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纵横之凉州辞》 45、据险筑砦阻敌进 甘陵听到帐外亲卫的禀报,愣了一愣,脱口说道: “再报一次!” 帐外的亲卫闻言愣了一愣,只好再次说道: “军报,孟司马来报,我军在清水边上击败一营河北兵卒,张都尉生擒麹义之子麹英,已经将敌将押到了辕门外,特来向中郎将请示!” 这一次确认了消息,甘陵大喜过望,他顿时仰首大笑,拊掌赞叹道: “这张文远莫非是我河东的福将不成,生擒麹义之子麹英,这是欲助我成就大功,天不绝我河东基业啊!” 待到大笑过后,甘陵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下令让亲卫去回复孟突,就让他和张辽将麹英先带到别帐,待会他另有命令。 下令之后,甘陵看了还没完全明白的马蔺一眼,又自顾自地在帐中踱步思索起来,他已经想到了,将麹英和俘虏的河北士卒、旗帜押到野王城,让守城的张杨心惊胆跳,让他知道他寄予厚望的河北援军已经被自己率河东大军击败,使得野王守卒士气大衰。 待到利用完麹英这个身份之后,再来和驻军共县的麹义讨价还价,不求他退兵,至少也要让他投鼠忌器,不再干预河东消灭张杨的兵事,让自己有足够的兵力、时间消灭张杨,再回援河东,抵御张济大军的入侵。 这个时候,还得赶紧秘密派遣使者,和麹义联络上。 ··· 汎亭就在共县境内,败退逃得性命的河北士卒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麹义的军营之中。 毕竟是一营兵马的胜负,八百兵卒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命的是,那是麹英亲领的军队,而且还中了河东兵马的埋伏,连将领麹英都被生擒俘虏了,这件事情在军中,想要瞒也瞒不住,迟早都要暴露出来的。 军帐中。 年到中年,身材依旧粗壮,络腮胡子却已斑白的麹义脸色阴沉,沉默地听着甘陵特意放回来的麹英麾下军吏向他禀报。 那名军吏是麹家的部曲,也是跟随麹义多年的老人,此时跪在帐中,却是涕泗横流,诉说自己劝阻麹英穷寇莫追,但麹英想要歼灭胡骑在水中,执意追击的兵败中伏经过。 侍立在帐中的麹演、麴光已经听得恼怒不已、咬牙切齿,但麹义却依旧一言不发,直到那名军吏将所有经过都讲完之后,他才发出阴沉地声音。 “放你回来的那名河东主将,又是如何说的?” “河东主将说,让中郎将约束士卒,不得再渡过清水,然后派遣一名心腹今夜就到营中,再私底下相商放回俘虏之事。” 麹义在袁绍麾下,拥有中郎将的官衔。 说完之后,那名军吏又叩头不已,懊悔自己没有能够劝阻住麹英追击败卒,才会导致士卒中伏大败,只是末尾不免还是请求麹义恕罪饶命。 麹义好言安抚了几句,就让他先下去歇息了,帐中就又只剩下了麹义还有族弟麹演、侄子麴光。 “伯父,让我去敌营之中,将堂兄带回来吧。” 麴光看到麹义皱眉不语,以为他还在担心麹英的生死,主动请缨,要秘密出使敌营,去将麹英给带回来。 听了麴光的话,麹义没有开口,一旁听了许久的麹演就已经瞪了这个侄子一眼,口中骂道: “小儿辈懂些什么,这是敌将的伎俩,就是想要利用英儿,来交换我等退兵,这里若不退兵,你去了敌营之后,徒然落了他人口舌,又如何能够将人带得回来?” 被麹演训斥了一句之后,麴光别了别嘴,有些不服,又插了一句。 “那我等也可以先佯装撤退,等堂兄被放回来后,再行进军啊。” “笑话,将帅之令,岂是用来随意修改的,你可知道,河北各处军粮告急,邺城已经两次三番催促我等尽快出兵援救野王,莫要在共县此处,空费冀州的粮草了。” “我等呆在共县,邺城之中就已经有多少风言风语了,若是再违抗车骑将军的军令,你当知道是何后果。” 袁绍眼下还顶着自封的行车骑将军的名头,稳定冀州之后,他麾下的兵马、将校也越来越多,军中的新秀颜良、文丑、张郃、高览、韩猛等将,也在慢慢崛起,反倒是一开始最为倚重的麹义被慢慢疏远。 这一次麴光不敢再主动出言了。麹演也稍稍平息了怒气,他刚刚心头还有一桩麻烦事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要是接受了河东敌将的退兵条件,就算麹英被放了回来,但麹义无故退兵,邺城怕是会更加猜忌他们麹家的兵马了。 麹演相信自家的兄长,肯定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纠结忧愁,因此他也不敢作声,打扰到了自己的兄长。 帐中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阴沉着脸的麹义想了许久,才突然出声说道: “去,不去怎么探清河东主将的底细和条件!” 说完之后,麹义掠过了麴光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到麹演身上,口中问道: “演弟,你可敢今夜去一趟敌营?” 麹演闻言,胸膛一挺,当即说道: “只有是兄长所命,我麹家男儿有何不敢,只是这条件?” “后续的条件我会再与你分说,你先下去准备,切记,不可多带人手,也不要惊动营中兵马,日暮之后出营,日出之前必须返回。” “诺。” 麹演脸色凝重,应诺之后,就退出帐去。麴光看到麹义已经指定麹演为前往敌营的人选,自觉也没自己什么事情了,怏怏不乐也要退出帐去。 “且住!” 麹义出声叫住了他,麴光呆了一下,回头看向麹义。 “这里有桩要事交给你去处理。” 一听自己也被分配了要事,麴光顿时来了劲头,他慷慨说道: “伯父但管吩咐,侄儿一定照办。” “好。”麹义脸上抽搐了一下,眼中透出一股慑人的厉色,淡淡说道: “今日从敌营被放回来的那几个吏士,你去营外找个地方将他们灭口,不要放过一个人!” ··· 河东郡,吴山砦。 天色渐暮,阎行站在砦栅的角楼上,望着如潮水般黑压压退去的弘农士卒,面露沉思。 面对大举渡河来袭的张济大军,阎行既没有去布防大河,也没有据大阳而守,更不会死守安邑。 他知道,自己的兵马根本就防御不了河东这一段大河,与其分散兵力布防,给机会让张济的骑兵奔袭,各个击破,还不如集中剩有的兵力固守。 只是固守,也需要挑选适合防守的地方。据守大阳,张济完全可以分兵围住大阳,然后继续进攻安邑。 而死守安邑,则就相当于放弃了其他城邑,张济可以一面围攻安邑,一面在河东境内攻城略地,就粮于敌,然后寻机围城打援,就像河东兵马对付张杨一样。 故此,阎行主动防守,放弃了大河防线还有大阳南部城邑,依托吴山的山势地险,分兵修筑砦栅,就在张济进入河东腹地最近的途径上,阻击张济大军的前进。 从大阳到安邑,大军三日能到,轻骑一日可至的路程,张济的大军硬生生在中途的吴山这里,被阎行修筑的山砦,阻挡了五天之久。 这五天里,张济的大军已经攻下了三四座山砦,可是依旧没能够完全攻破阎行布下的砦栅防线,几乎大军每前进十里,总是需要发生几场小规模的战事,每前进到方山崮地,就要有一处山砦据险而立。 河东兵马分立的兵马多则近千,少则几百,择选崮地有水源处下砦,张济虽然多次攻破过阎行的砦栅,歼灭、俘虏了砦栅中的河东兵卒,可是前进的速度也被慢慢拖延下来了。 今日,弘农士卒强攻这座吴山砦一日,期间张绣还亲自带精兵冲锋,还是没有能够攻下这处山砦,随着日暮来临,兵势已率的张绣不得不带着士卒怏怏而退。 指挥士卒加紧修补鹿角、栅栏,赶制滚木、落石守具军械的曹鸢,这个时候也抽空登上了角楼。 “将军,今日弘农士卒不计伤亡,拼命强攻,几乎就要被攻破砦栅,明日再守个半日,我等就要烧毁山砦,放弃据险扼守山道,沿着山麓后撤到虞城了。” 曹鸢看了沉思的阎行一眼,开声说道。 据险立砦,只是为了迟滞张济大军的进军速度,给身处河内的河东大军回防安邑争取时间,并不是为了死守砦栅,将所有将士的性命都牺牲在这里。 虽然如此,河东士卒近日的伤亡也在急剧上升,这种残酷惨烈的攻守战事,消耗的不仅是士卒的血肉,考验的也是敌我双方将士的坚韧。 “我知道,吴山砦被攻破之后,你估摸还能够阻挡敌军几日?” “吴山砦之后,还有虞城,还有最后一处山砦。若守虞城,可以在守上三日,若是弃守虞城,最多只能够再守一天。” 阎行点点头,他知道曹鸢的意思,若是留兵据守虞城,被张济的大军包围,虞城中的士卒就不能够像守山砦一样,从山坡的另一侧后撤了,虞城虽然可以再拖延两天,可是两天过后,城中的士卒难逃战死、投降一途。 虽然阎行没有开口,但是曹鸢知道阎行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行了一礼,就转身走下了角楼。 曹鸢去了没多久,又上来了一个人,竟是马云鹭。 看到是马云鹭来了,阎行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按理说,马云鹭身为河东特殊的宾客,是不用随军冒着征战之苦的,可是马云鹭却执意要随军阻击张济大军。 用她的话说,阎行若是有意与她的父亲结盟。那她正好可以见识一下河东兵马,看看河东有没有这个实力和自家父亲结盟,若是阎行守不住了,河东也就要被张济的大军吞并了,那她一个敌方女子,离家千里之遥,死在城中,还是死在野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阎行被她的一套理论说服了,私底下同意了让她随军,只是告诉她,只是已经没有兵力,再派给她作为亲卫和扈从了,马云鹭也点头答应了。 这五天来,马云鹭就像是一名普通亲卫一样,自己生火做饭,自己扎帐篷,入夜值守营地,白日抵御分批不断进攻的张济大军。 她身上有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韧,而且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阎行看出来了,但却没有去窥探,因为和马云鹭说服他的理由一样,若是这一次他守住了,以后还有大把机会知道原因,若是他守不住,那临死前,多知道和少知道别人的一个秘密,也没什么两样。 “有事?” 马云鹭没有行礼,也没有出声,静静地走上角楼,阎行也见怪不怪,转首问了一句。 “吴山砦快守不住了,你布下的砦栅防线,支撑不了几天了,你就不着急,不尽快调河东的兵马回来?” 马云鹭沉默了一阵子,突然问道。 “若是河内平定,将士们的家眷都在河东,自然会分兵赶回来,若是战事还没结束,仓皇回师,要么就是被张杨追击,大败而回,要么就撞上了以逸待劳的张济大军,救不救河东,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了阎行的话,马云鹭愣了一愣,冷然一笑: “你倒是将生死看得开,若是往昔的主君都如你这般想,只怕就没有围城打援这种兵法了。” “我说我死过两回,你信吗?” 阎行突然咧嘴一笑,说了这样奇怪的话,马云鹭下意识摸了摸拇指上的那一枚骨抉,没有开口,但阎行却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他出声问道: “是叔升送给你的?” “是,他说是将军赠给他的。” 阎行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让马云鹭无法继续问下去。她看着这个如同谜一般的男人,想起了他在中流击楫时唱的歌,再想到了自己手中的骨抉,她又问道: “我看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在想什么,在担心自己的生死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无礼,但马云鹭来问,阎行却没有生气,他收住笑容说道: “我在想,会不会形式扭转,给我一个击败张济的大军的战机。” “击败张济大军的战机?谁能给?” 马云鹭脱口问道,但是这次阎行没有开口,回应她的,只有从远处黑暗中吹来的,那带着血腥味的夜风。 46、夜入敌营私议和 张济营地。 “叔父,绣请求在军中挑选能够夜战的精锐,入夜再攻一次吴山砦!” 退到自己营地,已经包扎完箭伤的张绣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继续向张济请战道。 张济摆了摆手,他的眼睛中也透出精疲力竭的浑浊,这几天的攻坚战事,同样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算了,今日你已经尽力了,白日已经伤亡了不少精锐,入夜就让大军都好好歇息,莫要再强行仰攻山砦了。”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被河东的兵马阻挡了五日了,而且胡车儿他竟然也——” 张绣咬着牙齿,不甘心地说道。 “没事,阎彦明困兽犹斗罢了。胡车儿虽冒进而死,但雒阳城已经攻下,我还已经另外获知,袁绍已经出兵援救张杨了。” 张济脸上不乏得意,继续说道: “任他阎彦明再如何坚守,他哪里能够料到袁绍会出兵救援昔日的叛将,这一下处在河内的河东兵马,想要迅速回师,也撤退不了了。” 张绣听了张济的话后,也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是他们继攻下渡过大河,攻下大阳之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只是看到叔父脸上的疲倦后,张绣还是压抑心中的兴奋,选择了告退。 张绣退下去后,张济也返回到了自己的榻上,袁绍出兵援救张杨,这是间接上帮了自己的大忙,任凭阎艳小人如何垂死挣扎,最后也逃脱不了自己的掌心。 想到这些,张济这几日心中的沉郁也消散了不少,他一阵困意上涌,眼皮沉重,径直和衣就这样卧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张济突然发现自己身陷战场,与阎艳各领一军遥遥对峙。张济心中大喜,终于能够野战河东兵马了,他正要下令大军齐进,进攻阎艳的河东兵马。 突然自己的身后一阵巨响,风沙弥漫,还夹杂着火焰,在自己大军的军阵之后肆虐,风沙火焰之中,似乎有千军万马,冲杀而来。 张济想要看清突然出现的兵马,是何方神圣,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想要稳住自己的军阵,却不料麾下的兵马完全不听自己的指挥,纷纷溃败四散,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原本兵马稀少的阎行挥军也冲杀过来,一支箭矢竟然像是一只巨隼一样,能够穿破军阵,飞跃万军,笔直地向自己射来—— “呼呼呼——” 张济被梦中的怪象惊醒了过来,此时天色还黑着,没有放明,帐中的烛火摇摇欲灭,已经燃到了尽头。 待到反应是一场噩梦之后,张济还是忍不住后怕,他摸了摸自己的禅衣,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了。 他摇了摇头,深感岁月不饶人,这几日的战事确然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竟然让他卧在榻上就径直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死的,竟然还会做梦。 回想梦中的乱象,张济犹豫了一下,正在考虑要不要寻找知晓《易》的军中文吏,前来解梦,还在犹豫之间,突然有亲卫在帐外大吼。 “将军,紧急军情!” “进来!” 听到有紧急军情,张济顿时翻身下了床榻,他也顾不上自己身上被惊出一身冷汗,直接就让帐外来人入帐禀报。 一名士卒风尘仆仆地冲入帐中,跪倒在地,劈头说道: “将军,大阳急报,渡口的舟楫、渡河的浮桥被从上游冲来的战船顺流而下,乘风纵火,尽数焚毁,而陕县临河囤积大军粮草的粮仓也被不明来路的敌军攻破。” “舟楫、浮桥都被焚毁、截断,大阳的兵马只能够隔岸观看火光冲天,夜间渡河艰难,只怕粮仓重地已经不保了,特派快马前来禀报。” “甚么!”张济被这个消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跳了起来,他囤积在陕县临河粮仓的粮草,乃是他大军命脉所在,张济吞并了朱俊的兵马后,尽管他强索豪强大姓的存粮,盘剥黔首百姓的口粮,可依旧养不活五万大军。 这就是他要在短期内吞并河东郡的迫切需要,而那聚集到陕县临河粮仓的二十万斛粮草,则是他渡河四万大军的最后口粮。 就是害怕粮草有失,加上眼下运输路途尚近,张济才会把屯粮之所定在大河对岸,并留有两千精兵防守。 现在反而听到后方粮草有失,张济又惊又怕,他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名报信的士卒,双目圆瞪,仿佛要择人而噬,口中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是大河,哪里来的战船?大军的粮仓隔着河水,还有两千精卒把守,怎么可能会被敌军攻破?你是敌军派来的死间,想要诈言乱我军心么?” 那名报信的士卒被暴走的张济一把抓住,吓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张济反问着士卒,心中在燥乱之余,也觉得士卒的话,不可思议。 大河之上,怎么可能会有战船?而河东的兵马大部在河内,其余的尽数在吴山这里筑砦抵御自己的大军,这么可能还会有兵马长途奔袭,绕到了自己的后方,而沿路城邑守卒无一人发现的,这分明就是在扯一个弥天大谎。 “他是河东派来的谍子,给我绑住嘴巴抓下去,严加看守,不得任何人探视!另外速派快马,前往大阳察看。” 张济嘶声下令,立马就有亲兵将大喊辩解的报信士卒塞住嘴巴,迅速地拉了下去。 待到帐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张济突然双腿发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一脸无神,喃喃自问道: “哪里来的战船,哪里来的敌军?” ··· “甘中郎将,你这是什么意思?” 夜入敌营的麹演被甘陵的亲卫收走兵器,孤身进入营帐之后,除了见到了河东敌将外,却没有能够见到自己的侄儿麹英,他脸上顿时变色,厉声问道。 “麹君,稍安勿躁,请先坐下吧。” 甘陵得知了麹演的身份之后,也很满意,麹义能够将他麾下得力的兄弟麹演派过来,证明还是很看重麹英这个长子的性命的,事情还没有到达弃子尽忠、挥师复仇的那种不可挽回的境地,这就给了自己很大的斡旋空间。 麹演看了甘陵两眼后,只好选了一个席位坐下,等待这位河东敌将开出放人的条件。 甘陵等到对方愿意坐下来商谈后,才笑了笑,慢慢开始说道: “麹君,麹家少君在我军中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一些惊吓罢了,我自有饭菜酱肉供应,你无需担忧,河东与河北,素无恩怨,若是能够两家解兵,麹家少君我自然会礼送回营的。” 听到“两家解兵”一说,麹演在心中冷笑一声,也不愿和河东敌将拖延下去,看着甘陵径直说道: “中郎将若是有意放回我军被俘将士,那还请速速放回,由在下带回军中,至于需要多少金帛财货答谢,甘中郎将不妨说个数量来,只要我等能够给的,绝无推脱。” 甘陵听到麹演想要用金帛财货将麹英等人赎回去,就知道了对方根本没有罢兵言和的打算,他收敛笑容,看着麹演说道: “这么说,麹中郎将的意思,就是不愿意退兵言和了?” “军令如山,济人危难,恕难退兵!” 麹演所在,确实是为了将麹英带回营中去的,但临行前,麹义也交代了他们的底线所在,这个时候绝不能够任由河东的敌将摆布。 “好!”甘陵哈哈一笑,拊掌赞叹。 “军令如山,济人危难。可是以麹中郎将的韬略,难道看不出这河内的张杨已经救不了么?” “我听说河北的兵马在青州,与公孙伯圭麾下的田楷、刘备等将争斗不休,在幽州,公孙伯圭已经攻灭了刘虞,吞并了这个幽州,列兵边界,虎视冀州。而河北境内连年征战,民有菜色,军中军粮不济,士卒甚至需要仰食桑葚的地步了。” 麹演脸色微微变色,河北的大军近年来连战连胜,风头正盛,只是确实有后方军粮之忧,没想到这河东敌将对河北的形势军情倒是颇为了解。 “就算麹中郎将不愿退兵,那我河东也屯兵隤城,与你们河北的兵马隔着清水对峙,你们如何能够绕过我河东的兵马,渡过清水去援救野王?” “时间一长,你们不仅无法援救野王,只能够眼睁睁看着无援断粮的张杨城陷人亡,还会因为后方缺粮而不得不退兵。到时候,就是我河东大军趁势追击之时了。” 甘陵心知一定要趁着弘农张济入侵河东的消息传到河北之前,和麹义私底下达成合议,此时看到麹演想要张口反驳,立马就冷笑说道: “我也不瞒麹君,此次我河东举全郡数岁积粟,准备了五十万石粮草,用于河内的战事,若是战事继续拖延,他河东大军与你们河北的人马熬到入冬也不成问题,就是不知道野王城中的张杨,还有麹中郎将能否支撑到秋后收粮?” 麹演心中惊叹河东敌将对战局的洞如观火,但他也不甘示弱,准备寻到机会,趁着甘陵说完之后,立马反唇相讥道: “可笑,河东能举数岁积粟,准备了五十万石粮草,难道我河北堂堂一州之地,就支撑不起救援河内数万兵马的粮草不成,甘中郎将若是想要对峙耗到入冬,那我河北兵马一样敢于奉陪到底!” 甘陵听到麹演的大话,停顿了一下,顺着麹演的话头冷笑说道: “好,麹君好大的魄力,不亏是我凉地的豪杰!那我就再问麹君,就算你们河北举大军,转粮运,逼退了我河东兵马,难道就能够得到半点好处不成?” “麹君莫要忘了,我河东与冀州素无仇怨,而张杨可是从袁将军麾下叛逃出去的!” 麹演不为所谓,淡然说道: “袁将军雄才伟略,心中自有决断,我等麾下将校,只知奉命救援,可不会去理会中郎将口中的仇怨恩义!” 甘陵点点头,还不愿放弃。 “好,那我就说一说,麹君需要在意的事情。张杨与河北有隙,麹中郎将还击败过张杨,袁将军也追杀过吕布,这两人对河北、对麹中郎将可是忌惮得很,只要我河东兵马一退,他们两人必定再次联合起来,抵御你河北的兵马。” “麹中郎将空耗兵粮,见恶于张、吕,又得咎于我河东,这不能括土建功,寸功未立的境地,岂不是要遭受袁将军的怪罪?” 麹演听了甘陵的话,脸色变幻,却迟迟没有开口,他来时麹义就已经交代过了不能够退兵的底线,不要说是甘陵现下说得天花乱坠,哪怕是麹英现在就被河东军卒架到了油锅上,麹演也不能够答应。 他知道私自抗拒军令,无故退兵的下场,更何况还是为了救麹英! 甘陵注意到了麹演的脸色,他也能够窥探到麹演的一些想法,他叹了一口气,转而悠悠说道: “当然,陵也能够体会麹中郎将以及麹君的难处,若是麹中郎将愿意和议,就算不退兵也未尝不可。” 麹演听到甘陵的话,眼睛瞪得奇大,他有点难以理解甘陵的意思。 选择和议,但却不退兵,那还要什么议和? 看着甘陵脸上的诡异的笑容,麹演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 “你,想要让我麹家与你私下议和?” “对!这样麹中郎将就不需要退兵,只需要出兵虚张声势就好,也不会违抗袁将军的军令。” “可笑,让我等虚张声势,然后坐视你河东攻下野王,就算不违抗军令退兵,我等依旧难逃军法问责!” “所以,只要麹中郎将同意私下和议,我河东就送麹中郎将一桩大功!” “大功?” “对,以半个月为期,我河东大军攻下野王,麹中郎将击灭吕布,各得所需,而届时麹家少君也会毫发无损,从我这敌营之中逃生出去。” 麹演听完了甘陵开出的条件,目光闪烁,半响没有接声,甘陵也不着急,继续说道: “我河东知道,袁将军想要吕布的头颅已经很久了,可是一朝失手,还是让吕布逃到了河内,如今麹中郎将为袁将军攻灭吕布这头虓虎,等于帮袁将军除去了心头大患,然后两军以清水为界,河内的共县、汲县、朝歌等城邑皆归麹中郎将,我河东兵马绝不越过清水一步!” “两军对峙,吕布蠢蠢欲动,若要攻我河东兵马,就需要先攻灭汲县,解除侧翼忧患,这是人之常情。而半月之期,野王易手,麹中郎将又有斩将括土之功,对于麹家而言,只有功劳,却远远谈不过罪过。” “如此麹中郎将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就可以救回麹家少君,又能够获得斩将括土之功,也不必再冒着空耗兵粮、寸功未立、丧子之痛的风险,与我河东大军苦苦相持,不知麹君可有意否?” 此时甘陵的话音淡淡,却仿佛有一股难以压抑的诱惑,麹演不自觉地抬眼看向甘陵。 他知道,面前的重利,宛如一碗有毒的汤药,但对于麹义,对于麹家而言,都难以拒绝! 47、欧刀斩使争渡急 尽管甘陵开出的条件对于麹家而言,特别诱人,但麹演思虑再三之后,还是没有敢当面答应河东的敌将,他只是承诺将甘陵的话一句不落地带回给麹义,而最终是否私下和议的决定权,则在于麹义手中。 甘陵也无有不允,但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在明晚之前,再次看到麹家的诚意。 趁着夜色,甘陵就让亲卫,将麹演和他带来的几名心腹悄然送出了营地。 ··· 遭受围困的野王城,麹演欲见不得的麹英正屈辱地被绑在马上,和其他被俘虏的河北兵卒一起,作为河东大军炫耀大胜河北援军的武功的俘虏,被送到了野王城前,以此来瓦解野王城中张杨守卒的士气。 麹英和几个河北军吏被赤裸上身绑在马背上,排列在队伍的前头,其他河北兵卒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被绳子前后连接捆绑起来,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艰难蹒跚地在河东军士的喝令中,绕着野王城外围行走,有气无力地呐喊着河北援军已经大败,城中守卒速速投降的话语。 这两三百人赤裸上身,被捆绑着连成长长一队,在城外这样叫喊,自然很快就引起了野王城中守卒的主意,这条队伍走到哪一面城墙,那一面的守卒就会探出头,惊奇地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战败俘虏,再看看那些被河东军士架起来炫耀的衣甲、旗帜,忍不住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起来。 “是河北兵卒的甲衣,还有那旗帜,都没有错,真的是冀州兵马的。” “真的吗,不可能吧,我可是听屯将说过,太守可是承诺,这河北大军在这几日内就会抵达城下了。” “可笑,我又何须骗你,我去岁,可是亲眼目睹过冀州兵马的,那个时候啊······” 城墙上角落里,一名老卒正唾沫横飞地向身边的几名新卒说着他亲眼目睹冀州兵马的经历,然后信誓旦旦地表示,城外那些衣甲、旗帜,就是属于河北的兵卒无疑。 可是还有的新卒不信,存有疑虑地问道: “可是屯将明明就说过了,这援军赶到就在这几日了,这被城外的敌军击破,不太可能吧?” 老卒一看有人在质疑自己的权威,立马就鄙夷地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讥笑骂道: “你这憨货,仗着有点力气,连点头脑都没有,迟早不明不白地死在战场上,我问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面的城外敌军,拔营离开减少了一部分?” 那名新卒被骂了之后,怏怏不敢出声,其他人则想了想,顿时都纷纷点头,这些日子,城外的敌军调动频繁,确实是有兵马拔营离开的迹象,听说在东面城墙外的包围,还被城外的河东敌军撤开了。 “这就是咯!我告诉你们,学着点,这就是兵法中的‘围城打援’,那一般可是将军、校尉才懂得的兵法,要不是当年我在王太守的帐下当过兵,也还不懂这其中的道道呢!” 听说是将军、校尉才懂得的兵法,几名新卒顿时兴奋了起来,孜孜不倦地凑近聆听老卒的讲解,他们都是近月来被强征入伍的新卒,虽然也草草训练过了兵刃、阵型,但这些军中的门道,却是知之甚少。 只是老卒对于“围城打援”也说不出太多的道理来,只能够草草又吹嘘了两句这懂得这兵法的人如何如何厉害后,就偷偷压低声音猜测。 “我估摸着,城外那些战败被俘虏的河北兵卒,就是被这些日子突然拔营离开的那一部分河东敌军给打败的。” “要不然,这河北的援军要到达野王,怎么可能会不派遣骑兵使者前来联络城中的府君,可是这些日子,你可看到有骑士从城外突破包围,近城叩门的?所以说啊,照我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河北援军,定然是······” 老卒叨叨絮絮的声音越来越小,围在他身边的几名新卒却听得入神,因为老卒的推想,都是有迹可循的,普通士卒身边能够察知的,所以听起来,感觉好像都要比黑着脸的屯将说出来的,那迟迟不至的河北援军要靠谱得多。 众新卒正听得激动时,原本那名被老卒呵斥的新卒,突然大喊一声,跳了起来,吓了众人一大跳。 众人以为是屯将还是队率,来巡视城墙来,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人来,于是纷纷怒视刚刚大惊小怪的那名新卒,可是那名新卒却不顾众人的目光,跑到垛口处,拔下了一支箭矢,口中喃喃自语道: “怎么只有一支箭矢,不是有敌军攻城么?” 他话还说完,手中的箭矢已经被老卒一把夺过,老卒看到了箭身上绑着的布条,骂骂咧咧说道: “蠢货,这不是要攻城,是城外敌军将书信射进城来了!” 布条上的字迹倒还工整,但看在众人眼中,却也没能够看明白,连老卒也只是看懂了其中几个字,也拼凑不出大意来,但他知道事关重大,连忙将这支箭矢带上,下城准备交给在城下凉棚歇息的屯将。 老卒的预料还是对的,卸下甲衣,卧在凉棚下,腆着肚子避免日光曝晒的屯将一看到这支箭矢上的布条,立马就跳了起来,厉声询问老卒城上还有多少这种带布条的箭矢,尔后就匆匆忙忙地带着一什士卒,往城头上冲去。 随后,不仅是屯将被惊动了,连同城中的太守,也被惊动,亲自来到了城墙上巡视。 张杨黑着脸,来到了城墙上,这个时候,城外围着城墙走了一圈的河北兵卒俘虏,还没有走完,但也被城头上的弓箭驱赶得远远地,不敢再靠近射程内呐喊。 而城墙上的守卒正戒备森严地站立着,连屯将也是披甲持兵,丝毫不敢马虎放松。 但是张杨并不舒心,他手中紧紧抓着一根从箭矢上扯下来的布条,眉头紧皱,仿佛眼前的兵卒都变成了敌人一般。 布条上的话很简单直白,就是告诉城中的守卒,河北的援军已经被击败撤退,野王城已经孤立无援,张杨覆灭在即,若是不想被牵连送死的,就早早起事反正,立功受赏,只要能擒杀张杨或者献出城门,以往罪行既往不咎,还能够厚赏封官。 这种书信如果在围城伊始,效果还不明显,可是现下河北的援军迟迟不至,而今日又突然出现了战败被俘虏的河北兵卒,自然引得城中守卒人心惶惶,难以保证,其中就没有一两个野心勃勃之人,想要借着这个时机,杀张献城的。 张杨有些厌恶地将布条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城外,然后招呼身边的军士,齐齐下了城墙。 一到了城墙下,张杨立马就自己手下的司马杨丑喊到了身边,他看着杨丑说道: “今日这些在城墙上防守的士卒,都给我撤下来,城头上的布防,都换上你所部的兵马。还有——” 这个时候,张杨特意压低了声音,多疑地说道: “还要小心眭固的黑山降卒,他们势穷来投,新降不久,不可轻信,莫要让他的士卒靠近城门。” 去岁袁绍的河北大军清剿境内的黑山贼寇,大举搜山清野,杀了于毒等贼首,眭固势穷,不得已带着残部,投奔了邻近河内的张杨。 杨丑连忙谨慎应诺,张杨近日因为援军不至而忧愁烦恼、心绪不宁,刚刚又马不停蹄,急匆匆赶来城墙。 此时在白日照耀下,也感觉口干舌燥、昏昏沉沉,又陆陆续续说了几句之后,就上马离开,带着亲卫返回城中的官寺。 而待到张杨走后,一直埋头接受张杨训斥的杨丑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看着绝尘而去的张杨背影,看似恭敬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诡魅的邪笑。 ··· 心绪不宁、疑神疑鬼的张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危险已经迫近,而率领大军返回大阳的张济则终于明白了,为何有战船,还有敌军突然袭击了自己囤积在陕县的大军粮草了。 河东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已经在皮氏等地修筑船坞,并建造了数量不详的多条蒙冲战船,这些战船就是在那一夜顺流而下,突然袭焚毁了浮桥,割断了大河两岸的联系。 当然,仅仅依靠这些战船,以及每条蒙冲战船上的几十名舟师人员,也只能够利用水上的优势,焚毁浮桥,还有击毁张济用来运粮的舟楫罢了,是对张济有两千精兵驻守的粮仓构不成实际威胁的。 可问题就在于,随后还有大量的舟楫让一只精锐兵马登上了河岸,趁势进攻军心不稳的陕县粮仓。 最后,那些攻入陕县临河粮仓的兵马,一把火,毫不留情地烧毁了弘农的二十万斛粮草,也烧毁了张济大军的唯一生路。 张济一开始还不明白就算河东能够利用水中的优势,运送兵马避开自己陆地上城邑的守卒,可是河东又哪里来的这样一支精兵,用来大费周章奔袭自己的粮仓。 直到他听说身在华阴的段煨趁着弘农郡中大乱之际,也突然发兵,击败了自己留在湖县用来戒备西面的五千兵马后,才彻底恍然大悟。 这支夜袭自己粮草的精兵,就是段煨派出的精锐人马。 有自己大军在弘农的一日,一河之隔的河东就需要时时戒备着邻近的强邻,身处华阴的段煨就需要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守着一城之地,做出人畜无害的样子来。 但他们两人的内心,都无时无刻不想要解决身边的威胁,取张济而代之。 也许,早在自己以为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阎行也偷偷联络上了华阴的段煨。 两人一拍即合,一方出船,一方出兵,这才在重重迷雾之中,上演了一处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大戏来。 张济想要段煨那张看似人畜无害、只欲守土安民的笑脸,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懊悔自己后知后觉,让身边的贪狼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袭得手。 而作为后知后觉的代价,张济攻入河东的大军也陷入到了两难的境地,想要继续前进,有阎行亲率兵马,死死抵挡,想要后退,大河上又有巡弋的河东舟师,而弘农境内,还有已经獠牙显露,想要择人而噬的段煨兵马。 为了避免军粮断绝之后,大军在河东彻底崩溃,张济不得不趁着军中粮草还能支撑数日的最后机会,立马往大阳撤退,想要渡河返回陕县收拾残局。 一路上,张济为了封锁消息,扣押了五六骑从大阳、从陕县方向而来的告急求援的使者,到了后面,为了稳固已经开始动摇的军心,张济更是派出张绣领着精骑,在大军之前远远开道,一遇上有告急的使者,立即射杀,绝不能够再让一骑告急的使者,驰入大军的视野之中。 就这样,张济领着军心摇摇欲坠的大军,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大阳城。 只是将大军领到了大河边上的时候,张济也迎来了撤军的第一个大难题。 如何将麾下的大军,安然无恙地渡过河去? 大河上,还有潜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出现的河东舟师战船,会趁着自己大军半渡的时候,突然出击,像截断浮桥一样,将自己的大军在水上截断成两截,然后北岸的阎行,南岸的段煨,就会像饿狼扑食一样出现,恶狠狠地扑过来,从两岸将自己的孤立无援的大军彻底吞下。 之前渡河的舟楫,已经在那一夜里,被河东舟师焚毁一空,就算再临时征集船只,也凑不够足够的船只来使得大军能够渡河,摆在张济面前的,只有铺设浮桥,捆扎皮筏、木排,才能够使大军得以渡河返回陕县了。 而且速度还必须要快,军粮被烧毁的情况,随着大军抵达大阳之后,已经再难隐瞒下去,必须在军粮断绝、军心崩溃之前,让大军返回到陕县去。 就算事实已经成为不可能,可能够渡河争取挽回多少兵马,就必须挽回多少兵马。 张济已经开始下令麾下士卒,夜以继日地砍伐木材,修建木排、皮筏,还有铺设浮桥需要的木罂。 他们要争分夺秒,抢在河东兵马恢复调整,追上来扑咬之前,渡过面前的这一道大河天堑。 48、射江流血末路穷 六月中,酷热的炎日照在大地上,炙烤着万物的肉体和内心,今岁天旱无雨,是一个大灾年,连岸上的许多野草,多因为干旱而变得枯黄,很多地方的地面上已经裂开了道道裂痕。 大河边上,还稍稍能得一分清凉。可要是一个强壮的汉子,顶盔披甲在热日下站上两三个时辰,一样也会脸色发白,因为体内水分透支而晕晕沉沉,甚至昏死过去。 可是张济在大河边上,已经来来回回走动了六个时辰了,张绣多日请求到进入临时搭建的凉棚中歇息,都被他直接拒绝了,他虽然身体汗流浃背,可依旧要以身作则,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他必须要看到大军能够安然无碍地渡过大河,才能够稍稍地放下心来。 之前,第一批渡河的士卒已经利用皮筏、木排渡河成功了,中途没有出现任何的河东舟师的战船,弘农的士卒利用粗糙的渡河工具,有惊无险的渡过了大河。 接下来,已经尝试渡河成功的张济,连忙下令多处士卒开始下水,在水上架设木罂、铺设木板,以连接成多条简易的浮桥,使得大军人马能够顺利从大河上渡过。 尽管已经有了各种充分的准备,军中的一干匠人也统统派上了用场,可是在大河上铺设浮桥,波涛不断,施工依旧困难,更何况还是不计代价、加急加量的铺设。 不时有士卒、匠人因为风浪落入水中,又没有足够的舟楫及时救援,有绳索捆绑的还能被拉回来,没有绳索捆绑的只能够依靠自己的游泳技艺求生,不少人都没能够自救成功,在水中挣扎了一阵之后,随着滔滔不绝的大河之水,向东而去,慢慢地沉入水中,沦为水中鱼虾之食。 但是,就是溺水的人数再多,也抵不上一朝战败、全军覆没的代价惨重,因此张济毫不犹豫地下令,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士卒工匠只能轮换,架桥工程却不能够有丝毫迟滞,务必今日就将浮桥彻底联结起来。 眼看着,从一大早开始,耗费了大半日时间,终于有两条浮桥架设成功,虽然还没有彻底铺设到对岸,但张济已经不愿再拖沓下去,径直下令军中的轻卒率先过河,再到达浮桥尽头后,再自己涉水利用皮筏、木排等物泅渡过去,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其他两条浮桥彻底铺设完成之前,将三分之一的兵力,都输送到对岸去。 军令即下,人头涌动,军中的士卒开始在军吏的呵斥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浮桥,然后加紧步伐,摇摇晃晃地往对岸方向走去。 两条还没完工的浮桥上不能够同时承载太多人,于是又只能是一批士卒率先渡河,然后是第二批、第三批,依次渡河,直到这些人马渡完为止。 麾下的士卒在渡河,张济却一直坐不下来,他不时站在河岸高地上,观察着大河浮桥上士卒的渡河进度,时不时地还举目向宽阔的上游河面望去,内心时刻担忧着那支河东舟师的出现。 看到张济坐立不安、日渐憔悴的身躯,张绣不得不硬着头皮苦劝张济回到凉棚内歇息,这里交由自己来指挥,定能保证大军安全渡河,万无一失。 可是张济这个时候,哪里还坐的下来,他摆了摆手,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张绣的规劝,正待移步去巡视在河岸等待渡河的下一批人马时,突然大河上吹响了刺耳的号角声。 “不好了,是河东舟师的战船来了,快下令弓箭手准备!” 听到最让他恐惧的号角声,张济的头皮瞬间发炸,他转身就对张绣大吼道。 此时,在浮桥的上游,张济收集到的仅有的几只船只,被用来戒备河东舟师的前哨,一旦在水面上发现有河东舟师战船的踪迹,它们就必须及时吹响号角,提前预警,使得全军进入戒备作战的状态。 浮桥上一度变得慌乱起来,连续不断有人马被推搡撞挤,从浮桥上落入水中,而落入水中的人马呼叫、哀鸣声,还有手乱脚乱的挣扎,则更加加剧了浮桥的混乱。 直到浮桥的军吏相继使用兵器砍下了乱序士卒的头颅后,整个浮桥上的乱状才渐渐又重新平复下来,浮桥上的士卒队伍开始再一次行动起来,只是没过多久,浮桥上的士卒就又再次叫喊起来。 他们终于看到了顺流而下,势如破竹的河东战船了! 河东的蒙冲战船看起来,宛如水中的大蜈蚣一般,船首那带有弧度的锋利撞角劈波斩浪,势不可挡,战船两侧的木桨则像是蜈蚣的百足,不断翻动,顺着水流,带动整艘战船飞快地向下游的浮桥冲来。 它们对于作为前哨的几只弘农兵马的船只不管不顾,目标纷纷都对准了水面上的浮桥而来。 期间一艘弘农船只冒险想要阻拦,结果直接就被一艘蒙冲战船用撞角直接从船体上碾过,螳臂当车的木舟径直变成了两截船木,随着水流向下,慢慢浸水,无力地沉入河中。 “快,火箭发射!” 尽管距离甚远,但是张济还是下令向大河中流的河东战船放箭,一时间军中弓箭手混乱四散的火箭就接二连三地向河东的蒙冲战船射去,可是因为距离太远,这些火箭根本就射不到河东的蒙冲战船上去。 浮桥上,带队的军吏眼看河东的战船顺流而下,势不可挡,人马已经来不及渡河登岸,于是纷纷下令身边的士卒停止前进,转而不断射箭、投矛,想要以此阻遏河东的蒙冲战船。 可是这种攻击,对于河东的蒙冲战船而言,根本是毫发无损的,河东舟师的两艘冲在最前头的蒙冲战船,势难阻挡,一前一后地用撞角撞上了水中的浮桥。 “砰——”一时间水面上接连发出巨响,木罂断裂、陶罐破碎,木屑与瓦片齐飞,重物落水飞溅起来的水花四散,无数浮桥上的士卒或为了逃命,或承受不住战船撞击带来的剧烈震动,从浮桥上纷纷掉落下水。 而一条浮桥也在两艘蒙冲战船的锋锐撞角撞击、碾过之后,在水中变成了孤立的三截,除了与岸上紧扣的一截外,其他两截都开始随着大河的水流,慢慢向下游移动。 大量落水的士卒企图抓住这些浮桥的断截,在水中继续挣扎求生,而撞断浮桥的蒙冲战船却是速度不减,和后面跟上来的三条蒙冲战船,继续向下一条浮桥冲撞而去。 “救我!!” “救命!!” 水面上露出起起伏伏的人头,还有挣扎不休的双手,士卒呼叫之声不绝于耳,整个大河水面,已经瞬间变成了一片吞噬生命的惨烈战场。 而站在河岸高地的张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蒙冲战船无情地冲撞、碾过了水中的浮桥,一条接着一条,直到将所有连接两岸的逃生之路完全截断。 浮桥上的士卒、工匠已经来不及撤到岸上,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 但等待他们的,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 一艘姗姗来迟的楼船出现在了水中挣扎求生的弘农士卒眼中,这首楼船充其量也只能够算是一艘中小型的楼船,但在落在水中的士卒眼中,它却像是一头破浪扬波的水中巨兽。 那战船上的三层女墙,远远望去,还有水中宫殿的美轮美奂,可在近在咫尺的落水士卒眼中,这分明就是无情索命的弓箭射击口,水中众人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命,以避开这艘楼船。 可是在水中艰难挣扎的弘农士卒,又哪里能够逃得过水中的楼船,靠在楼船上下三层女墙上的弓弩手,施施然地开始张弓放箭,有条不紊地收割着在水中冒头的弘农士卒的性命。 站在楼船最高层女墙的毌丘兴,看着在楼船重重箭矢的射击下,变得越来越鲜艳血腥的河水,他哈哈大笑,蛰伏一载有余,此刻大功在手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扬眉吐气啊! 两岸的张济士卒发射的箭矢,根本射不到河东的舟师战船,毌丘兴完全可以悠然地发布旗号,指挥前面的五条蒙冲战船先后掉头,在河中来回游弋,不断射杀在水中挣扎的弘农士卒。 河岸高地上,张绣气喘吁吁地跑向张济,他面色着急地说道: “叔父,军中士卒的弓箭根本就射不到水中的河东战船,侄儿已经下令停止射击,我等只能等到在河岸高地上修建起大具的投石机后,才能够投掷飞石,攻击大河上的河东战船了!” 说完之后,张绣发觉自家叔父根本没有回应,他立觉不妙,连忙伸手扶住身子摇摇欲倒的张济,只见张济已经面如金纸、嘴唇泛白,他心中大惊,连忙喊道: “叔父,叔父!” 在张绣的叫唤下,体力透支、加上目睹河上此等惨状,内心遭受重击的张济才悠悠恢复了一点意识,他看到了张绣的脸庞之后,手中用力,紧紧抓住张绣的手臂,压低声音艰难说道: “扶住我,莫要让军中士卒看到我的模样,快,,,快下令撤军!” “好,好,侄儿这就下令,叔父你一定要撑住啊!” 张绣几乎是带着哭腔回答完张济的话,他紧紧扶着已经虚弱无力的张济,然后仰首嘶声大喊: “吹号,撤军!” “撤军——呜呜——” 在苍凉的号角声中,在河岸上目睹河中此等惨状的弘农士卒已经军无战心,无顾河中还在苦苦挣扎,嘶声呼叫的人马,纷纷掉头往后方撤退而去。 今日大河上的这一幕,已经无情击碎了这些普通士卒安然撤退的最后一丝幻想,而那些还没来得及踏上浮桥的士卒,则在内心庆幸不已。 只是庆幸过后,他们也同其他人一样,陷入到了穷途末路的无尽恐惧之中。 ··· 入夜,张济大军营地。 今日一整日,张济麾下估摸最多也只渡过了两千士卒,剩下的那一千多士卒,半渡之时,在大河中遭遇了河东舟师,那些身在浮桥的士卒根本无力抵挡,更无处可逃,几乎是全军覆没,能够重新逃回来的士卒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整个营地,因为大军撤退无望,加上士卒亲眼目睹了河上那一场一面倒、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士气已经低垂到了极点,军中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张济帐中。 “叔父,侄儿已经下令军中的匠人,还有士卒,连夜赶制投石机,只要再给侄儿一点时间,等到投石机修成,架在河岸高地上,我等就能够投掷飞石,掩护大军渡河了!” 张绣走近张济的床榻前,坐在了旁边,看着卧在床榻上气若悬丝的张济,张绣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着自家的叔父,笑着说道。 张济摇了摇手,有气无力地说道: “莫要再折腾那些无用的物事了,你也是上过战阵之人,怎么会不知道,就算修建了投石机,如何能够击沉那些河东的战船——咳咳咳——” “那些笨重的器械,用来轰击城墙、角楼等静物还可以,用来轰击在水中来去如风、调转灵活的战船,是行不通的,那不过是我用来稳定军心的手段罢了——得让军中士卒多少都还存些念想,否则这人心就要立马散了——” 张绣心知自家叔父说的都是事实,可是他还是不愿在身体虚弱的叔父面前说起愈发不妙的前景,以免加重自家叔父的病情,他握着张济的手,安慰说道: “叔父,你莫要担心,好好养病,河东阎艳的人马之前遭受我等重创,如今还迟迟没有赶到,我等还有时间,可以指挥大军渡河。” “来不及了!”张济突然涌上一股大力,反握住张绣的手腕,他怒视张绣,挤出浑身力气地说道: “河东的阎艳能战之兵只有数千,故而他不敢紧紧咬住大军,害怕被归心如箭、军心未散的我军士卒掉头反击,可是经过了今日的渡河失利之后,我军军心已然大乱,只怕营地里的士卒已经在偷偷私下底商议,在追兵赶至时,如何逃命投降了!” “现下大军已近崩溃,你需要速速离开,夜间泅渡,虽然凶险,可河东的舟师也难以拦截少量人吗,你若得渡河上岸,不可留恋陕县、河南等地,切记,趁乱速速逃往长安,方有一线生机!” 49、段煨守土用四事 兴平元年七月,大河两岸依旧天旱无雨,各地的庄稼多半枯死,河东虽然有屯田水利、翻车灌溉之便,但若是再这样下去,今岁的秋收也会大打折扣,就在河东郡田间的黔首百姓望着庄稼,为天公的降灾愁眉不展的时候,安邑也终于接连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河内大捷! 中郎将甘陵率徐晃、马蔺、孟突等将攻陷了围困一个多月的野王城,阵斩河内太守张杨及麾下将校十余员,斩首千余级,生俘、缴获无数,彻底结束了历时两个多月的河内战事。 大阳告捷! 平北将军、河东太守阎行率歩骑五千,追击粮草断绝、仓皇撤退的张济大军,在大河北岸咬住了受河东舟师阻隔、迟迟不能渡河的张济主力大队,张济大军早已兵无战心,一见河东兵马追至,随即崩溃四散,平北将军阎行俘虏、收降弘农士卒两万有余,大获全胜。 唯一遗憾的是,据说在河东兵马追至之前,张绣已经提前泅渡过河了,而在乱军之中,也没有能够擒获带病的张济。 有近万弘农兵马或逃散、或分批冒险夜渡,逃离了河东境内,估摸着张济也被他心腹兵马护卫着,逃离了河东。 阎行获胜之后,没有当即返回安邑,他在大阳接到了来自河内的捷报。 被困已久的野王城,因为河北援军迟迟不至,终于在某一夜间,发生了大规模的兵变,河内太守张杨麾下的司马杨丑按照事前约定,突然大开城门,接应围城的河东兵马入城,并且亲自带兵突袭城中张杨所在的官寺,张杨在乱斗中身受重伤,被乱兵砍下了脑袋。 白波的眭固见状也连忙放弃了抵抗,于是甘陵率军以较低的代价,拿下了野王城,结束了河内的战事。 而就在河东兵马攻破野王城的同时,原本援救河内张杨的麹义兵马,也恰到好处地派兵进攻身处汲县的吕布。 吕布虽然骁勇善战,可麾下仅有近千残卒,面对上万蜂拥而来的河北兵卒,还是河北的大将麹义带兵,再一次吃了败仗,狼狈地逃离了汲县,仓皇渡河前往陈留投奔张邈了。 在攻陷了汲县之后,麹义虽然遗憾没有能够擒获吕布,但还是回师共县,占据着河内郡的东北角,和河东兵马心照不宣地隔河对峙。 麹义回师以后,麹英也在某一夜间,从河东敌营之中趁机逃脱了出来,返回到了麹义的军中。 因为败师之责,麹英差点就要被麹义斩首示众,奈何麹演、麴光等人苦苦劝阻,麹义这才改为鞭笞一百、剥去原有军职,发往军中的苦役营,以戴罪立功。 借着河北麹义大军停驻的契机,翟郝也率军渡河返回河南地,汇合裴潜、魏铉的人马,收复了雒阳、谷城等城邑,降服了张济麾下那些军心大乱的留守兵马。 收到了河内、河南捷报的阎行在心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河北虽然因为军粮不济,而在短期暂且停止了大肆征伐的兵锋,但任谁面对袁绍势力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都不由在心中忐忑恐难,需得掂量掂量。 自身能否有这个实力,扛得住身负海内盛名、坐拥河北劲卒的袁本初的大举进攻? 阎行刚刚趁着张济大军倾巢而出的战机,利用大河舟师的优势,联合华阴的段煨,烧毁张济的大军粮草,解决了身边张济这个强邻,加上消灭了张杨,已经成功占据了三河之地。 这两场战事,已经用上了河东的全部实力,阎行已经决定战事过后,要立即休兵止武,尽快恢复河内、河南地生产民生,他可不想在这个关口上,再与河北的袁绍大动干戈,白白错过了这个消化坐大的时机。 眼下坐据了三河之地,阎行实力虽然没有随之大涨,但控制下的地盘却也凭空扩大了一倍不止。 领土的扩张,麻烦自然就会接踵而来。关中的李傕、郭汜,出乎阎行的意料,虽然彼此冲突不断,但却没有真正大动刀兵,而新得弘农的段煨、河北的霸主袁绍,则是阎行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两个侧邻。 关中的李傕、郭汜,河北的袁绍,阎行准备稳定了河内、河南之后,再遣使去试探一下两方的态度,最好是能够与邺城的袁绍达成临时的和解,然后通过李傕、郭汜,得到长安朝廷,对于自己占据河内、河南两地名义上的承认。 而新得弘农的段煨,这个面容和蔼、人畜无害的董营宿将,用兵可谓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背后这关键性的一刀,直接就捅翻了实力仅此于李傕、郭汜的张济,连弘农郡这块地盘也被他兵不血刃地径直纳入囊中。 在这场战事中,如果说河东是最大赢家的话,华阴的段煨就可谓是四两拨千斤的翘楚,他获得的实际利益,还要远远超过出动大军的河北袁绍。 正因为如此,阎行才更想要和这位弘农新邻见上一见,虽然河东兵马在消灭张杨、吞并了河内之后,已经打通了途经轵关陉,连通河东、河南地的陆上道路,再不用向弘农借道,但是在如何和睦相处、共同戒备关中的李傕、郭汜的问题上,他们这对新盟友还是必须亲自见面,谈上一谈的。 阎行也有点期待,侥幸逃过大河的张绣、张济,会不会碰到拿下弘农的段煨,而段煨又会如何对待这对如同丧家之犬的张家叔侄。 ··· 弘农,湖县。 全据弘农的段煨,此时不着甲衣,也没有佩剑,只穿了一领锦袍,悠闲地在自家的后院园苑中散步。 弘农境内多山,太华山、崤山、枯枞山、熊耳山,自西向东包围了弘农的南边,重重山峦隔绝了弘农与南阳、上庸等地的道路,使得弘农北邻大河,西通关中,东至河南,是靠山临河、连接关东、关西的交通要地。 汉代的函谷关也位于弘农境内,先秦之时,能够阻隔关东六国联军的函谷故关已经不在,但是弘农郡,依旧凭借着境内的崤函险道,承担着防御关东、关西的重担。 不管是前汉的更始政权防御山东赤眉大军,还是本朝的董卓抵御关东的诸侯,弘农境内的防务都是最为紧要的。 也因为弘农境内多山,所以弘农的土地也就不比司隶一部的其他属郡那么肥沃,它境内的领土主要都是河谷地,主要分成四块。 分别是分布着华阴、湖县、陕县等城邑的大河南岸地、分布着新安、渑池等城邑的谷水谷地、分布着卢氏、宜阳等城邑的雒水谷地、分布着陆浑、虢略地的伊水谷地。 其中自然是以分布着华阴、湖县、陕县等城邑的大河南岸地,土地最为肥沃、人口最为稠密。 段煨得了张济的地盘,收降了张济的败兵散卒,至少能够平添一万兵力。 单从投入和收获比而言,平日里不露山不露水的段煨,才是真正的大赢家。 而这位大赢家,在入主了弘农之后,雷厉风行,连续做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段煨在务乡围住了逃亡的张济,却撤开包围,放了张济一马。 当时,听到段煨下令撤开包围的时候,麾下的将校无不愕然,连忙上前劝谏段煨不可纵敌养患,务必要斩草除根,派兵擒杀穷途末路的张济。 可是段煨却缄口不语,没有接受麾下将校的意见,随后露出哀戚之色,悲伤地说道: “张济如今犹如涸辙之鲋、丧家之犬,死期不远,我与其本是董营旧人,诚不忍操刀也,奈何苦苦相逼,还是纵他归去吧!” 麾下将校无奈,只能够撤去兵马,放弘农几百残兵护着病重的张济逃离务乡。 段煨看着匆匆逃离的张济人马,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一份考虑。相比起遭受重创、行将就木的张济,段煨更加忌惮他麾下那个年轻勇猛的侄子张绣。 可惜张绣没有被段煨的士卒擒获,估摸快马行程,只怕已经逃离了弘农,前往关中或其他地方了。 若是张绣逃到了关中,而自己杀死了张济,那只怕张绣会为了替自己的叔父报仇,甘心充当李傕、郭汜的爪牙,领兵攻打弘农,要与有血海深仇的自己不死不休了。 另外,张济若死在自己手下,只怕自己会更加遭来李傕、郭汜等人的忌惮,反而会帮河东的阎艳首先承受关中的兵锋,这实在是段煨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段煨宁愿放病重的张济一马,让他逃往关中。 第二件事,段煨将弘农的治所,迁徙到了湖县。 这件事情,也引起了他麾下一些将校的疑惑。在他们看来,华阴是段煨这些年来,一直苦心经营的大城,人口稠密,士民富庶,而陕县则是张济耗费大量修筑的坚城,如今得据弘农,为何不选择这两处作为驻军的治所,反而要选择普普通通的湖县驻扎。 段煨笑了笑,当时就告诉麾下的将校说道: “华阴虽是富庶的大城,可是却邻近关中的李傕、郭汜,一旦李、郭大军前来,一城繁华尽毁于战火,此等如水中浮影般的富贵,又岂可留恋!” “陕县确实是一座坚城,可是却濒临河东,以前是弘农强,河东弱,所以张济屯兵陕县,虎视一河之隔的河东郡,可眼下形势已经逆转,河东的阎艳不仅兵马强盛,大河之上还有舟师之利,以张济之强,尚且不敌,我等又岂能够依托一座坚城,抗拒河东的大军、舟师不成?” “若是狂妄自大,自以为有陕县的金城之固,就驻军陕县,引起河东的顾忌,将河东的大军招来,那等到河东大军兵临城下,陕县成为了孤城一座,才真是悔之晚矣!” 第三件事,就是安定弘农境内的人心,招揽因为战乱流亡的流民,驱使流民作为劳役,开始在西面修筑潼关,在东面开辟直接连接雒阳的北崤道。 张济战败,段煨发兵,弘农陷入混乱,民众逃避兵戈,纷纷逃难,段煨可不想让这些人力逃入河东、河南,白白便宜了占据了三河之地的阎艳,让他的实力更快地增强膨胀。 与此同时,段煨也要利用这些流民之力,来修筑潼关、开辟北崤道。 段煨身处弘农,邻近的河东阎艳、关中的李傕、郭汜都是实力超过自己的强邻,因此除了结好河东、关中之外,段煨也要积极做好战备,防御被河东、关中的强邻吞并。 防御关中,秦时的函谷关天险不复,已经废弃,不可依仗,因此段煨准备在渭南的黄土塬上,利用地势,夯土筑关,修筑一座防御西面李、郭兵锋的新雄关——潼关。 在东面,原本的崤函古道,是周秦的故道,也可称为南崤道,从陕县到雒阳,还不能够径直相通,需要从陕县绕道宜阳,再沿着雒水河谷,前往河南地。 沧海桑田,到了现今,民间已经开辟出了一条能够从陕县直通雒阳的北崤道,相比起南崤道显得更为便捷,只是还没有经过官方平整修缮,想要通过大军人马还很困难。 一旦段煨组织民力,将这条北崤道辟宽平整,日后这里就会成为一条从西向东或者从东向西,陆路调动大军兵马、运送粮秣辎重的捷径。 看到段煨的命令,他麾下的文武还是陷入了困惑,为了防备西面的李傕、郭汜,将军下令在黄土塬上修筑了潼关,可防御东面的河南地的阎艳,却不是修缮汉函谷关,而是开辟平整北崤道,这实在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若是北崤道修通,那河南地的阎艳兵马,岂不是可以直接绕过了宜阳等地,直接进攻渑池、陕县等弘农城邑。 这一次,段煨笑而不语,只是挥手下令,让麾下的文武领命照办。 经过了今岁的旱灾和兵戈,段煨已经预见到了一场来自西凉军中的大裂变即将爆发,李傕、郭汜、阎艳,还有自己,通通都不可避免。 在这些西凉军将校中,自己的实力最弱,根本就没有兵力用来同时布防东西两面,与其两面设防,疲于奔命,不如干脆将东面连接河南地的北崤道打通,将弘农的命脉与河东、河南彻底地维系在一起。 日后李傕、郭汜想要吞并实力最弱的自己,阎艳看到若是李傕、郭汜攻入弘农境内,河东虽有舟师,河南地却没有了崤函故道的屏障,可别想再像伏击胡车儿一样,伏击李傕、郭汜的大军的状况下,只能够尽全力来援助自己。 若是河东或者河南出了昏招,阎艳想要吞并自己,自己也可以立马大开潼关,将李傕、郭汜的大军引入弘农,让阎艳自食苦果,引火烧身。 如此,弘农的自己才能够在强邻的夹缝中安然处之,伺机壮大势力。 当然,段煨要巩固好弘农这块地盘,还需要再做好第四件事情。 50、山中王孙归来兮 阎行携获胜之师,以及俘虏的张济士卒返回安邑之后,没有急于论功行赏,他知道自己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自己的地盘虽然一时间扩大了一倍不止,可是实际的实力,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相应得到增强的。 比如说赋税、比如说军力,吃的依旧是河东屯田的老本,甚至乎河南生产、民生凋零,河内刚刚经历战事,这两郡都需要河东郡反过来赈济和派出兵马驻守。 为了收取河内的民心,阎行已经下令免除了今岁河内全境的赋税,而河南地,更是需要输送粮秣刍藁,供应当地的河东驻军,还有赈济境内的诸多流民。 这样算起来,阎行的实际实力短时间内,不但不是膨胀扩张,反而是因为地盘翻倍,在粮秣、兵马上变得有些拮据起来。 当然,按照严师等文臣对河南、河内两地的土地、人口测算,河内郡受兵灾程度还不算严重,到了明年应当就可以正常征收赋税,同时依照傅籍征召民役,训练士卒了。 而河南地的恢复则要慢上许多,不管是从招抚流民、恢复生产上来讲,几乎都是从零开始的,就算是大规模借鉴河东郡的经验,实行屯田,初有成效至少也需要再有两三年的光景。 具备优势的是,河南地作为本朝的京畿地区,不管是阳渠水利,还是近郊田地,都是肥沃便利的所在,加上“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河南地借助着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也是发展河东池盐商业的好位置。 待到两三年后,阎行彻底消化、巩固了三河之地,那他的实力就将跃上一个新台阶,成为了一个能够与河北袁绍、关中李傕、郭汜这些势力全面抗衡的庞然大物。 而这些的前提,都建立在天时人和上,阎行相信自己麾下文武的军政才能,但也有一些事情,是不受人力所控制的。 比如说旱灾,如果说接下来的旱灾持续不断,那么不仅河内、河南两郡的生产、民生恢复会陷入迟滞,连同欣欣向荣的河东郡也有可能陷入到了饥荒的灾难之中。 幸运的是,今年八月份,终于开始天降甘露了。 虽然之前的农业损失已经无可挽回,各地的民生也不可能因为一场雨水就能够改善多少,但至少这是一个好兆头,特别是对于刚刚扩张了地盘领土的阎行而言。 携带着今岁喜降甘露的喜悦,阎行赶到了河内境内的野王。 张杨虽然消灭了,但不代表河内就平定下来了。 接下来,河内的士民以怎样一种姿态,来对待这些进入境内的河东兵马,关乎到了阎行对河内的统治根基。 为此,阎行需要亲自面见一个人,他就是常林。 常林年少尊亲面斥父友、在王匡手下解决自己的叔父、在上党协助陈、冯两家抵御张杨的袭扰,可以说,他年长之后的威名,全是抗拒在任的河内太守的强权得来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常林的名气,在河内的很大,不畏强权的事迹在河内的士民妇孺中广为人知。 阎行入主河内,不想重蹈前面两任太守王匡、张杨的覆辙,他们以强权刑罚、兵马刀兵来压制河内的士民,巩固自己的地位,虽然能够得一时安稳,但是长久的隐患众多。 河内衣冠逃离、黔首侧目,这就是张杨虽然坐据了河内这个大郡,却在短短时间内,就被来自河东的大军彻底消灭的重要内因之一。 他能依赖的只有那一支他带来的并州兵马,一朝战败失利,被河东大军打残,张杨就失去了所有翻身的机会。 阎行鉴于如此,已经决定了,要上表长安朝廷,以常林为河内太守,推行以“河内人治河内”的制度。 这虽然和桓帝时的“三互法”,即地方官员籍贯回避制度相互违背,但是阎行坚持“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的观念,依旧下定决心,在战后连续三次修书前往上党,邀请常林前来野王一晤。 身在上党的常林,思虑再三之后,就启程下太行陉,进入河内,前来野王与阎行相见。 究其原因,除了阎行信中所言的上表长安朝廷,请授自己“河内太守”一职之外,常林还有另外的一番想法。 他想要亲自来见一见这位近来在三河之地声名鹊起的平北将军。 与阎行在平定河东之后,才听闻常林在上党抗拒张杨剽掠兵马、拒绝并州刺史高干的事迹不同,身为河内名士的常林却是很早就听闻了阎行的名声。 只不过阎行的名声、事迹毁誉参半,让人捉摸不透,心生疑虑。 早在王邑当政河东之时,阎行就有“鬼校尉”的名声,有人说他平贼安民、国之干城,有人说他折辱、擅杀官吏、衣冠,骄横跋扈。 到了董卓伏诛之后,有人说他是董逆党羽,命在旦夕,结果长安遭难,他摇身一变,摆脱了董逆余党的身份,变成了河东太守、平北将军,还驱逐了王邑、平定了境内大姓豪族的卫固、范先的叛乱。 再到了当下,依然有人说他屯田安民,是保境安民的“贤太守”,也有人说他“聚谷厉兵”,野心勃勃,恐非并非是国家的良纯之臣。 这众多的流言传说,造就了阎行本身一个复杂难明的形象:他野心勃勃、好战跋扈,他体恤民生、折节下士,他兵逼长安、乱臣贼子,他保境安民、贤良太守。 就如同他现下所做的事情一样,阎行若不是野心勃勃之人,就不会冒着安邑被袭击的威胁,征发大军攻占河内郡,可他若是单纯的贪恋权势之人,首先应该做的就是以刀兵、刑罚的强权,来确立、巩固自己在河内的统治。 而不是像眼下这样,言辞诚恳地邀请自己返回河内,并打算上表长安朝廷,以自己为河内太守,希望倚重自己来着手恢复、治理好河内这个大郡。 也正因为如此,常林想了多次,觉得自己必须亲自拜谒阎行,见一见这一位众说纷呈的平北将军、河东太守。 见面结果,不管外界众说如何,野王官寺大堂,两人的初次相见,各自都给对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在阎行眼里,这位河内名士,面容清朗,长须飘飘,衣冠佩剑,颇显几分睿智干练之色。 而在常林看来,这位平北将军有着边塞汉子的雄壮身躯,谈吐尽显豪迈之色,却也知礼平易,待人亲和,不似作伪,不愧是有“贤太守”之名。 两人交谈甚欢,阎行见到常林并不抗拒河东之心,也欣然有入仕牧守河内之意,也就不再刻意寒暄,而是坦诚向常林询问治理河内的良法。 常林听到阎行问到治理河内良法,成竹在胸,浅然一笑,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开始向阎行说道: “为政之要,在得民心,眼下以河内的实情来看,将军若想要获取河内士民之心,不如先从取士用才开始!” 阎行也露出了笑容,接着问道: “哦,取士用才,固我所愿也,愿闻其详。” “所谓用非其才、处非其所,必难致治。这些年来,河内的两任太守,或以刑罚立威,或以刀兵迫众,只知兵戎军争之事,一味漠视民生,盘剥士民,使得衣冠远避、黔首侧目,士民苦之久矣!” “将军若想革除弊政,恢弘贤德,就应该辟除贤良之士,免除重敛军赋,听闻将军已经免除了河内全郡一年的赋税,这实在是难得的善政,所以林以为,将军当务之急,在于辟除郡中俊杰良才入府,为将军治境安民!” 阎行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慢慢说道: “河内地灵而人杰,多有才俊之士,奈何王匡急暴、张杨苛切,致使贤良之士纷纷外逃,我虽欲复招其返郡,辟除入府,奈何各地战乱,音讯难寻,为之奈何?” 常林见到阎行叹息,笑了笑,也接着说道: “将军若有爱才取士之心,何愁河内才俊不纷纷来投,若将军不以林卑鄙,林愿修书为将军招揽逃散他乡的俊杰之士!” 阎行眼睛一亮,嘴边又露出笑容,问道: “先生,真有方法为我招来逃散的河内才俊?” 常林点点头,认真说的: “远的在下不敢说,但往河南避难的杨俊杨季才,前往荆州的司马子华,赶赴黎阳的司马伯达,还有郡中不愿出仕张杨的荀公高,与林还偶有书信往来,林愿说明河内当下的近况还有将军的爱才之心,为将军招揽来贤才!” “如此大善!” 阎行哈哈一笑,他礼贤下士,邀请常林,又不辞辛劳,赶来野王会见常林,其中想要借用的一点,就是常林在河内的偌大声名。 另外,就是常林在士林中的人脉。这些逃亡各地的名士还偶有书信来往,彼此联络之下,能够对郡中的其他才俊之士多有了解,由此按图索骥,将河内的贤才笼络到自己的麾下,也就事半功倍了。 只是笑过之后,阎行又渐渐收起笑容,认真地对常林说道: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山中险恶,王孙岂可久留。只是先生刚刚也说过了,用非其才、处非其所,必难致治。艳也听闻名士韦著、向栩的前事,值此兵戈四起、国难之时,彻夜辗转,恐辜负朝廷安境牧民所托,生怕用人不当,不仅落得了“有爱才之心,却无识人之明”的笑柄,也会害了刚刚安定下来的河内百姓!” 当此大争之世,群雄逐鹿、四方纷扰,阎行推崇的是曹操的那一套富国强兵、唯才是举的定霸制度,而不是向刘表那种招揽四方贤才,却惜乎不能用其所长的徒有爱才名声。 他相信常林能够招揽来一批名士才俊,可也担心其中有两类人,一类是名不副实、徒有其表的高堂阔论之士,一类是结党营私、包庇境内大姓豪强的私利之士。 这两种人,都是阎行用人取士的大忌,阎行虽然愿意听从常林的建议,也在士林中得个“礼贤下士”的爱才名声,可是却不想有这两类人来腐蚀河内这块自己大军辛辛苦苦打下的,在自己的计划中有重大作用的领地。 正因为如此,阎行也毫不讳言,用韦著、向栩这两个人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顾虑和底线。 韦著,是扶风人。韦氏为三辅冠族,韦著也以年少高才、避世不仕而获取了隐士、高才的偌大名声,大将军梁冀、孝桓帝接连征辟,他都拒不应辟,使得自己更是声名鹊起、名动海内。 可是到了灵帝之时,宦官势大,诏书逼迫,韦著却抵挡不住压力,反而在其他隐士拒不同流合污的情况下,出仕为官,尔后又被爆出了妻子骄恣乱政的丑闻,使得他的名声大损,于是返回家乡,又被奸人所杀害,隐士们都以他为耻。 如果韦著还属于那种守不住底线、又管束不了妻子的假隐士,那同常林一样身为河内人的向栩,则可称之为名不副实、高堂阔论的庸才了。 向栩自诩狂生,不好语言而喜长啸,言谈举止异于常人,也是在灵帝之时,因为多次拒绝郡府、公府辟除,营造出了偌大的高才贤士的名气,直到了朝廷天子特征之后,这才勉强受诏,出仕为官。 这个向栩在议论朝廷大事的时候,侃然正色,高堂阔论,百官惮之。可是到了黄巾之乱,张角兵起的时候,需要真正知兵事、能实干的将帅前往河北平定乱事的时候,向栩却认为不需要发兵,只需要派遣将吏在大河上向北诵读《孝经》,那些叛乱的黄巾贼就能够得到感化,自己灭亡。 这种咄咄怪论,自然引起了朝廷上下的一致不满,向栩随后也被张让诬为与张角相互勾结,送到了宦官掌控的黄门北寺狱,在狱中处死了。 常林听了阎行的话,脸色微变,当即起身,正色说道: “韦著临危忘志,苟利妇人,为士人所不齿,向栩狂生窃名,言谈误国,林也耻与同郡,今日为将军推荐的,都是贞节贤良之士,将军若是相疑,那请罢今日欢宴,林自请辞去,返归上党山中躬耕,不复谈言河内政事!” 51、旱极而蝗蔽空日 常林勃然变色起身,想要向阎行辞去。阎行又岂会不懂这些名士的脾气,连忙拉住对方的手臂,言辞更加恳切地说道: “国家危难,河内稍安,需得如先生这般大才相助,又岂可轻言离去,艳所言之事,乃忧国事,又岂疑先生之心,我已经向朝廷上表,奏请以先生为河内太守,牧守桑梓之地,舍先生能得其谁,今日所忧,皆为国事,先生当知我!” 常林听完阎行的话,也舒缓了颜色,顺着阶梯,对阎行行礼说道: “将军忧国忧民之心,真乃河内黎庶之福!” 阎行笑了笑,他明白常林的意思,也郑重向常林作揖说道: “那艳就替河内黎庶谢过先生了!” ··· 阎行在河内准备将政事托付给常林,赏赐立功的将士们,并留下徐晃、马蔺的一万兵马在河内各城驻守,然后撤回甘陵的一万五千兵马,自己则连同粮草辎重,继续前往河南,去面见裴潜、翟郝、魏铉等留守河南的文武。 裴潜身为阎行的内兄,阎行也准备上表奏请朝廷以裴潜为河南尹,两人的关系匪浅,见面也就无需像常林那般恪守礼节,也可以讨论更多不可宣于外的军政大事。 雒阳城,官寺大堂。 这一处官寺,原本乃是中常侍赵忠的府邸,自从董卓迁都之后,雒阳城付之一炬,昔日繁华宫殿,尽化成野草蔓生的残垣断壁,裴潜的雒阳令官寺自然也毁于战火之中,他只能够挑选了占地颇大、没有完全焚毁的赵忠府邸,作为官寺。 董卓的迁都、吕布的搜牢,使得河南地变成了千里赤地,黎庶流移四散,十不存二,苟存下来的山野逃民,也是死亡委危,危在旦夕,之后朱俊又与李傕、郭汜等人交兵于此,对于河南地的民生恢复更是雪上加霜。 裴潜初到河南地时,也难以置信,眼前的残垣断壁就是昔日巍巍的雒阳城,沿路白骨横野、哀呼之声依稀可闻。 进入城中,毁坏了城垣的城中则是空空荡荡,渺无人烟,不仅是荆棘遍地,觅食的豺狼更是出没其间,若非还有翟郝的这一支兵马,只怕噬人为常的豺狼野兽,都要扑上来,拦截裴潜随行的车队了。 裴潜带来的文吏、扈从,见到这种人间鬼蜮,无不纷纷变色,但是裴潜却是知难而上,不惧艰险,他激励随从吏员,放眼长远,于断壁残垣之上重建乐土。 那一夜,裴潜和翟郝等将士猎杀豺狼,篝火分明,夜宿于残垣之上,引吭高歌,苦中作乐,歌声久久不息。 就在那一夜过后,裴潜以身作则,亲自翦除荆棘,收葬骸骨,率领吏员、士卒清理出了中常侍赵忠的府邸作为临时的官寺,然后又在城外修建棚子,派人前去招揽逃散在山野的流民,宣布免除田税算赋,派人陆续不断地修缮城中的房屋、重建仓府市狱,与回归的流民约法三章,努力恢复生产。 翟郝则受命在城外修筑营寨,率领士卒拱卫着重新恢复生机的雒阳城。将士们白日里需要去招揽流民、清剿寇盗,夜间就要返回营地,抵御夜间豺狼野兽、寇盗暴民的袭扰。 这种日子,有多苦,有多艰难,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表达清楚的。 后来,河南地又遭受了弘农与河东战事的波及,裴潜和魏铉又带领着刚刚安定下来的民众,逃亡向偃师、巩县等地,直到了翟郝回师河南,才又重新收复了雒阳城,收降了诸多群龙无首、走投无路的弘农士卒。 河东虽然对河南地的粮秣辎重供应,不曾断绝,但是阎行在见到了干瘦了不少、肤色黝黑的裴潜,还是不禁动容,握着裴潜的手说道: “内兄牧守河南,亲翦荆棘,不避艰险,于断壁之上,重建安民乐土,居功首伟,艳今日能攘除张杨、张济之徒,内兄是功不可没,还需为国事、家事保重身体啊!” 裴潜虽然干瘦了不少,但目光依旧明亮有神,他想起一开始抵达雒阳时的所见所闻,也是感慨万千。但是裴家现如今已经和阎行是息息相关,荣辱与共,看到阎行击败了张杨、张济等强敌,坐拥三河之地后,裴潜也是为自己的妹婿感到欣喜不已。 他看着阎行动情说道: “河南地原为沃土富邑,奈何董卓、李郭之徒暴戾无道,将国朝名都毁于一旦,如今能够看到昔日的名城沃土,一点一滴从我等吏士的手中,重新恢复,潜就算再苦再累,又是与有荣焉,更何况,这也是河东郡府运筹帷幄、吏士们同心协力的功劳,我又怎敢单独居功呢。” “河南地的田地、民生还是堪堪有所恢复,还远离不了河东的粮草辎重的输送支援,这一点,将军还是需要明了的。” 裴潜不好居功自傲,而是将河南的实际情况向阎行慢慢说明,阎行点点头,他知道河南地的恢复情况并不如愿,毕竟毁灭一座名都也许只需要数日的时间,但重新建造一座新城却远远不仅需要三四年的功夫。 更何况,眼下大河两岸还遭遇了严重的旱灾,河南地在未来的两年时间里,若是能够恢复到昔日的一点元气,能够自给自足,无需河东再持续的输送粮草,就已经是要作出巨大的努力了。 阎行颔首承诺了裴潜的请求,并说明了自己即将会同段煨一同上表,为裴潜向朝廷请授河南尹一职,对于这个名位头衔,裴潜也没有推脱。 若他拥有了河南尹的这个头衔,他就可以处理更多的事情了,辟除那些逃散在外的像郑浑、潘勖这样的有才能的士人,任命官吏治理周边的其他城邑,招抚那些逃入到山中修筑坞堡自守的豪强······ 雒阳地区有关隘之险,邻近的河内又已经攻取,弘农的段煨也成为了阎行的盟友,阎行在雒阳犒赏过裴潜、翟郝等文武吏士之后,才又继续启程,前往弘农的陕县,与段煨相见。 段煨筹划的第四件事情,也是与阎行有关的。两人将会联名上表,请求长安朝廷,授予段煨以弘农太守之职,授予常林以河内太守之职,授予裴潜以河南尹之职。 这其实也就是一个程序性的礼仪问题,弘农、河南地、河内郡都相继落入到了段煨、阎行的手中,他们欠缺的也仅仅只是大义上的合法统治性,实际上不管有或者没有,这几块地盘都已经被纳入他们的囊中了。 此举更深层的,是在于试探李傕、郭汜两人的态度,两人虽然在长安构隙不断,底下的士卒还发生了几场小规模的械斗,但是两人之间大规模的交锋还没有爆发。 值此时候,弘农、河东等地突然发生巨变,他们昔日三校尉之一的张济丧师失土,只剩下几百残兵败卒狼狈逃亡长安投奔李傕、郭汜,这绝对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和注意。 李傕、郭汜会不会因为此事,秉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原则,调转兵锋,对准弘农、河东,也难以预料,故此才需要有此试探,也好早做防备。 除了联名上表此事外,阎行和段煨也相继约定了结成同盟,共同防备关中的李傕、郭汜,若一方遇上李、郭大军的进攻,另外一方需要召集兵力,及时救援,不可坐视不救,隔岸观火。 在陕县停留了两日,接受了段煨的宴请之后,阎行则渡河返回河东,刚刚入境,阎行就收到了来自郡府的急报。 蝗灾来了! 古代的中国对于蝗灾的发生根源还不认识,但根据历代蝗灾爆发的经验,也总结出了一条“旱极而蝗”的宝贵经验。 若是承平之时,严师、卫觊等人还可能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及时防范蝗灾的爆发,可是这几个月来,兵戈不断,到了张济率大军入侵河东的最紧急关头时,安邑城中更是一日数惊,城中的丁壮被组织训练,准备危急关头时,也要上城头防御。 各县也忙于调集士卒、征发民役、转运粮草的事情,少有人去关注这旱灾期间土地上的渐渐出现的变化。 以至于,蝗灾开始爆发之后,各城的官吏都有些束手无措的感觉,纷纷派快马向郡府告急。 阎行闻讯,也快马加鞭赶往安邑,回到了郡府之后,顾不得休息,更换了一套衣衫之后,就连忙召集了府中的掾史,紧急商议如何应付这已经开始兴起的蝗灾。 时人对于蝗灾的认识不足,有的认为是“神蝗”,有的认为是“蝗入海则化为鱼虾”,如果再将儒学那一套“天人感应”结合起来,就会变成是对为政者的暴戾恣睢的一种惩罚,由此所诱发的一场天降灾难。 灭蝗的措施若不及时,民间的舆论若不引导,难免就会有一些有人之心,将这些蝗灾归结到了河东近来的“打压大姓、大兴刀兵”的暴政上面去,甚至乎就聚集舆论,倒逼郡府,迫使郡守罢黜浊吏,禳灾祈神来安定民心了。 幸好,阎行的目光比时人要看得更远更广,郡府之中的严授、贾逵、卫觊、孙资、裴徽、裴辑等人,也不是只知经书、不通实务的腐儒,对于阎行的召集军民灭蝗的决定,他们都是不同程度持赞同态度的。 在与府中的掾史商议中,阎行也知道了,虽然古人因为对蝗灾爆发的不了解,致使得“天意”的神蝗论断大行其道,但这并不代表没有眼光卓绝、身体力行的前人,在灭蝗防灾上做出大胆的实践。 前汉平帝时期,青州的蝗灾大规模爆发,朝廷就曾“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从朝堂之上派遣了专门的捕蝗使者,前往灾区指挥扑灭蝗虫的政务,并且鼓励民众自主积极灭蝗,将捕抓到的蝗虫上交给官吏,按照石、斗的标准来领取赏钱。 本朝的王充,也曾在他的《论衡·顺鼓篇》中,记载了“蝗虫时生,或飞或集,所集之地,谷草枯索。吏率部民堑道作坎,榜驱内于堑坎,杷蝗积聚以千斛数,正攻蝗之身。”的灭蝗方法。 虽然记载的这种驱赶法、沟坎深埋法,在阎行看来,还算不上高效,但是这已经证明了两汉吏民,对于蝗灾的爆发,并不是束手待毙,而是大胆地寻求策略,去捕灭这些害民的蝗虫了。 灭蝗的措施前朝、当代都有迹可循,这就更加使得安邑郡府上下都协同一致,下定决心要通过人力补救来扑灭蝗灾了。 河东境内,以北屈、蒲子两地的蝗灾最先爆发,并且有逐渐向北境的平阳、临汾等地扩散的趋势,而南境的大阳、河北等城的蝗灾则相对轻微一些,还没有造成大规模的灾害。 阎行当即下令,以贾逵为南部使者,卫觊为北部使者,率领吏员、士卒赶往河东南北,主持灭蝗的事宜。 白日则使用鸣金驱赶法、沟坎深埋法以及趁清晨,蝗翅露湿难飞用器具的抄掠法等手段,夜间则使用诱光捕击法、火烧法的手段,并且防微杜渐,采用在蝗灾严重地区,采用掘种法,防止蝗灾来年的再次爆发。 并且将这些方法传授给民众百姓,鼓励黔首黎庶自动自发地扑灭蝗虫,以蝗虫的尸体前到官寺按石算斗领赏钱。 安邑郡府的檄文很快就会通过重修起来的亭驿邮舍,快速下达到全郡。于此同时,阎行也会同时修书向弘农、河内、河南的段煨、常林、裴潜说明情况。 旱灾所诱发的蝗灾,绝不仅仅只有河东一处,相信河南、河内、弘农等地也会相继爆发,各郡有山川地形、郡国地界之分,但是蝗虫可不会理会这些地域分界,它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邻近的郡国遭殃了,河东同样也难以独善其身。 议事完毕,府中的掾史纷纷回归各曹办事,阎行则踱步来到了堂外,望着这晴空中的白云苍狗,久久不语。 群雄逐鹿,州郡割据,各州各郡之间或许互为敌手,但他们也都是汉人,是生民性命所系的州郡长吏,这些遮蔽空日、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蝗虫,才是汉末州郡群雄,乃至整个汉帝国共同的敌人。 52、各方粮尽暂休兵 如果说河东灭蝗的措施,还算是及时的话,兖、豫地区的蝗虫则已经是泛滥成灾了。 吕布在河东、河北大军的先后攻击下,不得不狼狈地渡河逃奔陈留,投靠了陈留太守的张邈。 进入兖州的吕布虽然实力衰微,但曹操的兖州同样也并不稳固。 曹操最初入主的兖州,还有陈留太守张邈、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济阴太守吴资、东平相李瓒等大大小小的郡守国相,曹操实际上能够真正掌控的,还是原来的东郡之地。 但这些郡守国相之中,也有与曹操交好的济北相鲍信、东平相李瓒、陈留太守张邈等人,在青州黄巾大举来袭之际,兖州上下同仇敌忾,曹操临危受命,击败并收降了大量的青州黄巾,并从中择选精壮,编练出了一支“青州兵”。 只是经历了青州黄巾的危险过后,入主兖州的曹操与各郡之间的郡守国相、豪强大姓,也渐渐产生了诸多构隙分歧。 曹操想要削弱各郡的兵力、财力,加强州兵的优势,与各郡太守国相产生的矛盾,安置青州黄巾与兖州豪强大姓所产生的矛盾,树立威刑,推行法术,强化州府的控制,与边让这等地方名士所产生的矛盾······ 曹操担任雒阳北部尉,上任伊始就用用五色棒处死了蹇硕的叔父蹇图,于是“京师敛迹,无敢犯者”。 上任济南相,则大力整饬,废除了境内数代以来不曾断绝淫祠,奏请罢免十分之八的长吏,济南震动,贪官污吏纷纷逃窜,号称“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拥有这样铁腕手段的政治强人,又怎么可能会被各郡的太守国相、大姓豪强、衣冠名士所掣肘阻拦,曹操一如既往地推行州府的政令,陆续收取了各郡国的兵力财力,大力核查豪强大姓的逾制田宅,安置了数量众多的黄巾、流民,诛灭了名士边让一族,使得一州震慑、嗫嚅不敢言。 在内部大力巩固自己统治的同时,曹操联合袁绍,北击于毒,南败袁术,西击陶谦,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将兖州的外敌逐一击破,立下了赫赫武功。 只是在曹操的强势底下,同样有一股暗流在慢慢成型。 陈留太守张邈,出仕州府的陈宫,济阴太守吴资,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一众太守、掾史,暗中联结了兖州境内不服曹操统治的大姓豪强,准备在曹操西征陶谦之际,聚兵起事,推翻曹操在兖州的统治。 人力、物力、财力,张邈、陈宫等人都不缺,他们缺的只是一位骁勇善战,能够率领士卒与击败曹军的将领罢了,吕布虽然势力衰颓,但这并不妨碍兖州张邈、陈宫等人的起事,因为这在根本上,就是兖州本土势力与曹操阵营的一场斗争。 也因为这场争斗,使得兖州彻底分裂成两半,留守兖州的荀彧、程昱、夏侯惇为曹操守住了鄄城、范县、东阿三城,使得曹操能够顺利回师,并且不会面对举州皆敌的窘迫境地。 曹操回师兖州,力主夺回濮阳,可是他夺回兖州的兵锋虽然犀利,但吕布领兵作战,也不是无能之辈,双方围绕濮阳发生了一连串的交锋,最后在蝗灾面前终于不得不粮尽退兵,各自罢兵休战。 和兖州一样,关中的蝗灾同样严重,因为补救措施的不及时,关中在这一年里,难免也陷入到了大饥荒的困境之中。 郭汜已经无法在长安驻军,不得不率部返回左冯翊,就食高陵等城邑,与李傕暂时言和。 而李傕之所以言和,却也不仅仅是因为粮尽之事,也是为了弘农、河东之战所诱发的剧变。 段煨、阎行两人联名上书已经到了长安朝廷,想要朝廷授予他们的各郡的太守之职,以承认他们在弘农、河内等地统治的合法性。 李傕为此事又恼又怒,他为此又摔碎了府中几件名贵器玩,踢翻了堂上的一条矮几。 然而,恼怒发泄归发泄,如何处置这桩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李傕召集了李儒、李祯、左灵等人,来到了自己的车骑将军府中,商议这桩事情。 身为尚书的贾诩,则没有被李傕召来。贾诩对于李傕欺辱天子大臣,纵兵剽掠城邑的暴行多有规劝,但是李傕却没有采纳,而是一意孤行,贾诩反而因为规劝而遭受了冷遇。 同时贾诩与段煨、阎行也互有书信往来,这在经历马腾起事的李傕看来,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此表面上对于贾诩,李傕虽然依旧还是敬重有加,但实际内心里,对于他的猜忌却是越来越深了。 贾诩没有与会,李祯、左灵又没有卓越才识,李儒这个时候就起到了主要作用,他仔细为李傕分析了形势,并重新规劝李傕与郭汜言和。 若是往日,李傕自然不会同意,在他看来,他已经击退了马腾、韩遂等叛军,消灭了樊稠、李蒙等势力,麾下又有杨定、董承、羌胡骑兵等人马相助,实力力压郭汜一筹,这个时候郭汜依旧还妄想同他平起平坐,他当然要趁着郭汜粮草枯竭之际,趁势将郭汜吞并。 但是在阎行、段煨骤然发难,吞并了弘农的张济之后,李傕则有些犹豫了,担心自己若是再和郭汜斗下去,只怕会步入张济的后尘,最后连关中这块地盘都要保不住了,白白便宜了坐观胜败的段煨、阎行等人。 因此,李傕难得地重新听取与郭汜言和的规劝。 “段煨善隐忍,在华阴,修农事,不掳掠,百姓安之。阎艳则在河东大兴屯田,兴修水利,招揽流民,训练军士,这二子,伺时而动,趁虚而入,皆将军潜在之劲敌也。” “张济轻视段煨,又贪利冒进,不清敌情,为阎艳、段煨所趁,丧师失地,虽在意料之外,实合情理之中。如今左冯翊的郭汜实力尚存,若是再以些许小隙,与其争斗不休,只怕就会让河东的阎艳、弘农的段煨趁虚而入。” “因此,将军不如暂且和郭汜言和,联合兵马,先共同来对付阎艳、段煨!” 李儒的话说完,李傕摇了摇头,摸着自己受创未愈的左耳,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岂不知阎艳、段煨皆是豺狼之辈,虎视关中之地,但是郭阿多又何尝不是虎豹之性,我若不先将他铲除,心中实难消恨,也不安心。” 郭汜和李傕暗中构隙,又有背后妇人在推波助澜,早有图谋李傕之心,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军力不如李傕,因此也打算智取,谋夺天子,同时联合李傕麾下的将领张苞、张宠,偷袭李傕,发动了一场意料未及的袭击。 虽说李傕部下的兵马拼死抵挡,反应及时,保护住了李傕,同时没有让天子被郭汜劫走,可是李傕的左耳朵,在危急之时,还被敌军的箭矢射伤了,至今还没有完全痊愈。 李傕逃得性命之后,暴怒起兵,可是郭汜袭击失败之后,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双方的士卒多有冲突,但因为天子、朝臣还有西凉军中的贾诩等人的规劝,才没有酿成大规模的刀兵。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李傕郭汜没有大规模用兵,更多的是因为郭汜麾下也有白波残余、冯翊羌、张济、张绣等残军,虽然比不上李傕,可是也不是李傕能够短时间可以攻灭的,再加上旱灾、蝗灾对于军粮制约等原因。 李儒知道李傕的心意,于是他又再次说道: “其实,将军与郭汜言和,未必就不能够在接下来里削弱、乃至于消灭郭汜的人马。” “哦!怎么讲?” 听到了李儒的话,李傕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比起什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大道理来,李傕更希望能够有赤裸裸的利益摆在自己面前进行抉择。 “将军若与郭汜言和,就可作出要为失了弘农的张济讨个公道的姿态,张济、张绣两叔侄眼下就在郭汜的麾下,势必能够挑起郭汜与阎艳、段煨的冲突,就算不能奏效,二张势必也会感激将军,这对于将军消灭郭汜,全据关中也是一粒伏子。” “而且只有言和,让郭汜对将军的警惕稍稍发松,左冯翊邻近河东、弘农,别的不敢说,与河东的往年仇怨就会重新占据郭汜的首位,将军莫要忘了,这去岁的西河之地,可不就是郭汜从河东阎艳手中夺取的么?” “你的意思就是先和郭汜暂时言和,让他放松警惕,继而诱导他将兵锋转向东面,与段煨、阎艳等人争斗,我再随后作壁上观,收取两家之利?” 李傕眼睛中闪动着精光,显然李儒的想法,很符合他的口味,只是他随后又想到了一些事情,迟疑地问道: “郭阿多也不是蠢人,这河东、弘农的事情想必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时候再与他言和,会不会反而示弱于他,让他以为有机可乘,乃至企图连结河东、弘农之势,来图谋我?” 李儒摇摇头,说道: “这个后果儒也思虑过,但郭汜与河东交恶于前,河东势大,他也会内心忌惮,此时言和,对粮草不济的他而言,也有不小的好处,因此只要使者言谈得当,随机应变,儒料定他定当不会拒绝的。” “如此,谁人敢出使左冯翊,与郭阿多议和?” 李傕听了李儒的话之后,考虑了一会后,当下的处境使得他不得不同意了李儒的判断,只是在出使的人选上,他一时间还没有决定下来,只好将目光转向李祯、左灵的身上。 李祯、左灵一看到李傕的目光转向他们,连忙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他们充当李傕的爪牙、心腹,依仗李傕的声势,来监视天子和朝臣,还没有问题,一旦让他们去面对暴戾恣睢的郭汜,他们当即心生畏惧,不敢奉命。 郭汜骄横残暴的凶名,他们早已知道,可不想去冒险趟上这条险途。 因而他们纷纷闭口不言,只等待献策言和的李儒开声。李傕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对于这些平日里依重的心腹颇为不满,但也知道事关重大,只能够看向李儒,口中问道: “侍中可谓为我去一趟左冯翊?” 李儒笑了笑,出列上前一步,行礼笑道: “愿为将军效力!” ··· 轻车快马,一路奔波。 李儒出使抵达高陵时,郭汜在左冯翊的情况也不好受,甚至比起李傕的情况还要窘迫。 旱灾和蝗灾接踵而至,使得关中之地陷入到了一场比以往还要严重的饥荒之中。 更加不幸的是,李傕、郭汜两军先前不顾一切的抄掠城邑,这种竭泽而渔方式使得军粮告急之后,再也没有办法从这片土地上搜刮出粮食来。 为此,郭汜首先撑不住了,他率先放弃了长安城,引军前往左冯翊,在这里休兵停战,不得不稍稍约束士卒,关注一下农桑之事,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下一个收获季节的来临。 尽管如此,在得知李儒来临之后,郭汜还是要摆出一副自己麾下兵强马壮的样子,特意召集了手下的将校,然后才接见了从长安来的李儒。 一见面,看到李儒手捧着诏书,郭汜也不起身,倨傲地高踞在首位上,眼睛轻蔑地看着官袍印绶的李儒,对着身边的诸将冷笑说道: “二三子,李侍中来此,想必是长安城中的李傕已经撑不住了,想要来与我等言和了!” 麾下的诸将知道郭汜的用意,也跟着骄傲地哈哈大笑起来。 李儒看到郭汜麾下将校的这一幕,倒也不恼,他知道以郭汜的性格,纯粹言和,简直就是在自取其辱,于是他早就想好了对策言辞,摇摇头,哈哈大笑,对着郭汜说道: “后将军却是说错了,朝堂上诸公惊悉河东太守阎艳已经统御三河之地,灭张杨,败弘农,声势浩大,担忧其渡河入关中,特地上表请天子下诏,请后将军布防西河之地,莫要为河东兵马掩袭其背,丢了西河这块来之不易的要地!” 引自《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三》1、蝗虫起,百姓大饿,布粮食亦尽,各引去。 2、汜阴与党中郎将张苞等谋攻。丙申,汜将兵夜攻门,矢及帝帘帷中,又贯左耳。苞等烧屋,火不然。杨奉于外拒汜,汜兵退,苞等因将所领兵归汜。 53、胡马依风单于归 “李侍中这是甚么意思,他河东阎彦明,隔着大河,还要过来攻我左冯翊不成?” 郭汜微微惊愕过后,当即反应过来,这极有可能只是李儒这些谋士蛊惑人心、故弄玄虚的一面之词,他冷笑连连,继而腆着肚子,俨然摆出一副不信的模样。 李儒也不急于与郭汜争辩,若有所思地说道: “河东阎艳此人与华阴的段煨一般,善于隐忍,彼时在董营之中,儒也只看出此人勇力绝伦,可堪爪牙之用,可又有谁人能够料到此人胸中块垒远超常人,纵其做大,弘农、河内、河南已经陆续为其所败,若再这样下去,还有谁人能制?” 李儒打量了郭汜一眼,看到他也低头沉思之后,才又悠悠说道: “后将军莫要忘了,阎艳与甘陵,名为君臣,实如兄弟,后将军迫甘陵于西河,逐河东之卒东渡,可是与阎艳结下了大仇,若是让坐拥三河之地的阎艳休养生息、势力壮大,只怕他日,河东兵锋所指的,就是将军了!” 听了李儒的话,郭汜麾下的诸将微微色变,他们这些日子也陆续听到了关于河东兵马的厉害,灭张杨、退麹义、破张济,囊括三河之地,麾下尽数精兵悍将,气势浩大。 其中以高硕、夏育脸色最为不正常,当时攻取西河之地时,他们可都是急先锋,虽然在阎行的手下吃了点亏,但至少是有惊无险地将西河之地夺了回来,眼下西河之地就是他们在驻防的,若是河东起兵西向,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所部兵马了。 当然,郭汜麾下也有特殊的例子存在,比如张绣。张济被阎行、段煨联手击败,丧师失土,狼狈逃窜,乃至于身心俱伤,病重不起,张绣与阎行、段煨可谓是有着血海深仇,他脸上变色,却是因为若是郭汜和河东交战,那他们张家叔侄在郭汜麾下就有了更大的机会,而且还有契机可以报仇雪恨。 郭汜很快也察觉到了麾下诸将的脸色变化,他当即冷哼一声,对于李儒动摇他军心的手段甚为不满,口中不屑说道: “结有大仇那又何如?莫说等其休养生息,再来攻打,我左冯翊的大军只要稍得休整,来年马踏河东,灭他阎艳还是反掌之间的小事罢了!” 郭汜的狂言大话说得很好,但是李儒却是不信,他继续说道: “后将军还是莫要小觑了河东兵马为好,此次阎艳麾下的兵马,灭张杨、退麹义,破弘农,可谓是同时作战,兵不暇休,依旧连战连胜,如今河东之势已成,还是稳重为上得好!” 李儒知道郭汜骄横自大,若非利害关系即现,自己的话他是不屑于相信的,于是转而看向了郭汜麾下的张绣,轻笑着说道: “若是后将军不相信在下的微词,还不当众问一问,与河东兵马多有交战的张少将军呢?” 郭汜闻言,脸上的刀疤一抖,眼光一转,不自觉地顺着往张绣看去。 他对于张绣的骁勇善战,也是颇为看重的,因此为了留住张绣,不仅上表请朝廷封张绣为建忠将军,还对他多有许诺,会为他们叔侄夺回弘农郡,为他们报此大仇。 因此,郭汜清了清嗓音,看着张绣问道: “贤侄,我欲尽起大军,为你叔侄复仇血恨,进攻河东,你以为阎艳可能匹敌?” 听到了郭汜问话,张绣心中不由一惊,在心中暗暗腹诽李儒,自己现下已经寄人篱下,再不是往昔的少将军了,可这个毒舌谋士却还是要将自己拉入这趟泥潭之中。 张绣在心中想起了张济的叮嘱,郭汜表面上收留了他们这些残兵败将,还做出一副要为他们复仇雪恨的姿态,可是他们在郭汜麾下却是要更加小心翼翼,免得无意间就触犯了素来骄横跋扈的郭汜的禁忌。 所以,张济再三叮嘱过张绣,他们在郭汜麾下,只能够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切不可急切向郭汜谈起借兵复仇,或者唆使郭汜起兵进攻河东的言语,只有装作消沉谨慎,日后他们才有机会在这些构隙不断的西凉军阵营中再次借机崛起。 想起自家叔父的叮嘱,张绣当即恭敬行礼,做出一副为左冯翊、为郭汜考虑的姿态,正色说道: “阎、段二贼,夺我叔侄弘农之地,破我西凉大军,此乃血海深仇,绣忧思泣血,只为能够早日得报大仇,亲手手刃仇人,只是河东兵马精壮、粮草辎重供应不绝,我军还需修整一些时日,待到来年,兵精粮足,才能够寻机灭此巨寇!” 张绣的话虽然很隐晦,但大意郭汜却还是听得明白,那就是自己现在尽起大军,攻入河东,毫无胜算,除非待到来年之后,兵精粮足,河东有机可乘,才能够起大军,进攻阎艳。 如果说李儒的话,还是有夹杂着其他目的的危言耸听,那与河东兵马交过手的张绣,则是实实在在的老成之言。 说起进攻河东,郭汜相信在场的诸将之中,张绣的念想最为强烈,可是连他都认为自己尽起大军进攻阎艳都没有胜算了,那么说明,自己背后的这个强邻,是真的已经强大到了值得自己忌惮的地步了。 也许,自己真的该与长安的李傕议和,腾出手来应付河东这个迅速崛起的强邻了? 郭汜心中嘀咕了一声,眼睛盯着李儒,口中说道: “好了,朝堂诸公的好意,汜已经心领了,不知侍中还有什么要传达的吗?” 李儒笑了,他已经看穿了郭汜开始动摇的内心,他趁势径直说道: “儒此来,还有车骑将军的命令,车骑将军愿与后将军重新言和,并亲自率领大军,为镇东将军夺回弘农郡!”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 西河郡,离石城。 于夫罗与呼厨泉拍马行走在城郊外,城郊外的草地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露出了地表上微微可见的裂痕,一阵大风吹来,随即卷起了大股风沙,吹得行人睁不开眼睛。 于夫罗吐了一口沙尘,望着已经沦为废墟的离石城,驻马而立,沉默不言。 这个步入中年的草原汉子,面容沧桑,两鬓苍白,仿佛已经苍老了几十岁一般,他再也不是当初初入汉人的中原土地上时,那个望着花花世界,野心勃勃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以图恢复匈奴单于栾提一族无上荣光的栾提于夫罗了。 和匈奴一样,曾经的汉帝国也陷入到了四分五裂的境地,各地群雄蜂起,汉天子的权威皇冠也颓然掉地,可是那些拥兵自立、割据州郡的地方诸侯,却也不是区区一个落魄的匈奴王子、几千匈奴人马,能够撬动的。 他曾经想要依附汉廷,可是汉廷因为凉州的叛军大举入侵,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管他这个匈奴王子,他想要联合河东的白波大军,结果河东的白波,被来自西凉的精兵击败。 他之后流窜于太原、上党等地,依附过袁绍,也叛离了袁绍,被麹义击败过,也击败过耿祉,后来见到袁术势大,又与黑山联合想要投靠袁术,结果被袁绍、曹操的联军一顿痛打,再次大败而逃。 随着河北的袁绍势力渐渐扩大,袁绍也腾出了手,让自己的外甥高干去经营并州,面对周遭都是不容轻犯的强敌的处境,这位匈奴王子,不得不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选择向袁绍、高干投降。 作为回报,已经自封过行车骑将军,也曾欲图自己谋立新皇帝的袁绍,毫不吝啬地大手一挥,就自行给予了于夫罗梦寐以求的匈奴单于名位,连同伪作的单于金印都一并送给了于夫罗。 可是这些名头上的虚幌子,又能够起到多大的意义呢? 于夫罗之前之所以还寄望于汉廷能够授予他单于的名位,就是想着要借助大汉的威名和实力,去帮自己平定匈奴内部的叛乱,让自己真正登上匈奴单于的宝座。 现在袁绍大手一挥,给了自己单于的名位和金印,却不能够出动大军,帮助自己平定匈奴内部的叛乱,自己也就仅仅是表面上的尊贵而已,实地里,自己还是那一个失去部众、落魄流亡的匈奴王子。 袁绍还寄望于收降的这支匈奴骑兵,能够帮助自己的外甥高干稳定并州的局势,可是到了今岁,高干却连养活这样一支外兵,也不愿意了,或者说是不能够了吧。 河北要防备公孙瓒的大军,要清剿驱逐黑山的残余势力,在青州要消灭田楷、孔融之流,还要派遣兵马入驻东郡,威慑与曹操争夺兖州的吕布、张邈。 袁绍四处用兵,哪里还能够养的起匈奴人。 可是并州的高干,在今岁同样也养不起了这支人吃马嚼的匈奴骑兵了。 高干统领的并州,就如同他名义上的并州刺史一样,都是缩了水的存在。实际上,高干能够管辖的,就只剩下了太原、上党还有雁门郡的一小部分,其他的如朔方、云中,西河、五原、定襄,要么就是在灵帝末年,就已经废弃郡县,迁徙民众,要么就是被鲜卑、匈奴、杂胡占据,无力讨还。 手中就这样一点残破的地盘,之前还要应对河内张杨的侵袭抄掠,高干这个并州刺史当得,其实也没有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 特别是到了今岁,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并州多地颗粒无收,粮草不济,冀州也无力支援,高干收罗起来的那些粮草,只会优先供给向郭援、高柔这样的心腹干将、亲族兄弟,哪里还顾得上于夫罗这一支犹如鸡肋般的人马。 于是高干半是礼送,半是威逼,让于夫罗的匈奴骑兵返回西河郡就食。 可是回到了西河郡后,这里的汉家郡县已经废弃,遭受了旱灾、蝗灾的草场光秃秃的,根本就不足以牧马养畜,更为要命的是,匈奴内部其他部落仇视、警惕外来人马,尝试着进攻于夫罗,并企图吞并于夫罗这一支进入到了他们领地的人马。 南匈奴的内部分裂已经十分明显,屠各、铁弗、稽胡各匈奴别种已经各立豪酋,他们有的只是以往被匈奴人征服的休屠人后代,有的是和乌桓通婚的杂胡后代,还有的是和虔人羌之类杂居的混血羌胡。 但是这些匈奴别种,对于衰败没落的单于本部而言,还俨然只是强枝弱干的存在,而原本从单于本部分离出去的匈奴左部贵族,如句龙部、沮渠部、薁鞬部,则成为了匈奴单于本部的心腹大患,像句龙部的车纽,就曾自立为单于,联合沮渠部、薁鞬部,并大肆进攻单于本部。 位于美稷的南单于庭,至今还控制在左部匈奴的手中,于夫罗凭借麾下的人马,根本无力去夺回单于庭,为此,他派出了自己的叔叔去卑,去联络匈奴别种中最强大的屠各部。 于夫罗当然知道屠各各种其实潜在的威胁,一点都不比左部匈奴小。这些曾经被栾提一族的祖先征服了的休屠后代,随着年代的推移,已经渐渐恢复了一定的实力,他们对于势力衰微的单于本部,同样是垂涎三尺,恨不得取而代之。 可是于夫罗没有办法,他必须借助屠各的部落实力,来压服左部的那些句龙部、沮渠部、薁鞬部的反对势力,才能够重新返回单于庭,成功登上那摇摇晃晃的单于宝座。 自家的叔叔去卑,身上掺杂有屠各部这种匈奴别种的血脉,于夫罗将他派去,就是希望他能够说动屠各各种,转变立场,改而支持他重归单于之位,为此哪怕要他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于夫罗为了栾提一族的荣光,也在所不惜。 呼厨泉看着于夫罗望着城墙废墟,望了很久,想到了栾提一族的渐渐衰败,身为栾提一族的男子,心中也满不是滋味,他叹了一口气,对着说道: “单于,相信去卑叔叔,他一定能够说服屠各各种,襄助我们的,我们很快就能够返回单于庭了!” 于夫罗看了自家的弟弟一眼,匈奴人奉行兄死弟及、父死子继的传承,若在以往,兄弟手足之间对于单于之位,也堪称酷烈,为了防止壮年的兄弟残害自己的年幼后代,单于一般都会将给予弟弟土地、部民、牲畜,将他们分封出去。 只是如今单于本部衰微,他们这些逃亡之人,连单于庭都返回不了,兄弟也只能够在此抱团抵御外敌了。 于夫罗也相信他们的叔叔去卑,只是要让屠各各种起兵相助,他们栾提一族又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54、贪婪暴戾豺狼性 屠各部的胃口有多大,于夫罗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戎马多年,历尽沧桑的草原汉子,还是将目光收回了近处。 胯下的战马低头咀嚼完几根枯黄的野草,还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干裂地表上的几块冰凉的砂砾,这匹老马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目光,也跟着抬起头来,马首向北,鬃毛微微被朔风吹动,似乎也在思念着曾经的故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于夫罗突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马鞭,催动马匹向匈奴人马临时的营地驰去,呼厨泉吆喝一声,招呼散开在四周的单于卫队,不紧不慢地跟在于夫罗的后面。 匈奴人的临时营地十分简陋,没有栅栏护墙,也没有角楼辕门,毡帐散乱地搭建在一处还没完全干涸的湖泽边上,只有十几骑下马聚集在一起的哨骑。 于夫罗远远看到那十几骑哨骑聚在一起,也不分散警戒,心中已有不悦,他皱着眉头策马走近那些哨骑之后,却发现这些哨骑竟然聚在一起,架起一个掠夺来的青铜镬(huo),燃柴生火,似乎在烹煮一些东西。 单于卫队的到来,也引起了这些哨骑的注意,他们也慌忙过来向于夫罗行礼,看到这些原本粗壮彪悍的草原汉子,个个面黄肌瘦,于夫罗到了嘴边的呵斥生生收了回去,他下了战马,迈步就向哨骑们走来。 “这是甚么?” 于夫罗走近之后,闻到了一股牛羊油脂的味道,但他看到青铜镬中,烹煮的竟然不是羊腿之类的肉食,而是一串串金灿灿的小虫,他愣了一愣,转头向那些哨骑问道。 这些哨骑迎着于夫罗的目光,嗫嚅不敢出声,过了一小会,还是其中的一名十夫长,越众而出,躬身来到于夫罗的面前说道: “单于,这是蝗虫。” “蝗虫?” 于夫罗有点难以置信,他指着青铜镬再次问道。 “是,是的,是从掠夺来的生口中得知的,听说在河东,吏士召集汉人扑灭蝗虫,还将这些蝗虫当成了充饥的口粮。” “哦?” 于夫罗眉头稍稍平舒,还有些将信将疑,那名十夫长看了看于夫罗的脸色,又继续解释说道: “用汉人烹煮的方法,那些蝗虫有些难入口,所以我等用了些油脂,这些时日的处境,,,健儿也熬不住了,所以才。。。。” 那名十夫长磕磕绊绊地将话尽可能说明白,于夫罗点点头,也没有怪罪,转而弯下腰,去捞一串变得金灿灿的蝗虫,跟上来的呼厨泉见状,连忙伸手去阻拦。 “单于,你怎么能够——” 呼厨泉话没说完,于夫罗已经止住了他的话头,面容哀戚地说道: “我身为天所立的大单于,却只能让自己部落的子民挨饿,就算再去享用肥畜羊羔,又怎么能够咽得下口。” 说完之后,于夫罗已经将一只蝗虫纳入口中,大力地咀嚼起来,发出了一阵脆响,蝗虫入口的味道没有羊羔烤肉那么鲜美,但是也别有一番风味,没有预料中的那么难以下咽。 呼厨泉看到自家的兄长吃了蝗虫之后,神色也没什么不适,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拿起一串蝗虫,尝试着吃了起来。 草原的汉子在艰苦的环境下,渴饮血、吃生肉也是寻常事,呼厨泉也是在戎马转战,磨砺出来的匈奴战士,这种小虫吃到嘴里,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食物,大口地咀嚼起来,一下子就将一串蝗虫吃完。 于夫罗看着呼厨泉大大咧咧地吃完一串蝗虫,突然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 “想我匈奴在草原上,也是饱受蝗灾的困扰,一旦蝗虫成群,所过之处,寸草皆无,连供养牲畜的牧草都吃得精光,无数的牛羊马匹就这样被饿死。” “虽然我等部落的子民将这些蝗虫当成‘神蝗’,供祭血食,以求不受侵犯,或是请求部落中的巫者,施展巫术,求助于鬼神,可依旧不能断绝蝗虫的侵袭。” “若是一早如同汉人的吏士一般,大胆下令,召集部落一同扑灭分食蝗虫,怕是也能够保住几处供养牲畜马匹的草场吧!” 呼厨泉听到于夫罗的长吁短叹,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也深有感触地说道: “确实是这样的,只是现下再扑灭分食,也有些太迟了!” 草原上的游牧生活,比起中原地区的农耕定居要来得更加艰难。在汉人的农夫黔首,为久旱不雨的气候,为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忧愁不已的时候,草原上的牧民同样也会因为陷入困境而愁眉苦脸。 甚至乎,草原上牧民对于旱灾、蝗灾的抵抗能力,还要更弱,一个强大的匈奴部落,也许因为领地的草场遭遇上了一场旱灾、一场蝗灾,曾经的一切美好就会转瞬即逝。 部落牧民陷入饥荒、牲畜马匹大量倒毙,难以遏制的饥饿驱使草原上的健儿反目成仇,为了生存,部落与部落,牧民与牧民,无尽的厮杀在上演,直至于尸骸相撑,白骨累累,一个强大的部落也由此风消云散。 于夫罗、呼厨泉他们现下也遭受了这样的一种困境,铺天盖地的蝗虫扫略过境,吃光了他们的牧草,然后扬长而去,现在要再像河东的汉人吏士那样,召集部落的子民,扑灭分食蝗虫,却是有些太迟了。 “不,还不迟!” 于夫罗突然开口,目光已经转向了南方。呼厨泉愣了一愣,没有明白自家兄长的意思,但还是张口问道: “单于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效仿河东扑灭分食蝗虫,还来得及?” “不!” 于夫罗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 “河东既然能够及时扑灭分食蝗虫,那他们的粮食肯定没有被蝗虫给吃光,这个时候我们赶去河东,还不迟!” 说到这里,于夫罗原本低垂的眼睑下突然迸射出一股凶光,他露出自己阴森森的牙齿,带着苍狼般沙哑的笑声,咯咯笑道: “去河东,那里还有我们过冬的粮食!” ··· 数日后,北屈城。 “草原上的狼就算再饿,哪怕瘦的皮包骨,也不会去学羊群怎么生存,而是时时张开血口,想要从邻人的身上咬下一块血肉,匈奴人就是有这种豺狼之性,不把他们乱棍打服了,打得像是家犬一样顺服,他们就会无休无止地向你扑咬过来!” 卫觊站在北屈的城头上,一袭衣袍,被城头上大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而是眼睛紧紧盯着城外呼啸而来的匈奴骑兵,头也不回地向着身边的牛嵩说道。 披甲顶盔的牛嵩黝黑的脸色上露出一些惊讶,他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只会引经据典,说些文绉绉、之乎者也的话的卫功曹,今日在临敌的城墙上,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话是粗糙直白,可听起来就是那么对胃口,牛嵩稍稍一咧嘴,一时间竟然没有能够想到话语,来接上卫觊的话头。 身为灭蝗的北部使者,卫觊不仅带着吏员赶到蒲子、北屈两地,还临时统辖着牛嵩的一曲士卒,指挥吏士,召集两地的士民百姓,不分昼夜,及时扑灭、驱赶了境内的蝗虫,保住了境内多数农夫农妇这个秋季的收成。 可是,蝗虫被消灭、驱赶后,却也引来了比蝗虫更加可怕的威胁——数量众多的匈奴骑兵。 秋末一入冬,为了掠夺过冬的粮草,于夫罗毫不犹豫地率领自己麾下仅存的匈奴人,侵入河东的境内,大肆地抄掠城邑、乡聚,将北屈以北,化成一片生灵涂炭之地。 抄掠而来的匈奴人,可谓是倾巢而出,从出动的匈奴骑兵,到加上裹挟附从的杂胡,不少于四五千人马。 西北境的蒲子城只有两百守卒,没能够守住城墙,被匈奴人驱赶俘虏攻破了。 匈奴人的骑兵也随即长驱而去,将卫觊所在的北屈城围困起来,并且以轻骑越过壶口山道、采桑津后,往皮氏境内继续侵袭抄掠而去。 “功曹,匈奴人远来疲顿,莫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打开城门冲杀一阵,也好灭一灭这些胡人的嚣张气焰!” 牛嵩看着城外呼啸而过的匈奴骑兵,忍住胸中的怒气说道。 虽然他麾下只有一曲士卒,但他自认为用来防守城墙,拱卫入城避难的百姓,抵御不擅攻城的匈奴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了,甚至乎还认为,己方大可出城反击一阵。 阎行麾下的兵马,近年来除了在西河之地稍稍受挫之外,哪里还受过这种窝囊气,张杨的并州兵马,麹义的河北精兵,张济的弘农大军,还不是在河东的兵马面前,逐一土崩瓦解,纷纷败北溃逃! 因此,牛嵩看到嚣张挑衅的匈奴人,一顿摩拳擦掌,有跃跃欲战之态。 卫觊对于积极请战的牛嵩,微微一笑,却是没有同意。 “这些匈奴人在汉地游荡多年,颇知我汉人的攻守战法、兵法诡道,我等兵少,若非绝佳战机,还是固守疲敌为上,不宜轻易出击!” 说完之后,卫觊终究只是临时统御牛嵩这曲士卒,担心领兵的牛嵩心中不服,又指着城外的匈奴人,继续解释说道: “你看匈奴人在城门正面的人马,看起来多是衰老幼弱、衣甲不整的杂胡,可城墙两侧的山丘、树林,却早在之前就有烟尘扬起,如今也是鸟不栖林,绕行离巢,可见匈奴的精锐骑兵,必定是埋伏在暗处窥视城中动静。” “至于先前经过的匈奴骑兵,多半只是匈奴人迷惑我等的一小部分兵马,同眼下正面队列参差、衣甲不整的杂胡一样,都是想要诱惑城中守卒出城逆战的迷兵啊!” “虽然匈奴人的这些伏兵埋伏得远,可是只要出城逆战的士卒被正面的杂胡人马纠缠住,匈奴人的骑兵很快就能够从两侧包抄,来截断出城守卒的退路。” “就算侥幸得手了,可是守城的士卒人数人少,哪怕一个士卒换两三个杂胡,对于我等而言,同样也是不值得的,若是折损的士卒一多,那接下来城墙上就不够人手轮换守城了。” 听了卫觊详细的解释,牛嵩微微颔首,又顺着卫觊的手指所指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远处树林中的异状,再仔细观察了一阵后,他又点点头,赞同了卫觊的看法。 这个时候牛嵩也不再将卫觊以寻常文吏看待,更加虚心地向卫觊询问请教。 “那依卫功曹看来,可有破敌的良机?” “暂未可得,不过我等依托城墙,守者自逸,攻者自劳,以逸待劳,匈奴人诱敌之计不成,难免沮丧泄气,总能寻得退敌的良机的。” 卫觊虽然谨慎敏锐,但还从来没有带兵打仗过,他也不敢托大,只能够向牛嵩说明,再耐心等待合适的战机。 “不过,还有另外一事,军候却是还要小心!” “哦,何事?” “匈奴人狡诈如狐,之前逃难蜂拥入城的难民之中,难免还会有匈奴人的内应,还需将难民隔离看守,不可使其有机会靠近城门、粮仓、水井等城中要地!” 牛嵩点点头,他也是跟随阎行征战多年的军中武吏了,这些守城的细节事情,他也是惦记着的,当下许诺会加强戒备、亲自巡防,绝不会让城中出现这等疏漏的。 两人又交谈了一阵之后,牛嵩才带着士卒赶往城中其他要地巡视,而卫觊则暂时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他还站在城头上,看着城外既不攻城,也不撤退的匈奴人。 靠近城墙正面的杂胡人马,准备直接在城外搭起毡帐,径直歇息人马,而远处林中的匈奴人伏兵,也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卫觊的判断没有出错,这些匈奴人的精锐骑兵,倒是有着相当不错的耐心和忍耐力。 卫觊侧脸感受了城头上的大风,心中想着匈奴人接下来的打算,若是匈奴人只为掳掠而来,那么在诱惑城中守卒出城野战的计策失败之后,他们极有可能会为了保存实力,只留下一部分兵马看住北屈城,其他匈奴人马则继续深入或分散开来,剽掠相对容易攻取的乡聚、坞堡。 到了那个时候,城中能否等到合适的战机呢? 55、攻守异议久不决 匈奴人长于奔击,不善攻坚,引诱北屈城中的守卒野战没有奏效,徒劳无功,人马的士气也稍稍沮丧,没有再选择攻城。 另一方面,为了掠夺更多的粮草物资,匈奴人也不会选择顿兵城下,而是选择了绕过防备森明的北屈城,继续侵入到河东的皮氏等地去。 在这个时候,谨慎守城的卫觊和牛嵩对城外的匈奴人马发动了攻击。 因为诱敌在先,加上固守为上的城中士卒一直没有出战的意思,所以匈奴人的营地距离城墙倒是不会是远距离的。 前几次,卫觊带着步卒,以及这些天临时征集、训练的丁壮,大张旗鼓,意图从正面对匈奴人进行攻击,将匈奴人的骑兵注意力尽数往卫觊方向吸引过来。 可是在剑拔弩张的关头,城中守卒宁愿损失一些体力、箭矢,也要突然退兵,撤回到了城中去。 如此反复数次,城中的守卒体力消耗不少,匈奴人对这些城中的守卒的警惕性也慢慢放了下来。 城中的守卒就是要让他们人马疲劳不堪,所以匈奴人不能够让他们如愿。 他们对于主动进攻、主动撤退的城中人马不再如临大敌,而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看着他们偶尔是白天、偶尔是傍晚从城中突然冲了出来,然后又匆匆忙忙地退了回去。 直到了卫觊突然真正发动攻击的那一天,散漫松懈下来的杂胡人马眼见着鼓噪而上的城中守卒,这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拿起兵器,被动聚集,慌张防御起城中守卒的进攻来。 原本解鞍歇马、卸甲休息的匈奴人也来不及披甲系鞍,就急匆匆地骑着无鞍马,手持弓箭,快速地奔驰起来,想要绕到卫觊进攻队伍的两侧,延滞、夹击卫觊的兵马。 就在双方纠缠战斗的时候,牛嵩趁势带着精锐歩骑两百,从另外一面城门杀出,迂回地向匈奴人的背后冲杀而来。 还在缠斗的匈奴骑兵,看着城中的骑兵从另一侧渐渐逼近,不得不舍弃了面前的敌人,还有身后的营地,调转马头、快马加鞭,迅速脱离了战场,以求摆脱敌人的追击。 牛嵩只分出少量兵马去追击远逃的匈奴骑兵,自己则带着其他人马和卫觊合力,迎风纵火,共同击破了匈奴人几乎没有成型防御工事的营地,大败了仓促聚集抵抗的杂胡人马。 卫觊、牛嵩携大胜之威,又追击了匈奴人几里地,这才勒令收军,简单打扫战场后,又迅速返回城中。 此战,卫觊、牛嵩击破匈奴人营地,斩首一百二十几级,杀伤匈奴人马超过两三百,虽然其中被斩首的多是无马徒步的杂胡附从,但也大大挫败了匈奴人的嚣张气焰,并成功解开了一部匈奴人对北屈城的包围。 匈奴人除了一部兵马在北屈城下受挫之外,入侵到皮氏的人马很快也遭到了河东士卒的迎头痛击,于是见势不妙的匈奴人毫无包袱地选择了掉头撤退,他们驱赶着先前在蒲子、北屈两地掳掠来的牲畜辎重,携带着大袋小袋、成束成堆的五谷刍藁,全部退出河东郡境内,往西河郡转移撤退。 等到奉命驰援的甘陵、孟突等将,带着歩骑和曹鸢派来的士卒会合,然后进驻北屈、蒲子后,匈奴人的兵马已经离开河东郡,逃入到了西河郡了。 坚守北屈城的卫觊、牛嵩因为只有一曲士卒,在面对匈奴人大队人马撤退时,也不敢冒然出城邀击拦截,只能够小规模出城骚扰了匈奴人一阵后,就眼睁睁看着匈奴人的骑兵远飚而去。 甘陵、孟突、卫觊、牛嵩等文武不得不在这个冬季,留在了北屈、蒲子两地,一面修缮城墙、建造烽燧,驻兵加强与匈奴人临界城邑的防务,一面赈济救助遭难幸存下来的民众,招抚逃散入山林的黔首重新返回定居。 这些河东西北边境的军政要务,都被制成文书,快马送到了安邑郡府,面呈太守阎行等待批示。 而对于这些在岁末入侵的不速之客,郡府之中也是意见不一,还由此引起了一场争论。 此次匈奴人能够入侵河东,主要是因为之前河东郡的主要敌人都分布东、西、南三个方向,西北面的西河郡中,虽然已经被汉廷废置,但境内的匈奴、羌胡群龙无首、自相攻伐,虽然偶尔也有少量游骑入侵剽掠,但这只是疥癣之疾,远远谈不上能够对河东郡构成威胁。 因此,阎行并没有在西北边界城邑布置重兵,之后更是因为张济的弘农大军入侵,河东郡在东面、南面同时作战,又调集舟师顺流而下,在郡中各县抽调走了大部分兵马,使得西北边界城邑的防务更加空虚。 这才给了匈奴人趁虚入侵的机会。 严授、贾逵、裴徽、乐详等府中大吏、掾史,在商议过后,都认为应该增加驻兵,加强西北边境的城邑防务,一面加固城墙、修建烽燧,一面远派斥候、训练民众,以防范西河郡境内的匈奴人对河东郡的入侵抄掠。 徐琨、杨丰、阎兴等武将,则认为于夫罗这伙匈奴从太原进入西河,人马疲困、粮草不济,又轻启边衅,应该予以重惩,提出踊跃用兵、御敌于外的策略,想要发动大军,消灭于夫罗这一伙流亡在外的匈奴人马。 于是,在郡府大堂上,“慎战派”的文吏与“勇战派”将校就多了一场激烈地辩论。 严授认为河东今岁的用兵数量、规模已经超过原本的预计,在河内、河南、河东、弘农多地的鏖战,以及战后的抚恤赈济,所关涉到的各项粮谷财帛的支出,已经使得河东的府库入不敷出,需得损来岁之有余,补今岁之不足,才能够勉强补上这几场战役带来的巨大物资、人力消耗。 这还是建立在来岁不会再出现今岁这般大灾年的条件下。 而劳军远征,进入西河郡内,去消灭于夫罗这一支匈奴人对于眼下的河东郡而言,毫无益处。 在人口上,如狼如豺的匈奴人不能够为自己所用,想要诛灭则会耗费粮秣辎重,折损人马,任由逃窜则难免会被其卷土重来、试图报复。 在土地上,废弃的西河等郡,就算短时内收复了,可没有后续大量的人力、物力的支援,也无法长远守住。 至于巩固领地的措施,如果只在距离河东腹地遥远的边地上,屯驻兵马,而不迁徙民众大规模屯田聚谷、筑城掘井,那这种长途粮草转运,绝不是三河之地的仓禀、民役可以承担的。 如果是实行筑城屯田、徙民实边的策略,那都是需要倾一国之力才能够办到的事情。以目前河东以及不久前取得的河内、河南地的处境,吸纳流民、充实人口还唯恐不够,又哪里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去收复失土、开垦河套。 更何况,劳师远征的结果,更多的是无功而返,亦或是大败而归,匈奴人虽然虚弱,但也不是愚昧木讷、任由河东兵马屠杀的草人,他们也会战斗、也会远遁,如果不能够一举击破匈奴人,那么这一遭的远征,不仅是徒劳无功,还会严重影响到了河东边境的安全和后续的军政。 所以按照量入计出、宽政料民的原则,严授希望阎行能够量力而行,选择稳妥实际的增兵驻防,而不是冒险地劳师远征,那对于河东而言,并非稳妥上佳之策。 相比起严授等人的顾虑重重,将校们则没有诸多束手束脚的考虑。其中以徐琨最为激进,他坚持认为今岁大饥,匈奴人也遭受了严重的蝗灾、旱灾,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贪图一时的安逸稳妥,不抓住战机,趁机将他们一举平定,那么恢复过来元气的匈奴人就会不断入侵骚扰河东境内。 匈奴人劲弓快马,奔击袭扰,到时候,河东的北境屡屡烽燧告急,得分出多少人力物力去防备这些趁虚而入的饿狼,又哪里还有心思精力去图谋西面的关中,经营东面的河内、河南地呢。 当然,在徐琨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的一番私心。他投奔阎行之后,急于在河东军中站稳脚跟,尔后出掌兵马,因此一直踊跃用兵,可惜不管是还定河东、西河拒敌,还是在攻取河内、击败弘农的多场大战中,因为阎行麾下已经有了甘陵、徐晃、曹鸢、翟郝、魏铉等一众将领,故而徐琨远远还捞不到大功,距离出掌兵马的目标也还远着呢。 眼下连赵鸿都能够担任盐铁都尉,协助郡丞严授掌控官营河东盐铁,还统率有五百盐铁吏卒,而自己一个奉义校尉,却只能够在临战时获得统兵之权,战后即如同白身一般,供列于幕府麾下,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校尉而已。 这种情况,徐琨如何能够忍受。因此他急于击败当下自己的这种处境。 而远征匈奴人,则是自己最容易抓住的一个机会。 故此,徐琨比起其他将校,还要更加积极踊跃三分。 对于大堂上的文武异议,高踞上首的阎行倒是迟迟没有表态,而是暂时停止了这场争议,宣布此事容后再议。 阎行隐晦不明的态度,让据理力谏的严授心中急躁,河东从最初的推行屯田、大兴水利,到了今下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都浸透了入河东以来宵衣旰食的严授一番心血。 严授可不想河东的一番基业,因为这些将领的好战、危战而毁于一旦,他还想再行劝谏,可是阎行已经起身转入侧室,这让他无言倾诉,只能够气愤地当先走出了大堂。 56、君意克虏复旧疆(上) 严授当先走出大堂,立在门口处,未再迈动半步。 跟着走出来的贾逵、裴徽、乐详的掾史见到严授突然驻足,也相继停步,留在了严授的身边,看到极言力谏之后的他面色微涨,还没有平复到平日的庄重状态,连忙出言劝慰。 严授在河东为郡丞,郡府的大小政事多出于其手,河东的屯田、水利之功,能够今日,当初首倡、推行的他可谓是居功首位,而在阎行多次出征在外时,他都是坐镇留守的首位大吏,坐镇后方、转运军需、征集民役,件件功不可没。 更何况,原为严授女徒、今为义女的陆夫人,如今更是太守府中的爱妾。 贾逵、裴徽、乐详等郡府掾史,不管是太守的内兄,还是被器重的本地才俊,都需要兼顾郡丞严授的态度,于是都停了下来,出言劝慰还未完全平复情绪的严师。 随后出来的,是阎兴、杨丰二将。他们一个是阎行的族弟,一个是已经定亲,即将成为阎行近戚的妹婿,他们也知道严授在郡府的地位和在阎行心中的分量,所以虽然刚刚与严授稍有分歧,但执礼甚恭,然后才迈步离去。 典韦、鲍出等将,在此事上一直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也没有过多停留,互相行礼示意之后,就大步离开。 徐琨走在了最后面,倒不是因为他看到严授驻足后,不敢走出堂外,而是他在心中思索了堂上刚刚的一幕。 无疑,据理力谏的严授和力主用兵的自己,形成了针锋相对之势。 可是,在实际上,自己真的能够和被阎行敬称为师的严授分庭抗礼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虽然因为昔日在徐荣麾下之时,阎行与自己的关系好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可如今君臣分明,虽然阎行明面上以礼相待,私底下好更好以兄弟相称,可是徐琨明白,两人已经不可能是以往的那种军中同袍兄弟了。 就如同赵鸿,如今在阎行面前做起事来,也是谨言慎行,不敢逾越分毫。 所以自己不管是从资历上,从功劳上,还是从阎行的倚重程度中,都比不过时下炙手可热的严授。 那为什么,这场争议还会变成悬而不决的境地。 个中原因,耐人寻味,不过徐琨以一名久经戎事的军中将校的嗅觉,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丝不寻常。 只怕在这位昔日的这位兄弟心中,也是蠢蠢欲动有着远征匈奴人的想法。 只是因为严授当场反对的太激烈,所以阎行才会格外借助自己的意见,迟迟不发,来使得这场争论悬而不决。 想到这里,徐琨微微一笑,从意气飞扬的董营新锐,到成为寄人篱下的校尉,处境和遭遇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他身上的很多东西,以前在董营时,他看不懂阎行的一些行为,现在也能够细细体会到了其中的几分滋味了。 至于被当作借力打力的存在,徐琨毫不介意,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枚冒着寒芒的铁锥一般,只要阎行稍微起了念头,想要借助他,将他放入轻轻囊中,他立马就能够迎头而上、脱颖而出。 那么,是不是这个被阎行敬称为师的老者,也看出了阎行的打算,所以也决定剑走偏锋,选择要从自己这里,阻止阎行这个大胆又冒险的打算。 徐琨心中装着事情,步伐走得沉重,也很缓慢,别的将吏已经大步走远了,他才刚刚迈到了堂外,严授这个时候也侧首看向他,贾逵、乐详等人则在一旁站着。 “徐校尉,兵法言:‘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军将;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远征出击之议,还望你能够慎重言之,莫要为了一时之利,弃大好基业于不顾!” 徐琨咧嘴一笑,淡淡说道: “丞君之言,琨自当谨记。只是此时悉决于府君,我等身为臣下,还是静待府君处断吧!” 说完之后,徐琨收起笑容,告罪迈步离开。 严授看着这位后背挺得笔直的年轻校尉大步离开,他脸色凝重,沉默不语。 很显然,不仅是自己窥察到了太守阎行的心思,这个力主远征匈奴人的年轻校尉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有恃而无恐,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多说。 贾逵等人看到两人没能交谈,严授的脸色不愠,只能够劝慰几句后,也慢慢离开了。 众人渐渐走远,严授却还是没有迈动脚步的迹象,过了半响,他突然仰头轻叹了一口气。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陷河东基业于危境者,必此子也!” ··· 与严授、徐琨预料的相差无几,阎行确实是动了远征匈奴人的心思。 只不过与劳师远征不同,阎行的想法,是召集河东的精锐骑兵,然后以步卒负粮为后继,在不惊动外敌谍子、不征召郡内民役的情况下,从蒲子出发,奔袭离石,如同前汉的汉击匈奴一般,打一场速战速决的歼灭战。 为此,到了夜里,阎行私下在侧室中召集了戏志才、孙资、裴辑、周良四人,和这些身边的近臣,商议征伐奔袭匈奴人的计划。 长途奔袭,是冒险的作战方式。在阎行的从戎经历中,有过成功的经验,也有过失败的教训。 中平五年,凉州联军的骑兵奔袭到了陈仓城下时,就吃了一个大亏,尔后更是陷入到了顿兵坚城的漫长困境。 初平二年,自己率轻骑奔袭陈留境内的封丘时,夜袭火烧关东酸枣十万联军的后方粮草,使得原本就是离心离德的讨董联军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分崩离析,当场瓦解,再无联合的可能。 成败的关键,在于己方的突然性,还有敌方的警惕性,因此阎行虽然打算用险,可还是非常注重来自西河郡的情报。 侧室中,灯架上的烛火照的离得不远的诸人脸上亮堂堂的,周良手捧着几分文书,仔细地向阎行说明来自刘乔的情报。 “据说于夫罗这一支南匈奴,是因为并州饥荒,高干无力供应粮草,才被迫转入西河郡内的,西河郡内同样遭受蝗灾、旱灾严重,诸如离石、中阳、蔺县、皋狼早已被汉廷废弃,民众迁徙、逃散,田地抛荒,寸草不生,于夫罗这一支匈奴人马无处就食,故而铤而走险,侵入我河东,剽掠城邑,搜罗粮食布帛,以资过冬。” 阎行在烛光下,翻开了手中的用缣帛制成的卷宗,他注视了其上的密集字迹一阵之后,才悠悠问道: “之前来自并地的情报,是说邺城的袁绍已经上表为于夫罗请得单于的名位,于夫罗在此时返回西河,会不会已经与反叛的国人已经达成妥协?” 周良听了阎行的询问,放下手中的文书,又从身边的文书寻找抽出了一份书信,他看着这一份书信,开始说道: “这是进入西河郡的商队最近发回来的一份书信,信中说到了,于夫罗带着匈奴人马进入西河郡之后,流连辗转于离石、中阳、蔺县等地,迟迟没有动身返回美稷单于庭的迹象。” “而且离石和美稷互有哨骑斥候往来,一些游牧部落颇有敌意,单于庭也没有派出使者来迎接于夫罗这个单于返回旧地!” 阎行微微皱眉,继续问道: “那就是说,从现下的迹象看来,于夫罗这支流亡的匈奴人马,还没有被占据美稷的匈奴国人接受,所以其他羌胡对于于夫罗这支人马,还显露出敌意。” “按我们的人看来,像是这个样子。不过按照匈奴人的传统,每年正月都会在单于庭大会各部,名王豪酋聚于一帐,共商匈奴内外之事,接不接纳于夫罗返回单于庭,继承单于之位,等开春之后应当就会见分晓了。” 听完周良的情报分析之后,阎行看向了戏志才,戏志才想了想,开始说道: “于夫罗眼下为袁绍所用,若是让其回归单于庭,继承了单于之位,那河北又添一臂助,而且西河郡与太原郡、河东郡比邻,若是亲近袁绍的于夫罗在匈奴人中得势,对于河东而言,就宛如身边又多了一个潜在的隐患,若要攻伐,那开春之后,愈快愈好!” 孙资正在下笔记录,等到戏志才说完之后,他也暂时搁笔,补充说道: “姿近来与太原的故人联络,从书信中得知,辖地饥荒,高干自顾不暇,也并没有为匈奴人助阵的意思。” 裴辑是最后一个发言,他语气稳健,目光炯炯。 “府君若是有意用兵,辑也赞同速战。辑认为,开春之后,匈奴人马匹刚刚度过寒冬,瘦弱少力,我军若是在冬季准备充分,以粟米配以刍藁饲养战马,养足马力,骤然发兵,踏消融之雪,沐料峭之风,以突骑临之,定然出其不意,能打过冬的匈奴人一个不及防备!” 57、君意克虏复旧疆(下) 兴平二年春,春风料峭,冰雪消融,桃树开始开花,鸿雁也从南方启程,北返飞来,水中的鱼儿游近水面,蛰伏过冬的各种动物也各自钻出洞穴,回到了绿葱葱的地面。 到了夜里,夜空多有雷声轰鸣,闪电交加,雨水倾洒大地,江河的春汛也来得及时,不少人夜半为响雷惊醒,檐下听雨,无不都翘首以待,期待着今年是个风调雨顺的丰年。 而原本光秃秃的草原上,在一场充沛的雨水过后,许多小草又重新冒出了嫩绿,牧民的毡帐从躲避风雪背坡处,纷纷迁徙到了水草丰美的湖泽边上。 束缚在棚圈中的避寒的牲畜也被重新放了出来,来到了冒着绿意的草地上,听着牧民那喜悦的歌声,听着解冻后会叮咚作响的水声,不明所以,自顾自地埋头吃着属于自己的嫩叶。 湖泽边上,一处占地最大的穹顶毡帐中。 正月参加了在美稷举行的单于大会的去卑,如今已经回到了离石,正在和于夫罗、呼厨泉说明正月在美稷单于庭大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于夫罗一直沉默没有说话,呼厨泉也抿着嘴巴听着。 去卑唾液横飞,把自己在大会上,将于夫罗不再追究以往参与攻杀羌渠单于的国人罪过之后,与会的各部豪酋依旧争论不休,顾虑重重,丝毫没有感恩戴德,也暂时没有将于夫罗这个流亡多载的匈奴单于迎回美稷单于庭的打算向于夫罗、呼厨泉说明。 “单于庭已经空置多年,如今单于就在离石,也赦免了那些罪人,那些各部豪酋还敢阻拦我等返回美稷,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呼厨泉听到自己等人在离石等了这么久,结果正月的单于庭大会开完,自己这伙人马还是不被国人接纳,也不能返回美稷,拥护自家的兄长继承单于之位,这让他内心躁动不安,握着自己华丽的刀把恼怒地吼道。 于夫罗闻声瞪了呼厨泉一眼,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虽然凭借在河东西北城邑剽掠而来的粮帛、牲畜,使得自己这支人马在减少减员的情况下,艰难地熬过了刚刚过去的冬天。 但于夫罗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差,虽然身上裹着厚厚的旃衣羊裘,但从他虚弱的脸色上,依旧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气血已经衰败的颓象。 或许自家的弟弟如此躁动不安,也是有着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考虑吧。 如果这次自己能够成功返回美稷单于庭,继任成为单于,那么自己的弟弟呼厨泉就会担任左贤王,自己时日无多,膝下的儿子都还年幼,呼厨泉将会是为下一任单于的不二人选。 可如果自己不能够在生前重新返回美稷,继任单于宝座,那自己这一支失去了首领的人马,就会陷入到了群龙无首、无所皈依的处境,呼厨泉他们这些人也会离单于之位越来越遥远,渐渐被视为流亡逃窜的杂胡,完全失去了栾提一族血脉的荣耀。 这种处境可能出现吗? 当然可能! 在他们的父亲羌渠单于被弑杀之后,匈奴人就推举出了一位并非栾提血脉的异姓骨都侯继任单于,在那位骨都侯死后,各部那些野心勃勃的豪酋,甚至不再推举单于,名义上以带有栾提血脉的老王执政,实地里各部已经各自为政,不再接受栾提氏的统辖。 就算那些拥兵自立的各部豪酋想要推举一位新的单于,他们也大可不必理会于夫罗这位流亡多年,与他们结有血仇的仇人,而是在带有栾提血脉的众多平庸者挑选一个最没有威胁的单于子弟来继续担任有名无实的单于。 号称“四角”的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号称“六角”的左右日逐王、左右温禺鞮王、左右渐将王,这些匈奴名王的后裔子弟,已经沦为平庸之人,没有了能够统御部众的实力。 但被那些豪酋推举当上一个有名无实的单于,在单于庭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日子,还是有一些碌碌无为的单于子弟争着抢着愿意去争取尝试的。 当年的大匈奴和汉帝国并立南北,争雄于世,戎士愤怒,甲骑驱驰,汉匈之间的战争更是绵延百年之久,虽然汉室一度中兴,匈奴人也曾有复兴之势,可是到了今时今日,大匈奴和汉帝国都不约而同,相继走入了末路穷途的处境中。 根据于夫罗在汉地的所见所闻,他能够敏感地察觉到了如今的汉天子,手中的无上权势已经被身边的权臣、各地的州郡长吏瓜分殆尽,沦为了一个维系天下道统人心的空头幌子。 那些拥兵州郡、富可敌国的地方长吏,将会对汉天子的皇位构成致命的威胁。 也正因为如此,于夫罗才急于返回美稷单于庭,想要尽快重登单于之位。 于夫罗已经放弃了借助外援,击败匈奴各部中桀骜不驯的豪酋的念头,甚至于他压抑住了多年来的仇怨,打算宽恕赦免那些犯上作乱、攻杀单于的国人,杀白马、黑牛和他们定下约定,既往不咎,以保障自己能够顺利返回美稷即位。 可惜,于夫罗还是小觑了匈奴中各部豪酋的野心,他们已经不愿意头上再有一个单于束缚着,直接联手将单于从王庭掀翻下来后,就没打算再让于夫罗重新返回单于的位置上。 于夫罗沉默了一阵子,突然问道: “那屠各部呢,他们私底下又怎么说?” 急躁的呼厨泉也连忙将目光投向去卑的身上,既然众议纷纷,有反对,也有支持,没有哪一个部落的豪酋大人愿意主动迎接于夫罗返回单于庭即位,那实力雄厚的屠各部,就成为了最后的希望了。 去卑脸色也变得有些局促,他犹豫了一下后,才继续说道: “屠各部私下倒是表示愿意迎接单于返回美稷,可他们的胃口很大,想要单于之女下嫁,与他们的豪酋通婚,然后他们希望屠各的后代子弟也有被推选为屠耆的权力,如此方能够安心拥戴单于在单于庭真正即单于大位!” 于夫罗听完去卑的话后,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而呼厨泉更是脸色大变,惊惶地叫道: “这些休屠杂胡的后代,也竟敢生出恶胆,想要窥觊单于的宝座么!” 与栾提氏的女子通婚,屠各豪酋的后代也有被推选为屠耆的权力,“屠耆”者,贤也,匈奴人用来指代左右贤王。 那些屠各胡种,竟然想要以迎立于夫罗作为筹码,获得与栾提氏通婚乃至于后代有资格即位单于的权势。 这简直就是在变相地篡夺栾提氏的单于之位! 呼厨泉气呼呼地不能够接受,于夫罗听完屠各各种开出的条件后,却是迟迟没有出声,去卑的脸色也是局促不安,帐中一时间陷入到了沉闷的无言之中。 “且再看看吧,再看看其他各部的反应!” 过了很久,于夫罗才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而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他整个身躯仿佛瞬间佝偻了数倍,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一样,刹那之间苍老到了极致。 去卑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语可以劝慰,他看了看于夫罗的面无人色,告了声罪,就起身离开了于夫罗,呼厨泉原本还想要跟自家的兄长商议些什么,可是在看了看于夫罗的面色之后,脸部的肌肉抖动了几下,还是闷声行礼地退了出去。 于夫罗在两人退出去之后,身子哐的一声径直往后面的旃毯倒去,他目光空洞无物,再无平日里的驾驭部众、斩杀敌人时的威严凶光,他望着似乎摇摇欲坠的毡帐内部的金饰穹顶,仿佛在看着深邃的天意一般,声音沙哑无力,喃喃发声。 “长生天,栾提氏的历代单于,请你们告诉我,现下的栾提一族,应该怎么办?” ··· 安邑城外,天色将明。 已经提前开拔的歩骑排列成长龙,整装成行,行走在西向的道路上,这些兵马将会在境内折道皮氏,然后再北上蒲子。 阎行这一次用兵,如同上一次的编练舟师一样,瞒过了很多人,就连府中的一些掾史,都没有明确知道府君的真正用兵方向。 裴徽、贾逵、阎兴等坐镇安邑的文武亲自前来祖道送别,阎行让杨丰、徐琨、鲍出等将校领军继续进发,自己则亲自带着随征的戏志才、裴辑、周良等人,在路边林下与裴徽、贾逵、阎兴等人告别。 “丞君政务繁忙,也怕惊动他人,故而叮嘱我等前来相送,愿府君旗开得胜,克虏凯旋!” 听了裴辑、贾逵、阎兴等人的祝愿,阎行微微一笑,他可是知道严师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到现在还生着闷气,但现在也不是赘言的时候,他笑了笑,向众人行礼说道: “以贼虏付郡将,以生民付诸君,此去西河,行当破虏卷戎,河东诸事,则托付给诸君了!” 裴辑、贾逵、阎兴等人尽数恭敬应诺,阎行眼看祖道礼毕,也不再停留,动身上马,望着行走到道路上的歩骑,只觉长戟如林,骏马如龙,阎行以及随行文武见状,无不自信满满,斗志昂扬。 这两千骑兵之中,有八百骑是配备了双马的精骑,一千五百步卒为了提高奔袭的能力,也尽数配备了驮马。 这些歩骑装备精良,持矛携刀,还尽数携带了弓矢,而其中的精锐甲骑最为突出,头戴飘着红缨的兜鍪,穿着玄色的两裆铠,手持长达丈余的马戟、马矟,佩戴着黑色皮鞘的直刃环首刀,还配备了臂张弩,除了战马为了减重,暂时没有披挂马铠外,已经称得上是真正的甲骑了。 阎行策马而行,回头望向东方依稀可见的启明星,还有显现着轮廓的安邑城,信心满满,再不回顾,加鞭策马,就往军队的前头驰去。 58、为君将兮奋匈奴(上) 初春过后,清晨的草原上,一眼望去,尽是嫩绿之色,一直连绵到了山边,才在山坡上变得更深色了一些。 微风吹动,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光影下泛放出五彩的光泽,然后随着细细长长的叶子摇曳的动作,慢慢滑落到了草原的土地上,泽润万物,细细无声。 而在这个清晨发出声音的,是早起挤奶的胡女的歌谣声,还有顽皮胡儿的嬉笑声。 木制羊圈的栅栏被推开后,几个年纪尚幼、披着羊裘的胡儿各自骑着一匹羊儿,就从羊圈了冲了出来,虽然后面传来了胡女的呼喝声,可是几个胡儿都笑呵呵地自顾自拍打着羊儿往前奔跑,赶往他们心中的目的地。 他们的手中还举着木制的小弓矢,一边骑在羊背上,一边嗷嗷欢叫着,就像英雄的父祖辈一样,仿佛成长为能够驯服烈马、驰骋草原的草原健儿了。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菟,肉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 这就是草原上健儿的成长法则,没有人会去教给他们法令礼节,也不会有人让他们去读书学字,那是部落中的贵族子弟才能够享受的待遇,至于普通的牧民,狩猎和游牧,弓矢和皮鞭,就是他们从眼下到今后生活的全部了。 这些胡儿骑着羊儿,奔走在广阔的草原上,寻找着他们心宜的猎物。 这一次他们看中的,是一群散落在草间的灰色麻雀。 这一群灰色麻雀扑哧扑哧地飞落到了草地上,它们时起时落,散落在这片草地上的各个地方,轻快地在能够掩藏它们身形的草间跳动着,时不时低头在草间寻找啄食着草籽。 忽然之间,一只麻雀突然身子一僵,将头耸立起来,微微侧着脑袋,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然后一个激灵,双腿一蹬,扑哧扑哧地扇动着灰色翅膀,往半空上飞去。 在它向上飞去的下一个瞬间,就有好几支木矢散乱地扎到了它刚才站立的土地周围,胡儿嗤笑同伴射空的杂乱笑声传来,惊扰了一大群受惊的麻雀,齐齐扑哧扑哧地往半空中飞去。 不过,这群麻雀很快就发现了胡儿们的小弓矢对自己的威胁微乎其微,它们于是又在距离胡儿不远的草地上重新降落,自由自在地散落在草间,继续跳动觅食起来。 胡儿们还不死心,继续催动他们胯下自顾自地啃着青草、行走得懒洋洋的羊儿,往这些麻雀降落的方向冲去,举起它们的弓箭,重新瞄准了草间的细小麻雀。 木制削尖的箭矢再一次落空,胡儿们看到再次惊起的麻雀群,又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箭法,他们仰头仰望着,等待着这些贪食的麻雀再一次重新降落。 可是这一次,这一群半空中的麻雀仿佛被真正惊扰了一般,在空中盘旋过了一阵子后,突然纷纷高飞,疯狂地拍打着翅膀,往更远的地方飞去,再也不在胡儿视野所及的周围落下了。 胡儿们惊讶地看着那些越飞越远的麻雀,挠了挠剃了头发的稚嫩脑袋,这个时候空中并没有捕食鸟雀的鹰隼飞过,为何这些麻雀竟然会惶然飞走,再也不降落觅食了呢? 草原上贪婪的的灰麻雀,难道也会害怕自己的弓矢了? 接下来,呼啸而来的答案,并没有让心中困惑的胡儿等多久,很快骑在马背上的胡儿们,就发觉了他们身下的土地在微微颤动,一股闷雷滚动的声音,从远方的天际传来。 几个胡儿不明所以地往与天边交接的远方山坡上望去,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了在深青色的远方山坡上,冒出了越来越多的黑点,而且这些黑点还在不断地增加,不断地扩大,直到了最前面的几面军旗依稀可见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啊——呜——啊——呜!” 这些胡儿们瞬间和麻雀群一样,意识到了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临了,纷纷发出了惊恐的示警声,匆匆忙忙地赶起羊儿,往来时的部落方向,头也不回地逃去。 ··· “吁——” 阎行策马山坡,在山坡上勒住了马匹,他身上的铠甲征袍已经被自己和汗水还有湿润的露水打湿了,一经停下之后,被打湿的征袍就再也飘动不起来,只能够无力地垂在了他的身后。 但是阎行并没有去管身后的征袍,他的目光所及,望向的是散落在远处湖泽边上的匈奴部落的毡帐群,匈奴人的毡帐在湖边散布得很开阔,虽然只有几千人马,但也连绵不绝有几里地之远。 也许是天明不久,许多匈奴人还未曾从昨夜的梦境中醒来,阎行一眼望去,并没有看到影影绰绰的匈奴人马,只有那些安静散落在湖边牧草间上的简陋帐篷。 看到这么一幕,阎行嘴角微微一勾,轻轻地笑了。 两天! 在到达了蒲子之后,这是他径直给甘陵、孟突等将下达的军令期限。 从再抽调一千骑兵、一千骑马步卒加入,到大军歩骑集结开拔,再到奔袭离石匈奴部落,他只给诸将两天的时间! 现在看来,两天的期限还没到,但是自己预想的突袭效果已经完全达到了! 一路上,三千骑兵、两千五百步卒马不停蹄,在提前派往草原的商队谍子的指引下,狂飙猛进,所见人马皆杀,直奔离石附近的于夫罗匈奴人马而来。 现下,该是一鼓作气,高歌猛进,一举歼灭于夫罗所属人马的时候了。 在阎行身后,甘陵、杨丰、鲍出等将的坐骑马头也露了出来,披挂整齐的甘陵拍马来到阎行的身边,低声说道: “将军,徐、孟二君,已经各率两千歩骑,从两侧包抄过去了,现下也该是我等大军合围的时候了!” 阎行笑了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绛红色汉军旗帜,再看了看那些磨刀霍霍、跃跃欲试的军中将士们,终于举起了有力的右臂,向将士们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号令。 “吹号!进军!” ··· “呜呜呜——” 在穹顶大帐中,被一阵陌生、一阵熟悉的号角声惊起的于夫罗拖着病躯,从自己铺着柔软羊绒的大床上挣扎着下到地上,自从单于庭大会之上,匈奴各部豪酋拒绝迎接自己返回美稷单于庭即位后,于夫罗就每每会在床榻上被自己的噩梦惊醒。 只是这一次,惊醒的他发现,现实中的梦魇,似乎也在向他扑面而来。 “来人!” 于夫罗只来得及将自己的旃裘披上,在腰间挂上了象征单于的金刀之后,就大呼小叫地往帐外奔走出去。 不出他所料,掀开了厚重遮风的帐门帷幕之后,于夫罗就看到了已经陷入到了混乱中的一幕,部落中的健儿慌乱地提着皮袴,穿着皮靴,携带着长矛短兵、角弓箭矢,或赤裸着上身、或没有穿靴子,就从各自的帐中冲了出来。 老弱妇孺有的则慌忙地将牛羊重新赶入棚圈之中,并将栅栏牢牢系紧,防止牲畜受惊冲出,冲乱了自家的营地,有的则慌慌张张地为自己的夫、父牵来了马匹,捧来了弓箭、盾牌,有的则茫然无措地在营地中乱跑着,直到找到了自家的毡帐后,一声不响地闷头扎了进去。 于夫罗侧耳聆听,在部落营地外围,熬了一夜的匈奴哨骑的号角声,要么急促断续、要么戛然而止,那些陌生的号角,则此起彼伏地在不断接近营地。 多年刀头舔血的的于夫罗知道,外面来了数量众多的强敌,布置在营地外围的哨骑,已经在稍经接战之后,就抵挡不住,只能够艰难地且战且退,一面往营地方向撤退,一面不断地向营地内的众人示警。 这个时候,一队披挂整齐的单于亲卫也牵马快步地奔走过来,看到了这些强壮忠诚的健儿后,于夫罗内心的惊恐才稍稍有所收敛,但他还是局促不安地问道: “袭击的人马是谁,屠各胡种?还是句龙部?” 这些日子,自从得知匈奴各部豪酋不接受自己妥协的条件之后,于夫罗就一直在担心北方强大的屠各胡种、句龙部,突然发兵来攻击消灭他的人马。 一个健壮的单于亲卫紧张地向于夫罗说道,答案出乎意料,而且从他的表情中,于夫罗看到的事情严重性,也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是汉军,是从南面来的汉军! 袭击,南面,汉军。 这些零散的线索拼凑起来之后,于夫罗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这些突然出现,袭击自己营地的汉军,只有可能是来自河东郡的,前来报复自己的河东兵马。 “该死的汉儿!” 明白后的于夫罗来不及悔恨,也来不及懊恼,他气急败坏地按住自己坐骑的马背,有些费劲地翻身上马。 他环视视野内的四周,在单于卫队吹响了号角之后,从各个帐篷中,陆续不断地有部落的健儿拿着兵器、牵着战马往单于大帐方向赶来。 他们在危机时刻,依旧会跟以往一样,不避生死,赶来保卫他们的匈奴部落的单于。 只是这些赶来的人马中,于夫罗看了一会,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弟弟呼厨泉,还有自己的叔叔去卑,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气呼呼地吼道: “呼厨泉呢,去卑呢,他们死哪去了!” 一名十夫长看到单于发怒,连忙出声答道: “敌军来得突然,营地里一时无备,呼厨泉、去卑等大人为了延滞敌军的进攻,已经提前带着人马,冲出营地抵御敌军了。” 听到了去卑、呼厨泉他们还没有彻底丧失栾提氏一族的荣耀和勇气,于夫罗眉头松开,这才稍稍止住了这股莫名其妙的火气,他望着营地外面的方向,继而又收回目光,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朝着身边聚集起来的单于卫队、部落健儿,斗志高涨,大声鼓舞道: “匈奴栾提氏的健儿们,敌人已经杀到了你们的跟前,他们就要夺走你们的生命,抢走你们的妻子牲畜,此时逃走就是将后背交由敌人随意砍杀,只有血战到底,才能够有存活求胜的希望。” 于夫罗一边说话,睁大的眼睛一边不断扫视,和视线中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交集,他要用自己的狼性激起每个人心中的斗志,他要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血战到底就能获胜的信心。 他仿佛重新获得了失去的勇力,径直大手一挥,猛鸷无比,指向不断有人马逃进冲出、还未来得及关闭栅门的营地通道方向,大声疾呼起来: “我,天所立的匈奴大单于,将带着你们迎战面前的强敌,我们的战马将冲散敌人的队列,我们的刀矛,将会饱饮敌人的鲜血,长天生庇佑,匈奴健儿无往不胜,冲啊!” 59、为君将兮奋匈奴(下) 三道兵锋,如同三叉戟一样,向这个惶然抵抗的匈奴部落席卷而来。 如果说中间的歩骑,因为遇上了于夫罗所带着单于卫队的顽强抵抗,历经了一场生死鏖战的话,两翼包抄的歩骑则可用势如破竹来形容他们的所向披靡。 两翼的歩骑,最终配合中路的兵马,击败了匈奴人最后的抵抗人马。 整个过程,他们就像一对粗壮的大螯那样,从两侧无情夹击了面前脆弱的匈奴部落。 那一刻,下马的步卒列盾而上,使用强弩重斧,轻而易举地击破了匈奴人的防御阵线,劈开了那草草扎就的栅栏。 下一刻,冲锋的战马马蹄纷飞,裹挟着狂飙而来的烟尘,涌入到了匈奴人的营地之中,将溃退的匈奴人径直撞倒在地,环刀长矛无情劈刺,染红了营地里的草地。 弓弩声,金铁声,号角声,哀嚎声,错综扭曲地交织在一起,编造成了末日的梦魇情景。 鲜血在不断流淌,已经倾洒、浸透了不少帐篷。 毡帐内,有的妇孺老弱惊恐地互相抱团啜泣着,有的则惊慌失措地张大眼睛在寻找着什么,有的紧紧抓着手中的匕首、弓矢,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的东西一样。 毡帐外,但凡手中还有兵器的匈奴人,被冲入营中的河东歩骑一拥而上,就地格杀,只有一些抛弃了兵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的人,才会被披着甲衣的士卒威逼到牛棚羊圈之中,混在牛羊之中,暂时拘束起来。 雄壮的战马喷着白雾,穿梭在毡帐之间,骑士的铿锵铁甲哗哗作响,手中的刀矛、弓弩不时举起,又落下。 在无情杀戮的同时,骑士口中短促生硬的胡语也在重复,虽然他们没有对毡帐中躲避的妇孺老弱痛下杀手,但是不带一点人情的话语依旧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之气。 在一切都尘埃落地之后,阎行等人的战靴,重重地踏在了匈奴人营地的土地上。 阎行脱下兜帽,他的铁铠上同样洒了鲜血,战袍也被染红,被割断了一半,就更加飘不起来了。 营地里,被奔腾的人马犁过的土地显得坑坑洼洼,再浸透入了粘稠的血液,走起来就变得更加粘脚沉重。 除了猩红的血泊之外,还有黄白色的液体复杂在其中,也许是人畜的排泄物,也许是打翻在地的奶浆,也是某一个死者头颅中流出来的脑浆。 在这片战后宛如鬼蜮的营地中,河东的军吏、士卒各自忙碌,有的在指挥打扫战场、清点缴获,有的在押送俘虏、处决濒死的敌人,有的在救治伤亡、收整兵甲······ 所有人未发言谈,也没有大胜欢歌,如果说那些战败的俘虏脸上还有哀戚的话,那些大获全胜的河东士卒们,则是铁青着脸,面无表情,宛如鬼蜮中的恶鬼一样,继续忙碌着手中的事情。 视野之中,只有刀兵的慑人的寒芒,还有不言而喻的死亡气息在营地里不断蔓延着。 或许,他们在历经一场杀戮之后,还会紧接着下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 在那处刚刚被清理出来的穹顶大帐中,帐内角落里的头颅已经被堆成了一个小山。 但是阎行还是皱着眉头,在帐中闷闷不乐,因为在一连串的厮杀逐北之后,匈奴单于于夫罗不见了。 到底是死在了乱军之中,还是已经逃出生天,现在都没有一个定数。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一堆人头中,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头颅。 披甲的甘陵提着两枚人头又走了进来,他轻轻地放在那堆人头的前面,然后朝阎行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死的是单于卫队的两名百夫长,依旧不是于夫罗的人头。 阎行急促地搓了搓手,他已经下定决心,开始说道: “不能再等了,召集众将,商议接下来的战事!” 甘陵点点头,转身退了下去。 ··· 很快,这处曾经是单于所在的穹顶大帐中,聚集起了这次从征的河东文武。 在攻灭了于夫罗的人马之后,他们必须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因为战事的发展,在如同他们预料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意外。 他们消灭了于夫罗的这支匈奴人马,在这场战斗过后,能够活着逃出去的匈奴人,不过一两百人,匈奴本部,栾提氏的最后人马,已经全部都折戟在这里了。 不过,于夫罗不见了。 在混乱的战场上,在上万人之中,消失了一个人,原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可是消失了的是于夫罗,追击的人马带回来的单于头颅,也不是于夫罗本人,这种意外,则让帐中的众将获胜之余,泛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夫罗会不会还活着,已经逃了出去,甚至会逃往美稷,向匈奴的国人屈服,以求借兵复仇? 这是个暂时无解的问题! 但是这并不能够成为继续困扰众人的问题,阎行和诸将必须在这种情况下,确定下一步的计划。 一场厮杀过后,戾气正浓的诸将很快就提出了想法。 屠杀! 按照草原的传统,将高过车轮以上的所有俘虏尽数斩杀,或者按照汉人的方法,不分老幼,直接全部都给杀了,就地筑成京观,用来震慑西河郡内的羌胡。 至于俘虏的马匹牛羊,就顺路驱赶返回河东,沿途作为将士们的口粮,除掉路上吃掉的、倒毙的,剩下的还能够作为战利品,用以充实河东的官牛、马匹。 当然,除此之外,周良根据近来草原商队的情报,也提出来了其他顾虑。 根据情报,南匈奴目前已经分成三股势力,屠各胡种的作为原本被匈奴人征服的休屠后代,已经后来居上,势力跃居成为首位,其次还有句龙部、沮渠部、薁鞬部等匈奴左部的部落,于夫罗的这支流亡匈奴单于的人马,反而是最弱的,只不过因为有着栾提氏的最后一点余荫,才使得南匈奴内部勉强形成三足鼎立的居民。 现在河东兵马消灭了于夫罗的人马,打破了南匈奴内部原本就很微弱的平衡局势,而于夫罗却侥幸没有折在河东兵马的手中,至今还不知死活。 若是于夫罗投奔了屠各胡种,接受原本他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使得原本实力强大的屠各胡种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单于血脉,那么很快强者愈强的屠各胡种就会彻底压服剩下的匈奴左部人马,使得南匈奴内部形成了一个统一。 这绝不是远征的河东兵马愿意看到的结果。 阎行之所以会亲自带兵奔袭于夫罗,就是为了消灭于夫罗这支北方草原潜在的未来威胁,若是在消灭了一个潜在威胁的同时,反而促使了南匈奴内部更快完成统一,西河郡内崛起一个庞然大物来,那此次奔袭西河郡当真是事与愿违了。 阎行对于周良提出的担忧,沉思不语。诸将则认为,周良的担忧是担忧得太远了,他们消灭了于夫罗的人马,获得了一批牲畜,已经完成了奔袭西河、速战速决的原目标。 虽然没有能够在战斗中击杀于夫罗,未尽全功,但是眼下也不算是败仗,何必再杞人忧天,担忧不知道是几年后的事情。 就算几年后,当真如周良根据情报推测出来的情况一样,在西河郡会渐渐崛起一个新的统一的更强大的匈奴势力,那到时候,河东再腾出手来,再一次远征扑灭这股匈奴势力,不就可以了么? 是顾一时,还是争长久? 需要统帅阎行来抉择。 戏志才也想了一阵子,他突然开声对阎行说道: “将军若是一时无法决断,不如见一见被俘的单于之弟、叔叔,或许知道更多匈奴内部的事情,能够更好地做出决断。” 于夫罗虽然没有被击杀,呼厨泉、去卑却陷入到了河东兵马的包围之中,最后两人的坐骑马匹被河东士卒的弩箭射杀,只能够束手就擒,沦为了河东兵马的俘虏。 阎行想了想,点点头,他赞同了戏志才的意见。 于是,他让亲卫去将呼厨泉绑到了别帐之中,他要和这个栾提氏的子弟见上一面。 在别帐中,灰头垢面的呼厨泉很快就被阎行的亲卫押了进来,虽然呼厨泉的手脚都被绑住,但他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完全丧失斗志,睁大了他那双血红的眼睛,目眦尽裂,狠狠地瞪着别帐中那个在等待的河东将校。 阎行挥了挥手,两名亲卫犹豫了一下,齐齐踩住呼厨泉的膝盖窝,将呼厨泉逼着跪在地上后,才松开手,警惕地扶刀退到了帐外。 呼厨泉气愤地唾骂了一句后,又不甘心地挣扎着要重新站起来。 阎行目光关注着这个挣扎的俘虏,那张草原汉子黝黑中泛红的脸庞,粗壮的身躯,冒着青筋的手臂,手掌上粗糙的老茧,虽然身上还带着伤,可丝毫不妨碍他的奋力挣扎,看得出来,这也是一个能够骑烈马、搏斗虎狼的匈奴勇士。 看到这里,阎行莫名地笑了笑。这一抹笑容也落到了挣扎的呼厨泉的眼中,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阎行,似乎想要用牙齿将面前的敌人撕咬一般,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自他从羊圈被单独带出来后的心里疑问。 “你是谁?你又在笑什么?” 60、兄死弟及单于位 呼厨泉厉声喝问,好像在维系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一样。 阎行没有回答的他的问题,而是提着于夫罗的单于金刀来到了呼厨泉的面前,不等呼厨泉再次开口,他就已经夹带着一股刀风,挥臂劈了下去。 刀锋劈开了呼厨泉双手间的绳索,阎行移开了刀锋,移步从案上端来了一个木椀,里面盛放着新鲜的乳酪,木椀慢慢递到了呼厨泉的面前。 “这是你们草原的乳酪。” 呼厨泉目光中的凶光,从阎行的脸上移到了他手间的木椀,他有点迟疑,不过想到了对方刚刚劈刀的娴熟手法,还有帐外被甲持兵的敌军士卒,只是被松开了手上束缚的呼厨泉在权衡过后,心中还是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反抗。 对方想要杀死自己,也用不着使用一椀乳酪。 呼厨泉心里如是想着,直接活动了麻木的手臂,然后就伸手从阎行的手中接过木椀,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就将一木椀的新鲜浓稠的乳酪尽数吞入腹中。 “啊!”苦战一番后久未进食,嘴唇也早已干裂的呼厨泉发出一声惬意的长长感叹。 不过他很快就收住了自己的声音,因为那个递了乳酪的敌将的另一只手,将单于金刀的刀锋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呼厨泉看着面前的金刀,苦笑一声,语气中透出一股苍凉。 “死前能够喝到自家牛羊的乳酪,也算是一桩痛快的事情了!” 阎行看着这个粗壮的匈奴汉子,开始问出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你的兄长不见了,他的亲卫穿了他的旃裘,带了他的金刀,替他引开了追兵,可他也抛下了他的部落,还有你们。” 呼厨泉听得懂汉话,他冷哼一声,没有开口接话。 匈奴人攻战不利,从来不以逃遁为耻。故其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瓦解云散矣。 于夫罗在指挥作战时,凶猛无比,但一旦大势不可挽回,他会撤走得比任何人还要快。 与汉人的“重名节、轻生死”不同,匈奴人从来就将生死看得比其他东西要重得多,那活下去的人,才是他们这些人真正的希望所在。 “听说西河郡除了你们这一支匈奴的人马,匈奴人之中,还有左部和屠各胡种,其中那些屠各胡种是休屠人的后代,是现下的匈奴人中,最强大的一支?” 呼厨泉冷冷瞪了阎行一眼,别过头去,依旧没有理睬他。 阎行问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 “你觉得,于夫罗会不会逃亡屠各部?” 听到这里,原本默不作声的呼厨泉突然转过头来,紧紧盯着这个再三发问的敌将,看了一会,他突然仰头发出了一阵疯狂的笑声,他摇头晃脑,狂笑地得意说道: “汉家儿,你们也怕了么,那我就告诉你们,我的兄长一定会去找屠各部,他们会尽起匈奴的人马,将你们,尽数杀个干净,用你们的鲜血,来祭奠匈奴人的祖先,你们的头颅,将会被制成器皿,作为庆功欢宴的盛酒的酒杯,你们的妻子将会被——” 呼厨泉疯狂的叫嚣突然停止,他的脖子上已经被阎行手中的金刀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正在从那道伤口不断地冒了出来。 呼厨泉甚至能够感受到带着自己体温的血液,顺着的自己的脖子,向自己的胸膛流淌下去。 “那你有没想过,你的兄长已经死了?” 在呼厨泉叫嚣戛然而止后,阎行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可能!” 呼厨泉面色狰狞的吼了一句,但很快就因为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而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可能?” 阎行冷笑一声,反问道: “难道在你心中,就没有想过,也许你兄长死了,你就是匈奴的单于了,也许就没有了强大的屠各胡,也没有了句龙部、沮渠部、薁鞬部这些抗拒的国人。” “甚至乎,你的兄长的一切都是你的,所有匈奴部落,都是你的!” 呼厨泉闻言,身子猛地一震,他目眦尽裂,眼睛几乎就要滴出血来了,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语出惊人的陌生敌将。 他想要看明白,这到底是蛊惑索命的草原鬼魅,还是长天生的命中馈赠? ··· 看着呼厨泉带着单于金刀走出帐门之后,阎行回到了自己的坐席前,轻轻咳嗽一声,戏志才从帷幕后慢步走了出来。 “将军,已经决定了么?” 阎行点了点头。 此次奔袭于夫罗的匈奴人马,大获全胜,消除了河东郡西北边界的威胁。 可是深入到了西河郡之后,身临其境的阎行预感到了一股更大的威胁。 曾经经营百年的汉家郡县一旦废置,草原上各种豺狼虎豹就会从黑暗中窜了出来,竭尽所能,想要争夺占据这一片土地。 而汉家的州郡中,不管是自己,或者是并州的高干,乃至关中的李傕、郭汜,幽冀的公孙瓒、袁绍,都没有额外的力气来干涉这片土地上豺狼虎豹的角逐。 若是虎豹豺狼的实力差距太多,其血淋淋搏杀的最后,就是弱肉强食,强者愈强。 也许屠各胡种会重新统一匈奴,甚至乎不知生死的于夫罗也会从某个屠各胡部落中再重新冒出来,使得河东西北城邑面临着更大的威胁。 阎行想要尽可能遏制这种可能,就算没有人马兵力、人力物资去干预匈奴内部的战事,他也要尽可能地使匈奴人各个部落重新维持一种新的稳定的平衡,如有可能,还要是一种自己一方喜闻乐见的平衡。 于是,阎行将目光投向了于夫罗的弟弟,呼厨泉。 按照匈奴人兄死弟及的传统,一个新的匈奴单于,可以抵消掉前一代单于给自己带来的不利因素,而河东也可以利用匈奴单于的名义,以最低的代价,去干涉匈奴内部,使得没落的单于本部、匈奴左部、屠各胡种三方形成一个可控的稳定平衡。 为此,刚刚阎行就把单于金刀放到了呼厨泉的面前。 如果他愿意带着剩余的单于本部的人马投向河东,那么阎行也会像朝廷设置使匈奴中郎将一样,临时派出人马,帮助呼厨泉重返美稷单于庭,去继承单于之位。 呼厨泉将从一介囚徒,变成了匈奴的单于,拥有他兄长拥有过的和不曾拥有过的一切,也无需再向屠各胡种低头妥协。 而阎行,则暂时换来了河东西北边境的稳固,还有来自匈奴单于的效忠。 不管从哪一个方面考虑,都是战败被俘的呼厨泉获得了最大的利益,可是呼厨泉还是犹豫,他预感对方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阎行当时在看到了呼厨泉的犹豫之色后,笑了笑,毫不迟疑伸手就要将金刀拿走,就在这个时候,呼厨泉那只冒着青筋、老茧横生的大手,搭住了刀鞘。 呼厨泉接受了,不管是草原鬼魅索命的蛊惑,还是长天生的命中的馈赠,他都别无选择,只有冒险一试。 阎行回想呼厨泉刚刚刺臂出血,低头宣誓向自己效忠的那一幕,转头看向了戏志才,淡然一笑。 “今日的天景不错,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里,北部的草原上都能有好天气!” ··· 对于胜利者而言,战后的好天气是必备的,而在于战败的俘虏眼中,无疑是凄风苦雨,一片灰暗。 呼厨泉踏进这个帐篷之外,充血的眼睛中看到的都是黯淡的灰色,可是在艰难踏出了那个交换灵魂荣耀的帐篷后,呼厨泉看向天空,感觉似乎天际又有了一点亮色。 他握了握那把挂在自己腰间的单于金刀,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不明的表情,在两名河东军士的带领下,前往属于自己的帐篷。 阎行许诺过,效忠的自己,将会得到他兄长拥有的,和不曾拥有过的一切。 不曾拥有的,暂时还无法兑现,但他兄长拥有的,阎行毫不吝啬地都给了他。 这其中,就有他兄长残余的单于卫队,牲畜部民,还有的就是他兄长的妻妾子女、珍宝财富。 呼厨泉呼出一口气,走入了自己新的住所。 毡帐内,他兄长享有的金银器皿、宝石美玉,还有旃裘丝绸、精良兵甲,还有妻妾子女,都尽数归属了自己。 自己的嫂嫂都还很年轻,因为于夫罗迟迟没有能够返回美稷继承单于之位,所以她们也都没有获得阏氏的名号。 尽管如此,部落中,没有一个人胆敢冒犯她们。在兄长的麾下,呼厨泉一直小心翼翼,害怕引起兄长的忌惮,也不敢用男人的目光去看她们。 呼厨泉或许也曾经想过会继承自己兄长的一切,但是这一次,他是离得那么的近,他甚至能够近距离感受到皮裘下剧烈起伏的胸脯,还有属于单于女人身上的那股独特的胭脂味。 可惜,于夫罗的妻妾都像是看待仇人一样看着他,她们盯着呼厨泉,警惕着逼视着他,其中有人愤怒地斥问他。 “呼厨泉,你投降了敌人了么,你拿着单于金刀,是想要篡夺你兄长的宝座,你这头扑咬自己人的恶狼,你终将不得好死,你的尸首一定会被群狼、鹰鹫分食,你——” 那个女人的斥骂声还没完,呼厨泉已经走上来朝她腹部狠狠甩了一拳,痛得她弯曲了身子,眼泪都落了下来。 呼厨泉狠狠将她摔倒了床榻上,脸部扭曲而凶残,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个敌将在承诺授予他兄长一切的时候,脸上那一丝诡魅的笑容。 自己背叛了长生天,背弃了单于、族人,现在只有依靠魔鬼,才能够维持他所给予的一切。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然后盯着帐中的其他人说道: “我不会去管那些失败者的目光,我要告诉你们,于夫罗已经死了,我,呼厨泉,才是草原上真正的天命之子,是匈奴唯一的撑犁孤涂单于!” 61、必以李侍中为质 兴平二年,春意盎然、风调雨顺,去岁的天旱灾年似乎不复重现,可是自去岁饥荒遗留下来的刀兵相交声,却是一如既往地响起,并且还要无尽地蔓延持续下去。 开春过后,烽火从中原腹地蔓延到了北方草原,乱世的豁大篇幅,也从万里广袤的塞北,延伸到了草长莺飞的江左吴地。 中原腹地,因为饥荒蝗灾而停战的兖州,兵戈再起。 在兖州的地界之内,北面的东郡是袁绍麾下的臧洪驻守,袁绍作为曹操的盟友,张超作为臧洪的恩主,介于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这支兵马就驻扎在大河北岸,迟迟没有南下,去襄助竭力搏斗的任何一方。 兖州西面的泰山、济北等郡,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只有陈留郡作为张邈、陈宫的大本营,还在竭力争斗,这一东一西的兵马交锋处,就集中在兖州中部济阴、山阳这两个富庶的大郡的争夺上。 而一开始在州郡皆反的背景下,看似占优的吕布、张邈军已经渐渐陷入到了下风,吕布在济阴乘氏被豪强李进用计击败,率军转入了山阳郡,但随后驻扎在山阳巨野,由州中大姓薛兰、李封统领的一支兵马,也被曹军击败,前去救援的吕布,也吃了败仗,不得不连忙撤军。 如今吕布、张邈、陈宫等人聚集在山阳的东缗城,收聚剩余的万余兵卒,准备寻机再与鄄城的曹操主力决战,生死胜败,尽在接下来的一战之中。 河北幽冀,袁绍和公孙瓒看似势均力敌的对峙,也迎来了关键性的决战。 号称全据幽燕的公孙瓒,后方起火,幽州大姓鲜于辅、鲜于银在蓟城高举为幽州牧刘虞复仇的旗号,联合了在胡人之间素有恩信的阎柔,招集胡、汉之众,得兵数万人,进攻渔阳郡,大败了公孙瓒所置渔阳太守邹丹,斩首四千余级。 此战过后,幽州反抗公孙瓒的人马此起彼伏,辽东郡的乌桓也加入到了反抗公孙瓒的联盟之中,鲜于辅等人的势力大涨,也开始联合冀州的袁绍,准备迎接身处河北避难的刘虞之子刘和返回幽州。 身处幽冀边境的公孙瓒,面对这种凶险的局面,不得不急忙回师,准备平定幽州内部的叛乱。 于是,一场决定河北霸权的战争降临了。 麹义的兵马,在这场战争中,再次彰显了他河北第一名将的用兵才能。 他和刘和带着河北兵马,西逾太行山脉,通过飞狐陉、军都陉,联合代郡、上谷的乌桓部落,避开了幽冀边境公孙瓒布下的防线,大军迂回绕后,直插公孙瓒的后方。 出其不意的麹义、刘和出现在了幽州,与鲜于辅、乌桓峭王等人的胡汉兵马,号称十万,与救援渔阳郡的公孙瓒大军在鲍丘水决战,联军大败公孙瓒,斩首二万余级。 这场大战过后,代郡、广阳郡、上谷郡、右北平郡等郡完全叛离叛离公孙瓒,纷纷起兵攻杀公孙瓒所置长吏,公孙瓒彻底失去了对幽州的控制,剩下的领土仅有涿郡、河间郡北部几座城邑,还有孤立无援的平原郡等飞地。 曾经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只能够带着残兵败卒,龟缩到了易京,而麹义带着河北兵马也随即追至,展开了对公孙瓒的四面围困。 在江水流域,后来被曹操称为“猘儿难与争锋”的孙策,也在袁术麾下,讨回了自家父亲孙坚一部淮泗精兵,在周瑜、吕范、黄盖、程普等人的支持下,利用两个扬州刺史对峙交战的时机,渡江进入吴地,开始了征战江左的历程。 尽管扬州刺史刘繇、各郡长吏、强寇王朗、严白虎都纷纷抵抗,但孙策渡江之后,迎难而上,愈战愈勇,大有其父之风。 江水上游和中游的益州和荆州也陷入到了交恶的境地,刘焉死后,益州的将领沈弥、娄发、甘宁起事反对刘璋,被刘璋任命的赵韪打败后,纷纷逃奔荆州。 已经解除北面威胁的刘表接纳了这些益州降将,这很快就引起了双方更大程度的交恶,只是碍于益州内乱未定、荆州南部郡县也多有叛乱,两州边界才能够勉强维持着和平的境况。 在这些地方中,唯独强兵在境的关中,则出现了诡异的平静。 只是李傕、郭汜的日子,同样也不好过,原本是天府之国的关中,经历了小钱泛滥、征讨内乱、凉地入侵、内斗攻伐、旱蝗饥荒等天灾人祸之后,民生已经敝零,三辅的良田也大规模出现了抛荒的迹象。 李傕和郭汜的兵马,开春之后,依然出现了军粮不济的情况。 为此,他们亟需为自己和西凉军寻求一条出路。 ··· 左冯翊,池阳。 刀兵相见的李傕、郭汜,互相戒备地带兵前来,进行一场相商的会盟。 大帐内,双方的将校各据一处,携刀带剑,各自提防。唯有李傕、郭汜、张济这三个昔日的董营校尉故人,倒是还能够淡然相对,不过言语之间也是日渐疏远了。 其中,以大病未愈、面色蜡黄的张济为甚。 他丧师失地,丢了弘农郡,又折损了五万大军,虽然李、郭二人以故人之谊,邀他上座,又打出了要为他夺回弘农郡的旗号,可张济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这场大会中,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能够决定西凉军去向的,还是李、郭二人。 李傕摆了摆手,李儒含笑走了出来,看着三人,开始侃侃说道: “各位将军,我等为镇东将军复仇,夺回弘农郡的时机已经来临了。之前大军所以按兵不动,一来是因为军粮不济,二来则是因为阎、段二贼结盟,河东、弘农之兵互为犄角,眼下河东兵马空虚,正是我等结盟同心,一举收取弘农、攻取三河之地的大好时机!” 听了李儒的话,虽然已有所预料,但李、郭、张三人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李儒身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李儒得意地笑了笑,又继续说道: “虽然河东境内严查谍子,里闾连坐,封锁了阎艳出兵西河郡的消息,但是却没有料到,北方草原上的争斗鏖战,我等可以通过上郡的渠道,获知个实际大概。” “从上郡羌胡部落传来的消息,河东郡出动了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锐,其中以骑兵居多,强行插手了西河郡南匈奴内部的单于之位争夺,而领军的,据说就是阎艳本人。” 郭汜听到这里,挑了挑眉头,不以为然。李傕将郭汜的表情收入眼中,他也不动神色,转而看向了张济,笑了笑,问道: “我欲趁此机会,收复弘农失地,张侯以为如何?” 毕竟李傕打着的是为自己收复失地的旗号,张济虽然在郭汜麾下谨言慎行,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开口,他沉吟了一下之后,才开始慢慢说道: “车骑将军存亡继绝的大恩,济无以言谢。只是河东有舟师之利,往来大河,未有敌手。若是收取弘农,河东则引兵夹击,若进攻河东境内,又担忧河东舟师断绝我大军后方粮道,故此虽有战机,但济才质驽钝,尚未想出破敌良策。” 听了张济的回答,郭汜眼角微眯,有些得意。张济的回答,很有自知之明,显然也很符合他的心意。 虽然李傕一方抛出了所谓的战机来,可要是没有能够说服自己一方出兵的良策和利益,就别想自己一方再为李傕火中取栗,冲锋陷阵了。 李儒在一旁听了张济的话后,看了看李傕的脸色,继续说道: “镇东将军无需多忧,破敌的良策,儒已经为各位将军筹划好了,就是八个字‘声东击西、避实击虚’!” 郭汜听了这八个字,也忍不住,抢先开口了。 “那李侍中就来说说,如何‘声东击西、避实击虚’?” “我军可分为两路,一路大张声势,出兵收取弘农郡,攻打兵力弱小的段煨,引诱河东出兵来援,以求野战歼灭,另一路则按兵观望,待河东兵马尽数南调之后,再突然出兵渡河,效法前汉初年,韩信平定魏地之事,奔袭安邑,一战而定河东。” 郭汜听完之后,没有出声,转而看向张济,张济看到郭汜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郭汜收回目光,内心计量开了。有了张济的前车之鉴,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对于冒然入侵河东境内,都有了一定的忌惮之心,故而李傕这个声东击西之计,不失为一个好计谋,通过进攻段煨,来调动河东境内的守军,最不济也能够判断出河东内部的虚实,防止接下来进攻,重蹈张济的覆辙。 “只是谁去收弘农,又是谁去攻河东?” 郭汜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李儒淡淡一笑,没有答话,李傕则接过了话语权,笑容晏晏,慷慨大度地说道: “既然是结盟东向,自然是要齐心合力,此策既然是由我等所出,那率领何路,可由郭侯先择选,我麾下大军,野战攻坚,无有不可!” 好一个“无有不可”! 郭汜知道李傕的军力胜于自己,此刻听他说起这话,内心也不由自主起了争强之心。 只是这股争强斗狠之心,很快又被郭汜压抑下来。经过了前几次和李傕的冲突之后,郭汜对于李傕、李儒的阴谋诡计,虽不能看破,但也有了深深的提防。 收取弘农,需得做出大军出动之势,后面的攻段煨的潼关、邀战河东援军,也都需要出动大军野战决胜。 当然最重要的,若是自己一方作为先手,段煨、阎艳固然是强敌,可作为后手的李傕,更有可能在关键时机,调转兵锋,给自己以致命一击。 而选择奔袭河东,则可以作为后手,静观其变,李傕占优,则引兵取河东,李傕不利,则调转兵锋,拿下长安,吞并李傕的势力。 还有的是,左冯翊与河东隔着大河,郭汜也不放心让李傕带着大军从自己境内经过,去攻打河东郡。 而按照城邑谁打下就是谁的原则,攻取河东郡,似乎也要比攻取弘农郡,要来的有利的多。 所以,选择袭击安邑一路,显然是自己的最优选择。 郭汜想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慎重说道: “我选袭取安邑那一路!” 听到郭汜考虑再三,做出的抉择,李傕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他和李儒合计的,就是料想到,郭汜在各种考虑过后,会选择攻取河东的那一路兵马。 李傕哈哈一笑,就要按照原定计划,敲定用兵细节,再歃血盟誓。 “好,郭侯既然已经选定,那——” “慢!” 不料郭汜却突然又站了起来,打断了李傕的话语,他环视帐中诸人,最后将目光对准了一旁的李儒,慢慢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河东有舟师之利,我引大军出击安邑,有后方被断之忧,不可无良策破其舟师,故此,若要我出兵河东,必先以李侍中为质,入我军中,为我出谋画策!” ps:关注微信公众号(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62、单于有意难留客 西河郡,美稷。 这是每个匈奴人都知道的地方。 自从匈奴人内附,鲜卑人崛起之后,匈奴人就失去了对于北方草原的统治权,他们只能够在汉帝国的庇护下,在河套以及阴山以南地区游牧繁衍,同时也承担着为汉帝国拱卫边境,抵御更北方的游牧部落侵略的职责。 美稷的单于庭,就应运而设。 匈奴人虽然失去了草原霸主的地位,但昔日的荣耀却丝毫不愿意抛弃。在南匈奴单于所在的美稷,这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林林总总设立了单于庭、龙城、蹄林等匈奴人祭祀、会盟的重要处所,每年的习俗祭礼,宛如雄踞草原的辉煌时期一般。 对于呼厨泉这一代的单于子弟而言,美稷就是他们栾提氏的根基之地,也是他们魂魄的皈依之处,在过去汉地流亡的七载岁月里,作为异乡之客的呼厨泉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梦见过这个魂牵梦萦的地方。 现在,呼厨泉在流亡七载之后,终于再一次返回了美稷。 而且,他还即将完成他的兄长于夫罗在生前都没有完成的牵挂之事,在美稷,在单于庭,在众多匈奴人的面前,重续栾提氏的荣光,承继天命,继承单于之位。 虽然,呼厨泉内心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完全是不远处人群中,那位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汉人将军给予自己的。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阎行带着他的五千多精锐歩骑,连同交由呼厨泉掌握的单于本部人马,长驱北上,渡过大河,前往美稷,为呼厨泉继任单于之位,提供了来自汉帝国的支持。 那些盘踞在美稷的匈奴人左部、屠各胡种,面对来势汹汹的呼厨泉与汉人的联军,也并非没有奋起抗争,他们在紧急之下,同样会盟聚集了部落丁壮,纠集了两三万骑兵,迎战呼厨泉与汉人的联军。 夹杂了大量草原牧民的匈奴骑兵,在广阔的草原上包围呼厨泉与汉人的联军之后,仗着人马众多,占据有利地利、风向,抢先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可惜,在汉人的强弩还有车阵面前,这些临时纠集在一起的草原游骑发动的多次进攻,都宛如石沉大海一般,掀不起任何波澜,随后更是在汉人出动甲骑的反攻中,一触即溃,溃败奔逃数十里。 于是他们转变战术,想要利用熟知的地理优势,引诱汉人的歩骑深入,伏击汉人的军队,截断他们的后路。 但是,汉人与呼厨泉的联军中,还是单于本部的一批匈奴人马。 他们太熟悉自己族人的战术,频频识破匈奴人的阴谋,多次挫败了匈奴人的诡计,并且还有匈奴人担任路导,带领河东兵马击破了好几处匈奴左部、屠各杂胡的部落营地。 经过多番拉锯较量之后,匈奴左部、屠各杂胡联军的军事抗争终告失败,而呼厨泉也派人游说离间匈奴左部、屠各胡种,使得那个临时组建的草原松散联盟彻底瓦解。 一部分匈奴左部的人马、屠各杂胡部落纷纷出逃,往朔方、云中、五原等地而去,躲避呼厨泉还有汉人的兵锋。 留下来的匈奴部落,那些部落豪酋大人,则选择了向呼厨泉和汉人的联军妥协,在美稷的单于庭,共同拥戴呼厨泉继任空悬多时的单于之位,成为匈奴新一任的单于。 而今日,就是呼厨泉的即位之日,不过,因为此番即位匆促,情况又特殊,呼厨泉在即位之前,还需要在龙城完成自己兄长于夫罗的单于葬礼,告祭天地神明之后,才能够返回单于庭,正式继任单于之位。 阎行带着河东的将吏,作为呼厨泉尊贵的客人,旁观了匈奴人葬礼、祭天还有即位的这一幕幕。 匈奴人的昔日的龙城故地,已经沦为鲜卑人的牧场。因此美稷这一处的龙城,也只不过是匈奴人仿造的一处小土邑,里面供奉着匈奴人崇拜的长生天、神山,以及征服的休屠人所信奉的祭天金人以及其他杂胡部落崇信的山川鬼神。 于夫罗的葬礼,还有祭天仪式,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于夫罗的尸首至今还没有找到,但是呼厨泉已经对外宣告自家的兄长死了,他今日要在即单于位之前,大张旗鼓为于夫罗举行葬礼,就是要告诉草原上的所有匈奴人,于夫罗已经死了,按照匈奴人的传统,他呼厨泉是众望所归的新单于。 隆重的单于葬礼在进行着。 匈奴人也实行土葬,于夫罗将葬在栾提氏历代单于的陵墓之间,按照匈奴人的习俗,墓穴的坑口要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连同于夫罗下葬的,还有大量匈奴贵族所用的穹庐、大车、旃裘、毛毯、陶器、铜器、铁器、金银器皿、铜牌、铜环、饰品、玉石、珠宝、带钩等等贵重财货以及日常所用之物。 在阎行感叹这种厚葬风气胡汉皆同,穷奢极侈的葬礼在草原部落贵族之中也大行其道的时候,在匈奴人单于的葬礼上,又展现出了他们与汉人不同的野蛮原始的一幕。 单于生平使用的兵器弓箭要**封存、喜好的战马良驹也被割断喉咙,陪葬到墓穴之中,于此同时,还有在汉地已经被官方禁止,衰减式微的人殉。 一些捆绑起来的俘虏被匈奴人直接在单于墓穴之前斩杀,填入到了墓穴之中,此外还有几名于夫罗生前宠爱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赶入到了墓穴之中,作为于夫罗的陪葬。 幸好的是,因为有阎行等汉人在场,俘虏之中没有汉人被当成殉葬品。 除了人殉的制度之外,匈奴人在单于的葬礼上,还有“血泪俱下”的风俗,即用小刀在自己的脸庞上割开一道刀伤,让自己的眼泪还有鲜血同时顺着脸庞往下流淌,以表达对尊贵逝者的崇敬和哀思。 阎行等汉人自然也不需要如此自残,只需要在脸上蘸些鲜血,画出几道血痕就可以了。 只是看着多名栾提氏的子弟纷纷割破自己的脸皮,血泪俱下,还有活人殉葬的场景,耳边听着匈奴人胡笳、胡琴、胡笛、箜篌各种乐器哀曲的声音,还有匈奴族巫祝的狂舞祷告的节拍,热浪翻滚的篝火群······ 这种原始又野蛮的葬礼仪式,依旧给予观礼的众人内心很大的冲击力。 完成了于夫罗的单于葬礼之后,呼厨泉又在龙城举行祭天大会,聚众祷告天地,祈求鬼神对匈奴、对新单于的庇佑。 最后,呼厨泉才在诸多单于卫队、栾提氏子弟、各部豪酋的簇拥下,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单于庭继承单于之位。 这个时候,沿路匈奴人的胡笳、胡琴、胡笛、箜篌各种乐器也换成了激昂雄浑的乐曲。 在穹顶金帐的单于庭中,在栾提氏子弟、各部豪酋的参拜、在巫师的祷告,在杀白马黑牛盟誓等众多仪式下,呼厨泉神采奕奕,终于身披旃裘、高举金刀,升帐上座,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匈奴单于之位。 即位伊始,呼厨泉为了鼓舞士气、招揽人心,也不顾自己的库癝盈竭,直接下令在单于庭中大摆筵席,杀牛宰羊,大肆犒劳河东将士还有栾提子弟、各部豪酋,还赦免了今岁匈奴国人的罪过,赏赐了有功之人诸多财物等等。 豪奢的宴会通宵达旦,单于庭的篝火群更是彻夜不灭,与草原的星月争辉,照亮了草原上的一片天地。 在宴会的末尾,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的,在大帐席位上,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呼厨泉借着酒意,壮起胆子,端着酒壶,亲自下帐,来到阎行的面前敬酒,反正此刻帐中剩下的都是他新提拔起来的栾提子弟,也不怕被有心人看到他在汉人将领面前奴颜媚色,折损了自己的单于威严。 在匈奴人的习俗中,单于身为草原上的主人,亲自下帐敬酒,这是对尊贵的客人莫大的尊荣。 阎行笑了笑,也没有推迟,豪爽地将匈奴人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并向这位由河东扶持起来的匈奴单于说了祝福的话语。 呼厨泉看到阎行如此爽快,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他笑呵呵地提着酒壶,恭敬地用汉话对阎行说道: “阎将军,这些时日,多亏了你们河东将士们的大力相助,我栾提氏才能够重登单于之位,我匈奴栾提一族将会信守承诺,成为阎将军的盟友,我也会带着匈奴国人为阎将军冒锋蹈刃,冲锋在前。” 说到这里,呼厨泉看了看阎行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话锋一转又继续说道: “所以,我还希望阎将军能够率军在美稷多驻留一些时日,相助匈奴征讨那些叛逃到了云中、五原等地的部落豪酋,使得——” 阎行一听到呼厨泉后面的话,当即笑着举起了酒杯,挡住了呼厨泉的话语,郑重说道: “单于,这恐怕就有些困难了,我率领河东兵马,已经信守诺言,襄助你返回美稷,登上了单于之位,但是我等却不会多在美稷的单于庭多滞留时日,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阎行的话铿锵有力,带着一股上位者不容拒绝的气势,呼厨泉在他面前,自身的气势还有语气不由自主就弱了几分。 他尴尬地笑了笑,只好掩饰着脸色继续说道: “将军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 呼厨泉还想要再劝,他这位单于,完全是靠了河东兵马的威势,才能够慑服那些野心勃勃的左部贵族、国人、屠各杂胡,重返单于庭。 现下匈奴内部的情况是,在明的暗的,还有不少反对他的内外势力,要是阎行的河东兵马一下子撤离了,那只怕那些反对他的人,又会卷土重来,甚至有扭转局面的趋势。 因此,呼厨泉耗费口舌,也想要留下河东的精锐兵马,继续为他再稳定一段时间匈奴内部的局势。 阎行看到呼厨泉还想要再挽留,他举出了两根手指,开始说道: “单于,并非我不愿意帮助你。只是我麾下的兵马若是再长时间留在匈奴,有两桩难事。一来,我麾下的将士们,他们的田宅家室都在河东,如果久留美稷,不能按照原计划返回,他们就是人心思归,士气下降。” “二来,我麾下的将士,他们习惯的是汉人的饮食,在美稷,匈奴是无法提供足够的米谷酱菜来供养我的五千歩骑的,而且将士们的军械战具,也是不能够及时得到修缮补充的,这同样也会影响他们的战斗力。” 听了阎行说得这两个难处,呼厨泉面露难色。阎行说的这两个难处,他这个匈奴单于,确实都没有办法解决,若是再挽留,只怕会惹恼了阎行,使得事情适得其反,可是一想到自家父亲羌渠单于的下场,呼厨泉实在是放心不下。 看着呼厨泉焦虑不安的样子,阎行突然笑了笑,他出声说道: “单于,我也能够理解你的难处,嗯,这样吧,虽然匈奴无法供应我麾下的大军的粮秣辎重,但是我可以留下五百步兵、三百骑兵,让手下的得力干将率领这支人马来协助你,守护单于庭,拱卫美稷。” “后续河东的商队也会优先为美稷的单于庭带来盐粒,还有铁制兵器,,帮助你在美稷不断巩固你的地位。” 听完阎行的措施,呼厨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立即开口。 若是按照阎行的计划,那他这个匈奴单于就只是一个进取不足,只能自保的边邑小王了,后续还需要不断依仗河东势力的资助,才能够在美稷单于庭站稳脚步。 可眼下的情形,又让他无法拒绝,若是拒绝了阎行的“美意”,那只怕他也这个只能够自保的单于都混不下去了。 呼厨泉最终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能够呼出一口气,出言同意和感谢阎行的美意和襄助。 手中提着酒壶,看着面前强健沉稳的汉将,呼厨泉想了想,知道自己眼下只有尽量结好河东这股势力,才能够巩固自己在匈奴的地位,才能够慢慢收聚分裂的匈奴人内部势力。 于是呼厨泉继续向阎行敬酒,借着酒意,又举起酒杯向阎行问道: “阎将军,你对匈奴,对栾提一族的大恩,我一直记挂在心里。只是不知道,那一日我跟你所说的,关于阿其格的事情,你意下如何?” 阎行听到呼厨泉再次提起这件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呼厨泉为了结好河东,拉近与自己的关系,也不惜推出了栾提氏的女子,来作为政治目的的联姻。 呼厨泉虽然没有适龄的女儿,可他的兄长于夫罗有,于夫罗死后,呼厨泉作为弟弟,继承了兄长的一切。 所以,他想把自己的侄女阿其格许配给阎行作为妾室。 这种政治婚姻,阎行在内心既不期待也不抗拒。反倒是麾下的戏志才、周良等谋士文臣,对于与匈奴人的联姻,持赞同的态度。 在他们看来,想要驱使草原上桀骜不驯的匈奴人,掌控匈奴内部的事情,除了强悍的军力之外,栾提氏的单于血脉、名义号召也必不可缺。 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才能够有效地驯服草原上的烈马。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要选择扶立呼厨泉继任单于的原因。 阎行有时候也不禁在想,若非自己的子嗣,张蕊所生的庶长子阎硕尚在襁褓,裴姝、陆玥两人也是刚有了身孕不久,只怕这次远征美稷,就得给自己的子嗣定下一两门娃娃亲,将来为他们迎娶几名匈奴栾提氏的女子了。 阎行迎着呼厨泉热切期待的眼光,只好收敛了自己扩散的思绪,笑着说道: “客遵主意,在下斗胆,也就生受单于的美意了。” “哈哈哈,太好了,将军,来,再饮一杯!” 呼厨泉得到了阎行肯定的答复,哈哈大笑,当即又要向阎行劝酒,俨然一副不醉不归的模样。 ··· 篝火照庭,一夕欢宴。 待到佯醉的阎行微醺回到自己的帐中,正要解甲歇息之时,帐外响起了急忙的脚步声,铁甲响动间,还有鲍出那熟悉的厚重的声音。 “将军,河东急报!” 63、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阎行收到来自河东的急报,是初夏四月底。 而在四月初,郭汜座下的战马,已经在大河边上饮马了。 站在水草丰茂之处,洗漱饮水完的郭汜,大大咧咧地立定身子,翻动裙甲,解开腰间的束带,掏出了胯下的家伙,随性地撒了一泡尿之后,才重新系上束带,笑呵呵地转身去找李儒。 “李侍中,听说李稚然这次出兵,是下了血本了,出动了本部的军队,加上杨定、董承等人的人马,还有招揽的羌胡义从,怕也有四万大军之众了吧!” 李儒听了郭汜的话,脸上不苟言笑,随意地梳理了自己坐骑的鬃毛,没有接话。 李傕这一次,确实不像是在只打旗号,不出力。 他统帅的这四万大军,都是久经沙场、勇猛悍战的西凉军,可谓是出了血本了,兵力之强,可不是张济之前那支参杂了朱俊降卒、弘农民伕,号称有五万大军可以相提并论的。 而且李傕的大军,一经出动,更是攻城拔寨,凶锐无比。 段煨之前苦心经营的华阴城,只坚守了两天,就不可避免地陷落了。 弘农的兵卒只能够龟缩聚集到了新修筑的潼关,利用关隘的地利,再征召境内的丁壮,拼尽全力,死守潼关。 只是这个时候,由段煨征召民役新修筑的潼关,还远远达不到后世潼关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坚固程度。 段煨于是在华阴陷落之日,就已经修书遣使,向河东安邑告急求援。 当时,留守安邑的严授、阎兴、裴徽、贾逵等人接到了段煨的求援之后,纷纷皱起了眉头。 太守阎行的出奇险用兵,带走了河东郡内的精锐歩骑,而且从二月初到四月份,战报频繁,诸人只知道阎行带领的河东歩骑连同匈奴人的单于本部人马,连连告捷,已经一路追击北上,进入到了南匈奴的美稷单于庭,不日就可以告捷收兵,但是具体何时返回,却是一时间还没有一个准信。 因此,留守安邑的文武,一面派出羽檄快马,前往西河郡,一面则应急反应,从河东、河内抽调一万兵马,交由驻守平阳的曹鸢,让他率领这支河东援军,南下弘农,前往支援抵抗独力难支的段煨。 至此,局面看似堪堪稳定。 只是,留守安邑的河东文武,却不知道,在弘农展开凶猛攻势的西凉军中,实际并没有郭汜的那一支兵马。 郭汜、李儒带着两万七千兵马,瞒天过海,饮马大河,兵锋所指向的,其实是河东的安邑。 李儒没有开口,郭汜等了一会,自觉无趣,冷哼一声,只好略带嘲讽地说道: “李侍中,照我看来,你所献的‘声东击西、避实击虚’的计谋,怕是不好实施吧!” “你说的那个韩信平定魏地的故事,并不适合用在时下的河东郡上。这河东的阎艳,畏我如虎,又是编练舟师,巡防大河,又是沿河修建烽燧,派遣轻骑巡视,这层层防线,想要‘避实击虚’,呵呵,怕是纸上空谈吧!” 李儒的马脸一僵,抬眼看了郭汜,原本不想开口,只是想到自己眼下已经来到郭汜的军中,为郭汜筹划,特别是与河东的战事一经开启之后,两人就是生死息息相关的关系,只得又缓缓开口: “后将军无需多虑,河东虽有舟师之利、烽燧之警,但破敌之策,儒也是为将军筹划多时了,成与不成,就且看张少将军此行如何吧!” ··· 河东郡,汾阴境内。 沈锐统御着一大队沈氏种羌的轻骑,正策马奔驰,在汾阴境内的这一段大河巡防。 在消灭了弘农的张济兵马后,河东与关中的李傕、郭汜等西凉军将校的关系也日渐变得微妙起来,因此河东兵马的防御方向,主要就是集中在境内大河这条防线上。 因为失去了左冯翊西河之地,所以河东的守卒主要就是分开驻扎在皮氏、汾阴、蒲坂这沿河的几处重镇上,沿河布防以防御关中入侵的兵马。 只是两年前,在巡视这道大河防线的时候,阎行就意识到了这条漫长的大河防线存在的缺陷,它看似周全防备,却也正印证了“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的道理。 韩信平定魏地、阎行还定河东,无不都是用奇兵,击破了魏王豹、河东太守王邑布设的大河防线。 故此,阎行在当时就未雨绸缪,决意要编练一支大河上的小规模舟师。而后,更是不断在完善大河防线,在沿河修筑了烽燧,并派遣了轻骑巡防。 水陆层层设防,身处关中的李傕、郭汜的大军,一有渡河东进的风吹草动,河东的守卒立马就能够发觉,而后就是烽燧传警,召集兵马抵御入侵。 眼下,李傕、郭汜的大军已经攻打到了潼关下,不仅是弘农境内一日三惊,连同河东郡内,也是调集兵马,高度戒备,时时提防着来自关中强敌的入侵。 从蒲坂到风陵渡那一段大河防线,已经交给了毋丘兴的河东舟师巡防,蒲坂重镇,更是由毋丘兴率领河东舟师亲自镇守。 皮氏到蒲子一段,则是交由卫觊、牛嵩领兵布防。 而汾阴境内的大河防线,则是交给了牛虎布防。 为此,安邑还给牛虎麾下调派了沈氏种羌的三百轻骑,这些披发左衽的羌骑,由沈锐率领,时常巡防在大河的东岸防线上,森严戒备着来自大河彼岸的威胁。 沈锐作为上郡沈氏种羌派往依附河东势力的豪酋子弟,自然是弓马娴熟、勇悍善战的部落勇士,去岁在平定河内之役时,还曾引诱河北敌军,立下了大功。 此番担任巡视大河防线的重任,沈锐也是兢兢业业,他麾下的羌骑,就曾多次巡防捕抓过从大河西岸泅渡,想要潜入河东刺探军情的关中谍子。 为此,沈锐也更加受到汾阴守将牛虎的器重,若是能够稳稳再立下一份大功,那自己凭借这些战功,很快也能够跻身平北将军的幕府,成为平北将军帐下的一员军将了,这对于自己,还有沈氏种羌而言,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心中想到自己的大好前程,沈锐精神更加抖擞,他伸手示意身边的部落羌骑加快马速,远望着安宁平静的大河,内心愈发轻快起来。 “嘚嘚嘚——” 就在沈锐远望着平静的大河水面的同时,马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沈锐挥手,示意身后的羌骑减慢马速,转动眼珠,就朝着前面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在视野内,一骑疾驰飞奔,愈来愈近,正在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来。 在沈锐看到了来骑是自己麾下的部落羌骑打扮时,来骑同样也看清楚了沈锐等人马,他连忙加快马速,向沈锐飞奔而来。 “大人,我等所队巡防,在河岸乱草边地,发觉并擒获了几个趁夜从对岸偷渡过来的敌军谍子。” 羌骑飞奔到了沈锐的近前,娴熟地勒住战马,轻快地翻身下马,徒步奔到沈锐面前禀报。 “哦,可真是对岸来的敌军谍子,快引路带我过去!” 沈锐正想着要再接再厉,立下更大的功劳,没想到天公作美,立马就有功劳往自己手中送来。 要知道,若擒获的真是从对岸来的敌军谍子,那他们不仅截断了对岸敌军刺探军情的途径,而且还能够撬开这些敌军谍子的嘴巴,从他们口中获知对岸敌军的动向。 这可不啻就是一桩大功啊! 沈锐都迫不及待了,没等那名羌骑继续回答,就赶忙让他引路带自己过去,自己要亲自查验这份大功。 “大人,这次抓到的几个敌军谍子,有些奇怪,他们看到我等之后,没有逃跑抵抗,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我等的族人,似乎还是认识你的!” 那名羌骑看到沈锐的急迫样子,心知此事事关重大,连忙抢先一步,先给沈锐说明白了。 饶是那名羌骑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沈锐还是被吓得内心震颤,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被擒获的敌军谍子中,怎么会有自己的族人? “快带我过去!” 沈锐来不及多想,心知此事的严重性,当即就拍马先前冲去,一面招呼那名羌骑上马跟上,到前面引路。 ··· 身上衣物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张绣,站在河岸地上,身边围着几个手持兵器、虎视眈眈的沈氏种羌,但他毫不畏惧,忍住身躯的寒意,耐心等待着在不远处审问着自己族人的沈锐。 河东戒备森严,民屯、军屯宛如军营行令,普通里闾之中也是伍什连坐,内外都警觉没有验、传的外人,和那些从关中来的商旅行人。 故此关中派出的谍子,很难深入河东城邑,刺探河东郡内部详细的军情。 但是,这世间也没有完全不透风的防线,至少,对于这道大河防线上,郭汜、张济、李儒等人存心已久,就不断刺探,摸得很是详细清楚。 特别是这段大河防线上的羌人轻骑,更是被李儒视为突破河东大河防线的破绽之一。 河东郡能够通过在北屈的河津,利用商队带去的盐铁,影响和招揽上郡的羌胡。 收复了西河之地的左冯翊,同样也可以,只是潜藏未发罢了。 因为毒计不发则已,一发就要见血封喉。 沈氏羌人近来在上郡,屡屡被邻近的几个羌胡部落莫名袭扰,正在部落的大人为此焦头烂额之时,左冯翊派出的使者,携带了众多财帛珍宝,抵达了沈氏羌的部落。 就在拉拢到了沈氏羌部落之后,这才有了张绣冒险泅渡大河,带着沈氏羌部落派来的族人,前来策反沈氏种羌的轻骑一事。 看到了审问完族人后,脸色大变的沈锐慌忙召集身边羌骑的那一幕,张绣下意识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冒险深入虎穴,策反沈氏羌的计策,已经成功了大半了。 64、舟师亦无挽澜力(1) 汾阴守将牛虎在获知麾下骑将沈锐带着羌骑,又擒获了几名关中谍子,得到了敌军的重要情报,而且对岸的敌军似乎将有异动后,不疑有他,点起了两百歩骑,赶来与沈锐汇合。 他要亲自审问濒死的敌军谍子,并视察这一段屡屡被对岸敌军谍子偷渡成功的大河防线。 牛虎带来的歩骑中,有河东的士卒,也有沈氏羌的羌骑。 因此,在羌骑突然发动信号,暴起袭击时,牛虎还有河东士卒们,猝不及防,腹背受敌,倒下了一大片。 牛虎身上多处受创,步步后退。 直到沈锐将一柄短刀捅入牛虎的腹腔时,牛虎停住了脚步,他死死抵住披发左衽、目露凶光的沈锐的手,吐着鲜血,浑身颤动,气愤到极致地叱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 牛虎的叱问像重锤一样击打着沈锐的内心,可是手中已经染满鲜血的沈锐此时的脸上已经再无慌乱、犹豫。 他苦笑一声,继而变得决绝。 “牛军候,在这个乱世间,不是每个人都有一直保持忠诚的福分的!” 沈锐一说完,手中用劲,短刀艰涩地搅动,那具健硕的身躯终于无力地倒下。 是日,汾阴沈氏羌叛,守将牛虎中计身死,汾阴城、境内河津纷纷失守。 ··· 陆上的烽燧防线已经被击破,郭汜大军也终于暴露隐藏已久的行迹,人马架设浮桥、舟楫繁忙往来,大股西凉军渡河东进、入侵河东,已成燃眉之势! 所幸,还是有几处烽燧的士卒,及时发出了讯息。 只是这汾阴失守、郭汜渡河的噩耗传开,河东境内为之震动,各城官道邮驿羽檄频传,安邑一日十数惊! 西凉军的大马的马蹄声,已经在大河的东岸不断响起,沿河布防的大河防线被凭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原本防线上的无处不备,顿时变成了无处不寡。 而在河东境内,一时间抓襟见肘,竟无法拼凑出一支能够抵抗郭汜西凉军的兵马来。 因此,河东寄予的希望和御敌的重任,毫无疑问,就不得不落到了毋丘兴率领的河东舟师上。 从汾阴奔袭安邑、从蒲坂逆流而上收复汾阴,敌我之间的行军线路纵横交贯,一路向东,一路向北。 从郭汜大军渡河完毕,前锋军队受令奔袭安邑,还有驻守蒲坂的毋丘兴闻知汾阴失守,奉命出动舟师逆流而上,准备横断河水,解救汾阴,这两桩事情,虽然不是双方约定的,但却都是敌我同时反应实施的存亡之策。 在河东守卒中了西凉军“声东击西、避实击虚”之计的危局下,原本驻守蒲坂、风陵渡一线的毋丘兴临危受命,率领河东的舟师逆流而上,成了挽回颓势的关键环节。 他内心忐忑不安之余,也不乏壮志豪情,想要率领河东舟师重现去岁大破弘农、断绝张济五万大军的后路的辉煌战绩,再次拯救河东基业于危急之中。 只是这一次,逆流而上的毋丘兴,却也遇上了棘手的事情。 郭汜的三万大军能够迅速渡过大河,也是借用了舟楫和木罂浮桥之便,只不过有了张济的前车之鉴,如今郭汜一方的兵马,在面对河东这支小型河上舟师时,显然有了相应的应对之策,不再如张济的弘农大军一半慌乱无措了。 毋丘兴率领的舟师,虽然都是由楼船、蒙冲组成的,轻快敏捷,没有像运粮船只那么笨重,逆流而上也不需要沿河陆上的纤夫牵引。 但是毕竟是溯源而上,船速也不可能像之前顺流而上那么快速,因此等到毋丘兴率领的河东舟师进入汾阴境内水域时,郭汜的大军早已经渡过了大河。 面对这种情形,已经没有办法再重新阻隔左冯翊的大批敌军渡河,但是毋丘兴还是选择亡羊补牢,想要借助战船之利,破坏郭汜大军渡河的浮桥,于是他招旗下令,蒙冲尽发,用以摧毁郭汜大军渡河的浮桥。 郭汜的歩骑大军倒是没有办法防御河东舟师在水中对己方浮桥发起的进攻,可是这些看似不设防的浮桥,很快也让毋丘兴指挥下的蒙冲战船吃了大亏。 浮桥之下设有铁锥之类的锐器,蒙冲战船在横冲直撞、破坏敌军浮桥的同时,很容易也被隐藏在水面之下的铁锥破坏船体,一旦蒙冲战船船体毁坏入水,哪怕船上的士卒、桨手及时堵住、修补缺口,不至于当场灌水沉没,可是速度也就随之慢了下来,蒙冲战船也就失去了原本在水战中的速度优势。 楼船上。 河东舟师的军吏跑上楼船的顶层甲板,急忙地向指挥的毋丘兴劝谏。 “都尉,敌军早有防备,浮桥之下多有铁锥锐器,眼下已经冲破、焚毁敌军的多架浮桥,可我方舟师也多有损伤,今日已不宜再战,为保完全,还是暂时先撤退为上吧!” 毌丘兴在击败张济弘农大军一役之中,立下了大功,已经被阎行擢为楼船都尉。 此刻他手扶着楼船上的女墙,愁眉不展,河上的大风,将身处高处的他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 郭汜的大军,早有防备,他哪里看不出来。 可是自己率领的河东舟师,已经没有办法及时阻隔郭汜的大军渡河,这个时候在进入汾阴境内水域之后,如果河东舟师还没有能够做出一两桩功绩,来达到吸引郭汜大军的注意,迟滞敌军进攻河东境内城邑的目的,那此战过后,不管河东是胜是负,毌丘兴都难逃罪责。 河东舟师的建造组建,在一开始,就在郡府、幕府之中出现了反对声一片。如果不是太守阎行力排众议,加之毋丘兴后面在反击张济的弘农大军一役中,立下了阻敌破敌的大功,这支特立独行的河上舟师,只怕早就在郡府掾史、幕府将校的反对声中,早早夭折了。 毌丘兴眼下就处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处境俨然就是进退两难。 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设想,河东舟师虽然没能够阻隔郭汜大军的渡河,但若是能够摧毁郭汜大军的浮桥、舟楫,做出一副横断河水、截断郭汜大军退路的模样,那至少就可以起到迟滞郭汜大军的作用,为安邑等城邑分担一部分压力。 可是现下才刚刚焚烧、摧毁敌军一半的浮桥,己方的蒙冲战船就已经损伤了两艘。 依照这个趋势,毌丘兴又如何还能够去攻打驻扎有数量不明的敌军的汾阴河津水寨? 是进,是退? 毌丘兴陷入到了两难的纠结之中,对于身边军力的劝谏置若无闻。 那名军吏眼见毌丘兴犹豫不决,内心也着急起来,想了想半会之后,灵机一动,转换话锋来劝谏毌丘兴。 “都尉,我等舟师今日此番撤退,并不是畏惧敌势浩大,退缩避战,而是为了筹划破敌之策啊!” 听了这名军吏的话,犹豫沉默中的毌丘兴微微抬起了眉头,终于动了动嘴皮子。 “继续说下去!” 那名军吏得了鼓励,精神一震,也连忙接着说道: “敌军浮桥之下设有铁锥,数量、迹象不明,舟师不可再以常法靠近撞击、焚毁,此时宜缓不宜急,莫不如暂时后撤,派遣船上士卒上岸砍伐树木,制作木排,加以薪柴引火之物,用此撞击、靠近焚毁敌军浮桥——” 毌丘兴骤闻此言,大有所悟,原本淤塞不通的思路也瞬间活络起来。 自己此番溯流而上,已经无法避免郭汜大军渡河的事实,那么焚毁浮桥、舟楫,进攻汾阴河津水寨则成了当务之急。 此时暂时撤退,虽然起不到吸引敌军主力的效果,但却也有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去筹备破敌之策。 除了用木排撞击、焚毁浮桥之外,此番撤退,还可以示敌以弱,迷惑敌军,为接下来的卷土重来,袭击汾阴水寨、焚烧敌军舟楫创造一个良好的战机! 若是接下来谋划奏效,能够破敌,虽然自己现下一时避战,但绝对也是有功而无过,那种阳奉阴违、畏敌如虎的罪责决计担不到自己的头上来。 毌丘兴狠狠吐出一口浊气,他终于下定决心,下令吹号招旗,收兵撤退。 于是,在薄雾水汽之中,河东舟师的楼船、蒙冲等战船相继摆舵掉头,顺着水流而下,放弃了加紧进攻的行迹,渐渐的,化为一个个黑点,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河之上。 65、舟师亦无挽澜力(2) 河东郡,汾阴。 