你该清醒了。” 她转身走入屋内,将房门缓缓关上,剩夏侯洵一人孤孤单单立于院中,徒看着茶水冰凉。 “可我信了,我既答应,决不食言。”他怔怔道。 南宫牧眠的授位仪式比上楚王苏离的授位仪式还要,只因他这一次的双重身份,他与夏侯眉妩的婚事亦安排在授位的当天。 这是夏侯眉妩的首次出嫁,于长歌而言,却是第二次。 第一次的出嫁是做戏,这一次,是将终身托付。 皇女出嫁,可带一名宫女随侍,她想了想,决定带着瑾儿出宫陪嫁,这丫头真心待她,她看得出来。 秦牧眠的授位仪式在光明殿举行,夏侯眉妩则在画眉宫中忐忑地等待着,她头一次觉得,等待竟是如此缓慢而令人痛苦的过程。 此刻,她终于懂得了新嫁娘的心情,她也在心中期望,秦牧眠会懂。 仿佛等过了一生漫长的时光,当侍棉雀跃从门外跑来,夏侯眉妩的心忽然狂跳起来,隔着大红的盖头,她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如既往,云淡风轻,不多时,便有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她的手紧紧绞着裙边,骨节分明。 心慌意乱之时,一双冰凉的手将她的手覆了起来,秦牧眠清淡的嗓音传来,那是她久违的爱情:“眉儿,我来带你回家。” 她的手颤了颤,以为自己可以微笑,可面上却有温暖的液体滑落,她竟哭了。 还好有盖头遮面,否则,她这场出嫁,太过悲戚。 她任由秦牧眠牵着,送上了喜轿,身边马儿嘶鸣一声,想是秦牧眠已上了马。 第50章疼,好疼…… 送亲队伍很长,浩浩荡荡出了皇宫,长街早已被官兵肃清,隐约可闻兰花清香,夏侯眉妩偷偷掀开帘子张望,长街上兰花铺地,秦牧眠一骑轻乘,行走于轿边,微露的侧脸,春风得意。 他的春风得意,不为长歌,而为眉妩。 夏侯眉妩早该知道,他终是怨了长歌。 秦牧眠望着前方长路,貌似漫不经心往花轿上瞟了一眼,夏侯眉妩慌忙将帘子放了下来,只记得秦牧眠的眼神,那里面蕴藏的喜悦,夏侯眉妩从未见过。 她终是为从前的自己伤了情。 即便如此,她仍是很认真地记下来与秦牧眠成亲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是怎样牵着她的手跨过王府门口的火盆,又是怎样弯弓搭箭将箭矢射向高远的天空,她记得他们是怎样拜了天地,也记得他是怎样用金秤挑开了她的盖头,记得他惊艳的眼神,也记得自己极度喜悦却又极度悲伤的心。 他将喜娘和一屋婢女屏退,独牵起夏侯眉妩的手,柔声轻语:“眉儿,从此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她眼中噙了泪,却还是对他绽放一个此生最美丽的笑:“眉儿自小就失去了亲人,夫君,请你好好待眉儿。” 他说:“这是自然。” 随后,他便去了前厅,夏侯眉妩乖乖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圆了这一夜洞房花烛。 她等了许久,期间想了很多事情,包括怎样做一个好妻子,她想得很清楚,既然秦牧眠喜欢夏侯眉妩,那么她就用夏侯眉妩的身份好好陪伴他,秦牧眠怨了长歌,长歌犯下的错误,就让夏侯眉妩来弥补。 她想得很好,想着等秦牧眠回来要告诉他自己是有多爱她,可秦牧眠却迟迟未归。她等得焦急,以为秦牧眠是喝得醉了,便也顾不上新娘子的礼仪,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随手拉过一个婢女,婢女见到她,胆战心惊,指着不远处结结巴巴地告诉她:“王爷,王爷现下正在添香阁。” 添香阁,她脑中轰然雷鸣,一个名字浮上了心头。 婢女劝她回房,她不管不顾,提了裙子跑去,她跑得那么疯狂,疯狂到一只绣鞋掉落都顾不得回去穿上,好不容易跑到了添香阁,她的右脚已被石子磨破,沿途留下血染的痕迹。 门只虚掩着,她不用费劲便可看到,房中床上一对纠缠的男女,都是她认识的,又都是她不认识的。她记得初来京城,她被噩梦惊醒,光脚跑到他的房间,看到他吻红啊袖,好事进行了一半被她破坏,他将她一双冻透了的脚捂在怀中,说我不能对你做哪些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是如今,他口中禽兽不如的事情做的是那样美好,她分明,分明看到秦牧眠的眼中是满足,以及永无止境的欲求,而这些本该是她——作为妻子的夏侯眉妩应为他做的。 多可笑啊,新婚之夜,他的夫君跑去跟侍妾圆了洞房花烛。 夏侯眉妩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原本就虚掩的门又敞开了些。 床上的二人看见了她。 秦牧眠吻了一下红啊袖,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夏侯眉妩:“夫人,你这是等不及了么?” 红啊袖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公子,夏侯家的人果真都这么不要脸么?” 秦牧眠轻蔑一笑,将她从地上抱起:“如此,你我就去圆房吧,夫人。” 夏侯眉妩不知道,不过几个时辰,一个人态度的变化竟会如此分明,或许,他的面目本就是这样的? 秦牧眠简直霸道而蛮横,他是那么吝啬,方才给予红啊袖的温柔却丝毫不愿分一些给夏侯眉妩,他带给她剧烈的疼痛,她在他身下不安地扭动着,想要逃离,却一次又一次被他按了回去。夏侯眉妩感觉不到一丝美好,可她却记得分明,秦牧眠要了长歌的那一晚,给她的,是极致的温柔,而现在,却是极致的痛苦。 “疼,好疼……”夏侯眉妩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也会觉得疼么?”秦牧眠的声音如坠冰窖:“我以为夏侯家的人从不觉得疼呢。” “为什么?”夏侯眉妩呜咽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娶我?” 秦牧眠冷笑:“你以为我是真心想娶你?你太天真了,我娶你,是因为你是夏侯眉妩,是崇华帝的女儿,夏侯家的人,我要让你痛苦,你觉得生不如死了,我便会快乐。” 夏侯眉妩终是忍不住,留下了眼泪:“原来你是恨我。” 秦牧眠没有说话,回应给她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 夏侯眉妩像是认了命,停止了挣扎,哑声道:“怎样都好,只要你快乐,我怎样都好……” 秦牧眠的身子僵了僵,一阵沉默之后,加快了身下的动作。 强烈的痛苦中,夏侯眉妩咬紧了牙关,静静闭上了眼睛。 他们终是圆了一夜洞房花烛,长夜漫漫,他们用尽了力气,施与了折磨,得到了痛苦…… 每每一想到那晚的洞房花烛,白芷姻心中的恨意便绵延不绝,她想方设法离开皇宫,回到秦牧眠身边,换来的却是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痛,是生长于心底,根茎撑破身体的痛,痛到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回到秦牧眠身边,想要全心全意爱他,洗手作羹汤,将他照顾得周到,想和他白头到老,从此没有仇恨,该多么好。 可是事与愿违,秦牧眠待她不公,南宫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待她不公,她万万没有想到悲惨才刚刚开始,她亲手将自己推入悬崖,当真万劫不复。 夏侯眉妩的一世,是隐忍的一世,爱情消磨殆尽的一世,从此身体里只剩下仇恨,活着便是为了复仇,白芷姻,便是为了复仇。 夏侯眉妩次日醒来时,秦牧眠已不在了。 她想要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身上酸疼得很,她不用看也知道,处处都是伤痕。她扯过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张口唤人,发出的声音却很是沙哑。 她苦笑,自己还真是没用。 她正想挣扎着爬起来,大门却开了,瑾儿端着水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上前服侍。 夏侯眉妩在她的搀扶下终于可以起身,瑾儿看到她憔悴的模样,忍不住问:“公主,你怎么这样憔悴,昨夜,昨夜……” 她转眼看床,并无落红,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夏侯眉妩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怔住,她的身子,早在夏侯洵酒醉那晚便被毁了,秦牧眠一定也发现了没有落红,他会不会因此而生气,会不会? “将这被子扔了吧,我不想再看见。”她哑声吩咐着,又问:“阿眠……王爷呢?” 瑾儿一面为她梳妆,一面道:“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可是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那些婢女们不愿告诉我。” 瑾儿的声音有些委屈,这是自然的,她本是皇宫里的宫女,如今在这王府中却不受人待见,自是难以习惯这种落差的。不过夏侯眉妩知道,侍棉遭人排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依秦牧眠的个性,王府中的下人恐怕也都是锦灰山庄的人,不喜欢她是自然。 夏侯眉妩拍了拍瑾儿的手:“瑾儿,你在京城中可还有家人?” 瑾儿道:“只剩下了一个哥哥,如今住在城西。” 夏侯眉妩想了想,将自己的首饰盒拿了出来,取出一些用绢帕包好,递给了她:“既然还有亲人,就回去和他们团聚吧。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这些东西你拿着,以后倘或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瑾儿一听,立刻红了眼眶:“公主,你这是要赶瑾儿走吗?瑾儿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公主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是不要赶瑾儿走,瑾儿不愿意离开公主。” 夏侯眉妩将她扶了起来:“你若跟着我留在这里,会吃很多苦头,我倒没有什么,可是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瑾儿抬袖擦去眼泪,坚定地道:“公主,侍棉不怕吃苦,侍棉自小跟着公主,已将公主当做自己的亲姐姐对待,公主离开皇宫,已是孤单,若连侍棉都走了,公主该怎么办呢?公主,瑾儿求你,让瑾儿留下吧。” 她这样一说,夏侯眉妩竟也湿了眼眶,她与这个小宫女相处不过一年光阴,却能得她真心对待,想来也够了。 夏侯眉妩笑着安慰她:“好了,我不赶你走,你留下与我相伴,也是好的。” 瑾儿立刻眉开眼笑,迅速为她梳妆完毕,挽起她的手:“公主,这王府中的景色也是极好的,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夏侯眉妩与她在府中闲逛,后花园的设计与秦府的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两边的抄手回廊,可是来仪阁仍在,夏侯眉妩很好奇,不知这来仪阁的布置与秦府的那间是否相同。 她想进去看看,眼前却忽然蹿出一个火红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待她看仔细,才知道那是红啊袖。 夏侯眉妩站在原地,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姐姐,我们昨晚见过的。” 红啊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扬起了下巴:“是啊,我们昨晚见过,不知公子从我房里出来后,对你可还好?” 夏侯眉妩点头:“公子对我很好,倒是姐姐,这里毕竟是王府,你我所站是大瀛的国土,你是不是应该遵照礼数,喊我一声王妃?” 红啊袖轻蔑一笑:“是啊,我倒忘了,王妃请恕罪。” 她趾高气扬,没有一丝恭敬,瑾儿已颇为不满了,指着她就想大骂,被夏侯眉妩及时拦住。红啊袖打量了一下瑾儿,不屑道:“我还以为宫里来的婢女能有多大能耐,没想到……”她啧啧叹道:“不过野丫头而已。” 夏侯眉妩笑笑:“若姐姐没什么事,可以先退下了。” 红啊袖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而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王妃一早醒来不见公子,一定很着急吧?不如红啊袖来告诉王妃公子的下落如何?” 夏侯眉妩客气地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多谢了。” 第51章惩罚 红啊袖指了指花园尽头的一闪破旧的木门:“公子闲来无事时,总会去那里呆着,王妃若想找公子,可以去看看。” 夏侯眉妩看了看那扇木门,有些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红啊袖捂着嘴笑了:“王妃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瑾儿在一旁扯了扯夏侯眉妩:“公主,谁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咱们还是回屋等着吧,若王爷回来,会去找你的。” 红啊袖嗤笑:“多天真的丫头,你觉得,公子是喜欢我的添香阁多些,还是喜欢你们公主的秋水阁多些?” 瑾儿瞪了她一眼:“自然是喜欢公主的秋水阁多谢。” “哦?看来你还不知道呢,昨夜洞房花烛,公子却是宿在我处,你们家公主没有告诉你吗?” 瑾儿惊讶地回头看着夏侯眉妩,夏侯眉妩将她拉走:“侍棉,我们去找王爷。” 红啊袖看着她二人走远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花园尽头是百花丛生,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花丛遮掩着,其实并不明显,只有走近了,才能看清它的形貌。侍棉搀着夏侯眉妩踏过一路繁花,好不容易来到木门前,门上的锁已被打开,想来里面是有人。 推开门,才走了两步,便隐约听到人声。木门后是座小院落,只是房屋有些特别,石砌的屋子,只开了扇窄小的窗户,有灯火隐隐从里面透出,几个人影映在墙上,却看不真切。 房中人声像是低语,却有哀嚎声夹杂其中,夏侯眉妩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想身边的瑾儿却拉了拉她:“公主,你听,这房里是不是有惨叫声?” 夏侯眉妩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个冷冽的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夏侯眉妩心中一惊,回身看去,秦牧眠满脸怒色,正瞪着她。 “我,我以为你在这里,红啊袖说,说你在这里。”夏侯眉妩急忙解释。 “红啊袖?”秦牧眠哼了一声:“夏侯眉妩,你还真是和你爹一样,最擅长栽赃嫁祸。” 夏侯眉妩不再解释,瑾儿却忍不住了:“王爷,公主没有骗你,真是红啊袖告诉我们你在这里的。” “放肆!”秦牧眠怒喝:“红啊袖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瑾儿委屈:“不然应叫什么?” 秦牧眠道:“夏侯眉妩该叫她一声姐姐,那么你是不是该叫她夫人呢?” 夏侯眉妩心中一惊,身子晃了晃,被瑾儿及时扶住。 秦牧眠扫了她二人一眼:“说吧,到这里来是谁的主意?” “是……”夏侯眉妩还没来得及张口,瑾儿已当先一步站在了她身前:“与公主无关,是奴婢的主意,奴婢悄悄跟着王爷来到此处,便回去领了公主过来。” 秦牧眠冷冷地道:“跟踪?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不是她……”夏侯眉妩还要辩解,却被瑾儿拉住:“王爷,都是瑾儿的错,求你不要怪罪公主。” 秦牧眠没有说话,只扬起手来拍了拍,竹吟便现了出来。 “把她绑起来,让檀柘打她二十板子,关入柴房,三日不给膳食。”他想了想,又道:“竹吟,你的那些小玩意儿,近些日子可是睡得多了些?” 竹吟点头:“是睡得多了些,已好久没有舒活筋骨了。” “如此,便用她来舒活舒活筋骨吧!”秦牧眠指了指侍棉:“她的血,味道想来应是不错。” 夏侯眉妩脑中顿时一阵嗡鸣:蛇,他是要用侍棉的血喂竹吟的蛇,她的阿眠何时竟变得如此狠毒了? 夏侯眉妩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了秦牧眠的手:“我求你,别这样对她。” 秦牧眠甩开了她:“求我?你还没有资格。” 夏侯眉妩咬了咬唇,哀求道:“阿眠……” 一听到这两个字,秦牧眠的身子忽然僵住了,眼中隐隐泛上了一丝哀愁,继而又变得愤怒:“谁让你这样叫我的?夏侯眉妩你听好了,永远都不要说这两个字,它们不属于你。” 他要拂袖而去,被夏侯眉妩拽住:“瑾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是她的主子,理应代她受过。” 秦牧眠回头:“如此,竹吟,就把她送给你那些小玩意儿尝尝吧。” 他说完这句话,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檀柘很快带了人过来,将瑾儿带去了柴房,不久便传出了瑾儿痛苦的叫喊声,那二十板子打的时间着实漫长,夏侯眉妩呆立在原地,听瑾儿一声一声受着,心如刀绞。 好不容易,板子的声音消失了,侍棉的叫喊声消失了,竹吟这才走到夏侯眉妩的面前来,对她恭敬地颔首:“王妃,请吧。” 夏侯眉妩深吸了一口气,静静跟着他走出了这个僻静的院子,她不知道竹吟要带她去哪里,她只知道,无论是哪里,这终将是她的噩梦,她硬生生将自己推到了这样一个境地,从此,她和秦牧眠的爱情,万劫不复。 竹吟带着夏侯眉妩回到了她住的秋水阁,跨入房间的那一刻,夏侯眉妩终觉腿软,栽倒在了地上。 竹吟本想去扶她,被她挥手挡去,竹吟便由她瘫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句:“王妃,得罪了。”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竹笛,放在了嘴旁,夏侯眉妩唇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她曾经多次听到竹吟吹笛,次次都是在救她,不想这一次,却是要害她,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微妙,转眼间,桑田沧海。 诡异的曲调响起,是锥心刺骨的寒冷,夏侯眉妩蜷缩成一团,视线所及处,结了薄霜,门外梧桐的叶子簌簌抖动,听闻隐约轻响,尽是向她这边而来。 她闭上了眼睛。 很快,身上有冰凉滑腻的触感,沿着她的小腿蜿蜒而上,手腕处亦被冰凉缠绕,她知道,是竹吟的小蛇来找她了。 曲子陡然变得激昂,身子各处瞬间便有刺骨的疼痛传来,手腕和脚踝处最甚,感到血液在身体中激烈地流动,源源不绝抽离她的体内,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房中诸般景象变得模糊一片,能看见的,只有竹吟青色长衫,如翠竹一般立在门口,让她想起了端王府中那片竹林。 她竟绽放出一抹笑来,竹吟的曲音明显滞了滞,却只是一瞬间,继而又变得更加激荡起来。 夏侯眉妩以为会有更多小蛇爬上她的身体,可是身上的冰凉却瞬间消失,那些缠绕在她身体上如藤蔓一般的小蛇,迅速向后退去,如听到号令,聚集在了竹吟的脚边。 诡异的曲声总算停歇了。 竹吟愣住,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小蛇,神情有些匪夷,他拿起笛子吹奏了几个短促的音节,小蛇便迅速离开了房间,隐于院内梧桐树上,三五成栖。 这是头一次,小蛇没有听他的命令,通常,他的笛音未停,小蛇绝不会停止攻击,这一次,又是为何? 他的小蛇认主,除了他之外,只有四个人不会攻击,秦牧眠和花绍自然是在其中,另外两个,一是长歌,二是胭脂,长歌已死,胭脂现下正在天机阁别苑,竹吟埋头打量着已经昏迷的夏侯眉妩,这女子,他的小蛇从未见过,怎会对她如此恭敬?除非……她是长歌或胭脂假扮。 这想法一出来,就被竹吟否决了,长歌已死是不争的事实,而他昨晚刚去看过胭脂,夏侯眉妩怎么可能是由她们假扮的呢? 看来,这件事情还是要仔细查清楚。 竹吟将夏侯眉妩抱到床上,看了看她腕上的伤口,咬痕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青紫,看来她中毒不是很深,最多只是产生些幻觉,过了今晚便无甚大碍。竹吟想来还觉得可惜,当初还是景王的夏侯仪在竹吟身上加诸的折磨,岂是区区一点蛇毒就能弥补的?负债女偿,天经地义,他会用小蛇慢慢折磨她,嗜心的痛苦,她应代崇华帝尝尝。 竹吟走后,这间秋水阁便再无人踏入,夏侯眉妩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蛇毒已在她的体内蔓延开来,她觉得很冷,却在发烧,朦胧中眼前出现许多幻影,交织重叠,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萦绕不去的那个人,是秦牧眠。 这景象似曾相识,夏侯眉妩想起,去年长歌临死之前,看到的亦是此般景象。 她觉得,像是漫漫长夜,她一个人孤单行走,手中提了一把长剑,剑尖还沾着鲜血,触目惊心,她看着冰凉的长剑,心想,这上面的血是谁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前路突然又了明光,一对送丧队伍远远行来,纸钱飘了满天,从她这里看去,就像落花,飞扬的是消散的魂灵。 夏侯眉妩提着剑走去,问那抬着棺材的人:“这里面睡着的,是谁?” 那人将棺材盖推开:“你自己看吧,想来你是认识的。” 夏侯眉妩探头看去,棺材中那女子睡得安详,正是长歌,夏侯眉妩吓得后退两步:“怎么是她?” 那人笑笑,阖上了盖子,吹着丧曲继续前行,前方一座城池巍峨,雾霭茫茫中有东西悬挂于城墙之上,夏侯眉妩随着送丧队伍走过去,那东西便渐渐清晰。她站在城墙下,仰头看着那颗头颅,唤道:“爹爹。” 那头颅向她啐了一口:“你喊谁爹爹,我的歌儿现下躺在那副棺材中,你杀了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哭了:“爹爹,我才是歌儿。” 头颅发出一声狰狞怪笑,飞了出去,她慌忙去追,面前一个人影闪过,她定睛一看,是秦牧眠,怀中抱着爹爹的头颅,正对她微笑。 夏侯眉妩朝他伸出了手:“阿眠。” 秦牧眠站在原地不动,指了指棺材:“我原本爱她,可她却在刺杀夏侯洵时失败了,锦灰山庄不需要失败的人,我的爱亦不需要。” 夏侯眉妩哭道:“阿眠,我错了,就这一次,你原谅歌儿好不好?” 秦牧眠笑道:“你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你又不是歌儿,就算你是歌儿,我也不可能原谅你,不如,你来替她赎罪?” 他笑着,抱着相国的头颅,渐行渐远。 心口犹如火烧,夏侯眉妩惊醒,听到一阵细细的哭泣声,在耳边回荡。 第52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她睁开眼,看到瑾儿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她虚弱地笑笑:“怎么了,哭得眼睛都红了。” 瑾儿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公主,你的烧总算退了,吓死瑾儿了。” 夏侯眉妩一时间有些发愣,梦中场景和现实交织,让她有些分不清楚:“我怎么了?” 瑾儿哭道:“公主你被蛇咬了,瑾儿被关在柴房里三天,公主就发烧昏迷了整整三天,这些该死的奴才对公主不管不顾,好在侍棉被及时放出,替公主寻了大夫,公主这才能醒过来。” 是了,夏侯眉妩想,她是中了蛇毒,她所看见的送丧队伍,她只剩下一颗头颅的爹爹,还有她的阿眠,不过都是昏迷时的一场梦境,可是这场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连恨意都那么切肤。 “王爷……没有来过,是吗?”夏侯眉妩犹豫了半天,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瑾儿摇头:“前两日,瑾儿不知道,可今日,他没有来过。” “怎么没有来过?”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公子日日都来看,就是想看看,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夏侯眉妩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站在门口的是红啊袖,她想起自己初到锦灰山庄时,红啊袖殷勤地拉着她在山庄内四处闲逛,那时红啊袖冲自己甜甜一笑:“我叫红啊袖,红啊袖添香的红啊袖,是公子的侍妾。” 夏侯眉妩万万也没有想到,她二人有一天会站在这样一个敌对的位置上,当初那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小姑娘,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害她。 其实也怨不得红啊袖,她要害的人是夏侯眉妩,不是长歌,可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夏侯眉妩不能透露。 夏侯眉妩还是恭敬地叫了红啊袖一声姐姐,因为自打她们认识起,她就是这样称呼红啊袖的。 红啊袖毫不客气地在桌前坐下,托腮看着她:“你觉得,公子是想让你活着,还是想让你死呢?” 夏侯眉妩道:“自然是让我活着,不是想不想,是一定要让我活着。我才嫁进王府没几天,若突然死了,你觉得父皇会放过他吗?” “你只说对了一半,公子确实想让你活着,不过不是因为害怕崇华帝,而是因为……”红啊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她:“只有你活着,公子才好折磨你,你若死得太快,岂不是太没有意思了?” 瑾儿挡在夏侯眉妩前面,怒道:“狗仗人势的东西,我们公主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她?” 红啊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捏起瑾儿的下巴,静静地道:“夏侯眉妩,你这婢女的舌头我倒很是喜欢,不如送给我罢。” “你想做什么?”夏侯眉妩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向红啊袖猛扑过去,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便听见一声哀嚎,眼前红雾弥漫,几滴鲜血扬到她的脸上,还带着侍棉的体温。 红啊袖出手很快,快到夏侯眉妩只眨了眨眼,瑾儿的舌头已被她攥在了手中。 瑾儿自小跟在夏侯眉妩身边,自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刚刚才挨过二十大板,现下又生生受了拔舌之痛,自然忍受不住,疼得昏死了过去。夏侯眉妩爬到她身旁抱起了她,抬头看着红啊袖,冷冷地道:“你想折磨的人是我,用不着殃及别人,你欠瑾儿一条舌头,我会替她记着。” “好啊。”红啊袖把玩着瑾儿的舌头,站起了身:“那你就替我仔细记着,若你有本事,便来找我讨吧。” 她说完,看着夏侯眉妩摇了摇头:“都自顾不暇了,还去管别人,你真是善良呢。” 她拿着瑾儿的舌头,得意地笑着离开了秋水居,剩下遍地是血的狼藉,让她的心有说不出的畅快。 一切都不对。 夏侯眉妩颤抖地抱着瑾儿,心中痛苦不堪。 一切都不对,她所认识的红啊袖不是这样,她的心肠何时变得如此蛇蝎,竟连一个小小婢女都不放过,从前的她,不是这样。 还有竹吟,秦牧眠,以及南宫府上上下下的人,突然间变得冷血心肠,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日日相见,却再不是从前模样,如今的他们,像吃人的兽,争先恐后想要她夏侯眉妩的一条命。 从前的设想不是这样的,她以为秦牧眠对夏侯眉妩即便无爱,也会相敬如宾,日后慢慢感化,她会让他爱上自己。不想一切都变了样子,她该如何是好? 谁能告诉她,她该如何是好? 夏侯眉妩用了几天时间才接受侍棉成了哑巴的事实,这期间,她的秋水阁,依然无人问津。所以,当秦牧眠的贴身侍者檀柘踏入秋水阁时,夏侯眉妩竟显得有些错愕。 “王妃,王爷请您到书房去一趟。”檀柘对她的态度,还算是恭敬。 夏侯眉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跟着檀柘来到了书房,站在门口可以看到打开的窗前透出两个人影,秦牧眠自是坐在书桌后,而那背窗而坐的,夏侯眉妩识出,正是夏侯洵。 夏侯眉妩脚步顿住,转身就要离开。 檀柘叫住她:“王妃,怎的到了门口又不进去?” 秦牧眠和夏侯洵闻声,皆回转过头来,秦牧眠扬声道:“眉儿,怎么不进来?” 夏侯眉妩脸上扯出一个精致的笑来,盈盈转身:“王爷在和哥哥谈事情,眉儿不便打扰。” 秦牧眠走了出来,牵起夏侯眉妩的手:“也没说什么,不过闲聊几句,太子这次是专程来看你的。” 夏侯眉妩随着他进了书房,再次看到夏侯洵,他虽面上没有表现,可目光却依然复杂,夏侯眉妩知他仍不愿放手,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死心。 夏侯眉妩紧紧依偎着秦牧眠,对夏侯洵笑道:“许久不见哥哥了,父皇的身体可还康健?” 夏侯洵盯着他二人紧牵的手,客气笑道:“父皇身子近来好些,你无需挂念,看来黎王对你不错,我也便放心了。” 夏侯眉妩对着秦牧眠温柔一笑,靠进了他的怀中:“王爷对我很好,我此时倒觉得,嫁给王爷是我的福分。” 秦牧眠轻轻咳了两声,就势搂住了夏侯眉妩:“眉儿是个极好的姑娘,只可惜我这身子,也不知能陪她多久。” 夏侯眉妩忙掩住他的唇:“王爷瞎说什么,王爷才刚刚即位,定会福寿绵延的。” 秦牧眠突然变得惆怅起来:“可是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 夏侯眉妩轻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陪着王爷,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夏侯眉妩可以感觉到,秦牧眠的身子明显一僵,在一旁一直冷冷旁观的夏侯洵的脸色亦变得很不好看:“眉儿,你在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提什么死?” 夏侯眉妩看也不看他:“哥哥,我爱着王爷,这样做不对么?” “眉儿。“秦牧眠道:“我知你的心意。” 夏侯洵看了秦牧眠一眼:“王爷,我有些话想跟眉儿单独说,不知可不可以?” 秦牧眠很知趣地走开:“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眉儿,好好陪陪太子。” 他抬脚要走,却被夏侯眉妩拉住,转瞬间夏侯眉妩已挽起了他的胳膊,对夏侯洵道:“哥哥,王爷身子不大好,让他一人出去我总不放心,改日我回宫去看你,可好?” 书房中顿时一阵沉默。 夏侯洵尴尬地笑笑,很识趣地站起了身:“眉儿说的是,倒是我疏忽了,那我今日便先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夏侯眉妩,眼神有些哀伤,终是狠下了心大步离开,书房中,便剩下了秦牧眠和夏侯眉妩两人。 夏侯眉妩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挽着秦牧眠的手,不料却被秦牧眠又按了回去,夏侯眉妩惊讶地抬头,正对上秦牧眠似笑非笑的眼睛:“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么?” 夏侯眉妩低下了头,没回答他。 秦牧眠的声音高了几分:“抬起头来,看着我。” 夏侯眉妩听话地抬起头来,在秦牧眠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冰冷。 “回答我的问题。”秦牧眠道。 夏侯眉妩看着他:“若我说是,你信么?” “自然是不信。”秦牧眠抬起她的下巴:“你只见过我一面,怎么可能会爱上我,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是不是?” 夏侯眉妩直视着他:“我没想过让你放过我,我既嫁给了你,便是你的妻子,夫妻同心,这是我的本分。” 秦牧眠低下了头,与夏侯眉妩的脸贴得很近:“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夏侯眉妩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生生忍住:“是啊,我爱上你了,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秦牧眠的手滑过她的眼睛,润起一片水泽:“想哭便哭出来。” 夏侯眉妩倔强地摇了摇头:“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告诉过我,眼泪是没有用处的,所以,我不哭。更何况,我已许久没有哭过,早忘记眼泪是什么滋味儿,我不愿回想,也请王爷不要让眉儿回想。” 她眼中隐约闪烁着倔强的模样让秦牧眠一瞬间竟想起了长歌,秦牧眠情不自禁,竟低下头吻了夏侯眉妩,唇瓣接触的那一刻,他竟觉得如今在自己怀中的人,是长歌。 那一吻持续了很久,秦牧眠许久未曾感觉到长歌的温度,这让他的索取变得再无休止,直到夏侯眉妩快要窒息了,秦牧眠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迷乱的眸子睁开来,看到了眼前的人,他才幡然醒悟,他的长歌是再不会回来了,而站在面前的,是夏侯眉妩,他厌恶至极的女子。 这一吻让夏侯眉妩心中燃起了希望,她将手按在秦牧眠的胸口,轻轻道:“王爷,我们好好过,好不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的,都可以给?”秦牧眠直起身子:“听闻兰芷堂的兰花天下一绝,我十年前曾在那里以三千金买过一盆,只是可惜,它前些日子凋零了,而如今兰芷堂的掌柜已近古稀,脾气愈发古怪,所培育的兰花再不出售,我想尽了办法,却多次求而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寻一盆回来?” 第53章用眼睛换兰花 “兰芷堂?”夏侯眉妩记得初来京城时,秦牧眠带她买玉簪的铺子旁边好像是有一个兰芷堂,她冲秦牧眠嫣然一笑:“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去。” 她提着裙子跑了出去,看那背影,很是雀跃,秦牧眠嗤笑一声:“兰芷堂的掌柜是我的至交,我若不让他将兰花卖给你,你以为你会买得到吗?” 夏侯眉妩来到兰芷堂的时候,已是正午,日头很毒,可兰芷堂内却甚是阴凉,有小厮安排她在堂中坐下,便进去通传掌柜的。 她等了大半个时辰,小厮才领着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头走了出来,夏侯眉妩忙迎了上去,对老头盈盈一拜,毕恭毕敬地道:“眉妩见过掌柜的。” 老头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听说你想买我的兰花?” 夏侯眉妩道:“正是,眉妩的夫君很喜欢兰芷堂的兰花,所以眉妩想买一盆送给他。” 老头的声音抬高了一些:“你应知道,我的兰花是再不出售的了。” 夏侯眉妩忙道:“眉妩知道,只是夫君最爱兰花,还请掌柜的成全。” 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怒道:“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啰嗦什么,五儿,送客。” 说完,颤颤巍巍地回屋去了。 那叫五儿的小厮要请夏侯眉妩出去,夏侯眉妩却跟着老头跑了进去,边跑边道:“掌柜的,求求你,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说,我付得起。” 老头停住了脚步,万分不屑地看着她:“小姑娘,老朽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铜臭味,你若跟我提钱,我听了着实不大高兴。” 夏侯眉妩慌忙道歉:“对不住,掌柜的,是眉妩没规矩,唐突了。那掌柜的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拿东西来跟你换。” 老头白了她一眼:“这天儿热得很,我还要去午睡,你自便。” 他果真不再理会夏侯眉妩,自进了房间睡觉,小厮见夏侯眉妩没有走的意思,也就由她在院子里站着。院子里无树荫遮挡,日头毒辣辣地照在夏侯眉妩的身上,不过半个时辰,她便觉得头晕目眩,这副身子没有练过武功,比长歌的要娇嫩许多,自是忍受不住烈日的璀璨,但夏侯眉妩却仍是倔强地站着,强撑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夏侯眉妩已躺在了兰芷堂的厢房里,老头儿负手立在窗前,没好气地道:“想从我这里拿走兰花可以,不过你要留下一样东西。” 夏侯眉妩喜出望外:“是什么?” 老头儿嘿嘿一笑:“我看你的眼睛很是漂亮,把你的眼睛留给我,可好?” 夏侯眉妩呆住。 老头儿拍了拍手,一个小厮推了个白发苍颜的老太太进来,她眼上覆了块白绢,一张脸上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如睡着了一般。 老头儿抚摸着老太太满头的白发:“这是我的妻子,她看不见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如今她已命不久矣,我想让她在临死前看一看这个世界,所以我需要一双足够明亮的眼睛,小姑娘,你的眼睛很好,我想要它。” 夏侯眉妩声音变得颤抖:“若我把眼睛给你,我就再也看不到阿眠了。” 老头儿哼了一声:“若是这样,你便请回吧,我的兰花只卖给心诚的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给你的夫君讨回一盆兰花回去,付多少酬劳都可以,可我一开价,你便舍不得了,所以这生意我是再不会与你做了。” 老头儿推着他妻子,转身要走,被夏侯眉妩拦住:“等等。” 老头儿回转过身来:“小姑娘,你到底有完没完?” 夏侯眉妩冲他灿烂一笑:“掌柜的,我愿意把眼睛给你,只是,没了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还劳烦您派府上下人送我回家,见不到兰花,阿眠会着急。” 老头儿瞬间愣住。 老头儿没有想到,这天下竟然真的有人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双眼来换它一盆兰花,秦牧眠送来信时说只折磨折磨夏侯眉妩便好,因为夏侯眉妩绝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不想,一世聪明的秦牧眠竟也有走眼的时候,这个女子真的足够爱他,爱到可以为他自毁身体的地步,一时间,老头儿不知自己该如何做了。 夏侯眉妩却已开始催促他:“掌柜的,能不能请你快一点,我的夫君还在等我回家。” 老头儿看了看自己的妻子,那蒙着白色绢纱的眼睛再一次刺痛了他,大夫说她的寿命已近穷途,不过几月光阴,她想看一眼这个世界,若不实现她的心愿,他心有不甘。 这便是巨大的蛊惑,眼看着妻子的愿望就要实现,老头儿是凡人,私心自是战胜了理智,他嘿嘿一笑:“小姑娘,老朽谢谢你,我这兰芷堂的兰花你可尽数带回去,它们的价值远不如你的眼睛。” 夏侯眉妩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若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夫君一定会很开心。” 她被老头儿带到一处客房,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终于还是有些惧怕,死死攥着自己的袖口,嘴唇颤抖:“掌柜的,剜眼会很疼的吧,我若晕死过去,怎么回家?” 老头儿宽慰她:“我这里有种草药,有麻醉作用,你只需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过来,眼睛便已取去,不会感到丝毫疼痛。” “那就好。”夏侯眉妩放下心来:“请你好好对待我的眼睛。” “一定。”老头儿答应她。 夏侯眉妩服下了老头儿递给她的草药,果真睡去,这一觉无梦,待到再次醒来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上面覆着厚厚的纱布,她想现在她一定变得很难看,或许纱布上还有血渗出,不知秦牧眠看见以后会不会觉得害怕。 老头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姑娘,你的眼睛很好,我的妻子可以重见光明,她让我谢谢你。” 夏侯眉妩坐起来,冲她天真一笑:“我应该谢谢你,掌柜的,有了兰芷堂的兰花,我的夫君一定会很开心。” 一阵沉默后,老头儿叹了口气:“小姑娘,你值得吗?” “自然是值得的,只是想到以后再不能看到眠哥哥的模样,还是有些伤心。不过,有他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老头儿拍了拍她的肩:“我去让五儿把兰花准备好,你暂且先在我这里休息一晚上,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可好?” “不用了,掌柜的。”夏侯眉妩摩啊挲着下了床:“我要赶快回去,晚了,眠哥哥会担心的。” 老头儿还想挽留他,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吆喝:“兰老头儿,我来看你了,你前日不是说新载了盆兰草,让我瞧瞧是何模样?” 夏侯眉妩身子晃了晃,又坐回了床上,这声音极为熟悉,让她以为又回到了那日花灯会,那个面目白净的货郎眉目带笑,对她道:“姑娘小心,这些花灯可都是我的心血,摔了你的人事小,糟蹋了我的花灯,你可是赔不起的。” 回忆间,苏离已经进了屋,笑声爽朗,可看见眼上覆着的纱布,愣了愣:“兰老头儿,你这里有客人?” 兰老头儿还没回答,夏侯眉妩已经向苏离打了招呼:“一年不见,王爷别来无恙?” “你是?”苏离走到夏侯眉妩面前仔细端详了端详,恍然道:“坐在这里的,可是夏侯公主?” 他想了想,又慌忙改口:“看我这记性,现在应该称呼您一声黎王妃才对。” 夏侯眉妩对他点了点头:“王爷好记性。” 苏离看着她覆着纱布的眼睛,问:“黎王妃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夏侯眉妩毫不在意地道:“我觉得这双眼睛无甚大用,便换给了掌柜的,掌柜的栽种的兰花王爷很喜欢,若送给他,王爷会高兴。” 苏离简直不敢相信,扭头看了看兰老头儿,见他目光沉重的点了点头,这才终于相信,他抱臂靠在桌前,道:“兰老头儿,你这是将公主的眼睛用来治你妻子的眼疾了?” 兰老头儿道:“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她愿给,我愿要,天经地义。” “兰老头儿啊兰老头儿,你真是糊涂。”苏离指着他怒道:“她是大瀛的公主,黎王的王妃,你挖去她一双眼睛,这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兰老头儿不屑:“那又怎样,我这辈子还没有怕过谁,不过是掉颗脑袋的事情,也成全了我们夫妻共赴黄泉。” 苏离怒了,一把拉起夏侯眉妩:“公主,苏离送你回去。” 夏侯眉妩顺从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听了下来:“等等,我的兰花。” 兰老头儿道:“放心,我派辆马车一道送你们回去。” 苏离带着她上了门外备好的马车,夏侯眉妩还是不放心,在马车里摩啊挲了半天,直到摸到了兰花,这才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托腮看着眼前的黑暗,问道:“苏王爷,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些兰花长得如何,花是否都开了?有没有长虫的叶子?王爷看了会不高兴的。” 苏离看着她担心的模样,觉得她有些可怜,耐心地给她描述了兰花的样子,还捧了一盆到她面前让她摸了摸,直到摸到已开的花朵,夏侯眉妩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 苏离看着她的模样,忽然间想起了长歌,夏侯眉妩的一举一动像极了长歌,可是长歌已经死了,直到夏侯洵大婚那天他才知道太子妃就是长歌,也是那时他方才知道长歌竟是相国失踪已久的千金,可是第二日宫中便传来太子妃暴毙的消息,现如今已过去一年多了,他始终有一种错觉,长歌应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京城的某处,就像她曾经失踪时那样。 苏离看着她,问:“你为黎王这样做,值得吗?” 夏侯眉妩想也没想便答:“自然是值得的。” 苏离笑了:“你跟一个人很像。” 夏侯眉妩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已逝的太子妃长歌?” 苏离诧异:“你怎么知道?” 夏侯眉妩笑道:“长歌当初住在皇宫里的时候我常到她那里走动,聊得多了,便熟了些,有些事情她也曾跟我提到过,这其中,便有你。” 第54章我怕我又变成另一个人 苏离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只是她已不在了” 夏侯眉妩道:“长歌出嫁的前一晚,曾留下了一封信托我给你,既然今日得见王爷,待会儿就请王爷随我回府一趟,眉妩将信取来还给王爷。” 她想,秦牧眠需要上楚的帮助,既然皇太后说苏离愿不惜一切拥戴秦牧眠即位,那么不如用这封信来进一步稳住苏离,只要苏离对长歌的心意仍在,上楚的势力便能被秦牧眠牢牢攥在手中。 夏侯眉妩虽然看不见,可苏离还是对她恭恭敬敬地颔首道:“如此,苏离便谢过黎王妃了。” 从兰芷堂到黎王府的路程不长,苏离抚着夏侯眉妩下车的时候,看门的小厮甫一看见她那双覆了纱布的眼睛,一路惊慌失措地跑了进去向秦牧眠禀报,不消片刻,秦牧眠已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副闲心看热闹的红啊袖。 秦牧眠明显感到有些震惊,苏离将夏侯眉妩交还给秦牧眠,冷冷道:“素闻黎王爱兰,可苏离竟不知黎王爱兰之心竟已到了如此境界,需要用王妃一双眼睛来换的么?” 秦牧眠伸手搂过夏侯眉妩,漫不经心地道:“牧眠的家事,还用不着苏王爷来操心吧?” 苏离道:“苏离是为了黎王好,若皇上知道公主失了眼睛,黎王该如何向皇上交待?” 秦牧眠看了一眼夏侯眉妩:“若皇上怪罪,牧眠将一双眼睛还给眉儿便是。” 苏离笑了:“如此便好,希望黎王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秦牧眠点了点头,便拥着夏侯眉妩走了进去:“夜色已深,苏王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夏侯眉妩却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等等,苏王爷今日送我回来,我有些东西想给他,聊表谢意。” 秦牧眠脚步未停:“明日我自会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去,这些你不用操心。” 苏离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无奈笑笑,上了马车回了府去。 秦牧眠领着夏侯眉妩径直回了秋水阁,府中下人将兰芷堂的兰花一盆盆搬到了碧水阁的院中,秦牧眠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下人来来回回,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夏侯眉妩的心却越来越忐忑。 直到兰花尽数搬了进来,秦牧眠才松开了夏侯眉妩的手,兀自走到花前查看,不多不少,刚好十二盆,兰芷堂的兰花品种稀有,三年只得一株,如此看来,夏侯眉妩这是把整个兰芷堂的花都搬了回来。 “十二盆兰花,眉儿,你这眼睛倒真是换得值得。” 夏侯眉妩眼睛看不见,身边又没了人抚着,一时间有些害怕,无助地攥着自己的袖口,听到秦牧眠的声音从院中远远飘来,冲那个方向露出一个笑容:“是很值得,掌柜的说她的妻子已时日不多了,想用我的眼睛最后看一看这个世界,我觉得,把眼睛给她,也是好的。” 秦牧眠愣住,面色变得和缓了些,虽然夏侯眉妩看不见,他还是竭力掩饰了过去,冷冷抛下一句:“如此,这些兰花你便留着吧。” 他说完,便离开了秋水阁,剩夏侯眉妩一人站在门口,伸手摩啊挲着身前的一片虚空,却是什么也攥不住,她尝试着向外迈了迈步,一个不小心被门坎绊倒,跌坐在地,习习凉风吹来,吹得一阵兰花香气飘然而至,却让她觉得有说不出的冰凉。 夏侯眉妩需要很久才能适应没有眼睛的生活。 对于夏侯眉妩来说,生活上的不便不算什么,好在身边还有侍棉,需要什么侍棉都可以帮她打理妥帖,可是侍棉不在时,精神上的空虚和孤独竟让她害怕得很。无论何时,周围都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她分不清楚白天黑夜,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于她而言早已是久远的事情,自眼睛离开她身体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便是永无尽头的漫漫长夜。 她开始有了一些习惯,比方说总会紧紧地攥住自己袖口的衣角,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驱赶心中的恐慌;比方说一听到外面有声音便会在脸上迅速攒出一个笑容,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比方说总爱向侍棉询问时间,她在心中揣测院外自己已看不到的风景是何模样,借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这些突然出现的习惯,侍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在虽然没有眼睛,却一点也不影响夏侯眉妩写字,她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苏离要将长歌临终前留下的信给他,提笔写下“兰陵”二字时,夏侯眉妩想,能像现在这样默默为秦牧眠做一些事情,其实也挺好。 她的信写得很快,寥寥数语,可是已将她的嘱托写入,她相信,苏离看了信后,会明白。 她让瑾儿把这封信送去了黎王府,侍棉离开后,她在房间中静静坐了半个时辰,忽然想起院中的兰花没人照顾,一路摸索着走了出去,不料刚下了台阶,脚下一个不稳,便直直朝地上栽去,她一个惊呼,身子已被人从侧面扶住。 “不好好在房间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秦牧眠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我是想看看这些兰花开得可还好。”夏侯眉妩慌乱中又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袖口,秦牧眠看见,将她的手牵了过来。 他牵着夏侯眉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缓缓前行,边走边道:“这些兰花开得一如既往,倒是很合我的心意。”他抱起其中一盆开得最好的递到夏侯眉妩面前:“你要不要摸摸看?” 夏侯眉妩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来,指尖轻触到花瓣的那一刻,她的手微微颤了颤,才终于大胆了起来,仔仔细细抚摸过花瓣的每一处脉络,抚摸过兰草细长的枝叶,感觉到指尖流淌着昂扬的生命力。 秦牧眠看着她那怯生生却又无比欣喜激动的模样,一瞬间,又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长歌。 夏侯眉妩开心之余,扯了扯秦牧眠的袖子:“王爷,你不是很喜欢兰花吗,眉妩替你将兰芷堂的兰花带回来了,为什么你不愿多看看它们?” 秦牧眠抬手抚摸过她蒙着纱布的眼睛,问:“疼么?” 夏侯眉妩摇了摇头:“掌柜的让我服用了一种草药,我只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已不在了,所以感觉不到疼痛。” 秦牧眠心中抽动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兰老头儿早就已经告诉他了,可最让他震撼的,还是夏侯眉妩说的那一句:“掌柜的,我愿意把眼睛给你,只是,没了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还劳烦您派府上下人送我回家,见不到兰花,阿眠会着急。” 还有那一句:“掌柜的,剜眼会很疼的吧,我若晕死过去,怎么回家?” 兰老头儿将夏侯眉妩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地告诉给了秦牧眠,秦牧眠竟没有想到,这世上会有一个女子如长歌一般,能让他感到心疼。 可是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可耻,他怎么可以将夏侯眉妩和长歌混为一谈?他的长歌,无人可以替代。 秦牧眠的手滑过夏侯眉妩的面颊,勾过她的脖子,低头吻了下去,明显可以感觉到夏侯眉妩一阵惊慌,却还是乖乖地任由他*着自己的唇瓣,不躲不闪。 她越是假装坚强,秦牧眠的占有欲便越强,欲火轻易地被点燃,秦牧眠一把抱起夏侯眉妩,大步走入了秋水阁的房间。 几乎是一阵疾风暴雨似的疯狂索取,带给夏侯眉妩的又是难以言说的疼痛,她强忍着痛苦迎合秦牧眠,却更激怒了他,身上的力道一次又一次加重,终于在风暴的巅峰晕死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自然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夏侯眉妩慌张地向身边摸索,却直直栽入一个结实的胸膛里。 她长舒了一口气,还好,秦牧眠还在。 “在找什么?”秦牧眠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我,我怕又变成了我一个人。”夏侯眉妩小声道。 她说完这句话,许久都没有听到秦牧眠的声音,觉得有些害怕,刚想再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门外却传来了檀柘的声音:“王爷,沧浪王叛变,皇上急召您入宫商议对策。” 秦牧眠闻言,立即起身穿衣,夏侯眉妩本想帮他,却被他婉拒,想想也是,她什么也看不见,连自己穿衣都需要侍棉帮助,怎么还能侍候秦牧眠呢? 秦牧眠走得很快,甚至连招呼都没有跟她打,她只凭着脚步声的匆匆远离才知道秦牧眠已走,秋水阁又变成了一片空空荡荡,她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她拥着被子靠在床上,感受着秦牧眠留下的体温,可那少得可怜的温度最后也化为一丝虚无,她本就抓不住。 当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她知道,是瑾儿回来了,夏侯眉妩急急地拉住侍棉问苏离的反应,瑾儿却皱眉道:“黎王爷好生奇怪,看完了那封信便立刻就烧掉了,还托我带了一盏花灯回来给公主,说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可惜他身份不便,只好让奴婢将这盏花灯带回来送给公主。还说他记得公主最喜欢十二花神的花灯,可是兰花虽高洁,终究不是良人,不如看看扶桑。” 夏侯眉妩知道,皇太后定是已将自己身份告诉给了苏离,黎国定会稳稳地站在秦牧眠一边,他想要夺这天下,指日可待。 她忽然间想起檀柘刚才的话来,沧浪王叛变,他本就是个日日沉迷于笙歌酒色的王爷,怎么会有这样的胆识叛变,夏侯眉妩想不通,若想知道具体的情况,秦牧眠是绝不会告诉她的,她现在这副模样又不能进宫去,想来想去,天机阁有寐夜这个眼线安插在皇宫之中,若找天机阁询问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来应更妥帖。 她当即命侍棉替自己梳妆,备了车马去往天机阁,为了不让赶车的小厮得知她与天机阁有关联,特意让小厮将马车停在了天机阁所在的街口,谎称自己要去买些首饰,命小厮在街口等着,自己则和侍棉偷偷绕到了天机阁的后门。 第55章你是在关心我吗 才到门前,便有人开门将她迎了进去,走了没几步,听闻一阵脚步声传来,片刻功夫便已到了她的面前,没了眼睛,她感官的辨识比以往敏锐了许多,那熟悉的温和感觉传来,她对面前的人盈盈一笑:“雪楼,好久不见。” 几乎是同时,雪楼冰凉的手指已覆上了她的眼睛,隔着纱布,夏侯眉妩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轻微颤抖:“你的眼睛……” 夏侯眉妩毫不在意地笑笑:“兰芷堂的掌柜的需要一双眼睛来为他的妻子治病,我就给他了。“雪楼的手离开了,声音却变得有些沙哑:“你是来找阁主的吗?” 夏侯眉妩点点头:“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雪楼也不避讳,直接牵起了她的手:“我带你过去,不过这丫头只能留在这里等你。” 夏侯眉妩交待了一下侍棉,便随着雪楼进了阁中,这一次,雪楼径直将她领到了阎天机的卧房中,甫一进去,满室花香,感觉到有两个人的气息存在,夏侯眉妩笑道:“想来胭脂姐姐也在这里的吧?” 雪楼的手松开,另一双手已握住了夏侯眉妩,胭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长歌,一年不见,你怎成了这副模样?” 夏侯眉妩淡淡道:“不过一双眼睛,于我而言,没什么大碍。” 阎天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长歌,秦牧眠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不是的,阎叔叔,他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愿意将眼睛送给别人的。”夏侯眉妩急忙向阎天机辩解。 “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向相国交待?”阎天机的声音有些哽咽。 夏侯眉妩上前抓住了他的手:“阎叔叔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看,若没有你,长歌已经死了,现在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可以和你们所有人一样活在这世上,长歌已经很满足了。” 她笑笑,迅速转移了话题:“阎叔叔,长歌此次前来,有一事想问。方才宫中传来消息,说沧浪王叛变,这事可是真的?” 阎天机道:“千真万确,据寐夜说,派往沧浪国的宦官已有半月没有和宫中联系,前几日,沧浪周边几座小城已被顺利攻下,崇华帝这才得知沧浪王已起兵造反,现下想来已叫几个诸侯王进宫商议了吧。” 夏侯眉妩又问:“阎叔叔,沧浪王昏庸,终日沉迷于酒色,怎会有如此觉悟起兵造反,这事与天机阁可有关系?” 阎天机干笑了一声:“沧浪王起兵造反,我虽求之不得,但这事的确不是我做的,想来我也应该感谢你的那位夫君。” “阿眠?”夏侯眉妩起初还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便明白了,秦牧眠之前一直在一步步埋伏自己的棋子,想来现在时机已到,是这一场争夺天下的棋局该开始的时候了。 这一次沧浪叛变,出乎众人意料,唯秦牧眠面上镇定,因他知道,局势正如他计划的那样向前发展。 其实,沧浪王叛变的种子他早在福寿殿筵席的那一日便已埋好,“寒鸦”之毒专为沧浪王准备,下得剂量不多,足够太医将他救活。沧浪王除了好色之外,还有个特点,那便是记仇,他对皇位本不放在心上,来到宫中也只是消遣,却不想就在消遣中差点丢了性命,自是心中耿耿于怀。尤其是在他准备出发回沧浪国的前夜,忽然心情大好想去御花园赏月,又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太监谈话,提到了“寒鸦”之毒,说是皇上责怪魏公公办事不利,连个人都毒不死,于是怒火中烧,当时便有了反叛的心。 说是巧得很,其实也不巧,不过是秦牧眠费心安排两个影卫戴上人皮面具嚼嚼舌根,想离间崇华帝和草包沧浪王,易如反掌。 朝堂之上,群臣慷慨激昂,自是个个力荐崇华帝起兵平息叛乱,诸侯王则大都沉默。能将沧浪王铲除,崇华帝自是求之不得,当即下旨,命大将军连沧海率一万精兵攻打沧浪,于三日后出发,以震国威。 连沧海领了旨,借口回去清点兵马粮草,早早退出了朝堂,却并未出宫,而是径直去了宫女住的归巷,他知道这个时辰绿衣应会得闲,往往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 绿衣是夜贵妃的贴身宫女,因此有自己的独院居住,连沧海甫一进门,便看见绿衣蹲在树下,因是背对着他,所以不知在做什么。 连沧海悄悄走过去,发现绿衣的身体正在轻轻颤抖,他忙绕到她身前,这才发现绿衣已是面色苍白,手中拿着一块绢帕捂在嘴上,正竭力压制住咳嗽。 “绿衣,你这是又病了?”连沧海急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绿衣慌忙将手帕藏在身后:“只是受了点风寒。” 连沧海疑惑地看着她,忽然掰开她的手抢过了绢帕,上面赫然一点殷红,惊得他心惊肉跳。 “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连沧海抓住她就往外拖:“走,我带你去看太医。” “不,我不去看太医。”绿衣挣扎:“这是宿疾了,我入宫时带了药进来,吃一丸便好了。” 连沧海停下了脚步:“你这宿疾难不成次次都要吐血么?” 绿衣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无奈却被他握得更紧,只好放弃:“我自小就这样了,能活着已是不易,亏了有花哥哥照顾,寻了个神医给我开了个方子,每次犯病时吃一粒他的丸药便会好过来,吐血是常有的事,不过那是体内的淤血,没什么大碍,吐出来反倒舒服些。” 连沧海听了,心疼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绿衣,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绿衣笑了,引着他走入了房间:“我与连将军不过几面之缘,自是有很多事情是连将军不知道的。” 连沧海听到那个将军的称呼很是别扭,便纠正她:“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绿衣给他倒了杯茶:“在宫中直呼连将军的名字着实不太恭敬,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听到是会惹麻烦的。” 连沧海看她一脸平静将宫中的险恶道出,心里的疑惑便更深了:“绿衣,你到底是什么人?” 绿衣托腮看着他,脸上有病态的潮红:“连将军怎么会这样问,你不是应该认识我的吗?我是毓秀山林中的野丫头,是进京头一天便被你惊了车马的姑娘,是夜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我叫绿衣。” 连沧海知她避重就轻,便提醒:“你应知道我的意思,听闻你是夜贵妃直接带进宫的,你说你自小生活在毓秀山中,又怎么会与夜贵妃认识的?绿衣,宫中险恶,做个平凡的女子,不好么?” 绿衣仰脸一笑:“连将军,绿衣本就是个平凡女子。” 连沧海眉头锁得更紧:“我不知道你入宫是为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你最适合的地方还是毓秀山,至少在那里你是自由自在,不必像现在这般日日步步惊心。” 绿衣心中有些感动,面上却微露娇嗔:“连将军是想让绿衣做野丫头。” 连沧海点头,表情很是认真:“我就喜欢野丫头。” 绿衣脸上的红潮更盛,慌忙转移了话题:“这个时候连将军不是该上朝么?” 连沧海道:“三日后我就要出征讨伐沧浪王了,今日来是想在出征前再看看你。” “讨伐沧浪王?”绿衣假装惊讶:“沧浪王做了什么,为何要讨伐他?” 连沧海哼了一声:“这个草包王爷,竟然有胆子叛变,已率军将附近几座小城占领,皇上自然容不得他胡作非为,所以派我领一万精兵出征,定要取他首级回来。” “只有一万精兵?”绿衣有些担心。 “哈哈。”连沧海大笑:“对付沧浪王,一万精兵绰绰有余。” 他顿了顿,忽然问:“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绿衣道:“连将军还是莫要掉以轻心的好。” 连沧海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绿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 绿衣笑了:“两将军请说,若绿衣能办到,一定答应。” 连沧海握住了她的手:“很简单,照顾好自己。” 绿衣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多谢将军,绿衣一定办到。” 连沧海还要再说什么,可门外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细的声音:“绿衣,现下可是得闲了?” 连沧海回头,见是个跛了脚的太监,他依稀记得这人,好像是魏公公的养子,人称桂公公的。 桂公公见连沧海在,忙作了个揖:“奴才给连将军请安。” 连沧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来这里做什么?” 桂公公回道:“连将军,魏公公有事找绿衣,遣我来唤她。” 绿衣忙站起身:“连将军,想来应是皇上和娘娘那里需要侍候,绿衣便先过去了。” 她想走,可连沧海仍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她笑着唤了一句:“连将军?” 一旁桂公公的眼神已有些怪异,连沧海这才终于松开了手:“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绿衣点点头,便随桂公公一起离开了。 连沧海见她走远了,这才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璜来,放在了桌上,这是他自小便佩戴在身上的,他想,虽然他就要征战沙场了,让这个玉璜代替自己陪着绿衣,也是好的。 桂公公领着绿衣并没有去宸曜宫,而是回了监栏院他的房间,虽是白天,他房间里却仍显得很阴暗,隐约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传来,绿衣皱了皱眉,在桂公公回转过身前将面上的厌恶隐藏了起来。 “魏公公不是有事找我吗,怎么不见他?”绿衣好奇地向四周看看。 桂公公拉起她的手,绿衣慌忙抽了出来,桂公公嘿嘿一笑,又牵了起来:“怎么,你这是害怕?” 绿衣这回不敢再动了,脸上堆笑:“没有,只是被别人看见总是不好的。” 桂公公拉着她坐下:“放心,这监栏院现下除了你我便再无他人。” 绿衣尴尬地笑笑:“桂公公这是……” “你接近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我看中你,好在宫中占有一席之地么?”桂公公抚摸着她的手。 第56章失明 绿衣故作娇羞:“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桂公公。” 桂公公向她靠近了些:“你若乖乖听我的话,莫说是荣华富贵,就是大瀛的天下,我也一样能给你。” 绿衣闻言,心中震惊,原来魏公公的野心果然如此之大,她忙娇声道:“绿衣愿意听桂公公的话,还望桂公公抬爱。” 桂公公满意地笑了,掐了一把她的脸蛋儿:“我就知道你是个伶俐的姑娘,好好跟着我,不会吃亏的。” 他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来,招呼绿衣过来看。满满一柜的刀具发出锃亮的光来,各式药瓶码放整齐,绿衣知道,那里面装着的,定是各类毒药。 桂公公选了一把趁手的匕首,将绿衣拉到了身旁,褪去了她的外衣,露出光滑的肩来。 绿衣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却仍是咬牙撑着,唯有这样她才能深入到宦官的内部,为了花绍和秦牧眠,她必须这么做。 桂公公探头在她肩上闻了闻,声音变得有些扭曲:“乖绿衣,忍着点,只不过有一点点痛,很快就好了。” 他手起刀落,在绿衣肩上刻下了一个“桂”字,血沿着她的肩头滑下,被桂公公一点一点舔去,绿衣心中的愤怒却已攀升至了极点。她身子剧烈颤抖着,闭上了眼睛,试图让自己回忆与花绍在锦灰山庄生活的点点滴滴,当花绍的笑脸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的时候,她才终于觉得好过了些。 花哥哥,只要能帮你,绿衣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她这样想着。 “乖绿衣,你记住,有了这个记号,你从此以后便是我的人了。”桂公公的脸已然变得狰狞,他从柜中摸出了一个药瓶,递给了绿衣:“这瓶药你拿去,每晚皇上去静夜宫时放入他的茶里,你若真想跟着我,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心,可好?” “好。”绿衣颤声答道。 三日后,连沧海率一万精兵从京城出发,那时,秦牧眠正好整以暇地在府中喂鱼,小池清清如许,几尾锦鲤嬉戏其中,他一把鱼食撒下,锦鲤争相哄抢,花绍半躺在池边青石上,看着池中饥饿不已的锦鲤,淡淡道:“我昨日见过绿衣,她已成功接近桂公公,不过,那太监狡猾,要想取得他的信任,还需做一件事情。” 秦牧眠逗着池中锦鲤,漫不经心:“是什么?” “他让绿衣在崇华帝茶中下毒。” 秦牧眠将最后一把鱼食撒下:“看来魏公公是等不及了,崇华帝培养出了一个心腹大患却还不自知,想来是聪明过了头,随他去吧,反正崇华帝命不久矣,早死晚死都是一样。如今需要忌惮的倒是魏公公和夏侯洵,魏公公虽是个太监,却有做皇帝的野心,夏侯洵是太子,崇华帝定会让他继任皇位,此二人,不得不除。” 花绍哼了一声:“随你怎么做,只是要崇华帝命的人,只能是我。” 秦牧眠看向他:“寐夜调制的香极好,崇华帝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桂公公毒药的刺激,不消一月,他的命定是保不住了。绿衣是你从小带大的,由她来帮你完成这件事,难道不好么?” 花绍直起了身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阿眠,我说过了,要崇华帝命的人,只能是我。绿衣如今在宫中当细作,已是危险重重,我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即便那人是你,也不可以。” 秦牧眠竟笑了:“我一直以为你心中除了合欢再无他人,不想绿衣的分量倒是极重。” 花绍重新躺回了青石上:“绿衣和合欢,不一样。” 秦牧眠道:“有何不一样?人死如灯灭,你执着地将合欢放在心上又有何用?绿衣对你的心意不比你对合欢的少,与其执着,不如放下,珍惜眼前人,不好么?” 花绍摇头苦笑:“绿衣是我妹妹。” “只要你愿意,她也可以不是你的妹妹。” 花绍不耐烦地站起了身:“阿眠,这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听。” 他跳下青石,扭头要走,却见瑾儿扶着夏侯眉妩走了过来,他唇边勾起坏笑:“阿眠,你的小公主来了。” 秦牧眠瞟了夏侯眉妩一眼,无奈道:“你说我对她所做的事情,究竟是对的,还是错了?” 花绍看着夏侯眉妩蒙着纱布的眼睛,皱眉道:“为了你喜欢的几盆兰花,心甘情愿把眼睛挖去,看来她的确很喜欢你,你呢,难不成对她也动了心?我可要提醒你,长歌丫头才走没多久,你若是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莫怪我跟你翻脸。” 秦牧眠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早就说过,在我心中,最大的是天下,儿女情长是牵绊,我秦牧眠不需要。歌儿之死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会在心中为她留一个位置,他日倘若称王,我也可以将凤位留给她一人。只是,若爱上夏侯眉妩可以帮我取得皇位,我也一样会爱她,你明不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花绍自嘲地笑笑:“我当初跟着你,就是因为你对皇位的执着,可是我现在却在想,你的执着于他人而言究竟是不是件好事。长歌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如今这样对她,我觉得太不公平。”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我要做的事情,讲究不得公平的。”秦牧眠面无表情地道。 转眼间,夏侯眉妩已来到了她二人的身边,侍棉已不能说话,只能默然向他二人行了一礼,秦牧眠则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瑾儿不放心地看了夏侯眉妩一眼,还是松开了手,夏侯眉妩一瞬间忽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袖口,不安分地东张西望,虽然她已看不到任何东西。 “瑾儿?”夏侯眉妩终于还是唤出了声,她感到害怕极了。 花绍轻笑了一声,夏侯眉妩立刻转头看着他那个方向,一双蒙了纱布的眼睛让花绍觉得触目惊心,他也觉得夏侯眉妩有些可怜。 “花……少爷?”夏侯眉妩轻声叫道。 花绍有些错愕:“怎么,你认识我?” “只是听府中下人说起过。”夏侯眉妩这才意识到花绍是不认识自己的。 秦牧眠上前搂住夏侯眉妩:“怎么今儿心情这样好,来逛花园?” 靠近他怀中,夏侯眉妩这才感到安全,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道:“侍棉说我总闷在屋里不好,所以带我出来走走。” “是该走走。”秦牧眠笑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绍看了他一眼:“阿眠,你该不会是……” 秦牧眠点点头:“你不是很久没有见合欢了吗,今日我陪你。” 花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夏侯眉妩,摇了摇头:“我还是去看看绿衣。”说完,便走了。 秦牧眠带着夏侯眉妩乘车出门,夏侯眉妩表情很是欣喜,只是抓着秦牧眠袖子的手却始终不愿松开,她害怕一松手,秦牧眠便会消失不见,那样她就又变成孤苦无依的了。 她不知道,秦牧眠此时看她的目光,很是复杂,像是在经历一番内心的挣扎,这挣扎,关乎于她。 “王爷,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夏侯眉妩小心翼翼地问。 秦牧眠拍了拍她的手:“去了你便知道了。” 夏侯眉妩扬起天真的小脸:“那应是个极好的地方吧?” “这是自然。”秦牧眠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假装休息,夏侯眉妩原本还想说什么,可一听见他变得均匀的呼吸,便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她脸上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心想,或许秦牧眠已经决定了要接受她,这样多好。 马车行至一处热闹地段便停了下来,秦牧眠将夏侯眉妩抱下车,牵着她一路前行,有各式吆喝声在她耳边流动,让她觉得很是熟悉。 正在纳闷儿这是什么地方,耳边传来一声招呼:“呦,这位爷可真是稀罕,竟带着个姑娘来千媚楼,我春姨还是头一回遇见呢。” 千媚楼?夏侯眉妩感到吃惊,秦牧眠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实不相瞒,这是我夫人。”秦牧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就更稀罕了。”春姨上下打量着夏侯眉妩:“爷带着夫人来逛妓院,就不怕夫人责怪么?” “怎么会?”秦牧眠温柔地看着夏侯眉妩:“我夫人肚量最大了,是不是,眉儿?” 夏侯眉妩没有做声,只是拉着秦牧眠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春姨面上的笑容僵了僵,看着夏侯眉妩就如同看一个怪物:“那爷今日想让哪位姑娘伺候?” 秦牧眠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递给了她:“春姨觉得呢?” 春姨看到金子,乐得笑弯了眼睛:“千媚楼如今的花魁是廖碧姑娘,她来伺候爷,包爷满意。” 秦牧眠淡笑不语,春姨便领着他和夏侯眉妩去了碧水间,夏侯眉妩晃了晃秦牧眠的胳膊,颤声问:“王爷,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来千媚楼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来消遣的。” 夏侯眉妩停下了脚步:“王爷,我们回去好不好?” 秦牧眠拉着她往前走:“回去做什么,你不是想跟我好好过吗,那就看看千媚楼的姑娘是怎么伺候人的,你回去照做,可好?” 碧水间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迎着他们:“这位公子,既然来到了千媚楼,怎生身边还带着一个姑娘?” 秦牧眠松开夏侯眉妩,搂住了廖碧:“爷付了一锭金子将你包下,你只管好好伺候,别的莫要多问。” 廖碧顺势依偎进他的怀里:“可是,有旁人在……唔……” 秦牧眠勾起她的唇吻了上去,硬生生将她下半截话堵了回去。 夏侯眉妩惊慌失措地站在屋子中央,听到不远处有衣服撕裂的轻响,廖碧的娇笑一声声撞击着她的心房,她伸手向前摸索,却被身前的椅子绊倒,跌坐在地,椅子重重地砸在身上,她疼得叫出了声。 “嘻嘻,公子,她摔倒了呢,你不过去看看?”廖碧勾过秦牧眠的脖子,杏眼半张,脉脉含情。 秦牧眠揉捏着她的耳垂:“你想让爷过去看看么?” “自然是不想的。”廖碧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第57章别碰我 剧烈的喘啊息声传来,夏侯眉妩终是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廖碧的呻啊吟声,意乱情迷,却带着满足。 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夏侯眉妩在地上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抓住一把椅子,挣扎着坐起。 她想站起来逃出去,身上却是没有一丝力气,她屈膝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却抵挡不住耳边传来的阵阵娇喘声。泪水肆无忌惮在她脸上流淌,她咬牙将呜咽声咽进肚子里去,不愿让秦牧眠听到,因为她已经输了,她不想输得更惨。 这是夏侯眉妩重生以后最难捱的一个长夜,即便是为了刺杀夏侯洵而不得不跟他成亲那夜直面死亡,她也没有觉得黑夜竟如此漫长。 如果阎天机没有救她就好了,她想,如果没有救她,她仍是长歌,即便没有了生命,起码她死在秦牧眠的爱情里。 可现在,她是夏侯眉妩,于秦牧眠而言,她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长夜难捱,可夏侯眉妩还是熬了过去。 她抱膝枯坐了一夜,整个人的意识已经模糊,待到天明,秦牧眠醒来,看到的便是她瑟缩在桌下,浑身发抖的模样,那样子,与他当初和父王围猎时在围场见到的受伤小鹿别无二致,秦牧眠的心又是一阵抽啊动。 他起身想下床,廖碧的身子却又缠上了他:“公子,才刚天明,怎么这么着急要走?” 秦牧眠不耐烦地将她拨到一边,急急穿好衣服,走到了夏侯眉妩面前。 “眉儿。”他低声唤她,可是夏侯眉妩却好似听不见,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看不到那些肮脏的事情。 秦牧眠蹲下了身来,伸手按上她的肩,夏侯眉妩却像突然间受到了惊吓一般,将他的手打开,拼命向后挪,想要躲进桌底的最里面去。 “别碰我,求你别碰我,别碰我……”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秦牧眠愣住,她没忘记这个女子曾经在他面前强忍着眼泪,告诉他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可现在,她却哭了,她连忍都已经忍不住了吗? “公子,你的这位夫人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廖碧指了指自己的头,好奇地看着夏侯眉妩。 “你若还想留着这条命,就给我闭嘴。”秦牧眠冷冷地道。 廖碧撇了撇嘴,不说话了。秦牧眠将夏侯眉妩从桌子下面拉出来,轻声道:“眉儿,我们回家。” 夏侯眉妩仍是挣扎,秦牧眠只得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晨曦照进窗中,映出夏侯眉妩的脸来,纱布尽湿,脸上满是泪痕。 秦牧眠将她眼睛上覆着的纱布揭下,夏侯眉妩刚刚长好的伤口便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没了眼睛,她养伤的过程中又是终日闭着眼,如今伤口虽愈合了,可上下眼皮已经完完全全黏合在了一起,若不是心里早有准备,秦牧眠一定会被她这样子吓到。 “啊!”廖碧看到夏侯眉妩的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公子,她的眼睛,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秦牧眠已经隔空点了她的哑穴:“再多说一句,就等着找阎王报道吧。” 廖碧惊恐地缩回床上,再不敢朝他们这边看了。 夏侯眉妩听到廖碧的惊呼,情绪更加激动,忙伸手将自己的眼睛捂住,身子剧烈地抖动着,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 秦牧眠不由分说,抱着她出了千媚楼,坐上马车直奔王府。甫一上了马车,夏侯眉妩便推开他自己摸索着抱膝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从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可以看出,她是在哭泣。 秦牧眠没有说话,也不再试图安抚她,只任由她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宣泄着恐惧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对这个像极了长歌的夏侯眉妩,竟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马车在空寂的街道上平稳前行,因是清晨,街道上的人不多,偶尔听得一两声鸡鸣,马车里的气氛显得太过冷清,可对于秦牧眠来说,他对与夏侯眉妩之间这种冷清早已熟悉,甚至还颇为享受。 是他一手造就了他二人目前的关系,这是一场以折磨为目的的联姻,夏侯眉妩注定是他的俘虏,从此离不开得过且过的人生。 他应该快乐的,不是么? 马车行得飞快,只能听闻车轮在路面颠簸的声响,秦牧眠正闭目养神,忽然感觉到周围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他立刻睁开眼来:“檀柘,停车。” 檀柘立刻拉住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瞬间的停顿让车身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夏侯眉妩始料未及,竟是摔倒在地。 窸窣的声音越来越近,秦牧眠辨认出,那是人的脚步声。 夏侯眉妩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恍惚间不知所措。 秦牧眠将她捞进自己怀里,嘱咐道:“眉儿,待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从车里出来,明白吗?” 夏侯眉妩不安地点了点头,秦牧眠便跳下了车子。松开手的那一刹那,夏侯眉妩觉得,秦牧眠像是要永远离开她了一样。 秦牧眠刚一出了马车,竹吟便从暗处一个旋身飞了下来,站在了他的身旁:“公子,听声音应有四五个人。” 秦牧眠点点头:“看来这回是冲我来的。” 话音刚落,果然有五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手提长刀,衣着普通,像极了一伙拦路抢劫的强盗。 当先的那一人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冲秦牧眠喝道:“若想活命就将身上钱财和车上那女人统统交出来,否则……” “否则怎样?”秦牧眠面上仍带着如春风般的笑。 “否则爷们就要了你的命。” 秦牧眠淡看了他们一眼:“在我面前,公公们也敢自称为爷,未免太过滑稽。” 五个人听他这么一说,神色都有些变化,唯有那首领处变不惊:“黎王爷倒是好眼力。” 秦牧眠道:“怎么,魏公公终于想要开始下手了?只是他这主意未免有些差劲,以为让你们伪装成强盗杀我灭口就可以瞒天过海吗?反正我的身子也不好,毒死我不是更容易些?” 首领听了,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也透出了震惊:“王爷还真是临危不惧。魏公公想让你死,可是又不希望你死得太过平静,所以让我们来帮帮你。” “哦?”秦牧眠笑了:“看来你们很有把握杀死我,那么就试试吧!” 他话音刚落,五名黑衣人便齐齐出手,竹吟和檀柘已抢先一步迎了出去,秦牧眠则始终立在马车旁,脸上是惯有的云淡风轻,仿佛刺杀这件事情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们的谈话,夏侯眉妩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颇为焦急,她知道这是魏公公开始行动了,而他之所以从秦牧眠这里下手,是因为世人皆知新即位的黎王是个病秧子,命不久矣,想要杀死他,亦如反掌,可谁又能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秦牧眠装出来的呢? 虽然知道以竹吟的本事,秦牧眠定不会有事,可是夏侯眉妩还是免不了心慌,她只见过一次秦牧眠出手,便是她被灭门那日,秦牧眠为了救她的爹爹,在山林中和黑衣人打了起来,那时黑衣人在他胸前刺了一剑,自那之后,秦牧眠便再没有在她面前出过手。 车外刀剑碰撞的声音极为清脆,听得夏侯眉妩心惊胆战,一时间连秦牧眠的嘱托也忘记了,摸着就出了马车。 只感觉到一阵劲风扑面,她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那太监首领已提了刀趁机从一旁奔向了她,挥刀的瞬间,秦牧眠已出手将他落在夏侯眉妩面前的刀挡下,与他缠斗了起来。 夏侯眉妩只能根据风的变化和刀剑碰撞的声响判断出如今的局势,她能听出来竹吟和檀柘一人对付两人,倒是还能应付,这边秦牧眠与太监首领交手,亦是秦牧眠占了上风,想来应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当她悬着的心稍稍有些放下,身后却忽然旋起一阵劲风,却是隐于暗处的第六名太监,挥刀直砍向秦牧眠,夏侯眉妩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便纵身扑了过去。 只听得一声血肉乍开的声响,秦牧眠和檀柘竹吟皆是一愣,夏侯眉妩已瘫倒在了地上,右肩处长刀贯穿肩胛骨,累累鲜血触目。 她竟是生生为秦牧眠挡下了这一刀。 他三人再不迟疑,几招出手,将六个黑衣人迅速解决,秦牧眠一个箭步冲到夏侯眉妩身边,抱起了她:“夏侯眉妩,你若是敢死,我定饶不了你。” 夏侯眉妩面色惨白:“你还是对我这么凶,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爱我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虚弱地笑笑,从眼角滑出一滴泪来,缓缓阖上了眼睛。 秦牧眠紧紧抓住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狠狠道:“夏侯眉妩,你给我听好了,你的命是我的,就是阎王爷也不能抢走。你若真死了,我恨你一辈子。” 夏侯眉妩的唇边仍是挂着那一抹笑,像满足,又像是嘲讽,生生刺着他的眼睛。 “檀柘,快,回府!”秦牧眠命令道,抱起夏侯眉妩便进了马车,马儿荡蹄绝尘而去,剩下地上六具尸体,逐渐变得冰凉。 夏侯眉妩中的这一刀,直穿过肩胛骨,却并不危及生命,只是她身子本就娇弱,这一伤,倒是在床上养了多日,时时高烧不止,满口胡话,说的总是那么一句“眠哥哥。” 秦牧眠倒是经常来探望,可多半只是坐在她床边看着,听她不断唤着自己的名字,眉头却始终未曾舒展过。 黎王和王妃被埋伏的消息很快传入宫中,崇华帝盛怒,下令追查,却只在事发地点看到满地鲜血,那六尸身竟消失不见,被人毁尸灭迹了。 官兵挨家挨户询问,有早起的百姓在家中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都说是一伙强盗,提着大刀,拦在了黎王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好在黎王的护卫武艺高强,这伙强盗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半分银两未抢到,却白白丢了性命,真真活该。 第58章与长歌相似的人 至于他们的尸体究竟去了哪里,却无一人知晓。 别人不知晓,可秦牧眠却知道,定是魏公公怕这六人太监的身份暴露,所以将他们的尸体转移了,现如今恐怕早已化成了灰烬。 他每日照常上朝,魏公公见到他时照常请安,两人对此次事件心照不宣,却都有了各自的计较,魏公公对这个羸弱的王爷开始另眼相看,心里对他的忌惮也多了几分,无疑,秦牧眠从一个不值一提的病秧子一跃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得知夏侯眉妩受伤的消息,最震惊的应属夏侯洵。他骑了马一路直奔黎王府,见到的便是昏迷在床面色苍白的夏侯眉妩,以及她眼睛上覆着的那一条白纱。 “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夏侯洵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秦牧眠的衣襟:“不是说只肩上受了伤吗,那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说啊!” 秦牧眠不避不闪,轻轻咳嗽了两声,面无表情地道:“眉儿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太子爷若要怪罪,本王无话可说。” 夏侯洵气得想挥拳,程李子忙跑过来拦住了他:“太子爷,黎王贵为王爷,若伤了他,皇上那里您也是不好交代的,当务之急还是看看公主怎么样了。” 夏侯洵恨得咬牙切齿,也只得逼着自己作罢,松开了秦牧眠。夏侯眉妩此时睡得正熟,夏侯洵甫一看见她的脸,心便一阵阵抽紧,他忍不住抬手抚摸着夏侯眉妩的眼睛,想将那纱布除去。 一直沉睡着的夏侯眉妩却突然间醒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哥哥,别看。” 夏侯洵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收了回去:“眉儿,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夏侯眉妩微微一笑:“只是被那伙强盗划伤了,没什么大碍。” 夏侯洵无奈地摇摇头:“你又骗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是骗我。” 夏侯眉妩道:“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既嫁给了王爷,自然要跟他共患难,他有危险,我替他挡去,这便是做妻子的本分。” 一句话让夏侯洵的心生生重创,他握着夏侯眉妩的手,心疼地道:“可是他对你不好,应是他奋不顾身救你性命,不是你救他,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护佑他足下的土地,一国的百姓?”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牧眠站在门口听着,心忽然沉了,是啊,夏侯洵说得对,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却妄图靠一个女人的刺杀来完成宏图大业。长歌是他的女人,他却置长歌的生命于不顾,他口口声声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他让长歌生生送死,对自己的女人已是这样,更何况普天之下的百姓?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耳边却响起了夏侯眉妩的声音:“他不仅是个男人,也是我的夫君,倘若他的命都没了,那我该让谁来保护?” 秦牧眠终于再听不下去,转身出了房间。 夏侯洵注意到他的离开,不屑地笑笑:“你把他当夫君,他却未必把你当夫人吧?” 夏侯眉妩平静地道:“哥哥这是在挑拨我和王爷间的关系吗?” 夏侯洵彻底被激怒,一把抓住了夏侯眉妩的肩膀:“夏侯眉妩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不许再叫我哥哥。” 夏侯眉妩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我的名字。”夏侯洵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叫我的名字。” 夏侯眉妩别过了头去:“可是你明明是我的哥哥啊。” “你明知道我不是!”夏侯洵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她弄疯了。 夏侯眉妩叹气:“我是夏侯眉妩,哥……” 话未说完,唇便被堵住,夏侯洵发了疯一般吻着她,夏侯眉妩在他怀中无力地挣扎,只能任由他将自己一点一点侵占,不过片刻功夫,他的手已从夏侯眉妩的衣襟中探入,一把将她的衣服扯下,包着纱布的伤口仍有血迹,夏侯洵心疼地看着,探唇一点一点吻了上去。 夏侯眉妩身子有些颤抖,手无力在他肩上推了推:“不,不要……” 夏侯洵却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只不停地吻着她的伤口,像是要将她的伤心全部干净。 “跟我走,好不好?”夏侯洵哀求道:“眉儿,跟我走吧!” “太子爷这是准备带我的王妃到哪儿去?”秦牧眠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身旁。 夏侯眉妩慌慌张张将自己的衣服拉上,缩进了被子里,不住颤抖着。秦牧眠扶着她坐起了身,将她拥入了自己怀中:“眉儿现在是我南宫家的人,太子爷做什么事情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让他回去。”夏侯眉妩缩在他怀里,颤声道:“求求你,让他回去。” “太子爷听见了吗?眉儿不想见你,太子爷还是请回吧!”秦牧眠对夏侯洵下了逐客令。 夏侯洵紧紧盯着拥抱着的他二人,沉声道:“南宫牧眠,若是眉儿再出任何事,我定饶不了你。” 