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鸽子》 第1章 不眠之夜一 不眠之夜 一 知道余十音听觉超常的人不多。 比如此刻,她站在火锅店外接电话,而人声嘈杂的店堂深处,锅底咕嘟咕嘟在沸腾、牛肉片投入时溅起几滴红油、队友们正把酒欢饮,说了几句有口无心的话。 这些声音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 “音音回来疗伤,难得聚个餐,领导都不放过,汇报个没完。”有人在抱怨。 另一人笑他:“背后给余队用这么肉麻的昵称,她本人知道么?” 年轻明媚的女声在问:“音音?我只听云队这么叫过余队。” “咳咳。”“唉。” 引得一阵唏嘘,有人在嘀咕,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听说,余队这次从驻训场地中途返回,就是为了云队的事。” 旋即就有人骂他不是人、没良心,余队明明是旧伤复发。 有人在警告,一会儿不许乱说话,惹得余队难过。 “也不知道云队怎么样了。”也有人幽幽叹息。 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可辨,它们来自十音朝夕相处的、那些可爱的人。 现在包厢内静默了。 十音只能隐隐辨认牛肉片在锅中浮沉翻涌的细微声响,不过,它们很快就被一种、由未知位置传导而来的弦乐湮没。 那音色微弱,却又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辨。细细的声线轻轻穿透鼓膜,像要直接刺进人心里去。 这不大寻常。 十音的耳朵并非无所不能。 刚才这段时间,她之所以得以分心,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正在临时接听另一个来电。 这里是人民中路,距离去年竣工的南照音乐厅步行十分钟可达。按照常规,这个距离,她的耳朵捕获不到音乐厅的任何声音。 中年男声在唤:“十音。” 电话那端的人,结束了另一个通话。 “怎么打那么久?我去看看余队。”包厢内,有人打破了沉默。 南照市地处西南,如今已经是十一月,气温始降。 这里天黑得始终不早,天幕暗下去却是很快。 离开包厢,走到店内视线通透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玻璃门外那抹黑色的身影。店门的灯柱别出心裁用了明火,这夜风略大,火苗迅速鼓胀窜起,又倏地瑟缩成个小点。 夜风很肆意,黑色薄冲锋衣勾勒不出她优美的肩颈与手臂线条,反将那身影衬得单薄。 十音在说话,偶尔点头。她的侧颜半隐于灯影中,神情未明。 “音乐厅西门8号入口,分局特警队的人在那里接应你们。”电话那头,领导在吩咐,“明白了吗?” “明白。”十音答。 “注意安全。” 十音回到包厢,她没有入坐,脸上笑意也敛了:“我买了单。” 有人认命般地撂下筷子,大好的周末,怎么突然有临时任务。 十音示意众人接着吃,只对其中一人说:“吴狄,你去停车场,穿装备。” “就你俩?” 十音解释,分局特警在南照音乐厅,临时请调人手增援排爆。 “你们几个喝了酒,不方便。” 这不是分内事,有人不解:“市特警队有三个专业排爆组,排爆为什么找我们队?” “来不及解释,你们一会儿把下半场的地点发到群里,我们完事就过来。出发。” 二十分钟前,音乐厅后台休息室发现疑似爆|炸物。 分局紧急上报市局,可巧不巧,一小时前,南、北、西城郊先后接到报案,三组排爆队分头赶赴。排爆手此刻都在郊区进行排爆作业,人一个都赶不回。 市局临时调配排爆警力,市局直属626刑警中队的副队长吴狄,系排爆兵退役,队长余十音也已领命,二人火速赶往现场支援。 每年6.26,即国际禁毒日,顾名思义,可知626队的日常职责。 分局特警队长在电话里催促:“到了么?” “快了。”十音答。 不远处似有乐句的收稍,优美尾音气若游丝般绵延……而后是不绝的掌声,远远的就像夏夜闷雷。 特警队长就在8号入口守候,将他们引入后台长廊。十音边走边问:“什么性质的音乐会?为什么不暂停演出、疏散人群?” 对方告诉她:“小规格爆|炸物,事态可控。” 十音无言以对,她看看吴狄身上的防爆服,场内上千人命,你说可控就可控? “刚才我们领导请示过市局长,他们五分钟前定下的方案,如果二十分钟内爆|炸物无法转移,立即疏散。” 这队长是个熟人,倒不见外,一针见血地告诉她,要真疏散的话,分局这锅就背大了。 今晚的演出重大,分局之前是接了安保任务的。故而这里警力充足,入场安检也算密不透风,万万没想到后台会出这纰漏。 “吴狄搞定没问题。”特警队长指指楼梯,率一队特警先行上楼,“在三楼。” “他比我还信任自己。”吴狄口气揶揄,他扛着排爆设备,跟随十音往楼上奔突。 他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刚才余光扫见一个人:“你几时跟来的?” 跟来的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是队里除十音之外,唯一的女队员:林鹿。她出发得晚、跑得也狠,喘得说不上话,咬着牙跟随众人一气奔上楼。他们匆匆掠过那些廊边海报,一路没有稍停。 弧形长廊中段的一扇门前拉着封锁条,特警本能地放缓了脚步。 “我来营救心中的神。”林鹿缓过一口气,点着其中一张海报,轻声告诉吴狄,“吴队,你们一出门我赶紧搜音乐厅,有阵子没刷微博,我都不知道他会来南照,刚搜完我疯了!真人估计比海报更帅……” “不要命的,是个明星就追?”吴狄不大喜欢听说有人比自己帅,照着海报念,“小提琴协奏音乐会,梁孟冬……没听过。” 十音在前方,身形一滞。 林鹿在辩:“不是明星,是演奏家。” 本来最心焦是那特警队长,他本想越过手下特警,亲自挪开挡路的警戒条,没想到十音一个箭步,径直将它们冲破! 吴狄不明白,十音何以突然发了狠?穿了装备的是他。 “我来。” 吴狄抢身进了休息室。 他手中的排爆仪发出冰冷的嗡鸣声,他本来神情凝重,蹲在那只敞开的问题道具盒边,忽然就泄了气一般,垂手笑骂:“我操!酒瓶做的土炸|弹,绑一只老诺基亚。林鹿,门口蓝色1号工具箱,帮忙盛水,三分之二。” 特警队长安排分局的人先去了。 十音望着那只琥珀色的香槟瓶,死命攥紧的拳头缓缓松下来,手指尖一层凉汗。 可控倒是实情,不用疏散了。 吴狄剜了一眼那队长,这种爆|炸物普通特警会搞不定?拆个炮仗请排爆专家,杀鸡用牛刀,搅了队里难得的欢聚。 音乐会的中场休息时间,台前乐声已歇,乐池内偶有弓弦的轻微擦撞,乐手低声在交谈,观众在笑语,热烈而欢畅…… 休息室是大套间结构。警员们身在外间,内间持续有个陌生的男声,不断地聒噪、抱怨,不过没有人与他对话,回应他的只有毫无情绪的调弦声。 十音想,他那根e弦……偏高。 她本想同着队友出休息室,排查一圈其他区域,被那特警队长一嗓子将人喊住:“等你们的时候,由南到北我们排查了两遍,建议全体留在这里响应。” 吴狄鼻子里出气:“看不出有什么可响应的。” “后台应该有其他休息室吧?”十音低声问,“刚才为什么不安排音乐家去安全的休息室?” “吵的那个是经纪人。其他工作人员、包括梁先生的助理,已经都转移去了南一休息室,”特警队长手擦着汗,指了指里间,“这间休息室直通前台,五分钟前上半场结束,梁先生刚刚回来。我本来还担心怎么安抚,结果这位淡定得可怕,走过来看了一眼,居然说得出燃爆距离。” “……哦。” 他是在解释,分局特警为何对着一只玻璃瓶炸|弹如履薄冰。梁先生是省委和文化厅出面请来的贵宾,上头对这场音乐会非常重视,前场很多电视台和媒体。 “刚刚一个排爆手都不在,我实在是不敢随意处置,这东西威力是有限,但万一发出半点动静……” 十音点头,表达理解。 里间,经纪人的音量又升了级,吴狄听不下去,恐吓道:“那东西声控的!” 这样做倒有奇效,里头瞬间安静了。 e弦已经调妥,琴弦上泛起一串低速滑动的双音。 林鹿竭力压抑着呼吸,她并不惧怕土炸|弹,只是在聆听那不过是随意流淌的琴声,竟如此动人。 1号工具箱盛满水,吴狄拉下面罩,用排爆钳把道具盒整体钳住,再与一名特警合力控住那钳,将盒子缓速按入水中。 所有的眼睛都紧盯工具箱,眼看冷水灌入道具盒,继而浸没了香槟瓶、手机。水从瓶口渗入,填充到瓶身里,瓶中的硫磺碎屑迅速饱胀成舒展的姿态。 众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休息室里间的门边探出半个脑袋,那只飞机头光可鉴人,比吴狄的发型招摇百倍。 飞机头很快看明白过来,他再次嚷:“我绝不认同你们南照公安的做法。杀伤力再小也是恐怖事件,光压住就行了?最后倒霉的是公众,应该第一时间披露给公众和电视台,万一前场也有怎么办?明天我一定要去问问你们文化厅和省委,谁来负这个责,凭你么?”他在质问一名特警。 那人被他盯得心烦,索性背对那个门站。 危险解除,十音打算先行收队,危险品需要撤离到空旷区域处置,他们可以帮忙带出去。 “分局长刚才指示,爆|炸物由我们负责处置,请你们留到音乐会散场。”特警队长说。 十音:“我们……” “余队,类似安抚受害人这种工作,我们特警实在是没有经验。”对方打断她,打苦情牌相求,“前场安检绝对万无一失,道具盒就是跟着他们一起从后台进来的……在里头还闹上了!” 特警队长下了二楼,几名特警留在休息室,作最后一轮的内外排查收尾。 吴狄走到十音身边,咬牙低骂:“老狐狸!”骂得是对方那位队长。 林鹿本来对要留下的安排很兴奋,不解问:“怎么了?” 吴狄分析:“哪有什么受害人需要安抚?今天很明显是有人蓄谋制造恐慌,分局的人被玩恼了,想查,又怂,怕飞机头搞事,怕得罪文化厅和省委。烫手山芋正好甩给我们。” 林鹿说:“可我们626不管这类案件。” “分局的人急了,管你来的是谁,反正市局派我们来的。” “别想复杂,按程序办。”十音打断他俩,“我刚才又请示过了,分局刑警队一会儿到,我们配合做完交接就撤。吴狄一会儿配合特警,再做一轮排查,林鹿在群里打个招呼,就说我们晚些收工。” 二人应着,吴狄竖个拇指:“十哥英明。” 亲近的人爱叫她十哥,类似昵称。 林鹿忽然有些遗憾:“看来一会儿散场,是分局刑警负责现场笔录啊?” “那么想加班?”吴狄知道她想什么,给她一个冷眼,“那种人,肯不肯配合笔录都是个问题。” 前场的人声逐渐寂灭,想来场间的灯火已经调暗,还剩五分钟,下半场的音乐会就要开场。 十音刚步入走廊,打算透一口气,里间休息室有人高唤:“余队!”是一名相熟的特警。 她不想动,吴狄会处理。 又过了会儿,那人竟唤得更大声了:“余十音!” 里间还在调弦,十音在想,g弦偏低,为什么……更低了。 林鹿以为她走神,过来轻拍她:“余队,吴队和对方……” 里间有嗡鸣声,她的确在走神。 “绷”,那根g弦断了。 刚才,飞机头与警方再起冲突:“孟冬的琴盒绝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们的机器!” 吴狄带来的是今年配发的新型排爆仪,传感器极度灵敏,扫到那只琴盒,嗡鸣声骤起。 那名特警很客气:“仪器响不一定就是爆|炸物,请您配合开盖,排除一下危险。” 飞机头:“孟冬的琴盒向来只在意大利定制,要是损坏我都赔不起,你赔?” 吴狄看不下去,硬挤出一个笑来:“所以,我们才请梁先生亲自配合开盖。” “亲自?建议你去百度,梁孟冬一只手贵,还是你们的这间南照音乐厅贵。” 吴狄咬着牙:“次奥……” 防爆仪持续的嗡鸣扰人心绪。 特警队长在二楼,在场的其余特警不敢擅言;626中队的吴副队血气方刚,空气中的火|药味,比爆|炸物尚未撤离时还要浓。 前场的弓弦相触声又起,乐手正在微调椅子、交头接耳,指挥的皮鞋不耐地轻击地面…… 梁孟冬视线垂着,在取那根断弦。 十音走进里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他的侧脸。 久违的人。眼窝更深邃了,鼻梁亦更高挺。岁月的沉潜淬砺,让他所有的棱角变得更为坚毅分明,当年薄唇边常挂的讥诮,已经几不可查。 他始终没有抬眸,声音很沉,嘱咐那经纪人:“麻烦你告诉指挥需要稍等,我在换弦。” 飞机头瞪了一圈这屋子的警员,扫到十音脸上,他的目光却顿了几秒。十音并不认识他,他大概也没能想起什么,转身从边门进入前台。 十音走过去,轻轻挪开那柄防爆仪,屋内骤然寂静。 像是可以听见血管里的血,它们无法顺畅流淌,只能一顿一顿,在脉络里暗涌。 十音低声说:“应该是松香。” 吴狄不是很明白:“松香?” 那双正在装弦的手顿在原地。他的白皙手背上,有一道新的细痕,是刚才被断弦末端抽滑而过的痕迹。 他的骨节因为着力,微微泛起青白。 这屋子里有些东西,足以灼穿她的身体;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扼住她的心脏。 “一种……二级易燃固体。梁先生,”十音的目光再无可避,撞向那双黑眸,“请问,能否开盖确认一下?” 第2章 不眠之夜二 不眠之夜 二 十音的手虚虚地比在那个琴盒的开口,又问了一遍:“梁先生,可以么?” 她的手被那人不耐地扫开,琴盒应声而开,盒内一端的附盒内,露出枚琥珀色的物件。它是嵌在盒子里的,形状隐于其中,分辨不明。 但十音认得,那的确是松香。 她回头给吴狄点点头,示意没有危险,又在心里斟酌致歉的话。 话未及出口,那只久违的手往那附盒内一抓,将整枚松香紧捏在手上,奋力往眼前空地上一砸…… 松香砸落在地,碎屑四溅。碎块蹦开去,散了好几处。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松节油的气息。 ** “冰山之下,岩浆奔涌。” 次日微博,知名古典乐评人如是评价。 说的正是梁孟冬在南照音乐厅下半场的演奏曲目,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77号。 前面还以褒扬为主,到了结尾部分,画风稍稍变味。 “厚重、炽热、如箭在弦……可见他此前的沉寂和缄默是正确的,演奏家被负|面新闻缠身,最有力的武器还是良好的状态、绝伦的演奏。” 后面更甚。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昨夜梁孟冬临时谢绝了一切采访,我没能进入后台。伤病初愈的演奏家昨夜状态惊艳,究竟是否杯中物的功劳,依然不得而知……” 林鹿将手机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刷了这乐评人之前的微博,长期含沙射影,暗示男神酒精成瘾,但他根本拿不出实锤。我真想告诉他,我昨夜就在现场,他绝不可能酗酒!” 吴狄问:“之前也没见你追星,怎么突然神神道道的?” “演奏家!不是明星。吴队您肯定不记得了,我刚来时转过梁大师的奏鸣曲专辑,云队余队都点过赞!余队说不定都忘了。” 吴狄横她一眼,拿过手机来翻看了半天,没刷到爆|炸物的消息。徐奎不知放了什么大招,把飞机头安抚住了。 看了会儿他义愤道:“什么乐评人,南照交响乐团被他贬成了上课的小学生。” “是有夸张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我们南照虽是古城,但在西方古典艺术普及方面,这才刚刚起步。文化厅盛情请来梁先生,用心良苦。” “你请调去文化局算了,”吴狄越听越不靠谱,继续浏览微博,“这么一说,倒解释得通了。我昨晚看他就像是喝多了,脸色煞白煞白的。” “那是冷光灯映的。”林鹿调亮手机,“您看配图选得还算厚道,台上垂眸这张。转发刷屏了,都说冷酷得像个杀手,有一种别样的性感。再说遇上那种事,还能冷静到令人发指,酗酒?不可能。” “他要是没喝,昨晚余队说过半句让人不舒服的话么?一言不合直接摔!摔碎?” “毕竟没有受过心理特训,普通人遇到那样的事故,表面再淡定,内心还是有点焦虑吧。余队都没说什么,您别那么计较。” “摔的不是你家队长!?”吴狄一听巨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梁的受了多大委屈。” 林鹿想起昨夜休息室的气氛,是有几分说不清的诡异。 余队特别有大局观,陪着笑,说了三次对不起。梁孟冬居然连道歉都没有,冷脸装弦调弦,而后径自去了前台。 演出圆满成功。 梁孟冬不尊重女性? 她不算铁粉,但知道他在英、法、德有多年求学、演奏生涯,以英国居住年份最长。 后来分局刑警来做笔录,对方也有女警,他虽惜言如金,态度分明就很谦和。 林鹿想不明白,悄悄收集起那些松香碎块,包了回来。 “浪费证物袋。”吴狄扫见她的桌面,“值班可没让你闲着,有空可以改你那份报告。” “余队下月才正式归队,她说到时交得出就行。” “小丫头!本事没学会,老油子的坏毛病先学上了!”吴狄正骂着,抬头却见十音,“明天就走了,今天还不好好休息?” 十音笑:“来等江岩,他要陪我去戒毒所取几份报告,我明晚得带着走。” 吴狄奇怪:“你俩没在一块儿?” “我一早从保县过来。” 昨晚音乐厅任务结束,全队找了家ktv,才热闹了约半小时,十音始终心神不宁,说是有事提前要走。 大家都以为她是太累了,怎么那么折腾? “去看云旗了?”林鹿正好走开了,吴狄问。 “没。”十音摇头,“云旗在学校。” 那去保县做什么?保县在西城城郊,昨夜发生什么了? 但要真发生什么,十音一般不会不说。 有另一件事情,吴狄还是决定问:”十音,云队的房子……” “江岩在招合租,”十音完全没介意,“正打算拜托你们打广告,租金小贵,胜在地段黄金、房间也大,哈哈还有我和江岩两个专业的免费保安。租金好商量,看房找他!” 吴狄又问:“没问题。不过,那房租够付云旗的课费么?” “这个我会搞定。” 十音绕过吴狄办公桌,视线落在林鹿桌上,凝住了。 证物袋上摆了一坨。 吴狄摇头,小丫头居然无聊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把碎块粘合成型了。 “十哥!”林鹿倒水回来,献宝似地说,“十哥你猜,梁孟冬怒摔松香为哪般?bingo!他不是针对我们,绝对是防着外媒那些八卦记者!” “你神经了。”吴狄凑过去看她桌上那坨,“残破的心?幼稚。” “本来又不破,心形松香,没想到大师还有那么柔软的一面。”林鹿一双杏眼仿佛冒着心,“中间应该烧了字,只看得出两个加号?摔得面目全非,辨认不清了。” 林鹿接着八卦,说那些坊间传闻。一说梁孟冬的绯闻女友是他老师的女儿,一说是个超模,除了漂亮,要么酗酒、要么嗑药。 “不喜欢老外,国内的也不配他,是个弹钢琴的小姐姐。弱不禁风的,我不喜欢,而且据我分析,那亲密照是借位拍的,捆绑男神炒作!唉,一个个害他负评缠身。” “呵呵,他最干净。” 林鹿辩:“吴队,您不听他的音乐,进入不了他的世界。梁大师不是什么明星,不需要任何绯闻来博取眼球。他应该是那种,轻易不动感情,一旦动了……山崩地裂!他怎么可能喜欢嗑药的女人?他肯定有洁癖,而且应该异常偏执,只会练琴过度把自己搞得浑身伤病。” 十音一直没说话,听他们聊得欢,随口问:“什么伤病?” “腱鞘炎,去年还受过背伤。”林鹿比划着,“腱鞘炎,云队总拉琴,不也有一点么。” 十音点头。 又是云队! 吴狄阻止都不及,也不好骂人,只能不怀好意道:“幌子吧,物以类聚、游戏人间,谁知道他有什么病?以我职业的看法,随便嗑随便玩,开心就好,只要有天别玩脱了,栽到我们手上。” 林鹿:“吴队……” 十音不忍听:“吴狄,别这么说。” 林鹿笑了,比了个“v”字手势,晃到吴狄眼花。 “丫头鬼迷心窍,哥有义务点醒她。”吴狄用笔敲一记林鹿脑门,“两个世界的人,你知道他是人是鬼?回魂吧,不然你只能下岗,去替那些八卦记者翻垃圾桶!” “分局那边,”十音问,“有什么新消息?” 吴狄:“我们不用管吧?” 十音面不改色:“魏局说了,经手过的事情不要不闻不问。” “我刚问过市中分局的同学!”林鹿抢着答,“我同学说,上头有人给分局发了话,梁大师是好容易请来的贵宾,安保工作那么不到位,让人受了惊,分局专门派人去酒店道了歉。” 十音倒吸冷气,看来力气没用在案子上? 十音迅速拨通分局刑警队:“酒店监控里出现的那个黄毛陈,这会儿人找到了么?” 回复是:没有,家人说大半个月没回家了,已经去他经常出入的几家场所盘问。这会儿还是白天,好几处都没营业。 “上月刚出来的那个黄毛陈?”吴狄讶异,“你昨晚和分局的人去查酒店监控了?梁孟冬演出前的?你怀疑他?” “当然不是。”十音摇头,“昨晚三个城郊不是都有爆炸案么,当地派出所在保县报案地没抓到嫌疑人,但在现场发现一枚那家酒店的临时工牌。” 这么说来,她几乎就是没休息过。 笔录上显示,香槟瓶是梁孟冬的,里头的酒是他前夜和经纪人一起喝完的。 爆|炸物不可能带去后台装配,酒店到音乐厅路途极短,前几个小时内在酒店完成的可能性最大。 黄毛陈在他那个楼层出现了三次。十音判断,他是负责望风的。另外有一个人,装扮成酒店服务员,进入过存放道具盒的屋子。” “吴狄,分局刑警队对黄毛不熟,你帮忙跟进一下。” “好。”吴狄说,“不过黄毛我也不算熟。四队在外有个特情,是黄毛从前的老大……” “那我去找厉队帮忙。” “十音你吃错药了?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案子求他!我们自己先找。黄毛多半是受雇于什么人,如果有人故意针对梁孟冬,查他在本地的社会关系,会更有效。还有三个处市郊的爆|炸物报案追踪,什么人报的案……” 十音笑:“那辛苦你都顺便查一下。” “顺便?你逗我!除非我们手头的活别干了。”吴狄气乐了,“十音,你在担心梁大师的人身安全?人家可未必领情。” 吴狄猜测,这案子是不是另有隐情,不然十音为什么要追踪一夜? “找到黄毛再说。” 干这行就活该以德报怨吧?吴副队嘀咕着走了。 十音伸指,轻轻拨了拨桌上那块松香。那颗心就散了。 她有些歉意地望向林鹿,林鹿赶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下班重粘。” ** “平时忙,没什么时间回家,也不敢回。今天你也看到了,一回来,老爷子就催婚!” 某个傍晚的车库,吉普车后座上,一位相貌清俊、笑容颇有感染力的年轻人,对着身旁人叹,“羡慕你小子,常年跑得那么远,处境比我好多了。” 对方没说话,笑得揶揄。 比起说话那位的亲和模样,这位面部轮廓冷硬得多,深眸薄唇,有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假如每个人有各自的色彩,前者是缤纷的暖色,后者就是夏末将雨未雨的黄昏,深空里的寂寂的灰。 “代驾怎么还不来?”依旧是先前那人。 “代驾”其实是他就近喊的同事,小姑娘远远地朝车子挥手:“江法医!江老师!” “我铁哥们队里的新鲜人,勤快、性格好,特别热情。”江法医介绍,“哎哟干嘛这种眼神,不是女朋友!” 他朝窗外招呼:“林鹿!” “吃饭不叫我,需要劳力就想到我了啊,江岩老师!”林鹿和他很熟,一上驾驶座径直戴好保险带,转头对着后座笑,眼风扫到另一位乘客时,却顿住了,对方目光也是一滞,林鹿又惊又喜,“梁大师,您记得我?” 林鹿说起音乐厅炸|弹案,江岩来回看二人:“那么有缘?” 一路上江岩颇不满:“这是我一起穿开裆裤的好兄弟,分开两地十七年,上一次见是五年前,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门来我家吃饭!我都没你说得多。” 林鹿吃吃地笑:“你像在说媳妇儿。” 江岩接着数落:“一路都是你在采访他,打算改行?” 不过,林鹿问出来梁孟冬接下来打算在南照暂居,江岩颇意外:“几时的决定?刚才吃饭你都没说。我爸本想劝你住下玩一阵,可他今天没提。因为前晚你那音乐会的事,内部通报,他已经知道了,说肯定不愉快……” 林鹿插言:“特别不愉快!” 梁孟冬只是说:“南照气候不错。” 这是实话,江岩认同,又觉得这理由太不充分。 反光镜里映出林鹿八卦的小眼神:“梁大师,难道……您女朋友来南照了?” 梁孟冬薄唇勾了勾,不置可否。 江岩叹:“这是我本来是要问的,被你一通狂轰滥炸,他就算话到嘴边都不肯说了。” 林鹿倒很谅解:“男神是这个风格的,惜字如金,乐迷都懂。” 江岩对梁孟冬解释:“小公主同时追着一百来个星,难得你这颗星撞她枪口上了,激动得有点收不住。” “哪有一百!最多五十……”林鹿辩驳。 江岩倒没避讳那个名字:“云海算不算一个?” “我想想哦……” “这还要想,赶紧别算了,我替本尊拒绝!” 梁孟冬静静听二人唇枪舌剑,他们说的皆是日常趣事,却始终……未曾提及某个人。 他望着车窗外,一路有流动的幻彩,冶艳的夜色笼下来了。 也许,江岩和她不熟? 江岩接了个电话,挂了嘱咐林鹿:“北衢中路绕一下。” 又对梁孟冬致歉:“我兄弟本来找我喝酒,我说不去了。不过他刚喝完一场,打不到车,我就捎他一段。见谅。” “你见外。” “不然我们四个一块儿?找个地方喝两杯。” 梁孟冬说,不了。 林鹿问:“谁啊?” 江岩说:“厉锋。” 林鹿反应有点大,啐了一口说,他去我不去。 “林鹿你别这样。” “怎样?”林鹿好像特别愤慨,“江法医,您居然到现在还没和他绝交!亏你还和云队、余队号称铁三角。” “别那么偏激,各自有做事的角度,都是为了工作。下午我送她去火车站,她还问了我厉队的伤。十音可没你们小气。”江岩说。 梁孟冬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一会儿送一下厉锋,很近的。” 林鹿没说话,气呼呼的。 江岩又说:“对了孟冬,你来南照前,不是说要我帮忙找个人?描述看看,只要人在我省,应该不是问题。” “不用。”梁孟冬说,“已经找到了。” 第3章 不眠之夜三 不眠之夜 三 厉锋坐上副驾驶,车厢气压骤降。 他身形高大,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裹挟入内的是一股巨大寒意。 “孟冬,这是我们市局刑警支队的四队长,厉队,”江岩刚想作介绍,不想梁孟冬说:“认识。” 厉锋也笑着致意:“梁先生前天晚上受惊了。” 江岩挺意外:“前晚的案子,你也有份参与?大案?” “不是。”车厢很安静,厉锋只是笑,“你不说自己有客,说了就不麻烦你了。” “你别介意,孟冬从小话比较少。”江岩说,“不过我正要骂你。今天我妈和我投诉,说你把她们电视台的小夏直接骂哭了?人家追你那是给你脸,能不能柔和一点处理?害得老子被老妈数落,说我先人后己,牵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红线。” 厉锋冷笑:“师母都比你懂我。” 江岩坏笑,“我妈懂你有用么?某人又不懂你。” “滚!” 在厉锋就快到的时候,江岩忽然逗他:“喂,某人受伤了。” “伤哪儿了?”厉锋神色一变,说没看出来。 林鹿这个平时话多的,自从厉锋上车,她就故意缄口,只顾默默开车。这会儿仿佛很不齿,忍不住轻轻嗤了一声。 江岩倒奇怪了,问你见她了? “见了,昨天晚上,半年不和我说话的人,忽然跑来约我,请我喝茶。”厉锋无奈地笑,“特别郑重,说她就要走了,实在放心不下一个案子,托我无论如何帮忙跟进。” 江岩奇怪,什么重案? 因为某些原因,最近几个月,这两队分明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现在那么突然要合作? “你刚才不是奇怪,我怎么会见过梁先生?音乐厅炸|弹案,就是她昨晚托到我这来的。她怕我拒绝,昨天还特意请示了魏局,她自己追查了一夜,说是案子放在分局线索都差点断了,我盯着她才放心。弄得我一开始真以为是什么大案。” “那是信任你。“江岩说,”案子有什么进展?” “这不早上我们还找过梁先生。特情下午帮分局抓到人了,那黄毛嗑了药神志不清,到现在还在昏睡,打算留着明早再审。难怪十音那么上心,她都没说梁先生是你的朋友。” 梁孟冬望向厉锋。 “不不,她压根不知道我和孟冬的关系,我是打算把孟冬介绍给她认识,可我忙得都没空去演奏会,完全没机会啊。”江岩摇头,又想了想:“也许她是嗅出了什么危险吧,她一向尽责。唉,这二货回来那么几天,怎么比在外面还累,昨晚我还以为她在中医院做理疗呢。” “这么严重?非走不可么?” “走都走了。还好吧,腰伤复发。下月初回来,正式归队。” 厉锋爆了粗口:“擦,这叫还好?我问过训练处的人,下个科目强度很大,是在检查站,她要带队实训的。” “心疼你替她去呀?原来你们和好了……怪不得我送她上火车的时候,她很好心地问了你的伤。” “得了吧,和好……她当面不问我?” “不要得寸进尺。”江岩嘻嘻笑:“不为她,为了我,案子你也要多费心,关系到我兄弟孟冬的人身安全。” “应该的。” “江法医,”厉锋一下车,林鹿立马质问,“您为什么这么逗厉队?” 江岩总是乐呵呵的:“这怎么算逗,替你们两家缓和一下关系,方便开展工作。你看十音都对人家示好了。” 林鹿重新发动车子,梁孟冬忽然问:“你们南照公安,伤病这么普遍?” “那倒不至于。”江岩说,“厉锋的伤是自找的,练搏击弄的……” “那其他人?” “其他人……十音旧伤就不少啊,都是以前在一线留的。她没说前晚的事,这么说你见过她,林鹿的队长。”江岩看他不动声色,“你没印象?怎么可能,我们十音是大美人啊。” “江法医快别提了,”林鹿告状似地,“梁大师前晚可能是情绪不好,对着我们的美人砸了东西,吴队很生气,搞得全队都很生气。” “砸东西?” 听林鹿把当晚的情形描述完,江岩愣了会儿,笑问:“你小子那天是喝了吧?” “没有。”梁孟冬说。 “我倒不意外,孟冬从小就脾气臭,嘴黑,心狠。”江岩说,“也不懂怜香惜玉,我没说错吧?” 林鹿:“啊?” 梁孟冬居然没否认,淡淡一笑。 “笑得出来!你知道十音和厉锋有多大矛盾么?为了这桩案子,我们十音昨晚放弃治疗,特意跑去求他!” “是么。” “是么?她一走,要是嫌疑人抓不到,最危险的人是谁?是你啊大音乐家!她简直是以德报怨。我心疼!” 梁孟冬扫了他一眼。 “凶我做什么?你反正要在这儿住,来日方长,等她回来我约个局,你小子一定要道歉。那货可是他们队的宝贝。”江岩说,“林鹿,有没有必要?” 林鹿开着车:“非常必要!” “道歉。”梁孟冬默默想,谁给谁道歉? 二人只当他是答应了。 过了会儿梁孟冬又问:“她是怎么受的伤?” “算你有良心,十音前阵子一直跟训练处的人在怒江驻训,强度高、气候潮,腰伤复发。哎,我们这个二货,就是太要强。” 江岩说起十音,像是在说自家宠物,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亲昵。 梁孟冬嗓子发干:“叫得挺亲热。” “同居密友!你别误会,我们是合租关系,关系很铁,但人家是有主的,朋友妻不可欺。” “那你刚才还逗他!”林鹿很担心,“厉队不知多想趁人之危呢。” “他想有用么?十音一根筋的。” 梁孟冬目光重新注视窗外,上了主路,车速加快,远近的灯点连成一条条细线,在深浓夜色里晃晃悠悠。 今晚陪长辈小酌了几杯,此刻那些酒却仍未消散,好像一根根烧烫的钢针,刺在他的胃里,隐隐烧灼。 “孟冬,听梁伯伯说,你现在还练自由搏击?等厉锋伤好了,喊上他陪你过过招。” “绝对不可以!厉队下手多黑啊!”林鹿不同意,“男神的手太宝贵了。” 梁孟冬竟有些无所谓的样子,依然望着窗外,说:“能多宝贵。” “你一定是对孟冬有什么误会,”江岩忽地往梁孟冬胸前给了一拳,硬梆梆的,果然是一直练,“看这炸裂的荷尔蒙……琴拉得感性,身体可不是小白脸。而且,他爸和我爸是战友。” “咳。”梁孟冬听不下去。 “有必然联系吗?您打得过厉队?”林鹿也有点不好意思听,呵呵傻笑。 “扎心了啊!”江岩又去捶梁孟冬上臂,“孟冬可是从小就练的,看这身高体魄,你不觉得厉锋目测就略逊一筹?厉锋一八三……嗯,孟冬身高就占优,目测云海和孟冬还能打打。” 梁孟冬挥开他:“捶上瘾了?” 江岩嘻笑:“弹性很好啊。” “江法医您调戏人……” 林鹿给孟冬介绍着,云队是他们的铁血队长,琴艺虽不敢和您比,但在本省公安系统属于绝对首席,是我们队长的男朋友、极品暖男,不过现在…… “提这些做什么!”江岩突然打断她,又自责起来,“也怪我,是我反复在提,想他了。” ** 十二月初,持续降了几天温,南照总算有了冬的模样。 “市中分局刑警队?我是江岩,请问市局今天有没有人在你们那边办事?……十音?十音回来了?太好了,那我打给她,多谢!” 梁孟冬的经纪人,刚才联系江岩,拜托他帮忙处理一桩事故。 后来,孟冬倒是约他单独去过一回酒吧,孟冬是那种习惯性喝很多酒的人,喝多了最后是那经纪人来接。 经纪人叫邱比,是个天生的商人,善于维护各种关系。才见过一面,却好像和江岩很熟络了。找他的事由,竟是为了梁孟冬的女朋友。 那女孩前天开着梁孟冬在南照租用的新车兜风,于市中辖区内蹭倒一位老人家。女孩当时停了车,但未下车查看,直接开走了。现在家属报案,老人这会儿躺在医院,三处肋骨骨折,其余检查还在进行。 市中分局的交警部门从道路监控系统跟踪到车牌,致电租赁公司,要求司机前往处理这桩肇事逃逸。 孟冬的女朋友吓坏了,她大小是个明星,更不方便堂而皇之地跑去受罚。 邱比电话里相当诚恳,说他在南照没有其他熟人,完全得拜托江岩。他一会儿还得陪着那女孩去分局交通支队事故科,请托江岩千万找个人陪同办理。内部人总是好说话些,警员调解时能从旁说两句,肇事司机的身份姓名,也能帮着保密。 至于赔偿,钱不是问题。 邱比说:“先别告诉孟冬。你俩从小认识,应该很了解,他那么凶,不定怎么数落西岭。” 许西岭?江岩好像在哪儿听过,是个网红还是模特?他搞不清,就知道二十来岁,年纪小…… “没问题。” 江岩今天忙,很庆幸十音就在分局,正好免了他亲自跑这一趟。 十音电话里应得爽快,又提醒他:“告诉你朋友,事故我们可以帮忙过问,女朋友还得靠他自己教育。她敢肇事逃逸,这会儿怂什么?” “没错,小女朋友,宝贝吧,让他给宠坏了。我回头是得说他。” “你什么朋友,我居然不认识?” “是我发小,刚来南照。其实你见过,”江岩笑答,“就是上月你回来治疗的时候,音乐厅炸|弹案,那位小提琴演奏家。叫梁孟冬,记得么?” 江岩以为信号不好,十音半天才“哦”了一声。 “回来你也不说。”江岩问,“一到怎么就跑分局?什么事?” “小案子。” ** 隔了两天,是个傍晚。 梁孟冬自己给江岩去了电话,问人民西路附近哪有靠谱的宠物医院。 他问对了人,人民西路广福路口,江岩同学开了家宠物医院,江岩在里头有股份。 “真要在南照定居了?”江岩问,“怎么回事,猫咪生病?” “狗。”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喜欢猫?” 梁孟冬没解释,只说他刚才到家,狗狗突然就变得狂躁,声音也变了。它不肯吃东西,喉咙里仿佛梗着什么。 “你等下开车,我也去!”他听见江岩对着什么人喊,又在电话这头说,“孟冬,别着急,我这就要过去。” “好。” 江岩赶到的时候,狗狗已经注射了镇定剂。 梁孟冬的狗plus,是一条健硕的德国牧羊,黑背上闪着滑亮的光泽。可它此刻戴了个嘴套,那双本来应该灵秀的双眼,耷拉下来,睫上似蒙了层雾。恹恹地趴着,非常可怜。 梁孟冬住处离这近,是先到的。江岩的同学,兽医傅钧已经在和他讨论手术方案。 “必须手术?”梁孟冬为plus摘下嘴套,动作轻缓。 付钧认为,plus的喉部卡了异物,刚才他们几次试图从狗的口腔直接取出异物,都失败了。那异物过大,形态也颇奇怪,只能建议开喉。 江岩摸了摸plus的喉咙,plus眼皮眨了眨,喉间发出“呜呜”的低唤。 “看来真的要挨一刀了。知道你心疼,但梗在这个位置,plus非常痛苦,我也建议立即手术,不要拖。” “好。” 付钧的助手夜间不在,江岩自然要留下帮忙,已经打算去作术前准备。 梁孟冬给plus的手术签字,江岩赫然发现他的右手、右小臂上,分布着几处红色齿痕,深深浅浅,触目惊心。 大惊:“plus咬的?” 梁孟冬抬起右手:“路上咬的,刚才没顾上。” 付钧并不见怪,狗狗发生危险,主人经常无暇顾及自身安危。 刚才plus可能是痛得难忍,孟冬抱它来时,它一直失针心疯地哀叫。它像是受了惊,谁都不认识一样,打了针才安静下来。 江岩想了想,本区的疾控中心夜间没有值班窗口,按这个伤势,孟冬必须立即去医院急诊。 “我得准备手术,找人送你去医院。” 江岩给那些伤口简单消毒,一边问,发现孟冬今天身边没人,邱比和助理都不在南照。 “我让十音送你去。”江岩说。 梁孟冬身子僵在那里,半天才说了句:“不用。” 江岩没理他这两字,往走廊尽头使劲喊:“十音!过来帮忙!包子你先放一放,特别要紧的事!” 第4章 不眠之夜四 不眠之夜 四 十音是来接狗狗的,她出任务这段时间,一直将包子寄放在付钧这儿,今晚才得空来接。她和江岩经常这样,一忙连自己都顾不到,就别提狗了,反正包子和这里的护士姐姐们都熟。 十音来得很快。江岩给二人作简短介绍,他心里只想着,他这兄弟之前就欠了十音两份情,今天再欠一份,回头这一顿饭,孟冬是怎样都逃不开的了。 他着急交代事,完全不曾留意空气之中的异样。他没能察觉这二人四目相接时,梁孟冬那眸光根本是如刀似冰,恨不能要化作利锥。 江岩也没发现,十音目中是泛着水光的,她并不躲闪,任冰锥扑面袭来,也只默默受着,未发一言。 梁孟冬对十音说“你好”时的神情,好像在说“你敢好试试?” 江岩看他这样子,皱眉问他:“孟冬,是不是伤口疼?” “疼?”梁孟冬在冷笑。 面对一个敢于把你碾成泥的混蛋,只用疼这个字,怎么贴切? “孟冬的手尤其金贵,绝不能有差池。”江岩说了梁孟冬住所方位,嘱咐,“十音,拜托你了,送孟冬去省一医院,然后送他回家。” “好。”“不用。” 十音和梁孟冬是同时出口的。 “我自己会去。”梁孟冬说。 “孟冬你别倔,没人在我怎么放心?你安心去,plus我来照顾。” “过来。”十音从江岩手里接过梁孟冬的外套,转身先走了。 江岩本来还担心,他这发小脾气臭,之前就和十音有些芥蒂,会不会当场甩脸子? 没想到,十音到底有些气场。她这么轻轻说了一声,梁孟冬就跟着她走了。 二人一言不发,一直到了停车场,梁孟冬在身后又说了句:“我自己去。” 十音拉开车门,将他的外套丢进后座,径自上了她的车。 她摇下车窗,敲敲车门:“上车。” 他不动。 十音去看他的手:“你的手,不能耽误。” 还好是右手,左手更麻烦。 他抬眸,眼里是彻骨的寒意,盯着她:“有什么所谓。” “疼么?” 他抿着唇,瞥开眼角冷笑。 “外面冷,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他发现十音眼睛是红的,她压低声,还在恳求:“孟冬,你别闹脾气。” ** 急诊科的医生和十音很熟,发现余队长今天送来的居然不是嫌疑人,特意多瞧了几眼。 他在身后,她本想介绍说,这位是江法医的朋友,江字才出口,觉得脊背发凉。她改了口,是自己的朋友。 梁孟冬在里间处理伤口,十音在外间讨教另一位女医生,接种狂犬疫苗后的饮食注意事项,一条一条记得很细致,问完又打听怎样不让皮肤留疤。 他们平时受伤,其实不大关注这个问题。 女医生倒有经验,顺手开了一种怯疤的药膏。对着里头努嘴:“好有气质。” “是的,”十音笑着,心底竟泛出骄傲来,“音乐家。” 对方又问:“云队最近好么?好久不见他。” 十音愣了愣,答:“他忙,不在南照。” 梁孟冬出来前,正好听见那医生在小声玩笑:“要提醒云队小心咯,不能光顾着忙,余队对别人,有点紧张过度。” 十音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拨弄那张处方笺。 见他出来,她一跃而起。一晚上都是这样,和他话倒不多,忙着付费、取药、取报告。 医生要求他留下观察一小时,他就这么看着十音跑来跑去,她有很多熟人,她和他们都相处融洽。 大概混账的人都这样,无论跑到哪里,总是融洽的。 医生要求多喝水,十音就去买来水,忽然担心是不是太凉;他还没来得及答,她想起医院隔壁有甜品店,又去问过医生,跑去买来热的蜂蜜水。 “是这里的高原枸杞蜜。”十音说。 他接过那个纸杯,是正好可以饮用的温度。她盯着他,他被盯得烦了,终于喝了一口,蹙起眉头。她还记得他嗜甜。 “只加了双倍蜂蜜,问了医生,说不可以太甜。你快喝。”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十音脸上。顾盼生辉的眼睛里,噙着一丝过意不去的笑。她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嗜甜,在歉意蜂蜜放得少了。 水其实很甜,他只是在想,相隔这样的八年,有人可以笑得这样明媚。这样混账。 回到车上,梁孟冬右手缠着纱布,她帮着他披外套,听见他说:“回宠物医院。” “你回家多休息,多喝水。”十音说,“狗狗付钧会照顾的,江岩也会。” “回宠物医院。”梁孟冬重复。 十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绕回去发动了车:“你放心,付钧非常厉害,会让plus恢复得很好。” 梁孟冬一直望着窗外,车行的方向是往他的住处去,十音根本就没鸟他。 她依然在安慰,怕他担心plus。又逐项嘱咐近期的饮食注意事项,最后说:“要忌烟酒。” 他嘴角抽了下,发出一声冷笑,还是那副“死了又怎样”的无所谓样。 “江岩告诉我,你们去过酒吧。”十音说,“南照的酒吧……他不在时,你喝东西要警惕、烟也是。或者,去之前问问江岩。” 会这么提醒,十音其实是担心一件要紧事,又不好说得太明白。 自然是讨了没趣,她像是对着空气在说。 不过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了。 “或者问我。”十音自嘲,“嘿嘿,可能是我职业病。” “哼。”梁孟冬是用鼻子说的。 十音却有些惊喜,偷看他一眼,又悄悄揉了揉眼角。 深浓夜色黑得不见底,街灯的长影迅速掠过车窗。没有月光。 十音没敢再去偷瞄他的侧脸,她只是忽然想,无论有没有月光,月亮其实总在那里。 车厢静默了一途,快到时,梁孟冬忽然开了口:“余十音。” “在!”是要做抢答题的速度。 “我的话,你既然只当耳边风,那……”他像是打算质问什么,然而话到一半,偏偏被一阵电话铃打断。 是十音的电话,她抱歉着打个手势,直接用车载免提接了。 “十音!”是江岩,难得他的声音那么焦灼。 “我在。” “你送孟冬回家了吗?” “快到了。” 江岩很激动:“那就好!千万不要让他回家!一会儿你让他在车里休息,你进到他家去,一定要保护好他!” 梁孟东轻嗤,在说哪国笑话? 江岩又说:“你也不要一人进,先叫增援!” 十音觉察出反常,已经靠路边停了车。 她看一眼梁孟冬,又问:“怎么了江岩?plus还好么?” “手术做完了。”江岩说,“不过,我们在plus的咽喉中,取出了……孟冬在么?你别让他听,我怕吓到他。” 十音用征询的眼神,望着身边人。 他却探过身子,对着通话口冷冷的:“江岩,别卖关子,取出了什么?” “两根人的手指,还有,一包三号。” 十音面色骤变:“你确认?” 江岩说:“确认,粽糖,大约六手。” 梁孟冬听到这里,却是一脸茫然。 江岩说的是行内黑话,十音看他完全不懂,倒暗自松了口气。 她低声为他解释:“棕糖,是指百分之三十至五十左右……纯度的海|洛因,30克左右。” 第5章 不眠之夜五 不眠之夜 五 人的手指外包裹了橡胶手套,江岩那边初步判断,是plus大约八小时前咬下的。 断指的主人戴着橡胶手套,不明企图进入梁孟冬住宅。在他进入前,很可能没有料到会遭遇plus,当时plus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斗。 他分别在plus的颈部、身前,采集到部分干涸血样,这些血样极有可能是人血。 十音听见他身边的小护士在哭,声音瑟瑟抖着,在问江医生要不要报警,江岩说:“正报着呢。” “十音,孟冬才到南照不多日子,这下肯定是懵了。就算帮我的忙,人我交给你,你一定替我照看好。有什么问题,你耐心一点,一个一个慢慢问。” “好。” “别难为他。”江岩说,“他之前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十音听了难过:“得罪什么,没这回事。” 江岩知道十音性子好,但依旧不大放心:“孟冬脾气不大好。” 脾气不好的人冷哼了一声,十音看看身边人,倒是笑了:“挺好的。” “孟冬,”十音挂断电话,神情严肃起来,“你能不能确认,刚才出门的时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在?” “不能。” 一到家plus就扑上来了,他发现它不好,直接打给江岩,不多久就带它去了宠物医院。 “家里……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十音问得很客气。 这算什么问题,如果有,你要怎么办? 他想为难她,可脑中全是她一晚上忙前忙后的身影。想起她捧着蜂蜜杯子对他笑,那蜜特别甜。 “没有。” “我们一会儿得去你家,”十音看他面色坦荡,暗暗舒了口气,“我指,我的队友,需要保护现场、勘验、取证。可以么?” 梁孟冬也算警属,他当然从小就知道,遇紧急情况,无须搜查证,也可进入搜查。藏毒嫌疑、外加此刻也许就有人携带凶器躲在房子的哪个角落,那人也许少了两根手指,或许还有其他人。 今夜这种情况,显然极端紧急,征求他,有什么意义? “你看着办。” 十音打给吴狄,让他带人协同技术部门直奔梁孟冬住所。 “一会儿你要在场。”挂上电话,十音说,“你先留在车上休息,等我通知,你再上去。” “用不着。” “配合一下。”十音说,“必须确保你的安全。” 一个混账,就这么长成了一个说一不二的大人。她现在很强硬了,虽然表面那么客气。 “你呢?” “你也听江岩说了,我得进去,先排除危险。”十音轻轻地,耐着性子劝,“孟冬,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有机会找你聊聊。你可能知道,上月那个炸|弹案,最后两名嫌疑人都落了网。但你不知道……” 十音告诉梁孟冬,根据嫌疑人供词,他们是从网上接的订单。至于谁下的单?嫌疑人不知道,四队也没查到,付款户主是经查身份证遗失人员。而且,这个案子同时还和同晚的另外三起爆|炸案存在关联,很显然不是巧合,嫌疑人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说他们不知道。 “目前案件全都是孤立的。我出任务刚回来,正在申请这几个案件的复验权,嫌疑人那里突破不了,到时候请你帮忙,从你这里反推他们的动机。”十音说。 开头说得像要叙旧。不过是嘴上工夫,几时找他聊过?到头来,其实是为了案子。 现在他大概也是她的嫌疑人吧。山遥水远,跑得生不见人,就为了做这些事情? 他铁青着脸,完全不想搭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过心,江岩肯定不想你再遇到危险。就这件事情,你一定配合一下。其他的事情……”她低着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左臂,“孟冬,全都是我的错。” 他不过心?她刚说到江岩,他就更火。 梁孟冬第一反应是直接抽开,动作就有点大。 十音的手顿在空中,慢慢收了回去。 “错哪儿了?”他忽然问。 十音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在那里,在想怎么答。 空气凝固了很久,梁孟冬忽然轻轻说了声“算了”,又把房门密码报给她,654345。 十音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谢天谢地,他还是肯配合。 “不过你这密码偏简单,不安全。”她说。 他有些事拼起来不要命,有些事却懒,懒到无以复加。 “哼。” 十音悄悄揉了下眼睛,梁孟冬把左臂放回原处,故意撞了她一下。 可她不再碰他。十音其实在想,伤的不是右手么? 她讪讪问:“左边是不是……腱鞘炎?刚才被我弄痛了对么?对不起啊。” 腱鞘炎在这个位置? 混账就是这样,认错也好、安慰也罢,心都不诚,她存心不去找准那个点。 无论你有怎样的喜怒哀乐,她都能趁着将发未发之际,轻描淡写地让它们消弭掉。仿佛它们不过是些笑话。 看到吴狄的车进入,十音预备下车,梁孟冬“喂”了声。十音对他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面冷心热,是真在担心她。 “那么久,我判断人早就离开现场了。其实未必有什么危险。” 他仍想起身,十音急了,回过身,手往他肩头按了按:“你受了伤,再这样我派人在这儿看住你。说到做到。” 他眼眸凶戾,十音又笑了:“别这样,那么多增援呢。你小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还是十音当年的家,某个傍晚,他们还在那个逼仄的弄堂口道别。 十音让他别进去,妈妈会问。这人像个监工,说你今天琴就没练够时间,吃完饭给我滚出来接着练。我就在这等,不来你试试。十音赶紧哀告,说梁大师饶命,我去去就来。 这么多年,她完全不敢回首看,怕烟尘滚滚、黄沙没顶。 可他这会儿就坐在这里,还是那么凶。 十音同吴狄一道进了公寓楼,一边嘱咐众人:“一会儿遇到提琴相关的物品,取证时千万注意保护,先问梁先生,不要擅作决定。” “他怎么在你车上?”吴狄问。 “他是报案人。”十音催促,“先上去。” 梁孟冬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屋子确认是空的。 队员来到物业管理处的监控室,这一天的公寓的楼门及电梯监控记录显示为空白。 物业管理处派人来检修,发现大楼及楼层的监控线被全部剪断。根据记录的断裂时间判断,它们是应该是在白天开始前,遭到了人为损坏。 技术部门采集到一些脚印;指纹样本很多,暂时只能搜集回去,一并分析;厨房瓷砖缝里采到了疑似人血,现场是被清理过的。 按现场脚印采样分析,那个被plus咬下手指的不速之客,很有可能是独立进入屋子的。此人戴了橡胶手套,在自身重伤的情形下,采取了一定的止血措施,并且没忘记清理现场,有意图掩藏身份。 “还挺敬业。”吴狄感叹。 房子很新很干净,是梁孟冬上月刚租住的大平层。 屋内没有其他发现,没发现任何违禁品。除了酒。 酒当然不违禁,但对于一间新居来说,梁孟冬贮藏的酒类多得过于离谱。 队里的苗辉在给梁孟冬做笔录:“今天白天你在哪里?” “南照大学。” 苗辉:“和哪些人在一起?” “校长,音乐学院的院长……很多人。” 苗辉问了很多,继续写:否认有同居住客。 “您并非本省人,为什么选择在南照租住房子?” “工作、任教。”梁孟冬说。 “长期?” “还不确定……这并非我一人能够决定。” 他的目光捉不到那个人,她太过忙碌。 她还在和那个副队长分析断指客进入住宅的方式,但是,他说了什么,那个混蛋,想必听得到? 十音和吴狄已经基本确认,门锁没有被撬动,智能锁没有其他人进入的记录。厨房窗通室外悬空的消防通道,窗边发现一人脚印,窗框上残留少量血渍。 厨房的窗框较高,断指失血还能脱身,与江岩那边断指客为青壮年男子的初判,正好得以互证。 苗辉拿出平板电脑,展示证物图片,是江岩从宠物医院发来的plus喉咙取出物。苗辉指着那一小包海|洛因图片,循例在问:“请问照片中这包物品,梁先生是否认识?” “不。” 苗辉:“经现场法医初步认定,这可能是一袋重约30克的海|洛因,请看包裹它们所用包装物,梁先生是否认识?” “不。” 那是一枚安全套,随处可以买到。 苗辉习惯性地调用审讯手段,边记录,边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这么确认?” “没有购买过。” 苗辉提示,他们可能会在适当的时候,与他再确认一遍实物证据,因而梁孟冬近期不可以离开南照市。 