自从撞击、焚毁浮桥受挫之后,接连数日,河东的舟师也就再没有出现在汾阴境内的水域过,那几艘蒙冲快船,还有那一艘宛如河上楼阁的楼船战舰,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在河面上再无踪迹可循。 驻守在汾阴水寨,守卫着大军舟楫的西凉兵马,在轻松凭借浮桥铁锥之利,抵御击退了河东舟师的进攻之后,眼见连日来再无战事之警,也渐渐松懈下来了。 而毌丘兴,等的恰恰就是防守汾阴水寨的敌军精神松懈的时机。 这几日来,他顶着畏敌避战的压力,选择撤退,一面砍伐、制作木排、搜集薪柴干草等引火之物,一面派遣斥候从陆路潜行,窥探汾阴水寨的虚实。 而今战机已至,毌丘兴当机立断,激励士卒,各艘战船再次逆流而上,借着暮色出发,准备夜袭汾阴水寨。 临战之际,毌丘兴也根据打探来的敌军虚实,制定了相应地破敌对策。 那两艘被铁锥损坏、临时修补的蒙冲战船,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不适合再用来突击有敌军驻守的水寨,因此他们的任务就是牵引着木排前去撞击、焚毁敌军的水中浮桥。 而毋丘兴则指挥楼船和剩下的三首蒙冲战船,前去突击水寨,焚毁郭汜大军的渡河舟楫。 因为己方突袭的舟师数量稀少,因此毌丘兴不得不又细化了夜袭的艰巨任务。 在夜袭突破了水寨之后,三首蒙冲战船就要利用速度,飞快突近聚集在一起的敌军舟楫,利用薪柴干草等引火之物,焚毁敌军的渡河舟楫。 而毌丘兴所在的楼船,则利用自身居高临下、强弓劲弩的优势,压制水寨还有岸上增援的西凉兵,吸引敌军的注意力,为蒙冲战船的士卒焚烧敌军舟楫创造机会和争取时间。 在做了诸多此类的战前安排之后,毌丘兴不再赘言,径直下令战船点起火把,全速冲锋,趁着夜色,突击冲向汾阴的水寨。 过程似乎比毌丘兴设想的还要顺利! 当先的蒙冲战船很快就突破了水寨的寨门,争相往水寨之中敌军舟楫的聚集之处冲去,而毌丘兴则指挥着楼船上的弓弩手,利用居高临下、强弓硬弩的优势,不断向仓促反应的西凉兵发射火箭,接连地射杀猝不及防的敌军。 就在毌丘兴看到两处蒙冲战船冲击的方向相继出现大规模的火光,以为大功告成之际,半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声怪异的呼啸声,他仰首张望,只见宛如七月流火一般,空中一时间就出现了诸多火红色的流星,相互交织成一张红色巨网,朝着己方战船所在的方向倾盖下来。 “嘭——嘭——” 重物落水的接二连三地在耳边响起,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的水花。一枚流火在毌丘兴视野近处落下之后,更是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高高激荡的水花更是洒到了毌丘兴惊惧惶然的脸上。 毌丘兴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水花,他的耳边已经响起了士卒们恐慌的呼喊声,而身边的军吏则已经抢先一步,凑到他的跟前,惶恐不安地说道: “都尉,不好了!我等示弱佯退、突袭水寨的谋画看来已经被敌军识破了,敌军在岸上假设了不少抛掷飞石的器械,观这态势,这是要将我等河东的舟师尽数引入水寨之中,一举歼灭啊!” 说话间,又有几颗裹挟着火焰的飞石落在楼船的周围,而原本一往无前地冲锋靠近敌军舟楫的那三首蒙冲战船更是被诸多飞石笼罩着,相比于楼船,这些蒙冲快船虽然轻快敏捷,目标又小,可是它们冲击的方向却正是飞石密集攻击的方向。 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舟楫,原本就是西凉军用来诱惑河东舟师的诱饵,岸上假设的抛石器械对准的方向也多是那处区域,因此三艘蒙冲战船还来不及焚烧几艘的舟楫,就相继被倾泻而下的飞石打中。 在那片死亡区域内,不论是诱敌的西凉军舟楫,还是河东舟师的蒙冲快船,在密集的飞石群中,都难逃覆灭的厄运。 顷刻之间,火光迸现、木屑纷飞,战船上的士卒惨叫声连连,大小战船、舟楫无不化为齑粉,纷纷破碎断裂,或沉或毁,无数解体后的甲板、木材漂浮在水面上。 甚至乎,在猩红的火光之下,那一片水域也被照成了鲜艳的红色,亦或者,那也是被惨死在飞石、碎木下的士卒的鲜血染红的。 毌丘兴不敢再看那些在水面上漂浮挣扎的人头、双手,也不敢再听传入耳中的惨叫声,他甚至连多停留片刻都不敢,慌忙地下令摆舵掉头,指挥还幸存的楼船冲出水寨。 这艘原本被当成河上堡垒的楼船,此时正在慌忙掉头,落在心急如焚的毌丘兴眼中,是如此的艰难缓慢,可他急在心中,却无法干预使其变快,脸色在火光中剧变,再无一丝丝的沉稳迹象可循。 “都尉,此处甚为凶险,还是快快到船舱之中避避吧!” 身边的军吏看着落在楼船四周的飞石,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边喊边拉,拉扯着毌丘兴往楼船下层走去,毌丘兴看着甲板上慌忙躲避的士卒,心中甚至抗拒,抵住了身边军吏的拉扯,想要嘶声呐喊,稳住军心。 不料话刚出口,又有一枚火石飞到,而且这一次飞石直接贴着楼船的楼层飞过,伴随着一声巨响和船体的剧烈震动,顶层的女墙直接被擦过的飞石扫毁一半,碎木横飞,还未跑下来的士卒遭受了灭顶之灾,或死或伤,顿时又是哀嚎一片。 “快,快退下来!” 毌丘兴身上披着铠甲,又有军士护卫,没有被碎木伤到,可见此场景,他哪里还能够再言其他,只能够下令楼船上的弓弩手尽快退到底层,不要再白白增添河东舟师的伤亡了。 终于,楼船完成了掉头,艰难地冲出了水寨,幸运的是,后面的飞石没有再击中船体,因此楼船顶层的女墙虽然被毁去大半,可船速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借着夜色的掩护,毋丘兴汇合了另外两艘去焚毁浮桥的损伤蒙冲战船,摆脱了西凉兵,仓皇地驶离了汾阴水寨。 残军败将,惶惶如丧家之犬。 待到远离了汾阴水寨,确定了西凉兵没有追赶之后,惊魂稍定的毌丘兴看着毁坏殆尽的河东舟师,还有胆破心惊、多数带伤的船上军士,悲从中来,不由得垂泪呜咽起来。 “舟师战舰、数百将士,尽数没于汾阴,此皆我之过也!昔日府君授命编练舟师之时,不取军中宿将,而专委我以重任,是寄望于我率领河东舟师,克敌建功!” “不料今夜一战,中伏大败,舟船毁伤过半,军士惨死敌手,三载之功,全毁于我手,我虽幸存,又有何颜面复见府君乎?” 哀叹过后,毌丘兴拔出佩剑,就要抹颈自刎,身边的军士眼见此幕,连忙冲过来,七手八脚地夺下了毌丘兴手中的佩剑。 面容哀戚的军吏也只能凑近过来,劝慰毌丘兴说道: “都尉,今夜一败,舟师尽毁,河东再无截断敌军之力,眼下唯有退保蒲坂,确保城邑不失,方能够为郡府分忧,若是都尉身死于此,不仅无益时局,我等士众,又焉能存幸,还请都尉三思啊!” 毋丘兴听了军吏的话,双手无力地垂下,眼中噙着泪水,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火光,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河湾、港岔可多设明桩暗阻,也可用沉船搁浅,阻敌近岸,然而此等计策,只可用来防敌,却无法破敌,唯有诱敌深入,方能够一击制敌,尽灭河东舟师于此!” 大破河东舟师之后,水寨之内四处的火光还没平熄,李儒就已经和大病未愈,没有随军奔袭安邑的张济来到了河津岸边上,看着火光下的船体残骸,冷然一笑,侃侃而谈。 张济听了李儒的胡,苍白的脸色上,也涌现出一抹奇异的血色。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亲眼看到击破自己的敌人自寻死路更来得痛快的呢? 相比之下,那些用来诱敌的少数西凉兵、几十艘舟楫,就谈不上是多少代价了。 只是张济心中还有些疑问,他看着有些得意的李儒,出声问道: “李侍中,只是一开始你在河东舟师进攻失利之后,为何就笃定河东的舟师还会再来突击夜袭?” 李儒闻言,又是笑了一声。他看了看张济虚弱的脸色,想了想,才慢慢说道: “不知镇东将军可曾见过溺水之人?” “见过。” 张济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 “那些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存亡之际,哪怕看到水中有一根树枝、野草,也会伸手狠狠地去抓住它,不是不知道抓住也没用,只是别无他法,危急之下,人力唯此而已!” “眼下的河东,在被我等的大军突破了大河防线之后,就宛如一个溺水之人,苦苦挣扎,这河东的舟师,就宛如那一根枝叶、稻草,哪怕知道是徒劳无功,也是要料以济事!” “因此,我料定河东舟师必然去而复返!” 李儒说完之后,看了张济一眼,又转向了被火光照亮的水面,得意地笑道: “河东假借舟师,侥得小胜,终遭大败,以此始,亦必以终,我等将这河上之火,送予阎彦明。相信今夜这河上的火焰、残骸,即是明日的安邑之景,将军的大仇得报,不亦快哉!” 张济听了李儒的话,跟着也笑了一下,却又平静地反问道: “侍中又能料中明日之事,安邑已然必破耶?” 李儒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在他看来,若能用他的计谋,平定天下也非难事,何况是河东一地呢。 他缓缓握住了拳头,仿佛握住了心中的猎物。 “然也,儒已经料定,安邑必破!” 66、兵临城下夙夜惊 事实证明,这一次,李儒却是料错了。 安邑没有被郭汜的大军攻破,作为前锋人马的张绣,此刻正钝兵于城下。 而郭汜领着剩下的一半人马,则才刚刚接近安邑境内。 奔袭安邑的计划,显然已经出现了变故。 个中缘故,诸将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敢当面说出来。 原因是,身为主将的郭汜,临时分兵,改变了计划。 若是按照李儒原本的设想,以军中一贯骁勇的张绣为前锋,郭汜率领大军继上,避开其他城邑,直驱心腹,不出三日,安邑必然告破。 可是跟进的郭汜大军在进入河东境内之后,速度开始倒是不慢,只是却也出现了沿途袭扰乡聚的现象。 河东南境,士民富庶。剽掠过乡聚的西凉兵个个赚的盆满钵满,速度自然就快不起来,而那些没有机会参与剽掠的将士,不患寡而患不均,眼见军中的同袍得了重利,也眼馋的很,转而不愿意一味埋头赶路了。 郭汜见状,他既不愿重惩那些遵循传统,剽掠乡聚的西凉军将士,只好改而满足其他西凉军将士们的一众要求。 不过郭汜毕竟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此时深入敌境,若是放纵西凉兵将士肆意剽掠,无疑是自寻死路。 因此他派出使者,大张旗鼓,凭借朝廷的诏令还有沿途大军的威迫,传檄解县、猗氏等城邑,命令各城邑长吏速速归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结果,郭汜被狠狠地打脸了。他自忖必降的解县、猗氏等城邑无不抗拒投降,坚壁清野以抵御自己的大军。 其中的解县令郑多,更是顽固狡诈。花言巧语装作愿意归降,将前去传檄招降的使者还有一大队用以炫耀武功的骑兵诓入城中之后,原形毕露,直接斩杀了入城的使者还有骑兵,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以示率领解县士民坚决抵御入侵的西凉军之意。 遭受了此等奇耻大辱的郭汜顿时暴跳如雷,麾下的诸将更是迎合上意,踊跃请战。于是郭汜将自己的大军分为两部,一部继续奔袭安邑,与担任前锋的张绣人马会合于城下,另外一部兵马则由自己亲自率领,转道东南,横扫解县等城邑。 面对郭汜的大军来袭,解县令郑多坚决据城抵抗,奈何兵力微弱,尽管郑多率领着士民在城头奋起抵御,可在苦战竟日之后,解县还是被前仆后继、如狼似虎的西凉兵攻破了。 郭汜获胜之后,得意洋洋,下令将擒获的解县令郑多押到自己的面前,肆意羞辱了一番之后,又放纵力战破城的西凉军将士肆意剽掠城邑。 于是,沦陷了的河东城邑、乡聚无不遭受了大厄。 而攻破解县的郭汜大军,则愈战愈勇,又连下瑕城、臼城等地,借着大胜之威,迫降了猗氏,大军可谓是所向披靡,一路势如破竹。 因此,当李儒派遣飞骑向郭汜禀报后军已经设计击破河东舟师、正率军前往安邑与郭汜主力会合时,也收到了郭汜大军传来的捷报: 主力大军在河东境内一路攻城略地,已经连下解县、瑕城、臼城、猗氏等城,郭汜也正领着得胜的大军,耀武扬威地往安邑赶去。 可是,收到此等捷报的李儒却不喜反忧,他抓着军中文书,捶胸顿足,恼怒不已地说道: “昔时乐毅下齐七十二城,未下即墨,则田单复国。夫差于夫椒大败越军,不取会稽,则勾践吞吴。何哉?即墨、会稽,皆是齐、越腹心之城,不趁势取之,宛如养虎为患。” “今日河东之战,亦是如此。阎艳曝军于外,将校吏士家眷皆在于安邑一城,若得安邑,则阎艳之军瓦解,河东各城皆可传檄而定,此昔时韩信定魏之良策也。” “后将军却不识本末,不取安邑而取解县,一路攻城略地,剽掠乡聚,未伤敌之根本要害,得城虽多,抑有何益?安邑若固,大军深入敌境,必然进退不得,俟时阎艳回师来救,放眼河东之境,士民妇孺皆为仇寇,我等置身其中,稍有败绩,皆为阶下之囚,只怕匹马也难以西渡大河了!” 张济拖着虚弱的病躯,骑马行军,他听到了李儒的懊恼之辞,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指着前方的官道开口说道: “李侍中还是多虑了,安邑虽然未下,但必然也陷入到我大军围攻之中。待到后将军大军赶至,加上我等的后续兵马,必然能够趁胜攻取,河东此战,胜算依旧居于我等一方!” “我等迎头赶上,正当此时!” 李儒听完之后,抬眼看了看张济,马脸虽然拉得很长,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自己只是筹划献策,变通用兵之权,还是握在郭汜的手中,依照郭汜的性格,只怕自己后续的这一番话,他还真未必听得进入,就算勉为其难听下了,也不会放在心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和张济刚刚所说的一样,迎头赶上,前往安邑城下会合大军之后,再静观其变呢。 ··· 河东,安邑。 留守安邑的严授在阎兴的陪同下,拾级登上了城头。 他扶着城头的墙垛,从垛口举目向外望去,只见原本祥和兴盛的安邑城外已经变了一个样,成排的树木被砍伐,城郊的屋舍也被拆除焚毁,四野之内再无黔首民众,有的只是呼啸而来的西凉骑兵以及郭汜大军营地密密麻麻的军帐。 敌军担任前锋的张绣人马,在奔袭抵达了安邑之后,呼啸而来的西凉骑兵,确实在一开始就引发了城外的一阵阵骚动,城内更是一日数惊,人心惶惶。 不过安邑终究是河东郡治所在,这里还驻扎有三千郡兵,城防武备在阎行入主河东之后,也是经过多次修缮整顿的,留守安邑的武将阎兴急忙指挥郡兵上城防御,城内的丁壮很快也被郡府相继征召起来,投入到了为城中守卒运输兵械和守城器械的事务中来。 张绣原本还驱赶着抓到的城外黔首,想要填平沟壑、趁机攻城,但在尝试过一轮攻城过后,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方法。 安邑的城墙,在这几年间,经过了多次的修缮加固,城外的护城河也被拓宽加深了许多,面对高墙深壑的立体城防,还有防守得法的守卒,这俨然是一块前锋人马啃不下的硬骨头。 为此,张绣转而选择在城外修筑营盘,派出轻骑遮蔽战场,为大军的抵达肃清隐患和障碍。 结果,张绣在后面几天,没有等来郭汜亲率的主力人马,而是等来了一支被分派出来的,由郭汜麾下部将伍习统领的后续兵马。 张绣当时得知郭汜的安排后,就颇为震怒,在他看来,自己冒险奔袭,已经杀到了安邑城下,可是原本约定在后方跟进的郭汜大军却为了蝇头小利,中途改变谋划,分兵攻掠河东境内的城邑,这不是俨然将自己的这一支前锋人马置于险地了么! 郭汜用兵,俨然就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来,故此剽掠城邑,大敛财货粮帛,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而攻取安邑,剿灭阎艳,为张家叔侄复仇,显然要位居其次,一切都要以郭汜本人和麾下的将士的利益居先。 只是寄人篱下,张绣虽然震怒,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和伍习合兵一处后,张绣主张进攻城池,而伍习在察看了安邑的城防之后,却改变了初衷,选择修建大型的攻城器械、剽掠乡聚,为大军的到来聚敛军粮、牲畜。 在张绣看来,眼下己方兵马一路奔袭,兵临城下,安邑城中一日数惊,正应该趁着安邑城防未固、城中吏士坚守意志未决之时,挥军趁势进攻,方能够一鼓作气,攻克安邑城。 若是耽误了时日,那安邑的防备只会越来越严密,守城吏士的决心也会更加坚定,到时候,再想要攻下它,就更加困难了。 可伍习在看到了安邑坚固的城防之后,心中显然却是有了其他的想法。在他看来,其他将领跟随在郭汜的麾下,一路攻城略地,接连立功,名利双收,自己却走了霉运,被分到了与张绣一伙,来啃安邑这块硬骨头。 眼观这安邑的城防,也不是一两日之内就可以攻克的,强攻安邑,不管是胜是负,自己的兵马都得不到多大的好处,与其让自己麾下的士卒白白死伤,为后续抵达的人马立功破城做了嫁衣,那还不如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先给自己捞一份实得的利益和功劳,处在不败之地再说。 因此,伍习一味主张缓攻,与力主加紧进攻的张绣对立起来,张绣虽然咄咄有辞,可是伍习兵马比张绣多,又是郭汜麾下的心腹将校,比起张绣这种势穷来投、归附未久的客军,在军中明显要更占优势得多。 这种新旧、缓急争议的结果,就是攻城之事,悬而不决。 以至于,这几日来,伍习打着建造攻城器械、就粮于敌的名义,大肆派遣麾下的兵马绕开安邑,转而去剽掠城外的其他乡聚亭里、坞堡庄园。 而张绣则一面亟盼着郭汜亲率的大军到来,一面望着安邑城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焦躁不已。 当然,在张绣踮着脚,望着安邑城墙焦躁暴走的同时,城中留守安邑的严授也随着时日的推移,愈发心事重重,以至于每日都要亲自登上城墙,察看城外敌军的动向。 67、兵临城下夙夜惊(下) 严授的担忧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这几日来,城外的敌军主力,正在陆续赶往安邑。 虽然敌军没有达到最初设定的奔袭安邑、顷刻下城的效果,但是随着一路攻城略地的郭汜主力大军的到来,城外敌军的士气愈发高涨,城内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强。 这几日城外敌军砍伐树木、制作攻城器械的举动一点也不掩饰,让城头上的守卒看得清楚,待到敌军主力人马赶到之后,一场惨烈的攻城战势必开启。 而一旦城内的守军扛不住这股无形的压力,那么接下来的攻城战一开启,安邑城面对城外强敌的轮番攻打,只怕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毕竟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战争,从来就不是一场纯粹计算人数多寡、城墙高矮的算法。 近些日子眼角褶子加深不少的严授在城头上迎风站立,长须飘飘,他的声音不高,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都尉,军中的使者,可都派遣出去了?” 阎兴眼睛望着城外,沉声回答说道: “最后一批使者,也都派遣出去了。” 严授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如同狼群般游弋在城外,时不时冒出行迹的西凉军游骑,默不作声。 安邑城作为河东的郡治所在,也是一众吏卒士民、家眷妇孺的栖身处,坚守不堕,就是稳定人心、维系大局的决定性因素。 北屈、蒲子的卫凯、牛嵩,临汾的黄颇、大阳的贾逵,他们手中还有河东境内留守的部分兵卒,而河内的常林、徐晃,河南的裴潜、翟郝,这两郡之地文武,也还掌握有一支颇有战力的兵马。 只是各地的援军的整合驰援,需要时间,而安邑城现实的情况信息则是各军驰援成功的关键性因素。 那城外游弋的西凉军游骑,一直在遮蔽战场、断绝内外,竭力截断安邑对外的联络。 所以城内吏士必须将安邑城坚守未失、亟待驰援的情况尽快遣送出去。 为了万全起见,城中已经不止派出了一批使者。 “西河郡的兵马,至少需要十日。” 在沉默中到压抑的氛围下,阎兴双唇摩擦了一下,最后还是沉声说出了自己的估量。 在他看来,河内一地平定未久,又有河北袁绍这等强敌在侧,身处河内的徐晃能够抽调的兵马,定然是不多的。 只有河南地的翟郝、魏铉麾下的兵马,才能够少些顾忌地抽调出来,只是河南地的兵马也不多,出兵势必需要会合大阳、河内的兵卒,待到贾逵、徐晃、翟郝等人整合成一支数量、战力颇为可观的援军,不知又要多耽搁个几日了。 相比之下,遣使最早、战力最强的阎行直率军队,才是安邑城最为急需的援军。 就是深入西河郡的阎行兵马,距离河东本土,太远了。 留守安邑的阎兴,给出了一个估量数字,以十日为期。 这还是郭汜大军,临时分兵,又在解县、猗氏等地,被坚决抵御西凉军入侵的河东士民耽搁了进军速度的结果。 只是这十日之期,却是不知道安邑城还能不能撑下去? 阎兴的估量,严授没有回答。 这个时候,迎风吹来了一阵大风,风没有吹动阎兴身上的铁甲,却吹得严授的衣袍翩然作响,风卷起了严授的胡子,阎兴也微微眯起了眼睛。 “都尉,天色将暮,城外的敌军远来劳顿,今日看来是不会发动进攻了。城中吏士原本就多,这几日又涌入了不少避难的民众,入夜之后,城防士卒,还需小心谨慎!” 严授和前两日一样,走完了这一段城墙之后,就要下城返回郡府了,但今日眼见城外又有大批敌军赶至,故此临行之际,为了谨慎起见,他斟酌过后,还是开口了。 留守安邑的文武原本在军政上各司其事,城防要务也是由阎兴全权负责,只是如今大河防线被破,强敌兵临城下,城中士民人心惶惶,总揽郡府的严授也不得不越俎代庖,多叮嘱了阎兴几句。 阎兴倒是没有介意,城中除了郡兵之外,还有一部分从弘农、河内降卒中筛选出来的人马,值此存亡攸关之际,城内人心惶惶,确实不得不防,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应诺了下来。 严授让阎兴以军务为首,不必拘于礼节下城相送,他告辞下城后,带着几名郡府的文吏,还有一队卫士,很快就驱车沿着城内街道返回郡府。 阎兴在目送严授下城后,又重新转身回到了城门楼上,今日远处城外敌军的营盘因为又有大批兵马入驻,敌营之中的金鼓旗帜又增加了许多,远远望去,如火如荼,甚是浩大壮观。 阎兴心有所感,微微侧耳,迎风送入耳中的,似乎还夹杂有敌营人马的嘈杂之声。 望着城外人马不息、进出频繁的敌军营地,阎兴手扶剑柄,面露沉思,在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距离城外敌军大举攻城的日子,很接近了。 ··· 城中郡府,官舍后院。 阎琬呆立在院中的池畔前,往日灵动神韵的双眸失了光彩,变得有些迟滞,望着田田的莲叶以及静谧无波的池面,脸色就同池水一样,沉寂得有些可怕。 这些日子,对于后院的女眷而言,不啻于是梦魇一般的存在。随着阎行远征离开之后,河东原本欣欣向上的趋势似乎在急转而下,先是沈氏羌叛变、汾阴失守的消息出现,而后又有河东舟师败绩、解县、猗氏等地沦陷敌手的噩耗传来,到了最后,连安邑城都被敌军围了起来,城中之人,噩耗频频,早就陷入到了惶惶不安的境地之中。 作为官舍的郡府后院,气氛更是压抑得可怕。 张蕊尚在襁褓的幼子啼哭不休,挺着肚子的陆玥也身体欠安,后院上下的事情,由已有身孕的裴姝一力支撑着。 虽然裴姝不允许后院的奴仆、婢女无故擅自外出,也不准奴婢私下谈论嚼舌,可流言蜚语还是不可禁止地在角落里、屋檐下偷偷流传着。 阎琬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藏在心中。 以至于今日的天色明显不错,可落在阎琬的眼中,却是阴沉得可怕,单单是看着这平静如镜的池水,她都感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随着裴姝入主后院,所带来的尚俭、守礼、妇德、妇言等礼法,让阎琬感到的是不适,那如今这种从外界弥漫延伸到了郡府后院的压抑气氛,则让阎琬真真正正感觉到了恐惧。 曾经何时,她也曾切身感受过这种令人压抑到窒息的恐惧。 那是在凉州各家联军在陈仓城下大败的消息传回允吾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家的父亲也是黑着脸不让坞堡内的族人谈论战事,也是有流言蜚语在身边悄悄扩散,那种恐惧,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不不知不觉之间就死死缠住了你,再也挣脱不掉,只能够默默等待着石破天惊的那一刻的来临。 阎琬的思绪越深入,脸色就愈发阴沉得可怕,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阎琬也知道是谁,这些日子,后院没有哪个奴婢敢这么接近脾性变得异常的自己。 她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 “何事?” 脚步声停下,董黛站在阎琬的身后,淡淡一笑。 “君女,该进哺食了!” 阎琬没有一点进食的胃口,但她还是转身看向了董黛,盯向了她的眼睛。 如果说眼下在后院之中,哪个最让阎琬看不透,还是董黛。 哪怕在主妇,自己的嫂子裴姝的眼中,阎琬还是看到了一丝抹不去的倦色和阴霾,可在董黛眼中,自己看不到一丝害怕、压抑或者恐惧。 仿佛在她眼中,一切都如往常一般平静。 想起了董黛那简短的身世之语,阎琬慢慢开了口。 “你不怕吗?” “怕!” 董黛微微一愣,意识到突兀发问的阎琬话中说的是什么之后,径直回应道。 阎琬眉头当即皱了起来,显然,这个时候的她并不相信董黛的说法。 董黛轻轻抚了抚飘在脸颊的发缕,她也看出了阎琬的不信,于是又接着说道。 “怕,但可以换个活法!” 68、书生亦有浩然气 如严师所料,在郭汜主力大军尽数抵达城下的第二日,惨烈的攻城战开启了。 郭汜的三万人马悉数兵临城下,对于安邑的态度更是势在必得,各种攻城器械虽然没有完全赶制打造出来,但锐气正盛的郭汜还是信心满满,径直指挥麾下大军,对安邑城发动了进攻。 一大早,金鼓之声就响彻了军营的各个角落,大批歩骑涌出所形成的狂潮里,如林的长矛密密麻麻指向天空,甲士身上的铁甲阵阵作响,上万人马列阵的声响震动四野,动静早就惊起了安邑城头上守卒的主意。 城头上,守城军吏的令旗开始摇动,刺激耳膜的金柝之声也急促响起,吏士在各段城墙上奔走传令,弓弩手则早早进入到了垛口之间剑拔弩张,城墙上下还有诸多被征召起来的民伕的身影出现,他们正在吏士的指挥下,匆匆忙忙地往城头输送更多的箭矢、蔺石、滚木等守城器械。 阎兴站立在耸立城门楼上,目光遍及城外的郊野,他已经看到了城外敌军各个方阵逐步到位,各类攻城器械也被小心翼翼地推出了营外,但城外的敌军并没有急于立即进攻,而是在各个方阵的正中间分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来。 看来,城外的敌军在攻城之前,还有其他伎俩! 关注到这一点的阎兴,眉头不由微微皱起,兵临城下,他对于城外敌军的一举一行,都格外地感到被动。 在阎兴被动、焦虑地关注下,城外敌军的军阵中一片鼓乐之声喧嚣响起,分出的大道之中,慢慢涌出了一股灰暗的洪流,郭汜统帅的大军精锐歩骑列阵而出,人马雄壮,坚甲利兵,再配上雄浑激昂的军中鼓乐,煞是一番嚣张的气焰! 不过,引起阎兴注意的,还不是郭汜中军的精兵,而是在阵前缓缓驶来的一辆战车。 战车上,站立着一个御者,此外战车树立的的旗杆上,还绑着另外一个人,有两名骑兵策马在战车左右两侧护卫着,谨慎地望向了城头方向。 阎兴的眼睛微微眯起,从变得狭窄的视野中,他看清了逐渐驶近城下的战车上的人。 是郑多! 阎兴心中咯噔一下,脸庞上的表情瞬间复杂起来。 安邑获悉,之前在解县一战中,守城的吏士面对众多凶悍的敌军,不计生死,奋起抗击,直至城破人亡,甚是惨烈。 虽然兵力微弱的解县没能够挡住郭汜大军,但至少也一度迟滞了郭汜大军的推进速度,因此留守安邑的文武,在念起解县令郑多时,都是惋惜壮之的。 只是没有想到,郑多竟然没有死在敌军的手中,而且还被郭汜俘虏、押解到了安邑城下, 碍于距离,阎兴并不能够仔细了解到郑多脸上的神态、身体的状况,但不消思索,单单看到郑多被绑在旗杆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阎兴就知道他被俘之后,恐怕是遭受了超乎想象的折磨。 这也使得阎兴在内心犹豫起来! 敌军将郑多绑到阵前想要怎样?莫非是郑多已经熬不住酷刑凌辱,不得不向郭汜屈膝投降了? 若真的是敌军用来劝降、动摇军心的伎俩,那自己应该怎样做? 是下令射杀,还是? 阎兴在下意识之间已经暗中攥住了拳头,他暗暗决定,待会要是郑多一开口就是劝降的话语,他必须毫不犹豫,铁面无情地下令将他当场射杀。 这些时日,日夜巡视、加固城防的阎兴比任何人都清楚,守城最主要靠的不是坚固的城墙,而是坚毅的人心! 众志成城的话,除非是战至最后一人,否则一座城池的抵抗绝不会停息。若是人心涣散的话,那不消说,只要有一员敌军成功站上城头,那城头上的守卒立马就是土崩瓦解之势。 阎兴绝不能够让任何人,再次动摇那些堪堪稳住,还不甚坚决的守城将士的内心。 车马辚辚,战车在众人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抵达了护城河边上。 因为阎兴迟迟没有下令强弩射击,因此到了这个时候,城头上有些将士,也很快就认出了这是被俘的解县令郑多,虽然城头上的守卒没有当即发生动摇,但认出郑多的将士,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变得跟阎兴一样复杂。 “郑县君,事已至此,但愿你莫要让我亲自动手。” 阎兴慢慢接过了身边守卒的强弩,在心中默念道。 打破这种沉重的沉默气氛的,首先是护卫的骑士中的一名。 他扯开嗓子,望向城头上大声呼喊: “城上二三子,王师已至。还不速速擒拿元凶,下城拜降,如再抵抗,破城之时,绝无轻赦。前日已有解县令郑多顽抗被俘,胁从之徒,尽皆城破人亡,郑多,你还不戴罪立功,快快劝降!” 喊话的骑士明显是郭汜军中你的一名军吏,在向城头上的守卒喊完话之后,他很快就将手中的马鞭往战车上的郑多的身上招呼,催促他速速开口劝降。 马鞭加身带来的皮肉痛得郑多无力地叫出声来,这些日子所受的伤痛,在这个时候又悠悠地开始重新刺激他的神经,使得他原本就血污满面的脸部剧烈扭曲,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来了。 “死奴,速言!” 咒骂催促的骑士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马鞭抽打空气发出的清脆声使得郑多的身躯不禁微微寒战起来。但当他艰难地抬头望向安邑的城墙时,看到那城头上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有兵甲反射的寒光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在被俘的这短短一段时日里,他好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噩梦之余,回忆过往,就成了郑多内心最后的慰藉。 他还记得,自己跟阎行初入河东时,在绛邑城外遇上的那个须发花白、步路蹒跚的老丈,向他哭诉守绛邑长范镛的苛政残民,哀叹“我们小民的日子苦啊!”。 他还记得,他和黄颇等人,跟着阎行涤清了吏治,随后又跟着严师,创设了屯田事宜,跟着大军剿灭了白波,平定了卫固、范先等大姓之乱,积功擢升,执政一县之地,成为梦寐以求的俸禄千石的地方长吏。 还有太守行春之时,一贯大铠铁甲的阎行,在安车中正襟危坐,细心叮嘱他劝民农桑、废除淫祠的政事。 不同于过往的浑浑噩噩、案牍劳形,这几载以来的人生阅历,让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一股新生势力给诸人所带来的希望。 一种如儒家先圣所言的,小到修身齐家,大到治国平天下的希望。 因此,望向城头的郑多,出人意料地笑了。 他奋力吐出了一口血沫之后,感觉又有一股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中,他冲着城头上的守卒嘶声裂肺地呐喊起来: “二三子,平北将军的歩骑大军破虏归来,已经到了北境,入寇贼奴须臾覆灭,万勿轻信奸言,务必死守安邑,尽灭贼寇于城下,河东万胜,万胜——” 郑多这番激励城中守卒的话语,显然出乎了一同前来的骑士、御者的意料,意识到出错了的骑士愤怒地甩动皮鞭狠狠抽打郑多,勒令改口。 可郑多这个往日里最经不起拷打的书生俘虏,这一刻却仿佛化身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任凭皮鞭加身,血肉模糊,也要喊完心头酝酿已久的话语。 “河东万胜——” “发矢!” 当阎兴听到郑多不顾一切,在最后喊出的这一段泣血之辞后,内心心潮激荡,眼眶中也有洪流倾泻而出的冲动,他看到了郑多备受鞭打,饱受煎熬,连忙挥手下令士卒放箭。 顿时,城头上有多支弩箭齐齐射向战车方向,两名早已被瞄准的骑士身上瞬间中了几箭,哀嚎地摔落马下,驾驶战车的御者想要转弯掉头,但身上只有一件皮甲的他更没能挨住几箭,就被射杀摔落车辕了。 不过,郭汜大军的军阵之中也早有准备,看到己方出阵的军士落马,立即又冲出一队策马持盾的骑兵来,他们风驰电掣地飞奔到了护城河边上,拉扯战马的,驾驭战车的,救起伤亡的同袍的,七手八脚地掩护撤退。 在诸多箭矢下,这队骑兵风一般地来了又走,冒死将人马战车尽数撤到了城头的强弩射程之外。 城头上一声鸣金,箭矢也立即停了下来。 中军大阵前,郭汜亲眼看到劝降失败这一幕之后,他提了提缰绳,斜瞥了身旁的李儒一眼,脸色不以为然,继而才转眼看向战场,鼻腔发出不屑的哼声,冷笑说道: “呵,不降也好,乃公今日正要屠城灭军。传令众将士,破城之后,财货、女子任由取予,三日为期,击鼓进攻!” 随着郭汜命令的下达,进军攻城的鼓声开始在军阵中响起。三鼓过后,大批背负、肩扛着土包、薪柴的轻卒踊跃向前,他们作为前队,将为攻城的大军填补沟壑、平整道路,以确保甲士、铁骑,还有攻城器械的纵横前驱。 而在他们后面的,则是一排排携带竹栅栏的轻装弓箭手,再到后面,是各式大型冲车、云梯车、井阑等攻城器械,最后面,则是担任攻城主力的步卒甲士,还有掩护军阵的西凉铁骑。 不同以往对阵的白波军、河东豪强,城外这些敌军兵卒多是见过阵仗的沙场老卒,其中有些更是征战多年的西凉军,他们的军阵紧密有序,首尾相接,不显得浩浩荡荡,声势偌大,却有条不紊地向城下坚定推进。 眼见城外黑压压一片移动的军阵,无形之间,令城头上的守卒重压之余,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城门楼上的阎兴面如止水,再无半点杂念,紧紧盯着城外敌军兵马主攻的方向,命令从他口中坚决地蹦了出来。 “传令众将士,据城御寇,死战!” 69、城头更添巾帼英(上) 为了加快破城的速度,郭汜已经不耐烦驱使那些连日来修筑营寨、赶制器械几近力竭的民夫,而是派遣军中的轻卒奋勇向前,填平沟壑。 填平沟壑是大军攻城的提前,攻城战中,稍有坑洼泥泞的路面,都有极大可能使得后面跟进的大型攻城器械停顿止步,因此填沟壑的轻卒还需要兼带着在攻城大军携带的攻城器械的前面,平整道路,以以保障后面那些攻城的庞然大物能够顺利地抵达城下。 但与此同时,城头上的弓弩手对于这些填沟壑的轻卒的威胁,也是巨大的。 战不多时,城头连续密集的箭矢,使得填充沟壑、平整道路的轻卒不断扑地,尽管有后续的弓箭手跟上,树立了竹栅栏掩护,开弓反击之后,城头的弓弩手的攻势稍稍被压制减缓,但战场上纷飞不休的箭矢依旧是如此的危险致命。 护城河只填平了一小段,前进的道路上就已经横七竖八倒毙了诸多轻卒,填平沟壑的速度被城头上压制的箭雨大大地迟滞下来,以至于后面跟上的大型攻城器械不得不停止前进,不甘地等待着前方填沟壑的轻卒伤亡惨重的填平作业。 攻城战中,短兵相接的贴身肉搏还没有打响,战场上就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城头守卒的发射的弓弩凌厉程度超乎攻城敌军的想象,但西凉兵的凶悍,很快也打破了城头守卒以弓弩制敌的念想。 面对被城头箭雨压制、迟迟无法填平沟壑的现象,郭汜大军的军阵之中,很快就冲出了一队队身披重甲、手携刀盾的甲士,他们驱赶着减缓速度的轻卒继续冲锋向前,至于那些倒地不起的轻卒,不论伤亡死活,一律被当成土包、薪柴,蛮横地丢入沟壑之中,继续充当大军前进的垫脚石。 敌军填平沟壑的作业,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大加快。 城头上飞射而下的箭矢射倒的轻卒越多,填充的道路也就愈发快速形成。 又过了几刻,在夹杂着轻卒尸体的土包、薪柴堆积下,三条超过两丈的道路终于在护城河中成型,经过轻卒稍稍平整后,就有一批攻城的士卒率先推着笨重的冲车,势不可挡地碾压向前。 后面跟进的有拔栅栏、携弓矢推进的弓箭手,还有云梯车、井阑等庞然大物,以及其他诸如云梯的轻型器械,在跟随着攻城大军的队伍,踏过了用轻卒尸骨填充而成的道路后,也陆陆续续地即将抵达城下。 “飞石,放!” 城门楼上,密切关注着敌军攻城进度的阎兴,在心中惊愕西凉兵悍不惧死、以人命迅速填平沟壑的同时,眼见着敌军的大型攻城器械已经越过护城河,他下令摇动令旗,让内侧城墙根下的抛石机开始发动攻击。 “一,二,三,拉!” 内侧城墙根下,关注着城头旗号的守城军吏见到城门楼上的令旗摇动,当即根据预先调整好的角度,喊着号子,下令排列在城下的十几台抛石机齐齐发石。 在数以百计的民伕的奋力拉扯下,十几颗飞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简明的弧线,相继越过了城墙,往城外的方向飞去。 “呼——呼——呼” 飞石在城外上空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前进中的攻城敌军很容易就被上空的响声吸引注意,当他们看到那一个个黑点在自己的瞳孔中不断变得硕大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由发出了惊呼声,有的士卒甚至因为张目结舌,而停住了前进的脚步。 “砰——砰——” 十几颗飞石,相继落在了过河的敌军军阵周围,乃至正中,发出的声响还有震慑力,显然要远超弓矢的威慑。 虽然只有两颗飞石落入前进的军阵之中,但那激起的水花,还有碎裂的石块,依然使得有序前进的队伍,一度变得拥挤混乱,士卒们纷纷躲闪退让,躲避夺命的飞石。 很多领军的军吏、军中老卒都知道,铠甲、大楯可以轻易防御远距离的箭矢,却很难抵挡这些飞石的攻击,只要被这些高速抛落的飞石击中,无论自身高低贵贱,绝无幸免的可能,故而不顾阵型,越众躲避。 而这些十几斤二十来斤重的飞石,虽然对于夯土厚实的城墙而言,破坏程度不高,但用来对付防御寻常箭矢的云梯车、井阑而言,却也同样是绰绰有余了。 一台刚刚过河的井阑恰巧就被最后一枚飞石击中顶部,用来抵挡箭矢的楼橹、护住弓箭手的围栏瞬间破碎纷飞,飞石带来的威力在一瞬间就扫平了在顶端蓄势以待的几十个弓箭手,整个顶端更是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推动井阑的步卒纷纷退避,抛下了这一台已经毁坏的攻城器械。 这种巨大的声响动静,同样惊动了已经转变成在后方中军督战的郭汜。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刀疤颤动了一下,但脸上的动静很快就消寂下来,嘴角的冷笑再次浮现。 “城中兵甲皆不敌我,徒以飞石守城,小技耳!” 他已经看到了经过了过河道路之后,攻城队伍中的那些云梯车、井阑逐渐散开,一度混乱的士卒在军吏的拳打脚踢下,也重新归队推进,几个攻城军阵,重新恢复了原状。 而城中飞出的下一轮飞石,却几乎是全数落空,只有一枚飞石,误打误撞,又冲入到了己方推进的队伍的尾部,打翻了几名前进的士卒而已。 郭汜身边的伍习、高硕等将看到这一幕后,也心照不宣,纷纷出言,奉承郭汜的出众高见。 在他们奉承的言辞之间,大批攻城的步卒围绕着冲车、云梯车、井阑等庞然大物,依旧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 慑于敌军井阑上强弓对城门楼上的威胁,阎兴身边的亲兵护卫已经顶着盾牌护在阎兴的身前,而阎兴看着逐渐逼近的井阑、云梯车,眉间也慢慢地扭在了一起。 西凉军中人多习射,数量上又占着绝对的优势,他们可以充当弓箭手的步卒数量,远远要多于城中守卒,一旦让那几台井阑再抵近城墙一些,城头上守卒弓箭的射程、高度优势都将被扯平。 虽然井阑上可以站立的弓箭手人数有限,但单以对射消耗而论,不用半个时辰,整段城墙就会完全被敌军前仆后继的弓箭手死死压制住,城头的守卒再无半分主动权可言。 而云梯车这种庞然大物,更不是城墙上的守卒使用推杆、木石就可以推倒、击毁的,就算使用火攻,也需要近战才能够抛掷引火之物,焚毁云梯车整体。 可一旦让多台云梯车上的吊桥搭上城墙,就会使得城下的西凉悍卒能够源源不断地攀附而上,那城墙上的守卒势必疲于奔命,左支右绌,最终抵挡不住,由一段城墙扩散到一座城池,彻底地沦陷于敌手。 一方是穷凶极恶、恶名昭彰的西凉悍卒,一方是士气平平、以寡敌众的郡兵士卒,虽然有保卫家眷的执念在,可阎兴实在不敢想象,也不敢尝试,在城墙上发生大规模短兵相接、与郭汜大军贴身血战的后果。 因此,他必须在攻城大军的攻城器械抵达城墙之前,尽可能地摧毁一部分。 “发令,弩台发弩!” 城门楼上,再次有不同颜色的三角令骑挥动,伴随着一阵不同节奏的鼓声,这段城墙的四座拥有完备的女墙、射口等攻守城防基础设施的弩台上,上百名士卒开始忙碌地操持起安置在台上的守城大弩来。 当木锤重重敲击弩机上的机括,第一台守城大弩上扣着的三支特制巨箭霎那之间率先激射而出,向着瞄准的最近一台云梯车迅速飞去。 “砰——轰——” 砰然作响的冲击声出乎敌军意料地响起,这种矛身剑翎的特制巨箭,就像是在戳穿一张薄薄的窗纸一样,轻易就洞察了云梯车上用来防御箭矢的楼橹、大楯,而巨箭冲入云梯车的瞬间,又向是重物轰击到云梯车上般猛烈冲撞。 虽然只有一支巨箭射入云梯车的高层,但巨箭的巨大破坏力还是摧枯拉朽一般击毁了云梯车的顶层内部,尽管没有出现彻底将具有沉重车舆底盘的云梯车掀翻在地的夸张场面,但这种近距离摧破、击毁楼橹、大楯的毁灭性效果,还是足够震撼人心的。 整个云梯车的顶层被巨箭削去了一半以上,垮下来的另外一半也在倾斜中摇摇欲坠,吓得推动云梯车的步卒纷纷散开退避,唯恐被顶层的木材砸中,遭了无妄之灾。 震惊攻城敌军的巨箭轰击还在后面,另外三台守城大弩相继发弩,很快又击毁了一台井阑、两台云梯车。 相比起低效率、难瞄准的抛石机,这种守城大弩在近距离轰击云梯车、井阑这种大型攻城器械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箭无虚发、威力巨大! 70、 城头更添巾帼英(中) 一击奏效,接连告捷的守城大弩,成功解除了敌军云梯车、井阑这些大型攻城器械对于城墙的威胁。 没有抵近城墙的几台井阑在经过多轮巨箭轰击之后,颓然被击毁,而剩下的两台侥幸抵达城墙、形单影只的云梯车,也遭到了守城士卒的集中对付。 在诸多柴草、油脂引火之物的抛掷下,很快那两台云梯车的顶端就被烈火吞没,攀附而上的敌军士卒不得不避着热浪,慌忙逃下了云梯车。 虽然攻城大军中还有冲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但城墙上的守卒防守得法,在激烈的攻防战中,守城技艺的运用愈发娴熟,攻城一方的郭汜大军迟迟没有取得明显的进展。 至此,郭汜大军来势汹汹的初轮攻势,已经被守城一方的弓箭、飞石、大弩瓦解了大半,原本气势如虹的攻城大阵的士气也慢慢衰减下来。 反观安邑守卒一方,守城的士气随着挫败敌军的攻势,渐渐奋发高涨起来。 在城外督战的郭汜,眼见着自己一方攻势受挫,连番进攻之下毫无突破,情绪也渐渐变得暴躁气恼起来。 谁能够想到,那几座墩台上,竟然还有这种守城的大弩存在! 弩这种军争利器,也是步克骑的大杀器,秦汉以来都一直受到中原王朝的重视。除了擘张弩、蹶张弩等单兵弩之外,大型弩也多次在战争中出现过身影。 太史公司马迁笔下,就有秦始皇“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使用连弩射杀大鱼的记录。 至于汉代,前朝的李广有使用号称有十石之力的大黄弩射杀匈奴的勇力,本朝的名臣陈球守零陵郡时,也有“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多所杀伤”,使用守城大弩击退乱军的赫赫战绩。 这种守城大弩远射千余步后威力和准头效果如何,众人不得而知,但在近距离用来防守城墙,击毁云梯车、井阑这些大型攻城器械,却真真正正能够发出“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的巨大威力。 不过西凉军将士终究也是久经沙场之辈,自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就被守城大弩的巨大威力所吓退。 伍习、高硕等将根据战场形势,很快就提议郭汜转变原先以大型攻城器械速破城池的战法,改而以主攻城门方向,辅以用云梯等轻型器械进攻城墙的攻城方略。 冲车、云梯虽然没有云梯车、井阑等大型器械破城时的高效,但冲车有尖顶覆盖,云梯轻便迅捷,都很难被飞石、大弩轰击、射穿,只要持之以恒,凭借人数上的优势,源源不断地将器械、兵卒投入战场,迟早能够攻陷安邑这座城池。 唯一缺陷,就是伤亡巨大,时间上也不符合郭汜即刻下城的攻城命令。 看着那些楼橹尽堕、凭空矮了一截的井阑、云梯车,郭汜权衡了一会,咬咬牙,骂骂咧咧地下令转变战法、继续攻城。 战场上,在经历了最初一轮进攻受挫的茫然无措后,随着攻城一方变换军阵,夹杂着进军鼓声响起,攻城步卒再次推动冲车、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地继续进攻。 而破城的突破点,也慢慢转移到了城门方向。 一台大型的冲车,需要近百名士卒的推动,它虽笨重缓慢,却又威力巨大,加上很少受到飞石、大弩的威胁,在前方轻卒平整通往城门的道路之后,每每都能够成功抵达城门边上。 城头上的守卒则不断以蔺石、滚木之类的重物砸击冲车的顶部,辅以柴草油脂引火之物焚烧,但想要彻底焚毁一台有尖顶、泥沙覆盖防护的冲车,无疑是需要消耗大量时间的。 同理,这样一台笨重的器械,想要利用底层的撞锤攻破被堵死的城门,也是需要消耗大量时间的。 攻守双方就算是在来回拉锯一样,不断消耗着各自的人力、器械,以求最后磨穿对方的攻防设施。 攻防之争,不断地在这一段城墙上演着。 战至日中,城头上的守卒已经摧毁了两台冲车,十几架云梯,可是郭汜大军凭借人数众多的优势,依旧不愿死心,继续不计伤亡,轮番进攻冲击,势要在今日举众破城! 终于,安邑城门在第三台冲车的反复冲击,辅以刀斧手不断砍剁之下,终于崩坏破碎,露出了城门背后密集堆积的障碍。 伤亡颇多的攻城士卒顿时大受鼓舞,继续推着冲车,冒死冲入城门,想要一鼓作气,就城门后的一众土包、木石障碍一并撞开,趁势攻入城内。 守城士卒也在城内推着塞门刀车等物,继续阻挡冲车前进冲击的速度,但在悍不畏死的西凉兵的冲击下,很快塞门刀车等守城器械也被势不可挡的冲车冲开撞毁,已经有一些敌军的攻城步卒顺着冲车,涌入到了城门甬道之中。 眼见城门失守,投入的兵力也无法挽回颓势,阎兴不敢犹豫,立马下令在事先挖好的沟壑中纵火阻敌,借着火起,城下剩余的士卒也连忙相互掩护,退入下一道防线。 沟壑中的薪柴、油脂燃起的大火成功阻挡住了刚刚一往无前的冲车,很难在顶部被砸毁、焚烧的冲车的底部就是一个悬挂重锤的空壳,在烈火的袭击下,捆绑的绳索、士卒的衣物很快就被火舌点燃,这台庞然大物没过一会就瘫痪在了沟壑边上,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焰,再难移动分毫。 但是,攻城大军的攻势,虽然受到阻遏,却远远还谈不到停止下来。 跟随在冲车之后,准备入城的大量敌军步卒,汹涌不断地通过城门甬道,冲入城中。 沟壑中的烈火虽然能够烧毁打头阵的冲车,但面对这些凶悍的西凉兵卒时,却只能够稍稍迟滞他们前进的脚步。 在军吏的号令下,新一批冲锋的兵卒七手八脚地倾泻泥沙,扑灭了一段火墙,然后又前仆后继地填充沟壑,铺平了大军前进的道路。 只是,成功冲过城门甬道、扑灭火墙的攻城步卒,稍一发愣后,就发觉了他们身处瓮城之中。 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在高墙环绕、四面皆敌的情况下,再破一道城门,才能够真正地攻入城中。 这一批新冲锋的士卒很快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吞没了,侥幸冲在后方,见到这种惨状的士卒见状,心有余悸地慌忙后撤,正好就与争先恐后涌入城中的城外兵卒撞上一块,城门口处顿时就变得异常拥挤混乱起来。 城门口的异常反应,很快引起了在中军阵中监督众军破城的郭汜的主意。 但派遣到城门口的令骑,耗费一番力气,这才将城中的状况返回禀报到了中军。 当得知安邑城门内还修有瓮城,突破城门的步卒被四面俱下的射杀后,郭汜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从攻城一开始,打了半天,这安邑城中的守卒各类守城手段频频出现,从飞石、大弩,再到火墙、瓮城,使得攻城大军的攻势屡屡受挫,攻城步卒伤亡惨重。 若非自己一路势如破竹,亲眼目睹河东内部的防守空虚,郭汜都要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阎艳诱敌深入的计谋,被引到了坚城之下,河东兵马想要以此挫败自己的兵锋。 甩掉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之后,暴躁的郭汜喷着浊气,衡量着眼前进展艰难的战局。 很显然,面前安邑这一座城池,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西凉军的牙口虽好,但真要将这块硬骨头啃下去,只怕也真要崩掉一两个门牙。 那,是要继续强攻,还是选择围困? 郭汜饱含怒火的双眼怒视着城头上的河东旗帜,最后还是选择继续进攻。 “传令众军,以高硕部入城,伍习部攻城,砺军再攻,敢言退者立斩!” 郭汜夹杂暴躁情绪的军令下达之后,高硕、伍习等将也不敢出言质疑,连忙拍马出阵,指挥自己所部的兵马整队进发,替换久攻安邑不下、师老兵疲的其他人马,投入到新一轮的强攻之中。 攻城大军中仅剩的一台冲车,被高硕指挥兵卒继续推动,冒着城墙高处掉落的蔺石、滚木的砸击,进入到了城门甬道。 原本被焚毁的冲车残骸还冒着火苗,攻城步卒使用钩挠将残骸拉到一边,又往沟壑中填充了一些沙土,为后面进入的冲车重新清出道路来。 然后,最后一台冲车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震颤摇晃着越过沟壑,继续向瓮城的城门推进。 随着前进的深入,这台冲车很快就被来自四面八方高墙上的箭雨覆盖,顶端密密麻麻插满了歪歪斜斜的箭矢,而后面跟进的步卒更是清一色的重装甲士,提着大楯叠成盾阵,掩护着弓箭手反击前进,艰难地在瓮城中推进。 城外,伍习也指挥着本部兵卒,扛着云梯发动新一轮的蚁附攻城。 碍于城中有瓮城的双重城防,消耗殆尽的冲车已经很难再像最初那样,源源不断地投入到攻打瓮城城门之中,直到攻破第二道城门为止。 为此,城墙的控制,再次成为了攻守双方胜负的关键。 若是能够夺下外侧城墙,那居高临下,自己一方的士卒处境顿时又是不一样了,到时候己方士卒沿着城墙进攻,就算不能够控制全段城墙,依旧可以牵制住大量的守城士卒,这就有利进攻的瓮城城门的冲车队伍再次突破障碍,实现破城的最后一步。 认识到这一点的西凉军,蚁附攻城的士卒,攀爬着粗糙赶制的云梯,源源不断向城墙上爬去。 而阎兴因为要分出兵力布置在瓮城的城墙上,进攻敌军推进破门的冲车部队,已经无法像最初那样,将全部兵力都布置在外侧的这一段城墙上了。 不得已,移动到了瓮城城门楼指挥防御的阎兴只好摇动旗帜,下令城中经过草草训练的精壮上城,顶替军心动摇的河内、弘农降卒,防御岌岌可危的外侧城墙。 71、城头更添巾帼英(下) 若非迫不得已,阎兴实在不愿意将城中临时征召起来的精壮派上城头防御。 这些人手中,有农夫,有商贾,有工匠,也有刑徒、赘婿、奴仆,他们被用来搬运、输送箭矢、蔺石、滚木,操作抛石机等守城器械,要远远比上城防御要好得多。 哪怕是那些军心容易动摇的河内、弘农降卒,多少也是见识过兵仗的士卒,野战攻坚是指望不上,可用来守城,只要没有被大批敌军涌上城头,还是能勉强派上用场的。 可是只经过草草训练,连队列阵型都排得参差不齐,更没有见过兵仗搏杀的城中精壮,阎兴很难想象他们上了城头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来。 他们或许有保卫桑梓,保护家人的斗志,可一群前不久还是握着农具、算筹、矩尺的农夫、商贾、工匠,以及鱼龙混杂的刑徒、赘婿、奴仆,见到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后,会第一时间作出什么反应来,没有人会知道。 阎兴只知道,自己第一次杀敌时,豪言壮语的背后,是颤抖的双手还有抖动剧烈的内心。 他更是亲眼见过,一些平日里自恃勇力的轻侠、恶少年在上了战场,亲眼目睹了血肉模糊、残肢断臂之后,丝毫不见往日里的凶悍勇猛,竟然大喊大叫,不顾军法,不管不顾地往回狂奔,直到被军正擒拿,糊糊涂涂就被砍下了脑袋。 因此,在传令过后,阎兴一边在指挥士卒防御的同时,内心也一直在悬着。 他不知道,督战的士卒,能否驱使这些良莠不齐的精壮,为城中挡住这一轮的进攻? 阎兴还不知道,在大批城中丁壮登上城头的同时,还有一队不在编制之中的军士,也趁着攻防鏖战中的混乱,汇入到了上城督战的士卒之中,也登上了城头。 外侧城墙上。 不断有凶悍的西凉兵翻过城头,企图夺取城墙,而骤然上城的这一批城中精壮,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凭借人数上的优势,成功击杀、打退了城头上人数不多的西凉兵。 可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这一批上城的精壮很快就暴露出致命的缺陷来。 他们防守作战的技艺生疏,仅仅是凭着一股血气、斗志在厮杀,在一阵短暂的厮杀过后,随着伤亡的逐渐增加,以及自身体力的消耗,上城伊始的那些顽强抵抗的意志也在慢慢衰弱。 渐渐地,人数众多的精壮反而被少量翻上城墙的西凉兵杀得连连后退,他们人数虽多,却慌乱不堪,加上各怀心思,已经隐隐有了溃败逃窜的迹象。 城上督战的士卒人数太少,加上激战之中折损不小,左支右绌之下,伤亡也在不断增加。 “贼寇屠城灭众,安邑至此危矣,二三子若不死战,城中家眷焉有活路乎?” 一名衣甲鲜明的军士纵声高呼,但他的声音须臾之间就被战场上厮杀的声音覆盖,丝毫起不到作用。 所幸,他们也不仅仅高呼而已,一名军士已经越过队伍,冲上前去,将两名退得最快的刑徒、奴仆砍倒在地,他当即俯身砍下了一名刑徒的头颅,提着那个鲜血淋漓的头颅,又在城上划出了一道血线,状若凶神,向后退中的精壮震慑喊道: “军争之地,有进无退,有死无生。退过此线者死!” 说话之间,已经有另外一名军士带着一队兵卒,越过混乱的人群,向前连连击杀了翻上城头、向前冲杀的西凉悍卒。 后方是被砍下来的血淋淋的头颅,前面是又重新稳住局面的城墙,这一些被逼停后退的精壮愣了愣之后,仿佛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又再次呐喊着向前,冲向了面前的城墙。 城头上惨烈的短兵相接,还在持续,而在这一队突然出现的军士的带领下,城头守卒又摧毁、推倒了攻城敌军的多具云梯,使得局面曾一度好转,只是不甘心失败的西凉兵又发动了新的一轮进攻,然后城头又再次陷入到了僵持之中。 远远望去,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像是一个个小黑影一样,在城头上慢慢地移动,前进后退,后退前进,周而复始,循环反复。 直到日头西斜明显,进攻瓮城的最后一台冲车早已经被瓮城守卒焚毁,箭矢四面俱下的瓮城,使得进攻失利的郭汜大军不得不遗恨放弃,退到了城外。 而外侧城墙,尽管伍习指挥兵卒轮番进攻,也还没能够夺取城墙,而云梯被推倒、击毁多轮后,也是损毁殆尽,大军进攻的势头也慢慢疲软下来。 最终,郭汜大军的阵中,不得不响起了撤军的鸣金声,中军遗憾传令全军,放弃攻城,尽数撤退。 而经过了一天激战,成功在郭汜大军凌厉的攻势之下守住城池的守卒,在欢呼一阵之后,就不得不停止了耗费力气的行为,就地歇息,以求尽快恢复体力。 在歇息的一众守卒中,那些之前在城头上奋勇作战的特殊军士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守卒的注意,因为他们之间一些人在脱下了兜帽之后,就露出了一头秀丽的青丝,而洗去血污的脸庞也显得白皙光洁,声音听起来也与常人不同。 原来刚刚守城战中,那一群奋勇作战的军士里面,竟然有女子的存在。 这不由得让守城的兵卒震惊起来,但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其中这些女子的身份,竟然是由平北将军之妹,还有一些郡府中操习兵甲的婢女。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刚刚最初喊话的是阎琬,杀人威慑的是董黛,率军冲杀的是马云鹭。 但这并不妨碍守城吏士对于这些奋勇杀敌的女子的既敬且畏,特别是冲杀在前的马云鹭,死在她手中的西凉悍卒也有五六个,当被她那冷若冰霜的目光扫过之后,就连是刀头舔血的汉子也不禁要打一个寒颤。 众人下意识,都觉得这个身上带着杀伐之气的女子,应当就是将军之妹。 于是,在第一日守城战后,将军之妹,阎琬在城头上奋勇杀敌的名气在守卒之中慢慢传开了。 入夜,阎兴指挥士卒轮值城防、视察伤卒,犒劳今日英勇作战的士卒,郡丞严授、府君夫人裴姝相继驱车来到城墙、兵营,察看城防和慰劳士卒。 郭汜大军兵临城下之初,城中人心惶惶,以为大祸临头,就连郡府之中,也有一些吏员,认为敌来势大,安邑城中兵力微弱,为了避免重蹈解县覆辙,不如护送府君家眷,退往闻喜乃至北境的临汾、平阳等地。 但严授听完之后,却毫不留情地当堂呵斥了这种变相的弃城逃跑之论。试想一下,当城中的府君、吏士家眷,还有郡府掾史纷纷出奔,逃亡北境临汾等城,这安邑城中的士卒、大姓、民众作何想法。 人心不固,就算有城池有金汤之固,只怕也难以支撑住半天。到时候,被连战连胜的西凉骑兵追及,只怕这些断言安邑不可守,退往北境城邑方有一线生机的吏员,同样难逃覆灭的下场。 所以,严授联合郡府的裴徽、孙资等人,动员城中的大姓,征召精壮入役,大力支持都尉阎兴加固城防、增设武备的备战事宜,做好坚壁清野、固守安邑的诸项准备。 如今,守城战虽然只过了一天,但这些天加强的城防武备显然收到了明显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全力进攻的郭汜大军虽然今日轮番攻城,还一度攻破了城门,却没有能够取得其他任何大的进展,在守城士卒的奋力抗击下,凶名昭著的西凉兵,也不得不铩羽而归。 这一次防御成功,成功鼓舞了守城的全体吏民、军士的士气,让城中之人对接下来的固守城池,增添了一定的信心。 严授等郡府掾吏,就需要借此机会,趁热打铁,以巩固守城吏士的信心。 而裴姝怀有身孕,却还特地驱车,则是为了阎琬等人而来的。 只是在慰问守城吏士期间,听到了士卒、精壮口中称赞的府君之妹在城头上英勇杀敌的事迹之后,她想了想,最后改变了主意,没有去将违命出府、混入守卒的阎琬等人带回去。 只是在叮嘱了赶来的阎兴几句,又留下了原本被严授、阎兴特意派去守卫将军家眷的典韦一队精锐军士后,裴姝就又悄然上车,没有惊动太多人,驱车返回府中。 坐在马车上,有诸多琐事缠身的裴姝调整气息,闭目养神。 她虽是妇人,却有着不逊于男儿的智慧和魄力。 安邑城中,虽然成功防守住了郭汜大军的进攻,但这也仅仅是过去了一天而已。 接下来的守城战中,战况只会更加凶险艰难。 因此守城的吏士、精壮需要不断被激励,而阎琬以将军之妹的尊贵,以一介女流之身,上城浴血搏杀的行为,恰恰好能够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激发大多数守城吏士、城中精壮的斗志。 所以,严授、阎兴等人虽然看出来了,却没有刻意地阻拦,也没有刻意去宣扬,裴姝自然也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去和坚守抗敌的留守文武作出相反的决定。 轻轻摩挲着自己腹中的生命,静坐中的裴姝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仿佛感觉到了阎行与自己的生命在无声中,继续延续着。 但愿,这一切,都能够慢慢转好。 72、神弩万钧摧敌酋(上) 在第一日大军压上,都没有攻下兵力薄弱的安邑之后,郭汜大军接下来的攻势,依旧不太顺利。 首先是第一日郭汜的急于求成,将攻城器械、大部步卒都尽数压上,不计伤亡,不计器械,以求速破城池,而最终没有破城的结果,就是接下来两日中攻势的持续疲软。 不是碍于攻城器械缺乏,就是麾下的士卒作战不力,接连几日,郭汜的大军除了多增添了千余人的伤亡,在其他方面还是没能够取得明显的进展。 其次,到了第四、第五日,更是出现了其他方面的坏消息。 原本作为灭蝗使者的贾逵,在汇集了赵鸿的盐铁兵后,在河东盐监的小城邑外伏击了一部扫荡抄掠的西凉兵。 尔后,贾逵更是率军换上了郭汜兵马的衣甲,频频出动,围歼郭汜大军派出去剽掠粮谷的小股兵马,扰得郭汜大军的侧翼日夜不宁。 可等到郭汜派出夏育一部兵马,前往进攻河东盐监的时候,贾逵却早已率军撤往虞城,将一座空城邑留给了夏育。 虽然没有扑灭贾逵这支河东游兵,但至少还是将他驱逐远去,护住了大军的侧翼,夏育鉴于贾逵游兵的反复骚扰,也就留下了一支兵马驻扎在盐监,作为大军的监视,自己率部返回了安邑城下,准备继续会攻安邑。 结果,夏育的兵马刚走,贾逵很快又率军杀将回来,并且还带来了从河南地渡河北上的翟郝的援军,凭借兵力的优势,围困盐监的那支兵马,再次频频骚扰大军侧翼。 河内的援军由马蔺率领,已经出现在了闻喜境内,虽然没有像贾逵那样频频取得战果,但马蔺也率军和西凉军遮蔽战场的一部骑兵在野外打了一场硬仗。 双方互有伤亡,马蔺慎重起见,撤回了闻喜城内,而郭汜大军的骑兵,在进入闻喜境内时,也不得小心翼翼起来,以防止被熟识地形的敌军伏击。 当然,这些小股援军的兵力都不够强大,仅仅能够起到骚扰侧翼,分担安邑城压力的效果,还远远达不到威胁郭汜大军的程度。 所以,这些坏消息中最严重的,莫过于驻扎在汾阴的一部西凉兵快马传来的消息: 有一部河东兵马,已经从北屈南下进入到了皮氏境内,隐隐有南下的趋势。 也不知道是身处蒲子、北屈的卫觊、牛嵩等人指挥的兵事,还是传言已经在西河郡大获全胜的平北将军的主力大军,已经驰援返回到了河东境内。 如果只是卫觊、牛嵩等人指挥的小股企图救援安邑的援军,那郭汜随随便便派出一部兵马,就能够将他们重新撵回北屈城,可要是真是阎行的大军已经赶到,那么郭汜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当前在河东战场的局面了。 为此,郭汜军中近日,诸将也在为当前局势争议不休。 按照伍习等将的意思,既然安邑城池坚固,短时间内攻不下来,那还不如围而不攻,抽出优势兵力扫荡周边的其他城邑,趁机各个击破河东的援军。 就算最终阎行的主力兵马回援,己方大军也攻不下安邑,那他们的兵马在河东剽掠一番,聚敛了诸多粮谷、财货,也不算是吃了败仗,大不了率众撤回西河之地,重新和河东隔河对峙,等待时机,伺时再与阎行大军决战。 这是军中多数将领的想法,也符合他们各部兵马的实际利益。 但是李儒、张济、张绣等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以为,郭汜率领大军劳师动众,为的是趁虚而入,一举攻取河东郡。 先前因为各种缘故,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现在如果还不集中兵力攻取安邑,那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试想一下,只有己方大军拿下了安邑,阎行的主力兵马家眷老小尽数掌握在他们的手中,两军对战,阎行一方军心不稳,焉能不败。 到时候,河东一境,都可以传檄而定,获利的又岂止只会有这一点小小的财货、钱谷。 这是军中谋士、客军的想法,也契合他们本身的利益。 李儒一方,李傕已经动用了优势兵力,将段煨的兵马还有河东境内可以灵活调动的军队死死拖在了潼关下,为的就是要郭汜的大军打开局面,现在郭汜草草收兵,李傕一方岂不是徒劳无功,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张济、张绣两叔侄,更是希冀借助郭汜大军攻取河东这一契机,来为自己谋取一隅之地立足,现在郭汜放弃攻占河东,莫非是要让他们叔侄重回西河之地,和高硕、夏育等辈并列共事、相看两厌么。 面对这两方的争论,情绪暴躁郭汜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却甚是苦恼,何去何从也一直迟迟未决。 郭汜这种迟迟不下决定的决定的行为,自然也间接造成了大军顿兵城下、久攻不下的困境。 但作为昔日的军中同僚,张济却明显察觉到了,郭汜的种种举动迹象,是想要反悔。 是的,郭汜想要反悔,他不想要执行和李傕的约定,攻破安邑,击破阎行的主力大军了,也不想要实行对自己的承诺,为自己复仇雪恨,帮助自己重新夺回弘农一郡之地了。 郭汜内心深处,应该和伍习等人一样,都在想着驱赶着掠夺而来的财货、牲畜,还有女子、珍宝,撤回西河之地去。 至于那些歃血为盟的约定,都通通去见鬼了吧。 只是径直翻面不认人,郭汜还暂时不好这样做出来,毕竟李傕的军力未损,而自己叔侄也为了郭汜大军攻打河东,鞍前马后,拼死拼活了一场。 故此,郭汜已经逐渐在收缩、保存兵力,他暗中等待着一个撤军的缘由,估摸也就在这两三日间,就要寻机率军返回左冯翊了。 张济看在眼里,忧心如焚。 张绣冒死泅渡大河,去策反沈氏羌人,自己抱着病躯从军,协同李儒大破河东舟师,解除了大军渡河作战的后顾之忧。 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击破河东,重新获得一处立足的栖身之所。 若是此次进攻河东,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这次上天赐予的机会,张济真不知道以自己的身体情况,是否还能够有机会撑到击破强敌、重立门户的时候。 就算不为现下自己这具病躯念想,也要为自己的侄儿张绣争取。 因而,在顿兵城下这几日,张济一直在苦思冥想着,速破安邑的良策。 直到他刚刚从一名河东郡兵俘虏口中得知了,一处有关于安邑城池的城防缺陷。 安邑最近一次被攻破,还是阎行率军还定河东的时候。 当时阎行的两路大军南下、东进,围城打援,拔除了安邑外围的援军之后,就率大军四面围定,百道攻城,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攻破了卫固等人固守的安邑城。 当时除了主攻的西、南两面城墙外,还有东面城墙被阎行麾下的兵马率先攻破了。 而郭汜大军这些天,一直进攻的,都是西、南两面城墙,但是因为西、南两面城墙城防坚固,武备充足,攻城大军迟迟没有取得明显进展。 而从俘虏口中,张济惊喜地得知,东面的城墙的地势其实要比西、南两面城墙稍矮,而且城中守卒在加固城防之时,也仅仅是修补了被攻破的城门、塌陷的城墙,并没有再在东面修筑完整的瓮城,若是单论城防工事,东面城墙应当是四面城墙中最弱的。 获知了这个内情后,张济就在琢磨着,如何说服郭汜佯攻西、南两面城墙,拖住城中守卒的大部兵力,然后由自己率军绕道突袭东面城墙,实现避实击虚、袭破安邑的目的。 与此同时,为了确保东面城墙的城防工事具体情况属实,张济特意带着一队骑兵,以及俘虏,拍马出营,绕道往城东方向而来。 出了营门,张济一眼就看到了城外下半身尸体被埋在土中,身上歪歪斜斜插了诸多箭矢的俘虏郑多。 脾气暴躁的郭汜久攻不下安邑,自然是暴跳如雷,怒火中烧。而借着劝降机会,靠近城墙鼓舞士气的解县令郑多就不幸成了郭汜发泄怒气的活靶子,被郭汜活生生当众射杀在城外空地上。 射杀郑多之时,郭汜还有意吸引城头的守卒的注意,企图激怒、引诱城中守军出城作战,可惜城头的守卒虽然愤慨不已,但终究还是没有头脑一热,冲出城来。 郭汜的诱敌之计失败了,他怏怏不乐,也懒得处理郑多的尸首,直接让士卒将他埋在土中,任凭日晒风干,以图持续刺激城头守卒的情绪。 “若是你所言不实,当知是何下场!” 张济临时起意,伸手指着郑多的尸首,看着身边已经被松绑,同样骑在马背上的河东郡兵俘虏,严词厉色地恫吓道。 那名俘虏在马背上依旧畏畏缩缩,被张济吓得面如土色,像是捣蒜一样不断点头应诺。 张济见他表现,自忖一个河东小卒也不敢欺瞒自己,目光又转向了安邑的城头上。 安邑城头上的守备依旧森严,不时可以看到有负甲荷戟的士卒在城墙上巡视走动,城墙底下则是死尸枕藉、残骸遍地的惨烈境况,有的城墙根上还有灰烬在冒着黑烟。 张济这一队骑兵放开马速,沿着被填平多处护城河绕道向东,也没有引起城头守卒多少注意。 这些日子,城头上的守卒见到的大阵势多了,对于郭汜大军中这些游弋离散的轻骑,也不再像最初兵临城下那般大惊小怪了,只要不是大批步卒扛着云梯攻城,也没有多少守卒会去留意城外敌军的其他小动静。 73、神弩万钧摧敌酋(下) 纵马来到了城东之地后,张济没有急于察看城墙,而是驻马高处俯瞰了这一地带的走势地形,又观察了引入护城河的水流流向之后,这才笃定那名俘虏所言的,建在这一段的城墙,在地势上确实是要比西、南两面低矮。 张济看完了地势,看了看城头上稀疏的旗帜,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城头弓矢射程之外,再靠近城墙一些,仔细观察这一面城墙的城防工事。 于是,诸多骑兵又策马护着张济往城墙方向慢慢走去,警惕着城墙上守卒的动静。 从夯土筑就的墙体上,确实可以看出新旧不同的两种痕迹。可以确认,那些修补过的地方,应该就是上一次破城时被攻破、摧毁的。 而城垣上的女墙开设的垛口、射孔也没有像西、南两面那么密集,这也意味着,守卒在防守时能够射出箭矢也不如西、南两面密集。 总体而言,这一段东面的城墙确实如俘虏而言,城防工事是相对薄弱的。 张济将那名俘虏带在身边,顺着俘虏的描述观察着这一段的城防工事,不时地出言询问。 “这面城墙既然没有修筑瓮城,那可有布置抛石机这类的守城器械?” “没有。” 听了俘虏的回话,张济微微点了点头,策马继续沿着护城河观察,当他看到这面城墙还修有突出墙体的墩台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再次发问道: “此处既然修有台城,当真没有布设守城的抛石机、大弩么?” 那一日激烈的攻守战中,城头守卒操持抛石机、守城大弩摧毁郭汜大军的攻城器械,给张济留下了深刻影响,他依旧记得,那些大弩巨箭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墩台中发射出来的。 “小人决不敢妄言,小人之前在城中登墙时,此段城墙绝无抛石机、大弩布设,河东一向无东面之忧,这段城墙上门楼只有一层,角楼也只修了两座,可见小人所言非虚,此处绝非城中守备之要。” 看着城头上那低矮的门楼,还有两座遥遥相对、形单影只的角楼,张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口头上不置可否,只是心中还是不放松。 骑队自南向北,沿着东面城墙走势,保持在城墙弓矢射程外的安全距离,继续向前。 眼看着就要看完大段城墙,张济松懈之余,突然瞥眼看到了其中一座角楼上有令旗挥动,他心中莫名一紧,回头又看了看刚刚看过那段城墙,其中一座墩台上的令旗也一闪而没,似乎在自己刚刚不经意之间就已经完成了某种应旗的信号。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刹那之间,也跟着袭上了张济的心头。 只是放眼看去,城头上的少量守卒并不见动作,也无金鼓之声作响,丝毫不像是城中有要出城袭击自己这队游骑的行迹。 想必在这个时候,就算再给安邑守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城袭击自己。 张济想到安邑的现实状况,不禁在心中自嘲了一下。 自己今日这又是怎么了,难得出现了一个破城的机会,竟然又变得畏畏缩缩了。 张济自嘲过后,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边。 这个河东俘虏虽然只是小卒,可提供的这桩城防守备内情,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自己接下来能不能破城,还要看这情报的属实程度了。 想到这里,张济稍稍露出了笑容,想要好言勉慰这个给自己带来情报的俘虏几句,只是话到了嘴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瞬间变了颜色,盯着俘虏喝问道: “你可知这城中守卒所操持的大弩,能射多少步?” ··· 午后某一时刻,在营帐中的张绣,心头莫名其妙感到了一阵悸动。 这是一种毫无征兆的病状,霎那之间,张绣似乎感觉头皮阵阵发麻,连同呼吸都要停顿下来。 可是在那一瞬间过后,张绣又重新恢复过来,除了头脑有些沉重外,连刚刚要停顿下来的心跳都又变得正常起来。 反应过来的张绣很是诧异,他用力地甩动了一下脑袋,想要印证刚刚发生了什么,可事实告诉他,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绣呼吸了一下,很快就将刚刚这种奇异状况抛诸脑后,他长年习武,又正当壮年,身体强壮,勇冠军中,不可能会得了什么怪病。 多半是自己被这些天,久攻不下、顿兵城下的困境给闹的。 若是按照自己的打法,全军直驱安邑,不绕道去攻打解县、猗氏耗费时日,早就拿下了安邑。 兵贵神速,自己兵临城下之日,安邑城中哪里来得及布设飞石、大弩、壕沟、火墙等诸多武备,又哪里会出现如今急切之间攻不下安邑城的现状。 可惜这些话,寄人篱下的张绣也只能够烂在心中。 张绣吐了一口浊气,就起身迈步,掀开了帷幕,走出到了帐外。 举目望去,营中相比兵临城下之初,有了不小的变化。因为这几日屡屡攻打安邑失败,军中士卒最初的那股锐气已经渐渐变成了戾气。 军营中,士卒暴戾的情绪在慢慢蔓延,肮脏的排泄物、污秽的咒骂声、士卒身上的恶臭味、盔甲中的虮虱,已经愈发常见,而张绣知道,这一些事物,在不可避免地瓦解大军的士气。 要么撤退,要么打一场大胜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张绣看着军营中的情况,在心里默念道,如果可以,他更愿意是后者,这才能够符合自己和叔父的意愿,只是很快,张绣就没有这个心思思考这一件事情了。 张济的亲兵护卫,面色惨白地跑来禀告张绣,自家的叔父在查看窥伺安邑城防的时候,被城墙墩台中的守城大弩击中了。 张绣第一反应,就是这名亲兵在胡言乱语,攻城这么多天,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城头守卒,使用守城大弩,轰击过远距离的士卒或者器械。城头的守卒都是等到云梯车、井阑这些攻城器械过河靠近之后,才会激发巨箭,摧毁楼橹的。 就算真的使用大弩射击人马,可方位、角度、距离、准头这诸多因素影响的罕事,怎么可能会恰恰好就发生在自家的叔父身上呢。 张绣不信! 可当他快步走入张济帐中,看到血染衣甲、已经断了气息的叔父之后,他也不得不信了。 张绣难以接受,他目眦尽裂,强忍着情绪厉声质问张济身边的亲兵,听着救回张济的亲兵颤声说完整桩事情的经过: 破城心切的张济想要窥视安邑城防的漏洞,亲身前往察看城墙。察看期间,城墙墩台中的守卒突然发难,以大弩发射巨箭进行袭击。 虽然没有射中目标,但马背上的张济还是不幸被擦身而过的巨箭的铁翎划伤,创口就像是被利剑砍中一样狰狞,血流不止,加上张济带病,在急切赶回营中的路上终究没能熬住,就这样饮恨长逝。 张济的亲兵,还带回来了捡回来的五支巨箭,其中两支血迹未干,显然其中就有重创张济的凶器之一。 另外,中了巨箭,亲兵人马都被洞穿的尸体,还有同样被巨箭铁翎划破身躯的俘虏尸体,都被张济亲兵带了回来。 他们只能够相信,城头守卒在修筑墩台,架设大弩时,试射过大弩,调整过角度,而张济很不幸,刚刚好就处在两个墩台发射的巨箭交相覆盖的区域内,而那支巨箭,又刚刚好,就贴近从张济身上经过。 虽然这种说法,并不能挽救他们这些亲兵的性命。 按照军法,将主身死,护卫不力的亲卫都要被处决。 只不过,张绣在这个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工夫,亲自动手行刑罢了。 张济被城头巨箭射杀的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大军主将郭汜、军中高硕、伍习诸将、参赞军事的李儒的耳中。 郭汜亲自赶过来,亲眼目睹了张济的尸体后,脸色难看起来,高硕、伍习、李儒等人也神色各异。 他们其中不少人也有靠近城墙、指挥作战过,只不过城头上从来就没有使用大弩射击单独的人马,现在看来,除了能够断定张济是真的倒霉之外,也还得对墩台中守军操持的守城大弩进行重新评估了。 而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诸将在心中觉得,还真的是要小心一下,城头那些在远距离难以预测准头,却杀伤力依旧恐怖的巨箭了。 郭汜好言宽慰了张绣几句之后,就带着诸人离开了,他私下告诫麾下诸将小心戒备,同时也传令全军,停止了各项赶制器械、修补兵甲的攻城事宜。 仗打到这种份上,还不算亏了的郭汜是确实想走了。 现在碰上张济中箭身死,郭汜可没想着要以此来激发己方士卒同仇敌忾之情,再继续攻城,替张济复仇,而是想着,如何将这件事修饰成自己改口承诺,大军撤退的合理理由。 至于此战过后,张济是死了,李傕是败了,郭汜是事不关己,乐见其成的。 身在军中的李儒,察言观色,他也从郭汜的命令中,很快就察觉到了郭汜一直隐藏着的这一点心思。 故此,他不动声色,去而复返,悄悄的又重新来到张济的帐中,找到了虎眼含泪、哀痛不已的张绣。 74、阳乖序乱阴待逆 在张济尸首停放的床榻前,李儒找到了跪坐在地上的张绣。 “少将军可知,大军已经停止了诸多攻城事宜,张侯尸骨未寒,后将军又将撤军,此刻又岂是哀伤之时!” 张绣闻声抬了抬头,望了一脸关切之色的李儒一眼。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眼前的来人。 从一开始,眼前这个人就将自己和叔父当成他谋划的筹码,用来说服郭汜出兵河东,虽然当时张绣在堂上没有说破,但内心却也是愤愤不满的。 如今,他又来告诉自己郭汜已经放弃攻打安邑的军情,居心叵测。 张绣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哀伤的时候,可是骤然遭遇自家叔父中伏弩身死的噩耗,他早已经是分寸大乱,心乱如麻之下哪里还能够生出其他想法。 不得已,张绣只能够顺着李儒的话头,出言问道: “绣已是心神大乱,难以谋事,不知侍中有何教我?” 李儒听了张绣的话,马脸上跳过一抹莫名的神色,虽然面前这个面色哀戚的青年人没有他想象中出现的情绪波动,但至少也是已经被引起话头了。 李儒连忙继续施展手段,故作高深地问道: “少将军可知,张侯为何会中箭殒命?” “大军连日攻城不下,叔父心忧战事,急于破城,轻身视察敌台,这才给了城中贼子有机可乘。” “那少将军当知,这安邑城为何久攻不下!” 听了李儒的接连发问,张绣原本低下的头颅重新抬了起来。 安邑久攻不下,眼下自然是因为城防工事坚固、士卒守备得法,短时间内无法攻下。可追究缘由,却是因为郭汜大军进入河东之后拖延时日,这才给了安邑城中坚壁清野、完善武备的充足时间。 这是他们都知道,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可李儒却在这个当下提了出来,如果再联系上他刚刚问的张济的死因,那话语中矛头直指的对象,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侍中此言何意?” 张绣言辞冷淡,语气瞬间警惕起来。 李儒见状,笑了笑,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其实刚刚少将军说的并不准确,张侯之所以会中伏,不单是急于破城,更应该是急于为少将军以及麾下将士再谋一处立足之地,不知儒说得可对?” 张绣闻言,没有回应,只是再次低下头去,眼中的警惕之色消解了几分。 李儒却悠悠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继续说道: “天有不测之灾,人有旦夕之祸。张侯不幸殒命,儒也为之哀恸,只是不知少将军,何去何从,可有打算?” 张绣被牵动心思,强健的身躯不自觉移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终才慢慢开言说道: “绣拙于言辞,侍中还是有话直说吧。” 李儒听到张绣有意坦露心声,自忖拿捏的时机也差不多了,当即也不再绕圈子,收起笑容,肃然说道: “好!少将军,想必你也明白,安邑城之所以会难以攻下,无非就是前有军中诸将贪图小利、后有后将军保存实力之故。若是现下再坐视大军西撤,那张侯的血仇,谁人去报?少将军的立足之地,何人去寻?少将军当真甘心返回西河之地,与军中高硕、伍习之流相看两厌么?” 李儒的话一句句像是重锤一样击打在张绣的内心,张绣想起自己冒死泅渡,策反羌人,自家叔父抱病随军,身死敌手,自己叔侄拼死拼活,可到头来却是一无所得,徒然成了被人利用的刀剑。 脑海中这一幕幕让张绣的脸色大变,他双拳紧紧握住,过了许久才稍稍松缓,只是愈发沉重的呼吸还是不能掩盖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李儒密切注视着张绣情绪的变化,他不紧不缓、略带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其实,儒这里有一策,可以让少将军有机会报此血仇,还能够取得一方立足之地!” 哗! 李儒的话音刚落,帐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铁甲抖动的声音。张绣像是一头暴起的猛虎一样忽地跽坐而起,挺拔起来的身躯带起了身上铁甲的抖动声。 暴起的张绣双目灼灼,李儒为他身上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屏气,就在刚刚,他分明看到了一团火焰,一团复仇的火焰! “愿闻其详!” 简洁有力的话语从张绣的口中吐出,虽然没有其他举动,但他的话语间却透露着一股无形的穿透力。 “咳咳,儒的计谋就是,少将军今夜抢先撤军,奇袭汾阴,夺取河津渡口,待到渡河之时再顺手放火,将剩余舟楫连同津口栈道付之一炬!” “如此,就能够迫使后将军的大军滞留河东,不得不与河东兵马决战!” “到那个时候,后将军胜,则少将军可以借其之手,得报血亲大仇;若河东军胜,则少将军可以占据左冯翊,作为立足之地,隔岸而观火,岂非一遂所志乎?” 李儒在慢慢说完之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悠悠然地看着张绣。 而张绣听到李儒说出的滔天阴谋,脸色剧变,过了一会才哼了一声,冷峻着脸说道: “侍中这是要诓我背离后将军,再借我之手陷后将军于险地么?侍中这番图谋,可谓凶险歹毒,莫不是,早在渡河之前,就已经在暗中谋划了吧?” 张绣的诛心之论,直击李儒的图谋。李儒脸部瞬间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只好化作咯咯干笑几声。 他怂恿郭汜进军河东,本来就有要让郭汜和阎行两虎相争,一死一伤的意图在,此刻被张绣戳破,虽不自然,但也很快就适应下来。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又冷笑着说道: “可将大军拖入到了这般不破不立的死局的,却不是在下,而是后将军本人。” “儒之所谋,不仅凶险,而且须臾即逝,少将军何去何从,还愿速做决断!” 话说到这里,李儒也不再开口,竟当着张绣的面,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起来。 刀已经交到了张绣的手上,砍向自己,还是砍向他人,就全在一念之间了。 李儒闭着眼睛在心中默数,当数到第七下的时候,张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了。 “纵然我有此意,可力不如人。眼前不仅要取汾阴艰难,战后,又如何能抵挡在河东获胜之敌?” 李儒闻言笑了,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还有些顾虑的张绣,笑道: “少将军若是愿行此计,于车骑将军,于天子而言,就是大功之臣,到时候在朝堂显贵,又有大军为援,何须再顾虑战后的河东获胜之敌呢!” 李儒谈笑间给出的承诺足够诱惑,至于眼下能不能办成这桩骇人的大事,就全看张绣个人的胆气和武略了。 张绣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眼睛转向了帐外。辕门之外,正跪着一排护卫不力、等待受刑的亲兵。 也许,自己接下来,正用得上这一批人! ··· 皮氏境内,冀亭。 冀亭位于皮氏境内以西,南边隔着汾水,东边靠近临汾、平阳等河东的北部城邑,东西通衢,乃是一处交通要地。 此时,在这一处要地上,不断有军帐拔地而起,俨然成了一处大军汇聚驻扎之所。 阎行出击匈奴的主力人马,从最初获知郭汜大军突破大河防线的郡府告急后,仅花了十日的时间,就从美稷单于庭赶回到了河东郡。 临行之时,为了加快行军速度,阎行向呼厨泉征集一批马匹,而对于河东面临的兵事,阎行却讳莫如深,缄口不言,为了稳住匈奴人的心思,依旧留下了孟突、徐琨五百歩骑。 一路上,马歇人不歇,征集来的马匹既是代足的畜力,也是军队的口粮。 阎行甚至在半途中,在心中就已经存了最坏的设想:郭汜派兵奔袭安邑,严授、阎兴等人仓皇无备,城池旦夕沦陷敌手。 亦或者,在这期间,郭汜的大军兵临城下,日夜攻打,百道攻城,攻陷了守卒严防死守的安邑城。 为此,阎行甚至准备在回师河东之后,收缩兵力,放弃南部城邑,待稳定北部的临汾、平阳等城邑之后,再派遣使者召集河内、河南的兵马,徐图收复安邑等城。 至于弘农的兵马,阎行是指望不上了。 幸好,一切,都还没有变得那么糟。 抵达河东境内之后,阎行先在蒲子、北屈汇合了卫凯、牛嵩等人的兵马,获知了郭汜大军还在围攻安邑的军情,然后才重新制定军略,南移皮氏,驻军冀亭,开始下令北部临汾、平阳、杨县等城,大发屯田、傅籍精壮,汇聚于皮氏冀亭。 在获知安邑没有被郭汜大军攻下,城中留守文武率领军民还在顽强固守的时候,阎行用兵,反而更加稳重起来。 安邑的城防规划,是经过阎行的手的。如果郭汜一来没有奇兵奔袭安邑,二来大军压上,也没能够一鼓作气,攻破城池,那阎行就有足够的信心相信,郭汜的大军在急切之间,是攻不下这座几年间屡屡加固的城池的。 反观,如果阎行此时带着千里跋涉的主力歩骑驰援安邑,一旦在野外与郭汜的大军遭遇,那两军鏖战之下,阎行一方只怕是凶多吉少的。 因此,阎行及时更改了用兵方略,一方面休整歩骑,下令广泛召集来自北部城邑的丁壮汇入军中,给他们发放来自皮氏铁官补充的兵器,将他们紧急编练成配合主力歩骑作战的辅军。 另一方面,开始派出轻骑,频频出现,骚扰郭汜大军的后方,同时派遣使者联络河内、河南的兵马,以求其出兵骚扰郭汜大军的侧翼,让郭汜的军队在河东不得安宁,达到缓解安邑被围攻的窘迫局面的目的。 最后,就是耐心等待郭汜师老兵疲,引军西撤的战机了,阎行现在要做的,就是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在河东防御战中寻找时机,反守为攻,追击歼灭郭汜的主力大军。 75、暴戾恣睢其势毙 翌日午后,汾阴津。 经过了一场激战后的汾阴渡口,仅仅陷入了一阵子的短暂沉寂,就又转入到了繁忙紧张的渡河进程中。 张绣和李儒同乘渡口处最大的一艘木船,由张绣的亲兵摇动船桨,慢慢地驶离东岸,转向宽阔的河中,往对岸的西河之地而去。 亲自带兵夺取渡口,衣甲上还沾染着渡口守卒鲜血的张绣在船尾处,按剑而立,目光望向了自己正在慢慢远离的东岸。 视野中,自家麾下的士卒有的还在解开缆绳,有的已经将船只划离河岸,还有的士卒正在放火焚烧剩下的舟楫以及栈道、水寨,准备将这里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火光在白昼中并不显眼,可冉冉升起的烽烟还是足以引起四野的注意。 这一场大火过后,郭汜大军的退路就算是被自己亲手给掐断了。 张绣看着那开始四下蔓延的火舌,暗暗想道。 只是这种亲手执刀的感觉,却并没有给他的内心带来多少畅快。也许自己这把刀,也不过是从一个人的手中,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罢了。 “少将军,此番大功成矣,却孑立船尾,莫非你还有其他顾虑?” 李儒笑吟吟地走出了船舱,也来到了船尾处。 看着面前这个在不久前大发神威,亲率士卒夺取渡口的青年人,李儒的笑容中带着一抹欣赏之色,也开始了他心中的计较。 张绣在这个时候背弃郭汜,进入了左冯翊后,要想取得立足之地,必然要依仗三辅之中最强势力存在的李傕,但张绣不管在朝堂中,还是在李傕军中,都是孤立无援的。 或许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提携他一把。 毕竟,在西凉军的将校中,扶植培养属于自己的同党、爪牙,历来就是李儒的好手段之一。 董营之中的徐荣、阎行,包括后来被他看中、策反到了郭汜营中的白波杨奉,都曾作为他的军中同党、爪牙的存在。 只是徐荣、阎行这两人都先后背离了他,徐荣投向了朝堂,阎行选择了自立,而杨奉这个军中爪牙,在背弃郭汜,断绝郭汜大军退路这桩大事上,李儒稍一考虑之后,就径直抛弃了他。 自己也身处郭汜的军中,万一消息泄露半分出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郭汜折磨与之作对的人的手段,李儒已经从郑多被当成人靶子活活射杀的惨状中见识过了,他可不想将自己也陷了进去,亲身去体验郭汜毒辣的手段。 所以,李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值叔父身死、与选择撤军的郭汜走到了分裂边缘上的张绣。 而张绣,在下定决断之后,奔赴汾阴、夺取渡口这一连串的用兵,也充分显示了他有足够的胆气和军略。 甚至在他身上,李儒看到了当年徐荣还有阎行的影子。 这当真是一个不错的发现,李儒心想。 “我在想,后将军在听闻汾阴河津的渡船被焚毁一空后,会如何作为?若与河东兵马决战,是胜?是负?” 张绣望着河岸,如是说道。 听了张绣的话,李儒笑了笑,站立在河上,大功告成、脱离险地的他心情不错,当即悠悠笑道: “后将军也是军中宿将,晓明兵势,当务之急,自然是弃了安邑,另寻退路了,说不定现下已经全军拔营西撤了。至于与河东兵马决战么——” 说到河东兵马时,李儒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阎行那张沉稳恭谨的脸庞,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声音也变得严肃凝重。 “只要是阎行的主力歩骑晚至三日,那后将军还有决战之机,若是早至三日么,那后将军的西撤大军,怕是危矣!” 说到“危矣!”时,作为怂恿郭汜用兵河东的始作俑者,李儒也同样望向了东岸模糊的地平线,他的声音中竟不自觉地带有一丝颤抖。 至于是兴奋,还是害怕,他也说不清了。 ··· “可恨,小儿竟欲陷我于死地!” 行军途中,坐在马背上的郭汜得知了夺取渡口的张绣在渡河之余,一把火将汾阴渡的水寨、栈道、舟楫都尽数焚毁的军报,顿时气得七窍冒烟,厉声喝骂,吓得禀报的士卒都不敢起来了。 跟随在郭汜身边参赞军事的伍习看着暴怒不已的郭汜,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挥手让禀报的士卒退下后,才轻声向郭汜提醒说道: “将军,昨夜火起,李儒和监视他的士卒也都不见了,此事只怕是一早就勾结起来的阴谋啊!” 得了伍习的提醒,暴怒中的郭汜内心大震,顿时睁大了眼睛,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昨夜里,郭汜大军的营中突然火起,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伙士卒,竟冲到了郭汜营寨中杀将起来,扰得郭汜军中大乱,以为是被河东兵马趁夜袭击了营地,连郭汜也被半夜惊醒了。 结果闹了许久,等到混乱平息,袭击者也被逐一击杀后,郭汜才得到了禀报,在夜间纵火、袭击营地的人,竟然是张济的亲兵! 又惊又怒的郭汜当即派人去张济营地召张绣前来,结果就又获知了张绣带着麾下的两百骑兵,趁着营中火气大乱之际,开了营门,连夜向西出逃,不知所踪。 而李儒还有负责监视他的士卒,也都不见了踪迹。 这一连串的出现的怪事,顿时引起了郭汜心中的猜疑,虽然不明底细,但更促使了他要加紧撤军的决心,只是大军在夜间撤退,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此郭汜的大军还是要等到了今日才开始西撤。 虽是全军拔营,白昼撤军,可安邑城中的守军也担心是郭汜大军的诱敌出城之计,不敢冒一点风险,一直固守城头旁观,丝毫没有出城追击的迹象。 但是,郭汜撤军不久,就在路上得知了汾阴渡被张绣袭取的消息。 现在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串联起来,如伍习所言,俨然就是一桩巨大的阴谋。 是要将自己陷于绝境的大阴谋! 郭汜后背的毛孔瞬间都竖了起来,纵然是衣甲在身,依旧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伍习提醒的声音再次响起。 “将军,如今汾阴渡舟楫、栈道尽焚,后路被断,还需早作谋划,另寻退路啊!” 郭汜被伍习的声音从阴谋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兜鍪,尔后才稍稍安定下来。 如伍习所言,汾阴渡这条退路已经被张绣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儿掐断了,自己的大军当务之急,就是要另寻退路了。 眼下再在汾阴搜集舟楫、建造浮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这样不仅耗费时日,事倍功半,而且在旷日持久之下,也容易遭受河东兵马的攻击还有对岸张绣兵马的阻截。 当下唯有的退路,就是重新再夺取一个大河的渡口,利用另一个渡口的舟楫将大军渡过大河去。 河东渡河进入左冯翊的渡口有三个,一个是汾阴渡,另外两个在蒲坂还有皮氏。 而眼下的局势是,蒲坂守军毌丘兴新败于自己大军的手下,但距离较远,城池坚固,而皮氏距离较近,只是还有卫觊、牛嵩一股兵马在邻近盘踞,最近甚至屡屡派出了兵马威胁郭汜大军的后方,甚至有传言阎行的主力歩骑已经到了冀县。 因此,郭汜必须尽快决断,是要沿着大河转道南下,去攻打蒲坂,还是要渡过汾水北上去攻取皮氏。 犹豫了一阵子之后,郭汜终于做出了决定,大军加快速度,转道北上,在休整一夜之后,明日渡过汾水,去攻取皮氏的渡口。 转道南下,去攻打蒲坂,不仅距离较远,耗费时日,而且若是毌丘兴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直接在郭汜到来之前,就把渡口的舟楫、栈桥、水寨都焚毁一空,然后坚壁清野,撤入城中死守不出,那郭汜就会变成是耗费时间,扑空一场了。 反倒是转道北上去攻打皮氏,寻机击败活动频繁、没有消极避战的卫觊、牛嵩军队,一举夺取皮氏的河津、渡船,显得更为稳妥,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于是,在号令声声中,大军执行了郭汜的命令,驱赶着掳掠来的财货粮帛、人口牲畜,加快行军速度,转道向皮氏而来。 结果,北上的大军斥候,很快就与皮氏方向的河东斥候遭遇了。 双方的骑兵在野外突然遭遇,河东的斥候率先扣动了弩机的悬刀,于是在一场短促的交锋过后,稍占上风的河东斥候主动撤离了战场。 只是随后不久,郭汜大军的前锋斥候就在前方野外又发现了多股专责骚扰、刺探的河东军斥候骑兵。 郭汜不得不加派兵马,肃清、驱逐了河东军的阴魂不散的斥候骑兵,然后赶到介山山下,临时修建大军营地,加派巡夜人马,忧心忡忡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对于皮氏方向频频出现的斥候骑兵,诸将各陈所见,有的认为是卫觊、牛嵩在故布迷阵、虚张声势,有的则认为怕是阎行的主力歩骑已经抵达河东境内,才会作出如此异常的态势来。 对此,郭汜无疑也是心存顾忌的,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到如今,再想要大军掉头南下也是不可能的了,总不能因为皮氏出现了敌方的几股斥候,就吓得自己的大军仓皇南逃吧。 黑夜消逝,在第二天来临之后,大军依旧时要北上渡过汾水,去夺取皮氏的大河渡口的。 也就是在这里,李儒为之颤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76、暴戾恣睢其势毙(下) 76、暴戾恣睢其势毙(下) 惨烈的激战!疯狂的屠杀! 在郭汜大军脱下鞋子,卷起裤脚,背负着甲兵,牵着马匹,小心仔细地在汾水下游浅水区涉水渡河的时候,原先被大军前锋人马击溃的河东兵马重新出现了。 而且卷土重来的河东兵马,数量成倍上增,人头马首密密麻麻,大军歩骑看上去不下万人! 渡河的郭汜大军已经分成了三个批次,第一批人马已经渡河,第二批人马正陷在水中,第三批人马则隔着汾水与对岸相望着。 一切正契合着被敌军半渡而击的大忌。 因此,当看到了从远方山丘处升起的“阎”字大纛时,不管是身处哪个批次中的将士,都陷入到了无边的恐慌之中! 惨烈的激战!疯狂的屠杀! 厮杀一经触发,渡河击敌不久、正在原地修整的前军人马,就被河东兵马迅速挤压到了汾水边上,郭汜大军中不断有涉水士卒成功冲上岸去,但与此同时,也有更多在河中的士卒,倒在了已经变得浑浊血腥的汾河水中。 从一开始,倒在汾水中的三具西凉兵尸首配一具河东兵尸首的比例,到后来,一具河东兵配十具西凉兵尸首的比例,再到最后,汾水之中密密麻麻、浮浮沉沉布满了西凉兵的尸体,汾水下游之水为之不流! 两万多人的大军,西凉军中的悍将郭汜,以及其麾下的高硕、夏育、伍习诸将,尽没于河东之地······ 合起军报,坐在帐中的李傕很快从刚刚的脑补画面中抽离出来,重新回归到了现实当中。 “伯父,郭——后将军的大军到底如何了?” 看到李傕看着军报,陷入沉思许久,李暹、李利、外甥胡封等人都等急了,他们都闻讯左冯翊送来了一个告急的消息,而且还与攻入河东的郭汜大军有关,个个都绞动思绪、揣度不止,可没想到李傕默然不语,他们这些小辈也不敢打扰。 等了许久,总算是李利冒着被呵斥的危险,硬着头皮问出了诸人想要知道的问题。 李傕闻声,瞥了李利一眼,冷哼一声,终于开口。 “两日前,郭汜率大军北渡汾水,半渡之时遭遇阎艳人马,两军决战于汾水下游,郭汜大败,生死不明,败卒横尸水赤,汾水为之不流!” 嗬! 听到郭汜大军尽没于汾水下游的消息后,李利、李暹、胡封等人一片哗然,伴随着一阵甲叶的抖动声,几乎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的人的激动,有的人的惊骇。 但这种剧烈情绪跳跃过后,他们心中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呼之欲出。 接下来,潼关这边的仗,要怎么打?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弘农的段煨一直被李傕的大军压着打,从河东来的援军也仅仅是帮助稳住了潼关的局势,但丝毫起不到任何扭转战局的作用,潼关守军依旧缩在关城之中,依靠地险勉强抵挡着李傕大军的兵锋。 不过,潼关的地势险要,李傕的优势兵力,特别是麾下的西凉骑兵,很难有施展身手、全面展开的机会,这就导致了李傕大军虽然连战连胜,却也无法突破潼关这道东进的屏障。 就过去而言,与段煨军、河东援军在潼关下对峙的用处,就是要死死咬住面前这一大部分的兵力,给已经攻破大河防线的郭汜大军创造席卷河东机会。 可是现在,入侵河东的郭汜大军已经全军覆没,那他们再在潼关下耗费大量时日、粮草,就没有任何作用了。 甚至乎,一些有心的人,已经在想郭汜军覆灭之后,三辅的格局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动了。 这一切,取决于面前李傕所下的决断。 迎着诸多小辈的目光,李傕沉吟着起身下令: “令,军中各部今夜收拾行装,明日卯正之时,全军拔营撤退,另李暹、胡封两部兵马作为后军,以御城中冲突之卒。” 李傕说到这里,又看了看李利等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我们转道,去左冯翊!” ··· 河东,汾阴境内,董亭。 阎行如今就率领着五千主力歩骑,驻扎在这里。 在汾水下游一战中,决战并没有像李傕所想的,赢得那么轻松。 尽管阎行事前以小股兵力拒河拦截,尔后诈败引诱郭汜大军渡河,但郭汜大军对疑似的河东主力,还是显得格外地谨慎,依旧临时分兵,选择了下游两处浅水区涉水渡河。 而且郭汜还派遣了骑兵前往上游堵水减流、巡视河岸,防止被河东兵马在上游先堵后掘,行水攻之计,水灌渡河大军。 故此,在阎行率主力歩骑骤然出现,对渡河大军半渡而击时,虽然郭汜军中上下震动,但采取的抵御手段还是非常及时的。 郭汜军渡河的前锋人马,迅速依托河岸高地列阵待敌,陷在河中的兵马则在军吏的号令声中,加紧渡河,而还未渡河的那一部兵马则迅速绕道另一处浅水区,准备从那里渡河,然后迂回夹击来袭的河东主力歩骑。 成为累赘的粮帛财货、生口牲畜则被抛在原地,只留了少量士卒看守。 惨烈的厮杀就在河岸上迅速上演,阎行亲率的歩骑大阵挤压、驱赶郭汜大军的渡河前锋,甘陵等将则率领一部轻骑,沿河驱驰,射杀那些还陷在水中艰难涉水的西凉兵卒。 郭汜军自然不愿坐以待毙,列阵而战的前锋人马拼死抵抗,甚至一度发起了绝地反冲,而渡河中的西凉兵卒则冒着箭矢,涉水前行,以求登岸成功,汇入到顽强抵抗的前锋人马中。 迅速绕道到另一处浅水区渡河的后军,则陆陆续续地上岸,准备迂回夹击河东歩骑的后路,并与河东骑兵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拉长的战线犬牙交错,随处可见的战斗激烈异常。 在阎行的指挥下,河东的主力歩骑就在这种激烈的战斗中,缓慢又坚定地推进着。 惨烈的激战一直持续到了郭汜前锋人马的阵型被河东主力歩骑合力凿破,才总算宣告结束。 败退的郭汜军纷纷被重新驱赶进入浑浊血腥的汾水之中,想要迂回绕后的郭汜军也独力难支,纷纷溃败逃亡。 河东兵卒疯狂地往拥挤在水中,混乱不堪的西凉兵倾斜箭雨,半截身子沉浸在水中,举步维艰的西凉兵死伤殆尽。 而在此时,南岸也出现了河东兵马的旗帜! 最终,在一场屠杀过后,郭汜的人头,以及其麾下高硕、夏育、伍习诸将等人的头颅,陆陆续续被作为耀眼的军功,呈送到了阎行的面前,而郭汜大军败卒的尸首沉沉浮浮,堆积在汾水之中,也确实一度使得汾水为之不流。 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的阎行却并没有得意忘形,他顾不得歇息,只留下了打扫战场的辅兵,又带着主力歩骑,南下追击郭汜大军从汾水战场逃窜的残兵败卒,力求在三日之内肃清河东境内的残存之敌。 主力歩骑一路南下,来到了汾阴境内的董亭。 在这里,临时修整人马的阎行,汇合了来自安邑的河东兵马。 自郭汜大军从安邑城下撤退开始,保守谨慎的严授、阎兴等人虽然没有出击,但也趁机迅速派出使者,联络前来救援安邑的各路援军。 待到贾逵、赵鸿、翟郝、马蔺等河东、河南、河内援军汇聚于城下后,安邑也派出了翟郝、马蔺二将,率领六千兵马,赶往汾阴,以配合已经赶回河东、驻军皮氏的阎行主力歩骑,歼灭引军撤退的郭汜大军。 但因为郭汜大军临时决意,转道北上,与准备南下追击的阎行主力歩骑遭遇,提前爆发了汾水下游的两军大战。 这从而也导致了其他河东兵马没能够跟上战争节奏,错过了汾水大战的重头戏,直到阎行率军大败郭汜军后,迟了一日路程的翟郝、马蔺等将才率军匆忙赶到。 所幸,这场河东防御战的胜利者,依旧是阎行一方。 见完了翟郝、马蔺的阎行,在获知了更加详细的河东防御战经过后,也不禁头疼起来。 这场大战,战果是辉煌的。 河东在开拓西北部边界,扶立呼厨泉归位,救援弘农段煨的诸多战事下,虽然主力人马被耽搁在外,但河东内部还是动员集结了全部力量,抵挡住了攻破大河防线、来势汹汹的郭汜大军。 尔后,更是在主力人马返回河东后,成功歼灭了郭汜的大军。 河东一方先后在西北、南面、西面三个方向上取得突破,特别是在获得了南匈奴这个盟友以及歼灭了郭汜大军这两桩大事上,战果堪称辉煌。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 大河防线告破,牛虎以及汾阴守卒阵亡;毌丘兴用兵大败,河东舟师损毁殆尽;南部多座城邑惨遭洗劫,解县令郑多惨死敌手;郡治安邑遭受围攻,一度要沦陷失守。 这三场败仗中,河东损失的军民人口、粮草辎重、财帛牲畜数额巨大,一两年内都是难以弥补的。 河东现下的状况,就像是一头奋起神威、反扑成功的猛兽,虽然看似威风凛凛、力气惊人,但实际上,已经到了精疲力竭、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但阎行现在,还是要维持强势,以求稳住外部局势和内部人心,同时还要尽快对河东防御战中的一众文武臣僚进行赏罚臧否,重构、恢复被大战摧毁的郡计民生······ 这一桩桩事情,都是非常棘手的麻烦事。 阎行叹了一口气,大胜之后的烦恼,第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 1、萧墙操戈何所诱 兴平二年,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有诸多不平凡的人死里逢生,开始奠定了自己的基业,也有众多被视作“不平凡”的人,已经慢慢走向衰亡。 在兖州慢慢扳回劣势的曹操,在乘县以虚实之计,再次击败了主动出击的吕布、陈宫军队,并趁势追击,攻下定陶,一路势如破竹,顺利平定各县,将吕布的残军彻底逐出了兖州境内。 兖州叛乱的元凶之一张邈,在向淮南袁术求援的路上,被乱军杀死。 剩下张邈之弟张超,苦苦死守着陈留的雍丘城,但随着大量曹军的围攻,陷落也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了。 经过这场前后历时两年的兖州争夺战,反抗曹操的兖州叛军死的死,逃的逃,大体灰飞烟灭,曹操总算是在兖州牢牢巩固住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反观大河北岸,身处河北的袁绍在兵事上却出现了挫折。 原本,按照“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的战略设想,袁绍在向四方用兵中,可谓是稳步推进的。 击破了于毒、张燕后,冀州的地盘已经日渐稳固,而在鲍丘水一战,麹义大败公孙瓒之后,北方大半个幽州,也已经归属到了袁绍囊中。 东方战场,被派到青州的长子袁谭,骁勇善战,北排田楷,东攻孔融,青州的归属权,渐渐明朗。 西边的并州,外甥高干也渐渐统合太原、上党两郡之力,招致四方游土,民心多归附。 南方的战场,兖州的盟友曹操虽然陷于叛乱的泥潭之中,可是兖州的东郡,依旧牢牢掌控在袁绍一方的手中,只要时机一到,来自河北的兵卒,完全可以源源不断地渡过大河,南下介入到兖州的争斗之中。 可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四方告捷的河北,突然一南一北传来了告急的羽檄。 围攻公孙瓒于易京、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的麹义大军,因为军粮不济,不得不引军撤退,结果撤退途中,被公孙瓒出城追击的骑兵追及,麹义大败,河北军士死伤惨重,原本危在旦夕的公孙瓒势力又重新活了起来。 南面被袁绍委以重任,镇守东郡的东郡太守臧洪因为举主张超一事,与河北的袁绍决裂,举东郡一地,背离邺城。 高歌奏捷的趋势被中断,北面大败,南面叛乱,这立即引起了身居邺城的袁绍的高度重视,袁绍率领文武,亲自出兵,没过多久,就平定东郡叛乱,将臧洪围困在东武阳。 只是臧洪收缩兵力,严防死守,四面围攻的袁绍军急切之间也攻城不下,不得不陷入到了长久的围困之中。 淮南之地,连败于曹操之手的袁术重新站稳了脚步,北方受挫的他逐步经略南方的扬州,并放眼四顾,开始垂涎刘备新领的徐州之地。 借着袁术经略扬州之际,蛰伏依附在袁术麾下的孙策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讨还了父亲孙坚的一些旧部兵马,渡江进入江东,结果刚刚进入江东不久,急迫地想要建功立业的孙策就在泾县遭受了山贼大帅祖郎的袭击。 深陷重围的孙策在马上被山贼围攻,险象环生,山贼的刀甚至一度砍到了孙策的马鞍上,幸好自己父亲的旧部程普及时援救,才将孙策救了出来,并合力杀出了重围。 接下来,虎口脱险的孙策虽然依靠父亲旧部、淮泗宾客组成的军队,再加上个人的骁勇善战,在江东之地连战连胜,但他对于江东的统治,还远远谈不上稳固。 师出无名,孙策用兵,性质上俨然就是赤裸裸的袁术兵马入侵江东的暴行。 不管是扬州刺史刘繇、会稽太守王郎、吴郡太守许贡,还是地方豪强势力的周昕、严白虎、祖郎,都纷纷起兵抵抗孙策,而原本那些避乱江东的名士袁忠、桓晔也相继奔往交趾,避开孙策入侵江东的兵锋。 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地方豪强,江东本地这种反抗是剧烈而且持久的,而孙策应对的手段,同样也是铁腕酷烈的。 于是,孙策在兵事上连连告捷,大肆屠戮江东豪强的同时,不知不觉之间,也渐渐将自己引入到了一条不归之路。 中原河北、淮南江东的局势变幻,关中三河之地上的变局,同样也不遑多让。 河东兵马与河北袁绍麾下的大将麹义私下言和,换取了东面的短暂和平,在南面经营河南地,与弘农的段煨结成联盟,并趁着匈奴内乱之际,向西北用兵,开拓稳固了西北的边境,拉拢了南匈奴这一支兵马。 随着击灭入侵河东的郭汜大军后,阎行虽然陈兵河上,虎视关中,引得三辅震动,但他终究没有得意忘形,渡过大河去攻取西河之地,而是回师返回到了安邑,致力于恢复南部城邑的民生,巩固初步完成一统的三河之地。 河东就如同一头刚刚获胜但受伤的猛虎一样,一边发出了凶狠的吼声,震慑着身边的敌人,一边趁机默默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身的伤口,以求尽快恢复,再次出击。 和兖州的曹操一样,河东的阎行也在一场关乎基业存亡的大战中存活下来,这一东一西两股势力,正不可遏制地冉冉升起。 而与河东一河之隔的三辅之地,李傕则像是一头饿狼一样,残忍又迅速地将被河东这头猛虎扑杀的同伴尸身,囫囵吞枣地吞入到了腹中。 至少,从表面上看,李傕的大军是付出了最小代价,拿下了最大的利益。 在东面,大军攻取了弘农的重镇华阴。撤军西还,则吞并了郭汜在左冯翊残存的势力,李傕如愿以偿完成了统一三辅、整合西凉军的重任。 攻取华阴之战,更是被渲染成一场斩杀敌军上万的大胜仗。 连同他本人在朝堂上的地位也是愈发稳固,返回长安不久的他,很快就从车骑将军进位为大司马,在再无朝臣掣肘、军中掣肘的情况下,位高权重、居于三公之上的他,在朝堂上已经完全可以做到一言决之了。 李傕的头衔,比起昔日董卓的相国,还显得稍稍有所不及,但在权势上,李傕已经很接近董卓了。 而李家的兄弟子侄,自然也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个个弹冠相庆、奔走相告,相继封侯,并晋升为朝堂的将军、郎将,最不济也挂有一个校尉的官衔在。 和董卓掌权时的董氏一族,也差不了多少了。 以至于,一步登天的李傕,还有水涨船高的李家人,一时间都有飘飘然的感觉来,甚至产生了更进一步的念头。 对内对外,反而是懈怠了下来。 对外,在对付关东的军事上,李傕布置在西河之地、华阴城的兵力,也是仅限于隔河、隔关对峙而已,短时间没有了大兴王师,进取河东、弘农的意图。 对内,少了郭汜的几万大军,又新得了郭汜左冯翊的地盘,李傕一方的兵马也暂时没有了粮草辎重供养短缺之忧,转而关注起庆功享乐的事情来。 他们没有及时注意到,朝堂上,乃至军中,对于他们李家人的不满也在不断地积累中。 天子刘协已经长到十四岁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权臣李傕控制了四年之久。 在今年,天子迎立了皇后伏氏,而皇后的母家,山东琅琊的东武伏氏,乃是显赫两汉的经学世家,到了本朝,更是成为了与汉室有紧密联系的皇亲贵戚。 皇后之父伏完,早年袭爵不其侯,尚桓帝女阳安公主,拜官侍中,如今父凭女贵,再迁执金吾。 执金吾责在卫戍京师,虽然眼下长安城中的兵马都是由李傕的麾下控制的,但是伏完趁着职务之便,也能够乘机向一些看上的人,暗中传达来自少年天子的密旨。 天子已经渐渐长大,不再是年幼无知,无力反抗,只能沦为傀儡的幼童了。 他迫切想要摆脱李傕这类居心叵测的权臣的控制,因此他就需要借助身边的人的力量。 天子身边最近的,一是宦官,二是外戚。宦官势力已经毁灭,外戚俨然就成了少年天子寄望的最大依仗。 由身负重任的伏完牵扯出去的线,不知不觉之间,在长安城中,已经形成了一张网,在张网中的另一端线头上,既有心存汉室的朝廷老臣,也有遭受了打压的关中名族,更有对李家人心存恐惧、心怀不满的西凉军将校。 心怀恐惧的是安西将军杨定,在郭汜、樊稠、张济、胡轸等凉州将领相继身死之后,他成了继李傕之下,硕果仅存、军力最强的董营旧将存在,他甚至也被赋予了开府之权。 但在亲眼目睹了李傕对郭汜、樊稠等人的残酷手段之后,身处高位的杨定丝毫不能够放下心来,他不知道李傕什么时候就会像对付樊稠一样,在酒宴谈笑间,就派出死士击杀自己,或者像对付郭汜一样,直接派出大军,吞并了自家的人马。 而心怀不满的军中将校就更多了,不满李傕迷信巫卜、不恤将士的宋果,不满李傕厚此薄彼、赏罚不公的董承,不满仅仅得了一块西河之地的张绣······ 一场内部的风暴,就在不满中渐渐酝酿开来! 附:孙策创业之初,陷于祖郎,几乎身死的史书记录。 策遂诣丹杨依舅,得数百人,而为泾县大帅祖郎所袭,几至危殆。《三国志·吴书·孙讨逆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策尝攻祖郎,大为所围,普与一骑共蔽扞策,驱马疾呼,以矛突贼,贼披,策因随出。《三国志·吴书·程普传》 策自率将士讨郎,生获之。策谓郎曰:“尔昔袭击孤,斫孤马鞍,今创军立事,除弃宿恨,惟取能用,与天下通耳。非但汝,汝莫恐怖。《江表传》 2、我曹亦有强项令(上) 兴平二年十月,平北将军的一众歩骑车驾,自河东安邑出发,由箕关进入河内郡。在巡视完河内境内之后,他们又从五社津渡河进入河南地,准备前往雒阳城。 按照计划路线,他们是要沿着雒水东北——西南的走势,溯流而上,经巩县、偃师一线,沿途视察河南地的宿麦种植情况,尔后转道与北邙山山势齐平并行,最后抵达雒阳城。 阎行在进入了河南地之后,就弃车乘马,坐在高大神骏的战马上,看着道路两旁茁壮成长的麦苗,心胸也顿觉畅快,马速也慢慢加快起来,引得身边的亲卫也纷纷策马赶上。 自河东大战、陈兵河上过后,巩固下来的三河之地,在下半年里,就各自进入到了农忙时节。 河东郡南境城邑受了兵灾,也耽误了农时,因此河东郡的首务就是招揽逃亡百姓、重新恢复生产。 为了赈济那些在战乱中沦为灾民的黔首,河东郡府还采取了以工代赈的策略,半是雇佣、半是征调地将灾民投入到城墙、官寺修筑加固、河道清淤通渠、官道修补夯实等建设工程中去,并按工计酬,接济战乱灾民口粮。 河内郡在平定之后,已经进入到了和平恢复发展阶段,农事没有耽搁。在常林主政河内的情况下,境内堪称政通人和,加上河内田地肥沃、物产丰富,今岁上计,郡内收成都超过了仅剩北境有产出的河东郡,跃居三河之首。 甚至因为河内境内士民的安居乐业,加上常林的诚挚邀请,原本举族避往外地的杨俊、司马朗等河内才俊,也都纷纷返回了河内。 不过,因为河东是阎行阵营经营最久之地,河内又是在农桑物产上有得天独厚优势的宝地,故而在阎行看来,这两地在民生、生产上取得的成绩,虽然可贵,却不是难得的。 今岁上计,称得上难得的,在阎行看来,应该是裴潜主政的河南地所取得的政绩。 河南地的上计,虽然在三河之地中是垫底的。但看着河南上计吏呈递上来的田亩、人口账簿,以及河南地一岁之中的各项收入支出,阎行和严授等人却是颇为欣喜。 他们看到了裴潜主政下的河南地,已经开启了一股国计民生稳健恢复的趋势。 要知道,这可是几番沦为战场、一度沦为赤地千里的河南地啊! 裴潜主政河南地伊始,那几乎就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白手起家,一步一步重启河南地民生的恢复进程的。 这期间包含了多少艰苦,阎行、严授等人不能事事悉知。 但仅从裴潜初到河南之时,与翟郝等军中将士夜宿残城、猎杀豺狼;建造府库、市狱之时,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重垦荒地之时,负楯以耕、属鞬而耨的几件事情中,他们就可以想到,将原本赤地千里的河南地引入到正常的生产恢复轨迹上来,是有多难了。 这一切,要归功于裴潜还有他麾下的那些干吏们。 比如,此刻策马跟随在他身边,为他介绍沿途农业恢复情况的河南上计吏杨沛。 杨沛是冯翊万年人,在河南地担任新郑长。裴潜主政河南伊始,听闻了他善政为民的名声,就诚挚地修书前往问候,随后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后来在除蝗护稼、储粟备荒等政事上,两人也是所见略同,关系也就走得更近了。 到了今岁,阎行击败了郭汜后,三河之地巩固。随后更是陈兵河上,虎视关中,虽然与段煨的联军还没有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但明显也摆出了一副与盘踞三辅的李傕大军分庭抗礼之势。 主政河南的裴潜,就在这个当口上,被阎行上表朝廷,举荐为河南尹。 裴潜和杨沛的关系,也就从同僚、好友的关系,变成了上下级的关系。 起初,裴潜还有些担心,身为朝廷正式任命的地方长吏的杨沛,会适应不了这种州郡割据、自立官吏的大趋势给二人所带来的身份上变化。 结果,裴潜却是多虑了。 自幼兼修名法之学、在施政中恪守法纪的杨沛,性格看似固执坚持,但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 新郑地处天下之中,朝纲不振的汉室、统一稳固的三河、动乱不安的兖豫,这种错综复杂的形势,迫使身为新郑长的杨沛,必须尽快做出明确的抉择。 因此,在得到了河南尹裴潜的相召之后,杨沛干脆就带着新郑的士民,一路向西,越过了成皋,前来雒阳城投奔裴潜。 裴潜对杨沛之才早有所知,见到杨沛来投奔,顿时大喜过望,当场就将他任命为典农掾,授予重任,负责河南开荒垦田的首要政务。 今岁上计,更是以杨沛为上计吏,将他派往河东安邑。 这就是在向阎行正式举荐杨沛了。 因此,此番巡察河内、河南两地施政,阎行都将杨沛带在了身边,他就是想要近距离考察这位受到裴潜格外重视、优先举荐的施政人才。 而经过了这些日子的例行考察,阎行也看清楚了,面前这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青年,确实是一个果断干练的能吏。 甚至乎,阎行觉得,他身边的文吏,孙资、裴辑、乐详等人,在某些程度上,还及不上这个杨沛。 看着身边这个不擅长讨好上司,一板一眼、言简意赅做着工作汇报的干吏,骑在马背上的阎行默默想道。 阎行正在思索着接下来要对杨沛委以何任的时候,思绪却被队伍前头的喧闹声打断了。 他们这一行的歩骑车驾,人数众多,声势颇大,因此在队列前头,派遣有导路跸道的轻骑吏士。 其中,有杨沛带来的河南吏士,也有阎行麾下的亲卫骑兵。 按道理说,道路上的寻常农家行人,看到他们这么浩大鲜明的车骑队伍,又有导路跸道的先行吏士,早就连忙避开道路了,就算来不及回避的,多半也会行礼拜伏在路旁,恭候他们一行车骑的经过。 为何现下,又会闹出了如此大动静的喧扰声呢? 是有流民伏路剽掠、还是道路失修、亦或者是有士民诉冤?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原本心情畅快,对河南施政寄予嘉许的阎行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慢慢勒住了缰绳。 作为主心骨的阎行一停下脚步,传令的吏士、令骑随即飞奔传令下去,后方整个长长的车骑队伍很快也停了下来。 阎行驻马不前,等待着前方的吏士、亲卫赶回禀报,结果等了一会,前方还迟迟没有人赶回禀报情况。 这个时候,阎行的眉头已经明显地皱了起来,虽然他还未发怒,但身居尊位、素有威严的他早已是不怒自威,吓得跟在身边的诸多吏员、卫士不敢大气呼吸。 作为地方长吏的杨沛脸色也同样变得凝重,他一丝不苟地向阎行行礼请命,想要赶去前面路间察看情况。 阎行略一沉吟,当即就应允了。 得了允许的杨沛毫不迟滞,当即就带着几员吏士,策马往前方驱驰而去。 这一回,没有让阎行等多久,前方的喧扰声就平息了,策马驱驰的杨沛很快就去而复返,他麾下吏士捆绑了四个人,后面又跟着阎行的一队亲卫,来到了阎行面前下马行礼。 阎行定眼一看,心中也动了一下。被绑着的人,都是他的四名亲卫骑兵,而在杨沛后面跟着的亲卫骑兵,也都面有愠色,怒视着走在最前头的杨沛。 被绑着的四个亲卫,个个恼怒气盛,而捆绑押解他们的吏士在外围一群持刀携弓、杀气腾腾的骑兵的包围下,却难免显得有些胆怯起来。 这样看来,反而让人觉得,被绑着的人是执法的吏士,而绑人的吏士则是犯事的罪人。 “杨卿,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这些日子来,阎行对干练勤政的杨沛观感不错,交谈时多次用杨沛的字“孔渠”来称呼杨沛。 这一次却直接以上级招呼下级的口气询问,可见阎行心中也是有了脾气了,或许,其中还有见到自家亲卫被绑了的恼怒呢。 绑了平北将军亲卫的河南吏士忍不住心中的惊惶,在心中暗暗想到。 面临随时可能发怒的阎行,首当其冲的杨沛却是面不改色,一丝不苟地行礼过后,才一字一顿地郑重禀报说道: “敢禀将军,方才有亲卫一骑纵马践踏麦田,依照河南尹法令,吏士欲将其拿下问罪,可其人竟抗拒不从,更有亲卫三人举械相向,吏士与其对峙相持,故而方有路间吵扰之事,沛现已犯事者四人收捕,押解军前。” 阎行听杨沛讲完,看了看被绑着的亲卫四人,心中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刚刚,自己麾下在前导路的一名亲卫,纵马践踏了麦田,与之同行的杨沛属下吏士,就想要依法将他擒拿。 没想到这一举动立马戳到了马蜂窝,这些战场上的骄兵悍将,哪里可能会屈服被几个小小吏士擒拿,于是当即就发生了冲突,甚至差点引发械斗。 而那几个要擒拿亲卫的吏士被一群骑兵围起来后,顿时变成了骑虎难下的尴尬状态,勉强僵持对峙,直到杨沛赶去之后,才将犯事的四个亲卫都押解了过来。 3、我曹亦有强项令(下) “依河南尹颁布的田令,肆意践踏官麦者,罚作鬼薪三岁,如有抵抗逃刑之举,立斩之。包庇、顽抗者与之同罪。” 杨沛依法请诛四名亲兵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听到所有人的耳中,仿佛如同惊雷一样。 河南尹治下一地,原有生民百万,但自董卓迁徙朝廷、裹挟民众入关,以及关东关西几次交兵过后,河南地沦为了赤地千里、渺无人烟的鬼蜮。 现任河南尹,就算经历了招揽流民、安顿黔首的初期阶段之后,治下也不过五六万编户人口。 当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不过在这种原先人口十不存一的情况下,将所有无主田地收归官府的河南尹,治下也多了数千顷的抛荒田地。 拥有田地的河南尹将流民编为屯户,根据耕牛种子的租赁情况,制定了收入四六、五五的官民分成比例,来组织屯户对这些抛荒田地进行最大程度的复耕开发,并颁布了一系列严格保护庄稼粮食的法令。 就跟那些“斧斤以时入山林、数罟不入洿池”保护农林渔牧的法律一样,河南尹颁布的田令是追加法。 所以,阎行亲卫践踏的是官麦,按照河南尹的田令,是要被罚作苦役的,加上举械抵抗,更是斩首示众的死刑。 听完杨沛的话,阎行一下子就敛容沉吟起来,目光深邃,似乎在衡量考虑着什么。 看到坐在马背上的将军没有说话,态度也不像是刚刚要责备杨沛的样子,被捆绑着的亲卫顿时急了起来。 “将军,我等并非是有意践踏麦田的。” “实是有野兔突然出现马前,惊了战马,才会失蹄践踏了麦田!” 被绑着的亲兵护卫大声嚷嚷着,随即就有外围的骑兵提着一只已经被箭矢射穿身躯的野兔,呈递到了阎行的面前作为物证。 看着各执一词的吏士和亲卫,阎行沉默了。 他统治下的三河之地,原属于汉帝国司隶一部,本来是人口稠密、土地肥沃的中原腹地,但是经历了多次战乱之后,河东郡编户人口剩下五十几万,河内郡编户人口也差不多,河南地编户人口最少,只有五六万。 这还是招揽、接纳了三辅流民以及迁徙逃亡民众几万户之后的治下总人口。换句话说,就是三河之地现下虽有人口上百万,但其实也就是昔日一个河南尹的编户人口罢了。 人口锐减,土地抛荒,这在大争之世下,就是衰亡覆灭之道。因此,阎行的治下,一向是严格控制编户人口,加强对土地的开发和对庄稼的保护。 其中,以河南尹治下的法令最严,这也是阎行所默许的。 但是因为践踏麦田一事,当众斩杀自己的四个亲卫,阎行又觉得太过严酷了。 且不说这些都是跟随自己征战已久的虎羆之士,单单是在基业草创的情况下,赏功忘过、聚拢人心就是上位者在陟罚臧否时亟需恪守的原则。 “你等战马,当真是为野兔所惊?可有人证?” 沉默不语的阎行径直下了马,开口问道。 “有的,有的。” 被绑起来的亲卫一听到阎行开口询问,当即就忙不迭地点头说有,他回头喊了一声,外围的骑兵队伍里面,很快就又有几名骑卒下了马,趋步来到了阎行面前行礼,言辞凿凿,充当了亲卫马惊理由的人证。 阎行又问了问押解的吏士: “他们所言,可是实情?” “这!” 押解亲卫的几名吏士听了阎行的询问,面面相觑,半响没有答上话来。 他们当时是看到了亲卫纵马踏入麦田之中,践踏了一片麦苗,可是野兔惊马一事却没有亲眼看到。 就算看到了,这要算是战马被野兔所惊,误入麦田,还是马上骑士见了野兔,见猎心喜,无顾麦田,纵马猎兔。 也很难说。毕竟这两桩事结果相同,但缘由却是千差万别,这的确是值得商榷的。 可今日犯事的是将军的亲卫,而且究其本意,他们也只是想要制止将军的亲卫,宣明河南尹的田令而已,并不想要收捕缉拿将军亲卫。 只是这些亲兵趾高气昂,举械包围他们,才会造成了现在骑虎难下的这一幕罢了。 “是实情。” 终于,有一员吏士顶不住压力开始点头,其他吏士也连忙跟着点头承认了。 “那好,杨卿,此事我已有了决断,不知你意下如何?” 看到押解的吏士承认了自己的亲兵纵马践踏麦田是惊马之故,阎行微微一笑,转眼看了看面容严肃的杨沛,出声询问道。 杨沛闻言眉头动了动,躬身行了一礼,一丝不苟地说道: “一切悉听将军发落!” “好!”阎行当即就严肃起来,肃声说道: “本将亲兵马踏麦田,犯禁当罚,但念其系惊马之故,又常随军前,数战有功,故不作鬼薪三岁之刑,仅罚其偿还官麦损毁之数。” 听到阎行的判决,被捆绑的亲卫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但还没有来得及欢喜,就已经听到了阎行后面的声音。 “然,法者,治之端也。吏者,民之本纲者也,军中之士,岂可违法而犯吏乎,举械顽抗,此乃大罪,不可不罚。传令,此四人剥去衣甲,输作军中苦役,罚其劳役,戴罪立功!” 阎行的命令一下达,身边当即就有亲卫上前,将这被捆绑的四名亲卫的身上衣甲剥去,押入车骑队伍的辎重后队中去。 看到阎行肃然发令,还有赤条条的四名军汉被押了下去,旁观的其他骑兵顿时受到了震慑,看向杨沛还有其他河南尹下属的吏士时,脸上除了愠色之外,又多了几分忌惮。 阎行没有去看其他骑兵脸上的变化,待到四名犯事的亲卫被押解下去,他又继续下令说道: “传令全军,五谷者,国之重宝,万民之命,岂可损毁。再有经麦田者,军中将士一律下马,扶麦而过,纵马践踏者斩!” 这一道军令下达之后,队伍又重新启动出发。只是整个车骑辎重队伍中的将士却受了震动,特别是策马骑行在道路两旁的骑士,更是小心翼翼地驾驭着战马,再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意驱驰奔走了。 看到整支队伍都变得谨慎行走起来,策马的阎行心情也恢复了刚刚的状态,他驾驭着战马,看着策马跟在身边的杨沛,笑着说道: “孔渠,本将的这番处置,可还中允?” 杨沛闻言,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沉着说道: “法者,纲常也。将军当与士民共之,不可轻也!” 说完之后,杨沛就没有再开口,阎行咀嚼他话中的深意,随即有所明悟,嘴角微微勾起。 好一个杨孔渠,当真是个强项令! ··· 雒阳城,河南尹官寺。 “内兄,想不到你的属吏之中,还有一位强项令啊!” “当着将军的面,亲执将军卫士,欲行法诛,若非我在当场,怕是其他人都挡不住他咯!” 阎行来到了官寺的厢房之中,和裴潜两人交谈起来,忍不住又笑谈起了杨沛来。 虽然在自己亲卫纵马践踏麦田,险些要被杨沛当场斩杀这桩事情过后,这一路上就再没有发生其他军士违反法令的事情,但杨沛的这一件事情还是给阎行留下了深刻影响,因此与裴潜独自面谈时,就又旧事重提起来。 裴潜看出阎行并没有责备之色,反而隐隐有赏识之意,他也跟着笑了笑,说道: “孔渠虽不顾人情,但其人实乃贞良耿介之士!” 阎行点点头,赞许地说道: “这也是内兄有识人择才之明!” 裴潜一向谦逊,当即连声推让,两人又聊了一些河南地的政事,尔后阎行才提起了心中挂念着的另一件事情。 “内兄,蔡大家的住所,需在府舍之中,挑选一处精致别院。莫要让府舍的吏士惊扰了她!” 裴潜对这件事情也很上心,连忙点头应诺。 阎行口中的蔡大家,自然不是已经身死的蔡邕,而是蔡邕之女蔡昭姬,也就是后世为世人所熟知的蔡文姬。 蔡昭姬,才华横溢,于文字书法、音律诗书领域都有非凡的才能,堪称继承了蔡邕的家学,故而阎行等人都以“大家”尊称。 但是乱世之中,人命如浮萍,即使是才华横溢的蔡昭姬,也同样难以逃脱乱世中寻常女子的悲惨命运。 初平三年,李傕、郭汜、张济三校尉率关西兵马攻略颍川、陈留,沿途剽掠财货、抢夺女子,身在陈留老家的蔡昭姬也不幸被关西兵马中的羌胡骑兵所俘虏,带到了西凉军中。 尔后长安朝堂剧变反复,依附李郭等人的羌胡骑兵也是聚散不定,蔡昭姬身世浮萍,几经辗转,饱受凌辱,又落到了南匈奴的手中。 直到阎行帮助呼厨泉登上单于之位,呼厨泉为了巩固河东这个强援,将亡兄的女儿阿其格嫁给了阎行,蔡昭姬才得以以乐伎的身份作为陪嫁的嫁妆,跟着阿其格的大队人马,重返了汉家土地。 原本陪嫁的奴仆、婢女、匠人、乐伎人数众多,阎行也不知道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名士之女的存在。 但怎奈蔡昭姬在音律上的造诣实在高超,加上她的真情流露,乐曲中流露着浓浓的思乡悲愤之情,反而引起了如今同样是背井离乡的阿其格的注意,将她招到身边作为她的贴身婢女。 又因为这个缘故,阎行才得以发现了身边这个命运多舛的大汉才女。 4、未知身死两相完 阎行发现了身边的蔡昭姬之后,既是同情她多舛的身世,仰慕他父亲蔡邕的名气,也是钦佩她的勇气和才华,因此以宾客之礼将她安置在河东安邑,日常时节也多有派遣吏员带着粮帛、被褥等生活必需品前往她的住宅慰问。 说起来,陈留的蔡家也是诗书世家,蔡昭姬所嫁的河东卫氏也是地方大姓,她在世间的唯一亲人,姊妹蔡贞姬所嫁的山阳羊家也是地方名族。 按道理,重归汉地的蔡昭姬不至于无处可去,可现实中,世道依旧残酷,丝毫没有对这个命运多舛的才女进行一丝妥协。 兖州内乱,曹操军渐渐占了上风,陈留郡已经成了主战场,曹军正在围攻张超在陈留的最后据点。为了逃避战乱,蔡氏一族的族人多数迁徙流亡,所以依附亲族一途不可行。 在河东,蔡昭姬的夫家河东卫氏中的卫仲道一支受卫固之乱的影响,遭受了重创,日渐式微,加上蔡昭姬与夫家族人的关系也处理得不好,所以依附夫家这一途也不可行。 至于,在兖州泰山郡战乱仍频的情况下,千里迢迢去投奔音讯隔绝的姊妹,似乎也行不通。 因此,暂时留在河东,成了茕茕独立的蔡昭姬唯一选择。 阎行可以将蔡昭姬安置在河东衣食无忧,但却无法去安抚一颗受创甚重的心灵,听着派去探望慰问的吏员回来后禀报蔡大家愁绪、日渐消瘦的近况,阎行暂时也束手无策。 直到听说逃出长安的王粲路经河南,被河南尹裴潜以礼相待,暂时留在雒阳城的消息之后,蔡昭姬才突然求见阎行,提出前往雒阳城和王粲一见的请求。 王粲出身山阳王家,也是名门望族之家,祖上三代出过两代三公,当年蔡邕还在董卓属下任职的时候,就惊叹随同入关的王粲是世之奇才,与他结成忘年之交,想要将家中的书籍文章,都全部送给王粲。 现下蔡邕遭祸早死,蔡昭姬也遭遇兵灾,家中的一切被剽掠的军士抢夺、毁坏殆尽,蔡邕的藏书、著作大概也只剩下在长安时赠予王粲的那一部分了。 所以蔡昭姬的请求,就是想要到雒阳城去见一见王粲,借来父亲的藏书、文章,将其中重要的古籍以及父亲的著作抄录下来,以便后学之士继承和继续光大父亲的遗学。 听着蔡昭姬声泪俱下的请求,阎行也甚是同情,况且在乱世之中抢修挽救那些重要的古籍文书,也确实需要蔡昭姬这种饱学之士,所以阎行就答应下来,派人前往河南尹说明原因以挽留王粲,并将蔡昭姬安置进了巡视河内、河南的车队之中。 抢修挽救古籍文书,做学术研究,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是必不可少的。 这就是阎行为什么要求裴潜要将蔡昭姬安排到一处精致别院的原因。 由蔡大家谈到了王粲,阎行也被王粲这个人引起了兴趣,毕竟像王粲这样出身名门望族,年少成名的才俊之士,若是能够招致麾下,对河东郡府而言,绝对是有所裨益的。 “王仲宣可在府中,此人如何?” 听到阎行关切的询问,裴潜当然知道了阎行的想法,只是他苦笑了一声后,才继续说道: “王仲宣并不在府中,其人虽是身短貌陋,但文采出众,才思敏捷,堪称世之才俊。” “哦,不在府中?那他人现在何处?” 阎行也看到了裴潜的苦笑,心中动了动,继续问道。 “他自从得知蔡大家要前来雒阳城中与之相见后,虽未再着急请求离去,但却也不愿入府居住,而是选择在城中驿馆住下,守着他的那一堆书籍。” 听到裴潜都这么说了,阎行当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王粲无意出仕河南以及河东郡。 只是既然有这样的才俊滞留在雒阳城,而自己也恰好来到了河南地,若是不争取一下,似乎也太轻视人才了。 阎行摸了摸颌下的短髭,又问道: “可曾派出吏士,带王仲宣观我河南之政,治下之风物人情?” 当今之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想要招揽人才,重要的一点,就是治下的政事、风物要能使得人才有向往之心。 阎行想着,王粲之所以不愿出仕河南、河东,想必是在长安见多了董卓、李傕的暴政,将原为西凉军军中军将的自己也归为董、李一类的人。 也许让他见识到河南、河东之政,政通人和,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之后,就能够让他在这乱世之中产生一种向往之心,继而选择转变心意。 但是裴潜这次却是直接摇了摇头,苦笑不已地说道: “此事潜已经派府中吏士去过了,只是王仲宣去了半日之后,就返回呆在驿馆之中,再也不愿踏足馆外之地了。” “呵呵。”听到裴潜的答复,阎行也不禁尴尬地干笑一声,看来自己对于治下之政还是过于自信了,他只好问道: “那王仲宣整日待在驿馆之中,又在干些什么事?” 对于王粲闭门不出的抗拒行为阎行除了尴尬发笑之外,也有些好奇,这个待在城中驿馆中的宅男整日里又能够干些什么事情? 裴潜听到阎行的询问,脸上的表情就更加丰富了,他憋着气说道: “王仲宣闭门不出,除了读书之外,还在驿馆院子中养了一头驴,整日就坐在驴旁等待驴叫,每次驴声一响,王仲宣必然手舞足蹈,不甚欢欣,还称此乃天籁之音!” 听完裴潜的话,阎行半响无语,他终于明白裴潜苦笑以及表情尴尬的原因了。 在这个汉代的季世之中,由于各种原因,一些士人不再遵循儒家的传统思想,转而偏向了老庄的做派,出现了肆意纵情、嗜酒长醉、好为丧歌种种超凡脱俗的狂狷行为。 王粲喜欢听驴叫,也许是他抗拒出仕河南的一种策略,也许是他借驴抒情,又或许他具有某种常人难有的特质,能够从驴叫声中听出了天籁之音吧。 总之不管如何,阎行算是息了想要招揽王粲出仕河东的想法。 只不过,其他该问的政治问题还是要问的。 “既然王仲宣无意久居河南地,那他心中所属之地,又是何处?” 王粲心目中若是没有理想归属之地,又怎么会冒死从李傕控制下的长安城跑了出来,只是他的老家兖州山阳郡现在动乱还远远没有平息,治平程度还不如已经稳定下来的河南地呢,那么想必他想要投奔的,肯定是其他处的州郡地方了。 “王仲宣之前虽未明言,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之间,潜可以听出,他想要前往投奔刘荆州!” “果然!” 听到王粲想要去投奔刘表,阎行冷然笑了笑。 治世和乱世都有诗和远方,在大汉治世,诗和远方就是雒阳城,这是全天下游学士子的首选之地。但是在大汉乱世之中,在众多逃避兵戈的士人眼中,雒阳城已经没落城了一片断壁残垣,刘表之下的荆州之地,才是现下的诗和远方。 裴潜看了看阎行,补充说道: “刘荆州乃是当世名士,有‘八俊’之名,又是汉室宗亲,身份尊贵,其单骑入荆州,平定宗帅豪强之乱,北拒袁术,南取荆南四郡之地,前番击灭猛将孙坚,近来又击败豫州郭贡,堪称是文韬武略,一代英主。士民翘首向往,也是情理之中。” 尽管阎行心中对刘表还有“坐谈客耳”的标签在,但现实中,他也不得不承认,目前的刘表的所作所为,确实像是乱世中的一代英主。 他统治的荆州不比同样是汉室宗亲的刘焉所统治的益州,治下领土乃是四战之地。但号称单骑入荆州的刘表,却能够收复蒯、蔡、黄等荆州大姓名族,利用他们的家族势力和影响力来平定地方的宗帅豪强之乱。 在初步稳定了南郡之后,刘表更是屡屡挫败来自北方的袁术、孙坚、郭贡的军事威胁,期间更是击杀了一代猛将孙坚,然后还有余力南下发展,收取了荆南的四郡之地,确立了自己对荆州的真正统治。 除了大河南北的曹、袁之外,可以说,他是最有实力逐鹿中原的州郡长吏。 这也就难怪关中的杜畿、河内的司马芝、颍川的荀攸等人,都纷纷前往荆州,趋之若鹜,也难怪裴潜,青眼有加,对他的赞誉如此之高了。 问完了王粲投奔何处的政治问题之后,阎行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听说,王粲在逃离长安的时候,还作了一首《七哀诗》?” “是的。”说起王粲的这首诗作,裴潜虽然无法理解王粲好听驴叫的举止,但却对这首诗作赞不绝口,说王仲宣笔力强劲,只言片语的描述,就已经让人身临其境,并情入其境,不由感慨孤儿寡母的悲惨命运,为之黯然心伤。 他当时甚至还特意从王粲处用笔墨纸砚将诗作抄录下来,当下就派人去他的卧室中找来抄录的王粲的《七哀诗》,当着阎行的面念了起来。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朗读完之后,裴潜还情系诗作之中,为之动容,倒是阎行似乎已经听过了一样,神情冷静,在裴潜念完之后,就缓缓开口提出了带有政治性目的的问题: “李傕治下的长安郊外,已经乱成了这样么?” ps:刘表的功绩,可参详王粲《三辅论》中对刘表功绩的褒扬:“走袁术于西境,馘射贡乎武当。遏孙坚于汉南,追扬定于折商。”其中的射贡疑为谢贡字误。 5、西京豺虎乱无象 阎行询问裴潜有关长安的乱象,不是没有缘由的。 李傕自从吞并了郭汜的驻地以及残余军队之后,实力又有所扩张,加上三辅刚收了夏粮,军粮也有所缓解,治下是否已经乱成这个样子,可不能够纯粹通过王粲的一面之词来判断。 有关长安方面的情报,河东一向是通过裴家的渠道来获得的。 裴潜沉吟了一下,有些沉重地说道: “自马腾起兵失败之后,李傕威压天子,凌辱大臣,三公皆为虚设,李家子弟遍列朝堂,又放纵兵卒,剽掠市井,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尚不得安,况城外之地乎。” 阎行的眼中有抹光芒在流转,他继续问道: “我听说文和公任职尚书台,施政颇得关中士民之心,前番听说他已经夺情起复,有他在,关中之事,怎么会乱到这种局面呢?” “文和公虽然起复,但却不再供职尚书台,在朝中担任谏议大夫,清贵之职,难谋其政。” 听了裴潜的话,阎行没有再询问,而是根据这些情报,轻轻用手指敲打着面前的案几,计较着当前关中的局势。 现下郭汜已死,李傕在关中一家独大,处境倒是比往昔还要好上几分,加上自马腾起兵之后,西凉军和长安朝堂深层次的矛盾也已经露出了水面,李傕对待天子、朝臣,态度自然也就不会再像初入长安时那般恭敬克制了。 政治上,李傕包揽朝政,肆意安插亲信,李家子弟遍布朝堂,以三公为首的朝臣则沦为摆设;在军事上,西凉军对朝堂大臣、对关中名族也不再客气,放开束缚的军士堂而皇之地在长安城中拦道抢夺、入室剽掠。 在这种强硬手段的打击下,原本倡导宽政举贤、收取关中民心的贾诩也随之被闲置:母丧丁忧的他虽然夺情起复,再次为官,但却没有能够入职尚书台,而是转为谏议大夫这等清贵闲职。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看起来,以李傕为首的西凉军再这样倒行逆施下去,走向崩溃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 只是河东连番大战之后,自身的实力也受损严重,目前是自保有余,进取不足,若是李傕的西凉军很快走向崩溃,河东方面反而很难有足够实力去攫取胜利果实。 想到这里,阎行也在想着,接下来,要不要加派谍子进入关中了。 裴家的渠道,在此之前,获取长安方面的情报一向是最准确最快捷的。 可是随着阎行与李傕彻底撕破脸皮之后,身居长安为官的裴茂因为是阎行的妇翁,很快就受到了牵连,被多疑的李傕下令夺职下狱,论罪问斩。 若非天子下诏,以三公为首的朝臣出面作保,加上裴茂本人曾经在长安审理冤狱、活人无数,深得关中士民之心,舆论汹涌之下,李傕不得不暂缓论罪,只怕裴茂还真的很难逃过一劫。 但虽说逃过一劫,可裴茂人至今还在狱中,这也是为什么裴潜刚刚会脸色沉重的原因。 以往裴家的渠道,在接下来肯定会大受影响,加上阎行也不想让自己的妇翁背上通敌罪名被杀,因此,建立一条获取长安情报的新渠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特别是,今后在对关中之地用兵时,清晰准确的情报,将会给河东兵马带来更多的帮助。 阎行在心中思索着有关长安情报的获知渠道,而另一边的裴潜也渐渐从沉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看到阎行脸露沉思,以为阎行也被自己带起了沉重情绪,连忙缓和气氛,笑着询问自己新诞生的小外甥的近况。 说起自己的子嗣来,阎行也收敛了思索,笑着回答,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河东的基业已经初成气候,自己又后继有人,确实是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上一个月,阎行的妻妾裴姝、陆玥先后为自己诞下了两个男婴,阎行按照自己对孩子期许,给裴姝诞下的男婴,也就是自己的嫡长子取名为“统”,给陆玥诞下的男婴,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取名为“苌”。 也许是受了前世的影响,阎行在给自己的子嗣取名上,更多是蕴含了初为人父的自己对他们的期许。 对于裴姝诞下的嫡长子,给他取名为“统”。阎行虽未明言,但在心中却是对这个还在母亲腹中,就已经经历过了一场险象环生的守城战,跟着裴姝在城墙上走过一回的儿子寄予了厚望。 自己希望他能够平安长大,成长成才,然后能够继承自己成功或未竟的事业,或是统一乱世,或是统合四方,最终将天下定于一。 对于陆玥诞下的儿子,阎行给他取名为“苌”。取义于《诗经·国风》中的《隰有苌楚》。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阎行对于这个儿子的期望很简单,就是希望他能够像苌楚一样茁壮成长,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阎行与陆玥相识相知于草莽之中,两人的感情也是最为纯洁的,他们两人的儿子,介于身份,今后他获得,不可能像与他同月诞生的阎统那样,所以阎行对他的期望,也很简单。 就如同阎行给张蕊与自己的儿子取名为“硕”一样,原意也很简单,只是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像母亲一样体弱,能够健健康康,身躯强硕地长大,不会像这个时代许多同龄的婴儿一样,因为种种原因,过早地夭折了。 说起自己的后代,以及他的母亲,厢房之中的谈笑就渐渐增多了。 只是在谈笑之余,阎行还是念念不忘着长安的事情,虽说很多原本熟悉的事务已经改变,但他依然有种预感: 李傕的倒行逆施直追董卓,可他对西凉军的控制力却远远不如创建了现下西凉军的董卓。 也许长安城中的矛盾,还不仅仅只有天子朝臣与西凉军的矛盾。 ··· 长安城中,安西将军府。 在杨定府邸的密室之中,杨定和董承各自据案而坐,案几上的酒肉未动分毫,任凭它们摆在食案上,宋果则焦躁地在两人面前踱步,不断地走来走去,口中说道: “我曾听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的就是当下的情形,两位将军,今日之势迫切如此,你们当真还不能下定决心么?” 听到宋果抱怨的声音,杨定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侧案几前的董承一眼,正巧五大三粗的董承这个时候也拘谨地向他瞥了目光,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交织了一会之后,又各自自觉地分开了。 最终还是杨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回应了抱怨不已的宋果。 “此事事关重大,攸关到你我数家老少以及麾下儿郎们的性命,不可草率,还是需要从长计议,有了万全之策,方可行事啊!” 杨定虽说一直对李傕会对自己暗下杀手的手段提心吊胆的,可现下让他率先起兵,联合其他不服李家统治的军中将领,加上代表天子的外戚伏完、部分朝臣,一起诛灭李傕,他却是推三阻四,犹豫起来了。 毕竟他已经是养尊处优,身居高位了,做什么重大决定都要瞻前顾后,幻想着万全之策,不像是宋果一样,只是军中一介小小的军将,迫不及待地想要借此机会,另攀高枝,在权力的阶梯上多蹦上几级。 听到杨定又要推脱,不愿担当军中起事诸将之首,宋果眉头一挑,顿时就要跳将起来。 本来以为今日来到杨定的府中密谈,定然能够促成这桩封候拜将的大功业,不料杨定又是犹犹豫豫,丝毫不像是刀头舔血的凉州大人了。 若非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不足,加上杨定麾下是除李家人之外,军中兵马最多的一部,宋果早就一脚踢开杨定,自己去和外戚伏完以及朝臣决定起事的事宜了。 不过这次宋果还没来得及跳将起来,杨定又悠悠谈道: “其实,贾文和有长者之风,兼之足智多谋,在军中素为将士信服,现下又为李傕所疏远,若是诸将众推他为首,或许其事就更有把握了。” “不然,贾文和虽然多谋,但其人不掌兵马,如何能够统御众人起事,将军在军中素有威严,此时起事,众人非推举将军为首不可!” 宋果有些不耐烦杨定的推脱,当即就反驳了他的建议。 只不过这个时候心中想到了什么,当即又补充着说道: “不过,贾文和虽然不可为众人之首,但其人于我等起事之人,却是是友非敌,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够助我等一臂之力。” 听到宋果神秘兮兮说出了这样的论断,不仅圆滑世故的杨定动了颜色,连一直默不作声的董承也提起了精神,忍不住开声说道: “这怎么说?” “嘿嘿。”宋果看到两人果然已经被自己吸引过来,当即得意地笑了笑说道: “两位将军可知,近日李傕麾下的羌胡骑兵已经散去逃离,不再为李傕所用一事?” “莫非这是贾文和的谋划吗?” 董承已经开口,自然忍不住再次问道。宋果见状笑了笑,笑颜答道: “正是,此事甚是机密,所知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已,不过两位将军也无需怀疑此乃果之诈言,试想军中又有谁人,能够使得那些唯利是图的羌胡不过短短数日,就分崩离析,远逃窜走,不复为李傕所用。” 听了宋果的话,董承想了想,脸上表情也随即丰富起来。 “羌胡之骑散去,李傕就是自断一臂。如果像宋司马说的那样,再加上有贾文和暗中襄助,那只怕起兵之事,就不难成功了!” “哈哈,将军所见甚是!” 看到董承和宋果两人越说越高兴,原本想要跟随自己静观其变的董承也愈发有被立即行动派宋果拉拢过去的势头,圆滑世故的杨定顿时也急了,他严词厉色地叱道: “李家子弟虽多不堪,一战可擒,可你等莫要忘了,李傕麾下还有一人,堪称大敌!” 6、醉酒拦道岂为财 傍晚,长安城中。 李儒的车驾驶出宫城,沿着横贯驰道,往自己的府邸而去。今夜他不需要轮值省中,因此可以返回家中。 静坐在牛车之中的他睁开了假寐的眼睛,露出一抹寒光,透过牛车的帘子,打量着沿途的景色,脸上神情复杂,既带有一些惬意,又带有一点担忧。 过去的两个月里,可谓是李儒扬眉吐气的日子。坑死郭汜,为李傕全据三辅立下大功的他返回长安之后,立即就被李傕封侯酬功,随后更是接手了丁忧卸任的贾诩的全部政务。 此后,就算贾诩夺情起复,在政事上也是被李儒等人排挤出去,只能够充当谏议大夫这类的清贵闲职。 而李傕想要在政治上打击天子还有朝臣,也必须要通过李儒这类依附自己的文士来处理政务,可以说,过去的两个月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傕独掌朝堂,李儒也随之水涨船高,过了一把总揽朝政的瘾。 不过,利欲熏心的李儒比起罗列朝堂的李家子弟而言,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丝清醒。 曾经在长安城中,亲身经历过刺董事变的他,已经变得对一些不寻常的事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特别是看着李家子弟放纵士卒,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的举止,李儒也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吕氏春秋》中有言,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再这样放纵士卒剽掠下去,迟早是要惹出大祸事来的。 李儒虽然看出了这其中的隐患,可却很难向李傕劝谏,约束士卒,这不就是变相地在跟李家子弟为难吗? 贾诩忤了李傕的意,尚且要挂职赋闲,自己就是借此上位的,难道还要再重蹈覆辙么! 李儒别了别嘴,收起了脑海中的杂绪,只有目光,还直直地看着车外的景色。 在夕阳余晖的斜照下,西京长安城中就显得有些荒凉了。包围在未央宫头上的浓厚云层已经堆压到了城头上空,抬头望去,似乎那厚厚的云层,就挂在了宫阙顶端斜出的屋檐上。 与高耸的宫阙相比,城中大部分地方则都是平整低矮的市井里闾,此刻也笼罩在一大片密布的乌云之下。 李儒甚至看到了一些城中里闾的屋舍,已经变成了灰烬废墟,远远望去,就如同天上的乌云落到了地面上一样。 许是一些放开手脚、大肆掠夺的军中士卒在入室抢掠之后,还不愿收手,干脆将原主人家中的家什都打砸焚毁了,财帛珍宝挥霍拿到军市之中挥霍一空,残余的一些家什木材,则随意丢弃在路边,被穷苦潦倒之人捡去当作夜间御寒的薪柴。 灰烬废墟很快随着辘辘车轮过去了,远处的风,则迎着牛车飒飒地打过来,一些风角更是趁机钻入了帘子内,使得李儒微微眯起了眼睛。 风是有方向的,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嘈杂的乌鸦。成群地在李儒牛车经过的路上啼叫,黑魆魆的身躯,在末日的红光下,就好似在鲜血中撒了黑芝麻一样,看得又是清楚,又是模糊。 当然,它们飞来啼叫是有目的的,多半是要呼朋唤友,散落到各处残垣中去啄死人肉,在那些倒塌了的土墙缝里、长着杂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 在这种落日的荒凉景象下,它们还会继续聒噪个不停,直到夜幕沉沉,它们才会心满意足,饱食扬去。 到那个时候,就是其他强盗乘机为歹的好时机了。 所以,一到夕阳西下后,宵禁的城中大多数地方气象阴森、奸邪横行,良善之人绝不敢踏足户外。 就连拥有一队卫士护卫外出的李儒,都会催促车夫加速车速返家,只有自己所在那处多住着勋贵军将的里闾,因为有各位军中将校的亲兵护卫着,方才能够算得上平安无事。 否则,夜间只带一队士卒出行,也远远谈不上安全。 一旦碰上了成群结队、入夜劫掠的大帮军中悍卒,财帛动人心之下,哪管你是朝中大臣,还是军中吏士,径直手起刀落,将财帛抢走,将碎尸残骸抬走,丢弃到残垣断壁间,端是落得一个窝囊的死法。 这就是兴平二年的长安城啊! 念着“兴平”的年号,李儒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只是乱世人心,又岂是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能够轻易掌控的。 正在苦笑间,一向平稳的牛车突然骤然停了下来,使得李儒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差一点就要撞到了车厢上。 有些狼狈地整理着自己冠带朝服的李儒带着怒气呵斥道: “死奴,怎么驾车的?” “主——主公,前面有军士醉倒了!” 驾车的车夫受了李儒的呵斥,战战兢兢地回应道。 这个时候,李儒也听到了跟随在牛车两旁步行护卫的士卒小跑着上前,前去驱赶当街醉倒、阻拦车驾的军士的声音。 可是,烂醉如泥、瘫倒在大街上的军士似乎又保持着一丝丝清醒,很快就与前去驱赶的士卒争吵起来,而且吵闹声越闹越大,声音都压过了聒噪的乌鸦啼叫声。 李儒不耐烦地掀开帘子,侧身探出身子去看争吵中的士卒,只见到那四五个醉倒拦街的军士个个人高马大,借着酒劲大声嚷嚷,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与前去驱赶的己方士卒推推搡搡,就是不肯让路。 至于那几名醉酒军士的脸孔,光线昏暗之下,隔着远的李儒也看不清楚。 重新缩回车中的李儒想了想,还是决定下车,亲自去处理这桩争端。 在车夫的搀扶下,跳下车辕的李儒又带着两名士卒走了过去,只见当头与己方士卒争吵推搡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通红的醉酒军士,看他身上的镶着铁叶子的皮甲,应该还是军中的一个中下层军吏。 “你等是哪位将军麾下的?” 李儒皱了皱眉头,冷然问道。 “咯,你来问——我,那你——又是何人?” 那名满脸通红的军士丝毫不惧李儒,打了一个酒嗝后,斜着眼睛,乜视着李儒,含糊不清地问道。 “哼,大胆,你面前这位乃是当朝的李侍中,天子近臣,大司马的亲信,还不下拜行礼!” 在李儒身边充当护卫的士卒,往日里仗着如今扶摇直上的李儒的权势,行事也是趾高气扬的,看到这个小小军吏如此蔑视自己的主公,气当场就不打一处来,想要强迫着那名红脸军士下拜行礼。 结果,两名上前抓拿的士卒推搡之间,却轻而易举地被那个红脸军士接连推开,一个士卒因为稳不住身形,还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大胆,你想要犯上谋反么!” 被推倒几步的李儒护卫脸上无光,脸色涨红,当场也恼羞成怒,瞬间拔刀,大吼着就要上前。 “你这小卒,想要动刀么!” 看着冲上两步的李儒护卫,那名红脸军士丝毫不惧,冷笑喝问,只是轻蔑地按住了刀柄,却没有拔出刀来,反而是他身后几个同样看似醉酒的军士,齐刷刷地同时拔刀,吓得李儒的护卫连忙将李儒护在身后,也跟着急急忙忙地拔出刀来。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起来,看着这几个在大军之中也堪称是精锐的醉酒军士,李儒想了想,还是让自己的护卫收起了刀剑,换上了笑脸,看着那为首的红脸军士问道: “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何人了,那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在此醉酒拦路,又是为何了吧?” 听了李儒的话,那名红脸的军士眼中瞬间露出一丝精光,他腆着肚子,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真是李侍中?” “不像么?” 李儒听到对方的语气,冷笑一声,反问道。 那红脸军士又盯了李儒几眼,继而才发笑说道: “侍中说笑了,侍中这等气度,又岂是常人可以假扮的。” 顿了一顿,那名红脸军士又继续说: “我等都是大司马麾下的,倒是与李侍中亲近。至于为何在此醉酒拦路么,嘿嘿,听军中的同袍说起,日暮时分这条大街上,多是富贵人家的车马经过,这不,就带着几员麾下儿郎,在此讨点借道费么!” 听了这个红脸军士毫不掩饰的话语,李儒有些哭笑不得,又看了看这个红脸军士一眼,看他刚刚的力气过人,想必往日在军中也是骄兵悍将中的一员,加上又是李傕军中的士卒,这倒是能够解释,为何他有这么大胆,敢带着几名士卒就来长安城中横贯东西的驰道上收取贵人过路车辆的借路费了。 早听说了这些骄兵悍将胆大妄为,没想到一个小小军吏,竟敢也胆大妄为到这种程度。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李儒在心中默默想道,然后才笑着跟身边的护卫说道: “去车上拿两匹布帛,给这几位军中健儿。” “主公!” 李儒身边的护卫看到一个小小的军中军吏,竟然敢当街拦道收取堂堂侍中的过路费,早已是恼怒气极,没想到李儒还真的要给他们过路费,这简直是难以置信。 长安城中,以五铢钱为贱,谷物布帛,已经成了流通市井的硬通货了。 李儒挥了挥手,让护卫莫要多言,立即去拿。 他可不是甚么好心,也不是示弱,而是要诱其猖狂,加上人赃并获,到时候再动手拿下这几名军士,也就不怕李傕因隙忌惮,反生了疑心了。 护卫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很快就将两匹布帛拿来了。 那红脸军士拿了布帛,顿时脸上都笑开了花。 这个时候的长安城中,谷价飞涨,布帛稀缺,听说连天子近臣都衣食不济,勉强度日,文官之中能够随手就给予两匹布帛的,除了现下炙手可热的李侍中,恐怕也找不到几个人了。 “多谢侍中公!” 那红脸军士大大咧咧地带着几名军士齐齐道谢,然后面对着李儒快速后退了几步,这个时候李儒也察觉到了对方得了财帛后举止的异常,正想要下令护卫士卒拿下这几个军士。 不料那名红脸军士动作更快,他早就将那两匹价值万钱的布帛随手丢弃,摘下腰间的号角吹响起来。 7、豺虎遘患刀兵起 号角声“呜呜”响起,前后大街的角落处,顿时冲出了一堆手持刀剑的士卒来。 在战场上,特别是伏击战、巷战中,一方面陷于通讯手段的落后,另一方面则是限于地形遮挡、距离远近,想要通过士卒传令、旗号变换的方法,来达到伏兵同时发动的效果,是很难实现的。 因此,就必须有诱敌深入、窥探敌情的敢死之士,在关键时刻,通过吹响号角、号声相传的方式,来使得布置在不同位置、不同距离的伏兵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同时收到信号,一起发动突击,扑向敌军。 这些冲出来的士卒,有的手中还拿着弓箭,跑到驰道上后,就张弓引箭,向李儒这个方向射了过来。 箭矢稀稀疏疏,并不密集,但近距离之下,力道强劲,护在李儒身前的护卫颈部挨了一箭,身子一震,咽喉咯咯发声,就往李儒身上倒去,飞洒出来的鲜血瞬间就溅红了李儒的朝服冠带。 “快拦住他们!” 须发染血的李儒顾不及整理,慌张地指挥身边的护卫上前抵挡,自己则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向后方的牛车奔去。 “先杀李儒!” 那个红脸军士一开始看到李儒的护卫远远多于自己,也没有带着自己的几个士卒提前扑上去,而是等到与后面角落冲出来的士卒汇合之后,才掺和在人群中冲过来。 现下看到今日要杀的正主李儒虽然已经被自己引出来,突遭袭击之下也狼狈不堪,但终究是见识过大阵仗的人物,身手矫捷不说,速度也不慢,脚底抹油一般连滚带爬地奔向牛车,虽然自己后面也安排了士卒截断退路、前后包抄,但还是忍不住要大声叫嚷,提醒己方的弓箭手。 今日,他们这帮伏兵,为了不引人注意,白昼出营时都是只携带了刀剑等短兵,连弓矢也只有几副,加上没有马匹,比起李儒的护卫队,兵甲上都稍逊一筹,可别被这些不值几个赏钱的护卫缠住,反倒放跑了将军暗中下令要杀的正主。 得了红脸军士的提醒,几个弓箭手纷纷调转对象,抬弓抛射,挣脱弓弦的箭矢嗖嗖作响,越过李儒护卫仓促之间组成的人墙,向后方乱飞过去。 “哎呀——” 眼看快奔到牛车前的李儒被一支乱飞冲下的流矢射中了肩头,肩膀仿佛像被利剑刺中一样,一阵剧痛立即袭来,李儒的脚步一个踉跄,直接就摔倒在了牛车前。 所幸自己的车夫已经奔上前来,三下两除二就把被射倒的李儒拉扯到了牛车边上。 疼得脸上肌肉痉挛的李儒满脸大汗,回头看到后方的另一批伏兵已经越来越近,己方只有几个护卫抵挡之下,根本拦不住这些人,他强忍住肩膀上的疼痛,喊着车夫说道: “扶我上车,快,驾车向前冲!” “啊?” 车夫从来没有见到这等阵仗,已经乱得六神无主,还没能理解李儒的意思,就已经在李儒的连声催促下,机械似的将李儒扶上牛车,自己也重新攀上车辕,握住了缰绳和皮鞭。 “驾,驾,快躲开!” 车夫按照李儒的意思,狠狠地抽打着牛臀,想要驱使这头平日里温顺和气的牲畜向前冲去,只是看到了前方还在苦苦抵挡的己方护卫之后,慌乱之余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提醒。 苦苦抵挡之下的护卫们得了来自背后的提醒,回头一看,能够挪开身形的,纷纷慌忙地躲避,只有几名已经陷入重围下的护卫既无心理会,也无处躲闪。 “拦住牛车,先射车夫,先射车夫!砍牛腿,砍牛腿!” 伏兵一方因为没有携带长兵,也没有办法以长矛列阵抵御奔牛,所以手持刀剑的伏兵看到牛车冲过来的时候,也是跟李儒护卫一样,下意识地往两边闪躲。 这落在红脸军士的眼里,顿时大急,他是看出了想要控制住这辆牛车,关键之处就是要先射落那个不断鞭策耕牛的车夫,至于手持刀剑去砍奔牛的牛腿,他喊是大声喊了,自己却没傻到螳臂当车,去正面拦住一头奔牛。 靠着车厢的李儒听见这红脸军士在大声呼叫指挥,随即又看到了前方原本躲闪不及的伏兵开始有人从两侧包抄,想要从侧面用刀剑砍断牛腿,而奔牛也因为感觉到了前方的障碍和危险,尽管自己的车夫不断鞭策,可速度还是有些放缓下来。 “冲过去!” 袍服染血、冠带尽失的李儒危急关头喊出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在跟车夫下令,还是在跟这头救命的牲畜打气,他手中的动作也不慢,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短匕,抢近车夫的位置,朝着牛臀部位就狠狠扎了下去,一口气连扎了几刀。 “哞哞——” 驾车的老牛痛得昂起头来嘶鸣惨叫,继而仿佛化身突阵铁骑,顶着牛角就朝前方的人群冲了过去,牛角上扬之间,两个没有完全躲到一边去的伏兵瞬间开膛破肚,被远远地甩飞出去。 这头老牛速度却不停,前方的不管是李儒护卫还是伏兵,无不被受伤飞奔的狂牛撞倒、踹飞出去,原本想要砍牛腿的两侧伏兵追赶不上,刀剑只划过了车厢,射向车夫的箭矢也失去了目标,扎到了厚实的车厢木板上。 这个时候,奔牛在人群中犁开了一条血路之后,继续狂奔不停,彻底将所有人都远远甩在了车后。 李儒手中的短匕也不知道在冲锋突围的时候,颠簸丢弃到了哪里,他已经提前缩回车厢之中,背靠着车厢,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扶着车厢,强忍着牛车这种剧烈颠簸起伏给伤口带来的阵阵痛楚,表情煞是狰狞可怖。 大祸临头,他才不会去管那些遵从他的命令,死死抵抗的护卫的性命了,若非还要留下车夫控制住这头受伤后发疯狂奔的奔牛,刚刚抢近车夫位置的时候,李儒甚至都会毫不迟疑地先将自己的车夫刺下车去,以减轻沉重的牛车的重量。 好在,这一切暂时都过去了,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听着身后的刀剑声、弓弦声、厮杀声、呐喊声都越飘越远,身处颠簸起伏的牛车上的李儒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忍住肩膀上的剧痛,强迫着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到底谁想杀自己? 这是一个问题。只是一时间,李儒能够想到的,实在是太多人了,那些被打压的关中名族的宾客、被坑死的郭汜的旧部、被诛杀的朝臣的门生、自己政敌派来的刺客······ 李儒自知自己当下身处的位置,位高权重,也得罪了太多人了,整个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敌人想要自己惨死,又不知有多少“自己人”垂涎自己的地位,想要取而代之。 既然判断不出敢于当街伏杀自己的幕后黑手,那李儒觉得这长安城中对自己而言,简直处处都是会轻易丢了自己性命的险地。 毕竟想要杀自己的人,既然能够在白昼派出不明真伪、数量的“军士”当街伏杀自己,那后续的手段就绝不会仅仅只有这一点儿。 权衡之下,李儒只能够选择危险性最低的一处城中去处,那就是大司马李傕的府邸了。 虽说那些刚刚想要伏杀自己的军士自称来自李傕营中,但是李儒却不太相信,自己现下的权势地位,都是依托着李傕才得来的,李傕若想杀自己,何必多此一举,搞得事倍功半呢。 反而是自己所在的里闾、供职的省中,看似有高墙大院、重重护卫,但其间的波谲云诡、明枪暗箭,却足够让刚刚狼狈逃过一劫的李儒心惊肉跳、不够冒险前往了。 “快,快折道去大司马府!” 李儒趁着脑海中还保留着清醒,强忍着颠簸和剧痛,连声向车夫下令道。 “主公,去,去不了。” 车夫局促的声音响起,顿时让已经有气无力、瘫倒下去的李儒又惊得挣扎起来。 “死奴,你要违抗犯上不成?” “不,不是,主公,这畜生,它,它驾驭不住了!” ··· 不管杨定是拖延还是谨慎,也不管他是想要反悔,还是胆怯,起兵诛李,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情了。 连原本打算坐观事态的董承,到最后都被宋果拉拢过去,眼下只剩下杨定一个人鹤立鸡群,面对群情汹涌,他是拦也拦不住了。 除非,他想要反戈一击,去向李傕投诚。 可是想到李傕那张法令纹微微抖动的阴戾脸庞,杨定考虑再三之后,还是熄灭了这个自寻死路的念头。 董承、宋果,还有那些暗中反对李傕的大臣倒下之后,下一个死的,就一定是,也只能是自己了。 所以,这一次,西凉军中的杨定、董承、宋果,加上外戚伏完以及士孙瑞那一帮老臣,都只能勉为其难地凑到了一起了。 董承带着兵马,跟着伏完以及朝臣去控制宫城、武库,宋果则带兵在内应的接应下,去袭击大司马府,自己则负责出兵控制城中兵营以及各处城门。 三路人马,不同方向,互相联络,同时发动。而小心谨慎的杨定还特意提前派兵去伏杀很有可能会出宫的李儒。 所以今夜,一度黑幕降临的长安城,很快将再次被熊熊的火光照亮起来! 8、汉室亦可复兴乎 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刘协,正焦躁不安地在殿中来回踱步,眉宇之间满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老成和忧愁之色,他身着燕居之服,此时烦躁地甩动着宽袖,就好像在尽力甩脱纠缠着自己的烦恼。 距离长安城中诸将起兵诛李之夜,已经过去十天了。 在这十天里,刘协内心是忧愁、欣喜、恐惧、激动各种情绪交迫参杂,白昼里勉强进膳,到夜里也是辗转难眠,一听到殿外有什么大小动静,就立即要派近侍前往察看,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漏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不确定的得到,足以让人兴奋到发狂,而不确定的失去,同样也会使人陷入到惶恐不安中。 这一切就犹如,起兵诛李之夜,城中局势的变幻迷离。 董承带兵冲入宫城,夺取皇宫,大肆诛灭宫中的李傕党羽,将天子以及一干近臣,既是控制,也是保护,尽数置于自己的眼底下。 但在挥兵攻打武库时,却遭到了守卫武库的李傕兵卒的顽强抵抗。 武库的守卒兵甲齐全,精锐果勇,而武库作为京城重地,本身就是一座坚固的城邑,董承挥兵强攻,却屡屡受挫,攻不下这处武库禁地。 宋果一路,因为受伤的李儒冒死抢入大司马府中,造成了打草惊蛇的效果,宋果想要里应外合,袭杀李傕的原计划也全部被打乱了。 李傕独掌朝堂之后,虽然骄奢淫逸,但终究是万军之中杀出来的战将,府中也豢养了不少健儿猛士,一经警觉抵抗起来,也不是宋果能够轻易带兵攻入的。 而杨定的兵马,在分兵控制长安城的十二座城门时,也陷入到了缠斗之中。 三路人马,或胜或负,进展极不顺畅,眼看着就要转入到僵局之中。 当夜,同样也身处宣室之中的刘协,因为久久未得各路捷报,几乎焦躁欲狂。 他虽未能亲临指挥,却也知道朝臣以及军中诸将为何要在入夜之后,就起事发兵。 他们看中的,就是夜间通讯不畅、仓促之间虚实不明、兵马难调的环境。 可若是他们不能够一鼓作气诛灭李傕及其党羽,挨到天明,让隐晦不明的局势再次明朗起来,那今夜举事之人,通通难逃覆灭之灾。 幸好,提心吊胆的刘协煎熬到了寅时时分,苦盼已久的捷报终于从宫外传来了。 先是武库被董承兵马攻下,继而是杨定挥兵击杀了李利等一批在城中领兵的李家子弟,最后是宋果纵火强攻大司马府,在付出了惨重伤亡后,成功攻入府中。 久战无援的李傕自知城中大势已去,不得不弃车保帅,弃了府中老幼以及城中兵马,在军中健儿王昌等人的拼死护卫下,抢出还没被杨定兵马控制的雍门,向西逃往城外去了。 大获全胜的杨、董、宋诸将趁势用兵,越战越勇,半日之间就将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残敌肃清,吞并、瓜分了李傕麾下的降卒。 而多数近侍、朝臣也欢欣庆祝,以为元凶已经败亡,接下来只需要拥护当今天子亲政,重振朝纲,尔后再传檄三辅,攘除奸凶,则关中之地可以旬日抵定,大汉社稷也是中兴有望。 结果,事实证明,朝臣们都高估了如今的汉室权威,也小觑了李傕、李儒等人的能耐。 除了京兆尹治下的各县还遵从汉室天子的诏令,派往左冯翊、右扶风的使者相继惨遭李傕党羽的杀害。 与此同时,连夜逃往右扶风的李傕缓过了一口气后,也紧急进行军议,为应对当前的局势,他一面树旗槐里,收聚溃卒,一面号令自己麾下的左冯翊、右扶风驻军,尽快出兵,东西夹击,与自己合兵会攻长安城。 之前,李傕在全面控制了关中之地后,就将自己的兄弟李应、李恒派往右扶风、左冯翊驻守,以辅弼长安,成众星拱月之势,自己则带着李利等李家子侄坐镇长安,控制朝堂。 现下萧墙祸起,先是底下羌胡义从叛逃,后是军中诸将反叛,势力衰颓的李傕被诸将合力发难,逐出了长安城,但他在左冯翊、右扶风的羽翼还在,依旧可以卷土重来,和控制长安的杨、董诸将再决死战。 李傕在右扶风有两万兵马,用来防御西凉的马腾、韩遂,在左冯翊也有万余兵马,用来抵御河东、弘农方面的阎行、段煨,如今局势危急,两军倾巢而出,还能够拼凑出一支三万多的大军来。 反观长安方面,算的上有战斗力的军队,是杨、董、宋三将的麾下兵马,但总兵力不过三万,而且各部人马互不统属,军力更是明显弱于李傕大军。 强弱之势昭然,兵临城下的阴影笼罩到长安城上空,使得天子亲政的长安朝廷再次岌岌可危。 少年天子刘协在心中,甚至都暗暗后悔,自己过早将李傕指为逆臣叛贼,现下是骑虎难下,与李傕大军成仇寇之敌,已经是不得不不战了。 如果说之前李傕与天子、朝臣是矛盾爆发,不断使用政治、军事手段打击天子朝臣、关中名族,那现在到了这种地步,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不过,在长安朝廷中,还是有些智谋出众的朝臣、近侍,在不得不战的情况下,积极筹划着应战之策。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在伐兵上,因为朝中名将皇甫嵩、朱俊已经相继病逝,加上眼下能战之兵都是出于杨、董等西凉将校麾下,故此长安朝廷紧急募兵,将兵力扩充到了五万人,并交付给了杨、董等将统领。 右扶风的敌军对长安城的威胁最大,因此诏令由杨定、董承二将率领三万兵马,以两人麾下老卒为主,向西沿着细柳聚、沣水一线修筑营寨,抵御李傕的进兵。 左冯翊的敌军其次,由已经擢为将军的宋果、执金吾伏完统领两万兵马,以新募士卒为主,出屯灞桥,立下砦栅,防御东面之敌。 剩下的一点守卒,则在太尉杨彪、卫尉士孙瑞等老臣的指挥下,加紧修缮长安城的城墙、护城河,完善长安城城头的城防武备,以构筑这最后的一道防线。 在伐交上,长安朝廷先后派出几批谒者,诏令河东的平北将军阎行、弘农的平东将军段煨、凉州刺史韦端、雍州刺史邯郸商勤王发兵,甚至连韩遂、马腾处,在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情况下,朝廷都派遣了谒者前往,许以高官名爵,召其西进驰援长安。 最后在伐谋上,因为获知左冯翊李恒麾下的战将张绣原为镇东将军张济之侄,李傕曾经以左冯翊之地诱其反叛,截断郭汜渡河后路,但最后兑现之时却仅有西河之地,故此心怀不满。 所以长安朝廷决定派出侍中刘艾等人,暗中前往张绣营中,以天子密诏,许诺其事后继承张济的镇东将军头衔以及爵位,还有统领左冯翊之地,以诱其起兵反正,里应外合,袭杀领兵的李恒、李暹等人。 刘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天子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而汉室也沦落到了,想要州郡长吏出兵勤王,或是叛将起事反正,都需要拿着高官名爵、京畿土地和他们作交换了。 可就算强忍着内心的屈辱,勉力做完这些事情,刘协现下,依旧处在无尽惶恐之中。 为了避免让臣子看到自己的窘态,宣室殿内的近侍已经被刘协全数派到殿外,但独自一人身处在宣室殿上时,刘协依旧会为眼下患得患失的现状紧张到发狂。 当每每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时候,年轻的刘协总要凑到殿上的舆图面前,仔仔细细再端详一遍,上面是此番三辅的布兵舆图,尽管还做不到查漏补缺,但每每看到上面的东西两道防线,至少还能够使自己求个心安。 “但愿历代先帝在天之灵,能够庇佑王师此番攘除奸凶,中兴我汉家社稷!” 不知为何,这一次看着舆图上的兵事布置,刘协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心悸,一颗稚嫩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仿佛就要挣脱胸膛的束缚,直接跳脱开来。 刘协紧张不安之下,也只能神神叨叨地闭眼向上天以及历代先帝祷告,乞求庇佑自己执掌的汉室朝廷,能够在这一次危机中支撑下来。 “陛下,大捷,王师大捷啊!” 殿外一阵乱响,激动得不顾省内礼仪的侍中种辑、杨琦等人的脚步声还在殿外急促作响,但兴奋难抑的声音已经越过殿门,传入到了暗自祷告的刘协耳中。 “啊!” 刚刚还在闭眼祷告的刘协被这一阵乱声惊到,下意识地也叫了一声。 待到他倾听到了传话中的重要讯息之后,也高兴得欢欣雀跃,笑容满面地往殿门奔去,只是跑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又急忙刹住了身形,慌忙地整理自己的衣袍,然后绷紧脸庞,想要尽量装出一副老成之色来。 只是喜极之下,早熟老成的刘协不觉也变得笨手笨脚起来,绷紧的脸盘上,眉梢之间洋溢着少年的欢欣之色,他尝试无果后,索性跺了跺脚,也不管这一时之态,继续趋步向殿门跑去。 今日,汉家的社稷,就要在朕的手中兴复了么? 9、最是仓皇辞庙日(上) “陛下,叛军之将张绣泣受圣训,觉悟反正,宋将军、执金吾趁势出兵,与其内外夹击,大败左冯翊叛军,阵斩贼酋李恒、李暹之首,王师克胜,露布报捷,长安已无东面之忧矣!” 杨琦忙不迭地向意外出现在殿门的刘协下拜行礼,口中话语也十分激动。 “善,大善!” 刘协闻言拊掌赞叹,欢欣之下,也不顾君臣之礼,上前将急忙下拜的杨琦扶了起来,话中难抑兴奋地说道: “此皆众爱卿之功也!” 杨琦、种辑连称不敢当,刘协还沉浸在这盼望已久的捷报之上,喜形于色,又出言催促杨琦多说一些关于东面捷报的细节。 杨琦当即就详细给少年天子讲了这场胜仗的内容: 原来,勇力足以自恃的张绣在叛郭投李之后,并没有得到多少之前李儒承诺的好处,李傕将他安置在西河之地,也仅仅是因为想要利用他,来对付一河之隔的河东兵马而已。 期间,还饱受驻守左冯翊的李恒、李暹等李家子弟的排挤和打压。 因此,当侍中刘艾带着一纸诏书秘密潜往张绣军中时,张绣见了当今天子有关官衔、名爵、辖地等许诺,再加上刘艾的大义相诱,考虑顷刻之后,就果断选择了反正一途。 随后,约定好信号的刘艾返回宋果军营,宋果、伏完趁机进军,张绣也顺势在李恒军中唆使冯翊羌、沈氏羌等被李恒强征而来的羌胡骑兵叛乱,两方里应外合,一举击破了李恒、李暹这一支左冯翊的西进兵马。 混战中,李恒当场被乱军所杀,追亡逐北之时,张绣带着轻骑,擒杀了想要逃亡扶风的李暹。 长安的东面之敌,一夕之间,已经烟消云散了。 刘协聚精会神地听着杨琦讲述战事,期间更是几度激动得紧紧攥住了拳头,待到听完了胜仗的全部过程后,他才堪堪回味过来,继而又是拊掌赞叹。 朝廷许诺张绣的官职、爵位,这桩事情,刘协不知不觉已经忽略过去,他现下最想要了解的,就是西面的战事,可又有捷报传来了。 得了东面大胜叛军的捷报之后,刘协已经恢复了不少信心,他此时也更加急切地期盼着,西面的杨定、董承同样能够给他送来大败李傕的捷报。 种辑看着少年天子脸上的关切之色,他笑了笑,早有准备地说道: “西方兵事,陛下无需多虑。杨、董二君,皆是沙场宿将,又原为西凉军中将校,熟知敌情,筑砦固守,军报已经多次击退叛军进攻,相信得了东方捷报之后,军中定然士气大振,兵卒踊跃求战,待汇合了东面得胜之军后,破贼定矣!” 刘协听了种辑的话,脸上难掩喜悦之情,他脑海中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中兴汉室的一幕幕,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那就好,那就好,若是如此,汉室中兴有望了!” ··· 站在宣室殿门口的君臣欢欣之余,他们并不知道,这看似能够扭转强弱局面的东方捷报,已经将原本岌岌可危的长安朝廷拉入到了万劫深渊之中。 东方的捷报除了往长安城露布报捷外,同时也发往杨定、董承两人的军中。 在天子刘协得到了这一封捷报不久后,身处军帐中的杨定、董承也拿到了东方的捷报。 不过他们可没有像少年天子那样欢欣雀跃,而是各自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宋果、伏完领军,抵挡的虽是军力稍弱的左冯翊叛军,可是他们统领的,也是以新募的士卒为主,比起杨、董二人对阵李傕所面临的劣势,也是不遑多让。 但是,他们却利用了张绣的反正,成功击败了左冯翊的叛军,还阵斩了李恒、李暹等人。 这几乎就是一场压倒性的大胜,相信无需两三日,宋果、伏完他们就能够肃清残敌,带着一支大军,西进和他们共同对付李傕的右扶风大军了。 可是,这对于杨、董二人而言,却显然是忧多于喜。 杨、董、宋三人之中,本来就是宋果的军力、权势最弱,朝堂之上,凡有兵事,天子朝臣都要依仗他们二人御敌。 现在宋果借着破敌大功,眼看着就要跃居二人之上,再加上有了军功,还领着兵马的外戚伏完,这两个军中新贵冉冉升起的地位,正好就是用来取代他们二人位置的。 杨、董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到了焦躁和不安之中。 焦躁的是,手中没有显赫的军功,日后就算诸将合力破了李傕,论功行赏时,二人依旧不如宋果、伏完功高。 不安的是,随着这种新旧代替的趋势的加强,杨、董二人实在难以放心,长安朝廷不会旧怨重提,追究二人在董营之时,犯下的重重罪行。 杨定原是董卓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之一,董承则是攀附牛辅的董氏疏族。 因此,有很大可能,在解决了李傕的外患之后,长安朝廷会重用少有罪行的宋果以及贵为外戚的伏完,趁势打压自己二人,更有甚者,朝廷直接翻脸,利用宋果、伏完二人的兵马来诛灭自己二人。 越想越多,越想越惊的杨定、董承交换了一下心思之后,很快就决定,不能够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 必须有所作为! 但投降李傕、反戈一击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手中已经沾了不少李家子弟的鲜血,与李傕更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这个时候就算是李傕亲自出面,承诺不会加罪,两人也不敢相信了。 唯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击败李傕大军,取得大功,才能够确保二人在朝堂上的名位不失。 可是,想要凭借弱势兵力,击败同为西凉军的李傕大军,杨定、董承二人甚感棘手。 二人虽然久在西凉军中,熟知李傕大军的虚实,在之前的几场防御战中,凭借修筑的砦栅的坚固,加之别无出路,只有死战,同仇敌忾之下击退了李傕大军的多次进攻,甚至还有一场反击得手的小捷。 可是这都是建立在固守营寨的基础上,所取得的战功。二人固守营盘,注定是不至于大败,也不可能创造大胜的局面。 就在杨、董二人苦思破敌之策不得的时候,敌营之中,有降卒将二人可能获胜的战机,悄悄递了过来。 想要反正的,是一个叫王方的军将,原为凉州叛军,跟随过王国、徐荣、樊稠、李傕多名首领。 李傕现下的右扶风大军之中,有不少原来樊稠的旧部,他们对于刺杀他们将领的李傕的统治殊无好感,之前不过是碍于李傕势大,兼之群龙无首,才不得不屈从于李傕俯下。 现下李傕势力大衰,又被长安朝廷指认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暗中商议过后,决定联络旧部,共同推举素有勇力的王方为首,暗中联络王师,以求里应外合,击破李傕大军,戴罪立功,投诚反正。 得到了王方的暗中投诚,杨定、董承二人宛如雪中得炭,顿时大喜过望,加上王方还遣人送来了暗中草就绘制的李傕大军的营盘布局,这就更让杨、董二人深信不疑了。 很快,杨、董就与降卒约定好起事日期、用兵方向,积极筹备作战,准备抢先在宋果、伏完领军到来之前,利用李傕大军中的内乱,击败李傕,立下大功。 很快,一切顺理成章。 在沣水西岸,主动渡河作战的杨、董两军进展神速,接连攻营拔寨,打得内乱的李傕大军不断后退,大有分崩溃散之势。 只是等到杨、董二人的兵马尽数渡过沣水,想要趁势扩大战果后,原本内乱不休、连连败退的李傕大军却突然号角震天,大批兵马翻身接战,丝毫不见了溃散逃窜的迹象。 一场大战径直陷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战场侧后方的高地上。 原本计划起事反正的王方,站在高地上,涎着笑脸,巴结讨好着伤重未愈的李儒。而为首带着李傕那张阴戾的脸,也正对着双方士卒激战的战场 左冯翊大军战败,李恒、李暹相继身死,被反叛的张绣所杀的噩耗已经传到了李傕的手中,只是被他压了下来,军中底层将士还不知道罢了。 原本李傕强攻杨定、董承两人的营盘,屡屡受挫,还被逆袭击败过一阵,如今又听闻了己方左冯翊兵马覆灭的消息,心中已经起了怯意,打算趁着军心未乱之际,撤军返回扶风固守。 遇刺重伤的李儒却激烈反对。 在他看来,眼下的局势就像是两头牛在奋力角抵,若是一方主动露怯,撤力退开,就会给抓住空隙的另一方突破中门,开膛破肚,落得一个惨死牛角的下场。 因此,只能够苦战求胜,绝不能够避战求存。 随后,李儒又为李傕分析了天子朝臣、杨、董、宋军中诸将可能暗中存在的龃龉,最后果断献策,依样画葫芦,冒险重演张绣反叛之事,利用诈降之计,来引诱杨定、董承离开坚固的营寨,渡河和他们作战。 当然,这个计策实施之后,想要奏效,除了诈降人选的表现外,还取决于杨、董二人求胜的急迫性。 若是杨、董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时间一长,诈降之事必然露出马脚。 不过就眼下看来,揣度人心的李儒献上的计策,显然是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站在高地上的李傕阴戾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一丝狞笑。 杨、董二人的兵马主动脱离坚固的营地,渡河和他麾下大军作战,以弱击强,远离了河岸,现在只要他麾下士卒奋力抵抗,使得战局僵持不下,那么久攻不下的杨、董兵马就会气衰力竭,心生退意了。 到那个时候,就是自己大军趁势反攻的时机了。 10、最是仓皇辞庙日(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天子东逃的车驾,在朝臣、诸将车骑的拱卫下,急匆匆地沿着渭水南岸行进,时不时有没有坐骑代步的奴婢掉队,还有体力不济僮仆、马匹倒毙在路,亦或者损毁的轺车、辎车被抛弃在道路上······ 满道皆是衣冠权贵仓皇奔走,沿途都有妇孺老弱哀嚎之声。 坐在金根车中的刘协,听着被抛弃在道路上的妇孺老弱的号泣之声,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虽然不用徒步驾车,但刘协却也饱受跋涉颠簸之苦,当然,最让少年天子痛苦的,还是眼看着可以中兴的汉家社稷,再一次陷入岌岌可危的处境之中。 三天前,杨定、董承二人的大军惨败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中,顿时引起了全城上下的阵阵恐慌。 城中百姓恐慌出逃,奸滑之徒趁机作乱,溃军降卒蠢蠢欲动、公卿朝臣疲于应对,整座长安城已经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逃得一命、收拢了少量溃卒的杨、董二人为了掩盖擅自进军的过失,更是耸人听闻,夸大了李傕大军的人数和战力,使得天子百官都惶惶不安、束手无策。 失去了沣水防线的长安城西面已经洞开,天子百官绝望地发现,不须半日,趁胜追击的李傕大军前锋人马,就能够兵临城下,再次围攻长安城。 而宋果、伏完的两万新卒,只由伏完带回来了一半,另外一万士卒由宋果统帅着,还在肃清左冯翊的叛军残余。 长安城,如何布防,是否能够挡住李傕大军的进攻? 这两个问题,成了朝堂上君臣文武争论的焦点。 只有少数的朝臣提议死守长安城,等待久无回音的外镇勤王兵马前来驰援,剩下的大部分朝臣,都主张弃守长安城,逃往左冯翊,避开李傕大军得胜正锐的兵锋。 当然,为天子讳辞,朝臣不能称出逃,只能够称为出狩。 其中,作为朝中大将的杨定、董承力主天子出狩。 作为败军之将的杨、董二人,能从战场上逃回一条命,已经是叨天之幸,惶惶不安,心惊胆破,再无为天子死守长安之意,只盼着能够逃往左冯翊,保留一命。 刘协无奈之下,只能够接受了大部分朝臣的意见,同意离京东狩。 虽说是逃亡,可毕竟是近两百年正朔王朝,长安朝廷需要携带的御品珍宝、符信典策、图书卷宗数以千计,加上军队的武器辎重,还有跟随天子东狩的官吏、百姓、奴婢等人员,东狩队伍还是演变成了浩浩荡荡的车骑大潮。 为了防止李傕军队的追击,朝臣还提议一面派出使者前往李傕军中与李傕议和,一面急召宋果、张绣率军回师护驾。 刘协也从谏如流,一一下诏了。 只是弄险取胜、重回长安的李傕,丝毫没有被天子的遣使议和所迷惑,休整了大军队伍之后,就又继续进军向东,追击天子的车驾。 在李傕看来,眼下局势,自己已经被指为乱臣贼子,实力更是大不如前,又岂能够再放着少年天子这个隐患离开。 就算天子愿意此时议和,继续敕封自己为大司马,可是难保逃过一劫的天子安顿下来后,又忌恨旧仇,下诏调集马腾、阎行等人的兵马来进剿自己了。 所以,刘协哪怕死,都要比逃了的好。 很快,继续向东进军的李傕,就与宋果、张绣等将发生了交战,期间虽然张绣凭借自身武勇,身先士卒,率军击退了李傕军追击的前锋人马,可挨不住李傕大军的人多势众,诸将不得不又护卫着天子继续东狩。 左冯翊是守不住了,只能够再向东逃亡了。 于是,就这样,一步步演变成了今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奔渭南”的场面。 在车中缩成一团的刘协脑海里记得,离开长安城时,宫中近侍搀扶着面色惨白的自己在霸城门外谢城,逃亡在左冯翊官道上时,被抛弃在道路两旁的宫掖女子泣血悲啼,连呼“陛下欲弃我等于野耶?” 更为恐怖的,是途道泥泞难行时,杨定、董承下令军士驱使黔首百姓背负柴草在前铺路。可路还没有铺完,后队人马谣传李傕大军追兵已至,人心惶惶之下,众人也不辨真伪,争先恐后地拥挤向前,加紧逃亡。 于是行人互相推搡践踏,车骑队伍更是直接从铺路的黔首百姓身上碾了过去,那个时候,在天子车舆上颠婆起伏的刘协,除了听到嘈杂混乱的人马之声外,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咔嚓吱呀的声音。 事后,从混乱中重新恢复安定的刘协,才从身边近侍的口中得知,那种咔嚓吱呀的声音,就是沉重的车轮从倒地黔首身上碾过,黔首骨骼断裂粉碎所发出的声音。 得知这一切的刘协掩面哀泣,当天再也吃不下去一口饭菜。 号称万民之主的汉天子,为了逃命,已然乘车从黔首民众的身上碾了过去。 这对于执念承继正统,隐隐以中兴汉室为己任的少年天子而言,不啻是一场生死考验。 “莫非汉德已衰,天命已改,朕不复为汝等之主也!” 一句没由的发自内心的拷问,直击刘协的灵魂深处,使他哑口无言。他不敢将这个致命的疑问宣之于口,但这个对他而言是内心拷问的东西却苦苦纠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头痛欲裂,不得片刻安歇。 突然,车驾之外再次发生了动乱,缩成一团以求减轻痛苦的刘协听到了外面道路上行人奔走呼喊、马匹嘶鸣不安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金根车的庞大车舆也呻吟一声,急停在了道路之上。 刘协被前倾的巨大惯性带得向前,撞到了车舆内部的角落里,可他却不敢贸然出声呼痛,而是紧张兮兮地挣扎挺直了还略显稚嫩的身子,警惕地听着车外的动静。 莫非是杨定、张绣二将叛乱了? 这是刘协,近来从部分朝臣口中听到的流言。 天子东狩的车骑,向东奔向弘农的境内,寻求平东将军段煨的庇护,虽说可以凭借潼关之险,抵抗李傕大军的追击,可也就将众人的性命放置到了段煨的刀俎边上。 天子百官可以无所谓,因为段煨虽然没有及时出兵救援长安,可一直以来,对外作出的,都是忠君之臣的形象。 面对东狩至此的天子,段煨只会毕恭毕敬,断无轻辱之举。就算退一万步讲,天子朝官受到了段煨的侮辱,可活着受辱,总比留在左冯翊,被李傕的乱军凌辱杀死来得强吧。 可杨定、张绣不一样,杨定在董营之时,就与段煨有过过节,而张绣,与段煨更是有深仇大恨,若非段煨出兵袭击陕县,他张绣,又怎会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 可以说,段煨是被张绣列为仅次于河东阎行的第二大仇人。 所以,与天子朝臣不同,与董承、宋果也不同,杨定、张绣二人激烈反对,向东逃奔弘农。 只是不去弘农,又能够去哪里呢? 关中以东,最近的就是河东郡和弘农郡了。难不成,还要堂堂汉家天子,逃入到上郡之地,寻求羌胡夷狄之种的庇护么? 在李傕咄咄逼人的兵锋下,天子朝臣,西凉诸将都没得选择,只能东逃。就连激烈反对前往弘农的杨定、张绣,二人之间也都产生了分歧。 杨定是反对去弘农,但没反对去河东,在他看来,控制天子在手中,就如同是一个绝佳的幌子,带到那里,都能够引起别人的主意,然后再趁机与别人讨价还价。 若能够借助天子的身份,引得击败过郭汜大军的河东兵马西进,再借助阎行的兵锋,收复关中失地,使他们重新获得一处立足之地,能够喘喘气,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而张绣是坚决反对去弘农,也反对去河东的。在他看来,死守左冯翊,等待西面杳无音讯的马腾、韩遂、韦端、邯郸商援军,都要比去投奔段煨、阎行要好得多。 当然,天子百官、军中诸将连巍巍长安都弃守了,又怎么还会死守左冯翊呢,无人支持的张绣,不得已还是要跟着众人的车骑队伍,一路向东。 只是一路上,开始有传说杨定、张绣想要劫持天子车驾返回左冯翊,甚至投降李傕的流言传播开来。 众人担心不已,纷纷戒备着杨定和张绣的动静,幸好天子身边,还是有看得清形势的近臣在的。 侍中刘艾、杨琦,就不止一次跟刘协阐述过,当下团结军中诸将,合力抵御李傕追兵的重要性。 因此,刘协倒也没有听取一些大臣提出的诸如“事急从权”、“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先下手为强”之类的激进策略,军中诸将这几日一路走来,联手击退几波追兵,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只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这根刺还是留在了少年天子的心中。 现在,东行车队突然出现混乱,嘈杂不安,这根刺就又重新在刘协心中冒了出来。 文中注解: 《汉官仪》:天子法驾,所乘曰金根车,驾六龙,以御天下也。 《后汉纪》:“煨与杨定有隙,煨迎乘舆,不敢下马,揖马上。” 11、天子一见三叹息(上) 就在刘协还在为杨定、张绣是否反叛而惊疑不定的时候,飞马来报的骑兵所传来的消息,已经将所有人都吓到了。 李傕大军追来了! 对于天子刘协而言,这个消息,比杨定、张绣反叛,不知还要恐怖多少倍。 杨定、张绣反叛,还有宋果、董承、伏完等人带兵平定,就算平定不了,大不了,自己的车驾就被裹挟回去左冯翊死守。 可是让李傕大军追上了,那就不一样了。 自己已经昭告天下,斥责李傕为乱臣贼子,期间更是多次下诏诛杀了众多李家子弟和李傕的党羽,天子与李傕,已然是不死不休的状态了。 而这一次,不同于几日来被诸将击退的追兵,追来的不仅是李傕的前锋人马,还有李傕的主力大军。 军中有人说,李傕的主力大军只有两三万,也有的说,李傕的大军四五万,更有的传言说,李傕尽起扶风驻军,加上附从的羌胡部落,有十万大军之众。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这一次,确实是有山崩地裂的趋势。 后方的宋果、张绣已经在率军与追兵接战,而前方开路的董承、杨定也纷纷回师支援,只有执金吾伏完还带着一部兵马,护卫着天子朝臣,想要继续东逃,脱离后方的战场。 只是纷纷向前奔逃的黔首百姓、人马车辆,造成了道路的拥挤堵塞,尽管有军士在前开路,还是大大限制了天子车驾前进的速度,越走越慢下来的刘协,甚至已经听到了后方人马惨烈的厮杀声,乃至人仰马翻、悲泣哀嚎的溃败之声。 莫非是,军中诸将已经败了? 奔逃中的少年天子,惶恐不安地将头探出了车窗外,往后望着混乱拥挤的队伍,心神不宁地想道。 ··· 后方战场上。 的确,军中诸将是战败了,而且已经接近了兵败如山倒的迹象了。 在后方率军抵御追兵的宋果、张绣的军队已经被李傕大军打散,周围亲兵被杀散的宋果径直被一群乱兵用长矛戳下了马,摔下战马后挣扎反抗的他,没过片刻就被乱兵斩下了头颅,然后挂在了长矛上,向接近崩溃的军队宣告: “宋果已死!” 受了将领阵亡的影响,宋果麾下的兵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加速崩溃。 而另一员后方将领张绣凭借自身的武勇,奋力杀透了重围,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身披重甲的他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宛如一头受伤流血的刺猬,身后跟着他杀出重围的,也只有寥寥十几骑,更多的歩骑,则还陷在敌阵之中。 整支后拒军队,已经全数溃败了。 从前方率军赶来的杨定、董承,勉强抵住了李傕大军的攻势,可同样的,也使得己方的兵马陷入到了重围之中。 他们没有想到,李傕的大军会来的如此之快,而宋果、张绣二人的兵马,又会败得这么快。 甚至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见到了被李傕麾下兵卒高高挑起的宋果的头颅。 杨定、董承的兵马,陷入到了苦战之中。 而李傕一方,开始陆续有歩骑人马,越过了深陷重围的杨定、董承,继续向东去追击天子的车驾。 整个战场,已经演变了延绵十余里的修罗场。 一路上,不是被践踏至死的糜烂尸体,就是被李傕追兵砍下头颅的无首身躯,不论尊卑贵贱,纷纷逃窜,各种辎重车辆、军械兵甲、图书典籍、金鼓旗帜被抛洒遍地,身后隆隆响起的马蹄声,是每一个人逃人避恐不及的梦魇。 天子的车驾,也逃不掉了。 李傕军中的轻骑,一瞅见金华青盖、朱班重牙的金根车,就像遇上了猎物的贪狼一样狠狠地扑了过来,护驾的伏完领军杀退一波还有一波,而且敌军人数也来越多,反而使得伏完麾下的士卒越来越少。 眼下的处境,离死亡的气息,已经很接近了。 不得已,伏完不得不带着天子的车驾冲上了最近的一处小山丘上,靠着高屋建瓴之势,带着剩下的将士,才勉强打退了两拨赶上来的追兵。 可是百官已经被冲散离散了,能跟在天子身边的没有几个人了,伏完麾下的兵马也寥寥无几,被击退的李傕追兵更是像饿狼一样,不甘心地将天子所在的小山丘团团包围了起来,站在山丘下,放肆地叫嚣挑衅着。 如今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因为刘协所在的金根车,成了追兵竞相追逐的猎物,车舆上更是歪歪斜斜插了不少箭矢,为了天子的安全,伏完不得不将少年天子扶下车,让他躲在了车舆后面。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变换服饰,待臣率军下山冲杀之际,携带一二随从,择路而逃,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散了发髻,披头散发的伏完看着少年天子,脸色无比悲壮地说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易装逃亡能不能逃得性命,要知道李傕的追兵对待逃人,可是不管尊卑贵贱,一律格杀勿论,但这也是眼下唯一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了。 “可,朕又怎可为了逃生,就抛弃了后宫朝臣,抛弃了爱卿,朕昔时年少,迫于赵忠之力,从北宫逃到了小平津,后来又迫于董卓之势,从雒阳逃到了长安,如今又受李傕追杀,从长安逃到了此处,朕践祚登基,数载之间却惶惶奔逃于道,无效于国,今日再弃众而逃,纵逃得性命,可今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帝,又有何颜面复见天下人?” 说到这里,一直笼罩在胁迫和死亡的阴影下的刘协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将沉重的天子剑拔出鞘来,不光是对着外戚伏完,也是对着剩下的官吏、军士喊道: “故今日,朕誓要与二三子共存亡!” 以往,刘协为了给自己的臣民留下老成沉稳的印象,都是刻意保持着天子那神秘又崇高的威压,哪里有像今日这样,发出了少年郎稚嫩的声音,纵声高呼,散发出一股不顾一切的血勇之气来。 “臣,誓死也要保护陛下的周全!” 伏完没想到一向听从大臣意见,不擅自做主的少年天子竟然下的第一个专命,就是要与这里所有的人同生共死,他顿时感动得涕泗横流,拜伏于地。 而听到了少年天子呼声的官吏、军士更是激动不已,轰然下拜,跟着伏完大声念道: “臣等,誓死也要保护陛下的周全!” 山丘上无路可逃、唯有死战的肃然气势,连同异口同声的呼喊声,除了感染了自己一方的士气人心之外,也震慑到了山丘下的李傕追兵。 慑于这一股气势,山丘下的追兵迟迟不敢发动仰攻,而是一面加强对天子所在的山丘的包围,一面派人去向军中主将李傕禀报情况。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李傕兵马聚集到了山丘下,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到了后面,甚至主将李傕也带着兵马来到了这里。 看着山下聚集越来越多的追兵,刘协一开始那一股宁死不屈的气势也在慢慢被消磨,他握着长长的天子剑,两股却不自觉地在微微颤抖着。 不知道,李傕是否还能够饶恕自己? 刘协的气势在衰减,甚至由此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而李傕迟迟不发动进攻,更是给了山丘上想要拼死一搏的众人制造了一种假象。 敌军迟迟不进攻,会不会就此放过自己。 人在生死的关头,明明知道自己在骗自己,可还是忍不住继续骗自己。 毕竟,又有哪几个人,真的能够做到视死如归呢? 伏完将这一股气势的变化,看在眼里,他更是悄悄移动身形,用自己的身躯遮住了天子颤颤发抖的两股,同时在心头默默叹息了一声。 终究还是一个少年啊! 刘协并不知道身边伏完在心中发出的叹息,因为李傕迟迟不发动进攻,他身上那股宁死不屈的气势已经一降再降,削弱到了低潮,只是他开始变得杂乱的内心,还没有察觉出来。 思绪变得复杂的刘协不仅产生了李傕会绕过自己的荒诞想法,眼光望向了远方的战场,他甚至有了一丝自己一方能够逆转战局、击败李傕大军的幻想。 只是现实中,宋果、张绣的军队已经溃散,杨定、董承的兵马被团团围住,虽然苦苦支撑,可覆灭也不过是时间的长短问题罢了。 自己肉眼能够看见的范围内,到处都是分散开来追杀官吏、溃卒、百姓、奴婢的李傕追兵,道路上狼藉一片,宫廷的御用物品、珍宝器玩散落在道,成了李傕麾下兵卒争相抢夺的战利品。 若是这个时候能够有一支大军,突然从天而降,前来解救自己,那该有多好啊! 因为李傕暂缓进攻,稍得将歇的刘协在李傕放过自己、自己击败李傕的幻想过后,又陷入到了外兵驰援的幻想当中。 山丘上原本气势如虹的死战之气,越来越低,而这一切,都在于山丘下一直关注着的李傕的掌控之中。 山丘下,李傕手搭凉棚,仰望山上,冷然一笑。少年天子刚刚激励士卒死战的言行,在他看来,就同小孩子对付大人所用的伎俩般拙劣可笑。 既然山上气势已经被自己瓦解,那么眼下,就是挥军攻山之时了! 12、天子一见三叹息(中) 就在李傕挥军对天子所在的小山丘发动进攻时,河东和弘农的联军也出现在了战场上。 对于天子弃守长安城,东狩左冯翊,然后又被李傕大军一路追到华阴境内的行踪,阎行知道得很清楚。 这些日子,面对关中之地的大变故,河东和弘农方面,都不约而同地加派了军谍、细作刺探军情。 在面对长安朝廷派来求援的使者时,阎行和段煨也是以礼相待,虽然他们都提前调集了军队,却都迟迟按兵不动。 说到底,他们都不想贸然出兵,去与李傕大军正面对抗,为马腾、韩遂,乃至于杨定、董承之辈火中取栗,白白消耗了自家的军力。 但随着天子东狩的车骑队伍,越来越接近弘农郡界,并遣使相召之后,按兵不动的段煨也稳不住了。 将天子控制在手中,以此来号令天下,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策略,李傕、郭汜能够想到的,段煨一样能够想到。 只是人员冗杂的东狩队伍,互有龃龉的军中诸将、追杀尾随的李傕大军,这些伴随着控制天子后接踵而至的大问题,才是让段煨真正头疼的。 说到底,天子对于实力不济的地方长吏而言,就如同一枚烫手山芋,强行抓到手中,不仅吃不到香喷喷的芋头,还反而会被火炭般的外皮烫出一手水泡来。 因此,段煨不得不联络阎行,商议弘农方面是要派兵出迎,还是拒关不纳。 河东方面,一得到段煨的遣使求助,蓄势以待的河东兵马迅速出动,阎行立马就带着三千歩骑,渡河南下,火速进入到了弘农境内。 从河东的出兵速度上看,段煨明显感觉到,阎行这次对东狩而来的天子,是志在必得了。 但没办法,天子这一大块带刺的香饵,根本就不是弘农一郡能够吃得下去的,段煨只能够响应河东,配合出兵,并暗中期望着迎接天子事成之后,到目前为止对待友军还算和善的河东方面,能够不忘自己的功劳,给予弘农相应的、足够的好处。 于是,河东与弘农联军,合兵五千,一同出关西迎天子。 华阴城早在李恒、李暹被宋果、张绣打败后,就被段煨派兵攻克收复了,只不过碍于左冯翊的局势不明,段煨才没有选择在此留驻兵马。 因此,这一次出兵,段煨还准备就在此处驻军恭候,迎接天子车驾的到来。 可是,派遣众多轻骑为斥候前哨的阎行,却主张立即出兵,先将天子接到手中,再护送入潼关,才是最为稳妥的。 毕竟,接连攻克长安城、左冯翊的李傕大军,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天子的车驾就这样安然无恙地驶入潼关,落入河东和弘农的掌控之中,已经和长安朝廷彻底撕破脸皮,沦为叛军贼寇的他们,势必会血腥报复、奋起一搏! 因此,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在李傕大军赶上之前,尽快将天子控制到自己的手中。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引起护驾的杨定、董承诸将的忌惮和疑虑,则已经不在阎行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或者说,他们还有实力,胆敢反抗阎行的河东大军吗? 弘农方面虽有分歧,但在决定权上,显然是要取决于主导一方的河东,所以联军在华阴稍作休整之后,就又继续进军,准备迎接天子的东狩队伍。 没想到,东狩队伍的前导人马没有见到,反而获知了李傕大军已经追上天子的消息。 段煨震惊之余,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庆幸,行事雷厉风行,具有强大魄力的阎行这一次是赌对了。 联军当即加速行进,准备救援天子。 只是在接近战场之际,策马登高,看着绵延十余里的战线,阎行又下达了暂缓进军的命令。 杨定、董承、张绣等将的兵马不是被打散,就是深陷重围,战场上完全是一面倒的趋势,天子的车驾更是湮没在混乱的人群中,也不知道少年天子是不是已经弃车易装逃走了。 这个时候,贸然加入战场,除了要驱散逆向的溃散人潮、直面数量不明的李傕大军外,还要将自己军阵的背后交付给陆续退出战场、敌友难分的杨定、董承诸将溃兵。 故此,阎行虽主张急救天子,但加入战场前,却是力求慎战的。 五千歩骑就地列阵,大量返回的斥候骑兵,将漫长战线上的多次战况源源不断地带回,最终汇聚到了阎行的手头上: 宋果身死,张绣溃败,杨定、董承两部兵马陷入重围! 李傕纵兵大掠,兵马纷纷追杀、俘虏溃散的宫人、士民! 李傕领军围困天子车驾、伏完一部于土丘上! 李傕大军一部包围杨定、董承,一部围攻天子车驾所在的土丘,剩余兵马分散追杀掳掠,总计数量当在两万以上。 ······ 当整个战场的形势随着军报的汇集逐渐清晰起来后,原本下马在地上和段煨、戏志才、张辽、杨丰等人草绘、指点战场形势的阎行当即抛下了树枝,招呼众人上马,下达了作战的军令。 “全军转向,去西南方的土丘,救援天子!” 虽然不知道少年天子到底是不是真在土丘上,但冲着李傕亲自领兵仰攻的行迹,阎行决定不顾其他处的战况,直接先过去击败李傕,抢过天子的车驾再说。 