他拂袖离去,夏侯眉妩却仍在微微颤抖,秦牧眠看着她,心里仍为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感到震惊,他一直以为夏侯洵爱的人是长歌,可如今却为何又对夏侯眉妩动了感情,他们不是亲兄妹么? “眉儿,你与太子爷可真是兄妹情深啊。”秦牧眠冷冷地道。 夏侯眉妩惊抬起头:“哥哥他,他……” 秦牧眠摇了摇头,示意她住声:“你们有什么样的从前我管不着,你只需记住,你已经嫁给了我,身为南宫家的人,你的心都要完完全全给我,若做不到,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夏侯眉妩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在这里,它有话要给你说,你为什么不仔细听一听?” 秦牧眠愣了愣,忽然松开了她,站了起来:“你伤得很重,还是多注意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撇下夏侯眉妩便出了门去,夏侯眉妩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喃喃道:“我早就将它给了你,为什么你不肯要呢?” 夏侯洵出了黎王府,上马一路狂奔,脑海中全是夏侯眉妩蒙着纱布的模样,让他的心中有一团怒火在喷薄燃烧。 她竟然为南宫牧眠挡了一刀,没有为他夏侯洵,甚至也不是为秦牧眠,而是为那个随时都能撒手归天的病秧子。若输给秦牧眠,他夏侯洵心服口服,可是输给那个病秧子,夏侯洵不服。 更何况,夏侯眉妩竟然看不见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夏侯洵的脑子如一团乱麻,策了马便要赶往秦府,他要杀了秦牧眠,他早就知道,长歌刺杀他一定是秦牧眠的主意,秦牧眠表面与他合作,其实暗地里一直想要除他后快,既然如此,他夏侯洵也不会客气。 马儿在长街上荡蹄狂奔,惊了沿路的百姓,他们纷纷向后躲闪着,生怕夏侯洵的马儿一个不小心将他们踏在蹄下。夏侯洵扬鞭打马,马儿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只听得一声惊呼,一个身影被人推出,踉跄倒地,而此时夏侯洵的马儿已快要踏上了她的身体。 围观的百姓纷纷闭上了眼睛,以为马上就要看到一幅血肉横飞的画面。紧要关头,夏侯洵勒紧了缰绳,马儿受惊,荡起前蹄跨过地上蜷缩着的弱小的身躯,终于停了下来。 夏侯洵打量着地上的那人,见是一个女子,穿得衣衫褴褛,头埋在胸前,身子瑟瑟发抖,看那模样,应是一个乞丐。 夏侯洵居高临下,声音有些冰冷:“抬起头来。”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脸上已带着泪痕,一张小脸虽然很脏,可仍能看得出眉清目秀,一看到这张脸,夏侯洵忽然间愣住了。 这张脸,与长歌很是相似,只是比长歌的脸圆些,看上去,年纪应比长歌还要小些。更巧的是,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同样,是一颗朱砂痣。 “你叫什么名字?”夏侯洵问。 “梓莫。”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叫梓莫。” “梓莫?”夏侯洵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翻身下了马:“可有受伤?” 梓莫摇了摇头:“没,没有。” 夏侯洵蹲下身来,直视着她:“可有亲人?” 梓莫又是摇摇头:“梓莫是孤儿,没有亲人。” 夏侯洵站起身来,不由分说便抱她上了马,梓莫发出一声惊呼,夏侯洵已在他身后坐了下来:“不用担心,随我回去,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亲人。” 梓莫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了,她乖乖地靠在夏侯洵的胸前,问:“哥哥,我们去哪儿?” 夏侯洵启唇轻笑:“皇宫。” 未央夜,明孤火。 天空一道闪电划过,闷雷轰隆,夏侯洵于梦中惊坐而起,却见景渊宫中电光明暗闪烁,那唯一一点孤火于不远处苟延残喘,照得他心惶惶然,扬声唤道:“梓莫,过来。” 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回答,夏侯洵无奈下了床,亲手扑灭了蜡烛,于华丽宫室站定,漠然瞅着窗外。 电闪雷鸣,他心中从未有过的惊悸,总觉得有些不安,可是究竟为何不安,他却无法言说,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那是他无法掌控的未知。 又一声巨雷自天尽头滚过,隐约可闻微微啜泣,于夏侯洵心中掀起一丝狂澜,他回头去寻,却看不真切什么,恰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景渊宫一室清亮,他这才看到帷帐处遮掩着的角落里,有个瑟瑟发抖的娇小身影。 “梓莫?”夏侯洵向那团瑟缩的黑影靠近,想来应该是她。夏侯洵歇息时不喜身旁有人候着,自将梓莫带进宫,夏侯洵便命人在他寝殿中置了张小榻,与他的床榻间隔了扇屏风。他要求梓莫时时伴于左右,只要梓莫在,他会觉得心安,所以这样寂寂深夜,还能在景渊宫呆着的,除却梓莫,再无他人。 第59章你爱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夏侯洵抬手将帷帐掀开,小小身影却捂着耳朵,随之往更深的黑暗中躲了躲,夏侯洵蹲下身来将她的脸扳正,却见清冷泪痕在巴掌大的面颊上流淌遍布,该是有多深的恐惧才能引她如此哭泣?夏侯洵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是我,梓莫,莫要害怕!” 梓莫方才将他看清,身子便不再抖了,她咬着唇将眼泪逼了回去,倔强地不愿再发出一声呜咽。 连倔强的方式也一模一样,她二人,还真是相像。 夏侯洵抬手替她擦去泪痕:“怎么躲在这里?” 梓莫摇了摇头,不愿说话,夏侯洵正在疑惑,外面有是一阵轰隆声过,梓莫尖叫一声,抱头缩进了膝盖中。 原来是惧怕打雷。 夏侯洵将她从地上抱起,于她耳边轻声道:“我在呢,梓莫,你无需害怕。” 梓莫将头深深埋进他怀中,再不敢抬起,夏侯洵抱着她径直走向自己床榻,将她轻如一片羽毛的身体放了上去,拥着她躺下。 “怎么,是怕打雷?”夏侯洵问。 梓莫脸红了,倔强道:“谁说我怕打雷?我不过是,不过是不喜欢雷声。” 夏侯洵看她狡辩的模样,心中一股暖流流过:“在我面前,你可以实话实说,不用伪装。” 梓莫垂下了眼帘:“我不过是有一点点怕打雷。” 夏侯洵没有做声。 梓莫抬眼看了看他,又飞快垂下眼帘:“好了,我承认了,我是怕打雷的,很怕很怕。” 夏侯洵失笑:“我以为你会装得再久一点。” 梓莫脸更红了:“我才没有装。” 夏侯洵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问:“梓莫,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怕打雷?” 梓莫别过脸去:“就是怕了,没有为什么。” 夏侯洵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告诉我,我想知道。” 梓莫的眼神盯着床帏上绣着的一柄如意,想了想,方道:“我小的时候,那时身边还有爹娘,在一个雨夜,村中来了一伙强盗,将村子屠尽,我被爹娘藏在房前的谷垛中,亲眼看着强盗的刀砍向爹娘的脖子,那一晚的天也如今日一般,电闪雷鸣,我在谷垛中就听着这震天的雷声,看着不远处爹娘的尸体,挨到了天亮。从那一天起,我便怕极了打雷,只要一打雷我便能看到爹娘惨死的模样,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语气平静,似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情,夏侯洵却听得心中波澜频起,手中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将梓莫拥得更紧。 “你放心,有我在,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允许。” 梓莫抬头望着他:“你是太子,为什么会带我回宫,我只是一个乞丐啊!” “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乞丐。”夏侯洵说得斩钉截铁。 “你是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吧?”梓莫忽然问。 夏侯洵愣住:“你为何会这样想?” “你将我带回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为你做事吗?我沿街乞讨的时候,见过一些人被买走,就是要让他们替买主做事,或者卖命,或者送死。” 夏侯洵的心忽然一滞:“梓莫,你之前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梓莫单纯的眼睛在他面前闪耀着晶亮的光:“可能对你来说,我的日子过得很苦,可是我却觉得很满足了,起码我能吃饱肚子,这已是恩赐了。” 夏侯洵眼眶一热,抬手抚摸着她的脸庞:“从今往后,你会拥有最好的,我保证。” 梓莫的身子却向后缩了缩,企图挣脱开他的怀抱:“怎么会呢,我只是一个乞丐啊,这些本不该属于我,我不过是恰好从你的马蹄下脱险,你怎么就将我带了回来,我不相信你的心会博爱至此,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对不对?” 夏侯洵的目光蓦地黯淡了下来:“我没有理由。” 梓莫坐起了身,抱膝看着他:“太子,你骗我。” “不要叫我太子。”夏侯洵怒道。 他的声音如此暴怒,梓莫打了个哆嗦,再不敢看他。 夏侯洵叹息,将她重又拉回了自己的怀中:“叫我夏侯洵,梓莫,能这么叫我的,只有你一人了。” 他的眼神中满含祈盼,梓莫不忍拒绝,终是怯怯地唤了一声:“夏侯洵。” 夏侯洵忘情地闭上了眼睛:“再叫。” “夏侯洵。” “再叫。” “夏侯洵。” 梓莫一声一声唤着他,夏侯洵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女子,于毓秀山的山林中,于千媚楼的花海中,于端王府的竹林里,对他怒目而视,冷冷唤道:“夏侯洵。” 他无奈笑笑,原来他的记忆中,长歌总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竟还会觉得炽热。总以为长歌至少会在心中为他留下一个小小的位置,却不成想她宁愿嫁给一个将死的病秧子未来守着活寡,也不愿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着实太狠。 梓莫呆呆地看着夏侯洵,抬手抚摸过他的眼睛,却摸到一片水泽,这个一向高高在上冷眼对人的太子竟哭了,梓莫吓得慌忙摇他:“夏侯洵,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梓莫做错了什么?” 夏侯洵睁开了眼睛:“你没有错,梓莫,你做得很好,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还会哭?”梓莫十分不解。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此时此刻,外面的电闪雷鸣已然停歇,隐约可听到下起了瓢泼大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而他的故事,陈旧得已泛起了黄边,透着淡淡的哀伤。 他从围猎的那天说起,说他怎样在山林中遇见了一个惊为天人的女子,说那女子为救他中了蛇毒,他就此情根深种,说他们在千媚楼漫天花雨中,那女子是怎样刺了他一剑,那一剑正中胸口,至今仍留着淡淡的疤痕,说他们在竹林中激烈而混着汗水的吻,那女子带着绵薄的恨,让他为她许下了一个执掌凤位的承诺,说他如何敛去了玩世不恭,一心只给了那女子,说那女子终是情愿嫁给了他,却在洞房花烛之夜要将他手刃,却阴错阳差被他杀死,从此,天人永隔。 他的故事以那女子以太子妃的身份葬于皇陵结束,却并未提及她的重生,只是这样,已足够几次三番让他哽咽,可他还未哭,梓莫却已掉下泪来。 “你真傻,夏侯洵。” 她本有很多话可以说,她却挑了那最心疼的一句,一语中的。 是啊,他是傻,傻得无可救药了。 “我忘不了她,你说,我该怎样才好?”夏侯洵的神色痛苦万分。 梓莫却忽然睁大了眼睛问:“夏侯洵,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起这个故事?” 片刻的沉默后,夏侯洵缓缓道:“因为你们很像,梓莫,不止容貌,就连性格也是像得很,我没有办法……” 他可以看到,梓莫一向炯炯的目光,终是缓缓黯淡了下来:“这一切便都可以解释了,对不对?这便是你将我带回皇宫的理由,对不对?” “梓莫……”夏侯洵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 梓莫笑笑,轻声道:“那个女子,一定长得很美吧?” 夏侯洵愣了愣,想到长歌那明艳的面容,忽而笑了:“是啊,倾国倾城。” “这样好的女子,是梓莫所不能比的,梓莫其实跟她一点也不一样,你应该清楚。” 夏侯洵点头:“我知道,让你做她的影子,太不公平。” 梓莫睁大了眼睛看着床帐,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夏侯洵,除了爹娘,从未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虽然这份好其实本不属于我,但是,我愿意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好孤独,需要我陪着。” 夏侯洵面露欣喜:“你知道了实情,仍愿意留在我身边?” 梓莫道:“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只是希望你记住,我叫梓莫,我不是谁的影子,或许你永远都忘不了她,可是希望你看到我时,目光里再没她的影子。你知道吗,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夏侯洵被她一番话说得有些震惊,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瘦小的姑娘,这才发现,她与长歌确实有太多的不同,一直以来,是他错了。 夏侯洵郑重道:“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你是我夏侯洵独一无二的梓莫。”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有流水顺着屋檐而下,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而此时的夏侯眉妩,已一连烧了几日,梦中反复看见的,便是秦牧眠乘龙而来的景象,他指点江山的模样,有一代帝王的霸气和威严,他可以翻云覆雨,可以造福万民,夏侯眉妩知道,他终不会负了这壮阔河山。 胸口的灼热感一阵紧似一阵,南宫牧眠的名字在夏侯眉妩头脑中盘旋不去,这是玉玺在告诉她大瀛未来的王。 夏侯眉妩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只瑾儿在她床边守着,而秦牧眠,如她所料,在红袖的添香阁留宿。 她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身子仍有些虚弱,勉强进了些食后,她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她记得遭到埋伏那天,秦牧眠说那六个人是宦官,这说明秦牧眠要对付的人,不止是崇华帝,还有魏公公,夏侯眉妩不知道以秦牧眠现在的实力,能不能与宫中的势力对抗,仔细想想,她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秦牧眠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她想,现在秦牧眠这边,除了黎国本有的兵力外,还有上楚的支持,可是与皇宫的禁军相比,兴许只是九牛一毛。 现下能帮助秦牧眠的,或许仍有一人。 夏侯眉妩想下床来,瑾儿忙阻止了她,在她手中写道:“公主,你现在身子弱得很,还是不要随意下床的好。” 夏侯眉妩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我已经没事了,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夏侯眉妩道:“睡得太久,身子有些酸,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瑾儿便搀着她来到了院子里,她能感觉到冰凉的月光照在自己的身上,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不知不觉,竟已快要入秋了。 第60章玉玺在你的身体里 她感受着周围的每一样事物,冲着无边的黑暗不确定地唤了一句:“雪楼?” 几乎是同时,周围的空气开始流窜,随着一阵衣服的轻微响动,她能感觉到有人落在了自己面前。 夏侯眉妩对面前的人笑道:“雪楼,是你吗?” 雪楼点点头:“是我。” 夏侯眉妩道:“我想去见阎叔叔,可不可以?” “这么晚了……”雪楼有些迟疑:“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还是应该多休息,有什么事情的话我替你转达也是可以的。” 夏侯眉妩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很重要,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他。” 雪楼看了一眼侍棉,侍棉立刻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会留在这里替夏侯眉妩把门,避免被秦牧眠发现。 雪楼这才答应:“那好,我带你去找阁主,不过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你必须回来休息。” 夏侯眉妩开心地点了点头。 雪楼抱起她便施展轻功出了王府。他一路驾轻就熟,避过了在王府中埋伏的影卫,只一炷香的功夫,便来到了天机阁。阎天机已然睡下,被雪楼的敲门声吵醒,见到靠在雪楼怀里的夏侯眉妩,呆了呆,慌忙让她进了屋。 “长歌,你不好好养伤,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夏侯眉妩道:“阎叔叔,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当面问问你。” 阎天机看了一眼雪楼,雪楼知趣离开,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夏侯眉妩才放心道:“阎叔叔,调拨禁军的令牌,是不是在连将军手中?” 阎天机道:“你如何知道?” 夏侯眉道:“时至今日,阎叔叔仍不坦诚。” 阎天机终是承认:“令牌是在沧海手中,而且,我并未告诉南宫牧眠。” “为什么?”夏侯眉妩问:“天机阁不是要给阿眠支持么?” “因为你。”阎天机道:“他如今对你做出这一系列事情,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一颗体恤万民的心。” 夏侯眉妩道:“阿眠的心意,便是为万世开太平,阎叔叔你如此揣测,着实不妥。” “长歌,你来找我,是想让连沧海将令牌给南宫牧眠?”阎天机问。 “正是。”夏侯眉妩毫不避讳。 “沧海会让禁军为南宫牧眠所用,只是令牌绝不能给。天机阁会不遗余力帮助秦牧眠夺回皇位,这你大可放心。” 阎天机看着夏侯眉妩,她蒙着纱布的眼睛和肩上的伤口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这么善良的姑娘,如今身体却已千疮百孔,而这些,本不该由她承受。 “那玉玺呢?”夏侯眉妩又问:“玉玺该怎么从我身体里取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阎天机回答时目光有些不安:“待他真正登基那一天,我会将玉玺从你身体里取出。” 夏侯眉妩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问:“玉玺和灵魂相契合,是不是等那一天到来,我的命也走到了尽头?” 阎天机愣了愣,叹了口气:“长歌,我会想办法。” 夏侯眉妩唇边的笑容变得没落:“阎叔叔,若真的到了那一天,请你不用管我,将玉玺取出交给阿眠,这本就是我存在的意义,长歌不悔。” 她坚定地,是在说一个遗愿。 雪楼送夏侯眉妩回来时,已近天明,瑾儿在房中坐立不安,一见夏侯眉妩回来,便扑上去对她一通比划。 “红啊袖来过?”夏侯眉妩心中一沉。 瑾儿急急点头,比划道:“她说要来看看公主的伤势如何了,被我以公主睡着了不便打扰为理由好不容易拦在了门外,可是看她的样子,好像不太相信。” “她不过是想再找我个把柄便是了。”夏侯眉妩躺回了床上:“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不过也不怪她,谁让我现在是夏侯眉妩呢。” 夏侯眉妩无奈笑笑,瑾儿却听得莫名其妙:“公主你一直就是夏侯眉妩啊。” 夏侯眉妩拉过了她的手,问:“瑾儿,若我有一天不是夏侯眉妩了,你会恨我吗?” “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瑾儿更觉奇怪:“瑾儿心甘情愿跟着公主,并不是因为公主的身份,而是因为公主就是公主,无论公主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对瑾儿最好的那个人,瑾儿怎么会恨公主呢?” 夏侯眉妩叹了口气:“一时一事,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公主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今天突然说这样奇怪的话?瑾儿知道公主在王府里过得不如意,公主若愿意,可以离开的,公主想去哪里,瑾儿都陪着,从今往后,瑾儿来做公主的眼睛,好不好?” 她一席话让夏侯眉妩听得心中一阵难过,眼中又泛起了泪花,她最近着实太不争气,眼泪就像是生长在了身体里,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都能惹得她要伤心落泪,若让花绍看见,肯定又会板起脸来毫不客气地教训她一顿。 夏侯眉妩将眼泪憋了回去,抬手揉了揉眼睛,强装了笑颜:“我怎么可以离开呢,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我们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好不好?” “好!”瑾儿忍不住掉下泪来,虽知道夏侯眉妩看不见,仍慌忙抬手用袖子抹干净,答应道:“瑾儿陪公主在这里住一辈子,绝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公主。” 这样的话题太过伤感,夏侯眉妩不愿再谈,便让侍棉熄了烛火休息。自夏侯眉妩受了伤后,为方便照顾,侍棉便宿在了外间,夏侯眉妩躺在床上,怔怔看着眼前一如既往的黑暗,却如何也睡不着,许多张面孔在她脸前不断晃动,最终都化成了秦牧眠一人,她觉得,要完成爹爹的嘱托,扶持秦牧眠走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者之位,任重而道远,这一段路注定将走得艰难无比,可是她不能放弃。 她想,等到秦牧眠登基为王的那一天,她定会含笑九泉的。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捱,于夏侯眉妩这个没有了眼睛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只浅浅睡了一觉,便忽然惊醒,隐约感觉到院中似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声响,她悄悄披了衣,摸索着出了门。现下从房间到门外的这一段距离她已然驾轻就熟,所以丝毫不用担心会磕磕绊绊。 门外,有一缕晨光已然落在了院中,她能感觉到清新的空气在院中弥漫,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有轻微的气流自房檐上涌动,落在了院外的回廊上,夏侯眉妩心中有些疑惑,循着声音便走了过去。 刚走至她秋水阁的门口,那声音便息了,但空气中的呼吸声分明,除却她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 有浓浓的香气传来,夏侯眉妩认得,那是红啊袖身上总带着的味道。 “红啊袖姐姐?”感觉到那人启步要走,夏侯眉妩慌忙叫住。 一段长长的沉默后,红啊袖走近了她:“我说是谁一大早有兴致出来赏景,原来竟是王妃,看来王妃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夏侯眉妩笑道:“养了这么些日,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终日在床上躺着,觉得乏闷,所以出来走走。” “哦。”红啊袖拉长了声音:“若是这样,我陪王妃一道在园中逛逛,可好?” 夏侯眉妩礼数周到地向她道了谢:“若能这样便是太好了,我眼睛有些不太方便,所以不敢走得太远,姐姐在这里,眉妩便不怕了。” “是啊,在自己家,有什么可怕的呢?”红啊袖说着,上前扶住了夏侯眉妩。 她引着夏侯眉妩沿着回廊漫步,夏侯眉妩不经意问了句:“姐姐今日怎么也起得这样早?” 红啊袖面无表情:“公子待会儿要上朝,我总要早些起来替他打点打点,那些奴才们马虎大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姐姐说的是呢。”夏侯眉妩道:“多亏了有姐姐,王爷才会被照顾得这样好,眉妩该谢谢姐姐才是。” 红啊袖轻蔑一笑:“照顾公子是我的本分,王妃谢我做什么,更何况,公子是好是坏,于王妃而言并无差别,不是么?” “怎么没有差别。”夏侯眉妩道:“我既与王爷结了发,自是一体的了,他的好便是眉妩的好。” 红啊袖白了她一眼:“王妃对公子倒是上心得很呢。” 夏侯眉妩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姐姐方才也说了,这是本分。” 红啊袖脸色瞬变,扶着夏侯眉妩的手不由使了些力,扯动着夏侯眉妩的伤口,夏侯眉妩疼得“嘶”了一声。 看着她那张痛苦的脸,红啊袖颇为得意。夏侯眉妩的身子悄悄朝外挪了挪,道:“姐姐的武功好得很,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红啊袖心中一紧:“什么动静?” “方才眉妩听到房上依稀有人,这才出来查看,不想碰到了姐姐,姐姐可曾发现了什么异常?” 红啊袖的神色变得有些慌张:“哪有什么人,不过一只野猫罢了。” “原是如此。”夏侯眉妩点点头:“我也觉得王府戒备森严,应不会有什么人能趁虚而入才是。” 虽嘴上这么说,夏侯眉妩仍觉得不对劲,方才那动静,不像是野猫,她是习过武的人,因此深知那是施展轻功才会有的动静。 如此看来,方才那自房檐上跳下的人,应是红啊袖无疑。 可是奇怪得很,看那样子,红啊袖应是刚从外面回来,一大清早的,她会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不走正门,难不成是怕被人看到? 正想着,红啊袖的声音沉沉道:“王妃,不如我们去湖边看看,前几日新养了几尾鱼在里面,那模样很是讨喜。”顿了顿,又故作惊慌地道:“呀,我倒忘了王妃是看不见的了。” “无事。”夏侯眉妩装作很不介意:“姐姐可以讲给我听。” 她二人来到湖边,水的清凉触感扑面而来,夏侯眉妩顿时感觉到一阵凉爽的惬意,她蹲下身来掬了一捧湖水,感觉到水流在指尖滑过,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 自她失了眼睛,便是这么容易满足,只要还能感受,她便满足。 “姐姐,你不是说这湖里新养了几尾鱼么,在哪里?”她兴奋地扬起了脸。 第61章王妃怀孕了 “就在你手边,你再往前去一点便能摸到了。”红啊袖给她指着方向,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她说的没错,这湖中确实养了鱼,只是此时都分散隐于水底,没有一条是在岸边的,红啊袖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为了让夏侯眉妩离湖水近一些,再近一些。 夏侯眉妩在水中摸了许久,都没有摸到游鱼,不免有些丧气:“姐姐,这里真的有鱼吗?” “怎么没有?”红啊袖凑到了她的面前:“来,我指给你看。” 她说着,拉起了夏侯眉妩的手,往前探了探,正摸索着,红啊袖却好像脚下一滑,带着夏侯眉妩便双双落入水中。夏侯眉妩呛了几口水,拼命挣扎,想朝岸边游,不料红啊袖的身子死死地拽住了她,她身上本有伤,虚弱得很,加之身上又多了一个人的牵绊,自是力不从心,只堪堪在水中扑腾了一阵,便直直朝湖底坠去。 而红啊袖则在她失去力气的一刹那松开了她,自己游向了岸边。 这一幕,恰好被晨起路过小湖要去秋水阁看望夏侯眉妩的秦牧眠看到,当下不敢迟疑,纵身跃入湖中,在湖底寻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早已窒息昏迷的夏侯眉妩,慌忙带着她游出湖面,抱她上了岸。 此时,夏侯眉妩已是气息奄奄。 红啊袖哪想到秦牧眠回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岸边,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你怎么,怎么会来?” 秦牧眠哼了一声:“我若再不来,人岂不是要被你害死了?” “红啊袖,红啊袖是为了公子才……”红啊袖低着头,说话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乖乖闭了嘴,等候秦牧眠发落。 “她若死了,你以为崇华帝会放过我吗?红啊袖,你若再自作主张耍小聪明,就回黎国好了,我身边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秦牧眠冷冷道:“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自己去杖房领罚吧。” 红啊袖惊讶抬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秦牧眠竟会罚她领受杖刑,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次。她狠狠瞪了夏侯眉妩一眼,心中虽是不服,却再不敢多言,自去了杖房领罚。 秦牧眠查看了一下夏侯眉妩,见她面色苍白如纸,肩上原本已愈合的伤口经过拉扯又开始渗出血来,没来由一阵慌张,忙抱着她回了秋水阁,面上已有了怒色:“夏侯眉妩,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极限,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么,告诉你,只要我秦牧眠在一天,你就没有这个机会,听到了吗,你没有这个机会!” 太医被急急传至黎王府,面色异常凝重地隔了帘为夏侯眉妩把脉,眉头却渐渐舒展,最后竟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起身向秦牧眠道起喜来。 “恭喜王爷,王妃这是有喜了,是以落水后身子被凉水激住,加之之前受的刀伤,所以一时间昏迷不醒,不过无甚大碍,只需吃几副药调养调养便可好了。” “你说什么?”秦牧眠的神情明显有些错愕:“眉儿她……有喜了?” “正是,王妃已有了三月身孕,真是要恭喜王爷了。”太医忙不迭地向他道喜。 刚从杖房领了罚的红啊袖拖着重伤的身体经过秋水阁门口,恰好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犹如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两晃,险些瘫倒,幸好及时扶住了窗栏,这才险险站住。 “她竟有喜了。”红啊袖心想:“这怎么可能,公子应每次房事结束后都会赐上一碗堕胎药的,怎的夏侯眉妩还会有喜,难不成,难不成……公子压根儿就没有给她堕胎药,王府的堕胎药自始至终都只为我一人熬制?” 想到这里,红啊袖再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房中伺候的奴才们听说夏侯眉妩怀孕的消息,纷纷向秦牧眠道喜,却不料秦牧眠的脸色竟阴沉了下来,眼光冷冷将屋内众人一扫,便生生将他们已到嘴边的贺词给堵了回去。 太医注意到了秦牧眠脸上的变化,忙问:“王爷可是还在担心王妃的身体?” 他这么一问,秦牧眠慌忙将阴沉脸色隐去,转而换上了一副愁容:“正是,眉儿身子本就虚弱,刀伤未好,又不慎落入湖中呛了这许多口水,人已受了这许多罪,何况腹中胎儿,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太医呵呵笑道:“王爷大可放心,从脉象上看,小世子康健得很,老朽这就为王妃开几副安胎药,王妃可依照药方服上一段时间,便再无大碍。” 秦牧眠的笑容在脸上僵了僵,仍客客气气地道:“如此,便多谢了。” 太医开了药方便匆匆离去,红啊袖见有人出来,慌忙躲了起来,心却如被千刀万剐过,再没了呼吸的力气。 时至今日,她才方知自己只是秦牧眠利用玩弄的工具,秦牧眠不愿让她怀上自己的骨肉,归根结底是她的身份,她不过是个侍妾,只要秦牧眠愿意,她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她红啊袖于秦牧眠而言,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里,红啊袖再忍受不住,强撑着身上的伤,翻身出了院墙,向城西仓皇而逃。 秋水阁中,秦牧眠呆呆立在夏侯眉妩的床前,太医的话言犹在耳,他定定注视着夏侯眉妩熟睡的面容,神情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缓过神儿来,在床边坐下,轻轻掀开了夏侯眉妩身上盖着的锦被。 夏侯眉妩的呼吸很均匀,想来睡得应是安稳。秦牧眠抬手按在了她的肚子上,轻轻抚摸着那里,有淡淡的体温自他掌心传入,甚至还能感觉到轻微的颤动,他以为,那是孩子。 “你竟然怀了我的孩子。”秦牧眠轻声道:“夏侯眉妩,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夏侯眉妩的身子在他手下动了动,秦牧眠重又替她盖好被子,抬眼看去,夏侯眉妩已悠悠转醒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揉自己的眼睛,尽管已经过去了许久,她仍是无法习惯失去了眼睛这个事实,总以为窗外是凄凄黑夜,而她眼前的黑暗全是因为未点灯火所致。她欺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认命地说服了自己:别傻了,夏侯眉妩,你的眼睛早已没了,你用它们换了兰芷堂的十二盆兰花,从此,再没了欣赏这个世界的权利。 而那十二盆兰花,却被秦牧眠不屑一顾,由于疏于照顾,已然死了。 她的眼睛在另一个人身上活着,而那人的兰花,却在她手上死了,如同她的爱情。 “你醒了?”秦牧眠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夏侯眉妩颓然放下了手,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王爷,劳烦你告诉我,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现在已是黄昏,再过上一个时辰,天便完全黑了。” “原来我竟已睡了这么久。”夏侯眉妩想要坐起身:“人都睡得乏了。” 秦牧眠又将她按回了床上:“太医说你身子虚弱,最好卧床休养。” 夏侯眉妩顺从地躺了回去:“王爷若让眉妩躺着,眉妩便躺着。”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秦牧眠问。 夏侯眉妩知他指的是落水的事情,便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眉妩每日过得闲散,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非与王爷说不可的,更何况,眉妩的记性差得很,往往睡上一觉便全忘了,王爷想让眉妩说什么呢?” “好,既然你没有话要对我说,那么便听我说。”秦牧眠沉声道:“眉儿,你有喜了。” 从秦牧眠这个角度,可以将夏侯眉妩的表情完完全全看在眼里,他看见夏侯眉妩的嘴角微微颤抖起来,整个身子因为震惊而不可抑止地剧烈抖动,却仍是固执地想要将这震惊掩藏在心里,所以紧紧地抓着被角,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自己的慌张掩饰得极好,却不知道,她的百感交集于秦牧眠而言,一览无余。 眼上覆着的纱布已变得湿润,晕出两片水泽,她抬手摸一摸,竟是哭了,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哭也是一种喜悦,并且这种喜悦硕大无比,将她已日渐空洞的心填充得饱满,她总算有了一种祈盼,这祈盼让她萌生出活着的希望,她知道,自己从此将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花费了许久时间,她总算让自己平静,抬手抚摸着锦被下自己的肚子,觉得欣喜异常。她能感觉到新生命在自己体内栖息的美好,此时此地,此时此刻,除了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什么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她的骨血,亦是秦牧眠的骨血,因着这个孩子,他二人有了唯一的羁绊,这是她爱过秦牧眠的证据,是她要拼了命维系的证据。 终于,她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有孩子了,王爷,这是你的孩子。”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不是么?”秦牧眠的声音异常冰冷。 夏侯眉妩错愕抬头:“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牧眠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你嫁给我,不就是为了怀上我的孩子,坐稳王妃的位子,等待时机成熟,替崇华帝除了我这个心腹之患,从而将黎国据为己有么?” 夏侯眉妩的呼吸变得异常困难,在他手下挣扎着:“王爷,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听不明白?”秦牧眠凑近了她:“夏侯眉妩,你以为怀了我的孩子就可以牵绊住我么,告诉你,别做梦了。” 夏侯眉妩吃力地抓住了秦牧眠的手,不住地咳嗽:“王爷,眉妩从没,从没想过要,要从你身边夺去,夺去什么。眉妩开心,是,是因为这是你的骨血,眉妩只想为你生一个孩子。” “你以为我会信么?”秦牧眠终是松开了她:“夏侯眉妩,我南宫牧眠不允许南宫家的骨肉中留着夏侯家的血,所以我绝不会让这个孽障留存于世,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夏侯眉妩闻言,向床的深处缩了缩:“王爷,你骗我的是不是?这是你的骨肉啊,你怎么忍心呢?” “你说错了。”秦牧眠直起身:“这是你夏侯眉妩的血肉,不是我的。” 第62章南宫牧眠,我恨你 他说完,转身出了屋子,向门外立着的檀柘吩咐了两句,重又走了回来,坐在了床边。夏侯眉妩此时已是一片慌乱,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忙抱着被子缩进床角,眼泪已是不停歇地从她眼眶中流下,上面覆着的绢布已然湿透,映出两个空洞的轮廓,这样看来,更显触目而可怖。 秦牧眠抬手,想要将她眼上的绢帕除去,被她堪堪躲过。 秦牧眠便作罢,只静静坐在床边,二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气氛凝滞于他们之间,是在僵持。 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僵持的,是檀柘,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快步走来,上面放着一只青瓷小碗,里面盛着的,赫然是一碗汤药。 浓浓的草药气味传来,夏侯眉妩惊得抬起了头:“王爷,你要做什么?” 秦牧眠伸手去拉她:“你若还想做我的王妃,就乖乖听话把这碗药喝下去,从今往后,你若想要恩宠,我便给你。” 夏侯眉妩发疯了一般想要从床上下去,却被秦牧眠牢牢拉住,夏侯眉妩使尽了力气朝他身上不断踢打着,肩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扯动重又渗出血来。 “放开我。”夏侯眉妩尖叫着:“不要动我的孩子,你不能动我的孩子。” 秦牧眠刚开始只是微微使力,却不想夏侯眉妩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挣脱了他滚落在了地上,秦牧眠忙将她双臂反手背在了身后,牢牢地固定在了自己的怀里:“你若不乖乖听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夏侯眉妩动弹不得,只能向他苦苦哀求:“王爷,眉妩错了,眉妩以后会听话,你不愿见眉妩,眉妩会躲得远远的,再不惹你厌烦。只是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你放过他,好不好?” 秦牧眠没有理会她,伸手拿过了青瓷碗,命令道:“张嘴。” 夏侯眉妩却是紧紧地闭着嘴,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在她面上蜿蜒出了水泽。 秦牧眠朝檀柘使了个眼色,檀柘便走上前来按住了夏侯眉妩的身体,秦牧眠则掐住她的下巴掰开了她的嘴,将汤药灌进了她口中。 夏侯眉妩拼命摇着头,汤药从她唇角溢出,秦牧眠一怒之下紧紧按住了她的头,她便再也无法挣扎,任凭苦涩的药汁沿着喉咙直直流入身体,流向那个被她视如生命的地方。 那可是她和秦牧眠的骨血啊。 药汁源源不绝进入口中的那一刻,夏侯眉妩终于无力地瘫软了下来,心里是认了命的痛彻心扉。 结束了,都结束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秦牧眠终于松开了她,她无力地瘫倒在地,冰凉的地面紧紧贴着她的面颊,却怎么也冷不过她的心。 虽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却以为过了良久,下腹开始阵阵抽紧,她疼得蜷缩起了身子,却是咬紧牙关不肯再哼出一声。 她能感觉到,下身有温热的液体流出,空气中瞬间弥漫了一股血腥味,原本在她体内与她紧紧贴合的那个小生命也随着这股猩红的液体离开了她的身体,一瞬间,她竟感到如此空虚。 疼痛难忍,她皱紧了眉头,狠狠咬着自己的拳头,那样狠,狠得累累齿痕中都透出鲜血来。 “我恨你。”她虚弱出声,气若游丝:“南宫牧眠,我恨你。” 她终是昏了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回荡着:秦牧眠,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自古难全的事情,夏侯眉妩却一次又一次经历,每一次,都是至亲的人从她身边离开,她觉得,自己似乎生来就应该孤独,也好过一次又一次掉入绝望的深渊,乃至心死。 午夜梦回,她总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孩在黑暗的角落里哭泣,声嘶力竭的哭喊像是在对她控诉,控诉她的无能,控诉她的软弱,她在这撕心裂肺的控诉中疼醒,永无尽头的黑暗里,有一碗汤药在眼前泛着粼粼波光,就是这一碗极苦的药汁,便是杀害她孩子的凶手,只张口闭口间,她的孩子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剩她一人,孤苦伶仃。 她总是不愿去回想那刻骨铭心的一幕,更不愿承认,正是她最爱的那个人,亲手杀死了他们的骨肉。 夏侯眉妩完全失去了生的希望,若不是玉玺还在自己体内,她便想和孩子一起去了,可是她不能,爹爹的遗愿还没有完成,她的责任太过重大,她不能死。 她觉得,这样的人生,也太过索然无味了。 自从失去了孩子,夏侯眉妩便变得沉默寡言,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亦不想说话,久而久之,她的言语能力开始慢慢倒退。 只是偶尔,她会与瑾儿说上几句,却都很简短,更多时候,她们主仆二人会在对方掌心中写字,不用担心别人会听到,也只有这时,她会对瑾儿说上几句真心话,不虚假,不逢迎。 也便是这时,她告诉了瑾儿自己的身份,她说,真正的夏侯眉妩,死于太子大婚那日,与太子妃先后而亡,而太子妃的灵魂,早已住进了这个身体。 她觉得,瑾儿待她如亲人,于这水深火热的生活中相互扶持,所以,她不愿再骗她,她亦相信,即便瑾儿知道了实情,亦绝不会出卖她。 出乎她意料,侍棉的反应很冷静,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似的,她说:“公主,侍棉早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公主了,瑾儿没有说,是因为瑾儿知道公主你对侍棉的真心。” 夏侯眉妩倒是愣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是那日你去揽香亭赏梅,你折了枝梅花,对瑾儿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真正的公主,从不触景伤情,所以,瑾儿从那一天起便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公主了。” 夏侯眉妩苦笑:“那你为何不揭穿我?你不怕我是别有用心,不怕是我害死了夏侯眉妩?” “瑾儿也曾这样想过,但是自从那日服侍了公主沐浴后,瑾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公主身上有块胎记,是蝴蝶形的,恰在后腰处,侍棉看到了那块胎记,所以便知道,这个身体仍是公主的。” “你果然聪明伶俐。”夏侯眉妩道:“如今你已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你若气恼我自私而害了夏侯眉妩,我也无话可说。” 瑾儿忙握住夏侯眉妩的手:“公主,你待瑾儿的好,瑾儿都记在心里,瑾儿自小无依无靠,因着遇上了公主,才过上了几天好日子。从前的公主对瑾儿极好,如今的公主对侍棉亦是如此,不论你的真实身份是谁,在瑾儿眼中,你都是瑾儿的公主,没有变过。” 夏侯眉妩抬手揉了揉眼睛:“你我本是萍水相逢,不想你竟待我如此之好,这想来应是我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安慰吧!” 瑾儿伸手搂住了夏侯眉妩:“公主,你若想离开,瑾儿可以陪你离开。王爷他不是你的良人,全天下无人会狠毒至此,能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 夏侯眉妩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离开?只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由不得自己的。” “若是如此,瑾儿便陪着公主。” 夏侯眉妩无奈笑了笑,近些时日来她体会的都是淡薄人情,不想瑾儿却能给予她黑暗中的一丝温暖,就像那凄冷的夜晚开出昙花来,仅是一现,她便也满足了。 秦牧眠倒是常常来看夏侯眉妩,每一次,都只是默默坐在夏侯眉妩的床边,夏侯眉妩眼上蒙着白绢,他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了。因着每次他来,夏侯眉妩都只是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像极了没有情绪的人偶,秦牧眠甚至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浓哀伤,瞬间让他脑海中铺展开来一个画面,用一个词尽可描述,便是哀鸿遍野。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孩子,秦牧眠心中嘲笑,那孩子亦是我的骨肉,我都能平淡处之,你身为夏侯家的人,无心无肺,怎地仍会哀伤至此? 虽然厌恶看到夏侯眉妩那有气无力的哀伤模样,但秦牧眠仍是每日例行来探望她,不为别的,只为做足了样子,让崇华帝以为他深爱着夏侯眉妩,以为是对她呵护备至的。 伪装谁不会?秦牧眠最擅长的,便是伪装。 自夏侯眉妩小产的消息传入宫中,崇华帝的身子便因伤感而日益虚弱,几乎日日打发人来探望,补品更是源源不绝往王府搬,这其中亦包括从太子的景渊宫中送来的一株灵芝,一棵老人参。 不过,夏侯洵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来探望夏侯眉妩,倒是出人意料,夏侯眉妩以为,夏侯洵是放弃了。 可她却没有看见夏侯洵初听见她小产的消息时那一张震惊的面孔,彼时他正在教梓莫写字,他执了梓莫的手,握住那只纤细笔杆,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 “这便是你的名字,有句诗云梓泽春草菲,便是你这个梓了。” 梓莫睁大了眼睛看着宣纸上的隽秀的两个字,小脸红扑扑的,很是惊奇:“我的名字,竟可以这样解释?” 她从不知道,名字里也是可以蕴藏一段春风的。 “你的名字很好,是谁起的?”夏侯洵问。 “是爹爹,他识得字,也读过两年书。” 夏侯洵唇角上扬:“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梓莫不好意思地笑了,回过头去认真看那两个字,想要把它们记住,却在这时,程李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太子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夏侯洵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黎王妃,黎王妃小产了!” 只听得“啪嗒”一声,夏侯洵手中的毛笔应声而落,浓墨染脏纸面,恰将梓莫二字遮去,如今看来,已是两团墨点。 梓莫的心也跟着那笔,沉了。 只是片刻,夏侯洵的面色又恢复如常,他将已沾污的宣纸撤去,重又换了张新的,不紧不慢道:“我记得景渊宫里还有一株灵芝,一棵老人参,都拿去送到黎王府吧!” 第63章以后不能生育了 程李子见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又试探着问了句:“太子爷,您,不去看看黎王妃吗?” 夏侯洵执起笔,在纸上重新写下了“梓莫”二字,问:“眉儿现下身子如何了?” “据黎王府的人来报,除了身子虚弱些,倒并无大碍了,只是从此可能会落下病根儿,兴许往后亦不能生产了。” 梓莫明显感觉到,夏侯洵的身子僵了僵。 “既然已无甚大碍,那我便没有去的必要了,眉儿有黎王照顾着,想来应会很好。” 程李子见一向关心妹妹的夏侯洵突然间变得如此冷淡,还以为他们兄妹二人间生了什么嫌隙,忙劝道:“太子爷和黎王妃自幼兄妹情深,哪有隔夜仇的,还是去看看的好。” 夏侯洵头也没抬:“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上你多嘴了?” 程李子被他话头一堵,便不敢再说什么,自去了门外立着。夏侯洵镇定自若地写完最后一笔,回头对梓莫笑道:“梓莫,你要不要自己试一试?” 却见梓莫正出神地望着他,夏侯洵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梓莫,你怎么了?” “你不去看看黎王妃吗?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夏侯洵道:“太医不都说了么,眉儿的身子已并无大碍。” 梓莫撑着小脸不满地看着他:“可是,做兄长的怎么能这么不关心妹妹?” 夏侯洵搁了笔:“我的妹妹是什么秉性我心里最清楚,她素来争强好胜,这个时候,是最不希望让我看见的。” 梓莫甚是疑惑:“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夏侯洵尴尬笑笑:“待再过几天,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床走动了,我再去看她,这样可好?” 梓莫这回便信了,点点头:“嗯,也好。” 夏侯洵再次拿起笔,执了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着她的名字,每一笔落在他的心头,都是刻骨铭心,那刻骨铭心的两个字,不用看也知道,便是长歌。 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他的情伤,他伤了这几年,总希望自己痊愈,可痊愈的日子遥遥无期,他只有狠下心来,生生将其抹去。 他在自己心头用刀子剜下了一块肉,只等时间蔓延,新肉长出,他再亲手将刻骨铭心抒写,这一次,他很清楚,他要写的那两个字,是梓莫。 梓泽春草菲,是他一世好姻缘。 夏侯眉妩失去孩子半月之后,连沧海的捷报传来,他率领的一万精兵大败沧浪王的军队,如今已将沧浪国占领,而沧浪王的首级,早已被人用精致木盒装了,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据说,当日朝堂之上,崇华帝正于文武百官商议西北旱灾之事,便有传令官来报,连将军大战告捷,如今依然班师回朝,现已派了人当先回来将这个消息禀报崇华帝。 崇华帝大喜,当即宣信使上殿,文武百官回头举目而望,却听得哒哒马蹄声传来,一疲惫瘦马拖着一士兵急急冲来,在大殿之外停下,脚步踉跄跑入殿中,好不容易到了玉阶之下,忽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看样子,已没了力气。 旁边早有公公上前扶住了他,他将怀中紧紧抱着的一个木盒举过头顶:“皇上,这,这是沧浪王的首级,请您过目。” 魏公公走下玉阶,刚从他手中接过木盒,信使两眼一闭,竟是晕了过去,看那风尘仆仆的模样,想来应是累的了。 魏公公在玉阶前将木盒缓缓打开,呈给了崇华帝,崇华帝只瞄了一眼,便摆了摆手,不愿再看:“朕最怕血腥,拿给众卿家看看即可。” 魏公公依言拖着木盒一一走过文武百官的面前,百官看到精致木盒中怒目圆睁的沧浪王鲜血淋淋的头颅,纷纷摇头叹息,至于那些弱不禁风的文官,则是甫一看见便闭了眼睛,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阵作呕。 沧浪王的头颅经过秦牧眠身边,秦牧眠用帕子捂住了口鼻,魏公公却是刻意在秦牧眠身边多停留了些时间,直到秦牧眠已咳嗽出声,这才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走向下一位官员。 朝堂之上,唯一胆大的,便是穆天凰了,他对着沧浪王的头颅目不斜视,居然还在魏公公要离开的时候又拉他回来多看了两眼,方道:“看来老天爷也是要沧浪王死的,毒死不成便被杀死,总之如何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所以说天命难违,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了亏心事的人,还是趁早回头是岸吧!” 他这话说得莫名,众人听得也是一阵莫名,唯有几个人不动声色,秦牧眠自是不必说,苏离听了穆天凰一席话,在心中偷笑,目光直直看向崇华帝,崇华帝则是眉头紧锁,不满地看了穆天凰一眼,眼中寒光四起。端王爷似是不经意地,也瞟了瞟崇华帝,而站在一旁手捧木盒的魏公公虽是低着头,可眼中的厌恶却是分明,不过还好,无人瞧见。 于是,一干人等各自心怀鬼胎,坦荡的自是坦荡,最不坦荡的,如今高高在上,是九五之尊,杀人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情,如今看崇华帝的脸色,甚是不好看,倘若随意寻个借口惩治穆天凰,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想到这里,满朝文武百官都暗自替穆天凰抹了抹汗。 终于,崇华帝悠悠开了口:“素荒王这话说得有些道理,诸位爱卿都仔细想想,在其位谋其职,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 众大臣都有些惊诧,忙点头称是,便听崇华帝又道:“素荒王见识不凡,想来从前的浪荡之举都是装出来的,不如从今往后多往我的宸曜宫走动走动,也好让我看看你对治理国家有什么远见卓识。”说完,他想了想,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日吧,下了朝后素荒王留下,你我君臣二人好好聊聊。” 众大臣均额冒冷汗,穆天凰却洒脱一笑:“臣遵旨。” 这段风波便在此权且褪去,沧浪王的头颅在文武百官间展示了一圈后,木盒的盖子复又盖上,魏公公正想问崇华帝该怎么处理,崇华帝已道:“沧浪叛变,实乃对我大瀛江山不敬,他这颗头颅就挂在城门上示众吧,不到七七四十九日不得取下,我要让他睁眼看看大瀛的疆土,让他向大瀛的列祖列宗赔罪!” 说完,他便由魏公公搀扶着,自回了宸曜宫去。 众大臣私语者,作鸟兽散,大殿上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秦牧眠与苏离、穆天凰三人,苏离看着穆天凰欲言又止,穆天凰却毫不在意,大步流星跟着崇华帝回了宸曜宫。苏离和秦牧眠对视了一眼,结伴离去。 “你觉得崇华帝现下会除了他吗?”问话的是苏离。 秦牧眠沉思片刻,摇头道:“现下还不会,毕竟素荒王自幼便不羁惯了,说得离谱的话比这还多,句句都惹上大不敬之罪,也未见崇华帝怎么样他。何况今日他说的话并未有什么不妥,亦没有指名道姓,崇华帝若因此治了他的罪,倒让天下人嚼他的舌根。再者,素荒虽兵马数量与沧浪相当,但是个个是精兵,因此实力要比沧浪大上三倍不止,再加上素荒的地势,崇华帝要拿下它,不是易事,若无十足把握,崇华帝不会轻举妄动。” 苏离仍有些担忧:“怕就怕崇华帝怀恨在心,故意制造一场意外,让天凰死于意外,便将这害人的罪证洗得干干净净。” “这倒无妨。”秦牧眠笑笑:“宫中自有人保护他,更何况天凰武功本就不差,于重围中逃出皇宫的本事还是有的,到时候,你我派人在宫外接应他便好。” 苏离惊讶地看着秦牧眠:“你竟都已经安排好了?” 秦牧眠随意看了看四周:“我不过是未雨绸缪,你自幼在宫中住着,要安插人在宫中,比我还要容易,不是么?” 苏离的惊讶顿时消匿,低头笑道:“我做的事情,一点也瞒不住你。” 秦牧眠很是客气:“我不过是猜测而已,你既想为先皇报仇,自然是要在宫中安插些自己的人手才方便些,只是我猜不到那人是谁。” 苏离这才放下心来:“连你也猜不到,别人自然更猜不到,如此这人才会安全。他是我手中最后的筹码,我自然不能让他出任何一点意外。” “安全?”秦牧眠无奈笑笑:“这不过是你以为的事情,一入宫门深四海,安全二字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苏离认认真真看着他:“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长歌,长歌在天有灵,会感谢你,我也会感谢你。” 苏离抬头看着甚是阴沉的天:“早知如此,那一晚花灯会我便应将她带走,找个世外桃源将她安顿下来,等这一场浩劫结束,便随她去看日落,看云起,看山岚,看海潮,让她忘记仇恨,让她自由。” 他说完,又兀自笑笑:“我也是痴心妄想,有你在,他怎么可能随我走呢?罢了,你不是要回府吗?我随你一同去探望探望王妃吧,才听说她受了伤,现下又小产,身子一定虚弱,我这里恰好有西域进贡的补品,不若就今日送去给她。” 秦牧眠眼神一沉:“多谢,只是眉儿如今只是昏睡,怕是无法待客,我会将你的心意转达。” 苏离见他拒绝,便作罢,二人各自乘了马车回了府去。 当日,沧浪王仍带血的头颅便挂于城门之上,城中百姓远远便能看见一颗鲜血淋淋的头颅,头颅上一双圆睁的双目,在定定注视着他们。说来也奇怪,不论站在何处,总能感觉到那两道愤怒的目光,直直射在他们身上,好像这颗头颅怀揣着浓浓怨气,无处报复,只能发泄在他们这群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上。不出三天,城中百姓便人心惶惶,夜里做噩梦的不在少数,婴儿啼哭不止,京城中如同乌云盖顶,山雨欲摧,每个人都活得很是压抑。 第64章魏公公的阴谋 自大瀛开朝以来,这已是第二次有头颅高悬,先后不过十来年光景,第一次,悬的是个忠臣,第二次,悬的是个逆贼,悬来悬去,不过悬的是个明争暗斗,成王败寇。 穆天凰与崇华帝在宸曜宫中谈了许久,身旁侍奉的,只魏公公一人,是以除了他们自己,便只有魏公公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了。 看门的太监和在门口立着侍候的婢女们只知道当穆天凰再次走出宸曜宫时,面带笑容,想来应与崇华帝相谈甚欢。 只是那一日,魏公公却在服侍崇华帝就寝后悄悄出了寝殿,来至监栏院桂公公住处,恰遇上提了食盒的绿衣。魏公公眼中精光流转,尖着嗓子道:“这不是静夜宫的绿衣姑娘么,这么晚了,来监栏院做什么?” 他正说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桂公公抚着魏公公进了屋:“是孩儿每到这时便会觉得肚饿,绿衣姑娘手艺好,便让她做些点心来挡挡饥。” 魏公公在椅子上坐定,瞟了一眼绿衣:“绿衣姑娘在夜贵妃身边侍候也有些日子了,我看是个伶俐丫头,呆在宫中做宫女,倒是可惜了些。” 绿衣听了,淡笑不语,桂公公趁机道:“干爹,绿衣也不想一辈子老死宫中的。” 魏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对绿衣上心。“桂公公嘿嘿一笑:“我这还不是为了干爹。” 魏公公哼了一声:“若是如此,眼下倒有一件事让她去做。” “干爹说的是……”桂公公表情也有些疑惑。 魏公公突然间笑得有些阴冷:“不过是件小事情,想来应难不倒绿衣。” 他笑得狰狞,在这间昏暗的屋子中显得异常可怖。桂公公似是会意,也瞅着绿衣一脸坏笑,目光中闪烁着暧昧的光亮,绿衣身上鸡皮疙瘩骤起,悄悄往一旁挪了挪,岂料桂公公的手却比她更快,已然在桌下扯住了她的衣袖,手指隔着薄薄的衣衫在她腕上来回摩挲着。 绿衣心中立刻升腾起一股厌恶,可一看魏公公的眼神,瞬间将所有不满敛去,只低了头,一副顺从的模样。 魏公公看看绿衣,再看看桂公公,很是满意:“绿衣,过两日我自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在此之间,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好,明白了吗?” 绿衣点点头:“绿衣明白了。” 她心中掠过一丝欣喜,如此看来,魏公公对她的戒备应该已经解除,接下来,便是想办法让他们宦官内部土崩瓦解的时候了。 连沧海凯旋归来的那一日,崇华帝一大早便亲自上了城门迎接,京城里的百姓十里长街夹道欢迎,远远便看见远处一团黑云气势汹汹浩浩荡荡而来,似有席卷万物之势。旌旗猎猎,“瀛”字在烈日下光辉夺目,当先那一人,一身银白铠甲,白马似雪,凌厉如雷霆万钧,气势如虹。他带领着一万大军完好无损,凯旋而归,让众人不禁为他的英姿而倾倒。 连沧海远望着城门,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搜寻着,却终没有找到他相见的那个人。他想想,便又觉得自己真傻,那人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宫女不得擅自离宫,这是规矩,更何况,她是夜贵妃身边的宫女。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城墙上立着的崇华帝,及雍容华贵的夜贵妃身边那一身青衣,连沧海愣住,有些不可置信,抓着缰绳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她来了,她竟然来了,于城墙之上遥遥望着他,迎接他的凯旋。 他扬鞭,白马荡开了蹄,快如闪电,直朝城墙之上那住在她心中的姑娘而去。 连沧海凯旋归来的当日,崇华帝设宴为他接风,依然是在福寿殿,莺歌燕舞,喜乐融融。 崇华帝一番怡然,诸侯们却食不知味,沧浪已亡,下一个会轮到谁,他们心里都没有谱,是按兵不动还是破釜沉舟,他们在心中思忖,到头来总该有个计量。 连沧海最不喜歌舞之事,只恹恹地看,不时需要分神应酬来道喜的官员,宴酣正半,他已被灌得有了几分醉意,实在苦于支撑,便借口说要更衣,躲到了御花园里去。 长夜微凉,他一个人来到揽香亭,凉风习习,吹得头脑有了几分清醒。这处地势高些,可以越过重重花影看到不远处的泠子湖,借着月光,假山堆砌处有一抹纤柔身影,湖水绿的衣衫,仰头看着天上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她! 连沧海激动着,几步跳下揽香亭,穿过繁花而去,直至走至那女子身旁,才放轻了脚步。她托腮仰望苍穹的模样真是美丽,连沧海不想将这分美好打破。 尽管他如此小心翼翼,那女子仍是听到了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他,浅浅一笑,点头致意:“连将军,好久不见。” 连沧海在她身旁坐下,笑容灿烂:“是啊,好久不见,你答应我的事情,可有办到?” 绿衣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你看,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便好。”连沧海心中仿佛有块巨石落了地:“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做什么?” “连将军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连沧海失笑:“真话何讲?假话又何讲?” “假话是,绿衣看今晚月色甚好,便来御花园赏月,也不辜负了如此美景。” 连沧海抬头看向那一轮明月,已是圆满,借这吉日,地上的人,如今也团圆了。 “那真话呢?”连沧海问。 “真话……”绿衣有些吞吞吐吐:“我听闻皇上在福寿殿为将军接风,是以,是以……” “是以专程来御花园中等着,想见我一面,对吗?” “只是想当面恭喜将军。” 连沧海觉得,月色之下,绿衣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红晕,他心中认为,那是她在害羞。 “直呼我名字便好,将军这个称呼,我极不喜欢。”连沧海道。 绿衣噗嗤一笑:“这世上,谁人不爱美名,将军倒是特例。”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站得越高,摔得便越痛些,所以我极不爱这些虚假的名号。若此生有幸,做个山野匹夫也是好的。”连沧海看着绿衣,目光意味深长。 绿衣扭头看着泠子湖的粼粼波光,想了想,道:“直呼将军名姓着实不太礼貌,不如我叫你连大哥可好?” 连沧海点头:“倒是极好。” 绿衣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至了连沧海面前:“绿衣幼年时常听家中老人说,若随身佩戴手抄佛经,佛祖便会于茫茫人海中看到,加持几许。想到连大哥时常征战在外,身处危险之中,绿衣便抄写了一卷经文,放在这锦囊之中,连大哥随身带着,也能得到护佑。” 连沧海珍而重之,心中感动非常:“这便是你今夜在这里等我的原因?” “正是。”绿衣不好意思,脸上又红了红:“不过举手之劳。” 连沧海自是欣喜:“难为你了。” 身后花丛簌簌作响,想来应是起了风,他二人都不甚在意,可绿衣的余光却在黑暗中瞟了瞟,眼中有一丝捉摸不定。 “连大哥,这是绿衣用心抄写的,你闲时,一定要看看。” 连沧海将锦囊藏于胸口衣襟中,点头答应:“好,我一定会看。” 绿衣站起身来:“这月二十,是绿衣的生辰,连大哥可否陪绿衣一起过?” “这月二十……便是五日之后?”连沧海道:“沧海一定来陪绿衣姑娘度过生辰。” “如此,五日之后子时,绿衣便在此处等着连大哥了。”绿衣笑着颔首:“连大哥出来时候已不短,该回去了,皇上还等着你呢。” 连沧海这才想起福寿殿还有宴饮正等着他,他无奈摇头,赶忙奔赴回那令他厌恶的阿谀奉承中。 疾走几步回头,月华之下仍站立着那女子,复又坐回泠子湖盼,托腮,望着头顶一轮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沧海笑笑,去得远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便是绿衣此时想到的,月儿明,风儿清,不知花绍如今在做着什么,可曾注意到头顶苍穹上这一轮圆满? 绿衣想想,又觉得自己傻,花绍怎么会注意到这些呢?不过是些女儿家的情长,花绍从不矫情,此时此刻,他当是在千媚楼中,与合欢姑娘一起,共度良宵。 水月,镜花,花绍分不清真假。 亦或是,不愿分清真假。 身后花丛中簌簌声又起,绿衣头也不回,便冲黑暗中道:“桂公公。” 一阵桂花油的香气飘来,再回头时,先前连沧海所坐的地方,已经坐着了桂公公。 “看来连将军果真对你感兴趣,是么,绿衣?”他的声音尖细而微弱,似阴风。 “连将军为人正直,想从他手中拿到令牌,恐怕不易。”绿衣恭敬道。 “知道么,在义父眼中,没有易或不易,只有成或不成。成,便是荣华,不成,便是命绝,你当知后果。” “绿衣知道,定当竭尽全力。” “若我看得没错,连沧海很喜欢你。”桂公公说着,抬手滑过绿衣的面颊,他的指甲久未修剪,划上去,有疼痛触感。 绿衣脸上已泛起了几道红痕。 “义父只给了你半月时间,你必须尽快拿到令牌,否则,义父若不高兴了,就连我也帮不了你,你明白吗?” “绿衣明白。” 桂公公喉头发出一声轻笑,探过头去在绿衣颈边嗅着:“你今日换了胭脂?” 绿衣忍住心头的恶心,答道:“连将军曾说喜欢这味道,今日来见他,便换了。” “这味道我极不喜欢,明日再换回去,我送你的胭脂可是极品,多少娘娘想要都要不来呢。” “绿衣知道了。” 桂公公嘿嘿一笑,手上便要进一步动作,绿衣慌忙站起身,向他拜道:“绿衣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若再不回去,娘娘该起疑了。” 桂公公的笑容僵了僵,声音便冷:“娘娘……若惹得我不开心,便是娘娘也不会有好下场。” 绿衣心头一惊,却见他面色忽又缓和下来,语声重又变得飘忽:“如此,你便先回吧,若有事情我会再来找你。” 第65章她竟然要杀我 绿衣恭敬颔首,迫不及待转身离去。步子越走越快,却仍是抵挡不住心中的毛骨悚然和一阵接一阵的恶心。 桂公公,这深宫中监栏院里常年独居的小太监,一颗心简直已生长得病态,不知有多少人被这病态折磨得命丧,成了皇宫里夜夜游荡的一抹冤魂。 连沧海很晚才回到将军府,头一件事,便是将绿衣送给他的锦囊拿出,细细端详。 锦囊是湖水绿色,同绿衣常穿的衣服颜色相同,上面用各色丝线绣了吉祥如意纹,看那精巧程度,想来应是花费了不少功夫,连沧海心中不由感觉到一阵温暖。 锦囊中的经卷不大,是用蝇头小楷抄写的,看时需要费些眼力。连沧海将烛火挑得明了些,趁着夜色一点一点读了下去。 不过是普通的心经,饶是他不信佛,如今也耐着性子读得仔细,不过才读了两页,经文的句子忽然变得不通起来,他心中疑惑,看了几遍,仍是不通,他便觉奇怪,绿衣用心准备的东西,按理说应不会出错才对。 他将经文拿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反复念诵了多遍,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从章法开始不通的那一句起,取第一字,第二句,取第二字,依次念下去,句子便通畅了,通畅了的句子,像他传递着的,是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讯息。 连沧海盯着经卷良久,眉头紧皱,烛火闪烁不定,映着他的侧脸,线条明晰,刚毅正直。 他抬手,似是漫不经心,经卷触碰到火苗,瞬间点燃,他松手,燃着火的经卷飘落在地,苟延残喘了一阵,终化为灰烬。 他办事向来如此,从不落下为人口实的把柄,这是先皇君邻天教给他的。 他将香囊重又收入怀中,放在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沉思片刻,取过披风围了起来,向门外候着的小厮吩咐:“来人,备马。” 小厮诧异,如此夜深,将军要骑马去往何处?但见连沧海走出,面容严肃,想来是有急事,也不敢多问,忙跑去马厩牵了马出来,扶连沧海上去。 “将军,可让小的跟着?”小厮仍不忘这样问一句,恐连沧海身边无人侍候。 “不必了,若有人找我,便说我睡下了。”连沧海一拉缰绳,马儿风驰电掣般荡蹄离去。 小厮摇摇头,阖上了将军府的后门。 夜风在耳边呼啸,连沧海享受着与风齐肩的速度,向着京城中一处僻静而又不起眼的地方而去。 没人知道,那里是天机阁别苑所在。 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晚宴结束,秦牧眠乘了马车回府,方走至半路,一名影卫忽然闪身入了车中。 “公子。”他半跪于地,恭敬道。 “可是别苑有了事情?”秦牧眠不慌不忙问。 影卫将一张名帖递了过来:“端王爷邀您今夜去他府上小叙。” 秦牧眠接过名帖,影卫便迅速离去,前后不过片刻功夫。 秦牧眠看也没看一眼名帖,伸手将脸上人皮面具扯下,扔在了一旁:“不回府了,去端亲王府。” 车夫听了,立刻改了方向,马车向端亲王府驶去。 秦牧眠自后门进入,小厮早知他要来,径直将他带到了端亲王的书房,夏侯洵亦在那里,见到秦牧眠进来,语气不无讽刺:“要想见上秦公子一面可真是难得,难不成是另寻了新欢,忘记了故人?” 秦牧眠毫不在意,坦然道:“锦灰山庄本就不关心朝堂之事,如今局势对王爷和太子爷并无不利,秦某自然没有露面的必要。” “不关心?”夏侯洵冷笑道:“锦灰山庄早已找到了百里长歌,为何先前秦公子一直有所隐瞒?秦公子如此不够坦诚,你我还有合作的必要么?” “太子。”一直沉默的端亲王终于开了口:“秦公子如此做想来是有他的缘由,你不妨听听。” “还是端亲王的话让人中意。”秦牧眠道:“百里相国对锦灰山庄有恩,曾答应相国誓死保护百里长歌安全。十年前那场大火,锦灰山庄遵守承诺,将百里长歌救出,送至万佛寺,一切都是谨遵相国遗言。锦灰山庄本就信奉‘义’之一字,自是不会将百里长歌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更何况,她本不知道玉玺的确切下落。可是她竟要杀我!”夏侯洵道:“这你怎么解释?” “秦某无需解释,十年里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锦灰山庄只看顾百里长歌的安全,其他的与锦灰山庄无关。” “倒是个合理的解释。”端亲王道:“皇兄把宸曜宫翻了个遍都没有寻到玉玺的下落,如今百里长歌一死,玉玺怕是永远也寻不到了吧?” 秦牧眠看了一眼夏侯洵:“太子爷本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奈何事与愿违,秦某着实为太子爷遗憾。” 夏侯洵眼中立刻腾起两道怒火,端亲王对他摇了摇头,冲秦牧眠笑道:“今日找秦公子前来,是有一事。” “哦?是何事?” “沧浪王之事想必秦公子也已听说,如今他的头颅悬在城墙之上,着实令人胆寒。皇兄如今已准备挑起个事由将诸侯国一一铲除,眼下当务之急,是拉拢诸侯国势力,若慢上一步,皇兄将城池一一攻下,便是以我和太子爷手中的兵力,也无法与之抗衡了。” “王爷是想让秦某到各国去游说?” 端亲王满意点头:“正是。” “这世上有野心的,不止一人,何况诸侯?王爷莫要将他们轻看了。” “我相信再大的野心,也能被秦公子说服了。” 秦牧眠笑了:“王爷倒真是对秦某有信心。” “秦公子可以这么理解,不过端某却认为,这是坦诚。” 秦牧眠没理会他话中另有所指,问:“这头一个,王爷心中可有人选?” “东儒王萧胡女。” “萧胡女?”秦牧眠有些微诧异:“大瀛头一个女诸侯王,守着西北极寒贫瘠之地,曾扬言此生绝不入京,王爷竟想头一个争取她的支持?” “前几日萧胡女上了一道奏折给皇兄,直指皇兄将沧浪王的头颅悬挂城门之上的行为惨绝人寰,让民心大寒,言语之犀利,令皇兄大怒。这件事梗在他心中多日,将宫中有关东儒国历年上缴税赋的情况拿来查看,想来是在寻思着如何灭了这不起眼的小国。” “竟有这等事情?”秦牧眠道:“如此说来,争取东儒国的势力,倒还便宜些。” “不知秦公子准备怎么做?”夏侯洵忽然问。 “这个便不劳太子爷费心了,秦某心中自有主张。” “萧胡女可是全大瀛出了名的铁娘子,更何况她身上有先皇的御旨,准她在大瀛先斩后奏。人人都知萧胡女脾气古怪,秦公子想要让她低头,怕是有些难办。” “何必要让她低头?各人有各人的骄傲,让人为自己所用,不是让他低三下四这么简单,是让他既能维持着自己的骄傲又能对你心悦诚服。皆大欢喜的结局才是最好,太子爷想要登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秦牧眠说的句句在理,端亲王点头赞同:“的确,洵儿,莫要因为你是太子便觉得自己无人能及。需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谦恭才是身为一个帝王的气度。” 这是端亲王第一次毫不避讳,在秦牧眠面前称夏侯洵为洵儿,可见端亲王已对秦牧眠卸下了心防。 饶是夏侯洵心中不服,当着端亲王的面也不好发作,点头应付:“皇伯父说的是,洵儿记住了。” 秦牧眠一笑置之,起身告辞。 待他走了,夏侯洵终于忍不住,将手中茶杯摔在了地上:“爹爹何苦放低自己的身份?他不过是一介草民,却敢如此张狂,我只一句话便可让他人头分家,没来由卑躬屈膝。” “这不是卑躬屈膝,是笼络人心。”端亲王道:“秦牧眠可不是一般草民,他有惊世之才,能助你一臂之力,要想将他留在身边,只能以心换心,你可懂得?” “依孩儿看,将他留在身边不过是养虎为患。天下人皆有野心,我不信他秦牧眠就没有做皇帝的念想,否则怎会在十年前就捷足先登,找到了长歌,将她藏在世人万万想不到的地方,让你我为寻找玉玺费尽了周章却一无所获。他不会甘于做平头百姓,我有这个预感。” “为父知道你因为长歌的事情迁怒于他,人死不能复生,若囿于儿女私情,会误了你我的大事。” “爹爹不明白,孩儿此生就爱过长歌一个女子,早知她的心在秦牧眠那里,孩儿绝不会爱上她,绝不。” 端亲王叹息:“爹怎么不明白,当初爹就是这样爱上了你娘,在夏侯仪抛弃她的时候,爹以为终能得到你娘的心,不想她临死时仍是心心念念那个害了她的男人,至死不忘。这样的伤痛,爹也承受过,如何会不明白。” 夏侯洵听了,想到他早已离去的娘,再也说不出话来。 “用不了多久了,待诸侯国的势力都为你我所用,便要夏侯仪为他昔日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端亲王语声凿凿,带着忿恨。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听闻你最近带了一名女子入宫,可有此事?” “是。不过是让她在景渊宫中做了名宫女。”夏侯洵承认。 “可有派人查清楚她的身份?”夏侯洵有些不放心。 “孩儿在街市上遇见她,不过是一小小乞丐,无父无母,连家都没有,又有何身份?孩儿见她身世可怜,加之聪明伶俐,是个有眼色的,便带回了宫去。” 夏侯洵特意将对梓莫的喜爱隐瞒了起来,自失去了长歌,他心中便一直惧怕,怕但凡是自己喜爱的女子,终有一天会似长歌那般离他而去。他是太子,自然有人时时紧盯,被他爱上的女子,终逃不过一个悲惨的命运。因此,即便是对自己的生身父亲,他也必须隐瞒。 “那便好。”端亲王点头道:“不过仍需小心,你身份特殊,万万不得大意。” 第66章王妃被采花贼掳走 “孩儿记住了。”夏侯洵答应着,辞别了端亲王,连夜回了宫去。 秦牧眠方回到黎王府门口,便觉不对。已是深夜,王府大门却敞开着,虽有石屏风阻挡,但仍能看到院中透出火光,想来是出了事情。 把门的小厮正着急着四处张望,见秦牧眠回来,忙上前禀报:“王爷,了不得了,府中遭了贼了。” “遭贼?” 秦牧眠眉头皱紧,他黎国王爷的府邸,也有人敢偷的么?更何况王府四处都有影卫暗中守着,这窃贼是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影卫的眼皮子底下闯入,想来不是善类。 秦牧眠边进门边问:“府中可有东西丢失?” “正在清点,暂时还没有发现。” 没有东西丢失?秦牧眠心中愈发诧异了。 “是何人发现府中有窃贼的?” “是……秋水阁的瑾儿。” “瑾儿?”秦牧眠脚步顿住:“除她之外,可还有人见到窃贼的踪迹?” “似乎无人了。”小厮想了想,忙又道:“竹吟公子好像也曾看到,已追去了,现下还未曾回来。” 秦牧眠这才真正信了,想来府中确是遭了贼,倒是好大的胆子,偷东西偷到他秦牧眠头上来了,若让他查出幕后主使是谁,他定饶不了这人。 “花绍呢,现下在何处?”秦牧眠又问。 他这么一问,小厮方才想起花绍之前的吩咐:“回公子,花少爷现下在秋水阁,他还嘱托小的,说是待公子回来后让您去秋水阁一趟,据他说,有了不得的大事。” “了不得的大事……”秦牧眠失笑:“小题大做。” 虽嘴上这么说,他仍是摇着头,向秋水阁走去。 秋水阁中窗上映着一修长身影,正低头沉思,那模样,极尽风姿。 不知为何,即便烛火再黯淡,秋水阁中总有暖意,便像此时,见到灯光穿窗透出,秦牧眠竟觉得,像是回家了。 笑话,他原本就是在自己府上,生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来,真是无趣。 瑾儿见秦牧眠过来,忙冲他行礼,看她脸上神色慌张,有些不太对劲。 秦牧眠四下里看看,没有见到夏侯眉妩,便觉奇怪:“王妃呢,她身子未好,怎生不在房中好好呆着?” 瑾儿面色惨白如纸,连连摇头,花绍阴阳怪气的声音倒从窗边飘来:“王府几十年来没有遭过贼,一遭便是个采花贼,你那娇贵的王妃被人掳了去,现下不知所踪。” “怎么可能,王府各处留有影卫把守,夏侯眉妩怎会轻易被掳了去?”虽是花绍亲口所说,可秦牧眠仍是有些不信,他调教了多年的影卫,从来不会出此纰漏。 “我已细细盘查过了,今日当值的影卫都说王府平静得很,莫说是人了,就连一只鸟儿都没有飞进来过,如此看来,此人的武功不容小觑。”花绍磨了磨手掌,精神异常振奋:“只是可惜这人没有被我遇上,我可是有好久没有活动活动筋骨了,若与他切磋切磋,想来应会有趣得很。” 秦牧眠瞪了他一眼:“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夏侯眉妩找回来,倘若崇华帝知道他的宝贝公主失踪了,定会扒了我的皮。” 花绍拍手笑道:“阿眠你是只狐狸,倘若被扒了皮,一定有趣,我倒真想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他话音未落,秦牧眠的手已朝他喉头穴道点来,花绍懒懒向一旁避过,咋舌道:“哎呦,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你怎生如此不解风情,也难怪采花贼会采到你的头上来。” 见秦牧眠脸色铁青,花绍忙敛了玩笑神态,正色道:“我方才已经派竹吟和影卫出去寻了,最晚不过天明,应会有个结果。” 秦牧眠瞟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瑾儿,问:“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府中出了贼的?” 瑾儿点了点头。 “管家说府中并未丢失什么贵重物品,你怎知他就是贼呢?” 瑾儿慌忙向他做着手势,见秦牧眠一脸疑惑,忙走到书桌前写了几个字,递了过来。 “你说,他偷了眉妩的东西,是什么?”秦牧眠问。 “兰花。”瑾儿在纸上写道:“是夫人为王爷从兰芷堂求来的兰花。” 秦牧眠当下愣住。 花绍笑了一笑,走过来拍了拍秦牧眠的肩膀:“阿眠,依我看来,这小公主对你一片痴心,只是可惜了,她是崇华帝的女儿,否则你二人这一段风流孽缘,我倒是很看好的。” 他说完,打了个呵欠,施施然走了。 剩秦牧眠一人呆呆站在原地,握着宣纸的手僵了僵,不知该摆在哪里才好了。 这边黎王府人心惶惶,那边苏王府却一片和乐融融。苏离着王府婢女将床多垫了几层,直到确定它已足够柔软了,这才将怀中的夏侯眉妩放到了床上,仔细盖好了被子。 夏侯眉妩眼睛上仍蒙着绢纱,苏离看着,皱了皱眉,伸手想要将绢纱除去。 “别。”夏侯眉妩拦住他:“很难看,我怕吓着你。” 苏离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拨开:“你在我心中的模样从来不曾变过。如今不过是受了些伤,便惧怕让我瞧见,实在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也着实对不起你我的交情。” 他这么一说,夏侯眉妩也不好阻拦,任由苏离将面上绢纱除去,露出早已没有了眼珠的双眼。 饶是心中做好了准备,苏离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极轻,没有被夏侯眉妩发现。 “很难看,是不是?”夏侯眉妩冲他微笑,笑容苦涩。 “会好的。”苏离轻轻抚摸着她的双眼:“我会替你寻回光明,你要放心。” “我出来不能太久。”夏侯眉妩道:“若被崇华帝或夏侯洵知道我不见了,会迁怒于阿眠。” “我自由分寸。”苏离安慰她:“七日之内,我定能将你眼睛治好,完璧归赵。” “那就好。”夏侯眉妩放下心来,手又不自觉抚摸上了自己的小腹,此时才又惊觉,孩子早已离她而去了。 她慌张地将手移开,有些不知所措。 自从没了孩子,她常常这样不知所措,人生忽然间没有了意义,让她觉得活着委实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这举动被苏离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涩,忍不住握住了她的双手,放回了被中:“你身子还很虚弱,该好好休息。在我这里的日子,什么都不要想,待眼睛回来,你会发觉,这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夏侯眉妩点点头,笑容灿烂。 苏离静静坐在床边守着,直到夏侯眉妩睡熟了,方才离开,吹熄烛火的那一刹那,他分明看见夏侯眉妩的眉头又皱紧在了一起,像是做了噩梦。 他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离开。 他那日去百澜宫中向皇太后请安,便从长孙瑢口中得知了长歌是被天机阁所救,如今以夏侯眉妩的身份活着,是为了保护玉玺,亦是为了扶持南宫牧眠即位。 南宫牧眠,便是江湖中传言甚为神秘的公子眠,他心中失笑,原来南宫牧眠自幼便以羸弱身子骗住了他们所有人,隐忍至此,心思缜密至此,他苏离自叹弗如。 长歌还活着,他心中自是欣喜,然而还未及他高兴几日,噩耗便接二连三传来,先是长歌为了秦牧眠失去双眼,而后挺身为秦牧眠挡去一剑,险些丧命,好不容易身子将好了,却又忽然间小产。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简直悲惨得毫无道理。 像是一切都冲着夏侯眉妩而来,件件事情,都要置她于死地。 更让他惊异的,是夏侯眉妩着贴身婢女送了一封信至他手上,信中仍是长歌的口吻,唤他兰陵,托他帮助南宫牧眠即位为王,那是长歌的心愿。 苏离苦笑着将这一封信看完,便知他再也没有得到长歌的可能了,今生今世,再无可能。 于是他便做了个决定,既然此生不能有长歌相伴,便是隐于她身旁,暗中照顾她也是好的,他此生将再不娶妻,心中那位置只为长歌一人而留。 于是,他派人翻遍了整个大瀛,终于将一位云游四海的故人寻回,因这世上只有他能治得好长歌的眼睛,还她光明。 那人来得很巧,恰是在连沧海凯旋归来,崇华帝在福寿殿设宴之时。苏离以身子不适告了假,趁秦牧眠去宫中赴宴之时,悄悄潜入黎王府,将长歌带了回来。 黎王府守卫着实森严,高手如云,皆隐在暗处。不过苏离不是等闲之辈,从前时常深夜出入百澜宫,行走于宫中,要避过宦官耳目,他尚且如出入无人之境,何况黎王府? 他本以为长歌会反抗,不想长歌竟顺从地随他回来了,且不问一句,想来是心伤得透彻,要避一避世,忘一忘情。 于是,苏离正大光明地将黎王的王妃拐回了自己府上,还顺带捞走了几盆兰芷堂的兰花。 采花贼,采花贼,反正已担了这名号,索性就坐实了,花要,人更要。 苏离来至王府中一处僻静房间,门外立着的小厮见他过来,忙作揖打千儿,他摆摆手让免了,问:“百草先生可睡下了?” 小厮正要回答,便听屋中传来如洪钟般的声音:“还未曾睡下,兰陵只管进来便是。” 兰陵看了小厮一眼,小厮识趣离开,他这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冲里面笑道:“百草先生怎生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房中坐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一身粗布长衫,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正就着烛火托着一本书闲看,见苏离进来,也未起身,指了指身边座椅,甚是随意道:“兰陵今夜兴致高涨,去做了回采花贼,我自然也不能闲着,要仔细想想该用何种方法替这朵花诊治才是正事。” 他这么一说,兰陵心中便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一次倒真是要麻烦百草先生了,兰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才想方设法将先生寻来,扰了先生的清闲,真是罪过。” 百草呵呵一笑:“以你我的交情,还谈什么罪过不罪过的,我听了甚是不喜欢。” 苏离便也不再说客套话,直接问:“不知先生此次准备用何种方法救治眉儿?” 第67章以眼换眼 百草想了想,道:“据你所说,百里姑娘的眼睛是被人挖去的,已无眼珠,先如今已过去了数月,若是寻常,恐怕无法医治。” 见苏离面色变了变,他忙宽慰道:“不过我百草只医不寻常之症状,百里姑娘的病虽棘手,却也并非无法可依,只是……” “只是什么?”苏离着急地问。 “只是若要医好她,需要一双活人的眼睛,这世上又有谁会愿意主动将自己的眼睛生生剜出呢?” 苏离笑了:“这世上,偏偏有那么些个人,白白有一双眼睛,却总做些瞎眼之事,你说这些人留着眼睛又有何用呢?百草先生放心,这事便交给我去办,三日之内,定能为你找到一双足够鲜活的眼睛来。” 一连几天,苏王府内弥漫着浓浓的药草香气。 因夏侯眉妩眼睛上的皮肉已然粘连,只能将其分开后才能实行换眼之术。现下可行的方法只有两个,要么一刀划开,是最简便快捷的法子,要么用药草浸泡,虽慢些,但疼痛亦会轻上许多。 想也没想,苏离便替夏侯眉妩选择了后者。 她受的痛已是够多了,便是身体之疼痛,苏离也希望她能少受些。 这几日,除却上朝,苏离几乎是片刻不离守在夏侯眉妩的身边,多半是陪她坐着,自己口若悬河,而夏侯眉妩只是静静地听,微笑,却不言语,同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只是,像是有着默契,他二人竟绝口不提与秦牧眠有关的事情,像是世间本没有这个人,像是夏侯眉妩原本就是他苏离的王妃。 便是这样,苏离已是知足。 秦牧眠将夏侯眉妩失踪的消息隐瞒得很好,除却黎王府的家丁,无人知晓。竹吟和派出去的影卫在京城中一连寻了几天,丝毫没有夏侯眉妩的下落,回去向秦牧眠回报了之后,又出城去寻找,至今未归。 这些,都是夏侯眉妩不愿知晓的。 夏侯眉妩的眼睛被药草浸泡了整整三日,眼皮终于分开,里面的空洞犹如虫蛀,甚恐怖。 百草细细检查了她的眼睛,终于点头:“黎王妃这眼睛想来应是有救。” 苏离长舒了一口气:“如此甚好,什么时候可以为她实行换眼之术?” “若材料准备得及时,明日便可。” 夏侯眉妩忽然抓住了苏离的衣袖,问向百草:“百草先生,不知眉妩的眼睛,该如何医治?” 百草看了苏离一眼,如实道:“以活人之眼,换之。” 夏侯眉妩颓然松开手来:“若是如此,这眼睛,我不医了。” 苏离将她松开的手重又握住:“难道你想一辈子就这样生活在黑暗之中么?” 夏侯眉妩笑笑,道:“黑暗又如何?我早已习惯了。我深知失去眼睛的痛苦,要让我为了一己私利,换另一人生生承受我曾承受的痛苦,我不愿。” 她说完,背过身朝向床里侧,再不看他们。 苏离摇了摇头,引着百草出去,悄声道:“明日还请百草先生按先前说好的,替黎王妃医眼。” “若黎王妃不配合,百草也是无可奈何啊。”百草叹道。 “百草先生放心,明日黎王妃一定会安安静静,绝不会做出过分之事,我保证。” 百草笑看着他:“兰陵,你对她倒是上心。只是作为朋友,我需要提醒你一句,她终归不会属于你,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你放心。”苏离道:“我心里有数。” 当夜,夏侯眉妩睡得很早,朦胧中觉得室内有脚步声响起,继而一阵异香扑鼻,很是淡雅,探着她的鼻息进入身体,朦胧间睡意更盛,她闷哼了一声,伸出软弱无力的手在床边抓了抓,恰抓住一角衣衫。 “歌儿,等你醒来,我会让你看见光明。”苏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侯眉妩终是敌不过沉沉睡意,陷入了深深的安眠。 夏侯眉妩房中的**香燃了一支又一支,始终没有断过。 第二日一早,百草便收拾了医具过来,各色刀具金针一字排开来放着,苏离看了看,微微皱了眉:“刀子不长眼睛,百草先生可要小心些。” 百草笑道:“如此瞻前顾后,着实不像兰陵的为人。情之一字,能化腐朽,能改人心。” 苏离被他打趣,干咳了两声,冲门外吩咐:“把他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小厮便绑着一人走了进来,白发须髯,赫然就是兰芷堂的掌柜兰老头儿。 兰老头儿看见苏离,白眼一翻,恶狠狠道:“这大瀛的世道越发不济了,光天化日之下能将人给掳了来,苏王爷胆量可真是大啊!” 苏离看也没看他一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当日将黎王妃一双眼睛剜去,今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兰老头儿冷哼一声,凛然道:“枉我自认为与苏王爷交情匪浅,不想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不杀你,也不剐你,我不过是向你讨回属于黎王妃的东西,东西回来了,你便可以回去。” “苏王爷既然说到欠债还钱,那么兰某也说道说道。当初黎王妃来我兰芷堂为她夫君求兰花儿,我本不愿卖,奈何她苦苦央求,我便让她用一双眼睛来换兰芷堂所有的兰花儿,她一口答应,我们这是公平买卖,有付有偿,公正得很呢。” 苏离不齿,挥手将他斩晕,扔在了百草面前:“百草先生,就请施术吧。” 百草在一旁的水盆里净了净手,挑了一把趁手的刀来,用火烤了,在兰老头儿眼上略划上几刀,一双眼珠已然被取下,鲜血顿时流了他满面。 饶是苏离这般见惯了血腥的王爷看了,亦觉不忍,想到夏侯眉妩当日亦是这样被兰老头儿活生生剜了眼出来,心中便觉一阵刺痛,若是当日他早到兰芷堂一步,夏侯眉妩的眼睛说不定就会保住了。 百草拈了金针,将眼珠细细缝入夏侯眉妩的眼中,着实耗费了些功夫,待到缝合,夏侯眉妩的双目也是鲜血淋漓,苏离不忍直视,转身走至了窗边,看着院中种着的翠竹,双拳紧紧地攥住,心却仍系着床上沉沉昏睡着的女子。 有撩动热水绞帕之声,想来是百草正将夏侯眉妩眼上的血水擦去。继而一阵浓烈的药香飘过,甚是刺鼻,苏离稍稍侧了头,问向百草:“百草先生,这是什么味道?” “此药名唤生肌膏,涂抹于伤口,能令人肌肤再生,只是味道太过刺鼻些。”百草不慌不忙,将无色的膏药涂抹在夏侯眉妩眼睛上,药膏立时便融进了皮肤中,原先红肿的眼眶也不显得那么可怖了。 苏离仍是皱着眉,问:“这膏药是用何物制的,怎生刺鼻如此?” 百草呵呵一笑:“不过是取些将死之人的肉来,和着几味药材制成的,经年日久存放,味道自然刺鼻些。” 苏离听了,心颤了颤,回身看去,百草已在盆中清理着手上血污,对他道:“眼睛算是换上了,若想全好,仍需过个十天半月,这期间不能见强光,眼上纱布亦不能去除,待到伤口完全长好了,眼中无刺痛之感时,黎王妃便可视物了。” 