苗辉给他做完指纹取样,让他在笔录上签字,最后走开去找吴狄。他告诉梁孟冬,一会儿须由他与副队二人陪同去一趟洗手间,采集一些样本。 其实就是尿检。 plus喉咙里毒|品的所有人存疑,梁孟冬暂时也不能排除藏毒嫌疑。针对藏毒嫌疑人,第一项必须排查他的吸毒嫌疑。 队里都听说过梁孟冬,知道他的来路,省领导好容易请来的贵宾,也明白这样多少有些冒犯。 但所有的程序都合理合规,并且一想到吴队那天描述的音乐厅后台……这样对待余队的人,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了。 梁孟冬包着纱布的手签着字,十音正好走过来。 她面露歉意,低声说:“委屈你。” 他低哼,目光锁着她,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你没想过,说不定没委屈?” 怀疑她的职业素养,还是自黑成瘾? 十音好脾气地笑:“我看得出来。”并且,还闻得出来。 就算跑了一趟医院,嗅觉受了一遭消毒水味的侵袭,又隔开这样漫长的八年,他的味道,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那种感觉,其实很难用嗅觉来描绘。如果嗅觉可以和触觉相类比,他的气息好就比是一种石头的触感,冷、硬、棱角分明。像是暗藏着一个寂静,却惊心动魄的世界。 十音望着他:“我们会查个水落石出,会给plus一个公道。我保证。” 梁孟冬平时心脏挺好的,这会儿却觉得,快被她气出心脏病了。不用誓天指日,你就摸着良心说,你的保证有用? 想到气味,十音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这两天反复担心的事。 该不该当面问他?会不会太过唐突? 吴狄他们已经过来了。 第6章 不眠之夜六 不眠之夜 六 江岩到底不放心,将手指和其他样本先送回市局实验室,马不停蹄打了车,先过来看兄弟。 时近凌晨,梁孟冬尿检结果呈阴性,毫无问题,626的队员们已经全部撤离。 十音独自在梁孟冬楼下,没有走:“刚才小赵不是来过现场了?断指上应该有很多线索,你赶紧回去加班!” “小赵回去弄了,我不放心孟冬。你这二货,早累坏了吧,还守着?“江岩有些感动,”仗义是你仗义。” 屋内拉满了警戒条,不再可以擅入,刚才那人说累了,要去顶楼会所洗澡。十音让苗辉强行给他找东西包了右手,确保防水,又觉得守着尴尬,便先下了楼。 “我在楼下发现一个记者。他不认识我,但我常见他,鬼鬼祟祟,是一个八卦娱乐网站的。”好几次明星涉毒,都是这个站往外爆的料,几次都把队里弄得很被动,跑了大鱼。 那人探头探脑半天,她干脆自称是梁先生的助理,把人给轰走了。轰完就留在这儿,万一那人又杀回马枪,需要挡一下呢。 “你也太周到了,我替孟冬谢你!他吓到没?” 十音摇头:“很镇定。” “从小就硬气。”江岩赞道,“你猜不到吧,他爸和我爸是战友,都是法医出生,都转了岗,现在级别比我爸高。孟冬要不是拉琴太天才,我那时都觉得他以后会从警。” 十音没接话,她还在担心记者的事:“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烦人。吴狄去查了。” 听说他负|面新闻……不能再雪上加霜。 江岩点头:“我上去看他,你一起上楼?” 十音说不去了,又喊住江岩,说他万一洗完在会所休息了呢? 他应该很累了。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江岩笑了:“他要真睡了难道我俩替他站一晚上岗?美不死他!睡了也得拖起来,按你说的情形,记者随时会来,索性在酒店,还有专人替他挡。” 十音刚才也劝过,可那人摆出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冷嘲热讽:酒店安保好些?炸|弹怎么送进去的?十音又说换个酒店,他依旧冷冷的,不置可否。 人还是被江岩带下了楼,他发现她还在,经过身边时,手臂不经意地蹭到她。天这样凉,他只穿了件衬衣,那么单薄。 江岩坐在副驾驶位,简述完plus的情况,就开始一路重申医嘱。十音一言不发地开车。 梁孟冬手机震了好几回。 头一次他接了,对着话筒那边说了句:“没空。”很冷淡地挂断了。 后来电话又震,梁孟冬看一眼,直接按灭。他似乎很不想接那电话,再震,他干脆关了机。 江岩看他神色自若,不像受了大惊的样子。 便换了打趣的口吻,说你倒是留个电话给我家十音,她照顾你一个晚上,回头案子的事情多跟人汇报汇报,早些给可怜的plus要一个说法。 别光说那些表面文章,社会关系、情人情敌,全部都向我们余队主动交代,坦白从宽。 江岩面上,梁孟冬极大方,要江岩取过十音手机,亲自录了进去,拨通自己这边。 手机再次响起,铃声却不同,那是他的另一台手机。 她欲言又止,心中的那个担忧愈甚,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直到他俩确认梁孟冬安顿妥当,从丽思酒店回家,车行过回程必经的秦州路酒吧街。 这一处此刻竟然灯火通明,整条街亮如白昼。刺眼的红蓝警灯晃悠着,几乎要连成了龙。 江岩随口问:“有行动?”意思是你怎么没去。 十音想起来,这是年底的联合行动,省总队牵的头,因为行动时间按规定不可提前确定,她回来的时间也一直没定,魏局当初就指派了三队去。应该有好几次行动,都是临检。 “你怎么了?”江岩问,“好像心神不宁。” 那件事在萦绕心中,怎么都不肯走,那种忧心已经排解不开。 十音决定告诉江岩。 那天她陪同办理事故认定的梁孟冬女朋友,她观察了几个来回,理智不容许她这么怀疑,但直觉又告诉她,那个叫许西岭的姑娘,有一点…… 都是同事,十音还在踌躇表达方式,江岩却已经懂了。十音这方面的职业直觉,相当厉害。 “严重么?会不会只是小姑娘不懂事,嗑药?”江岩问。 十音没说话,如果不严重,不一定能看出来。 “你觉得,是什么类别的?”江岩问,“麻醉类还是……” 十音已经在点头了。他俩很有默契,麻醉类的药品,吗啡、海|洛因……或其他。 很瘦的女孩子,玲珑纤细,姣好的容颜,听说是弹琴的,玉葱般的手指。妆是我见犹怜的妆,但粉底却有些厚,香水很浓,眼神恹恹,挺有礼貌的女孩,就是没什么精气神,注意力不够集中。 十音觉出了异样。 要是换作别人,十音是可以不动声色说服验尿的,毕竟对方肇事逃逸的行为在先。毒驾,比酒驾更危险。 可那个女孩,偏偏是孟冬的女朋友,十音真的很怕闹了乌龙。万一误判了呢? 怕他生气,怕影响他。 然而这样一来,她就更担心。那种担忧像刺一般,扎在心里除不去。 江岩听完,立刻说:“我这就打给孟冬。你应该早告诉我的,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拖?我当然信你的判断!” “只是一个直觉,太冒昧了。”十音阻拦,“万一只是……没休息好。” “气味呢?”江岩问。 “这也不一定。” “我和他之间,就没有冒昧一说,这是对他负责。万一这和今晚发现的药品有关呢?” “至少他本人没有问题,能看得出来。”十音说,“我告诉你,是想你能多关心一下。我只是猜测,无根无据,千万别让事情复杂化,他……还不够麻烦的么?” “有道理。”江岩同意了:“孟冬很自律。不过他也奔三十的人了,女朋友小,难免宠过了头,完事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 上午的案情分析会,江岩确认,现场队员搜集回来的血样全部属于断指主人。 依据指骨来判断年龄,只能得到一个较大范围。 但合并断指其他特征,这个范围得以缩小。他分析,其中一枚断指经观察系左手中指,第一指节右侧有茧,可能为书写痕迹。与此同时,两根指缝间均提取到少量碳酸钙和硫酸钙粉末。 结合断指大小、鞋印、厨房的窗框尺寸,以及现场搜集到的其他信息,十音他们初步得出那断指客的轮廓:男性,年龄介于25岁到35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下,偏瘦,穿41号鞋码。此人书写偏好为左手,可能是左撇子;日常工作需要使用粉笔,职业可能为教师。 断指的血液与指甲内容物已送dna数据库申请检索,指纹则送在了技术科。 江岩忙了一上午,下午他得去省厅开会,散会时已经天黑,他再次接到邱比的电话。 邱比在那一头,急得焦头烂额:“孟冬刚刚被你们市局的人带走了,那人姓吴,我认得的!说自己是什么……626队。” 江岩大惊,十音为什么没来电说? 江岩匆匆赶回市局,十音果然不在。 昨夜严打,联合执法队员在现场顺便抓获一起酒后斗殴,一名青年男子的左手被切断两指,身高体貌大致符合目标人员。人这会儿就在医院,十音已经让队里的蒋聪带着小赵紧急前往核查。 十音以为这头有了眉目,下午另有要事,带人去了市中分局。 昨夜秦州路酒吧街严打,光市中分局这边就查获到违禁品近三十种,需要逐一审问、取样、比对查获地点,带回补充样本库,进而分析排查毒源。 这些工作看似基础,要案的破获,往往就建立在这些繁琐的排摸分析上。 断指案这边,dna库的搜索时间不短,需要耐心等待。 刚才,技术科却取得重大发|现。 那个安全套并非直接包裹着海|洛因。安全套的内层,同时也就是违禁品的外层,包裹有一层塑料膜。 在那层薄膜上,未发现断指指纹,但提取到了属于梁孟冬的指纹。 十音电话一直打不通,吴狄得到分析结论只能决定,先把梁孟冬请回来。 江岩怒意写在脸上:“请回来你就把人弄到审讯室!” 吴狄平日和江岩关系不错,这会儿偏偏面露无奈:“梁先生真不是很配合,到现在一句话不肯说。”其实态度很强硬。 吴狄只同意江岩进入观察室,他在窗里看见孟冬,他只是安然坐着,毫无焦虑之色。 江岩这才暗暗放下心。 之前林鹿发现吴队带回男神,抱了一堆零食水果送到审讯室,就差献花了。 吴狄不让送进去,她只好重新偷了个空跑去:“梁大师,听说您昨晚受了惊,我真懊恼自己没能在现场保护您!您放心,我们一定能查出真相还您清白。您本人有没有怀疑对象……” 梁孟冬当然没说话。 怕她干扰案情,吴狄直接将她提回了办公室:“这不是粉丝见面会。” 林鹿把江岩拉到一边,忧心忡忡:“江法医,吴队他们……其实有点趁机泄愤的意思,还是上次音乐厅摔东西那事。昨天十哥在场,他们是找不到梁大师的错,今天程序全都合规,梁大师又不开口,也不能说吴队错了,怎么办啊?” 江岩当然知道,他攥紧了拳头:“给你们余队打电话。” 林鹿去了,过了会儿告诉江岩,分局看守所的信号很差,队长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案情却一筹莫展。 蒋聪从医院回来,昨夜斗殴人员的断指已经找到,医院正在安排手术断指再植,与plus口中发现的断指并无关系。 梁孟冬这个波澜不惊的性子,搞得江岩完全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拒绝配合呢,还是他自己根本也很迷茫? 江岩明白,吴狄就算客客气气又怎样,其实不存在多少情面可卖,他们要的是进展。事情说不清楚,孟冬就很麻烦。 十音回到市局已过八点,听说案情,带着江岩直奔审讯室。 吴狄故意给梁孟冬换了极不舒服的铁椅,那是从看守所弄来的;室内灯光开得通明,这是疲劳审讯的伎俩。他们全给用上了,江岩恨得牙痒痒。 十音调暗灯光,坐在梁孟冬对面,他微微抿唇,仍不说话。 “用不用,”十音轻声问,“通知你的律师过来?” 她观察他的面色,昨夜休息得不会很好。 他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眼里有水光在颤,她在强忍。 哼,这样的人,偶尔也会同情嫌犯? “给我一个方向?”十音说。 他目光避开她,像事不关己。 “给我一句话,也好。”十音的声音低下去,声音在颤,像在恳求。 江岩以为她是从外头吹风受了寒,乍进审讯室的缘故。 “那不是我的指纹,很蹊跷。” 梁孟冬终于开了口,口气冷漠,但很坚定。 第7章 不眠之夜七 不眠之夜 七 江岩觉得他可能记错了:“保鲜膜类的东西,接触过的几率也很高,如果嫁祸,你好好想想,在什么时间地点……” 梁孟冬摇头:“不可能。” 十音想,他记忆力那么好,他说没接触过,她其实是信的。但这样……就更不合理。 十音在分析。 这种威胁,也许是从音乐炸|弹案就开始了,上次也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她本来的调查方向是,有什么人,想要带给孟冬一些麻烦。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嫁祸、威胁…… 动机在哪里? 财物方面,孟冬现在用的琴,十音只在林鹿那里听过一个大概。那琴由名琴协会无偿提供给梁孟冬使用,是价值惊人的宝贝。 然而提琴本身都有保险和编号,国际上的销赃渠道都相对封闭,更别说国内了。 酒,他的酒价值不菲。只是,如果图财的话,直接搬不就是了? 财物丝毫没有受损,搞得他屡屡身陷麻烦,利益?仇恨? “你在本地接触过的人,应该还算有限,一会儿我们列一下,”十音问,“好么?” 他点头了,谢天谢地,他温和一些了。 十音视线落在梁孟冬的右手,发现他已经拆了纱布:“我看看伤口。” 江岩不大明白这有什么相干。梁孟冬倒没说什么,他伸出右手,展示给她。plus咬的伤都在愈合中,虽然依旧触目,已然没什么不妥了。 十音看了会儿,抬头正视摄像头,问梁先生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吴狄就在隔壁,按下通话器里应了声。之前他不肯吃。 “我去倒杯热巧克力。”十音转身走出去,又拜托江岩按梁先生的口味叫份外卖,“江岩,还要拜托你帮忙盯紧技术科,我们需要完整报告。等从头到尾读完,说不定还能有些发现。” “我这就去。” 指纹只是一项孤证,到了明天,没有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证明梁藏毒,孟冬还是可以暂时离开这里。 但是,先不说藏毒污名、plus所受的委屈;也不提无法洗澡、换洗,没有舒适的床;光是今夜,他被囚在这里,被半刻意半隐蔽地折磨…… 他越是这样纹丝不乱地坐着,十音越能体会自己的无能。重逢也许非常短暂,或许他很快就会平安无事,可近在眼前,她什么都无法为他做。 审讯室的墙上,张贴着泛了黄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626队的嫌犯,常常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体味,在这间密闭屋子里,他们或长或久地逗留过,仿佛永久有一些存留下来。 她不想避讳,直接让人给梁孟冬换了椅子,将灯光再调暗,又将自用的空气净化器搬去审讯室。她插好电,蹲在他身旁调风速,仔细调妥了,极小心地碰一碰他的手肘:“我接着想办法。” 她抬眼看他,梁孟冬被触得微微一震,回视她。 这个混账,都知道她美,以眼睛最美。她一双眼睛是带了侵略性的,被她看一眼,总以为会被看透,要被她照见最深、最不欲人知的那个地方。 其实不然,她是没有心肝的。 如今她不单眼睛特别能唬人,眉宇间还平添一层英气,益发地摄人。 此刻这双眼睛却湿漉漉的,眼睫也挂了几粒微不可查的水珠子。 他很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心肝……偏偏是在这种连说话都不方便的地方。 夜间队里人少,市局接待室的警员过来说,有个保县来的老人家,提着一口长方形箱子,说要来626队汇报情况。 吴狄把老人往里头引,接待室里的警员还在悄悄议论:云队是保县人,云队出事以来,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一直形同机密,这大半夜的,老头难道是来举报云队犯罪事实的? 那几名接待警聊得正欢,被吴狄恶狠狠瞪去几眼,噤声不说话了。 十音看老人手里那箱子应该是琴盒,打开里头果然有把提琴。 十音认得,告诉吴狄:“是云队的琴。” 老人看会议室只有他们二人,突然换了口音,说自己其实是勐海人。这是云队长六月去勐海,存放在他那里的,说要是到了年底还没能去取,就让他送到626队来。云队交代,千万要将东西送到626队长手上。 再问,老人也说不清了。 只说自己年轻时在保县做过工,让他在接待室用保县口音说话,也是云队长拜托的。 老人走后,十音想了半天,开口问吴狄:“你有什么发现?” 吴狄说:“半年前,云队明明应该在津川出任务,然后他就……津川在东,勐海在西,一东一西,怎么可能?但他的琴,你不是一直在找?” “这也许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东西的处理呢……说说你的建议。” 吴狄想了想:“公然送来的,当然只能上报。这是云队的私人物品,他们该查的查,魏局那里,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吧。查完东西拿回来,交还给云旗。” “好。” 吴狄若有所思,突然压低了声:“勐海的事,十音,任何人都不能说,甚至……先不要汇报。我们先自己琢磨,云队这么万一有深意呢,不能让他白白冒险。” “你说得对。”十音歉意地笑了:“我……今天累死了。” “那你歇会儿,我先把梁先生请到会议室。钱政委刚才其实来过电话,我故意没接,他也给你压力了吧?算了,上头我们得罪不起,还不如卖江岩一个面子。” 十音还想说什么,吴狄回身笑:“知道你大度。其实我也挺佩服梁孟冬的,这人虽然不大配合,身上倒是有傲骨。每次遇事都很镇定,不像那些瘾君子,软趴趴一审抖成个筛子。我倒是宁可他没什么问题。” 刚才十音长时间没和吴狄说话,情绪都懒得藏。 这会儿她还是有点内疚,吴狄根本就没察觉她的情绪。吴狄没多少弯弯绕,单纯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做法也不违反任何流程规范。 她很自责:自己没本事,迁怒搭档算什么? 江岩终于催到了那份指纹报告,送来时发现吴狄独自坐着,愣愣地对着一把小提琴,像是在琢磨玄机,有点一筹莫展的意思。 十音与苗辉在隔壁会议室,陪梁孟冬梳理他在南照的关系。因为关系太过简单,苗辉的记录纸上,只列了短短几个人名。 十音着急从江岩手里接过报告,一边谢他。把江岩谢愣了,反了吧? “十音你真好。”江岩在门前说。 十音低头看报告,快速离开会议室,声音微弱下去:“应该的。” “你怎么了?”江岩觉出她的异样,十音已经走远了。 江岩想起吴狄说,之前有人送来云海的琴。 十音的办公室离会议室不近,她拿着报告一个一个字读,生怕错漏什么信息,读到一半,耳畔响起琴声。 寂寂夜里的办公室走廊,已经多少个月没有传出过琴声了? 区别其实很大。云队琴拉得算不错,他有出色的乐感,也极度追求纯净音色。但这会儿的这几串音符,它是能欺进人心里去的。 连续的e大调三连音分解和弦,十音认出来,这是德彪西《阿拉伯风》的第一首,这是她从前练习过的钢琴曲目。 这根本就不是一首弦乐曲,落在提琴上,它的换把和变位会过分频繁,难以把握,若非拥有高超的技艺,根本无法再现成这个样子。 是孟冬,他在用云队的琴。 那晚音乐厅根本无暇细听,十音发现自己几乎就要忘记,他的琴声可以如此动人。她听得见那些野草闲花鸟兽纹样的轮廓,它们像是饱含水汽,轻轻漂浮在夜空。 她抬起左手,伴着耳畔滑过的音符,跟随着空按了几下,忽生出些时空交错的恍惚。 十音的手指从报告上的指纹图样上拂过,猛地顿住了。 她停留在展示左手食指比对的页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十音从抽屉里,迅速找出个东西,狂奔进会议室,拍在会议桌上。 梁孟冬手上的琴弓停下来,静静凝视桌面上,骤然出现的这枚弱音器。 什么意思?嫌他吵? 什么混蛋听觉,他明明已经用弱音器了,那个琴盒里就有。 梁孟冬搁下了琴。 江岩愣了一瞬,赶紧解释,说孟冬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又不可能换洗休息,他琢磨孟冬唯一想做事情无非练琴。江岩本来犹豫要不要让邱比送来,吴狄没多想,说巧了正好有琴…… 吴狄也有些会错意,大概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十音我……” “四队今天有人在值班,我怕引他们的人过来。” 十音拍得有些重,其实是因为,她被此刻脑海里的想法激动到了。她扫了眼梁孟冬,面上已经有了笑意,“吴狄,你去准备,重新给梁先生做一份指纹取样。单独左手取样,每根手指都要做,马上!” 吴狄与她向来默契,立刻起身去了。 江岩疑惑:“你有发现?” 十音直接上手,抓过梁孟冬的左手就翻在桌面上,铺平、摊开。 梁孟冬被她弄得彻底怔住了,身子僵直,手指头拢了拢。十音无暇多想,搬来盏台灯,再次拨开他的手指,按住其中两根,示意江岩凑近了往灯下看。 “你看左手的指肚和指尖,看这儿、还有这里。”十音就这么划弄着,简直当个物品那样揉捏、展示。好在她的动作轻柔,“江岩,用你的专业判断,这样的指尖,正常施力在普通物体上,能够获得完整指纹么?” 第8章 不眠之夜八 不眠之夜 八 江岩起先还有迷惑,十音将梁孟冬左手食指、中指与五名指指尖的上部位置一处一处点示给他。 三处深色的陈年老茧,它们像是小提琴家的勋章,年复一年,在那些位置生长、剥落、再生长。 “小指这里不是茧。”梁孟冬小指是半收拢着的,十音拨开它,“你看,小指的状态又不同,是磨损,指腹磨损得非常厉害。” “孟冬左手不可能留下完整指纹,分析报告存在漏洞,”江岩猛点头,他兴奋起来,“十音你太棒了!” 指纹报告中,分析人员将梁孟冬的现场手指取样与薄膜取样两相比对,得出为同一人指纹的结论,其实也不能说是失误。 根据比对结论,来自两种取样的右手指纹完全一致,将左手指纹的两种取样比对时,非残缺部分也完全相符。 薄膜上呈现出来的指纹,包含多枚左手指纹,它们大多完整、饱满。然而,参照梁孟冬的指纹状态,他的左手除了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枚手指,是常年都无法留下任何完整指纹的。 更严重的问题来了。薄膜上的指纹,从哪里来? 世上有一个和孟冬指纹一模一样,且完好无损的人?这样的可能性趋近于零。第二种可能性:有人修复并伪造了梁孟冬的指纹,嫁祸藏毒。 “动机蹊跷,但至少可以证明孟冬的清白!”江岩等得心急,直直奔出去,“吴狄还不来,我去帮忙。” “我明天就去申请,请求省厅技术部门调取你在公安部门登记过的所有历史指纹,辅证左手指纹残缺是你的长期状态。”十音的眸光晶亮亮的,在灯下璀璨生辉。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梁孟冬的左手,现在几乎是被她攥着的。因为分析得激动,她刚才攥得有些紧。 他看看自己的手,低声说:“难为你记得。”带着不屑的笑意。 十音松开一些,好容他撤回左手。他却并没挣脱的意思,手指逗留在她掌心里,嘴角勾了勾,“哼”。 他偏开视线,十音心跟着一窒,忘了挪开手。 他左手指尖往那手心里,像是不经意地划了划,茧的粗糙感拂在她的手心,有一种久违的痒。 是那种……不敢记得,怕想起来会落泪的痒。 那一年。 “梁同学你以后还是用心拉琴,钢琴就别拿来现世了,你把肖邦弹成保卫黄河,肖邦在坟墓里会哭的。” 那人在反唇相讥,笑她完全不懂肖邦灵魂里的英雄意:“你把他弹成个病痨,他更得哭。” “这里的颤音你表现得真不对,”十音拉过那人的手,要他用左手指头去她的掌下,用心感受那种颤动,“势是将发未发的那个势,弹出来一定要收,意思才对,你一爆发明明就消减了意境……” 弹了一串,十音停下来,又抱怨:“好痒啊……你手指头是砂纸么,怎么都是茧,好丑!” 他讥讽她:“追到手,原来就是这么嫌弃的?” 十音双眼瞪得老大:“追……追到手!你再说一遍?” 他不说话,目光锁着她,眼睛似笑非笑。 “我追到了梁孟冬!这怕不是做梦?是梁同学亲口宣布的!”十音一劲傻笑,笑得花都要开,又觉得有些太不矜持,低头拨弄那些茧,“痛不痛啊?” 他偏开目光,嗤笑:“傻不傻。” 辜负完一个人,再深情回忆他。要多矫情才能做到? 这些年十音不敢,也深知没有资格这么做。 梁孟冬是谁?是中天的明月,也是天边孤傲的星。是她曾经拥有,却终于失去了的人。 他此刻的指尖干燥温暖,并没有记忆中的那种凉。 十音按捺着没有表现,其实触到的那刻的心跳速度,堪比他初次牵她的手,是快要跃出胸腔那种。 尽管时过境迁,她什么速度都不该有。 她悄悄收回了手,吴狄和江岩的脚步近门前了。 江岩去技术科,督促他们拟了个简明扼要的复检报告,十音有了拍板放人的依据。 但这不代表孟冬就完全恢复了人身自由。江岩连夜联络省厅的指纹专家,还得大半夜的把人吵起来,祈求白天能得到一个专家讨论结果,进一步证明违禁品包装物上的指纹不是孟冬的。 江岩还得留在市局等待回复,十音负责送人回酒店。梁孟冬上车时对江岩道了声谢,被江岩数落见外,又说:“要谢,你该谢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是那把琴的主人,一个自己都不在场,还能在冥冥之中带给十音办案灵感的男人。” 十音笑骂:“冥冥之中……他又没死,你这么咒他就不怕被他吊打?” 今夜,她也特别感激云队,要不是他的琴,她说不定到现在还全无头绪。 “今天怎么了,说起他,一张脸花都开了。”江岩嘲笑。 云队那边终于有了这么丁点线索,十音和吴狄都挺开心的。可他俩约定了不说,又不好解释,十音只能继续回之以笑,笑得春暖花开。 可这笑落在身旁人的眼里,又是另外一层含义了。 江岩手机响了,给她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路上梁孟冬面色不好,十音猜测他是累极了。 