大军山呼,令下即行,这股突如其来的洪流很快转向,直奔战场上的西南方土丘而来。 而这支如神兵天降的援军,一经加入战场,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已经挥军强攻土丘的李傕,也发现了在战场东北角边缘出现的这一支兵马。 随着这一支席卷战场而来的兵马旗帜映入眼帘时,李傕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来的是河东和弘农的援军! 这也是李傕、李儒等人最担心的。 虽说段煨麾下兵马在前番自己克华阴、攻潼关时,已经被削弱打败过,但还有一个河东阎行的存在,前番大战河东也受损不小,暂时选择偃旗息鼓,可坐拥三河之地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隐隐成为了关中李傕的头号劲敌。 而李傕的军力经过这一次关中内战,已经衰弱到了极致,若是河东和弘农联起手来,实力此消彼长之下,李傕的大军还真不一定能够匹敌。 所以,这也是李傕大军紧赶慢赶,势要在弘农境外追上天子车驾的原因。 可没想到,河东和弘农的联军,还是杀过来了。 鉴于这种情况,李儒拍马上前,凑到李傕身边小声说道: “大司马,河东、弘农兵卒新锐,我军连日追赶,今日又厮杀至今,军士气力多竭,莫不如引军稍退,等待阎行、段煨与杨定、董承等人骤合生隙,再趁机发兵攻之!” 这就是要退避锋芒,暂行撤退的战略了,李傕听了李儒的建议,紧紧皱起的眉头丝毫没有松缓,而是指着山丘上的天子车驾坚决说道: “军中上下连日行军作战,如今天子即将就擒,大胜就在眼前,又岂能够因为区区河东、弘农兵卒,就撤军西返,若是让天子撤入了潼关,稍作安定,又诏令马腾、阎行等人引军来攻,到时内外交迫,我等悔之晚矣。” “故今日,唯有力战破敌,先败河东、弘农之兵,再擒杀天子,方能震慑人心,稳固关中之地。此乃立尸之地,狐疑生祸,文优勿要多言。传令下去,吹号聚兵,众将士与我共击河东、弘农之兵。” 李傕说完之后,也不再管张口待言的李儒,而是拍马向前,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天子所在的土丘,只留下少量人马继续围困、牵制山丘上的伏完一部,然后就领军转向,正面迎敌,同时下令吹响战场上聚兵的号角,紧急召集其他各部人马来援。 土丘上。 自忖必死的伏完看到半坡上如潮水退去的李傕兵卒,再循声望向东北角战场上突然出现、径直冲来的一支兵马,略作迟钝之后,立马想明白了缘由,大喜过望地对着身边的少年天子说道: “陛下,吾等得救有望了,看,吾等的援军来了!” “是么,在哪里?” 热血沸腾过后,面临死亡时头脑一片空白的刘协突然听到了伏完的话,愣了一愣,顿时惊跳了起来。 碍于天子少年身躯还不够高大,伏完连忙吩咐身边的军士搀扶着天子登上金根车,从高处去鸟瞰远处更全面的战场情况。 “是!是勤王的兵马已经到了,上苍与历代先帝庇佑,朕与诸爱卿今日俱得救矣!” 虽然只看到远处两股针锋相对的兵潮开始碰撞,孰胜孰负尤未可知,但这一幕已经足够惹得少年天子喜极而泣,他指着远处的战场,大声欢呼道。 受了勤王兵马到达这一喜讯的鼓舞,加上“俱得救矣”又是天子的金口玉言,土丘上的官吏、士卒精神无不为之振奋、纷纷雀跃欢呼起来。 伏完不便将情况依旧不明的战场实情说不出,只能够任由少年天子欢呼鼓舞,激励左右,但滴溜溜的眼珠子却很快就转向了土丘下,想着是否要趁着这个时机,带着天子杀出重围,逃脱出去。 13、天子一见三叹息(下) 终于败了! 刘协站在车辕上,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微微转动发麻的脖子,不想让身边人发现自己的窘态。 在心中焦急的刘协想来,山丘下的这场战斗,也打得太久了吧。 一经接触,刘协就看到了那股突然从东北角涌现的兵潮,径直将李傕兵潮的潮头冲得七零八落,凹陷下去一大块的李傕军阵摇摇欲坠,就像是要崩溃了一样。 这一幕让刘协激动不已,欢呼激励,以为李傕就要败了。 可事实让刘协差点呛到气,看似要崩溃的李傕军阵在摇摇晃晃中,不知为何就又重新稳固下来,那股冲入李傕军阵的兵潮也很快就被遏制住,甚至还被反推回去一点。 之后,从战场上其他地方赶来的李傕兵马,开始牵扯那股东北角的兵潮,虽然那股兵潮不时有骑兵冲出,驱散击退两侧以及迂回的李傕散兵,使得李傕的兵马无法威胁到本阵,可是两侧的阵型还是被拉扯得轻微变形。 李傕军阵很敏锐地察觉到敌军阵型的这一点破绽,开始集中兵力,突击这股援军兵潮的侧翼。 而那股兵潮在两翼被牵制的情况下,似乎也不打算收缩兵力,反而是集中兵马突破正面,潮头生出一个更大的锋矢来,狠狠地击打在李傕所在的军阵上面。 战局一时间陷入到了僵持阶段,李傕的兵马不断拉扯、撕咬援军兵潮的侧翼,而那股从东北角出现的兵潮,则一如既往,不改方向,坚定又缓慢地继续向前推进。 期间几度反复,有时看起来是李傕军阵占优,有时看起来则像是那股兵潮又向前推进了一些。 幸好刘协吸取了刚刚贸然出言下论断的教训,在火辣辣的脸盘恢复常态之后,内心也开始趋向于平静。 他尽可能地表现出天子应有的威严来,不再轻易开口,只是还是抹不去眉目之间的急躁。 最后,还是在身边近侍的提醒下,远眺得两眼迷糊、脖子酸痛的刘协才注意到了战场上骤然又发生的变局。 那股援军兵潮的侧翼已经被李傕的兵马撕咬得开始零散,李傕本阵、各方汇集的兵马,正在源源不断、前仆后继地进攻兵潮的中央。 在此危急之际,那股兵潮之中也有了变化。原本冲入敌阵中的巨大锋矢竟然分开了一道口子,然后从这道口子之中,又冒出了新的一个锋矢来。 这样子,原本突入敌阵的锋矢就变成了三叉戟! 而且中间的突出的叉戟更是锋利难挡,原本还能够抵挡的李傕军阵被其一冲,竟然瞬间就波开浪裂,本阵人马纷纷败亡,很快连代表主帅的大纛都轰然倒下,两翼的兵马也跟着本阵崩溃而纷纷战败逃窜,飞快地撤离战场。 终于败了! 刘协心中道了一声侥幸,这场激烈的野外遭遇战实际上半个时辰不到,可依旧让心急如焚、苦苦等待的少年天子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现在战场上终于胜负已分,少年天子这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可以稍稍放松下来了。 原本围在土丘下的李傕兵马,这个时候见势不妙,也已经跟着溃败的人马逃去,伏完趁机率军冲下山丘,很快也就将土丘周围的李傕残兵肃清驱散,并开始派人与那股挽救大局的兵马进行接洽。 “陛下,来的是河东、弘农的联军!” 接洽的人马很快就将联军的身份传递回来,从土丘上依稀辨认出旗号的伏完听完,面色依旧凝重,他策马回到了土丘上,翻身下马,向少年天子禀报。 脱离死亡威胁的刘协也已经从最初的激动平复下来,看着伏完凝重的表情,刘协也知道,自己虽然得救了,可还不能说是完完全全脱离了危境。 能够正面击败李傕军阵的河东、弘农联军,又岂会是善茬,眼下伏完、杨定等人麾下的兵力大损,朝官、宫人四散大半,连自己的皇后也不知下落,土丘上的众人就宛如别人家刀俎上的鱼肉,一旦稍有不慎,立马又是大祸临头的境地。 动荡的局势,使得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刘协不得不早熟老成起来,稍稍安定下来后,他就又得绞尽脑汁,开始思索起面前突变后的局面来。 河东弘农联军,此来是护驾的,还是劫驾? 若是护驾的,那待会接见,该封赏河东、弘农的领兵将领些什么? 若是劫驾的,那又该如何先稳住他们,接下来,又该如何寻机召集失散的臣僚,秘密商榷脱身之计? 就在少年天子还在思索之际,已经击败李傕本阵的联军人马已经分出一部歩骑,往土丘下而来。 这个时候,刘协和伏完也诸将看清楚了这些击败李傕兵马的联军将士。 驱驰到了土丘下的歩骑之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当先人马披甲的近百铁骑。 他们与时下已有的骑兵盔甲、马铠有所不同,马上骑士不仅头着铁盔、面当,身上铁甲以长条柳叶甲片编缀,马铠装备更是精良,不仅具备了时下的面帘,鸡颈,当胸,而且还多了马身甲、搭后、寄生三个部分,远远看去,铁骑上的骑士就如同是半截铁塔在快速移动。 其中为首的十几铁骑身上插满了箭矢,浑身染血,只露出一双眼睛,默不作声之下,只听见沉闷的马蹄声,却给土丘上的众人一种无形的震慑,每个人心中仿佛有无数面战鼓在捶打,喉咙有些干燥,眼帘中也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土丘下移动的不是一群铁骑,而是一堵墙,一座山。 “爱卿,这是何处的铁骑?” 刘协声音有些颤抖,大汉的骑兵向来以凉、并、幽三州为翘楚,其中少年天子见得最多的就是凉州军的骑兵了,李傕麾下的披着两裆铠、马铠的西凉铁骑他也曾见识过,可今日相比之下,只怕还要远逊于面前出现的铁骑。 不曾想,三河骑士、弘农军中,也有这等骁锐之士? 面对天子惊讶的询问,伏完苦笑不得,回答不上来,只是他内心也是惊诧于这些铁骑的装备精良,他甚至还联想起了之前河东弘农联军与李傕本阵鏖战时,那个从大锋矢中突出的小锋矢,一路劈波斩浪、势如破竹的情况。 幸好,这些铁骑的数量也不多,看起来,这不到百骑的具装骑,就是联军的全部重骑兵了。 伏完惊诧之余,也稍稍庆幸道。 毕竟,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若是河东弘农联军实力太强,那天子此番东狩,只怕又要落入类似董卓、李傕的权臣之手了。 这些震慑全场的铁骑接近土丘后,就纷纷减慢了马速,最终先后停在了土丘下,当骑士手中的长矟插在地面上时,地上瞬间就又多了一片锋锐的长林。 从这些铁骑之后,很快就策马跑出一位将袍大铠的武将,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抖动着斑白的胡须,仰首望向土丘上的人马,大声呼喊道: “臣弘农太守、平东将军段煨,连同河东太守、平北将军阎行,出兵逾境,前来护卫天子,今已击破李傕乱军,不知天子何在?” 听到是前来护驾的援军人马,刘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抬了抬下颌,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身边的伏完已经偷偷向他使了眼色,让他稍安静待,自己也扯开干燥的嗓子,尽可能用镇定如素的语气,大声回应: “天子圣驾在此!段、阎二将军破贼护驾,实属大功,既是前来护卫天子,何不下马,上丘觐见天子。” 土丘下的段煨听到伏完的回话,皱了皱眉头,看到土丘上颇有戒心的人马,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摒弃了下马觐见天子的念头。 笑话!自己奔波驰援,不避矢石,到此大破李傕,劳苦功高,还要被这些端着架子的朝官指手画脚,真是岂有此理。 而且,段煨对诸将之中的杨定、张绣人马,也多有忌惮,特意留了一个心眼,此时却是万万不愿下马觐见天子的。 他也明白,阎行破敌之后,为何要将手中的具装甲骑交付给自己,自己却带着兵马去追击李傕溃卒。 此次击败李傕的大军,河东的精兵强将出了大力气,弘农的将士若也想要分一杯羹,那就得在战后再出一份力,充当一回河东不想当的恶人了。 “你是何人?” 段煨扬起了马鞭,变了脸色,戟指着土丘上伏完喊道。 看到段煨有些跋扈无礼的举止,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少年天子不禁皱起了眉头,而伏完对这些手握重兵的军中将校的跋扈行为,却多是见怪不怪了,对方虽然傲慢,他却不以为意,而是干脆应道: “在下,执金吾伏完!” “原来是伏君,伏君也是领兵之人,怎会不知“介胄之士不拜”的道理,况且时下正是交兵之时,又岂能够不管天子安危,为了行礼,将天子至于险地,快,诸将士,先护送天子离开此处!” 段煨一声令下,身后的一干具装甲骑齐齐发喊,“请天子移驾!”,声动四野,吓得山丘上的众人纷纷变色。 而那些弘农步卒则顺着山坡,当即就冲了上来,不由分说,半是护卫,半是裹挟,就这样半引半赶,将土丘上的天子车驾以及随从官吏、军士都拥下坡来。 伏完眼看着这些军士举止粗鲁,面相凶恶,也不敢和他们再赘言君臣礼仪,而是想要上前去和为首的段煨协商理论,可是段煨只是一味强调“此地乱兵环伺,凶险不可久留”,然后就接连催促着军士护卫天子车驾远离。 伏完抢不过对方人多,又不敢真正动手,怕伤害到天子,只能够干着急,也跟着驶离了土丘。 14、天子一见三叹息(完) 刘协身在金根车中,虽然已经远离了危险的战场,可是心中的情绪却愈发焦躁,他从车窗处探头望去,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车驾即将驶向何方,段煨究竟想要将自己带去哪里。 可是抬眼看去,车驾周围都是策马持兵的甲骑,这马上铁甲骑士的层层护卫,此刻也正好遮挡住了刘协的视线,使得他无法看到更远处的情况。 内心躁动之际,车外却传来了骑兵驱驰之声,一阵马匹嘶鸣,刘协又听到了段煨的吆喝,自己的车驾就慢慢停了下来。 刘协面露惊愕,还未开口询问,车帘已经被伏完从外面卷了起来,伏完神色举止有些仓促不自然,但还是恭声向天子行礼说道: “陛下,平北将军护送后宫车驾、朝中诸公前来,已至车外觐见。” 在联军击败了李傕的主力人马后,李傕的大军随之溃散,阎行则派兵搜救宫人、朝臣,而溃散的士民看到天子车驾和护卫的援军之后,也陆陆续续聚了过来。 除了天子之外,后宫之主的皇后、朝堂的三公九卿,也是长安朝廷的重要人物。 对于其中的伏皇后、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这些三公重臣,阎行亲自率军护送到了天子的车驾队伍中。 河东的阎行已经到了车外! 刘协从伏完的口中得知皇后、三公等人安然无恙,心中自然欣喜,可当意识到了河东的阎行也已经来到了车外觐见后,他内心也瞬间谨慎起来,连忙屏气凝神,表现出天子应有的威严容颜来。 眼睛,也慢慢地转向了车外。 一员身材魁梧、面容肃然的武将正驻马而立,马背上的身躯稍稍前倾,一双虎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车内的自己。 与对方的眼神对视之后,刘协竟然莫名感到一股不安。 对方的目光,没有对大汉天子应有的崇敬,也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对落难天子的轻蔑或者对权力的贪婪,让刘协感觉,对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普通人。 刘协自登基之后,就不曾被别人用这种眼光审视过,现下被一个陌生的臣下这样看着,紧随着不安、不适应的情绪袭上心头的,是一股难以言状的羞辱感。 此子,焉敢如此待朕! 少年天子心中愤愤然,但仰人鼻息的他还是克制着心头的羞辱和愤怒,只是紧紧抓着袍服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有些苍白,露出了条条青筋。 “陛下,沙场凶险,介胄之士不拜,请容臣以军礼相见!” 阎行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对于这个少年天子,他刚刚并非刻意表现出不敬,只是谨慎起见,想要见一见车中之人,是否是如假包换的真天子。 阎行是亲眼见过天子的。 初平三年,西凉军攻入长安城后,阎行在封赏众将的大朝仪上,列位朝班,近距离见过还年幼的天子。 现在看来,人没有错,只是长大了一些,嘴唇上都长出了细细的胡须。 “爱卿真将军也!沙场之上,甲胄在身,杀贼报国紧要,免礼免礼。” 又是这个借口,刘协在心中暗骂,这个阎行,还有之前的段煨,这些骄兵悍将的言行如出一辙,个个都端着周亚夫治军的做派,在自己这个天子面前放肆卖弄。 难道他们就不知,哪怕功高如周亚夫,宠辱生死,也要决于天子一人之手么? 刘协心中的愤懑之情没有表现出来,他稚嫩的脸上已经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用上孝文皇帝对周亚夫的赞语,笑着对阎行赞许说道。 阎行却对天子的笑颜只是一瞥而过,很快就收回眼光,继续说道: “陛下,李傕乱军虽已被臣等率军击退,但此地溃兵四散,尤为凶险,为万全计,还请陛下先随段将军东入潼关,再行歇息。臣愿率军为陛下后拒,庇护圣驾周全!” “将军勇武,此乃忠君体国之论,一切如卿所请!” 刘协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但还是笑吟吟的,表现出了从谏如流的贤明态度。 得到了天子应允的回复,阎行再次在马上微微欠身行礼,就拨马离开。 天子的车驾再次启动出发,而车骑队伍汇入了皇后、公卿的车驾,以及军中诸将的残兵败将之后,声势也壮大了几分。 一行车马就在段煨率军裹挟控制下,缓缓不断地向东前行。 远离了阎行的威迫后,重新安坐在车中的少年天子,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听着车声辚辚的行进队伍,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叹息的是,眼下时局的艰难,连这些关东的太守、将军都可以如此地轻视长安朝廷的权威,那自己的委屈求全,是否还能够挽救这摇摇将倾的大厦。 一面之交后,天子在车中的叹息,阎行不知道。 阎行看着渐渐离去的车骑队伍,也将目光收回不远处的战场,他刚刚不是在居功自傲,眼下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 “这回是真的败了!” 李儒策马狂奔在偏僻的荒野小道上,身边只剩下三名骑兵护卫,原本就肩上箭伤未愈的他,此时为了逃命策马狂奔,脸色就更显得苍白虚弱了。 在虚弱无力的状态下,他也不禁哀叹时局的艰难。 不过作为众多残兵败将中的一员,李儒并没有选择跟着李傕一起逃跑。 眼下大军崩溃,那些衣甲鲜明,带有人马逃亡的军中将吏,都成了河东兵马争相追击的猎物。要知道,大司马李傕的头颅,可是在战阵上,被喊出悬赏五百金,其余的将佐军吏,凡是有点名气的,也纷纷被列入十金到百金之间不等的悬赏。 如李傕的侄儿胡封、军中的降将王方,逃命的两人在混乱中先后被河东步卒用长矛击落马下,侥幸未死,但下一个瞬间,立马就有一群河东士卒蜂拥而上,争抢其项上人头,最终胡封、王方都惨遭被兵卒分裂尸首的下场。 李儒可不想重蹈这些将佐军吏的覆辙,因此他寻机弃了遭受追击的李傕,只带了几名骑兵,就往各种荒野小道上钻。 虽然很快就迷失了道路,可却也逃脱了追兵,距离纷纷扰扰的战场也是越来越远了。 李儒心中暗道侥幸,只要能够躲开河东的追兵,暂时迷失了道路并不可怕,待到晚些时候,重新根据日头辨认方向,他们就能够找到返回长安的道路了。 只是对于返回长安之后,该如何挽回败局,李儒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毫无对策了。 李傕这一次,是将最后这一点家底都败光了。 暂且不论那些折损在联军手下的将士,光是在此战过后,那些溃败逃散的兵马,就不知道还能够收拢回来十之一二。 毕竟,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能够看出李傕的大势已去。 接下来,就算那位在李傕手中逃得一命的天子不诏令出兵平乱,陇右的马腾、韩遂之流,以及关中的劲敌阎行、段煨等人的兵马,一样会红着眼睛,扑上来撕咬这西凉军身上的最后一块肥肉。 想到之前在战阵上,那些在久战之后,突然从河东军阵中杀出来的具装甲骑,李儒饶是已经脱离战场,依旧心惊胆战。 军中寻常的步卒骑兵,列阵对抗,却完全不是这些骑着披甲大马、端着长矟冲锋的铁甲骑士的对手。 肉眼所见,铁骑到处,无一回合之敌,那些列阵作战的人马就像是纸扎的一样,被冲得七零八落,最后被跟上来的其他歩骑分割开来,一一剿杀。 不曾料到,这河东兵马中,竟然也有了这等坚甲利兵! 回想到在河东见过的楼船舟师、巨弩飞砲,李儒甚至都开始后悔,自己轻易切断郭汜后路,一意置郭汜大军于河东与阎行决战了。 阎行的麾下,原本就多精兵强将,现下的河东兵甲又如此犀利,郭汜兵老师疲的情况,如何能够匹敌。 回过头想来,若是郭汜的大军仍在,虽会掣肘李傕一方,但至少眼下的河东弘农联军,料想就不敢如此放肆了。 真是可叹,可惜了。 李儒重伤未愈,加之情绪郁结于心,在马上原本就已经是摇摇晃晃了,马速渐渐也就落后下来。 不料这个时候,前方竟然响起了嘣嘣的弓弦声,吓得李儒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只是他体力不济,反而被受惊的畜生挣脱控制,狠狠甩下马来。 咳咳! 摔到地上,吃了不少尘土的李儒灰头土脸,正狼狈地咳嗽出声,脸上痛得泪珠都要出来了。 刚刚这重重的一下摔落,正砸在了他的伤臂上,李儒估摸着自己的这条胳膊,怕是已经摔断了。 可咳嗽喘气的李儒,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刚刚的应急举止并不是错觉,在那沉闷的弓弦声后,发出的,真的是藏在荒野草间的伏弩暗箭。 自己的三个护卫骑兵已经死了两个,其中一个侥幸未中伏弩,可也被中箭倒毙的战马压断了大腿,跟自己一样挣扎动弹,却寸步难移,更谈不上护卫自己离开这里了。 李儒听到了乱草间一阵窸窸窣窣,继而就有脚步声响起,在慢慢靠近自己,因为倒地视角的原因,李儒看不到来人,但此时为了保命,李儒也使出最后力气,使劲地喊了起来: “莫要杀我,我愿降,愿降!” 就这样喊了几句,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李儒还听到了对方用刀刃慢慢割断了最后一名挣扎不休的骑兵咽喉的声音,李儒头皮瞬间阵阵发麻,又扯着嗓子叫喊: “莫要杀我,我能富贵你们,额,我有重要密报,不要杀我,我可以献给你们,我与你们将军是故人,带我去见你们将军,能得重赏······” 死到临头,李儒还不愿放弃,扯出各种理由,想要说服对方放过自己,只是一切显然是徒劳无功,那滴血的刀刃还在不断地接近自己,李儒的鼻腔已经灌入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呵!” 来人终于在李儒的面前停下催命的脚步,伴随着一声似曾相识的冷笑,滴血的刀尖就抵在了李儒的脖子边。 “是你!” 看清来人相貌的李儒不禁失声。 15、君子必也正名乎 嗯,大家好,我回来了。说一下后面更新计划,因为近来生活作息的调整,作者熬夜码字的习惯要纠正过来,在这一段过渡期内,可能会出现当天无更的现象,这属于正常现象的,大家互相理解一下。 缺少的更新呢,一般就会在第二天一起补回来(这个月欠了4更)。更新时间,接下来要尽量固定在晚上22到23时这个时间段(今晚应该会准时),过渡期会有反复现象出现,拜托大家也理解一下。 最后说一句,这一卷的内容有点意思,大家的争论也很激烈,那写到这一卷结束,我照例也会根据书中内容的推进,写一篇作品相关,和大家探讨几个书中会涉及的问题。 “挟天子以令诸侯”或“奉天子以讨不臣”,是一个高明的战略吗? “奉天子以讨不臣”,曹操的成功与董卓、李傕的失败。 “天子”于曹操阵营的作用 曹操阵营统一北方,“胜于制”还是“胜于人”? 各位书友,敬请期待! 16、困兽犹有噬人意 阎行负手站立在帐中,看着案上的人头,若有所思。 不善诗书的董黛刚刚没有高堂阔论,但阎行知道,她用了“子路问政”的典故: 据说有一次,子路跑去问孔子,如果卫国国君请老师去治理国政,老师打算从哪里开始入手。 孔子的回答是“必也正名乎!” 性格一向率直的子路听到孔子为政伊始,采取的措施竟然是“正名”,当即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有这个必要吗?这也太迂腐了吧! 孔子面对直率的子路,哭笑不得,于是就又说出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一段更为后世人所熟知的大道理。 而眼下的阎行,就亟需“正名”! 他掌控三河之地,以上表朝廷的名义,越俎代庖,敕封了河内太守、河南尹,但名义上他还是河东太守、平北将军,并无统领三河之地的权力。 故此,他虽然得了河内郡,却不得不以“河内人治河内”的策略来安定河内的人心。 裴潜成了“河南尹”,但成皋以东的城邑,却依旧有很多令长、豪强不服这种管辖。 平北将军的幕府把手伸得很长,用精兵强将统治着三河之地,但人心向背,却不仅仅依靠于坚甲利兵。 如果再将目光放长远一些,那不只是统治三河之地,接下来的进取关中,日后的逐鹿中原,与袁绍、曹操、刘表等人争雄,都需要“正名”! 强势如公孙瓒、孙策,气力傲人,名不正言不顺,凭借武力兵锋控制州郡,想要割据一方,结果一个落得举州皆叛、一个落得身死豪强之手的下场,何况是身处中原腹地、有意与群雄相争的阎行呢! 仅以名声、底蕴比较,阎行比不上四世三公、根深叶茂的袁绍,比不上名列八俊、汉室宗亲的刘表,甚至也比不上拥有一大批谯、沛豪杰支持的曹操! 所以,接下来的阎行,与袁绍、刘表、曹操等人相比,更迫切地需要天子来“正名”。 这也是河东元气尚未恢复,阎行就执意西迎天子,甚至不惜提前出动具装甲骑等河东精锐,冒险与李傕大军正面对抗的原因。 西迎了长安朝廷,控制了天子和朝臣,阎行就堂而皇之拥有了眼下急缺的名爵、官职,也拥有了日后进军关中、争霸中原的道统和大义。 对于河东阵营而言,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值得阎行去铤而走险。 但话说回来,击败李傕后,想要控制天子和朝臣,排挤掉那班同样野心勃勃、有护卫天子之功的军中诸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阎行还需要做很多事情。 当务之急,就是要树立权威、笼络人心。 而没有什么途径,能够比“赏功罪过”更快实现这一目的的了。 恰恰好,阎行面前这颗头颅的主人,就鸩杀了弘农王,襄助了叛逆,胁迫过天子,诛杀过大臣,于长安朝廷而言,是十足十的乱臣贼子。 有了李儒这一颗人头,阎行在“正名”之余,还能够震慑一下杨定、董承等军中诸将,笼络朝堂一些人心。 “来人,将这颗头颅封装入匣,连同胡封、王方等贼将的头颅,一并送往潼关,呈报天子,露布告捷!” 阎行很快就下令,将这些逆贼的人头连同捷报一并送呈给天子。他期待着,天子朝臣、杨董诸将看到这一排血淋淋头颅时,脸上那种又惊又惧的表情。 待到送走了这些后,阎行也顾不得歇息,而是又尽快召集了戏志才、周良等人,他抖擞精神,粗糙的手指从舆图上的关中之地划过,开始与军中幕僚商讨用兵关中的布置。 时下已经将近十二月,大雪漫天,山封路冻的情景将再次来临,元气尚未恢复的三河之地,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兵关中的,势力大衰的李傕还能够借机收聚溃卒,返回长安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但一旦来年开春,只怕已经失去了足够威慑力的李傕,将会成为凉州、河东、弘农各路人马的猎物,关中也将再次成为各方人马的角力场所。 虽然按照河东的内部情况,阎行是更愿意等到来年秋收之后,再出动兵马,一举解决苟延残喘的李傕的。 可陇右的马腾、韩遂,有很大可能,是不会让河东等到秋后之后的,他们会急不可耐地趁着开春,再次率军东征,进入关中摘桃子来了。 因此,潼关以西,长安以东,地理位置突出的华阴城,对于河东而言,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阎行需要在这里留驻一支兵马,以应对接下来注定是翻天覆地的关中剧变。 ··· 翌日天暮,潼关下,杨定营地。 少了宋果之后,杨定、董承、张绣,三人再次聚首。 只是这一次的聚首,他们的脸色都阴沉沉的,令人不寒而栗。 经过了昨日大败之后,三人的军力已经被严重削弱,兵马拢总凑合起来也不过万人,而且人马多数带伤、甲杖也尽失。 这点实力,面对河东和弘农的兵马时,简直是不堪一击,几乎是一触即溃的下场。 接下来,若是阎行、段煨赫然翻脸,杨定、董承、张绣几人显然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因此在进入潼关后,随着越来越接近段煨的老巢湖县,杨定、董承、张绣三人内心紧迫感愈发强烈。 一路上,虽然谨慎老成的段煨没有表现出对杨定、张绣的明显敌意,但是看着弘农兵卒明晃晃的刀兵,杨定、董承、张绣等人依旧是心有余悸,常怀忧恐。 于是,不愿坐以待毙、束手就擒的杨定、张绣等人,重新聚到了一起,商讨着接下来的对策。 “段煨老贼奸诈伪诚,看看弘农兵卒的营垒就知道,他表面上假意要与我等和解,可实地里一直在防着我等,若是再这样下去,我等迟早都要受制于人。” 杨定看着同样沉着脸的二人,突然伸出拳头朝案几上锤了一拳,率先打破了沉默。 三人之中,除了张绣与段煨、阎行有血仇之外,杨定和段煨之间的仇怨居其次,反倒是董承,虽然之前败于阎行麾下的甘陵之手,但本质上,他和段煨、阎行两人并没有过多的瓜葛。 只是迫于河东、弘农的强大兵锋,内心忧虑的董承才站到了杨定、张绣的这一边,企图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来抵御强势的阎行和段煨。 杨定觉得再这样下去,心志不坚的董承很有可能会心生怯意,因此他必须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五大三粗的董承果然还是心生怯意了,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犹豫着说道: “唉,可,可,可段、阎二人的兵锋我等也都见过了,特别是河东的铁甲骑兵,势如奔雷,挡者披靡,我等这点兵力又如何抵抗,更何况是新败之后,军心动摇,军粮更是仰食于弘农,只怕我等还未举兵,军士就先散去了大半了。” 说到这里,董承偷偷瞥了张绣一眼,然后才看向杨定说道: “我等莫不如,私下与段、阎二人约和,共拥天子,同列朝堂之上,虽然要屈居于段、阎之下,可也一样能够保住性命富贵,如何?” 董承的话,虽然是对着杨定说着,可杨定对于董承的眼色却是假装看不见,沉吟了许久之后,突然开声询问张绣。 “张将军以为如何?” 沉默已久的张绣听到杨定的询问,冷然一笑,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径直说道: “杨公乃是在下的长辈,若有所询,直言即可,又何须如此刺探绣的心意!绣与阎、段二贼乃是血仇,又岂能够屈膝敌前,束手而坐毙。” 听了张绣的话,杨定尴尬地笑了笑,董承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但他还是不得不开口,径直问道: “张将军既然不愿意与阎、段二人和解,莫非在这等形势下,还能够有其他良策?” 杨定闻言,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张绣,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张绣的下文。 沉默许久的张绣心中确实有了计划,他扫视了杨定、董承二人一样,霍然起身,冷然说道: “有!绣的良策,就是杀段贼,抢占弘农,拒阎贼于潼关之外!” “荒唐,这,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董承听到张绣的图谋,顿时也吓得跳了起来,指着张绣惊惧地说道。 随后意识到失态的他,又放下手指,继续说道: “张将军,你莫要被仇怨迷了眼,做下这等祸事来,我等的兵力连段煨都打不过,如何能够杀了段煨,还抵挡河东的大军,哼!。” “呵呵,杀不了么,杨公,若我没有记错,天子身边的种侍中与你甚是亲近吧。” 张绣冷笑一声,没有去理脸上失色的董承,而是转向了杨定。 杨定没有像董承那么失态,他干笑一声,径直点了点头,毫不忌讳地承认了这一事实。 “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两位都是知兵之人,也知道兵家用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若是我等能够矫诏举兵,夜袭段贼,段贼惊恐惶然之下,麾下又多我叔父旧部将士,我等何愁不能够趁势成事!” 张绣以拳击掌,爆出一声响动,脸色冷峻,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这,这——”董承听到张绣口中说出的计划,面色已经大变,他看到杨定面色变幻,似有意动,连忙张口劝道: “此事太过冒险,兵微之下岂能成事!就算让你一时得手,杀了段煨,可我等如何能够抵御接下来大肆进犯的河东兵马?” 张绣讥笑一声,继续说道: “我等也见过了潼关这处关隘,潼关虽然乃是新筑,称不上雄关,可胜在地势险要,立于峭壁狭路之间,昔日段煨能够以此抵御李傕大军,今日我等如何不能够据此将河东兵马拒于关外!” “可弘农之地早已被阎行兵马包围起来,河东兵马就算不入潼关,依旧可以从河上、河南地来袭,我等又该如何抵挡?” 这一次是杨定赫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盯着张绣,漠视董承,问出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问题。 张绣迎着杨定的目光,这头身处绝境的猛虎此刻也发出了疯狂的狞笑。 “若河东大军来袭,那我等就再矫诏,借天子的名义,提前将袁绍、曹操、刘表等人的大军也召来,将这一潭浑水彻底地搅乱!” 17、老将岂无防备心 花了两日时间,在华阴城提前布局,并留下了军中都尉张辽统领两千河东歩骑后,布置完防务的阎行就率军启程,东返赶往潼关。 只是在赶往潼关的途中,夜次道旁的阎行竟接到了段煨的求援急报: 杨定、董承、张绣三将骤然发难,号称奉旨讨逆,对弘农兵卒刀兵相向,连夜猛攻段煨营地! 段煨紧急抵御之余,心惊于他们手中的天子诏书,对天子朝臣以及伏完所部人马也警惕起来,故此他连忙派遣使者,向潼关外的阎行人马告急求援。 当看到盖着段煨印章的潦草军书时,阎行的眉宇间也不禁紧锁起来。 他之前也有预想杨、董、张等人,在面临权力交替、生死莫测的时候,会发难生变,还为此定下了软硬兼施的两套方略,只是没有想到杨定等人居然恶胆横生,在新败不久的劣势下还悍然举兵,想要袭杀段煨。 看来还是自己低估了这班刀头舔血的西凉军将校的野心了,事实上,一旦有外力触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原本互有构隙的他们就会像刺猬一样瞬间炸毛,团成一起,一致对外,甚至不惜拼死一搏。 这种做法虽然疯狂冒险,但也使得阎行一时间有了措手不及的感觉。 当然,阎行相信眼下深陷其中的段煨,这种感觉会更加强烈。 尽管段煨久经行伍,作为军中宿将的他对杨定、张绣等人也多有防备,可是此事攸关对天子的控制,阎行可不敢仅寄希望于段煨能够解决这个棘手问题,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理,他必须尽快发兵,赶往潼关控制住大局。 若是段煨不幸战败,失了潼关,那位于潼关以西的河东兵马再想要攻下潼关,就很麻烦了。 这个时候,阎行不敢迟疑,紧急召集了麾下的文武,下令典韦、鲍出率领五百轻骑,不惜马力,火速赶往潼关,务必将这座关隘控制在己方的手中。 自己则与杨丰、戏志才等人,抛下了营帐辎重,带着大队歩骑人马,也是轻装加速,紧急赶往潼关。 潼关,就是此战的胜败关键! ··· 潼关下,段煨营垒。 原本修建在关后的营房已经被大火焚烧成了灰烬,烟熏火烤过后的墙垒也成了一堆废墟,道路上倒着众多人马尸体,其中以段煨麾下的弘农士卒居多。 昨夜里,杨定、张绣、董承等人矫诏举兵,夜袭段煨营房,一面顺风纵火,破坏营垒,一面宣告诏书,动摇人心,张绣亲自带兵冲杀,加上营地里原本的一些张济旧部人马随之生乱,整个营地被张绣、杨定的人马先后突破,顿时陷入到了慌乱之中。 营垒之内的段煨兵马在混乱之中,抵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涌入的敌人,不久就溃败四散,而衔尾追杀的杨定、张绣、董承等人愈战愈勇,很快就带兵夺取了营地内的粮草甲杖。 只是,一击得手、士气高涨的杨定、张绣随后发现,段煨和他的两千精锐,并没有在关后的营房内,而是提前移驻到了关下新修的营盘中。 原来,段煨虽然表面上看似笑泯恩仇,但暗地里也一直提防着杨定、张绣等人。 进入潼关之后,段煨在夜里就悄悄将自己的两千精锐,移驻到了潼关下的营盘内,从关后守住了潼关这处关隘,与此同时,也卡死了杨定、张绣等人夺关西逃的退路。 只要到了自己的老巢湖县,任凭杨定、张绣等人再如何不甘,也折腾不起大波澜了。 结果阴差阳错,段煨的这番布置,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 虽然关后营房内的弘农兵马被乱军打散,甚至还有一些原来的张济旧部人马,投降了张绣,但拥有两千精锐的段煨背靠关墙,据营垒而坚守,却也堪堪卡住了杨定、张绣等人接下来夺关闭守、抵御河东大军的谋划。 杨定、张绣等人既然决意起兵,自然也是知道此战的成败,潼关的得失是关键所在,于是分派完军械粮秣、聚集起兵马的他们,很快就又对段煨的新营垒发动进攻。 段煨临危不乱,亲自上阵指挥,死死守住营垒,在夜里挡住了杨、张乱军的轮番猛扑,不让他们靠近潼关一步。 只是杨定、张绣等人手中的诏书,以及同样身处潼关、态度不明的天子朝臣、伏完所部,也引起了段煨内心的警惕。 长安城中的刺董、诛李两场血色剧变,段煨虽然没有身临其中,但却也有所耳闻,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天子朝臣、外戚勋贵,暗中下起狠手来,可是丝毫不逊色于他们这些军中将校。 故此,段煨虽然守住了营地,可还是紧急向关外的河东兵马求援,他知道,眼下终须得借助阎行的河东大军,才能重新稳住已经不受控制的关内局面。 营垒外,厮杀了一夜的张绣红着眼,煎熬地看着迟迟没被攻下的段煨营垒。 虽然他不避矢石、带头冲锋,可营中的段煨也知道时下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作为老将的他还是坚持披甲上阵,亲自指挥,激励麾下士卒死战不退。 营地中的守卒都是段煨麾下的精锐,深受主将厚恩,乐于为段煨效力,加之退无可避,也是血战到底,死死将敌军挡在营地之外。 张绣纵然是铁打的身躯,能够继续披甲持兵作战,可麾下的士卒已经支撑不住了,此时厮杀了一夜的他们,人马疲倦,在杨定下令鸣金后,纷纷卸下甲胄,撤到后方胡乱吃些干粮果腹,歇息恢复体力。 在这段暂停干戈的时间空隙里,张绣几近暴走,拒绝了亲兵递来的干粮袋,只是随意往口中灌了几口清水,他如今心急如焚,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若是攻不下这处营垒,他们就杀不了段煨,杀不了段煨,就控制不了营垒后的潼关,再这样下去,一旦让近在关外的河东兵马得报赶来,兵力不足的他们势必走向败亡一途。 坐立不安的张绣很快就走到了正在歇息的杨定面前,这人不卸甲、马不解鞍的一夜厮杀下来,已是老将的杨定也是精力衰疲,此时也不得不停下来歇息进食。 “杨公,厮杀一夜,我军士卒固然疲惫,可营地内死守的段贼士众更是力竭,我等必须一鼓作气,尽快攻入营内,斩杀段贼,夺取潼关啊!” 双目布满血丝的杨定闻言,苦笑一声,指着自己身边的士卒,叹息说道: “贤侄,我知道你求胜心切,可你看看,我麾下的儿郎厮杀了一夜,已经难耐饥渴,力竭不堪战了,若不歇息进食,如何能够支撑得住。” 张绣跺了跺脚,赫然变色,急迫地说道: “不能再等了,关外还有河东的一支兵马,都是阎贼麾下的精兵悍卒,只怕此时他们已经得到段贼的急报,火速赶来关下了,若是他们一到,我等必死无疑!” 杨定听到“死”字时,脸色微微一变,内心一激动,手中还吃剩一半的硬麦饼都被掰断了,看着掉在地上的麦饼残块,杨定两侧的太阳穴剧烈跳动。 他脑海中浮现出河东的铁骑冲阵的情形,不由深吸一口冷气,瞬息之间也下了决定,奋力将剩下的一点麦饼都抛在脚下,霍然起身,口中说道: “你说得对!不能再歇了,营内的段煨此刻只会比我们更累更困,我等必须一鼓作气,杀入营地,此战,全军上下,再有后退迟疑者斩!” 张绣看到杨定也下了决死之心,精神更是振奋,他张目四望,口中警惕问道: “董将军呢,若要破营夺关,少不了他麾下的兵马!” “哦,天子昨夜见到火起兵乱,一大早就派出谒者前来询问,诏令双方停战休兵,不得再战,老董带人去应对天子派来的谒者了。” 昨夜里,身处另一处营地的刘协、伏完以及朝臣,当然都听到了营地外的人马混乱厮杀,火光都照亮了远近,伏完慌忙披甲持剑,召集兵马,赶到天子帐外护卫,朝臣闻讯,也纷纷戴冠结带,赶到天子的营帐外侯命。 刘协见了朝臣,很快也就从侍中种辑口中得知了,杨定、董承、张绣等将发觉段煨手握兵马,身怀不轨,不得不奋起反抗,拼力为朝廷除去大患的意图。 君臣对此心知肚明,这哪里是什么反叛和讨逆,分明就是新旧两派军中将领矛盾爆发,兵戎相见。 新旧将校互相厮杀固然可以使天子坐收渔人之利,可现下却也动摇了长安朝廷立足稳定下来的根基。 不能再让这些骄兵悍将乱下去了! 只是夜幕沉沉,营地外兵荒马乱,天子也不敢冒险打开营门,只能下令伏完带兵加强戒备,守好营地,莫要让乱军冲杀进来,等熬到了天明之后,天子才匆匆派出谒者前往寻找杨定、张绣,传诏休兵停战,让诸将莫要再厮杀下去了。 可眼下的情况,又岂是天子一纸诏书,就能够停息刀兵的。 杨定、张绣他们对此视若无睹,再次召集了人马,激励士卒,准备发动强攻,一鼓作气,攻入营地。 只是这一次,面对杨定、张绣等人的兵马,营内的段煨士卒不再一味死守,而是搬开了拒马鹿角,大开营门,列阵以战,鼓噪而出。 “平北将军已至!” 18、创军立事弃宿恨 赶到关下的虽然只是典韦、鲍出的五百骑兵,但这些喊出“平北将军已至”口号的骑兵一出现,还是成了压倒杨定、张绣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潼关的关门敞开,在狭隘的山道上,一队队排成长龙的骑兵风驰电掣,奔腾而来。 得到援军、士气大振的段煨兵卒也搬开拒马鹿角,出营列阵邀战,想要与乱军一决胜负。 鼓舞士气的杨定、张绣悲凉地发现,麾下士卒刚刚鼓起来的斗志,一瞬间就随着形势逆转,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随着弓弩激射、短兵交接,先是那些投降张绣的旧部人马率先崩溃,然后是董承的人马、杨定的人马相继溃败后退,最后是全盘崩溃,那些还死心跟随着张绣的残存人马被段煨兵卒死死围了起来,已然身陷绝境。 身受数创、血流不止的张绣此时手中的长矛已经折断,胯下的战马也被射杀,手持佩剑的他虽然依旧死战不退,手刃十几个敌兵,可还是挡不住蜂拥上前的敌军。 随着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张绣终于受到了重创,一支长矛从侧面刺穿了他的肋部,尽管长矛第一时间就被张绣砍断,可遭此重创的张绣知道,还留在体内的矛尖已经刺伤了自己的内脏,流血不止的自己很快就会撑不住了。 一手拄着短矛杆,一手以剑拄地,痛苦地喘息的张绣双目尽赤,恶狠狠地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敌军士卒,可已经被自己鲜血染红的战靴却移动不了半步,只能够原地支撑着,以一人之身与周围的敌军士卒对峙着。 “这人是个壮士,让我来!” 敌军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吼。 河东的骑兵入关之后,就快速绕到了杨、张乱军的侧翼,并趁着乱军军心大乱,发生溃败的战局变化,成功包抄了死战不退的张绣兵马的后路 此时看到张绣死战的疯狂,武勇过人的典韦也被激得斗志沸腾,不禁见猎心喜,手痒难耐,大吼一声,下马分开段煨士卒,来到了重伤不退的张绣面前。 身材雄壮、须髯如戟的典韦鹤立鸡群地来到张绣面前,看着已经重伤的张绣,他只是稍微一想,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长戟插在地上,反手拿出双铁戟,不打算在兵器上占张绣的便宜。 视野趋向模糊的张绣看到这个铁塔般的大汉放弃长兵器,冷然一笑,忍着剧痛,将身子的重心移到了支撑的矛杆上,将手中已经砍出缺口的佩剑指向了典韦。 无需言语,只是脸上那疯子的冷笑,就表达出了对典韦浓浓的不屑。 典韦见状也不恼怒,目露凶光,蓄力提步,迈着大步就直奔张绣。 “铛!” 火花一闪而过,典韦的右手铁戟轻易击飞了张绣手中的佩剑,而左手铁戟就像一柄铁椎大力击打在张绣的胸甲上,胸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凹陷下去,还在冷笑的张绣口喷鲜血,整个人直接飞向后方。 后方的段煨士卒见势,齐齐伸出长矛,将飞到的张绣从背后奋力挑了起来,两边士卒见状,也纷纷冲上来刺出长矛,从两面刺向了张绣的腹部,一起将张绣挑了起来。 张绣一声未哼,浑身浴血,脸上冷笑未消,人却早已经断气了! 典韦着看着这一幕,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没有亲自去砍下张绣的头颅,而是缓缓收起了双铁戟,向着张绣的尸体,默默行了一个军礼。 ··· 当阎行带着大队歩骑人马进入潼关时,血腥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没能及时夺取潼关的乱军一见到河东援军的旗帜,顿时士气大衰,纷纷逃窜,段煨趁机指挥麾下精锐反击乱军,一路追亡逐北,斩杀、俘虏了众多乱军士卒。 张绣的头颅已经砍下,段煨令士卒将这个头颅连同一些乱军头颅都插在长矛上,排成一排,立在营地前,以震慑人心。 杨定带着残兵无处可走,只能奔回自己的营垒,但很快就被段煨以及典韦、鲍出的兵马包围起来,陷入插翅难逃的境地。 而董承则只身逃到了天子的营地,企图寻求来自天子的庇护。 眼见着河东的大批援军赶到,段煨麾下的士卒士气再次高涨,纷纷摩拳擦掌,准备进攻杨定的营地。 但到了杨定营地外围空地的阎行,看到营内兵无战心的情形,却是思索一下,没有径直派出兵马进攻,而是派出了董黛作为使者,前往杨定营地劝降。 这是他与戏志才、周良等幕僚在赶来路上商议过的决定,若是河东大军顺利进入潼关,杨定、董承那点败卒须臾之间就可以击破,而失了兵马的杨定、董承就像是没有了爪牙的老虎,对河东已经没有了威胁性,杀死他们就是弹指间的事情,无足轻重。 留下他们,反而可以安定惶惶不安的天子和朝臣之心。 当然,这一决定的前提是,天子和朝臣不曾掺和到杨定、张绣、董承率军夜袭段煨这桩事情中。 赶到关下,与得胜的段煨接洽过的阎行,已经得知了杨定、张绣等人矫诏举兵的经过,所以也就决定按照原计划,劝降已经身处绝境的杨定。 段煨差点被袭杀,一身戾气,正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赶尽杀绝,永绝后患,河东兵马虽是强势,却也不能同意。 经过了阎行、戏志才等人的接连劝说,阐明了当前形势后,段煨才勉强愿意退步,夺走杨定、董承的兵权,但留下两人的性命。 于是,诸人很快就目送作为使者的董黛,单人匹马,进入到了杨定的营地。 军帐中。 战败逃亡、狼狈不堪的杨定强作镇定,冷冷地看着被亲兵挟着步入帐中,自称“董营故人”的敌军使者。 这个使者身上虽然穿着河东兵卒的衣甲,可姣好的脸容还是让杨定心中一动,仿佛受到触动一般,他在脑海中快速思索了这张脸庞,很快就得出了来人的真实身份。 “哈哈,果然是故人,你们先退下吧!” 杨定惨然一笑,挥了挥手,径直让亲兵退出帐外去。 待到杨定的亲兵退到帐外后,董黛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慢慢笑道: “杨将军好记性,竟然还能够记得我!” “呵呵,你是董公之女,堂堂封君,老将深受董公大恩,就算是再耳背目衰,也还不至于忘了君女!” 被杨定说起自己的父亲,董黛脸上也不禁浮现复杂的神色,只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淡淡说道: “杨将军也是昔日家父的麾下重将,与段将军也算是共事军中,有同袍之谊,怎奈今日闹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已经无可挽回了么?” “君女莫要再说了,你若是来为段煨做说客的,劝我束手就擒的,那大可请回,莫要再白费心思了,只是回去还要告诉他段煨,我杨定虽不是甚么名将,可项上这颗大好头颅,也不是甚么龟缩营中的懦夫就可以砍下的。” 杨定一听到董黛的话,就知道了她的下文,径直拒绝了她,摆摆手,转身就想要让她回去。 董黛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脚步却没有移动分毫。 “杨将军怕是想错了,我是以河东的使者身份入营的,并不是弘农的使者。” “哦?”杨定重新转回身来,看着董黛,开口问道: “当年,是河东的阎行救了君女?” 董黛点了点头,说道: “当年我逃出了郿坞之后,原本想要投奔姊丈,可姊丈已经不幸为麾下胡赤儿所杀,司马甘陵带着部众西行渡河,我便跟随军中,投奔了河东。” 这桩事情,杨定也是知道的,当年长安刺董,董营诸将死的死,逃的逃,局势反复变幻。最后得利最大的,除了攻入长安的三校尉,就要数当时身处河东,却平白得了牛辅麾下一支强军的阎行了。 “原来如此,我想也是,段煨那贼子,首鼠两端,又岂是能够庇护君女之人!” 董黛察觉到了杨定口风的松动,她淡淡一笑,对杨定不露痕迹的捧阎贬段手段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说道: “我作为河东使者,是将平北将军的原话带来了,平北将军想要我告诉杨将军,‘吾如今创军立事,除弃宿恨,惟取能用,与天下通耳,非但将军,将军莫怖’。” “好大的口气!” 杨定听了董黛的带来的阎行原话,心中暗哼了一声,平生敢在他面前说过这类话语的,也就仅仅曾经的恩主董卓一人而已。 不过想到了现如今河东犀利的兵锋,以及那些精兵强将们,杨定不得不承认,阎行是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的。 连一向隐忍危险的段煨都向河东的阎行的低头了,更何况是对待已经是败军之将的自己。 只是不知道,他能够给作为败军之将的自己多少好处。 杨定怀揣着一点小心思,看着董黛,终于开口询问: “若我降了平北将军,不知道平北将军要如何待我?” 看到杨定终于表露出了内心求存之心,董黛脸上也泛出了狡黠的笑容。 “平北将军的原话,‘若杨定愿降,仅以免死而已!’” 19、陛下不能相活邪 阎行目送走了董黛之后,就和段煨带着兵马前往天子营地。 杨定投降不投降,已经关系不到大局了。 若是愿意投降,那是最好,若是不愿意投降,攻破营地,不过是一声令下的事情罢了。 眼下,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 天子御帐。 之前东归途中,遭遇李傕大军追击,宫中的御用器物抛弃、丢失了大半,虽然战后获胜的河东兵马清扫战场,又奉还了一些宫中御用器物,但还是有许多宫中贵重器物遗失了。 比如说,天子宿营的御帐。 不过,为了维护东狩天子这点微乎其微的权威,伏完还是派兵收集布帛、木材,临时给天子新搭建了一顶御帐。 因为是临时赶就的,御帐远看上去还行,近看起来,难免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而时下就在这顶不伦不类、略显狭窄的御帐中,却是挤满了各色的人。 强作镇定、肃穆庄严的少年天子,伏在帐中、满头大汗的董承,手持刀剑、战战兢兢的天子近侍,披甲持兵、脸色凝重的伏完,紧张兮兮、无策可施的三公朝臣······ 他们的眼光看着的,都是披甲带剑,带着大批歩骑入营,现下已经踏入帐中的阎行、段煨,以及他们他们身后目露凶光、被甲持兵的亲卫。 “臣等参见陛下!” 阎行、段煨入到帐中,对如临大敌的天子朝臣见怪不怪,两人率先向天子躬身行礼,却是没有跪拜,身后的幕僚如戏志才、裴辑等人也跟着躬身作揖,可像典韦、鲍出这等被甲持兵的将士,却是直接无视了天子朝臣,径直护卫着阎行、段煨,腰背挺得笔直。 少年天子此时的内心七上八下,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暗暗后悔之前想要庇护董承、以制衡阎行、段煨的打算,哪里还能计较这些骄兵悍将不遵君臣之礼,只能够尽量挤出了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两位爱卿,你等出关迎驾,击败乱贼李傕,呈送上来的贼子李儒、胡封等人的首级也已经验明正身,这皆是立下了大功,朕心甚慰,正要下令拟诏封赏呢——” “陛下,赏功之事可以暂缓,臣煨有事禀奏!” 死守营垒一夜、差点被袭杀的段煨一身戾气,虽然被阎行、戏志才劝说,收敛了一些,但此时入到御帐,看到天子当面还想要岔开话题,寻机包庇董承,当即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天子的话语。 “这,哈哈,爱卿但说无妨!” 少年天子当面被臣下打算了话头,脸上顿时青一片白一片的,神色甚是复杂,但到最后,还是要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继续笑着回应道。 段煨刚刚也意味到了自己言语上有些唐突,他稍稍减缓了语气,肃声说道: “昨夜里,杨定、张绣、董承三人矫诏举兵,夜袭微臣营垒,意图反叛,臣誓死抵抗,幸得阎将军兵马赶到,这才扑灭了乱军,反贼张绣已经授首,杨定也已坐困孤营,只有董承此人,逃入了陛下帐中,还请陛下为微臣做主,下令诛杀此僚!” 少年天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尴尬地笑了笑,犹豫说道: “段卿,董将军一路护送朕东来,忠心耿耿,与你亦是军中同僚,此事恐怕是有什么误解吧。” “陛下,董承夜袭微臣营垒,杀伤众多,罪证确凿,陛下今日若以误解论,只怕臣麾下士卒激愤难抑,军心不安啊!” 察觉到天子有意替董承减轻罪责,段煨刚刚有所缓和的脸当即又铁青起来,语气虽然没有加重,但话语内容,显然已经是锋芒毕露,借着“不杀董承,军心不稳”的名义,毫不遮掩地向少年天子施压了。 天子也听出了段煨话语中的威胁,他喉咙颤动了几下,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终究还带有少年心性的他,被臣子当面如此施压,脸上已然是挂不住了。 帐中一下子就陷入到了沉重的气氛中,之前旁观没有插言的阎行看到了这一幕,也终于开口说道: “陛下,董承矫诏动兵,袭击有功将士,其心叵测,陛下若有疑问,不妨就让董承当面与段将军对峙,个中臧否,自可一辩而知!” 听到阎行将焦点移到了董承身上,帐中之人纷纷又将目光转向了董承,董承面对这些几乎就要喷出怒火来的目光,哪里还能够出言狡辩,原本五大三粗的他战战兢兢,只能够缩成一团,跪伏在天子的脚边,仿佛眼下已经只有天子脚下这一块地方是可以庇护他的了,口中惶惶说道: “臣死罪,还请陛下开恩啊!” 董承拙略的表现自然让帐中之人心生不屑,但今日若是连天子想要保下的人都被这些骄兵悍将给杀了,那天子的权威必将荡然无存,接下来权威尽失的天子,势必又会沦为这些骄兵悍将的傀儡。 有识的朝臣已经察觉到了今日朝廷与军中将校对峙的危机根源,素有卓识的侍中刘艾不得不上前一步,越众而出,出班慷慨陈词说道: “两位将军有所不知,此事并非陛下私相庇护,实是人情所系,董将军爱女已经入侍宫中,贵为陛下后宫贵人,董将军乃是天子外家,忝为‘八议’之列,依汉家故事,其罪不当死!” 被侍中刘艾的“八议”打断,阎行、段煨也一时噎言,两人面面相觑后,自然是不懂这些律令援引的法理人情,只能沉着脸,听着身边幕僚戏志才、裴辑的人小声地进行解释。 少年天子见此情景,心喜刘艾随机应变、慷慨陈词的同时,也深知自己一方已经扳回局面,开始展现天子威仪,沉声说道: “诸公,依汉家故事,董承此事,当如何论罪,大可畅言,朕愿恢弘先贤遗德,从善如流!” 天子一言即下,帐中的朝臣自然明白天子的心意,当即引经据典,开始名为论罪,实为开脱的论辩过程。 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太仆韩融、太常王绛、卫尉周忠等一众朝臣侃侃而谈,经过一番议政辩论过后,大致也赞同侍中刘艾的说辞,认为将军董承论罪应该削去名爵,剥夺兵权,但是罪不当死,不应遭受大辟刑戮。 阎行这个时候,也弄明白了天子朝臣为赦免董承罪行,而援引的“八议”。 八议者,即周礼中的“八辟”。本朝崇儒尚礼,春秋决狱、引礼入律的先例众多,“八议”也就作为法理,引入到了汉家的律法之中。 “八议”为: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身在八议之中的人,犯罪以后,依照“大罪必议,小罪必赦”的原则,可以额外获得优待,决狱之权也不在掌刑狱案件审理的廷尉手中,而是转到了天子的手上,由天子召开朝议,与公卿大臣一同定罪论处。 董承将女儿进侍给了天子,天子还将董承之女封为贵人,董承的身份摇身一变,已经转变成了天子的外戚,再加上他拥有护卫天子的大功,明显就占了八议之中“议亲”、“议功”两议,可以额外获得优待的特权。 当然,公卿大臣多是饱学之士,为了展现朝堂议政的不偏不倚,除了援引“八议”之外,还援引了“十恶”。 十恶者,一为谋反,二为谋大逆,三为谋叛,四为恶逆,五为不道,六为大不敬,七为不孝,八为不睦,九为不义,十为内乱。 按照“十恶者不赦”的原则,矫诏属于“大不敬”的恶行,不在“八议”赦免的范围之内。 但是矫诏之事,乃是张绣、杨定等人首谋,董承乃是被胁迫起兵,不能以“大不敬”定罪,因此结合八议中“大罪必议,小罪必赦”原则,最终董承之事的论罪结果是,董承死罪可免,只需要交出兵权,剥去官职,作为外戚,他的爵位也依旧可以保留。 段煨暗暗咂舌,心想,自己坐而论道,果然不是这些朝中公卿的对手,须臾之间,不仅将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势逆转了,还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保下了董承,日后天子寻机再恢复官职,授予兵权,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情罢了。 更为严重的是,自己就算有心想要反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除非真的与天子朝臣撕破脸皮,当场带兵逼宫兵谏,否则还真奈何不了董承了。 想到这里,段煨将目光转向了阎行,在不知不觉之间,兵马最为强势的阎行,不仅是在兵事上,连在政事上,都已经成为了河东、弘农的主心骨。 阎行看到段煨询问的眼光,他笑了笑,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弄明白了天子朝臣搬出来的“八议”之后,阎行也知道今日除非自己强行动用武力,否则还真的没有问罪处斩董承。 但阎行本来就没打算杀一个失去兵马、无足轻重的董承,相反的,董承为了保命,给自己选择了一个最蠢的办法,将自己与天子牢牢捆绑起来。 日后不管哪个权臣想要剪除枝叶,彻底掌控天子,对天子外家开刀,那都是必然之事。 到时候,就算是有“八议”的庇护,可被安上“十恶”的罪名,哪里还能够逃得掉。 不过,今日天子和朝臣的表现,也给原本打算化解此事余波,尽快将天子迁往雒阳的阎行敲响了警钟。 已经摆脱李傕控制的天子朝臣,可不甘心再成为某个权臣的傀儡,他们稍得喘息之后,在朝堂上,已经蠢蠢欲动了。 今日,就应当敲打一下少年天子和朝中大臣,给他们一个震慑,免得日后到了雒阳,还妄想着要再生出一些事端来。 阎行心念至此,双目的锋芒瞬间显露,戟指着朝臣中的一人说道: “此子协助杨定、张绣等人草拟矫诏,不在‘八议’之列,臣请命,以‘大不敬’论罪,即行大辟之刑!” 20、不宜异法偏内外 大辟,就是斩首示众的死刑。 帐中众人随着阎行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的侍中种辑。 就如同天子策书具有“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长一短,两编下附篆书,起年月日,称皇帝曰,以命诸侯王三公”的制式一样,天子的诏书也是具有严格制式的,若是再加上盖覆印玺的流程,还真不是普通人就能够随便矫造出来的。 杨定、张绣等人之所以能够矫诏举兵,全然是因为杨定与天子亲近的侍中种辑交好,通过侍中种辑利用职务之便,矫造出了天子诏书来。 这年头兵荒马乱,连朝廷都有旦夕倾覆的危险,何况是少年的天子。因此天子身边的一些亲近之臣,都不同程度与军中的实权派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原本这是可以依仗的外力,现在却成了催命的毒药。 矫诏现在就在阎行、段煨的手中,只要按图索骥、仔细排查,很快就能够查到这份矫诏出自何人之手。 种辑牙关战战,浑身如筛糠的簸箕一样颤抖着,眼看着这些如狼似虎的甲士大有扑上来之势,他再也坚持不住,哭嚎着拜倒在少年天子的脚下,号泣求饶。 “陛下,此事全是杨定、张绣等人相迫,微臣迫于无奈之下,才不得不为其草拟诏书的啊!” 种辑的求饶落到帐中之人的耳中,各有不屑轻蔑、兔死狐悲的不同情绪。 阎行却没打算再与这班坐而论道的大臣虚耗时间,径直挥了挥手,立马就有两名被甲持兵的甲士上前抓拿种辑。 “陛下,陛下,救我呀!” 种辑眼看抓捕的甲士就要上前,心急之下,想要凑近天子寻求庇护,可却被护卫天子的伏完等人死死拦住,一下子就被两名甲士给牢牢擒住了。 但大祸临头,挣扎不得的种辑还是忍不住地哀声求饶。 对于苦苦求饶的种辑,少年天子微微侧身,避开了身子,他也知道在护下董承一命之后,眼下再想要救下种辑,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若是执意相救,反而会变成了是自己暗中下诏让杨、张等将举兵袭段的可能,一旦因此惹得那班骄兵悍将们群情汹涌、兵谏逼宫,那对东狩朝廷来说,就大大不妙了。 只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何况是自己身边的亲近之臣呢。种辑在护卫自己逃脱李傕控制的时候,也是出了不少谋划的,眼下看到他就要被这些骄兵悍将杀死,少年天子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声问道: “卿等亦有近侍之人,何独不能容朕耶?” 天子没有明指向谁,但帐中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就是平北将军阎行。 只是原先还被侍中刘艾抛出的“八议”打断了思路的阎行,这个时候却怡然不惧,昂首挺胸,侃侃而言: “臣以为,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法者,陛下与天下共之,不可轻也,军中群情汹汹,唯愿陛下深思!” 说完之后,阎行也不待少年天子的反应,直接就让甲士将还在哀嚎求饶的侍中种辑拉出去,径直就在天子御帐所在的辕门前处斩,人头就和张绣的头颅一样,用长矛插着,立在辕门前,血淋淋的,以此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 待到大辟之刑完毕,阎行幽幽叹了口气,看了看帐中又惊又惧、不敢直视自己的天子朝臣,笑了一笑,再次说道: “陛下,昨夜里兵戈四起,惊扰了圣体,还请好生歇息,潼关虽固,终非天子安居之所,明日还要启驾,赶回雒阳,一路车马劳顿,还需保重圣体啊!” 说完之后,目标达成的阎行这才和段煨向少年天子、朝堂公卿行礼告退,带着一众的幕僚、甲士,缓缓退出了御帐。 出了御帐之后,众人的步伐明显加快,只是到了辕门之处,看到树立的长矛上种辑血淋淋的人头,刚刚在帐中还严词厉色的段煨不禁有些惶然,看着阎行问道: “彦明,今日之事,我等是否做得有些过了?” 骤然听到段煨有些忐忑的询问,阎行微微一愣,继而不禁失笑。 在挑战传统的皇权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安之若素的。他们面对着的,毕竟是开国两百余年的正统王朝啊,若是再将前汉的国祚也续进去,那就是享国已有四百多年的老大帝国了。 高祖皇帝三年亡秦、五年灭楚,孝武皇帝北击匈奴、拓地千里,光武皇帝剪除群雄、中兴汉室,余者如文景、明章,亦有璀璨辉煌的文治武功······ 数百年来,君主的权威连同这些帝王的赫赫功绩被不断地加强巩固,眼下虽然汉室已衰,但汉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今日阎行和段煨虽然仗着兵强马壮,威凌天子朝臣,可当出帐看到种辑血淋淋的人头时,出身将门、脑海中依旧烙有忠君思想的段煨内心还是不禁有些阵阵悸动。 今日自己权势滔天,威凌天子,日后一旦权势散尽,莫非也要步此后尘。 对于段煨突然生出的复杂情绪,显然远看得开的阎行笑了笑,正待开解,辕门外已经有骑士疾驰而至。 来人是率军围困杨定的杨丰特地派来禀报的骑士。 杨定带着几百残兵,投降了! 听了骑士的禀报,阎行淡淡一笑,他之前说出的“仅以免死”的话语,绝不是趾高气扬的狂言。 杨定有护卫天子的大功,可也有矫诏举兵的大罪,就算将罪责大部分都推到了宁死不降的张绣身上,依旧也只能够是免死而已。 况且,就算是给身处绝境的杨定高官厚禄的承诺,谨慎老成的杨定又岂能够相信,反而会适得其反,以为阎行有心诈他出营,就更要拼死顽抗到底了。 眼下在军中原有兵权、构成隐患的三将,一死一降,另外一个离死也不远了,身侧潜在的威胁几乎是转眼之间,就被自己一扫而空。 心情大好的阎行哈哈一笑,搓了搓手,看着肃杀清朗的冬日,笑着说道: “段公无需多虑了!我看明日天时正好,天子可以早点启程赶路,我等也可以早日帮天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 “可恨,可恨呐,皆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少年天子虽然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出话来,但是青筋凸显的手臂以及地上四碎飞溅的器皿足于显露出他胸中的愤懑。 侍中刘艾、杨琦,议郎赵岐、赵彦,加上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等老臣,见状纷纷一面避开器皿碎片,一面劝慰天子暂时消减胸中怒气,阎行、段煨等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姑且待之,莫要为此气坏了圣体。 可少年刘协听了公卿近臣的劝解的之后,心中的怒火却是更加熊熊燃起。 “今日之事,诸公也都看到了,阎、段之跋扈,更甚于李傕、郭汜。二人口口声称护卫朕还于旧都,可内心想的,哪里是为了什么兴复汉室,分明就与董、李二贼一般,想要挟持朝廷,号令天下,莫非诸公就无一二良策,为朕解忧脱困么?” 面对天子的询问,帐中的公卿近臣中年轻的脸色尴尬,年老的老脸一赧,也只能选择眼观鼻鼻观心。 原本军中还掌有一点兵权的杨定、董承、张绣,转眼之间就被河东大军击破,侍中种辑作为天子近臣,更是人头高悬,天子也不能相保。 阎行、段煨依仗兵马,威凌朝堂的气势日炙,刚刚才用种辑的人头给这些大臣们一次震慑,现在大臣们哪里还敢贸然给天子出计策啊! 可是天子已经年纪渐长,开始一门心思想要重掌朝政,不久之前才不顾危险从李傕的控制下逃脱出来,现在眼看,离了李傕,还要继续接受阎行的控制,哪里愿意选择息气,继续忍耐。 那雒阳城分明就是另一个龙潭虎穴,乃至是囚禁自己的新牢狱。自己再这样受辱忍耐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够重掌朝政,做一个中兴汉室的有为之君啊! 公卿近臣对于少年天子的执拗劲也有些头疼,担心天子这样心生抗拒下去,迟早要在明面上和阎行、段煨发生剧烈冲突,众人在面面相觑、商议一番过后,由议郎赵岐出班向天子献策: “陛下,还请暂且忍耐啊!老臣听闻雒阳城自董逆迁都以来,宫殿损毁,屋舍成墟,阎、裴等人勉力经营。等到了雒阳之后,老臣就以此为名义,向朝廷请命,出使前往荆州,说服荆州牧刘君助修宫室,遣兵诣雒阳修筑宫室,输送军资。” 少年天子听了赵岐的对策,眼睛瞬间变亮,按照赵岐弦外之意,若是能够让同为汉室宗亲的刘表出兵前来,那自己确实就可以依仗荆州的兵马、粮草,来抗衡阎行、段煨等人,使得大权不至于完全落入这些骄兵悍将之手了。 只是稍稍考虑过后,刘协又开始担忧起来,他心中也很明白,如今已然处于乱世之中,皇权衰微,人心不附,关东州郡那些长吏哪一个不是拥兵自重,各怀心思,就连天高皇帝远的益州牧刘焉,听说都有据川蜀称帝的野心,这荆州的宗亲刘表,真愿意出兵挽救朝廷么。 “赵爱卿,这刘荆州会愿意出兵赴雒?” 赵岐面临着天子的疑虑,也壮怀激烈,慷慨陈词: “陛下,今海内分崩,唯有荆州一地,境广地胜,西通巴蜀,南当交趾,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州牧刘君,更是汉室宗亲。老臣若能成行,必晓以忠义,可使其身自将兵来卫朝廷,与群臣并心同力,共同辅助王室。” “如若有辱使命,老臣定当撞死阶前,以血陈明忠义,也以此死志,上报国家!” 说完之后,赵岐不顾年老体衰,亲自跪拜下来,言辞恳切,刘协见状哪里还敢迟疑,连忙上前,伸出手臂将这位汉室老臣扶了起来,口中连连说道: “赵公忠义之心,明昭日月,真乃我汉室柱石之臣,汉室中兴,几有望矣!” 帐中的朝臣也连忙跟着褒扬赵岐忠公体国,附和“汉室中兴有望”的言语,只是在众多大臣的附和声中,一个微弱却执着的声音还在少年天子的内心中持续响起,就像是一柄锤子一样,在不断敲打着刘协的内心。 “刘表,他真的会来救朕么?” 21、年号建安还旧都 兴平二年末,在阎行、段煨率军沿途的护卫下,天子车驾缓缓驶入雒阳城。 汉室朝廷以及少年天子在经历了迁都、东狩等波折之后,历时五载,终于再一次回到了雒阳, 汉末的历史,在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只是碍于岁末大雪漫道、路途不靖,汉帝国的大部分州郡还不能够及时获知这一个震撼的消息。 但到了新年开春,仿佛是为了响应“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口号,回到雒阳的朝廷改了年号,叫做“建安”,并且昭告天下,例行大赦。 这就是新春,也即建安元年春,汉帝国最震撼人心的消息。 与年号“建安”同步的,就是朝廷对此番护驾东归、还于旧都的有功将士的封赏。 凭借击败李傕大军、平定张绣之乱的赫赫功绩,平北将军阎行功居首位。 天子特下诏书,封其为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司隶校尉,武功侯。 其次是平东将军段煨,封为征西将军,重泉侯,领弘农太守事如故。 余下的如刘艾、董承、伏完、丁冲、钟繇、伏德、董芬、韩斌、罗邵、赵蕤等一干护驾有功之臣也被封为列侯,一律加官进爵,追封东来身死的大臣官位名爵。 录尚书事的阎行在此颁布之前,也过目审阅过天子赏功的制书,自然知道少年天子的赏功制书里夹带了不少私心,作为外戚的伏完、伏德,宗室的刘艾,近臣的丁冲、钟繇等人,纷纷加官进爵,凭借护驾之功,占据朝堂重要职位。 这是天子在借机拼命安插亲信,防止自己接下来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啊! 但是阎行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紧跟着釜底抽薪,提拔、安插的心腹人手会更多。 按照汉家故事,阎行现下已经是位极人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水涨船高之下,麾下的一大批文臣武将也都纷纷加官进爵。 鹰扬中郎将甘陵录功封为虎威将军、冀亭侯,奉义校尉徐琨录功擢为护匈奴中郎将、都亭侯,突骑都尉杨丰为偏将军、都亭侯,奋威校尉徐晃为偏将军、都亭侯,刺奸都尉阎兴为裨将军、关内侯,奋武校尉翟郝为裨将军、关内侯,典农校尉曹鸢为裨将军、关内侯。 其次如张辽被擢为讨寇中郎将,魏铉为强弩校尉,马蔺为捕虏校尉,典韦为中坚校尉,孟突为骑都尉,鲍出为突骑都尉,牛嵩为典农都尉。 余下有功将士,也依据军功各有封赏不等。 在这一批封候拜将的勋贵将领之后,就是阎行麾下的文臣谋士了。 值得注意的是,阎行被封为骠骑将军之后,仪同三司,持节开府,他治下原本管军事的将军幕府和原本管理政事的地方郡府合二为一,骠骑将军府变成了军政兼管的“霸府”。 原本幕府的幕僚,以及郡府的掾史,有一大部分合流进入到了霸府之中: 河东郡丞严授为留府长史,署诸曹事,兼河东太守事,封高梁亭侯。戏志才为军师祭酒,掌军机,封关内侯;裴徽为西曹掾,掌府史署用;周良为军谋掾,掌校事;贾逵为司直,掌监察;孙资为主簿;毌丘兴为司马。 此外,阎行还将年纪轻轻、天资聪慧的妻弟裴绾辟入府中,为记室书佐,准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辟返回河内的司马朗为文学掾,返回河内的杨俊、返回河南的郑浑为府中掾史。 整个骠骑将军府人才济济,兼管军政,完全就把朝堂上天子朝臣的权力给架空了。 三公九卿之贵,寥为备位而已。 不过,虽然军政之事不需要天子朝臣插手,但是天子的诏令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加上阎行也不放心少年天子还有那些朝臣,所以依旧也往内朝、外朝掺入了不少自己人。 阎行的妇翁裴茂重新起用,为太师、封沙丘亭侯,赵鸿为尚书,卫觊为议郎,裴辑为黄门侍郎。 天子朝臣心知阎行用意,却无可奈何,一来他们自己也在安插亲信,二来不管是裴茂、卫觊,还是赵鸿、裴辑,或有功勋,或有名望,不是薄进之人,无法拒绝;三来则是原本的长安朝廷一路东狩,死去的朝中大臣太多了,朝堂一下子就空出了很多职位来。 清洗李傕一系,有侍中左灵、胡邈、李祯等人;死在李傕乱军手下的有卫尉士孙瑞、司隶校尉管郃、光禄勋邓渊、廷尉宣璠、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等人;清洗杨定一系,又有种辑等人;一路上病死的老臣,又有韩融、淳于嘉等人。 可以说,一路东狩下来,整个长安朝廷是减员了一半以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掌控朝政的阎行也就趁这个空隙,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大肆安插自己人。 朝野上下,一眼望去,多是阎行一党,精兵强将,罗列殿室,尽出阎氏私门。 年已三十的阎行,在离家征战九载之后,终于在这个乱世中,攫取到了巨大的权力和荣耀,开始用不一样的眼光,去重新虎视整个天下! 当然,在这滔天权势的底下,依旧有一股暗流在涌动着。 当阎行在临时的朝堂上,听闻新任太仆赵岐请命奉诏前往荆州,晓喻荆州牧刘表派遣民役,运送南方的木材、粮食前来协助营建雒阳宫殿的时候,他看了看简陋朴素的朝堂,淡淡一笑。 雒阳的宫殿,无论南宫北宫,早在董卓迁都之时,就焚毁一空了,只留下来一大堆残垣断壁。 裴潜初入雒阳之时,河南尹的治所还是设在中常侍赵忠的侥幸残存的府邸中。 因为西迎天子行程匆忙,加上河南地也确实没有这个人力物力去大兴土木,给少年天子营建新的宫殿群,所以河南尹裴潜提前搬离了官署,将河南尹的官署让给了天子,作为“前朝后殿”的天子之所。 公卿大臣也只能够在城中分得重新修缮过的普通民居,别想着能够在短期内拥有恢弘大气的官署和府邸。 加上朝廷发放俸禄已经断了好长一段时间,每个大臣的日子都过得很是拘谨,往日衣锦**的公卿大臣起居衣服被褥打点布丁,进膳用饭掺杂点杂粮豆菽、河东产的大枣,亦属常事。 过惯了好日子的天子和大臣,在乱臣贼子李傕的控制下,缺衣少食也就算了,在堂堂骠骑将军阎行的治下,日子也要过得这么朴素节俭,这如何谈得过去。 抱怨阎行吝啬寒碜,不顾朝堂威仪的大臣有不少,但也仅仅只能够在私底下抱怨,经过那一日在天子面前侍中种辑被拉走,辕门处斩一事之后,大多数朝臣都选择了暂避锋芒,避免在这个时候去引火烧身,自寻祸患。 但是阎行既然不愿意加紧出人出物,及时给天子和朝臣营建新的宫殿园苑、官署府邸,那朝廷可以找其他地方长吏出人出物,供给协助雒阳朝廷的建设。 比如说,雄踞荆襄、有兵有粮的汉室宗亲刘表。 只是阎行稍稍一想,也就能够猜到天子和大臣遣使荆州的深意了。 派遣民役工匠、运输木材、粮草,就需要士卒护送,有了士卒,就需要有统兵的将领,说到底,就是想要荆州派一支军队进入雒阳,来给天子作为依仗,也给朝中大臣壮胆,也以此来对抗权势滔天的自己。 看着偷偷瞥向自己、有些担忧自己出言反对的少年天子,阎行嘴角勾起弧度,微笑着没有开口。 刘表想要送人送粮给自己,有何不可? 自己倒也想要看看,这位眼下在南方雄踞荆襄,声势如日中天,取代淮南袁术、堪与河北袁绍比肩的刘使君,愿意派出多少兵马来雒阳护卫这位少年天子。 正巧,阎行也打算利用朝廷的名义,将留散羁居在荆州的荀攸、杜畿、司马芝等名士才俊召入河南,为自己所用,既然老臣赵岐不顾年老体衰,还想要舟车劳顿,出使一趟襄阳,那就正好也让他多带一道诏书过去吧。 而且,阎行不仅会以朝廷的名义,向荆州刘表派遣使者。河北袁绍、兖州曹操、淮南袁术、徐州刘备这些看起来很有机会逐鹿中原的地方长吏,阎行都会派遣使者前往接洽。 一方面,是给这些已成割据势力的地方长吏加官进爵,另一方面,则是令其举孝廉茂才、派遣上计吏员、输送漕粮贡品入京供奉天子。 阎行暂时不会去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但也要借机试探一下这些汉末群雄对待自己控制下的雒阳朝廷的态度。 毕竟,一个不受他人认可的天子,可不是一个好傀儡,一个不受认可的朝廷,也不是好的木偶台。 想到这里,身材高大的阎行手持笏板,起身出班,来到赵岐的前面,朗声说道: “陛下,臣有事启奏!” 关于建安元年封十三列侯一事辨析: 《资治通鉴·汉纪五十四》“封卫将军董承等十三人为列侯,赏有功也。” 《后汉书·孝献帝纪》封卫将军董承为辅国将军,伏完等十三人为列侯。 十三位列侯正史没有名列,但从其他史书可以考证。 袁宏《后汉纪》记载“封卫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侍中丁冲、种辑,尚书仆射钟路,尚书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刘艾,左冯翊韩斌,东郡太守杨众,议郎罗邵、伏德、赵蕤为列侯。” 两者前后参照,都是封侯者十三人,大致无误。不过其中部分人名存疑,可能是史书记载抄录出错,如钟路应该为钟繇,文中根据需要,只取部分人名。 22、彼之得志我之忧(上) 河北,邺城。 由雒阳朝廷派出的太中大夫,轻车疾骑,渡河北上,途径河内郡,一路抵达邺城。 朝廷太中大夫带来的诏书中,有加封袁绍为车骑将军,邺侯的喜事,也有诏令冀州州郡今岁按例察举孝廉、茂才,派遣上计吏,输送漕粮贡品的内容。 位极人臣,封候拜将,而且还是重号将军,实封一县食邑,这种待遇,在关东群雄中,是绝无仅有的。 想当年,袁绍担任关东讨董盟主的时候,为了能够号令官爵、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州郡牧守,还需要自号车骑将军。 而现在朝廷给他的,是实打实的车骑将军。 说到底,雒阳朝廷,或者说阎行,看重的是袁绍雄踞河北的实力。 可惜,这份美意如今丝毫没有勾起袁绍的兴趣,太中大夫带着诏书在城中的驿馆里待了三天,称病的袁绍却都一直没有接见他。 于是在这一天,通过多种途径已经探听清楚朝廷使者来意的一众文臣将领,不约而同都赶来拜见府中袁绍。 只是袁绍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麾下文武今日会前来一般,派人将陆续赶来的文武先引入厢房,等到人数估摸来齐之后,才又再次派人将他们引到后院。 袁绍的府邸,在邺城占地甚广,高院深宅,格局恢弘大气。进入其中,抬眼望去,皆是峻宇雕墙、琼楼高阁,加上点缀其间的假山塘湖、林圃园苑,越往后院走去,越显绮丽堂皇之美,使人置身其中,如临仙境,流连忘返。 若是往日,袁绍麾下的一些文武,见到府中这等春日美景,少不得就会附庸风雅,停驻脚步,观赏一会山水之美,只是今日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无心旁观美景。 袁绍已经称病三日,也就是把带着诏书前来的太中大夫在城中驿馆已经晾了三天,态度模糊不明,这让麾下一班文武颇为着急。 袁绍一贯不承认刘协即位后的汉室朝廷,之前虽然接受了长安朝廷来使赵岐的调停,与公孙瓒暂时休兵停战,可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接受赵岐调停,不代表承认朝廷。 如后来李傕遣使前来给袁绍加官进爵,想要结好河北,就被袁绍搁置处理了。 不知明公这一次到底是要承认朝堂,接受诏书,还是要跟上次李傕遣使前来一样,搁置处理、冷漠对待? 还有,自己身边一样赶来的同僚,又是打着何种心思,想要向袁绍进言些什么? 怀着沉重的思绪,各怀心思的文武在府中奴仆的引导下,一步步来到了袁绍所在的凉亭。 目光所及,河北雄主袁绍,此时头戴缣巾,身着常服,正跪坐在亭间,沐风赏景,品酒读书。 去岁,东郡太守臧洪据城反叛,袁绍亲自统兵出征,无奈臧洪死守顽抗,大军围城耗时良久,到了岁末才攻陷城邑,擒杀了臧洪。 此时见袁绍这副赏景品酒的模样,加上袁绍宽额朗目,蓄有美髯,让人感觉不像是一位得胜将军,反而更像是一位风雅儒生,颇有几分“归来美酒洗征尘”的惬意悠然。 “参见明公!” 袁绍麾下的文武见到袁绍,纷纷行礼参见,袁绍见状呵然一笑,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挥手让侍候的婢女多搬来几张坐席,就和麾下的文武一同坐在凉亭之间。 “诸君,今日联袂前来,可有要事?” 袁绍虽然胸有成竹,但还是笑盈盈地开口询问。 诸位文武旁顾左右之后,还是在军中资历最老、名位颇高的淳于琼抢先开口说道: “明公,这雒阳来的使者,已经在城中呆了三天,不知你心中到底是作何计量,是要接见使者,还是将其置于一旁,我等心中确是存有疑惑啊!” 雒阳朝廷来使此次前来的目的,亭中众人已经都知道了,此次前来多数都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既然淳于琼已经抢先说出,众人也就纷纷颔首点头,承认自己此来目的,与淳于琼相同。 袁绍环视了亭中的文武,笑了笑,又问道: “诸君以为,当如何对待这雒阳来的使者?” “图以为,可以接见,但不必奉诏,这朝廷虽然从长安迁回到了雒阳,可无论李傕、阎行,都是董卓余党,皆是挟持天子,妄图号令天下之贼子,明公据河北之地,举四州义兵,正该攘除此等奸凶,绝无奉诏之理!” 袁绍麾下的郭图旗帜鲜明地反对奉诏,有他率先表明观点,田丰、沮授、逢纪、审配等人也纷纷进言,分析局势,辩论得失,商讨应付雒阳来使的办法。 总体而言,袁绍麾下文武,大多数都和郭图的观点一样,反对奉诏,不认同被阎行控制的汉室朝廷。 只是随着讨论的深入,对于雒阳朝廷的态度,袁绍麾下文武又产生了新的分歧。 从事沮授等少数几人力主出兵,建议袁绍应该趁着阎行主力专注于西面与李傕相争的机会,出兵雒阳,将天子保护起来,护送回来邺城。 而谋士郭图、将领淳于琼、主簿耿包等人则反对出兵,认为现在身处乱世,汉室已经衰微,汉天子根本就没有多少号召令,与其耗费兵力去与阎行争夺天子,还不如集中兵力,先解决易京的公孙瓒和巩固新得的幽州地。 一言概之,沮授等人不认同阎行控制下的雒阳朝廷,但认同汉天子,而郭图等人则将雒阳朝廷连同天子都否认了。 沮授在袁绍麾下素来以足智多谋见称,而郭图也是智谋出众之士,两人的观点争锋相对,再加上淳于琼、耿包、田丰、荀谌、逢纪、许攸等人各自站队,转眼间就变成了分庭抗礼的两方。 袁绍面对这些争论,含笑自如,也不置褒贬,过了许久之后,才又转换话题,悠悠问道: “幽州的各部乌桓,接洽得如何了?” 面对袁绍岔开争议话题,争论中的众人愣了一愣,连忙又开始回答袁绍的询问。 冀州和幽州都是大州,占据了两州,河北大地就完完全全落入到了囊中。不过幽州又与冀州不同,往往占据了幽州,不代表就能够控制住幽州。 这是因为,幽州的情况,远比冀州还要复杂。 首先绕不开一点的,就是幽州境内的乌桓人。 乌桓人可以分为东西两种,代郡、上谷的乌桓部落繁多,但多数互不统属,而且还与屠各胡、鲜卑多有争斗,部落之间又互相牵制消耗,反而容易对付。 但是辽西郡、辽东属国、右北平郡,这被称为“三郡乌桓”的西面乌桓则难对付得多,他们的部落虽然少于代郡、上谷的乌桓,但是却已经有了明确的统属和稳固的联盟,加上故去的乌桓大人丘力居,以及继任的从子蹋顿,都是贤明英武的部落大人,使得三郡乌桓的实力不断扩张。 三郡乌桓,已经成为了幽州境内不容忽视的一大股势力。 在过去的这十几年来,他们杀害乌桓校尉、地方郡守,掳掠牲畜人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情,连天子他们都立了一个,所幸当时的幽州牧刘虞处理得当,才没有再酿成大祸来。 而幽州的公孙瓒过去也没少对他们进行攻击和打压,可是还没能够彻底消灭他们,反过头来,却被这些联合起来的乌桓部落和幽州的地方豪强、袁绍的军队一同打败,公孙瓒损兵折将不说,还失去了幽州的大片土地。 现在袁绍听从麾下谋士沮授等人的意见,用名爵财货来笼络这三郡的乌桓大人,授予他们单于的印绶,给予他们金银财帛,还从自己族中挑选适龄女子,认作自己的女儿,将她们许配给三郡的乌桓大人,以此来加深两家的关系。 将三郡乌桓拉入到自己的阵营里面,不仅可以获得天下名骑乌桓骑兵,而且也限制了幽州地方豪强的外来依仗。 鲜于辅、鲜于银、齐周还有阎柔这些人,在打败公孙瓒的时候,他们是袁绍大军的盟友,但到了袁绍统治幽州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内在的隐患。 袁绍对于他们侵占田地、豢养奴客的行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于走私盐铁,暗中与乌桓、鲜卑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袁绍却不能够忍受,这样下去,这些幽州大族迟早会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就如同袁绍只要辽东太守公孙度愿意臣服自己,就对他在辽东建立私人王国的行为采取容忍态度一样,袁绍看中的,是这些地方大族给自己阵营带来的作用: 鲜于辅、鲜于银、齐周能够帮助自己稳定地方,公孙度的家族能够帮助自己抵御高句丽、扶余、沃沮等夷狄小邦的侵犯。 随着外甥高干外放并州,长子袁谭外放青州,纷纷取得过人功绩之后,下一步,袁绍也准备将自己的二儿子袁熙外放到幽州了。 只是自己的二儿子袁熙能力平庸,可比不上长子袁谭和外甥高干,所以在外放之前,身为人父的袁绍必须帮他将棘手的问题处理完毕,这样他才能够安安心心的上任幽州。 等到幽州大体稳定下来,三郡乌桓的精锐骑兵也加入到了自己的阵营之中,那自己当初定下的“南据大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的大战略就基本实现了。 只不过,在此之前,袁绍还有两件事情必须处理! 23、 彼之得志我之忧(中) 袁绍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初得冀州,将沮授辟为从事,向他请教佐国安民的大计时,沮授向自己说的话。 “虽黄巾猾乱,黑山跋扈,举军东向,则青州可定;还讨黑山,则张燕可灭;回众北首,则公孙必丧;震胁戎狄,则匈奴必从。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迎大驾于西京,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以讨未复,以此争锋,谁能敌之?比及数年,此功不难。” 沮授当年的这一段话,与当初选择挂印上东门、数骑出逃河北的袁绍定下的战略,大致相同,相应步骤更是细化,拥有了具体实施的可能性。 这使得萌生惺惺相惜之感的袁绍欣悦不已,当场就加封沮授为奋威将军、监军,惹得相随的旧人许攸、逢纪等惊羡嫉妒,连连瞩目。 冀州、青州、并州、幽州,一步一个脚印,这就是沮授当时为袁绍定下的战略。 可惜公孙瓒军力强大,黑山贼也甚是猖獗,沮授的战略虽然大体没错,但步骤却被打乱了。 袁绍不得不率先和公孙瓒的大军、张燕的混合兵马开战,尔后再收取并州、青州。 所幸自己的外甥高干和长子袁谭的才能出众,高干成功在并州站稳了脚步,招致四方游士,将太原和上党牢牢控制在手中,而长子袁谭更是英勇善战,在平原郡揽士练兵,北排田楷,东逐孔融,将整个青州都并入到了己方的阵营。 不过这也有一点不好,就是长子袁谭的声望在不断上涨,使得喜好幼子的袁绍会面对更多来自沮授、辛评等人的劝阻。 听着许攸、荀谌、审配等文臣谋士讲述笼络三郡乌桓的成效,袁绍得意地抚过自己的美髯,收敛思绪,将关注点放在自己关心的第一件事情上,开口问道: “公孙瓒呢,还缩在他的那个易京里面么?” 听到袁绍的询问,谋士逢纪笑了笑,对袁绍说道: “幽州有童谣曰‘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公孙瓒对此深信不疑,在易京挖掘壕沟,堆积土山,筑营驻兵,城内屯田储谷,号称储谷三百万斛,食尽此谷,足知天下之事矣。” 将军淳于琼也讥笑着补充说道: “听说公孙瓒又在土山上修筑高楼,高达十丈,置铁门,斥散左右,男儿七岁以上不得入内,其中只居住了公孙瓒的妻儿姬妾。” “公孙瓒那武夫也住在高楼上极少下来,军书文簿都是用绳子绑住拉上去的,日间想要传令也只是让妇人大声传呼,宾客亲信、谋臣猛将尽皆被疏离,只怕不需我等出兵擒杀他,他倒先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了。” 被淳于琼这么一说笑,在场的人大多数都会心一笑,有的更是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的确,公孙瓒自从在鲍丘水被麹义率领联军人马大败之后,就一蹶不振,选择龟缩在易京里面,使得冀州北面的军事压力大减。 在场众人都自信满满,认为等到幽州稍稍安定之后,再派出大军四面攻打,困守易京的公孙瓒势力定可一举扑灭。 当然,在众人惬意的哄笑声中,很快也就有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一直板着脸的田丰咳嗽了一声,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拔高声音说道: “公孙瓒虽然困守在易京,但是我听说易地南临易水,公孙瓒又在城外挖掘了壕沟十道环绕,堆积的土山高各五六丈,他在土山上修营驻兵,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公孙瓒所在的土山更是高达十丈,在上面登高望远,可以遥遥指挥各支军队。” “兵法有言,百楼不攻。更何况易京里面储粮充足,不乏精兵良将,之前麹将军趁胜追击,围困易京,耗时良久,最终不得不粮尽退兵,撤退途中还被公孙瓒追及,我军大败,辎重尽失,将士死伤不少,诸君莫非都忘了么?” 被田丰这么一打断,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得最大声的淳于琼也觉得索然无味,只是碍于田丰在袁绍麾下地位不低,被落了面子的他也只能怏怏闭口。 袁绍虽然也有点尴尬,但毕竟他是知道田丰刚直的性格的,之前也被他直言进谏过几次,于是呵然一笑,赞同说道: “公孙瓒军力虽衰,但易地易守难攻,公孙瓒在外又与黑山贼张燕等人有所联络,依旧是我冀州的首要之敌,确实不可大意轻敌,田公老成谋国之言,诸君亦当谨记!” 众人见到袁绍都表态赞同了,连忙也纷纷附和赞同。 只是让田丰谈到了麹义兵败一事之后,袁绍也被勾起了心中的第二件事情,他又出声向逢纪、审配等人询问: “麹将军,可还驻军在河间境内?” 麹将军,这是袁绍对麹义的敬称,河北的众多武将当中,只有麹义能够享受这等待遇。 只不过,这份待遇,与忌惮也是等量挂钩的。 这个麹义,原为韩馥部将,先叛韩馥,韩馥引兵攻之,反被麹义击败,袁绍从这件事里面看中了麹义领兵作战的能力,于是遣使笼络结好麹义,将麹义和他麾下的精兵,一并拉到了自己的阵营之中。 后来内忧外患的韩馥愿意接受劝说,将冀州让给自己,麹义这个内忧是出了很大一份力气。 再后来,公孙瓒大军南下争夺冀州,来势汹汹,局势危急,结果界桥一战,公孙瓒的精锐骑兵被麹义的先登营打败,双方形势开始逆转,邺城等地也随即转危为安。 紧接着的龙凑之战、鹿肠山之战、常山之战,但凡麹义和他先登营主导的或参与的战役,袁绍一方都毫无例外地获胜了。 胜仗越打越多,于是麹义在面对袁绍时,不仅是腰板越来越直,口气也越来越大。 袁绍身为人主,不是没有先见之明,他也担心麹义和他兵马渐成尾掉不大之势,早在巨马水之战时,就闲置麹义不用,改用熟读兵书的崔巨业统兵攻打公孙瓒,结果袁军大败,死伤近万人,使得伤了元气的袁绍军队,不得不和公孙瓒军陷入僵持。 去岁,袁绍为了响应在幽州起事的鲜于辅等人,再次启用麹义为主将,麹义绕道代郡,迂回攻入幽州腹地,在鲍丘水统领联军大败公孙瓒,为袁绍夺得了幽州大片土地。 之后麹义又趁胜包围公孙瓒在易京,若非粮草不济,联军散去,只怕这易京也要被他攻下来了。 眼下,撤军途中吃了败仗的麹义丝毫没有败军之将的颓态,他将战败的责任全部归给了供应粮草的后方,依旧驻军在河间境内,和易京的公孙瓒对峙着,并不断派遣骑士前来邺城,向袁绍要兵要粮,嚷嚷着要率大军再攻一次易京,生擒公孙瓒。 如今见袁绍当面提及,郭图、逢纪等人连忙将麹义驻军在河间的现状向袁绍禀报,因为知道袁绍的心思,他们对于麹家私兵骄横跋扈,横行不法的行为,也毫不客气地一条一条向袁绍禀明。 袁绍听着听着,抚着美髯的手不知不觉间就停了下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一旁坐着的审配,出言问道: “正南,初平四年,麹家兵马救援野王城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初平四年,甘陵、徐晃率军攻打河内的张杨,张杨军连战连败,坐困野王城,危机之下,不得不向邺城的袁绍求救,袁绍在衡量得失之后,决定出兵,并派出了大将麹义领兵,前往河内救援张杨。 只是河东兵马闻知河北援军进入河内郡的消息之后,很快也也分兵前来拦截麹义率领的援军,两军最终对峙于清水两岸,冲突不断,结果相拒期间,野王城发生内乱,张杨被乱兵所杀,野王城随即也被河东将领徐晃率军攻下。 援救野王失败的麹义见状,立即改变用兵方向,出兵击败了汲县的吕布军,占据了河内境内的东北一角,与河东兵马分割吞并了河内郡,尽力将袁绍一方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这一连串的战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麹义到底是来不及救援野王城,还是根本就是在装模作样,压根就没有真正渡过清水与河东兵马作战过。 事情尽管过去了两年,但真相却慢慢地被有心之人揭开。 虽然麹义在军中极力掩盖自家为赎回儿子,与河东兵马私下议和的真相,甚至不惜为此将知晓一点内情的军士灭口。 但是世间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要知道,被俘的麹英可是在众目睽睽下被河东兵卒押着,绕着野王城走了一圈。 所以,袁绍最终还是从其他途径,得知了一些关于野王救援战的内幕。 过去的一年里,袁绍一直暗中指派审配全权调查此事,因为袁绍相信,不管调查的对象是谁,忠直刚正的审配一定会将这桩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现下真相已经被审配深挖出来了,但审配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却有所顾忌,没有径直说出来,而是目视袁绍,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袁绍见状,对于审配的顾忌心知肚明,他甚至都已经能够猜到真相了。 只见他冷然一笑,脸上也不见喜怒,转而站起身来,悠悠说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雒阳来使的事情,我等先看看刘景升、曹孟德以及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的反应吧!” 24、彼之得志我之忧(下) 如今的袁绍,已经稳稳掌控了冀州,又先后占据了青州、幽州二州以及并州的重要郡县,俨然成为了关东地区最大的一股势力。 面对重要抉择的时候,他的行事就愈发持重起来。 他也想要看看,关东的其他势力,会对这个喊出“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雒阳朝廷表现出什么态度来。 ··· 豫州,汝南,平舆城。 兖州牧曹操,眼下就驻军在这里。 曹军大帐,刚刚从营地回来的曹操脱下了兜鍪,身上还披着轻铠的他跪坐在案几后,看着案几左侧高高垒起的军书文簿,右臂支起肘部偏扶着头,似乎头疼病又发作了。 相比起袁绍的府邸华丽恢弘,曹操起居的军帐可谓寒碜得可怜,帐中除了日常用品、兵器盔甲外,就只剩下这案牍军书了,舍此再无半点装饰。 曹操的体态也没有袁绍的雍容华贵,几载不见,他的肤色变得黝黑,原先身上还带有的几分官宦子弟的行迹早已不见,整个人愈发显得精瘦干练。 眼下,正让他犯愁的,是汝南郡的问题。 自从去岁平定了兖州内部的叛乱之后,曹军就渐渐走出了衰颓的困境,而将境内明的、暗的反对势力一网打尽的曹操,在兖州的声望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因此,稍稍缓过气来的曹操,在今岁开春就迫不及待地出兵豫州。 由不得曹操不着急,因为原本喜好趁火打劫的豫州刺史郭贡,已经败亡于刘表之手,豫州无主,豫州周围的各方势力都纷纷再次出动,介入到了豫州的境内来。 曹操也看上了豫州这块地盘,因而以“剿灭黄巾余党”为名,在兖州境内的陈留出兵,大举攻入豫州。 豫州身处四方之中,境内的势力错综复杂,颍川、汝南盘踞有大量的黄巾余党;陈国境内,是陈王刘宠、陈相骆俊与袁术自置的陈相袁嗣互相攻战,沛国则有徐州的兵马占据了一些城邑;此外刘表、袁术的势力不断招揽境内的豪强、流民,也渗入到了豫州当中来。 曹操先挑人数最多、战力最弱的黄巾军下手,一路战无不胜。旬月之间,汝南、颍川黄巾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在曹军的兵锋下,或死或降,余下也纷纷逃走。 曹军很顺利地占据了颍川、汝南二郡,期间还出兵陈国,迫降了袁术设置的陈相袁嗣。 除了沛郡一些城邑还在徐州兵马手中之外,可以说,大半个豫州已经落入到了曹操的囊中。 但是,占据了豫州,并不代表就控制了豫州。 曹操知道,豫州势力错综复杂,夹在各大势力之间,境内士民鼠首两端,不是短时间内凭借自己军力就能平定的。 比如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他们虽说是黄巾余党,可也曾依附过一度占据豫州的孙坚、袁术等人,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变的,还是豫州境内持续不断的动乱。 这一次,曹操平定了颍川、汝南的黄巾,俘获了黄巾军治下豪强、流民的大量耕牛、粮食,可谓是收获颇丰,原本入不敷出的府库也变得充盈起来。 但如何治理豫州,特别是夹在刘表、袁术两大势力之间的汝南郡,就成了曹操最棘手的问题。 汝南作为汉帝国的大郡,辖有三十七城,承平时期的人口,要相当于好几个内地郡国的人口。 在曹军带走了何仪等黄巾人口之后,偌大的汝南郡就出现了势力真空地带,淮南的袁术、荆襄的刘表,极大可能会趁虚而入,再次占据汝南郡。 袁术凭借袁氏家声,在汝南素有人望,眼下不过是因为他正忙于与刘备争夺徐州,无暇顾及豫州境内的变化,一旦徐州争夺战尘埃落地,骄豪任气的袁术势必会出兵豫州,夺回汝南、陈国等地。 至于刘表,他击败了豫州刺史郭贡,自然也不会是想着要帮助曹操、袁术等人控制豫州,他已经在汝南西边招揽豪强、士民,隐隐有插手豫州的迹象。 留下来治理汝南的人,不仅需要能够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而且还需要在汝南具有一定的人望。 曹操想来想去,都没能够在自己的麾下文武找到合适的人选,正头疼之际,帐外脚步声响起,随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明公,兖州来信!” “进来!” 得到了曹操的允许,来人掀起了帐门帷幕,从容地从帐外走了进来。 来人年轻挺秀,文吏打扮,面色微白,身躯有些单薄,正是今岁新投曹操的谋士郭嘉。 兖州的内乱反叛虽然让曹操元气大伤,一大批文臣如陈宫、魏种、毕湛等,武将如薛兰、李封、徐翕、毛晖等纷纷叛离曹操,但不破不立,平定兖州内乱后的曹操更加思贤若渴,很快麾下又提拔、招揽了一批新的谋士良将。 像乐进、于禁、李整这类军中武吏、地方豪强,就在大乱之中脱颖而出,被曹操依据战功擢为军将,授予官职。 而麾下文臣谋士之中,除了在叛乱中建立大功的荀彧、程昱、枣祗之外,最重要的,是战后得到了谋士郭嘉。 一直以来,曹操都深感自己身边缺少能够为自己分析形势、出谋划策的谋士。 虽然在兖州时荀彧、程昱也常常能够襄助自己定策,但一旦自己领军打仗离开了兖州,坐镇后方的荀彧、年过半百的程昱不常随军,关键时刻,曹操想要找个幕僚谋士分析形势,商议军机,就常常苦于找不到合适人选。 而从袁绍麾下离开,由荀彧推荐,转而投入自己麾下的郭嘉,恰恰好就填补了这样一个空缺。 两人初次面谈,就如鱼得水。曹操认为能够帮助自己成就大业的,必此人也,而郭嘉也欣喜遇上了心中的明主,欢欣言道:“真吾主也!” 现下看到了郭嘉走进来,曹操不拘礼节,也笑着起身,哈哈笑道: “奉孝,你来得正好,我刚好要与你商议军机!” 说着话,曹操已经走近了郭嘉,一手接过了郭嘉呈递上来的文书,一手扶住了想要行礼的郭嘉,略带埋怨地说道: “帐中再无他人,就无需多礼了,如此拘谨,学腐儒耶?” 据说孔子上朝觐见鲁国国君时,入门之时,便低头躬身,谨慎而恭敬,好像大门不容他直着身子进去。站立时,不在门的中间;行走时,不踩门坎。 奏事时,孔子要提着衣襟走上阶去,屏住气好像不敢呼吸一样。经过君位时,脸色庄重严肃,举止小心翼翼,说话就像气不足的样子。 退出来时,下了一级台阶,孔子脸色才放松起来,显出轻松的样子。 但下完台阶后,孔子就要快步前行,动作像鸟儿展翅一样轻快。等回到自己位置时,孔子还要表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曹操的州府之中,也有一些掾史是泥古不化的儒士,他们将孔子这套礼节学得惟妙惟肖,在面见曹操时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说出的声音就像中气不足一样,惹得不喜繁文缛节的曹操眉头大皱。 故而今日,曹操才故意说出这桩事情来与郭嘉说笑。 郭嘉当然不是恪守礼节的儒生,他闻言哈哈一笑,也就重新挺直了身躯。 在说笑中,曹操确认了从州府发来的文书无污损残破之后,才转身用案几上的铜削削去了文书上的泥封,展开文书,一目十行,浏览起州府文书的内容来。 不料,快速看完文书的曹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25、彼之得志我之忧(完) 看到曹操看完文书眉头突然皱起,脸色也沉了下来,郭嘉稍有诧异,随即问道: “明公,可是州中有事?” 兴平元年,兖州境内发生叛乱,是曹操领兵出征在徐州的时候,如今曹操又是出征在外,突然接到州府文书,脸色骤变,可见又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 虽然郭嘉估摸着眼下州内若是发生变故,最多就是一两股零星豪强掀起的小波澜,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凭借荀彧、程昱等人的手段,足以弹压下去。 但曹操脸上神色沉重,郭嘉身为参赞军机的谋士,理应出声询问。 被郭嘉这么一问,曹操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稍稍失态,他的脸色瞬间又回归平静,淡淡笑道: “州中无事,只是雒阳朝廷遣谒者到了兖州,加封我为镇东将军,袭爵费亭侯。” 从信中朝廷派出的使者级别上看,雒阳朝廷对待关东州郡的各股势力,也是有一定认识的,派去荆州的是太仆,派去冀州的是太中大夫,到了兖州,就只剩下一个谒者了。 相信到了徐州、淮南,使者的级别也会有所下降。 不过曹操关注的,也不会是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而是雒阳朝廷想要让关东州郡察举孝廉、茂才,输送漕粮的要求。 这件事情,应付起来也很是简单,挑选几个掾史赴京,顺便押运一些粮草、贡品过去,就能够塞住天下悠悠之口。 毕竟,雒阳朝廷已经加官进爵,变相地承认了关东州郡割据的事实,这个时候给点粮草、给点贡品,就像以往遣使赶赴长安一样,用些钱粮换取朝廷的官职罢了。 但是,曹操却从这桩事情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来。 这是在试探关东州郡对自己控制下的雒阳朝廷的态度啊! “凉州儿,倒也有几分伎俩!” 曹操说完过后,就将州府的文书递给了郭嘉,转身回到了案几后面。 在案几左侧垒起的一堆军书文簿中,有两封来自雒阳的书信,给曹操说明了时下雒阳城中的情形。 一份是来自钟繇的,一份是来自丁冲的。 两人都是黄门侍郎,侍诏候在天子身边的近臣,而且因为护卫天子东还旧都有功,还被天子加爵封侯。 钟繇的书法丰厚雍容,堪称天下翘楚,信中内容却透出了一股对时局深深的担忧。 他说道:掌控朝堂的阎行、段煨两人,骄横跋扈堪比李傕、郭汜,但暗藏着的野心,却还要超过董卓,而且阎行麾下的人才济济,良臣猛将罗列一堂,天子的权威可谓是岌岌可危,大汉朝廷已经是风雨飘摇。 丁冲的书法逊色于钟繇,但他给曹操的信中内容,却恰恰打动了曹操的内心。 丁冲告诉曹操,阎行表面上喊出了“中兴汉室,还于旧都”的口号,实地里却是想要借助加强汉朝廷权威的幌子,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实,软硬兼施,对付关东州郡。 他还说到,因为有董卓、李傕等人的恶行在前,所以虽然西凉军出身的阎行喊的口号冠冕堂皇,也没有刻意去折辱天子、朝臣,但不论上至天子,下至公卿,都对以骠骑将军,开府持节之尊控制朝堂的阎行抱以深深的忌惮,甚至于滋生了仇怨之心。 书信的最后,丁冲说出了一通令人心惊胆战的话语,他说前汉汉室衰颓、吕氏秉权,朱虚侯刘章、太尉周勃拨乱反正,身名显赫,封王拜相。 如今朝廷上下与阎氏离心离德,若是曹操能够联络关东群雄,出兵赴雒,加上自己在天子身边进言,就算不能够诛杀阎行、段煨等人,但迎天子、逐恶臣之功,亦足以位极人臣。 当时曹操对照了这两封书信内容,确认了雒阳城中的明争暗斗之后,就开始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慢慢思索起出兵雒阳的得失来。 钟繇与自己乃是同州之人,加上同朝为官,彼此都有一段情谊在的,而丁冲则是自己的乡党,与自己的关系更为亲近,两人说出的情况大致不会有错,其中丁冲对自己提出的建议,更是丁冲思前想后才提出的策略。 不过,相比起列位朝堂的丁冲,身处关东州郡的曹操,眼光无疑要看得更加深远。 随着朝廷西迁东狩,天子颠沛流离的发生,汉室已衰,这已是天下人都默认的事实,而且有实力、有野心的割据势力,都已经按捺不住内心,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已经身故的刘焉,眼下淮南的袁术,传闻都显露出了不同寻常臣子的举动。 这个时候,希望再像初平元年,关东州郡讨董一样,组织起一支联军赶赴雒阳,去救天子、逐恶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不过,若是雒阳城中的明争暗斗真如钟繇、丁冲两人所说的那么激烈,那么自己的机会也就来了,趁机出兵赶赴雒阳,将天子或抢或迎,带回自己的领地,那对于接下来自己战略的实施,也有极大的帮助。 与阎行一样,身处天下之中的曹操也需要“正名”。 他虽是官宦之家,但却没有袁绍四世三公这等清名,而是背负有阉竖之后的包袱,实力不如其他割据势力,名望也不如其他割据势力,谈何与天下群雄逐鹿于中原。 但若能够得到天子,情况大大就不一样了。 当年关东联军讨董,曹操与袁绍两个建功立业欲望强烈的壮年,曾经谈过,若是讨董之事无功,二人将何去何从。 当时的袁绍是联军盟主,意气风发,他侃侃而谈,说出了自己一早定下的却还未完善的战略——南据大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 相比之下,新败徐荣之手不久的曹操则显得寒碜,只能够说出了“吾任天下智力,以道御之,无有不可”的话语。 这话听起来恢弘大气,却空洞无物,袁绍的战略目标明确,就确定在河北大地上。而曹操“智力”何在,“道”何在,如何“不可”,甚至连立足之地都说不清楚,根本没有任何事实可以支撑。 只能说曹操在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袁绍面前,不甘人后,聊以**罢了。 后来回到了兖州之后,同为好友的鲍信才给说出了他们眼下可行的战略,即“且可规大河之南,以待其变”。 彼时冀州已经被袁绍从韩馥手中暗夺过去,曹操、鲍信也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和名望去与袁绍相争,还需要借助的袁绍的名望,立足兖州,着眼于大河之南的地盘,伺机而动。 事实证明,鲍信的战略是对的,曹操也是这么去做的。 利用黑山于毒入侵的机会,曹操得到了东郡这一立足之地;利用青州黄巾入侵的机会,曹操得到了兖州这一州之地;利用郭贡败亡的机会,曹操又开始占据豫州郡县。 眼下若是真有这个机会,曹操定然是要抓住时机,前往雒阳迎接天子的。 只是,河东的阎行,可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他也是一步步踩着卫固、范先、张杨、张济、郭汜等人的尸骨崛起的,与才能平庸的王肱、刘岱,喜好趁火打劫的郭贡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物。 从雒阳迎走天子,还需慎重行事啊! 想到这里,早已将守汝南人选抛诸脑后的曹操一下子就从思绪之中挣脱出来,他抬眼看向看完文书、侍立在一旁等候的郭嘉,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奉孝,你可愿为我出使雒阳一趟?” 郭嘉刚刚已经看完了州府的文书,他虽然因为不清楚雒阳城中的明争暗斗,还不能够像曹操那样做到洞若观火,但是他才智过人,也看出了文书之中隐藏着不一样的内情。 此时他听到曹操的询问,心中一震,当即欣喜应诺: “嘉愿竭驽钝,敢不从命!” 郭嘉新投曹操,未立功勋,却执掌军机,这是容易招人妒忌怨恨的事情。郭嘉才高胆大,显然将这个探知雒阳内情的重担,看成是自己立功扬名的机会,而不是棘手的难题。 曹操笑了笑,郭嘉年仅尚轻,还需磨炼,让他充当正使去与那些圆滑的朝堂公卿接洽是不适合的,最多只能充当个副使,为自己执行一些其他事情。 不过这桩事情曹操也不急于说破,他最喜欢的,除了郭嘉的聪明才智之外,还有他身上那股敢为人先的年轻干劲。 君臣二人说了雒阳朝廷,随后又商谈了一些豫州的军情后,郭嘉这才告辞离去。 而兼管军政、日理万机的曹操依旧不得空闲,为了后面策略的开展,他准备先给邺城的袁绍写一封私人书信。 再然后,他要召开一次军议,向诸将宣布豫州的兵力布防和守将人选。 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曹操,当即就铺开时下流行在上层人物圈子的左伯纸,动笔蘸墨,准备用他擅长的书法给袁绍写信。 只是信明明是准备写给袁绍的,可落笔“操顿首本初兄足下”寥寥几字之后,曹操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外一张模糊的脸庞来。 三十岁而位登骠骑,执节开府,居人臣之极,后生可畏啊。 想到这里,一贯豁达的曹操也不禁投笔起身,望着大帐帷幕,微微摩挲过自己两鬓,长叹一声。 “彼之得志,我之忧也。” 26、老姜慨叹韶华逝 弘农,湖县。 鉴于雒阳朝廷的现实需要,近来雒阳城中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宫室,虽然不可能再像承平之时那样,大规模修建南北二宫、三公府、百官邸,但至少还是要营建前朝后殿、公卿官署的。 天子的小型宫城将在原雒阳北宫的台基上兴建,公卿官署则会在原铜驼街的两侧开始修建。 作为西迎天子的功臣,名位仅次于阎行的征西将军段煨,城中也有专门划地用来为他营建将军府邸,只是段煨并没有入住到雒阳城中,而是选择呆在城外自家的军营里。 在雒阳朝廷加官进爵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段煨更是以“天子当与天下共之,朝廷自有公卿大臣,煨当出扞外难,何事京师?”的名义,向天子以及阎行等人辞行,率军返回了弘农郡。 说到底,段煨内心还是有几分忿然的。 弘农与河东是共同出兵西迎天子的,弘农兵马也在击败李傕大军、平定张绣叛乱中立下大功,之前自己的名位更是位居阎行之上,现在迎天子、还东都之后,河东一系的文武个个都升官加爵,相比之下,弘农一系的人马则要显得寒碜得多。 这就是段煨内心的症结所在。 当然,段煨虽然是有些忿然离去,但却没有打算和河东兵马撕破脸皮。 这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之间,弘农一郡已经被河东兵马包围起来了。 弘农的北面是一河之隔的河东郡,东面是裴潜治下的河南尹,西面则是由河东将领张辽驻守的华阴城。 除了南面的太华山山脉外,东、西、北三个方面都是阎行麾下的兵马。 因此,只要是段煨头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根本就没有翻脸的底气。 只是,想要让老将段煨就这样屈居人下,也不是这么简单的,段煨是抱着蛰伏隐忍、以待时变的念头,回到了弘农郡。 他打算效法河东,足兵足食,在弘农境内也颁行屯田令、官盐铁令、禁酒令、安家令等政令,只是具体要如何实行,却还需要有施政人才来替他操持。 这也是他为何要急着赶回弘农的原因。 贾诩来了! 在杨定、董承、宋果等人击走李傕,控制长安城的时候,因为贾诩之前曾多次劝谏李傕、庇护过天子和一些大臣,所以他没有像李祯、左灵、胡邈等那样被定性为李傕一党,惨遭董承诛杀。 同时因为贾诩足智多谋、素有人望,杨定、董承等人还想请他充当他们的谋主,协助他们执掌朝政。 但是贾诩眼光卓绝,他也看出了杨、董等人举兵的侥幸性,因此称病不出,只是私底下未雨绸缪,开始将自己的家人暗中送往弘农段煨处寻求庇护。 等到李傕率右扶风大军打回长安之后,因为贾诩期间没有参与杨定、董承等人的叛变,所以也没有受到无辜的牵连。 只是李傕执意要穷追天子,贾诩劝阻无效后,也就听之任之,转而为自己寻求脱身之计。 结果就是李傕大军在接近弘农地界追上了天子,但随即又被弘农—河东的联军大败,士众离散,死伤不少,李傕本人也狼狈地逃回到了长安城。 到了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败而归的李傕就算能够收拢一些残兵败卒,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过了这个冬季,来年开春,就会有来自陇右、河东、弘农等地的强敌纷至沓来,打着诛杀李傕叛逆的旗号,奋力争夺关中这一块肥肉了。 于是,从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贾诩,悄然离开了李傕,隐藏行踪,辗转来到了弘农郡。 这对于段煨而言,不啻于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段煨早就羡慕河东人才济济,良臣猛将罗列一堂,尤其是阎行麾下的文臣谋士严授、戏志才等人。 严授施政河东,使得阎行治下的河东足兵足食、百业俱兴,戏志才运筹帷幄,使得阎行麾下的大军庙算先胜、兵出有功。 若自己也有这等良臣相助,何愁不能够建功立业! 恰恰好,此番前来的贾诩既有施政之才,也有运筹之机。 段煨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施政治民、出谋划策,使得弘农也能够足兵足食、屡战屡胜。 只是,段煨终究也是在千军万马的疆场以及波诡云谲的朝堂生存下来的老将,在思贤若渴的外表下,他内心也存了几分防备,并不打算在一开始就将军政大事交付给贾诩。 贾诩担任过平津都尉、讨虏校尉,也曾经带过兵马,之后又担任尚书之职,施政台省,加上他本人足智多谋,与河东阎行也有一些交情在,段煨还真怕将弘农的军政大权交给他,转眼之间就会被他架空权力,甚至将自己卖给河东。 因此,段煨还需要先试探一下贾诩的心意,尔后再做定夺。 简洁有序的内室,一张案几,两张坐席,段煨和贾诩二人相对而坐,交谈良久。 出身将门、兼通文墨的段煨看着谈笑从容的贾诩,也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向贾诩询问道: “文和,如今天下分崩离,万乘失御,各地豪杰蜂拥而起,强者跨州连郡,弱者割据城邑。弘农以一郡之地,兵不满万,将不过十,然孤志犹未已,常思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建勋立功,佐国安民,贾君乃当世之国士,必有以教我!” 贾诩闻言眼睑微动,他刚刚也从段煨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野心,只是他却笑了笑,拂袖说道: “段公,如今天下虽乱,但天子聪慧,段公与阎骠骑又皆是忠贞护国之臣,君臣相知,中兴汉室、还于旧都,此即佐国安民之大业也。至于弘农之政,诩初来乍到,实在不敢妄议。” 看到贾诩有意回避,段煨又怎能够就此了结,他按捺一下内心的急躁,选择开门见山,继续问道: “数载以来,河东除旧布新,政令大行,其谷丰,其兵锐,故阎骠骑仅以一郡之地,转战东西,却愈战愈强,遂东灭张杨,西破李傕,据有三河之地,匈奴归服,羌胡影从,西河、上郡为之藩篱。其拥汉胡士马之众,堪与天下群雄争锋。弘农亦有意效法,不知可否?” 话说到这里,段煨已经不再掩藏自己的勃勃雄心,目光炽热,直盯着贾诩,只是贾诩在段煨的目光下,却像山岳一般纹丝不动,他想了想,才开口说道: “效法河东,此斯良策哉!” “如今河东强盛,弘农力屈,文和先却以妻子相托,后又来投,此非天授良臣与孤耶!孤有意以文和为辅,助孤布政强兵,不知文和意下如何?” 听到贾诩也赞同自己效法河东的想法,段煨顿时大喜,他更加关切地看着贾诩,一方面诚恳地希望贾诩能够襄助自己,一方面又不露声色地以妻儿试探贾诩的立场。 贾诩又何尝听不出段煨话中之意,他听完段煨的话之后,眼睛微微眯起,过了许久之后才重新睁开,开口问道: “诩有一问,不知段公可知阎骠骑年岁?” “已至而立之年。” “那若诩没有记错的话,段公今岁已经是五十有五了。” “文和此言何意,以孤年迈,不敌小儿乎?” 段煨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有些生气地看着贾诩,连花白的胡须也抖动起来。 贾诩摇了摇头,苦笑说道: “段公才器,诩岂敢轻视。只是孔子亦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叹,如今段公年过半百,诩亦年近天命之岁,与世强争,不如藏拙,非仅为强弱之势,亦为子孙谋也!” 听了贾诩的话,段煨胸中夹杂着的愤然之情、争胜之心、雄图之志仿佛受到了重击,瞬间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他紧闭着嘴唇,花白胡须微微颤动,陷入到了沉思中。 暂且不考虑河东接下来的动作,仅仅就弘农效法河东而言,时间拉开了好几年,地盘相差了几个郡,自己能否真的做到与河东的阎行在朝野上下争雄。 就算自己真的能够凭借弘农一郡之地,建立大业,与河东阎行分庭抗礼,可是自己已经年过半百,最多也只能够再撑个十几年,到时候自己一旦撒手人寰,膝下子孙才能平庸,根本不是阎行与天下群雄的敌手。 那偌大的基业,也足够埋葬自己的家族子孙好几次了。 这就是快要知天命的贾诩不愿意为弘农谋划、与世强争的原因,他已经不再年轻,就算不考虑弘农与河东的实力强弱,他也需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打算考虑。 段煨心头此时五味杂陈,思绪已乱,他只能够闭上眼睛,握紧双拳,在黑暗中苦苦寻觅,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来。 过来很久,额头布满冷汗的段煨的拳头才慢慢松开,也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离座,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的横梁悠悠说道: “只是前日我目睹雒阳争斗,忿然离京,不与阎骠骑同谋,恐怕弘农与河东之间,早已是隙恨横生,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27、点将封侯趁少年 “还来得及!” 贾诩见到段煨心意转变,也起身向段煨说道。 “哦?” 段煨眉头微微一皱,贾诩之前还说他初来乍到,不能妄议弘农政事,怎么现下,又能够看得清河东和弘农之间暗中的角力了。 贾诩听出了段煨话语中的不满,他抚须笑道: “诩也是刚刚思虑时,从段公的名爵官职上悟出来的。” “怎么讲?” “弘农与河东联军西迎天子,还于旧都,结果加官进爵之时,阎骠骑仪同三司,开府执节,而段公却仅得一杂号将军,列侯之爵,想必心中定有不平吧。” 段煨闻言哼了一声,胡须抖动,默认了贾诩的猜测。 的确,段煨之所以想要与阎行争雄,与河东分庭抗礼,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影响。 河东与弘农就像是两个分赃不均的窃国大盗,河东一方抱着汉帝国的政治遗产猛啃,自然将站在一边旁观的弘农刺激得眼红。 征西将军虽说是杂号将军中的上层,重泉侯更是列侯中的最高一级县侯,但这比起阎行的执节开府来,显然要逊色得多,就更别说领弘农太守事,管的本来就是自己地盘的事情了。 “诩思前想后,觉得朝廷不加授段公执节开府之权,其实并非是阎骠骑吝啬名爵,从中作梗,而是有意缓留为之。” “缓留?” “对,段公当知‘征西’之意?” 得了贾诩的提醒,段煨稍一思索,心头一动,已经开始明白官爵背后的深意了。 “你是说,阎骠骑有意要让我领军西征讨伐李傕?” “正是,若诩所料不差,各地的夏粮收上来后,朝廷就要对关中用兵了。到时候阎骠骑坐镇河东,震慑关东。段公则授节钺,统领大军,由弘农出兵,直驱长安。” “功成之后,朝廷再授段公开府之权,仪同三司,段家子弟照例也会被拜为郎官,授予官爵,一同入仕朝中,可谓是满门公卿,荣耀门庭!” “所以这个时候,如果段公上表朝廷,自请卸任弘农,率军西征讨逆,阎骠骑就会明白段公的心意,一切都还不迟!” 听完了深谙朝堂手段的贾诩的猜测,段煨抚住胡须,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波动起伏。 如果一切如贾诩所预测,那阎行以及他的幕僚对朝堂手段运用,可谓是驾轻就熟,对于弘农,也是早早就定下了应对之策。 现在暂且压下段煨的官爵,尔后再以此驱使段煨离开弘农郡,西征李傕,用名不副实的统兵之权换取对弘农一郡的实际控制。 西征大军中,肯定是以河东兵马为主,段煨虽说是授节钺,统领大军,可实地里,未必就能够指挥得动河东的骄兵悍将。 想必,到时候阎行和他的幕僚早早就制定好了用兵方略,并且还要在自己身边安排几个副将、参军之类的心腹。 至于大军征讨实力衰弱、士众离散的李傕,胜负如何,这无疑是显而易见的。 阎行将这份西征大功送到自己的手中,也不是愚蠢到要将名望战功拱手让人,而是要让功成名就的自己,顺利入朝,继放弃对弘农郡的控制之后,再放弃对军中兵权的控制。 当然,为了安抚段煨和段家子弟,朝廷的官爵赏赐、田宅食邑肯定是少不了的,甚至乎段煨还会有超乎规格的尊荣。 换言之,阎行对弘农也是势在必得的,绝不可能再让段煨有时间效仿河东、埋头发展。用官爵、食邑换取段煨的弘农、兵马,是兵不血刃的缓和之策,如果段煨执意要对抗河东,那即将面临的,很大可能就是阎行的铁腕手段了。 现在看来,何去何从,其实还由不得自己,那个而立之年的骠骑将军,一早就为老将定下了最好的选择。 “后生可畏啊!” 捻着胡须的段煨苦笑一声,终于也做出了抉择,他转身看向贾诩,口中说道: “还请文和为我走一趟雒阳城吧!” ··· 右扶风,雍县。 本朝为抵御西羌而设置的扶风都尉,就曾经驻军在这里。不过时下,这里已经是安狄将军马腾的兵马驻地了。 三年前,马腾败于李傕、郭汜之手,在距离长安近在咫尺的关键时刻兵败如山倒,不得已收拢败卒,狼狈地逃回陇右。 时隔三年,马腾又重新率军回到了雍县,只是期间又经历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 战败之初,同样损兵折将的韩遂和马腾为了互相依仗,防止被凉州的其他势力趁虚而入,两人盟誓约为兄弟,双方实力迅速进入到了蜜月期。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马腾也意识到了起兵更早、声望更高的兄长韩遂,实力恢复很快,将会对自己构成巨大的威胁,而且昔年陈仓大战韩遂坑死王国那一幕,马腾可还是历历在目。 鉴于先发制人的道理,马腾果断出兵袭击了韩遂,可惜韩遂在韩敞、李骈、阳逵等将的拼死护卫下,侥幸逃走了,使得马腾袭杀韩遂的计划落空了。 逃出生天的韩遂自然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召集麾下人马,随即报复反击马腾。双方兵马大战一场,马腾战败,仓皇撤军,将士死伤不少,连随军的妻儿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此战过后,马腾实力大损。一方面考虑到武威距离韩遂的老巢金城太近,容易受到韩遂接下来的攻击,另一方面,则是武威郡内既有雍州刺史邯郸商的势力,又有武威太守张猛的势力,马腾在其中多受掣肘,于是决意东出陇关,移军到汧渝之间就食。 跳出了凉地的窠臼之后,马腾的目光随即也变得更开阔起来,彼时正值李傕、郭汜争权长安、樊稠已死,马腾一直对关中这块地盘垂涎三尺,于是遣使做出要归附李傕的意思,希望能够获得长安朝廷的允许,下诏让他率军前往左冯翊的池阳就食,以便暗中协助李傕分散郭汜的军势。 可惜谋划虽好,但出师不利,进入左冯翊境内后,马腾军队遭到了守将王承的袭击,兵马大溃,马腾见状,不得不又狼狈地率领军队返回了汧渝之间。 就像是一头舔着伤口的贪狼一样,虽然伤痕累累,但马腾的目光依旧对准了三辅之地。 眼下郭汜已死,李傕势衰,空虚的关中再次让马腾的野心蠢蠢欲动,他开始聚集兵马,准备在其他势力来不及介入三辅之前,以讨伐朝廷叛逆的旗号出兵,征伐困守长安的李傕,并趁势席卷整个关中。 雍县城郊,马超带着一曲骑兵操练骑射,已经及冠的他相比起三年前,面相更加成熟,体态也愈发雄壮,加上一身白袍银甲,驱驰在众多骑士之间,显得格外耀眼出众。 马超驾轻就熟地操控缰绳,使得坐骑驱驰的方向与远处作为箭垛的草人平行,他在马背上扭动腰背,轻舒猿臂,开弓搭箭,起起伏伏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射出了四五箭。 待到战马驱驰过了边界,双带两鞬的马超轻叱一声,只用双腿控马,将坐骑拨缰掉头,右手敏捷地将角弓插入弓袋,左手一探,已经将左边的角弓握在手中,他调整呼吸,张弓搭箭,沿着原路,又朝草人一口气射出了多支箭矢。 就这样来回骑射了三轮,马超看着草人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得意洋洋地勒住了坐骑,面朝一群骑士喊道: “伯瞻、令明,你等观我这箭术,如何?” “大兄的箭术例不虚发,在凉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就算是飞将军在世,我看也不过如此吧!” 骑群中飞出一员年轻骑士,策马接近马超,兴致勃勃地说道。 来人是马超的从弟马岱,自幼跟马超的关系很是亲近,从军之后一直跟随着马超,兄弟两人的情谊,一定程度上还要超过马休、马铁这些马超的亲兄弟们。 马超得了马岱的恭维,眉头一扬,神色更是得意,正想要开声说话,骑群中又有一骑飞出。 马上的骑士孔武有力,长着络腮胡子,直驱远处作为箭跺的草人,待到胯下战马到了草人近侧,他身子前探,一把握住支撑草人的木棍,顺势就将插在泥地里的草人拔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拨转马头,策马向马超的方向而来,等接近了马超、马岱之后,他才举着插满箭矢的草人,爽朗笑道: “少将军,三轮骑射,中的十三支箭矢,遗矢一支。” 马岱听到骑士的话,眉头微微一挑,大声为马超辩说道: “令明,大兄这可是左右驰射,虽说射空了一箭,可也称得上是神射了。你且说说,放眼凉地,又有几个人能够达到这等本事?” 马超闻言得意一笑,也看着来骑,庞德是马腾军中有名的勇将,他到也想听一听他的见解。 庞德伸手勒住了坐骑,在马超、马岱身边停了下来,他随手将草人插到地上,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箭矢,想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道: “少将军的箭术可谓冠绝凉地,我听闻以往在凉地,能够做到左右驰射,并且箭不虚发的,也只有董仲颖了,至于这手控弦连射,据说当年金城允吾的甘叔升,也能够做到。” 马岱听了庞德的话,偏着头想了想,没有开口,反倒是马超冷笑一声,骄傲地仰起头说道: “董卓不过一败亡老将,至于甘陵,碌碌之辈,庸人耳,不值一提,他日若是沙场相逢,定要让他看看,什么才是冠绝凉地的射术!” 马岱听到这里,眼光一亮,也笑着说道: “伯父近来聚集兵马,不日就要出兵讨伐李傕,到时候,我等不仅可以随军征战,而且也能够会一会敌军之中的那些善射之士了!” 自家的父亲打算再次进军关中,这也是马超兴奋不已的一件事情,他扶着马鞍,抬头眺望着远处金光下的地平线,意态踔厉,大声说道: “这次进军不同以往,乃是以强击弱,征讨不臣,前汉的霍骠姚十七岁而受封冠军侯,我等又岂能甘于人后,我年已及冠,又自忖勇武不逊于前汉的霍骠姚,故而此战,我定要斩杀贼酋,功冠三军,以取封侯!” 28、智可及愚不可及 河南尹,雒阳城。 这几个月来,雒阳中的阎行可谓忙得是“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被架空的雒阳朝廷就像是一个空壳子被虚置在一旁,以阎行为核心的实权霸府则飞快地运转起来。 人事度支、礼法刑名、钱帛粮草、工程将作,加上权责最重的兵事,各项军政要事将日程安排排的满满的,使得身处权力中心的阎行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 幸好,他统辖的霸府乃是由原先的将军幕府和河东郡府组合而成的,充当各曹掾部的大吏多是幕府、郡府中的旧人,其中不乏裴徽、贾逵、孙资之类的能吏,地方又有严授、裴潜、常林等资深长吏,处理起军政要事是得心应手,阎行指挥起来也是如臂使指。 君臣合力之下,这才总算是通过军政兼管的霸府,将上至雒阳朝廷、下至三河郡县的军政之事管理的井然有序。 不过,身为掌权者的阎行,虽然有霸府的各曹掾史可以辅助,但有些事情却还是得要亲力亲为。 比如说,接见应征来到雒阳,特意前来骠骑将军府拜谒的天下名士、地方才俊们。 西曹掾的裴徽负责府中吏士的录用考核,寻常士人前来拜谒,诸事繁忙的阎行一般会让裴徽代自己接见,择才录用,但是像荀攸这类的名士前来拜谒,阎行就必须将手上的军政要事放到一旁,拨冗亲自接见了。 当今天下大乱,英雄趁势而起,豪杰散在四野,明君欲择贤臣,贤臣亦择明君,而冀州和荆州,无疑是天下最多才俊之士汇聚的地方,其次方才是扬州、辽东、蜀中等地。 眼下,阎行迎天子返回雒阳,喊出了“还于旧都,中兴汉室”的口号,利用大汉天子的名义,下诏征辟羁居在天下四野的名士、才俊入京。 慢慢的,也使得天下之中的雒阳,形成一个四方人才汇聚的局面。 虽然也有像赵俨、繁钦、杜袭的羁居荆州的士人,认为阎行是挟持天子、擅作威福,与董卓、李傕之流并无二致,拒绝应征入朝,甚至耻于接受雒阳朝廷的官职。 但还是有许多羁居荆州的才俊,因为迟迟得不到荆州牧刘表的重用,决定另择明主,离开了荆襄之地,应征奉诏,前来雒阳。 阎行就接过有类似经历的京兆杜畿、河内司马芝,亲自考察并看中了他们的才能,先后将他们辟入府中,充当骠骑将军曹中掾部的史、佐。 而荀攸,是羁居荆州的才俊中,来得最晚的一批。 荀攸之前是被长安朝廷授予蜀郡太守,想要前往蜀中赴任的,只是入蜀的道路艰难凶险,又有五斗米贼隔绝为乱,因此荀攸才不得不停留在荆襄之地。 现在荀攸虽然是姗姗来迟,但阎行依旧非常高兴,亲自接见并和他面谈,折节下士,虚心地向这位年近不惑的天下名士请教。 荀攸的智谋和胆识都非常出众,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能够慧眼察奸。在长安时,与同为天下名士的郑泰、何颙谋诛董卓泄露后,郑泰仓皇出逃,何颙忧惧自杀,只有荀攸视死如归,在牢狱之中依旧饮食自若,最后活着撑了下来,见证了董卓的覆灭。 但荀攸也是一位深密有智防的人物,在与荀攸的交谈中,阎行隐约察觉到了荀攸的深藏若虚,只是这更加坚定了阎行要将这位深藏不漏的大才留在自己身边的打算。 一番面谈过后,阎行当即决定,辟荀攸为军师祭酒,参赞骠骑将军的军机兵事。 为了这桩任命,阎行还特意询问了军师祭酒戏志才的意见。 戏志才筹划军略,参赞军机的功劳是原先将军幕府、河东郡府的掾史都知道的事情。可以说,他被授予军师祭酒这位官职是实至名归的,府中掾史也尽皆心服的。 但是荀攸就不一样了,虽然他顶着海内名士的名气,但终究还未曾在阎行的麾下展露过真实的才干,加上荀攸为人藏巧于拙,不为人所知,因此阎行必须抚平将荀攸辟除入府所带来的波动。 戏志才,就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只有戏志才欣然接受荀攸与其同列,那府中的其他旧人也就不会有太大的怨气和抵触情绪。相反的,如果戏志才带头在暗中打压荀攸这位在府中骤登高位的新人,那随即也会给骠骑将军府中带来一系列负面的影响。 结果,在阎行向戏志才出言询问的时候,戏志才洒然一笑,径直说道: “智可及,愚不可及。荀公达,非常人也,不可屈就,明公辟其为军事祭酒,正相宜也!” 在戏志才心中,他也知道随着阎行用兵范围的扩大,旧疾在身的自己很难持续跟随阎行南征北战,画策军中。而荀攸的到来,恰恰好能够一定程度上填补自己留下的空位,这也是阎行为何在初次面见之后就对荀攸委以重任的原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智如戏志才,在个人的名位和己方阵营的利益面前,做出了他心中认为正确的抉择。 ··· 段煨也做出了他心中认为最正确的抉择,他将贾诩派来了雒阳城。 他相信,凭借贾诩的才能,不仅能够得到阎行的青睐,而且也能够不辱使命,帮助自己和阎行达成一致的协议。 贾诩,恰恰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得知贾诩前来拜谒,阎行亲自迎接,将贾诩请入室中商谈。 看着依旧留着山羊胡须,清癯面容没有太大变化的贾诩,阎行一面暗自感慨贾诩的驻容有术,一面也不由追忆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来。 当年的阎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马,贾诩则是董卓府中的掾史,二人奉命出使关中,前往征召手握重兵的皇甫嵩入朝。 阎行身为李儒安插的心腹,随同出使人马前往,一方面是为了护卫贾诩,另一方面,则是按照李儒的吩咐,暗中监视机变多谋的贾诩,要让他做说降齐国的郦食其,而不是做怂恿韩信反汉的范阳游士蒯通。 于是在皇甫嵩的军营中,阎行还入夜夜访贾诩,既是出于李儒的嘱咐,同时也是夹杂着自己的私心,试探在路上一直深藏不露、藏巧于拙的贾诩,最终引出了那前半段的天下策来。 “以河东、伊洛两地为前拒,西收陇右、河西之精骑,南聚蜀郡、汉中之粟米,据守关中三秦之地,进退自如,攻守在我,成强秦之势,如此拥天子大义,东向以平关东之叛,犹如秦扫六国,汉平七王。试问如此,相国兵锋所指,何人不可服,何城不可克。” 这是一套明确的战略,能够早在关东州郡讨董之时,就提出了这样的高见来,足见贾诩的目光的长远和卓绝。 阎行不知道后来贾诩有没有再向董卓提起他的天下策,但是从后来立功归来的贾诩担任平津都尉,被心生忌惮的李儒从相国府中排挤出去的遭遇可知,董卓慢慢疏远了贾诩。 相反的是,当时内心受到巨大震动的阎行却是将贾诩的天下策牢牢记了下来,并和自己敛翼待时、借势生力的初衷通过实践,开始逐步结合起来。 从当初的割据河东,再到现下的谋取关中,阎行一直坚持走的,其实就是贾诩的天下策。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今日,身居骠骑将军高位的阎行,对待贾诩依旧是敬重有加,宛如往昔的态度。 贾诩也感觉到了今时今日风华正茂、身居高位的阎行对待自己的敬重,心中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感动。 只是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此番前来,担任的弘农使者的身份,贾诩详细地说明了段煨的心意,并中允地点明河东-弘农两家合则两利的紧要关系。 阎行对此自然是含笑应许,之前在对待弘农段煨的态度上,他麾下的幕僚其实是有了分歧,周良认为段煨老奸巨猾,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早日图之,利用天子诏令将他征入朝中,若是弘农推脱,那就以此为理由,三面出兵,彻底将弘农吞并。 而戏志才则建议阎行缓而图之,可以通过将段煨调出弘农、收取兵权、征召入朝的途径,一步步瓦解弘农能够抵抗的力量,最终实行将弘农郡并入三河之地的目的。 阎行当时考虑再三后,决定选择戏志才的建策,只是采取缓计的同时,阎行也没有放松警惕,他依旧保留着周良所说的三面合击、一举吞并的铁腕手段。 现在段煨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且做出了对两家而言,都是皆大欢喜的抉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眼见着使命达成,室中交谈的气氛也愈发和洽。故人相见,白首如新,两人交谈甚欢。 只是随着阎行向贾诩发出招揽,表露出了想要辟除贾诩为行军长史的意思后,室中气氛却急转而下,瞬间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ps:有书友提出对雍州的疑问,再次说明一下,汉末朝廷设置的雍州与曹魏设置的雍州并不一样。根据《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三》记载,“(兴平元年)河西四郡以去凉州治远,隔以河寇,上书求别置州。六月,丙子,诏以陈留邯郸商为雍州刺史,典治之。”也就是说汉末的雍州其实就是分割凉州的河西四郡设置的。在本书中,雍州是初平四年设置的。 29、忠能勤事王长史 贾诩婉拒了阎行的招揽! 这让兴致甚高的阎行有些尴尬,室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 平心而论,昔日推辞封侯、二千石封赏的贾诩,如今已是再无官爵在身的普通士人。 而长史,作为骠骑将军府中地位最高的佐官,在阎行麾下,也只有有大功于河东的严授才能够担任。 对贾诩,阎行给出的行军长史不可谓不重,在骠骑将军府中的地位,仅此于留府长史严授。若是行军打仗,随军参谋的贾诩在一些职权上,甚至还要高于担任军师祭酒的戏志才、荀攸二人。 可是贾诩虽然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婉拒了。 用他的话讲,马齿徒长、日渐昏阍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初来乍到,就担当骠骑将军的行军长史这种高位呢? 况且,雒阳朝廷下诏征召天下贤良之士入京,骠骑将军府却将其中的翘楚人才悉数辟除入府,恐怕会引来更多士民对阎行挟持天子、擅施恩威行为的口诛笔伐。 贾诩这个老朽虽然无用,但还有一些名望,自认能够在这一点上帮到骠骑将军,愿意入宫侍诏在天子身边,这样既能够协助骠骑将军勘正天子的错误,又能够减少那些不利于阎行执政的言论。 阎行听完了贾诩的话后,沉默不语,沉着脸认真思考贾诩话中的话。 贾诩不入骠骑将军府,转而入宫侍诏,对于大局而言,有利有弊,但孰轻孰重,一时间还不能够轻下定论。 而且贾诩这个人,也是持重老成之人。除了当初担任过太尉掾之外,大多数时候他担任的,都是朝廷的官职,而不是董卓或者李傕麾下的亲近佐吏,甚至在必须的时候,他也会称病不出,交还朝廷授予的印绶。 权臣虽然强势,可换了一茬又一茬,汉天子虽然屈辱,可依旧还是汉天子,贾诩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身经了多场朝堂政变,但依旧能够明哲保身,进退自如。 活到了贾诩这个年岁,再加上他的才智和阅历,已经不会轻易被功名利禄、财帛女子所障目,不到局势明朗、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是不会贸然选择站队的。 这一点,阎行也能够从荀攸身上感觉得到。虽然眼下自己护卫天子还于旧都,位极人臣,执掌朝政,可是有董卓、李傕的前车之鉴在,天下人看待自己的态度仍然是毁誉参半。 这无所谓投机取巧,只是智者在乱世中的理性抉择而已。就如同眼下已经和自己结为一家的河东裴氏,当初在自己只控制一半河东领土的时候,也是态度亲近自己,但不明确为自己效力。 最终,阎行同意了贾诩的请求,他会上奏荐贤,请天子征召贾诩入宫担任侍中,但他也给贾诩安排了一个参骠骑将军府军事的头衔。必须时候,还是需要请贾诩这头老狐狸给自己出谋划策的。 和贾诩一同解决了弘农的去向之后,阎行转眼又投入到了忙碌的军政诸事之中。 其中,最紧要的,自然就是西征李傕、收复关中的兵事。 等到五月份各地收割小麦,六月份夏粮入库之后,阎行就要上奏朝廷,请诏授征西将军段煨天子节钺,统领大军西征关中,讨伐在长安城苟延残喘的逆贼李傕了。 虽然秋后进军,对于三河军民而言都能减少不少负担,但是为了防止秋高马肥的马腾、韩遂大肆介入关中,阎行必须提早出兵,抢先一步控制三辅之地。 盛暑进军,为了避免军中疾病爆发,后方需要提前做好很多准备,而为西征大军制定用兵方略,军师祭酒也需要提前做足功课,这些事情都是马虎不得的,阎行都已经准备离京前往河东,亲自指挥筹备西征大军的后方诸事了。 ··· 雒阳城,驿馆。 作为兖州入朝觐见天子的使者王必,此时正跪坐在内室的案几前奋笔疾书。 对曹操忠诚并且勤于公事的他,除了趁着入朝觐见的便利,接洽朝中各位愤愤不得志的公卿大臣外,还要择机向同到雒阳城的其他各路关东州郡来的使者探探口风,探知关东其他州郡牧守对待如今的雒阳朝廷的态度。 至于余下的时间,王必一刻也不敢停歇懈怠,他必须要将自己从雒阳城探知的大小内情,一件不差地写入书信之中,及时、详细地禀报给已经返回兖州的曹操。 这其中,涉及了朝中公卿大臣的传递的信息,也包含了关东其他州郡牧守对待雒阳朝廷的态度。 从关东州郡对待雒阳朝廷的态度来讲,据王必所知,凉州军出身的阎行控制下的雒阳朝廷,其实并不怎么受到关东其他州郡牧守的待见。 邺城的袁绍虽然派遣了使者,但却不是奔着觐见天子来的,而是前来与三河之地的阎行接洽的,毕竟双方之前有过短暂交兵,虽然因为双方各自的用兵方向不同,暂时不会有激烈的军事冲突,但强邻在侧,恰当地释放善意、消弭存在的误解,还是很有必须的。 淮南的袁术据说早在听闻长安朝廷东狩之后,言行举止上就显露出了不臣之心,因此淮南近来虽然声势复振,但没有派遣使者过来,对雒阳朝廷表现出了不屑一顾的态度。 徐州的刘备对外宣称是没落的汉室宗亲,照理说应该遣使上京觐见天子,可是今岁徐州刀兵不断,先是下邳被流亡徐州的吕布率军偷袭,后是在广陵被袁术军击破,刘备漂流失所,至今都不知道是生死,加上继任执掌徐州的吕布与西凉军、阎行都有大仇,自然不会遣使入京觐见。 至于扬州各郡的牧守,此时正陷入到混战之中,俨然也是没有人还有心思来留意中原大地的变化,所以也就没有人遣使进京觐见天子了。 说到底,整个关东,只有两家势力是承认阎行控制下的雒阳朝廷,并且中规中矩地遣使入京觐见天子的。 一家是兖州的曹操,一家是荆州的刘表。 相比起兖州的略表心意,荆州的刘表则显得财大气粗了。也不知道出使荆州的太仆赵岐跟刘表商谈了些什么,刘表此次遣使入京,不仅是输送粮草、运输木材,派来了一大批民役和工匠准备帮天子营建雒阳宫殿,而且还随行来了一支两千人马的军队。 可惜这一支两千人马的军队,丝毫改变不了在雒阳城阎行一家独大、一手遮天的局面,荆州的兵马来到之后只能够在城外扎营,并且时刻都会受到河东兵马的监视,很明显这两千人马在雒阳城掀不起半点波澜来。 不过以小见大、窥一斑而知全豹,王必也从身为汉室宗亲的刘表的一连串的举动,看出了雒阳朝廷中的微妙局势。 在雒阳城里,虽然阎行的势力是一手遮天,可是朝中的天子大臣并不乐意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傀儡,联想起之前长安朝廷那几次翻天覆地的政变,王必知道,自家一方的机会来了。 天子和大臣们越是不甘受困,就越是想要依仗外来势力来介入,以便摆脱、推翻阎行一方的控制,这从这两天和朝中大臣接触中也能够察觉得到。 大臣们的内心蠢蠢欲动,与执掌朝堂的阎行一方暗中角力,这对于曹操接下来的行动,具有巨大的帮助。 想到这些,王必情绪更加激动,他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手上加快速度,想要将这一切都写进书信里,一一禀报给曹操知道。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ps:作为曹操霸府的长史,历史上声名不显的王必在曹操阵营的作用举足轻重,也是曹操最信重的心腹之一。 援引曹操《辟王必令》“领长史王必,是吾披荆棘时吏也。忠能勤事,心如铁石,国之良吏也。磋跌久未辟之,舍骐骥而弗乘,焉遑遑而更求哉?故教辟之,已署所宜,便以领长史统事如故。” 30、世之奇士郭奉孝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股晚风扑面吹向了王必,使得内心正激动的王必吓了一跳,他不由打了个寒蝉,眼睛紧紧盯着门口,手里下意识地抓住了还未写完的书信。 “长史还未入睡?” 郭嘉身上带了几分酒气,从门口冒出了脑袋。 一看到是郭嘉,王必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只是看到对方戏谑的表情,王必内心的火气又骤然冒了起来。 “郭参军,深夜到此,你这是要作甚?” 王必不带好气的说道,这一次兖州遣使入京觐见天子,他作为正使,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可是充当副使的郭嘉却是无所事事,不是易换常服,混迹市井,就是与一些黔首庶民、贩夫走卒搅在一起,再联想起此人在兖州之时的不治行检,王必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若非临行之时,曹操亲自召见过自己,嘱托自己郭嘉此行负有其他隐秘任务,请自己多多担待、照顾好言行不羁的郭嘉,只怕王必早就受不了郭嘉的胡作非为,派人将他禁锢在驿馆之中了。 “呵呵,嘉猜想长史忠而勤事,此时也许正在书写送回兖州的书信,事关重大,因此不想惊动他人,只身前来相见。” 郭嘉呵然一笑,迈步走入室内,顺手将门带上,来到了席间坐下。 王必听到他说事关重大,眉头也稍稍放松,只是还是用竹册覆盖了自家的书信,盯着喝了酒,面色有些红晕的郭嘉说道: “你又吃了酒?罢了,什么要事,你说吧!” 看到王必拂袖不悦的样子,郭嘉内心冷笑一声,自己的酒可不是白喝胡喝的,自己看似醉酒晕沉沉的,其实内心跟一块明镜似的敞亮。 只是他却没有提前说出所谓的要事,而是看着王必笑着说道: “不知长史,这几日来,奔走朝野上下,可得了什么朝堂重要内情?” 王必见到郭嘉不说要事,反而来问自己,心中更加不悦,本来不想说,可是又想到了曹操临行前的叮嘱,心想郭嘉深夜前来,又询问朝堂内情,莫非是与此行的隐秘任务有关的。 想到这里,忠君勤事的王必内心咯噔一下,也就暂时放下了对郭嘉的一些偏见,认真地回答起来。 “没错,这些日子,我确实得到了雒阳城中的不少内情,这其中就涉及到了关东各地牧守,除了兖州与荆州之外,其他州郡牧守都不看重时下的雒阳朝廷,而雒阳朝廷中,天子朝臣对于西凉军出身、执掌朝政的阎骠骑也多有不满,庙堂之上的争斗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暗地里却是激烈的很。” 说到这里,王必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若是明公有意西迎天子,此时或许是一个好时机!” 郭嘉听了王必的话,脸上的笑容不减,只是继续问道: “长史以为,阎骠骑何人也?” 王必因为曹操的临行叮嘱,加上郭嘉又开门见山,直言为要事而来,所以刚刚他也没有隐瞒心事,将自己探知的朝堂内情说了出来与郭嘉分享,并且还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结果,郭嘉不言其他,反而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自己又不是臧否人物的月旦评的许家兄弟,也不是那些愤愤不得志、好针砭时政的落魄士人,担任骠骑将军的阎行与自己的名位有云泥之别,自己怎么会去妄自评判一个执掌朝堂的权臣呢。 王必眼睛死死盯着郭嘉,想要确认他是不是还醉酒未醒,意识还处在半迷糊半清醒的状态,才会大胆跑到自己的寝室来和自己瞎掰胡侃,嘴巴紧紧地抿了起来,却是不愿意再向郭嘉透露半个字。 郭嘉自讨了个无趣,但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 “也是,长史不知内情,确实也不好评论,这样吧,我再加上一个人物。长史以为,如今朝堂的阎骠骑与邺城的袁公相比之下,如何?” “疯了疯了,这竖子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王必看到郭嘉不依不饶,还继续想要让自己评论阎行,甚至还搬出了一个袁绍进来,内心更加不悦。 心想这竖子是不是醉酒后神志不清,装作清醒跑到自己这里胡闹来了。 王必有心想要召来吏士,将郭嘉架回他自己的寝室歇息,待到明日再做分说,可以又怕因此惊动了驿馆里面阎行一方安插的眼线,于是只好敷衍着说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袁车骑四世三公,家声遍布海内,士民无不敬仰,治下地跨四州,地广兵强、士民殷富,兖州几次危难,都是需要冀州相助的。至于阎骠骑,虽有迎护天子之功,坐拥三河之地,位极人臣,执掌朝政,可究其家声、实力,不如袁车骑远矣!” 王必虽是敷衍出声,但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在理,不料郭嘉却是摇摇头,否认了王必的看法,开口说道: “不然,我以为阎胜于袁!” “为何?” 王必眉头一挑,径直问答。原本听到郭嘉连这种明摆着的事情都要反驳辩论,他内心更加笃定郭嘉是喝醉酒了,只是被郭嘉深夜这么一搅合,他再给曹操书信密禀的心情也乱了,干脆将手头的事情向后推一推,也和言出惊人的郭嘉辩论起来。 只听见郭嘉开始说道: “袁车骑假借家声,收拢人心,这才能够从韩文节这等庸人手中赚的冀州,除了最初与公孙瓒争夺冀州外,其余灭于毒、击张燕、收幽州、败孔融,无不是以强凌弱、以大压下。” “反观阎骠骑则不然,其人辗转一郡之地,征战四方,东灭张杨,西败李傕,南破张济,北服匈奴,多是以弱胜强、以小取大,明主智勇兼资,良臣猛将无不奋力,方才能够坐拥三河之地,奉迎天子,以至位极人臣,执掌朝政。” “两者相较之下,嘉以为,阎胜于袁!” 听了郭嘉的话,王必可没有惊叹不已的感觉,他虽然觉得郭嘉的话说得有些道理,可内心却还带着一些不屑。心想着,这不过只是你郭奉孝个人的臆断,只怕全天下,会跟你想到一块儿的,没有几个人。 郭嘉也注意到了王必脸部有些不以为然,他并不气馁,又继续跟王必说道: “嘉以为阎胜于袁,还因为阎骠骑今日之胜,乃是‘治胜’,而袁车骑今日之胜,乃是‘人胜’。当今天下,‘治胜’强于‘人胜’,能够平定乱世的,必定是‘治胜’。” 讲到这里,郭嘉看到王必还是不信自己的判断,于是他开始搜罗全身,掏出了几张纸张出来,口中说道: “河东能够屡屡击破强敌,以弱胜强,个中的秘密,就在这里面,这些都是嘉白日在市井与贩夫走卒、商贾士民有意无意地攀谈,从中择机抄录下来的河东政令、军令!” 口中说着话,郭嘉手中的动作却忙个不停,开始给抄录下来的河东政令、军令分类汇总,并逐条分析起来。 “这是河东的屯田令、官盐铁令、禁酒令、劝农桑令、推行曲辕犁、翻车令,阎骠骑凭借河东一郡之地,转战四方,就是凭借屯田、官盐铁丰足军用,这才能够摧灭群逆、克破强敌。” “这是河东的步战令、军屯令、存恤安家令,军令中严令临战,严鼓一通,步骑悉装,再通,骑上马,步结屯;三通,以次出之,随幡所指等,军屯则是解决屯田卒日常驻军所用军需,存恤安家令则使得河东将士无后顾之忧,战不旋踵,奋勇向前。” “这是官吏考成令、废淫祠令、建学令、抑兼并令,河东能够政令大行、淫祠绝祀、文风兴起、豪强伏法,都离不开这些切中时弊、上下遵行的政令啊!” “此外还有禁鲜饰令、禁绝火令、灭蝗令等,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长史能够想象得到,这些都是在河东一郡之地首倡并且已经推行数载的政令吗?” “···” 被郭嘉这么一说,王必的脸色也瞬间严肃起来,他认真地拿起郭嘉抄录的河东政令、军令,虽然这些政令、军令大多都是摘自旁人之口、残缺不全的,但王必慧眼识珠,自然看得出这些政令都是字字珠玑、力重千钧的。 “那奉孝所说的要事是?” 看完了郭嘉带来的这些河东政令、军令,王必心中的轻蔑和偏见已经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郭嘉格外的重视。 郭嘉笑了笑,诚恳说道: “嘉深夜前来面见长史的要事,就是想要说服长史,与嘉统一意见,共同上书明公,阐明当今雒阳、河东之势!” “哦,那奉孝以为,河东之势是?”王必想到个中关系的利害,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郭嘉。 “河东之势,犹如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兖州若与之为友,不过三四年,若与之为敌,则旦夕可攻,切切不能纵敌坐大!” 王必听了郭嘉的话,深吸了一口冷气,顿时也紧张起来。 兖州中有才智之士,他们的看法是趁着朝廷与阎行明争暗斗之际,由曹操率军西向,奉迎天子进入他们的治下,对于王必而言这并不惊奇,毕竟王必本人也是持有这种观点的。 可郭嘉来了雒阳城一趟之后,竟然提出了阎胜于袁,将为兖州大敌的看法,甚至提出了尽早出兵,扑灭这股强敌的建议,王必顿时在心中就紧张了起来。 “此事干系重大,奉孝慎言。河东甲兵之精,你我一路西来,这些日子也能够看到,若是兖州与河东开战,孰胜孰负,仍然难料,最怕的是,两虎相争,为他人所趁啊!” 王必对于郭嘉的建策感到心惊胆战,感觉不能赞同郭嘉的意见,并忧心忡忡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郭嘉却是胸有成竹,他自信地说道: “河东兵强马壮,嘉也是知道的,但兖州取胜河东,却未必需要胜于‘兵’,我们也可以因利乘便,取胜于‘势’!” “势?”王必疑惑不解,惊诧地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势,敢问长史,此番邺城派来的使者是谁?” “颍川郭公则!”心存疑虑的王必下意识地回答说道,但随即眼中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郭嘉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他颔首说道: “那就是了,嘉接下来,就有必要去见一见这位邺城使者了!” 31、折冲樽俎董公仁(上) 王必终究不能够和郭嘉持相同意见。 他虽然主张趁着阎行阵营与天子朝臣暗斗明争之际,出兵赴雒,再利用朝野的潜在势力,奉迎天子离雒,可像郭嘉这种视阎行阵营为大敌,主张先一举扑灭后患的建策,王必还是觉得太过激进冒险,他实在不敢苟同。 兖州才刚刚控制了大半个豫州,淮南的袁术、荆襄的刘表依旧对豫州南部虎视眈眈,而且与曹操为敌的吕布随后袭取了徐州,兖州东面又增添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这个时候,再与阎行阵营不死不休,岂不是四面树敌,自取灭亡。 于是,主张趁虚而入的王必与主张以“势”取阎的郭嘉,最终选择各自拟信,派遣快马送回兖州,以供曹操参详决策。 ··· 数日后,兖州昌邑。 王必和郭嘉的书信已经被送到了曹操的案头,头戴皂色帢帽、身着轻绡亵服的曹操端详着这两封书信,不禁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其实不仅仅是郭嘉与王必之间有争议,兖州内部的文武对于西迎天子一事,也是各有看法,甚至还会当堂争论起来。 不看好曹操奉迎天子的文武认为,奉迎天子虽然好处很多,但与阎行阵营开战,难度和风险也太大了,加上雒阳本来就是国朝京都,又岂是说迁都就能够迁都的。 试想一下,长安作为国朝的西京,可当年董卓想要迁都的时候压力还会那么大。 现下兖州奉迎天子之后,想要把京都迁徙到自家的辖区,这等出格之事,天底下士民的悠悠之口,又岂能够饶过曹操,可别一着不慎,身为兖州牧的曹操被天下人指为像董卓、李傕那种乱臣贼子,那就麻烦了。 而看好曹操奉迎天子、迁徙京都的毛玠、荀彧、程昱等人,则力主要趁着阎行控制下的雒阳朝廷立足未稳之际,趁虚而入,利用朝野的反阎势力,抢先一步将天子和朝廷都护送回到兖州的辖地。 曹操本人绝不是泥古不化、固守常规之人,他内心也是赞同毛玠、荀彧等人的建议,只不过他还需要知道更多雒阳朝廷的内情,才能够更好地把握好时机,出兵赴雒、奉迎天子。 只是没想到,王必和郭嘉探查了雒阳朝廷的内情之后,分歧会如此之大。 王必的想法和毛玠等人类同,依旧跳脱不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窠臼,但是郭嘉往河南尹走了一趟之后,敏锐毒辣的目光已经从朝堂的少年天子、衮衮诸公转到了河东的军政制度上,主张利用和河东之前有过交兵的河北势力,一同来对付、消灭河东这股蓬勃向上的新生势力。 郭嘉的建策很大胆,也很有诱惑力,哪怕果断干练如曹操,看完了郭嘉的书信之后,也不由沉吟思索起来。 正在曹操思索不语的时候,堂外传来了中军校尉史涣浑厚的声音。 “明公,董都尉已至!” “快请他进来!” 思索中被打断思绪的曹操一听到是挂着骑都尉头衔的董昭前来,不怒反喜,哈哈大笑,起身移步,亲自迎接。 堂门处,一袭青衫、白面微胖的董昭一见到曹操亲自起身相迎,他脸上的肥肉顿时堆起笑容,泛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趋步惶恐地向前行礼说道: “何劳君侯亲迎,昭内心着实惶恐!” “哈哈,公仁不必多礼,此次孤邀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的,来,先入席!” 曹操笑呵呵地拉着董昭入席,并与之并坐,谈笑之间宛如故人之交一般。 但其实,董昭在曹操麾下的身份很是特殊。 董昭是济阴名士,本来是投奔河北,并得到了袁绍的重用,他也在袁绍与公孙瓒争夺冀州的斗争中立下大功,只是因为董昭的弟弟董访在张邈军中,而张邈与袁绍矛盾激化,袁绍听信谗言,想要怪罪董昭,董昭见势不妙,逃离了河北,途中经过河内,被张杨强留下来为他效力。 董昭慧眼择主,虽然遭到张杨的强留礼待,但是他已经看出张杨并非这个乱世的明主,无心为张杨效力,于是也只是为了苟全性命,才与张杨虚与委蛇,内心一直留意着天下局势的变化。 后面因为吕布袭击边邑挑起事端,轻启边衅的河内与早有准备的河东随即陷入大战,河内军队连战连败,连张杨也被河东大军围困在了野王城。 在此期间,董昭眼见不妙,又再一次提前逃脱,跑回了兖州老家,与已经控制兖州的曹操开始有了交集。 因为顾忌到了袁绍的存在,所以曹操虽然知道董昭的才能,却不敢堂而皇之地辟除董昭入府,只能是以礼相待,不时派遣亲信给董昭送去礼物、书信。 后来曹操平定兖州叛乱,攻灭张邈势力的时候,也因为董昭的缘故,赦免并继续任用其弟董访。 对待董昭,曹操并非不用,只是在静候时机,而现在,就是将这位大才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在交谈之中,曹操与董昭谈论了雒阳朝廷的内情,一点也不将董昭视为外人,甚至将郭嘉的书信交给董昭观看,以此来向董昭问计。 曹操心中纠结的是,他既想出兵赴雒、奉迎天子,又不想在西面与阎行这等强敌大打出手,四面树敌,让虎视眈眈的袁术、刘表、吕布等旧地、隐患有机可乘。 他既想要采用郭嘉的建策,利用袁绍的庞大实力来对付阎行,又怕让河北的势力过多介入,一旦袁绍临时起意,也想要奉迎天子,那曹操无力阻拦,就反而是引狼入室,辛辛苦苦穿针引线一场,却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因而,他想要咨询董昭的意见。董昭曾经在袁绍麾下效力,在河内时也曾与长安朝廷打过交道,对河东的阎行势力也颇有一些了解,更重要的,是董昭擅长折冲樽俎之道,在这一点上,连他麾下的荀彧、程昱都要稍逊一筹。 毫无疑问,董昭就是曹操心中想到的破局第一人选。 而董昭,在看完书信之后,沉吟许久,方才张着小眼睛,看向曹操问道: “昭心中思得‘两虎相争’之计,却不知君侯能用否?” 曹操抚须微笑,他也是才思敏捷之人,自然听得出董昭的言下之意,两虎一是袁绍,一是阎行。 因为董昭逃罪于袁绍,而曹操又与袁绍乃是好友、同盟,所以不仅曹操不能够明目张胆地辟用董昭,两人平日里交谈也是尽量避开袁绍这个话题。 现下,董昭在献策之前,隐晦地提到了袁绍,就是想要试探曹操的心意,若是曹操只是想要奉迎天子,内心深处却无与袁绍相争的雄心壮志,那董昭的建策,不献也罢。 “公仁但说无妨,孤愿闻其详!” 得了曹操笃定的回答,董昭点点头,开始说道: “君侯心中所患,小者为河东,大者为邺城,故而昭以为,郭参军此计可行。袁本初行事虽曰持重,实则迟疑,一遇大事,麾下文武各言利害,袁本初难决于心,必然久拖不决。” “君侯不如遣使前往邺城,游说袁本初一同出兵赴雒,邺城出兵与否皆无妨,只需以河北之势分三河之势,兖州再乘便进军,抢先一步,奉迎天子,必告功成。事后再假言移驾邺城,袁本初多疑无断,必疑而缓之。” 说到这里,董昭顿了一顿,瞧了曹操一眼,又继续说道: “如若袁本初疑缓,君侯再可遣人说服天子朝臣,定都于兖、豫之间,如此,则朝廷归于兖州,君侯也可奉天子以讨不臣,成就王霸之业!” 32、折冲樽俎董公仁(下) “而且河东与河北原本就互有隙衅,加上两家毗邻,河北近而兖州远,有此仇怨之后,正可成‘两虎相争’之势。两虎相争,大者伤,小者死,君侯可坐收卞庄子之利,一举制服二强敌!” 听完董昭的话,曹操却是抚须不语。虽然董昭在最后给他抛出了诱人的果实,可曹操头脑依旧清醒,没有被虚幻的美景迷晕了神志。 董昭的计策,综合了王必、毛玠等人“奉天子讨不臣”的想法,也采用了郭嘉“以袁取阎”的策略,可是在细节的实施上,却依旧没能解决棘手的问题。 比如,如何师出有名,诱使邺城的袁绍出兵分河东之势;如何趁便出兵,从雒阳城中安然迎走天子;又如何在事后稳住袁绍,以便将天子和朝廷牢牢控制住在自己的手里面······ 这些细节性的问题不解决,那些“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大战略就如同是空中楼阁,根本就是无从实施的。 世之名士皆好高堂阔论,常人也都喜欢这些宏大深远的谋略,但曹操大多时候却会对其嗤之以鼻。 越宏大,越空洞,越深远,越无物。 “公仁,若行汝策,御以何术?” 曹操停止了手中抚须的动作,神情肃然,周围的气氛为之凝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董昭。 董昭内心一震,他也察觉到了曹操气势上的变化,连忙收敛精神,严肃应答: “计在临时,未可得言。若君侯不以昭驽钝之才,昭愿前往雒阳,协助王、郭二君,及得其情后,乃当权以制之耳。” “善,那就劳君为孤一行了!” 得到了董昭主动请缨的答复之后,曹操这才重新恢复了之前言笑晏晏的状态,亲切地拉着董昭的手,大笑说道。 董昭脸上也再次堆起笑容,只是内心却在为曹操刚刚不怒自威的气势感到凛然。 “曹孟德,真雄主也!” ··· “真庸主也!” 长着一张红脸,以及酒槽鼻的王忠卧在野草堆里,头枕着环首刀,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不禁骂骂咧咧说道。 当然,他骂的是杨定、李傕。 出身扶风的王忠原本只是一个小亭长,后来因为关中被李、郭等西凉军将校占据,加上西凉军骄横跋扈、横行不法,王忠心想着,这亭长再当下去,迟早不是被饿死,就是要被乱兵杀死。 于是,他干脆纠集了一帮乡党,从军投奔到了西凉军将校的杨定麾下。 凭借个人的能力,王忠这个小亭长在杨定麾下倒也是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得到了军将杨定的青睐,被提拔到了杨定的身边充当亲兵护卫。 去岁,杨定、董承、宋果等人起兵诛杀李傕,王忠就被杨定委以重任,前往横贯驰道截杀李傕手下的智囊李儒。 结果,虽然人没杀成,但幸好杨定等人的起兵大事成了,王忠凭借文过饰非的本领,也水涨船高混上了军中百人将的位置。 就在王忠以为凭借杨定的关系,能够在军中大展手脚的时候,杨定和董承大败于李傕之手,连西京长安城也都在转眼之间就被朝廷抛弃不顾了。 所幸,王忠在大败之时,见机得快,纠集了一些手下投降也及时,很快就被李傕收编为自家的兵卒,加入到了李傕的大军之中。 因为李傕元气大损,为了聚拢人马、笼络人心,不得不大肆封官加爵,因此王忠虽然是降卒,手下也只剩下几十名残部,可反而被李傕授予了军候职位,名义上能够统领一曲兵马。 于是,就在王忠准备死死抱住李傕这根被人怎么扳也扳不倒的大腿时,李傕却出人意外地倒下了。 李傕大军继续追击东狩的天子,结果被河东-弘农联军大败,狼狈逃回了长安,士众离散,兵粮匮乏,昔日人口稠密的长安城几经战乱也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李傕只能够在长安城中苟延残喘,连带着麾下的士卒也要缺衣少食地熬过冬季,为此又冻死、饿死了不少人马。 今岁春夏之交,还没缓过气来的李傕又遭受了来自汧渝之间的马腾军队的猛烈进攻,军力衰弱的李傕根本就不是马腾的敌手,麾下兵马一触即溃,李傕不得已抛弃了长安城,率领残部逃往左冯翊境内的黄白城。 马腾曾经大败在李傕的手中,此次出兵长安,名为讨伐逆贼,实际就是复仇夺地而来,来势汹汹的马腾军也没有余粮养着降卒,于是每逢作战,杀得眼红的马腾军少有留下俘虏的。 这可吓得得知风声的王忠不敢投降,只能带着一帮残部脱离李傕队伍,逃亡山林。 如今的关中局势,可谓是混乱不堪,万年有王承、蓝田有梁兴、郑县有张横,加上黄白城的李傕,以及搅乱关中的马腾军队,可谓是山头林立、盗贼蜂起。 在这种情况下,强者据坞自保,弱者逃亡他乡,王忠虽然带着四五十名兵甲不齐的残部,可依旧只能够算是一个弱者,只能够逃亡,准备通过武关,逃往相对安定太平的荆襄之地。 只是王忠麾下的这些残部,多是关中之人,故土难离,想到逃到荆襄之后前途渺茫,因此在途中踟蹰不前,不得已王忠也只能够带着残部在商洛之间剽掠劫道,靠抢掠小股逃亡士民和捕鱼狩猎、采摘山果、野菜等途径来勉强果腹度日。 渐渐的,也有一些亡命之徒、无路可走的民夫前来投奔,王忠麾下的人手也逐渐多了起来。 只是,随着人数的增多,捕鱼狩猎、采摘山果野菜获得的食物越来越入不敷出,而且流窜在商洛之间、逐渐壮大的王忠一部也引起了割据蓝田的豪强梁兴的忌惮,梁兴亲率部曲剿灭王忠,王忠麾下那些乌合之众一经对阵,立马四散崩溃,大败之下的王忠又只能够带着剩下的十来个人,重拾旧路,逃往武关,准备投奔荆襄。 这一日,逃亡路上的王忠又饥又渴,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往路旁的杂草丛里一靠,就打发着自己的手下四下前往寻找食物水源,准备先找点东西果腹,然后再行赶路。 休息之时,闲极无聊、烦恼缠身的王忠就骂骂咧咧地杨定、李傕来。 在他看来,这杨定、李傕都是庸主,明明原来就有那么好的基业,可任是硬生生地败光了手中的基业,还顺带将关中之地摧残得不成样子,变成眼下这种盗贼蜂起、饿殍遍野的苍凉局面。 也拖累了自己四处逃亡,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正骂得在兴头上的时候,麾下有一个瘦削的士卒提着一杆长矛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打断了王忠的骂声,激动地嚷嚷道: “军候,前面不远处发现了一处野聚落,人估摸都逃走了,我等正在过去将那里占了,看能不能从空房里找些遗漏的口粮还有干净的水,用来生火炊饭、烤干衣物。” “人都逃走了,还会有口粮留给你去找?” 王忠横了那个手下一眼,照例谩骂了一句,不过他还是振作精神,挣扎着从杂草丛里爬了起来。 这个时候,能够有几口干净甘甜的井水喝,有一堆温暖的篝火烘干衣物,有一间遮雨挡风的茅草屋以供歇息,对于王忠而言,已经不啻于是上苍的恩赐了。 “走,快走。” 王忠招呼着其他手下,随着回来禀报的手下的指路,难抑兴奋地往那处被发现的野外聚落奔去。 众人心头有劲,脚步倒是比平时快了起来,很快就赶到了那一处似乎无人的野聚落。 这是一个山野间的小聚落,聚落的柴门已经被王忠的手下轻松破开,他们一边手持兵器吆喝着“有人么?”,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屋舍院子,在乱世之中,不仅乱兵会剽掠抢劫,杀害百姓,一些悍勇的民众也会利用各种粗制的武器来伏击杀死那些落单的散兵游勇,然后剥去他们的衣甲,夺走他们的兵器和口粮。 王忠的残部四处掳掠,也遭遇过一两次悍勇山民的伏击了,因此破门而入后,行事倒也小心谨慎。 等到确定周遭是真的没人之后,王忠的手下才终于放下心来,四散行动,兴奋地冲入到各个空空荡荡的院子去,想要寻找水井和食物,而有的则迫不及待地撞开屋舍的门,想要去搜罗屋中的一些物什。 王忠看到这些手下一有利可图,就跑得比自己还要快,个个争先恐后,完全与对阵打仗时畏畏缩缩的样子判若两人,他顿时就心中不喜,又骂骂咧咧起来,不过他倒也知道一些驭下之道,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苛待了部下,以免失去了最后一点维系关系的情谊。 他骂了一会,就口干舌燥地停住了口,迈步朝最远的一个屋院走去,打算去找些干净的清水,不料才刚迈开几步,就听到了一个已经冲入屋舍的手下那宛如撞鬼的尖叫声。 33、加更(借个标题给小说《开海》打call) ps:补上上个月欠下书友韩却的一章。另外友情推荐一下夺鹿侯的小说《开海》,虽然我还没有时间去拜读(坏笑)。 王忠一听到手下见鬼的尖叫声,虽然心中大惊,可还是收敛精神,招呼四散的手下聚拢到聚落门口处,准备应对不明的威胁。 那个尖叫的手下此时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头破血流、面色惨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以至于使得王忠的其他手下也紧张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撞见了什么。 “死人——房屋——蛆——地上” 被吓得不轻的手下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使得着急了解情况的众人更加着急不安起来,一时间人心惶惶,众人紧张兮兮地握着兵刃,望着空无一人的屋舍庭院,仿佛是有恶鬼潜藏在其中。 王忠此时心神已经稳定下来,他可不相信自己这些人大白昼的,还能够在这处野聚落里碰上鬼。 他分开众人,凑到那名被惊吓到的手下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另一只手则狠狠给了他几巴掌。 “别给我装神弄鬼的,你们怕这山野恶鬼,可这恶鬼,却怕我手中的刀!” 王忠骂的是那名引起恐慌的手下,但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经过他这么一骂之后,不仅人心惶惶的手下稍稍安定下来,连原本语无伦次的那个手下也能够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讲述缘由了。 原来,他刚刚心急着冲入屋舍之内搜罗物什,也没注意到异味,结果破门而入,冲进屋中的一瞬间却脚下一滑,仰头摔倒,这骤然一摔,可摔得不轻,直接把整个人摔得头破血流。 正当他忍痛想要站起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将自己滑倒的时候,双手一触,已经摸到了一团软软的、会蠕动的东西,他本能地吓了一跳,待到站起身时,借着从屋外透进来的微弱阳光,总算才看清楚了屋内的恐怖情景。 屋内的地上倒了好几具尸体,身上的皮肉已经腐烂,源源不断地冒出腐蛆来,那些腐蛆不仅占据了尸体,而且还遍及整个屋内,就像是铺了一层白毛,他刚刚那进门一脚,就是不慎踩在那些蛆虫的身体上,结果被蛆虫的流出来的体液滑倒了。 这种密集蠕动的蛆虫原本就让人恶心,加上昏暗的屋内光线,腐烂的尸体,生生编织出了一副白日鬼蜮的人间惨状,吓得胆子不大的手下魂飞魄散,尖叫连连,连滚带爬地往院子外跑出去,由此引发了刚才宛若撞鬼的那一幕。 至于语无伦次、说不出话,也不是甚么鬼怪作祟,而是人骤然受到惊吓,加上之前重重摔了一跤,气息不畅才会导致好好的人说不出话来。 了解了具体情况之后,王忠已经有了计较,他挥了挥手,立马就让其他手下分散开来,去各个屋舍中看看,是不是也有这种类似的情况。 十来个手下得了命令之后,立马就两两一队,分开查看这处野聚落里面的屋舍,很快就陆陆续续跑回来,将各自查看的屋舍情况禀报给了王忠。 结果,这处野聚里,也有其他屋舍出现了刚刚那名手下所说的尸体腐烂、屋中遍布蛆虫的情况,这顿时让王忠警惕起来。 很有可能,这处野聚在许多天前就爆发过瘟疫,不少聚落的山民见状不妙,都纷纷逃走了,剩下的都是染病的或者逃不了的,在慢慢死去,于是这个小野聚就变成了一处人间的鬼蜮。 此时的瘟疫比鬼神还要可怕,王忠甚至还见过一个坞堡、一个乡的人染上瘟疫的,这处野聚既然可能已经染上了瘟疫,那这里的食物、水源也就有很大风险,不能够食用了,王忠甚至感觉多在这里待上一会,都会全身不舒服。 他连忙招呼自己的手下撤出这处野聚,一众人慌慌忙忙沿着原路逃去,想要彻底远离这处人间鬼蜮。 等逃回到了原来的官道上时,王忠才刚刚稍微得以喘一口气,大胆起呼吸起空气来,不料自己的手下又是一声尖叫,指着路旁窸窸窣窣的野草丛大叫说道: “有人!” 王忠吓得慌忙拔出环首刀,朝自己手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半人高的野草丛摇晃响动,显然有人正分开野草,向后方逃窜,他顿时一个激灵,指着野草丛喊道: “追,别让人逃了!” 王忠身边只剩下了十来个手下,在武关道逃往荆襄的逃难民众不少,可要么就是结伴成群的流民,要么就是举族迁徙的大户人家,亦或者是拖家带口、瘦骨嶙峋的贫苦之家,前两者是王忠这种小势力招惹不起的,后者则是抢了也没有用。 眼下难得遇上人少还会掉头逃跑的,可见有很大可能是头肥羊,饥肠辘辘的王忠哪里能够放过,当即招呼手下撒腿就往对方逃跑的方向跑去,争先恐后地冲入野草丛中。 逃跑的只有两个人,脚上的速度也没有比王忠等人快,追出去不远,就被王忠等人包抄截住,逃跑的两人见状还想反抗,可随着一人被王忠一刀砍翻之后,剩下的另一个人也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只能够放下兵刃,在诸多刀锋长矛的面前跪下,苦苦求饶起来。 苦苦求饶的逃人面色苍白,涕泗横流,看起来像是害怕极了,他磕头不止,在王忠等人的逼问下,哭着回答了诸人的问题。 他自称是商县的游侠儿,因为关中大乱,于是和一帮轻侠少年结伙想要逃往荆襄,可是在路上遭遇了劫道的盗贼的伏击,死伤惨重,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同伴逃了出来,随身的物什逃命时都丢光了。 没想到逃走之后又撞上了王忠这一伙人,他和另外的同伴害怕王忠等人也是谋财害命的盗贼,因此两人才会慌不择路,想要钻入乱草丛中逃走。 王忠等人对他的言语将信将疑,但王忠的手下将他的全身搜了一个遍,也确实没有找到什么干粮、水囊,只有手上一把代表游侠儿身份的铁剑,不过早已被王忠缴获了。 王忠的手下看着也实在搜不到东西,顿时也变得兴趣缺缺,刚刚追杀肥羊的那股劲头也消散一空,嚷嚷着将他的衣物扒了,饶他一命算了。 他们又不是官府,都是忙着逃亡的苦命人,实在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个逃人的身份和言语真伪,也不想耗费体力、滥杀无辜,想着扒走衣物就算了,饶过这个人一命,让他自生自灭算了。 但是王忠听着手下七嘴八舌的商量,却是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着这个逃人的脸色变化,当他看到那名游侠儿听到只扒去衣物、留他一命自生自灭的时候,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侥幸,王忠内心立即就警觉起来。 在这荒野之中,逃亡的人没有清水、干粮,又失去了兵刃、衣物,其实跟死就没有什么区别,不说其他威胁,光是蚊虫叮咬全身,就能够吸光他的血液了。 这人面带侥幸之色,显然是还有所依仗的。王忠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当即就挥手下令,让自己的手下沿着这个游侠儿逃跑的原路仔细搜索,看看有没有偷偷藏了什么东西。 听到王忠的命令,那名游侠儿顿时脸露紧张之色,只是他也注意到了王忠那刀子般的眼光,当即耷拉着头,将脸埋得低低的,防止被王忠看到。 王忠看到这一幕,呵然一笑,得意地勾起嘴角,他的老本行可就是追凶缉盗的亭长,就如同那御凶的天狗一样,目光毒辣得很,对待坏人,决计不会看漏了眼睛。 果不其然,王忠的手下很快就从那个游侠儿逃跑的沿路不远处搜索到了一个大包裹,里面不仅有几块金饼、干净的衣物、装满水的水囊,甚至还有几块风干的肉干。 这一次王忠的那些手下可就不再客气,围着那名隐瞒他们的游侠儿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接将游侠儿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们才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停下了手脚。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王忠已经开始分配清水和肉干,所有人都撇下游侠儿,凑上去分水分肉了。 分完水、肉的王忠一边鼓着腮帮子,嚼着坚硬如铁、已经没有多少味道肉干,一边得意地举着环首刀,架到了鼻青脸肿、满脸流血的游侠儿脖子上,冷冷笑道: “竟然敢骗乃公,那今日杀你,你也怨不了旁人了。” 那游侠儿看似已经奄奄一息,但听到王忠的话,艰难地突出一口血沫,看着大肆咀嚼的王忠,报复地笑道: “我可不曾骗你们,我确实没有干粮。这包袱里面的可是死人肉,而不是甚么吃食。” 游侠儿轻笑的话语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忠的脸色瞬间变得又青又白,难看之极,整个人就像有苍蝇飞进了咽喉那么难受,还握在手里的干肉扔也不是,握了不是,若不是腹中空空,差一点就要当场呕吐出来了。 他的那些手下的表现则更是不堪,有的当场就抱着肚子呕吐起来,有的吓得将肉干抛在了地上,有的则拼命抠着自己的喉咙,想要将刚刚囫囵吞枣般吞下去的肉干吐出来。 吃人肉,听说过,瞥见过,和亲口吃到嘴里,内心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更何况还是事前没有任何心理预备。 这些都是正常人的反应,王忠强忍着胃里面的翻江倒海,被这种吃人肉的恶鬼拙劣行为激起了当年当亭长时嫉恶如仇的正义情绪的他,一脚将游侠儿踢翻,大声地骂道: “你这狗彘养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34、乱世之日促以短 内心既是出于一种被戏弄、欺骗的恼怒,又是为了通过杀死游侠儿,转移刚刚吃了人肉的羞耻和不适,王忠大喊一声,往游侠儿身上砍了一刀,虽然没有砍中要害,但一刀砍在游侠儿的腿上,也是鲜血迸溅,溅到了王忠的身上。 鲜血飞溅到脚上,血腥的味道刺激着鼻子,使得那刚刚咽下去那小块已经没有多少味道的肉干更像是一块血淋淋的人肉,但是不知为何,砍下这一刀之后,王忠的内心已经舒畅了许多。 反而是被砍了一刀之后的游侠儿气若游丝,但他临死之前,倒也还要说话,就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也是在质问王忠等人一样。 “我,,,我是吃了人肉,,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吃人肉,我就得饿死。再说那个人生前,,,,易子而食,吃了别人家的孩子,不吃他也得死,那他既然死了,我,,,割他身上几块肉出来,,,有什么错,,,我也想活下去,都是没办法的,,,你们这些人,,,扒人衣物,,,夺人口粮,,,将活人活生生,,害死,,,比起我割人肉充饥又能好上多少,,,你们也是该死的。。。” “嘚!”王忠不想再听到这个临死之人恐怖的声音,他大喝一声,直接一刀砍下了游侠儿的脑袋,使得这种恐怖的声音彻底地消失了。 只是砍下这一刀之后,王忠身上的力气似乎也耗光了,他拖着身子走了几步,就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东歪西斜的野草丛上面,脸色难看之极,就像大病了一场。 “我吃了人肉,我吃了人肉!!!” 这种恐怖的声音在他内心回荡着。 王忠一路掳掠逃亡下来,杀过不少人,里面有格斗中被杀的,也有无辜被杀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吃过人,因为他还有强悍的武力可以依仗,他可以去抢活人的,而不用去打死人的主意。 他自觉与那些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人是不同的,自己也更有活下来的资格,可现在自己吃了人肉,也变成了与那些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人一样了。 又或者说,那个游侠儿死前的质问是对的,“扒人衣物、夺人口粮”的行径也是一种“人吃人”,抢活人的,与打死人身上主意的,其实没什么两样,自己跟他一样都是该死的。 内心遭受拷问嘴唇发白的王忠转头看向自己的那些手下,出乎意料的,刚刚还脸色大变的十来个手下眼下已经重新稳定下来,虽然都缄口不言,但也没有再作呕吐、扣喉咙这种愚蠢的动作了,一个手下还特意将扔掉的肉干重新捡了回来,凑到鼻子边上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自言自语地说服自己道: “这不是人肉,这味道根本就不是人肉。” 不知为何,看完自己手下的表现之后,王忠内心似乎也好受了许多,喃喃自语说道: “我有什么错,扒人衣物,夺人口粮,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冻死嘛,何况还是个狗彘养的,杀他,我有什么错。”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身上恢复了一些体力的王忠利索地爬了起来,他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草芥,宛如平常一般,脸上再无半点波澜。 抬抬头,暮色沉沉,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 乱世促以短,随着建安元年进入到了五月底,阎行从河东赶回到了雒阳城。 河东和弘农的一万五千联军已经汇聚于潼关下,随着接下来军需辎重粮秣的运达,段煨就会统领联军出潼关,与华阴的张辽驻军汇合,征讨逆贼李傕,收复三辅失地。 听闻原本羁居在汧渝之间的马腾早在今岁春夏之交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出兵讨伐李傕,将龟缩在长安城苟延残喘的李傕打得丢盔卸甲,狼狈地逃往左冯翊的黄白城据守,但马腾没有打算放过李傕,很快就派遣长子马超率军追往左冯翊,将李傕围困在了黄白城中。 李傕困守在黄白城中,内无丰储,外无援军,覆灭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而马腾军已经连战连胜,控制了整个右扶风和半个京兆尹,现在又染指左冯翊,河东若不尽早介入,只怕让马腾军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又会增添一员强敌。 因此,在河东指挥筹备西征大军后方诸事的阎行在手中事情告一段落后,就又匆忙赶回雒阳城,奏请天子下诏征讨李傕,收复关中,并授段煨假天子节钺,统领河东-弘农联军西征。 这请天子诏,假节钺等事都是形式上走流程而已,只不过让阎行没有想到的诡异事情,却在他进京期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第一件事情,是营建雒阳宫殿的工地夜间失火,烧死了几十个荆州来的民役和工匠。 第二件事情,是射声校尉沮俊及其随从四人,入夜被人刺杀于雒阳城大街上。 第三件事情,是天子身边的一名内侍宦官突然想要谋杀天子,结果被禁中的其他內侍和侍中、侍郎发现,众人及时救下天子,而那名宦官见谋杀不遂,于是当场畏罪自杀。 在天子脚下,在大军西征、阎行入京的关键之际,雒阳城接连发生人命大案,身为雒阳令的杨沛在这个敏感位置上面临着严峻挑战,被这些事情搅得头都大了。 因为这些大案牵连甚广,舆论汹涌,前两桩城中大案,由河南尹裴潜亲自挂帅指挥,后一桩宫中的大案,则由太师裴茂主持,连同三公杨彪、赵温、张喜,侍中贾诩、黄门侍郎裴辑等大臣,负责勘察追索元凶。 只是追索的线索却是扑朔迷离:工地夜间失火,起火的地方还是民役、工匠居住的棚帐,巡夜的军士却没有发现外人进入工地;至于射声校尉沮俊为何入夜外出,还被人轻易刺杀在大街上,当场留下的凶器是安邑铁官制作的刀剑,这究竟是涉及仇杀,还是误杀,沮俊的家眷哭哭啼啼,也不清楚事情原委。 另外畏罪自杀的那个宫中宦官,乃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宦官自十常侍之乱后,就被打入到了宫中权力的低端,不仅人数寥寥无几,而且职责也只是负责后宫伺候天子、后妃的起居,极少能够与外界接触得到,又有谁能够手眼通天,买通天子的贴身內侍谋杀天子? 这三桩案件,线索和内情皆是扑朔迷离,侦查过程迷雾众多,而且涉及到的人物也是尊贵非凡,上至太师裴茂、河南尹裴潜,下至佐吏军士,无不感受到了事情的极度棘手。 侦查过程从一开始,就是在重重迷雾之中曲折进行着,没有能够立即追索到元凶。 可这三桩案件,看似各自之间互不关联,但却偏偏就在阎行回京的这段时间里面接踵出现,再配合街头巷尾骤然出现的别有用心的童谣,隐约之间,事端的矛头都纷纷指向了掌控朝政的阎行。 有流言天人感应之说,将这还未抓到凶手的人为纵火说成是天降征兆,以天火的形式警示朝廷,奸臣弄权,朝纲不振,汉室江山有倾覆之危。 至于奸臣是谁,流言虽然缄口,但内容却更加耐人寻味了。 又有流言蜚语说这射声校尉沮俊是得罪了当朝的某一位大人物,才会被人派遣刺客暗杀在城中大街上的。 沮俊是朝廷旧臣,忠诚于汉室天子,在朝堂上也没少明里暗里与阎行一派的卫觊、赵鸿等人争斗。 时下的流言如此,就是将沮俊的死,隐隐约约地引到了入京的阎行身上。 而关于发生在天子身上的谋杀案,因为消息封锁及时,倒是没有流传出去,只是少年天子经历此事之后,似乎也被吓得不轻,多日辍朝,连侍中等近臣也不曾召见,这个消息时间一久,也不胫而走,通过朝堂的有心人之口传播出去,随后愈演愈烈,逐渐变成了中毒、缢杀、刺杀等多种版本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在街头巷尾暗中流传的同时,也慢慢流进了骠骑将军府中,喊出“中兴汉室,还于旧都”的阎行,在各式流言中,原本如周公、召公一样执掌朝堂、辅佐天子的身份,也隐隐变成了鸩杀天子、图谋篡位的王莽、董卓等乱臣贼子。 身为当事人的阎行当然清楚这些事情,不是他指使手下的人干的,他也相信,麾下的文武还没有一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瞒着他做出这一系列愚蠢至极的事情来。 他虽然身处朝堂的争斗之中,却还不屑于使用这些拙劣卑鄙的手段。 他察觉到了,有一个针对骠骑将军府的阴谋,笼罩在他头上,宛如一块黑幕般,慢慢地朝他降落下来。 而大军西征在际,河东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关中上,却没有想要大军还未开拔,后院却率先起火,近来带给他最多利益、最不该出事的雒阳城已经出事了。 随着天子还于旧都,雒阳城中人口迎来了一轮巨大的膨胀,跟随天子抵达的朝中大臣、后宫內侍、百官家眷、奴仆婢女;应征奉诏从关东各地赶来的名士才俊、州郡使者;欣闻天子还都、汉室中兴,踊跃归附的流亡士民;成群结伴、返回故乡桑梓的原河南尹治下的民户······ 这些短时间内快速聚集的人口促进了雒阳城的复兴,使得河南尹治下百业俱兴,展现出了欣欣向荣的蓬勃迹象,可也带来统治管理的难题。 这些短时间迅速涌入的人口,不可能像民屯、军屯、工匠、战兵那样分类入籍并进行强制性的直接管理,而人口众多带来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困境,一旦危机四伏的事态爆发,就会使得骠骑将军府陷入到了十分被动的局面。 裴潜、杨沛等人虽是能吏,可这些事情,也不是凭借几个能吏短时间内就能够解决的。 而关中的战事刻不容缓,为了保证西征大军的顺利开拔,雒阳城必须尽快稳定下来。 为此,阎行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派出了骠骑将军府的军谋掾周良,让他带领他麾下刚刚组建的校事,以强硬的形式介入到了这一场雒阳的乱局之中。 ps:有书友说没看明白我写的是什么,那我就简单说一下,在我书的简介中写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最好的时代我所指的是在汉末中重重阶层的桎梏被无情地打破,英雄豪杰起于四野,良臣猛将唯才是举,以至于在短短几十年里迸发出了一大批璀璨人才,最坏的时代我所指的就是乱世中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丑恶纷纷都变成了现实。我想,在书中写多少屠杀、死亡数字都无法还原揭示乱世中的坏,只有揭露人心的丑恶,才能够引起直击心灵的警醒。在好的时代,小亭长会成为天狗黑夫,在坏的时代里,小亭长会变成吃人的王忠。文中利用历史上“王忠吃人”的现象,效仿《罗生门》,创作一段王忠黑化的心路历程。仅仅只是想要做一个乱世“人吃人”现象的揭露而已,至于效果如何,是不是做无用功,请恕我能力有限,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我该做的事情。谢谢大家! 35、落魄飞扬百草头 校事一经出动,满城皆惊。 他们大肆盘问、搜查城中一切可疑的人与物;涉事工匠、民役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纷纷被暂时扣押,雒阳城中刚刚扩建的牢狱人满为患;一些被列为重点对象的朝臣、名士府邸外面更是日夜有人暗中轮班盯梢;闻风而动的校事开始潜伏在街头巷尾,四散抓捕传播流言之人······ 就连天子所在的原河南尹府舍,都安插了不少一身黑衣玄甲的校事,负责监视少年天子的日常起居饮食,据说连天子与皇后安寝的时候,室外都有一双隐秘的眼睛在偷偷盯着。 周良手下校事强硬的手段,不仅需要耗费高昂的人力物力成本,而且也引起了朝野不少反对之声,就连阎行麾下的裴潜、卫凯等人,都委婉向阎行指出周良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 只是这些异议,全数都被阎行压了下来。 朝堂派往潼关授予段煨天子节钺的谒者,已经抵达,后方的辎重粮秣皆已就绪,西征大军,如期开拔,车骑甲士,络绎不绝,浩浩荡荡地开进关中。 坐镇雒阳城的阎行必须保证后方的稳定,一切人、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但是,下半年流年不利的阎行,很快又遭遇了新的挑战。 弘农郡中派来羽檄飞骑,急报弘农郡中发生大乱。 弘农郡的豪强张晟因不服河东抑兼并、官盐铁等多项政令,公然扯旗反叛,趁着段煨离郡,河东吏士刚刚准备接手弘农的空隙,聚集家兵部曲,裹挟士民妇孺,杀害吏士,作乱郡中,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张晟并非审时度势的智者,手下也多是乌合之众,只是这场原本是在河东弘农权力交接之际引发的小规模叛乱,放到这个重要的关节点上,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阎行得报之后,原意是要立即派遣阎兴、曹鸢等将率领河东的兵马渡河进入弘农境内平定叛乱,但是戏志才等谋臣却建议阎行最好亲自上阵,指挥兵马扑灭乱贼。 一来,是阎行亲至,能够稳定西征大军的后方,也能够更好安定军中统帅段煨的心。二来么,就是周良的手段虽然有效,但严重引人诟病,阎行在校事查清这些大案之前,最好还是离开雒阳,使那些流言蜚语失去针对的对象,也能减少校事行事带给他这个骠骑将军的负面影响。 阎行在充分考虑了戏志才等谋臣的意见之后,最终决定亲自率军前往弘农,于是在将雒阳事务交付给裴潜、卫觊、贾逵、周良等人之后,就率三千兵马并带着戏志才、荀攸、杜畿、郑浑、裴绾等掾史,赶往弘农平定叛乱。 只是他并不知道,就在雒阳兵马出动平乱的时候,成皋以东,河北邺城、兖州昌邑也相约有大批兵马开拔,陆续开往各自用兵的目的地。 ··· 夏六月,左冯翊,黄白城。 醉卧在大堂上,不系袍带、坦胸露肚的李傕悠悠转醒,一伸手就触碰到了身边冰冷的酒坛子,残羹冷酒的味道夹杂着些许女子胭脂味刺激得他皱了皱鼻子,睁着还模糊不清的眼睛,转动脑袋想要看看四周。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在大堂上醉卧疯狂的第几夜了。 只要略一思索,宿夜醉酒的李傕就感觉头痛欲裂,身上也软绵绵提不起力气来,只能够暂时躺在堂上干喘着气。 “王昌,王昌!!” 李傕不耐烦地嘶吼着身边虎贲卫士的名字,过了一小会,披甲持兵,守卫在堂外的虎贲王昌如往日那样小跑着进来。 “先扶我起来!” 面容憔悴的李傕头脑中透出一丝清醒,先让王昌将他扶了起来,尔后才慢慢开口说道: “今日是何月何日了?” “将军,今日已是六月庚子。” “六月庚子?” 李傕皱眉呢喃了一句,他推算了一会,才知道当下已经是六月份初六了,也就是说自己已经在大堂醉酒疯狂了半个多月,距离马腾军围城也有一个月了。 “这马腾是铁了心要取乃公的性命么,已经到了六月份了,还不退兵?” 李傕想到了马腾的军队已经在黄白城下围困了一个月,丝毫还不见有任何撤军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禁不住就在内心中咒骂起来。 五六月份是一年之间最酷热的时分,大军驻扎可不像是居家休憩那么舒适,整日呆在无树荫无河泽的坚城之下,枯燥乏味,艰苦难熬,不仅会士卒士气衰减、战马掉膘脱力,而且还容易诱发各种军中常见的疾病,有时候一种小小的疾病蔓延开来,就会给一支大军带来灭顶之灾。 因此,就算是在连年烽火、无岁不战的乱世之中,也不是时时刻刻在作战。各方用兵都会集中在春、秋两季,至于夏、冬两季,绝大多数时间是用来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的。 除非是到了殊死决战,不死不休的时候,双方战争才会旷日连年,不分春夏秋冬,战斗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一方覆灭为止。 马腾军眼下这番围困黄白城不撤的做派,显然就是下定决心,要不计一切代价,一举歼灭李傕残部于此了。 想到这些,李傕的口中满是苦涩,曾几何时,自己也是雄踞关中,虎视天下的一等割据势力,想不到竟然也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不仅坐困孤城,而且连马腾这种手下败将,也能够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了。 只是在面对这种山穷水尽的困境时,手下子弟、家眷凋零殆尽、精兵良将损失一空的李傕却提不起任何反抗的斗志来,只能够日复一日地醉卧在这大堂之上,两耳不听堂外的声声号角,选择用美酒女子来消磨时光,让自己变得麻木,忘记这周边格格不入、痛苦异常的一切。 只是在酒色的虚幻极乐中再如何逃避,也终究不能避免现实的到来,酒醒之后的李傕依旧会模模糊糊地询问内外军情,然后再在酒水中咒骂和抱怨,直到酒水再次将自己浸醉为止。 至少在王昌看来,李傕今日的询问,和往日心血来潮的询问,并无两样。 “城中的军粮还能再支撑几日?” “将军。。。” “额,几日都支撑不了么?” “将军大概忘了,早在上个月,军中的将士们就已经在屠杀战马充饥了。” 王昌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坐在堂上的李傕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王昌说的,似乎在上个月前自己已经问过了一次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那,,,先扶我出去吧。” 李傕张大了嘴巴,侧着耳朵,过了许久才总算承认了这个醒来后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他出人意料地下令,竟然想要王昌搀扶着身体乏力的他,出到堂外去看一看。 在往日,得知了城中形势愈发恶化之后,李傕只会让王昌再去给他找酒来,用酒水来帮他重新忘记这一切。 “走,去看看。” 有种莫名预感的李傕挥挥手,挣扎着起身,王昌见状连忙伸手过去搀扶,李傕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就挺了挺身躯,向着堂门迈去,虽然他的盔甲、兵器,都已经不在身上了。 可惜,走到大堂门口处的李傕,这一次来不及再走到外面去看看,就听到了刺耳的号角声,这种刺耳的号角声,比起往日来,更加密集,也更加接近了。 “将军,这——” 王昌听出了这种号角声潜在的危险,他脸色瞬间大变,想要手持长矛,冲出去查看,但却被突然冒出力气的李傕紧紧抓住了。 “不用急,听这号角声,还只是在城门附近。” 李傕笑着说道,顿了一顿之后,又淡淡说了一句。 “这次你还得再给我找些东西来,我要够多的美酒,还要更多的干柴草。 黄白城中已然大乱,饥肠辘辘的守城将士已然放弃抵抗,打开了城门,将蓄势以待的马腾军放进了城中。 城中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有的人在四散逃跑,有的人则跪地求饶,也有的人选择顽力抵挡,但却没有将士跑来府邸向多日不再接见下属的李傕禀报,更没有人会调转方向,奋不顾身地跑到府邸来护卫李傕。 马腾军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杀到了城中,马超甚至亲自率军冲到了李傕的府邸外。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预想中会退守府中、顽强抵抗的李傕卫队此时消失无踪,只有深宅大堂中,冒出了跳跃的火苗和飘摇的黑烟来。 李傕在王昌陆续搬来许多干柴干草后,只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你也快点逃命去吧!”,就转身再也不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入到了大堂之中。 王昌愣了一愣,听到了逐渐逼近的喊杀声,他噙着泪水,朝堂中拜了一拜后,就匆匆忙忙地向其他方向跑去。 此后,在来到府中的,就不再是忠贞刚直的王昌,而是手持兵刃、杀红了眼的马超等人了。 只是,让马超格外郁闷的是,堂内的大火已经燃起,烟火缭绕,烟雾呛人,士兵再无法冲进堂中,他只能够眼睁睁透过跳跃不定的火苗,看到了堂上有一个被烈火吞噬的身影,如鬼魅般悲叹嚎叫着: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今日乃公去矣,就助尔等竖子在这乱世间扬名吧!” 36、翻手为云覆手雨 凉地的民谣多慷慨悲歌,经烈火吞噬的惨状烘托,更显得苍凉悲壮。 跟随在马超身边的马岱、庞德等人,也心有戚然。 又一支凉人的势力在乱世之中被抹去了,那支在在董卓手中造就,再在董卓死后分崩,最后在李傕率领下昙花一现昔日辉煌的西凉军,终于走到了末路尽头。 李傕失去了关中,失去了士心民意,也败光了手中的西凉军,或许是害怕遭到马腾军的残酷报复,或许是羞耻成为小儿辈马超的俘虏,他在城破之际,也选择了一种自焚的方式来了结自己罪恶的一生。 马超并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也不清楚李傕治下关中的破败和丑恶,他只知道这是乱世,每天都会因为旱涝、饥荒、兵灾、疫病死去很多人,而他身为乱世中的将士,除了涝、饥荒、兵灾、疫病等天灾人祸外,如果不杀人,一样也会死。 只是,为何在听到烈火中的悲歌会心有戚然,他想,或许是因为在他面前,又有一座阻挡自己的大山轰然倒塌了吧。 就像自己年少时,苦练武艺,一心想要成为像父辈那样的英雄人物,可等到长大之后,勇冠军中的自己却发现连自家父亲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后,内心泛起的那种淡淡的哀伤。 不管李傕是罪恶还是丑陋的,也不管马超在口头上如何轻视不屑乱世中的群雄,他叩问自己的内心,终究得承认,自己是渴望成为这些人的,而且也正在努力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员。 像李傕一样雄踞关中,虎视天下,像李傕一样手拥精兵强将,像李傕一样掌控朝堂,试问哪个凉地英雄豪杰不想? 李傕做到了无数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今日自己踏在他的尸骨上,已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甚至可以伸手触天,试一试这天地之间的高低了! 想到这一点,马超那如磐石般冷峻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传令下去,李傕已死,余下三族尽诛不赦。伯瞻、令明,日暮后收兵,将缴获的兵甲、财帛都分赏给麾下的有功将士,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这里,去与我阿父会合了!” 年轻的马岱听到马超的话,惊讶地问道: “大兄,军中将士围攻竟月,方才破此坚城,诛杀贼酋,时下正值酷暑,难道也不休养士马,就又要用兵了么?” “来不及了。我已经收到军报,阿父击败了王承,段煨也出兵关中,我等必须火速赶去会合,将这关中之地彻底拿下来!” 急性子的马超说完之后,又瞧了一眼火越烧越大的大堂,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 李傕身死,关中新的局面已经展开了,而在新的大局面前,匹夫尚且攘臂高呼,又如何能够少得了他马孟起! ··· 六月中,成皋以东,中牟县。 一去一返,在雒阳呆了两个多月的董昭,终于赶在了兖州出兵、雒阳各关隘盘查严守之前,潜行出了虎牢雄关,来到了成皋以东的河南尹治下城邑。 只不过,眼下的中牟县,已然成了兖州兵马驻扎的兵营。 曹操麾下的平虏校尉于禁,目前已经率领两千步卒,作为后续大军的前锋人马,率先从兖州陈留开入河南尹的辖区,用意不明。 风尘仆仆的董昭,两辆轻车,三名随从,到了这里,总算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气了。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作为兖州使者的王必所带去的人马,因为容易引起别人的瞩目,因此在完成了初步的查探敌情和联络朝臣的任务之后,就向朝廷拜辞,提前返回了兖州。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了以游士身份羁居雒阳城的董昭全权负责。 长袖擅舞、四处逢源的董昭在接手了王必、郭嘉等人留下的事务之后,无疑要做得更加出色。 他表面上看似和其他赴雒的游士一样,想要攀附权贵高门,四下求见幸近朝中大臣,实则是通过丁宫、钟繇等人的帮助,开始联络那些对阎行执掌朝政早有不满的大臣们,密谋筹划良久,从而最终采取一种堪称残酷无解的手段,来使得朝野上下爆发出对阎行极其不利的汹涌舆论。 那些杀人放火的凶杀案背后,通通隐藏着他董公仁那张白白胖胖的笑脸。 只是董昭也没有想到,在这几桩震动京都的大案之后,竟然还有弘农张晟的扯旗反叛,这完全是出乎董昭意料和能力之外的事情,但既然弘农起兵刚好撞上了这京都的汹涌舆论当口,有心人总会将张晟起事和雒阳内乱联系到一块。 董昭也没打算放过给自己加功的机会,在他的快马飞信中,张晟起事已然成为了自己谋划的雒阳内乱所诱发的外部事件。 不过,在雒阳城中谋划发动的过程中虽说比较顺利,但最后骠骑将军府的校事出动、大索全城的情形还是吓得身处城中的董昭心惊肉跳,所幸他在骠骑将军府中还留了一招后手,总算是顺顺利利离开了雒阳城。 眼下到了中牟县,有了于禁兵马的护卫,自己终于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家的身份,享受猎国谋臣得胜归来的敬重和礼待了。 中牟驻军的平虏校尉于禁,亲自迎接归来的董昭入营。 