他用布擦了擦手,将一盒膏药递给了苏离:“这生肌膏有一月的量,切记要日日涂于伤口,一日不可疏忽。” 苏离接过,珍而重之放于怀中,向百草谢过,引了他回房休息。 回来时,炉中香已燃得所剩无几,苏离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兰老头儿,招呼了门口候着的两名小厮过来,吩咐道:“替他把伤口简单清理一下,上些药,关起来,我有话要问。” 小厮应着去了,满地血污被清理干净,苏离坐于夏侯眉妩床头,伸手抚摸着她覆着纱布的眼睛,用极轻的声音道;“所有你曾失去的,我要让他们加倍还你。” 夏侯眉妩的身子恰在此时轻颤了一下,醒了过来。 感觉到眼中的异样,她伸手,被苏离握住。 “我的眼睛……”她想问,但想想苏离的行事作风,便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做了。” “最多一个月,你便可以看见了,歌儿。”苏离道。 “用别人的命换来的眼睛,我不要也罢。”夏侯眉妩别过头去。 “我只不过是替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而已,这是兰老头儿欠你的,你不必介怀。” “你是说……兰芷堂的掌柜?” “是,他理应将眼睛还你。” 夏侯眉妩无奈笑笑:“当初是我自愿的,怨不得兰掌柜,如今又是一桩孽事,我的孩子在地下不知又会因此而枉受多少苦头。” 她无端想起失去的孩子,心里又是一阵伤感。 苏离想劝她,却听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和,想来是又睡着了,遂替她仔细掖好了被角,出了门去。 兰老头儿被小厮关在后院无人居住的小屋中,用绳绑了捆在柱子上,苏离进去时,他眼上的伤口已被处理好了,有些狰狞,他颤巍巍地循声扭头,声音冷淡:“苏离,你想要的都已得到,为何仍不放我回去?” “我还有些事情想要知道,兰老头儿,看在你我的交情的份儿上,你就乖乖告诉我吧,须知我最不喜欢的,便是用刑了。” 兰老头儿冷冷一笑:“你想知道是谁要害夏侯眉妩的?” 苏离点头:“知我者莫若兰老头儿也。”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做事真是荒唐,有人爱得甘愿抛弃一人,偏偏被爱之人却又不解风情,一心想要置其于死地。得不到的偏想得到,已拥有的却视如草芥,真真叫人唏嘘。你们过得真苦,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潇洒,可悲,可悲啊!” 苏离愣住:“你是说……” 兰老头儿笑笑,白胡子显得愈发苍凉:“该说的我都说了,放我回去吧,我家中还有眼神不好的妻子,命不久矣,我须得回去陪她。” 七日很快便过去,此时,京城中已四处布满了影卫,为的是尽快把夏侯眉妩找出来。 第七日,苏离正在将一碗银耳粥喂给夏侯眉妩吃,却听夏侯眉妩道:“兰陵,我该回家了。” 第68章王妃失踪 这是七日以来夏侯眉妩首次提及与秦牧眠有关的事情。 苏离将一勺粥送至夏侯眉妩的嘴边:“南宫牧眠在到处找你,你此时回去,想好该如何向他解释了吗?” 夏侯眉妩淡淡一笑:“解释什么,我为何失踪,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不会过问。” “你们……怎会变成这样。”苏离问:“你为何不告诉他你没有死。” 夏侯眉妩将递到嘴边的汤匙推开:“我不想说,也请你不要再问了。” “好,我不问了。”苏离将碗放在了一旁:“今晚我便送你回去。” 夏侯眉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苏离,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苏离问。 夏侯眉妩凑到了苏离耳边,将自己的请求说出。 苏离听着,疑惑抬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帮阿眠。”夏侯眉妩道:“他早一日继承皇位,我便早一日解脱,我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苏离心中一酸,握住了她的手:“好,我帮你。” 是夜,黎王府中,秦牧眠低头饮着茶,听着影卫逐一向他禀报,眉头越绞越浓。 直到最后一名影卫回报完毕,他方才从茶色中抬起头来:“按照你们的意思,王妃便是找不回来了?” 几名影卫互相看了看,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花绍缩在椅子里,看热闹般调侃:“全大瀛竟然还有你阿眠找不到的人,真真有趣。” 秦牧眠瞪了他一眼:“你何时才能不说风凉话?” 花绍悠然道:“我之所以还在说风凉话,是因为我相信,王妃现下一定过得好好的,说不定这几日她想家了便会回来了。” 影卫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秦牧眠摆了摆手,他们如蒙大赦,一个个争先恐后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了秦牧眠和花绍二人。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眉妩是自己走的?” “想来是有这个可能。”花绍道:“她堂堂一国公主,在你这里受了委屈,便是回娘家哭诉也是有可能的。” “不可能,她若是回去,崇华帝不可能没有动静。” “若崇华帝存心要看你的反应呢?”花绍问。 “倘若真是如此,便说明崇华帝已然开始怀疑我了。” 他这么一说,二人便都沉默了。 檀柘便是于此时走了进来,饶是他一向稳重,此时脸上也不免现出了慌张神色。 “檀柘,出什么事了?” “公子,王妃回来了,只是……”檀柘欲言又止:“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秦牧眠和花绍一听,当下随了檀柘去了秋水阁。秋水阁一如往常般冷清寂寥,只瑾儿进进出出忙碌,除此之外,屋中床边立着的,便是竹吟。 夏侯眉妩身上穿着素白的衣裳,此时血迹斑斑,她沉睡着,面如死灰。 “怎么回事?”秦牧眠看向竹吟。 “公子,我在皇宫口找到了王妃,那时她便已是这副模样了。” “皇宫门口……”秦牧眠一惊:“可有人看到?” “宫门口的侍卫皆有看到,本欲将王妃接回宫去,被我拦了下来,想来此时已禀告给了崇华帝。” “花绍……”秦牧眠道:“难道你现在还认为是眉妩自己跑回去的?” “也不是没有可能。”花绍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崇华帝此人,阴狠毒辣,便是使出一招苦肉计也是极有可能的。” “想来不会。”竹吟道:“我找到她时,她手中握了块腰牌,象牙木制,应是宦官的物什。” “那腰牌呢?”秦牧眠问。 “我去晚了一步,已被看守宫门的太监呈了上去。” “呈了上去?”花绍阴阳怪气道:“想来是呈给了那个不男不女的公公了罢?” 秦牧眠却忽然笑了:“如此便甚好,倒省却了些你我的功夫。” “你是说……挑拨离间?”花绍亦笑了。 “崇华帝一向对魏公公信任得很,此番正好让他二人生出嫌隙,狗咬狗这出戏,想来应是有趣。” “如今看来,这魏公公本是要在崇华帝面前参你对公主不敬,不过偷鸡不成蚀把米,恰被竹吟撞见,你道成了那得利的渔翁。”花绍道:“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过,王妃眼瞎着,是如何跑出来的?” 秦牧眠淡淡看了夏侯眉妩:“等她醒了一问便知,让竹吟去请太医吧,这件事情,闹得动静越大越好。” 竹吟领了命出去,如豆灯火中,花绍笑得越发妩媚。 黎王妃受伤晕倒在皇宫门口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南宫牧眠便向崇华帝参了一道奏折,言之凿凿,要将掳走夏侯眉妩的人找出,期间曾刻意道出夏侯眉妩被找到时手中握有表明宫中宦官身份的象牙制腰牌,崇华帝听了,勃然大怒,命昨夜在宫门当值的太监速速将腰牌呈上,魏公公站在一旁,一瞬不瞬注视着前方,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腰牌属于一个新入宫没有多久的小太监,崇华帝命宫中侍卫前去监栏院缉拿他时,却晚了一步,他已当先服毒自尽,再无可查。 崇华帝一道谕旨颁下,将皇宫上下所有太监宫婢的身份重新盘查,而魏公公这边,自然遭到了冷眼相待。 太医替夏侯眉妩诊了伤,自然发现了她眼睛的异常,仔细查看了,见眼内只是红肿,倒并无其他,便将诊治结果一并告诉给了秦牧眠,秦牧眠听了,自是疑惑。 黎王妃被人掳走之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宫中人人自危,秦牧眠却好整以暇地坐在秋水阁中品茶,手中握着一卷书,闲闲翻看。 夏侯眉妩其实早已醒来,只是不愿面对,如今她与秦牧眠之间已再无羁绊,即便离得如此近,心亦如此远。 秦牧眠眼未离开书,口中却道:“可是醒了?” 夏侯眉妩无法再装睡,便睁开了眼睛,因蒙着绢纱,眼前只有微弱白光,几抹清淡轮廓在眼前浮现着,便是她眼睛已可看见的迹象。 “我竟不知你失踪这几日是医眼去了,何方医圣医术如此高超,能将你已失去了眼睛再造呢?” 夏侯眉妩道:“便是说了你也不识,世外高人总不愿让人记挂,何不遵循他意,留个清净。” 秦牧眠闲闲翻了一页书:“倒也是,他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眼睛医好了,也是喜事一桩。倒是难为你了,眉儿,医眼之时还不忘为我筹谋。” “夫妻本是同林鸟,王爷如今对我说这话,实在客气。” “相敬如宾方是夫妻相处之道,眉儿,看来以后我当对你刮目相看了。” 秦牧眠说着,放下了书卷,抬手轻轻拂过夏侯眉妩的唇瓣:“你这么做,是想让我多分一些眷顾给你?” 夏侯眉妩别过头去,不言语。 “夏侯家的人果真也是需要爱的吗?”秦牧眠像是自言自语:“你既在福寿殿的筵席上与我仅一面之缘,便求了崇华帝想要嫁我,你究竟是因何而爱着我呢,眉儿?” 夏侯眉妩心中亦是惊奇,原来这小公主早就对秦牧眠芳心暗许,一面之缘,多么奋不顾身。 夏侯眉妩不屑地昂起了下巴。 秦牧眠愣住,因她这样子,像极了长歌。 “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秦牧眠弯身,吻上了她的唇。 夏侯眉妩惊悸,明知秦牧眠此番举动有几分虚情,几分假意,却还忍不住回应他,手无力地举起,拽住秦牧眠的一角衣袖,紧紧的,不敢再移动分毫。 自此,秦牧眠便夜夜宿于秋水阁中。 百草不愧妙手回春,夏侯眉妩的眼睛好得很快,因着他那罕世膏药,不到一月,夏侯眉妩眼上的绢纱,便可除了。 甫一睁开眼睛,光线刺眼得令她炫目,她又急急闭上,镇定了片刻,复又睁开眼来,此时便比先前适应了许多。将房中景象逐一看去,一切似乎都如经历了重生,变得崭新,她终于觉得,人这一辈子,可以听不见,可以说不出,惟独看不见,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她异常欣喜地看着门外花藤,如今开得甚好,阳光洒下一地金光,金光中,衣袂翩然,拂起一阵清风,向她走来。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秦牧眠托起夏侯眉妩的下巴,仔细查看着她的双眼:“倒是恢复得不错,你先时最美的便是这一双眼睛,如今失而复得,真令人庆幸。” 末了,他又似漫不经心道:“你可还记得兰芷堂的掌柜?听人说他关了铺子,携了家眷,不知去往何方了。” 夏侯眉妩却没什么反应,只定定注视着他。 秦牧眠一笑:“你如今虽眼好了,话却不多了。无妨,待回了黎国,好山好水滋养着,你定会回复以往的心性。” “回黎国?”夏侯眉妩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我已向皇上递了折子,想来这两日便会批下,到时我们即刻启程。” “这么快……”夏侯眉妩心中一惊,便觉心口似被压迫,剧烈咳嗽起来,秦牧眠忙去给她倒茶,谁承想茶端来时,却看到夏侯眉妩望着手中的帕子静静发着呆。 “怎么了?”秦牧眠移过目光,亦是吓了一跳,只见素白的绢帕上,一滩殷红血迹,正如园中冬日的红梅,盛放得极致。 “我……”夏侯眉妩一句话未说出口,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从前的黎王府,入了夜后便甚为安静,可如今,门口车马排了长队,皆是送太医们过来的,此刻在门外候着,等着太医们诊治完后载他们回去。而黎王府内,婢女行走不停,都是为了夏侯眉妩一人忙碌着。 几名老太医为夏侯眉妩诊了脉,皆是一言不发,只两位年轻些的,对视了一眼,走到一旁低声耳语了片刻,亦不发一眼,垂头站着。 “诸位太医,内子的身体究竟如何,还请明示。”秦牧眠目光将太医们一一扫过,声音虽不失礼节,却冰冷。 第69章难道对她动心了? 老太医们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其中一名最德高望重的,坐了下来,提笔开始写起了药方:“黎王妃前些时日小产,身上又受了伤,血气耗损,加之王妃平日心思过重,气滞血瘀,便是静心休养,这身子亦不大能恢复了。” “是啊。”另一名太医在一旁道:“若放在寻常,小产,受伤都无大碍,只需调理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只是事有凑巧,王妃伤未痊愈便小产,好不容易身子恢复了些,又遭人暗算,这伤上加伤,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啊。” 秦牧眠听了,脸色瞬变:“诸位的医术在大瀛皆是翘楚,果真没有办法了么?” 老太医写完药方,递给了秦牧眠:“老朽已为王妃开了个方子,若按照此方服药,撑个三五年应是可以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其余太医也都面露惋惜,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告辞离去了。 “便是三五年,已经够了。”夏侯眉妩不知何时醒转,甚是不在意地道。 “你倒真是心宽。”秦牧眠拂袖离去:“三日之后,我们启程回黎国。” 回黎国的路途很遥远,途中将路过几座城池,上楚便是其中一座。恰于此时,上楚遭遇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旱灾,庄家颗粒无收,黎民疾苦,崇华帝拨了赈银,着苏离带一对侍卫押运回去,苏离便顺道与秦牧眠等人结伴而行。 秦牧眠本不事张扬,一行七人,并几车行李,便是所有,苏离因着押运赈银,加之他王爷的身份,崇华帝派的人自然也多些。是以这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于路上,甚是显眼。 秦牧眠与夏侯眉妩同乘一辆马车,并未让瑾儿照料。秦牧眠想得很周到,在马车中置了宽大床榻,便是两人同床共枕亦是足够。多数时候,夏侯眉妩是睡着,偶尔醒来,也只是半撑起身子掀帘望着窗外,像是风景总也看不够似的。 秦牧眠虽多半在看书,可夏侯眉妩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他的眼睛,看夏侯眉妩掀帘的动作,时常会让他想起长歌。那一日他带长歌下山,长歌亦是如此掀开车帘,好奇向窗外打量。 “想来你也应是自小呆在宫中,从未出来过。”秦牧眠从书中抬起头来,笑看着她。 夏侯眉妩放下车帘,重又躺回了榻上:“是因为曾经失去过眼睛,所以想要将一切都记得清楚些。” “光记住这些景儿有什么用,不如记着人来得必要。” “人?最无情的是人,记住他们又有何用?江山万里,倒不如将每一景致牢记心中,他日有一天称王,江山亦会记住王爷这份恩情。” 秦牧眠将书卷扔在了一边,俯身看着她:“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眉妩这里,并不糊涂。”夏侯眉妩指了指自己的头:“早在眉妩从王府偷跑出来的那一日,便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眉妩是一颗真心,王爷可愿珍重?” 秦牧眠笑了笑,抬手将她揽在了自己怀中:“美人儿真心,牧眠自然不会辜负。只是究竟是谁帮了你,我倒真是好奇。” 他说完,静等着夏侯眉妩回答,岂料怀中人儿久久未有动静,低头一看,是她又睡着了。秦牧眠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安详,却警惕,眉头始终紧皱,想来她在梦中亦得不到片刻安宁。” 秦牧眠忍不住抬手,将她紧锁的眉头轻轻舒展,郑重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仪式,等他意识到在做什么,才发现自己已倾身吻上了夏侯眉妩的额头。 他身子一震,将夏侯眉妩放回了榻上,拿了书来读着,试图转移注意力,却是徒劳。脑海中夏侯眉妩的容颜挥之不去,他忍不住又扭头看向了她。 莫不是对这女子动了心吧? 秦牧眠忙将这念头打消,别转过头去。他爱的是长歌,为他赴死的长歌,而眼前这女子,是崇华帝的女儿,纵然对他情深意切,这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他秦牧眠绝不可能爱上夏侯眉妩,绝不。 这一日,他们一行人行至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山林,已近深秋,山中枫叶红遍,天幕似被遮挡,入目所及,皆是一片红色,衣衫也如披了秋霜,随着行走,纷纷抖落的,是甚浓秋意。 时有猿啼自山林深处传来,间或流水潺潺,便是居于马车中,亦能感觉到空气的瞬间清新,夏侯眉妩掀帘看了看车外,道:“我想下去走走。” 秦牧眠立时吩咐车马停下,扶了夏侯眉妩,道:“这枫林山中温泉最是滋养,反正也不急着赶路,不如在此地呆上两日,对你的身子也极有好处。” 夏侯眉妩听了,只点了点头,轻轻挣脱了秦牧眠的搀扶:“我想随处走走,让瑾儿和胭儿陪着我便好。” 秦牧眠愣了愣,看着夏侯眉妩缓缓踱去的身影,僵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 “阿眠,怎么,你对这位小公主可是动心了?”花绍从一边凑上来,语气一贯玩笑。 “我心中只有歌儿,你当知道。”秦牧眠面无表情地道:“夏侯眉妩为我做了很多,我看在眼里,想来她与夏侯家的人应是不同的。” “夏侯眉妩究竟为人如何,我不感兴趣,只是已到了此处,若要那人出山,就必须让他见到夏侯眉妩,你心里当知晓孰轻孰重。”花绍的声音低如耳语,其余人只看到了他嘴唇的翕动,却不知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自你我踏入这枫林山中,他便已知悉了,想来不多时他便会去寻眉妩。”秦牧眠道:“只是此处有苏离,又有天机阁的人乔装随行,不太容易些。” “他们交给我就好。”花绍拍拍他的肩。 “你说,他会对夏侯眉妩怎样?”秦牧眠有些不确定地问。 花绍定定看着他:“阿眠,你果真对她动心了。” 秦牧眠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层叠红叶,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山中风景怡人,小径上铺满红叶,夏侯眉妩望着连天秋色,对身旁叫胭儿的婢女笑道:“胭脂姐姐,你说他此次又想对我如何呢?” “你若不想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便随我回天机阁去,阁主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倘若再留在秦牧眠身边,始终会受伤,你应懂得。” “我只有留下来才能将一些事情完成,夏侯眉妩这个身份很好,我需要她。” “那么,便告诉他你是长歌。” “他憎恶夏侯家的人,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亲手杀死,倘若知道长歌变成了夏侯眉妩,你想,他会如何?我已经失去他了,不如就这样便好。等我完成了先皇的遗愿,便随你们走,到哪里都好,阿眠,我再也不想看见。” 胭脂无奈道:“我在千媚楼中呆了十年,何种痴情的人都见过,伤情亦不在少数。风花雪月是好,离情背弃更伤。只是他们中任何一人都没有你伤得惨痛,你是最傻的那一个。” “我自出生额间便带了一颗朱砂痣,曾有疯癫道士说我这辈子注定是红颜祸水,那点朱砂痣恰是索我命的劫,我在劫难逃,注定免不了颠沛流离的一生,此命格大凶,不能幸免。如今看来,那疯癫道士竟不疯癫,被他言中。便是没了这颗朱砂,我也依旧在劫难逃。” 胭脂叹息道:“长歌,你不要这样……” 林中枫叶簌簌作响,有红叶飘零而下,落于夏侯眉妩肩头,她伸手拈下,却忽然感觉到空气中有种异常,这附近,该是有人。 胭脂也注意到了周围的异常,立刻将夏侯眉妩护在身旁,警觉地看向四周,只瑾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好奇地看着她二人。 “会是谁?”夏侯眉妩低声问。 “无论是谁,想来不是善类,你如今不会武功,切莫离开我身边半步。”胭脂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 人人都知千媚楼的胭脂姑娘语声温存,最是妩媚**,却不知但凡她要杀人时,声音便会如此,冷得直透人心底。 山风不停变换,可以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暗处注视着他们,待要仔细去寻时,满目皆是漫天红叶,似是将她们团团包围了。 夏侯眉妩倒并未惊慌,只是环顾四周,忽道:“胭脂姐姐,瑾儿,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周围的景物不太一样了?” 瑾儿正害怕得紧,自然注意不到,然而胭脂自幼跟随阎天机身旁,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也略之一二。此时看去,原先在附近的枫树都在她们无知无觉时变换了位置,来时小径已湮灭了踪迹,她们完全置身于一个天然的八卦阵中,无路可逃。 风,越来越猛烈,吹得红叶在地上打起了漩涡,远处天边仿佛有闷雷声滚滚,红云于四周弥漫,像燃起的硝烟,成为了此刻枫林山中唯一的风景。 红色烟雾如长了眼睛,向她们三人袭来,与之一同飘过的,是淡淡如罂粟花的香气。 “这烟有毒。” 还是胭脂当先反应了过来,运功调息,闭了气,夏侯眉妩已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只瑾儿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几口毒烟吸入,立刻就晕了过去。 “胭脂姐姐,先不要管我们,你先出去寻人来。”夏侯眉妩看着周围枫树方位变幻错综,知道她和瑾儿断是逃不出去的,胭脂会武功,倘若拼一拼,尚有一线希望。 “不行。”胭脂断然拒绝:“这里太危险,我不能把你留下,要走一起走。” 胭脂说着,便要拉着夏侯眉妩冲出烟雾去。 便是衣袖遮掩,也难挡毒烟的渗入,夏侯眉妩觉得一阵晕眩,用尽最后力气挣脱开胭脂的手:“你若再不走,我们三个都要一起死在这里,快去找阿眠……” 胭脂看看已无力气的夏侯眉妩和倒在地上的瑾儿,知要带着她二人全身而退着实不易,便只得弃了夏侯眉妩,对她郑重道:“长歌,坚持住,等我回来。” 说完,纵身飞入了烟雾中。 夏侯眉妩此时也再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栽入了层层叠叠的枫叶中。 第70章神秘的男人 便在此时,一切烟消云散,复归平静。枫树回归了最初的位置,林中小径若隐若现,与夏侯眉妩相距不过十步距离,仅这十步,于方才而言,却是想方设法,遍寻不着。 夏侯眉妩脑中仅剩最后一丝清醒,模糊的双眼中,看见的只是遍地红叶,万物皆是红色,只有一抹苍青色剪影是其中异色,一点一点显现,似闲庭信步,近于其身。夏侯眉妩抬眼,能看见的,只是一双好看的鹿皮靴子,上面坠了铜铃,叮铃作响。 之后,一切归于静寂。 梦中有潺潺流水,伴着清冽酒香,甚至还有二人对弈棋子落于棋盘的声响,怎么听来此番画面都应像是一幅丹青水墨,只是,不闻人语。 头沉得很,夏侯眉妩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意识重新恢复,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终于将眼前景象看得清楚。 她此刻确是置身于一汪泉水旁,身旁一方石做的棋盘,有一苍青色衣衫的男子盘腿坐于棋盘前,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独自对弈。间或执杯饮一两口酒,看起来,甚为惬意。 只是,因是侧对,加之男子头发散落于肩头,遮挡了面容,所以,夏侯眉妩看不清他长得是何模样。 “你是谁?”夏侯眉妩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子却头也不回,不紧不慢掷下最后一颗黑子,冲夏侯眉妩招手:“来,你看看这一局棋,该如何进行下去。” 夏侯眉妩闻言,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步履虚浮地走上前,余光瞥见那男子,容颜绝世出尘,年纪与秦牧眠相仿,却更显沧桑,像是已将世间劫难历经,方能有如此淡泊心境。 夏侯眉妩仔细看了看石棋盘上的棋局,黑子占了半壁江山,剩下的白子寥落,乍一看去,似散沙,像是一盘死局,白子的命运当是被黑子吃得片甲不留。 “这局棋应结束了,已再无下的必要。”夏侯眉妩如实道。 “是么?”男子笑着,拈起一颗白子,落于棋盘上,局势瞬间扭转。 夏侯眉妩看着,不禁在心中连连称赞,心中却更加疑惑,这男子将她迷晕带至此处,难不成只单单让她看一局棋么? “阁下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夏侯眉妩忍不住问他。 男子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看她:“你当真是夏侯眉妩?” “阁下将我带来,便应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不怕黎王将你这枫林山夷为平地吗?” “黎王?”男子哈哈笑道:“我借他十个胆子,你倒看看他敢还是不敢。” 男子站起身来,将手中杯子斟满了酒,递给了夏侯眉妩:“来,尝尝,看看这酒的味道可好?” 夏侯眉妩并未接过酒杯,只向后退了一步,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男子也没生气,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扬,又是一阵奇香飘过,夏侯眉妩的身子便丝毫不能动弹了。 男子揽过夏侯眉妩的肩头,将酒杯放在了她的唇边,逼着她饮下,夏侯眉妩虽紧闭双唇,汁液仍滑入了喉咙,有浓烈的辛辣,呛得她微微咳了起来。 男子抬手将她唇边流出的汁液擦去,口中喃喃自语:“像,真像……” “你娘走的时候,有痛苦吗?”男子问。 听他这么一问,夏侯眉妩便在心中暗暗揣测,想来这男子应与崇华帝的发妻有一段过往,那恋恋不舍的目光,夏侯眉妩看得分明。 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她整整挣扎了两个时辰,便是要等父皇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是父皇去了围场狩猎,直至娘咽气,也不曾回来。娘心中带着怨气,这怨气郁结了一辈子,便连走,也是不瞑目的。” 男子听了,如受了一道晴天霹雳,整个人变得萎靡,目光中透出心痛,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她素来总用一颗真心待人,为何夏侯仪要这般对她?早知如此,当初我便不应放手,白白便宜了夏侯洵,亦害了素儿。” 他又是一扬手,夏侯眉妩没料到身子可以动弹,一软,跌入了男子的怀中。 男子伸手抚摸过夏侯眉妩面颊的轮廓,如遇故人,眸中痴迷如春水:“你和素儿长得很像,我看着你便像是看着了她一样。” 夏侯眉妩打量男子面容,甚是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同皇后一般年纪,遂道:“便是母后活着,想必也已是鬓角微霜,阁下这相貌,着实不像不惑之年的人,你到底是谁?” 男子笑了:“他们抬举我,都将我称作鬼谷先生。” “你便是自二十年前便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鬼谷先生?”夏侯眉妩惊道:“多少人为了拜入你门下,走遍了大瀛,却无丝毫你的踪迹,不想你原是隐居于枫林山中。” 关于鬼谷先生的传闻,夏侯眉妩还是在阎天机处听闻过,他与阎天机同出一门,一人随了先皇君邻天,一人生性寡淡,与世无争,又因精于各类失传之术,因此驻颜有方,面容始终似弱冠男子,清秀出尘。阎天机曾说过,若秦牧眠能寻到他这师兄相助,自是锦上添花。 鬼谷先生大笑道:“枫林山中处处有我布下的八卦阵法,这世上想来也只有两人能破解。” “其中一人,可是先皇身旁的神官阎天机?”夏侯眉妩问他。 “怎么,你认得他?” “他现在辅佐的是黎王,便是我的夫君。” 鬼谷先生仰头看了看将要黯淡的天,自语道:“原来那颗日渐明亮的星,果然是他。” “鬼谷先生,你说什么?”夏侯眉妩不解地问。 鬼谷先生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笑道:“眉妩,你嫁了一位好夫君。” 夏侯眉妩被他这举动吓住,冷喝道:“放我下来。” 鬼谷先生没理会她,走入身后的枫叶林中,树木便在他的脚跨入林中的那一刻变换了位置,将那一网清泉和未下完的棋局遮了个严严实实。 “你的夫君现下正被困在山脚,若我不及时赶去,恐怕他的性命便要不保了。若让你下来自己走,便是凭你的脚力,你以为几时可以到达山下?” 夏侯眉妩一听到秦牧眠现下有危险,当即不再挣扎,任由鬼谷先生将她抱着,在诡异的枫林山中穿梭自如。 枫林山中景色秀美,只是太过清冷,便是他们走这一路,也只有微弱的山风错肩,脚下树叶沙沙作响,像踏过静谧的时间,而这样的相拥,鬼谷先生已期盼了多年。 虽然那女子早已不在,但这张脸与她相像,便已是好的。 “鬼谷先生……” “冷煜,我的名字,你无需随他们,只叫我名字便好。” “冷煜,长年居于此处,不会觉得冷清吗?”夏侯眉妩问。 “素儿早已长眠地下,而我居于这枫林山中,日日有美景相伴,还时常有人闯入山中扰我清净,你说,与素儿相比,我这里是不是太过热闹了些?” “母后若泉下有知,当感激你。”夏侯眉妩道。 冷煜无奈一笑:“她兴许早已忘记我了。” “可你却知晓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我今日会到此处,亦能知晓,是你真的如传闻所言能掐会算,还是因为我的身边有你安排的人?” “你认为呢,是前者,还是后者?”冷煜反问。 “若我认为,传言不假,你果真能掐会算,甚至,已知道大瀛今后局势,崇华帝大势已去,所以你要出山,对吗?” 冷煜仰天大笑:“好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你果真跟素儿像得很。” “阎叔叔说你生性淡泊,最厌恶朝堂之事,是什么让你甘愿违背自己的心性,改变了主意,可以告诉我吗,冷煜?” “我久居山林,随性惯了,自然不愿听人使唤。只是此次情况非同一般,我出山,是为了大瀛,为了我的师弟,更重要的,是为了你,眉妩,你是素儿的女儿,我要护你,给你幸福,这是我欠你娘的。” 夏侯眉妩笑笑,未答话,只看向密林深处,红叶交叠处,已见繁密人影,而最清晰的那一个,是她的夫君。 秦牧眠和苏离等一行人的队伍本靠坐在枫树下休息,忽见胭脂一个旋身从树上落下,直奔秦牧眠:“王爷,这山中设了天然的八卦阵,王妃现下被围困在阵中,想是已中了毒,我一人之力,带不回他,还请王爷再派几个人随我同去。”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秦牧眠却表现沉着,对竹吟使了个眼色:“竹吟,你随胭儿一起,就算要把整座枫林山毁了,也要把眉儿给我好生带回。” 竹吟领了命,正要和胭脂前去救人,便听苏离那边有一名士兵指着周围枫树大叫道:“你们快看,这树,这树会动……” 众人循声看去,四周树木已然形成了一个天然囚笼,将他们围困于其中,有些许武艺不精的,此时已然产生了幻觉。 “来了。”花绍看着这景象,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容。 苏离立刻靠了过来:“牧眠,看来我们中了埋伏了。” 秦牧眠只点点头,语气依然不起波澜:“此地不宜久留,需冲出去。” 此时身边已哀嚎声不断,不时有士兵捂着头痛苦倒地,表情扭曲,幻觉作祟,不知他们于其中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便在此时,树木移动间,有一黑影从树上掉落,直直栽在秦牧眠脚边,是昏迷的瑾儿,任凭如何叫喊,仍是无法醒来。 眼见着手下已一个个支撑不住,苏离怒道:“这林子太邪门儿,不知是谁鬼鬼祟祟,怕是为了赈银而来。” “也或许,只是为了要你我的性命。”秦牧眠面无表情道。 正说着,忽闻一声朗笑破空而来,林中树木瞬时变换了位置,堪堪露出一条小径,只听闻树叶沙沙作响,却不见人影,那声音却异常洪亮,如响在他们耳边。 “雕虫小技便让两位王爷惧怕如此,大瀛气数将尽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来至他们面前,是一出尘男子,于红叶中站定,一袭青衣飘然,有仙风道骨。 他怀中抱着的,正是夏侯眉妩。 第71章十足戏 “你是何人,在山中遍布异阵,掳我爱妻,是何目的?”秦牧眠语气冰冷。 花绍笑得很是畅快:这阿眠,戏倒做得十足,这要是去了梨园的戏班子,定能争个角儿当当。 “在下不过枫林山中一闲人,来邀黎王下一盘棋,不知黎王能否赏脸?” “下棋?”苏离冷笑:“你既知我们的身份,如此费尽周章,恐怕不只要让黎王下一盘棋这么简单吧?” “便是这么简单,我想向黎王要的,不过一局指点迷津的棋,待这局棋下完,黎王妃自会完璧归赵。” 秦牧眠还未答话,苏离却已抽出剑飞身上前,刺向冷煜,冷煜却站立不动,唇边微笑,手指轻叩,身前树木已变换了阵法,他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苏离提剑在周围搜寻,亦不能寻见他的行踪。 “苏王爷不必如此惊慌,在下只不过是邀请黎王下一局棋,对黎王的性命不感兴趣,你大可放心。”冷煜的声音响彻在四周:“黎王,考虑得如何了?” “王爷……”夏侯眉妩的轻唤声亦在此时传来。 秦牧眠和苏离的心,便在此时揪了揪。 “牧眠,你要怎么做?”苏离问他。 秦牧眠只是静静注视着林木深处,扬声道:“枫林山中下棋,亦是雅事,就请阁下带路吧。” “你不能单独前往。”苏离拦住他:“我随你一起。” 秦牧眠却冲他摇了摇头:“不过下一局棋,你放心,无事。” 秦牧眠独自一人跟随冷煜上了山去,冷煜的步子走得并不快,却总能在秦牧眠几丈之外,因着周围阵法的变幻,秦牧眠虽施展轻功,亦是不能近其身侧。 “你当真只是找阿眠下一盘棋?”夏侯眉妩问。 “只需要一盘棋,我便可知他究竟值不值得我辅佐。” 冷煜带着秦牧眠又回到了泉水边的石棋盘旁,他展衣端坐,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一局棋我下了多年,始终未曾有个结果,希望黎王今日能陪我将它下完。” “能与鬼谷先生下棋是牧眠的荣幸。”秦牧眠笑着,取了枚白子,看向棋盘。 “如何?”冷煜问。 秦牧眠沉思了半晌,道:“表面看来是一盘死局,不过只需追根溯源,便是一汪活水。” 说着,将白子毫不犹豫掷下:“鬼谷先生,轮到你了。” 他二人这一盘棋下了许久,直至明月挂上梢头,夏侯眉妩已困得歪歪靠着一旁石头睡着,秦牧眠方才掷下最后一颗白子,随即传来冷煜的朗笑声。 “天命使然,果真是天命使然。”冷煜笑着,站起身来仔细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秦牧眠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冷煜愿为黎王效犬马之劳,开万世太平。” 秦牧眠立刻上前扶起了他:“鬼谷先生不必如此多礼,牧眠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劳先生费心了。” “黎王,冷煜还有一事相求,恳请黎王答应。”冷煜道。 “鬼谷先生请讲。” 冷煜看向夏侯眉妩:“黎王妃是冷煜故人之子,还望王爷将她善待。” “这是自然。”秦牧眠笑道:“眉儿是我的结发妻子,牧眠此生必定不离不弃。” 他说着,将仍懒懒靠着石头坐在地上的夏侯眉妩搀扶了起来,搂入自己怀中:“眉儿,事情办妥了,我们回去。” 夏侯眉妩默不作声,任凭秦牧眠搂着,在冷煜看来,二人情深意重,很是欣慰。 “鬼谷先生既随了本王,现下便随本王一同回营地吧。” 冷煜点了点头:“也好。” 他三人默默朝山下走去,临走时,夏侯眉妩忽然回头,借着寡淡月光,可以看到那一方石棋盘,上面的棋局已定,却是清一色白子,占据了大好河山。 天命诚不欺人。 这天下,果真是他的。 夏侯眉妩微微一笑,靠进秦牧眠怀中,闭上了眼睛。 营地中一群人都在焦急翘首以盼,终于盼得秦牧眠和夏侯眉妩平安归来,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只是看见他们身后跟着在林中遍布异阵的男子,一个个又都提高了警觉,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秦牧眠示意他们不必惊慌,扬声道:“这位是鬼谷先生,将与本王一同回黎国。” 随行士兵自然对鬼谷先生的名号不熟悉,可苏离一听,心中大惊,想了想事情的前因果果,便明了了,心中暗暗佩服秦牧眠布局的手段高明。能说动久避人世的鬼谷先生出山,秦牧眠倒真是不简单,只是……苏离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夏侯眉妩,这一次,他又是利用了夏侯眉妩,他周围的人,难不成除了棋子之外,便没有其他的用处了么? 鬼谷先生只淡淡点了点头,便回了自己的营帐。苏离走到秦牧眠身边,问:“你是怎么知道鬼谷先生隐居在枫林山的?” 秦牧眠微微一笑:“在这世上,能打听到各路消息的,可不止天机阁一家。”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便是要一一拜访故人,把酒言欢,叙未尽之事。” 秦牧眠揽着夏侯眉妩,对苏离颔首道:“眉儿身子虚弱,需早些歇息,苏王爷,告辞。” 他并未急着回营帐,而是带着夏侯眉妩来至山中一处温泉旁。夜色静谧,月光照于温泉上,可看到蒸腾水汽,周围景象虚幻似海市蜃楼,让人恍惚有隔世之感。 “此处景色很好,便是泡温泉也有美景可以入目,不会感到寂寥。怎么样,还喜欢吗?”秦牧眠问。 夏侯眉妩点了点头,冲他淡淡一笑。 秦牧眠已对她如今不冷不淡的态度习以为常,径自将她抱起,和衣走入了温泉。 夏侯眉妩的情绪方才有了些波澜,微微挣扎着:“王爷,我自己可以。” 秦牧眠语气略带命令:“你是我的王妃,一切应该听我的。你身子虚弱,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此处。” 他抱着夏侯眉妩浸入温泉中,温暖的水涌上身体,将山中入了夜的寒气驱散干净。夏侯眉妩的身子确实早已疲惫不堪,如今泡在温泉里,难得舒爽。 她顺从地停止了挣扎,靠在秦牧眠怀中,闭上了眼睛。 “一切应该听你的。”夏侯眉妩喃喃道:“包括害死自己的孩子,是么?” 她总算将自己心中的怨气说出,自喝下那碗堕胎药开始,这怨气便积聚在她的身体里,成长为毒瘤,让她心中的爱恨交织,日日将她折磨,现如今,身心俱疲。 “我知道你始终怨我,不过,若要让我回到当初再选择一次,我仍然选择舍弃那个孩子。”秦牧眠说着这件血腥的事情,面容却是极不相称的温柔:“你当知道,我恨着夏侯家。并不因为你,而是因为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夏侯眉妩故意问:“他们都做了何事?” “夏侯洵害死了我最爱的女子,这笔账,我要找他好好算个清楚。” “最爱的女子……”夏侯眉妩的心猛一抽紧:“你说的是……” “百里长歌,你应见过她。” 夏侯眉妩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猛烈,原来她的阿眠当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这一句话,便告诉她,秦牧眠对她,是深爱。 只是阴错阳差,苦了她们的孩子。 夏侯眉妩肩头开始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夜色寂寂,看不清她的面容,秦牧眠以为她是冷,便在水中摸索着脱去她的衣服,拥在怀中埋进了温泉的更深处。 “一切罪孽与我无关,为什么要让我和我的孩子来承担?”夏侯眉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是,最终发出的声音仍因悲伤而颤抖。 “我在气。”秦牧眠叹气:“我在气你为何与歌儿如此相像,甚至有时我会把你错当做了她,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一见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你在,我便觉得是她在。所以……” “所以你便折磨我,是不是?”夏侯眉妩眼中有泪水滑落:“阿眠,你知不知道,我就是……” 话还没说完,她的唇已被秦牧眠封住。 炽热的,足以令她燃烧的唇,在一点一点将她的意识吸食干净。 夏侯眉妩忘记了她要说什么,只沉浸在秦牧眠的吻中,如此贪恋,不能自拔。 “对不起……”秦牧眠喃喃道:“留在我身边,你是我的……” 趁着喘气的功夫,夏侯眉妩将手抵在秦牧眠的胸口,将他稍稍推开了些,声音是止不住的哽咽:“对不起有用吗?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他,你便亲手将他活活杀死。他是你的孩子啊,你即便再恨我,也不能这样对他,你不能这样对他……” 夏侯眉妩大哭着,狠命捶打着秦牧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 眼泪像是无止无境,夏侯眉妩发了疯一般,只知用尽全身力气打向秦牧眠,她要将重生以来所受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只这一次,她再不愿独自承受,她的痛苦,想找人一同分担,即便这痛苦是秦牧眠带来的,她也亦要让他知晓,自己的心里承受着怎样的苦难。 秦牧眠任凭她宣泄着,过了许久,直到夏侯眉妩已然筋疲力竭了,秦牧眠方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收回自己怀中。 “我好像……爱上你了,眉儿。”秦牧眠叹了口气,再度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夏侯眉妩惊得呆住,睁大了双眼看着秦牧眠,月光下,他微微闭上的眼睛依然带有无穷魅力,长长的睫毛轻颤,让夏侯眉妩想起了无数个他们同眠的夜晚,她半夜被噩梦惊醒,眼前出现的秦牧眠的容颜,便是如此,总能让她感到心安。 夏侯眉妩的身子终于虚软了下来,想要向水底沉去。秦牧眠却在此时稳稳托住了她的腰身,一双手开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游走。 夏侯眉妩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已被秦牧眠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行。”夏侯眉妩从炽热的吻中逃离,想要上岸去。 秦牧眠拉住了她:“眉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么?” 第72章箱子里的秘密 夏侯眉妩停住,回头看向他,目光中是不可思议:“我身体里留着夏侯家的血,你不是很在意么?” “我不管了。”秦牧眠吻住她:“怎样都好,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忍受半点失去了。” 他的吻密集地落上夏侯眉妩的身体,夏侯眉妩全身的力气都被卸下,只剩承受。她虚弱地瘫倒在秦牧眠怀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便是在秦府的时日,那晚她居于来仪阁,梦见爹爹,梦境惨烈,她惊醒,赤脚穿过悠长回廊,来到秦牧眠房前,亦是月色静好,秦牧眠将她抱入房间,抚慰她心中的惧怕,亦是于那一晚,秦牧眠要了她。 回忆近在咫尺,仍带着新鲜的美好,身上的每一分抚摸都与那晚何其相似,夏侯眉妩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面前是她的阿眠,她仍是那个为了阿眠奋不顾身的长歌。 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她情难自已,伸手环住了秦牧眠,嘤咛出声:“阿眠……” 秦牧眠的动作顿了顿,继而如发了狂,将夏侯眉妩按在水中突出的大石上,十指与她紧紧交扣。 水很温暖,令他二人身上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夏侯眉妩只觉得身上烧得火热,只秦牧眠的唇能为她带来一丝丝凉意,她不自觉扬起了头,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唤,却都是在叫着秦牧眠的名字。 秦牧眠被这熟悉的名字呼唤着,应邀进入,当他二人终于成为一体,过往一切终于如天上明月,变得圆满。 他二人随着温泉的拍打上下起伏,水不时漫过他们的腰身,漫过他们的胸口,后又退去,再卷土重来,每一次拍打,都带来更深的快乐,那快乐随着水流传入身体最深的角落,将一切悲伤都化成了水汽,蒸腾而去。 情到极致,秦牧眠喑哑出声,在夏侯眉妩耳畔轻唤:“歌儿……” 夏侯眉妩的泪水瞬间决了堤。 “阿眠,阿眠,阿眠……” 夏侯眉妩不断重复叫着他,像是要弥补从前将这名字冷落的亏欠。 “你是我的。”秦牧眠眼神迷离:“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谁也不能……” 夏侯眉妩伏在他胸口呜咽着,一声声,都是久别重逢后的辛酸。 月,朦胧,人,亦朦胧。 当一切褪去,夏侯眉妩软软地瘫在秦牧眠怀里,他二人靠着大石坐在温泉中,额上满是细密汗珠。夏侯眉妩已然没有了力气,加上温泉中水汽的蒸腾,现下已昏昏沉沉,想要睡去。 秦牧眠有一下每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语:“眉儿,我亏欠你的,会弥补。” 夏侯眉妩淡淡摇了摇头:“没有必要了,从前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从今往后,只要你我好好过日子,便已足够,做人不能太贪婪,我再不奢求什么。”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秦牧眠:“阿眠,以后,你会对我好么?” 说完,又自嘲地笑笑:“我多嘴了,哪怕你只是今晚对我好,有这一次,也就够了。” 秦牧眠将她搂得紧了些:“我会尽力,只是,你终归是夏侯家的人,我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其实并不是夏侯家的人呢?”夏侯眉妩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牧眠疑惑。 “没什么。”夏侯眉妩笑笑,将头埋进了秦牧眠的怀中:“阿眠,我爱你,至死都爱着你。” 她做到了,至死,亦深爱。 秦牧眠抱着夏侯眉妩回到营帐,夏侯眉妩已倦得缩在他怀中睡下,花绍本百无聊赖地坐在篝火边烤火,见到他二人回来,脸上神情莫测,撇了撇嘴,回了自己营帐。 秦牧眠正在心中狠狠骂着他,却见一旁营帐忽然掀开了帐帘,苏离衣衫整洁地走出,与秦牧眠对视了一眼,看到他怀中熟睡的夏侯眉妩,以及二人仍湿漉漉的头发,淡淡一笑,又退了回去。 不知怎的,秦牧眠心中忽的有些尴尬,向四下望望,见再无人影,这才掀帘走了进去。 他从未见过夏侯眉妩睡得如此沉静,难得眉头舒展,如此看来,之前果真是他错了么? 秦牧眠自嘲地笑笑,探头吻了吻夏侯眉妩的眼睛,拥着她入了眠。 便是将她当做歌儿,也好过心中空虚一片,他如此想着。 夏侯眉妩夜半醒来时,帐中灯火依然明亮,她自先前眼睛失去时,便有了个习惯,喜欢燃着烛火睡觉,许是因为黑暗太过令人恐惧,烛火的暖光能让她感到些许心安。 窝在秦牧眠怀中久了,身上有些酸麻,夏侯眉妩翻了个身,又被秦牧眠在梦中无意识抱住,她笑笑,心头有些甜意,复又阖了眼睛。 离天明还有些时间,她有些嗜睡,便是连一丝时间也不愿放过。 朦朦胧胧间,听到营帐外有声响,不是人语,也不是林中动物奔跑,倒像是有人轻轻叩门,一声一声,搅得她没了睡意。 夜色越是静谧,这声音越是清晰,夏侯眉妩听得心烦意乱,起身披了衣。方才温泉中二人折腾了很久,想必秦牧眠也是累了,并未因夏侯眉妩轻微的动作而醒来。 营地里的篝火染得只剩下了一星半点,不过仍能照见周围景象,放哨的士兵想是打了瞌睡,周围无人,那叩门的声音便越发清晰起来。 渐渐的,倒不像是叩门,像是指甲在木板上剐蹭,抓心挠肺一般,让她头疼欲裂,她再听不得这声响,四处去寻,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夏侯眉妩在营地间转悠,猛然间想起,他们所带行李皆放置于几口木箱中,现下木箱便在营帐后方的车上,和马儿栓在一起。 当下未做迟疑,夏侯眉妩径直朝马车走去。 果然,离得越近,那声音便越清楚,不是很大,却足够撕心裂肺。 夏侯眉妩的心忽然间跳得很快,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几口大箱子在马车后拴着,她很快辨认出黎王府的那些,刻着黎王府特有的花纹。行李都是瑾儿收拾出来的,夏侯眉妩并不太清楚里面都放置了些什么,相比也就是些常换衣物,珠宝首饰之类,再加上秦牧眠的些许文房书籍,不该会有这样的声响从箱中传出。 可是,偏巧不巧,那声音,好似正是从黎王府的木箱中发出来的。 木箱捆在一起,无法一一掀开,夏侯眉妩伫立观察,有一口箱子与其余相比大了许多,不知放了何物。见那箱子在最外面捆着,夏侯眉妩想了想,要去打开。 手刚搭上箱子,便感觉到里面一阵剧烈的震动,连带着周围的木箱和整辆马车都微微晃了起来。原本在休息的马儿感觉到了异常,原地荡了荡蹄,一声嘶鸣。 这一声嘶鸣不得了,激得那木箱震动得更剧烈,指甲抓挠的声音变得急促,听得令人险险要窒息。夏侯眉妩紧紧按住胸口,空出来的那只手慌乱解着绳子,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木箱中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忽然间,一声绝望叹息。 像是响在耳边,身上感觉到冷,夏侯眉妩手中动作停下,吓得后退了几步。 身子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山中夜晚最冷,怎么跑出来了?”秦牧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侯眉妩回头,秦牧眠恰拿了件披风将她裹住,搂进了怀中。 “阿眠,这木箱好像有问题,总发出怪声……” “是么?我怎么没听到?”秦牧眠凑近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 “怎么会……”夏侯眉妩回头去看,那木箱安安静静放在原处,却是没有一丝声响。 秦牧眠将一双大手按在夏侯眉妩额头上探了探,没发现发烫,便安下心来:“眉儿,你是不是太了累了?倒怪我,忽略了你的身子。” “没有,我……” 夏侯眉妩眼睛一直瞅着那口木箱,还要再说,却被秦牧眠打断:“你若不放心,回头我叫檀柘和竹吟来看看便是,天色尚晚,你还是随我回去歇着得好。” 说完,不由分说,便揽着夏侯眉妩向营帐走去。 倦意袭来,夏侯眉妩也未多想,靠在秦牧眠怀中,随他去了。 秦牧眠漫不经心回头,目光在身后林中淡淡一扫,一名影卫自树间现出身形,对着秦牧眠点了点头,悄无声息下了树,走向了那口方才还胡乱作响的木箱。 抵达上楚,是一月之后的事情。 他们这一路行来,并不坎坷,沿途不乏美景,各有特色。夏侯眉妩一路上多半是睡着,便是醒来,也只是趴在窗口呆呆望着外面。自小产后,她身子一直不够爽利,是因着心情抑郁,她一直在意那个失去的孩子,更在意的,是秦牧眠让她生生失去。 冷煜懂些许医术,每日前来为夏侯眉妩把脉,得出结论与宫中太医一样,夏侯眉妩的时日不多,便是尽心调理,做多也只有五年寿命。 冷煜被这结论吓住,没敢惊动夏侯眉妩,只悄悄告诉了秦牧眠,秦牧眠凄凄一笑:“便是五年也已足够,天下这么大,总有能医好她的人,便是医不好,也是她命中注定,我会好好陪着她。” 冷煜每日熬了苦涩汤药,逼着夏侯眉妩喝下。夏侯眉妩一看见那黑色的汁液便不由自主想到秦牧眠喂她喝下的那碗堕胎药,心里有着抗拒,总想方设法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将汤药倒掉。 只倒了两次,便被秦牧眠发现,秦牧眠也不责备,只淡淡吩咐瑾儿再熬一碗出来,待药放凉,冲夏侯眉妩招了招手:“眉儿,过来。” 夏侯眉妩神情略有抗拒,秦牧眠不由分说将她拉到自己膝上坐下:“为什么不愿喝药,嗯?” 夏侯眉妩不愿看那黑色药汁,只闻着刺鼻味道便能想起那日惨痛记忆。她嘴唇紧抿,不肯答话。 秦牧眠默不作声,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一双手托着夏侯眉妩的头,将唇送了过去。 “唔……” 夏侯眉妩还没来得及反应,苦涩的汁液已流入口中,她不由自主吞咽而下,瞬间,整个身体里都是苦的。 第73章我想要个孩子 一口药喂得干净,秦牧眠方才送开了她,又将药碗凑到了自己嘴边,夏侯眉妩慌忙将药碗抢了过来,仰头一口喝净,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喝了。 “喝着也不难,不是么?”秦牧眠戏谑道。 “满打满算不过也就剩下那么些时日,喝与不喝,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我讨厌这样的汤药。” 马车内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秦牧眠眉头紧皱,忽然将她搂紧:“你还是怨着我,因为孩子……” 夏侯眉妩强忍着,仍是抵不过一**袭来的哀伤,只要想到孩子,她便是如此,没有丝毫生的希望。 “你我很快便会再有孩子,为了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夏侯眉妩仍是一动不动注视着马车外,车帘荡起,有阳光透进来,照在她裙裾上,绣着大朵扶桑花,如在阳光中生长,生命如此昂扬,让夏侯眉妩觉得,一切似乎开始有了生机。 马车驶过一片树林,便踏上了宽阔道路,速度也加快起来,有灰尘开始荡起,惹得夏侯眉妩一阵咳嗽。 秦牧眠忙将帘子打下:“这里应是上楚城外官道,扬尘很大,还是莫要往外看的好。” 原来是到了上楚,便是意味着,苏离要和他们告别了。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下,车外语声嘈杂,似有争吵之声。他二人正自疑惑,檀柘的声音已从车外传来:“公子,前方有灾民挡了道路。” 夏侯眉妩忍不住掀帘去看,果然,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影,多是女人和老者,女人怀中抱着孩童,个个面黄肌瘦,饿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只剩下空洞的大眼睛在向他们哀求,求他们分一些粮食出来果腹。 夏侯眉妩看着缩在母亲怀中的半大婴孩,承受不住,想要下车去。 秦牧眠将她拦住:“他们已是饿了多日,倘若此时下去,他们看见,会疯狂。” 夏侯眉妩稍稍有些犹豫,便在这犹豫的片刻,已有几个孩子麻利地围了过来,乌黑干瘦的小手从车窗伸了进来,语声带着哀求:“大人,大人行行好,赏点东西吃吧。” 夏侯眉妩再受不住,端了糕点要送出去,又被秦牧眠拦下。夏侯眉妩急了,怒道:“他们以后都是你的子民。” 秦牧眠只淡淡冲她摇了摇头,对车外吩咐:“檀柘,将所带粮食全部分给灾民。” 檀柘答应了一声,取粮食去了,围在马车旁的孩童兴奋地尖叫着,跟了过去。 夏侯眉妩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秦牧眠,不好意思冲他笑笑:“王爷,我是着急,他们那么小,却……” 正说着,马车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原是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姑娘,年纪太小,行动不灵便,被其他孩童因哄抢食物推倒在地,自身上踩踏过去,才疼得哭了起来。 夏侯眉妩再也来不及多想,下了车去,将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此时才终于看清车外景象,夏侯眉妩惊得叫出了声。路上饿殍遍地,勉强撑着活下来的,也只剩下了半口气。身强力壮的男人将食物留给了妻儿,母亲将食物留给了孩子,孩子不经事,吃不饱便哭喊,加之不断有人死去,于是,四下一片哀恸之声。 马车上的人都已下来,看着周围景象,皆震惊不已。苏离看着自己城中的百姓,不过两年未见,却变成此种模样,一阵心酸过后,悔恨不已。 “怎么会这样,旱灾如此严重,为何传至宫中的消息却并非如此,当我这个上楚的王是傻子么?”苏离难以克制心中愤怒,大喊道。 “苏王爷,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赈银发至难民手中,同时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花绍的表情难得敛去了玩笑,异常严肃。 “上车,回宫。”苏离简短吩咐,便上了马车去。 秦牧眠想要将夏侯眉妩扶上马车,无奈夏侯眉妩紧紧抱着小姑娘不放,秦牧眠只好向仍在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询问:“你的家人呢?” “娘亲,娘亲为了把食物留给我,饿死了。爹爹,被人打死了。”小姑娘说着,哭得更加厉害。 夏侯眉妩听了,心中悲恸难耐,当下一口血吐了出来,晕了过去。 这一次,她在梦中依然见到了爹爹,如白日里所见到的上楚灾民,骨瘦如柴,缩在死人堆里想向她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说着:“歌儿,救我,我在……” 他在哪里? 夏侯眉妩还没来得及听见,便悠悠醒转,醒来时看到一室温暖烛火,房内装饰华丽,不像寻常的客栈或人家。 身边有翻书声响,侧过头去看,果见秦牧眠正靠坐在床上看书,二人盖着一床锦被。 夏侯眉妩动了动,秦牧眠立刻将书放下,低头看她:“醒了?” 夏侯眉妩揉了揉额角,眼神迷茫:“阿眠,这是哪里?” “上楚宫殿。” 苏离的家。 夏侯眉妩点了点头,有秦牧眠在身边,是哪里都无所谓。 忽然,想起了那失去父母的小姑娘,夏侯眉妩拽着秦牧眠的衣角,问:“那小姑娘呢,如何了?” 秦牧眠笑了:“你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心去管别人?放心,苏离已将她交给了一户好人家抚养,不会亏待了她。” 夏侯眉妩稍稍放下心来,可转念一想,又是一阵伤心:“你我只能帮她一人,可其他在旱灾中失去亲人的孩子呢,他们该怎么办?” 秦牧眠叹了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那孩子遇见你,是她的造化,其余的人,便只能自求多福罢了。 “连你也无可奈何了么?” “旱灾严重,可上楚百姓本不该如此模样,苏离去了粮仓查看,里面的粮食与他离开时一样,颗粒不少。饿殍遍地,却无人出来放粮,这件事情有蹊跷,我会帮他查清楚。所以,你我要在上楚呆些时日了。” “阿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便好,不用顾忌。” 夏侯眉妩冲他微微一笑,脑海中那孩子缩在她怀中大哭的模样仍挥之不去,小小的身体,本该柔软美好,此时却瘦弱如骨,拈不起半点肉来,夏侯眉妩心中一阵失落漫过,不由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秦牧眠的叹息声响在耳边,只一瞬,房中烛火便熄了,身上锦被簌簌响了一响,秦牧眠便已拥着她躺了下来。 “待你身子好了,我们要个孩子,可好?” “我的身子无事。”夏侯眉妩回答得有些任性。她想要个秦牧眠的孩子,恨不得现在就要,丧子之痛在心中盘踞不去,唯有一个孩子能将其化解。 她主动邀请秦牧眠,秦牧眠却将她按住,覆在她身上,只低头深深吻着她的唇瓣。 良久,秦牧眠才松开,夏侯眉妩轻喘着,抬手抚摸上了他的面颊:“阿眠,你的容貌真的是这样吗?” 她的手在秦牧眠脸上滑动,来至耳旁,徘徊摩挲。 她想看看秦牧眠的脸,而不是这张死气沉沉的,黎国世子的脸。 秦牧眠愣了愣,继而笑了,目光里有些不可捉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侯眉妩不回答,手指终于找到人皮面具的接缝,将它撕了下来。 秦牧眠的面容乍现,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这张人皮面具和人的脸相融甚好,从没有人能……”秦牧眠说着,话锋一转:“眉儿,我小看了你。” “孩子,应该长得像你。”夏侯眉妩眼角滑下一滴泪来,搂住了秦牧眠。 “孩子,应该长得像你,而不是一张人皮面具。”她在心里说。 原本已快要成为一座死城的上楚因苏离的归来而重新恢复了生气。 接连三日,苏离不眠不休,开仓放粮,自京城运来的赈银有条不紊发放,一切秩序井然,这本是上楚原来的面貌。 先前阻挠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的官员已然查出,便是丞相刘肃。自苏离出发入京,他便暗中使计将朝中忠肝义胆之士的权利瓦解,自己独当一面,要将上楚握于自己手中。 野心谁都有,诸侯王觊觎大瀛帝位,丞相觊觎诸侯王位,风水轮流转,成王败寇,从来没有个定数。 苏离回到上楚,救济灾民是头等大事,刘肃那边暂时无暇顾及,秦牧眠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替他解一解难题。 彼时,刘肃装得忠义清平,朝中势力,八成是他的,而苏离,仅剩了两成。苏离一道旨意下达,便抄了这些人的家,个个打入死牢,等候发落。 兔死狗烹,虽大势已去,刘肃却仍做垂死挣扎,在被缉拿前当先一步造反,领了一队人马闯入宫中,要拿了苏离的人头祭奠。 正是晚上,天上无星无月,夏侯眉妩方才躺下,便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此时秦牧眠因和苏离议事,不在身边,她听着隐约兵器响,心头一惊,唤来瑾儿:“外面如此吵闹,是发生了何事?” 瑾儿打开门出去查看,不多时慌慌张张跑进来,神色紧张:“公,公主,不好了,是丞相刘肃叛变,要来刺杀苏王爷。” “苏离……”夏侯眉妩忽然一阵头晕目眩:“阿眠,阿眠和他在一处……” 想也没想,便开了门要去寻他二人。 岂料还没迈出两步,一道青色人影已抢先挡在了她面前。 竹吟握笛在手,随意一伸,便挡住了夏侯眉妩的去路:“王妃是要去往何处?” “刘肃叛变,阿眠和苏王爷会有危险,我要去寻他们。” 竹吟面无表情:“王爷去找苏王爷前曾交待,今夜有异变,让王妃好好呆在屋中,王妃请恕罪,苏离不能让王妃去。” “阿眠知道刘肃会在今夜叛变?” 一个邪魅的声音回答了她:“阿眠此生下的棋中,除却一步,从未错过,王妃作为阿眠之妻,难道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夏侯眉妩回头,花绍不知何时已懒懒靠在她门边,正戏谑而笑,仿佛看好戏一般。 “花……”本想叫花少爷的,夏侯眉妩想想现在自己身份,恐怕再没资格,于是改了称呼:“花绍。” 见花绍到来,竹吟收回了挡着夏侯眉妩的手,略一颔首,退了下去。 第74章被花绍调戏 花绍随手向屋内指了指:“王妃,请吧!” 他说得轻松随意,但却如命令一般令人不能抗拒,夏侯眉妩听话地走了进去,再回头,花绍已跟了进来,阖上了房门。 “阿眠知道你担心他安危,不会安生在屋中呆着,所以让我守着你。王妃,得罪了。” 花绍毫不客气地在屋中坐下,拿过被子似要喝茶,直到屋中漫起醇香酒气,夏侯眉妩才发现花绍自带了壶酒过来,旁若无人,自斟自饮,闲散惬意。 夏侯眉妩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依稀似回到锦灰山庄,花绍不拘小节,时常在她面前饮酒,兴致高昂时,亦会邀她同饮。先时时常与花绍作对,如今想来,往日时光无忧,着实令如今的她艳羡,倘若时间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与花绍赌气,今朝有酒今朝醉,花绍邀她一杯,她定以十杯回敬。 只是,再不能了。 夏侯眉妩想着,不知不觉走过去在花绍身边坐了下来,托腮看着他,如儿时模样。 花绍正饮得怡然自得,不经意余光瞟过,仿佛看到长歌在侧,心中忽然失了神,杯中酒顷刻间尽洒,他失措放下酒杯,再抬头时,那张脸已换做了夏侯眉妩。 是了,这里是上楚,长歌,已死了。 花绍再一次提醒自己。 他于醉梦中次次回想,这都是美酒所不能麻痹的事实,长歌已死了。 夏侯眉妩一张面庞在眼前晃晃悠悠,明艳不输长歌,可一想到她的身份,花绍心中便忍不住一阵厌嫌。 “王妃要不要也来一杯?”花绍举杯邀请,心中玩笑她的成分居多,岂料夏侯眉妩果真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口朝下给他看,一滴不落。 花绍看着她,目光颇意味深长,忽而大笑了起来:“阿眠小看了你。” “你方才说阿眠此生只走错了一步棋,这一步棋,是什么?”夏侯眉妩接着酒意,大胆问。 “你既然这么问,想必有些事已经清楚,这一步错棋,便是让长歌生生去送死,阿眠始终不能原谅自己,我也不能原谅他。” 又一次感到深深震撼,夏侯眉妩将二人酒杯斟满:“花绍,美酒一人喝着寂寞,我陪你。” “若是如此,再好不过了。”花绍笑着,勾起夏侯眉妩的脸庞:“王妃陪伴在侧,花绍好福气。” 语气里尽是调戏,夏侯眉妩毫不在意,只陪他一杯接一杯默默对饮。房外兵戎相见,金戈声甚嘹亮,却丝毫不影响房中气氛,任他危险步步逼近,他二人不为所动,只着眼于手中美酒,各人思怀各人往事,却不知自己心中那一段往事,恰在对方心中也开出了繁花。 夏侯眉妩酒力不胜,不多时已趴在桌上,两眼发直看着花绍,吃吃地笑,口中说着胡话,颠三倒四,听不清楚。 花绍似乎依然清醒,把着酒盏细细品,终于在那胡言乱语中听清了一句,便是:“白狐好可怜,可不可以不杀它?” 啪嗒一声,酒杯掉落在地,碎裂。 “你说什么?”花绍抓住夏侯眉妩的肩膀,狠狠摇晃。 夏侯眉妩却笑得更加欢畅,口中念念叨叨,始终都是那一句:“花少爷,你寂寞吗?” 花绍身子剧烈颤抖着,将夏侯眉妩紧紧搂在了怀中:“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是不是?” 无言,耳边只有银铃般的笑声,带着醉意朦胧,微醺了他。 刘肃的叛乱解决得很快,苏离早已将刘肃埋伏在宫中的亲信一一捉出,命他们放了假消息出去,与刘肃商议好行动时间,届时里应外合篡权夺位。刘肃心里算盘打得好,岂料一切都在苏离的算计之中,待刘肃领了兵马杀至宫中,本以为黎王的宝座手到擒来,谁知从宫中突然现出的禁军将他的幻想瞬间破灭。刘肃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要杀出皇宫去,秦牧眠已领了一队人马在宫门口守着。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刘肃提刀对准脖子一抹准备一了百了,看似羸弱的秦牧眠却已当先掐紧了他的手腕将刀劈下,“当啷”一声,刘肃颓然。 此次缉拿刘肃,犹如瓮中捉鳖,轻而易举。第二日清晨,凡是与刘肃有过勾结的官员都被一并抄了家,在抄到刘肃家时,官兵从书房的密室中寻到一叠书信,上面字符如蝌蚪,是看不懂的文字,呈入宫中让苏离过目,苏离震惊,那是胡文。 刘肃在苏离离开上楚期间,一直秘密与胡人联络,而全大瀛中有胡人居住的地方,便是上儒国,萧胡女的上儒国。 事情开始变得有些蹊跷。 当诸事办妥,秦牧眠回到房中时,已是第二日晌午,夏侯眉妩仍睡着,秦牧眠走上前去看她睡容,闻到浓重酒气,叫来瑾儿询问,方知夏侯眉妩昨夜是和花绍喝了通宵的酒。秦牧眠皱了眉,心中暗骂了花绍一句,拥着夏侯眉妩一起睡下。 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被苏离派来的人唤醒,要他去勤政殿议事,夏侯眉妩此时方才醒来,揉着惺忪睡眼,看秦牧眠穿衣,声音有些喑哑:“事情可都解决了?有没有受伤?” 秦牧眠淡淡一笑:“刘肃那一点小伎俩,不足为惧,眼下一切都已办妥,如今再去和苏离商议些事情。等我回来,带你去街上转转。” 夏侯眉妩目送他离去,头疼得很,是还有些宿醉,她阖了眼,又睡了片刻,方才倦倦起身,略微用了些膳食,看看窗外,已近黄昏,秦牧眠却还没有回来。 她想了想,叫来瑾儿更衣,准备自己到街市上逛逛。 方一出门,便看到竹吟和胭脂并肩走来,看到夏侯眉妩的那一瞬,神情颇不自在,夏侯眉妩冲他们浅浅一笑:“胭脂姐姐,你来得正好,阿眠有事,你陪我到街上走走?” “正巧了,我也正想去看看上楚究竟是何风貌。” 胭脂回答得很爽快,可竹吟却微微皱起了眉:“若是王爷回来……” 夏侯眉妩趁机道:“有你和胭脂姐姐在身边护着,出不了什么事的。” 竹吟仍在犹豫,可看见胭脂雀跃神情,心软了下来,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竹吟有腰牌在手,他三人出宫很顺利。不过几日工夫,上楚已恢复如常,先前看到的四处散乱的灾民已被好好安顿,有了赈银和粮食,生活便重新有了保障。商铺重新开张,街上人流如潮,一切都秩序井然。 夕阳余晖映照在红墙黑瓦上,色泽明艳,街市上沿街扯了麻绳,系了花灯,一盏盏精巧花灯将上楚妆点,入了夜,便是一片璀璨星河。 夏侯眉妩随手拦了个路人来询问,是个娉婷姑娘,大眼睛极其水灵,语声欢快道:“黎王下令举办花灯会,说是要给上楚未来的王妃祈福,今夜可是要热闹了。” 原来是苏离。 想到昔日京城中与苏离在花灯会上偶遇,种种画面历历在目,皆是温馨。便是在上楚如此焦头烂额之际,苏离也能不忘逗她开心,此生有这样的知己,夏侯眉妩感到庆幸。 “胭脂姐姐,今夜晚些回宫,花灯会很是热闹,我要去寻一寻这里是否如京城一般有兰陵王的面具在卖。” 夏侯眉妩脸上闪耀着喜悦,也不管羸弱身子,提了裙便向前跑去。 夜幕降临时分,街市变得比白日更加热闹,华灯铺展一片璀璨,璀璨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中可见欢乐祥和。 果真有摊贩在卖面具,生意很好,夏侯眉妩和胭脂一人选了一个戴在面上,竹吟在一旁看着,脸上似有些许笑意。 街市上带面具的人甚多,一张张面具之下是何面容?看不真切。她三人静静沿街而走,旁观世人热闹,心中却并无热闹可言。 逛了半个时辰,人越发多起来,比肩接踵,人潮涌动,好似都是朝夏侯眉妩这边而来,将胭脂和竹吟与她隔开,虽视线内可见,但要靠近,着实困难。 竹吟和胭脂觉得这人潮多得有些蹊跷,要劝夏侯眉妩回宫,却听闻一声惨叫,人群变得燥乱,有浓重血腥味儿弥漫过来,喧嚣中夹杂一两声惊呼:“死人啦!死人啦!” 一时间,人群中诸声夹杂,仓惶奔逃,就连竹吟和胭脂也被人潮冲得散了,待他二人好不容易重聚,往夏侯眉妩方向看去,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竹吟和胭脂也不顾周围人群,当即施展轻功飞上屋檐,四处搜寻,奈何场面太过混乱,夏侯眉妩如沧海一粟,要找到她,实乃大海捞针。 “怎么办?”胭脂问。 竹吟看着涌动人群,目光幽深:“你先回宫告诉公子,我留下来,等人散了,自有办法寻她。” “那你小心。”胭脂答应着去了。 竹吟默默坐在房檐上,看着地面景象,原是有人在逛花灯会时被捅了一刀,许是遇上仇家,许是劫财,又或许……只是为了引起一场骚乱。 竹吟静静坐着,抚摸着手中竹笛。这一场骚乱结束得很快,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很快便没了人影,只剩一街花灯兀自亮着,原本暖黄的光却觉清冷。 竹吟将竹笛横在嘴边,清澈曲音流泻而出,似山间一泓清流,绵延得遥远。房檐上有窸窣声响,是他袖中青色小蛇探出脑袋,滑上屋脊,没有半分停留,立刻融入漆黑夜色中去。 这些小东西,它们食了夏侯眉妩的血,从此便记住她身体的味道,残念留存,化作渴求,会寻到她。 与此同时,夏侯眉妩在一间客栈悠悠醒转,头疼得很,宿醉未消,加之先前被下了迷药,此时神智全无半分清明。 她想起身,却发现动不了,原是手脚被紧紧缚住绑在了床柱上,口中塞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声,便是向人求救也是不可能了。 她是如何到了这里来的? 第75章她这是遭了劫了 仔细回想,她原是在花灯会上闲逛,竹吟和胭脂跟在身后。人很多,不知哪里来的一声尖叫,人群开始变得混乱。她正要叫上竹吟和胭脂回宫去,已有人自身后将她抱起,用涂了迷药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待她发现,已经晚了,迷药的效力很大,她昏过去的时候,听到那扛着她的人说了几句话,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这是遭了劫了。 可是,那劫她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难不成是与那反叛的刘肃有关? 她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眼下最要紧的,是逃出去,只是她身上武功全无,手脚又被绑,想要逃走,谈何容易? 正想着,房门打开,几名壮汉走了进来,凶神恶煞,只最后进来的眉清目秀的公子倒还看得过去,不似强盗,似柔弱书生。 壮汉们虽凶狠,对那公子却恭恭敬敬,想来应是他们的首领。只见其中一名壮汉上前抱了抱拳,说了一连串夏侯眉妩听不懂的话,那公子秀眉蹙了蹙,回了一句,壮汉面露尴尬,忙点了点头,大步走至床边。 夏侯眉妩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虽惊恐,但面上却波澜不惊。出乎她意料,壮汉是将她口中布条扯去,一瞬间终于能够畅快呼吸,她大喘了几口气,看向那公子:“你们是谁,为何将我绑至此处?” 那公子笑笑,问:“你可是黎国王爷南宫牧眠的妃子?” 果然是冲着阿眠来的。 夏侯眉妩不卑不亢:“是又怎样?” “那便是了,我绑的就是你。这些日子恐怕要让你吃些苦头了,黎王妃,对不住。” 一件绑人的事情被他说来自然而然得像是邀请,夏侯眉妩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身上流转半晌,最后望向耳垂,忽然间笑出了声来。 “姑娘男扮女装真是好气势,眉妩险些被你骗住了。” 那公子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王妃好眼力。” “我们王爷素来敬民爱民,从未做过半件不妥之事,我倒很想问问姑娘,王爷是如何得罪你了,竟要让你大动干戈,用胁迫这种卑鄙手段,让人太不齿了些。” 她话说得狠,这女扮男装的姑娘却没有半分生气,反而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手指轻搭着床沿,慢悠悠道:“他没有得罪我,我不过是想请他帮忙办一件事情,可黎王爷太不问世事了些,无奈只能出此下策,逼一逼他。” 夏侯眉妩轻蔑一笑:“想逼王爷?姑娘,你太天真了些。” 女子只用手轻轻叩着床沿,并未有些许不悦。 “你方才说的是异族语言,据我所知上楚子民是不通晓的,你究竟是哪国派来的奸细?”见她不做声,夏侯眉妩又问。 这回女子笑了:“你当真想知道?也罢,告诉你我的身份也无妨。” 她弯下了身来,离夏侯眉妩很近,一字一句道:“东儒,萧胡女。” 关于东儒国的事情,夏侯眉妩从前曾听秦牧眠零零碎碎说过一些,不过是西北极寒之地的边境小国,民风野蛮,不服教化,几个部落常因冲突起战乱,被派去做王的萧胡女却作壁上观,任他们争来斗去,斗个你死我活之时,萧胡女方才闲闲出来,只淡淡说了几句话,便将恩怨化解,从此各部落占着各部落的地盘,老死不相往来,却也没再生过什么事端。 由此可看出,萧胡女其人,虽是个女子,行事却有勇有谋,有治国之道,先皇君邻天看人眼光老道,让萧胡女去镇守东儒国,是个明智之举。 新近知道萧胡女的事情,便是她一道奏折为沧浪王鸣不平,将崇华帝骂得狗血,如此胆量,便是男儿也比之不得。 只是,素来心高气傲的萧胡女,如今肯走出上儒,费此周章,究竟打的是何算盘,夏侯眉妩倒着实想知道。 此外,还有一些宫闱秘事,与先皇君邻天有关,亦与曾经在大瀛做过将军的萧胡女有关,此事知之者甚少,在秦府夜晚睡不着时,秦牧眠曾当作故事讲给夏侯眉妩听,当时不甚在意,现在想想,或许与萧胡女如此举动有些许关联。 入了夜的上楚显得宁静,天上只一轮孤月,偶尔听得几声猫叫,便再无声响。几道人影在房檐上穿梭,其中一人背部高高隆起,似是驼了重物。 几人来至城门口,在一处墙角躲着。因半个时辰前接到苏王爷口谕,要加强城门戒备,是以守城士兵在城墙上来回巡逻,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若有谁此时想趁夜出去,不是什么易事。 萧胡女窥了窥城头士兵,打了个手势,一名手下便领了命离去,不多时附近一处房屋便燃起了火光,照亮黯淡夜空。 守城士兵瞧见失火,顿时乱作一片,慌忙救火,再不顾守城,萧胡女一帮人便在此时翻上城墙,顺利出了城去。 城外树林中早有马车候着,待将夏侯眉妩从麻袋中放出,马车已驶离上楚几里开外了。 手脚仍被缚着,夏侯眉妩与萧胡女相对而坐,静静看她喝茶,忽而笑道:“先皇也极喜欢太平猴魁的。” 萧胡女托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复又放下,点头道:“是啊,先皇也喜欢太平猴魁。” “眉妩虽年纪轻,但关于先皇的事也曾听过不少,萧王一介女流,却有胆有识,在大瀛做将军时,深得先皇器重,却在恩宠盛隆时被派至上儒这等贫瘠之地做了王,其中往事不为人知,眉妩却很感兴趣,不知萧王可否讲给我听一听?” 萧胡女放下茶杯,神思回到往昔,愣了片刻,似有触怒般捏起夏侯眉妩的脸:“黎王妃,太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事。” “萧王这是在慌张么?难不成二十年前的事情,果真有些是史料未曾记载的么?” “二十年前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如今这天下,再不是君家的,我即便是记得了,又有何用呢?” 萧胡女话中有话,却不愿再说,夏侯眉妩看她闭了目,又道:“阿眠曾说,如你我这般在人世享尽荣华的人,心中只能存于一爱,便是救济苍生的博爱,个人情爱在此面前,不足为道。你我生来命是如此,牺牲也该当如此。先皇是一代明君,这个道理,他比阿眠看得更透彻。” “够了!”萧胡女神情虽略有所动,却仍出声打断:“你有说这些话的功夫,不如求求老天爷让黎王能尽快救你出去。” “你本就不准备把我怎么样,我又有何担忧的?” “黎王爷的妃子,崇华帝的女儿,果真名不虚传。”萧胡女笑着,将夏侯眉妩身上的绳索解了开来。 “怎么,不怕我跑了?”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能逃到哪儿去?黎王妃身子白净,倘若这手腕上多几道血痕,黎王爷看见了,不知该多心疼呢。我既然要与他好好商谈,自然不会做出激怒他的事情来。” 夏侯眉妩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夜色依然沉寂,马蹄沿途荡起沙石,尘土飞扬中,可依稀辨得前行的方向,是北方。 夏侯眉妩望着异常明亮的北极星,悠悠道:“你是要带我回东儒吧?何苦大费周章,在上楚安心等着王爷来寻我,不是很好么?” “这世上,除了我的东儒,再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安心。” 夏侯眉妩回头,正对上萧胡女一双璀璨双眸,里面隐藏的东西很深,有一样她看懂了,她曾经无数次在花绍的眼眸中看到过,那是寂寞。 长久以来深深埋在心底只有自己才能品味的寂寞。 先皇君邻天,从前俯瞰脚下沃土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寂寞的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萧王?先皇将一切都考虑周到,你可以安然度过余生,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安息。”萧胡女语声轻微,难得失去了刚强。 夏侯眉妩叹息一声:“先皇若知道了,会伤心。” 萧胡女看向她,眼神中透着佩服:“你很聪明。” “我若是你,现下就停下,等着阿眠,他会给你想要的。” “用不着停下,他已来了。”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夏侯眉妩慌忙向车外看,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只是林木间好像有些许窸窣响声,让她听着,很是熟悉。 窗帷下有些许绿色,似藤蔓,黑夜中闪出一丝精光,嘶嘶声透出寒意。 那是竹吟的小蛇。 萧胡女饮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黎王对你,果真上心。” “他既已寻来,为何仍不停下?” “因为我想让他看看东儒风貌,我想,他应该会去。” 萧胡女笑着,一柄飞刀射出,窗外小蛇的身子瞬间被斩作两截,鲜血喷涌,恰溅在夏侯眉妩身上。 浓重的血腥味,让她觉得一阵恶心。马车颠簸得厉害,夏侯眉妩兀自强撑了一阵,终是忍受不住,趴在窗上吐了起来。 北去东儒,这一路行走得坎坷。 方离开上楚疆域时,道路两旁仍是绿树成荫,一路向北而去,沿途便一日荒凉过一日。及至后来,入目只剩漫天黄土,四野贫瘠,不见一物。 仿佛一夜之间,天气骤寒,夏侯眉妩虚弱的身子不适应气候的急剧变化,终是病倒,日日发着高烧,人也被烧得糊涂。 只是,这杳无人烟的地方,寻不来大夫,萧胡女只能为她输送真气借以支撑,除了命令手下行路的速度再加快些,别无他法。 竹吟的小蛇只在那一晚出现过一次,此后便再无跟踪的迹象,究竟他们对夏侯眉妩的行踪掌握得如何?不得而知。 夏侯眉妩也无暇去想,发着烧,加之胃中时常如翻江倒海一般,让她苦不堪言。 抵达东儒,是在一个半月后,甫一进城,赶了一路的马儿便力竭而死,好在宫中备的车已在城门口候着,换了车马,不多时,便入了宫去。 夏侯眉妩醒来时,是躺在萧胡女的宫中,一个伶俐的丫头正为她调着安神的香,见她醒来,兴冲冲地提了裙跑出去命人向萧胡女禀报。 第76章我……我有孩子了? “我这是在哪儿?”夏侯眉妩看着装饰朴素的房间,一时还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这里是东儒的皇宫,夫人。” 原来已到了东儒。 夏侯眉妩想要起身,被小宫婢拦住:“夫人还是躺着吧,太医说你身子虚弱,不易乱动的,会影响腹中胎儿。” 夏侯眉妩的身子顷刻间僵住:“你说什么?” 小宫婢语声欢快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眼中闪烁着光芒,看向夏侯眉妩的肚子:“夫人,这孩子将来一定会长得和你一样美。” “你是说……我……我有孩子了?”夏侯眉妩的声音几近哽咽。 “是啊,已两个月了。夫人,你怎么了?” 小宫婢惊讶地看着夏侯眉妩,见她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泪水止不住地下落,小宫婢以为她这是喜极而泣,故作老成地抚摸着她的背安慰道:“夫人,我知你心中喜悦,只是我常听宫中的姑姑说,孕中女子若常哭,将来是对孩子不好的,夫人还是莫要再哭了。” 她说的什么,夏侯眉妩全听不进去,只知自己腹中有个鲜活的小生命与她相依相偎,他来了,他终于又来了。老天果真是眷顾她的,她与阿眠终将有个孩儿,眉眼似阿眠的孩儿,这一次,她一定好好保护,绝不会让孩子再有半点闪失。 她既已有两月身孕,大概算算,应是在枫林山中那夜,那夜她与秦牧眠互诉衷肠,这孩子便来了。 多么应景。 她想着,唇边不禁微微漾出笑意来。 “看来,我是该恭喜黎王妃了。”萧胡女的声音便在这时传了过来。 夏侯眉妩抬头看去,眼前的萧胡女虽换了华服,却仍是一身男儿装扮,看上去英姿飒爽,别有韵味。 夏侯眉妩笑了:“萧王真是小心,便是在宫中也不恢复女儿身么?” 萧胡女面无表情道:“我喜欢。” “萧王果真巾帼不让须眉,眉妩佩服。” 萧胡女的目光在夏侯眉妩的肚子上停了停,道:“这对黎王爷来说可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你就如此相信阿眠会来东儒?如此铤而走险,便是他要来,我也不会允许。” “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他至亲的人都在东儒,你说,他会不来么?” “有句话我需要提醒你,阿眠做事有他的原则,绝不会受他人胁迫,你若想用我母子的命来威胁他,那边输了。” “我想也是这样,所以我并未为难你,只是让他体会一下心急如焚是个什么感觉,这滋味儿于他而言,一定很是煎熬。” 夏侯眉妩抬眼注视着萧胡女:“一个人的死竟可以让你变得如此冷血?” 萧胡女的表情瞬间僵住,冷哼了一声:“在东儒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黎王妃,有这功夫,你还是为自己和腹中胎儿想想吧。” 夏侯眉妩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对萧胡女嫣然一笑:“你说,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萧胡女不想她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竟觉得有些莫名。 见萧胡女不答话,夏侯眉妩又道:“如果这孩子注定要在东儒出世,便由你来替他取名,好不好?” 萧胡女不可置信:“你这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萧胡女全身的警戒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卸下,她在床边缓缓坐下,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夏侯眉妩,难得露出了不带丝毫攻击性的笑容:“作为一个女子,你是幸运的。” “其实你也是幸运的。”夏侯眉妩道。 “哦?”萧胡女挑了挑眉:“怎么讲?” “他至死仍爱着你,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得他厚爱如此,你自然是幸运的。” “为何我竟不知他至死仍爱着我,他竟如此痴情的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夏侯眉妩摇头苦笑:“他把东儒给了你,便是证据。” “东儒?”萧胡女笑得轻蔑:“大瀛沃土绵延,他却选了距离他最远的西北不毛苦寒之地给我,他厌倦了我,想让我离他越远越好,你能说这是爱么?” “他是给了你一块贫瘠之地,可同时,他给你的,还有一世安稳,唯有如此,你才能安安稳稳度过下半辈子。他的苦心,你竟不懂。” “若我能选择,宁愿与他一同去死。” 夏侯眉妩抬头,看见萧胡女的一双眼睛,目光如炬,是坚定,同生共死的坚定。 她笑了,原来这世间女子,皆是痴情者,她是,萧胡女亦是。 东儒民风淳朴,由于不受教条约束,百姓大多热情奔放。夏侯眉妩被人监视着在城内闲逛时,常会遇上女子唱着歌向心仪男子献上自己亲手制作的马鞭,希望他骑上骏马在荒原上驰骋时手中握着的是自己的一颗真心。 夏侯眉妩每每看了,都忍俊不禁,这里的风俗着实让她喜爱,女子能随时随地敞开心扉,大胆将自己的心意唱给心上人听,于她而言,是件不易却又在内心极祈盼的事情。 出乎夏侯眉妩的意料,萧胡女竟没有将她囚禁在宫中,而是允许她在城中随意走动,不过,为防她逃跑,身后会有萧胡女的手下暗中跟着,而一旁伴随她形影不离的,便是那个伶俐的小宫婢,换做满琼。 满琼同这胡地所有的女儿一样,热情奔放,为夏侯眉妩带来不少欢乐。每日用过早膳,满琼便劝夏侯眉妩到城中散步,说是多走动有利于腹中胎儿成长。她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且情真意切,只可惜,她终归是萧胡女的人,夏侯眉妩心里清楚,萧胡女之所以放纵她在城中走动,是为了让秦牧眠知道。 萧胡女以为,她东儒城中,如今已有了秦牧眠的眼线,亦或是秦牧眠早已来到此地,只是隐藏得甚好,她还未寻到一星半点痕迹。 不过,只要夏侯眉妩在手,一切都不成了问题。 白日里,夏侯眉妩也曾细心留意周围,确实没有秦牧眠和影卫存在的迹象。他如今究竟在何处?上楚,黎国还是东儒?夏侯眉妩不敢去想,怕这一想,她和秦牧眠从此就又成了陌路的距离。 她近来多了个动作,手不时会抚摸上小腹,感觉到那里安眠的小生命呼吸得顽强,她便放心,若是秦牧眠当真不来救她,她也可以在这里将孩子抚养长大,那样的话,这孩子从小便是一个平凡的人,或许会活得轻松快乐些。 只是这些,由得了她么? 此时是冬月,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东儒地处西北,自然苦寒异常。北风刮得凛冽,夏侯眉妩身上穿了狐裘,却仍是觉得冷,而东儒的百姓却是早已习惯,每日生活井井有条,丝毫不因气候恶劣有过任何变化。 夏侯眉妩在东儒呆了半月,便到了年关,胡地的除夕还有个甚好听的名字,叫做甘露节,祈盼来年好运如甘霖一般降临胡地。这一日,全东儒的百姓都会出门狂欢,白日里赛马斗箭,入了夜,便是篝火夜宴,饮酒歌舞,直至黎明。 萧胡女是个亲民的王,甘露节这一日,总会出了宫去,与百姓彻夜狂欢,是以胡地虽各部落私下争斗激烈,可部落首领却无一不对萧胡女恭敬,萧胡女能让野蛮的胡族臣服如此,也是着实不易的。 只是,今年的甘露节,恰逢两大部落努依和哈克因地盘之争对峙,所以比之往年,可能会稍嫌冷清些。 一大早,萧胡女便邀了夏侯眉妩一同出宫去与民同乐。夏侯眉妩仍是不习惯这胡地的阴冷天气,只得将身上衣衫裹得再紧了些,希冀不要冻着腹中胎儿便好。 马车一路行至城外荒原,马场早已围好,一排身材魁梧的壮汉牵马而立,马儿匹匹健壮,一看便是良驹,这无疑是一场扣人心弦的比赛。 萧胡女与夏侯眉妩坐定,看着围场外观热闹的喧闹百姓,萧胡女露出满意的笑容,向夏侯眉妩凑近:“黎王妃,我上儒民风,如何啊?” 夏侯眉妩微微一笑:“比之京城,要淳朴得多。” “是啊,我上儒子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惺惺作态,这些天来想必你也看见了。若你喜欢,留在我上儒也是可以的,荣华富贵总不会少了你。” “多谢萧王。”夏侯眉妩欠了欠身子:“上儒虽好,终归不是眉妩的家,萧王的美意眉妩心领了。” “还真是固执。”萧胡女重又靠回椅上:“已过去两月有余,黎王却仍迟迟不来,黎王妃难道还不死心么?” “他是我夫君,每一件事情都做得有他的道理,他若想与你交好,不请自来,若不想与你交好,便是将我掳了来,也威胁不到他分好,萧王该清楚这个道理。” “如此,你我便再等等看。”萧胡女瞄了一眼夏侯眉妩的肚子:“不知这孩子出生时能不能有幸见到他的父亲。” 夏侯眉妩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得温婉:“他早已见过夫亲了,便是在我心里。” 萧胡女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愣了愣,脸上露出一丝酸涩的笑来,扭头向一旁立着的侍从吩咐:“时辰已到了,可以开始了。” 只听得当啷一声锣响,东儒甘露节的赛马会便正式开始了。 赛马会斗得激烈,几匹马儿个个矫健,狂奔了许久,仍是齐头并进,一旁围观的人看得激动,挥着拳头呐喊助威,更有姑娘看着马背上自己的情郎,紧张地绞着衣襟,生怕一旁的马儿超过了自己的情郎去。 虽是一派萧索的天,空中也零星飘着几瓣雪花,可胡地百姓的热情似是要将这数九寒冬融化,夏侯眉妩看着,心里觉得扬起了一丝丝暖意。 毕竟气候严寒,夏侯眉妩坐了一个时辰,身子便已冻僵,向一旁的满琼要了手炉来,捧在手里,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 萧胡女余光瞥见,唤了满琼来,耳语了几句,满琼便眉开眼笑地将夏侯眉妩从椅上搀了起来:“夫人,外面风寒,我们去帐篷里歇歇,那边地势略高,亦能看到赛马的情景。” 第77章阿眠,我想你 夏侯眉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身后果真并排列了几顶帐篷,看来是给萧胡女及官员略作小憩用的。 夏侯眉妩看了看萧胡女,只见她随意倚在椅上,以手支头,慢条斯理道:“有了身孕的人,还是要避避风的好。” “多谢。”夏侯眉妩淡淡回礼,便扶着满琼进了帐去。 帐篷中的陈设一应俱全,正中支了一火炉,炭火烧得正旺,甚是和暖,屏风后设了张床,夏侯眉妩甫一看见,便觉得倦意袭来,和衣在上面躺了,想小憩片刻。 帐外赛马助威声隆隆,满琼抵挡不了这热闹的诱惑,跑到帐篷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观战。夏侯眉妩睡得朦胧,听见这热闹声中有一丝异样,还没来得及细想,手腕上便有了一丝凉意,滑滑腻腻的感觉,让她猛然惊醒。 此时此刻,手腕上正盘着一只碧色小舌,冲她吐着信子。 阿眠,阿眠来了。 夏侯眉妩的心骤然狂跳了起来。 睡意顷刻间没了踪影,小蛇沿着夏侯眉妩的手腕一路向上,趴到她的肩头,信子吐得更加频繁。 它的口中,像是叼着一样物事。 夏侯眉妩小心翼翼将那东西拿出,原是一张字条,秦牧眠的字如他的人一般温润,只言片语,仅三字:夜,归家。 长久的等待终于见了曙光,夏侯眉妩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不知不觉又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孩子,你爹爹要来接我们回家了。” 秦牧眠素来只做有把握的事情,这三个字明明白白告诉夏侯眉妩,她什么都不用做,只安心等待着便好,及至入夜,便是重逢。 夏侯眉妩在帐篷中一直呆到日落时分,阖目假意睡着,期间萧胡女曾来看过她一次,见她睡得香,便甚觉满意,低声吩咐了满琼几句让看好她,便又出了帐去。 夏侯眉妩是被满琼唤醒的,她一张笑脸明艳,喜滋滋道:“夫人,外面燃了篝火,歌舞正要开始,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夏侯眉妩知道,活泼如满琼,在这帐篷中呆得烦闷,是如何也坐不住了。 “也好。”夏侯眉妩站起了身:“记得把手炉给我添热些。” 甫一出帐,便有欢声笑语飘来,穿了盛装的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象征神明的篝火燃得正旺,引得头顶苍穹一片明亮,依稀可见繁星点点,如碎金洒成了河,璀璨夺目。 对于胡人而言,这是吉兆,预示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无灾无难,无战无伤。 确是好愿景。 夏侯眉妩无意歌舞,目光暗中在人群中搜索,却并未看见任何熟悉的身影。身旁人来人往,胡地儿女唱着当地民谣,手挽手舞蹈,渐渐跳出一个圆圈,将萧胡女和夏侯眉妩圈在其中,歌唱着辞旧迎新的喜悦。 “你看,他们都是我的子民,或许你们认为上儒是蛮夷之地,不受教化,可是在我看来,没有哪一国的百姓比他们更让人喜爱,这里便是我为了先皇一直坚守的地方。” 萧胡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大,刚好可以让夏侯眉妩听见。便在此时,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碎成千万朵,妆点了清寂星空,映出萧胡女一张坚毅面容,很美。 夏侯眉妩正觉惊艳,眼前一切光芒忽然尽敛,仿佛黑夜骤降,大地从此不见黎明,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一切歌舞都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惊慌失措的,是方才还在欢乐的上儒百姓。 夏侯眉妩抬头望天,星河不见,四野一片寂寥黑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有人,将这上儒的夜,偷了。 