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缺鸡[综话本]》 第1章 第一章 吴疾叼着他的事后烟,半坐半躺靠着床头撸手机。浴室里走出个身材窈窕的漂亮女孩子,抓着浴巾跳到床上,看到他居然是在一脸严肃玩一个经营类农场手游,不由一脸惊奇,伸手戳他的腹肌:“你还玩这个?” 吴疾不答话,一心三用地揽过她,把最后一波菜收完,突然眼睛一亮,按掉游戏切换到微信,撸开刘助理的头像,十分磁性且有范儿地说:“刘儿啊,我想到这事儿该怎么办了。你下午就把李局请过来,让他带上他那个哥们的儿子,就说我请他们一起吃顿饭……对对对,就是他之前提过的那个小海归,你把他的简历发给市场部,我之前已经知会过他们领导了,到时候让他们部门自己安排面试。” 刘助理很快就回了条语音信息,利索地一一说了安排。吴疾因为心中已有成算,心情大好,起身去衣柜里换衣服。“我回公司一趟,你去找点吃的,办完事了晚上我带你遛弯儿切。”口气重又变得亲切随意。 小美女痛快地应了,和吴疾一起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西服都是家政阿姨熨好的,穿在身上板正得很,吴疾在镜子前面照了照,内心的小人儿差点没被自己帅了个跟头,面上还是维持得一派沉稳。颜值很高的一男一女并肩走下楼,小美女见他往车库相反的方向走,问他:“又坐地铁啊?要不要我送你?” “哟呵,咱们大小姐年前还跟我这儿哭诉倒车倒不进去呢,这会儿都敢自告奋勇当司机了啊。”吴疾勾起一边嘴角,把夹着的烟倒到另手去,捏了捏她的脸蛋。小美女笑嘻嘻的:“干嘛,看不起人家啊?” “哪能呢。我们那路绕不好开,怕你新手路生紧张。”吴疾低声说着,声音磁得让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你自个儿开回家,路上慢点,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他单手插着兜,话落便撇过头去点烟,冲她摆摆手,迈步往外走了。 骄矜的小美女便一脸稀罕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道口,才转身离开。 俗话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吴疾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英俊多金的成功人士,社会责任感一定要比一般人强才符合人设。现在讲究低碳出行,虽然让他骑自行车上班肯定不行,但坐个地铁还是很行很行的。小美女眼中的小星星就是他逼格的明证啊。 吴疾耙了下后脑的头发,仿佛能摸到黏在后脑勺上的小美女的爱の眼波,美滋滋! 他穿得光鲜亮丽,和大批中午吃完饭回去上班的小白领一起等斑马线的红绿灯,人往百元西装堆里这么一杵,就显得格外扎眼,引得旁边有年轻姑娘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他的脸。 吴疾确实英俊。书上描写帅比都用“剑眉星目”,他是个中翘楚。他的眉型平而直,疏密均匀,上挑的眉峰同眼眶形成一汩深邃的弧,凸显出双眸中正平和的迷人神采。这种长相,不分男女老少,令人见之就心生好感,总能从他眉眼中看出正直、风趣、谦和等种种优点,再加上他一本正经时修养良好的谈吐,更添分数。 总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受上天宠爱,继承了父母过人的容貌和头脑,家境不俗、受到良好的教育,聪敏之余仍不辍努力,理所当然地攀上了美满的人生高峰。 吴疾一直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 但上天公不公平这件事,总是没个准儿的。 这会儿路上车不多,所以斑马线的绿灯没亮,就有很多人等不及踩着红灯过了。吴疾没跟着过,单手插兜站在原地等。做一个男神是一门艺术,公众场合是不能破人设的。等到绿灯亮了,他才往前走,脑子里还在想着公司最近在做的一个项目。 他身后有两个小姑娘,出于看帅哥的心理也跟着等灯,这会儿正在低头玩手机互通消息,嘻嘻哈哈地通报遇到帅哥的事,因此比他晚走一步。也就是这么一步——对面路口突然有一辆车冒了出来,横冲直撞地正好把吴疾给一波带走了,距两个小姑娘还真就是一步之遥。 吴疾是背向肇事车的,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躺了。人眼一闭一睁,到底有没有来世今生,活人肯定是不会知道了,而吴疾却知道—— 他醒过来、睁开眼,头顶是一棚以往只在农村见过的烂房顶,鼻子里钻进一股鸡屎味,感觉到自己从后脑一直延伸到尾巴骨都在疼。面前一个古装打扮的黑瘦少女正着急地轻拍他脸颊,“你醒了?你怎么样了?别吓我啊!” 吴疾心说,我和你之间,还真不知道是谁吓谁啊。他瞪着眼看这个女孩,忍着尾巴骨的疼痛坐起来,问:“……您哪位?”他仍在懵逼地试图回忆自己是怎么从首都的斑马线转移到大郊区的。 古装打扮的少女唰地脸就白了,一副要被她吓厥过去的样子,哆哆嗦嗦的,然后就哭了。 “妈!妈!妈!你快来啊,囡囡摔傻了!” 吴疾这时已经低头看到了自己藕节似的小短手,心想,我和你之间,还真不知道谁更傻。他其实也有点哆嗦了,但是并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失态,便强自克制自己,打量周遭:这里果然是一个鸡棚,稻草上卧着几只母鸡,皆看着正在哭嚎的古装少女射射发抖,明显也受到了惊吓。地上倒着一架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木梯,梯脚变形、中间还断了个蹬。 妈闻声而至,是个布衣荆钗的村妇,一见此情此景,也吓了一跳,“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古装少女哭道:“囡囡爬梯子,摔了!磕到了头,现下不认人了!” 好么,他竟然已经下意识把脑内旁白里的“某某说”替换成“某某道”了。事情不简单,吴疾真的惊出一身冷汗,我是谁?我在哪?what should i do?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出去,毕竟这里只有鸡屎,没有镜子。然而妈没有给他机会,抢上几步抱起他,边冲古装少女急道:“大丫头快去叫你阿爹!” 吴疾被妈搂在怀里,低头看到自己离地很远的小短腿,不由一阵眩晕。妈抱着他冲出鸡舍,将鸡屎味甩在身后,但外面的气味也不见得多好闻:空气中有一股微膻、微骚、微馊的复杂味道,闻起来似乎生产力比里面那架断木梯还要落后。比这味道更极限的是鸡舍外那座鸡零狗碎的土房,妈就抱着他走进了这里。 吴疾感到一阵缺氧。这还能称之为房子吗?他小侄女瞎jb拍的橡皮泥都比这要有形状。 在正常人都会被自己异变的身形和周遭突变的环境(甚至是时代)吓得第二次断气的情景里,吴疾竟然还能保有一丝冷静。哦,他刚才想到什么来着,“第二次断气”? ……对了,他被一辆车撞飞了。 活着时身体的记忆常在,而他死后灵魂的记忆这时才姗姗来迟。他想起自己死了,飘在半空,看到自己面朝下躺在血泊里,他总裁范儿十足的高定西服和意大利小牛皮鞋和他的身体一样变得惨不忍睹。 但就算他再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死亡,还是很快就被一阵光强制引导着离开了。他没有凭依的魂魄像随这光穿过了许多时间、又像是弹指一瞬。而就在这冥冥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嬉笑着说: “玉貌仙骨本天成,脱了凡胎路路通!走你!” 话音落下,混沌骤开,他虚无的视野霍然开朗,以俯瞰角度看到一具躺在地上、失了魂魄的幼小身体。他本能地凑近了一些,立刻被一股可怕的吸力牵引,头朝下栽了进这具躯壳,成了它新的主人。 吴疾呆若木鸡,心中极富有节奏感地回荡着以下念头: 他居然死了,而且附身到了一个小孩身上。 操…… 而且这里好像是古代。 操。 他变成了一个古代小孩。 ……操! 但是,他居然能完整地记住那道冥冥中的声音所说的话,也记得那声音一副仿佛“你被选中了”的可疑语气,这让他一下子产生了许多极为丰富、也极为危险的联想。 妈把他轻轻放在一个翔一样的炕上,急急唤道:“我的儿,还认得娘么?” 吴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妈连同那个古装少女说的是某种古怪的方言,然而他竟然听得懂,而且还会说!他刚才就是用这种方言下意识地问了那句“您哪位”的。 他内心已经缤纷核爆,但表现在外在也不过是瞳仁抖动了一下。毕竟男神这门艺术已经刻入他的骨髓,成为了他的习惯啊! 门外一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糙汉跑进来,“丫头摔了?” 听到那句“丫头”,吴疾的身体终于动了。他伸出短手,摸摸脐下,登时浑身僵硬。 土屋内陷入一种难言的紧张气氛。 半晌,吴疾发出了一声微弱而凄厉的嚎叫。 他特么居然还变成了个小女孩!! 操操操操操—— 糙汉和妈似乎被吴疾摸裆怪叫的情状所震慑,糙汉如丧考妣:“真摔傻了?薛家还能要她吗?” 这话一出,这对乡村夫妇、连同年幼的古装少女同时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 吴疾无心再听这家人的对话。他当然不是在做梦,这地方臭得升天,你做梦的时候还能闻见味儿?他在灵魂被牵引时诚然已经深刻明白了自己的死亡,但他怎么会死而复生,托生到一具连做男人最基本的工具都不具备的躯体里?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他虚脱地倒在炕上,又被炕刺鼻的气味所冲击,被迫重新坐起来。特麻臭得就连摆出一个轻生之人的pose这点需求都无法被满足! 这一家三口叽叽咕咕的商量,最后似乎是有了结果,古装少女抱起吴疾,给他拍干净了一身的尘土,又张开五指篦他的头发,用拙笨而期待的语气说“这样好看”。妈和糙汉死盯着吴疾被擦干净的脸点着头,同时露出了老实人特有的、奇异地带了淳朴乡土气息的如痴如醉的表情。 妈最先回过神,有些警觉地东张西望,小跑进屋里拿出一个怪异的头套般的东西,给吴疾戴上遮住了头脸。糙汉背起她,朝一条土路出发,一路絮絮叨叨,令吴疾得知:他作为这家人养不起的小女儿,即将被卖掉了。 这样走了许久,折过一条岔路,两头渐有零星屋舍、鸡犬之声,周边田垄上也往来得有人,就是不比糙汉强多少,一样灰头土脸、面黄肌瘦。 这大概就算是个正经村子了。吴疾本来就被糙汉咯咯愣愣的脊背铬得七荤八素,又给这贫困原始的奇景震茫了!他真的已经永别了意大利小牛皮鞋、82年的拉菲、盘正条顺的北京大妞和他的女神王祖贤,要被某种奇特的引召力量给困在这里了吗? 就在吴疾绝望的当口,糙汉已经背着他走到一方较为宽阔的土路上,远远望见路口停着两辆显眼的牛车,牛车旁围了几圈村民,均拽着一两个女孩,应该都是来卖闺女的。拢共二十几个小丫头子,由中间一个健妇相看,俨然一副乡村快乐女声的架势。这名健妇和其他干巴柴的村民的画风完全不同,居然是一个气色不错的胖子,衣着相比村民简直鹤立鸡群。 糙汉背着吴疾走近了,吴疾才发现该健妇竟然拈着一块光可鉴人的圆润玻璃镜、凑在眼前,透过镜面去看那些小姑娘,把式怪模怪样。 健妇旁边站着个蓄山羊须的男人,讨好地问她:“苟娘子,此物从前未曾见过,可是主家新赏的?” 苟娘子(吴疾音译)瞥了男人一眼,道:“不错,夫人怜我辛苦,特地赏了我。” 山羊须啧啧有声,一脸钦羡:“不知此物有何神异之处?” 苟娘子倒也不藏私,大大方方答道:“照镜子里瞧过去,如若见的是健全人,气色就明亮不发昏。”说着将小圆镜拿远些,照着队伍打头的一个黄毛丫头,示意山羊须去看。 山羊须凑过去一看(吴疾也瞟过去),只见镜面上竟然映出一团雾蒙蒙的白气,颜色还算鲜亮。山羊须看得直了眼,苟娘子还补充道:“年纪小时是白的,越大就变黄气了,同样是越鲜亮越康健。拿它去挑人,就不必费事勘验了,有无隐疾一望即知。”说着拨拉了黄毛丫头一把:“到那边去等着!” 黄毛丫头明白自己是被挑中了,登时脸上狂喜,哆哆嗦嗦地跑过去了。 山羊须话都说不利索了,呆逼道:“那那那,既有了此物,岂不再也不用去看郎中了?” 苟娘子嗤之以鼻:“只能看出有病没病,你还以为能看出你哪儿有病、医百病?想得倒美。” 饶是这样,山羊须和一干村民也要跪了,胆子小的已经碎碎念起神啊佛的,各种各样腿软(村民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看得见镜子发的光)。在山羊须殷切的马屁和村人蛇蛇发抖的敬畏眼神中,苟娘子翘着嘴角对山羊须进行一番慈祥的职场敲打:“也没甚么稀奇。夫人胞弟可是正经的仙人,常送些仙家物什来,像这样的小玩意,夫人那里多得是。你勤快些,将来得了夫人青眼,自然也有你的好处。” 接下来一轮废话不提,健妇走过一圈,很快就选中三四个小丫头拨拉出来,其余一概不收。那边吴疾只顾震鲸了:这特么还是个魔法文明世界观? 那边苟娘子高声问:“还有没看过的么?” 糙汉连忙把震鲸中的吴疾放落地推上前:“有,有……” 苟娘子一看是个形容猥琐的汉子,带着个疑似路都还没走利索的头套小孩,便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转身就走。旁边牛车的车夫知机地上来拖糙汉,喷道:“说了要八岁上的,送个还在吃奶的小崽子来干屁?” 糙汉被拖得单爪乱舞,一边挣扎一边翻来覆去车轱辘道:“贵、贵人再看看,再看看!!”推销方式简直蠢得没眼看,吴疾也给他拽得东倒西歪。也不知是不是天意,这个呆逼村汉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拽着吴疾的头套,拔萝卜似的往上一薅(hao,1声)! 吴疾给他一抻一拽,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一脸呆滞地和满脸不耐烦的苟娘子对了个眼。 苟娘子的表情就这样凝固在脸上;旁边的山羊须,连同四周正在强势围观的村民,这下都齐齐盯着吴疾的脸。 空气安静了。 第2章 第二章 空气安静了。 最后还是那个牛车车夫率先打破了寂静,瞪着眼道:“……乖乖,这鬼地方还有生得这样好的丫头子?” 苟娘子反应过来,使个眼色,山羊须神配合,上前将糙汉拽到一边说小话去了。她扶起吴疾,隔着一方帕子揩了揩他的脸,和颜悦色问:“小囡囡叫什么?”见吴疾有些呆呆的,便也不等他答话就伸手去抱。 吴疾倒不是真的在发呆,而是在消化着神异的世界观,又兼听了一耳朵那车夫的话,正犯嘀咕。这情状在苟娘子这儿就是“此子不哭不闹非常配合”,于是她立刻一个托马斯回旋,抱着吴疾返身急急钻进了牛车。 进得牛车,吴疾世界观又被颠覆了一次:外头看来只容两三人的车厢,里面竟然宽敞得能坐上九、十个人也不嫌挤。原来真有悖逆科学道理的世界存在! 苟娘子放下吴疾,先浣了帕子替他擦脸。这样一来难免又对上这小女娃的脸,四目相觑,她不由呆了一呆。方才抱着孩子没细看,现下离近了,又是另一重震撼。震撼完了,心底又开始泛疑,这灾民流连的不毛之地,哪里来的这么一颗明珠?便思虑着逗吴疾说话:“小囡囡几岁了?叫甚么名字?” 吴疾瞅她一眼,突然福至心灵,问她:“你是仙人?”问完自己先是一阵牙酸。 这一开口,奶声奶气又婉转清甜,实在可人。饶吴疾没啥演技,这台词也被完美加成了小女孩的天真懵懂气质。苟娘子只当他是听了自己方才显摆的话,这会儿童言童语,便笑答:“我不是仙人,我主人家的亲戚才是仙人。我主人家姓薛,你可要记得了。” 吴疾又追问道:“怎样才能做仙人?” 苟娘子耐着性子答道:“这世上之人,得了仙缘,做了修士,修到极处,便成了仙人了。”必答题做完,居然还附送了一发抢答,“咱们薛府就与不少名门大派的仙长交好。” 吴疾捕捉到“修士、成仙、名门大派、仙长”四个关键词,真是递归懵逼。他作为一个从小就被严格管理教育的海归金融精英男,对这类亚文化实在知之甚少,狠命搜肠刮肚一番,顶多回忆起自己小学看过的注音图画版《西游记》。 在种种胡思乱想中,他慢慢冷静下来,将一干“我是谁、我在哪、what should i do”的问题抛在脑后,转而思考自己回去的可能性:这里果真是个神仙妖怪的世界,那他会不会还有机会回去,来个月光宝盒之类,改变自己原本身体死亡的命运,回到自己的来处?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即感到太阳穴泛起一阵被细线紧勒似的尖锐疼痛,同时脑海中猛地又拼凑出一幅记忆的图像来:他想起自己死后,曾在茫然的漂浮中“亲眼看到”自己躺在棺椁中的身体被推进焚化炉,他的挚爱亲朋在为他哭泣;而他的灵魂则在被牵引时感知到某种强大的规则,令他得知他的死亡和重生都不可逆转——他回不去了。 记忆戛然而止,吴疾当下只觉得不可自控,浑身颤了颤。但他优秀了许多年,早已习惯于作为一个强大的存在,才呆坐一刻眼神就又清明起来,自然而然地想到:规则让你干嘛就干嘛,那规则让你吃shi你吃不吃? 这些念头转完,吴疾就又是那个吴疾了。神仙妖怪、次元穿梭都是将来的事,为今之计也只能是暂时好好扮演一个女童。 玛德,他居然都能想出“为今之计”这么高深的成语了! 正在这时,车帘子突然被外头人一掀,山羊须贼眉鼠眼地探进来,冲苟娘子道:“这孩儿果然不是那村汉的闺女。他家是刚迁到喜鹊塘的流民,刚好赶在乱军后头,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这孩儿,见其容貌好,便养了个把月,想送到咱们这来。” 这就是一桩无头公案了。苟娘子心底一喜,道:“封了他的口。” 山羊须忙应了,下车时忍不住又看了吴疾一眼。 甭管什么年代,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吴疾看到山羊须飘过来的这一眼,立时读懂,心里反射性地骂了一声“孽畜”,随即断定这事有点邪门:他也许未必只是那个车夫嘴里“好看的屁孩”那么简单。另一则,看这俩人就买卖儿童一事上对答时的熟练程度,十分可疑啊…… 他打眼看了看车厢里,也就一个水盆能当镜子使。但苟娘子的胖手紧紧揽着他,不像抱孩子,倒像是揣着一兜金元宝,他若稍想动弹,免不了和对方攀谈。他现在只想多听少说,又十分抗拒和古人唠嗑,只好暂时作罢。 好在过不多时,外头车夫吆喝着把选中的村童赶上另一辆牛车,这便开拔回府。吴疾这才明白原来后面七、八个人要同挤一车,自己则和苟娘子坐一车,待遇差别颇大。期间趁无人时,苟娘子又逗他说了好几回话,翻来覆去的还是“你叫什么”、“可还记得你家家(父母)”,他一概不回,做一株完美的沉默呆逼。苟娘子只当她骤离养父母吓着了,试了几次无果便悻悻放弃。 车帘扎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一路上无聊到屁股朝天。吴疾心神不宁之下,不觉竟然睡着了。如此睡睡醒醒地颠簸,到了第三天黄昏,吴疾在睡梦中教苟娘子叫醒,抱下了车,结果被眼前景色唬了一跳。 他原本住的那套二环内的天价房子,号称平时吃完饭遛弯儿,走不两步就能日常刷一波故宫副本。弯儿他确实没少遛,故深觉故宫威严有余,震撼度好像妹有那么高。他对古建筑最高规格的认知皆缘于此,没想到眼前所见,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只见一扇大门扎进眼里,衬一排几乎望不到边际的玉墙,看不出比故宫大还是小,精致度却见所未见。吴疾以屁孩的短腿站在这扇威仪不减野趣的门前,肚里那些“雕梁画栋”之类匮乏的成语不足以形容万一。 这大门口同古装剧里演的完全不同,首先没有傻不拉叽挂块“xx府”的匾额,也没有在门廊下栓一排印着姓氏的灯笼、放俩石狮子之类,唯有迎头两道巧夺天工的飞檐,骚气地拱卫巨大门扇,门扇上鬼斧神工地绘就两只色泽雪白、似虎非豹的走兽,虽笔走写意,神态竟似活物般顾盼生威,各自足踏祥云、身周环绕奇花珍禽,不一而足,色泽鲜妍璀璨,细节处逆天到花叶、毛皮都是一笔一笔画就,秋毫分明,每一笔颜色竟都不同! 最牛皮的是这画似乎还具备超自然力量,画上花草隐隐随风而动,细看仿佛还在摇曳。 玉白飞檐上头盘绕着一种奇妙的爬藤植物,枝蔓皆是紫色,上头开着一种颇神异的紫瓣白心小花,在夕阳光照下透美似琉璃雕成,光华晶莹。这植物盘到墙檐上就逐渐垂下来,缀出一帘奇妙的藤幕,远远看去玉墙紫幕、门画靡丽、夕日摇光,简直是实体特效的仙宫。 吴疾和苟娘子所乘牛车放下他二人就径自去了,后头那辆装了十数个村丫儿的牛车也牛不停蹄,跟着去了别处。吴疾的待遇似乎已经与这些普通村丫完全分隔开来,苟娘子亲力亲为地抱着他,径自溜着大门扇旁的墙根儿走了几步,钻进那道紫藤幕,赫然露出掩在其后的一道小门。 于是高潮来了:原本天气尚有些旱热,结果两人甫一凑近紫藤,便有沁人凉意袭来。穿过帘幕,简直是两方天地,墙内气温不冷不热,连空气湿度都增加了不少,将闷人的热浪隔绝在外。吴疾被习习凉风吹出一个激灵,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眼那紫藤:擦,怪不得围着墙爬,原来是神仙妖怪版的中央空调…… 眼看就要进得门里头去,他隔着一条规整的马路往对面看了最后一眼,情状与先前那个荒村截然不同,有规规整整的建筑林立,且道路横平竖直,才知道这宅邸确实只是一方大到出奇的豪墅、而不是城池。也只看到了这些,视野就被摇曳的紫藤幕遮住,苟娘子抱着他径自窜过小门进了府邸里头,隔绝了外面的景色。 出于某种原因,苟娘子把他脑瓜按在肩上,尽量不露他脸。吴疾视线虽被遮挡,但在她行路的颠簸中偶尔能插空看到一星府内情景,所见只能用“牛皮”两字概括,神特么回廊十曲八弯、珍花从立、清风挟香,各种无可名状的华美古代园林意趣乘以超自然力量一万遍! 苟娘子脚下不停,绕过几只栖在回廊栏杆上搔首弄姿的白孔雀,奔向一个小角楼,几个妹子正在里面喝茶吃点心。吴疾终于觉得自己的智商有了用武之地:这几个女孩服色远不配外头奢靡华贵的园林奇景,应该不是此间贵人,而是仆人之流。 妹子a见了苟娘子,假笑着站起来,“哟,苟大娘怎么来这儿了?” 苟娘子使一个托马斯回旋二段、亮出吴疾直奔主题:“骊珠姑娘看看这孩子,可去得天香苑?” 骊珠凑到嘴边儿的瓜子还没待嗑,就从指缝里溜下去掉地上了。她圆睁双眼瞅着吴疾的脸,嘴还微微张着,显见五秒之内是合不拢的,自然也讲不出话了。 于吴疾,注意点就不一样了:苟娘子这时对答所用的竟然是另一种语言,发音与先前村民的方言颇为不同,但他一样听得懂,应该也会说。 苟娘子见骊珠已呆逼,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胜券在握的气质,连掂着吴疾的胖胳膊都举重若轻起来,“骊珠姑娘?” 骊珠这才回过神,“这孩子是从何处找来的?” 苟娘子嘿然道:“此事须得我与夫人当面禀明。” 骊珠闻言不置可否,又堆起一个假笑,指了指房中另外两个仍在呆逼的小丫鬟:“也好,教她们带着这孩子先去天香苑梳洗,您跟我来。”说完也不等苟娘子回话,一拧腰肢走了。这话听着就像是发了通行证了,苟娘子趾高气扬地跟了上去。 吴疾看出这两人在职场上应该处于微妙的竞争关系,正对自己的未来有些疑虑,那边厢领导一走,房中剩下的两个小丫鬟齐齐围过来看他。 一个说:“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邪门,竟长得不像真人。” 另一个说:“苟大娘不是去喜鹊塘买下人了吗,哪里弄来这么个宝贝疙瘩?恐非寻常人家的孩子,怕不是来路不正……” “现下外头打得一团糟,咱们绣州变成一片焦土,天家都改名换姓了,管她在前朝生来是什么天仙贵女,一样的命贱不值钱。” “唉,也不知苟大娘能讨得多少赏?便宜她了。” “我看未必,这孩子能不能留下还得常妈妈点头。”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一人一边领着吴疾往外走。 短短半日不过,吴疾已经被毫无人权地易手两回,行文上更是脱胎换骨,就连心音都古色古香&架空历史起来。他咀嚼了一下两个小丫鬟的对话,想:原来自己现在处于一个战后重建的时代,这也就不难解释他刚来时看到的那种可怕穷酸的世道了。另一方面,薛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就显得非常可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六六六,他刚刚是不是又灵活运用了一句高难度的文言文? 但这里毕竟是个神仙妖怪的世界,许多事并不能以他所受教育里的常识一概论之。他回忆起苟娘子言语间曾透露,薛府夫人仿佛有个能够供应超自然物品的“成仙的娘家兄弟”,这是不是说明,薛家拥有强大的超自然人脉,能够在乱世中维持其富贵的生活和人身安全? 吴疾一边思忖,一边迈着他的两条小短腿,跟着两个小丫鬟一路走得磕磕绊绊。