这位外表精干,蓄有短须的将领,用兵打仗是一员能手,治军也严整公正,虽非曹操的亲族,但在曹军士卒之中一样拥有很高的人望。 而此时敛容严装的于禁,却对董昭执礼甚恭,虽说董昭只是挂着一个空头的骑都尉头衔,于禁才是实打实的拥有兵权的军中校尉,可于禁知道这位董都尉乃是曹操派去雒阳的重要人物,甚至乎他的这一次受命出兵,都是与面前这位白面微胖、笑容待人的董都尉的行动有关。 具体的内情,于禁无从知道,但是治军严谨的于禁待人接物也是严谨有加,丝毫不敢得罪了这位可能是在雒阳城中为兖州立了大功,日后有大可能会被辟入曹操州府,成为曹操身边重要谋臣的大人物。 面对于禁的恭敬知礼,大功告成、兼程归来的董昭内心表示很是受用,人生在世,学成满腹的文韬谋略,不就是为了在一遂平生之志的同时,能够在人前人后享有足够的尊荣么。 因此虽然严肃庄敬的于禁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句客套话,没有什么引经据典、高堂阔论的名士风采,也没有四面逢源、甜言蜜语的奉承之语,但董昭还是心怀大开,对治军严谨的于禁更是高看起来。 “观于校尉所部士卒,军容严整、号令森明,真乃兖州精兵,校尉有古名将之风啊!” 于禁因为营中不得无故驰马,于是此时正和董昭一同迈步齐行,他得了董昭的称赞,但也不敢居功自傲,连忙谦逊地说道: “曹公严于治军,明于用兵,号令森严,节制三军,诸将莫敢不从,禁不过是谨遵曹公军令而已,哪里称得上有古名将之风!” 董昭哈哈笑道: “令行禁止,将军人如其名啊!” 笑过之后,董昭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当即偏过头低声向于禁问道: “于校尉,州里此次派遣你率军进驻中牟,不知可有明令用兵何处?” 于禁得了董昭一问,愣了一愣,嘴唇微微启动,但最终还是抿嘴憋住,没有出言。 看到于禁这番表情,董昭顿时笑了笑,说道: “军国大事不可私语。昭自是明白的,哈哈,校尉无需为难,只因此事干系重大,因此昭不免多言几句。若是昭所料不差,州中此次,只有进军之令,却无用兵之令,昭休憩一晚,明日就会兼程赶回兖州与曹公相商此事。” “恩——校尉若是相信我,还请谨记一言:坚壁以待,谨护粮道,勿出浪战,守全为上。” “如此,昭可保校尉此番能得一份大功劳!” 于禁听了董昭的低声细语,心中顿时大动。曹操下令让自己率军从豫州进驻中牟,确实没有告诉自己明确的用兵目的,而且还叮嘱自己,河南守将翟郝麾下的西凉骑兵长于野战,短于攻城,进驻中牟之后务必要修筑坚固的营垒,保护好后方的粮道,不要轻易出战,以免在野外中了西凉骑兵的埋伏。 曹操甚至还考虑到了于禁手下的步卒只有两千,在防守营垒和保护粮道上兵力略显不足,于是已经派遣颍阴令李典从豫州出兵,率领李家部曲协助保护兖州兵马的后方粮道。 眼下董昭不仅猜出了曹操的军令,而且送给自己的四句赠言还与曹操的军事部署十分接近,这让于禁再更加笃定州中此次目的不明的用兵就是与面前之人的谋划有莫大关联之外,也更加重视董昭的赠言了,而对待董昭的态度也就愈发恭敬。 董昭谈笑风生,笑对着恭敬的于禁和其他军中吏士,但内心早已越过了这小小的中牟城,飞向了兖州的昌邑。 他董公仁,经过了雒阳一行,功成归来的自己,可不甘心拾人牙慧,再给主张趁虚而入、奉迎天子的王必还有献策“以袁取阎”的郭嘉打打小手,查漏补缺。 他不仅要借袁绍之力施压阎行,以便曹操趁机出兵雒阳,他还要让河东方面主动地将天子送给兖州,情愿与曹操结盟,反过来利用阎行去掣肘地跨四周,风头一时无两的袁本初。 对此,胸有成竹的董昭又想到了备受曹操信爱的郭嘉。 呵,这种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手段,又岂是初生牛犊的后生能够知道的。 37、一纸书信十万兵 六月底,阎行平定弘农叛乱,斩杀张晟,在以骠骑将军府司直贾逵守弘农太守并留兵驻守后,率众返回雒阳城,只是行军途中,因为东西两面局势突变,故而暂时停驻在渑池,以居中统筹来自东西两面的军政大事。 军帐中,阎行望着挂在壁上的舆图,陷入沉思,麾下的戏志才、荀攸、周良、裴绾分旁侍立,缄默不言,各有所思。 渑池,和邻近的新安都是弘农郡治下的县城,也都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古城。 两者的区别,大概是新安是因为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而闻名,而渑池则是因为一场斗智斗勇的盟会而名闻百代的。 渑池之会,有勇有谋的蔺相如和狡猾跋扈的秦王斗智斗勇,秦王逼迫赵王给他弹瑟,蔺相如就逼迫秦王为赵王击缶,秦国让赵国献十五城,蔺相如就让秦国献出咸阳作为回礼。盟会全程蔺相如都在极力维护赵王和赵国的尊严,与虎狼之秦作抗争。 最终蔺相如不辱使命,秦赵两国签订盟约,君臣等人安然返回赵国邯郸。 斯人已逝,渑池这座城池却因为一代贤相的风采而名传百代。 只是常人在赞叹蔺相如的有勇有谋的时候,却很少去思考这样的问题:蔺相如有何依仗敢去威迫秦王,恐怕不是令人热血沸腾的“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吧。而虎狼之秦,又为什么会格外忍耐,退让一步,和态度不卑不亢的赵国达成了和约。 如果后人愿意把目光拔高,鸟瞰当时的天下局势,就可能看清楚这场盟会坚守和退让背后的意义。 秦楚交恶,秦国已经打算集中全力对付楚国,无意再在关东和赵国大打出手,蔺相如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在渑池之会上才会有所依仗,不惧秦国咄咄逼人的气势,坚守赵国的利益底线,绝不退让一步。 而虎狼之秦,退让一步,就果然落了面子么,只怕也未必。就在渑池之会后,腾出东面的手来的秦国,将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全力打在了楚国庞大的身躯上。 鄢郢之战,秦将白起攻陷楚国郢都,焚毁楚国的宗庙和夷陵,占领了楚国在江北的大批土地,彻底将老大楚国打得一蹶不振,自此再无与秦国争雄之力。 从舆图上的渑池抽离思绪,阎行苦笑一声,时下的河东和兖州的干系,倒有点像是渑池之会上的秦国和赵国。 当下,关西、关东的局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关西,马腾军消灭了左冯翊的李傕、王承后,回师长安,在霸陵一带修筑营垒,阻击由段煨率领,刚刚在郑县消灭了张横,已经抵达新丰的朝廷西征大军。 由段煨率领的不足两万的西征大军,在解决李傕、张横这等纤芥之患的时候,绰绰有余,但想要击败人数不少于自己的马腾军,全面控制关中之地,则有很大的困难。 正面交战,西征大军没有完全把握能够击败马腾军,用兵持重的段煨不主张浪战,提议可以采用对峙消耗战,来对付军无储粮的马腾军。 马腾军为了抢先出兵,一来时下没有夏粮作为军粮供应,二来放弃了春耕,后续也不会再有粮食收获补充,他的军队完全就是依靠一些储粮和缴获来的粮草辎重供应军需的,只要对峙超过两个月,马腾军必然败退。 这确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之法,只是放在时下的关中局势上,却不一定适用。 关中大乱,已经引起了周边所有有实力割据势力的注意,荆襄的刘表派遣娄圭领兵,攻占武关,一面接收关中的流亡士民,一面遣使招揽割据蓝田的梁兴,想要借助关中人梁兴,将荆襄之地的触手伸入到混乱的关中,以求分一杯羹。 金城韩遂,在秋高马肥的季节到来之际,只怕也会带着庞大的汉、羌大军介入关中,虽说韩遂的金城也不是丰储之所,但是羌人部落会带来大量的牛羊牲畜,这将会极大提高汉、羌大军的持久作战能力,彻底将关中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之中。 阎行一方必须在韩遂率领的汉、羌大军到来之前,解决挡在霸陵的马腾军,斩断荆襄刘表伸入关中的触手,彻底将关中之地纳入囊中并稳定局面,据此抵挡来自陇右之地铁骑的冲击。 为此,阎行和戏志才、荀攸等人商议过后,已经决定从河东、河内两郡再抽调两万兵马,由甘陵统帅,西进关中,以求尽快击败马腾军,拒荆襄势力于武关之外,并在韩遂大军到来之前,完成对整个关中之地的军事部署。 阎行已经决定将两只手攥成铁拳,力争关中之地,击碎一切抵抗、来袭的马腾军、刘表军、韩遂军。 只是关东之地兖州,却像是看穿虎狼之秦的蔺相如一般有恃无恐,甚至要更加过分,开始向河东的阎行施压,想要不费一兵一卒,迎走雒阳朝廷和少年天子。 为此,曹操狐假虎威,借用了河北袁绍的军势。 六月底,紧追着酷暑尾巴的河北兵马从邺城出动,由淳于琼为主将,率蒋义渠、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等军将,统领三万大军进驻汲县、共县二城,打出了讨伐逆臣的旗号,对河内郡的获嘉、修武、隤城等地虎视眈眈,不断派遣斥候骑兵,做出战前的试探性进犯。 在河北大军的浩大声势下,兖州出动夏侯惇、曹纯、刘岱、刘若、于禁、李典等将校,各部合计两万人马,陆续从豫州、兖州两地开拔,先后进入河南尹治下成皋以东的辖区,没有表露出任何用兵的意图,俨然只是在东面对雒阳城形成了一种威慑。 就在这种形势下,兖州曹操的长史王必再一次出使来到了雒阳城。 原本王必是想要面见阎行,代表曹操和阎行商谈签订兖州提出的奉迎天子、罢兵言和的盟约,只是这一要求径直遭到了拒绝。阎行的回复是,如果曹操亲至,那阎行就和曹操面对面地谈,既然曹操只派了王必作为使者过来,那阎行也只会让自家的使者代表自己去和王必商谈。 阎行拒绝是拒绝了,但这也不过是软硬兼施的硬手段而已,鉴于时下关西、关东两面鏖兵、压力巨大的形势,阎行还是软化态度,派出了戏志才作为使者,会合雒阳城的裴潜、卫凯、周良等人同兖州来的王必进行谈判。 而眼下,从雒阳城赶来渑池的戏志才、周良,正是来向阎行禀报和兖州使者王必谈判的过程的。 戏志才见阎行沉默许久了,室中的气氛也有些压抑,只好朝周良使了一个眼色,后者见状,只好撇撇嘴,清了清嗓子,开始主动开口说道: “明公,那兖州的使者王必言谈一开始还有些倨傲,带来了兖州牧曹孟德的亲笔书信,他说曹兖州对骠骑将军神交已久,叮嘱他务必要将书信亲手交付给明公。” “哦?” 负手而立的阎行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 “那你们如何应对?” 周良闻言瞥向了戏志才,戏志才上前一步,笑着说道: “元善乃是能言善道之人,又岂能够让那王必倨傲得逞,当即回击说道‘曹兖州何须神交之久,当年在汴水若是走慢一步,早就能够到我河东阶下,和骠骑将军把酒言欢了。’” “哈哈哈!” 曹操汴水大败之时,阎行尚在徐荣麾下,当时徐晃都差点要追上败逃的曹操了,若非曹操及时弃马上船,只怕就要被徐晃率军俘虏了,成为阎行的阶下之囚了。 这是河东将士的得意事,周良以绵里藏针的言语,反击了倨傲求见的王必,堪称妙人妙语,此时再由戏志才当面提及,室中诸人闻言都会心大笑,一扫之前的压抑气氛。 “说得好啊,文崇,你说一说,他曹孟德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阎行也笑了笑,夸了周良一句之后,才转向已经拿到曹操亲笔书信的记室书佐裴绾,半带考量地说道。 裴绾年纪虽轻,却一点也不畏怯,他一目十行看完了书信之后,当即将竹册合上,开口说道: “曹孟德说,听闻将军西征三辅,将士悉赴关中,无力东顾,他原本想要约上邺城的袁本初,吊民伐罪,统兵十万,和将军会猎于北邙山下。只是后面又听说雒阳内乱,弘农叛变,朝野上下皆把将军比成王莽、董卓,只怕人言可畏,将军也无心狩猎,因此作罢。” “但想到汉室衰微,将军执掌朝政却无裨国事,反而闹得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想来这雒阳朝廷在将军手中也是无用。将军还不如专事于西,让他奉迎天子前往兖豫,如此两家结为同盟,共扶汉室,岂不美哉!” “最后就是说他对将军神交已久,若是将军亦有同感,无论此事应允与否,都不妨亲笔回信一封,他在兖州静候将军的回信!” 注:《三国志武帝纪》引《魏略》曰:王忠,扶风人,少为亭长。三辅乱,忠饥乏噉人,随辈南向武关。值娄子伯为荆州遣迎北方客人。 38、攻守战和捭阖间 “哈哈,好好好!” 听完裴绾简述完曹操的手书,阎行顿时哈哈一笑,连说了三个好,才接着说道: “曹孟德笔力雄劲,文如其人,这一封手书,真可当得上十万大军!” 阎行的话,半是赞叹,半是讽刺。赞叹的自然是曹操的才情和胸襟过人,这下笔成文的文章就可以看出他胸中的沟壑,难怪下江南的时候,一份书信就能够吓得江东君臣震颤失色。 讽刺的当然是曹操书信中昭然若揭的胁迫之意了,兖州有没有十万大军,明眼人都知道,阎行就当这封书信是曹操口中的十万大军了。 不过,说完曹操的笔力之后,阎行却也冷笑着继续说道: “曹孟德说我东西交迫,两面皆困,难道我就不知他身处四战之地,南有刘表、袁术之患,东有刘备、吕布之忧么,他若当真敢于用兵河南,早就率众前来,又何必弄出许些军将虚张声势,又派遣王必来京送此手书。” 阎行说得轻蔑冷笑,麾下的谋臣也只能跟着陪笑两声,只是戏志才笑的时候,却皱起了眉头。 他跟随阎行已久,已经了解阎行的处事风格。越是形势大好的时候,他越要严肃以待,不敢掉以轻心。相反的,越到形势危急关头,阎行却会谈笑风生,安之若素。 只怕,阎行内心也知道,曹操目前所处的形势,要比自己要好上一些。 在曹操的东面,坐拥淮南的袁术,反客为主的吕布,羁居沛县的刘备,这三方的势力或强或弱,都在为了占据徐州全境而明争暗斗、纠缠不休,因此这三家虽说都曾与兖州为敌,但却暂时不会再对兖州、豫州构成威胁。 西南面剩下的一个刘表,就近来的用兵方向来看,似乎他对混乱的关中,要比已经有曹军士卒进驻的汝南郡要感兴趣的多。 戏志才想了想,还是收敛精神继续说道: “如曹孟德手书所言,王必此次出使前来,就是想要商谈奉迎天子、罢兵言和的事情,不知明公意下如何,与兖州使者还要不要再谈下去?” 阎行听完戏志才的话之后,点点头,转而看向诸人问道: “诸君以为,还要不要再谈下去?” “明公,绾以为,邀谈,就算再艰难,也要虚与委蛇,继续与兖州使者谈下去。” 天资聪慧的裴绾在这些年岁皆过三旬的大人面前一点也不逊色,他眼光明亮,声音朗润,掷地有声地说道: “眼下兖州曹操之所以又是趁我大军西征、雒阳内乱出兵,又是假借河北袁绍之势,又是修书恐吓、遣使议和,无不都彰显其人色厉内荏,想着要趁虚而入,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就将天子奉迎离京。” “反观我河东一方,有八关之固,有士马之强,拖延时日对于我河东一方是极为有利的,只要先口头允诺,与兖州使者虚与委蛇,待到关中西征大军击破马腾之后,明公再腾出手来对付兖州,试看曹孟德如何还敢猖獗!” 裴绾作为裴家的幼子,阎行的妻弟,是阎行麾下年轻一辈中才华最耀眼的一个,此时听到裴绾大胆的分析和建策,阎行虽然没有出言赞许,但眼中却也洋溢着笑意,显然自己这个妻弟的表现,没有辜负自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所寄予的厚望。 不过,一直没有开口的荀攸这个时候还是发言了。 “明公,攸曾与曹孟德同朝为官,略知其人。其人表面看似轻佻无威重,但行事多谋善断,胸襟见识,亦远超常人,攸以为,曹孟德恐非色厉内荏之人。” 荀攸点到即止,但他的言中之意也很明白,裴绾之策虽然看上去可行,但过于一厢情愿,一开始就认定曹操是色厉内荏之人,认为兖州只会趁虚而入,捡软柿子捏,但从目前具体的形势分析,兖州虽然不会贸然全力进攻河南地,但出动一两万兵马还是行有余力的,若只想着拖延时日能够解决难题,怕是会陷入更大的困境。 戏志才听了荀攸反驳的话,淡淡一笑,为了避免初出茅庐的裴绾尴尬,他接过话头说道: “恩,公达所言极是,不过裴书佐的话也分析得有道理,我等不如边拉边谈,先作出一些让步,让朝廷下诏加封曹孟德,允许其节制兖州、豫州两州军政,但在奉迎天子的商谈上做一些拉扯,既让兖州使者不能径直翻脸,又能够为西征大军击破马腾争取到一定的时间。” 听了戏志才的话,周良随后出言附和,荀攸在这一点倒是没有出言反驳,他也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戏志才这种目前看来比较恰当的折中方法。 只不过,阎行在听完麾下谋臣的意见之后,却是笑了笑,转身走回舆图前,指着图上的雒阳位置,招呼戏志才、荀攸等人近前说道: “诸君有没有想过,其实雒阳内乱、借势河北、恐吓威逼,这些都是表面上的权谋手段,曹孟德敢于不动一兵一卒,就想要借助使臣的三寸之舌,来迎走天子和朝廷,依仗的是什么?还不就是西征大军云集关中,认为我河东无力东顾,重压之下必然服软,只能同意他兖州提出的条件。” 说到这里,阎行伸出手指虚点了点舆图上的中牟位置,继续说道: “因此,我等必须软硬兼施、双管齐下,不仅要用庙堂的权谋手段,还要动用军事上的手段,要让曹孟德知道,就算我河东大军西征,他的兖州兵马,和河南地留守的精兵强将相争,依旧是讨不到好处的,也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兖州使者才会愿意放下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我等重新讨价还价。” 说完话糙理不糙的判断后,阎行转身面向麾下的谋臣,伸出了两根手指坚决说道: “所以我决定,边谈边拉,边打边谈!” ··· 在阎行定下了“边谈边拉,边打边谈”的基调之后,这场军帐中的会议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河东的谋臣武将都奉命先后投入到相应的军政诸事之中,戏志才要赶回雒阳继续谈判,其他霸府掾史也要为接下来的兵事作准备,只有周良留在了军帐中。 他赶来弘农,还有另外一桩重要的事情,就要要让阎行禀报手下校事侦查五月底雒阳三桩大案的成果。 军帐中,阎行已经从舆图前转到了案几前,伸手打开了周良带来的宗卷,一面仔细端详着宗卷上的侦查过程记录,一面出声向周良询问: “先说说天子身边的查探结果吧!” 敛容静待的周良闻言,当即应诺一声,开始说道: “图谋刺杀天子的宦官,校事已经细细查过了,京兆人氏,家贫失孤,净身入宫侍奉天子也有三年之久了,是天子贴身伺候的一名內侍。再统合对其他宦官的拷问和我们在天子身边的人的情报,这名宦官,在迁都雒阳之后,就不曾涉足宫外,事发前三个月也没有任何外界书信往来,言行举止上也无异常。”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在刺杀天子的前一天,这名宦官整整一天都被天子带着身边,当晚天子也没有去伏后、董妃的寝宫。” 阎行听了周良的话,划过宗卷的手指在上面的文字上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 “那沮俊的被刺案呢?” “沮俊在入夜为何还要外出?是仇杀,还是误杀?这些内情,校事也细细盘问过沮俊的家人和府中奴婢,但都是不明真相。不过整个刺杀案的可疑之处,就在于校事从沮俊府中婢女口中得知,沮俊入夜外出之前,曾特意亲自指导过幼子的学问,但带着随从外出之时,却脸色死寂,对于去处也缄口不语。” “而被刺现场,四名随从皆是从背后、侧面被一刀致命,脸上表情或痛苦、或惊诧,只有沮俊胸口所受的创伤是剑伤,利剑当胸刺入,而沮俊神色淡定,并无慌张惊恐之色。” “虽说北军校尉如今已是无兵可领,但沮俊本人还是颇有勇力的,可被刺的时候,沮俊并无驰马呼叫的举动,也没有拔剑强烈抵抗,从现场看,当时他更像是坦然下马,受这当胸一剑的!” 周良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停下话语了,不过皱眉的阎行却挥手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周良只好又开口说道: “河南尹的贼曹吏士判断沮俊及其随从是死于熟人之手,而校事通过逐一盘问和前后对照,认为沮俊在离家之前,心中已经有了死志,刺客和沮俊随从在大街上同行,当场袭杀沮俊四名随从后,沮俊不慌不乱,也不逃走,下马坦然受死。刺客也因此才能够在刺杀之后从容退去。” “也就是说,这两桩刺杀案,都是事前被刺人已经知晓,甚至是同谋自愿的,为的就是明君贤臣上演一出苦肉计,将舆论的矛头指向入京的孤身上,也好让关东的忠臣义士知道雒阳城的内乱,向天下人昭告孤挟持天子、操纵朝堂的野心!” 阎行目光直射周良,冷然笑道。 ps:裴注《江表传》载曹公与权书曰:“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於吴。”权得书以示群臣,莫不乡震失色。 39、抽丝剥茧意迷离 阎行冷笑之间的目光凌冽,宛如冰芒一般直刺人心,周良虽知不是指向自己,但还是连忙屏气凝神,低下了头。 这种苦肉计酷烈自残,但也近乎无解。校事虽然能够抽丝剥茧,一步步接近真相,可却没有办法缉拿到真正的元凶。 现在阎行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一些事情一旦牵扯到权力和政治,天下人谁会相信这是汉室天子、忠臣义士自编自导的一出闹剧,他们能够壮士断腕,就是要自己承受自己的伤害,然后不择手段地将群情汹涌的间接伤害转移到阎行的身上。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敌不知其所攻。阴谋诡计之所以被人们所鄙弃,却依旧在权力争斗中屡试不爽,就是因为它从来就不是一场明面上的智斗博弈,也不会有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的流程。 而绝佳的阴谋家,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一手搅乱你的棋局,然后就一声不吭地隐入黑幕之中,让陷入混乱不堪境地的你,咬牙切齿却无从反击。 至于绝佳的阴谋家是谁?是不甘充当傀儡的少年天子,是某些不满阎行专权的朝中大臣,还是现下对奉迎天子最热心的兖州,只依靠一点原本宏观上的先知,恐怕还不足以解决眼下在微观上剧变的现实问题。 “当时兖州使者在雒阳期间,可有异动?” 周良摇了摇头,上前将袖中另一份名册递给了阎行,补充说道: “这是与兖州使者有过接触的大臣的名单。” 阎行展开一看,只见名单上的人名官职密密麻麻,有三四十个之多,有上计、贡奉需要涉及的三公九卿、有曾与曹操、曹嵩同朝为官的旧友故交,有兖、豫两地出身的官员,有冀州的使者郭图,就连太师裴茂、军师祭酒荀攸也赫然在名单上。 接触的时间、方式,只要是校事能够查到的,也细细列了出来,或是公事办理,或是私交宴会,或是当众相逢的寥寥数语,或是不明内情的私交长谈,或是聊表心意的兖、豫土产,或是帮忙携带过来的家书······ 校事办事的方法虽然引人诟病,但是效率和作用却是十分明显的。 阎行也注意到了,兖州使团离开的时间在雒阳案发时间之前,名单上接触的人也没有天子內侍和射声校尉沮俊。 阎行重新收起了名单,抬头问道: “元善以为,雒阳城中的大案与兖州奉迎天子无关?” 周良沉吟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起初根据手中的情报和兖州使团的举动上看,良也觉得跟兖州的干系不大,校事甚至要将注意力转向河北的使者以及荆州的使者身上。不过随后雒阳工地纵火案的新进展,让良又将重点重新转到了兖州方面。” 听到周良说道案情的转变,阎行也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原本校事将涉及此案的众多民役、工匠纷纷下狱,想通过拷问追索元凶,但一来涉事人众,费时费力,二来严刑之下,冤狱迭生,矛头也一度被误指向了荆州方面。” “所幸后来有将作大匠梁邵府中奴仆告讦,揭发此事乃是其主梁邵暗中指使,纵火之人已被灭口,埋于后院之中,其奴心惧,因此出首自告,校事得此消息,遂立马出动缉拿梁邵。” 将作大匠原本就是掌管宫室修建的官员,虽然到了雒阳之后没有实权,但营建天子宫殿本身就是一项涉及土木建筑、宗法礼制、天文地理等学问的复杂工程,也不是光靠骠骑将军的掾史佐吏就能够解决的,因此朝中大臣在营建宫殿上依旧拥有一定的指挥权。 阎行对梁邵没有太多印象,但相信堂堂一个将作大匠,在营建过程中偷偷动手脚,还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只是想到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要对付那些不露山水、老奸巨猾的汉室老臣,也许由骠骑将军府颁布法令鼓励亲属下人出告,会比动用校事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来追查破案,要更高效率也更容易出成果。 这个念头在阎行心中一动,宛如蔓草般疯长,他只好暂时按下这个念头,继续问道: “那梁邵收捕招供了吗?” 周良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地说道: “那梁邵原本就因为府中逃奴而生了警惕之心,一听校事入府,当即逃入府中密室,待到校事在密室找到他时,已经畏罪服毒自杀了。不过校事因为如逃奴出告所言,在后院挖到了尸首,坐实了梁邵涉案的可能性,于是收捕梁邵一家大小,在牢狱中严刑拷问,想要循此追索背后是否还有其他涉案人员。” 阎行想到了名单之中,就有梁邵的名字,再想到周良谈到的案情转折,出声问道: “与兖州使者有关?” “关系不大,王必与梁邵有过短暂接触,但案发之前,兖州使者已经离开雒阳,筹划纵火的时间点也衔接不上。不过从拷问梁家的老小、奴婢后,倒是得知了一个重要情报。” “纵火案发之前,有游士登门拜见,求为宾客,虽然梁邵没有将其收为府中门客,但却在后来又接见了那名游士两次,而案发之后,那名游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据府中奴婢回忆,那名游士及其随从行事简密,说话带有兖州口音,恐怕是来自兖州的游士。” “兖州游士?那追查结果如何?” 案情出现转折,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有了水落石出,接近真相的可能,阎行也被牵动心弦,再次开口问道。 “校事随后联合河南尹吏士,调取查访今岁所有涉及兖州游士的入关文书,找到了和这个兖州游士相近的验、传记录总共七则,再经吏士细细确认排除之后,初步上确认这名兖州游士的姓名为董仁,济阴定陶人,入关游学访友。” “更巧的是,据沮俊府中下人的回忆,也有这个叫做董仁的兖州游士,曾经前往沮俊府中求为门客,但与沮俊见面过后就被请出了府。两日后,沮俊遇刺身死,这名董仁也再未来过。” 阎行听到这里,点点头,陷入沉思。 历代求贤揽士,或悬高官厚禄、或高筑千金台,用以招揽四方人才,不过这些从四方汇聚的人才、宾客中,有出将入相的大才,也有暗藏祸心的间谍,对于一个新生势力而言,这些游士群体就宛如一把双刃剑。 秦国曾经差一点就要清逐六国宾客,刘秀也几度大捕诸王宾客,就是因为那些别有用心、心怀鬼胎的游士、宾客会危及到政权的稳固。 从校事的查探结果看,这名董仁恐怕就是兖州派来雒阳制作事端的间谍,只要他见过的人,不久后就会涉足大案之中,而招摇过市的兖州使者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这行迹隐秘的兖州游士才是真正的阴谋家。 “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巧合,就是从这名叫董仁的兖州游士的进出关文书上看,他在雒阳城呆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是在三桩大案之前来到雒阳城的,案发之后,又能恰恰能够赶在兖州、河北出兵之前,出了虎牢关,避免了关隘军事戒严,滞留关下的困境。” 阎行听了周良的话,心知这名叫董仁的兖州游士显然是和兖州有着紧密联系,在雒阳城中的每一步都是算好了再走的,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 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案几,内心计算着对方入关离关的日期,突然抬眼看向周良,开口问道: “若按出关文书上的日期,那校事大索城中的时候,这个董仁应该还滞留在雒阳城中。既然他如此频繁游走求见朝中大臣,那么多的河南尹吏士、校事,都没有查到什么不妥么?” 感受到了阎行目光中的严厉,周良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骠骑将军府的校事自成一系,其行事权力之大,朝野侧目。加上不属于府中各曹掾部,而是直辖于骠骑将军阎行,就连长史严授、西曹掾裴徽,原司直贾逵都很难置喙,他坐在这个统辖校事的军谋掾位置上,位卑权重,可谓是战战兢兢。 目前耗费人力物力众多的校事,虽然饱受诟病,但骠骑将军仍然会一力压下,但若是办事不力,失了骠骑将军的信重,那校事这巨大的权势也就算是到头了。 幸好,周良还是做足了功课再来禀报的,之前也不曾松懈怠政过,不怕被追责治罪。只不过事关重大,他可不敢贸然行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阎行的脸色之后,才慢慢开声说道: “河南尹的吏士和府中校事大索城中,盘查游士、商贾、流民众多入关人员的时候,确实没有查到这个董仁的头上。不过良事后查知,这并非下吏办事不力,而是那董仁手中有骠骑将军府的通关文书,巧妙避开了校事盘查,并很快离开了雒阳城。” 周良的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阎行身上的气势瞬间暴涨,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他看着周良,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说,那董仁手中,有骠骑将军府发出的通关文书!” 40、谋国之人亦谋身(上) 阎行的话很轻,但语气却像是泰山压顶的沉重。 周良闻言双腿发软,身子微颤,但还是咬牙坚持说道: “确实如此,卷宗之上,举证确凿,确实是骠骑将军府发出的通关文书。” 在得到了周良肯定确认的承诺之后,阎行身上的气势才慢慢减去,他脸露沉思,只是说了一句“孤知矣!”,就没有再开言了。 这可苦了侍立禀告的周良,他除了要禀报三桩大案的侦查进展以及结果,还要请示阎行关于府中校事接下来的下一步行动。 等到了看见阎行稍稍回过神来之后,双腿发酸的周良连忙开声说道: “明公,那校事接下来如何行事?” 阎行抬眼看了一下周良,沉吟了一会,回应道: “宫中的人手继续留着,直到天子的心病好了为止。至于城中的大臣,哪些该加强监视,哪些要安插探子,哪些又可以撤走人手的,就按照此次校事盘查的嫌疑程度来决定,拟定完了名单之后再交由我过目。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工匠民役、庶民游士,回去就放了吧,雒阳的牢狱已经塞满了人,弹劾校事的奏章、文书,尚书台和将军府也都装满了好几大筐了!” “诺!” 周良听了阎行的话之后,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 “那关于通关文书的事情?” “此事校事就莫要再管了,交由府中西曹处置,你先下去吧!” 得知阎行的心意,周良的内心也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之前作出的判断没错,这府中和内宅果然是校事万万不能碰触的禁忌。 同时他心中也有了几分得意,有了阎行当面的肯定和指示,那因为稳住雒阳城局势而饱受诟病的校事接下来行事,也依旧可以保持底气十足了。 在周良小心翼翼退下之后,面色凝重的阎行又从案头的众多文书中抽出了一卷名册,这是骠骑将军府的掾史名册,上至长史、下至佐吏,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了这上面。 阎行的手指慢慢顺着竹简的纹理划过一个个名字:留府长史严授、军师祭酒戏志才、荀攸、司直贾逵、西曹掾裴徽、军谋掾周良、主簿孙资、司马毌丘兴、文学掾司马朗、掾属杨俊、郑浑、令史司马芝、杜畿、记室书佐裴绾······ 骠骑将军府发出的通关文书,每一份在府中都有备案记录,只要顺藤摸瓜,很容易就能够通过那一份文书找到与兖州游士董仁有牵连的人,只是除了这个人之外,这偌大的骠骑将军府,数量众多的掾史佐吏,是否又潜藏了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呢? ··· 兖州,昌邑。 随着时间进入七月份,酷热的气候开始转凉,秋天成熟的麦子、粟米也在陆续收割入库。 而树荫下,时日无多的寒蝉则凄切地声声鸣叫,好似在与这个秋风渐萧瑟的世道作最后的告别。 长须花白、眼角两侧爬满皱纹的程昱静坐在自家的堂上,闭眼假寐,休憩养神,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颌下花白胡须随着吹入堂中的习习凉风微微抖动,这一静一动之间,画面盎然生趣。 虽然年纪已经五十有余,在时下算得上是高寿老人,但宛如寒蝉进入秋季的程昱身体却一直硬朗得很,甚至还能够骑得了马,受得了道路颠簸,担任东平相的他收到州府的召令,只花了两天时间,就从寿张赶到了昌邑。 不过,眼下在静坐假寐的程昱身上,却看不到任何一丝智谋出众、雷厉风行的良臣谋士的形象,看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和一个劳作田间、闲暇歇脚的老丈也无多大区别。 长子程武脚步轻轻地走入了堂中,怀抱着几卷书册的他看了看堂上的自家父亲一眼,就小心地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地慢慢走过去,准备将父亲要的书册放到案几上,然后就转身离开,不打扰到父亲的休憩静坐。 只是到了案几前,近距离地看着自家父亲脸上清晰可见的眼褶子,程武想到了近日在州府之中听到的传闻,心绪不由扰动,一时间竟然忘记挪动了步伐。 “有事?” 程武正想着自家心中的事情,静坐假寐的程昱却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炯炯有神,直射自家长子程武,程武不禁吓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册,退到堂下向自家父亲见礼。 待到见礼完毕,程武这颗心才算稍稍稳定下来,想起自家父亲刚刚的询问,他连忙出声答道: “儿刚刚在想,大人今日竟然没有前去州府?” “呵呵,老了,骑马赶了这么长的路,老朽不堪,昨日又见过了曹公,今日州中无事,索性留在家中。” “大人老当益壮,上马驱驰比孩儿还要敏捷,怎么能够称得上是老朽。” 听到程昱自嘲年老,程武闻言连忙恭维自家的父亲,不过他随即话音一转,目光闪烁地说道: “只是孩儿听说曹公又将对外用兵,现下州府各曹正忙得火热,大人怎能说是州中无事呢。” 程昱闻言,眼中透出了一股意味深长的光芒,自家的长子刚过三旬,曾在州府供职佐吏,现下又即将被外放为一县令、长,正是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年纪,对一些不胫而走的消息格外上心。 “说吧,这次你又想知道些什么?”程昱拂动衣袂,开门见山,看着自己的长子问道。 程武露出了一丝讪笑,但也径直说道: “孩儿听说昨日曹公在州府堂上召见了荀君、郭君、董都尉和大人四人,结果议事期间诸人起了争议,郭君和董君大声辩难,声音一度都传到了堂外卫士、书佐耳中,堂上经久才重新恢复平静。但事后郭君面色不虞,甩袖急出,府中小吏纷纷传言,说一向受曹公信重的郭参军,要被冷遇了。” “哼,无稽之言,这种小人口中传出的话,你也敢听。”程昱口中呵斥,话语虽然严厉,但脸上也是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 程武见状,也笑了一笑,恭敬地说道: “孩儿当然知道这是小人之言,因此刚刚才临时起意,想要向大人求证。” “你真想知道?” “想!”程武脱口而出,目光中饱含着兴奋。 程昱收起了嘴角的冷笑,眼睛微微眯起,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前一日州府大堂上的情景,他那深沉的声音也慢慢在堂中响起。 “昨日在大堂上,郭奉孝侃侃而谈,纵论秦汉故事,谈到战国相争,直言六国有信陵、春申之贤,有关东、江左之地,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出谋,有吴起、带佗、廉颇、赵奢之伦统兵,土地不可谓不广,人才不可谓不众,却为何屡屡受制于秦,失地亡国,宗庙尽隳。” “而秦以一国之力,对抗六国,却有余力而制其弊,每战必胜,追亡逐北,以至于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却又是为何?” “为何?”程武兴奋地听着自家父亲的讲述,仿佛身临其境,此刻自家也变成了曹公的心腹谋臣,他摸着下颌的短髭,认真地想道郭嘉话中的深意。 “那是因为秦国之制,胜于六国:秦国重军功而轻世家,故秦人闻战即喜,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六国虽披甲百万仍不能当;秦国劝农桑而轻商贾,故秦人勤务农桑,仓禀充沛,民无饥寒,此乃利出一孔,其国无敌;秦国重人才而轻浮华,因此商鞅、张仪、范雎之才千里相投,冀以运筹帷幄,兴王定霸······” “因此郭奉孝论断,河东‘治胜’,河北‘人胜’,‘治胜’又胜于‘人胜’,河东眼下虽弱,但关西士马强盛、主明臣贤,又兼农桑之利,假以年月,必崛起于群雄之间,势不可挡。袁本初虽拥河北之众,地跨四州,但其人非雄主,盛极必衰,两家日后相争,河北恐非河东之敌。” “我兖州既欲奉迎天子,又素来与邺城交好,不如趁着河东大军西征之际,联合袁本初,两家趁势出兵,扑灭此獠,平分其地。既能奉迎天子,又能永绝后患,若待河东全据关中之地,则再想吞灭此獠,已无能为力!” 这番话听到程武内心也沸腾起来,郭嘉的目光锋锐,言辞犀利,加上他的法家术势分析,确实是称得上语惊四座、雄辩滔滔。 同时程武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好奇,面对郭嘉的凌厉攻势,堂上诸人又该如何应对,传言中与之争辩的董都尉又该如何相争。 “大人,那郭君说完之后呢?” 程昱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 “郭奉孝之后,自然就是董公仁了。董公仁倒也耐得住气,任凭郭奉孝纵论秦汉、长谈一番之后,才出席与之争辩。他说道,正因为河东有潜龙之势,兖州才不能去贸然进攻,须知卞庄子刺二虎之事,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一来,河东、河北有河内之争,犹如二虎相斗争牛,兖州正可因利乘便,坐使二虎斗死斗伤,趁势而取二虎,眼下兖州如攻河东,是助大虎噬人也!” “二来,战国相争,务必讲求远交近攻之术,河北与河东势力相邻,争斗不休。兖州与河东势力却无接壤,河东紧守成皋以西,兖州据兵陈留之界,反是与徐州、豫州接壤,势力交错,眼下正需暗中交好河东,集中兵力收取豫州全境,尔后吞并徐州、淮南之地,岂有不顾近敌,舍近求远之理!” “三来,曹公已遣使修书,赶赴雒阳,与那阎骠骑相商,冀此迫之以势,诱之以利,兵不血刃就可以奉迎天子,又何须耗损兵力去强攻成皋,须知投鼠忌器,天子生死,可还握在阎行的手中!” 41、谋国之人亦谋身(下) “这样听起来,似乎董都尉的方略更优。”程武在心中暗自想道,不过他抬头,看到自家父亲那洞若观火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父亲知晓,他有点怏怏然,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心,继续问道: “大人,那再然后呢?” “呵呵,再然后,就是荀文若出言了!”程昱抚了抚颌下飘飘的花白长须,悠悠说道: “荀文若是个君子,郭、董之争,他原本也是默不作声,奈何期间曹公不置臧否,频频目询,荀文若于是也起身出言。” “他说道,州府之中,韩浩、枣祗、任峻等人,早有推行屯田之议,只是先前州中鏖兵、士民叛乱,加上众议各异,因此搁置不用。现如今,州兵新取豫州,又得了汝南、颍川黄巾诸多粮草、人口、耕牛、种子,正好可以先在豫州试行。” “先在豫州境内颁布屯田令,将黄巾治下人口编户齐民,推行屯田,同时仿制河东在民间推广的短犁、翻车,推广到豫州、兖州治下之地。就这样,可以先试行一岁,等施行的结果出来后,再决定是否进一步在军中颁布安家令、军屯令等政令。” “然后他又话锋一转,谈到了袁本初四世三公,威震河朔,名重天下,治下冀州户口稠密,百姓殷富,幽州士马强盛,民风剽悍,加上青州、并州之地,势力冠绝关东群雄。” “荀文若看似中允,话中之意,不外乎是河东的‘治胜’可以效法,但河北的‘人胜’却非常力可及,态度俨然就是支持董公仁的了。” “争论的最后,就是曹公决意要采用董公仁的建策了。” 程昱淡淡地讲完了当日州府大堂上真正发生的一切,随后陷入了缄口沉默之中,反倒是听得入神的程武忍不住开口说道: “既然荀君支持董都尉,曹公也采纳了董都尉的建策,那这样看来,两者相比之下,显然是董都尉的建策方为上策。那难怪,有堂外待命、察言观色的小吏传言说,郭君此议过后,拂袖不悦地离开,怕是受到了曹公的冷遇了。” “哼,此乃愚夫妄议!”程昱冷哼一声,脸色怫然不悦。 受了自家父亲的训斥,程武缩了缩脑袋,这一次他真感觉到了父亲的怒气,只好小心翼翼地求教: “儿愚笨,还请大人点明。” “这两人的献策,都只能称得上是良策,郭奉孝为曹公谋的是实实在在的眼前之利,而董公仁为曹公谋的虽是长远之利,可要担的后患也是不容忽视的。堂上之人,或争议,或附和,或决断,不过是心中最初所想不同罢了。” “郭奉孝初入幕府,参军机之重,深受曹公重用,也背负众人的异议,他一门心思想要辅佐曹公在这乱世之中开创霸业,因此主张联袁取阎,一来可以迅速帮助曹公建功立业,二来也是验证其胸中所学,扬名当下,以塞庸人之口。” “董公仁则不然,他才名已显,奈何得罪袁氏,单骑出奔。因此曹公顾忌邺城的态度,虽知其才,却也只能冷藏,不能显用。所以他为了在兖州出头,既不惜冒险西入雒阳,施展纵横之术,而今又献上‘刺二虎’之策,就是为了借袁阎相斗之机,使得兖州抽身独立于河北之外,如此则曹公为了日后抗衡河北,必然要重用于他。” “至于荀文若,君子也,凭他的才智旁观,难道看不出二策各有优劣?之所以要赞同董公仁之策,那是因为君子不党,郭奉孝是他举荐给曹公的,郭奉孝虽然才气过人,但却也恃才而骄,先前出使就已经和王必生出不和,以至于书信两封,各陈己见,尔后又越过长史王必,去见邺城使者郭图,虽说是行大事不拘小节,但这也引起了诸人的更多的忌恨和非议。” “眼下他又与董公仁相争,人言可畏,郭奉孝行事遭人非议,荀文若再支持他,落到曹公眼中,就难免有结党之嫌了。此时让郭奉孝吃亏,不仅是保全郭奉孝,使他避免成为众矢之的,更是在间接地保护自身啊。” “智者不仅善于谋国,也善于谋身啊,堂上之人无不皆是智谋卓绝之士,哪怕是常常身处众矢之的的郭奉孝,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他特有的谋身之道?他越是想要建功扬名,就越会不顾一切地帮助曹公成就霸业,曹公乃是明主,自然看明白这一点,今后不仅不会因为他不拘小节、身负非议而冷遇他,反而会更加地信重他郭奉孝!” 程昱说了这最后一句之后,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其实在当时,包括坐在堂上的曹操,旁观的程昱都揣测出了他内心的一些心意出来。 在曹操心目中,阎行虽然列居朝堂高位,手握强军、法令森明,称得上潜在的强敌,但和现实上已经地跨四州、将会南向以争天下的袁绍这位大敌相比,地位还是要稍逊一筹的。 这从曹操和袁绍虽为同盟,背靠背互帮互助,但却不露声色地收留了董昭、孔融等反袁士人,并一直密切关注河北战局的变化等日常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了。 攻灭阎行,曹操得河南、弘农,袁绍得河内、河东,哪怕曹操再加上一个天子,相比起袁绍,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的,因此将袁绍视为大敌的曹操,就算知道董昭的建策风险巨大,也会在最后继续采用董昭的建策。 在程昱内心千回百转之际,程武也慢慢从咀嚼自家父亲的话语中回味过来,他抬头看了看程昱,想到了刚刚程昱下的论断:在乱世之中,才气过人的郭嘉自有他的一套处世方法,他不仅不会因为遭受其他同僚非议以及此次争论落了下风,就如其他人传言的那样,将遭受曹操的冷遇,反而会更加受到曹操的信任和重用。 这样想来,程武不知为何,心中也满不是滋味的。 以往在曹公新得兖州之初,自家的父亲就是曹公的谋主,曹公每有要事,都要亲自前来请教程昱,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自家父亲在曹公心目中的地位,逐渐被荀彧超越,现在连郭嘉、董昭都可能取代自家父亲。 程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够这么快就被州府外放为一县之令、长,完全是因为自家父亲的功劳。可在自己借助父亲的荫庇攀缘而上的同时,自家父亲的地位却出现了动摇,对于并非士族大家的程家而言,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想到这里,程武虽然知道这可能会再次引起自家父亲的不悦,但还是鼓起勇气大胆问道: “当日曹公召了大人四人前往堂中,其余三人各有见解,大人却不言己身,莫非曹公没有咨询大人的意见么?” 程昱察觉到了自家长子话语中的那一丝焦虑,他微微一笑,径直说道: “曹公问了,若再加上以目光相询,那就是三次了。” “可大人还是没有进言,莫非也赞同众人之议,遂无意人前附和?” 程昱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收起笑容说道: “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奉迎天子有利有弊,河东今日之困,也有可能就是兖州明日之境,董公仁虽是才智过人,但私心也大,‘刺两虎’之策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后患也不小,不仅可能放纵河东坐大,而且还可能因为过早得罪邺城,为日后埋下祸根。” “那大人既然知道后患,为何不说?” 程武这个时候的语气已经完全显露出了急躁之意,在他看来,及时提醒曹公此策的后患,也许虽然不能够力排众议,但却可以避免碌碌从众,也借机稳固住自家父亲的地位。 “为何不说。” 听到了程武声音都变得急躁,程昱顿时重新睁开眼睛,目光既严厉又深邃,话语意味深长。 “时局易讲,人心难言啊。” “你也要被外放担任一县令、长了,切记切记,这世间,才智之辈只有少数,绝大多数都是愚蠢之人,你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但却要学会隐藏自己的见解,否则明珠投于暗道,愚夫按剑而怒视,你就会被质疑、被忌恨、被排斥,甚至被杀害。” 迎着自家父亲凌冽的目光,程武脸上肌肉不禁一颤,他那颗火热急躁的内心一下子就浇灭了。 自己那从后背渗出的冷汗,经堂门涌入的秋风一吹,遍体生寒。 ··· 秋天是真的来了,骑在马上,被凉风吹拂脸庞的于禁心中说道。 秋天里,方便行军的天气,粮草堆积的仓禀,体力饱满的士卒,这一切无不昭示着时下已经接近用兵的好时机。 在这近一个月里,于禁的驻地也先后从中牟向西移驻到管城、再移到了陇城,一路上曹军步步为营,坚壁固守,从不贸然追击成皋派出的游弋刺探的西凉骑兵。就这样稳打稳扎,花了近一个月时间,于禁带着他的两千步卒进入了河南尹治下的陇城。 陇城距离荥阳不足三十里,隔着旃然水,如果于禁愿意,他的两千步卒疾行跋涉,半日就能够抵达荥阳城下。 而荥阳城中的情况,军中斥候已经探知清楚,河南守将翟郝早早将荥阳城中的民户迁入关内,只在荥阳留了五百步卒守城,就算再加上荥阳城北面敖仓的三百守卒,整个成皋以东,算起来也不过只有八百守卒,于禁若想强攻,旦夕可下。 可于禁却没有丝毫发兵进攻的迹象,他依旧在加固他的营垒,保护着他的粮道,耐心等待着来自兖州的最后决断。 42、铁骑声声催号鼓(上) 于禁身为一名统兵的武将,而且是一名凭借军功一步步从军中小卒升上来的武将,他对沙场克敌、建功立业,是存在着一种强烈的积极情感的。 但是,他依旧要服从来自州中的军令。 曹操最近下达的军令,就是要将兵马压迫到河南守卒的家门口,在不直接进攻城池的条件下,依旧要让雒阳方面感受到来自兖州方面的巨大压力。 这是为了便于兖州的使者从雒阳城中攫取到更多的政治利益,但是关于这些东西,曹操却不会明说。 只是底层的士卒也是人,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思想,面对不明就里的进兵,他们会焦虑不安,会思念家人,也会滋生不满情绪,而如何协调好来自上级和下级的压力,这就需要身处军队中的于禁不仅以军法御众,还要以恩义安抚好士兵。 这让于禁大感棘手的同时,也更加小心谨慎,当然这也是曹操军令中三令五申的事情。 王必的出使雒阳虽然有了进展,河东也做出了给曹操和麾下文武加官进爵的善意,但是在奉迎天子上却依旧不愿意松口,王必能够暗中察觉到了戏志才等人想要拖延时日的意思。 也许河东的善意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或者是为了迷惑曹军,达到攻其不备的目的。 对此,不仅兖州州府有所防备,于禁也能够从曹操的军令中看出一些端倪来。 毕竟,河东在关东面临的压力其实也没有兖州预想中那么大,拥有荆襄刘表势力的南阳郡与颍川、汝南郡在分界上犬牙交错,这就注定为了保障大军侧翼安全,兖州不可能会在豫州的方向出动大军来同时威胁雒阳。 加上之前一直寄予厚望的河北大军也只是在共县-汲县一线进驻对峙,丝毫没有抢先发动进攻的迹象,这也就让河东方面感受到的压力大减。 河南尹东面至少还有成皋、旋门关等关隘扼守着东西要道,所以雒阳城虽然也感受到了压力,但还不没有急迫到需要仰人鼻息的地步。 至于,河北的大军为何只是进驻共县-汲县一线,却不对河内进攻,于禁也不清楚,或许是主将夏侯惇所说的气候酷热,河北正厉兵秣马,准备到入秋后再大举进攻,或许是河北大军也像兖州军一样,都在等着盟军先与雒阳敌军死磕,然后再趁虚用兵。 这与当年联军讨董的时候,何其相似! 于禁在马上暗自想道,而将他从纷杂思绪中抽离出来的,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驱驰前来的是曹军中通报的骑士,这表示从中牟出发的辎重车队,已经进入陇城境内了。 于禁连忙下令麾下的五百士卒加快脚步,前去接应己方的辎重车队。 步程不出五里地,于禁就和兖州的辎重车队碰头了。 护送粮草辎重的,是曹军将校中的新秀,山阳人李典。 李典是山阳巨野人,他们李氏一族在当地,是有名的豪族大姓。兖州内乱的时候,李氏一族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曹操阵营这一边的,李典的从父因为拒从叛军,死于吕布军之手,从兄李整则继续率领家兵部曲协同曹军作战,击败了吕布军队,为曹军夺回兖州立下了汗马功劳。 怎奈为曹操立下大功的李整不幸英年早逝,这支由李家子弟、族中宾客组成的部曲,就转交到了从弟李典的手中,年仅轻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李典从而一跃成为了曹军将校中的新秀,被曹操擢为颍阴令、中郎将。 这一次,兖州大军用兵河南地,李典也带着李氏部曲从征,主将夏侯惇大手一挥,就将为前军于禁部输送百车粮草的重担,交给了李典所部。 于是,接到军令的李典在准备就绪后,就带着五百由族中子弟、宾客组成的部曲以及三百民役,从中牟出发,押送着一百辆满装粮草的辎车,一路往陇城而来。 辎重车队与于禁兵马一碰头,李典不敢托大,立刻就拍马带着一队亲兵,上前与亲自前来的接应的于禁相见。 虽然李典还挂着中郎将的头衔,名义上要比担任平虏校尉的于禁还高,但是他这是承从父、从兄荫庇得来的,曹操之所以表他中郎将的头衔,只是为了让他名正言顺地统领李家的部曲为幕府效力,一旦出了李氏部曲这个范围,他这位中郎将在曹军之中丝毫没有一点影响力。 而于禁则是实打实在沙场拼杀出来的军功校尉,在曹军之中颇有威望,此时又是率领前军的军将,必须格外重视。 于禁见到李典拍马而来,也没有怠慢,随即策马而出,与李典在马上以军礼相见。 两人寒暄几句之后,于禁也不赘言,当即就下令自己的部下列队掉头,在前方为李典的辎重车队开路,于禁则带着一队亲兵,留在了辎重车队之间,与李典并辔而行。 身处在辎重车队之中,于禁能够更近距离地观察李氏部曲这一支在曹军中特殊的军队。 环视车队之中,虽然李氏这五百部曲都披挂着曹军制式的铁铠、皮甲,打着兖州的旗号,但是细看之下,还是与自己麾下的曹军有很大不同的。 李氏部曲中,虽然也以兵法约束,但部曲行军并不整齐有序,他们在行军途中也不是沉寂严肃的,不少部曲士卒都杂七杂八唱着粗鄙荤俗的地方歌谣,还有的伍什互相取笑,嘲笑着对方上一次战斗的胆怯和夸耀自己冒着箭矢冲阵时的勇气。 这些部曲看似散漫无序,罔顾军法,但却又能够自成一系。稍稍落后掉队的士卒无需军吏呵斥,在其他相熟的族人嘲笑声中,就必须咬咬牙迎头赶上,那些崴了脚的士卒也无需军吏派人前来医治,就有同行的士卒主动停下脚步,察看伤势,相互搀扶。 军法在这支军队中并不显见,反而是一种另外的约束在维系着这一支军队。 于禁甚至还看到了有些自家配有战马的部曲,竟然没有乘马代步,而是跟着没马的部曲步卒一样行走着、说笑着,脸上丝毫没有一丝不适或者异样的感觉。 看到于禁半响没有开口,而是盯着自家部曲中弃马徒步的士卒沉默不语,李典笑了笑,主动开口解释说道: “这是我从兄生前征战时立下的规矩,李家子弟从军可以自备兵甲马匹,但是行军之时,除了统兵、哨探、传令之属可以骑马外,其他李家子弟一同对待,必须下马步行。” “一来是节省马力,二来就是可以让他们和其他无马的族人、宾客走在一起,结成一团。这与军中步骑分序、号令森明的情形大相径庭,这倒是让校尉见笑了!” 于禁闻言摇了摇头,还在看着,过了一会才说道: “尊兄与曼成,皆是善于治军之将!” 莫名得了曹军中素有治军严谨的于禁的称赞,年轻的李典不敢托大,连忙出声想要谦逊,不料刚一开口,却听到了曹军斥候熟悉的号角声。 “呜呜呜——” 李典一听到曹军预警的号角声,脸色顿时大变,他一把握住了马鞍边上的角弓,瞪大了眼睛朝着发出号角声的西北方向,惊愕说道: “是敌袭?” 于禁这近一个月行军途中没少遭遇河南地的西凉骑兵,倒是表现为甚是镇定,他肃声说道: “应该是河南地游弋的西凉骑兵,曼成你带着部曲,先护着粮车往汴水边上走,择选一地以车为障,列阵以守,我先往阻截住他们,稍后再赶去与你会合!” 李典是眼光敏锐之人,于禁虽然表现得镇定,但李典还是看出了他话语中的沉重,从号角声方向判断,只怕不仅仅是寻常游弋的轻骑,而是成皋关内大举出动、前来截断粮道的西凉骑兵。 只是现在再纠结这些都是无用的,李典也不在意此时的指挥权归属,连忙指挥自家的部曲调转方向,众人赶着粮车,急急往汴水河畔方向转进。 奔走不过几里地,但冲近汴水西畔的时候,赶着牛车的民役还是累的气喘吁吁,可是李典心知在平原上驱驰如风的骑兵群的厉害,不敢停下有稍微地歇息,忙不迭地指挥部曲带着民役背靠汴水淤滩,布设车障,列阵以待。 曹军的号角声还在不断响起,时近时远,到了后面还夹杂着长短不一的其他号角声。 李典知道,那是于禁所部和来袭的西凉骑兵遭遇了。 河边车障还未布设完毕,派出去哨探的李家子弟已经骑着快马赶回来了,他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跟阵中的李典禀报说道: 这次来袭的是一大股西凉骑兵,远远看去,敌军声势只怕不下千骑,于禁所部的步卒不仅和那支敌军骑兵群在前方遭遇,而且似乎还被敌骑围住了,已经看不到于禁的军阵,在平原上以步对骑,又无屏障,只怕于禁部是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个严峻的消息,李典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于禁所部前来护卫粮道,方才也是为了让自己的辎重车队能够安然撤到河边防守才选择迎难而上,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冒险阻截敌骑的。 此时听说于禁所部深陷重围,生死不明,李典内心顿时犹豫起来。 43、铁骑声声催号鼓(中)(为书友ralvarez加更) 李典内心犹豫,于禁所部深陷重围,若是自己不出兵相救,只怕他以步抗骑,绝对是凶多吉少,可若是自己出兵相救,这里的车障没了护卫,辎重粮车和三百民伕也必然不保。 临阵如何抉择,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就在李典犹豫之时,却有一骑从西北方向疾驰而来,马上骑士虽然后背中了两箭,但却丝毫没有迟滞策马,他狂奔到了李典车阵前的射程内,大呼说道: “我乃平虏校尉麾下亲卫,校尉有令,请中郎将列阵坚守以待,校尉已经破阵而出,待会赶来会合时,还请中郎将派兵接应。” 这名骑士穿着曹军衣甲,身上血迹斑斑,背后还中了两箭,不像是伪装的军谍,李典连忙让人将他迎入阵中,派人进行紧急救治,同时下令部曲加快布设车障,自己则登高举目远眺,紧张地望着号角声声的西北方向。 骑士说是很快破阵而出,赶来与车队会合,但是等到李典的车障大致布设完成的时候,于禁所部还是迟迟没有赶来,反而是敌骑的号角声越来越近了。 就在李典决定要派出已经恢复马力的几名李家子弟再次进行哨探的时候,等候已久的于禁部终于出现了。 摇摇晃晃的曹军旗帜在平原上移动着,于禁所部的军阵已经比初见时少了不少人,于禁弃了马匹,身处在且战且退的军阵中间,嘶声力竭地指挥着冲出敌骑包围的步卒,沿着汴水,退往李典所部列阵的方向。 在撤退的过程中,于禁所部依旧保持着大体完整的军阵,手持长矛大楯的甲士环卫在外,弓箭手、短刀手夹杂在后,中间就是于禁和他亲兵,众人且战且走,不作片刻停留,背靠背向后撤退。 因为为了保持阵型完整,随时随地立盾竖矛,抵御敌骑冲刺突入阵中,于禁的军阵撤退时注定不能够卷甲疾走,只能够小步向后撤退,这不仅对且战且退的士卒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对身处阵中指挥的于禁而言,也在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在撤退的过程中,不时有中箭、掉队、摔倒的士卒,他们一旦失去了周边其他同袍的护卫,立马就被像恶狼般的西凉骑兵射倒、撞翻、砍杀,于禁虽然看到了,却坚决不允许部下士卒搭救,每个人都必须保持相同的步伐缓缓后撤,一刻都不能够停留。 这种做法很残酷,但也很有效,至少更多的士卒存活了下来。 西凉骑兵几度进行试探,想要冲锋突入阵中,可于禁部都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们及时停驻列阵,大楯如墙,长矛如林,步弓发矢,短刃肉搏,端是无懈可击,愣是让几股轻骑发动冲锋后,又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身在阵中的李典见到于禁所部士卒已经接近,面露喜色,当即按照计划下令,搬开车障一角,将拉车的牲畜放了出去,而自己则率领三百李家部曲亲自冲杀出阵,冒着西凉骑兵的箭矢,迅速将于禁一部接应进了阵中,然后搬开的车障又再次重新合围,形成了一个依托汴水的闭环车阵。 西北边,无名高地。 “吁——” 豹头燕颔、虎背熊腰的翟郝策马驱驰,奔上了一处稍高的地势,大胡子呼哧呼哧地抖动,望着已经布设完车障的曹军,气恼地谩骂道: “这班兖州贼,倒是耐战得很!” 自兖州兵马进军河南地以来,翟郝早就一再向阎行请命,想要上阵厮杀,率军反击入侵的曹军了。 可是一来河东大军悉数西征,都投入到了关中的大战之中,并没有援军可以抽调支援河南地,二来这些兖州兵一路进军也谨慎得很,任凭翟郝派出的游骑如何引诱,始终没有冒进追击,前军的于禁部步步为营,通过一路修筑营垒,硬生生地将营垒推进到了邻近荥阳的陇城。 河南地的守军一向是三河之地最少的,虽说有六七千歩骑,但除去防守雒阳城、驻防雒阳八关的兵马,翟郝麾下能够作为灵活机动的兵马,就只有他这支千余骑的西凉骑兵了。 河东大军中,骑兵数量比起关东群雄要占据优势,不过成编制的骑兵部队却不多。甘陵之前在河西招募组建的羌胡骑兵在返回河东之后,就被阎行调走拆分补充到各军之中,目前除了阎行亲领的中军精骑外,成编制、一直没有变动的就只有翟郝麾下的千余西凉骑兵了。 为了发挥平原上骑兵对步卒的优势,手中兵力不足的翟郝一计诱敌不成,又心生另一计,他干脆就撤走了荥阳的民户,在成皋以东留了八百步卒防守,打算引诱贪功冒进的敌军长驱进攻荥阳城,到时候以逸待劳的自己再发挥骑兵的优势,后发制人,反包围冒进急攻的曹军,在荥阳城郊外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可惜左等右等,已经进驻到了陇城的于禁,就是迟迟没有再进军的动静。 这时阎行已经下令守卒寻机击败曹军一阵,以打压曹军咄咄逼人的气焰,于是接到用兵军令的翟郝终于比于禁先按捺不住了,经游骑探知有曹军粮车将运达陇城,坐镇成皋的翟郝果断选择出击,率领西凉骑兵绕过正面的陇城于禁所部,迂回出击,打算截断于禁所部的后方粮道。 只是翟郝没有想到,曹军在平原上遭遇了自己的西凉骑兵后,竟然没有一触即溃,而是且战且走,一路后撤,虽然也付出了近百伤亡,可还是让他们撤进了另一部曹军布设的车障之中。 兖州兵马战斗力的顽强,超乎了翟郝先前的预料,毕竟他之前打白波、打河东叛军,追击张济、郭汜溃卒的时候,麾下的西凉骑兵可是风驰电掣、一往无前,没想到今日截断粮道,在平原上还遇到了敌军中的硬茬了。 翟郝不知道,在他感叹面前曹军是棘手的敌人的同时,车障后的于禁也在暗暗心惊,咂舌于西凉骑兵的轻剽悍战。 平心而论,于禁认为自己部下的五百老卒,已经是曹军中的精锐了。 兖州身处中原四战之地,曹军起初与于毒、白绕作战,后来又协助袁绍与田楷、刘备的幽州兵作战,击败过青徐黄巾、袁术兵马、陶谦兵马、扑灭过张邈叛军、颍川、汝南黄巾,还和吕布的歩骑对抗过,军中老卒称是身经百战也不为过了,就算是新卒,至少也是经历过平定颍川、汝南黄巾多次战役的,已经是见过了战阵上的鲜血和刀兵了。 但是在中原之地少有敌手的曹军,眼下在面对西凉骑兵的时候,感受到的依旧是压力巨大,虽然他们是在平原上以少敌多,以步抗骑,但是且战且退的过程中,被几股游骑兵消耗了近百名士卒,这是于禁从军以来未曾遭遇的。 若非距离李典一部不远,于禁猜想,自己的五百步卒在撤退过程中肯定会被游骑耗尽体力,尔后西凉骑兵必定群起而攻之,最终这五百精锐步卒难逃覆灭的厄运。 现下自己一部已经撤入车阵之后,虽然还没有摆脱险境,但至少可以容自己喘喘气了。 刚刚且战且退,撤退过程中于禁喊得喉咙眼冒烟,暂得喘息的他连忙下令让部下士卒饮水解渴、修整兵甲,自己也掏出水囊往自己口中狠狠灌了几口清水。 “于校尉!” 于禁在用清水灌溉自己干燥的咽喉时,李典已经匆匆快步走了过来,他忧心忡忡地指着不远处游弋的西凉骑兵,口中说道: “于校尉,你看这些骑兵,根本不似寻常哨探的游骑,而且数量众多,约有千骑,这倒像是敌军精锐的骑兵啊!” 于禁点点头,犹然心悸地说道: “这怕就是河南守将翟郝亲率的西凉骑兵了,这些骑兵都是弓马娴熟的老兵,作战甚是凶悍,刚刚若非曼成列阵接应,只怕禁就真的要战死阵中了。” “校尉过谦了,校尉在平原之上,无险可守,以步抗骑仍然能够全身而退,典甚是佩服啊。不过眼下我等两部可战之兵不过千人,又有粮车、民伕需要护卫,也只能够凭借车障坚守待援了。典方才已经下令,举烟求援了!” 于禁转头看了看阵后在收集干粪、柴草的士卒,点了点头,又回头看向不远处游弋的西凉骑兵,皱眉说道: “陇城距离此处最近,尚有一千五百精卒,可惜皆是步卒,只怕顷刻之间难以赶来啊!” 其实在于禁心中还有一层忧虑没说,那就是经过了刚刚和西凉骑兵的遭遇战之后,他深感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单纯以步卒为主的己方军队在对抗西凉骑兵时,十分被动和无力,比之在兖州对付吕布的骑兵时还要棘手。 吕布的骑兵虽然精锐,但吕布是丧家之犬,部下的骑兵很少,只能够作为主将亲卫骑兵突阵使用,军队的主力依旧是张邈、陈宫麾下的兖州叛军,和曹军一样,他们都是由步卒组成的。 而说到底,翟郝敢于亲率骑兵截断自己的粮道,就是因为看穿了兖州军中缺少能够对西凉骑兵构成威胁的骑兵部队,这才大胆地迂回绕后,专挑自己的后方软肋上打。 44、铁骑声声催号角(3) 李典不知道于禁在担心自己在陇城的部下,他坦然说道: “校尉也不用太担心了,虽说夏侯将军屯兵中牟,急切之间难以驰援,但是典押粮来时,听说曹参军一部已经进驻到了管城,管城据此不过二十余里,曹参军若是见到告急求援的黑烟,定然会赶来驰援的。” 李典所指的援军是进驻到管城,由曹纯率领的一部分卒,这一部分卒既能够快速支援前军,又能够及时占据地利,为大军的侧翼作掩护,所以若是曹军驰援于禁、李典,最先赶到的,应该是曹纯所部。 于禁含糊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曹军之中其实还是有少量骑兵的,起初是由自备马匹的谯沛良家子充当,交由曹仁统领,后来曹操在购买了来自北方乌桓人的一些马匹和俘虏敌军的少量战马后,一同编入到军中原有的骑兵之中,又转交给曹仁的弟弟曹纯统领。 曹纯虽少有才名,但在军中名不见传,只是因为曹家子弟的身份,才在曹操的幕府中担任了参军一职。 落在于禁的眼中,他自然要比起少时闯荡淮泗、从军后颇有军功的曹仁逊色很多,也不知道他探知了有这么多的西凉骑兵在这里后,还敢不敢率军前来支援。 毕竟,这可是凶名昭著、关东谈之色变的西凉骑兵啊! 在西凉骑兵手下吃了大亏的于禁,一边心痛自己那折损的近百部下老卒,一边开始甩脱头脑中的杂绪,开始认真专注起面前的严峻情形来。 不管曹纯所部敢不敢来驰援,至少在援军前来解围之前,自己都必须坚守下去,死报粮草不失。 西凉骑兵野战厉害,可攻坚却是短板,在李典的部曲布设了车障之后,西凉骑兵的游击和骑射优势无从发挥,只能够暂时退到射程之外,远远散落分布着,隐隐将车障后的曹军包围起来,马上的骑士陆续下马,一边喂食战马,一边恢复体力,在远处严密监视着于禁、李典所部的一举一动。 有些游骑则驱驰奔走得更远,将以车阵为中心的整个战场遮蔽起来,而有些游骑则游弋在车阵外围,虎视眈眈,时不时做出一些试探、挑衅的举止,想要激怒车障后的曹军出战。 李典的应对方法很简单,就让步弓手依托辎车防御,一旦西凉骑兵靠近,就放箭射击,反正西凉骑兵的骑射、投矛对车障后的曹军士卒伤害甚微,坚守待援的自己也不急于反击,至于那些挑衅、侮辱的举止,偏偏头,能忍也就先忍了。 但于禁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刚刚李典为了接应自己所部入阵,就放走了很多拉车的牲畜,想要借此分散敌骑的注意,可是那些西凉骑兵只是稍稍意动并混乱了一会,很快就又重新在军令的约束下恢复正常,继续猎杀、冲击落单的曹军,丝毫不为满地乱跑的牲畜所动。 这是久经沙场、并在士卒之中具有很高威望的军中宿将才能够做到的啊! 换做以往于禁见到的敌军军队,士卒早就不战自乱,开始不听军令,放弃追击已经溃败的敌人,争先恐后地脱离自家行伍,去争夺抢掠这些眼前乱跑的牲畜了。 因此,这样的精兵,这样的宿将,绝不可能不知道再拖延下去,只会让局势发生逆转,敌军将领一定会转变方式,选择发动进攻的。 于禁想要登高看清楚这些西凉骑兵的部署,但他们的车阵就被李典布设在汴水河滩边上,最高的地势也不足以看到远处分散的西凉骑兵,于禁尝试了一下之后,就只能够怏怏作罢。 不过一旁的李典发现于禁有意登高眺望敌军部署后,倒是灵机一动,连忙让人将一辆空车推上高地,径直将车舆树立起来,让身手敏捷的士卒攀爬到车舆顶,临时充当军阵之中的瞭望手。 “敌骑在远处四散分布,有的下马歇息,有的还在四下搜索着,不知在搜索着什么?” 车舆顶端的士卒眺望了一会后,朝下方大声传话说道。 听了士卒的传话,于禁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他喃喃自语,想了想,瞥见了堆积在车舆上的粮草后,脸色微变,对着身边的李典小声说道: “不好了,这些西凉骑兵想要强攻!” “强攻?校尉的意思是,下马强攻?” “没错,他们只怕是想要下马步战,利用火攻来击破车阵。” 于禁想起之前在军中听过的汴水大败,不由忧心忡忡地说道,这里的粮草辎重是很容易被火苗引燃的,只要敌骑的引火之物够多,自己一方的士卒身处劣势,肯定扑灭不过来,到时候车阵变成了火阵,坚守在里面的将士必然大乱,西凉骑兵再趁势进攻,己方士卒势难抵挡,到那时,形势就危险了。 “那我等先将剩下的战马和牲畜都放出去,再将车上的将士的单衣、袭、绔等易燃之物都取下来,最后在车上铺上淤泥,这样就可以抵御敌骑的火攻了。” 战马、牲畜惧怕火焰,一旦火箭落到了战马、牲畜身上,这些牲畜可不会像人一样径直倒下扑灭火苗,而是会被火苗灼伤得四处乱窜,这样反而会乱了车阵内部。 而单衣、袭、绔,粮草辎重,包括木制车舆,这些都是会被引燃的之物,目前也就只能够盖上一层淤泥、湿沙,用来阻隔抵御敌骑的火攻了。 李典的想法和于禁不谋而合,于是两人连忙下令各自的士卒、部曲以及民伕分头去驱走牲畜、搬走布衣、搬运泥沙,火急火燎地忙活起来。 西北方,无名高地。 下马给自家坐骑套上马料袋,口中衔着一根青草的翟郝一望见车阵中不断有民伕奔走搬运河滩的淤泥,脸色顿时不喜,呼哧一声将青草吐飞出去,骂骂咧咧道: “这些兖州贼,倒是警觉得很,这就又看出乃公想要用火攻之计了!” 说完,翟郝就伸手拔草去测试了一下风向,尔后才愤愤收回了手,仰头抱怨说道: “连你这贼老天,也要风向不利我等,这下连烟攻之计也不能使用了。” 口中说着话,翟郝身上的铁甲哗哗作响,他俯身又往地上拔了一根青草,掐头去尾,只留下中间一截,叼在嘴上,默默衡量着眼前的局势。 毫无疑问,在那部曹军退入车障,并燃起救援黑烟之后,就意味着翟郝必须在大半个时辰之内,一举攻破车障,否则邻近其他各部的曹军就有可能赶到,前后夹击自己麾下的骑兵。 眼下没有什么更好的破阵办法,只是再这样拖延下去,只会白白错失歼敌断粮的机会,翟郝想了一会,终于下令决心,进攻车障之后的曹军了。 “呜呜呜——” 翟郝下令身边的亲兵吹响进攻号角,那些下马歇息的骑兵纷纷一跃而起,成群结队聚集到了翟郝的旗帜周围,静静等待翟郝的命令。 “凉地的健儿们,你们面前的这些贼兵,在平地上打不过你们,就像鼠虫躲进洞里一样躲到了车障后面,以为这样就能够挡住我们的铁骑了,你们说,我们要放过他们吗?” “不放过,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聚集在翟郝周围的西凉骑兵都是剽悍善战的老兵,个个斗志昂扬,绷足了一股劲,想要大肆杀戮,看到了这一股一往无前的劲头,翟郝很是满意,他又大声呼问道: “好,这些贼兵躲到车障后,就是以为他们西凉骑兵不能步战,那今日我等就用行为告诉他们,凉地的健儿上了马能杀敌,下了马一样是斩将夺旗的壮士,告诉我,你们敢不敢下马步战!” “敢,请将军尽管下令!” “我等愿下马为将军破阵!” “请将军下令!” “好,那各队听我号令,吹角进军!” 翟郝战前鼓舞士气的话语很简单,他看到士心可用,也就不再赘言,直接下令一半骑兵下马列阵,准备强攻曹军的车阵。 “曼成,你守东南角,这里就让我部下士卒守卫!” 随着西凉骑兵的号角声不断再次逼近,于禁也看到了那些下马列阵,开始逼近车阵的敌军,他这一次也是聚敛精神,大声鼓舞部下士气,并将东南角交给了李典的部曲守卫。 目前看来,下马列阵的西凉骑兵会将西北角作为主要的进攻方向,于禁所部已经折损了近百士卒,李典心存担忧,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于校尉,你部刚刚血战一场,不如就由我李氏部曲来守这车阵的西北角吧。” 于禁闻言立马摇了摇头,他似乎想要在这一次步战上战胜不可一世的西凉骑兵,坚决地拒绝了李典的好意,下令自己的士卒列阵在车障以后,严整以待,准备迎战西凉骑兵。 李典见状,心知自己的好意于禁是接受不下的,也只好作罢,挥挥手,就带着自己的李氏部曲列阵在车阵的另外一个方向,准备抵御那些游走不定的西凉骑兵和随时支援于禁所部。 45、铁骑声声催号角(完) 西凉骑兵一经发动,声如雷震,攻势迅猛。 而他们的火攻,虽然效果不好,却也给阵中的曹军带来了一些影响。 西凉骑兵的下马的弓箭手点燃了火把,步步逼近,在抵达射程之后,就将箭矢上的布条、草束点燃,弯弓搭箭,将一支支火箭抛射进了阵中。 而那些还驱驰如风的西凉骑兵,则利用马速,冒着阵中发出的箭矢,掠阵而过,向车阵抛出了一块块投石,这些投石裹着半湿的野草,一经引燃,就会产生烟雾,用以扰乱阵中曹军的部署。 应付敌骑的火攻和烟扰之策,于禁和李典的应对也派上了用场,中了火箭的士卒、民伕虽然难免痛呼,但至少会自己扑灭身上点燃的火苗。火箭射中覆盖了湿泥沙的粮草辎重,也很难引起大火,很快就被民伕、士卒扑灭,而那些发出烟雾的投石也会被阵中的民伕使用泥沙覆盖起来,隔绝了那些浓浓的烟雾。 这样一来,化解了火攻和烟扰攻势的曹军依托车障,对付起西凉骑兵来,也变得更加的得心应手,慢慢恢复了以往在面对各种中原强敌时的强军面貌。 阵前不时有掠阵而过的西凉骑兵被射落下马,有的骑兵更是连人带马被射中好几箭,在阵前轰然倒地,掀起了一大股尘土。 列阵推进的下马骑兵、与曹军对射的弓箭手,也时不时有人中箭倒地,整个战场局面一时间倒是变成了一场步卒和步卒之间的攻防战。 终于列阵靠近了车障的西凉骑兵,很快也与车障后列阵以待的于禁所部厮杀起来,双方箭矢往来、长矛对刺,喊杀震天,各种兵刃交击、呐喊哀嚎、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齐齐迸发出来,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厮杀着,不断有人倒下,然后又有下一个士卒被甲持兵,冲了上去。 沿着西北角一线的厮杀最为激烈,于禁所部士卒面临的冲击压力也是最大的,可是指挥作战的于禁内心却反而渐渐安定了下来。 在平原上,自己无险可守,以步抗骑,被对方的骑兵追着打,无可奈何。 可现在自己的步卒有了辎车屏障,这些不可一世的西凉骑兵竟然还敢下马与自己作战,那就是以短击长,骄兵必败了。 于禁一部凭借车障,是属于占据地利的一方,西凉骑兵虽然下马步战也不弱,可兖州的兵马再也不是当年讨董时曹军临时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了。 于禁自认为在中原大地百战锤炼出来的自家士卒,以步当步,绝不会轻易输给这些凶悍的西凉骑兵。 战局慢慢僵持了起来,西凉骑兵攻不进阵,被曹军死死挡住,而且在阵中指挥的于禁看来,曹军依托车障,攻守自如,还保有余力,后续一旦发力,有很大机会可以反击一阵,击败气力衰竭的西凉兵。 就在于禁暗暗在心中为自己的后续反击筹划的时候,又有一波西凉骑兵再次掠阵而过,不过这一次他们抛出的不再是冒着烟雾的投石,而是一只只系有长绳的铁制钩挠,钩挠的铁爪散落到了车障上,有的勾住了车舆侧边,有的勾住了车辕、车轮,有的勾住了上面的麻袋,勾不中的钩挠则随着远去的轻骑又重新收了回去。 “不好,敌骑想要用奔马拉开车障!” 于禁、李典布设的车障都是以普通辎车为体,并不是汉军曾经装备的武刚车之类的战车,车舆外侧上没有大楯和射口,车舆下也没有以铁索相连,钉下铁钎,这就是整个车阵的一个破绽。 而翟郝作为久经沙场的西凉军骑将,不仅在以骑破骑、以骑破步有丰富的临阵经验,在对付步卒布下长矛阵、车阵之类的阵型时,也有一番小小的心得。 现下将卸去牲畜的粮车借奔马之力拉走,就是一个可选的破阵方法。 西凉骑兵来去如风,处于发动进攻的主动方。在下马的西凉兵强攻车阵,给予于禁、李典两部巨大的压力后,后方虎视眈眈的西凉骑兵就抓准了车阵中的一处破绽,使用钩挠开始发动了破阵的真正攻势。 曹军士卒倒是想要主动冲出车障砍断铁爪后的绳索,可是对面的西凉骑兵早有防备,一声令下,箭矢齐飞,将想要冲出来的一队曹军又射了回去。 远远掠阵而过的西凉骑兵背着盾牌,战马驱驰如飞,阵中发出的箭矢,能够射中的寥寥无几。 “驾驾驾——” 马背上的骑士将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马鞍上,多匹战马朝着同一方向齐齐发力,战马强健的筋腱一时凸显,马上的骑士不惜马力地拼命鞭策,两三辆辎车轰然一声,竟被战马相继拖离了原地。 紧接着,是第四辆,第五辆辎车。 其他虎视眈眈的西凉骑兵,此时看到车阵露出了一个破绽,瞬间像恶狼一般迅速策马扑了上来,想要趁势突入阵中。 “跟我来,拦住他们!” 于禁一部正与西凉兵苦战,抽调不出兵力来堵塞突然被破开的车障,只能够由还留有余力的李典率领部曲抵挡,身处危机的情况下,年轻的李典倒是没有畏缩不前,而是勇敢地带着部曲迎着骑兵冲上来,想要将西凉骑兵挡在阵外。 “砰!” 第一名冲入阵中的西凉骑兵势不可挡,瞬间就撞飞了两名曹军士卒,他手中长矛顺势一刺,轻易就捅穿了一名李氏部曲的身躯,可他的长矛还来不及拔出,立马就被几名又冲过来的李氏部曲刺下了马,重伤落马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继续厮杀,但他的眼眸依旧明亮。 他看到了一名又一名的己方骑兵,跃马冲入了阵中。 “架起长矛,列阵刺马!” 李典跟随自己的从父、从兄征战,也曾与吕布麾下的骑兵较量过,他深知抵抗这种突阵的骑兵,步卒必须阵型严整,长矛对外,不能够心存侥幸,犹豫不决,必须有死无生,以血肉之躯硬扛这些冲锋陷阵的骑兵。 只要挡住了骑兵的第一轮冲锋,尸横遍野的战场就会给己方形成一道小小的屏障,而残酷血腥的惨状也会让下一轮冲锋的骑兵心生恐惧,马上的骑士,胯下的战马都会气势衰减、畏缩不前,这样就能够一举遏制骑兵的冲势了。 相反的,如果步卒被骑兵第一轮冲锋就突入了阵中,那整个步卒战阵无疑就陷入到了危机之中,接下来的第二轮、第三轮骑兵冲锋会更加猛烈,直到将步卒战阵彻底撕裂为止。 眼下的情形,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只不过在这狭窄的空间歩骑对抗,避无可避,对于双方而言,还要比狭路相逢再凶险上几分。 李典奋力刺杀了一骑之后,大声呼战,激励自家的部曲死战不退,可是面对在车阵缺口处列阵而战的李氏部曲,冲锋陷阵的西凉骑兵也不甘示弱,在朝密集列阵的步卒投掷了短矛之后,纷纷策马挟矛,跃马突入了阵中。 “隆隆——喀嚓——砰——” 箭矢、短矛在瞬间密集交汇,双方各有人马轰然倒地。 尔后浑身炽热的战马势不可挡地冲入了阵中,骑士的长矛居高临下刺穿了步卒的身躯,步卒的长矛刺中了马匹却径直折断,马上骑士又被另外方向刺来的长矛捅下了马,重伤的战马却不可遏制地又撞飞了两名步卒,犁开了一条血路。 李典的长矛终于无可避免地断了两截,他大吼一声,想要侧身拔出佩剑,可是这时又有一匹战马冲了过来,一阵猛冲直撞,竟将身先士卒的李典撞飞了出去。 “家主!” 撞飞李典的那名骑兵连人带马很快被戳出无数个血洞,可随着李典被撞飞出去,整一支李氏部曲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精神气一样,许多李家子弟开始不顾阵型,奔向浑身浴血的李典,也有的开始不管不顾,大步后撤,这让后续冲锋突阵的西凉骑兵势如破竹,一下子就将车阵撕开了两半。 “随我杀啊!” 驻马在阵外指挥的翟郝看到骑兵冲锋顺利破阵,他也是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举矛高呼起来。 他麾下的这些西凉骑兵,至少都是跟随他三年的军中老卒了,若不是到了攸关战局成败的时刻,他又怎么忍心让他们下马苦战,跃马冲阵,去突破车阵和长矛阵呢。 大股西凉骑兵奋勇向前,沿着军中同袍开辟的血路,策马冲杀入阵。 “败了,校尉,我军败了!” 于禁听到了自己部下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 李典身受重创、生死不明,那些群龙无首的李氏部曲随即崩溃,只有一队李家子弟护卫着他们的家主弃众遁走,不知去向。于禁所部独力难支,也很快溃败,只是除了东北面的汴水,最后身受重围的他们却无处可逃,曹军士卒只能够双脚一深一浅,拼命护着于禁向汴水逃去。 “杀啊,给我杀光他们!” 突入阵中,杀红了眼睛的翟郝是沿着自己麾下骑兵的尸身冲进来的,此时他也不管哪些是曹军士卒,哪些是征发的普通民伕了,径直下令尽数杀光,好给那些入侵河南地的兖州兵马一个巨大的震慑。 只是在翟郝下达了这道军令之后,远处却传来了游骑吹响的号角声。 46、临危纷议战和策 两长一短,这是在敌骑不断接近时,翟郝部署在战场之外的游骑才会吹响的号角。 翟郝听到这个号角声,顿时环眼圆睁,有些难以置信,曹军什么时候也有骑兵了? 只是内心的不信归不信,耳边示警的号角还在呜呜作响,翟郝可不敢拿自己麾下这些西凉骑兵作为赌注,下注赌赶来驰援的曹军骑兵软弱不敢战。 他看着面前已经溃散的曹军步卒,以及四散逃窜的兖、豫民伕,恨恨地啐了一口,挥手下令道: “吹号,收拾战场,火速撤退!” 翟郝身边沉重的号角声响起,还在追亡逐北的西凉骑兵一听到撤军的号角,虽然同样内心诧异,但军令如山,却还是纷纷调转马头,只带上能够找到的同袍的全尸,跟随着移动的号角,急忙撤离了战场,往西北方向奔去。 ··· 西凉骑兵来如风,去也如风,转眼之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等到曹纯带着五百曹军骑兵匆匆赶到时,正好看到了这血战过后,横尸遍野、血腥狼藉的战场。 茫然无主、低头舔着草地的牲口,被烧毁、被推入河滩中、被掀翻四散的粮车,断矛碎盾、残箭裂甲,连同曹军士卒的尸首、西凉骑兵战马的尸体一同铺设、堆积在了河边草地、淤积的河滩上,给整片大地盖上了一件夹杂着斑斑黑点的鲜红血衣。 曹军溃卒垂头丧气的禀报在耳边嗡嗡作响,这类似的情景,曹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是的,眼前的情景,就好像是初平元年讨伐董卓,曹军在汴水的那一场大败。 同样是驱驰如飞、骤然发难的西凉骑兵,同样是骑兵下马、歩骑合击的战术,卫兹、鲍韬等将先后战死,三万兖州兵马全军覆没,曹家兄弟狼狈逃窜,仅以身免。 曹纯记得当时是兄长曹仁护着自己逃离了战场的,一贯只流血不流泪的兄长,在转身看到那汴水之中沦为鱼虾之食的自家士卒时,第一次在兄弟面前流下了悲愤的泪水。 此后,几经波折的曹军东山再起,曹操也格外重视骑兵部队的建设和训练,曹仁就是曹军中的第一任骑将。 曹军的骑兵部队数量很少,却在多次征战中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等到曹操将统领骑兵的兵符交付给曹纯的时候,慨然受命的曹纯在心中,深感自己肩上的责任之重。 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 这是从未统帅过骑兵的曹纯所坚信的,因此他虽然作为大军分卒进驻到了管城,可一时一刻都没有放松过,麾下的骑兵驱驰于大军的侧翼,和枕戈待旦的自己一样,时刻准备着驰援前军、投入到战斗之中。 结果,看到战场上血战过后的这一幕,不惜马力、火速驰援,花了半个多时辰赶到战场的曹纯知道,自己和曹军骑兵还是来迟了一步。 血色残阳,铺洒在了水中,远望去,曹纯也分不清那是红光,还是将士们身上流着的鲜血。 他只能够策马先前,怀着沉重心情去接近这一片战场。 这时,仿佛是上天为了驱散曹纯内心深处的阴霾,一面曹军的旗帜也在汴水之上被缓缓举起,曹纯身边的曹军骑兵见到这一幕,顿时为之哗然惊呼。 曹纯紧绷着脸,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幸好,一切还不算太迟。 ··· 这一场发生在七月份的小规模战事,被放到了时下风起云涌的局势上,注定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来。 从战事上看,于禁、李典是被翟郝击败了,可当曹纯谦让推功,将于禁、李典等人以步抗骑、力保粮草,最后迫使西凉骑兵撤走的战绩以军报的形式送达兖州州府时,兖州还是震动了! 曹操惊诧于河南守卒抵抗意志之顽强,守将翟郝竟然困兽犹斗,使得自己一员战将受创,一员战将重伤,这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董昭计谋其中夹杂的得失利害。 同时,曹操也对死战不退、迫走群骑的于禁、李典二将赏功忘过,尤其是坚守到最后的于禁,曹操甚至在众多文武面前动容地褒奖说道: “于校尉坚如磐石,有不可动之节,虽古名将,何以加之!” 差点被诛杀俘虏的于禁,就这样因祸得福,转变成了血战不退、坚如磐石的死节之将,在曹军之中威望不减反增,直追曹军中的夏侯惇、曹仁的等亲族宿将。 反观河东一方,主动出击、截断粮草,击败于禁、李典的河南将士,却还面临严峻的形势。 这场“绝粮道,击便寇”的战斗,在曹军后方严防守备的情况下,一步步演变成了一场歩骑鏖兵的血战。 虽然翟郝的西凉骑兵最终还是以骑破步,击败了于禁、李典两部,可是自己付出了折损一百多匹战马,伤亡七、八十名骑卒的沉重代价,到了末尾还是未竟全功,让曹军骑兵重新接手并控制了战场。 这对于标榜“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的骑将翟郝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夸耀的战绩。 而且让河东上下没有预料到的是,在河南地咄咄逼人的曹军的嚣张气焰是被翟郝的一场反击给打下去了,进逼雒阳的势头也被一度遏制,可这稍稍缓和的局势到了七月底,又再次爆发了巨大危机。 进驻边境、一直按兵不动的淳于琼大军趁机出兵,在七月底入侵了河内郡。 淳于琼玩了一手声东击西的计谋,大军从共县倾巢而出,作出想要渡清水、击隤城的用兵迹象,暗地里却下令眭元进、韩莒子二将率一万兵马,袭取获嘉城。 虽然眭元进、韩莒子二将最终没能够攻下有马蔺驻守的获嘉城,但还是凭借兵力优势,抢先收割了获嘉城外的麦田,然后又赶在徐晃的援军抵达之前,向东撤退,大摇大摆地返回了汲县。 与袁绍这个河北霸主的兵戈再起,虽然还未爆发大战,却也顿时使得河内、河南两郡压力大增、人心惶惶,兖州在得到了河北大军出击的军报,大喜过望,士气也重新振奋,很快也再次出兵,这次由夏侯惇亲至,率领刘岱、刘若、曹纯等歩骑大军,气势汹汹,全力进攻敖仓、荥阳二城。 经过汴水一战,翟郝也算预知了曹军的整体实力,心知河南地兵力不足,成皋以东绝不可死守,干脆放弃了敖仓、荥阳二城,收缩兵力退守成皋,据虎牢关以防御曹军。 曹军连得二城,得知翟郝死守成皋,又日夜赶制攻城器械,准备继续进攻成皋的虎牢关。 雒阳的形势,一度因为袁军按兵不动,翟郝击败曹军前军有所缓解,如今却又因为袁曹南北进军,再次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不过,作为兖州使者的王必,却还是没有离开雒阳,王必的才智或许不如郭嘉、董昭等人,但他忠于职守、不完成使命绝不返回的劲头,确是担得起曹操对他“忠能勤事,心如铁石,国之良吏”的评价。 这也让成皋的羽檄急报由快马送达渑池后,身处渑池的阎行再次召集身边谋臣时,争议的焦点就聚集在要不要和兖州议和这桩事情上。 可以说,曹军因为投鼠忌器,一直都没有旗帜鲜明地指明河东阎行为乱臣贼子,传檄关东州郡一同讨伐,而是以威迫、利诱等方式,来争取奉迎雒阳城的天子。 这也给了河东实现“边打边谈、边谈边拉”战术的机会,可是在袁绍大军以泰山之势介入这场乱局后,河东勉力维持的关东局面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手段都显得如此的无力。 身处雒阳的周良对这种危局感觉尤为强烈,他的来信中,是建议阎行在袁、曹合击的情况下,敌我实力悬殊,雒阳城已不可守,干脆杀了天子,将朝廷迁往河东、弘农一隅,绝了曹操奉迎天子的念头,然后再重新挑选汉室宗亲立为天子,这犹不失能够形成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局面。 对此,阎行是存在疑虑的。据他所知,当年的董卓就是这么做的,杀了少帝,绝了袁绍等人的念头,然后再把朝廷迁徙到长安去,堵塞崤函之险,据守关中,自我称尊。 这种残酷的手段带来的后患是无穷的,阎行相信,如果自己现在要杀天子,只怕立马就会和朝廷、霸府的裴茂、裴潜、卫凯、荀攸、郑浑等人决裂,将整个新生势力拖入内忧外患的泥潭之中。 至于小朝廷,如果当初自己想要一个自我称尊、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那又何须将天子护送回到雒阳,还喊出“中兴汉室,还于旧都”的口号。 周良是一个能够解决眼前棘手问题的心腹,却不是一名谋大局的合格谋臣。 同样身处雒阳的戏志才,则是建议阎行和曹操议和的。 在他看来,乱世之争,无非就是“攻守战和”之道。“攻守”都是在为“战和”服务的,既然目前无力进攻关东,连防守也显得吃力,那就应该果断放弃交战的方略,理智地选择和谈。 注:《三国志·曹仁传》从征徐州,仁常督骑,为军前锋。别攻陶谦将吕由,破之,还与大军合彭城,大破谦军。 47、临危纷议战和策(下) 弭兵和谈,乃至进一步的结盟,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双方必须有相同的利益,最不济,双方的利益也得有互补性。 所以戏志才认为,既然先前“边谈边拉,边打边谈”的策略在随着袁绍的强势介入后,已经无法解决关东的困境,甚至连拖延、维持关东的当下局面都很难办到,那就不如放弃之前的“战”,选择眼下的“和”。 而与曹操“和”,远比与袁绍“和”来得要有把握。 袁绍和阎行争的是河内郡,可让出了河内郡,则河东、河南两郡就有朝夕受敌之忧,阎行必然会寸土不让。 双方的利益上从根本就是相违背的,在赤裸裸的实力和利益面前,河东想要和袁绍“和”,那只能是“求和”,可阎行又不愿意退出河内郡,那这场遣使“求和”注定是比登天还难。 但曹操和阎行争的是天子,或者说本质上是争夺汉室的“名与器”,双方既然没有涉及切身利益的辖地之争,那在瓜分“名与器”的“议和”上,就还存在可以商榷转圜的余地。 翟郝出击袭击了曹军的运粮车队,曹军随后又攻占了荥阳、敖仓两座重要城池,这一来一往,明显还是阎行一方处在劣势。 但因为曹操投鼠忌器,害怕将河东上下逼急了,阎行效仿董卓两败俱伤的手段,鸩杀天子、迁徙朝廷,所以曹军虽然占着明面上的优势,却没有急着攻打虎牢关。 王必也依然留在雒阳城,做着奉迎天子的最后努力。 此时早点与兖州的曹操议和,在瓜分汉室的“名与器”上达成协议,那双方就可以各取所需,奉迎天子的曹军需要返回他们的兖、豫之地,巩固自己的州郡,而河东的兵马也就可以及时转向西面,专注于夺取关中。 与此同时,在用天子和兖州议和、退了曹军之后,共县—汲县一线见利进军的河北大军面对着河内的坚壁清野,无利可图之下也会渐渐把红眼睛转向奉迎了天子的盟友身上。 这就是身处雒阳城的戏志才殚精竭虑为阎行谋划的,相比起周良那残酷粗暴的手段,这个策略显然对河东的未来考虑得更加长远,也更加全面。 但阎行对戏志才的谋划,同样也存在疑虑。 阎行虽然承认戏志才这种“大逆不道”的观点,即对天子和朝廷的争夺,本质上是对汉室“名与器”的争夺。 而“名与器”都是为了在乱世争霸服务的,那在攸关全局安危的时候,代表着“名与器”重要部分的天子和朝廷,也是可以作为交换的筹码转让出去的。 可是,阎行怀疑戏志才对袁绍和曹操的判断。戏志才觉得,若是曹操得了天子、迎得了朝廷,那他首要之事就是要去择选一处可攻可守的战略要地作为新都,并以此作为核心,苦心经营,一心巩固兖州、豫州的地盘。 而见利起意、趁虚用兵的袁绍在见到自己的盟友奉迎天子退兵之后,也不会独力死磕河东这块硬石头,而是会将注意力转向已经攫取到最大利益的盟友身上。 这两个分别对袁、曹的判断本身没有错,但阎行顾虑的是戏志才谋划得太乐观了。 袁、曹和之前面对的白波、卫范、张济、张杨、李郭等敌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对崛起的河东势力而言,都是具备长远战略并且拥有强大实力的乱世强敌。 或者说,最初的乱世群雄之争,逐渐走向了尾声。在阎行用武力淘汰了以上敌人的同时,袁绍、曹操也用各种手段,淘汰了韩馥、黑山、于毒、公孙瓒、黄巾、袁术、陶谦、张邈等一大批敌人,三家共同站在了这个乱世的顶端。 接下来,就会进入三家的巩固和吞并的时期。 戏志才对此,还缺乏一点前瞻性的认识。所以,他没有敏锐地意识到,奉迎了天子、达到了目的的曹操,虽然因为没有切身利益的冲突,不会再和河东鏖兵交战,却他却有可能利用天子和朝廷,重新收回瓜分给阎行的“名与器”,乃至在稳定迁都局面之后,翻面无情,将经营关中的阎行指为乱臣,让河东这股崛起的势力再次陷入到民心、舆论的不利局面。 鉴于天子对西凉军将校的仇恨,以及阎行不久前深陷舆论漩涡的切身感受,相信少年天子是乐见其成的。 而独力对峙、无利可图的河北大军会退兵罢战,也是过于低估河北的一干君臣的。关中的乱局是天下群雄都知道的,袁绍不一定就没有远见,他明知阎行要将主力转向西边,还会放弃屯兵边界,掣肘河东的机会吗? 难说,但阎行绝不会乐观地去低估敌人。 换句话说,对付困守一隅的公孙瓒、掣肘河东全力争夺关中、软硬兼施来攫取盟友曹操手中的利益,这对于地跨四州、实力雄厚的袁绍来说,并不是一项只能单选的难题。 若没有长远的目光、多处落子的实力,那袁绍现下这地跨四州的地盘又是怎么来的呢? 阎行考虑许久后,也没有贸然采取戏志才的谋划。 这是攸关全局的一步棋子,在最终落子之前,他想要听取更多智谋之士的意见。 阎行先是给河东的严授送去了一封询问的书信,然后才召见了军师祭酒荀攸,向他询问时下的对策。 荀攸在这桩事情上,是阎行心中认为的,最合适的一个参谋人选之一。 其他的人,如太师裴茂、河南尹裴潜、议郎卫觊、守弘农太守贾逵,他们这些人或是自己的妻族,或是在河东最早跟随初创基业的自己的良臣,阎行信重他们,可他们要么对袁、曹两人以及他们的势力了解不深,要么对时局还缺乏前瞻性的观察,要么就是身上背着汉室旧臣的包袱,都不能够在这桩事情的最后决策上真正地帮到阎行。 荀攸则不同,他对这个乱世人心的洞察,对汉室臣子的包袱也相对较轻,更重要的是,荀家在袁、曹、阎三家都有子弟出仕,邺城是荀谌,兖州是荀彧,河东这边则是荀攸。 在日常族中叔侄的书信来往中,荀攸不好说是否能够知道袁曹两家的多少内情,但至少对袁曹两家的战略、势力上,会比阎行手下的其他谋臣要清晰得多。 这就是阎行希望荀攸能够给自己建策的原因。 但很可惜,荀攸在这件事情上,给出的建策却是不如人意。 荀攸本人并不是一个热衷权谋的人,他胸有沟壑,却锋芒内敛,虽然被阎行拔擢高位,却不急着建功献策,证明自己,反而是态度愈发谦逊,言行谨慎起来。 在眼下的局势面前,荀攸沉吟许久之后,建议阎行和曹操和谈,但在涉及到了天子等核心问题上的时候,荀攸却是三缄其口,大有“荀攸入阎营,一言不发”的表现。 想到之前的兖州游士,阎行不知为何,突然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在让荀攸退下后,正寻思着要不要把雒阳的戏志才召回来,或者自己此时返京,去见一见贾诩等人。 结果,没过多久,中坚校尉典韦就遣亲卫来报,侍中贾诩、黄门侍郎裴辑带着随从和一队护卫,赶来渑池军营求见骠骑将军阎行。 得到亲卫的通报,阎行又喜又惊,喜的是,想着贾诩,贾诩就到;惊得是,贾诩身为侍中,裴辑身为黄门侍郎,都是天子身边的近臣,他们突然赶来渑池,莫非是宫中又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阎行连忙让亲卫将贾诩、裴辑请进自己的大帐之中,但同时心中也泛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个危局之际,但愿宫中莫要再闹出甚么事情来。 ··· 中军辕门外。 甲胄在身的校尉的典韦亲自赶来,出现在辕门外等候的贾诩、裴辑身边,他能够明显感觉到了裴辑寒暄时神色的急躁,贾诩却没有什么太引人注意的言谈举止,但他沉默时的表情,一样让典韦感到一丝沉重。 但是军纪如山,再天大的的事情,也得等到亲卫通报完,并且骠骑将军愿意接见后才能够带贾、裴二人进帐。 在这个短暂等待的过程中,裴辑抬眼瞥了辕门内好几次,着急地等着那名通报的亲卫的返回,而贾诩这个老人家,则微微低下头,不显着急,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典韦的观察没有错。低头静思的贾诩,此时正在回想来时刚刚在宫中发生的那一幕幕: 略显朴素简陋的殿中,一人独处的少年天子正凑在华贵的灯座前,细细摩挲着从身上解下来的衣带。 这是一条用美玉装饰的皮制革带,也就是玉带,是天子随身佩戴之物,只有极其亲近或者有大功之人,才能够得到天子的解带赏赐。 但此时天子对这条玉带的专注投入,却远远超过了对自己随身衣物的感情,他更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爱人一样,轻轻抚摸过整条玉带光滑的表面,但摸着摸着,眉宇间又夹杂着几分紧张,仿佛这条玉带随时随地都会变成一条毒蛇,暴起噬人一样。 48、衣带诏现风波起(上) 这是一条关系到汉家社稷中兴的玉带啊! 刘协在心中暗自想道。 汉室忠臣义士们毁家纾难、视死如生的忠烈,再配合上天子自编自导的一场苦肉计,确实是将号称“中兴汉室,还于旧都”,把自己标榜为辅佐年幼君主的周公、召公的阎行逼到了舆论的死角里。 为了避嫌,阎行甚至不得不离开雒阳,前往弘农镇压叛乱。 但雒阳城的内乱,依旧让关东的局势激荡起来。 这恰恰是刘协愿意看到的,这关东的水越浑浊,他这个名不副实的天子就越有机会。 但是,这后续也给刘协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裴茂、卫凯等阎党大臣开始追索凶手,后面出动的校事更是不顾言论,大规模涉足后宫之事。 谋杀天子的凶手,已经畏罪自杀,是抓不到了,而幕后黑手,更不是几个小小的校事,就能够搬得动的,事态的发展,就是只能够找个理由,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校事趁着追索元凶、拷问宫人的机会,往后宫中又安插了一大批眼线进来,很多时候,就连自己后宫安寝、召见近侍都有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这就让一直蠢蠢欲动的天子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为了保全自己和同谋臣子,刘协倒是偃旗息鼓,安分养病了一段时间,可随着袁绍掠获嘉、曹操攻荥阳,雒阳城人心惶惶情形的出现,一度收敛蛰伏的天子又再次蠢蠢欲动。 阎行现下驻军渑池,短时间是不会涉足雒阳城了,原计划针对这位权臣的谋划又得做出改变。 于是,刘协想到了密诏。 昔年讨董时,首倡者桥瑁就是矫制三公檄文,引得关东州郡群起攻打董卓,时下若是能够将宫中盖有天子印玺,讨伐阎行的真正诏书流转到关东,那势必能够激起关东州郡讨伐阎行的汹涌浪潮,最少也能够呼应关东袁绍、曹操的出兵,督促兖州的兵马尽快扣关赴雒。 不过,时下的自己想要从宫中发出一道密诏,也是千难万难,必须先躲过潜伏在宫中的众多眼线。 于是,刘协开始利用每天如厕、安寝等私人的空隙时间,在伏后、董妃的协助下,制作了一道衣带诏。 现下,诸事已备,就差找个合适的机会,将这条玉带堂堂正正赐给某位汉室的忠臣了。 刘协低头想着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发觉有个人影已经从殿外悄声走了进来,待到他听到一声威严的咳嗽声时,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中抽离出来,他惊骇地看向来人,手乱脚忙地起身想要系上衣带,掩饰着内心强笑道: “侍中公,这么晚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殿外刚刚为何无人通报?来人,来人!” 刘协心中发慌,手中的动作更系不上衣带,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只能够装作惊讶地大呼小叫。 “陛下莫要喊了,今夜轮到臣值守宫中,刚刚是臣让近侍退下了。” 贾诩看着少年天子的窘态,脸上波澜不兴,肃然说道。 被贾诩这么严厉的目光看着,再听了贾诩的话,刘协莫名地干笑一声,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着贾诩问道: “原来如此,那侍中公深夜觐见,想要面奏何事?” “陛下,可否先将手中衣带交给臣一观?” 贾诩这么一说,刘协刚刚强作镇定的内心顿时又是一震,他手中紧紧抓住了还没系上的衣带,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 “侍中公,这是何意?” “陛下自知,还请将衣带借臣一观。” 贾诩口中说着话,脚下已经迈步走近少年天子,迎面伸出了手掌。 对上贾诩那洞察人心的目光,刘协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眼睛,为了假装平静,他只好又笑了笑,颤巍巍地将衣带交到了贾诩的手中。 贾诩一把将衣带拿到了手中,慢慢摩挲着,口中也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臣听宫人禀报,陛下这些日子都睡得不好,夜半寝殿还隐隐有刀剪缝制之声,害怕后宫又出了乱事,因此今夜特地前来觐见。” 被贾诩这么一说,刘协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内心如遭重击,大脑嗡嗡作响,强忍着眩晕感,往后退了两步,直到碰到了雕镂彩漆屏风,才站住了脚步,脸部扭曲,又惊又怒,煞是可怖! 他惊惧的是,贾诩话中的意思,就是宫中已经有人告密,将自己密制衣带诏的事情泄露了出去,恼怒的是,这些乱臣贼子竟然如此大胆,连天子安寝的寝殿都敢窥视探听。 自己这哪里是天子,连交欢、如厕都有人监视着,活的连个庶人都不如! 贾诩抬头看了一眼少年天子的失态,就又将目光转向手中的衣带上,虽然衣带外表摸不出什么端倪,但凑到灯下,还是能够发现细微的再次拆缝的痕迹。 联系上少年天子刚刚的表现,贾诩心中已经笃定,他叹了一口气,将衣带重新放到了御案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陛下,如今天下大乱,汉室倾微,州郡割据,群贼蜂起,说是危急存亡之秋也不为过。陛下东狩之际,李傕作乱猖獗,阎骠骑、段征西等一干忠志之士忘身锋刃,好不容易才将朝廷奉迎回到了雒阳。” “眼下国家刚刚稍安,汉室还未中兴,城中就出现了谋杀天子、刺杀大臣、宫殿失火等一连的大案,关东又有袁、曹等牧守长吏兴兵交战,朝廷岌岌可危,万民有倒悬之难,若是再有这封诏书流出宫去,只怕很快又有一场州郡乱战,天下又要陷入到关东、关西的分裂对峙之中啊!” 初仕董卓之时,贾诩也是胸怀大志,想要辅佐董卓兴王定霸,同时也能不枉自己的一番韬略才学,可是在经历了董卓、李傕等权臣的兴衰成败,目睹了河南、关中等地十室九匮的荒凉景象之后,贾诩内心有了巨大的变化,他更想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协助明主,早日平定乱世,而不是继续因为个人的私利,将整个天下拖入一场又一场的乱战之中。 可惜这番过来人的心态在少年天子面前却是扭捏作态,虚伪可笑,刘协也明白贾诩已经看穿了衣带诏的密谋,今夜之事避无可避,在又惊又怒之下,他身上也焕发出了一股无所畏惧的气势,冷笑地看着贾诩说道: “天下大乱?汉室倾微?侍中公说得好,那朕就想问,今时今日天下之乱、汉室之困,是谁人造成的?今日之事,既然让侍中公识破了,那朕也不再退避,朕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朕宁为早薨之帝,不为屈膝天子!” 说完之后,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刘协壮着胆子上前一步,目光直接盯着贾诩。 贾诩摇摇头,避开天子的陷阱,回应说道: “天下之事已至于此,不可挽回。然而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也正是为了中兴汉室啊!骠骑将军虽然出身边鄙,崛起于行伍之中,但素怀忠义,矢志报国,护法驾,还旧都,讨伐李傕,收复关中,也是为了辅佐陛下中兴汉室。” “往昔成王年幼,周公、召公治国讨逆,乃有周朝绵延八百载,武皇帝托孤,霍光、金日磾辅政,遂成昭宣中兴之世。陛下若能亲信重臣,托以讨贼兴复之效,则汉室之隆,未必不可复见,又为何偏偏要听信小人谗言,行此卑劣之事,闹得朝野沸腾,士民侧目,忠臣离心,兵戈再起呢?” “哈哈哈!”刘协此时也是豁了出去,听到贾诩将阎行、段煨比作周公、召公、霍光、金日磾等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冷笑不已。 “侍中公莫非欺朕年幼,不知史鉴。周公、召公乃是周天子的宗室亲族,霍光、金日磾或为功勋之后,或为远国王子。而阎骠骑,何人哉?董卓余虐,李傕党羽,奸人自相攻讦,伪称为国讨逆。未闻骠骑将军有何名德,可堪托付辅国之重任?” 这些日子,刘协在宫中处处遭人监视,他自己也在思忖如何反制阎行,从中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阎行卑微的身份是他执政最大的软肋,他充其量就是一员有功的外将,根本就没有名望可以辅佐自己、执掌朝政,只要想方设法钉死他这一点,就能让他的苦心经营的辅国重臣的形象轰然倒塌,露出本来面目,沦为董卓、李傕之流。 贾诩听着少年天子的冷笑,面色肃然,继而问道: “陛下既然认为骠骑将军心怀奸宄,当不起辅政大臣的重任,难道出兵想要奉迎陛下的曹兖州,就是一心为国的忠臣,担得起辅国安民、治平天下的重担?” ps:1、改正前面一处疏误:弘农叛乱者应该是张琰,不是张晟。 2、这个时期汉室遗失传国玺,但应该保有其他的六枚玉玺。有由天子自佩,有由符节台掌管。 《汉书·霍光传》注云:“汉初有三玺,天子之玺自佩,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在符节台。” 卫宏《汉旧仪》:“皇帝六玺,皆白玉,螭虎钮。” 49、衣带诏现风波起(下) 这是直扣内心的一击,讨伐李傕的阎行不是辅佐天子的忠臣,难道时下狗苟蝇营的曹操就是能够辅佐天子的忠臣? 刘协沉默了! 他必须承认,在当今的乱世下,若是想要中兴汉室,依靠年幼的自己是做不到的,依靠朝堂上的文治诸公也做不到,自己终究是要如贾诩所言,允许文武兼备的重臣辅政,托以讨贼兴复之效,才有可能中兴汉室的。 这是事实,王允的失败,已经验证了这一点。 这就让少年天子,陷入到了要选阎行,还是选曹操辅政的问题中。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会明里暗里告诉自己,阎行出身边地,浸染胡风,和董卓、李傕等武人无异,有董卓、李傕的前车之鉴在,必须时刻提防着这位窃取权柄的骠骑将军。 而阎行虽然打着中兴汉室、讨伐李傕、收复三辅等幌子,但他诛杀异己、安插亲信、把持朝纲等行为,也时不时在触动着刘协那脆弱的神经。 十六岁的刘协在心里坚信,同出西凉军的董卓、李傕、阎行,本质上是同一类人。 那现在贾诩问自己,曹操会是和阎行不一样的忠臣吗? 从钟繇、丁宫等近臣口中,刘协可以了解到曹操的很多事情。 他的祖父曹腾迎立孝桓皇帝,忠公体国,他的父亲曹嵩位列三公,官至太尉,青年的曹操出仕后不畏权贵,治平济南。讨董之时,他孤军深入,奋战董逆,牧守兖州时,他平定了青徐黄巾、颍川、汝南黄巾。 这一次,也是他主动奉迎朝廷,和实力强横的袁绍相比高下立见,落在天子眼里,这也是忠君报国的一种表现。 在贾诩询问之前,刘协坚信曹操是忠臣。 但在贾诩目光炯炯的询问之后,刘协难以掩饰地动摇了。 曹操除了那些钟繇、丁宫口中的事绩之外,他还驱逐过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屠杀过无数徐方百姓,以言诛杀边让这类兖州名士。 他的事迹很忠君报国,但他的手段也很强势酷烈。 只不过,这种动摇也只是维持了一小会了,刘协连忙就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之前的信念。 事已至此,没有可以再让自己犹豫不决的余地。刘协选择相信曹操是汉室的忠臣,能够辅佐自己中兴汉室。 自己也不能接受这种处处遭人监视的高压控制,朝廷也必须迁到成皋以东去,只要先摆脱阎行的控制,刘协才能够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重新启用已经成为外戚的董承为将、提拔忠君的臣子,恢复一些有利于树立天子权威的汉家旧制。 时下不应该去担忧那些不可知的未来,刘协更愿意相信这是贾诩抛给自己的另一个陷阱,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看着贾诩不容置疑地说道: “曹兖州其祖费亭侯腾,用事省闼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尝有过,其父故太尉嵩,恭顺天子,奉公体国,曹兖州其人,有父祖余风,率义兵,诛残贼,功高德广,当为汉室忠臣!” 这一次轮到贾诩沉默了,少年天子的话颇有深意,这让他对天子的少年聪慧感到了惊讶,也对这份聪慧感到了担忧。 有时候,在乱世中的不合时宜的聪慧,往往都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是生在帝王家的少年呢? 刘协眼睛盯着贾诩,当他看到一贯威严睿智的侍中都被自己说得沉默了,心中得意之余,也心动起来。 平心而论,贾诩算不上汉室的忠臣,但也不是逆臣。他为自己说退过李傕麾下的羌胡兵,也庇护过落难的朝臣公卿,或许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但考虑到他在凉人中具有的声望,以及过人的才智,刘协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把他争取过来,最不济,也要让他在衣带诏这件事情上,选择旁观中立。 “侍中公,你曾经帮助朕说退过李贼手下的羌胡兵,也曾庇护过朝中落难的公卿大臣,这一次你又屏退左右后才来见朕,朕知道,你与其他人不同,你心中是有汉室,有朕这个天子的,今夜的事情,朕希望,你能够帮助朕,好吗?” 刘协此时也放下了针锋相对的对立态度,丝毫没有天子的架子和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苦苦哀求一位长辈襄助自己一臂之力。 贾诩还是没有开言,而是看着少年天子,那严肃的目光,就像是在审视自己做错事的子侄一样。 过了许久,贾诩才重新开声,向天子行礼说道: “陛下言重了,臣空长马齿,老朽无用,已经帮不上陛下了。但是今夜之事,为了三河治下的百姓,臣却是不能够为陛下隐瞒。臣出任侍中之前,也曾向辅政的骠骑将军承诺,要尽力匡正陛下举止言行上的过失,先前京中大案,已经是臣下的失责。今夜之事,万万不可再任由陛下继续错下去!” 说完之后,贾诩向少年天子行了一礼,拿起御案上的衣带,转身就要离去。 刘协看到自己低声下气的恳求,竟然还被贾诩拒绝了,他一瞬间脸色大变,双手紧紧握了起来,双眸迸射出狠毒的光采,死死盯着贾诩的后背。 犹豫了一会,刘协终究不敢动手杀人夺诏。 贾诩在转身之后,也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目光在一刹那之间也变得冰冷狠毒起来,自己的后背就像是被一条潜伏着的毒蛇盯上了一样,但他的步伐依旧走得很慢,就像他来时般沉重。 “慢着!” 当贾诩走到了殿门口的时候,刘协终于出声叫住了他,贾诩镇静如素,慢慢转身看向了刘协。 “陛下还有何事?” 刘协看着贾诩手中的衣带诏,仿佛是自己的性命一样,他惨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 “侍中公,朕要最后告诉你一次,你担任的侍中一职,是汉官,不是阎骠骑的私人掾属,你走出去这道门,朕可能就不会是天子了,但你也永远不会再是汉臣!” 一瞬间,一个不甘沦为傀儡的天子,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这两种身份在贾诩的眼中不停地切换,贾诩悠悠叹了一口气,开声说道: “陛下放心,不管今夜之事最终如何,臣都会辞去侍中一职,不再涉足宫省之内。只是,临走之前,臣还想斗胆再进一言。”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粟米)盛既洁,祭祖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以后陛下不管身在何处,还请能够记着先贤这番话,好自为之!臣告退。” 贾诩慢慢退出了寝殿,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要强的少年天子看着衣带诏无可避免地被拿走,自己无计可施,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一样,他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朝着殿门口苦笑大喊: “好一个侍中公,好一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呵呵,朕若有一天都不是天子了,那朕还要万民做什么?” ······ “侍中公,将军有请!” 身边典韦的大嗓门将贾诩拉回了现实之中,他这才注意到了通报的亲卫已经返回,自己等人已经可以进帐面见阎行了。 “多谢校尉!” 向大声提醒的典韦谢过之后,贾诩不再迟疑,连忙和裴辑在亲卫的指引下,大步向阎行的大帐方向迈去。 ··· 大帐中。 拿到了衣带诏的阎行,在慢慢看完了手中的衣带诏后,脸色有些诡异,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抬头看向贾诩和裴辑,出声问道: “文和公、文衡,天子疑我,视我为仇寇,为免朝廷陷入动乱,有人建议我废除天子,另立新君,你等以为如何?” 裴辑本来以为阎行看到衣带诏之后,会勃然大怒,但没想到阎行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平静。他正内心惊愕,骤然听到阎行想要废立天子,脸色顿时大急。 这可是危急之时屡出昏招啊,废立天子,一着不慎,这可是要遭受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啊,到时候不仅阎行会变成乱臣贼子,整个河东阵营岌岌可危,连带着河东裴家都要被打入乱臣一列了。 贾诩则从阎行的话语中听到了更多东西,废立天子只是其中的一步。若是阎行走出了这一步,那就还会杀了废帝刘协,绝了奉迎天子的曹操的热切心思,接下来就会迁都,避开袁绍、曹操夹击的危险,然后另立新君,变成了一个称霸一隅的小朝廷。 若是再联系上天下大势,那这招两败俱伤的招数,不仅会让阎行被指为弑君贼子,还会让汉室刚刚有所恢复的一点权威再次涤荡一空。 各地野心勃勃的势力,不知道又有多少个要拥立汉室宗亲登基称帝,甚至还会冒出一堆沐猴而冠的异姓诸侯王、南面称尊的草头皇帝来。 那可真是一个更可怕的乱世啊! 阎行虽然奉迎自己返回雒阳, 50、鸟返故乡狐首丘 “此事万万不可,将军乃国之重臣,执国朝之政,素有威望,近来虽遭小挫,但仍不减忠君辅国之名。故将军府中掾史不懈于内,忠志将校忘身于外,皆是为了追随将军的大德,上报天子,下安黎庶。” “如果将军擅行废立,只怕昔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威名就要一朝墜地。到时候内外离心,士民背德,天下群起而攻之,若是这样,事到临头再悔恨也来不及了!” 裴辑言辞恳切,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若是阎行一意孤行,只怕他就要冲上去抓住阎行的衣甲,不惜触怒阎行,进行直谏了。 阎行听了裴辑的话,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目光倒是从裴辑转向了贾诩身上,看到贾诩默言沉思的样子,他开声问道: “文和公?” “啊?” 贾诩有些惊讶地看向阎行,好像现下才意识到了阎行的话语。 “你沉思不言,是在想些什么?” 阎行不管急于劝谏的裴辑,而是目光炯炯,饶有兴趣地看着贾诩。 贾诩的颌下的山羊胡须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 “刚刚在想着的,是初平元年的董公。” “哈哈!”阎行听到贾诩的告诫,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在这个危机关头,想起董卓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当年的董卓差不多就是经历了同样的事情之后,人心离散、一蹶不振,致使西凉军的势力江河日下,最终一步步走向了覆灭。 不过笑完之后,阎行倒也重新严肃起来,他摆了摆手,告诉裴辑说道: “文衡,你的意思孤都已经知道了,会三思而行的,你兼程赶来渑池,想必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将军!” 看到阎行要让自己先下去,裴辑不禁又想要出声劝谏,但阎行却不再理他,又看到了贾诩暗示性的目光之后,他想到了来时在路上向贾诩请教的情景,想了想,最终还是低头行礼,告退转身出了大帐。 待到裴辑走后,阎行看着贾诩,笑了笑,请年纪已老的贾诩入座,他自己则起身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大帐中间,负手而立,淡然说道: “其实志才、公达等人也是明里暗里不同意孤废黜当今天子的,公达没有多说,志才倒是掏心窝子跟孤分析了一番话,他建议孤在时下退一步,将天子和朝廷让给兖州的曹孟德。” “将军既然不愿说建议废黜天子的进言者,转而说起戏祭酒、荀祭酒二人的建议,那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定夺,只是不知道将军内在的顾虑是什么?” 落座的贾诩也是面色如常,开门见山的问道。 阎行点点头,又继续说道: “志才认为,曹孟德与孤无争地之心,得了天子,自顾不暇,只会结好河东,还保兖、豫。如此,就退了兖州的一路兵马,而邺城的兵马无利可图、无虚可趁,见到徐公明等将坚壁清野,随后也会退去,这样关东的局势就重新稳定下来,河东也可以全心全力转向关中,经营三辅。” “孤倒也不是不知进退、只知蝇营之人,只是担忧两事,一件事是得了天子的曹孟德,会如何对付河东,另一件是河北势压群雄,河内地处要冲,常常想要据为己有,明知关中将有大战,见到兖州退兵,未必也会甘心退兵啊!” 好的建策,从谋划再到审议,最后到执行,从来都是群策群力的整个过程,每个谋臣都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短板,每个人更是带着明显的偏见和局限性在看待很多事情。 而这个时候,阎行需要做的,就是动员身边的谋臣们查漏补缺,尽量完成一项利益最大化的决策,而恰恰不是万全之策。 阎行并不相信,世间有万全之策,那些所谓的万全之策,不过是隐藏在底层的缺陷的弊端,被人刻意地忽视过去罢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阎行也不固执己见,戏志才考虑得比周良更多,也更远,在阎行考虑之后,也愿意从谏如流。 毕竟把天子控制在手中将近一年中,阎行也看清楚了“名与器”的利弊,掌控天子和朝廷确实给自己带来了不少好处,但也给河东阵营带来了诸多隐患,有一些隐患,还是拥有长久深远影响的。 阎行想清楚之后,对让出蠢蠢欲动的少年天子态度上并不抗拒,只是在下最终决定之前,他必须考虑一些事后的后果。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曹操会怎么样?袁绍会怎么样? 贾诩在认认真真思考完阎行的问题之后,才开始坦诚说道: “戏祭酒为将军谋划的,或许略有疏漏,但大体上还是中允的。” “兖州的曹操和河东并无争地之急,若是真的想要联合袁绍,攻灭河东的话,只怕一早就出兵叩关了,也无需一再遣使,威逼利诱了。” “所以诩是认同戏祭酒的论断,曹操得到天子之后,只会与河东结盟,转向东顾,巩固经营兖、豫两州的根本。” “日后或许会再择机削减将军的名爵,利用朝廷名义来掣肘将军,但那也是日后之事。” “若是将军解决不了当下关东、关西的困境,曹操在中原之地也守不住天子和朝廷,那天下局势必然要天翻地覆,今日之事也要另做别谈,担忧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退袁绍之兵,戏祭酒确实是有些臆断了。河内地处要冲,以往关西兵盛,张杨孱弱,河内可以作为缓冲之地,袁绍也不急于攻取。可是现下关中大乱,张杨已灭,邺城濒临河内,势必要据为己有,方能够心安对外。” “戏祭酒认为河内坚壁清野,袁军无虚可趁,就会退兵,这一点诩不能附同,窃以为当另寻别策,方才能够退袁绍之兵!” “文和公,可有良策?” 阎行听完贾诩的话,暗自感叹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贾诩虽然年过半百,但是岁月没有削弱他的智谋,他的思维依旧敏捷,眼光同样锐利,这也让阎行多了一份期盼,想要知道贾诩在退袁绍之兵上,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建策。 贾诩对关西诸事显然要比关东更谙熟,在关东的建策上,他对袁绍势力的认知未必要比戏志才更深远,本来是不想置喙的,只是刚刚已经表明了态度,却是不好再婉拒阎行的请教。 他想了想,斟酌许久才沉吟着说道: “眼下在河南尹,能够涉足的势力就有河东、邺城、兖州三家,宛如鼎足之势,合纵连横,互相掣肘连结。既然曹操想要借袁绍之势奉迎天子,袁绍想要借曹操之势攻取河内,那在退袁绍之兵上,将军不妨想一想,能否也借一借曹操奉迎天子之势。” “借曹操的势?” 阎行摸着颌下的短髭,喃喃说道。 ··· 和贾诩经过一番交谈之后,阎行在处理关东的困局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决断趋向,虽然最后在退袁绍之兵上,贾诩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策略,但他提供了一种良好的思路,也许接下来河东也可以从曹操奉迎天子一事上,借一借曹孟德的势。 谈话末尾,想到了要将天子和朝廷让给曹操,以及联想到了曹操历史上的种种成就,阎行还是不禁有些担忧,只是内心的这种担忧此刻却不能够表达出来,他只好重新落座,苦笑着对贾诩说道: “此事回头想想,还真应了前汉扬雄‘六国蚩蚩,为嬴弱姬’那句话,行联合段公,远攻李傕、郭汜等强敌,近平杨定、张绣等叛乱,良臣猛将轮番上阵,最后赢得天子,却也斗得关中大乱,诸将或灭或伤。 “各方前后鏖兵,耗费钱粮以亿万计,现在倒好,让他曹孟德趁虚而入,花了几万石粮草、折损了几百兵将,就轻轻松松迎走了天子。” “这曹孟德若在治世,行看当个能臣也太可惜,不如去当个商人,定能成为陶朱、猗顿这样富比王侯的大商人!” 看到堂堂的骠骑将军毫无威严,在自己面前像个普通人一样抱怨着,口出忤逆之言,浑然不觉。任性地将天子比作一桩奇货,将扫平强敌、奉迎天子、朝廷东迁等一桩桩关系到天下大势的事情说成是市井商贾锱铢必较的事情。 严肃如贾诩,也不禁老脸一绽,笑了起来。 只是轻笑之后,想到河东、邺城、兖州这三股势力在这一次角逐中,曹操本身实力不是最强,甲兵也不是最利害,可却能够善于利用和袁绍的亲近关系,借势生势,造成这一番大声势来,而后续奉迎天子所操作的手段也堪称高明,几乎是无懈可击。 贾诩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这位兖州之主,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主啊! 阎行自嘲完之后,一直将目光投向贾诩,此时察觉到贾诩脸上轻微的变化,阎行不禁问道: “文和公担任侍中,宫省要职,天子若归兖州,不知文和公,又将何去何从?” 阎行的话很直接,在贾诩来投时他的态度就已经表露过,此时也是昭然若揭,这不由又让贾诩沉默起来,他低下头,想起了那一夜,蛰伏多时的少年天子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锋芒。 “侍中公若走出这一道殿门,朕可能就不会是天子了,但你也永远不会再是汉臣!” 多好的年华,多好的聪慧,可惜了! 再抬起头时,贾诩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年岁浸染过的睿智和决断。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诩老朽,愿留驻三河,不复往东矣!” 51、曹孟德奉迎天子(上) 见完贾诩之后,阎行已经下了决心,但接下来的两日,阎行还是在等河东严授的书信。 幸好安邑距离渑池也不远,到了第二日,就要安邑快马送来了严授的回信。 严授的言辞一向切峻,也不顾忌直谏的后果,但此次他在信中没有说明态度,却絮絮叨叨跟阎行说了一堆有关后方粮草输送、民伕征召的事情。 他说道,三河各地的秋粮已经陆续收上来,或入库储存,或输送前线,但是河内、弘农今岁农事都受了兵事的影响,河内郡内原本富庶,还有余粮可以支撑,但弘农却是和河南地一样,要依靠河东的粮草周济了。 弘农经过段煨出兵、张琰叛乱、河东平乱一系列事情之后,临时担任弘农太守的贾逵就算再能干,也变不出再多的粮食来填补需求,亟需河东输送粮秣进行赈济。 河南地在裴潜、杨沛招揽流民、推行屯田后,本来是可以慢慢自给自足的,但是在天子还于雒阳之后,雒阳城中人口迎来了一轮巨大的膨胀:跟随天子抵达的朝中大臣、后宫內侍、百官家眷、奴仆宾客;应征奉诏从关东各地赶来的名士才俊、州郡使者、工匠民伕;欣闻天子还都、汉室中兴,踊跃归附的流亡士民;成群结伴、返回故乡桑梓的原河南尹治下的民户······ 天子百官等一大群权贵之家不事生产,反而需要俸禄供奉,使者游士、工匠民役,也不会生产粮食,而不久前归附的流亡士民,刚刚被安置下来,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多少粮食产出。 本来还有荆州刘表这个外镇可以供应一部分粮草,但在袁绍、曹操出兵之后,刘表这个汉室宗亲也可以毫无顾忌地上表说明兵戈扰乱,道路不靖,从荆襄输送到雒阳的粮草只能够暂缓供应。 供不应求,产出和需求严重不匹配,配合关东兵戈再起的消息,粮价迅速飞涨,这也是人心惶惶的一大原因。 为了抑制粮价飞涨,河东需要大规模输送粮食前往雒阳。 再加上上郡、西河的额外支出,关西、关东前线的军粮巨额消耗,今岁河东两季收上来的粮食,消耗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间,各处库癝就会全面告竭。 眼下是七月底,严授给阎行算了一笔账,维持眼下的局面,河东的粮草支撑不了三个月,减少一面的战事,河东的粮草可以撑到年底,如果阎行停止两面的战事,那么河东就还有余粮可以用来防止明年的春荒。 如果这些都不能做到,河东盛产大枣,时下已经接近收成的季节,严授建议将今岁收成的大枣充作军粮,阎行每天以身作则,和士兵们一样,都吃大枣,那么河东的粮草就可以维持三个月,或许是四个月。 看完书信,阎行不禁苦笑,若到了全军将士都在一边吃大枣,一边和敌军鏖战的时候,那几万大军离军心大乱、不战而逃也就不远了。 这算是严授不表态的表态吧。 阎行创立基业以来,到目前为止,执政还算贤明,但有三桩事情,都遭到了众多臣下的反对,一桩是编练舟师、一桩是组建校事,最后一桩是废黜天子。 前两桩事情,阎行都力排众议,做下来来,最后这一桩事情,阎行思来想去,却是还不敢去做。 既然如此,那就让不能废黜的天子,去搅动关东的局势吧。 ··· 八月初,阎行率军返回雒阳城,全城戒严。 阎行在骠骑将军府,亲自接见了兖州使者王必,阐明两家会盟、议和退兵、奉迎天子之事,王必大喜,心知事不宜迟,当日就派遣手下赶回兖州禀报曹操。 早就在昌邑翘首以待的曹操得报,连夜召集荀彧、程昱、郭嘉、董昭等一干谋臣商议,众人推定河东已经力竭,为防止奉迎天子夜长梦多,必须在八月底之前,出兵迎走天子。 于是,曹操一面派遣使者快马返回雒阳接洽,一面亲自率军离开兖州,加速赶往昔日险象环生、遇难呈祥的中牟县。 双方最终商定,八月中旬,曹操、阎行共同觐见天子于荥阳境内的虢亭。 十三日,夏侯惇率军撤出荥阳、敖仓二城,退往陇城,临走时按照曹操军令,留下了五万石军粮。 十四日,翟郝、魏铉出兵查探荥阳、敖仓二城,在发现曹军遵守承诺,退到陇城之后,也在两城重新插上阎行军队的旗帜,象征性地收复了两城。 对于城中曹军留下的军粮,翟郝、魏铉害怕有诈,简单察看后,没有轻动,而是继续封存在府库之中。 十五日,阎行率六千歩骑,护卫天子大臣、宫人家眷一干车骑队伍,进驻荥阳境内的虢亭。 同日,曹操也以族弟曹洪率两千步卒为前导,自己统帅六千兵马继后,先后抵达荥阳虢亭的境内。 双方的兵马各自隔着虢亭下寨驻扎,阎行扣下天子后宫、百官家眷,只让天子以及大臣在河东一千歩骑的护卫下,前往虢亭立下御帐,等候曹操前来觐见,而曹操觐见之时,也只能够带领一千兵马前来。 午后,阎行带着一众文武,在虢亭等候曹操到来。 但最先来到的,却是趾高气昂,带着一百骑兵提前来为曹操探路的曹洪。 相比起初平元年汴水之畔,曹洪已经成熟了不少,嘴边也蓄起了胡须,身体发福了一些,安坐在马上,也有了几分领军大将的风范。 此时他看到河东人马已经出迎,也瞥见了骠骑将军的旗帜和耀眼的节钺,但他看见骠骑将军旗帜下那名身材魁梧的大将没有下马,想着兖州一方也不能弱了气势,也干脆不主动下马,装作旁若无人一般,带着一百骑兵就要上前接洽。 当年在汴水之畔被西凉军打得大败,曹家部曲丢盔卸甲,三万兖州兵马全军覆没,自己一直没有机会打回去,现在好不容易逼得他们服软,也是时候让自己威风一次了。 可是,曹洪这种自视甚高的举止却让同在河东人马行列中等候曹操的长史王必看得眉头大皱,自己好不容易才促成两家弭兵,说服河东君臣将天子奉迎出了成皋,现下可莫要让曹洪这种鲁莽的行为给搅乱了,使得曹操的雄图功亏一篑。 王必正要出列提醒曹洪注意自己的身份,河东人马这边看到一个小小的曹军将领都这么倨傲无礼,已经勃然变色,年纪最轻的记室书佐裴绾已经大怒出声: “礼无不敬,法无不肃,小小军将,妄自尊大,见尊者旗帜而不下马,见天子节钺而不下拜,莫非以为河东无方寸之刃耶?” 有了裴绾的率先怒斥,河东人马这边更是群情涌动,吓得王必胆战心惊,连忙出列请罪,然后奔向曹洪的马前,不顾身份地拉住了曹洪的辔头,连声催促鲁莽无礼的曹洪下马谢罪。 看到一贯忠直的王长史都勃然变色,曹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番擅作主张的耀武扬威已经起了反作用,他回想起来时曹操的吩咐,顿时吓得满头大汗,赶忙滚鞍下马,想要见礼谢罪。 这是河东人马这边已经群情激奋,军谋掾周良更是鼓动诸将,竭声高呼: “明公平日恩养将士,今日敌将麾前无礼,谁人可为擒之?” 强弩校尉魏铉见状也举起长矛,纵声大喊: “吾等不能奋身舍命,为主削平群敌,乃令主公受小人轻慢,不亦辱乎!” 翟郝、鲍出、典韦等将怒发冲冠,顿时举兵策马,想要冲出去擒拿曹洪,那边曹洪见到这些西凉将校个个凶悍,也吓得脸色大变,高声招呼着身边的骑兵上前抵挡。 眼见着场中就要大乱,王必不顾安危,连忙跑到场中,高声疾呼: “阎骠骑,今日两家乃是为了和议而来,岂可因为一点小事而坏了情谊,还请束马勒兵,莫要惊扰了天子啊!” 看到王必高声大喊、神色大急,一直淡然处之的阎行也终于举起了手掌,出声止住了跃马而出的翟郝等将。 听到阎行严肃的命令,翟郝、鲍出等将纷纷勒马,服从地收起兵刃,迅速地调转马头,又拍马返回了己方人马之中。 经过刚刚这一幕,曹洪也不敢再倨傲大意了,看到重新趋步走回来的王必,他有些尴尬,也有些埋怨地说道: “王长史,这些河东人马,势屈之下还如此凶悍,你刚刚怎么不提前出来告诉我一声,也让我知道那些礼节,免得我落人口实,闹得现下还要赔礼谢罪,我可是代表大将军先行来的,这多坏了大将军的面子啊!” 曹操一抵达虢亭,朝廷就迫不及待地加封他为大将军、武平侯,曹操可谓一步登天,位极人臣,风头正盛,这也使得曹洪自鸣得意,以为可以趁机在人前抖抖大将军的威风,没想到闹出了落人口实、下马谢罪的丢人场面。 王必听到曹洪的埋怨,心中暗骂,你自己年少轻狂,反倒要怪到我头上,就冲你刚刚这种鲁莽行为,不要说坏了大将军的面子,连大将军的大事都要差点让你一个人给坏了。 只是在河东人马面前,王必也不想过分斥责曹洪的自大鲁莽,他低声叮嘱道: “你不要再出声了,退到一旁等大将军前来,莫要坏了将军的大事啊!” 52、曹孟德奉迎天子(下) 曹洪一听王必的低声训斥,眼睛瞪圆,顿时也来了火气,只是终究是自己鲁莽理亏,也不好在人前争辩,只好气呼呼地退到一边,好没面子。 幸好曹洪的这种尴尬局面,没有持续太久,曹操随后也带着余下的九百歩骑赶到了现场。 只是出乎曹洪意料,曹操可不会摆着大将军的架子,看到了骠骑将军的旗帜之后,他这个大将军倒是主动提前下马,带着跟随下马的兖州文武一同来和河东人马相见。 看到曹操守礼恭逊,河东一方的人马也纷纷下马,双方各以阎行、曹操为首,走到面前互相见礼。 曹洪见状,也连忙带人凑近己方的阵营。 这是阎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曹操,只见他身材并不高,面庞略黑,披上盔甲后整个人看起来精瘦干练,只是一站到了身高八尺、魁梧有力的阎行面前,还是立马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但曹操身上的气势很足,虽然他貌不惊人,但狭长的双眸深邃有神,举手投足之间也是敏捷矫健,却是在举止言行上为自己多增添了几分风采。 曹操脸上笑容浓厚,就像是看到了故友一般,哈哈笑着跟阎行寒暄道: “往昔孤在兖州时,就听说彦明是英年俊杰,雄姿风发,今日一见,更是惊觉彦明的英姿壮年。相比之下,这倒是让孤不由有感伤年岁之叹了!” “曹公过誉了,曹公牧守兖、豫,击平群贼,声名远扬,行又岂敢在曹公面前自诩俊杰。天子已经在御帐等着接见,曹公请吧!” 看着曹操人畜无害的笑容,想到兖州的种种手段,阎行倒是又少了几分寒暄的兴头,而是径直下令吹号,由河东人马让开一条大路来,让兖州的文武一同前往御帐,觐见天子。 河东人马严阵以待,早就准备好了,号角一响,顿时高声大喊,队列向飞鸟张开了翅膀一样,分开了一条大道来,两旁的精骑甲士被甲持兵,雄壮威武,强健的战马鬃毛微扬,林立的长矛锋利明晃,整个军阵屹然不动,却对外透着一股慑人的气势。 身处客场的兖州的人马气势顿时为之一夺,近距离看到坚甲利兵的河东兵马,曹操身边随行的文士谋臣郭嘉、董昭、任峻、毛玠、孔融相继露出了忌惮的神色,而军中的武将曹洪、曹纯、史涣、韩浩、刘岱也是闭气凝神,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连带着兖州人马也变得紧张起来。 这河东的兵马,果真是天下强军,不可轻犯! 曹操见到河东有意炫耀武力,知道阎行表达的意思,他笑了笑,也不在意,此地已经距离御帐不远,他也不急于骑马赶去觐见天子,而是相邀阎行步行交谈,穿过两旁的河东人马,后面则跟着一帮麾下文武、兖州士卒,一同前往御帐。 阎行稍稍想了想,也爽然答应了,点了戏志才、周良、鲍出、典韦等文武随行,和曹操等人一道前往御帐。 走在路上,看着两旁的河东人马,曹操谈笑如常,顾左右而言他,又笑着跟阎行说道: “彦明麾下带得好兵,不知孤下令留在荥阳城中的五万石军粮,可已经接收了?” 阎行昨日也听说了翟郝、魏铉二将禀报此事,他心中也有怀疑,听到曹操问起,也瞪大了眼睛,略显惊奇地向曹操问道: “粮食还封存在城中的粮仓中,不知道曹公此举何意?” “哈哈,孤看到彦明麾下精兵强将,养的好壮士,将士岂可腹中空空无物,这点粮食就当是送予彦明应急之需吧!” 曹操目光从被甲持兵的河东人马转到了近处,对须髯如戟的典韦、孔武有力的鲍出饶有兴趣,欢快地回答阎行的问题。 当看到了阎行的脸色稍有变幻之后,曹操心中也有些得意,心知自己谈笑间已经击中了河东的软肋,河东以一郡之力,却要周济弘农、河南两地,还要供应关西、关东前线大军的粮草,后方压力只怕重如泰山,练得好兵,若无粮草,也是白济。 曹操一时兴起,却也不顾威仪,停下脚步,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凑近阎行的耳边,轻声问道: “河东东西两面鏖兵,又有弘农之叛,河南之困,只怕处境甚是艰难吧,不知后方乏粮,可还能支撑多久?” 阎行见到曹操的试探,也起了争斗的心思,停下步伐,淡淡笑道: “河东粮草,足支一岁。” “休要大言,孤看三个月都支撑不了。” 曹操闻言脸上顿时变色,脖子伸长,盯着阎行的眼睛继续试探。 迎着曹操那锋锐的目光,阎行嘴角微微勾起,装作煞有其事地说道: “不瞒曹公,军中粮已尽矣!” “哈哈哈,彦明是个实诚人啊!” 阎行真假难辨的话,让曹操哈哈大笑,也不在意在人前失态,缩回了脑袋,又开始边走边说道。 阎行化解了曹操试探的锋芒,却也不愿意让曹操占了便宜,他也笑着问道: “不知曹公奉迎天子,却要定都何处?” 曹操顿时挑起了眉头,狭长的眼睛透出一丝狡诈的光芒,促狭笑答: “天子还尚在荥阳,彦明就急于询问这个了,莫非也想要抢在天子定都之前,跑到新都去抢先购置田宅?” 天子东迁,新都一旦确定,大批车骑人马涌入,不仅当地的粮价会涨,都城内外的田宅价格也会翻上一番,曹操军中一些豪族出身又消息灵通的将领,如曹洪、刘岱等人,已经抢先在曹操划定的新都辖地内,早早购置了好几处良田美宅,一边是给自己的家眷准备的,一边也准备坐地起价,倒卖田宅大赚一笔。 此时,曹操不直面回答阎行的询问,却笑着来打趣阎行,阎行也不恼,淡然说道: “曹公以为呢?” “若是彦明只是为了抢先购置新都的田宅,那孤想着就大可不必了,定下新都之后,孤可是一早就为彦明预留了一座占地颇大的美宅,将来就充当彦明的骠骑将军府好了!” 阎行看着曹操的笑容,也露出了微笑,针锋相对地回应道: “多谢曹公美意,等行平定了关中,也在长安城里,为曹公及族人预留了府邸,日后就等着曹公和各位曹氏的君子入住了。” “好,孤盼着那么一天!” 曹操抚须又是大笑,继而才轻声地跟阎行说道: “其实,孤已经将新都定在了许县,若是天子不反对,那里就是大汉的许都了。” “许都!” 阎行心中有些讶然,西边有了自己的崛起,曹操竟然还敢这么自信,依旧和历史上一样,将都城定在了许县,许县不仅靠近刘表势力的南阳郡,也靠近河南地,若是从大谷、轘辕关出兵,以军中轻骑的速度,理论上两天时间,就能够抵达许都。 唯一的优势,就是这个新都距离雄踞河北的袁绍,真的够远。 曹操笑了笑,定都在许县真实原因,他心知肚明,却不会跟阎行说明。 兖州被袁绍的冀州和青州两面包围着,曹操只能够将新都定在豫州境内。 豫州有颍川、汝南、陈国、鲁国、梁国、沛国两郡四国之地,但是豫州身处中原腹心,四面受敌,能够供曹操选择的新都地址其实并不多。 汝南面临着刘表、袁术的势力渗透,沛国还驻扎着徐州的人马,连带着鲁国、梁国也都受到了沛国徐州人马的威胁,能够选择的就只剩下了颍川和陈国。 颍川郡濒临刘表的南阳郡,也靠近阎行的河南地,表面上曹操和刘表一直没什么冲突,现下也在跟三河的阎行议和,但是这些都是表明的和平,早晚曹操都要跟强邻刘表、阎行交恶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理论上,与任何势力都不接壤的陈国会比颍川郡更加合适作为新都的选址所在,但是陈国毕竟是陈王的封地,定都于此,有违礼制,而且陈王刘宠,陈相骆俊在豫州也是颇有实力、声望的人物,让少年天子、朝廷百官和刚强的陈王刘宠处在一起,只怕日后会酿成更大的内患。 曹操出于种种的考虑,最终只能够将新都选择在颍川境内的许县。 当然,许县也有它独特的好处,它处在天下之中,是历史悠久古城,地理位置上仅次于雒阳,四方通衢,土地肥沃,河流丰沛,在颍川境内距离刘表、阎行的势力也最远,正好据此来达到“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蓄军资”的远大目标。 看到阎行有些讶然,曹操笑了笑,出声问道: “怎么,彦明以为,新都距离河南地太近了,不合常理,是么?” 阎行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意思。 曹操见状,也仰首望向天空,意态踔厉地说道: “天子乃是万民之主,当与天下人共之,奉迎天子,就是为了更好地恢弘圣德,教化四方百姓,难道还要效法董卓、李傕之流,想着把天子迁徙到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闭其门来沐猴而冠,妄自称尊,一心作门户私计么?” “况且孤正要与彦明同心矢志,共扶汉室,新都距离河南地近,又有何妨呢?” 曹操的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阎行一时也辨别不出个中的真伪成分,只是看着仰首朝天、踌躇满志的曹孟德,阎行心中莫名其妙诞生了一个的不合事宜的怪诞问题。 这个时候的曹操,他到底是忠,还是奸,如果忠奸兼有,又有几分是忠,几分是奸呢? 53、阎彦明借势退敌(上) 阎行虽然心中有些好奇,曹操此时到底是忠是贱,忠奸兼有,又有几分忠,几分奸? 但他知道,这种问题,并不适合用来试探曹操,曹操也不会跟自己说明他那深邃莫测的内心。 不过,阎行眼下倒是确有几桩关系到关西的事情,要提前和这位曹大将军通一下气。 第一桩事情,是将司隶校尉部改为司州。 既然天子已经要被曹操迁徙到许都,那阎行干脆也将三河之地和天子斩断联系,废部立州,改尹为郡,将天子辖下的司隶校尉部彻底转变成由地方牧守统治的州郡。 第二桩事情,是将阎行的司隶校尉头衔改成司州牧,辖河东、河南、河内、弘农、冯翊、扶风、京兆七郡,辞去名不副实的录尚书事,改为兼督司、凉、雍三州事。 第三桩事情,是裴茂乞骸骨,辞去太师之位,京兆尹司马防乞骸骨,辞去京兆尹之职,贾诩辞去侍中之位,赵鸿辞去尚书之位,卫凯辞去议郎之位,裴辑辞去黄门侍郎之位。 基本上,这些事情都是天子再次迁都后,阎行麾下人事、辖区的变动,曹操淡淡听完阎行的三桩事情后,早已了然的他,脸色有些玩味,捋着自己的胡须,笑而不语。 阎行以为早已知道的曹操要在这三件事情上犹豫,也脸色肃然地看着曹操。 迫于形势,河东要将“名与器”的最大部分让给了兖州,但在转手之前,自然也要将自己能够瓜分到的一部分“名与器”提前敲定了。 天子眼下还在河东的手中,这三件事情也没有触动到曹操的丝毫利益,阎行相信,投鼠忌器的曹操在思索过后,不会也不敢在现下掣肘自己。 曹操默然,他其实想的不是这三桩事情,不管是督三州,还是改司隶校尉部,本质上都不会损害他自己的核心利益,阎行也只能够拿着瓜分到的这一部分“名与器”,继续去与关中、凉州的群雄鏖兵争斗。 地盘都是要一块一块奋力打下来,指望朝廷的“名与器”去收复关中、凉州,先得问问马腾、韩遂、韦端、邯郸商等人手中的刀兵同不同意。 曹操心里想的,是在怀疑面前这位年轻人,到底是真的利令智昏,还是在装疯卖傻。 督领三州、改司隶校尉部对河东而言虽然重要,但眼下对河东最重要的,是如何在退了兖州兵之后,再去退河北的大军。 虽然袁绍出兵是曹操遣使联络的,但袁绍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他要的虽不是天子,却也是比天子差不了多少的河内郡。 自己得了天子,要赶回去巩固兖州、豫州,自然不会再与阎行纠缠,但是袁绍不一样,他围困公孙瓒,驱逐黑山军,地跨四州,虎视天下,又怎么会放过地处要冲的河内郡,正要趁着河东鏖兵关中的时机,将河内郡彻底据为己有。 就算曹操退兵了,袁绍很大可能,也不会退兵。 可面前的老成稳健的年轻人,竟然不担心这件最紧要的事情,也不试探自己对袁绍的态度,反而孜孜不倦地在追求关于三辅的利益。 难道他不知道,一旦失了河内郡,则三河之地也要危矣,怕是他关西三州没有夺取,就先栽在袁绍的手中了。 不过,曹操想了想,面前的阎行不太像是利令智昏之人,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笑道: “彦明无需担忧,正所谓名正言顺,你讨伐叛逆,收复关中,也是为了扶助天子,中兴汉室。既然你我两家誓扶汉室,那你说的这些事情,孤绝不会去掣肘干涉。” “只不过,嘿嘿,彦明是不是也应该担忧一下河内的兵事?” 作为始作俑者的曹操,在谈起袁绍出兵这桩事情来,毫无愧色,反而是对阎行变得颇为同情,只是他心中也难抑得意。 他可不想眼前的年轻人这么快就折在袁绍的手中,最好的结果,是能够维持目前河内两家对峙的僵局,耗尽河东的元气,将河北大军死死拖在河内郡。 见到曹操说起拨动整个关东局势、促成今日情形的河内争夺战,阎行也莫名地笑了,他抬头看见已经到了近前的御帐的金色穹顶,转脸对曹操笑道: “曹公,河内之事,等见了天子,你就明白了。” 久思不解,却得到了阎行莫名其妙的回答,曹操心中咯噔一下,也敏锐地感到了一丝不妙,但他还是不改神色,哈哈一笑,就将内心的波动直接掩饰过去了。 御帐就在眼前,兖州兵马要和河东人马都要留在外围守护,进帐的阎行、曹操各自只带几名文武心腹。 在天子的御帐外,是由被重新启用的董承主持迎接曹、阎,董承已经被天子封为车骑将军,阎行对此不置可否,但也承诺,会将刘表派来雒阳城的两千兵马拨给董承统领,不过这些要在曹操奉迎天子之后。 董承见到阎行,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强笑着迎了上来。 五大三粗的董承虽然变成了外戚,但是却依旧保留着军汉的本色,幸好一同迎接的还有侍中刘艾、丁冲等人,从旁指点,总算没有失礼之处。 众人在帐外都解下了兵器,脱下了靴履,就像是在上朝觐见天子一样,整个过程都要一丝不苟,阎行也没有再说什么“甲胄在身,请以军礼见”的话来,而刚刚还谈笑不羁的曹操也严肃起来,态度更是谦卑,他仔细整理着自己的须发衣甲,生怕在君前有丝毫的失仪出错。 整装敛容的众人然后按照官职高低,开始鱼贯入帐。 进到帐中,汉室的老臣、天子的近臣罗列一堂,秩序井然地排列在大帐两侧,目光都看向了曹操、阎行两人的身上。 曹操看向这些朝臣,其中有熟悉的面孔,但更多的,还是陌生的面孔。 汉室的老臣有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太常王绛、卫尉周忠、御史中丞董芬、侍中刘艾等人,带有外戚身份的有车骑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议郎伏德,豫州出身、与曹操保有联络的有已擢为侍中的丁宫,已擢为尚书仆射的钟繇等人。 但更多的是,是少年天子借着朝臣中阎行一党全面退出中枢的机会,短时间内迅速提拔起来的亲信近臣。 这其中就包括了顶替赵鸿的尚书梁绍、冯硕,顶替贾诩的侍中台崇,顶替卫凯的议郎吴硕、赵彦,顶替河东兵将的越骑校尉王服、昭信将军吴子兰等一干朝臣将校。 曹操对此暗暗心惊,而此时阎行倒像是个旁观者一样,对这些朝堂上的人事变化,漠不关心。 少年天子威严老成地坐在御座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曹操、阎行及两人随从的举止动作。 他已经实现了第一步计划,引入了关东的曹操势力后,不仅使朝堂摆脱了阎行的高压控制,还通过实力的互相制衡,初步重塑了汉天子的权威。 阎行、曹操两人虽然身上都披挂甲胄,可是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就带着身边的文武随从,向上首的少年天子行隆重的稽首拜礼,得到了少年天子的允许后,才能够恭敬起身入列。 眼看着君臣就位,原定的朝政议程也就随即展开。 第一桩政事,是天子下诏,褒奖曹操忠君体国,奉迎天子,假大将军曹操节钺,录尚书事。 这是曹操早就预料中的事情,议程他早就通过侍中丁冲得知了,当下也就不再假意推脱,恭敬地出列,拜谢皇恩。 第二桩政事,是商议雒阳残破、漕运不至,不足为都城,朝廷需要迁徙到关东州郡。 这桩事情也是曹操事前知道的,当下他就再次出列,将迁都许县的种种好处,罗列给天子和朝臣知道,阎行没有反对,天子和朝臣自然就更不可能反对,此事很快也就在一大片附议声中被迅速定下了。 但到了第三桩政事,出乎曹操意料,竟然就变成了朝廷遣使斥责邺城袁绍专自树党、擅相讨伐、不事勤王等诸多罪名。 骠骑将军阎行趁势出列,神色激愤,大声呵斥袁绍借着冀州地广兵多的优势,企图另立天子,又无辜攻伐奋武将军公孙瓒、河内太守常林、北海相孔融,致使各州生灵涂炭、白骨成堆,而且还假借家声、意图不轨,割据河北、不事勤王等等若干罪名。 这简直是将袁绍打成了十恶不赦的逆臣,曹操惊诧地目视丁冲,但从丁冲同样愕然的目光中,曹操终于也意识到了丁冲在这桩事情上,也被天子和阎行瞒过了,他咀嚼刚刚阎行在御帐前的那番话,心中不由大震。 少年天子先让大臣众议,早已经有了准备的尚书梁绍、冯硕,侍中台崇,议郎吴硕、赵彦立马纷纷出言,先后附和骠骑将军的意见,建议遣使前往河北,讯叱邺城的袁绍。 曹操一见群情汹涌,心中大急,正想着要如何在避免和阎行正面交锋的情况下曲线解困。耳中已经听到了阎行提议擢北海相孔融为将作大匠,代替伏罪的梁邵,出使河北,讯叱袁绍。 曹操又急又惊,他当然知道孔融眼下和袁绍是犹如仇寇,袁绍的长子袁谭攻破了北海,逼得孔融狼狈逃亡,连家眷妻儿都被袁谭俘虏了。 曹操因为孔融是故人,又是反对袁绍的名士,这才将他庇护收容。 这个时候让孔融去河北,只怕袁绍一接见,就要被名士孔融的利嘴驳斥得体无完肤。 幸好孔融作为大名士,也跟随自己前来觐见天子,曹操顾不上避嫌,连忙朝孔融做出挤眉弄眼的动作,目视他不要接任。 54、阎彦明借势退敌(下) 这边曹操不顾威仪,挤眉弄眼,丑态毕露。 可孔融一听到是出使河北、讯叱袁绍,身上那股大无畏的名士气势瞬间就迸发出来了。 想到可以前往河北面刺仇人,索还妻儿,他像一只骄傲的斗鸡一样,无视曹操的手势目光,气势汹汹地出列受命,并向天子承诺,一定要不辱使命、不避斧钺,当面训斥袁绍,若袁绍不能够遵从诏令,依旧心怀不轨,那孔融就要当堂与袁绍拼了,他拼死也要为国除奸。 曹操眼见事情无可避免,眉头紧皱,却也只能够作罢,只是心中思绪乱糟糟的,远不如之前在御帐外和阎行打趣那么畅快了。 帐中议政还在继续。 第四桩政事,是追赠病死的杨琦、遇刺的沮俊等朝臣,加封慰藉他们的家眷,第五桩政事是商议将司隶校尉部改为司州,第六桩政事是命骠骑将军阎行督领司、雍、凉三州,减去录尚书事职务,第七桩政事是恢复一些汉家旧制······ 曹操听到后面都已经听不下去了,心情糟糕透了,待到君臣商议完这些事情,参拜告退后,他带着随从文武,直接找上了同样告退出帐的骠骑将军阎行。 “彦明,今日之事,你可隐瞒得好深啊!” 想到不久前,阎行出奏遣使训斥袁绍,立即就引来一批大臣附议的情形,曹操不由恨得牙痒痒的。 他很清楚,孔融抵达河北之后,袁绍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以往袁绍对外昭告天子遭受董卓、李傕、阎行等一班西凉军将校、乱国武人的挟持,诏书不可奉,关东州郡应该联合起来清君侧、护社稷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因为天子名义上已经转到了兖州的手中,而兖州是关东州郡,曹操更是袁绍“党人”中的一员干将,对外,河北和兖州一向都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关东、关西也不再是互相攻讦对峙的势力,为了逢迎天子,曹操和阎行都必须互相承认,这样一来,之前被孤立的阎行就可以通过曹操逢迎天子一事,借用曹操的势,转手一拨,调转矛头,将原本是关东盟主的袁绍彻底孤立了起来。 袁绍要么就不要曹操这个盟友,悍然与关西、关东势力同时撕破脸皮,要么就得暂时收兵,做出服从朝廷天子的态度,并且上书自陈,为自己那些“罪行”进行辩解。 否则,袁绍那伟岸的盟主形象、偌大的忠臣家声,就要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崩塌了。 可想而知,被舆论逼到角落的袁绍,若能化解,事后一定会对自己极度恼怒。 当然这桩事情,对曹操也不是毫无益处的,至少这封诏书,可以让雄踞河北的袁绍屈服于自己奉迎的朝廷的权威。 而重塑汉室的权威,这是每一股奉迎天子的势力在对外时的理智选择。 阎行不过是趁机搭上了曹操的势头罢了。 “这桩重塑汉室权威、得罪人的事情曹公是迟早要做,那就不如今日让行先帮曹公给做成了,反正在下在袁绍口中,也是董贼余逆、挟持天子、意图窃国的武人,也不担心这一次了。” 曹操闻言脸色沉了下来,阎行这俨然是在学进帐前的自己,那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作态啊,这若是帮自己,那就不该是这个时候向邺城遣使了。 被占了便宜,还见到阎行这副卖乖的模样,曹操拂袖不悦,作势就要转身离开,只是走了几步之后,他又突然掉头,转身回来,眼睛盯着阎行,气势汹汹问道: “借孤之势,退了河北兵马之后,彦明下一步意欲何为?” “西进,收复关中。”阎行展颜一笑,坦然相告。 “好,孤也要护卫天子、移驾东归,就是不知道何时可以再见了?” “呵呵,短则三年,长则五载,行与曹公,总会见到的!” “三年?五载?哈哈哈,关中残破、韩马猖獗,还是以五年为期吧!” 曹操指着阎行,畅快大笑,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佻易戏言的模样。他在御帐之外,远眺着远空西斜的日头,再看看河东人马、兖州兵卒,还有身边年轻的阎行,他一时来了兴致,抚须长吟,兴致勃勃地说道: “孤自幼好音律,登高望远,必赋新诗。今日得以觐见天子,又见了彦明这样的英年才俊,可谓幸甚,胸中块垒,唯歌一曲,可以咏志啊!” 说完之后,曹操不顾他人在场,低头踱步,就像是沉浸在创作的海洋一样,不顾威仪,手舞脚蹈,眯着眼睛吟诵起来。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曹操这副手舞脚蹈,眯着眼睛吟诵的模样或引来旁人的侧目,或引起身边人的惊诧,但是曹操却依旧沉醉其中,浑然不觉。 身处其中的阎行内心同样震惊,用心倾听,曹操的诗句是斟酌过的,应该是平日的灵感佳句积累到一定程度,正好赶上这个重要时刻,就在曹操胸中一同迸发出来的。 现实主义者的狡诈酷烈此刻在曹操的身上淡去,理想主义者的浪漫色彩则闪现斑斓。 曹操虽是党人,但与经书传家的袁绍不同,他好音律,幸倡优,擅工书法,行事也与恪守礼法的士人大有不同。 此时听他的诗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将今日所感,心中向往的一个理想治世通过诗句娓娓道来,虽然阎行粗鄙,不擅长儒家经典,可对曹操的诗句还是能够大致听懂的,这也让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这曹操的才情,只怕在汉末乱世的群雄之中,当属第一人啊! 曹操作为尊者,当场赋诗,众人不好无视,况且曹操的诗是真才实学,歌咏一毕,曹操亲从无不赞叹,就连阎行一方也不得不衷心地表达佩服之情。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曹操意气风发,大有述尽平生之志的兴头,他当场想到什么,立马就回头看向自己的亲从,大声呼喊: “文侯,身边可带有好酒?” “带着呢!” 作为曹操的亲从,乡人丁斐颇为熟悉曹操的性情,听到曹操一喊,立马就提着随身带着的酒囊,兴冲冲地递了过去。 曹操痛快地朝口中灌了几口美酒后,才尽兴地抹去胡须上沾染的酒水,大呼痛快,继而看到了还驻足一旁、不好离去的河东人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朝着阎行扬了扬酒囊,欢笑问道: “沙场征战苦,若归来有美酒洗去征尘,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彦明,你也要来一点吗?” 阎行看着曹操手中的酒囊,淡然一笑,婉拒了曹操的美意。 “让曹公见笑了,三河之地颁布禁酒令,行榷酒之政(官营酿酒、贩酒),上至牧守,下至黎庶,无大酺之令,皆不得饮酒。行虽好酒,今日却是不敢抗法!” 听完阎行的话,曹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点点头,深有同感地说道: “好一个虽好酒,不敢抗法!令行禁止、以身作则,孤算是明白河东军容严盛的缘故了!” 他当即转首将手中的酒囊抛回去给丁斐,肃声说道: “文侯,从今日起,所有人都要提醒孤不得再饮酒,有违者以军法论处!” “诺!” 丁斐看到曹操严肃的表情,吓得连忙应诺,将酒囊重新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曹操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了。 经过了阎行拒酒的这个小插曲之后,曹操不再说笑,表情严肃地带着亲从,和河东的阎行等人一同返回军阵。 双方准备各自归营,今夜天子依旧由河东人马和董承等人守护,待到明日两家分道扬镳的时候,天子百官、后宫家眷等一众车骑人马,再由曹军一并迎走东归。 只是待到上了马,心中其实还挂念着刚刚事情的曹操又突然朝阎行喊了一句。 “彦明,今日你既然不饮酒,那就等到五年之后,你再来新都,孤尽地主之谊,请你痛饮一番!” 阎行本来已经拨马准备告辞,没想到曹操还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不肯放下这件事情,他嘴角一扬,本想出言反击,只是想到了当下的形势后,反而笑了出来。 “曹公,乱世汹汹,兵戈纷扰,想着要称孤称王的人不知凡几,你接下来要辅弼天子,又身处四战之地,努力努力,莫只顾着要请我这顿酒,怕是他日两家相逢于邺城,连痛饮的酒钱都拿不出来,那就真是人生憾事了!”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听了阎行的话,曹操顿时乐了,抚须大笑。 “若是你我皆到邺城,那孤向故友讨一杯浊酒,还是有的。嗯,彦明知孤啊!” “曹公今日奉迎天子,何止在下知公,天下人亦知曹公之志矣!” 阎行回了一句,不再与曹操赘言,选择告辞离去,统军归营,曹操却不急着离开,而是手搭凉棚,望着阎行远去的人影,抚须微笑,若有所思。 此时兖州的文武见到曹操沉思不言,也不好催促统军归营,只能够耐着性子等待,倒是郭嘉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慢慢地踱到曹操身边,挑起眉头,也手搭凉棚,学着曹操的模样,揶揄笑道: “明公念念不忘,以为此人如何?” 曹操闻言,转首看向了学起自己姿势的郭嘉,他呵然一笑,也不怪罪,这就下令整军归营。 只是调转马头,经过郭嘉马鞍边上的时候,曹操瞥向笨拙驭马的郭嘉,轻声说道: “你之前看得很对,此子不除,当为大敌!” 55、孔文举出使扬威 经过了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后,十九日,天子遣使河北,曹军奉迎天子百官等一众车骑人马启程东归,迁都许县。 阎行兑现了来时入宫对天子的承诺,将荆州派来的兵马、工匠民伕都拨给车骑将军董承,以增强少年天子的实力。 河东也没有扣留任何宫人奴婢、百官家眷,连同宫中的礼器、乐器、御品、珍宝、符信、图书、卷宗,一同交付给曹军。 曹操这次倒是没有再来和阎行话别,他接到天子所在的金根车,再派人前来告辞后,就统帅大军,车骑逶迤,浩浩荡荡地大规模撤走。 接下来的几日,兖州兵信守之前对阎行的承诺,以鸿沟为界,将成皋以东的河南地作为缓冲,全军退出河南地,相继返回豫州、兖州。 在这个期间,阎行驻军荥阳,接收了曹军留下的五万石军粮,等斥候确认了兖州兵全部退出了河南地之后,就让翟郝、魏铉留兵驻守荥阳、敖仓,自己统帅五千歩骑启程赶回雒阳。 兖州兵已退,天子也派遣使者前往邺城,接下来就看袁绍如何应对了。 阎行相信,不出意外的话,袁绍此时已经陷入到了舆论困境之中。 ··· 河北,邺城。 事实证明,朝廷将孔融征为将作大匠,出使河北,是真的选对人了。 孔融轻车持节,带着天子的诏书,兼程跋涉,风尘仆仆地用最快速度赶到了邺城。 袁绍已经提前得知了曹操奉迎天子的消息,也得到了一些天子遣使的风声,因此又打算故技重施,称病不见朝廷使者。 但是孔融忠直刚烈,又岂是能够任由袁绍无视朝廷威仪之人,他在城中驿馆等了一整天,都等不到袁绍的接见后,次日一早立马让随从备好车驾,不顾驿馆接待官吏的阻拦,奋勇冲出了驿馆,直接驱驰在了邺城城中的街道上。 孔融令人撤去帷幕,一手扶着车轼,一手举着诏书,昂然立于车上,背后是天子的节杖,名士的风气彰显无遗,他向街道上的行人大声疾呼。 内容即是,雒阳残破,为中兴汉室,大汉天子的法驾已经驶出了成皋,朝廷将东徙许都,关东州郡无不振奋,万民归心,云合景从,如今天子派遣将作大匠孔融前来河北,抚慰河北州郡,晓喻冀幽士民,从权乃慰,不从乃溃,朝廷广宣恩信,班扬符赏,特此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律令。 这番义正言辞的使臣辞令,加上孔融的名士的大来头,顿时惊动了邺城的不少人,以至于万人空巷,纷纷奔走相传,争相要观看天子使者的威仪。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了袁绍的口中,袁绍顿时大急,立马下令将领张郃、高览,率领府中三百大戟士,火速出动,去将那些围观使臣的邺城士民驱散,将孔融挟持回驿馆去。 可没想到事情却越闹越大,张郃、高览率领大戟士冲到了大街上,一面阻隔邺城士民,一面想要将孔融送回驿馆去,孔融胸中一大股怒气还未宣泄,此时见到袁绍竟然派兵前来,顿时怒发冲冠,破口大骂张郃、高览。 “负甲持兵,当道阻拦天子使臣,尔等竖子,是要犯上作乱耶?” 孔融的唾液沫子都碰到了近前的高览脸上,高览勃然大怒,就要拔出佩剑,将孔融拉下车,没想到还没动手,却被跟在后面的张郃一把死死拽住。 “此人乃是当世名士,又是朝廷使臣,今日众目睽睽,若是伤了他,张、高二姓族矣!” 张郃的话点醒了高览,张郃为人颇有城府,这事情他比高览看得要明白,面前这桩棘手的事情办不妥,他们最多就是回到袁绍府邸被训斥一番,可若是动了欲作死斗的孔融,当众伤了、杀了朝廷使臣,那他们二人就不仅性命不保,还会牵连到了族人。 高览想到动了孔融的后果,顿时也吓得冒出冷汗,当即只能够先隔开、驱赶围观的邺城士民,面对孔融厉声呵斥,却只能够装作瞎子聋子,任凭孔融将他们这些精兵强将骂的狗血淋头。 孔融也看出了他们投鼠忌器,想要先赶走邺城士民再下手,顿时又是高举着诏书,仰天长啸,声振屋瓦,呵斥张郃、高览的险恶用心。 以“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河北,岂无一二男儿,为国除奸耶?”相激,煽动围观的邺城士民对抗袁军的大戟士。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本朝虽崇儒重教,但也存有先秦任侠之风,加上孔融用忠君大义感召,顿时就有邺城的士民、游侠儿和袁军的大戟士冲突起来。 孔融趁此机会,下令车夫驾车冲开大戟士的包围,继续游街宣告,他今日就是要让阖城上下知道,汉家天子不可轻,忤逆之心不可存,让躲在府中称病不见的袁绍知道,汉家忠臣义士的铁骨铮铮,又岂是他袁家小儿,派出几百甲兵,就能够打断的! 事情闹到这一步,张郃和高览也知道,这桩事情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处理得了的,连忙派出大戟士,火急火燎地赶回袁绍府邸,向袁绍禀报处理情况已经失控,需要赶紧另想办法了。 袁绍正在府中等着张郃、高览两将的消息,现下听到二将不仅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反而给自己闹出了城中冲突,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大骂张、高二将无用。 这个时候,沮授、许攸、郭图、审配等文臣谋士也纷纷求见袁绍。 沮授、审配疾声向袁绍说明不可当众伤了孔融,否则就不只是捅出大篓子,而是要将天给捅破了。 郭图、许攸也劝谏袁绍莫要动怒,先想办法将孔融劝住了,平息了城中的事端再说。 于是众人商议讨论过后,袁绍决定派出田丰、荀谌等人,赶紧先将孔融劝到府中,就说自己愿意抱病接见他了,莫要再在城中游街宣告天子诏书了。 田丰、荀谌等人得令之后,也匆匆忙忙地驾车赶往孔融所在的城中街道,好说歹说、百般承诺,才总算将孔融的车驾劝到了转向袁绍府邸。 只是车驾到了袁绍府邸,看到袁绍竟然没有出府亲自迎接身为天子使臣的自己,孔融又是勃然变色,就下令车夫在袁绍府邸前停车不动,自己站在车上,一动不动,都不肯再向前移动半步。 眼看着又出了差错,荀谌连忙向孔融解释袁绍抱病不能够见风,只能够在室内接见天子使臣,可是孔融哪里肯信,当即就又搬出儒家“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那一套君臣之礼来,一定要让袁绍亲自出府来见自己。 荀谌说不过孔融,只好使眼色让田丰入内请出袁绍,自己好言好色地在车旁陪着。 田丰入府过了一阵子,袁绍还没出来,孔融又继续搬出“君命召,不俟驾行矣”的君臣之礼来训斥袁绍,听得荀谌满头黑线,心想这袁公也没有怎么得罪你孔文举吧,这么上纲上线,这是要将邺城上下的风头全部打压下去,昭显出汉室的威严来,才能够称心如意么? 不过一想到,孔文举被袁谭打得狼狈逃亡,连妻儿还被袁谭俘虏了,荀谌也算是能够明白孔融这股滔天的火气是从哪里来的了,想到这里,荀谌不由为袁谭担忧了一下,袁公不喜长子,今日从孔融身上得了火气,怕是要做出大义凛然,转向训斥袁谭无辜扣押孔融妻儿了。 荀谌脑海中乱糟糟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抱病”的袁绍终于在三儿子袁尚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府来,行人臣之礼,恭恭敬敬地请孔融入府。 只见他穿着官服,拖着绅带,脸色黑青,俨然是按照孔融要求的礼节照做了。 “这可真是反遭罪了!”荀谌在心中暗暗想到。 费了这么多周折,总算是平息了这些事情,可是入到大堂的孔融依旧没打算放过袁绍,劈面就是一通质问。 “袁绍,你自恃地广兵多,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而但擅相讨,可是要篡汉谋反?” 袁绍连忙出声喊冤,宣称自己忠于汉室,天人可鉴,但是孔融却不接受,咄咄逼人,让众人下拜,当堂宣告天子诏书,训斥侵吞州郡、专自树党,制令袁绍停止侵凌奋武将军公孙瓒、河内太守常林等人,约束河北士卒,上表请罪,并返还将作大匠孔融在青州被扣押的妻儿。 侵吞州郡这桩事情上,韩馥、刘虞已经死了,孔融已经被征为将作大匠,朝廷任命的冀州牧壶寿被袁绍杀了,并州这块地盘则是一早陷入大乱,无人牧守,冀州、幽州、青州、并州都被袁绍占据,想还给原来的牧守都不可能,已经变成了既定事实。 但是在侵凌牧守这桩事情上,公孙瓒、常林还没死,易京、河内也还没攻下,若是接下诏书,就必须停止用兵了,公孙瓒还好,一蹶不振,袁绍采取的是围困战术,可在河内一地,保持进攻势头的淳于琼大军却是要收回来了。 如此更新的原因说明 各位书友,我思前想后,觉得为了大家都好,就一口气连发6章,将整个关东局势,阎、曹、袁三家的博弈过程和汉室天子的作用写到尾声,除了补这两天的章节外,还要补上个月的两更,最后剩下两更,就当作22、23号的章节提前发了,24号再恢复正文更新。 这个博弈过程我在创作过程中是比较满意的,22号,23号我会写一篇作品相关,梳理历史上迎天子的权谋脉络,和制作一张三家博弈图表、几张相关战役地图,24号写完三家的博弈结果后,剧情就进入攻略关西的阶段,敬请期待! 有人问我近况,坦白讲,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内心是比较压抑的,因为创作的过程感觉就像是个妓女一样,不管有没有灵感,都必须持续输出,这跟妓女有没有感觉,都要躺倒床上被输出一样压抑。 另外,如果在过程中我卖力地搔首弄姿的话,可能许多人也不想懂个中情调,就想我按照主流市场,躺倒床上一动不动让他们爽就行了,不给就是拉仇恨,就是不爽。我觉得,整个过程其实是个双向的选择,没必要互相看不起,也没有必要恶言相向,市场和资本已经培养了足够多的模板和套路,也夭折了不少非主流的创作,不需要再有某一位痛心疾首,跳出来针对非主流的创作了。 这大概就是一些读者常问的此书为什么不火的原因。如果以后写完这部小说,我有机会再创作一部西汉末年的小说的话,那也许我会更好把握地主流和非主流之间的关系,写一部更趋于雅俗共赏、能够实现作者和作品价值的小说。 最后,如果说觉得我的小说是沉重的、是压抑的,已经影响到你的观感、破坏了你的心情,那我只能说万分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本质上还是快乐的,并且能够享受这份压抑。 因为没有半毛钱的补偿,所以我就讲一个不收钱的冷笑话送给大家。 一日,河东属下来报:“将军,河北袁绍派兵索要河内郡!” 阎行:“行——” 属下秒懂:“明白了,在下这就将河内郡送给袁绍!” 次日,河东属下又来报:“将军,兖州曹操派兵索要天子!” 阎行:“行——” 属下再次秒懂:“明白了,在下这就将天子送去!” 第三日,河东属下再来报:“将军,袁绍、曹操一同派兵索要全部州郡!” 阎行这一次没有开口,先将属下一拳打翻,纵声高呼。 “行——虽是老实人,但也容不得他人欺辱,来人,点兵出战!” 河东遂战,吞袁灭曹,大霸北方。 56、袁本初上书自陈 装病的袁绍目光转动,思前想后,想要不接下诏书,可孔融看到袁绍竟然又想要作悔,当即大怒,又当堂再次呵斥袁绍。 袁绍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如果是以往,凡是他不想要的诏书,他大可以大义凛然地利用关东盟主的身份,宣称董卓、李傕、阎行之流的西凉军依旧在挟持天子,这诏书乃是乱命,自己绝不接受。 可眼下天子已经被同为“党人”之一的曹操奉迎,袁绍不能再用之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抗诏了,若是抗诏,就要被钉上诏书上的各种罪行,还要与曹操撕破脸皮,同时面对关东、关西之敌,这不是袁绍现下想要面对的。 袁绍思无良策,在孔融的一再催促下,只能够硬着头皮接下了诏书。 孔融本还想再开口,但田丰、荀谌、审配等一批河北文臣哪里还能再让他多说一句,只留下几个人陪着孔融,其他人声称袁绍病重,簇拥着袁绍飞快地远离又要大声训斥的孔融,小跑着离开了府邸大堂,往后室的厢房的而来。 “孤迟早有一天要杀了这个腐儒!” 一进到内室,袁绍立马就挣脱开扶着的文臣,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他气呼呼地拔出身上的佩剑,厉声大骂,吓得手下的文臣谋士纷纷退避。 只是袁尚仗着袁绍的溺爱,又得了袁绍谋士逢纪的暗示,连忙上前跪下抱住就要暴走的袁绍的大腿,苦苦哀求袁绍息怒。 “大人息怒,那孔融老儿不过是因为兄长俘虏了他的妻儿,心怀愤懑,想要借机报复大人,这才再三恶言相向,大人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这等腐儒又岂值得大人在意,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孩子现下就冲进堂去,将那孔融老儿剁了!” 在场的文臣谋士多是智谋广远之人,沮授听到袁尚绵里藏针的话语,眼角微微一动,当即就扫了不动声色的逢纪一眼。 正在气头上的袁绍,听到袁尚说要冲进堂剁了孔融的话,却反而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到跪在地上哀求抱住自己大腿的儿子,顿时起了溺爱之心,他连忙伸手将自家儿子拉了起来,疼惜地拍了拍袁尚的肩膀。 “明公!”沮授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袁尚进一步的图谋,,出声对袁绍说道。 “曹操奉迎天子,形势已经对河北十分不利,经孔文举今日城中这么一闹,还有明公接下了诏书,群情汹涌,人言可畏,还要早作谋划啊!” 沮授、郭图等人也曾劝袁绍出兵河内,打出奉迎天子的旗号,可是袁绍思前想后,却不愿听从,只打出了讨逆的幌子,对恐怕曹操会抢先奉迎天子的提醒,也满不在意,只想着趁机窥伺三河,壮大河北势力。 袁绍哪里听不出沮授略带埋怨的语气,他现下就要被指为叛臣了,而且还是关东、关西联合起来逼迫他,刚刚又受了孔融的训斥,他也有一肚子火气,当下就板起脸来说道: “事已至此,那你们说,眼下该怎么?” 看到袁绍发问,郭图、审配、逢纪、许攸等一众谋臣立马就开始出谋划策,有的说要遣使与曹操暗中交涉,有的说要先停止用兵,有的说派人赶紧去青州将孔融妻儿接过来,也好塞住孔融那张臭嘴。 田丰更是义正辞严,告诉袁绍,这个时候身为臣子,就要先遵诏停战、放人,向天下昭显河北的忠诚,然后再上表自陈,向朝廷阐明河北上下都是忠于汉室的,塞住朝野上下纷议攻讦袁绍之口。 郭图跟着补充说道,这写表奏,可以让耿包、陈琳等人起草,然后再由他们润色,保证袁绍的上表自陈,做到不卑不亢,让朝野上下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逢纪则说,待上表自陈,堵住天下人之口后,一定要给曹操、孔融等人好看,可以采用借刀杀人之计,来对付孔融。 沮授则强调袁绍既然让曹操奉迎天子,那也要打压曹操的声势,不能够让他借助天子的名义,来对河北指手画脚。 袁绍皱着眉头,一直在听着众多文臣谋士的各种意见,虽然他不甘心,但是在事实面前却不得不低头,他有些无奈,轻拍着袁尚健壮的背部,不甘心地说道: “让仲简率领诸将退兵,还有,让显思亲自把人送过来,至于上表自陈的事情,就有劳公则了!” 说完这几件事情,装病的袁绍像是真病了一样,索然无味地将挥了挥手,也不再听取其他人的意见,让袁尚搀扶着自己,就往室内的床榻上走去。 沮授、郭图、审配、逢纪等人眼见袁绍如此作态,心知袁绍是真的烦了,面面相觑之后,也就相继领命告退,尽管田丰还想要直言进鉴,但是看到众人都退了,自己也只好拂了拂袖子,告退转身,出了内室。 ··· 接下来的十天里面,围绕被朝廷训斥的,引得河北人心不安的“专自树党、擅自征伐”等罪行,河北上下紧急应对,做出了相应的挽救措施: 对外,派出军中令骑,传令淳于琼大军收兵,不再寻隙进攻河内郡,征召的诸将部曲、民伕匠人各归郡县,淳于琼则带兵返回邺城。 派出辛评赶赴青州,勒令袁绍长子袁谭轻车快马,亲自将孔融的妻儿一同送回邺城,塞住孔融那张利嘴。 至于公孙瓒处,袁绍就依旧让麹义等部人马围堵对峙,只要不给麹义麾下增添钱粮兵马,麹义就很难进攻,而一蹶不振的公孙瓒也是做了死守易京的心思,精兵良将龟缩在涿县、河间国之间的狭窄区域内,避战不出。 暂时停息兵戈,向天下人彰显自己绝无蔑视天子、擅自攻伐的行为。 对内,则将这些年来袁绍私自任命的郡县官吏、军中将领的功绩东拼西凑,势必要给河北上下做成一份升官加爵是理所应当的履历。 同时,袁绍府中的豢养的文士,也纷纷殚精竭虑、引据经典,来共同起草他们主公上书朝廷的自陈表,力图写出一封义正辞严、不卑不亢的自陈表,来护卫袁绍在朝野间的巨大声名和忠良形象。 在忙完了这些内外要事,让自己在舆论面前立于不败之地后,袁绍这才亲自抄写自陈表,即日派遣荀谌、许攸等人出使许都朝廷,向朝廷和天子上书自辨。 而刚刚定新都的朝廷在得到了袁绍的自陈表后,士心振奋,认为这又是重塑汉室权威的一大步,身为大将军的曹操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名义上,汉室的权威越高,他这位辅政的大臣地位也会随之高涨。 不过在看完袁绍亲笔的自陈表之后,曹操也不禁有些蹙眉沉吟,自陈表的内容,袁绍举了三个事实作为论据,来力证自己是忠于汉室的,近来又对外停止兵戈,对内拼凑功绩,反驳了朝野对他擅自攻伐、专自树党的攻讦,自陈表的末尾,绵里藏针、暗藏刀兵,则是在针对他曹孟德的辅政了。 曹操虽然想要逼迫袁绍承认自己辅佐的朝廷,但是也不想如阎行借势时那样,对袁绍咄咄逼人,与袁绍撕破脸面对自己毫无好处,拉拢袁绍依旧是自己时下必须做的事情,怀着这样的心思,曹操很快就又接见了袁绍的使者许攸。 许攸是故人,私底下见曹操,自然是带着袁绍的重要使命来的。 许攸一开口就是斥责曹操背弃同盟,与关西叛军勾结不轨,质问曹操是不是以为有了天子,就可以对关东盟主袁绍不敬了,莫非忘记了,兖州三翻四次出现危机,是谁挺身而出,站在曹操的身后帮助曹操度过危机的。 曹操心中腹诽,袁绍是帮过自己东山再起、借兵借粮给自己抵御强敌,可是自己也帮过袁绍在侧面战场抵抗公孙瓒麾下的田楷、刘备,击败袁术和袁术阵营的陶谦、黑山军等多股势力。 两家既然是同盟,携手合作,势力大的就应该出大力,势力小的就只能出小力,公不公平,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又怎么能够作为袁绍是有大恩于自己的理由呢? 不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曹操私底下也不想和许攸辩解这个,而是笑脸承受呵斥,阐明袁曹两家还是同盟关系,迎不迎天子都是不会变的。 许攸此来也不是和曹操撕破脸皮的,而是来暗传袁绍命令的,见好就收,告诉曹操,袁绍有令,两家既然是同盟,那曹操为了表达诚意,希望能够找机会帮自己杀了杨彪、孔融、梁绍等朝臣。 杨彪是袁术的亲家,孔融刚刚骂过袁绍,梁绍听说之前也与袁绍有过节, 此事听完之后,曹操眉头大皱,袁绍看似要报私仇,但实质暗藏祸心。朝廷刚刚新徙许都,正是需要内外稳定的时候,自己若即刻就杀了杨彪、孔融、梁绍,那不是就变成了董卓、李傕一流的人吗,雒阳内乱作为前车之鉴还不久,自己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不过为了安抚袁绍,曹操还是承诺此事一定会给袁绍一个交代的。 此事过后,曹操与升为尚书令的荀彧、符节令的董昭等人商议后,决定做折中处理,以天灾的缘故上奏天子,罢免三公,牵连杨彪,将孔融从河北火速召了回来,不让他在河北用君臣之礼掣肘袁绍,梁绍则明升暗降,擢为管理后宫的大长秋,大长秋本来是由宦官担任的,后宫现在也没几个宦官了,就让梁绍去充个闲职。 自认做的还比较中允的曹操,在办完这些事情之后,为了进一步弥补和袁绍之间因为天子产生的裂缝,又赶忙上表朝廷再次遣使河北,只不过这次不是去训斥袁绍,而是要去给袁绍加官进爵的。 但是袁绍在邺城却不接受曹操的送来的太尉、邺侯等官爵,在止戈放人、上表自陈渡过了舆论危机之后,他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打压曹操奉迎天子的声势。 所以,他不接受曹操释放的和解的善意,而是上书陈述自己功劳卑微,不足以担当太尉和邺侯之位,字里行间,则不忘将矛头若隐若现地指向了声望正盛的曹操。 孤堂堂袁氏之长,四世三公,家声显赫,坐拥河北,尚且不敢接受太尉、邺侯之位,你小小的曹阿瞒,迎了天子,就配得上大将军、武平侯等位极人臣的名爵了吗? 不得不说,袁绍的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着实厉害,得知袁绍上书内容之后,曹操神色大变,袁绍拒绝官爵,这不是在针对朝廷,而是在针对初登高位、人望不足的自己啊。 于是,连夜和谋臣商议后,曹操虽不甘心,但也只能够上表自辞大将军,退居为司空,然后请朝廷第三次遣使赶赴邺城,加封袁绍为大将军,授予他天子的节钺弓矢,赐给他虎贲百名,让他兼督冀、幽、青、并四州。 这一次,袁绍终于才恭恭敬敬地接受了朝廷的诏书。 大将军是朝堂上的第一大臣,地位还要高于宰相身份的三公。 至此,获得所有人臣能够得到的名爵、权力的袁绍终于也狠狠打压了曹操的声势。 它向天下人昭告着,曹操虽然奉迎了天子,但他袁绍,才是实至名归的辅政第一大臣。 注:1、裴松之引《魏略》记载,袁绍宿与故太尉杨彪、大长秋梁绍、少府孔融有隙,欲使公以他过诛之。 2、《后汉书·袁绍传》记载,(朝廷)于是以绍为太尉,封鄴侯。时曹操自为大将军,绍耻为之下,伪表辞不受。操大惧,乃让位于绍。二年,使将作大匠孔融持节拜绍大将军,锡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然后受之。 3、作品相关涉及到后续情节,暂时不发,先发布24号的章节。另外我会在书评区推荐《后汉书·袁绍传》中记载的袁绍自陈表,个人认为,这封自陈表条理、笔力都属上成之流,可以列入汉末三国的雄文行列。 57、西望宫阙战未宁 袁曹两家的权谋角逐,都是后话。 阎行驻军雒阳城,确认了袁绍退兵的情况后,就下令徐晃、马蔺等将紧守边界城邑,自己则开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在这两个月间再次逆转的关中局势。 那些趁着关中大乱,聚兵割据的一方豪强,在虎视眈眈的外来势力介入之后,彼此之间势单力薄,难以抵挡大军,纷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亡一途。 六月份,黄白城的李傕、池阳的王承被马腾军消灭。 同一个月,郑县举旗的张横被段煨军扑灭。 而七月份,从河东渡河的甘陵大军,重回西河旧地,平定了之前随部落大人夫蒙基叛乱的冯翊羌。 随后,甘陵派遣乌楼棘、全去恶等羌胡义从,前往上郡,招抚上郡的众多羌胡部落,以钱帛盐铁等物资相诱,征召他们的羌胡骑兵前来左冯翊,协助自己的大军作战,壮大河东兵马的声势。 而在河东大军高歌奏捷之际,也有一股大势力的兵马意外出现了折戟情况。 刘表派出的娄圭兵马,在武关意外折戟,被一个名不经传、号称好食人肉的王忠带领小股人马打得丢盔卸甲、大败而逃,荆州主将娄圭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其人的麾下兵马也尽归王忠所有。 眼下,收聚兵马的王忠占据武关,斩断了刘表伸入关中的触手,与从蓝田转移,避开马腾军,转而进军商洛之间的梁兴对峙着,双方互有胜负。 撇去这些小股势力,接下来就是外来大股势力之间的争斗了。 之前抢先出兵攻灭李傕,成为关中第一大势力的马腾军,在河东第二次增兵之后,形势已经岌岌可危。 在霸陵一线修筑营垒,阻拦段煨进军长安的马腾,随着甘陵的大军进入左冯翊之后,侧翼开始受到了威胁,而背后的长安城更是有可能被甘陵派遣轻骑奔袭。 而正面的营垒攻防战上,马腾军也渐渐力有不支。 一来时军中粮草告急,二来则是段煨开始对马腾军的营垒发动攻势。 在这两三个月里,段煨在率军与马腾对峙时间,下令军中建造大量的投石车,用来对付马腾军修筑的营垒。 眼下援军已到,军中士气大涨,加上斥候探知马腾军粮草不济、计划撤退的军情,一直坚持对峙疲敌战略的段煨终于选择主动出击,令麾下各部兵马向前推进,移营进逼,直驱霸陵的马腾军。 马腾军中经过了两个多月的对峙,人吃马嚼之下,粮草已经消耗殆尽,派出去打粮的游骑也是收获寥寥,不得已马腾开始下令减少军中每日军粮的供应。 此举虽然能够减缓军中缺粮的窘境,但也造成了士卒怨声四起、军心逐渐不稳的情况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马腾其实已经萌生了退意,又哪里再敢和段煨大军正面决战,只能够下令麾下兵马紧守营垒,企图依靠之前修筑的营垒栅栏来抵挡段煨大军的进攻,挫伤他们进攻的锐气。 但是,对此早有预料的段煨当即下令,让军中的士卒将这几个月来赶制的众多投石车齐齐推至阵前,轮番不停息地轰击马腾军的营地。 在原有抛石机的基础上,河东工匠改良过的投石车,不管是射程或是威力,都有明显的进步,若对付夯土厚实的城墙或许效果还不明显,但用来对付马腾军的营垒栅栏,却是威力巨大。 一时之间,马腾军的前营营垒上空纷飞的,都是段煨军阵中发出的石弹,石弹所到之处,击毁栅栏,打翻军帐,马腾军前营之中一片狼藉,军心顿时大乱,急哄哄地都想要退往后方营垒。 身在营中的马腾见状,心知不管是战是守,还是撤退,都不可再任由情况这样恶化下去,于是果断派遣身边的精骑,驱赶前军返身列阵,出营击敌,决定亲自率军,激励士卒来击退气势汹汹的段煨大军。 而营外段煨看到阵前的投石车大显神威,不仅击破了马腾军的前营,还将马腾大军逼出了营垒决战,大喜过望的他则依旧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态,气定神闲地指挥阵前的投石车后撤,各部兵马列阵上前迎战马腾军。 此战由段煨指挥,鏖战过程都是以稳推为上,两军将士列阵进攻,宛如两块磐石狠狠地碰撞到了一起,在战场上发出了震天的厮杀声。 来势汹汹的段煨大军此时将马腾军逼出营垒决战之后,反而不再急于主动发起进攻,而是稳打稳扎,大军歩骑人马并进,各部保持着阵型和马腾军接战,丝毫不给军中多骑的马腾军有任何穿插迂回的机会。 马腾麾下的西凉骑兵奋勇向前,在步卒的配合下,不断对段煨军阵发起冲击,并且派出散骑迂回游击,企图扰乱段煨军阵两翼的阵线,为军中精骑突击创造机会。 而段煨则效仿前人段颎“张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的战法,令军中甲士列大楯、架长矛以对抗马腾军中的歩骑轮番冲击,将蹶张士和骑兵部队混编,布置在两翼,一边维持住两翼的阵线,一边不断杀伤马腾军迂回的游骑,至于步伐轻快的刀斧手,则作为阵中奇兵,随时随地应对支援。 这场大战,两军旗鼓相当。从午后一直打到夕阳西斜,双方士卒或是悍勇剽悍,或是训练有序,陷入鏖战僵持阶段之后,就迟迟没有分出胜负。 但随着日色将暮,被迫决战的马腾军,因为迟迟无法击退敌军,军心率先不稳,马腾军阵脚开始动摇,整个战场上的阵线也慢慢被段煨大军压过来,马腾的中军隐隐有被段煨两翼歩骑包抄击败的趋势。 值此险境,马腾军中指挥左翼的马超当机立断,也不向马腾禀报,干脆将指挥权丢给马岱,亲率千骑,不退反进,放弃两翼动摇的阵线,以凶猛的攻势,硬生生从斜刺里直取段煨中军。 银甲白袍的马超在军中一贯以勇冠三军的名号著称,此时此刻由他亲自率兵突阵,气势自然不是寻常敌军骑将率骑兵突阵可以相提并论的,他麾下的一千骑兵在他激励下,个个奋勇争先,仿佛有以一当十之势,一下子就突破迎面敌军,锲入到了段煨大军因推进而出现空隙的阵线之中。 马超挑中的,是河内降将杨丑、眭固两部兵卒之间的阵型空隙。 随军推进的杨丑、眭固两部士卒力战多时,原本以为可以趁两翼之势,包抄马腾中军,可以也跟着赚上一份大功,没想到受命进击之后,却迎头撞上了马超这突然反击的一千骑兵。 金铁交鸣、血肉碰撞之声在尘土飞扬的原野上炸响! 大楯四碎、长矛断裂,战马和骑士轰然倒地,一经应战,措不及防的杨丑、眭固两部顿时被马超的骑兵冲得四分五裂,马超麾下的骑兵也折损不小,但是马超却丝毫不顾还未完全溃败的杨丑、眭固两部,而是继续下令继续向前,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势头,迎着段煨的中军发起殊死冲锋。 后面段煨阵中作为奇兵的刀斧手,侧翼支援的蹶张士,很快也在两场冲杀过后,被马超的骑兵冲散。 马超的骑兵人马浴血,却依旧在银甲白袍的马超带领下,还要向段煨中军发动进攻。 跟随大军推进,却依旧谨慎如初的段煨也一早看到了这股悍不畏死的骑兵在持续突阵,并以视死如归的气势向自己所在的中军方向冲来,他还特意询问过身边的吏士,率领骑兵冲杀在前的白袍将军是何人? 当得知了此人就是马腾长子马超之后,段煨也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也不知他是感叹马腾的儿子如此年少勇武,还是在感叹自己膝下无堪任的子侄可以继承自己的基业。 在段煨感叹过后,马超又突阵逼近了自己一程,那隆隆响起的马蹄声听起来,近得就像是马超拳头重重捶打在段煨胸腔上的一样。 用兵持重的段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一千弘农兵,终于还是下令身边的亲卫摇旗吹号,中军“段”字大纛也不可避免地停了下来。 这是敌军主帅在下令暂缓推进、收缩两翼兵力了! 突入段煨军阵之中的马超看到面前还有一段不短距离的“段”字大纛终于停下,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而已经跃马驱驰,准备带着骑兵穿插迂回,截断马腾所在中军的张辽,听到己方中军那号角声响起,却不由得地紧紧皱起了浓眉。 若是被突破一线的中军阵中能多坚持一阵,他这边的骑兵就能够驱散面前军心大乱的马腾右翼溃军,完成对阵脚动摇的马腾中军的合围了。 到那个时候,歩骑前后夹击,马腾所在的中军焉能不败,而除去此等强敌,关中之地也就可以一战而定了! 在张辽皱眉勒马之际,跟随出阵的宋宪也察觉到了他心中的动摇。 “中郎将,要不我等继续迂回,先夺下这份斩将破军的大功,不去顾及那弘农的兵马!” 注:1、《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魏略》曰:(王忠)随辈南向武关。值娄子伯为荆州遣迎北方客人;忠不欲去,因率等仵逆击之,夺其兵。 2、文中甘陵所驻守过的西河之地(河西三城),指的是临晋、郃阳、夏阳三城,也是吴起的魏武卒驻守过的西河,就是俗称中和河东郡相对的,大河西边的三座城邑。与河西走廊、西河郡这些地方并不是同一处。 58、西望宫阙战未宁(下) 宋宪和张辽同为吕布麾下降将,之前在投降之时,还和侯成对当众直言不讳的张辽多有埋怨。 可随着张辽先后跟随甘陵、阎行出击麹义军、南匈奴、郭汜军,积功升为中郎将之后,却又开始对张辽恭敬逢源起来。 眼下,侯成作为骑将被段煨派往右翼,他则跟随张辽率领左翼歩骑击溃了当面之敌,准备包抄夹击马腾所在的中军。 所以,当听到阵中传来收缩兵力的号角声后,宋宪看到了勒马皱眉的张辽,心中一动,当即脱口而出,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也很有前途的想法。 面前厮杀的马腾军是敌人,可身后共同作战的弘农兵未必就不是敌人。 张辽若是能够在歼灭马腾军主力的同时,借刀杀人,让段煨那个弘农老将出现一些闪失,那不仅是在战场上立下了一份斩将搴旗的大功,在骠骑将军心中,更是会留下了一个张辽不仅能够打硬仗、而且能够托付办大事的心腹印象。 说不定,就能够一跃成为骠骑将军麾下屈指可数的干将了。 虽说亲近程度,肯定还比不上与骠骑将军贫贱之交的甘陵、身为骠骑将军族弟的阎兴、即将成为骠骑将军妹婿的杨丰,但肯定能够和骠骑将军麾下的徐晃、翟郝、曹鸢等一干宿将并列了。 到那个时候,他宋宪也就水涨船高,大体也能够混上一个军中杂号校尉了。 宋宪这边在心中暗自计较着自己的小心思,但张辽听了宋宪的话,内心咯噔了一下,却只犹豫了一会,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迟疑。 自己身为武将,中军有令而不从,一心狗苟蝇营,怕是到头来,害人利己不成,反倒是要害人害己了。 张辽身上带着杀气,拨马回头瞪了宋宪一眼,立马吓得宋宪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畏惧地低下了头。 “军令如山,身为将校,岂可不遵号令,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后这种事情,莫要再提!” 张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威严,低下头的宋宪只能怏怏应了一声。 张辽也不再在意宋宪,他抬眼望去己方令旗摇动,歩骑喧扰的中军大阵,斩钉截铁地挥手下令。 “收缩兵力,回援中军!” ··· 暮色沉沉,一场大战也进入了尾声。 面对段煨收缩阵线、两翼回援的压力,马超的骑兵在冲阵时遭受的阻力大大增加,先前突破一程,也变得愈发艰难和痛苦。 一旦这支冲入敌阵的骑兵被对方的歩骑纠缠住,失去了冲锋突击的马速,那全军覆灭也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年纪虽轻,但早已身经百战的马超很清楚这一点。 幸好,自己父亲的大军得了段煨收缩兵力这一个空隙,也已经喘过了一口大气,能够重新结阵,维持阵型和段煨大军拉开一大截距离,缓缓撤退回营中了。 自己的拼死一搏,已经收到了最大成效,也该是时候功成身退,而不是一味死战了。 马超仰天长啸,手中的长矛一扬,指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麾下的骑兵齐齐转向,跟随着冲锋在前的马超,循着军阵未合围的缺口,重新杀出敌阵去。 虽然沿路不断有麾下骑兵被截杀落马,但马超总算是在被收缩的段煨大军团团围住之前,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带着不只剩下不足六百的骑兵,马超又重新冲回到了左翼军阵中。 马岱见到浑身浴血的马超,带着人马带伤的麾下骑兵,从段煨的军阵中又杀了回来,顿时喜形于色,之前形势危急,他好几次都以为马超要折戟,陷在段煨的军阵之中了。 现在看到马超安然归来,真的太好了! 马腾军此战虽败,但因为危急时刻有了马超率军的绝地反击,逼迫段煨收缩兵力向中军集中,使得军中主力避免被段煨大军包抄全歼的厄运,在付出了一些人马伤亡的代价之后,马腾军终于重新列阵,恢复了一些士气。 段煨眼见天色已暮,也不敢冒险连夜进攻敌军营垒,于是在马腾军慢慢退却,撤入营地后,段煨也下令暂且休兵,收聚兵马退回自家的营地,准备修整士卒,次日再择机进逼马腾军,势必要尽快歼灭敌军主力。 只是段煨准备来日再全歼马腾军的这个计划,却是注定不能实现了。 当夜,马腾军主动烧营撤退,抛下了军中的辎重,以烈焰阻隔追兵,连夜轻装撤军。 在接下来的日子,马腾也不打算据守长安城,而是在长安以北的渭桥渡河,一路北向,加速撤往谷口。 而段煨得知马腾逃窜后,也不穷追猛打,而是指挥大军继续推进,一举收复了长安城。 ··· 冯翊郡,高陵。 段煨收复长安城的捷报传来,与阎兴同在帐中议事的甘陵看到后,却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 他朝一旁的阎兴扬了扬手中的军报,没带好气地说道: “这位征西将军,可是真怕我等抢了他的功劳,若是再等几日,待我等这路大军收取池阳、长陵、杜陵等城邑,从渭北包围了马腾军,此番就能够一战将马腾军消灭在渭水以南了!” 阎兴闻言,起身将甘陵的军报拿到手中,看了几眼之后也出声笑道: “毕竟是当初的董营老将啊,这份到手的功劳能够抢到手,就是不能分润给其他友军啊。” “我可不指望他这员董营老将能够将收复长安城的功劳与我等分润,只要他能够将马腾军歼灭在渭水南岸,我就算寸功未立又能如何,可他终究是没有留下马腾啊!” 甘陵挑了挑眉,冷笑说道。 阎兴又看了几眼军报,才接声劝说道: “不过说到底,马腾军中多骑,又避战撤退,段征西麾下骑兵不多,因此只能击败,却无法歼灭,属于情理之中。而军情如火,战机易逝,大将统兵在外,不能坐等友军,也在常理之类。段征西让出了弘农郡,可还指望着这份大功劳,来巩固自身的地位,你也莫要埋怨了!” 甘陵闻言,冷然一笑,也起身转向挂在帐壁上的地图,指着上面的山川城邑说道: “算了,此事你我心知就好,他段征西身份特殊,也不要多提。击败了马腾,收复了长安,这关中算是抵定了大半,眼下就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需要我等出兵了。” 阎兴也移步凑了过来,盯着地图的山川城邑说道: “据斥候来报,马腾奔向谷口,怕是要走萧关道,经安定,逃回武威了。而这武关方向,据段征西的军报上说,刘表兵马也是不堪,竟然让一个无名小卒王忠给打败了,眼下正和从蓝田起兵,转向商洛之间的梁兴部交战,这两股人马被段征西的大军扑灭,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阎兴停顿了一下,指向了位于长安以西,汧渝之间的区域,微微皱眉说道: “当下关中已经大半落入我等囊中,唯一棘手的,就是扶风郡这一角了。军报上说,金城韩遂的前锋人马,已经进驻了汧渝之间。金城虽是动作迟了些,可时下乃是秋高马肥之际,韩遂率汉羌胡各部大军前来,依旧是一个争夺关中的劲敌啊!” 金城韩遂的大名,几乎是甘陵、阎兴这些人年少之时就听闻的。 但此时,甘陵听了阎兴的话后,却冷哼了一声。 曾几何时,这也是一个需要他仰望不已的大人物,但如今河东势大,横扫关中,甘陵身为一路大军的主将,提前抢占地利,完全能够与他分庭抗礼,也不用惧怕金城韩遂半分了。 强敌的到来,激起了甘陵身上强烈的斗志,他转动眼光,看着阎兴笑道: “韩遂联军看似势大,但凉地掣肘亦多,韩家以凉州胡汉大军,屡屡东犯三辅,却连败于皇甫嵩、李傕之手,不是没有缘由的。当年陈仓之战后,我等就看清了这一点,眼下关中大半落入手中,又何须担忧,聚兵坚壁清野而守,待其气衰退兵之际,再行出击,必能一举败敌!” 阎兴见到甘陵胜券在握的样子,也笑了起来,只是笑过之后,又有点担忧。 “世事难料,当年在陈仓被韩家裹挟而战,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又岂能够想到我等还有今日。只是关中久经兵戈,原本就残破,大军西征,全靠河东粮草供应,之前大军与马腾军久持,已经使得河南、河内两地陷入了危境,虽说时下关东危局已经解除,可是再与韩遂久持对峙,只怕大军的粮草撑不起啊!” 被阎兴这么一说,甘陵想起之前关东刚刚发生的事情,也皱起了眉头,他们这些领兵在外的将领,大可只顾着向河东的严授催促索要粮草辎重、兵甲器械,然后等待最有利的战机,出兵破敌。 可身为骠骑将军的阎行、总揽西征大军后勤诸事的严授,却不能够只考虑这些。 甘陵想了想,摆摆手,略显无奈地说道: “罢了,我等时下谈论这些也无用。段征西已经派遣张文远率军进驻槐里,庇卫长安城的西边,是战是守,还是等骠骑将军赶到关中,再行定夺吧!” 59、饮羽旧事惑真伪 九月份,阎行带着六千歩骑从河南郡进入河东郡,再由河东郡渡河进入冯翊郡,赶来与甘陵大军汇合。 因为关东危局解除,曹军退回了兖、豫二州,河北兵马也撤军各归郡县,这使得三河之地可以腾出手来,将两只手都握成拳头,全部打到关中之地上。 所以,阎行此番率军前来,除了军中的典韦、鲍出等将外,还带上了贾诩、荀攸、卫觊、赵鸿等行军谋臣,杨俊、郑浑、杜畿、司马芝、裴绾、司马朗等霸府掾史。 这是准备在打下了关中之地后,优先从霸府中择选人才,就地任命为三辅的郡县守令了。 不过,当甘陵得知阎行率军先入冯翊郡,而不是走潼关道,前往京兆郡和段煨大军会合,内心还是有些惊诧的。 收复长安城,庇护汉室陵园,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而且韩遂大军已经出陇关,进入了扶风郡境内,这才是骠骑将军眼下争夺关中的大敌啊。 至于冯翊郡的马腾败军,目前已经逃奔到了谷口一带,兵不满万,依靠甘陵一支偏师,就可以扫平了,实在没有必要让阎行亲自出马。 存着这种疑惑,甘陵在收复了黄白城、池阳之后,就分兵让阎兴沿着渭水北岸继续收取安陵、长陵、杜邮等地,而自己率军驻扎在池阳,等候阎行人马的到来。 ··· 冯翊郡,池阳城。 旭日高升,数千风尘仆仆的歩骑人马陆续进驻营地,等候几日的甘陵也终于见到了阎行。 几个月来奔波多地、戎马倥偬的阎行脸庞有些消瘦,他见到前来迎接的甘陵之后,就先将手中的军务交给身边的荀攸、卫觊、赵鸿等人,让典韦、鲍出等将指挥歩骑人马入驻营地,自己则带着一队亲卫骑兵,拨冗和甘陵策马在营地之外,信马由缰,谈起了冯翊郡的事情。 “兄长,见过郡中的大姓了?” 甘陵看着阎行沉寂的脸色,开声问道。 阎行闻言瞥了甘陵一眼,笑了笑,应声说道: “桓、田、吉、郭、郑等大姓豪族,我在高陵都见了,还辟除郡中严幹、李义、游楚等才俊进入将军府。” “那兄长以为民心是否可用?” “关中苦李傕之乱久矣,冯翊郡虽然遭乱稍小,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期盼安定下来。士民思安,西征大军又严肃军纪,大姓黎庶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民心可用!” “那——” 看到私底下以兄弟相称的甘陵斟酌言辞,阎行打断了他的话语,坦然说道: “叔升是想要问,为何我率军先到冯翊郡吧?” 甘陵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问道: “莫非兄长此来,是为了马腾军?” 阎行呵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甘陵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马腾军可是滞留在谷口?” “是的,马腾估计也是探知韩遂的大军从陇关道进入扶风,所以打算逃往谷口观望形势,若是我军追击,则由萧关道逃回武威,若是我军转而与韩遂开战,则可以趁乱再谋取立足之地。” 阎行勒住了坐骑,摇动手中的马鞭,举眼望着城郊的大片原野,突然转头看向甘陵。 “你觉得,马腾和韩遂会再次联合吗?” 甘陵驻马时低头摩挲着坐骑的鬃毛,此时闻言,抬头说道: “难说,虽说马腾此时亟需依靠韩遂这位原来的兄长,但毕竟韩遂军是杀了马腾的妻儿的,这份血仇,怕是短时间不容易消解的。” 阎行闻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凉地胡风浸染,贵壮健而贱老弱,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武威有邯郸商和张猛,一文一武,除非两人攻讦内斗,否则哪里有他马寿成再插手的机会。” “他看似是要走萧关道,实则怕是要迷惑我军,待我军悉数开往扶风郡与韩遂大军争斗之后,再掉头南向,攻占冯翊郡,夺取这处歇马栖身之地。” “所以,兄长此来,是为了击灭马腾军?” “若是只为击灭马腾军,由你率军即可。我此来,是存了收降敌军的念头的。” 确认了阎行的来意后,甘陵想了想,蹙眉说道: “只怕马腾听闻韩遂大军前来,存了几分侥幸的心思,不会真心归降啊!” “嗯,所以我打算先遣使向马腾提亲,刺探一番。” “提亲?”甘陵悚然抬头,继而意识到什么,连忙移开目光,有些忐忑地问道:“可是为马云鹭?” “正是。”阎行笑着点点头,看着甘陵的忐忑神色,有些揶揄说道: “你跟随我征战多年,府中一直未有正室,武威马家虽从叛军,但也号称是本朝开国名将伏波将军马援之后,若能归降,高官厚禄是少不了的。马云鹭也算是女中豪杰,你若属意,倒是堪成良配。” 甘陵身上的铁甲哗然响动,他安坐在马背上的身躯动了动,嘴上欲言又止,但却没有立即说出来。 喜欢马云鹭,甘陵是不否认的。他虽从军征战、统帅一军,但骨子深处还是带有当年凉地游侠儿的几分性情,马云鹭的冷若冰霜、一颦一笑,在他看来,却完全契合自己心中那个飒爽英姿、策马仗剑的良偶佳配。 但马腾军终究是敌对的凉地叛军,双方眼下正在交战,就算接下来愿意归降了,只怕日后也是阎行防范削弱的对象。 自己乃是军中大将,地位显要,和马云鹭的婚姻,此时看似是两家联姻,和气融融,但日后若处理不慎,只怕不仅自己会被牵扯进来,连同马云鹭都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何况,还有另外一桩事情。甘陵为了马云鹭的安全,得知后却一直埋在心中,没有跟阎行提起过片言只语。 甘陵低头沉默,阎行等了半响没有回复,也笑出声来,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慢慢说道: “军情如火,倒是我心急了,这是终身大事,不可儿戏。我虽然看出你属意马云鹭,但你愿不愿意娶她为妻,这又是另外一桩事情,你再想想吧。” “对了,这一次经过河东的时候,我还派人将她接到了军中,过一会儿就能见上了。” 说话间,阎行已经跟甘陵拉开了一小段距离,甘陵抬眼看到阎行就要离开,心中一急,脱口而出。 “兄长,且慢!” 听到甘陵的呼声,阎行虽然没有询问,但还是勒马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身后策马靠近的甘陵。 “兄长,定当知道云鹭只是马腾的养女?” 阎行闻言瞥了一眼甘陵的脸色,点点头,还是没有出声。 甘陵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 “她的身世,和兄长赠予陵的那枚骨抉有关!” ··· 午后,营外旷野之上。 亲卫骑兵远远散开,在外围护卫警戒着,只有阎行等四骑策马在无人的原野上。 阎行策马在前,甘陵稍稍落后了半个马头,董黛则陪着马云鹭,两个女子策马并行,跟在后面。 董黛当初和马云鹭一同在城头杀敌后,两个身怀武艺的凉地女子就成了好友,马云鹭受限于身份,很多时候只能够留在安邑城中,但董黛则因为校事的职务,可以随军征战,也可以暗中奉命行事。 每次董黛返回河东,和马云鹭、阎琬相见,总能给她们带去一些惊奇的事或物。 这一次,阎行向马腾提亲的事情,他决定让董黛来告诉马云鹭。 “马娘子,董娘子与你所说提亲的事情,你可愿意?” 阎行走了一会,突然勒马停住了坐骑,转身向身后不远处的马云鹭询问。 被阎行问起这桩事情,虽然周围已经没有旁人,但一向以冷若冰霜的脸色示人的马云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慌乱,她心慌之下转动眼光向甘陵看去,正好碰上了甘陵投来的目光,她急忙低下头了,脸颊上浮起了两抹绯红。 虽然迟迟没有开口,但看到马云鹭这个态度,诸人却反而放心地笑了。 若是不愿意,以马云鹭的性子,只怕是当即就要咬碎银牙、宁死不从了,此时的缄口不言,反而是一种女儿家心中默许的羞涩。 或许,甘陵善于用兵的本事,骨子里的侠气,口头上的轻佻,举止上的敬重,也吸引了这位飒爽英姿、从军征战的西凉女将的芳心吧。 不过,带着羞涩之色低下头的马云鹭过了一会又抬起头来,这一次她脸颊上的绯红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目光的坚定,她没有看向甘陵,而是盯着阎行,口中说道: “阎将军,在提亲之前,我想问你一桩事情!” “好!”阎行虽然有些惊诧,但还是爽快地点点头。 马云鹭见状,说了一句“请随我来!”后,就策马向前,甘陵原本也想要策马跟上,但马云鹭早有预料,转动眼光制止了他,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桀骜不驯的甘陵此时虽然内心焦躁,但碰上马云鹭的目光,还是化作了丝丝柔情,勒马止步。 阎行看到甘陵少见的柔情模样,也笑了笑,示意董黛也不要跟上来,自己则策马跟上了马云鹭。 两人一直策马向前,直到拉开了一段足够远的距离后,马云鹭才勒马重新停下,她目光复杂地看着阎行,举起了右手,径直问道: “阎将军,我想问你一桩关于这枚骨抉的旧事!” 60、长风绕谷父子争 当日光西斜以肉眼可见的痕迹留彩后,马云鹭和阎行一前一后策马回来了。 策马回来后,马云鹭似乎解开了一个心结,她也不忸怩作态,而是大大方方地和甘陵一同纵马,并肩齐行,欢快地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笑声。 就像是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后的那种轻松。 反倒是阎行,虽然看到两人欢快纵马的情景,也露出了笑容,但故意落在后面的他,脸上还是不免露出一丝淡淡的沉寂。 一同落在后面的董黛,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她格外上心,却没有表现出来,从刚刚马云鹭突然提出要单独询问阎行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就知道,也许面前的两男一女之间,还有一桩深潜在底下的事情。 她很惊奇,但也很小心,唯恐触及到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的逆鳞。 