时机正好,夏侯眉妩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黑暗中不辨方向,她本能地向与萧胡女相反的方向跑出,萧胡女的声音恰在不远处响起,威严而硬朗:“传我的令下去,有谁胆敢再奔跑一步,喊叫一声,格杀勿论。” 这声命令一下,荒原上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夏侯眉妩亦止住了步子,心里着急得很,不知该如何逃出萧胡女的手掌心。 阿眠在哪里? 夏侯眉妩心中喊着秦牧眠的名字,萧胡女的声音再次响起:“黎王妃,可受了惊吓?莫怕,到我身边来,我会保护你。” 夏侯眉妩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萧胡女的声音变得冰冷,又是一道命令传下:“来人,把夏侯眉妩给我找出来。” 脚步声开始在四周响起,有人摸了火折子想要点火,擦了几下,却是徒劳,所有可以带来光明的东西仿佛顷刻间都失去了作用。黎明像是当真从这片苍茫大地上失去了踪影。 上儒百姓开始窃窃私语,这可是神明愤怒,要惩罚他们了?来年,并不如愿。 忽地,几道箭矢离弦声破空而来,伴随着几声哀嚎,人群便又开始躁动起来,萧胡女方才的命令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便显得微不足道,百姓尖叫着,仓皇奔逃。 命悬一线,夏侯眉妩再不管周围如何,没了命地狂奔了起来。 不断有人与她擦肩而过,剧烈的撞击惹得她几个踉跄,奔跑的步子也渐渐不稳,就在她脚底一软将要栽倒之时,忽然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结实的胸膛抵着她的额头,有淡淡的兰花香气飘过,唤醒她记忆中无数个拥抱场景,周围的尖叫和死亡已经无所畏惧,什么都微不足道,唯一值得在意的是,他来了,来接她回家了。 “眉儿,我来接你回家。” 泪水顷刻间涌出,夏侯眉妩抱紧了秦牧眠,在他胸前呢喃:“阿眠,我想你。” 他二人来不及小叙,秦牧眠将夏侯眉妩抱起便在黑暗中迅速移动,在这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秦牧眠却能来去自如,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他们仿佛走了许久,久到鼎沸人声都已消失,马儿的轻蹄踏出哒哒声响,车轮碾过荒原贫瘠的土地,夏侯眉妩才发现他们已经安安稳稳坐在了马车中。 光明便是在此刻来临了。 马车里燃了烛火,陈设仍是她离开时模样,秦牧眠此时正抱着她,低头看她略带苍白的容颜:“萧胡女可有欺负你?” 他那语气,像是三岁孩童被人抢了玩具,很是不满。 “没有,她对我倒是很好。阿眠,方才是怎么回事,为何那里瞬间便没了光亮?” “不过是鬼谷先生摆的阵罢了,处在阵中的人眼前会产生幻觉,以为天地间都是黑暗,其实那里的篝火从未熄灭过。萧胡女对你的看管很严,我又不愿与她兵戎相见,便只能用此法将你救出了。” “鬼谷先生果真名不虚传。”夏侯眉妩称赞道:“有他相助,一定事半功倍。” 秦牧眠笑而不答,很快转移了话题:“你可知萧胡女为何掳你至此?” “不过是为了一个夙愿罢了。”夏侯眉妩想到萧胡女的眼神,道:“失去了先皇,她很寂寞。” “你是说……”秦牧眠有些惊讶:“萧胡女和先皇……” 夏侯眉妩点了点头:“宫闱秘辛,不过是史书不愿眷顾的琐事,除了这故事里的人,谁会在意呢?” “她虽是个可怜人,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用你来威胁我,这一点,我是绝不容许的。” 夏侯眉妩有些担心地问:“阿眠,你要怎么做?” 秦牧眠笑了:“很简单,入宫,与她谈谈,看她出的价究竟合不合我的心意。” 夏侯眉妩的目光一瞬有些黯淡:“情感也可以当做筹码的么?” “有何不可?只要能达成所愿,天下万物皆可为我所用,自古帝王无一不是如此,先皇亦不是特殊。更何况,萧胡女已经将她的情感做了筹码,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秦牧眠的话语总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难事,他生来便该做王,高高在上如神明般不近人情的王。 自古帝王无一不是如此,哪个多情,哪个便输了。 夏侯眉妩的心隐隐有些刺痛,阖了眼睛靠近秦牧眠的怀中:“阿眠,我累了,想睡会儿。” 秦牧眠不答,和衣拥着她在床上躺了。夏侯眉妩的手在锦被下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肚子,那里的小生命也同她一起安睡,既平静又安详。她的眼前此时却忽然闪过一道血光,先时被秦牧眠捏着下巴强灌入堕胎药的情景历历在目,下体流出的殷红色的液体将她的裙染得血红,她徒劳而无力地撕扯着衣裙,可那小生命还是从指缝间缓缓流失,红色的,血一样。 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不能告诉阿眠自己有了孩子,绝对不能。 夏侯眉妩在满目血色中沉沉睡去,睡梦中仍不忘紧紧按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只这样,她便能够保护这个尚未成型的小生灵。谁都不该伤害他,尤其是她的夫君。 夏侯眉妩睡得不安稳,满头冷汗,梦里始终呓语,秦牧眠看着不对,皱了眉去请冷煜过来为夏侯眉妩把脉,诊出的结果令他吃惊。 夏侯眉妩已有了三月身孕。 秦牧眠看着床上这让他既恨又爱的女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可是仔细品一品,与上次不同,好像欢喜居多了些。他的心正慢慢接纳,包括这女子腹中那留着南宫家与夏侯家血液的孩子。 仇恨也可以化解,没那么难,不是么? 秦牧眠想着,掀开锦被,想摸摸那孩子,可眼前看到的一幕却令他震撼,夏侯眉妩的手紧紧的按在肚子上,将中衣攥得起了褶。秦牧眠刚想把她的手移开,岂料她的身子本能地向后躲了躲,如弓箭一般弓起,不再让秦牧眠靠近她分毫。 她要保护这孩子,即便是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亦要拼了命保护他。 夏侯眉妩这姿势,睡得极不舒服,秦牧眠狠了心要将她的手移开,她的手却攥地更死,一来二去,几个回合下来,反而弄疼了自己,夏侯眉妩纤眉紧皱,嘤咛了一声。 第78章长歌,你等着 秦牧眠怕她这样下去终归会伤了孩子,便只得作罢,重新替她将锦被盖好,仔细掖了掖被角,夏侯眉妩的神情这才平静了下来。 这女子,若论起倔强来,定是不输给长歌的。 长歌,这名字甫一出现,便让秦牧眠的心中泛起一阵刺痛。他望向窗外,虽苍茫连天,江山却是一片大好,他足下踩着的土地坚实,有长歌的血染尽黄土,只为他的称王铺平道路,无怨无悔。 这江山,他定是要夺下来,长歌的血不能白流。 他攥紧了拳头,回头看了夏侯眉妩一眼,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 竹吟和胭脂正在门外候着。 “我有事要去见萧王,眉儿怀有身孕,你们莫要让她乱跑。” 竹吟和胭脂听闻,面上亦现出惊讶,只一瞬,便敛了,恭敬地欠了欠身子,依然不动声色。 他二人,本分得很。 秦牧眠终归放了心,拍了拍竹吟的肩,整整衣襟,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出了门去。 天地自会攥于我手,长歌,你等着。他在心里道。 秦牧眠并未多带随从,只身一人来到了东儒的王城之下,彼时明月高悬于头顶,天边星子疏朗,是一泓清幽之景。经历了方才冷煜**阵的惊吓,东儒的百姓再不敢彻夜狂欢,一个个惊魂未定,恹恹回了家去,这一年的除夕,无疑是他们记忆力最萧索的时节,往后每每回忆,都是一场梦魇。 城头的士兵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远远瞅见荒原上一个孤单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以为看花了眼。再探头仔细看看,果真是个人影,正似闲庭信步般朝这边走来,袖携清风,看上去如飘渺的魂灵。 “城下究竟何人,深夜至此,是有何事?”一名士兵冲城下呼喊。 “黎王南宫牧眠有事拜见萧王,劳烦通传。” 这看似羸弱之人声音却甚响亮,所说之话如命令,威严而不可违抗。守城士兵窃窃私语了一番,扬声问:“可有令牌?” 南宫牧眠将象征自己身份的玉牌亮出,士兵打着灯笼照了照,慌忙打开城门将他迎了进来,一路护送至宫中。 萧胡女正坐在王位上,等着他。 “若我没猜错的话,黎王已趁方才天地黯淡之时将王妃接了回去,对么?” “是,内人现下正在府中休息,萧王无需记挂。” “黎王今日此举着实让胡女佩服,既然能将这天地都掌控在手中,还有什么是黎王不能做的呢?” 秦牧眠一张面容在明亮的烛光中显得愈加苍白惨淡,他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不过区区**阵,何况并不是我的功劳。” 萧胡女注视着他病态的面容,目光如炬:“今日与黎王相对而坐,胡女方觉昔日在京城看到的黎王不过是个假象,黎王高深莫测,如今也不愿让胡女一睹真容么?” 秦牧眠笑笑,将人皮面具撕掉,露出的真容让萧胡女愣了片刻。 “黎王丰神俊朗,整日用面具遮着,可惜了。” “皮相这东西,全存于人心,人心如何,看到的皮囊便是如何,我戴着面具或是不戴,有何区别呢?能将我看破的人少之又少,萧王,你我有缘分。” 萧胡女起身走下王座,执了壶为秦牧眠斟了杯酒,递到他手中:“黎王,这杯酒,胡女敬你。” 秦牧眠极优雅地接过,一饮而尽。看二人杯中酒皆空,相视一笑。 “萧王其实大可不必费此周章用眉儿将我引来,萧王想要的,是担心我不给么?” 秦牧眠开门见山,萧胡女也不再遮遮掩掩,点头承认:“是,你一向避世,闷在黎国王宫里都快发了霉,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便掳了我的夫人去?”秦牧眠笑笑:“同是女子,你倒丝毫不客气。” “对不住。”萧胡女道歉:“是我唐突,不过黎王妃在我东儒没受得半点亏待,黎王可以放心。” “我知道,多谢。”秦牧眠打量着一身男装英姿飒爽的萧胡女,语出惊人:“萧王这身男装已穿了十余年,还是不愿脱下,恢复女儿身么?” “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了。”萧胡女在秦牧眠身边坐下,眯起了眼睛,好像有些朦胧醉意:“有一个梦,我做了十余年,你要不要听一听?” 秦牧眠点头:“牧眠洗耳恭听。” 萧胡女的声音比寻常女子要低沉些,更似男儿,说起这桩梦境,就像走于时间长河中,看那些过往与自己错肩,有泛黄的味道。 她说的,是一桩情事。出生在将门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来养的女子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韧劲儿,因是族中最小,又是女子,不得爹爹宠爱,若想赢得瞩目,只能靠了自己努力。于是,她咬了牙拼命做到最好,军营中极严苛连兄长都承受不住的训练,她受住了。上阵杀敌,马革裹尸间,热血洒遍战场,连男儿看了都忍不住辛酸掉泪,为性命担忧不已,她却披了铠甲冲锋至队伍最前端,敌人的头颅在她的红缨枪上挂了一个又一个,万骨枯终为她功成名就做了祭奠。二八年华,别家女子已及笄成人,嫁了如意郎君,而她却骑了搞头大马自边疆凯旋归来,一身银白色的铠甲比月光清冷,却比日光还要夺目。 红毯铺了十里迎接她,她踏着红毯走过,马蹄声哒哒,与不远处传来的曲声遥相呼应。入宫那一刻,她回头去看,视线尽头队伍绵长,一色喜气,新娘子在花轿中坐得稳当,要去往夫家。 女子笑笑,昂首挺胸进了宫去,自她诞在这世家中,那些女儿家的情事,便再不属于她了。 这一日,她被封了将军,是族中平辈中第一人,这一年,她十六岁。 便是在这最好的年华见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全大瀛翻云覆雨的那一人,为她青眼有加。 “萧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朕之万幸,大瀛之万幸。” 从未在爹爹口中听过的赞扬被他说出,仿佛一切努力终于开花结果,在这威严的只她二人所在的金銮殿上,她嚎啕大哭。 这位帝王自王座上走下,轻抬起她的下巴,用自己矜贵的手为她拭了泪:“是你的出生决定了一切,身为萧家的女儿,你已做得很好,若累了,便说给我听。” 从此,她的畏惧与孤独可以毫无顾忌在这位帝王面前展示,帝王许诺要给她一世平安,不过半年光景,他二人的心便紧紧系在了一处。 也只有来到宸曜宫时,她才会换上女儿装扮,美貌是只属于帝王一人的,在满朝文武面前,她永远只是冷着一张面孔的萧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的萧将军。 深夜相依相偎时,她也曾问过这位帝王,为何不让她像其他女子一般入宫服侍,帝王的回答出乎她意料:“入了宫,你便再不是你了。” 她心中感动无比,却没想到,便是在说完这句话的三日后,帝王一道圣旨下,将她派往西北苦寒之地的小国中做了诸侯王,从此往后,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她带着一身情伤离开,入主胡地,半年后,帝王薨。 她独自一人坐在这小国中空荡的王座上,日日品尝着那人曾品尝的寂寥,孤单之至,却一世平安。 自那之后,她身上的男装便从未换下过,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欣赏她女儿身的那一双眼睛。 宫殿上的更漏清寂而幽长,萧胡女终于将不算冗长的故事讲完,身上已冷得没有了温度。她静静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秦牧眠,等着他的回答。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希冀什么?” “我要让他的灵魂安息。” “他早已预知自己命运,提早做好了准备,他去得安详,如何不曾安息?” “你没我了解他,眼睁睁看着百年基业被奸人所夺,他如此爱着这片土地,不可能瞑目。” “萧王的意思是……” “血债血偿,我要那人的脑袋。” 一阵沉默,秦牧眠忽然笑了:“崇华帝这王位坐得还真是辛苦,天下人想要他的脑袋,他只一颗脑袋,如何够天下人来分呢?” “我知道黎王不是等闲之辈,东儒国微兵贱,不足以与崇华帝抗衡,可你黎国不同。更何况,我不信你没有野心。” “上楚,素荒皆与黎国势力相当,萧王为何会选择黎国来一偿夙愿呢?” “因为你是邻天看中的人,在你还是少年的时候,他便已看中了你。” 这话着实让秦牧眠惊讶,他原以为自己已隐藏得很好,不料却被君邻天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场博弈,君邻天虽于地下冷眼旁观,可他秦牧眠输了。 一切被勘破,秦牧眠如释重负,轻松道:“我要这天下。” “我帮你夺,只是,记得把夏侯仪的头留给我。” “成交。” 夏侯眉妩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马车里,路不好走,马车颠颠簸簸,是让她醒来的缘由。秦牧眠在身旁坐着,正捧着一卷书在看,窗外阴沉沉的,可听见寒风呼啸,布帘虽厚重,可仍抵挡不住这狂风,时而掀起,有片片雪花飞入。 原来下雪了。 马车内的火升得很旺,丝毫不觉得冷,夏侯眉妩伸出手来扯了扯秦牧眠的袖子:“阿眠,我们这是去哪里?” 秦牧眠放了书,俯身看她:“我们回家。” 行过荒原,沿路便设了驿站,不用再露宿荒郊野岭。夏侯眉妩这一路走得辛苦,腹中孩子让她反应剧烈,无论吃什么,都尽数吐了出来,最后竟一丝胃口全无,每日只恹恹躺着,颗粒不进。 她始终未将怀孕的事情告诉秦牧眠,只说是在东儒呆得久了,水土不服。这借口着实拙劣,秦牧眠看她的眼神也有些许怪异,找了冷煜来为她把脉,被她回绝,秦牧眠的脸便变得益发冰冷,直至后来,二人虽日日呆在一起,却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第79章这是安胎药 这一日黄昏,行至一处驿站歇脚,夏侯眉妩又是吐得昏天暗地,趁她熟睡,秦牧眠悄悄唤来冷煜为她把了脉,待她夜里醒来时,秦牧眠手中已端了一碗汤药,站在了她的面前。 仿佛昨日场景重现,夏侯眉妩惊得抱着被子连连后退,缩进角落里,眼睛死死盯着那碗汤药,仿佛那里盛着的,是杀人的毒。 秦牧眠在床边坐下,夏侯眉妩忽然惊跳而起,发了疯般要冲下床去,被秦牧眠一把拉住,语气里尽是无奈:“这不是堕胎药,眉儿,这是安胎药。” 夏侯眉妩发狂的身子僵住:“你如何知道的?你找鬼谷先生为我把了脉,是不是?” “早在把你从东儒救出的那晚我就知道了,只是你不愿说,我便装作不知。可是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你以为可以瞒我多久?” 他把药碗递到夏侯眉妩嘴边:“来,把药喝了。” 岂料夏侯眉妩却突然来了力气,将秦牧眠的手用力推开,只听得哗啦一声,药碗滚落在地,碎了。 秦牧眠的脸沉了:“你做什么,疯了么?” “他是你的骨血,求你,不要再害他了。” 夏侯眉妩的声音几近哀求,一丝丝哭腔让秦牧眠听着心里难受得很,片刻也不想在房中多待,甩开夏侯眉妩的手站起了身:“你若不信我,可以问问鬼谷先生,他的话,你总该信吧?” 他离去之时,门摔得震天,夏侯眉妩被这声响惊得不知所措,只徒然抱着自己的肚子,望着一地黑色汁液,长舒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秦牧眠在门外站了许久,素来冷静的面容上如今波澜四起,好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秦牧眠才缓缓走到一旁的房间,敲开了那扇门。 冷煜推门而入的时候,夏侯眉妩仍缩在床上,看到他手上重新熬好的汤药,夏侯眉妩再次惊慌:“你也是来送堕胎药的吗?” “这是安胎药,眉妩。”冷煜跨过地上碎片,朝她走来:“你多日不进食,腹中孩儿虚弱,喝了这药才能保胎,否则你可能当真要失去他了。” 夏侯眉妩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冷煜,你果真是安胎药,你没有骗我?” “医者需有仁心,伤天害理之事,我向来不做。” “当真?” “千真万确。” 夏侯眉妩方才放下心来,讨了药碗一口气喝下,药汁虽苦,可这味道,的的确确与堕胎药是不同的。” 冷煜静静看他喝完,方问:“为什么会以为这是堕胎药?” 夏侯眉妩没敢看他,微微一笑:“我以为阿眠以大局为重,不想要孩子。” “你多虑了,我看他对这孩子很是上心,你二人之间,可能有些误会。” 见夏侯眉妩不语,冷煜又道:“有了身孕的人,情绪起伏较从前会大些,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你闲时多去外面走走,赏赏景致,心情也会好些。” 夏侯眉妩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多谢。” “那你好生休息着,我明日再来为你把脉。” 冷煜扶她躺下,看她闭上眼睛,方才离去。 经历了方才的胆战心惊,夏侯眉妩顿觉疲惫,安胎药起了些作用,她如今的心情渐渐平静,睡意便如洪水般涌来。夏侯眉妩仍不放心地将手按在肚上,感受着那小生命的一呼一吸,唇边带着笑意,与他一同沉入了安眠。 于是,又做起了胡乱的梦。 近些日子来,做噩梦的次数愈发频繁了。 今夜做的梦,与那碗打翻的堕胎药有关。 梦里是一片汪洋大海,夏侯眉妩飘在海面,浮浮沉沉,刺鼻气味让她难过得睁开眼睛,方才发现这不仅仅是一片海,而是一片药海。 她慌了神。 手边无可依附的东西,时不时一个海浪拍来,险险将她冲走,下身因长时间的浸泡而肿胀,高高挺起的肚子,里面的小生命正焦躁踢打,让她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 再这样下去,孩子会有危险。 她奋力向远处的海岸游去,可硕大的肚子让她难以掌握平衡,惊慌失措之际,头顶飘来一声疾呼,唤的是她前生的名字:“长歌。” 夏侯眉妩抬头去寻,是她的爹爹,如神仙一般降临,朝她伸出手来:“长歌,我来带孙儿回去。” “爹爹,你在说什么?” 百里廉指了指夏侯眉妩的肚子:“我的小孙儿,他就要出生了,我来接他。” 他话音刚落,夏侯眉妩的肚子忽然疼得厉害,虽浸泡在水中,可仍能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沿着大腿缓缓流下,她知道,是羊水破了。 肚子里的小生命正努力要出来,夏侯眉妩疼得喊叫起来,手边没有能让她借力的东西,她只能咬了自己的头发,试图以此来减轻些分娩带来的痛苦。 药海的刺鼻气味儿更加明显了些,夏侯眉妩难受得想吐。当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快要将她撕裂的时候,她猛然间想起了这个味道。 那是堕胎药的味道。 她惊恐地低下头去看,泡在药海中的身体已经开始流出汩汩血水,视线所及一片红色,猛然间一阵细心裂肺的疼痛传遍全身,她“啊”地一声尖叫,终于将肚中孩子诞下。 身体已经精疲力竭了。 她将孩子抱入怀中,心中满满的全是初为人母的喜悦。那是个男婴,与秦牧眠眉眼都极其相似的男婴,是她和秦牧眠的骨血。 只是,这喜悦很快被惊恐淹没,因为这男婴紧闭双眼,不哭。 那是个死婴。 “长歌,把小孙儿给我。” 百里廉的声音再次飘来,夏侯眉妩还来不及拒绝,男婴已凭空从她怀中消失,到了百里廉的怀中去。 夏侯眉妩向他哀求:“爹爹,那是我的孩子,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长歌,我带他走了,等你百年之后,再来寻他。” 随着话音的落下,百里廉连同那刚诞下的男婴一起消失在了夏侯眉妩的视线中,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汪洋,以及在汪洋中浮浮沉沉的夏侯眉妩,孤独着。 “我的孩子,不要!” 夏侯眉妩惊坐而起,无边无际的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的房间,她仍坐在驿站的床上,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浸湿,脸上一片冰凉,她抬手摸了摸,湿漉漉一片,是她梦中哭了。 她摸摸肚子,还好,孩子仍在。窗外有明月高悬,房间里可依稀看出家具的影子,她看了看身旁,秦牧眠不在。 他自夏侯眉妩打翻了药碗后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此番回黎国,红袖没有跟着,被秦牧眠送去了穆天凰身边,如此深的夜,若不去侍妾的房间,那么他也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青楼哪里都有,可以让秦牧眠顺心的姑娘多之又多,他该是去了那里散心吧? 夏侯眉妩自嘲地笑笑,披了衣,难得觉得肚饿,她想出去寻些吃的来。 走廊很安静,没有房间亮着灯火,接连赶路,疲惫是理所应当的。夏侯眉妩本想唤了瑾儿来,却一时不知她宿在哪个房间,便作罢,想着自己下楼去找小二准备些吃的送上来。 走廊上点了几盏灯笼,燃了大半夜,此时已不甚明亮,她摸索着慢慢前行,空寂的走廊上行只听得她一人的脚步声,有些微回音。 啪嗒! 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异样的声音,夏侯眉妩停下脚步,四处看看,两边的房间个个门户紧闭,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走廊里很冷,夏侯眉妩紧了紧身上衣服,继续前行。 啪嗒! 再一次,声音很清晰,从夏侯眉妩右侧的房间里发出,那里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夏侯眉妩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想知道里面住的是谁。 没人回答,但声音却更响了些,由最初的微弱的啪嗒声,演变成了剧烈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沿途遇上障碍,被障碍物生生绊倒,空气中还夹杂着些微的呻吟声和哽咽在喉头的呜咽声。 曾经在枫林山中听到的指甲划过木板的尖利声响,便在此刻响了起来。 这个房间里一定有问题。 夏侯眉妩用力推了推门,门好似被人从里闩上,夏侯眉妩只得再敲了敲门,低声问:“有人么,是谁在里面?” 依然没有回答,房中的一切声响忽然戛然而止,让周遭显得越发静谧了。 夏侯眉妩探头向门缝中张望,房间里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却让她觉得身上没来由一阵发毛。 呼! 从门缝中忽然呼出一道凉气,像是某人的喘息,正喷在夏侯眉妩的脸上,纸糊的门窗上突然间现出一个黑影来,一只眼睛布满血丝,正隔着门缝与她对视。 走廊上一阵阴风吹过。 夏侯眉妩惊得连连后退,没提防一脚踩住裙裾,向后倒去。 她倒进的,是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 “我竟不知,原来阿眠娘子也有晚上外出散步的习惯。” 戏谑调侃的声音,玩世不恭到极致。夏侯眉妩回头去看,花绍一袭红衣,穿戴得整整齐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笑意。 “花少爷。”夏侯眉妩如看到了救兵,指了指房门:“你来得正好,这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还有人影,你快帮我把门撞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她的话引得花绍一阵发笑:“哎呀,阿眠娘子,这可使不得,这房间里除了檀柘便是行李,你若想进去瞧瞧,敲门就好了。” 说着,修长的手指叩上了门,轻敲了三下。 “来了。”随着房间里一声答应,门开了,走出来的,自然是檀柘。 “花少爷,夫人,如此深夜,是找檀柘有事?” 花绍抿嘴一笑,指了指夏侯眉妩:“阿眠娘子听见你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觉得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 “奇怪的声音,我怎么没有听到?”檀柘很是奇怪:“夫人可是听错了?” 夏侯眉妩探头朝房间里看了看,房间里没有点灯,只一抹月光,可看见几口大箱子整齐地摆在屋中,正是他们随行所带行李,除此之外,没有值得奇怪的地方,亦没有方才听到的怪异声音。 第80章将重生的秘密告诉花绍 难不成是她听错了? 夏侯眉妩揉了揉额角,身子忽然被拥住,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只抬头呆呆看着花绍。 “阿眠娘子许是没有休息好,做了噩梦吧?来,我送你回去。” 她拥着夏侯眉妩往回走,檀柘恭敬地欠了欠身子,重又关上了房门,啪嗒一声,房门被他从里面闩上。 夏侯眉妩惊了一惊,被花绍拥得更紧:“这么冷的天,出门也不多披件衣裳。” 夏侯眉妩低声应了应:“忘记了。” “忘记了?”花绍轻轻笑起来:“你和她果真很像,也难怪阿眠如今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夏侯眉妩知他说的是谁,低头不语,花绍已推开房门,将她让了进去。 房间里的炭火仍烧得旺,扑面一阵暖意,夏侯眉妩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大着胆子问花绍:“阿眠他……” “哎呀,想他了?” 花绍的话明显是调侃,可夏侯眉妩还是忍不住脸上一红,花绍一瞬不瞬注视了她良久,方道:“就连一提到阿眠就脸红这毛病,也跟那丫头相像得很。” 夏侯眉妩惊讶抬头,花绍却已跟没事儿人似的,乐呵呵道:“放心,他没有出去沾花野草的习惯,这会子应在竹吟的房中谈事。” “可是……” 可是这一整层的房间都未燃灯,如何谈事? 她还顾不得问,只觉身上一疼,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被花绍逼到墙角,后背紧紧贴着冰凉墙壁,两边是花绍按在墙上的手,将她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只一个怀抱的间距。 稍稍一动,便会撞上他那结实的胸膛。 夏侯眉妩的语气冷了下来:“你要做什么?” “趁阿眠不在,有些事情,我今日一定要问个清楚。” “不知眉妩做了何事能让花少爷如此费神?” 花绍低头凑近她,喷出的鼻息火热:“上次醉酒,你提到了那只白狐,你说它很可怜。” 夏侯眉妩的呼吸瞬间停滞,花绍注意到这变化,笑了:“怎么,想起来了?” 夏侯眉妩别过头去,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那日我醉了,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哦,是么?那我再提醒提醒你。”花绍将头埋入夏侯眉妩的颈间,轻轻嗅着:“你还问我寂不寂寞,这也忘了么?” 夏侯眉妩咬紧了下唇,声音有些微颤抖:“酒醉之言,信不得的。” “人说酒后吐真言,你呢?”花绍贪婪地嗅着她颈间的清香,慢悠悠道:“你身上的味道,是兰花香。你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的人喜欢兰花,还可巧都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我喜欢兰花,是因为……” “阿眠对吗?”花绍轻轻一笑:“她也是呢。” “够了!”夏侯眉妩不愿再听,想要推开他:“深更半夜的,花少爷不懂得避嫌么?” 岂料花绍将她逼得更紧:“你在害怕?” 这气氛,简直压抑得让人窒息,长歌自小跟在花绍身边长大,一举一动向来瞒不过花绍,每每犯了错误,都不敢直视花绍的眼睛,而夏侯眉妩现下,正是心虚如此。 “那只白狐的事情,你如何知道?” “我,我不过是听长歌提起过。” 夏侯眉妩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刚想抓住自己的裙摆,谁知花绍的手已抢先将她的手握住,夏侯眉妩手心细密的汗珠便浸入了花绍冰凉的掌中,滋润了肌肤的纹理。 “你果真在紧张,长歌紧张时,手心便会出汗。” 夏侯眉妩紧绷的神经如今已到了极致,在那个名字方一出口时,啪地一声,弦断了。 夏侯眉妩的身子立刻软了下来,险险瘫倒,花绍的手却及时扶住了她的腰肢,二人便以如此暧昧不清的姿势,紧贴着。 “我累了,想休息。”夏侯眉妩轻声道。 花绍却是极无耻地回道:“不准。” 夏侯眉妩怒极,刚想骂他,岂料花绍却一弯身,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有些事情,我本不信,可是自从鬼谷先生出现,我便信了。你自小跟在我身边,没人比我更了解你,长歌丫头,告诉我,人是能死而复生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让夏侯眉妩心疼得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累了,可是,至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好不好?” 花绍的声音有些些颤抖,刺得夏侯眉妩的心疼得更甚,终于无法自已,伸手紧紧抱住了花绍,将泪水肆意洒在了他的耳畔。 “花少爷,是长歌,长歌还活着,长歌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她不住呢喃,花绍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到夏侯眉妩身上,让她觉得温暖,是有亲人相伴的温暖。 这样多好,她再不孤独。 关于重生,又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夏侯眉妩只挑了主要的说给了花绍听,刻意将玉玺的事情隐去。自始至终,花绍脸上的玩世不恭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当这惨痛的记忆讲完,花绍反反复复问的只是一句:“长歌丫头,为什么不说?” 是啊,为什么不说?因为不能说。 “因为我不想让阿眠知道,花少爷,答应我,别告诉他。” “为何?” “他若想成王,就不该知道。” 一句话让花绍震惶,他愣了片刻,忽而轻轻笑起来:“是啊,对那家伙而言,王位比什么都重要。那么,长歌丫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夏侯眉妩微微一笑:“花少爷,有些事情,说不得的,阿眠要的,我来帮他夺。” 花绍无奈,抬手想敲她的头,手顿在半空,又收了回来,语气重又恢复了戏谑:“我花绍一世英名,怎么会教出你这个傻徒儿?” 夏侯眉妩如幼时和他吵架那般扬了扬下巴:“后悔了么?来不及了呢。” 话刚说完,肚子忽然一阵疼痛,她眉蹙了蹙,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这孩子,总不给她片刻消停。 花绍在她房中呆了很久,直到照顾她睡去,方才离开。走廊里依旧只有灯笼微弱的光,花绍在走廊上愣了片刻,方才打起精神,走到檀柘的房间,轻叩了几下门。 门很快便开了,走出来的,是秦牧眠。 “怎么去了这许久?” 花绍倚着门框,抱怨道:“哎呀,你那娘子真是娇弱得很,怀个身孕,反应出奇大,方才吐了半晌,我好容易替你将她哄睡着了,以后这差事可千万不要再交给我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好奇心还真重。” 秦牧眠没理会他的抱怨,闪身让他进了屋,重又把门阖上。 房中几口箱子摆得整齐,不同于夏侯眉妩看到的,其中一口箱子此时已大开,里面黑黢黢的,仿佛盘着什么东西。 “怎么样了,他招了么?”花绍问。 “没有,多少年了,依然嘴硬。” 花绍蹲下身来朝箱子里看了看,箱中泛出的恶臭让他觉得恶心,慌忙用衣袖掩住了口鼻。黑黢黢的箱子里,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依稀可见枯槁皮肤和斑白长发,占据了整个箱子的空间。 原来,这箱子中关着的,是一个人。 不人不鬼的人。 花绍叹了口气,对那人道:“白受了这许多年的苦,何必呢,你若说了,我便给你个痛快。” 花绍觉得自己很是好心,可偏偏那人丝毫不领情,呸了一声,露出一串狰狞的笑来。 这狰狞的笑声,像是只在喉头滑动,无法彻底释放出来,因而沙哑无比,可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却显得异常响亮,一声一声,催得人心肝颤抖,毛骨悚然。 秦牧眠被这诡异的笑声搅得心神不宁,上前啪地一下把箱子用力阖上,所有的声音便都被关在了这个木制的牢笼里,那嘶哑的笑声闷在其中,留下嗡嗡的回响。 “檀柘,把他看好了,莫要让他跑了。还有,除了我和花绍,不许再让其他人靠近他半步。“檀柘在一旁应了,拿了把大锁上前将箱子锁了,又用绳子来回捆了好几圈,方才罢休。 可花绍,却一直蹲在地上,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牧眠看他举止奇怪,唤了他一声:“花绍?” 花绍这才慢悠悠站起身来,面容隐在暗处,让秦牧眠看了有些许不安。 “花绍,这是怎么了?” “我说……”花绍总算开了口,声音却难得严肃:“放了他吧,给他个了断。” “你说什么?”秦牧眠觉得好笑:“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你突然说让我放了他?你这是让我放弃么?” “总归有别的办法,天底下知道那消息的总不会只他一人。你听听这声音,他已经疯了,对于一个疯了的人,你能做什么?” “疯?你当真以为他疯了么?他是只老狐狸,便是疯了,那也是装的。” “阿眠,他认定了不说,你便是再等上十几二十年,他也依然不会说的。” 秦牧眠抬眼看了看他:“花绍,你今日有些反常。”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花绍哈哈一笑,走到他身边,两人错肩而立,花绍的眸子始终盯着前方,幽寂,深远。 “阿眠,经历了长歌的死亡,我总以为,你会为她积些德,难不成,我真的错了?” 他凄凄然一笑,径直朝门外走去,一袭红衣被风扬起,擦过秦牧眠的衣袖,沾惹着些许落寞。 木箱中响着沉闷撞击,秦牧眠盯着箱子看了会儿,又抬头吩咐:“檀柘,以后不用再对他用刑了,他爱说便说,不说也罢。倘或他有朝一日真的招了,立刻来回报我。” “是,公子。” 檀柘答应着,送秦牧眠出了门。 秦牧眠回到房里时,夏侯眉妩睡得正熟,蜷缩在锦被里的一张脸惨白,想起花绍说她方才吐了,秦牧眠皱了皱眉,将屋中的炭火又拨得旺了些。 第81章将她紧紧抱住 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将她拥住,二人身子紧贴,可以感觉到夏侯眉妩的两只手仍放在肚子上,秦牧眠觉得好笑,将她的手挪开,这一回倒是极容易,夏侯眉妩没有像上次那般死命抵触。秦牧眠小心翼翼将手放在那处微微突啊起的皮肤上,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律动,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忽然间有了感应,流动得飞快,让秦牧眠的身上开始温暖了起来。 这感觉,当真奇妙,想来应是骨肉相连的羁绊,让秦牧眠开始暗暗后悔曾经对夏侯眉妩做过的一切,包括他害死的那个孩子,他的孩子。 花绍说得对,他对不起长歌,他本应为她积德,却因为失去她的悲痛做了更残忍的事,他从未如此冲啊动,这是怎么了? 夏侯眉妩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气飘来,是秦牧眠最喜欢的味道。他将夏侯眉妩紧紧拥在怀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香气,无法自拔了。 感觉到身上紧了紧,夏侯眉妩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秦牧眠望着她的眼,目光中有种她说不明的情愫在。肚子上秦牧眠来回摩啊挲的手让她红了脸,低声问:“阿眠,你当真想要这个孩子?” 秦牧眠笑了:“我会倾尽天下,给他所有。” 他指尖的温度仿佛在印证这句令人震惊的誓言,夏侯眉妩的心忽然间就安宁了,对他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不管未来如何,这样,便够了。 夏侯眉妩对于那口发出奇怪声音的箱子,始终很是介怀。 他们一路回到黎国,秦牧眠都再没离开过她身边半步,她没有机会去查看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问起秦牧眠来,他不屑一顾:“那些行李都是下人们收拾的,我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你若想知道,等回到黎国,让他们把箱子一一打开检查检查就是。” 夏侯眉妩想他说的也是,便暂且将这件事情搁在了心里。 因在东儒耗了些时日,回到黎国时,已是春暖花开了。 秦牧眠曾说过,黎国是四季如春的国家。从东儒苍茫荒原和漫天风雪行至桃红柳绿遍地花开,让人仿佛因着气候经历一层蜕变。反应到夏侯眉妩身上,便极明显,因为她怀孕的反应渐渐消失无踪了,食欲开始大增,腹中胎儿也一日大过一日,冷煜为她诊过脉后说,这是个健康的孩子。 黎国城外青山绿水,城内也有九曲河流环绕,一派江南好景致。黎王宫建得并不恢弘,却让人隔远了看去觉得安心。想来这也是黎国百姓个个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的原因,南宫嬴和秦牧眠将这个南方之国治理得很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便是世上所有为王的人毕生的追求。 沿路目不转睛看着窗外景象,夏侯眉妩觉得心欢,及至马车行入宫中,在大殿前停下,秦牧眠方在她身后悠悠道:“眉儿,我们到家了。” 从今往后,这里便是她夏侯眉妩的家。 进殿拜见了南宫嬴,秦牧眠便带着夏侯眉妩来到了他们的寝宫,名昭阳宫,将她安排妥当后,秦牧眠便急匆匆出去处理政事了。 夏侯眉妩打量了一圈昭阳宫,这里布置得极简单,一应陈设古朴,没什么艳丽色泽。若说颇有些情趣的,便是装点昭阳宫的几盆兰花,散发着淡淡清香。夏侯眉妩凑上前去闻香,却愣了一愣,这些兰花个个品种名贵,是只有兰芷堂才能育得出的极品。 这意味着什么? “听闻兰芷堂的兰花天下一绝,我十年前曾在那里以三千金买过一盆,只是可惜,它前些日子凋零了,而如今兰芷堂的掌柜已近古稀,脾气愈发古怪,所培育的兰花再不出售,我想尽了办法,却多次求而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寻一盆回来?” 秦牧眠的话言犹在耳,不是只以三千金买过一盆么,那这些不同品种的兰花都是打哪儿来的,不要钱白送的么? 还是,秦牧眠与兰掌柜早就是熟识的,而让她卑躬屈膝去找兰掌柜讨了那十二盆兰花回来却又不屑一顾任它们死去,本就是蓄意戏弄她的么? 她可是为了那十二盆兰花生生失去了一双眼睛,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度过,恐惧和不安日日侵蚀着她,如坠入了无底深渊,无人可依,只秦牧眠偶尔的一两声眷顾是指点她迷津的方向,没人知道她是有多苦。 若不是苏离的出现,或许此时此刻她仍活在黑暗里,所有的光明都是虚妄。 如果这一切都是秦牧眠有意而为之的…… 夏侯眉妩不敢想象。 她神思恍惚站着,腹中又是一阵疼痛,手摸上去,是那孩子在踢她,她攀着桌子艰难坐下,深深呼吸,方才让孩子平静下来。 “你在生爹爹的气,是不是?”夏侯眉妩抚摸着肚子:“爹爹和娘之间有些误会,不怨他,他是爱你的,知道吗?” 肚中的孩子像是能听懂,变得沉静,渐渐进入了安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夏侯眉妩想。 秦牧眠此时正在天命殿,殿中除了花绍和鬼谷先生,还有竹吟与胭脂。花绍懒洋洋地靠在椅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轻叩,其余人都正襟危坐,等着秦牧眠开口。 秦牧眠手中,正拿着一纸信笺。 “红袖来报,崇华帝近日来召见穆天凰多次,皆是密谈,连魏公公也屏退,不知是为了什么。” 花绍冷哼一声:“难不成崇华帝开了窍,知道提防魏公公了?” 胭脂道:“是阁主让寐夜在崇华帝枕边提点了一下,找了个微不足道的小事点火,崇华帝惧怕了。” 秦牧眠点了点头,转向花绍:“绿衣那边呢,可有情况?” “自从将那以假乱真的令牌交给了魏公公后,魏公公对她很是信任,不过重要的事情还是不肯与她说,只告诉了桂公公一人。” 秦牧眠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桂公公……他貌似对绿衣很感兴趣?” 花绍面露嘲讽:“连男人都算不得的畜生,却贪恋宫中女子,痴心妄想么?” “可是他是能让绿衣知道魏公公计划的唯一方法,花绍,你应知道该如何做。” 花绍面上的表情僵了僵:“这是让她去送死。” “她是我锦灰山庄的人,自那晚随夜贵妃入了宫去,便无路可退了。” 花绍欲言又止,终是低下了头,面容隐在未梳髻的发间,闷闷道:“我知道了。” 胭脂此时又道:“寐夜在崇华帝睡前点的香中加的毒如今已到了发作的时候,加之魏公公急不可耐让绿衣在茶中添的毒,约莫五月他的身子便会完全崩溃,魏公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的。” “无妨。”秦牧眠道:“让他先高兴两天,太监终归是太监,大瀛的天也不会因他一人乱了。” 竹吟担忧道:“可是魏公公的势力着实大的有些离谱……” “那样再好不过了,我就是要利用他制造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我名正言顺起兵夺权的理由。大瀛由不得一个太监做了王,我为大瀛夺回天下,乃是顺应天命,鬼谷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冷煜闻言,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些异样的光彩。 天定之人,这少年果真不俗,无怪乎这些人死心塌地追随,师弟的眼光倒是不错,都是为天下苍生谋平安,他这做师兄的,尽一些绵薄之力,是上天眷顾,理所应当的。 冷煜笑了笑,那么,就将自己这条贱命给了这未来的王吧,望他善用。 黎国的日子平静得如水般不起一丝波澜,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却起了一件大事。 这大事,源自一场传言。 昔年,天机阁这座三层茶楼还未曾易主时,这里是人声最鼎沸的场所。京城里的百姓但凡有些功夫,总会三三两两邀约一同来天机阁中小坐片刻,泡一壶茶,听着前方台子上琵琶声声,过一段惬意无忧的时光。 说来也奇怪,对城中的百姓而言,天机阁是个稀罕地儿,但凡跨进这门槛,便好似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倾吐而出。是以这茶楼中每日飘着的茶香中还氤氲着茶客的闲言碎语,从街长里短到国家大事,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这其中最惹人感兴趣的,便是说不清道不明引人遐思的古怪传闻。 天机阁主失踪后,天机阁这座茶楼连同东西南北四道街的产业都转手给了他人,虽说茶楼仍是茶楼,只是来往的客人比原先却是少了许多,便是有人来喝茶,也只是两三人同坐,一壶清茶,静静听着台上悠扬曲调,间或低声说几句闲话,也只是自己的家常,而那些政事传闻,说不得。 因为,如今的天机阁,有宫中的人盯着,隔墙有耳,一不小心,便会惹祸上身。平头百姓,安分守己,官家的事情,惹不起,躲得起。 只是,偏偏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主儿,在这一刻春光明媚的早上,怡然自得地听着天机阁的琵琶曲儿,说起了一桩奇事。 起因,是城西寿衣铺的掌柜与客人起的争执,争执的内容,是诈尸。 城西寿衣铺的吴掌柜在这月初三夜里刚准备打烊,门板都将要阖上了最后一块,突然间一只白兮兮的手伸出,将他那即将阖上的门板给挡了下来。 吴掌柜唬了一大跳,待定睛一看,是个柔弱书生,扶着门喘息了大半晌,方结结巴巴道:“掌,掌柜的,我要为家父做身寿衣,急用,今夜便要赶出来。” 吴掌柜听了,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一夜功夫就要赶出身寿衣,你当是在纸上画画那么容易啊!” 说罢,便要将门板阖上。 哪知那书生死皮赖脸,身体挡在那剩下的一块缝隙上,冲吴掌柜笑笑,将白兮兮的手伸到吴掌柜面前,那上面托着的,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吴掌柜立刻笑逐颜开,将金子迅速收入怀中,对书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家在何处,请带路。” 第82章诈尸了…… 一锭金子,做成一桩买卖,吴掌柜心里乐开了花,暗自嘟囔着:“要得这么急,赶着去投胎么?” 书生回头笑笑:“可不,误了良辰吉日,便投不着好胎了。” 吴掌柜又是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半句话了。 书生的家住得僻静,周围虽有房屋,却没有人家,只他一家的房中亮着昏暗的灯,正对门一副上好的老杉木棺材,躺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掌柜的,就请为家父量尺寸吧,我去为你倒碗水来。” 书生说着走入了后院,剩吴掌柜一人,他熟练地为老者量身,不成想一阵风过,那老者的尸体忽然剧烈地抖了抖,腾地一下,扒着棺材弹坐了起来。 满是皱眉的脑袋咚地撞在了吴掌柜的脑门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看着眼前的尸体,冲他睁开了眼睛。 “天下异变,崇华式微,大瀛易主,一统疆域。” 说完,这尸体兀自抽搐了一阵,嘴角流出黑红黑红的血来。 恰在这时,那书生端了碗水进来,见到自己的父亲这副模样,水碗当即摔落在地,扑上前去抱住了诈尸的老者,不住叫爹。 “明日……菜市口……” 老者沙哑着声音说完这最后一句,脖子一歪,再次一命呜呼。 “诈,诈尸了,诈尸了……” 吴掌柜尖叫着,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跑,谁知书生眼明手快扯住他的衣领,指着尸体唇边的血,一口咬定是吴掌柜害死了他爹。 吴掌柜自是不认,二人便争执着去了官衙,审案的大人睡得正香,大半夜的被揪起来升堂,自是一千万个不愿意,判定吴掌柜将一锭金子还给那书生,便草草结了这案。吴掌柜钱没挣到,反而惹了一身臊,悻悻回了家去。 只是,他心中仍记挂那老者说的话,一宿辗转反侧,第二日一大清早便匆匆赶到菜市口,那里却早已挤满了人,一片浓重血腥气。他扒开人群朝里看,吓得惊魂不定,只见菜市口的地上和墙上血书了十六个大字,正是“天下异变,崇华式微,大瀛易主,一统疆域。” 那老者诈尸后的临终遗言,一语成谶。 那之后,吴掌柜便疯了,披头散发在京城的街上晃荡,逢人便拉住,絮絮叨叨,说的只一句话:“天下要易主了,嘿嘿,天下要易主了。” 全京城的百姓都辗转得知了这一桩奇事,见过菜市口血字的人不在少数,一时间,人心惶惶。 茶楼本就是闲谈小叙之地,如今京城里出了这样一桩大事,自是有人按捺不住,来天机阁饮茶,顺道将此事拿出来说上一说。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穿插在悠扬的琵琶曲声中,恰好能被邻座的人听到。他一整个故事说完,推了推身旁的朋友:“诶,你知道吗,官府后来重又派人去查那书生,到他住的宅子一看,不过是栋废宅,老早就没人住了,问附近的人家,亦无人知晓这里还有个什么书生,当真稀奇。” “莫不是那吴掌柜倒霉,半夜见了鬼了吧?” “想来极有可能,只是若那书生是鬼,第二日的菜市口怎生就真的有血字写了那一句话呢?” “莫非……” 话未说完,那人慌忙捂住朋友的嘴:“嘘,隔墙有耳,当心被人听见。” 他这么一说,邻座竖起来的张张耳朵,都做贼心虚地乖乖收了回去。 众茶客听着这闲谈,很好奇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纷纷探头去寻,可那说话的一桌偏巧不巧隐在屏风后,看不真切,只窥到隐约轮廓,皆健硕,是两个男人。 突然间,那屏风后发出一声轻笑,其中一人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缓缓道:“这天下,该换了姓氏吧?”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恰有小厮提了茶壶走过,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疾跑两步过去想要提醒,哪知绕过屏风,却看见桌旁空空荡荡,只两杯未饮完的茶,已凉了。 “诶,怪了,人呢?” 小厮四处看看,没见人影,周围的茶客心中有是一惊,干咳两声,忙端起茶杯佯装喝茶,不敢言语。 世道不太平,不多说,不多说。 流言蜚语传得快,别有用心的人略微扇一扇小风,便一路飞着进了宫去。 崇华帝近来觉得身子不大好,时时有倦意,以至于在宸曜宫批阅奏折时总莫名其妙睡去,醒来已是深夜,空荡荡的大殿上,魏公公一张脸尽在咫尺,苍白的头发泛出银色的光芒来。 “皇上,夜深了,还是回床上歇着吧。” 崇华帝伸了伸已僵硬的胳膊:“魏公公,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子时了,您今儿翻了夜贵妃的牌子,是要去静夜宫歇息的,若您累了,我便差人去静夜宫传个话,让夜贵妃不用等了。” 崇华帝的头此时剧痛无比,一提到夜贵妃,她特制的香点燃时的味道便好似有了感应一般,飘入了崇华帝的鼻中,他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了身:“摆驾静夜宫。” 魏公公立刻挑了灯笼在前面引路,二人默不作声在寂静的宫廷中行着,空气中有些些凉意。 崇华帝一路打量着夜景,目光却在魏公公脸上停住了,开口问道:“魏公公,今儿个是什么了,怎么愁眉不展的?” “奴才好好的,皇上不用记挂。” 崇华帝听了,立刻停下了脚步:“说,究竟有何事?” 魏公公有些许为难:“皇上,这件事情若说出来,奴才担心,会影响您的龙体……” 崇华帝有些微怒:“你想说的,莫不就是如今京城中的传言吧?” 魏公公吓了一跳:“皇上,您是如何得知的?” “哼!”崇华帝冷哼道:“今日大臣们上的折子有多道都提及此事,我想不知道也难。” 魏公公宽慰道:“不过是些流言蜚语,皇上无需介怀!” “流言蜚语,当真这么简单么?” “皇上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据说,将这传言扩散的人出现在天机阁的茶楼,你说这事情可真就这么巧的么?” “那么皇上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魏公公,你挑几个亲信悄悄将这事查清楚,务必要将那幕后主使给我抓出来。动静不要太大,打草惊蛇了便不好了。” “是,奴才记住了。” 崇华帝点点头,大步朝前走去,灯笼映着他的面容,浓云密布,仿佛一场骤雨即将落下。 魏公公跟在后面,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可低着的脸上却现出一丝笑容,势在必得的笑容。 果如魏公公所言,寐夜仍未就寝,坐在榻上安安静静调香,在等着崇华帝。 崇华帝没有让太监通报,悄无声息进了静夜宫,在寐夜身后立了良久,忽地俯身一把环住了她,贪婪地闻着她手中仍在袅娜的香气。 “今次是什么香?” “皇上最近不是总嚷着头痛么?这是静心安神的香。”寐夜用指甲挑了一点凑到崇华帝鼻前:“皇上闻闻看,可还喜欢?” 崇华帝深深嗅着那香气,闭上了眼睛:“好香,这味道,就像……” “像什么?” “像你的体香。” 崇华帝笑着,抱起了寐夜朝床边走去。 床边小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寐夜新调好的香,崇华帝忽然觉得今日精神好了许多,仿佛身上有使不出的力气。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在他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的感觉日日不缺,曾几何时,活力便将他抛弃了呢? 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崇华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与寐夜缠绵,在她耳边说着诱人的情话,寐夜咯咯笑着,尽心伺候。 这是崇华帝觉得身子不适以后第一次行了房事。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崇华帝缠了寐夜许久,像是要将浑身的力气都释放出来。袅娜的香让他一次又一次攀上激情的高峰,缠绵抵死,最终重重摔下,精疲力竭。 之后,他睡了许久,久到再也没有醒过来。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曾亮起,魏公公便已在静夜宫外候着了。绿衣悄悄摇醒了寐夜,小声提醒:“夜贵妃,时候不早了,皇上该去上朝了。” 寐夜揉着睡眼惺忪的眼,凑到崇华帝耳边轻唤:“皇上?皇上?是时候上朝了。” 崇华帝未动。 寐夜以为是他太累,睡得熟了,又大声唤了几次,崇华帝依然未动。 探了探鼻息,微弱得很。 寐夜与绿衣对视了一眼,绿衣立刻会意,尖叫着跑了出去:“不好了,快,快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门外立刻响起了一阵骚乱。 魏公公也不顾合不合礼仪,冲了进来,见到衣衫不整的寐夜,慌忙跪在了地上:“奴才,奴才该死,奴才是担心皇上……” “狗奴才,还不快给我出去!”夜贵妃冷冷道:“让太医进来。” 魏公公心里暗骂着,慌忙退了出去。 被急匆匆从太医院找来的太医列队躬身走了进来,问了声安,便依次为崇华帝把了脉,之后的结果,面面相觑,诧异至极。 “各位太医,皇上这是得了什么病,昨夜还好好的,为何突然醒不过来了?”寐夜问。 太医相互对视了一眼,忽地齐刷刷跪在了地上:“微臣罪该万死。” 寐夜抓起茶几上的水杯便狠狠砸在了地上:“你们是罪该万死,都到这个时候连话也不敢说了吗?皇上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是让你们做哑巴呢吗?” 几乎是异口同声,太医们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微臣罪该万死。” “你!”寐夜指了个发须灰白的老者:“李太医,你说,皇上究竟得的是何病?” 李太医满头大汗,身子不住颤抖:“回,回贵妃,老臣,老臣不知……” “不知?”寐夜又指了指他身旁的人:“你呢方太医,你也不知么?” “回贵妃,皇上这病蹊跷,臣不知。” “哼,好啊!”寐夜冷笑着:“你们都不知么?” 满地太医的身子都微微颤抖着。 便在此时,一个才入宫没多久的年轻太医轻声道:“回贵妃,依臣所看,皇上得的应是癔症。” “癔症?皇上好端端地怎会得了癔症?” 第83章我不会不要你的 “这个……臣尚且不能妄言,需仔细查了之后才能禀告贵妃。” 夜贵妃愣住:“你是说皇上的膳食……” 年轻太医立刻低下了头去:“臣惶恐!” 寐夜的身子晃了晃,脚底一软,朝地上栽去,被绿衣眼明手快地扶了起来。 “查。”她颤声道:“不惜代价给我查清楚。” 皇宫里的流光河,蜿蜒连接两座宫殿,东面是崇华帝和后宫妃嫔的寝殿,西面则是一众儿女的居所。 此时此刻,西面宫殿里,大部分房间的灯都已熄了,流光河静静流淌,与天上银河交相辉映,璀璨星子洒在河面上,如飘浮了朵朵河灯。 如此静谧如水的夜,兀地传来一阵嬉笑声,一娉婷少女提了盏精致宫灯自黑暗中跑来,弯身撩起河水便向身后泼去,“哗啦”一阵水花声响起,少女愣了愣,望着脚边湿润的地面,有些惊惧。 “洵?” 少女试探着朝前走了两步,举起宫灯照了照,除了她之外,地上没有一丝一毫影子。 “洵?你在哪儿?” 少女的声音因害怕而颤抖起来,她缩了缩肩膀,惊恐地看着周围,树木掩映在黑暗中,枝繁叶茂的轮廓,一株又一株,像极了鬼影。 冷风吹过。 少女啊地一声尖叫,宫灯应声而落。她抱了头要逃,刚一转身,便生生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哎呀呀,我竟不知梓莫如此思恋我,都主动投怀送抱了。” 是夏侯洵调侃的声音。 以夏侯洵流转风流畅多年的经验,梓莫现下一定会举起小拳头在他胸前狠狠捶上一拳,半是娇嗔半是喜悦地怨道:“你吓死我了。” 可是,他的预想错了。 埋在怀中的梓莫,一动不动,在他看来,像是睡着了。 “梓莫?” 夏侯洵离开了梓莫少许,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哪知梓莫却在他怀中埋得更深,不多时,胸膛前已感觉到一片湿意。 夏侯洵谎了。 板着梓莫的肩膀让她离开自己的胸前,果然,月光中,梓莫一张脸上满是泪痕。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梓莫的话如同利刺,狠狠地扎进了夏侯洵的心上。 猛地将她搂紧,唇瓣贴着她的耳畔摩擦,夏侯洵轻声哄她:“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吓着你了是不是,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梓莫破涕为笑:“你哪里还有个太子的样子,也不怕被人瞧见了笑话。” “整个大瀛都将是我的,谁敢笑话?” “你疯了么?”梓莫赶忙捂住他的嘴:“在这地方,瞎说些什么?” 夏侯洵灼热的鼻息喷在梓莫小手上,月色下的眼神中流淌着异彩,梓莫正看着这一抹异彩发呆,手上冷不丁一阵湿滑,是夏侯洵的舌飞快在她掌间游走,惹得她身子一阵酥麻。 梓莫嘤咛一声,身子立刻软了下来,慌忙把手收了回来。 “你欺负我。”她娇声嗔怪。 夏侯洵一副我就欺负你了怎么样的死相,头已低了下来,灼热的唇将那樱桃小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梓莫的身子便酥麻麻如泡在温泉中,将要被夏侯洵揉进结实的胸膛里。 喘息间,夏侯洵轻声问:“你看,我把我的人连同整颗心都给了你,你要不要报答?” 梓莫脑中一团浆糊,睁着迷离双眼,借夏侯洵说话的功夫大口喘气:“你想要我怎么报答?” 夏侯洵唇边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再度俯身吻住她,大手已开始不安分地探入了她的衣襟。 “啊!”梓莫一声惊呼,将他稍稍推开:“不,不要在这里。” 话音刚落,身子忽地腾空,她已被夏侯洵抱起,一路吻着向景渊宫行去。来时的宫灯被孤零零地抛在了流光河畔,烛火静静燃着,映出流光河上流淌的星辰之景来。 情正浓时方恨少,当他二人纠缠得不分彼此之时,一声极不和谐地尖细嗓音倏地划破了景渊宫的宁静,犹如凭空一道霹雳,震得整个寝宫都响起了不绝的回音。 “爷,太子爷,不,不好了,皇上,皇上性命垂危了!” 床上纠缠不息情浓得似乎已融化成一体的两人怔住,梓莫轻喘着,从夏侯洵身下探出头来:“洵,去看看皇上吧。” 夏侯洵愣了片刻,忽而笑得欢畅,在梓莫唇上狠狠咬了一口:“等我回来再好好疼你。” 说完,一个翻身下床,披了衣,和程李子一道,抹黑去了静夜宫。 梓莫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亦笑了,笑的莫测。 “洵,我一定等着你。” 身为一个皇子,天还未亮闯入皇上后宫嫔妃的房间中,着实不太合礼数。 听闻崇华帝病重的消息,所有皇子都急冲冲从西边殿中赶来过来,可一到静夜宫门口,便都踯躅了,只命人进去通传了一声,良久不见里面传出回音,又不敢擅自闯入造次,只得乖乖在门外等了。 夏侯洵赶来时,众皇子已是都快急疯了。 夏侯洵自是先命守门太监进门通传,良久,无果,他便冷哼一声,也不管合不合礼数,便闯了进去。 他身后,是皇子们的惊叹声。 寐夜手中正拿了块帕子替崇华帝擦着身子,见夏侯洵进来,脸倏地一沉,在床边端端正正坐了:“太子就这么闯进来,恐怕不太合规矩吧?” 夏侯洵恭恭敬敬给寐夜问了安,方道:“洵是担忧父皇的病情,所以莽撞而行,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寐夜闻言,叹了口气,抬了抬手让他起身:“罢了,你也是个孝顺孩子,你父皇若是能听见,肯定甚敢欣慰。” 说完,抹了两把眼泪,起身让出了位置。 夏侯洵跪倒在崇华帝窗前,假意哀伤痛哭了几许,实则暗中观察崇华帝面色,见那面容甚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像是睡着了一般,哪里有病重的样子?夏侯洵心中起了疑,难不成崇华帝此次病重,是装的? “母后,我父皇究竟得的是何病?” 寐夜摇了摇头,哭得更响:“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是废物,把脉把了个把时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梁太医暂且下了个结论,说是癔症。” “梁太医?”夏侯洵疑惑:“哪个梁太医?” “年纪轻轻的,应是新进太医院的,还没什么名气。” 夏侯洵暗暗将这名字名字记下了,又问:“父皇一向身子硬朗,怎地就得了癔症?” 寐夜忽然就止住了哭,阴沉了脸:“听梁太医说,恐怕是中了毒,我已派他去调查此事了。此事事关重大,尚不能妄下结论,你先莫要让其他皇子知道,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他们一时冲动做了傻事,于皇上不利,于你更是不利。” 她这话已说得很明了,是怕其他皇子趁崇华帝病重动了歪心思,这种事情在皇家屡见不鲜。夏侯洵身为太子,即是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寐夜如此说,是因着他的身份,还是她当真是站在夏侯洵一边的? 夏侯洵暗自思忖着,尚且得不出结论。 他在静夜宫小坐了片刻便离开,方一出门,便被其余皇子团团围住,他草草说了两句崇华帝的病情,便让皇子们都各自散去。皇子们起先不愿意,非要亲眼见见崇华帝才肯罢休,被夏侯洵冷着脸教训了几句,又想到天刚破晓便闯入父皇爱妃的寝宫着实不雅,便只得作罢,依言回了各自寝宫,自然,是心有不甘的。 夏侯洵目送他们离开后,兀自立在黎明将至的黑暗中,面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来。 “程李子,你现在出宫一趟,替我把皇伯父寻来,就说父皇病重了。” 端亲王进宫时,天已大亮了。 在去静夜宫探望了崇华帝后,端亲王马不停蹄,直奔景渊宫,夏侯洵正怡然自得把着梓莫的手作画,两人脸上带着笑,柔情蜜意。 端亲王干咳两声,梓莫立刻会意,福了福,退了下去。 “你对这大街上捡来的小乞丐倒很是中意,听说你有纳她为妃的意思?” “是,梓莫很好,我要纳她为妃。” “你怎么就可以肯定她不是刻意接近?”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世,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可怜更单纯的女子,她绝对清清白白,伯父可以放心。” 端亲王无奈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你心中仍对百里长歌念念不忘,不想竟忽然间转了心性,这女子不简单。不过她着实太过卑微了些,若纳为正妃,恐被天下人耻笑,不若先给她个侍妾的身份吧。” “侍妾?”夏侯洵笑得轻蔑:“伯父,我绝对不会委屈了她。” 他那语气让端亲王听了心中发凉,嘴角僵了僵,转了话题:“皇兄这病着实蹊跷,看来有人比你我更迫不及待。” “宫中一定有诸侯王安插的亲信,无论是谁,都省了我们的功夫。他这毒下得高明,压根儿不似中毒迹象,或许父皇这一睡便再醒不过来了。” “如此最好,只是,不知父皇有没有留下传位的圣旨……” “便是没有圣旨,你是太子,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无人敢起异议。” “怕就怕那些诸侯王会不安分。” “就凭那些小国的势力,难不成还敢与大瀛的军队抗衡么,要知道,连沧海是站在你这边的,他手中握有统领大瀛千万兵马的令牌,你也知道这块令牌对大瀛的重要性,上面系了全大瀛所有将士的命,被绑了死契的士兵,哪个会不听你的号令?没了兵力,又有哪个诸侯王还敢再与你抗衡?” “有件事情伯父忘了,倘若这些士兵甘愿成为死士呢?” “死士?”端亲王笑了:“依你看,这些诸侯国里,哪个王会有如此魄力?” 夏侯洵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上楚,素荒,黎国,还有……东儒……” “东儒,不过是个蛮荒小国,但萧胡女着实是女中豪杰。”端亲王拍了拍夏侯洵的肩:“洵儿,你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准了。只是,萧胡女素来避世,终日冷冷清清的,你怎会注意到了她?” 第84章中毒 “孩儿前不久去文昌阁翻了下前朝旧史,里面萧胡女的事记录得详细,这样的奇女子,单是那些枯燥史料上记载的东西都已经让看到的人敬仰,何况她本人?这女子,有令人臣服的本事。” 端亲王眼中精光流过,笑了:“说起来,萧胡女当年颇得昭明帝喜爱呢。连沧海和萧胡女,无异于昭明帝的左膀右臂,只是后来萧胡女在府中被刺,身受重伤,伤养好后,昭明帝便一道圣旨将她派去东儒做了王,并命令她此生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这边是孩儿觉得奇怪的地方,昭明帝和萧胡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史料上只将此事一笔带过,伯父,你可知道些什么?” 端亲王摇头道:“我也觉得稀罕,恐怕这件事情只有昭明帝和萧胡女两人最清楚,你若当真好奇,待秦牧眠说服了萧胡女投靠到你的麾下,你可以亲自去问问她。” “秦牧眠还未曾来过消息?” 端亲王笑了,意味深长:“依我看,最多不出七日,一定会有他的消息。在此之前,你我静观其变,看看那藏在暗处的人究竟还能耍出些什么手段。” 因着崇华帝昏迷不醒,原本例行的上朝便被取消,大臣们一路议论着去了兼学堂休息,连沧海走得最慢,不多时便被落在最后,他看看无人注意,便转身去了宫女住的归巷。 绿衣的房间,依然是最绿意盎然的一处地方。 自然而然,绿衣此时不在房中。 连沧海自顾自推门进去,立在房中央,看着不染纤尘的陈设,唇边噙着一丝笑意,顺手拿过桌上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品着。这冷茶如那还未归来的人,让连沧海觉得有一丝丝捉摸不透。 直到杯中茶饮尽,连沧海的唇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看着那一胎剔透如玉的白瓷,想着绿衣的唇也曾印在此处,便觉得一阵温暖。 唇齿相依,心心相印。 他兀自如此想。 抬头看看窗外的天,朝阳明媚得很,绿衣若是要回来,恐怕也得深夜,这期间时间不好打发。连沧海的目光在闺床上停留了半晌,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和衣躺了。 床上有绿衣身上的清香,让他睡得安神。 这一睡,便睡到了亥时。 绿衣一身疲惫推门而入时,带起了门外一阵清风吹入,连沧海皱了皱眉,看上去并没要醒的样子。 房中渐渐亮起了烛火,绿衣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早在进门的那一刻她便于黑暗中看到了床上的连沧海,她不动声色点了灯,转身,佯装吓了一跳,惊叫一声。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连沧海便已飞掠到了绿衣的身边。 “我吓着你了?” 绿衣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连大哥来了多久了?” “总有大半日的功夫,知你在静夜宫中忙着照顾皇上,便擅自做主在这里等着了。” “连大哥是有事找绿衣?”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绿衣羞赧一笑:“绿衣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的病如何了?” “仍是不大好,已经一整日了,还未苏醒过来。” “听闻应是中毒,是么?” 绿衣笑道:“是梁太医诊治的,连将军可以去问问他,其余的,绿衣不能多言。” “是啊,宫中禁忌,是我疏忽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客气有礼,略显疏离,连沧海觉得着实有些不对劲,有些事情他们心知肚明,虽碍于宫中眼线不便名挑,但始终这么疏远,不是他的本意。 他近前了几步,下巴刚好停在绿衣头顶上方,绿衣平行的视线刚好看到他脖间的突起,脸上一红,慌忙移开了视线。 连沧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什么时候出宫?”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或者是由不得?” “由不得的事情太多,你我的身份注定如此,谁也逃不开的。” “你对锦灰山庄,当真死心塌地。” “你对先皇,不也是如此么?” 绿衣抬起了头,与连沧海注视着,二人的目光都太过倔强,像是要生生分出个输赢来,到最后,还是连沧海先败下阵来,伸手将绿衣拥住。 “等一切事情都结束了,我带你走。” 绿衣在他怀中挣扎了挣扎,无奈他手上太过用力,绿衣逃不开。 “放开我!” “当年在毓秀山中,你是刻意接近我的,对不对?” 绿衣的挣扎停住。 “太子遇刺,是你们锦灰山庄的安排,对不对?” “你会武功,可是却刻意装得弱不禁风,对不对?” “你都知道,何必还来再问我?” “是,我都知道,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仍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天机阁和锦灰山庄在合作,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是义务。” “是么?”连沧海笑了,抬手划过绿衣的胸前:“你这里,到底装着谁?” 想起了花绍,绿衣的脸蓦地一红,她的花哥哥,如今正在远在千里之外的黎国,而她孤身一人在这暗藏杀机的皇宫中,步步惊心,她是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花哥哥的脸了? 绿衣脸上的红晕没有逃过连沧海的眼睛,果然,他的猜测是对的,他心中妒意忽起,低头吻住了绿衣的唇。 他的吻一如他的人般温柔,绿衣虽用力挣扎,可那舌尖传来的暖意竟能将她的心防轻松卸下,让孤单的她有了丝依靠,不再那么害怕。 她的挣扎忽然间就停了,不是因为心中流入的暖意,而是因为她听到房外忽然间有了动静,有人施展轻功掠过的动静。 连沧海显然已注意到了,他顿了顿,却吻得更加激烈起来。 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喘息,那人未做停留,立刻离开了。 连沧海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绿衣,只听得“啪”地一声,他的脸上瞬间腾起了五道红印。 绿衣脸上的惊恐仍未散去,抬手捂着自己的唇,如被玷污了一般。 “对不起。”连沧海心头泛起止不住的悔意:“是我太冲动。” “方才那人,应是宦官。”绿衣渐渐平静了下来:“你该走了,很快桂公公便会知道你来过,不出半个时辰,他定会唤我过去问话。” “他会对你如何?” “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我告诉他你还未曾发现令牌丢失,而我现在的用途,便是勾引你,拖住你。” “勾引?” 这词让连沧海听了着实不太痛快。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我拿去的是假令牌,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了,你也会有危险。” “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绿衣笑了:“就算是吧,连大哥,我不值得你待我如此,我有我的宿命,儿女情长,与我无缘,这是我的命。” “我一向是个顺应天命的人,可是自从先皇驾崩,我便再不信命数这一回事,逆天改命,我愿意试试。”连沧海注视着绿衣,一字一句道:“绿衣,你这一辈子,我要定了。” 漫漫长夜,监栏院里那栋独立的小房中的灯火总是彻夜亮着。 绿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等待着桂公公的发落。 屋子里安静得很,静得连时不时传出的一声惨叫也清晰无比。桂公公膝上正卧着一只兔子,锋利的刀在它颈间划出极细的伤痕,每划一下,兔子便呻吟一声,鲜血将它的毛染得通红,亦将桂公公的衣服染得通红。 这让绿衣觉得恶心。 “听说,连沧海刚才去了你房中?” 桂公公终于开了口,声音尖细,不男不女。 绿衣依旧没有抬头,只简单答应:“是。” “我还听说,他吻了你?” “是。” “哦呵呵。”桂公公发出一声阴冷的笑:“被骁勇善战的连大将军吻住的感觉如何?” “绿衣,绿衣未曾想过,不过是尽力让连将军觉得满意。” “你倒是很本分啊。” 桂公公又是一刀下去,捅向兔子的心脏,兔子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命已没了。 “说说,你是如何让他觉得满意的?” 绿衣将头埋得更深了,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语声里带着哀求:“桂公公,绿衣知错了。” “错?你犯了何错,我怎么不知?” “绿衣不该让连将军碰绿衣的身子。” “哦呵呵。”桂公公笑了起来,冲绿衣招了招手:“来,绿衣,坐过来。” 绿衣低着头,朝他身旁的凳子挪了过去。 “啧啧,不对呢绿衣,是坐这里。” 绿衣此时方才抬头,一脸阴笑的桂公公伸出的白皙得过了头的手指,正指着他自己的膝头。 那里一滩血,红得刺眼。 绿衣深吸了一口气,乖乖地走了过去,乖乖地坐上了这个跛脚太监的膝头。 她可以感觉到,身下的衣裙,正飞快地被那一滩血濡湿着。 绿衣的目光仍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鞋面。 “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绿衣。” “接近连将军,引诱他,让他乖乖交出令牌。” “对啊,这任务你完成得很好,如今令牌已有了,可是有件事情却变得棘手了些,你说对不对?” “绿衣愚钝,不知桂公公的意思。” “连沧海是不是爱上了你?” 绿衣愣了愣,随即一笑:“桂公公是打趣绿衣么?像连将军那样的人,高高在上,他对绿衣眷顾也只是图个新鲜。绿衣不过一件衣服,他腻了,便扔了。” “是么?我看倒不见得呢!” “依绿衣所见,是这样的,桂公公多虑了。” “连沧海发现令牌被你换成假的了么?” “还没有。” “那么,继续诱着他,只要他对你感兴趣一天,令牌就稳妥一天。” “绿衣知道了。” “不过……”桂公公抬手滑过绿衣颈间的肌肤:“少让他那脏手碰你,莫要忘了,你这身子,该是属于我的。” “绿衣明白。” “哦呵呵,乖乖的绿衣。” 桂公公阴森森笑着,煞白的手在绿衣颈间快速游走,宛如蛇般缠绕,让绿衣有一丝丝窒息之感。 绿衣迫不得已,沉重地喘着气。 这声音让桂公公听着惬意,可面上表情却愈加阴翳:“乖绿衣,你方才被连沧海吻着时,是不是也喘得这么可人儿呢?” 第85章身子被人打上烙印 绿衣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尽管空气稀薄,她也只能克制住呼吸的**,任由一张脸憋得通红。因她知道,连沧海方才那一吻,实打实触怒了桂公公,这人是个清醒的疯子,若不顺着他的意思,他会对自己做出比方才那只兔子还要残忍百倍的事情。 那是生不如死。 好在这窒息感持续的时间不久,当绿衣面上泛起潮红,桂公公的手便立刻松了,转而探入她的衣襟内抚摸,那处敏感的肌肤让绿衣的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 真想一刀杀了他。 桂公公微微昂起了头,嗅着绿衣身上的香气:“绿衣,你今日涂得是何香粉?” 眼看着桂公公的手越来越向下走,绿衣的身子稍稍挪了挪,避了过去:“是娘娘赏的西域进贡的天竺香。” “我不大喜欢,不如换一种?” “桂公公喜欢什么样的香?” “这个嘛……”桂公公嘿嘿一笑,手上用力,将绿衣的外衫扯了下来,半褪在腰间,露出雪白的背来。 刺在右肩上的那个“桂”字,已结了痂,变成黑红的颜色,像蜿蜒的蜈蚣,没有一丝美感。 “真美啊!”桂公公抚摸着那个字,一脸陶醉:“只是颜色黯淡了些。” 绿衣身子猛然一抖,想要从桂公公身上下来。 “桂公公,时候不早了,你该早些歇息才是。” 她这话让桂公公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你怕了?” 绿衣咬了咬牙,放弃了逃走的冲啊动,在他膝上安安稳稳坐着:“绿衣不怕。” 桂公公的脸上这才重新展露出笑容,拍了拍绿衣光滑的背:“乖绿衣,不怕,这刺青变得难看了些,我来替你修整修整。” 于是,也没有片刻缓冲,绿衣眼前寒光一闪,刀子已直直插啊入了她的肩头。 她闷哼一声,紧紧咬住了自己的手。 “我知道,很疼,不过很舒服。”当血腥味儿弥漫开来时,桂公公的声音变得扭曲:“能成为我的藏品,是你的荣幸。” 绿衣拼命忍住,才没让眼泪掉落下来。 花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救救绿衣吧!她在心中呐喊。 刀尖在绿衣背上游走,原本已长好的伤口再度被挑破,疼痛便变本加厉。偏偏桂公公沉迷此道,每一刀都划得极深,他在品尝这个血腥的过程,却让绿衣苦不堪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锋利的刀总算离开皮肤的时候,绿衣已经痛得没有了一丝一毫知觉。 眼前是混沌的,只一片血色。 刀在绿衣眼前晃了又晃,满是鲜血,是绿衣身体里的血。 桂公公一阵哈哈大笑,探过头去,在绿衣脸旁将刀面上的血舔去。 “你不是问我最喜欢何种味道么?便是这血的香气。若想讨我欢喜,就永远不要让这个字愈合,你明白么?” 他语声里满是狰狞,绿衣脸色苍白,沉重地点了点头。 “乖绿衣,所以我才这么喜欢你。” 此时此刻,绿衣背上满是血,如第一次一般,桂公公将这些血尽数舔得干净,绿衣的后背,又是一片光洁。 身后一阵窸窣声,不知桂公公又要耍什么花招,绿衣不敢回头看。漫长的等待过后,身后的伤口忽然间疼得更加剧烈,皮肤如被腐蚀了一般,让绿衣把自己的手都咬出了血。 “伤口有时不会听话,这药粉涂上,它便永远都是这令人着迷的红色,我极喜欢。” 他简直不是人,是畜生,猪狗不如。 绿衣在心中扯着嗓子叫骂。 可是,不管用。 使命如此,为了她的花哥哥,绿衣放弃了生念。 接下来会是什么?她不知道。 身子再无一丝力气,绿衣软软瘫着,身上是汗,身下是血,整个人**一片,像泡在水里。 恍惚间桂公公的脏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惊恐地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嘴已被撬开,一粒丸药滑入了喉咙。 她被噎得一阵咳嗽。 “桂,桂公公,这是,这是什么?” “莫怕莫怕,是一种能令你感到快乐的药。人这东西,心总是会变的,你现在对我如此死心塌地,保不齐以后心魂终会被连沧海勾去。你是我的藏品,我自然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只要你不乖了,这药丸便会让你感觉到无上的快乐,你会爱上这种感觉,最终仍是要臣服于我。” “你喂我吃的……是毒药?” “不是毒药,胜似毒药。”桂公公捏起了绿衣的下巴,打量着她充满痛苦的脸:“不过是一种极特殊的蛊虫,可以让你飘飘欲仙的。” 说完,桂公公的嘴唇翕动,开始吟哦着一串听不懂的话来,像咒语。 绿衣的身子便在这忽高忽低的诡异咒声中瘫软了下来,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全身开始止不住的痉挛,像有万千虫蚁在啃食着她的身体。疼痛,却又不仅仅是疼痛,全身血液因着这啃咬开始变得沸腾起来,浑身灼啊热得无以复加。绿衣恨不得将身上衣服尽数撕扯下来,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 眼前开始出现了幻觉,一袭玄色华服,袖口间用金丝线绣上了大朵牡丹,显得雍容华贵,一如穿着这衣裳的人。他的笑容里是不羁,可是唇边勾起的弧度却是落寞,是绿衣自小到大都烂熟于心的落寞。 这个高贵的男子,在绿衣面前蹲下了身来,拂去遮挡她面容的发丝,手指冰凉,让绿衣灼啊热的身体觉得很是舒爽。 情不自禁就想抱住那双臂膀,让身子被他结实的胸膛拥住。 可是绿衣没有,她只睁大了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用他的笑容来消化自己身上的苦楚。 因为她的身子被人打下了烙印,已脏了,而花哥哥那么干净,是不容她玷污的。 桂公公看到绿衣向他爬来,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来,可不多时绿衣便停止了动作,身子痉挛无比,死命咬着自己的手,也不愿再上前一步。 这女子的毅力,倒真不同于常人,简直可以和宫中身为死士的宦官相提并论。 果然,她是不简单的。 桂公公为绿衣下的蛊,为迷踪情蛊,入肠即化,融于血液,流遍全身,可使人产生幻觉,贪念,**。中此蛊者无药可解,蛊虫与宿主相生相伴,相宿相依。平日蛊虫在宿主血液中沉眠,唯施蛊者吟唱蛊咒时方才苏醒,中蛊之人浑身有剜心蚀骨之痛,又有**之渴求,苦不堪言。 能抵挡住这痛苦的人,少之又少。 花哥哥。 绿衣喉头一阵呜咽,想喊花绍的名字,却又生生憋了回去。桂公公蹲下了身来拍了拍她的脸,引诱着:“乖乖的绿衣,你想说什么,说出来。” 绿衣却拼命摇着头,在身子一阵抑制不住的剧烈痉挛之后,终于再承受不住,昏死了过去。 她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 崇华帝是在昏迷第三天醒来的。 往日安安静静的静夜宫,在崇华帝暴病的时候变得异常热闹。 怀揣着为人臣子的本分,为人子女的孝道以及为人的妻子的忠诚,来探望崇华帝的人络绎不绝。 只是,除了太子夏侯洵及梁太医,谁也没再被允许踏入静夜宫半步。 寐夜此时表现出来的镇定让众人钦佩,后宫诸事被她安排得妥帖,让人恍惚觉得她便是理所应当的后宫之主,她就是头戴凤冠的大瀛皇后。 甚至所有人都认为,崇华帝是在她没日没夜的悉心照料下才得以苏醒过来的。 崇华帝是在半夜突然间苏醒的,彼时寐夜已倦得趴在床边睡着,忽然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她惊醒过来,才发现那疼痛的来源,是崇华帝的一双手,已将她的手拧得乌青,而崇华帝多日来紧闭的眼睛,圆睁着。 寐夜当下便派人去传了梁太医。 在等待梁太医到来的过程中,崇华帝始终保持着那一个姿势,木讷讷看着头顶床帐,不发一语。 “皇上,你觉得如何了,便告诉臣妾,莫要这样不说话,臣妾会害怕。” 崇华帝的嘴唇终于颤了颤,像说着什么。 寐夜将耳朵凑上去,听到那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挤出的仅一个字:“香……香……” 寐夜笑了,笑得极妩媚:“原来皇上你是想念寐夜调的香了,只是那些香都已燃完了,这些日子又只顾着照顾皇上,再没多余的了。” 崇华帝的身子开始痉挛起来:“疼……香……香……” “不过,寐夜这里还剩下些鼻烟,与那香的功效倒是相同的,皇上要不要试试?” “快!快给我!快!” 崇华帝迫不及待,寐夜已从贴身的荷包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鼻烟壶来,放在崇华帝的鼻前。熟悉的香味飘荡着,崇华帝用尽身上仅有的力气,拼命吸食着这诱人的魅香。 渐渐的,崇华帝的痉挛平息了下来,仍怔怔地望着头顶帷帐,两眼圆睁,空洞而无神。 “皇上?” 寐夜试着唤他,崇华帝没有反应。 如此,便最好。 刚将鼻烟壶重又收入荷包,梁太医便到了。 细细为崇华帝诊过脉后,梁太医脸上的凝重有了一丝丝缓解。 “依臣所见,皇上这病,比先时好了许多。” “那为何没有丝毫反应,也不能言语?”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死,皇上这病来得迅疾,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治好的。如今能醒来便已是幸事,若要恢复如常,还需要些时日慢慢调理。 “梁太医先时曾说皇上恐是中了毒,现下已查的如何了?” “臣已将皇上日常饮食记录及相关人等一一盘查,未发现有可疑的地方,昨日为皇上施针,亦不曾有中毒迹象,想来应不是中毒。” “那皇上为何会突然间如此?” “臣不知,臣会竭尽所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如此,便有劳梁太医费心了。” “臣惶恐。” 梁太医对寐夜磕了个头,便起身离开,抬头的那一瞬间,二人的目光交汇,相视一笑,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他二人知晓得透彻。 “魏……魏……公公……” 便是在此时,崇华帝的喉头挤出了一声叫喊。 寐夜和梁太医皆是一惊。 第86章怎么,王妃对离忧宫感兴趣? 知道绿衣去将魏公公请来,崇华帝口中的叫喊声一直都没有停歇过。 魏公公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崇华帝的身边,将耳朵送了过去:“皇上,奴才在这儿呢,您有何旨意?” “回……回……” 崇华帝的后半句话变得微弱,只传入了魏公公一人的耳中。 过了半晌,魏公公才直起了身子,转向寐夜,福了福:“娘娘,皇上他说想回宸曜宫住着。” “是么?”寐夜的脸阴沉了下来:“皇上既然想回去,为何不跟我说呢,还是说皇上对我这个贵妃的信赖没有魏公公您多?” “奴才该死!”魏公公慌忙跪倒在地:“皇上金口玉言,奴才只是将他的话依言转达,断没有对娘娘不敬的意思。娘娘矜贵之身,奴才是地上一滩烂泥,如何敢跟娘娘相提并论?” “魏公公,看把你下的,你这是把本宫当成了什么,妒妇么?” “哎呦娘娘,奴才真不是这个意思,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魏公公抬手便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寐夜轻轻一哼,抬了抬手:“好了,魏公公一大把年纪了,侍奉了两代君王,这巴掌说扇就扇,倒让本宫消受不起了。你且起来吧,皇上既然要回宸曜宫,便依了他,只是侍候的奴才可给我上心选几个仔细的,我每日会前去查看,倘若有一点照顾不周的,就莫怪我不顾你这老人的身份了。” “奴才谨遵娘娘的旨意。” 寐夜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魏公公一眼,走到崇华帝床边低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又哭了一哭,这才让绿衣并几个宫婢替崇华帝收拾了收拾,命四个太监抬了龙辇,一路随着将崇华帝送回了宸曜宫去。 寐夜在宸曜宫待了许久,直至亥时崇华帝昏昏沉沉睡去方才坐了凤辇回静夜宫。踏入静夜宫前她余光在门口扫了一扫,立在门口的太监已由先前的八人变作了四人,果如她所料,崇华帝一走,魏公公便将监视她的亲信撤去。如此随意之至,甚至没有禀报过她这个后宫之主,夏侯家的皇宫,难不成改姓魏了么? 她鄙夷地扫视了一眼这些太监,命绿衣将大门重重关上。直到看不见了那些碍人的身影,她方勾了勾手指,示意绿衣过来。 “替我把那身衣裳拿出来,我要去见阁主。” 虽离京城隔得远了,可秦牧眠似乎比在京城时还要繁忙许多,只因这里是黎国,是他秦牧眠的天下。 他需要筹谋的事情很多,在他看来,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伴随着人心的缺失,而他要想将这个王朝牢牢握于己手,则必须要紧紧攥住人心,这是他的筹码。 所以,秦牧眠的繁忙带给夏侯眉妩的,则是孤独。 虽然夏侯眉妩始终孤独着。 秦牧眠无暇顾及她,花绍却时时来,只是打趣几句,说些稀罕事情给她听,逗她开心。他说怀了身子的女人是不能整日愁眉苦脸的,他可不想做一个长了苦瓜脸的奶娃娃的师伯。 有时也会喝醉酒,醉酒后的花绍只紧紧抱着夏侯眉妩,说出的话让夏侯眉妩难过。 你变了,丫头,他说。 是啊,她是变了,她是夏侯眉妩,不是百里长歌。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她的肚子里怀着亲牧眠的孩子,是她平生所愿。 黎国王宫里的日子太过孤独,孤独之余,她便会想起一些事情来,比方说那口总会发出异声的大木箱。 她曾问过花绍,花绍的回答和秦牧眠相同,说只不过是装物品的普通箱子,没什么稀奇,她也问了瑾儿,瑾儿说那些行李旁总有檀柘守着,不让人靠近,所以她也不知里面装的究竟是何物。 如果只是装了些普通玩意儿,何以会警惕如此,不愿让任何人靠近? 除非那箱中装着的,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刚来到黎国时,身上疲倦,她无暇顾及此事,如今身子已大好,她便忍不住想要去一查究竟,她总觉得,那箱子中装着的东西,是在引诱她。 只是,当她最终以王妃的身份命人将那箱子抬到面前时,却大失所望。箱子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搬出,她迟了一步。 当晚,在为秦牧眠宽衣时,秦牧眠便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说你今日让人把那箱子抬来了?” 夏侯眉妩搭在他肩头的手顿了顿:“我只是好奇那箱中装着什么,便让他们抬来瞧瞧。”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些。” 秦牧眠刚褪下的外衫应声而落,夏侯眉妩托着腰想弯身去捡,秦牧眠已当先一步将它捡起,随手往架子上一丢。 “你只在这里安安心心做我的王妃便好,其余的事情,无需操心。” “这么说,那箱子里装着的,果真不是普通物什?” “是,不过,与你无关。” “阿眠,你做的事情为什么总不愿告诉我,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能与你分担么?” “因为有些事情,我还不大确定。” “是什么?” 秦牧眠将她拉得近了些,抚摸着如今已挺得很高的肚子:“眉儿,你当真是个妖精,和你在一起时我总会不自觉忘了歌儿,甚至有时会觉得,你就是她。” “阿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在你与歌儿越发相像时,我便不确定了,我不确定你对我的爱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毕竟你做的许多事情,都像极了她。” “我明白了,你是仍不信我。” 挥手将秦牧眠抚摸她肚子的手打落,夏侯眉妩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 “宫中的房间多得很,我随便睡哪里,都一样,不是么?” 夏侯眉妩铁了心要走,岂料没走几步,便被秦牧眠拉进了怀里,那双温润的眼睛,停在了侧脸处。 “看,就连这举动,也与她极像。” 夏侯眉妩一动不动。 秦牧眠叹了口气,将她搂紧:“眉儿,我确定我爱你,所以这爱便让我迷失了判断,你说我到底该疏远你,还是靠近你,嗯?” “若当真爱我,如何会在意我的身份?阿眠,你始终介怀我是夏侯洵的女儿。” “如今,你是不是夏侯洵的女儿,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夏侯眉妩抬眼看向他:“是么?阿眠你是用什么方法才说服自己的,我很想听听。”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父皇病重,已好几日了。” 出乎秦牧眠意料,夏侯眉妩听到这消息后,竟然笑了。 “总算是病了,那么,他离死不远了吧?” 秦牧眠愣了愣,没有回答。 “很奇怪是不是?人说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如今嫁给了你,你便是我的天,除了我的天,其余人的生死,与我无关,可是就连这一小块天,也始终不曾信过我。” “那晚在枫林山中我便已告诉过你,我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自己已爱上你这件事情。” “孩子都快要出世了,你还没有适应么?”夏侯眉妩无奈笑笑:“我不奢望你对我如何,真心也罢做戏也罢,只要你善待孩子,我无所谓。” “我能保证的是,你们母子,我会好好疼,够么?” 夏侯眉妩不说话,眼中有晶莹的光闪过。 秦牧眠揽着她,将眼角那一滴水轻轻擦去。 抱她在床上躺下,秦牧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问:“听胭脂说你没事爱在宫中散步?” “来了这么久,这王宫我还没有熟悉,所以想认一认。” “也好,不过后花园尽头处的离忧宫最好不要靠近。” “哪里住了谁?” “没有住人,不过住了些冤魂,你怀了身子,我不想让它们的戾气伤到你。” “冤魂?”夏侯眉妩觉得可笑:“阿眠,我不是三岁孩童。” “你可以不信,不过在我还是个孩童时,便在离忧宫中看到过,那些冤魂里,有我的母后。” “阿眠……” “父王说母后是被人下了毒,你可知下毒的人是谁?” “是谁?” 秦牧眠笑了笑,将她拥得更紧:“眉儿,我累了,我们睡觉。” 夏侯眉妩没再追问,只因她知道,秦牧眠不愿说的事情,便是烂死在肚子里,他也不会说的。 因为这世上总没有人能让他掏心掏肺地信任。 那么长歌呢? 夏侯眉妩不愿想,只静静靠进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正要朦胧睡去时,秦牧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很微弱:“眉儿,记住,无论如何,不要靠近离忧宫。” 秦牧眠前一晚临睡前的话让夏侯眉妩很在意。 这世上有鬼?她不信。 