作为一名可能会让猎头升官发财的稀有人才,他在苟娘子那里能得到不俗待遇,但担当远程快递员儿的这两个小姑娘可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不把快递摔出什么三长两短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在这段路不长,穿过角楼后头一道不起眼的垂花门,往里赫然是一方院落。这种内院反而有匾额了,正是苟娘子嘴里的“天香苑”。吴疾看着那块匾额,又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他认字! 对比之前所见村民的文化程度,没准他还真是个倒霉孩子,出生于乱世里的富贵人家,侥幸被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结果被卖到一个可疑的大富之家里。那这个看脸挑人的天香苑又是个什么地方?……总归不会是个好地方。 两个小丫鬟在外头唤几声,天香苑就迎出来一个老妈子,见了吴疾的脸自然又是呆逼,同两个丫鬟交接过了,便领着吴疾左拐右拐,走进一间家俬俱全的小屋,嘱咐他在此稍候便匆匆出门落锁,没有给他太多观察环境的机会。 吴疾作为一个富贵乡里出生的精英,智商再一次够用了一把:这小屋设施等级虽不及外头园林奇景,但也相当不错了,好像属于五星级酒店里的不含早标准双床房,绝非一般员工宿舍。 他扒着窗框看了一眼,见那老妈子走远了,立刻爬到屋里梳妆台前的矮凳上,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已经受够了旁人嘴里的侧面描写,急需眼见为实。 这镜子并不是电视剧里常见的昏黄铜镜,而是一面明亮平整、映得人纤毫毕现的镜子。拜此所赐,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吴疾还是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镜中映出的幼小女童,像是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身上脸上也有些脏污,但不掩肌肤莹白,两腮透粉,眉眼如漆。平常屁孩没长开,五官自然不分明,再好看的,说一句可人爱也足够了。但这小女童远非一般屁孩可比,竟不知道如何用“美丽”之外的词去形容才好。 五官之美,以双眼为先,而“她”掀起眼帘来的一瞬间,实在震撼:恰逢窗扇外有一隙阳光,映得她纤稠睫毛仿若错金蝶翼;那一隙光又拂过她一双明眸,最终沉入她璀璨流转的眼底。饶她是个稚童,并未有什么多余的眼神,但却能生生把人看得生出百转千回之意。 没错,吴疾竟然能对着镜子看萝莉(自己)、硬是自己把自己给看得“百转千回”了。 这样一双眼,长在这样一张脸上,一切归纳美人特征的前人之言竟都不大适用,谁让这屁孩五官的每一毫厘线条都生得不偏不倚,仿佛能觑见万千美人的影子,但又美得独一无二、一点短处都挑不出来呢? 这个六、七岁就能这么惊艳的屁孩,让总裁爱上受精卵这种江湖传说都变得可信,甚至能撼动王祖贤的江湖地位。 ……可吴疾只想撼动王祖贤的芳心,并不想撼动王祖贤的江湖地位。 如果他内里灵魂真是个女人,这种时候肯定会对着镜子狂喜乱舞,可惜他不是。 他内心翻江倒海地观察着镜子里的脸;这张脸越是将女人的美妙体现到极致,就越提醒他自己已经失去了重要器官的事实。 是,男人都喜欢美女,他也喜欢。可他不但喜欢美女,还喜欢吃五彩大拉皮呢,但是谁特么愿意睡一觉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脸突变成了五彩大拉皮? 他此刻明明该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可映在镜子里却依然是个没有死角、柔弱无助、吹弹可破的美丽事物。 残酷的真相终于摆在眼前: 他似乎成为了一个绝世(屁孩)美人。 第3章 第三章 吴疾正艰难消化着自己变成五彩大拉皮的残酷事实,先前接待他的那个姓牛的老妈子去而复返,按着他洗漱又吃过一顿几乎全素的饭菜(味儿还不错),就把他锁在屋内,勒令睡觉。 总算得了清静,吴疾岔着短腿坐在席上如梦似幻的呆逼着,这才隐隐生出不真实感来,深觉这几天过得跟做梦似的。精神一松懈,他的短腿就漫上一阵一阵酸痛,毕竟身躯还是个屁孩,体力不济。他干脆直接四仰八叉倒在席上,叹了口气。 骤然从青年男人的身体换到一个屁孩身体里,差距实在大得离谱,吴疾累得头壳发晕,努力驱赶脑中纷乱的思绪:如之前在牛车上蹲痰盂的耻辱(而且还需要中年妇女苟娘子的协助)、被牛妈妈强行换衣服的耻辱,先想正经事:如何掌握一两样超自然神通、杀回东三环? 首要一条是搞清楚这个世界完整的神仙妖怪世界观,但这“首要一条”还有一个“安全存活”的附加条件。以外头正在改朝换代的严苛环境,如之前那个荒村一样的地方他是不会回去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运气不错,被苟大娘带走,如果事有偏差,还不知道他要面对何种极端严苛的生存条件。 他低头瞪着自己这两条小短腿。 ……薛大户诚然可疑,但粮食供应充足,而他目前除了多吃、多睡、快长大,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就他现在这硬件,走路都费劲,遑论逃跑。而他想知道的一切,说不定在这里能更快打听出来——自古以来,最先进的资源就是掌握在这种万恶的资本主义巨富手里的。 于是吴疾一摸饱肚,倒头便睡。 …… 这一觉睡得酣甜,睁眼时已经是深夜了。骊珠再次登场,带着一个中年女人,挑灯来看吴疾:“常妈妈瞧瞧,就是这孩子了。”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天香苑的总监常女士了。其人年岁不大,面皮白净,是个气质妇人,和苟娘子之流全然不同。吴疾因工作性质之故,阅人颇多,照面就嗅出她一点不寻常。领导毕竟是领导,常女士见着吴疾的脸,很好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惊艳之色一闪而逝。她问吴疾:“小囡囡,你叫什么名字?” 骊珠道:“妈妈,这孩子是苟大娘打乡野里带回来的,恐听不懂咱们问话。” 吴疾刚落地时,听村人所讲的是一种方言,他听得懂;后来苟娘子回到薛府所说的语言,和骊珠、常妈妈当下所说的就是同一种,他也听得懂;不但听得懂,他还能分辨出骊珠、常妈妈的口音明显字正腔圆、标准得多,且这种语言是可以对得上这里的文字的,但村民的方言不能。 吴疾知道之前收养自己的那家农户压根没给自己起正经名,便对着自己身体自带的语言记忆,干脆地答道:“我叫吴疾。” 骊珠惊道:“这孩子竟会说官话?!” 常妈妈殊无异色,竟还笑了。“这官话是说的不错,可她姓吴,咱们鹿州、绣州的贵人可都没有姓这个的。你这名字不美,日后请夫人赐你个美些的。” 说完仍脸上带着微笑,和骊珠携手走了。 吴疾望着这常妈妈的背影,琢磨过味儿来: 其一,原来这就叫“官话”; 其二,这意思就是他已经顺利地被新部门挂上号了,敢情只是小总管过来例行认个脸; 其三……他就说怎么看着眼熟,实在是常女士这面相太典型,和他见过的某些给明星和大户之间牵线儿的高级“经纪人”有些类似。这类人,笑也笑不进眼底,嘴里一句陈述句都没有,全是用句号结尾的疑问句,俗称会套话。 这样想着,吴疾翻身又睡了。日子还长着呢。 …… 天光朦胧时,先是一道邪门锐利鸡鸣直直扎进了耳朵里,直冲天灵,想不清醒都难。吴疾惊坐起,牛妈妈正好推开门扇,走进来拎着她洗漱,常妈妈站在门口,双手来了个蒙娜丽莎叠,微笑旁观。 牛妈妈把吴疾擦干净了,便拿起梳妆台旁一支小木簪,叮叮叮地敲了水盆三下。浮着皂角沫子的水立刻泛起汩汩波纹,水越变越清,不一时便又是一盆微温的清水了。牛妈妈再敲一下,盆中清水如有生命一般骤然收缩,汇成了一滴水珠,端端正正凝在盆底。她又掀开茶壶盖望了一眼,见空了,就用指腹转圈抹了抹壶把,竟又能倒出还冒着热气的茶来。 吴疾知道常女士这会儿是在观察他,于是尽量以一个孩子的方式表现出对超自然事物的惊奇。 待吴疾被牛妈妈拾掇好,常妈妈亲自领着他出来,抄着院内游廊走,“天香苑晨起、晌午皆有定食,晚上不摆饭。往后牛妈妈照顾你,你每日早晨听着三声鸡鸣醒了,便叫她一声。” 昨天来时天色昏暗,这会儿四下打量,吴疾才知道原来自己所住的房间是围在一个小院里的。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三面围墙,一面却是临湖游廊,立在一方波光粼粼的大湖上,十分开阔,令人有心胸舒畅之感。 吴疾站在廊上往外看,只见湖中景色迷乱人眼,叫不出名的水生花朵连成一片,有五色斑斓的水鸟在懒懒拨水,灵活穿行于花丛之间。 游廊不止他脚下这一条,远处还有蜿蜿蜒蜒好几道,各自通往不同的楼院,但也同他所在的小院一样,廊桥之间并不相连,各自为政,以水隔开,完美地保持了私密性,也限定了活动区域。 常妈妈除了一些生活事务,并未多说其他,最后只指了指小院门口叮嘱,“不可出这院子。”又说了一些日常规矩,问吴疾可还有不懂的。 吴疾想了想,选了句保险点的对白,继续装呆逼:“……什么时候回喜鹊塘去?”这还是他之前从众人嘴里听来的那家农户所在的地名。 常妈妈柔柔道:“不回去了。” 吴疾装作似懂非懂地看着她,“那爹爹、妈妈呢?” 常妈妈果然是已经大略了解过她身世的,闻言了然一笑,“你家家们出远门去了,把你托付给我们。好孩子,你在这里好吃好睡,比在喜鹊塘好不好?” 吴疾心里数着秒,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常妈妈的笑容就明显一些,道:“你在这里顽,牛妈妈陪着你。我过午再来瞧你。” 常妈妈说完就走了,留下牛妈妈在旁看着。吴疾起初也到处走走看看,算是装一把小孩子看新鲜,当然也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不可言表的震撼:譬如湖中的那种水生花,花型酷似莲花,通体雪白,唯花尖染上一吻清丽脱俗的颜色,多是藕荷、粉蓝、淡蓝,远远望去将湖水映得和蓝缎子似的。最反科学的是它的花心不是莲蓬,而是四只花瓣如托举状、围着中间一束暖黄色的圆形光球,随波光上下浮动,酷似一碗小月亮。 但再牛皮的超自然景色也有看够的时候,吴疾转了许久,把能看的都看了,只好摆着短腿去爬游廊上的座位,想坐着歇会儿。 牛妈妈先前见吴疾和一般屁孩不同,乖巧之余不瞎玩瞎跑的添乱,已放下心来。见他要爬上廊座,还上前帮了一把,把他抱上去。 等到过午常妈妈回转,无非就是关照吴疾饮食起居,兼问他生父母、家在哪之类,吴疾照旧像对苟娘子那样闭嘴装呆逼。常妈妈也不着急,第二天一切如旧,总逗他说话,但绝口不提以后。 吴疾挨过了头两天的新鲜警惕,接下来的日常就鸡零狗碎得不值一提,好吃好喝地干耗着。就这么耗了几天,多日不见的苟娘子突然跟着常妈妈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合计着他的“被试用期”大概结束了,这两尊佛带着他头回见到了薛家的“夫人”。 会面是在一幢华美非常的绣楼里,夫人隔帘而坐,望不见长相,骊珠守在帘边;吴疾一进门,帘后人影便动了动(吴疾琢磨着肯定是被他的脸给震了),沉默半晌,帘内才传出曼语轻声:“是个好孩子。常妈妈以后要多多费心。” 常妈妈立刻摸着吴疾的头道:“小囡囡,夫人这是喜欢你,要收下你做咱们薛家的女儿了。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你乐意吗?” 吴疾仰脖看了看常妈妈,装作呆逼地点了点头。 帘子又动了动,骊珠道:“苟大娘辛苦了,夫人有赏。”又递给常妈妈一块木牌,“夫人赐名。” 常妈妈收了,按着吴疾屈膝跪下:“快谢过夫人。” 于是这个云山雾罩的会面结束,吴疾又被带回了那个小院。 常妈妈一回来就给他上了堂洗脑课:“乖孩子,你养父母是善心人,捡了你,却实在没法继续养你,便求到咱们主人家这里来。夫人既认了你,这里今后就是你家,你可要记住了。夫人仁善,还收养了许多与你一样的孩儿,今后你就同这些小姐妹一起进学。你要用心听师傅教诲,过得几年学成,去侍奉贵人。” 这话也就洗洗真屁孩,吴疾这个假屁孩就开始眼皮子跳了:小姐妹?什么小姐妹?全然没上心接下来常妈妈塞给他的那块新名牌,还有那上面夫人给他的新名字:薛暮凝,当然也没搭理苟娘子一溜儿“月余不见,小囡囡竟又好看了不少”的漂亮话。 这天过后,吴疾获得了出院门去上“集体洗脑课”的机会。 他所居的院子当然只是天香苑一隅,小院之外还有大院,但他所能见到的也有限,一路自有人看管领路、直通“课堂”,不给他逛到别处去的机会。 他在集体课上,见到了常妈妈口中所谓的“小姐妹”,那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个个都身穿一模一样、飘逸无比的古装小裙子(吴疾作为直男实在编不出啥合适的名词)。 至于“好好学习”学的是什么?就是两个女师傅各据一边,一个面前铺着文房四宝(这世界居然也有文房四宝),一个拿着萧(括号同上),学习的内容:学画画,学吹箫,这总不可能是什么女子青训营了。……吹箫?吴疾牙又发酸了。 这集体洗脑课还不是天天有,下了课就得回到他那方院子里去,三点一线,活得像只名贵的鸟。 想要听得多,就要说得少。吴疾被迫沉默,但沉默带给他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日子久了,天香苑里的丫鬟婆子都大略知道,内院里那个漂亮得神异的小女孩,不说话、好伺候,从不闹妖,颇得常妈妈青眼。正因为她是不懂事的年纪,又不爱开口,所以近前的丫鬟仆妇们碎嘴时也不避着她。 吴疾就这样听着女人们的碎嘴,把细节慢慢推敲明白了。他成为了古代人链条化饲养的学龄前小蜜,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珍贵物件,将被献给一个地位超然、并且有□□的大人物。 为什么说是□□?因为吴疾得知:女孩们都会在十二岁前后从薛家“毕业”,去“侍奉贵人”。 ……嘴还他妈挺刁。 第4章 第四章 吴疾虽然起初就知道没好事,不过没想到这事坏得还挺不要脸。 观薛家用这么大阵仗来精心饲养“礼物”,这个大人物大概级别很高,或许正是能够在乱世中保全薛家的强大力量。但这些猜测都是后话,明白内情后,无非就是让他能准确预判自己距离死线还有约莫七、八年时间。 这准备时间不短,岁数也算科学,只要好好筹谋,到那时候,跑路的硬性生理条件应该是具备的。 吴疾关起门来锻炼之余,当然也想尽快把世界观吃透。可他去问女师傅,后者全然不正面答他,大概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让他知道;靠听八卦吧,内宅妇人见识也太有限,听再多也仅止于这一方大宅里。 而天香苑除了晚饭,别的又都是一应俱全:餐膳精致、衣香被软,没有目标、没有工作,让他从眼到心都被困在了这里。 吴疾打从娘胎里出来开始,一直是跑步过人生,从未有一刻停歇。他不能容忍这种杀人的无聊,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以免原地踏步,无奈之下撕了脸,连琴棋书画甚至到下腰劈叉都学会不少。 这一蛰伏就是大半年,随着时间流逝,向来淡定的常妈妈有一回瞧见他时,也流露出惊艳之意,状似无意地赞一句:“小囡囡越来越好看了。” 这次过后,吴疾受到的关照骤然增多。没过多久,他身边就多了几个人,专门负责保养她的头发、手脚,巨细无遗到连指甲和牙齿都不落下。又过一年有余,周围人不再叫他“小囡囡”,而是改称“小娘子”了;与此同时,他的大部分自由都被剥夺,再也不用去上集体洗脑课,夫人拨了一溜儿新面孔的师傅专门来给他讲学,从此真正过上了活在笼子里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个来月,吴疾彻底憋疯了。 这一晚他睁着眼在屋里捱了半宿,一半是饿的,一半是憋的。 关于天香苑晚上不给饭吃这件事,其实不是古人不吃晚饭,只是天香苑有这条特殊规矩——目的很明显,为了控制女孩们的体型。不但食有定数,食材种类也规定严格,素多荤少,天香苑里的小姑娘们就没一个圆润的,全都是杨柳纤细款。 吴疾在熊熊饥火中,突然想起楼下大院儿里老太太们养的泰迪了。说是一样的迷你小贵宾,体型相差却挺大,有的圆头圆脑,有的不盈一握。就在他被车撞的前两天,小美女兴起想养狗,捉住一个老太问了几句,才知道不是这狗天生体型差距大,人老太太说了:“不想让它长太大,小小的多好玩儿啊?所以不给吃太多,每天狗粮就洒这么些,得控制,得控制。”说着做了个从指缝间漏出那么一点的手势。 ……饿是真他妈饿。他绝不会永远只吃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点儿的。 可在他长大之前,除了耳朵、眼睛,他还有什么武器可用呢? 他在黑暗中看向梳妆台上反射着月光的镜子,片刻后从榻上爬起来,含着口热茶漱了漱,赤着脚出了门。 外头守夜的小丫鬟见状,忙睡眼惺忪地迎上去。薛家鸡鸣叫起,小娘子又贪睡,从不在鸡鸣前起床。她问:“小娘子怎么起来了?”说话间见吴疾迈出一步站到了廊灯下头,不由望着他容颜愣了愣。 快八岁的女孩已长开了许多,于小娘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从前刚来是幼童身材,现在手脚是往修长了长,五官更是一日日变得愈发美丽,眼见着离“凡人”二字越去越远。人长大了,眼睛能说的话就更多了,骤然望进小娘子眸光里,一瞬就能吸去人的心神。小丫鬟还没从对方的眼神里出来,就听小娘子道:“我要看日出。” 见她发愣,小娘子自顾自续道:“昨天丁师傅说了,昼夜轮替,最美时不过海上薄暮、日轮初升。这里没有海,我看看星星、日出也好。”话落斯斯文文抄着游廊栏杆一坐,往湖上东边望去。 天香苑里的小姑娘都被养得风花雪月,小丫鬟也多有领教,兼文化水平受限、听不大懂,因此不疑有他,跟到旁边道:“小娘子冷么?要加衣裳么?” 吴疾见胡说八道一番奏效,一面让脑中小人给演技打分,一面指指湖西,“现在有月无灯,你还分得出哪里是哪里吗?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小丫鬟仔细看了看,道:“小娘子考我呢。那是雍翠楼。” “那边呢?” “是捕星台。” “那你知道这捕星台为什么叫做捕星台么?” “这……要请教小娘子……” “我也不知道,这才问你。”吴疾用手指遥遥描了描捕星台上孤零零几星灯火,“这灯火倒很漂亮,远看像不像星星?” 小丫鬟仔细看了看,哄她道:“是很像。小娘子若是不困就再等等,今夜刚好老爷要用捕星台宴客,届时这灯都点上,岂不是繁星灿烂。” 吴疾“咦”了一声,不意今晚居然是最佳行动时间,佯装雀跃地答道:“好,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在薛家呆了这么久,他没少构思跑路路线,虽然活动范围有限,但对于自己院子能望出去的地方多少还是有了解的:最近的两处水榭,一处雍翠楼是姨太太们的纳凉之地,另一处捕星台是薛家宴客的地方。另有几处亭台楼阁,都无关他计划的痛痒,故此不提。 传说这个捕星台以前是薛家男主人最爱的夜生活地点,但因为这两年他出差,自然就没人用。吴疾虽然知道男主人最近已经回了府,但在生活环境全封闭、女师傅又不会刻意给他播报时事的情况下,这位薛老爷会在何时何地刷新这种事他可没处打听,没想到今夜随口胡说,竟然从小丫鬟嘴里套出话来。 他站起来蹦蹦哒哒往屋里走,同小丫鬟道:“我得换件衣裳,人要衬景才好。”努力演出一个准备去郊游的小学女生——进了屋,他踅摸一阵,最终用男人的眼光抓了身轻盈雪白、唯裙摆带粉的轻薄裙衫套上,复又回到游廊上等。待摘星台那头灯火一个接一个逐渐亮了,他突然哎呀一声,指使小丫鬟:“有些冷了,你再去给我找件披风来。我要那件冰绡绣云朵的。” 小丫鬟听话地去了,当然不知道这件披风刚巧前天被吴疾压了箱底,真是一顿好找。等她抱着披风再出来,只见游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小娘子的人影?不由一声尖叫,急急去门口查看,却发现门栓还好好的落着。当即六神无主,呆在原地。 吴疾当然没走门。他此刻已一个猛子往下又扎了一些,拨开浮花,循着捕星台灯火的方向泅渡。 上辈子他就是游泳好手,想来这辈子应该也问题不大。乍一顺着栏杆溜下微冷的水里时,他还有些不适应,闭了一会儿气,立刻就有了安全感。这湖水是有一汩引进他所住的小院、做了池塘的,他之前试过,心里有数,知道水质十分干净清澈。 吴疾试着在水下睁开眼睛,竟也没有多少不适,反倒是水下奇景颇为震撼:湖水中所栽的那种奇花,后来他已知其名叫“烹月莲”,只是常见它在湖上美得多情,不曾想其水下浮根也十分神异,就像水母触须一般柔软透明,他游近时稍稍触到,整段根须就会发出淡淡光晕,令漆黑的水下瞬时变得和幻境一般。 他试着用手去摸莲瓣,竟发现这花浮力惊人,跟小救生圈似的。他原本是想游一段、再爬上另一段廊桥走一段,这下干脆拨了两朵花倚在身边省力,在花丛间浮潜着继续往前游,不意刚拨了几下水,那几朵烹月莲竟然顺着着他游的方向,婷婷往前漂去。 吴疾超自然的东西已经见了不少,惊讶一下也就过了,干脆搂着这几朵花跟着漂。 其实薛府这片大湖上楼阁隔水相望,实际距离却没有多远,只是对于天香苑这些后宅女人来说有水就是天堑,因为她们根本没人会游泳!但这距离对于成年的吴疾是小儿科,对于这具七岁的女孩身体就不一定了,事前吴疾还有些担心,这下万事大吉,不一会儿就到了捕星台近前。 再接下来是什么发展,那就得看脸了。天香苑里都是女人,而吴疾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撕脸中琢磨明白了,要做点什么,他或许得先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找到男人。 捕星台上已是灯火通明。吴疾摸上捕星台冰凉的石基,借着花丛的掩护慢慢探出头去看。 只见偌大浮台上立着数根高柱,两两之间蒙上一片轻纱,随湖风而动,内中衣香鬓影、欢声笑语,顶上宝盖华灯斑斓,如同仙境。 吴疾贴着栏杆下头,正好是视线死角,台上人看不见他。他泡在微冷的湖水里,留神细听。不一会儿就听有脚步声往这边来,有答对声从头上传来:“……这才刚坐下,就吃了许多杯,容我去外头坐坐。” “那大哥自便……当心脚下。” 捕星台上,有一侧延伸出来的廊桥,直通一处浮亭,大概是供客人透气赏景用的。那道脚步径自过了那道廊桥,吴疾便在水下跟着,到了浮亭处出水去看,见那人正站在亭边远眺。他便伸手握住栏杆,哗啦啦地出了水。 亭中人唬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吴疾浮上半个身子,又握住栏杆,爬上了浮亭。 浮亭檐下灯火摇曳,映出亭中人面貌,看面相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颔下有须,眉目端正,颇有上位者气势,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吴疾睁大眼睛,看了他一晌,问:“你是谁?” 此处已远离人声,一时间亭中只回荡着女孩语声呖呖、清甜婉转,如同一双美人柔荑剥开夜雾重重。 男人回过神来,望着面前这个年幼女孩,白衣湿淋淋挂在身上,滴水的衣摆在灯光下泅出一汪粉,衬得那对赤足如玉。 她乌黑发间还沾着一瓣烹月莲,宛如莲里长出来的精灵。 她再歪一歪脸、探到灯下,捕星台上的五色斑斓灯火便都融进那双眼里,只配沦为她的陪衬。 见他不答,她又问一遍:“你是谁?” 他道:“……我是薛成壁。小姑娘,你又是谁?” 她仍定定望着他,答道:“我叫薛暮凝。我住在那里。”说罢回身遥遥一指,指向夜色下的天香苑楼影。再回头看他时,声音轻了:“我偷偷出来玩,你别声张。” 第5章 第五章 男人都爱美色,可薛成璧从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竟能看一个还算不上女人的孩子看得呆了。 这女孩还未成人,却让人止不住联想其成人后的风姿。 他心神摇动地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问她:“天香苑?”她声轻语细,令他也不自禁压下声音,唯恐惊走了她似的。见她点头,他勾了勾唇,又问她:“我是薛成璧。你不认识我?” 女孩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告诉过我了。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她说的话明明有些冒犯,但她神情认真,似乎真的是在单纯发问,蒙着夜色的软语更是让人无法生气。薛成璧笑了,“现在你认识了。你是如何从天香苑到了这里的?” 女孩道:“游过来的。她们不许我出院子,我再闷下去,都要闷疯了,就出来走走。我这就游回去了,你别跟别人说看见过我。” 薛成璧听她说是“游过来的”,正自纳罕。听到那句“不许出院子”,又心中微动,“她们为何不让你出院子?” 女孩盯住他,隔了一会儿,才说:“常妈妈说,外面危险。” 对你来说,确实是危险。薛成璧心里想着,走上前去,冲女孩伸出手:“你不用游回去。