当她看着阎行脸上的那一丝沉寂之色,想了想,还是决定试探问道: “马娘子答应这门亲事了?” 阎行脸色沉寂,闻言瞥向了在马上同样是飒爽英姿的董黛,目光在她麦子色的肌肤上停留了一会,又很快移开了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主公有心事?” 这一次,阎行脸上神色微微变化,却没有转首,也没有回答,他反而加快了马速,拉开了一段距离后,才转身向董黛说道: “我记得,你的箭法是很好的!” 等不到回答的董黛脸色稍稍有些失落,但此时听到阎行的话,还是露出了笑容,她没有伸手去弓袋抽出角弓,而是加快了马速,跟在了阎行的身边。 “从十三岁起,我手中的弓箭,就从没有再失过手!” 阎行听了董黛的话,眼光从她身上转向了她挂在马鞍边的角弓上。 女子的力气在先天上要比男子有明显的劣势,但董黛这一手箭术比起军中的善射的弓手来也不遑多让,而且在技巧上还要更胜几分。虽说她出身将门,自幼衣食无忧,拥有名师指点,但要练到像她那一手的箭术,还是需要下十多个寒暑的苦工的。 想到这里,阎行难得朝董黛笑了笑,问道: “那你自十三岁后,又可曾射出过自己后悔的一箭?” “没有!”董黛脱口而出,回答得果决,但很快又蹙眉思索了一下,然后再次强调说道:“从没有过。”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后悔,事后或许还可以补救,但发箭的时机却只有一瞬间,机会没了就真的没了。” “所以从我手中射出的箭,我从来都不会后悔!” 董黛后面补充的解释说得坚定不移,阎行微微眯眼,思忖了一会儿,才颔首说道: “嗯,也许你是对的。事情可以补救,但机会只有一次,射出的箭,从来就不需后悔!” ··· 一日后,卫觊、赵鸿奉命出使驻扎在谷口的马腾军。 当卫觊说明来意,告诉马腾初平四年被俘后杳无音讯的马云鹭此刻就在阎行军中,阎行特意派遣自己前来,和马腾结好联姻,两家摒除前嫌,共扶汉室的意愿后,马腾有些咂舌震惊,半响他脸上才重新恢复了常态。 甘陵和马云鹭的姻缘只是让他稍稍惊诧,最让他震惊的,还是阎行对待自己这支败军的态度。 虽然河东大军远远强于自己,但前来的使者卫凯没有一点盛气凌人,言行上也没有颐指气使,谦逊守礼,举手抬足之间又透露着足够的自信。 卫觊在言谈中,还隐隐约约透露,若是马腾愿意投诚,当下依旧可以保留着手中的军队,骠骑将军将会上表朝廷,为马家父子求取官职,然后在冯翊、扶风两郡中择选一郡作为马腾驻军之所,日后经营雍凉之地,骠骑将军还会对马腾、马超等人委以重任。 这份诚意,不禁让马腾心动起来。 眼下阎强马弱,阎行若要对自己用兵,直接发兵来攻,自己除了引军逃往前途渺茫的安定、武威之外,别无他途。 阎行对付自己,根本就无需节外生枝、大费周章,又是遣使,又是提亲的。 而且阎行给出的条件也足够诱人,马腾心动之下,对待河东来使的卫觊、赵鸿两人态度也愈发和蔼,口头上虽然没有急于给出答复,但是他却精心安排卫觊、赵鸿先在中军别帐中住下休憩,想等自己和军中诸将商议之后,再给出明确的答复。 只是在卫觊、赵鸿两名使者离开之后,马腾的帐中没过多久,却争吵了起来。 霸陵大战中,突阵受了伤的马超身上裹着帛布,没有披甲,快步走入了马腾帐中,马岱跟在后面,也走了进来。 帐中都是马家人,除了马腾外,马义等马氏族人,马休、马铁两个弟弟也在。 马超环视了帐中一眼后,才伸手向自家父亲行礼,马腾见他身上带伤,也摆了摆手,示意他入座不用多礼。 但马超却没有急于入座,而是站在了帐中,看着马腾问道: “大人,孩儿原本在自己帐中养伤,是听说了河东遣使前来,才特地赶来的。大人聚众商议,莫非想要率军归降阎行?” 字眼上的议和,到了马超嘴中,就变成了归降,马腾闻声板起了脸,冷哼一声,没有回答马超的问题。 倒是一旁眇目的马义连忙起身缓和气氛,陪笑说道: “贤侄,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这是议和,归降的乃是朝廷啊!” 马超转头瞪了他一眼,忿然说道: “朝廷?我马家凉地起兵已经有十载之久,难道还看不清这世道么,汉室已衰,朝廷还有何用,不过是当朝权臣手中的玩物罢了,关西强则归关西,关东强则归关东。叔父休要自欺,今日归降朝廷,就是归降阎行!” 马义被马超的话呛得开不了口,只好老脸一红,尴尬地咳嗽几声,重新入座不再吭声。 帐中其他人看到马义在愤愤然的马超面前吃瘪,哪里还敢再出声,个个噤若寒蝉,都看向了马腾,等他的应对。 马腾对自己这个近来锋芒过盛的长子也不甚满意,他哼了一声,黑着脸说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马超脖子一梗,激动说道:“孩儿不赞同归降!” “你!好,好,那你说说,这是为何?”马腾闻言,脸色大变,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忍住了呵斥,戟指着当众反对的马超,大声问道。 “大人应该知道,韩遂已经领兵走陇关道,进入右扶风了。” “哼。”听到马超说起了韩遂,马腾的脸上更是没有好色,当年他袭杀韩遂不成,反被韩遂率军击败,连随军的妻儿都被韩遂军士所杀,这桩事情一直是马腾心中深处的心病。 “那又如何?” “此时我等正可坐观韩遂与阎行争斗,因利乘便,又何须早早急于归降阎行。” “可笑,军中已无余粮,兵马又无立足之地,此时若不与阎行议和,士众离散,还谈什么坐观韩遂、阎行争斗。” “军中虽然乏粮,但由谷口经泾水河谷道路,可以撤往安定。安定杨秋颇有声势,大人可以与其联合,向他借粮,约其共同起兵,谋取关中。” “安定杨秋,郡县一豪强而已,与其相连,还不如和阎行议和,其人乃是当朝骠骑将军,又新督领司、雍、凉三州之地,有兵有粮,方才是成事之人。” 马腾从卫觊口中和其他途径,也得知了一些有关于关东局势的事情,知道天子虽然继续东迁许都,但阎行却也和曹操议和,给自己在关西赚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马超却摇了摇头,有些痛心疾首地说道: “大人难道不明白么,正因为安定杨秋只是一郡县豪强,才会敬畏我等,一样害怕阎行占据关中后对其进行吞并,所以他才会和我等联合以求互保。” “可若是归降了阎行,河东势大,我等就如同入网的鱼鳖,再无反抗之力。我等兵不满万,军中又多悍勇之士,事后阎行若起了忌惮之心,生杀予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还请大人三思啊!” 说到这里,马超原本义愤填膺的气势也有所缓和,多了几分苦口哀求之意。 马腾此时因为愤怒而举起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瞪着自家长子马超,虽然心中也觉得马超说得有几分道理,可在这桩事情的决定上,马腾却不打算听从长子马超的。 起兵已经十载,到了今日,马家父子也走到了岔路口上。 马腾起兵以来,先受制于王国,后又败于韩遂之手,多次图谋关中,可每次都苍天不佑,功败垂成。不是被皇甫嵩、董卓击败,就是败于李傕、王承之手。 时下,武威故地落入邯郸商、张猛的手中,汧渝之间的几座城邑也被韩遂大军所占,马腾麾下虽说还有近万兵马,可就像是无根之萍,流窜抄掠,难以久持。 所以,与其再去与安定杨秋苟延残喘,有些心灰意冷的马腾心想还不如归降了阎行算了。 反正,归降之后,千金马骨的自己名爵官职、粮秣兵马短时间内都不会缺,日后如卫觊所说的那样,经营凉州,说不定还要再次启用自己这员凉地出身的大将。 但是,马超则不同,从幼年就提矛上马、从军征战的他,时下恰恰进入了风华正茂、野心勃勃的年纪,他自诩有着睥睨天下的武勇,有着骁勇善战的西凉骑兵,又怎么能够甘心在还有一丝希望的情况下,放弃自家基业,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呢。 在不知不知之间,帐中一老一少、四目对视的父子,已经渐行渐远,各自走到了争锋相对的对立面上。 61、众意难违杀心起 父子对视,锋芒毕露。 马超无法说服马腾再去安定追寻前途渺茫、安危莫测的机会,马腾也无法凭借父亲的威严,让少年勇武的马超平息内心熊熊燃起的壮志。 最终的结果,就是马腾大声呵斥,备受责备的马超满脸涨红,忿然甩手,掉头离开了军帐。 待到马超走后,整个营帐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这帐中沉寂得连帐外的秋风落叶之声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而暴怒训斥马超过后,胸口不断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马腾则慢慢地开始平息胸腔中翻滚的气息。 被马超呵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坐观马腾、马超两父子言语交锋的马义,这个时候又重新站起身来,讪讪说道: “兄长,你看孟起这——” “不要去管这个逆子,他自以为武力过人,就能够逞强于世,世道若是如此,凉地的英豪早就饮马大河,还何须苦苦守在那苦寒之地。” 马腾此时不想再提起马超,气呼呼地转过身去,马义见状转了转眼珠,叹了一口气。 “其实贤侄刚才所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和河东一方议和了,这日后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所以兄长在下决定之前,不妨先试探一下河东的心思。” “恩?” 马腾吭了一声,却没有转身。 马义一向都是军中唯强是依的族人代表,当年陈仓大败后,他就极力怂恿着马腾抓拿王国,然后去投奔韩遂邀功,结果被急于立威收拢人心的马腾一记狠鞭,打瞎了一只眼睛,这才成了现下眇目的状态。 时下马义依然是主张投靠河东的一派,怎么在这个时候却又突然提出了异议。 马腾心中思忖着,过了一会,才沉吟问道: “那你的意思,是怎么试探?” “河东来使曾言,邀兄长同往扶风郡,共破韩遂。为防万一,不如我等分几千兵马给孟起,让孟起与之前往扶风郡,试探河东大军的内情,兄长则仍停驻在冯翊郡,静观其变,一旦有事,也不至于脱不了身啊!” 按照马义的意思,这就是要将军中强烈反对的一派先剔除出去,然后众人才能统一意见归降阎行,同时也可以用马超的质子身份,作为试探的诱饵,看一看阎行对待他们这支马家军的态度。 此计可谓是一举两得,只是马腾终究还是有老牛舐犊之情,加上马超又是军中深得人心的战将,这让马腾听了马义的建议后,没有出言赞同,反而立即侧着脸,摇起头来。 “不可,孟起刚戾,容易惹出事端,又是军中的骁将,他如何能够离了军中。” 马义一听马腾拒绝,和其他几个投降派的马氏族人交流了一下眼光后,又看向了马休、马铁两人。 既然身为族兄的马腾舍不得长子马超,那他们就只能是另想办法将马超从军中排挤出去,然后再从马休、马铁两人,或者是更小的马腾幼子中挑选质子人选了。 马休、马铁两人虽然年轻,但在一旁听了这么久,看到族叔马义等人看向自己,哪里还不明白他们脸上明写着的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后,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离座,一同拜倒在马腾面前,异口同声地说道: “大人,孩儿不才,不能像兄长那样勇冠三军,破军斩将,愿意以微弱之身为质敌营,一来为大军换取一条生路,二来也替大人试探明白这河东内部的心思。” “不行!” 马腾一听到自己两个孩儿都奔到自己的膝下请求为质,心头顿时一软,更是立马拒绝了马休、马铁两人的请求。 他虽然投身叛军,起兵征战十载,造下诸多杀戮,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己的妻儿已经死于敌手,此时又如何能够再让两个孩儿冒险进入敌营为质。 马腾沧桑的脸上少有地现出柔情,俯身将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拉了起来,慈爱地抚摸着他们的后背,示意他们退下去。 待到马休、马铁也退出帐后,马腾再看向马义等人时,已经换上了严肃冷峻的面容。 “二三子今日苦苦相逼,莫非是想要我父子相离,然后才好取而代之么?” 看到马腾对帐中族人发威,马义等人暗道一声糟糕,连忙也纷纷下拜,向马腾表明自己绝无歹意,完全都是为了大军的前途,才劳心竭力,做这么一个恶人的角色的。 马腾冷哼一声,却没有理会诸人。 马家军前途大好的时候,帐中诸多族人自然是一心一意拥戴马腾为主的,但一旦形势急转而下,马腾的权威也就会相应受到损伤,他们其中的一些投降派也就会趁机撺掇众人,一起向马腾施压,不让马腾一意孤行,忤了众人认定的利益。 马腾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也只是要给马义等人一个震慑,其余的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摆手说道: “罢了,今日我心绪已乱,你们都退出去吧,让我静下来想一想,再作决定!” 见到马腾有些心烦意乱,摆手让帐中相商的族人退下,马义等人也只能好诺诺应声,陆陆续续地退出到了帐外。 只是他们一些人中,如马义,看到孤独坐在帐中的马腾那掩饰不住的一脸疲态,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想道: “族兄是真的老了!” ··· “父亲是真的老了!” 回到帐中的马超心中还是愤愤然,他气愤地一拳打在了矮几上,转身向着跟过来的马岱抱怨说道。 “几年前,他还抱有雄心,想要和韩遂争雄,扫灭凉地群雄,然后割据一方,虎视关中。可现在,你看看,哪里还有一点雄心壮志,他竟然想要带着兵马归降阎行,这不是自毁基业,授首于人吗?” 原本跑去告诉马超归降事情的马岱,此时经过帐中争议后,态度反而软化下来,他感受到马超愤慨的情绪,叹了一口,别了别嘴说道: “伯父毕竟是要为军中所有将士考虑啊。一入安定,羌胡相攻,杨秋在侧,前途莫测,所以伯父就想着归降河东阎行,为军中将士在关中之地讨个好去处。而且,兄长你也知道,那桩事情对伯父心里的打击也是一直还在的啊。” 马岱说的是,马腾袭杀韩遂不成,反而被韩遂军打得大败,妻儿死于乱军之中的事情。 这桩事情平日就是马家父子之间的禁忌,大伙都尽量不要去谈论到这桩事情。可是今日听到马岱将这桩事情作为马腾归降的理由,马超也不由激动起来,他恼怒地说道: “好好,伯瞻你也是这么想的么。向北求生,是前途莫测,但南面归降,性命系于敌将之手,难道就不会安危难测么。大丈夫争雄天下,哪里还能够瞻前顾后,刘邦、刘秀哪一个不是打到只剩下几骑,还不肯屈服,最后才能够夺取天下的。” “至于妻儿,刘邦争天下,连自家父亲都不要了,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妻儿。” 听到马超说得这么绝情,马岱脸色有些难看,而马超脱口而出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好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 “我的意思还是不会变,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我宁愿远走安定,死于羌胡乱斗之中,也不愿意为人犬马,顿首求和,率军归降的事情,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眼见马超如此倔强,马岱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规劝些什么了,只能够在胡床上颓然落座,看了怒发冲冠的马超一眼后,喃喃说道: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听兄长的,但这桩事情上,我觉得兄长还是应该听小弟一言,不要强行忤逆众心,今日帐中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族人中赞同北走安定的寥寥无几。” “而且伯父很快就要回复河东来使,答应率军归降了。再这样强争下去,我只怕军中形势会对兄长不利——” “慢着,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我说,再这样强争下去,我只怕军中形势会对兄长不利——” “不对,再前面的。” “我说伯父很快就要回复河东来使,答应——” “没错!” 马超再次打断了马岱的话,他此时仿佛见到了捷径的赶路人一样,在帐中大步来回走动,兴奋地拊掌说道: “我只要替父亲除去了那两个蛊惑人心的河东来使,就能坚定父亲的决心,也能够逼迫无法归降的其他人跟我一起北上安定。对,一定要杀了那河东派来的使者!” 看到马超脸上夹杂着杀意的兴奋之色,马岱却被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恐地起身拉着马超的手臂说道: “兄长刚刚是说笑的吧,杀,杀河东使者,这会惹出大祸事的啊!” 被马岱拉住手臂的马超停住了步伐,但脸上的激动之色却丝毫没有消退,反手就紧紧扣住马岱的手臂,手上的强劲的力道抓得马岱手臂隐隐生痛。 “我就是要惹出大祸事来,只要这样才能够让父亲和军中诸将绝了归降之心,一心一意北走安定,再创一番基业。伯瞻,你不知道,这就是当年班定远平定鄯善的计策。” “你以前不是想学班定远建立奇勋,扬威异域吗?现在这也是一次机会啊。” “可,可,可。。。” 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马岱被马超吓得说不出话来,马超却一把将他重新按回胡床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伯瞻,这桩事情关系到全军上下的性命,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我,我。。。” 马岱内心乱成一团,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马超眼中的决绝之色让他恐惧,竟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 过了一会,他才定了定心神,胡乱地说道: “但是河东的使者,是住在伯父的别帐啊!” 62、知子莫若亲生父 马超压着马岱的手臂一下子撤开,身躯也和马岱拉开了几步距离。 马岱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棘手。 马腾所在的营帐,是大军营盘内防守最严密的,想要杀掉别帐内的河东使者,就得先解决马腾营帐的守卫。 马超虽然勇猛,可凭借一个人的力量,进入马腾所在的营帐区域,想要在不惊动马腾营帐守卫、河东使者带来的护卫的情况下,杀掉两名河东使者,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若是带上自己的亲卫,在眼下这样一个敏感时期,只怕一靠近河东使者的别帐附近,立马就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和瞩目,若是将马腾派来保护河东使者的军士都吸引过来,那杀河东使者的计划同样也会暴露了。 马超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说道: “找庞令明相助,如何?” 庞德是投奔马腾军后,少有几个能够在军中脱颖而出的外姓军吏。马腾也很器重和信任这个忠诚稳重、兢兢业业的年轻人,将夜间轮值巡视、守卫中军的营帐的重要职务交给了他。 而因为同为武人和切磋武艺之故,庞德又和马超、马岱等人走得比较近。 若是能够得庞德在营帐内部相助,那马超趁夜带上几名亲卫,袭杀河东使者得手的几率将大大上升。 马岱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道: “令明一向忠直,只怕不会同意兄长的。” “先不管这些,我现在就先找个机会将他请来帐中,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让他同意帮助我等。” 马超猛地以拳击掌,发出一声闷响,手掌传来的痛楚让他当即就下了决心,他不管马岱脸上的难色,也不会再去瞻前顾后。 ··· 入夜,弯月高悬。 别帐中,卫觊和赵鸿两人相对而坐。 “卫君,你觉得,我等此次出使,能否说服马腾归降?” 赵鸿轻轻抚了抚嘴上的胡子,看着卫觊,轻笑问道。 在他看来,这一次出使,对于卫觊,对于自己而言,都是攸关前程的要事。 如今阎行麾下的人才济济,除了一开始入据河东,招揽的裴、卫、贾等第一批人才外,后面统一三河之地,又得到了常林、杨沛、杨俊、荀纬、潘勖等第二批人才,再到今岁奉迎天子,借着“中兴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义,又从海内辟除了荀攸、杜畿、司马芝、郑浑等一批名士进入骠骑将军府。 等到收复关中之地后,又会迎来新的一批三辅的才俊。 新的人才会被陆续辟入府中历练,而像他们这一类忠诚和能力都得到验证的老人,就会被外放到地方州郡上。 和卫觊身为同一序列的裴潜、贾逵两人,已经先后出任两千石的地方太守。此次出使若是不辱使命,那想来,卫觊外放,一个两千石的地方太守也是逃不了的。 而赵鸿自己,作为阎行麾下少有的拥有文才的凉人,若能够在此次招降马腾军上更进一步,那日后经营雍凉之地,也一样会被委以重任的。 卫觊也察觉到赵鸿的弦外之音,他轻轻地卷起了衣袖,含笑说道: “马腾已经无路可走,若不归降,就只有败亡一途。而且今日在帐中我等说完来意后,不仅马腾颇有意动,连帐中的其他人也面露喜色,显然其他人在本以为只有败亡一途的情况下,骤闻此等归降喜讯,都被骠骑将军抛出的重利吸引了。” “马腾军中诸将已经心动,加上兵无战心。我看,马腾军归降之事,大体不会有差了。” 赵鸿得到卫觊交心的答复,脸上的笑容也更浓了几分,他颔首说道: “卫君洞察人心啊,其实今日我一路入营,也特意观察了马腾营中的将士,虽然马腾亲率的歩骑甲械严整,但其他部将麾下的部曲却面有菜色,战马也已经掉膘。” “看来马腾虽然逃到了谷口,但军中缺粮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在抛弃了各种辎重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说到这里,赵鸿顿了一顿,又笑道: “马腾军已经穷途末路,其实就算这一次不降,也翻不起任何波澜来。我等已经获知了其军中的一些内情,返回后正可建策骠骑将军,让骠骑将军和甘将军火速出兵,趁其人马衰疲,一举剪灭,免生后患。” 卫觊点点头,不过还是慎重说道: “此事不急。我今日看马腾,虽然是粗犷之人,但对待我等却执礼甚恭,想必心中已经存了归降的念头,明日再去拜谒就可见分晓。时下还需谨言慎行,莫要出了差错,若引起马腾等人的忌惮,就反而误了大事了。” “多谢卫君提醒,鸿是晓得的。” 谈话之间,一阵晚风吹来,隐隐传来了帐外兵马调动之声,两人骤闻之下,不由都变了脸色,惊诧地看向了帐外,心中腾起了一种不好的念头。 莫非今夜马腾军中有变! ··· 马腾营帐区域之外,带着十名披着皮甲、手持利刃的亲卫躲在阴暗角落等候的马超,脸色凝重地等待着。 不知为何,在面临险境的时候,越到紧急关头,他的内心越能够沉静下来,马超很多次在这种时候,甚至能够做出冷静果决、远超常人的判断和反应。 正是凭借这种超乎常人的天赋,马超多次在凶险万分的战斗中存活了下来,死去的,反而是在他面前原本占据优势的敌人。 今夜的月光昏暗朦胧,照到阴暗角落里的马超身上,也只能够显出他冷峻脸庞上的一点轮廓,只有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黑夜之中依旧发出凌冽的光芒。 自己挑选的这十名亲卫,都是在夜间依旧能够视远,并拥有夜战经验的资深战士,有了他们,再加上自己,马超有充足的自信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河东使者以及他们的护卫。 更何况,今夜还有宿守中军营帐的庞德的暗中襄助。 庞德在马超的软硬兼施下,已经被迫答应帮马超临时调走巡夜的军士,至于剩下的事情,就只能够交给马超自己动手了。 马超对此,毫不担心,他对自己的武力有巨大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在其他巡夜人马赶来之前,将两名河东使者都砍了脑袋,彻底将这桩事情做绝了,让军中那些摇摆不定的将士只能够倒向自己一边,跟随自己一起去安定搏出一条生路来。 夜已经深了,帐外的霜意又浓了几分。 马超在鼻息之间,嗅着晚风中的寒意,心中计算着时辰,现下已经临近他和庞德约定好的动手时刻了。 正估量着约定时刻,一阵轻微的喀嚓声传入耳中,有人踩碎了地面上的落叶,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这一片黑暗之中。 “伯瞻?” 马超手中握紧了环首刀,双目的瞳孔急剧扩大,看着来人的身形轮廓,小声叫出声来,身后的亲卫更是移动身形,蓄势举起了利刃。 “是我,兄长!” 来人是马岱,他很快就轻声回了一句,然后加快脚步,走到了马超的身边。 “兄长,伯父营帐门口处的火把已经打出了约定的信号,是令明已经行动了,时机也已经到了,我等是时候该动手了!” 马岱的声音还微微带着一丝颤抖,马超呵然一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些。 “待会你就跟在我背后,夜里刀剑无眼,莫要被误伤了。” “我晓得。” “好!”马超转身看向自己的亲卫,果决地挥手下令,蓄势待发的众人当即领命,跟随着马超,快步地冲出了黑暗处。 马超带着亲卫快步冲向了马腾的营帐区域外围,约定好的路线上巡视的军士果然都被临时调开,沿途照明的夜间火把也特意熄灭了大半,而这一切,无不给马超等人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潜入机会。 马超等人靠近了营帐区域的外围后,众人就合力七手八脚地拆开了一处栅栏,并从这个早早就选定好的角落,鱼贯而入,冲入了马腾的营帐区域内。 营帐区域内,这附近的几堆篝火不是已经熄灭,就是在晚风的吹拂下变得忽明忽暗起来,马超辨明位置,指挥亲卫,朝着河东使者居住的别帐方向快步地冲了过去。 只是在冲出了十几步后,马超却听到了在黑暗中剑拔弩张的声音,他头皮上的毛孔瞬间张开,整个人也急速地刹住了身形,连带着身后的亲卫和马岱也迅速停了下来。 马超敏锐地朝四周扫视,侧着耳朵细细聆听,这一次他不仅听到了兵刃出鞘的声音,还听到了铁甲的哗然声,以及皮靴踏地的沉重声响。 “不好,快撤!” 马超只轻声叫了一句,就转身开始逃奔,可是在他转身逃跑了几步之后,周围的区域瞬间就重新亮了起来。 篝火被重新点燃,火把也被高高举起。从多处军帐涌出的士卒身披铠甲,手持弓箭和长矛,迅速从各个方向将马超、马岱和他的亲卫都围了起来。 在众多火把的照耀下,身材魁梧的马腾脸色沉重,在马义、庞德等将的陪同下,大步地走向被包围起来的马超。 63、凉州纷争几家雄 63、凉州纷争几家雄 当看到自家父亲的铁青的脸色时,马超的内心情绪是极其复杂的。 有愤怒,有惶然,也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冲动。 愤怒是从看到庞德开始的,尔后他转头看向马岱,马岱也惭愧畏惧地低下了头。 惶然,则是因为自己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猛虎,明明是拼尽全力的一扑,却完全扑空了,还不明就里地一头撞进了为自己设置的陷阱之中。 至于最后的冲动,马超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年少时听马腾说起班定远平定西域的故事时,内心的那种冲动吧。 马腾在两丈之外停住了步伐,他看着神色复杂的马超,厚厚的嘴唇紧紧抿住,没有立即发出一声命令。 他在等,至于在等什么,或许是马超口中的一种解释吧。 可惜,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刹住身形的马超环视着周围被甲持兵的军士,冷峻的脸上蒙着一层阴霾,却一声不吭,迟迟不肯开口。 “拿下!” 马腾身边的马义看到马腾还不动手,已经按捺不住,他着急地挥了挥手,下令周围的士卒赶紧上前拿人。 “我看谁敢过来!” 马超手中的战刀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影,周围披着铠甲、手持长矛的军士为他的威势所慑,竟然纷纷停住了脚步,一时无人敢于上前。 毕竟是勇冠三军的马孟起啊! 就算没有了重铠长矛,没有了良驹义从,但只要马超还能够站着,他手中还有兵刃,被甲持兵的军士心中就存着一份忌惮,不敢过分向前逼近。 “逆子!” 身材魁梧的马腾见到马超依旧想要反抗的这一幕,胸腔中蓄积的愤怒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当众怒斥一声,常年戎马的他身手依旧敏捷,凭借大步向前之势冲向了马超,抬起一脚,径直就踢到了马超的肚子上。 这一脚,马超原本可以躲开,但因为是马腾,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躲开。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这重重的一脚就踹在了马超的肚子上,强大的力道直接将马超踹飞出去,倒飞的马超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激起了淡淡的尘埃。 马腾这全力的一脚很重! 剧烈的疼痛从肚子遍及全身,头晕目眩的马超喉咙一甜,嘴角溢出了鲜血,但他却仍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四周等待已久的军士见隙,早已一股子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再次受伤的他按倒在地上。 连同马超的亲卫也在无数长矛面前,被迅速地缴了械,惶恐地跪倒在地上。 马岱没有被抓起来,他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伯父马腾所在的一边。 “兄长,你看,先前庞校尉遣人来报,你还不信,现在可好了,证据确凿,但这孟起冲进营帐,心里到底想要干出些什么事来,恐怕还真不好说。只是眼下估计连河东使者都给惊动了,若是这桩事情处理得不好,只怕归降一事——” 马义不失机会地又说了几句,直到马腾凌厉的目光扫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悻悻闭起了嘴巴。 “此事我会处理,不会误了大伙前途的!” 马腾只抛下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带着押着马超等人的军士大步离开了。 ··· 翌日,马腾接见了卫觊、赵鸿两位河东使者。 作为昨夜军中变故、有士卒冲近别帐的解释,马腾砍了马超那十名亲卫的脑袋,并以此来取信于卫觊、赵鸿两人。 然后,马腾也已经决定了,为了表达自己归降朝廷的忠心,自己将会把自家的长子马超送到河东营中充当质子,随后还会派去庞德、马岱两名军校,率领一千骑兵、两千步卒作为友军,协助阎行抵挡韩遂大军的入侵。 至于其他人马,由他亲率,两日内全体向朝廷归降。 马腾交出的这一份承诺,不管是自己的长子,还是超过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可谓是诚意十足了。 卫觊、赵鸿得到了马腾归降的确切诺言,大喜过望,心知这一次他们两人都不辱使命,还立了大功,又各自在长远的前途上迈进了一大步。 同日,卫觊和赵鸿带着马腾的使者,以及被“护送”的马超,庞德、马岱两名西凉军校和他们率领的兵马,一同前往河东兵马的大营。 到了第三日,得到河东确认答复的马腾则下令全军烧掉了营帐,以示自己无反顾之心,然后率军开出了谷口,全体赶往河东大营归降阎行。 至此,冯翊郡的兵戈总算是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停息了。 ··· 扶风郡,武功城,夯土厚实的城墙上。 马腾归降朝廷的消息,暂时还没这么快传到韩遂的军中,但身为韩遂麾下大将的李骈,此刻却扶着坚硬的墙垛,望着城外自家兵马的营垒,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来。 不知为何,越靠近关中之地,他心中的那种不安感就愈发强烈起来。 面前这块土地是个好地方,可也正是在这一片土地上,洒了不知道多少英勇凉人的热血。 中平六年,陈仓大战。被王国分到左翼的金城各家人马跟随着王家父子的精锐铁骑,结果惨遭覆灭,连李骈的结义兄弟,金城的阎行、赵鸿两人也自此杳无音讯、生死不明。 但还被韩遂抓在手中的陇西各家人马则完好地保存了实力,并且在短暂击退了追击汉军的纠缠后,成功地退入了汧渝之间的城邑,然后沿着陇关道撤回了凉州。 成功在那一场伏尸上万的大败中逃出生天的李骈,在接下来消灭王国、回师陇西的战事中变得顺风顺水,多次斩将搴旗、破城先登,使得屡立战功的他成为了韩遂麾下将校中一颗耀眼的新星。 虽然后来在初平五年谋取关中的时候,韩遂军在灞水附近又吃了一次败仗。但那一次受损最大的还是首当其冲的马腾军,韩遂的人马损失偏小,连带着李骈麾下的部曲也没有遭受多大的折损。 再到后面,马腾和韩遂反目,突然起兵袭杀韩遂,在兵荒马乱之际,是李骈和成公英拼命护卫着韩遂逃过一劫,这才有了接下去韩遂率军反击马腾,大败马腾军队,斩杀马腾随军的妻儿家眷的事情。 在这一战后,拥有陇西李氏出身、弓马娴熟的李骈就成为了韩遂最器重、最信任的心腹爱将,韩遂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都嫁给了李骈,让李骈成为了自己的女婿。 如果从纵向比较,过去这十年来的戎马倥偬,李骈从起初一个陇西李氏的小姓,通过依附金城韩家的方式,慢慢崛起成了一方人物,并且还成为了凉地最强势力首领的女婿,可谓是顺风顺水,一路畅途。 但若是从横向来比较,则依旧还有让李骈心中不安的地方。 过去这十年里,韩遂的势力虽然有所上涨,从当初的第三、第二势力一举壮大成了凉州的第一势力,但限于名义、实力上的种种掣肘,韩遂却迟迟不能够统一凉州。 特别是在初平五年灞水大败后,当时的长安朝廷趁机任命了新的凉州刺史,并且隔河西四郡作为雍州,又委派了雍州刺史上任。 这一招或有安稳凉州之意,或有为长安朝廷在陇右建立军事强镇,以制衡当时雄踞关中的西凉军的打算,但不管如何,两名朝廷委任的新刺史,都给韩遂带来了新的掣肘。 当时若按照掌权的李傕的想法,凉地不服王化、以力为雄,羌胡不乏豪杰之士,郡县汉人也无不割据,文士出身的韦端、邯郸商只怕在上任途中,就被会割据郡县的豪强截杀抛尸,落得跟赶往关东赴任的金尚、壶寿一个下场。 但是,李傕还是估计错误了,凉地不仅有不服王化、以力为雄的桀骜之徒,而且还特别多,多到会互相掣肘,留下了一道道外来官吏可以钻的空子。 汉阳郡的姜、阎、任、赵等多家大姓为了抗衡来自金城韩家、武威马家的威势,积极拥护韦端担任凉州刺史,韦端也趁机借势,将多家大姓的子弟辟入州府,成功依仗汉阳大姓的势力,在汉阳郡站稳了脚跟。 而赶赴武威郡的邯郸商,则因为同时赴任的武威太守张猛乃是“凉州三明”之子,凭借父辈的威名,加上自身文武兼备,家兵部曲悍战,一行人马成功抵达了姑臧城。 随后邯郸商同样借用武威郡颜、王、庞多家大姓豪强的势力,成功在河西之地站稳了脚跟。 这样凉州除去早年因为无力防御、内迁郡县的安定、北地两郡,剩下的九郡就分成了三股势力。 势力最大的一股就是金城的韩家,控制了金城、陇西、武都三郡。势力居于其次的凉州刺史韦端,则在名义上控制了最富庶的汉阳郡和从汉阳郡分出去的南安郡,并且还能够借着朝廷名义,遥控指挥武都、安定、北地的一些县城、边邑。 势力最小的邯郸商和张猛文武结合,名义上也控制了河西四郡,而根本控制所在,就在于河西四郡之中最富庶的武威郡。 当然,这三家势力的治下又有诸多如宋建、黄昂、颜俊这样的割据势力,也有像羌氐、卢水胡这样时降时叛的羌胡部落。 所以,这三家势力,又是三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松散联盟。 至于被韩遂击败后的马腾,则在这三股势力的排挤下,早早出了陇关,前往汧渝之间驻军就食。 而这也是韩遂在击败马腾之后,面对唇齿相依的韦端、邯郸商联合,却迟迟无法大霸凉州的原因。 无法统合凉州,将各家人马组成一个统一的联盟,势必会限制韩遂势力的壮大,此次进军关中,韩遂还必须在凉州留下一支兵马,用来防备一直以来只图自保的韦端、邯郸商。 这就是第一个让李骈不安的地方。 64、老翁欲得鹬蚌利 让李骈不安的第二个地方,则是目前已经占据大半个关中的这一股河东势力。 这个被朝廷加封为骠骑将军、武功侯、司州牧,辖河东、河南、河内、弘农、冯翊、扶风、京兆七郡,持节开府,兼督司、凉、雍三州事的人,名字叫阎艳阎彦明,可也有人说他的另一个名字是阎行。 阎行!当在关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骈的脑海中立马涌现了自己那个同名同字、身材高大的二弟。 之前李骈也曾听说有一个河东太守阎行,是董卓麾下的将校,正与同出西凉军的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内讧,彼此之间争权夺利,纷争不休。 当时忙于凉地兵事的李骈听完之后,一笑而过,深知这不像是同一个人。 可是现下,这个河东太守阎行,不仅吞并了李傕、郭汜、张济几家势力,而且还率军西进,争夺关中,与韩遂大军的兵锋在扶风郡迎头碰撞上了。 这让李骈在震惊之余,内心莫名地涌上一种预感: 也许当年的二弟并没有死,他变成了今日的阎艳,就如同他第一次见面时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影响一样,那个志气和能力都超乎常人的年轻人,在那场伏尸上万、惨烈残酷的厮杀中幸存了下来,他蛰伏隐忍伪装,他吞并董营的兵马,他踏着鲜血和尸体,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内心这种荒诞的预感让李骈被自己吓了一跳,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异想天开,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不知为何,自从出现了这种预感之后,这个荒诞的念头就一直在李骈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转过念头,这第三个不安的地方,则是对于韩遂麾下成分众多、鱼龙混杂的兵马。 韩遂麾下的兵马大致分成三类。 第一类是韩遂、韩敞的本部兵马,他们是由金城韩家的宗族子弟、宾客徒附组成的,甲械大体完备,经过一定的训练,其中有不少多次从军征战的老卒,数量一直保持在万余人。 第二类兵马则是由跟随、附从金城韩家的武宗豪强的家兵组成。在以金城韩家为核心的联盟中,李、麹、宋、田、阳、蒋、阎、赵等家都位于第二序列。 韩遂相当于生杀予夺的盟主,他一方面给予这些金城、武都、陇西武宗豪强占据山泽、开采盐铁、贩卖战马的利益,另一方面又要求各家听从号令,并征召各家的部曲家兵为他作战。 对于追随者,韩遂予以他们挑选战利品、剽掠城邑的优先权,对于违抗者,韩遂则采取雷霆手段,率领其他各家攻灭他们的坞堡、瓜分他们的财产人口。 而这些被征召的武宗豪强的家兵,人数多的上千,人数少的有几百,统合起来也有万人之多。 第三类兵马则是那些响应韩遂出兵的羌氐、杂胡部落,他们有来自汉阳郡的鸟吾羌、句就羌,也有来自金城郡的月氏胡、吾良羌、且冻羌、傅难羌、累姐羌,以及来自陇西郡的封养羌、勒姐羌、钟羌、巩唐羌、零吾羌。 此外,还夹杂了一些来自汉阳、武都的氐人勇士们。 这一类的兵马种类繁多,人数也最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两三万人马之多。 这就是韩遂大军的组成。李骈看着城外那些图腾纷杂、服饰各异的羌胡部落,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些羌胡人马被关中城邑的粮帛女子所勾引,响应韩遂出兵,各怀心思,齐聚一军。 若是打大规模的优势仗还好,一旦陷入消耗战或者打了逆风仗,他们就会成了军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以往的种种失败,无不验证了这一点。 可惜,上至韩遂,下至李骈都无法改变这些数量众多的羌胡兵马。 反而是在每次战斗中,要更加依仗这些凶悍粗犷、数量庞大的羌胡人马。 李骈心中想着事情,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皮靴登阶的声音。 “伯驹,你也在这啊!” 韩敞的脸从身后的台阶上露了出来,冷笑着说道。 当年陈仓大战,韩敞奉韩遂命,放弃金城其他各家的人马,悄悄赶往右翼汇合撤走,陷王国、王蕃父子二人及其所部兵马于汉军的重围之中。 事后,替韩遂担负罪责的韩敞背上“怯懦畏战、临阵脱逃”的骂名,返回了金城。 面对损失惨重、群情汹涌的金城各家,心知肚明的韩遂虽不至于杀了韩敞,但为了平息众怒,还是当众解除了韩敞领兵的军职,将他罚作苦役,留在军中戴罪立功。 后面韩敞忍辱负重多时,才重新回到了当下的位置上,但是他还没开始大展手脚,就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那就是新为韩遂女婿的李骈! 韩遂的长子早夭,多年无子,虽说近年老来得子,但韩遂的年纪摆在那里,势力所处的又是“更相抄暴,以力为雄”的凉州,未来的继承人势必不会偏向幼子,只能是资历和能力都上得了台面的亲人挑选。 原本早早过继的韩敞是最有希望的,但他被当年临战脱逃的恶名所累,已经错过了许多立功的机会。而身为韩遂女婿的李骈则能力突出、在这些年来屡立战功,眼下反而在风头上隐隐已经盖过了他,成为了人望所归的军中大将。 这让韩敞不由在内心愈发忌惮起来,因此平日里对待李骈的态度也是笑里藏刀、居心不良。 李骈和韩敞有过几次接触,也察觉到了韩敞言行举止之间隐含的敌意。 不过这一次李骈倒不急于和韩敞虚与委蛇,因为他看到了韩敞后面还有别人,他稍稍等待,没想到后面露出面孔的竟然是韩遂本人。 缓慢而又有节奏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在过去十年里,韩遂从一个被叛军裹挟的名士一步步壮大成为凉州的第一大势力,权力背后的刀光剑影、折冲樽俎,都被他毫无躲避地一手包揽过来。 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王国这一类同时期纵横凉地的豪桀在他的面前接连倒下,而当前,只有他,韩文约,还一如既往地站在凉州豪杰的最顶端。 但是,有得必有失,他为之付出的,则是巨大的精力。 十年前还是雍容雅量、满脸红光的韩遂,到了眼下,他的脸庞也爬上了道道皱纹,加上常年戎马倥偬,长期忍受塞外风沙的吹打,这使得他整个人变得更加沧桑和干瘦。 城头上,李骈见到是韩遂亲至,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亲自上了城墙,但还是毕恭毕敬地抢上前去,向缓步走上城头的韩遂行礼。 “怎么,伯驹你也在啊,哈哈,那正好,就陪我走一走!” 韩遂看到了李骈之后,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对于这个女婿,韩遂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对自己的眼力有足够的自信,而李骈这些年来的表现也恰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妇翁有召,李骈自然不会推脱,当即就和韩敞一左一右,跟随着含笑自如的韩遂,慢慢在城墙上行走。 韩遂只打量了一会城头上的守卒,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城外自家麾下兵马的营地。 这一次,跟随自己进军关中的汉、胡、羌、氐人马实在太多了,虽然驻扎在武功城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庞大的人马数量还是无法全部入住武功城,那些羌胡部落径直就沿着城墙根底下,搭起了密密麻麻的居住帐篷来。 看着这些服饰各异、图腾不一的羌胡、氐人部落,韩遂倒是没有像李骈那样忧心忡忡,他有些自得地笑了笑,但随即又是感叹说道: “老了老了,我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进入关中这片土地了,不过麾下召集起这么多人马,大军如此盛况,那还是初平五年时候的事情了。” 初平五年,身处长安的种邵、马宇、刘范等人联络马腾、刘焉,里应外合打算袭击长安城,攻灭长安城中的西凉军,不料城中内应提前泄露,使得预定的一场长安奔袭战变成了两军对垒的关中大战。 当时,马腾的军队加上益州派来的人马、韩遂赶来支援的兵马,人数已经有十万之众,而李傕、郭汜、樊稠三家合力动员起来的兵马也达到了十万之多。 可惜,那场灞水大战,数量众多的益、凉联军还是被以李傕为首的西凉军击败了,当时战场上光是被斩首的士卒就有万人之多,益、凉联军大败而归,此后几年不敢再窥视踏入关中半步。 只有后来被自己击败后的马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冒险进入关中,妄图乞求李傕的收纳。 当然,心怀歹意的马腾结果也没有落到几分好处。 秋风萧瑟,呼呼作响。 负手而立的韩遂,站在城头上莫名发出的感慨,引起了在一旁恭敬待命的韩敞、李骈的注意。 虽然初平五年的灞水大战不是什么得意事,但韩遂既然有了感慨,一心想要讨好自己父亲的韩敞,连忙抢先开声说道: “是啊,是啊,这大军声势浩大,倒是真如大人所讲的一样,有当年凉、益联军进军长安的盛势啊。” “不过,今时不同以往,如今关中的西凉军已经自相残杀、伤亡殆尽,各方提前进入的兵马也争斗得筋疲力尽,只有我等一方的兵马静待天时、最后进入。此番进军,孩儿相信,大人定能剪灭众敌,雄踞关中!” “哈哈哈!”韩遂听完了韩敞的话,虽然知道他是有意逢源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老怀大悦,他转过身子,大笑着指着韩敞说道: “你呀你,若是你能够把这份工夫都花在弓马兵书上,只怕也不只是今天这点能耐了!” “大人教训的,孩儿日后定当听从教诲,勤练弓马,善习兵法,为大人扫平关中竭尽全力!” 看见韩敞信誓旦旦的模样,大笑过后的韩遂却反而沉静下来,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微微颤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转眼看向了另一旁没有开口的李骈,淡淡问道: “伯驹,你可认得阎行?” 65、老翁欲得鹬蚌利(下) “儿婿不曾认识。” 李骈连忙近前一步,轻声回道。 韩遂摇摇头,继续说道: “不然,也许你们还是认识的。军中有人传言,眼下这个占据了大半个关中的河东阎行,就是出身允吾阎家的。中平六年,陈仓之战,他还身处‘选锋’之中,但尔后众军大败,他也随即不知所踪。” “有人说是已经战死沙场,也有的说他是投降了汉军,后来成了董卓麾下的将校,在董卓死后,西凉军将校自相攻杀吞并,最终只剩下了他和段煨两支人马。” “而他通过吞并李、郭等人的西凉军,实力也越来越强,以至于时至今日,竟然也能够与我凉州大军抗衡,争夺关中之地了。” “所以,我听说阎行即是阎艳,你觉得呢?” 面对韩遂这番询问,李骈心中被吓了一跳,后背不自觉也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赶忙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说道: “天下间同名同姓的人不在少数,或许这两人的名字只是巧合,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儿婿不敢妄下定语。” 韩遂听了李骈的话,微微颔首,原本没有打算再问,只是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对话的韩敞却是在心中想到了什么,突然出声冷笑道: “大人,孩儿倒是觉得这两个人,大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哦?那你来说说看。”韩遂听到韩敞的话,依旧生辉有神的双眸转动了一下,垂下去的手也慢慢举起,抚住了自己花白飘动的长须。 韩敞又看了李骈一眼,呵然一笑,开始说道: “孩儿听说,以前的董卓领兵打仗,营中最喜欢豢养勇夫猛士,无论汉、胡,麾下更是招罗了一支精悍善战的义从胡骑,配以坚甲利兵,宠以酒肉金帛,将他们作为自己的精锐骑兵,每有攻战,无不击破。” “所以当年陈仓之战的阎行,一旦侥幸未死,是很有可能被领兵追击的董卓收降的。嘿嘿,我倒是还记得,伯驹当时跟阎行还有一名赵家子弟,可是走得很近啊!” “哦,还有此事?” 韩遂听到韩敞说起十年前的事情,虽然当时的阎行、李骈都是军中没有什么名气的小人物,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今时还是引起了韩遂的兴趣,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李骈,笑着问道。 感受着韩遂那夹杂着审视的目光,心中大惊的李骈额头上竟有冷汗流出,自己妇翁的手段他是知道的,他赶忙低下头,勉力维持着平稳的声音说道: “都是些陈年的旧事了,当年因为兴趣相投、切磋武艺,儿婿确实和允吾阎家、赵家的子弟有些往来,不过陈仓之战,这二人都双双下落不明。多年过去了,儿婿现在都差点记不清楚十年前的人和事了。” “伯驹你倒是擅忘,我还记得,你当时可是常常来我麾下,邀阎、赵二人出猎饮酒,还以兄弟相称,呵呵——” 韩敞故意在韩遂面前话犹未尽,李骈也知道韩敞的不良居心。他见状索性也冷笑一声,咬牙说道: “内兄不说,骈倒是差一点忘了,昔日阎行在内兄麾下,也是颇受器重啊!” 李骈反将了韩敞一军,连带着韩遂的目光也转向了韩敞,韩敞迎着韩遂审视的目光,一时倒是有些尴尬,喉头滚动,就是接不上话。 当年陈仓大战之前,王国为了强干弱枝,以“选锋”为名在联军之中挑选人马,另外编成一军,交给了自己的长子王蕃兼领,韩遂为了均衡军权,也将韩敞派往选锋,充当王蕃的副将。 而韩敞为了避免这一支新军完全落入王家父子之手,也特意拉拢了选锋军中的一些新锐翘楚,想要将他们引为韩家的心腹,而当年的阎行,恰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员。 所以,李骈所说的,阎行在韩敞麾下,还收到了韩敞的器重,不是没有根据的。 韩遂见到韩敞没有立即反驳,心里自然明了,他盯了韩敞一眼,收回了眼神,凛然说道: “若是昔日的阎行就是今日的阎艳,那当年在陈仓做下的错事,似乎也不止一桩了。” 韩遂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说一桩无足轻重的事情。 可被韩遂这么一说,韩敞的脸上却顿时泛苦。 当年,是谁暗中下令,让自己抛弃左翼的金城各家人马,以免惊动了王家父子的。 当年,自己也曾向韩遂推荐过阎行这一类的军中新锐,可又是谁不动声色,按下不提的。 怎么如今所有的过失,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韩敞心中是有苦说不出来,幸好韩遂也没打算在这桩事情上多留心思,他淡淡说过之后,就转变话题,询问李、韩二人说道: “你等既然都是故人,那阎行在陈仓一战失了音讯之后,他在阎家的亲人呢,可还有家眷老小?” 面对韩遂的询问,这一次,却是李骈提前开口。 他眼光转向了城外,似乎在思索着,口中回应说道: “没有。阎行之父阎舜本是阎家家主,但阎家在陈仓之战中,既损失了随军东征的所有部曲,又失去了长子,很快就忧伤成疾,黯然病逝了。” 韩敞见缝插针,也抢着说道: “阎行家人的事情,其实孩儿暗中调查过。阎家作为允吾武宗豪强,本有阎舜和阎历族中争权,阎历落败。陈仓之战后,阎舜病情加剧,不久就死了。而阎历则在这期间,借助了田家之势,登上了宗主之位。” “阎行的生母,一早就染病死了。有个庶出的妹妹,听说也被剽掠的贼人掳走了。剩下的,倒是还有两个后母所生的弟弟,不过都是些碌碌之辈,据说早年和阎行的关系也不亲近。” “这么说,就是没有亲人还在允吾咯?” “是的。”韩敞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不过他又献宝似的说出了另一条打探到的消息。 “不过,孩儿手下的人倒是探听到,多年前似乎有参与陈仓之战的阎家部曲返回,在得知族中变故后,就又逃走了,至于其他事情,孩儿暂时还没有得到确凿信息。不过从这一消息看,这个阎行倒还有可能还活着,说不定真的就是今时今日的阎艳。” 韩敞一副献宝似的模样,韩遂却淡淡一笑,不为所动,过了一会,他才悠悠说道: “前日,派往刺探长安敌情的谍子来报,说是又有新的人马从渭北渡河赶往长安城。而且远远看去,赶来的歩骑都是精锐之师,军中所打着的大纛,还是阎行本人的。” 一听韩遂突然说出的情报,不仅李骈的注意力迅速收了回来,连同韩敞也挑起了眉头,睁大了眼睛说道: “按照路程时日计算,那此时阎行已经有很大可能进入了长安城了。这,渭北又有新的歩骑人马渡河赶往长安,莫非,莫非逃往渭北的马腾老儿,已经被河东大军歼灭了?” 李骈摇了摇头,思索着说道: “不太可能。我军与马腾军交战过几次,他们马家父子狡诈多变,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麾下又多骑兵,不太可能会被河东大军歼灭。” “我想最大可能,就是马腾军逃往渭北后,又沿着泾水,走萧关道,逃回凉州了。” 韩敞的设想被李骈否定,他努了努嘴,本想要反驳,但旋即想到了袭杀韩遂的马腾可能如李骈所讲的一样,走萧关道逃回凉州,他又有些担心,看向韩遂问道: “大人,马腾军与我等结有血仇。若有可能走萧关道,逃回凉地,那要不要现下就先派快马到金城去,知会留守的各家小心备寇,免得遭了马腾军的袭击。” “不用!”韩遂闻言冷笑着摆了摆手,他目光闪动,慢慢说道: “河东大军和马腾军相争关中,本来就是寸土不让的事情。马腾军若是不敌逃走,那也是粮草不济、士马衰疲的情况下才不得不做出的下下之选。如今形势不同以往,他若是走萧关道,势必会遭遇安定起兵的杨秋,眼瞅着昔日的武威马家成了丧家之犬,杨秋怎么会白白放过吞并他们的机会。” “就算马家父子能够躲得了安定起兵的杨秋,可逃到了武威,一样无法立足。武威太守张猛有其父之风,文武兼备、能得人心,马腾兵力衰微,想要入武威,一样讨不了好处。” “他若是逃,只会逃往安定的羌胡部落,绝不敢返回武威。倒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韩敞意外地问道。 韩遂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 “那就是降了阎行!” “这怎么可能!” 听了韩遂的猜测,不仅韩敞不太相信,连李骈都有些怀疑韩遂的判断了。 他们都是和马腾军交过手的,马家父子的狡诈坚韧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他们在凉地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敌人,虽然能够打败他们,但却一直很难消灭他们。 他们根据以往的判断,更愿意相信马腾军逃到了安定,而不太愿意相信马家父子会愿意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投降了河东的阎行。 韩遂听到了韩敞的惊呼,却没有去看一脸惊诧的两人,他的脸上只是冷冷一笑。 “怎么不可能,若论行事,我是太了解我的那个义弟了!” 66、兵前先有礼使至(上) 韩遂冷笑过后,话锋一转,森然说道: “其实不管马家父子是逃是降,对于大局的影响都不大。马腾北遁,影响不到金城后方;若是投降,阎行也不敢过分依仗马家父子等新降人马。” “所以,此战终究还是我等与河东兵马决战,胜者全据关中、囊括三辅,至于败者,就只能如同马腾一样,或降或逃了。” 听到这里,韩敞和李骈顿时会意,连忙大声说道: “大人、妇翁高见,此战定能击灭孱敌,全据关中!” “哈哈!”韩遂大笑着捋了捋长须,旋即眼眸中又闪过一股寒光。 “这一次阎家不也来人了么,那就派阎家的子弟作为使者去一趟敌营,看一看这阎行到底是何许人也!” “那妇翁打算以什么名义?” 李骈听到韩遂想要遣使敌营的打算,也聚敛心神,小心问道。 天下大乱,凉州是最先乱起来的,而这种动乱又是剧烈且持续的,联军上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对汉室有畏惧之心,但为了师出有名、收揽人心,身为联军高层的韩遂还是会以一些“诛宦官”、“勤王”、“讨伐李傕”的大义幌子誓师。 只是眼下宦官早已覆灭、朝廷也东迁到了关东、李傕更是不久前被马家父子攻杀,韩遂出兵的大义幌子一下子就消失殆尽,在面对奉诏执节、督领司、凉、雍三州的阎行时,李骈实在想不出己方兵马还有什么“大义”的名分存在。 韩遂锐利的眼睛一下子就看穿了李骈的心思,他冷然笑道: “就说遂忝为安羌将军,朝廷委以镇守西陲、安抚羌氐之重任,深受天恩,唯有以老朽之躯相报。今岁秋日进兵关中,本为讨伐叛逆李傕而来,既然李傕已灭,那老夫也就要率领十万汉胡大军返回凉地了!” “只是关中大乱之后,流民四散,奔逃于道,老夫又岂无怜悯人情之心,因此特地遣军护送流民归乡,并且为诸多归义羌氐大人请封,以彰朝廷圣眷之明!” 韩遂这话说得轻松,但听到李骈、韩敞耳中,略一思索,就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父亲、妇翁是姜桂之性。 李傕已死、进军无名,在大义上韩遂的安羌将军又比不上阎行执节开府、督领三州的骠骑将军头衔,但这种抽离于物事之外又时刻影响着人心事态的“大义”缺位,轻轻松松就让老而弥坚的韩遂用这一手给化解了。 庇护士民、安抚羌氐乃是安羌将军的职责所在,那韩遂所谓的“遣军护民”、“为胡请封”,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这一次,不等李骈、韩敞赞叹韩遂的高明,韩遂就已经提前伸手制止了二人的开口,他望着城外,一如望着许多年前游览过的长安城,悠然笑道: “至于是进还是退,那就再看看咯!” ··· 长安城外,城西大营。 董卓毁掉了一座东都雒阳城,李傕等人则毁掉了一座西京长安城。 虽然李傕、董承、马腾等人没有像董卓迁都焚城那样将长安城付之一炬,但经过大军夺城弃城、军士放纵剽掠之后,昔日西京煌煌的长安城早已被掏空了元气。 朝廷刚刚西迁到长安时,那种“车毂击,人肩摩”、“张袂成阴,挥汗成雨”的盛况已经不复再显,只留下了废池乔木、青青野麦、寒鸦几堆。 看着残破落灰的宫殿官邸、空空荡荡的街巷、十室九空的里闾,耳边听到的,只有段煨留驻在城中的士卒所发出的悲怆号角,但阎行一行车骑来不及感伤,他们入城之后就沿着大街,匆匆又出了这座名都西京,赶往城西的大营。 城西的皇家园苑如今也已荒废、四顾萧条,昆明池中的湖水浑浊冰冷,段煨的大军就驻扎在这里。 将士们入据之初,放火烧了疯狂生长的野草,猎杀了诸多游弋觅食在四周的豺狼、野犬,驱逐了躲藏在园苑之中的流民,然后才在这一片土地开始修建营地。 到了阎行等人抵达的这个时候,这里已经不见了最初的乱象,俨然变成了刁斗森明、秩序井然的大军营盘了。 只是料峭的晚风中,依旧还带有那一股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 段煨亲自出营迎接,众人畅通无阻,在辕门下马后一路疾行,鱼贯入帐。 进到了大帐之中,阎行也没有刻意保持着那股高高在上的威仪,他随手摘下了兜鍪,摇晃了被压得酸痛麻木的脖子,一边凑到帐中的舆架边上去观看舆图,一边笑着对段煨说道: “段公这一战打得痛快啊,击败马腾军、一举收复长安城,声名远扬,相信不久,关东士民妇孺都能够知道段公的威名了,朝廷又要有新的赏赐了。” 戎装在身的段煨对于阎行的话淡淡一笑,他也知道了雒阳城中变故、袁曹两家出兵、天子东迁许都的一连串事情,这对于阎行麾下的一些文武来说,自然是一次不小的打击,但在阎行的脸上,他看不到一丝喜怒哀乐的痕迹。 在快速观察过后,段煨连忙出声谦虚,并主动来到了舆图之前,为阎行讲解起当前的关中局势来。 “将军请看,韩遂的大军已经控制了汧渝之间的城邑,并且不断派遣兵马进驻美阳、武功两城,扶风郡有大半是已经落入了韩遂军的手中。” “所幸,我军在一举收复长安城之后,中郎将张辽一部已经赶往槐里城,加固城防、修筑营垒,在长安城的西边构建了一道屏障。而将军在降服了马腾之后,冯翊郡和京兆郡也都已经平定,除了商洛之间的梁兴、武关的王忠这两小股人马,关中之地已尽在将军的掌握之下。” “因此,我军先至,得了地理优势。韩遂后发,则兵锋正锐,槐里之战,实乃此番关中最后一战,槐里城的一得一失,都会干系到接下来关中局势的走向。” 老将段煨指点着舆图上的关中山川城邑,将两军形势一一道来,阎行认真倾听,间或颔首,耐心等到段煨讲完之后才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韩遂军的军势如何?” 听到阎行问起韩遂军,段煨环视了帐中一眼,同在帐中的贾诩、荀攸、赵鸿、裴绾几人都各司其职,忙于整理、汇总带来的和帐中的军中文书、图籍宗卷。 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舆图前研谈着当前的兵事,身为自己副将的杨丰则在一旁没有开声,段煨赶忙回过神来,回答道: “据张中郎将来报,单是武功、美阳两城探知的韩遂军,就有不下两万之多,若再加上后续从汧渝之间赶来的后续人马,只怕有四五万之多,韩遂麾下羌胡部落众多,秋高马肥、锐气正盛,张中郎将建言不可冒进轻击,宜驻重兵于槐里城,抵挡凉地大军的入侵。” 听了段煨的话,阎行笑了笑,虽然段煨说是张辽的建言,但阎行还是从中听出了段煨的意思,他看了没有出言的杨丰一眼,笑着转向段煨问道: “那依着段公的意见呢?” 段煨也看了杨丰一眼,才又接着沉吟说道: “兵法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关中之地,我军三分已得其二,但士卒久战之下,人马亦已疲惫,而韩遂取后发制人之势,麾下羌胡又性坚刚猛。煨以为,还需坚壁清野,疲敌为上,野战为下!” 段煨的话是老成之言,而“坚壁清野、疲敌击惰”也是中原王朝对付游牧部落常见的以守代攻的一种战略。 按照段煨具体到关中之战的战术来打,只要河东大军和韩遂军对峙拖到严冬,这一战就算是河东一方赢了! 即使不能够击败韩遂军,但是阎行一方自始至终都立于不败之地,完全可以熬退韩遂之后,再徐徐用兵,收复扶风郡西面的城邑。 只是阎行表面不动神色,但内心似乎并不赞同段煨的老成之言,他想了想,又笑着转向杨丰问道: “伯阳,你以为呢?” 西征大军之中,杨丰作为段煨的副将,他的身份就是用来平衡军中势力的存在。因为出征之前,阎行有关叮嘱,所以杨丰虽然对段煨颇有微词,但是一直没有发作,依旧以主将段煨的意见为准。 但现在阎行已经抵达军中,杨丰自觉已经无需再相忍为公,他斟酌了一番之后,终于果断开口: “将军,丰以为,此战乃是定夺关中的最后依仗,有进无退,必须全力以赴,一决胜负。先前在新丰与马腾军久持不下,致使大军滞留关西,这才有了关东袁、曹两家趁虚攻伐之机,此番若是再对峙拖延,看似有利于退敌,却只怕不利于大局啊!” 先前段煨主张对峙拖垮马腾军的时候,军中主战派的杨丰等人就颇有微词,认为段煨只顾着自己的稳中求胜、保全名声,反正耗得也是河东辛苦积攒起来的钱粮,这完全就是弃大局于不顾! 所以此时杨丰的话一说完,阎行还没有反应,段煨却是老脸一红,抢先开口了。 67、兵前先有礼使至(中) 军中杨丰等将对段煨的怨气,是随着袁、曹出兵,雒阳内乱、久持无功等事情,慢慢积累起来的。 到了天子东迁,杨丰等河东系的军将,胸中的怨气算是积累到了顶点。 幸好关东消息在传到军中之前,段煨就已经决定进军,击破马腾了。 于是这场怨气,总算是通过击败马腾、收复长安的一场大胜仗,消弭在无形之中。 不过,这不代表杨丰等河东系的军将对段煨的诟病就消除了。 这一次,一听到段煨还想要向阎行建策“坚壁清野,匹敌击懒”的战术,沉默许久的杨丰终于就开口了。 而听了杨丰的话,段煨哪里不清楚他话中所指,老脸一红,却是抢在阎行发话之前开口。 “老朽岂是不知大局之人,可正是因为关东屡屡出了变故,这定夺关中的最后一战,我等才需要慎之又慎。咳咳,毕竟天子东迁,对民心、军心的影响也是有的。” “所以,退敌之策,需得是万全之策。疲敌之策看似不顾大局,实际上才是真正兼顾大局的求全之策!” 杨丰面色冷峻,想要出言反驳,阎行却是伸手止住了他。 “此战,来时我也与叔升、子起等人商谈过,诸将各言利害,久之不决,我自当内断于心耳!” 既然阎行都这么说了,杨丰虽然还有话没有说完,但却也不好再在这个时候说了,他旋即沉默下来,而段煨在见到阎行表态之后,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 在谈论了另外几桩其他军务之后,段煨、杨丰就知趣地告辞了。 等到他们退下之后,阎行这才回到了大帐中自己的胡床上,随手将腰间的佩剑等物解了下来,一一放到了案几之上。 “将军,看来这段征西和杨偏将的分歧不小啊!” 裴绾胡须还没长成,但胆子却是不小,他轻笑着地将几卷军书堆到了案几上,然后一面拿起阎行佩剑放到帐中的兰锜上,一面笑着对阎行说道。 阎行闻言也含笑点了点头,却有些疲倦地眯上了眼睛,没有开口。 诸将或是“勇战派”,或是“慎战派”,各言利害,自然是分歧很大,而身为主帅,他才需要时时谨慎,做到不偏听、不偏信,在耐心听取各方意见后,斟酌考虑,根据情况,做出恰当准确的决策。 至于什么万全之策,那都是骗黄口小儿的,若有那么多万全之策,古往今来,那么多名将也就无需为此愁白了头了。 眼睛虽然假寐眯着,可阎行内心的心思却依然活络着。 其实内心深处,阎行是主张短时间内决战,以求尽快击败韩遂军的。 早在抵达甘陵营中不久,河东留守的严授就遣人将他信中谈到的那一车河东大枣给阎行送来了。 原本按照严授的量入为出,解除了关东危机之后,河东只供应西征大军一面的粮草,是可以支撑到年末的。 可是入秋之后,通晓观星天时之术的严授察觉到了今岁气候骤然突变的异常现象,他说星宿移位、天象有变,很大可能今岁寒冬会提前到来,来年甚至还会有灾荒,所以各郡必须减种宿麦、储备粮食、抽调民力、筑堰蓄流,以备荒年。 严授不好干涉关西兵事,所以在如常供应西征大军的粮草的同时,也千方百计地节流,以减少开支。 阎行一向要求以身作则、上行下效,所以留守河东的严授也不等他吩咐,就将一车河东大枣送来了。 这是严授沉默无声的告诫,也是要阎行提前体验这种将大枣充当成口粮的生活,只要这样,才能够真正设身处地,做出恰当的决策。 想到这里,不由泛起几分苦笑的阎行突然睁开了眼睛。 转身又抱着文书返回的裴绾见到阎行睁开了眼睛,以为他披着铠甲坐着不舒服,询问阎行说道: “将军,可要解甲先休憩一会?” 阎行摇了摇头,他待会还要再去军营巡视,看看跟随自己到来的歩骑人马是否已经安顿下来,同时也要巡视营盘的守备,慰问军中伤病的士卒,手中这几桩军务还没有处理,他怎么能够解甲休息呢。 他此时突然睁眼,却是要向帐中的贾诩、荀攸等谋臣问策的。 贾诩年纪大了,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坐下席上察看案牍的样子慢腾腾的,但若是细心留意,却会发现他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贾公、军师,你们都看过河东郡府快马送来的文书了,若是我欲率军速战,如何?” 荀攸身子动了动,却没有急于开口,在关西的兵事政务上,熟悉雍凉风土民情、洞悉各家势力的贾诩才是阎行最倚重的谋臣。 贾诩见状,也知道荀攸不会率先开口,之前段煨和杨丰的争论分歧,他也有耳闻,但却没有表态去支持任何一方。 此时阎行表态并主动询问,贾诩沉吟了一会,就开口对阎行说道: “老子曰:知人者智,知己者明。胜人者有力,胜己者强。将军若想取胜韩遂,当知韩遂其人其军!” 阎行点点头,也不避讳自己的出身。 “我本是金城的武宗豪家出身,韩遂之名,久闻在耳。他名著西州、出仕郡中,也曾交游雒阳,跟随凉州叛军之后,更显文韬武略,而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王国等凉地豪桀则一一折在了他的手中,可谓是西州翘楚人杰也!” “至于其麾下之军,无外乎三部。一部乃是金城韩家的家兵部曲,一部乃是金城、陇西各家豪强的扈从,剩下一部则是响应跟随他出兵的羌胡部落了。” 贾诩微微颔首,阎行身处韩遂的对立面,能够中允地看待韩遂的文武才能,确实是做到了“知人者智”的境地。 不过还有一些没有点明的地方,却是需要自己来补充了。 “韩遂名著于西州,老朽也曾与其相交,观其成事之道,老朽以为在于两个字:‘狡’和‘厚’。” 阎行目光炯炯,聚精会神地听着韩遂的话,听到了“狡”和“厚”这两个字,顿有所悟,但并不急于开口附和,而是继续认真地听着贾诩说道。 “韩遂之‘狡’,在于其用兵多变、阴险狡诈,韩遂之‘厚’,在于其恩结羌胡,深得人心。因此边章、王国虽然也是士人名家、能得人心,但逊其多狡,故折在韩遂手中。北宫伯玉、李文侯羌胡之性,狡诈暴戾,却不结人心,所以反被身居下位的韩遂戮杀。” 贾诩对韩遂的判词,阎行很认同,他随即又想到了马腾。 观马腾的行事,他其实也是占了“狡”和“厚”的两字。只不过在狡诈多变和深得人心上,还是不及韩遂这位义兄,才会在凉地屡屡受制于韩遂,由此不得不率军东入关中,寻求机会。 收回思绪,又听贾诩继续说道: “两家军力相当,将军想要速战取胜,无外乎‘用诈’和‘分力’二途,虽说兵不厌诈,但想要在多狡的韩遂的面前‘用诈’,还是困难重重的。唯一可行的,也就只有‘分众’一途了。” “但是长史刚刚说了,韩遂也是占了一个‘厚’字,是深得人心的啊!” 刚刚阎行没有向赵鸿问策,但是赵鸿却是对这场与凉州联军的战事格外上心,听到贾诩说到这里,自觉发现了破绽,不由脱口问道。 贾诩看了赵鸿一眼,淡然笑道: “的确,韩遂恩威并施、以厚驭下,所以子弟部曲愿效死力、各家豪强俯首听命、羌胡部落云集影从,这不是短时间可以图谋取胜的。因此老朽所说的‘分力’,并不是去分化瓦解联军,而是分其心力、乱其军心!” “这——” 赵鸿一时噎言,不过心中还是存在着怀疑的。 贾诩既然说了这韩遂军不是短时间可以分化瓦解的,那为什么就能够笃定短时间内可以扰乱韩遂军的军心呢。 阎行心中也存着好奇,他看着贾诩,没有开口,以目光相询。 “短时间内扰乱韩遂军羌胡部落最容易见效,计谋老朽已经想好了,而扰乱由金城韩家子弟、宾客组成的部曲军心则是最难的。至于扰乱各家豪强武宗的军心,是难是易,则要看将军了?” 阎行闻言不由笑了,也没再急着询问,而是转头看向荀攸询问道: “荀军师以为呢?” 荀攸感觉到贾诩说完后还意犹未尽,心知他是有心保留,同时也留给了自己余地,心中想到这一点的荀攸笑了笑,才回应阎行说道: “贾公之言,谋国之论。攸也只能拾前人之良言,为将军决胜再添几分胜算。一是‘足食’,一是‘强兵’。” 听到荀攸的话,阎行笑了。还未待再开言,却已经有一名幕府佐吏从从帐外奔到了帐门口,大声向帐中众人说道: “将军,杨偏将派遣士卒前来通报,说是槐里城的张中郎将遣吏士护送几骑敌骑前来,说是韩遂派来的使者,想要前来拜谒将军!” 68、兵前先有礼使至(3) 得知韩遂军来了使者,阎行和贾诩相视一笑,随后就派遣赵鸿前去接待,自己则留贾诩、荀攸等人在帐中用膳,然后继续商议“足食”、“强兵”的措施。 小半个时辰后,赵鸿就返回复命了。与他同来的,还有阎兴。 帐中的烛光有些摇曳,照的后头走进来的阎兴脸色忽明忽暗的,阎行瞥见了阎兴的脸色一眼,想了想,就下令让亲卫将帐门口的帷幕放下来了。 赵鸿简单交代了韩遂使者的来意之后,就让开身子,由跟在后面的阎兴上前。 阎兴看了看帐中贾、荀、裴等人,没有立即开口。 阎行知道他的意思,示意他无需忌讳,直接坦言。 阎兴只好立住身子,沉声说道: “来的使者是阎丰之子,阎规。” 话音刚落,帐中的烛火摇晃了一下,阎行的脸色也慢慢变得阴暗起来。 一切,沉寂无声。 阎行对待阎父的感觉,不同于对同为亲人的阎琬。对待阎父,他更多是将他当成一位敬重的师长,而对待阎琬,他则以兄长的身份代入居多。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殊的分化,阎行想过之后,也只能够归结为接受和给予的不同。 将阎父当成父亲,他需要接受那一份沉重的爱,而作为阎琬的兄长,自己只需要默默付出那一份兄长的爱即可。 接受有时候比给予,更让人难以承受。 可是哪怕对待师长,也有一份弥重的感情在的。虽然阎行知道,阎父的死与自己有着深层次的干系,但至少在事变的表面上,还是由族中争斗导致的。 这让阎行对待阎历、阎丰这一些人,心中有着一股难以言状的仇恨。 而见还是不见阎规,也取决于阎行的内心。 ··· 帐中的议事过后,阎行重新戴上了兜鍪,披挂整齐后,带着荀攸、裴绾等人踏着夜色巡视营中。 裴绾是阎行着力栽培的内弟,在处理一些军政要务上,阎行常要带他出来历练一番,以培养他的能力。 而荀攸则纯粹是自己想来的,原本夜深霜重,阎行是想让荀攸和贾诩一样,回帐歇息的,但是荀攸这一次却意外要陪同阎行夜间巡营,他还有些话想要对阎行说。 察看歩骑人马安顿下来的营帐,巡视营垒夜间的守备和工事,慰问营中的伤病士卒,阎行这一桩桩事情走下来,一行人也花了近两个时辰。 亥时将尽,夜色已经十分浓厚,巡视完夜间的守备和工事后,随行的人员之中,已有一些吏士眼皮打颤、哈欠不断了,阎行于是下令让随行吏士各自归帐,而荀攸却没有挪步,特地留了下来。 阎行见到荀攸还有未尽之言,淡淡一笑,就邀请荀攸再陪自己走一段路。 时下已经是九月底,深夜已降霜寒露重,阎行的亲卫跟在后面,铁甲上已经结了一层白白的霜。 身材颀长的荀攸紧紧了身上的外袍,才迈步向前走去,他的目光在火光的照耀下依旧闪烁有神,那沉稳的声音也轻轻地响起。 “将军,刚刚在帐中有难言之隐?” 阎行意外地看了看荀攸一眼,他本以为荀攸是要谈“足食”、“强兵”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说起这一桩事情,这倒是令他有些意外了。 “是的,韩遂的来使乃是阎家人,刚刚是勾起了我对族中争斗的一些回忆!” 阎行没有隐瞒,荀攸也点了点头。 与他们颍川荀氏这种饱浸儒学的中原名族不同,阎行出身武宗豪强,边陲之地民风剽悍、以力为雄,儒家那一套“温良恭俭让”在那里多数时候是被弃之如敝履的。 阎行既然会以董营将校的身份起家,那他要么就是庶出旁支的落魄子弟,要么就是在争斗中失势落败的嫡系子弟。 而阎行的话,恰恰证明了荀攸对后者的猜测。 荀攸想了想,再次开口说道: “此事本来是将军的族中之事,攸非当事之人,不该妄加谏言。只是将军以命世之姿,遭无妄之运,沙场百战,艰亦至矣,这才创下了三河这番基业。” “此次收复三辅旧地,更是将军的龙变之初,鸿渐之始。秦时李斯曾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故能明其德。” “所以攸以为,将军当怀遗俗之规,网漏吞舟,以弘苞养之义;收纳旧交故人,以成为山之功。当初的金城旧人,若是知道了将军今日的成就,想必心中也深愿将军能够仁慈有以慰之。” 阎行听了这番话之后,久久无言,过了不知多久才重新回过神来,看着荀攸郑重说道: “军师的话,颇有王者之风。韩信赦辱胯之徒,安国纵死灰之卒,孤是记下了。” 荀攸笑了笑,微微颔首,看着苍茫的夜色,也不再言语。 而阎行看着荀攸,感觉到他情绪发生的内敛,突然开口问道: “孤与军师相交以来,一直觉得军师慎始如终,从不多言。今夜不知为何会特意留下来向孤说这一番话?” 荀攸知道阎行说的是什么事情,他淡然一笑,坦然回应道: “当时在雒阳、在渑池时,将军身边还有戏军师、周掾史,这些谏言,就算攸说得不明白,他们也会再次向将军说明的。而今夜,贾公已经说得够多了,所以此事就只能摊到攸的肩上,由攸斗胆来向将军阐明了。” 阎行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屹立在夜色中的荀攸,心中对荀攸多了几分明悟。 “孤,这也算是明白军师了!” ··· 翌日,阎行亲自接见了作为韩遂使者的韩规。 而当看到阎行亲至时,阎规还是被吓了一跳。 当年阎行率领部曲离家之时,阎规还是个跟着父亲缩在马厩里扫马粪的毛头孩子,虽然偶尔也能够见到阎行,但也只能是躲在角落里又畏又恨地看着的。 后来,受韩家征召的家兵部曲在陈仓全军覆没,阎行也再没有回来过,而阎规的日子却反而越来越好了。 搬离了低矮阴湿的马厩,重新住进了原来的自家房屋,后面更是另起了一处院子,专门作为自己家人的住处。 阎规知道这些都是自家父亲的功劳换来的,至于如何换来的,他不知道,阎丰也不想让他知道。 但总算,少年阎规是脱离了马厩的苦日子了,也拥有了自己的字——正度。只是随着渐渐及冠成年,他也感受到了成人之间的苦闷。 阎家换了一个家主,也并没有改变家族的生存原则,依旧是“唯强是依”,紧紧抱着金城韩家的大腿,响应着韩遂的各种征召出兵。 可是身为武宗豪强的阎家还是难以避免地破落了,执掌宗族大权的阎历的能力一般,仅仅能够守着家业。而阎家的新一代之中也没有什么出色的翘楚人才,在金城韩家的麾下,阎家的地位也越来越低,只能够勉强占着末尾的席位。 这一次出兵,还是阎丰、阎规等带着族人、宾客,随韩遂大军东征的。 本来,阎规以为,充当使者这种重任,不管怎么轮都不会轮到他这种无名小卒的头上的。 可没想到,韩遂偏偏还就点名让阎家子弟充当使者出使敌营了。 当从父亲口中得知,这次出使的更深层次原因后,阎规被吓了一大跳。 使者的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他插手,自有随行的其他人完成,阎规只需要认清楚阎行到底是何许人也,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一路上,阎规就不免胡思乱想、心绪不安,到了抵达敌营之后,这种焦躁情绪更是彻底迸发出来,整日都变得坐立不安,辗转难眠。 如果阎行不是阎行,他不知道怎么以使者的身份面对,如果阎行是阎行,那他就更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面对了。 但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会再次见到昔日那个阎行的。 幸好,见面之后,被吓了一跳的阎规很快就又安定下来。阎行的脸容变得更加成熟,又带有几分沧桑,但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像是普通族人一样,平易近人,交谈之间丝毫没有一点芥蒂。 他简单讲述着这十载的戎马生涯,带着阎规行走在井然有序的营地之中,看着那些被甲持兵的军士、走马驱驰的轻骑以及引强饮羽的蹶张士,还有林立的军帐、高耸的角楼、储满军粮的粮仓、各类战守的器械、军资······ 阎规心知这是阎行有意让他看到的,但内心还是忍不住一阵阵震惊。 他们一路上,也谈了一些有关韩遂军、阎家的事情,不过阎规在军中职位低微,见识也不够,并不知道多少韩遂军中的内情,倒是关于阎家的事情,他比较上心,认真地回答了阎行的几个问题。 当他说道自家父亲的时候,他还特意去偷瞥阎行脸上的神色,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阎行的脸色平静如湖水,就像从没有掀起过波澜一样。 以至于,后面谈到家主阎历将几处庄园、田宅送给田家作为谢礼、阎家在韩遂麾下趋向没落等事情的时候,阎规有种错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妪,在给一个外人讲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抱怨一样。 这种种情形和父亲临走时的交代,完全不搭边,以至于阎规在不适应和迷茫中,无所适从。 走走谈谈之后,阎行又专门留下了阎规在自己帐中一同进膳,到了夜间,这才派遣亲卫送他回帐。 邻近出帐的时候,阎行突然叫住了阎规,笑着交给了他一个不大的礼盒。 “韩将军遣使的用意,以及你父亲派你来的心意,其实孤都能够猜到,你是阎家的子弟,孤不会让你难做的。孤也会修书一封让你带回去,而你回去若是被问起,大可以将今日的所见所闻说给他们听。” “至于你父亲的心意,你随行的都是韩家的人,孤不能害了你,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份赠礼,你小心拿好,带回去给你父亲吧!” 69、 兵前先有礼使至(完) “你就带回来这么一封信?” 穹顶大帐中,韩敞抓起韩遂看过之后就撇到一边的书信,草草看了几眼之后,冷笑着盯着阎规说道。 在阎规周围入座的都是金城、陇西各家的豪强,以及来自各个部落的羌胡大人,他们看着阎规的眼光中也是冷漠居多,自家父亲阎丰虽然一把年纪,但却只能够居于席位末尾处,和一般的羌胡大人杂坐在一起。 这让刚返回韩遂军中的阎规感到非常不适,可惜平素在阎规眼里足智多谋的父亲这个时候闷不做声,只留自己独自立在帐中应对诸人略带敌意的质问。 “是的。”阎规硬着头皮恭敬说道。 话音刚落,韩敞的吼声顿时炸响。 “大胆,你敢骗我,与你同去的人明明看到那阎行也认出你来了,又将你带了出去军营一整天,你们既然是同族子弟,又是旧识,怎么可能只跟你说了这些!” 这声大吼吓得阎规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立即就跪倒在了帐中。 韩敞本还想厉声再威吓韩敞几句,但却被身后的韩遂出声制止了。 “仲高,退下!” 韩敞一听到韩遂颇为威严的声音,就知道自己该退下了,他用森然的目光瞪了瞪阎规,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等韩敞退回到自己的席位后,韩遂才慢慢开口,询问已经被韩敞吓得不轻的阎规。 “既然阎行也认出你是阎家子弟,又带你走了军营,那你就说一说在他营中看到、听到的事情!” “诺!” 阎规连声应诺,赶忙将自己在营中看到的坚甲利兵、人马精壮、粮草充足、辎重战具堆积如山的情形一一说明,而阎行对他说过的话,包括关东的形势,也被阎规大致地还原了出来。 当然,阎规是存心漏掉了临走前的最后一段的。 上首的韩遂听完阎规的叙述之后,也不再发问,而是有意地看向了下首的其他各家豪强。 很显然,阎规这枚用来刺探敌军虚实、动摇对方军心的棋子,在河东大军的营中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被阎行抓住机会利用了一把,让阎规把他想要让自己知道的事情带回来给了自己。 韩遂纵横凉地十几年,眼下这打出去的一拳虽然打空了,但也丝毫不气馁,他反而想要借此看看,自己麾下的其他豪强心中是否萌生了其他打算。 眼光所及之处,没有人胆敢和韩遂对视。 而各家豪强的神色举止,也没有什么异常,虽然他们也惊讶于如今的敌手竟然曾经就是他们个中的一员,但也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萌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来。 李骈、阎丰等人也是如此。 韩遂很快就收回了审视的眼光,他看着拜倒在地的阎规,笑了笑,恢复了以往慈祥长者的作风,淡然笑道: “起来吧,你这次出使,也算是有功劳的,待会出帐去我马厩里挑匹好马,就当是赏赐给你的了。”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阎规在心中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整个人也轻松了一些,连忙拜谢,然后在一众豪强、大人的交织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退出帐去。 临到帐门时,阎规忍不住看了自家父亲一眼,可惜阎丰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仿佛只供摆放的泥塑木偶一般。 阎规不敢多看,快步走出了大帐。 等到了阎规走后,韩遂这才笑吟吟地起身,来到了诸多豪强、大人的中间,大笑说道: “我辈纵横凉地十几载,以为凉地的豪杰之士尽在其间,没想到还有像阎彦明这样的人杰,最初也是出自我辈之中,这倒也算是意外之喜啊,哈哈!” 他大笑着看向众人,突然话锋又是一转,森然说道: “不过,自古都是‘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阎行这个小儿,以为让我辈看到他营中足兵足粮,就能够恩威并施,不战而退我凉地大军,这不就是在欺我凉地无人么!” “所以,诸君,我等也该是时候进军长安了!” ··· 阎规领了赏赐后,就赶忙回到了自家父亲的帐中等待,但阎丰就是迟迟不至。一直到了入夜,阎丰才拖着疲倦的身躯返回了帐中。 十年过去了,阎丰虽然成了族中主事的一员,在人前也不再地位卑微,但他的长相还是依旧寒碜,三角眼微微眯着,嘴上的胡须稀稀疏疏的,整个人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 他看了看自家长子阎规一眼,阎规连忙上前帮助父亲将皮甲、佩刀、靴子都卸下来,侍候着阎丰坐在了胡床上。 “族中带来的部曲里面,今天又死了两头牲畜。唉,这几年凉地都没有什么好光景,这仗再不快点打完,族中迟早都得被拖垮。” 阎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叹了一口长气,无奈地对着阎规说道。 每次韩遂征战,阎家都要派出部曲随军,但因为阎家在韩遂军中地位低下,又没有立下什么大的战功,大军偶有胜仗,随军的部曲也瓜分不到多少战利品,反而是无岁不战、入不敷出的兵戈战事,隐隐有要拖垮族中子弟生计的趋势。 阎规闻言,原本那一颗焦躁浮动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白日在帐中见到自家父亲的情景,原来在族中号称足智多谋的父亲,在韩遂的穹顶大帐中竟然也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够跟那些浑身羊膻味的羌胡大人并列,连自己离开时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心中念及如此,一种苦涩的滋味也慢慢在阎规的味蕾处绽开。 而阎家的衰败的处境,自幼跟随自己父亲的阎规也深有同感。 若是以往,对于挽回这种颓势,他自己也是有心无力,不过这一回,他旋即就想到了在自己临走前,阎行对自己所说过的话,心中顿时热切起来。 自己苦苦等待父亲归来,不就是为了这桩事情么。 “大人,也许我们阎家还有机会!” 阎规急切地凑到了自家父亲的膝前,像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礼盒出来,口中低声说道: “您之前吩咐过,此去若真是自家人,就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思。骠骑将军在孩儿临行时说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是他让我暗中交给你的。” 听到了阎规的话,看似衰老疲惫的阎丰顿时抬起头来,一对三角眼里透出了精光,喃喃问道: “他真是这么说的?” “确切无疑,骠骑将军就在孩儿面前亲口说的。” “好!好!好!” 阎丰连说了几个好字,沉寂的脸上也总算浮现了一丝笑容,说到底,他现下这般疲态,终究还是心病害的。 允吾阎家在韩遂麾下是愈发没落了,但换到了权势炙手可热的阎行麾下,他们这些当年在族中与他们父子争斗的仇人,又岂能够落得什么好处。 这场仗,不管是胜是负,自家今后的处境,注定都会日趋艰难。 而这块沉重的心病,已经在心里压得阎丰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他看到自己营地里那两头倒毙的牲畜,就不免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在哪一天,自己也要像那两头牲畜一样,被慢慢地耗光力气,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而眼下,自家的长子,竟然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希望。 就像是在长长的黑夜中瞥见了一丝曙光,阎丰急切地抓住了自己长子手中的礼盒,然后抢到了自己的怀中,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 只是,拿着礼盒的他瞬间又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转而盯着自己的长子阎规问道: “他可还说了什么?” 阎规被自家父亲一惊一乍的反应吓到了,愣了一愣,缓过神来后才喃喃说道: “没有了啊!” “那可还有其他物什?” “没有啊。” “这真是他亲手交给你的?” “是啊。大人——” 阎规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实在不明白自家父亲怎么突然间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自己虽然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能,但做事一向都是很稳重的啊,难道他还怀疑自己这一点。 正想要出声询问缘由,阎丰却又再次打断了他,目光严厉,严肃地问道: “这个盒子,你自己有没有打开过?还有没有另外的人知道?” “没有,这盒上的封泥还在,一直都是被孩儿藏起,一路上也没有被随行的人发觉,孩儿绝不敢欺瞒大人。” “那就好!”阎丰随手将礼盒丢到了一边,郑重地说道: “韩家已经下令,明日就要进军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将这桩事情都烂在肚子里,忘记这个盒子,就当所有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还有,这些日子你就老老实实行军,扎营了就呆在营地里,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来找也不要去见,交给族中其他人去应付,知道了没有?” “为何要——”听到态度大变的阎丰的话,刚刚还热切不已的阎规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知道自己要隐秘行事,可却不知父亲为何偏要自己如此? 他想要发问,可看到自家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就不敢再问,只能够低声应诺。 “孩儿知道了。” “好,那你下去吧!” 阎丰挥手就将怏怏不乐的阎规赶出了帐外,这个时候,整个军帐就只留下了他自己一个人。 又等了一会,阎丰这才重新起身,颤巍巍地走到了礼盒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了案几上,整个动作过程很慢,明明礼盒很轻很轻,可落在阎丰的手中,竟然像是一块磐石那么的重。 在昏暗摇曳的薪火下,阎丰伸出自己那双长满老茧又发皱的老手,微微颤抖地削去了封泥,将盒盖慢慢地掀开。 70、十月风雪夜归人(上) 阎丰略带颤抖的双手掀开了盒盖。 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阎丰一下子无力地垂坐在了地上,面色死寂,目光不断变幻,时而狰狞,时而犹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根薪烛冒着黑烟就要燃尽的时候,阎丰终于反应过来,他重新盖上了礼盒,脸庞泛起一抹惨然,看着即将沉入黑暗的薪烛,嘶声笑道: “果然哈,果然是阎家的种啊!” ··· 明日,韩遂的大军倾巢出动了。无数汉、羌歩骑拔营而起,加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车辆驶动,一同汇入到滔滔东向的洪流之中,兵锋直指槐里城。 不管韩遂内心是否相信,阎行让阎规返回告诉自己的一切都是在故弄玄虚、虚张声势,他都必须出兵了。 阎行有大义的名分作为支撑,又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关中之地,再让他安生下去,等一切稳定下来,想要后发制人、坐收渔人之利的韩遂就失去后发优势了。 从武功到槐里的路程,地势平坦、一马平川,不足百里。既没有湍急的河流阻隔,也没有险峻的山势可以依仗,若是轻骑捐甲疾驰,不到一日就可以兵临槐里城下。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韩遂已经收到了斥候的探报,提前进驻槐里城的河东兵马在不断加强城防,而且还在城外修建了大量的营垒工事,准备在此地堵截韩遂大军东进。 而在长安城外不断聚集的河东大军,一旦得知自己大军开拔进军的急报,立马也会进兵赶赴槐里。 从武功到槐里的路程,韩遂大军要走上三天时间,而阎行的大军从长安到槐里的路程,只需要走两天的时间。 所以,当自己大军抵达槐里城下时,放眼所见,城外必定是一片旌旗招展、砦栅军帐林立,阎行已经率领河东大军,提前在那里等着自己了。 也正因为如此,韩遂的大军拔营东进后,走得并不急,途中他间或下令驻足休憩,他要给自己的歩骑人马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这才能够保证到了槐里城下后,让想要以逸待劳的河东大军占不到任何优势。 这一天,韩遂的大军,走了三十里路。 入夜之前,就早早择选好几处宿营地,将大军分成三处,依次驻扎,互为犄角。 只是到了深夜,羌胡营地里却出现了一桩怪事。 不少睡梦中的羌人都听到了一阵阵怪异的羊叫声,起初是咩咩的叫声,后来则是啾啾的凄切声,声音如怨如泣,一会像是羊在叫,一会又像是人在哭。 守夜巡视的羌人士卒循声寻找,却发现这种声音是在营地之外的野林子发出来的。 夜深露重,野林子的落叶窸窣作响,加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禁让人暗中生寒,看着漆黑一片的林子望而却步,不敢冒险出营,跑入林中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就这样听了大半夜的怪声,天色一亮,昨夜里不敢摸黑入林的羌人赶忙趁着天色,冲入林中展开搜索,结果却什么羊、人都没有发现。 只找到了一块白色的大石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从中间裂开,变成了两半,白色石头中间浸满了鲜血,红白交相映衬,十分抢眼。 而在流血的白石周围还留有一些痕迹,看起来不像是羊蹄印也不像是人的足迹,仔细辨认之下,感觉更像是一种猛兽留下来的爪痕。 这种奇怪的现象,顿时引起了羌胡士兵的恐慌,他们将林中出现的怪事传回了营中,立马也在羌胡部落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有随军的巫者说,白石是羌人的崇拜的一种信仰,而白石出血这种怪像,正预兆着某一个部落将会有大祸降临,那些声音和痕迹都是羊神发出的,他这是在暗中向人们发出警告,这里不久之后将会发生不测。 羌胡部落素来迷信巫卜,虽然这种预测没有被昭告出来,但随着大军按时开拔,这种诡异的事情还是慢慢在部落之间传播开来,羌胡士卒在行军途中,不免得交头接耳,偷偷交谈着前一晚发生的怪事。 对于这桩在羌胡部落私底下流传的怪事,统帅着各家豪强部曲的李骈并不清楚,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上心。 大军一路跋山涉水,沿途遇上一些异地的鬼怪见闻,什么狐妖、山魈、狼怪的谣言可谓是比比皆是,众人都没有亲眼目睹,谈不上对军心有多大影响。 等到了战场上,鼓号震耳、旌旗迷目,军令如山、退无可退,羌胡士卒一股热血往头脑一涌,像是从众,像是裹挟,如潮流一般一拥而上,哪里还会顾忌什么鬼怪。 说到底,李骈虽然外表敬重那些神袛鬼怪,但心里却一点不怕那些见不得人多的鬼怪。 他内心怕的,不是虚无渺茫的鬼怪,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心。 这一天,因为往日最散漫无序的羌胡部落,有不少人信了随军巫者的话,加快了脚步,驱赶着牲畜想要远离那个古怪的地方,竟然使得全军总体的速度加快了一些,车骑人马又多走了五里地,最后才在入夜前停下了脚步,全军依旧分成三部,各自扎营过夜。 夜里,巡视营地守备的李骈竟然意外得知有故人来访,当他看到了名刺上的名字后,脸上也吓得变了颜色,连忙让自己的亲兵将那个人悄悄带到自己的帐中。 军帐里,李骈见到了一个他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的人。 “大兄,七载未见,风采依旧,小弟我甚是想念啊!” 赵鸿一转身,露出他那张还略显熟悉的脸孔,看着李骈淡淡笑道。 “三弟,你——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李骈入帐之前已经赶忙稳定心神,因此虽然亲眼见到了赵鸿,霎时间意识有些恍惚,但还是很快恢复常态。 这世间,或许有鬼怪,但就算有,鬼怪也不敢以这样的形式与自己相见。 在没有见到赵鸿之前,李骈以为若是见到真人,自家结义兄弟多年未见,自己一定会心生大喜。但不知为何,在见了面之后,李骈感觉自己心中并无太大的喜感,反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复杂感情。 正是怀着这种复杂情感,李骈本想要询问赵鸿的过往,但转念一想,还是转而询问起当下赵鸿是怎么来的问题。 赵鸿笑了笑,眉宇间浮现出得意之色。 “大兄莫要忘了,你我虽然七载未见,但是这金城、陇西各家的人马小弟还是颇为熟悉,想要来见大兄,并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赵鸿说得轻巧,李骈脸上虽然带笑,可心中也不由警觉起来。他搬来帐中胡床,让赵鸿和自己贴近坐下,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三弟,当年陈仓大战过后,你音讯全无,今日又突然现身来见。为兄和旧友故交都以为你已经战死沙场,这些年你到底都去了哪里?” “呵呵,兄长有所不知,当年陈仓大战,败如山倒,若非仲兄提醒得早,只怕小弟我也要随那王蕃作了汉军的刀下亡魂,倒饶是退得快,也快不过汉军追击的骑兵。” “部曲被打散了,身边的亲兵也被杀得零落,我腿上中了一箭,从马上摔了下来,在乱军之中被追击的汉军俘虏了。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亏得这一身好皮囊,被汉军主帅皇甫嵩巡视战场时发现了,与其交谈过后,他竟起了爱才之心,将我留在帐下充当书佐。” “后来皇甫嵩的军队被董卓吞并了,我也就到了董卓的麾下,从关东到关西,再从关西到关东,来来回回都好几趟了,可惜凉州、关中一直战乱不定,要不然早就和大兄见上了。” “我可是听说大兄不仅在陈仓大战中毫发无损,之后在灭王国、逐马腾等战中,也是屡立战功,最后还抱着韩家的美人归,就是可惜了,兄长成亲的宴席,小弟我竟然没有赶上。” 赵鸿三言两语就将自己这七年来的经历说完,还附带羡慕了李骈截然相反的经历,但李骈浮现在嘴角的却只有苦笑,他如何听不出赵鸿话中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三弟就是从河东大军的敌营来的了!” “哈哈,大兄猜的没错,如今统帅河东大军与大兄为敌的,正是仲兄,而小弟也是受了仲兄的命令,潜入联军,特地来见大兄的。” “你好大的胆子!” 赵鸿还在笑盈盈地说着话,身边的李骈却是勃然变色,霍然起身,拔出佩剑指向了赵鸿。 “你与彦明都还能在战后活着,大兄也替你们欢喜,但今日各为其主,你就不应该来找我,难道你以为凭借你这张利嘴,就能够搅乱人心、离间翁婿,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锋利的长剑在烛光下更显森寒,不过赵鸿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面不改色地说道: “恐怕大兄是想错了,小弟此来,并不是为了劝降大兄,或是离间大兄与金城韩家的关系而来的。” 听到赵鸿这么说,李骈眼中的寒意稍稍隐没。 “那你身入敌营,又是为何而来?” “哈哈,小弟这是在践行当年同生死、共富贵的诺言,来救大兄的性命来了!” 71、十月风雪夜归人(下) “救我的性命?呵呵,如今你的性命都握在我的手上了,你还怎么救我性命?” 李骈冷笑一声,口中不屑地说道,但脸色却是有所减缓,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赵鸿也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说道: “大兄莫要不信,小弟眼下敢将性命交到大兄的手中,就是因为心中笃定能够救下大兄的性命。” 看到赵鸿说得信誓旦旦,李骈心中一动,但还是冷哼一声,偏过头去,做出不相信赵鸿的样子。 赵鸿见状,却还是不死心,继续说道: “大兄以为,此番凉地联军前往争夺关中,与河东大军交战,能有几分胜算?” 李骈呵然一笑,本想按例张大声势,但想到赵鸿对自己知道不少事情,又能够做到潜入敌营求见,必定在军中还有阎家、赵家这类的助手。 他索性也不夸大己方兵力,大大方方说道: “两军军力相当,或许河东兵甲坚利,但久战已疲,又有关东州郡的掣肘,使不出全力来。此战,自然是凉地的大军占据优势!” “不然,不然。大兄其实也能够打探知道,河东已经和关东的袁、曹两家解兵,而马腾军也投向了河东,河东的大军不仅不会有所削弱,在声势上反而要比最初西征进入关中的时候胜上几分。” “以此相较,其实凉地的联军连相持不下都做不到,一旦交战,就不是能不能够夺取关中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战败逃得性命的问题了!” 李骈对于赵鸿说客般的大言不屑一顾,发出一声冷哼之后,并不理会。 赵鸿见李骈不相信,又鼓动唇舌说道: “大兄大可不信我所讲的河东军力,但总能知道自家联军的虚实吧。这凉地的大军看似声势浩大,其实不过都是逐利而来的狂徒,一旦稍有困顿、引诱,立马就能够倒戈相向,不说羌胡部落,单单是金城各家,其中就有不少首鼠两端之徒。” 被赵鸿这么一说,李骈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韩遂麾下大军的成分,如果阎行、赵鸿通过允吾的阎家、赵家等豪强,还有暗中联络的一些亲近部落,确实能够做到在战场上反戈一击,上演一场关中的牧野之战。 说到底,阎行、赵鸿都是从凉州联军走出去的,他们对曾经待过几年的凉州联军太熟悉了。 以至于,他们有很多机会,能够从内部击败庞大却松散的凉州联军。 但是心中动摇的李骈瞥见了赵鸿眼中的得意之后,却很快反应过来,他重新举起了长剑,横在两人之间。 “还说不是来离间,你这是想要诱使我去清理羌胡部落、金城各家,然后造成军心大乱,给河东大军有可趁之机。你不要妄想了,我只需要派出心腹看住阎、赵两家,这联军内部就掀不起任何波澜来,至于你——” “念在当年的情谊上,我不杀你,也不会把你交到韩家人的手中,我会让人连夜送你出营,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李骈喊了帐外的心腹亲兵一声,当即就有两名被甲持兵的亲兵大步走入了帐中。 赵鸿看着李骈的神色,当即也笑了。 “好,既然大兄不信,那我也不多言了。不过为了答谢大兄的情谊,我还奉劝大兄一句,若是两军开战,金城韩家是必败无疑的。一旦大军溃败,大兄带着人马先走,说不定还能够抢的一丝生机。” “以大兄的本事,回到陇西去,没了韩家的压制,趁机突起,割据郡县,日后当个两千石的陇西太守、武都太守,也不成问题,可要是还想陪着韩家送死,就算不死在兄弟的手上,迟早也要死在韩家人的手上!” “走!” 李骈没有再开口,两名心腹亲兵当即就带着赵鸿往帐外走去,悄悄地消失在了黑幕之中。 等到脚步声消失后,李骈将手中的长剑凑到跟前,时时磨砺的佩剑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点点光寒,连上李骈双眸闪动的目光,两者辉映之间竟浑然一体。 一阵寒风吹入帐中,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再分不出哪一点是佩剑反射的寒光,哪一点又是李骈双眸迸射的精光。 ··· 第三日,随着天色一亮,普照万物的阳光将夜间的一切黑暗驱逐得干干净净。 露在阳光下的,依旧是光鲜亮丽、毫无违和感的众人。 韩遂的大军继续开拔,这一日韩遂的进军也谨慎得多,不仅在前头派出了兴军、踵军两支前锋,还在大军两侧分出了几股分卒,不紧不慢地向槐里城进发。 昨夜里的斥候轻骑回报,已经提前探知,阎行亲率的河东大军接近了槐里。 一路上,虽然偶有前锋人马传来斥候骑兵与河东斥候遭遇的军报,但对于大军而言,这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 而河东一方,虽然大军提前抵达,但也没有派遣大股歩骑,提前邀击拦截韩遂大军,而是以逸待劳,在槐里城外的加固营垒,等待韩遂大军的到来。 等到韩遂率领大军赶到槐里城下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则是入夜的天空中竟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这才是十月底,竟然就开始飘雪了,往年关中可都是要到十一月底才会开始下雪的。 很显然,与乱世息息相关的怪异天象又出现了,这个贼老天,又要让这可怖的严冬提前到来了。 韩遂大军底层的士卒开始担心,汉民担心离家前种下的庄稼是否会被冻死,缺衣少食的家中老少如何提前过冬,胡儿则担心自家圈养的牲畜够不够草料过冬,提前到来的冬天会不会引起部落之间关于牧场草地新的争斗······ 韩遂不需要担心身后的事情,但他并不轻松,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他同样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需要担心眼前的事情,而这些眼前事,已经决定了他的身后身。 提前抵达的兴军、踵军两支前锋人马,已经为大军择选了扎营的营地,营寨虽然还没有立起来,但韩遂却迫不及待地跑马出了营地。 他将营地的事情都抛给了韩敞,自己则带着成公英,率领着一大股胡汉骑兵,又额外叫上了在另一处营盘的李骈,众多骑兵冒着满天的飞雪,跑向了槐里城的西南方。 因为,同样抵达不久的河东大军,他们的连绵的营垒,就设在这里。 关中之地其实包括了河谷平原、黄土台塬、低山丘陵等地形,槐里城就处在东面台塬之下,而河东大军修建起来的营垒,则在这西南面的台塬之上。 韩遂带着大股骑兵,爬上一处高地,远远地望着塬上的河东大军营垒。 河东大军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雪,似乎有所预料,并不慌张,营中多处已经提前燃起了篝火,那在黑夜中分明可辨的一堆堆篝火,也点燃了韩遂眼中的火焰。 他突然转头,两鬓的白发一如雪花,对着衣甲同样打湿的李骈、成公英说道: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而且只许胜,不许败!” ··· 河东大军营地。 “哈哈,竟然下雪了。果然被严师料中了啊,后方要加紧运送冬衣过来,军中尽早分配下去,这天气,只会越来遇冷,今岁的严冬又要提前到来了!” 阎行跑出了帐外,伸手就接到了在空中飘洒的雪花,雪花还很小,触手一点点冰凉的感觉,瞬间也就化了。 如严师所预料的那样,今岁的寒冬,果然又提前到来了。 阎行一边看着雪花,一边提醒跟着跑出来的裴绾将军中冬衣这桩要务记下来。 裴绾提着毛笔、竹册,应声就记下了这桩军务。片刻之后他也抬起头,不可思议地说道: “居然在开战之前,下雪了!” “其实这场雪,下得并不坏,至少对于我们更加有利。我们至少还预料到寒冬会提前到达,而韩遂大军肯定没有我们准备充分,他们一定会想要速战,这个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阎行踩了踩地上还没形成积雪,只是变得湿润的泥土,笑着说道。 听到阎行这么一说,裴绾也笑了。 “将军,已经有了制胜的把握?” 阎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天空,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陈仓城下,那一年严冬也是提前到来,印象中当年的陈仓城更加寒冷,城头上的守卒甚至可以泼水成冰,将城墙变成一座冰山,凉州联军的攻城士卒怎么翻也翻过去。 想必韩遂此刻在心中,也想起了当时那恐怖的一幕了吧,这一年的冬季又是提前来临,更加寒冷的天气会使得草料不足的牲畜倒毙,也会使得缺衣少食的军士冻伤冻病,冰冷积雪的地表会使得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还不如两条腿走路的步卒来的便捷······ 而这一切,都是韩遂在接下来都不愿意看到的。 他不敢拖下去,因为现在他比自己更拖不起,再拖下去,他就要输了。 想到这里,阎行心情畅快,他重新看向了裴绾,轻快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啊,几记闲子已经落下了,既然这一次连老天也都在催促,那也该是时候收局了!” 72、长戈如林斜阵行(上) 寒冬提前到来,但雪却没有持续地下,后续几日,重新又恢复了晴空万里的天气。 韩遂既然已经率领大军抵达这里,再加上了这场雪花的预警,他也不想再和阎行的河东大军耗下去了,在大军经过几日养足精力后,他直接就派遣使者向阎行约战。 阎行也毫不犹豫地应战了。 他也不想和韩遂对峙消耗,阎行更想在此一战中,重创关西的最大的敌人韩遂,而这不仅是为了尽快稳定当下关中的局面,也是为来年进军陇右,收复雍凉创造机会。 若是不能够在有利于自己歩骑发挥的关中平原上尽快重创韩遂,那日后到了陇上,面对韩遂麾下占据地利的羌胡山地骑兵,阎行只怕自家的兵马,要多付出几倍不止的沉重代价。 在决战之前,荀攸已经帮阎行筹划了“足食”和“强兵”两策。 “足食”,是通过辟除关中名族大姓的子弟为掾史、佐吏,来收揽人心,并利用他们的人脉,为河东大军就地筹粮。 虽然关中这几年战乱不休,但豪强的坞堡终究还是聚敛有粮草的,拥有了这一大来源,就可以大大缓解了河东的运输压力,并且让河东大军短期作战的军粮有了保障。 当然,这一类事情,需要荀攸这样享有盛名的名士,还有杜畿这种三辅大姓出身的才俊,以及张既这类对三辅民情知根知底的豪族子弟,三者兼得才能够成事。 否则,就不过是激起三辅民心反弹的下策。 至于“强兵”,则是在战场上短时间内形成巨大的优势,然后借助这一大股优势,摧枯拉朽、席卷全军。 短时间内,河东大军是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强兵”了,而贾诩的“分力”已经在敌军之中实施下去,所以荀攸的建策是在战场上再上演一处“田忌赛马”:以上驷对中驷,以中驷对下驷,以下驷对上驷。 韩遂的麾下,可以分成上中下三类,上驷是由韩家子弟、宾客、徒附组成的部曲,兵甲精良、战力和忠诚度都是最高的;中驷是金城、陇西、武都各家豪强家兵组成的部曲,他们自备兵甲、结屯为战,战力和忠诚度都不如韩家部曲,但族人之间互相约束,共同进退。 最后的下驷,则是那些羌胡部落,他们人多势众、血勇凶悍,但部众稀松散漫,实际上是韩遂军中最不稳定的因素。 河东大军也有强弱之分,战力最强的自然是阎行亲率的那六千歩骑,都是由兵甲精良、久经战阵的老卒组成。其次是段煨的征西军,他们是由弘农兵和河东兵组成的,其中的精兵、老卒也不在少数。 最弱的则是甘陵的军队,他们是由从河东、河内征召来的新卒、上郡的羌胡义从、投降的马腾军共同组成的,人数最多,但成分最杂,战力也是参差不齐。 所以,按照田忌赛马的方法,将会以阎行的中军歩骑为主力对战金城、陇西、武都各家豪强的部曲,由段煨的征西军对付韩遂麾下的羌胡部落,由甘陵军抵挡韩遂金城兵马的进攻。 不过,河东人马固然善战,韩遂的大军也是凉州的强军,韩遂本人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双方军力相当,这注定是一场堂堂正正的阵战! ··· 决战之日,碧空之上挂着的寒日,也带着几分凌冽之气。 韩遂大军进过朝食,倾巢而出,歩骑人马浩浩荡荡,直奔河东大军驻军所在的台塬而来。 而阎行亦整军下塬,面向西北,背靠台塬,擂鼓吹号,摇动令旗,开始布列阵型。 韩遂在进军台塬之前,就已经分出一部人马用来监视槐里城中的守军,自己和韩敞、成公英等将亲率韩家部曲、精锐秦胡兵近两万人作为中军,以李骈、田乐等将统领各家豪强近万部曲作为右翼,以羌氐杂胡各部万余歩骑为左翼,又命令阳逵、蒋石二将督领五千羌胡人马作为前拒,做出主动进攻的态势。 此时两军对阵,作为前拒的阳逵、蒋石二将,见到河东大军也分成多个方阵,以逸待劳、横排展开,而且面向西北,形成斜阵,面面相觑后,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派快马返回中军,向韩遂禀报。 “哦,敌军面向西北,布下了斜阵?” 韩遂一听到禀报,眉头挑起,想了想,就招呼韩敞、成公英二将近前,并令军士先驾驶自己指挥作战的战车出阵,自己随后和韩、成二将驰马而出,来到了战车一侧,下马登车,远远眺望敌阵。 “观其旗号,敌军中军是阎行的大纛,左翼是段煨的征西将军旗号,右翼旗号的军旗纷杂,有河东军、马腾军、羌胡义从,应该是阎行麾下大将甘陵从左冯翊带来的军队。” 韩敞视力很好,站在战车上指着提前探知的各军旗帜,一一向韩遂道来。 韩遂点点头,却不在意,转而看向一同登车,站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成公英问道: “你们看,这河东军布下的斜阵,是何用意?” 成公英在韩遂麾下脱颖而出,成为韩遂信重的心腹,除了忠勇之外,胸中韬略也有过人之处。此时听到韩遂的话,他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举目望着敌阵认真沉思起来。 孙子的《军争篇》中强调了“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陈”,两军对战,提前抢占有利地形,结成有针对性的阵型,已经是从古至今,兵家用兵打仗的通识。 孙子的后人,同样是兵法大家的孙膑,又根据不同情况,总结了“方、圆、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疏阵、数阵、火阵、水阵”十种阵法。 这些阵法在门外汉看来,似乎玄之又玄,难以窥探门径,但在知兵事、擅实战的成公英看来,不过就是将横队、竖列组合起来进行的变化而已。 横队有利于展开兵力,竖列有利于调度移动,十大阵法中,相对复杂的雁行、钩行、玄襄等阵,同样逃脱不开这个窠臼,兵法大家,无非就是将两者有序结合起来,以更好协调和发挥两者的优势。 凉州兵戈不断、狼烟四起,韩遂军能够在众多草莽豪桀中力压群雄,当然也是善于利用阵法,来更好发挥己方骑兵和步卒的组合优势。 在凉地,简单常见的歩骑合阵,无过于“两骑夹一步”和“两步夹一骑”。 “两骑夹一步”,就是将步卒结阵作为正兵,将骑兵分散作为两翼的奇兵,用步卒正兵来和敌军鏖战,用骑兵作为奇兵来迂回绕后,实现侧击和包抄等夹击制胜的战术。 “两步夹一骑”,就是将精锐突骑聚拢成群,将轻步兵分散在两侧,轻步兵或骚扰、或佯攻,给精锐骑兵群创造突阵凿穿敌军的机会,然后精锐骑兵趁机而动,突入敌阵,轻步兵紧随跟上,扩大战果,击破敌阵中军,一举结束战争。 韩遂军虽然中军、左翼、右翼、前拒歩骑都是组合结阵,但溯本归源,依旧属于“两骑夹一步”的歩骑战法。 而面前河东大军以斜阵待敌,虽然看似不在十大阵法之列,但却没有引起成公英过多的惊讶,他在快速思索过后,就沉吟说道: “夫攻者不足,守者有余。敌军背靠台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又以逸待劳,可以根据我军的军阵对己方的军阵做出相对的调整。如今突然变阵,面向西北,列以斜阵,只怕针对的是我军的右翼人马啊!” 成公英没有直接明说,但韩遂、韩敞却很清楚他的话中之意。 韩遂大军背西面东、正面列阵,而阎行大军却偏偏面向西北、布列斜阵,针对的正是韩遂大军的右翼人马。 右翼人马是李骈率领的各家豪强部曲,而阎行就是出身金城的允吾阎家,一旦两军以当下的阵型对战,韩遂军的右翼人马无疑是最先接敌的。 若是有新怀奸宄之徒突然倒戈相向,只怕两军还未全面鏖战,韩遂大军最先接敌的右翼人马就率先乱了起来了,到时候河东大军歩骑齐出,正可里应外合大破韩遂军右翼人马,断敌一臂,并趁势席卷韩遂全军。 听完之后,韩遂沉吟抚须,韩敞却是眼前一亮,当即就向韩遂请命说道: “大人,孩儿请命前往右翼监军,人马不用多,只需一千骑兵即可!” 韩遂闻声转向韩敞,看着韩敞眉宇间的激动,工于心计的韩遂冷然一笑,他如何看不出韩敞的心思。 韩敞巴不得借着这个名义,以监军的身份喧宾夺主,抢过右翼李骈的兵马指挥权。 “不必了,此事我已有安排。” “传令全军,调转方向,面向东南,列斜阵击敌!” 韩遂拒绝了韩敞的请命之后,又眺望了一下河东大军的军阵,然后才抚须沉声下令。 侍卫在战车周围的令骑连忙驰马四出,将军令向大军各部传达下去。 随后,韩遂大军的军阵中号角声声,密集的长矛如林举起,大军军阵像只庞大巨兽一样,开始缓慢地调转方向,将全军兵力正面压向敌阵。 73、长戈如林斜阵行(2) “传令前拒,让蒋、阳二将择选勇士向敌阵挑战!” 在己方大军开始转向的时候,韩遂又下达了第二道军令。 双方势均力敌,河东大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又是以逸待劳,稍稍占据优势,韩遂在决战之前,决意先挫伤对方的士气,以增加己方鏖战取胜的把握。 这也是防止己方大军在转向之时,遭受三河骑兵的突击。 当然,韩遂内心还有更深的计较。 蒋石、阳逵二将得令之后,当即就下令亲兵用羌胡语言向麾下的五千羌胡人马宣告。 出阵挑战,这在凉地两军交战时常常可见,也是羌胡部落中的勇士所推崇的武斗之法。 一听到出阵挑战以及枭首的丰厚赏赐,羌胡之中的勇士顿时兴奋得嗷嗷大叫,不到一刻,就主动涌出了百余名歩骑,争先恐后想要出阵挑战。 蒋石和阳逵对视一眼,羌胡之中不乏有擅长驰射的勇士,用他们的轻剽迅疾来对付被甲持兵的河东士卒,正好是以己之长,对敌之短。 秉着这一点原则,蒋石和阳逵很快就从百余歩骑中挑选了二十名跨马持弓的羌胡勇士,让他们驰马出阵,向河东大军大肆挑战。 ··· 河东军,中军大阵。 凭借高处地利,河东将校很快看到韩遂军转变方向,也以斜阵排兵,正面压向己方军阵。 赵鸿微微变色,喃声说道: “韩遂用兵竟然如此谨慎!” 阎行闻言,看着远处的韩遂大军缓缓移动,并不惊讶,过了一会,反而笑道: “韩遂多狡,心思必然缜密,我军针对其阵右翼的目的明确,他既然能够看出来,稳重起见,先立于不败之地,临敌变阵也属常理。若是他明明看出来,却纹丝不动,孤反倒要怀疑他是不是要将计就计了。” “也是,韩遂老儿毕竟是沙场老将,幸好我军的田忌赛马之计并非提前暴露出来,否则让韩遂看出来,又给了对方变阵的机会。” 赵鸿受到阎行的情绪感染,也庆幸地笑道。 原来,大军之前的旗号都是为了迷惑韩遂所用,河东左翼人马其实是甘陵的兵马,右翼才是段煨的征西军。 阎行亲率的主力歩骑和甘陵麾下的马腾军、羌胡义从以骑兵居多,军阵彼此邻近,又有地理优势,可以在临战之际,再进行调度,真正形成田忌赛马的布局,不让韩遂军再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尔后按照设想,两军鏖兵之后,河东两翼占优推进,中军后退防守,根据战局大军会变为偃月阵,将韩遂中军套了进来,最后两翼一同发力,会合甘陵军消灭韩遂中军主力。 裴绾看了看韩遂军已经转向完成、缓慢推进,一边安抚胯下打着响鼻,有些急躁的坐骑,一边看向阎行问道: “将军,我等是否要传令调度人马了?” “不急,先看看再说。” 临敌之时,不管是变阵还是大规模调动兵马,都存在一定的风险,容易被敌军趁机冲阵,不过阎行看来似乎并不着急在现下调动主力歩骑。 阎行话音刚落,赵鸿的声音拔高响了起来。 “韩遂的大军停下了!” 随着赵鸿的手指方向,众人都可以看到了斜行转向的韩遂军在完成布阵后,只前进了一小段距离就又停了下来,反而是作为前拒的人马中冲出了一队骑兵,驰马冲到了两军阵前,大声向河东军进行挑战。 “韩遂这是想要向我军挑战。” 赵鸿如是补充。裴绾也出声向阎行询问: “将军,是否要下令,从中军挑选精锐应战?” 阎行摇了摇头,淡然说道: “不,看他们的服饰和弓马,这些挑战的轻骑都是弓马娴熟、轻剽迅疾的羌胡骑兵,对付挑战的羌胡骑兵,马腾军的人比三河骑士更有手段,让马腾军挑选人手出阵应战。” “诺!” 裴绾立即传令下去,马腾军中得了阎行的军令,不敢怠慢,立即就派出了以庞德为首的二十名骑兵,绕道中军阵,然后再出阵应战。 韩遂一方挑战的羌胡骑兵,一看到敌阵之中有一群人数相当的骑兵也冲了出来,当即明白敌军已经是应战了,他们兴奋得嗷嗷大叫,但手中的动作也不慢,开始催动坐骑,与应战的庞德等骑较量骑射。 羌胡骑兵之中,虽然有不少善射之人,但能够做到像董卓一样左右驰射以及的毕竟是极少数人。因此双方轻骑开弓射箭的范围多数只有左侧面到马头的这个扇形范围,需要不断地策马互相来回驱驰,以寻找开弓射箭的机会。 这四十匹战马、一百六十个马蹄在两军阵前奔走驱驰、双方善射的勇士箭来箭往,扬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在一溜溜的烟尘中,不时有中箭的战马轰然倒地,也有策马狂奔的骑士在马上被一箭射下了马,摔得一个面目全非。 每每看到敌军中有一骑中箭落马,双方的阵前观战的士卒就会随即发出一连串的欢呼吼叫的声音,彼此嘶声裂肺地大喊着,给己方出阵挑战的勇士喝彩助威。 急促的马蹄声中,庞德身手矫健、动作娴熟,他在这种快速走马驰射的厮杀中游刃有余,在身边骑士的协助、掩护下,时不时就能够找到机会射杀韩遂麾下的羌胡骑兵,加上他的箭术高超,屡屡中的,少有落空,因此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骑射展开,以他为首的河东骑兵,比起渐渐陷入走马混战处境的韩遂骑兵来,已经稳稳占据了优势。 韩遂军阵。 “大人,河东上阵的是马腾军麾下的勇将庞德,我军的羌胡义从怕是要落败了。” 特地出阵观战的韩敞,策马从前方赶回了战车旁边,略带气喘地跟韩遂说道。 韩遂眯着眼睛看向两军阵前,羌胡骑兵走马久战之下,已经渐渐变成了各自为战的混战,被围攻中箭落马的人越来越多,而河东骑兵在庞德的带领下,则愈战愈勇,屡屡射中马力不继的羌胡骑兵。 韩敞说话之间,庞德已经是带着十来骑包围着羌胡骑兵,韩遂一方落败已经不可挽回了。 “河东军的大阵可有什么动静?” 作为挑战发起者的一方,韩遂这个时候似乎已经不在意这场挑战的胜负了,他远远望着对面军阵的大纛,似有所悟地出声问道: “多名斥候来报,对方兵马并无异动,敌军中军的歩骑待命休憩,骑兵下马、步卒端坐,左右翼人马也是如此,不过左翼人马似乎有些骚动。” “左翼人马?” 两军对阵,很多时候并不是立即就全面展开进攻,而是前后左右排成多个方阵,来回佯攻试探、调动对方的兵力,以寻找敌军的破绽。 因此后方待命的歩骑为了节省体力,在未出击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就地歇息的。 真正的强军,号称是“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善于观察兵势的人,不仅能够在进攻中明确判断敌我双方军队的形势变化,就连在待命休憩的动静中,都能够结合情报,捕抓蛛丝马迹,从而察觉到对面敌军的强弱分布。 韩遂远望着河东大阵左翼的征西军旗帜,似乎发现了什么,又问道: “槐里城中的河东步骑可有出动?” “暂无动静。” 韩遂点点头,转头看向了成公英,问道: “你认为如何?” “属下以为,敌军军前的各色旗帜,也许是为了迷惑我军所用,他们针对的,可能不仅仅是我军右翼的人马。” 韩遂闻言,顿时笑了。的确,通过两军阵前勇士挑战的空隙,韩遂借助战场两翼游弋追逐的斥候轻骑,也慢慢察觉到了河东军布阵的蹊跷。 河东大阵的中军歩骑依序休憩,纹丝不乱,但左翼人马的军阵见到韩遂大军压阵,却迟迟不战,又看看阵前的勇士骑射争斗,时间一久,隐隐起了喧扰骚动,这分明就是多股兵马纠集成阵的乌合之众嘛。 段煨的征西军中以河东、弘农的老卒为主力,能够以堂堂之阵击败马腾军,断然不可能会如此不堪,反倒是由马腾军、上郡羌胡、冯翊羌纠集起来的联军,有极大可能会在列阵久候不战的情况下,出现喧扰骚动。 这和韩遂左翼久待不战,顶着日头、群情骚动的羌胡部落一模一样。 看来,河东军不仅想要利用斜阵,优先突破自己右翼的各家部曲,而且还想要迷惑自己,布下田忌赛马的军阵,利用兵力更强的段煨征西军,来对付己方左翼的羌胡人马。 “这是田忌赛马之策,以上驷对中驷,以中驷对下驷,以下驷对上驷,看来占据地利、以逸待劳的阎彦明,是煞费苦心想要借助地利,以诡道胜我啊!” 韩遂自忖看穿了对面的布阵的用意,眼中满是笑意,恰逢这个时候,两军阵前的己方胡骑败下阵来,只剩下的七八骑心惊胆破,狼狈地掉头往己方军阵逃窜,逃跑途中又被庞德带人追击射落了两骑。 韩遂不怒反笑,他看向韩敞说道: “传令,大军驻足列阵,先以轻骑出两翼,掠阵试探河东的军阵!” 74、长戈如林斜阵行(3) “将军,韩遂军中军调动兵马了!” 裴绾驻马在高处,朝着阎行大声说道。 一度下马休憩的阎行,闻声立即翻身上马,策马登上了身后这处作为眺望敌情的高地。 随着裴绾手指所指的方向,阎行看到了两条长龙从韩遂的中军阵两侧分出,相继汇入到了己方的两翼兵马之中。 原来,韩遂派出两翼轻骑,掠阵试探河东军的两翼兵力布置,但这两股轻骑毫无意外都被压阵的强弓硬弩给射退了,只是通过掠阵逼近河东军,加上游弋四周,互相驱逐的斥候轻骑,韩遂还是发现了河东军的布阵的意图。 鲜明的各军旗帜之下,其实河东军左右翼的人马,在布阵之初,就已经暗中调换过来,以形成针对韩遂军两翼人马的田忌赛马之策。 通过一连串的挑战、佯攻试探,终于发现了河东军布阵的虚实后,韩遂连连冷笑,一面从中军分出兵力加强两翼的人马,一面开始下令吹动号角、摇动令旗,骑兵上马,步卒起身,准备全面压上,进攻河东的军阵。 在韩遂想来,诡计多端的河东将校在布阵图谋一一被自己识破之后,只怕心绪已经懊悔沮丧,这对于指挥大军决战的统帅者而言,尤为致命,它将会影响到接下来两军全面对阵中,为将帅者能否再果断地做出恰当决策。 自己一方虽然在阵前搦战上,败了下来,但能够由此识破了河东军阵的虚实,无疑就是己方的优势所在了。 果然,在发现了韩遂中军向两翼分出人马补充兵力后,裴绾不禁失声惊叹: “不好,我军的田忌赛马之策,也被韩遂试探出来了,韩遂军已经在加强两翼的人马,这是要防止在阵战中被我军歩骑突破两翼了。” 阎行同样脸色凝重,他看着远处的韩遂军阵颔首暗道: 不愧是纵横凉地多年的豪桀之首,虽然狡猾如狐,但在应付敌手的时候,却是事事谨慎、滴水不漏,根本不会轻易漏出半点破绽来。孙子所言的,‘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身经百战的韩遂是已经真正做到了。 若非凉州先天的各种限制,只怕韩遂能够取得成就,将远不止如此。 不过眼下也不是感叹神伤的时候,韩遂中军的进军号角重新吹响,各部兵马也再次迈进,这场等待已久的决战已经到来,阎行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将军,是否要通知贾长史和荀军师,再做出变动?” “不必了,长史和军师自然也能够看清韩遂军的动态,既然田忌赛马之策已经被韩遂看破,此时也来不及再做其他调整了,就以不变应万变。” “你就传我军令,左翼以冯翊羌、上郡胡前拒,河东、河内新卒居中,马腾军居后。中军步卒居前,骑兵居后。右翼兵马以杨丑、眭固两部前拒,段煨、侯成部居中,杨丰部后拒。全军列阵而战,迎击贼军!” 说完之后,阎行已经策马从高地处驱驰下去,他回到了自己的大纛之前,向中军的歩骑大声呼喊,受他的亲身鼓舞,跟随他征战多时的中军精锐无不振奋激昂起来,号角声和战鼓声接连响起,各部人马也开始应旗就列。 随着军令的传达,由中军大阵到两翼兵马,仿佛是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原本不动如山的军阵开始鼓角交鸣,整个大军军阵中的各个方阵也开始有序地移动起来,按照阎行的军令,形成了应战迎击的阵型。 ··· 河东大军,左翼阵中。 按照原来的方略,提前赶到左翼阵中的贾诩、荀攸驻马并列。 当看到韩遂中军分出兵力补充两翼时,荀攸不禁微微一叹,转首看向贾诩说道: “文和公,看来这韩遂当真如你所说,一个‘狡’字占了尽数,不可纯以诡道取胜!” 贾诩循声看向荀攸,抚须沉吟说道: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韩遂也是知兵善战之人,此计不成,大军可以用堂堂正正之阵胜之,公达无需挂怀。” 荀攸观察贾诩淡定的脸色,突然笑道: “文和公,可否为我再说一说韩遂麾下左右翼的人马?” 贾诩又看了荀攸一眼,捻须说道: “韩遂左翼人马中,虽说掺杂了羌人、氐人、胡人多个部落,但是人众还是以羌人为主。羌人部落本以烧当羌、先零羌、钟羌三种迭起为雄,但连年征伐,汉、羌交兵不休,烧当、先零二羌衰败,钟羌亦分裂成多个部落。所以,羌人部落虽多,但却互不统属,军力不齐。” “但是也正因羌人部落种类繁多,无立君长,想要策反这么多的羌人部落,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而且这些羌人部落会互相掣肘,韩遂以一军之力,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让羌人部落互相监视,牢牢将羌人部落约束在麾下,如果我军贸然用谍子潜入羌人部落策反,不禁起不到效果,反而会引起韩遂的防备,因小失大。” 荀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贾诩听到他的话,点点头,笑道: “我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并不打算去策反羌胡各部大人,而是从羌人崇信的巫者入手,羌人部落虽然互不统属,但他们却有相同的神袛和信仰!” “羌人迷信巫卜,若遇上种种怪像,军心必定惊疑。不过恰逢天时,收到奇效的还是几日前的那场小雪。昔年边章、韩遂兵犯美阳,夜里遭遇流火划空而过,军心顿时大乱,汉军趁机出兵,将叛军打得大败。” “所以虽然韩遂担心久持军心生乱,又是急于求战,又是派兵督领,但只要战局稍稍不利或者僵持,最不稳定的羌人还是会将战局与天象、怪事等种种异常联系起来,这时再有巫者从中怂恿,军心有很大可能会陷入大乱。” 听贾诩说到这里,荀攸再次展颜一笑。 “那韩遂军的右翼人马,只怕除了联络阎家、赵家这等明里的豪强外,骠骑将军和文和公也有了其他暗中的安排。” 此事甚是机密,荀攸因为后续参与大军就地筹粮的“足食”事宜,并不参与其中,但他还是通过观察和掌握到的这些蛛丝马迹,猜测到了阎行和贾诩的一些暗中安排。 对于荀攸的猜测,贾诩笑而不语,而是转而指着逐渐逼近的韩遂大军沉声说道: “运筹帷幄,我辈已经是竭尽所能。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泰山能否崩于眼前,就看这最后一筐土石落到哪一方的头上了!” 这个时候,荀攸也笑了,他的眼力很好,已经看到了从中军传令而来的令骑,喃喃暗道: “只怕骠骑将军,已经决定自己亲手加上这最后一筐土石了!” ··· 两军的兵力相当,随着韩遂大军压上,很快就和列阵迎击的河东大军碰撞到了一起。 自忖窥破河东军阵虚实的韩遂,此时威风凛凛站立在战车之上,得心应手地指挥己方大军歩骑全面压上,轮番进攻河东的军阵。 而河东军阵面对加强了两翼兵力的韩遂大军,确实也没有实现原来的战局设想,不仅在两翼兵力上,没有很快形成优势,而且随着韩遂大军歩骑的轮番进攻,全面战线逐渐被韩遂大军挤压,有的两军交战处已经陷了下去。 身处中军的阎行能够明显感觉到韩遂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他总览全局,通过身边的令骑、旗帜、鼓号等手段有条不紊地调动着军队,尽力维护着战线的完整: 只见战车压住阵脚,强弓硬弩紧守两翼,各部兵马的旗帜按照中军的指令移动集结,一队队士卒跟随着军旗奔走调动,轻骑甲士川流涌动,将士们前赴后继,英勇奋战,死死顶住压上的韩遂大军。 从决战开始,韩遂大军的攻势就很是犀利,己方阵型稍稍处于劣势,忙于指挥各部、稳定阵线的阎行额头很快也渗出了汗水,但他还是利用巧妙的调度,稳住了战局,不让韩遂大军有更大的突破。 而此时在他的手中,还有一支由中军铁骑、马腾军精锐部曲、杨丰率领的轻骑组成的预备队。 阎行大可根据战局变化,逐渐加入预备队,一步步扳回各处的劣势,然后通过反守为攻,击退久攻不下的韩遂军。 但阎行不想循规蹈矩,单纯击退韩遂军,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要在两军酣战、互相纠缠之际,将这一支能够快速调动的奇兵全数调度到己方的右翼,用最精锐的歩骑和数量上的优势,出奇制胜,击溃韩遂麾下军心最不稳定的羌胡部落,一举扭转战局。 这其实就是削弱了左翼、中军的军力,将全部预备队加到了右翼段煨的征西军上。 而想要完成这一目标,阎行需要麾下的兵马做到这三点。 第一,兵力大幅加强的征西军对敌人能形成决定性的优势,而削弱的左翼、中军又不能被敌人迅速击破。 第二,占据优势的征西军能较快的突破或达到包围、夹击、侧击韩遂中军的目的,从而获得全军压倒性的优势。 第三,征西军必须能较快速度的进行机动。 想到这里,阎行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两军厮杀的阵线,决心已定,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等一个恰当的战机。 75、长戈如林斜阵行(4) 作为占据优势的一方,指挥大军进攻的韩遂面临的压力则要比阎行少的多,他得心应手地调度后方人马,使其源源不断地加入到战线之上,对河东军的军阵进行步步挤压。 虽然年近六旬,但长时间站在战车上指挥的韩遂依旧神采奕奕,他此时充满了自信,心中对在这一仗中击败河东军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自己为了对付河东军,改变了以往在凉地对阵时常常以先以突骑冲阵的习惯,反其道而行之,派遣了大量手持大楯的士卒在前掩护,成功限制了河东军布置在两翼的弓弩手发挥远程射击的优势,大大减少了军中歩骑人马在冲阵时遭受的箭矢杀伤。 加上自己战前的变阵和加强两翼兵力,军争方略屡屡被化解的河东军,无疑已经陷入到了十分被动的境地中。 眼下看似河东军还能够维持住战局,但韩遂很清楚,在交战中陷入被动的军队想要挽回颓势有多难。 虽然河东军还可以通过出动预备队,补充战线上减少的兵力,顶住韩遂大军的轮番攻击,然后再寻机反击。 但全面处于劣势的河东军还是十分被动,只要有一处战线支援不及时,被韩遂的大军成功突破,那勉力维持的战局就会瞬间全面崩溃。 到时候兵败如山倒,就算阎行手中还有多余的预备队,也挽回不了败军杀将的下场了。 韩遂远眺着前方两军交战、杀声震天的战场,抚须微笑,心中虽说已经有了取胜的把握,但他依旧气定神闲,没有过分显露出心迹来,反而是秉着多年征战的经验,谨慎地询问从远处返回的斥候道: “槐里城中的那一部敌军,可有异动?” “禀将军,城中兵马并无动静。” “好,继续哨探,传令监视槐里城的兵马不得懈怠,务必将城中敌军给我盯死了!” 韩遂自忖在正面的战场上对河东军已经有了取胜的把握,自然不会让侧面的槐里城出现异常状况,再来打乱自己的大军占据上风的攻势。 他看着己方如潮的攻势,得意地笑了笑,只是视野转到己方左翼人马的交战区域时,还是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羌胡部落虽然叫嚣得厉害,一开始的进攻势头也很猛,冲锋陷阵,一往无前。但是后力不济,一碰上河东郡的铁甲长矛和强弩硬弓,装备简陋的他们就死伤惨重,进攻的势头很快也随之停滞下来。 左翼的羌胡人马迟迟没有打开局面,最先冲锋陷阵的他们随着踟蹰不进,这个时候的左翼战线反而又变成了是落后于先后打开局面、占据优势的中军和右翼人马。 “这些各怀心思的羌胡大人,想必这个时候又在想着如何避免本部人马遭到重创,一面推诿避战、拒绝攻打坚阵,一面又极力怂恿其他部落上前冲阵。” 韩遂在心中暗暗想道,他看着左翼反复拉扯的战线,想了想,出声下令韩敞前往左翼人马督战,用战时的军法去约束那些散漫骄横的羌胡部落,迫使他们继续出力杀敌,不得躲避强敌,踟蹰不前。 眼下战局对己方有利,战意高昂的韩敞立功心切,之前虽然想要夺李骈右翼兵马指挥权的心思被韩遂看破,没有得到右翼人马监军的任命,但这左翼人马的监军一职也算差强人意,正可用来大展手脚。 他当即欣然受命,令骑兵高举代表韩遂的幡旄,这就想要拨转马头,带领亲兵赶往左翼督战羌胡部落。 看着韩敞立功心急的举动,韩遂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的本意是要左翼的羌胡部落死死缠住段煨的征西军,而不是奢望左翼的羌胡部落能够击败段煨的征西军,所以他又叫住了韩敞,在临行前叮嘱说道: “你到左翼监军督战,可以使用战时军法处置几个畏战不前的羌胡士卒,以儆效尤,但却不可轻侮那些部落大人,他们其中不少人都蔑视禁令、骄横粗莽,我尚需恩威并施,驾驭其部众,你切切不可轻狂大意,坏了全军的大事!” “孩儿记下了!” 韩敞眼瞅着这次能够立下大功的机会,正想要略施威严逼迫羌胡死战,心中对韩遂的叮嘱没有太过在意,表面上恭恭敬敬答应下来,手中的动作却一点不慢,立即就策马奔出,带着亲兵迅速赶往左翼。 看着韩敞带着人马一溜烟地跑向了左翼人马,韩遂这才重新将目光又投到了自己面前的战场上: 前仆后继的人马卷起了一阵阵烟尘,交战之处箭矢纷飞,血肉飞溅,长矛刺击贯穿了铁铠,刀斧砍剁在皮甲上,勇猛的兵卒嘶吼着冲锋,中了多箭的战马哀鸣着扑地,干草地上也被无数马蹄、皮靴、草鞋践踏出了下层的褚黄色土壤,但很快就又被人马的鲜血染成了鲜红······ 韩遂手扶着车轼,看着厮杀惨烈的战场,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满怀信心的胸中又浮现出了一丝危机感,这些奋力搏杀、拼死抵抗的敌军,是真的已经技穷了吗? ··· “战机已经到了!” 凭借娴熟高超的指挥技术,维护全线战事的阎行,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犬牙交错、双方纠缠的战局,终于说出了心中等待已久的话语。 通过且战且退、拉锯较量,河东兵马已经成功将韩遂大军拖成兵力脱节的局面。 甘陵军以新卒、羌胡义从、马腾军为主,左翼阵线被加强过兵力的李骈军压得最深;中军步卒则面临着几乎全数压上的韩遂大军的猛烈进攻,阵线被压得陷下了一段;只有段煨的征西军,在最初的且战且退后,成功稳住了阵脚,任凭装备简陋的羌胡人马如何冲阵,阵型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而韩遂左翼的羌胡部落虽然人数众多,但却出现了踟蹰不前、后继乏力的局面。 整个战局,渐渐形成了一条梯形斜线。 “传令,让偏将军杨丰、突骑都尉鲍出、校尉庞德率领右翼居后的歩骑、中军精骑、马腾军的三千歩骑,从右翼出击,会同段征西击溃贼军左翼羌胡部落。” “一经破阵,无需逐北,直接分兵迂回,侧击、包抄韩遂所在的贼兵中军,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贼兵中军形成围攻夹击之势!” 等候多时,一经捕抓到战机的阎行果断地下令,不见一丝拖沓,裴绾受他情绪影响,也是精神一震,他知道这是决断战局的胜负手,连忙大声应诺,赶紧回头给身边的令骑下分军令传达的军令。 随着令骑将这几道军令分别传达到杨丰、鲍出、庞德等人手中,在整个决战过程中逐渐聚拢到一处,却迟迟不见动静的这支奇兵,就像是被唤醒的猛兽一样,骑兵齐刷刷地上马,步卒的铠甲也哗哗作响,这支由八千人马组成的奇兵,将从右翼的段煨部外侧快速迂回,直奔踟蹰不前的羌胡部落。 ··· 韩遂军左翼。 赶到阵中的韩敞见到几度进攻、迂回失利后,连连叫苦推诿,不愿再继续打头阵的部落大人,发出了几声冷笑,他一挥手,身边的亲兵护卫立马就将这些抱怨叫苦的部落大人围了起来,剑拔弩张,大有翻脸不认人的迹象。 这个时候,意识到不对劲的几名部落大人也瞬间警惕起来,纷纷也拔刀在手,一边小心询问韩敞到底是何用意,一边警惕地看着将他们与麾下部众隔绝开来的韩敞亲兵。 韩敞脸上挂着冷笑,他看着这些一惊一乍之间又化身为狼的部落大人,冷然说道: “既然各部大人都推脱搪塞,不愿出动自己的部众正面冲阵和迂回侧击,那就只能够委屈你们先在这里待着,让我带来的人马带着你们的部众发动进攻,你们放心,我们金城韩家不会对自己的好朋友下手。当然,要是你们都不愿合作的话,那么我也只能够——呵呵!” 韩敞此来监军,目的就是要破敌建功的。杀几个畏敌不前的普通羌胡士卒,只能够起到催促作用,却不能够统合羌胡部落的兵力,发起符合他心意的更猛烈的进攻。 所以韩敞在见到寻常手段已经无法实现自己的目的后,也不再将韩遂的话挂在耳边,而是自己做主,将那些最桀骜不驯的羌胡大人都诱到自己身边,打算用武力迫使他们屈服,接受自己的条件。 接下来,他们就将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改由自己的亲卫去号令他们的部众发动猛烈的进攻,然后自己再择机挑选一支轻骑,迂回侧击,看看能不能抓住段煨军调度人马的破绽,实现突阵破敌。 这些被围住的羌胡大人虽然桀骜不驯,但他们自知中了韩敞的圈套,面对着突然发难的韩敞亲兵,如果还要反抗,在他们的部众还没有冲上来前,自己就会被诸多长矛、利刃杀死,所以他们虽然忿然不满,嚷嚷着要找韩遂主持公道,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冒死一搏,而是不情愿的选择了合作。 韩敞将他们的丑态看在心里,他才不担心这些羌胡大人后面的报复,只要自己统帅羌胡义从打垮了敌军的右翼人马,并趁势席卷河东全军,那自己的声望就将远超众将,成为众望所归、汉胡仰望的名将,连自己的“父亲”都得承认自己,然后自己稳稳当当地奠定继承人的身份。 到那个时候,金城韩家将地跨凉州、三辅,荷戟十万、胡骑千群,自己还需要在意这小小的几个羌胡大人吗? 当然,在此之前,韩敞还必须先击败面前段煨这个棘手难缠的老将。 野心勃勃的韩敞手段奏效,眼看着就要接手指挥,却没料到,段煨军已经抢先发动反击,更有一股兵马狂潮迂回出阵,迎面朝他汹涌而来。 76、长戈如林斜阵行(5) 骤然发动反击的段煨军,将后继乏力的羌胡兵杀得人仰马翻,节节后退。 但刚刚接手左翼人马指挥权韩敞还来不及调度羌胡人马稳住阵脚,斜刺里又杀出了一支迂回侧击的敌军。 河东军依托地形列阵,韩遂大军在右翼不好迂回绕后,但随着阵线的推移,左翼的羌胡部落却有机会迂回夹击河东军拼力维持的阵势。 只是羌胡部落在迂回几次,都被段煨布置的战车强弩射退、阻断之后,也再没有组织起有效威胁的迂回兵马,而是各怀心思地想要其他部落的人马去磨段煨的军阵。 韩敞接手指挥权后,原本还想要指挥羌胡的骑兵再次发动迂回绕后的战术,牵扯分散段煨的兵力。 但他没想到,段煨军竟然还分出兵力迂回反击了。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遭受冲击的羌胡部落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抵抗没有几刻,在后面的部落援军还没全数赶上之前,就纷纷溃败后退了。 整个左翼就像是一块被撕开口子的破布一样,瞬间波开浪裂,被迂回的河东歩骑轻易冲出了一条道路来,溃败的人马裹挟着后面的人马后退,河东歩骑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直贯左翼军阵。 韩敞张目结舌,原本豪气如云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为首的河东铁甲骑兵,携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冲他所在的韩遂幡旄冲了过来,看着这些人披铠、马披甲的具装铁骑,韩敞在惊愕了一瞬间之后,很快就又警醒过来,气急败坏地叫喊道: “快,快,长矛手结阵上前,给我挡住他们!” 只是这个时候除了自己带来的亲兵,却没有其他人听从他的指挥了。 羌胡部落早就因为“十月飞雪”、“白石见血”、“羊神夜哭”等等不祥的征兆,在巫卜口中得出了“今岁不利于东方”的神谕。 奈何军令如山,尽管有不少羌胡兵会担忧自家留在凉地的亲人、牲畜,担忧在战场上会发生什么恐惧的坏事,但他们终究还是前前后后踏上了战场。 现下左翼的军阵被破,绝大多数人不由都想到了那些不祥的征兆,加上群龙无首,军心顿时大乱,没有人愿意白白送死,纷纷不顾一切地丢盔卸甲、掉头逃窜。 左翼军阵后面的人马只需要比前面人马跑得快,前面人马只需要跑得比身边的人马快,就能够避免惨遭杀戮,所以转眼之间,左翼的羌胡人马就变成了一团混乱裹挟着向后方撤退的乱军。 原本那些被围住的羌胡大人趁乱也纷纷摆脱控制,拔刀相向,冒死砍倒了韩敞几名亲兵后,趁势冲进了乱军之中,随着人潮蜂拥着向后方跑去,有的部落大人还眼疾手快,将别的骑兵从马上拉了下来,手忙脚乱地翻身上马,忙不急跌地冲撞人群,绝尘而去。 韩敞在慌乱中持刀砍倒了好几个后退的羌胡士卒,可依旧无法阻止疯狂逃窜的人马。 见状如此,原本心生野望的韩敞此刻一片悲凉,他知道左翼这些不堪用的羌胡人马大势已去,凭借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挽回,眼瞅着越来越逼近的河东歩骑,韩敞哪里还能生出抵抗之心,他朝自己还仅存的亲兵叫喊一声,就拨转马头,扬鞭策马,朝着己方的中军大阵奔逃而去。 中军和右翼的人马还占据着优势,如果韩遂能够及时分出士卒挡住这股迂回的河东兵马,给自己时间再收拢左翼的残兵败卒,那大军慢慢收缩兵力,就还有机会可以安然退却,择机再战。 韩敞这时也只能够寄望于自家的父亲能够阻止溃败的恶性蔓延,勉力挽回全局了。 韩遂中军。 左翼人马骤然出现的如雪崩般的溃败早已引起了韩遂的主意,但是还来不及等自己将全面压上的兵力抽调一部分赶往左翼支援,整个左翼人马就已经溃败了大半,剩下的一部分也在遭受河东歩骑的一轮冲杀后,哄然而散,调转方向,拼命朝后方逃去。 原本受命前往左翼督战的成公英紧急折返回来。 “主公,河东军调集兵马配合右翼反击,左翼的羌胡部落已经被打散了,英请命,率三千兵马,赶往左翼抵挡敌军,收拢溃卒!” 因为具有地形的限制,使得韩遂军不能够第一时间发现河东这支奇兵的动态,但是时下形势如此,左翼人马已经被敌军打散溃败,成公英不需多想,都能够猜到仅凭麾下的亲兵已经无法逼迫溃逃的羌胡义从返身作战,而那支迂回侧击的河东奇兵很快就会包抄自家中军的后路。 这个时候必须有一支兵马,扼住河东奇兵的势头。 所以尽管左翼战场形势凶险万分,但成公英还是主动请缨,率军赶往左翼尽力挽回败局。 而这三千兵马,已经是韩遂临时能够抽调出来的全部预备兵力,原本韩遂还想用他们来作为突破阎行中军的奇兵,现在却只能够变成救火的预备队了。 在取胜已经有望的时候,骤然遭受这种全军战局的瞬间颠倒,这个又惊又急的老人整张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但韩遂终究也是纵横凉地多时的豪桀强酋,他在强忍住咽喉间气血上涌的症状后,稳住心神对成公英说道: “好,你务必要用这三千兵马,死死拖住河东的人马。给我收拢溃卒、收缩兵力的时间,敌军的中军、左翼还处于劣势,无法短时间内形成夹击之势,只要我等收缩兵力,就算无法挽回颓势,且战且退,敌军依旧奈何不了我们!” 仿佛是为了给视死如归的成公英鼓舞,又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激励一样,韩遂的声音越说越大,吓得拱卫在身边的亲兵下意识退了几步,但韩遂丝毫不觉,只有成公英敏锐察觉到了,一向少有失态的主公,此时此刻的声音已经夹杂着了丝丝的颤抖。 “诺!” 成公英身受韩遂重恩,心中已经存了杀身相报的心思,所以虽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还是义无反顾,他下令身边的骑士举起中军的旗帜,大声激励着麾下的歩骑,转向就向着已经全数崩溃的左翼人马冲去。 “传令全军,且战且退,收缩兵力,向中军靠拢!” 成公英带着三千人马赶往左翼之后,韩遂所在的中军兵马瞬间变得寥寥无几。 但因为之前中军和右翼人马都先前压缩了河东兵马的阵线,所以尽管眼下河东的奇兵已经在韩遂军的左翼成功打开局面,而随后河东军阵各部也是进军的号角声、战鼓声交鸣响起,但是却还没有兵马能够成功冲杀突破到了韩遂跟前。 “中军和右翼还存在着明显的兵力优势,这一仗,我还输不了。” 韩遂这一次却是在自己的心中大声地呐喊道,他很努力地让自己苍老的脸平静下来,遍布皱纹沟壑的老脸让他在任何时候都更容易隐藏自己的心思和神色。 但他此刻在心中,已经恨透了办事不力的韩敞、望风披靡的羌胡大人,当然,最恨,最怕的,还是对面军阵的阎行,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此战竟然胜了自己! 韩遂军右翼。 当听到了后方刺耳的鸣金声的时候,阎规下意识地回了回头,很快他就看到了己方军阵那高高举起、快速摇动的令旗,这一次虽然没有奔驰而至的令骑大声宣告军令,但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要右翼人马收缩兵力,立即向韩遂所在的中军靠拢的信号。 己方明明占据优势,自己所在的右翼兵马已经将对面甘陵军杀得节节后退,只要再推进一段,并成功稳住阵脚,就能割裂河东军左翼人马和中军的联系,因为受限于地形,河东军左翼人马已经不能再继续后撤。 到时候,就是河东军左翼人马支撑不住,彻底崩溃的时刻了。 但眼看着战局要向这个趋势发展,中军却突然放弃了一直维持的猛烈攻势,转而收缩兵力,向中军靠拢,阎规心中隐约猜到了,这必然是战局出现了翻转!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身边充斥的都是各种人马奔走、厮杀的声音,阎规无法像指挥全军的韩遂、成公英等人一样迅速获知左翼人马的情况,但他还是秉着一种直觉,策马奔向了自家父亲身边,悄声地对阎丰说道: “大人,中军仓促撤兵、收缩兵力,怕是这大军的左翼或中军人马已经出事了!” 说到了这里,阎规紧盯着在军阵中指挥部曲,却依旧吃了不少烟尘,有些蓬头垢面的父亲,目光闪烁地说道: “既然韩家很可能已经不能翻身,那接下来就是我们阎家翻身的时机到了!” 虽然这些时日,阎丰不让阎规接触到任何关于那个礼盒以及阎行的消息,但阎规心中却越想越有劲,他想到了也许这槐里大战,就是他们阎家翻身称雄凉州的机会。 若是他们这个时候能够反戈一击,投靠似乎已经反转战局、同为阎家人的阎行,那他们父子、衰落的阎家就如同攀龙附凤一般,要一步登天、青云直上了。 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计划,但阎规还是下意识地认为,阎行一定是在暗示他们,他是能够宽容以往族中争斗的过节以及其他阎家人的。 只要他们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出足够的勇气来。 可是,满怀激动的阎规看到的,却是自己父亲一双晦暗黯淡的眼睛。 难道盒子里面,不是关键时刻反戈一击的计划,难道自己这些天暗中猜想的,都是错的? 77、长戈如林斜阵行(6) 随着左翼羌胡部落崩溃的消息蔓延开来,阎丰的目光黯淡下去,他的心在刚刚也沉了下去。 比阎规还要早些时刻,阎丰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鸣金收兵、向中军聚拢的异常军令。 在战场上,左翼人马崩溃这种大事情,是瞒不过一些有心人的,只不过因为视野和听觉的距离,才会使得身处阵中靠前的他们无法获知准确及时的左翼军情。 饶是如此,但一些模糊不清的战败迹象,此刻也足够动摇人心的了。 左翼方向杀声震天、各杆敌军旗帜高举移动,人马声势就像是山崩地裂一样,面前原本被压得步步后退的敌军也擂起了反击的战鼓,甘陵军鼓噪而上,反过来对占据优势的李骈军发动冲锋······ 伴随着这些战场异相的发生,很多人已经联想到了大军左翼那种恐惧的景象了。 左翼,是真的败了! 阎丰知道,自己也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那一晚,阎规带回来的礼盒,里面空空如也。 有些预感的阎丰在看到那空底的时候,心中没有过多的惊愕,而是五味杂陈、死寂一片。 礼盒是空的,代表阎行的态度,他能够容纳、宽恕过往的仇人。但前提是,他们这些人投诚,必须有拿得出手、入得了眼的礼物。 反戈一击?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阎家这一小股部曲,在两军争雄的战场上,如同沧海一粟,任凭如何折腾,根本翻不起一点波澜来。 只要阎家稍稍胆敢违抗军令,不管是统军的李骈,还是监军的田乐,都能够轻易灭了他们这一小股人马。 就更别提反戈一击了。 所以,这压根就不会是阎行心中指望的礼物。阎丰心中一片死寂,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颈部。 那剩下的,还有什么是比自己这颗仇人脑袋,更合适作为阎家人投诚的礼物呢。 左翼人马全数崩溃,中军军令急如星火,李骈指挥右翼人马且战且退、击退甘陵军的冲锋,监军的田乐则凶神恶煞地监视着所有人,连续下令催促各家人马收缩兵力,加快向韩遂所在的中军靠拢。 眼下,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规儿,你带着有坐骑的部曲向赵家的部曲靠拢,赵家的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阎丰浑浊黯淡的目光中终于透露出了一丝光亮,他的回应让心中惊疑不定的阎规顿时大喜,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惶恐不安地看向阎丰问道: “大人,这是何意?就算是走,为何也不和孩儿一同离去?” 阎丰苦笑一声,指着已经开始收缩兵力的右翼人马,轻声说道: “韩家连自己的女婿都不放心,还特意派了田乐这条恶犬来看住李骈,更何况是我们阎家,你这个时候不走,待会想走都走不掉了。” “至于为父,自有为父该去的去处!” 阎丰说完之后,就要拨马转向,但手臂却被阎规死死拽住了。 “大人,你带有坐骑的部曲赶去和赵家汇合,剩下的事情孩儿替你去——” 阎规话还没说完,阎丰已经狠狠一鞭抽开了他的手,他拨马拉开一段距离,怒声骂道: “蠢货,乃公能从一个洗马的奴仆,活到了族中的主事,这个时候还轮不到你来主张,想操这份心,你得先给我好好活着。” 阎丰一说完,挥手招呼着麾下的部曲往后冲去,而骑马的部曲则拥着阎规向另一个方向的赵家部曲涌去。 阎规眼中泛着泪光,望着阎丰奔走远离的背影,几度哽咽说不出诀别的话。 而阎丰则没有回顾,一股脑地向后方驰去。在打开盒子之后,他也一度为了抉择而犹豫彷徨,但到了最后诀别之际,他却觉得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自己看似可以抉择,其实已经没有了抉择,面前的这条路,对自己,对阎规,对阎家而言,都是最好的归宿! 韩遂右翼后方。 当看到打着阎家旗帜的部曲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涌来时,面相丑恶的田乐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个老匹夫,还真的想要找死!” 田乐作为韩遂的心腹,向来是他麾下的一条恶犬,此番和李骈同领右翼人马,其实充当的就是监军的角色。 不仅是在监视阎家这类小股兵马,也是在监视作为右翼主将的李骈。 他与韩家一损俱损,麾下的田家部曲可都还握在手中,正传令催促着各家人马加紧向韩遂中军靠拢,此时见到阎丰带着阎家部曲不向中军方向靠拢,反而向他所在的后方冲来,哪里还猜不出阎丰的心思。 现下军心动摇,正好用这些不长眼的家伙的脑袋,以儆效尤,让其他首鼠两端的人熄了这份贼心。 田乐叱骂一声,当即就指挥田家部曲上前歼灭这小股违抗军令的阎家部曲。 但与其同时,赵家部曲在汇合了阎规等骑之后,也转向不再往韩遂的中军靠拢,而是脱离了各家人马的序列,想要往战场之外逃去,沿途还大声叫喊着“败了,败了!” 这一幕落到围剿阎丰的田乐眼里,他顿时气得七窍冒烟,又连忙分出骑兵,赶去追杀叛逃的赵家部曲。 阎、赵两家或反戈一击、或临阵脱逃,这些举动很快也传到了阵前李骈的耳中,刚刚甘陵军虽然趁势发动了反击,但还是被李骈率军击退了,他正想要按照军令,指挥人马往韩遂中军方向靠拢。 没想到,阎、赵两家还真的叛变了。 李骈派去监视两家的骑士火速赶来向李骈禀报,眼下田乐派出的骑兵也已经咬住了赵家部曲的步卒,两家的部曲彻底脱离了阵型序列,混乱地厮杀在一起。 而眼下也正是出兵剿杀赵家部曲,以杀伐稳定军心,尽快往韩遂中军靠拢的时刻。 但李骈看着面前再次冲杀的甘陵军、身后着急剿杀阎家、赵家的田乐兵马,以及左侧阵脚动摇的韩遂中军,对骑士的话语置若罔闻,整个人一下子石化了一般。 “以大兄的本事,回到陇西去,没了韩家的压制,趁机突起,割据郡县,日后当个两千石的陇西太守、武都太守,也不成问题,可要是还想陪着韩家送死,就算不死在兄弟的手上,迟早也要死在韩家人的手上!” 赵鸿那一夜的话,突然像毒蛇一样钻入了李骈的心里,将他的心脏紧紧地缠绕起来,勒得李骈一时间竟然喘不过气来。 看眼前的形势,只怕是左翼的羌胡部落已经崩溃,韩遂不得不抽调中军的兵力前往左翼挽回败局,同时为了防止被河东军突破阵型,也急忙下令收缩兵力,让布置在右翼的各家人马迅速往他所在的中军方向靠拢。 但,自己真的要陪着韩家人送死么? 一开始,李骈也被自己这个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又推翻了自己的内心的一层障碍。 兵败如山倒,左翼人马的崩溃很快就会蔓延到全军上下,现下就算右翼各家的人马往韩遂的中军靠拢,也很难再扭转全面崩坏的战局,倒是有很大可能,为了搭救金城韩家的人马,反而先将自己一方的人马陷了进去。 李骈可不想自己的部曲损失殆尽,自己身处刀头舔血的凉地,麾下没了兵马,就算是金城韩家的女婿,在军中的地位依旧会一落千丈,成为了众人弃之如敝履的赘婿。 而且,就算付出惨重代价后,真的能够救出身处危境的韩遂中军,但韩家人又会怎么待自己? 韩敞自不必说,只要韩遂不死,以李骈多年的观察,他猜想元气大伤的韩家必然会通过收取自己兵权等手段,来达到强干弱枝、剪除隐患,以稳定韩家地位的目的。 一想到这种下场,李骈浑身寒颤发抖,就如同在大冬天不小心坠入了冰窟一样。 赵鸿的声音再次如鬼魅般在心头萦绕。 “以大兄的本事,回到陇西去,没了韩家的压制,趁机突起,割据郡县,日后当个两千石的陇西太守、武都太守,也不成问题!” 两者一对比,反倒是脱离战场、返回陇西对自己更为有利,当年在陈仓,韩遂可不就是在战场上利用了这一手,成功毁掉了王家父子,一跃成为凉州群雄之首么。 李骈已经预感到了,若是今日韩遂军在槐里损失殆尽,那接下来的凉州局势,就会如同八年前的陈仓大战后一样,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元气大伤的金城韩家将无法横行凉地、号令群雄,而下一个群雄之首,很可能就会是蛰伏隐忍的韦端、张猛、邯郸商、宋建,乃至是保存了实力的自己! 短暂剧烈的思想冲突后,李骈猛然醒悟了过来,他朝着身边禀报的骑士大吼了一声。 “走!” “这,主公?” 李骈看着战场全线号角震天、鼓噪而上的河东军,又看了看苦苦支撑、摇摇欲坠的韩遂中军,刚刚还一脸愁容的他,脸上突然浮现了一抹异常的狞笑。 78、长戈如林斜阵行(完) 韩家已经完了! 李骈狞笑地抛下这句话,拨马转身,下令右翼的兵马火速撤退,继而不顾身后追击的甘陵军,也不顾面前已经斩杀阎丰、正在剿杀赵家步卒的田乐兵马,自顾自地带着麾下兵马脱离战场,往后方迅速撤退。 由阎家、赵家叛逃,到李骈率军径直脱离战场,这都是短短时间内迅速发生的事情,但这两者发生的影响却不可相提并论。 如果说阎家、赵家的叛逃,还只是造成右翼各家人马军心动摇的话,那李骈的下令撤军,则是导致了右翼兵马的全线溃败。 当战场上的士卒看到李骈带着大半右翼兵马掉头脱离战场的时候,整一支韩遂大军也彻底地乱了! ··· “吾见泰山崩于前矣!” 当守在中军阎行身边的裴绾,看到韩遂大军在左翼人马被突破后,全线迅速溃败,甚至己方人马都还追击不上的情景,他不禁感慨万千,喃喃说道。 “文和公的攻心之计奏效了。” 作为参与到战前谋划中的一员,赵鸿这个时候也一改之前对贾诩的怀疑态度,由衷地赞叹贾诩对敌军各部人心的洞察。 当然,这其中也隐含着自己游说李骈的功劳。 阎行同样目睹了韩遂大军崩溃的全过程,他在心中同样感叹人心的复杂多变,战前贾诩针对韩遂麾下各部的攻心之计,看似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效果,韩遂大军的势头依旧来势汹汹、一往无前的压了上来。 但是随着战局的变化,配合上了奇兵的突击,这攻心之计瞬间就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从左翼的崩溃,再到右翼的奔逃,这一连串的链式效应,令人目不暇接,翻天覆地的战局扭转,几乎在刹那之间就摧毁了韩遂大军。 两军相争,战的,是人心;守的,也是人心。 之前还需要紧绷着神经,全力维持着阵线的阎行此刻也稍稍地放松下来,尽管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打湿,但他还是浑然不觉地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韩遂大军全线溃败,城中的文远这个时候,也该追亡逐北,将韩遂大军的营地给夺下来了。” ··· “主公,大势已去,请速速弃车上马,趁着敌军还未合围,我等拼死护送你冲出去!” 衣甲上猩红一片的成公英带着残存的兵马逃了回来,突破左翼的河东兵马实在是太多了,成公英带去的三千兵马,犹如螳臂当车,对于挽回败局根本无济于事,一瞬间就淹没在了河东兵马冲击的狂潮之中。 成公英中了流矢,摔下来马,是在乱军中被亲兵拼死抢救回来的。 而在他赶回之前,右翼人马也已经全部溃败了,其中的大半兵马更是被李骈裹挟着脱离了战场,径直抛弃了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韩遂中军。 同样挽回不了右翼败局的田乐也弃了逃窜的赵家部曲,火急火燎地赶回了中军。 而最先溃逃的韩敞早已经逃回来了,此时脸色惨白的他正驻马立在韩遂指挥作战的战车一侧,低着头,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不敢置信自己会败得如此之快的韩遂,目光迟滞地放眼战场,从左翼到右翼,无数的己方人马都在拼命逃窜,在他们后面的则是气势如虹、奋勇追击的河东兵马。 左翼的羌胡部落四散而逃,宛如一团四溅的水花,在混乱裹成一团后又碎裂成无数股溃卒,自相践踏、尸首狼藉,拼命地向后方逃去。 右翼的各家人马则相对有序的多,随着李骈下令并率先带兵撤出战场,其他各家人马也纷纷跟随着李骈调转方向,往后方撤走。 他们的部曲多是族中的子弟兵组成,就算在撤退的时候也不会轻易抛下部曲,再加上李骈的撤退方向明确,指挥也得力,一直保持着建制向后撤退,追击的河东军也无法迅速击溃他们,与自相践踏的羌胡部落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现在,失去了两翼,如同被砍断两支手臂的中军处境愈发艰难,撤回来的中军兵马很快就与突破左翼的河东兵马交战起来,但气力衰竭,中军只能够苦苦抵挡,却无法击退段煨一部,而更多的河东骑兵则继续迂回绕后,准备从背后对韩遂的中军发出致命冲击。 至于阳逵、蒋石二将率领的前拒,则和无法撤回的韩家部曲一样,完全陷入到了河东兵马的围攻之中,生死不明,已然是断了一切联系。 韩遂环视着战场上的一切,尤其是看到李骈军阵中那一杆杆缓缓后退的旗帜,胸头一阵绞痛,喉间没忍住,嘴边还是溢出了鲜红的血。 这一幕,与当年的陈仓之战何其相似。 当年的自己,正身处缓缓退出战场的右翼军阵中,挥斥方遒,一连击退汉军士卒的追击。 而李骈,则是一个惊愕不安的年轻军吏,一边盲目地跟着韩遂的幡旄撤退,一边担忧地望向还陷在战场的中军和左翼人马方向。 那里有联军名义上的主帅在苦苦支撑,那里还有自己的结义兄弟正在孤军奋战。 那一战过后,以往的一切骄傲和不凡,都随着堆积如山的尸首丢在了陈仓。 于是当年豪气冲天、生死与共的李骈也一样死在了陈仓的战场上,只有人心惟危、步步经营的李骈活了下来,并一步一步登上了高位,活成了如今弃帅保车,提前率军脱离战场的“韩遂”。 看到韩遂面如金纸、呕血不已,成公英、田乐等人慌忙地将韩遂扶下了战车,合力抬着上了战马,然后放弃了还陷在河东军围攻中无法撤回的部曲,带着残存的兵马急急忙忙地掉头向后方逃去。 ··· 一场大战过后,残肢断臂、尸首狼藉,缴获的兵甲器械、金鼓旗帜堆积如山。 自清早到午后,西斜的阳光打在渐渐沉寂的战场上,为其画上了一层悲凉朦胧的金光,河东打扫战场的人马就行走在这片战场上,看着两军将士互相纠缠的尸身,没有欢呼狂喜,冷冷清清。 点点寒鸦也循着金光,落到了这片延绵数里的战场上,起起落落,寻寻觅觅。 这是对阵交战的战场,战斗已经结束,而追亡逐北的战场,还在持续不断地铺开,从这里一直到美阳,再到陈仓,最后到汧县,都是追亡逐北的战场。 随着战场上的战斗进入尾声,各部的战绩也纷纷汇集到了阎行的手头上: 典韦部斩杀敌将蒋石,阳逵率残部千余人投降。 阎兴部击破敌阵,斩俘数千,夺得韩遂中军的幡旄。 段煨部俘虏了大小羌胡大人十二名,羌胡士卒五千余人。 杨丰军截杀逃窜的韩遂中军,俘获数千人马。 麾下鲍出斩杀田乐,庞德射杀韩敞。 甘陵军追击李骈兵马,俘虏千余人。 张辽一部追击溃军,夺取韩遂军大营。 ······ 俘虏已经被收押起来,各部斩首的数量,则需要后续检验、统计、分配,缴获的兵甲旗鼓、器械牲畜也多不胜数,己方在交战中伤亡的人数上报了几千,加上后续的伤亡,预计也不会过万。 这是一场大胜仗,唯一的遗憾就是韩遂本人在大军合围之前就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也没有返回大营方向,而杨丰迂回的骑兵也只是截杀了大部的韩家部曲,所以还有一部分韩家人马成功逃离了战场。 这是战场上的常见现象,虽然没有抓到韩遂,但丝毫不能够阻止阎行麾下的文武向他庆贺的热烈氛围。 这一战过后,三辅之地彻底落入到了阎行的手中,位于陇右的最大势力韩遂也元气大伤,无法再在西边对三辅构成威胁,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拥有了天府之国的阎行,接下来也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在一片庆贺声中,只有一个人茕茕独立,格格不入,那就是以身充当质子而被阎行留在麾下,表为中郎将,却没有了一点兵权的马超。 槐里大战,自负武勇的马超全过程成了看客,连昔日只是马腾军中校尉的庞德都能够带兵打仗,先是击败阵前挑战的羌胡勇士,后是突阵射杀韩敞,立下了一连串的赫赫战功,可他马孟起,却只能够留在这里,和这些阿谀奉承的庸人混在一起,看着他们的奴颜媚色,着实可厌。 但马超看不起其他人,其他人也看不起身为质子却一身傲气的马超。 所以当马超听到韩遂逃走,精神一震,自诩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他大声喊出“超愿将一千西凉骑兵,长驱向西,遮断陇关,截杀韩遂,献首级于将军麾前”的时候,换来的却是身边其他人嘲笑、轻蔑的异样目光。 马超对这些人视若无睹,眼睛直视着阎行。 韩遂败走,必走陇关道。若有一支轻骑长驱直入,赶在了败军之前,那就一定能够截杀韩遂。 但阎行麾下那些将领,又有哪一个比自己更熟悉陇右的地形,又有谁比得上自己骁勇善战呢? 79、崤函已定一骑归 看着直视无畏的马超,阎行淡淡笑了。 这是一张坚硬、冷峻、年轻的脸庞,他的身躯挺直,他的目光直视,宛如一块顽固的花岗岩,他坚信自己的“先知”,坚信自己的武勇,所以他也会无知,也会无畏。 十载的光阴,如同的一个轮回。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谁说翻越陇山,就只有两条道,他自己就亲身走过第三条路。 阎行还没开口,他身边的幕僚、掾史就已经相继出声训斥马超的无礼、狂妄,堂堂文武汇聚的军议,又岂是他一个格格不入的质子可以指手画脚的。 这俨然就是不把其他身份地位、战绩功劳远高于他的人放在眼里。 阎行挥手示意身边的人息声,他迎着马超的目光,眼里含着笑意,他伸出手指,指着帐外不远处的一支待命的骑兵。 “那里有三百骑兵,都是凉地弓马娴熟的健儿,你要是能带走他们,孤就下令让你去追韩遂!” 马超愣了一愣,原本他还以为在诸多文武的阻挠下,阎行会犹豫许久,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 他转身看了阎行所指的方向一眼,那里却是有一支待命的骑兵,而且身上的衣甲显示他们都是隶属于马腾军的。 马超重新转过身,又看了阎行一眼,然后一声不吭,转身大步就走了出去。 走出临时搭建的军帐,牵上自己的战马,马超身上一阵轻松,虽然天空竟又悄悄飘起了小雪,但他丝毫不在意,快步地走到了那一支待命的骑兵面前。 熟悉的面孔寥寥无几,但马超还是能够感觉到了那一股熟悉的气息。 “凉地的健儿们,跟我走!” 马超豪迈的笑声一如往常,他矫健地翻身坐到了鞍上,大声招呼着这些西凉骑兵。 但很快他举起来的手掌就在风雪中变得僵硬起来,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下意识以为是雪花冻的,想要张阖手掌活络一下,但掌心却依旧传来冰凉一片,以至于他不得不慢慢地放下了手。 整个过程,没有一名骑兵跟随上马,他们或不耐烦地拍打着落到衣甲上的雪花,或是懒散地整理着身边坐骑的鬃毛,唯独没有看向马超投过来的眼睛。 他们当然知道马超,但没有中军的军令,没有马腾的将令,他们不会贸然跟随马超离开。 眼下的马超是一个质子,他有该待的地方,但绝不是战场。 马超看着这些瞬间变得陌生的西凉骑兵,一时间落到身上的雪花像是针毡一样,他浑身难受,却无所适从。 他看着这些冷漠的西凉骑兵,突然也明白了,明白了帐中那些文武鄙夷不屑的目光,明白了阎行笑容下的深意。 原来,离开了马超的西凉骑兵,依旧是那支骁勇善战的西凉骑兵;而离开了西凉骑兵的马超,却不会是那个摧锋陷阵的马孟起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马超低下了头,看着胯下良驹洁白又有光泽的毛发,他惨然一笑,但很快就再次倔强地抬高了头。 “凉地的健儿,我们走!” 马超催动马匹,坐骑欢快地撒开四蹄,一骑绝尘而去。 留在原地待命的西凉骑兵,终于有人抬起了头,望向马超远起的方向,只是静静地看着。 同样看在眼里的,还有悄然跟出到了帐外的裴绾,他看了马超疾驰的方向一眼之后,就返身向帐中快步走去。 “将军,马超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要不——” 裴绾沿着一侧,走到了阎行的身边,轻声说道。 阎行正与其他幕僚交谈,但还是转身看了裴绾一眼,摇了摇头。 “随他去吧,马儿跑累了,自然是要回来的。” ··· 临时的军议依旧在继续。 不管是赵鸿、杨俊、郑浑、杜畿等掾史,还是回师复命的阎兴、杨丰、鲍出等将领,他们的兴致都很高昂,但即使是最乐观、最激进的文臣将领,他们也都不得不承认,今岁的兵事必须结束了。 后续大军推进到陈仓一带,就必须停止进军的步伐了,否则他们就有可能重蹈中平二年张温先胜后败的覆辙,陷入到粮草辎重接应不上、士马兵卒精疲困顿的境地。 这一岁,东西两面的战事实在是太频繁了,不管是征李傕、降马腾、败韩遂,还是平张琰、联曹操、退袁绍,都忙不迭地紧紧凑在一起,使得阎行率军东西来回奔波,就像一个两手都牵着线,控制着两方木偶的伎人一样,在操纵局势、纵横捭阖之间,不知不觉也快变成了一个受局势操纵的木偶人了。 士马疲困,身为主帅,阎行可以掩饰自己的劳累,但底层的士卒不会去掩饰,在长时间的行军打仗中,他们只会直观、粗暴地表达内心的暴戾。 粮草不济,荀攸、杜畿、张既等人的就地凑粮之策只能够缓解燃眉之急,但依旧无法愈合连年战争在三辅之地遗留下来的巨大伤口。 今岁寒冬提前到来,军中将士们缺少的冬衣、鞋袜需要提前赶制;入冬后的赈灾救济需要大批的粮食;明年的春耕夏种,需要充足的人力、畜力、种子、水源;预防明年的旱灾、蝗灾,需要提前储存粮秣、修堰蓄源、布置人手······ 本质上,阎行不是单纯地在与某一方势力在争斗,而是在与整一个吃人的乱世抗争。 所以,一场大胜的短暂喜悦过后,他必须再次投入到千头万绪的军政事务之中的。 这其中,恰好又涉及了当下一桩紧要的事情。 那就是战后陆陆续续被俘虏的韩遂士卒。 这个数字,军中初步预计会有一万五千上下,其中包括了各个部落的羌胡义从,汉阳、武都的氐人,金城、陇西的豪强部曲以及金城韩家的部分人马。 若是按照以往对待张济、郭汜等人的兵马俘虏,河东都是斩杀顽抗的将校军吏,吸纳精选其中的精锐人马,剩余的俘虏则被剥去一切,成为屯田、采盐、冶铁、通渠、筑城、修路等等官营大工程中的一个小小个体。 但这一次,阎行却打算宽恕和赦免他们,除了韩家的部曲将成为关中官府新的劳役外,其他各家、部落的人马,在软硬兼施的一番告诫过后,阎行会下令分给他们一些口粮和牲畜,将他们按照家族、部落各自遣散,分别返回凉地。 这项决议,虽然有些小争议,但是阎行依旧坚持原意,很快也就通过了军议,准备后面几日在军中实行下去。 ··· 等结束了军议之后,阎行麾下的将校各归本部,掾史也各司其职,纷纷退了下去,原本是临时搭建、略显拥挤的军帐一下子就变得宽敞开来。 不过阎行并没有在这个难得宽敞的军帐中多呆一会,他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想了想,就带着裴绾起身走出了帐外。 刚刚走到帐门口,就突然有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阎行稍稍放慢了脚步。 跟在身后的裴绾一看,当即就让帐外的亲兵去将储物的别帐里将阎行的大氅拿过来,但很快就被阎行阻止了。 “文崇,以后你也是要领兵的人。一定要记住了,军吏与士卒是秩序分明,但为将者,却需要与士卒同甘共苦。军中还有的士卒没有下发冬衣,这个时候,孤身为统军的将帅,又怎么能够披着大氅,穿行于行伍之中呢!” 裴绾跟随阎行也有一段时间了,他熟悉阎行的脾性,知道阎行这个时候可不是在跟自己说笑,连忙点头,认真表明自己已经受教,日后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阎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挺身走了出去。 帐外的雪,依旧还在下。 待命的歩骑已经转移到了可以避雪的地方,只有一部分打扫战场的人马,还在铺着雪花的土地上,不断地留在他们长长的脚印。 这场白茫茫的雪,雪白晶莹,看似覆盖了残酷惨烈的战场,但却无法阻拦层层黑幕笼罩下的黑暗。 天色将暮,阎行看着这场突然的雪,想起了一桩事情,忽然开口跟裴绾说道: “文崇,记一下。明年回到河东,记得提醒孤遣使备礼,到荆襄去辟除一位叫张仲景的士人。” “诺!”裴绾连忙应了一声,伸手从身后的亲卫手中接过笔墨,仔细地记了下来。 不过,他也被阎行的临时起意激起了好奇心,好奇所在倒不是这位张姓的士人,而是阎行话中的其他信息。 这个冬天,阎行似乎要留在关中;明年,似乎也不急于对即将乱成一团的凉地用兵。 “将军,这,,,要不先和河东那边商议一下?” 阎行看着天空中的雪花,肃然说道: “关中新定未久,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孤去处理。孤暂时不能离开,至少要等到粟、麦种下之后,孤才能安心离开,有了粮食,就有了盼头,人心自然就会慢慢稳定下来。” “至于凉州那边。”阎行笑了笑,继续说道: “就先让孤的那位义兄先打着吧。韩遂元气大伤,凉地想要趁机取而代之的人不知凡几,韦端、张猛、邯郸商、宋建,让他们斗吧,斗得越狠越好。等到来年秋后,孤再腾出手来,一口气收拾他们!” 听了阎行的话,裴绾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不禁也露出笑容,正想说几句话应和这难得的轻松氛围,突然耳边响起了远处的马蹄声。 裴绾循声望去,似乎有一骑从远方孤独归来,一人一马被漫天的雪花所笼罩,看不清面容,但马匹依旧矫健,骑士的身躯依旧挺直,就如同熔铸的生铁,如同坚硬的花岗岩,冰雪、严寒、寂寞、疲倦、饥饿都不能够让他们屈服! 或许,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令他们屈服了。 裴绾面露忌惮,他转而看向了阎行,阎行看着笼统模糊的远方,笑了。 风雪下的远方依旧是模糊的,模糊使他们心生恐惧,但也使他们心怀期待,因为无论如何,那里终究会是白茫茫的,那将是崭新的一片天地。 1、 仕宦显达人常情(1) 建安二年二月,郿县境内。 草长莺飞,杨柳青青。 入春之后,郿县下了几场春雨,托了这几场小雨的福,去岁一些田里种下的小麦长势大好,但因为战乱,更多的田地里还是没有来得及种下宿麦。 不过开春之后,县里劝农桑的户曹、田曹等掾史就忙着组织返乡的民户进行春耕,还重新丈量土地,将无主的田地集中起来、登记造册,陆续分配给安置在郿县的屯户进行屯田。 官道上的各色行人也多了起来,除了负甲荷戟的歩骑人马,有返乡的农夫、士人,有被招揽安置的流民屯户,有应募或被征的工匠,还有车载马驮的商旅······ 春日的风,带着温煦的暖意,迎面吹拂,吹得路上的行人懒洋洋的。 在带有新鲜泥土气息的春风中,官道上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鲜衣怒马的两骑在前开道,后面又有两骑居中,最后面还有一个骑着驴的小僮跟随。 官道上的农夫农妇下意识地避到了两旁,并偷偷打量着来骑。看这架势,不是官吏权贵踏春,就是豪族子弟出行。 扬鞭策马的骑士没有关注他们,只在他们面前一闪而过,就留下了一溜烟尘和浅浅的马蹄印痕。 农夫农妇提起衣袖,遮住了口鼻,重新回到了路中,而居中骑马的一个白面儒生却减慢了马速,喊着身边一名俊秀男子说道: “子敬,再不说明去处,我可要返家了啊!” 说着话,马上的白面儒生就勒住了坐骑,顺带着也让后面的小僮止住了驴子。 “别啊,孝直,停下,停下!” 马上神色着急的俊秀男子看到白面儒生勒住了坐骑,作势要走,连忙出声劝阻,同时又叫住了前面的两名骑奴。 白面儒生看着俊秀男子,挑了挑眉,懒散地摆摆手,问道: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哈哈。”俊秀男子笑着摇摇头,指着白面儒生轻声笑道: “孝直啊孝直,你说你归家才几日,这副懒散模样就又发作了。你可还记得,被迫离家避难之时,你跟我说过的,要在这乱世之中寻找明主,辅之佐之,君臣合力荡清宇内、平定乱世的豪言壮语?” 白面儒生被俊秀男子说起这桩旧事,脸皮也是奇厚无比,丝毫不惭愧自己的言行不一,依旧摊了摊手,云淡风轻地说道: “这不是关中已经被王师收复,士民妇孺也各归其家,各安其业了嘛。那你还提这桩事情作甚,醉酒之言,说过就过,说过就过哈。呵呵,你再不说明去处,我可真要归家了啊!” “诶,你说你,既然都出来,这个时候还跑回家作甚?” 俊秀男子似乎不打算告诉白面儒生他们的去处,但又不想让他离开,看着他疏懒的样子,只好板起了脸质问道。 看着俊秀男子板起脸,白面儒生也不在意。 “回家务农读书呀,这县吏不是张贴州里放下的檄文,上面都说了,今岁可能会有旱灾,让各郡县的官吏都动员士民种植耐寒的粟米,要有努力耕织、储粮防灾之心嘛,农忙时节,你别拦着我,我要急着回家春耕啊。” “可笑,别人不知道你法孝直,我还不知道你法孝直的为人,你若是归家能安心务农,我以后见你,你也不用这个青奴的小僮了,我主动来给你牵马执缰!” “哈哈,我家可养不起堂堂的孟家君子。诶,我还是回去吧。青奴,我们走!” 白面儒生招呼了后面骑驴跟从的小僮一声,就又要拨马回头,俊秀男子见状只好拉住他的缰绳,无奈地说道: “好好,你先别走,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白面儒生见到俊秀男子一脸无奈的表情,笑了笑,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在马上伸长脖子,贴到俊秀男子的面前。 “听好了,别被吓得掉下马,我们这次是去见授武功侯、执节开府、辖河东、河南、河内、弘农、冯翊、扶风、京兆七郡,总领司、凉、雍三州的阎骠骑!” “哈哈哈,好大的头衔,可惜我不信,这阎骠骑此刻不是在长安,就是在安邑,又怎么会跑到了郿县呢?” “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堂堂国朝重将,抵达郿县,县里的士民岂能够不知道,若是白龙鱼服,又岂是你能够知道的?” “嘿嘿,这就是我孟子敬的手段了,这骠骑将军可是来郿县视察河渠的,一般是不惊动县里士民,等到事后得闲才会接见郡县的官吏、才俊,我这可是托了县里的大吏,这才得到的消息,并且还借助他们的口,让骠骑将军知道了我。你可知,骠骑将军待会可是要接见我的。” 看到俊秀男子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白面儒生打了个哈哈,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只是末尾才接话嘲笑道: “哦,那我可得提前庆贺子敬兄了。不过我可得提前提醒你,这骠骑将军来此巡视河渠,既然不欲透露行踪,想必就是不愿意受人打扰,可你不仅从县里打听到消息,还让县里大吏将你推荐上去,只怕这次拜谒未必是好事。” “若是言行稍有差错,被阎骠骑当成勾结官吏、钻营权势的不法豪强,那可就不妙了哦。我可是听说河东法令严苛,阎骠骑麾下的酷吏最好打击不法豪强,这一次拜谒你万万当心,可莫要变成是羊入虎口了哦!” 被白面儒生一嘲笑,俊秀男子也哼了一声,冷笑说道: “孝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能让县里的官吏将我推荐给阎骠骑,自然是做了准备的,我这一次可不是简单拜谒,而是身为当地的才俊,要向阎骠骑献上通渠之策,官吏不仅无勾结之罪,反而是举荐有功。” 听到俊秀男子这么一说,白面儒生也哈哈大笑。 “哈哈哈,子敬你莫要惹我发笑了,你家虽然殷富,有良田高宅,可你十指不沾淤泥,也不曾巡视过河工,竟然要献上通渠之策,还是莫要去出丑,毁我乡里声誉了,来来来,我们一同归家。” “你给我停下,你,你,你。”俊秀男子原本是急着要悄悄带着这位白面儒生,一同去迎侯骠骑将军的车驾,可没想到被他散漫疏懒地插科打诨许久,胸中也燃起了火气,只是碍于多年相交的情谊,不好发火,只好息怒继续说道: “非常之时,自然有非常之事。你跟我走就是了,一边走我再一边跟你说这其中的缘由,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有恃无恐,你就不想见一见那位平定关中的阎骠骑,哪怕远远见上一面,看一看他是何等英雄?” 白面儒生不知有没有在听俊秀男子的话,他不去看俊秀男子,反而仰首去望着清朗的苍穹,过了一会,等俊秀男子说完又要发火之际,他才悠悠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说道: “罢了,这次我还真想知道,真想见一见,那就走吧,看看我法孝直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你这个损友给卖了!” “哈哈,好,好,快走,开路!” 见到白面儒生愿意跟自己一起走,俊秀男子暗中松了一口气,也不在乎白面儒生的嘲讽,连忙下令两名骑奴在前开道,一行人继续启程。 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可不是容易欺瞒的,重新启程的俊秀男子也只好沿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向白面儒生说道: “成国渠是前汉修建的河渠,位于我县辖境的东北,引渭水,东北流,下经武功、槐里,至上林苑入蒙茏渠,孝直你是知道的。” “是啊,听说去岁战事平定后,京兆、扶风两郡就开始以工代赈,押解战俘、招募饥民充当河工,以修缮疏通这一条年久失修、淤积断流的灌溉河渠了嘛!” “没错,可你是否知道,州里还打算将成国渠,向西延伸至陈仓境内,并增辟汧水作为水源,以灌溉郿县西面的土地,开辟新的屯田区。”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哪里比得上你孟家君子,手眼通达郡县,连州府的决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哈哈,这是州里下发到扶风各县商议的文书,我也是交友广泛、人情练达,这才能够侥幸得知的。所以,我这才要借着阎骠骑巡查郿县河渠的机会,向他献上通渠之策。” 白面儒生听到这里,一改一路上那副懒散模样,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俊秀男子。 “我虽不知内情,但从阎骠骑亲自前来郿县视察河渠的行为猜测,想必是西扩成国渠抵达陈仓,赠辟汧水,大兴屯田的这个扩渠方略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但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又有什么凭借,可以让你的通渠之策入得了他的眼?” “你可要知道,这西扩成国渠的方略,必然是那些精通水利的官吏巡查河渠后,才向阎骠骑提出的,你既不熟知水利,又不精通河工,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献上通渠之策。” “这一旦惹怒了这位从战阵上下来的百战将军,你的小命——诶,,我实在是担心!” 2、仕宦显达人常情(2) “呵呵,我的小命,可用不着这个时候你来替我担心。” 俊秀男子呵然一笑,正经严肃地说道: “我是不明水利,我是不精河工,但我怎么就不能够献上通渠之策?” “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不是这个理?我动的是脑子,这可比懂水利、会河工好用的多!” 白面儒生“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道: “那你又是怎么个劳心呢?” “嘿嘿,很简单,不循常理,反其道而行之。既然有人献上成国渠西扩的方略,那我就献上东扩的方略。” “你说具体一点。” “成国渠以郿县为源头,引渭水,东北流,下经武功、槐里,至上林苑入蒙茏渠。这大体就是一条东向的河渠,所以郡县官吏想到要增加灌溉、扩大屯田,只会单独想到可以向西延伸到陈仓,引入汧水作为源流。” “但是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成国渠东扩就未尝不可。关中地势西高东低,西扩成国渠还需要增辟汧水作为源流,但如果东扩成国渠,岂不是就简单得多。” “前汉的成国渠只是从郿县修到槐里,然后就引入上林苑的蒙茏渠,能够灌溉到的也就茂陵、平陵那些陵邑。可你想想,如果继续东扩,从向东北扩渠,沿途汇聚渭北的河流,最后抵达泾水,这可以多增加多少灌溉的良田啊!” 听俊秀男子这么一说,白面儒生点了点头,他不精通水利,听俊秀男子说得有板有眼,倒是没有听出来有什么明显的破绽来,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俊秀男子说道: “难怪我说这些天你都闭门不出的,这通渠之策,只怕是耗了你不少时日在苦思吧。” “哈哈,没错。我孟家毕竟也是扶风的大姓,家中也有郡县的山川地形图,这些日子我就是和几个门客在家中一同谋划,这才将这成国渠东扩之策想了出来。” 看到俊秀男子又得意起来,白面儒生只好又提醒说道。 “嘿嘿,不过我想想,还是有些担心。你这坐而论道拿出来的东扩之策,未必可行,只怕是虚谈废务、清谈误国啊!” 可是俊秀男子对此并不领情,他的笑容也僵硬起来。 “荀子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庄子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说到底,都是同一个道理。你说这成国渠东扩之策,未必可行,那就是还是有可行的可能,是吧?” 说到这里,俊秀男子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况且这通渠之策也只是我等的一个跻身之阶,用不用,自然由骠骑将军和他的掾史去定夺。但我等却可以借此脱颖而出,跃然于众多才俊之上,这有何不可!” 看到俊秀男子这副嘴脸,白面儒生无奈地瘪瘪嘴,叹了一口气。 “你若想出仕,以你孟家的关系和你孟子敬的才能,未必就就不能应辟郡县,又何必要去搅和这成国渠东扩方略。这可是关系到数万河工、民役的性命,耗费以亿万计的国之大事啊!” 俊秀男子哼了一声,沉声应答: “这我当然知道。可你还有不知道的,你可知道这阎骠骑对关中的水利有多重视?” “有多重视?” “这阎骠骑去岁战后,不曾返回河东,而是一直留在关中。为的是什么,除了防治疫病、安抚人心诸事外,头等的大事,就是要视察、恢复前汉关中的水利工程。” “三辅之中,左冯翊战乱受损最小。所以冯翊郡的太守,就是河东的卫伯觎。阎骠骑用卫伯觎,就是要让他主持修缮、疏通冯翊郡内的郑国渠、白渠二渠。” “光是去岁的冬天,就动用了两三万的民力,连骠骑将军麾下的将士都要卸下兵甲、挖土清淤了,据说连骠骑将军都光着脚板,担着河泥走在河床里。你说说,这骠骑将军,对关中的水利得是有多重视!” 白面儒生听了之后,若有所思,点点头,没有开口。 那俊秀男子这个时候却不打算停下话匣子了,他瞪着眼睛继续说道: “你再说说这些三辅的名门望族、大姓豪强,但凡有点才能又不甘人下的,哪一个不是在拼命巴结着这位骠骑将军。新丰令张既,为了给河东的大军就地筹粮,不仅将自己家的粮仓给搬空了,还带着河东的吏士,挨家挨户去各个豪强坞壁、庄园里搬粮食,你说为的是什么?” “再说说与你我同郡的苏则,拜谒骠骑将军,又是献粮、又是献马,还为三河兵马在扶风郡驻兵屯田出谋划策,你说为的是什么?” “还有其他大姓豪强,但凡坞壁、庄园里有粮有人,不是输送粟米、布帛充实军需的,就是释放奴隶、送上子弟、宾客充当河工的,你说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此外,还有左冯翊的严幹、李义、游楚之流,早早在河东大军入冯翊之时就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随后不是攀上了新的京兆太守严授,就是应辟到骠骑将军府中,为的是什么?” 面对俊秀男子的一连串询问,白面儒生嘴角微微勾起,没有出声。 那俊秀男子似乎也不打算让他开口,语重心长地用长辈口吻对白面儒生说道: “说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豪强大姓捐亲戚、输粮帛,这些三辅才俊献谋画、辟公府,还不都是为了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 说道这里,俊秀男子又在末尾紧接着补上一句。 “所以,我为了引起骠骑将军的重视和亲自接见,就必须得投其所好,就必须得拿出成国渠东扩之策,才能够在这些三辅才俊之中脱颖而出,才能够一展抱负,才能够得遂志向。孝直,你明白么?” 白面儒生摇头晃脑,不置臧否,过了一会才缓缓自嘲说道: “既然你都将这人情世故计较得这么清楚了,那么又何必拉上我这么一个懒散书生呢?” 俊秀男子嘿然一笑,又换了亲切的笑容说道: “孝直何须自贬,别人不知道你的才干,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才干么?你我都是故交老友,各有所长。我此番献策,若是能够得了骠骑将军的重用,那自然是要将你推荐给骠骑将军这位明主,使得你的才干能够在这乱世之中,充分发挥。” “可要是我不幸献策失误,惹怒了骠骑将军或者他的身边重臣,那你就要出来救我了啊!” 白面儒生翻了翻了翻白眼,呲牙说道: “你都计较得如此清楚了,还担心失误,得罪贵人?就算真的得罪了贵人,只怕也不是我这个小小书生能够救得了你的吧!” “救得了,救得了。” 说到这里,俊秀男子又是哈哈一笑,掩盖住内心的不安,他目光闪烁着说道: “我这成国渠东扩之策,既然能够脱颖而出,使得骠骑将军亲自接见,本身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难保这成国渠东扩,会得罪了骠骑将军身边一些主张西扩的重臣,一旦言语稍有差错,我只怕就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就得留有后手,而你就是我等的后手了啊!” “怎么讲?” “孝直你好兵书军略,通晓张、陈之术,我看骠骑将军为人雄图大志,虽然得了三辅,但想要的,远远还不止这些。他既然兼领雍凉,接下来必定也会向雍凉用兵,夺取陇右之地。人心苦不足,得陇则望蜀,我等不是在蜀地待过一段时日么,你还特意绘制了入蜀的地图。” “今日我的成国渠东扩之策若是行不通了,你就正好为骠骑将军献上入蜀的山川地形图,若是能够附上攻略雍凉、巴蜀的良策,那就更好不过了!” “别别别,子敬,你这就不仅是在买我,而是在杀我了啊。我等也不过就是滞留了汉中一些日子,这蜀地都没进去过,入蜀的道路也没有走全,就想要在人家百战将军面前卖弄了,我要多活几年,可不想冒着杀头的危险,和你去趟这一趟的浑水。此事免谈,免谈啊!” 见到马上的白面儒生又想溜之大吉,俊秀男子连忙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苦笑着说道: “诶,我该如何说是好,你法家也是扶风大姓,世代官宦之家,你又怎么能够忍耐到了你这一代就没落了呢?” “入秦的李斯也说了,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这一趟你是必须要去的,就算不献策,暗中观察一下这骠骑将军,到底是不是当世的明主也好啊,你不是离乡之时,跟我说了么,你要在这乱世之中寻找明主,辅之佐之——” “好好好,你打住,打住!”见到俊秀男子又祭出了这一招,白面儒生一脸无奈,看着俊秀男子嘲笑道: “你说你孟子敬,什么事情都计算得清清楚楚,还一门心思要将我拉下水,你就不怕我见了那骠骑将军,侃侃而谈,压了你的风头,让你仕宦显达的心思落了一个空。” 被白面儒生这么一说,俊秀男子脸色一寒,心中不安又增添了几分。但这也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情,很快俊秀男子就抛弃了内心的犹豫不安,堆起笑容对白面儒生说道: “我看你法孝直,就像是那入秦的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就算真的仕宦显达了,也绝不会忘了我这位多年的老友的。” “哈哈哈!”看着俊秀男子神情快速变幻,内心复杂地说出这些话,白面儒生不禁仰头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点了点头笑道: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人生快意之事,莫过于此。范雎既然为友所误,那我法孝直,今日也就被你孟子敬误一回。不过——” 说到这里,白面儒生拉成了声音,勾得俊秀男子又瞪大了眼睛,害怕他又临时反悔。 “哈哈,不过我法孝直可不会让别人卖了自己,就算是要卖,也是自己将自己卖了,换他一世的显贵。哈哈哈,青奴,我们走!” 说完之后,白面儒生招呼身后骑驴紧跟慢跟、满头大汗的僮子,快马加鞭就向前方冲去。 “孝直,孝直!”俊秀男子见到白面儒生答应后肆意纵马,一边急着赶上,一边连忙出声呼喊: “你跑错岔路了!” 3、仕宦显达人常情(3) 当俊秀男子和白面儒生紧赶慢赶,总算赶到城外的成国渠渠口,河渠附近已经多了许多被甲持兵的军士在外围警戒,闲杂人等是不能够随意靠近。 看来巡视河渠的骠骑将军提前赶到,并且已经下到河渠巡视了。 俊秀男子费了好大力气找到了郿县的主簿,这才将他们二人带了进去,不过骑奴和僮仆就只能够留在外面了。 进到里面,他们也不能立即见到骠骑将军,只能够老老实实待在郿县的吏士人群中,耐心等待骠骑将军的接见。 俊秀男子来时在路上已经计算了所有事情,但等站到人群中等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内心有些七上八下,反观是白面儒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站在人群之中,枯燥地等了半个多时辰,突然人群之中有了新反应,县寺的大吏带头下拜行礼,俊秀男子、白面儒生也连忙跟着其他人下拜。 他们也注意到了骠骑将军已经巡视完渠口回来了,两人悄悄地抬起头来,偷偷去打量缓步走来的人群。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走来的人群之中,虽然有不少身着官袍的,但居于中间的,却是穿着粗布葛衣的一老一少。 俊秀男子眼尖,连忙打量着这一老一少。 老的头顶斗笠,身上的衣物沾了不少泥巴,穿着草鞋,斑白的两鬓和苍老的容颜,显示出他已经上了衰老的年纪。 年轻的身上也沾了很多泥巴,一条犊鼻裤套在下身显得有些臃肿,他光着脚板,两条精赤黝黑的小腿上除了泥巴,还有一道道细小的血口,腰间绑了根草绳,头上残破的斗笠耷拉着,看不清容貌。 这难道就是雄踞三河、威震关中的骠骑将军? 俊秀男子偷偷打量的时候,人群已经走了过去,他们这些行礼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光鲜亮丽的衣袍,回想起刚刚那一老一少,隐隐生起了一丝失算的不安。 ··· 走过的人群并没有停下,而是转向走上了一处河堤。 身着官服的杜畿看着身处中间的一老一少,嘴边不禁泛起了淡淡的苦涩。 河东大军击败了韩遂之后,阎行很快就转向了稳定关中的政事之中。 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除了辟除了张既、苏则、严幹、李义、游楚等一批三辅才俊之外,阎行很快也上表任命了新的一批三辅太守。 卫觊得偿所愿,成功出任二千石,担任了冯翊太守。京兆太守则由从河东安邑赶来的长史严授担任。扶风太守的头衔,阎行推给了收复关中、立下大功的征西将军段煨,不过这只是一个虚衔,段煨本人交还了大军兵权后,就居住在长安城中,扶风的一切政务都是交给了杜畿这位扶风郡丞。 六百石的郡丞看似品秩不高,但在太守遥领的情况下,实际上就是郡中的太守,杜畿自身的才干出众,加上他是三辅名族出身的士人,这才能够得到这个炙手可热的职位。 哪怕相比起同一批外放、擢升的骠骑将军府掾史,杜畿的官职也不算低了。 名门出身,同样身为名士的郑浑因为有历任县令的履历,即将赴任河东太守,前往河东,填补严授离开后在河东郡府留下的空缺。 忠肃弘量、得到阎行信重的杨俊则得到擢升,接任了贾逵空出的司直之位,职高权重,纠举不法,督察官吏。 司马朗简朴精达,得到了长安令的任命,长安令管辖长安城,虽然长安城已非昔日的西京,但随着阎行大力经营关中的进程,司马朗这个长安令的职位将会越来越显要。 唯独才德同样翘楚的司马芝,不知为何,只是被外放成为了一个小县长,府中掾史私底下流传,说是司马芝得罪了某位大人物。 这桩事情,也让到任后的杜畿更加勤勤恳恳了。 不过,杜畿再勤恳,也快挡不住这来自冯翊、京兆两郡的巨大政绩压力。 冯翊郡元气未损,太守卫觊在到任之后,根据阎行的指示,除了颁发河东的法令,进行丈量土地、清算人口、考核官吏、兴办学校、招揽逃民、推行屯田之外,还召集动员了郡中的大姓豪强,准备重新修通郑国渠、白渠二渠。 前汉的关中士民殷实、人口稠密,靠的就是几代人苦心修建、经营的农业水利。 其中就以郑国渠、白渠二渠最为有名,郑国渠是秦国的遗产,白渠则是汉武帝年间由赵中大夫白公首倡修建的关中灌溉河渠。 两者又合称“郑白渠”,从泾水引流进入洛水和渭水,河渠所过的地,皆成了泾水河泥滋养的肥沃良田。 为此关中还有民谣传唱郑白二渠的功绩。 “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而这两条重要的河渠,如今都在卫觊治下的冯翊郡郡内。 去岁冬季,为了在今年春汛来临之前,疏通修缮各段淤积毁坏的河渠,左冯翊动员了两三万河东、民役,而此举更是得到了骠骑将军的大力支持,阎行亲自上阵,带着卸甲兵甲的将士们挖泥担土。 在万众一心的努力下,提前在今岁春汛到来之前,完成了郑白两渠的工程。 据说,骠骑将军带着将士们,整个冬季都是在河渠的工地上度过的。 至于京兆郡的农事水利、灌溉河渠,就更是完全得到了前汉的遗泽,灵轵渠、樊惠渠、蒙茏渠、沣水渠都是只要经过修缮疏通,就能够惠及成千上万黎庶百姓的水利工程。 有在河东为骠骑将军屯田募农、筑堰修渠的严师亲自坐镇,加上京兆地区位置显要,安置的流民人口也最多,这些政事在以工代赈的情况下,已经陆续开展。 唯独残破的扶风郡,人口逃亡严重、农田抛荒废弃,虽然在杜畿接手之后,稍有起色,但相比起冯翊郡和京兆郡来,还是明显地被压了下去。 不过,此时粗布葛衣、刚刚巡视完渠口的骠骑将军阎行和兼领关中河渠事的长史严授并没有去发觉杜畿脸上的难色。 “扶风的水利进展还是太慢了,不仅成国渠没有疏通完毕,连渠口也修缮不牢,若非今岁的渭水水量不足,只怕这处渠口也要被春汛的渭水给冲垮了!” 阎行虽然背对着杜畿等人,但这严肃话里的压力却是压向扶风郡丞杜畿和新任的郿县县令的。 郿县县令战战兢兢,当即叫苦说道: “将军,实在不是下吏为政懈怠,而是郿县残破、人口逃亡严重,这去岁冬季才没有修好成国渠渠口的。” 阎行闻声转向了郿县县令,目光凌冽。 “人手不足?州里不是已经下令,让各郡县以工代赈,募工授田了吗,怎么还会人手不足?若是为官不堪任,自可挂印辞去,这三辅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这六百石的铜印黑绶!” 河工是一项又苦又累的劳役。为了动员足够的人手,阎行不仅以身作则,带着军队上工,而且还让各郡县以工代赈,并下令让各郡县官吏动员大姓豪强之家的子弟、僮客修缮、疏通所在的河渠,承诺河渠修通之后,授予他们沿渠的良田作为回报。 阎行质问的话末尾已经带有了严厉的责备语气,郿县县令也是从骠骑将军府外放到地方的,知道骠骑将军的脾气,吓得再也站立不住,连忙下拜谢罪。 杜畿看在眼里,皱了皱眉头,向阎行温声说道: “将军有所不知,郿县县令话中所指的,人手不足,是指除了大姓豪强的子弟,能够自备衣食上工的民户寥寥无几。冬季虽无汛流,但天气严寒,下渠河工若无足够的药、酒、衣、食驱寒果腹,泡在河水中施工性命堪忧,况且今岁大寒,连河渠有的地方都结上了冰,破冰施工更是艰难。” “扶风新定不久,连赈济的粮食都是从三河运送过来的,其余的药、酒等物资更是时常匮乏,郿县县令是有心无力。不过畿行春时已经视察过了,郿县治下少有贫户之家冻死饿死的事情,显然郿县县令治渠虽无功,但还是下了一番力气推行州郡颁布下来的政令了。” 听了杜畿的话,阎行这才消了气,他本意只是要增加压力督促杜畿、郿县县令等人,无意为了赶工而不顾河工的死活,这才挥手让跪倒的郿县县令起身,他转而向长史严授说道: “孤本以为河东大军平定关中之乱及时,可以减免黎庶遭受兵灾之苦,可没想到关中除了冯翊郡,其他二郡都十室九匮,不仅大量田地抛荒,就连初步严查核实的三辅人口,也不足八十万。这就算后续有逃亡人口返乡,孤看,也不会超过百万之数,比起前汉之时的关中之地,不过一郡,可谓是凋敝残破啊!” 4、仕宦显达人常情(4) 严授听出阎行焦躁的心声,扶风郡的通渠、屯田没有收效,进军雍凉的兵事就要延迟。 从郿县西扩成国渠到陈仓,引入汧水作为源流,不仅是为了开辟屯田,也是在为后续军中将校得陇望蜀的计划作准备。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时不时给阎行泼冷水。 “将军将关中和前汉之时相比,委实不妥。前汉之时,定都长安,三辅更是京畿所在,历代苦心经营,修渠辟田,又不断迁徙关东州郡人口充实陵邑,这才有了将军所说的关中数百万人口。” “反观本朝,自赤眉之乱以来,关中一直元气未复。加上京都东迁,徙陵之制已废,又屡屡有羌乱兵灾,入侵三辅,震动天下。以至于征兵会众,驰骋东西,奔救首尾,疲于奔命,摇动数州之境,日耗千金之资。” “壮悍则委身于兵场,女妇则徽纆而为虏,羌乱未平,而三辅已疲矣。” “到了董卓西迁朝廷之后,关中更是兵灾人祸不断,李傕、郭汜之徒,马腾、韩遂之众,鏖兵交战,掠食千里,三辅之民逃亡络绎不绝,或南入巴蜀,或东出武关,或归附河东、弘农之地,王师未复关中,而三辅已残矣!” “但关中毕竟乃是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只要将军苦心经营,调夫筑堰、募农给种,未必就不能够重现前汉的盛况。冀州先遭黄巾之乱,后又有张燕、公孙瓒来争,郡县残破,袁绍尤能仰食桑葚,击破强敌,雄踞河北,成霸主之势!” “兖州曹操身处四战之地,外有陶谦、袁术相争,内有陈宫、张邈为患,郡县鏖兵,沦为立尸之所,尚且能够兵吞豫州、西迎天子,可见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将军与其效梁惠王之叹,叹息于关中残破,生民凋敝,无益于兵事,不如安下心来,苦心经营三辅,用生聚教训之功,方能够成就兴王定霸之业!” 听到严师又恰到好处地给自己泼冷水,阎行苦笑了一声,耳边不由响起了严师往日的朗诵声。 “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王好战,请以战喻···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麾下重臣之中,阎行最怕危言诤谏的严授。但今日看看自己的粗布衣服、光着脚板,阎行也挑了挑眉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孤驰骋东西,几经家门而不入,击破强敌,收复关中。修郑白二渠,亲率士卒,挖泥担土,自诩所费之功,十倍、百倍于梁惠王,严公以梁惠王相喻,难道还能说是孤做得不比梁惠王好么?” 白发苍苍的严授,见到阎行有些反感,只好苦口婆心地说道: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将军做得当然比梁惠王好,但行百步者半九十,将军还是需要慎始敬终,不可急于求成,功亏一篑啊!” 