于是,她特意去找了冷煜,二人在冷煜房中喝茶小叙了一整个下午,冷煜告诉她,鬼神自在人心,心若有鬼,则世间皆鬼。 末了,他又关切地问了一句:“眉儿,是不是怀胎让你过分紧张了?” 尽管夏侯眉妩连说自己无事,冷煜还是扯过她的手为她搭了脉,结果自然而然,她的孩子很健康,她亦很健康。 冷煜这才放夏侯眉妩出来。 夏侯眉妩被瑾儿搀着在王宫中闲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花园。黎国的山水滋养,便是花木也比其他地方繁茂,眼前花团锦簇绿衣盎然,可夏侯眉妩却意兴阑珊。她无心赏景,只在碧子湖旁坐了,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花园的尽头处。 那里确实有一座独立的宫殿。 宫殿不大,看上去普普通通,墙壁经年日久,砖瓦已变成灰黑色,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若不是秦牧眠提醒过她,夏侯眉妩来这后花园多次,都未曾对这座宫殿太过注意,只因它的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一片,作了遮掩。 这样一处地方,倒不像宫殿,而像牢笼。 “瑾儿,那边的宫殿你可曾进去过?” 瑾儿探头看看,对夏侯眉妩比划:“王爷吩咐过,宫中所有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那里,所以没有进去过。” 一律? 夏侯眉妩的好奇心更重了,她了解的秦牧眠,在这世上还没有惧怕的东西。离忧宫中住着鬼?鬼才信呢。 “怎么,王妃对离忧宫感兴趣?” 第87章臭丫头,敢跟师傅顶嘴 身后忽然传来的欢悦声音把夏侯眉妩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便看见红啊袖一袭红衣,轻纱曼舞,眼中一兜水灵,正望着她。 “红啊袖?”夏侯眉妩看着她,脸上并未有笑容:“你不是一直在穆王爷身边么,怎么,穆王爷舍得你回来了?” “穆王爷自然不舍得,只不过公子与他约定过,只答应让我陪他三月。如今三月之期已到了,我自然要回到公子身边。” 红啊袖的目光在夏侯眉妩隆起的腹上徘徊了良久,眼中现出一丝不快:“红啊袖不在的时日太长,不想王妃已经有了身孕,真是恭喜了。” 夏侯眉妩客气地笑了笑:“多谢。” 红啊袖呆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来,想要去摸一摸夏侯眉妩的肚子,却被夏侯眉妩避过,离她远了些。 “我不过是想摸一摸孩子,王妃这是在害怕什么?” “拜姑娘所赐,让我生生失去了一个孩儿,如今这一个,姑娘也不愿放过么?” “原来王妃是在嫉恨红啊袖。”红啊袖将手收了回来:“红啊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遵循了公子的意思,公子憎恶你怀上他的骨血,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让公子知道你有身孕的事情罢了。你看,最后还不是公子亲手喂你喝下了那碗堕胎药,你倒怎生怨起我来?” “人在做,天在看,红啊袖姑娘的这副好心肠,会有好报应的。” “王妃说的极是,我自小跟在公子身边,与公子的情分倒不是旁人能及的,公子曾许诺将来让我做全大瀛地位最尊荣的女人,到时候,我一定不会亏待王妃。” 仿佛一个霹雳,夏侯眉妩的头忽然觉得很晕。全大瀛地位最尊荣的女人,除了那凤位之主还能有谁?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秦牧眠心里,到底装的是谁? 看着夏侯眉妩的神情大变,红啊袖如胜利者一般,笑得更加欢畅了,她紧紧挨着夏侯眉妩坐下,装得一脸天真无邪:“红啊袖刚才看见王妃一直盯着离忧宫看,可是对离忧宫感兴趣?” 夏侯眉妩向一旁挪了挪,离她远了些:“只是觉得这宫殿有些破败罢了。” “王妃可知这宫殿时做什么用的?” “看这模样,应该是座废殿吧?” “从前是,可现在不是了,或者说,自十几年前就已经不是了。” “红啊袖,你都知道些什么?” 红啊袖咯咯一笑:“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王妃想知道么?” “我想知道,可是你愿意说么?” “要说出来倒是不难,只是……”红啊袖抬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瑾儿:“只是只能说给王妃一人听。” “瑾儿,我觉得身上有些凉,你回去给我拿件披风来。” 瑾儿知道夏侯眉妩是借口将她打发走,可她摇了摇头,因为红啊袖在此,夏侯眉妩又怀着身孕,她怕红啊袖再做出什么事情来,让夏侯眉妩失去孩子。 可夏侯眉妩却很坚持,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瑾儿只得狠狠瞪了红啊袖一眼,快步离去,想找人来帮忙。 “现下这里只剩下了你我二人,你可以说了么?” “离忧宫不过是一座破屋子,怎生让王妃如此心心念念了?” 看夏侯眉妩不答,红啊袖托了腮做冥思状:“让我猜猜,公子从来不让人靠近离忧宫半步,难不成这禁令也同样对王妃适用?” “是,阿眠不让我靠近那里,怕孩子沾上了不好的东西。” “不好的东西?公子是这么说的?” “他说那里住着鬼。” “鬼?”红啊袖哈哈大笑:“王妃好天真,这话也是能信的么?” 夏侯眉妩冷冷一笑:“我若信了,便不会来问你了。你要说便说,没必要卖关子,若当真不想说,我便回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离忧宫自十几年前开始便做了牢笼,专关些不人不鬼的妖物,公子恐这妖物害人性命,所以才不让其他人靠近。” “妖物?”夏侯眉妩嗤之以鼻:“红啊袖,你当我傻么?” “怎么,王妃不信?”红啊袖一副看不起人的高傲模样:“王妃在宫中随便拉个奴才问问便知道,这里每到子夜时分就会传出怪声来,像是在哭嚎。这都是关在那里面的怪物发出来的。” “那你可曾进去过离忧宫?” “自然进去过。” “里面关着的那东西,究竟是何模样,阿眠将它关在里面,又是何目的?” “公子的目的,红啊袖不能说,王妃可以去求求公子,让他告诉你。至于那东西的模样,王妃自己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自己去看…… 夏侯眉妩有些犹豫,秦牧眠的警告言犹在耳,若知道她不听话擅自去了离忧宫,秦牧眠会不会气得杀了她? 红啊袖仿佛看出了她的踌躇,忽然间伸出手来摸了摸夏侯眉妩的肚子:“看看,王妃现在这肚子挺得多大,自然伺候不了公子。如今红啊袖回来了,公子也绝不会再在王妃身边留宿,长夜寂寂,在红啊袖伺候公子的时候,王妃不如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公子一定不会知道的。红啊袖和王妃姐妹一场,会帮王妃的。” “你倒真是热心。”夏侯眉妩冷笑着,站起了身:“我的夫君,用不着你来伺候,我自个儿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来帮忙。你我姐妹一场,不过是个名分,若真要沾些亲带些故,抱歉了,我消受不起。” 说完,夏侯眉妩扶着腰身,缓缓走了开去。 “啧啧,王妃还真是不近人情。不过王妃放心,今夜红啊袖一定会将公子伺候地服服帖帖,王妃不用记挂。” 夏侯眉妩拂袖,将背后银铃般的笑声踩了一地粉碎。 夏侯眉妩从后花园出来时,恰遇到了花绍。 仍是一副迷死人的模样,花绍上前一步扶住她,二人一同往回走:“瑾儿说你邀我一同去花园赏花,怎地我还没到你便要回去了?” 这丫头,还是不放心她,夏侯眉妩心里感觉到一阵阵温暖。 “本来兴致大好来赏花,可是看到一处煞风景的地方,便不喜欢了,就回来了。” “哦?煞风景?是哪处地方?” “便是那处废了的宫殿,听红啊袖说,好像是叫离忧宫吧?” 花绍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你见过红啊袖了?” “她方才来向我问安。” 花绍呵呵一笑:“红啊袖这丫头,自小就懂得礼数。” “是啊,所以才做了阿眠的侍妾,很得宠呢。” 感觉到夏侯眉妩话中带刺,花绍打趣道:“哎呦,我怎么好像闻到一股酸酸的味道?丫头,你莫不是在吃醋吧?” 夏侯眉妩白了他一眼:“人说酸儿辣女,我最近倒是很喜酸,说不定这孩子是个男婴。” “那怎么行?”花绍的秀眉狠狠挑了挑:“我的徒孙,必须是个美人儿。” 说罢,他俯身凑到了夏侯眉妩的肚子前,伸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着,与腹中那孩子好生好量着:“我的美人儿徒孙,你在娘亲肚子里好好长,长成个香香的美人儿,师伯我以后一定宠你一辈子,若不争气长成个糟男娃子,师伯我可要嫌弃你一辈子!” 他那郑重其事的模样把夏侯眉妩逗乐了,一巴掌打在了花绍的手上:“花少爷,你为老不尊。” 花绍白了她一眼,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你为徒不孝。” 夏侯眉妩愣了愣,那一记轻点,恰点在她额头上那早已不在了的朱砂痣上。 一切一如往常,一切再不如往常。 夏侯眉妩笑笑,转移了话题:“花少爷,离忧宫已是座废殿了,还留着它做什么?” 花绍抚摸着她肚子的手顿了顿,直起了身子:“既然留着,自然是有它的用处。” “有何用处?为何阿眠不让任何人靠近它?” “不过是座死牢罢了,关些不听话的人,这些人身份特殊,又恐黎王宫中有奸细,所以便明令禁止不让人靠近。” “连我也不许么?” “怀了身孕的女人,总要避讳血腥的,阿眠是为你好。” 不知为什么,夏侯眉妩总觉得花绍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闪闪烁烁,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花少爷,你是不是有事情在瞒着我?” “有么?”花绍冥思苦想了半晌,方点头道:“这么说来是有些事情瞒了你。” “是什么?” 花绍嘿嘿一笑,凑近了她:“黎国青楼里那些姑娘们都已经被我玩儿腻了,近些日子来我越发觉得伺候你的瑾儿姿色倒还不错,不如赏了我吧,也省得我王宫青楼两处跑,累着这副娇弱的身子骨了。” “你休想!” 夏侯眉妩狠狠瞪了他一眼,抬手便去推他,岂料花绍手腕一转,便将夏侯眉妩将要拍上胸前的手轻松握住,稍一使力,夏侯眉妩的身子便直直栽进了他的怀里。 “臭丫头,敢跟师傅顶嘴,难不成想让师傅教训你?” 夏侯眉妩哼了一声,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我是阿眠的人,横竖你不敢把我怎样。” “是么?”花绍坏坏一笑,将她拦腰抱起:“丫头,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如何?” “好啊,若你先醉了,便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何时见过花少爷我醉过?” “今非昔比,花少爷,你都快该做师伯了,该老了。” “臭丫头,花少爷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青春永驻。” “花少爷,撒谎是要遭雷劈的。” “臭丫头,你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哪儿敢呢,气死了你,我孩儿便没有师伯了。” “臭丫头,你怎么现在这么沉了?我得去问问鬼谷先生,是不是有了身孕的女人都和你一样沉得像头猪。” “花少爷,你在说你的徒孙是猪,让未出世的孩子听这话,他一难过,便不美了。” “臭丫头,我要吃了你!” 他二人一路斗着嘴回了昭阳宫,丢在身后的笑声轻快,在幽静的回廊上回响不绝。沿路有宫婢路过,都低了头不敢直视,因为他二人这样的行为举止,这样的肆无忌惮,着实太不合礼数了些。 而不羁于他二人,自是不会介意。 可有人会介意。 第88章王妃和花少爷不清不楚 被他们沿路的放肆笑声吸引过来的,是放在还坐在碧子湖畔的红啊袖,一袭红衣蹭过光滑的地面,却并未发出一丝一毫声响。 她行走得悄无声息,注视着那二人交叠的身影入了昭阳宫去,目光如她手中现下握着的飞刀,是杀手与生俱来的,那没有人性的冰冷和锋利。 “夏侯眉妩,你好艳福,霸着公子,还勾引花少爷,像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我红啊袖绝不会放过。” 她心中一声冷哼,手中飞刀射出,直直钉在了夏侯眉妩的手曾抚过的墙壁上。 有小宫婢看见,一身冷汗。 是夜,昭阳宫中的灯点得异常明亮。 夏侯眉妩独自一人坐在光华中,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瑾儿已来劝了她好多遍,让她早些歇息,可她执意不听,她执意要等秦牧眠回来,可是秦牧眠始终没有回来。 难不成果真去了红啊袖的房间? 正想着,门被人敲了几下,是个小宫婢,来传了秦牧眠的话:“王爷说他今晚会留宿在红啊袖姑娘的房中,让王妃早些歇息。” 果不其然。 夏侯眉妩笑笑,命瑾儿将一室的灯火都掐熄了,而她,仍是那么呆呆坐着。 想到红啊袖白日在碧子湖边说过的话,夏侯眉妩一阵糟心。睡是睡不着了,她索性站起了身,想要去看看。 红啊袖的房间离得很远,因是侍妾,地位自然比不得她,可是秦牧眠舍弃了她而宿在红啊袖的房中,这件事情听起来怎生那么讽刺? 入了夜的黎王宫,深幽而安静,点了灯的房间不多,而红啊袖房中的灯火,甚是明亮而惹目。 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娇喘的声音,让夏侯眉妩的步子忽然间顿住,那声音在幽静的宫殿中被异常放大,在夏侯眉妩听来,声如洪钟。 于是夏侯眉妩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眼前不知怎地就现出了两人纠缠的画面来,抹也抹不去,夏侯眉妩不得不伸手扶住了墙,如此才能让自己站立得稳当。 虽然艰难,夏侯眉妩还是强撑着身体,让自己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这一段距离,好生漫长,每走一步,那艳糜的声音便大上一分,及至到了门边,已一声接着一声,再未有片刻间隙。 门虚掩着。 便是在她所站的这个位置,刚好可以透过那一掌宽的缝隙看到房中一景。入目的,又刚刚好是层层繁复的红绡帐,拥着雕花木床,就连床上被褥亦是鲜艳的红,这炽热的颜色让人看了都蓦地萌生了情动,更不消说床上那纠缠得密不可分的二人。 夏侯眉妩从未在秦牧眠眼中看到如此神情,无限痴迷无限宠溺,像是怀中那人儿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想尽办法去呵护,怕弄疼了她,又怕自己给的还不够多,有些为难,所以神情中便带了些苦楚,是洋溢着爱意的苦楚,让人能嫉妒得发疯的苦楚。 秦牧眠的眼中好像再看不到其他,瞳仁中映着的只有身下那生生嘤咛的女子,好像有根无形的线,将秦牧眠的神魂与这女子的牵在一起,是契合的那样紧密,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他二人,一次又一次相互索要,好像永不满足。 如此**蚀骨的秦牧眠,是她所不认得的,无论是身为长歌,还是身为眉妩。 原来自始至终,他的爱也没有给她完全。在她执着相信秦牧眠是深爱的时候,这份深爱却属于别人。 是她妄自尊大了。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因为她也有尊严。 夏侯眉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只觉得这宫殿的回廊太过漫长,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却走得极不稳当,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回廊上的宫灯静静燃着,映出前方道路无止境绵延的红色,总在好似尽头的地方冲她遥遥招手。她不想去看,因为那如花团般锦簇的红色中包裹的是一对纠缠的身体,挑衅般看着她的,是他的夫君。 她好难过呵! 一路跌跌撞撞,她不知将要走向哪里,哪里都是一样风景,容不得她的风景。 她此生,从未如此狼狈。 她恍恍惚惚走了许久,让她终于停下来的,是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急促地呼吸着,却仍抵挡不过疼痛。疼痛好似有了知觉,在向她的软软示威,是连她的孩子也终于看不下去了么? “救……救救我的……孩子……” 夏侯眉妩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不知这是哪里,她双手拼命在周围摩挲,却摸到了一扇门,精致的花纹有凸凹的纹理,在她指尖绽开,是生的希望。 “有,有人么,开,开门……” 她用力捶打着那扇有些温暖的大门,几乎是同时,那扇门应声而开。 夏侯眉妩听到的脚步声,好慌乱。 “丫头?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耳边传来的,是花绍惊慌失措的声音。 花少爷…… 是他便好。 “疼……”夏侯眉妩紧抓着花绍的手,大口喘气:“我的肚子,好疼……” 花绍的目光顺着她挺起的腹部向下看去,原本素白纯净的裙上,已被鲜血濡湿,如夕阳般色泽的光影中,似花盛开。 花绍瞬间惊慌了。 立刻将她从地上抱起回了屋,花绍眼睁睁看着血顺着夏侯眉妩的腿往下淌,印在他玄色织金的衣上,生长出了暗花。 这情景何其相似,多年前,同样是如此安静的夜晚,合欢亦是如此倒在了他的门口,他抱着合欢,衣衫上沾满了她身上流下的血。 那么多,是她的生命。 “丫头,你必须给我撑下去听到了没有?”花绍怒吼:“你要是敢出一点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孩,孩子……花少爷,救,救我……” 夏侯眉妩仍死死攥着花绍的手,花绍从不知道她的力气竟然可以这样大,大到让他也觉得疼痛,他知道,那里面满满的都是求生的意念。 “来人,快去把鬼谷先生给我找来,还有阿眠那混蛋。” “别!”夏侯眉妩突然间激动了起来:“不要他,我不要见他……” 夏侯眉妩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打在花绍的手背上,让他觉得生疼。 “好,丫头乖,我们不见阿眠,你就在我这里住着,我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看着夏侯眉妩痛不欲生的模样,花绍心中一酸,紧紧地抱住了她,还不忘对门口闻声赶来吓得战战兢兢的小宫婢怒吼:“我让你去请鬼谷先生你没听到吗?你这条命不想要的话我成全你。” 说完,腾出一只手来抽出了床边挂着的落花剑,寒光如清辉般流过,直指向小宫婢的方向。 小宫婢一个哆嗦,反应过来,连声答应着跑了出去,岂料才跑了没几步,便撞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王……王爷……” 小宫婢吓得魂儿都没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秦牧眠却好似看不到她一般,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亦如失了魂儿般。 “怎么样,公子,我没有说错吧?花少爷和王妃确实不清不楚呢。” 红啊袖曼妙的身影从他身后现出,整个人如同蛇一般缠在秦牧眠身上,红色轻纱笼着的半截玉臂若隐若现,正勾着秦牧眠的脖子,而秦牧眠则任由她如此放肆,陶醉的表情,仿佛怡然自得。 被她如此一挑,秦牧眠又来了兴致,将红啊袖从地上抱起,一路吻着走了回去。 “公子等等。”红啊袖稍稍侧了侧脸,半推半就,一张小嘴朝花绍的房间努了努:“王妃好像很难受,公子不去看看么?” “贱人!” 秦牧眠从牙关里冷冷挤出了这两个字,便再也不理会红啊袖的,吻得更深。 直到他二人纠缠的身影再看不见了,小宫婢仍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匪夷所思。 “今日的王爷,有些奇怪……” 正嘀咕着,房间内再次传来一声哀嚎,小宫婢这才想起来要去找鬼谷先生,慌忙跳起来提了裙一路狂奔,幽静的回廊上,只留下一串迅疾的脚步声。 长夜寂寂,有人悲伤,有人欢喜,无人安眠。 冷煜说,夏侯眉妩是因为气急攻心,所以伤了腹中孩子,下体流出的血是孩子将掉之象,还好他来得及时,否则现下从她下体滑出的,便是一具死胎了。 “究竟是何缘由,让她能伤心至此?” 冷煜问花绍,花绍摇头:“鬼谷先生,若她想说,早就说了。” “王爷呢,眉妩都已是这样了,他为何不来?” 花绍笑笑:“不怨他,我还没有告诉他眉妩的事情。” 冷煜抬眼盯着他:“我精通五行八卦,却猜不来人心,可不可以请花公子告诉我,王爷他心里究竟是想要天下,还是想要美人?” “都要。” “人之一念,成也贪欲,败也贪欲。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样浅显的道理,王爷竟然不知。我鬼谷是老了,连看人的眼光都浑浊了么?” “鬼谷先生神机妙算,你的眼光如何,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冷煜上上下下打量了花绍一番,忽然问道:“你是花家的儿子?” 花绍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像是在听着一个笑话:“鬼谷先生这话问得着实有意思,花绍姓花,自然是花家的儿子。” “我的意思是,雾林花家。” 雾林花家。 四个字一出,花绍眼神中的玩笑立刻敛了:“你与家父,是何关系?” “我与令尊倒不很熟,不过家师与花太爷是至交,他手中的那柄剑,便是花太爷铸的,想来你应听说过,叫做上邪。” “上邪剑?那是爷爷的退隐之作,族中无人见过,不想原是在诸葛先生处。” 冷煜笑了:“家师与花太爷君子之交,你们族人不知也是自然的。” 顿了顿,他又道:“雾林花家,现下只剩下你一条血脉了吧?” 花绍的眼睛看着夏侯眉妩,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总是玩世不恭,可低垂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眼睛里一片风霜雪落,像起了雾凇。 第89章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语声平静,像在诉说一段不关己的往事:“雾林花家,全族上下五条旁支,一百七十六人口,兴荣了百余年,到了泰安二十四年先皇暴毙前夕,只剩下了我一人活着。” “赶尽杀绝,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花绍一笑,指了指床上还在熟睡中的人儿:“她的夫君,救了我。” “所以?” “所以我的命是他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冷煜点头赞叹:“你很有花家男儿的气概。” “所以,花家看中的人,绝对没有错。” 冷煜呵呵一笑,整了整金针,站起了身:“我从未怀疑过花家的眼光,不过自古帝王身边美人无数,若眉妩承受不住,不如尽早离开。” “我绝不会给阿眠负她的机会。” “那样最好。” 冷煜施的针很有效果,夏侯眉妩安安稳稳睡了许久,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花绍种了桃花的眼睛,正安静冲她微笑,笑容妖娆,人面桃花。 “花少爷,一觉醒来,你怎么又美了几分?” 花绍听着甚惬意,抬手刮了刮夏侯眉妩的面颊:“呦,臭丫头,睡了一觉嘴巴倒变甜了,花少爷很喜欢,再多说几句让我听听。” 夏侯眉妩瞪了她一眼,张口把滑到唇边的玉指咬住,舌尖不经意在上面转了一圈,流下了濡湿的痕迹。 本以为花绍会鬼哭狼嚎,可是出乎她意料,花绍很安静,安静得让她稀罕。 “咬吧,想咬多久便咬多久,只要你高兴。” 花绍的声音有些隐忍的压抑。 面上立刻有泪水滑落,夏侯眉妩含着花绍的手指,又轻轻咬了几下,终于抑制不住,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来。 花绍侧身卧在床上,一手支着枕头,一手拎起了夏侯眉妩,将她抱在了怀中。 “丫头,都快当娘了,怎么还是爱哭鼻子?” “我就是想哭,就一会儿,不行么?” 夏侯眉妩在他身前狠狠蹭了蹭,将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那身精致的衣裳上,那一身仍带着她身体里流出的鲜血的衣裳上。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在花少爷这里,你想哭多久,便哭多久。” 他的安慰是催泪的药,夏侯眉妩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像是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净,流得彻底,从此做一个无泪无爱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被门外的秦牧眠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看到的花绍和夏侯眉妩,拥得很紧,仿佛才经历了一场好眠,花绍伏在夏侯眉妩耳边低语着什么,究竟是什么,秦牧眠听不真切。 想来应是情话。 “公子?”红啊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唤他:“我,我不知道花少爷会和王妃……我只是刚好路过,没想到……” 红啊袖的话语被秦牧眠的眼神生生噎在喉头,她往房间里又瞟了一眼,低下了头去。 “你先回房。”秦牧眠冷冷地道。 “那晚上……” “晚上我仍是去你房中。” 红啊袖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来:“那红啊袖在房中等着公子。” 她满意离去,夕阳的余晖照上她曳地裙裾,铺展开来的,是一片晚霞似的流光。 这便是她想要的。 秦牧眠一瞬不瞬盯着房间里那相拥的二人,心口刺痛。一夜之间,不过一夜之间,他竟遭遇了双重背叛,一个是他肝胆相照的兄弟,一个是他视如生命的妻子,这两个人,竟瞒着他,如此苟且。 他绝对不能忍受! 气急败坏如他,正要一脚将那扇房门踹开,却忽然间头痛欲裂,仿佛有万千蝼蚁在啃噬着他,眼前一片迷雾蔓延看来,让眼前的每一处景物看上去都如蓬莱仙境一般虚无缥缈。他身子晃了晃,想要去扶身边的墙壁,却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上,让他眼前的迷雾更加浓厚。 花绍和夏侯眉妩的低语,便是在此时放大了许多,虽仍听不明白,可分明是他二人的声音,挑衅一般,在他耳畔萦绕不绝。 他暴跳如雷。 情绪从未有如此失控过,他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可是无法控制,他的身体在冰凉的地面上蠕动,想要爬入花绍的房间揭穿他二人的奸情,可是直觉告诉他不能。他拼命克制住这发了疯的冲动,凭着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爬了起来,跌跌撞撞朝红啊袖房中摸去。 他是黎国的王,绝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必须赶快找到红啊袖,此时此刻,或许只有红啊袖能帮他。 因为红啊袖对他,死心塌地。 更因为昨夜,红啊袖给他的欢愉让他难以忘怀,只有那只为他添香的手,才能抚平他心中的躁动。 那是女子的温柔乡呵。 他像是上了瘾的人,再无法自拔。 夏侯眉妩在花绍房中接连住了两日,第二日一大早,她还在睡梦中,是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抬眼看看,花绍仍靠在床边闭着眼睛,像是压根儿就没听见这震天的声响似的。 “花少爷。”夏侯眉妩推了推他:“有人敲门。” “听见了。”花绍依旧没有睁眼,无动于衷:“是阿眠那小子,他急了,真是难得,让他多急一会儿又何妨?” 夏侯眉妩不动了,将大半张脸都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秦牧眠。 敲门声越来越急躁,夏侯眉妩听得心慌意乱,就在她想要不要下去开门的时候,只听得“咚”地一声,门被一脚踹了开,秦牧眠怒气冲冲走了进来,完全没有往日谦谦的君子风度。 “呦,这一大早的,是什么风把阿眠刮来了?” 花绍冷嘲热讽,秦牧眠看也没看他,眼睛直直盯着缩在被中的夏侯眉妩:“在花绍这里可快活够了?” 夏侯眉妩怔住:“阿眠,你说什么?” “花少爷好本事,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子不会为他神魂颠倒的,眉儿你也快活过了,该跟我回去了。” 说着,就要来抱夏侯眉妩。 夏侯眉妩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清清脆脆的声响,让秦牧眠呆住。 “不过跟了他两日,连脾气也见长啊。”秦牧眠轻轻一笑,扯开了她身上的被子:“跟我回去。” “滚!” 夏侯眉妩挥去他要抱自己的手,朝后躲了躲。 “眉儿,你再说一遍。” “我说让你滚!” 夏侯眉妩朝他大喊着,一把抓起手边的枕头向他砸去,秦牧眠没动,任由枕头重重砸在了自己的身上。 反正也不疼,不是么? “滚?可以,不过你也必须一起。” 秦牧眠不由分说便抱起了她,夏侯眉妩挣扎着,伸手死死抓住了床檐。 便在这时,一直立在床边没有任何反应的花绍伸出了一只手,拦住了秦牧眠的去路。 “阿眠,要把她从这里带走,是不是该问过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这里是我的王宫,她是我的妻子,我竟不知要带她回房还需问问你的意见!” “她伺候了我两日,该走时,自然需要征得我的同意,不是么?” “花少爷,你……” 夏侯眉妩不知道花绍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还来不及制止,秦牧眠的拳头已经让花绍闭了嘴,花绍不闪不避,生生受了那一拳,朝地上啐了啐,吐出一口血来。 “阿眠,你可是吃醋了?”花绍脸上是一如既往妩媚的笑容,嘴角的鲜血衬得他原本就俊俏的面容更显韵味,我见犹怜。 “能吃醋,就证明你还在乎她,你对她的在意出乎我意料呢!”花绍倦懒得倚着床,几缕发丝滑下,遮了他的面容:“她前日差点小产,是倒在了我的房门口,这两日住在这里是养病,我没动过她。阿眠,我早就说过了,你的女人,我不感兴趣。” “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是你花绍不喜欢的?” 花绍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她昏迷的时候,喊的是你的名字,我不知那晚她看到了什么,不过,能让她难过得差点小产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情。你既然决定了要爱她,便好好待她,因为,兄弟还可能因为利益背叛你,而一个爱你视如自己生命的女人,绝对不会!” “是么,那你会因为这个女人背叛我么,兄弟?” “你觉得呢?”花绍笑得意味深长:“你变了些,阿眠,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不是好事。” 秦牧眠没有答话,因为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在这两日呈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变化,这变化让他始料未及,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始焦躁,开始做出一些匪夷所思连自己都厌恶的事情来。比方说现在,站在自己好兄弟的房间里,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说出了如此伤人而又如此狼心狗肺的话语。 “若你因她背叛了我,你们两个,我都会杀死。” 怀中那虚弱的人儿身子剧烈地颤了颤,秦牧眠后悔万分,只能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花绍笑笑,抬眼看了看夏侯眉妩:“鬼谷先生说了,阿眠娘子需要卧床静养,若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秦牧眠未答一声,只抱着夏侯眉妩,径直回了昭阳宫去。 一路上,秦牧眠的眼神,凶狠得似要将夏侯眉妩杀死。 不过还好,凶归凶,至少他在将夏侯眉妩放在床上的时候,动作很是轻柔。 “从今天起,你便在床上好好躺着,孩子一日不出世,你就一日不能下地。” “这算是将我囚禁了么?” “是让你学会身为一个王妃的安分守己。” “你可以直接说我不守妇道,你心中不正是这样认为的么?” “这么说,你承认了?” “子虚乌有的事情,为何要承认?” “这两日我多次经过花绍房间,亲眼所见,足以说明一切。” 第90章给王爷下毒 “亲眼所见?早知道你一直在门外,我就应该让花少爷将灯再点亮些,你好让你看个清清楚楚,那一晚我身上到底流了多少血。孩子能保住,是他的造化,若非花少爷,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尸两命。啊!我倒忘记了,你本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腹中的孩子,我母子二人死了,你也落个耳根清净。不好意思,我让你失望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脆响,秦牧眠一个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五指红印,那么清晰,夏侯眉妩笑笑,嘴角淌下一丝鲜血。 “想知道我那晚看见了什么么?”夏侯眉妩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雕花,面无表情:“有一个人,他一直恨我,可是突然有一天,在山中温泉里,他给了我温暖,说爱我,我信了。可是直到前晚我才知道自己好傻呵,他给一个侍妾的宠爱都比我多。我不过是个傻子,因为太过爱他,成了疯子。” 前一晚…… 秦牧眠回想,脑海中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红烛罗帐,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宿在了红啊袖房中。 “红啊袖把你伺候得很好吧,你与我在一起时,我从未看到过你眼中会有那样的光芒。”夏侯眉妩转身背对着他:“原来这就是你折磨我的方式,爱我,再抛弃我,把我的心践踏得体无完肤,的确不错呢,比让兰老板挖去我的双眼还要好上许多。你赢了,阿眠!不过,我的眼当真瞎了,竟看不出你内心如此龌龊,竟然要靠玷污自己兄弟的声誉来毁了妻子清白这种卑劣手段来对付我,我真瞧不起你呢!” 只一瞬间,秦牧眠的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已经揪着夏侯眉妩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青丝在他手中缠得很紧,紧到已经勒出了道道血痕,他却仍是不肯放手。 头皮如被撕裂了一般,可夏侯眉妩没有挣扎,任凭他揪着自己,脸上现出轻蔑笑意。 “生气了?从前的你可没有这么不自持,这样的人,怎么还痴心妄想坐拥天下呢,让给别人好了!” “你!” 秦牧眠忍无可忍,不由自主扬起了手,想要再狠狠给这女人一个巴掌。 眼前这张脸,笑靥如花,让秦牧眠觉得妖孽。 “不如杀了我吧,连同这个孩子一起。” 夏侯眉妩掀开自己的衣服,露出浑圆的肚腹来,他们的孩子在里面安静沉睡,丝毫不觉自己的命正悬于一线,将要杀死他的,是他的亲爹爹。 人之初,性本善,他如今安眠于至善至美的角落里,看不到万事万恶。 秦牧眠的手,忽的松开了。 夏侯眉妩重重跌落在床上,悄悄长吁了一口气。 “滚!” 夏侯眉妩的口中,只冷冷哼出了这一个字。 秦牧眠的头疼得像要炸裂,他好想喝一碗参汤,红啊袖亲手熬制的参汤,那味道真鲜美呵,只要喝上一口,哪怕只一口,他的头便不会再痛了。 “红啊袖……”他痛苦得呢喃:“红啊袖你在哪里?” 他如得了失心疯的人,跌跌撞撞奔向房门,夏侯眉妩冷冷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若杀不了我,便放了我。” 话音淹没在大门重重的关闭声中,外面有几声絮语,随之而来重重人影将昭阳宫门团团围住,看映在门上的虚影,应是宫中侍卫。 从今往后,她便要被幽禁于此,直至腹中孩儿出世,秦牧眠说到做到。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夏侯眉妩只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头顶繁复的雕花。 眼前闪现过方才的种种画面,她心中清楚,这一切应不是秦牧眠的本意,看他方才一连串的疯狂举动,不是素来温文尔雅的秦牧眠所能做出来的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秦牧眠如此无法自控。夏侯眉妩隐约觉得,这一切与红啊袖脱不了关系。 只是,她如今被幽禁,不能亲自去找红啊袖问个清楚,花少爷也与秦牧眠生了嫌隙,不能再将他拖得更深,想来想去,只有拜托胭脂,让她挑个秦牧眠不在的时候,将红啊袖好好审问一番。 仿佛有颗七窍玲珑心猜中了她的心思,还没等她将这想法告诉胭脂,第二日一大早,红啊袖便不请自来,一番盛装打扮,雍容华贵得比她这个黎国王妃还要显得正些。 “红啊袖猜想,王妃一定是想红啊袖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王妃。” “红啊袖姑娘倒还真是贴己呢,怎么,今儿不用伺候王爷了?” “王爷上议政殿去了,说起来,王爷这几天日日宿在我房中,总睡得晚,折腾得我的腰都酸了,还是王妃舒坦,怀着身孕,自然免了这许多麻烦。” “如此,我倒该谢谢红啊袖姑娘替我分忧了是么?” “都是伺候公子,何来分忧一说?” “是啊,伺候公子,红啊袖姑娘倒还没忘记自己侍妾的身份,那么谁是主谁是仆,应该也分得清楚吧?” 红啊袖脸上僵了僵,却仍是陪着笑脸:“王妃是主,红啊袖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王妃也别忘记了,公子自小到大的枕边人是红啊袖,旁人插足不得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斗了几个来回,夏侯眉妩便觉得腻烦了,索性直入主题:“红啊袖,你当真很爱阿眠。” “是啊,很爱,我对公子的爱,不必王妃少半分。” “所以你想将阿眠捆在自己身边,是么?” 红啊袖原本明朗的面容闪过一丝阴暗,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王妃什么意思?” “红啊袖姑娘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什么意思。” “王妃想要什么?” “解药。” “解药?你以为我傻么?他会杀了我。” “等孩子出世,我会离开。” 红啊袖脸上绽出一个迷人的笑容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夏侯眉妩:“王妃怎地忽然想通了?” 夏侯眉妩亦露出了不逊于她的笑容:“阿眠是成大事的人,不应该被儿女情长牵绊,你若当真爱他,就给他解药。” 红啊袖盯着她看了片刻,问:“你当真会离开?” “千真万确。” “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夏侯眉妩叹了口气:“你应看到,阿眠伤了我的心,他从未爱过我,我又为何死缠烂打?” “那好。”红啊袖似是下定了决心:“我可以给公子解药,不过你需要替我办一件事情。” 夏侯眉妩摸了摸自己高挺的肚子,对她微微一笑:“你看现下我这副身子,行动着实不便,不过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可以帮你。” “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让你替我走一趟离忧宫。” “离忧宫?”夏侯眉妩一惊:“那可是王宫禁地。” “正因为是禁地,所以足够安全,我将解药藏在了那里。” “你既然可以自己去藏解药,为何不能自己将解药取出?” “解药是一次公子带我进去时趁他不注意偷偷藏的,没他的允许,我也不得擅自进入离忧宫。他如今已离不开我,我根本不得闲去那地方,更何况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已决定离开公子,就应该离开得彻底,不是么?” 夏侯眉妩不说话了,房间中顷刻一阵沉默,红啊袖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此时此刻,夏侯眉妩进退维谷,左右权衡之下,为了救秦牧眠,她还是决定答应。 “告诉我解药在离忧宫何处。” 心愿终于达成,红啊袖乐得咯咯直笑,俯下身子来凑到了夏侯眉妩的面前,好似亲昵姐妹一般对她低声耳语,夏侯眉妩仔细听着,牢牢记入了心里。 “就在那个地方,不难找的。” “我替你去拿解药,可是你该想个办法让我从这昭阳宫中出去。” “哎呀!红啊袖倒忘了,王妃现下是被公子给禁了足的。”红啊袖笑得花枝乱颤:“王妃不用担心,待今夜红啊袖服侍公子睡下,便会派人来将门口侍卫遣散。王妃寻了解药速去速回,神不知鬼不觉,公子不会知道。” “如此,便劳烦红啊袖姑娘了,伺候公子之余还得费心顾及我,难为你了。” 红啊袖脸上立刻应景般地飞上一抹殷红:“伺候公子,红啊袖心甘情愿呢,倒觉得夜夜良宵苦短,恨不得与公子揉做一个,方能解了心中思念。” 这情话让夏侯眉妩听了既脸红又烧心,腹中也是微微一痛,她别过头去,不再看那张妖精似的面容,阖上了眼睛:“我乏了,红啊袖姑娘请回吧!” 等了许久没听见动静,倒是覆在身上的锦被忽然间被人挪开,夏侯眉妩睁眼,便看到红啊袖已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一下又一下,脸上神情,似是怜爱,又似羡慕,让夏侯眉妩觉得有一丝害怕。 “王妃何时临盆?” “鬼谷先生说,大约两月有余。” “两月有余……”红啊袖轻声念叨着,抓过夏侯眉妩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王妃看看,红啊袖这里,像不像有了身子的?” 看她身材窈窕,可小腹上却好像有些微隆起,夏侯眉妩指尖一颤,慌忙抽出了自己的手:“我不懂医术,红啊袖姑娘若想知道,可以去问问鬼谷先生。” “那么,红啊袖告辞了。”红啊袖缓缓站起了身,如王者般扬起了高贵的头颅:“王妃,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只要你言而有信,我自然不可能忘记。”夏侯眉妩笑着,整了整身上锦被:“红啊袖姑娘,莫要忘了,人在做,天在看。” “天是什么?红啊袖不知道。红啊袖只知道,公子就是我的天,与我争天的人,我不会客气。” 红啊袖转身,趾高气扬地走出了门,脚刚迈出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息:“你这是在毁他,不是爱他。” 红啊袖回头,房门却已在脸前阖上,看不到房中那虚弱的女子,那即便自己盛装打扮,也比之不得的女子。 红啊袖忽然间觉得自己输了,那么彻底。 是夜,昭阳宫中早早熄了灯。 夏侯眉妩端坐着,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撑着床檐,眼睛注视着门外宫灯光芒映照出的影影绰绰身影,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 期间,没有人来。 第91章离忧宫中的妖怪 她等了这许久,红啊袖答应过要派的人却还未过来,可以想象,她的阿眠与红啊袖如此难分难舍,良宵苦短,当真良宵苦短。 原来人心如此脆弱,因一点汁液便能让刻骨的情爱转了方向,是以痴迷的都假,执着的都傻。 傻,如她夏侯眉妩。 如果她也饮下那汁液,是不是也能转了心性,不再爱秦牧眠? 她笑。 笑够了,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是命令。 “王爷待会儿要来昭阳宫陪王妃,你们今日便散了吧,明儿一大早再过来守着。” 听声音,像个年老宫婢。 “嬷嬷可有王爷令牌?” 一阵寂静,寂静过后,映在门上的身影已列队离开,最后残留的,是一女子模样的浅影,对着房门一拜,便离去了。 夏侯眉妩缓缓站起了身。 黑夜中的离忧宫,如一团庞然大物,矗立在后花园的尽头。 夏侯眉妩扬起手中宫灯照了照,满墙爬山虎似张牙舞爪,将殿墙围得密不透风。仅朝南位置隐约可见大门,虚空如洞,窥视着夏侯眉妩。 深吸了一口气,夏侯眉妩走了进去。 红啊袖说,离忧宫中蜿蜒曲折,似迷宫。她将解药放在离忧宫最深处的房间里,那房间极特别,门上绘了五彩纹饰,一看便知。 依着红啊袖嘱托,夏侯眉妩见岔路便右转。离忧宫中无陈设,只曲折道路,分岔极多,岔路有活,有死,死路尽头是房间,而沿着活路走,则最终亦会拐上死路。看似是活,实则是死,离忧宫设计,条条道路殊途同归,死无可免。 夏侯眉妩没有闲工夫去查看其余房间里都关着什么,在她第七次转弯后,终于,看到了那扇绘了五彩纹饰的大门。 五彩纹饰,绘的是神兽,如此纹饰,在黎王宫中,显得不很妥帖。 因为历朝历代,这样的纹饰,从来只绘于墓中。 这扇门后面,到底有什么? 秦牧眠说,离忧宫中住着的是鬼。 红啊袖说,离忧宫中关着的是妖。 妖魔鬼怪,有何区别? 夏侯眉妩有些害怕了。 虽害怕,她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诡异的大门,因为高挺着的肚子告诉她,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爹爹,如今正备受煎熬。一国之主的尊严不能任由一个贱婢践踏,他是未来要称王的人,不是哪个女人情爱的傀儡。夫妻同命,她夫君有难,只她能救。 这个房间异常漆黑。 夏侯眉妩举起宫灯照了照,隐约可见道路,布满灰尘,地上有芜杂脚印,这里不久前应有人来过。 如此,夏侯眉妩便放了心,红啊袖应没骗她。 紧走两步,双脚踏在积年尘土上,发出轻微响动。 与此同时,房间深处,荡起了回音。 她一步一步走,回音一声高过一声,走了大约十几步,她忽然停住,回音却仍兀自响着。 咕咕! 咕咕! 这声音,似从喉头发出的低吼! “谁?” 夏侯眉妩大着胆子向前方黑暗询问,无人应答。 怪异声响忽然间停了。 她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举起宫灯又照了照,又紧着走了两步。 吱呀! 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指甲刮在木板上,同夏侯眉妩在那口据说是放有他们行李的木箱中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那木箱中的东西,难不成竟关在此处? 夏侯眉妩惊得一个踉跄,险险栽倒,幸而情急之下手胡乱抓扯,抓到身边墙上一突啊起的冰凉凉的物体,这才没摔。待她惊魂甫定,借着宫灯微光才得以看见,方才她抓住的那物体,竟是墙上烛台。 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小烛台,烛台中有灯油,满满当当,可以点亮。 灯点亮了的房间,这才清朗,却也比先时暗着,更显得可怖。 四面墙上,密密麻麻一排刑具,奇形怪状,应有尽有,许多是夏侯眉妩叫不出名字的,可有些她也认得。比方说现下靠她手最近的,那一排一指长的竹签,便是用来钉入人的指甲的,随着每一分的深入,竹刺脱落,嵌入肉中,那么尖细,拔不出,挑不去,疼痛永远伴随,永远是印记。 还有靠墙摆着的一排柜子,放满了瓶瓶罐罐,夏侯眉妩随手拿来一瓶闻了闻,那毒药她识得,香味妩媚,是“**。” 显而易见,这屋子是秦牧眠审人用的。在人前温文尔雅的他隐藏的狠心,在此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夏侯眉妩笑笑,将瓶子又放回了远处。 其实也没什么,不狠,怎么配得上这让人为之疯狂的天下? 咕咕! 静谧中忽然又传来一声低吼。 夏侯眉妩吓了一跳,回头去寻,方发现这房间并不如她所想仅这般大,因面前围着一八扇屏风,又在暗处,让她以为那也是面墙。 现下看来,这屏风大得夸张,上面甚雅致地画了八幅仕女图,于这房间而言,格格不入。 而那怪异声响,便是自这扇屏风后发出的。 夏侯眉妩觉得心跳得厉害。 屏风后那东西像扯出了一根线来,牵引着夏侯眉妩不由自主超前走,耳边响彻着红啊袖的窃窃语声,告知她解药的所藏地。 “若你在那房间里看到一扇屏风,便对了,解药就藏在屏风后墙上的暗格中。” 解药如此好得,一切如此简单。 可是,当屏风已近在咫尺,借着墙上油灯光芒可辨清仕女图的每一笔浓墨重彩时,夏侯眉妩呆住了。 整整八扇屏风的仕女图,只一女子,或玩耍,或嬉笑,或阖眼小憩,或掬一捧溪水,眉眼欢悦,似有灼灼桃花在目光中绽放,映着额上那一点朱砂,鲜红,欲滴。 一颦一笑,像是活了。 这女子,是长歌,已死了的百里长歌。 夏侯眉妩身子晃了晃,急忙扶住屏风,心剧烈跳动如擂鼓,一瞬间将所有因缘全忘了,惶恐而不知所措。 分明是审人的刑房,何以放一扇画着她模样的屏风,是让地下的她时时亲历他人严刑拷打,忿恨在身,怨念牵绊,所以魂灵徘徊此地,永世不得超生么? 意图为何,谁知道?秦牧眠知道。 难不成秦牧眠对她的爱已如此根深,宁愿让她忿恨徘徊,也不愿让她投胎,再不相见? 答案依旧,只秦牧眠知晓。 只是,此时此刻,观望自己往日模样,夏侯眉妩依旧无法释怀。屏风上女子生命鲜活,是永远,可是事实分明,此人已死,魂魄未走,就停留在扶着屏风,因怀了身子而珠圆玉润的这一女子身上。 原是注定了的,她今夜,要和过往见面。 呼吸急促,手指冰冷,可屏风却异常温暖,像是真真盘踞鲜活生命,有呼吸,一呼一吸,鼻息灼啊热,喷在冰凉手指之上。 嗤! 手指瞬间潮湿,夏侯眉妩惊得后退两步,怔怔瞅着屏风。浓墨重彩下的女子轮廓已显黯淡,缘由在后方,一团鬼影。 她倒吸一口冷气,因着,一团鬼影。 夏侯眉妩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那扇屏风掀落。 轰然倒塌,那扇刻着她往日容颜的屏风,沾惹着地上尘土,美人面倾覆,灰头土脸,正如现在的夏侯眉妩。 从未如此落魄,包括早先那场死亡,比不得今日,比不得今时。 而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是欢,今时是痛。 脸对脸,眉眼对着眉眼,落魄比着落魄,她与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东西,恍似同类。 那是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有人的身体,无手无脚,有人的面容,无左耳,有人的毛发,皓白,有人的神情,狰狞,痴傻。 咕咕! 声音正是从他喉头发出。 若旁女子看得此景象,兴许哭了,但夏侯眉妩没有。若旁女子见这妖物对着坍塌的屏风悲恸哭泣身躯扭动,兴许逃了,但夏侯眉妩没有。她只静静站立原地,静静看着这团东西拼命向屏风爬,但,两根锁链穿胸而出,钉在锁骨上,让他堪堪挪至屏风前两寸位置,无手,要触,触不得。 极致折磨。 他嘶吼一阵,忽的抬头,看向夏侯眉妩的眼睛里,哀求满满。 夏侯眉妩仿佛熟视无睹,因为眼睛已被泪水蒙住,迷茫茫一片,四处皆是潮涌,满眼碎落火光,还有那绰绰人影,梗在心里,看得见,却一厢情愿,不想看见。 可那妖物不依不饶,爬到她脚下,求她将那屏风抬起。 夏侯眉妩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腰艰难地蹲下了身。 “那是假的,你看,若是长歌的话,她为什么不会动呢?” 她语声轻柔,如同对待一个半大孩童。 那妖物听她这么一说,果真不动了,只愣愣瞧着她,看她眼中一滴泪落,恰滴在那妖物的脸上。 湿湿潮潮的,被他伸出舌头舔掉。 夏侯眉妩终于无法忍受,在这妖物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平生从未如此痛心,在为秦牧眠去死时,在知道是秦牧眠令她失去双眼时,在看到秦牧眠与其他女子缠绵时,从未如现在般痛心。 秦牧眠,秦牧眠,痛心的源头,来自那样一个让她神魂颠倒的人,让她可以奋不顾身用命去爱的人。 可现如今,离忧宫告诉她,她平生用尽力气的爱,原存在于一场骗局。 她的天塌了。 可是,她仍要亲口问问,她必须听面前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告诉她答案,因为,她仍不死心。 “告诉我,是谁将你关在这里的?” 那妖物呜呜咽咽,声音总梗在喉头,夏侯眉妩忽的将他的嘴掰开,傻了眼。 同瑾儿一样,他没有舌头。 夏侯眉妩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 可是,她仍强撑着,指着地上屏风:“你能记得长歌,我知道你一定没有疯癫,那么告诉我,这十几年来将你关押的人,可是秦牧眠?” 他不需要回答,眼中的极度惊恐已分明告诉了夏侯眉妩答案。 她笑笑,瘫坐于地。 肚子又有些痛了。 “你信我么?”她问。 那妖物茫茫然看着她,连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点了点头。 夏侯眉妩拿出贴身藏着的锦囊,藕荷色的,绣着初开的芙蓉花,香囊中一缕胎发,递给他看。 第92章不人不鬼的妖物,竟是百里相国 那妖物开始疯狂地在地上扭动着,伸着嘴想要将荷包咬住,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 夏侯眉妩又何尝不是?泪水早已把她的脸打得湿透,流淌着的,分明明全是恨。 “这样关着你,有多久了?是不是自灭门那天起你就已在他的手上?” 妖物点头。 “相国府的大火是他放的,灭相国府门的人是他,将长歌救了的人是他,把你迫啊害如此的人亦是他,对不对?” 妖物再点头。 “他把你囚禁,是为了玉玺,对不对?” 妖物仍点头。 每一次点头,都让夏侯眉妩向地狱中又沉了一层,每沉一层,她心中自小孕育的情便被剥去一层,皮囊除去,露出模糊血肉。 深情不寿是假,不堪一击是真。 “爹爹,他折磨如此,你都没有说出玉玺下落,当真好骨气,歌儿为你骄傲!” 原来,这不人不鬼的妖物,竟是百里相国,竟是长歌的爹爹! 百里相国扭曲的身子忽然停住,怔怔看了看夏侯眉妩,又怔怔看了看她手中香囊,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呜呜咽咽哭得更伤人心。他为玉玺所保留的一切尊严如今都化作屈辱,在自己亲生女儿面前一览无余,坚强如他,哭得像个孩童。 夏侯眉妩伸手将他抱入怀中,他的身子好轻,轻得知剩下一副骨架一张皮囊,夏侯眉妩紧紧拥着他,想起幼年在相国府的花园中玩耍,玩得倦了,总撒娇要爹爹来抱,爹爹慈眉善目,笑着将她抱入怀中,那时她觉得在爹爹的怀抱中,可以天塌不惊。 现如今,这个伟岸的男人佝偻如蚁,而她夏侯眉妩,却连一丝温存也无法给予。 她着实不孝。 夏侯眉妩将爹爹的头放在胸前,如年幼时那般甜甜道:“爹爹,感觉到了吗,它仍在这里,很安全,我会护着它,与它一同迎接大瀛新君登基,你可以瞑目了。” 百里相国从她怀中扬起脸来,笑着,一如从前那般慈祥。他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说出了一句无声的话语。 夏侯眉妩无法自已,将他死死拥住,泣不成声。 “爹爹,歌儿知道你苦,你放心,从现在开始,一切苦楚都不会再有了,没人能再折磨你,歌儿保证。”夏侯眉妩抬手擦了擦眼泪,从袖中摸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来:“爹爹,对不起!”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这一把匕首自后背重重插啊入了百里相国的胸膛里,鲜血立时浸透了夏侯眉妩全身,沿着她的胸口流上高挺的肚腹,温温热热,在那里凝聚,似是要将那里面的婴孩重重包裹。 “孩子,你外祖父要抱你呢!” 夏侯眉妩笑着,伸手抚摸上了肚子,抚摸着那不散的温暖,是分别多年后的骨肉团圆,迟到了这许多年,可是依然来了,可见上天时眷顾他们的,不是么? 她凄凄然笑笑,将百里相国的眉眼细细打量,看他一副面容平静而安详,这便是她能为爹爹完成的最后一桩心愿了。 好在爹爹走得不哭,她,心已安。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的肚子很疼,但与丧亲之痛相比,渺小许多。她一手抚摸着肚中孩儿,一手搂着爹爹,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面带微笑,迎着进入房间的那一道身影。 熟悉之至。 她用生命爱着的那张面容终于于灯影中显现,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忽明忽暗,如他的帝王之心,有良,有奸,好坏永远不是定数。 夏侯眉妩展露倾国之笑,极尽妩媚。 “你来了,阿眠。” 耳边响起的,是爹爹临死前无声的话语:“歌儿,你要幸福。” 幸福啊! 她呵呵一笑。 秦牧眠来了,身后跟着红啊袖。 秦牧眠眼神冷冽,红啊袖眼神嘲讽,分分明明,看着夏侯眉妩。 直到现在,夏侯眉妩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局,这房间哪里有什么解药,红啊袖不过设计让她进入离忧宫禁地,再碰巧和秦牧眠一同来至此处。秦牧眠最不容许别人背叛自己,看到自己的王妃将他的禁令置若罔闻,那么,他会做出什么? 从前还好说,以秦牧眠对夏侯眉妩的爱,他可能姑息,可今时不同往日,饮了噬心散的秦牧眠,会做出什么? 红啊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她没有想到夏侯眉妩竟杀死了百里廉,能寻到玉玺下落的线索被生生掐断,你说,秦牧眠会不会气得疯掉?气得疯掉的秦牧眠,会不会一剑杀了夏侯眉妩这个傻王妃呵,倒成全了她,从此她红啊袖和公子双宿双栖的道路上,再无闲人阻挡。 红啊袖心甚快哉! 却见夏侯眉妩十分镇定将沾满了血的匕首在自己袖口擦了擦,就那么虚虚握着,忽而开了口。 “眉妩发现了件趣事儿,王爷想不想听?” 秦牧眠面上表情未动,倒也顺着她的意思问了下去:“什么趣事儿?” “十几年前,相国府一场大火烧了整夜,合族全部灭门,这件旧事,王爷可还记得?” 秦牧眠的目光闪了闪:“自然记得。” “王爷倒是路过得巧,恰救了被困在火海中的相国千金,百里长歌,是也不是?” 秦牧眠扬了扬头:“是又怎样?” “人都以为长歌后来被送到了万佛寺,远离恩怨,静静长大,实则不然,长歌自始至终都在你的视线范围呢,你让她以为是在宠她,爱她,实则在瞒她,利用她。当相国一颗头颅在城门上高悬时,整个大瀛都以为他死了,玉玺从此了无音讯,却不曾想,那城门上的头颅是假,百里相国仍活着是真,黎王爷身份两重,是王爷,亦是锦灰山庄少主,身边高手如云,区区以假乱真的易容术怎么可能难得倒他?所以,世人的眼睛皆被骗了,就连长歌,亦被骗了,是也不是?” 秦牧眠仍定定注视着她:“说下去。” “长歌傻得很,不过那么小一个孩子,能看明白什么?自你救了她,她的心已无可救药系在了你处。你栽培她,每一步棋下得干净利落,从相国府那场大火,到长歌刺杀夏侯洵,机关算尽,她不过是颗棋子,你的棋子,需之则用,用之则弃。你可曾,哪怕有那么一刻,将她当成一个完完整整全心全意爱着你的姑娘看待过?” 夏侯眉妩凄厉笑笑,笑得一切如同亲历,秦牧眠看得恍惚,仿佛此时此刻长歌就站在他的面前,言之凿凿,历数罪行。心,千疮百孔,痛得无以复加。 秦牧眠上前走了两步,一张俊秀面容完完全全显现在灯光中,异常分明,分明得让夏侯眉妩揪心。 “你猜得没错,从一开始我就在利用长歌,但,我究竟爱不爱她,与你有何关系?” “是与我没关系。”夏侯眉妩拿着匕首晃来晃去,明晃晃的光照得刺眼,红啊袖在一旁看了胆战心惊,出声提醒:“公子,离这疯子远些,她手上有匕首,恐伤了你。” “红啊袖姑娘,你还真是王爷的贴心小棉袄呢!”夏侯眉妩的刀不时滑过自己的手腕,鲜血就这么被她漫不经心地释放出来,是异常妖冶的红:“不过红啊袖姑娘也太紧张了些,王爷是何人,我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你说是不是?” 手腕间的红流淌得触目,秦牧眠赶紧上前了几步,将匕首从夏侯眉妩手中夺了过来:“这老怪物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如此作践自己?” “作践?”夏侯眉妩吃吃笑:“但凡爱上你的女人,哪个不是作践自己?王爷好本事,眉妩甘拜下风。” 看她腕上的血越流越多,秦牧眠着实有些发慌,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坏了我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不过现在先随我回去,你受伤了。” 夏侯眉妩很满意地看到,红啊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了起来。 夏侯眉妩挣了挣秦牧眠的手:“坏了你的事?王爷,我是在拯救你呢!” 秦牧眠握着她的手,松开了。 夏侯眉妩将相国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一手扶着腰,一手撑地,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秦牧眠这时候才看到她腹前已满是鲜血,一时间,吓得脸色刷白。 仿佛看出了他的惊恐,夏侯眉妩笑了,抬手抚摸着肚子:“王爷莫怕,孩子好好的,不过是衣服被相国的血染透了而已。” 秦牧眠这才松了一口气。 夏侯眉妩仰头咯咯笑着:“怎么,王爷也会害怕的么?这么害怕,为何不为自己积点德呢?” “积德?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大瀛需要我如此。” “看看,多么冠冕堂皇,大瀛需要你,所以你就把已失去了双手双脚的相国像个狗一样关在这里,关了整整十几年,严刑拷问,你这方法真好啊!反正长歌都已经在你手上了,为何不换一种方法让他开口,除了折磨,你就不会旁的手段了么?” “我不能!”秦牧眠道:“长歌会恨我。” “长歌已经在恨你了。”夏侯眉妩哈哈大笑着:“别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这老天爷可长着眼睛呢!” “夏侯眉妩!”秦牧眠怒吼:“别以为你怀着身孕做了错事我就一定会让着你,若再得寸进尺,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又来拉夏侯眉妩的手。 夏侯眉妩大力挥开,那么大力气,顺势一个巴掌便扇在了秦牧眠的脸上。 “你滚!”夏侯眉妩连声音中都带了哭腔:“我一直以为我爱的人心中装着天下,装着万民,装着苍生,没想到我错了,你心狠手辣至此,连自己的枕边人也能算计,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 夏侯眉妩哭着,摇摇晃晃朝秦牧眠走去,身上的血在光影中忽浓忽暗,如大朵盛放的红莲,胭脂胆战心惊地看着,觉得此时此刻的夏侯眉妩,身上竟透着一股子妖气。 眼睛里淌着泪水,可嘴角却弯起好看的弧度,夏侯眉妩在哭,亦在笑,哭哭笑笑,整个人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璀璨泪光中站着的秦牧眠,如此光芒耀眼,似神明。 如恶魔一般的神明。 第93章孩子死了 夏侯眉妩的肚子,忽然间剧烈地疼了起来。 那么疼,疼得像是整个身体里的骨血都要被仇恨抽离出来了,下啊身开始淅淅沥沥流淌出血,原本只是身前被血染红,现下一整个下啊身都像是浸泡在血中,好像她原本穿着的就是一身红裙,那么妖冶的颜色,如死亡一般。 “啊!” 一声尖叫,是红啊袖的。 “眉儿,眉儿,你流血了,撑着,我带你回去。” 好焦急的声音,是秦牧眠的。 夏侯眉妩极其镇定的低下了头,看着血顺着腿向下流淌得欢畅,连带着身体里那个小生命,一寸一寸,远离如斯。 她想起了那个梦。 她的爹爹,在她觉得幸福满足的时候,忽然来到了她的梦中,要带走她的孩子。 夏侯眉妩笑了,笑得酣畅淋漓。果然,这个孩子依然不属于她,她和秦牧眠各自造的业障太多,佛祖看不下去了,要把这个孩子收回去。 这是诅咒么,她和亲牧眠的骨肉,永远无法睁眼看一看脚下的土地,头顶的苍天。 “阿眠,你我活该!” 夏侯眉妩笑着,终究晕死了过去。 佛说,人世悲苦。 佛说,西方有极乐。 那么,亲历悲苦后,是不是就能看见极乐? 佛不言。 夏侯眉妩沉眠,无梦,感觉不到悲苦,亦无从寻找极乐。她的魂灵像是在尘世与地府的交界徘徊往复,不知是该留在尘世,还是该去往地府。 她之所以徘徊不定,只因一个声音。 花绍的声音。 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可是这个声音却如一根蛛丝,将她牢牢抓住,生的动力,也仅仅来源于此。 花绍说:“丫头,是不是阿眠又惹你生气了?他是个畜生,咱们不跟畜生计较,好不好?” 花绍说:“丫头,咱们许久没有回锦灰山庄看看了,你赶快醒过来,若现下出发,或许等到时,就能看到满园的梅花了。” 花绍说:“丫头,花少爷身边只剩了你和绿衣,你若走了,让我们怎么办?就当可怜可怜花少爷吧!” 花绍说:“丫头,你若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花绍说。 都是花绍说。 那个人呢?那个让她爱至死恨至死的人呢? 没有来过,是不是? 也好,夏侯眉妩想,就这么睡下去吧,那人,不想让她醒来呢! 花绍已在床边守了夏侯眉妩七天七夜,只是,这丫头倔得要死,始终不愿醒过来,他没有办法。 焦急的同时,他忍不住咒骂自己,早在夏侯眉妩问他离忧宫的事情时他就应该有所警觉的,他应该再努力一番,劝说秦牧眠将相国放了抑或杀死,再不行,便自己动手,左右阿眠不会对自己的好兄弟如何,可是被夏侯眉妩亲眼撞见,便又是另一番结果了。 他真悔恨,若他警醒一些,这一切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可是悔恨有用么? 如今夏侯眉妩昏迷不醒,秦牧眠在抱她回来当晚不知着了什么魔怔,阴沉不语,甫将夏侯眉妩放在床上,自己也忽地晕倒,也是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这两个冤家,究竟是谁欠了谁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夏侯眉妩这丫头,是花绍自小养大的,花绍自然最懂她的脾性,要让她醒过来,只能用激的,且,越狠越好。 所以,在七天七夜絮絮叨叨无果后,花绍只能使出了最后一个法子。 一个足以让夏侯眉妩醒来,却恨他至死的法子。 他说了一个故事。 是一个有关相国府灭门的故事。 他语声悠扬,不紧不慢,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悠悠道来,无所隐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一晚,在秦牧眠的设计下,一把火烧了相国府的,是锦灰山庄的人。 秦牧眠唱了白脸,救下了小长歌。 而唱了红脸的那个,是他花绍。 一张人皮面具遮掩,他是那个妖孽至极将相国夫人头颅拧断的人,亦是毫不留情砍下了相国手脚的人,更是在林中一剑刺向秦牧眠胸口的人。 正是他这假戏真做的一剑,从此让长歌的心死死地跟定了秦牧眠。 长歌入骨痴缠的罪魁祸首,是他花绍。 于是,夏侯眉妩醒了。 双眼空洞无神,夏侯眉妩怔怔看着头顶帷帐,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肚子。那里不再高挺,平坦得如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坦得如它最初时的模样,少女的模样。 夏侯眉妩忽然间就笑了,这一声笑,让花绍猝不及防,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丫头,想哭就哭出来,你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 夏侯眉妩缓缓转过头,眼睛仍是无神,看向花绍:“为什么要哭?这孩子本不该活,死了,一了百了。” 花绍紧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丫头,你……” 头一回看到花绍语塞,当真难得。夏侯眉妩笑得更欢畅:“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楚了,这故事真好听,不是么?” 花绍垂头,只一句:“丫头,花少爷对不起你。” “不过是我上辈子欠你的,现下还了,你我两清了。” 夏侯眉妩说出来的话,如此决绝,分明在告诉他,你我的师徒缘分,如今一刀两断了。 花绍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当夏侯眉妩真正说出口来的时候,花绍还是不由愣住。他常说什么来着?自作孽,不可活,报应,分明是报应。 花绍站起身,一如往日般优雅,可肩头却有丝丝颤抖。 “醒了便好,那孩子……你失血过多,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这一月都要在床上好生养着了,阿眠他被些事情缠住,恐怕没法来看你,所以……” “我只想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半晌,花绍艰难吐出一句:“是男孩。” “尸首可还留着?” 花绍哽咽,将喉头一口腥甜吞了回去:“留着的,我想你应想见见他。” “把他抱来让我瞧瞧。” 花绍出门吩咐了几句,便见瑾儿抱着个襁褓走了进来,从夏侯眉妩这里看去,就像在抱着个活生生的婴孩,夏侯眉妩的心跳了几跳,心中仍残存那么一丝丝希冀。 可直面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男婴是睡着模样,面上不见悲苦,眉眼已显秦牧眠的模样,倒不见他像夏侯眉妩多少,这还真是爱入骨血了,要不这孩子怎么和秦牧眠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夏侯眉妩又是一笑,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沉静婉转,却让立在一旁的两人心里一阵发毛,隐约觉得要有大事。 “把孩子放这儿吧,让他陪陪我。” “可是……” 瑾儿想劝,被花绍挥手阻止,拉了她悄悄出去,独剩夏侯眉妩一人清静。 她仍是愣愣看着头顶的帷帐,却,将孩子搂进怀中,搂得那样紧,像是要把他重新揉回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怕!”夏侯眉妩拍着他的背轻轻哄着:“爹不疼你,娘疼,你好好睡,娘陪着你。” 这一幕,花绍在门外看得清楚,眼睛一酸,竟是当着众人的面掉下泪来,一旁的侍卫宫婢密密麻麻站了四排,皆极其自觉地目视着前方,仿若不见。 一向优雅清高的花绍,一向玩世不恭的花绍,一向脉脉含情的花绍,一向放荡不羁的花绍,却如今,默默地,哭得忘乎所以。 他一向珍视的东西,碎裂了。 从腹中掉落的死婴被夏侯眉妩抱在怀中整整七天。 七天里,她不吃,不喝,不动,饭是瑾儿哭着劝下去,药则是花绍逼着硬灌入口中的,便是这样,她仍是不动,只怀中紧紧抱着孩子,像抱住了一切。 第七日,花绍再看不下去,将孩子从她身边夺了过来。原本呆滞的人儿,忽然间就好像有了知觉,发了疯般像花绍扑来,花绍轻轻巧巧点了她的睡穴,夏侯眉妩晕过去,眼神是恨死人的恶毒。 花绍替夏侯眉妩将孩子葬了,建了冢,立了碑,珍重将夏侯眉妩的名字刻上,却,没刻他这个做师伯的。 因为,他不配。 再回到房间,夏侯眉妩已是醒了。花绍仍是心疼她,连下手也不敢太重,可是一看到夏侯眉妩躺在床上两眼无神盯着头顶帷帐,不哭不闹,他的心便慌了,他到底该拿这丫头如何是好? 好言好语是没用了,他最终还是用了激将法,立在夏侯眉妩的床边,居高临下俯视,目光冰冷,语气亦冰冷:“夏侯眉妩,你果真没出息得狠,阿眠和我害你家破人亡,你难道不愿报仇了么?” 仿佛一语惊醒,夏侯眉妩的眼中突然现出一道狠冽的目光,被花绍捕捉到,笑了。 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丫头,他叹了口气,离开。 夏侯眉妩开始乖乖进食,虽仍不说话,可眼中狠冽的目光从没有消散过,仇恨如今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除却仇恨,她什么都没有。 然而,当她终于要下决心报仇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是心如蛇蝎。花绍日日前来探望她,坐在她床边只默默看着,不说话。这副孤独至死的模样让夏侯眉妩一瞬间想起了许多,想到的,皆是锦灰山庄中的日子,她与花绍的点点滴滴就随着花绍那张妖冶的脸在她眼前晃动着,晃来晃去,尽是这孤单人世间唯一一点温暖。 至少他她给过自己温暖,他的心意不假,通过他的眼睛,能真真切切传入夏侯眉妩的心底。 多么没有骨气呵,夏侯眉妩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的花少爷,她怎么下得了手?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最后一次,夏侯眉妩如此说。 花绍没回答,只是起身离开,便再没来过。 自那之后又过了十余天,夏侯眉妩的身上渐渐有了力气,秦牧眠却仍是没有来过。她撑着虚弱的身子起身,写下了两封信,然后让瑾儿将其中一封送去给了胭脂,并安排她出去为自己买最喜欢的兰花,挑不到最上好的品种便不要回来。 之后,她仔仔细细将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了身干净的衣服,发间别着的,是秦牧眠送她的兰花簪。 她在镜前打量自己良久,知道一切都已满意,这才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缓步走回了床前,躺下。 第94章你以为死很容易吗 她什么都没有想。 往事是毒,每想一次便痛彻心扉一次,都已是将死之人了,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是的,将死之人,即便她接下来不这么做,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也已支撑不了多久了,不如趁早给自己个了断。 她笑了笑,最终还是从头上取下了那根她曾经视若珍宝的簪子。 用它成全自己,再好不过了。 没有片刻迟疑,一刺既准,这根曾经承载了她对秦牧眠爱意的簪子,狠狠地扎入了她柔软的心脏中,刺得那么深。她听到自己的心呼啦啦裂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一切,她的过往,他们的过往,都在崩塌。 于是金光万丈。 心头残存的温暖一点一点抽离,全部化成了万丈金光,照耀着她惨淡却精致的脸庞,孕育出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尊荣来。 世人皆知传国玉玺,除却历代君王,无人有幸窥得玉玺全貌。千百年来,这枚传国玉玺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竟成了神。 现下,这枚神一般的玉玺正安安静静躺在夏侯眉妩胸前,白璧无瑕,似美人肌肤,又似新生孩童,处处透着纯净。 夏侯眉妩看着玉玺上刻着的字,那样清晰,四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诉说着下一任大瀛君主的名字,叫做南宫牧眠。 南宫牧眠,或许会为大瀛带来无上福气,可是给她夏侯眉妩带来的,除了祸,再无其他。 爱上南宫牧眠,是一场祸,祸爱了两辈子,如今,终于该结束了。 夏侯眉妩将玉玺放在手帕里包好,双手紧紧攥着放于身体之上。所有的一切她已于先前写好封于信封中,放在她的枕畔,只露出一角,秘密藏于里面,足够让她的阿眠崩溃。 白玉兰花簪仍在她胸口插着,她用尽最后力气想将它拔下,无奈她的气力微弱,生生将花簪这段,一半攥于她的手中,一半生生穿透心脏。 她静静闭眼,等着最后的解脱。 脚步声便是在这时响起的。 夏侯眉妩睁开眼,便看到那个心急如焚的身影,冲她怒吼:“夏侯眉妩,你都做了什么?” 夏侯眉妩没有回头,只圆睁着双眼注视着床顶帷帐,空空洞洞,没有神采。 秦牧眠将她从床上捞起,狠狠晃着她的身体:“想死么?你以为死很容易么?” 她的身体是纸片,在他的大掌中无力飘荡。鲜血在剧烈震动中飞溅出来,恰是她心口的那一滴,溅入了他的眼瞳中,于是天地一片火红,像极了他二人初见时她身着的那一袭红衣,乖巧坐于崇华帝身侧,眼珠不安分地转动,古灵精怪。 夏侯眉妩的秉性在嫁与秦牧眠后大变,玲珑七窍如他,竟没有怀疑。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上演,她这一生何其多舛,这男人让她两次赴死,一次是心甘情愿,一次是了无生念,上一次有幸重生,这一次呢? 夏侯眉妩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如那开放的红莲,异常妖冶,说出足以将他彻底击垮的话语:“阿眠,我是长歌,百里长歌。” 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住,她笑得更加灿烂。 之后,一口鲜血吐出,她气绝而亡。 传说,黄泉路上,忘川河畔,奈何桥头,有一位孟婆,喝了她的汤药,前尘往事如云烟,再忆不起,投入轮回,滚滚红尘中,又是一段儿女情长,崭新崭新的。 那么,她一定一定不会喝那碗汤药,她要将这个男人狠狠记住,下辈子,血债血偿。 她的眼角有流光璀璨,秦牧眠的手颤抖着摸去,却是干涸。原来他将这女子伤得如此深,至死也不愿为他掉下一滴泪来。 秦牧眠,她所有的眼泪都被生生吞进身体,掉落在心上,有化作鲜血飞出,正点在了你的眉心之上,你感觉到了么? 哽咽如他,如何回答? 自此,这世上再无百里长歌,亦再无夏侯眉妩。大瀛江山苍茫万里,坐在那上头翻云覆雨的,总归是孤家寡人,咀嚼悔恨,悲苦悠长…… 京城。 天机阁圈出的四道街热闹如常,三层茶楼中坐满了闲谈的茶客,高谈阔论中聊得天南海北,说出的事情却一件赛过一件稀罕,丝毫不用担心周围藏着多少双眼睛,因为,这里的天有人替他们撑着。 仿佛一夜之间,天机阁又恢复了往日的辉煌。 茶楼第三层,处处窗户紧闭,可只有一扇略微推开了些,依稀可见一抹白色身影若隐若现,可只这一抹,便可让人浮想联翩。为何?只因这区区一抹白,透出的气息,却是妖冶。是的,纯净里掺杂着妖冶。 人都好奇这会是怎样一只妖精,却在探头张望时,那扇仅一道缝的小轩窗忽而消无声息阖上了。 便是这无声无息的一阖,撩拨得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几许。 妖精,众人心中纷纷感叹,果真是只妖精。 尽管楼下惊艳连连,可楼上这扇轩窗后,那妖精正端了杯茶小口啜着,静静听着阁中伙计的禀报。 “白管事,今日情况仍是如此,没有瞧见宦官的影子,好像当真放过天机阁了。” 白芷姻好似自言自语:“是当真放过,还是蛰伏以待时机呢?” “依属下之见,应是无暇顾及了,皇宫那边……” 小伙计还要再说,却被白芷姻挥手打断:“好了,我知道了,皇宫那边有人盯着,你只管看好天机阁就成。” “属下明白。” 小伙计颔了颔首,便退了出去。 只是,门却未关上,因为,又是一袭白衣,闪了进来。 雪楼将兜帽放下,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顺势落下,铺了一肩。他就这么立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静静注视着芷姻。 “雪楼,我还是喜欢看你散着头发的样子。” 白芷姻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雪楼原本冰封的双眼忽而就融化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白芷姻吃吃地笑:“怎么,我今天有什么不对么?” 只这一句,雪楼的眼睛重又冻了起来,低头走到白芷姻身边坐下,端起她的茶杯抿了一口。 “秦牧眠回京城了,不过是以锦灰山庄少主的身份。” “哦?是么?回来了啊……”白芷姻仍是笑:“黎王爷恢复得可真是快呢!” “据我所知,他的疯病仍未好,此次回京,是治病来的。” 白芷姻原本在敲着桌面的手顿了顿:“怎么,仍是疯着?想不到啊,不可一世的秦牧眠也会有今天,还真是因果报应呢,雪楼,你说是也不是?” 雪楼未答,只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惜:“你当真对他不再有一丝情意?” “情意?那是什么东西?人活在世,还需要情意的么?雪楼,在这样的世道,谁有情意,谁注定该死。” “芷姻,你让我变得有些不认识了。” 白芷姻看着他,目光中的笑意不曾散去:“雪楼,你错了,芷姻仍是你心中无暇的模样,只是我,已再不是我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将窗户大大敞开,吆喝叫卖声趁虚而入,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尽是热闹光景。 “你看,这样繁盛的地界儿,作为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会有谁不动心的呢?” 她趴在窗台上,托腮看着繁华街市,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像他那样的男人,对足下土地的热爱高于一切,他的胸怀足够宽广,可以包容整个天下,可是他胸怀中的天下,永远给不了一个女人容身之所。他想要的,我替他夺,我想要的,他必须给。这才是如今的我,你明白么?” 雪楼叹一口气,走过去环住白芷姻的肩膀:“芷姻,他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你,完全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我可以带你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远离这里的一切纷争。天下是谁的又如何?总归是那几个人的勾心斗角,与你我没有瓜葛了。” 白芷姻只笑,连笑容里也透出天真来:“雪楼,你想带走的那个人,是芷姻,不是我。” 雪楼环抱着她肩头的手慢慢滑落,似光滑的丝绸,带着冰凉凉的触感。他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斜倚着窗台,倾身看着白芷姻,如看一个情人。 “芷姻,送你回秦府的那一晚,你曾问过为什么我的头发会是白色,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 白芷姻回头看着他:“若你想说,我便还想知道。” 雪楼笑笑:“是一个很冗长的故事了……我中了毒……” 我中了毒。 他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雪楼中的毒,名叫“千秋雪”,此毒每月必发作一次,每次全身如同冰封,血液凝固,比剜心蚀骨还让人痛不欲生。凡中此毒之人,须发尽白,强者,可撑十年,弱者,不过两三年功夫,最终如同进入冬眠,一睡不醒。 雪楼之所以中了“千秋雪”之毒,还是因为白芷姻。 雪楼是在万佛寺外的桃林中遇见的白芷姻,那时,雪楼已是阎天机的养子,也是巧了,阎天机捡到还是个婴孩的雪楼时,亦是在万佛寺外的桃林。不过是个冬日,天降鹅毛大雪,雪楼窝在襁褓中,捏着雪花吃吃地笑,对面恰是万佛寺的钟楼遥遥伫立,是以阎天机为他取名作雪楼。 而雪楼捡到白芷姻,则是在春日和暖世界,桃林花开十里,雪楼独自一人去看万佛寺住持,却在来时路上踏上一地鲜血,鲜血尽头,是个八岁大的孩子,浑身冷冽如冰,奄奄一息。 雪楼把她抱了回去,方知道,她叫白芷姻,中了世上罕见的“千秋雪”之毒。 只因看见了她醒来那一瞬纯真的眼眸,雪楼便决定要救她,救她的法子只有一个,便是将二人全身血液交换,以雪楼之身,为白芷姻承受“千秋雪”寒冰之毒。 阎天机不是没有阻止,只是雪楼太过坚定,他因白芷姻那转瞬的一眼,就这么爱了。 爱上的,是她的纯,她的净,她的不谙世事,她的善良泯仇。 “那‘千秋雪’之毒,是谁下的?” 雪楼笑了:“如果是芷姻,便不会这样问。” 白芷姻却依旧不依不饶:“你没有去查下毒之人?” 第95章我是来救你的 “查了,也查出来了,我曾想告诉芷姻,可她不愿听。” “为何?” 雪楼伸手摸了摸白芷姻的头,像从前许多次曾做过的那样:“因为她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她不想一辈子生活在仇恨之中,就让这仇恨在她这里断了吧!” 白芷姻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便在此时,生生褪去了。 雪楼看着楼下往来人群,热闹映在眼中,寂寞藏在心底。 “长歌,你是和芷姻一样纯净无暇的人,仇恨会弄脏你,放手吧!” 放手? 白芷姻笑笑,没有作答,只愣愣看着对街的首饰铺,看那天真女子从首饰铺中欢喜出来,头上插着的玉簪,异常美丽,异常惹眼。 这情景,何其熟悉,又何其惹人愁绪。 果然,这欢喜世上,永远缺不了热闹,也永远缺不了看热闹的人。欢欢喜喜,总无人在意。 “雪楼,已经晚了,我放不了手了呢!” 她笑,笑容落进雪楼心底,是雪上加霜的落寞。 秦府的门口,永远只点着两盏红灯笼,火光不亮,昏昏暗暗,一如这宅邸的主人,低调而不张扬。 白芷姻静静躺在来仪阁外的大树上,眼睛却是瞄着房间里那背窗而坐的身影。 消瘦,单薄,比最后一眼看见的他,要沧桑了许多。 果真报应,不是么? 白芷姻望着那一抹背影静静地笑,笑容散于无边黑夜中,被房中灯火照着,很见妖孽。 就是这样一个妖孽,轻轻扬手,空气中一阵淡淡的兰花香,随风而飘,攀住了那背窗而坐的人儿。 “谁?” 他惊回头,目光炯炯,注视着繁密树叶中清幽似月光的白,那一切花香的罪魁祸首。 “嘻嘻……” 银铃般的笑声荡来,小半截玉臂露于月光之下,食指冲他轻轻勾了勾。 “秦公子回到京城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倒显得我们天机阁失礼了。” 这娇嫩的声音传来,秦牧眠方才辨出了坐在树上的这位可人儿是谁,勾唇笑了笑,一个旋身也上了树,轻轻巧巧坐于白芷姻身侧。 他这才看清楚,原来白芷姻已将这棵大树当成了贵妃榻,怡然自得地躺在上面,头枕着手臂,侧脸看着他,眼睛里满是迷蒙色泽。 这个小丫头,和初次在天机阁见到时,着实不太一样了。 秦牧眠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这么晚了,白姑娘不在天机阁中歇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怕阁主知道了就此关你禁闭么?” 白芷姻的脚搭在树枝间晃来晃去,小嘴一嘟,颇显可爱:“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又不是小孩子,关什么禁闭?” 说罢,她半眯着眼瞧着秦牧眠,如醉了酒一般:“重云大哥总对我说,伤了情的男人最惹人怜爱,听闻秦公子最近很是伤情,我便好奇,来瞧一瞧,看看这伤了情的男人究竟是何模样。” 她微微直起了身子,偏头看看秦牧眠,却瞧不清楚,索性干脆将下巴抵在秦牧眠的肩头,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像在看样稀罕物。 “依我看,也没什么分别嘛!不过是脸消瘦了些,可是睹物思人了?” 秦牧眠眼底掀起一丝惆怅,笑笑,没有作答。 白芷姻便更加得寸进尺,偏过头来仔细瞧着秦牧眠,却忽然间凑近,樱桃小口在秦牧眠的唇上轻啄了一下又迅速离开,虽面颊因此泛起一层红晕,却仍如瞧见了趣事儿的孩童,咯咯笑个不停。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么?” 秦牧眠回头,深深凝望着她。二人间距不过方寸,只稍稍前倾,方才触碰过的唇便又会接触,秦牧眠深知这分寸间的距离意味着什么,所以拿捏得很好,只看看停在此处,既不失礼,又可以逢迎这小姑娘玩儿上一玩儿的心态。 可,这小姑娘如今已分明蜕变成了个妖精,生生将这分寸间的距离化作虚无,双唇再次触碰的那一刻,秦牧眠的身子僵了僵,伸手将她推开。 “深更半夜的,白姑娘请自重。” 他心中着实不明白,原本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纯的女子,怎生变成了如此一个妖精,这才几月未归,京城的天当真要变了么? 白芷姻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只咯咯笑个不停:“是你的唇告诉我的。” “白姑娘在说什么?” 白芷姻纤指一指来仪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秦公子,难道不是么?” 妖精,真真是个妖精。 秦牧眠摇头苦笑,却忽的伸手扣住白芷姻的咽喉,将她生生提到了自己面前:“说,你深夜来此,有何居心?” 他这一番蛮力,疼得白芷姻的泪扑簌簌便掉落了下来:“疼!好疼!” 她绵软无力,不似有害,楚楚可怜的模样,倒让秦牧眠觉得自己是唐突了,重又把她放下,两人间隔着的距离,极其有礼数。 “说吧,你为何会来我府上?” 白芷姻揉揉红肿的咽喉,泪眼汪汪看向他:“我是来救你!” “救我?” 秦牧眠笑了,这话说得稀罕,他府中上上下下多少影卫在暗处藏着,还需要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来救他么?笑话,简直是笑话! 可是笑着笑着,他的脸却阴沉了下来。是啊,府中各处埋伏着影卫,怎地白芷姻这一个大活人都已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了,这帮影卫倒是都没有一个察觉的? 仿佛已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白芷姻的下巴一抬,洋洋自得:“我可是神出鬼没的主儿,他们想感知我的行踪?再修炼上个把年吧!” 如此语气,当真张狂。 秦牧眠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 “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救我法儿?” “秦公子难道不知晓外界怎么传你的?” “知道,不就是说我得了疯病么,说我是为那死去的王妃伤心疯了!” “那秦公子觉得呢,自己疯了么?” 秦牧眠笑笑,看着她:“那白姑娘觉得呢,我疯了么?” 白芷姻向他坐近了些,两只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打量着他眼底的乌青:“现下或许还未疯,不过待会儿可就不好说了。” 秦牧眠把她的手轻轻拨下:“你倒还是个有眼力的主儿,既然知道,便赶快走吧,你瞧瞧,天上的月亮都快隐去了。” 他说得没错,天上的月亮果真被几朵云遮盖着,已快没了踪影,而离他发病的时辰,已不远了。 没晚,只要到这个时辰,他都会头痛欲裂,如疯了一般,会嘶吼,如野兽,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发病时,谁人也不能靠近,只红啊袖可以,红啊袖的温香软玉像是他的安乐窝,他抱着红啊袖,便可进入深沉安眠,连鬼谷先生都觉此事蹊跷,但只查不出缘由。 他也曾怀疑过红啊袖下毒,可每每他痛不欲生谁也不敢靠近之时,是红啊袖第一个冲了出来将他死死抱住,任他的牙齿在自己腕上狠狠咬出血印来也不放手,这才让秦牧眠对她渐渐产生了依赖。 更何况,红啊袖自小便跟着他,他了解红啊袖的秉性,红啊袖爱他,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只有一点他不敢承认,他这病是在夏侯眉妩死的当天开始发作的,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他甚至觉得这就是夏侯眉妩对他的诅咒,诅咒他这一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歌儿,他放在心头的歌儿,终是恨了他。 他的神魂一下飞离,直到白芷姻雀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才回过了神儿来。 “秦公子,你信不信,我可以医好你的病?” 秦牧眠摇头苦笑:“怎么可能,你一个小姑娘……” 话未说完,唇再次被白芷姻堵住,他呆住,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竟觉得自己的魂儿生生飘离,与那一汪水融汇在了一处。 他忽然想起了长歌,来仪阁的灯火遥遥映在他的身上,缘愁似个长。 “缘愁似个长……” 白芷姻软嫩的唇离开他时,如是说。 秦牧眠震惶了,这个小妖精竟然能读懂他的心! 而小妖精,娇笑看着他,勾一勾手指,无限诱惑攒于指尖,无比自信地道:“让我来治好你的病!” “胭脂姐姐,帮我寻一个人来。” “何人?” “神医百草。” 胭脂瞟了一眼白芷姻递给她的信笺,上面写着“兰陵”亲启。 “胭脂姐姐,劳你替我去上楚一趟,找到苏离,把这封信交给他,他自会明白。” 胭脂将信轻轻搁在手边的桌上,笑了:“芷姻,你好端端的,找神医做什么?” 白芷姻毫不避讳:“秦牧眠回来了,他的疯症很严重,我要替他治病。” “啪”的一声,是胭脂气极,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你还要去招惹他么?” 白芷姻脸上挂着不褪的笑容,点了点头:“是,我要招惹他,我要将他扶持为大瀛至高无上的王,再让他从这个高位上重重跌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我要让他下半辈子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中,他欠了我的,通通还回来。” “不值得了,长歌,你能活着已是不易,何必再作践自己这来之不易的性命?” 来之不易的性命? 白芷姻轻轻笑着,眼神逐渐迷离,似是又回到了两月前,她濒死的那一刻。 至今想来,垂死挣扎的恨仍在心底盘旋不去,白玉兰花簪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她不是没有过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在死亡之后无法苏醒。 是的,早在她自离忧宫晕倒又重新苏醒后,她便下了这样一个决心,便是结束夏侯眉妩的生命,重新开始,脱胎换骨,报仇雪恨。 她与秦牧眠之间的仇恨,比山还高,比平原还辽阔,那是相国府合族一百多人口,是她的爹爹,亦是她腹中未出世便惨死的两个孩儿。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去了,去得轻而易举,去得云淡风轻,轻得如秦牧眠唇边的一抹笑,笑笑,便消散了。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便宜的事情?那可都是她至亲的人啊!只秦牧眠一皱眉,一点头,一切便都成了定局。 翻云覆雨手,造化春秋。 第96章到底爱不爱秦牧眠 白芷姻要让这双手输在自己手下,他曾造化的孽,现下要尝回自己酿的苦。 于是,在临死前,夏侯眉妩写了一封信,让瑾儿送去给了胭脂,却已是孤注一掷,将自己的性命相托,求胭脂在她死后立即将尸首带回京城,求阎天机大恩大德,再给她一次崭新的生命。 多么疯狂呵!她是个赌徒,誓要用自己的性命下一场生死之注,所有她失去的,全部要在这场赌局里赎回来,不少分文。 只是,她无疑是在玩火,如今玉玺已交回给了命定君主,她百里长歌的性命已无丝毫价值,阎天机不见得会答应让她再度复活。即便阎天机感念故人之恩救了她,可从黎国到京城,千里道路,便是胭脂赶到,谁又能保证这具尸首不会腐烂,魂魄不会消散? 这赌局,她玩得疯狂。 或许是上天垂怜,她果真又活了过来。即便阎天机看到夏侯眉妩的尸首时魂魄也只剩得了一丝,可他硬是用这一丝魂魄引渡,将长歌的性命救了回来。 一切都该感谢这个叫做白芷姻的姑娘,若非她自愿将自己的身体献出,长歌现下,恐怕便是魂忘骨枯了。 长歌对不起白芷姻,更对不起雪楼,欠下的债她记得分明,下辈子吧,下辈子她做牛做马,定会还上。 只现在,谁也不能阻挡她复仇的脚步,谁也不能。 白芷姻脸上攒出笑意:“胭脂姐姐,正因为这条命来之不易,所以我才更应在有生之年为相国府报仇雪恨。否则当日我便死了,何苦要求你救我,再来这惨淡人世走上一遭?