这里有船,我送你回去。” 女孩细细看了看他伸来的手,才牵住他。薛成璧握住这只还有些微凉的小手,心跳竟都荒唐地快了些。 他带着女孩绕到浮亭后头,那里果然停着一只小船,是供下人平时在湖上养护莲花用的。他信步走到船上,拾起一根细篙,待女孩站定,才伸篙入水,轻轻一拨。只见他袍袖无风自鼓,小船疾弹而出,向着天香苑去了;船身如履平地一般,分明破水而行,竟丝毫没有摇晃。 吴疾看得心下吃惊,抬头见薛成璧正笑望他,因为演技有限,所以他还是顶着那认真脸,问对方:“你会使仙法?” 不是他没别的表情,而是他实在没法撕脸撕到和真的小女孩一样撒娇,专注脸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反正只要他是顶着这张脸、这个声音开口说话,大概效果总是不会差的,旁人自然会根据他的脸,从他的对白里脑补出诸多个人趣味来。 薛成璧温声道:“仙法是修士的神通,岂是凡人都能学会的?我使的是武功,人人都可练得。” 幸得刚从水里上来,浑身上下本就没一处干的,也就掩饰住了吴疾见汗的手心。他看着船头漾开的烹月莲,那一捧捧莲心光球飘飘然四散荡开,真恰如碎月落星中打开一条路来,正如他这时胸中柳暗花明的一股恍然,以至于心跳渐渐加快。 船行一阵,就到了吴疾所居小院的廊桥边上;那小丫鬟竟还抱着披风,站在廊桥上瑟瑟发抖。发觉弄丢了小娘子,她本欲赶快去叫常妈妈,但又想自己闯下大祸、惶惶不安,一时间恐惧占了上风,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远远地看到湖上一尾小船朝这里来了,正懵着,待看到薛成璧牵着小娘子站在船头,这神展开已超出她的认知之外,不由腿一软、跪了下来,颤声道:“老……老爷!见过老爷……” 薛成璧冲她摆摆手,随意道:“今日之事,不得让第四人知晓,你明白吗?”见小丫鬟都快趴到地上去了,也不理她,转头对吴疾说:“你就住在这小院里么?” 吴疾顶着跳得越发疾的心跳,四平八稳地说:“是啊。原来你是老爷?” 薛成璧笑着点头,“不错。没人告诉过你薛老爷大名叫薛成璧么?” 就见女孩想了想,才笃定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院子。”又反问他:“你是老爷,常妈妈是不是听你的?我想出去玩,……我不走远,”用手比了比湖上片片楼影,“就去这些大院子里看看,行么?” 薛成璧带着笑意答道:“好。不仅这片院子,你想去哪都去得。”说着轻轻把女孩从船头抱起、放在廊座上,“客人还在等我,我要回去了。你乖乖睡去罢?” 女孩闻言,嘴角慢慢地勾起些许,扯着他衣袖道:“你要说话算话。” 她原本一张不见悲喜的童颜,神情只这么些微一动,都在原本种种颜色上又显出十二万分颜色来。薛成璧有一瞬间都不想去撑那船篙了,不禁叹了口气,道:“我说话算话。”说罢将篙尖在游廊上一点,人与船如离弦之箭,向着捕星台的灯火去了。 吴疾站在原地看着,这时才忍不住抬手抚上狂跳的心脏。 出师大捷,他万万没想到一下就钓上了最大的鱼。 而咀嚼薛成璧的种种反应,更令他对自己这张脸的威力有了崭新的认知。 不仅如此,他今夜又知道得多了一些、走得远了一些—— 原来这个世界里不仅有“仙人”,还有“武功”。 ——而且他以后还会知道的更多、走的更远。 操,美滋滋! …… 捕星台上一夜过后,情势天翻地覆。 三日后的一早,天香苑总监常女士亲自为她整理衣服,云山雾罩地道:“小娘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今后小娘子怕是要见着许多生人,妈妈提醒小娘子一句,不计见着的是自家人还是客人,若问起小娘子的事来,小娘子便说自己是夫人的义女就是了。” 这也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对方,随后就被带出天香苑,移居到一座更大的院子里。 仍然是临湖而居,但视野转了个个儿,不再是远眺烟波的金丝笼,而是真正的街景湖景豪华套房,毗邻薛家威严的主建筑:正经朱漆柱、通天梁的大楼,正是平日迎客起居的地方——只要他走出院门,就是半只脚踏上了薛家男人的地界,踏上了薛家那扇对外敞开的大门。 吴疾体验了一把风水轮流转的滋味:从前他才是那只权力的蛋糕,许多姑娘围着他,想借他的手办事。现在角色调转,他成了想分蛋糕的人,很是深刻的理解了一把当时那些美丽姑娘的感受,又有一咪咪理解了眼下这些后宅女人的感受。 论分蛋糕的手段,他真是拍马难及过去他身边那些聪明姑娘们的一根尾指,但架不住别人手里的是餐刀,他手里的是屠龙宝刀啊! 这样的日子再过得两年,薛府上下似乎人人都已忘了他其实是只从天而降的金丝雀,仿佛他真是生来姓薛,仿佛薛成璧真的将“薛暮凝”当做女儿养育;但别人是这么想的,吴疾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上辈子工作需要,吴疾打过交道的有能量的男人不知凡几。猫偷腥、狼吃羊,这都是天生的猎性,如薛成璧这样的色中老饕,顶多是吃相比较有风度而已。他不伸爪,一则是他不恋童,二则当然是因为所谋远多于下半身。 吴疾回想自己第二次光顾捕星台,是正大光明走进去的。薛成璧正在捕星台上焚香抚琴,见她来了,一丝异色也无,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和气地同他说话:“暮凝来了。新院子够大么?”见他点头,又问:“都逛过哪里了?” 絮絮问完,便摸着女孩一头乌瀑似的长发,真像是个慈父那样:“夫人既认了你,咱们薛家的女儿又岂有挨拘束的?去顽罢。” 吴疾从此拿到了最金光灿烂的那张通行证。只不过真正的薛家女儿,那都是下人论排行叫、锁在深闺里的,并没有像他这样抛头露面,每每在薛成璧的着意安排下、在薛家的客人里引起骚动的。每逢这时,薛成璧又要特意在宾客面前摇头道:“小女还能在家再留几年呢?趁着还未出嫁,就随她的意罢。” 在吴疾的理解里,这大概算是变相提升一下女孩的价值,让吃瓜群众明白:将来要是送出去了,那送的也是“义女”,不是普通玩物;又再借吃瓜群众的嘴,昭告上层阶级:薛家里藏着个极品宝物。 不但逻辑上说得通,而且也能满足薛成璧时常看见薛暮凝、还能碰着后者的私心。 其实薛成璧的手爪子还真不算太出格。“画”他算不算?应该是不算的——此人爱画,不但收藏了不少名家之作,自己也常动笔。三不五时,就令人将吴疾打扮一番,放到各类景观里让他画一画。摸摸狗头、小脸,整理鬓发裙衫,最多的肢体接触也仅此而已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薛成璧良心好,吴疾离开天香苑后耳聪目明,猜测这是因为薛成璧忌惮他那位原配夫人。 下人闲言碎嘴,多有透露:薛夫人在府内地位似乎相当强力,薛成璧对她多有容让,姨太太都没几个。一般夫妻关系成这样的,多半是岳家拳头大;不过下人们甚少讨论夫人岳家,提起夫人,多半说的是从前苟娘子口中那个“夫人那位已做了仙人的娘家兄弟”。 薛成璧这个妻弟是个如假包换的修士(也是薛府所有丫鬟婆子茶余饭后最爱肖想八卦的梦情,也是因为这个吴疾才知道得这么详细),通过下人们谈起他的态度,吴疾进一步感受到在普通人的认知里,修士与凡人之间云泥之别一般的地位落差:薛成璧之所以看重夫人,肯定有有一部分他妻弟的原因在里面。 凭着吴疾知道的鸡零狗碎,大概能脑补出前后经过:这河东夫人大概是出于某种怕屁孩的惊人美貌惹麻烦之类的考量,一开始就打着把屁孩圈养到年纪之后再送出去的主意。这也没毛病,本来天香苑的学龄前小蜜饲养计划就是她全权负责的,没想到丈夫发现了吴疾。 薛成璧知道自己就算真有什么企图,夫人也不会同意,他自己估计也觉得这屁孩是个强力筹码,值得下半身忍痛割爱,所以半公半私地想了这么个合理的法子,把吴疾给放出来把玩。 在这段既漫长又短暂的时间里,薛府内的构造吴疾已摸得精熟,除了机关暗道之类(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就不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了。 这一天薄暮时分,薛成璧着下人把吴疾梳洗打扮停当、带到了鹏鹕楼。 鹏鹕楼是薛成璧宴请正经尊贵客人的地方,吴疾肚子里犯着嘀咕,到了地方一看,发现薛成璧已与薛夫人携手、率几个得宠的儿子候在二楼了。吴疾后来也见过薛夫人几次,此女出行必戴面纱、见人必隔帘子,十分高贵冷艳。今天她也是笼着一袭面纱,见吴疾来了,竟一反常态,不顾平日/逼格,朝他招手:“暮凝到这里来。” 吴疾才走这几步路,薛家几个儿子的视线就都齐齐黏在她身上。其中打头的薛成璧嫡长子薛元顾,年已十九,更是毫不避讳、直勾勾地盯着女孩看。夫人恍若未见,待吴疾走到近前,竟亲亲密密地揽着他贴到自己身边。 薛成璧冷冷地扫过去一眼,几个少年才纷纷惊醒,重又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夫人道:“你们舅舅过会儿就到了,记得万万不可失礼。” 吴疾心里猛地一跳:哪个舅舅? 又听到薛成璧感慨:“昭阳随掌门闭关,一别竟有三年不见了。” 吴疾反应过来,几乎克制不住面部表情了。薛夫人那个修士弟弟,大名正是曲昭阳。 他这是有机会见到活体仙人了!? 可这一家人不在府门口相迎,反倒站在这鹏鹕楼登高望远,又是什么章程?看飞机么? 吴疾茫然地朝薛成璧望着的方向看,不过见到织金夕阳下朵朵翻滚云霞而已。然而这念头方落,天边突然传来一道邈邈丝竹乐声。 薛成壁脸上登时露出喜色,捋须而笑。 丝竹声越发真切,摇摇曳曳和着风送来,要说这旋律挺风雅吧又不像,反倒有种花团锦簇的感觉。伴着这乐声,云霞里倏尔出现一抹清影,朝着鹏鹕楼天台徐徐飘来。待离得越来越近,就逐渐现出真容:那是一捧翻滚火烧云,上头竟立着好几个人。当先的是一个眉目英俊、银绡玄衣的年轻男人,衣袂飘飘、被云光映出千般色彩,真是漫天霞光织就他一身披挂。这炫目披挂随风翻飞,也遮住了他身后的人—— 这是吴疾第一次看到真正意义上的修士。 他瞪着眼,被这贴着鼻子的3d特效外加杜比环绕声狂震;说是“花团锦簇的感觉”还真没错,这几个人腾云驾雾而来,云里雾里居然还有无数花影随之翻飞,骚包已极。可面对此盛景,他却下意识地想起了他从前被迫和小美女进电影院,看的那些什么仙侠巨制…… 仙侠巨制们转瞬间就到了鹏鹕楼天台前,玄衣男人一抖袍袖,姿态潇洒飘逸地从云上徐徐落下,薛成璧抢上一步,面色激动地道一声:“昭阳来了!”几个薛家子也在旁纷纷叫起“舅舅”。 与薛家人的热情呈鲜明对比,曲昭阳脸上一点笑影都没有。他倨傲地微抬着头、和他姐姐一样高贵冷艳,不冷不热地冲薛成璧道:“姐夫,姐姐,别来无恙。”又问候薛夫人:“阿姐,许久不见。” 他身上大袍不再乱飞,就露出了身后刚才被他挡住的几个人。站在最后面的,是一排低眉顺眼、梳着小髻的玄衣童子,各自手捧香炉、宝剑、各色乐器,这吴疾理解,新娘走红毯都要带花童不是。 但吴疾的眼光在他们身上连半秒都没停住,他被站在曲昭阳紧身后的人吸引了全副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光头。 ——不错,正是一个光头,而且还是个极其好看的光头。 吴疾愣了又愣,竟想不出除了“光头”以外合适的名词,毕竟他不确定这个世界有没有和尚。但这光头的长相,真是惊为天人,属于走在路上万里挑一、连男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的脸。 这光头静静地站在曲昭阳身后,身量纤秀,一袭白衣胜雪。但那算是“白衣”吗?他分明就像是把滚滚云海都穿在身上。 他虚着眸光,似乎在看曲昭阳和薛成璧的互动,又像是没有在看着任何人,正自沉思。他稍阖的眼帘下,一线瞳孔如漆,眉清淡,也不给人寡淡之感。 肤白,却不娘,邪门! 寻常人没有头发,总会觉得五官发飘,可他轮廓之好,哪怕是一身缟素,也生生压住了曲昭阳的玄衣、鹏鹕楼的锦绣和他身后的翻滚云霞,自成一幅画。 他眉心正中,还有一颗朱砂痣。 有了这颗朱砂痣,吴疾深觉前面长相还算不赖的曲昭阳,被衬成了一坨狗剩。 这光头,头上光洁,没有戒疤;再往下看,他两手笼在袖中,赤着一双足,脚踝上又挂着一串菩提子。 吴疾被震了:打扮成这样,依旧不娘且帅,邪了门了! 曲昭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先前过黎州时,路遇散修为祸一方乡里,正好与这位素蟾法师因缘际会,联手将那贼人惩治了,这便一路同行……”说着让过光头,双方见礼。 又寒暄了几句,不知怎地话题转到吴疾身上,薛成璧道:“昭阳,正要教你看看你姐姐与我新收的义女。” 曲昭阳鼻孔朝天,吴疾又半低着头站在夫人身后,是以一直没看见。这会儿夫人把吴疾拨到前面,正好抬头和曲昭阳看了个对眼。 曲昭阳原本还待说话,和吴疾这么一照面,下半句话就无论如何再说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光头素蟾突然抬起眼,若有所感地看向了吴疾。 第6章 第六章 吴疾余光发觉素蟾目光,不由下意识回看过去,不意和素蟾对上眼,登时愣住了。这光头半垂着眼还好,此刻双眼全睁开了,瞳仁如夜、眸光如雾,眼尾微挑,真是不尽风流。 这是一双绝不该长在一个光头脸上的眼睛。 可这双眼又太清澈了,令他压人的风流里又流露出丝丝入扣的宝相庄严来。 以上种种心理活动,也不过心念电转之间,吴疾就移回目光装作没事儿人。 那头曲昭阳看着吴疾,挂着震惊脸,通身俯瞰俗逼的冷艳逼格尽碎,表情简直是惊奇乘以惊艳的五十个王祖贤次方。 还是薛成璧打圆场地说一声“暮凝,见过你昭阳舅舅”,才让曲昭阳回过神来,迅速收拾表情,这一次再和薛成璧答对,心情显然好了很多,意有所指道:“姐夫养得好女儿。” 薛成璧闻言,骤然狂喜,又很快将神情掩饰住了,“昭阳也觉得暮凝不错?” 曲昭阳瞥了吴疾一眼,满意道:“姐夫悉心教养,前途可期。” 吴疾看两人眉来眼去,心里骂娘,面上还要装无知,冷眼看着薛成璧殷勤地让众人入座。 那几个曲昭阳带来的童子,俱和曲昭阳一样臭屁,鼻孔朝天xn地被丫鬟们领到席上另一边。曲昭阳被让到上首,竟然也毫不谦让,神情倨傲地坐了。薛家人显然已习以为常,屁都不放一个,让过了他又让素蟾,光头一副外物不入心的模样,也是一让就坐。 几个薛家儿子挨着父亲下首,都是一脸崇拜又有些惧怕地望着这个舅舅。席间唯有夫人在曲昭阳面前说得上话,斯斯文文地说些时局朝政,竟连薛成璧都插不上嘴的样子。 她道:“不知掌门大人近来如何?自鹿州一别,竟已是十余年过去了。” 也只有对着姐姐,曲昭阳才有点好声气,“师父他老人家年前业已出关,北上丰京,实在是天子倚仗、多次来请,其情难却。”言语间满满的骄矜装逼之意。 夫人紧随其逼,逼意逼人道:“如今天下初定,这稳稳当当的龙座有大半是掌门大人携溅花观上下之功,天子焉敢薄待?” 曲昭阳显然被这抛接球似的阶梯式装逼法伺候得极为舒服,矜持道:“姐姐慎言。”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小心的意思。 而一旁的吴疾差点捏折手里的筷子:这个神仙妖怪的世界,凡世竟还是由凡人皇帝统治的。这就厉害了,究竟仙凡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态?! 接下来他边虐筷子边旁听,爆炸信息量接收了不少,也感到了重重矛盾。 曲昭阳的师父,是一个叫做“溅花观”的大门派的掌门,而且还是“天子师”。薛家上下能做乱世富贵人,看来很可能靠的就是曲昭阳身上的层层关系。 以吴疾现代人的头壳去解析,这个“溅花观”大概就跟武侠小说里的名门大派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所谓“门派”的生态是类似于政府默认的宗教组织,还是拥有隐形公权力的在野派?吴疾只是亲眼见了曲昭阳腾云驾雾,对修士能力的论据不足,但作为聚集修士的“门派”,估计能在战争中起到极大作用、拥有压倒性武力优势是没跑儿的。 他又想: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越是大手,越是谦虚低调,这普世真理到哪都适用。而观曲昭阳装逼之能,直比一只二十四小时狂吠不止的博美,哪怕身世背景说出来多唬人,恐怕都只是食物链里的三流人。但哪怕只是三流修行人,都能在薛家这种人家里作威作福,令他越发想知道:所谓“修行”,究竟是一个何等牛逼的力量体系? 他食不知味地拣了一筷子小菜咀嚼,眼风一飘,到了对面的光头身上——要说那个素蟾是个牛逼人物,他倒是信的:光头面前的菜色和其他人都不同,全是精致素斋,他执着筷子,神情宁和地慢慢吃着,身边一干鸭子打架,全然不入他耳。 话说回来,都吃上素斋了,到底算不算和尚? 吴疾就这样动着脑筋吃饭,吃到最后,总算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曲昭阳握着酒杯说:“素蟾法师交感天道以前,也是一流的内家好手。元顾的武功心法现已练到紧要的时候,由法师稍加指点,定能终生受益。” …… 吴疾当然想学武功。 他呆在薛家,看起来不愁吃穿,实际上情势颇为坎坷:薛府是环状架构,中间一泊大湖,内院大略在湖心,是女眷的活动限定范围。外院环湖而建,薛家子弟自由出入,往外就有护院把守了! 大概是为安全计,薛家的守备安排是出去容易进来难,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好处。然而吴疾虽有薛成璧的免死金牌,能离开女眷固定活动范围、在外院活动,但只要一接近通往大门的第一重小门洞,都会被拦下。真要落跑,他起码得有能撂倒几个护院的身手才保险吧? 仙术神通看起来遥遥无期,武功却是最实际的。他曾经向薛成璧提过学武功的要求,却被后者满脸怜爱地诱哄着拒绝了:“小小女孩儿,学武功做什么呢?磕磕碰碰、辛苦打熬,这骨头是要变形、手脚是要生茧的,那就不好看啦。” 说这话时,他甚为专注、小心地抚摸着她光滑长发,谆谆劝诱,说到最后,语气里有一种异常的得趣。 “学武的人,为的无非是两件事:夺走别人的、保护自己的。你与别人不同,想要争什么,张张嘴就有了;想要自保,笑一笑也有了。” 他的眼风就这么顺着吴疾的后脑一直捋到指尖,满眼痛惜,真是个风度翩翩的多情下半身。 在那之后,吴疾的活动范围还多了条限制:薛家有固定的练武场所,在有人练武时,吴疾是不能进也不能旁观的,“以免误伤”。但这条规矩也未必就全因为这件事,想必和大少爷薛元顾总是趁吴疾去练武场围观时,一个劲地往吴疾面前凑也有关。 同样被拒绝过的还有吴疾“府墙外头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天真要求,薛成璧对他的宽容显然是有明确界限的。 逃跑问题日渐严峻,吴疾难免心浮气躁。席间骤然听到曲昭阳说让光头指点薛元顾武功,他不由又想到了这一茬。待席散,他一贯的和薛成璧打了招呼,就“自己玩去”了。先是避过领着一干亲儿子、庶儿子往外走的夫人,再带着几个照顾他的下人往兴光园走。 兴光园其实是个养鸟园子,里头饲养了不少孔雀、白鹤之类,平时供人玩赏。吴疾常来这里喂喂鸟,下人们不疑有他,被吴疾指使着去拿鸟食。吴疾甩开了人,立刻离开青石路,趟着葳蕤的花草到了园中一处角落,钻过下头一门小洞,翻到一处水榭外头。 薛成璧喜水,不计练字看书抚琴焚香客谈,日常活动都在水上,以兹风骚。这处水榭是他除捕星台之外的最爱,平时用来和重要客人单独谈话,早上就有下人特意来收拾过,吴疾猜他没准要带曲昭阳来这里。他窝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那头有脚步声。 吴疾在偷听一事上已经轻车熟路,早早就背靠水榭栏杆下的浮基藏好,少顷薛成璧和曲昭阳的声音果然还算清楚地传过来。 曲昭阳的声音:“明年三月,天子圣寿,正可以把你那义女送去。” 薛成璧的声音:“这……之前掌门大人不是说,可再缓两年之期么?” “怎么姐夫这是舍不得了么?”冷笑一声,“也罢,我就提醒姐夫一句。师父亲口同我说,老天子已经弄坏了身体,圣寿一过,还能活多久也未可知,恐等不到两年之后了。姐姐在天香苑里养着的那些丫头,我看也不必再去相看了,有你这一个义女,足可成事。待我回去禀过师父,明年你只要平平安安把这份寿礼送到鹿州,事必大谐。” 薛成璧叹气应了,又幽幽道了一声可惜。 吴疾听到一半,已经皮紧:玛德,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角儿!再一听自己死线提前,等不到十二岁,又有了确切的大限日期,半是皮紧、半是庆幸:他这偷听的时机总还算是压对了点子。 他继续拧脖侧耳细听,等两人说完这个话题,转而说到其他无关的事,便准备偷偷再摸回去。不料一回头,却看见水榭对面的游廊上,一个帅得反光的光头正静静看着他! 这光头走路没声,他又听得太入神,竟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吴疾悚然一惊,那边薛成璧和曲昭阳止住了谈话,走到这水榭边上,远远招呼道:“素蟾法师。” 水榭和游廊隔湖相望,这两人自然是能看到素蟾的。而吴疾人紧贴着水榭外头的浮台,正好在他们的视线死角里,却能被素蟾看得一清二楚。 这光头一旦撞破他偷听的事,破了他笼中鸟的人设,那可真就歇逼了。吴疾无法可想,不意素蟾的眼风却从他身上恍若不见地掠过,远远地冲薛成璧和曲昭阳施了一礼,平静地招呼道:“薛檀越,曲檀越。” 曲昭阳对素蟾一向特殊对待,破例纡尊降贵地放下他的鼻孔,道:“法师是来此观景么?”见对方点头,笑道:“法师喜欢清静,不妨随意游览,过晚再让元顾来拜见法师。” 话落又客气了几句,就和薛成璧一起离开了水榭。 吴疾劫后余生,有些疑虑地松了一直绷紧的那口气,滑坐下来、双脚沁入水里。他本想等光头先开口,却没想到后者转过身似乎要走,不得不先张嘴:“谢谢你了。” 素蟾闻声回头,眉目间透出一种柔和的不解,问话的语气却又像是并不在意答案。“……谢我什么?” 吴疾对上他宁澈的眸光,顿觉自己这句谢是掉链子了,又没有什么由头施展话术。好在他这时候才十岁出头,勉强仍在屁孩范畴里,可以运用屁孩的优势,遂强行解释道:“我只是来这里采花的。”说着指了指湖上漂着的烹月莲。 素蟾听了,垂眸看了看女孩被湖水浸湿的衣摆和水下影影绰绰的双足。停了一息,他转身顺着游廊悠悠然地迈步。吴疾起先以为他又是要走,正要开口,却见他从栏杆开口处的台阶走下来。 这台阶架在水中,用来玩赏湖中游鱼,人站在阶上,鱼就在脚边。素蟾走下最后一阶,仍不停步,他那轻云似的雪白衣衫似乎眼看就要碰到碧波潺潺的湖水,下一刻他一只赤足已轻轻踏上水面,足下泛起一圈涟漪,缓缓荡开;再踏出一步,他整个人竟然就这样轻盈地站在了水上。 他那一星衣摆,这才姗姗地被风漾开,不沾湖水半分。 湖中各色鲤鱼早已见惯了人,并不惊慌,反而好奇地去追那衣摆落下的影子。素蟾低头看了看鱼,从容地踱着水面朝女孩指过的那朵莲花走去,弯腰将之撷起。 这一手仙气飘飘的水上走看惊了吴疾,明明阵仗不大,逼格却莫名比曲昭阳的仙侠巨制高了好几个档次。 素蟾捧着花,不紧不慢地走到女孩面前,递给她。 “小檀越本不是来采花的,为何要说谎呢?” 他问话的方式仍然柔和,但语气却和上一问不同了,倒像是真的想问一问似的。可不等女孩回答,他似乎又改了主意,说:“拿了花就回去罢。”想了一想,又谆谆道:“小檀越本不该想要逃走的。” 光头就站在面前,离得近了,甚至能看清他眼帘上两扇睫毛投下的清影。 这光头连睫毛影子都有股慈悲劲儿! 吴疾被他这话说得呆逼了一下,“我逃走?我逃什么?” 素蟾没头没尾地说:“小檀越知道前朝左将军么?他是天生霸星,成人之后,能以凡人之躯、一人敌百人。他便是相貌有异,生来就长臂过膝,耳如坠铃。” 见吴疾神色茫然,他又解释:“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小檀越:从来命格不是常人的,形容必然也异于常人;而小檀越你,正是这样一个人。你天生了这样一副容貌,却无自保之力,命运凶险未卜,若逃离薛府,难免被乱世里他人的贪念所害。” 吴疾按住内心的十级海啸,脸色半点不变。“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素蟾细细看了他一眼,神色认真道:“小檀越是不必对我说谎的,你心里想的,我都听得见。”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怔,叹了口气。 “我又忘了,师父早嘱咐过我,不可将听到的心事说与人知,否则人家是要怨我的。小檀越,我失礼了。” 第7章 第七章 吴疾瞳孔微缩,什么意思?!敢情这光头是个读心术精通十级的超能力?! 结果素蟾居然又问:“小檀越,何谓读心术?何谓超能力?我听得到别人所思所想,是我先天生来如此,并非后天神通。” 这下吴疾彻底说不出话了。在薛家呆了这么久,神神道道的魔法物品没少见过,近距离感受活人的神异还是第一次。再想想自己先头在鹏鹕楼那一顿精彩的心理活动,这光头到底听去多少了?! 素蟾见吴疾脸色变幻,犹豫一下,似乎是在思虑宽他心的话,才说:“他人举凡动念,便能入我耳。小檀越是远方来客,我是已听到了的。只不过天地广阔,奇遇者不知凡几,……小檀越不要害怕,我立过誓,要为世上人保守心事秘密的。” 