听到严师苦口婆心的谏言,阎行脸上也微微动容,颔首说道: “孤受教了!孤虽定关中,犹记初心,也定然不会负了在孤微末之时,千里相投、辅佐画策的诸公。” “将军爱惜士民,此乃吾等之幸,亦是关中之幸!” 眼瞅着视察完成国渠,情绪不佳的骠骑将军此刻展颜露笑,杜畿和郿县县令等大小官吏这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成国渠之事,去岁没有赶工完成,今岁还是可以按部就班,逐步修缮、西扩的,但要是官职被免去了,那就不仅是今岁,连去岁的政绩都一笔勾销了。 正在这个时候,郿县主簿也趋步小跑了过来,小心翼翼来到了郿县县令身边,轻声细语地说起了悄悄话,郿县县令听完之后,面露犹豫,小心观察着骠骑将军的脸色。 这一幕刚好被杜畿看到,他皱了皱眉,径直对郿县县令问道: “可还有其他事?” “额,丞君,鄙县还有两位从蜀地归来的才俊之士,想要拜谒骠骑将军!” 一听到是这类事情,杜畿脸色也转为严肃,扶风郡内的成国渠没有按时完成骠骑将军的指示,已经惹得骠骑将军不喜,刚刚若非自己和长史严授排解,只怕他这个六百石的县令就要被夺职问罪了。 这个时候,郿县县令来举荐人才,实在不是什么合适的事情。 杜畿知道骠骑将军平定关中之后,各郡县的大姓豪强纷纷借着各种名由、四处请托,然后派出的自家的子弟前来拜谒骠骑将军或各郡太守,所为的无非就是能够被看中辟除,入仕为官。 但是这些拜谒求官的人群中,才堪重任的俊杰士子为数不多,占多数的还是逢源幸进之人。在这个时候举荐人才,若真是才俊之士那郿县县令,或许可以将功补过,但要是只是几个志大才疏、想一步登天的大姓子弟,那这个场面自己可就兜不回来了。 迎着扶风郡丞杜畿严厉的目光,郿县县令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心里埋怨主簿不识时机,但眼下也只能是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县里的这两位才俊,原是避乱入蜀的大姓子弟。一位是孟达孟子敬,一位是法正法孝直,他们二人自称是有通渠之策献上,已经提前赶来,在堤下等了许久,下吏不敢隐瞒,因此特地冒昧禀报。” “哦,孟达、法正,从蜀地回返的?” 这时阎行也听到了杜畿和郿县县令的问答,他听到这两个名字,也起了兴趣,尤其是听到两人有通渠、入川之策献上时,嘴角莫名挂起了笑意。 “将军,这是否等回到县寺,沐浴更衣之后再行接见?” “不了,既然是来献通渠之策的,那粗布葛衣相见,又有何妨呢,需知泡在水中的河工都是赤着上身、只着一条犊鼻裤的,且先看看他们有何过人之见!” 说完之后,阎行转身看向严授,笑着问道: “严公以为如何?” “悉从将军之令!” 见到素来注重上官威仪的严授这一次也不反对,阎行笑了笑,这就挥手让亲卫给自己拿一双草鞋,并让郿县的主簿去将孟达和法正两人带上来。 郿县主簿当即领兵,转身趋步小跑,不过一会,就将孟达和法正两人都带到了阎行等人之前。 长相俊秀和孟达和白面微胖的法正两人拘谨守礼地跟着郿县主簿来到诸人面前,抬眼见到之前那个光着脚板、露着小腿,河工打扮的青年正是骠骑将军,心中虽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后又连忙下拜行礼。 “郿县孟达、法正拜见骠骑将军!” “起来吧,听说你们都是从蜀中归来的。” 阎行笑着让两人起身,也不在意两人眼中的诧异之色。 这种见面的方式完全打破了孟达之前一路上的预想,此时他胸中心乱如麻,只能够稳定心神,恭声答道: “启禀将军,在下等人因为关中兵乱,不得不离乡避祸,遁入南山,原本想走褒斜道入汉中,再由汉中抵达成都,不料割据汉中的张鲁已经和新任的益州牧刘璋交战,从汉中前往蜀郡的道路断绝。” “我等只能够逃出汉中,本想转走陈仓或祁山道路,但听闻王师已经击败韩遂叛军,平定关中,因此也就息了入蜀避乱之心,重返郿县乡里。” “哦,这么说,你们只到过汉中,并未抵达蜀郡?” “是的。” 听到这里,阎行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孟达,又继续问道: “哦,那就来跟我说一说,这汉中张鲁的事情!” “这——” 听到阎行并不急于询问自己早早准备好的通渠之策,反而围绕自己在汉中的事情问了起来,意向不明,孟达大感棘手,只能够频频以目光示意法正上前解围。 法正原本不想过早出言,但见到孟达频频以目光示意,而阎行的注意也被吸引,转到了自己身上,这个时候也只能够清了清嗓子,上前行礼说道: “张鲁家传五斗米道,祖孙三代布道汉中,深得人心。原益州牧刘焉借助五斗米道之力,断绝道路,割据巴蜀。但刘焉死后,其子刘璋继任,与张鲁交恶,结下了血仇,双方遂成仇寇,相互攻杀。” “原本汉中弱而巴蜀强,张鲁以一郡敌一州,寡众悬殊。但怎奈刘璋暗弱,外有沈弥、娄发、甘宁等将叛乱,内又有庞羲、赵韪等老臣掣肘,与张鲁交战,屡战屡败,仅仅得以自保,无法讨平割据汉中的张鲁。” “哦,这么说,这个张鲁,能够以一郡匹敌一州,也是一个才能出众的豪杰了。” “将军所言不差,张鲁确实颇有才干,其人承祖父遗泽,布道汉中,自号‘师君’,百姓乐为之效力,又得郡中杨、阎等大姓襄助,再加上他外结賨人杜、朴、袁等氏,割据汉中,也称得上是豪杰之士了!” 5、仕宦显达人常情(5) “那你们走的褒斜道,可容歩骑大军开进?” 听到阎行的询问,法正沉吟了一会,才缓声说道: “褒斜道北入口在郿县斜谷口,南出口在汉中褒谷,故称褒斜道。谷间栈道循河流而筑,无需翻山越岭,倒是能容大军开进,秦时司马错伐蜀,秦国大军即经此道。” “不过汉中褒谷出口莽崖削壁,若有兵卒扼守,可谓一人守险,万夫莫进,加上斜、褒二水湍急,若遇大雨,时有冲毁栈道立柱之事。” 说到这里,法正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在不明面前这位骠骑将军心思的情况下,他可不敢像孟达一样,贸然地献上进军方略,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看似虽好,但也得后续有命享受才行啊。 不过通过刚刚的问答中,阎行已经初步考量了法正的才干,能够洞察张鲁、刘璋两家的争斗和强弱,对入蜀的山川地形颇为熟悉,显然是在这上面下过了一番研究工夫的,虽然面前的法正年纪轻轻,但可以先放到军政事务之中磨炼,待到来日进军巴蜀时,这未尝不是一个谋主的合适人选。 阎行开始转向孟达,笑着问道: “听说你有通渠之策献上?” 孟达顿时露出笑容,从袖中抽出了一卷帛画,拱手献上说道: “在下世代家居郿县,前汉成国渠就在扶风郿县开源,对成国渠也算是颇为熟悉,听闻州郡有修缮成国渠之意,特此筹画了东扩成国渠的地图,冒昧献上!” 阎行的亲卫从孟达手中接过了帛画,然后递到了阎行的面前慢慢展开。孟达响亮的声音也适时响起。 “将军此时在帛画上所看到的,就是扶风境内的山川地形图,如果能够从将成国渠东扩,在经过槐里之后不是引入蒙茏渠,而是再向东北径直引入泾水,那增加的灌溉距离将近百里,沿渠两岸的土地将变成肥沃的良田。” “而渭北有一些如漆水的支流,东扩的河渠正好经过它们,可以将它们作为河渠的源流。” “昔年秦国修成郑国渠,号称‘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将军若能够修成这段东扩的河渠,就相当于再修成了一条郑国渠,这不仅是关中士民之幸,对于将军的屯田输粟也有莫大的好处!” 孟达在讲解东扩成国渠的过程中,尽可能放慢语速,一方面是使得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清他的话,另一方面则是给自己时间斟酌出更具诱惑力的言辞来。 “好,很好!” 听完了孟达的精心讲解之后,阎行连说了两个好字,但却没有孟达预想中的那种心动的神色,他又问了孟达几个问题之后,这才停止了询问,并让亲卫合上了地图。 眼看着自己好多天苦思冥想才设想出来的成国渠东扩之策没有在骠骑将军身上收到预想的效果,入蜀道路地形也被骠骑将军早早问及,对答的法正更是十分谨慎,点到即止。 孟达纵然心有不甘,但献策完毕、身处尴尬的境地的他,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还是不得不向骠骑将军等人行礼告退,小心翼翼地和法正跟着郿县主簿,沿着来路退了回去。 等到他们走后,阎行双眼微微眯起,环视身边的人,淡淡问道: “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开声。这里以严授的官爵和地位最高,还轮不到他们来对答。 严授盯了那张留下来的帛画一会,才发言说道: “这法家的子弟,毕竟是官宦世家,家风熏染,言谈之间还有几分分寸。而观这孟达,巧言令色,投主上所好,高谈邀功,行径之丑恶,比其父辈更甚!” 法正的曾祖父法雄是本朝的名臣,官至南郡太守,祖父法真也是一代名士,号为“玄德先生”,法正的父亲法衍虽不如父祖两代,但也官至司徒掾、廷尉左监。 所以同为三辅名士出身的严授见了法正后,才说他是有几分家风的。 但对于孟达,他今日的尽力的表现落到严授的眼里,却和他父亲孟佗斗酒换凉州的行径一样丑恶,令人作呕,为了逢迎尊上的喜好,不惜巧言令色、哗众取宠,所以严授对于孟达,则给了一个极低的评价。 杜畿早知在这个时候举荐人才,自取其祸的结果居多。这个时候他也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了。 只有郿县县令满头大汗,他本以为表现不错的孟、达两人能够给自己换来一个有慧眼识才的美名,没想到结果却是弄巧成拙。但对于严授的评语,身为举荐人的他还是得硬着头皮说道: “严府君,这孟子敬的东扩成国渠之策,虽然还有待完善,但也不失为一项利国利民的进策,又何须苛责于家声,哈哈,毕竟君子隐恶而扬善嘛!” 对于郿县县令的话,头顶斗笠的严授眉头一皱,当即就厉声说道: “利国利民?可笑之极!孟达小儿,投将军之所好,欲以通渠水利邀功仕宦,但你可知这东扩成国渠近百里,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破土开渠,日费千金,可一旦出错,不仅要耗空三辅的民力钱粮,还会让吾等失信于三辅士民。” “单独这跨越漆水一事,就可以看出孟达虚谈河渠之事,漆水低而渠水高,若是跨越漆水,水往低流,河渠之水就会沿着漆水汇入渭水,又怎么会东扩近百里,引入泾水呢?” 良田沃土都离不开水源的灌溉,若是按照上天的安排,那良田沃土就多只能够分布在各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中下流两岸,可是大地上的人为了生存,为了生产更多的粮食,早早地学会了和大河作抗争,并逐步掌握了各种利用河流的方法。 通渠灌溉就是其中的一种,理论上只要在两条河流之间人工开挖一条渠道,引水灌溉,就能够人造出一条灌溉的河渠来,但严授督领三辅河渠屯田之事,深知开通一条河渠的责任之重、难度之大,远远就不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不考虑山川地形的限制、不考虑时节的变化、不考虑河流的走向、水量的多少、水位的高低,土壤的疏松程度,贸然去开挖一条河渠,往往就是事倍功半的下场,一不小心还会害死无数河工、民役的性命。 阎行听到这里,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严授问道: “既然因为水位问题困难重重,那是否可以在跨越漆水这一段上修筑多道堰门,由此抬高了水位,而其中的堰用以连通过沟渠道,门用以排泻漆水,从而实现河渠跨越漆水。” 面对阎行的询问,严授沉吟许久,方才答道: “修筑多道堰门,用来跨越漆水或许可行,但授眼下并不赞同将军东扩成国渠!” “为何?” “和授一开始就阻止将军重修前汉龙首渠的道理一样,施工的工期太长,又耗费太多的民力钱粮,不利于关中的休养生息、生聚教训。” 阎行听完严授的话后,也沉默起来。 冯翊郡在三辅之中遭受战乱相对较轻,所以是阎行最先经营的对象。郡中其实除了郑国渠、白渠二渠外,还有第三条河渠水利,比起另外两条河渠水利来,在后世更为有名,它的名字叫做龙首渠。 时下龙首渠已经废弃,阎行了解后,原本想要重修三渠,但却被严授阻止了,最后只集中人力物力,修通了郑国渠、白渠两条河渠水利。 至于原因,严授指出,龙首渠引洛水向渭水,据说可以收到使一万多顷的田地得到灌溉,沿渠的良田收到亩产十石的效益,但河渠经过的商颜山的黄土土质疏松,重新修通河渠、引水入渠后都很容易造成河渠坍塌,这种风险不值得阎行时下去冒,还不如集中人力物力重修更为稳妥便捷的郑白二渠。 阎行也知道黄土土质疏松,遇水非常容易坍塌,前汉在施工之时还采用了井渠施工法,就是挖坎儿井的方式来修成龙首渠,但完工后,这条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龙首渠并没有发挥明显的效果。慢慢地,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条龙首渠最后也就彻底荒废下来了。 理论上,井渠以及渠道可以采用砖、石衬砌等方法来应对、渗水、坍塌等问题,但为此需要付出的人力物力都也是巨大的,严授以为这对于关中士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至少也不是眼下初定关中的阎行能够承受的。 当时严授讲明阻止的原因后,阎行也就不再重提修通龙首渠的计划,今日再听到严授用阻止修通龙首渠的原因来阻止东扩成国渠,阎行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再次颔首赞同了严授的判断。 霸府短期内放下东扩成国渠的计划,这意味着大力主张东扩之策的孟达不会被重用,连带着法正也不可能立即大用,两个年轻人被辟入府中后,无显赫之功,注定只能够从最底层的佐吏慢慢磨练,默默等待属于他们脱颖而出的机会。 严授不赞同东扩,但却没有反对西扩。阎行也不在这桩事情上作过多纠缠,他从堤上看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展颜笑道: “看完郿县的渠口,吾等也是时候前往陈仓了,沿途视察山川的地形走势,顺便敲定西扩的渠道路线!” 6、仕宦显达人常情(6) 阎行和严授一行人抵达陈仓不久,原本留守在长安的司马毌丘兴也赶来了。 他们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王忠率军前来长安归降了。 去岁,在阎行统军击败了韩遂大军之后,武关的王忠也和移军商洛之间、兵锋咄咄逼人的梁兴开战了。 对于王忠这个手下败将,梁兴在心中笃定是手到擒来,因此一开战他就中了王忠诱敌之计,骄傲轻敌的梁兴军被佯装败退的王忠军一步步引入到了他们事先为敌人设下的伏击点里。 于是,一场杀声四起的血战过后,以逸待劳的王忠斩杀落入圈套的梁兴,大败梁兴军。随后王忠军又趁胜追击,重新占据了商洛之间的城邑。 不过,王忠得胜后的日子也不好过,随着蓝田进驻了河东兵马后,他面临的压力正在日趋增大。 严冬将至,久战已疲的河东兵马没有出兵商洛,但王忠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来年占据关中的河东大军,必定会兵临商洛之间。 率领兵马抵抗河东大军,无疑是螳臂当车,那自己剩下的,就只有投降一途了。 但投降谁,也是一门有关性命前途的学问。 入蓝田,能够投降近来收复关中、风头正盛的阎行。 出武关,可以投降荆襄的刘表,也可以投降正在和刘表争夺南阳郡北部的曹操。 因为之前自己袭击了荆州派出的将领娄圭,所以投降刘表一途最早被王忠排除,他所犹豫的,是要投降初定关中的阎行还是争夺南阳的曹操。 许都朝廷、三辅故土,自己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一个抉择来。 面对这两个前途莫测的抉择,王忠索性向阎行、曹操两方都派出了使者,自己则进驻商洛,按兵不动,心想着一旦局势不妙,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奔向武关或者蓝田。 最后,熬过一个冬季的王忠另外得知了娄圭战败后转投许都朝廷,并得到了曹操重用的消息后,果断下定决心,要率领麾下兵马归降阎行,并将商洛之间的城邑和武关作为进身之阶,自己还亲自跑到长安城来向阎行表明忠心。 兹事重大,所以骠骑将军府的司马毌丘兴亲自赶到陈仓,将这个消息上禀阎行,等待着他的决断。 营帐内。 听了毌丘兴的禀报后,阎行想到了有关这个王忠的种种吃人传闻,饶有兴趣地笑问道: “孤听说这个扶风王忠,是一个好食人肉的军汉,每日用膳,必以人肉佐食,征战之前,更是需要先生啖血肉,尔后才能披甲上马、陷阵杀敌。既然他亲自赶到了长安城归降,那你们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毌丘兴没想到阎行问的第一件事情会是这桩,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说道: “王忠身躯健硕、膂力过人,其人脸色微赤,阔嘴红鼻,面相凶恶,据说之前当过亭长,还曾在扶风从军,见面之时倒是颇知礼节。至于传闻吃人之事,王忠自辩此乃无稽之言,不过是逃亡之民为了震慑人心,这才捏造出来的诳语,后来他吃人的流言散播出去,慢慢就越传越离奇了。” 阎行听完之后,点点头,这才转头看向一旁脸色严峻的严授。 “长史以为呢?” 对于王忠这种有“吃人”恶名的军汉,严授内心自然是不喜的,只是这其中涉及到了商洛、武关的城邑关隘,牵扯重大,加之又是用兵征战之事,他也不好发表言论,当即说道: “王忠之事,授无他论,将军可自决之!” “好,孤听说当年的陈平、第五伦都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但高祖皇帝、光武皇帝都能够明扬仄陋、得而用之。孤虽不敢自比二帝,然王忠果勇剽锐、才堪将守,又有献城之功,孤追二帝爱才之德,唯才是举,当擢其为军中校尉,以彰其功!” 听了阎行的话,严授的眼睑微微一动,正襟危坐的身躯不自然地动了动,而毌丘兴察言观色,察觉气氛微妙,也连忙出声应诺,然后才退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阎行看着谨慎退回席位的毌丘兴,微微一笑,环视帐中此番随行的霸府掾史,口中说道: “既然王忠也已经归降,那这三辅之地算是总体平定下来。鉴于关中残破的实际情况,将军府除了要大力推行屯田之外,还要改革赋税,废弃之前的算赋、口赋、刍藁钱等一众捐税,改以按田亩、户口缴纳定额的粟、麦、绵、绢等实物,诸君以为如何?今日也议一议吧。” 听到阎行的话,帐中的掾史顾视左右,纷纷就“租调制”一事商议起来。 当今世道正处乱世,货币不通、商旅断绝,人与人之间的交易完全回到了以物易物的状态,其中又以关中为甚。其他地方的货币不通,更多原因是战乱不休,生产资料尚且不足供应民众的需求,就更别提用来换成五铢钱流通了。 而关中除了以上原因之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就是董卓执政期间铸造滥发大量的小钱,这种董卓小钱看似短时间内将空虚的国库填充饱满,可数量庞大、质量过差的它们很快也显现出巨大的恶果来: 劣币驱逐良币,五铢钱不断贬值,粟米、小麦、食盐、麻葛、绢帛等日常必需品则价格飞涨,加上后续无休止的战乱,关中的民生经济彻底崩溃,不管是董卓小钱,还是汉五铢钱都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在这种情况下,初定关中的阎行若是按照以往的算赋、口赋、刍藁钱等捐税形式来征收,那收到手里的,就是一大堆废铜烂铁,赋税制度必须尽快改革。 而租调制,也就在这个情况下啊,应运而生。 用租调制代替以往的赋税,可以使得霸府尽快得到粟米、绢帛等亟需的必需品,也避免了治下的官吏、豪强假借口算钱、修宫钱、刍藁钱等捐税来巧立名目,胡乱向普通的黔首黎庶摊派。 这对官府鼓励百姓耕织、打击私铸货币的不法行径也有一定的好处。 帐中的掾史商议过后,都相继表态支持霸府推行租调制,而严授、游楚、张既、苏则等人也提到了改革后的租调制定额不宜过高,要跟汉初的赋税制度一样,能够实现“轻徭薄赋”、“以民为本”的目的。 阎行一边颔首听取霸府掾史的意见,一边也在心中考量着得失。 关中残破,为了鼓励耕织,自然是要“薄赋”,但“轻徭”的目标,只怕在乱世平定之前,都很难达到了。 关中重新开通灌溉水利,还有今后对雍凉、巴蜀、关东的征战用兵,都不可避免地要大量征调关中的民役。 屯田制下的屯户提供大量的粮食,租调制下的民户提供人力以及其他物资,士家制下的战兵负责征战,再加上军屯制的补充,这就是阎行对未来平定乱世的设想,而治下“兵民分治”的这四类人将共同奠定阎行霸业的基础。 初步商谈了租调制改革的事宜后,帐中的掾史也纷纷退了下去,但记室书佐裴绾则还留在帐中,他看着手中之前记录的文书,及时提醒阎行说道: “将军,天色还早,是否再接见扶风的另一个才俊?” “谁?” 刚刚议事完的阎行忙着整理脑海中的思绪,还没从裴绾的话中想到什么。 平定关中后的这些日子里,有张既、苏则、游楚等人的先例在前,许多三辅的才俊之士都争先恐后来拜谒自己,无论是大姓名族、地方豪强亦或者寒门出身的子弟,都将此视为仕宦的捷径,纷纷请托求人、趋之若鹜。 如果是寻常请托之人,那交由将军府的西曹的掾史、佐吏接见就是了。 裴绾见到阎行这副模样,就知道骠骑将军已经将这个让自己记下接见的人忘记了,连忙出声提醒说道: “这个扶风的士子叫马钧,字德衡,将军可有印象了?” “哦!” 听到裴绾说起马钧的名字,兼顾军政众多事务的阎行终于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抬头看向裴绾说道: “他在陈仓了么,说一说情况。” 裴绾点点头,低头看了文书,应声说道: “马钧,扶风人,是从关东游学归来的士子。其人虽口齿不清,但有奇巧技艺,这次拜谒将军,是来进献织绫机和投石车的。” 为了能够得到阎行的接见,各方子弟无不绞尽心思、苦心孤诣地献策献物,前有孟达、法正,后有马钧这个号称“天下名巧”的人。 阎行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想了想,又问道: “马钧,扶风人,跟茂陵的马氏可有干系?” 裴绾知道阎行所说的茂陵马氏是马援一支,和邓氏、耿氏、梁氏、窦氏和阴氏等家族一样,都是本朝赫赫有名、与国同休的名门望族。 他摇了摇头,口中答道: “文书写明了寒门出身,也没其他说明,怕是关系不大,就算能够沾上边,也多是血脉疏远的旁支远房。” 阎行点了点头,也不是所有扶风姓马的都能像马腾、马超父子一样和茂陵马氏攀上亲,他当即挥手示意说道: “那孤就见一见,随带将他要献上来的东西也搬进帐来!” 7、仕宦显达人常情(完) 一场期期艾艾的交谈过后,这位名叫马钧的年轻人,脸上终于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激动退到了帐外。 织绫机、投石车的实物都没有见到,但裴绾还是凑过头,看着一张织绫机和一张投石车的图纸,忍住不扑哧一笑,向阎行说道: “单看这图纸,这位马君心思和手艺倒是精巧得很,就是说话不太利索,他若还是一心仕宦,有这天生的缺陷,那就有些可惜了。” 阎行点点头,结合马钧之前断断续续的介绍,再一次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两张图纸。 绫是一种表面光洁、做工精致的提花丝织品,因此织绫机相比起农家简陋的手摇织布机,要更加精密复杂,而马钧图纸上的新式织绫机就是要将织绫机改进得更加简便、容易操作,原本织绫机上的五十蹑(踏板)、六十蹑通通改成十二蹑,在质量不降低的情况下,新型的织绫机可以比原来的织绫机提高四五倍的效率。 而新型的投石车,则是轮转式的发石车。以往的抛石机每发射一次,都要花费一些时间重新装填石弹,而马钧设计的新式投石车则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这一缺点,当发石车类似水车一样转动的时候,挂在大木轮上的砖石将会如接连不断地向前抛射而出,达到了密集覆盖战场、大量杀伤敌军人马的目的。 新式的织绫机的效果如何,阎行还未亲眼目睹,需要等官营织室反馈情况,但从前汉织绫艺人,钜鹿陈宝光妻所织散花绫“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的情况来比较,从一百二十蹑到五六十蹑再到十二蹑,马钧改进的织绫机效率无疑要先进很多。 至于新式的投石车,久经沙场、谙熟攻守的阎行在内心并不太看好马钧的轮转式投石车。 这种轮转式投石车,虽然一时间能够达到密集覆盖战场的效果,但它再次装填多枚石弹的时间也要比普通抛石机更长。用来攻城,对付城垣、楼橹它的威力太小,用来对付战阵上的敌军人马,它又太过笨重,不能灵活调转和精确瞄准,哪怕真正造出来了,也只能够作为守城的大型器械配合使用。 重新收起这两张图纸,阎行突然也笑了笑,对裴绾问道: “文崇,你说说,刚刚孤想将马德衡派往织室专营改进织机一事,为何他急的满脸通红,汗如雨下?” 想起马钧刚刚的窘态,裴绾也忍俊不禁,他说道: “将军,这位马君,心思、手艺奇巧,虽说前来进献织绫机、投石车,但并不想成为公输班一类的天下名巧,他想要效仿的,是前汉的张平子,精思巧技只是仕宦的手段,他可不想将军将他当成了巧匠对待。若非马君口齿不便,只怕也要阐述诗书经典、治国之道了!” 马钧想要成为的是张衡一样的人物,而不是公输班那样的能工巧匠,时风如此,阎行自然也能够理解,他不由莞尔地看向裴绾说道: “所以孤索性先将他辟除入府中,要先让他知道将军府的用人是唯才是举,无论工商仆隶,但凡有治政用兵、佐国安民之术的,孤都会一概擢用,岂止经书一途。” 马钧虽然有口吃的毛病,但心灵手巧,在机械技术上有着过人的天赋。阎行相信,在自己的将军府中,他一定能够能好发挥自己的独特的才能。 由扶风马钧联想到了马腾父子,裴绾这个时候,也问出了心中潜在的疑惑。 “将军既然都将扶风的马钧辟除入府了,那为何不将马家的几个子弟也辟入府中,以安马家上下之心?” 听裴绾说起了马家父子,阎行摸着颌下的短髭,沉思不语。 在平定关中之后,马腾军被阎行淘汰老弱、收编成为麾下的兵马,而主将马腾则被阎行上表荐为安西将军,安置在长安城中,连带着很多马家的子弟都闲置下来了。 马腾在军中威望素重,不宜再让他重新掌军,但为了安马家上下的心,霸府拔擢马家子弟为军中将校,却是很有必要的,只是身为骠骑将军的阎行,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倒不是阎行不想用马家的子弟,相反的,阎行的设想远比裴绾等人要想的更远。 阎行准备召集六郡的良家子、豪强胡酋的子弟,编练组建一支新的军队。 两汉因为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的民众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所以一贯优先从六郡良家子中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从军征战,关西由此多出名将。 但本朝因为羌乱等影响,安定、北地两郡内迁,只保留了一部分的郡县,上郡、西河两郡在内迁之后则彻底沦为羌胡部落的牧马之地,陇西、天水(汉阳)两郡因为边章、韩遂之乱,逐渐脱离了汉廷的控制,所以汉廷选拔六郡良家子从军征战,再也无从谈起。 到了灵帝之时,汉廷变成了更加依仗湟中义从胡、匈奴、屠各、乌桓等羌胡部落的兵马,以及从郡国招募三河骑士、丹阳兵、淮泗兵作为兵力补充。 而阎行此番准备召集六郡的良家子、豪强胡酋的子弟编练组建军队,除了想要发挥他们关西人修习战备、高上气力的优势外,也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笼络和安定六郡豪强和羌胡部落的豪酋大人们。 段家的子弟,马家子弟如马超、马铁、马休等,以及之前的全去恶、仆骨禄等羌胡大人的子弟,还有近来霸府争取到的安定杨秋、安定皇甫家、泥阳傅氏、临泾胡氏这些大姓豪强子弟,加上未来的金城、陇西、汉阳、武都、河西四郡的豪强大姓的子弟,将通通在阎行的召集之列。 这将会是一支特殊的“秦胡兵”,它本质跟其他军队都不同,但阎行却要将它以军队的形式紧紧地熔铸成型,以自己为首的霸府将对他们形成一种向心力,使得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以此为荣,使得他们形成一个强而有力的集体,而这个集体将成为自己麾下的一股重要的力量。 关于这支军队,裴绾虽然是阎行特意带在身边栽培的,多纳阎行暂时还不想跟他讨论过多,他转移了话题,对裴绾说道: “今日也不早了,文崇你可以先回帐歇息,明日跟随孤视察完陈仓的河渠以及汧水之后,孤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将军想去哪里?” 裴绾对阎行转移了话题,他心思聪慧,也不以为意,反而对阎行临时起意,决定明日将要去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见裴绾好奇地问起,阎行眼中含着笑意,他脑海里一下子浮现了很多事情,让他神思一时也不禁有些恍惚,他脱口而出地说道: “牛尾聚!” ··· 翌日,牛尾聚。 当阎行一行人马跋山涉水,寻找许久,靠着严授的指引才找到了沦为废墟、面目全非的牛尾聚后,重新踏上这片旧日土地的阎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比他在前不久凭吊陈仓大战时所在的战场遗址,还要更令他心绪如潮。 就是在这个地方,冥冥之中命运的际遇,又改变了已经被他改变过的人生轨迹。 初入牛尾聚时,阎行有一种“几树桃花一色红,野人篱落见春风”,意外踏入世外桃源的感觉,但今日再回到了大火焚毁过后、废墟也被岁月消磨不见的老地方,阎行却只能呆呆看着一株邻近的野桃花,产生了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隔离之感。 看着枝上争妍斗艳的桃花和含苞待放的花蕾,阎行不禁想到了远在安邑的陆月,这朵朵桃花,就如同她的笑容,消融冰雪,沁人心脾。 幽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跟随阎行前来的裴绾一路也旁敲侧击,得知了不少骠骑将军钟情于牛尾聚的隐情,心思敏锐的裴绾很难感同身受,反而对这种情况有了一种隐隐的危机感。 他慢慢将目光转到了同行的严授身上。 严授此时也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当年牛尾聚的山民妇孺通过地道逃生之后,因为牛尾聚已经被付之一炬,所以山民只能够拖家带口向南边的武都郡迁徙。 而在武都等山民安顿下来后,严授和陆玥两人这才悄悄离开,重新踏上了北上之路。 见到严授沉浸在思绪之中,裴绾轻轻走近阎行的身边,看着这一株桃花,也跟着感慨了一声。 听到裴绾感慨了这一声,阎行有些好奇地看向了他,他路上跟随行的裴绾说起自己兵败落魄之际的遭遇时,裴绾虽然唯唯连声,但阎行能够感觉得到裴绾的心不在焉。 裴绾聪慧敏达、才堪大用,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出生以来的际遇都是顺风顺水,一直在裴茂、裴潜、阎行等人的庇护下茁壮成长,还缺乏一份锤炼过的坚韧。 “文崇,你又跟着叹息什么?” 裴绾见成功引起了阎行的注意,他面露敬重地说道: “想起将军说起的当年的遭遇,崇感慨的是,将军实乃世间少有的真豪杰!” 8、木犹如此人何堪 听见裴绾的崇敬赞许,阎行笑了笑,不以为然,反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将军当年本可逃离兵灾,却为了救护妇孺,甘冒锋刃,力抗群兵,虽千万人,吾往矣。这难道不是孟子说到的大勇的道理么。” 阎行沉吟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是如果没有人留下来断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涌向地道,不做抵抗的话,那势必都会被敌军发现,被熏死、困死在地道里。 相反的,如果留下的人能够成功施展疑兵之计,那众人逃出生天的几率会大大提高。 正是在这种考虑下,阎行做出了后续影响命运轨迹的决定。 “孤哪里称得上大勇之人,不过是形势所迫而已。” 话说到这里,阎行突然心中一动,意识到了裴绾的弦外之音,他眉头一挑,看着裴绾说道: “文崇,你还有未尽之言?” “没有了,只是觉得将军说得在理,世间少有千万人亦往矣的大勇之人,将军尚且不敢自诩,就更别提他人了,余者不过都是形势所迫而已罢了。” 裴绾目光闪烁,又紧接着说道: “如将军在牛尾聚力抗群兵是如此,家父与李傕廷争也是如此,严长史在安邑坚守更是如此。” 阎行沉默了,裴绾聪慧,他的话看似隐晦,但一联系上下文,就能够想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严授在牛尾聚时没有留下来力抗群兵,在安邑城时却苦苦坚守抵御郭汜大军的进攻,难道两者不是同一个人吗,不是,从来都不是,只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死守了而已。 阎行钟情于牛尾聚,是因为陆玥是自己微末落魄之时遇上的女子,阎行信重严授,屡屡委以留守重任,是因为严授用直言进谏、坚守安邑等等功劳验证了阎行的信重。 正是因为这一点被阎行看作是“初心”的东西,严授、陆玥在某种程度上反而要比裴家父子、裴姝在阎行心中占据了一个更重要的位置。 可同样也是这一点,让早慧的裴绾察觉到后如鲠在喉。为此他不惜冒着触怒阎行的危险,拐弯抹角地说出这一番戳破“初心”的话来。 阎行看着面前这个少年聪慧、心思缜密的妻弟,面色愈发凝重。 裴绾话说出口后,一度也有些后悔,但他却无法挽回,况且在他心中,他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姊夫身上一块不可触碰的逆鳞。 “咳咳,则不敢苟同裴书佐的看法!” 在这个当口上,阎行和裴绾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微妙,亦师亦兄的阎行没有说话,但也许下一瞬间他就会发怒,将触碰自己身上逆鳞、无故挑起争端的裴绾问罪责罚。 只是没想到,苏则却提前出声了。 阎行和裴绾的目光循声投向了苏则,苏则正容说道: “书佐以为世间少有大勇之人,不过是为形势所迫,则不敢苟同。从前曾子居住在武城,越国军队前来侵犯,曾子就逃离了,等到越国军队退走后,他才重新回来。而子思居住在卫国,齐国的军队前来侵犯,别人劝他离开,他说‘如果我也离开,国君同谁来守城呢?’,坚决要留下抵抗齐国的军队。” “可孟子却说,曾子和曾子和子思遵行相同的道理,都是大勇之人。因为曾子是先生、是长辈,所以他离开,使得跟随的七十个弟子中没有一个出事的,因为子思是臣,所以他留下和国君一起抗敌。如果曾子、子思互换了位置,他们也都会这样做的。” 裴绾倒是没想到这个扶风的苏则敢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他脸色一寒,也要出言反驳,但他还未开口,已经被动怒的阎行一口喝退。 “够了,文崇,你退下!” 听到阎行的喝令之后,裴绾愣了一愣,犹豫了一下,悻悻转身退了出去。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同行的人中更加谨言慎行,而阎行也兴致全无,已经萌生了去意。 须发花白的严授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桩事情,他找到了聚中当年自己亲手种下的桃花,如今它已经成了一截歪歪斜斜的枯木,伸手摩挲着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枯树,严授目光中满怀着感伤。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 离开了牛尾聚之后,众人沿着山路离开,沐浴着残阳的金光,赶回陈仓。 途中竟意外下起了一场夜雨,心绪烦乱的阎行不小心淋到了雨水,结果一贯身体强健的他,一回到陈仓城中,就发烧生病了。 这可吓坏了同行的众人,严授亲自为阎行诊脉,还急忙召来医官诊断用药,从多名医官口中确认了阎行只是温病症状,服用完汤药,歇息一晚,退了温热之后就无大碍的情况后,众人才慢慢地放下心来,相继退回自己在邮驿的临时居所。 半夜里,身为校事、戎装在身的董黛却突然匆匆赶来。 到了寝室门口,董黛就被守夜的亲卫拦住了。 “止步!” 董黛在被甲持兵的亲卫面前,停下了脚步,她出示了自己的腰牌,口中说道: “校事有要事禀报将军!” 亲卫见到了校事的腰牌后,对视了一眼,转身去向在另一间寝室守护的苏则禀报。 苏则身为将军府的掾史,今夜守护卧病在床的骠骑将军,虽然可以在另一侧的厢房安睡,但他自知责任重大,不敢熟睡,只是和衣躺在榻上浅睡,此时听到有校事赶来禀告急报,他皱了皱眉头,当即起身,整理了衣袍,就迈步走出了门外。 “将军正在卧病歇息,恐怕此时不便接见,校事还是等将军醒来之后,再行禀告吧。若有急务,不妨向严长史禀告。” 苏则被辟入骠骑将军府之前,也听说将军府内有一支校事,行事隐秘但却职权极大,有些类似前汉的绣衣直指。 他虽不认识董黛,但既然将军卧病睡下,苏则不想为了校事打扰到阎行,当即回应董黛说道。 董黛却没有挪动半步,她径直说道: “君乃新辟的掾史,可能有所不知,校事之事一向只能够面禀将军本人,府中其他各曹无权干涉。” 听到董黛绵里藏针的话语,苏则大皱眉头,心想这些校事行事果然跋扈,将军总御万机,明略远谋,但在这桩事情上,却怕是用错了。 苏则原本还想阻拦,但这个时候在阎行寝室看护伺候的医官却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走到苏则身边,小声地说道: “苏君,将军刚刚醒了,听完室外的动静,他知道苏君忠直,特地让小人带话,若是有紧急要务,不要阻拦。” 苏则听到是阎行的话,只能点点头,挥手让亲卫放校事董黛入内,他想了想,又让医官带着,自己也走入寝室之中。 诸人先后走入寝室之内,见到了榻上的阎行脸色还是很虚弱,但目光已经恢复了几分神采,他见到了董黛之后,出声问道: “校事有何要务?” 董黛见状微微偏了偏头,阎行明白她的意思,示意让还跟在后头的苏则和侍候的两名医官都先退出室外。 “将军,邺城校事急报,河北又向共县、汲县等地增派兵马,河间的河北兵卒亦有调动军令。” “哦。” 阎行虚弱地点了点头,兵家用兵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关东,河东、河内两郡与河北袁绍的地盘犬牙交错,阎行向西用兵,虽然因为前番朝廷遣使斥责一事,袁绍不得不上书自陈,对外也安分了下来。 但这位河北霸主,阎行终究不得不防,因此需要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迅速获知河北兵马的调度方向。 眼下袁绍重新增兵汲县、共县等地,除了可能又起了兵吞三河之心外,也有可能是在故作疑兵之计,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了冀、幽之间的公孙瓒。 “是否探知河北真正的用兵方向?” “暂未明确,只是初步探知淳于琼、颜良、文丑等河北将领率军移往河间国,蒋奇、韩猛、赵叡等河北将校增兵汲县、共县等地。” “小心行事,尽快探清敌军虚实!” “诺!” 董黛轻声应诺之后,没有再开口,阎行等了一会,才缓缓问道: “还有事?” “没有。只是校事身为将军耳目,兼顾内外。眼下将军卧病在床,是否要调来校事守护将军的安全?” “不必了。孤在寝室之中,十丈之外就有亲卫守护,哪里有什么危险。” “但将军总需要一个体己的人照料吧,这些医官有些医术,但畏将军如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里能够体察到将军的心意,真正照料好将军。” 口中说着话,董黛已经走近前,将阎行额头上的凉巾轻轻拿起,重新拿到旁边的盆中擦洗、拧干,然后仔细叠好,放到了阎行的前额上降温。 阎行微微眯起了眼睛,淡淡问道: “你说医官畏孤如虎,难道你就不怕孤么?” “也怕,稍稍靠近一点,胸口就砰砰跳个不停。” 说到这里,董黛自己都扑哧一笑,咯咯笑了起来,她俯身为阎行贴好凉巾的时候,胸脯正好低下来,此刻更是随着轻轻的笑声上下跳动着。 阎行只看了一眼,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着一样。 但董黛轻柔的声音也慢慢响起,她吐气如兰,鼻息的凉风喷在了阎行的颈部之间。 “将军困了么,还是有心事?” 感受到脖子间的丝丝发凉的气息,假寐的阎行不禁动了动脖子,重新出声。 “恩,想家了!” “家。” 董黛停住了笑声,喃喃重复了一句,这才重新站直了身躯。 她静静看着这个身上充满秘密的男人,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 “将军好好歇息,病好之后就能归家了!” 9、无为之益不言教 河东安邑,骠骑将军府后院。 身为大妇的裴姝,此时正在侍女的陪同下,检点府中将要送给新任河东太守郑浑的礼品。 她的身段相比起产前丰腴了一些,秀发挽成妇人的发髻,细心叮嘱着送礼的奴婢说道: “府中已经备下各色绢帛二十匹,家什六具,以及一些小儿穿戴的衣物,你们都要仔细着,送到郡府的后院去,交给郑夫人,就说是将军府送来的。” 侍立着奴仆、婢女连忙应声,答应了下来。 裴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办事。 等到送礼的奴婢走后,裴姝身边跟着的侍女这才转动眼珠,略带疑惑地看着裴姝问道: “女君,这郑府君受到将军的重用,才能走马上任河东,可这些天都没见他来拜谒女君,为何府中却反而要送礼品过去呀?” 这名侍女是从裴家跟来的旧人,一直都是贴身伺候裴姝起居饮食的,对裴姝更是忠心耿耿,办事也算得力,已然算得上裴姝贴心的侍女。 对于侍女的不解,裴姝倒是没有生气,她伸出葱指轻轻点了点侍女的前额,带着笑意说道: “你呀,休要胡言。郑府君是两千石的一方郡将,为何要来拜见我一个妇道人家。府中这般送礼,不是为我送的,而替替将军送的。郑府君允文允武、为官清廉,赴任河东,尽忠于王事,却难免轻顾了家中的妻儿。” “自我等从郡府后院搬出来后,那里就一直没有入住其他人,家什等物难免缺少,加上郑府君走马上任,定然没有带来这些物什,一时购置的多属粗陋。我身为主妇,掌管内宅,凡事自然都要替在外的将军着想,又怎可让将军麾下郑府君的妻儿到了河东郡府后还是粗布褐衣,失了郑府君的颜面呢。” “嘻嘻,奴婢见识浅,还是女君想得周到!” 听着侍女崇敬的赞美,裴姝莞尔一笑。 她既然跟阎行结为夫妻,自然能够体悟自己夫君阎行的心思,阎行入主河东后,旗帜鲜明支持阎行的闻喜裴家也水涨船高,自己兄弟这班裴家的年轻才俊们纷纷得到了重用,但身为主妇的裴姝却十分清楚处事的分寸。 她知道阎行一定不喜欢自己干涉政事,所以从来都只着眼于内宅的事情,更不会去通过自家兄弟来置喙臧否河东的军政决策。 但有些事情,自己还是要做的。 上善若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之间,由此可知不言之教、无为之益也。 自从阎行收复关中之地后,将军府的文武分布局面就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以往在阎行麾下,军事占比最大的是关西出身的一众将士,政事倚重的则是三河出身的一干文臣,其中尤以最初在河东就开始追随他的文臣为重。 但在收复关中之后,阎行麾下招揽了一大批三辅的才俊,其中的文臣谋士更是不在少数,这明显发生变化的局面亟需进行一连串微妙的调度来平衡。 河东太守的人选,就是这些微妙的其中之一。 严授被调入了京兆郡,空缺的河东太守需要一位有能力、有名望,家声、品性、籍贯都在考量范畴内的合适人选接手继任。 恰恰好,郑浑就符合了以上的这些条件。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夫君,还是为了自己的娘家,亦或者单纯为了自己,裴姝都必须对郑浑的妻儿关怀备至。 有些事情,根本就无需贴面,心照不宣最好。 裴姝要做的,就如同这三月的春雨一样,润物无声,看似无处可寻,但实际上哪里能够少得了她! “女君,女君,亲卫禀报,将军就要回来了!” 一名婢女往后院裴姝所在之处小跑而来,未及近前,她已经带着喜悦的嗓音将这个喜讯告诉了裴姝。 裴姝闻言,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她当即转头,带着喜色对身边的侍女说道: “整理一下,赶紧通知后院的其他人,随我一同到府门外迎接将军!” “诺。” 阎行比既定行程提前一天抵达,受命的侍女连忙转身离去,裴姝此时也有些喜悦过头,她赶紧在心中稳住了激动的心情,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了扶自己的云鬓。 她与阎行成亲之后,河东的基业日益壮大,但夫妻二人却愈发聚少离多,阎行不仅常年征战在外,而且冷不防的还偶尔会从外边带回来一些陌生的女子。 说身为主妇的裴姝内心毫无波澜,那绝对是自欺欺人的,只是她还是依然相信,阎行对自己的爱意,比起当年成婚之时,并不曾少过半分。 去年里阎行东西奔波、转战两地,甚至到了过家门而不入的地步,夫妻二人之间的交流,也只能够通过书信来进行传达。 到了后面,从军中送回来的阎行书信更是在百忙之中拨冗写就的,尽管在信中阎行从来不谈兵戈之事,说的都是军旅途中不同的景色以及家中的事情,但潦草书法的字里行间,难免还是让金戈铁马之声冲淡了夫妻相印的心迹。 现在好了,那个常年戎马倥偬的人儿提前回来了,一念及这里,裴姝的脸上就不禁又泛起了欢喜的笑容,整个心房都暖和了起来。 既然阎行是提前赶回来的,那自己一定要用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去见自家的夫君。 裴姝在心中暗暗想道。 ··· 骠骑将军府外。 事实证明,女为悦己者容,这几乎是阎行所有妻妾都是这么想的。 当阎行甩蹬下马,看到了精心打扮,像桃花一样争芳斗艳的妻妾之后,在喜悦之余,也不禁有些尴尬。 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赞叹。 虽然河东的政令一直是奉行节俭,阎行也要求自己的妻妾子女都要以身作则,身为主妇的裴姝更是衣不着重绣,亲自动手织布,但这与推崇过苦日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骠骑将军的妻妾,总不能为了奉行节俭,连本该有的尊容仪驾都不要了吧。 幸好很快就有因为等候老子而啼哭不休的儿子打破了这一丝丝尴尬的氛围,阎行连忙大笑着上前,一个个抱过自己的儿子。 从侍女怀中接过还在襁褓中的嫡长子阎统,这个长着酷似阎行浓眉大眼的儿子,灵活地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面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哭声很快就停止了。 由陆月亲自抱在怀里的阎苌,更像是一个小混世魔王一样,虽然啼哭不休,但一见到阎行这个陌生人,就忍不住想要伸出小手来抓,惹得身边的人都咯咯作笑。 而张蕊所生的儿子阎硕在三个儿子最大,但被阎行抱在怀里的时候,哭却得更大声了,在又哭又闹的情况下,还差点还尿了阎行一身,惹得阎行苦笑着将他交给急忙上前伺候的婢女。 除此之外,群女之中,还有阎琬和阿其格。 阎琬的年龄已经过了时下婚嫁的正常年龄,不过她一点也愁烦,她头上还结着少女的发髻。尽管她知道,阎行这一次回来,可能就是要来给她和杨丰举行和主持婚礼的。 阿其格有着草原女子常见的红脸颊和略显粗糙的眉眼,此时正大咧咧地看着阎行,与各怀欢喜的其他女子不同,她的眼睛里依旧清澈,仿佛就是在打量一位从远方赶到自家毡帐门口的客人。 阎行几乎是被这一群妇人簇拥着,走入府中后院的。 接下来,一大家子又在后堂中叙话、用膳。直到阎行倦意上涌,准备起身歇息的时候,这些妇人们才意犹未尽地向家主、女君行礼告退,各自移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照例,阎行去了裴姝的寝室。 寝室里,裴姝站在镜台前,慢慢地摘下云鬓上的头饰,对着镜子里的阎行柔声问道。 “听传讯的亲卫说,夫君在陈仓的时候累病了,这趟归家怎么还赶得这么急?” 阎行呵然一笑,迈步走近自家的娇妻,从背后拦腰将她抱着,低下头脸贴着脸轻轻摩挲。 “想家了,想你,还有我们的孩儿了。” 裴姝闻言笑了,她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伸手握着阎行放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自己夫君久违的温存。 “夫君消瘦了,看来在关中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戎马倥偬,乱世的日子,在哪都一样。” 阎行的脸慢慢抬高,离开了裴姝光滑的脸蛋,他在妻子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这一次赶着回来,除了要主持小妹的婚事外,还将文崇留在了三辅,我想让他外任历练一番。” “哦。杨将军与小姑的婚事,那是得好好操办。文崇若能在外有所磨砺成长,那对他是再好不过了。” 阎行感受了自家妻子的将要移动的手,他反过来握住了裴姝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这一趟回来,会在家里待久一些吗?” 面对裴姝这个问题,阎行这一次没有那么快回答。 袁绍增兵河内,用意不明,若是双方战端再起,他虽然可以坐镇河东遥控指挥,但战机稍纵即逝,自己不能临机决断,难免会容易失了先机。 河北的袁绍就像是一头庞大的巨兽,阎行这个老练的猎人与其对峙的时候,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一招不慎,就会被那张血盆大嘴整个吞下。 阎行到时一定会亲临河内指挥作战的。 在阎行沉默的这个片段里,裴姝静静地等待着,从不打乱阎行的思路。 只是她重新睁开的眼睛,透过铜镜,一闪一闪地看着阎行熟悉的脸庞。 “你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会在家里多待一些时日的。” 阎行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笑了笑,满怀温柔地说道,同时也握着裴姝的手,紧紧抱住了妻子。 10、声东击西兵家计(1) 河间,鄚县。 为了实行坚壁清野、围困易京公孙瓒的战略,河北大军在易京周围的鄚县、文安、葛城、范阳、涿县、方城六座城邑都驻扎有大量精锐兵马,死死将公孙瓒麾下的白马义从限制在这一小块范围之内,并且还在不断地缩小对易京的包围圈。 当然,这个包围圈对于公孙瓒麾下的骑兵而言,也不是全然的天衣无缝。 袁军不驻重兵设防的迺囯、故安所在方向,是可以通往飞狐陉的,若是公孙瓒的兵马入了飞狐陉,那不仅可以与流窜太行、零散分布的黑山军呼应,还可以攻略代县,打破袁军的包围圈,进而席卷整个幽州。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个突围的方向,是围困的袁军故意留给公孙瓒的。 一旦公孙瓒经受不住面前的这个赤裸裸的诱惑,想要率领军队撤离自己苦心经营的易京,转进飞狐陉,那么围三阙一的各路袁军就会蜂拥而上,攻占易京,并在野外围歼公孙瓒最后的这支军队。 看似有一线生机的飞狐陉,其实就是一条死路,看似出现缺口的包围圈,实际上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紧紧困住了公孙瓒的军队。 而在这个包围圈所属的城邑中,又以鄚县的位置最为紧要,它与易京南北对峙,死死盯着公孙瓒军队的一举一动。 作为组织包围圈的主将,麹义就率军驻扎在这里。 在外松内紧的包围圈里,鄚县大营俨然就是金戈铁马的存在。 只是近来随着袁尚、沮授、淳于琼、颜良、文丑等多支袁军的先后进驻,这每夜森明有序的刁斗之声隐隐之间变了味,河北大军的矛头所指,也从对外慢慢地转向了对内。 麹义的营地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焦躁的诡异气氛。 一处别帐里。 河北大将麹义、族弟麹演、长子麹英、侄子麴光等一干麹家老少重要人物,都悄悄地聚集在了这里。 因为帐内的空间过于狭窄,此刻又坐满了人,油灯的浑浊、呛鼻的烟气散布在帐中,难免时不时就引起一两声诸人轻咳的声音。 诸人能够察觉到了油灯的灯芯已经烧焦,但却没有人起身更换,就如同他们眼下每个人都焦心如焚,却迟迟不敢有动作一样。 他们的明公,河北的霸主袁绍,真的要对他们麹家动手了。 过去一年里,河北对外用兵的成效不大,公孙瓒依旧活蹦乱跳地钉在冀幽边界的易京上,而原本有望吞并的河内,也因为朝廷遣使斥责,不得不草草撤军,使得攻略三河的兵事功亏一篑。 但袁绍统合内部力量的进程,却如火如荼地推行着。 首先是幽州,幽州的大姓和乌桓一直都是袁绍内心的一块心病。 幽州作为一个北方大州,物产丰富、士马强盛,三郡的乌桓突骑更是天下闻名的精兵劲旅。 鲜于辅、鲜于银、齐周这些州中大姓、刘虞旧部及时在公孙瓒背后捅刀,阎柔更是召来乌桓、鲜卑的骑兵作战,协助袁军大败公孙瓒的军队,使得整个幽州都脱离了公孙瓒的控制,完全地倒向了河北,可谓为袁绍立了大功。 但这些在本土势力盘根错节、隐隐有意拥立刘和继任幽州牧的大姓豪强,也是袁绍全面掌控幽州的不利因素。 袁绍不想像公孙瓒那样肆意打压,和这些人彻底撕破脸皮,可也不代表袁绍会像刘虞一样,事事依仗他们。 袁绍先是召回了刘和,为他上表请功,给他加官进爵,荣宠有加,但若无意外,这辈子袁绍都不会让他再涉足幽州这块其父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土地。 然后袁绍又私造单于金印授予乌桓大人、挑选族中适龄女子联姻乌桓贵胄,通过一连串的手段笼络了三郡乌桓的人心,甚至能够直接遣使号召三郡乌桓为他作战。 好刀还是握在自己的手中比较稳妥,袁绍可不想再假手阎柔等人了。 紧接着,袁绍又扶植了焦触、张南等幽州豪强来制衡鲜于辅、鲜于银、齐周等人,慢慢分割、架空刘虞旧部在州中的权力。 最后,才是任命自己的儿子袁熙为幽州刺史,真正将幽州纳入到袁家的囊中。 负责对付公孙瓒的麹家虽然接触到了一部分幽州内情,但他们觉得事不关己,对目不暇接的袁绍一连串手段全程袖手旁观,结果没想到,等袁绍解决了幽州内部的事情之后,就转过头来对付他们麹家了。 毕竟,一直维持半独立状态、骄横跋扈的麹家,也是袁绍内心的一块心病。 在过去一年里,来自邺城的命令,一直是催促麹义本部兵马进攻易京的公孙瓒。 这俨然就是袁绍对付麹家的手段,胜了正好借公孙瓒消耗掉麹家的实力,败了则有了问罪的名头,可以借机夺取麹义手中的兵马。 但麹义也不是蠢人,自然不会任由邺城摆布。他宣称久战之下,本部兵马、粮草辎重不足,无法用兵,一面坚持按兵不动,一面反而催促邺城加派人马、甲械、粮草、辎重来补充自己的军队。 邺城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加强麹家的实力,但袁绍在没有把握之前,也不敢贸然断了给养,触怒麹义,于是鄚县和邺城就这样以一种往来催促搪塞的方式干耗了起来。 在干耗的过程中,邺城也开始尝试其他解决麹家的方式。 袁绍暗中命令审配查访麹家通敌、违法的罪行,待到如今罪证已经确凿的情况下,就开始以攻打公孙瓒的名义,连续向鄚县加派不归麹义统属的兵马,不断地增加内外的压力以逼迫麹家低头就范。 眼下已经快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淳于琼、颜良、文丑三名河北将领已经统军隐隐将麹义的兵马包围了起来,抵达鄚县的袁尚更是三番两次遣人以商议军情、赴宴的名义,邀请麹义前往他的军中,但都被麹义以偶感风寒、卧病在床的借口给推脱下来了。 可这也不是解决困局的办法,再这样耗下去,迟早是麹义军队发生内乱崩溃。 “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这半个月来,从后方运来的军需被袁尚小儿以各种借口截留,今夜大伙齐聚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一声令下。若是再不动手,只怕我等就要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了。” 长子麹义脾气暴躁,也许是已经听烦了帐中的咳嗽声,闻够了帐中的油烟气,他忍不住率先开口,对着自己的父亲焦躁地说道。 麹家的少壮派有了麹英的挑头,纷纷也出言加入到了麹义的话题中,无一不是主张用武力对抗袁绍、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任人鱼肉了。 在他们看来,他们麹家既然能够掀翻一个冀州牧,那再掀翻一个冀州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非就是多打几场硬仗、大战而已,说起打硬仗、打大仗,他们这些麹家子弟怕过谁。 界桥、龙凑、鹿肠山、常山、鲍丘水,他们打的硬仗、大战还少吗,韩馥、匈奴人、张杨、公孙瓒、于毒、张燕、吕布,这些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势力,还不是通通都成了麹家的手下败将。 身为长辈的麹演眼见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闹腾起来,顿时脸色一变,厉声呵斥,想要将他们都弹压下去。 整个过程,扶着自己的下颌,摩挲着花白络腮胡子的麹义视若无睹,不发一言。 这些年轻人,内心什么想法他哪里会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刀来剑往、箭矢横飞的战场胜败,从来没有仔细揣摩过战争背后的更深层的问题。 他们甚至狂妄地认为,是他们打败了韩馥,这才使得韩馥迫不得已将冀州让给袁绍的,今日袁绍惹怒了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将袁绍从冀州牧的位置上掀翻下来,然后共同推举麹义取而代之,成为冀州、幽州的主人。 但麹义知道,狂妄就是狂妄,大话也不会变成大实话,冀州从来就不会是麹家一力打下来的。 他是不会坐以待毙。这从他应募从军、离开凉地开始,就是一以贯之的原则。 哪怕面对河北霸主袁绍,麹家也会尽全力搏斗一番。 但面对羽翼丰满的袁绍,麹义也知道,他们麹家根本无力抵抗,哪怕联合近在咫尺的易京公孙瓒,最后也只会是战败一途。 唯一的生机,就是跳出眼下鄚县內外交迫的困境,不沦为刀下亡魂,一切就还有机会。 所以,麹义对小辈的狂言和族弟麹演的呵斥都置之不理,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案几上的地图。 麹义身为河北大将,率军征战冀、幽二州,对一马平川的河北山川地形谙熟于心,可他此刻依旧还在苦苦思索,寻找着麹家全身而退的最佳路径。 趁手中还有实力,奋起反抗自然是对的,但是麹义不愿意打没有胜算的窝囊仗,若是要打,那就不仅要赢,还要能够全身而退,如果不能,那就还不如当下就向邺城低头屈服算了。 也许看在自己以往征战的功劳,袁绍还会饶了麹家的遗老遗少。 想到这里,专注于地图的麹义猛地抬起了头,鹰隼般的目光锐利无比,透出刀子般的锋芒。 11、声东击西兵家计(2) 麹义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帐中的每一个人。 “还记得界桥之战的时候,我跟你们说过什么吗?” “男儿乱世厮杀,若想要泼天的富贵,就得有泼天的胆!” 麹英精神一震,一下子带着麴光等人霍然起身,大声回应说道。 哗哗哗!帐中一时间都是众人身上响动的铁甲声。 凭着这句话,麹义就敢带着八百先登列阵而战,迎击公孙瓒的近万骑兵。 也凭着这句话,麹义就敢孤军深入、迂回敌后,大败公孙瓒,将幽州彻底掀翻过来。 今夜,再听到这句话,那就是动手的信号了。 麹义看着纷纷站起来的诸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调兵遣将。 此刻他就像是往日安坐在大帐中调度数万人马一样,胸有成竹,熟悉无比地叫唤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将起事的某一项任务分配给他,得到军令的人连忙出列应诺,然后才恭敬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待到麹义最后挥手,下令众人分头行动的时候,帐中顿时又是一阵哗哗作响,诸位麹家老少再无赘言,纷纷鱼贯而出,大步离去。 这就是麹义这些年来烙在他们心上的印记,他们对于战无不胜的麹义,有着极度乃至盲目的信心,只要是麹义决定下来的军令,所有麹家子弟都会不顾一切地遵行。 麹演是走在最后的,他其实内心是有疑虑和恐惧的,但他更知道,这个时候不是他该插嘴的当口。 结果,正襟危坐的麹义叫住了他。 “演弟,你留下!” 听到麹义的话,麹演停住脚步,重新转身。 迎着麹义锐利的目光,麹演听见了自家族兄斩钉截铁的话语。 “今晚之事你无需参与,现下就潜行离开军营!” 骤闻此言的麹演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麹义会在这个关系麹家所有从军子弟生死存亡的时刻,让一直以来从未临阵退缩过的他离开军营。 麹义看着麹演惊愕的神情,面无波澜,仿佛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语音沉重地说道: “我这里有一桩关系麹家所有人生死的使命,要交给你去完成!” ··· 火把照耀下的麹义军营,一道道军令都在有条不紊地被执行下去。 被甲持兵的士卒纷纷出动,众多战马也被牵出了马厩,有的人在睡梦中被唤醒,也有的人在黑夜里径直丢了脑袋。 麹英带着一队精锐的军士,直奔监军所在的军帐而去。 监军和他手下的人,都是袁绍安插在麹义军中的耳目,麹家想要起事,首先就得先解决了他们。 而此刻,监军似乎也提前察觉到了军中大事不妙的迹象。 他正要派遣密使,赶紧潜行逃出营地,赶往袁尚军中禀报麹义军中不稳的种种征兆,要是袁尚能够以武力镇压这场动乱,那当真是宜早不宜迟,再慢一点只怕他和手下的人都有性命之忧了。 可惜,这一趟的使命都被几声短促的叫声给打断了。 鲜血染红了营帐,监军手下的人被麹英带人屠戮一空,麹英冲进了帐中,吓得魂飞魄散、四肢无力的监军跌坐在地上,用屁股拼命地往后方挪动,同时战战兢兢地颤声说道: “麹英,你,你,你行凶杀人,以下犯上,可是要反了?这,这,这可是灭族的大罪啊!你,你,你······” 看着提着滴血的环首刀,一步步逼近的麹英,监军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够胡乱地说些话语,但话到嘴边,又紧张地说不出来,恐惧的情绪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 “去死吧!” 麹英懒得理会在他眼里面目可憎的监军,直接一刀就砍下了他的脑袋,鲜血瞬间飞溅,不少喷撒到了他的衣甲和脸上,但麹英却不管不顾,只是草草抹了一把脸,就俯身将死不瞑目的头颅拾了起来。 他高举着血淋淋的人头,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你说的没错,我们麹家反了!” ··· 袁尚帐中。 作为最后一条套上麹义脖子的绳索,袁绍选择了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袁尚来动手。 在袁绍眼里,袁尚无疑要更加像年轻的自己,也比他那两位年长的兄长更加具备德行和才能,更适合成为自己基业的继承人,可惜他麾下的许多文武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袁绍选择让袁尚亲自证明自己,道路袁绍已经提前铺好,剩下的就是要袁尚自己象征性地走一走了。 不过,为了能够震住淳于琼这一类的军中宿将,袁绍还是派出了身边的沮授作为监军,来协助袁尚完成使命。 在他看来,沮授虽然不同意自己的废长立幼,也不支持袁尚,但只要通过这一次的协助,相信他一定也能够明白自己的苦心,也发现袁尚身上所具备的品性和能力,从而今后转为立场,改为支持袁尚。 “三位将军,家父在我来时,还封存了一道军令在匣中,现下也该是时候打开了。” 袁尚在之前来时,袁绍不仅将沮授派来襄助于他,还给了他一道绝密军令,提前告诉他内容,让他选择在适当的时候打开,并向淳于琼、颜良诸将公布。 前面袁尚三番两次想要通过鸿门宴来降服麹义,但麹义却铁了心地一味推诿,使得袁尚的计划一次次落空。 袁尚立功心切,可不想再和麹义干耗下去,也不指望沮授能够诚心为他谋划,他直接选择祭出自家父亲的这道绝密军令,想要一次性用武力解决麹义这个棘手的难题。 袁尚口中说着话,手中开封的动作也不慢,很快就让沮授、淳于琼等人将袁绍的军令传视了一遍。 袁绍的军令言简意赅:若是麹义执意不愿屈服,那袁尚可以统帅诸将径直剿灭,带着麹义的人头回来邺城复命。 “家父的军令,诸位都明白了吧?” 袁尚的剑眉微微上扬,嘴边带着不言而喻的笑容,环视着沮授、淳于琼等文武说道。 听见袁尚的问话,确认军令无误的淳于琼、颜良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之后,纷纷出声表明态度。 “吾等皆唯公子马首是瞻!” “好,那接下来就要仰仗诸位将军了。” 袁尚看到诸将效命的表态,哈哈一笑,立马起身来到挂在帐壁的舆图前,准备开始安排明日剿灭麹义的部署了。 “麹家几番通敌、违法,麹义此人更是居功自傲,拒不接受邺城的军令,眼下又三番两次推脱见面,反相已显。尚奉家父军令,扑灭此獠,诸将听令!” “唯!” 见到袁尚这个不曾沙场立功的尊贵公子摆出了一副主将的姿态,淳于琼等人虽然心中略有不屑,但当着袁绍的军令,却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当即起身听令。 袁尚摆足了姿态,看到自家父亲麾下一班将校在自己面前唯唯听命,内心总算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这才不慌不忙出声,安排起明日的用兵部署来。 “淳于将军、颜将军,你们二人明日听我号令,率麾下兵马进逼麹义营地,若麹义仍不出营请罪,遂可挥军三面攻打营地,迫使麹义兵马弃营出逃。” “诺!” “文将军,你就率领骑兵埋伏在这空出一面的野林中,待到麹义兵马出逃,你再冲杀而出,将麹义的兵马截断成两截,让他们首位不能相顾,到时候我会率领各部兵马迎头赶上,与你会师,共同在此处伏击地歼灭麹义。” “诺!” 袁尚自信满满地说完了自己的部署后,才瞥了瞥沮授一眼,对自己一直不赞同自己上位的谋臣冷笑说道: “沮将军,既然此番你担任军中监军一职,就不必单独统兵作战了,留在尚的身边,随我一同统军指挥吧!” “诺!” 沮授虽然一直不赞同袁尚取代长兄袁谭上位,但他恪尽职守,自然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掣肘袁尚,只是见到袁尚这番信心满满、径直动武的部署,他还是有些担心,在末尾尽职地进谏说道: “公子,麹义营中兵马就有万余之众,加上麹义和其麾下精锐骁勇善战,贸然动武,只怕就算获胜,双方将士也要死伤不少。不如先安抚麹义、佯装无事,再密令其营中监军与外姓部将动手,届时再行进剿,里应外合,可取全胜!” 听到沮授的劝谏,袁尚当即皱起了眉头。本来一路上沮授没有过多干预袁尚,袁尚还以为这沮授总算是个明形势、知进退的聪明人,可刚刚他这番话,立即就使得他在袁尚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了。 自己就是要上阵指挥、统帅诸将,打一个真刀真枪、斩俘众多的大胜仗。 唯有如此,身上有了显赫军功的自己,才能够全方面碾压统军攻占青州的兄长。 若按沮授的计划来,自己如何统帅诸将上阵作战?就算能够成功,功劳也要被献策的沮授和动手的监军分去大半,又如何能够展现出自己带兵打仗的卓越才识? 冷峻的目光在沮授的身上停留了一会之后,袁尚这才缓缓开口: “沮将军不必多虑了,麹义反相已现,此时再行安抚,只会弄巧为拙。麹义的兵马虽多,可那些都是家父麾下的将士,一见到邺城的旗号,立即就会倒戈相向,反击麹义。至于骁勇善战嘛。呵呵——” “淳于将军,你也是军中的百战宿将了。而颜将军、文将军,尚在家父身边就常常听到家父赞许你们二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此番你们三位可有信心为我擒杀麹义?” 袁尚否决了沮授的提议后,又转移话锋,看向淳于琼、颜良、文丑三名河北将校问道。 平日里,战功显著、屡破强敌的麹义威名赫赫,自诩河北第一大将,在河北的将校里头,稳稳压着诸将一头。连一早跟随袁绍、资历最老的淳于琼都不曾入得了他的眼,就更不要提颜良、文丑这些军中的新秀将领了。 诸将对于居功自傲的麹义也多有不满,此时听到袁尚的话,虽知这是有意激他们的,但又岂能示弱、甘于人后,纷纷出言,拍胸膛向袁尚保证,此番必定大破叛军,擒杀麹义,连带着也就是在表态赞同袁尚的部署了。 眼见着自己轻易瓦解了沮授的插手,袁尚满意地笑了笑,正待再说几句话,激励人心。不料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着急的声音骤然在帐门口炸响。 “公子,麹家反了!” 12、声东击西兵家计(3) 一听到麹义提前反叛,年轻的袁尚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更棘手的是,今夜麹义这番行动完全打乱了他好整以暇的部署,这让他一时间竟有些乱了手脚的迹象。 幸好他身边的文武都是久经战阵的人,就算袁尚不指挥,他们依旧能够在突如其来的乱象面前,将应急的军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淳于琼、颜良、文丑三将当即迅速返回各自的营地,在稳定军心、确保营寨不失的情况下,一面派出兵马向袁尚所在的中军靠拢,防止麹义擒贼擒王,尔后将他们各个击破,一面则派出能够夜视的精锐斥候,火速打探麹义兵马的动向。 沮授也当即按剑巡视中军营地,一边安抚军心,下令军中将士警惕备战,一边派出了令骑和斥候,往各处营地联络兵马和哨探鄚县大营的情况。 一道道军情在划破黑夜的火光下,被紧急送往袁尚所在的军帐。 鄚县大营逃出生天的军吏来报,麹义率军突然反叛,袭杀了军中的监军和若干外姓部将。 淳于琼军斥候军情,麹义纵火烧营,鄚县大营发生营啸,营中狼藉一片。 中军斥候军情,麹义和他麾下的精兵不知去向,但营地里的营啸还在持续,群龙无首的河北士卒在夜间自相残杀、奔走践踏,已经乱成了一团。 颜良军斥候军情,鄚县大营里惶恐不安的河北士卒或零散逃窜、或结伴成群地逃离营地,鄚县大营里的万余大军已经溃散了。麹义的行踪依旧不明。 文丑军斥候军情,有一支军队打着火把逃往文安方向,长长的队伍火把连成一片,恐怕就是出逃的麹义所率领的兵马。 ······ 在乱象骤然降临之际,初经战事的袁尚头脑一片空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够强自掩饰自己的不安,焦躁地等待着各部斥候的军报。 可当无数军情就像流水一样涌到不明就里的袁尚面前时,却让信息泛滥的袁尚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能够下意识地感觉到有无数军士在进进出出,口中大喊着“公子,斥候军报!”这一类的话语。 但淳于琼、颜良、文丑等将毕竟都是河北大将,他们所在的各部兵马已经凭借自己的战阵经验,初步筛选过滤了一部分哨探不明、真伪存疑的情报,将相对准确、有效的军情及时反馈到了袁尚的中军。 而沮授作为袁绍倚重的谋臣,对于这些汇集起来的军情,又进行了深层次的分类对比和验证分析,推测出了当下鄚县大营周边的一个总体情况: 麹义自知鄚县大营已经被袁尚、淳于琼、颜良、文丑等人的兵马初步包围,不可死守,麾下的万余兵马又多是河北士卒,驱使他们进攻袁尚等人,只怕会临阵崩溃、反戈一击,所以麹义干脆不进行战守,而是选择遁逃,并放弃了这万余兵马。 他先是杀了军中的监军和外姓部将,然后又是纵火引发骚乱,使得整个鄚县大营陷入到了无序的混乱状态中。 趁着鄚县大营万余兵马崩溃四散的混乱情况,麹义带着麾下的精兵连夜赶路,疑似逃往了文安方向。 面对沮授根据军报理清的思路,袁尚默不作声地重新回到了帐壁的舆图之前,将手指从鄚县移动到了文安,看着近在咫尺的勃海郡,他想了想,顿有所悟,失声惊叫。 “麹义想要奔逃出海!” 沧海桑田,时下虽然东南沿海的很多平原还未成形,但从幽州、冀州到青徐、扬州的沿海海路,已经是被临海的渔民和沿边岛屿的海贼日积月累地慢慢探索出来了。 青州发生黄巾兵祸时,就有许多士民从东莱浮海泛舟,远逃辽东避难。 而勃海郡就是冀州最东边的一个大郡,因为邻近大海,享有鱼盐之利,乃是冀州境内富庶的地方。 董卓曾经用这个大郡来笼络袁绍,袁绍也曾经用这里来安抚公孙瓒。 而时下遁逃的麹义奔往文安,自然不会是奔着勃海郡的鱼盐之利去的,他大概是想要通过勃海郡的港口,搜集舟船,泛舟出海,远逃避祸。 若是让麹义成功出海远逃,那只怕辽东、徐扬很有可能就会增添一股精兵强将,又或许勃海郡的沿海岛屿会多出一股假借舟楫的无名海贼,屡屡地剽掠勃海郡沿海的城邑,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这都是当下失声惊叫的袁尚所不愿意看到的。 只要让麹义逃走,那他所做的一切就功败垂成,还有何颜面回去邺城向自家父亲复命。 麹义必须留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传令,让发现叛军踪迹的文将军,即刻带领麾下的骑兵连夜追击,切切不可让这股叛军逃入勃海郡得了舟船,逃到了海上去!” 传令的军吏慌忙领命,就要转身离去,但在一旁旁听的沮授却出声阻止了他。 “公子,麹义的行踪还未明确,这只是文将军麾下斥候的军报而已,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可以先派轻骑急告文安守将,待探明具体情况再行用兵,这夜间统军追击还需慎重,莫要中了麹义的疑兵乃至伏兵之计啊!” 在邺城一贯说一不二的袁尚,今夜已经是第二次在沮授面前被阻挠了,他眉头顿时大皱,心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只是一想到麹义已经出逃,完全打乱了自己之前的部署,而接下来扑灭叛军说不定还要倚重沮授的才智,袁尚这才不得不尽力按捺住心中的不满,摇了摇头说道: “沮将军多虑了,军情如火,须臾不可轻待。文将军也是知兵之人,他定然能够判清敌情,知晓分寸。尚受父命,剿灭乱党,职责所在,不容有失,沮将军虽为监军,但也只是助我督领诸将,还是莫要再横加阻挠我这位主将的军令了。” 说到末尾,袁尚的语气已经加重,透露出一股森然的寒意。 沮授目视着言辞切峻的袁尚,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另外一个袁绍,而袁尚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平日里偶尔不听取谏言的袁绍。 袁尚见沮授没有再开口,也不再理他,径直又朝传令的军吏挥了挥手,夹在两者之间、进退不得的军吏顿时如蒙大赦,连忙快步小跑着出了军帐。 袁尚待这名向文丑军传令的军吏走了之后,又开始下令淳于琼军、颜良军两军进军鄚县大营,准备自己亲自指挥,平定营地骚乱,击杀反贼,擒拿惊惶逃走的普通士卒。 沮授见状叹了一口气,闷声不响,不再发一言。 ··· 文丑麾下的骑兵奉命追击逃往文安方向的“麹义”时,麹义也正带着麾下的两千精兵,人衔枚、马裹蹄,只带着少量火把,前后相连,连夜奔袭葛城。 原本负责在后方断后的麹英因为没有遭遇追兵,这个时候也重新赶回了麹义身边。 “大人,真神了,后方没有遇上半个追兵,孩儿带着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地撤了回来,看来文丑的骑兵真是被文安方向的疑兵给调走了。” 麹义闻言微微一笑,他当然不是神,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更熟悉自己的对手,能够贴切猜测对手的心思,从而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疑兵之计骗过了对手罢了。 虽然骑兵在夜间作战,威力大减,但轻骑的脚程快,若是被发现纠缠上了,那麹义这一支两千人的人马再想要安然脱身,就极其困难了。 所以,趁乱撤走的麹义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调走文丑麾下的骑兵。 至于为何自己的疑兵之计能够成功,很简单,因为自己将疑兵放到了看似是自己最有可能逃窜的方向上,所以不管是袁尚,还是文丑,都会下意识地以为那就是自己带领的精兵,从而不顾一切地带兵追击。 河间国的北面是涿郡,南面是安平国,东面是勃海郡,西面是中山国。 无论怎么看,自己想要逃出生天,都应该逃往东面的勃海郡,渡船出海,才能够摆脱袁军的追击。 可他们又怎么能够想到,自己反其道而行,偏偏连夜奔袭的是,西面的葛城。 等到袁尚带兵平定完鄚县大营的骚乱、擒回逃散的普通士卒的时候,自己已经远离了鄚县境内。 等到文丑率领骑兵追往文安,发现了那只是一支虚张声势的疑兵,再勒师回头向袁尚禀报时,自己已经奔袭拿下了葛城。 等到袁尚意识到被自己骗过,恼羞成怒,亲率大军赶往葛城的时候,自己已经派人提前联络黑山军、公孙瓒,完成了在葛城的布置,继续转进,留给抵达葛城的袁尚的,只会是一地的狼藉和血淋淋的人头。 这就是麹义胸有成竹的依仗所在,他虽然自视甚高、居功自傲,但对于河北的山川地形、道路城邑谙熟无比,对于河北诸将各自的本事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才能够步步料敌先机,屡屡将兵力远超自己的袁军耍得团团转。 此时,成功了第一步的麹义面带冷笑,双眸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加速前进,我等要在明日一早进入葛城!” 13、声东击西兵家计(4) 翌日,河间葛城。 连夜奔袭葛城的麹义军,一早抵达后轻易就诈开了葛城的城门,袭杀葛城守将,并控制了城中的五千兵马。 麹义在城中召集大姓豪强,对外打出了袁绍病重、邺城内乱,自己奉命出兵迎立大公子袁谭,平定袁熙、袁尚二子叛乱,并拥立刘和为幽州牧的旗号,以刀兵扣押人质,相迫疑虑丛生的大姓豪强出粮出丁,协助自己守城、平叛。 等那些豪强大姓的家长走后,麹英也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麹义所在的大堂,直奔麹义交代自己的要务开始说道: “大人。派往联络黑山军的三批使者,孩子已经亲自交代过,并亲自送他们上路了!” “好!” 麹义点点头。早在奔袭葛城的路上,他就已经派遣使者赶往易京,向公孙瓒献上包围易京的袁军部署图,准备以此取信公孙瓒,邀公孙瓒出兵接应,联手共讨袁绍。 而联络黑山军的信使,则是攻占了葛城后才派出的。 麹英看着自家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大人,虽然此番向中山、常山派出了三批使者,联络黑山军,但张燕自从被袁绍击败后,势力大减,其麾下各渠帅更是流窜各地,占据山林。我等派出的使者未必就能够联络上张燕,而且只怕就算联系上了,张燕也未必就相信使者,并出兵和我等联合。我等还是需要早做打算啊!” 在麹英看来,自家父亲这一手不太高明的“联络黑山军”,未必能够奏效,他们与其期待张燕引军前来接应,还不如举兵向公孙瓒所在的易京靠拢,寄希望于公孙瓒尽弃前嫌,派出麾下的骑兵前来相助。 麹义难得见到自己的长子也开始学会将注意从战阵的胜负转移到局势的得失上,他目光中不由含着笑意。 “无妨,袁军的虚实我已经遣使前往告诉公孙瓒、张燕,他们也算一时的枭杰,麹家到底有没有骗他们,他们自然会去分辨个清楚,试探个明白。至于出兵接应,就算他们都不出兵来接应又能如何,我们麹家可从不指望着别人来救命!” 这! 麹英实在困惑,自家父亲又是联络公孙瓒,又是联络黑山军,做这么多事情,现下竟然又不指望这两家能够出兵和他们结盟了?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麹英还没开口询问,麴光则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赶了回来,他行了军礼之后,就立即说道: “伯父,城中的马匹都已经搜集起来了,按照军令,我等在城中只挑了一千精卒,分别编入部曲之中,何时开拔,就等伯父示下了。” “好,让将士们只带上干粮、清水和兵器,甲胄、辎重一类累赘全部抛下。重伤的士卒厚赐金帛、留在城中,全军歇息过后就要轻装上路,倍道兼行。” 在一旁听到麹义和麴光对话的麹英顿时就懵了,他见到自家父亲又是联络公孙瓒,又是联络黑山军,还召集城中的豪强大姓,积极备战,打出旗号拥立刘和为幽州牧,原本以为麹家这是要联合公孙瓒、黑山军、幽州豪强等势力,割据幽燕,和河北南北抗衡。 可没想有想到,自家父亲与此同时,还在暗中进行率军转进的事情。 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大人,我等不守葛城了?” 困惑不已的麹英等到麹义和麴光的对话刚完,就迫不及待出声问道。 “对,我等不守葛城,进中山国,再南下入巨鹿郡!” 麹义迎着麹英困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很清楚,不管是困兽犹斗的公孙瓒,还是枝叶零散的黑山军,亦或者有名无实,还被软禁在邺城的刘和,麹家联合他们都不足以和羽翼丰满的袁绍在河北抗衡。 此时坚守葛城,只会被各路赶来的袁军团团包围,陷入死路一条。 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跳出面前的桎梏,杀入河北防御薄弱的腹地,他们这支人马才能够博得一线生机。 所以,看见自家长子的困惑,麹义不忧反喜。 连身处军中的麹英都没有能够提前看穿自己部署的虚虚实实,就更不要谈还远在鄚县大营收拾乱局的河北诸将了。 眼下大概所有敌友都会以为,自己眼下所要做的,就是在拼命联络公孙瓒、黑山军、幽州本土势力,以图割据幽燕,共同对抗河北的袁绍了。 但,自己偏偏就不走这一步。 麹英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家父亲的决心,他胸膛也有些起伏,在狠狠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压住又惊又乱的心思,不敢质疑父亲决定的南下策略,但还是挑着问题问道: “那大人选择南下,为何不仅要抛弃辎重具械,连甲胄都不让将士们携带呢?” 兵贵神速,是但凡稍微知兵之人都明白的道理。 用兵打仗,为了抢占先机,大军抛弃辎重粮草,长途奔袭也不是罕见的事情,可像麹义这种南下河北腹地,攻城略地却连甲胄都不携带的行为,麹英实在不解。 一名士卒多了一副甲胄在身,相当于就在战场上多了好几条命,他们麹家的部曲抛弃了军械甲胄,完全沦为一支轻兵,是加快了行军速度。 可一旦南下遭遇敌军,哪怕是普通的郡国兵,立即就会陷入到了苦战之中,没有了甲胄,只怕在遭受几轮敌军的箭矢后,他们这支轻兵就要死伤惨重,当场崩溃了。 麹英记得自家父亲在给麹家子弟讲解兵法的时候,就跟他们说过这种的话: 军争为利,军争为危。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而眼下麹义恰恰带着麹家部曲,正在一步步走向孤军深入、粮草辎重皆无的泥潭之中。 麹义当然知道这样做的风险,麹家现下就如同赤手空拳冲入虎穴一样,一着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境地,可他没有选择,也不会再去想是否还有其他的选择。 麹英忘了,自己还给他讲过这样的一段兵法。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 所以,自己必须要快,再无半点反顾犹豫的时间,必须要在大股袁军包围他们之前,冲入河北的腹地去,彻底搅他个天翻地覆,在混乱中求取一线生机。 不过,在此之前,麹义可以用愚众之策对待底层的士卒,但却必须给自家的儿子有足够的激励和斗志。 他盯着麹英,紧紧攥住了拳头,宛如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一般,百战宿将的磅礴气势汹涌而起。 “谁说我们没有辎重、甲胄,辎重、甲胄就在中山国,就在巨鹿郡,在那里,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 鄚县大营。 “公子,葛城传来紧急军情,麹义逃向了葛城,杀了城中的守将,对外散播大将军病重、邺城内乱的谣言,还谎称自己奉命出兵平乱,并打出了拥立刘和为幽州牧的旗号。” 自从向文安方向追击的文丑在半路击溃了“麹义军”,抓到了众多俘虏,确认了这只是疑兵之计,麹义根本没有打算东奔勃海,泛舟亡命的情况后,自知中计的文丑一面下令勒师返回,一面急忙派遣快马赶回鄚县大营,火速向袁尚禀报了这一军情。 得知了这一情况后,袁尚心中大震,精神恍惚,差点就要跌坐在了地上。 如沮授所料,文安方向的“麹义军”只是一支疑兵,真的麹义已经带兵连夜趁乱逃离了鄚县境内,那他到底是去了哪里了呢? 这几乎是一夜之间,麹义就彻底打乱了袁尚之前种种的部署和计划。 袁尚只能慌忙应急地派遣使者,向周边的城邑预警,准备时刻提防没有自己手令文书、突然出现的袁军。 可惜,这还是太迟了。 第二日,鄚县就接到了葛城失陷的急报,沮授整理了多道紧急军情后,将葛城的总体情报呈递到了袁尚的面前。 “沮将军,麹义狡诈,你以为现下的形势,我等该如何是好?” 这一次,年轻的袁尚在吃了大亏后,总算意识到了在用兵上自己远不是麹义的对手,只能够降下身段来,虚心地向号称足智多谋的沮授询问。 “公子,眼下军报的种种迹象表明,一击得手的麹义想要联合易京的公孙瓒、中山国境内的黑山贼,并煽动幽州动乱,将幽燕之地从河北割裂开,从而联合各家的势力,来对付我等啊!” 沮授叹了一口气,不无担忧地说道。 袁尚听了沮授的话,心中又惊又急,但他不愿放弃,犹然心存希冀,带着几分乞求的语气对沮授说道: “前番是小子轻敌争强的过错,沮将军定然有平叛破敌的良策!” 袁尚当下也只能够将希望寄托在沮授的补救上了,若是自己真放走了麹义,还让麹义有机会联合强敌,割据幽燕,那自己可就是罪责深重了。 就算凭着公子的身份能够不死,这辈子大概也没有翻身的希望了。 沮授此时从袁尚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对接下来失控的形势的恐惧和无助,他自己内心不由也咯噔一动。 也许此事过后,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能够让大将军看出自己宠溺的儿子袁尚并非合适的继承人,从而一举掘断河北废长立幼、自取内斗的祸根。 这个想法在沮授的心中一闪而过,连沮授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很快就在内心的争斗中否决了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 若真是如此,那河北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自己又和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奸佞之臣有何区别。 他看着出声哀求的袁尚,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安慰说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公子无需自责。授身担辅佐公子的重任,自当庶竭驽钝、尽力为之!” 14、声东击西兵家计(5) 让麹义逃出了包围圈,袁尚就已经失去了先机,就算智如沮授,现在能够做的,也只能是亡羊补牢了。 攻占葛城的麹义必须扑灭,而且还必须要快,要抢在他和公孙瓒、张燕等人联合之前,就将葛城的叛军给扑灭了。 易京的公孙瓒也需要提防,原本合围易京的包围圈随着麹义反叛,鄚县大乱、葛城陷落,这就像是被自己人从外面捅破了一个大口子。 更棘手的是,袁尚、沮授眼下都必须将兵力投入到剿灭麹义上,根本不可能再分出兵马、重新部署,再对易京形成一个新的包围圈。 所以,袁尚、沮授和淳于琼、颜良一边带着大军赶往葛城,一边又下令文丑军返回鄚县大营防守公孙瓒,同时还传令周边其他城邑,小心提防易京公孙瓒和葛城麹义的袭击。 只是等袁尚和河北诸将带着大军赶往葛城时,号称奉命平乱,联络各方,拥立袁谭、刘和各为冀、幽之主的“麹义军”却顿时作鸟兽散,根本就没有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袁军将一众俘虏一拷问,就得知了让他们震惊不已的情况: 麹义虽然对外打出各式旗号,却突然之间在前一天摸黑离开,只带走了三千人马,留在城中的人没有人知道麹义真正的去向,他们至今也依旧是被蒙在鼓里的。 对于这一情况,沮授本人也是震惊不已的。 麹义到底是什么打算? 不东逃出海,也不北上联络各方、割据幽燕,难道还想要向西翻越太行山,逃入并州,亦或者南下攻入河北的腹地不成? 后两者在任何人看来,都像是自寻死路。 太行险峻,山路崎岖,并州的高干进取不足、守成有余,麹义想要翻越太行山,且不说能不能摆脱身后的追兵,只要是高干派遣兵马扼守险要山道,麹义立马就是进退不得、寸步难移的境地。 至于攻入河北腹地,就更是疯狂的想法了。河北虽然一马平川,可南下就如同陷入了袁军的汪洋大海之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郡县兵追杀、伏击,更会陷入到各路袁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南下的麹义就算是插翅也难飞了。 可麹义,偏偏就做出了不合常理的选择。 暂时没有探明麹义真正逃窜方向的袁尚,只能够带着河北诸将临时驻扎在葛城,派出大量斥候骑兵,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有关麹义踪迹的军情。 结果,在短短的两天里,袁尚就得到了若干有关麹义踪迹去向的军报。 其中在末尾才收到的一条军情,尤其引起了袁尚、沮授等人的注意。 中山国的蠡吾官吏向袁军斥候提供军情,有一支带着袁军旗号的轻兵从蠡吾境内迅速通过,来路不明,去向不明,既不遣人进城通报,也不在沿途乡亭停息补给。 按目击者的描述,那一支袁军轻兵更像是一股战败的溃兵,全军上下甲胄全无、行色匆匆,蠡吾官吏原本还以为是在河间境内被公孙瓒击败而溃散下来的败卒。 现在看来,那一支轻兵很大可能就是斥候搜索的麹义叛军了。 葛城军营。 在军帐中得知这一情报的袁尚坐立不安,只能够不断地在帐中来回走动,等到沮授从帐外一走进来后,袁尚仿佛见到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迎了上去,着急地问道: “沮将军,眼下如何是好?这麹义到底是要作甚,他在河间弄出了这么多的声势,却又弃城而逃,这是要攻入常山、西走井陉,还是南下巨鹿郡,攻略城邑呢?” 沮授脸色比起在鄚县大营时也凝重了几分,显然他也意识到了,剑走偏锋的麹义在接下来,可能又会给所有人一个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 “公子,眼下的形势已经超出了你我的掌控之中,如果那支经过中山国蠡吾境内的兵马真是麹义率领的叛军,那按照他们的脚程,只怕很快他们就会进入常山国或者巨鹿郡,我等必须即刻派遣快马将这一情况禀报邺城,让大将军能够提前部署,尽快出兵围剿流窜的麹义叛军!” “这——” 袁尚当然知道麹义如果流窜进入常山国或者巨鹿郡,那就表明他已经挣脱了自己之前设下的包围圈,更跳出了自己所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 可若是将这里的情况禀报邺城,那就是证明自己办事不力、用兵无方,只怕自己的父亲立即就会大发雷霆,派人前来将自己召回邺城问罪,同时让其他人来取代自己时下位高权重的职务。 当然,要是隐瞒不报,让麹义得以对毫无防备的河北腹地的城邑偷袭得手,那自己就更是罪加一等、重罪难赦了。 袁尚此刻身处两难之间,面色黯然,他犹豫许久,还是难以下定决心,只能够再次向沮授求救。 “沮将军,你高谋多智、又通晓兵事,难道时下除了禀报邺城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挽救的措施了么?” 看着再无半分傲气的袁尚,沮授在心中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说道: “麹义虽然狡诈,但他兵少将寡,大将军在河北深得人心,公子想要挽救眼下的局势,也不是不可能的。” “啊!”得知自己还有希望的袁尚眼中闪出精光,他连忙牵住沮授的衣袖,虔诚恭敬地俯首说道: “还请先生教我!” “从当下的情报来看,麹义的兵马之所以能够逃得如此之快,乃是因为他抛弃了全军的辎重和甲胄,轻装疾行,加上不惜马力,这才能够日行百里之远。” “但兵法有言,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军将;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麹义的兵马倍道兼行,就是以为能够远远甩脱追兵、沿途郡国也来不及拦截。若此时耗竭体力赶路的叛军被一支兵马从后追上,亦或是在前方被截杀、伏击,只怕当场就会一触即溃、败如山倒。” “对,对,先生说得好,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听了沮授的分析,袁尚眼前拨开了云雾,仿佛又抓到了一丝的希望。 这里的情况已经隐瞒不住了,麹义逃脱的消息迟早会被邺城的自家父亲知道,所以自己也无需再纠结上报与否,时下能够做的,就是赶在自家父亲派人来取代自己之前,将麹义一举擒杀了,将功补过,那自己就还有不小的希望。 沮授刚刚也说了,麹义的兵马为了逃命,连辎重、甲胄都全部抛弃了,士卒的体力更是全部耗费在了赶路上,这个时候正是叛军最虚弱的时候,随便一支兵马,只要遭遇上了,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们。 指挥调度常山、巨鹿两地的兵马,袁尚是没有这个职权,可带领兵马越境追击,袁尚自忖若是能擒杀麹义,还是值得担这个风险的。 问题是,麹义轻装疾行的军队脚程很快,自己该带哪一支兵马前去追赶? 袁尚稍稍一想,就觉得文丑麾下的骑兵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先生以为,让文将军麾下骑兵追及如何?” 沮授也知道,眼下能够追上麹义的兵马的,大概也就是文丑带领的骑兵了。 之前若袁尚若是不贸然用兵,不将他们派去文安追杀麹义的疑兵,那有文丑麾下的这一支骑兵作为快速机动的兵力,他们是有很大可能在野外追上弃城而逃的麹义的。 现在也只能够用他们来亡羊补牢了。 只是沮授还是不无担忧地说道: “文将军虽勇,但麹义狡残成性,如狐如狼,只怕还不是麹义的敌手啊!”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 “授不才,愿请命随文将军领兵同往!” 看到沮授的主动请缨,袁尚突然哈哈一笑,心想原来你沮授表面大公无私,实质也怕漏了这份功劳,会跟着本公子一起担上罪责啊。 他挥了挥手,似乎有恢复了平日翩翩公子的几分神韵。 “好,先生一同前往。不过,这一次追击,不止是先生要去,尚也必须前往!” ··· 在袁尚、沮授决意要率领骑兵,前往追击豕突狼奔的麹义轻兵的时候,又一桩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情发生了。 公孙瓒出兵袭击了范阳、文安等地,驻守的袁军死伤惨重,文安虽然没有易手,但范阳却被公孙瓒军攻陷了。 原来,麹义攻陷葛城之时,就积极联络公孙瓒、张燕,还打出拥立刘和的旗号,想方设法要在南逃之后,给袁尚、沮授等人制造混乱和事端,以此牵制背后可能追来的袁军。 但因为时间太短,收效甚微。在张燕和幽州本土势力还来不及联系上的情况下,麹义就为了躲避袁尚追来的大军,隐秘率军撤离了葛城了。 只不过,这还是给易京的公孙瓒创造了战机。 公孙瓒从麹义派出的使者口中得知了易京周边河北驻军的虚实后,虽然他没有出兵接应麹义,但却也在麾下将领的劝说下,趁虚出兵,攻击忙于内斗、无暇外顾的河北兵卒。 尽管袁尚已经听取沮授的意见,传令易京周边各城小心提防公孙瓒的袭击,可得知袁军虚实、内乱的公孙瓒此番更像是以强凌弱的强攻,直接派出了优势兵力,趁着河北兵卒无暇救援的时机,一举攻下了范阳。 范阳一失,原本就有破绽的包围圈顿时变成了洞开的无效防线。 公孙瓒算是成功打开了一条突破包围的道路,他可以通过飞狐陉威胁代郡,甚至可以效仿麹义当年的战法,直接越过有重兵驻守的涿郡,从代郡迂回用兵,继而席卷整个幽州。 此时袁尚、沮授两人之中,必须有人留下来连同淳于琼、颜良等将一起收拾这一个烂摊子了。 15、声东击西兵家计(6) 时隔几日,刚刚击败一支巨鹿郡兵的麹英正带着士卒紧急转移,艰难跋涉在沼泽湿地之间。 时下,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巨鹿郡境内最大的水域所在——大陆泽。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大禹导河,北过洚水,至于大陆。河即黄河,大陆即大陆泽。 春秋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河的走向是按禹导河故道过大陆泽,然后向北入海。在春秋中期,黄河东徒,一去不返后,大陆泽才和黄河彻底隔绝开来。 尽管如此,有发源于太行山麓的澝、泜、湡等水注入泽内,号称天下九泽之一的大陆泽依旧是河北地区广袤百里的大型水域,众水所汇,波澜壮阔。 途径水泽茂草之处,军士们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在水边栖息的动物,一时间从水边的野草丛中扑哧扑哧地飞出了几只水鸟,咯咯啾啾地一通乱叫,就远离了他们,遁入到了水雾弥漫的大泽之中。 麹英望着水鸟飞远的方向,有些羡慕地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刻,他又何尝不想变成一只水鸟,摆脱面前的种种桎梏,展翅高飞,翱翔在云雾和碧波之上呢。 但现实是,他还得继续穿着泥泞的靴子,拖着沉重的身体,继续在这大陆泽中辗转前行。 时间推回到了几天前,倍道兼行的麹义兵马在越境中山国,渡过滹沱水之后,就杀入到了守备松懈的巨鹿郡。 巨鹿郡的守备十分松懈,但这也怪不了郡县的守令。身处河北的腹地,自从袁绍雄踞河北之后,从来就是河北的兵卒外拓攻敌,何尝有过被敌人攻入腹心的意外发生。 所以,当麹义这一支打着袁军旗号、只带有兵器的轻兵夺取下曲阳的城门、杀入城中时,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遭受到城中军民的剧烈反抗。 在城中,奔袭两百多里、沿途倒毙诸多战马、脱离两三百士卒的麹家部曲再次夺城成功,总算可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麹义依旧打出那一连串唬人的幌子,下令杀猪宰羊、犒赏军士,并打开城中的武库,装备麾下的将士,征收城中的马匹入军中,让将士们补充干粮、清水,更换衣物······ 就在麾下将士们都沉浸在获胜狂欢的喜悦之中时,麹义却看着地图,忧心忡忡地告诉麹英、麴光等人,接下来的仗会越来越难打了。 他们攻入了松懈无备的河北腹地,也就意味着落入到了袁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接下来他们的途中会遭受各种追击、截杀、埋伏,一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而他们攻陷下曲阳的消息,很快就会被巨鹿郡的郡将获知,同时这道紧急军情也会被发往河间、邺城等地,各路袁军很快就会蜂拥而至,前来堵截剿杀他们。 下曲阳虽然富庶,但他们不能久留,全军必须在修整之后,火速撤离。 对外,麹义大张旗鼓裹挟了一批城中士民,宣称要攻入常山国,打通井陉,实际上他再次得到补充的精锐主力已经继续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巨鹿境内的大陆泽中。 当然,这种声东击西的计策用过一次之后,再次使用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了。 宣称要攻入常山国的疑兵,只能够引起驻扎在常山国境内的袁军的小心戒备,不敢轻举妄动,却不能够瞒过巨鹿境内熟悉本土地理的官吏和郡兵。 期间零星打了几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后,麹义的兵马才得以进入了有利于隐蔽行踪的大陆泽,暂时又能够稍稍喘过一口气。 但熟悉地理、衔尾追击的巨鹿郡兵很快也赶到大陆泽,开始派兵不断搜索麹义兵马的踪迹。 想要继续转进,他们就必须打掉紧跟在后面的巨鹿郡兵,因此麹义临时改变南下计划,开始带着人马在大陆泽里跋涉转战,企图以此消耗巨鹿郡兵的士气和军力,寻找合适战机反过来将他们剿灭。 只是巨鹿郡兵还未剿灭,他们就从俘虏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糟糕的消息,袁尚、文丑也带着骑兵一路追到了大陆泽。 ··· “公子请看,沿途这些倒毙的马匹还有抛弃的甲胄,无不证明麹义的人马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大陆泽虽然利于隐蔽行踪,但人马却无法得到及时的给养,战马会不断死去,士卒为了保存体力,在泥泞的土地上跋涉前行,也会抛弃身上的甲胄。” “再加上疲劳和疾病,这足够拖垮麹义那支粮草不足、孤立无援的残军了!” 顶盔贯甲的文丑身材粗壮,他指着一路上发现的蛛丝马迹,难抑兴奋地跟同行的袁尚大声说道。 相比起长途追击却依旧精神抖擞的骑将文丑,以往日子里大多时间是锦衣玉食的袁尚则精神明显衰颓了许多。 他们出发追击时,围困易京公孙瓒的包围圈因为麹义的反叛和公孙瓒的出击,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公孙瓒麾下骑兵更是如有神助,屡屡避实击虚,将涿郡、河间、中山几个郡国的城邑攻陷了好几个。 连带着,销声匿迹的黑山贼以及被打压的幽州本土豪强,都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袁尚只能够将沮授强留下来,让他和淳于琼、颜良等河北将领一起收拾这个烂摊子,以便日后让这些人替他承担大部分的责任。 自己则和文丑带着轻骑,长途疾行,追杀麹义南下逃窜的兵马,准备用麹义的人头来将功补过,弥补那些剩下的摊到自己身上的罪责。 只是这一路三四百里的长途追击下来,才让磨破大腿、心生后悔的袁尚意识到,这活受罪的率军追击,未必就比起留在河间收拾烂摊子的诸将好上多少。 幸好就眼下的情况看来,自己率军追杀麹义已经是胜利在望了,这才让长时间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的袁尚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血淋淋的大腿内侧似乎也不那么痛了。 刚刚的耳朵被文丑如雷的大嗓门震得嗡嗡发鸣,袁尚下意识地催动马匹,拉开了和这个武夫的一段距离。 瞥了粗犷虬髯的文丑一眼,心想着此番自己离开邺城后的种种得失,袁尚不免也在心中悲叹了一声。 自己看似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公子,但有的时候,活得还不如一个军中只知走马厮杀的莽夫快活! 就在袁尚暗自悲叹之际,前方有一骑精锐斥候飞速赶来,一路分开队伍,马鞍上还擒拿了一个身着郡兵衣甲的逃卒。 “禀公子、将军,属下在前方擒获一逃卒,拷问得知,此人乃是巨鹿郡兵的一名屯将,据他自己说,他们一支巨鹿郡兵刚刚在前方遭受了叛军的伏击,死伤惨重。此人乃是临阵脱逃,所以被属下抓了回来。” 斥候在马上行了军礼,一把将擒拿的郡兵屯将扔到了马下,并身手矫捷地跳下了战马,拉起他的脑袋,将塞在郡兵屯将口里的破布拔了出来。 那名屯将刚刚得知面前的两个马上人,就是大将军的公子和将军一级的人物,早已吓得不轻,一经开口,连忙澄清自己的行径。 “公子,将军饶命啊,小人可不是临阵脱逃,乃是力战不敌,麾下死伤惨重,这才不得不杀出血路,突围求援的。” “老实点。” 斥候一听这名屯将矢口否认自己的说法,当即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再次踹翻在地。他是文丑麾下的精骑,平日在军中也是骄横之人,对付一名临时征召上阵的郡兵屯将,还可能是临阵脱逃的逃卒,下手自然不会有多客气。 “够了。” 文丑此时已经下了高大的战马,制止了斥候的施暴,他伸出粗壮的手臂,像是提一只小鸡一样将那名郡兵屯将轻易抓了起来,把他拉到一边,瓮声问道: “说说,你们这支巨鹿郡兵在前方遭遇了多少叛军,旗号、战马、甲胄、兵器,这些都要给我一一说清楚。” “将军,,前方伏击我等的叛军,,,人数众多,怕是有,,,四五千人之多,他们甲械齐整,乃是叛军的精锐——” 这名郡兵屯将颤颤巍巍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文丑伸手狠狠抽了一个耳刮子,文丑的力气极大,这一下几乎将郡兵屯将的脸抽得变了形,血泪一下子都飙了出来,牙齿更是掉了几枚。 “少给本将军虚报军情,就给我说你亲眼看到的,否则——” 战败的溃卒为了逃脱罪责,往往都喜欢想方设法夸大敌军的军力,类似“不是我军无能,实在是**太强”的话语层出不穷,很容易就以讹传讹,乱了其他兵马的军心。 久经战阵的文丑当然能够分辨这些话有几分是真实的,若麹义有四五千甲械齐整的精兵,早就回头击败了巨鹿郡兵,哪里还需要亡命大陆泽,忍受着一路不断损耗人马的代价,拼命带着他们这些追击的袁军兜圈子。 口中说着话,文丑的大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他毫不怀疑,自己接下来要是全力一拳下去,能够让这个被打上逃兵烙印的郡兵屯将当即毙命。 16、声东击西兵家计(7) 16、声东击西兵家计(7) 在文丑的一掌打击下,郡兵屯将算是死了夸大敌情、逃避罪责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看到的战场情形一一说了出来。 只不过,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更何况是在人马混乱、目不暇接的战场。 从郡兵屯将零散的有效情报中,文丑算是勉强拼凑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战场画面: 千余巨鹿郡兵追踪麹义的散兵而来,结果在前方遭受了数量大约两千的叛军的伏击,其中还有甲械齐备的精锐,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过后,千余巨鹿郡兵几乎被全歼,只有少数溃卒四散逃窜,成功逃得了一命。 根据这个情报判断,那伏击郡兵的这一支叛军,极有可能就是麹义亲率的精锐叛军,他们刚刚伏击了千余郡兵,算上打扫战场、带走缴获、伤兵的时间,应该不会走远,如果现在率骑兵追赶,说不定就能够在叛军遁入无边的芦苇、蒲草之前,在背后追上他们。 这可比跟着叛军绕圈子、拼消耗更加令人振奋了。 文丑连忙抛下满脸是血的郡兵屯将,将自己拷问、判断得出的这个振奋军心的情报禀报给了袁尚,而这一情报也让袁尚眼中顿时放出了光彩。 自己堂堂贵公子,跟着这些军中的武夫长途奔波,受苦受累,为的不就是这一天的到来么! 现下自己身边有文丑这员猛将,还有两千骑兵,一千强行借调,用来给骑兵负粮铺路、打柴割草的巨鹿郡兵,有这三千人马,从背后追上,还怕打不赢刚刚打过一仗,体力大量消耗的一两千麹义叛军么。 “文将军,破敌立功的战机已经到了,我等火速追赶,此番定能够一战剿灭麹义叛军!” “诺!” 相对于激动不已的袁尚,文丑的内心同样心潮沸腾。 让沮授、淳于琼、颜良等人联手围剿都屡屡失手的麹义,今日眼看着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擒杀麹义,这可是夸耀军中、功盖众将的大功一件啊。 也许今日过后,自己就是河北的第一名将了。 立功心切的袁尚、文丑二人当即鼓舞士气,传令全军,火速前进,大声宣称毕其功于一役的战机已经到来了。 很快他们就经过了尸首狼藉、草草打扫过的战场,尔后又擒拿到了几名郡兵溃卒,从他们口中也得到了类似的情报,这伙叛军是隐藏多日、一直没有露面的精锐,麹义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这让袁尚、文丑等人更加狂喜,再次下令不惜马力,抛下了脚步太慢的巨鹿郡兵,两千骑兵狂飙猛进,朝着叛军留下的踪迹飞快追赶过去。 ··· 当麹英越过泥泞难走的沼泽地,重新踏上相对干燥坚实的土地时,自忖已经成功转移的他不由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此番斩获不小,也不妨他冒险出击一趟了。 只是很快颇为得意的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走不到半里路,他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隆隆马蹄声,这让刚刚放松下来的麹英浑身一个激灵,转身对身边的士卒大声吼道: “退回沼泽地去!” 话音刚落,仿佛为了印证他那可怕的猜想,空中就传来了几声尖锐的鸣镝声。 麹英奔跑的身形不由得一震,这鸣镝声好生熟悉,可不是就是文丑麾下的骑兵部队么! 整颗心脏都要跳脱出来的麹英慌忙带着士卒重新朝着沼泽地奔去,他的脸色此刻已经变得异常恐惧,他很清楚,以当下这种情况,他麾下的这支轻兵一旦在平地上遭遇文丑的骑兵,那将会是多么恐怖的一幕。 只有进入沼泽地,骑兵才不能够发挥速度的优势,只有进入沼泽地,他们才能够利用复杂的地形和茂密的草木躲避追兵。 逃入沼泽地,逃入沼泽地。 不知不觉麹英已经满头大汗,大步奔走的他一边撒开双腿向沼泽地的方向奔跑,一边还不忘回头歇斯底里地吼道: “把那些缴获的东西都扔了,快,快,快进沼泽地!” 人群中响彻着麹英的嘶吼声,跟随他的士卒闻声七手八脚地将缴获的战利品抛弃,匆匆忙忙地跟紧麹英向沼泽方向奔跑。 救命所在的沼泽地,渐渐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可是,消耗了不少体力的他们又如何能够跑得过文丑的骑兵呢! 鸣镝尖锐地鸣叫着,划破天际的它们终于落到了奔逃的麹英士卒中,绽放出了一朵朵的血花,隆隆的马蹄声如雷轰鸣,喷着白雾的马头转眼即至眼前,手持长矛、挥着环首刀的骑士从斜刺里冲出,将拼命逃窜的麹英兵卒冲得七零八落,活生生地将他们奔逃的队伍截成了两段。 不远处,赶到这里的文丑和袁尚对视一眼,也各自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总算赶上了,今日麹义还有他麾下的叛军,一个都别想逃了!” 文丑昂首发出一阵大笑,顶盔贯甲、手持长矛的他驾驭着胯下的烈马,看着前方被冲乱了的叛军队伍,战意高涨,一副跃跃欲战的模样。 袁尚则忍住了心中的狂喜,恢复了淡定从容的姿态,他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文丑麾下骑兵占尽优势的冲杀,在混乱的人中使尽眼力寻找着麹义的身影。 在他看来,此番追杀只有砍下了麹义的人头,才能够算是真正的大功告成,否则他依旧无颜面回邺城复命。 但是叛军并没有打出旗号,这使得他在乱军之中,并没有发现麹义本人,他有些着急,转首向身边的文丑说道: “文将军,叛军之中没有看到麹义的身影,只怕此番又要让麹义逃走了。” “公子不必担心。麹义的本部兵马就在这里,只要剿灭了他们,麹义就算逃走,也再掀不起任何大浪来,沿途一个小亭长就能够擒住他。况且我等只要灭了麹义的这支兵马,拷问俘虏,还怕不能得知麹义的藏身之处么!” “好,那此番就全仰仗文将军和麾下的将士们了,若能斩杀麹义,尚绝对不会忘了替将军向父亲请功的!” “那丑就先多谢公子了!” 得到了袁尚承诺的文丑内心更加得意,踌躇满志的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战场。 此时的战场上完全呈现了一面倒的景象,逃窜的叛军士卒已经被自己麾下的骑兵冲乱冲散,手中的兵器、甲械以及缴获的旗号金鼓、衣甲干粮丢得遍地都是。 顾着逃命的叛军士卒面对骑兵的冲击一触即溃,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只能够四散逃窜,企图逃入沼泽地中躲避追杀,可惜他们是跑不过骑马追杀的骑兵的,策马追击的骑兵分散追击,轻而易举就用长矛和环首刀从背后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叛军士卒败局已定,自己麾下骑兵追亡逐北,有的骑士更是堂而皇之地直接下马收割人头和搜罗战利品,顺手牵羊、熟门熟路地将军功和财富两者纳入囊中。 除此之外,文丑还见到被冲乱的叛军中还有一两百士卒颇为坚韧,正护着一人往沼泽地冲去,文丑心知这肯定是麹家的重要人物,他迫不及待地催动战马,带着亲卫骑兵加入战场,直奔那股奔逃的叛军士卒而去。 “给我杀!” 文丑纵马肆意践踏着前方逃窜的叛军士卒,杀戮的快感让他忍不住仰天长啸,手中的长矛直指自己目光锁定的猎物,大声呼喝着身边的亲卫骑兵继续冲杀向前。 他今日要全歼所有的叛军,用他们的鲜血来铸就自己耀眼的功勋。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沼泽地芦苇丛中突然有一声鸣金之声响起。 接下来,一阵强弩激射而出的破空声让久经战阵的文丑头皮瞬间炸毛,骄狂的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手臂上巨大的力量勒得胯下的战马啾啾哀鸣,不情愿地停下了撒开奔跑的四蹄,并人立而起,扬起的前蹄腾空,掀起了一团泥土。 在飞起的泥土还未落地的瞬间,文丑胯下战马的前胸就被两支强劲的弩箭射穿,高大的人立战马一下子轰然倒地,体内的血液像是箭矢一样从被洞穿的前胸迸射而出,迅速洒遍了马前的土地。 “有伏兵!” 文丑粗壮的身体幸运地摔倒在了一具叛军的尸体上,借着尸体血肉之躯的缓冲,被摔得不轻的他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伸手扶正了头上的兜鍪,手中的长矛已经不见踪影,踉踉跄跄地一边后退,一边朝着麾下骑兵大吼道。 但后面来不及停下战马的亲卫骑兵还是遭受了一轮强弩的袭击,当前的几骑直接被射成了筛子,人马不断冒血,止不住惯性地轰然地向前倒下。 文丑的亲卫骑兵突遭袭击,措手不及之下,各自的战马互相冲撞到了一起,在战场上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而此时,在茂密的芦苇丛中还有持续不断的强弩激射而出,高大明显的骑兵成了他们的首要的打击目标,前方首当其冲的文丑骑兵纷纷中箭,许多战马更是身中多箭,被鲜血染红成了同一色的血马,瞬间毙命当场。 “杀啊,杀,杀啊!” 茂密的芦苇草中金鼓齐鸣,刺耳的声响交织一片,成排的芦苇也开始倒下,一队队手持盾牌、刀斧的士卒健步如飞,践踏着泥水,朝着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文丑骑兵冲杀而来。 这些突然出现的叛军,加上四面八方涌起的金鼓旗号,让惊魂未定的文丑骑兵一瞬间仿佛置身于百万大军的重围之中。 失了坐骑的文丑此时已经从腰间抽出了佩剑,看着面前蜂拥而来的叛军士卒,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难看,握剑的手更是因用力过猛而变得惨白。 伴随着瞳孔的急剧扩大,他不禁失声惊叫。 “先登营!” 17、声东击西兵家计(8) 自从界桥一战之后,先登营的威名就在河北大地广为传播。 击破白马义从,杀败公孙瓒后军,夺取敌营牙门,三战三捷,回救遭受围困的袁绍,敌骑远远看见先登营的旗号,远遁而走,屡战屡胜的先登营可谓是所向披靡、功盖三军。 后来的功高震主的麹义引起了袁绍的忌惮,先登营的威名更是在军中被有意无意地削弱,但这丝毫不能够让当年亲身经历界桥之战的老人忘记亲眼目睹的一切。 那简直就是一支神兵,所向皆破,挡者披靡! 而此刻,这一支在后续征战中不断减员补充,再减员再补充的先登营,又再次重现了昔年界桥之战的神威。 他们冲入敌骑之中,手起刀落,重斧纷飞,所到之处马蹄截断、骑士哀嚎,掀起了战场上新的一轮腥风血雨。 文丑败了! 当他看到自己身边的骑兵不顾军令,纷纷拍马逃窜,当他看到不远处的公子袁尚手忙脚乱,率先逃离,当他看到原本逃窜的叛军士卒都嘶吼着返身迎敌,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这名勇冠三军的河北猛将浑身的勇气好像被抽离出去,此刻他也变成了混乱人马中的一个普通溃卒,他在混乱中抢到了一匹无主的战马,翻身上马,朝着来路,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践踏着己方人马,疯狂地逃离着战场。 麹义胜了! 这虽然不是一场神机妙算、早有预谋的伏击战,但因为赶到的麹义忍得舍下亲子身处险境,隐忍不发,按兵不动,直到文丑麾下骑兵以为胜局已定,骄狂大意,肆意冲杀、下马缴获,才骤然出动先登营和临时四散布置的旗鼓,再加上自家和先登营的威名,一举造就了一场反败为胜的大胜仗。 他只用了八百人,就一举击败了袁尚、文丑率领的两千骑兵,尔后穷追猛打的麹义军更是趁胜击溃了被袁尚落在后面的一千巨鹿郡兵。 当这支扛着缴获的各色旗号,腰间挂着人头的叛军再次出现在了剩下的几千巨鹿郡兵面前时,巨鹿郡兵军心大乱、不战而溃,被一路追出大陆泽的麹义军斩杀、俘虏,全军覆没。 接下来的日子里,巨鹿郡境内袁军围剿叛军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突变,击败了袁尚追兵、巨鹿郡兵的麹义军在巨鹿郡内声威大震,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 麹义裹挟俘虏的郡兵俘虏、老弱妇孺进攻城邑,兵锋锐利无比,短短几日之内,就一连攻陷了任县、南和、巨鹿、广平四城,将巨鹿郡南境的大半城邑纳入囊中,麾下裹挟的兵马更是以几倍的速度在飞快增长,已经达到了两三万人之多。 而战败后逃往巨鹿郡北境廮陶的袁尚、文丑却士气颓丧,不敢再贸然带着残兵败卒去进攻兵锋正盛的麹义,巨鹿郡境内还没沦陷的各城也是心惊胆战,无意出兵救援被大股叛军攻打的城邑,只盼着能够独善其身,躲过面前的这一劫。 眼下靠袁尚、文丑,靠巨鹿郡,已经无法解决麹义这股越剿越多,越剿越强的叛军,诸多将校、官吏只能够急报邺城,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邺城调集魏郡、赵国、清河等地的兵马,前来围剿还在不断壮大的麹义叛军。 ··· 巨鹿郡传来的紧急军情,如同一记晴天霹雳,狠狠地打在了袁绍的心头上,让他一时间有了目眩神迷的错觉。 这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身在邺城的袁绍收到的紧急军情,可谓是一道比一道更震撼人心。 先是麹义声东击西,逃脱了袁尚、沮授、淳于琼、颜良、文丑等河北诸将的包围,还袭击了重镇葛城。 接下来,就是麹义联合各方反袁势力,准备割据幽燕。而获知袁军部署虚实的公孙瓒更是屡屡出击,一举打破了河北兵马围困他多时的包围圈,沮授、淳于琼、颜良等人带兵亡羊补牢,疲于奔命。 再后面,又变成了麹义长途奔袭,攻下了下曲阳,大张旗鼓,准备杀入常山国,夺取井陉。 眼下,麹义更是在大陆泽先后击败袁尚的追兵和巨鹿的郡兵,声势大涨,裹挟士民,一路攻城略地,俨然已经成了河北的心腹之患。 当前号称有数万兵马的麹义占据巨鹿郡的南境,显然可以威胁到赵国、魏郡、清河国多地,如果再不遏制叛军这种疯长的势头,袁绍只怕自己治下的整个河北之地都会被麹义的叛军彻底掀翻过来。 为此,他一边痛骂涉事文武官吏的无能,一边也不得不紧急调集兵马,准备弥补目前已经被麹义叛军捅破的天。 鉴于之前的各军败绩和叛军的兵锋正盛,身为河北霸主的袁绍在面对麹义叛军时,也不得不小心应对,步步为营。 袁绍先下令让张郃、高览为将,荀谌、许攸、郭图随军参赞军事,统帅两万兵马作为前军,进驻魏郡境内与巨鹿郡接壤的曲梁城,抵御叛军的入侵,同时牵制住麹义的大批叛军,不使他们可以肆意流窜,为自己调集各郡国的兵力合围剿灭麹义叛军争取时间。 尔后,袁绍开始派遣吕翔、吕旷、张顗、马延、牵招等将手持虎符,赶往各郡国调集精锐兵马,准备各路袁家汇集成大军后,由自己亲自统帅,再加上张郃、高览的前军,以绝对的优势兵力,攻入巨鹿,进剿麹义的叛军。 这一番布置结合了麾下谋臣的群策群力,可谓是稳中求胜,正好克制麹义的剑走偏锋。 只不过河北大军汇集终究需要时间,就算只聚集最近几个郡国的兵力,没有半个月的最短时间,也组成不了一支初具规模的大军。 因此,张郃、高览所率领的前军,就显得尤为重要。 他们不仅要抵挡住麹义叛军的进犯,为袁绍后续聚集优势兵力争取时间,而且还要死死盯住麹义叛军的动向,尽力牵制住他们,使得麹义叛军不能够肆意流窜,为大军的包围进剿计划奠定基础。 ··· 曲梁城。 自张郃、高览率军进驻曲梁之后,曲梁城就开始了坚壁清野的各项工程。 城墙、城门被紧急垒高加固,城外的护城河、羊马墙也被修缮,城郊的屋舍、树木被蛮横粗暴的军士拆毁砍伐,居民也强行迁徙入城。 城中的粮仓、水井、武库等要地由张郃亲自派兵接管巡视,所有一切商业营生勒令停止,丁壮输送粮草辎重、搬运攻守器械,妇女赶制军中亟需的衣绔、鞋袜、蒲席、帐篷等军需,所有士民、官吏都被纳入到了军管之中。 到了军管戒严的夜里,城外、城内的军营篝火分明、刁斗森严,城中的居民区却是死寂一片,家家户户都闭户熄灯,只有征集起来的官奴、工匠所在的将作区,嘈杂的打铁声持续不断,响彻整个夜晚。 大街上、市井间,出现最多的永远是被甲持兵、戒备森严的巡视兵马,官寺各曹、将校军吏更是没日没夜地围绕着兵事不停息地运作着,整座曲梁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上下弥漫着的都是一股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息。 它甚至让人压抑到了窒息的地步。 披甲按剑的张郃站在曲梁的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深沟高垒的军营和来来往往的斥候骑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河间的豪强出身,中平元年黄巾之乱,冀州首当其冲,张郃从军平乱,正式踏入到了乱世的征伐厮杀之中。他经历过冀州的韩袁势力交替,跟随袁绍征战以来,虽然多有战功,却一直迟迟没有真正独当一面的机会。 眼看着河北大军取幽州、取青州、取并州,张郃都一直没有能够赶上率军出征的好时机,资历算是军中老人的他在军中的地位渐渐下降,不仅要远低于麹义、淳于琼等大将,甚至连新起的颜良、文丑都赶不上了。 现下终于让他有了一次独当一面、率军征战的机会,可没想到壮志得遂的他却不是率领河北大军攻城略地,而是调转兵锋平叛,将矛头对准了曾经的河北第一名将麹义所率领的叛军。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诞可笑。 不过,注定是刀头舔血、马上厮杀的张郃也没有太多的多愁善感,他很快就投入到了这个平叛将军的角色当中来。 甚至内心也隐隐有了一种新的野望。 想要成为当世瞩目的名将,还有什么比结束曾经的名将的一切辉煌来得更加直接和便捷。 麹义从河间一路杀到了巨鹿,沮授、淳于琼、颜良、袁尚、文丑等人都没有能够留下他,追击的袁尚、文丑更是被麹义打得丢盔卸甲、仓皇逃窜。 若是这一次,自己能够让麹义的兵马折戟在曲梁城下,那自己在军中的声威势必大震,一蹴而就,位于淳于琼、颜良、文丑等将之上了。 想到这里,张郃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的笑容。 就在这里,城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号角声,张郃连忙收敛思绪,循声望去,将目光投向城外吹号的方向。 视野所及之处,一马平川的土地上,一支歩骑往曲梁城方向而来,正在由远及近,慢慢地变大、变大。 18、声东击西兵家计(9) 这支兵马不是别人,乃是前两日刚刚赶往赵国截击麹义叛军的高览五千歩骑。 而且,军前还有几骑露布报捷的军士,风驰电掣,直奔曲梁而来。 看样子,高览似乎还真打了胜仗。 这不由让张郃的内心五味杂陈。 两日前,获知巨鹿郡内有一支打着麹义旗号的叛军大肆进军赵国的时候,主将张郃与副将高览就此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主将张郃主张叛军锋芒正盛,军中应该按兵不动,先派遣快马让赵国的郡兵加强防备、紧守城邑,等到麹义的叛军被赵国的坚城消磨了锐气之后,他们再率军赶往赵国,内外夹击叛军。 但副将高览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正是一路连战连胜、攻城略地的麹义叛军兵锋正盛,他们才要尽快出兵尾随背击攻入赵国的麹义叛军,否则一旦让麹义的叛军攻城略地,在赵国也站稳了脚跟,那他们两个统军将领可就是无所作为、坐视纵敌的大罪。 两名统军将领争执不下,为此还征询了随军参赞军事的荀谌、许攸、郭图几人的意见。 不过,荀谌、许攸、郭图面面相觑后,也没有给出任何支持哪一方的明确信息来。 这些人都是运筹帷幄的智谋之士,他们如何看不出,张郃眼下按兵不动的主张,是最理性,也是最稳妥的。 甚至用赵国的坚城和郡兵来消耗麹义叛军,给他们的大军制造全歼叛军的战机,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计划。 但是,理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这种沉重的代价往往不是来自于敌人,而是来自于己方的内部。 在座的每一个人谁都不愿担当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要是事前按兵不动,坐视麹义的叛军在赵国攻城略地,尽管可能会成功消耗叛军的实力,给大军创造歼灭叛军的大好战机。 但是在此之前,又有谁能够承担这份坐视不救的罪责呢? 邺城的主公袁绍已经为麾下兵将屡屡战败而大发雷霆,要是再接到前军无所作为,坐视叛军攻略赵国的紧急军报,那统军、随军的一干文武,一个个都罪责难逃。 看到荀谌、许攸、郭图几人笑脸相迎,话里的意思却模棱两可,摆明了一副有功沾分、有过撇清的态度,张郃的脸色瞬间就黑青起来。 既然无法达成统一的决定,那除了遣快马请示邺城之外,也只能够应允自告奋勇的高览先率五千歩骑,出城赶往赵国,牵制麹义叛军的攻城略地了。 在高览出城的时候,张郃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麹义向西佯攻赵国,正是要勾引他们这支兵马出城救援,好在设定好的险要之处突然发动伏击,一举吃掉他们这一支拦在面前的河北军队。 自己虽然与高览在这桩事情上意见不合,但是自己了解高览立功心切、不甘人下的心思,两人平日里的关系也不差,张郃实在不想出兵救援的高览遭受埋伏,全军覆没,那对于前军的军心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因此,这两日,高览率军出城之后,张郃就隐隐为高览的五千歩骑担忧起来。 结果,面前的事实告诉他,他的担忧是多余的。 高览胜了! 他带着五千歩骑,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湡水和虒(加三点水)水之间赶上了准备进攻襄国的麹义叛军,高览随即纵骑冲杀,自己指挥步卒跟上,一举就将人数虽多却是裹挟起来的乌合之众尽数击溃,斩杀两千余叛军首级。 尔后在赵国郡兵的配合下,彻底瓦解了麹义叛军进攻赵国的攻势。 打了胜仗的高览这个时候也一改之前立功心切的姿态,立下大功的他见好就收,也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狂妄自大到要率麾下的五千人马杀入巨鹿郡,擒杀麹义。 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支乌合之众并不是麹义的本部人马,自己此番立下的耀眼大功其实有些侥幸。 但这并不妨碍高览得意洋洋地带着兵马返回曲梁城,骑兵的马颈上悬挂着的都是斩获的叛军首级,当前开道步兵肩膀上扛着的,也是缴获来的叛军旗鼓,俨然就是一副得胜将军回师献俘的模样。 高览得胜回师的歩骑人马耀武扬威地进入了城外的兵营,高览本人则在随后亲自带着一众亲兵,旗帜招展地往曲梁城中而来。 此乃麹义反叛以来,河北袁军围剿叛军的第一次大胜仗。 不管是军中将校,还是随军参军事的郭图、许攸等人,纷纷都陪上笑脸,喜滋滋地迎接得胜入城的高览。 之前的战事一片愁云惨雾,现在难得拨云见月,军中谁人不想趁机沾点功劳呢。 高览一下马,几乎就是被人群簇拥着进入官寺的。他昂首挺胸、阔步高谈,在人群中一边谦承着诸多文武军吏的溢美之词,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显露出自己立下的大功。 “麹义用兵狡诈,麾下老卒残忍嗜杀,加上叛军连战连胜,气焰十分嚣张。不过骄兵必败,览带领五千歩骑,身负明公重托,自当竭忠报效,于是不避矢石、一路追击,终于在两水之间追上了万余纠集起来准备进攻襄国的麹义叛军。” “览临阵激励士卒,歩骑无不感奋,争先向前,以一当十,终于大破麹义叛军,追亡逐北,唉。若不是后续赵国郡兵战后加入,争夺首级,只怕此番的斩获就要再赠数不少了。” 红光满面的高览得胜回师后,突然发现自己一时间变得健谈了不少,轻而易举就将一场胜仗绘声绘色、调油加醋地描绘出来,再配合上那些斩获的首级,这使得他的话语更加有说服力,整个人的腰板挺得更加直了。 提前从城墙上赶回官寺的张郃,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出门降阶,亲自迎接副将高览进入官寺大堂了。 两人一经见面,就像是多日未见的好友,哈哈大笑,上前互相拍击着肩膀,绝口不提之前产生分歧的出兵之事,然后挽臂共同进入到了大堂之上。 待到众人入座之后,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寒暄和对高览勇气过人的称赞。 当话题渐渐引入正事的时候,一直迎合着众人情绪的张郃突然眼中精光暴涨,他看着满脸红光的高览,一字一顿地问道: “高中郎将,你在赵国击败的叛军,是不是叛军的主力,麹义又是否就在叛军之中?” 张郃冷峻的问话一下子让整个大堂冷静了下来,荀谌低着眼睑,许攸和郭图对视了一眼,其他人也小心翼翼,不敢再随意开口。 高览抿住了厚厚的嘴唇,也在看着张郃,直到意识自己额头上开始有一滴汗珠滑落那那一刻,他才终于移开了目光,出声说道: “张中郎将,当时麹义并不在进攻赵国的叛军之中。” 果然! 荀谌的眼睑动了动,郭图和许攸又互相看了一眼,张郃则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 “那你擒获了叛军俘虏,可曾探知麹义本人何在,他的真正用兵意图又是何方?” 这一点似乎还在高览的预料之中,他早有准备地说道: “据俘虏的供述,麹义的叛军割据巨鹿郡的南境,声势大涨之后,因为曲梁有我等的大军堵截,叛军无法南下魏郡。所以麹义准备转战河北腹地,其中一路是攻略赵国,通过釜口陉,打开进入上党的道路。” “不过眼下麹义攻略赵国的兵马已经被击溃,能够用兵的,应该就只有东面的安平国、清河国了。” 张郃听完高览的话,默然不语。原本低垂眼睑的荀谌则突然抬头开口说道: “高中郎将,今日一早清河已经传来军报,进攻清河的麹义叛军被安平、清河两地的郡兵前后夹击,大败溃散了。因为这封军报过于离奇,还需核实,军中暂时并未公之于众。” 单靠两地的郡兵,就能够击败麹义的叛军,这相比起接连折戟的袁尚、沮授、淳于琼、颜良、文丑等人,确实是足够骇人听闻了。 “这,那麹义也不在东攻清河国的叛军之中?” 高览听了荀谌的话,瞬间也意识到了一丝不妙,他连忙出声问道。 “没有,统军的只是麹家的几个子弟,他们裹挟的兵马虽多,但衣甲不整、旗号不明,与两地的郡兵交战败多胜少,一到入夜被两地郡兵出兵袭扰,就发生了营啸,当夜就溃散而逃了。” “这——” 高览瞪大了的眼珠子圆溜溜地左右移动,脸色也浮现了几分赧然。 郭图、许攸等人一见高览这副神态,就知道了高览宣称击败的大股叛军其实和被清河、安平两地郡兵击败的叛军成色差不了多少,其他一开始出声阿谀奉承高览得胜回来的文武也瞬间换了脸面,各怀心思地打量着高览。 张郃见状轻咳了一声,看着堂上的所有人,郑重说道: “诸君,麹义用兵狡诈,这两路叛军看来都是疑兵,而叛军故技重施设下的疑兵,必定有所图谋。我等既然受命阻敌,就必须尽快打探清楚麹义主力人马的动向,并务必将叛军牵制在巨鹿郡境内。” “所以,眼下首要之事,就是探清麹义的真正去向!” 19、 声东击西兵家计(10) 已经闯入河北腹心的麹义,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虽然张郃广派出去的斥候回报,声势大涨的麹义在巨鹿城筑城储粮、训练士卒,准备以此为根基,攻略城邑,与袁绍邺城的大军决一死战。 但是,张郃并不相信眼睛看到的。 屡屡出奇制胜的麹义,派往赵国、清河的两支叛军都不是由他亲率的主力,那他就更不可能死守巨鹿城,准备和邺城的大军决战了。 尽管连战连胜、杀入河北腹心的麹义声势大涨,但他那几万兵马都是裹挟而成,宛如无根之萍,一旦战局稍有失利,立马就会出现反戈一击、全军溃散的景况。 自己若是麹义,就只会继续避实击虚,全力避免和邺城大军决战。 高览见到张郃沉思半天没有开声,他此时的声音也缓和了下来,只不过还不服气,看着堂上诸人说道: “照你们这么一说,既然向西、向东都不是麹义进兵的方向,难道一路南下的他还能够再次返身北上,与淳于将军、颜将军等人争斗不成?” 高览的话音刚落,堂上当即有一人出声反驳。 “高中郎将既然都说了,麹义时一路南下,那此刻他为何就不能继续南下?” 高览循声看去,原来出声的是袁绍麾下跟随已久的老人许攸,他笑吟吟地看着还自以为立了大功、拉不下面子的高览,饱含深意的目光透露出了一丝丝的不屑。 高览冷哼一声,许攸也不是袁绍麾下什么好相处的人,自视甚高,得罪过不少人。高览在心里不怕他,立马也拔高了声音冷笑道: “许参军是南阳人,离乡背井,不熟悉我河北的地理也属正常。览就点拨参军一下,我等大军屯驻在曲梁城,可不是随意选择的。” “曲梁城位居通渠之地,处在魏郡、赵国、巨鹿郡三角之间,背靠鹳泽,固守可以作为魏郡北面的屏障,进攻可以兼控赵国、巨鹿两地。” “麹义的叛军若想要南下,就必须攻取曲梁,否则我大军一旦从侧面出击,往小的说,能够抄掠叛军的粮道、攻取叛军的后方,往大了说,能够会合其他路的友军共击麹义,使其腹背受敌,全军覆没。” “试问有我等的大军驻扎在此,那麹义除非是插上了翅膀,否则如何敢南下,除非那麹义跟一些不知兵事的人一样,才敢生出此等妄想吧!” 许攸捋了捋胡须,听了高览夹枪带棒的嘲讽话语,他顿时也是冷笑几声,眼中的蔑视就更是显露无疑了。 “攸虽然不是生长在河北之人,但也知道河北地形平坦,无险可守。曲梁城不过是扼住了从巨鹿郡到魏郡最近的道路,麹义又不是不知变通的庸人,如何不能够另择道路南下!” “巨鹿境内麹义的叛军一举一动,全在我军斥候的监视之内,叛军另择道路、寻隙南下,是瞒不过我军的斥候的。” “那要是麹义不出动大股叛军,只挑选精锐,倍道兼行南下呢?” “哼,魏郡以北沿线戒严,沿途的乡、亭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哪怕是小股叛军昼伏夜行,瞒过了斥候的耳目,但却骗不了沿途的那些乡、亭的。一有叛军过境,烽燧即刻点燃,麹义是偷不过去的。” 看见高览信誓旦旦地表示防线万无一失,许攸冷笑着又发出了询问。 “哦,那要是麹义的精兵都卸下衣甲,伪装成逃避兵戈的流民呢?” “这——”被许攸问到这里,高览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想,只能够大声反驳说道: “就算麹义的叛军伪装成流民,沿途的乡、亭难道就看不出么?” 许攸闻言笑了。 麹义的叛军可不是寻常敌军,麹义在河北征战多年,对河北的地形道路谙熟于心,麹义麾下的叛军精锐也有不少就是河北出身的兵卒,他们假装成逃避兵灾的难民,混在成批南逃的难民中,面貌、乡音一致无二,还恰恰就能够躲避很多乡、亭小吏稀疏平常的耳目。 要知道,眼下许多城邑面对叛军的兵锋自保尚且不暇,眼睛都死死盯着叛军的动向,谁会去管这些过境逃难、衣衫褴褛的难民啊。 像大军进驻的曲梁城,为了防止被叛军的谍子混入难民之中刺探曲梁城的虚实,张郃率军一入驻,立马就派遣兵马坚壁清野,将沿途逃灾的难民驱赶往别的郡县。 大军征战,将士们刀头舔血,以破敌立功为先,哪里还顾着了那些朝不保夕的陌生难民。 而这些难民所去的方向,很多却都是南下邺城寻求庇护的。 许攸的笑声已经停止,但他表露出来的意思,却令在座的人都震惊不已。 麹义真会抛下这些日子纠集起来的大军,再次只带小股精锐冒险绕道南下,袭击邺城吗? 高览虽然不服,却不敢再发出类似“麹义的兵马没有攻城器械,就算装成难民混到了邺城城下,也攻不下城池”的反驳。 要是让麹义的兵马杀到邺城,不管叛军能不能攻城,在座的一众文武通通都免不了玩忽职守的罪责。 身为主将的张郃全程听完许攸和高览的这一场争辩,一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许攸的话,有些耸人听闻。但按照麹义这一路南下的用兵方式,却也不无可能。 避实击虚?袭击邺城? 这就如同是一场败多胜少的疯狂豪赌,再次压上的是所有麹家部曲的性命。 那么,避实击虚的麹义到底会不会袭击邺城呢? ··· “袭击邺城?” 安邑城中,当阎行听完了麹演带来的南袭邺城计划后,他很感兴趣,但却也带有怀疑。 “以贵家的兵力,有把握攻下高墙深池的邺城?” 麹演面对阎行的询问,胸膛当即一挺,显得成竹在胸。 “将军可以放心,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攻不下的城池。几年前,自诩有高墙深池的邺城,不一样就被黑山群贼攻下了吗。” “不一样。”阎行看着作为麹家使者的麹演,笑了笑。 他的目光炯炯,对麹演脸上的微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是因为袁本初领兵在外,邺城空虚,而且有魏郡兵作为内应,黑山群贼更是拥立朝廷任命的冀州牧壶寿,才得以袭击得手。” “时至今日,袁本初羽翼已成、雄踞河北,此时就在邺城之中,犹如泰山之固。况且,孤只怕贵家在邺城中也没有强有力的内应,无法里应外合袭取邺城呀。” 麹义此番起事反袁,内心最想要争取的,不是手下败将的公孙瓒、张燕,而是近岁平定三辅、威震关西的骠骑将军阎行。 阎行若能够在三河出兵,至少可以牵制袁绍麾下三分之一的兵力,要是大举发兵攻打并州和河内的袁军,那就更能够将袁绍的大半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给麹义南下袭击邺城创造一个稍纵即逝的战机。 所以,麹义在起事之初,就将麹演派来三河,准备说动阎行进攻袁绍,为自己袭击邺城创造战机,并许诺事成之后,阎行可以肆意宰割河北之地,麹家只要一两个郡作为养兵的地盘,还愿意共同推举阎行成为新一任的盟主。 麹家抛出的利益如此诱惑人心,可麹演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面前的阎行有心动的迹象,他更像是一名锱铢必较、精明圆滑的商人,正孜孜不倦地和自己讨论着麹义攻下邺城的可能性。 麹演已经和麹义断了音讯,时下还不知道麹义带着兵马是否已经摆脱袁军的追击,成功闯入河北腹地搅乱河北的兵马部署,只能够通过三河的情报得知麹义的兵马暂时还未被歼灭,仍在作乱河北。 因此,他的自信满满更多时候都是装出来的,唯有如此,才能够有机会说动阎行出兵进攻河北,和麹义的兵马互相呼应,完成临走时麹义嘱托自己的重要使命。 但是,他不知道阎行已经在邺城安插了眼线,三河已经获知了许多有关河北麹义作乱的情报,再加上麹演带来的计划,阎行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麹义当下的打算: 他先在巨鹿郡纠集大军迷惑各路袁军人马前来合围进剿,自己则金蝉脱壳,带着麹家的小股精锐士卒搏一把,准备伪装成逃难的流民,南下袭击邺城。 很疯狂骇人,也很出人意料的计划。 但是阎行并不太看好麹义这么疯狂一搏的结果。 就算三河此时大举进攻并州、河内的袁军,也不可能会给麹义创造什么擒贼擒王的战机。 最多就是攻取边界的几座城邑,让驻扎在并州、河内的袁军龟缩坚守而已。 邺城的守备不会被削弱,围剿麹义的兵马也不会减少,麹义仅凭出其不意,袭取邺城难如登天。 现实中,蛇是永远吞不下大象的。 它能够选择的,只是窝囊地被大象踩死,还是在临死之前,狠狠地报复性咬上一口而已。 阎行是一名猎人,眼下的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杀死大象,他也不相信蛇能吞下大象或者咬死大象,但他可以决定,接下来是否要抽出有限的力量,帮一帮这条勇敢挑战大象的蛇。 10、声东击西兵家计(11) 袁绍所处的邺城,并非河北的腹心,而是处于河北大地的西北一角。 看似偏居一隅的邺城北临漳河、西依太行,东眺齐鲁之地,南面则是延绵千里的大河。境内又有漳水、滏水、洹水等河流经过,水利发达、土地肥沃,加上自袁绍雄踞河北以来,境内兵戈几近消停,趋于安居乐业的邺地盛产粮帛,士民殷富,堪称河北的第一富邑。 也正因为如此,巨鹿郡境内逃避兵戈的难民,背井离乡、拖家带口投奔最多的,就是看起来最安全、最富庶的邺城。 权贵之家投奔亲朋好友、购置田宅,穷苦丁壮依附富户、为人佣耕,至于那些拖家带口,妇孺老弱居多的难民就只能够可怜兮兮地被军士驱赶着,聚集到了城外临时搭建的难民营之中,每日眼巴巴等着不足果腹的救济粥水,期盼着这害人的战事早点打完,然后他们可以再一路颠簸跋涉,返回自己的故乡。 但是战事迟迟没有结束,反而是逃往邺城的难民数量还在不断地增加。 就在邻近邺城城郊的途道上,有一股衣衫褴褛的难民悄悄地聚集到了一起。 麹义懒散地坐在地上,蓬头垢面,许多日子没有沐浴的他身上带着一股生人皆避的味道,再配上他那副收敛锋芒的苍老容颜,一眼看去他就像是一个遭兵灾丢了自家田宅,失魂落魄而一路逃亡的糟老头子。 之前的割据巨鹿郡,攻略赵国、清河国,打通釜口陉入上党通道的战事,通通都是麹义的疑兵之计。 他像抛弃割据幽燕的计划一样,抛弃了攻掠河北腹心的计划以及裹挟起来的几万乌合之众,继续以小搏大,走列人,越斥丘,迂回南下,想要进行最后的一场豪赌。 途中他将两千精锐分成数股,扮成难民,由麹家子弟带领着,混入南下逃灾的难民潮之中,沿途暗中联络,一路直奔邺城。 但是,近在咫尺的邺城看起来无懈可击,麹义就像是一条已经潜伏在大象周边、还没有被发现的毒蛇,它有着致命的毒牙和堪称完美的隐蔽能力,但奈何面前的这头大象皮糙肉厚、体积巨大,根本就让他无从下口。 “大人,所有南逃的士民,除非是有大将军府的通行文书,否则根本就无法入城。入不了城的难民,除了被卖走的奴仆、为人佣耕的佃户外,其他人通通都被邺城的军士驱赶到了难民营之中,那里戒备森严,我等藏有甲兵,一旦被发现,只怕逃不出有重兵把守的营地。” 同样扮成难民,还装成长满癞子,变得人憎狗厌、四处遭人驱赶的麹英带人刺探完邺城的虚实后,就寻机逃了回来,忧心忡忡地向一意孤行的自家父亲禀报着。 听到这个情况,麹义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但他并不死心,又低声问道: “可曾探清楚难民营,各处城门的守将是谁?” “听说收拢、查验难民的是田丰,巡守各处城门的是审配。” 麹英的话说完,麹义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暂时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 田丰、审配这两个人虽然都不是河北的名将,但却是出了名的谨慎和刚直,由他们来收拢难民、巡守城门,麹义想要瞒天过海就更加困难了。 麹义他们在这里已经滞留了一整天的时间,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煽动难民,袭击城门的机会,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暴露行踪,面临着从四方赶来的袁军的围剿,他们难逃覆灭的厄运。 “拿地图来!” 麹义朝身边的亲兵轻轻叫了一声,随行护卫的亲兵连忙将藏在怀中的地图掏了出来,平缓地在麹义的面前展开。 很快就低下头的麹义看着图上标记的邺城,回想着脑海里的高墙深池的邺城,飞快地寻思着这座城池的城防破绽。 可惜,已经想了一天的麹义,依旧毫无所得。邺城存在的破绽,对于一支没有攻城器械、没有内应的轻兵而言,那都不是破绽,而是套人的布袋。 麹义叹了一口气,只能够从邺城周边寻求脱身之计,但他很快也可悲地发现,一路奔袭邺城的他,已经闯入了绝境,根本就无处可逃。 北面有张郃、高览的大军,南面、东面是往邺城汇聚的人马,西面则是险峻的太行山脉,大网在慢慢地收缩,网眼也变得更加密集,再能供麹义腾挪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是麹义之前定计时预料到的,但眼下功亏一篑的他却变得难以接受。 为什么三河方向迟迟没有动静,麹演难道半路就被袁军发现了? 不可能!麹演逃离时,河北各地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起事,按照沿途换马、验传无误的脚程计算,日夜兼程的麹演早就已经抵达了三河。 难道是阎行识破了自己想要让他火中取栗的谋划,因此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不为所动。 不可能!袁绍和阎行势同水火,两家势力更是犬牙交错,东西对峙势必不能共存,提前找到破绽、先发制人、坐收自己许诺的各种丰利,这对于实力较弱的阎行无疑是一种不可抵挡的致命诱惑。 麹义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否决自己的猜测,长时间劳身焦思、夙夜难安的他眼中已经布满了血丝,此刻更是几乎要滴出血来了。 现下邺城的兵马只会不断地增多,再想不到破城之策,他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麹义双手死死拽着地图,手上关节所在的青筋一条条凸显。 “大人,大人。” 麹英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家父亲的不对劲,他连忙出声,伸手想要唤醒已经面状疯狂的麹义。 嘶! 就在麹英摇晃麹义的时候,麹义手中的缣帛地图也被撕裂成两半,受此影响,麹义的精神状况才总算重新恢复过来。 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严重失态的麹义没有说什么,他从不会在人前说出任何动摇军心的丧气话,哪怕此刻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麹义低着头,伸手要将裂成两半的地图重新拼接,但他目光所及,粗糙的手指在地图的某一点上却突然停住。 他紧绷的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冷笑。 或许,接下来的麹家,还有机会! ··· 邺城东北角,大将军府。 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的大将军府成了城中最明亮的一片区域,这里的琼楼高阁、水榭歌台、花圃林苑在灯火的点缀下熠熠生辉,它们焕发出白日里不曾有过的艳丽,且只属于大将军袁绍一人。 只是今夜大将军袁绍既不在水榭歌台宴饮宾客,也不在府中大堂劳形案牍,更没有带着娇妾幼子游园赏月,而是只身一人独上府中高楼,静静地鸟瞰着整座邺城。 这里是全城的最高所在,袁绍伸手按住腰间的思召剑,脸上浮现出惬意的表情,他一直都很喜欢这种居高望远、俯瞰众生的感觉。 在这里,他可以看到治下的民众安居乐业,可以闻到富庶昌盛的邺城的烟火气,可以望到远方克破强敌的河北将士的凯旋归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思召剑,这把新近得到的宝剑铭为“思召”,取其谐音,合起来即是一个“绍”字,袁绍对外宣称此乃是神人天授,其中意味可谓深远。 只是,近来的紧急军报,却让袁绍获得这把宝剑的喜悦心情荡然无存。 堂堂河北众将,统帅着十倍以上的兵马,耗费大半个月,经过多番围剿,竟然都没有歼灭麹义这股叛军。 相比起时下平定关中、威震关西的阎行,以及定都许昌、击败南阳荆州兵的曹操这另外两家势力,被麹义这股叛军闯入腹心折腾不休的河北顿时相形见绌。 这仿佛就是在无形地嘲笑他手中这把号称天授的思召剑。 就在袁绍浓眉紧皱的时候,楼下突然不合时宜地传来了嘈杂的叫唤声和脚步声。 一种极度糟糕的预感顿时袭上袁绍的心头! 这几日每每有紧急军情时,他身边那些已经习惯了歌功颂德、告捷请赏的书佐、文吏就难免惊愕失态。 但这一次,楼下的失态似乎还要更加严重。 也不知道楼下的佐吏推搡了多久,终于有一个被推出来的倒霉蛋战战兢兢地沿着阶梯小跑上来,仰首望着身处最高处的袁绍,颤声说道: “主公,审治中急报,城外有警!” 咚! 袁绍闻言身形一震,大惊失色的他手中的思召剑一下子驻到了楼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军中将校张郃、高览,还有平素刚直的审配,难道也都玩忽职守,让来路不明的敌军一路逼近了邺城不成。 ··· 邺城北城墙,恪尽职守的审配一得知城外巡视的人马竟遭到了来路不明的敌人袭击时,他立即下令增兵已经紧闭的各城门,全城兵马戒备,本人更是身着戎装,亲自带兵巡视城墙。 此时登上高高城墙上的他,放眼望去,恰恰好就见到了极其骇人的一幕: 原本被黑夜笼罩的城郊远方,不知何时起竟然冒出了无数条火龙,而远远望去,火龙汇集之处无边无际,兵临城下的危险气息不禁扑面而来。 “难道,难道——”审配一手扶着墙垛,一手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确认没有看错的他急忙回头,朝身边的亲兵喊道: “速报大将军,城外有警!” 喊完话的审配迅速将目光重新投向城外,死死盯着无边无际的火光。 他虽不信全城戒严、固若金汤的邺城会被这一支突然冒出来的敌军攻下,但心中的疑云也是层层涌现。 这是死灰复燃的黑山贼,还是长于奔袭的麹义叛军? 他们大张声势,如此作态,是要扰乱城外的流民,还是别有图谋? 身处城墙、疑云满腹的审配此刻并不知道,就在他的视野之外,黑夜中有一支兵马已经悄然掉头,直奔漳水而去。 21、声东击西兵家计(12) 审配不知道,城外冒出来的敌军虚张声势、吸引邺城守军的注意,实际上是想要溯流而上,去掘开漳水的南岸河堤。 麹义没有能够找到破绽来攻取高墙深池的邺城,行踪随时随地可能暴露的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消耗在邺城城外,他只能够选择以水代兵,掘开漳水来淹没邺城。 引水攻城是一个大工程,不仅需要大量的劳役修渠,还需要精通水文、地形的官吏规划路线,这才能够将桀骜不驯的漳水驯服地引向邺城浸灌城墙。 眼下的麹义军都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他的计划也很简单,不仅仅针对邺城,而是直接扒开漳水南岸的河堤,让漳水将整个邺地化成一片泽国,将邺城城里城外的官吏军民都围困在水潭、沼泽地里,以达到自己以水代兵的目的。 到那个时候,或许自己还是攻不破城池,袁绍也不会被淹死,但是水淹、围困邺城,限制袁绍兵马的调动,迫使其他各路袁军人马紧急赶来援救邺城、堵塞河堤,却能够给麹义的这一小股人马再次浑水摸鱼的机会。 沦为一片泽国的邺地,会使得袁绍空有数万大军,麾下车骑人马寸步难行,满城文武,只能够眼睁睁看着河北最富庶的一片土地被洪水无情摧毁。 而身处高地的己方人马是战是走,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时间紧迫,时下关乎成败的,就是能不能在邺城的袁军发觉自家的虚实前,将漳水的南岸河堤扒开。 黑夜,是他们行事的最好掩护。邺城的那些斥候摸黑刺探,也很难发现他们真正的动向。 麹义连夜选定河堤位置,让麾下的兵卒以刀兵相迫,驱赶着河堤邻近乡聚的民众扒河堤,在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的震慑下,一群群恐惧不安的民夫不得不拿起锄头、木锨往已经被火光照得通明的河堤上而去,妇孺老弱则被迫抬着竹筐搬运和清理堆积的土石······ 这消寂沉闷的黑夜,繁忙嘈杂的河堤,堤上的篝火分明,无心之人远远望去,就好像是摇曳不定的鬼火漂浮在半空,远方的土地上百鬼夜行,彼此交织,构成了极不协调、怵目惊心的诡诞一幕。 放手一搏的麹义在进行着最后的疯狂,着急等待着河堤决口的时刻;而彻夜不眠的审配则站在城墙上远眺着那一条条火龙,着急等待着城外斥候的回报;回到后堂的袁绍面色凝重,手提着思召剑,着急等待着急召而未至的麾下文武。 等待是揪心且令人窒息的,在某一个瞬间,各处一方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沉沉的黑夜,无声的夜会慢慢疏远,但在那个漆黑的远方,却仿佛有无数的兵马正在逼近,他们将会撕破层层的黑夜,见证这最终结果的到来。 ··· 翌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麹义的脸上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火辣辣的,竟是无比的刺眼,就像是被金针刺中了一样。 不精水利工程的他,挖了大半夜,才发现自己挑了一段外松内实的错误位置。 麾下兵卒不顾死活驱使着民夫忙活了一夜,还是没有成功扒开河堤,使得漳水在南岸决口,淹没整个邺地。 今春几场春雨过后,后续雨水不足,夏汛更是姗姗来迟,漳水的水位明显下降了许多,在麹义所在的河堤位置,仅靠驱使的这些民夫,想要让水量减少的漳水能够决口破堤,悲观预计还需要一整天的施工。 而其间的几块巨大磐石最为棘手,麹义麾下的兵卒缺乏工具,费尽办法也没有办法将它们搬离位置,只能够使用火烧水浇,外加捶凿的方式,慢慢将它们一块一块地肢解。 如此苦闷烦躁的施工,麹英等年轻子弟也开始丧失了信心,他们纷纷劝说麹义放弃这项对他们而言,比厮杀鏖战还要更高难度的工程,趁着没有被邺城的袁军识破之前,撤离这处异常危险的地方。 麹义原本坚定的决心开始动摇,他内心也害怕自己的苦心孤诣都做了无用功,面前所做的一切反而是在将麹家更快地推向悬崖边上。 就在这个时候,昨夜里奉命裹挟了一些流民,举火虚张声势的麴光也惊慌失措地逃向了麹义所在的堤坝,并给他们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在他们背后有一支骑兵连夜兼程而至,趁着天色刚明,就对虚张声势的叛军发动了袭击,原本就是一大群被裹挟、逼迫的难民一见到驱驰而来的骑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到一刻就四散而逃了。 这一支骑兵显然也发现了这只不过是一股乱民,及时收兵,没有散开追击,专注搜索麹义的踪迹,麴光和几名麹家部曲则趁乱夺了马匹,火急火燎地赶来急告麹义。 “大人,事已至此,这处河堤很快也会泄露,到时被获知我等行踪的敌骑追杀过来,再想逃也逃不了。” 麹英一听到麴光带来的急报,他的脸色也是大变,这一次更是大声规劝着自家父亲,慌张之情溢于言表。 虚张声势的疑兵提前被破,加上决堤工程不见成效,孤注一掷的麹义顿时陷入到了极度被动境地,他一时间心灰意冷,面对麹英的大声规劝,遽然也变色大声回应。 “逃,逃去哪里?敌骑已经衔尾掩袭而至,横竖都是一死,与其被从背后割了脑袋,还不如正面战死!” 这是麹义到达邺地后的第二次失态了,麹英急忙拉着父亲,示意麴光将其他人隔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不是已经派叔父赶往三河了么?” “你又知道些什么?” 听到麹英目光闪烁地提起这桩秘事,麹义瞳孔瞬间扩大,他瞪着自家儿子,审视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 麹英在麹义锐利的目光审视下,倒是没有伪装,而是正色说道: “孩儿也是猜的,原本以为是派去联络公孙瓒的,但从大人放弃葛城的那一刻起,孩儿就怀疑大人是将叔父派往三河联络阎行了。” 麹义听了麹英的猜测,他冷哼一声,挣脱了麹义的手,转过身,默然无语,算是默认了麹英的这番猜测。 “若是大人真联络了阎行,那何不此时投奔三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麹英也察觉到自己猜中了父亲的计划,连忙趁热打铁,将紧急投奔三河的想法提了出来。 而听到从麹英口中说出的这个想法时,麹义身形也不禁微微一震。 麹英曾经被河东兵马俘虏过,他心底里并不喜欢三河阎行这股势力,但是如今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麹英显然将自己的屈辱往事撇到了脑后。 若是投奔三河能够活下来,谁愿意就这样死在邺地呢。 当麹义想明白这一点,重新转过身来时,他看到的是满怀期待的麹英,以及蓬头垢面却还揣着一点希望的麴光和其他麹家部曲们。 且不论麹演的使命可能已经失败,就算三河愿意接纳他们这支残兵。 可从这里逃到三河,至少有两百多里地,他们这支深陷重围的步卒没有足够的战马长途奔袭,也没有第二个大陆泽可以躲藏,更不能再扮成流民鱼目混珠,而途中却要经过驻扎在朝歌的袁军防区,要突破共县到汲县一线的袁军,还要应付背后随时可能追及的骑兵。 坚毅善战如麹义,也不觉得他能够再走下去。 但麹英、麴光他们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尽管麹义从来没有告知他们自己内心真正的计划,但这些能够一路跟随下来的部曲,不是血脉相连的子弟、族人,就是追随麹义已久的老卒,他们盲目而尊崇,心无旁骛,紧紧地跟在麹义的身后。 如果麹义现在告诉他们,他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身处重围的他们那么这一支信念崩塌的军队将会瞬间垮掉。反之,如果再给他们一丝希望,那心存念想的他们就还能够坚持下去,热切地希冀那种奇迹的出现。 身处绝境的麹义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终于想明白面前这桩事情了。 眼下,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没有人会想要一个失败的家主、将军。 一意孤行的他已经不可能当坦然率众、视死如归的慷慨将军,只能够继续当一个用兵如神、至死方休的“军神”! ··· 一位名将的陨落,必然意味着有新的一位名将冉冉升起。 减慢马速,望着四散逃窜的乱民,张郃心中涌起了一股激动。 自己赌对了! 从许攸当堂石破天惊的争论,到张郃紧急派出一支军队诱惑、试探,巨鹿境内的叛军却一丝不动的时候,张郃就有强烈的预感,许攸骇人听闻的设想极有可能已经被麹义抢先一步实践了。 抛弃一切,扮成流民,豪赌邺城,果然够疯狂,果然是麹义! 反应过来的张郃也赌了一把,他将指挥权全权交给高览,不等请示邺城的大将军袁绍,私自挑选了五百精骑,征用了其他骑兵的战马,一人双马,半天一夜,一百余里,途中丢下十几骑和近百匹体力不济的战马,就这样不惜人马、日夜兼程赶回了邺城。 当趁着清晨发起突袭,一举击溃那些虚张声势的麹义叛军后,张郃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不管麹义接下来对邺城还有什么企图,在被自己横插一杠后,兵微将少又被打乱部署的他,注定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只是,获胜之后的他同样还面临着一个抉择。 十分谨慎的审配在发觉了城外敌军被己方骑兵击溃后,也急忙派出了军吏前来跟这支己方骑兵接洽,想要探知具体军情,好及时禀报大将军袁绍。 而不经过请示就私自率兵赶回邺城的张郃,在见到了接洽的邺城军吏后,必须选择,是要进入邺城先向袁绍请罪,还是暂时不管邺城的态度,继续追索此刻定已逃窜的麹义? 22、声东击西兵家计(13) 张郃思前想后,最终选择暂时收兵,听候邺城调遣,并跟随审配派来的军吏进入城中,诚惶诚恐地准备向袁绍请罪。 有麹义的前车之鉴在,不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张郃此时的行事又变得十分谨慎和稳重。 追杀麹义、立下大功固然重要,但向袁绍请罪、及时澄清擅自回师的谣言,却是攸关性命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进入大将军府,就有袁绍麾下的谋臣逢纪跳出来,质问张郃身为主将,扼守曲梁一线,却为何御敌不力,放任麹义叛军迂回偷袭邺城,惊扰了大将军和邺地的士民,尔后又为何罔顾君上,不经报禀就私自调兵返回。 难道是想要纵敌养寇,再予以击破,并以此邀功请赏么? 张郃闻言大惊,半天一夜驱驰百余里的他此刻的双腿尚且还未恢复过来,他干脆就跪拜在地,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口中却一点不慢地向正襟危坐的大将军袁绍陈述此番用兵的全过程。 听完张郃的辩解,再看看对方恭敬谨慎的模样,袁绍莫名一笑,逢纪等人原本还想质问,但袁绍已经大度地挥了挥手,制止了过分苛刻的逢纪等人。 他就像是一位慈祥又带有威严的长者一样,下堂来到了拜倒在地的张郃身边,俯身伸手将受宠若惊的张郃扶了起来,口中温声说道: “壮哉!儁乂不避矢石、不畏流言,披坚执锐,半天一夜,驱驰百余里,专为驰援邺城而来,临阵更是一举击败麹义叛军,不亦勇乎!”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麹义狡诈,虽得偷袭邺城,但儁乂智勇双全、胆识过人,挥师追击,终破叛逆。此乃大功一件,二三子犹以此责之,过矣。取孤的锦袍来!” 早有吏士将袁绍的锦袍呈递上来,袁绍呵然一笑,伸手就将锦袍展开,转身就径直披在了张郃的衣甲上面,含笑勉励说道: “且忠且勇,将军勉之!” 被这样一通恩威并施的手段施加过后,张郃顿悟,感激流涕,他再次拜倒在地,大声说道: “郃谨记,愿效犬马之力,肝脑涂地,以报明公之恩!” ··· 如有神助的张郃此刻无疑成了最大赢家! 当审配的斥候回报军情:原本想要扒堤灌城的麹义,在得知虚张声势的疑兵被背后追兵击破后,已经仓皇向西面的太行山逃窜。 这就更坐实了张郃临机料敌、胆识过人的平叛之功。 而张郃没有撇下邺城,只顾着去追麹义,也使他获得了更大的殊荣。 袁绍除了赏赐许攸,还当即将他擢为将军,并拨给他两千骑兵,授予他临机决断之权,让他稍加休憩后,就火速出兵,追击逃窜的叛军,务必将穷途末路的麹义剿灭斩首。 而眼下,麹义的逃窜方向也大致明确。 北面、东面是再逃不了,西面虽有林虑山、鹿肠山可以躲藏,但自袁绍出兵剿灭盘踞在邺地邻近的黑山军之后,为了防止黑山军死灰复燃,再次割据山林、为害一方,在那些险要山道都屯有县卒,设有路卡、烽燧,仓皇逃窜的麹义万万是不敢再贸然进攻袁军、暴露自己行踪的。 所以,麹义再逃,也只剩下沿着山麓,闯入河内一途了。 据说,麹义和阎行,两人同为凉人,早在袁军驰援张杨之时就暗中有勾结,麹义在共县按兵不动,坐视张杨被河东军攻灭,而河东军则默许麹义在自家眼底下打败了吕布,占据了汲县一地。 得到袁绍授予的临机决断的全权,踌躇满志的张郃又得到了审配收集的情报相助,对于战败后的麹义的逃跑路线他更加清晰,当即判断麹义必定投奔三河,一边派人联络朝歌的蒋义渠出兵拦道堵截,一边亲率精骑,火速追击。 ··· 朝歌大营。 当羽檄急报通过跑死好几匹马的方式,呈递到蒋义渠的面前时,蒋义渠快速浏览过一遍后,就发出了一声冷笑,按下了这封羽檄急报。 “校尉,可是邺城的军情?” 帐中的心腹军吏看到蒋义渠的表情,当即出声问道。 蒋义渠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 “麹义叛军从巨鹿迂回绕后,轻兵偷袭邺城,还想要扒堤灌城,结果被紧随其后的张儁乂击败,已向太行山逃窜。” “而因功已擢为将军、奉命追击麹义残兵的张儁乂,认为麹义辎重粮草皆无,林虑等地又有兵马驻守,势必难以久藏行踪,最终会直奔朝歌而来,他们想要逃往三河,投奔阎行。” “所以他想要让我派兵扼守朝歌各条大小道路,不让麹义继续逃窜,好一同将麹义的残兵歼灭于朝歌以东。” “这——”听完了蒋义渠的话后,心腹军吏又看了看蒋义渠的脸色,谨慎小心地问道: “那校尉以为呢,是否要立即出兵,扼守道路?” “为何要派兵扼守道路?” 蒋义渠连连冷笑,看着心腹军吏问道。 “这——”心腹军吏没有摸清蒋义渠的心思,只能够小心翼翼地再次说道: “校尉刚刚不是说,那张将军是奉命追击叛军而来,若是我等不遵从他的军令,那岂不是就是在违抗邺城的军令。” “哈哈哈”蒋义渠大笑着挥了挥手,摇头说道: “未必如此。张儁乂奉命前来,我等是需协助于他,但却未必就要听他调度,将这份大功拱手相让。” “那校尉的意思是?” 心腹军吏愣了一愣,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蒋义渠却不打算再继续解释,而是冷笑着开始在心中计较起来。 自己若是听从张郃的意思,将入朝歌的道路全部堵死,那无路可走的麹义就只能够再流窜山地,亦或者掉头去撞上张郃布下的包围圈。 羽檄急报上,虽然说一同将麹义的残兵歼灭于朝歌以东。 但实际上,这样这份大功劳,多半就是要给张郃一人给独占了。 可要是自己布一个口袋,将麹义的残兵套了进来,那就又不一样了。 共县、汲县一线的韩猛、赵叡,都是与自己相熟的军中将校,军中地位低于自己,和他们一同共分这份大功,自己将会居于首功,那岂不是要比让当下炙手可热的张郃一人独占了大功好过许多。 “王翳取其头。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没有人还记得成千上万围剿追杀项羽残兵的各国兵卒,也没有人记得几百名用血肉之躯重创项羽本人的汉军士卒,世人记下的,是项羽自刎后,争先恐后分其尸体,因此立功封侯,名彰史册的杜衍侯王翳、赤泉侯杨喜、中水侯吕马童、涅阳侯吕胜、吴防侯杨武五人。 蒋义渠并不觉得自己独占功劳有何不对,张郃的大功不也是建立在袁尚、沮授、淳于琼、颜良、文丑消耗麹义的基础上,只不过他是在恰当时机福至心灵,而自己则是抢先开窍,自己亲自动手捕抓这份好运气罢了。 “快,准备快马,我当下就要亲自修书给韩、赵两名都尉!” 蒋义渠挥手将心腹军吏打发到了帐外去,他自己则起身端详挂在帐壁上的地图,他将河内的区域来来回回看了多遍,才最终将口袋底定在了牧野以西的平原上,这样才能够避免剿杀麹义这份大功劳被率领骑兵的张郃一人独占了去。 看着地图上的牧野,蒋义渠又露出了冷笑。 麹义啊麹义,既然你亲自跑来朝歌送我一份大功,那我蒋义渠也就回馈你一份大礼,在牧野这块古战场上,彻底终结你的名将生涯。 想到这里,蒋义渠内心已经有些飘飘然,他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出了斩杀麹义、立下大功后麾下军士“前歌后舞”的狂欢景况了。 ··· 翌日傍晚,当率领骑兵,追剿麹义残兵抵达朝歌境内,以为可竟全功的张郃意外获知蒋义渠不仅没有派兵拦截各个路口,放任麹义残兵逃入朝歌境内,而且还率兵离开朝歌,不知去向的时候,他哪里还不明白,这蒋义渠是明目张胆地想要跟自己抢功了。 早把剿灭麹义视为自己功劳的张郃,面对蒋义渠如此无耻的行径,顿时破口大骂。 但他长途追击而来,沿途还剿灭了麹义弃车保帅的一两支疑兵,早已是人马俱疲,也不好当即和蒋义渠留下的士卒撕破脸皮,在朝歌境内补充了亟需的干粮、草料、清水、战马后,他又急冲冲地率领骑兵,启程赶往牧野而来。 而此时,不足千人、连兵刃都丢了大半的麹义残兵也磕磕碰碰地逃到了牧野以西。 在这一片毁灭了大邑商的古战场上,穷途末路、只能登上山丘的麹义,看到了密密麻麻想要取他项上人头的袁军士卒正在从远方涌来。 前线的韩猛、赵叡在得到了蒋义渠的书信后,狂喜不已,当即点起兵马,赶往牧野提前部署,而黄雀在后的蒋义渠也不慌不忙地将麹义残兵放入朝歌区域内后,才统帅兵马紧随着麹义来到了牧野以西这一片土地上。 23、 声东击西兵家计(完)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也是河北豪强出身、通晓一些诗书的蒋义渠,看到麹义的残兵被自己围困在小丘上的时候,不由想起了诗经中对牧野之战的记载,随后发出了一连串的大笑。 乌合蝼蚁,既然还想负隅顽抗,那接下来,自己就要效仿奉天伐罪的尚父,驱使奋勇争先的士卒,斩杀敌酋,立下赫赫大功了。 古战场上,前后合围的蒋义渠、韩猛、赵叡指挥着士卒列阵前往,往麹义残兵所在的小山丘涌来。 而站在小山丘上,扮演着用兵如神、至死方休的“军神”角色的麹义,则在带着麹家部曲多逃离近两百里地后,真正陷入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之中。 当看到前方出现韩猛、赵叡的军旗时,麹英、麴光等人已经濒临绝望,但状若疯魔的麹义却是仰首大笑,宣称自己已经提前联络三河阎行出兵相助,二三子可随我依托山丘列阵,坚守等待三河的援军抵达战场。 麹家残部心灰意冷,但却不得不默默跟着麹义依托山丘列阵以待。 面前的袁军有一两万人之多,他们人数不足千人,全数剿灭的首级尚且不够分,袁军将领蒋义渠、韩猛、赵叡等也懒得对他们招降纳叛,径直就准备将他们一举扑灭。 “二三子,列阵坚守,三河的援军已经抵达战场,麹演已经带着援军来救援我等了!” 这是登临山丘后,发号施令的麹义不知道喊了几遍的口号,但是精疲力尽、兵甲皆无的麹家部曲却无法再像往日那样踊跃地回应他们的将军,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有的甚至浑身战栗,恐惧不安地等待着末日的到来。 “伯父疯了!” 看到披头散发、持剑指挥的麹义还在大声呼喊,麴光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的麹英,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是以往,听到麴光这个小辈敢在自己面前说麹家子弟奉若神明的自家父亲,麹英肯定立马上去对他报以一顿老拳,但是今日力气好像被抽光的他只是冷冷一笑,就没有再吐出一个字来。 他相信麴光心里一定有对一意孤行的麹义的埋怨,埋怨用兵如神的他最终带领麹家部曲走向了灭亡。 但是他恰好也忘了,一意孤行的最初,就是他们这些年轻子弟大力怂恿麹家起兵掀翻袁绍统治的。 只是,死在临头,都是首级被砍下绑在一起的人了,争论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二三子,援军到了!” 麹义嘶哑的吼声还在继续,麹英苦笑一声,撇下麴光,转身手脚并用往自家父亲所在的最高点爬去。 谎言一用再用就不济事了,就如同父亲的兵法诡道一样。 他想要制止第三次失态的麹义,但到了山丘顶端,他却被披头散发的麹义拉着,看到了牧野古战场上,斜阳霞光照耀下的最美妙的一幕。 无数的金光散在了远方有些昏暗的地平线上,它们零落消散,却又不断地重复决绝,以至于它们明明是摇曳的,却让人感觉到它们的笔直,它们是前仆后继的,却让人感觉到它们是不凋不败,不可阻挡的。 生来璀璨,妖冶如火! 这就是父亲生命最后尽头姗姗来迟的援军么。 麹英有点明悟父亲欢欣的叫喊了,他自己也拼命擦了擦眼睛,想要将这人生中最美妙的,也是最后的一幕收入眼底。 只是,当他擦完眼睛,远方的地平线重新映入眼帘的时候,他却完全看到了另外一幕。 冲天的狼烟下,无数的黑点从地平线上汹涌而来,麹演拼命地扩大瞳孔,想要努力地看清它们。 那是许多面高高扬起的旗帜,那是奔腾如飞的战马,那是一群衣甲鲜明的骑士······ 这分明就是一支从西边杀过来的骑兵! “大人,是的,是的,是叔父的援军到了!” 喜极而泣的麹英转身抓着自家父亲的肩膀,大声地朝麹义,朝山丘下的麹家部曲喊道。 战场上,蒋义渠看到了地平线上不断出现的骑兵,心中大急,顿时对此刻并不在身边的韩猛、赵叡破口大骂。 为了抢功劳,连共县、汲县一线的城邑、烽燧都不守了么,竟然就这样被三河的骑兵长驱直入,而且还让他们一路杀到了背后。 而韩猛、赵叡此时也心中大惊,他们惊慌失措地指挥麾下士卒调转方向,将军阵面向背后的骑兵,并紧急地下令士卒向蒋义渠的兵马靠拢。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抽调兵马赶来牧野之后,他们看似毫无动静的河内兵马就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此战由已抵达河内的阎行亲自指挥,结合河内、邺城校事的情报,阎行已经获知麹义的残兵正在往三河方向逃来,而蒋义渠、韩猛、赵叡等河北将校,并没有调度兵马封锁道路,堵截麹义的残兵,而是聚集兵马,按兵不动。 这明显是要关门打狗、首尾夹击,一举歼灭闯入河内的麹义残兵的谋划。 因此,在获知共县、汲县都有兵马调离后,阎行下令河内的徐晃、马蔺、马玩等将立即发起进攻。 徐晃率两万河内士卒首先扑向汲县,围住了城邑、摧毁了沿途的烽燧,马蔺、马玩则分兵牵制共县的兵马。与其同时,阎行亲率三千精骑兵快速通过清水,长驱直入,直奔韩猛、赵叡的后背而来。 当三河骑士直插韩猛、赵叡军阵后背的时候,立即就引起了韩猛、赵叡麾下士卒的极度恐慌,沿途的狼烟没有及时地提前预警,临时变阵的队形更是混乱,地势平坦的古战场上也找不到明显克制骑兵的地利。 甚至连野外列阵对抗骑兵的辎车、强弩、蒺藜、拒马等物,韩猛、赵叡、蒋义渠麾下的士卒也没有携带,他们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人数上的优势,一两万的士卒聚集到一起结成大阵,几千骑兵贸然进攻,是冲不动他们的阵型的。 这边韩猛、赵叡在聚揽兵马往蒋义渠的军阵靠拢,那边麹义也带着麹家的残兵,冲出流失横飞但已经漏洞百出的战场,往接应他们的三河骑士方向狂奔而来。 在麹义策马跑近三河骑士的同时,韩猛、赵叡也慌慌张张拍马来到了蒋义渠的身边。 “该死,你们的城邑是怎么守的,怎么将三河的骑兵也放进来了?” 蒋义渠一看到韩猛、赵叡二人,他立即劈头呵斥,韩猛、赵叡两人处境堪忧,也不敢反驳,只能够唉声叹气地说道: “蒋校尉,这麹义分明就是暗通三河,提前勾结在一起了。所以河东的阎行才会毫无征兆就发动大军来攻,不是我等没有守好城邑,才为敌所趁。只怕是几万三河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以众击寡,攻陷了共县、汲县两地了。” 说着话,赵叡已经伸手指向了远处三河骑兵亮出的“阎”字大纛,不无忌惮地说道: “蒋校尉,你看看,连阎行都亲自赶来救援麹义了,只怕此番三河必定是想要趁虚而入,大举攻打河北,我等应当速速急报邺城,固守朝歌待援啊!” 蒋义渠对赵叡的话置若无闻,他看着接应完麹义残兵的三河骑士耀武扬威,驰骋于两军阵前,颇有挑衅诱敌的意思,考虑了许久,犹豫不决的他终于也放弃进攻这支三河骑兵的想法了。 这边三名河北将校合起来的兵马有近两万,结阵死守,区区几千三河骑兵,短时间内也奈何不了他们,只是他们这边的军队以步卒居多,也留不下这些来去如风的三河骑兵。 麹义既然已经被三河骑士接应,那再想要杀死他就不容易了。而若真如韩猛、赵叡所说的,共县、汲县已经不保,三河兵马接下来还会趁虚而入,大举进攻河北,那眼下的自己确实应该担心,要如何守住首当其冲的朝歌城了。 蒋义渠结阵自保,不敢轻举妄动,阎行这边救援麹义的目的已经达成,也不打算和这一两万河北步卒纠缠,随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三河骑兵率先撤退,牧野的古战场上,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撤军的号角声。 而等到率领骑兵、激励士卒的张郃入夜赶到牧野时,不仅麹义已经远遁,抢功的蒋义渠、韩猛、赵叡等将领也如丧考妣,满脸愁容地告诉张郃一个噩耗。 阎行亲率大军进攻,接走了麹义的残兵,蒋义渠等将校在牧野城西列阵以待,也只是吓退了还想要继续深入的三河骑兵而已。 但实力悬殊、寡不敌众,只怕沦为孤城的共县、汲县已经不保,早被阎行亲率的三河大军攻陷了。 张郃听闻此事,心中暗恨蒋义渠、韩猛、赵叡等将抢功心切,反而阴差阳错,眼睁睁放走了麹义这员知悉河北虚实的叛将。 可是军情如火、大敌当前,河北军中不能再生出任何内讧,他只能够和蒋义渠等人率军退保朝歌,并再次紧急向邺城发出羽檄军报。 25、口衔天威讨不臣(2) 汝南袁术,这个与刘表争夺南阳失败,与曹操争夺兖州失败的,一路逃奔淮南的枭雄,竟然拔帜立帜,在寿春南面称尊,公然自立为帝了。 袁术胆敢称帝,还是有几分依仗的。 原本只有九江一郡的他,先后攻取了广陵郡、庐江郡,麾下的孙策更是带兵渡江平定了丹阳、吴郡、会稽三郡,徐州吕布为其盟友,汝南、沛郡等地也有响应他的豪强,势力大涨的他自忖已经足够有了称帝的资本。 面对这个奢淫骄豪、悍然称帝的雒阳故友,曹操对付起来,还是感到颇为棘手的。 淮南水网密集、江水更是天堑般的存在,贸然以歩骑进攻,只怕急切之间难以攻克,反而会陷入劳军远征的困境之中。 但袁术却不可不除,若是任由称帝的袁术坐断东南,那天下间自忖有点实力的野心家将会纷纷效仿,到时候,称王称帝的人不知凡几,那他苦心经营的这个许都汉廷,就再也失去了所有“名与器”的优势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眼下曹操对付袁术,只能够采取伐交的方略了。徐州的吕布、江东的孙策,成了许都朝廷极力拉拢的对象,曹操秘密遣使,使用朝廷的名爵官职作为交换,想方设法要使得吕布和孙策和袁术反目成仇,加入到讨伐叛逆的王师阵营之中。 相比之下,麹义叛逃、三河与河北交恶的这点事情,对于曹操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曹操不想得罪仍然还是盟友关系的袁绍,也不想贸然和私底下交好的阎行撕破脸皮,因此他只是象征性地奏请朝廷派遣谒者赶往河内,向双方宣告天子诏令,劝阻这场蓄势待发的河内大战。 至于袁绍使者隐晦提及的,两家出兵讨伐阎行、平分三河之地的建议,洞若观火的曹操当场就以南阳未定、讨伐袁术等理由予以婉拒。 曹操的理由大义凛然,挑不出毛病的袁绍的使者也只能够作罢,就这样带着曹操的回复,启程返回邺城。 邺城的袁绍得知曹操的回复和朝廷仅仅派出调停的谒者,胸中忿然,虽不好再遣使呵斥义正言辞的曹操,但也在心中暗骂曹操忘恩负义,自己几次三番出兵救他于危难之中,就连兖州奉迎天子,也是靠了自己的大军威压三河,才会让曹操从中坐收渔人之利。 今日他敢婉拒出兵,难道以为河北大军少了他曹阿瞒和衰微的朝廷,就不能扫平三河的阎行了么? 心中平添怒火的袁绍又要筹划大举进攻三河,再掉头转向敲打曹操,麾下的田丰、辛评等人担心袁绍“因怒兴兵”,罔顾河北人心未定、内乱未平的实情,于是又连番进谏,劝告袁绍先抚平民心、消灭公孙瓒后,再大举进攻三河的阎行也为时不晚。 就在袁绍为了是否要立即征讨三河而纠结的时候,兵戈未休的河间又传来了新的羽檄急报。 自常山大战后,长时间销声匿迹的黑山贼死灰复燃,黑山贼的渠帅张燕率兵卷土重来,与近来屡屡出兵袭击河北城邑的公孙瓒互相呼应,在河间、常山、中山、涿郡、代郡等地接连掀起了波澜,隐隐有了隔断冀、幽的迹象。 沮授、淳于琼、颜良等将应付四面出击、频频骚扰的公孙瓒和黑山贼,疲于奔命,幽州的袁熙也非大将之才,无法驾驭驱使好桀骜不驯的乌桓骑兵,因此不得不向邺城告急求援,希望袁绍向河间、中山等地增派兵马,尽快平定公孙瓒、黑山贼在各地引发的战乱。 为此,袁绍紧急调集高览的军队北上增援,这才暂时平息了讨伐三河的强烈意图。 ··· 河北大军决定掉头向北,朝歌的诸将也不敢贸然进逼共县、汲县,三河、河北两军遥遥对峙,任由朝廷的谒者来回奔走,有心无力地调停着这场河内大战。 成功救援麹义、攻取共县、汲县两地的河内兵马,则趁着这个空隙,不断地加固城防、修建烽燧,开始构建和巩固一道东西对峙的新防线。 共县兵营,在这个麹义曾经驻军的地方,阎行也和身心恢复过来的麹义进行了第一次见面。 “败军之将,参见君侯!” 麹义孤身一人进帐,临进帐时,面对要求解下佩剑的阎行亲卫,麹义稍稍一顿,就毫不迟疑地交出了自己的佩剑,而一见面,他就迅速以大礼拜见。 麹义的这副谦恭的作态,阎行倒是没有太过惊讶,他微笑着上前将麹义扶了起来,一边邀请麹义入座,一边笑着说道: “麹将军过谦了,将军纵横南北,以区区士卒二千,抗衡河北数万大军,转战千里,屡战屡胜,偶有小挫,非战之罪也。孤与将军同为凉人,久闻将军善战之名,早就想要向将军请益战守之兵法了!” “败军之将,岂敢言勇。在下就算稍有勇名,但在屡破强敌、威震关西的君侯面前,又怎敢妄言兵事呢。” 起身跟随入座的麹义脸上满是谦逊,哪里还有往日居功自傲的模样。 见到逃得一命、初来乍到的麹义有意藏拙,阎行心中了然,也不怪罪,反而笑着说道: “孤虽说击破李傕、韩遂等关西强敌,但于关东,却也常受迫于河北袁绍,将军原为河北大将,深知军中虚实,此番又击破过河北的多位将领,想必有以教孤,还请畅所直言,无需顾虑。” 麹义见到阎行虚心请教,他这几天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阎行救下自己的原因,一来是想要打破“袁绍不可战胜”的霸主权威,二来是树立一尊打败河北诸将的“军神”塑像,三来则是想要从自己这员河北大将口中获知具体详细的敌情。 自己适度的藏拙是必须的,但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废物,也是不可能得到庇护和重用的。 麹义想了想,缓缓开口说道: “河北民人殷盛,兵粮优足,若是战前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以河北的底子,再加上幽、并、青三州,是完全能够调集十几、二十万的歩骑大军参战的,后方也能够征召三十万以上的民伕转运军需,并提供十万以上大军作战三载的粮草的。” 从麹义这名河北大将口中听到有关袁绍的真正实力,之前镇定如素的阎行,此时的脸上也微微动容。 以他当下的势力,若是一次性出动十万大军作战,时间一长,理论上后勤就会周转不及,只能够大量征召老弱、妇人转运粮草军需,而若是这十万大军作战超过一载的时间,不消敌军进攻,每日消耗大量粮草、吃空仓禀的大军就会自动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 相比之下,河北的袁绍就像是一头庞大的巨象,他看似在对付麹义这一小股熟悉虚实、灵活穿插的兵马时力有不逮,也让趁虚而入的河内兵马占了便宜。 但若是让他缓和过来,集中全力对付三河,不消大军决战,只需要重兵压境,拼着巨大消耗与阎行麾下兵马对峙,只需一岁,阎行就会因为粮草不济等后方原因,被迫放弃三河,转向关中固守。 当然,乱世之中,从来就不会有平等的两家博弈。 阎行也会继续寻求在对袁绍不公平的情况下,对河北作战,而这种善于利用形势、主观创造有利于自己的不对等关系,本身就是军事谋略的一部分。 “这么看来,此番声势再起的公孙瓒、黑山军之乱,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阎行看着麹义,缓缓问道。 “的确。”麹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以此时河北的实力,只要让袁绍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公孙瓒、黑山军,不出一岁,公孙瓒就会灭亡,张燕也只能够重新缩回太行山中躲藏,若是稍有不慎,还会被同党割了脑袋,送到邺城邀功请赏。” “那也就是说,不出两三年,河北就能够调集十万以上的大军,全面进攻三河之地了?” “没错,除非袁绍突然暴毙,否则以三河与河北的仇怨和远近,灭了公孙瓒、张燕,解决后顾之忧后,邺城一定会点起大军,大举杀向三河的。” 说到这里,麹义也停了下来,心中腾起了一种怪异的快感。 若是他当日能够袭取邺城、诛杀袁绍,那阎行面临的可能就是一个群龙无首、分崩离析的河北了。 可惜阎行不信自己能够袭取邺城,也不愿意冒险出动大军为他人火中取栗,所以他失败了,阎行也必须面对一个依旧强大的袁绍。 阎行似乎看出了麹义的心思,他笑了笑,其实就算他大举出兵攻打河北,也不会让邺城的袁绍在面对麹义这一小支人马时露出什么致命的破绽,只要袁绍还在,邺城的人心还在,就不是区区一两千轻卒能够攻下的。 只是功亏一篑的麹义还对失败的现实不甘心罢了。 看到阎行脸上没有忧色,而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麹义心中一动,又再次说道: “而且,为了应对三河骑士以及关陇的秦胡兵,河北也在不断招募三郡的乌桓突骑,大规模地编练骑兵,其中就有和三河人披甲、马具铠一样的具装甲骑!” 26、口衔天威讨不臣(3) 三郡的乌桓突骑,是本朝名闻天下的精兵劲旅,袁绍想要“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大规模地编练骑兵,是必然的事情。 至于人马披甲的甲骑,时下的雏形已显,阎行对财大气粗的袁绍大肆组建铁甲骑兵的行径也不足为怪。 麹义说完之后,看到阎行依旧镇定,甚至连之前微微动容的神态也不复再现,他一时心中惊讶不已,脱口问道: “君侯收取关中,能够凭借的,唯险与马。如今河北大规模编练骑兵,也许日后两军对阵,三河、关陇的骑兵优势将不复存在,君侯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看着有意煽动敌患情绪的麹义,阎行笑了。 “兵法之道,避实而击虚。战在我,非在敌也,敌虽习长戟、大马,将使荷戟不得以刺,具装不得以驰,可乎?” 对于袁绍组建的铁甲骑兵,阎行的态度和对待大戟士一样,正视而不臆测。战争的胜负从来就不是一二精兵利器决定的,怨恨没有地利,没有战马,那不过是战败者的文过饰非,试图掩盖自己其他方面的巨大过失罢了。 反倒是最后的反问,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不安分的麹义心上,让他心生凛然,讷讷不敢再言。 阎行见到麹义再次缄口不言,呵然一笑,他请麹义相见,可不就是为了听取麹义有关河北的实话么,不说全部实话也就罢了,若是连话都不说,那又怎么可以呢。 “听了河北大军和精兵的状况,孤还想知道一些有关袁绍麾下谋臣、战将的事情,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麹义垂手按住了自己的膝盖,见阎行继续发问,他也只好出声应答说道: “袁绍麾下谋臣成群,战将如云。田丰、沮授、审配、许攸、郭图、逢纪、荀谌皆为之谋,淳于琼、颜良、文丑、张郃、高览、蒋义渠之辈制其兵,君侯想必也多有耳闻,不知还想要知道那些事情?” “将军熟悉袁绍军中之事,又与河北诸将都交过手,那就说一说袁绍麾下战将的翘楚者吧。” 这是麹义最拿手也最得意的事情,他点了点头,脑海中掠过一堆人脸,很快就说道: “袁绍麾下战将虽多,但堪称大将之才的寥寥无几。淳于琼、蒋义渠守户之犬,颜良、文丑逞勇匹夫、高览、韩猛、赵叡、吕翔、吕旷碌碌之人,唯有河间张郃小戆,用兵颇有急智,君侯日后若伐河北,需得小心留意此人。” 阎行倒是没有想到麹义对河北诸将的评价如此之低,唯有对识破疑兵、一路追杀自己的张郃还留有几分忌惮之心,再联想麹义居功自傲、乜视诸将的传闻,阎行也就明白了麹义的心思,他又问道: “除了张郃之外,难道堂堂河北,就无一二大将之才?” 麹义似乎也从阎行的再次询问中意识到了自己习以为常的毛病又犯了,他只好呼出一口浊气,补充说道: “袁绍麾下的沮授、许攸几人也算知兵,除此之外,镇守青州的袁绍长子袁谭用兵也有几分方略,在下见识短浅,或许还有声名不显的、无心遗漏的、看走了眼的一二将才,亦未可知。” “袁谭?” 阎行倒是没有想到,对河北诸将凭借如此之低,甚至连袁绍提都不提的麹义,会对袁绍的长子袁谭有所留意,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相比较其他人,已经算是很出众了。 麹义见到阎行对袁谭有兴趣,也如实说道: “对,袁谭年长,在袁绍麾下屡立战功,但不为袁绍及其后妻所喜,先是将他过继给亡兄为子,又将他外调青州,州中都有不少人传闻袁绍有意废长立幼,这倒是河北的一桩祸事之源。” 阎行颔首,这确实是一个提前暴露的巨大祸患,只是被光鲜亮丽、增增日上的邺城盛况给掩盖住了。 日后鏖战河北,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破绽。 接下来两人又谈论了一些兵法,麹义出身凉地,本人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但他从凉地到河北,经历的大小战事不可胜数,在实际用兵的造诣上有许多出彩之处,阎行与之交谈,获益不小,尤其在以步破骑的经验上,又多了一些难得的提升。 只是谈到后面,阎行见到麹义目光闪烁,有意藏私,明白他这是还在为自己的接下来担忧,不肯倾囊相授,于是索性坦诚向麹义问道: “与将军讲兵,受益匪浅。将军善战,英姿未减,不知接下来可有意为孤出力,随孤征战,匡扶社稷,讨伐不臣?” 阎行的话音刚落,麹义心中大动,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询问,他立即抓住时机,起身离座,再次拜倒,大声说道: “在下受君侯活命之恩,宗族子弟亦赖君侯而得存,早思报效君侯,蒙君侯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阎行见到麹义慷慨激昂、表态效忠,他哈哈一笑,也跟着起身再次扶起麹义,淡然问道: “孤西破韩遂,东拒袁绍,还需防备曹操、刘表、高干之辈,又于关中、三河多地训练士卒,不知将军意属何处?” “在下出身凉地,精通羌战;久仕河北,熟知敌情,但凭君侯吩咐,愿为君侯效命马前!” 麹义虽不明说,但还是点出了自己的优势和态度,他本人的意向也是想要继续领兵,而防备曹操、刘表、高干,训练关中、三河士卒等事情对他而言,明显是兴趣不大。 阎行又问道: “若孤留将军于河内防御河北兵马,不知道将军如何部署,眼下孤是否又该趁着公孙瓒、张燕等人之乱,进兵收复朝歌?” 麹义一听阎行的意思,就明白阎行不想要让原本就是麹家出身的他此时介入陇右、河西的战事,想留他在河内抵抗袁绍,又心存顾虑,所以才有此一问。 这是自己表态的机会,若是说中了阎行的心思,那就留下统兵就有望了。 他当即整理思路说道: “在下以为此时不宜进攻袁绍,君侯新定关中,尚需留兵驻守,三河倾众而出,也不过三、四万兵,袁绍虽然需要腾出手来解决公孙瓒和张燕,但留下数量优势的兵马来防御三河也是绰绰有余的事情。” “更何况并州高干居高临下,还拥有太行之险,对于河东、河内的威胁同样不小,若要取河北需得先得并州地利。君侯如果留在下抵抗袁绍,在下会厉兵秣马,加固城防,修缮甲兵,先伺机取上党、太原两郡,再以高屋建瓴之势,徐徐图谋河北之地。” 说到这里,麹义顿了一顿,又看了看阎行的脸色,确认无碍后才继续说道: “而且为了接下来迷惑邺城、并州,诱使袁绍全力对付公孙瓒和张燕,在下斗胆建议君侯可设法与邺城暂时休兵言和,归还俘虏的军士、兵甲,以示无交战侵犯之意!” 麹义这一次话,才算是真正站在阎行的阵营里看待问题了,而且言谈之间还多了几分公心。 但凡叛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发挥自己的作用,投奔之后一向都是拼命怂恿另一势力出兵征讨原主。反过来,若是投奔的势力与原主交好,那他们这些叛将就失去了作用,项上的头颅往往就成了双方妥协合作的信物。 阎行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麹义笑道: “将军此策,正与孤意相同。不瞒将军,孤打算和邺城暂时休兵,并用此次攻取共县、汲县所俘虏的河北士卒交换麹家留在邺城的家眷,若是袁绍应允,相信过不了多久,留在共县的将军就能够与家人团聚了。” “君侯大恩,在下感激不尽,在此先替宗族子弟一同谢过君侯了!” 听到阎行的打算,麹义的脸上也真正动容。他知道身为人主,为了让叛将与旧主结成血仇,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对于叛将被旧主所杀的人质家眷,新主虽然好言宽慰,但心里一向是乐见其成的。 阎行此时愿意出手搭救麹家的家眷,虽然是回应自己刚刚的出于公心,但乱世之中,能够有这番恩义的主公已是少之又少,麹义虽然铁石心肠,但一时间内心还是为阎行的举动感激不已,不禁顿首再拜。 阎行只好第三次扶起了麹义,好言宽慰之后,才让感激涕零的麹义告退走出了帐外。 麹义走后,戏志才、周良很快就来到了帐中。 他们二人是阎行留在关东的心腹谋臣,此次能够顺利接应麹义、袭取共县、汲县两地,潜伏邺城、刺探军情的校事的作用同样功不可没。 “明公,朝廷来使,谴责三河不顾社稷危难,擅自动兵挑起战祸,要求三河送回叛将麹义,立即停止兵戈,我等该如何回复朝堂使臣?” 戏志才被留在关东休养,没有跟随阎行戎马倥偬,奔波东西,气色倒是又好了不少,见他说明来意,阎行点点头,笑着说道: “三河此次出兵,并非有意挑衅,实在乃袁绍强横,占我河内城邑,威逼三河,常伯槐这个河内太守也当得不稳当,所以三河这才出兵收复共县、汲县二城。” “麹义虽说是袁绍的麾下,但也是堂堂的国朝将军,袁绍想要假天子节钺诛之,也要有个合理的罪名,若是单纯想要诛灭异己,孤身为骠骑将军,也需护卫忠良,岂可让袁绍凭借兵强马壮,就肆意妄为。” “至于停止兵戈一事,就尊告谒者,三河遵从朝廷诏令,接下来将紧守边界,绝不轻挑战事,还望朝廷能够传诏邺城,勒令袁绍收兵,勿要恃强凌弱,侵犯三河。” 这完全就是一通应付朝廷的虚假说辞,但乱世之中,汉室衰微,割据州郡的群雄如此敷衍应付,已经成了惯例。 戏志才点点头,就将阎行的说辞记下了,准备润色一番后,再以此来答复朝廷派来的谒者。 这边周良等戏志才禀报完之后,也近前向阎行禀报说道: “主公,校事回报,是否要从西河输送军需,暗中协助正在河间、中山、常山等地掀起战乱的张燕、公孙瓒对抗邺城的袁绍?” 27、口衔天威讨不臣(4) 乱世之中,交相互惠、以通有无的商业趋于萎靡不振,一向都是常态。 精美的瓷器、陶器、漆器会陷入滞销,奢靡的珠玑、玳瑁、声色也会趋向消减,往日里最繁华的城邑市井化为废墟,南北通衢的大道盗贼丛生······ 天下被分隔成了十几乃是几十个封闭的、狭隘的、自给自足的区域,区域之间的道路上修建了路卡、烽燧、关城,屯驻了高度警惕、极具攻击性的士卒,强权的压榨、闭塞的空间一向都是商业致命的敌手,而战乱,恰恰好就在不断地强化这两者。 对于阎行治下的七郡而言,通往中原、河北、荆襄、巴蜀、陇右的商路几乎是断绝的,反而是通向上郡、西河等地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的。 草原上也有来去如风的马贼,但它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这这几条畅通的商路上,粮食、布帛、生铁、盐粒、战马、毛皮、筋角、耕牛这些贸易双方亟需的商品不断地往来输送,而阎行的势力也能够通过刘乔的商队接触到羌人、胡人、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乃至于黑山军的张燕。 张燕的黑山军势力,除了太行山中啸聚山林的各部渠帅,还有一些依附于他的屠各胡人、乌桓人。 所以张燕与雁门的屠各部、乌桓部落都有联系,而阎行则能够通过西河郡的匈奴人关系网联络到他。 只是这种联络方式,并不稳固,西河的匈奴人早已不是草原共主,他们也会与雁门的屠各部、乌桓人作战,有的时候甚至还要抵御来自更北的更野蛮的鲜卑人的掠夺。 贩卖给黑山军的生铁、兵甲、箭簇,有一部分还回流到了雁门的屠各部、乌桓人手中,其中就有与呼厨泉、徐琨对抗的羌胡部落,为此徐琨还几次修书给阎行,想要让他制止刘乔的商队继续和乌桓人、屠各部、黑山军贸易。 此时听到了周良的询问,阎行摇了摇头说道: “暂时先不用,先看看张燕和公孙瓒能不能抵挡袁绍一阵吧,若他们连十天半月都扛不住,那给再多的生铁和兵甲都是徒劳无功的!” 周良点点头,不再言语。阎行看到一旁的戏志才似乎还有话说,也开声问道: “志才,朝廷那边还有事情?” 戏志才颔首,脸上显出一丝凝重,他沉声说道: “朝廷压下了新设雍、凉二州的上表,尚书台给出的理由是易号改制,兹事重大,需要公卿百官朝议之后才能够定夺,这桩事情急不来。” “急不来?”听到尚书台的推脱言辞,阎行不禁笑了,他笑着对戏志才说道: “曹孟德的司空府现下就如同朝廷,各曹掾史就像是公卿百官,政事都由司空府议定,尚书台颁行,他让我们去等大朝议,那就是不想要准允孤的上表了!” 阎行和戏志才所说的上表,是指阎行返回河东后给许都朝廷的一封上表,奏请改置雍、凉二州。 内容是经过掾史乐详等人润笔过的,大致是阐述了古时九州的雍州的设置与时下的雍州设置多有出入,为了便于朝廷管辖,应该将时下称为雍州的河西四郡改为凉州,将时下的凉州与之前的三辅之地合并为雍州,而三河与弘农郡就独立出来作为司州。 这封上表内容看似只是单纯为了易号改制,督领司、雍、凉三州的阎行权力没有发生变化。 但只要认识到了时下雍凉两州的具体局势,就能够很容易明白阎行为何会突然上表想要做这件事情了。 去岁韩遂争夺关中一战大败逃归,身边仅存几十骑,金城韩家的势力更是江河日下,而战时保存实力、率先返回陇西的李骈则掀起了一场新的逐鹿之战。 李骈、李越等李家人,联合了临洮成宜、枹罕宋建、河关群盗等陇西势力,大肆进攻金城韩家,实力大损、还没恢复过来的韩遂抵挡不住,已经带着一些族人和成公英等心腹撤往大小榆谷,投奔结好的羌人部落。 而吞并金城的李骈则忙于与联军中的其他各家瓜分、消化金城韩家的留下的遗产。金城、陇西、武都境内原本被韩遂强势捏合起来的各股势力再一次分崩离析,形成了临时以李骈为首,各家并立的新局面。 凉州最大的一股势力韩遂已经不足为虑,安定杨秋、北地泥阳傅家等大姓也相继归附,那接下来秋后想要收取陇右、河西之地的阎行,就将目光对准了被擢为凉州牧的韦端和雍州刺史邯郸商、武威太守张猛三人。 虽说雍凉之地还有不少割据郡县的豪强大姓,但这些人物还不足以掣肘阎行进军雍凉,眼下能够和阎行相抗的,只有同为朝廷任命、颇有声望的韦端、邯郸商、张猛。 如果按照阎行奏请,朝廷改置雍、凉二州,那实力较强的凉州牧韦端的驻所就得发生变化,凉州被并入新雍州,韦端想要担任雍州牧,就得移驻关中,这无疑是羊入虎口,不想继续担任雍州牧,那好的很,阎行立马就会举荐新的雍州刺史,然后由新任雍州刺史领兵,名正言顺地接收汉阳、南安等郡。 而雍州改称凉州,身为雍州刺史的邯郸商就难免要卸任,若不卸任,阎行也不会让邯郸商转为凉州刺史,隔绝许都朝廷和雍凉的他必定会抢先举荐一位新的凉州刺史,大张旗鼓地出兵河西四郡,讨伐不遵王命的逆臣邯郸商。 许都朝廷看清楚了这一点,或者说曹操明白阎行的目的,他压下了阎行的上表,也不置可否,打算用这种冷处理的方式拖延下去。 现下的阎行能够帮助许都朝廷讨伐叛逆、稳定关西,能够声援曹操、掣肘袁绍,这就已经足够了,朝廷和曹操都不希望他继续坐大,然后出现一个雄踞关西的“袁绍”。 只是,这个乱世已经经过了最初的混乱和无序,它的局势在接下来会逐渐变得清晰和明朗,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然后仅剩的强者中再展开一场剧烈的搏斗,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活着的强者。 而在这个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阶段,已经没有人能够打断占据了原来司隶地区的阎行进军雍凉的步伐,朝廷不可以,曹操也不可以。 既然明面上的调虎离山行不通,那就只能够暗中挑动雍凉的虎狼互相争斗了。 阎行打算派心腹接触武威太守张猛,因为根据手头上的雍凉情报显示,同出武威的雍州刺史邯郸商与武威太守不合。 张猛是本朝名将张奂的儿子,因为自家父亲以往在凉地的赫赫声名,担任武威太守的他在武威颇得人望,在很多方面都要压过雍州刺史邯郸商一头。 这种“枝大于本,胫大于股”的现象,势必不能够持续下去,邯郸商、张猛两个人中终究要去掉一个。 督领三州的阎行虽然不能够肆意罢免朝廷任命的地方刺史、郡国守相,但是眼下不管是实力还是声望都足够的他,却能够支持有能力夺权的人成功上位。 张猛,就是阎行选中的人之一。 这些事情可以交给关西的掾史去做,戏志才、周良等人帮着自己将关东的形势照看好就行。 阎行没有再赘言,他说道: “无妨,那就先让曹孟德压着上表吧。若是河内这边的仗打不起来,袁绍要先全力北上扫平公孙瓒、张燕,然后再大军掉头西向来对付三河,那孤也要返回河东,渡河前往关中,争取秋后一举解决雍凉的乱象。” 这是阎行阵营一直以来的“先西后东”的战略,虽然过程会波动曲折,但大方向还是没有改变,戏志才、周良都是跟随阎行多年的老人,他们也都清楚,自然不会随意置喙。 三人照例又交谈了关东州郡的形势,今岁一开春,除了河北的麹义之乱外,中原、淮南、江东地区还发生了许多大事。 首先是曹操和刘表对于南阳的争夺,虽然明面战场上曹军在南阳郡节节胜利,但刘表实力雄厚,尽管因为内部问题不少而无法出尽全力,但只要长时间的拉锯、消耗、较量,也足够四面皆敌的曹军好受了。 曹操争夺南阳,从某种角度看,也算是意外帮了阎行的一个大忙。 起初还打算趁着关中大乱,兵入武关的刘表在娄圭败逃、南阳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早早就熄灭了再从关中分一杯羹的心思,从而也避免了阎行与刘表过早发生冲突。 其次是淮南袁术称帝,虽说逃往淮南的袁术近年来实力恢复迅速,甚至还超越了当年在南阳割据的时候,但是阎行麾下的谋臣都不看好他的称帝,认为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当然,他们也乐意看到奉迎天子、定都许昌的曹操为之头疼的一幕。 最后则是孙策、刘备、吕布等小股势力的情况,他们复杂坎坷的人生际遇也让阎行、戏志才等人为之嗟叹。 乱世最初的无序、混乱阶段,就是这样,存满了各种奇妙的机遇性。 谁能够想到经过多年努力方才得到一州之地的刘备会一下子就又跌回寄人篱下的艰苦处境,处在曹操、袁术、吕布夹缝间生存的他日渐窘迫。 而原本因为父亲战死、一直寄人篱下的孙策在渡江之后的表现和机遇却异常的显耀,初遭挫折的他很快就逆袭上扬,一路势如破竹,连势力、名望比他强得多的刘繇都被他赶到了豫章郡。 至于吕布,这位武力超群的温侯从并州而来,辗转跋涉了中原、关西、河北、南阳、徐州多个地方,足迹从北到南,再从西到东,有人想他死,也有人认为他必死,可到了今日,连战连败、身负骂名的他依旧还活蹦乱跳地活在世间。 这对于某些人来说,真是这个乱世给他的莫大讽刺。 28、虎啸返山雍凉惊(1) 五月,武威姑臧。 今年春夏的雨水并不充沛,春播种下的种子虽然已经发芽成苗,但田地里缺水的庄稼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更远处专为灌溉田亩而修建的河渠有几段已经干涸,在烈日下露出了干燥枯裂的河床。 凉州地处苦寒,贫瘠之地不少。在武威治下的百姓,也常有干旱、风沙之苦,但作为武威郡治所在的姑臧,却是一处名扬河西的富邑所在。 姑臧境内有多条发源祁连山脉的河流经过,土地肥沃、牧草丰美,宜农宜牧,沟通东西的地理让汉、胡之间的贸易在此聚集,商业繁荣昌盛,治下百姓的日子显然比凉州许多地方的百姓要好过许多。 这些年,凉地各地的战事不少,但武威以西的各郡所受到的波及却不大。从郡界经过的宽广大河将武威郡同汉阳、安定、北地、陇西等地隔绝开来,武威的兵马只要封锁河津,收集渡船,就能够将战乱堵截在大河彼岸,保得一方平安。 当然,这个封闭性在乱世中给河西四郡带来了安定,但也形成了郡县的割据,武威境内有如颜俊这类桀骜不驯的豪强,张掖郡也有和鸾、张进等豪强,而像酒泉的黄家、敦煌的张家,也都是盘根错节地方大姓。 幸好,武威的兵马精强,刺史、太守文武相济,压得住内部的豪强,对外也守得住这一片富庶。 只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强势的太守,不甘示弱的刺史,最后也难免因为某些缘故而刀兵相见。 策马返回姑臧的张猛叹了一口气,心绪不宁的他径直在官道旁跳下了战马,看着田地里无精打采的庄稼,默然无语。 今岁大汉不仅有旱灾,而且很多地方还闹起了蝗灾,那些遮天蔽日的“神蝗”虽然没有途径武威,但听说它们是数量庞大,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可能是要飞往东南的海域,化成大海里的鱼虾吧。 这还让张猛想起了广布“灭蝗令”的关中,听说那边在大修水利河渠,还出现了能够从低地汲水的翻车,耕地更加轻便省力的曲辕犁······ 张猛一直想着,要派遣使者到关中去看看,学学那边新出现的农耕技术,顺便也替许久不曾回家的自己去弘农的家中瞅瞅,清扫、拜祭先君等人的坟墓。 正琢磨着这桩事情,姑臧城来的方向的官道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张猛收回思绪,循声向路口的方向望去,身边的骑士也下意识地牵马聚拢到张猛的身边。 急促不安的马蹄声中,来的是张猛留在营中的主簿。 “吁——府君,可算找到你了!” 主簿的骑术不错,骤驰中的他一眼看到路旁张猛的高大身影,很快就停下了坐骑,趋步小跑着到了张猛的面前。 张猛身边的骑士主动让出了位置,主簿忙不迭地凑到张猛的耳边,小声地向张猛禀报着事情。 等到主簿小声禀报完了之后,瞪大眼睛的张猛为了确定信息,还特地又再问了一句。 “你确认是使——他要动手了?” “绝对错不了。府君才带人出城不久,就有州兵借故想要进入军营,被军中司马下令士卒擒拿后,为首的一个军吏挨不住拷打,供出了州府的谋划。” “时下城中不多的州兵,也悉数集结到了州府待命。又有州兵声称奉命入城,想要从北门进姑臧,被守城门的军士拉起吊桥拦下后,已经亮出刀剑、弓箭,准备强攻城门了!” 同处姑臧城的邯郸商、张猛分居州府、郡府,到任之初倒也文武相济,合作颇为愉快,只是随着时日一长,武威是稳定下来了,外患也少了,但内部州府、郡府之间的争斗却愈发明显,邯郸商、张猛之间的倾轧也更加严重。 张猛一直牢牢控制着驻扎在姑臧城内、城外的三千郡兵,这让身为雍州刺史的邯郸商如鲠在喉,他的职位是高于张猛,可在这个视纲常如敝履、视人命为草芥的乱世,下勀上的情况在凉地屡屡发生,有兵有粮的人,管你是官吏还是草莽,一样可以割据城邑、占山为王。 