她想说几句放松气氛的话,又怕说什么都太过轻飘飘了。对原本就无辜的人,洗脱嫌疑没什么值得庆幸,诡异的危险依旧没有消除,才真正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告诉孟冬,说她会保护他?她当然会这么做,不惜一切。 但不能说出来,他会嘲笑她。 孟冬略带讥诮的唇角很迷人。但一想到,让他在那间散着潮味的审讯室里坐了大半夜,她哪还有脸说。 半路十音接了个电话,仍是车载免提接听。 对方张口就是:“十音!” 这个声音不算熟悉,她反应了好一瞬,居然是邱比。邱比来问孟冬情况,听说他们就在路上,厚着面皮要求十音去接自己,他正在孟冬的公寓取东西,说冬夜凌晨约车等车很苦。完了又是一阵感谢。 车往公寓方向开,梁孟冬忽问:“你们那么熟?” 十音没多说:“还好,是江岩介绍的。” 邱比推着个小号行李箱,对着车窗里的人热情招呼:“十音,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许西岭肇事逃逸事故处理,邱比一路陪同,今天算是第三次见。 邱比将行李箱送入后备箱,坐上车:“这一处退给中介公司了,过两天孟冬助理回来,再张罗搬家。今天先来替他取几瓶酒,不然他这两天要断粮。” “那么多?”十音大惊。 一行李箱的酒,还只是这几天喝的? “除了音乐,孟冬就这么点爱好。”邱比一副见惯沧桑的模样,“别人是家里有矿,他收的威士忌可不比矿便宜。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梁公子的信条是,‘喝最烈的酒,进最好的医院抢救。’” 十音猛地看他,梁孟冬唇角勾了勾,轻嗤,骂邱比有病。 “说不得?十音是江法医的朋友,又不是记者。”邱比埋怨,又说:“十音,今天真的感谢你们,还好孟冬这边是一场虚惊。最近总麻烦你,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十音声音很轻:“应该的。” 梁孟冬冷冷看着二人,他倒不知他们这么热络。 邱比一路殷勤,问十音累不累,又问熬夜是不是她们工作的常态,难得皮肤还能保养那么好。 十音心是乱的,心不在焉地答着。 到酒店,趁着邱比在后备箱卸箱子,她副驾驶那人没走,十音赶紧说:“你记得,这几天要忌口,不能喝酒。” 梁孟冬看她满目忧心,想起刚才出发前,她和江岩说起那把琴的主人,分明笑得那样刺眼。 “怕葬礼随份子?”这种廉价关心,他没有需求,“不用,可以继续假装不认识。” 十音心缩在那里,僵坐了一小会儿,他已经下车了。 她想起这人向来如此,口无遮拦,没往心里去,赶紧下车,跑去嘱咐邱比。 邱比很郑重地应着,拍着箱子笑:“暂时没收。我全听警官的,保证完成任务。” 十音走了,邱比目送时还在感慨,一个美人,何以放着那么多容易的工作不做,偏偏选一份不适合女人的工作。又说觉得她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梁孟冬烦闷道:“你吵了一路。” “我那是在替你感恩,”两人同等电梯,邱比解释,“前两天我陪西岭去处理事故,你不知道余警官多尽心,忙前忙后,完全当是自己的事情在办!” 梁孟冬完全没听说过,事故? “什么事故?” 邱比这才大致说了事故经过,他告诉梁孟冬,他当时都讶异,托过那么多回人,真头回见到这样的。十音没有半点美女的骄横气,反而是那种态度,就是你好容易托我一次,我不拼命帮忙简直是在辜负你。 “你怎么告诉她的?” 邱比没明白:“你别怪西岭,她怕你发脾气,都没敢说……” 梁孟冬打断他:“你告诉她,许西岭是我女朋友?” “不然怎么说?”邱比依旧没在意,“十音真的特别温柔仔细,生怕西岭留了案底,又怕西岭年纪小,心理有阴影,还做心理辅导。西岭很感动,说这江法医的女朋友也太善解人意了,结果她还不是,只是朋友!孟冬,那天你让西岭滚回去,她特别伤心,大概喝了酒才……” “操,那关我什么事!” 梁孟冬脾气臭,但很少爆粗,邱比看他脸越沉越黑,很不解。 这些绯闻孟冬向来懒得解释,随他邱比和坊间捏扁搓圆着炒作,他一直是我行我素,你们开心就好的节奏…… “孟冬,这不也是你家长辈的意思么,你俩天作之合,西岭又单纯又听话,你说什么她都……” “闭嘴。” “好好。”邱比埋怨,“那你对西岭好好说话,不用你谈恋爱,温柔点就行,接下来还要合作的……” “开玩笑,许西岭不行,钢伴我找好了。” “正牌女朋友?” “男人。” “难道、孟冬你?是真的么,其实我一直有点怀疑……” 邱比急傻了,孟冬这个性子,如果他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大概率随时都会出柜,都不带和他打声招呼的……那是哪个男妖精? 可他转而又在盘算,干脆破釜沉舟卖腐?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梁孟冬仿佛看透他的算盘,淡扫他一眼:“滚。” “要怎么谢谢十音才好?”出电梯邱比还在叨叨,夸十音人美,真的像他见过的某个明星。他居然很听十音的话,宁死不肯撒手,暂时没收了梁孟冬的酒,又说,“我宁可你和我绝交,也不能辜负美人的托付。” ** 十音到家,先接到一个意外来电,倒很惊喜。 那位老友似乎相当神秘,只说近期要来南照,时间上还无法确定,目前只是告知一声,二人随便聊了两句,约定来后细说。 刚挂断,手机再次响了。 十音望着来电显示,不可置信地划开接听键,她屏住呼吸,吐一个字都小心:“你找我?” 电话那头是一片死寂,十音想,是不是他把手机放在口袋,碰错了。 多守一会儿吧。 十音故意不将话筒贴着耳朵,她担心对方如果在,会听见她鼓噪的脉搏声。等了三分钟,她决定换一只手拿电话。 电话那头“哼”了一声。 第9章 不眠之夜九 不眠之夜 九 十音笑起来:“原来你在。” 有弓弦相擦的声音,他在调弦,而后擦松香,再后来是幽长柔滑的空弦音,再是音阶……梁孟冬在练琴。 他一言不发,一直拉到今夜他拉过的那首、并非写给提琴的阿拉伯风…… 十音屏息聆听,丝毫不敢打断。 听筒里传来的琴声更细腻隐秘,它绵延勾勒起夜的轮廓,长得就好像这一夜不会结束了。 十音想起过去和他讨论,印象主义时期的钢琴曲触键很特别,音符不可以畅快落下去,每个音尾要悄悄往内收。要弹得像一场不足与外人知的恋爱,惟有演奏者与听者,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那时他嘲笑她,说两个听众呢?三角恋?十音笑,梁大师你不是说,其实一个演奏者心中,永远只面对一位听众么?他又笑她狡诈。 那还不是跟他学的? 那年夏天,梁孟冬在欧洲比赛,还没到最后的决赛圈,选手尚不用与外界封闭。他那边还是下午,国内已是深夜。 赛前练琴任务很紧,他拨回电话给她,全程他都只在练琴,静夜里,她是他唯一的听众。 他会在漫长的一曲终结时,问她是不是睡着了。 十音笑答:“没有。” “那我都说了些什么?” 十音欲哭无泪:“梁大师饶命,我又不是你的学生,这还要解读?” 他在凶:“白拉那么久的?” “我听一遍也很累好不好。” 他在笑:“原来听懂了?这不就是我想说的。” 十音不解:“说什么?” 梁孟冬低笑,慵懒的嗓音灌得她耳朵痒:“我体能好,你太差。” 又来了!这个体能问题不知还要被嘲o笑多少次,自从上回……孟冬总挂嘴上。 次日清早,梁孟冬那边已是深夜,他还没睡,来电催她起来晨跑。 孟冬总是这样,说话永远漫不经心,精力永远满格。 “起不起?” 十音睁不开眼,耍赖:“起不来,晚点嘛。” “晚点你给我练琴。” 十音告饶:“饶我一命,真偷懒你也不知道呀。” “你可以试试,等我回来验收,缺一罚十。” “这怎么验收啊?” 电话里的人不说话,轻笑声在喉间翻滚,隔着话筒,十音耳朵都烫,像是被那滚烫烟波灼到了。 他看不见她满面羞红,只听见她说:“梁大师您还是别回了吧。” “再说一遍?”他凶她,“天亮就要开始封闭了……有话快说。” 接下来他要交手机,要被封闭在一个古堡,他们会断开联络。 “你那么棒,比赛肯定没问题……就祝一切顺利吧。” 他轻嗤,像是失望:“就这?” “嗯……想你。” “没了?”他提醒她,“中间要隔十天。” “那真是太好了!”十音大笑,等了会,终于用很小的声音说,“孟冬……我爱你。” “再说一遍。” 十音促狭地笑,偏不趁了他的意:“好的我再说一遍——那真是太好了!” 说话时浑然不知,总以为那只是生命中最寻常的一天。 一语成谶,十音没来得及等到他回来。 后来训练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这件事,她的体能……已经变得很好。他没有机会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声问:“睡着了?” “不,我在听。”十音答。 面庞是湿的,还好隔着电话,不会被人觉察。 又是长久的沉默,十音头一次发现,其实长夜里的这种寂静也是有声音的,像钝刀子在磨肉,有地方慢慢渗出血。却绝不舍得挂断电话。 她听见他在问:“琴是谁的?” “……”十音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倒松了口气,“我们队长的。” “你的弱音器也是他的?” “对,我的办公室比较靠里,他值班跑来偷着练琴,习惯性扔一个在我抽屉里,方便拿。” “你不就是队长?” “我之前是副队。云队算是我学长、战友、队友,我们一起在边防总队,前年一起转业到总队,后来市局成立626队,一直是搭档。” 他冷笑:“经历丰富。”他一无所知。 十音无言以对,想了想说:”云队还是我和江岩的室友,他是房东,我俩是租客。” 不是男朋友? “他人呢?” “最近不在南照。”十音认认真真答着。 “为什么不在?” 想起云队,十音还是觉得无助。时隔半年,他们刚刚得到这么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却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中。他在哪里?需要什么样的支援? 她和吴狄需要去找,找到更多提示。 “遇到一点麻烦,”十音说,“工作上。” 那就是不方便说。 “他左手有没有茧?”梁孟冬忽然又问,更没头没脑。 “可能有吧?”十音莫名其妙,她没关注过,“云队小时候是差点走了专业,他虽然很热爱,也一直拉琴,指尖上的茧大概不会像你……那么明显。想必总会有一点?” 想必?她叫他云队。 他竟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十音继续抱着话筒,听见那头再次传来琴声。 他练琴几乎不分心,和从前一样。隔很久才会停一次,十音听得见吞咽的声音,知道他是在喝水,而后继续。 期间她手机电量报警了一次,还好手边就有充电宝,续上了。 窗外青白天光就要亮起来的时候,他才停了,问:“你不睡?” 整整一夜,十音其实早过了那个困顿的点,很难入睡了。 大的、小的、平滑的、坚硬的、锋利的、被海水吞没的……那些藏在心底的芒刺和礁石。他的琴声,从来就是会说话的。它们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撞上来,不管你是不是已经血肉模糊。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淋漓的恨意。 “我不睡了,要上班。”十音说。 “哦。”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十音笑。 江岩请了省厅指纹专家鉴定新的指纹报告;断指客还需要继续寻找;那30克海|洛因的毒源分析,今天也会出一个结果。 “你一会儿……记得好好补一觉。”十音又嘱咐。 很担心,昨夜就觉得他看起来面有倦色,偏偏又熬了一整夜。 “你是神仙?”他讽刺她。 “我没问题的,见缝插针,零存整取都能睡。连续不睡很平常,破了案一口气睡个几十小时也是有的。江岩为了防止我脱水,有一次专门送了我一个奶瓶。” 她从前是个瞌睡虫,说得出这种话…… 他不说话,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十音解释着:“今天要去实验室看报告,队友开车,路上就有机会休息了。” ** 根据plus喉咙里获取的违禁品,在市局自建毒源信息库中,未能匹配到完全相符的。这很正常,这一批次的违禁品,不一定就被南照公安查获了。 但这份报告附页上,实验室同事利用气象层析仪,后采用质谱分析技术,已经标定了这30克50%纯度海|洛因的配方结构。纯度不高的违禁品,往往能查到,经比对,显示与一年前陆南检查站查获的一批10公斤违禁药品存在相似结构,可能出自同一制毒者或制造商。 吴狄在队里,按十音发回的信息,让林鹿迅速调阅案卷。记录表明,当时那批药品的制毒源线索断了,但运毒的货车司机孙明,目前就关押在南照市的城南监狱。 十音带苗辉前往城南监狱提审,孙明交代,药品是从一个西照司机同行的车上偷的,那人叫阿莫。阿莫斗殴住院后,当时知道他不行了,孙明才偷了他的车内物品。因为平时也有给人带货的经验,孙明决定经由路南检查站,转卖给他自己南边的熟客。 这与案卷记录相符。十音也有印象,当时因为阿莫的社会关系太多太杂,后来阿莫去世,毒源线索到此中断。 西照就在南照市的西边,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大部分的西照年轻人选择跑来南照打工。不过因为紧邻南照,西照这十年来倒有一层文化定位,本省诸多高校多半在西照设有分校区。 再审孙明并非一无所获,他无意间透露了一条别的消息。他在狱中结识的西照人李俊,出狱前告诉他,因自己的哥哥患唐氏综合征,一直在西照一间福利工程上班,他从前接送哥哥上下班时,听人说那家福利工厂后门有一家“米粉厂”。老板是个文化人,老婆也是大学退休教师。 米粉厂,那是黑话,意即制毒工厂。 吴狄那边紧急联络李俊户籍地派出所,打听到他现在广东打工,联系核实需要时间。依孙明的交代,这个李俊所知有限,偏向道听途说。 不过,在信息有限的状况下,十音倒是被“文化人”、“大学教师”的描述吸引了目光,那位断指客,不就很可能是个教书匠么?年龄不符,但是否存在关联? 十音赶回市局时天色已黑。蒋聪连夜出发去了西照,方便次日一早开始调查当地福利工厂信息;吴狄正着手排查本地及西照院校近期的断指、失踪师生信息。由于院校人事部门多已下班,预计明天才会得到答复。 针对此案出现的指纹问题,省厅指纹专家作了长达一上午的专题讨论,江岩旁听全程。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专家分析了薄膜上那些使得指纹形成的汗液,经证实是人工汗液。最后得出结论,薄膜上的指纹系人造指纹。 他们推断,是嫌疑人取得梁孟冬指纹,进行完整性修复后,制作完成的。因而它们才会如此完整且完美,变态的完美。 森森恶意蒙于案件之上,十音和江岩一道回家,一路都很沉默。 江岩到家还是给梁孟冬打了电话,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很糟,但他认为孟冬承受得起,也有权了解自身处境。 电话那头的人果然很冷静,据说只答复了几个词,最后还谢了他。江岩本想约他出去喝几杯,惊魂未定,后事未卜,不如放松心情。 孟冬问就他俩? 江岩说那不然呢,叫上邱比?那头却说困了,要早些睡。 江岩挂了电话感叹:“孟冬从小内心强大,泰山崩于前,他不皱一下眉头的。换我被人这么盯上,搞不好会失眠。” 十音却怨他:“怎么勾他喝酒?前晚才打的疫苗。” 江岩拍腿:“我错了错了,你真细心。” 十音的确累了,白天补的觉不可能足够,这会儿她却真的在失眠。 天幕像一个被巨兽吞噬过的黑洞,一丝光都不见。 十音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靠在窗口看天色,但愿明天早上就会有新的消息,要么是关于断指客,要么关于毒源;但愿孟冬平安,离开这个多事之地。 电话铃响,还是梁孟冬,才响一声十音就接了。接起来她又有些悔。 “不睡觉?”那边问。 “在睡了。” “呵呵。”他听出她在撒谎。 可他自己也告诉江岩,他要早睡的。 他依旧是练琴,一小时音阶之后,十音发现是与昨夜同样的曲目,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第九号,克鲁采的第一乐章。 又在准备音乐会? 十音手臂微酸,话筒前后换了几次边,许是动静影响到了那边,梁孟冬中途忽地停下来。 他在质问:“不会戴个耳机?” 十音说:“忘了。”其实是不想中途去取耳机,舍不得漏了一个音,也怕打扰他。 他像是耐着性子,等她去取。十音只好跑去拿来耳机,插上接着听。 他感知她照做了,也不说话,继续练琴。乐章结束才又停了:“还不睡?” 今夜的琴声没有昨晚那般如临绝境,那种恨不能吞噬他自己的恨意,仿佛暂时消解。今夜琴声里有冲淡和治愈,许是他也累了。 神经放松,困意渐渐袭来,还是放不下,只要他还在。 “那晚安。”十音说。 “闭眼睛。” 十音笑着:“闭眼睛真会睡着的。”还是舍不得。 那头“嗤”了声,忽然问:“不失眠了?” 心尖像有刀刃划过。这样的失眠夜,她这些年也是偶尔,通常是因为疲倦积攒过了一个点。 十音从前并不失眠,孟冬是知道的。 可她当然记得,那句遥远记忆里的玩笑话。 第10章 不眠之夜十 不眠之夜 十 贪念是怪兽,吞噬掉理智。 孟冬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那个叫许西岭的女孩,娇柔外表下,有藏不住的小娇蛮小任性。是被爱的人,身上独有的那种有恃无恐。 江岩说她让孟冬宠得没边。就是有些太没边了,孟冬是不知道,还是放任? 但是克鲁采……许西岭不行的,她是流行演奏者。哪怕有一定技巧,这首奏鸣曲,她当钢伴把控不住……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电话那头还在问:“睡着了?” “没有。” “那不回答?” “偶尔,作息不规律,疲劳值累积到了那个阈值,会失眠一次。还好。”十音不想编造。 “闭眼睛。” “哦。” 耳机里的琴声更近,像潮水,淹没夜色,也淹没她。孟冬在拉摇篮曲。 是加布里尔.福雷的作品,23号,挽歌一般的摇篮曲。熟悉的乐句,在如今他的琴下,变得更为克制。 像回了家乡,是江南的冬夜,是旧宅檐下缱绻不绝的雨。妈妈在拉琴,琴声止了,她柔声唤,加加,落雨了不要赤脚在回廊下跑……十音想说服自己,那并非贪念,只是思乡。 可那雨声渐歇,又换了低沉冷冽的男声:加加,给我出来练琴。加加,跑步了…… 十音想回头对那个人笑,想假装要逃,意志慢慢微弱下去,困意漫上来,没了顶。 十多年前,连爸爸都还在世。 十音还在念高中,父母跟前,她也娇蛮任性,也有恃无恐。她是s音院附中从全国招考,万里挑一的钢琴生。她每天只需要做一件事:把琴弹得更好。 她半分忧愁都没有,直到上学期的期末演出,她认识了生命中的那个煞星。 “梁同学,我暗恋你那么久,你每天只和我斗琴算什么?有本事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 隔壁琴房,一墙之隔,十音终于耐不住,跑去敲了门。 少年冷着脸,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露一丝讥诮:“你暗恋我?” 那时候的十音勇往直前。第一次喜欢上的男生,琴房楼下遇上,也不管人来人往,她堵着人劈头就说:“梁孟冬,我们上学期末的合作那么成功,你不认为是爱情的力量么?听说,尹老师劝你谈恋爱;我最近在练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练得一头雾水,我发现自己也需要谈恋爱。不谈恋爱真拉不好琴,你别耽误,我等着你!” 目击者众。 当时梁孟冬什么也没说,瞥一眼她的脑后,冷笑:“你头顶那个包散了。” “什么包,这叫丸子头!” 琴房门前,十音也知表达不准确,硬着头皮找碴:“梁孟冬你还是拉琴吧,你弹保卫黄河用力过猛。” 梁孟冬没好气:“你才弹的保卫黄河。”分明是波兰舞曲。 十音发现他在看自己,大胆回视他的眼睛:“你一个弦乐系的,要是不喜欢我,老清老早跑来我隔壁弹什么琴?” “琴房你开的?”梁孟冬瞥开眼,唇角勾着笑:“我先来的。” 十音瞪圆了眼:“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我先来的。” “来做什么?” “我失眠,干脆早早就来了!” 他当然心知肚明,她前阵在突击比赛。这家伙并不娇气,是很努力的女生,比赛得了奖,耽误了一项期末任务,临近考试,赶来练习补缺的。 他讥讽地笑:“余十音,你要是失眠,无非就三件事,没吃饱、吃太饱、在想自己吃没吃饱。” 十音红着脸,信口就来:“胡说!我……就是因为你才失眠的!” 少年眉梢眼角都在忍笑,偏偏还要讥讽她:“有病。”他听到一个笑话,但就是不想当着她承认,这是一个动人的笑话。 十音回到琴房接着练,隔壁那人不再弹琴,改拉琴。摇篮曲,福雷的,作品23号。 为了追梁孟冬,十音做过功课,连同他练习的曲目,喜欢的音乐家,全都研究过一番,福雷的摇篮曲……很特别。 十音边弹边笑,琴声飞起来。他才是有病,喜欢这种挽歌似的摇篮曲。 校园传闻,都说弦乐系的梁孟冬是神话,是不下神坛的神,是性子冷到北极的纯技术派,不食人间烟火,厌恶女孩。甚至有人传,他有个意大利男朋友。 他们统统都猜错。梁孟冬就是个纸老虎,根本就不敢看着她的眼睛拒绝她,她说失眠,他就给她拉摇篮曲。虽然像挽歌。 他不知道她耳朵好,还故意开着门拉,纸老虎! 但是,他居然注意到自己是个吃货……诶?会不会嫌她胖?她低头打量,身材明明那么好! ……要不要多跑跑步? 十音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蓦然睁眼,天已亮,怀里的电话电量耗尽,耳机线散乱。 “醒没醒?吴狄都打我这儿来了,你怎么关机啊?开门,接电话!”是江岩。 十音猛坐起来。 暗处有人要害孟冬,案子悬于一线,她在做什么? 吴狄昨夜联络的各大院校保卫科,今天一早有了收获。南照大学西照分校有位化学老师,同事反应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他本学期负责《现代分离技术》课程的讲授,这几天他自己的课没交代,人也联络不上,昨天院系领导只能指派了其他老师代上。 根据校区保卫科发来的初步信息,此人叫周炜,二十九岁,身高一米七零左右。最重要的是,他的学生非常确认,周老师用左手写字,是左撇子。 “时间描述都符合,是个宅男。学校派出所的人已经过去了,福利工厂暂时没定位到,先放一放,我让蒋聪现在直接去他宿舍。”吴狄问,“你手机坏了?” “没有。”十音厚着脸皮答,“昨晚以为方向查对了,一放松……睡过了头。让苗辉带上林鹿,然后过来接我,我们去学校和蒋聪会合。你联络周炜老家。” “收到。”吴狄在电话里笑:“什么以为对了,感觉这次没跑,十哥英明。不过你最近不对劲,谦虚过头。” 十音惭愧到死。 十音还在路上,蒋聪来电告诉她,已基本锁定此人。周炜宿舍提取到他的鞋码,正是41号,指纹也已取样发回技术科。 十音带林鹿到院校,本想着学校学生多,林鹿刚出校园,查案的时候能得诸多方便。想不到,还真是带对了人。 周炜宿舍物品比较精简,除了简单生活用品外,主要是一些专业书。特别的也有一些,他有一把小提琴,还有几册提琴入门乐谱。十音判断,对于一个入门学习者,他这把小提琴的价值还是偏高了的。周炜经济状况应该不错。 此外,他们还发现十五部双卡手机。林鹿很惊讶:“难以置信,这化学老师居然是混粉圈的。” 十音听林鹿接着解释:“就是追星,需要很多很多手机号,专门给偶像打榜刷票的。” 有几部手机还有电,他们按开其中一部,林鹿翻找着,忽然大叫:“原来是她!” 十音正与校保卫科及周炜同系老师了解他的日常情况,依据周炜同事对他的描述,周炜这人比较孤僻,平时少言寡语。他永远戴着耳机,除了上课时间,人很少出现在办公室或教学楼。周炜平时手头比较宽裕,但他在西照没有自己的房子,他经常回品县老家,回得比较频繁,他母亲在老家。 她听见林鹿在给蒋聪讲解:“这是plus组合的许西岭,是个女生钢琴四手组合……对了,她是梁大师的绯闻女友,会不会和这有关?” 十音看向林鹿这边,提琴、许西岭…… 晚些时候,市局的案情分析会上,林鹿发表了她的推测,周炜的行为的确有可能是粉丝偏激行为:粉丝不满偶像选择的恋人,于是对其实施攻击、栽赃、陷害。 十音认为,林鹿的推想在周炜身份完全确认后,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栽赃行为精细到指纹的行为,这名罪犯依旧不容小觑。还有药品的来源问题,普通市场上这样的30克药品,价值不菲,其他人斥巨资从普通不法渠道购得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但毕竟只是为了栽赃,对方如果是周炜,结合他正好是一名化学教师…… 会开到此处,技术科致电十音,周炜宿舍取样的指纹比对结论出来了,可以锁定周炜。 吴狄很振奋:“嗅到大鱼了。” 吴狄白天联络上了那个刑满释放的李俊。李俊电话里提供的福利工厂地址,他哥哥早不去那儿上班了,因为几年前就已拆迁。 吴狄很快核实到,那个地区很荒凉,确已拆迁多年。当年周边的大小工厂很多,当地工商部门提供了一份历史登记信息,单从名称上很难辨认一家违禁品工厂,它甚至更可能从未登记过,是一家小作坊。 “暂时没找到和周炜的关联,”吴狄说,“但如果刨出来,也是大鱼。我觉得这个暂时放一放,先抓周炜。