说到“远方来客”四个字时,素蟾语气郑重许多,吴疾和他视线相接,被光头洞悉了然的目光一刺,哪还有不懂的?这信息量就大了,他惊诧问道,“难道还有和我一样的人?” 素蟾却不答,只是和气地看着他。 光头立誓不把听见的秘密告诉第二人,但看他这司空见惯的态度,沉默和默认是不是也差不多了?吴疾心情复杂,皱起眉上下打量光头,谨慎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主角刚得知自己身陷绝境,就有路过的全知全能好人出手相救于虎穴,意淫电视剧都没有这么演的,何况这光头还是跟曲昭阳搭伴来做客的? 素蟾又怔了怔,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想了片刻,他才答道:“……我总不愿好人就这样死了。” 声音娓娓,似在叹息。 吴疾听得一愣,可这还不止,素蟾又补充:“小檀越,我与曲檀越相识不到半月,同行不过机缘巧合,他自有他的去处,我自有我的去处。……只可惜曲檀越执念太深,我是劝不动他的。”说到后来,居然还带了几分歉意。 吴疾被读心术透视得弄得肝疼,看光头的眼神儿都不对了,总结一下:“……行吧。所以就因为我是好人,你就要帮我?不是,你从哪儿看出我是好人的?” 素蟾伸手比一比耳朵:“小檀越,我并非是在看你,我是在听你。我听得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疾是真听呆了。这种电视剧里三十年都未必能出一个的角儿,现实生活中还真存在? 想完这一茬,吴疾突然脑内一个急转弯。不对啊,他刚刚是不是想了“电视剧”这三个字?当然,是用他的母语想的,主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本地通用语翻译方式——这里的通用语,他是“天生”就听说读写圆融如意的,语言环境如此,令他已经惯于用通用语逻辑在脑子里想事儿了,不过偶尔不好翻译的单词都是快速切换成母语,跟中英文夹生饭一样——前头素蟾复述“读心术、超能力”也是只得其音,不得其字的。 可他要是换了母语呢?光头还“听得懂”吗?括号,以上俩自然段都是母语。 吴疾带着这疑问看素蟾,光棍地问:“法师,刚才的能听明白吗?” 素蟾仍是稳稳当当的,摇摇头。非但不见愠色,唇边甚至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听来悦耳,好似三更漏,云中雨。可惜不解其意。” 吴疾一乐,直觉里终于有心要信这光头了——成功的合作必须建立在对等的筹码上嘛——况且刚刚得知死线提前了两年、迫在眉睫,他之前的计划都用不上了,拼一把也最坏也不过维持现状,不拼很可能就真歇菜了。 他举目不着痕迹地朝周围打量,见四下无人,总归这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法师既然有心帮我,不如干脆救我出了这个火坑,再想想怎么安置我,让我这个好人真正一生平安?” 素蟾摇头,“你已是人中的人,非气运强于你千百倍的,都护不得你周全。我救你出去,只怕会累得你死了。” 这光头“死”来“死”去的还死个没完了。吴疾差点又给他逗乐,不忘抓重点:“你这‘救’字用的,看来你是挺知道我为什么想逃啊?” 素蟾叹了一声,仿佛默认。 吴疾见状,心想也对,这哥们会读心术,估摸着他听到的这薛府里人的龌龊念头,都够他写一篇百万字小说了! 他和这光头答对了这几回合,已经若有若无地摸着了对方的脉,琢磨着这光头似乎是个有一套特殊象牙塔哲学的好光头啊! 于是他袖起手想了会儿说辞,才拿出以前给公司萌新做事业规划讲师的劲头,问素蟾:“那这么着,法师我问你,你走在路上,突然看见一朵快死的花。瞧着它是快要旱死了,但又不像。你手中有瓢,瓢中有水,你怎么办?” 素蟾一愣,道:“自然是为它浇水。” “如果法师并不懂养花,这一瓢水下去,还是不知道它能不能活呢?不但不知道它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它除了旱,还有什么别的缺肥缺光的毛病;如果把它挖出来带走,法师不会养花,它多半还是必死无疑的。那这瓢水,法师还给不给?” 素蟾似被他的道理说动了,轻声道:“……总归还是要给的。” 吴疾勾起嘴角:“我别的不求,只望法师给我这么一瓢水。你送我个什么法宝、或者教我一两样神通防身,别的就不用你管了,今后功德由你,生死造化由我,你看怎么样?” 这句“功德由你,生死造化由我”说完,素蟾微微睁大眼睛,愕然过后又是恍然。 “多谢,小檀越,我受教了。”他认认真真的说。“可你是红尘里人,入不得我门。何况感应天心,乃是个人机缘,人人不同,是教不来的。你既是凡人之躯,就用不了法宝、也学不会神通。” 这光头,真神了。 “先不谈这个,你这是答应了?”见对方点头,吴疾真觉得这发展玄幻,甚至开始好奇这光头的人生和信仰来处了。没法从这光头身上拿到魔法学徒门票,他并不意外,随即抛出真正想问的问题:“那武功呢,练武功我总成吧?我听说你是个高手,不如你教我一二绝招,管够我学了能多平安几年的?” 这次素蟾不说话了,而是定定望着吴疾,露出思索观察之色。 一时间两人之间默默无言,吴疾察言观色,看出光头打量他的眼神儿里,居然慢慢透出一股悲悯的意味来,不由眼皮直跳:“?” 素蟾轻声说:“小檀越,你该知道凡人练武,不仅有招式口诀,更要以气海存纳真力、流转于经脉之间,出招时借势打出,便能以血肉之躯断金碎石,令威力大增吧?” 吴疾当然点头。不难理解啊,不就是武侠小说里说的内力么? 素蟾续道:“人体有两宫,乃是修炼的关要。一是胸口的心宫、二是脐下的炁宫。这炁宫就是俗称的气海,无论真力从哪里来,总归要到这里轮转的。”说到这里,他那股怜悯劲儿又从脸上透出来了,“……小檀越,我方才看了看你,你……你算是比常人要少了一宫。你天生炁宫狭小、经脉不通,即便有了真力,也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进得来、存不住。武者凭一身真力,哪怕招不成招,亦可伤人。可若是没有真力,就算练得天下最精妙的武功招式,也只是空有其形,中看不中用的。” 吴疾虽是个金融男,武侠理论听得一知半解,但是抓重点无碍,闻言登时茫了,“你说什么!?”歇逼了!他居然还有这种天生缺陷?说好的种马小说都不这么写的狗屎运情节呢!?“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素蟾为难道:“重塑经脉不难,可炁宫是人体天生之器,这……”说到这里,突然光头上仿佛亮了个小灯泡,“……虽不能造,但却不是不能替代。女子比男子又多一宫,也是个能孕天地之气的所在。经脉移一移位,为真气换个入口,倒也不是不行……”说到这里,他竟发起怔,面露神游之色,似乎在琢磨一个难解的问题。 如果今天换个人在这儿,势必知道素蟾这一番理论之石破天惊,也会惊讶于其爆表的学霸值,可惜他面对的是吴疾这个从小被“养在深闺”里的金融男,听了这话居然胆大包天地连个嗝都不打,就说:“行啊,那就这么着啊。” 素蟾说:“……我说的这一宫,是女子胞宫,用来孕育孩儿的。若是拿来做了气海,小檀越就不会再有孩儿了。” 吴疾静了一下。 随即打了个哆嗦,牙根发酸:“别介,有没有那什么……包公……反正我也没打算生孩子。”脑补一下,一身鸡皮疙瘩噼里啪啦都要掉到地上了。 素蟾讶然地看着他,就差在脑门上画两个问号、两个感叹号了。他来到东土许久,所见之人形形色色,却仍然时常对这些红尘里人的脑壳回路感到懵然不解,缓声道:“小檀越,你可想好了?这……”脑内翻译一下,措个红尘里人的辞,“对女子来说,这是决定终生的事……” 随即就听到了吴疾坚定到震耳欲聋的心声,和他表里如一的回答:“真不碍事,你尽管发挥。哎对了,这事费时间吗?你能在多久之内……”低下头算了算,“……六个月之内,能不能让我练成个一流高手之类,能抬抬手灭了薛成璧的那种?” 吴疾这会儿说话已经没顾忌了,毕竟用人不疑。 素蟾答题还是那么负责,先纠正第一题:“薛檀越远不到一流境界。”再答第二题:“正经练武,一年半载,连门都不得入,十数年之功方得小成。小檀越要求大成功力,唯有速成。就是用这速成法门,会疼。” 每个直男脑内的直男小人,都是最听不得“你怕疼吗”这话的,更何况吴疾如今已经是死过一次、一无所有的人了,因此光棍地说:“哦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减肥还特么会饿呢,人被杀还会死呢。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在意。 素蟾点点头,招手示意吴疾凑过来一些,徐徐叮嘱道:“借外力引气入体,令经脉破而后立、改道而行,这是其一。经脉一成,重塑气海,这是其二。这两件事,都是苦煞人的,熬不过,就前功尽弃,不过并不会伤及身体。所以你若是忍不得,就莫要苦捱。” “那要是我能忍呢?” “忍了过去,便脱胎换骨,今后修炼无碍。我再为小檀越经脉里补一口气,能让小檀越做个‘七日高手’。” 吴疾一愣,“什么七日高手?” “七日之内,武功一日如十载进境;第八日上,鲜有人是你一合之敌。这样的境界维持七日,便在下一个七日里慢慢衰退得与常人无异。” 吴疾再愣:“只有七天?” “小檀越经脉初成,承纳这一口气已是极限,再多补一分,都于性命有碍。至多七日,再没有多的了。” 正在这时,兴光园那头远远传来一女子声音:“小娘子?小娘子哪里去了?” 是之前被他支开的丫鬟找过来了。 第8章 第八章 吴疾已经很久没有体味过这种久违的兴奋。 从前他还能干他的事业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是个天生工作狂。是什么能让他玩命干活?内在动机既不是账上的钱和能用钱变现的物质和人,也不是责任感,更不是政治觉悟、人生野心。 说白了就是“刺激”——事业上的刺激能让他得到更饱满的生活体验。 他的工作性质,行外人喜欢拿赌博作比,其实本质上还是稍有不同的。 一则赌徒总有闭眼押大小的时候,他从来万事先拼嗅觉,再拼胆量——嗅到味儿了,得辨辨那是什么味儿再行动——他的鼻子和眼睛靠的是直觉,又不是直觉——因为他深信直觉的本质就是经验的凝练。 二则人赌博时,从不预见自己的失败,否则就不敢下最大的筹码。但吴疾喜欢在做任何决定之前,把自己成功后的牛逼闪电和失败后的绝境一起预演好。 在做没后路的事之前,能确定失败后哪怕惨成狗也不会后悔,这胆量才算是胆量。 他快速消化过光头的话,几秒内就决定这车能上——以光头的老实,说是强,那就是真强。能唯我独尊七日,事后还不会七窍流血爆体而亡,已经很不错了。假使这世上真有能一夜之间跳级变成绝顶高手、还没有时限的法门,那平常人还苦练武功干蛋? 说是七日高手,其实前后满打满算总共大半个月。古代人兴用七七之数,很科学!这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做很多事了。 如果给了他这三个七天,他还半路夭折,那也是注定他该着,死得不冤。 吴疾闪念里想过一遭,立刻不再追问,毕竟他现在是真的小白,再和光头聊一聊武功原理、天文地理、你哪个门派的、你到底是不是和尚、我想修仙去哪拜师,那时间就嫌长了,兴光园的下人还不吓得筛糠?反正光头人就在薛府,可以改天再问。所以他干脆道:“就这么办。” 素蟾应声道:“好。小檀越,注意了。” 吴疾想象力有限,原本脑子里转的是电视剧里大侠以手抵背、传个功力、脑袋冒烟的情景,又或是耳提面命、给一套心法之类,结果两者都不是。 就见这临水而立的光头,微微垂了眼、眸光骤沉,方才与吴疾说话时那点鲜活气尽去,又像是鹏鹕楼上初见时那个无爱无憎的世外人了; 他并着食中二指,抬起手,在额间骤然殷红如焰的朱砂痣上微微一点,一身如云衣衫无风而动,足下水面倏地泛开一圈涟漪—— 这轻轻一点罢了,他回过手,双指衔着一抹朱色,徐徐印在吴疾额头正中。 …… 常有文学作品里爱比喻“心弦”长、“心弦”短的,可人心里真长着弦吗? 吴疾只知道,他心脏里仿佛真有一根弦,随着这微凉的一指,嗡地一声,震开了他的胸口。 他脸上惊讶的神色还来不及收,脑中的意识就一瞬间死了,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他方才还鲜活的双眼,仿佛也一瞬间跟着死了,瞳仁溃散成一汪黑潭。 这感觉有些熟悉。 吴疾挣扎在一线灵光里,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不是他那时“死后”,无根无萍地漂浮着的感觉吗? 这念头一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没顶剧痛,猛地扎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 没有传功,没有面授机宜,什么都没有。 所谓的七日武功,原是不用学的,说通俗点……大概是暴力灌进去的。 吴疾头一次悔恨起自己又“活过来”这件事。 他为什么没有在那时随心而动,干脆被光头一指戳死呢?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火。 ——那是一星炎热红线,从他顶门天灵贯入,一瞬绽放开来,狰狞汹涌地灌入每一根血管、直达他身上所有能感知痛苦的神经,就像是一株狂暴的植物扎下了疯长的根,又一瞬间将所到之处都焚毁,再新生、再焚毁。 吴疾的身体里当然没有长出第三只眼睛,但他就是“看”得到这一切,还被迫在这杀人的疼里记住这火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何时快些、何时慢些。 吴疾在剧痛中总算了悟: ……那不是血管,而是所谓的“经脉”。 原来人真有“经脉”这东西。 每一处被炙热红线贯通、点亮的经脉,都给吴疾带来前所未有的疼痛。 疼痛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它是对危险的示警。那要是疼过界了呢?总算大脑还有保险丝,能让你晕倒。 但吴疾无法晕倒,因为他本就不是“醒着”的。 他在自己的识海里,而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他要达到目的所必须学习的,所以他也必须清醒。 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团被扔进了搅拌机里的棉花,四分五裂过后再拼合好重新扔一次,周而复始。他有幸得见在疼痛一事上,竟然还有这种未知的领域——太疼了,他的思维像在被铁锤凿,这疼痛狂躁不讲道理,刀砍、斧劈、刮骨、揭皮、小脚趾磕到茶几,他能想到的花样尚不足形容这疼痛万一! 他疼得想咆哮、想尖叫,可这是他的意识,意识没有声带;他想破坏、想借由发泄气力而转嫁疼痛,可意识也同样没有手和脚。 这可怕的疼痛里还有更可怕的痒,就像千万只蚂蚁簌簌爬过皮肤、又用注入了毒素的牙咬下去似的,痒得甚至比疼还能杀人——那是他被打碎又重铸的经脉愈合所来带的痒——伤口愈合当然痒,可他却是在一瞬之间受伤了千万次、又愈合了千万次,将这种痒浓缩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像是他的大限。 吴疾终于明白光头那句“忍不得就不要苦捱”是什么意思了。 这得是多畜生才能捱得过去? 这个光头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轻松? 吴疾在疼痛中歇斯底里地想着。 他不得不忍耐,因为他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口真力、一副全新的身体,还有一种崭新的知识体系。 ——流淌在经脉里的红线不断扩散,每到一处就点燃一处,终于将整一副筋脉都点亮,以吴疾的视角看来,就像一株诡异的、枝杈血红的树。而这枝蔓重重的“树”上又结出了“果”,大大小小的红色气团从“树枝”的分岔处和“树梢”上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搅动着吴疾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个个高速旋转的小型涡轮刀叶扇,把他的身体连同理智绞得粉碎。 吴疾在疯狂中又迟滞地看懂了,那一个个正在搅动他血肉的气团并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他体内正在被充能的穴点,在隐晦地为他展示一种新力量的运行脉络。 而就在他了悟的一瞬间,他眼前又浮现出一股股幻象,那是无数驳杂的武功招式,一一印入他的脑海。 吴疾又有了新发现:人在度秒如年的疼痛中,竟然真的骗过自我对时间的功能性感知,让他能轻易地看清每一道眼前的浮光掠影。时间变得似乎极慢,这一招似乎在他眼前停留了一万年,才演起了下一招——他竟然也都在疼痛的刺激下记住了。 在许多许多个“一万年”后,他体内的火终于温驯下来,汩汩地汇入一团氤氲的明亮气团里。 吴疾本能地想,这大概是气海。 ……不打问号,因为他疼得连疑惑的情绪都欠奉。 远远看去,星星点点的穴位、忽明忽暗的经脉、缓慢轮转的气海,神似一方微观的宇宙。 …… 薛暮凝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她床边守着的丫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小娘子总算醒了!小娘子,你看看我,你看得到我么?你听得到我么?” 床上的女孩,鬓发湿透,一缕缕贴在额前,睁开的双眼没有焦距,模样青白得有些骇人。当然,平常人只是骇人,她这骇人是美的一种,她这病态也是美的一种。 吴疾的意识这时才姗姗来迟的甦醒,重新接管了这具疼得失了魂的身体。动一动指尖,发觉那疼痛带来的绝望和愤怒还残留在意识里,身体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没有任何不适,别说痛了,顶多只有一点点久卧后肌肉的松弛感。 他胸口陡然生出一股绝境过后又复生的颤栗。这算是“忍过来”了吗? ……牛逼啊。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么邪门的武功大魔法—— 这光头还真不是吃素的啊! 就是有点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来,前头怎么也不预告一下传功是这么个传法?点一指人就死一回,这可不是小事啊。 耳边那丫鬟还在嘤嘤地唤他,吴疾这才舍得看她一眼。这小丫鬟正是几年前他使诈上捕星台,被他骗去傻乎乎的拿披风的那一位。也不知道这小女孩是不是合该倒霉,这两回他有点动作,都轮到了她值班。 吴疾疲惫地截断她一叠声的询问:“好了,我没事。” 小丫鬟愣了一下,忙捂住嘴巴,小小地又叫了一声,“小……小娘子可有什么不适?” 吴疾刚要说没有,忽然觉出不对。他环视四周,皱起眉:“这是哪里?” 这个房间,与薛暮凝那布置得娇娇弱弱的“闺房”全然不同。月白天青的床帐席褥,一方同色香炉絮絮冒着轻烟,其味远不似女人香那样香甜沁人,反倒是似有若无、清中带苦。窗栏、门扇雕画的是威风的走兽,墙上挂的是宝剑宝刀,多宝格上放的是麒麟金犼,没有一处能显现出一点女人的品味。 小丫鬟脸色一白,话也说不顺溜了,慌忙道:“这,这是……” 未待她“是”出个囫囵答案,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青袍银绶、头戴玉冠的少年手把着门扇,动作急了些,又想不着痕迹掩饰那点急。小丫鬟见了,忙迎上去,期期艾艾道:“大公子……” 凤目薄唇、身子颀长的少年,人半掩在门扉的阴影里,眼风幽幽地落在吴疾的身上。 ——居然是薛元顾。 第9章 第九章 薛元顾人半掩在门扉的阴影里,眼风幽幽地落在吴疾的身上。 他长得和薛成璧有六分相似,又遗传了几分生母的女相,五官长得不错,不过俊秀眉目间有三分不清正的薄情态,就有点落了下成。但他到底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有他爹珠玉在前,做派倒不至于让人太牙酸。他门推了半扇,轻轻一掸腰下外袍跨过门槛,半垂着眼睨了小丫鬟一眼,道:“去关门。”这才来看吴疾。 吴疾很知道这种还处在尴尬期里的同性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料,不咸不淡地招呼一声:“大哥哥。” 薛元顾一撩袍角,坐到床沿,双手拄在膝头,半侧过身,压着眼底的惊艳看床上的女孩,“……暮凝。”也不叫妹妹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吴疾不答反问:“大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小丫鬟知机地弱弱代答:“小娘子,这里是大公子的院子。我们几个先前拿了东西回来,因寻小娘子不着,便散开来去找,独我一个先见着小娘子晕在了兴光园的草里头,我……奴婢吓得六神无主,幸亏大公子路过近前,就、就让奴婢不要声张,把小娘子先带回大公子这里休息。”又嗫嚅:“奴婢怕老爷、夫人知道了,要责罚奴婢,这才……” 何止是责罚。对贴身照顾薛暮凝的下人来说,薛暮凝这尊珍玩万一有了闪失,他们也要连带着遭殃。薛成璧对这个义女爱惜得很,骨子里又是个变态,这几年来吴疾也有两三回头疼脑热的经历,不管是不是身边下人的锅,都会有人倒血霉。但这丫鬟敢自作主张,也是因为吴疾年纪尚小、向来对下人不加约束,也从不向上头挑下人的错,是个万事不管的三好未成年上司。 下人对他精心,是敬畏大领导,不是敬畏他一个小女孩。这小丫鬟就是一个没有直属领导的部门职员,能被大领导的继承人薛元顾捏住也没什么出奇。 吴疾皱眉问:“我躺了多久?” “小娘子睡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三更天了……” “我记得我原本正跟素蟾法师说话来着。你看见他了吗?” 小丫头一脸茫然,“奴婢找着小娘子时,小娘子身边没人。素蟾法师似有急事在身,昭阳公子挽留不住,二更天时就离府了。” 吴疾蹙眉,……光头这善后工作做的有点坑爹啊,还兴把人点晕了就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失落一下,虽说认识不过半天,但这光头实在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可靠可信的感觉,他本来还想接茬儿忽悠,接下来走个组队打怪的路线呢。“阿鹂她们几个呢?”这问的是当时跟着的其他几个下人。 这小丫鬟能跟着吴疾这么久,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有眼灵、嘴紧、胆小这三项特长。见吴疾问得心平气和,便小心翼翼道:“奴婢先前就说小娘子在兴光园的小暖阁里睡了,教阿鹂她们自己散了。”说着眼圈红了,颤着声音道:“小娘子,奴婢是怕牵连她们……” 哦,也就是说现在只有这小丫头知道他在薛元顾房里。 薛元顾一直旁听主仆俩答对,这时才瞥了小丫鬟一眼,温声道:“暮凝妹妹睡着的时候,我已叫小钏儿来探过脉。他医术最好,看了半天,只道妹妹这一晕倒像是睡着了,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既然身体无碍,也不必教这些小丫头平白挨罚。” 小丫鬟忙泪光盈盈地冲薛元顾喃喃行礼。 吴疾见状,牙根开始泛酸。转念又想,小钏儿是薛元顾身边一个贴身男仆,还真就是在医术上身怀半桶水绝学的,有点类似于薛成璧给儿子配备的专属光明祭司。连他都看不出来自己身体里有什么玄机,光头的保密工作还是有点意思的。 吴疾不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仍是一双葱白凝脂柔荑,分毫看不出什么不一样。 半夜三更,一个小女孩被摁到了义兄院子里的床上,要是真女孩早就冒汗了。可吴疾身体残缺,灵魂仍是个完完整整的大□□型男,只急于验证自己身体的变化、根本不虚,随口说:“多谢大哥哥了,我还是回去睡吧。” 薛元顾道:“更深露重,不便再走动。暮凝妹妹安心歇下,天亮再回不迟。丫头去小钏儿那里取粥来。”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小丫鬟说的,后者忙屁颠颠的去了。 吴疾仍是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不饿。我要睡了,大哥哥也回去睡吧。” 门被小丫鬟吱呀带上了。 薛元顾的语气突然柔下来。“暮凝,用些汤汤水水暖胃,再睡不迟。” 吴疾没答话,左耳进、右耳出。他正在入神地感觉:一股丝丝缕缕的“气”,循着手臂溯游而上、淌到指尖,随着心意慢慢发散出去。 指尖微微一烫。 吴疾的心也被这一烫给烫得一跳—— 无论武侠小说写得再玄妙,都不及亲身感受。他觉察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奇妙不同:就像人非得静下心来,才能感受到挂钟的滴答声似的,吴疾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血管里——严格来说,应该是“经脉”里——正流淌着一种如云、如雾、如海河江流的湍湍能量。 