眼下两人的争斗逐渐激化,邯郸商可不想被掌有兵权的张猛杀死在甲士不多的州府之中,因此他不顾张猛的剧烈反对,强行扩充州兵,在短时间内硬生生就将州兵扩充到了五千人。 不顾反对、大肆扩兵的邯郸商也让张猛更加忌惮,这一次他贸然带人出城巡视城外遭旱的田地,其实就是想要借机试探一下近来卧病不起、拒见外人的邯郸商。 结果没想到,多半是装的邯郸商,还真是急急忙忙就动手了。 一边想要派州兵控制郡兵的军营,另一边又要增兵入城,看这架势,邯郸商显然就是要撇下一切顾忌,径直动用武力来解决武威太守张猛和他城中的党羽了。 可惜,那些想控制军营的州兵反过来被张猛的郡兵打败,入城增援的州兵更是被控制城门的郡兵堵截在护城河外,急切之间根本无法进入姑臧城。 张猛出城时已经私底下部署好一切,所以他此时听完主簿的禀报,虽然有些心惊,但并不慌乱,更不会害怕突然发难的邯郸商。 他扶着马鞍,手脚利索地翻身上马,一提缰绳,招呼身边的主簿、骑士等人上马,自己则扬鞭策马,当先带着众人往姑臧城的方向奔去。 ··· 姑臧城,州府。 装病的邯郸商此时面色惨白,虽然身子还安坐在刺史的位置上,手中也握着竹册,可眼光从来就没有在竹册上的文字多停留过一阵,两只眼睛时不时地往大堂门口瞥去。 坐在下首位置的几名心腹掾史,看到邯郸商这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心知不擅兵事的邯郸商此时正焦躁地等待着州兵入城的消息,互相交换了眼色后,他们其中一个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大堂上沉闷的气氛。 邯郸商听到声音,刚刚低下的眼光立马就转了过来,那名掾史尴尬地笑了几声,慢慢说道: “使君不必过于担心,州兵的兵甲齐备,人数又远远多于郡兵,再加上张猛此时又不在城中,其党羽少了首脑,夺营、夺城之事必定无人能挡。使君只需安坐静候捷报即可!” 心神不宁的邯郸商闻言,张口就想要辩解,只是话到了嘴边,又干脆闭上了嘴巴。 自己是不擅兵事,以往的军争、防务也都是依仗名将之后的张猛,此时却想要突然发难,从张猛手中夺取兵权和姑臧的防务,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但只要今日夺营、夺城达成,将张猛和他的兵马剥离开来,杀了张猛本人,堂上都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谁人又胆敢将自己的忐忑不安的神态说出去? 那位心腹掾史以为邯郸商还心存忧虑,又淡笑着继续劝慰邯郸商。 正说话间,堂外蹬蹬蹬跑进来了一名军吏,他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一张口就是“呼,呼,兵来了!” 堂上的众人顿时眼前一亮,心腹掾史露出了笑容,邯郸商更是松了一口大气,出声问道: “是州兵进城了?” “不——不是,,,是张猛带兵杀回城中了!” “啊——” 邯郸商等人闻言,顿时被吓了一跳,有的掾史更是被惊吓得叫出了声来。 邯郸商看着气喘吁吁的军吏,也不顾他还没完全喘过气来,急忙问道: “怎么就让张猛杀进城了?不是探知他已经出城去了么,郡兵的兵营也没有防备啊!” “这些,,,都是,,,张猛用来欺骗,,,众人的伎俩,派去兵营的州兵被打败俘虏了,张猛带兵一出现,入城的其他州兵也当场就崩溃了!” 禀报的军吏越说越流畅,可邯郸商的心却一直往下掉,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掉进了无底深渊中,双腿阵阵发软,心里想要扶着案几站起身来,却按了一会案几都没能够站起来。 “使君,我等还是快逃吧,在姑臧城是抵挡不住了张猛了,我等逃出城中,去投奔张掖、酒泉,或者去投奔冀县。。。” 掾史之中已经有人大叫着跳了出来,主张邯郸商赶紧逃出城去,但这个意见显然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同意。 立即就有人呵斥反驳: “张猛身为武威太守,竟然胆敢起兵进攻一州刺史,此乃犯上作乱之事,人心不附。使君奉天子之命,教化民众,牧守雍州,又岂可畏敌如虎,弃城逃亡。我等愿共同护卫使君,杀出州府,击退张猛的兵马。” 邯郸商面对大难临头争吵不休的掾史,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只是他心绪乱成一团,只能任由堂上掾史争吵。 他此时不清楚城中的情况,身边号称知兵的心腹也都派出去领兵,自己又不敢带着州兵出府反击张猛,一时间根本就拿不出一个应对的章程来。 事实上,是走是留,如何应对这几个问题也没有困扰邯郸商多久。 很快,就又有一个府中小吏跑进堂内,惊慌失措地跟邯郸商禀报府外的情况。 “使君,不好了。张猛带兵入城后,下令全城戒严,城门封闭,州兵战败,那些郡兵将州府团团围起来了!” 29、虎啸返山雍凉惊(2) 张猛的郡兵攻破了州府。 当府门被撞开之后,无数手持长矛、刀斧的郡兵奉命冲入州府,除了当先几名郡兵被寥寥无几的州兵弓箭手射倒外,后面跟进的士卒很快就杀散了还意图抵抗的府吏、州兵,如狼似虎的他们全面搜检州府,将投降的吏士驱赶到前院看管,并将还留在大堂,没有逃走的邯郸商毫不客气地抓了起来。 等到控制住全城局面的张猛不慌不忙来到府中时,这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地上的还未干的血迹,默默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场厮杀。 张猛在俘虏的人群中看到了衣袍被扯烂、冠带也不知所踪的邯郸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张猛很是解气,但随后又油然生出了索然无趣的情绪。 一个乱世中不通兵事、谋略也不高明的糟老头子,杀他就跟杀一只鸡一样,这让眼界甚高的张猛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张猛让士卒将他抬到大堂,自己则坐在邯郸商昔日的席位上,略带着戏谑的表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乜视着邯郸商,他挥手让士卒拔出邯郸商口中的破布,想要问一问,这个糟老头子,到底有何底气,竟然敢发兵和自己对抗。 结果,刚一开口,邯郸商就义正言辞地呵斥起张猛来。 “贼子,亏你还是名将之后,身受朝廷天恩,却不思效忠,反要与乱党勾结,图谋雍凉,吾虽杀不了你,但你也难逃一死,你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人的英灵!” 张猛闻言顿时大怒,他差一点就要下令士卒将这个糟老头砍下脑袋,只是话敢说出口,张猛就突然又停住了,他甚至还挥手让士卒退出堂外。 这个糟老头,是想要求死么? 愤怒的张猛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他开始冷静琢磨面前这个糟老头子的心思。 与其被自己接下来罗织罪名问斩处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当堂骂贼,伸出脖子受这一刀。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不要杀他,张猛看着求死不得、耷拉着脑袋的邯郸商, 虽然邯郸商拒绝说一个字,但是张猛看到他这副心愿不遂的丧气模样,反而感觉要比一刀杀了他更解气。 他大笑着走出堂外,临走前,他下令军士邯郸商关起来,然后就大步离开了州府。 ··· 入夜,早已回到郡府之中的张猛坐在榻上,手持一份书信,静静地想着事情。 今日在州府大堂上,邯郸商呵斥他“勾结乱党”,他心中当然知道这“乱党”指的是谁。 只是,汉室已衰,乱世争雄,这关中厉兵秣马的阎行是乱党,那雄踞河北的袁绍敢是不是乱党,那挟持天子、口衔天威的曹操是不是乱党? 在以力为雄的凉地,兵强马壮者如之前的韩遂,虽然是造反多年的老贼,可各郡的豪杰之士哪一个不怕他,见到他麾下的大军还不得战战兢兢的避让,反倒是那些口口声声喊着“忠孝仁义、讨伐叛逆”口号,手中却没有足够实力的刺史、太守,早早就被凶残的乱兵砍了脑袋,尸体为豺狼所食,化成了一堆白骨。 在此之前,张猛想做本朝的名臣任延,效忠汉室天子,打击不法豪强,征讨掳掠的羌胡,修建灌溉的水渠,使得武威一境羌胡顺服、百姓安居乐业,变成乱世中的一方乐土。 可是在轻而易举打败、囚禁了邯郸商之后,张猛的心思却很快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自己或许不止能做贤明太守任延,还能够成为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的窦融! 而如何成事,关中的阎行就尤为关键。 事情不完全像邯郸商所呵斥的那样,关中的阎行虽然确实曾遣使暗通款曲,想要和自己联合,共同对付邯郸商、韦端。事成之后,举荐自己取代邯郸商,成为新的雍州刺史,管辖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 但是张猛并没有给予回复。 他虽然对掣肘自己的邯郸商多有不满,多次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而阎行对他抛出的果实也足够诱人,但这并不能打消他对于联合阎行这头猛虎的恐惧。 引狼入室,可以让恶狼吃掉室内的敌人,可自己也难免被贪婪成性的恶狼所伤,就更不要说是放进来一头一直以来虎视眈眈、张牙舞爪的猛虎了。 可是今日在州府堂上,恐惧自己与阎行联合,想要先发制人而仓促举兵的邯郸商,却让张猛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自己一直担心引狼入室、弊大于利,但或许巧妙周圜,也能够变成利大于弊的局面。 既然凉地的豪杰如此害怕阎行,那自己何不就将这头猛虎放进来,让他去撕咬韦端等人,自己则借着狐假虎威的机会,软硬兼施,彻底一统河西四郡。 颜俊、和鸾、张进、黄昂、张恭等人畏阎行如虎,曾经作为凉州第一大势力的韩遂,引军全力争夺关中,结果一进入扶风,就被阎行的大军打得大败而逃,兵马尽没,十几年的基业败得干干净净。 这让他们这些割据郡县的小股势力,怎么能够在心中不感到害怕。 而自己则可以趁机恩威并施,将他们捏合到一起,使得自己一跃成为殷富有蓄,带河为固,统御羌胡,精兵万骑的雍州刺史。 窦融的事迹,完全也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实现。 不久前才萌生的这个想法,就如同春后的蔓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心潮激荡的张猛已经无心睡眠,他感觉巨大的权力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只要自己大胆地张开手,再迅速合上,就能够一举将它牢牢抓到手中。 室内的灯花摇曳了一下,不曾入睡的张猛先是听到了脚步声,然后就从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心中一紧,立即大声向室外喊道: “何事?” 听到张猛清醒响亮的嗓音,室外的亲卫如释重负,连忙让开身躯说道: “府君,有要事禀报!” “进来!” 张猛已经站了起来,推开寝室木门走进来禀报的军吏一看到张猛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脑袋,他战战兢兢地说道: “府君,州府那边出事了,,看守使,,邯郸商的一个小卒趁夜私放人犯,想要带着邯郸商逃离姑臧,结果被其他士卒发现,将两人都重新,,,擒拿。” 张猛倒是没想到,看守州府的郡兵之中竟然还有不明形势,想要拼死救出邯郸商的士卒,他又急又怒,听到后面两人都被擒拿,他心中大定,只是察觉到军吏的话里意思还没说完,他挑起眉头,又紧接着问道: “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追捕的时候,军士发射了箭矢,射死了逃窜的小卒,但也不慎误伤了邯郸商,箭矢虽然没有射中要害,但他年老体衰,流血过多,恐怕,,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那将所有军中的疡医找过去,给他用最好的金疮药,不管如何都要将他救活过来。” “军中的疡医来时也找了,只是,,,” “说!” “只是疡医说哀莫大于心死,这邯郸商万念俱灰、有心求死,就算是扁鹊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这些庸医,箭伤就救不回来人命,还敢乱嚼舌头,你回去告诉他们,救不回邯郸商,一律军法行事!” 看到张猛怒发冲冠的样子,军吏两股战战,连声应诺之后,就小跑着离开,急忙奔往州府传令。 看到军吏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发怒的张猛脸上又浮现了一抹忧虑之色,他扼腕长叹,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可是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虽然自己下死令要救回邯郸商的性命,可张猛心中也有明悟,就算杀光军中那几个疡医,性命难保的邯郸商也很难再救回来了。 一旦邯郸商死去,这雍凉的形势就又发生剧变了。 自韩遂这一股凉地最大势力衰败之后,新崛起的陇西李骈、名义上的凉州牧韦端、武威的邯郸商和自己,三家就形成了不分伯仲的均势,而原本联合抵制韩遂被吞并的各家,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趁机扩张自己的势力。 自己原本想要引入阎行这头猛虎,来让其他股势力遭祸、恐惧。但没想到,祸从天降,被软禁起来的邯郸商要是一死,自己立马就会变成众矢之的,李骈、韦端,甚至武威、张掖等地的武宗豪强,都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扑上来,撕咬自己,想要从富庶的姑臧咬下一块血肉来。 “老匹夫,死到临头还要给乃公溅一身血!” 张猛想到一心求死的邯郸商,骂骂咧咧了一句,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安然入眠,只能够唤来守夜的亲兵,让他帮助自己披挂甲胄,他必须连夜开始着手准备,应对接下来凉地的大变局了。 ··· 邯郸商死了,又一位朝廷任命的刺史死在了凉地。 而他的死,张猛也没有能够瞒住多久,随着邯郸商死讯的散播,凉地就如同是一个被投入大石的水潭,很快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月底,武威境内的颜俊扯旗举兵,号称要为刺史邯郸商复仇,公然杀死官吏,占据城邑,招兵买马。 早已整军备战的张猛迅速出兵平叛,只是围城的武威郡兵还未攻下颜俊所在的武威城,张掖的和鸾、张进就迅速举旗响应,召集一向交好的羌胡部落,一同出兵,率领歩骑人马进攻武威。 六月份,凉州牧韦端、陇西的李骈也宣布出兵讨伐张猛,汉阳、南安的凉州州兵还未渡河,李骈、李越就已经纠集大盗成宜、被放回的阳逵、枹罕宋家、河关群盗、麹家等各家人马,从金城出兵,进入武威境内。 击败韩遂、初登高位的李骈虽然吞并了金城韩家的大部分遗产,可是他声望和实力都还不足以支撑他的高位,因此也无法强力捏合境内这些转而归附他的各家人马。 他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巩固自己并不安稳的地位,统合麾下各怀心思的各家人马。 一时间,张猛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凉地的各家势力纷纷出兵,争先恐后地涌入武威境内,想要趁机在岌岌可危的张猛身上分一杯羹。 而与此同时,身在关中、虎视雍凉的阎行,也终于接到了一份求援的告急书信。 30、虎啸返山雍凉惊(3) 之前没有回复自己联手计划的张猛,言辞卑恭地修书向关中的阎行求援了。 书信中,张猛先是一通仰慕恭维的话语,然后就撇清了邯郸商之死与自己的干系,再又说明了之前自己没有及时回复的缘由,最后才是谈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和阎行出兵雍凉的机会,言辞卑恭地向阎行求取援军。 阎行已经将裴绾下放到京兆郡治下担当一县的县长,身边的记室书佐是刚刚拔擢起来的傅干,他伸手让傅干接过书信,交给贾诩、荀攸、赵鸿等人传视。 最先看完张猛求援书信的贾诩,顺手将书信传给了荀攸,脸上狭促一笑,轻笑说道: “韩非子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凉地以力为雄,不尊官长,张猛威严知兵事,取邯郸商而代之原本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时下的凉地局势微妙,首祸者死,张猛在这个时候杀死邯郸商,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说到这里,贾诩又看向阎行说道: “不过张猛这封书信看起来虽然处境窘迫,但还没到举步维艰的境地,姑臧乃是河西重镇,高墙深壑、富庶有蓄,张猛通晓兵事,若是坚壁清野、固守不出,短时间内韦端、李骈以及颜俊、和鸾等人的兵马,还真奈何不了他!” 阎行点了点头,贾诩是洞悉乱世形势的智谋之士,姑臧城更是他的故乡所在,熟悉凉地的他做出的判断,一向是值得信任采纳的。 这个时候,荀攸也看完了书信,他又递给了赵鸿,开始说道: “虽说如此,但邯郸商毕竟担任多年的雍州刺史,他的能力可能不如张猛,可终究也有一些散布在外的心腹,或是受过他恩惠的官吏,一旦他们趁着张猛被围攻,里应外合,通敌献城,张猛怕是难逃覆灭一途。” 赵鸿前面听到贾诩、荀攸两人的谈话,已经对求援书信的内容知道得七七八八,此时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他也当即出声说道: “荀军师所言也正是鸿所担忧的,若是张猛被各家人马迅速瓜分,那凉地难免就又形成了均势,各家阋于墙而外御其侮,那时候再想进军雍凉,势必会遭到各家的联合抵御,将军不如尽早出兵,趁着张猛吸引各家人马齐聚武威的机会,一举将他们全数歼灭。” 赵鸿、卫觊出使马腾军,兵不血刃劝降马腾军,立下了大功,卫觊已经如愿出任两千石的地方长吏,执掌冯翊郡,但赵鸿虽然获得了赏赐,新的晋升却迟迟未至。 七郡的太守都已经有了人选,沦为羌胡之地的上郡、新归附的安定、北地,阎行又担心心思不小的赵鸿的能力担不起那份重担,因此依旧还将他留在骠骑将军府中。 但凉地乃是赵鸿的故土,理论上平定雍凉的割据势力后,阎行治下又多了九个郡,到时候不用熟悉风土民情的赵鸿出任凉地太守,还能够用谁? 因此,赵鸿是热衷于迅速出兵平定雍凉的。 阎行听了赵鸿的话,看了看贾诩,年纪大了的贾诩眼睑微动,却没有开口。 阎行笑了笑,看向一旁跪坐的傅干,出声问道: “彦材,你以为呢?” 傅干新被擢为记室书佐,担任这个骠骑将军身边的紧要职位,已经是受宠若惊,而能够旁听阎行和诸位谋臣商议军政大事更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没想到阎行竟然还会询问他的意见,他有些激动,但又心知不可贸然出言,于是又连忙说道: “明公,此乃军国大事,干不敢妄议。” “无妨,你也是凉人,令尊更是本朝凉地的名将,家学渊博,就说一说见解,无妨!” 傅干就是当年被杨会拼死护卫,侥幸逃出冀县的傅燮之子。 阎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傅干也不好再刻意推脱,他想了想,随即说道: “干觉得,时下凉地的形势,就如同群狼捕食并盯上了猎物,此时正是它们齐心协力之际,就算是突然遭遇虎豹,群狼也敢亮出爪牙与之争斗,所以,哪怕箭法再高超的猎户,也不敢近前狩猎。” “可等到耗费大量体力捕抓到猎物的群狼,因为分食不均而互相撕咬的时候,猎户再进行狩猎,往往就能够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体力不济、各自带伤的群狼也会分崩离析,自顾自地逃亡。” “所以,干觉得还是不宜即刻进兵。也许张猛处境并不危急,他只是想要让明公的大军为他转移凉地各家的注意,好再趁乱而动,攫取更大的好处。” “哈哈,果然是名将之后,见识不凡啊!” 阎行笑着赞许了傅干一句,他看着众人说道: “今岁有旱灾、蝗灾,虽然对关中、三河的影响不大,但是关中兵马一旦进军陇右,军粮就成了大问题。凉州地处苦寒,除了几处重镇之外,各地的粮食也多是入不敷出,大军又不能够肆意掳掠、就粮于敌,所以我等要尽可能让各家人马先互相削弱,然后再找准时机,以最快速度进军,将被削弱的他们一举扑灭。” “关中新定不久,屯田、修渠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士卒、战马更需要歇息休整,所以关中还是需要收足秋粮、种下宿麦后,才能够向雍凉用兵。” “不过,凉地的局势也要密切关注,一有变动,立即上报。子羽,此事就交给你来负责了!” 赵鸿听到最后,眼睛一亮,他连忙起身领命,欣然应诺。 阎行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赵鸿入座后,又拿起了重新传回到他手中的求援书信,他看着张猛的亲笔笔迹,似笑非笑,淡然说道: “最后,既然我等要张猛死守姑臧,那孤就要回信,让他相信只要坚守下去,大军不日便至!” ··· 武威遭受凉地各方兵马来袭,张猛心知处境危险,第一时间就解除了对武威城包围,往姑臧聚拢兵马、粮草,准备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死守姑臧城。 而出兵的各方动作也不慢,从金城出兵,没有大河天险的李骈联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取张掖、鸾鸟两城,兵抵姑臧;和鸾、张进的汉胡联军耗费时日,也攻下了显美、休屠等地,第二批赶到姑臧城;反守为攻的颜俊也扬眉吐气,攻占了宣威,从北面包围了姑臧城。 最后赶到的,是从汉阳出兵,由凉州牧韦端之子韦康统帅的州兵,他们攻下了祖厉城,又突破了大河防线、鹯阴口,沿路又攻取了揟次、苍松等城,获利颇丰,不紧不慢地在六月底兵临姑臧城下。 这四方兵马最终齐聚姑臧城,李骈的联军人马最多,有各家纠集起来的一万多兵马,韦康也带来了汉阳、南安的一万州郡兵马,颜俊的兵马最少,但和出兵响应的和鸾、张进等人的兵马加起来,也有近万人马。 城外纷至的敌军就超过了三万,张猛的主力人马只有他那三千郡兵,虽然征召城中的丁壮、收编邯郸商不堪用的州兵也能凑个六七千人,但和城外的敌军相比,实力过于悬殊,只能够坚守不出,依托姑臧的高墙深壑,抵御城外的敌人。 不过,城外的敌军虽多,但却各怀心思,李骈的人马虽然最多,但他却没有正当的名望,而各路人马为了攻陷姑臧城,也只能够临时拥戴韦康为将军,负责协调、分配各方兵马对姑臧城的进攻和战后的分利。 加上人数众多的联军并不擅长攻打坚城、姑臧城外也供应不了这么多兵马的人吃马嚼,所以各路人马还需要耗费更多时间来打造攻城器械、分兵搜罗、护送粮草到达城下的各自军营之中。 这样一来,坐困孤城的张猛就多了不少时间可以加固城防、清除城中的内患了。 防务自不必说,通晓兵事的张猛在得知阎行不会立即发兵相救的时候,就已经下令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到秋后关中援军的到来。 他最害怕的,还是城中潜伏着的隐患。 守城两个多月,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以城外敌军不擅攻坚、各怀心思、保存实力的情况,坐拥坚城的张猛有信心守住姑臧城,可是守城除了守城士卒、器械、粮草辎重这些外在的人与物外,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守城的人心。 众志成城,以寡敌众的事迹并非没有,可是张猛恰恰缺的,就是这种难能可贵的人心。 自己已经担上了杀害刺史邯郸商的罪名,虽然自己矢口否认,可所有人都认定了人就是自己杀的。 这三千郡兵里头,城中的士民、官吏,难保没有受过邯郸商恩惠、提拔的人,而时下的形势又是这么的危急,难保没有人动起作乱城中、杀死自己、献首级、献城池的坏心思。 张猛没有办法,只能够派心腹在城中、在军中加强监视,自己则以身作则,凡事亲力亲为,与士卒同甘共苦,对外宣扬城外敌军的凶恶残暴、屠城掠地,而关中的援军很快就会进入凉地,想要藉此来稳定城中的人心。 31、虎啸返山雍凉惊(4) 当然,仅仅依靠同甘共苦也是不够的,张猛还需要有酷烈的铁腕手段来震慑异己。 他不能够大肆捕抓所有之前与邯郸商有过干系的人,因为这样只会使得孤城一座的姑臧城中人人自危,但是他却可以严令城中所有人和邯郸商撇清界线。 城中所有士民、官吏不准祭拜邯郸商,也不准私底下议论有关邯郸商的任何事情,但有违反法令,一律杀无赦! 在明晃晃的刀兵和血淋淋的人头面前,城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没有人再敢表露邯郸商故吏的身份,没有人敢坦言受过邯郸商的恩惠、提拔,更没有人再敢议论、怀疑邯郸商到底是不是张猛所杀的······ 短短几天内,邯郸商这个人“消失”了,他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所有士民都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和极力回避这个话题,而那些不久前刚发生的有关于姑臧城内的喋血记忆,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给抹去了一样。 张猛想要让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拼命坚守城池、避免被屠城杀戮的念头。 而其他人也在心里告诉自己,何必要去做这种无谓的送死呢。连年战乱的凉地又不是没有死过刺史,自己还是在接下来的攻城中先顾好自己的小命为上。 但就在这种万马齐喑的压抑中,依旧还有一个人想要爆发,他想要杀死张猛,为邯郸商报仇。 那个人就是邯郸商的故吏,酒泉人庞淯。 因为在外任官,庞淯并不在邯郸商手下供职,所以当他弃官奔回姑臧,想要为邯郸商吊唁服丧的时候,张猛和他的手下并没有留意到城中还有这样的一个小人物。 姑臧的城防需要大量的兵丁防守,张猛的三千郡兵虽然最可靠,但也不是铁人,他们需要休息备战,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城墙上和守着城门。 所以,城中的大量丁壮被征集到城墙上协助防守,他们需要搬运器械、加固城防,承担那些沉重繁琐的劳役工作,这也有利于将城中一些不稳定分子集中控制起来,防止他们在城中生变作乱。 庞淯作为一个没有家室、田宅在姑臧的外来人,自然也是城中守卒的重点防备对象,他被征入承担劳役的丁壮之中,负责搬运器械、加固城防。 张猛还没有来得及接近,战争已经爆发。 随着大规模的惨烈的攻城战开始,姑臧城每天都在死人。被甲持兵的守卒会死,充当劳役的丁壮会死,甚至发号施令的军吏也会死,军吏死了在守卒中选人顶替,守卒死了就在丁壮中选人顶替,丁壮死了就用妇孺老弱顶替。 在无休止的攻城战中,前仆后继的双方死伤无数,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姑臧的张猛,让攻城的各路人马屡屡受挫。而韦康、李骈、颜俊、和鸾等人在付出了沉重代价后,终于也不得不暂时停止强攻姑臧,选择一边围困张猛,一边修整兵马。 没死在箭矢横飞的城墙上,庞淯也稍稍得到了歇息。 惨烈的攻城战算是停止了,但城墙上的守备却一日不曾松懈过,每夜都有守值的士卒和丁壮待在城墙的战棚和角楼上,警惕着城外不远的敌军营地。 作为这些天在惨烈的攻城战中存活下来的丁壮,庞淯被算作一个辅兵,发给了兵器,今夜他也需要上城守值,此刻正和一什丁壮拥挤地蜷缩在战棚中过夜。 身边的丁壮有的已经鼾声大作,劳累的身体沉浸到了难得松懈的梦乡之中,还没睡着的丁壮则下意识地和庞淯尽可能拉开了一点安全距离。 这个从丁壮中脱颖而出的辅兵在他们这些普通民夫眼里,无疑是一个厉害人物,而且他们觉得,这个人的眼睛里似乎还隐藏着某些可怕的东西。 庞淯没有理会这些明日性命可能就会消逝的民夫,他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城垣上,这种让身体不舒服的睡法却能够让他的内心有一份安稳的踏实感,他的手没有放在腰间的刀把上,而是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腰间那把已经被砍出了几个缺口的环首刀,不是庞淯所在意的,他怀里正揣着的那把百炼匕首,才是自己准备用来刺杀张猛的利器。 进入姑臧城后的每一个晚上,庞淯只有按着自己怀中这把匕首,才能够安然入睡,只是今夜他摸到衣服下这把匕首时,脸上却浮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苦笑。 自己原本是为杀张猛而来,怎么就变成张猛麾下的辅兵,还在城墙上帮他杀了两个想要冲进城来杀他的士卒了呢? 庞淯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种荒诞的想法。 这个时候,侧着头的他竟听到了内侧城墙下有人马响动,沉浸在战时的身体迅速做出了相应的反应,立即起身的他握着刀把,低头谨慎地看向城下。 只见一排火把下,有影影绰绰的无数人影,而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之中,他拾级而上、登上城墙的动作让庞淯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张猛来了! 登城的张猛的眼眶深陷,双眸遍布血丝。自从李骈的兵马率先杀到姑臧城下后,他每天夜里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安稳觉。到了城下联军激烈攻城的时候,他更是亲自披甲上阵,来到了城墙上和麾下的士卒并肩杀敌。 现下损失不小的联军已经不敢再继续发起攻城,但是陷入失眠的张猛到了深夜,还是无法入眠。他害怕城墙有失,守夜的士卒、民夫松懈,因此今夜坚持要亲自带着亲兵前来巡视城墙,他必须亲眼见到城墙的稳固,自己的心才能够暂时安稳下来。 登城踏阶脚步声终于停止,这些日子想方设法却一直无法靠近的张猛,突然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了庞淯的十丈之内。 张猛的到来也惊动了挤在战棚里的丁壮,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张猛,但是张猛带着一队被甲持兵、举着火把的亲兵,自己的身上更是披着一副价值不菲的铠甲,任人见到了都知道这一次来巡夜的是一个大人物,所有人都慌忙站起身来,笨拙地行礼参见。 “不必多礼,大伙都辛苦了。等打退了城外的敌军,军中绝不会忘了你们的赏赐,大伙都能够安然无恙帝回去见家人了。” 张猛看到丁壮有些不知所措的拘束模样,压力巨大的他反而率先露出了笑容,他温声地说着话,并迈步走向了陆续走出战棚的丁壮。 靠近战棚后,脸上带着笑容的张猛也看到了庞淯,一个有兵器却没有甲胄的辅兵,他和拘束畏惧的丁壮判若云泥,犹如一头孤狼,在黑暗中默默看着张猛。 “你,是哪里人?” 张猛愣了一愣,没有收起笑容,继续出声问道。 “酒泉人。” “哦。”张猛颔首,并不惊讶。 姑臧城作为货殖汉胡、沟通东西的一方富邑,城外联军围城之时,城中还有不少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异乡之人被迫留在了城中,在郡府的严令下,他们也被组织上了城头抵御,成为抗击城外敌军的后备兵力。 没有生出疑心的张猛,原本还想要和这一处帐篷的辅兵、丁壮多交谈几句,再行离开巡视其他段城墙,可在见到原本靠着城墙的庞淯突然向他走来后,他也注意到了那双闪现杀意的眼睛,顿时内心警觉起来。 “拿下他!” 张猛急忙向后趔趄退去,下意识地大声指挥身边的亲兵上前,而此时庞淯也凶相毕露,他低吼了一声,手中的匕首显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张猛的亲兵急忙上前,他们仗着身上披着铁甲,也不惧怕和一个刺客硬杠,欺身扑上来的庞淯正好迎上了他们刺出的长矛,危急之间,庞淯鬼使神差地往张猛所处方向抛出了匕首,自己前扑的身躯则下压往地上滚了过来,腰间的环首刀也哗然出鞘,刀光一闪,瞬间就砍伤了两名张猛亲兵的小腿。 “啊——” 紧急投掷的匕首出现偏差,刺入了张猛身边另一个亲兵的甲衣里,刚刚两名最先上前阻拦的张猛亲兵则腿上受伤,身躯不稳,惨叫着向后跌倒。 庞淯趁此机会,不顾生死地再次冲上前去,而距离过近的张猛亲兵也无法再用长矛刺向刺客,其中护主心切的张猛亲兵只能够反冲向前,用身体挡住庞淯扑向张猛。 在黑夜中闪过一点火花,环首刀砍中了铁甲,而破损的刀刃也无法完全破甲重创张猛亲兵,扑上来的庞淯反而被张猛的亲兵双手抓住了刀把。 见状如此的庞淯只能使用拳头打向张猛亲兵的脸庞,猛遭拳击的张猛亲兵血流满面,可双手却死死抓住庞淯的环首刀,让不愿失去最后兵器的庞淯也一时挣脱不得。 趁此机会,其他张猛亲兵已经使用长矛抽向庞淯的大腿,只听两声闷响,下肢剧痛袭来的庞淯面目扭曲,失去平衡的身体无助地跌到在地。 下一个瞬间,痛苦的他就被多名涌上来的张猛亲兵擒住,几把短兵已经架到他的脖子上,自忖必死无疑的庞淯这时却意外听到了张猛沉重的声音。 “先别杀他!” “将这里处理一下,把伤卒和其他人都带走。” 脸色难看的张猛又补充了一句,突遭袭击的他此时没有了继续巡视城防的心思,看了一眼想要刺杀自己的刺客,张猛冷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城下走去。 32、虎啸返山雍凉惊(5) 当腿上有伤的庞淯被几个孱弱的民夫扶着,走出了姑臧的城门之后,他有些痛苦地回首看了一眼遍布撞击、焚烧痕迹的厚重城门,黎明的光线照射在铜钉上,反射进庞淯的眼里,他晕晕沉沉,恍若隔世。 险些被自己刺杀的张猛,在让军士断断续续审问自己一番后,就突然下令放了自己。 整个过程,张猛没有太多的愤怒,反而是带着一些叹息,他只在庞淯面前说过三次话。 当得知面前这个刺客,就是赵娥之子庞淯时,张猛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你,令慈是个忠孝义烈的奇女子,没想到也教出了一个忠孝义烈的儿子。” 庞淯的母亲赵娥为父报仇,诣官自首的事迹名闻凉地,对于一个手刃仇人、不避刑罚、忠孝两全的奇女子,在凉地,不管是官吏还是士民,都对她啧啧惊叹、赞誉有加。 张猛之父,时任太常的凉人张奂,还曾以晚辈自居,遣人给她送去了束帛二十匹作为端礼。 端礼,在凉地,是指晚辈孝敬前辈所奉上的礼品。 有这种一层关系在,张猛的杀心已经大减,庞淯痛苦的脸色也好转了一些。 在得知庞淯是为了给邯郸商行服、复仇才来刺杀自己后,张猛脸色急速变幻,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杀死庞淯的打算,他像是在给手下的人解释,又像是在庞淯面前给自己作最后的辩护一样。 “猛以杀刺史为罪。此人以至忠为名,如又杀之,何以劝一州履义之士邪!” 最后,张猛允许庞淯去邯郸商的灵前拜祭和服丧,但很快就又下令驱逐庞淯出城,并且与他一同出城的,还有一大批姑臧城中的妇孺老弱。 城外的敌军改为围困姑臧城,按他的看法,这些妇孺老弱对接下来守住城池没有多少作用,反而会消耗城中的储粮,所以张猛无情地将他们驱逐出城。 能够逃出这座孤城,这些妇孺老弱有喜有忧,喜的是不必再被迫随姑臧城共存亡,忧的是出城之后的前途莫测,还要面对围城联军的刀兵。 在这些夹杂着复杂情绪的人群前,张猛告诉他们,庞淯在出城后能够救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将双腿受伤的庞淯带上,其他的事他就不再赘言了。 张猛转而来到庞淯的面前,他看着这个脸上还带着倔强之色的“刺客”,他冷笑道: “你说邯郸商有恩于你,我让你去拜祭吊唁,算是还了他的恩情。现在我饶你一命,你也欠我一个人情,呵呵,我若战败身死,倒是不用你去复仇。只是你出城后,这些老弱妇孺的性命就交付给你了。” “我凭什么为你做事,你还是杀了我吧!” 庞淯对于张猛殊无好感,虽然此时他心中复仇的意念已经有所动摇,可不代表他会接受张猛这种饶过自己一命的屈辱。 张猛见到想要求死的庞淯,冷笑连连,他继续说道: “好,那你给我听好了。我放你,也不是要饶你一命,只是城中军粮有限,你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想留你在城中浪费粮食,就跟那一群人一样。” “至于你救不救他们,也随便你。你视我如乱臣贼子,但我告诉你,城外那些想冲进城来杀我的敌军,恰恰就是以前的叛军居多,他们见到这些放出城去的老弱妇孺,要么就是驱使他们来攻城,要么就会将他们填了沟壑。” “这些老弱妇孺都与我麾下的郡兵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被驱赶攻城,我只会下令射杀,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若是被赶去填了沟壑,这么多条人命,就会直接死在你的面前,任由你作选择吧!” 张猛冷酷的话语回响在庞淯的耳边,让他很快就又清醒过来,他连忙告诉身边的人说道: “我们赶紧走吧!” 出了城门,他们还需要过一道道环城的沟壑,庞淯只能够指挥这一批老弱妇孺,小心翼翼地经过被填平的几段沟壑。 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们经过沟壑期间,城头上以及在远处就发现他们的联军,都没有对他们发射箭矢。 只是一踏出城头上弓矢的射程后,庞淯等人还是很快就被一群胡骑给围住了。 听他们的口音,庞淯判断出了是卢水胡。看着为首胡骑首领眼色不善,庞淯想到了“填沟壑”、“驱赶攻城”等恐怖的画面,他当即大声喊道: “我是州从事庞淯庞子异,我要见联军的韦将军!” ··· 城头上,悄悄观察着庞淯等人被凉州州兵安全带走后,张猛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后,那名昨夜里为张猛挡刀,已经被收为义子的年轻亲兵有些疑惑地问道: “大人,为什么要放走这个刺客?” 张猛闻言看了自己的义子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扪心自问,他放走庞淯,不仅是因为庞淯的“义”、庞母的“名”,还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可能他突然觉得,庞淯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吧。 庞淯很像他的母亲,但也不完全像,就像是自己跟自家父亲张奂一样。 张猛作为家中的幼子,在家中虽然受到父母更多的宠溺。但他年少时,对父亲的诸多行为很不理解,与年迈的父亲的关系也处理得很糟糕。 他不能理解父亲为何自甘党锢、闭门教书,完全失去了壮年时的雄心壮志,他也不能够理解父亲在世时,为何一直坚持不让大兄、仲兄包括自己踏足仕途。 他也不能够理解记忆里,父亲在家中的许多行事风格以及对待自己的态度。 直到近来大起大落之后,张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某些方面的行事,正变得和记忆里的父亲越来越像。 自己曾说,想要效仿担任过武威太守的名臣任延,但其实,自己内心深处最想的,还是想要跟同样执掌过武威一郡的父亲一样吧。 他也许做错了很多事,但绝不会去做一桩坏事。 正因为如此,作为他的儿子,自己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庞淯。 张猛沉默了许久,他突然看着自己的义子笑了。 他还太年轻,跟他说起这一些,他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张猛换成了另一种口吻,冷笑说道: “他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刺客,他取不了为父的性命,没有人能够取走我的性命,除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张猛停顿了一下,又再次开口轻声说道: “有占者曾言,为父生于斯,日后当还,丧命于此。城陷之日,若是你小子还活着,就大胆砍下为父的首级,焚烧掉为父的尸身,莫要被城外那班乌合之众侮辱了为父的身躯。然后你就将为父的首级带回弘农去,把它葬在张家先人的墓地旁,让为父死后也能闻一闻故乡泥土的味道。” 说完这些后,张猛好像说完了人生,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发现年轻的义子没有吭声,就又问了一句。 “听清楚了么?” “诺,,,孩儿,,孩儿记下了!” 义子回答的声音已经哽咽,张猛见状,不禁伸手拍了拍义子戴着兜鍪的脑袋,苦笑一声说道: “痴儿,良驹失蹄、将军折首,不过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为父提前吩咐身后之事,有何可悲泣的。况且,为父这一番,也未必会死!” ··· 就像饶过庞淯一命,张猛是带着复杂的情绪做出的一样,将那些留在城中无用的老弱妇孺驱赶出城,张猛的真实用意也不简单。 表面上,他好像是因为城中的粮食供应紧张,养不了那么多张嘴巴,才将老弱妇孺赶出城去的。 但实际上,未雨绸缪、提前备战的姑臧城中储蓄了足够多的粮食,短时间内根本就没有断粮之忧。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要诱导城外的联军相信姑臧储粮已经不多、难以为继的消息,然后继续保持这种围城消耗的状态,而不是像一开始那样,围着姑臧城强攻猛打。 惨烈的攻城战,联军士卒死伤惨重,守城的郡兵同样也不好受。 高墙深壑、人心不齐姑臧城就像是一块内部出现裂缝的礁石,虽然它看似抗住了多番风浪,依旧屹立不倒,但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因为内部的裂缝而瞬间崩坏,在新的来袭风浪面前四碎倒塌。 若能够围城消耗下去,那对姑臧城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但休整过后的联军,依旧还会继续攻城,除非有人能够让他们相信,比攻城代价小太多的围城,一样能够在不久后攻陷姑臧。 韦康等人一定会询问从城中出来的庞淯,而庞淯是个实诚人,他肯定会将自己让他看到的,自己跟他说的有关姑臧城内情全盘托出,而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了。 只要韦康等人一中计,自己的机会就又来了。 等到城外围城的联军再次反应过来,围着姑臧城又是一顿猛攻的时候,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迟了,阎行的关中大军,已经杀入了雍凉,奔着凉地的各家人马而来。 虽然阎行在得到自己的求援信后,没有第一时间出兵来救援自己,但张猛相信,阎行一定会发兵进入雍凉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盲目相信阎行回信中要求自己坚守所作出的承诺,而是因为张猛知道,阎行能够按捺野心再等这么久,他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一次能够对凉州各家人马一网打尽的机会。 33、虎啸返山雍凉惊(6) 时间进入九月份,雍凉之地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围困一个多月的姑臧城,既不见张猛肉袒出降,也不见守卒面有菜色,围城多时的韦康,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反间计,他也耗尽了所有耐心,于是再次指挥休整许久的联军士卒对城池发起猛烈进攻。 坚守姑臧城的张猛面对城外敌军的猛攻,也不得不亲自上阵,指挥城中的军民在城头上拼死抵抗,不惜一切代价阻挡联军的士卒登城。 在这种激烈攻防战中,张猛带兵打退了联军士卒的多轮攻城。他一有闲暇,也常常登城远眺,眺望着他盼望多时、久久未至的关中援军。 难道阎行真的会坐视不管、见死不救,等到姑臧城中军民的血流干之后,才姗姗来迟? 就在张猛坚毅的内心也开始动摇之际,关中终于出兵了! 只不过,援军的目的地却不是亟需救援的姑臧城,而是凉州刺史的驻所重镇——冀县。 为了一举平定雍凉,阎行派出了甘陵、贾诩、杨丰、赵鸿、张辽、裴辑、庞德等一批战将谋臣,集合了关中、三河等地的三万人马,以甘陵为主将,贾诩为军师,裴辑为监军,兵分两路,从陇关道、萧关道分别进军雍凉。 陇关一路,张辽率领宋宪、侯成等将,带着五千步卒大张声势,进攻陇坻关口,吸引凉州州兵的注意力。 萧关一路,甘陵带着一万主力歩骑,率领军中文武,进入安定郡,顺利会合了早就暗中投诚的杨秋、梁宽等人的几千兵马,大军一路严明军纪、秋毫无犯,以杨秋、梁宽等人兵马为前导,沿着萧关道攻入了汉阳郡。 至于剩下的一万五千人马,则是和从关中征发的民伕一同保障两路兵马后方粮道的畅通和安全,源源不断地为前线输送粮草、辎重。 阎行的这番用兵,出兵神速,确实打了韦端的兵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陇坻一带的凉州州兵扼守隘口,凭借地利,一开始死死将张辽的步卒挡在陇关之外,但甘陵的主力歩骑却一路势如破竹,多次击败不及防备的凉州州兵。 大军进入汉阳郡后,一连攻陷略阳、显亲、陇县等多座城邑,最后甘陵兵临城下,率兵包围冀县,并派杨丰带兵和张辽部前后夹击,攻破了陇坻隘口。 坐困冀县的凉州牧韦端,没有想到关中的兵马来得这么快,他留在陇关、略阳、显亲等地的兵马被打得丢盔卸甲、大败而逃,处境窘迫的他只能够遣使出城,服软求和,请求甘陵先撤围退兵,他这个凉州牧愿意传令郡县,奉上大量牲畜、金帛,犒劳王师的将士们。 可惜,甘陵此次带兵,就是奉命攻取雍凉之地,哪里可能会因为韦端的卑辞、重利就轻易退兵,他当场就拒绝了韦端的求和,并限定时日,要求韦端出城投降,否则大军攻破城池之后,就不是投降和不投降的问题了。 无奈之下,韦端只能够将希望转移到了在外的州兵上。 他麾下的兵马,除了投降、战死之外,还有韦康的一万州兵,以及分散在各个还未沦陷的城邑中的郡县兵,若再算上凉地武宗豪强的部曲、羌胡部落的歩骑,临时凑出个两三万的大军救援冀县,完全不成问题。 于是,韦端又紧急遣使,急召韦端的州兵和分散在各城的郡县兵救援冀县。 ··· 羽檄连道,急于星火。 姑臧城下,凉州州兵大营。 当韦康得知关中兵马兵临冀县城下的时候,他顿时大惊失色,差一点就要在帐中失足摔倒。 之前他还从冀县父亲的信中得知,关中兵马进军凉地,被早有防备的陇坻守卒死死挡住了陇关之外,可没想到过了不到十日,局势就突然发生了剧变,州治所在的冀县竟然给关中兵马给围困了。 眼下冀县危如累卵,韦康心急如焚,连忙派人召集军中的杨阜、赵昂、庞淯等人前来帐中,商议火速退兵之事。 当军中文武齐聚帐中后,心乱如麻的韦康公布了冀县被关中兵马围困的羽檄急报。骤闻此噩耗,帐中人人变色,他们很多人的家眷老小都在冀县城中,要是冀县不保,那他们这些人就都变成丧家之犬了。 撤兵,已经成了每一个人心里都在想的事情。 但如何主持撤军,也需要有一个可行的章程。 姑臧城下,可不止有他们这支州兵,城中有张猛的敌军,城外的军营还有李骈等人的前叛军人马、以及颜俊、和鸾等人的部曲、羌胡部落的兵马。 州从事杨阜获知军报的内容后,已经在脑海中分析了形势,他开始和韦康等人说道: “从军报上看,关中的兵马是因为杨秋投降,畅通无阻走了萧关道,才能攻入汉阳郡的。萧关道路途较远,道路不靖,再加上凉地贫瘠,供应不了太多军队的粮草,注重兵贵神速的关中兵马,攻入凉地后用来围困冀县的兵力,最多不会超过两万人。” “冀县乃是凉地的重镇,高墙深壑,易守难攻。使君既然已经有了防备,那围城的敌军也不可能仓促攻下,短期之内冀县无陷落之忧。诸君暂且安心,还是先想一想,如何安然撤军,并召集各城兵马去解冀县之围吧。” 杨阜这一番安定人心的话,说得有理有据,帐中的文武纷纷点头,惶惶的人心也稍稍平稳下来,他们开始定下心神,一起商议退兵的章程。 军中领兵的赵昂说道: “将军,姑臧城久攻不下,州兵又不可再虚耗下去,必须火速撤军。若要撤军,需得封锁消息,避免军情泄露,然后才能连夜拔营离开,事前不能让其他人马知道,待州兵撤出了三十里外,再遣使告知李骈、颜俊等人。” 韦康听了他的话,犹豫了一下,问道: “各路人马共推我为将军,指挥联军攻取姑臧。如今冀县告急,姑臧未下,我临时连夜撤军,已经是权宜之计,可要是还不告知其他人马,那岂不是失信于凉地的豪杰,日后州府又如何号令统御雍凉各家?” 赵昂见到韦康顾虑声名威信,犹豫不决,心知这是攸关撤军成败安危的事情,连忙劝谏说道: “此事将军万万不可犹豫。李骈乃是枭黠薄情之人,颜俊、和鸾、张进更是见利忘义之徒,这些人若得知州兵后方告急,不仅不会引军援助,反而可能会趁虚出兵,在途中偷袭和围攻撤退的州兵。” “况且一旦告知李骈、和鸾等人,这冀县危急的军情就瞒不住了,一传十,十传百,成千上万,军心大乱,那不仅张猛可能会趁机派兵出城追击,而且兵无战心之下,若是撤退到半途遭遇上敌军,不需交战,吓也会把军中的士卒吓跑了。” 听到领兵的赵昂把后果说得这么严重,韦康只好放弃了自己的顾虑,虚心听从了赵昂的劝谏,对于后续赵昂等人提出的撤军章程,他也从善如流,都接受了下来。 商议到末尾,韦康转首瞥见了全程寡言少语的庞淯,想到就是他给自己说了姑臧城中粮草不足的情报,害得自己选择继续带兵围困,白白错过了攻下姑臧城的机会,最后也闹得要仓皇撤退、无功而返,心中不由冒起了一股火气。 “庞君!” 韦康喊了庞淯一声,反应过来的庞淯连忙出声回应。 “将军有何军令?” “你的腿伤,我看也好得差不多了。那大军撤退之后,就要有劳你走一趟,替本将向其他各家人马说明州兵撤军的缘由了。” 听到韦康冷淡的话语,庞淯脸上微微抽搐,他也猜到了韦康是在将没有攻下姑臧城、无功而返的窝囊气撒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向各家人马说明撤军缘由,可是一桩没有功劳的苦差事,一不小心,还会被那些以为被韦康卖了的羌胡大人派兵拉出去砍了脑袋的。 但韦康这个时候,正恨不得找一个罪名来治自己,庞淯又怎敢当众推脱,只能够心中泛苦,咬着牙、硬着头皮接过了韦康的军令。 部署既定,帐中文武也各领军令,回到军中紧急准备今夜的撤兵事宜。 ··· 身在武威的韦康想要撤兵回救冀县,包围冀县的甘陵也在筹备接下来的战事。 关中这一次出兵迅速,一路势如破竹,打得猝不及防的韦端兵马丢盔卸甲。但是,仍然抱着一丝希望的韦端还是不肯投降,想要依靠坚城和援军和关中兵马周旋到底。 现在,摆在甘陵面前的,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在韦端的援军到来之前,全军强攻并攻陷冀县、俘虏凉州牧韦端。 另一个则是歼灭韦端寄以厚望的援军,让冀县沦为外无援军的孤城,迫使再无希望的韦端肉袒出降。 攻坚的代价和风险太大,甘陵和贾诩、杨丰等人商议过后,就决定了采取“围城打援”的打法。 34、虎啸返山雍凉惊(7) 方略已定,兵分三部。 一部主力由甘陵统帅,继续围困冀县、防备汉阳、南安各城援军;一部分卒由张辽统领,负责守住攻取的城邑和陇坻的山道隘口;最后一部,则是杨丰引军六千,向西北方的大河上游赶去,拦截可能已经在回援路上的韦康州兵。 从冀县越祖厉,抵达大河,与从姑臧返回鸇阴,前往大河,这两条道路的距离相差不远,杨丰军提前出兵,花了七天的时间,抢先一步赶到了大河渡口。 驻守渡口的州兵不堪一击,纷纷投降了汹汹来袭的杨丰军,只是河津附近的船只都被征集到了对岸渡口,杨丰军无法趁机摧毁州兵的过河船只,将州兵阻隔在大河彼岸。 一旦韦康的州兵返回,拥有舟楫之便的他们就拥有更大的主动权,他们可以沿河搜寻其他渡口摆渡过河,而统兵拦截冀县援军的杨丰,如果采取沿河布防、拦截的保守方略,则需要修建烽燧、营垒等大量工事,并且在拦截过程中也难免会陷入耗费时日僵持不下、被动防守捉襟见肘等困境。 主动截击韦康的州兵,则不存在这方面的困境。 但杨丰军却要承担更多的风险,毕竟兵法有云,“穷寇莫追但、归师勿遏”,面对人数众多、归家心切的凉州州兵,以劣势兵力悍然截击,难以避免会陷入一番苦战,而这种苦战不下的巨大风险,也是杨丰诸将不愿意贸然尝试的。 眼下唯一值得一试的,就是杨丰佯装放弃占据的河津渡口,实则暗中埋伏兵马在渡口附近。待到韦康率领的回援州兵半渡之际,再一声令下,鼓噪杀出,将首尾不能相顾的凉州州兵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这既契合“半渡而击”的兵法之道,又符合大军围城打援、速战速决的用兵思想,作为主将的杨丰思索过后,当即决定采取此计,并火速派出骑兵在东岸搜寻适合兵马埋伏的隐秘之处。 马超、麹英、麹义,这一批凉人出身的少壮派军将,俨然也在其中。 ··· 大河东岸,带着一队骑兵搜寻地点的马超与返回的麹家兄弟碰头了。 当得知马超同样一无所获的时候,麴光不禁揶揄一笑,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找遍了这一段大河,找到了好几处适合斥候埋伏眺望的地方,但适合用来隐蔽大军的地方却寥寥无几,要么就是距离太远,要么就是太容易被敌军的斥候发现。” 说到这里,麴光就忍住不看了马超一眼,继续说道: “我等兄弟是长处河北,对于凉地的地理知之甚少。可马君不是久居凉地、熟知边情么,怎么也会找不到合适大军埋伏的隐秘之地呢?” “光弟。”经历起事诸仗剧烈变故之后,整个人发生蜕变的麹英察觉到了麴光话里的异样,他狠狠瞪了惹是生非的麴光一眼,制止他再去挑衅马超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 马超是不受其他将领的待见,但是他们麹家子弟初来乍到,又岂是能够处处惹事的主。 马超倒是没有立即动怒,他瞥了一眼麹英,冷峻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笑意。 “地方我是找到了,就怕你们不敢去罢了!” “呵,我等有何不敢去的?”麴光见到马超面露不屑,他哼一声,也不甘示弱地回应道。 马超见状,冷然一笑,当着麹家兄弟的面,他手举马鞭,指着一水相隔的对岸说道: “在那里有一段废弃的河堤,堤下适合埋伏大股人马,而且地势较低,刚好被山丘挡住,不仅在这里看不到一丝痕迹,站在对岸河津的敌将,也一样看不到伏兵的动静。对岸那里的堤下,才是最好的大军藏伏之地。” “荒唐,我等只听过、在河津附近埋伏、等到敌军半渡再出兵袭击之,还没听说自己是先跑去对岸伏击敌军的,一旦大军暴露了行踪,那不是自寻死路。” 麴光听到马超的话,不以为然,当即反驳说道。 马超却懒得理会他,继续说道: “在东岸设伏,就算恰好有合适的地方又能如何?敌军渡河的斥候又不是瞎子,指望敌军仓促回援、不探明前路来取得‘半渡而击’的胜利,还不如自己悄悄渡河,迂回绕后,跑到渡河敌军的背后发起突袭!” “那这么多兵马,缺少船只,如何暗中渡河过去对岸?” 麹英倒是眼前一亮,没有像麴光那样不屑一顾,而是紧接着追问马超渡河的细节。 马超也不藏私,又说道: “对岸的少量敌军能够守住渡口、船只,就自认是万幸了,只要大军佯装撤离,哪里还会留意大军的其他动向。而羌人擅长搭建一种羊皮大筏,它们比汉人的竹木筏具相比,使用起来要更加轻便和快捷,只要寻找几处大河水流平缓的河段,再将全军兵马分散成几批,暗中使用皮筏渡河,一天的时间就足够渡完大军人马了。” 听完马超的话,麹英默然。 他想了想,心里也觉得,马超的计划比起因循守旧的“半渡而击”要更具成功的优势,虽然一开始大军分批使用羊皮筏子暗中渡河,实在有些冒险,可是杨将军想要以寡击众、速战速决,这种以小搏大的战事又怎么可能会没有风险呢? 麹英相信,马超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们说这些话,或许地位尴尬的他是想要先私下说服他们,然后再和他们联合诸将一同向杨丰建策,建议杨丰改变作战方略,遣兵暗中渡河,将伏击地改在大河的对岸。 无论如何,这其实也是自家的一个机会。 只是,若是他们联合建策,身为主将的杨丰是否会起疑心,又是否会接受,并且临时改变方略呢? ··· 一日后,从鸇阴口通往大河西岸河津的官道上。 “杨从事,你是不是过于谨慎了,进入鸇阴境内后就刻意压慢行军速度,还在鸇阴城中休息了一夜。你可知道,东岸的河津渡口,已经被关中兵马攻占了!” 在行军途中,得知了东岸河津渡口沦陷后,急于回师救援冀县的韦康终于和谨慎起见的杨阜生出了间隙,他召来了州从事杨阜,埋怨着向他说道前方的军情。 杨阜听完韦康的话,沉默了一会,才接着开口说道: “将军,我等回师救援确实是当务之急,可关中兵马孤军深入,一样是急于求胜。眼下双方就如同以角相抵、急于求胜的牦牛,那一方越急,就越容易出现差错,一旦出现差错,就会给对手有可趁之机、难逃丧师杀将之辱。”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等谨慎行军,才不会给敌军有可趁之机,接下来我等只需一路安全撤往冀县,会合各城援军,进迫孤军深入的关中兵马,冀县之围就可以不战自解。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此乃稳中求胜之法也!” “而且渡河的船只已经被集结到了西岸渡口,就算敌军占了西岸渡口,只要船只还在我军的控制之下,我等依旧可以另寻河津,渡河迎敌。” “若是敌将分兵布防大河,那才是置身于‘孤军深入、分兵力弱’的危境,我军大可先佯渡扰之,再出其不意,一举渡河击破敌军!” 杨阜的话说得完整透彻,就算韦康心中再急,也无法再埋怨他什么,他也只能够继续埋头行军,赶往河津渡口。 只是眼看着大军已经抵达西岸的渡口,在前面领军的赵昂却又突然派人传令,想让全军都停下来,抓紧时间休整人马。 韦康以为对岸的敌军有什么新动静,连忙催马赶往前军,寻找领军的赵昂询问对岸的情况。 “赵从事,可是对岸占据渡口的敌军有了新动静?” 拍马赶至前军的韦康一眼就看到了低头沉思的赵昂,他赶忙上前,向赵昂了解最新的对岸敌军情况。 赵昂见到韦康赶到,连忙行了军礼,然后禀报说道: “将军,根据渡口的守卒禀报,对岸的敌军已经弃了渡口,率军撤走了!” “啊?”韦康吃了一惊,他又急忙问道: “那这支抢占渡口的敌军,不拦截我军,又跑去哪里了?” “这暂时还未获取相关的军报。” “那,那可以先派兵将对岸的渡口先拿下来啊!” “已经派兵坐船渡河占据了。” “好,渡口附近可有伏兵?” “渡河的斥候已经搜索过了,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敌军藏匿之地。” “那太好了!此处是赶回冀县最近的渡口,一定要保障它的稳妥通船。夺取渡口的敌军想必是无法摧毁渡船,麾下兵力又不足,不敢分兵布防大河,索性回师合围冀县。此乃天授我也,赵从事,你可尽快安排大军渡河!” 经过杨阜之前的分析,韦康对当下的敌我形势也有一定的了解,在得知了敌军弃守东岸渡口后,他也迅速做出了“敌军孤军深入,分兵力弱,回师合围冀县”的判断,当即也催促赵昂尽快渡河,回师救援被围困的冀县。 只是见到韦康脸上的喜色,赵昂却面露沉思,看着韦康谨慎地表达了相反的意见。 “将军,这支敌军与往日凉地之地殊为不同。军中获报,当下进军雍凉的这支关中兵马,乃是阎行麾下的劲旅,跟随其东西征战,所向披靡,敌将甘陵、杨丰、张辽等,又非无谋之辈,去岁韩遂大军尚且败于他们之手,万万心存轻敌之意。” “如今敌军来而复去,弃守渡口而走,为防有诈,大军还需谨慎渡河啊!” 35、虎啸返山雍凉惊(8) 听完赵昂的反对理由,韦康脸色复杂,没有开口。 作为三辅的大姓出身,号称“京兆三休”之一的名士韦端执掌凉州多年,没有一点驾轻就熟的政治手段,是很难在这一片“以力为雄”、盛行“下勀上”的苦寒之地待下去的。 而韦康被视为其父的继承人,跟随在父亲身边,从中也学到了父亲的一些政治手段。 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信任、重用姜、阎、任、赵这些大姓的子弟,他们身上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信任他们,往往能够得到他们的倾心效力;重用他们,则可以帮助自家父子从容控制凉州这一大片土地。 但是,在某些特殊时候,又不能过分倚重这些大姓子弟。 比如说,现在赶去救援冀县,攸关到所有人的利益,是军中将士都要去的。但“急救”和“缓救”,又有很大的区别,杨阜、赵昂他们的家人暂时没有危险,因此他们在救援期间要尽力避免付出大的代价,也不想与强势的关中兵马硬碰硬,希望采取一种缓和的方式来击退敌军。 胜了,自然是最好;败了,在不背叛主君的情况下,也要尽全力保护好家族的利益。 而韦家父子则不同,入侵凉州的关中兵马已经动摇了他们在凉地的统治,任由关中兵马围在冀县城下多一天,他们韦家在凉州的统治就多一分危险。 因此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击退、击败入侵凉地的关中兵马,务必要使得遭受重创的关中兵马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敢再轻易窥伺凉州。 这种本质的利益上的分歧,加上其他复杂因素的影响,使得他们在救援冀县上呈现出了激进和保守的两种态度。 韦康眼下还需要知兵的赵昂来为他领兵,但却不能够一味听从赵昂的话语。 他盯着赵昂,迅速说道: “从事以为对岸敌军撤走有诈?不是说斥候没有发现敌军踪迹了么?” 赵昂有些尴尬,但还是谨慎说道: “此番入凉的关中兵马能征善战,领兵之敌也多是阎行麾下名将,贸然弃守渡口,或许如将军所言,是为了回师合围冀县,但也有可能就是奔着我们这一支援军来的,‘半渡而击’而是兵家之常用之法,敌军将领不可能想不到,还是要再多派一些斥候到对岸搜寻仔细为妥。” 韦康却仍不不愿放弃己见,继续问道: “那若是根本就没有伏兵,或者只是敌军的疑兵之计呢?赵从事莫要忘了,冀县可还在敌军的围困中,使君已经两次遣使急召州兵回援了!” 赵昂感受到了韦康炯炯目光中无形逼迫的压力,他本能预感到了对岸的诡异和危险,但无法坚持己见,于是也只能够咬咬牙,转而说道: “昂驽钝,不能应对敌军之谋,还请将军示下!” 这是要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决策权也归还韦康了,目的达成的韦康呵然一笑,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赵君,并非康不知兵事之险,执意冒进。围城打援、半渡而击、马陵之伏此类的故事,康也是知道一些的。但救兵如救火,也不能一味持重用兵,守全为上。轻重缓急之间,还是要有一个折中的方法的。” 赵昂没有再说明己见,而是低头恭声应诺。 韦康见此,也不再说什么,转而说道: “所以,康决定了,就让庞从事带一千胡人义从,大张声势,扮作主力歩骑迅速先行过河。等他们走远,确定对岸安全无恙了,我等大军再继进渡河,这样既不耽误兵马的渡河,也能够避免意外之险。赵君以为如何呢?” 听完韦康的打算,赵昂嘴角一颤,韦康倒是一番好计较,直接就将他不喜的庞淯和少量胡兵推到了对岸作为试探的诱饵,俨然是将这些人马的性命不放在心上了。 但韦康又不是让他和赵家的部曲率先渡河,赵昂也不好为庞淯推脱,当下也只能当着韦康的面附和赞同了。 韦康见再无异议,也不再耽搁,当即传令庞淯,让他统领一千胡兵,率先渡河登岸。 对此,得令的的庞淯嘴角一咧,泛出了心知肚明的苦涩。 他前两日,才刚刚从姑臧城下赶回来。 在李骈、颜俊等人的营中,虽然李骈、颜俊等人对于韦康率领州兵不告而别、致使围城大军声势一下大减的行为十分不满,但鉴于关中兵马入侵雍凉、姑臧城依旧未下等情况,他们还是克制了自己胸中的怒火,没有悍然对小有名气的庞淯下手,而是将他放了回来。 可没想到,韦康还是记恨着自己在姑臧城下的过失。 赵昂、杨阜等人主张持重用兵,完全确认对岸敌军退走情况后再率军渡河,但韦康可等不了这么久了,于是自己就又成了试探敌军虚实的诱饵。 军令如山,违者立斩。 庞淯只能够硬着头皮,带着一千胡兵登船摇桨,不作停留地渡过大河,打着大旗、吹着号角登上了河岸。 四面排查,确认渡口附近安全之后,大张声势的庞淯又派骑兵往祖厉的官道上搜寻,同样也没有发现伏兵。这个时候,保证渡口畅通安全的庞淯才迅速下令吹响号角,示意后续蓄势待发的大军人马可以登船过河了。 听到对岸确认安全的号角声,等候的韦康得意地露出了微笑,他摆了摆手,身边的令骑开始传令,全军上下分成几批,陆续准备登船渡河。 西岸渡口的大小渡船有近两百艘,大军只需要一个多时辰就能够全数渡过大河,时下还未近午,要是过河后大军的脚程快一些,说不定还能够赶往祖厉境内歇息人马。 韦康在心里想着。 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又有两千人马上岸,看着陆续返航的船只,韦康又连忙下令,催促岸上等待的军队加紧渡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己岸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号鼓声。 韦康愕然回首,还以为是后方哪一支兵马枯等太久了,出现了骚乱的情况。可解鞍歇马的赵昂却是吓了一跳,当即就跳上了无鞍的坐骑,神色紧张地左顾右眄,,大声下令全军暂缓渡河,沿河列阵。 杨阜也急匆匆地拍马赶了过来,向一头雾水的韦康着急说道: “将军,西岸发现敌军踪迹!” “这!是谁的兵马?” 韦康一听西岸有敌军,立刻也急了。 “斥候禀报,是关中兵马的旗号。” 杨阜的脸上满是苦涩。 “不是说东岸的敌军没有渡河,都撤走了吗,怎么会又跑到了西岸来了呢?” “敌军撤走怕只是掩人耳目,实际上他们是暗中利用其它方法渡过了大河,绕到了我军的后面,就等着这个时机,要在背后对我军发起突袭!” “这——” 一时噎言的韦康急得涨红了脸,他转而看了看彼岸,对岸己方的兵马摇旗吹号,还不清楚这边的情况;河中船只上的士卒也着眼于身下的舟楫和河水,没有注意到岸上的变化;只有还未登船的士卒从赵昂的号令声中意识到了危险,本能地往河边靠岸的船只靠拢,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能够活命的渡河工具。 不远处,重新上马的赵昂正在指挥亲兵防止军中士卒争抢渡河的船只,勒令他们返身列阵作战。 韦康的内心稍稍安稳了一些,他转而看向杨阜,出声问道: “杨从事,埋伏在西岸的敌军数量有多少,西岸的州兵能否击退他们?” 杨阜摇了摇头,不敢自信地做出保证,他说道: “敌军以逸待劳、来势汹汹,数量暂时不清,斥候回报有近万之众。而我军分众渡河,兵力分散,若是在西岸接仗,怕是要陷入一番苦战。” 韦康听完之后,心中一凉,他明白杨阜话中“苦战”的深意,很快他就沉默着望向了那些即将、已经靠岸的船只,突然开声对杨阜说道: “杨从事,你带人去看住几条大船,万万不可让军中士卒哄抢摆渡了去!” ··· “将军,敌阵溃了!” 杨秋指着不断溃散的敌阵,兴奋地跟杨丰说道。 杨丰点点头,他也看到了,根本来不及布列严密阵型的凉州州兵的背后在被关中歩骑的冲击下,首当其冲的军阵开始崩溃,然后是其次的军阵蔓延开来,后面的军阵虽然结阵又死扛了一阵,可在关中歩骑的不停进攻下,军阵很快也出现裂痕,一直到了眼下的全军大溃。 杨丰指着敌阵中的大旗,肃然下令。 “杨校尉,你再带一支精骑,杀入敌阵,务必生擒韦康小儿,有了他,就不怕冀城里面的韦端不投降了!” “诺!” 这份大功,杨秋可是眼瞅着的,当即轰然应诺,带着麾下的骑兵就飞奔而去。 杨秋骑兵掠过镶嵌的两军阵型,从斜刺里杀入已经溃败的敌阵之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 可惜敌阵大旗之下已经空空无一人,四散的敌军士卒逃命乱窜,不一会儿连碍事的大旗都被踩倒在地,杨秋不得已,只能够擒问了好几个俘虏,这才得知韦康一见战局不妙,早就带着麾下的人,一股脑渡船往对岸逃去了。 杨秋于是又带着骑兵紧急赶往岸边,只见几条大船已经开走,剩下的士卒都在争夺小船,此时见到敌军的骑兵飞奔过来,连忙又吓得四散而逃,一艘离岸的小船一不小心还在大河里翻了身,船上超载的士卒一个个又掉入了水中。 “这怂货,行径跟他缩在城里老乌龟似的父亲一样,竟然弃军逃走了!” 杨秋看着开远了,弓箭都射不到的大船,往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道。 注:《魏略》记载:天水旧有姜、阎、任、赵四姓,常雄于郡中。 36、虎啸返山雍凉惊(9) 韦康逃了,州兵也垮了。 在大河西岸发动背袭的杨丰军犹如摧枯拉朽,一战斩俘四千余人,一举将冀城在外的最大一支援军打垮,韦康、杨阜、赵昂、庞淯等人带着三千多残卒,也不敢再往敌军云集的冀城方向,而是逃向还未沦陷的勇士城,躲避追兵。 而坐困冀城的众人,面对着援军迟迟不至、围困日益紧密的窘境,内心焦躁、惶恐、不安的情绪也在酝酿加剧,随着杨丰军押解着一大批州兵俘虏返回冀城,关中歩骑在城下当着守城士卒的面耀武扬威的时候,城中这些酝酿着的复杂情绪更是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当夜里,冀城城中出现了小规模的动乱,还有几名守城士卒下缒出城,相继投奔城外的关中兵马。 另外被韦端寄予厚望的各城援军,也不见踪影。听闻望垣城已经投降,此外,除了西县、上邽、豲道、勇士四城还没有收到沦陷消息外,其他各城都已经或投降、或被攻陷,相继落入到了关中兵马的手中。 韦端原本能够依仗的援军已经荡然无存。 但韦端却还是不肯立即投降,对单纯依靠自家势力击退关中兵马已经绝望的他,在心里还暗暗希冀着,意识到唇亡齿寒的其他凉地势力会赶来支援,或者汉阳境内的氐人部落会发生骚乱,迫使城外孤悬远域的甘陵大军解开冀城的包围。 事实上,跟随州兵之后撤军的李骈,也确实派人前来冀城了,只不过他们的使命却不是为了救援坐困孤城的韦端而来。 ··· 冀城城外,甘陵大营。 “贾公,你看,我等要如何应付陇西派来的使者?” 甘陵与李骈也是旧识,当年在凉州联军中,李骈是军中新锐,甘陵则是阎行麾下的一员心腹,两人多次打过照面,彼此都有些印象。 这一次,李骈遣使来冀城拜见甘陵,主要是来向虎踞关中的阎行求取陇西太守的官职,并主动要求协助王师攻打龟缩在勇士城的韦康残兵。 李骈虽然击败了实力大损的韩遂,接替了金城韩家的地位,但他的内部也并不稳固。此次征讨武威张猛的这一仗,因为韦康率领的州兵的临时撤退,各路联军功败垂成,随后陇西李骈的无功而返,更是加剧了麾下各路人马的不满。 他时下亟需得到朝廷的大义或者另一股更强大势力的认可,与此同时,已经撤军的他也想要知道,入凉的关中兵马现实中的胃口到底是有多大。 甘陵拿不准主意,随即请来贾诩,向他询问应对的办法。 贾诩对于李骈遣使前来的情况,似乎有所预料,他捋了捋山羊胡须,淡然对甘陵说道: “此事大军入凉之前,骠骑将军与我等就有过商讨。时下韩遂、邯郸商或逃或亡,张猛自顾不暇,我军进攻韦端,可能会有所反应的,就只有李骈一家。” “若李骈有心为敌,此时只会引军急救冀城,自然不会按兵不动,再遣使前来拜见。” “由此可见,李骈一来根基未稳,二来经历槐里大战的他也畏惧大军兵锋,因此想要通过遣使求官,试探我军对其人的态度,顺便也想要试一试能不能趁机吞并南安郡。” “因此,将军可许诺为其和李越表请陇西、金城二郡太守,这也是骠骑将军的意思。至于出兵南安郡,则严词拒绝,勒令其麾下兵马谨遵朝廷法令,不可擅自越境击贼。” 听完贾诩的话,甘陵想了想,心中还有顾虑,又问道: “让他和李越二人分别担任陇西和金城的太守,这未免也让他们李家占了太多好处了吧,只恐加上朝廷的名义,再放任其坐大,日后李家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啊!” 贾诩点点头,也说道: “甘将军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李骈根基尚浅,又骤得高位,必然需要先稳定内部,才能够对外有所作为。既然他现下无意与大军为敌,我等也不妨先与其虚与委蛇,待到解决了韦家父子之后,再腾出手来解决陇西李骈也不迟。” “好,既然明公和长史的意思都是一致的,那陵也就不再赘言了。我随后就接见李骈的使者,许其陇西、金城太守之位,勒令其不得越境进攻南安郡。” “为了安李骈之心,不妨派遣赵君随同李骈使者返回,前往李骈军中,游说稳住李骈的兵马。” “此事甚好,就依贾公的!” 甘陵和贾诩很快就敲定了对待李骈的策略,随后赵鸿也跟随李骈的使者返回李骈的军中,向李骈说明了阎行一方的态度和决定。 意外多得了一个金城太守,李骈和其麾下李越等人内心自然欣喜,而从赵鸿的言语之间,李骈也试探出了阎行现下对待自己的态度: 对于已经落入自己掌控的陇西、金城二郡,阎行索性选择承认了自己对两郡的控制,而对于其他凉州治下的郡县,阎行则态度强硬,决不允许再被其他家势力染指涉足。 这个软硬兼施的态度也符合李骈心里的预期,无意为救援韦端与甘陵大军为敌的他,也不再将大部分注意力投在汉阳、南安两郡上,而是集中力量,转而着眼于自身控制的陇西、金城两郡那并不安分的内部。 至此,冀城算是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座与外界隔绝、再无援军的孤城。 韦端的处境愈发艰难,每日明里暗里劝谏他出城投降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 就这样,冀城内外的双方又相持了十日后,韦端终于顶不住城内城外的巨大压力,在阎温、姜叙、尹奉等人的协助下,选择了开城向甘陵大军投降。 冀城既下,西县、上邽、豲道、勇士几城在随后数日间也相继传檄而定。主将甘陵指挥大军入驻冀城,大飨士卒,然后又分派兵马控制了汉阳、南安治下城邑,将骠骑将军阎行的军旗,牢牢地插在了凉州这片土地上。 对于存有顽抗之心的韦家父子,已经获取胜利的甘陵等人倒也没有去侮辱他们及其家眷老小,而是派遣兵马,将韦家人连同大军捷报送回关中,交由骠骑将军阎行处置。 而剩下的杨阜、阎温等颇有名望的凉人,着手主持凉州政事的贾诩也将他们继续留在州府任职,并积极选贤任能,以争取凉地更多士民的拥护,实现州府政权后续的平稳替换。 ··· 凉州已经平定,但甘陵大军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关中供应的粮草辎重还络绎不绝地进入凉地,诸将在休整人马之后,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正处于混乱之中的雍州。 根据相关的军书,甘陵等将得知了雍州眼下的情况: 在韦康、李骈相继撤兵后,顿兵城下的颜俊、和鸾、张进也无法久持,趋利而来、各怀心思的几家人马随后更是心生龃龉,暴起发难的和鸾和张进联手杀死了一开始本是他们救援对象的颜俊,纵兵大掠颜俊的军资,裹挟了颜俊的兵马,放弃了棘手的姑臧城,撤军退回张掖。 死守姑臧的张猛力有不逮,无法追击,只能够等到和鸾、张进等人退走之后,才陆续收回了武威的失地。 酒泉的黄家更是趁着邯郸商身死、各家讨伐张猛这一场雍州大乱,干脆扯旗反叛,黄华、黄昂举兵杀死酒泉太守,割据郡县,称霸一方。 敦煌郡朝廷任命的太守马艾,听说也是才不堪用,沦为坐啸画诺的傀儡人物,为了避祸他更是称病不出,将一郡的军政全部拱手交给了大姓张家处断。 毫无疑问,河西四郡因为雍州的这场大乱,已经不同程度摆脱了朝廷名义上的控制,各方野心家不再有所顾忌,互相效仿,互相声援,堂而皇之在本土割据郡县,公开态度要对抗任何外来势力的进入。 这种情况,是阎行一方绝不能坐视不管的,用兵河西已经提上了大军日程。 只是如何平定雍州,军中诸将却出现了分歧: 按照甘陵的设想,大军刚刚平定凉地,雍州随之震动。眼下割据郡县、扯旗反叛的各家人马若是再见到关中兵马进入雍州,一定会惊慌求助,举兵联合,共抗关中兵马。 因此不如先示敌以弱、坐视雍州生乱,一边沙汰、训练凉州归降的州兵,一边等待心思各异的雍州各家人马再生争端,届时再以熟悉地理的凉州州兵为前导,关中兵马后续跟进,一举平定纷乱不休的雍州之地。 但按着刚取得大胜的偏将军杨丰的想法,此时他们就应该挑选精锐兵马,迅速进军雍州,将刚刚犯上作乱、人心未定的和鸾、张进等人一一击败,在凉地的寒冬到来之前,尽快平定陷入混乱的雍州。 这两人主张的进军方略大相径庭,偏偏甘陵又是稳打稳扎的大军主将,而杨丰则是锐意进取的军中副将,这让军议的风向一时间僵持不下,诸将只能够转而向担任军师的贾诩、担任监军的裴辑询问意见。 37、虎啸返山雍凉惊(10) 身为监军的裴辑,想了许久,一直没有吭声。 甘陵身为军中宿将,跟随阎行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其汗马功劳冠绝麾下诸多将校。 而杨丰战功虽然不如甘陵显赫,但他在军中的地位,随着娶了阎行之妹后,也是更加显赫。 他在军中同样也属姻亲一系,虽说自己不是仅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但在这种两将争执的情况下,贸然作出表态,稍有不测,也是很容易为人所诟病的。 裴辑不敢贸然出声,诸将将目光集中投向了贾诩,成为视线焦点的贾诩脸色从容,但修长的手指也轻轻扣动,显然也是在暗中计较着局上和局下的利弊得失。 过了一会儿,贾诩才出声询问杨丰。 “杨将军,若是依照你取雍州的方略,你需要多少兵马?” “三千精锐足矣!” 杨丰稍稍考虑,立即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数字。 “平定雍州,需要多少时日?” “入冬第一场雪之前,丰必当平定河西四郡。” “好,那甘将军呢?” “本将需要两千州兵作为前导,关中兵马万余,战具若干,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全面平定雍州四郡。” “那这样老朽就明白了,此事两位将军无需再争,就由杨将军引精锐先行,甘将军留下冀城筹备大军攻战之事,两位将军各立军令,汇合老朽的军书,一同送往关中呈报骠骑将军,如何?” 贾诩人老成精,他也不冒失地指点两将方略的对或错,而是主张各负功过、协调统一的原则,提出了两将方略并行不悖、各自进行的建议。 甘陵看了杨丰一眼,想了想,点头说道: “贾公之策可行,精兵也可从杨将军麾下挑选,只是当下驻守城邑,诸将各有军务,谁人愿意跟随杨将军出征雍州?” 三千精锐人马可以从原先拨给杨丰率领那一部兵马中挑选,但诸将都是听从甘陵的军令出战的,此番又是杨丰主张的用兵,甘陵也不主动点将,只是让麾下诸将毛遂自荐。 杨丰闻言霍然起身,大声说道: “功名但凭马上取,张猛、和鸾、黄昂之辈,乌合蝼蚁,一战可擒。诸君有谁愿随我共取功名?” 此时帐中文武,赵鸿出使李骈,侯成、宋宪戍守在外,张辽纹丝不动,庞德、杨秋各有所思,仆骨禄、乌楼棘等羌胡将领也面面相觑,唯有一直默不作声的马超突然起身,出列说道。 “超愿同往!” “英、光也愿同往!” 麹英、麴光见到马超起身出列,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也紧随其后,出列请战。 随军充当幕僚的马钧见状,他也起了身,结结巴巴说道: “取,,取河西,,四郡,或,,需,,打造,,攻守战具,钧,,通晓,晓此道,随军,,平凉,,以来,一直没用上,,此番愿往助,,杨将军!” 马钧说完话后,已经涨红了脸。诸将因为他的主动请缨,反倒是多了一分乐趣,气氛也不再那么肃杀固滞。 甘陵环视众将,确认没有人再出列之后,就点了点头,大声说道: “好,杨将军,那本将就将三将以及马参军调拨到你麾下,兵贵神速,你既要迅速平定雍州,就早日点齐人马,准备妥当,尽快出发吧!” “诺!” “诺!” “诺!” ··· 军议过后,甘陵和贾诩留在了帐中。 贾诩安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手中的军书,没有吭声。 阎行麾下虽然没有像董卓那样文武失衡,但武功重于文治,还是比较明显的,这当然也是乱世各方势力的常态。 而这班骄兵悍将之中,关西出身的将领占了最大比例,甘陵、徐琨(董营)、杨丰、翟郝、阎兴、马蔺等将,都是久经沙场的军中宿将,再加上阎行阵营的大战略目前依旧是以“西进”为主,所以关西出身的诸将在军中的地位也最高。 甘陵无论从资历还是军功而言,都是排位军中诸将之首。 身在西河的徐琨、戍守河南地的翟郝、经常坐镇后方的阎兴,在军中的战功和威望,都不如他。 唯一能够迎头赶上,并分庭抗礼的,就只有杨丰一人了。 杨丰久在军中,屡立战功,今岁又娶了骠骑将军之妹,加上他是军中的勇战派,可谓是炙手可热、锐气逼人。 前番征讨关中,就与贾诩的旧主段煨暗生龃龉,现下又和主将甘陵意见产生分歧,若是这一次他主张的征讨雍州告捷,那杨丰在军中的地位俨然就是要一跃而上,成为接下来执掌方面、都督大军的军中大将了。 乱世之中,征伐不断,军中更是竞争激烈之处,新旧将领更替易位乃是常态。 洞悉人心的贾诩不愿涉足太多军中将领的竞争,因此在甘陵将他留下后,一直缄口无言,静坐看着手中的军书。 甘陵沉默许久,终于率先开口了,他看向贾诩说道: “贾公,你不觉得杨将军此番主张逞胜用兵,太过冒险了么?凉州才刚刚打下来,州中人心初定,李骈、宋建等人在侧,不先稳定凉州,反而进取雍州,一旦丧师折威,这平定未久的凉地就又会乱起来了!” 贾诩笑了笑,说道: “将军说得极是,不过老朽观杨将军此番用兵,倒也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麾下三千精锐,就能够横行河西四郡,或许他胸中已有其他破敌的妙计。况且马、麹诸将少壮骁勇,纵有失利,也定能护卫杨将军全身而退。” 甘陵摇头,说道: “我岂看不出他想要用计诈城,但弄险之法,可一不可再,徒凭诡道,终究难免折戟黄沙。马超、麹英等将,勇则勇耳,但少壮贪功、血气易怒,马钧纸上书生之用,杨伯阳想要凭借他们轻取河西四郡,我实在不看好。” 贾诩洒然一笑,对固执己见的甘陵说道: “将军,古今所有兵法,不管是稳打稳扎,还是出奇用险,都是为了克敌制胜而作的。人无完人,为将者,为了取胜破敌,必要的时候,也要用将士们的贪,用他们的怒,用他们的勇,用他们的愚。慈不掌兵,在战场上,为了最后的胜利,为将者,无所不可,无所不用其极!” 甘陵听到最后,脸上也微微动容。 他第一次近距离感觉到了身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隐藏着的巨大力量,他那平日里与世无争、谈笑从容的作风,让身边的人都轻易地忘记了他处理大事时的决绝和狠辣。 此时再联想起以往有关于他的传闻,不由让甘陵心中警醒,瞬间后背有细细的汗水渗出。 ··· 十日后。 争取到了领兵出征的杨丰带着马超、麹英、麴光、马钧等人,迅速出兵祖厉,乘船只渡河进入鹯阴口,沿着故时废弃的边墙亭障,直驱姑臧城。 出人意料的,军书上据说的力有不逮、无法追敌的张猛,在面对来势汹汹的杨丰军时,反应倒是十分迅速,兼程赶路的杨丰军一过鹯阴口,就碰上了火速赶来的张猛一千歩骑。 杨丰宣称他们是为招抚四郡而来的,让不善言辞的马钧登上传车,充当招抚汉、胡的使者,杨丰等将则率军护卫,出使的第一站既是姑臧城。 为了消除张猛兵马的戒心,杨丰还特意让麴光带着两千歩骑留在鹯阴城,自己则带着一千歩骑,护卫着名义上的使者马钧,和张猛派来的一千兵马,一同前往姑臧城。 杨丰自幼游侠河西,乃是酒泉有名的任侠。对于河西四郡的风土民情熟悉得很,他重临旧地,前往姑臧城,一路上倒像是在游山玩水,拉着麹家兄弟和张猛派来的领兵军吏,四处品评风景,凭吊古迹。 随着大队车骑人马进入姑臧城,杨丰这一日又临时起意,带着诸人驰马登高,饮酒作乐。 “你等可知道,这河西四郡,是怎么来的?” 杨丰带着醉醺醺的酒意,笑对诸人问道。 麹英笑了一笑,接话说道: “听说河西地以前是匈奴诸王的牧场,前汉孝武皇帝开边,霍骠骑两次河西大捷,攻占了这河西地,设置郡县,这才有了河西四郡。” “没错,那你们可又知道四郡名字的由来?” 杨丰眨着醉眼,大笑颔首。 麹家兄弟面面相觑后,摇了摇头,看向了张猛派来的军吏,那名军吏想了想,也有些赧然地说道: “在下只听说‘酒泉’,是霍骠骑将御赐美酒倒入金泉之中,与众将士同饮,才有了这个郡名。至于武威、张掖、敦煌之名,在下浅薄少识,并不清楚由来。” 杨丰哈哈一笑,便对众人说道: “武威者,是为彰显霍骠骑和汉军的‘武功军威’,才由此得名。张掖者,取霍骠骑取河西地,‘断匈奴一臂,张中国之掖’之意。敦煌者,匈奴故音,取其‘盛大’之意。霍骠骑击破匈奴,夺取河西之地,功彪史册,名垂千古,真乃吾辈武人之楷模也!” “将军所言极是,霍骠骑功彪史册,名垂千古,真乃吾辈武人之楷模!” 众人连声应和,恭维杨丰的博闻强识。 38、虎啸返山雍凉惊(11) 众人皆赞杨丰的博闻强识,杨丰却摇手笑道: “我原本哪懂得这些啊,是少年时在东市与人相斫,错砍了一个书生的胳臂,事后连忙抱着满身是血的他跑去求医,路上想要问他有什么未遂之愿,我等可以帮他实现,可惜重伤昏迷的他模模糊糊说了一通学问,愣是没有说到心愿。结果人没救活,这些学问我倒是一直给记下了。” 听到醉酒的杨丰说起陈年旧事和他这些学问的由来,麹家子弟和张猛军吏都不仅失笑,张猛的军吏有些尴尬,他搓了搓手掌,面带赧然地说道: “将军机缘巧合得到学问,都是上天的注定。倒是这书生至死都没有能够说出心愿,就有些可惜了。要不然,以将军的能耐,只怕早就帮他实现了。” “呵呵,也不尽然。”杨丰眯着醉眼,笑着说道: “我至今还记得,错砍他的时候,他喊了一句,天杀的,你们砍错人了,然后就晕了过去。想必他那时的心愿,就是要向那个错砍他的人报仇,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他要是真说出来,只怕在路上就被我那些同伴给杀了。” “所以事后我也帮他想了想,觉得他最大的心愿,只怕就是今后做鬼也要离常常有恶少年、游侠儿斗狠相斫的东市远一些,我就把他的尸体偷偷拉到城外给埋葬了,这也算是了结了他的一桩平生未遂之愿吧。你说是吧?” “额,这,将军果然会说笑,真会说笑。。。” 张猛的军吏看着杨丰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下意识伸手去擦额头上渗出的大颗汗珠,结结巴巴地陪笑说道。 ··· 次日入夜,姑臧城,郡府大堂。 “你说,这时候凉州派了使者还有这个杨丰过来,到底是想要干什么?是要招抚河西四郡,还是想要吞并武威等地?” 高踞上首的张猛目光如炬,看着派去迎接凉州使者车骑队伍的军吏,面带沉思地问道。 军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 “甘陵的大军按军不动,那杨丰也只带了三千兵马,其中两千人还留在了鹯阴城,只带了一千歩骑护送使者前来,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要来吞并武威的。” 张猛点了点头,又问道: “凉州的使者,见过了没有?” “使者马钧听说是扶风马氏出身,坐在车里高傲少言,看起来像是州里那些名士的脾气。” “恩,那领兵的杨丰呢,他又是个什么人?” 见张猛问起杨丰,军吏想起这些天杨丰故作姿态,自己却还要刻意奉迎的窝囊,顿时面露不屑,脱口说道: “杨丰此人乃是游侠出身,粗鄙少文,有勇无谋,仗着是阎行的姻亲,骄横无礼,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 “哦。”张猛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想了想说道: “明日我要亲自去见使者和这个杨丰,你看如何?” 军吏听到张猛的话,吓了一跳,面色大变地说道: “凉州使者不露声色,领兵的杨丰又是骄横无礼之人,主公乃是千金之躯,岂可亲自前往,万一见辱腐儒、匹夫,那姑臧城岂不是危矣——” “不不不!”张猛摇了摇手,笑着说道: “对付故作高深的名士,以及有勇无谋的武夫,我比郡中的任何人都要有经验,他们这一次来招抚河西,本来就是要见我,我若是避而不见,岂不是让他们生了疑心,若再因隙给武威召来刀兵,那就会坏了大事了。” “况且姑臧城高墙深壑,有甲士扼险而守,之前联军几万人马都没有攻下,现在又岂是他区区一千歩骑就能够逞威的地方。无妨,我正可借机见一见这名士、武夫,与他们虚与委蛇,并利用他们,趁机试探甘陵大军的下一步举动!” ··· 明日,张猛带着军民出城,箪食壶浆,迎接王师。 初次见面,不管是使者马钧,还是将军杨丰,表面上都表现出使臣的礼仪,但举止投足之间,又透出一股寒门显贵,趾高气扬的姿态,这让名门出身、文武兼修的张猛佯装恭敬之余,同样也心生不屑,有种“‘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感叹,内心的警惕性不知不觉也降低了一些。 在城外的军帐中,马钧、杨丰与张猛设宴欢饮,所喝的酒,就是张猛献上来的西域蒲桃美酒。 蒲桃美酒,中原地区也有自产,但要论酒质醇美,还得数来自西域的美酒,时载“大宛左右以蒲桃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年不败。” 中原战乱,西域隔绝,这种正宗西域来的蒲桃美酒可不是有钱有势就能够得到的。当年的孟佗凭借一石蒲桃美酒,就走通了中常侍张让的后门,获取了凉州刺史的高位,由此可见蒲桃美酒价值不菲,连朝廷的达官贵人也将其视若珍宝。 就更不要提乱世之中,身在关中、三河,地方、军中都颁行禁酒令的诸将了。 乱世之中,也就号称沟通东西的河西富邑姑臧城,能够拿得出这么多壶正宗的西域蒲桃美酒了吧。 在张猛眼里,不管是使者马钧,还是将军杨丰,都在自己献上的蒲桃美酒面前丑态毕露,军将文吏个个纵情豪饮,为在沙场上喝到这难得的蒲桃美酒而喜不胜收。 以至于,他们对张猛询问的军情都知无不言,仿佛能够提供蒲桃美酒的张猛都成了自家人一般。 直到了杨丰骤然摔杯的那一瞬间,整个军帐中沉溺欢喜的氛围才为之顿变。 内着小铠的马超霍然起身,一脚踢翻面前的食案,拔剑在手,直奔身材高大的张猛,张猛身边随行的军吏慌忙起身,就被狠下杀手的马超斩于剑下,血溅五步。 得了空隙的张猛想要呼救奔走出帐,可下一个瞬间,马超染血的佩剑就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凛冽的目光,比之剑锋上的寒芒还要慑人,身材高大的张猛一时间喘不出气来,手脚更是僵硬得很,愣是再挪不动半步。 “张太守,我劝你还是莫要轻举妄动,我这位部将七岁上马杀敌,戎马征战十余载,死在他剑下的敌人不计其数,还是先坐下来,和我慢慢细品这西域来的蒲桃美酒。” 临时作为使者的马钧已经退下,醉眼迷离的杨丰则缓缓起身,重新拿了一个耳杯,斟满了美酒,一手提壶,一手举杯,来到了染血横尸的帐中站立。 张猛缓缓转身,想了想,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看着面前鲜艳如血的美酒,刚刚一直隐藏酒量的他干脆哈哈一笑,豪爽地将杯中的蒲桃残酒一饮而尽,将耳杯重重地敲打在案几上。 “杨将军!你莫不是醉了?你能杀了我的亲兵,也能够扣押我,可那又能怎么样,姑臧城已有防备,你只有一千兵马,依旧进不了城,若是杀了我,只怕你连凉州都回不去了,还会彻底激反河西四郡,让朝廷的招抚功亏一篑。” “猛知道将军身份尊贵,乃是阎骠骑身边的姻亲勋贵,可惹出这般大祸,这份泼天的罪责,将军你还担不起!” 重新恢复冷静,身上隐藏的锋芒已经被激发的张猛气势逼人,但杨丰却不应声,他举着酒杯,看着张猛哈哈大笑,也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随后干脆又将酒杯扔在了鲜血淋漓的帐中。 “张太守果然好胆色、好魄力,难怪杀雍州刺史如杀一鸡,韦康、李骈、颜俊等人的几万联军人马,也攻不下张太守防守的姑臧城。” “丰当然知道,张太守胆敢出城,就是做了防备才来的,我的人马是进不了城,也不敢轻易杀你。但是,丰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杀张君,也没想过用一千兵马就能攻下姑臧城这座河西富邑、武威重镇!” “丰留下张君,就是要做一个交易,将把你我的性命还有这座姑臧富邑押上去,当作赌注,再引张掖、酒泉等地的叛军前来,一起作一场大买卖!” 杨丰说着话,已经俯身将酒壶放在了帐中,好像就在精心放置诱饵一样,有了美酒还有血肉的味道,那些苍蝇、蝼蚁,就会迫不及待地赶往姑臧城。 看着似醉非醉的杨丰,张猛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太小看这个粗鄙少文、举止失礼的粗鲁武夫了,他不露声色,强作镇定,冷笑说道: “杨将军打得好算计,可未免也太高看在下了,张猛和张掖、酒泉的叛军是敌非友,就算他们知道了张猛陷于将军之手,也不会赶来救援的!” 杨丰闻言,同样笑道: “不,太守太谦虚了,你我都是带兵的人,以太守的本事,和鸾、张进那些人能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全军而退?若不是太守养寇自重,放过他们一马,只怕和鸾、张进退兵当日,都要折在这姑臧城下了。” “既然有这份私下的情谊在,那只要太守修书一封,许以重利,和鸾、张进等人又怎么会不来呢?” 听到这里,张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闭起了眼睛,黯然说道: “将军佯醉,强人所难,可猛若是不允呢?” “不允?”杨丰一声冷笑,拔出佩剑,猛地劈下,发出了清脆的酒壶破碎声音。 “丰出征之时,骠骑将军就说过,虎啸回凉,百兽震惶,狐假虎威,自取灭亡。以太守今日的处境,若是允了,还不失返回桑梓,含饴弄孙,为富家翁。若是不允,那就如同此壶,玉石俱焚,再无家声可存。” 杨丰说完之后,帐中陷入到了一片沉寂之中。 39、虎啸返山雍凉惊(12) 酒壶破碎,美酒四溢。 静坐无言的张猛眼皮剧烈跳动,就在他的面前,良匠制作的精致酒壶在利剑的劈砍下,破碎成多块碎片,醇香的蒲桃美酒随之四溅开来,酒香弥漫,混合着鲜血的血腥味,径直刺激着张猛迟滞的嗅觉。 玉碎,瓦存,尽在一念之间。 ··· 两日后,张掖,番和城。 麹英谨慎地站立在堂上,两侧都是被甲持兵的士卒,他们都在等待着接到求援书信的和鸾的反应。 和鸾身躯臃肿,生了一张细眉小眼的大圆脸,长成一副富家翁的体态,他言谈含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却带着一把刀子般的尖锐嗓子。 他散漫地将张猛的求援书信翻来覆去,随意地问着麹英有关于武威郡的一些问题,对此麹英早有准备,他有问必答,顺利地回答了和鸾的多个问题。 看着态度从容的麹英,和鸾似笑非笑,也不置可否。突然间,他将书信往案几上狠狠一拍,尖声叫道: “将这个敌军的谍子抓起来!” 堂上的甲士闻令立即动手,将麹英死死地扣住双臂,麹英莫名被擒,脸色大变,急忙喊道: “和公,小人奉府君之名,专程求援而来,绝不是敌军的谍子,为何要翻面迫害,还请和公明鉴!” 和鸾闻言,却连连冷笑,指着麹英说道: “刚刚我所问的,你已答错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若是张猛派来的使者,是定然不会答错的。” “不可能,小人就是事前奉了府君之命前来,绝不可能有错,如若真有错,还请和公指正,也让小人死个明白!” 面对麹英的争辩,和鸾咯咯发笑,却不答话。 他当然挑不出毛病,只是因为拿不准张猛的这份求援书信的真假,才特意突然翻脸,用威逼、用诈术,想要借机套出来使真实的身份。 只是眼见着麹英满脸涨红,却矢口不改,这让和鸾心中也愈发没底,他只能冷笑着继续问道: “若是张猛真被杨丰等人扣押了,想要以他逼迫姑臧投降,你们这些城中之人怎会不趁机投降了杨丰,反而会冒死出奔,向我求援?这份书信虽说是张猛的亲手笔迹,可他又怎么可能预料到会被杨丰扣押,还提前安排了这些事情呢?” 麹英虽然顶着刀兵,但却慷慨激昂,据理力争。 “和公莫要小看了我凉地的儿郎,士为知己者死,府君待我等皆有大恩,小人恨不得以死相报,又怎么可能投敌背义。府君韬略深远,早在出城之时,就预料到了杨丰等人可能会骤然发难,已经提前安排好一切,保住了姑臧城不失,这也让杨丰等人诡计不逞,也不敢再贸然动手加害。” “这一点,跟府君之前预料到姑臧城有被围困的危险,提前坚壁清野、储粮备战何其相似,和公当知吾主的韬略,又何必多疑。眼下双方对峙,杨丰等人既然无法用诈术夺取武威,甘陵后续必然会出动大军夺取武威,只怕到那个时候,府君和姑臧城就危险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和公一定明白,驰援武威,围剿杨丰,救出府君,共抗甘陵,更是攸关河西四郡豪杰存亡的大事,和公在河西乃是济人危难、妇孺皆知的豪杰之士,又怎可见死不救,任凭虎狼横行河西呢!” 和鸾面对赞誉,笑了笑,摊手说道: “果然是一个祸害不浅的说客,任凭你说得再多,救援武威,轻则劳师动众,重则损兵折将,乃公宁可紧守边界,才不愿意去做这一份赔本的买卖呢!” 见到不管自己说什么,和鸾都断然拒绝,麹英脸色一黯,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和鸾见到麹英使命失败,不忧反笑,疑惑的他瞪圆了小眼睛,怒声发问,双眸也透出了一抹凶光。 “府君当真料事如神,他事前就说过了,虽然他在姑臧城下放过和公一马,但是和公是性情凉薄之人,若是见武威陷入危境,绝不会出兵相助。除非以姑臧城中的一半财帛作为酬谢,方才能够请得和公出兵!” “张猛真的是这么说的?” 看似死活不肯出兵的和鸾一听到张猛为了活命,愿以姑臧城的一半财帛相赠自己,他顿时心中大动,看着麹英,心思也愈发活络起来。 姑臧城的富庶,是河西闻名的,前番救援颜俊,就是因为颜俊许诺事成之后,要将一半姑臧城分给和鸾,任由他的兵马剽掠财帛女子。 现在驰援武威,共抗关中兵马,不仅有利于自己割据张掖,还能够得到姑臧城的一半财帛,得到重利许诺的和鸾转眼就变了脸色,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和蔼。 麹英将脸别到一边,冷哼一声。 “吾主是不是这么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和公不愿意相救,姑臧城迟早要落入关中兵马的手中,城中的财帛珍宝皆为敌军所有,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和鸾对麹英冷淡的态度不以为忤,他挥手让堂上的甲士放开麹英,哂笑着说道: “哎呀,张公也是我河西有名的豪杰之士,鸾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只是这张掖郡内,也不是鸾一个人就能够做得了主的,这还得与郡中的诸豪杰商议,再和酒泉的黄家兄弟、敦煌的张家知会过后才能定夺啊。” 和鸾看了看麹英,笑着又说道: “所以还请使者多给点时日,可暂且先下堂休息,待这两日鸾奔走商议过后,再来相请,如何?” 麹英作态想了想,他也知道和鸾虽然意动,但绝不可能当面表态,于是点点头说道: “那就有劳和公,只是救兵如救火,还请和公尽快相助出兵,吾主脱困后,绝不会忘记和公的恩情!” “一定,一定,请!” 和鸾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让堂上的甲士将麹英带出堂外后,看着麹英消失的背影,他脸上瞬间又换上了一副新面孔。 “贤弟,此时你怎么看?” 和鸾抓着张猛的求援书信,冷冷说道。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木制屏风遮挡的堂后也有了声响。 面色黝黑、胡须浓密的张进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他那沙哑的声音也很快响起。 “使者的话也不可尽信,关键还是得用自己的谍子探明张猛是不是落在了杨丰等人的手里,关中兵马又是不是正和张猛的武威郡兵对峙着!” 和鸾点点头,他也赞同张进的想法,又问道: “那若是真的,我等要不要出兵去救武威?” 迎着和鸾询问的眼光,刚刚默不作声,全程静听的张进沉默片刻,突然又仰首大笑起来,他那沙哑的笑音犹如夜枭刺耳的鸣叫。 “兄长,若是真的,那我等为何不救?只不过,这一次出兵,我等要的可不仅仅是张猛许诺的那些财帛,而是河西富邑,张猛的一整个的姑臧城!” ··· 三日后,姑臧境内。 山丘半腰上,坐在胡床上的杨丰举着一块肉干,鼓起腮子大力咀嚼着。 一名军士匆匆赶来禀报: “将军,斥候探报,和鸾、张进的人马已经接近这里,速度很快,计有六七千汉、胡兵马。” “好,让马、麹等将按兵不动,听号角、鼓声为令,依计行事!” “诺!” 传令的军士也连忙转身离去,杨丰咀嚼着口中的生硬的肉干,突然咧嘴一笑,对着一旁默不作声的张猛说道: “张太守,你看如何,我就说他们一定会来,这河西四郡的豪杰,哪一个不眼红你控制的姑臧城,啧啧,这仗打完之后,你带着这几年的积蓄,回到弘农当个富家翁,我看是绰绰有余、羡煞旁人啊!” 张猛黑着脸一声不吭,杨丰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可惜了,和鸾、张进肯定想着独占姑臧城,也不联合酒泉的黄家、敦煌的张家来救援武威,若是一齐来了,那这河西四郡,我可不就可以一战而定了么!” 听到杨丰的叹息,张猛冷笑一声,终于开口说道: “若是黄家、张家一同出兵前来,那就不是区区六七千人马,而是一两万大军了,就凭杨将军那三千兵马,还想伏击对方,只怕是力不从心吧!” “诶,张太守可不要小瞧了我麾下的三千兵马,之前你可不就是因为小看了我只有一千兵马,攻不下姑臧城,才大胆出城迎接,反而被我所擒的么。不过话说回来,张太守说的也有道理,三千对两万,确实是太冒险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场大战,恐怕还得跟张太守借用武威的郡兵了。” 张猛冷笑连连,乜视杨丰说道: “就算我原意借,杨将军,你敢用我武威的兵马吗?” 杨丰听着张猛嘲讽的语气,也不生气,他想了想,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说道: “不敢!” 注:《后汉书·孔奋传》记载:时天下扰乱,惟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通货羌胡,市日四合,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 41、虎啸返山雍凉惊(13) 说完之后,杨丰塞起了肉干,他摆摆手,让人把绑了双手的张猛扶起来,跟着自己往山丘上攀爬而去,他要在山顶上吹响发动伏击的号角,他要让张猛眼睁睁看着救援武威的张掖联军覆灭,死了其它对抗自己的心思。 ··· 谷地的山道上。 领兵的张进看了看周边的地形,他勒住缰绳,提前跟满头大汗的和鸾说道: “武威境内内乱无备,但这一处的地形险要,还得让联军士卒加快脚步,迅速通过,眼下姑臧城半日可至,兵贵神速,可莫要让关中兵马提前有了防备!” 和鸾点点头,还没开口答应下来,他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号角声在山谷的上空响起······ ··· 山丘上 看着被众多箭矢、滚木、落石打击得七零八散、人仰马翻的张掖联军,张猛知道,由和鸾、张进纠集起来的这六七千人马,算是要彻底栽在这处山谷了。 混乱的队形让几千人的军队变成几千股个人的力量,而恐慌的情绪则让这些个人的力量还要再打一个折扣,每个人都像破碎的瓷片一样散开在狭窄的山谷里,他们互相拥挤,他们互相推搡,他们互相践踏,箭矢、滚木、落石很难杀死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但却足以摧毁他们内心作战的意志了。 马超、麴光带着埋伏的兵马冲杀出来,他们很快就击溃了临时集结对抗的敌军,像驱赶、追杀猎物一样将兵无战心的张掖联军往回赶,以加剧他们的不安和混乱,然后轻易地从背后挥刀、刺矛、箭射、斧砍,娴熟敏捷地了结敌军溃卒的性命······ 麹英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并得到了麴光的掩护,只是肩窝还是中了一箭,箭伤并不是那些混乱不堪的敌军士卒造成,而是来自于己方阵营的人马。 战场上流失横飞、刀剑无眼,已经侥幸趁乱逃脱屠戮的麹英长长地松了一口大气,虽然也因为被误伤而谩骂了几句,但还是得庆幸自己的命大,能够在乱军之中生还,还立了大功,这也实在是难得的运气了。 马超则带着骑兵还在冲杀,他的马颈上系了两个人头,一个细眉小眼、脸型圆胖,一个肤色黝黑、胡须浓密,俨然就是张掖联军的首领和鸾和张进二人的首级。 他们两人在指挥、稳定混乱的人马时,遇上了冲杀过来的马超,照面一回合,就相继被马超的长矛刺下了马,然后就稀里糊涂地被后续跟进、下马补刀的骑兵割了脑袋。 败局已定,接下去完全就是追亡逐北的一场屠杀,张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兴趣看下去,而杨丰看着掉头的张猛,也难得不再侃笑,而是一本正经地问道: “张太守,如何,可以令姑臧各城开城门归降了么?” 张猛听到杨丰的问话,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双手微微抖动,脑海里反复回现着刚刚山谷下那一幕幕的冲杀和追击,心里原本还存着的两败俱伤的幻想尽数破灭。心灰意冷的他,干裂的嘴唇颤动着。 “成王败寇,武威,一郡一十四城,愿归降将军!” ··· 和鸾、张进等叛军首领身死,张掖郡望风而降,杨丰派去的一千歩骑,轻易就进了觻(lu)得城。 杨丰军一举平定了武威、张掖二郡,军威大涨,河西震动。他令飞骑露布报捷,返回冀城向甘陵大军请求尽快派遣使者、吏士前来接管二郡,并将野望落空的张猛护送回冀城。 杨丰本人则在第一批凉州人马抵达之后,就率军悄然离开了姑臧城,兼程赶往昭武城。 武威、张掖两郡虽然平定了,但酒泉、敦煌两郡还处在割据独立的状态之中。而且随着武威、张掖的归降和和鸾、张进等人的身死,更是强烈刺激到了酒泉黄昂、黄华等人,他们召集重兵屯聚在郡界的表氏城,准备在这里据城迎击杨丰军。 昭武城,兵营大帐。 “军中斥候,是否已经探清表氏城的叛军兵力?” 风风火火踏入大帐的杨丰没有卸甲歇息,就开始询问起最先带兵进入张掖昭武城的麴光等人。 “偏将军,表氏城下毡帐林立、人马喧嚣,黄华对外狂言,酒泉郡大开府库,已召集汉、胡、羌三万大军。军中斥候回报,表氏城下眼下已有万余兵马。” 麴光拱手行礼,并仔细向杨丰禀报。 “黄华纠集这么多兵马,近来都没有主动进攻张掖的迹象?” “没有,黄华用兵颇为谨慎,他虽驻兵表氏,修筑营垒,招募张掖等地流亡的叛军,但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整砺士马,修缮甲兵,准备在弱水河畔截击我军!” “恩。” 杨丰颔首,转首去看已经挂在了木架上的舆图,确认了周边城邑情况后,他在心中也开始盘算进攻酒泉的方略。 收复武威、张掖,虽说打的是伏击战,但杨丰麾下兵马也有损耗,后续使用在武威、张掖两郡缴获的粮帛,又招募了卢水胡的一些义从兵马,但总人数也保持在五千左右,人数再赠额,就不能达到杨丰设下的招募要求了。 杨丰也不敢在孤军深入的情况下,带着一大帮乌合之众去进攻酒泉郡。 只是,眼下虽然士气正盛、兵马精锐,但用手头上人马去攻打有大量叛军扼守的表氏城,兵力终究显得不足,除非杨丰他们能够将盘踞在酒泉境内的叛军引出来,然后再利用山川地形的优势,像对付和鸾、张进一样,或野战,或伏击,一举分割、歼灭叛军的兵马。 “这些日子,军中斥候多次深入酒泉境内,可有叛军骑兵追击侵入张掖?” “没有。黄华的兵马就是守着边境,从不主动入侵。” 杨丰听到部下的回复,不禁展颜哂笑。 “看来黄家在酒泉虽然权倾一时,但这黄华却是个色厉内荏之人。想必他也风闻了张掖和鸾、张进驰援姑臧,途中中伏的经过,所以打定主意以优势兵力驻守表氏城,绝不轻易冒进,免得中了我军的伏击。” 部下诸将听了杨丰的话,也都笑着点点头。 黄华手握优势兵力,在河西四郡造成的声势也不算小,但却迟迟不敢趁虚入侵张掖,反而是扼守住郡界的城邑,这虽说他是用兵谨慎,但实际上怕是早已被杨丰大败和鸾、张进等人的军报吓破了胆,只能固守边界罢了。 杨丰等诸将都笑完后,想了想,又指了指帐外,说道: “走,跟我都出去跑一圈马!” 说完之后,杨丰动作迅速,再次迈步走出了帐外,部下其他将吏看到他大步离开,也来不及多想,连忙也跟在后面,鱼贯出了帐门。 走出帐外的杨丰环视了周边的军营部署,并不多言,挥手就让人将他的坐骑牵来,翻身就上了马。身后的诸将见状也纷纷跟上,他一扬马鞭,催马就往营门小跑而去。 等到杨丰驰马,将部下诸将吏都带到了营外的一处高地上的时候,他才指着远处的山脉,吐露他心中的打算。 “那里就是合黎山,我当年做游侠儿的时候,去过一次,绕过山脉,越过流沙,就处于以前张掖属国的境内,在那里折向西南,就可以直接插入酒泉郡的腹心。” “这——” 闹了这么久,原来杨丰是想要绕过酒泉叛军在表氏设下的重重防线,绕过山脉,越过流沙,将兵马迂回绕后,最终实现突破防线、直捣酒泉的目的。 只是这崇山峻岭、大漠风沙,看似遥远而不可及,但等人置身其境的时候又不知会发生多少不测的危险,杨丰冒险带着兵马进行大迂回绕过防线,表面上看是可以减少许多攻坚的伤亡,可实际上却要冒着巨大的未知风险,一旦遭遇狂风沙尘,很有可能一半军队就要葬身在黄沙之中。 而且后勤补给、沿途水源、境内羌胡等等一系列的因素,都有可能让这支实行大迂回作战的兵马匹马无还。 部下诸将看着意气风发的杨丰,对他的用兵方略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肩上还带伤的麹英当即就对杨丰说道: “偏将军,如此用兵,实在太过冒险了。我等五千歩骑若是想要绕过山脉,越过流沙,迂回到了酒泉叛军的背后,突袭酒泉郡内的腹心,除非有大量的民役、牲畜输送粮草,沿途又得有充足的水源补给,还要保障入境后不会遭受羌胡部落的袭击,这全然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途中艰险莫测,行踪更无法掩饰,一旦酒泉的叛军提前有所察觉,那大军行险,到头来还是要徒劳无功啊!” 杨丰耐心听完了麹英的话,他点点头,毫不掩饰其中的巨大困难和未知的风险,看着部下诸人说道: “所以,若是要走此道,就只能够再从军中优中选优,只挑选一小部分精锐骑兵,一人三马,再配上军中的橐驼、驮马,间道而行。两百骑,四天内,就要迂回到叛军的侧后方,直插酒泉的腹心!” 42、虎啸返山雍凉惊(14) 在沉寂的夜幕和苍茫的远山之间,一抹惨红的弯月高高悬着,漠然地注视着脚下这片荒凉之地。西风呼啸,让沙漠更添一股萧杀之气,四周寥廓而冷清,只有孤零零的砂岩在冷冷瞪着闯进这里的不速之客。 杨丰的两百骑途经此地,选了一处背风的沙丘作为营地,下马的骑兵七手八脚地从跟在他们后面姗姗来迟的橐驼、驮马身上搬下帐篷、炊具等物,配上采集、搜寻到的柴木、清水,开始搭建营帐、生火做饭。 马超紧了紧身上外罩的皮袍,白天和夜晚的沙漠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地方,白天的沙漠就是一个能够将人烘干的熔炉,但到了晚上,它就变成了一块寒冷的雪地,水源和柴火,永远是途经此地的人们最亟需的东西。 他将身子慢慢地挪近了篝火旁,目光则向周围四眺,远处的沙漠在月光下完全变了白天的模样,有的水平如境,有的波光粼粼,让人凭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近在人们咫尺的,就是一个个清澈的水潭。 那些散落的沙棘、红柳就生长在这些水潭上,在黑夜之中宛如奇形怪状的妖怪,一阵寒冷的夜风吹过,它们就跟着发出了诡异恐怖的叫声。 近处的杨丰正站在一处篝火旁大声嚷嚷着,他似乎对这一片陌生的地方很熟悉。只是进入了沙漠之后,这名一意孤行的领军者的脾气就变得异常暴躁,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和引路的向导、看管牲口的士卒争吵一顿。 吵过后的杨丰满脸通红,精神也还不错,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了马超这一处的篝火前,大大咧咧就坐在了马超的对面。 马超没有在意,他转而抽出腰间的佩剑,在篝火旁,低头摩挲着剑身上清晰可辨的流水纹。 杨丰同样没有开口,很快冒着热气的食物就有士卒端了过来,两人也没有开口,各取一份,就在篝火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马超吃得很快,当他将食物完全吞入胃中的时候,此刻变得慢条斯理的杨丰还没有吃完,杨丰突然抬起头,咧了咧嘴,笑了一下。 “要吃酒吗?” 马超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酒,在颁行禁酒令的三河、关中地区,乃至是出征的军中,都是地位和特权的象征。每名骑兵出发前都分配到了一囊酒水,可是在途中,绝大多数人就已经喝光了。 对于时不时需要用酒水来麻痹或刺激自己神经的士卒而言,他们自己的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与其藏着掖着、小口啜酒,还不如在恐惧、寂寞的面前,尽兴地喝个痛快。 只有领军者的杨丰,他才拥有更多囊的酒水,他可以随时赏赐给某个立功的士卒,也可以用它来激励士气,让孤军深入的士卒们暂时忘记很多糟糕的事情。 杨丰伸手将解下酒囊,朝马超扔了过来,马超接住后,拔开酒塞,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的滋味在自家味蕾处绽开的那种快感,让马超也不禁高呼一声。 “好酒!” 杨丰嘿然一笑,说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等明日就能走出这个鬼地方,进入以前张掖属国的草原了。” “你很熟悉这里?” “是啊,这一片地方一直延伸到西北的居延泽,都是以前汉廷设立的酒泉、张掖、居延多个属国治下的地方,只不过后来闹起了羌乱,汉廷连凉州都差点要弃了,这些属国自然也慢慢脱离了控制,变成了各个羌胡部落的牧马地。” “至于那些废置的屯田,也慢慢地抛荒,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杨丰指了指脚下的沙地,又继续说道: “我当游侠儿时候就去过那些地方。至于这里,则是当年带人装成行商,悄悄偷走羌胡部落的一群马后,被羌胡人追赶,慌不择路,一不小心才闯入了这片鬼地方。” 回忆起往昔游侠河西的岁月,杨丰嘴角带笑,只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在这片鬼地方,我们很快就摆脱了追赶的羌胡人。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如果没有向导带路,闯进来这里的,不管是羌胡人还是游侠儿,都难逃一死。” “那个时候,每天都有马匹倒毙,我手下的那些人也死的死,逃的逃。为了活命,就只能够吃生蛆发臭的马肉,喝又苦又涩的人尿。后来我侥幸逃出去之后,就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个鬼地方,可没想到如今终究还是带着人马回来了。” 听杨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马超虽然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吭声,但还是陶醉到了杨丰的这个悲伤的故事当中。 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凉人,但又完全有着不同的人生际遇。马超从小的记忆,就是在号角连天、刁斗森明的军营中生成的,他遇上了很多人,但他们都是被简单打上烙印的敌人或者自己人,以至于马超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双手又是怎么沾满鲜血的。 相比起亦正亦邪、善恶难辨的杨丰,他过去的一切显得是那么单薄和空白。 “你有话说?” 杨丰看着马超,突然问道。 马超闻言低下头,重新将剑身收入鞘中。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早就说过,进了这片沙漠,就没有什么将军和士卒,只有一群依靠在一起,想要活命的普通人。沙漠里的话,其实跟风沙一样,来了就走,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你若不问,那就轮到我问了。” 马超默然。杨丰其实说得没错,吞噬天地的沙漠逼迫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必须紧紧靠在一起,依靠着群体的力量获得生存,而无边无际的寂寞又迫使每一个人敞开心扉,尽力去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要用险?偏将军,姻亲勋贵,却偏偏要寄身锋镝?他们虽然不说,但从进入沙漠开始,恐怕在心底就已经慢慢觉得甘将军才是对的了!” 马超没有抬头,但还是吐露了心声。 杨丰闻言一笑,说道: “用命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对或错,在战场上,打赢了,能活下来,就是对的。若是用稳,那就不需要我们这帮人在这里跋涉流沙了,他们或许会觉得,我是故意和段忠明、甘叔升争夺兵权,但其实在我自己看来,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在和自己的命抗争罢了。” “我已经跟随骠骑将军等人打过很多仗了,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白波、宋翼、王邑、张杨、河北袁绍、匈奴单于、李傕郭汜、韩遂以及你们马家军,再加上此番雍凉的各家人马,这关西的仗眼看着就要打完了,而河西之地是则我最熟悉的地方,若我不来这一趟,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以时下三河与河北的关系,大战迟早要来,关东的仗一旦开启,可就不是三年两载就能够打完的。筹划收取并州的曹鸢、常年镇守河内的徐晃、擅用骑兵的翟郝,还有熟知敌情的麹义,他们都眼巴巴看着,而关西也就不能再有战事掀起了,你明白么?” 杨丰闭口不提姻亲勋贵,也不谈新婚燕尔的妻子。马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沉浸在杨丰所勾勒的未来之中,而杨丰已经看着马超,张口说道: “好,现在轮到我来问了。” 马超沉默地点了点头,喝着手头上的酒。 “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这一趟?你本可不用来,就像麹家兄弟一样,留在昭武城带兵,看起来也能立下一桩不小的功劳。” 被杨丰问起这一件事情,马超虽没有开口,但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浮现了痛苦之色。 “败军之将”、“忤逆之子”等词语在他的心中凸凹显现,他已经失去了马家的军队,也失去了父亲的信任,犹如一个被抹去过往一切荣誉的人,他不像麹家兄弟那样背后还有一个麹家,还有他们那些家族的长辈可以依靠,他能靠的,只剩下自己的直觉,以及手中的剑了。 “像我这种人,还有得选吗?” 马超惨淡一笑,对杨丰说道,眼中充斥的满是痛苦。 杨丰不再发问,而是点点头,说道: “又到你了!” 马超原本不想再问,只是想到了内心藏着的一桩事情后,他突然灌了一口酒,也看着杨丰,出声问道: “骠骑将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呢?” 杨丰嘴角一勾,反问道。 “我听说他曾是一个勇冠三军的战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手;他们说他是用兵如神的常胜将军,但我见过槐里大战,我在想那一次若不是韩遂的左翼突然崩溃,那一战究竟又会变成什么样?” 杨丰眯起了眼睛。 “他从没亲自去冲锋陷阵,但却有典韦、鲍出等骁悍之将忠心效死;他或许不是最会用兵打仗的人,但那些久经沙场的敌将,最终都倒在了他的脚下;河东从来都不是最大一股势力,却还是吞并了关中、陇右、河西这些地方。” “敬畏他的人还活着,那些对抗他的人却已经倒下不少。所以,他是一个什么人,还重要吗?” 杨丰说完之后,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伸了一个懒腰,好像是有些乏了,也不再和马超交谈,而是转身迈步,向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的马超愣了一愣,将目光从杨丰离开的背影收了回来,他看着火堆,想要给自己再灌上一口烈酒,但凑到嘴边的酒囊却再没有流出一点酒水。 不知不觉,他手中的酒囊已经空了。 43、虎啸返山雍凉惊(15) 次日,和杨丰预测的情况一样,他们这一支小规模的骑兵走出了沙漠。 当骑士们看到前方不再是起起伏伏、荒凉淡黄的沙丘、戈壁,而是依稀可见的青黄相间的草地时,都忍不住仰首欢呼了起来。 只是,很快,他们就停止了欢呼声。 他们看到了一群裹着旃裘、持弓携箭的羌人骑兵,而且周围还有不断零星冒出的羌骑在游弋窥探着,他们警惕、戒备地盯着这一支风尘仆仆的汉人骑兵。 通晓这一块土地风俗、语言的向导立马就被杨丰派过去和这些羌人接洽,但没过多久,他就满脸沮丧地跑马回来,带来了十分糟糕的消息。 原本居住在这片牧场上,和他们熟络的胡人部落已经被这个新来的,拥有几百帐的羌人部落赶跑了,现在这里的首领是一个叫邻戴的羌人豪酋,他不隶属雍凉的任何一家人马,口气也挺大的,说可以放过境的汉人骑兵离开他的领地,但是作为不速之客的汉骑,在离开前必须给他献上一份丰厚的大礼作为答谢。 杨丰笑了笑,倒是毫不在意,走出沙漠的他又恢复了军中的将军姿态,他指着那些游弋在周围的羌骑,大声地告诉向导说道: “我也不费力气去招募其他羌胡部落了,你去跟他们说,就他们这点兵力,别想什么大礼了,跟我去做一桩大买卖。让我们到他们的部落休整人马,我们除了随身的坐骑还有甲兵,其他的橐驼、马匹、铁器都可以全部送给他们,同时他们的部落的成年男子还要陪我去攻打一座城邑,到时候我会再分给他们一半缴获的物什。” 向导赶紧领命,慌张就跑马过去,这一次他和羌人谈了很久,才又重新返回,并在身后跟来了几名羌骑,这些羌骑带来了明确的答复。 他们的首领邻戴,答应下来了。 接下来,在羌骑的带领下,杨丰这一支骑兵来到了羌人的部落之中。 在这里,他们得到了新宰的羊羹肉食、带着膻味的马奶酒等招待,卸鞍的战马也吃到了新鲜的草料和清水。同时,羌人们也开始牵走送给他们的橐驼、马匹。 会讲简单羌语的马超趁着如厕的机会,在羌人部落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杨丰的帐中,他径直坐在杨丰的旁边,抓起他盘里煮烂的羊肉,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看来,羌人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但实际想要反悔,他们部落里的老弱妇孺正在悄悄搬离,也许再过一会儿,这些羌骑就会翻面不认人了。” 吃得满嘴油腻的马超趁着擦手的空隙,突然对杨丰说道。 杨丰脸色也不慌张,他抬眼看了那几个陪坐在帐中,胡吃海喝的羌骑,伸手抓起一块羊肉,凑到嘴边,轻声问道: “找到那个邻戴的毡帐了吗,他一直没出现,但制住他才是最紧要的。” “找到了,给我十个甲士,我去把他抓来。” “我给你二十个亲卫。” 杨丰也不看马超,他放下羊肉,对着帐中陪坐吃喝的羌骑又笑了。 ··· 脑袋硕大、四肢粗壮的邻戴坐在自己的帐内,身旁挂着一把显眼的大弓,他也在吃着刚刚煮烂了端上来的羊肉,只是他吃得很慢,手中镶金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切割骨头边缘上的的嫩肉,然后再慢慢把它挑起来,放入自己的口中咀嚼。 作为一个多年的资深猎人,他知道,在真正的盛宴还没开始之前,一定要耐住性子,为此他还可以先空着肚子等待;在真正的猎物还未松懈之前,一定要隐藏自己的行踪,为此他的人和弓箭都待在了这里。 那支汉人骑兵虽然只有近两百人,但邻戴远远一眼就看出了,这并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普通士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作战娴熟的军中老卒。 坚韧的意志、娴熟的技艺、精良的甲兵,这一支汉人骑兵显然都具备了。 为此,邻戴临时改变主意,不选择即刻动手,而是宰杀部落最肥美的白羊,奉上最好的马奶酒,让人热情洋溢地款待他们,与此同时,悄悄地让部落的妇孺老弱不露痕迹,驱赶着车马牛羊先行离开。 一旦袭击失败,邻戴他们就要远飙百里,绝不能给这伙汉人骑兵有任何报复的机会。 只是这一次,出乎意料,盘里的羊肉还没吃完,“猎物”已经冲上门了。 帐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邻戴还听到了自己守帐人的声音,紧接着的是重物扑地的闷响—— 邻戴迅速扔下手中的羊骨,想要起身。 有一个人影,提着一把出鞘的剑,像是一股风般冲进了帐里面。 邻戴微微眯眼,还没来得及起身看清来人,就已经被一把汉剑重新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惊诧地看着来人,这是一个脸庞长得有些像羌人的汉人军将,那冷酷无情的表情,让邻戴喉结滚动,却终究没有敢说出话来。 毡帐的帐门帷幕这时被外面的人大力地扯了下来,一直躲藏起来的邻戴这个时候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自己的几个守帐人都被一群汉人士卒擒住了,那个之前一直畏畏缩缩、来回奔走的向导走了进来。 “告诉他,既然是无弋爰剑的子孙,那就得有点祖先的勇气和信义,既然都答应了要帮我们攻打城邑,那就不应该再使用其他小伎俩。无视祖先和勇士的荣誉,这可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羌人首领应该做的事情。” 马超看着向导,一字一顿地说道。 向导满头大汗,连忙将马超的话说给邻戴听。邻戴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又朝向导说了一些话,冷静下来的他指着马超架着的剑,声音也大了不少。 “他说,他原本就没有想要加害尊贵的客人,只是这一块草地邻近沙漠,很快就会有一场巨大的风沙到来,所以他们才要迁徙部众和牲畜。如果将军能够放下剑,一起坐下来喝酒吃肉的话,那这场误会当场就能解开了。” “哦,是吗?” 马超听到邻戴狡黠的诡辩,他玩味地笑了笑,随手收起了邻戴脖子边的汉剑。 只是还没等邻戴松出一口气,马超又转眼间就摘下了邻戴旁边的大弓,他抽出大弓旁边箭囊的羽箭,凌冽的目光朝向帐外,几下呼吸间,就已经射出了三支羽箭。 那三支羽箭,前后插在了帐外百五十步开外地方,在那里有一群羌骑正准备围过来,但一碰上这突如其来的三支羽箭,纷纷又停了下来。 一个羌人从地上拔出了一支羽箭,凑到羌骑面前一看,每一个羌骑都纷纷变了脸色。 这是邻戴的箭,象征的部落大人的权力,铁制的箭簇,鹰羽制成的箭翎,每一支箭矢的箭杆上都有象征白石的标志,一时间见到此箭的人,竟然不敢再近前一步。 帐中的邻戴脸色同样凝重,这把大弓是一把三石的硬弓,就连邻戴也不是能够完全随心所欲地弯弓饮羽,可是在对方的手中,却变成了一把稀疏平常的角弓。 更远处,杨丰的骑兵扣住那几名招待作陪的羌人,正在和另外一群羌骑对峙,而想要赶着车马牛羊离开的妇孺老弱也被一些汉人骑兵堵住了去路,形成了新的对峙······ 再没有被汉剑架着脖子的邻戴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身体比刚才更加僵硬,沉默了许久,他才终于开口,用生硬的汉话向马超恭敬说道: “你真是一名天生的勇士,真正的将军,请不要动手,我的部众可以跟你上战场,但我要亲自带着他们。你要保证我们的性命,就跟对你们的部下一样。” 马超听到他的话,看着邻戴,慢慢放下了大弓。 “白石为证,与子偕行,马孟起绝不食言” ··· 驼铃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马蹄敲打大地的沉闷声音。 杨丰带着这一支人数扩大到七百的骑兵,越过弱水,破边南下,长途奔袭酒泉的郡治禄福城。 原本已经废弃大半的边墙处处告急,亭障烽火日夜不绝,酒泉境内,各种恐惧、焦躁的情绪和空穴来风的消息,纷纷在短时间内,紧急汇聚到了禄福城中······ 傍晚,已经杀到禄福城外的杨丰并不急于下令攻城,而是让麾下的骑兵点燃无数篝火、制造大股扬尘,让龟缩在禄福城的人都知道,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已经杀入腹心,兵临城下了。 在城外,身为羌豪的邻戴经过这一趟的急行军,也大略知道了这支汉人骑兵是来自于中原的一股强大汉人势力,杨丰才是这支汉人骑兵最大的首领。 虚张声势,迷惑敌人也是他们羌人熟悉的战术,只是他不清楚,杨丰之前不是要带他们攻打禄福城么?怎么一路奔袭到城下,又不打了? 杨丰看着疑虑不安的邻戴,淡然说道: “看来他们把郡中能够调集的兵马都派往表氏,用来布设防线阻挡我在张掖的军队进入酒泉。现在这里的守备很虚弱,禄福城不是什么坚城,守城的黄昂更不是一个有胆气的人,我们就算不攻城,吓也能够把他们吓得弃城而逃。” “这——”邻戴显然不太能理解杨丰的自信来源,他看着远处比起羌胡的庐舍不知要高大坚固多少的土城,等了一阵子,还是放不下患得患失的心思。 “天色都快要全黑了,城里的人,会不会不逃了?” 杨丰闻言,哈哈一笑,他看着城外的几处烽燧,还有人的烽燧已经举火示警,而弃守的烽燧则飘着白日燃起的烽烟,他随手指向一处烽烟,笑着说道: “别急,让烽烟再烧一会!” 44、虎啸返山雍凉惊(16) 入夜后,黄昂逃走了。 面对城外声势浩大的敌军,黄昂心惊胆战,而城内惶惶不安的人心,更让他有一种即将失控的预感。 黄家的部曲家兵大多都随黄华赶往表氏城,禄福城中的守备力量则显得单薄,要是明日休整一夜的敌军人马围攻城邑、堵住城门,那他们就真的插翅也难飞了。 因此,黄昂也不顾一些宾客的劝阻,执意要在城外敌军还未来得及合围之前,弃城出逃,逃往留有大批兵马驻守的表氏城。 可是,家大业大的黄昂拖家带口、车骑络绎的出城声势,就算是在黑夜逃亡,也还是引起了杨丰布设在城外的游骑的注意。 乘胜穷追,把炬逐北。 杨丰当即让马超带着邻戴的羌骑连夜追击,在一场衔尾交锋的冲杀过后,出逃的黄家人马首先抛弃辎车上的大宗财货,然后是多辆失陷、损坏的马车和车上的老弱妇孺,最后是马力不继、身上负伤的宾客、部曲。 可是到了最后,蓬头垢面的黄昂还是被穷追不舍的马超追上了,指认他的,恰恰就是几个最早被他抛弃在路上的妇人、宾客。 马超生擒黄昂,回到了城下。 这个时候,杨丰也已经率军进驻群龙无首、再无抵抗的禄福城了。 城中以苏家为首等一帮士民在获知黄家仓皇逃窜之后,也先后意识到了禄福城头再次变幻大王旗,急忙准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积极主动配合杨丰率领的军队捕抓黄家余下的叛党,控制整个禄福城。 而杨丰在兵不血刃拿下禄福城之后,也不负众望,大肆庆贺、犒赏一路随他履锋蹈刃的士卒,并开始向酒泉郡内各城传檄招降,准备瓦解酒泉黄家最后的士气。 ··· 表氏城,黄家大营。 作为率军堵截关中兵马入侵酒泉的首领,黄华对自己苦心打造的营垒防线很有信心,他自信除非张掖的敌军有一两万精兵,否则就算他们冲到表氏城下,也只能够撞得头破血流、败阵而归。 这些天,张掖敌军的举步维艰,正好印证了他内心的这种自信。 他相信,再这样拖下去,作为入侵者的关中兵马一方,一定会支撑不住,只能够选择罢兵言和,然后默许黄家在酒泉维持独立割据的地位。 只是,伴随着后方禄福城传来的噩耗,黄华狂妄自大的信心被无情地击碎。 一支敌军骑兵,避开了表氏城,隐藏踪迹,迂回绕了一个大弯,他们日夜兼程,从合黎山再到张掖属国,最后像一把锋锐的尖刀般一举插入了酒泉的腹心——禄福城。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骑,留守后方的黄昂表现极其糟糕,与自诩勇武的黄华相比,他连“守户之犬”的名声都无法挽救,禄福城一天都没守住,就被兵临城下的敌军骑兵给攻占了。 而且弃城逃跑的黄昂竟然还没有跑走成功,路上还被追击的敌人骑兵给抓了回去,这简直就是将酒泉黄家的脸面完全给丢尽了。 黄华现在面临着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他必须召集军中的领兵族人、心腹宾客,一起商议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只是以往叫嚣、怂恿着要与酒泉太守、关中兵马对抗的诸人此时在获知后方不保的情况下,往日的胆气却瞬间衰颓下去,没有人再主动出谋划策,甚至有的人还在私底下悄悄商议着是否归降的事情。 黄华看到这一幕,可谓是暴跳如雷。 他几乎是吼叫着说道: “敌军能够在短时间内迂回绕到我军的背后,除了是一人多马的精锐骑兵之外,怎么可能办得到?也就是黄昂这个胆小如鼠的无用之人,才会被吓得弃城而逃。” “眼下他们的兵马被我们挡住张掖郡,只有少量人马迂回绕后才进入到了酒泉的境内,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被吓破了胆,手足无措,任由突入酒泉境内的敌军招揽人心、趁胜坐大,然后与张掖的敌军前后夹击,那个时候,我等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被黄华这一番痛骂,惶惶不安的族人、宾客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心思,开始顺着黄华的思路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黄华也不赘言,在诸人商议了一会后,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想法,趁着张掖的敌军还未大举进攻之前,他要带着兵马赶回去击败敌军、夺回禄福城,而表氏城只留下一小部分兵马死守坚固的营垒、城池,尽量和张掖的敌军对峙消耗,拖延他们的进军速度。 为此,他力排众议,指定了一部分人留下,自己则封锁外部消息,率军火速回师,攻打禄福城。 ··· 黄华回师复仇,这个急报确实打乱了杨丰的部署。 在他的计划里,后方失陷的表氏城叛军应该是进退两难,陷入到了惶然无措的境地,然后他再收拢人心、招降兵马,和张掖的麹家兄弟领兵前后夹击,将表氏城的叛军一举剿灭。 可是黄华面临危境时,行动的迅速和果决,还是出乎了杨丰的预料。 这与同是在面临危境时却弃城而逃的黄昂,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黄华的一万大军,两三天内就能够抵达禄福城,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让杨丰收揽人心、招兵买马。 眼下杨丰能够做的,就是守住刚刚夺取不久的禄福城,将黄华的大军拖在禄福城下,然后等待张掖的麹家兄弟率军赶来,内外呼应,击败黄华的叛军。 而就在杨丰率军紧急筹备禄福城防务的时候,城中再次发生了动乱。 原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城中大族苏家眼见着杨丰的“王师”只有区区几百人,再无其他“王师”兵马后续赶来,心中很快就生起了其他心思,此时获知黄华的大军气势汹汹地杀回来复仇,立即也翻脸无情,家主苏衡率领家兵,入夜袭击了城中的杨丰军。 杨丰麾下的邻戴带来的羌人,骤然遭受城中苏家人马的袭击,猝不及防之下,羌人被打得大溃而逃,杨丰的两百骑兵虽然没有遭受苏衡的袭击,但力量微弱,也无法挽回败局,只能够护着杨丰,收拢了部分溃卒,连夜狼狈地逃出禄福城。 禄福城得而复失,邻戴带来的羌骑一场溃败,也只剩下两三百人。逃到城外的杨丰兵不满五百,势单力薄,这个时候他既不能返回张掖,也不能够逃往张掖属国,人心惶惶,士马惊恐,只能够硬着头皮,仓皇撤往玉门。 那是第一座传檄而定的城邑,虽然杨丰也不能保证那里就是安全的,但至少要比眼下流亡逃窜、军无所依的现状要好得多。 逃了一夜一天,杨丰的败军总算跑到了玉门。 玉门长还没有得知禄福城中的变故,对于平定武威、张掖两郡的“王师”,他还是心存敬畏的,此时见到杨丰的兵马前来,虽然心存惊讶,但还是恪守职责,亲率吏民,将杨丰等人马迎接进到了城中。 至此,突遭大变的杨丰才总算能够稍稍得到喘气。 只是,接下来的坏消息,似乎还在接踵而来。 苏衡与黄华重新联合,黄华夺回了禄福城,并派兵往玉门追击而来。 敦煌张家的兵马侵入酒泉郡,沙头、干齐等城邑已经沦陷,也有一支敦煌骑兵,往玉门方向而来。 麹家兄弟率领的兵马已经断了音讯,也不知道在黄华大军调走后,他们到底是否已经突破了表氏城的方向,攻入了酒泉境内。 返回酒泉故地的杨丰身上的运气,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全部在禄福城花光了,坐困玉门的他再没有了在武威、张掖两地时的顺风顺水。 他只能够一边遣使与敦煌的兵马接洽,一边急召麹家兄弟率领的兵马火速救援,同时加强对玉门的控制和防务,准备凭借玉门这一处小城邑,和河西来势汹汹的各路叛军人马死磕到底。 45、虎啸返山雍凉惊(17) 这几日,麹家兄弟的仗打得顺风顺水,但心里却一直七上八下的,没有安定过。 在他们确认了黄家兵马迅速撤离表氏的情况后,当即就指挥兵马,进攻表氏城。 黄华留在表氏的几千人马虽然抵抗顽强,但在麹家兄弟的轮番攻打下,还是没有守住,表氏城遂告沦陷。 只是还没等麹家兄弟从破城的喜悦之中抽离出来,他们就又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夺取禄福城的杨丰,面对气势汹汹、回师复仇的黄华大军,同样没有守住禄福城,已经战败逃亡,不知去向了。 这可吓坏了麹家兄弟,若是杨丰真的折戟酒泉,那他们这几场仗可就都白打了,败师丧将,罪责难逃,再打下去,只怕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是要呆在表氏城,还是撤回张掖去,也成了摆在他们面前需要抉择的难题。 就在麹家兄弟犹豫之间,断了许久音讯的杨丰总算又来了军令,紧急召集麹家兄弟率兵进攻酒泉,为岌岌可危的玉门城拖住黄华的兵马。 麹家兄弟又喜又惊,草草修整人马后,只能够奉命领兵,继续进攻酒泉,但两人的兵马进至安弥、乐涫之间,就碰上了熟悉地理的黄华大军,双方的前锋兵马遭遇交锋,黄华一方率先退却,麹家兄弟也不占优势,连忙勒军坚守,立栅成营,以防中了黄华的伏兵之计。 至此,酒泉境内的战局又陷入了僵持,带兵的麹家兄弟也为之焦虑起来。 ··· 军帐中。 “兄长,偏将军太轻敌冒进了,当初就不该亲自去取禄福。眼下这场仗,可完全打得脱离了偏将军的筹划,这禄福城得而复失,黄华大军的去而复返,全然不在进军、用兵的应对方略之中,若是玉门失陷,那这场仗不打也就败了,我等也只能退回张掖了。” 麴光在帐中走来走去,忧心忡忡地跟麹英说道。 麹英神色也显得烦躁不安,他看了一样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的麴光怒道: “仗都打到这份上了,再说这些丧气话有什么用?” “现下黄华的大军就在这里跟我们对峙,为免中了埋伏,将士们是不敢再向前了,可军粮终究有耗尽的一天,这要是等玉门失陷了再走,可就太迟了。” 麹英听出麴光的心思,他瞪了他一眼。 “你的那点心思别想了。眼下我等若是先行撤军,就算安然退到了张掖,事后让军中的军正、刺奸都尉,将军府的司直追查起来,也免不了挨头一刀,反而会连累了家人。” 麴光瘪瘪嘴,说道: “那不如向凉州的甘将军求援,军中的甘杨之争与我们麹家的关系不大,尽早求援,也免得玉门失陷后,我等这支兵马成了替人受罪的了。” 麹英摇摇手,制止了麴光不切实际的想法。 “远水救不了近火,远在汉阳的甘将军就算能够抽调几千兵马出来救援,可等他们赶到酒泉这里,这边与黄华的仗也早就打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还要这么耗着?” 麴光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上,自从他们率军入了酒泉以来,这仗打起来就完全变了味,憋在心里一口气,可愣是就是发泄不出去。 麹英看着麴光,叹了口气。 “你这性子得改改,之前的大仗、胜仗没少打,怎么到了窝囊仗,就打不了了。耗就耗着呗,我等虽然没办法打败叛军,去救援玉门,可至少拖住了黄华的主力人马,也没在战阵上丢了麾下这几千条人命,折了麹家的威名。再熬下去,能不能变局,就看玉门那边了。” ··· 玉门,城外军营。 “这是你们张家的部曲?” 杨丰跟随张华巡视敦煌兵的军营时,看到了张家部曲的两百甲骑,忍不住啧啧惊叹起来。 原来,杨丰等人对敦煌方向来的兵马的恐惧,只是虚惊一场。敦煌的张家虽然俨然已经形成独立的局面,但是他们又与颜俊、黄华等武宗豪强不同,他们是传有家学、耕读持家的边地豪强,他们的家主张恭对中原有向化之心,只是因为河西阻隔、道路不通,加上城头变幻大王旗,所以才迟迟没有和中原的政权取得联系。 之前代替马艾执掌郡府的张恭听说王师收复武威、张掖两郡,眼下正在与酒泉的叛军对峙,就派遣其从弟张华率领兵马赶来酒泉相助王师。 张华率军进入酒泉后,遭到了沙头、干齐等城的阻拦,于是他挥军攻下了两城,想要作为向“王师”投诚的见面礼。 杨丰现下正缺兵马,当得知敦煌遣兵相助后,大喜过望,连忙请张华率军前来玉门会合。 张华没把麾下的敦煌兵全部带来,不过也带来了五百骑兵,而且更让杨丰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两百甲骑。 张华是个长相粗犷的武夫,沉默寡言。张恭之子张就倒是颇为儒雅,有几分中原士人的风采,他听到杨丰惊讶的问话,当即笑着对杨丰说道: “正是。敦煌虽然地处偏远,隔绝中土,但是与西域接壤,每年从玉门关、阳关都有不少胡商前来贸易,武威姑臧虽然号称是东西通衢的富邑,可论起商人、货物的来源,也是从敦煌境内过去的。” “西域物产丰阜,其中就盛产骏马、精铁,在下族中也与西域各国多有往来,所以效仿各国,训练了一些甲骑护卫城邑、商驿,倒是让将军见笑了!” 杨丰尴尬地笑了笑,摆摆手,也没再说什么。 他总不能告诉张就,自己的内兄,堂堂的骠骑将军,麾下也就有一百多甲骑,在人数上,还比不上他们张家这种久扎敦煌、枝叶茂盛的郡豪训练出来的部曲铁骑。 他走了一圈张家部曲的军营,张家虽然只带来了五百骑兵,但这些骑兵都是由甲兵精良、士气昂扬的边地壮士组成,就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两百是人马具装的甲骑了。 杨丰也不再藏着掖着,他有意借兵,索性看着张华、张就两人郑重说道: “两位,本将奉命征讨酒泉叛军,原本已经攻取禄福,擒杀黄昂,等屯驻在张掖的兵马继进,大军就能够平定酒泉全境。但是叛贼黄华颇为凶悍,困兽犹斗,反扑禄福,加上城中骚乱,无法立足,本将这才西撤玉门。” “现下我麾下屯驻张掖的兵马,被黄华的叛军阻隔在禄福城以东,音讯不通,而苏衡等人的叛军则在赶来玉门的途中,原本我是想出塞再招揽一支羌胡义从相助,但如今有了敦煌的兵马赶来,我也无需再多此一举了。” “本将想要借敦煌的兵马平叛,反攻禄福城,剿灭黄华的叛军,不知二位,可能相助?” 张华虽然是领兵之人,但听到借兵的事情,面色微变,转而看向了张就。 张就年纪虽轻,却是真正的主事人,他来时已经有了计较,当即对杨丰笑道: “固所愿也,此番进入酒泉的两千敦煌兵马,皆愿为将军平叛效命!” ··· 在杨丰走后,一直少有出声的张华终于发问。 “这位将军虽然不是庸将,但是他手头能够动用的兵力,不比黄华强多少,我等真的要帮他?” 张就点点头,反问道: “叔父不放心?” “你的才识是族中年轻的翘楚,叔父怎么会不放心。只是听说中原现下大乱,割据州郡的乱象也不比河西、陇右好上多少,豪杰迭起,兴衰难料,这人眼下是个领兵的将军,也许过了明日,就会变成一个阶下囚。” “酒泉黄家虽然公然杀官反叛,但也没有对我们敦煌张家有任何不敬,帮这位将军消灭黄华,是否值得?日后让这些新来的官吏执掌了河西四郡,族中是否又能自处?” 张就听了张华的话,点点头,面露沉思。 在出兵之前,他和自家父亲张恭也商议这些事情。 在他们父子看来,既然凉州最大的势力韩遂、韦端等人都先后战败,那这一股新势力入主凉地已经是势不可挡,又有叛军和鸾、张进等人的下场在前,黄家兄弟虽然被权势利益迷了双眼,执意要举酒泉全郡之力抵抗王师,但最大可能也就是将战事拖延到一两载,河西地迟早还是会回到凉州的治下。 他们敦煌张家,可不会做螳臂当车这种蠢事情,既然大势不可逆转,那就顺势而为、借势而上,不要再像黄华等人那样,妄图去扭转局势。 至于如何自处,他们父子也想过了,再像眼下这样代替太守执掌一郡军政的情况自然是不能保持,可是他们敦煌张家家大业大,又熟悉西域的风土民情,与各国胡商多有往来,只要立下功勋,在这股新势力当中扎了根,很快就又能够生根发芽、成长壮大。 继兵戈停息之后,经营河西、沟通西域,这些事情都离不开他们敦煌张家。 张就在内心捋清了思绪,很快就又恢复了淡定从容的笑容。 “宁於祸福,谨於去就。叔父大可放心,这桩买卖,张家亏不了!” 46、虎啸返山雍凉惊(完) 得了张就、张华的相助,杨丰可谓是如虎添翼。 张家带来的人马,可不是散漫无序、旗号不明,连言语都不能相通的羌胡义从,而是甲兵完备、训练有序的敦煌郡兵,其中还包括他们张家花费重金大力打造的部曲铁骑。 杨丰正筹备再次进攻禄福城的事情,斥候就快马来报,苏衡带着几千人马,杀向玉门这座小城邑而来。 杨丰闻知来的只是打着苏衡旗号的叛军,而是黄华的叛军主力亲至,也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带联想到了麹家兄弟的进军酒泉,猜想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相关联系,而自己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先击败苏衡这一小股叛军,来重新振奋城中将士们的士气。 他随即定计,示弱诱敌,先让张华、张就率敦煌骑兵进城,然后关闭城门,只派遣少数士卒上城墙防守。 苏衡带着的叛军人马,一路风尘仆仆杀到玉门城下,见到守卒放弃城外的兵营不守,城头上虽插上了敦煌张家的旗帜,可却也只有少数士卒驻守,心中寻思这一定是杨丰的疑兵之计,想要假借敦煌张家的威名,来吓退追兵。 于是,自忖看破对方计策的苏衡,在劝降无效后,也懒得再多费口舌,直接就下令强攻城门,指挥叛军攻打这座城墙低矮的小城邑。 就在叛军人马乱糟糟地抵近城墙,或弯弓射箭、或扛着撞锤,或顶着盾牌,进攻玉门的城门之际,观望战局的杨丰当即传令北门骑兵出击,张华得令,立马带着敦煌五百骑兵率先冲出城门,马超领着邻戴的羌骑和两百军中骑兵继后,沿着城墙,直奔攻城的叛军人马而去。 苏衡的叛军人马没有想到逃到玉门的杨丰竟然还敢出城迎击,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措手不及,更令他们恐惧的是,他们这一次不仅看到了敦煌张家的旗帜,还看到了象征敦煌张家军力的具装甲骑。 对付甲杖不全的叛军人马,张华率领的敦煌骑兵可谓是摧枯拉朽一般,从北门出,沿着城墙绕道东门,五百骑兵齐齐加速冲杀,由两百铁甲骑兵在前破阵,叛军的箭矢、刀矛很难对他们造成致命的杀伤,损失寥寥的铁甲骑兵很快就冲入叛军人马的阵型之中,横冲直撞的披甲大马将叛军的阵型搅得七零八落,然后是张华、马超带着后续骑兵加入到战团之中。 从破阵到败敌,只花了几刻的时间。看到城外的叛军人马大溃奔逃,连叛军首领苏衡都被张华斩杀,饶是杨丰也多次见过阎行麾下的铁甲骑兵,此时仍然忍不住拊掌赞叹: “张君族中的甲骑,果然是河西精兵,侵如烈火,动如雷霆,击破这几千叛军人马,犹如反掌之易。此番得张君族人襄助,真乃军中之大幸,黄华贼子,为本将所擒矣!” 张就淡淡一笑,他们张家能够坐据敦煌、立足纷争不断的河西地,安然处之,除了诗书传家、耕读持家之外,习五兵,知战阵,也是族中子弟必备的技能,这一点,他们也并不逊色于各郡的那些武宗豪强。 张就谦逊了几句,又转而称赞杨丰的计策。杨丰笑了笑,看着城外已经转为追亡逐北的己方兵马,他又看向张就,再次说起了他的借兵计划。 “张君,苏衡虽然已经败亡,但是黄华的叛军却还猖獗在外,王师的兵马已经从张掖攻入酒泉,本将这也要率军返攻禄福,还想请敦煌的兵马相助,助本将彻底平定酒泉之乱。” 张就言笑晏晏,再次强调协助王师、平定叛乱的大义,并爽快地答应下来,提出此战过后,自己这就前往沙头、干齐两城,召集余下的敦煌兵马,赶来相助杨丰。 ··· 三日后,杨丰率领军卒、羌胡、敦煌人马三千人,重新杀向禄福城,并派遣骑兵,加紧联系已进入到酒泉境内的麹家兄弟带领的兵马。 黄华此时正带领大军在乐涫、安弥之间截击麹家兄弟的兵马,原本按照他的计划,杨丰的残卒可以交由苏衡解决,自己则率领叛军在此伏击攻破表氏、驰援玉门的张掖兵马。 结果,驰援的张掖兵马十分谨慎,一经发现黄华的叛军,立即退兵驻守,以防中了黄华的埋伏,而黄华的兵马虽多,却也攻不下这支兵马修筑的营地,于是双方兵马就转入了短暂的对峙僵持之中。 此时,战局对于黄华的叛军而言,依然是有利的。只要苏衡的人马攻陷玉门,自己面前的张掖兵马将会不战自败,除了撤退再无它路。而衔尾追击的自己则可以重新收复表氏城,以大获全胜的姿态继续割据酒泉一郡,甚至还能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搅动河西四郡乃至凉地的大势。 但是,黄华没有想到,敦煌张家的人马会在这个时候,在他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他原本以为敦煌的兵马只是趁乱抄掠沙头、干齐等地,一向守土安民的张家从不掺和河西各家的争斗,只要自己击败了杨丰等人的兵马后,自然要向敦煌张家讨个说法,让敦煌兵退出沙头、干齐两城。 可现在杨丰借了敦煌的兵马,杀了苏衡,返攻禄福,显然已经再次扭转了战局,使得驻军乐涫、安弥之间的自己腹背受敌。黄华心知,这几番易手的禄福城人心浮动,定然抵挡不住杨丰的进攻,只有自己返回禄福,才能够避免后路被断。 于是,在睡梦中被亲兵叫醒的麴光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然后在望楼上看到了他之前不敢置信的荒诞一幕: 麹英坚持打的窝囊仗还就真就打赢了,他们什么都没干,竟然也将咄咄逼人的叛军人马给耗退了! ··· 接下来几日,叛军人马的处境日益恶化。 黄华撤军,虽然没有被麹英追击打败,也保住了禄福城,可也将自己彻底困死在了城中,随着杨丰和麹英兄弟的兵马会合,聚集到禄福城下的兵马已经近万,而黄华的叛军人马,却因为处境险恶,陷入到了分崩离析的漩涡之中。 终于,在围城的第五日,禄福城中夜里发生了动乱,杨丰趁机挥军攻城,两方兵马在城中混战了一夜,叛军节节败退。到了白天,战败后无路可走的黄华乞降无果,退到了黄府的宴客赏月的高楼之上,自焚而死。 看着白日焰火满楼飞舞,杨丰想到了这位也曾逼得自己仓皇逃窜的河西豪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伸手制止了想要扑火搜楼的士卒,说道: “别动手,让这满楼的白日焰火,再烧一会!” ··· 黄家的高楼烧塌了,破城的杨丰则在大堂宴请诸将。 胡、汉诸将按照战功列席而坐,敦煌的张华、张就以大功居首,马超、邻戴等人其次,麹家兄弟再次之,卢水胡的首领则列位最后。 诸将齐齐举杯,为平定河西的杨丰庆功上寿,杨丰来者不拒额。推杯换盏之间,酒酣耳热的杨丰按剑离席,举杯走到堂中,借着酒意,眯着眼睛笑问道: “丰亦为凉人,昔年曾游侠河西,既壮奋觉,以草莽之身,从军数十战,积功为将军。自入凉地以来,率军败韦康、降张猛,斩杀和鸾、张进,平定黄华、黄昂之乱,终定河西,克成大功。诸君以为,可称得上英雄之举?” 诸将纷纷举杯称赞: “将军扫平叛兵,安定河西,自然称得上是英雄之举,请上雅寿!” 杨丰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又问道: “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本将虎步陇右,纵横河西,屡屡以寡胜众,克破强敌,可称得上衣锦还乡?” “将军亲率虎贲三千,扫平河西叛军,名震凉地,自然称得上衣锦还乡!” 听到诸将的交口称赞,杨丰哈哈大笑,他又说道: “本将能成英雄之举,得以衣锦还乡,少不了诸君的倾力相助、忠心效命,众将士随丰披坚执锐,击破强敌,来来来,再饮此杯!” 杨丰挥手让伺候的侍女将他的酒杯满上,又与诸人痛饮,然后又要一个一个的夸功敬酒,末尾两个胡人将领酒意上头,却是等不及了,举起酒杯就大声叫道: “偏将军,我等的部众追随你前来平定酒泉,追随最早,人数最多,却是功居末位,分到的赏赐也是最少,现下庆功敬酒,也该是我等优先了吧!” 诸人一看,原来是卢水胡的两个首领伊健妓妾、治元多,麹家兄弟对视一眼,没有开口,张就也使眼色示意张华不要出声,马超依旧在喝着面前的酒,邻戴等羌豪则跟着起身,争论夸耀自己的战功。 眼看堂上聚饮的胡将争得眼红耳热,就要大打出手,杨丰突然一拍案几,震住了堂上争吵的诸人,他挥手让掌管阀阅簿的军吏上堂,将各名将领的军功一一当众阐明,末尾才询问卢水胡首领问道: “簿上记载的战功,你们二人可服?” “呃——”伊健妓妾满脸通红,打了一个酒嗝,他摇了摇头,借着酒气,壮着胆子说道: “偏将军,我们卢水胡的骑兵一直都是跟随麹家两位司马征讨叛军的,两位校尉让我们打哪里,我们就打哪里,让我们挖土筑垒,我等就挖土筑垒,流血流汗,不比别人少,功居末位,我等不服!” “麹司马,表氏城也是我们攻下来的,这算不算大功,你也说句话啊!” 治元多也看向麹英大声叫道。 “哦,麹司马,簿上的军功,你可有不服?” 杨丰转而看向麹英,他倒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麹英的主意。 麹英连忙起身,拱手答道: “将军赏罚分明,英岂敢不服。” “好。”杨丰点点头,挥手让麹英重新入席,自己则重新看向伊健妓妾、治元多,口中笑着说道: “既然领兵的麹司马并无不服,那就是两位大人喝醉了——”说到这里,拉长语音的杨丰突然又是一拍案几,怒视着伊健妓妾、治元多两人吼道: “军前失仪,妄自夸大,还不退下!” 话音一落,堂上的亲兵已经上前,奉命将伊健妓妾、治元多二人拉下堂去,伊健妓妾起初还想挣扎,已经惊醒的治元多见到堂上亲兵脸色不善,连忙止住了醉酒佯狂的他,两人就被杨丰的亲兵灰溜溜拉下了堂。 马超见状,喝干面前的酒,他也慢慢起身,借着如厕的名义走出了大堂。 47、上林秋狩捷报传 十一月底,长安,上林苑。 作为汉室最有名的皇家园林,恢弘富丽的上林苑号称有三十六苑、一十二宫、三十五观,地跨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它象征着前汉那一段繁华鼎盛的黄金时期。 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游览此地,也被这一皇室大力经营的人间仙境所震撼到,挥毫写下了“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檐周流,长途中宿”的华丽辞赋。 如今,上林苑的离宫别馆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上林苑的一些园囿也化为民田,但长安城以西的这一大片园林,依旧被划作官府的土地,这里也是轮番割据关中的势力演练军阵、操练兵马、驰马围猎的地方。 这一岁,阎行治下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重点预防的旱灾、蝗灾也因为尽早应对而没有对国计民生造成太大的损害,三河的屯田喜告丰收,关中的水利也多处竣工,来自塞外和少数汉地州郡的商队,也给这一片土地注入了活力。曾经的千里赤地,在兵戈渐休之后,也慢慢绽放出了新的生机。 骠骑将军阎行对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似乎是情有独钟,在这一年的多数时间里,他既没有返回曾经的驻地河东安邑,也没有前往旧都雒阳,更不热衷于衣锦还乡,重回凉州,而是滞留在关中这一片接下来几年里他都要大力经营的土地上。 霸府的各曹,逐渐迁徙到长安城中,而由长安通往南北东西的道路和邮驿,也在不断的修缮完备。 被阎行赋予厚望的关西新军,也将会在这里组建和编练。入秋之后,阎行已经在上林苑举行了多次的演兵讲武,闲暇之时,他也会召集军中的勋贵将领,架鹰驱犬,驰马弯弓,在上林苑的猎场里进行秋狩围猎。 这几日,阎行又在上林苑围猎驰射、宴请宾客。只不过,这一次的客人,却不是寻常的客人,他们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关西豪杰,迁居到长安已经有段时日的杨定、段煨、马腾,先后新到的韦康、张猛,都成了阎行的座上宾客。 只不过,这些昔日互为仇寇的故人此时再度相逢,却没有了刀兵相向的愤怒,有的只是同样寄人篱下的惆怅之情,还有那一丝丝难以言状的尴尬。 阎行的兴致却很高,他慷慨阔论,频频举杯,要为诸人解开恩怨,同样是寄人篱下的诸人又怎么能够抗拒阎行的盛意,不管违心与否,都扮作心悦诚服地饮尽了杯中的美酒,并坦然回应今后要尽弃前嫌,尽忠国事。 第一日的轻歌曼舞、美酒佳肴,迷离了宾客的眼睛,但到了第二日,之前还纵酒欢歌的阎行却换成一身戎装,热情地邀请杨、段、马等人一同驰马围猎。 诸位宾客不好抗拒阎行的盛情,只好又换成戎装,携弓带箭,带着扈从跟随阎行秋狩围猎。 诸人之中,段煨的心态最好,他有收复长安的大功,封候拜将,族中子弟也陆续出仕,没有身后之忧,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一身的武艺却没有落下,带着家兵驰马踟蹰,弯弓射箭,仿佛又恢复了年轻时带兵打仗的模样。 张猛的骑术和射术也颇为精湛,他虽是新至长安,精气神却都还不错,一扫之前离开武威的失魂落魄,似乎想要在长安的上林苑中把他在凉地丢失的豪情壮志找回来。 韦端年纪已大,加上他是名士州牧,乘坐马车已经是常态,对于这种驰马狩猎的危险行为,他兴趣不大,只是草草应付阎行的邀请,然后就变成带着扈从信马由缰,随意地游览园景。 最早投降阎行的杨定的身体状况最差。兴平二年被迫投降阎行,软禁监视、几度迁居的他终日纵情酒色、乐以蹈忧,如今已经被掏空了身子,曾经能够走马厮杀的董营将领,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 在奴仆的搀扶下,他才颤巍巍地翻身上马,但却拉不了硬弓了,只能够提着一把软弓,神情落寂地落在后面,眼中满是痛苦之色。 马腾身材魁梧,面鼻雄异,他挽着角弓,搭箭松弦,将一头被驱赶出来的健壮野雄鹿射杀在草木之间,看着鲜血染红草地,身躯还微微颤抖的野雄鹿,他突然莫名地感伤,看着家兵上前搬抬猎物,再想起杨定那副颓丧模样,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骠骑将军,果然是好手段,不仅能够将虎狼驯养成家犬,还活生生将家犬养成了家猪。 而寄人篱下的自己,能够选择的,只是做一头健壮野雄鹿,还是一头被圈养的家猪,可当别人磨刀霍霍、弯弓引箭的时候,不管是野鹿还是家猪,又同样遍布着一种无力感,只能够默默地束手待毙。 回想起自己纵横凉地的峥嵘岁月,以及阎行使者劝降时各种天花乱坠的许诺,马腾猛吸一口气,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角弓。 “寿成公,今日围猎欢纵,何故叹息啊?” 阎行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突兀地响起,惊得马腾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迅速地露出僵硬的笑容,然后才慢慢拨转马头,笑着说道: “骠骑将军怎么转到这里了?” “孤也是寻着猎物,才寻到这里的。” 阎行呵然一笑,可他的笑容在马腾看来犹如腊月的寒冰,颇有深意的话语也好像意有所指。 马腾也努力地笑答: “原来如此。” “怎么,孤刚刚听到了寿成公睹鹿叹息,莫非是想到了凉地炙鹿盛宴,想家了?” “呵呵,骠骑将军说笑了,腾口齿衰落,鹿肉虽美,却已经咬不动了,又怎敢奢求凉地的炙鹿盛宴。刚刚不过是弯弓射引箭,用力过猛,伤了老腰,这才在感叹这副残躯衰朽不堪,垂垂老矣!” “哈哈,赵将廉颇暮年尚不言老,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本朝马伏波更是曾言‘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孤观寿成公英姿不减,怎能言老!” 说着话,阎行已经拍马近前,他看到马腾射出的箭矢是一箭贯穿了野雄鹿的颈部,心中已经对马腾话中的虚实有了明确的判断,他看着马腾说道: “一箭贯穿鹿颈,看来寿成公还是谦逊了,这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说完之后,阎行哈哈一笑,又跟马腾暂时告辞,约定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比较狩获的猎物多寡,然后就带着身边的亲卫,拍马离去。 留下后背已经遍布冷汗的马腾驻马在原地,面色凝重,心中震动。 ··· “将军,河西大捷,出征将士已经平定河西四郡了!” 记室书佐傅干带着捷报和一叠军书,兴冲冲地赶来阎行围猎的猎场禀报。 阎行闻知捷报喜讯,也展颜大喜,他收了弓箭,接过了军书,迅速看完之后,心中也初步有了定夺,他想了想,又吩咐傅干说道: “彦材,你去将戏、荀两位军师请来!” 迁到长安城的霸府已经开始运转,此番阎行出城围猎,为了便于及时处理军政要务,各曹除了留守一部分官吏外,还有一批霸府掾史一同跟来。 傅干当即答应下来,转身拍马离去。不一会儿,戏志才、荀攸两人随即赶到,阎行的亲卫奉命在外围警戒拱卫,场中只留下他们三人下马商议军国大事。 戏志才看着捷报笑道: “杨将军果然是虎胆将军,原先以三千兵马入河西,孤身犯险,以计降张猛、斩和鸾,已经是胆色过人了,没想到这次干脆以两百骑迂回奔袭禄福,斩杀黄昂,尔后又召集羌胡、敦煌之兵,攻灭黄华,平定酒泉,抚顺敦煌,可谓是战功显著,威震河西啊!” 阎行闻言,也笑骂说道: “他杨伯阳倒是不惜身,以寡击众,深入敌后,就累得其他人在后方为他担惊受怕。前番大败韦康的凉州兵马,如今又收复河西四郡,击灭叛军人马,雍凉战事的大功全给他占了,孤派去甘、张等将,也全然给他做了陪衬,还跟担任主将的叔升相争,他这是将当轻侠时的那股疏狂轻剽之气,都用到孤收取雍凉的战事中了。” 用兵打仗,首在克敌制胜,杨丰虽然有种种不足,但他此番屡立军功,赫赫战功就摆在那里,军中其他将领也无法相争,威名远扬,说是名动凉地也不为过了。 戏志才、荀攸知道阎行并不怪罪,也只是陪笑,阎行又问道: “叔升可还说了什么?” 戏志才答道: “甘将军在军书中除了军务诸事,还说了,雍凉两州已经平定,三河、关中兵马不可久滞,民夫亦已思归,何部驻守,何部返回,还请霸府早作部署,以安军民之心。” 阎行点点头。 “恩,入冬之前,可以先让文远撤一批将士和民夫返回,等到明年开春雪化后,河西各郡也安定了,再让叔升带大军返回。” 说到这里,阎行突然想到一事,又问道: “对了,此番是文衡初次担任监军,他又在军报中说了哪些事情?” 48、鹿鸣呦呦宴宾客 听到阎行的询问,戏志才、荀攸对视一眼后,才由荀攸接话说道: “裴监军在军书中,谈及了杨将军私开酒禁、私分缴获、轻身蹈险、私杀俘虏几事,询问将军是否要派军正追查?” 这些事情可大可小,阎行也是武将出身,知道出征在外的将士们的辛苦,也知道领军将领的一些私心,他稍一沉吟,就摆了摆手,展颜笑道: “行大事者,不谋于众,不拘小节。伯阳能够火速平定河西四郡,若非一些权宜之计,又怎能成事。赏!既然好美酒,那就赏赐绛邑的晋酒、新丰的秦酒各五十坛,既然爱财货,那就赏赐他绢三千匹,让众将士都知道奋勇作战、克敌制胜之利也!” 说过了监军裴辑的禀报,荀攸又提及了贾诩的军书中所谈到的治理凉州的策略。 荀攸说道: “贾公言本朝自安、顺二帝以来,羌乱四起,羽檄军书急如星火,良城猛将疲于奔命,此犹如抱薪救火,薪火岂能不燃。西羌之乱初平,而东羌之乱又起,国无宁日,凉地沦为鏖兵之地,百姓苦甚,黔首皆为刀下之鬼。” “朝廷对待凉州也是摇摆不定,一旦羌人之势转盛,则朝堂之上多有弃守凉州之声,诸公只知守边之劳,而不知弃边之危,郡县畏敌如虎,无守战意,皆争上徙郡县,以避寇难,不恤黔首恋土之情,刈其禾稼,发彻室屋,更有甚者,驱逐劫略,拷打剥削,沿途死亡、捐弃不可胜数。” “内迁之民,虽侥幸未死,然失其田宅,沦为仆妾,生亦何苦。于是凉人惊恐,杜琦、杜季贡、王信之徒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杀官起事,连通羌胡,欲据凉地以自保。” “当其时,羌乱未定,而民变又起,诸将征兵会众,以图其隙,大军驰骋东西,奔救首尾,后杜、王虽伏诛,而民心尽失,终数代之事,无能为矣。故北宫伯玉、李文侯、宋建、边章、韩遂、王国等胡、汉豪酋争相而起,凉地多任刺史丧师失土,再无挽澜之力。” “凉地刀兵连年,不服王化久矣,此后若无几代治平之政,难定凉地人心。因此,王师将士虽定凉地,然犹如扑火骤灭,明火不兴,星火仍在,为政不可不慎,恩威并施,德刑相辅,方为长久平凉之计!” 阎行颔首。作为凉人的贾诩,回顾凉州的几代人历史,可谓是苦难深重。凉州的动乱不安,乃是几代人遗留累积下来的顽疾,持续不断的兵戈争战,虽然在阎行的手中终结,可就如同只是将伤口止血,将脓疮挤破了一样,根本的疾病难治,若是此后的为政不当,旧疾复发的噩梦又会再度来袭,使得之前的种种努力全部化为流水。 荀攸又继续说道: “凉州地处苦寒,更兼连年战乱,仓禀匮乏,民无余粮,若劳师驻众,则需千里转运,耗费甚众。因此贾公以为,将军不宜屯驻大军,而当选用威望、能力兼具的军中大将镇守,轻徭薄赋,招抚羌胡为用。” “雍凉各郡郡守空缺,当选派知晓边事、熟悉风土的能臣出任地方,并大胆起用凉地的名士才俊,收其豪酋勇健为爪牙,引其智谋之士为臂助。这样既能安抚凉地的士民之心,又能削弱叛党余虐的羽翼。” “凉地汉、胡杂居,羌胡部落甚众。羌胡之人粗犷难制,凉地新定,对于羌胡之民,郡县不可急于编户、教化,而应该修明政事,顺其风俗,简化礼仪,兴工商之业,旺畜牧之产。” “对于豪酋大人,应该恩威并施,拉拢笼络;对于归附各部,应该给予名分,划定牧场边界,禁争止斗;对于羌胡贵族子弟,应该教化明礼,使他们亲近汉人······” 贾诩随同报捷军书捎带的,是一篇治理凉州的国策,他的思想糅杂了王符、皇甫规、段颎等人的思想,阎行对他的真知灼见也是深表赞同,他随即问道: “文和公在信中,可有荐举镇守凉地的谋臣、良将?” “这倒是没有。” “哦,那孤明白了。” 阎行点了点头,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戏志才和荀攸都知道,这是骠骑将军在考虑镇守凉地、外任郡县的人选了。 随后,一份有关于凉地人事的草拟名单就出现在了霸府的议程上: 贾诩出任凉州刺史,驻汉阳;杨丰擢为安西将军,驻张掖;毌丘兴出任汉阳太守;张既出任武威太守;苏则出任武都太守;赵鸿出任酒泉太守;敦煌张恭出任西域戊己校尉,驻敦煌。 此外,辟除杨阜、梁宽、阎温、尹奉、张就等凉人才俊为将军府掾史,征集凉人王秘、姜谟,姜冏、姜隐、姚琼、孔信、赵衢、庞恭、杨岳等入军中听用。 这将会是一份影响重大的人事调动,也将会关系到凉地接下来的局势变化,戏志才、荀攸二人对此深信不疑。 谈论过此事后,阎行看了看天色,突然又笑道: “看来今日的赛事,孤是要输了。志才、公达,你们二人待会也留下来,凉地的韦家父子、张猛刚刚抵达长安,孤正要在上林苑的别馆里举行一场鹿鸣宴!” ···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南阳境内,湖阳的曹军大营里,笙瑟丝竹之声袅袅,被俘虏的南人歌姬正在用她们撩动人心的吴侬软语吟唱《鹿鸣》,微醺的曹操手舞足蹈起来,他兴致高涨地宴请着来自荆襄的宾客。 在这一年里,曾经盛气凌人的河北霸主袁绍因为后院起火,疲于奔命,如日中天的声威有所下降,反观是屈居其后的阎行与曹操,在这难得的战略时期里,都获取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阎行安定了关中三辅,又借出兵救援武威张猛之机,平定了割据已久的雍凉二州,使得曾经的司、凉、雍三州都落入到了自己的囊中。 曹操则通过伐交的策略,瓦解了刚刚称帝的袁术的攻势,捍卫了自己拥立的许都朝廷的天子权威。 坐据淮南,声势再起的袁术,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再次将自己的一番基业败得干净。 江东的孙策接见了曹操派去的朝廷使臣,接受了朝廷授予的官职,悍然与称帝的袁术翻脸,率领新定不久的江东各郡迅速脱离了袁术的阵营。 徐州的吕布听从陈家父子的规劝,翻脸背盟,转而向曹操的许都朝廷靠拢,不仅反悔了与袁术的联姻,还将袁术派去的使者押解送往许都朝廷,斩首示众。 袁术面对着孙策、吕布二人的背叛,勃然大怒,虽然在臣属的规劝下,没有兴兵跨江去征讨孙策,但是派出了大将军张勋等将统领大军进攻徐州的吕布。 吕布兵力虽少,但联合了刘备、曹操等人的兵马,主动迎击袁术的大军,结果反而将张勋等将打得丢盔卸甲、大败而逃,联军人马甚至直逼钟离,吓得袁术亲自带兵上阵,在淮水南岸设防阻敌,联军见寿春城池坚固,难以骤然攻下,于是就一路烧杀抢掠,耀兵而还。 化险为夷的袁术却依然还不清醒,他固执地将战败的罪责全部推到了领兵的张勋等人身上,企图通过一场御驾亲征,重新振奋士气,恢复自己称帝之时的浩大声势。 于是,袁术遣人刺杀了陈王刘宠、陈相骆俊,御驾亲征,率兵北上,攻入了豫州境内,占领了陈国。 可是,这场被随军文武交口称赞的大捷,却随着曹操领兵前来,变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 御驾亲征的皇帝袁术,竟然不敢迎战曹操,自己提前逃回了淮南寿春,留下了桥蕤等将坚守刚刚攻下的陈国。 这种临阵脱逃的结局可想而知,士气衰落的袁术军队很快被来势汹汹的曹军打败,城池也被曹军士卒攻陷,留守陈国的桥蕤等将统统被曹操斩杀。 而逃回淮南的袁术日子也并不好过,今年的旱灾和蝗灾交替来袭,不重视农事民生,频繁出兵征战的袁术也终于自食恶果,其治下土地荒芜,百姓饥寒交迫,军民逃亡严重,部将雷薄、陈兰等人更是裹挟了军粮、民众脱离了袁术,争相逃亡,自寻生路去了。 袁术的众叛亲离、自取灭亡,使得豫州彻底解除了来自东南的威胁。兵锋正盛的曹操随即领兵,转而进攻荆襄的刘表,在南阳境内一路势如破竹,这两日刚刚攻拔了湖阳,擒杀了刘表的部将邓济。 此地距离刘表所在的襄阳只有两百里,虽然还隔着汉水,曹军的歩骑无法兵临城下,但这种巨大压力还是给予了荆襄士民内心极大的震动。 那些逃避中原战乱、羁留荆襄等地的颍川士人,也通过这一战,意识到了中原腹地一个新兴势力的崛起,杜袭、赵俨、繁钦等一批在刘表治下郁郁不得志的士人,纷纷三五成群,结伴重新返回故土,竞相投奔到了曹操麾下。 今日的军中宴会,就是近来屡战屡胜的曹操,为他们接风洗尘而专程设下的。 49、风摧秀木尘云雾 手舞足蹈、醉酒失态的曹操内心确实高兴,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汉室朝廷的“名与器”大半已经掌握在他的手中,如今军事上的屡屡告捷,更是使得他曹司空的声望日涨,各方士人争相投奔。 谯沛的许褚、陈国的何夔、汝南的李通,再加上如今投奔而来的杜袭、赵俨、繁钦等人,曹操的麾下可谓是济济多士,文臣武将,云集影从。 这场主宾尽欢的宴会,众人皆是大醉而归,曹操也是喝了不少酒,以至于沉沉一觉醒来之后,天色已经大亮,曹操本人的头脑则还带着一些痛楚。 曹操只当是酒后常态,并不在意,军中事务繁多,他此战深入敌境,攻拔湖阳,只是为了敲山震虎,震慑荆襄的刘表,他还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麾下的兵马,就可以跨越汉水,进攻襄阳,毕其功于一役。 震慑人心的目标已经达成,他很快就会回师北上,攻下南阳北境几座还未投降的城邑,手头还有一大堆军务需要处理,哪里还能够停歇懈怠。 于是,洗漱过后的曹操草草吃了点朝食,就打算动手处理军帐之中的军务文书。可没想到,头痛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不过一会儿,脑袋发胀发痛的曹操已经嘴唇发白,双手颤抖,抱着脑袋还不时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 随军在侧的郭嘉等人注意到了曹操的异状,熟悉他的亲近之臣立马就知道,这是曹操的头风病又发作了。 郭嘉等人连忙派亲兵去召来军医,其他人则七手八脚地将曹操搀扶到了床榻上,让紧急赶来的军医赶紧诊治,军医似乎对诊治曹操的头风病已经十分熟稔了,他们师徒二人先是采用汤熨、针石的方法,当场为曹操减轻了头疼的症状,然后又开出了药方交给其他人去抓药熬汤,最后仔细嘱咐了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这才请命退到别帐待命。 大军拔营撤退在际,曹操突然旧疾发作,这可是一桩不小的事情,消息虽然没有在军中公开,但得知情况的夏侯、曹姓亲族以及其他领兵的异姓将领,还是亲自赶来探视。 曹操在榻上耐心嘱咐他们小心行事后,就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身边只留下了心腹谋士郭嘉一人,在病榻一旁继续挑选重要的军务给他念述,好让曹操清醒之际,将一些紧要的事务一并给解决了。 君臣二人正在商议之时,又有一人轻轻地走入了帐内。 郭嘉抬眼一看,来人一身戎装、器宇轩昂,眉眼之间都流露着一股少年人的英气,手中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放着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见过公子!” 郭嘉当即起身行礼,来人乃是曹操的嫡长子曹昂,他年已及冠,已举孝廉,一直跟随在曹操麾下听命,协助处理军政等一些事务,有胆有识,性情谦逊,很得曹操的喜欢。 “家父抱恙,军中事务有劳郭祭酒了。” 曹昂虽然因为手持汤药,没有办法立即行礼,但他还是态度谦逊地颔首示意,并慢慢走近了曹操的榻前。 “此乃嘉本职之分,岂敢言劳。” 郭嘉生性洒脱不羁,此时却执礼甚恭,看到曹昂近前,连忙放下手中文书,后退了两步,看着曹家父子说道: “明公尊体为重,且先进药疗疾,嘉退下待命,顷刻再来禀事。” “恩,奉孝你退下吧。” 病榻上的曹操挥了挥手,郭嘉心领神会,拱手行礼后,转身就走出了大帐。 帐中余下曹家父子二人,曹昂放下汤药,近前探视卧病在榻的曹操,态度恭敬,轻声问道: “大人,可好些了么?” “旧疾复发,还死不了。” 看到曹昂,病榻上的曹操虽然头疼仍在,可他却不想在自家儿子面前表露出脆弱的病态,当即洒然笑道。 “时近秋冬,大人的头疾容易发作,还是莫要太过操劳了,此番大军告捷,南贼逃遁,撤军回朝的事情可以交给诸位叔父处理,就不要抱病操劳了,且先养好身体,再处理军务吧。” 曹操听到曹昂的劝阻,头疼仍在的他立马板起了脸。 “汉室倾危,天下板荡,如今乃大争之世,朝夕必争,又岂可因为小疾而耽误了军政大事。身为人主,若是以病先行懈怠,作小儿姿态,沮军中士气,又岂能指望麾下文武用命尽忠,你的叔父们虽然忠诚勇鸷,可假手他人终究是假手他人。子修,看来为父让你研读的书,你还没有完全看明白啊!” 听到曹操的语气渐渐转向严厉,曹昂头上的汗珠一下子就渗透出来,他连忙收敛精神,恭敬说道: “大人交给孩儿的《商子》、《韩子》、《六韬》、《孙子》,孩儿行军途中,一有空隙,就手捧研读,无论昼夜,从不敢有懈怠之心,只是资质驽钝,恐怕短时间内还不能领悟大人注解的深意。还请大人勿要动怒,孩儿回去一定加倍努力,仔细研读。” “罢了,你自幼一向用功,远胜同辈之人,为父也不是责怪于你,只是一些事情,你年已及冠,日后总要接手大任,心底终须有点底数。” “孩儿明白了。” “恩,药!” 经曹操一提醒,曹昂连忙伸手扶起曹操,然后吹了吹汤药,亲自伺候曹操用药。 “大人,医师嘱咐,这汤药要趁热服下,头风病症才能快除!” 曹操点点头,闭着眼睛忍受着又苦又浓的药汤,分成几次,才总算将这碗药汤服下。 等到口中的苦味渐渐消退一些后,皱着眉头的曹操才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突然看着曹昂说道: “子修,刚刚为父想起一事,此战大军告捷,俘获无数,军中将校进献了一群吴地的歌姬,为父怜惜她们孤苦无依,索性随军将她们带回府中。只是你也知道你大母的妇人心性,回去之后你需得助为父,好好说解你大母一番,免得她整日与为父怄气,闹得府中不宁,让外人看了笑话。” “父亲!” 曹昂没想到自家父亲突然说起这种事情,他脸色顿时一苦,出征之时自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要让随军的自己监督自家父亲不要趁机往府里带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可自己终究还是没能阻止自家父亲这类行为。 “好了,就这样吧。” “这是子廉叔父的主意,还是安民兄长进献的?”曹昂见到曹操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还是问道。 曹操眉毛一扬,狭长的双眸露出精光,问道: “怎么,你想找他们?” 在这件事情上,曹昂却不肯示弱,他昂首说: “阿母临行的叮嘱,孩儿时刻不能遗忘。今次若不能阻止大人,那也要亡羊补牢,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你这孩子。。。” 见到曹昂的倔强模样,曹操心念一转,伸手就扶住了自己的脑袋,闭着眼睛,似乎在忍受着阵阵袭来的剧痛。 曹昂见到曹操头风病发作,以为自家父亲因为这桩事情烦心而引发了头疼,连忙又重新扶着曹操躺下,口中安慰说道: “大人,还是好些将养身体吧,这些事情就先放下,日后再说吧。” 曹操闻言,脸上迅速闪过狡黠一笑,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继而说道: “刚刚郭祭酒还有一份文书没有说完,你给为父说一说。” “诺。” 曹昂倒是没有发觉曹操的变化,他知道自家父亲忧心国事,连忙拿起之前郭嘉放下的文书,展开一看,就跟曹操说了起来。 “这是许都尚书台发来的文书,是关于三辅的阎行平定叛军,收复雍凉的捷报,以及上表奏请朝廷授予官爵的事情。” “恩。”曹操听到是这桩事情,脸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大人,是否要当下回复许都?” “不必了,这桩事情荀令君自有分寸。” 曹操说完之后,就沉默了下来,曹昂见状,心知自家父亲有心事,也就没有出声,静坐在一旁,默默等着自家父亲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曹操转眼见到耐心等候的曹昂,不由一笑,说道: “怎么不念了?” “孩儿担心惊扰了大人思索对策。” “诶,这有什么可以应对的,为父刚刚听到阎行收取雍凉二州,突然就想起了去岁在荥阳一会,担心此子年仅过三十,就封候拜将,威震关西,日后锐气逼人,势大难制。” “可现在想想,此子锋芒毕露,却也是一桩好事,不仅能够为朝廷遮挡一些锋芒,而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迟早会有大风卷树的那一天。” 看到自家父亲露出笑容,曹昂也跟着一笑,只是想到文书上的内容,还是担忧说道: “但是此人刚刚平定了关中,如今又收取了雍凉,朝廷若不加以遏制,只怕待其根基牢固,就连大风都动摇不得了。” “未必,未必。”曹操笑容不减,继续说道: “有的楼台看似根基稳固,其实就是一根柱子在支撑。有的人来回奔波东西,越险跨河,若是一朝不慎,见刺覆舟,膝下只有待哺幼儿,麾下却都是一帮虎狼之将,亲族敝零,妻族强盛,那这台子定然是要倒塌的,台下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曹昂闻言心中一紧,张口问道: “大人莫非有所谋划?” “此事不急,这台子时下还是有些用的,再说,不也还有其他人急着要去拆这座楼台么,我等先且腾出手来,擒了东边的这头猛虎,再慢慢转身去应付其他的虎狼。” 50、 欲擒故纵重修好 腊月,北风如刀,雪花纷飞。 河北信都境内,一支河北军队正在冒雪行进,在雪地跋涉的车骑人马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列长长的蚂蚁,往近处一瞅,鲜艳的旗帜、玄甲皂袍的军士,仰头长嘶的战马,却无不与洁白的雪花相得映彰。 身披大氅的袁绍俨然也在行伍之中,他骑着高头大马,披挂着结实的甲胄,但渐渐加大的风雪却依旧将他的铠甲与坐骑染成斑白的颜色,就连须发上都沾了一些雪花,使得威仪、气度都卓绝超群的他此时看上去,与普通的军中将校无异。 追随在身边的沮授同样是人马带雪,他拍马近前,朝着袁绍说道: “明公,今日的风雪交加,地上的积雪也渐渐加厚,大军不宜再跋涉前行了,还是往前方寻处避风的平地安营驻军,待到风雪停息了,再继续行军吧。” “嗯。” 袁绍重重地点了点头,骤然遭遇风雪的他心情不畅,也只想快些安营立帐,架起火炉,烘干自己的衣甲,让渐渐僵硬的手脚暖和一会了。 主簿耿包似乎看出了袁绍的心思,他连忙出声说道: “明公,这风雪突然变得这么大,要不先到后队的辎车中歇脚,待到了营地,再下车烤火不迟。” 听耿包这么一说,寒意袭来的袁绍颇有意动,他回首看了看后方运送军需辎重的车队,再看看近处同样在冒着雪花策马、踏足前行的歩骑,突然又摆了摆手,说道: “不必了,已经传令前方的兴军择地扎营,再走一段路而已,不用到后队辎车歇脚了,就留给军中的伤卒吧。” 耿包见袁绍临时转意,不到后队车辆歇脚,他见状也连忙转变话锋,敬佩地说道: “大将军爱兵如子,真是令吾等敬仰不已啊!” 袁绍心中正是有这份考量,听到耿包的溢美之词,他心中共得意,但还是不露声色,肃声说道: “加快速度,再熬一熬,等到了前方的营地,将士们就都可以歇脚烤火了。” 耿包连忙应诺,并转身向中军的令骑说道: “大将军有令,全军加速前行,到了营地,将士们就可以歇脚烤火了。” ··· 临时搭建的营地,袁绍的大帐。 作为全军的主帅,袁绍的大帐是率先搭建好的,架起的火炉、铺设的毡毯使得帐中迅速变得暖和,袁绍的衣甲自有侍从亲兵拿去烘干,换了一身袍服的他心情也好了不少,热情地邀请麾下的心腹臣属一同留在全军这处最暖和的地方烤火驱寒。 今岁,叛将麹义起事引起的郡县混乱、公孙瓒、黑山贼袭扰城邑引起的地方不宁,随着袁绍率军亲至,很快就安定了地方的人心,并且随着袁绍亲自统筹指挥不断赶来的兵马加入到隔绝、围堵公孙瓒、黑山贼的战事当中,打破包围的公孙瓒再次被河北的大军重新堵回了易京,一度猖獗的黑山贼也变得销声匿迹,重新钻回到了深山之中。 地方城邑重新获得安宁,只是随着腊月凛冬到来,大军却无法持续战事,袁绍只能够重新部署了围困易京的包围圈,然后遣返了消耗军粮的多余人马,留下了淳于琼、颜良、文丑等一干大将带兵防备公孙瓒、黑山贼后,自己也带着魏郡的兵马踏上归程,返回邺城。 结果在信都境内,就遭遇了第一场大雪。 虽是归师途中,但麾下一班臣属聚集到一起,还是不可避免地谈起了今岁各地州郡闹出来的动静。 这一年里,河北发生了麹义起事、公孙瓒反攻等大事,可放到了天下大事面前,却显得相形见绌了。 袁术称帝、徐州大战、陈王遇刺、耀兵荆襄、收复雍凉,这些事情,不管哪一件事情说起来,都要比麹义、公孙瓒更能吸引河北君臣的眼球。 只是袁绍似乎却兴致不佳,在听到诸人说起袁术称帝后接连被吕布、曹操击败的遭遇后,早已从邸报文书获知情况的他还是忍不住骂道: “骄狂自大的蠢货,生生败坏了汝南袁氏的声名。” 见到袁绍发怒,诸人一时间也齐齐噤声,他们都知道自家的主公和袁术的关系处理得很糟糕,以至于袁家兄弟一南一北,却不是互相呼应,而变成了仇寇之敌,互相招揽盟友,借此以攻打对方的势力。 只是袁绍的这话却模糊不明,也不知道他是在骂袁术称帝辱没了汝南袁氏的清名,还是说袁术接连战败,败坏了汝南袁氏的威名,这也使得麾下臣僚一时间都不敢接话,以免误解了自家主公的意思。 话题最终还是转到了阎行收取雍凉的事情上,阎行在接纳了叛将麹义后,因为河北有内乱和公孙瓒未定,因此袁绍最终并没有选择全面进攻三河之地,可是不甘寂寞的阎行显然不会只愿意拘束在三河之地,他跨过大河,收复了关中之地,如今又收取了雍凉二州,明目张胆地扩充实力,则无疑让已经深深结仇的河北君臣如鲠在喉。 为了灭他人志气,长自己的威风,主簿耿包开始说道: “凉地自本朝之初,就一直动乱不定,三河的阎行就算收取了雍凉,也不过是得到了一片苦寒贫瘠之地,此事不足称道,待到明公消灭了公孙瓒,以大胜之兵锋席卷三河,贼众定然溃不成军,望风披靡。” 沮授虽然还没有跟三河的兵马交过手,但他自麹义之事后,却不敢轻视邻境这个强邻了,他对耿包过分自大的观点并不赞同,反驳说道: “凉地虽然苦寒贫瘠,但是民风剽悍,六郡原是本朝精兵出处,加上又有羌胡部众为爪牙,原本就以精兵劲旅著称的三河阎行实力将会大涨,此子又收容了麹义等人,可谓洞悉河北兵事部署的虚实,防微杜渐,则害除福凑矣,主簿又岂可轻视阎行。” 耿包并不赞同沮授的话,正要反唇相讥,眉头皱起的袁绍已经出声说道: “好了,够了,阎行竖子,原为董逆余党,苟存性命,野心萌发,不仅收容麹义叛党,还发兵攻占河北城邑,只要孤腾出手来,定然不会饶过此等竖子,誓要举大兵征伐三河,以泄孤心头之恨。” 说到这里,袁绍话锋一转,又回到眼前的事情说道: “但是眼下首要之务,还是先把龟缩在易京的公孙瓒给解决了,只有将这个钉死在冀、幽二州之间的贼子铲除,孤才能够全数调动河北的大军,举四州士马,兼沙漠之众,兵马强盛,孤试问,这天下又有谁人可挡!” 袁绍的话尽显河北霸主的雄风,哪怕是在风雪交加的情况下,依旧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使得耿包等僚属大受鼓舞,纷纷出声称赞。 “公孙瓒虽然骁桀,但是在明公的雄姿面前,还不是畏战退缩,只敢躲在易京的高墙后面。今岁公孙瓒已经被我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明天各路大军人马汇聚,以明公的神武勇睿,一定能够攻灭公孙瓒的。” 在一片称赞河北大军军威的溢美之词中,沉默着的沮授想了想,却还是说道: “明公,授想着,也许可以给公孙瓒写一封劝降书,派人送到易京了。” “为何?”袁绍倒是没有被这些僚属的交相称赞迷昏了头脑,他听到了沮授的建议后,瞪大了眼睛,说道: “你应当知道,以公孙瓒这种顽固不化之徒,就算是死到临头,也不会像孤低头乞降的。” 沮授点点头,说道: “公孙瓒的为人,授是知道的。只是易京易守难攻,公孙瓒苦心经营多年,高筑墙,广积粮,以往进攻、围困屡屡无功而返,不是因为缺兵,就是因为缺粮。明公若想要一举攻灭,还需做好万全准备,不如等到来年秋后,河北兵精粮足,再大举进兵围攻易京,一鼓作气扑灭贼众。” 袁绍听了沮授的话,沉吟了一会,他也知道龟缩易京的公孙瓒为什么这么难打,说到底还是足兵足粮的问题,公孙瓒在城中已经开设屯田,以供军粮,以往的围困消耗很难将他消灭,若想迅速攻灭公孙瓒,就需要大军齐聚,百道攻城,将易京攻破,而这就需要从河北各地往河间调拨大量的人马和军粮。 若是等到来年秋后再用兵,以河北的底蕴和实力,是完全可以动员十万人马投入到攻灭公孙瓒的战事之中,如此泰山压顶之势,就算易京是固若金汤,也要被这河北的十万大军给压垮了,但是在前期这一段长时间的筹备里,却是要防止公孙瓒狗急跳墙,像今岁一样四处抄掠袭扰,破坏了河北各地的农事和民生。 所以,听出沮授意思的袁绍开口问道: “你的意思是用劝降书来迷惑公孙瓒,让他以为孤要调兵去攻打其他人,所以修书言和,那他为了转移孤的兵锋,纵然不假意逢迎,也会息兵止战,坐观事态。到那个时候,河北各地就能够从容筹备秋后的战事,最后集中兵粮民力,一举攻灭易京的公孙瓒?” 沮授颔首笑道: “授正是此意!” 51、英雄亦有愁眉事 河东安邑,骠骑将军府。 “来,都到为父这边来。” 后院的雪地里,已为人父的阎行身着长袍,俯身捧着雪球,正招呼着自己的三个孩儿往自己这边走来,他童心未泯的样子,哪里有一点朝廷大将的威严。 在一旁伺候的侍女只能够强忍着笑意,又担心又期待着看着三位小公子往他们的父亲这边跌跌撞撞而来。 年纪最大的阎硕已经学会了走路,只是走得急些,难免就会跌倒,幸好是在雪地里,也不怕跌伤。他骄傲地冲在最前面,远远抛下两个弟弟,跌跌撞撞地往阎行这边跑来,口中重复着“父”、“雪”等单字,似乎想要邀功请赏,拿走自家父亲手中的雪球。 还在呀呀学语的阎苌与阎统见到自己被远远落在后面,好奇心同样旺盛的他们顿时大急,却只能够发出一连串不清晰的叫声,被各自母亲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胖墩的他们还未完全学会独立走路,没了侍女的搀扶,走一步跌三步,阎统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性子稍急的阎苌干脆在雪地上滚动身体前行,反正仗着自己的层层衣服厚实,也不怕被冻着。 就在三人各展神通,朝着自家父亲前进之际,带着奴婢来到后院的裴姝见到三个平日里在府中被视为珍宝,捧在手里都怕化了的孩儿跟着他们的父亲在雪地里胡闹,顿时又急又气,连忙指挥婢女去将三个孩子都抱起来,拍打干净身上的雪花,都送到内室烤火取暖。 “这孩儿还这么小,怎能够跟着你这么胡闹,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裴姝走到扔掉雪球的阎行身边,转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奴婢,这才轻声埋怨着阎行的胡作非为。 阎行见状笑了笑,他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红的鼻子,有些尴尬地听着自家妻子的埋怨,同时伸手温柔地为裴姝扫去皮裘上落下的雪花。 回到了将军府的后院之后,他的状态就跟在外面颠倒了一样,对于堂室的家什、库房的财帛、庖厨的膳食他都不甚了解,府里上上下下的奴仆在他面前都表现得很忙,也从不敢让少有露面的男君亲自动手办一些事情。 之前若不是他执意要来这里,只怕自家的三个孩儿,此时依旧还被府中侍女抱着捧着,待在被火炉烤得暖熏熏的室内里面。 大小事情,都是在裴姝在管着,裴姝也习惯了一手操办府中的所有事情。 “走吧,回到内室,莫要让小人见了笑话。” 裴姝的脸色微红,悄悄拉扯了阎行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回到内室,莫要在府中就完全丢了自己身为朝廷大将的威仪。 阎行朝裴姝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昂首阔步地走向内室,裴姝也抬步跟上,隐隐落后阎行一个步伐,后面则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一众的奴仆、婢女。 走近屋檐下,阎行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见欲言又止的妻子,笑了笑,麻利地抖干净身上落下的雪花,这才抬步走向室内。 裴姝驾轻就熟地安排打发了下人们,然后才慢移莲步,跟着走进了室内。 “夫君,今日的事情你却是做差了,你把统儿带到雪地里玩耍也就算了,怎么能把硕儿、苌儿也带出去,要知道他们在各自亲母那里可是贴在胸脯上取暖的,怎么能够让他们的雪地里又滚又跑,万一冻伤冻病了怎么办!” 为阎行倒了一杯热汤的裴姝,转身看见满不在乎的阎行,柳眉微挑,轻启朱唇说道。 阎行当然知道裴姝的言外之意,他笑了笑,说道: “孩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带出去的,能有什么事情,你呀,操心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就已经够累的了,就不用再担心这个了。” “他们都是你的孩儿,我这个当大母的又岂能够不担心,你呀,一直在外边戎马征战,哪里知道这府中的事情啊!” 裴姝眨着眼睛,说起了府中的事情,她似乎有许多东西想要和阎行倾诉,但是阎行却没有发问,而是走到了裴姝的身边,轻轻地扶着她纤弱的香肩,笑着说道: “就是在外面呆的久了,所以回到府中,才觉得格外的温馨,这些日子,我不就是一直陪着你们么。” 静静感受着老夫老妻的温存,裴姝难得地做出小女子的姿态,轻啐说道: “你就是个歇不住脚、待不住屋子的主,也就这种大冬天能够休息一阵子了。” 说到这里,裴姝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而轻叹一声,悠悠说道: “只是这也由不得我们,现下的世道这么乱,你肩上的担子又那么重,虽然有时候夜里被噩梦惊醒了,就恨着你,想着你就不能够抛下事情回来一趟么,可是等静下来想想,又知道你自己的难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没有。” 阎行伸手抱住了自家的妻子,轻声在她的耳边说道: “以后不会这样了,明岁春暖花开,我打算把你们都接到长安城去,这样一家人日后就能够长久见面相伴了。” 裴姝听到阎行的话,迟滞了一下,出声说道: “这么快?” “是啊。”阎行点点头,说道: “司马朗将长安城治理得不错,叔升、伯阳他们这一次又带兵平定了陇右、河西等地,三辅之地再无西面之忧,崤函之险,金汤之固,三、四月份的长安城更是草长莺飞,杨柳青青,城内城外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孩儿们到了那里,也会喜欢的。” 裴姝没有接话,阎行又接着说道: “况且,一头在长安,一头在安邑,再加上个雒阳,中间隔着大河、太华、桃林之险,不仅军政要务处理拖延,我这样一岁里往返来回,奔波驱驰,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途中奸徒窃发,出现博浪一椎或是舟中风浪、邮驿遇刺,又该如何是好。” 见阎行这么一说,裴姝也终于开口,她反身伸手止住阎行的嘴巴,埋怨着说道: “莫要说这些胡话,君子坦荡,奸邪避道,岂敢侵犯。” 阎行笑了笑,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腕。 “是东是西,终究要定下个抉择来。” 裴姝眨着明眸,也不避开阎行的手掌,淡然说道: “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听夫君的。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想,还是要与臣下仔细商量。” 阎行点点头,笑道: “此事确实重大,我也正打算开春之后,去一趟雒阳城,和内兄等人好好商量。” 裴姝轻轻颔首,突然笑道: “我去过长安城,倒是天子的上林苑没有去过,司马长卿的《上林赋》我自小就拜读过,也被他华丽的辞赋中描绘的壮丽奇观吸引过,现在想想,还真的有点想去看看。” 阎行咧嘴一笑,也说道: “司马相如言过其实,或许前汉的上林苑真的气象万千、美轮美奂,但是如今的上林苑,却未必就是辞赋中所写的模样了。” 裴姝嘟起了小嘴,伴着清脆铃铛般的笑声说道: “那贾姬如厕遇险、冯婕妤护驾挡熊、辕固生斗野彘、李禹脱虎口总该是发生在上林苑的真人真事吧,若是真到了上林苑,妾一定要给统儿好好讲一讲前汉之时的一些趣事。” 阎行顿时苦笑不得。 “统儿才多大,跟他讲这些故事,他能听懂吗?” “他可聪慧着呢,这一点啊,他像他的母亲。” “哈哈哈,那就好,这孩子长大之后,要能文能武,若能像他母亲一样博学多识,那我就可以少操许多心了。” 说到这里,阎行停住了笑声,问道: “今晚府中有家宴,可曾把小妹请过府来。” 裴姝也停住了欢笑,点点头,说道: “这是自然,小姑我已经派人请到了府中。她与阿其格倒是相处得来,有阿其格陪着她,倒是也能得些乐子。” 阎行点点头,对着这个小妹,他有时候惦记挂念,有时候焦头烂额,此时却也只能够为她开脱说道: “小妹从小就受族中上下的宠溺,性子玩脱了,加上后来受了不少苦,你且担待一些。” 裴姝微微抿嘴,沉吟一会说道: “有些事情,我还是明白的。只是听说你要把伯阳留在凉地,那小姑这边,可怎么办呢?” 阎行思索着说道: “凉地那边,新定不久,仍有叛党余孽潜伏在侧,人心未稳;羌胡敬畏强者,蔑视老弱,所以河西那边也需要一名军中宿将镇守,伯阳先前几战,打得叛军人马丢盔卸甲,威震凉地,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妹这边,她若是喜欢,我打算送她到凉地去,一来可以重返故园,寥解思乡之情,二来也有伯阳陪伴,不至于身边无知心之人。” 裴姝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那你待会可私底下询问她的心意,此事终究得她喜欢,才能成行,否则我等作为兄嫂的,万万也不能强迫。” 阎行不禁哂笑,裴姝之前也挺赞同阎琬嫁给杨丰的,怎么这会儿却一反常态,变得格外操心了。 看到自家夫君似乎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裴姝皱了皱眉,轻轻拧了阎行的手背,埋怨说道: “妇人家的心思,你哪里能够完全明白。此事你得听我的,莫要谈及凉地的紧要,也莫要谈及伯阳镇守的紧要,和小姑好好说说,一家人,终究就有一家人的相处之道。” 52、攻心为上攻城下 阎行再见到自己小妹时,阎琬头上已经挽成了妇人的发髻,看着自家的兄长,再不似年幼时的欢脱,她眼波流转,脸色却静谧如常,轻声笑道: “大兄回来了。” 阎行搓了搓手,笑着说道: “是啊,小妹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 阎行点点头,低下了头,讷讷说道: “那就好,就好。” 阎行半响没有再开口,阎琬也不开声,在一种沉默的呼吸声中,身为兄长的阎行终于不得不主动开口: “这一次伯阳没有跟着我回来,他在凉地做得很好,立了大功,戍守河西、震慑羌胡,暂时还离不开他。” “我知道了。”阎琬笑着抿抿嘴i,补充说道: “伯阳修了一封家书,已经送了回来。” “那就好,就好。。。” “大兄还有话说?” “。。。嗯,凉地已经平定,小妹想要回去看一看吗?” “回去?” “是啊,这个时候,北苑的梅花也已经开了。” 听到阎行说起北苑的梅花,阎琬凄然一笑。 “还有温好的去岁冬酿,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是啊,是啊,只是这时候回去,又有谁能看到呢?兄长是要小妹去见那些谄笑嘴脸的族人,还是要去见那两位在小妹被逼婚的时候,不闻不问的好兄长呢?” “小妹。。。”阎行脸部抽搐了一下,说道: “三叔已经服毒自杀了,阎家的族人我会迁徙到扶风郡,所有一切坏的人和事,大兄已经帮你全部抹去,绝不会再让他们出现在你眼前了。” “那那些好的人和事,还有物呢?” 阎行转过了身,没有去看阎琬的眼睛。 “去张掖吧,伯阳也在那里,西域的蒲桃美酒、珍稀的夜光杯,枣红色的骏马、巍峨的雪山和凌寒的腊梅、悬崖边上白色菊花,你以前最想要,大兄现在都可以送给你了。” “张掖?”阎琬粉白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她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我听说那里有一片最大的牧场,那里盛产河西的骏马,还有无数的牛羊、橐驼,对吗?” “是。” “那里对你很重要,所以伯阳要留在那里,对吗?” 阎行的身躯动了一下,但没有转身。 “是。” “所以,我也要去那边,这很重要,对吗?” 阎行转过了身,阎琬此时正用一种嘲讽的眼光看着他,他心底也不由得燃起一股怒火,他死死盯着阎琬,大声吼道: “如果你不想去,没有人能够强迫你,现在,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强迫我的妹妹。” “但这很重要,对吗?” 阎琬安静地问道。 阎行的怒火突然也消逝了,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等到再次抬起头时,他又恢复了常态。 “是的。” “那我明白了。”阎琬轻轻点头,面无波澜。 “来岁开春,我去张掖。” ··· 阎行离开了阎琬的别院,他低着头,情绪不佳,走得很快。但没想到,还是一头撞上了另一个人。 “哎呀,,将军。。” 董黛虽然内衬着小铠,但她还是向后踉跄了几步,微蹙着眉头,似乎是被阎行撞疼了一般。 “你怎么也在这里?” 看到来人是校事董黛,抬起头阎行稍一迟滞,立即肃然说道,语气格外地严厉。 他给予校事的权力很大,完全独立于霸府各曹之外,他也知道校事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办事方法,而董黛则是众多校事之中能力突出的一位,女性柔能克刚、绵里藏针的手段,让她运用的淋漓尽致。 通过自己的努力,她在校事这个特殊的人群中,已经一跃成为了仅此于周良的重要人物。 但是阎行今日的情绪显然不好,他也不喜欢校事涉足自己的后院。虽然,阎琬和董黛是感情很好的姊妹,她会乐于见到董黛的。 董黛脸上并没有惊慌,她淡然说道: “属下有要事禀报将军,所以。。。” 阎行扩大了瞳孔,说道: “到前堂再说。” ··· 前堂。 “公孙瓒开春后不愿意再出兵袭扰袁绍治下的城邑了,这是为什么?” 听到董黛的禀报,阎行皱起了眉头,继续说: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不趁着开春之际,不断出兵袭扰周边城邑,掠夺袁绍治下的黔首,毁坏庄稼和田宅,河北大军对易京的包围圈会越收越紧,那些烽燧军堡慢慢就会修到易京城下,等到袁绍秋后大举兴兵压境,他公孙瓒麾下那些骑兵没有了腾挪的土地,还怎么与袁绍的大军斗?” 董黛没有回答阎行的疑问,她说道: “公孙瓒的回复是从黑山军那边传回来的,校事的人并不能够接触到易京的公孙瓒,按照黑山军传话的意思,公孙瓒认为这一年里他和黑山军互相呼应,做出的声势已经够大了,四面袭扰有时也遭受了袁军的伏击,损失不少人马。所以接下来他的兵马需要在易京休养生息,而不是贸然出击。” “出击损失人马,总比被活活困死在易京里面强。公孙瓒难道以为,他躲在易京里面筑城、屯田,袁绍的大军就真的不会兵临城下了么?” 董黛点点头。 “从黑山军处得到的公孙瓒回复,仅仅只有以上这些。但校事从其他途径获知的情报推断,公孙瓒突然退出与我等、黑山军的联盟,很有可能是因为公孙瓒真的以为,他苦心经营的易京固若金汤,袁绍的大军真的不会去攻打。” 阎行听完,连连冷笑。 “自初平三年开始,公孙瓒与袁绍就一直交兵不断,有他盘踞在幽、冀之间,袁绍如鲠在喉,秋高马肥之际,兵精粮足的河北,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据邺城校事的传回的密报,在此之前,袁绍曾亲笔给公孙瓒修书劝降,也许公孙瓒的态度突然发生如此巨大转变,就全在于这封劝降书上。” 阎行摸着颌下的短髭,眯起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袁绍欲擒故纵,通过这封劝降书,让公孙瓒误以为他经过麹义之乱后,实力大损,短时间内已经无法通过武力来攻陷易京,所以才会转变手段,想要通过劝降的方式来解决公孙瓒。” 董黛看着阎行说道: “还有可能,公孙瓒通过袁绍故意泄露的消息得知,袁绍来年秋后大举用兵的方向不是易京,而是三河。所以他宁愿选择按兵不动,坐观事态发展,而不是早早去招惹袁绍的军队,将袁绍的全部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说到底,公孙瓒虽然与袁绍是仇寇之敌,但是他对我们也不信任,一直都害怕被将军利用,成了消耗袁绍的一枚棋子。” 阎行不禁笑了。 “所以,公孙瓒在接下来,只会老老实实地呆在易京加固城墙,不会再派遣骑兵主动出击,哪怕袁绍的军队就在调动,他也不会去贸然招惹他们。他按兵不动,就是在等祸水东移,无论我们再通过其他途径向他示警,他都会当作是在利用他的谎言,只要是我们发出的。” 董黛也笑了。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袁绍用上这一攻心计,可比用十万大军死死围住公孙瓒,还要更加有效。接下来公孙瓒就算是打死都不会出来了。” 阎行止住了笑容,他问道: “除了河北的密报,许都那边呢?”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手段十分娴熟,兵事上淮南袁术、荆襄刘表不是他的对手,在伐交上,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不过,许都的小皇帝似乎也不安分,曹操在司空府也私底下组建了一支校事。” 董黛对汉室的天子依旧还留存着深深的恨意,表达到了口语上也更是不恭,但阎行对于这种忤逆犯上的言行似乎并不在意,他继续问道: “天子怎么样了?” “小皇帝很好。虽然赵温、杨彪、周忠那帮老臣都斗不过曹操,但是小皇帝也找到了新的帮手,就是那一个出使河北、名震邺城的将作大匠孔融,此外手中还有一点兵权的车骑将军董承也是小皇帝的依仗。” “他们案寻汉家故事,又恢复了一些加强小皇帝权威的旧典制度,比如三公领兵出征前上殿辞行,一定要斧钺加身稽首长拜,得到小皇帝的嘉勉后,才能够下殿离开。” 阎行冷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表里不一的威仪要来何益,以曹孟德的手段,有此前车之鉴后,他今后都会用上各种借口,不再入宫向天子告别辞行了,天子的这点手段,又怎么可能再威胁得到曹孟德。” “的确。”董黛点头说道: “小皇帝进入许都,明里是斗不过曹操的。赵彦、冯硕、台崇这几个他安插在朝堂上的亲信,已经一一被曹操通过各种手段解决了,杨彪等老臣为了避祸,也多是称病卧榻,谢绝宾客往来,他若想翻身,迟早还是要下暗手。” “自诩汉室忠良的曹孟德也怕了。”阎行笑道。 董黛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了一抹厉色。 “曹操他确实怕了,有长安、雒阳那么多事变在前,屡屡得手的小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给他来一次许都之乱,他司空府的校事,不就是为此准备的么。” 53、先发制人不可失 建安三年,春暖雪化,小草在湿润的土地里冒出了嫩芽,各地的野心家,面对着天下四分五裂的格局,也开始对侧旁的弱邻显露出了獠牙。 江东的孙策在去岁决裂袁术,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汉室的忠臣,随后他又挫败了海西陈瑀偷袭地盘的阴谋,再次巩固了江东的基业,威名远扬。 反观称帝的袁术,今岁的处境则更加窘迫,来自其麾下的周瑜、鲁肃等人眼见淮南大厦将倾,随即抓紧和袁术决裂,相伴投奔江东孙策这股势头强劲的新兴势力。 