车站火车站机场全都通知到了,周炜老家的品县派出所24小时盯着他家,他母亲这两天都在家。” 品县是隶属南照的郊县,算离得不远,十音不安心,决定亲自前往抓人。 吴狄抢着说:“我去。” 十音示意吴狄接着跟工厂线。她前几年听云队说过,他们保县想要争一个大项目,西照什么工厂区的落户,好几个园区都出了优惠政策,但最后没能争过品县。 “你尝试从工商迁移记录这里,看会不会和周炜总是回家,找到联系?” 吴狄点头:“好,那我接着跟,注意安全。” 十音嘱咐江岩:“先别告诉梁先生。” 她在担心,许西岭如果真的吸毒,她的粉丝知道么?她本人涉毒到什么程度? 她既忧心这个程度问题,也担忧孟冬的承受力。他表面再淡定,女朋友要真有事,还能处之泰然么? 她希望情节并不严重,告诉他的时候,也好和缓一些。 “明白。”江岩其实有同样的担心。 车停在品县周炜家外的马路上,十音车上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周炜家小区的大门。 品县建设不错,房价虽不算贵,但这个区域的新楼,在当地算是最好的楼盘了,一梯一户的准豪宅。周炜父母皆是普通退休职工,以周炜的收入水平,的确有些蹊跷。 已是夜凉露重时分,小区内守着的派出所同事在耳机里提示:出来了。 门内很快走出名老妇,手中有提篮。 步行?看来她要去的地方比较近。 十音示意苗辉跟上,自己带着小郑下了车,计划从另一条路尾随接应。 她的电话却振起来。 出任务不该开机,但云队有个外情也是品县人,家有工厂,十音和他很熟,也有联系方式。刚趁着等人,十音不想浪费时间,去电联系上了。问的是关于品县近年工厂落户的问题,她得了新信息,就打给吴狄通报了一番。 十音以为又是吴狄来电,没看直接挂断。又振,只得接起来,十音轻声问:“什么事?” 耳机里的人轻哼:“在做什么?” 正是急烦交加之时,十音还是不忍对他发作,按捺着柔声说:“出任务,完了给你回电。”才挂了。 免提拨通之后,梁孟冬已将琴架在肩头,弓也在手。 被挂电话的人,就像有口气横梗在胸口,窝在那里。郁郁生痛,今夜不想练琴了。 第11章 不眠之夜十一 不眠之夜 十一 早晨梁孟冬接到江岩电话,断指客落网。 他想起昨夜,问怎么抓到的,江岩说:“还在突审。我得去看看十音的伤,这丫头一回来就在审讯室,破伤风还得我追着她打。” 那头声音一滞:“伤在哪儿?” “右前臂。”江岩说,“本来也不至于,那小子生得弱,还在发烧呢,苗辉也没当回事。但他突然发疯拒捕,用钝刀往苗辉身上扎,十音一急,制服他的时候,硬生生被他划出道口子。口子比较深。” 那头默了几秒,忽然说:“我过来。” “不用。”江岩奇怪,“还在审,不找你配合调查,你过来也没人接待。是十音让我先知会你,她说你有权第一时间知道,毕竟事关你的安危,要让你安心。我们十音是不是特别贴心?” 江岩没有说许西岭的事。他也怕弄巧成拙,如果所有的粉丝行为,偶像都要担责,那责任可是无限的,谁都不可能担得起。不如等十音先审,有了结果沟通不迟。 周炜是在他家老宅抓到的,他的舅舅是个县医院的大夫,前些天给他作了伤口包扎消毒。昨夜抓获时,他的母亲正去给他送饭。 审问并不顺利,此人智商不低,心思缜密。至少在他那两个家里,竟是一无所获。 他入梁孟冬室内的证据确凿,但藏毒这件事,并无任何证据直接指向他。 他目前的罪名至多是个入室行窃,问题是梁孟冬并无失窃,周炜自然也无赃物。 626队的人都心知肚明,企图栽赃梁孟冬的,应该就是这个周炜。但只要他坚不开口,案情只能继续僵在原地。 吴狄性急,恨极了揪着周炜的脖子问他在哪个渠道购毒,指望把口供吓出来,那宅男眼神混沌,像是懵而不懂,好像还掺了几分不屑。演技了得,拿他无计可施。 整整一天,他该吃吃,该喝喝,只承认随便入了所房子看看,结果被条恶狗攻击,咬掉了二指。 吴狄拍桌子,问他知不知道只要救治及时,断指是可以再植的。他满脸无畏,仿佛自己就是个断腕的壮士。 除此之外,其他的犯罪事实和动机,他拒不交代,一直闭目养神。 吴狄觉得,还不如带人先跑一趟品县工业区,从制毒工厂那里挖线索。白天周炜久攻不下,他和十音已经在当地工业区的地图上,标定了几处具备条件的可疑厂址。 十音劝他暂缓:“我们的人力全扑进去,半个月也未必暗访出一个结果。你留在家里,等那边的消息。我让特情在帮忙暗访了。” 吴狄问:“云队的特情?” 十音点头。 吴狄感叹,云队人不在场,却总在帮我们。这个案子如果没有云队,我们连梁孟冬的嫌疑都还没排除。 这话倒提醒了十音,周炜是许西岭脑残粉这个点,她是不想轻易打的,指望他能自己主动交代。 看样子不可行,只能用了。 吴狄听了冲动道:“我来问!” 十音拦下他,让林鹿去。 一个人,付出时间、金钱、不惜触犯法律,甚至断送了自己的手指。走到这一步,有必然,也有意外。 人性远不如自己想象那般无私。只要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人,下意识里,应该就盼着自己的行为被了解、被读懂、被合理化。 林鹿预先作了一番功课,打印下不少许西岭的照片、新闻资料、日常微博,用文件夹装订成册。十音扫见其中一条微博是: “他居然不会弹吉他。我不信,我听说弦乐家很少有不会吉他的。” 又有一条: “他今天演出,认错了一个小姐姐,黑t,盘发,很失望的样子。在找人么?” 林鹿嘻嘻笑,悄悄说:”这说的倒像是十哥你哦,常年黑衣、丸子头。” 十音催着:“快去吧。” 林鹿抱着资料审讯室,在周炜身边坐下来,以讨教的口气问:“周老师,您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女神许西岭的签名?” 周炜的目光原本是呆滞不动的,不知是累了,还是今天演成惯性了。这会儿镜片后那双眼睛忽就亮了,不可置信地注视林鹿。 “我是听说,女神要来南照开音乐会了,想去要签名,我怕面都见不到。”林鹿尽量放松,对着他笑,“不知女神收学生么,我想学钢琴,要怎样才能获得她的指点呢?” 周炜忽然也笑了,像被提及了心里最美好的东西,就这么情不自禁地,开出一朵花来。 他还是没说话。 林鹿尝试着,又问:“我发现您好有行动力!周老师学小提琴,是想和女神合奏么?您在粉圈里地位一定特别核心,她有没有和周老师交流过学习心得?女神直播时说自己在学小提琴呢。” 十音在监视器里,观察到周炜的神色僵了许久,面色也沉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的左手。林鹿这是个险着,也可能触怒周炜,他现在这样子,这辈子怎么学琴? 隔了半天,他竟开了口。 “她都是为了他,为他做了那么多,那个人铁石心肠的。”他话音里充满恨意,厚镜片后的眸光里,依然掩藏不住的恨意,“该失去手指的人是他,他有什么天分?都是外界光环罢了,他只是一架演奏机器!” 十音手指头绞在一处,慢慢收紧了拳,他说的那个人是孟冬。孟冬少年时,业界对他就有过这样的非议,说他太过机械,对技术的追求到了极致,甚至超越了音乐本身,是冷漠的演奏机器。 孟冬全不往心里去,他还会嘲讽:“夸大音乐的意义,不就是那些人的工作?” 十音觉察到,自己此际的心绪是愤慨。只为一个过激之人,这刻说的一些过激之词。 她说服自己平静,心底甚至有些庆幸,与嫌疑人谈话的是林鹿。在这一刻,她竟无法客观,而林鹿能够做到。 林鹿很聪明,她也在揣摩周炜的意思,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嗯,自以为是的可恶机器。” “何止可恶,他该死!”周炜攥起他已然残缺的左拳,嘶声低吼,“从不怜香惜玉,所谓青梅竹马、父母之命……我们都认了,只要她幸福,都会真心祝福。可西岭为他连自我都放弃了!甚至……”他哽咽了。 十音略有些走神,青梅竹马?原来有这么一个女孩,他从未提及,是因为当年许西岭年纪还小? 林鹿演技了得,也带了气声,揉眼睛:“就是个直男癌!” 吴狄对着监视屏笑出声,的确很…… 十音也笑笑,轻松不起来,她继续认真观看。 周炜显然十分认同这个称号:“他嫌西岭不努力,西岭就努力练琴;他嫌西岭没天分,西岭就拼命找东西激发自己。不惜伤害自己……”他身子在抖。 激发自己?伤害自己? 林鹿常混各种粉圈,私下听过不少丑闻,被举报坐实的有不少,更多的隐于冰山之下……她刚刚查了下,许西岭传过嗑药丑闻,上月被公关压下去了。 林鹿职业警觉性很高,她猛地望着周炜,缓声试探:“无论如何,女神是不该……伤害自己的。” “有我在,又怎么会让她伤害自己?”这个时候,周炜突然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莞尔笑了,露出宠溺的表情来,“都是那人害的,只要他消失,一切都会好。到那个时候,她会看到,只有我在,我慢慢帮她戒。” 林鹿几乎明了一半,暗自心惊。 十音发现事态出离预判了,栽赃的事情还没交代,周炜在透露,他知道许西岭接触违禁品。 林鹿很冷静,悄悄冲摄像头勾勾手指,遗憾摇着头:“不可能的,我见得多了,真的,周老师。这都是不归路,有去无回的,我女神……”她开始抹泪。 周炜叹着气,却笑起来,反过来嘲笑林鹿:“瞧瞧你们这些不成器的粉丝,能不能为西岭多分担点?哈哈哈,你说的,是市面上那些丧心病狂的土制配方,毫无鉴赏力的黑心商人做出来的东西!他们有作品么?他们只会做那些毫无美感的麻醉剂,我是什么人?西岭喜欢什么口味,我就能给她什么配方!哪怕我的公主爱榴莲味!草莓味!我会一直陪着她,只要循序渐进,慢慢缩减比例,一定可以走出来……” 他言语中,充斥着有那种自认掌控一切的、属于雄性的骄傲。炫耀过后,周炜猛地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再抬头,苗辉已站在他的面前多时了。 防线一溃,精神即刻就垮了。 佯作镇定了一整天的周炜,终于低下头,他的眼镜跌落在地,脸埋于手心,先是低声啜泣,慢慢发出撕心裂肺的哑嚎来。 吴狄身子一直是半前倾状态,在监视器前极紧张地观望全程,看到这里才放松下来,猛捶桌面,笑骂:“操,老子平常小瞧小丫头了。十音,林鹿到底是你带出来的,后生可畏!” 十音说:“后面的审讯,可以交给他俩了。” “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照他说的,他给许西岭供过货,他的‘作品’。” 十音当然也察觉了,原本只是假设,周炜是把自己假想为男友型粉丝,栽赃梁孟冬,作出类似报复情敌行为。 她没想到,话题的主战场,会突然引向吸食与供毒。 “林鹿说许西岭就在南照,刚蒋聪查了,这两天她住丽思酒店。女的,估计得你出马,运气好今晚能抓着现行,那就完美了,如果不能,按周炜的说法,那女的基本已经重度依赖,不可能抓不到……对了,给江岩打个招呼,毕竟是他朋友的女朋友。” 吴狄想起,上次就得罪了江岩,自家兄弟,其实很没必要。 “好。”十音说。 吴狄发现她脸色刷白:“累了?” 她点头,笑得勉强。 “你别去了,等这边审出一点点眉目,我带着林鹿,让她伪装服务生进去。”吴狄很体谅,“你熬太久了,脸色很糟。” 十音没强争,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许西岭,丽思酒店……万一孟冬还在场,她根本不敢想。 她现在特别后悔,说晚了。要是早些让江岩找孟冬,许西岭应该还有主动坦白的机会。 江岩听她简述案情,倒有自己的看法。说既然摊上了,他觉得孟冬绝对不会垮。孟冬不是一般人,会就事论事,正确面对。 江岩说,前两天他们是想知会,担心冒犯;现在知会,就成了违纪。如果事情确实,早说晚说,都是覆水难收的结局。这种事情,度本来就难把握。 “自己的女朋友,他自己没管好。孟冬身为警务人员家属,这点分寸感还能没有?你那么为难做什么,搞得我多不好意思。案子脉络越来越清晰,周炜这个绝壁算年轻版的绝命毒师啊!要破大案了,还不高兴?” 十音没说话。 “脸色好差,”江岩看着她,皱眉头,伸手去探她额头,“那么烫!” 入夜,酝酿了一晚的雨落下来了。不像家乡冬雨那般绵延凄绝,南照的冬雨,风雨声骤然挤拥在一处,紧贴着夜色,呜呜咽咽而来,是混沌的。 无须去医院,家里有大夫。 十音本想等到审讯完毕,可江法医把她强行押送回了家。可能是伤口炎症的缘故,她的确是撑不住了。到家裹了所有的被子在身,依旧浑身冰凉。 江岩给了她退烧药,冲了一个热水袋,但凉得很快,他就又给冲了一个。她心里特别感激。 迷迷糊糊,满脑子还是愧疚自责,无法入睡。 眼前全是梁孟冬冷若冰锥的眼神,他嘴角的讥诮也是冰冷的,像是隐隐在说:“余十音,你为了破案,还真是不择手段。” 心、肺统统揪到了一处,浑身如坠冰窟,胸腔却灼痛如绞。 电话响了五下,十音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划开。她勉力坐起身,没必要像面对瘟神那样面对他。 电话那头却依旧是一声低哼,如此常规。却又隐约,比平日里添了一丝温度。 十音猜测,吴狄已经到了酒店?孟冬是打来求情的? 十音胡思乱想着,以他从前的性子,不会做这种事。 她没说话,实在没有力气说。 只要她能够去做的,也不用他开口。 窗外的夜雨茫茫如海。 电话里的人半天不说话,十音终于轻轻“喂”了声,已经准备好了面对。 “骗人骗习惯了?”他忽然质问。 第12章 不眠之夜十二 不眠之夜 十二 梁孟冬说她骗人,听起来仿佛言重了。但如果,以曾经的亲密和无猜来衡量?他没骂错。 十音话没出口,听见砸门声:“孟冬你别挂,江岩找我。” 为方便送药,江岩刚才没把门关严。 他推了门,已经径自进来,手里是自己的手机:“怎么占线?吴狄电话。” 她去接,江岩却不给她,反而重新执起话筒,往里头抱怨:“吴狄你一个大男人,天塌了不会自己扛会儿?你家队长快烧糊了!” 吴狄说了句什么,江岩还是把电话交了去。 十音声音很小,嗯了几声,说:“审温柔些……好。” 又听了会儿,十音神色凝住了,忽地提了嗓子:“验血报告加急……加特急!” 江岩看着十音,她本来就不好的面色上,倏忽间又蒙了层灰,唇色煞白。她给江岩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举起小指,垂直往手臂上点了点。 江岩秒懂,张开的嘴竟久久没能合上。 梁孟冬那头等待许久。本想骂她,为什么骗他说要回电,根本没回,还把自己弄发烧了;想想算了,打算告诉她,我这就过来。 电话那头突然静了音,连恼人的雨声都止了。 她让他不要挂,他便还在等,只听长久静音之后,背景的雨声重又回来。倒像是……人为切的静音。 话筒那端换成了江岩,急切的声音:“孟冬?是你么?这个事态我们都没预料到,你先镇定,听我说……” 梁孟冬颇疑惑:“什么事态?” 江岩不解:“你不在酒店?那为什么打给十音?” “我在南照大学,教师琴房。现在来你家。” “不。”江岩很坚决:“我过来,见面说。” 今夜的教师琴房走廊,只有这一间,门缝里尚亮着灯。 梁孟冬在练琴,开门将江岩让进来。 “孟冬,”江岩一把夺了他的琴弓,逼迫他与自己正面对话,“我必须问你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半点弯子都不许绕。” 不知为何,今夜江岩异常严肃。 梁孟冬隐隐不安,那个家伙,究竟出了什么事?江岩出发后,他再拨十音电话,久久占线。 “好。关于什么?” “关于你的性生活。”江岩开门见山,“你平时采用什么安全措施?” 梁孟冬蹙着眉:“为什么这么问?” 耍流氓,凡事难道不该先问有没有? “正面回答。” “不采用。”不需要。 江岩跳起来:“跟我去医院。” 梁孟冬觉得他是吃错药了。 江岩却企图拖他走:“不要浪费时间。” “她在医院?”梁孟冬问。 江岩摇头:“在市局审讯室,你先顾好自己,别耽误。” “发烧还在审讯室?” “你在说什么?发烧的是十音。”江岩顿下来,怎么有点乱,“十音烧到40度,被我弄回家了。她担心得要命,让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伤口感染?”梁孟冬有些焦躁,“她担心什么……不自己问。” 面前这人,显然搞不清状况,说的话江岩都听不懂。他来的路上给林鹿去电,说邱比已经到市局了,没通知孟冬? 江岩干脆划开手机屏,让他自己看。 弹出来的照片里,拍的是一组注射器,管壁上的粉末触目惊心。 全是不加修饰的现场照片。有个女人,颓唐地低着头,侧脸埋在发丝间,看发型和轮廓,眼熟,有点像是……他不确认。 “什么情况?”梁孟冬声音冷下来。 江岩几句话简述完案情,至于许西岭接触违禁药品的具体时长,以及开始用注射方式吸食海|洛因的时长,统统待审。 “你真一点不知道?你太大意了,孟冬。”江岩看着他,“我很抱歉,十音也很抱歉。” 梁孟冬只觉一股凉气倒灌入胸腔:“抱歉什么?” “十音这方面很敏锐,她之前帮我的忙,为你女朋友处理交通事故那回。其实就有所觉察,她判断……是麻醉类药品。她当时让我提醒你,要多关心女朋友。结果这两天,你遇了那么多棘手事,我给耽误了。” 江岩尽量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十音毕竟没有义务的。 “……” 梁孟冬不说话,面色黑沉。 江岩在劝他,他和十音常接触这类案子,男女恋人,一方注射感染hiv,一方清清白白就被毁了。但真摊上了,除了正确面对,还能怎样? “走吧,先送你去医院验血。” 验血……梁孟冬寒声问:“她电话里怎么不直接问?” 江岩是要被他气疯了,孟冬从小就轴,可现在是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时候么? “怎么问?你女朋友的血检结果,十音已经让他们加了急。她着急,因为你自己笔录里说,你不用安全套。这种事情你要人家怎么出口?” “她不是问了你?” “能一样么?我是医生。” 梁孟冬哑然而笑。 江岩怒极:“梁孟冬!你是什么都无所谓,你还有爹妈的。” 他还是笑,益发肆无忌惮。 “擦!” “流氓,那个不是我女朋友。”梁孟冬望着他。 许西岭的父亲与梁孟冬的父母,很多年前曾经在同一个医学课题组工作。长辈们是有些一厢情愿,也有意牵过线。 许西岭主修现代钢琴演奏,毕业不久,去年与另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组了个plus二重奏,在国内积攒了一些粉丝。 长辈们给二人提过合作建议,这在孟冬看来十分搞笑,弹成那个样子,和他合奏? 邱比身为古典乐经纪人,受朋友之托,同时也是看好更广阔的时长,才带着这个时尚组合。这次是邱比透露给许西岭,梁孟冬计划留在南照,小姑娘颠颠跑了来,说是南照气候好,人杰地灵,她很喜欢,也要留在这里发展。 梁孟冬和邱比酒店餐厅吃饭,遇过她,当面甩过脸,甚至赶过一回人。可赶不走,他想想,觉得自己管不着,这又不是他的地盘。 “你也别担心,十音不会为难她。但是该走的程序肯定不能免,目前邱比是过去了,你认为是通知家属……或者你出面?方便么?” “不方便。该怎么做,经纪人会安排,不需要我。” 江岩讶然:“你怎么那么绝情?” “她卸了妆在路上遇见,我不一定认得出。这么个交情,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有情?” 梁孟冬此刻只想揭了邱比的皮。 “真不是为了撇清关系?”江岩带着琢磨的神色,“江岩说:“至少人家对你总是有情,不然也不会跑来。” “所以我就得验hiv?”梁孟冬嗤笑。 江岩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孟冬就是他的自家人。虽闹了个乌龙,好在危险解除! 梁孟冬冷笑:“不跟余队长报告一下?” “我发现你怎么狼心狗肺的,她病着呢,你这算示威,嘲笑她多管闲事?我们十音又没料错什么,是你传递信息有误。”江岩掏出手机笑,“行,我留个言,报告一下。” 发的是短信,江岩一连发了好多字。十音那边迟迟未读,江岩又看了会儿,说:“估计睡着了,烧得累了。” 江岩又接了个电话,吴狄在电话里说,在许西岭的房间,还查到六处针孔摄像头。 五星酒店,近年在针|孔偷拍事件上案件频发,早已不是新闻。但安了六处之多,这就有些丧心病狂了。不像是那些非法偷拍团队的批量作业所为,倒像是有特别的针对性。 谁做的,是何用意,孟冬的房间有没有类似的状况?安装的人理应发现了许小姐的行为,却没听闻被爆,是来不及,还是有其他原因? 吴狄是出于好意,和江岩主动示好,算是对那天有意怠慢梁孟冬的补偿。 江岩搁下电话,复述完那边的状况,面色愈发严肃了:“走,送你回去,先自查房间环境,白天我找反偷拍的专业技术人员来,再替你筛查一遍。” “不急。” 江岩奇了:“不急,你在搞笑?不怕你的视频被传上网?” “随意,只要不嫌枯燥。” “……” 梁孟冬在收拾琴:“你不回家?” “我送你回酒店,查完安心,然后我有事要去局里。” 梁孟冬很烦闷:“烧不是没退?” “三岁小孩?”江岩笑,“明早肯定退,十音体质棒棒的。我回局里有点事,争取早点回。” 二人一道走入浓墨一般的夜色,夜雨渐收,零星有雨丝。 江岩还在问:“那你正经女朋友在哪儿?真没带来南照?” 存在被偷拍的风险,都能如此坦荡,他真是想象不出,孟冬的日常,过得有多百无聊赖。 梁孟冬面色缓不起来,他不想答,也不知怎么答。 他大概太自以为是了,总以为他的琴音所达之处,比语言更深更远……原来人家从来真当催眠曲听的,就没当回事。 那个混账,她到底有没有心肝,把他看成什么人了! “不想说她。” 这是吵架了,一个能让孟冬生气的人,是何方神圣? 江岩玩味地看他,气氛轻松下来,有心八卦了。他用手肘撞撞梁孟冬:“我觉得不采取安全措施,还是不对,不负责。” 梁孟冬凶道:“没完了?” 第13章 不眠之夜十三 不眠之夜 十三 次日是周末。 不过队里最近没周末概念,突击审讯周炜,是重中之重。 十音退了烧,身困体乏,还是必须起早。 她人刚到局里,听说许西岭受了惊吓,太虚弱以至于晕了过去,打了葡萄糖,暂时审不了。 因此十音还没见到许西岭的人,先看到那些证物袋,以及从酒店房间搜到的六个针孔设备。 明星涉毒事件她处理过,不少就是偷拍者要挟不成,谈判破裂,特意爆给警方的。排布六枚之多,这人感觉倒像是处心积虑要毁掉许西岭,何仇何怨? 吴狄告诉十音,许西岭是在梁孟冬入住后,才入住丽思酒店的。他本来没有时间弄清,针孔设备究竟是她入住前就安装好了,还是因为她的入住,才排布下的,可顺手一查,竟有发现。 吴狄调取酒店监控画面,给十音看:“这名青年男子,在许西岭入住次日,打扮成服务生进过许小姐房间。小郑天亮就去抓人了,这人我从前见过,娱记。你前两天还拍过他的照片,让我查,记得么?” 十音当然记得这个人,不就是前几日在梁孟冬公寓楼下鬼祟徘徊那位? 当时她让吴狄查,是生怕队内有人走漏了消息。但这次就太蹊跷了,决定搜查许西岭酒店房间到实施,总共用了几小时;然而这位记者大哥,在两天前就已经跑进去装了六个探头? 小郑高效,说话间已从一线传回消息:人赃并获。 现场截获的视频和监控电脑器材若干,已经一并在回来的路上。 “那人不是什么正牌记者,八卦网站聘的,小郑说那记者证一看就是假的。”吴狄在嘲笑那人,“我还挺佩服,自己都是个假货,居然那么追求事实真相,探头一装装六个?” 这人不比那些毒贩,小郑一亮警官证,他直接吓尿,一句没问他就招了。六个摄像头全是他装的,说是有人给了他线报,暗示这两天内,就会拍到警方对许小姐动手的一线资料,不容错过,他就铤而走险,干了一把。 问他懂不懂这是犯罪行为,但他认为,即便被发现了,到时把许小姐吸食的视频一上交,那也是举报有功,功过相抵。就是个法盲。 吴狄昨晚听林鹿说,梁孟冬不怎么上娱乐版,他的八卦新闻主要在海外,好像被什么人盯上过。他自从回了国,作息就相当无聊,但梁孟冬的小女朋友,身为plus组合的成员,经常出现在上头。 “林鹿那丫头,还挺瞧不上许西岭的,说她没作品,出过些出位写真,拿得出手的唱片就一张。”吴狄说,“富家女,生活太空虚。本来我还纳闷,说这俩怎么还分开住那么远的两间,原来她有事瞒着男朋友,刚才我替江岩问过小郑,这人否认在梁先生房间也装了。” 十音说:“一会儿再仔细审一审,消息谁透露给他的。总觉得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不像是单纯周炜嫁祸梁先生那么简单。周炜一落网,有人就知道许小姐会被抓,倒像是有人在导演这一切,我们只是配合实施。感觉很被动,特别不爽。” 吴狄点头:“我也有这感觉。” 她还没及审上那假记者,被魏局一个电话,叫去了领导家,说就在今天上午,领导要听取案情汇报。 其实就是去江岩的家里,想了解案情的人是他爸,省公安厅厅长,江之源。 十音很抱歉地,给忙了一夜的吴狄打招呼,本和他约定今早交接完毕,好让他回去歇一觉的。吴狄倒觉得接着熬无所谓,就是颇狐疑:“十音,我有不详的预感。厉锋不会也去吧?” 十音无奈:“早上没见着四队的人,可能都不在市局。我不见得这么问魏局,问厉峰去不去?是祸躲不过。” 江岩也在局里,他原本不想回家,担心十音开车不安全,干脆回一趟。一路他不给她壮胆,也吓唬十音:“老江这个,鸿门宴居多。” 江岩一路给朋友打电话,是市局反窃密方面的专家老杨。 打了几回无人接听,有些焦躁。十音问:“在给谁打呢?不好好开车?” “老杨。” “他干活呢,”十音说,“我拜托他,去梁先生那儿尽快查一下,虽然没住几天,还是看看有什么隐患。” 毕竟之前的那家酒店,有人进入孟冬房间,神不知鬼不觉把香槟改装成了炸|弹。 “那就好,”江岩说,“谢了啊,太周到了。” 事实证明,吴狄和江岩有先见之明。 案子进展太快,从一个30克的普通藏毒案,发展到了明星吸食、高校教师参与制毒,以及某制毒场所。 每一桩,都有可能独立发酵成大事件。 在江厅书房汇报完毕,鉴于626队警力有限,四队手头最近大案又不多,魏长生当着江之源的面建议,品县那边制毒窝点的排查工作,由四队支援。 十音本打算婉拒,三队也能胜任排查支援任务,可魏局今天显然是有意为之:“你和厉锋有矛盾?” “没有。” 