这和维持人生命的血液流动又完全不同。血液昼夜不停,在人体内循环,但人是感受不到这种“流动”的,除非急怒攻心、情绪起伏,偶尔倒有血管突突跳的时候;可这种能量,是只要你潜下心来,就能查知其流向与去处,又能随人心意而动。 这让他仿佛掌握了一种崭新的、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语言。 操……他好像是真的被光头一指改造成超级赛亚人了啊…… 吴疾略微惊奇地抚过刚才发烫的指尖,又看看薛元顾。“万一明早义父知道我又贪玩在外面睡了,会责怪我的。” 说着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弧。 任谁发觉天上掉饼,张嘴一咬还有馅儿,都免不了带点笑模样。吴疾一心两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兴奋起来,嘴上不忘答对薛元顾,可这看在薛元顾眼里又是另一种样子了—— 薛暮凝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更美,可她向来是甚少有笑影的。以往薛元顾凑在她眼前,看到的就是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平静脸,这女孩天生就话少性冷不迎人。 这是薛元顾第一回见到自己这义妹对他露出一点鲜活神色。 她嘴角要勾不勾,根本没拿正眼看他,看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正自神游。薛元顾竟看得恍惚了:那灯影下的一抹樱唇勾起,缱绻酥人心肠,令他胸中念头,益发激烈起来。 他眯起眼,道:“暮凝睡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大人已出府去了。一个时辰前,父亲大人着人叫我过去,交代我照管府内事宜,似乎是有急事要办,要同舅舅一道出一趟远门。” 吴疾的注意力终于被薛元顾拉回来了,心中一动,什么情况,两尊大佛都走了? 正琢磨着呢,薛元顾突然倾身过来,慢慢地凑近了一些。 吴疾皱起眉,反射性地往后一靠想坐起来,不意薛元顾突然伸出一只手,扣在他耳旁雕栏上,迫他止住动作,眸光晦暗地轻声道:“暮凝妹妹,你知道父亲大人为什么要教舅舅特意看一看你么?” 说着面现讥讽之色,似笑非笑:“从来这世上的仙棍们,都是看不起凡夫俗子,又不得不用着凡夫俗子的。我那舅舅,说来是誉满东土的“昭阳公子”,又得掌门爱重,常伴其左右,出入宫禁、与天子谈笑,皆不在话下。如今回了咱们这里,倒也知道摆起高人的谱,全忘了当初是仗着薛家的势,才能得换得拜师溅花观的机遇。他们近来要办一桩大事,得哄好了老皇帝,才好行事。也亏得这群仙棍平日里满嘴的仙心道德,却能想出这种主意来……” 薛元顾俯下脸,眼底沉沉,胶着着吴疾的目光:“暮凝妹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去伺候谁罢?当今圣上,天命所归,运兵如神,真是个集万般好处的圣人,这才得了天下。可惜圣人也有不圣人的地方,他最好童女……但一般的小女孩,他早已看不上眼了。曲昭阳此来,正是来相看我们家这些年来帮他搜罗的小丫头的。……可有你在,还能是谁呢?” 原本这话该是怨忿的,可薛元顾却语气缓缓,仿佛正耐心哄她。“……什么义父义女,千般宠爱,都是虚话。落到老皇帝手里的女孩,就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宫里的。暮凝,你明白么?凡人于他们,不过蝼蚁,不慎捏死几只,也不过是命里该着。你……” 他眼神变了,像燃了团火。 “凝儿,你生来就该是被人疼、被人爱的。你不能就这样白白送了命……” 他扶着雕栏的手臂上,淬金的护腕泛着幽幽冷光,刺得吴疾脸上一阵阵炸汗毛。 吴疾万万没想到,薛成璧生的这个小崽子,竟然比老子还胆大,叛逆期还叛逆得挺有章法。他有点对这青春期小崽子刮目相看了,泠泠瞅着薛元顾。“那我该怎么办?” 薛元顾手一紧,握得床栏吱呀一声轻响。他垂着一双肖似他生母的眼,显出几分风流腻态来:“凝儿,你嫁给我,自然就不用入宫了。” 吴疾的腮帮已被薛元顾左一句“凝儿”、右一句“凝儿”叫得麻了,“义父不会同意的。”用提醒这小崽子他性骚扰的小女孩今年满打满算才十周岁么? 薛元顾低声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同意……”他拈住一抹垂在女孩唇边的碎发,替她别到耳后,冰凉的手指一点点落在她腮边。 吴疾腮更麻了,垂眼看着薛元顾那只手落在自己脖子上,再往下,再到胸口。 换做以往,他的本能大概是打开这只手;可他刚一想动,脑海里却生涩地浮现出几扇光影:他要是不靠“打”,而是以掌为刀,取他桡骨,他大概会在下一招里,再也不能用这只手了;他要是连掌刀都不用,这个角度,只要够快,也能取他的咽喉—— 他在这光影里一愣,意识到这是光头强行刻印到他脑子里的招招式式。可这毕竟只是见过的、不是用过的,说白了不是他自己的。 光头是怎么说的来着?“七日之内,一日如十载进境”。二十四小时当十年用,这……今天算不算第一天? 正思考时,薛元顾已经将他胸口的衣裳拨开了。 吴疾最终还是没能用出脑子里的招式,反倒是简单粗暴地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往旁边一推——他在电光火石间,有个认知:薛元顾毕竟是自小随薛成璧练功的,他会武,他的力气很大,自己得用更大的力才能撼动他。 这念头一起,他忽然感到小腹里一股强劲的能量,瞬间铺张开来,争先恐后地涌入他抓着薛元顾的右手! 薛元顾不是没反应过来,而是并不觉得女孩的推拒会造成什么伤害,这才被吴疾抓住了手腕。他压根还没来得及去和她较力,倏地就感觉到一股柔韧气劲,从她纤细柔弱的手掌中蓬勃迸发而出、咬住了他的手腕,顺着她使力的方向不由分说地轰去,竟让他整个人都被不由自主地带离了一段距离! 但习武久了的人,运力相抗乃是一种本能。薛元顾立刻反手擒拿女孩那只作乱的右手,返头看去,竟对上女孩一副明艳夺人的笑容。 灯影摇曳里,她笑得奇异极了,仿佛一湾寒潭被烈火点燃,又像死了多年的人有了活气,竟令薛元顾在这当口,都激得呆了一息。 ——吴疾在这一刹那间,还真有死了多年,头一回活过来之感。 手臂里的气劲,并不回溯,而是在他掌中不断盘旋,仿若有灵;他腹中气团开了闸,又是一股气涌入空着的左手臂。他还是生涩,用不出什么招式,只是紧跟着用自己的左手去拨薛元顾的左手。 吴疾感觉到了:这一次他掌中气劲不再柔韧,而是团簇聚拢,扁成一把看不见的尖刀。这尖刀电光火石地撞上薛元顾泛着冷光的金护腕,只听“铮”的一声,一脉悦耳的金石崩裂回音绵绵,护腕咔嚓碎出一条小蛛网,薛元顾被击中的手腕弯曲成一道奇异弧度,激痛之下松开了吴疾,整个人怒吼着退开了! ……妈的。 空气剑啊!! 吴疾半倚在床榻上,垂眼惊奇地看着自己双手,五指张一张合拢,再望向被他打退的薛元顾,笑容已经张狂到自己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了。 第10章 第十章 光头前脚刚刷新,薛元顾、曲昭阳就腚跟腚离府,醒来一看,又迎头碰上了咄咄逼人的薛元顾。 吴疾想起自己死而复生时听到的那声音,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再是唯物主义了——这一环扣着一环,说是巧合也行,但他更觉得这是上天在催他好事近了:甭管成与不成,时机就在今晚。 像光头说的那样“断金碎石”他现在是肯定不能的,但按照光头的数学题,这满打满算都不到“十载”的功力,竟然也能面了三好学生薛元顾? 彼时吴疾当然不知道,素蟾这一门奇妙神通,效果取决于施法人,这“十载功力”自然也是相对于素蟾而言的。他只管又挥起一掌,从床上跳起来朝薛元顾拍去! 薛元顾在常人里也算天资上好,练了十年寒暑的武功不是白给的,这时反应过来,强忍着伤手裂骨的激痛,身形一晃退出五步距离,避过了吴疾这一掌,内心不免惊怒交加。他从薛暮凝刚入府看到大,从不知道这看着娇娇弱弱的小瓷人居然还有不俗内功,这绝无可能——她甚至连练武场的边都摸不到!更何况她和父亲朝夕相对、又被母亲的人天天看着,怎么可能练武而不被察觉? 他一闪念间,又品出吴疾在顷刻间和他两人四手的过招,快则快矣,却没有什么章法路数。但间不容发的时刻,也不容他再分析什么;一个照面就被废掉一只手,薛元顾不敢托大,完好的右手按住腰间刀鞘,将其整个儿从腰带上抽了出来。父亲赠给他不久的保命之物,只恨这时还到出鞘的时候,但当做普通兵刃来用,也足够他对敌。 他受伤在前,气势弱于人就不想先攻,而是横刀在前,以内力催动这小刀的神通,让对方再出招。 不料女孩一击不成收了手,一时没动,背着光的脸上,额间正中倏地幽幽亮起一粒红光,旋即以那红光为中心,霍地延展开一片蛛丝似的鲜红脉络,在黑暗里微微发亮,一身衣衫旋即无风鼓动、猎猎作响。她只穿一件睡觉时的藕粉色薄衣裳,赤足站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令这一幕平添几分凄凄的诡异。 不是吴疾不想乘胜追击,而是身体变化太快,他想谨慎一些。刚才他脑中揍人的念头一起,小腹里的气团(就是光头说的气海了吧?)头一回运作起来,由慢至快,不断往身体各处充能,掌心、脚心都在发热,颇有点大冬天开破车,要先热热发动机的意思。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尊容,也全没拿薛元顾盯着她脸看的吃鲸表情当一回事,约摸着好像可以飙车了,立刻从床上扑下去,又是气势滔滔的一拳冲薛元顾揍了过去! 薛元顾此刻凝神以对,脚下运力、扎在原地,上身折过去躲开吴疾这一拳,手中刀鞘瞬势随腕花一撩而起,角度刁钻地贴着吴疾出拳的空门,朝他胸口刺去! 这锦绣缭绕的刀鞘,看着像个银样镴枪头,到了胸前才知道不是一般战士;吴疾感觉到一股凌厉锋锐的气劲从鞘头延展而出,直取心口,敢情这玩意根本不是当桌腿来打的,也是个劲力外放的空气剑媒介! 在全身真力流转的情况下,吴疾已经切实体会到了一种神奇效果:双眼视物仿佛去了一层延迟、反应也快得远超常人,此时更是在这刀鞘递到眼前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危险直觉。也亏得如此,他的身体竟然先于意识收了拳势,抬手去阻那刀鞘。 他的手接触到刀鞘的一刹那,手心顿时爆发出一簇灼热的剧痛! 这感觉并不是桌子腿打手,而是两团气浪相撞、高速摩擦,高热瞬间灼穿了皮肉、深入骨头里;再是耳内沉沉地“嗡”了一声,随即感觉到心口激荡,仿佛有看不到的震波涟漪般从刀鞘里扩散开来—— 吴疾脑内的直男小人早经过光头“七日神通”的洗礼,领悟过世间最忒娘的痛,此刻手心被烧一烧,几乎不减hp,反倒激发起他的凶性。五年的压抑全在这一手里,他变挡为抓,伸手死死握住那刀鞘,回手就是一拉! 薛元顾是天之骄子,从小身法架势都是名家指点,方才两次躲开吴疾的手爪子,已可见其精妙。此刻吴疾并不知道气劲外放于平常武者来说是一门极其高妙的功夫,因此也就不知道薛元顾这一击的理论高度:刀在鞘里,不过是一柄棍子,再谨慎的人也多少会低估其威力。但寻常兵器,不过是人手臂的伸展和强化,这刀却不是凡物,而是一柄修士打造的奇兵,不但凡人能用,还能容纳武者真力,再如弹簧般随心意外放。 三尺长刀人人都躲得过,可要是这三尺当胸突然变成五尺呢?能通过一柄小刀控制普通武者穷其一生才能自如外放的气劲,再往后就只有想不到、没有玩不转的绝招了——原本这一刀就算点不中吴疾胸口,以外放的气劲为刀,也能令吴疾中招。 可惜薛元顾舍不得动杀心,这一击没用十成力,这一股真力是想震晕薛暮凝,而非是以气为刀地伤人,又兼低估了对方的根基——他也实在不是“低估”,一个十岁女孩,就算生下来就在昼夜不停地练功,又能有多深厚的底子呢? 这也就导致吴疾不但能忍痛抓住刀鞘、没被震开,更在这一拉之间福至心灵,原样往刀鞘里灌了一股气劲,反推回另一头! 刀毕竟只是一柄兵器,不认主人;吴疾这股凶狠的气劲畅通无阻,硬是将薛元顾先前灌在里头的真力一并一力降十会地推回去,一加一等于二,薛元顾持握刀柄的手成了绝佳导体,这凶气一路撞出刀柄、撞进他手臂经络,仿佛一闷棍裹挟千钧之力打在胸前!他当即松手后跌,重创之下口溢鲜血、四肢麻木,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吴疾一击得手,撤刀松爪,换另一只好手握刀鞘,磨着牙去看自己被烫伤的手。刀里的空气剑打尽了,就又变成了空壳,触手只余下犹带余温的镂纹,温驯地不再是一把凶器。 两人过招这几回合,都是闭嘴打架,没弄出什么大声响,唯有薛元顾倒地时一声闷响过了,屋里便一片静谧。月光冷冷地罩进来,突然一声细小的“吡啵”声响起来,是多宝格上放着的一只瓷瓶,裂开了一道细纹;这一声过后,屋内其他带点儿脆的摆件,争先恐后地“吡啵”、“吡啵”,尽数裂开,缓缓地碎了。 这刀鞘撞手时发出去的□□,这才姗姗地显出其余威来。 吴疾握着刀走到薛元顾面前,蹲下身看他。薛元顾出气微弱,意识有些不清了,半阖的凤眼里瞳孔已不聚焦。好巧不巧,这屋里碎物件的声音终于引来了人,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小钏儿冲进来,焦急道:“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可不能伤了小娘……” 话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被剁碎了咽回嘴里了。小钏儿和薛元顾一样岁数,身形轻盈细瘦,是个灵巧得像只小猴儿的少年,看到这阵仗,脸都白了:大公子嘴角渗血、倒在地上,反倒是他担心被大公子给“三长两短”了、不好向老爷交代的小娘子,手里握着大公子爱逾性命、从不让人碰的小刀,正站在那笑望着他…… 她那细白小手上,还淌着血…… 如果这是一般的杀人现场,小钏儿早就跑了;但站在那里的是薛暮凝,小钏儿硬是被她那一笑给晃得一时跑不动了。 吴疾迈出一步,伸手拽着小钏儿胸前的衣服,提小鸡似的把他给拽进屋里,又用脚轻轻勾上了门。 小钏儿想反抗却敌不过那怪力,昏头昏脑地被提溜进来,望着面前的“小娘子”。 全薛府的人,没人不知道薛暮凝有多美,又有多不爱搭理人——她不爱哭、不爱笑,从前还爱在薛府各处行走,后来也不爱动了,每天就是懒懒的不给人正眼看。可她就算没表情、就算还是个十岁女孩,也足以让她脚下踏过的地方都变成一幅画。 但就是这么一个令人觉得碰一下都是亵渎的美人,如今微微笑着、抓着他,眼底迸射出让他觉得全身发热的神采,让他恍惚里地觉得: ……这画中人,终于还是活了。 小钏儿眼睁睁地看着小娘子就着他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把大公子宝贝得不行的刀鞘也给染脏了。她擦完了,拖着他走到大公子面前,问他:“这伤得重不重?” 薛元顾的情状是绝对算不上好的。小钏儿醒过神,腿一软,噗通跪下去摸前者的脉,手一搭上去,就知道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打从出了娘胎,身家性命都是系在薛元顾身上的,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去摸药,下一秒脖子后头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 小娘子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又问了一次:“伤得重不重?” 那手指娇娇软软,但小钏儿的脖子后头却觉出千钧巨力,他要是再意识不到不对就有鬼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肯定是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声音一下就变了调:“小娘子,大公子受的内伤不轻,大约性命无碍,只是一时昏厥,其余的我也瞧不出来……”他精擅跌打损伤、疑难杂症,但练武的人经脉气海这一套,不在他的治疗范围内,这得是懂医还懂武的人用自个儿的真力去探的。 “不会治,你喂的哪门子的药?” “这是昭阳公子给的救命仙丹,无论多重的内伤,总能理气舒脉,有活人之奇效……” “这么贵重,就这么用了?这要是一颗下去,他立马活蹦乱跳,再站起来和我打过,我可就说不准他是死是活了。” 小钏儿脖子被压得喘不过气,不敢不信,艰难地说:“只、只用小半颗……” 话落就身不由己地又被提溜起来,对上了小娘子的脸。 她轻声问:“你想活,还是想死?” 吴疾觉得自己这算是威胁,但却感觉到手底下这小孩的身体瞬间酥了。再一看,就见小钏儿平日里那双骨碌碌乱转格外机灵的眼,瞬间呆滞地不会动了。可怜这小孩原本比自己还高半头,这会儿简直像是缩水了一半。 “我今晚要离开薛府,永不回来。”吴疾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我从五岁以来,一步没有踏出过这里,外头的情形,我一概不知,这就要劳烦你帮我出出主意,陪我一段时间,我再放你回去。你要是想喊人,我就在这把你杀了,你尽可以试试。中途你要是不出全力帮我,或是通风报信,我只要被抓回来,就说你是我的同谋。” 小钏儿这会儿语声也发酥了:“可单是外头的护院,就不会放小娘子出去……” “行啊,已经开始帮我动脑筋了。”吴疾用刀鞘敲了敲他的脸,“没看错你,确实聪明。你去喂大公子吃药,吃完了带上他,咱们这就出发。” 第11章 第十一章 薛元顾的院子离薛府一侧门不远,小钏儿人瘦力不弱,背着薛元顾跟在小娘子后头,眼睁睁看着女孩轻车熟路地绕过夜巡的护院,还放倒了避不过的几个守门护卫,后者甚至都没发觉女孩的存在,就失去了意识。 他心目中薛暮凝五年的人设,在今天这个诡异的晚上碎得稀巴烂,更被她始终挂在嘴边那一抹笑给笑得腿软。 吴疾当然不是带笑杀人的变态,只是压抑久了一朝释放,实在是控制不住面部肌肉。五年来在脑子里重复过无数次的逃生路线早背熟了,一路畅通亮绿灯。逃跑这事本来就得背着人,他一开始就没想过一路打出去,循着护院的巡逻盲点走,只需要提防万一撞见人的可能性就行了。 想逃跑想了这么多年,这一晚,他反倒出奇镇静。 马厩就在贴着府门的第一重院子里,他对小钏儿说:“大公子的马不是你管的吗?去牵两匹过来。” 小钏儿声音微弱道:“马厩后头的灶房,晚上常有人在的。” “大晚上钻灶房干什么?” “偷、偷夜宵……” 小钏儿自己去牵马当然是没人会多问的。吴疾打发小钏儿过去,把昏迷的薛元顾往暗处一放,隐在花丛里看点着灯的灶房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里头果然有人,还是熟人——灶上烧着茶,苟娘子正和几个粗使丫鬟乐呵呵地就着热好的点心打花牌。 仆人轮休又不能出府浪,自然会想法在城池似的薛府里找找乐子,这也不出奇。吴疾无声地盯着远处小钏儿牵了马出来,偏巧苟娘子抬抬屁股,走出了灶房。为防她发现晕倒的薛元顾,他便摸过去,等她转过没窗那面墙时,无声无息地从黑暗里伸手把她劈晕了。 这一招和古装剧里劈后脖颈子的反科学可是截然不同的——吴疾脑子里这一招,要晕人,打的是两边侧颈,拿捏着扎两道真气进去,绝无后遗症。他约莫着那是颈动脉窦的位置,武侠风里还透着亲切美妙的科学气息。 他是不想伤人的,伤人就要结仇了。逃跑归逃跑,他没必要也没资本和薛家这种庞然大物结仇。 苟娘子倒在地上,腰间一抹反光吸引了吴疾的注意。仔细一看,居然还很怀旧:正是他刚见到苟娘子时,后者用来辨别小丫头健康与否的那面小镜子。 吴疾顺手把这镜子取下来,这时身后小钏儿也牵着马过来了,甚至还很知机地给马蹄包了草。吴疾攥着镜子在手,小钏儿一脸惊讶地看着镜面咦了一声,引得他也顺着小钏儿的视线低头看去。 他犹记得当时苟娘子照出的人影,都是黄黄白白的。拿起来朝小钏儿一照,确实是淡淡一团黄气不错。再照照自己,还是刚才看到的那样: 雾蒙蒙的镜子里,滚着两簇紫红交织的气团。 当下也不是研究这个时候,吴疾收起镜子,示意小钏儿跟上。小钏儿把薛元顾扶到其中一匹马上捆好,三人两马眼看就要到了府门外头。 夜色里,紫藤幕下的小门矗在那,没上锁,也没人看守。 吴疾知道这门向来没人看守,不仅这扇门,薛府所有的门入夜都没人看守,但他却始终琢磨不通为什么没人看守——府里头护院见天儿巡逻,反倒是门口没人守,确实奇怪。 正在这时,马背上的薛元顾突然动了动,似乎是恢复了意识。吴疾余光察觉到了,刀鞘递到他喉咙边上,颇有闲情逸致地逗他:“大哥哥千万别喊。我可不想杀人。” 薛元顾果然醒了,他压着嗓子咳出一口血沫子,“……你逃不出去的。”看来醒得似乎比吴疾想的更早一些。 吴疾当他撒气过嘴瘾,不理他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再三步就能推门,两匹马突然住了步,甩甩头,烦躁不安地喷起响鼻。 薛元顾总算急了,恶狠狠道:“薛府规矩,入夜鸡鸣三声,不许出门。晨起鸡鸣三声,府门才开,你不知道吗?” “你这会儿还在跟我讲规矩呢?”吴疾顿住步子,颇惊奇地看他。 小钏儿胆怯地拉住吴疾的袖子,“小……小娘子,咱们府里这规矩的厉害,您还不知道,从前也有夜里不守规矩摸出去的,都再没回来过……” “没回来过是什么意思?” “小的也不知道,”小钏儿一脸快哭了的表情,“都是大活人,出了这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这么没了啊……” 吴疾看薛元顾,“你知道吗?” 薛元顾不说话,薄情的凤眼带恨地瞪着他。 “行,你不说,那咱们一起出去试试,到底是怎么个有去无回法儿。”吴疾干脆地夺过马缰绳,就要推门。 薛元顾恨得快咬碎了牙,“你站住!大门上那两只震门狲,白天入画,晚上守门,是只许进不许出的凶物,见了活物就吞!” 吴疾福至心灵,登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是大门上的门画?”那两只踏着花草祥云的白色巨兽,虽然只是五年前看了一眼,但记忆犹新啊! “不然你以为凭那几个杂碎下人,就能守得住我家宅平安么?” 怪不得门口不放守卫。 吴疾逗小孩:“大哥哥,那你说我怎么办啊?就这么杀出去行不行?” “就凭你的……”薛元顾冷笑一声,正要开嘲讽,却又住了口:凡人武功再强,和连修士都能吞得入口的震门凶兽相比,诚然是天大的笑话,可他嘲讽了薛暮凝的功夫,无异于也是在自己脸上扇耳光。 吴疾听了他前半句,自然知道了后半句。他也没心思逗小孩了,走上前捏着薛元顾的下巴,摇了两下:“这东西再凶,你们也肯定有控制它的方法。要怎么破解?” 薛元顾眼神都被他摇得不对了。 吴疾不耐烦了,“你不说也行,我就硬杀出去。要是出不去,咱俩就互相垫个背。”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这出出进进的,全跟着鸡鸣来,是不是和鸡有关?”说着转头看向小钏儿。 小钏儿打了个哆嗦,道:“小娘子,咱们府里报晓的不是凡鸡,也是一只灵物,名叫兴光,兴光园的名头就是这么来的。”正是吴疾之前听墙根时经过的那个养鸟园子。 薛元顾急怒,眼神阴鹜地看向小钏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见他是这个反应,吴疾一下子安心了:果然和鸡有关。 …… 吴疾折回兴光园一遭,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提着一只通体雪白、胸凸尾翘、冠如牡丹簇的公鸡站在了府门前。 小钏儿嘴里轻飘飘一句“不是凡鸡”,可真是太看低这只鸡了——吴疾那只伤手,这会儿已是血肉模糊,正是这只鸡的杰作。说它是鸡,也有点委屈——这鸡趾披金鳞、利爪如刀,鸡喙和鹰隼一样长着带血槽的倒刺弯钩,威力堪比□□,碰上了就得掉下一块肉来。不仅如此,这鸡翻转腾挪身法诡谲,又十分躁狂毒辣,功夫甚至远在薛元顾这个大活人之上。 吴疾经常喂鸟,对这鸡有些印象,从来没近前搭理过,却没想到日常见到的东西竟然还有这种门道。如今这鸡做了他阶下囚,嘴和翅膀、两爪都被绑着,依旧并不驯服,一双金黄鸡眼泛着泠泠凶光盯着他,脖子上的鸡毛根根倒竖。 吴疾先前还不信这鸡一叫就能驱退超自然门神,吃了这鸡的苦头,稍微也信了几分(这鸡武功可比薛元顾还好),可仍有疑虑:“就这么在兴光园养着,要是有外人混进来偷鸡呢?” 薛元顾被他钳制着,无法不答。“兴光园里还有一只小震门。这府里能出入兴光园的人,都是我爹点了头的,有点武功的都进不得……那些下人就算动了歪脑筋,也制不住这鸡的。” 奥妙挺多,吴疾甚至都听出点兴趣来了。“现在怎么着?” “……鸡一叫,震门狲就回画里去。” 吴疾拉开鸡嘴上的绳,这鸡一昂头,就要啄他!他眼疾手快掐住了鸡后脖儿,也有了几分火气,拎着鸡晃了晃:“或,你挺能啊?叫吧。” 可这鸡似乎通人语似的,凶恶的鸡眼里甚至有一丝冰冷嘲讽,偏就闭紧了嘴,挣扎着想回头刀吴疾。