胭脂姐姐,你离我最近,我的苦你看得分明,便是不为百里家百十条人命,只为我那还未出世便惨死腹中的两个孩子,我也咽不下去这口气,你可明白?” 胭脂哑口无言。 曾身为千媚楼的头牌花魁,人道胭脂最多情,却不知胭脂心中最无情,她洁身自好,不让自己爱上任何一个男人,只因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总归负心薄情寡义,不沾,便不伤。 只是,没想到她最终还是陷入一场情深而无法自拔,从她那夜月下推开小轩窗,看到门外那孤高清冷的男子,心便沉沦了。 胭脂心酸,叹长歌可怜,这样情伤的苦楚,她懂。 她笑笑,将桌上信笺拢入袖中,便是答应了。 “可还让我带话给黎王爷?” 白芷姻摇了摇头:“他看完了信,一切都懂,我的身份可以如实相告,只不要让他来京城寻我,一来危险,二来上楚是要地,他要死守,他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自会明白。” “真是可惜了!”胭脂道:“偏偏这世上,最懂你的人是黎王爷,秦牧眠怀揣重宝却不自知,可见造化弄人。不过长歌,你对秦牧眠的爱,或许并非出于你的本意也说不定。” 这话说得蹊跷,白芷姻皱了眉,问:“胭脂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胭脂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阁主本不想让你知道,可你我是好姐妹,我终不想见你沉浸在仇恨中度日,无法自拔。你若想知道一切,可以去问阁主,我听命于阁主,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 白芷姻呆看了她两眼,忽的站起,跑出天机阁,直奔向别苑,胭脂望着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白色身影,无奈叹息。 “情深绵长,终不过一个痴,一个负,情死后,两败俱伤。那么你呢,你我之间,亦会如此么?” 她笑,仰望苍穹,苍穹上映着一抹冷清身影,是她甘心为自己种下的蛊。 天机阁的别苑很清净。 然,如此清净貌似除了花木并无一人的庭院,实则如秦府一般,处处埋伏着天机阁的高手。 高手如云,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气派,这气派与秦府及锦灰山庄的相比,多了那么一丝丝谦和。 一路走来,白芷姻的心跳得飞快,以至于在来到阎天机门前时忽的停住了步子,竟是不敢进去了。 她分明是在害怕。 便是在她犹豫之时,门开了,一身白衣的雪楼走了出来,见到魂不守舍的白芷姻,微愣了愣。 “芷姻,怎么了,脸色这样看?” 白芷姻只摇头,眼睛瞅着屋里,神色慌张。 “阁主可在屋中?” 雪楼微侧了侧身,想牵她进去,可白芷姻竟似视而不见般窜进屋中,嘭的一下关上了房门,力道之大让雪楼都为之一震。 “这是怎么了?” 他皱眉,却仍未走,立在门外等着,虽然知道里面的那个女子已不再是他的白芷姻,可仍是忍不住想要去护她。万佛寺的住持说这是他执念太过深重,他笑而不答,确实是执念呵,叫他如何放得了手? 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新煮好的茶在冒着蒸腾热气,一室茶香沁人心脾,透出些宁静禅意。阎天机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白芷姻,倒也不急,不慌不忙沏了杯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新采来的碧螺春,尝尝?” 白芷姻站着不动,目光清冷:“阎叔叔,我有事要问你。” 阎天机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丝丝宠溺,如看着自家女儿:“想问什么?” “胭脂姐姐说我对阿眠……” 白芷姻的话忽然停住,只因那不自觉出口的阿眠,太过自然,太过亲密,可她二人之间本隔着深仇大恨,她却仍如此唤他,着实太没骨气。 阎天机顿时明了,拍了拍身旁坐榻:“芷姻,过来坐。” 这一次没有拒绝,白芷姻听话的走过去坐下,却不再开口书一句话。 “我猜,你是想问我你对秦牧眠的情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是么?” 他如此洞察人心,白芷姻却并不感到奇怪,反倒觉得舒坦起来,点了点头:“胭脂姐姐说我对他的情可能并非出自本意。阎叔叔,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胭脂姐姐说只有你才能告诉我,那么你便告诉我,好不好?” 阎天机仍是不紧不慢地煮茶,不紧不慢地道:“你已经历了许多,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玉玺认主,谁是大瀛的王,它便认谁,可当初我是把玉玺放在你的心头养着,你的心头血滋养着玉玺,便染了玉玺的灵气,玉玺想着谁,你的心便想着谁,玉玺认定了谁,你的心便也认定了谁,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明白,如何不明白,不过是她因着心头上的玉玺爱上了秦牧眠,不过如此。 可,为什么她的心如此难受?她爱得死去活来,两条命搭上,如此奋不顾身的情,现下突然间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你不过是个心意受玉玺牵制的傀儡,白白爱了一场,白白恨了一场,都非你所愿,这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多好笑,白芷姻就这么笑了。 最起先,只是不出声轻轻笑,后来,忍不住了,笑得咯咯响,再后来,简直是大笑,不猖狂,可就那么笑着,让你看了心魂儿荡漾,就觉得害怕,打心眼儿里害怕,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好像这姑娘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阎天机看着白芷姻的笑,心里也实打实的害怕。 “芷姻。”他轻声唤着她,伸手按在了白芷姻紧握的拳上。 只这么一放,突然间,白芷姻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滚落了下来,一颗又一颗,豆大,都尽数砸在了阎天机的心头。这孩子吃的苦他看得分明,他心疼得很。 在门外隐约听到哭泣声惊慌失措推门而入的雪楼看到的,便是白芷姻唇边带笑,眼梢挂泪的极其诡异的画面。 雪楼的心也疼了。 他的芷姻,唇边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从来没有哭过,哪怕是幼年中了剧毒,得知了自己的仇人是谁,她也没有哭过。她坚强,笑看人世,用善心去包容一切,活得洒脱。 可现下,他的芷姻哭了,虽然灵魂是长歌,可那扑簌簌掉落的泪珠却让雪楼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走上前去,拥住了她。 “怎么,白管事这是想把脸哭花么?丑死了!” 以往每每打趣时,雪楼总爱唤她白管事,现下,习惯使然。 没有记忆中向他胸口挥来的小拳头,白芷姻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不愿松开。 “这算什么,你现下才告诉我这些,算什么?如果一早就告诉我,我所有的情都是受玉玺控制的,我就不会如此爱他,不会为他动情,不会为他伤情,亦不会如此恨他。现下,现下你给我说我过往的一切情感都是假的,那么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想尽一切办法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什么?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啪”,一声脆响,白芷姻的哭声骤停,雪楼震惊,看向阎天机高高扬起的巴掌,不可置信。 “阁主……” “长歌,莫要忘了,当初是你自己选择要好好活下来,没有谁逼你。这世上,谁活着都不是为了自己,从前你活着,是为了完成你爹的遗愿,完成先皇的重托,现下你活着,亦是为了你爹,为了相国府上下百十号人口含笑九泉。长歌,做人要讲良心,你明白么?” 白芷姻没有说话,却也不再哭了,只双眼无神地靠在雪楼的怀中,脸上是一场大病初愈后的苍白。 雪楼可以感觉到,白芷姻的身子是冰冷的。 “阁主,这些事情芷姻一时还承受不住,给她点时间,她会缓过来的。” 阎天机叹了口气,摸了摸白芷姻的头,如一个慈父,目光中满是温柔:“长歌,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今日说的这些话,相信你会想明白。” 雪楼笑了笑:“阁主,芷姻不会让你失望。” 他将白芷姻抱起,如抱着最心爱的人儿,冲阎天机颔首,送白芷姻回了房,一路上手用力将她抱紧,紧到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都是孽缘,他二人在命运面前,不分彼此,只二人的体温得以慰藉取暖。 秦牧眠其实心中很感好奇,因为白芷姻。 在那一晚说过如此奇怪的话之后,白芷姻便再未来过。 第97章神医百草 这一段时间,秦牧眠与锦灰山庄其实一直有所接触,不过,他见面的人,不是阎天机便是重云,而白芷姻,从未出现过。 这么一来,他心中的好奇心便更重,很想知道那晚如妖精般的女子,究竟是真的,还是不过他一场梦境。 所以,当白芷姻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秦牧眠黯淡了许久的目光忽然间变得颇具玩味。 仍是夜未央,仍是来仪阁门前那株大树,当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传来时,秦牧眠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旋身飞上了树枝。 果然,白芷姻卧在那里,笑容天真,如孩童般不谙世事,却勾人撩人。 “秦公子,我来医你的病,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吧!” 说完,也不管秦牧眠答不答应,施展轻功便走,秦牧眠存心看她究竟要如何,也不多言,只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二人在深夜中穿梭,如房梁上的两只猫儿,悄无声息。 直到远远看到天机阁别苑的灯火,秦牧眠才知道白芷姻是将他带往何处。 当初天机阁别苑在修葺时,图纸便是由阎天机亲自所画,是以每一块砖每一块瓦下都暗藏玄机。这些秦牧眠并不知道,所以在看到白芷姻带他来到院中最僻静的一处楼阁的二楼房间里,并看似随意地跺了跺脚,房间中便现出一条暗道来时,秦牧眠略惊了惊。 但凡秦牧眠住过的府邸,亦皆是由能人巧匠设计修葺,是机关,秦牧眠都能看出个大概,可天机阁别苑的机关藏得相当深邃,连他的眼睛都能瞒过,可见阎天机的本事有多高。 见秦牧眠站着不动,白芷姻很自然地上前牵住他的手,拉着他下了地道去。 地道下的房间,装饰亦精巧,明晰如白昼。房中坐着个人,正慢悠悠喝茶,看见他二人进来,眼皮抬也没抬,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示意他们坐。 此人好大的架子。 可秦牧眠并未因此感到不满,只因那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但凡世外高人皆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拘那繁文缛节?秦牧眠笑笑,倒是主动牵着白芷姻坐了下来。 立时便有两杯茶放在了他二人面前,说明此人冷淡归冷淡,对他秦牧眠却并未有丝毫不喜。 白芷姻向他介绍:“这位是百草先生。” 秦牧眠震惊:“神医百草?” 白芷姻咯咯笑着:“可不就是神医百草,纵观这天下,也只有他能救你一命。” “我这病……” 秦牧眠本想说,他这病是自夏侯眉妩死后便开始的,入骨相思,无药可医。但百草却在此时对他点了点头:“劳烦秦公子将手伸出来。” 百草替他把脉,只用一根银丝,因百草好洁,除他特别欣赏之人外,一律银丝诊脉,而在这世上,能让他“高抬贵手”搭腕诊脉的,只两人,一人是苏离,另一人便是长歌。 很显然,百草不欣赏秦牧眠。 知晓了这一点,白芷姻一直抿着嘴笑,眼中是洋洋得意,在秦牧眠看来,却是媚态横生,秦牧眠淡瞟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微风荡漾了。 这女子,当真知道男人的软肋。 不过片刻,百草的银丝便收了,饮一口茶,慢条斯理。 “公子这病,可是每晚子时发作,头痛,眼浊,时有幻象,伴随心慌,气闷,严重时有癫狂之症,一个时辰方可消解?” 秦牧眠点头:“正是。” 百草道:“王爷这是典型的中毒症状。” “不可能!”秦牧眠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身边的人忠心耿耿,个个以性命托付,无人会害我,这病是自眉儿……贱内死后才出的,定是因我对她相思所至。” 相思么? 白芷姻笑笑,小指轻轻叩了叩桌子:“百草先生,秦公子确是中毒了,那毒是**散。” 两个男人俱抬眼看他,秦牧眠诧异:“白姑娘怎会晓得我中的是**散之毒?” 白芷姻咯咯笑着,也不管身边还坐着百草,仰脸就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你这里告诉我的。” 她此番举动着实放肆大胆,被百草盯着,饶是秦牧眠经过大事,此时也略显尴尬,敛了笑,正色道:“白姑娘请自重。” 白芷姻丝毫不理会他,趴在桌上只看着他笑,一双眼眸春水荡漾,着实魅惑人心。 “百草先生,秦公子中这毒时间也不短了,可有法医治?” 百草不慌不忙拿出针囊,铺展开来,上插金针无数,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百草就着茶水洗了洗手,沉声道:“治是自然能治,不过要吃些苦头。” 白芷姻听了,笑得欢畅,小脸儿一扬,冲秦牧眠眨了眨眼:“秦公子,你这条命有救了。” 百草人称鬼医,治病的手法也奇特,虽同是用金针,他却针针刺人死穴,手段辛辣,可偏偏别人治不了的病他却能医,因此总有濒死之人千方百计寻他治病,便是要生受那金针刺骨之痛也甘愿。 秦牧眠的毒已扩散至全身,自然要脱去全身衣物施针,照例说白芷姻一女子理应避嫌,可她却偏不走,硬要在屋子里呆着,美其名曰帮忙,而她能做的,便是替百草递上金针而已。 稀罕的是,百草竟也默许了让她留下,秦牧眠虽不情愿,可也无甚好说,毕竟是自己求人救命在先,其他的事情,无足挂齿。 直到金针深埋入穴,他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痛苦,比**散之毒还要让他痛不欲生。身上火热,疼痛是无数条细密的线,刺入他的皮肤,一点一点深入,一点一点蔓延,直插到心窝窝里,却还不置人死地,只让你头脑清醒着去品尝疼痛,一寸一寸,磨你心磨你骨,让你能明明白白感受身上万千苦楚,却,无能为力。 饶是定力极好的人,在百草的金针之下,也不过一禽兽,如何惨烈的嘶吼都能发出,回归人本来的面貌。 但,秦牧眠不是一般人,是定力好之人中翘楚。他也疼,也想嘶吼,却生生忍住,他清楚记得自己是人,不是禽兽,是人,就该有人的样子。 分明能看出他疼得厉害,面无血色,汗珠豆大,可他竟忍住了,即便牙关已咬出血来,他也忍住了。 连一向心肠冷硬的百草也不由为之动了容。他心中赞叹不已,可看了一眼白芷姻后,又将这赞叹悄悄掩藏了起来。 叹,秦牧眠或许是绝世奇才,可,到底不是能为儿女私情牵绊之人,哪个女子跟了他,可是要倒了大霉了。可不,眼前不是就站了一个让他负得痛彻心扉的人儿? 于是,百草又抬眼看了看白芷姻,叹了口气。 这一番施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百草收了针,将秦牧眠撂进房中早就准备好的大木桶中,嘱托了白芷姻几句,便扬长而去歇息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氤氲蒸汽中泡在药水里昏迷了的秦牧眠,和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的白芷姻。 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刚经历过一番大痛的秦牧眠,无知无觉。 白芷姻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看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走上前来,一手扶着木桶檐,一手掬一捧水浇在秦牧眠身上,让她的指尖也沾染了草药的香气。 她就这么定定站着,不时掬起一捧水浇上去,眼睛里也似腾起了雾气,有潮湿之感。 秦牧眠苏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白衣美人儿,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看着甚无辜,有种净瓷一般的恬淡。 秦牧眠想捞起浴巾盖在身上,可全身酥麻麻的,没一丝力气,正踌躇之际,浴巾已轻飘飘落在了他的身上,抬头看看,白芷姻好像回过神儿来,正冲他笑。 “秦公子可是害羞了?” 秦牧眠看着眼前这大胆的女子,古灵精怪,真真是个小妖精,他笑笑:“白姑娘跟在阁主身边,果真是见过大世面。” 白芷姻倚着木桶,腰身就在秦牧眠眼前。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手浸泡在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儿着,不时滑过秦牧眠的皮肤,酥麻之感更甚。 “我七岁开始习武,八岁宰杀动物信手拈来,十岁杀人不在话下,见过的尸体比见过的男人还多,你这身子骨儿,我见着和那些尸体的,没什么两样儿!” 她这话说得着实蛮横,秦牧眠听了只笑:“从前不知道,原来白姑娘如此有趣。” “有趣么?”白芷姻也咯咯笑着:“秦公子,如果你了解了我,会发现我比你想象的还要有趣。” “那不妨请白姑娘告诉我,你究竟有多有趣?” 秦牧眠身上的酥麻感渐渐消退了些,药水的温暖让他身上的肌骨松软下来。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木桶上,眼睛盯着水中白芷姻白嫩嫩的小手,目光也跟着它游移,没有片刻离开过。 “说出来便没意思了,人活这一世,不过活得是个趣儿,何为趣儿?求索为趣儿。古人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白了就是求趣。探索的过程刺激,所以让人心驰神往。秦公子是要天地的人,品味不同一般,自然也瞧不上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秦公子若想知道芷姻何处有趣,亲自来了解了解,岂不是更妙些?” 她伶牙俐齿,却句句在理,亦句句说在了秦牧眠的心坎儿上,秦牧眠点点头:“你说得很好,是这个理儿。” 他这么一同意,白芷姻倒不作声了,抿着唇看着她,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天真而不谙世事,让人心中渐起怜意。 半晌,她问:“秦公子准备如何了解芷姻?” 秦牧眠此时头脑已清醒过来,知她是在引诱自己,可惜长歌死后,他已心如死灰,淡淡一笑:“我只是同意了白姑娘的说法,可我有说过要了解白姑娘么?” 白芷姻毫不在意地把头一扬,似小孩子赌气:“这由不得秦公子。” “哦?为何?” 这一问,白芷姻来了兴致,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账,有板有眼。 第98章你想要什么奖励 “百草先生说秦公子的毒除来不易,用他的手法,至少半月。百草先生难请,在京城,他只信我,连阁主的面子都不会照顾,所以,这半月里,你的诊治可是离不开我了。” “不过半月,百草先生施针时我多半昏迷,与白姑娘能说的话恐怕也屈指可数吧?” 白芷姻没理会他,继续道:“秦公子心系天下,天机阁答应要帮秦公子将这天下夺来,自然不会食言。寐夜姐姐前几日曾来见过阁主,说崇华帝就快不行了,那之后,天下必将大乱,秦公子该着手准备夺了,身边没个人帮助可不行呢?” “白姑娘的意思……” “天机阁这边,由我出面协助公子,这是阁主的意思。” 秦牧眠笑了,天机阁人才济济,怎么阎天机竟派了这么一个天真懵懂的丫头到他身边来,古灵精怪有余,可稳重不足,若要做他的智囊,这小姑娘恐怕还欠缺那么一点点分量。 他眼中的怀疑不言而喻,白芷姻看在眼中,又是扬了扬骄傲的下巴,语气甚是挑衅:“怎么,秦公子是在瞧不起芷姻?” 秦牧眠道:“不是瞧不起,争夺天下始终是男人们的事情,小小姑娘家还是在暗处瞧瞧热闹就好了,行军打仗不必下棋,开不得玩笑的。” “果真是瞧不起。”白芷姻又掬了一捧水沿着秦牧眠的胸膛浇下,弯身凑近他,坏笑着:“秦公子,来日方长,芷姻会让你刮目相看。到时候,你自会明白芷姻的趣儿,淋漓尽致的趣儿,便是你想放也放不开的了。” 白芷姻的笑容氤氲在涟涟雾气中,心中却在呢喃: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秦牧眠,你是我的鱼,逃不了我的钩。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 自崇华帝病重,国事便落在了太子夏侯洵一人的肩头。 人说,这位太子爷年纪轻轻却有文韬武略,做事精、准、狠,如今只是暂时代理朝政便已开始着手瓦解宦官势力,倘若他日登基,不容小觑。 魏公公依然恭敬侍候,对于自己势力已受牵制之事,似毫不在意。 崇华帝神智不清醒时居多,便是清醒着,也只传了三人来龙榻前叙话,便是太子夏侯洵,草包王爷夏侯端,及他最宠爱的妃子寐夜。 人人心中暗自揣测,病入膏肓的崇华帝,这是要交待后事了。只是,仅仅敢在心中揣测,面上不说,一说人头落地。 秦牧眠每日优哉游哉,将一切事情交给了花绍打理,自己干脆搬来了天机阁别苑小住,无他,只为体内余毒能早日肃清。 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中毒的事情,除了花绍,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身体养好,因为这大瀛的天下,就快要不太平了。 每晚经历过金针刺穴的剧痛后再泡入药浴中是一种享受,秦牧眠已习惯了白芷姻这么一个妖精般的人儿日日围在他的身边,一张小嘴说个不停,如讲故事一般,说的都是当下风起云涌的朝堂政事,且,见地之精辟让人折服。饶是秦牧眠一开始对她并无甚在意,几天下来,心中也渐渐对她有了些兴趣,想要窥一窥这小丫头脑袋里藏着的趣儿,于是二人闲谈间也带了对弈的气氛,几个回合的较量下来,竟是平分秋色,如此便更让秦牧眠着迷不已。 “太子夏侯洵手段果真毒辣,现下已将明里的宦官势力瓦解了十之有六,只是锋芒太过外露,必遭仇毒。” 白芷姻很有兴致地在大木桶边置了张棋盘,秦牧眠一边泡着药浴一边与她下棋,气氛甚好。只是棋中对弈还不够,她的嘴偏要说个不停,每下一子说上一句,像个顽皮孩童。 秦牧眠手执黑子落下,淡淡道:“他是等得太久,心急了,可要成大事者,终究急不得,棋要慢慢下,饭要慢慢吃,着急上火,品不出趣味来。” “明里的宦官势力与暗中的相比,九牛一毛,魏公公处心积虑,用了大半辈子布下了这个局,怎可能轻易就被太子爷给破了?魏公公在和太子爷玩儿,等他玩儿够了,太子爷的下场,何其惨烈。” 白芷姻一枚白子落下,杀出一片天来,她不由咯咯直笑,像捡到了大便宜。 秦牧眠不慌不忙,也是一子,便软化了白芷姻的势力,见她小嘴一嘟,笑道:“自古成王败寇,越在意越失败,人之常情,屡试不爽。” 白芷姻指尖拈着的白子刚要落下,听他这么一说,又收了回来,水汪汪的眼睛直瞧着他:“男女之情亦是如此,成王败寇,先爱的那一个,便输了。” 一句话揭开了秦牧眠的伤疤,他阖了眼睛,也没再瞧白芷姻。 “有些倦怠了,我睡会儿。” 就听见白芷姻嗯了一声,屋子里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到连棋子落下的声音也格外清晰。秦牧眠眼睛掀开一道缝瞄去,白芷姻正勾着头一个人把方才未完的棋局下完,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从她那姿势可以看出,她极专注,她专注的样子极美,让人忍不住想去欣赏。 再看那棋盘,虽白芷姻一人执两子,可黑子那一方下的每一步都依着秦牧眠的意思,这小丫头揣测人心的功力着实老道,便是排兵布阵,相信她也能每一步都想到秦牧眠的心坎上去。 这样的女子,最无辜,却又最可怕。 一局棋毕,如他所想,依然平局,白芷姻这才抬起头来,晶亮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问他:“我每一子下得可对?” 秦牧眠点头:“若我亲自下,结果依然如此。” 白芷姻咯咯笑起来:“这是在称赞么?” 秦牧眠点头:“对,是在称赞。” 白芷姻笑着直起身子坐在了木桶檐上,低头看他:“那给个奖励好不好?” 秦牧眠点头:“你想要什么奖励?” 他这算是应允,白芷姻已抢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脖子,唇便送了上去,只轻啄了一下,舌尖舔了舔,又迅速离去,悄悄打量着秦牧眠,像偷吃了糖的孩子。 她的唇已远离,秦牧眠的心底却还在回味。 确实,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听到了你的唇在说话!” 白芷姻突然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秦牧眠愣了愣,笑道:“是么,它说什么了?” “它说你觉得我有意思,你已经开始品尝我的趣儿了,是不是?” 秦牧眠当真怔住了。 白芷姻对他的震惊视而不见,笑得很欢畅:“我就知道,你会对我感兴趣。” 秦牧眠摇头苦笑:“真拿你没办法。” 白芷姻骄傲地扬了扬脑袋:“这个世上还没有人拿我有办法。” “你既然这么善解人意,不如就猜猜对于现今的局势,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白芷姻低下头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夏侯洵此人,虽是对你夺位最有威胁的一个,却也是最有用的一个。崇华帝一死,魏公公不会放过夏侯洵,夏侯洵有野心,有能力,可从小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的,没魏公公那么多毒辣心眼,他斗不过魏公公。现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借魏公公的手将夏侯家的人斩草除根,既为你身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报了仇,又除去了最大的敌人,一举两得;二是留着夏侯洵的性命,与之结盟,待肃清宦官势力后你二人再光明正大的斗上一斗,如你所言,成王败寇,此路虽险,可对你极其有利。” 秦牧眠目光颇为赞赏,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这些你说的都对,那么在你看来,我会选择哪一条路?” “你做事,向来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你偏爱后一条,可前一条并非舍弃,这两条路最终会选择哪一条,取决于太子爷的心意。不过,在我看来,结盟已是定数。” 她说完了,静静看着秦牧眠,秦牧眠不说话,只低头笑,像是要吊她的胃口。笑到最后,白芷姻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桶边凑近了他:“你说啊,我说的对不对?” 秦牧眠的头向侧面偏了偏,目光却仍停在她的脸上:“初见你时,倒真没看出来你的城府如此之深,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阁主护得极好。” “那现在呢?” “现在……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过脑袋里藏着的东西很让人心悦诚服,先时小看了你,是我不对。” 秦牧眠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了不骄傲,错了便承认,他在权势上的头脑冷静得惊人,可是遇到了情事,他永远无法冷静如常。 正因为如此,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直至那女子终离他而去,无法弥补。 如今,眼前的白芷姻,那不被世俗所染的纯净,让秦牧眠想起了长歌,想起了她在锦灰山庄的岁月,何曾不是如此纯净?他与长歌之间虽有十年的空白,可是这十年里,长歌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他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把长歌的纯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不想到终于一天,是自己亲手用鲜血将这至纯的心灵玷污。这将永远是他心中难以磨灭的悔恨。 白芷姻嘻嘻笑着,掐了一把秦牧眠的脸:“秦公子,你的眼神儿,怎么像是醉了?” 秦牧眠回过神儿来,笑笑:“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长歌吧?”白芷姻趴在他耳边道:“雪楼也曾说过我像长歌,只是,她是她,我是我,我没有她那么傻,不过,我会让你痴傻,谁栽了我的道儿,谁就永世无法翻身了。秦公子,芷姻是个危险的人,你可要小心了。” 她灼热的鼻息喷在秦牧眠耳边,令秦牧眠身上的温度骤然升高了几分,可是这个小东西却还是不死心,又靠近了些,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蹭着,说出了一句可爱至极又迷人要死的话来。 “秦公子,你还是对我感兴趣了,这局棋,芷姻赢了,今后,你我来日方长……” 第99章崇华帝死了 自古以来,都说皇宫是最吉祥之地,亦是最不幸之地,宫中有天子这条龙盘踞,自然吉祥,可,历朝历代惨死于宫中者,不胜数,冤魂不散,也最阴森可怖。 所以,每每入夜,皇宫都是个令人心惊胆寒的地方,更不消说,如此深夜。 如此深夜,宸曜宫一声哀嚎,将整个皇宫的静谧生生撕裂,紧接着就瞧见宫婢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对门口侍卫急道:“快!快去传梁太医!” 侍卫也慌了,知道事情不妙,忙跑出去通传,这边宸曜宫中却已乱作了一团,宫婢们进进出出,吓得面色苍白。 太子爷和夜贵妃闻讯赶来的时候,崇华帝已经在抽搐了。 “梁太医呢?怎么还不来?”夜贵妃的声音冰得透出一股子杀气来。 一屋子奴才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却是不敢抬头,只从嗓子眼儿里冒了句:“已去请了,想必,想必就快到了。” 正说着,那边梁太医急匆匆行来,也不及叩拜,径直上前,几根金针刺下,崇华帝的抽搐这才止了下来。 梁太医这才得以为崇华帝把了脉,再掀起眼皮瞧了瞧,摇着头跪了下去:“臣无能。” 一句臣无能,让房中几人皆是心惊胆寒。 倒还是魏公公先反应了过来,瞧了一眼太子爷,对夜贵妃道:“娘娘,总该听听皇上还有没有话要说吧!” 他这话说得倒是,现下的崇华帝,三分清醒七分糊涂,可有些事情,事关江山社稷,总是要交待的。 寐夜俯身摸了摸崇华帝的脸,语声极其轻柔道:“皇上,您可有话要说?” 崇华帝看了看她,双眼潮湿,瞥向了夏侯洵。 夏侯洵只静静立着,不动。 “洵……洵儿……” 直到听到崇华帝呼唤,夏侯洵这才上前了几步,依旧是站着,唤了声父皇。 崇华帝淡扫了一眼寐夜和魏公公,摆了摆手。 宸曜宫中的人很快退下,只剩下了夏侯洵仍站在原地,俯视着崇华帝,语气冰冷:“父皇想对洵儿说什么?” 崇华帝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下枕头:“圣旨,圣旨在这里……” 夏侯洵心中一阵狂跳,刚想伸手去拿,崇华帝枯瘦的手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等我把话说完……” 夏侯洵的手顿住,静静看着他。 “你身边,有,有两人要提防。魏公公和,和寐夜。” 夏侯洵愣了愣,要提防魏公公他是知道的,可寐夜?她不是崇华帝最宠爱的妃子么,难道说…… “父皇这一辈子,最爱的是寐夜,最对不起的,是你娘,可你娘,又何曾对得起我过?” 夏侯洵看向他,这个他被迫叫了多年爹的将死之人,亦在看着他,二人的目光对视,让崇华帝心中一惊,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篡位的自己,那眼中凌厉而狡黠的光。 够狠,够无情,才是夏侯家的好男儿。 夏侯洵缓缓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崇华帝叹了口气,强撑着道:“我知道,因为你娘的死,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恨我,但你可曾知晓,你娘和你皇伯父一直有私,背着我不知苟且了多少回,我看见,装作没看见,因她毕竟是我的发妻,可她欺人太甚。所以,我赐了她一杯酒,让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走,她生是我的人,死,仍是我的人。” 夏侯洵的心狠狠地疼着,上前一把揪住了崇华帝的领子:“原来是你将娘害死的!你可知道,让眉儿亲眼目睹娘的死,给她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吗?那个雨夜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直到嫁人之前还害怕打雷,你知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有在意过我们的感受,你在意的只是皇位,为了皇位,你可以六亲不认。有人说的对,夏侯家的人,果真无心。” 崇华帝老泪纵横:“我没想到眉儿会……” 夏侯洵扼住了他的喉咙,狰狞笑道:“无心如你,怎么可能想到?父皇,有件事情儿臣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如今你时日不多,儿臣想着,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 见崇华帝默不作声,怔怔瞧着他,夏侯洵用最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其实,夏侯端才是我的生父,而你,什么都不是!” 宛如绝望之时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自己生生拽断,崇华帝原本就黯淡的眼睛如今再没了丝毫光彩。是啊,他被至亲的人欺骗了一辈子,便是帝王又如何,得了天下,失了人心。 他这一辈子,着实失败。 “你……你……” 崇华帝指着夏侯洵,颤抖而不能自已,身子又开始抽搐起来,嘴角不断有白色浊液流出。 夏侯洵厌嫌地把他甩到一边:“怎么?承受不住了?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儿可还好受?可是没机会了,你就要死了,你的江山由我来坐,在地下的时候莫忘了好好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千古一帝,会是我夏侯洵。” 一瞬间,夏侯洵幼年的模样重又出现在崇华帝的脑海里,一幕幕,那样清晰。他记得这小儿子第一声如何啼哭,记得他最爱趴在自己肚皮上玩耍,记得他争强好胜,事事尽善尽美,记得他成长中每一段岁月,都已经沉淀在自己的生命里,拔不去,割不掉。 将死之人,世事忽然间就明了了。 便是他人之子又如何?他身上流的仍是夏侯家的血液,这天下,终归是夏侯家的。 崇华帝忽然就笑了,面色红润,有回光返照之象。 “洵儿,我将大瀛江山交于你手,你好生保管。有几句话我要告诉你,你,你附耳过来……” 迟疑着,夏侯洵仍是将自己的耳朵贴了过去。 “魏,魏公公会想方设法阻止,阻止你登基。倘若,倘若宫变,莫,莫要硬撑,逃,逃出宫去找,找穆天凰,集结,集结诸侯势力,把天下夺,夺回来。切记!” 说完,他又笑笑,抬手抚摸上夏侯洵的脸,像抚摸一个孩子:“你,始终,始终是父皇的好儿子……” 手,终是无力垂下,他未瞑目,看着夏侯洵的面容,笑得欣慰。 夏侯洵觉得自己已足够狠心,却没想到,有两行热泪正沿着他的面颊流过,流得绵长。落上嘴角,是那僵在唇边的一个字眼,未出声,却足够清晰。 那是,父皇…… 夏侯洵是在伤心。 毕竟是喊了二十几年父皇的人,毕竟此人对他当真宠溺。 可,理智很快将伤心淹没,想起崇华帝临终时的话,夏侯洵立即将枕头里的圣旨抽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真,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当下便安了心,夏侯洵紧握住圣旨,趴在崇华帝身上,大声痛哭起来。 哭声自然引了人冲进来,一看床上闭了眼的崇华帝,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一时间,宫婢太监们纷纷跪地磕头,痛哭起来。 寐夜最是冷静,先遣了梁太医上前仔细查看了,确定崇华帝已驾崩,这才一双眼圈儿红了起来,抽抽搭搭的,哭得几近背过气去。魏公公也是个能装的,当下就跪地猛磕头,边磕边哭,老泪纵横的模样让人看了就动容。夏侯洵余光瞥见他那模样,心中却是冷笑,心想你这只老狐狸,倒是装得极像。 宸曜宫中主仆哭得昏天黑地,外面已被闻讯赶来的皇子妃嫔大臣们团团围住,跪倒一地,亦是悲恸哭喊,久久未歇。 夏侯洵哭了许久,方才缓缓站起身来,一脸伤心凄楚,将手中紧握的圣旨举了起来:“父皇临终前已择定皇位继承之人,此乃父皇亲笔所书圣旨,魏公公,就由你来宣读吧!”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明黄明黄的圣旨之上,个个心里都明白得很,此皇位的继承者,非太子夏侯洵莫属了。 魏公公恭恭敬敬接过圣旨,展开来刚要宣读,忽的皱起了眉头,颇为难地看向夏侯洵:“太子爷,这份圣旨是假的!” “这不可能!”夏侯洵怒道:“这上面确是父皇的笔迹,怎么可能是假的?” 魏公公将圣旨展开来,对着众人,缓缓道:“笔迹可以冒充,但龙印却冒充不得,太子爷的这份圣旨上字迹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未盖皇上御用龙印,便绝对不是真正的圣旨。有件事情是只有老奴和皇上知道的,便是在昨夜,皇上昏迷苏醒后亲笔所书传位圣旨,加盖龙印,交予老奴保管,就是怕奸人觊觎皇位,伪造圣旨,大瀛天下落入歹人之手,如今看来,皇上当真深谋远虑啊!” 说完,又从袖中摸出一卷金黄色的卷轴来,众人一看,赫然也是一份圣旨。 他不紧不慢将圣旨展开,淡淡扫了一眼众人,不紧不慢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夏侯洵实非朕之骨血,其不念养育之恩,屡次害朕未遂,朕念其年幼,姑息之。今次朕中莫名之毒,性命垂危,实乃太子所害,朕深感痛心。即日起,废夏侯洵太子之位,入天牢,听凭新帝发落。朕知命之将尽,国不可一日无君,然,诸皇子不孝,难承大统,唯八皇子夏侯敏聪敏异常,虽年幼,有治国之才能。故今传位于八皇子,其年十五前,暂由公公魏忠代理朝政,望二者殚精竭虑,不负国恩。钦此” 跪了一地的人全都傻了眼,就连魏公公自己好像也傻了眼。这简直就是一桩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为何?因为崇华帝夏侯仪的八皇子夏侯敏不过是个一岁的奶娃娃,让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继位,且代理朝政的人不是大臣中最令崇华帝最中意的那几个,亦不是八皇子的生母,而是一个侍奉过两代皇上的太监,是一个奴才! 众人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宦官的势力,当真不容小觑。 这道圣旨上的每个字都足够令人震惊,太子夏侯洵竟然不是崇华帝的亲生骨肉,那会是谁的?众人纷纷在心中猜测,百思不得其解。 第100章追捕夏侯洵 屋中的人都偷偷抬眼去瞧太子爷,只见夏侯洵面色沉静如常,冷冷一笑,看向魏公公:“魏公公果真深得父皇信任,传位圣旨如此重要的东西,父皇不交予夜贵妃,却交予了你,倒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底下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的确,这事情,当真蹊跷。 魏公公亦是从容不迫,将圣旨朝向众人,上面赫然是崇华帝的笔迹,并且,有鲜红的玉印,此圣旨是真的。 “太子爷也看到了,此圣旨乃先皇亲笔所书,奴才对圣旨的内容也颇感诧异。但,圣旨就是圣旨,皇上金口玉言,不容亵渎,太子爷……哦,不,现下应叫你夏侯洵了。夏侯洵,得罪了!” 说完,魏公公拍了拍手,两列侍卫持剑冲了进来,将屋中人团团围住,而大门,已被锁了。 “先皇谕旨,缉拿夏侯洵入天牢,不得有误!” 冷冷的声音,却是狠绝的命令,几名侍卫当下就向夏侯洵冲来,而夏侯洵此时所站位置,是床边,左边是寐夜,右边是魏公公,前方是匍匐一地的臣子,而带刀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尽是死路。 他冷冷一笑赤手空拳便朝刀光剑影迎去。 便在此时,灯熄了。 一道凌厉的剑风横空划过,夏侯洵的手腕已被人捉住,略带清香,是静夜宫中总燃着的熏香气味。 “若想活命,就跟我走!” 寐夜的声音冷静异常,不容抗拒。眼前刀光剑影,夹杂着一室人慌乱的呼喊,场面着实混乱。 便在寐夜说这话的时候,大门忽然洞开,冲入几道身影,看那身手,想来应是宦官无疑。 腹背受敌,身边又无亲信,若想从这里逃出去,倒还只能听寐夜的了。 手中被塞进一样冰凉的东西,夏侯洵凭感觉知道是柄软剑,也就不客气了,当下拿着便与窜至跟前的宦官交起手来。 说来也奇怪,黑暗里,自始至终他都瞧不见寐夜究竟在何方,可抓住他手腕的那一双手感觉却如此分明,侧过头去看,身旁只是黑暗,倒像是寐夜已完完全全融入了这样深沉的黑中。 不过,他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寐夜的气息,离自己很近,便在自己挥剑挡去一个又一个宦官时,身后响起几声哀嚎,有黑影倒地,是想自他身后袭击的侍卫,已然被人解决了。 这寐夜的身手,当真高不可测。 “来人,快点灯,不要让夏侯洵跑了,给我捉活的!” 魏公公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尖细而狠毒,夏侯洵知道,一旦灯火点亮,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身后寐夜的气息转了转,离他渐远了些,却是朝宸曜宫的最深处走去。夏侯洵当下也不迟疑,也跟着往后退,奈何身前人逼得太紧,他一时间倒是无法全身而退。 便在此时,一股子妖娆异香弥漫过鼻间,顿时整个宸曜宫似乎都被香雾笼罩起来,扑通通几声,一屋子的人相继往地上倒去。 都晕了! “走!” 寐夜只简单说了一个字,夏侯洵立时反应过来,跟着她的气息朝宸曜宫深处奔去。 早先在建造大瀛皇宫时,开朝君主为防日后有篡权夺位逼宫之事,早已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便是在设计时专门让工匠在宸曜宫中修建了一条密道,不深,不过通往流光河,流光河水有一条分支恰通往宫外,这便是如今夏侯洵唯一一条生路了。 初见到密道时,夏侯洵也诧异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明白过来,安安静静跟着寐夜前行。此时寐夜的身形已完全显现,便是在如此危急时刻,依然婀娜多姿,风采不减。 “这条密道魏公公可知晓?” “想来应不晓得,此密道只有历代帝王知晓。” 夏侯洵停住了步子:“那夜贵妃为何会知道?” 寐夜回头冲他柔柔一笑:“太子爷若一直这么站着,保不齐魏公公会发现这条密道,到时候,寐夜便无能为力了。” 她的声音温柔,却极有震慑力,夏侯洵又加紧了几步跟了上去,头脑里只回想着崇华帝临终时对他说过的话:“你身边,有两人要提防,魏公公和寐夜。” 再闻到寐夜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夏侯洵突然间全都明白了。 “父皇所中的毒,是你下的?” 这一回,寐夜没有回头,只是坦然承认:“是!” 想了想,又道:“自从我入了宫,这毒便已经下了,藏在日日点燃的香里,慢性,要磨十几年的功夫,不过足够隐蔽,烟气吸入,融于骨血,便是医术再高超的人,也查不出分毫来。” “便是现下你身上这味道?” 寐夜笑了:“太子爷好生聪明,不过放心,寐夜不会害你!”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你不会!” “为何?” “你想要皇位,离不开寐夜的帮助,更何况,寐夜的命本就不长了。” 夏侯洵心中却是一惊:“你也中了毒?” 寐夜回头,对他又是温柔一笑:“此毒没有解药,一旦吸入,或早或迟些,左右逃不出个死,我当初在下毒的时候就没想到要活着走出这座皇宫!” “你背后的人是谁?竟可以让你为了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自然不是太子爷,至于是谁,太子爷早晚会知道。其实,太子爷本难逃一死,不过也算你运气好,有个人看中了你,想要你一起谋件大事,寐夜只能听命将你救出,说起来,你还得好好感谢他!” 正说着,二人已走到了密道口,隐约可听见头顶流动的水声,想来已是到了流光河底。 寐夜指了指头顶的石板:“太子爷,请吧!” 夏侯洵没动,只定定看着寐夜:“上去后,你要带我去哪里?” 寐夜浅浅一笑:“太子爷想去哪里?” “穆王府,我要去找穆天凰!” “哦?穆王爷?我还以为太子爷会第一个去寻端亲王呢!看来,太子爷着实很有头脑,那么,太子爷请上去吧,出了这条密道,你我分道扬镳,他日,定会再见!” 说完,寐夜将密道口推开,自己当先窜了出去,水流开始沿着口子朝密道中流下,浇得夏侯洵透湿,他咬了咬牙,亦跟着游了出去。 外面,已没了寐夜的身影,只透过粼粼波光可看到河岸上两道黑影,瞬间便隐入了深沉夜色中。 幸运的是,河岸上没有埋伏,隐约可看到东面宫殿火光冲天,是无数支点亮的火把,都是来寻他的人,而西面这边的宫殿,一如往日般安静,甚至,因着所有皇子都去了宸曜宫,西宫殿俨然已成了座空殿,处处透着死寂。 只有一处亮着灯火,那一处,他识得,是他的景渊宫。 有人还在等着他,而他,必须要回去将那人带走。 这一去,可能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他必须回去,因为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珍重的宝贝了。 抛不下,丢不去,舍不得,忘不了的宝贝呵! 京城的火光染了半边天,四处是搜罗的士兵。从皇宫到穆王府的一段路不远,可也着实难走,更何况身边还跟着不会武功的丫头。 幸而夏侯洵武功着实不赖,抱着梓莫落入穆王府后花园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 可,双脚刚才着地,一柄剑已架在了脖子上,怀中梓莫发出了一声惊呼。 “太子爷光临寒舍,怎地不走正门,偏要跳墙的?” 耳边响起的声音放荡而戏谑,夏侯洵原本提着的心此刻也放了下来,一面安抚着梓莫,一面笑道:“穆王爷好兴致,如此深夜,竟还在后花园中练剑,当真雅趣。” 寒光一闪,剑已回鞘,穆天凰转到了夏侯洵的面前,没瞧他,反倒上下打量着他怀中的梓莫。 “这便是那位让太子爷疼惜如心肝儿的梓莫姑娘?” 梓莫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埋进了夏侯洵的怀中,夏侯洵淡淡一笑,道:“是啊,是我的心头肉,不过有些害羞,王爷别介意。” 穆天凰哈哈大笑起来:“太子爷如今已是这般境地,还不忘美人在怀,足见得梓莫姑娘对太子爷的重要。夜里风大,太子爷,还是进屋说话吧!” 他侧身,已为夏侯洵让出一条路来。穆天凰动作快,王府里早已备下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好似他早就知道夏侯洵会来寻他似的。 夏侯洵只将梓莫在房中安置好,便自去了书房找穆天凰,穆天凰已在等着他了,桌上一壶酒,两只杯,满满盈盈,酒水清冽,酒香醉人。 夏侯洵也不客气,上来就举杯一饮而尽,有话直说:“穆王爷,我需要你帮我。” 穆天凰不紧不慢品着杯中酒,道:“此事,皇上早先已与穆某有过嘱托。” 夏侯洵微愣了一下:“父皇早知会有今日?” “坐龙椅的人都怕死,他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没成想,倒成真了。” 夏侯洵眼神黯淡了黯淡:“我没有想到魏公公的势力竟已强大到如此。” “这与皇上的纵容不无关系,待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了。” 夏侯洵淡扫了穆天凰一眼,看他身上那样放荡不羁的气质,着实想不通崇华帝为何会在众诸侯中挑出这个人来辅佐自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穆王爷似乎一直都不喜欢父皇,父皇亦视穆王爷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你二人何以走得如此近了?“穆天凰道:“我与崇华帝二人,不过各取所需罢了。试想,今日若没有寐夜,太子爷是如何逃得出这重重守卫的皇宫的?更何况,你身边还带着那么个累赘!” 夏侯洵皱了皱眉:“寐夜是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不过是一路人。” “谁的人?” “要这天下的人。” 夏侯洵不屑一笑:“想要这天下的人很多,难道穆王爷就不想要么?” 穆天凰手指敲了敲桌子,一杯酒饮尽,面上带着沉静:“巧了,穆某道真的对这冷冰冰的龙椅没什么兴趣。我若是太子爷,有美人在怀,这天下不要也罢!” 夏侯洵这下明白了,原来眼前这主,是个洒脱得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 第101章抄家 是的,江湖,快意恩仇,美人,情浓意浓,这便是穆天凰所要,只可惜身份如此,暂时由不得他恣意洒脱,除非他所站的土地,是一方清平盛世。 夏侯洵便放松了下来,闲闲窝在椅中,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吧,你身后想要这天下的人是谁?” 穆天凰笑得神秘:“太子爷其实认识他!” 夏侯洵头脑中将各国诸侯一一过了一遍,缓缓道:“苏离?” 穆天凰摇了摇头:“苏离和我一样,亦被这位主给收入麾下了。” “沧浪,上楚,素荒,黎国,这唯一有胆识能争天下的四国,沧浪王已死,你与苏离无心,那么,便只剩下了黎国南宫牧眠。”夏侯洵觉得好笑:“南宫牧眠是个病秧子,承受得住铠甲的重量么?” “若是秦牧眠呢,承受得住么?” 夏侯洵呆住,南宫牧眠,秦牧眠,是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这怎么可能,他二人我都见过,完全是两个模样,万万不可能……” 穆天凰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为何不可能?不过一张人皮面具而已。” 夏侯洵忽地站起了身:“他人在哪里?” 穆天凰抬手虚空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他人已在京城,托我给太子爷带了句话:若将大瀛江山交给一缺了命根子的太监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一切孽皆是崇华帝所造,如今宦官势力如日中天,要铲除绝非易事。夺天下,单凭你二人任一人的势力都不容易,不如联手,将这一京城乌烟瘴气的无根之人肃清了,再光明正大地比试一场,赢者,得天下,输者,为臣子,希望太子爷好好考虑考虑。” 夏侯洵没有吱声,埋头沉思了半晌,忽然问出了一句极其莫名其妙的话来:“眉儿呢?” 穆天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眉儿?哪个眉儿?” 夏侯洵道:“黎王爷的妻子,我的妹妹,夏侯眉妩。” 话音落,便看见穆天凰的表情由闲适转为沉痛又转为隐藏最终又恢复了起初的如常,道:“黎王妃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太子爷有什么话,还是亲自去问问牧眠吧!”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夏侯洵脱口而出:“现在,带我去见他!” “现在恐怕不行。”穆天凰看看外面的夜色,微微皱着眉头:“莫说牧眠现下有事无法抽身,就是外面这大街小巷里奔走搜人的官兵,我也无法保证能在此刻将你顺利送出去。所以,太子爷还是安心在我府上住着,待外面风头过了,牧眠自会来见你。” 夏侯洵又是一杯酒下肚,身子忽然燥热起来,有些颇不耐烦:“秦牧眠的架子端的倒挺大!若是将来联手,难不成我还要听他的命令么?” 穆天凰笑道:“太子爷放心,你二人各有各的兵马,同身为将,没有哪个高哪个一头,牧眠也没想过要骑在太子爷的头上。” 夏侯洵冷冷一笑:“如此最好。” “那么,太子爷这算是同意了?” 夏侯洵把玩着手中酒杯,眼睛也瞟向窗外凄迷夜色,许久,缓缓道:“让我见见眉儿,然后,我会告诉他我的决定!” 正是月白风清,天机阁别苑中,满是陈年女儿红的味道。秦牧眠品着杯中酒,看向斜倚着窗的姑娘。从前未仔细瞧她,今日看来,被酒香滋养了的姑娘,竟是如此万种风情,她有女人的妩媚,又有初生孩童的天真,被世间最静谧的夜和最纯净的月光包裹着,吸收天地之精华,每一次呼吸都仿若蜕变,蜕变得愈加华丽,愈加摄魂夺魄。 这样一个姑娘,是尤物,更是妖精。 “你想好了么,怎么向太子爷解释夏侯眉妩的事情?” 秦牧眠眼中无波,淡淡道:“实话实说。” 白芷姻睁大了眼睛:“他会杀了你的。” “他不会!”秦牧眠很肯定地道:“除了我,没人能帮他!” “你错了!”白芷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你不了解他,太子爷玩世不恭世人皆知,却不知若让这个百花丛中过的人动了心,便是以命相抵的深爱。你让长歌在他心中刻的烙印太深,长歌安好,你便安好,若长歌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以为长歌杀红了眼。更何况,早在皇宫中他就猜出了夏侯眉妩的真实身份,不过长歌让他伤透了心,他这才舍了,可面上舍,心中又如何舍得了的?如今若让他知晓长歌再次因你失了性命,你以为他会放过你?” 秦牧眠抬了抬眼皮,看着白芷姻的目光中有些异样:“你倒是了解得清楚,难不成在夏侯洵的身边也有你的人?还是,你也总在如此深夜里玩性大起,去景渊宫瞧热闹的?” 白芷姻柔柔一笑:“你觉得是哪个?” 秦牧眠又抿了口酒,道:“自然是后者,你是个顽皮的东西!” 白芷姻笑得欢畅了,离开窗台朝他走来,却是坐在了他脚步的地上,仰脸看着他,眼睛里流动着的天真让人流连。 “让我尝一口,我的女儿红自己都还没有喝过。” 秦牧眠觉得她这模样,又娇羞又好笑,取了杯要替她斟酒,却又被她一声唤住:“诶!我就用你那杯子,快让我尝尝!” 说着,樱桃小口已凑了过来。 秦牧眠无奈,由了她。白芷姻便像只渴极了的小兽,就着杯口一点一点吸着里面的琼浆玉液,不过片刻功夫,啜了个精光。 再扬起小脸时,嘴唇被酒浸润得红润,简直如新采下的樱桃,汁液饱满,欲滴,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秦牧眠将已空的杯底朝她亮亮,颇为无奈:“不是说只尝一口的么?” 白芷姻咯咯一笑:“女人的话你也信么?” 秦牧眠索性扔了酒杯,自己也不喝了。 白芷姻见他将酒坛子重又封好,急了:“诶!怎么不喝了?” “你的女儿红有年头了,喝多了,会醉的!” “醉?那不正合你意么?” 白芷姻笑着,伸手便要去抱酒坛子,秦牧眠身子微微一倾,恰好挡住,白芷姻撅了撅嘴,也不强争,就这么歪着头靠在了秦牧眠的膝上。 “醉了就能看见想见之人,你难道不想看见她么?白芷姻呢喃着,眼睛宛如懵懂孩童,就这么望着秦牧眠。 秦牧眠抬手覆住她的眼睛,问:“你呢?你喝醉了是想见谁?” 白芷姻咯咯一笑:“我的心是雪楼的,喝醉了,自然想要见他。” “雪楼不就在这院子里住着?你若想他,去他房里便是,与我呆在这一处做什么?” “只是想让你尝尝我的女儿红,百草先生的金针太狠,你喝了我的女儿红,能舒筋活血,让身子好得快些。” 白芷姻的眼睛在秦牧眠手掌中一眨一眨的,呵得他掌心极痒,他将手掌移开,那双清亮眸子的光芒便如初升之日,能映出江山壮阔之姿来。 那一瞬间,秦牧眠心中是深深的震撼。 第一次见到一女子胸怀坦荡如此,大气不做作,这便足以让一个男子被其吸引,神魂颠倒。 可,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秦牧眠亦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白芷姻对他的兴趣极浓,他选择视而不见。 “夜深了,白姑娘该去休息了。” 不成想他这么一说,白芷姻反倒闭了眼睛,嘴中嘟囔道:“事情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赶我走了?” 秦牧眠无奈道:“想说什么,便快些说!” 白芷姻嘴角微微掀起一丝好看的弧度,缓缓道:“请太子爷喝酒吧,我能帮你解释圆满。” 秦牧眠觉得她是在说笑:“你要怎么掩盖眉儿已死的事实?” 白芷姻睁开眼睛,握住了秦牧眠的手,十指交扣:“你不用担心,这月十五约太子爷到天机阁去,一切都交给我便好。我说了,会替你实现你的心愿,大瀛的江山是你的,我会将你托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看万民匍匐,山呼万岁!” 万民匍匐,山呼万岁! 秦牧眠被这个女子深深震撼了! 京城里的搜捕持续了多日,无论王公贵戚朝堂重臣,所有人的府邸无一例外被官兵搜了个干净。 搜到穆天凰的王府,当官兵杀气冲冲闯入后花园时,却见穆天凰怀中抱着个姑娘,小脸酡红酡红的,眼中淌着迷醉,二人衣衫不整,躺倒在花丛下,正是你侬我侬,好似两个人变作了一个。 看到官兵,姑娘惊叫一声,缩进了穆天凰的怀中,小脸羞得通红。穆天凰却不慌不忙,一展宽大的外袍,将姑娘裹了个严严实实,这边看她时柔情蜜意,那边抬眼瞪向官兵却是十二万分的不满,阴沉得骇人。 “这是要做什么,抄了我的家么?” 一声怒吼将还沉浸在方才香艳画面中的官兵的魂魄又给拉了回来,领头的是个极有眼色的,陪着笑就凑了上来。 “穆王爷,着实对不住,这不是废太子从宫中逃出去了,皇上下令让小的们缉拿,挨家挨户的搜,一家也不能放过,是以才扰了您的清静。只是,皇命难违,您看……” 穆天凰甚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要搜就快搜,手脚给我放干净些!” 领头的点头哈腰,答应着,朝身后官兵使了个眼色,便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搜查。老管家着急地跟着四处乱转,生怕这些官兵们手脚没轻没重的打碎了他们家王爷心爱的玩意儿。而穆天凰呢?玩笑似的,看也不看他们,眼中只有怀中美人儿,便见他手轻轻拍打着美人儿的背,耳语着什么,语气宠溺得像要将人的肠子都揉化了。这样一幅画面,在官兵野蛮的搜查下愈加显得含情脉脉,让人看了,心也忍不住跟着一动。 好容易,府邸搜完了,领头的十分抱歉地笑笑,领了兵又去往下家。夏侯洵望着他们的背影,唇边淡淡一笑,松开了怀中美人儿,起身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太子爷,对不住。” 便见那还半坐在地上的没人将面上人皮一扯,露出的却是男儿本色面容,极俊朗,只眉间一缕阴翳,聚了不散的杀气。 第102章穆天凰的计谋 “看这架势,魏忠这回真是想置我于死地了。我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只狗逼到此种地步,今日的耻辱,有朝一日我定要向他双倍讨回来。” 穆天凰在旁边石椅上闲闲坐下,道:“讨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只是现在太子爷孤身一人,如何讨得?” 夏侯洵目光沉了沉,直起了身子,道:“劳烦穆王爷替我请个人来!” 穆天凰笑道:“若是端亲王,就免了吧!如今端亲王府整日被官兵包围着,就等着太子爷自投罗网呢,太子爷还是莫要去捅这个篓子了。” “可恶!”夏侯洵怒吼一声,一拳锤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太子爷倒也无需着急,端亲王草包王爷的名声在外,又毕竟是当今圣上的皇伯父,魏忠不会拿他如何。待过段时间风波平了,天凰自会亲自将端亲王接来与你相见。只是今日,太子爷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夏侯洵抬眼看了看他:“今日?是有何事?” 穆天凰道:“今日,你我要走一趟千媚楼,讨杯酒喝。” 穆天凰明目张胆,一架马车便将夏侯洵带到了千媚楼,自然,是易过容了的。 外面人心惶惶,可千媚楼却丝毫不受影响,照样歌舞升平,男人们一个个醉倒在姑娘的温柔乡里,千娇百媚,蚀骨妖娆。 明里不见人头落,暗中教君骨髓枯。 这些千媚楼的姑娘们在用最**的眼神迷醉人,最极致的手段折磨人,让一个个渴望逃离现实的男人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行走于满室媚香中,穆天凰似闲庭信步,千媚楼的姑娘也都识得他,只因他近日来得颇为频繁,素荒王狂妄不羁是整个大瀛的子民都有所耳闻的,那么,他夜夜来千媚楼宠幸姑娘,不仅合情合理,反倒更为他的传说平添了几分艳丽之色。 穆天凰的光芒太过耀眼,所以,没有人会去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人,那个长相颇为普通,让人看一眼便会忘记得一干二净的人。亦没有人知道,此人便是他们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夏侯洵。 穆天凰并未掀了哪个姑娘的牌子,而是吩咐小厮在后花园中置了小几,摆了酒,要对月畅饮。他素来喜好特殊,又是个肯大把花银子消遣的主儿,小厮自然巴巴儿的去给他准备。于是,当清冽美酒滑过喉咙时,连夏侯洵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这酒妙极,竟比宫中窖藏的还要好上许多,不知此酒为何名?” 穆天凰笑笑,道:“名字有些伤感了,叫‘斩情丝’。” 斩情丝…… 夏侯洵又品了一口美酒,竟觉先时的醇美中微微透出一丝苦涩,像极了那女子留在他心头的味道。 “天凰,你此次邀我来此处,不光是喝酒的吧?” 穆天凰指了指树林深处,道:“有人要见你,这酒亦是她要请你喝的。” 他手指的方向,忽然亮起了一簇灯火,有飘渺身影再昏昏暗暗的光影中袅娜。天地间瞬时起了风,满树花朵被吹得簌簌落下,零零乱乱,飘至夏侯洵的发梢,耳后,肩头,飘至他紧抿的唇瓣,喉间的突起以及紧紧攥起的拳头,待他再张开手掌,花泥纷纷掉落上他的衣裳,碾出的,尽是惆怅。 一片花的海洋,有女子凌空舞剑,一招一式,都在挑破他心头的伤疤,生疼生疼。 这画面,何其熟悉。 夏侯洵眼中泛起波光,轻轻拉开衣衫,前胸暴露于花雨中,刀疤分明,正是在他心上的位置。 那女子的剑舞就在此刻停了。 “还疼么?” 女子的声音柔柔飘来,恰撞碎他眼中摇摇欲坠的泪。 “你过得好么?”夏侯洵问。 女子笑笑,席地而坐,与他遥遥对望,这距离,不能再近,亦不能再远。 “你当知道,和他在一起,我是幸福的。” 夏侯洵拢好了衣衫,亦笑道:“那便好,这杯‘斩情丝’可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女子笑而不语。 夏侯洵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此时品到的,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妹妹!”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极其郑重:“你永远在哥哥这里。”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重又消失在漫天花雨里。 “哥哥保重!” 那盏灯火熄灭时,她的声音也恰到好处飘至了夏侯洵的耳畔。 “天凰。”夏侯洵道:“告诉秦牧眠,我同意了。” 穆天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太子爷的气度非常人可比,天凰佩服。” 夏侯洵唇边只挂着一丝苦笑,仰头望着天上明月,心中有一根弦就那么轻轻断裂了。这一场重逢别开生面,以至于让他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难以忘怀,他果真没有爱错人,那女子用这样一种方式让他将心底的情丝斩断,让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从此他将是与南宫牧眠并肩争雄的那一人,指点江山,慷慨激昂。 是长歌,给了他一长别开生面的蜕变与升华。 崇华帝驾崩当夜,年仅一岁的夏侯敏即位,太监魏忠辅佐,代理朝政,是以第二日上朝之时,坐在龙椅上的其实是魏忠,而夏侯敏则乖乖缩在魏忠的臂弯里,睡得香甜。 国丧之后,这位年仅一岁的新帝改国号为敬德,人称敬德帝,太监总管魏忠也自此将公公的称谓舍去,人称其为护国公。 朝堂之上,几道圣旨下,有人革职,有人提拔,崇华帝的心腹一个个下场凄惨,而宦官的势力却如高升之红日,将整个大瀛掌握在他们手中,其势力之大,让人不敢为之抗衡。 新帝上朝,有两件棘手的事情要办。 一是废太子夏侯洵依旧不知所踪,二是崇华帝最宠爱的妃子夜贵妃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踪迹,护国公称其红颜祸水,有祸国之名,先帝正是因沉溺其美色而最终失了性命,所以,夜贵妃也成了大瀛头号缉拿的要犯之一。 而崇华帝其余的妃子,一并驱逐先时所住宫殿,搬至冷宫居住。 因此,敬德帝登基当日,除了敬德帝的生母良昭仪,以及刚升为太皇太后的长孙瑢,整个后宫中的女人都遭了厄运。 敬德帝登基后第三日,护国公亲自抱着这位年幼的皇帝去了趟百澜宫,再回来时,脸色阴沉。 不日,便传出了太皇太后抱恙的消息,这位久居深宫而不出的女子重又被人想起,谈起她的话语里,尽是怜悯与感伤。 大瀛如今飘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人人都说,天地不公。 白芷姻也觉得,天地着实不公。 听到长孙瑢抱恙的消息时,她正与秦牧眠下棋,雪楼靠着门框将这消息说出,白芷姻手中执的白子忽然间掉落,将一盘已成定居的棋瞬间打得散乱。 “怎么了?”秦牧眠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稀罕:“你不是对万事都不关心的么?” 白芷姻只愣愣的摇了摇头:“她不一样。” 或许是她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疼,秦牧眠也放了打趣的心思,蹲下身来,拍了拍白芷姻的脸:“现下魏忠是护国公,他去找长孙瑢,只能有一个目的,便是要打探传国玉玺的下落,无论长孙瑢说还是不说,结果都只有一个。” 白芷姻抬眼看向他,眼中却无半分神采:“她注定难逃一死了,是么?” “这是她的命运,你也无可奈何。” 白芷姻忽的站起身来,便要往门边走,被秦牧眠一把拉住:“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皇宫。”白芷姻的声音变得阴冷:“救她出来。” “你疯了么?若是先前,你擅闯皇宫,没有一点问题,可现在,整个皇宫就是魏忠的天下,宦官遍布,你如何进去?为了一个将死之人,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你的命就如此卑贱么?”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便扇在了秦牧眠的脸上,细细的五根指印,在灯火下显得分明。 看着那鲜红的指印,白芷姻整个人忽的就软了,直直向地上栽去。 幸好一双手在身后稳稳地托住了她,她靠在秦牧眠的怀中,开始喃喃絮语起来:“她让我看清一些东西,亦阻止了我差点犯下抱憾终身的错误,你想知道是什么么?” 秦牧眠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笑道:“你若想说,我便听。” 白芷姻摇了摇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秦公子,你可曾做过抱憾终身的事情?” 秦牧眠的身子僵了僵:“你既已知晓答案,为何还来问我?” 白芷姻转过身来,双手环抱着他,耳朵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轻声道:“我知道这里面住着长歌,但你可不可以分出一些位置来,给一给别人?” “比如说?” 白芷姻咯咯一笑,踮起脚尖,吻上了秦牧眠的唇,不过是一如既往的轻啄,末了,她浅浅轻吟了一句:“我会让你忘不了我。” 秦牧眠无奈笑笑,白芷姻在他眼中就是个顽皮的孩童,做的事情都太过孩子气,虽有些过分,不过孩子么,有什么关系,于他而言,一笑置之。 白芷姻的情绪很快恢复如常,玩着秦牧眠的衣袖,漫不经心道:“长孙瑢是第一人,接下来,你们诸侯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先时崇华帝的旧臣死得一个比一个惨,你们的下场,不会比他们好多少,你可想到该如何应对?” 秦牧眠道:“仗要一场一场打,人要一个一个除,都知道黎国的王爷是个病秧子,用不着护国公动手,说不定突然有一天就一命呜呼了。相比之下,我倒更担心天凰……” “京城是是非之地,穆王爷和太子爷都不能久留,你放心,我会想个法子把他们送回素荒,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白芷姻狡黠一笑,古灵精怪。 可还记得,崇华帝病重之前,在京城的菜市口,各处都是血书的十六个大字“天下异变,崇华式微,大瀛易主,一统疆域”? 这成谶一语让京城的百姓如今想来简直太过诡异,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至今也没有查出,如此便成了一桩悬案,至今让人无法忘怀。 第103章谁是妖孽? 可在敬德帝登基后没多久,又是一个萧索的深夜,菜市口再次被血染尽,这一回,血书的不过八个字:妖孽当权,祸国殃民。 谁是妖孽?那不男不女之人便是妖孽。人人心中清楚得很,这话,是冲护国公魏忠来的。 这事情传到魏忠的耳朵里,他淡淡一笑,不语,只是一夜之间,但凡在菜市口看到这八个字的人,都没了踪迹,没过几日,菜市口正中央的地上,多了个竹篓子。有好奇的人凑上去看,吓得胆儿都破了,那竹篓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人的眼珠子,当日那些个凑热闹的人个个被挖去了眼珠子,是为惩罚。 自此,京城的百姓再不敢议论任何是非,但凡有可能,都乖乖窝在家中,生怕一个不小心便犯了护国公的大忌,一颗项上人头便将不保了。 自建朝以来,多少年了,大瀛的天还从未如此黑暗过。 皇宫外是如此,皇宫内也好不到哪儿去。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崇华帝生前这些妃嫔才真真知道其中的苦楚。 外人以为,护国公对这些遗妃已甚好,只是把她们打发去了冷宫居住,没让她们一道为崇华帝陪葬便是天大的恩德了,可是事实呢,谁人得知? 百澜宫中,绿衣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叹息一声,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打开来放在长孙瑢的鼻前轻轻扇了扇,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飘出。长孙瑢皱了皱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绿衣的那双眼睛,澄澈无波,如古井,积淀了千年的宁静。 绿衣回头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宫婢,对她道:“太皇太后,凡事以大局为重,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长孙瑢静静看着她,忽然问:“你跟着魏公公多少年了?” 绿衣道:“自入宫便跟着了,已有三年。” “三年。”长孙瑢笑了笑,眼睛却是向门口一扫:“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服侍先皇多年了。” “太皇太后和先皇伉俪情深,这是全大瀛称颂的佳话呢!” 长孙瑢叹了口气:“这女人哪,韶华易逝,眼睛就得放亮些,我打小就跟了临天,看他君临天下,看他将江山治理得和顺,便觉得这一辈子跟了他,是极对的,便是他被人毒害,我守了冷宫这么些年,至今也没有后悔过,可是你年纪轻轻,却终是跟了歹人,跳了那泥潭,当真可叹啊!” 绿衣笑道:“一人有一人的执着,绿衣也未曾后悔过。” 此时此刻,绿衣面上虽是说笑,可神情已然严肃,她握了握长孙瑢放在被中的手,用唇语告诉了她一句话:“太皇太后,绿衣带你出宫。” 哪知长孙瑢只缓缓的摇了摇头,依旧是无波的神情,眼底的温柔安顺让绿衣心头无端泛起一层酸涩来。 长孙瑢知道,百澜宫处处已被魏忠的人监视着,便是门口这几个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的宫婢,也是魏忠的心腹,要么说出玉玺的下落,要么死,这便是她最终的命运。 这一场命绝迟来了十几年,原来自始至终,那个有虎狼之心的人,不是夏侯仪,而是魏忠,她的夫君一生行得堂堂正正,做事滴水不漏,可是,却忽略了身边人的狼子野心,人心当真叵测。 绿衣此次前来,是执行魏忠的命令,劝长孙瑢说出玉玺的下落。因为听闻夜贵妃曾时常出入百澜宫,所以一直在怀疑长孙瑢是否将玉玺的下落告诉了夜贵妃。 长孙瑢是君邻天的结发妻子,知道玉玺的下落,理所应当,偏偏当年崇华帝费尽心思也不能从她嘴中套出半点消息,魏忠心狠异常,此时皇宫又是他的天下,自然放开了手脚,对长孙瑢极尽折磨之能事。 他给长孙瑢全身淬了毒,无色无味,却能让身体历尽冰火两重天的毒,长孙瑢身子被折磨了许多天,已承受不住了。 “太皇太后,您还是招了吧,这毒淬得爽利,您千金之体,如何承受得住呢?” 绿衣的语气陡然间抬高了几分,因为那把门的太监已朝里张望了。 长孙瑢放在被中的手轻轻拍了拍绿衣,在她掌心写下了几个字,绿衣的眼睛忽的圆睁,已有泪水盈满,朝她极轻微的摇了摇头。 长孙瑢淡淡一笑,只捏了捏绿衣的手背,指尖点在上面飞速地写着,每写下一个字,都让绿衣的心疼得厉害。 这像是一场告别仪式,长孙瑢面上始终挂着安宁的笑容,那双眸子比世上任何一汪泉水都要清澈。她冷眼看着这一场风云争斗,却终究做不了那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更何况,长孙瑢,她终究是那个要为时局推波助澜的人。 最后一个字写完,长孙瑢翕动双唇,郑重道了一句:“多谢!” 门口的宫婢太监眼睛齐刷刷的往病榻上瞟着,却忽然听得一声凄厉尖叫,便见长孙瑢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的坐起身子,一双手死死扼住了绿衣的喉咙,拼命摇晃着,口中喋喋不休:“我要杀了你这个贱人,是你,是你们害死了临天,我要为临天报仇!报仇!”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绿衣毫无防备,长孙瑢抓得异常狠,让她没有片刻喘息机会,人瞬间窒息,只长孙瑢的话语还在耳边不停回响,身后是不迭的叫喊声,团团簇拥着她,让她的头脑一片模糊。 宫婢慌忙抓住长孙瑢的手,想让她松开,奈何她太过用力,几个宫婢拽了半天,也是动弹不得。一阵寒光过,又是几声尖叫,长孙瑢的两只手竟被生生砍掉,浓重的血腥味儿飘来,绿衣顷刻间便呼吸顺畅了,那两双手却还掉落在她的腿上,带着长孙瑢身上的温度,流出猩红而潮湿的液体来,晕染了绿衣的裙。 “快阻止她,她要咬舌!” 不知哪个太监叫喊了一声,两道人影便冲了上去,捏住了长孙瑢的嘴,却已是晚了,从大张的口中掉出一截舌头来,长孙瑢便再没了呼吸。 她走了,走得惨烈,走得悲壮,却极其平静,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而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闭上。 宫婢吓傻了,太监反应过来,忙出去禀报,绿衣则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抓着那两只断下来的手,晕死了过去。 不知为何,绿衣总觉得皇宫比她先时进来时,要阴森了许多。 比方说现在,她在画眉宫中醒来,看着门口隐隐约约的侍奉着的宫婢,如漂浮着的鬼影,便觉得有一阵寒意。 可真正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床边立着的黑影,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眼底精光一轮,阴森如鬼魅。 虽已猜到了他是谁,可绿衣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绿衣,长孙瑢到死也不肯告诉你玉玺的下落,是吗?” 桂公公的声音比往日阴沉了些,近些时日,他的嗓音已无先前那般尖细,有时说话,竟会让绿衣觉得像是另一人,所以绿衣时常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 “是,她没有说,不过绿衣觉得,长孙瑢不会知道玉玺的下落。” “哦?”桂公公在她床边坐了下来,问:“何以见得?” “君邻天和长孙瑢伉俪情深,他不会让长孙瑢在自己死后受到一点委屈,知道玉玺的下落,无疑会威胁到长孙瑢的性命,所以,他绝不会向长孙瑢透露半个字。” “伉俪情深么?”桂公公笑了:“君邻天知道夏侯仪不会动长孙瑢分毫,将玉玺交给百里廉是万全之策,可他千算万算,却最终没有算出,夏侯仪恰是个短命的。” 绿衣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桂公公扫了一眼屋子,问:“这画眉宫你可觉得满意?” “画眉宫……不是公主才能居住的地方?” “以后是你的了!”桂公公笑得阴森:“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乖乖跟着我,你想要的尊贵,我都能给你。你可记住,以后这天下,可再不是夏侯家的了。” 他站起了身,又道:“护国公近些时候要开始肃清诸侯,连沧海那边,还需你上心牵制。” 绿衣心头一紧,面上却无波,只淡淡点了点头。 眼看着桂公公一瘸一拐的背影在画眉宫门前消失,绿衣眸中的光沉了沉。 大瀛皇宫地下有错综复杂的密道,密道的地图亦是由历代帝王保管,除却帝王外,无人知晓大瀛皇宫的秘密。 现如今,这张地图已经由长孙瑢交到了绿衣的手上,不过一块布帛,却承载着长孙瑢最终的遗愿。 大瀛的地下密道,本身是一座迷宫,死路、绝路不胜数,只一条道路接连各处宫殿并通往宫外,除此之外,在密道的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地宫,地宫里究竟是何模样,便是历代帝王,可窥得其面貌的也寥寥无几。 因为,大瀛开国始皇帝曾在这地宫中设立祭坛,并立下诅咒,大瀛一日国泰民安,地宫一日不得打开,倘或有一天,大瀛陷入水深火热,便是地宫开启之时。任何存有好奇心之人胆敢擅闯地宫一步,只一个字的下场,那便是死。 诅咒可以不信,但地宫中的重重机关却不能不信,没有这张地图,任何人走进去,都绝不会活着出来。 自绿衣拿到了这张地图的那天起,为避过皇宫中时时巡逻的宦官,她与花绍的见面,便改在了皇宫的地下密道中。 花绍到时,绿衣正抱膝蜷坐在地道口,像是睡着了,耳边发丝落下一缕,随着她的呼吸飘荡在略显酡红的脸上,如一树枝桠挑了几朵桃花。 花绍皱了皱眉,蹲下身让她靠入自己的怀中,轻拂过那一缕发丝,查看着她脸上的红。 绿衣这才睁开了眼睛,一汪清澈。 “是又发病了?”花绍关切地问。 绿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慢吞吞道:“先时有些不舒服,现下已好了。” 花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不能再在宫中呆着了,我回去就跟阿眠说,让他另派人进来。” 第104章花哥哥,绿衣喜欢你 “别!”绿衣忙拦住了他:“我好不容易才让魏忠如此信任我,倘若此时离开,先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如今寐夜已走,长孙瑢已死,待到公子杀入皇宫的那一天,宫中只有我一人可以接应你们,所以我绝不能回去。” “可你的身子受不住了。”花绍拥紧了她:“绿衣,你自小跟在我身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花哥哥。”绿衣扯了扯他的袖子:“绿衣没事,绿衣想看到公子黄袍加身的那一天,绿衣不苦。” 花绍还要再劝,却被绿衣拦住,她从袖中摸出地图,塞入了花绍手中。 “这张地图上的每一条道路每一处机关我都已记清楚了,它放在我身边太过危险,你拿去,将来会有用处。” 看花绍将地图仔细收好,她又道:“魏忠已经决定肃清诸侯王,他让我牵制住连沧海,禁军的令牌与历代帝王和持有他的将军都结了血契,他是想利用连沧海,好让大瀛的千军万马为他所用,到时候,诸侯王便为鱼肉,任他刀俎宰割了。” “这个倒不用担心,令牌还在我们这里,魏忠他指挥不了千军万马。” 绿衣突然间抓住了花绍的手,焦急道:“花哥哥,你可知道如何让大瀛的兵马全听连沧海一人的号令?” 花绍眼中的目光也沉了下来:“绿衣,你打听到了什么?” 绿衣道:“长孙瑢临死前已将令牌的使用方法告诉了我,便是需要令牌的主人和大瀛的王者一同站在这密道深处地宫的祭坛中,以活人血为引,二人歃血为盟,当血染令牌之时,便是大瀛千军万马效忠之时。” 她说得急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咳了两声,又道:“下月十五魏忠要带着新帝去千穗坛祭祀神明,仪式要持续一日一夜,便是进行血祭的最好时机,入夜子时,我在此处接应你们。” “好!”花绍紧紧搂住了她:“事成之后,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绿衣笑笑,咳得更剧烈了,她抬手抚摸着花绍的脸颊,语声变得极其轻柔:“花哥哥,你还记得送我入宫当晚曾答应过我什么吗?” 花绍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笑道:“当然记得,你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了,要让我答应你一个要求。那要求是什么,现下可以告诉我么?” 绿衣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似盛两汪清泉,甚是灵动:“花哥哥,和你一起在锦灰山庄的时日是我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倘若我能活着出去,你就带我回钟灵山好不好?你我在山中搭个草庐,避世而居,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再不管这世事纷争了,好不好?” 花绍爱怜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万分宠溺地道:“好,只要是绿衣喜欢的,花哥哥都会满足你。” 绿衣开心地笑了,伸手环住了花绍的脖子,像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似的,凑上了自己的唇,轻轻吻在了花绍的嘴角。 一时间,花绍怔住。 绿衣的丁香小舌在他嘴角轻轻蹭着,小心翼翼却又万分流连,一双睫毛微微颤抖着,映着颊边如桃花般的红晕,处处都显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来。 花绍看着她陶醉的面容,竟也痴了,他的绿衣,何时竟变成了姿色不输他人的妩媚女子了? 花绍不由自主伸出了手,捧起绿衣的脸,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下,轮到绿衣怔住。 她如傻了一般,看着花绍迷醉的脸,眼泪竟扑簌簌落了下来,滑到嘴角,又被花绍轻轻吸入,让二人的吻也变得咸涩起来。 吻得难舍难分之时,绿衣忽然间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花绍。 她的泪水,已将面颊打得湿透。 “花哥哥,绿衣喜欢你。” 她呜咽着,抹了一把眼泪,再不敢看花绍,提了裙跑走了。剩花绍一人呆呆坐着,手指摸着自己的唇,有些无措。 太皇太后长孙瑢的出殡异常,那一日,一大早起来便连天阴霾,及至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行往皇陵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六十四人抬的花梨木棺材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异常沉重,抬棺材的人走得力不从心,却也只得死命撑着,这棺材中躺着的人太过尊贵,稍有不慎,亵渎了凤体,便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 正艰难行着,却有人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异样,斜眼朝两边睨了睨,高山巍峨,满眼葱郁翠色,似乎在山林掩映处有黑影晃过,可当细细瞧去,又似什么也没有,着实有些诡异。 皇陵依山傍水,修得颇有气势,入口处两只龙面鹿角镇墓兽,足有二人多高,怒视着远方,极具威严,让人看了心惊胆寒。六十四人抬的花梨木棺材在墓道口缓缓放下,坐在龙辇上抱着敬德帝的魏忠缓缓踱步下来,扬了扬手,一旁的桂公公便命小太监前去打开墓门。雨下得爽利,魏忠看着满地流水,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动作快些,莫耽误了太皇太后的良辰吉时。”他吩咐道。 小太监听他发话,更是不敢怠慢,巴巴儿的去开那扇巨大的石雕墓门。 便在此时,凄风苦雨中,夹杂着嘤嘤哭声,响彻了整个皇陵。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哭声像悬在他们的头顶,直揪着他们的心。年仅一岁的敬德帝甫一听到这声音,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魏忠只得不住的哄。余下的人,有皇亲国戚,亦有宫女太监,圣上面前不敢造次,他们虽觉得奇怪,可也只能偷偷抬眼互相看看,眸子里的目光,不约而同,是害怕。 是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举行着如此悲恸的仪式,耳边又响起应景的哭声,不能不让人联想到鬼魂之事上去。 “你说,莫不是太皇太后显灵了吧?” 人群中,不知谁悄悄说了这么一句,整个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起来。 “刚才那话,是谁说的?” 魏忠回过头来,扫视了一圈,声音异常威严。 众人吓得匍匐在地,只一人不住地磕头,原是崇华帝的五皇子,此刻也吓得胆战心惊,头都磕出了血来。 “杀了!” 魏忠淡淡道了一句,众人脸上皆变了颜色。不容分说的命令,让年仅十三岁的五皇子被两名太监拖了出来,手起,剑落,一条生命就这么消逝了。 余下的人,噤若寒蝉。 随着五皇子脖子上的鲜血流上了汉白玉石的台阶,被雨水冲刷得遍地,天空中突然飘起了冥币,黄澄澄的冥币,自各个山头飞扬而下,似是下了一场黄金的雨。转眼间,皇陵之上已是冥币遍地,被雨水打得湿透,铺展出的,是一条通往地下的路。 有些公主年幼,没见过如此景象,已经开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又怕被魏忠听到,声音只能哽在喉头,肩膀不住抽动。 魏忠向桂公公使了个眼色,桂公公点了点头,点了几名太监,让他们去查看周围情况。 却,太监还未迈出一步,便听得空旷的山中飘来一阵大笑,声如洪钟,是一名男子。 “太皇太后是这皇城之中最矜贵的人,生前富贵荣华,如今已要入土了,怎地连件像样的陪葬都没有呢?” 这声音极其耳熟,魏忠心头一惊,扬声道:“穆天凰,你果真是胆大包天了,皇上在此,竟然还要故弄玄虚,还不快出来面见圣上。” 又是一阵笑声过,接下来的声音,地动山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让人以为这山头上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浩荡的气势,让人震惶。 “皇上,恕天凰无礼,天凰只是想为太皇太后尽绵薄之力,还望皇上海涵。” 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忽然显出人影来,太监和侍卫反应极快,有几人当先护住了魏忠和桂公公,余下的已冲了上去,要将来人制服。却见这各个方向出现的人皆是两人一处,抬着个偌大的箱子,不慌不忙迈着步子,气定神闲,只眨了眨眼睛的功夫,已来至墓道边上,虽脖间驾着侍卫的剑,却丝毫不显慌乱。 总共四口箱子,齐刷刷放在了地上,打开来看,是一箱绫罗,一箱黄金,一箱美玉,一箱人骨。 前三样都好说,但那人骨,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魏忠甫一看见人骨,皱了皱眉,侍卫已预备要将这八人拿下,岂料还未动手,那八人却似化作了青烟,只眨了眨眼的功夫,已瞬间退后丈余,复又消失在凄雨碧色中。 “搜山!” 只简单两个字,他心腹的太监已施展轻功,分四个方向,深入了茂林之中。 “皇上,这四箱物件是天凰对太皇太后的心意,那一箱人骨是天凰在家中奴婢中选了几个伶俐的,沐浴净身,特意送来服侍太皇太后的,皇上看看,可还满意?” 魏忠捻起一块人骨看了看,复又扔了回去,冷哼道:“穆王爷,你有这份孝心,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一定甚感宽慰,如今太皇太后就要入住皇陵,你为何不现身亲自送太皇太后一程呢?” 穆天凰声音甚是悲恸的道:“护国公,天凰有事要启奏皇上。” 魏忠不知穆天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点了点头,道:“说吧,什么事?” 穆天凰道:“太皇太后慈悲之心大瀛子民皆知,如今太皇太后仙逝,天凰每每想起,感怀涕零,无法自拔,故如今天凰恳请皇上准天凰回素荒为太皇太后守灵祈福三年,以表天凰对太皇太后的崇敬之情。” 他这一番话,发自肺腑,听得人感慨落泪,跪拜在地的人皆唏嘘不已。这理由冠冕堂皇,是为人臣子之道,何况在一众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面前,又是在皇陵之上,声飘四里,现下怕是附近大瀛的百姓已然听到穆天凰的请求,魏忠若不答应,便是大不敬的罪名了! 魏忠沉默了半晌,恰在此时,怀中原本正哇哇大哭的敬德帝却是不哭了,看着遥远的山头,咯咯直笑起来。 众人愣了愣,全都叩拜高呼:“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第105章没有真心宠爱过谁 穆天凰一阵朗声大笑,亦道:“皇上圣明!天凰谢过皇上!” 又是铺天盖地的冥币落下,一切复又回归了平静。先时派去搜山的太监重又回到了魏忠身边,摇了摇头,皆是一脸愧色。魏忠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抬脚冲那装了人骨的箱子盖踢了一脚,怒道:“还愣着干什么,送太皇太后入皇陵!” 于是,这一列浩荡的队伍并一口黄花梨木的棺材,踏过满地冥币,终是得以入了皇陵中去。 没人看见,远处山头,寂寂风雨中,有一抹白色身影正朝这边望着,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唇边一弯,如一朵桃花开。 此时此刻,穆天凰与夏侯洵已分乘两辆马车,快速地驶离了京城,向素荒而去。 皇陵一事始终梗在魏忠心里,他想置办穆天凰,奈何穆天凰回到素荒后一直安分守己,让他寻不出个理由来。 另一桩梗在他心头的事情,便是废太子夏侯洵和夜贵妃的下落,二人自崇华帝驾崩当夜便没了踪迹,偌大个皇宫,四处都有他的手下,他着实想不通,这两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从皇宫逃脱的,除非…… 除非这座皇宫有些他不知道的秘密,比方说……密道。 先时修建宫殿的匠人在宫殿完成之时便被砍了脑袋,合族一个活口不留,魏忠只得将文昌阁的史籍都翻了个尽,想从中寻到一星半点有关皇宫构造的叙述。 可是,无果,因为关于皇宫的建造,始皇帝并未让史官记录,一个字都没有。 于是,魏忠一道命令,皇宫里开始了大规模的修葺,美其名曰修缮宫殿,实则想趁机一窥地下密道虚实是真。魏忠便是这么一个心思缜密得堪比针眼儿的人,不愿放过一丝一毫可能,若这可能却如他猜测,他定会将其亲手扼杀,永绝后患。 转眼十五将至,秦牧眠中的毒在百草的金针刺穴下已好了许多,原来一日一发作,现下,却是隔几日才发作一次,只是,要将毒从根上拔除,还需些时日。 一日诊后,秦牧眠着实疲惫不堪,歪在床上微阖了眼小憩,白芷姻就随意抱膝坐在了他床头的地上,歪头靠着床檐,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秦公子,听说你身边有个极宠爱的侍妾,叫做红啊袖的?” 秦牧眠眼皮抬也没抬,道:“是有个红啊袖,自小就跟着我,若说宠爱……”他轻轻一笑:“除了歌儿,我还没真心宠爱过谁。不过是红啊袖在我身边待的时日久些,大瀛便有了这么个传言,说是病秧子王爷竟也贪恋儿女私情,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白芷姻也咯咯笑道:“确实无福消受,看,你现下了身子不已成了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了么?” 秦牧眠睁开眼来瞧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必公子是到过千媚楼的吧,千娇百媚面前,公子依然能闲适谈笑,指点江山吗?” 秦牧眠笑笑,又阖了眼:“千媚楼是**之地,谈不得江山社稷。” “人都说,明里不见人头落,暗中叫君骨髓枯,千媚楼的姑娘,都有这样的本事,让你骨髓都心甘情愿化作一汪春水,媚死在温柔乡中。” 秦牧眠慢条斯理道:“红啊袖可没有千媚楼姑娘那种本事。” 白芷姻手指轻拂着秦牧眠耳边的发,喃喃道:“当真没有么?公子说话前可要好好思量思量。” 一句话,让秦牧眠怔住。 他想起,先时在黎国,他何尝不是夜夜醉死在红啊袖的怀抱中,他与红啊袖腻了多久,便冷落了夏侯眉妩多久,直至后来,夏侯眉妩自尽之时,他亦是怀抱红啊袖,沉溺于她身上的媚香中,无法自拔。 自夏侯眉妩死后,他便慌了神,再不能认真思考哪怕一件事情,如今经白芷姻提醒,他心中突生疑惑,为何红啊袖自穆天凰处回来后,竟变得如此妖魅了? 白芷姻看他凝神沉思的模样,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悄声道:“公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成为魅惑人心的妖精,只要她想。看看,精明如你,这身体里的骨血,不也是快要化作一汪春水了么?” “你的意思是,红啊袖……” 白芷姻捏着他耳垂的手指移至他唇边捂住,笑道:“把你那心肝宝贝红啊袖带来让我瞧瞧,可好?” 秦牧眠眉头一皱:“你这是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白芷姻道:“我既决定辅佐你,定要保你安康。