魏长生直接点穿:“他是开枪打伤了云海,但他当时也在执行任务。他接受过调查,调查组的结论是,他的枪支使用情境符合规定,也合乎他当时的处境。你不能夹杂个人情绪。” 十音面无表情,垂下眼睛:“我知道。” 魏长生点头:“云海的事,你不用太担心。等这个案子完了,我专门找你说。他的琴,你先还给他妹妹。” “好。” “和厉锋好好合作。” “是。” 江之源全程只是听取,没有说话。 魏长生先行离开,说是局里还有其他事,却把十音留下来吃午饭。 “煨灶猫似的。”江之源在笑她。 十音吐舌头,江厅又对书房外喊:“江岩!” 江岩应着,说是厉锋已经到了。果然,吴狄全部料中。 江之源看到她右臂上的伤,绷着脸叮咛:“平时知道教队员安全第一,自己那么不注意?你们这工作最怕外伤,你好像应该最有体会。” 十音头低下去:“是。” 午饭吃得味同嚼蜡。 十音自己倒不怕和厉锋合作,上次她出任务,为查炸|弹案求他帮忙,这个心理关她已经过了。 公事公办,她自认可以做到。 麻烦的是全队的其他人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626队与厉队长算是积怨已深,他们的云队在半年前,因他负了伤。 话都不想说,还要合作?光做思想工作,就是个难关。 十音下午还要回市局,厉锋见十音恹恹的病容,提出送她。 江岩接到十音眼色,赶紧说:“厉锋你忙你的,我也要回市局,我和十哥一起回。” 被江之源白了一眼:“你别走,孟冬一会儿要来。” 江岩爱莫能助,只能悄悄冲十音摊手,又问他爸,孟冬怎么想到来。 江之源指指楼上书房。十音倒是早就听到了,刚来个人在楼上拉琴,可能是专业的,力量像个男孩子,拉帕格尼尼的炫技作品,选曲不恰当,超出了他的能力。 江之源说:“沈政委的外孙,南照大学音院弦乐系的孩子,我求孟冬过来,帮忙当面指点指点。” 江岩在埋怨老爸,你怎么还给孟冬找活干,你知道孟冬一节课多贵么。 十音想,这孩子今天惨了,估计要哭着鼻子回家,哪怕是个男孩。 “我当然知道!”江厅横儿子一眼,“出了那么多事,还好都是虚惊。你晚上陪孟冬喝几杯,给他压压惊。” 十音走的时候,那个人刚好进门。 梁孟冬冰冷眸光越过她的头顶,像是越过空气。与他擦肩时,他背着琴的那侧手臂蹭过她的肩头,像是故意的。却一声没吭。 十音张了张嘴,被凝成冰的空气吓退了。 “严伯母好。”他与江母在打招呼。 那个孩子还在楼上练习,江岩和他爸正在书房下棋,吵嚷嚷的,江之源在悔棋,江岩揪着不放。除了偶尔催个婚,他们父子一向融洽。 严淑华招呼着梁孟冬,又与十音他们道别:“十音,你来得太少,和厉锋一块儿多来玩。” 十音应着:“阿姨再见。”她声音绵绵的,像是被昨夜的高烧抽干了力气。 梁孟冬忍不住回身看,只看得见背影了,还有她右臂上裹着的白色纱布。 刚才匆匆一瞥,几天不见的人,面色惨若白霜,唇色蒙着灰的。眼睛凹陷下去,眸子里的水光都黯去了三分。 她身边是那个四队队长,进门前,他们俩互相点过头。 厉锋离门远了,在嘱咐:“十音你慢点,外面风大,你外套不方便穿,披我的衣服。” “我不冷。”十音声音还是很弱,但说得又干脆,又冷。 门缓缓合拢,梁孟冬目光还逗留在门上。 她的眼神像在躲他,在躲什么,躲避一个hiv携带者? “音乐家,看入神了?”江母在笑他,自己想想也觉得骄傲,“看不出来吧?那是警花,业务特别出色,是我们江南的姑娘。今天可不是余队长最好看的时候,她不但没化妆,还在生病。” 梁孟冬回过神,点头说:“认识。” “哦对,江岩介绍的吧,他们是好朋友。”严淑华了然地笑,她不知道案子的事,只是叹息,“十音特别坚韧乐观,是打不垮的性子,任何事都拼尽全力。特别让人心疼的女孩子,身世非常孤苦。” “身世……” 严淑华轻声说:“父母早就不在了。” 梁孟冬怔住,只觉得血液凝固,心头被窒息感笼死。 八年前的那个电话,十音在话筒里的声音仿佛依然鲜活,仍雷霆般于耳蜗处轰响,又好像遥远得早已模糊难辨。 母亲也不在了? “恶性案件,”严淑华叹息,“听说没有破案。七八年前的案子,我没忍心细问。巧了,就在s市。” 第14章 不眠之夜十四 不眠之夜 十四 626队全队上下,就马上要和四队合作这个决议,个个愤懑。到底是积怨难消。 “厉队真是抢功小能手啊。”吴狄讽刺。 都这么认为,厉锋是江厅一手带起来的,其中自然还有厉副厅长那层关系,江厅显然偏心,才插的这一手。 三队帮忙查案不行? 就算对方有武装,他们也不是没经历过,再说正式行动时,必定还有特警增援,要厉锋何用? “这由不得我们选。”十音劝,“这么大的独食,谁也吃不下。云队又不在,怪我没本事。” 吴狄看她这么说,倒不忍心:“我只是可惜,这大案本来是你一路查毒源、顺藤摸瓜刨出来的。” 十音说:“目的是捣毁制毒窝点,我们抛弃敌对想法,就事论事就好了。我和厉锋聊过,品县那边,他同意由你来主导。” “他表面当然顺着你,他的心思,还不是人尽皆知。”吴狄哼笑。 “别想了,”十音没理会,“先把藏毒案审出个结果来。品县工厂的事,依旧你来负责牵头。” 大家都很明白,真的审起来,不可能分那么清,也做不到分段分事件审问。但是周炜这个人,他在理智的状态下,相当狡猾。 周炜昨夜是坦承了不少,但他实际交代的,并不含多少他本人的犯罪事实。 他是一年前去广州,去为许西岭的当地商演助阵时,发现了许西岭的吸食行为。 问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周炜回忆,是当地的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的营销人员,潜入他们的粉丝群,私信加了他的联系方式,这才向他推销兜售西岭所住酒店内的针孔录像。他一度犹豫过,但对方出示了一些片段,他还是下决心出钱购买。 他的本来目的,只是想要近距离接触心中女神,看完大为吃惊,并且痛心疾首。 开始真正接近偶像,初衷只是想投其所好,博得好感,然后再帮助西岭戒断。 许西岭很好相处,慢慢相熟,对周炜有了几份依赖,便与他倾诉起心事,其中就包含她与梁孟冬的相处细节————其实都是单方面的细节,记录他的喜好、作息、习惯,那个男人根本连时间都吝啬给她。 周炜发现,西岭所念、所怨、所一往情深……可以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全付系于那个男人。 许西岭告诉周炜,她对梁孟冬是真心,但梁孟冬的父母之所以特别有意与许家联姻,竟是因为,许西岭父亲与哥哥……所从事的医学研究课题,正是梁母目前着重投资并看好的! 这个理由,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很牵强…… 梁孟冬的父母都是医学生出生,对专业的研究者有好感很正常,但这些事情与梁孟冬毫无关系。 那个毫无温度的梁孟冬,他凭什么拥有西岭? 策划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始于年中。他继续委托那家事务所,付费请他们调研并记录了梁孟冬的行踪。 而梁孟冬自己正好送上了门,到了南照,正中下怀! 又是针孔,林鹿很有心地问来那个事务所名称,负责技术的小吴查了,登记名称当然不存在。 “音乐厅的炸|弹,怕不也是周老师的作品?”林鹿试探着继续问,她的追星属性,简直是相得益彰地帮到了审案过程。 “没能吓死他,他还得瑟!那天在酒店餐厅,我亲耳所闻,他当着他经纪人的面,要西岭滚回去。南照是他的?”说起这事,周炜气到发抖,“你们不请他进来坐坐,他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藏毒过程是交代了,黄毛陈也是他花钱雇的!”林鹿得意极了,“可算为男神出了气!” “林鹿进步特别大。”十音不吝赞美,一边翻看审讯记录,“除了供毒制毒细节,藏毒案还剩三个疑点。” 吴狄想了想:“一是另外三处市郊的炸弹案,黄毛陈说不知道,周炜也说不知道。感觉他们没有隐瞒的动机了,很奇怪,真是巧合?” “二是周炜交代,那30克棕糖是某天在酒吧,有个素不相识的人免费送给他的。他不认识那人,只记得是个高个子。他的确是去求购,但因为从未干过这事,还正犹豫,那人直接来问,完了就送了他一袋,钱都没收。” 十音想了想:“真没看清脸?” 吴狄摇头:“说是黑灯瞎火,那人戴了帽子。我在想,周炜要在撒谎,他撒谎的动机在哪儿?如果是真的,那个人赠送的动机……” 这的确是两大疑点。 特别是免费供毒,这太无稽之谈,不追求极端的利益,连这一行都未必存在,无偿提供? “品牌推广?”有与会的队员在讥讽。 “余队,疑点三是指纹?”林鹿猜测道,十音示意她接着说,“周炜承认假指纹是他复原的,但问他怎么取到的,他说本来没想这么周到,是收到了一封附件为指纹样本的匿名邮件。“ 周炜很细致,但缺一点常识,他发现那指纹残缺不全,认为还是修复使用更真实。此事在对周炜舅舅家的搜查中,也得以证实,指模、制作指模的工具、周炜笔记本中对指模进行修复前后的开模文件存档,都因他来不及销毁,被一一找到。 周炜承认,他还向对方付费购买过许多梁孟冬的私人信息,但并未主动提出购买过指纹信息,周炜认为,这是对方好意附赠的。 小吴循着周炜的电脑,找到了当时的聊天记录,那个指膜文件包为三月前在线传输,当时梁孟冬还没有来过南照。小吴委托网警追查对方ip地址,那是个境外匿名地址,追踪不下去了。 “总特么有人送作案工具给他,心想事成。”吴狄骂。 周炜虽然狡猾,在这件事情上,理论上并不存在隐瞒的动机。但究竟是什么人,会漫无目的地搜集一个人的指纹信息,用于馈赠?出于爱好? 周炜的审讯到了中途,栽赃嫁祸一事因动机暴露,作案工具也已找到,没得抵赖,基本算是交代清晰。但一涉及供毒制毒,他马上含糊其辞。吴狄给他看许西岭用的注射器,他竟痛心疾首、发指眦裂,说女神一定是受了梁孟冬的蛊惑,才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他是坚决反对这种方式的! …… 激烈情绪发泄完毕,归于平静,周炜说他累了。他否认教唆注射吸|毒,暂时需要休息。 许西岭是由小郑那组负责审的。 酒店房间查获的违禁药品及注射器内粉末,经化验与藏毒案所获并非同一批次、配方,疑似为其他渠道购得。 许西岭的供词印证了这点。 许西岭供认,她来南照后,经朋友介绍找到一间酒吧,在那里消费过两次。次晚,吴狄就带人直接查封了那家酒吧,货源很快得到查实。 她承认自己的吸食行为始于一年多前的一个派对,去年末,她于粉丝见面会结实了周炜,但对方并没有给她供应过任何麻醉类违禁粉剂。 许西岭说,周炜没有教唆吸食,但曾经提过建议,让他不妨尝试冰|毒,很多人依靠它,成功戒断了海|洛因,也暗示过可以无偿供应。但她一直很犹豫,因为也有人告诫过她,不要碰冰,会毁掉大脑,是非常危险的。 负责审问的小郑小吴听得相视无奈而笑: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海|洛因不危险?无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吴狄笑叹:“真是哪儿都有鄙视链。” 的确,即便到了毒物界也不例外,细思恐极,又引人发噱。 万幸的是,许西岭本人没有贩毒情节。血检报告也出来了,hiv呈阴性。 小郑告知许西岭,周炜已经供认了自己藏毒、入室嫁祸梁孟冬等等犯罪事实。 小姑娘刚毕业一年,年纪毕竟是小,被拘一天一夜,面容益发憔悴瘦削。加上长期吸食麻醉类药品,目光涣散,精神低靡,早已不能看了。 听到这里,她一脸的惊惶,泪争先恐后地下坠。 “和孟冬无关的,孟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孟冬一定生气得要命,我怎么办啊……”她伤心地啜泣,身子抖得像是风中的叶子。 邱比带律师来探望她,拘留证已经签发下来,他们是来为她办理返回户籍地戒毒手续的。 认罪后,还有家属教育疏导工作,这是必须执行的环节。小郑询问邱比,小姑娘的男朋友呢?我教育她半天,她分分钟都在担心男朋友生气,觉得给他添了麻烦。真不露面来探望一下?艺术家真是绝情。 这种事情,家人的关爱特别重要,以后是以后,哪怕分道扬镳,事已至此还是应该来看看她啊。 当时十音也在,邱比早已焦头烂额,笑得无比勉强,随口说:“真不方便。” 十音本想给许西岭递片暖宝宝的。 她猛然间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天。她也曾抖瑟如一片欲坠的树叶,她也坐在过相似的房间里,心底盼着念着的,与今日的许小姐竟是同一个人。 虽说境况、事由天差地别,但那种绝望心境,总有相似之处。 暖宝宝最终没有递去,十音怕看到西岭的眼睛。 许小姐无神的眼睛里,依然有希冀。车祸事故处理那天,她本该早些让她验尿。尽管于事无补,说不定妹子还会因此恨她。但比起此刻,她会略踏实些。 吸食者完全不值得同情,十音只是忍不住想,那个暴雨倾盆的遥远夏夜,孟冬远在天边,如果他在、他知道她那样无助,他会来么? 正因为会…… ** 假记者的审问有些收获。 吓尿了的段子手面临审讯,平日在微博和公众号上调侃明星的幽默感尽失。但他无意之中,透露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信息。 许西岭首次接触违禁品的那个派对,他就在场,并且留了照片。他发过一波,但那晚上照片光线条件不好,许小姐又一直属于半温不火,消息根本卖不出价,经纪公司连谈价的兴趣都缺,随便找了点水军就压下去了。 但他认为这次不同,梁孟冬上月末在南照的复出协奏音乐会很轰动,他的女朋友涉毒,这个新闻价值,不可同日而语。 他想起来:“公众号后台都有爆料者的名字,没有删,你们可以查。” 小吴马上打开网页,调取他所说日期,很快找到了那名爆料者。 这次和去年的爆料者网名相同,“avengers”,复仇者……们?明年《复联》的电影上映颇受期待,这也太紧跟热点了吧。 十音关注到一个重点:许西岭首次接触违禁品前,这位“复仇者们”当场就知道了,属实时爆料,这与许西岭的名气而言,是不大匹配的。灵敏度过高了。 这位“复仇者们”,有没有可能正是许小姐的教唆吸|毒者?现下已经追查不到了。 虽然,根据局里的反窃密专家老杨反馈,他排查过,包含这位假记者在列,梁孟冬的酒店房间内,未被安装任何监视窃听设备。 但审问之下,十音发现这位假记者,更感兴趣的还是梁孟冬。他也坦承,梁先生的消息在境外同行那里很有市场,欧元和美金要好赚得多。 在假记者的指点下,小吴通过ip地址,登录到一处拉丁语的暗网。 所谓暗网,就是指存在于网络数据库,但不能通过超链接访问,需要通过动态网页技术才可访问的网站。是网络深处,最龌龊、易滋生罪恶的场所。 十音之前协助破获过一家北美的暗网组织,对此有些了解。但拉丁语的解读,还是费了他们一些时间。 他们利用网页翻译工具,跟踪到了交易梁孟冬信息的页面,那个引导链接,是他拉琴的一张侧写。他的侧颜半隐于灯影中,看起来很孤单。 小吴歪打正着,居然设法黑进了一份交易记录。十音心揪紧了,借助网页翻译阅读那些求购成交的交易列表。 “201a年体检报告”、“201b年体检报告”、“201c年体检报告”…… 上述一系列体检报告,每份仅有一次交易记录,求购者不详。但就其单价而言,比起那些交易过几十次的八卦信息,堪称天价。 电话照旧在每一夜到访,十音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聆听琴声到入睡,几乎没有交谈。 十音总想道歉,但他似乎心照不宣地,只字未提案子、栽赃、指纹,以及……许小姐。仿佛谁也不愿打破这静谧时光,他打来,她便接听。 有回十音提议他可以打视频电话,何必难为电话费呢?竟然还被拒绝了。 “不行。”梁孟冬当时是这么回的,“最近不想去健身房。” 十音一直在琢磨,这有什么关联? 今天调查暗网下来,她整个人都懵了。 孟冬的父母,期望他娶一个医学世家的千金;有人斥巨资购买他的体检报告;没有健身的欲望。 孟冬是不是身体出了状况? 这晚他再来电,尽管心难过得在滴血,十音还是笑问:“孟冬,你……白天通常练琴还是睡觉?” “练琴。” “怎么练那么猛?” “一月有音乐会。” “恭喜啊,但……白天为什么不补眠?” “不需要。” 十音心一颤,声音急促:“既然白天也练,你白天的录音,以后能不能给我发?” “好,”他又问,“做什么用?” “晚上别打了,”十音在犹豫,“能不能……” 她想见面? 拒绝。这段拉得怎么样,电话里从来没说过一句,耳朵不是超神么,不是隔着墙纠错音都一纠一个准? 一个话痨,现在连半句评论都吝啬。就算他故意拉错,她依旧不发一言,是不是认真在听? 他又在考虑,哪里见她合适。 公寓退了,酒店客房没有厨房。 从前笑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继续嘲笑。他如今的厨艺,足以打脸。 “能不能怎样?”他追问。满腹呛人的话,已经酝酿好。 结果她说:“晚上别打了,你早点睡。” “……” 五内俱焚。 第15章 不眠之夜十五 不眠之夜 十五 吴狄又跑了一趟周炜家,并无新的收获,他父母老来得子,都是退休多年的普通职工,只知道儿子给他们买豪宅的钱,都是他做课题挣的。 吴狄前往房产销售公司,查了三年前的售楼收款记录,果不其然,该豪华住宅为周炜当年以现金形式,一次付清购得。 吴狄问什么课题挣那么多现金,二位老人皆称不知,已经吓破了胆,不像是演的,是真懵了。 周炜是料定了的,一方面,他对许西岭确无供毒实质;另一方面,他的父母年事已高,警方绝不敢对老人家怎样。他就此罢工,再问什么,只说都已经完全交代了。 “越这样,我越觉得这小子背的事大。”吴狄挺来气,“他身后应该有大鱼,对方可是他女神啊,他知道说漏嘴,宁可供出许西岭,也不肯供出他的老板。” 周炜那天话语中提到的“配方”,又对海|洛因表达过鄙视,嫌它土气、没品,初步怀疑他指的配方,应为冰|毒配方。 按许西岭的说法,周炜暗示过可以长期无限供应冰|毒,然而,这只是许的一面之词,可信度虽高,却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苗辉分析:“嫁祸藏毒的关键,在那30克东西的来源,如果周炜在这事上没撒谎,确为那高个子无偿提供,结合指模也为无偿提供,那么周炜背后,就还有一个人。周炜也许知道那人,也许不知道。” 林鹿很揪心:“这么说来,周老师说不定都是那人的枪。对方越是有意为之,就越难查。有人在针对男神,但他有公众身份,光排查社会关系的话,简直难上加难。” 根据立案侦查计划,本案所剩疑点集中于毒源与指纹提供者。然而审讯过程中,发现了周炜的制毒嫌疑,其社会危害性显然更大,不然上头不会派四队协同办案,此后的侦查重心势必挪到这上面。 “和江岩打声招呼?” 吴狄很有效率,直接找来江岩,建议他提醒梁先生,继续留意近期身边发生的各种异常情况,一旦有任何问题,立即报警。 “并不是中断调查,只是格外提醒。”吴狄压低了声:“能理解吧?别说是你的兄弟,就算是普通人,只要有线索,十哥和我也绝不会放弃。” “谢了,我懂。”江岩明白轻重缓急,十音听了吴狄这番话,心底更是生出无尽感激。 她本来只是有那样的直觉,现在队里得出了相对一致的判断。 嫁祸孟冬未遂,这个结局,可在那人计算之列?那位爆料者“复仇者们”,又是否与那个人存在关联? 她会继续想办法。 目前的侦查方向有了调整,周炜对日常审讯已经习以为常,必须更换套路。 十音的意见是:“前阵子秦州路严打,我们拿了不少样本,我今天审周炜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他眼神很不屑。” 周炜说走嘴的时候,号称什么配方都能做,相当自负。他们这行,有鄙视链,也有同行相轻。 林鹿在笑:“周老师认为自己才是艺术家,这话他亲口说过好几次。” 十音点头:“这是个有意思的点,能利用好就别浪费,继续试,难得请来个外援给我们当免费顾问……” 案子没结,羁押期间,周炜只能在这儿,也能帮着解决不少客观问题,挺好。 厉锋来的时候,众人正哄笑,十哥你也太实用主义了!就这么办! 看到厉队,一个个面上笑容全消,匆匆散了。 十音赶紧招呼吴狄:“你和厉队开会,沟通一下品县工厂那边的调查情况。” 厉锋喊住她:“十音,你呢?” “下班了,余队另有要事,来吧厉队,上我那儿抽根烟。”吴狄还是很能做戏的,故作亲昵,揽着厉锋就走。 ** 十音的确有事,要去一趟南照大学。 她平时见缝插针,会在音院外的琴行,接一些线上陪练课,用的是音院一位相熟钢琴系教师的账号。 自从到626队,案子不那么繁忙时,利用业余时间,她可以见缝插针,赚一些钱。云旗的课费太贵了。 这些事魏局知情,只要不影响办案,老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算宽容。 最近她没空接受线上约课,去琴行,主要是因为云旗要找她商量一件事。 云旗是大一新生,主修弦乐,极有天赋。十音一直认为,云旗这样的学生,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拜不上良师,是极端遗憾的事。 期末,学校打算安排一次为期两日的大师班,十五名同学入选。云旗因为专业成绩突出,入了十五人名单,却拿不定选曲,哥哥不在家,她只能找来十音商议。 小提琴演奏这行,最讲传承和师从。 对于云旗这种天资出众、肯下苦功,却出身平凡、身在非知名音乐学院的孩子,如果能被大师选作门生,前途不知光明多少。 十音翻看半天乐谱,想起那天那个男生。 她建议云旗,不能挑选太过炫技的作品,容易弄巧成拙。她挑了几首,听云旗演奏了半小时,仍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师是哪里请的?”十音问。 她在这方面有些经验。她知道保险的做法,是做足功课,先搜集大师资料,了解他的师从和流派,而后有的放矢地准备曲目。对方越是熟悉的作品,讲授起来越有心得,云旗被对方选上当弟子的几率,也就更高。 云旗说:“是音院下学期特聘的梁孟冬教授。期末大师班上,梁老师会亲自挑选弟子,只挑三至五名。” 云旗还告诉十音,她听其他同学议论,为了能被选上,很多同学家里都在想办法。有个男生,已经让梁老师上过了私课,听说都被骂哭了。 云旗今年十八岁,是个非常令人心疼的女孩子。 她琴拉得好,与她的心无旁骛的性子不误关系。 因为一些幼年的经历,云旗体弱多病,极其敏感、内向,还怕生,有轻度的社交恐惧症。平时除了与哥哥、十音、老师话题略多,她和队里的其他人理应很熟,可至今为他们倒茶手依然会抖,说话也会脸红,一旦见到陌生人,她常常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云旗今天说,她有天路过教师琴房,门口听见梁老师的琴声了。回去她就问相熟的女生,借了好几张梁老师的录音室唱片。 云旗难得说这样的话,她目光坚定地告诉十音,她会拼命努力,一定要成为梁老师的学生。 ** 梁孟冬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接到这个人的主动来电。 这两天夜里,他故意没再打给她。他不打,也没发什么练琴录音,却没见她来问。 全是场面话,那些深夜里的琴音,对她来说算什么? 但是此刻,那声线……像是初春的泉,又像用力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直直灌入他的耳朵:“孟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么?” 一顿? “没空。”他冷着声音。 他等了何止一周,多少年不是当他外人一样躲着?可以接着躲。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家门前,那匆匆一瞥。 那天一早,他们市局的反窃密专家老杨检查后表示,他的房间并没有人安装过任何针孔、窃听设备。 老杨很健谈,知道他是江岩的朋友,格外普及给他一些住酒店反窃密的自检方法。 他当天就谢了江岩,总要给个反馈。 结果江岩说他都没找到老杨,是十音托的人情:“要谢你直接谢她。” 后来那晚被她劝早睡,他出口是那句忍了好几天的话:为什么管我死活? 十音当时没答,怂怂说了句:“你那e弦,好像总是偏低0.1个频左右,你看看怎么回事。” 他差点摔电话,她也没提要请吃饭。 现在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居然很好脾气地要求见面,还道着歉:“特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忙。” 黄鼠狼给鸡拜年。所以呢,不请了? “……” 结果她说:“吃饭太占你时间,喝茶可以么?” 梁孟冬松了口气,依旧冷冷的:“很爱请人喝茶?” 光他知道的,就有那个厉队长,不知还有多少花花草草。 “……我错了,应该吃烤乳扇,蘸糖吃,还有红糖糍粑、玫瑰凉糕,好不好?”他爱吃甜的东西,齁甜齁甜那种,跟他的外表截然不符。 “不吃,血糖高。” “……要紧么?” “会少活几年。”此刻血糖血压统统爆表。 他像在开玩笑,可他吃得又一向过分甜。 不可思议,有人重金在暗网求购,买他一份体检报告,不可能只是因为血糖。 “还有哪里不好么?”十音问。 “什么意思,咒我?” 十音颤了颤,她竭力掩饰声音,挤出笑:“不是,我……惯性提问。” “又是职业病?”梁孟冬轻嗤,“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很吵吵,不断有呼喝声,时近、时远,不由生出担心,“你在什么地方?” “拳馆。”他说了个地址。 “你现在还练自由搏击?”