小钏儿帮着上前去引逗鸡叫,也是差点被开了道口子,根本没用。 时值盛夏,天亮得早。跟鸡折腾这么半天,天色都不像刚才那样黑了。吴疾脑壳里蹭蹭冒火,这鸡再不开口,还是一样得折在这儿。他冷笑一声,推开小钏儿,拎着鸡三两步走到府门口,握住了门环! 小钏儿吓得都筛糠了,“小娘子,使不得!” 薛元顾也彬不住了,“你疯了!?” 吴疾冲薛元顾寒声道:“什么吃活人的门神,那是我从你嘴里听着的,不是我亲眼见过的。这鸡要是不灵光,正好让我见识见识到底有没有这东西,我今天要是走不出这个门,也好死了这个心。”说完猛地拉开门扉! 门扇洞开,霍然显露出外头夜幕深深下让人觉得有些遥远的城影轮廓,那是吴疾从没到过的地方。 吴疾站在门槛里朝外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是走到这一步还半路折了,倒不如直接冲出去爽快——他毕竟已经憋了五年了。 夜很静,静得不同寻常。 一股奇异的、搀着花香的腥味儿飘飘悠悠地扎进了人的鼻子里,在这种夜里分外提神。 吴疾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看到两道庞然的白影,仿佛以夜为池的游鱼,灵活而柔软地滑到了门边。 这两道白影在黑暗里散发着朦朦的柔亮白光,凑得近了,香味、腥味就都扑鼻而来;它俩原本是光滑如水银的一团,立定之后,抖了抖,动作就像出水的狗,抖出一身雾蒙蒙的白毛,继而伸展出四肢、头颅,化作两只又像豹子、又有些虎态的白色大兽,拖着两柄如烟一般柔软弯折着的长尾,与门扇上画得别无二致。 两只大兽如镜像双子,动作同步地缓缓地抬起眼,看向立在门后的女孩。大兽的眼没有瞳孔、一片混沌的灰白,骤然看去竟有几分狭媚,在看到吴疾的一瞬间,就十分类人地流露出贪婪和饥饿的神采。 在被那眼睛盯住的一瞬间,一种不受意识控制的冰冷恐惧,由上而下地笼住了吴疾——这种恐惧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更像是青蛙遇了蛇、蛇遇见了鹰,是天敌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极端恐惧。 香味来自于这两头震门狲脚下不时浮现的幻雾花影,而那腥味正来自于它俩越张越大的口中;如果说刚才它们形貌还有几分美丽威严,那么此时它们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和那口里头翻滚着血泡和无数张哭丧人脸的幻影,就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了。 吴疾头皮发炸,抡起胳膊直接把鸡扔了出去! 打从震门狲现身起,兴光鸡就炸起了一身的毛,整只鸡看起来膨胀了一圈有余!教吴疾这一扔,这鸡也丝毫不惧,三角的鸡脸上甚至显出兴奋之色,张开它泛着金光的锋利鸡喙,无声地扑向了面前小山一样巨大的震门狲! 和震门狲相比,兴光看上去实在太小,令它这好斗的做派都显得有些荒诞不经的可笑。可在它扑出去的一刹那,两只震门狲就闭上了嘴巴,鬼魂似的朝后滑出丈许距离,四只闪着幽光的眼睛齐齐盯住了在地面上奋力扑腾着的鸡。 鸡浑身被缚,只有脖子以上还能灵活转动,在地面上无声的扑腾,但还是固执地不肯张开鸡嘴叫一声。 吴疾就这么看着鸡折腾了好一会儿。震门狲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鸡,似乎忘了门里人的存在。 他直接深吸一口气,一步跨出了门槛。 他人探出门槛的一刻,两只震门狲齐齐分出一只眼滚动着看了他一眼,像极了一双眼球可以各自为政地转动的变色龙,又平添几分诡异。有那么一刹那,它们似乎很想扑上来;但在吴疾重新拎起鸡时,它们的注意力又落在了鸡上,再次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吴疾回过头,把已经吓得瘫软的小钏儿拖出来,“不想死就自己走,我没手带你。”鸡还在他手上挣扎,看着极其危险。 小钏儿立刻绷着腿站起来,一手牵着一匹马,马上被绑着的薛元顾脸色已经青了,额头上的冷汗慢慢滴下来。 吴疾就这样一手抓鸡、一手捉刀,后头还带着两个累赘,走出了薛府的大门。两只震门狲绕着他们打转,虎视眈眈,但却不上前。就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时,一双大兽似乎终于放弃了,轻盈地转过身、重又慢慢化作银白绸光,时而分开、时而姿态完全一致地朝门墙的另一边慢慢飘远了。 吴疾的头发在刚才那艰难的几十步里已经完全汗湿了。仅仅是一对为人所驱使的灵异怪兽,已经让他感觉到近乎丧失自尊严的恐惧。而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在对自己这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七日武功”踌躇满志。 摁着鸡脖子的手后知后觉地开始酸疼,吴疾提起鸡,打算把这鸡原样绑嘴拴好。谁知这鸡趁着他松了一点它的脖子毛,反嘴又是一啄! 吴疾躲过这一嘴,不免有些迁怒,把鸡往小钏儿怀里一塞,就手就去拔刚才一直没出鞘的小刀,“反了你了。” 就在他拔刀的这一刹那,薛元顾眼都红了,“快停手,你——” 还是没来得及,刀已经出了鞘。从前吴疾在电视剧里看大侠宝剑出鞘嗡鸣,就当是配音演员在幕后敲不锈钢盆,只觉得都是臆造的。但这不盈一尺半的小刀出鞘,竟瞬间响起一道悦耳之际的清亮刀鸣。 吴疾见薛元顾上火,满以为这刀还能弄得风云变色不成?可一声刀鸣过后,也不过就是雪练似的一弯锋利秀凛的刀,刀尖儿有些特别,是直的,倒有点儿像裁纸刀的刀头。他瞥了薛元顾一眼,“怎么了,又有什么讲究?” 旁边小钏儿愣是没摁住被吴疾激怒的兴光,鸡猛地一拱,一爪子蹬到了刀上!鸡爪看起来倒是比刀还凶,可刚一触到刀身,就沁出一抹血痕,被划伤了。薛元顾第二次来不及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鸡挣扎的动作一停,接着刀身上亮起温温润润的光膜,一路顺着鸡爪覆住了鸡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兴光定了格,包在光膜里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被“吸”进了刀里。 薛元顾眼睛都气红了,“你——你——” 少年一口气哽完,总算开始说囫囵话了,怒极反笑:“薛暮凝,你很好,人间难求的奇兵,落到你手里,竟然附了这么一只扁毛畜生的魂魄……你逃罢,你今天不杀了我,总有一天还会落到我手里,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吴疾听得似懂非懂,低头看看刀,那一团“鸡灵”(这么说准确吗?)被这小刀慢慢从刀头饮到了刀根,荧荧照出靠近刀柄上刀身的三枚小字。 “小羹汤?”吴疾说,“这是刀名吗?真野趣儿。” 薛元顾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染上了一丝疯狂,一个字都不再说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吴疾对欺负小孩没有特殊爱好,见薛元顾情绪激动,就原样炮制,在他脖子上左右各来一下,把人打晕了清净。 眼下还没时间仔细研究这小刀的门道,他还刀入鞘,回过头举目四望。 五年之后,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薛府外的景色。 蒙气传光,渐渐润开了苍莽暮色,他看得更清楚了—— 同他许久前仓促一瞥的记忆一样,府墙外一围宽阔马路对面,确实远远地有林立的建筑群落,黑瓦照白墙,马头墙高高矮矮,缀着一串串风灯。但他又发现自己似乎看错了——他先前一直以为的“城”,好像并不是“城”…… 哪怕再世界观再怎么迥异,这里也有些奇怪。 他怔了一下,问小钏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钏儿听得一愣,随即又明白了吴疾的疑问。 这些建筑,逶迤美丽,却少了重要的东西。 这当然不是“城”,城是活的,而这些美丽的建筑群落是死物——路上干干净净,廖无人烟,楼阁间既没有夜起的、早起的人,也没有贩夫走卒、茶寮酒肆,它们不像民居,看起来更像是一处处衬托风景里的摆设。 小钏儿欲言又止地道:“小娘子,到这里还不算是出了咱们主人家的地界呢。要不您上马吧,我牵着您走……” 牵马慢慢溜对逃跑的人来说当然不现实,最后是吴疾和小钏儿两人前后同乘一骑,另一乘马上放着薛元顾,三人两马地按照小钏儿指的方向,溜着无人的长街跑了起来。 吴疾原本职业需要,经常跟各类大老板在马术俱乐部里陪跑,现在开了挂力量增强,除了腿短,骑马几乎无碍。在马背的颠簸里,他问小钏儿:“这无人城到底有什么说法?” 小钏儿道:“小娘子,这可不是什么城,这是溅花观的仙长们做下的小仙宫啊。我听我爹说,从前府外也是没有这一重关卡的,后来外头世道不太平,咱们府里虽不少护宅的仙宝,但总有不晓事的市井莽夫想浑水摸鱼,也是件麻烦事。是以东土刚开始打仗不多久,昭阳公子就同几个溅花观的仙长在这府外放了这一重小仙宫,平素里倒不是不能住人,只是府里的客房都管够了,也没人会住在里头。据说这里头的屋舍都是有灵的,逢歹人误闯,还会自己生出脚来,偷偷地移位,教人迷死在这里……” 薛元顾这两匹马脚力非凡,就小钏儿解释的这一会儿功夫,居然已经跑出重重楼影,到了前头一道青石铺就的大路上。远远望去,道路尽头衔着一方立在晨雾里的玉拱门,小钏儿指着玉门道:“出了这门,就真正是外头了。” 这么快?吴疾听小钏儿的话听得新鲜,但又有点疑问:“就这么一两里路,这楼再怎么挪也不顶事吧?从这往回看,都能看见府墙了……”说着回头望去,却悚然一惊:刚才他回头看时还能看到薛府的府影,现在再看却消失不见,只余大路两旁延伸出去的华美楼阁鳞次栉比,一眼望不见尽头,颇有点诡谲。 小钏儿安慰道:“小娘子无须害怕,见门不见府、见府不见门,我每回随大公子出入都是这样的。” 说话间两匹马已轻车熟路地来到玉门前,轻轻一跃。 吴疾只觉得眼前一花,周遭景色瞬息万变,再看时,身前身后哪还有什么玉门楼影?周围已是一大片繁翠欲滴的葳蕤密林,马蹄下踏着的是一条蜿蜒如蛇的雨苔小道,掩映在草木深深里。 小钏儿的画外音:“这玉门是认人的,小娘子再回来时,只要心里想着归处,玉门便会显形了。” “免了,我是不会再回来的。”吴疾毫不在意。 小钏儿明显是不相信,倒也不反驳,犹自想垂死挣扎:“小娘子想出府顽去,同老爷说一声,再没有不依的……何必……” 吴疾慢条斯理道:“你是真觉得薛成璧会放我出来么?” 女孩的侧脸掩在草木影里,眼风幽幽地看过来。 小钏儿只觉她这一回头间照人的美,像是一寰神仙清影、又像是一弯峰上白云,丝丝缠缠地拂在了他的脸上。 于是他又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只能艰涩地摇了摇头。 她又问:“还是你觉得,我真是逃出府去‘玩’的?” 小钏儿听了这话,想起大公子五年来看她的眼神,又想起天香苑里个个美貌惊人的“小娘子”们,更加讷讷地出不了声。 吴疾对刚成年小男孩们肚子里的百转千回并不感冒,放松马缰让熟路的马自个儿小跑,边打量周围的环境边抓紧时间问问题:“这周围都有什么村镇,说来听听。” 小钏儿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的恐惧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下意识地说得详细起来。 “小娘子往南瞧,这小路过了就有大路,十几里外连着前朝官道,直通绣州原本的都府鹏鹕,咱们府里的鹏鹕楼就是照此取的名。”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问:“小娘子……知道咱们这是绣州罢?“ 吴疾见他问这话时小心翼翼的态度,知道小男孩肯定脑补了不少,“这我知道。这么说是越往南越富庶了?” 小钏儿摇头道:“从前是这样,现在大不相同。兵祸厉害,连鹏鹕城都打得破糟糟的,遑论其他地方了。” 吴疾想了想,“喜鹊塘在哪个方向?” “喜鹊塘在东边。前朝乱兵就是打从东南边犁过来的,当时百姓都往北逃,如今过了喜鹊塘再往东,怕是都成了荒地了。” 这就对得上他之前的记忆了:最早那个村汉一家人大概就是从南往北一路逃难,才捡到了他的。 这会儿马已经跑出林子,吴疾望了望周围,才发觉薛府这个小洞天原来是建在两座小山之间的谷里,只不过来往都通行有路,有点衔接一线城市的山景豪墅的意思。 不待他再问,小钏儿已经开始自动给建议了:“小娘子带足了银钱,南下就是鹏鹕城,想在富庶的地方安居,也不妨往北走。绣州北边紧挨着鹿州,天子脚下,算是东土如今最繁荣安定的所在,从前北上的百姓,有些财力手段的都挤进天都里头去了,否则就是有钱也没命使啊……” 吴疾立刻挑了薛元顾的荷包,倒出一手金灿灿的通宝——没错,这也叫“通宝”,或者说以这里的语言,翻译成通宝更合适。这里流通货币的形制,吴疾多少也知道一些,没有电视剧里的胖元宝,多见又圆又薄的通宝,有金、银、铜制的,直径从大到小,厚度以金通宝为最,肖似金饼。 小钏儿弱弱地说:“只这些,管够小娘子三五年里过上富足日子,衣食无忧了……” 吴疾点点头,反倒说起另一茬:“老听人说东土、东土的,那有没有西土啊?” “这,西土就是仙人的地界了……” 吴疾这才终于来了兴趣,示意他往下说。 “……仙人的地界,凡人是摸不着边的。”小钏儿以为她这是小孩子习性,想听故事了。“西土与东土之间,有菏水隔着,听说凡人不得渡,只有仙人能随意往来……” 吴疾听了一会儿,摸摸下巴道:“行吧,那我就往北走。” …… 薛家不愧衣食住行都是上贡级别的,天光熹微时,两匹健马已经向北奔出好几里路,连大气都不带喘一口,仅仅跑出些许薄汗。三人两马,出得山林,跑干了一身林中晨露,也跑完了一路荒凉,终于踏上了一条平坦长路,在天边的鱼肚白下见到了零星的屋舍。 吴疾从小钏儿一路上介绍不停的嘴里,得知这种一片坦途的细马路官方叫法是“驿道”,由于直通首都,路面修整得很好,马匹跑起来十分苏爽,马屁半点儿不带颠的;驿道上还设有驿馆,原本的职能是供有公职在身的信差跑马饮马,寻常人出入城关所需的路引也要在此盖戳,发展到现在已经是公器私用,普通赶路人也能在此歇脚。 这就很类似于高速公路和服务站了! 再加上天下一乱,有钱人都照这个路线往相对安全的鹿州走,驿馆周围还形成了小小的流动人口生态商圈,有地理位置优越的甚至自发地发展成了小规模的驿城,因是南北人口混居,文化还相当多元,繁荣度比正经城市还高也是有的。 打从跑上驿道开始,小钏儿就满脸的犹豫和欲言又止,终于在驿道上遇见零星车马时,忍不住开口提醒:“再往前两里路就有驿馆,小娘子这样太显眼了,恐怕有些麻烦。不如戴一顶帽再行路?” 吴疾当然知道自己扎眼。这一路行来,他们总共遇上两队赶路人,都是黄骡青骢、布衣百姓,相当于穿着t恤牛仔裤、开着大众比亚迪的普通人民群众。她一个稚龄女孩,长成这样,骑的还是两匹高头阔胸、窄腰飞臀的异国好马,那就是未成年的王祖贤开着布加迪威龙飙车,后备箱里还绑着个小富二代,先不说交警拦不拦、贼砸不砸车窗,单论薛家丢了活人要找,这目标简直不能再显眼了。 他从善如流,打发小钏儿先行,自己骑着驮薛元顾的马走下驿道,到了避人处,打开裹住薛元顾的布皮,开始搜刮这个人形怪身上的好东西。 之前那柄有些奥妙的小羹汤收入囊中不提,钱也全都搜刮一空,而小钏儿拿出来的那瓶治内伤的药丸,一共五颗,给小少爷留着一颗大的,也管够他回去治好了还能活蹦乱跳了。余下的也就是一些值钱饰物,各个精巧不凡,这都是拿不得的,毕竟吴疾还拿不准薛家人的侦查能力。 把人形怪摸了个干净,再原样裹好,吴疾朝着荒郊野岭的方向一拍马屁,道一声“去”,就撒开了马。这大马也无愧于布加迪威龙之魂,令行禁止,闻声立刻撒开四条纤秀有力的长蹄,哒哒哒地迈着花步小跑而去,不一会儿就驮着背上的薛大消失在林间。 吴疾站在原地等了不久,小钏儿就挎着一顶小帽、一只包袱回转,发觉不见了薛元顾,慌了:“小娘子,大公子他……” 吴疾说:“别急,我只谋财不害命。”他拿过帽子兴趣盎然地检视,漆亮坚韧的一顶编帽,缀着两幅薄而不透的布帷,吸汗挡风都很方便,有点徐克风啊!往头上一套,大小正好,小钏儿这一等跟班的修为不是白给的。“我把马给放了,马认路,总能把他送回去的。”等薛夫人反应过来宝贝儿子不见了,每多花一点时间去追薛元顾,就能多给他争取一点时间。 小钏儿六神无主地从包袱里再拿出全套衣裳鞋袜,辅导吴疾裹上那身布衣,换绣鞋为小靴,用布包好了刀鞘上堆金叠翠十分高调的小羹汤,最后系紧了那顶小帽、只露出眼鼻。虽然女孩只一双眼也能杀人,但这样起码远看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半大孩子,只要拉低了帽檐,也算方便。 最后也是最紧要的,是一方刚买来还冒着热气儿的照身帖(吴疾音译),上头刻着姓名户籍年岁,类似于身份证明、旅行护照,过关进城都要用的。好在因为现在是战后重建时期,人头早就乱得统计不出来了,因此也无需以基层小区为单位挨家挨户作保落实,而是只要用钱就能买到一张帖,且还分三六九等,其中最上一等的照身帖是能通行所有富州富城的,颇有点官方买路钱的意味,大概旨在有效防止流民进入发展得相对比较好的城市,吴疾的这一张就是甲等。 吴疾行头打点完了,就和小钏儿重新上马颠颠地往驿馆方向跑。北行确实是个好建议,一路上所见,渐渐地有正经村县模样的人群聚落地了,虽然屋舍墙瓦,仍是灰头土脸的农家模样,来往的人大多面有菜色,但好在人人皆步履匆匆,个个似乎都有奔头、有去处,比记忆里如喜鹊塘那样一片靡靡荒芜的氛围要好得多了。 走过两里路,总算见到了驿馆的真面目:比起旁边鸡零狗碎的粗糙瓦舍,这好歹还是一幢两层公寓,修缮得结实不少,有正经盖了瓦片的屋顶,另有一展灰白大幡斜挂在门洞旁边,上书一个“驿”字,十分显眼。 这驿馆旁边,有一个茅顶茶棚,棚里还拴着几只杂毛马,几个形貌粗糙的马倌靠在马边,三三两两地说笑。棚边挂着破锅、破蓑衣、破斗笠、破笤帚等破烂儿,看在吴疾眼里,又觉得很有意思。他站在那四处打量,闻着漫在鼻端的烟火气,心里渐渐生出一股古怪的感受,只觉这破自有破的章法,破出了一点真实的意趣。 就好像在薛家生活的这五年,都像是做梦做过去了似的,这一遭才算来到了人间,踩着脚下的黄土路,才算是脚踏实地。 第13章 十里不同天(壹) 吴疾正带着新奇打量时,茶棚里一个黑脸少年从一匹黄马后头探出头来,冲小钏儿招呼道:“小哥饮马么?正好有冰,十钱一桶。” 小钏儿便上前给黑脸少年数出几个铜板,后者立刻颠颠儿地提了一桶漂了碎冰的水过来。小钏儿回头轻声对吴疾道:“小娘子在此稍候,我进去买些茶食来。” 吴疾在茶棚外捡了个下马石坐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大马吸溜吸溜喝冰水。这时后头又来了个风尘仆仆的行脚客,刚才的黑脸少年又上前热情招揽,这回不问马草冰桶了,而是改问要不要租车、买马。 行脚客一一拒绝了,反倒因为吴疾的布加迪威龙坐骑扎眼,就多看了一眼,自然也就看到了地上的冰桶,不由惊讶道:“这破落地方还有冰卖?” 也是把吴疾也在好奇的问题给问出嘴了(生产力不像是发达到能给马也喂冰这么奢侈的程度啊!)。 黑脸少年笑嘻嘻道:“都有,都有,往里走,冰果冰汤也尽有的。” “哪里来的冰?” “此去往西,有个十里不同天,大哥知道么?”见对方点头,黑脸少年又道:“那里从上个月起就不下雨了,改下雪。这不就有冰可用了么……日日都有人去起冰回来的。” 吴疾抬头看了看头顶已经亮得发燥的太阳,觉得新奇的事越来越多了。十里不同天?六月里下雪? 黑脸少年继续殷勤地追着旅客屁股后面问:“真不买马?那要不要带路的?大道小道不在话下,二十里任意来去!”依旧被拒绝,这才摸着脑袋回到茶棚里,继续靠着马肚子踅摸客人。 这时小钏儿从驿馆里走了出来,肩上背着个褡裢,手里还拿着个冒热气的阔口粗碗,小跑到吴疾面前:“小娘子将就些,这里只有卖馒头的了。” 吴疾从碗里拿起个冒着热气的“馒头”放进嘴,馅儿还挺大,一口下去满嘴鲜嫩菜香,用料不精,味道却不差。这的馒头都是带馅儿的,叫包子还更合适。咽了嘴里的馒头,他再支使小钏儿:“我听说里头有卖冰果的,再去买一点。” 小钏儿立刻任劳任怨地又跑回驿馆。 吴疾这才站起来,走到黑脸少年面前,问:“劳驾,请问十里不同天是什么地方?” 驿馆里来往的人,大多说的是夹生官话、乡音浓厚,偶然听到一个官话十级的,不可谓不稀奇,更何况这声音真是挟清风玉露扑面而来。黑脸少年先前凭坐骑相人,虽然猜到吴疾是富二代,但隔得远又有帽子遮掩,没注意到后者的模样。此刻两人面对面,他抬眼就看到面前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帽檐阴影里一双妙目荧荧地看着他,真是能活活把一个口舌便给的人给看结巴了。 黑脸果真也结巴了,“这……是……”差点咬着舌头。 以往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富贵赶路人,可这双眼睛怎么就这么邪门呢?少年艰难地捋直自己的舌头,挤出殷勤笑容:“小娘子是外乡人,怕是不知道。原本此地北通鹿州、慈州,西衔白州,自古就是个四通八达的好地方。兵祸一起,几个大将军都想占着慈州的铁山造刀剑,后来仙爷们为了辅佐当今登龙座,就放下一座杀生的仙阵,截住了往慈州去的路。等这仗打完了,阵撤了,这条大道也被糟蹋得有些古怪,一时晴天滚雷,一时狂风暴雨,一时烈阳飘雪,凶险万分,寻常人有去无回,故而有了个‘十里不同天’的名号。现在西行的客商,都得兜一大圈路,取道白州贴着边儿走哩。” 黑脸一边说话,一边引着吴疾去茶棚另一侧看,那里的墙面上,居然还挂着一幅风吹日晒的破地图,估计是为了方便来往旅人的。 吴疾看着地图,心中不由一震。 …… 小钏儿端着一碗冰果从驿馆里出来,就见吴疾牵着一匹矮壮的黄马站在那里等他,到了近前低声说:“待会儿我骑这匹马,你把薛元顾的马骑回去。” 小钏儿先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小娘子,我不妨事……”突然意识到不对,“……小娘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小钏儿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这一路走过来,他不知不觉从先开始吓得腿软,到现在忙里忙外地给小娘子收拾打算,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其实是个人质、小命也捏在对方手里这件事了。他消化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恍惚地说:“小娘子,我给你裹了手伤再走罢。” 等他漂漂亮亮地裹完了伤,又替吴疾拾掇过干粮清水,嗫嚅着叮嘱道:“小娘子快些赶路,进了鹿州地界就安全许多了。” 吴疾闻言,眼睛里有了点笑意,压低声音说:“行啊,承你吉言。你要是真有心想帮我一把,就在外头多转几圈再回去。”话落塞给他一只荷包。 小钏儿打开荷包,里头竟然躺着好几个通宝,显然是她把从大公子身上搜来的钱分了他一半。他浑浑噩噩地上了马,两人并肩走到大路上头,眼看她拨转马头折到北边,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小娘子保重……” 吴疾冲他摆摆手,自管骑着马向北去了。 跑了一歇,吴疾转头看看,小钏儿那一骑马也跑得看不见影子了,他这才不慌不忙地拉住黄马,折回驿馆的方向小跑起来,回茶棚去找之前那个黑脸少年。 黄马是吴疾从黑脸手里买去的,因此黑脸见主顾回来,忙殷勤地迎上去,“小娘子,可是忘了什么事要办?” 吴疾当着他和其余几个马倌的面,大大方方道:“我要去鹿州,不大认路,还是想雇你带我一程。” 黑脸欢欢喜喜应了,忙拉过一头马来,同吴疾说过价钱,便一同骑马北行。跑了十多分钟,吴疾估摸着已经够远了,便吁地拉住了马,说:“行了,咱们改道往西。” 黑脸少年愣了,“不是去鹿州么?” “不去鹿州。”吴疾说,“我要去十里不同天,你带不带得了路?” ——他当然不会让小钏儿知道他准确的逃跑路线。不管小钏儿回去以后告不告密,一般人多半也会猜他是往富庶安全的地带逃。他不知道薛成璧愿意费多少人力物力来找他、又有多大的能耐,但他一向不愿意低估对手,所以宁愿走个险路。 这黑脸常年在此,保不准会被问到。有其余几个马倌亲见自己说要去鹿州,背人时再换目的地,到时谁也说不清。 黑脸少年吃惊,“小娘子,这十里不同天,人可走不得啊。” “卖冰的人就走得?” 黑脸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哟,小娘子听见了啊。”他上下打量吴疾,期期艾艾道:“小娘子,不是我说,您这样的富贵人,出来游乐,去哪里不是好风光?那十里不同天虽凶险,也不是真不能过,只不过取那条道走的,不是躲官差的脏人,就是想在险里求富贵的玉商,不太平得很,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他说这话,大概也是把吴疾当做出来找刺激的富二代了。 