你只管去夺这天下便好,身前身后的障碍,我会为你扫得一干二净。” 这一席话大气磅礴,便是秦牧眠听了亦被她的气度震撼。秦牧眠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笑道:“你倒真不是个寻常女子。” 白芷姻咯咯笑着,忽然间正色道:“后日是十五,进行血祭之日,我同你一起去。” 秦牧眠淡淡一笑:“你去做什么?在这里等我回来便好。” 白芷姻挽着他的发丝,轻声道:“魏忠近几日快要将文昌阁翻遍了,皇宫大兴土木,目的明显,掘地三尺也要将密道找出来。这几日我心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所以定是要陪你一起去的。” 秦牧眠打趣她:“便是天当真要塌了,你那瘦弱的肩膀也扛不住不是?” 白芷姻扬起了下巴,眼中流出一泓秋水般柔和的光来:“公子,这一趟血祭,是少不得我的。” “哦?你倒说与我听听为何少不得?” 白芷姻微微笑了笑,忽然间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照着自己的手腕上便是一刀,鲜血瞬间流下,秦牧眠一惊,抓住她的手腕便要包扎,哪知白芷姻只摇了摇头,将伤口凑到了秦牧眠唇边,鲜血顿时染红了秦牧眠的双唇。 唇边淌着血的秦牧眠,看上去,温润不在,如历代帝王入葬后口中含着的白玉,上面透着丝丝血沁,极妖娆,极妖孽。 “公子,我的血的味道如何?绿衣怕是没有告诉你吧,若要血祭成功,除却我的血,别无他法。” 敬德帝登基后的千穗坛祈福,比崇华帝当年还要隆重许多。 一切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魏忠野心滔天,如今怀抱年幼的皇上站在大瀛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一面残暴着,一面又用的排场以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他才是那个为了皇位而魔怔了的人。 整整一日,绿衣都在一旁尽心侍候,千穗坛之下,王侯将相静默伫立,连沧海亦在其中,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绿衣身上离开,心里已百转千回。 他二人都在等,等待夜晚的到来,去完成一项命定的责任。 入夜,千穗坛下摆了宴,绿衣借口身子不适,退下了,连沧海借口更衣,亦退下了,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流光河,众人宴酣,不甚在意,可一直隐在暗处的桂公公却瞧得分明,冲身旁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小太监点了点头,领命下去了。 桂公公唇边的笑意变得更浓了些。 流光河映着天上明月,连沧海赶到时,绿衣一袭豆青衣裙,袅袅娜娜立在河边,身子比先前益发瘦弱了,眼见的都是骨头,看上去有种西风独自凉之感。 听见脚步声,绿衣回头,冲他盈盈一笑:“连大哥。” 连沧海顿时有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手刚伸出去,却抓了个空,绿衣已当先一步跳入流光河中,冲他招了招手:“连大哥,快来!” 看着月光下她被湿透的衣衫包裹住的身体,连沧海微怔了怔,身上泛起一阵燥热,也立刻跳入河中,冰凉的河水刺激着他的皮肤,这才让他的头脑冷静了些。 他今夜是来做正经事情的,儿女情长理应放在一边,他这样提醒自己。 绿衣在水中打着哆嗦,连沧海游过去拥住了她,二人正想沉入水中,连沧海看到对面假山上一道黑影闪过,目光沉了沉,将绿衣环得更紧了些,低头便吻了上去。 绿衣顿觉错愕,眼睛圆睁着,可耳听得不远处略显急促的呼吸,顿时便明白了过来,亦搂紧了连沧海,努力回应着他的吻,仿佛陶醉。 那人像是在看戏,许久不走,连沧海的手顺势扯下绿衣的衣衫,香肩半露,剩下的部分被连沧海遮住,颇惹人遐思。岸上那人看到此,好似甚满意,这才离去。连沧海方才得以松开绿衣,一手已迅速将她衣裳整好,低低道了声唐突。 绿衣淡笑,挽了他的手,二人一同沉向了河底。 他们走的是先时寐夜带夏侯洵逃离时所走的密道,连沧海是第一次来,见到密道的错综复杂,不由连连赞叹。他二人仍挽着手,身上衣裳湿哒哒贴着,密道幽静,只听闻二人的脚步声和滴落在地的水声,便再听不到其他。 密道皆是石砌,墙上刻满了花纹,皆是上古神兽的模样,面目狰狞。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盏长明灯,所以一路行来,没有障碍。 越往前行岔路越多,及至后来,二人行得很慢,绿衣每走几步都要低头沉思一会儿,连沧海只能沿着她的脚印向前,丝毫不敢有一丝错位。 曾有一次,连沧海的衣摆不经意滑过了密道路中央突兀立着的青铜麒麟,便是一阵呼啸箭雨自两侧石壁穿出,幸而绿衣反应快,且二人武功都不差,几个跳跃将箭雨躲过,这才险险保住了性命。 那之后,二人便是格外小心再小心,当终于拐入了地宫所在宽阔甬道时,连沧海额上已尽是汗珠了。 绿衣也是重重松了口气:“连大哥,我们到了。” 放眼望去,这条甬道着实能让人的眼瞬间失明,只因整条甬道皆是用黄金铺筑而成,每一块金砖上都雕刻了千瓣莲,如在黄金水泽上盛开,娇艳无比。甬道两侧的墙壁上一幅幅壁画鲜妍,看那色泽,想来所用颜料是用各色宝石研磨而成,所以经年日久亦能保持原本色泽。壁画上的故事连沧海熟悉,是始皇帝建立大瀛王朝的丰功伟绩,一路绵延至地宫大门,行走于其中,前朝旧事历历在目,大气磅礴。 第106章血祭 地宫门口石兽双头,人面兽身,呈怒目状,上好白玉雕刻,莹润有光,地宫大门亦是黄金铸,龙凤交盘,当中环抱一颗龙珠,大门四面刻着铭文,均是大瀛最古老的文字。 绿衣上前,转动龙珠,轰隆一声,大门顿开。 入目所及,满眼流光溢彩,地宫里是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当中立着一方祭台,皆是至纯净的玉修葺而成,八卦阵的八个方位尽头各一扇大门,门后藏着什么,不得而知,但想来应是大瀛历朝历代密宝所在。 八卦阵地势较高,一路向上,正中的祭台是最高处,祭台上放着一口玉制棺材,棺材上雕刻盘龙,便在连沧海此处所站立的位置看来,亦像是有云雾缭绕,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捏了捏绿衣的手。 “始皇帝驾崩之后,龙体离奇失踪,难不成……” “此处是大瀛皇宫最精贵的地方,亦是大瀛魂之所在,八卦阵将大瀛灵气积聚于此,又有始皇帝的龙体在此处坐镇,大瀛王朝才会绵延数百年而不亡。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此顺风顺水的好事,大瀛有如此奇阵护佑,自然也要付出些代价。大瀛每隔百年便会历一次劫数,现如今正是大瀛历劫之时,挺过去,地宫完好,大瀛完好,若挺不过去,地宫立时崩塌,大瀛的气数也便走到尽头了。” 白芷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连沧海和绿衣回头,便看见白芷姻浅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秦牧眠,手中提着个小布包袱,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虽是一身朴素白衣,可站在这玉砌的地宫中,俨然一副王者之气,让人不自禁就想叩首朝拜。 “南宫王爷。” “连将军。” 两个男人眼神交汇,想说的话便在这一眼间道尽了,此时连沧海方知为何玉玺会选中此人做大瀛下一任的王,因为他身上有任何人也无法超越的王者之气,能包容天下万物,能用他宽阔的胸襟承载如画江山,能让大瀛的子民不受艰难困苦,这便是一个王者与生俱来的气度。 白芷姻如个调皮孩童,绕着八卦阵转了一圈,啧啧叹道:“始皇帝当真奢侈,与他相比,大瀛历代的帝王倒都是节俭的了。秦公子,他日你继任为王,可万万不得如此骄奢淫逸哦!” 绿衣和连沧海听到她的调侃,都愣了愣,唯秦牧眠面不改色心不跳,顺着她的话道:“白姑娘若能替我打下这天下,便是你想骄奢淫逸,我也依你。” 白芷姻咯咯笑着:“我可没这样好的福气,秦公子到时后宫佳丽无数,轮不到我的。” 她一边笑,一边细细观察着这八卦阵,眼神很痴迷:“能想出这样阵势的倒也是个奇人,若他还活着,能找他讨教一二,也不枉这一生了。” 秦牧眠道:“想出这阵法的人是始皇帝身边的神官,始皇帝驾崩后,这神官便失踪了,至今无人知晓他是否还有后人。不过,你若想讨教,我身边倒是有一个,改明儿让你见见。” 白芷姻撇了撇嘴,没理会他,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喏,玉玺拿来!” 连沧海心中又是一动,目光移向了秦牧眠手中那看似极不起眼的小包袱。 大瀛的传国玉玺,与始皇帝的玉棺椁出自同一块玉材,不过拳头大小,因在长歌身体里被活血滋养着,玲珑剔透中又带着丝丝血沁,看上去,豪气中带有几分妩媚,宛如龙凤合体,是个颇具灵性的物件。 白芷姻从秦牧眠手中接过玉玺时,看到上面的血沁,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被秦牧眠看得清清楚楚,他却没再多问,只静静立在原地,要看看白芷姻到底会如何做。 白芷姻走至玉棺椁前,将玉玺放在了上面的凹槽中,恰好契合,瞬间,八卦台八面的烛台一同点亮,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秦牧眠和连沧海不由自主向祭台中央走去。 白芷姻回转过身来的时候,手中已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嫣然一笑:“秦公子,要劳烦你流些血了。” 秦牧眠毫不在意的将手掌递了过去,在匕首上轻轻划了一下,血立刻沿着掌心流了下来,滴在玉玺之上,片刻间,玉玺便将秦牧眠的血吸食得干干净净。 “秦公子果真是玉玺命定的君主呢!”白芷姻咯咯笑着,看向连沧海:“连将军,那块禁军令牌呢?” 连沧海笑笑,从怀中摸出令牌递给了她。 白芷姻将令牌放在玉玺旁边,再次看向连沧海,连沧海会意,也划破手掌将血滴入了令牌,同样,血被令牌吸食得干干净净。 “连将军也确实是令牌承认的主人。”白芷姻道:“如此,我们便开始血祭了!” 她说完,牵起二人的手,将伤口对着伤口,二人的血便混作一股血流缓缓流向了令牌,原本白璧无瑕的令牌瞬间被血染得通红,血似认得路,沿着花纹蜿蜒,流出世间最绝美的图腾。 白芷姻松开了他二人的手,笑道:“秦公子,连将军,请随绿衣一同出去等等,这最后的一步,是见不得人的。” 连沧海会意,退至了门外,但秦牧眠却不肯走,紧紧盯着白芷姻:“那你呢?” “少了我,血祭就无法圆满了。”白芷姻此时的眼底是无波的平静,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小女儿作态:“秦公子,请退至门外。” 秦牧眠虽不放心,可还是依她所言,退了出去,大门瞬间阖上,三人立在门外,看着黄金大门上雕龙画凤,心里皆是忐忑不定。 大门紧闭的地宫,静得骇人,白芷姻呆呆看着浸满他二人鲜血的令牌以及铭刻了她身体印记的玉玺,唇边竟荡起了凄凉的笑意。 早在得知令牌需要在地宫进行血祭之后方能发挥效用的时候,阎天机就已经告诉了她,令牌虽是帝王与将军所结下的契约,可毕竟是用二人鲜血缔结的,是个邪物件儿,注定嗜血,也注定了有朝一日在进行血祭之时,需要第三人的血来将其滋养。而白芷姻的身体里是长歌的灵魂,传国玉玺又是被长歌的灵魂滋养着,刻着长歌的印记,带着君王的气息,自然是最合适的血祭人选。 一切都是天定,为他生,为他死,却还不够,到头来还是要用自己的血为他铺出一条通向王者之路的康庄大道来。 没关系,她笑,每一笔血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秦牧眠是要还的,他逃不了。 心中波澜不惊,白芷姻没有片刻迟疑,在腕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顿时血涌如柱,一滴不剩全部流上了令牌的身体。 转眼间,令牌已被完完全全泡在了血泊中,而含着白芷姻血沁的玉玺也忽然间变得晶莹剔透,每一丝血迹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人身体里的脉络,刻着生命的痕迹。 阎天机说令牌嗜血,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她身体里的血像是受到了令牌的感应,源源不断地流出,像是再没有了断绝。渐渐地,白芷姻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入目处,出了鲜红,别无其他。那临死前的绝望的窒息感再次朝她袭来,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她仿佛看见,这座玉砌的地宫处处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红莲,多么绝美的颜色,每一朵,都是她身体里的鲜血,那么炽热,那么妖冶。 她的眼角,淌出了泪来。 身子晃了晃,她无力瘫倒,跪坐在玉棺椁旁,头倚着棺盖,想要沉沉的睡上一觉。 便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轰隆巨响。 仅仅是风过,她的身子已被抱住,熟悉的兰花香气在周身弥漫,那胸膛间的温暖,让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白芷姻,你疯了么?” 这声怒吼多么熟悉,上次她将死之时,秦牧眠说的也是这么一句,你疯了么? 白芷姻虚弱极了,却还不忘冲他露出最美的笑来:“秦公子,再等等,令牌嗜血,等它喝饱了,便好了。” “若是要用你的命来换,我宁愿不要大瀛的千军万马。” 秦牧眠说着,不由分说便将白芷姻打横抱起,离开了这让他厌恶至极的死气沉沉的地宫。 白芷姻还淌着血的手凑到了秦牧眠的嘴边,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秦公子,我好疼。” 秦牧眠一边抱着她疾走,一边低头吻上了她手上的伤痕,安慰着:“再忍忍,我带你回家。” 他的唇被白芷姻的血染得妖娆,说出的话却温柔至死,曾经,许久之前,他也是这样说的,白芷姻永远不会忘记。 他说,长歌,我们回家。 秦牧眠抱着白芷姻沿着密道直出了宫去,可绿衣与连沧海在出密道时,却遇上了些麻烦。 在流光河底可看见,暗上依稀有灯火,映着几人的身影,静静立着,像是铁了心要等沉入河中的人出来。绿衣心头一惊,因她在那交错的人影中看到了桂公公。 还好河中有嶙峋怪石,加上夜深,岸上的人瞧不见水底,可一旦二人出水,势必有大动静,这一回,定是要被逮个正着了。 连沧海拍了拍绿衣的肩,示意有事自己担着,便要抱着绿衣浮上去。哪知绿衣动作却比他快,伸手便要去扒他的衣服。 连沧海被她这举动吓得连连后退,惊诧的望着她,可看到她镇静的眼神,忽然明白她是要做什么,心中立刻泛起一阵酸楚,绿衣此番,牺牲太多。 连沧海冲绿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绿衣便不勉强,去解自己的衣服,二人在水底闭气的时间太长,再加上这一番折腾,绿衣显然已有些力不从心,开始有了眩晕感,连脱衣服的手也有些不听使唤,身子软的似要化成一汪水泽。 正无力之时,一双手将她牢牢托住,连沧海结实的胸膛近在咫尺,绿衣羞得慌忙闭上了眼睛,连沧海不慌不忙为她将衣衫除去,探头便吻上了她的唇。 第107章情动 绿衣本能的就要挣扎,可感受到口中传递过来的源源不绝的气息,头脑便在瞬间清明起来,晓得连沧海这是在为自己渡气,绿衣便不再动弹,大口大口吸食着弥足珍贵的空气。 连沧海就这么拥着绿衣,一边吻着,一边浮出了水面。 二人上浮的速度很快,破水而出的时候,激荡出剧烈的水花,哗啦啦几声,顷刻间便打破了皇宫里的静谧。 连沧海出水的分寸把握得极好,正是在一方怪石之后,恰好遮住了二人**的身体。他小心护着绿衣,让她背靠着怪石,自己则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抵在石上,仍忘情地吻着。 先时在水底,连沧海却是只为了要给绿衣渡气,可如今浮上水面,连沧海全身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感,绿衣一双柔软的唇对他无疑是十足的诱惑,不知不觉间,他的舌已开始悄悄深入,去寻那丁香小舌的踪迹。 女子半推半就,往往正是男子最忘情之时。连沧海明显感觉到绿衣在闪躲,手上略一使力,将绿衣箍得更紧了些,绿衣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舌便立时被连沧海捕捉到,便是抵死的纠缠不休。绿衣胸前的柔软在连沧海的胸膛上轻轻磨蹭着,二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密不可分,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俱变得火热,饶是流光河水再冷彻,亦无法浇熄他们身上不断燃烧着的火焰。 情动之时,理智便退而其次,绿衣只觉这燥热让她难受得很,不知不觉间双腿已环绕上了连沧海的身体,口中发出轻轻的嘤咛声。 除他二人纠缠的急促呼吸,可听到,岸上脚步声纷乱,皆是往怪石方向而来。 宫灯的火光突然打在二人面上,连沧海却并未因此而松开绿衣,而是顺势转动身子,将绿衣箍在怀中,自己则背对着河岸,将最后一丝缠绵的吻品尝够了,方才依依不舍的挪开了唇。 绿衣的脸已红得不像样子,半是因为羞怯,半是因为激情后的窒息,她将头深深埋入连沧海怀中,不敢朝岸边的火光张望。 “河中之人,可是连将军?” 岸上有人冲这里大喊,听那语调,像是桂公公。 连沧海不慌不忙回过了头,笑道:“劳烦公公拿两身干爽衣裳来。” 他这一声吩咐,立时有小太监迅速捧了量身衣裳过来,小心翼翼放在了岸边。桂公公朝太监们使了个眼色,太监全都心领神会的退下了,桂公公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连将军,衣裳奴才给您放这儿了,您慢慢穿,奴才去揽香亭候着。” 直到人走得远了,绿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连沧海时,却发现他紧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后背,一双大手正在肩头摸索着,正是那个永远腐朽不愈的“桂”字印记。 “别看……” 绿衣抬手要挡,奈何身子被圈在连沧海的怀抱里,无法动弹。再看连沧海的目光,里面的疼惜一目了然,接下来连沧海做的一切,都让绿衣震惊得不知所措。 连沧海低头吻上了绿衣的肩头,将伤口上的血一点一点舔去,那样仔细,那样轻柔,可唇却分明在颤抖,他的心疼的着实厉害。 “连大哥,我没事……” 绿衣宽慰他,可嘴却被连沧海深处的一指挡住,他的呼吸喷在耳侧,异常灼啊热,可声音,却轻柔得如同一阵暖风。 “别怕,我会治好你。待会儿你随我去见桂公公,什么都不要说,只站在我身后便好,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便好。” 他抱着绿衣游向岸边,取了衣裳为她披上,仔细穿好后方才顾上自己,趁他穿衣之时,绿衣背过身去,满面羞红,湿漉漉的青丝披在身上,映着玲珑身段,颇具魅态。 连沧海穿好了衣,将她打横抱起,便去了揽香亭,桂公公独自一人提了盏宫灯在那儿候着,面上带着的笑容诡异,绿衣远远看见,立刻打了个寒颤。 “奴才还以为连将军喝得多了,醉倒在园子里,匆匆寻来,不想将军是在与绿衣花前月下,奴才耽误了连将军的好事儿,实在罪过。” 他语气分明嘲讽,连沧海也没理会,抱着绿衣极洒脱的在石凳上坐下,询问道:“这宫婢可是在你手下当差?” “奴才不才,正是奴才调教的,越发没有规矩了。” 连沧海轻轻抚摸着绿衣的发丝,道:“这丫头我甚喜欢,改明儿我向皇上说说,将她求了来带回府上,这段时间你就莫要再使唤她了,替我好生养着,我给你的打赏,自然是少不了的。” 桂公公听了,面似心花怒放,当即作了个揖:“如此,奴才便谢过连将军了。时候不早,奴才还要去千穗坛招呼,便不打扰了,连将军自便。” 他低着头退下,看似正常得很,可经过绿衣身边时,绿衣的心猛地抽紧,只因那盏宫灯映出的消瘦面庞上,闪过一抹笑意,那么阴森,那么狠毒。 在天机阁中,哪怕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也会显得突兀,只因此处静谧异常,在京城这块喧哗之地是难得一见的净土,能让人感到安宁。 偏偏此刻,秦牧眠却无论如何也安宁不下来,尽管白芷姻只是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且百草已替她仔细包扎了伤口,就连补血的汤药也喂下了几副,但整整三天过去了,白芷姻依然没有醒来。 花绍来天机阁别苑寻秦牧眠时,看到的便是他守在白芷姻床边,不眠不休的模样。 花绍仍是一袭斑斓的衣裳,像只花蝴蝶,懒懒靠在门框上,神情有些讥诮。 “怎么,最近对这小丫头感兴趣了?” 秦牧眠没理会他的嘲讽,指了指椅子:“坐!” 花绍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的目光异常冰冷:“你还记得长歌丫头么?” 秦牧眠脸色变了变,仔细替白芷姻掖好了被角,这才起身引着花绍走了出去,顺带关紧了房门。 “你知道我不会忘了她,永远不会。” 花绍下巴冲门扬了扬:“那这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天机阁的白管事么?” “三天前去地宫血祭,她牺牲自己做了祭品,身体里的血差点流干,无论如何,我得等着她醒过来,我不想再欠下一条人命。” “是欠下一场桃花债吧?”花绍调侃道:“人都说我花绍风流,不想阿眠你比我还风流。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带长歌丫头一走了之,对她来说,王座上刻着谁的名字不重要,可你偏偏执着于王位多过于她。失去她,是你的报应。” 秦牧眠抵着头,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被花绍教训着,没有一句还口。 他此时的身影,异常落寞,便是花绍如此近距离的看着,也不由感觉到一阵心酸,在花绍面前,秦牧眠永远都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云淡风轻,万事万物皆入不了他的眼,偏偏长歌的出现让他承受一场心灵的折磨,一面利用着,一面失去理智的爱着,这痛苦,花绍也懂。 到底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花绍终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秦牧眠的肩膀:“他日你登基为王,记得为长歌留下一席之地,也不枉她奋不顾身为你如此!” 秦牧眠郑重的点了点头:“我若为王,在位一日,龙椅便是我与歌儿的牌位同坐一日,那时,大瀛不会再有后宫,我愿孤家寡人,为歌儿守一辈子。” 这誓言如此郑重,花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像我认识的阿眠。” 秦牧眠无奈笑笑:“你来此处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花绍道:“是有件事情,连沧海向皇上要了绿衣,不日便要接绿衣出宫去了。” “他要了绿衣?”秦牧眠眉头紧锁:“他难道不知道绿衣是锦灰山庄的人么,便是要让她出宫,也需要锦灰山庄的命令才行。” “这不奇怪,连我都想把绿衣接出宫去,何况连沧海?他对绿衣有意,自是不愿让绿衣只身涉险,何况这丫头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万一他日东窗事发,我担心她不能全身而退。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应晓得我不想让她有半分危险,连沧海此举正是时候,我想让绿衣回来。” 秦牧眠仍有些犹豫:“可如此一来,宫中便再无锦灰山庄的人了……” “绿衣也不是立刻就要出宫去,因为魏忠提了个条件。” “哦?”秦牧眠抬眼看向他:“什么条件?” “魏忠要向诸侯王动手了,这头一个,便是素荒,魏忠决定派连沧海带兵讨伐穆天凰,待他凯旋归来之时,绿衣便是他的人了。” 秦牧眠冷哼:“一座城池换一个宫婢,魏忠如意算盘打得挺好!” “这盘棋要开始下了,你可准备好了?” 秦牧眠笑得成竹在胸:“新帐旧账,我要与魏忠好好算算。” 花绍这才放心了下来,又拍了拍他的肩:“如此便好,我回去等你!” 他懒懒地摆动着腰肢,异常妩媚的下了楼去。秦牧眠再回到房间时,白芷姻已经醒了,正出神的盯着头顶帷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牧眠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笑望着她:“白姑娘这一觉睡得真久,我差点就去找周公向他讨人了。” 白芷姻淡淡一笑:“这一觉睡得是久,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秦牧眠表现得很好奇:“哦?是什么?” 白芷姻扭过头来看着他,眼底一汪清泉,异常醉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对秦公子有意,秦公子难道看不出么?” 秦牧眠无言,他怎看不出白芷姻的心意,不过心中却一直将她当做顽皮的孩子,任她撒野,觉得她玩儿够了,累了,便会回到雪楼身边,忘记秦牧眠这个过客。 “那天,在地宫中看到我浑身是血的模样,可是让你想到了长歌?”白芷姻笑道:“我听闻,长歌临死时,身上也是这么多血,那场景,一定让你铭心刻骨吧?” “够了!”秦牧眠怒吼,站起了身。 第108章我的游戏这才真正开始 “我是自愿用自己的血成为祭品,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这是我的命,你不必内疚,不过在我昏迷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的心,你心上想的那人,不是我,而是长歌,我白芷姻不稀罕施舍的情感。秦公子,请回吧,从今往后,你仍是秦公子,我仍是白管事,你我除了合作,别无瓜葛。” 秦牧眠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累了,不想陪你玩儿了,秦公子若觉长夜寂寞,可到千媚楼去,那儿的姑娘都是我着人悉心调教的,会让秦公子忘记尘世烦忧。明日一早,我会同雪楼一道去秦府与你商讨协助穆天凰对抗魏忠之事,秦公子,请回吧!” 她说的每一句都直刺人心,秦牧眠怒火中烧,再没看她一眼,果真拂袖而去。大门嘭的一声关上,屋中便是一阵骇死人的静谧,白芷姻望着房门上的雕花,笑了。 “秦公子,我的游戏这才真正开始了呢!” 京城的地界寸土寸金,最繁华的四道街暗地里却都是天机阁的产业。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天机阁几易其主,第一任主人最是神秘,却在一夕之间变卖了产业消失了踪迹,至今无人得知他的下落,而天机阁现在的主人,有人瞧见,是个爱穿白色衣裳的姑娘,至于她的面目,因总围着面纱,不得而知,只知她的身段玲珑曼妙,是极招男子喜爱的。 自她将天机阁接手,天机阁往日的规矩也一一恢复,这第一件,便是情报的买卖,只要你有银子,这天下的大事小情,没有天机阁找不到的。 京城喧嚣,天机阁喧嚣最甚,自黎明至黄昏,三层高的茶楼时时满座,品茶听曲儿,是享受,高谈阔论,是消遣,天下事于方寸间道尽,不过是一句嗟叹。 此时此刻,若你仰望,可看到天机阁二楼靠窗的位置上,靠坐着一名白衣女子,正痴痴想着心事,仿佛与身边的喧嚣繁华格格不入,却又让人觉得她是红尘中一道奇景,若少了她,便不完美了。 若仔细看,女子腕上缠着白色布帛,隐隐透出血迹来,她的面庞,有些微惨白,殷桃小口也没有血色,像是大病初愈,更为她的神秘添上一分绮思。 秦牧眠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惹他遐思的画面。 他默不作声悄悄走进,白芷姻却似有感应,回过头来冲他淡淡一笑,打了招呼。 “身子可好些了?”秦牧眠在她对面坐下,便去查看她的面色。 “不过是失些血,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芷姻道。 她的目光飘忽,仿佛漫不经心,可秦牧眠却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处地方,瞬间心疼了起来。对街的润玉坊生意极好,时时有姑娘进出,买了心仪的饰物,秦牧眠想到了那年带长歌在此处买的白玉兰花簪,却不想成了夺去长歌生命的凶器。 簪断,缘断,此生相思无缘了却。 正想得痴,却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目光收回来时,恰看到白芷姻一方绢帕捂着嘴,咳个不停,秦牧眠忙站起身想要替她拍拍背,却被白芷姻抬手拦住。她紧皱眉头咳了许久,这才将帕子移开,秦牧眠已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 白芷姻有些迟疑,却还是接过,小啜了一口。 “你的嘴角,还有些血。” 秦牧眠淡淡说着,伸手抢过白芷姻手中绢帕,血迹赫然。 “身子都已成这样了为何不在房中歇着?”秦牧眠质问道。 白芷姻一双纯净的眼眸静静看着他,却是问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秦公子幸福吗?” 秦牧眠愣了愣,刚要回答,却见白芷姻摇头笑笑:“即将要坐拥江山的人,自然是幸福的。” 秦牧眠眸中瞬时黯淡了下来,轻抿了一口茶,黯然道:“是啊,我自然是幸福的。” “我说过要帮你夺下这江山,在此之前,我没有歇着的权利。” 琵琶声忽地停歇,四周私语声顿时大了起来,倒显得他们这里异常安静,白芷姻抬眼看了看秦牧眠,复又低下头去,藏在袖下的手动了动,看上去像是在颤抖。 秦牧眠伸出手来覆了上去,白芷姻微微挣了挣,终于还是妥协下来。一切都被她算计在内,此时此刻,她只需要展眼向秦牧眠遗忘,于眼底噙些泪水,便能生生将他俘获,毋庸置疑。 白芷姻展眼,不想泪水还未迷蒙,身后便有一个声音道:“秦公子忘记了天机阁的规矩了么,此处人多眼杂,怎是议事之地?即便秦公子贵人多忘事,芷姻也该是记得的。” 白芷姻欲急急抽回手,却被秦牧眠紧紧抓住,几番对峙之下,倒是雪楼走上前来握住白芷姻的手腕轻轻一带,那一只玉手连同白芷姻整个人都被雪楼不动声色地拥入了怀中。 “说了此处风大,为何不听话,非要在这儿坐着?”雪楼的语气颇有责备。 白芷姻仰头冲他浅浅一笑:“这里有人气。” 他二人眉眼含情,让秦牧眠有些嫉妒,说出的话来竟不掩酸意:“雪楼公子倒真是小心。” 雪楼淡看了他一眼,扶起了白芷姻,道:“这里不是谈事之地,我们到楼上去。” 雪楼将白芷姻拥得很紧,白芷姻亦是一副娇羞小女儿的模样埋首于他怀中,可目光,却不无眷恋地落在了秦牧眠的身上。 不知为何,秦牧眠忽然怒火中烧,恨不得冲上去将白芷姻接入自己的怀中去。此时此刻,雪楼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深牵动着秦牧眠,让他动怒。你看雪楼每一步都走得云淡风轻,似闲庭信步,可偏偏这样入骨的自在闲散在秦牧眠看来却是挑衅,仿佛在告诉他:看啊,芷姻是我的人。 嫉妒,仿佛燎原的火焰,将秦牧眠的整个身子都烧得沸腾,他双手紧紧握拳,望着前方相依相偎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白芷姻是我的人,绝不允许别人动她分毫。 他的妒意与盛怒一览无余,依偎在雪楼怀中的白芷姻轻轻笑了起来。 三楼雅间里,一扇屏风后,三人相对而坐,雪楼怀中拥着芷姻,照顾得无微不至。 白芷姻无力靠在雪楼怀中,眼睛却望着秦牧眠:“魏忠要对付素荒,穆天凰那边,秦公子是定要让他抵抗的吧?” 秦牧眠点头:“我要打他魏忠,这恰是送上门来的由头,我为何不用?不过,这一场仗,我想让天凰输掉。” 白芷姻皱眉:“大好机会,领兵的又是连沧海,不觉可惜么?” 秦牧眠漫不经心的道:“我自有我的计较。” 白芷姻缓缓闭上了:“你心中既然已有了计较,今日还来天机阁做什么?” “只是有话要对你说。” 白芷姻笑笑:“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我累了,想要休息。” 秦牧眠不做声,静静看着雪楼,雪楼很识趣的松开了白芷姻,在她耳边叮嘱:“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看也没看秦牧眠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白芷姻仍阖着眼睛,身上有一股倦懒的姿态,在等着秦牧眠开口。 “你现在可还知道我在想什么?” 白芷姻睁开了眼睛,好笑的望着他:“秦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成想,话音未落,秦牧眠的唇便已贴了上来,轻柔辗转,并不深入,只是四片唇的研磨,却**蚀骨。 秦牧眠的声音有些嘶哑:“说啊,我在想什么?” 恰在此时,一滴泪自白芷姻眼角滑落,她一手抓着秦牧眠胸前的衣襟,无力地道:“你心心念念的,只长歌一人。”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白芷姻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珠,笑了:“天晓得我怎么就对你着了迷,我不信命的,可将死之时,看到你的眼睛,我绝望了。你是大瀛的王,那么请你告诉我,做王者的,是不是只对活人薄情寡义,而一颗真心永远只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魂灵之上?” 秦牧眠没有作答,白芷姻却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泪水滑落在他的唇畔,很咸。 “你将我当做了她。”白芷姻凄凄一笑,松开了他:“承蒙秦公子亲眼有加,芷姻能做长歌的替身,真是好福气。” 她缓缓站起了身,居高临下俯视着秦牧眠,骨子里,透出一股傲气来。 “秦公子,你我做个赌注吧!” 秦牧眠疑惑地看向她:“你又想起了什么鬼主意?” 白芷姻极潇洒的拿起桌上纸笔,抬手挥毫:“我以对你的情意下注,你以对长歌的情意出价,以你登基为王那日为期。若到那日,你仍忘不了长歌,我白芷姻会亲自带领天机阁这几十年辛苦网罗的奇人异士臣服于天子脚下,反之,若你不小心爱上了我,秦公子,就请你把天下送给我,可好?” “荒唐!” 秦牧眠愤怒的站起了身,看着白芷姻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白姑娘是天机阁管事,怎地如此使女儿家的小性子,天下也是可以如儿戏般随意做赌的?” “你不相信自己?”白芷姻扬起下巴看着他:“秦公子不相信自己对长歌的爱?若你果真心中有她,这一纸契约对你而言,毫无用处,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一语戳中秦牧眠的心,他呆住,心想,是啊,若我果真心中装着长歌,这一纸契约能奈何得了什么? 白芷姻看着他沉思的脸,咯咯笑了起来:“秦公子犹豫了是么?你也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忘了长歌是么?红颜薄命,死了,不过一堆枯骨,一把扬灰,于活着的人而言,什么都不是。” 她句句挑衅,秦牧眠明知她是故意,却仍忍不住往她设好的圈套里跳,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却句句都能拿住他的要害,好似是他肚子里的一条小虫,知道他身上的根根软肋,所以分寸之间,将他的情感死死拿捏,不差分毫。 “好,今日你我就赌一局!” 秦牧眠到底还是答应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认定自己不会输,可他当真不会输么? 第109章她不该有我的孩子 白芷姻笑得欢畅,当即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已写好的契约上画了押,秦牧眠也不矫情,亦洒脱的盖了自己的指印。白芷姻将契约仔细收好放入了随身携带的香囊中,藕荷色的,里面藏着的,都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这香囊有些年头了。”秦牧眠随口说了一句。 “是啊!”白芷姻冲他笑道:“是我至亲的人留下的,很珍贵。” 她笑得天真,可秦牧眠看来,却有些凄凉,心底泛过一阵疼惜,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摸摸白芷姻的头,不想,她的头却微微一侧,托腮笑看着秦牧眠。 “秦公子,我会随你一起去素荒,在此之前,请让我见红啊袖一面。” 对于秦牧眠为何会带自己来到天机阁,红啊袖不明所以,直到走上顶层的雅间,见到那个白衣不染纤尘,五官灵动仿若神明的人时,红啊袖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但她仍是礼数周到的对白芷姻点了点头,笑容明艳,似桃花盛开。 红啊袖开门见山,身子却看似漫不经心的向秦牧眠身上贴了贴:“听公子说,白管事想见红啊袖?” 白芷姻抬眼看了看秦牧眠,秦牧眠仿若她的随从一般,很听话的带上门离开,临走之前,看也没有看红啊袖一眼。 严嫌,是的,此时此刻红啊袖心中对白芷姻的态度便是这样两个字:严嫌。 夺走我的家国,我可以起兵讨伐让它重回我手。 夺走我的爱人,我可以让他重回我的怀抱。 只是,若你存心夺走我的爱人并妄图加害于我,杀无赦。 这便是红啊袖的态度。 现在,在她眼中,白芷姻不折不扣便是那个想要夺走她的爱人并心存杀念的那一人。 红啊袖缓缓踱至桌前坐下,直视着白芷姻:“白管事要见红啊袖,究竟是有何事?” 白芷姻斜倚着窗,唇边始终挂着妖娆的笑,慢条斯理开了口:“听秦公子说,红啊袖姑娘自小便跟在秦公子的身边,是他最信赖的人了。” 红啊袖骄傲地扬起了头:“但凡认得公子的人,都知道红啊袖对公子的重要。我想白管事应当清楚,红啊袖在公子心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看来秦公子着实是个多情之人,芷姻先前还以为秦公子这辈子只爱长歌一人,却不曾想,便是自己身边的侍妾,他也能长情如此,真真叫人佩服。红啊袖姑娘得秦公子厚爱,又不知会让天下多少女子羡慕呢!” 红啊袖看似娇羞一笑,目光却凌厉得很,如一根利箭直刺向白芷姻:“哦?听白管事这话,难不成也羡慕红啊袖?” 白芷姻莞尔,目光停留在房中一盆兰花上:“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芷姻羡慕的是秦公子对长歌的情,至死不渝。” “可惜,长歌人已死了!” “是啊,与一个死人争男人,有意思么?” 红啊袖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白管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芷姻不慌不忙,从桌上拿起一个净白小瓷瓶,递给了红啊袖:“芷姻最近看到一种能让人疯魔的病症,得病之人着实痛苦难堪,芷姻爱管闲事,便寻了自己的神医朋友,想为那人尽些绵薄之力。你可知神医在看过他的脉象后是如何说的?他说此人中了毒,不过这毒罕见,无色无味,能于无形中控人心神,有**之效用,所以又称**散。” **散! 这名字一出口,红啊袖心中一惊,握着瓷瓶的手不自觉用了些力道,已可见手上突起的骨节,带着隐隐的愤怒。 白芷姻似没看见般,继续道:“我请神医凭那人血中味道配了剂**散出来,只是不知里面用的毒物是否齐全,今日请红啊袖姑娘来,便是想请红啊袖姑娘为芷姻看看这副药剂可还缺些什么?” 话音落,瓷瓶落。 红啊袖将瓷瓶轻轻掷地,流出的液体无色,倾倒在她的脚边。 “据我所知,天机阁中最会使毒的人是胭脂姑娘,想知道毒药的成分,白管事今日可是问错了人了。” 白芷姻轻轻笑了:“胭脂的毒,使的光明磊落,如这般下三滥蛊惑人心的毒,她是断不会用的,更何况,还是用在自己最爱的人身上。” 红啊袖一脚踢了踢地上瓷瓶,弯身打量了打量,道:“八种毒物研磨混合,最却不得的那一味,是罂粟,罂粟花开最美,如千媚楼的头牌花魁一般妖冶,蛊惑人心的功夫也是了得。若缺了这味罂粟,**散便也不**了。” “不**,便致死,是么?”白芷姻接道。 红啊袖呢喃:“我怎么舍得让他死呢,只要他对我依恋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便够了。” 白芷姻哂笑:“你太过心急,药剂下得太大,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红啊袖重又坐直了身子,倨傲的看向白芷姻:“白管事对公子倒真是上心,那为何不将红啊袖下毒的事情告诉公子,也断了你的后顾之忧。” 白芷姻伸出一根手指,向她勾了勾:“红啊袖姑娘,让我替你把把脉,可好?” 红啊袖明显有些闪躲:“我身子好得很,不劳白管事费心。” 白芷姻也没多言,而是缓缓站起了身,走到红啊袖面前,伸手拉过她的玉臂,红啊袖自然不肯,要挣扎,却不料身子忽然间没了力气,软软地瘫在了椅中,任由白芷姻纤纤玉指搭了她的手腕。 “你对我……下了药?” 白芷姻慢悠悠的道:“不过是些让你安神的药,乖乖听话,不用惶恐。” 她轻轻搭着红啊袖的脉,唇边恬淡的笑容一直没有褪去,与一身红衣的红啊袖相比,俨然如落于红尘的神仙,有出世之高洁。 果然,红啊袖的脉象与她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松开了红啊袖的手腕,白芷姻抬手摸了摸红啊袖的肚子,笑了起来:“红啊袖姑娘,你有喜了,这孩子,想来应是秦公子的吧?” 红啊袖冷冷的看着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你想怎么样?” 白芷姻转身提起桌上茶壶,在红啊袖眼前晃了晃:“红啊袖姑娘,你来了这许久,我还没有为你倒杯茶喝,着实礼数不周。来,你尝尝我这新采下的茶,看看可还喜欢?” 仿佛意识到了茶壶中装着的是什么,红啊袖的眼睛圆睁着,异常惊恐,扶了桌沿便要起身,奈何白芷姻先时下的迷药如今发挥了作用,她浑身瘫软如泥,竟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芷姻向她越靠越近,那茶壶中的汁液撞击着壶声,发出凄凉的声响。 几乎是毫不客气的,白芷姻捏住了红啊袖的两腮,将茶壶中黑色的汤药尽数灌入了红啊袖的口中。看人绝望的挣扎是多么难以言说的畅快,尤其是红啊袖眼角不断淌下的泪水,每一颗都让白芷姻觉得无比满足,她先时流过的血泪要让红啊袖一一偿还,来日方长,她要细细品玩。 因穿着红裙,所以白芷姻并未立刻看到红啊袖下啊体流出的鲜血,直到一整壶堕胎药都喂进了红啊袖的口中,她这才弯下身来,掀开红啊袖的裙裾细细查看着。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红啊袖整条腿都被红色的血浸湿,血一点一点向下流淌着,滴在雪白的地毯上,似万梅吐艳。 此时此刻,白芷姻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她仰脸看着红啊袖,如一个懵懂孩童,唇边的笑容单纯明净,可说出来的话,冷冽狠绝:“别想打秦牧眠的主意,倘若我再发现秦牧眠因你而伤身分毫,我会让你的血染红天机阁的每一块白毯。贱人,你记住了,侍妾就是侍妾,永远只有被主人玩弄的份儿,想要占了秦牧眠的心么?呵呵,你不配呢!” 她起身,扬手,一个巴掌果断扇出,红啊袖咬牙切齿的瞪着她,意识渐渐模糊了。 白芷姻打开房门时,秦牧眠看到的,便是自屏风后缓缓流出的鲜血,一地白毯染成血红,分外触目。 “她怀了你的孩子,被我喂了一碗堕胎药。” 白芷姻话说得慢条斯理,秦牧眠淡淡看了她一眼,绕过屏风,便看到瘫在椅中早已没有知觉的红啊袖,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不该有我的孩子……” 白芷姻懒懒地靠着屏风,歪着头道:“因为每晚房事后,你都会赏她一碗堕胎药,是么?” 秦牧眠眉头蹙得更紧:“我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白芷姻咯咯笑着,并未回答,而是指了指红啊袖:“留一个太过爱你的人在身边,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你看,我屋中地毯都被她弄脏了,你该知道,我最喜欢白色的地毯,踩上去像踏了雪。” 秦牧眠倾身将红啊袖抱起,道:“素荒境内有座天山,你若喜欢,等到了那里,我带你去踏雪。不过,在此之前,你需先养好身子,你那日失的血,很多。” “你心疼吗?” 白芷姻认认真真看着他,一脸天真。 秦牧眠笑了笑,抱着红啊袖便走了出去,白袍上星星点点,是血染的梅花。 他近来很喜欢穿白,这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秦牧眠与白芷姻赶往素荒,是骑了两匹快马,竹吟和红啊袖带着鬼谷先生乘了马车尾随其后,而花绍则留在了京城,一方面不放心绿衣,另一方面,京城里锦灰山庄的势力还需花绍来掌控。 二人赶路途中,寥寥无语,莫看白芷姻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身下一匹白马,青丝与衣袂翩飞,着实英姿飒爽。 白芷姻状似弱不禁风,可武功也着实了得,又能吃得苦,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她半句怨言也没有,举手投足间竟显现出男儿大气本色。青山绿水与她相得益彰,黄沙厚土亦可衬托出她的妩媚,她就像男人拇指上那个白玉无瑕的扳指,经年日久,不断把玩,方能现出深厚韵味来。 秦牧眠清楚,白芷姻是雪楼的人,可是不知为何,自己竟想将这枚玉扳指戴在手上,让她陪着自己指点江山,翻云覆雨手造化春秋,该多美妙! 一路快马加鞭,到达素荒时,恰是深夜。 远远已可看见城门,脚下黄土飞扬,白芷姻却忽然拉了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第110章你做什么? 已跑远了几步的秦牧眠觉察,调转马头回到了她身边,问:“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白芷姻仰头望着天上,北极星熠熠夺目,她似孩童般靠在马背上托了腮,有些撒娇:“你说过要带我去天山踏雪。” 秦牧眠有些踌躇:“现在天色已晚,天凰……” 话还未说完,白芷姻已扬了鞭,骑马向北边飞驰而去,秦牧眠无奈摇了摇头,扬鞭跟上,一路上小心再小心,生怕白芷姻一个不慎从马背上跌落,自然,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二人却是一路骑到山脚下,明月高挂在山头,依稀可见得白雪皑皑,便是在此处,已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白芷姻将马随意往树上一拴,便往山上行去。 她那模样,像个赌气的孩子,秦牧眠无奈,加快了脚步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白芷姻扭头看了看他,小手在他宽厚的手掌中握得更紧了些。 白芷姻的手异常冰冷,再看她的唇,毫无血色,这也难怪,她一身衣裳单薄,而越往天山上行,风雪便越是肆虐,她才痊愈的身子骨自是承受不住。 秦牧眠自然看到了她的寒冷,却是默不作声,只顾往前走,丝毫不理会早已瑟瑟发抖的白芷姻。 他像是生气了。 走到半山腰,秦牧眠忽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看着她:“冷么?” 白芷姻缩着脑袋,点了点头,像个犯错的孩子。 秦牧眠的语气却如风雪一般寒冷彻骨:“山巅会更冷,你若受不住了,我们现在便回去。” 本以为白芷姻会妥协,哪知她倔强地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死也不回去,你说过要带我踏雪,便是爬我也要爬到山顶。” 她倔强的模样,像个赌气的孩子,一切顽劣本性都浸在骨子里,让秦牧眠又好气又好笑,松了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抱起,让小小的脑袋靠在了他的怀里。 白芷姻一声惊呼:“你做什么?” “别动!”秦牧眠冷喝道:“这样会暖和些。” 他这一说,白芷姻果真不懂了,乖乖缩在了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挂着几颗泪珠。 “本想找天凰讨两身狐裘来穿着再带你上山,哪知你竟如此性急,这下好了,冻得无知无觉的去踏雪,白姑娘好有情调!” 他的话带着些些讽刺,这下,白芷姻着实受不住了,张嘴便在他颈上咬了一口。 秦牧眠猝不及防,一阵吃痛,手将白芷姻箍得紧了些:“你这个小妖精,是想让我现在就将你扔在这冰天雪地里么?” 白芷姻撅了嘴,头埋在秦牧眠怀中,不再做声了。 一路往山上行,触目所及,苍茫一片,脚下是白雪皑皑,头顶是黑如稠墨的苍穹,一黑一白两相对比,加之清幽月色浮光渲染,天地间是一幅静谧水墨。 冷风在肩头呼啸而过,时而夹杂着大片雪花飘落在他二人身上,白芷姻看着秦牧眠已被染白的头发,开怀得咯咯笑起来。 他们行走于苍茫风雪中,沿途留下一串足迹,白芷姻探头打量着身后脚印,呵了一口气出来,怀抱住了秦牧眠的脖子。 “阿眠……”她凑到秦牧眠耳边细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喜欢踏雪?” 听到那声“阿眠”,秦牧眠的心着实疼了一下,因为想到了他的长歌,亦总爱这样叫他,如今在这昏天雪地中听到,好不苍凉。 秦牧眠还是强打起了精神,问她:“为何?” “你看看脚下白雪,在月光照耀下,是不是如大海一般?雪花飞扬,是不是如海浪翻涌一般?踏在雪上,如乘一叶扁舟飘于大海,天地间只我一人,心胸辽阔,便只剩下了一腔豪情!” 她甜甜笑着,又道:“我曾在一家戏楼中听人唱过曲儿,那词写得极好: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她一字一句,极认真的态度,将这词说出,一张小脸洋溢着纯真,可吐出的词却满腹豪情,在天山之上,风雪之中,洋洋洒洒,豪情万丈。 不知不觉,秦牧眠也跟着唱和了起来。 天山静静听,如此离奇的夜晚,一个男声激荡,一个女声温婉,唱出来的词却气吞山河。他们于风雪中慷慨行歌,是知己,是相和。 天山之上,有山洞可以躲避风雪。 黑漆漆一片,除了洞外透进的月光和茫茫白雪,没有半点光亮,大风刮过,吹进山洞便成了怒号阴风,听上去有些渗人。 白芷姻一动不动缩在秦牧眠怀中,身子不住哆嗦。 秦牧眠此时有些着急了,他方才原本抱着白芷姻好好走着,白芷姻却突然不依,非要自己下来踏雪,双脚还在他身上蹬来蹬去,秦牧眠知她情趣来了,在耍小性子,只得依了她。 便见白芷姻提了裙欢快地在雪地里奔跑,深一脚浅一脚的,不时回头向他望望,笑容如天山的雪莲花一般在脸上绽放,是世间最纯净的容颜。 秦牧眠静静看着这副画面,看白芷姻如天地间的精灵一般,周身散发出的妖娆,摄魂夺魄。 这是一只能让世间男子神魂颠倒的妖精呵! 正想着,却见白芷姻似是脚下一崴,身子便栽入了雪中,瞬间与皑皑白雪融为了一体。秦牧眠看到这一幕,着实慌了,急急奔过去,入目便见白芷姻侧倒在雪地中,眉头紧蹙。秦牧眠弯身大喊着她的名字,想要将她抱起,哪知她一双小手却突然揽过秦牧眠的脖子,用力朝自己身上一拉,秦牧眠便也倒入了雪地中。 耳边响起了白芷姻银铃般的笑声。 这一回,是又着了这小妖精的道了。 白芷姻整个人都趴在秦牧眠身上,下巴搁在他胸口,巴巴儿的望着他,一双眼睛含了秋水,映着白雪里秦牧眠的面庞。 “这样,才不枉如此好的景致。” 秦牧眠苦笑,听听小妖精说的这话,她人不住哆嗦,都快要冻傻了,还说不枉好景致,当真是为了怡情雅致连命都不顾的人。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对这小妖精而言,心中快活远比天大,你唯一能做的便是顺着她,溺着她,她开心快活了,便是世间最极致的尤物。 秦牧眠一声不吭,就这么抱着白芷姻躺在雪地里,两人都冻得浑身哆嗦,可只要白芷姻不愿起来,秦牧眠便顺从她。撑到最后,见白芷姻终于不笑了,安安静静趴在秦牧眠胸口,眉头轻蹙着,好像有些难过。 秦牧眠此时才坐起身,问她:“怎么了?” 白芷姻一声嘤哼:“我的脚崴了,好疼,身上好冷。” 秦牧眠真是哭笑不得,在她脸上狠狠掐了一把:“活该!” 话虽这么说,秦牧眠还是赶紧抱起了白芷姻,左右四顾,又行了一段路程,方找到了这个避风的山洞。 洞中有些柴火,想来是先前在此处的人留下的,正好怀中有火折子,秦牧眠要去取,岂料白芷姻像黏在了他胸口上一样,不愿挪动半寸距离。 “芷姻乖,让我拿一下火折子,生了火,你便不冷了。” 白芷姻在他胸口蹭了蹭,嘤哼着,冰凉的小手探入了秦牧眠的怀中,蛇一般游走了片刻,摸出了火折子。 秦牧眠接过,可身子,已然紧绷了。 “我冷……” 白芷姻又哼了一声,秦牧眠这才回过神儿来,忙点了火,石洞瞬间被照得明亮,暖意融融间,白芷姻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她微闭着眼睛,小手将秦牧眠的腰环得很紧。经过雪地里的一番折腾,二人的衣裳都湿透了,此时黏在身上,很是难过。白芷姻身子不安的扭了扭,便要去将自己的衣裳扯开。 秦牧眠抬手按住她:“要做什么?” “湿的,好难受。” 白芷姻只是哼哼,面颊泛起潮红,秦牧眠觉得不对劲儿,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滚烫。她本就穿得单薄,加之方才雪地中一番折腾,发烧在所难免,秦牧眠看着她那难受的模样,摇头苦笑:“小丫头,让你任性,这回可尝到苦头了吧?” 这下,湿衣服便是万万穿不得了,秦牧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清的道理,可这不是万不得已么?白芷姻身子一阵哆嗦,口中喊着冷,直往他怀中钻。秦牧眠也顾不得其他了,当下脱了两人的衣裳搭在火堆边烘烤着,自己赤着身子抱着只穿了肚兜的白芷姻,将身上的温暖渡給了她。 白芷姻果真安静了下来。 她脸庞红嫣嫣,眼睛迷蒙蒙,身上滚烫烫,本就已让人看了又爱又怜,偏偏她发着高烧,不断絮语着,颠三倒四,迷糊糊的样子,让秦牧眠觉得心头被她的青丝呵了痒,身上也不觉燥热了起来。 “雪楼说,他在万佛寺外遇见我的时候,天降大雪,我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像只被猎人捕杀了的小白狐狸。”白芷姻吃吃笑着,扬起小脸,轻轻蹭着秦牧眠的胸膛:“你知道小白狐狸吗?那样小小的,毛绒绒的,我杀死过一只,我害怕,可还是将它杀了。” 白芷姻说着,眼中泛起了水泽,不再出声了。 秦牧眠的下巴搁在白芷姻的头顶,亦轻蹭着,轻声问:“为什么要杀了它?” “再娇柔可人的东西,害起人来,也是不要命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白芷姻睫毛颤动着,一滴泪滑落,秦牧眠的身子瞬间僵住。 “雪楼为了救我中了‘千秋雪’的剧毒,我喜欢他白色的头发,喜欢他名字中的雪字,喜欢踏雪,都是因为他,我很爱他,是不是?” “是!”秦牧眠嘴唇贴在她耳边,哄着:“你很爱他,他是你的良人。” “可我为什么就见不得你与长歌互相伤害,见不得你为她心痛,见不得有人伤害你,甚至,见不得你……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想着,却没有勇气看见……” 第111章我要你记得 白芷姻嘤嘤哭着,小拳头无力地打在了秦牧眠的身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她像只疯狂的小兽,呜咽着,啜泣着,惹得秦牧眠的心一阵又一阵揪疼,捧起她的脸,看着她挂满泪珠的睫毛,看着她迷蒙双眼,看着她绯红的面颊,秦牧眠额头抵着她滚烫的额头,柔声哄着:“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芷姻乖,听话,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 白芷姻如在梦中,絮语着,哭泣着,伸出胳膊环住了秦牧眠的脖子,一如索取爱怜的孩童,张开樱桃小口,死死咬住了秦牧眠的唇。 “我要你记得这疼,我比你还疼……” 她呢喃着,昏昏沉沉,倒在了秦牧眠肩头。 白芷姻这一昏迷,整整三天三夜。 也是他们上山上得巧,那日大雪,险些将山封了,穆天凰手下巡山的人在山脚看到两人的马,加派了人手来寻,才在漫天风雪中看到抱着白芷姻艰难而行的秦牧眠,彼时,白芷姻人已烧糊涂了,说着胡话,一个劲儿喊疼。 秦牧眠一直在她床旁守着,哄她,问她哪儿疼,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疼。 她虽昏迷着,却下意识紧紧抓住秦牧眠的手让她替自己揉,秦牧眠也当真替她揉着胸口,这下该满足了不是?可白芷姻又哭,哭着说心更疼了,秦牧眠只得挪开了手,就这么任由白芷姻抓着,陪她枯坐在床边。 连穆天凰都觉得好笑,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眠,怎地就对付不了一个小姑娘? 惟独红啊袖看了恨恨,心中知道这个昏迷着的看似软弱无力的女子心肠是有多么歹毒,她的孩子就因为这女子生生没了,那可是她和公子的孩子啊! 可更让她忿恨的事情还在后面,白芷姻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看看床边闭目养神的秦牧眠,再看看自己紧抓着他的手,脸上竟一红,当即松开了他。 “白姑娘,你可算是醒了,这一场雪踏的,着实有意境!” 秦牧眠的语气不无戏谑,是在逗她,哪知白芷姻却是眉头一蹙,看向房间门口,神情有些淡漠。 那里正站着红啊袖。 “公子,白管事的药熬好了,得趁热喝!” 红啊袖端着汤药款款走至床边,俯看着白芷姻,眼底滑过一丝恨意。 白芷姻笑笑,淡淡问:“这药是你熬的?” “自然是红啊袖亲手熬的!” 白芷姻看向秦牧眠,扯了扯他的袖子:“秦公子,我没有力气,你喂我喝。” 秦牧眠当即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入白芷姻口中,红啊袖在一旁冷眼看着,面无表情,手,却不由自主轻颤了起来。 拿着已空的药碗出门后,红啊袖却并未立即离开,静静站在门外,窥视着里面的动静。 “苦!”缩在被子里的白芷姻蹙眉嘤哼。 秦牧眠知她是撒娇,可天大地大,病者最大,只得哄着她:“要不我让人送些梅干来?” 白芷姻却摇了摇头,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你的头低些,我都看不到你了!” 秦牧眠果真很听话的低头,却被这不安分的小手环住,一双唇已吻上了他的,丁香小舌探入,带着药香,带着苦涩。 “你尝尝,是不是很苦?”白芷姻仰脸看着他,问得颇认真。 “良药苦口,喝了才会病好。你失了那么多血还没补回来,今次又这么一冻,身子可是毁了不少,再不好好喝药,如何辅佐我打下这片江山来?” “人都说,心中有江山的人胸襟辽阔,我没有你那样的气概。我的气量就指甲盖那么大小,能容天,能容地,能容你,却容不得任何一个妄图加害于你的人!” 红啊袖在门外听了,心中一惊,手上的碗险险掉落。她是要将自己下毒的事说出来了么? 秦牧眠看着白芷姻正儿八经的样子,颇感好笑:“你这是意有所指?” 白芷姻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将心中所想告诉你,雪楼说,有些话,如果不说出来,那人永远都听不到。” 白芷姻就是这么一个人,说出的话轻柔得像风,却总能深深揪住人的心,让你再狠的心肠也能化作绕指柔,这样的女子,天生就是该被人疼爱的。 秦牧眠将白芷姻露在外面的玉臂塞进了被子中,慢条斯理道:“我身边的这些人,除却花绍,檀柘,竹吟和红啊袖都是自小便跟了我,他们对我不曾有过二心,便是一时糊涂,也断不会害我性命。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念想,贪的不是铜臭,不是大权,红啊袖是对我太过执迷,才会一错再错,我可以原谅她。” 这话说出来,掏人心窝,红啊袖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涩,眼泪扑簌簌落下,她忍住了小声的抽噎,再不敢停留,转身跑远了。 白芷姻看了看门口,笑了笑:“这世间,有人爱你,就必定有人恨你,爱得越深,恨的便也越深。人心呢,多不可测,你竟然还说相信,多可笑。” 她身子在被子里缩了缩,靠向了秦牧眠:“那芷姻呢,你信芷姻吗?” 秦牧眠一手支头,侧看着她,笑了:“你说呢?” 白芷姻撅了撅嘴,忽然间又蹙起了眉头,小声哼宁:“疼……” “哪儿疼?” 秦牧眠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像是又有些烧了。白芷姻像只受了伤的小兽,蜷在被窝中,不安分的扭动着:“身上好疼,胸口那里好疼……” 秦牧眠一听,当即直起身子就要去传大夫,被白芷姻抓住了手腕。回头看时,白芷姻眼角已淌出了泪水,咬着唇,楚楚可怜的看向他:“你抱抱我,抱抱我就不疼了!” 看的出,秦牧眠有些犹豫,白芷姻在床上扭了几扭,已从被窝里跑了出来,眼见着就要滚落下床,秦牧眠忙将她扶住,那小小的身体便趁机滚进了他的怀抱中,力道太猛,两个人齐齐摔在地上。 秦牧眠还是本能地护住了白芷姻,白芷姻趴在他身上,头抵着他的胸口,身子烫的吓人,口中又说起了胡话:“身上时常疼,疼的时候,雪楼就抱我,他身上凉,抱着抱着,就不疼了。” 秦牧眠一听,愣了愣,继而低声笑了起来。 白芷姻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不满道:“你笑什么?” 秦牧眠将她从地上抱起来,重又放回了床上,拥着她躺下,盖好被子,哄道:“笑你是个磨人精,也只有雪楼好性子,耐得住你的磨。” 白芷姻咯咯一笑,似醉了的模样:“你果真还是不爱我。” 秦牧眠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孩子:“芷姻乖,睡一觉,病才能好。” 白芷姻紧紧环住了秦牧眠的脖子,撒娇道:“别松开我!” “嗯!”秦牧眠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松开。” 白芷姻这才安静了下来,听话的闭上了眼睛,但一张小嘴却仍是说个不停:“那年,下了好大的雪,有只白狐,好漂亮。那么漂亮的白狐怎么会害人呢?我都还没来得及抱抱它……” “雪楼不再让我碰白狐了,可是我真的好像摸摸它,它的毛,和雪楼的白发一样的颜色,真美呢……” 白狐…… 秦牧眠心里念叨着,想到不太久远的一件事情,那时长歌还小,跟着花绍在锦灰山庄习武,秦牧眠呆在黎国,定期会有影卫送来花绍写的信,一桩桩一件件,记录的都是长歌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的长歌,也曾杀过一只白狐。 “喜欢白狐么?”秦牧眠在白芷姻耳边问。 白芷姻人烧得昏昏沉沉,嘴唇干涸,贴在他颈上一翕一动:“喜欢……” 秦牧眠笑笑,将她搂得紧了些,心里一些情愫渐生,便自然而然将她当成了长歌,不由自主,想要疼她。 “渴……”白芷姻呢喃。 秦牧眠取来水,送到她唇边,她却不乖乖喝,又在闹,秦牧眠无奈,只得亲自喝了一口,用唇去喂,这回白芷姻倒安静了,一点一点从他口中将茶水吸入,舌头总不安分,在秦牧眠唇上不停画着圈。 折腾了好一阵子,白芷姻方才乖乖靠在秦牧眠怀中睡下,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浅浅扑在秦牧眠的脸上,潮湿湿的,让秦牧眠想到了她那不安分的唇。 情不自禁,秦牧眠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白芷姻蹙了蹙眉,虽还在做梦,可牙齿已经咬在了秦牧眠的唇瓣上,很轻,却再也不放开。 秦牧眠苦笑,这真真是个小魔障,连他也跟着一起疯魔了。 “当心红啊袖……”白芷姻于梦中呢喃:“离开她……” 红啊袖? 秦牧眠皱了皱眉头,陷入了沉思。 他没看到埋在胸口的白芷姻看似睡得香甜,可唇边分明一抹浅笑,那样叵测,那样妖娆。 白芷姻醒来时,秦牧眠已经不在了。 虽仍闭着眼睛,白芷姻的手在身旁已空的床上随意摸了摸,空空荡荡的,还有一团毛绒绒的柔软。 惊讶的,白芷姻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小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正是一只才生下来没多久的小白狐。 想起昨天故意说的那些话,白芷姻笑了起来,她的魔障果真在秦牧眠的心上种下了,接下来,便要让他彻底沦陷在自己的温柔乡里。 当白芷姻抱着小白狐走入书房的时候,秦牧眠的眼前是一亮的。 这些日子来,领教了她的疯魔,知她是个水做的女儿,爱哭,习惯了她的蛮不讲理,如今看她一袭白衣款款走来,身子仿若无骨般隐在单薄的不料后,让秦牧眠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那晚在山洞里,二人赤身相依偎,白芷姻的身体,有让男人着迷的诱惑。 她如今浅笑着走来,不娇纵,仿佛带着些许羞涩,一屋子人都不愿去看,只专注的看着秦牧眠,让秦牧眠受宠若惊。她烧才退,颊边还有两团殷红,衬得她的气韵,妩媚中透着懵懂。她手上还抱着只幼小的白狐,二者的眼眸俱是纯净,甚至还带有几丝灵气,如此眼眸,在一室城府颇深的男子面前,得天独厚。秦牧眠忽然觉得,倘若要让他为这女子翻天覆地,他也能倾尽天下,在所不惜。 第112章疼 这样妖娆的女子,乖巧地走到秦牧眠身旁,坐下后,将小白狐凑到他跟前,明摆着是炫耀:“我醒来后,它就在我床上了,是不是你寻来的?” 秦牧眠浅笑看着她:“喜欢么?” 白芷姻点点头,脸贴在白狐身上轻轻蹭着,开心极了。 他二人其乐融融,可这一室坐着的人见此情景,颇感诡异,心中升腾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秦牧眠已将长歌忘却了。可仔细瞧瞧,又觉得不对,眼前这女子的一举一动,那骨子里透出的单纯,与长歌着实肖像,如此看来,秦牧眠应是爱长歌之深,难以接受她的离去,所以用这女子做了长歌的替身。 一时间,众人都觉得,这女子有些可怜。 穆天凰清了清嗓子,白芷姻扭头向他看来,目光已沉静了下来:“穆王爷,芷姻来到素荒多日还未前来拜见,望王爷恕罪。” 穆天凰大度一笑:“白管事的身子可好些了?” 白芷姻倒很有礼数,羞赧一笑:“已大好了,都怪芷姻贪玩儿了。” 说完,蛮委屈的看向秦牧眠,无疑是在向他撒娇。 只这一眼,在座众人的心无不随之一动。 红啊袖坐得最远,冷眼看着这一切,心头的忿恨可想而知。 秦牧眠揉了揉白狐的小脑袋,漫不经心地道:“白管事让天凰在皇陵哭了一次坟,动静大得可以,如今京城里到处在偷议天凰的衷心,哪里都是魏忠的耳目,这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自然听着不会舒坦。” 穆天凰不屑一哼:“不男不女的东西,他不过是想以此寻个由头,拿我开刀,把大瀛完完全全收入自己囊中罢了。他也不必费心,这个由头,我给他,牧眠你等了这许久,该动手把江山讨回来了。” “魏忠的意思,此番来讨伐你,派的是连沧海。” “既是讨伐,为何京城到现在还没有传出动静来?” 白芷姻抚摸着白狐,咯咯笑道:“他正一门心思掘了皇宫呢,自然是还没有顾上。” 冷煜便在这时开了口:“大瀛地宫虽是由开国神官所建,自然坚固,可也经不住魏忠如此折腾。始皇帝沉眠于地下,如今又在他的玉棺上做了血祭,牧眠的命便与大瀛的命系在了一处,地宫若塌毁,大瀛毁了不说,你的命也要一并毁了。” 白芷姻慵懒地缩在椅中,慢条斯理的道:“大瀛的地宫踏不了,我在地下密道中动了些手脚,倘或一旦有人进入,死路一条。” 秦牧眠倒是稀罕:“你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与你一同去地宫的时候,我在密道中布了阵。”白芷姻轻轻一笑,看向冷煜:“不过在鬼谷先生面前,我还是不敢班门弄斧了。” 冷煜一听,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问道:“白管事布的是何阵?” 白芷姻一张脸庞大半都埋在了白狐的身体里,看似漫不经心的道:“修罗阵,不过我学艺不精,只知道些皮毛。” “修罗阵?”冷煜大骇:“这是天机教你的?” 白芷姻摇了摇头:“阁主说这阵血腥气太重,不愿教我,是我偷偷在他的书里看到的,一直没有机会尝试,不过对付那些狗奴才,应不成问题。” 冷煜身上一阵寒意升起,对这女子倒另眼相看了。先时他跟着师傅学艺,修罗阵是师傅教他的最后一门阵法,究其原因,是修罗阵一旦布下,便与施阵者的命紧紧绑在了一起。误入修罗阵的人,会产生幻觉,失去理智,疯疯癫癫,同时伴有自残或互残行为,人不会立刻毙命,但身上的血液会自行从七窍中流出,受修罗阵指引,血会源源不绝流向阵中,最终汇聚为一汪血海,孕育着修罗阵的煞气。 煞气越足,修罗阵便越强大,吸引的祭品便越多,这将是个无尽头的循环,而施阵者因与修罗阵命系一处,身体势必会受煞气所侵,长此以往,身子会日渐虚弱。更可怕的是,一旦修罗阵被破,所有煞气将倒灌入施阵者体内,蚕食其血肉,最终丢了性命。 总而言之,修罗阵是指引人命丧黄泉的死阵。 自古以来,精通八卦五行之术者,修罗阵是一个禁忌,无人敢碰。这女子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她压根儿就不想活了? 冷煜皱了眉,道:“你竟敢布下修罗阵,是活腻了么?” 秦牧眠一惊:“鬼谷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煜表情凝重地将修罗阵的渊源一一道来,在场的人越听越心惊,都怔怔望着白芷姻,看这个似白璧无瑕如孩童一般天真懵懂的女子与白狐亲昵的玩耍,却,使出的手段竟如此狠毒,连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她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表情最难看的,当属秦牧眠,冷煜一番话说完,书房里一片宁静,秦牧眠一直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可隐藏在袖中的手分明握成了拳。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吱声,都是沉浸在修罗阵的血腥中,心惊胆寒,唯穆天凰天不怕地不怕,饶有兴味的盯着白芷姻,好奇秦牧眠该怎么对付这样妖孽的女子。 “天凰。”秦牧眠终于开了口:“写折子,奏魏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篡改圣旨,逼太子沦落乡野,你承太皇太后遗愿,要替太子讨回公道。” 一直冷眼旁观的夏侯洵此时出了声:“你的意思,我总算可以名正言顺讨个说法了?” 秦牧眠点头:“从此往后,再无消停日子了,太子爷请养精蓄锐。” 夏侯洵笑笑:“好说!” 一切布置妥当,秦牧眠这才看向白芷姻,仍是面无表情,抓了她的手腕便拖走,白芷姻怀中抱着白狐,一个踉跄,险险摔倒,秦牧眠此刻却丝毫不怜香惜玉,仍是恨恨的拖着她,走远了。 身后,书房里,众人的眼光各有玩味,心中也各有了计较。 无论如何,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你弄疼我了!” 白芷姻任由秦牧眠扯着回了房间,一路上也不挣扎,只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小声哼了起来。 秦牧眠却没松手,将她抵在门上,怒问:“布下修罗阵,你当真不想活了?” 就知道他是因这生气,白芷姻轻松一笑,毫不在乎的道:“这世上除了鬼谷先生,还无人有破修罗阵的本事,我死不了!” “万一呢?” “万一……”白芷姻仍笑,小脸轻轻蹭着怀中白狐,喃喃道:“修罗阵破,地宫便也保不住了。我将自己的命同你的系在一处,便是做了鬼,你也不孤单……” 听听她说的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秦牧眠又恼怒又感动,低头便向白芷姻唇上咬去,完全是撕咬,他的两瓣唇衔着白芷姻的,不时在上面印下一排牙印儿,舌却灵巧地探入,尽管白芷姻在躲闪,他还是准确的找到了那枚丁香,不住吸食着,像是要把它含进自己口中融化了。 从他们见第一面起,这小妖精就在诱惑他,他知道,却把这看做孩子气。没成想,小妖精为了成就他的大业连命都可以不要,奋不顾身如此,当真令他震撼。 他秦牧眠何德何能,竟可让两个女子为他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 其中一个,他负了两次,最终天人永隔,那眼前这一个呢? 秦牧眠没有细想,也来不及细想,他只想把这小妖精化在自己的身体里。他没忘,白芷姻身子才刚好些,经不起他折腾。 终于还是松开了她。 秦牧眠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耳边回荡着的尽是白芷姻说过的话,掏心掏肺的,让他心中酸涩难忍,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一次,秦牧眠忍不住了。 当白芷姻说要与他同生共死时,他眼前出现的画面,是地宫玉棺旁倒在血泊中的白芷姻,是胸口插了半截玉簪冷冷注视着他的夏侯眉妩。这两个女子给他的爱如此,到让他自己都感到卑贱,他配不起这样惊天动地的情。 他看着白芷姻单纯的眼眸,仿若看到长歌,一瞬间,有些心惊,难不成,是长歌原谅了他,所以给他一个机会,要让他好好去爱这女子,作为补偿? 正当他心绪纷乱之际,脸上的泪却被白芷姻一点一点吻去,明澈的眼眸坦然凝望着他,可秦牧眠总觉得,里面似盛了万水千山,大气磅礴。 “不哭!”白芷姻柔嫩的唇在他面庞上滑动着:“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你是注定要坐拥江山的人,福泽绵延,我会承你的好福气,你护着我!” 这话说得娇娇气气,秦牧眠的心彻底软了,拦腰将白芷姻抱起,放在了床上,一点一点亲吻她。 吻她的额头,她的额头饱满,有贵气。 吻她的眉,她的眉如他笔下的字,有烟霞。 吻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比天山上的冰雪还纯净。 吻她的唇,她的唇总能读懂他的心思。 吻她的玉颈,透骨生香。 吻她的傲挺,丰腴美满。 吻她的玉臂,藕般细嫩。 吻她的小手,葱般白皙。 他吻着她的一切,细细品尝,每一寸味道都像极了长歌,她的纯,她的痴,她的无所顾忌,她的奋不顾身,处处都是长歌的影子。 你说,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秦牧眠急剧喘息着,白芷姻在他身下轻声嘤咛,小手抵在他的胸口,揪着他垂下来的头发,面庞殷红。 “阿眠,要了我吧!” 白芷姻也是喘着气,两眼迷蒙着,有醉意。 秦牧眠伏在她身上,唇轻轻蹭着她的耳垂,声音嘶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好不好?只是别再为了我连命都不顾,我会心疼。” 白芷姻笑了起来:“阿眠,你爱上我了……” 话被秦牧眠的唇堵住,他二人纠缠在一处,如两只纠缠不休的蛇,便是要将对方勒得生疼,也要一起疼下去,一起爱下去。 情之尽头,缠绵抵死。 这是白芷姻的第一次,还是会疼,可是,却不如从前那般疼,因为心已冷了。 “芷姻,那场赌局,我输了。”进入的那一刻,秦牧眠道。 第113章阿眠,你是我的俘虏了 白芷姻唇边的笑容,如一朵昙花绽放。 “阿眠,你是我的俘虏了。”她耳语,呢喃。 床上一片凌乱,他二人相拥相眠,像是成了一个人,再不愿分开。小白狐被遗弃在一边,缩成一团窝在锦被里,看着这纠缠不休的二人,眼底纯明澄澈,不染尘埃。 世事如此,人心凉薄,懵懂如它,看不懂的。 素荒王穆天凰的一道折子彻底激怒了魏忠,当下下了旨意,命连沧海为大将军,范不为和曾泉为副将,领兵五万,讨伐素荒。 出发前夜,连沧海特意去秦府拜访了花绍,托花绍将绿衣从宫中救出。 因为,一旦出了这座京城,连沧海是再不得回来了。 连沧海是郑重对花绍做了个揖的,绿衣是他身上命脉,除却绿衣,他是再无可牵挂的了。 花绍道:“我是看着绿衣长大的,自然比你更想让她平平安安走出皇宫,只是,时机未到,有件事情除了她,再无人能做。” 连沧海诧异:“你又要让她做何事?” 花绍只摇了摇头:“不该连将军过问的事情,连将军还是莫要问了。” 连沧海悻悻而归,躺床上辗转思量,最后还是起了身,早早入宫,亲自看过绿衣后方才安心。 良辰吉时一到,身着银白色铠甲的连沧海骑了马,率领五万精兵,离开京城,浩浩荡荡向素荒而去。 老百姓看了,连连摇头,都说素荒王不自量力,连大将军手下的兵力该是多骁勇,谁能与之抗衡? 绿衣是站在暗处悄悄看着连沧海离开的,她知道,自此开始,大瀛便要陷入一片血雨腥风中了。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一代王朝的更迭总要赔上无数人的性命,将成骨枯,这是由不得人的事情。 由不得,她亦是如此。魏忠明显不愿让她出宫,让连沧海凯旋归来后她只是个借口,从魏忠安排了范不为和曾泉两名副将随连沧海一同出征便可以看出,他这是要让连沧海有去无回。 范不为和曾泉,名不见经传,他二人是谁?早在魏忠还是太监总管的时候,手下的宦官等级便已分得明晰,桂公公是魏忠的干儿子,自然等级最高,宦官直接由他统领。桂公公往下,有四人:范不为,曾泉,程之求,陆无风,此四人身份皆是宦官,亦是自小就跟在魏忠身边磨砺,深受魏忠器重,亦是魏忠的心腹。这世上,若说还有魏公公信任的人,头一个,是桂公公,再往下,便是这四人。剩下的宦官,虽都是死士,可在魏忠看来,不过是能随时替他卖命的奴才,命不足惜的。 魏忠之可怕,在于他能将最重要的人埋得很深。众所周知,桂公公是个跛子,可有谁会知道他的那条腿竟然是魏忠亲手废了的,桂公公自入宫以来便只做些打扫工作,一个跛了脚的小太监,帝王自然不会注意,不注意便足够安全,暗地里做的事情便也就多些。 范不为四人亦是如此。 在魏忠成为护国公之前,他四人只是分在各宫当差,都是小喽啰,上不得台面。魏忠一朝登台,他四人便从暗地走向明里,分任重职,势力俨然不可小觑。 而今,这四人中有两人都被派去跟在连沧海身边,足以说明魏忠势必要除去连沧海的决心,以及要将素荒收入囊中的野心。 天下,竟被一不男不女的人玩弄于鼓掌,甚至,将要成为一群不男不女者的天下,何其苍凉。 绿衣不是没有提醒连沧海,连沧海只是淡淡一笑:“放心,他们伤不了我,倒是你,要当心桂公公,此人心太狠毒,你背上……” 他说着,有些哽咽,绿衣背上那腐朽难愈的“桂”字时时在揪着他的心,他要去寻个方子让绿衣摆脱痛苦,以及耻辱。 连沧海才离开京城不过两日,一匹黑马载着一身穿黑衣的人来到了皇宫的朝天门,奇怪的是,守城士兵像是没有看见他似的,两眼目视前方,任由他骑着马闯入了皇宫中。 这一夜,宫中的人都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出来看时,却庭院静谧,连鸟雀都歇息了,何来马匹?绿衣亦从房中走了出来,静听着马蹄声响,从这声音判断,应是去往宸曜宫的。 绿衣凝神倾听了片刻,略一沉思,阖了房门,悄悄行了出去。 宸曜宫中,如今宿着的人是魏忠,敬德帝夏侯敏年幼,离不开母亲,故除了白日上朝,多数时候还是跟其母住在百澜宫中。夏侯敏的母亲原是崇华帝最看不上眼的一个妃子,索性肚子争气,生了皇子,地位也并未低贱多少。如今,又蒙了这天大的好运气,母凭子贵,一夜之间,成了皇太后,入主百澜宫,免去了打入冷宫的命运,这是让崇华帝多少妃子都羡慕不已的好福气。 此时夜深,魏忠还未睡,在听桂公公向他禀报皇宫如今修葺的事宜,眉头有些微蹙起,他都已经快将皇宫的地掀翻了,怎地还是寻不到地下密道的蛛丝马迹? 正想着,忽然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是朝宸曜宫的方向而来,他和桂公公俱是一惊,还没等他来得及喊侍卫,却见一匹黑马冲了进来,有破竹之势,马上一人黑衣,蒙面,目光冷峻,手指微抬。 眼见着马儿一跃而起,桂公公当下抽出墙上挂着的剑,一个纵身跃起,便朝马腿砍去,却,空气中飘过一股淡香,眼前竟似起了雾,桂公公一剑砍了个空,再落地时,雾散了,宸曜宫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桂公公回头:“义父,这……” 却见魏忠亦是一脸疑惑,想来也是在惊讶一人一马的去向。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他们竟生生从两双眼睛面前消失了? 稀奇,当真稀奇。桂公公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耳畔有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甚至脸上亦被热气喷得潮湿,就好像自己正站在马头跟前,相互对望。 “桂儿,你可听到了?”魏忠问得有些胆寒。 “听到了,义父,这里现在应有一匹马,只是不知为何,你我看不见。” “看不见便对了。” 一个深沉而浑厚的声音自头顶发出,桂公公惊讶抬头,除了房梁,当真看不到其他。他一剑指地,直视前方,声音冰冷:“阁下是何人,为何装神弄鬼,不是大家作风!” 那声音哈哈大笑着,不疾不徐道:“装神弄鬼,你们才能对我另眼相看,才不枉我千里迢迢奔赴京城,风尘仆仆的,护国公,您不为我接接风么?” 话音落,眼前又是一片白雾飘过,先前看到的一人一马在宸曜宫中静静而立,黑色,如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所以让人心生畏惧。 他轻轻掀开蒙着面的黑纱,一张银色面具覆了他整张右脸,如一泓月光,惊艳世人。 面具上花纹繁复,明显是一种图腾,看到上面的朱雀,魏忠愣住了。 “你是早在始皇帝驾崩后就从大瀛销声匿迹的朱雀一族?” 朱雀一族曾经在大瀛声明显赫,第一代族长赫连随,便是始皇帝身边片刻不离的神官,大瀛皇宫的设计便是出自他手。始皇帝率兵打下这片辽阔疆域,赫连随功不可没,传说将此人遵从为神者,将五行八卦诸般变化玩弄于鼓掌,二十八星宿为他所用,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能,然而究竟其人是否真如传说般神奇,无人得知。 始皇帝殁,赫连随亲自将其送往皇陵,一入其中便再未出现,工匠入内寻找,只见始皇帝棺椁安然端放于皇陵之内,赫连随杳无其踪。人说其衷心耿耿,追随始皇帝而去,然尸骨未见,究竟踪迹如何,亦无人得知。 赫连随跟随于始皇帝身边时,面上常覆银色面具一张,遮半边脸,面具上刻画图腾,为朱雀,故人称朱雀神官。 赫连随未婚娶,身旁跟一半大孩童,亦是面具覆面,自赫连随入皇陵不现后,此孩童也是离奇失踪,自此往后,大瀛便再未出现带有此面具的人。 不过,后世传说,曾有人在天山一带被常年不歇的风雪迷困,性命攸关之时,忽见有人踏歌而行,是几名银白面具遮面的男女,带被困者脱离险境,具他们描述,这些人面具上无一不刻了朱雀图腾,想来应与赫连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人们将赫连随极其子孙称为朱雀一族。 魏忠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那面具上精致的朱雀图腾确确实实如传说中所言,难道说,赫连随当真没死,且子孙繁衍,朱雀一族当真存在? 男子面无表情,自顾自走到椅子边坐下,看向魏忠,冷冰冰的道:“我是朱雀一族第十八代族长,赫连镜。” 魏忠貌似不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口说无凭,随便一个人戴张面具来都可以说自己是朱雀一族的人,我如何相信?” 赫连镜哂笑:“就凭我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甚至眨眼间便能要了你的命,你是信还是不信?” 魏忠道:“你方才所做一切确实非一般人能为,可朱雀一族已归隐了数百年,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理由能让赫连公子改了主意,愿意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赫连镜道:“我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夜观星象,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知护国公想不想听?” 魏忠紧紧地盯着他:“愿闻其详。” “大瀛的天上,代表帝王之相的星辰只有一颗,前一代帝王殁,星辰会自动陨落,与此同时,另一颗星辰会升起。可是,自敬德帝登基后,这帝王之星却同时升起了两颗,你说奇也不奇?” “那其中一颗,自然是皇上了?” 赫连镜笑着摇了摇头:“让护国公失望了,不是皇上代表夏侯家的星辰,在崇华帝驾崩后,气数便尽了。” “那这两颗星辰,究竟是何人?” 赫连镜故作神秘:“护国公很想知道?恕在下不敬,天机不可泄露,说不得的。” 第114章赫连镜果真让人震撼 魏忠冷哼:“既然说不得,那赫连公子还告诉我这两颗星辰之事,是做什么?” 赫连镜道:“我是想告诉护国公你如今的处境,如今天机已定,这大瀛的江山,护国公还想不想要?” 魏忠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阴沉了,沉思了片刻,方道:“听赫连公子的意思,是能帮我了?” 赫连镜一手支头,懒洋洋地看着他:“朱雀一族有逆转乾坤的本事,不过要看值不值得。” 魏忠向桂公公使了个眼色,桂公公立即心领神会,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一杯热茶便端了上来,魏忠接过,亲手给赫连镜递上:“不知在赫连公子心中,何为值得,何为不值得?” 赫连镜慢悠悠道:“我要让朱雀一族万古长青,还有,我要讨这江山一用,做个祭奠。” “赫连公子这是要从我手中讨江山了?好大的口气!” 赫连镜伸出了一个手指头,轻轻摇了摇:“我对做皇帝没兴趣,我只是要将这江山借来一用,用完之后,自当归还。我的要求,护国公可以考虑考虑!” 赫连镜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极其闲时地窝在椅中,等着魏忠给他答案。 魏忠低头沉思了片刻,方道:“赫连公子这提议,甚得我心,不过魏某虽不懂五行八卦,可也知道逆转天机一事难如登天,赫连公子势必要让魏某心服口服才行。” “这有何难?”赫连镜笑了:“明日一早,我让护国公心服口服。” 魏忠亦笑了:“如此,魏某便恭候了。” 说着,朝桂公公吩咐:“派人把洗梧宫收拾干净了,给赫连公子居住。” 桂公公答应着,领着赫连镜出去了。走到门外,赫连镜却忽然间停下了脚步,朝黑暗里瞟了一眼,淡问道:“皇宫夜晚可有人巡逻?” “自然是有的,每隔一时辰一班人,不曾间断。” 赫连镜又深深看了那处黑暗一眼,转身跟着桂公公走了。 隐在暗处的绿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待到他二人走远,方才悄悄施展了轻功从宫墙上跃下,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路上,她的心跳得极快,脑海中回荡的是魏忠与赫连镜的谈话,简直惊天动地,倘若此人真的是赫连随的后人,那么鬼谷先生如何与他匹敌,公子的大计难不成就要毁于一旦了? 绿衣越想越急,本想连夜出宫将此消息告诉给花绍,但转念一想,赫连镜胸有成竹,说明日一早要让魏忠对他心悦诚服,那么他究竟要搞出个什么名堂,何不再等等,等明日证实之后再告诉花绍也不迟。 打定了主意,绿衣便回了自己房中去,这一夜自是辗转难眠,心中好奇明日究竟会有何事发生,毕竟先前宫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马蹄声着实让她震撼,单凭这一点,此人来头果真不小,绿衣心中惶恐难安。 其实,辗转反侧的又何止她一人,魏忠也是一夜无眠。殊不知第二日一早,赫连镜果真让人震撼! 无人会想到,仅仅一夜时间,皇宫中会出现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夜,人人都得了一场好眠,仿佛从未有过如此舒爽的夜晚,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每个人都做了一场梦,一场以假乱真的梦。 垂涎权利的,梦中黄袍加身,登高而望,千万人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贪迷美色的,梦中美女如云,一夜**巫山,欲仙欲死。 喜爱金钱的,梦中黄金屋幢幢,金为床玉为枕,珠宝不胜数,当真醉死在遍地金银中。 无欲无求的,梦中绿水青山,一蓑烟雨,两袖清风,乘天尽头袅袅白云,羽化而登仙。 谁人不知自己身在海市蜃楼?可是,贪欲难得满足,终归是乐不思蜀。 梦境越让人感觉美好,一朝梦醒,便更让人觉得失落。 所以,第二日虽然来得迅疾,可谁也不愿从梦中醒来。 就连魏忠亦是如此,若不是被宫女唤醒,提醒该上早朝了,只怕他还沉浸在他的万岁江山中,再醒不来了。 只是,看这些来来往往为他梳洗更衣的宫婢,个个神色慌张,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想起昨晚见到的赫连镜,魏忠皱了皱眉,命人唤来了桂公公。 “义父昨夜可曾做了好梦?” 桂公公进来的第一句话边让魏忠心里起了疑惑,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宫女退下,问:“怎么,你也做了梦?” “不只是孩儿,只怕是这皇宫中的人无论身份贵贱,都做了称心如意的梦吧!” 魏忠眉头紧紧绞着:“这应该是赫连镜在装神弄鬼!” “还不只如此呢!”桂公公阴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义父请随孩儿出去看看!” 虽然在心里早有准备,可眼前看到的一切,足以让魏忠这辈子都铭心刻骨。 眼前,确是大瀛皇宫一幢接一幢的宫殿,富丽堂皇,可放眼望去,云烟袅袅,四处一片弄得化不去的云雾,让皇宫巍峨的殿宇染上一层仙气。不远处,日月星辰交相辉映,仿佛这世上再没了白天黑夜。星子繁复密布,却都是安安静静躺在一个巨大的空中棋盘上,格局变化多端,仿佛棋盘两端有两只无形的手,正在进行着一场博弈,谁胜谁负,实难计较。 魏忠讶异:“这是……” “这是幻象,不过是运用了五行八卦之术,护国公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回头,赫连镜双手负在背后,慢悠悠的踱了过来。他仍是穿着一袭黑衣,在日月星辰的光辉下显得潇洒俊逸,仿若天上神明。 “这么说来,昨夜那一场梦境……” 赫连镜笑道:“确是我所为。” 魏忠先前的讶异如今已然敛去,平静地道:“难不成赫连公子所说的让魏某心服口服,只是这一场幻象么?” 赫连镜浅笑,默不作声,只微抬了抬手,一切琼楼玉宇尽数消失,星子铺陈的棋盘却仍在天尽头显现着,远处层峦叠嶂,是大瀛的大好河山。 赫连镜默念了几声咒,俄顷棋盘上的变化风起云涌,与此同时,天地间一片呼号之声,金戈铁马如黑云压城般席卷而来,如棋盘上的棋子,一方骑黑马,着黑色铠甲,另一方骑白马,着银色铠甲,两边对峙,气势汹汹。 赫连镜扬声,两方棋子便随着他的语声动了起来,局势变化,风起云涌,俨然是一场天下之争。 “这两方争霸,护国公想要哪一方赢呢?” 魏忠只静静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赫连镜见状,微微一笑,手指不停变化着,指点一场风云变化。 但凡在皇宫中的人,都痴痴抬头仰望着眼前的海市蜃楼,不知不觉被这浩大的场景吸引,仿佛自己也陷落在你死我后的争斗中。 此时此刻,绿衣站在自己的屋前,亦静静看着这一场蜃景,心中危机四起。 她知道,昨晚的梦境,以及如今虚幻的皇宫,都是赫连镜布置下来的一场八卦阵。她跟在秦牧眠身边多年,从未曾见过有人能将五行八卦之术使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倘若赫连镜当真是朱雀一族现如今的族长,那么就算是阎天机和鬼谷先生联手,能赢得过他么?绿衣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将此事告诉花少爷,可如今被困在八卦阵中,她该如何出去? 正想着,天边闷雷滚滚,却见着银白盔甲的军队瞬间溃不成军,横尸遍野,天地间瞬间一片漆黑,仿佛成群乌鸦飞过,再见不到明媚的日头。 生灵涂炭! 这是绿衣头脑中最先想到的。 一阵洪亮的笑声自天边传来,是赫连镜两手高举过头顶,口中咒语声重重,一切将歇,皇宫依然是从前的皇宫,殿宇重重,曙光破晓,大地一片宁静祥和。 赫连镜站在宸曜宫门口,望着眼前巍峨宫殿,望着天边碎金般的阳光,一头青丝在身后翩飞,银色面具上朱雀的图腾也镀上了一层金色,妖媚不似凡人。 “护国公,你如今可心服口服了?” 魏忠静静看着他,忽而一笑,走上前去对他深深做了个揖:“赫连公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大瀛神官,但凡有人对你不敬,杀无赦!” 素荒附近,有两处地势最为险要,一为天山,一为函谷。天山有常年不歇的风雪,马匹进入,势必陷于雪中,无法前行。而函谷两侧是巍峨高山,只一条狭窄小道可以通过,易守难攻,可此处偏偏又是去往素荒的必经之路,五万精兵若想从此通过,实非易事。 守住函谷,便是守住了素荒,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 白芷姻这几日接连起了个大早,日日去函谷查看,守卫函谷的士兵也都认识了这位白管事,加之见过她的真本事,因此人人都对她异常恭敬。往往她人还未行至函谷,那边的请安声已经此起彼伏了。 每每去函谷,白芷姻总会带上秦牧眠送她的白狐,白狐缩在她怀中,极其乖巧,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似是对巍峨高山及险要关隘异常好奇。 秦牧眠不声不响伴在她身侧,接连几日只在函谷查看地势,每一条道路都在他心中记得分明,可白芷姻却仍锲而不舍坚持来着险峻处来来回回,多数时候低头沉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在做什么?” 第三天傍晚,白芷姻立在悬崖之上,注视着下面狭小的道路,寒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翩飞,周身散发着仙气。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按理说抵挡连沧海的军队没有问题,不过想来你应该不放心,所以想在此处布个阵,有备无患。” 白芷姻咯咯笑着:“布阵之事,鬼谷先生比我技高一筹,不过这样一个小八卦阵,对他来说雕虫小技,便不劳烦他了,让他养精蓄锐,静候大战吧!” 秦牧眠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将她圈在自己的怀抱中,用披风护住,道:“你在天机阁中,也是如此凡事亲力亲为么?” “那要看是谁的事情,我在天机阁中向来悠闲得很,不操那份闲心。” 第115章阿眠,这是你欠我的 白芷姻抚摸着白狐的毛,探头向脚下深渊张望着,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秦牧眠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道:“早知如此,便不带你来了,让你在天机阁中安安心心享福,也不用受这份罪。” “我自找的。”白芷姻撅了撅嘴:“天晓得我为什么要淌这趟混水,阿眠,这是你欠我的。” 秦牧眠眼底瞬间变得温柔如水,刚想在她侧脸上印下一吻,哪知白芷姻手一抬,指着脚下小道,道:“阿眠,你看,这跳道路极窄,只容得下一人一骑通过,他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全部通过,半个时辰也是不易。倘若我们在山上准备巨石滚下,那对他们岂不如翁中捉鳖,手到擒来么?你以为范不为和曾泉不会想到这一点?” 秦牧眠埋头沉思,道:“此为去素荒的必经之路,他们自然不会傻到轻易来送死。不过,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未必只有平地才是唯一能走的路。” 白芷姻点了点头:“看来你我想的一样,到时连沧海一定会被范不为和曾泉控制,这条窄道也一定是由他来走,魏忠要置他于死地,这便是最好的机会。范不为二人不傻,最多只会派三千人的小队走此道,剩余的人,想来应会拨出一万兵力,兵分几路,由悬崖而上,从背后突袭,将你我埋伏在山上的士兵击退,如此,大军才能从此地顺利通过,一旦如此,便势如破竹。” “那你可想好了在何处布阵?” 白芷姻道:“这两处悬崖,由山脚往上皆被树木覆盖,只有几条羊肠小道盘山而上。