十音很惊讶,“没问题?” “你希望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说,不想健身?” “不健身做什么?琴拉得不堪入耳,有人拒绝听。”他说。 十音愣了愣,原来他在为这事生气。 谁不想免费听现场? “怎么妄自菲薄,你的现场多贵啊……我是怕你长期睡晚,影响健康。”十音问,“孟冬,你说的拳馆我知道,是不是在半山,风光很好,但有段夜路,没有路灯?一个人不安全。” “余十音,在你心目中,我好像不光交友不慎、私生活混乱、身体不好,还挺娇弱的?” “……没有。” “不用喝茶,你可以请我去医院,作个全面体检,排查一下各种成瘾性药物的滥用情况,包括酒精、各种病毒、hiv,你还操心什么?” 一并查给你看。 “……”十音想了想,“也行。” 也行。她说也行?! 他气极反笑:“年中做过一次,报告在邮箱里,可以先发给余队。” “好。” 还真要! “那回头发你,德文的。” 十音想了想:“可以拍照翻译一下,江岩德语也还不错。” 见鬼了,江岩的德语能有他好? 十音在思索,关于身体状况,孟冬相当自信。谢天谢地,她的判断有误,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重金求购体检报告的用途…… 先不想了,孟冬身体没事,云旗的事…… “孟冬,”十音解释,“我虽然没练过自由搏击,但你给我讲的规则,我都记得的。” “是么?” 说这做什么?他心底软了软。她不混蛋的时候,也懂得说人话。 “对。我知道一家更好的拳馆,老板是个拳王,不如请你去那儿?”十音说,“格斗训练时,教官给我的等第是优,实战证明,也算能打。说不定可以陪你过几招,让你……出出气。” …… 出气,打她?他大概快心肌梗塞了。 梁孟冬嘲笑:“能打还受伤?” 心头的酸涩感要溢出来。他现在就想问,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究竟没有出口,怕吓着她。 十音说:“都好了,是小伤,那是意外。” “哼。” 十音不说话了,过会儿在笑:“你肯哼了。”声音涩涩的,隐隐又像在落泪。 “在哪儿?”梁孟冬问,“我马上过来。” “啊?”十音看看时间,“那家拳馆应该关门了。” “请我喝酒。” “酒……”十音愣了一瞬,想想无论如何都该舍命陪,但实在不过意,“好是好,但我其实在赶一个报告,明早就要交,你看明晚可以么?” 他冷嗤,不能立刻见,是不是诚心约? “明晚是周末,时间上会比较自由。可以……一醉方休。”十音其实挺怕的,他本来就酒量了得,现在的酒量……也许非常恐怖,她追问:“你看行不行?” 他在轻笑,江岩说她二,他心里一直不服。今天看,果然是越来越傻了。 十音也在笑,泪涌出眼眶:“你同意了?我是约拳馆,还是吃饭?喝酒?” “打完不吃不喝?”他问。 “吃!”十音很兴奋,“全部约一下!明天下班我去接你,晚安!” 居然就这么挂了,一句不肯多说。显然,报告比什么都重要。 微信上很快收到一个pdf文件,还真是梁孟冬今年年中的体检报告,德文版。 十音犹豫着,天价报告……先看看? 手头的报告又得赶通宵了。 第16章 不眠之夜十六 不眠之夜 十六 品县那边,本周排查制毒工厂的进展缓慢,特情那里都没声了。吴狄查到了原因,差点气了个半死。 四队的人无意中听说,品县的特情是云队的人,力气主要就不花在工厂查找上了,反而开始查那特情,想通过特情,反向套出云海的下落。 吴狄一早在电话里抱怨:“云队是什么本事的人?别说他身上没问题,就算有问题,能随便让他厉锋抓到?他这样做事情不地道!” 十音只好再去找厉锋谈,明确目标,劝他集中精力,和吴狄合力,尽快找到制毒工厂。 厉锋还算坦诚:“怪我没管好人,我这就亲自跑一趟,去品县。” 十音点头:“我今早审周炜,问了他几个地点,提起一家造纸厂的时候,他有些闪烁其词。你顺便和吴狄过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好。”他又解释,“十音你信我,我本人真没这个意思。” 十音无意和他多啰嗦:“厉队能这样想就最好,多谢配合。” 结果厉锋一到,照着十音的思路,和吴狄合力,果然在品县新区的一家造纸厂,锁定了可疑目标。 厉锋侦查经验还是丰富,加派人手,24小时排班盯着目标地,先调研他们的行为规律,再跟踪从原料到出货的整个流程,争取一锅端。 吴狄经验足,知道毒厂跟踪伏击这事,没个三五天出不来眉目。 反正这个功劳,四队是分定了,他乐得和厉队讨论完排班,先人后己,带着626队的人,先回南照,好好过一个周末。 吴狄下午回的南照,路上就开始张罗聚餐。 适逢年末,案情有重大进展,品县那边还有四队的人盯着,那么惬意的周末,不聚个会怎么都说不过去。 连江岩都来凑热闹。扫兴的人居然是十音,说自己约了人:“你们去,买单算我的,后半场,能来我再来。” 江岩倒奇怪了,谁啊。 十音假正经地笑,就是不肯说,江岩私下问:“是不是云海悄悄回来了,二人幽会?” 十音瞪他一眼:“没有,不要胡说。” “那你为什么化了淡妆!到底见谁?” 十音笑得挺坦然:“怎么那么八卦,就是去见个很重要的人。” 临近下班,十音接到个电话,机场派出所打来的。说有位外籍人士,乘坐俄罗斯直飞南照的航班入境,出海关违禁品被扣,与海关人员起了严重冲突。此人自称是余十音队长的朋友,他们才打来核实。 十音吓了一跳:“什么违禁品?对方姓名?”她怎么会有这种朋友。 所长报了个外国名字,说是美籍,十音毫无印象。 不过那企图入境的违禁品倒是非她所想,对方是入境通关时,被查携带了象牙制品,这才拦下来的。 按规定,任何象牙制品严禁入境,找十音也没用,除非出具特殊证明。 那人坚称自己的东西是从国内带出境,然后再带回的,文件很齐全。但文件放在了别处,携带文件的人目前还在天上飞,要晚些时候才到南照。 一群老外,和海关起了很大冲突,被带到机场派出所后,其中有人说出了十音的姓名、职务和手机号,自称是她的朋友。 所长和十音常有合作,他分析,这种事情恶作剧的可能性很低,更大概率,他猜测是犯罪分子有预谋地报复十音,或者有其他不可知的企图。 “无论如何,余队你过来一趟,”所长说,“先别露面,隔着玻璃分辨,这些人里,到底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要在往常,遇上蹊跷事件,十音至少会带一个人同行。但今天不同,好容易熬到周末,神经紧绷了那么多日子,吴狄和队员们难得放松一回,十音不想扫兴。 且她要去的是机场派出所,那么多自己人,不存在安全隐患。 十音火急火燎往机场赶,路上拳馆来电确认定位,她猛然发现时间不早,赶紧给梁孟冬去电:“孟冬,我这里出了点状况,机场派出所来电,说那边有紧急情况,必须赶过去处理一下,我在路上。” 他在冷笑,不就是要放鸽子。 “这边要是完事得早,我马上找你。”十音很内疚,想了想,“不然改约明天,这样时间比较充裕,明天白天我休息,加倍赔罪,好不好?” “哦?”怎么加倍? “那就明早,你等我电话。你要不要睡懒觉?要的话我就晚点。” “嗤。”谁最爱睡懒觉?有脸问! “明天七点左右我就找你,可以么?一大早就见,这样我们能多说一会儿话。” 七点,一天都快过掉三分之一,早个鬼! “报告看过没?” 十音在笑:“看了,详细到体脂率肌肉率生理年龄,页数真多……看得我很吃力,连蒙带猜通读了一遍,专业的地方也都是搜的,没有去麻烦江岩。” 梁孟冬语气和缓多了:“读后感?” “梁老师还缺溢美之辞?”十音组织措辞恭维着,“体脂率10%,身体年龄22岁,冻龄男神。” “谁让你说这些。” “啊?” “满意么?” “……” “怎么不答?” “满意。” ……怎么有些用词不当。 但读了那份报告,十音的确很高兴。 她是多虑了,孟冬除了左手腱鞘炎和一次背部外伤,哪里都好到不能再好。她居然怀疑他有健康问题。 孟冬从前总说,演奏有其身体性,一个身体能量有限的演奏者,表达力也是有限的。因此他对自身的体能要求一向极高。 这份报告上的医师结论,不但令酗酒谣言不攻自破,十音甚至有些骄傲,这世上怕是没有比梁孟冬更自律的演奏家了。 “你忙完了给我电话。”他说,“无论多晚。” “那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说。” “有急事?” “对。” 前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已经亮起了灯,道路上那些车辆引擎的嘈杂声,此刻在十音耳畔悄悄隐去。 车厢里很静,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好。就怕你一个晚上都泡汤,我时间上没法控制。”十音说。 “有没有危险?”梁孟冬问。 “没有的,你放心!”十音笑得爽朗,“孟冬,谢谢你!我知道你会谅解的!” 他嘱咐:“开慢点。” “收到!”十音笑着说,“挂了。” “哼。” 夜里梁孟冬接江岩来电,问他要不要一起喝酒,他和626队的人一会儿要去酒吧。 刚才饭桌上江岩喝了两杯,又为上次审讯室铁椅的事情质问吴狄。 吴狄心情好,说上回是多有得罪,让江岩有本事请梁先生出来,一会儿他当面谢罪就是。能发现这么个大案,梁先生的狗狗plus居功至伟,说起来还应该谢他。 梁孟冬很困惑,那人说有紧急任务去了机场,这边队里在聚会? “他们全队聚会?” “boss不在,十音那丫头抛下我们约会去了。今天她化了淡妆,好看死了!”江岩想想就很不满,问了他们全队,居然什么都没八卦出来,“说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么。” 江岩身边有个女声,是那个林鹿。 “你们猜我在哪儿刷到余队了!简直不敢置信,在我男神的接机视频,我男神来南照了!” 林鹿男神多如牛毛,这说的当然不是梁孟冬。 那条短视频只匆匆带到十音一个侧影,她推着一个行李箱,和一群人一起,正出机场大门。其他粉丝肯定还以为是工作人员,但林鹿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边一圈人挤着脑袋看手机,七嘴八舌。 梁孟冬隐约听得见: 这是谁?钢琴家?有点帅哦……挺高的,就是脸太白……不够man啊,你还是粉你的梁大师吧。 我靠!这小白脸凭什么揽余队的肩! 白云上,这是人名?好特别的名字。 林鹿在嚷:我要打电话给队长,我要和男神合影! ** 机场事件闹得略微乌龙。 白云上的经纪人企图带入境的,是一根旧琴弓,镶了象牙的琴弓。 那弓毛正好需要换,小白飞俄罗斯演出,便顺便带了它去那里选最好的弓毛来装。 这弓上镶的是古老象牙,并非贸易品,有林业局专门开具的证明文件。 回国的时候,经纪人与小白从俄罗斯直飞南照市,因为日程出入,团队和小白临时乘了两个班机。证明文件在小白处,经纪人身上没带着。 小白行前千叮万嘱,强调这琴弓特别重要,经纪人语言又不是很通,与海关发生了激烈冲突。在机场派出所,经纪人一看弄巧成拙,怕海关真给罚没,急了,想起从前存过的十音联系方式,找了出来。 因为语言障碍,又怕影响白云上的声誉,之前他只敢报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大声吆喝小白的名字。 十音赶到,误会澄清,其实也无济于事。文件只要还在天上,不能证明那不是非法交易的象牙制品,琴弓依旧拿不走。 孟冬那边正式碰面已另约明晨,十音干脆陪同那经纪人等待小白。 小白与她前年偶遇,此后联络不多。前些天他来电,提过近期要来南照,没想到是为了孟冬的音乐会。 小白的经纪人是个话痨老头,和十音前年有过一面之缘,等候的间歇,同她随意吐着槽,还翻出手机视频让她看: 我家小白又不拉琴,这弓是梁的。你知道梁么,就是那个梁孟冬。 这家伙这根弓当宝贝的,弓毛三五个月一换,这次说自己有重要事情,没法去,才丢给小白。 细细那么一根旧琴弓,娇贵得要命,每次一定要换西伯利亚最好的牧马尾,毛色不能有瑕疵,必须洁白光滑……小白替他跑一趟,连日常存放环境他都有严格规定,还非得小白隔天发温湿度监控视频给他。 小白这个好脾气,对他言听计从…… 十音心潮一片暖意,她现在迫切期待小白落地,好拿出文件救出琴弓。 视频里的琴弓,久违了。 谢谢你,孟冬。 ** 梁孟冬在电话里,听得很清晰。他平时不刷微博,但这个日子,哪位钢琴家会来南照,他比谁都清楚。 除了那家伙还能是谁?人是他叫来的。 说起同学关系,高中到大学,梁孟冬和十音当过五年同学。 他与白云上更近些,同窗岁月逾十年;十音与白云上其实也更近些,附中的高中时代,他俩是同专业的。 引狼入室、勾肩搭背、被放了鸽子,这哪里算什么? 其实也没狼,白云上充其量算只小白兔。但余十音一个大活人,他八年来掘地三尺、鱼沉雁杳…… 结果你俩一直都有联系?很好。 第17章 不眠之夜十七 不眠之夜 十七 将近年尾的南照又回了温,冬夜的风不凛冽,还带着暖意,连花店都营业到深夜。 酒吧里,江岩在挥手:“孟冬!这边!” 626的人,大半认得梁先生,都是年轻人,说几声“得罪”,一起坐着喝酒,就不尴尬了。 吴狄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为之前的怠慢道歉,梁孟冬本来话就不多,一饮而尽。再倒再尽,没半分扭捏犹豫,倒让吴狄很激赏:“梁大师很爷们。” 江岩很意外梁孟冬肯赏光,连连点头称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兄弟。” 惟独小郑直肠子,一旁呐呐说,女朋友没管好,出事了,最后一眼都不来探望,一点情分不讲的?要么就是怂。 这算是为许西岭打抱不平的。 梁孟冬看他一眼,还是一副懒怠解释的神情,他端着酒杯,像是总在想其他事。 “那个根本不是她女朋友,你让人看什么?”江岩抱不平,去捶身边人的胸,“我们孟冬就是懒得说,他哪里怂?你们别当艺术家都是小白脸,等云海回来,我让他俩过招给你们看,不定谁赢谁输。” 林鹿眼睁睁看他再捶、再捶,江医生怎么乱占便宜。 众人皆觉得江岩托大了,不提云海还好,一提,全队各自喝闷酒,吴狄又猛灌自己几杯。 他已经喝多了,忿忿说回头要好好审审十哥,抛下一队的人,跑去和个小白脸约会,到底几个意思。云队那里,打算怎么交代。 林鹿懊悔不叠,说那个人只是神似,不一定就是余队。 江岩却说不可能,他还能认错,就是那二货! 林鹿头回和梁孟冬共饮,很新奇,又是给他斟酒,又围着说话。 林鹿酒量不错,酒过三巡,她只是话变密了些。将从前队里聚餐拍的合影,展示给孟冬看。 见他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特写,照片里的人留着利落短发,穿着迷彩服,笑容欢畅,林鹿凑去讲解:“这张有点糊,是我从云队相册里翻拍的,应该是他们转业前,在边防的时候。云队爱玩胶片机,这是他自己冲洗的,余队的眼睛最美了,是不是?可惜我手机里没云队妹妹和余队的合影,那才是双娇合璧,美翻了。” 她又叨叨给梁大师夸赞自家队长,如何重情重义英勇无敌立功无数,又如何温柔善良诙谐风趣。 总之余队在哪儿都是个传奇。 听得江岩“啧啧”称奇:“你说的这人,我怎么不认识?那货哪有那么好,她不过就是不要命,外加一根筋。” 林鹿发现,梁大师真没别人说得那么冷,嘴也并不黑,话虽极少,听得饶有兴致,偶尔还会发问。 “余队长上过警校?” “队长是从前边防部队特招的,委培特训生,特训生都是破格招收的特殊人才,不是普通渠道来的。余队很拼,立功特别多,她的警龄,在她同级的警司里,算上转业前的年份都数短的……”林鹿聊起十音简历,忽然意识到纪律,有些不该多言,有些众所周知的事倒无所谓,“队长钢琴弹得特别好,不是一般的好您理解么,专业水准!余队和云队的合奏简直是一绝……” 吴狄早就喝吐,被蒋聪苗辉他们架走了,其他人也陆续散去。剩下的只有林鹿、江岩和梁孟冬。 江岩发现梁孟冬的这个喝法,实在是过于生猛了。看得出他很习惯这么喝,完全劝不住,似乎怎么喝也都还没过瘾。 江岩只好强烈提议玩骰子,真心话。好悠着点喝。 林鹿第一局胜,平时放得开,当面她却不好意思八卦男神:“您一直拉小提琴,难道从没想过放弃?” 江岩“切”一声,什么破问题。 梁孟冬说:“我不会做别的。” 听起来像没答,其实他算是诚恳。 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又太短。选都选了,怎么办?不过是勉力而为。 这大概是一种傻,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 不比某些人,半道跑了路,说过的话碎在空气里,假装没说过。 轮到梁孟冬胜了江岩,他问:“小学二年级冬天,我琴盒的死兔子,你放的?” “是活的!”江岩放声大笑,“你真记仇。那回我爸不让我养,我想着你这家伙名字比较冷,人也冷,兔子跟着你可以冬眠,开春我再拿回去。后来想想不放心,当天就偷回去了!” 到了三年级,梁孟冬考入音乐学院附小;江岩小学毕业,江父从s市调任到南照市,江岩转了学。一晃十七年。 他这一认罪,被梁孟冬眼风一扫,自灌了两杯。 梁孟冬胜率很高,又到他向林鹿发问。 林鹿有点紧张,结果他问的是:“你们队,遇过最危险的任务是什么?挑不违纪的说。” 江岩又嗤,这俩到底会不会玩真心话? “不违纪。队长们都对我很照顾,大案都不肯让我冲在前。说到最危险,”林鹿刻意将脑袋凑前,好让声音压得低些,“我知道的应该是两年多前,省厅禁毒总队和禁毒局的一次联合行动,在边境捣毁了一支武装贩毒组织。当时我警校刚毕业,队长也刚到总队,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因为她枪战受了肩伤。” 江岩刚才点了支烟,给梁孟冬也点了一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邻座。邻座的美人正朝他抛来秋波。 梁孟冬目光没挪一寸,烟灰落在指头上,烫到了竟没知觉。 他在等林鹿接着说。 “其实那次还好,云海提过他俩在边防那些年,脑袋真是栓在裤腰带上的,几乎每月都要交一封遗书。想想那频率?”江岩说了会儿,又伤感起来,“不说了,现在他俩这儿已经算是二线了,没那么危险,不许咒自己。” 这局终于轮到江岩胜,提问梁孟冬。 “被你俩浪费了多少好问题,看哥的。” 刚才,江岩在梁孟冬的专注倾听和邻座美人的眼波中来回打量。 孟冬今年二十八岁,他俩同年的。 这小子道貌岸然,很显然在他跟前放不开。跑来听事迹报告会?装吧你就。 江岩笑得狡黠:“孟冬,你有几个女朋友?” 梁孟冬将目光投在杯中:“你猜。” “擦,真心话!” “没有。”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今天发现,大概是幻觉。 “空窗?”江岩狡黠地笑,“听清楚问题,曾经的也算。” 林鹿瞪大眼睛,这也行? 梁孟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很认真:“我不知道怎么算。” “算不清?”江岩有些喝大了,“得瑟了。别急,我帮你慢慢捋。林鹿你等着瞧,你们审讯那套,十音常教我。” 酒吧有些燥热,梁孟冬本来挽着袖管,这会儿扯扯唇角,没理江岩。他松开颗衬衣扣子,仰脖灌酒,喉结急剧滑动了几下,少量液体顺着脖子挂下来,一杯很快喝尽了。酒量是真的好。 林鹿差点想拍视频,什么叫色艺双绝? 听见他忽然答:“一个。” “我怎么不信。什么情况?”江岩问。 林鹿也不信,怎么可能。 梁孟冬摇摇筛子,缓缓吐出个烟圈,提醒:“问题超了。” 江岩撸起袖子,摇起骰盅,他不信邪。 江岩果然又胜:“是个什么样的妹子?” 林鹿竖着耳朵等,江岩催:“这么难描述?职业、性情、模样、身材……” 梁孟冬猛吸一口烟,仿佛要等到那烟气在五脏六腑里攻城略地,这才算够了本:“一个骗子。” 二人皆惊。 江岩酒都惊醒了,问:“她在哪儿?” 梁孟冬低头冷笑,没有答。 “不会就是你之前说,要在南照找的人?”江岩恍然大悟,“你为她才来的!?骗了你多久?” 梁孟冬没否认,似乎也忘了真心话的问题数量限制,想了会儿答:“十多年。” “我操!你早在干嘛?” “找了八年,没想到人在南照。”梁孟冬按灭那支烟,“想到早问你了。” “你爸那里那么多人……系统内你那么多内线,找个人花八年?” 梁孟冬抿唇:“爱信不信。” “要么是改名换姓,要么是……档案涉密?”江岩说着,也认为自己的分析太过无厘头,他真来了兴趣,“人家究竟骗你什么了?” 梁孟冬自我解嘲地笑:“我有什么?” “擦,那还是有不少的。”江岩上下打量他,坏笑,“简直太有了。能骗到你念念不忘,不是一点点手段了,哪路天仙,几时带给我看看。我得看看什么妹子那么不长眼,骗到你这种死心眼,不看紧的。给看么?” “嗤。”不给你也看了。 江岩举杯,仔细观察他。 “你是想要说法,还是要人?说法不难,兄弟帮你。” 梁孟冬很干脆:“要人。” 江岩:“……” 林鹿灵光一闪:“啊,音乐厅那天,那妹子也去音乐会了对不对,您情绪不好,心形松香块……是不是和妹子有关?” 梁孟冬抬眸看她,似笑非笑,知道得不少。其他人呢? 江岩大笑着称许:“林鹿,你的确有点职业素养。” 林鹿思维极其发散:“难道她沾花惹草?有男朋友?结婚了?有孩子?其实是个男人……” 江岩差点笑崩。 “不知道,都有可能,”梁孟冬掸掸衬衣上的烟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仍是像自嘲,“一会儿我问问。” 还要找虐。 林鹿哑然:“她不躲着您?”渣出水平了! 梁孟冬看看眼前这俩,又扫了眼手机,白云上刚才发来条短信,说已到南照,又称另有事要向他请罪,内有不得已的隐情,问能不能不绝交。 小白兔尚且知道自保,那混蛋还不打来? “不会。”她分明有事求他。 他的口气像在说“她敢”,林鹿心底着实替他凉了凉。 绯闻果然不实。这个男人拿着琴的时候,整个银河系都是他的。他却爱着一个骗子,他好像在表达“弄死她”,却分明有种木已成舟的竭力感。 那位渣妹子,真的造孽了。 江岩暗惊,过了会儿,他碰了下梁孟冬的杯子,劝:“这么说,小骗子有没有人你不知道?既然在南照,兄弟找人替你查。真闹尴尬了也不好。” “不用,我不打算拖泥带水。”梁孟冬将杯中物晃了晃,忽然抬头看着他,说,“江岩,我不是什么好人,连道德观念都很淡漠。” 这言论让林鹿着实一惊,江岩倒很理解,孟冬的确是他说的这副德行,但他打算做什么? “我管她有没有人。” 自己的这个态度,还是有必要让江岩知道。 什么小白脸都不在话下,那个云海,不是江岩的兄弟? 他再一次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任由烈酒侵袭味蕾、口腔、食道、胃……每一处:“我来都来了,她自己看着办。” 梁孟冬去洗手间的时候,他留在桌上的手机屏亮了,望着那备注名,江岩林鹿相视而笑,都没替他接。 等他回来,江岩强忍着笑:“孟冬,小胖子是谁?” 梁孟冬猛地抓起电话就查,迅速回拨过去,对方却在通话中,他搁下电话,江岩了然笑着。 孟冬神色里,分明有掩不住的失望,江岩不由得问:“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魔鬼身材的女人,结果口味居然那么独特?” 林鹿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嗯。”他在看来电时间,没否认。 魔鬼么?从前勉强可以算,最近忍不住扫过几眼,切,线条居然还有长进。 但也是小胖子,食言而肥! 第18章 不眠之夜十八 不眠之夜 十八 白云上抵达南照、递交文件、办妥手续,最后取到琴弓,夜都深了。 十音送完小白,车就在丽思酒店室外停车场,已是凌晨。 还在机场她就给孟冬打过,他没接听。 她这会儿捏着电话出神,还打么?那么晚应该是睡了,吵起来她不忍心…… 正犹豫,那保安经理认得她的车,跑来殷勤询问,这两天十九楼的楼层监控,苗警官还没来取走,余队长要不要带了走。 刚出了针孔事件,酒店方诚惶诚恐,最近工作上格外配合。 十音跟他去取,车没熄火。 那经理边汇报完情况,送了她几步。十音独自回车,她警惕惯了,从车后看,副驾驶座赫然坐了个人。 十音当然没有带枪,臂上只有警用匕首,她轻轻解下,缓步接近车辆右后侧。 她脚步顿住,认出了那个人。 “孟冬?”十音收好匕首,走近了,弯了身子,对着窗内的人笑,像是受宠若惊,“在等我?我给你打过,以为你睡了。” 梁孟冬看都不看她。 他的情绪其实很好分辨,在生气。 白云上来南照,就是为了他俩一月的合奏音乐会。今天她爽约是个意外,但的确是她的错。之前偶遇小白的事,要解释么? “我刚送了小白来酒店,是一场误会……我被叫去机场,以为有突发情况,所长都在猜是不是恐怖分子,哈哈,万万没想到是小白。” 十音干脆绕回驾驶座,好声好气,把这天的事件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梁孟冬一言不发,静静坐着听,半点反馈都不给。 “绕了一大圈,结果小白是替你办事,那弓……他很重视你的东西。” “有劳你俩。” 十音笑意溶在脸上,他终于开口了。 “应该的。”她一点抱怨都没有,心底只有暖流暗涌,“那弓……是我妈妈送你的么?那年你来我家,我猜她送你了,问她也不肯说。” “用惯了。”他无波无澜说了句,“要收回?” “不不,那是你的。”十音说得艰难,“孟冬,我妈妈她……已经不在了,你要是不介意,就继续留着,物尽其用,她泉下有知,一定很感激。” “你不问,妈妈送弓的时候,说了什么?” 十音摇摇头,抬头与他目光相碰。 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从未读过的悲伤。他心头不忍,没再相逼,改为直白说:“白云上,接着解释。” “我正要说。” 十音笑了,孟冬和从前一样,肯直说生气的理由,而不再是冷冷地,像隔了一个冬天。 “白云上的经纪人是个美国老头,有你的联系方式?”热络得没边。 说来真的很巧。 