吴疾说:“我赶着往西走,这么走近些。” 黑脸一愣,“去西边做什么?” “求仙问道去。” 第14章 十里不同天(贰) 求……求仙问道? 黑脸听得目瞪口呆,张嘴还待再劝,就被吴疾扔过来的一枚银元给消了音。“你有办法带我过去,是不是?” 还能说什么呢?黑脸只能点头了。 驿馆里的地图,吴疾记得分明:一条长河贯通南北,将大陆分为东西两块。东边的自然是“东土”,而长河以西的“西土”,云雾缭绕,就写了三个大字:仙人界。 这黑脸少年显然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吴疾看地图时从他嘴里得知,东土修士稀缺,而西土却是修士遍地走的仙家福地(当然,这也是平头百姓的传说),而且西土其实并不像小钏儿说的那样,是“凡人摸不着边”的地方,东西两头其实有有一条水路交通,枢纽是个名叫大坤的港口。据说大坤港“很繁华,每天都有仙船往来,运来一些仙家宝贝(吴疾的理解是各类小型日用魔法物品)”,只不过有来无往,仙人来可以,凡人想去就不行了——再具体的,黑脸少年也是满嘴跑火车,真实性存疑。 吴疾发现,这年代人受限于交通速度,又有乡土情结,恨不得一辈子在出生的地方安居乐业,因此见识多以讹传讹,唯有自己用脚亲去丈量广阔天地才是正理。 他的问题,或许只有接触到这个世界最高等级的超自然力量体系之后,才可能会有解答。他没有太多线索,要求个仙缘,就得往西行。 选择走十里不同天,一是能避开追捕,二是能最快速度穿过慈州到达大坤港。吴疾不觉得自己能以十岁女孩的身体,全须全尾地跨越西边几个大州、抵达虚无缥缈的仙人界,所以只能趁着手上还有功夫时行险。他本来就是在赌,只能尽可能在失去自保能力前多做些事,增加赢面。 …… 布加迪诚然好,比亚迪性价比更高。吴疾从黑脸手里买来的黄马,毛色杂乱、肩矮蹄胖,一看就是动力小、省油、耐力好的经济实惠车型,平凡又实用,脚程虽慢却没耽误事,下了驿道,一口气带着他穿过荒草萋萋的平原,下午就到了十里不同天前头不远的一座破落小客店。 客店虽小,人却不少,来往熙熙攘攘,骡马嘶鸣相闻,旅人衣制风格大不相同,吴疾打眼一看,还有好几个腰间扎着刀剑行走、一脸恶人相的,这就更有意思了,看来这世界官府都不存在管制凶器一说。 黑脸拿钱办事,不无周到:“小娘子,再往前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不妨在此稍歇一个时辰,也好养养马力。我去瞧瞧有没有今天进十里不同天的商队,教他们带上你同行。” 野外生存,最好别作死,多听向导的话。吴疾没异议,拉低帽子走进这小客店,数几个铜板开了个钟点房,期间颇有几个人对他和黑脸的怪异组合频频侧目,其中一个与黑脸相熟的伙计还问:“马黑脸,这是谁家的孩子?”可见吴疾的身量是真瞒不住人,也可见黑脸的诨号十分精准。 黑脸道:“是我家客人。” “年纪这样小?” 黑脸龇牙一笑,“莫要胡乱打听。” 伙计也不恼,看了吴疾一眼,自管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小客店是个四方院落的平房,吴疾数着号牌找到自己那一间,走进去带上了门,这才拆下帽子,坐在简陋的地榻上松气儿。昨晚通宵到第二天中午,几乎一直在马背上度过,他这具五年来养尊处优的身体,现在还真有点累了。 但吴疾向来觉得人是累不死的,只会蠢死,所以甘之如饴,心情反倒不错,掏出褡裢里的家伙事来点点:一枚苟娘子那顺来的镜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奥妙,一照,依然是紫红二气,无声彰显着他的与众不同;一瓶曲昭阳出品的伤药,关键时刻或可救急;再有就是最玄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小羹汤。 不大的房间里,一声清凉刀鸣悠悠回荡,仿若一头大鸟睡梦里被惊醒了,举颈而唳。 雪亮刀影印在眼里,吴疾垂眼看:一想这野趣儿刀名,还真想喝碗热乎乎的肉汤了。 那头傻鸡是因为脚爪上沾了血,才被这刀“吸”了的。薛元顾说这是“魂魄附在上面”了,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刀以后用起来,会有一只鸡的灵魂出来帮架? 吴疾被这个念头弄得无比嫌弃,曲指弹了弹刀身,没有任何动静。他试了试自己气海里的真气,果然比起前一晚又坚实磅礴了几分;又试着往小刀里灌一点真力,刀身立刻荧荧发亮,笔直的刀头上,颤巍巍地延伸出了些许半透明的气刃。 吴疾心念一动,继续催气上行,这气刃立刻又伸长了一些。他脑子里刚想着“也就是个空气剑吧,不知道能不能当空气鞭使?”,就见到剑气形状突变,在半空中舞动着变成一道如鞭的气刃! 这下吴疾兴味来了,他试着在心里对小刀发出指令,手中刀柄随即微微发热,灌进去的真力圆融如意,能随他心意变成各种模样。使气刃边缘碰了碰自己衣角,立刻齐齐整整地割下一片布来,吹毛断发不止,简直和科幻片里的激光剑一样凶猛。 吴疾盘起腿坐在原地,挥一挥这小刀,脑子里使劲回忆光头给的外挂里有没有刀法,旋即发现:光头的招式里,没有一招是用武器的,全是肉身迎敌啊! 他无奈地收回小刀,琢磨着小时候陪他爹看的那些港产武侠片、陪历任女友们看过的仙侠巨制,似乎也有这类兵器滴血认主的奇幻段子。但他是不会脑残到滴自己的血进去的,谁知道这刀的吸收机制有什么古怪,目前先当个利器用就行了。 吴疾研究一阵,见再没有新的发现,就窝着小憩了一会儿,可脑子却静不下来,兴奋远大于疲惫,干脆装束好,打算去外头看看新鲜。 他走出院门,就看到这小客店前头,热热闹闹地泊了一绺车队,车马间逡巡着清一色穿着青色布衣的大汉,应该是车队原本的力工兼保镖,个个看着力气不凡,腰间还缠扎着兵刃。黑脸正站在那里,同一个车队领头人模样的男人交涉。离得近了,就听到那领头人说:“……小女孩?决计不行的。” 黑脸求告道:“那小娘子确有要事,只要鲁老板乐意关照,价钱好商量。” 鲁老板摇摇头,“这可无关银钱。不同天里情况有变,我妹夫上个月跑了一趟来回,险些折在里头,人是回来了,耳朵也没了一只。我若不是与人有约在先,不可失信,也绝不会再豁出命来跑这一趟。你那位小娘子给的钱再多,我也断不敢说能将她平安带过去。有什么要事,还能比命重要?” 黑脸听得一惊,“真有这样凶险?我还当那运冰的胡吹诓我。” 正当两人说话时,车队尾巴里一辆马车上,竟然次第下来三个裹着帷帽、身形曼妙的女子。 黑脸看到了,狐疑道:“鲁大官人,这……?” 鲁老板知道黑脸是质疑他嘴里说着凶险,车队里却带了女人,便低声解释道:“那几位都是有高明功夫在身的,只是借我的车马脚力罢了……” 就凭这几个柳树身段儿,看着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娇娘,还“高明功夫”?黑脸一脸的不信,刚要辩,就见紧跟着第三个女子身后,车上下来一个佩剑的少年。 按说这荒郊野岭,三个盘正条顺的妹子已经够吸睛了,可那少年却能生生把人的注意力都暴力拽过去。 看着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袭朴素的白裳,一头黑发上就简简单单束着一尾缟白的丝绦,两侧耳上编缠了几股辫扎垂到脑后,露出他一张泛着寒的脸,五官无一不精致夺人,冬月照雪般的凛冽好看,点漆的凤眼透着一股凌厉的剑气,和薛元顾截然不同;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往燥热的荒原上一站,倒仿佛一簇冰。 吴疾也在朝这边看,边看边心想,怎么能觉得人眼里透剑气呢?可能是因为当先那三个妹子,都是工整漂亮地佩着丹色描金的长剑,彤彤剑穗色泽娇艳显得十分考究,可这少年的剑却是随便绑在身后,漆黑一柄剑鞘,没有任何多余饰品,甚至有好几个开裂破损的地方,但却能神奇地让人直观甚至被迫地生出一种认知:这是个少年剑客。 可惜比起光头,好像还是缺了一点……说不好,发量不同不能比啊。吴疾望着这少年走下来,个头和身边三个美女齐平,……约莫好像还少点。脑内的直男小人蹦跳着打分:哥们,你这就很可惜了,……一个十分帅气的矮子。 第15章 十里不同天(叁) 佩剑少年下了车,脚下生风,自顾自当先往店里走了进去。三女里其中一个解开帽子,娇声抱怨:“热死了,热死了。鹿师兄,咱们去喝茶么?”这一露出真容,是个长着张小圆脸、一对圆溜溜大眼睛的妙龄少女。她说完这话,就要去追那个佩剑少年。 只是小圆脸刚迈出一步,另一个女子就上前拉住前者的手,柔柔地轻声说:“何师姐等等我。”声音娇娇怯怯的。 “何师姐”只好停下来,“哎,快点快点,我要渴死啦。” 吴疾目送这一拨人进了店里,注意力这才回到正在解释的鲁老板身上:“……那四位我也不知道来历,为这一程路,许了重金,还签了契子,只要我把他们带进不同天五里,就自行下车,后事并不与我相干。” 黑脸听得一愣一愣的,刚要再问,身后倏地响起一道悠悠然的女孩声音:“这个简单,那我也签个生死状不就完了么?” 他回头一看,就见小娘子俏生生立在那里,帽檐下仅露一双眼直勾勾地看住鲁老板。 甭管是乡野莽夫还是富贵行商,这时大抵都不能免俗;鲁老板自然也当场心旌摇荡地被那双眼看得怔住了,待黑脸殷勤招呼一声“小娘子出来了?怎不歇个午觉?”,这才回过神来,张口欲要再劝,却见眼前女孩递过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一枚澄黄的金饼。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是价钱的问题,那就是价钱不够高的问题。吴疾祭出高额杀器,最终还是令鲁老板动了心,松口答应带他过十里不同天。这还有赖于鲁老板是个识货的行商,知道吴疾给的通宝是能几州通兑的好东西,比起一般碎金银性价比高得多了。不仅如此,吴疾还拿出第二块金,向鲁老板兑成了更易流通的银元铜板,这下也算不愁零花了。 车队要休整到晚间再走,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休息。鲁老板趁这功夫,先带着吴疾去认脸,因为车队里只有一乘车是还有空位能坐人的,正是之前那师兄妹四个人坐的那一辆。 一大一小进了店里,见那一行四人正在喝茶饮冰——只有佩剑少年面前放着一碗寡淡的茶汤,三个女子则都捧着冰碗。毕竟吃冰得用嘴,是以三人都解开了帷帽,各自露出脸面,引得店里其他客人偶有侧目。 这三个妹子里,以一个坐在中间少女为最,吸引了绝大部分客人的目光。她生得眉目娇美含情,肌肤白腻,弱质纤纤的身段,格外惹人怜爱。吴疾一下就能断定她就是先前拉小圆脸的那一位,无他,声音太对得上这张美得柔弱的脸了! 同她相比,剩下两人就有些不够看了。除了小圆脸之外,最后那名女子看着年纪最长,五官仅说得上端正,长处只在身条儿比其他两个少女修长一些而已。 鲁老板上前道:“诸位,晚间这位小娘子要同我们一起上路,届时要与四位共乘一车。” 小圆脸闻言最先回头,“哎呀,老板,这是怎么说的?我们不是包了你的车么?”说话间瞥向跟在鲁老板身边的吴疾,见后者低着头戴着帽神神秘秘的,更奇怪了,“还是个小孩子,去十里不同天做什么?” 鲁老板面有难色道:“可供客座的车本不多,前头那几辆都是男客,小娘子同乘多有不便。三位女侠都是善心人,还请担待些,这位小娘子实在是有急着赶路的难处。” 小圆脸还待再说,却被那名高个女子给截了话头:“田田,算了。多一人也不当什么。” 鲁老板忙冲高个女子感激道:“还要劳烦娄女侠一路多关照了。”说着为吴疾介绍,“这位是娄椿娄女侠。” 娄椿冲吴疾点点头,神色间却殊无亲近之意,隐隐透出拒人的矜持。“小姑娘,我们四人乃是同门,这是我师妹何田田。”指了指小圆脸。 倒是那个最漂亮的柔弱姑娘,不等娄椿介绍,就主动冲吴疾露出个笑容,软语道:“小妹妹,我叫李星涵。你叫什么名字?” 吴疾对软妹还是格外耐心些的,报了名字:“吴疾。” 李星涵愣了一下,轻声说:“小妹妹的声音真好听。” 何田田噗嗤笑了:“咦,这是什么怪名字,半点不像是女孩儿家的。” 这话题一岔开,倒没人去介绍那个少年剑客了。何田田说完这话,不待众人反应,自顾自抱着冰碗大呼舒泰,又凑去问佩剑少年:“鹿师兄,你怎么不吃冰?天气这么热,你……” 少年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窗外,似乎在观察什么,全然无视了众人刚才一番答对,被何田田问了两回,才舍得开金口吐出三个字:“我不热。”语气冷漠,心思全不在此。 何田田嘟嘴道:“不吃也罢了,反正这冰碗里头酿的果子好没滋味,比咱们那里的差远了。” 李星涵柔声说:“何师姐,师兄本来就不爱吃甜的。” 何田田看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小师妹懂得真多。” 鲁老板咳了一声,道:“那就不搅扰诸位了。”又叮嘱了一遍上车集合的时辰,就走开了。 吴疾看着这一幕,觉得颇为怀念,怀念里又有点牙酸:以前他每回出去跟朋友聚会,总是在妹子里扮演这个少年的角色。而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小透明。 长途车票已落实,吴疾也觉得有点累了,他当然不会无聊地留下围观同门年轻师姐妹较劲,干脆回去补眠。这一睡睡到了日头偏西,才被黑脸敲门喊醒,开了门,黑脸塞给她一手厚包袱:“小娘子,我帮你收了两套大衣服,进了不同天必要穿用的。还有棉鞋、面衣,都窝在衣服里头。” 吴疾道了谢收下,把包袱往身上一扎,跟着黑脸走到店外,马车已套好等在那里了。车厢有一面是只挂帘子的,这会儿车帘扎了半幅,眼见娄椿、何田田和李星涵已经坐在了里面。 吴疾同黑脸道过别,钻进车厢。这就不像薛家那种超自然牛车了,里头的空间该是多少是多少,坐满了人外加各人行礼,就有点挤。他捡了角落坐下,拉下帽檐靠在车壁上观察外头。 车队里喧喧嚷嚷,鲁老板亲自牵了一架驴拉的形制奇特的木车往车尾这里来,只见车上摆着一双击鼓木人,各自抬手举槌望鼓面而跪。鲁老板牵着车走到车队最后头,卸下车轭挂在尾车上,再将驴牵走。吴疾看他路过自己车前,还是好奇,歪出头去问:“鲁老板,这木车是干什么用的?” 鲁老板道:“要过十里不同天,需仰仗这记里车,小娘子到时便知。” 这时车头有人起嗓喊道:“当家的,起更了!” 鲁老板喝道:“这就走罢!” 他一声令下,就听鞭声四起,脆生生地交织在一起,车队缓缓往前动了起来。 吴疾正纳闷那位小鹿剑客(他因为何田田那句“鹿师兄”而延伸出的代称)去哪了,就有一乘马从车后绕过来,骑马的正是小鹿剑客。少年绕到车旁,缓下马步,冲三女道:“你们坐车,我在外头看着。”仍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话落就催马跑到前头,动作行云流水、脑后细辫随发飘起来,拂过他欺霜的眉目,哪怕摆着一张扑克脸,也不掩少年风流。 吴疾瞅瞅他背影,……果然还是矮。 暮色渐合,日轮愈沉愈深,给周遭荒原铺上一层益发干热的橘红色。车子并不平稳,很是颠屁股,吴疾望了望马车上扎着的厚棉帘子、车厢里铺着的褥子,心里也跟着发燥,干脆闭上眼假寐。耳边时断时续的听着娄椿和何田田对话,何田田的嘴巴仍是闲不住的:“师姐,这可真热死人了,咱们又不要这些破褥子,不如一会儿退给别的车去……” 娄椿看了吴疾一眼,对何田田说:“忍一忍,不过就几里路。” 何田田小声咕哝:“唉,就知道多了个麻烦……要是就咱们三个,自然不必……” 吴疾听在耳里,就当一阵风过了,自管慢慢地把自己颠睡了。车帘外热风扑面,还有些碎砂时不时扑到人眼上,何田田咋呼了一阵也嫌扰人,只好也闭上眼养神。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吴疾半醒半梦地觉得热风温和了不少,再就变成了凉风。他正觉得有些舒服,不意这凉风渐渐吹得透骨起来,直到突然又是一道风扎进衣服的缝隙,吴疾一个激灵,突然被一阵寒意冻醒了。 他向来觉轻,意识片刻就清明,正看见车把式在解车帘,见他醒了,叮嘱道:“变天了,小娘子快快加衣裳。”说着放下了两重厚棉车帘,四边扎好。何田田、娄椿和李星涵也醒了,各自找外套披挂。 吴疾一边解包袱,一边问车把式:“已经进了十里不同天了么?” 车把式道:“早进啦,这会儿已经快走了一里了。” 走了这么久,才走了一里地?吴疾探头去看外面情况,饶是他头脸都包好了,也被骤然扑面而来的寒风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他看到外头情景,只觉得这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夜的意义。 现代文明社会都市里,几乎没有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薛府五年,他也从未见过灯火熄灭;从薛家出来亡夜奔,那是天色渐亮,及至一路行来,都有村有城,总有光源。 可车队现在却着实是进了无人区,举目四望,是无垠混沌的黑暗,唯有一架架马车上拴着的风灯摇曳,散发着微弱可怜的光。 这黑暗沉沉压下来,压得人眼都开始难受,无法聚焦。吴疾眨了一下眼,仅这一会儿,寒冷就如有实质般益发浓郁起来,仿佛无形的小刀轻轻割了一下眼皮。再一个呼吸,口鼻间竟然冒出了白气。他立刻缩回去,抓出包袱里的衣服,黑脸办事讲究,居然还是一件滚了毛的大氅。他三两下把自己裹好,外头车夫也利索地披挂了斗笠蓑衣。 车夫扬鞭喝马,又在外头提高声音道:“诸位切切当心,能套的衣服都套上,万不可着凉。” 吴疾刚要答一声,立刻就有一股冷风灌进嘴巴,随即感觉到舌尖一抹湿冷的冰意化开。定睛朝天看去,外头竟然开始下雨了! 几乎是在他意识到下雨的一瞬间,刺骨寒冷的冰雨就由疏到密,被骤然加力的大风刮得斜刺里打来。拉车的骡马都披上了蓑草编的大席子,饶是如此,仍被豆大的雨点淋得东倒西歪。 雨势愈急,最后近乎连成一线。车厢被刮得震动不止,李星涵脸色发白,轻声道:“前脚还是艳阳荒草,后脚就变了寒风疾雨,真有这样的地方……” 何田田翘着嘴角道:“这点阵势小师妹就害怕了?真羡慕你,千娇百宠的,到底比我和娄师姐这样老是在外头磋磨的可人疼多啦。” 李星涵不知该如何回答,无措道:“何师姐,我……” 一直一言不发的娄椿突然开口道:“下雪了。” ——的确是下雪了。大雨下过最后一泼,就仿佛老天爷随手倒了一盆水,倒净了,立刻又筛起雪粒子来。烈风裹挟的雨滴里,竟然逐渐掺了白沙似的雪粒,没有一丝飘雪的风情,端地不比下刀子好多少。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洞彻天地的鼓声! 这鼓声“咚”地漾开,回声丝毫不逊于呜咽的风雪呼啸,直如敲在人心上,也盖过了整个车队牲畜暴躁的嘶鸣和骚动的人声。吴疾听得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是车尾先前那道载了木鼓的小车。 车把式一甩鞭子,高声喊道:“鼓响喽!” 立刻就有前车的伙计答应,跟着吼道:“鼓响喽!” 吴疾正往那木鼓小车的方向看,只见那对跪坐的木人,木肢活动,又“咚”、“咚”地敲了两下那顶木鼓。与此同时,车队首尾相闻,车上的伙计们齐齐吼道:“恭州汾县鲁三友叩门来了!” 这么多人一起高吼,气势一时间倒仿佛压过了这无垠黑暗和如刀风雪的天地之威。伙计们连吼三遍,最后一声落下,漫天雪雹里突然亮起了一道说不清远近的灯光!这灯光越来越亮,不一会儿就照出了一方小楼的轮廓,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车队旁边不远处。 第16章 十里不同天(肆) 伙计们吼过三遍,漫天雪雹里突然亮起了一道说不清远近的灯光,这灯光越来越亮,不一会儿就照出了一方小楼的轮廓,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车队旁边不远处。 车队立刻重新动了起来,朝这小楼走去。 越靠近小楼,风雪势头越弱,刺骨的寒意似乎也削弱了许多。这种奇景,吴疾生平仅见,不由看得专注,离得近了,发现那小楼看着像是寻常建筑,但却挂了不少灯笼,窗栏中都透出明晃晃的亮光。以这小楼为圆心,周遭像被划出了一圈小天地,圈外风雪更疾,圈内却风平浪静得多。 车把式们吆喝牲畜,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赶进了小楼旁延伸出来的一方马棚,车上人纷纷下来,鲁老板站在原地催促众人下车进楼,又吩咐伙计拿上锅碗蔬粮,准备造饭。 吴疾怀着满腹的新鲜和疑问跟着大部队进了楼里。里头构造同驿馆颇为类似,一楼是个摆满了桌椅板凳的大堂,二楼、三楼都是一扇扇小房间。 车把式得了鲁老板叮嘱,额外关照吴疾一些,一直带着他,这会儿就解释道:“小娘子,这就是灯火哨子了。要过十里不同天,靠的就是这一里一站的灯火哨子。从前十里不同天还过不了人的时候,有仙爷们特意飞来此地查探,十里路途,每过一里就放下一座楼来,一共九座。听说这楼原本是供仙爷们自个儿起居的,后来为了方便旅客,就干脆把楼留下了,来往的过客,只要逢整里唱了名号,就能找到这楼。这九座仙楼皆有仙法护持,灯火常亮、引导旅人,故有灯火哨子的说法。” 吴疾饶有兴致,“那木鼓车又是怎么回事?” 车把式道:“小娘子是说记里车么?这车能计里数,每过一里木人就敲一次鼓。因此只要听到击鼓声,就是过了一里地,可以停下来喊灯火哨子了。” “可要是车队走偏了,又怎么得知灯火哨子的方位?” 车把式笑道:“固中奥妙,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人说,只要走对了里数,报上名号去叩门,这楼就会自己现身,大约是仙人的仙法罢。这一路行来,小娘子就不觉得奇怪么?咱们走了这么久,才走了一里路。不同天的怪处就着落在此。盖因不同天说是拢共十里路,实则一入此间,景色瞬息万变,昼夜长短不定,甚么日头东升西落、观星辨位、慈针指南都不好使了,瞧着像是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又回了原位,因此再没有什么路途长短、东西南北之分。” “我从前山南海北地走货,都用鼓车记里,再准不过的了。最初跑这条路时,却被吓得半死,有时走上盏茶功夫,木人就敲鼓了;有时走上一天,木人才敲鼓也是有的。就有人同我说,这是仙阵迷人,只要是活物就能迷,这人眼、人耳都是活的,在此间看到、听到的都不可尽信;唯独木人、木鼓是死物,走一步记一步,不会出错。因此只要靠鼓车记里,找到第九座灯火哨子,叩过了门,就能走出不同天了。” 吴疾听了这番话,心中疑问稍解,不由联想到时空乱流、平行宇宙交融等软科幻场景。但他更觉得有趣的是那辆记里鼓车,古人这时候已经有了制造机械的超前意识了。但与此同时,就有另一个问题了:“既然一里路恨不得当十里路难走,途中又有风险,为什么不干脆老老实实绕路走?” 车把式道:“好教小娘子知道,这不同天变天之前,可是一条千里贸玉的商道。不同天非止天候变化,还有这千里折成十里的奥妙。” 吴疾这才知道,十里不同天居然还自带空间折叠现象。又听了车把式一番科普,得知慈州其他物资贫瘠,但却盛产玉石,不同天交通数州,原本是重要的货运通道,通行一遭约莫耗时半月。后来迫于“仙阵”带来的气候异常,走货的商人们绕道而行,原本半个月的路程要颠簸三个月不止。为效率计,就有胆大的行商敢继续取道十里不同天走货。虽然有风险,但路上在灯火哨子里歇两停,气候再恶劣,至多三五天也能走得出去,甚至比以前还要快捷得多了。 从车上下来的人这时还在三三两两往楼里走,正在吴疾和车把式说话的功夫,门口进来四个长得都和风干肉一样发柴的人,当先的是个满脸横肉、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随后是一个容貌略嫌丑得奇异的瘦子,接着是个尖脸尖嘴的矮子,挽着个高出他一头、有些鸡胸驼背的中年妇人。 由于画风奇异,吴疾的眼风就不觉多停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四块风干肉有个共性,都是眼底凶光毕露,瞅着不是善茬。他对车把式说:“先前没在车队里见过这四个人。” 车把式忙低声道:“说不得,这四个是两不帮的大护法,先前一直在车里睡觉,这会儿才下来。两不帮里的都是凶人,小娘子远着些。” 吴疾反应了一下“两不帮”这三字,才觉出味儿来,再打听,方知“两不帮”是附近颇有势力的地头蛇帮派。 哨子里的灶房开始散发出烟火气,鲁老板的手下人已经麻利地开始烧饭了。闻见香味,已有没活的车伙计捉着筷子落座,笑嘻嘻地等吃了。 车把式同吴疾刚捡了个凳子坐好,李星涵就进了门。她看到吴疾,腼腆一笑:“小妹妹手脚比我们还快些呢。”就顺势坐到了吴疾这一桌。 正在这时,大堂里忽而有人嘬了声歪趔的口哨,循声一看,刚才那“四大护法”就坐在另一头,当中那个奇丑的瘦子直直地朝着李星涵看过来,目露贪光,流里流气地用各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鲁三友这龟孙,这一趟竟还藏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娘?” 