有数,便是天热的屏障,我可以在各小道附近布下**阵,一旦他们上山,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寻不到出路,拿下他们便易如反掌。” “你这主意倒是不错,不过留在函谷外的大军仍不容易对付。不知太子爷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秦牧眠笑道:“此次,你我坐山观战,看看夏侯洵这个太子究竟有没有白当。” “看他做什么?”白芷姻懒洋洋地靠在秦牧眠怀中,漫不经心的道:“我只替你做好一切,其他的人,我不在乎。” 她将头埋在白狐身上轻轻蹭着,打了个哈欠,一只手伸出来搂住了秦牧眠的脖子:“阿眠,我累了。” 秦牧眠拦腰将她抱起,慢慢朝山下走着,唇贴在她耳边悄悄说着话,白芷姻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了起来。 夏侯洵走上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秦牧眠看见了他,停下了脚步,微微点了点头,白芷姻却似对他视而不见,只一个劲儿窝在秦牧眠怀中撒着娇,像个孩子。 也没把白芷姻放下来,就这么抱着,秦牧眠看向夏侯洵:“太子爷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夏侯洵看了白芷姻一眼,道:“来看看这里的地势,有备无患。秦公子好兴致,如此险要的地方也能花前月下,苍茫里别有一番柔情,让洵甚为佩服。只是可惜了长歌对秦公子的一片情意,当真糟蹋了。” “长歌”二字永远都是对秦牧眠极具打击性的字眼,却见他眸中的光彩顷刻间黯淡了下来。白芷姻此时忽然扭过了头,冷冷道:“太子爷也对长歌一往情深,不知在向她胸口刺上那一剑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太子爷也当真狠心,能够下得去手,芷姻也甚为佩服呢。” 夏侯洵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原是梓莫来寻他,一路走得艰难,脸上已通红一片,气喘吁吁的,好半天也没缓过来。 夏侯洵立刻将他揽了过来,语气颇为责备:“山路崎岖得很,你怎么跟过来了?” 梓莫此时已看到了秦牧眠和白芷姻,低下头来,万分羞赧:“你出来了这许久,我是担心……” 白芷姻定定注视着梓莫,嫣然一笑:“人说太子爷金屋藏娇,藏的便是这一位吧?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梓莫听了,更是害羞,往后退了退,始终不敢抬头。 夏侯洵将她好好护在怀里,对秦牧眠道:“秦公子,这一战交予洵手上,是必要让他范不为和曾泉落花流水,成为你我的阶下囚。” 秦牧眠客气一笑:“如此,牧眠就拭目以待了。” 他抱着白芷姻往山下走,夏侯洵拥着白芷姻往山崖上走,二人错肩时,貌似无意地,白芷姻自言自语道:“一个送心爱之人去送死,一个亲手将心爱之人刺死,最终你二人重觅新欢,所谓知己,该当如此!” 梓莫惊慌回头,夏侯洵和秦牧眠却脚步不停,仿佛并未听见似的,一人上山,一人下山,片刻间,分道扬镳。 接连赶了几日的路,不想突遇大雨,又正值傍晚,连沧海只得命令军队安营扎寨,待第二日天明再出发。 帐篷里炭火烧得很旺,连沧海捧了卷兵书倚在床头读着,帐篷外雨声嘈嘈,连沧海不知不觉便走了神,手深入怀中摸出绿衣送他的香囊来,放在鼻前轻轻嗅着。 不知绿衣现在怎样?他想,自己这一出来,是万万回不去了,只盼花绍能尽早将绿衣接出宫去,以免被魏忠所害。 正想着,营帐外把守的士兵唤了他两声,道:“连将军,范副将和曾副将前来求见。” 连沧海目光沉了沉,头也没抬:“请他们进来。” 范不为和曾泉进来时,连沧海的书已搁下了,抬眼看着他们,目光清亮:“范副将和曾副将可是有事?” 曾泉道:“此次讨伐素荒,将军心中可有计较?” 连沧海想了想,道:“素荒最多不过三万兵马,我五万精兵对付它,绰绰有余,只是,怕就怕我军还未到达素荒,便中了穆天凰的埋伏。” “连将军也是在头疼那处函谷吧?”范不为问。 连沧海笑笑,向他们询问:“你二人可有良策?” 范不为道:“依不为所见,应派一小队人马进入函谷,是为诱敌,其余几队人马沿悬崖而上,偷袭素荒埋伏的兵力,剩余的兵马,只需在函谷外等候便可。只是……” 曾泉接口道:“怕就怕在进入函谷的士兵临阵脱逃,毕竟是去送死的事情,他们不会不明白。” 连沧海轻蔑一笑:“怎么,曾副将这是担心我亲手训练出来的兵会做了投降这等耻辱之事?你这是轻看我呢,还是轻看大瀛呢?” 范不为陪笑道:“曾副将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战场上风云变幻,这些士兵也都是凡人,怎保不出意外?” 连沧海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们,道:“那范副将的意思是?” 范不为道:“末将的意思,是连将军可以亲自率领这队人马进入函谷,连将军威严,有你跟着,这帮士兵就是有逃的心,也没有逃的胆儿啊!” 连沧海心中哂笑,果然,他二人是巴不得杀自己而后快了。 连沧海也没理会他,重又捧起了书,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如今这五万大军的统帅是我连沧海,便是决定派谁去送死,亦不是你们所能左右的吧?” 曾泉和范不为早知他会这么说,对视了一眼,曾泉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来,缓缓展开:“连沧海接旨。” 连沧海也是料到了这一出,不慌不忙站起来,看了那明黄黄的圣旨一眼,也未跪,就那么站着,等着曾泉宣读圣旨内容。 不想曾泉却并未读,而是将圣旨抛给了他,道:“此番征战,护国公命我二人前来,便是希望大局为我所控制,素荒一定要攻下,不能出半点纰漏。连将军虽征战沙场多年,可大家也都知道,穆王爷与连将军也算旧时,这一旦交手,倘若顾念旧情,便不好办了。所以重要的决定,还是不牢连将军费心了。” “如此说来,是让我避嫌了?”连沧海将圣旨在手上转动着,笑道:“既然如此,让我当这统领的将军做什么,不如就让范副将和曾副将代劳好了,我也落个清闲。” 范不为笑着圆场:“连将军这是说哪儿的话,你领兵征战多年,有勇有谋,是我二人所不能比的,更何况,连将军在士兵中威信极高,还需连将军做阵,士兵们才肯信服。” 连沧海将圣旨往床上随意一扔,道:“既然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届时我会领三千兵马攻打函谷,剩下的,我将下令权交给两位副将,你们看着办吧!” 范不为和曾泉得偿所愿,心满意足的离去,连沧海皱眉看了圣旨半晌,随手拿起往空中一抛圣旨稳稳当当落入炭盆中,烧成了灰烬。 掀开帐帘看看,外面依旧大雨瓢泼,两名守着帐篷的士兵早已被淋得透湿,连沧海摆了摆手,让他们回去歇息去了,自己则披了蓑衣,行了出去。 连日赶路,将士大多疲惫不堪,此时四下一片漆黑,没有火光,连沧海在雨中沉着行走着,脚步本就无声,加之密集的雨水砸在地上发出的巨大响声,把他的行踪掩盖得极好。 他的腰间别了把匕首,拔开刀鞘,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划,血顺势滴落了下来。他将滴着血的手探入袖间,在里面一直藏着的令牌上摸了摸,令牌上的花纹顷刻间便成了红色。 连沧海伸出带着血的手指,挨个在帐篷上留下一点印记,每个帐篷上都是一点殷红,只停了片刻,又迅速被雨水冲刷掉,没有一丝痕迹。 可所有的将士,自此之后,便都被大瀛的令牌记下了。 千军万马为我所用,连沧海此时,是大瀛呼风唤雨的神将。 暗夜里的他,形如鬼魅,悄悄完成了这一切,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范不为和曾泉还在筹谋要将连沧海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恰是为他人推波助澜,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第116章女人于你,不过玩物 白芷姻孤孤单单坐在台阶上,白狐还窝在她怀中安安静静地睡觉,她仰头看着天上如勾的新月,及两颗交相辉映的星辰,面庞儿一如月光般清澈如水,仿佛初生的婴孩,有最质朴的情感。 白芷姻本就是个有灵性的姑娘,早在长歌的魂魄移入她体内之前,她便已随着阎天机学了多年的观星之术。阎天机对五行八卦不甚感兴趣,但书房中藏书却是不少,白芷姻经常偷偷溜进去看,她自小就有此方面的天赋,加之心如止水,无欲无求,自然技艺就要比常人更精进些。 白芷姻向来做事随性,对五行八卦,喜欢是喜欢,却并未深入钻研,亦并未太过痴迷。长歌的魂魄移入她的身体后,虽白芷姻的魂魄已烟消云散,可对五行八卦的记忆却留存着,是以长歌如今方能凭一己之力布下修罗阵,与此有莫大的关系。 白芷姻的面容依然有些苍白,修罗阵中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外力在干扰着她,究竟是什么,她人远在千里之外,自然是不清楚,可是凭感觉也可以知道,势必有人也在皇宫内布下了阵法,且与修罗阵相克,所以她才会日日感到筋疲力尽,原是苦苦支撑的结果。 秦牧眠远远走过来时,看到的便是白芷姻望着天尽头出神的模样,瘦弱的身子裹在单薄的衣裳里,像一头还未断奶的幼兽,身上有稚嫩的味道。 听到了脚步声,白芷姻目光移了过来,看到是秦牧眠,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仰头期待地望着他,想让他抱。 秦牧眠指了指她膝头的白狐,白芷姻一手抱起白狐,另一手便勾住了秦牧眠的脖子,整个人都黏在了他的身上。 “你将红啊袖送给了穆天凰?”她凑到秦牧眠耳边小声问。 秦牧眠顺势将她抱了起来,朝屋里走去:“她还是个孩子时,天凰便看上了她,如今天凰愿意屈尊辅佐我,亦是为了红啊袖,既然如此,便让红啊袖跟了他好了。” 白芷姻张嘴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气狠狠道:“你先前不是还不愿让红啊袖离开么,怎地忽然改变了主意?” 秦牧眠看了她一眼,笑了,也没回答,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则倚着床沿低头看着她:“小妖精,我若再将她留在身边,你是不是就要动主意折磨她了?” 白芷姻向里面挪了挪,娇笑着:“我使毒的手段可没有红啊袖高明,怎么能折磨得了她?” 秦牧眠弯身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使毒的手段不高明,却也让她此生都再不可能有孩子,倘若再高明些,她岂不是就要丧命于你的手上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白芷姻身子被他一掐,瞬间软了下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鲜嫩如多汁的桃儿,一掐,便是一兜水儿,让人垂涎。 “她对你动了歪心,险些害了你,便是死,也是应该的。说实话,若不是顾及你,我便已将她结果了。阿眠你当真大度,连害你的人都可原谅,为何当初要将无辜的夏侯眉妩百般折磨,一个女人因为爱你而被生生剜去了眼睛,你难道不会痛么?你亲手将堕胎药灌进她口中,看到她浑身是血的模样,难道不会痛么?那个时候,你的仁慈呢?” 她喘着气,面色有几许苍白,眼中晶莹,如打碎了的星辰,若此娇滴滴的模样,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让秦牧眠痛彻心扉。早不忍去回忆的往事被她扯开,鲜血淋漓,秦牧眠俯身两手撑在床上,将白芷姻困在自己怀抱里,口中喃喃道:“别说了,芷姻,别再说了,我那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夏侯眉妩就是重生后的长歌,对么?”白芷姻直视着她:“若她果真不是长歌,只是一个单纯爱你的女子,也能任由你如此践踏,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么?” 白芷姻眼角一滴泪滑落,她没去擦,而是别过头去,任由泪水滑入她的鬓角里。 “女人于你,不过玩物,那么,我这个玩物,能在你心中停留多久呢?” “啪嗒”一声,白芷姻的面颊立刻湿润了起来,是秦牧眠的泪落在她脸上,和着她的眼泪,相濡以沫。 “阿眠……” 白芷姻伸手去抱他:“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秦牧眠并未被她的话激怒,而是紧紧回报着她,唇贴在她的耳边,不住低语:“芷姻,留在我身边,我真的好孤独。“白芷姻扳过他的头,在他唇边细细吻着,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唇线,好似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阿眠,我说过了,我的心眼小得很,我只能接受一心一意,若你的心中仍有长歌,抱歉,我容不得。” 秦牧眠吻着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柔软的唇瓣,一点一点,要将她铭刻于心。 “芷姻,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歌儿。” 白芷姻忽然伸手将他推开,一个旋身便下了床去,冷冷地看着他:“难怪阎叔叔说我傻,雪楼能给我的,你永远也给不了。” 她凄凄然一笑,抱起地上早已被冷落了的白狐,复又打开门走了出去,如方才那般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依然沉静如水。 过了片刻,秦牧眠亦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扭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看到那两颗星了么?”白芷姻忽然指着夜空问他。 秦牧眠抬头看了看,果见两颗甚明亮的星辰,一南一北,隔着银河,遥遥相望。 “那两颗星是……” “王者之星。”白芷姻道:“大瀛的王者,有两位。” “这怎么可能……” “很奇怪是么?”白芷姻笑道:“传国玉玺已指明了你是大瀛下一任的王,按理说天上的王者之星应只有一颗,至少在连沧海出征前,王者之星也只有一颗。可是,就在几天前,却又突然多出来了一颗,我也觉得很稀罕。” 白芷姻指着南边的那颗星道:“阿眠,那是你。” 秦牧眠的目光移向了北边:“那这一颗呢?” “是夏侯洵。” “夏侯洵?”秦牧眠皱眉道:“难不成是因为我答应要与他堂堂正正抢夺天下,所以他便也有了成为帝王的资格?” 白芷姻摇了摇头,看着南边的星辰,缓缓道:“天上星辰本就变化多端,非一朝一夕可以参透,我不知道为什么天上突然升起代表夏侯洵的帝王之心,我只知道,唯心狠才能成为王者,而这一点,夏侯洵永不及你。” 看到秦牧眠忽然错愕的目光,白芷姻站起了身,仿若脱胎换骨般,一身的纯净不再,语气冰凉:“身为夏侯洵的女人,梓莫果真幸福。长歌当初若选择了他,这天上的王者之星,一定独一无二。” 说完,她浅浅一笑,也不屑于再多看秦牧眠一眼,施展轻功,却是朝素荒宫外而去。夜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影子,如流星,刹那,却永恒。 连沧海大军来到函谷时,突然起了雾,雾气浓郁不散,只能看清身边丈余的距离。 此时若贸然行进,万一山上有埋伏,在如此大雾的情形下,他们只能任人宰割。可大雾于他们而言同时又是一道天然屏障,他们看不到敌军,敌军自然也看不到他们,若趁其不备杀入,打他个措不及手,素荒便好拿下了。 是继续前进还是停下休整,若在平时,连沧海一定会选择最稳妥的办法,因为这些士兵是陪他出生入死过来的,他不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让他们白白送死。 可今时不同往日,大雾无疑对他有利,亦正中范不为和曾泉的心思。 营帐里,连沧海指着地图,对范不为和曾泉道:“如此大雾天气,突袭最为有利,待今夜子时,我带三千兵马沿函谷狭道进入,范副将另派五千人沿山而上,占据险要,如此我军便可顺利通过函谷,攻打素荒。” 范不为和曾泉两人对视一眼,抱拳道:“连将军放心,我等定会护佑将军顺利渡谷,拿下素荒的!” 口蜜腹剑,他二人心怀鬼胎,连沧海看得分明。 是夜,连沧海果带三千精兵渡函谷,临行前,范不为和曾泉为出征将士献上了一碗酒。 酒香清冽,连沧海望着碗中美酒,淡淡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出发!” 已空的酒碗被他重重摔在地上,他一声豪迈命令下达,三千精兵轻骑轻装,随他向函谷而去。范不为和曾泉望着他的背影,相视一笑,目光歹毒。 白芷姻站在大雾中,静静听着函谷中传来的每一个声响,脚下悬崖中升腾的雾气如滚滚山岚,让她似腾云驾雾,仙气浩渺。 而秦牧眠则负手立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芷姻,雾太大了,随我回去。” 秦牧眠看她站在悬崖边上,总担心她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因此心一直揪着,白芷姻稍微有点动作他便想要伸手去护,弄得白芷姻哭笑不得。 “阿眠,你有时候对人宠的,无法无天,不过,我没有那么娇气。”白芷姻回头对他笑道:“我的武功,可不比你差。” 她的声音在雾气中四散开来,变得绵薄,如同低语。远远似有马蹄声踏来,细细碎碎,倒衬得函谷越发静谧。 “来了!” 白芷姻目光沉了下来,静静盯着脚下的深渊,耳中仔细辨别着每一个声响。 方走到函谷口,连沧海做了个手势,大队随之停下,他亦竖耳辨别着函谷中的声响,可是出人意料的,函谷中异常安静,仿佛并未有人埋伏在此处。 可是连沧海知道,此时此刻,穆天凰的军队必定正隐在暗处悄悄窥视着他。 做手势向前,连沧海带头冲进了函谷,马蹄声气势汹汹,在山谷中回想着,有排山倒海之势。 走了大半路程,他们行得很是顺畅,没有山上的伏兵,士兵们都有些舒了一口气,常听人说素荒穆天凰放浪形骸,治理无术,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第117章被埋伏 道路狭小,只容得下一骑通过,不过却并不影响他们行路的速度,加之心情愉快,连马蹄声听着也轻快了不少。 “放!” 便在此时,听得头顶远远一声命令,整个函谷却如被火烧了一般,亮得通透。随着哀嚎声响起,是从山上密密麻麻射下的带火箭矢,尽数入了连沧海身后士兵和马匹的身体,一时间,队伍溃败,裹足不前。 早有几名士兵上前来护住连沧海,连沧海抽出腰中佩剑抵挡着来势汹汹的火箭,却也苦不堪言。 “儿郎们,冲过函谷,他们奈何不得,谁能随我冲出去,本将军有赏!” 连沧海大喊着,两腿一夹马肚,继续朝前狂奔。得了他的号令,身后的骑兵亦驾了马紧随其后,他们心知肚明,呆在此函谷中,便有如困兽,只有杀出去才能有活路,为了活命,带火的箭矢不足为惧。 因着火光的照亮,函谷中雾气散去不少,连沧海望着前方远处的谷口,却觉得那里仍被浓厚的雾气弥漫着,火光如流星般在他身边划过,马蹄声与哀嚎声震耳欲聋,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他知道,是临行前的那一碗酒下的药起了作用。 只是普普通通的蒙汗药,却足够让他神智不清,他心里清楚,却还是将那一碗酒喝了下去,因为,做戏一定要做足,不能给敌人一丝一毫念想。 他马上的身子开始晃悠,缰绳已然抓不牢了,后面的人觉察到他的异样,大声唤他,他回头,张嘴要说话,却,一只火箭直直刺入他的后背,衣衫燃火,顷刻间,他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将军!” 身后士兵大喊着,想要上前救他,那知又是一支箭,正刺入连沧海坐骑的后腿,它嘶鸣一声,受了惊吓,调转方向,荡蹄迎面向士兵奔来。 场面越发混乱,火光燎夜,将浓厚的雾驱除,可,由山巅兜头撒下的沙石却生生将一切火源切断,只瞬间,天地间复又一片黑暗。 如今剩下的,只是惊叫哀嚎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连沧海趁着黑下来的片刻就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身上的火得以熄灭,才忍痛将背上的箭拔出,正想施展轻功跃上悬崖,却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气,面前一阵清风拂过,一双柔软无骨的手已环上了他的胳膊。 身子被顺势捞起,他被带着沿悬崖而上,不多时,令一双手已接过了他,将他抽离那女子的身边,背着跃上了悬崖的巅峰。 “连将军,辛苦了。” 是秦牧眠素来云淡风轻的声音。 虽是在黑暗中,连沧海还是对秦牧眠点了点头,亦不忘追问:“方才救我的人是……” “是芷姻呢!” 白芷姻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越,连沧海亦对她点了点头:“多谢白管事。” 山崖上恰有一处开阔平地,秦牧眠将连沧海放下来包扎伤口,白芷姻则似个孩童般在悬崖上坐了,两腿在虚空中晃荡着,指着茫茫黑暗,对连沧海莞尔一笑:“连将军,恭喜你,从今往后,再不用受魏忠摆布了!” 函谷中的火几乎染透了半天天空,范不为和曾泉虽远远站着,可也看得分明。 “果真有埋伏!”曾泉道。 范不为双手交叉在胸前,得意笑着:“被下了迷药,如今又如此被困,就算他连沧海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阎王爷的手掌心了。” 正说着,派去前方查探的小兵已跑了回来,边跑边叫喊:“不,不好了,连将军他中了埋伏了。” 范不为眉头一皱,佯装惊讶:“急什么?好好说,前方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小兵急促喘着气:“穆王爷在悬崖上设了埋伏,先是不停向谷中射燃火的箭,后又投掷沙石,函谷两边出入口竟忽然出现青铜大门,封死了道路,将他们困在了谷中。小的依稀听见有兄弟在喊连将军的名字,连将军好像中了箭,坠了马,现如今,恐怕……” “恐怕什么?”曾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问道。 小兵支支吾吾,终道:“恐怕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士兵议论纷纷,面上神情,分明不信,有部分鲁莽的,已拿了兵器,叫嚷着要去救连将军出来。 范不为与曾泉对视了一眼,从袖中掏出圣旨,扬声道:“皇上有令,一旦连将军遭遇不测,便由我和曾将军替代连将军,决断一切军中事务,倘或有人违抗命令,军法伺候。” 圣旨一出,底下瞬间安静了,他们同连沧海,多年生死相随,可皇命面前,忠义敌不过自己的脑袋,乱世之中,活着,才是福气。 曾泉睨了底下士兵一眼,看向范不为:“现下只等令几队突袭人马拿下穆天凰埋伏的兵力,打开大门,你我才可杀进去。只是,他们去了这许久,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为何一个都没有回来?” 范不为伸手虚空向下按了按,示意祂耐心等待。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一个小兵浑身是血仓皇而回。 “启,启禀将军,派出去的人在山上陷入了怪阵之中,中了埋伏,如何也跑不出来了,现下,几乎全军覆没……” 范不为和曾泉一听,皆愣住,原本以为突袭是极容易之事,怎想山上竟会布下阵法等他们入瓮,穆天凰啊穆天凰,竟能找到奇人相助,看来倒小看了他,他也并未如传说中那般荒唐,起码他二人已实打实着了他的道了。 “怎么办?”曾泉问范不为:“照这样下去,你我何时才能通过函谷,这岂不是未战先输了?函谷是通往素荒最便捷的一条路,除此之外,便只有天山了,可那里着实险峻,恐怕……” 便在此时,浑身是血的小兵硬撑着几口气,挣扎回道:“将军,山上有路,只是在那怪阵之中,稍不慎,便走不出了……” 曾泉听了,皱眉沉思了片刻,道:“不为,我带人去会一会那阵法,你带其余人马绕道天山,你我,城门汇合。” 曾泉带了一万兵力去往函谷,范不为则带剩余兵力开拔天山,殊不知两队人马这一去,一遇狼,一遇虎,都是一番殊死搏斗。白芷姻静静坐在悬崖上,坐山观虎斗。 约莫时辰差不多了,她扬了扬手,朝函谷中喊道:“玄武阵,收!” 只听得轰隆几声巨响,函谷两头的青铜大门重又打开,山上各处亮起火把,照见函谷狭道,横尸遍地,除却连沧海被救,他所带的兵马全部葬身于此。白芷姻手朝下按了按,山头上的火把尽数被丢入函谷中,顺势燃起一场大火,一地尸体顷刻间灰飞烟灭。 曾泉赶到时,恰看到这一场似要将巍峨高山也烧化的冲天大火。 连沧海必死无疑了,这是他头脑中第一个念头。 他派了一队士兵在前面打头阵,由那奄奄一息的小兵指引着,一路沿高山而上,丛林茂密,浓雾弥漫,天上无星无月,四下漆黑一片,莫说在平时,此路已是难走,就是现在,未防备埋伏在山中的敌人发现行踪,他们不敢举火把,如此一来,着实跟个瞎子一般,还如何上得了山去? 举步维艰,正惆怅之时,林间忽然现出幽冥白光来,远远挂在枝头,似月白色灯笼,在给他们指路。曾泉命前面的小队上前查看,自己则驻足观望,神情有几分疑惑。 穆天凰究竟搞的什么鬼? “你先时在此处可曾见到这火光?”曾泉问向那小兵。 小兵被人扶着,虚弱地摇了摇头:“一路漆黑,并不见火光,只是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加上此处有大雾,多数人便都走散了,自那之后,再未见过。” “他们都未逃出来,那你呢,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知道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函谷之外?” 小兵咳了两声,道:“我也迷了路,在原地打转,有乱箭向我射来,我身中数箭,却并未伤及要害,昏死了过去,之后,在我周围布下的阵法便消失了,我沿路做下记号,这才逃了出来。” “你做的记号,可是这个?” 曾泉早注意到,小兵沿路而来总会在树上摸一摸,这才找到上山的路,原是他在树上刻下的记号,如此一来,上山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不知为何,曾泉心中总有些不安。 很快便印证了,有士兵忽然叫嚷:“快看,他们不见了!” 曾泉惊抬头,果然,那一小队士兵隐没在了浓雾中,再看不见了踪影。 周围的树上,都亮起了如拳头大小的白光,似一盏盏小灯笼,挂在他们头顶。 周围的路如今看得分明了,也因着这些光亮,看的距离远了些,入目所及,再没有那一队士兵的踪迹。 士兵们开始骚动了。 “将军,这下该如何?”有人在他身后问。 曾泉回头看向小兵:“跟着你的记号,带我们走出这鬼地方!” 曾泉从未领教过八卦阵的厉害,是以如今亲身陷入其中,连他也开始感到深深的恐惧了。 他们按着记号,沿山路疾行,除却他们,山中无一丝一毫的人气,这着实让曾泉赶到纳闷儿,穆天凰埋伏的人呢,到底哪儿去了? 可以感觉到他们是在往山上行着,可是一个时辰过去,前方仍是茂密的树林,再看不到其他。那领路的小兵也再支撑不住,“哇”地吐了口鲜血,晕了过去,这一口血,巧的很,恰好吐在他做的记号上。 之后,又是走了近半个时辰,仍寻不到出路,所有人都觉得奇怪,四下望了望,不知谁喊了一句:“这地方,方才好像来过!” 所有人都开始往四周查看,曾泉目光不经意落在身旁,愣住,身旁那棵树上,赫然一滩鲜血,正是那小兵方才吐上去的。 曾泉傻了眼。 路,没有错,只是在他们进入这片山林时,阵法已发生了变化,树上的记号已是无用,他们也成了这荒山中的困兽,无处可逃。 天山脚下,范不为仰头望着苍茫白雪,眉头紧皱。 第118章太子报仇 天山和函谷,为素荒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地势得天独厚,不必担心外敌入侵,这也是穆天凰至今如此猖狂的原因。 翻越天山,便是素荒西面,距素荒不过几里地,只是,天山险要,马匹不能随行,即便翻越过去,将士们身心俱疲,再要与穆天凰的军队对抗,着实不易。 这注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只是,如今情况下,容不得范不为犹豫,作为魏忠的心腹,又自小被培养为死士,刀山火海,不过一条命的事情,对范不为而言,不足为惧。 舍了马匹,范不为率军队深入天山,风雪肆虐,一路行来,自是苦不堪言,好在山上没有埋伏,虽艰苦,可到底还是在连沧海手底下训练出来的,硬是咬牙撑了过去。期间亦有体力不支倒下的,队伍却并未因此而停下,魏忠心狠,培养出来的死士自然也心狠,有人要去将倒下的弟兄搀扶起来,被范不为下令阻止,因此一旦倒地,他们面对的,就将是死亡。 直至翻越天山,天已大亮了。 远远可见素荒连绵的城墙,范不为命令军队原地休整,期间唤来手下几路统领,一方面共同商议攻城之策,另一方面,也是在等曾泉来与他一同汇合。 穆天凰与夏侯洵站在城墙之上,望着远处黑压压一片驻地休整的军队,神情淡漠,大有成竹之势。 “太子爷,他们来了!”穆天凰淡淡道:“看来白管事已把他们逼得穷途末路,不得不绕道天山,这一路下来,他们可是受尽苦头了,这场仗若要打,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于太子爷而言,是不是太没有挑战了?” 夏侯洵目光清冷:“那倒不一定,到底是连将军亲手调教出的兵,厮杀起来,也一定有他的骨气。行军打仗,最忌讳掉以轻心,你我手上握着的是将士们的性命,儿戏不得。” 他这么一说,穆天凰收回了目光,回头静静看着他,半晌,启唇笑了:“太子爷所言极是,是天凰自负了。” 夏侯洵满不在乎,道:“听连将军说,此次带兵的是魏忠的两名心腹,一为范不为,一为曾泉,先时一直隐在暗处,这一回,倒是要将他们重用了。” “再重用,到底也是不男不女,这天下,倒变得颠三倒四了。”穆天凰冷冷道:“也正好,太子爷就趁机挫挫魏忠的锐气,让天下人都知道,夏侯家还是有人的!” 夏侯洵神情立刻变得冷峻起来:“这一回,我定要报仇雪恨!” 他说完,下了城墙去,清点兵马人数,穆天凰则始终注视着远方的一举一动,立在风中的他,一身黑衣,桀骜不驯。 他是雄鹰,注定无法受到那金铸宝座的禁锢,他要翱翔于天,带着他心爱的姑娘,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不同人不同命,他没有野心,所以恬淡,所以释然,所以潇洒,所以长命! 一直等到近晌午,曾泉的队伍一直没有出现,范不为心里清楚,他恐是中了埋伏了。 当下整理了队伍,清点了人数,即刻攻城。 大军浩浩荡荡,来到素荒城下,隔着一道护城河,众将士虎视眈眈。 城门打开,骑马而出的,是一身青衣的竹吟,神情淡漠地看着范不为,竹笛在手中敲打着,颇为不屑。 他身后,大军浩浩荡荡鱼贯而出,有条不紊,临危不惧。 穆天凰于城墙之上负手而立,俯看着范不为:“下面的,可是范将军?” 范不为孤傲地往城墙上瞟了一眼,冷冷道:“正是!穆王爷,我劝你还是乖乖投降吧,就凭一己之力,你以为可以与大瀛对抗么?若投降,兴许皇上还能给你一条活路,若执迷不悟,这要失去的,可不止你一人的性命!”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穆天凰仍是一副不羁的样子,倚着城墙,道:“这天下,如今仍姓夏侯,魏忠他再想当皇帝,也没有那个福气,你可知为何?因为他没那命根子!” 竹吟身后的士兵,一阵哄笑! “你放肆!”范不为怒吼:“穆天凰,你不要不知好歹!” 穆天凰故作惊讶:“我倒忘了,范将军深得魏忠信赖,可使连将军都能将兵权奉上,却没想到,也和魏忠一样,是个没福气的,对吗,公公?” 范不为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抬手一挥:“攻城!” 顿时,嘶吼声一片,竹吟淡看着前方,也是抬手一挥,身后马蹄激荡,尘土飞扬,大军迎着范不为军队就冲了上去。 范不为的士兵无坐骑,却极有心机,刀刀砍向敌军马腿,马儿连带着身上的人倒地,举刀挥矛与对方杀成一团,一时间,鲜血和着尘土,铁骑踏着尸体,双方死伤无数,却都是为了自己的将军,为了自己的城池拼命。 论兵力,穆天凰这边远远不及范不为,论凶猛和豁出去战死沙场的心,穆天凰的兵却不输范不为。只是,范不为的军队经过了天山风雪的洗礼,虽有休整,可也是疲惫,自然气势稍逊一筹,穆天凰的军队一直在养精蓄锐静待敌军到来,自是势不可当,所以,打了许久,仍是胜负难分。 大战一开始,范不为便退向了后方,观察着战场上的局势,按照先时计划,军队分左中右三翼,左翼和中翼负责将敌军围困,右翼负责主攻城门。城墙上守卫的士兵不多,不断放箭御敌,不断有人爬上城墙,又不断有人倒下,一时间,场面很是焦灼。 正打得难舍难分之际,西面忽闻震天叫喊声,竟是自函谷冲出一对兵马,领头的赫然是夏侯洵,身披铠甲,威风凛凛。 夏侯洵的出现,让战场上的局势瞬间变得分明。范不为的军队瞬间乱了阵脚,让他奇怪的是,他手下的士兵一看到夏侯洵的身影,进攻突然变得迟疑起来。 夏侯洵一声大喝:“你们是大瀛的兵,是夏侯家的兵,如今听从奸人指示来对抗夏侯家的人,不觉得有愧么?如此背信弃义,不会遭苍天唾弃么?” 众士兵愕然,只觉得身体里血液沸腾,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他们,让他们乖乖地卸下了兵器,再不愿与自己的太子爷对抗。 仍负隅顽抗的,是队伍中的阉人,由范不为四人秘密训练,上阵杀敌,抱着必死的决心。现如今,早已杀红了眼睛,浑身铠甲上一片鲜血淋漓,让人看了便心生胆寒。 他们杀人的手段,亦极其残忍,整颗头颅一刀砍下,绝不给人喘息和生还的机会。 饶是如此,奈何势单力薄,加之穆天凰和夏侯洵的军队前后夹击,范不为这边,输已是注定的结局。 “夏侯洵已是先皇圣旨废下的太子,你们如今竟还听他的命令,这颗脑袋是不想要了吗?”范不为吼道:“弃军投降者,杀无赦!” 说着,当下就抓过一丢了兵器的士兵,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喷了他一身。 夏侯洵冷哼:“范不为,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你视他们的命如草芥,让他们如何心甘情愿为你卖命?” 他看着眼前军队,扬声道:“儿郎们,魏忠该除,你们随了我夏侯洵,我定不会亏待你们,待江山夺回,人人封官有赏,我夏侯洵可在此立誓!” 这下,倒戈的士兵,便更多了。 范不为眼看着局势不利,一咬牙,扬手命令撤退。便在此时,一阵清脆的笛声响起,不知从何处窜出无数只小蛇来,滑入人的盔甲中,照着最细嫩的皮肤上便是一口,瞬间便有了晕眩感,是中毒之象。 范不为刚感觉到左臂一阵酥麻,当机立断一刀将其砍下,手臂血淋淋地落在地上,指尖颤了颤,还带着范不为身上的余温。 “范将军,我们掩护你,你快逃!”一个阉人道。 范不为却执意不走:“护国公将此重任交予我,不拿下素荒,我绝不回去。” 他仍奋力厮杀,夏侯洵却打了马向他而来,目光狠戾,俨然就是想要了他的性命。 此时此刻,所有阉人都拼了命聚拢过来,抢了马匹,不由分说便将范不为扔到了马背上,一群人厮杀着,掩护着,试图冲出夏侯洵的重重包围。 阉人是死士,行事着实狠辣,他们杀红了眼睛,愣是辟出了一条道路,却在此时,夏侯洵忽然勒马,大手一挥:“撤兵!” 军队浩浩荡荡,疾向城门而去。 而另一边,范不为穷兵败寇,在阉人的簇拥之下,捂着一条断臂,仓皇而逃。 此番战役,穆天凰将范不为大半士兵都收入自己麾下,旗开得胜,振奋军心。 白芷姻和秦牧眠回来时,一前一后,白芷姻似玩耍一般,一路走一路看,秦牧眠颇有耐心地在后面跟着,也不作声,就任她,像宠着自己的孩子。 白芷姻单纯的时候,果真是个孩子。 今日,她心情甚好,在函谷悬崖上排下的阵法把曾泉的军队困得团团转,那种将人握在手心里掌控命运的快感,很让她喜欢。 曾泉的士兵大多在山上八卦阵中被乱箭射死,只剩下极少一部分人,终是被白芷姻放了,亦是穷兵败寇,落荒而逃。白芷姻坐在高高的悬崖上看着他们逃跑的背影,狼狈的模样,让她咧嘴笑得开怀。放走范不为和曾泉,是秦牧眠的主张,他要让他们一身狼狈回到京城,让大瀛的人看看,护国公手下的兵,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不过这也正合白芷姻的意,赶尽杀绝没有意思,剩一两个慢慢折磨,才最合她的心意。 书房中,穆天凰众人已在等着他们,连沧海身上的伤口已包扎好,一身轻袍缓带,静静品着茶,夏侯洵则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饶有兴致地盯着白芷姻看。 感觉到了夏侯洵的目光,白芷姻特意对他笑了笑,秦牧眠看在眼里,心中却泛起一丝不悦。 “白管事的阵法果真奇妙,曾泉被耍得团团转,那模样,着实让人心中畅快!”夏侯洵道。 第119章不想让你成为长歌的代替品 白芷姻只淡淡一笑:“都是些故弄玄虚的小伎俩,若当真遇上排兵布阵,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到时候,还要请教鬼谷先生。” 冷煜神情一直严肃,听她这么一说,道:“阎天机不爱五行八卦,你能学成这样,已是不易,阎天机有你这个徒弟,也该欣慰。” 白芷姻欠了欠身:“能得鬼谷先生如此评价,芷姻这辈子也值了。” 夏侯洵听着他二人谈话,也开了口:“今日也多亏了连将军,这些士兵能投入我帐营中,也是依着令牌的威严,若以后每战都是如此,那夺下大瀛,岂不轻而易举?” 原来,连沧海先前用自己的血将每顶营帐都做了记号,便是利用血契,让他的士兵乖乖听命。 连沧海又饮了一口茶,道:“我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魏忠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以后调兵遣将,沧海全听黎王爷的吩咐!” 夏侯洵脸色沉了沉,秦牧眠则淡淡笑着,十分儒雅。 秦牧眠缓缓开了口:“素荒一反,其他诸侯国便该坐不住了,之后,天下彻底大乱,诸位还是好好休息,今后的路会走得更艰难些!” 他说完,站起了身,看了白芷姻一眼,白芷姻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裙裾,玩儿了一会儿,感觉到周围的目光灼灼,便似赌气了一般,霍地站起了身,就往书房外冲去。 秦牧眠对在座的人点了点头,也不追,慢悠悠地跟着走了出去。白芷姻的脾性虽怪,可这一段时日厮磨下来,秦牧眠也摸了个大概,知道她平日里兴致好时会去哪些地方,赌气时又爱去哪些地方。近来,白芷姻正生着他的气,所以,她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便是后花园的假山上,怪石嶙峋,一旦躲进去便不好寻到,她最是爱去。 吃准了她在那里,秦牧眠倒不急了,一路悠悠闲闲过去,云淡风轻,他也惬意。 假山堆叠,只几簇月光,秦牧眠也觉得打扰,最好月黑风高,如此寻人,才有情趣。 白芷姻抱膝靠坐在假山石洞里,两眼星子璀璨,看见秦牧眠进来,忽又黯淡了下去,沉声叱他:“你不要过来烦我!” 秦牧眠果真停了下来,很闲适地靠在洞口,望着她:“芷姻,外面更深露重的,你身子才好,还是随我回去,莫要受凉了!” 白芷姻倔强的扭过头去:“不回去,就不回去!” 秦牧眠似笑非笑:“芷姻,别耍小孩子脾性!” 白芷姻没理会他,似自言自语:“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天机阁,你带着长歌上楼,我与雪楼下楼,擦肩而过时,我看到你的眼睛,太过深邃,好像轻易接近不得,我看到里面的孤独,你知道吗?那种孤独,是经年日久的。那时,我就在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与孤独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如果我能把他的孤独化去……” 白芷姻摇头苦笑:“可笑吧?我竟会这么想,我身边已有雪楼,我该感到满足,可我却还是不由自主这样想,你让我变得不像自己了。我旁观着你的一切,你的筹谋,你的利用,你的舍弃,果真毫不留情;你的悔恨,你的执着,你的慰藉,害苦了你身边的女子。红啊袖可恨,却也可怜,她又何尝不是你的棋子?只不过,长歌有幸,得了你的心,而旁的女子,难不成就注定只能做她的替代,永远成为一个影子吗?” 秦牧眠叹了口气:“芷姻,我没想让你成为歌儿的替代。” “每一晚,在你最快乐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口中喊的是谁的名字?”白芷姻笑了:“是长歌,你在我耳边唤的,是长歌!” 秦牧眠无言,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我忘不了她!” “我说过了,我白芷姻只要一心一意,若你不能给我,便放开我吧。我没长歌那么痴傻,没了你,我还有雪楼,你能给我的,雪楼也能,而他能给我的,你永远也给不了!” “雪楼?”秦牧眠哼了一声:“听说他中了毒,他能护你多久?” “他是替我中毒,待我受罪,便是他死了,我也会下去陪他,不会让他孤单!” 这话听在秦牧眠耳中,着实不是滋味儿,蛇打七寸,白芷姻玩儿人的分寸拿捏得很好,秦牧眠被他牢牢控制在掌心,一举一动,都顺了她的意。 “芷姻,你究竟爱的是谁?” “那你呢,爱的是谁?我在你心里,可曾有过半点位置?” 秦牧眠头靠着洞口,仰头望着天上两颗帝王星,无奈道:“芷姻,你很聪明,该知道歌儿在我心中的地位无法取代。而你,太过特殊,我始终看不透,有时我在想,芷姻,你如此靠近我,可是另有目的?” 白芷姻的头缓缓从膝盖上抬了起来:“怎么,秦公子是觉得我居心叵测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对我的兴趣来得太过突然,芷姻,先前的你对我不屑一顾,怎的忽然间就转了心性?” 石洞中,白芷姻沉默了,璀璨的眸子看向他,似是荡漾着粼粼波光。 “我在跟自己玩一场赌局,可结果,我输了。” 她轻轻笑着,站起了身,瘦弱单薄的身体,不盈一握,让人看了,觉得心疼。 如风一般轻盈,她停在秦牧眠面前,仰头看着他:“阿眠,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会为你不顾生命,我笃定自己不同于她们,我接近你,让你爱上我,哪知,先输了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她转身要走,被秦牧眠一把拉入怀中,猝不及防,白芷姻如同陷落,泪水在眼中含着,却倔强地直视着秦牧眠,指甲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一腔愤怒与委屈都凝聚在指尖,将秦牧眠的肉都挖出血来。 秦牧眠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哄着:“芷姻,想哭便哭出来。” 芷姻摇了摇头,硬是将眼泪吞了回去:“为你哭,不值得!” 欲擒故纵,白芷姻运用得如鱼得水,秦牧眠眉头紧皱,一手掌着她的头,对准她的唇便咬了上去。 白芷姻一阵吃痛,想躲,却被秦牧眠搂得更紧,两瓣唇厮摩着,折磨着两人的身心,白芷姻终是忍不住,泪水滑落了下来。 秦牧眠将其一一舔去,低声道:“芷姻,没发现么,你我一样,注定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了。” 白芷姻张嘴咬着他的肩头,呜呜咽咽地哭着,满腹委屈顷刻流泻。 “就是这样……”秦牧眠抚摸着她的头:“哭出来,在我面前,你永远不需要伪装,你我一样,再不需要伪装。” 月光透进洞口,照着他二人相偎的身体,密不可分。 亲密,再不如他二人,若即若离,再不如他二人。 谁也离不开谁了,这便是相濡以沫。 范不为和曾泉人还未回到京城,兵败的消息已传了回来。护国公魏忠在朝堂之上大怒,盛怒的结果,便是用天牢中犯人的性命做了陪葬。 一道圣旨降下,赫连镜被封为国师,地位仅次于魏忠,满朝文武多半是宦官,魏忠手下,自然不会多言,可这消息传到各诸侯王和后宫皇子的耳朵里,议论纷纷。 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人,一夜之间便成为国师,多半人不信服,有胆儿大的上折反驳,结果是诸侯国税赋增加,皇子被罚在静心堂抄录佛经悔过,动辄便是杀头的罪过。 谁都看得出,魏忠怒不可遏。 曾泉是先回来的,一身伤口,都是被乱箭所刺,却箭箭未中命脉,当真是为了留他一条性命。 范不为回来时,更让人震惊,他失了一条手臂,伤口混乱包扎了一下,被几名阉人护送着入宫时,已气息奄奄。 五万大军,如今回来时,不过数千人。 当真惨败! 范不为和曾泉被安排在了宫中休息,待二人醒转过来,将战场上的情况一一道来,赫连镜听了,神情有些许异样。 “你是说,在函谷中有人布了阵,不见一兵一卒,却消灭了你几千兵马?” “正是!”曾泉道:“但凡入了阵,便如无头苍蝇一般,总回到起点,我领兵在其中转了几个时辰,路没找到不说,还遭了埋伏。” “八卦阵……”赫连镜自语道:“原来现今还有人能懂得此术,当真不易。我还以为自我们朱雀一族避世之后,就再无人对此上心了。” 魏忠皱眉道:“穆天凰身边何时有如此高人了?” “或许是废太子的人。”范不为道:“穆天凰和废太子如今沆瀣一气,我的军队被他二人前后夹击,废太子蛊惑人心,军中士兵便听了他的话,再不抵抗。” “这事情,有蹊跷……”赫连镜道:“如今天下到底是由护国公来主持,夏侯洵一个废太子,便是余威尚在,也不可能让士兵都投了降。曾将军,你说连沧海已死,可是真的?” “我亲眼所见,函谷两端被青铜门所堵,连沧海的兵被围困其中,一场大火,怎会不死,便是人也该灰飞烟灭了!” 赫连镜又问:“大瀛历任将军手中所拿令牌能掌控大瀛千军万马的意志,这块令牌,现下在何处?” 魏忠从怀中摸出令牌,递给了赫连镜:“我先时已派人将这块令牌偷换了回来,只是不知如何使用。” 赫连镜仔细查看了令牌,摇头笑着:“这块令牌是假的!” “假的?”魏忠诧异至极:“怎么可能?” 赫连镜当即拿起腰间挂着的匕首划破手指,将血滴了上去,血滴在上面滑了滑,滚落在地。 “护国公,大瀛的令牌嗜血,可你也看到了,这一块令牌滴血不溶,所以一定是假的。这令牌,是谁偷来的?” 魏忠神情变了变:“是个小宫女,名唤绿衣的,连沧海对她情有独钟,我便命她接近连沧海,将令牌偷回,没想到,还是偷回来了个假的!” 第120章惨不忍睹的画面 “若不是连沧海果真行事缜密,将令牌藏得极好,就是这绿衣有些问题,她给连沧海通风报信了也说不定。”赫连镜笑笑:“护国公,这世上,最信不得女人的,你让一个女人去做此事,吃亏的还是自己。” 魏忠面容有些阴沉,唤来了门口候着的宫婢:“去把桂公公给我找来。” 赫连镜在椅中随意坐了,沉声又道:“我今日在宫中布阵,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不知道护国公想不想听?” 魏忠敛了怒气,面色变得和缓了些:“国师所见是何事?” “我朱雀一族首任族长赫连随对始皇帝忠心耿耿,始皇帝的一切密事都在临终前托付了赫连随。他出了宫后,归隐山林,关于始皇帝的一切也都埋在了心底,直至入土,所以,我们朱雀族继任族长都不知晓这些秘密究竟是什么。” “不过,但凡秘密,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我苦心钻研多年,现如今,总算有了些头绪,所以便第一时间赶来了这里。”赫连镜一字一句道:“依我推测,这大瀛的地下,应是有座地宫,可地宫究竟从何进入,具体位置又是在何处,我尚且不知。我利用阵法试图推敲一二,不想却发现,有人早有先见之明,在地下布了阵,守卫着整座地宫,若想寻到地宫,首先要将此阵打破。” 魏忠听了,有些不解:“便是找到这地宫又有何用?” 赫连镜微微一笑,颇为神秘地道:“或许,能让护国公成为大瀛名正言顺的主人也说不定!” 绿衣沿着冷宫外的围墙走着,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树影婆娑。沿路遇见巡宫的侍卫都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绿衣娘娘”,她摇头苦笑,明明是宦官,要被尊称护国公,而她,明明一个宫婢,只因成了桂公公的玩物,便可被人称为娘娘,这大瀛究竟是怎么了? 她今日来这冷宫,是因为曾听到一两句关于冷宫的传闻,加之桂公公常出入这里,便觉得此处一定隐有秘密。 得知冷宫传闻,是在一次皇宫宴饮,两名新进宫的小宫婢偷懒在殿外角落里嚼舌根,说是冷宫中每晚会传出奇怪的嚎叫声。那里住着崇华帝在位时的妃嫔,都是大家闺秀,按理说应不会发出这样怪异的声响,可走近去听,果真是有嚎叫声,且一声比一声凄厉。没多久,便听说冷宫中抬出了几具尸体,皆是自尽,其状况,惨不忍睹。后来又听说,冷宫中剩下的妃嫔中,又疯了几位,那些仍神智清醒的,也都没个人的样子,先时的风光,全然不见。 当时共我赏花人,如今点检无一半,身为帝王,若看到如此惨象,一定甚觉凄凉。 绿衣从暗处走出,把两个小宫婢吓了一跳,正惊恐地要逃走,却被绿衣唤住:“你们所说的事情,可是亲眼所见?” 小宫婢哆哆嗦嗦,好半晌,个子稍高的那个回了一句:“绿,绿衣娘娘,是,是奴婢看见的。” “你看见冷宫中有尸体抬出?” “是……” “冷宫中确实每晚都有怪异的声响?” “奴婢从那里路过,确实听到了。” 绿衣沉思了片刻,摆了摆手:“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想必你们也清楚,皇宫比不得旁处,若想顺顺利利熬过去平平安安出宫,还是管住你们的嘴巴!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小宫婢一溜烟窜得没影儿了,绿衣却把那些话记在了心里,这夜趁着桂公公去了宸曜宫,她便悄悄来到了冷宫,想看看此处是否确如小宫婢所言,深夜有异声。 冷宫正门自是有侍卫把守,她自侧面宫墙翻入,藏于院中树上,静静超里窥望。 宫殿里亮着灯火,不大,很昏暗。冷宫里没什么华丽的装饰,一眼望去,空空荡荡,极显冷清。 寂寞空庭,终是这些女子的命运,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冷宫中只住了崇华帝的妃嫔,侍候的宫女几乎没有,所以每每到了夜间,这里便是最凄凉的时候。 正如现下,从昏暗的灯火中传来阵阵哭声,声声哀怨,听得人心里也哀伤了许多。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若只是因为寂寞而哭泣,何以哭声中竟夹杂着嘶吼与尖叫,若非受到折磨,何以如此凄厉? 难不成,这些妃嫔名义上是深受厚待居于冷宫,实则被百般虐待千般凌辱? 绿衣想着,悄无声息潜入了冷宫中。 虽明知无宫婢在此,她也走得缓慢,离得最近的房间外墙壁上一块斑驳的木牌,写着妃嫔的名字,是芙妃。 芙妃此人绿衣有印象,性格极泼辣的一个,诞下的是位公主,可惜早夭,之后芙妃便再无子嗣,脾气也就更坏了些。 谁都吃得了亏,只芙妃不能,能让她发出如此哭声,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绿衣敛了身上杀气,朝屋中探望,门恰好没有关严,极细一条缝,不过也可以看清屋中情形,绿衣当下惊得呆住,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来惊叫。 她从未见过如此惨不忍睹的画面。 芙妃被人按在地上,一身衣裳已然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处处可见清晰血痕,多半是她在撕扯过程中为了挡去一双双向她袭来的手时自己抓破的。她身下淌着血,源源不绝,像一道河流,可她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哭喊着,向她身上给她一切痛苦根源的男人哀求。 “我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素来心高气傲吃不得半点亏的芙妃,如今如此屈辱地哀求,足可见这几个男人对她的折磨已到了何种地步。 从前富贵荣华,而今成为男人胯下玩物,这屈辱,足以让一个女子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她的哭喊让身上的男人有了些厌烦,其中一人站了起来,拿过桌上的马鞭,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芙妃的哭声生生变成了哀嚎,血液蔓延在皮肤上,屈辱流淌在身体里。 接下来,便是更极致的虐待,那种惨烈,让绿衣再不忍看下去,正想转身离开,恰在这时,手拿马鞭看得兴味盎然的男子回转过身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样的面容,绿衣记得今早还曾见过,便是奉了桂公公的命来给她送新进贡的锦缎的苏公公,在宫中掌管着绣衣坊,亦是一名宦官。 宫中的宦官和大小太监,不是自入宫以来便净了身,为何…… 难不成,魏忠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利,竟然连净身的环节都已省去,那这宫中的男人,包括魏忠,难不成都是完完整整的? 绿衣越想越震惊,越想越害怕,房中的折磨还在继续,凄厉哭声还响在她的耳畔,眼见着房中三人已放开了芙妃,她忽地回过神儿来,想要离开这座冷宫。 宫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如今出去,势必会与来人撞见,绿衣四下看了看,见隔着几扇门的房间墙上并未有任何木牌标识,且屋内黑着灯,想来并未有人居住,她也顾不得那许多,闪身躲了进去。 桂公公踱步而来,在芙妃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推门朝里望了望,皱起了眉头:“这是要把人给折磨死么,冷宫里的女人若都死光了,你们将来还玩儿什么?” 见桂公公道来,三人赶忙整理了衣衫,向他拜了安,苏公公笑道:“崇华帝的这个女人狐媚功夫当真高,小的们一时情不自禁,便失了分寸了。” 桂公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玩儿够了就赶快回去,误了事情,看你们怎么向护国公交代。” 三个人点头哈腰着,忙走了,剩芙妃缩在地上,不省人事,桂公公扭头冲外面道:“进来吧,给她看看。” 便见太医院的李太医低着头走了进来,仔细处理了芙妃身上的伤,又诊了脉,开了房子,拜了拜,复又退了出去,整个过程异常沉默,好似他本就是个哑巴,不会说,不能说。 桂公公厌嫌地看了芙妃一眼,阖上了门,朝前走去。 他的步子变得很慢,在走到那间空屋时,忽然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下了判断般,推开了门。 房间里因常年不用,积满了灰尘,家具破败,桂公公一面捂住鼻子,一面朝里走,不时停下来四处看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慢慢地,他走到了帘子前,抬手想将它拂开,想了想,又作罢,转身走了,一面走,一面笑着,似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情。 帘子后面,绿衣长舒了一口气。 当夜,绿衣便从密道出了宫去。 花绍本坐在栖凤阁窗前对着天上明月自斟自饮,穆天凰大战告捷的消息他已听说,今夜,他本打算去千媚楼转转,可谁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栖凤阁前,看着黑漆漆的楼阁,他心上那块地似乎荒了,刮着数九寒冬的风,不甚凄凉。 于是进去将所有的灯火都点燃了,花绍拈了件长歌平日里极喜欢的衣服抱在怀里,命人抬了几坛酒,悠哉悠哉喝着,仰望天上明月,胸中惆怅随着酒气一吐而出。 所以,当绿衣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花绍醉醺醺的模样,心里亦泛起一阵疼痛。 她以为,花绍又在思念合欢了。 连花绍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对长歌这丫头思念的次数竟然多过了合欢,他是有多久没有想念他的合欢了? 绿衣走上前去,将花绍手中的酒坛子夺了过来,仰头猛灌了几口,若不是花绍阻止,她这架势,似是要将整坛酒都喝个干净。 花绍这酒太凶,绿衣身子立刻软了下来,瘫坐在了花绍身旁的地上,头枕着他的腿,喃喃道:“花哥哥,没了合欢,你还有我……” 花绍笑笑,抚摸着她的头,目光里尽是慈爱:“绿衣,你陪在我身边这许多年,可终有一天还是要做别人的妻子,等一切结束,若你对连将军有意,我便将你许了他……” 他这一说,绿衣忽然直起了身子,两眼通红:“花哥哥,你不要绿衣了?” 第121章绿衣想嫁给花哥哥 花绍将她揽入怀中,哄着:“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若是如此,绿衣想嫁给花哥哥,好不好?绿衣会永远陪着花哥哥,再不让你孤单了,好不好?” 绿衣哭着,借着酒意,手已颤抖地捧起了花绍的脸,探头想要吻去,花绍突然间惊醒,按住了她。 “绿衣,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 他这话彻底惊了绿衣,便见绿衣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两颊酡红,身子颤抖着,就要向一旁躲,那模样,像极了他们初见,绿衣将被一伙强盗凌辱时的无助。花绍顿感心疼,他的绿衣,他一直放在身边呵护的绿衣,自己怎么能让她如多年前一般无助?那惨痛的记忆不该回来,他不能让绿衣想起。 花绍抱起了她,抱入自己怀中,用长歌的衣服包裹着她,一时间,他与绿衣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了脑海中,交织重叠,那么一瞬,让他想起了合欢。 合欢临死前对他说,倘或有一天,当真有人能替我爱你,那么,忘记我,你若辜负了她,来生来世,你我永不相见。 多么狠毒的诅咒啊,合欢,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该憎恨你? 花绍抱紧她:“绿衣,连沧海可以给你幸福。” 绿衣不停地摇着头:“花哥哥,你怎么还不明白,只有你能给我幸福。” 花绍无奈一笑,吻了绿衣的额头:“那么,便相依为命吧!” 合欢,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忘记,只要你让我做的,我一定办到。 过了许久,绿衣才止住了哭,花绍始终抱着她,像她年幼时那样,相互依偎,相互慰藉。 想起来此处的目的,绿衣忽然坐起了身:“花哥哥,宫中的宦官,没有净身!” 花绍愣了愣:“你如何得知?” 绿衣将在冷宫中所见一五一十说给了他听,花绍恢复了先时懒散的模样,醉意自他体内散发出来,在恬淡的月光下,比千媚楼的头牌花魁还要媚惑人心。 “这么说来,魏忠他……” “有可能不是阉人,这要去监栏院查过才知道,只是,魏忠鬼得很,我近不了他的身。” 花绍摇头道:“不,这件事你不用去查,他若自入宫时就已打定了主意,你绝对找不到蛛丝马迹,便是监栏院中当年执行净身的公公说不定也已被他灭了口,贸然去查,只会惹祸上身。” “魏忠处心积虑,足可见此人城府之深,如今又多出了个赫连镜,我怕公子招架不住。” “阿眠那里有鬼谷先生,但凭他在东儒救眉妩所布下的阵法来看,偷天换日,应不必赫连镜差。更何况,阎天机的真本事也还没有亮出来,倘若他们师兄弟联手,便是朱雀一族的后人又如何?江山代有才人出,朱雀一族已是穷途末路,否则清高如他们,避世几百年,怎肯轻易出山投靠魏忠?想来应是没有办法了。” “现如今,他在宫中布了阵,是要找到地宫下落,我怕密道终有一天会被他发现,花哥哥,以后,你还是少进宫找我的好。” “我要带你出宫。”花绍道:“绿衣,魏忠太过狡猾,现在又来了个赫连镜,你在宫中呆着已是危险,我不放心。” “再等等。”绿衣安慰他:“花哥哥,公子用性命在地宫做了血契,地宫不能毁,我必须为他保住地宫,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 “我不能拿你的命去做赌注,绿衣,还是跟我出宫。” 绿衣伸手抱住了花绍的脖子,呢喃道:“花哥哥,就这一次,听绿衣的吧,从今往后,绿衣什么都听你的,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这些女人,都是妖精,句句话都能摸准花绍的心思。花绍点了点头,眼角滑下一滴泪来,异常清亮。 “好,绿衣,我答应你!” 被黑暗掩埋的房间里,秦牧眠睡得香甜。 白芷姻披衣起身,捏着秦牧眠的下巴左右晃了晃,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放心出了门去。 方才,二人缠绵之时,她在自己的唇上涂了迷药制成的膏,秦牧眠不经意间吃下,这才会睡得死沉,想是要睡到明日日上三竿才会苏醒,这期间,足够白芷姻不被打扰做一些事情。 门外,雪楼正站在月下,望着她。 此时此刻,白芷姻面上一贯的伪装方才卸下,恢复了冰冷如霜,仰起头来对雪楼道:“我们走吧!” 雪楼从怀中摸出一张银色面具覆在了她的脸上,同样的朱雀图腾,与赫连镜面上的那张别无二致,只不过,赫连镜的面具覆在右脸,而白芷姻的,覆在左脸。 面具冰凉,白芷姻呼了一口气,雪楼手放在面具上替她捂了热,这才带她离开。 二人一路都没有说话。 素荒城外的老树上拴着一匹马,纯白色,是雪楼的坐骑,可当白芷姻走到跟前时,马儿抬头蹭了蹭白芷姻的脸,似撒娇,模样亲昵。 “它还记得你。”雪楼目光温柔:“你小时候总让它驮着你到处跑,你爱抓它的鬃毛,它是个娇气的,不想却对你极是顺从。” 白芷姻笑笑,没说话,她知道,雪楼是又想起他爱的那个芷姻了。 白芷姻翻身上了马,道:“快点上来吧,到尚都还要赶很远的路。” 尚都,位于素荒以西,是个中等小城,却也是战略要城,距几个大国极近,也因此而更加富庶些。 执掌尚都的,是个小王爷,名叫宇文清,因生性孤僻,素来不着其余各诸侯王待见。 宇文清其人,信鬼神,笃天命之道,寻长生不老之方,一生为此孜孜不倦,竟到了痴迷的地步,终日与都中神官探讨星宿之变化,而对于都中之事,不耐烦得很。 近些时日,宇文清有些惆怅。 惆怅的原因,和天上的两颗星辰有关。 他的神官告诉他,自崇华帝驾崩后,天上原本代表帝王的星突然变成了两颗。现在看来,一颗自然是当今圣上无疑,而另一颗…… 不用说宇文清心里也清楚,另一颗可不就是现今执掌大权的护国公魏忠了?只是,一个连命根子都没有了的阉人成了半个帝王,这着实滑天下之大稽。 宇文清也有野心,他想做皇上,只是,他要做皇上的目的和其他诸侯王的比起来,有些不大一样。 做了皇上,执掌天下,各处能人异士为他所用,长生不老之术,便不再是传说。 所以,这争夺天下的热闹,他也想凑上一凑。 白芷姻和雪楼星夜赶路,待到了尚都,已天明了。 在尚都外官道上休息,等着城门打开,雪楼看向闭目养神的白芷姻,问:“决定不回去了?” 白芷姻没睁眼,答道:“你喜欢一样东西,往往它在你身边时,总不觉得珍贵,甚至觉得碍眼,可一旦这样东西丢失,你便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坐立不安,时常想它,发了疯地去寻它,此时方知这样东西对你的重要,倘若寻回,你会片刻不让它离开,此时,你对它的喜爱便已到了极致,这东西,也就彻底俘获了你的心。” 雪楼了然:“你这是想把秦牧眠牢牢地套住。” 白芷姻道:“男人,天生便是贱骨头,拥有时不知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开始后悔。秦牧眠如今已对我动了情,自己却浑然不觉,我就是要将他肚里的虫勾出来,啃他的骨,噬他的心,让他知道,他已中了我的毒,没有我,他活不得!” “长歌,这不像你!” 白芷姻睁开眼来,笑了:“是秦牧眠让我变成这副模样的,雪楼,从前的长歌,回不来了。” 她的话伴随着城门的大开,几缕晨光照射在她的脸上,让她的面庞如朝阳晕红的天一样,带着初生的纯净。 芷姻,仍是那个纯净无暇的芷姻,只是纯净的皮囊之下,那颗雪楼深爱了多年的心,已然腐朽。 尚都中,有张皇榜常年张贴在宫墙之外,是宇文清为广募天下能人所书,不少人闻讯而来,撕下皇榜,却不多时复又被赶出宫去,皇榜重新张贴。 如此反复,过了多年。 白芷姻在皇榜前站定,瞧也没瞧,抬手撕下了皇榜,走向了宫门。 雪楼跟在她身后,如一个安静的随从。 守在宫门口的士兵将她二人拦住,白芷姻随手晃了晃皇榜,笑靥如花:“我是来给宇文王爷圆梦的。” 白芷姻始终觉得,世人所做的梦,都是痴妄,正如她眼前这位已近不惑之年的王爷。 宇文清端坐于王座,半眯着眼睛瞄着面前一身白衣的姑娘,她脸上的半边面具依稀让他忆起了一些事情,一个关于大瀛的不老传说。 初见宇文清,白芷姻是有些诧异的,眼前的男子清秀不输秦牧眠,眉宇里有傲气,眼中闪过的坚定让她对这个男子有了彻底的改观。她本以为尚都的王爷不过是个一心求道,被丹药迷乱了心神乃至形容枯槁,萎靡不振的废人,而尽看来,是她错了。 白芷姻淡淡一笑,躬了躬身子:“白芷姻见过王爷。” 宇文清虚抬了抬手,面目慈祥:“听闻你撕了皇榜?” “正是!” “白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勇气,着实令人钦佩。” “王爷过奖!” “白姑娘为何要戴着面具,是不愿将真面目示人么?” “戴面具乃是族中传统,绝没有对王爷不敬的意思,还请王爷见谅!” “白姑娘可知,你这面具让我想起了大瀛的一个传说?” 宇文清始终观察着白芷姻的神情,奈何白芷姻自始至终面带浅笑,不卑不亢望着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王爷说的,可是关于朱雀一族的传说?” 宇文清微笑着向前倾了倾身子:“这么说,白姑娘也听说过?” 白芷姻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具,慢悠悠道:“这张面具,确实代表着朱雀一族。” 宇文清笑了起来:“任何人都可以依照传说打制一张面具戴上以冒充朱雀一族,毕竟谁也没有见过朱雀一族后人的模样。口说无凭,白姑娘要怎样证明才能让本王信服呢?” 第122章原来我的爱都是假的 白芷姻浅吟低笑:“王爷有痴梦,芷姻可以为王爷解梦。” “你如何解得?” “长生不老,我可以让王爷品尝一下其中滋味。” 宇文清笑了。 尚都宫内有一处极清净的楼阁,名唤飞天阁,阁高八层,如佛塔,顶层一颗稀世夜明珠,照见西方极乐。 宇文清常去飞天阁中打坐,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当真羽化成仙,向九重天上而去。 而现在,飞天阁四处已无人把守,便是小厮婢女们也被特意叮嘱了不得靠近,是以偌大的庭院内,现下只有雪楼在外看着。 置一张小几,旁设一小火炉,火上煨了水,茶海中倾倒的第一泡茶水如一小片江湖,映着高耸的飞天阁顶层,莹莹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 雪楼不慌不忙饮茶,等待白芷姻完成她的大事。 这样的景致很吸引人,他一头白发惹眼,且有清风拂动,白发在身后飘扬。纯净如他,便是尘埃也近不得其身,让人看他如神仙莅临,四处一派云雾蒸腾之气。 飞天阁内,又是另一幅景致。 最顶层,夜明珠下,一张小榻,宇文清躺于其上,看白芷姻在旁边忙活,房间各个角落都放置了不同晶玉。 “姑娘果真是朱雀一族的后人?可为何不再隐居,又为何改换了姓氏?” 莫怪宇文清好奇,白芷姻站在任何人面前,身上都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她的神秘总让人揣测,尤其是戴上这张面具后,她便将骨子里的神秘发挥到了极致,如此引人入胜的气味,是一种蛊惑。 白芷姻一面忙活着,一面道:“个中因缘,我不想说,不过可以告诉王爷的是,如今天下大乱,朱雀一族再避世无争,也无法袖手旁观,道义所在!” 好一个道义所在! 莫看宇文清笃信鬼神天命,可骨子里自有一脉豪情,有情有义之人,他最是佩服,更何况,还是个女人。天下女子大多伤春悲秋,心里存的只有儿女私情,装着江湖,装着狭义的屈指可数,可但凡有这么一个,宇文清都想要与她交个朋友。 这样的女子,才值得男人为她出生入死,抛却江山抱负,为博红颜一笑。 白芷姻自是没有看到宇文清眼中的欣赏,待她准备好一切转过身来时,宇文清已阖上了眼睛。 “王爷,这一觉可能要睡得久些,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在一旁护着你。” 这一句话,怎么不激荡宇文清的心? 宇文清心潮澎湃,脸上却是淡淡:“劳烦白姑娘费心。” 白芷姻在一旁水盆中净了手,点燃了一炉香,沉香屑,安神,静心。待她的阵起,在宇文清心中演绎的,将是一场**蚀骨的梦境,若要让心底清明,除却沉香屑,别无其他。 “王爷,开始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轻缓,吸食着沉香屑的香气,宇文清渐渐沉入了梦乡,他心中带着盼望,因为他将要看见的,是他的梦寐以求,长生不老。 做完了一切,白芷姻抱膝坐在了宇文清床边的地上,看着窗外有些灰淡的天,陷入了沉思。 她摆的这个阵,是无妄阵。 但凡入阵之人,心底最深的**会自然而然呈现,这个阵法,会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然后,从根源将你心底的**湮灭。 自此之后,清心寡欲。 天下怎会有如此神奇的阵法? 白芷姻一开始也不信,此阵法只是残存在她脑海中的,她依迹而寻,摆了出来,让宇文清走入,本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可没成想,她太过疲倦,原本应该保持清醒的,却不知怎么不知不觉歪在床边睡去,亦误打误撞,进了自己设下的无妄阵中。 她再一次经历了自己的死亡。 两次,一次被杀,一次自杀。两次的痛苦都那么分明,再生生经历一遍,是凌迟之痛。 白芷姻在梦中痛苦地挣扎着,黑暗里不停游走,四处空乏寂寥,什么都没有,唯一光明在前方,而她,茕茕孑立。 出现在面前的第一人,是阎天机。 之后一切黑暗散去,她回到灭门的那一晚,阎天机和她的爹爹看着熟睡的她,面露忧色。 “相国,你可想好了,玉玺一旦进入长歌体内,她这一辈子便不会再太平了。” 百里廉轻轻抚摸着长歌的小脸,沉声道:“她是百里家的女儿,理应为大瀛奉献一切,皇上将重任托付于我,便是让我整个家族灭门也要护玉玺周全。” 什么是一语成谶?这便是。 阎天机叹息一声:“从今往后,她便再不是自己,一切情感,都由玉玺左右,她爱上的那个人,便是命中注定,大瀛下一任的王!” 宛如晴天霹雳,白芷姻一个不稳,倒地不起。 眼前金光乍现,阎天机催动秘术,咒语于耳边响彻不绝,小长歌眉头紧皱着,只因胸前霍地裂开一个大口,玉玺安稳放于其中,她的体温温暖着它。 阎天机回头,看着百里廉,又像是看着地上的白芷姻,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长歌生,玉玺存;长歌死,玉玺亡,大瀛亦亡。” 他的话语如氤氲水汽,弥漫出一片润泽,身体温暖如初,是她浸泡在水中,被花绍抱着,褪去了黏身的衣衫。 脑海中响彻的,竟是山呼万岁的声。 “牧……眠……”她昏迷着,口中轻轻呼唤着一个名字:“南宫牧眠。” 花绍狠狠摇着她,问:“长歌丫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皱了皱眉,大声喊出:“南宫牧眠……” 山呼万岁! 声止! 白芷姻惊醒! 宇文清得偿所愿,当真品尝了一场长生不老。 巍巍天地间,只他一人容颜不老,他端坐于王座之上,看脚下万民匍匐,听山呼朝拜。朗朗乾坤与他同岁,朝代兴衰与他无关,他只冷眼旁观,孤身一人,享受寂寞。 红颜易老,韶华易逝,浮光易散,青丝易白。他身边的美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拥得住青春,却拥不住青春里的人。 长生不老,寂寞如此,当真不值得。 宇文清这才知道,原来他终是熬不过寂寞。 悠悠醒来,榻旁的沉香屑已燃尽,宇文清怔忪了片刻,方才从盈满身体的寂寞中转过神儿来,扭头看看,白芷姻正歪靠在床边,睡得正熟。 宇文清下了床,想将她抱到床上去,却哪知刚弯下了身来,啪嗒一声,白芷姻未被面具遮盖的那半张脸上,淌下泪来。 她究竟梦见了什么? 宇文清很好奇,但更让他好奇的是,白芷姻被面具遮住的脸,究竟长得是何模样。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了手,想揭去白芷姻的面具。 手指触碰面具的那一刹那,白芷姻惊醒。 仿佛还未从梦境中醒来,白芷姻呆呆的看着宇文清,眼泪却是不停地往下掉。宇文清从未见到过如此惹人爱怜的眼睛,仿佛一头幼纯的鹿儿,在等待抚慰。 是的,白芷姻身上透出来的纯,是每个男子所不能抵挡的。 宇文清已伸出的手不知不觉移向了白芷姻的肩头,轻轻拍打着,想安慰她。 没成想白芷姻竟忽的站起了身,惊慌失措,便往阁楼下跑,如一阵云烟,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宇文清的视线中。 顿时,梦中的寂寞铺天盖地。 宇文清瘫坐在地上,扶着额际,有些头疼。 雪楼估摸着时间已差不多了,重新用茶水洗了个茶盏,倒了杯清茶,想等白芷姻下来后润润她的喉,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待他回过头来,一个瘦弱的身体已冲进了他的怀抱中。 她身子不住颤抖着,明显感觉到胸前的衣襟湿了一片,雪楼抱着她分开了一些,捧起她的脸一看,果然,是哭了。 头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宇文清欺负了她,可转念一想,不对,芷姻的功夫虽不说上乘,可一般人也动她不得,更何况自己一直在外面守着,若有动静,该听得到。 雪楼记得,白芷姻今日摆的,是无妄阵,难不成她在阵中看到了什么? 雪楼轻轻拍打着白芷姻的背,不说话,任她哭,因他知道,芷姻想说时,一定会告诉他。 好半天,听到白芷姻的声音自胸口闷闷地传来,已是抑制不住的抽泣:“原来我不爱他,自始至终都不爱他……” “他?你是说秦牧眠?” 白芷姻点了点头,牵起雪楼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的一切情感,都由玉玺左右,我爱上的那个人,亦是玉玺指示。原来,就连我的爱都是假的,那我的恨呢?我活着就是为了找他报仇,现如今却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我该怎么办?” 雪楼此时方才明白,白芷姻已知道了一切。 他叹了口气,吻着她的额头:“芷姻,你活着不是为了仇恨。” 他捧着她的脸轻轻抬起:“你看,看这周围,看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土地,看身后巍峨的楼阁,看杯中清茶,哪一样不是生而为人的乐趣?你是芷姻,再不是长歌,你该享受这些,而不是活在仇恨里,日复一日。” 白芷姻随着他的声音看向周围,任清风拂过她脸上的泪水,有那么一刹,她竟然觉得,心是安定的。 雪楼的白发拂在她脸畔,她轻轻蹭着,呢喃:“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雪楼抚摸着她的脸:“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带你看山高水长,再不管这烦心的事了,好不好?” 他俯身,吻住了她的唇,轻柔的,像是要用尽一生的时间。 飞天阁上,宇文清静立,望着楼下相拥的一双璧人儿,目光始终停留在白芷姻身上,有些深沉,有些苍凉。 宇文清再见到白芷姻时,她一切慌张的情绪早已不复存在,面容重又恢复了冰冷,事不关己的模样,让人感到心疼。 白芷姻抬眼直视着宇文清,浅笑:“长生不老的滋味儿,王爷已经品尝过了,觉得如何?” 宇文清回想梦中画面,苦笑了笑:“如今方知从前执迷不悟,让众人笑话了。” 白芷姻安慰道:“人这一生,谁不是执迷不悟呢。” “哦?”宇文清好奇:“白姑娘也有执迷不悟的事情?” 第123章帝王之星 白芷姻愣了愣,想到昨日醒来时宇文清看她的眼神,心头有些不悦,雪楼看出她的不对劲,适时替她解了围:“各人执迷的是各人的事,王爷如今谈这些,不是有些不妥么?” 宇文清笑笑:“是我唐突。不过,我很好奇,你们特意来到尚都,我想并不是为了让我看清自己的执迷吧?” 白芷姻道:“芷姻是来救王爷一命的。” “救我?”宇文清觉得好笑:“我这不好好的么,为何要救我?” 白芷姻指了指天,道:“王爷宫中既然有神官,就一定知道,如今天上的星辰,有些不对劲。” “你是说两颗帝王之星?” “看来王爷确实知道。” “我只知道这其中一颗是当今圣上,至于另一颗代表何人,着实不知。” 白芷姻展眼看向他:“王爷有想过是自己么?” 宇文清声音变得沉了些:“如此大不敬的话,白姑娘不怕我一道折子奏上去,便要了你的性命么?” “你不会。”白芷姻颇为肯定地道:“因为你也想坐上那个王座。” “当真可笑!”宇文清面容微怒:“白姑娘大不敬便也算了,为何还要将我拉下水,你是何居心?” 白芷姻便在此时站起了身:“王爷,既然你不诚心,那你我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雪楼,我们回去!” 他二人转身便走,宇文清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皱眉沉思着,终于,在他们将要走至门口时,他缓缓开了口:“等等!” 白芷姻定住脚步,回头看他。 “我们谈谈。”宇文清道:“真心实意。” 白芷姻满意地笑了,重又回身坐定:“王爷想谈些什么?” “谈谈大瀛的江山,谈谈王座上会刻谁的名字。” “是人都有野心,王爷想当大瀛的王,这才像个男人。” 宇文清悠然道:“我先时想做王,不过是为了长生不老,可你让我如此经历一番,先时心心念念的,如今已然没那么重要了。” “那王爷为何还想要那把王座?” 宇文清想了想,道:“我想要天下攥于我手,红尘中易逝之事太多,唯无上之位能给予我一切,我要这感觉。” 白芷姻笑了:“谁都想要这感觉,可也有个配与不配之说。” “哦?那我配吗?”宇文清问。 白芷姻打量了他一番,道:“王爷的气质,很配,只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王座只有一个,你莫看天上星辰有两颗,可终将有一颗陨落,命定之人就是命定之人,取代不得。” 宇文清点点头:“我明白了白姑娘是来游说的,说吧,你是为何人而来?” 白芷姻浅笑,容颜大气:“为大瀛的王者而来。” “总该有人为他出生入死,不过,为何选中了我?” 白芷姻摇了摇头:“王爷错了,不是让王爷出生入死,而是让王爷换一种活法,一种更精致的活法。”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白芷姻道:“王爷不要问我,问问你的心。” 她站起身,牵起了雪楼的手:“王爷若决定了,可以去都中客栈找我,我会在那里住上一日,明日一早,我会离开。” 她这一回离开,倒是没有回头,宇文清独坐高台之上,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皆一身白色,般配至极。 与此同时,素荒城内,秦牧眠从梦中醒来,揉了揉额,头却仍疼得厉害。 “芷姻……” 他唤了一声,房中却并无人回答。 觉得稀奇,秦牧眠起身出了门,去白芷姻惯常爱躲的假山里寻,每个洞窟都看遍了,也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后来又去了天山,在他们相互依偎取暖的那个山洞里,亦没有白芷姻。 如此便不对劲了。 秦牧眠只得又回到了素荒宫殿,盘问了守城士兵,得到的消息是,清晨看见一男一女骑马出了城,皆是一身白衣,而那名男子,一头白发如雪,着实惹眼。 是雪楼带走了芷姻? 秦牧眠的心有些慌了。 虽然知道,白芷姻心中有自己的主张,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任何人也阻拦不了,可秦牧眠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他二人已然如此亲密,还有什么事情白芷姻不能告诉他? 秦牧眠当下便想要去寻白芷姻。 听守城士兵说,白芷姻是向西而行,西面离得最近的城池,便是尚都,秦牧眠有预感,白芷姻去的,一定是那里。 尚都地势的重要秦牧眠不是不知道,现如今白芷姻去往那里,难不成是游说宇文清? 又听守城士兵道,那白衣女子脸上,覆着一张面具,朱雀图腾的纹样,好生奇怪。 朱雀图腾。 那是朱雀一族赫连氏身份的象征,白芷姻戴此面具去往尚都,是为何故?这一点,秦牧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 却,容不得他多想,刚回了宫去,竹吟已匆匆行来,对他低语:“公子,花少爷来信了。” 来到竹吟的房间中,已有一名影卫在等着,递上来的信装在一指宽的竹筒中,寥寥数语,说明的,是大瀛宫中情形。 秦牧眠越看眉头越紧,绿衣在冷宫所见已在其中写明,赫连镜要寻找地宫,这个消息让秦牧眠心头一紧。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白芷姻已在地宫外布下修罗阵,性命与修罗阵相系,赫连镜又是个极通晓五行八卦之术的,倘若修罗阵被毁,那芷姻的性命…… “公子,花少爷想让绿衣姑娘出宫,她近来身子极差,花少爷担心……” 影卫话说了一半,被秦牧眠抬手打断:“绿衣的意思呢?” “绿衣姑娘的意思,是要继续留在宫中,她想阻止赫连镜寻到地宫。” “好孩子。”秦牧眠沉声道:“既然这是绿衣的意思,便成全她,告诉花绍,只要绿衣同意,她随时可以出宫。” “另外……”秦牧眠想了想,又道:“必要时在地宫密道中布置上山庄的人,无论如何,地宫和密道决不能让赫连镜发现,尤其是地宫外的修罗阵,即便是毁了地宫,也要将修罗阵给我保住!” “公子!”竹吟失声道:“地宫可是系着你的命啊,倘若被毁……” 秦牧眠淡淡摇了摇头:“既然注定由我来当大瀛的王,必定神佛护佑。但芷姻为了成全我的大业置自己性命于不顾,无论如何,我要护着她,在所不惜。” 他转身吩咐影卫:“即刻起,锦灰山庄的首要目的便是保卫修罗阵安全,听明白了吗?” “诺!”影卫躬身拜道:“公子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秦牧眠沉思了片刻,又道:“让花绍保重,另外,替我带一样东西送去给萧胡女。” 竹吟抬了眼:“公子说的可是……” 秦牧眠点了点头:“崇华帝的人头。” 影卫领命而去,秦牧眠又看向竹吟,道:“竹吟,你须替我跑一趟。” 竹吟未言,淡淡看着他,静等着他下命。 “芷姻走了。”秦牧眠道,眼神中现出一抹惆怅:“她和雪楼一起,应是去了尚都方向,你替我跟着她,不用声张,悄悄跟着便好,我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竹吟诧异:“白管事竟走了?公子难道觉得她会……” 秦牧眠摇了摇头:“她不会做背叛我的事,听侍卫说她离开时面上覆着朱雀一族的面具。她鬼心思多,我就怕她又要去做什么不要命的事情。” “这倒不会,有雪楼在,白管事出不了事。” 秦牧眠无奈笑笑:“你不了解她,她想死时,没人拦得住。” 一句话,让竹吟震惊! “倘若她当真不要命了,便是下药也要给我把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使毒这件事情我最拿手,秦公子就交给胭脂,保证芷姻她回来时一定完完整整,少不了一根头发!” 胭脂的声音忽然从房外传来,随着一声门响,胭脂款款走入,对秦牧眠微笑着,目光却状似无意,在竹吟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芷姻最不要命,阁主知道她一定不会老实,所以派我过来看着他。秦公子,你辛苦了,芷姻是个小疯子,倘若她给你添了麻烦,还请你多担待,不要介怀。” 秦牧眠亦笑了:“多谢阁主美意,如此,便劳烦胭脂姑娘随竹吟去一趟了,待芷姻平安回来,秦某一定好好拜谢。” 胭脂笑着躬了躬身子,走到了竹吟身边,仰头看着他,无限眷恋:“竹吟公子,许久不见了,若是准备好了,我们现下便出发吧?” 竹吟微一愣,眼底的冰冷尽数碎裂,默默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那步子,竟不似平常,带上了些许慌张。 不出白芷姻所料,第二日一早,在她与雪楼即将牵了马离开尚都时,宇文清已在城门恭候他二人多时了。 “王爷可是决定了?”白芷姻笑问。 宇文清不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白姑娘,请随我一同回宫详谈。” 白芷姻笑着点了点头,随他而去。 竹吟和胭脂各乘一骑,去往尚都的路上,未发一言。 可两匹马儿却似赛跑,胭脂打马在前,竹吟不甘其后,紧追上去。胭脂见他上前,赌气似的,一扬鞭,又加速而去,二人如此你追我赶,竟是半日不到便已到了尚都。 尚都内,喧嚣热闹,他二人牵马而走,是个惹眼的景致。竹吟不动声色靠近胭脂,行走于外侧,将来往人群挡去,胭脂看他一眼,笑道:“我若跑到天涯海角,你也会去追么?” 竹吟愣了愣,刚想要说话,胭脂却扬了扬头,拐入了一个僻静巷子。 竹吟紧随其后。 看得出来,胭脂对尚都很是熟悉。 这条巷子,极其背人,刚一入其中,喧嚣立时止步,两匹马站在巷口闲闲溜达,胭脂往巷中深入了几许,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竹吟。 他二人这一眼,隔了数月,又像隔了沧海桑田。 竹吟斜倚着墙,双手交叉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看胭脂眼底的笑意逐渐蔓延,如一朵水莲花荡漾在巷中,让竹吟越发着迷。 胭脂翻转手腕,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微抬,一阵清香漫过,是茉莉花香。 竹吟手上此时捏了样东西,是一个香囊,他放在鼻前嗅了嗅,一样的味道,茉莉花香。 这香囊,是他与胭脂初见那一晚,从胭脂房中拿去的。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胭脂问。 竹吟点了点头,将香囊抬起来晃了晃。 胭脂只望着他浅笑,看竹吟脸上的表情由回忆转为震惊继而变成了恍惚,是大彻大悟后的疼! “没有想到我会给你下毒是不是?”胭脂走近他,眼底的笑意已淡去:“你我二人,身份如此,永远不可能有最基本的信任。” “为什么?”竹吟哑声问,如今眼前越发模糊,他的意识正在渐渐远离身体,好像腾云驾雾,去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芷姻想做的,没人能拦她,她有自己的大计,秦牧眠不能知道。” “她在算计公子?”竹吟心惊,撑着身子便想离开,岂料胭脂抬手轻轻一扬,更浓重的茉莉花香气弥漫,让竹吟的意识彻底涣散。 他没有看见,闭上眼的那一刻,胭脂眼中闪过的一丝悔意及疼惜。 第124章两种毒药 再醒来时,亦是一阵花香,却是胭脂身上的香气,她坐于窗舷之上,看着窗外寂寂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已是深夜了。 竹吟未动,一来身子是软的,二来他想好好地静静地看看这个女人,想知道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想知道她长久以来给自己的一切感觉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 月亮很美,终不及你美,你看月亮,我看你,若非身不由己,我会陪你赏一场风花,候一段雪月。 只是,这样的美好,终是奢望。 胭脂将头埋进臂弯里,看向他:“我不过下的是迷药,你仍能走过来,不过若想取我的性命,可能要难些。” 竹吟仍是未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天机阁是要与公子为敌了?” “天机阁誓死效忠玉玺命定的君主,会为秦公子舍去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你可以放心。” 竹吟哂笑:“那你现今所做又算什么?” 胭脂道:“你我各为其主罢了。你效忠秦牧眠,我效忠天机阁,对于你我,命令高于一切,情义似海,不及恩重。阁主如今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了芷姻处理,芷姻的命令便是阁主的命令,只要是芷姻想做的,我必须助她。” “那好,告诉我,白管事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胭脂从窗上下来,走到了竹吟的床边,竹吟这才发现她是赤着脚的,就这么赤着脚踩着冰凉的地板走到了自己身边,蹲下身来,与他平等相望。 这样的眉眼,应是相看两不厌的,可惜了…… 胭脂缓缓道:“芷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牧眠,他要江山,芷姻便帮他夺江山,只是这注定是一条被血侵染的路,秦牧眠爱干净,芷姻不愿让他两手染血,所以有些事情,芷姻便帮他做了。” 竹吟愣了愣,他未曾想到白芷姻竟然可以为公子如此不惜一切,他眼中的白芷姻,蛮横,无理,古灵精怪,却是个勾公子魂儿的小妖精,他不齿,他唾弃,却从不知晓白芷姻如此大气。 是的,大气,如巍峨高山一般伟岸,如江河一般雄浑,如初升日头金光万丈将天地尽染出光明无垠。 她的大气,她的舍身,让竹吟无话可说。 于是闭上了眼睛,竹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女子,这个千媚楼中惊鸿一瞥从此便让他干涸的心有了泉眼,细水流长。 房间里安静得很,竹吟只听得一阵窸窣响动,再睁开眼来,胭脂已靠在他身边躺下,一手支着头,眉眼带着笑,在看他。 竹吟稍稍向里挪了些,面容已不再清冷。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胭脂问。 竹吟心上一紧,淡淡道:“没有。” “果真没有?”胭脂又问。 竹吟别过了头去:“果真没有。” 胭脂淡然一笑,躺了下去:“果真这世上的男人,无情无义。女人比不得兄弟,深情比不得忠心。竹吟,你效忠秦牧眠,定会阻止芷姻,芷姻做的是傻事,但为了她的夙愿,我不能让你破坏,所以,对不起了。” 她伸出手来,握着两个瓷瓶,皆是净瓶,一白一黑,里面装的什么,竹吟心里很清楚。 “你这是要将毒使在我身上了么?”竹吟问。 “你知道我最擅长的便是使毒。”胭脂道:“这白瓶里装的,能让你失去往日所有记忆,好的,不好的,快乐的,痛苦的,想挽留的,想放弃的,你统统不记得,从此往后便是一个崭新的人,有关天下的一切,与你无关。而这黑瓶里装的,不过要你一命,成全你的衷心,成全你的大义,不过夺不走你的记忆,你带着记忆走,倘若不喝那碗孟婆汤,说不定来世还能记得一切。竹吟,你选哪一个?” 若是从前,回到当娈童的时日,或是被秦牧眠救走后跟在他身边的时日,竹吟的选择一定干脆果断,可是如今…… 竹吟犹豫了,他看了看两个黑白分明的瓷瓶,沉思了半晌,无从决定。 其实他大可有第三种选择,若他运功调息,待迷药的效力最终散去,伤了胭脂,他便逃得出去。 可是他没有,他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抉择,艰难无比,让他一瞬间看清楚了许多事情,甚至,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他抬眼,深深看了胭脂一眼。 竹吟笑了:“我赔你!” 这是胭脂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笑容,那如笛音般和缓而清爽的笑容,引领她想到了从前,他们初始的那一夜,满园花落,他脚踏清香,敲开了她的轩窗,披一身月光,藏一身怅惘。 她那时嗔怪:“公子,你弄坏了我的花儿!” 他目光淡淡,波澜不惊:“我赔你!” 竹吟毫不犹豫,拿起了那黑色的瓷瓶,仰头一饮而尽,含笑,等待去往归宿。 我可以不生,可以赴死,可以忍辱,可以负重,可以背弃,可以憎恶,却独独不能失了我最珍贵的记忆,因为那里面,住着你。 竹吟觉得,已心满意足了。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目光里最后一幕,是胭脂如花的面庞,娇艳,柔媚,却湿润,淌满了泪珠。 那是泪珠么?不,那是沉甸甸的回忆呵! 竹吟一去多日,一点消息也没有,秦牧眠有些担心。 直至第七日,竹吟的信鸽带来了白芷姻的下落,她自离开尚都之后,已去往周边多座城池,至于做了什么,竹吟未说。 秦牧眠心中隐隐有了些计较,与白芷姻相处了这不短的时日,她的七窍玲珑心秦牧眠不说七窍全通,起码也已通晓了四五窍,对于白芷姻的目的,秦牧眠想,他已知晓了。 于是嘱托竹吟务必照顾好白芷姻安危,她要玩,秦牧眠便让她玩个尽兴,而秦牧眠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倒戈投降的士兵如今已被夏侯洵收整,毕竟大瀛太子的威慑仍在,在他们看来,没了连将军,太子便是他们征战沙场的旗,旗帜不倒,大瀛便总有一天太平安康。 临行前夜,秦牧眠提了两坛美酒,慢悠悠踱至了夏侯洵房前。 彼时,月色正好,亥时的风吹出一片凉意,吹皱浓郁夜色,夏侯洵正拥着梓莫在书桌前摹字。自他教梓莫识字以来,他人的字便再入不得梓莫的眼,闲来无事,梓莫常拿了夏侯洵的书信临摹,初时只是个形似,久而久之,已有了三四分肖像,现如今,有七八分夏侯洵的风骨,让夏侯洵看了,喜不自禁。 是以夏侯洵也常爱在夜深人静之时握了梓莫的手在纸上书写,二人执手,笔在其中,有二人的温度在其间流淌,笔走龙蛇,书写的最多的,便是那一句“梓泽春草菲,莫若归”。 “洵,待你除去了魏公公,要做什么,难不成当真要与黎王爷抢夺这天下?” 夏侯洵笑笑,将最后一笔耐心写完,道:“不是抢,而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到时,我为王,你为后,江山为聘,我娶你。” 梓莫看着纸上遒劲的字迹,无言,夏侯洵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儿,晃了晃她:“怎么了,在想什么?” 梓莫淡笑:“江山当真如此之好,值得你们不惜一切?” 夏侯洵点了点头,眼睛里有壮阔:“值得!” 梓莫的笑容变得落寞起来:“若是舍了我,也值得?” 夏侯洵忙将她搂住,低声轻叱:“说什么傻话,我怎么舍得了你?” “倘若有朝一日,终需要在我与江山之间抉择,你会怎么做?” 夏侯洵甚不在意:“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只需乖乖站在我身后便好,江山是要让你享受的。” 梓莫却仍有些惆怅:“倘若……” “没有倘若……”夏侯洵打断她:“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倘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江山要与你为敌,便是舍了这天下,我也甘愿。” 便是舍了这天下,我也甘愿。 梓莫忽然间热泪盈眶,她紧紧地抓住了夏侯洵的衣角,低喃:“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房间里流淌着融融情愫,夏侯洵低头想要吻住梓莫的唇,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的。 “今夜月色正好,正好小酌几杯,不知太子爷有没有这个雅兴?” 听到秦牧眠的声音,夏侯洵眉头皱了皱,松开了梓莫,对她耳语了几句,梓莫点了点头,进了内室。 秦牧眠走进来时,闻到屋中淡淡的香气,一笑,将酒坛子放到了桌上,冲内室扬了扬头:“太子妃已歇息了?” 夏侯洵也不客气,随手拿了坛酒抱在怀里,闻了闻,仰头便是一大口:“黎王不是来找我喝酒的么,提女人不免搅了兴致。” 秦牧眠也不拘谨,亦是一口酒灌下,推开轩窗,让月光流淌进来,照上他二人身前几案,如酒水倾倒在桌上,映出的,也是一轮明月。 两点星辰明显,在天边挂着,秦牧眠指了指夜空,示意夏侯洵抬头去看:“太子爷,看到那两颗星辰了没有?” 夏侯洵抬头望了一眼:“最亮的那两颗?” 秦牧眠点头:“正是。” 夏侯洵看得专注了些:“黎王不说我还没有注意,何时天上竟多了两颗如此惹眼的星辰,倒要把周围星子的光辉都比下去了。” “因为那是帝王之星。”秦牧眠缓缓道。 夏侯洵要往嘴边灌酒的手顿住,扭头看向秦牧眠:“帝王之星?为何会有两颗?” “因为大瀛的王悬而未决,譬如你我。” 夏侯洵的目光沉了沉:“你是说……” “能有资格当大瀛皇帝的,普天之下,除了你我,再无其他。” 夏侯洵闻言,怀中的酒坛轻轻放下了:“这种事情,不能儿戏。我知你有勇有谋,在黎国蛰伏了那么多年,甘愿当个奄奄一息的病秧子,全大瀛竟无一人看出你的破绽,单凭这一点,我也不得不对你表示佩服。只是,这江山不是谁说坐便能坐的,我毕竟是大瀛的太子,若论资格,我倒还名正言顺些?” “哦?是吗?”秦牧眠笑了:“名正言顺?太子爷怕是忘了吧,当初崇华帝是如何坐上龙椅的,那时魏忠还只是个奴才,没什么势力,弑君之事,他便是有这个胆子,也需要人来推波助澜一把,不是吗?” 夏侯洵不甚在意:“自古以来,皇位争夺便是如此,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是于大瀛而言,没有传国玉玺,这皇帝的位子,便做不了数!” 一语中的! 夏侯洵面上僵了僵,继而又笑了起来:“百里相国已死,长歌亦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