十音前年领了一个跨境抓捕任务,美国有个暗网组织的头目之一,经两国警方通报沟通,发现与南照这边正追捕的毒枭是同一人。 抓捕行动前两天,十音在波士顿港区的一家音乐餐厅执行装扮任务,她负责弹奏,同时监听餐厅中的一席谈话。任务完成,将近收工,出了点幺蛾子。 有个美国人过来,很认真地指出十音弹奏上的一个小错误,十音只能起身礼貌沟通,核对乐谱,发现原来是版本差异。对方根本毫无去意,就着版本问题继续讨论,还说要给十音留下联系方式。 因为摸不清楚来人路数,为人员安全起见,在场的两边警方人员只能决定,先撤离回到车上,只留了云队长接应十音。 “那老头就是小白的经纪人,这种故事真是编出来都难信,那时小白就进了餐厅,小白一见我……你也知道他这人,直接激动哭了,我还得接着装不认识,他脸差点没气歪。” 白云上当时见这人狼心狗肺,尽管气得吐血,还是留了个联系方式,压在小费底下递了去。 任务中,都是性命攸关,本着保护小白的念头,十音压根没打算理,只想着回去申报,那字条转眼却不见了。时隔半年,云海拿出来他私藏的字条,已经为十音加了小白的联系方式。 “我们云队这个人,不大按牌理出牌。”十音硬着头皮说完,“当时的行动有纪律,但他当天就跑去找过小白,估计还走过什么保密流程,签过协议,所以小白谁都不能说……过了半年,任务脱密,云队就主动替我加了好友,害我被小白骂个狗血淋头。” 他笑得有些悲戚,涉密。 她的确贴心,顺便还替白云上找好了理由。 十音鼻子轻轻嗅了嗅。 “孟冬你刚才喝酒了?去了酒吧?”好浓的酒气和烟味,她说,“喝得不少,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觉,明天我来接你,我们去拳馆。” 梁孟冬提醒:“已经是明天了。” “哦哦,也对。”十音说,“但拳馆这会儿不开。” “哦。” 十音体会这个冷场的气氛,难道要在这里等天亮? 干坐了会儿,她忍不住问:“你饿不饿?不然先带你去吃点东西,这里有特别好吃的米线,可惜这会儿关门了。附近有二十四小时开的,味道就比较凑合,去那儿?” 沉默笼罩,梁孟冬不说话,也不下车。他拿过她放在仪表盘上的u盘,看了一眼,十九楼,是他的楼层。 他冷声问:“你监视我?” “没有,怎么可能。”十音笑:“最近我让苗辉持续盯一下,怕有什么人再对你不利,嫌疑人虽然抓到了,毕竟还有疑点没弄清。非礼勿视,如果涉及隐私部分,我们一定会注意保护。” 如此官方。 “你为什么不看?” 十音实话实说:“有可疑情况的话,苗辉会报告。我实在没什么时间拉监控,最近真挺忙的。今天这种周末,很难得。” 她心里想,结果还让小白破坏了,好可惜。 “那你忙。”梁孟冬作势就要下车。 十音看他这神色,心一紧,拽了把他的衣袖:“孟冬……” 他其实没真要下,左臂收了收,神色极淡。 十音识趣地收了手:“忘了你腱鞘炎。” 你腱鞘炎长手臂上? 梁孟冬依然是冷笑:“辛苦你,持续挂念我的健康问题,下次觉得我有必要验血,记得自己带我去,不用麻烦江岩。” “你说上次……后来江岩说你没事,也就放心了。”十音都不知道怎么回,“你女朋友的事,我很抱歉,一直想要找机会道歉。” “你抱歉什么?” “车祸事故处理那会儿,我有觉察,应该及时提醒你的,又担心弄错,怕惹你难堪。” “江岩还说了什么?” 十音其实挺害羞,难道细节需要反馈一下? 孟冬做笔录的时候,说自己不用安全套,十音就是一愣。她没多想,第一直觉是相当职业的风险意识。 “江岩就说你没事。” “怎么说的?” 十音翻出手机短信,翻了几页,直接递给他。 俨然就是江岩那天发的。 说他刚问完孟冬,是十音多虑了,说孟冬是成熟男人,有阅历、有经验,更有洁癖,低级错误是不可能犯的,让她这二货放心。还说,孟冬已经知道错了,女朋友没有看好。 最后一句是:“警报解除!你好好休息,早些退烧!” 梁孟冬就差摔手机。难怪她总一副敬而远之样! “那不是我女朋友,不熟。”他强忍着火,算是败给了江岩,拉拉杂杂、胡编乱造,让他报告,他没有一句解释在点子上, “……啊?” “我不比某些始乱终弃的人,没那么多精力。” “……” “余十音,单方面口供,能定罪么?” 十音看着他:“不能。” “以后能不能长点心,”他冷嗤,口气是在训她,“自己的女朋友吸|毒被拘,我天天忙着给个白痴拉摇篮曲。你以为自己是谁,颠倒众生的小妖精?” “……” 十音无言以对。孟冬难得说那么多话,像是气极,她还在忙于消化。 “他为什么帮你联系白云上?” “云队?”十音低下头,“那次任务完成得并不完美,当天有个我们负责保护的特别证人,颅腔中弹,进了重症监护室,命悬一线。那位先生非常不容易,被迫离家十年,他当年离开时,连和女朋友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本来任务成功就打算回家团聚的,出了那样的事情,大家的情绪都很糟糕。那阵子压力很大,云队担心我的心理问题,怕我太想家。” “白云上是你家人?” “不是,云队不知道别的联系方式。”十音低着头。 “那位云队长,有没有腱鞘炎?”梁孟冬忽然又问,更没头没脑。 “有……吧?”十音思索了一下,“他没说起过,但我听说有。”听林鹿说起过。 他又不说话了,知道他在看她,她都不敢回视,不明所以。 “为什么请我吃饭?为了他妹妹?” 原来他全都了然,江岩估计提过。 十音不隐瞒:“是。云旗真的很出色,梁老师如果愿意听一下,会明白的。” 其实是江之源向梁孟冬提的,说南照大学弦乐系一年级有位女生,琴拉得非常出色,父兄都是一线缉毒英雄。希望他能格外关注。 那姓氏少见,那名字他刚到南照就如雷贯耳,怎么可能忘掉。 “那么自信,”他问,“如果我听了不满意,你打算怎么办?” “应该不至于。” “哼,你连我的错音都听不出来。” 十音看看他:“你那是故意的,亲民。” “余十音,你不要油腔滑调。是不是觉得请我吃饭,我就不会拒绝你?” “不是。” “那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让我答应?” 这小混蛋从前文化课免修,这种送分题还答错你死定了。 第19章 不眠之夜十九 不眠之夜 十九 夜愈发的沉。 十音只能听到车厢之外,酒店空调的风管在呜鸣。除此,周遭是凝结成块的死般寂静。 只有他俩的心跳声。 十音不知有人的算盘,答的是:“我没指望。” “……” 气死他算了。 十音很诚恳:“我只是想,你看到我,就总是不开心,这都是我的错。运气那么好能重逢,你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不和你说说话,会很遗憾。” “重逢是运气好?” 十音没理解:“我不是那意思,你遇到危险我特别担心。音乐厅后天那一面,说惊喜是不恰当,但我还是激动,好几天都没睡好。无论有没有云旗这回事,我都想找借口,和你说……很多话。” 这话是肺腑之言了,他总算没再冷哼。 “究竟想不想家?”梁孟冬又问回来。 “想。” 十音低垂着视线,心头纷乱。 家这样遥远的地方,她早就望不见了。 她始终在矛盾,她真的应该求孟冬收云旗么,孟冬留在南照的理由是什么? 她不知他为什么要回国,既然回了国,又为什么不留在家里。s市是经济文化中心,他不需要跑来这里发展。 但是,有人在暗处复制他的指纹,其他地方真就安全了?她更无法保护到…… 梁孟冬抬起手肘,轻轻撞了撞了她的右臂。 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现在是惊弓之鸟,他不出手,不要想有进展。 十音偏头看他:“嗯?” “除了家,还想什么?”他的嗓音不那么冷硬了。 十音笑着:“想你总在生气,要怎么办。” 他不爱笑,但从前私下对着她,其实经常笑的,纸老虎。 总是她的错,怎么骂都好……可他不会骂人,最多就是凶,还是纸老虎。 “你说呢?” 梁孟冬抬手,左手的手腕稍稍活动几下,拇指也动了动,伸在她眼前:“余十音你看清楚,腱鞘炎在这个位置。” 十音抹抹眼睛:“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鬼。” “我真知道,这是常识。”十音申辩,又关切,“报告上写得格外严重,听说现在好些了?” 梁孟冬又动了下手腕,讪讪收回手:“听谁说的?”眼睛瞥在窗外,看墨夜里点点的灯。 “其实是猜的,音乐会强度那么大,应该是好些了,不然没法演奏。” “知道猜,不会自己检查?” 十音哑然,检查…… 是不是怕他有毒? 梁孟冬七窍生烟,身子探去,径直抢来她一只手,将它紧紧覆上自己的左手。 ** 十音不知道,梁孟冬几月不痛的腱鞘炎,经此一役,才是隐隐生痛。 手心覆着他,她的手,又为他另一只手所包覆。姿态诡异,十音一动不敢动,就这么由他蛮横。 仿佛她不是陪他枯坐在深夜车厢,而是一同坐在时光里,落满了灰的时光。 他是心头窝着火不想再说;十音心里饱胀了酸涩,不敢说话。 她没去看他的眼睛,久久低着脑袋,强忍泪意。怕惊扰这一刻,怕一说话、一抬头,梦会醒。 过了很久,梁孟冬缓缓松开右手,因为刚才过度使力的缘故,十音的手背被压得发白,一点一点才回了血。 他拨开她的袖扣,开了车灯,光线黯淡,不过可以看见她右臂那道新痕,已经结了痂,颜色很深。 新痕的左侧,还有一道旧疤痕,应该过去很多年了,色泽褪成浅粉,却比那道新伤狰狞许多,可以想见受伤时的惨烈。他从未见过。 他指头往那儿轻轻抚了一下,十音痒得想要抽开,手却被他擒住了。 他要十音将右手垫在他的腕下,又拉了她的左手重新覆去。 十音任由摆布,并不敢用劲,只是轻轻盖在那一处。她的手小,双手都裹着他,也只能传递去极微薄的温度。 梁孟冬不再冷嘲热讽,大概这样算是合了意。 他想她捂多久都可以,十音悄悄想。 “饿了。”梁孟冬半天来了句。 “我也是!”十音抬了头,噗嗤笑,“小白那个变态,刚才死活不肯吃东西,说要保持身材,我看他还是竹竿一样,简直不忍卒看……这话你别告诉他。” 被他狠狠凶了一眼,十音又笑:“我带你吃东西去。不过你要不要先上去洗个澡?烟味、酒味,去酒吧了?”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嫌弃?” 十音无奈:“这个点真没什么好东西吃,吃米线还是什么?你定。” 他仍没好气:“人生地不熟。” “那我定,”十音松开他,开始系安全带,“有点远,但很好吃,我常在那儿吃宵夜。” “今天先别喝酒,你喝太多了,我闻得出来,”十音发动车,“腱鞘炎也该忌口吧……” 这话有毒,他冷嗤一声,左手重新搁去了扶手箱。 十音偷眼看他,他面上沉静正经得很,像是在说“你看着办”。 她重新将手覆去,车厢的呼吸声匀净、平和了。 “孟冬,”十音忍笑,“我得开车。” “随便。” 这是随便的意思? 十音只能改为单手开车。 车是手动挡的,她不敢开快,换挡的时候,她不得不去操作档位,他就神色不耐;无须换挡时,她的手便一直覆着他的,能相安无事好一会儿。 等红灯时,十音偷眼看他,路灯映着他面部的轮廓,平日的凌厉感柔缓下来。他目视前方,嘴角轻撇,手指忽然穿过她的,与她十指交握。 十音暗自庆幸,这还好是夜里,要在白天,被相熟的交警撞见她这么开车…… ** 吃完米线,本来说带他去看日出。翡翠湖的晨雾最美,特别是淡金朝阳破雾而出的那一刻,她常常过来。 “你一个人来?”他问。 十音说:“不是,从前我对南照不熟。后来有几次出任务回城,顺道从西城监狱提审人犯过来,路遇这里,正好快天亮了。云队他们要在湖畔休息区抽烟,我就一人来湖边。” 湖岸的天色才透了一丝光,十音临时接厉锋电话,品县造纸厂这边,这个点居然在大批量进货。厉锋很兴奋,说是疑似进货原料。 十音却极怀疑,按说周炜落网,他们这边应该有所收敛才是,怎么会突然那么大手笔,一次运几卡车的原料? 厉锋是首次暗查此类制毒单位,对他们好多行为都不甚了解,吴狄喝醉睡得熟,只能来询十音。 十音坐在车里,听厉锋讲述现场状况,一一分析。她的观点是,如果对方不是铤而走险,确有紧急出货需求,很大概率就是已经有所觉察。对方突然这样大张旗鼓,不排除正在同步进行转移、销毁证据。 当然,如果真是这样,更证明对方问题极大。十音判断,对方很可能还有其他制毒窝点,建议四队不要擅动,免得再次打草惊蛇。 梁孟冬主动回避,独自一人站在晦暗未明的湖边,很有耐心的样子。 十音过意不去,一挂断赶紧跑去拉他回来。开足暖风,为他搓着手,连声说对不起。 重逢后的头一次约会,酒没请他喝,喝的冷风。 “对不起什么?” “很多事,都很对不起,很抱歉。” 梁孟冬告诉她:“这种话以后别说,不爱听。” 十音点点头:“好,那我不说。” “平时会想我么?”他耐着性子问。 “会。” “都想些什么?” 十音突然很想笑,没听过这种打破沙锅的问法,从前也没有。 她抱怨:“我没准备过,还得剖析内心的么?” “皮痒了?还是我问得不够正式?现说。” “就想你在哪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嗯,关键是吃。” 十音看看他,这还不忘嘲笑她:“……还会猜你最近在练什么曲子,过得开不开心,以及你各种的好。” 他冷冷问:“我还有各种好?” “特别多。”十音一身的汗。 “哪些方面?” !!! “包括且不限于才华横溢、行事低调、毅力顽强、做事对人都心无旁骛、一诺千金、长得好看、身材也特别棒……”十音一边替他揉手腕,一边一项一项挤,看他还在期待,“风趣幽默、温柔善良、浪漫体贴……” “你在写征婚启事?” “……”十音不敢笑。 “前半是套路,后半你在骂人。” “没有,有些是你的隐藏属性,外人不知道。” 十音想,他会不会问,他那么好,为什么她还要跑。 梁孟冬没那么问,他轻撇唇,果真没变。滑头,陪的小心都是装的。 “接着说,走点心。” 十音暗自叫苦,还要说? “都是真心话。其实也不敢多想,特别怕梦到你,醒来是半夜,哭得透不过气……又很盼着梦到,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见一面。” “梦里我说什么?” “不说话,”十音想了想:“上一次……是半年前,梦见你给我盖被子。” “还爱我么?” 梁孟冬见十音愣在那里,状似五雷轰顶。 他催促:“回答。” “对。”十音点点头,这种事情瞒也瞒不过。 “对什么对,爱不爱?” “爱。” 这次她答得爽快,梁孟冬接着问:“哪一种?” 还没问完。 “一见钟情。”那还用说么。 “我问的是现在,”他没好气,“不要拿八百年前的事来说。” “你给个选项?”十音弱弱问。 她额头沁满了汗,他全程用目光锁着她,这一晚上的问答环节,惊心动魄的程度堪比测谎。 “死灰复燃、余情未了?” “不是……是一往情深。”十音掩不住笑意,与他手指与手指缠在一处,目光也绞在一处,四目相接,凝瞩不转。 “你还对什么人情深?” “没有,怎么可能,非你不可。” 十音是知道了,今天这心里话只要不全掏出来,但凡说得有一点不明白,孟冬绝不打算放过。 梁孟冬面色全缓了,花花草草,果然都不是事。 他点点头:“我也是,那我马上让人找房子。” 十音有些眩晕。 他也是!于是下一步要找房子。 逻辑上无懈可击。听起来像在愉快地决定晚上吃什么。 十音内心还处于地震中,何以就迅雷不及掩耳…… 他直接拨通他助理小星的电话,凌晨四点多把人从睡梦中吵起,开始提要求,从地段到户型、安全性…… 十音坐在一侧,窘迫而百感交集。 她回想高中时代追求孟冬,作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行事风格大胆的女生,都说她够耿直,但如此硬核的做法……她想都不敢想! 梁孟冬已经提完了诉求,挂断电话:“说好了。” 十音讪笑:“这么急。” “你在想什么,一把年纪的人,不住在一起,和异地恋有什么分别?” “……”一把年纪的人! “不找房子,你现在跟我回酒店?” “……” “我是没问题,你一头在监视我,一头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余队精明能干的招牌,还怎么保?” 倒像在怪她:你不让队里查那十九楼监控,什么麻烦都没有。 十音告诉他:“我的确在想案子,绕不开,还有很多疑点。” “案子不破,你日子不过了?”他反诘。 他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十音咬咬唇,笑:“过的。” 然而厉锋又来电了。 “我给邱比去个电话。”梁孟冬径自推开车门,“房子的事,让他替小星把关。” 十音想起邱比浮夸的审美,比如他的发型、上次他替孟冬租的骚黄色跑车……孟冬能忍? 梁孟冬像是看出她所想的:“不然怎么办?我最近要和小白排练,还得谈恋爱,没空看房。” “……” 言之凿凿,雷厉风行。十音愣在那里,铃声仍在响,他反倒是催:“你接你的。” 第20章 不眠之夜二十 不眠之夜 二十 品县进展不顺利,吴狄周末甩手掌柜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响。 刚才吴狄醒了,厉锋拨了三方通话,吴队很直接地建议厉锋彻查四队内鬼。厉锋勃然大怒,要不是十音从中说合,那二边的电话估计已经摔碎了。 白天,十音得和吴狄碰面,讨论后续行动方案。 十音怕湖边太凉,一挂电话,赶紧跑去,牵牢他的手。 他将她的手包裹起来,拢在手心里,那只手依旧软软的,比此刻他的暖些,比从前的略瘦。 他问她,对那人态度总是很生硬? “厉队么?我们有过节。”十音直言不讳,“半年前他开枪打伤云队。虽说是因公误伤,但我认为他太激进,简直是不择手段。我半年没和他说一句话!” “就为了你队长?” “那当然,自家老大被他打伤,那是打脸!万一云队闪避不及,后果不堪设想。这次被逼合作,我是强压着的,要反复练习,才能平心静气面对他。” 他暗笑,性情还是那个性情,还添了一丝江湖气。 “那还去求他接手案子?” “这事你都知道?”十音笑得很开心,“那回是病急乱投医。有人进了你的房间,图谋不轨,我当时必须出任务去,简直急疯了。他这人办个案抓个人还是可以的,听说他有特情认识嫌疑人,豁出脸求了一回。不过我都不打算谢他,连主使人都没查到,还有其他事情悬在外头,居然草草结案。气得我都吃不下饭,真是所托非人!” 说到这儿,真的义愤填膺的样子。 “别的我信,你吃不下饭?不可能。” “嘿嘿,做什么拆穿,”十音傻笑,“总之云队要在南照,我绝不可能托付给厉锋。” 他望着她,十音每每提及那个云队,是平静坦荡的样子,就算说到他差点遭遇不测,也很平和客观。 可知道有人要害他,她说,急疯了。 破晓那刻,云气与雾气涌动得异常平静,晦暗云层间,泛着几个碎金般的光点,天空中的那一处,像是得了呼应,潋滟如湖波。 十音挺遗憾,这天的日出不给面子,并没有她说得那么震撼,天气这个东西,真是难测难料。 梁孟冬倒觉得,这个地方很好。拨开浓雾的,也正是斩破长夜的那道光,是他所见过的,世间最美的景。 只不过吹了风,头还是有点痛,是昨夜酒精的缘故。 回程十音听梁孟冬声音不大好,带了鼻音,笑他穿得太少,艺术家太注意形象。南照的冬天再怎么温暖,薄款羽绒服还是要预备一件的。 “这两年冬天,南照都下了雪。” “没带羽绒服。”他说。 “我去给你买,山上冷。” “山上?” “最近山上的冬樱开了,”十音笑着脱口而出,“每年去看,都在想,你喜欢动,要是能带你去山里夜跑或者射击……” “巧舌如簧,”他勾起的唇角掩饰不住,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熹光中淡色的远山,“就你还夜跑?” “跑啊。就算在市里工作,也要保持体能。” 他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瞬,咳了声:“小胖子。” 十音愕然:“你什么眼神啊,我不但没赘肉,还有腹肌……” 孟冬在笑,唇角的样子,莫名好看得惹人心悸,十音瞄到,脸微微红:“想不想去啊?” “不是要开会。” “你也很忙,所以我先约好。衣服可以晚上买,冬樱也可以晚上看。” 梁孟冬有些酸:“白云上不找你吃饭?” “小白不是来找你的么?”十音很无辜地笑,“大餐还是要请,不请他会计较。” “我不计较?” “……小白是客。” “知道了,那我替你请,”他语气显然很欣慰,“你不用理他。” 十音大笑:“好啊,我还挺想蹭饭的,可惜今天运气不好,说不定还得跑外地。唉,拳馆又得往后推,好可惜。” “那么想看我不穿衣服?”梁孟冬靠在座椅上,漫不经心问。 “真的就是想让你出出气,”十音脸飞红,“自恋。” “你敢说你没想。” 他从来就是怎么想怎么说,丝毫不给情面。 不过这么一来,十音反而真的忍不住要想。因为肖想他的样子,他身材本来就好,如今……她的脸大概都红透了。 心一虚,十音只好问:“你头痛好些么?” 梁孟冬说:“还好。” “我看你体检报告上,乙醇脱氢酶、乙醛脱氢酶的活性超高,我搜了,是酒精代谢能力格外好的意思。那还是会头痛么?” “我是人。” “也会喝醉?” “会。” “真有瘾?” “一点点。”梁孟冬说。 其实还好,酒确实只是爱好,没什么瘾。 但他发现了,好像身体有问题,反而招待见。 “我记忆里,你总千杯不醉的样子。要多少才会醉?” “没算过。” “那你昨晚岂不是喝了很多!”十音抱怨,“下次还喝那么猛么?” “你管我?” 十音不敢再问,沉默了会儿,还是平心静气说:“回市区还有一段,孟冬你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梁孟冬眼睛真闭了会儿,忽然又去找她的手,在手里捏了捏。 他依旧没睁眼,大约是真累了,却说:“喝酒是江岩叫的;我的酒都是邱比管着,我们搬家时,你让他别搬来,反正他听你的。” 我们搬家……十音发现自己已经有点适应了,心里隐隐的甜。 “听我的?”她想起那个邱比,拽得二五八万的,后来倒很客气。 “你少和他说话。” “本来就没说几句,”十音不琢磨了,孟冬意思是要她管?她忍住笑,顺着他说:“我知道了,总之你喝酒,都是别人不好。” 过了会儿,十音忍不住又问:“林鹿给我看过一段视频,说存在争议,小部分人说你醉酒演奏,大部分网友说不像,我怎么看着是真的?” 他闭目养神,隐隐约约“嗯”了声。 “音有点不准,气息也不稳,但又有一种魅力,听得人胆战心惊,很……性感。” “夸还是骂?说明白。” 十音说:“这种演奏视频,我喜欢,但有点……不想别人看到。” “了解了,余队现在口味挺重。” “喂!”十音说,“我有经验,不可以一下子,我陪你慢慢戒。” 气息变得沉缓,他睡着了。 十音轻声说:“谢谢你,孟冬。” 看他睡得沉,十音调高了空调温度,风量调小,车厢内变得更静。 再等红灯时,十音又一次偷眼看他,他侧脸的轮廓很迷人,在晨曦里,像是刀刻的雕像。 恍若隔世,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她一直拥有的,还是失而复得。 快到的时候,梁孟冬一醒就逗十音:“你戒过酒?”他刚才听见了。 “观察别人戒药的经验,成瘾性物质,猜测方法雷同,”十音笑着目送他下车,又说,“记得补眠,睡个好觉。” 他在车窗外凝视她,一夜没睡的人,好像真是她说的,熬惯了夜,这会儿还能神清气爽。 她的眼睛从来不怕他的注视,依旧是顾盼生辉,眼眸澄澈,仿若当年。 “我听江岩说,有个人……不要命。”他沉着脸,这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现在要,从今天开始,我要命,”十音对着他笑,在他的漆眸里,照得见她自己,“特别要命。” “真不困?”他脸色缓过来,问她。 “我会睡的,如果出差,就让他们开车。晚上有空么?” 他哼笑:“再说吧,我怕被放鸽子。” “哄到天亮,白哄的。”十音皱眉,叹着气,“还以为你暂时能消会儿气。” “你工作电话打到天亮,”梁孟冬薄唇微勾,眼神有了温度,反而看得她心惊,“余十音,腱鞘炎是慢性病,账有的算。记得你自己说的话。” 他已经直起身,目送十音先走。 ** 结果还是梁孟冬说准了,鸽子放了何止一天。 他们再见,是两天后的事。 十音刚进南照市辖区,就接电话,让往翡翠湖赶。江岩抱着电话低声催,别太晚,魏局他们在湖畔餐厅等。 十音其实有点抱怨,带回这么多嫌疑人,一时都审不完,这么着急庆功做什么。 再说她还有私事。 其实每天都发短信报平安,孟冬回得也及时,告诉她房子还在找,符合要求的不多,又说要跑办案现场。 那还了得,十音急忙拒了,他倒没发火,只是回的句子变短了。 行动是今早的,昨夜十音在后方休息,总算得了一次机会通话,求着让拉段琴来听,他居然将话筒一扔。 十音听了一大段《保卫黄河》,钢琴上夹了花的弹法,用肖邦式的装饰音改的黄河,理应是白云上在玩。音院琴房的斗琴常用曲,她和孟冬都斗过,难忘的回忆。 琴声没断,再传来人声,那头有人在说:“好听么?在生气。这两天,拉什么都是这股黄河味,你惨了。”是小白幸灾乐祸的笑声。 居然是孟冬在弹,感觉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会儿,十音轻声告诉江岩:“我让吴狄他们先过去,我和厉锋真得晚点。” 江岩八卦地笑:“你俩?什么情况?” “各自回家换衣服。” “都是自己人,那么讲究做什么?立大功了得瑟?快点来,厉锋我不管,你不换也好看。” 十音压低声:“你小点声,挂着彩呢。子弹擦着左后腰,厉锋伤在右臂。伤口早晨现场紧急处置过,最好再去医院换个药,我主要是衣服,破的。” “你俩又中弹了?”江岩哈哈大笑,嗓门更大,“今天真是好日子,大难不死,值得多喝几杯。” “什么叫又,我都两年没怎么受伤了,最近运气不好,今天只是小擦伤……” 十音话说一半,听见江岩对着谁在说:“可怜兮兮的,丫头爱美,衣服破了,估计怕染着血不好看。” “十音?身体没问题就直接过来,江岩车上有药箱。”抢了江岩电话的人,居然是江厅,听他又对着身边什么人问,“都不晕血吧?我让他们直接来,我们刚下火线的英雄,二位音乐家肯定是第一次见。” 十音不怎么喝酒,不过这会儿,她怎么觉得有点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