李星涵半是怒,半是羞,脸腾地涨红了,避开瘦子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茶杯。 这时鲁老板正好走进大堂,瘦子看到了,转而招手叫他:“鲁三友,这里来!” 鲁老板愣了一下,上前拱手问:“左大护法有甚么见教?”言语动作间似乎是对对方颇为忌惮恭敬。 瘦子先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才道:“鲁三友,咱们先前说好了紧走四里路的,怎地磨磨唧唧半天,才走了一里?” 鲁老板面色难看起来,“左大护法方才也见着了外头的情形,这暴雪里赶路,牲畜也捱受不住的。如今不同天里凶险不同以往,我妹夫先前就是贪路多走了两里,教雪埋了,侥幸逃得性命出来,耳朵都冻掉了一只。” 瘦子狞笑道:“放屁!老子是来寻人的,不是来跟你找乐子的!我们兄弟拢共十多人折在里头,等不起你王八走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中间一直不曾开口的尖嘴矮子听见这话,吱吱地尖笑,冲驼背妇人道:“娘子,娘子,快来看王八了,好有趣儿。” 驼背妇人神情淡漠嫌恶地看他一眼,对着他的脸呸了声:“有什么有趣儿的?”说完事不关己地看向另一边,尖嘴矮子讪讪的也不敢还嘴。 瘦子旁边的络腮胡大汉突然出手如电,抓住了鲁老板的脖领子。鲁老板一个七尺男人,硬是被像捉鸡仔一样被他轻松拖到面前。他自浓密的胡子下龇出一口黄牙,脸上横肉一跳一跳的,“明天再走不到四里天,就削了你一家老小的脑袋。” 鲁老板被揪得面膛青白,却连还嘴都不曾,只道:“……左二护法有话好说。明日定走足四里。” 络腮胡子冷笑一声,一把将鲁老板搡开。立时有鲁老板手下的伙计跑上来扶住他,大堂里一时落针可闻。 鲁老板手下伙计,个个也是身量厚实的汉子,却无一人上前为主家出头,均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待那伙计扶着鲁老板走开,才有几人围上去,面露关切,显见鲁老板平时十分得手下人心。 鲁老板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多言,叹了口气,自管上楼回了房间。 这时大门又被人推开,娄椿、何田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目光逡巡一圈见着了李星涵,就朝这一桌走了过来。她二人凳子还没坐稳,那头瘦子又来事了,盯着何田田和娄椿道:“嚯,又来了两个!” 络腮胡子瓮声瓮气地笑了一声,“这两个长得不好,比不过头一个。” 何田田先前还没听明白,到这一句哪还有不懂的?气得柳眉倒竖,回过头去,就要看是谁在说话。恰好那少年剑客,正在此时进了门。 他披了件半新不旧的毛领鹤氅,用料看着不凡,落了雪的银灰羽绒益发衬得他面部轮廓秀凛皎厉。显然是风雪里来去久了,连睫上都有雪屑。 从来好貌动人心,向来不分男女。瘦子乍一眼望见少年,嬉笑着说:“哎,还有一个!” 何田田见着少年,也顾不得出言不逊的瘦子了,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鹿师兄!” “师兄……” 一旁李星涵见他来了,眼圈倏地一红,恰好跟何田田同时叫了这一声。 这两声落下,瘦子在旁嗤笑:“操,一时走了眼了,原来是个兔子。” 李星涵一下子就咬紧了嘴唇,“师兄,他们……他们……” 何田田抢着低声道:“鹿师兄,这几个二流子不是好人,嘴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朝瘦子那边努了努嘴。“要不要给他们点教训?” 少年一路走来都没什么表情,坐下之后,没答何田田,反倒皱眉看了李星涵一眼。 李星涵细声道:“师兄,何师姐说的不错……他们方才还威胁鲁老板,说明日要走足四里,才能歇息……”她娓娓地说了原委,眼里的水光还未褪。“……不同天变数太大,怎能强走?我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同样是遭到调戏,两个女孩儿的诉求却完全不同。吴疾一直旁观,见何田田犹自不知道自己没摸着男人的脉,仍不甘休:“既然如此,更该教训这四个二流子一顿,教他们不敢再这样欺负人。” 吴疾见她真有起来去惹事的劲头,只得皱眉出声拦她:“何姑娘,不慌出头。” 何田田古怪地回头看他,“你这小丫头,怎么叫人的?我大你许多,你要叫我姐姐的。” 吴疾惯性牙酸起来,他当然不会去矮这个辈分,也不接她话茬,“鲁老板忍着他们,自然有忍着的道理。我们都不过是过客而已,如果贸然出头,只能解了自己的一时意气,今后恐怕会连累鲁老板。” 女孩说话不紧不慢,声线悦人,何田田毕竟只是个少女,听了这话一时理解不了,却莫名觉得被压了一筹。她想反驳,蓦地女孩突然抬了些头,帽檐下一双眼撞上了她的目光。 第17章 十里不同天(伍) 何田田毕竟只是个少女,听了吴疾的话一时理解不了,却莫名觉得被压了一筹。她想反驳,蓦地女孩突然抬了些头,帽檐下一双眼撞上了她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接,何田田心脏不受控制地跳重了两下,到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觉得那双眼真不该是个半大孩子所有,眼尾生晕、睫影滟潋,瞳如长夜明灯,又像藏了星辰,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勾乱了见者清明。 她忍不住别开脸,避开吴疾视线。一旁娄椿见她神色有异,问:“田田,你怎么了?” 何田田吓了一跳,勉强道:“我没事。” 这么一打岔,倒是旁边一直坐着没出声的车把式小心翼翼出声道:“列位女侠有所不知,两不帮常驻此地,这一代的玉商照此路过,都要缴些银钱给两不帮以保平安的。前些天两不帮出了事,有一撮人迷在不同天里,大当家的本就是受帮头的命,要带上四个大护法来此寻人,才不得不多跑这一趟。” 何田田这才从那一眼的威力下□□,掩饰住脸色,“他……他们这样盘剥过往客商,无法无天,就该直接铲除,你们怎地还一声不吭,任人鱼肉?!” 车把式摇摇头,“何女侠,走了两不帮,总还有三不帮、四不帮的。恶人也有恶人的道理,他们平素也不会这样乖张,若是缴足了钱,尚能给我们这些行脚人一个安稳。再换一拨恶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何田田张了张口,更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灶房里陆续有伙计端着菜汤、馒头从灶房出来,放在各人面前。经这一打断,一时都没人说话。少年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地旁听,伸手取了一碗菜汤,转了转碗沿还未沾唇,突然出声道:“明日路上,打醒精神。”说着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看去。 娄椿见他这样,问:“师兄,有什么不对么?” 少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一旁何田田心气不顺,吃了两口就扔开碗碟,自顾自去了二楼,拣了个房间摔上了门。吴疾也不以为意,端着他那份吃的,上楼找了个房间,摘下帽子慢条斯理地馒头蘸汤,一边神游:他之前是不是还想喝鸡汤来着…… 五年久违,能过上有晚饭吃的日子,吴疾心态颇佳。待吃了个饱肚,他才摸着暖起来的胃,往床上一躺,听这外头的风雪声慢慢入睡。 …… 第二天清早,车队开拔。 吴疾经过昨晚,深刻明白了鲁老板的顾忌。入夜之后,风雪势头根本不减,一整晚反倒愈演愈烈,等他被敲门叫醒,外头积雪没膝,几乎没有牲畜落脚的余地。 但他随即发觉,自己低估了古人的创造力——今日车队套马,已经不用车了,而是一架架“雪橇”,还有可拆卸的车轮挂在橇上。 这回他仍是跟何田田、李星涵、娄椿同坐一车,依旧不见小鹿同志的人影。 雪橇不比马车,就算有遮挡,仍旧漏风厉害。幸亏吴疾已经换上了黑脸准备的“面帽”,能将头脸到脖颈一起裹紧,内衬厚实保暖,外头还有一层毛皮,除了沉点没毛病。这就比昨天保暖多了,能抵抗大部分寒冷,黑脸诚不欺人。 何田田比起昨日有些反常,动不动就暗中观察吴疾一番,还问他一回“小丫头,你怎地总是蒙着脸”。吴疾对自己的长相可能为自己惹来的麻烦有概念,正因为对此极不耐烦,才勉强捂紧点免得给自己找不自在,但还是头回碰上何田田这种热情这么高的,一路上唯有把帽子格外拉低,少作理会。 比起昨晚的雪夜,今天还更加难熬一些,触目万里银妆,反光格外刺眼。吴疾眯着眼抵挡紫外线,心里警觉于昨天小鹿剑客的话,一方面又暗暗希望天公作美,千万别因为强行赶路而出岔子。 天公还真就作美了,直到木鼓响过一回,过了一里地,一路都相安无事。待过了第二里地,天上才下起小雪。 远处鲁老板担忧地望了天一眼,同两不帮的四人说了几句什么,似乎是想就在这里喊哨子,瘦子立刻又喝骂起来。骂声远远地传到了吴疾这边,听不真切,但刚缓下来的车马到底还是顶着小雪继续往前走了。 到第三里地,果然还是出了问题。方才还飘得斯文的小雪,突然又下得疾了起来,下了一会儿,倏听“乓”的一声,雪橇顶棚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雹子! 小雹很快变成了大雹,牲畜被砸得哀嘶连连,而吴疾这一车拉橇的大骡更是被砸得脑袋一歪、跪在了雪地上。几辆车的车把式都吆喝起来,拼命鞭马,加快了行进速度! 吴疾探出半个身子,去看记里鼓车,上头的刻度分明已经快要接近第三里,木人却迟迟不敲鼓;正在这时,他倏地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歪头,一道白影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里,气海中的真力随主人心意感应,奔涌而出,流向四肢百骸,又带来了一种崭新的感觉:之前吴疾使用真力时,还只是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今天却觉得这真力顺着他的皮肤往外“透”去,形成了一层仿佛能够感知外界的膜,能让他以超人的反应速度,察觉到身周每一丝微小的变化——比如方才那一道凌厉的气流,让他行在意先,躲过了那道白影。 这道白影一过,异变陡生,雪雹骤然遮天蔽日,迷乱人眼;与此同时,白的反光的雪地突然像是煮沸了的水似的,隆起一个个雪包,蠕蠕而动,仿佛下头有什么活物,紧接着接二连三地从雪包里扑出一道道白影,直奔着雪橇上的人去了! 这一幕来得太快,根本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只听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噗”声不绝于耳,是白影打在人体身上的声音,赶橇的车把式们首当其害,纷纷栽倒下去,各自大声惨叫起来! 吴疾腾地站起,正想去看看怎么回事,霎那间突然感到身侧有劲风袭来!他身体再一次先于大脑反应,抓住自己这辆雪橇上的车把式往后一掼,只听咄的一声,刚才车把式坐着的辕木被一道雪影狠狠砸中,随即那白影就炸作一蓬雪屑,悄无声息地簌簌落回雪地里。 车把式惊魂未定,呐呐不能言。吴疾抢上一步,发现更令人悚然的一幕:这车辕的木头,竟被砸出了一个有形状的凹坑,分明是个形状宛然、挂着一抹微笑的人脸! 这人脸极其诡异,眼细如丝,口角翘起、裂到脸颊边沿,没有鼻梁,唯有两道细痕,充作鼻孔。那一抹微笑,带着一种诡异的贪婪蜜爱情态,令人不适。不待吴疾细看,身后传来何田田的声音:“你这小孩,竟然还会武功?” 何田田不知何时来到吴疾身后,见了他这一手,方说了这一句,就越过他见了那张人脸,不由吓得尖叫:“这,这是什么!?”再也顾不得盘问甚么武功不武功的了。 吴疾一行前头那辆雪橇,有几个伙计跳下来,原是准备去抬那个被打落下来的车把式,倏地雪地上又咕嘟咕嘟隆起十余个雪包,震得吴疾这辆雪橇都微微晃动起来,继而又如花苞骤放、雪包猛地裂开,吐出一道道白影,纷纷撞上这几个伙计! 吴疾一句“当心”留在唇边,尚来不及喊出来,就见这几个身形也算高大的伙计,在绵密雪影的冲击下,仿佛纸人似的不堪一击,一个接一个倒在了雪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喊声,拼命抓挠着身体。 就在这几人倒下的同时,厚厚的积雪如同海浪一般翻滚起来,与此同时,雪底传来一阵似有若无、极其类人的窸窣笑声。雪浪团团簇簇,很快就将这几人包裹起来,没一会儿就埋没了他们半边身子! 当此渗人情景,吴疾虽想救人,却闪念中明白要是直接跳下雪地,或许会十分不妙。他心脏急跳、高度紧张之下,气海中真力猛地涨发了数倍,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危险,将他浑身上下覆得密密实实,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意。 与此同时,吴疾觉得自己目视所得,好像一瞬间都慢了下来:他看到前头十数量雪橇上,接二连三有人被砸倒在雪上,将被吞没;看到这会儿地上,又隆起许多雪包,眼神一个来回,共计二十五个;看到牲畜受惊嘶鸣,尥蹶子打转…… 种种情景,秋毫分明,互相串联,令吴疾突然发现:这些雪里看不见的怪物,并不攻击牲畜。 他立刻一步踏出雪橇,想要跳上拉车的大骡背上。心念动时,就感觉到两股真力灌注到双腿上,令他一个鱼跃间,双腿力量骤然增强,整个人仿佛凌空飞起,稳稳落在了大骡的脖上。又伸出双掌,劲力外放,将栓骡的绳子从两边车轭上崩裂了。 那大骡性情温厚、忍耐力极强,先前虽被雹子被砸得七荤八素,一只长耳上还流着血,这会儿得脱桎梏,竟也能忍痛勉力站了起来。吴疾人小体重轻,它驮着并不费力,站起后仿佛能解人意,驮着吴疾往前疾走了两步,走到前头那几个伙计面前。 雪浪翻腾,大骡被颠得东倒西歪,但果然不像雪地上的人一样往下沉。吴疾身量还不够高,伸手捞人是够不到的,眼看几人被埋得只剩半边身子,高声喊道:“把手举起来,我拉你们上去!” 大概是面对生死关头,求生意志迸发出来,四个伙计中有两个都从雪浪中伸出手来,无助空抓。吴疾斜签身子,一手一个抓住这两人的手腕,手上运劲,猛地将两人哗啦啦地从雪里拖了出来! 危急时候,也顾不得动作轻重,吴疾一拖得手,瞬势将两人甩了出去,斜斜地在雪上滑向后头他乘的那辆雪橇。他想的是:何田田她们多少会些武功,或许暂时庇护一下这些人。 这时也来不及叮嘱她们三个,要先解眼前危厄。眼见剩下两人几乎被雪吞了,吴疾催动大骡,那骡也实在争气,违背本能,鼓起勇气又往软陷的雪地里踏了几步,吴疾解下包着布的小羹汤,急灌内力,刺入积雪里。他本意是借助内力,把雪震开,不料刀头刚一探入雪中,那些鼓动的雪浪立刻避着刀头层层叠叠分开,雪下那些悚人的笑声也骤然一停,变成一阵叽叽咕咕的怪声。 这雪沼一分,立刻露出下头被埋着的两个伙计。吴疾依法炮制,把他俩拉出来,调转骡头,却看到何田田指着方才吴疾救回来的那两个伙计,尖着嗓子颤声道:“师姐!师姐!他们身上那是什么!?” 娄椿站在橇头,剑已出鞘,凝神警惕,此刻也脸色发青,瞥了那两人一眼,摇摇头。 吴疾远远望去,再看自己手上这两个人,才发现:这些伙计身上,竟然长出了几张“人脸”。 这脸同他之前在车辕上看到的印痕别无二致,只是此刻不是印在木头上,而是人的皮肤上,更显可怖。吴疾手里的两人,一人是脖子上印了张脸,一个人是手臂上印了张脸。这脸仿佛是从人身体里长出来似的,肤色同寄主融为一体,眯缝的细眼里没有眼白,一片漆黑瞳孔,眼角透出一种恶质的愉悦;鼻子是两道□□,嘴巴裂开到了脸颊,其中一张脸见吴疾望过来,嘴角甚至徐徐翘起了许多,眼睛也慢慢地盯住了他。 两个伙计被吴疾扯着,犹自浑身微微痉挛,有一人还去无意识地抓挠长脸的地方。那脸嬉笑着躲手,似乎是被挠得快活了,口中发出一声细语般的脆笑,露出血红的口腔。 恰在此时,一直没有动静的记里鼓车,木人突然咯咯抬手,击落鼓槌,发出一声不啻天籁的悠然鼓声! 第18章 十里不同天(陆) 两个伙计被吴疾扯着,犹自浑身微微痉挛,有一人还去无意识地抓挠长脸的地方。那脸嬉笑着躲手,似乎是被挠得快活了,口中发出一声细语般的脆笑,露出血红的口腔。 恰在此时,一直没有动静的记里鼓车上,木人突然咯咯抬手,击落鼓槌,发出一声不啻天籁的悠然鼓声! 何田田唬了一跳,抓住娄椿衣袖:“师姐,鼓响了!” 娄椿此时的脸色已极为难看,仍强自镇定、保持形象,握剑的手颤抖不已,对何田田的话恍若未闻。 吴疾带着两个伙计回到了雪橇上,何田田和娄椿齐齐后退一步,仿佛他带了什么洪水猛兽上来似的。这时先前那咯咯笑着的怪脸突然合上了血泠泠的口,作了个咀嚼模样,鼓起了腮帮一动一动。那伙计登时惨叫一声,口吐鲜血,怪脸生长的胸口处也生生地瘪下去一块。怪脸嚼了两下,表情分外适意,忽地张了嘴,吐出一口混着皮肉骨渣的血痰,口角也流下了鲜血。 那伙计叫过这一声便昏死过去,吴疾伸手一摸那他胸口,竟像是摸到了一个中空的皮囊,不由产生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这怪脸该不会是长在人身上,从人体里面食人的血肉? 此情此景,雪橇上其他人都看得清楚明白,恐怕也和吴疾有了一样的猜想。吴疾只听脑后又是一声惊叫,这一次居然并不是何田田,而是一直看上去心理素质最好的娄椿。她已吓得面无人色,突然提声道:“瓜州十三龙陵娄椿叩门!” 灯火哨子唤之即来,娄椿话音落下,立刻有楼影显立于雪中。她单手横在胸前,颤抖的手指翻飞、口中默念一句什么,随即脚尖一踮,竟整个人竟徐徐浮空半寸,悬而不坠,停了一息,身形如振翅纸鸢似的,朝着灯火哨子轻盈飞掠出去。 凡人武功再高妙,也绝做不到这一点。吴疾见她施为,再没看出来就有假了:这几个人竟然有修士神通!? 妈的,原来这四个人不是什么江湖同门,而是仙人同门。 何田田见娄椿逃进灯火哨子,先是“啊”地厉叫了一声,随即颤声自语:“对,对,进了灯火哨子就安全了!”刚要紧随娄椿之后,后头李星涵小脸苍白道:“何师姐,咱们就这样不管他们了么?”手里指着吓得六神无主的车把式和那两个生死不知的伙计。 何田田歇斯底里骂道:“鹿师兄又不在这里,你这时候还在装什么好人!”说着也纵身一跃,追着娄椿掠向灯火哨子。 车把式见了她们这几手,早就惊呆了,见李星涵咬了咬嘴唇,似乎也要走,忙抓住她衣摆颤声道:“女仙子救我……” 他话没说完,突然斜刺里又飞出一抹雪影,正重重打在他额头上,令他惨呼着仰倒。 李星涵吓得连连后退,吴疾越过她俯身去查看车把式,见他双手捂着额头,痛嘶不已,口里不住喊疼喊痒,就扯下他的手一看,果见又一张白惨惨的脸印在了他的额头上,没过一会儿脸的颜色就快速深下去,变得和车把式原本的肤色一模一样。 看来这种怪脸,碰到人就能寄生在人身上。也不知道雪底藏着多少,说不得,要是趟雪过去,还会被它们拉进雪里。吴疾心念急转,回头望了望灯火哨子,不过短短一段路,此时却仿佛天堑。他自己到底只有一个人、两只手,想把这许多中招的人脚不沾地地带进灯火哨子,实在是难度太高。 很快就有其他人也发现了雪里冒出的那一道道袭人的怪影,其实是黏人的怪脸,远远地已经有人尖叫道:“是脸,是脸!这是甚么妖魔!”掺杂着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当此雪浪翻涌、怪脸乱飞的骇人情景,人人肝胆俱裂,一时间尽皆炸了营地大乱起来。 混乱之中,又不知是谁喊道:“灯火哨子有仙人禁制,妖魔不敢来犯,跑进去就安全了!” 人在恐慌时,往往方寸大乱,失去主见,这一声喝无异于指了明路。饶车队伙计们个个都是勇武健壮的青年男子,毕竟手上的都是民间那点粗浅功夫,哪里躲得开扑击如电的怪脸,顷刻间已被击落了一半人。他们眼见同伴的惨状,再听了这声喊,不少人都放弃了对同伴施救,没命地跳下车,朝救命的灯火哨子跑去。 这时头车里蹦出两不帮那四个人来,先前那个戏最多的瘦子左大护法一马当先,也哇哩哇啦地往外跑,一边脏话连篇地骂街壮胆。 这四人形容丑陋、乖戾奸恶,可身手却意外地着实不负这“四大护法”之名,从他们下车以来,雪地里不断有白影袭击,可这四人身法漂亮,辗转腾挪,竟无一人中招。而跑在他们前面的伙计,有不少已经教怪脸沾了身,个别忍耐力强的,哪怕痛得栽倒,仍四肢并用地往前爬。 而那些藏着怪脸、正到处乱拱的雪包仿佛有灵,像是查知了人的意图,鼓噪愈疾、发出仿若千万人同时轻声嬉笑的渗人声音,翻腾着去捉朝灯火哨子跑的活口,或绊脚、或陷人,无垢白雪此刻像是成了一只无形恶口,择人欲噬。这些雪包一作妖,四大护法登时也施展不开了,刚才还跳脱迅疾的身法变得左支右绌。 吴疾自从被光头开了外挂,就明白这个世界的武功原理说穿了是一力降十会,并没有武侠小说里那种能平地起飞、高来高去、身轻如燕的轻功。所谓轻身功夫的原理,是由真力灌注身体,让人体爆发出极大力量,从而跳得高、蹦的远,但一定是要有足够坚固的支点施展反作用力。例如他想跳个十几米远,也不是不行,但起跳的时候一定会把地面蹬一个窟窿。 因此这雪地现在被怪脸拱得如开水冒泡,松软如沼,人站上去简直是脚踩棉花、无处着力,自然就让这四个人空有一身本事,却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吴疾看到这一幕,得幸自己刚才没有选择跳到雪地上救人。这念头刚一起,那边就又生了变化——亏得那左大护法恶人有急智,竟然抓住身边一个伙计,摁到雪里,踩在他背上,借力一个鱼跃,跳到几丈开外;快落地时,再抓一人,原样炮制,竟然是把活人当成了肉垫,替他杀出一条生路! 他身后尖嘴见状,非但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还哈哈大笑道:“还是大哥脑壳灵光!”说着拉着驼背女,踩着左大护法留下的“人桩”紧紧跟上。络腮胡左二护法也跟着抓了两人,待左大护法手里的人扔尽了,他再抢到前面去丢人铺路,期间在空中为怪脸所袭,甚至用手上的人当做盾牌去挡。 那几个被他们当垫脚石的伙计,无一不是被踩得惨呼连连,眼看不一会儿就被雪吞了。他们四个则扬长而去,几个起落间终于钻进了灯火哨子里。 吴疾看得眉头紧蹙,余光瞥见李星涵有动作,一把抓住她衣袖,“你既然会飞,能不能带上一两个人一起走?” 李星涵听了何田田、娄椿话中凶险,哪怕原本有点同情心,恐怕也被这恐怖怪脸给吓没了。保全自己是人的天性,吴疾也无法可想,惟愿这小姑娘能伸出援手多救一个是一个。 他本体是个大老爷们,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性格更加无所畏惧。本来觉得如仙人这种牛逼力量体系里的,怎么也得有点“强,无敌”的气质,没想到第二次碰见仙人这种存在,看着像是大隐隐于市有点门道,结果还是绣花枕头。 又心道,曲昭阳那种三流人看来还不是最次的,前头跑了的那两个丫头片子,见了几张鬼脸儿就吓得顾自己脚底长翅膀飞了,甭管魔法修行几何,这心理修行真稀松到九流也不如。 不想李星涵带着哭腔道:“我,我带不动人。” 吴疾还待再问,眼角余光被一线雪亮的光痕一刺,令他不由眯起眼,反射性地朝光源来处看去。这一眼还未看实,忽然耳膜中猛地被一股裹狭着磅礴气势的吟哦声充满,胸腔与之共振,雪橇也随之震动起来。 这一声吟哦,浩荡中带着难言的奇妙,似虎啸,似狮吼,又仿佛鹰吟,乍听像活生生的飞禽走兽发出的,但又夹杂着冰冷的金石之音。 吴疾这一眼看实了,终于望见漫天雪雹中,一道人影横在空中,将最后一脉剑尖从背后剑鞘中抽出,斜垂在身侧,银灰色鹤氅猎猎展开,其上羽绒被罡风梳理得根根刺出,仿若猛禽展翅。 一望无垠的银白雪地,都仿佛被那一渱冰寒滟潋的长剑夺去了光彩。而那一声夺天地之威的长吟,是他拔剑出鞘的剑吟。 ——正是那个少年剑客。 他握着剑的模样,让吴疾此时此刻,还有余裕想:他感觉当真没错,这小鹿好像的确配得上做个剑客。 而方才的一线光痕,自然是长剑的反光。这仅仅是一道并无伤人之意的反光,却刺得吴疾的眼睛留下一阵余痛。 少年持剑当空,雪下怪脸们愈发疯狂,几十张裹着雪的怪脸齐齐朝着天上人影激射而出。少年未持剑的左手仿佛漫不经心一抬,五指张开,那十几道雪影在空中像是硬生生转了个弯,扑击的方向都变成了他那只手,紧接着同时撞在了一起、化作一团高速旋转的雪球,被他一回手抓了个正着! 吴疾被这一手稍稍一震,不料下一刻,少年那张向来没有表情的扑克脸,产生了一点令他颇觉高能的变化:先是拧起眉,眉心出了一个“川”字,再是薄唇勾起一个十分危险的弧度,仿佛慢镜头似的绽起一个暴躁的笑容,那双剑气外露的凤眼也迸出带点血腥气的凶光。 这刚才还一身仙气儿的少年,突然合拢双手,将手里的雪球狠狠捏碎,登时十几张怪脸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叽叽咕咕地从他的手指缝里漏了下来! 仿佛这样还不过瘾似的,那少年张了张嘴,脸上透出一副与其秀凛容貌反差分明的阴森怒气,倏地提声喝道—— “……杂碎敢尔!?” 说话间右手猛然一挥,长剑起势,剑吟再起,划出一道凌厉之极的圆弧!这一次不再是只有声音,而是有一道肉眼可见的剑气,随他这惊天动地的一挥扩散出去,四散扎进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