从周、鲁等人口中确认袁术大势已去的孙策,十分乐意静待仲氏皇帝自取灭亡,为此,他一边清除袁术残留在丹阳的势力,对盘踞在丹阳境内的太史慈、祖郎等小股人马剿抚并用,一边 渐渐将目光转向了邻境的豫章郡上。 听说逃到豫章的刘繇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若是接下来刘繇病死,那就是自己大举用兵豫章的时机到了。 身处四战之地的曹操,在去岁解决了东南面的威胁后,随后又出兵在南面对荆襄的刘表建立了军事优势。 开春后,刘表还来不及出兵反扑南阳的曹军,后院就已经率先起火,长沙太守张羡悍然起事,联合荆南多郡的守、令共同对抗身为州牧的刘表,这迫使刘表不得不暂时停止和曹军的战事,将全部精力转向了荆南四郡上。 彻底腾出双手来的曹操,同样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徐州弱邻上。吕布目前和许都朝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所以接下来,他将会巧妙利用朝廷的名义,促使小沛的刘备、广陵的陈登和徐州的吕布决裂,一举解决来自东面徐州吕布的威胁。 反观地跨四州的河北袁绍,在去岁经历了麹义之乱后,除了重新将公孙瓒逼回易京老巢,就再不见有任何的动静,今岁的他似乎也完全安分了下来,不再打算对外用兵。 只是掌管邺城大将军府机密文书的各位掾史在开春之后,却比往年变得更加忙碌,他们经手的河北各地机密文书悄悄发往郡国守相、军中大将的手中。 如果将这些机密文书凑合起来,旁人就会惊讶的发现,平静的河北各地在入秋之后,将会有大规模的兵马、辎重、军粮、民伕的调动,而兵锋所指的,正是多年来一直未曾攻克的易京。 今岁开春,阎行没有发动战事,他在送走了自己的小妹之后,就从安邑出发,渡过重新恢复繁忙的大河津口,一路行县,来到了身处河南地的雒阳城。 ··· 雒阳城,郡守后室。 见过杨沛等官吏的阎行,和裴潜一前一后,来到了后室之中。 两人独处,各自入席后,阎行也不再赘言,他看着须髯渐长的裴潜,出声问道: “内兄,西迁之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裴潜颔首,淡笑说道: “关中号称天府之国,崤函之固,沃野千里,确实是霸业之基。” 阎行闻言一笑。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恃险不如德,若是人心不齐,就算是金城千里,也一样守不住的。” 阎行能够在河东创军立事,开拓基业,离不开关东尤其是河东郡的士人的辅佐和相助,眼下关中、陇右、河西相继平定,权力中心即将西迁,办事一向雷厉风行的阎行不会轻易因为受到其他异议而动摇决心,但是他却需要在西迁中枢之前,维系好与关东士人的关系。 裴潜是尤为关键的第一人。 裴潜看起来也是认同阎行的决定的,他看着阎行,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陇右、河西已定,彦明又西迁霸府,莫非接下来要对巴蜀用兵了?” 被裴潜这么一问,想起了法正之前献上的汉中地形图,阎行不禁苦笑说道: “人情苦不知足,得陇望蜀。收陇右、河西之精骑,聚汉中、蜀郡之粟米,一直都是行心中所想。只是关中亦有从巴蜀逃归的士民,言称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山高路长,覆军杀将,一人守险,万人踟蹰,纵然是兴兵数路,只要张鲁、刘璋之流扼险而守,大军歩骑无从驰骋,依旧会劳师动众,无功而返啊。” 阎行现在麾下兵马看起来非常强盛,屡战屡胜,但是身处权力中心的他却格外清楚自己根基的脆弱,一旦开启大战,丧师杀将,大败而回,眼前的大好局势就会转瞬即逝,三河、关中、陇右、河西这些被自己强力拼接到一起的土地,很快就会分崩离析,重新回到了原来各自割据的局面。 攻打巴蜀之所以让阎行如此犹豫,正是因为蜀道艰难,一不小心就会将大军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那是兵法常说的“死地”,任凭你文韬武略,歩骑强盛,面对着‘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并’的险道,闭关而守的敌军士卒,单单是僵持久耗的窒息感,就足以从精气神上摧毁一支强大的军队。 裴潜点点头,蜀道的艰难是世人的通识,他相信这就是阎行内心的心底话,他转而说道: “蜀道虽险,但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啊!” 听到裴潜重复了自己刚刚这一句话,阎行瞪大了眼睛,口中问道: “内兄有事情要告诉行?” “潜的二弟奉先多年来滞留蜀中,路途隔断,音讯全无,潜之前派人多番打听,却一无所得。不料近日二弟奉先竟遣人赶至雒阳,送来了家书,言其已经在蜀郡出任官职,信中也谈及了蜀地的一些情况。” “刘季玉不仅与张鲁交恶,其麾下亦多龃龉,庞羲、赵韪等人皆与刘季玉离心离德,主弱臣强,御下无能,加上张鲁在侧,蜀地的大乱只怕也不远了。” 阎行点点头,刘璋身无微功,临时继位,自然会引起一连串的动荡,之前蜀中将领沈弥、娄发、甘宁的反叛还只是小事,但等到无力御下的刘璋与庞羲、赵韪这些老臣撕破脸的时候,蜀中自然就会迎来一场内斗大乱。 只是若要趁乱入蜀,势必要经过汉中,但是五斗米道在汉中布道已经有三代之久,士民信奉者不知凡几,张鲁境内既无内乱,又有险隘可以依仗,只要据关而守,就能够将阎行派去的大军完全隔绝在栈道之上。 寻求对付汉中张鲁的办法,才是入蜀的关键。 但阎行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沮丧士气,他笑着说道: “内兄身在蜀地安然无恙,对于我等,就是最大的好事了,其他事情,可以缓缓而图,但也不必急于一时。” 裴潜赞同,他也笑道: “家父等人知道了奉先在蜀地安好后,也是欢喜不已的。” 两人在谈完了关西之事后,又转到了关东的局势上。裴潜其实也猜到了,阎行之所以要尽快将霸府从河东迁往关中,很有可能是与阎行接纳河北叛将麹义,与邺城袁绍彻底撕破脸皮,三河之地接下来随时可能遭受河北大军进攻的原因有关。 阎行之前想要通过公孙瓒、黑山军一同对付袁绍,但是现在看来,他与公孙瓒、黑山军之间都缺乏信任,若非真的唇齿相依,很难再凑到一起。 公孙瓒眼下的心态,就是一种自恃高墙深壑、粮草充足的自大症状,在他看来,相比进攻连年没有攻克的易京,袁绍的大军接下来更有可能会转向西边,进攻更加富庶,也容易攻取的三河之地。 所以,他才不会再与阎行等人联合,主动进攻袁绍了,他要躲在易京的高墙后面,静静看着袁绍与阎行等人攻战厮杀,然后再挑选时机坐收渔人之利。 除了公孙瓒、黑山军之外,对付势如水火的袁绍,还有许都的曹操可以争取。 只是对于曹操的心思,阎行也拿捏不准。以曹操的雄才大略,他肯定对地跨四州、南向以争天下的袁绍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但对于已经崛起的自己,只怕曹操也不会再以等闲利用的心态来看待。 眼下三家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局势,袁绍的实力最强,但他面对的公孙瓒,也是最棘手的,河北的军队连年攻打、围困易京都没有攻下;曹操和阎行的实力相仿,曹操可能正打算再一次对徐地用兵,吕布是羁留异乡的逃亡之人,他的实力并不强大,在徐州也没有什么根基,以曹操的兵略和朝廷的大义,对于一个吕布,是绰绰有余的。 阎行则是平定了雍凉二州,如果不打巴蜀,他就抢先得到了一个对袁曹两家先发的机会,他可以在袁绍大举进攻他之前,联合其他势力进攻袁绍,削弱乃至打垮袁绍的实力。 但是怎么用好这个先机,则是一桩攸关成败生死的大事,如果成了,袁绍这个地跨四州、天底下最大的割据军阀可能实力就会一落千丈,治下四州的地盘也会分崩离析。 但如果变成了打草惊蛇,又没有把蛇彻底打死,那将袁绍的大军提前引向三河之地,那就有可能变成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窘境。 到那个时候,就算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也不是阎行能够承受的,因为除了他与袁绍之外,还有虎视眈眈的第三家势力就在一旁静静地窥伺、等待着。 54、花色一时明 每次回雒阳,阎行照例都会去拜会蔡琰。 之前蔡琰在王粲的帮助下,开始了抢救、修补亡父蔡邕留下的古书典籍的孤本等工作,后来王粲虽然离开雒阳前往襄阳,但蔡琰却留在了雒阳城中。 阎行在侍女的带路下,走入了蔡琰雅舍的前院之中,步履变慢的他一眼就看到了前院里还在绽放的梅花,在从侍女口中得知是蔡琰亲手载下的后,阎行特意踱步来到了绽放的梅花旁,静静地看着这几株别致的梅花。 侍女告了声罪,转身离开去告知蔡琰。 阎行看着蔡琰亲手栽种的梅花,他不禁回忆起了自己和蔡琰寥寥的几次见面。 初次在雒阳相见的,牛车里惊鸿一瞥的蔡琰眼神中的恬静和那一股淡淡的书卷气,给阎行留下了影响。等到在安邑第二次见到蔡琰时,乱世的苦难已经摧毁了蔡琰原本就不美好的人生轨迹,但她的恬静依然吸引了阎行。 苦难虽然给她清瘦的脸庞留下痕迹,她的目光却依旧清澈明亮,马蹄和弓矢虽然摧毁了她身体外的书籍,她的身上那股书卷气却依旧淡淡残留。 阎行忍不住伸手出碰触了梅花,轻轻吟叹道: “傲骨凌寒,有暗香盈袖。” “梅花虽然傲骨,却也终究难敌春寒。” 一个似曾相识的女音从后方传来,阎行循声回头看去,见到了一身淡雅衣饰的蔡琰在侍女的陪同,缓缓走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蔡琰跟上一次见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可抗拒的岁月似乎在她身上又是停滞了一样。 阎行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蔡琰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知道再傲骨的梅花也终究抵挡不住彻骨的春寒。因为她本人就曾经到过那一片梅花无法盛开,只会凋零死亡的苦寒之地。 “春意料峭,将军还请入室吧。” 蔡琰朝阎行施了一礼,就出声邀请道。在她的雅舍里,如果没有她的允许,负责接引的侍女也不能够随意将客人带入蔡琰所在的内室之中。 阎行点点头,示意跟着前来的亲卫留在前院,自己则跟着蔡琰一起走进了内室。 待到分主宾坐下,侍女奉上热汤后,就自觉地退到了门外待命。 两人静坐,阎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行此番抵达雒阳,顺道就想着来探望蔡大家,还带了几卷河东匠师改良过的左伯纸,大家劳心修补古籍等事,这些新纸张正好能赶上妙用。” 蔡琰虽然没有亲眼察看,但也知道阎行带来的,肯定是比左伯纸还要更好的书写纸张,她也不推脱,轻点螓首,向阎行致谢。 “妾在此谢过将军美意了,大家之名实不敢当,将军还是称妾为昭姬吧。” 阎行点点头,含笑说道: “也好,,河南郡百业待兴,昭姬坚持留在雒阳修缮古籍,不知可还有其他难处,若实有,但说无妨。” 蔡琰摇了摇头,说道: “裴府君平日里颇多照料妾,四时遣人送来钱帛、盐米、笔墨、尺牍等一整物件。妾在此起居无忧,一直能够静心修缮、笔录先父留下来的古籍孤本、残本。乱世之中,已属殊遇,哪里还有其他难处。” “那就好。。。” 阎行说着,眼光不觉停留在蔡琰的身上,蔡琰身上的恬静和淡然让他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错愕的感觉。 他之前也是在雒阳城见过蔡琰的,那时候高贵卓越的蔡琰身上也有这种恬静,它似乎是一种知性之美,给当年初入雒阳的阎行留下过印象。 而现在这种恬静,似乎更多的是一种坚韧之美,它深深吸引到了阎行。 它既平凡,而又伟大。 与阎行身边的女子完全不同,裴姝也是一名睿智的女子,有着知性之美,但在她身上呈现更多的是一种责任,身为裴家子女的责任,身为阎行之妻的责任,身为孩子母亲的责任,有时候阎行都有些惊愕,自己的妻子,到底是怎么安之若素地默默承担这些沉重的责任。 陆玥身上也有一种恬静,但她是一种自然之美;张蕊身上也有一种恬静,但她是一种柔弱之美;阿其格、董黛、马云鹭都有着野性之美;阎琬则是一种凄婉之美,与面前的蔡琰的坚韧之美,都不一样。 阎行觉得,这或许与蔡琰的人生际遇有关,一个自幼接受过三纲五常教育的士族之女;一个经历了丧夫、丧父、失子之痛的凄苦之人;一个饱受各种世俗的苦难,承受远超寻常人沉重命运的幸存者;一个长在人文荟萃的中原腹地,羁居过吴侬软语的江南,流落到风沙漫天的塞北的奇女子。 一种女性的伟大,让身居高位的阎行自觉渺小,更谈不上生出亵渎之心。 无数苦难层层加上了她脆弱卑微的身上,然后在她脆弱卑微身上又坚韧地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个新的生命,又在传承着一种叫做文明的坚韧之美。 阎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中已经拥有了巨大的形而下的力量的他,也会被蔡琰身上的这种形而上的力量所吸引。 阎行在看着蔡琰,蔡琰也在看着阎行。 她当然不会以为面前的骠骑将军在贪图她的身体,她或许比寻常女子长得精致好看一些,但是以阎行今时今日的权力和地位,他可以通过各种合法合理的手段去得到诸多貌美如花的世间绝色。 她也不会以为阎行在贪图虚名。拯救名士蔡邕之女,抢救修补古书典籍,确实能够得到名声,但这些名声,还不值得阎行亲自来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阎行的目光少有的没有锋芒,也没有杂念,清澈如水,就仿佛一个还懵懂无知的孩儿,在看着自家身边含辛茹苦的母亲一样。 也许在这副铁石心肠之中,也有某一处无处安放的柔软吧。 蔡琰终究还是出声打破了面前的氛围。 “将军,有心事?” 阎行也从自己的沉思中脱离出来,他点点头,说道: “我想到了近来的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上古的部落之中,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巫师,掌控对天地的祭祀,手里沾满鲜血,部落的人都相信我有与天地沟通的能力,我也对自己的这种能力深信不疑。只是突然有一天,我觉得,我沟通的不是天,是混沌一片,我沟通的也不是地,而是悬崖深渊。” “恐惧,厌倦,痛苦,你,明白么?” 蔡琰静静地听着面前这个在乱世中已经拥有了巨大权力的男子在胡言乱语,她淡淡说道: “妾不会解梦,但略通琴艺,以前先父、先夫心神不宁的时候,妾就会为他们弹奏一曲为他们安静心神,将军想要试试吗?” “,,也好,那就有劳昭姬了。” 阎行想了想,终于开口。 得到了答复的蔡琰当即起身,来到了室中的素琴面前,她纤细的十指放到了琴弦上,抬头看向阎行说道: “将军,听琴的时候,还需闭眼。” 听到此言的阎行下意识地环视了蔡琰的雅舍内室一遍,然后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沉入一片黑暗之中的阎行,在不安之中安静等待着蔡琰那安静心神的琴声,可自觉等了许久,不安感逐渐强烈的阎行还是等不到蔡琰的琴声,他心中一急,迅速张开了眼睛,看向了抚琴的蔡琰。 蔡琰还坐在席位上,纤细的十指也还在素琴上,眼睛看着琴弦,她似乎已经陶醉到了自己营造出来的情绪之中。 阎行见状也不好打扰,他只好再次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这一次沉入黑暗之中他的不安感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时候耳边终于传来了第一声琴弦拨动的清亮响声。 阎行等了一会,又响起了不同的第二声,再等了一会,又听到了不同的第三声,然后就又陷入到了沉寂之中。 阎行心中又腾起了一种急躁,但他这一次没有睁开眼睛,他默默等待着第四声琴弦响动,果然要过了许久,才听到了第四声,然后是第五声,这五声过后,琴声骤然之间就加快了起来,嘈嘈切切的琴声不断地在阎行的耳边回荡着。 在琴声中,阎行的眼前浮现了种种画面,襁褓之中的婴儿哭笑、桑林之中的男欢女爱、金戈铁马的血肉战场、残垣断壁的蓝色花朵······ 然后阎行就见到了在一扇门前徘徊彷徨、低头沉吟的自己,正当阎行想要看清楚自己的面孔、听清楚自己的声音的时候,突然自己就陷入到了一种空灵的状态之中,琴声还在响起,那个在门前徘徊彷徨、低头沉吟的自己又不见了,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是在羽化登仙,感觉自己就要升空了一样。 这种空灵的感觉又持续了一会,重新恢复到了常态的阎行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这个时候,重新适应光线的他发现蔡琰已经走到了窗边。 阎行十分惊讶,他起身离席迫不及待地向蔡琰分享自己刚刚在听琴中经历过的一切变化,特别是最后那种奇妙的感觉,它真的让阎行完全没有了杂念和锋芒,琴声带走了恐惧,厌倦,痛苦等等。 可是蔡琰听完阎行的描述,却笃定地告诉阎行说道: “将军,其实妾刚刚只弹奏了五声,后面的琴声,妾不知从何而来。” 迎着蔡琰清澈的目光,确认她不是在诓骗自己的阎行再次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难道刚刚后面那种琴声,真的是自己的心弦之曲,难道那种种画面,就是自己内心的心境,最后面的羽化凌空,托起的不是蔡琰身上的那种力量,而是自己的心障幻化出来的又一种假象。 阎行沉吟不语,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本来还想请蔡琰随同自己一起入关中,将来为师教授自己几个孩儿的事情。 55、浮屠何所用 五月份,随着夏季的到来,伯劳鸟成群结队地散落在树梢上,呼叫觅食,树荫下的知了则从一开始就没日没夜地聒噪着,鸣叫着它们年年最后的夏天。 就在鸟、虫的鸣叫声中,原本应该沉浸在农忙时节的小沛,却意外陷入到了大军征战前的紧迫气氛里,田地里抢收的夏粮很快就被征入兵营充当军粮,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扉,他们也察觉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氛围,听说城里的刘使君又要打仗了,而且这一次还是打大仗,要大规模强征治下的民役丁壮随军出征。 小沛,就是曾经高祖起兵反秦的沛县。它隶属豫州刺史治下的沛国,却恰好卡在兖州、豫州、徐州三个州之间。治平之时,四方通衢的地理位置让它车马络绎、商旅不绝,乱世之中,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它却陷入到了无岁不战的处境,时常有各方兵马抄掠过境。 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兖州、豫州的兵马过境。 汉家天下的州郡,为了防止地方势力据险坐大,朝廷分割州郡的原则一向是“犬牙交错”而不是“山河相间”,州郡之间往往领土镶嵌,没有地利险要可守,徐州恰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个实例。 进入徐州境内“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的两条险道梁甫、亢父,都控制在兖州的治下,徐州兵马无险可守,以往兖州曹军的每次进攻,都是轻而易举地就攻入到了徐州治下的土地上。 因此,徐州就需要小沛来作为它西面的屏障。小沛夹在两者的缝隙之间,这也造成了入据徐州的吕布、立足中原的曹操都想要打压、拉拢刘备的局面。 流亡颠簸的吕布虽然名义上得到了徐州,但其实也只是控制了彭城国、下邳国、东海郡的一部分,琅琊、东海境内有臧霸为首的泰山兵,广陵郡则是由陈登控制着,小沛这边是被曹操上表请封为豫州牧的刘备统辖着,他得到的是一个民生凋敝且领土残缺的徐州,实力上依然衰弱。 只是现在,许都的曹操也不打算留着实力看起来并不强大的吕布了。尽管去年,吕布还是他遣使拉拢,用来对付袁术的一个重要盟友。 小沛的刘备,在开春之后,就接到了朝廷的密诏,诏书宣称徐州的吕布依旧还与僭称天子的袁术暗中往来,朝廷准备秋后大举用兵,讨伐不服王命、私通叛臣的吕布,敕命豫州牧刘备调集兵马,担任朝廷大军的前锋,提前攻取彭城国,打开进入徐州的道路。 这让刘备陷入到了两难之中,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在曹操、吕布两强之间的夹缝里生存,不被他们任何一方攻灭,就是因为这两者之间还维持着一种微弱的平衡。 现在许都的曹操主动要打破这种微弱的平衡,就势必逼迫刘备站队,但刘备很清楚,站队之后,不管战后曹操、吕布双方是赢是输,对于自己而言,终究都是输了。 但是,刘备却不能不遵从诏书的旨意,因为这样至少能够输得体面一点。 这种无力反抗的苦闷,笼罩在刘备以及他麾下为数不多的文武心中。 今日原本是营中整军点兵、操练士卒的日子,但身为州牧的刘备却迟迟没有出现,军中领兵的关羽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刘备,他心中放心不下,索性让张飞整军点兵、训练阵列,自己则带着长子关平等人,急冲冲赶回城中的州府,想要寻找刘备相见。 策马赶到州府门口,关羽带着关平等几名甲士下马,就风风火火走入府中,直接大步往刘备所在的后堂奔去。 来到后堂院外,关羽正要拾级而上,戍卫府中的士仁却连忙带兵拦住,口中说道: “关校尉,还请止步。主公有令,今日心绪烦躁,不欲见客,校尉披甲持兵,无召前来,还请莫要入内。” 一路畅通无阻的关平知道自家父亲脾气,他匆匆赶来,也有些火气,见到士仁竟然敢带兵拦住自家父亲,少年心性的他也不甘示弱,当即上前大声说道: “大胆,吾等有要事禀报使君,你竟敢阻拦?” 士仁也是在幽州就跟随刘备已久的老人,现下却被一个稚嫩小子朝着自己大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自己脸上,身后又有自己带的军士看着,面子上已经有些过不去,奈何对方是关羽之子,他也不敢发狠,只能够挑起头,绷着脸说道: “这是主公的命令,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关君还是莫要为难在下。” “你——” 关平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他还想和士仁争论,却听到背后自家父亲厚重的声音响起。 “平儿,你先退下。” 关平一听到这声音,身上的气势顿时消散,他只能够瞪了蔑视他的士仁一眼,怏怏地退到后面。 关羽身高体壮,一个大跨步就来到士仁的面前,他身材高大魁伟,加上方脸星目,整个人屹立在那里端的不怒自威,士仁虽是幽州的边地汉子,可站在关羽的面前,顿时就矮了一大截,他有些灰溜溜地后退了一步,这才仰头与关羽对视。 “君义,羽不是外人,你快去通报。” 关羽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但是经过关平刚刚那一冲突,也有几分脾气的士仁却不好再作退步,让其他人以为他畏惧关羽,只会欺负关平这种毛没长齐的小孩童。 “关校尉,主公真有严令,不需其他人入内,就连夫人们都不准打扰,有事待日中再行禀报,校尉还是莫要让在下难做了。” “荒唐,军情如火,又岂有拘泥于君令不知变通,你还不给我让开!” 关羽自身也不是那么好脾气,刚刚士仁拦住自己的长子也就算了,也自己都敢拦住,还不去禀报,这不就是在隔绝内外,蔑视自己么。 身为刘备的左膀右臂,刘备与关羽、张飞三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虽说现如今因为三人都各自成家,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侍立左右,但也是有着浓浓的手足之情。 刘备麾下哪一个不知道关羽在刘备心中的地位,简雍作为刘备的故人、糜竺作为刘备的姻亲,也都要敬重自己,一个小小的士仁,自恃是在幽州跟随刘备的老人,就敢拿着主公的命令狐假虎威,阻拦自己面见兄长。 关羽骤一发怒,身上的虎威迸现,气势迫人,深知关羽武力的士仁连忙后退两步,拉开与关羽的距离,防止关羽暴起发难,没想到结果撞到了自家来不及跟着后退的军士身上,这才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但表现已经有些狼狈。 “是云长来了么?” 士仁被关羽所迫,进退不得之际,堂上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他心中顿时一松,知道自己今天的面子总算不会完全丢尽了。 “使君,羽在此!” “君义,莫要阻拦,你先退下吧。” “诺。” 士仁得到了刘备的命令,连忙招呼身边的军士,也不敢再看关羽等人,埋着头大步地离开,走到了院外侍卫。 关羽转身看了关平等人,说道: “你们也在此处等着。” 说完之后,关羽就大步踏上台阶,走入到了大堂之中,刚刚走到堂门说话的刘备此时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主座上,关羽一边询问,一边也向刘备走去。 他高大伟岸的身躯站在堂门时,一度让堂内的光线变得昏暗朦胧。 “兄长,今日营中点校兵马,为何没有前来?” “暂有杂事烦心,因而没有前去。” 刘备看着面前的一卷竹册,等待光线重新恢复,淡然说道。 关羽虽然知道自家兄长为何烦心,但他还是心中好奇,走近前去,看到了刘备面前竹册上密密麻麻的隶书,他端详了一会,看出了这是一整段连贯的文辞。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沙门当观情欲,甚于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关羽在心里默念着好不容易句读出来的文字,顿时眉头微皱,转眼看向一脸静谧的刘备问道: “兄长,这是何物?” “这是浮屠寺的经书。” 听到刘备平静的回答,关羽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看着刘备问道: “这等游方之人惑乱人心的东西,兄长读来何用,须知大战在即,曹操很快就要与吕布交兵了。” 刘关张三人都是出身草莽或寒门之家,又都是以武夫立功的面目示人,但三人却又不是寻常的武夫之流,身上多少都带了一些文质。 刘备曾经游学于名儒卢植的门下,虽然是“不喜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但“不喜读书”,不是“不读书”,他还是有一定文化修养,没有因为“不喜读书”,就把无知当成资本。 关羽戎马之余,也喜欢读《左传》,张飞的书法、画功也不错。 但是他们三人的学识都是偏向于功利之学,刘备游学不是为了求学,只是为了结识权贵,以求缘上显贵之道;关羽读《左传》不求甚解,投军从戎的他只是对其中的历史军事感兴趣;张飞工书法、长画功,也是因为汉末传统儒学式微,反而是辞赋、字画、乐曲这类技艺大行其道,鸿都门学取代了太学入仕的途径,擅长这方面的人,有些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 像浮屠寺的经书这种在关羽看来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关羽虽然也在徐州待过,知道当地许多士民信奉浮屠,但他本人却是深恶痛绝,对那些信奉此道之人也多嗤之以鼻。 只是没想到,平素也不信浮屠的兄长竟然也看起了浮屠寺的经书来。 56、民心此中寻(感谢书友湖湘天下的万赏) 时下的浮屠还没有和中土传统的神仙道分离开来,浮屠与西王母、东王公之流一样,都是分散在各地、各有血食祭祀的神袛,后世天花乱坠的佛经此时翻译过来后也与道家典籍类似,徐州一地前有楚王刘英,后有下邳相笮融,大崇浮屠之道,因此徐方许多士民都信奉浮屠这尊来自异域,听说能够庇护世人的神袛。 刘备对于关羽这种嗤之以鼻的态度并不惊讶,他从容说道: “这浮屠祠,还是有许多用处的。” “这有何用处?” 关羽原本就心存焦虑,现在看到刘备大战在即,竟然迷信浮屠,不理兵事,他心中顿时不喜,也不顾刘备的面子,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刘备倒是没有生气,他笑问道: “笮融大崇浮屠,信众日集,昔年徐土动乱,他才德、声名、气力皆不如人,却能够带走男女万口,马三千匹,辗转为战,屠掠郡县,赵昱、薛礼、朱皓折在他手里,刘繇也曾被他击败,你说这浮屠可有用处?” 关羽闻言愣了一愣,他沉思了一下,但很快还是冷哼一声,笃定说道: “那不过是因为笮融伪善伪诚,民众愚蠢迷信,加上赵昱、薛礼、朱皓、刘繇等人徒有虚名,这才会让笮融裹挟万人之众,招摇过境,杀官掠地。试若是遇上羽,只需百骑,就能突阵斩杀笮融此獠,献首级于兄长阶前!” 刘备知道关羽自诩有万人敌的勇力,草莽亡命的他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在这乱世之中硬生生搏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因此他一向傲气眼高,特别是在对待那些虚名多于实质、凭借名族家声、先人余荫的名士才俊,他更是不屑一顾,甚至还要趁机折辱他们。 莫说是笮融,就连赵昱、薛礼、朱皓、刘繇等人,关羽其实也是不放在眼底的。 刘备看着骄傲的关羽,不禁苦笑地摇了摇头,说道: “赵、薛、朱或许是平庸之辈,但是云长,你得想想,又是什么使得那些民众甘愿拖家带口,跟着笮融跨江过境,前往江东的?” 关羽并不理解自家兄长的话,但他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言辞,正沉思间,两人就已经听到了一个洪亮、熟悉的声音在堂外响起。 “两位兄长,我来了!” 刘备、关羽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昂藏青年汉子出现在了堂门,身材粗壮的他的面貌硬朗,须发浓密,可不就是三人之中的张飞张益德么。 大手大脚的张飞咧着嘴,笑着来到两人面前,看到两人都不说话,再看到刘备卷起来的书册,索性一把拿起来,他只看了两行,立即认出这是佛经,当下笑着重新卷起放回原处,口中笑道: “兄长好兴致,看的竟然是佛经,糜君之前也与我谈论过这些,可惜我是愚笨得很,听不出佛经其中的精妙,否则今日倒是可以和兄长谈一谈了。” 糜竺身为徐地掌控一地煮盐的豪强,也是信奉浮屠的,张飞与关羽不同,喜好士人交往。而关羽却对刘备麾下的刘琰、糜竺谈不起太多好感,他哼了一声,冷然笑道: “这种乱人心智之物,谈来何用?” 张飞知道关羽的脾性,也嘿然一笑,并不反驳,他也看出了刘备和关羽刚刚可能就因为这桩事情而争论,他正想说话,却听到了关羽的问话。 “益德,我不是让你在营中领着兵马么,你怎么也跑来州府了。” “嘿嘿,我这不是怕两位兄长吵起来了么,再说营中点兵、练兵的事情,交给夏侯博、糜子方他们就行了。” 张飞笑着对关羽说道,关羽点点头,但还是沉声说道: “大战在即,曹军征讨吕布,我等也要出兵去攻取彭城国,兵马本来就不够,那些新卒若再不加紧操练,怎么能够上阵厮杀,只怕一见到吕布的歩骑,吓都吓跑了。练兵的事情,万万不可松懈大意,这可是存亡大事。” 张飞见到刘备没有说话,关羽却一脸严肃,答应了之后,就又改了语气笑骂道: “要说这曹操可真是工于计算,他给了大兄一个豫州牧的空头衔,又拨了三千甲杖不全的步卒给我们,然后朝廷就要我们去给他打下彭城国来,这不是就是在让我们为他卖命么?” 关羽当然知道曹操就是要利用他们,他沉声说道: “三千步卒打不下彭城国,至少还要再征集五千民夫丁壮随军,这些人打仗之余,可以用来抢割徐州的麦子、修筑营垒,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用来补充军队的缺额。” 说到这里,关羽看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备,出声问道: “兄长,你以为呢?” 白面少须的刘备在两位兄弟面前还是摇了摇头,他看着两人问道: “云长、益德,你们以为多了这五千个民夫丁壮,我们就能打得过曹军,还是吕布的军队么?” 被刘备问到这个问题,忧心兵事的关羽和大大咧咧的张飞都沉默了,虽然他们曾经和曹操一度站在同一水平上,曹操占据东郡的时候,他们也有平原一郡之地,曹操拥有兖州的时候,他们也颇为机缘地得到了徐州,吕布更曾是他们收留的一只丧家之犬,可现在,不管是吕布,还是曹操,都稳稳压在他们兄弟的头上。 骄傲如关羽,也只能够低头苦闷地承认说道: “都敌不过。” “既然多了五千人,我们依然打不过曹操和吕布,哪又何必强征五千民夫丁壮随军呢?” 张飞听了刘备的话,大感不解,他以为刘备是怜惜小沛的民众,当即看着刘备说道: “兄长,这小沛夹在曹操和吕布之间,守也守不住,何必要怜惜些许小民呢,要知道,密诏上可以勒令定期进军,攻取彭城国的啊!” 刘备拍了拍张飞粗壮的胳臂,苦笑着说道: “益德,你认为带上三千步卒,五千民夫,就能攻下彭城国么?” 张飞不明白刘备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关羽,然后才笃定说道: “这是当然,我和兄长带兵打仗,难道大兄你不放心么?” 关羽这才时候也搭话说道: “兄长你无需担心,虽说彭城国的守将是吕布麾下的高顺,但其人兵马不多,我和益德领兵,一定能够打败他,夺取彭城国的。” “不,彭城国若失,下邳国和东海郡等地就面临着兵锋的威胁,吕布、陈宫都是知兵的人,我等若是进军,到时候吕布一定会出兵来救高顺的,云长、益德,若是吕布带着主力歩骑前来,试问我等攻下了彭城国,又可有胜算?” “可密诏上,就是要我等出兵去攻取彭城国的啊?”张飞说道。 “那是曹操的心思。”刘备强调道。 关羽这个时候,也听出了自家兄长的意思,他看着刘备说道: “兄长的意思,是曹操要的根本就不是我们去攻取彭城国,而是要用我们这支攻取彭城国的军队,将吕布的人马引出来,然后给他制作战机,在野外歼灭吕布的主力歩骑?” “没错。这三千步卒就是曹操拨给我们的,他比我们都清楚,用这支军队去打彭城国,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后军支援。他要的,不是什么彭城国,而是将我们当成弃子,将吕布引出来,然后再在野战中一举歼灭之。” “所以说,这一场仗,从一开始,我等就注定是输了!” “这,这曹操也太歹毒了吧,竟然将我等都当成了鱼饵!” 张飞听完刘备和关羽的对话,又气又恼,他气呼呼地说道,俨然有甩手不奉命的意思。 关羽知道以他们当下的处境,是不能这么做的,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来,不禁对刘备问道: “兄长,那我等该如何是好,难道明知是虎穴,还是要去么?” 刘备看着关羽,突然笑着说道: “当然不能,我原本也为此事困惑,可等看到了这佛经后,却突然明悟过来,既然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败仗,那我等又何必要败在彭城呢,干脆就败在小沛,这样就算败了,也能够早作准备离开,逃得性命。” 关羽眼前一亮,可他很快就又摇头说道: “那这样,我等不是连小沛这最后一块立足之地都要丢了么?” “这就是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了,区区一个笮融,却能够辗转多地,杀官掠境,他靠的是什么,不是土地,也不是兵马,而是那些信奉浮屠而聚集起来、一路相随的信众,我等只要运变过来,这就是民心,这就是王者不死的道理。” “这——”关羽一时咂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道: “那我等接下来,要做什么?” “用军粮赈济百姓,救助黔首,让利于民,收揽人心,然后暗中筹备离开。” 刘备果断地说道。 现实中官吏、豪强层层压迫、盘剥,黄巾军的“致太平”理想在士民眼中幻灭,这个时候,横空出世的笮融用浮屠将所有人聚拢起来,然后“多设酒饭,布席于路”,任由那些四方信徒享用,这不就得到了民心了么。 哪怕笮融在上层人物眼中是“放纵擅杀,坐断委输”的贪横之人,是无才无德的狡诈之徒,但那些信众又有谁在意呢,在他们眼里,笮融是一个理想上指引他们极乐净土,现实中供养他们饭食的恩主,他们就可以跟着笮融去杀赵昱、薛礼、朱皓,这毫无违和感。 刘备的手段自然不会像笮融那么拙劣,他不会用局限一隅的浮屠来聚拢人心,他要用,就用中兴汉室的宏大口号,中兴像前汉那样兴隆的,摒弃桓灵乱政的汉室,他让利于民,就用自己的军粮,就用自己的粮食。 这样,万千民心加上自己的“仁德”名声,失去了小沛又怎么样,只要他还在,关羽、张飞等人还在,他们辗转另一个地方,依旧可以凭借这些落地生根、东山再起。 刘备这个时候的目光异常的坚定,关羽想了想,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这么多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听从刘备的决断,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也就不去想了。 只有一直沉默的张飞这个时候突然开口,他问道: “兄长,这样我等虽然可以脱身,可要是曹军不信我等是力战不敌而败逃的怎么办?” 张飞的问话使得刘备坚定的目光发生紊乱,关羽闻言也看向了刘备,想听听刘备的对策,却只见到自己的兄长目光闪过一丝痛苦之色,然后沉默地低下了头。 关羽、张飞等了一会,才看到刘备重新抬头,此时刘备的目光已经重新变得坚定不移,他看着两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两位贤弟放心,到时候为兄自然能够让曹操相信,我等是力战不敌,才不得不败退的。” ··· 与此同日,千里之外的常山真定,也有一股打着黑山军旗号的盗贼正在仓皇溃败。 他们在首领的带领下,这伙盗贼原本想要趁夜攻入一处城外的乡里,掠夺里民的刚刚收上来的夏粮,但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刚刚合力攻破里门的时候,却从背后杀出了一小股骑兵,他们在夜间骑战,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持刀矛冲杀,一下子就击溃了这一股毫无章法的盗贼。 眼见着盗贼溃败,鸣鼓求援的里民心中庆幸,却也不敢摸黑追击,反倒是那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骑兵,却一路打着火把,紧追不舍,在郊外田里赶上了只靠着两条腿逃跑的盗贼,为首的骑士在冲锋斩杀了盗贼首领之后,剩余的十几个盗贼只能够纷纷丢弃兵器,拜倒在地,向这伙杀神一样的骑兵求饶。 这股骑兵人马并不多,只有七个人,七匹马,为首的是一个虎体猿臂、声雄力猛青年骑士,他让人将这些盗贼捆住手脚后,就果断下令打扫战场,迅速离开,不要留下任何与他们相关的痕迹来。 但听到青年骑士的命令后,另一个年轻一些的骑士顿时向他叫苦,他苦着脸说道: “兄长,这连夜击贼、追贼、返回,却不能拿着贼首的首级去官寺领赏,未免也太折腾人马了吧?” 那名青年骑士听到年轻骑士的话,头也不回,严肃说道: “黑山军的渠帅张燕原先就是真定人,这里的一些士民至今还会与黑山军暗中有往来,张燕也勒令各路黑山军不许骚扰掠夺此地,那名贼首一看就知道是假冒黑山军旗号的无名盗贼,你拿着他的首级也领不了赏,还是抓紧赶路回去吧。” 年轻骑士咧咧嘴,又涎着脸笑说道: “那不能领赏,至少也可以带着俘虏的盗贼回去那处乡里吧,我等救了他们,也累得不轻,在他们那里歇息人马,补充些口粮、干草,也不过分吧?” 似乎是之前被年轻骑士纠缠得烦了,青年骑士直接凑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夏侯兰,你擦亮眼睛看看这是那里,这里是真定境内,这里有多少人原来是认识我等的,你真想要让被人认出来么,然后再引来亭舍甚至是官寺的人吗?” “给我清醒点,这个世道已经变了,你夏侯兰或许还是夏侯兰,真定却不是当初的真定了。” 青年骑士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说道后面,还是没有忍住加重了语气吼道。 年轻骑士被他这么一吼,原本还高昂的头不禁就耷拉了下来,整个人也沉默起来,脑海里闪过这些年的那一幕幕。 青年骑士名叫赵云,年轻骑士叫夏侯兰,他们都是常山真定人,在公孙瓒、袁绍争夺冀州的时候,常山真定因为公孙瓒当年曾英勇抗击过入侵到河北的乌桓骑兵,所以当地的多数士民决定投靠幽州的公孙瓒。 于是,在真定素来有勇名的赵云就被推举为当地义兵的首领,带着夏侯兰等人赶去公孙瓒军营之中投奔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公孙瓒。 可没想到,原本如日中天的公孙瓒自从界桥之战后,势力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漏斗一样,不断地衰弱下去,赵云眼见公孙瓒大势已去,又杀了素有民望的刘虞,心中信念完全崩塌,心知再留下去自己只有陪公孙瓒一起困死在易京之中,于是就借着兄丧之名,带着余下的夏侯兰等七名义兵,悄悄返回了真定家乡。 只是常山国现在已经是袁绍的治下,所有人都对当年聚义兵投奔公孙瓒的事情讳莫如深,那段轰轰烈烈举旗誓师的往事,不过几年就好像被完全遗忘了,回到故乡的赵云等人更得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 被赵云无意间激起情绪的夏侯兰也一改戏谑的模样,他脸色大变,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 “干它娘,什么世道,去的时候是个人人敬仰的英雄,打了那么多场仗,死了那么多人,万幸没死在外面敌人的手里,可等到千难万险回到了自己家乡的时候,却连一个正常人样都活不成了。” “连夜帮忙同县的乡亲杀贼,却还要藏着掖着,害怕被其他人知道,那些打仗不敢去的怂货,如今却能够有胆子去官寺举报,我等却还要担心他们受到了盗贼的侵扰,还要冒死连夜出击追奔。我早知回来要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当初就还不如死在了战场上,一了百了,倒也干脆。” 赵云的身子震了一下,似乎内心也受到了震撼,但他很快就回身一把揪住了夏侯兰,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厮,在这里说什么疯话,你现在活着回来,难道还不比那些死在战场上,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兄弟强,你连夜出击杀贼,要救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些战死的弟兄的家人。你想死,我告诉你,你这条命是我在战场上拼命给捡回来的,我不准你死。” 被赵云骂过的夏侯兰总算闭住了嘴巴,他耷拉着脑袋,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看着不远处被绑到了树上的那群盗贼,想了想,还是找到了已经准备带人离开的赵云小声说道: “兄长,这些盗贼就这样处理么,以前我等可都不是这样做的啊。” 面对夏侯兰的小声询问,赵云沉默了。 以前的他们当然不是这么做的,在公孙瓒麾下的时候,公孙瓒就告诉过他们,这个世道变乱、人心崩坏、战乱不止,而他们身为武人,让乾坤复定、天下太平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除暴,把那些狼子野心的胡人异族都杀了,把那些揭竿为旗的作乱暴民都杀了,把心怀不轨的州郡长吏都杀了,杀得人头滚滚,杀得血流成河,将罪恶全部清除了,这世道自然就变得干净整洁了。 后来赵云遇上了一位仁厚豪迈的长者,他告诉赵云,公孙瓒这么说,是不对的,他们不仅仅只是武人,他们也不仅要除暴,还要安良。只有除暴,他们就只会源源不断地输出暴力,然后世间再源源不断地滋生新的残暴,如果还有安良,那输出的暴力就会渐渐减少,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残暴产生了。 这位仁厚豪迈的长者的话,赵云一直记在了心上,今日的事情,如果让赵云来做,他会仔细筛选这些盗贼,将其中怙恶不悛、多次杀掠的老贼杀掉,然后留下那些被迫或者无奈从贼的人,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但是现在却没有时间了,一会儿说不定就有附近乡亭的亭卒、乡吏赶来,就只能这样了。 “来不及了,就这样吧,是生是死,看他们的命了。” 说完,赵云不再迟疑,立即催促其他人跟着自己赶紧上路,策马离开此地。 真定的乡野道路他们这些人都熟悉,因此虽然急着赶路回去,但他们却也没有忙得手忙脚乱,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返回自己的乡里。 策马走在小路上,夏侯兰抬头望去,原本被乌云蒙蔽的圆月知什么时候又重新冒了出来,而且照得道路清晰起来,也免得他们一边赶路还要一边打着火把。 只是夏侯兰望着圆月,却是叹了一口气,悠悠问道: “这种狗屁的世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头,被杀了的窝囊,没被杀的,也活着受罪。” 沉默寡言的赵云瞪了他一眼,出声接道: “快了,我们当年离开真定时,这天下还有刘岱、孔伷、张邈、桥瑁、张超、王匡那么多割据州郡的刺史、太守,如今又只剩下几家,什么时候这些多的名字都消失了,这个乱世自然也就结束了。” “可惜公孙将军、刘府君的名字到时候也会消失。” 听到夏侯兰说了这么一句,赵云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刚想出言呵斥,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好像变成了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吐不出口,只能咽回到了自己的肚子中。 赵云之前一直自认为自己是别具慧眼,不是随波逐流之人,当年许多人都称赞袁本初四世五公,名门之后,英名远扬,讨伐董卓,毁家纾难,乃是一等一护国安民的名士良臣,但赵云却观其言而察其行,认为袁绍虽然名声远扬,也写了许多振奋人心的檄文流传州郡,可是讨董却虎头蛇尾,堂堂盟主竟然中途谋求私利,转过头来谋取冀州了。 反观是公孙瓒,他虽然在士林中的家族名望和个人名声都远远不如袁绍,可是他却是个抗击戎狄、护卫百姓的英勇将军,他与乌桓、叛军浴血鏖战,奋不顾身,保卫了幽州、冀州多地的安宁。 所以赵云带着义兵,主动投奔了公孙瓒,并对公孙瓒说了那一番代表真定父老也是自己的心里话。 “天下讻讻,未知孰是,民有倒县之厄,鄙州论议,从仁政所在,不为忽袁公私明将军也。” 可是之后临敌奋勇的公孙瓒在面对袁绍时,却是屡战屡败,到了后来甚至做出了杀刘虞这种赵云认为是彻底“背德”的事情来。 幸好在那个时候,赵云又遇上了那位仁厚豪迈的长者刘备,他从戎比赵云要早得多,和赵云倾心谈了许多事情,也教会了赵云不少道理。 这让赵云感觉到,也许心存仁义、智勇兼备的刘备才是真正能够安定这个乱世的明主,可惜返乡的他后来又听说刘备离开公孙瓒到了徐州,结果被袁术、吕布等人夹攻,已经兵败逃亡,不知下落。 日薄西山、犹不自知的公孙瓒,心存仁义、坎坷流落的刘备,有关于他们的消息传来,总是让赵云原本就沉重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那些自己原本以为可以扶危定难的乱世明主,一个个走向了覆灭,这让赵云内心深处佐国安民信念也趋于崩溃。 所以,他呵斥不了夏侯兰,只能够抬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默默吐露自己的内心的呐喊。 “我欲待一日寸进,因此离家,从军戎马,冀以报国建功,四载之间身经大小近百战,不知立了多少功劳,到头来却都是徒劳无用,现今更是潜行返家、无人知晓。” “当今无能之辈摇旗呐喊,尚能出任官职,我等昂藏壮士击贼安民,却食不到一顿酒肉,又像偷鸡摸狗之辈身无着落、藏匿人后。可怜之前妻儿苦等巴巴,只等着我建功立业,回报佳音,大兄大嫂相继逝去,昔日的恩情再无可报,我一腔报国热血,更是无处倾洒,此等心事,惟天所晓。” “今夜皓月当空,无所不照,何处不见,心中有话却只能对月倾诉。明月啊明月,我该何去何从!” 57、尺蠖之屈以求伸 建安三年,窥觊徐州的曹操,暗中联络了小沛的刘备,准备引蛇出洞,然后自己再亲自出手,统领大军对盘踞半个徐州的吕布人马发出致命的一击。 只是,让曹操与麾下诸多谋士没有想到的是,联络刘备进攻吕布的谋划竟然意外泄露。 这当真是一石掀起千层浪! 身在下邳,得知曹操、刘备暗中密谋攻取徐州的吕布勃然大怒,当即就撕毁了与曹、刘两家墨迹未干的盟约,选择先下手为强,火速命令麾下驻守彭城国的大将高顺,领兵进攻小沛的刘备兵马。 面对高顺的兵马来袭,获知情报的刘备也第一时间就派遣使者向许都的曹操求援,打草惊蛇的曹操不得已派出大将夏侯惇领兵赶往小沛救援刘备。 可是等到夏侯惇领兵火急火燎赶到时,刘备兵马已经被高顺领兵击败,城中的妻儿也再次被吕布军俘虏。 而愈战愈勇的高顺更是紧抓战机,趁着夏侯惇兵马长途奔波、人马疲惫之际,果断下令弃守城墙,全军倾巢而出,直奔夏侯惇兵马而来。 两方一经交战,人马劳顿、士气低落的夏侯惇兵马很快落败。无奈何,夏侯惇只能够带着败兵灰溜溜地缩回兖州境内,放弃了重新夺回小沛的念头。 逃出生天的刘备在成功摆脱了吕布军的追兵后,则带着关羽、张飞、刘琰、简雍等一干文武人马,径直前往许都觐见天子,上表请罪。 面对刘备的兵败来投,曹操的内心也颇多矛盾。一方面,这一枚用来引出吕布的棋子已经坏了曹操不久之前刚刚定下的谋取徐州的布局,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另一方面,身为权臣的曹操,也不愿意有一个自称是汉室宗亲的野心家和自己控制下的少年天子有上太多的接触。 但是,刘备终究是响应朝廷诏令举兵的豫州牧,若是自己骤然翻脸,不留情面,悍然用兵败之罪来惩治他,则同样兵败逃归的夏侯惇也难逃其咎。 犹豫许久,曹操在听取了程昱、郭嘉等谋臣的意见之后,最终还是选择接纳了枭雄刘备,许以出兵复仇之约,并允许刘备觐见天子,同时他还上书申斥吕布勾结叛臣袁术,图谋不轨,请朝廷下诏讨伐徐州,兖州、豫州两地开始大规模地筹备征讨吕布的兵事。 与此同时,曹操也密切关注其他各方的动向,尤其是河北袁绍、关中阎行的大军兵锋指向。他很明白,公孙瓒之于袁绍,就如同吕布之于自己,是一只暂时收敛爪牙、舔着伤口的猛虎,袁绍必会先彻底除掉背后这个心腹大患后,才会再调集大军转向西进进攻三河,抑或者南下谋取中原。 所以,他更想要尽快打探清楚,连年鏖兵、此刻总算暂时取得先手的关中阎行,到底是会得陇望蜀,悍然入侵险峻难行的巴蜀之地,还是会收敛兵锋,耐心消化完近年来大肆扩张的地盘,亦或者联合公孙瓒、黑山张燕等人马,迎战已经蓄势待发的河北大军。 只是,让曹操想不到的是,他对于关西兵马的所有猜想,终究是落空了。 ··· 河东,安邑。 今岁以来,骠骑将军府的各部掾史、吏士家眷以及官府奴婢,都先后奉命渡河,西迁关中,初步统计,三河之地前后各个批次的西迁人马加起来有近十万之多,这在接下来将极大充实长安一地的人口。 同时,这也是一项劳师动众的大工程,为了保障西迁霸府的诸项事宜顺利进行,除了留守长安的严授、裴徽等掾史亲自负责外,身为骠骑将军的阎行,本人更是坐镇安邑,统筹指挥三河等地的人马、辎重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入关中地区。 在阎行想来,陇右、河西等地新定不久,关中、三河之地又有几项大工程在,那么这一个年头里,自己应该尽量避免治下再掀起任何战事,军民全心屯田耕耘,以备不时之需,也为来年救援公孙瓒、联合黑山军进攻河北袁绍积蓄粮草。 但是,一封来自西河郡的羽檄急报,还是打破了阎行一方今岁短暂的安宁。 大堂上。 穿戴冠袍的阎行正襟危坐,看着席间的戏志才、周良、孙资、法正等人,沉声说道: “西河郡急报,徐子玉与呼厨泉率军袭击雁门的屠各各部的牧场,不料反中了屠各胡的圈套,遭到了屠各、鲜卑、乌桓多股人马的伏击,出击的匈奴人马大败而归,甲杖、辎重损失殆尽,北方草原上各部胡人随后蠢蠢欲动,多处商驿遭到劫掠、焚毁,商路基本断绝,美稷单于庭的处境也日趋危险!” 在阎行沉重的语气声中,在座的幕僚谋臣已经从记室书佐傅干的手中接过相关的文书,依次传视,傅干也挥手让两名小吏协助他将一副西河的舆图挂到了众人的面前。 相比起几年前征讨南匈奴的舆图,现如今的这张舆图上,疆域范围已经是扩大了几倍,连带着将西河郡周边的上郡、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也囊括进来,在各地建立起来的商驿、收拢的草原汉人定居点、贸易往来的羌胡部落、还未正式接触过的鲜卑、乌桓部落也被一一标注了出来,让舆图前的诸人一下子就对西河美稷的形势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主簿孙资端详了面前的舆图之后,想了想,率先开口: “明公,南匈奴势力虽已衰微,但实力犹然在诸胡之上,况且又有徐、孟等将率我军精锐歩骑拱卫,兼具汉家甲兵器械之利,以往攻战草原,鞭挞诸胡,屡屡以寡击众,无往而不利,为何如今出击屠各各种,却遭受诸胡合击,惨败而归。” “个中缘由,耐人寻味,资以为,当今要紧的事,就是先查清西河兵败的原因,然后才是出兵救援南匈奴之事。” 阎行听了主簿孙资的话,点了点头。 这是老成持重的话,也不无道理。羽檄急报之中,也提到了此次遭遇的屠各各胡,出现了甲胄坚固、武器精良的精锐骑兵,而这能够武装屠各骑兵的大批军械兵甲,显然不是从河东的工坊外流出去的。 隐隐约约的,屠各各种胡人背后的黑手已经露了出来。 想到这里,阎行不由看向了周良。 碰上阎行的目光,周良的脸色不免赧然,草原上的商驿也安插有校事的人事,但对于这一大批兵甲军械落到屠各胡的手中,以及鲜卑、乌桓人突然的异动,却没有能够发挥提前预警的作用,接下来问责的板子难免是要落到他这个军谋掾的头上。 尽管校事如今的大部分精力都是放在河北、中原上,但是对于草原上已经出现的这么一摊大事,难辞其咎的周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离席站出来,迎着众人复杂的眼光,表态说道: “明公,良已经紧急传令西河的校事,尽快将此番匈奴人战败的内情探知,相信不日就能够得到详细消息。” 阎行微微颔首,出人意料地没有追究校事的责任,而是挥挥手就让周良重新落座了。 在事情发生之前,抢先弄清楚内情,千难万难,但在事情发生之后,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弄清楚具体情况,却花不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校事内部虽然问题不少,却现在还不是下手处置的时候。 重新将目光投向一侧的舆图,阎行看了一会,转而看向法正问道: “孝直,你以为当前之势,该如何处置?” 法正自从被辟除入将军府之后,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级别的军国大事。 因此,一经被阎行亲自点名询问,他虽然内心又惊又喜,但还是很快起身离席,来到了舆图面前,指着西河的区域,面向众人侃侃说道: “明公,美稷据河守险,而是河东北方之屏障,不可有失。昔年明公不惜劳苦、履锋蹈刃,亲征南匈奴、讨伐于夫罗,正是为了巩固北方的屏障。眼下匈奴新败,人心惶惶,诸胡蜂起,气焰嚣张,虽说事出有因,但美稷之危,犹如溺水之人,不可不救。” “故正斗胆建议明公,派遣军中骁勇之将,率领精锐骑兵,兼程赶往美稷,一来稳定匈奴人心,二来护卫商路,三来也为平定北方诸胡提前布局,探清草原上胡人的虚实,免得因为坐观形势而错失了时机,酿成了大错。” 法正的观念显然和持重的孙资不同,他进入将军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眼光无疑更为长远和敏锐,他察觉到匈奴人对阎行战略的重要性,也知道在汉家内地以邻为壑的情况下,广袤无垠的草原对三河、关中意味着什么,从北方草原的商路上源源不断贸易输送回来的战马、毛皮、筋角、耕牛,乃是骠骑将军府对内对外、征战屯田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 更重要的,是法正发现骠骑将军对于捕抓战机谙熟于心,在过去的战事中,往往都能够紧抓机会、主动出击。 所以匈奴人的这一次大败,也许对于将军府和他自己而言,是一个展露峥嵘的机会。 58、风起 一个积极进取的意见,显然比老成持重的意见更具建设性,但与此同时,它往往也是具备一定危险性的。 尤其对于一个锐气正盛的新人而言。 听完法正的建议,堂上一时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处于席位上头的戏志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初入将军府、只见过几次面的新人。 聪慧、敏锐、干练,这是戏志才从他身上所看到的,但同时,戏志才也发觉了这个年轻人隐隐显露出来的野心。 这又是一个不甘人后、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啊! 戏志才在心中默默感叹说道。 不知不觉,当初自己跟随阎行创业伊始,兵马不过千数,文武寥寥几人的那段岁月已经悄悄远去了,攻略关西后的阎行声势大涨,随着关中名族大姓、陇右、河西武宗豪强的陆续投效,骠骑将军府已经形成了文武如云、济济多士的盛大局面。 最开始,麾下关西人多将兵征战,关东人多出任幕僚文职的局面被很快打破,蜂拥投效的关西名族、武宗渐渐在骠骑将军府占据了更大的位置,关西名族大姓和寒门的子弟交相涌入,也打破了之前霸府由河东士人牢牢占据的局面。 不过,对此怀有忧虑、最为着急的显然也不会是自己,戏志才在心里暗暗笑道。 “志才,你以为呢?” 就在戏志才心绪涌动的时候,阎行的声音也再次响起。很明显,对于孙资和法正的不同意见,高踞上座的他并不想即刻表态,于是转而又看向了自己麾下的重要谋臣戏志才。 戏志才对此也有预料。在他看来,此次草原上的诸胡虽然因为匈奴人新败,气焰嚣张,但终究是乌合之众,也没有明确的上下统属,俨然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只是君臣相处多年,戏志才也察觉到了阎行从一开始的细微表情变化。 阎行在心中,是赞同法正的建议的。 在“天下合于一”之前,阎行对北方草原的战略,就是在不武力大规模干涉的前提下,利用多种手段,维持北方草原上各部胡人的均势,以保障自己一方在北方草原上的偌大利益。 他之前动用兵马扶持已经衰弱势微的匈奴人,利用商贸笼络无立君长的羌胡部落,去抗衡羽翼渐丰的屠各胡、乌桓人、鲜卑人,在本质上,都是就是为了维持草原上的均势。 只是现在看来,要维持这种草原上的均势,单单依仗一个匈奴单于呼厨泉显然是不够的,阎行还需要再有一个有力的、能够互相合作的草原盟友。 他可能是代郡的乌桓人,也可能是阴山南北的鲜卑人,这个盟友的角色重要性,一点也不比呼厨泉要小,阎行显然有打算亲自上阵,去物色最合适的人选。 戏志才迎着阎行的炯炯的目光,心中已经明朗,他看了法正一眼,嘴角微动,坦然说道: “法曹史所言甚是,在下附议!” ··· 方略一旦拟定,在乱世中崛起的将军府,军事行动一向是雷厉风行的。 阎行当即派遣大将甘陵率仆骨禄、乌楼棘等胡人将校,引三千精骑,兼程赶往西河美稷的单于庭,稳定当地匈奴、羌胡部落的人心,出兵维护商路的畅通和行旅的安全。 随后,骠骑将军阎行更是亲率五千歩骑从安邑悄然出兵,沿着河东境内的官道,经北屈、蒲子一路向北,朝着目的地美稷的南匈奴单于庭进发。 而这支兵强马壮的军队的到来,也很快在草原上刮起了一阵不小的旋风,原本此起彼伏的草原就像是被一阵狂风袭过一样,瞬间草木倾偃,虽有暗流涌动,却再不见任何波涛汹涌的景况。 原本想要趁机出兵抄掠南匈奴牧场的鲜卑蒲头部旋即偃旗息鼓,策马扬鞭,远飙数百里之外,远远避开了这一支看起来并不好对付的军队。 之前躁动不安、纷纷扰扰的诸多羌胡部落也立马平静下来,变成了俯首帖耳的羊群,不敢再有任何展露爪牙、争强斗狠之心。 接连不久前刚刚击败了匈奴人的屠各联军,也收敛了步步紧逼的嚣张气焰,引军撤退,转而寻求与盟友乌桓人、鲜卑人合兵一处,警惕着来自匈奴人的反击······ 作为新败不久、人心惶惶的南匈奴,眼见着本来急转直下的草原形势渐渐变好,他们无疑是其中的受益者。 南匈奴单于呼厨泉亲眼目睹阎行歩骑大军的到来,心中是又惊又喜。 这位汉人将军的军力、兵势看上去又要比当年征讨匈奴时更加强盛了,虽然远在美稷的呼厨泉通过商贾行旅之口,也常常能够打听到有关于阎行东征西讨的剽悍战绩,但是耳闻的终究不如亲眼见到来的震撼人心。 若是这一支军队不是奔着救援单于庭而来,而是将兵锋指向自己一方的匈奴人,那么自己是否能够抵挡? 一想到这一点,呼厨泉仿佛又回到了当日草原上战败被俘的梦魇之中,他的脊背不禁开始阵阵发凉,冷汗也潺潺地往下流淌。 幸好,这一支强大的军队是友非敌,他们此次就是来为自己撑腰、复仇的。 为此,呼厨泉也暗自在心中窃喜,如果能够说服这位汉家将军出兵帮助自己讨伐屠各胡,那么那些卑微的屠各各种杂胡人马又如何能够是自己一方大军的敌手,自己很快就能够一统南匈奴的各部人马,复兴大匈奴呼韩邪单于时期的荣光。 到那个时候,自己也再不用惧怕那些野蛮又贪婪的鲜卑人、乌桓人,冒顿单于的后人的马蹄誓要重新踏上旧日的匈奴土地,将北方草原上的众多胡人部落重新纳入到大匈奴单于的统治下。 只是,这位汉家将军,会让自己如愿吗? 对此,呼厨泉同样疑虑重重。 当初,阎行征讨抄掠河东的匈奴于夫罗,在获胜后却没有对束手就擒的匈奴残部赶尽杀绝,而是另立了呼厨泉为匈奴单于,并出兵协助匈奴人杀回了美稷的单于庭,帮助呼厨泉赶走了那些敌对的左部贵族和屠各杂胡人马,使得呼厨泉这位流落汉地的异乡之人终于在单于庭的穹顶大帐内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新的匈奴单于。 但是,重返美稷单于庭,得到了单于宝座的呼厨泉日子并不好过,被赶跑的左部贵族和屠各各部在草原上大肆宣扬呼厨泉弑杀兄长、投靠仇敌的斑斑劣迹,直接质疑他继任匈奴单于的合法性,又在雁门、五原各地厉兵秣马,大肆筹备反攻单于庭的兵事,身在美稷单于庭的呼厨泉可谓是坐立不安、一日数惊! 而阎行留驻在美稷的徐琨、孟突这一支兵马,虽然也协助呼厨泉击退强敌,拱卫匈奴的单于庭,但是在帮助自己重新统合匈奴辖下各部人马的时候,却表现出了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行径。 说到底,阎行留下的这一支兵马,包括河东工坊支援匈奴人的盐铁、器械,根本上都是为拱卫河东北方屏障、护卫草原商路畅通服务的,他们并没有强烈欲望想要帮助自己征服反叛的左部贵族、屠各各种,甚至乎会有养虎为患、尾大不掉的高度警惕心。 这也是为什么呼厨泉虽然在徐琨、孟突等人的兵马协助下,屡屡能够以寡击众,击破左部贵族、屠各各种的优势人马,却迟迟没有办法统合所有匈奴部众的原因。 虽然后来因为阎行与袁绍一方的势力交恶,并州成为了双方的必争之地,雁门的屠各胡成了并州刺史高干极力拉拢的对象,身处西河郡的单于呼厨泉的作用也愈发重要起来。 那些汉家将士这才将协助自己征服叛乱人马、统合曾经的匈奴部众的战事提上了日程,随着河东工坊的大批兵甲、器械的运达,呼厨泉和徐琨随即向盘踞在五原、云中的左部贵族人马率先发难。 在坚甲利兵的胡、汉军队面前,左部贵族的人马虽然奋勇迎敌,但终究是螳臂当车,很快就被呼厨泉、徐琨的歩骑人马全面击溃,左部贵族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剩下的顽固一派也只能够带着残存的部众灰溜溜地逃往雁门投奔屠各各种,苟延残喘。 只是,让呼厨泉没有想到的是,正当自己想要趁着获胜之威,说服徐琨继续引兵助战,一举席卷雁门屠各各种的时候,战场上的意外却骤然发生了。 他们在战场上遭遇的屠各联军显然也是装备了精良的铁制兵甲,而且还意外引来了鲜卑人和乌桓人的大批骑兵助阵,这些在战场上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立马造成了呼厨泉人马的恐慌和崩溃。 最终在屠各、鲜卑、乌桓各胡的夹击下,呼厨泉的匈奴人马大溃败北,幸亏了徐琨、孟突率兵列阵断后,且战且退,才避免了全军被包抄歼灭的厄运。 后面形势的急转而下、危而复安,则又与这一支汉家大军到来所刮起的草原旋风息息相关。 风,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止于草莽之间。 那么,这一次,草原上刮起的旋风,到底又将止于何处? 59、扶罗韩 秋天,是草原上最美好的季节。 在这里,秋高气爽,牧草飘香,黄绿相间的波澜随着微风漾过,歪斜倾倒,露出了点缀其中的零星毡帐,那一团团羊群、牛群、马群就如流云飞絮,围着毡帐,再慢慢地跟随着微风,奇妙地漂流了起来。 扶罗韩驻马在一处小土包上,看着自己部落的健儿在广阔深色的草原上分道向前,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微笑。 草原上视野开阔,路途一览无余,虽然也有有坡谷岔道,但只要先行的骑士提前留下了路标指路,后继的骑队就能够沿着最干燥坚实的道路驱驰前进,是以骑兵的行军速度极快,一天一夜便能横穿了大半个草原。 心情畅快的扶罗韩饱览了草原上的美景之后,他才慢悠悠地策马下了土包,朝着不远处的骑队中为首的一个健硕年轻人大笑喊道: “泄归泥,我们走!” 听到了扶罗韩的声音,那名歇马栖身的健硕年轻人就像是一头骤然睁开眼睛的鹰隼一样,瞬间持刀跨马,虽然年纪还小,眼中的锐气却也已经咄咄逼人。 他熟练地打了一个呼哨,身边的骑士也纷纷上马,向分流的小河一样变成两道溪流,护卫在年轻人的两翼,一齐朝着扶罗韩的方向快速涌来。 “走吧,小崽子,我们也该去见一见你的叔父了,听说他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从那些匈奴人的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肥肉,我们也要赶去分一杯羹,可别让草原上其他的杂毛野犬给抢先叼走了。” 扶罗韩朝着驰马奔来的年轻人笑骂说道,骑队里的其他骑士随即也跟着哄然大笑,众多人马就在他的指引下,朝着宿营在河边的一众毡帐策马而来。 ··· 治水(桑干河)河边,鲜卑人营地。 站在自己穹顶大帐前的鲜卑年轻人浑身佩带着耀眼的金环、铜牌和腕饰,身披着厚实的皮袍,头上的发辫抹得油亮,略显稚嫩的脸上已经有了原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和成熟,他此刻身边虽然簇拥着一群老少不一的鲜卑汉子,隐隐以他为主,却还是皱着眉头,低头沉思不语。 直到耳朵里传来了刺耳、躁动的马蹄声后,他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在闯入自家营地后肆无忌惮驰马呼喊的骑队。 他盯着骑队为首那个渐渐接近的,矗立在马背上的高大身影一会后,这个穹帐前的年轻人咬咬牙,总算勉强地从自家的脸上挤出了几丝欢欣的笑容来。 他向前迈了一步,张着来之不易的笑脸,强颜欢笑地迎接骑队为首的高大首领。 可是那名高大首领却却不领情,他带着骑队张狂地策马狂奔,直接冲到了穹帐前面,在站立等候的众人面前掀起了好大一阵烟尘。 看到了穹帐前的年轻人等人纷纷掩着眼、鼻的时候,他才得意地大笑起来,展露自己精湛的驾驭战马的骑术,堪堪在众人前面停了下来,他也不急着下马,而是继续坐在马背上,微微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等候的年轻人,端详了一小会,这才略带戏谑地笑问道: “步度根,我的好弟弟。怎么了,看见草原雄鹰扶罗韩的到来,你不高兴了么?” 被称为步度根的年轻人脸上微微泛出几分怒色,但还是很快按捺下去了,他再次挤出笑脸,看着马背上骄横跋扈的扶罗韩勉强笑道: “兄长这是说哪里的话,草原上的主人哪里会不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你这次不告而来,莫非是闻到我大帐里马奶酒和羊羔肉的香味了!” “呵呵,是啊!”扶罗韩的嘴角一勾,眯着眼睛说道: “我可不止闻到了你帐中酒肉飘出来的香味,还在北方的草原上听说了你的剽悍战绩,听说你狠狠痛击了匈奴单于的大批兵马,就像我们的伟大、勇敢的父兄一样,将他们杀得丢盔卸甲、东奔西逃。” “看来我们的步度根大人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能骑着羊儿,追射麻雀的小童了!” 步度根迎着来自高处的扶罗韩锋锐的目光,这个时候他也不再躲闪半分,而是坦然笑道: “雏鹰已经长成,广阔的大草原上,雄鹰也不会只有一只。不过,兄长永远都是兄长,帐中的羊羔肉已经香味四溢,你我兄弟正好一起痛快地大醉一场。” “哈哈哈!”扶罗韩看着步度根的笑容,这时也收起了目光中的锋芒,转而放声大笑。 “好,那就让我来看看,你的酒量是不是真的成长了一个大人了!” 他矫健地下了马,带着泄归泥等一干亲从,大步地跟随步度根等人鱼贯入帐。 ··· 帐中的温度明显升高,为首的扶罗韩不自然地扯了扯身上的皮袍,豺狼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打量着周围。 步度根的穹庐大帐内,装饰得颇为华丽堂皇,汉地的丝绸、瓷器、陶器、釭灯、铜镜、香炉,西域的玉石、香料、毛毯、锦绣、器玩,还有鲜卑人的弓箭、毛皮、金银饰品,都可以在角落里发现一二。 当然,最吸引扶罗韩等人眼球的,还是兰锜上那些制作精良的长短兵器和铁制甲胄。 这些可不是鲜卑人能够制作出来的,依靠寻常的草原商旅也很难带来这等军国利器。 只是进入大帐后的扶罗韩却也收敛了自己的张狂,他很快就收回了贪婪的眼光,带着泄归泥等人进入到了尊客的席位上,和对面席位上的步度根部众们大眼瞪着小眼,不冷不淡地开始了这场奇怪的胜利宴会。 如步度根所言,撒上香料烤好的羊肉果然香气四溢,被帐中伺候的奴仆分成多份,用金银器皿呈递到了众人的案前,让与会的众人食指大动。 随后步度根更是让自己的妻妾亲自为帐中的众人倒酒,面对着这等美味的酒肉,纵然是面前坐着的是互有龃龉的冤家对头,可走马驱驰、饥肠辘辘的鲜卑汉子还是不免肚子咕咕直叫,垂涎三尺的众人很快就像是忘了刚刚的明争暗斗一样,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欢快地投入到了这场为战胜匈奴人而举行的欢宴之中。 年长的扶罗韩全部的精力似乎也被吸引到了面前步度根盛情款待的酒肉上,相比于保持警惕的泄归泥等人,他高大的身躯在案几前起伏上下,对于众人的举杯相邀也是来者不拒,屡屡将杯中之酒吸入腹中,然后催促帐中伺候的奴仆再次满上。 在胡吃海喝一通之后,他这才惬意放下了手中的残羹冷炙,腆着肚子,重新笑着地看向了步度根和他的部众。 因为他的好食欲,造成了步度根看起来似乎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反而是陪着喝了不少闷酒。 不过,脸部酡红的步度根还是露出了笑容,看着酒足饭饱的扶罗韩,淡笑着问道: “兄长,秋天北方阴山下的草场足堪放牧饮马,你又是为何,要不辞劳苦带着部众,跑到南边的草场上来呢?” 扶罗韩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肚子,呵呵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步度根的问题,而是挑着眉头反问道: “说起我呀?哈哈,我的好弟弟,那你呢?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我两家秋季的草场也是紧挨着的吧。你又怎么跑到了这南边的草场上来了呢?” 步度根看着故态复萌的扶罗韩,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说道: “我是因为屠各各种的胡酋、首领请求我出兵帮助他们抵御匈奴人的侵袭,才带着部众赶来雁门的。” 一听到步度根这种说辞,扶罗韩顿时连连冷笑。 “匈奴人侵袭屠各各种?我的好弟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屠各各种的那些胡酋大人们原本就是归附匈奴人的,他们匈奴人跟自己的部众互相攻杀,你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来帮助这些屠各杂胡呢?” 步度根对于扶罗韩的冷笑漠然处之,他肃然说道: “匈奴人虽然已经没落,却还一直自诩为草原之主,对我等族人所在的草场存有觊觎之心,若是让匈奴的单于平定了屠各各种,那强大起来的匈奴人将会对北方草原上的族人构成新的威胁。” “哈哈哈,步度根大人果然是目光深远,只是这等拙略的借口却只能够诓骗草原上的小孩童。若是为了北方草原上的部众族人,只怕你率先用兵的,应该是素利、弥加、厥机那一班不服你命令的东部大人和我这位兄长吧!” 顾盼自雄的扶罗韩显然对步度根的谎言嗤之以鼻,自鲜卑人的一代雄主檀石槐死后,不管是和连还是骞曼、魁头,他们这些后来的继任者都是既无雄才,也缺少声望,难以再将各部的鲜卑人聚合到一起。 步度根虽然因为是魁头的亲弟弟,继承了魁头死后留下的大量部众人马,但不管是西部的蒲头部落,还是素利、弥加、厥机等东部大人,都对年纪轻轻的步度根的命令视若无睹,就更别提还有野心勃勃,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另一兄长扶罗韩了。 在步度根的心中,对付扶罗韩、素利等人,肯定要比匈奴人更加棘手,也更加紧迫的多了。 而已经被扶罗韩喝破心思的步度根,他年轻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能死死盯着骄横的扶罗韩,闷声不响。 泄归泥等人见状也手握刀柄,高度警惕步度根的发难,一瞬间他们就和帐中的步度根部众对峙了起来。 60、兄弟 图穷匕见之后,没有血染穹庐,而是意外地一切复归欢笑。 步度根率先用大笑打破了帐中对峙的紧张局面,自忖以目前自家实力还不能彻底打败对手的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指着扶罗韩笑道: “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兄长你啊!好吧,的确,我不是因为担心匈奴单于的北犯而来的,而是因为屠各各种送出的大礼实在令我动心,我这才忍不住出兵南下,来帮他们打退匈奴人的。” “哦,看来这份大礼确实也是够大的,否则怎么会连代郡普富庐等乌桓人也引来了呢!” 扶罗韩冷笑说道。 步度根点点头,似乎也不再隐瞒,指着自己穹帐中的铁制精良兵甲说道: “这些就是屠各各种送的大礼,兄长你说,这值不值得替他们打匈奴人!” 扶罗韩将目光从那些精良的兵甲上快速扫过,用力地点点头,十分赞同地说道: “若是屠各各部能够拿出足够多的甲胄、兵器,那十个匈奴单于的头颅都值了。不过,屠各各种又怎么会有这些坚甲利兵,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都是从汉地外流出来的吧!” 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相信步度根的话,天真地认为步度根主动为屠各各种出兵,真的就会如步度根所讲的那么简单,但他也知道这些坚甲利兵对于吃苦耐劳、剽悍善战的鲜卑骑士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果兵甲的数量足够多,那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的草原铁骑,是足够征服自己和素利等人的部众人马了。 就别说,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屠各胡种、代郡、上谷的乌桓人一起派出盟军了。 看到扶罗韩颔首询问,不再持之前的对抗态度,步度根似乎也已掏心掏肺,他再次点了点头,坦诚无比地说道: “确实,这些都是在汉地打造的兵甲。是一位汉人将军送给屠各各种的。汉地现在也出现了分裂,他们汉人之间也在打仗,分别拉拢了匈奴人和屠各各种,都不希望看到北方的草原上被对方的盟友控制了。” “但是单单依靠屠各各种的那些人马,就算拥有了许多兵甲器械,也是不足以和匈奴人和汉人的兵马匹敌的,所以屠各各种的胡酋大人暗中邀请了我,以及代郡的乌桓大人们出兵,这一部分兵甲器械,就是作为送给我们的酬礼!” 扶罗韩闻言低下了头,目光闪烁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所以,你们围攻袭击了匈奴人,在战场上也一定缴获了不少汉地的铁制兵甲器械吧!” “没错。”步度根笑道:“匈奴人已经在草原上没落了,虽然他们现在打仗不怎么样,但他们的兵器、甲胄确实都是精良的,也都是汉地流出的。” “那既然打赢了,也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 重新抬起头的扶罗韩,收敛目光看向了步度根。 步度根并不畏惧,也没有隐瞒。 “因为匈奴人虽然败了,可却也引来了匈奴人背后的汉人将军,他们的汉兵比起匈奴人来更加难以对付,为了防止遭受他们的报复,我必须保证屠各各种秋季草场的安危。” “原来如此。”扶罗韩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又随意地瞥了步度根那些如临大敌、蓄势待发的部众一眼,轻蔑地发出了一声冷笑,不再开口询问。 反而是步度根看着沉默的扶罗韩,内心变得躁动起来,他犹豫了一小会,最终还是选择开口问道: “那兄长,这次到底是为何而来?” “我么?哈哈,我说我是带着部众人马,过来帮你打匈奴人和汉人将军的,你信吗?” 扶罗韩讥笑说道,步度根却也不反感,而是攀着扶罗韩的话头笑道: “信,我当然信。兄长乃是我鲜卑人中万里挑一的勇士,对于我们鲜卑人而言,不管是匈奴人、屠各各种,还是汉人,都是一头待宰的肥羊。若是能够得到兄长的人马相助,那不管这次再来的是匈奴人还是汉人,都一定会被打得大败而逃。” 扶罗韩闻言得意地哈哈一笑,他挠了挠自己茂密坚硬的胡须,看着透露出联合意味的步度根,转动眼珠想了想,也笑着说道: “当然,同在一个毡帐长大的兄弟,刀子只会对向帐外的敌人。但是草原上没有喂饱的骏马是跑不快的,既然你得了这么多的汉人兵器甲械,那送予一些给我的部众,也是应该的,难道不是吗?” “哈哈,这是自然,大兄若能出手相助,那都是应该!” 步度根欢喜不已,油腻腻的手掌更是交击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兵器甲械,只要是小弟帐中有的,兄长看得上的,统统都可以带走!” 对付那些暂时动不得的庞大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 听着步度根豪迈爽快的笑声,扶罗韩嘴角的笑容也愈发明显,口不对心地大笑起来。 “好,步度根,我的好弟弟,我没有看错,看来你真的是长大了!” ··· 各怀心思的两人很快开启了重新联合的盟约,待到大致事情都商定完时,步度根看了看与扶罗韩同行的泄归泥等人,突然问道: “兄长,我听说,你帐下还收留了一个叫轲比能的小种?” “嗯,是的,怎么了?”听到步度根谈起归附自己势力的部落,扶罗韩当即脸色一冷,警惕了起来。 “还是让我的部众和你说一下吧。” 步度根伸手就点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坐在最靠近帐门,满脸悲愤的鲜卑人当即应声站了起来,他看着扶罗韩一众人等,血气很快就顺着脖子涌上了脑袋,激动得大声说起了话。 原来这个鲜卑人本来是靠近汉地边塞的一个小部落大人,但是今年开春,他却反被自己的部众赶跑了,财产、牲畜、奴仆包括妻儿也都被侵吞了,只剩下他和两个亲随跑到了步度根的牧场,哭诉着请求步度根为他主持正义,出兵帮助他平定那些犯上作乱的部众。 而那些犯上作乱的部众首领,就是一个叫做轲比能的鲜卑小种。 步度根当然知道这事情其中的缘由不会是像这个小部落大人那样说的简单,他派人查探获知的情况是: 这个轲比能是一个在部落里素有勇名威望的勇士,而这个小部落大人却是一个御下苛刻、贪婪粗暴的首领,所以才会被一个鲜卑小种出身的轲比能轻易夺走了一切。 但是这个小部落的大人以往对于自己颇为驯服,更重要的是,轲比能这个鲜卑小种在赶跑部落首领,被推举为新的部落大人后,竟然归附了自己的兄长扶罗韩。 这是步度根绝不能够容忍的事情! 因此今日在稳住扶罗韩之余,他还要借机主持正义,将这一枚卡在心头上的毒刺在众人面前剔除。 扶罗韩没有开口,他微微眯着眼睛,泄归泥等人知道他的心思,一众人中立马也有人站起来反驳这个义愤填膺的小部落大人,列数这个小部落大人的“种种罪名”,将轲比能“犯上作乱”的行为撇清,并打算由此把这桩事情的定性混淆,让步度根等人没有办法再追究下去。 步度根的部众中也有人看出了泄归泥等人的意图,立即也就有人站了起来,加入到了争辩的行列之中,眼看着帐中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变得激烈起来,在唾液沫子横飞的情况下,步度根、扶罗韩两家又渐渐走向了对立面上。 在整个过程中,扶罗韩一直眯着眼睛没有说话,就像是一头假寐的头狼,而步度根也不会自失身份,加入到这场杂乱无序的激烈争辩之中。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争辩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的时候,咣当一声扶罗韩扔下了手中的金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蓄势待发的泄归泥当即也按刀而动,其他人见状也有了条件反应,一众人等纷纷提着兵器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站起来的扶罗韩。 可没想到,扶罗韩只是三两步地走到了大帐角落,就目中无人地当众扯开皮带,掏出自己的家伙,自顾自地就在大帐的角落里撒起尿来。 随着哗哗的响声,帐中顿时弥漫开了一股尿骚味,步度根的部众脸上纷纷变色,内心都感觉到了极大的羞怒,目光齐齐转向步度根,恨不得他一声令下,众人就冲上去将这个骄横跋扈的扶罗韩给乱刀砍倒了。 但是步度根的脸色虽然难看,却还是没有悍然撕破脸皮,他铁青着脸,看着抖完最后几滴尿液后,就要系上腰带,转身离开的扶罗韩,沉声问道: “兄长,你以为这桩事情,又该怎么办?” “呵呵。”腆着肚子的扶罗韩停下脚步,他转身看了那个激愤难平的小部落大人一眼,轻蔑一笑,又看向步度根说道: “我的好弟弟,众人推举成为首领原本就是我鲜卑部落由来已久的旧俗,无能之主,又岂能统御我鲜卑部众。但是你说的,不尊君上,犯上作乱,轲比能也确实是做了。既然是这样,那这件事情,你我最好都不要插手了,由着他们自己来解决。” “毕竟我们的族人一向都是用弓、刀说理,而不是用嘴巴和膝盖,不是吗?” 61、强援 扶罗韩的穹庐大帐。 回到自己帐中的扶罗韩坐在胡床上,收敛了几分在外人面前的张狂,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的下首,还有一名身材健壮、辫发油亮的鲜卑人,他也在一旁淡然地静坐着。 终于,一阵皮靴踏地的声音打破了帐中的沉默。 脸上带着几分喜色的泄归泥兴冲冲地走进帐来,他看着扶罗韩笑道: “父亲大人,步度根派人将兵器甲械都送过来了,一共有铁箭簇两千枚,环首刀一百、铁矛头二百,铠二十领,马甲十具。” 听到这个消息,沉默已久的扶罗韩顿时爆出一阵大笑,指着下首的鲜卑人说道: “哈哈哈,真有你的!轲比能,你说的没错,步度根一不小心引来了汉人将军这头猛虎,他现在是自顾不暇,果然是对我的要求再不敢轻易推脱了。” 被唤作轲比能的鲜卑人闻言,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不过他恭敬的态度并没有变化,依旧恭声说道: “大人今日借机展露威势,在诸多部众面前力压步度根一头,又让他不得不忍痛送出兵器甲械,已经让其他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鲜卑之主。日后我等再慢慢拉拢、离散步度根的部众,离大人统一鲜卑的大业就更进一步了!” “哈哈哈!”听到轲比能说起自己的大业,扶罗韩不由得再次得意地发出了大笑。 先吞并自己这位兄弟的部众,再利用中部鲜卑的优势,先向东征服素利、弥加、厥机等东部大人,再调头西向,把西部鲜卑蒲头部给平定了,一统鲜卑部落,成就先辈檀石槐一样拓地千里、南征北战的丰功伟业。 这不就是扶罗韩梦寐以求的吗! 大笑过后的扶罗韩也慢慢冷静下来,这个远大的目标对于现在自己的实力而言,还是太过遥远了,他必须先集中完成眼前的事情。 “轲比能,这一次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会好好赏你的。下去领取你的赏赐吧,这是你应得的!” 轲比能知道扶罗韩这是有事要商议了,他连忙弯腰行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说吧,还有什么事情?” 扶罗韩看着泄归泥问道,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还有其他话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完。 泄归泥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走近前说道: “父亲大人,我觉得,轲比能这个人,心思并不简单。”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扶罗韩勾起嘴角,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的外表虽然恭敬拘谨,可是眼睛却有狼一样的光芒,也许他心里并不害怕,,,也许,,我们当初接纳他的时候,都小看他了。” 泄归泥有些犹豫地说道,他见过轲比能的那些部众,他看到过他们看轲比能的眼神,那是一种夹杂着恭敬和畏惧的眼神;比起看向自己时的那种畏惧和戒备完全不同,他也听过一些人对轲比能的赞赏:“勇敢健壮,富有谋略,执法公平,不贪财物”,这些溢美之词不禁让泄归泥内心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在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曾经的草原上的雄主。 想到这里,泄归泥打了一个寒战,两相比较之下,他隐隐觉得,自家父亲身上,还有一些地方比不上轲比能。 扶罗韩显然没有真正明白泄归泥内心深处的惶恐,他咧嘴一笑,摆了摆手,蛮不在乎地说道: “泄归泥,我的好儿子,你不要想太多了,轲比能只是一个鲜卑小种,他是得到了我的支持,才能够在那个小部落的大人位置上堪堪坐稳了。这就像是我养的一头猛犬,我还要他为我追逐猎物呢!” 扶罗韩才不会去管轲比能是不是还掺杂有其他私心,他想要做的,是鲜卑人远大的前途,是驱使他帐下这些犬马、爪牙,去帮助他完成统一鲜卑各部的伟大功业。 看着自家父亲大人不耐烦的样子,泄归泥知道今日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自家的父亲这几年势力在渐渐扩张,野心和自信也随之膨胀,已经变得有些自大专横了,他最反感的,就是别人反对、质疑他心中笃定的判断。 泄归泥默默心中叹了一口气,虽然身处在温暖的穹庐之中,他却已经察觉到了严冬的寒冷,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像毒蛇一样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扯开。 ··· 轲比能营帐。 “铁制箭簇百枚,环首刀、铁矛各十,铁铠一领。” 一个长相和轲比能相似的鲜卑汉子站立在帐中,面带怒气,咆哮如雷。 “兄长,我们为扶罗韩又是出谋献策,又是出兵雁门,还献出了一块鲜美的草场,他就打算给我们这点赏赐?” 端坐在胡床上的轲比能呵然一笑,看向了自己暴躁的弟弟,淡然说道: “苴罗侯,你冷静下来。这没有什么值得愤怒的,在投靠扶罗韩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形。他的野心很大,这是要将我们当成猛犬一样豢养了。” 草原上部落大人,豢养打猎猛犬的办法,就是给它一些血肉残羹,让它不至于饿死,却又常常充满了饥饿感,这种强烈的饥饿感会促使猛犬在狩猎的时候奋不顾身,哪怕遍体鳞伤,也会拼尽全力与猎物追逐,甚至敢与虎狼搏斗。 而一切都是为了狩猎完成之后,得到心满意足的主人的一顿丰厚的赐食。 苴罗侯被轲比能这么一说,愤怒的他不得不闭上了嘴巴,只是两只铁拳却紧紧地握住,显然内心还是被许多不甘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他们的部落虽然比不上步度根、扶罗韩等人的部众众多,但是因为靠近汉人的边塞,收纳了一大批的逃亡出塞的汉人,其中就有一些汉人的文士和匠人,所以他们不管是在文字认知,还是在生产工具、兵器甲械上,都是要比其他远在草原上的部落要先进一些。 再加上轲比能一年来的虚心效法和苦心经营,他们部落也训练出了一支以鼓节、旌旗为号令的鲜卑骑兵,恰好在这一点上,不管是步度根还是扶罗韩,显然都是不如轲比能的。 而且,他们的部落还和幽州的一些边地豪族有着暗中的往来,时不时就能够从他们的商队那里得到自己部落亟需的生铁、粮食等各种物资。 照苴罗侯看来,自家兄长完全有能力和威望吞并邻近的几个小部落,然后扯旗自立,和步度根、扶罗韩等人分割草原山川、水泽盐池的,为何偏偏要示弱于人,投效到贪婪吝啬的扶罗韩帐下受这种窝囊气。 轲比能看着怄气的弟弟,又笑了一笑,他看向一旁的另一个鲜卑人心腹问道: “琐奴,连你也不明白吗?” 一个面带刀疤、髡头结辫的鲜卑人闻言,应声说道: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先示弱投效扶罗韩,利用他的野心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然后再像围猎一样,将它们逐一射杀,这比扯旗自立,同时面对各方强敌,要轻松得多,获利也多得多!” 轲比能听了琐奴的话,顿时笑了。 他确实就是有这一种打算。与其自己扯旗自立,早早与步度根、扶罗韩、素利他们撕咬争斗,还不如先示弱投靠到野心勃勃的扶罗韩帐下,利用骄横跋扈的扶罗韩为幌子,逐渐吞并周边的其他小部落,壮大自己的势力,同时也挑拨扶罗韩、步度根这两家的关系,让他们互相猜忌、争斗,最后等到一个把鲜血流光了,一个把力气耗光了,自己再上场一块收拾他们。 不过,轲比能很快又收敛了笑容,他肃容说道: “杀两头斗得遍体鳞伤的豺狼,当然比对付群狼容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缺一样物什!” “什么物什?” 苴罗侯在琐奴的指点下,明白了自家兄长的深意,他性情急躁,急忙出声问道。 轲比能看了他一眼,说道: “强援!” “强援?” 这一次不仅是苴罗侯出声,连一旁的琐奴也惊讶地叫出声来。 轲比能点点头,继续说道: “你们想一想,我们鲜卑人分裂已经有几十年了,草原上的分裂也成了一种均势。分散开来的大小部落互相结盟,形成了以步度根、扶罗韩、素利等人为首的势力,他们势均力敌,单单靠各自部落的力量,是很难摆脱其他部落的掣肘,成功对某个部落进行吞并的。” “因此任何想要打破这种局面的人,除了依靠自身的力量之外,还需要有一股外在的力量可以依仗。步度根、扶罗韩他们显然都看到了这一点,于是步度根会跑来帮助屠各各种打破匈奴人,扶罗韩也想要拉拢代郡、上谷的乌桓大人,我们如果要争夺草原,同样也不能少了这一股强援!” 听了轲比能的话后,苴罗侯愣了一愣,他似懂非懂,讷讷问道: “幽地的阎校尉,算不上强援吗?” 轲比能摇了摇头,“阎校尉当然是个不错的朋友,可惜他在汉人之中的实力还是太弱了,而且眼下听说幽地汉人已经有了新的大官,阎校尉是束手束脚了,只怕将来真到要仰仗他的时候,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了。” “那丁零人,夫余人呢?” 轲比能冷然一笑,还是摇了摇头,一旁观察的琐奴看出了轲比能的心意,开口试探问道: “大人心中,已经有了强援的人选?” 62、歌谣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年轻的法正是第一次抵达帝国的北方,看着西河郡境内沿着河谷地缓缓展开的宽阔草原,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他想起了诗经中《出车》的诗篇,不禁诗兴大发,一边策马一边轻声吟诵起来。 前方策马的戏志才听到法正的吟诵之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轻敛袍服,回首笑问: “孝直,是第一次到西河郡吧!” “正是。”法正看到戏志才回首询问,连忙催马近前,躬身答道。 此次迎接鲜卑人使者一事,骠骑将军阎行颇为重视,法正凭借着之前在河东安邑大堂上的积极表现,成功脱颖而出,被阎行任命为戏志才的副手,协助戏志才接待前来西河的鲜卑人使者。 年纪轻轻就得到了重任,只要经过一番磨砺,日后必定会受到骠骑将军的重用。 这是霸府众多掾史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法正作为当事人,也意识到了骠骑将军的重视和栽培,所以此行他一改未入仕之时的散漫,变得小心谨慎,对待上吏戏志才的态度也是彬彬有礼,恭敬有加。 戏志才看着执礼甚恭的法正,眼中饱含了笑意。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草原上,看着散布在草场上的牲畜、毡帐和忙碌的牧民,以及那一堆堆捆绑起来的草垛,笑容微敛,陷入到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与汉地的农夫相同,秋天草原上的牧民一样十分忙碌:宰杀牛羊,制作肉干、乳酪,修补毡帐,打草为牲畜过冬储备草料······ “孝直,既然你是第一次来西河郡,你看到了什么?” 戏志才突兀的发问,让法正愣了一愣,他同样沉默了一会,思索了戏志才的深意之后,才重新展颜笑道: “戏祭酒,在下看到了明公的雄图壮志!” “哦?”戏志才微微一笑。 法正继续说道:“本朝桓灵二帝以来,边地战乱不休,胡马猖獗,郡县屡屡失守。西河郡名为汉土,实则郡县废置内迁,早已沦为羌胡牧马之地。” “明公龙骧虎步,胸襟远大,有意恢复旧时边境屏障之守。虽然身陷于中原战乱,无法全力经营这西河之地,但也派遣了徐、孟等虎贲之士戍卫此间,近年来又招揽流亡草原的汉人,在西河授予无主田地,还允许戍守将士于此处婚配胡女,成家立业。” “汉人务农耕,兼畜牧之业,战时为兵,农时为民,拒胡马,储粮秣,修城室,备烽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兴前汉屯田之兴盛,将这西河之地变成沃野千里的安宁乐土,使得这北方的屏障永固,边境再无羌胡侵袭之祸!” 戏志才听了法正的侃侃而谈,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能够见微知著,体会到了骠骑将军当初与严授、自己几人商议救边、实边的初心和对策,看来这个来自关中名族的年轻人的确值得将军他亲自栽培。 只是,还有一些问题,终究是看得浅了。 戏志才还没有出声,法正又再一次开口,他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前方,出声说道: “戏祭酒,派往与鲜卑人接洽的骑队回来了!” 戏志才顺着法正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小支骑队正绕过草原上起伏的丘陵,往自己一行人马的方向赶来,为首的骑士正一手擎着旗帜,向着己方的方向招摇,这是之前约定的信号,看来鲜卑人的使者是真的已经到了。 戏志才和法正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这些鲜卑人来得好快!” ··· “大,,苴罗侯大人,你看,匈奴单于的实力之所以会短时间之内大涨,除了有一支汉军兵马的助阵之外,更是因为他们治下多了这些汉人。” “这些农夫耕种粮食、捕抓鱼虾,匠人擅长修缮器械,营建城室,商贾则沟通有无,帮他们带来日常必须的盐铁。长久下去,匈奴人的实力不容小觑啊!” 在逐渐靠近美稷的匈奴单于庭之后,琐奴观察着陆陆续续出行的汉人兵、民,他们的鲜卑部落靠近汉人的边塞,轲比能更是收留了一大批的汉人流民,因此他很清楚这些汉人能够给匈奴人带来什么,他策马靠近被他唤作苴罗侯的鲜卑汉子,悄悄在他的耳边说道。 被唤作苴罗侯的鲜卑汉子显然也注意到了美稷单于庭的汉人数量,他路上一直在观察沿途匈奴人、汉人的日常,时常皱着眉头沉思不语,此时听到琐奴的话,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 “不,琐奴,你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这种平和的情况只会是暂时的。眼下对于匈奴人的单于而言,多了这些汉人兵、民的协助,他的实力是增强了,可是长久以往呢?” “我已经感受到了匈奴人内心的恐惧,这些汉人可不是他们的奴隶,他们是隶属于汉人官吏的统治,汉人会和他们争夺部落里漂亮的姑娘,会用挖沟壑、扎篱笆的方式将他们原来的跑马放牧的草场分割,还会用一些精巧的器皿轻易就换走他们部落的骏马。” “而匈奴人中制作器皿、器械的匠人会失去他原有的作用,牧民会发现自己越来越买不起汉人的商品,原来的巫师、贵族大人们的财富和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他们是害怕这些汉人的,他们若不想束手待毙,就会重新举起他们手中的弓、刀,对向汉人,我已经嗅到了危险和死亡的气息!” 琐奴被这个鲜卑汉子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张目向自己的周围看去,确认同行的汉人商贾没有窃听自己两人的对话后,才重新悄声问道: “这,这,大人,日后这,真的会这样吗?” 苴罗侯扫了琐奴一眼,重新低下了眼睑。 “是的,这里会有一场暴乱,会有一场厮杀,血肉在这里归于尘土,然后——” “然后会怎么样?”琐奴内心颤动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苴罗侯苦笑一声,露出了自己的牙齿。 “然后这里就会变成汉人的屯田耕地的良田沃土,他们会在这里建造更多的城、室,修建亭障,立起烽燧,阻止草原上的牛羊进入他们的耕地,驱赶草原上的部落向寒冷的北方迁徙。” “这,,,”琐奴不知道再问什么,他不知道面前的鲜卑汉子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饶是听到有这么一种可能性,也足够让他内心腾起不安和恐惧了。 苴罗侯没有在意琐奴脸上的异色,他安坐在马背上,喃喃说道: “这些汉人啊——我突然有些后悔亲自来这里了!” 两人的对话随着前来接洽的汉人骑队戛然而止,匈奴的单于庭已经近在眼前了。 为了在西河立足脚跟,匈奴人在汉人的协助下,依托地势,在美稷重新营建了一座小城邑,以作为单于呼厨泉和一众贵族国人的新居所,那一支汉军也同样驻扎在此处,而各支草原上的商队也会在城外的草场上汇集,形成一个个人马混杂、热闹异常的交易集市。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更多的匈奴人、汉人。 尽管苴罗侯将美稷的前景说得黯淡无光,可是等到他们深入这一片匈奴人、汉人杂居的土地上后,他们还是听见了许多欢声和笑语。 “琐奴,你听,那几个匈奴人在唱什么?” 苴罗侯指着不远处几个赶着羊群的匈奴牧民,发声问道。 琐奴连忙侧耳倾听了一会,才仔细说道:“苴罗侯大人,他们唱的是匈奴人颂扬他们大单于冒顿单于的歌谣。” 苴罗侯虽然少有听过匈奴人的歌谣,但他还是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竟然主动策马近前,去倾听匈奴人的歌谣。 只听见那几个匈奴牧民扯着粗犷的嗓音,一唱一和地歌唱道: “我是草原的兀鹰,” 我的翅膀扇风云, 朝飞居延泽, 夜宿姑衍山, 飞了三个月, 飞不出单于的手心!” 匈奴人的歌谣没有华丽的辞藻,通俗易懂,对他们曾经的一代雄主冒顿单于的崇敬之情也溢于言表,苴罗侯只听了一遍,就学会了匈奴人的这首歌谣。 他呵然一笑,拍打着自己的马鞍,也跟着那些匈奴人高声唱了起来。 他的歌声高亢洪亮,很快也就吸引到了那几个歌唱的匈奴牧民的注意,那几个匈奴牧民见到这个草原汉子竟然也唱起了熟悉的歌声,不由得变得热络了起来,甚至有的匈奴牧民大声吆喝着,要邀请苴罗侯到他的毡帐中喝酒。 只是苴罗侯的脸上却泛起了一丝冷笑,他对匈奴牧民的邀请不置一言回复,自顾自地唱着自己歌谣,突然歌声骤然一变,末尾的歌谣也瞬间变了味道。 “单于只手覆大地, 他的生前享荣名, 而今死了归黄土, 坟地不知何处寻。” 匈奴人强盛之时,东破东胡,西逐月氏,北击丁零,南侵汉土,疆域辽阔万里,治下部落无数。如今的匈奴故地却被鲜卑人的部落夺走占据着,连曾经的龙城也湮灭在鲜卑人的马蹄之下,这可谓是匈奴人的奇耻大辱。 此时被苴罗侯提及,再加上他那挑衅的冷笑,顿时让那几个匈奴牧民勃然大怒,纷纷策马向苴罗侯冲来。 63、胡汉 琐奴看到有匈奴牧民气冲冲地奔向苴罗侯,连忙带着鲜卑的骑士冲上前去,挡在了苴罗侯的马前。 而同行的汉人骑队见状,也纷纷往苴罗侯一方聚拢了过来。 那几个匈奴牧民发现了苴罗侯一方人多势众,而且还有汉人的人马掺杂在其间后,立马勒住了马匹,也不敢出言反击,在犹豫了一会后,当场就调转马头,匆匆地策马远离。 “苴罗侯大人,这是何必呢?你一路谨慎小心,为何到了美稷匈奴人的单于庭,却反而去招惹这几个小小的匈奴人呢?” 琐奴看到那几个匈奴牧民匆匆逃离后,他内心也松了一口气,他有些不明白面前的大人为何会一反常态,做出如此出人意外的举动来。 要知道,这里可是匈奴人的腹心之地了。 苴罗侯明显听出了琐奴语气中那淡淡的埋怨,他也不气恼,哈哈一笑,看着琐奴漫不在意地笑道: “我刚刚听到那些匈奴人的歌谣,一时兴起,就想试一试他们是不是还有像祖先冒顿单于那样的勇气,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群只能骑着劣马,追忆着祖辈荣耀的丧家之犬,你看看他们看到那些汉人骑士时的样子,呵呵,哪里还有一分曾经草原共主的胆气——” 琐奴听着苴罗侯对匈奴人无情的嘲笑,他无奈地别了别嘴,随后注意到了后方人马的动静,他连忙提醒苴罗侯说道: “苴罗侯大人,接待我们的汉人官吏来了!” ··· 得到了手下关于刚刚鲜卑使者嘲笑匈奴人的禀报之后,戏志才若有所思,带着法正等一众人马,缓缓策马向着苴罗侯等人而来。 虽然他之前没有接触过北方草原上的鲜卑人,但还是搜集查阅了一些有关于鲜卑人的资料和情报:原始、野蛮、狂妄、桀骜,这些鲜卑人,倒和他想象的形象大致相同。 主动请缨的法正催马来到了苴罗侯、琐奴等人的面前,他眼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展颜笑道: “在下法正,苴罗侯大人,远来劳顿,将军特地派遣我等来此处迎接,这位是将军麾下的戏祭酒,也是此次奉命来此迎接你的!” 随行的译者听完之后,连忙准备用鲜卑人的语言复述一遍,但面前的苴罗侯却哈哈一笑,用汉语出声笑答: “多谢,有劳几位了。我们鲜卑的汉子都是自小生长在马背上的粗人,在草原上驱驰这点路程算不上什么,先前我们轲比能大人的心意,已经委托你们的人带给将军。既然将军有意一会,我等也是有重任在身,不敢耽搁,就请几位在前引路,带我等去见你们的将军吧!” 法正听到眼前的这个长相粗犷、髡头结辫的鲜卑人竟然能够说出己方熟悉的汉话来,一面惊讶于对方的单刀直入,一面也升起了更强烈的警觉,干笑道: “没想到使者竟然也擅长我们汉人的语言,实在出乎在下的意料啊!” 陪在一旁的琐奴也粗通汉话,他察觉到法正言语之间的警惕,连忙让译者帮忙说道: “我等的部落靠近汉地的边塞,商贸往来,民风浸染,日久之下,略微听得懂汉话。此次前来,我等身负轲比能大人嘱托的重任,不敢拖延时日,亦有若干贵重的珍宝要献给将军,所以亟需请阁下通融引路,冒昧之处还请宽恕!” 法正向戏志才投向了征询的目光,戏志才旋即一笑,他看着桀骜不驯的鲜卑人笑道: “尊使远来是客,既然不辞劳累,执意要先拜见将军,那就随我们来吧。” 说完之后,戏志才拨转马头,催动马匹先前,身边的汉人骑士连忙拍马跟上,上前开道。苴罗侯和琐奴对视了一眼,也纷纷纵马,招呼着身边的鲜卑骑士跟上。 但走了不到半里路,苴罗侯就重新皱起了眉头,他朝琐奴使了使眼色,琐奴见状当即策马上前,向戏志才发问: “戏祭酒,我等不是要去参见将军么?” “正是。” “这,难道将军此时不在城中?” 琐奴愕然地张开了嘴巴,戏志才微微一笑,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笑道: “将军此时正带着我军中健儿走马围猎,同时也在原野设立帷幕,温酒炙肉,准备为尊客接风洗尘。” “额,哈,哈哈,,那将军果然是好兴致。” 琐奴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回马赶去告诉了苴罗侯,苴罗侯听完之后,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显出了强烈的兴趣,此时他态度一变,俨然对于这次特殊的赴宴又充满了期待。 ··· 心里各自装着事情,众人的马速渐渐加快,又小跑了一里多的路,绕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后,所有人的面前的景色也再一次变得豁然开朗。 在一个偌大的围猎场上,衣甲鲜明的骑兵或驻立戒备,或来回奔驰,或走马盘旋,场中游走的骑兵各组成一支小队,随着各色旌旗的招展,进退自如,驰马弯弓,矫健、娴熟地射杀着场中沦为困兽的猎物们。 其中一名银甲白袍的小将颇为显眼,只见他在骑队之中咄嗟叱咤、弯弓饮羽,所发的箭矢无不中的,随着猎物一头接着一头地倒下,许多骑士都围绕到了他的身边,欢声呼喝着,犹如在战场上庆贺、赞叹己方奋勇杀敌、十荡十决的英雄一样。 好厉害的汉人骑兵! 苴罗侯和琐奴再次用眼神交换了信息,暗暗心惊。 对于他们这些自幼走马厮杀的草原汉子来说,仅仅从刚刚剧烈又短暂的围猎情况中,他们就能够看出这一支汉军骑兵的厉害之处。 场上的骑兵身手矫健、弓马娴熟,丝毫不逊色于自幼就生长在马背上的鲜卑人,而他们如臂使指的调度指挥,更是让鲜卑人应接不暇,自叹不如,若是他们驰马围猎,那颜色不一的旗帜早已经让寻常的鲜卑汉子眼花缭乱,就更不要说那一面面不同旗帜背后所蕴含着的复杂变化了。 而那个白袍小将的射技和马术,就算和鲜卑部落万里挑一的勇士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了。 戏志才、法正等人带着暗自惊叹的苴罗侯、琐奴径直来到了阎行的麾前,戏志才上前复命,法正则挨个向苴罗侯等人简略介绍面前的诸将。 “苴罗侯大人,这一位便是骠骑将军了,此外还有护匈奴中郎将、军中的各位校尉、都尉了。” 面貌粗犷的苴罗侯闻言一动,护匈奴中郎将徐琨的名头近年来他在草原上也略有耳闻,据说是个擅长用兵的骁将,不过今日的主角显然不会是他,看到这些甲胄在身的武将簇拥着的骠骑将军,竟是一个同样顶盔贯甲的威武武将后,苴罗侯瞥了琐奴一眼后,率先下马参拜。 “鲜卑使者苴罗侯,拜见将军!” 口中说完话,苴罗侯伸手一招,琐奴急忙将一袭熊皮大氅递了上来,苴罗侯态度恭敬,言辞谦卑地说道: “这是我家大人,想要献给将军之礼,此外还有若干皮裘、骏马,还请将军笑纳!” 安坐在马背上的阎行看着这个鲜卑汉子雄壮的身躯,也笑了笑。 “那就待我多谢轲比能大人的美意了,来,尊使远来劳顿,请起身一同入席吧。” “多谢将军!” 苴罗侯顺势起身,却依旧低垂着眼睑,隐藏着他那一双苍狼一样的眼眸。 ··· 帷幕中。 出乎苴罗侯、琐奴两人来时的意料,整个赴宴过程并没有太多汉人的繁文缛节,帷幕中的炙肉可口美味,汉地的酒水更比草原上的马奶酒更加醇香浓烈,而那些手脚粗大的汉将在摘下兜鍪,掀起衣袍后,吃起酒肉饭食来,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琐奴有些惊诧地看了苴罗侯一眼,嘴唇动了又动。 这些汉人的官吏、将校和他们之前所知道的,似乎有很大的不同,看他们吃肉喝酒的样子,俨然更像是一群鲜卑人。 苴罗侯并没有回应琐奴的目光,他内心其实更加吃惊的,是这位骠骑将军对待自己一方送出“大礼”时的态度。 没有他想象的故作姿态、盛气凌人,也没有那种大喜过望、促膝密谈,整个宴会过程,更像是在招待几位远方来的寻常客人,这让苴罗侯之前的打算和计划通通都落空了。 终于,在喝干面前最后一滴酒水后,苴罗侯阻止了身旁胡女的舀酒,他提起胆色,看着那位上首的骠骑将军,出声问道: “不知将军对我们大人提出的‘大礼’,意下如何?” 听到座中的这个鲜卑使者终于按捺不住,就像是个急急于售卖珍宝的商贾一样凑了过来,阎行笑了笑,同样也放下了手中的箸匕,凝视着苴罗侯笑问道: “轲比能大人送出的大礼,孤确实很满意,只是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值得上贵方的开价?” 苴罗侯闻言一愣,似乎有些恼怒,但他还是也笑了。 “将军莫要说笑了,之前雁门一战,不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份大礼的价钱了嘛!” 64、轲比能 听到苴罗侯这么一说,帷幕中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滞,身在席位上的徐琨也冷哼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羊腿,满怀敌意地看向了苴罗侯、琐奴等人。 这个鲜卑的使者,据说是一个叫轲比能的部落大人派来的,他们想要暗中帮助汉军击败雁门等地的屠各胡,以此来换取阎行一方在草原上各种渠道的支持。 而这种获悉敌人内部情况、离间、挑拨、削弱敌人力量的重要性和价值,就在之前雁门那一场败仗中,格外地凸显出现。 阎行倒是没有生气,而是对这位颇有几分傲气的鲜卑使者产生了新的兴趣,他使用麻巾擦了擦手,旋即起身离席,按剑向帷幕外走去,口中说道: “尊使,请随孤一行!” 苴罗侯听到这位汉军大将的话,立即也起身,他做出手势,示意面色紧张的琐奴稍安勿躁,自己则安然处之,大步地跟了过去。 站在了帷幕之外的草地上,看着广阔壮丽的草原,回头看看那个在自己亲卫从两旁挟持下却依旧凛然不惧的鲜卑汉子,阎行呵然一笑,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骑兵队伍说道: “雁门一败,不过是匈奴人骄狂大意,一时不慎,才中了屠各各部的埋伏罢了。当年孤以区区几千歩骑之力,就能够驱逐羌胡各部,帮助匈奴单于重返美稷王庭,如今尊使看看,孤麾下有这汉、胡精锐万骑,难道还击平不了小小的屠各杂胡?” 苴罗侯顺着阎行的手指,再次看到了那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以及那一名白袍银甲的骑将,但他却还是笑了,笃定地说道: “将军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草原上有这样的谚语,叫做‘坚强的战士刀锋虽利,却劈不断最柔软的河水’。而我们草原上的控弦之民,来去如风,聚散不定,犹如流水一般,将军麾下歩骑的兵甲虽利,但若要一举平定草原上的屠各各部,没有我们部落的暗中协助,只怕急切间还是难以办到的。” “哦,是么?秋高之时,马匹膘肥,孤已决意,以轻骑精锐,长驱而至,大军人马继后,屠各各部为牲畜、妇孺所累,焉能远遁逃离,只怕使者流水之言,言过其实了吧!” “哈哈,将军休要诈言,我等虽是草原之民,不识礼数,但近塞日久,却也听过你们所谓的兵法中的‘虚实之道’,若是将军已经决意出兵袭破屠各部落,那只怕我今日看到的,就不是坚甲利兵的歩骑人马,而是些许羸兵和瘦马罢了。” 对于战争,在纷乱的草原上,年年争夺草场、剽掠与反剽掠的鲜卑人,一点也不陌生,而关于战争的狡诈和诡变,这在几百年前汉军与匈奴人的对决中,就已经屡屡上演了。 阎行看着面前这个有着狼一样敏锐和狡诈的对手,不禁失笑,他摆了摆手,说道: “好一个虚实之道,那你们轲比能大人,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强援!一个强大而又不相侵的盟友!” 苴罗侯确切无比地说道。 但阎行还是保有怀疑,“据我所知,你们的部落更加靠近的,是幽州的边塞吧?一个强大而不相侵的盟友,不应该是幽州袁家的人吗?” 苴罗侯听到阎行的质疑,也不辩解,点点头说道: “确实,如果仅仅考虑远近的距离,实力的强大,那你们汉人在幽州的大官的确是我们部落最想要争取的盟友。”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眼睛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我们部落的轲比能大人听说了有关于你们汉地几位大官、将军的事迹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将军您的一方靠拢。” “哦,这又是为什么?” 阎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鲜卑使者。 “因为轲比能大人听说将军原本也只是汉地的一介小民,是依靠自己的军功和威望一步步成为军中大将的,而你们另一位汉人的大官则是贵族出身,年少成名,权势日重。” “实不相瞒,我们的轲比能大人也是出身鲜卑小种,凭借着上天的眷顾和个人的智勇、公正,才一步步成为了部落之主的。所以在听闻将军的事迹后,大人是很钦佩将军的,恨不得把臂言欢,只可惜路途遥远,山水阻隔,才不能前来拜见。” “反观你们那一位汉人贵族出身的大官,他不过是和鲜卑的步度根、扶罗韩等人一样,假借着先辈的威望和声名,这才能够割据一方,称雄人前。” “轲比能大人说了,将军是汉人之中的真英雄,所以我们才会借助草原商队的帮助,匆忙地前来拜见将军,希望将军明鉴!” 听完这位鲜卑使者的话,阎行哈哈一笑,指着他说道: “孤听说你们鲜卑人身居苦寒之地,坚韧耐战,怎么和尊使谈话,孤却听到了阿谀奉承之言?” “不,将军,在下说得都是实话。我们部落靠近你们汉人的边塞,也知道汉地的一些内情。时下汉地群雄征战,您麾下的歩骑人马虽然精锐善战,但为匈奴人消耗在草原上,以将军的睿智,只怕也知道这是得不偿失的吧!” “所以与其在这个秋天,用您麾下的精锐人马去打早已是闻风戒备起来的屠各各部,就还不如暂时退兵,等到屠各、鲜卑、乌桓的联军解散退去之后,再出其不意,突然用匈奴人的骑兵去袭击屠各各部。到那个时候,有我们部落提供的情报,以及挑拨离间鲜卑、乌桓、屠各的关系,将军击平屠各各部,还不是像是射杀被围在场中的猎物一样容易。” “这样一看,确实是容易了许多。然后你们的部落仅仅凭借这一份出力,就可以得到一支外在的强大的援军,以及源源不断的商队贸易,它们会给你们的部落带去草原上亟需的商品,也给你们的勇士带去精良的兵甲,帮助你们的轲比能大人打败步度根、扶罗韩等其他部落大人,是吗?” 苴罗侯闻言笑了,他已经听出面前这位汉军大将已经意动,只是因为买卖的价钱,还不愿意径直出手罢了。 “将军,其实从长远来看,您的霸业,也需要我们这个鲜卑部落的帮助!” “哦,是么?” “我们知道,您时下正和你们汉人之中另一位控制幽、冀等地的大官征战,他已经与步度根、扶罗韩等人的部落建立了联系,而我们的部落靠近幽州的边塞,如果我们的轲比能大人打败了步度根、扶罗韩等人,部落强大起来后,不仅斩断了对方的臂膀,还可以派出我们鲜卑人中最骁勇善战的勇士,跨马持弓,配合您的军队,横扫您在幽、冀等地的敌人。” “更何况,如果草原上只有一个逐渐恢复实力的匈奴单于,那真的对您有利吗?” 听到面前苴罗侯最后的话,阎行的呼吸不觉也重了起来,他端详了这个鲜卑汉子许久之后,突然发出了爽朗的大笑声。 “哈哈,好一个鲜卑使者,来人,把画像拿过来。” 阎行没有径直回答苴罗侯,他伸手就让身边的亲卫将一幅帛画拿到他的面前,他随手就在苴罗侯的面前展开,苴罗侯仅仅朝着画像上的人物一撇,脸色立马就凝重起来。 画像上是一个马背上的鲜卑人,正一手持弓,一手摇动着令旗,他身边的骑士则作出回首吆喝的形态,好像是在传令骑兵队伍变换队形,从两侧包抄过去,骑士之中还有一个敲击着鼓节的,激励着身边的骑士奋勇向前。 这可不就是自己部落狩猎时的情形吗? “尊使对于这幅画,还算熟悉吧?” 苴罗侯勉强笑了笑,点头说道: “将军果然是手眼通天,这就是我们部落的轲比能大人在指挥部众狩猎。” “那尊使是轲比能的弟弟,苴罗侯大人吧?” 阎行捕抓到面前鲜卑人脸部的异样,他淡然一笑,继续问道。 苴罗侯面色诡异,又再次点头说道: “是的。” “哈哈哈,那尊使真是一只不逊色于为兄的草原雄鹰,你前面所说的种种好处,孤确实无法拒绝,孤也的确需要像轲比能大人这样的草原雄鹰来作为草原上的盟友,但是,对于你,苴罗侯大人,孤决定应该把你留下来。” 苴罗侯这个时候也渐渐从刚才的异样中恢复过来,他极力按住心中的惊慌,紧张问道: “为什么,将军,这恐怕不是你们汉人对待盟友的道理吧?” “长期留下一个胆识过人又如此能干的弟弟,既能够稳固孤与轲比能大人之间的盟约,又能够帮助轲比能大人减少以后部落内部的隐患,这对于双方的短期和长期盟约而言,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说完之后,阎行不再理会面前的鲜卑使者,挥手就让身边的亲卫上前动手将苴罗侯拿下,看着被甲持兵的甲士逼近眼前,迎着那锋利的兵器,这个一路上一直以“苴罗侯”名字来隐藏自身真实身份的鲜卑汉子终于仰天发出了一阵大笑。 “鲜卑大人轲比能,参见将军!” 65、真假 轲比能走了,带着等待兑现的盟约走了。 在这一小队鲜卑人悄悄离开西河郡之后,来势汹汹、声势浩大,震动了阴山以南各部胡人的汉军兵马,也暗中准备着,要在草原上的雪季到来之前,撤回更南方的三河地区。 尽管这个消息还未外流,但仅从日常的一些迹象上,就足够让战败不久的匈奴单于呼厨泉心惊不已了。 莫非是和上次一样,汉地又出了大变故? 还是骠骑将军物色了其他草原强酋,准备抛弃此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匈奴人?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心神不宁的呼厨泉还是决定要亲自来走一趟,以求从中探知骠骑将军阎行的真正用意。 军帐中。 火盆中的炭火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而以火盆为中央慢慢向帐中四周扩散的热气,让帐中的人感到了夏日般的温暖。 但此刻坐在温暖的军帐中的呼厨泉,却犹如坠入了冰窟一样,他内心忐忑不安,手中的酒杯举起又放了下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再次询问道: “将军,真的是下定决心要撤兵了?” 听到呼厨泉再次询问,阎行将目光从自己膝上的熊皮大氅转移到了坐立不安的匈奴单于身上,他轻轻一笑,说道: “单于,孤此番出兵西河,原本就是为了解围救急而来。眼下意图围攻美稷单于庭的诸胡部落闻风已经纷纷退却、遁逃,上郡几个叛乱的羌胡部落也被先后平定,美稷单于庭暂无外患,人心也趋于稳定。此间事了,孤自然是要带兵返回三河了。” “可是,可是屠各各部的联军还未击灭啊!” “无妨,屠各、鲜卑、乌桓的人马都是仓促纠集而成,人心不齐,绝不敢冒险浮筏渡河,进攻美稷单于庭的。而且他们的粮草辎重也无法支撑那么多人马的长时间聚集消耗,不消等到草原上的雪季到来,各部人马就会各自撤回草场过冬了。” 阎行冷静的判断让呼厨泉面色一苦,他无奈地说道: “将军,您可是曾经答应过要让我成为真正的匈奴之主。眼下我虽然登上了单于的宝座,更在徐、孟二位军将的协助下,重新收聚了脱离美稷单于庭的左部部众,可是最难驯服的屠各各种还在雁门、定襄等地盘踞着。”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更是联合了鲜卑人、乌桓人击败了我的本部人马,使得我的威望一落千丈,若不是您的大军及时赶到西河,只怕美稷在这个秋、冬都会遭到鲜卑、屠各、羌胡各部的侵袭和掳掠。” “我怕的是,此时没有平定屠各各种,日后美稷单于庭夹在鲜卑和屠各各种之间,处处掣肘,左支右绌,随时随地都要面对来自两方的敌人。一旦我本部的人马战败,不仅匈奴人的草场牲畜、女人孩子不保,就连草原上的商路、西河郡的屏障也要受到巨大的威胁啊!” 呼厨泉絮絮叨叨地倾诉着苦水,阎行也静静聆听着。 昔日强大的匈奴人,现下已经衰弱不堪,不得不仰人鼻息,依仗背后的汉人军力为他撑腰。而作为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匈奴单于,呼厨泉更是没有胆气,反对自己的决断,只能够用卑微的语气来试图让自己回转心意。 当然,这并不代表,呼厨泉就只是在苦苦地低声哀求。 末尾的话,呼厨泉也吐露了匈奴人对于阎行一方的重要作用,如果美稷单于庭被鲜卑人、屠各各种攻灭,那损失巨大的,不会单单只有匈奴人自身。 需要畅通、稳定的草原商路、需要北方草原屏障的阎行,俨然也将蒙受巨大的损失。 这种将自身安危都摆上了台面的筹码,虽然不是最佳筹码,但多少也算是一份筹码。 呼厨泉在吐完心中的苦水之后,也只能够按捺内心,忐忑不安地等待上首阎行的回复,同样暗暗祈祷自己刚刚抛出的筹码,多少能够对阎行的决策施加一些影响。 “单于多虑了!” 在呼厨泉紧张不安的等待中,阎行终于开口了,他展露笑容说道: “孤许下的承诺,又何曾会忘记呢。屠各各种违抗单于,勾结高干,即是孤之仇寇。此次不发兵进讨,不过是为了让敌人的兵马松懈下来,以便下一次出兵一举扑灭敌寇罢了。” “这——”呼厨泉欲言又止,将信将疑地瞄着阎行脸上的神色,想要窥探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看到呼厨泉不肯尽信,阎行洒然一笑,问道: “单于,你可知孤近来见了一些鲜卑人?” 呼厨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摇了摇头。 “屠各各种纠集起来的草原联军中,已经暗中掺入了我等一方的盟友。所以,接下来屠各胡的兵马虚实,尽在孤的掌握之中,只要等到草原联军散去、屠各胡松懈下来之时,单于再勒兵进讨,定能事半功倍,一举平定屠各各部。” “到那个时候,雁门屠各已除,孤还需要仰仗单于统帅匈奴各部人马,进攻句注塞,与孤一同南北夹击太原高干,截断河北袁绍的左臂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将军对匈奴有再造之功,若是呼厨泉能够平定屠各,,到时候一定统御匈奴各部人马,唯将军之令是从!” 呼厨泉听完阎行的计划,不由得喜形于色,但他还是极力压抑自己躁动的内心,尽量让自己不显得过分激动。对于阎行末尾提出的出兵要求,更是大包大揽,表现出一副马首是瞻、唯命是从的模样。 在他的心中,先统一了匈奴各部人马才是首要之事,这当然离不开汉军人马的相助,至于事后,要不要流匈奴人的血,去帮汉人打内战,则又该另当别论了。 句注塞号称天下九塞,流落汉地多年的呼厨泉也是知道的,他怎么舍得在那等雄关下让自己帐下的健儿碰得头破血流,而且他隐隐觉得阎行的想法不会那么简单,他一定还会想要让统一各部的匈奴人去帮他冲锋陷阵,流更多的血。 到那个时候,自己所在的美稷单于庭自然要极尽拖延搪塞出兵之事,坐观阎行和袁绍两雄斗出胜负后,再下场锦上添花,稳稳靠向最后的赢家。 呼厨泉将这些不能言说的想法深深藏在心中。心怀鬼胎的他此次探访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选择滞留在阎行的军帐之中,他在千恩万谢之后,连忙起身提出了告辞的话头,然后在阎行的相送下,快步离开了军帐。 在目送呼厨泉远离之后,阎行也转身返回自己的军帐,这时帐中屏风后窸窣作响,阎行脸色一沉,肃声喝道: “还不出来!” 被阎行一喝,屏风后又是几声嘻嘻的笑声传来,一个娇俏灵动的女子转了出来,几步跳到了阎行那铺着熊皮的席位上,身躯在席位上俏皮地滚动着,笑盈盈地看着向她走来的阎行。 看着少女乌亮的发辫和明亮的眼眸,阎行伸手就将她提了起来,故作生气地问道: “阿其格,帐中相商军国大事,又岂是你可以在此!” “哼,你不允许我在这里,我也不允许你诓骗我叔父。” “呵,我又哪里骗了你的叔父?” 阎行呵然一笑,将阿其格拢向自己宽阔的肩膀,摸着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辫发,又板起了脸问道。 “不知道,反正我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你说话的语调和平日的不一样,如果不是在骗我叔父,那就是平日里的对话都是在骗我了,哼!” 阿其格努了努小嘴,似乎并不满足宽阔的肩膀,又往阎行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 阎行被她的这一动作引得心生怜爱,轻轻敲了敲她光滑的额头以示惩戒,却舍不得花多一分的力气。 阿其格虽说是故单于于夫罗的女儿,却也不是于夫罗亲生的,只不过是于夫罗在战死的匈奴贵族之中收养的养女,若是没有之前的战事,她大概会被于夫罗嫁往屠各部落以拉拢屠各的豪酋大人,但她的人生轨迹显然被阎行的出现所大乱。 一番考量思忖后,她被叔父献给了阎行,而当时年仅十四的她,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不适和仇恨,言行举止,俨然更像是一个草原上活泼浪漫的少女。 阎行对这个浑身充满着青春活力的草原少女也很喜欢,这一次出兵西河,更是干脆将她带上,带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美稷的匈奴单于庭,让她探望了自己的部落,并给自己草原上的亲人带去了厚重的礼物。 年轻、有活力的阿其格也是维系阎行一方与匈奴人关系的纽带,她的到来和出现,安定了更多匈奴人的人心。 “好吧。”阎行似乎对这个草原少女毫无办法,他淡笑着解释说道: “我并没有对你叔父说假话,至少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都是真话。” “什么意思?”阿其格在怀里眨着黑白分明的双眸问道。 “你的叔父也算个聪明人,疑心又多,如果我全说的是真话或者假话,那不仅很难让他相信,反而会让他生出更多的疑心来。所以我干脆将假话套入真话里告诉他,这样他反而容易取信,也不会再疑神疑鬼了。” “那你这还不是在骗我叔父?” “我并没有骗你的叔父。”阎行郑重说道。 “今天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你要知道,对付聪明人,真话大多时候要比谎言管用,谎言日后你还需要编无数个谎言才能圆回去,但真话只要一次就够了,告诉他们真话,让他们自己骗自己!” 66、严冬 安定了匈奴人的人心,还需要安抚留驻西河的军民之心。 临行之前,阎行带着准备留下的裴绾,再次召见了徐琨、孟突等将校。 这几年,尽管为了栓住西河驻兵的心,阎行不仅允许他们将家眷老小迁徙到美稷,还帮助军中那些没有家室的士卒匹配适龄的胡、汉女子,使得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对于从草原上招揽的汉人流民,阎行也通过与呼厨泉的交涉,在西河郡境内多处地方给他们划出了农耕区,帮助他们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家。 但是,这些都是宏观上的事情安排,一旦涉及到微观具体上的操作,就离不开了徐琨、孟突等一众驻守的将校、军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只有他们安定了,麾下的将士们,治下的民众们,才能也跟着安定下来。 “子玉,看来这几年你不仅骑术愈发精湛,武艺也没有落下啊!” 阎行纵马穿行在草场上,甘陵、徐琨、孟突等将也策马跟在两旁。 “在这草原上,除了驰马打猎,钻窝生娃,也干不成什么事情了。” 在草原上沧桑了不少的徐琨自嘲地笑了笑,淡然说道。 当初,为了早日掌兵和为父报仇,他是强烈坚持讨伐于夫罗的主战派,甚至不惜得罪了持保守态度的严授一方。 结果,他虽然掌兵了,却也阴差阳错逗留在了美稷单于庭,错失了手刃仇人的机会。 郭汜在河东战败身死,他没有参与,李傕在黄白城自焚而死,他更是事后隔了好久,才得以耳闻。 如今,草原上的风沙让复仇之心淡下来的他面貌变得沧桑,内心也变得更加坚毅。 但阎行还是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落寂,这与这些天一直跟他嚷嚷着想调回去汉地打仗的孟突情绪虽然不同,却也不能够不予以重视。 当年那个和自己大破白波、年轻气盛的徐子玉虽然已经不再年轻模样,但阎行相信,他胸中的沟壑和一身的热血,应该还没有被朔风抚平和吹凉了。 “子玉,将你和子起留在草原上,都是有大用的。” 阎行缓了缓,又说道: “匈奴人会是一头猎犬,但也可能是一头恶狼。所以孤需要智勇双全的将领帮助孤牵制住这头猎犬,这几年来,你和子起一直都做得不错。” “雁门一战虽然败了,但孤知道,那不能怪罪你们,屠各各种和并州的高干一直保有往来,高干在失去了匈奴单于这个助力之后,已经转而不予余力地支持屠各各部在草原上崛起,以对抗孤一手扶植起来的匈奴单于。” “如今,河北的袁绍更是发动大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易京的公孙瓒,以公孙瓒现今的实力,他是抵挡不住袁绍长期的进攻的。而来年开春之后,为了救援易京的公孙瓒,三河地区势必也要攻敌之所必救,进攻并州的高干,迫使袁绍解围易京,出兵救援自己的侄子。” “到那个时候,就是你和子起大展身手的机会了。” 听到阎行鼓舞的话语,徐琨的内心还是不禁泛起了波澜,他想了想,出言问道: “匈奴人知道吗?” 阎行笑了笑,“打败屠各各胡,对于他们的部落而言,不管是从短、长期来看,都是有利的,所以他们应该会继续向我们靠拢,打高干自然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袖手旁观。当然,我们自己也要做好万分准备,就算不靠他们,一样也可以解决屠各胡和并州高干。” “嗯。”徐琨点了点头,仿佛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事的刺激,他的情绪也变得高涨起来,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骑队,眼光锁定了其中白袍银甲的马超,出声问道: “听说李傕是被他攻杀的?” “嗯。”阎行点点头,“他是马腾的长子,在黄白城逼得走投无路的李傕举火自焚,从军征战,年少成名,是凉地有名的健儿!” “难怪,那一日,连鲜卑人都在盛赞他的武勇。对了,那些鲜卑人,靠得住吗?” “应该不是诡计,连他们的部落大人都冒险潜行赶来美稷,这足以看出那些鲜卑人十分重视和我们的联合,至少对于这份盟约,他们比我们要更加需要。” 徐琨听着点了点头,想到那一日见到的那个鲜卑大人,他补充说道: “那个鲜卑的部落大人,敢冒充使者来到美稷,凭这份胆识和气度,是一个人物,说不好,鲜卑日后又会出现一个草原雄主。” 阎行这一次没有回答,他看着不远处的骑队,手中握着缰绳,默默念道: “彼之英雄,吾之仇寇。” ··· 草原上的诸胡之战意外没有爆发,汉军歩骑、胡人联军也不约而同地赶在草原上的雪季到来之前,先后离开西河、雁门,撤军返回自己的属地。 而因为及时从草原上的争斗中抽身出来,阎行率领的主力歩骑也赶回了三河,尔后他又领兵渡河进入到了关中地区,总算是抢在了严冬降临之前,让己方的将士人马都能够好好的休养生息一番。 反观河北的袁绍、中原的曹操,他们的军事行动在初战告捷之后,后续的兵事就显得没有那么顺利了。 公孙瓒因为之前被袁绍的劝降书所迷惑,以为河北腹地既受麹义之叛的波及,魏郡、并州等方向又受到了强大起来的阎行军越来越多的威胁,袁绍左支右绌,已经无力和自己在易京城下虚耗下去,打算将矛头指向壮大起来的阎行势力,秋后就会西征讨伐三河之地,所以开春之后,一直没有积极备战。 对于来自阎行、黑山军等方的使者的警告,公孙瓒更是充耳不闻,俨然是心怀异志,准备坐观袁绍和其他方争斗,以便接下来从中渔利。 直到铺天盖地的袁军人马攻拔城邑,兵发易京的时候,公孙瓒才意识到了大事不妙,一边慌忙地整军备战,一边紧急向黑山张燕、三河阎行派出告急求援的使者。 只是因为有了之前的事端,三方的联络和关系大不如初,只怕就算黑山、阎行兵马能够联络完毕,大举来救,也要等到来岁开春了。 而这也正是袁绍一方的打算,先是欲擒故纵,迷惑临时联合的敌人,使得敌人内部再难维持一致目的,凭空多生出些龃龉来,然后袁绍一方的大军再蜂拥而至,抢在黑山军、阎行军救援之前,一举灭掉易京的公孙瓒。 这个计策的实行很成功,初期袁绍的军队几乎是一路势如破竹,将易京周边公孙瓒的兵力尽数击溃,袁绍亲率的河北大军更是直接就把公孙瓒所在的易京再次包围了起来。 只是在强攻易京的过程中,河北兵卒的死伤也十分惨重,困兽犹斗的公孙瓒人马让袁绍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在易京城外众多营垒、楼橹组成的重重防线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袁绍军也不得不愤愤然地止步扎营,采取了之前就用来对付易京却收效甚微的围困消耗战术。 曹操一方的军队,在下邳城下同样也出现了顿兵坚城的两难处境。 因为之前的谋划失败,没有能够利用刘备引出吕布的主力歩骑在野战中加以消灭,所以尽管十月份曹操亲率大军征讨徐州的吕布以来,俘虏了彭城国相侯谐,擒杀了吕布麾下骁将成廉,连连攻拔城邑,击败吕布的兵马,可是还是让吕布的一支主力兵马躲进了下邳城中严防死守,作出困兽之斗。 下邳城池坚固,吕布麾下的死忠分子高顺、陈宫等人严防死守,因此曹军虽然英勇奋战,却还是迟迟攻不下下邳城。 也为此,曹操一边率军挖堑围困,消耗敌军士气,一边也在和手下众谋士思索对付下邳城的方法。 最终在考察了下邳周边地势和河流走向后,曹操身边的谋士郭嘉提出了“以水代兵”,引沂水、泗之水来灌城的策略。 毫无疑问,这办法要比实施长期围困消耗的战术,更具成功的可能性,只是却也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庞大的挖渠道、引河水的工程之中。 而且一旦今岁寒冬出现了河流冰封的极端情况,那就有可能让曹军之前所投入的一切功亏一篑。 顿兵城下的曹操在再三思忖过后,毅然决定了采取身边谋士郭嘉的建策。 于是,在雪花纷纷扬扬开始飘洒的苍穹下,下邳城下出现了这样罕见的一幕: 无数民夫、兵卒冒着严寒天气,推着小车,扛着锄头、钉耙和竹筐,在军吏的严令指挥下,开始了引沂、泗之水来倒灌下邳城的浩大工程。 他们会从多处同时开工,挖掘渠道,将沂、泗之水引到他们围困下邳城所挖的壕沟里来,然后再将壕沟通向下邳城下,彻底实现水淹下邳城的计划。 到那个时候,河水会从城门等多处空隙漫入城中,使得下邳城中化为一片泽国,而夯土筑成的城墙墙体也会在河水的长时间浸泡下出现大面积的松动脱落,使得外围城郭的整体防御工事逐步崩塌。 随着引水渠道的节节贯通,建安三年也逐渐进入尾声,但不管是对于恃强凌弱的袁绍、曹操,还是岌岌可危的公孙瓒、吕布而言,这都将注定是一个极其难熬的冬天。 67、学圃 长安,马府。 下雪天的日子里,马腾在自家的府中依旧忙碌着。 今岁他在自家院子的菜圃里新种的芦菔已经赶在大雪来临之前抢收了,因为收获的数量较多,除了储存食用之外,剩余的他还打算用来风干,随后腌制成多种佐菜。 剩下的几畦冬葵、崧菜,是更加能够耐寒、耐冻的蔬菜,倒是不急于全部收割完,马腾准备今天给它们铺上一层松散的秸秆作为保温的外罩,帮助它们渡过寒冷的冬夜。 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家中就可以每天采摘,吃到新鲜爽口的蔬菜了。 看着他娴熟地使用锄头除去多余的野草,亲手捧着秸秆铺洒在菜畦之间,在一旁帮忙的奴仆看在眼里,都不免心生诧异。 这个头上布满银丝,身上落着雪花,面容苍老,手脚枯槁,行动起来温和又迟缓的老人,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个叱咤西凉的马将军吗? “嘿,总算好了。” 马腾将手中的最后一捆秸秆铺洒在菜畦间,这才心满意足地站直了身躯,他的身躯依旧高大,只是此时的马腾却不免要扶着自己的老腰,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是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让他的头脑和腰部都有些难受了。 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马腾看到了一旁脸露惊诧,但又很快低下头去的奴仆,他淡然一笑,轻轻地抖去身上的雪花。 这一年多来,认识自己的人,都非常惊诧,惊叹昔日的西凉将军怎么衰老得如此之快,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但马腾对此却付以一笑,似乎满不在意,只是在他心里头,都要比任何人要更加清楚原因。 试想一下,昔日的豺狼虎豹被人当成猪狗一样驯服圈养着,内心哪里能够不迅速衰老,哀大莫过于心死,心境如此,又怎么能够不会变了一副模样。 而看似宽宏大量的骠骑将军,内心对待他们这些昔日强敌、今朝降人的态度,从当初的上林苑狩猎会宴一事,就可以看出足够多的端倪来了。 不要说自己,马腾相信,对于张猛、韦端等人而言,日子也是一样难熬的,圈养日久、已经沦为行尸走肉的杨定,就给他们如何生存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这让马腾有些时候在寒夜里独自惊醒的时候,会不免地羡慕起昔日的死对头韩遂起来。 听说他战败后失去了一切,只能够逃到了大、小榆谷,依托羌人部落苟延残喘。 可是眼下的自己,相比起他,又能够好到哪里呢? 老虎再牙口松动、利爪脱落,它也一样是拥有赫赫虎威的百兽之王,而现下的自己,不过是一只需要假装摇头摆尾,才能够苟活于世的丧家犬罢了。 “别呆立着了,走,去后院看看我的那班小崽子们。” 抖去身上的雪花,马腾已经迈开了脚步,向后院的方向走去,对于还低着头的奴仆,他的态度就显得格外的温和,仿佛就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慈祥老人。 奴仆们感激地看着他的高大背景,连忙快步跟了过去。 后院里。 这里有一大片专门开辟出来作为演兵练武的空地,时不时传来了呼啸打斗、兵刃交击的声音。 马铁、马休、马岱等几个马家年轻一辈,此时正不惧寒冬飘雪,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身上冒着腾腾的白气,在冬日里训练武艺。 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然冬日雪地,不利于训练骑术射技,但其他武艺的训练,丝毫不能拖沓。 对于出身凉地、满门皆兵的马家而言,这伴身的武艺,是万万不能够落下的。 虽然马腾一辈的长者,显然是已经没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但对于马家的年轻人而言,他们的前途依旧远大。 这也算是马腾在悲凉内心之中,唯一还留有挂念的慰藉吧。 场上的年轻人专注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马腾的到来。而背负着双手的马腾也静静地站着,目光柔和地看着这些寄托着自己和整个马家厚望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在举石锁打熬力气,有的在曲蛹、拔距训练体能,还有的使用未曾开刃的兵器展开对决,这些年轻的躯体内有着充沛的活力,能够让他们不惧严寒,忘记劳累,他们就如同年轻时的自己,但是日后的他们又将会远远胜过自己。 老怀大慰的马腾看着马家的这些子侄们,露出了笑容,只是很快,他眉间的皱纹又重新扭结起来。 马超不见了! 自从随杨丰平定雍凉、屡立战功之后,马超再次得到了马家人的谅解,马腾也在狠狠训斥一顿后,重新接纳了这个忤逆父亲、意图兵变的孽子。 只是重归马家的马超同样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马岱这个当初的小跟班也不再亲近了,这个冬季留在家中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去把马义这厮给我找来。” 马腾在这桩事情上,不再和颜悦色,他板起了脸,让人找来了府中监督马家子侄练武的马义。 当粗胖眇目的马义来到带有怒气的马腾面前时,他不免露出了畏惧和苦涩。 “阿义,孟起去哪里了? 听着马腾的讯问,马义有口难言。 马超这种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能够压服他的人寥寥无几,现下府中也就只剩下马腾还可以勉强让他俯首,其他人就别说是让马超听命了。 “他,他,他——” 马义欲言又止,马腾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胸中的火气又冒腾起来,他催促喝道: “到底去哪了,快说!” “他在马厩牵了两匹坐骑,策马出府了。” “这大冬天的,还下着雪,兵营又无军务,他一个人,能够去哪里?” 马腾皱起了眉头,死死盯着马义。 马义畏惧地低下了头,嗫嚅说道: “听曾跟他出府的部曲说,他这些日子,都是去找一个女子去了。” “这,这种事情,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马腾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挥手将一旁的下人都驱散离开,把马义带到了无人的角落里,恼怒地训斥道。 长安城百废待兴、人口稀少,为了充实人口、复兴百业,也为了强干弱枝,阎行不仅从关东的三河之地迁来了大批人口,还将关中的多个陵邑的豪族人口迁往长安城来。 这么多东、西人口的聚集交融,当然给长安令司马朗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和挑战,但客观上,也促进了长安城各行各业的恢复和迅速发展。 其中,就有陷人于温柔乡之中无法自拔的女闾。 马腾以为马超血气方刚,自幼又久处西凉苦寒之地,一到关中后慢慢就被这花花世界迷得睁不开眼、迈不开腿,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久不归家,迷失在了虚幻迷离的酒色之中。 “他到底去了哪一处?恩,你可知晓到底是什么女子?” 看着眉头紧锁的马腾,马义愣了一愣,有些疑惑,但还是连忙接上话头,说道: “听说是从平陵迁来的一户何氏淑女,这些关中旧姓在被迁来长安之后,常有交攀会宴之事,想必孟起今日也是去赴那些旧姓子弟的宴会吧。” “什么,这个逆子!” 听说不是女闾之中的女子,而是关中旧姓的淑女,马腾不喜反忧,如果只是女闾之中的女子,那还容易处置,可竟然是关中旧姓的淑女,那这桩事情就变得愈发复杂棘手了。 马家虽然号称是出自茂陵马氏,但他们在西凉的这一支,再怎么靠,也只能够是旁支疏族,况且马腾身为降人,受到了骠骑将军府的重点关照,迁居长安城之后,他就一直深居简出,从不敢贸然和这些枝叶庞杂的关中旧姓靠的太近,以免招来将军府的猜忌,无端地惹祸上身。 在马腾看来,这些关中旧姓,不是他们马家可以随意接触的,平日里他自己都刻意地回避这一方面的宴会,可没想到,身为自己长子的马超竟然不知深浅、胆大妄为,一脚就踏入到了泥潭之中。 想到这些事情可以带来了后续影响,马腾内心不免打了一个寒噤,他再也坐不住了,连忙吩咐马义说道: “赶紧的,派人去把孟起找回来,不管他在哪里,正在干什么事情,都必须将他带回来,现下就去!” 马义一看阴霾满面的马腾,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转身摆动着粗胖的身躯,一路小跑着往院子外跑去。 看着马义跑远的身影,心事重重的马腾这才转身回到了马家子侄训练武艺的场边,此时场上热火朝天的年轻人依旧没有注意到脸上已经变得十分凝重的马腾,只是马腾却也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 他将目光从马铁、马休、马岱等人的身上移开,想到了天资、武艺各方面都远超同辈之人的马超,内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自己的这个长子,心高气傲,若是事情真到了纠缠不清的地步,那只怕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就都太迟了! 68、家门 尽管天还下着小雪,但马超胸中的热情温暖如春,他和身边的女子策马并行,不知不觉行出了洛城门外。 身边的女子或许是不擅长骑马,坐在驯从的坐骑背上,也只能够慢慢行走,但一贯纵马如风的马超却偏偏就愿意陪着她慢慢在路旁走着。 一边走着,还一边默默地端详着女子。 从圆润的额头、秀气的鼻梁再到小巧的下颌,三者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马超的目光又顺着弧线延伸而下,看着精致白皙的颈部和香肩,包括胸前轮廓分明的丰隆。 也许是被马超看得羞涩了,红着脸的少女低下头嘟囔说道: “每次都这样,前来赴宴却不访友,将人家带出来了,就又不说话。” 马超听到少女小声的抱怨,嘿然一笑,说道: “燕会那些人聒噪得很,我不喜欢,这样一起安安静静的,不好么?” 少女摇了摇头,微微嘟起了嘴。 “不是不好,只是这样不招人喜欢。” “有我喜欢你,就够了。” 马超看着少女精致姣好的面容,笃定地说道。 自从回到长安,他第一次在渭桥上见到这个何家淑女乘车出游后,他对于这个美目盼兮,大胆向他打量的女子,内心就凭空多了一种无形的东西,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开始四下打听、追寻少女的踪迹。 为此,他不惜闯入关中旧姓子弟的宴会,就为了再见到这位何家的淑女一面。 终于,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何娥。 面对着与众不同、英气轩昂的马超,何娥在心头小鹿乱撞、俏脸绯红的情况下,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这位马家君子的私下邀约。 于是,就有了之后马超每一次的赴宴相邀。 听到这么热切的情话,何娥羞红了脸,羞涩地将头埋到极低,似乎害怕被稀疏的路人见到她窘迫的模样。 马超看到她如此惹人怜爱的模样,忍不住跨马靠近她,想要伸手将她揽入怀里。 而感受到身边人逐渐靠近的迹象,那炽热的气息似乎也扑面而来,这种感觉熏得少女心神荡漾,仿佛此时身处的是温煦的春日里,暖洋洋的,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娘子,离城门太远了,不能再走了,要赶紧回去了。” 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马后响起,一辆牛车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扶着车辕的年长婢女一见到两人靠得很近,心急之下,一边催促车夫赶紧驾车上前,一边大声地叫唤起来。 少女被这声音这么一喊,似乎也被惊醒了过来,她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兔子一样,避开了马超的手臂,慌慌张张地勒马掉头,口中说道: “出来太久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话,少女已经低着头策马返回,马超来不及开口,只能够也跟着勒马返回。 两人来到了赶来的牛车前,马超提前跳下了马,伸手扶着少女,让她托着自己厚实的肩膀,顺利地下了马鞍。 “谢谢你的马儿,它很好,你也很好!” 轻轻在马超耳边说完这句羞人的话语,少女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快步往自家的牛车窜去,一直到在婢女的帮助下,登上了牛车,也不敢再回头看马超一眼。 年长婢女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暗叫糟糕,本来以为两人出身迥然不同,只要多稍稍相处一阵,自家的娘子立马就能够察觉到这个西凉武夫的粗鄙鲁莽,也省得自己强作阻挠,落了一个不讨好的恶人。 可没想到,一番来往,自家的娘子不仅没有看清这种巨大的悬殊,反而迷迷糊糊地陷了进去。 这可真是一桩棘手的事情! 年长婢女朝驾车的车夫使了一个眼色,车夫立马会意,也不顾还在全神看着车窗的马超,手中抖出一朵鞭花,当即就驱赶着老牛缓缓掉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马超见到车夫驱车想要急忙摆脱自己,他这几次也渐渐察觉出了这些下人的虚伪心思,冷哼一声,也不出言,翻身上了马,牵着另一匹坐骑,想要策马离开。 只是上马之后,马超触碰到怀中一件物件,他连忙回头望向牛车离开的方向,想了想,立马就策马奔驰,往牛车入城的方向狂奔而来。 “何娘子,等一下!” “停下来,停车!” 马超策马往牛车奔来,大声地叫喊着,可是车夫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就自顾自地赶在牛车,想要继续赶路进城,直到坐在车厢中的何娥也听到了马超的喊声后,连声催促下,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车来。 何娥打开了车窗,探出了螓首,看向了赶来的马超。 “怎么了?” “这个送给你!” 在车边勒住坐骑的马超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件,在递到何娥的手中时,他突然反手握住了何娥的纤手,就这样含情地看着何娥,不发一言。 直到车厢中那个年长婢女发出强烈的咳嗽声后,马超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朝何娥点了点头,目送着牛车再次启动,碾过路上的雪花,继续向车中驶去。 平稳的车厢中,何娥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手中马超相送的物件,这是一件管身细长、两管五孔的乐器,形制与七孔汉笛大不相同,但何娥知道,这就是马超之前所说的羌笛。 与高大的胡杨树、无边的瀚海、会变化的湖泊、草原深处的花海一样,都是从马超口中说出,而她从小至今,都一直没有见到的东西。 年长婢女看着面带绯红的何娥和她手中紧紧握着的乐器,突然叹了一口气,哀声说道: “娘子,你这一次可是犯了大错。没能让那个马家君子知难而退也就算了,竟然还跟着他骑马跑出了城怎么远,这怎么能行呢?事情惹得这么大,夫人肯定是知道了。” 何娥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事,而且只怕还会连累到自己身边跟随伺候的侍女,她此刻只能够低下头去,小声说道: “喜姐,我不知怎么的,就是忍不住想要见他。我也知道我这一次是越了分寸,只是当时不知怎么的,模模糊糊的,就答应他了。” 那名被何娥叫做喜姐的年长婢女一听到何娥如此一说,又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何娥也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说道: “喜姐,你年轻的时候,跟男子一起骑过马吗?你不知道,刚刚那种感觉,是——” “娘子!!!”见到何娥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年长婢女只能够打断了何娥的话语,她将头偏向一边,冷淡说道: “娘子还是想想,这一次回去,怎么应对夫人的询问吧!” 牛车辘辘,缓缓驶向城门,这一次,车厢里没有再发出声音。 回到家中,事态远比何娥预料的还要严重,不仅有自家母亲带着两名傅姆匆匆赶来,还有自家父亲,在送走家中的客人后,也一脸严肃地转入后堂。 “说吧,这些日子,你都去见了什么人?” 何父见到堂上母女二人在窃窃低语,心中顿时不喜,挥手让其他人退出堂外之后,他大步走了过去,沉着脸问道。 “阿母。”见到一脸严肃的父亲,何娥畏缩地靠近了自家的母亲,想要从她那里寻找女儿家的庇护。 “说吧,说吧,你阿父也是担心你的。” “嗯。”听了母亲的话,何娥点了点头,重新看向父亲,小声说道: “一位马家的君子。” “哪个马家?”何父眉头皱起,似乎很不满意自家女儿这种藏藏掖掖的答案。 “他是前征西将军马将军的长子,名超,字孟起。” 何娥连忙补充说道,但何父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他思索了一会说道: “你所说的,莫不是从凉州迁徙来的马家吧?” 何母见到何父脸色不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虽说是从西凉迁来的,但听娥儿说,人家也是茂陵马氏的一支,算起来,出身也不算低了。莫不如见上一见,若真是个年轻俊杰,倒也——” “胡闹!”何父严厉地打断了何母的话,他满脸阴霾地说道: “你们这些妇人女子,又都知道些什么。那马家不过是一群西凉的粗鄙武夫,为骠骑将军所败,这才不得不投降王师。那马家家主马寿成,听说更曾经是凉州叛军的贼首,这等人家,又如何能够配得上我平陵何氏。” 说到这里,何父瞪了两人一眼,又借着补充说道: “况且他们都是降将之身,最忌结党营私、私下勾结,行事无不需要小心谨慎,何氏乃是关中名姓,他们怎敢奢求高攀,我等又怎可自找祸端,给自己招惹嫌疑。” “此子不可再见,以后不准你再私自出府,那些高门宴会这些日子也不可再去,先避过了这些嫌疑再说。” “我——”何娥眼眶微红,急的都快流出眼泪,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才刚一开始,瞬间就变得比她所想的还要再糟糕十倍、百倍。 69、密使 “我——”何娥眼眶微红,急的都快流出眼泪,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才刚一开始,瞬间就变得比她所想的还要再糟糕十倍、百倍。 “阿母!”眼泪已经滴下来的何娥只能够再次向自己的母亲求助。 但是这一次何母却也不敢再为自己的女儿帮言,她无奈地拍着何娥的香肩,口中安慰说道: “这桩事情,还是要听你阿父的。他不会害你的。” “可是孩儿——”何娥想要说话,何母已经伸出手指抵在她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这边正在气头上的何父,见到何娥因为自己作出的决定而哭哭啼啼的,心头的火气也变得更大,他冷哼一声,甩着袖子说道: “也罢。女大不中留,你今日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哭哭啼啼,那为父索性也跟你挑明了。杜陵严氏的严象严君子,家声泽长,才器出众,一年前他的夫人病故早逝,需要续娶正室,恰好杜家与何家有旧,他托人前来提亲,为父对他颇为属意,和你阿母已有意要将你许配给严君子了。” “我不!!!”何娥一听此言,当即反对,她内心对于素来未曾蒙面的严君子心生抗拒,连忙求助着揪着母亲的衣袖不肯放开。 何母只好宽慰了几句后,转向何父说道: “那严君子年过三旬,和娥儿只怕不甚匹配吧?” “哼,这不过是妇人家的短见。杜陵严氏世代簪缨,那严文则不过三十有五,家声、才名俱佳,正是不惑进取之时,如今的京兆太守、将军府留府长史又是严公予,严家日后的前程可谓不可限量。大娥儿几岁又怎么了!” “若是依你等妇人之意,将娥儿下嫁给那马家子,那才是铸成大错。高祖曾言:‘追杀兽兔者,功狗也,发踪指示兽处者,功人也。’严公予总揽关中政事,功比萧何,那严文则本家出身,日后仕途又怎生会差。” “反倒是马家父子那班粗鄙武夫,征战沙场,凶险万分。善战如其先祖马文渊,南征北战,罕有敌手,不免也落得一个马革裹尸、为人构陷的下场。难道你真想娥儿年纪轻轻的,就在马家守寡么?” 何母被何父一通训斥,自是不敢再多言,但何娥却还是难掩悲伤,埋头在母亲怀里啜泣。 “从今日起,你不准再行出府,那马家子若再寻来,为父自会遣人打发。你再哭哭啼啼,为父,,,为父,唉!!为父一片苦心,你日后自然会明白的。。。” 何父许是听何娥啼哭听得烦了,一摆袖子,抛下几句话之后,转身就走出了后堂。 待到何父走远了,何母轻拍着何娥的背部,安慰道: “好了,好了,你阿父已经走了,莫要再哭了,那严家君子虽是年长了一些,但人阿母好歹也是见过的,才德、相貌都是人中翘楚,阿父、阿母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可是母亲,那严家君子女儿从未见过面,心里又怎会喜欢他,又怎么能够将女儿许配于他呢?” “莫要胡闹,自古婚嫁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门联姻,更是常有之事。此事攸关整个何家,又怎容得你一个小女子随意挑选。” 何母闻言也板起了脸,她虽然安慰着何娥,但对于婚嫁之事,却是不容自家女儿自持己见。 事情俨然已呈木已成舟之势。 背负着名教、家声重重枷锁,何娥抗争不得,她想起了刚刚才离别的马超,摸着他相赠的羌笛,不由悲从中来,反而比之前哭得更加凄凉,她泪眼婆娑,看着自家往日慈爱和蔼的母亲问道: “母亲,难道事情真的就没有转圜的余地,难道您当年也没有自己的心上人吗?” “傻孩子,人生匆匆,多是过路之人,你,我,,,唉,欲求不得,这就是命啊!” ··· 雪还在下,冰雪封途,苍茫凄冷,但依旧有身负重任之人履雪而行,不辞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城。 前来长安的这位使者,却不是陌生人,乃是阎行一方的老熟人,曹操司空府的长史王必。 他冒着漫天飞雪,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本据称还在屹然坚守的下邳城,已经被曹军攻陷了。 也因为这个消息,骠骑将军亲自接见了王必这位曹军派来的使者。 骠骑将军府大堂。 当王必抬腿踏入温暖如春的大堂时,他见到了威势更胜往昔的阎行,以及他麾下的严授、戏志才、荀攸、周良、裴徽、杨俊等一众与他相识或素未蒙面的臣属。 尽管阎行一方的声势如今已非昔日困守三河时可比,但作为曹军使者的王必依旧不卑不亢,他在参见过阎行之后,自信地走到堂上为他设立的席位边上,大大方方地入座并与其他相识之人见礼。 “王长史,孤久在关西,关东之事难以及时获知,此前悉闻曹司空去岁十月出兵征伐徐州,兵顿下邳城下。不料今岁还未开春,即已破城获虏,又遣长史前来长安报捷,当真是用兵神速,孤虽身处关中,也是惊叹不已,在此专为曹司空贺!” “哈哈,那必在此,就冒昧替司空谢过将军了。” 听到阎行的称赞,王必微微一笑,他当然不相信上首的阎行是真心为曹军擒杀吕布而感到高兴的,只是堂上这些虚于表面的外交辞令却也无需在意。 若真要说起征讨徐州吕布之事,那可比这些用兵如神的溢美之词复杂得多。 此次攻克下邳,虽然曹操用上引水灌城之计,将下邳城中化成一片泽国,使得吕布意志动摇,几乎就要出降,但是其麾下的高顺、陈宫等人依旧主张死守待变,不肯投降,寄希望于耗退曹军,于是吕布无奈,只能下令全城军民不惜一切代价,咬紧牙关与在城外忍受寒冬的曹军耗上了。 而在城外,眼看围困下邳城接近三个月,下邳城还未崩溃,内心坚毅如曹操,也不免生出了退兵的心思。 寒冬腊月,冒雪征战,不论是将军,还是征夫,都实在是太苦了。 军中冻伤、冻病乃至冻死的军吏、兵卒、民夫、牲口逐日增多,各种军中物质也在飞速地消耗。 再加上大军远离许都日久,曹操实在担心后方会出现一些意外,他可不想再见到大后方被其他势力偷袭的事情发生了。 幸好,身在许都的荀彧、随行同在军中的郭嘉等谋士都一致地给曹操施加信心,接连断言吕布军就快要熬不下去了,这才让曹操渐渐打消了退兵的念头,继续坚定了下邳一战消灭吕布的决心。 从各个方面来看,城外的曹军不好受,城中的吕布兵马也只会更加难熬。 曹操、郭嘉等人不相信,外无强援、内无储蓄的吕布兵马还能够凭借一面摇摇欲坠的城墙,耗过占尽各种优势的曹军。 最终,果不其然,下邳城在苦苦坚守三个月后,还是难以避免地陷落了。 陷落的原因,倒不是下邳城被河水浸泡崩塌了,也不是城中粮草断绝,而是吕布的亲信将领魏续悍然兵变,斩杀了吕布的护卫,生擒了主公吕布,开城门投降曹军了。 群情振奋、蜂拥而入的曹军很快就结束了城中的战斗,陈宫、高顺等一众顽抗分子要么被生擒、要么被格杀,剩余的人马则跟着魏续一同投降了曹军。 至此,徐州一战大功告成,作为胜利者的曹操,随后更是在白门楼上,亲自下令处死了吕布、陈宫等一众贼首。 又有一股乱世之中势力,被胜利者强力从这世间抹去了。 而对于吕布这一方势力的覆灭,阎行来不及唏嘘几句,就转而又向王必问道: “曹公志向远大,昔日荥阳虢亭一会,孤已知之。吕布虽已覆灭,孤恐公志犹未矣,今王长史又不辞千里,迢迢赶来,莫不是曹公又有用兵之意?” 对于阎行单刀直入的询问,王必似乎有所预料,也不惊诧,他起身掏出了一封密信,恭敬地说道: “将军明见,实不相瞒,乱世汹汹,奸宄横行,司空确有替天征伐之意,而将军乃是朝廷肱骨,兵将强盛,称雄关西,朝堂若有诏令用兵,少不得还得依仗将军了。” “至于用兵之事,乃是军国大事,不可宣于人口。司空事前已备密信一封,还请将军亲览过目。” 阎行闻言,挥手就让一旁的傅干将王必手中的密信拿到自己的座前,他削去封泥,拆开匣子,展开一看,面色当即凝重起来,一言不发地将密信完完整整看过一遍之后,依然还是没有出言表态。 过了好一会儿,沉默许久的阎行终于打破了堂上的寂静。 他沉声问道: “王长史不知朝堂用兵之秘事,那可知司空想要让孤征讨的是谁?” 王必面不改色,振了振衣袖,大义凛然地说道: “国贼袁绍!” 骤然听到曹操一方想要借着朝堂天子的名义征讨关东盟主、曾经的盟友袁绍,堂上未见密信之人顿时纷纷变色,无不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必。 看过密信的阎行依旧沉着脸,他又问道: “袁本初四世三公,雄踞河北,门生故吏遍海内,自号国朝栋梁、关东盟主,司空又以何故要发兵征讨?” “汝南袁氏世受皇恩,满门簪缨,却不思尽忠报国,窃位弄权,迫害忠士。先有袁术沐猴而冠,叛汉称帝,后有袁绍密谋袭许,阴图天子。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此前朝廷隐忍不发,不过是因为群丑在侧,故未能发兵征讨。” “如今司空奉诏荡平群丑,袁绍不可不讨,河北不可不平!而将军虽身居关西,当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袁绍雄踞河北,虎视天下,不臣之心昭然已显,未取三河之地,全因担忧公孙瓒袭其背耳。若是坐等袁绍灭了公孙瓒,那只怕下一次河北大军兵临的,就是洛阳、安邑了!” 70、众议 袁绍雄踞河北,虎视天下,不臣之心昭然已显,未取三河之地,全因担忧公孙瓒袭其背耳。若是坐等袁绍灭了公孙瓒,那只怕下一次河北大军兵临的,就是洛阳、安邑了!” ··· 结盟攻打河北之事,事关重大,自然不是区区一个王必就能够说动的。 但是王必离开前,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震动了堂上众人的内心。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如今袁绍曝师在外,围攻易京而不得,并州形胜,取之可制河北,不知将军可有意乎?” 从一开始大义凛然的讨伐国贼的名头,再到后面晓明利害、以利相诱的伎俩,这哪里是朝廷大臣、司空来使该有的模样,这分明就是诸侯割据、战国纷争时期,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纵横说客。 故而严授在王必退下之后,免不得长叹了一声。 “韩非子曾言,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而今之季世,尔虞我诈,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一如先秦战国之争多矣!” 只是这种叹息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阎行麾下的其他谋臣,已经嗅到了为明公壮大基业、发踪指迹的机会,当即展开了一场有关联合曹操、讨伐袁绍的大辩论。 周良拱手说道: “明公,袁绍阴谋袭击许都一事,虽然未知真假。不过先前曹操遣使河北,逼得袁绍上表自陈,尔后袁绍又推辞官职,迫得曹操以大将军之位相让,这袁曹两家看似和睦比邻,实则龃龉丛生,其中内情乃是诸多朝廷大臣都心知肚明的。” “而袁绍雄踞河北,拥燕赵之众,虎视天下,除了三河之地受迫于河北之势外,兖州的曹操亦复如是,大河千里,处处可渡,曹操口衔天威,骄气日盛,又岂肯受制于袁绍其人。” “因此此次曹操得了徐州,兵锋正盛,已无后顾之忧,而袁绍则顿兵易京,师老民疲,彼辈以为正是趁虚而入之际,欲分其力而捣其虚。此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彼等邀我军同取袁绍,或许可借机合力,平分河北之地!” 裴徽闻言当即摇了摇头,分析道: “话虽如此,但袁绍与曹操一向同盟密切,虽说因为天子之事起了争端,可袁曹两家终究未曾撕破脸面。此时还需从长计议、见机行事,万万不可贸然听信王必一面之词,以免中了曹操的奸计!” 杨俊也点头说道: “西曹掾所言甚是,今日曹操既能以国贼之名征讨袁绍,来日也能假借天子的诏令兵临三河,久闻曹操狡诈多变,来使之言不可尽信,合谋同攻袁绍之事,俊也以为当从长计议!” 主簿孙资也插话说道: “既然如此,莫不如坐观曹军先与河北兵马争斗,待到局势明朗之时,我军再行出动,或可——” 看着堂上的诸吏为了此事要争辩起来,严授当即出声制止了众人,他肃然说道: “诸君各言利害,久之不决,莫不如先听一听明公之意。敢问明公,曹操的密信中,可还包含了其他信息?” 迎着严授询问的目光,阎行微微颔首,只好说道: “确实,曹孟德在信中有言,袁绍地广人众,非独力可图。若是孤同意联军,他将招揽泰山众将,使其北上,攻略青州,以扰河北之侧。关中、三河之军则攻并州、朝歌,分袁绍之力,而他将亲率精兵,径渡大河,直驱邺城,捣敌心腹,三军合力,一战灭袁!” “此外,他还提到中原、关中相距千里,联络不便,若有意共取袁绍,平分河北之地,只需回遣王必,即明忠君护国之心,待到开春解冻之际,三方人马各归统属,遥相呼应,多路讨逆,功勒金石。此乃千载一时,惟密惟慎!” 严授闻言眯起了眼睛,又问道: “那明公意下如何?” 阎行在兵事上固执己见、力排众议的事情之前已经发生过多次了,大多时候确实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奇效,但也有的时候,出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错漏。 严授最担心的,就是在这等攸关基业成败兴衰的大事面前,阎行是否会依旧选择绕过将军府的一干僚属,自与戏志才、周良寥寥几人商定,再私下传令麾下诸将,将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都豪掷一注,毅然要赌上成千上万兵卒的性命。 阎行目光闪动,迟迟没有开口,过了一会,才赫然一笑,慢慢说道: “孤暂时也没有拿定主意。长史以为呢?” 语音刚落,严授霍然起身,花白的须发当即随声颤动,他高声说道: “自初平年间以来,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然近年来诸方势力交相侵吞,北方形势趋向明朗,授以为,当今之时,乃是三家鼎足之势,河北、中原、关中三方将逐鹿争雄,其余如公孙瓒、张燕、袁术之徒,计覆灭之时不远矣!” “六国蚩蚩,为嬴弱姬,更何况是三家角力。诸君各言进取之利,安知非螳螂耶,非黄雀耶。因此授以为,明公当束兵养农,内修文德,万万不可再出关邀战,自蹈险境。关中沃野,假以年岁,可成殷富之国,到那个时候,兵精粮足,进图天下,何事不可成。此举方为王者之道也!” 严授的声音掷地有声,他指出北方的形势已经明朗,弱肉强食,强者愈强,到最后只会剩下袁、曹、阎三家争雄于北方,而这三家决胜,又牵涉到了整个天下的归宿。 因此这个时候,阎行不应该再被外界的纷扰所干扰,而应该借着这个难得的和平时期,大力地发展自家在关西的实力,对于可能会出现的袁曹之争,阎行根本就不应该涉足,甚至连救援公孙瓒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应该再掺和进去。 阎行听完严授的话,一直没有再出声,其他人见状也沉默了下来,眼看着堂上的气氛有所变化,阎行只好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戏志才。 戏志才也察觉到了阎行投来的眼光,君臣多年,他当然能够体会阎行眼光的深意,于是他虽内心不愿在此时反驳严授,也不得不出声说道: “咳咳,严长史乃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在下思之,难免也太过保守了。当今之世,竞逐于权谋、力气,差可比拟于战国之争,正所谓大争之世,只争朝夕,值此进取之时,又岂可闭关自守,若是让袁绍轻易灭了公孙瓒,则河北兵锋,接下来随时都可以指向我三河之地。” “到那个时候,我方独力与河北大军争雄,又在此前自绝于曹孟德,那只怕曹军也会携恨趁虚来攻,众矢之的,焉能久持,大军疲于奔命,守河东则失河南,守河南则失河东,顾此失彼,左支右绌,山河有倾覆之危,只怕真到彼时,才真是覆水难收,悔恨晚矣!” 阎行在这个时候,也适时出声,接过话头,不给其他人机会,他大声接着说道: “诸君众议纷纷,一时难决,此事牵涉重大,不可轻下决断,还是思索一番之后,再行献策吧,也容孤再静思得失之衡,今日议事,暂且就先到这里!” 这桩事情,商议的趋势走向一变再变,阎行已经坚决表明了容后再议的态度,众人面面相觑后,也知道其中的深浅,不再多言,连忙向阎行行礼告退,然后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大堂。 荀攸本来也想离开,但阎行却还是将他叫住了。 贾诩如今不在身边,自己能够听取的最客观的意见,当属荀攸为先了。 荀攸神色如常,他知道刚刚堂上的争斗甚为激烈,只是因为他身份特殊,这才恰恰好能够置身事外,不涉足到深处的纷争里面。 而这,也正是阎行独自留下他的原因。 “公达,你以为,孤当不当与曹操联军,共取袁绍?” “明公,此事牵涉重大,攸才学平庸,只怕无法当即答复。” 面对阎行开门见山的发问,荀攸想了想,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阎行倒也不恼怒,他摸着颌下的短髭,又问道: “那你以为,可有良策,促使袁曹两家决裂,使得三河能够在战时置身事外?” 荀攸想了想,摇了摇头。 “明公当知,三家博弈,除非忧患在内,否则又岂能够有一家置身事外之理。” “如此,公达,那孤明白了!” 阎行想了许久,突然一笑,也不再发问,内心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荀攸见此,也不赘言,当即告退离开。他加速走出大堂之后,一边梳理着之前堂上众人的争论,一边思索着这其中牵涉到的众多得失利弊。 毫无疑问,在三家势力尽皆上得了台面、势力又如此靠近的情况下,无论是缺了哪一方,这仗都是很难真的打起来,就算是有两家势力先打起来,在第三家加入之前,也势必不能出尽全力,而是适机留了一手,一起心照不宣地提防着随时可能加入的第三家。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最不利的阎行一方,势必不能够坐以待毙,等待最糟糕的袁曹合兵来攻的可能出现。 所以,严授的建策看似稳妥,实际上却是最不可能被一心想要掌控主动权的阎行所接受。 三河、关中一方必须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争取时机打破局势,哪怕这其中依然包含着众多不确定的危险因素。 而他们的主公阎行,也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因为猎物危险就放弃狩猎的猎人。 “联曹攻袁,势在必行啊!” 荀攸梳理完这一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对这乱世的光景,他是清醒者,也是糊涂人啊! 71、何氏 冬天的寒意还在,有的人功成离去,也有的人失意而来。 马超带着两名家兵,沿着大街,来到了何府所在的里巷,进里门之时,他们还看到了正在清扫积雪的里监门。 那名里监门是个上了年纪的苍头,他只瞥了马超三人几眼,就又低眉顺眼地专注着手中的事情。 权贵里巷扫雪久了,老了也活成了人精,这些来人外相精干,佩戴刀剑,坐骑高大,和军中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可不是他一个年迈的里监门该拦道询问的。 饶是如此,马超还是让家兵跟自己一同下了马,牵着战马踏雪慢慢走进了里门。 越靠近了何府,他的脚步就越变得慢起来。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临行前马腾恼怒不已的话语。 “逆子!你到这个时候,还不明悟么?何家的淑女久不露面,也不赴会,可不就是明摆着在避着你么,你这个时候若还赶去何家,无疑是要自取其辱,此处乃是长安,并非西凉,你这个被迷了心性的逆子,还要继续逞你的性子么?” “这是我和她的两人的事情,我非去不可。” 马超在心中重复了拍马出府前的话语后,坚定了心志,大步向前,将战马栓在何府前的系马石后,他当即就让一名家兵上前扣门求见。 几声沉重的扣门声响起之后。 何府看门的苍头大冷天的倒是利索,哆哆嗦嗦地开了塾门,瞧了面生的家兵几眼,心生疑虑,瞪大了眼睛问道: “可有名刺?” 身后的马超示意前面的家兵将名刺递上,那名苍头见了精致的名刺,面色也缓和下来,道了声“尊客且在塾中稍候!”,就利索地推开了府门,前往府内通报,走时还不忘顺手将府门又重新闭上了。 在塾门内等了许久,那名苍头这才重新返回,后面还跟了两名青衣奴仆,他们的脸色都有些怪异,看了看马超等来人之后,才有一个青衣奴仆说道: “马君,我家少君有请,还请随小人来。” 马超点点头,示意他在前引路,然后和两名家兵先后走入了何府之中。 平陵何氏乃是延绵两汉的关中旧姓,自前汉其先祖何比干迁居平陵以来,其家族开枝散叶,历代族中都有子弟仕宦显达,虽然比不上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般在本朝显贵,但也称得上是关西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 因此虽是新迁长安,但何家购置的府邸占地不小,府内更是深宅大院、峻宇高堂,沿途的奴仆、婢女规规矩矩,尽显关中旧姓的家世气派。 不过那两名青衣奴仆却没有将马超引向何府的大堂,而是沿着边廊将马超带到了一处厢房之中。 何家人只愿意在此接见马超。 马超进房之前,已经从何家下人口中得知这位何家少君的身份,他对此时与何家人这种方式的见面,来时心中也有所预料,所以没有迟疑,一见面他就执礼甚恭。 “何君,在下——” 何家少君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摆了摆手,很快就打断了马超的话语。 “想必你就是那位马家君子,既然你今日前来,那在下也不赘言,关于你与小妹私交之事,何家上下绝不允许。你马家疆场杀敌,立功显贵,我何家恪守祖训,诗书传家,泾渭自分,素无往来。还是请回吧!” 何家少君对马家并无半分好感,既是因为之前凉州叛军屡屡侵犯三辅,杀掠甚众,也是因为鄙薄马家降人,配不上自家关中名族出身的妹妹。 “何君且慢!” 看到何家少君说完之后,摆袖就要离开,马超连忙叫住了他,何家少君心中纵是不耐烦,但也不好完全失了家教礼节,只能够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马超。 马超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他咧嘴说道: “泾渭自分,亦可合流,马家虽起于边地,但也绝非寻常武宗豪强,何君为何据人于千里之外。在下此次,乃是为了何娘子而来,还请何君成全,容我与令妹在府中一晤。” “可笑,荒谬,马孟起,你莫非欺我何家无人耶?府中女眷又岂是你相见就能见的,来人,送客!” 何家少君驳斥过后,再不理睬,他冷哼一声就走了出去,房外的两名青衣奴仆闻声也当即走了进来,伸手作势说道: “马君,请回吧!” 马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冷峻的脸庞此刻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来时想过种种遭遇,却没想过自己在冒着大冷天前来拜谒,一进府就被严词拒绝的情形。 这分明就是一种蔑视、侮辱,对方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自己。此前在长安城中,马超已经见过不少诸如此类的眼神,但只有在此刻的何府,这种漠然的眼神才会让马超内心充满了屈辱感。 强忍着暴起伤人的冲动,马超冷着脸,迈步往房外走去,他内心不想伤人,可是又不甘心离开何府。 他不想,见不到何娥,失意而归。 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在边廊上的马超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耳朵里听到了熟悉的羌笛的声音,而声源正是从何府后院方向传来的,那声音袅袅回响,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少女凄苦哀伤的心境。 “嗬——”马超仿佛变成一头听到了同伴召唤的苍狼,他猛一发劲,就撞倒了两名青衣奴仆,一拔腿就循声往何府的后院跑去。 “来人啊,快来人啊!” 两名青衣奴仆被撞倒扑地之后,各自痛得歪嘴皱眉,但见突起发难的马超一股脑地往后院跑去,他们来不及多想,已意识到不妙,只能够大声地呼喊求援。 而马超的两名家兵此时见状,也是一阵慌乱无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马超突然就动手伤人,而且跑路的方向竟然还是何父的后院,饶是如此,疑惑重重的家兵还是跟着马超的脚步,迅速地往何父后院的方向冲去。 突发情况下,之前看似秩序井然的何府,很快就乱成了一团。诸多何家子弟、奴仆手持器械,纷扰地往后院冲去,原本以为派出小儿辈就能打发走马超的何父闻报,更是气得七窍冒烟,亲自带着几名携带刀剑的壮奴,也快步往后院而来。 此时的马超才不管这些,他冲入何府后院后,已经吓跑了一众何府的女眷,然后循声找到了园苑里吹着羌笛的何娥。 “我来了!” 早已放下羌笛的何娥闻声愕然抬头,看到掀起了何府风波的马超,她顿时眼眶泛红,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再见面时,原本有千言万语的她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马超却还没有意识到,他有些兴奋,走近何娥的身边,扶着她的香肩,笑着说道: “没有人能够阻挡得我,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够带你走!” “我——” 何娥欲言又止,没有将心头的话说出来,但是马超已经从她抗拒的肢体动作上发现了端倪,他有些惊诧,轻声问道: “你不相信我,还是,,你,,不愿意?” 何娥苦笑一声,黯然说道: “我终究不是你故事里那些敢爱敢恨、和意中人并马齐驱的羌人女子,我是何家之女,若是今日就这样和你走了,我家中的父母又还有何颜面再去见人,何家百年家声旋即也要毁在我的手中,孟起,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吗?” 马超闻言,慢慢松开了双手,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我明白。” 两人正相对无言之时,已经有诸多何家人手持器械,纷纷涌来园苑,气急败坏的何父赫然就在前列,何家少君更是手中提着长剑,瞪大了眼睛,怒视着马超吼道: “马家儿,你欺我平陵何氏过甚!竟敢殴打我何家下人,私闯我何府后院,目无王法,今日我定要将你擒拿,扭送官寺问罪!” “给我拿下他!”何家少君话音一落,当即有十几个何家子弟、奴仆冲上前来,马超家兵见状也拔刀抵御。 眼看双方就要展开乱斗,何娥已经急得哭出声来,马超心中不忍,随即转身,大声向场上众人大声说道: “都先不要动手!何公,超无意冒犯,还请息怒,再听我一言!” 他声音洪亮,加之气势过人,原本冲上来的何家子弟、奴仆脚步不禁就慢了下来,为首的一名何家子弟更是停下了身形,回首向何父投去询问的目光。 “还愣着干嘛,给我——” “够了!” 何家少君还待开口,却一下子就被何父喝止。何父刚刚也是一时怒火中烧,才会任凭自家儿子赫然下令擒拿马超。 此时见到马家家兵拔刀相见,自家女儿又在对方手中,若是事情一旦闹大,只怕平陵何氏也不免名望大跌,重重顾虑之下,投鼠忌器的何父竟然挥手让何家人退下,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看看马超到底还想再说些什么。 马超立即拱手行礼,再次大声说道: “超与何家娘子乃是两情相悦,还请何公成全!” 一听到马超的话,场上的何家人顿时哗然,敢情此人私闯后院,竟是为了何家淑女而来。 一时间,各种异样的眼光投向何父、马超、何娥三人,何娥羞涩地低下了头,马超坦然从容,只有何父的脸色由黑变红,再变成白色,宛如变脸一样,到了最后,只见他咳咳干笑一声,看向马超说道: “孟起,你若真是为了此事而来,那就请先随老夫来吧!” 说完,何父示意何家子弟将那些闻询赶来、不明就里的下人遣散,自己转身就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走去。 马超见此,也回首安慰何娥无事,留下家兵持械护卫着她,自己独自一人跟着何父走去。 72、易京 马超见此,也回首安慰何娥无事,留下家兵持械护卫着她,自己独自一人跟着何父走去。 凉亭中。 尽管内心暗恨马超无耻之极,挟持自家女儿,但何父还是不得不强作笑颜,换了一副与之前其他何家人迥然不同的态度,干笑着说道: “孟起果然是当世虎士,只是婚嫁之事,需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人所难,又怎能够说是两情相悦?” 马超面不改色,屹然说道: “超鲁莽,今日之事多有失礼冒犯之处,来日定当沐浴更衣、登门谢罪,只是两家联姻一事,还需请何公成全!” “咳咳,,,”何父干笑着,脸上的褶子更加明显,他打足精神应付着说道: “先前老夫身体不适,才让小儿待我见客,不料小儿心绪烦躁,一时不免失了礼数,并非有意慢待,,更无意阻挠儿女佳缘。只是婚姻大事,需得从长计议,岂可如儿戏一般私定终身。” “正所谓‘六礼备,谓之聘;六礼不备,谓之奔’,我平陵何氏虽不敢自称名门望族,但历代也是诗书传家,恪守礼法,孟起若是有意,还是先请回府禀明令尊,再择良辰吉日前来提亲吧。” 见识过何府上下之前的脸面变幻,此时的马超已经不容易被打发,他纹丝不动,更不打算将马腾的态度说明,只是淡然地问道: “婚姻之事,超自当禀明家父。只是若择日提亲,又恐再被何公拒之门外。” “呵呵,孟起说笑了。”何父也看出了马超不易被打发离开,只好又继续说道: “小女虽然姿色平平、才疏德薄,但是终究是何氏嫡女,家名攸关,婚配之事自需择选良偶,还请孟起谅解。” “何公此意,就是以为超配不上令爱,马家是在高攀何家?” “岂敢岂敢。”何父连忙笑着撇清,只是眉宇间的轻蔑还是流露出来,他呵然笑道: “君家乃是出身茂陵马氏,本朝名门望族之后,又岂会高攀何家,只是君风华正茂,投身从戎,还需尽心博取功名,光耀门楣才是,莫要被儿女之情分了心思啊。” 马超默然,他已经听出何父的弦外之意,对方指的是自己在军中名位低微,功业少成。 原来马超因为之前意图起兵阻挠归降诸事,所以将军府平定关中后封赏众将时,他是少数几个被漏掉的人员之一。此后虽然随杨丰平定雍凉立下战功,但鉴于前科,并未被破格拔擢,目前积功也仅是在阎行组建的关西新军中得了一个军中司马的职位。 在何父眼中,一个小小的军中司马,可配不上何家的淑女。 只是马超沉默片刻,就又再次慨然说道: “当今天下纷扰,正是武人用命之时,军中以战功取封侯者,亦不在少数。我若欲取军中将军之位,凭借手中的长矟,易如反掌耳。” 这番话落到何父的眼中,让他在心中冷笑小儿狂妄,但他表面上却是击掌赞叹: “好一个壮志凌云啊,既然孟起取将军之位如反掌事,那不如,就等孟起封候拜将之时,再来提亲如何,到时候双喜临门,也可成就两家的一段佳话啊!” 何父的话没有让马超知难而退,反而让马超心中一动,他当即反问道: “何公此言,就是说倘若超能在军中进位将校,公当允了这门亲事,是也不是?” 小儿还不死心? 何父在心中冷笑一声,也笑着说道: “若是能到了那个时候,两家联姻,自是佳话美传,胜过今日这般闹事许多了。” “好,那以一年为期。超在此,就先谢过何公成全了!” 今日能够得了何家的许诺,马超精神大振,也不再与何父纠缠,转身就走出凉亭,往何娥的方向走去。 在亭外等了许久的何家少君一见马超走了出来,着急地走进了亭内,看着自家父亲说道: “大人,马家小儿欺我何家过甚,为何不让孩儿带人擒下他押解官寺,虽罪无重责,但也能让马家那一家老少在人前难堪!” “胡闹,为父原本只是让你去打发马家子,没想到你差点给我惹出大事来。若是依你所言行事,一旦那人铤而走险,不仅要害了你妹妹,闹将出去,我们平陵何氏的脸面也要在这长安城里丢尽了!” “可难道就任由这马家子放肆不成?” 受了自家父亲的呵斥,何家的少君不敢再执意擒拿马超,只是还是心有不甘,看着不远处的马超身影恨声说道。 “哼,何府之内,又岂容得此子放肆。只不过为父见此子刚戾暴烈,今日之事,为防有失,才不妨暂退一步,好言应付,将其劝退。尔后之事,为父自有安排,走!陪我一同去见你妹妹。” “大人高见!” 何家少君口中奉承了一句后,随即跟着自家父亲,也出了凉亭,走向了马超、何娥两人。 此时,马超在何娥面前,绝口不提和何父的对话,他温柔地对何娥笑道: “我已经与汝父说好了,不久之后就会遣人前来提亲,他也已然应允,短则半年,长则一载,绝不会让你久等,但你一定要等我!” “这,莫不是——”何娥心中意识到了不对劲,马超也没有把话说明白,那边走来的何父已经开口。 “孟起,今日之事,再闹下去对何、马两家都非好事,天寒地冻,还是带着家兵早日回府吧。娥儿,你也该回你的寝室去了。” 马超闻言转首看向走来的何家父子,他点点头说道: “在下绝非无礼之人,这就告辞离开,只是在此之前,何公应允之事,还请莫要食言。” 何父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马超见状,重新看向何娥,说了一声“等我归来!”后,就转身带着家兵离开。 何家少君一见马超抽身,立马带人护在自家妹子之前,挥手就让跟来的侍女将泪眼朦胧的何娥带回寝室。 在何家人持械一路目送的情况下,马超和两名家兵走出了何府大门。 重新上马的两名家兵恍若隔世,他们这一趟恍恍惚惚,在何府之中接连碰上了莫名其妙的变故,又不敢向当事人的马超询问事情原委,只能够出声问道: “少君,现下我等还要去哪里?” 马超闻言看了一眼自家的家兵,沉默了一会,又看了看何府的府邸,随即催马迈动四蹄,口中说道: “去军营!” ··· 易县城下,袁军大营。 袁绍负手站立在高耸的望楼上,望着公孙瓒军据守的易京,皱着眉头,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易京与其说是易县一座城,还不说是由重重楼橹、营垒构成的一整套防御工事。而它们如众星拱月般拱卫的,正是由公孙瓒亲自据守的“中京”。 攻城之初,河北兵卒光是为了填平沟壑、拔除敌军布设的鹿角,就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此后的攻城,为了攻取易县外围的楼橹、营垒,袁军不得不修建冲车、轒輼车、云梯、井阑、钩挠等大量的攻城器械,然后派出步卒进行四面强攻。 而据守楼橹、营垒、城墙的敌军抵抗也十分强烈,河北兵卒虽然屡屡攻破城橹、营垒,但在寸土必争、连日强攻的情况下,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因此,到了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之际,急于取胜的袁绍也不得不下令各部人马暂缓进攻、休养生息,转而挖掘壕沟、修筑营垒,采取消耗战术,将公孙瓒军围困起来。 只是对于自修筑易京以来,一直力田畜牧的公孙瓒军而言,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消耗,军中也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据说公孙瓒已经联络到了黑山、阎行等势力,开春后恐怕会有大批外援前来营救。 这让袁绍这位河北雄主内心十分烦躁。 围困的时间太久了! 冬天已经过去,北国的气候逐渐转暖,候鸟也赶在返回家乡的途中。 野心像蔓草一样突破湿润的土壤,悄然滋生,冬眠的万物在渐渐苏醒过后,也已经蠢蠢欲动。 与其他两方一样,袁绍在安邑、许都等地也设有自己的细作,据他所得到的情报来看,阎行一方并没有深陷在北方胡人的混战之中,曹操更是在消灭了吕布之后,分任官吏,然后就率军拔营,离开了徐州,返回了许都。 乱世之中,背弃盟约、趁虚而入,乃是不变的常态。难保其他两家在偃旗息鼓的情况下,看到河北大军顿兵于易京城下,不会已经悄悄将目标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元图,攻拔易京的战事,必须加快了,各项事宜,是否均已安排下去?” 袁绍稍稍松开了眉头,向着一旁的心腹谋士逢纪问道。 逢纪点点头,恭声说道: “明公,一切都安排下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今岁的雨季很快也会来临,春雨连绵,挖掘地道的进度怕是会耽搁下来。” 为了尽快消灭公孙瓒,袁绍和帐下谋士已经商量出了几个方略,其中一个是诱使公孙瓒出城,在野战中消灭公孙瓒的主力,另一个就是暗中挖掘地道,破坏公孙瓒赖以坚守的最后几座楼橹。 “不管有什么原因,都必须按照原定计划完成!” 袁绍斩钉截铁的说道,河北大军没有多少时间,再陪公孙瓒这头乌龟在这里耗下去了。 在北方零星几股残存势力相继覆灭之后,袁绍也已经预感到了,一场席卷北方的大战即将来临。 只是不知道,这揭开北方大战的第一场战事,将会在哪一个方向掀起。 73、并州 北方的战争,在各方势力的预期下,终于爆发了。 只是,兴起兵戈的地方,却是袁绍之前没有想到的。 青州袁谭遣快马来报,原本归附吕布的臧霸、孙观、吴敦、尹礼、孙康、昌豨泰山诸将,率领兵马,侵入到了青州的境内,已经与袁谭麾下的兵马发生了好几次小规模战斗。 并州高干遣使禀告,晋阳城得到情报,并州西河的南匈奴进犯之心不死,又要准备大聚人马入侵雁门,散布在雁门、定襄的屠各部落已经提前遣使告急。 这两个地方的兵戈,顿时牵动了袁绍诸人的神经。 易京城下,袁军大营。 “臧霸之徒,率兵侵入青州境内,已与显思麾下兵马多次交锋,并州匈奴聚集人马,准备入侵雁门、定襄等地,诸君以为,此事在当下,当如何处置?” 手中握着战报,这些日子消瘦了的袁绍看着帐中的田丰、沮授、逢纪、郭图、辛评、耿包诸多臣属,沉声问道。 战报已经经过诸人过目,田丰捋着花白的胡须,思忖片刻之后,率先开口说道: “明公,青州、并州,犹如河北的两条臂膀,臂张则势大,臂损则力衰。如今正值大军围歼公孙瓒之际,就碰上两地遭受兵马入侵之事,只怕此事幕后牵扯重大,不可不慎。” “臧霸原为徐州军中豪强,如今徐州已被曹操所占,臧霸出兵侵犯青州,只怕私下底是受了曹操的授意。而西河匈奴多年来依附阎行,乃是并州的大患,此次再犯雁门,恐怕是要与阎行联兵,图谋并州了。” 田丰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会,才又斟酌说道: “因此依在下之见,两州只怕随后皆有变故。明公当尽快回师邺城,易京只需留下宿将继续围困即可,邺城有明公统兵坐镇,不管是东西哪一方有事,都可迅速派兵驰援。” 主簿耿包却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他说道: “田别驾也未免太过谨慎了吧。如今明公亲率大军,战无不胜,拒围经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公孙瓒死期将近,为了区区的臧霸、匈奴,竟要回师邺城?依包看来,并州、青州之敌,不过是癣疥之疾,只需传令两州出动大军,火速扑灭,即可震慑宵小之徒,断不会再生任何大患。” “嗯。”袁绍听了耿包的话,也点了点头,田丰虽然深谋远虑,但行事献策一向过于谨慎,他亲率大军,冒着严寒,围困公孙瓒至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现在竟然让自己率军先回邺城,只留下大将在此围困。 这不是在重蹈之前的覆辙吗。 只是田丰所说的牵扯重大,也让袁绍上了心,这些天来他一直担忧的,就是阎行、曹操的动向,其中尤其是阎行的兵马,袁绍可不相信,势如水火的三河、关中,会作壁上观,任由自己率军一举消灭公孙瓒。 南匈奴入侵雁门一事,一定与阎行有关。只是臧霸侵犯青州之战,就让袁绍内心拿捏不准了。 于是,袁绍又向沮授等人询问道: “公与、元图、公则,你们以为,臧霸入侵青州之事,是否与曹孟德有关?” 沮授之前已经想了许久,现下颔首说道: “臧霸虽然号称强豪,陶谦、吕布入主徐州,皆揽为臂助,但其人素来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敢越我青州地界,如今吕布授首,臧霸却反而变得猖獗,只怕背后确实有所依仗,又或许是被曹军特意赶入青州,乱我治下城邑。” 逢纪看了沮授一眼,在此时他也表达了同样的见解。 “青州遭受袭扰之事,十有八九是曹操灭了吕布之后,志骄意满,为了试探明公的实力,这才暗中派遣臧霸之徒肆意妄为,想要探知河北是否已经兵力空虚。” “那你们以为,当如何应付?” 是即刻出动大军扑灭,震慑宵小,还是静观其变,后发制人,袁绍也打算听听众人的意见。 郭图进言道: “显思公子用兵有方,区区臧霸不足为虑,此前并州也曾联合胡人诸部击败南匈奴,图以为,两州的兵事不足为虑,只需传令青州、并州谨守边界、择机退敌。而围歼公孙瓒,才是当下的首要大事。” 田丰摇头反驳: “不然,这几桩事情凑到一起,已经攸关到了整个北方的大势走向,又岂可不早做防范。明公除了要尽快返回邺城坐镇之外,还要即刻遣使前往许都,试探曹操接下来的用兵意图,而阎行一方,在下以为其必当全力救援公孙氏。就算主攻方向不是并州,也定会出兵河内,意图威胁魏郡,行围魏救赵之策,邺城心腹所在,不可不防!” 虽然其他臣属对青州、并州的兵事持乐观态度,但忧患意识极强的田丰力主袁绍早作准备,袁绍内心渐渐也有所动摇,他思索片刻之后,决定为防万一,按照田丰部分意见行事,派遣荀谌出使许都,试探曹操和朝廷的心思,另一方面,则传令并州、魏郡各地守军,加强防备,提防三河兵马的入侵。 说完这些事情,袁绍也有一些倦意,但他还是振作精神,又接着说道: “除了并州、青州两处有兵事传来外,常山境内也禀报黑山贼有兵马调动的迹象,据说公孙瓒之子公孙续奔走求救,说动张燕会合各部渠帅,合兵十万,要赶来救援易京。” 说到这里,袁绍忍不住也嘴角上扬,露出了冷笑。 黑山各部自从被他重创过后,已经没了当初叱咤河北的气势,各部渠帅有的窜入山林,有的远走遁逃,袁绍实在不相信时下的张燕能够拼凑出十万兵马,就算是加入黑山贼的家眷老小,也凑不够这十万之数吧。 田丰看到了袁绍的冷笑,但他还是脸色凝重,郑重说道: “黑山各部实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是张燕剽勇狡猾,麾下贼兵熟知常山地利,四出骚扰,还是能够牵扯我军不少兵力的,而公孙氏眼下虽然坐困易京,但困兽犹斗,何况昔日善战之将乎,稍有外援呼应,恐怕其麾下之兵就会出城破袭,行里应外合之事,明公还是需要谨慎为上,万万不可大意了。” 袁绍被田丰这么一说,不得不收起了轻蔑的冷笑。逢纪见状连忙呵然一笑,缓解了袁绍的尴尬,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田别驾,此事明公早有防备。易京暗中派遣联络黑山贼的行人已经被我军埋伏的兵卒抓获,公孙瓒里应外合的谋划皆被我军破获,现下我等正要将计就计,借机诱使公孙瓒出城,一举将其擒获。” 田丰愣了一愣,转眼看向袁绍,袁绍内心也乐意看到平日里似乎无所不知的田丰在此刻的愕然,不过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哈哈一笑,沉声说道: “兵家之秘,不谋于众。此事孤已经交付给元图了,别驾就无需过问了。孤率大军北上,就是为了亲手结束易京战事,尽灭公孙氏于此。这一次,别驾就且看孤如何生擒公孙瓒,踏平易京的百尺高楼吧!” 田丰原本还想再劝谏,但袁绍已经堵死了他剩下的话语,于是,这个一向刚直进谏的老者只能够像完成一件艰难的事情一样将口中的话语重新塞回肚子里去。 但愿,事态的发展,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吧! ··· “好了,看来这一次匈奴人是倾尽全力,不一举吞并雁门、定襄的屠各部落,是不打算无功而返了。” 晋阳城,刺史官寺。 外表干练的高干看着并州的文武,已经得到了草原情报的他脸色沉重地说道。 上一次的大败,显然还是不能够阻挡匈奴人吞并屠各各部的步伐,今年开春,北方草原又有一场大战来袭。 若是按照以往草原上的习俗,胡人部落里熬过漫长冬季的牲畜还很孱弱,是没有实力聚集人马,发动大规模进攻的,但是在有了汉人的粟米供给后,如今胡人的战马依旧膘肥有力,只要部落人马聚集完毕,随时都可以对雁门发动进攻。 上一次,屠各各胡是利用高干提供的军需物资,联络了鲜卑、乌桓人,才击败了呼厨泉的人马,但这一次,据说得到增援的西河敌军也会大举出动,一同配合匈奴人进攻雁门屠各,而闻风丧胆的屠各各部,在此之前已经频频遣使向高干求援。 甚至乎还有的胡人部落请求高干开放句注关,允许他们的部落迁入关内,躲避兵灾。 在高干看来,这实在是可笑之极,自己养着这些恶犬,就是要让他们为自己监视、扑咬匈奴人,要是临战纷纷躲入关内,那平日里自己耗费大量军械、物资,又有何意义。 屠各各部不可不救,匈奴人也不可不打,若是坐视匈奴人统一了句注关以北的各部胡人,那只怕今后的太原郡,就永无宁日了。 鲜卑人、乌桓人那一边,屠各胡的豪酋已经再次派人去搬救兵了,但并州在要不要出兵救援屠各各部一事上,高干帐下的文武僚属却分持不同意见。 争议的最后,就全落在高干一人的决断上了。 74、马邑 这些年,高干占据并州的太原、上党两个大郡,招揽四方人才,帐下有高柔、郭援、祝奥、仲长统、夏昭、邓升等一众文武,也称得上是济济多士。 只是如今,这些帐下文武,也因为救援雁门屠各一事,而争吵起来,隐隐分成两派,有分庭抗礼之势。 高柔、仲长统一派,极力劝阻高干直接出兵雁门。 在他们看来,北方草原上的各部胡人都是包含狼子野心、反复无常的兽类,之所以要帮助他们,是因为害怕失了猎犬,主人的羊圈时时会受到狼群的袭击。 但猎犬终究是猎犬,赠予他们军械、物资,帮助他们联络鲜卑、乌桓人,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哪里还有主人要搭上整个羊圈的代价,去帮助猎犬的。 一旦兵事不利,或者草原上的胡人反戈一击,那只怕出征的大军就会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而当前,河北大军在围攻公孙瓒,已经到了关键的阶段,只怕关中的阎行为了救援公孙瓒,会出兵攻打并州,在这种情况下,高干就应该守全为上,紧守关隘不出,防止被三河兵马偷袭,哪里还有冒险出兵帮助屠各各种的道理。 但身为武将一方的郭援、夏昭等人,则对此持相反的意见。 在他们看来,正因为胡人反复无常、唯强是依,所以此次南匈奴与西河的阎行兵马大举进攻屠各各种,并州一方才更应该出兵驰援,否则的话,失去外援的屠各各种势必难以抵挡得住匈奴人的进攻,只怕会倒向匈奴人一边。 到时候,南有三河的敌军,北有匈奴人的兵马,并州就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而且,阎行的兵马也不像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文士说得那么可怕,上一次他们和匈奴人,不也是在遭受屠各胡骑兵的伏击后,被打得丢盔卸甲,落败而逃了吗。 救援雁门,对稳固并州,有着莫大的重要性,因此驰援屠各胡人,势在必行。 文武双方的争议不休,使得高干一时间难以做决断,于是他犹豫过后,还是遣使前往河北,向亲自率兵围攻公孙瓒的袁绍禀报情报,以求得到袁绍的下一步指示。 结果,袁绍除了让高干守好并州之外,还让身处并州、知晓兵事的高干自主决断救援屠各各部的兵事,这不由得让高干再次纠结起来。 最后,还是心腹谋士祝奥点醒了高干。 袁绍这是既希望高干为他守好并州一地,又能够择机有所作为呀! 阎行与袁绍对于并州的争夺,其实细究起来,从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占据先手的袁军控制了句注塞、雀鼠谷、壶关、太行等多处险要隘口,而阎行则通过扶植南匈奴的呼厨泉,逐步蚕食并州北方的西河、五原、云中等地。 眼下若是雁门的屠各也被依附阎行的南匈奴吞并,那从此并州北边的疆域,就都是阎行及其盟友的势力范围了。 得陇望蜀的阎行还能通过雁门一地,染指代郡、上谷,联络幽燕的乌桓部落,对幽、并两州构成新的威胁。 而这些,统统都不是袁绍愿意看到的,高干眼下紧守关隘或许很安全,但日后却就未必了。 危险不仅会来自外部,内部也一样棘手。并州刺史,注定不能是一个固守不出、软弱不胜任的人。 高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很清楚,即使是袁绍的亲外甥,可当他并州刺史的职位被很多人盯上,而自己又失去了袁绍信重的情况下,并州从自己手中被他人横刀夺取,是一件大概率的事情。 为此,高干终于下定了决心,出兵雁门! 郭援、夏昭两将被授予重任,统兵两万,祝奥为参军,出句注塞,会合鲜卑、乌桓各部,援救屠各胡人。 高柔、仲长统力谏无果,也只能够怏怏退下。 两人走出了刺史府,官寺门前,行人寥寥,两人又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沉默不语的仲长统突然叹息驻足,转身看向熟悉的石阙、桓表、悬鼓,望着刺史府威严大气的高墙深院,他再次长叹一声后,掉头就走。 “美哉室!歌于斯,哭于斯,谁将有之!” 高柔从他的叹息中听到了心声,连忙追上去拉住了仲长统,口中问道: “公理,你去意已决?” 仲长统看了看高柔,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高柔见到仲长统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要不辞而别,离开并州,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尽管年长仲长统几岁,但是高柔是由衷佩服仲长统的才华,他当下温声挽留说道: “公理,此番使君虽然没有听从谏言,但你的才学,众人都是心知的,值此并州多事之秋,帐下又怎可少得了你,诸事皆有转圜之机,还是先留下来吧。” 仲长统摇了摇头,黯然说道: “文惠兄,我并非因为此番进谏不被使君采纳而忿然离去。只是预料到并州不日将遭兵灾战火,统上无匡扶使君之良策,下无救济吏民之余力,茕茕孑立、睹物伤情,不如就此离去,也免得他日不幸遭了灾祸,沦为胡虏的阶下之囚。” 高柔还想挽留,又说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使君虽非天纵之才,但并州形胜,麾下文武用命,保境安民殆有余力,又怎会沦落到有南冠之辱?”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扶,统去意已决,文惠兄莫要多劝。兄长是统在并州为数不多的好友,统也劝兄长一句,城门失火,祸及池鱼,勿为亲族所累,需得早作计较。” 高柔明白仲长统的意思,他欲言又止,继而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 “公理的美意,多谢了。只是使君他赈济亲族,于柔也有恩情,柔又怎可在并州多事之时,撒手而去,世事艰难,但终究有人力转圜的余地,我——唉,不说了,公理既然要走,不知接下来要前往何处去?” “统游学多年,久留桑梓,如今听闻故园初定,此番离并,不出意外,大概会返回山阳家中吧。” 高柔无奈地点点头,苦笑说道: “山阳如今乃是曹司空的治下,以公理的才名,返回桑梓,不出数月,必有朝廷公车征召,到时候,又有一番大展才华的机会。为兄不能为你送行,就此别过,珍重!” “珍重,来日定有相见之时。” 仲长统向高柔行礼告别,当即转身快步离去,高柔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心中顿时也是怅然若失,只能叹息一声,转头又向刺史府走去。 ··· 建安四年三月,并州刺史高干出兵雁门。 将领郭援、夏昭,连同参军祝奥,率军两万,车骑运送着大批军械粮草、辎重物资,大张旗鼓地出了句注塞,前往与屠各胡汇合。 而此番得到并州刺史派兵增援,并州兵卒随行又带来了大批的军械、物资,顿时让屠各各部的豪酋大喜过望,他们有了依仗,胆气也壮了不少,又紧急联络塞外的鲜卑人与代郡的乌桓部落,催促对方的援军加紧赶来。 终于,在当月月底,三方兵马顺利会师。 除了并州的两万兵马外,鲜卑人、乌桓人也带来了近两万骑兵,算上屠各各种的人马,兵力已经接近五万大军。 反观作为进攻一方的匈奴人,听说最终和西河阎行的兵马合兵渡河的,也不过是两万兵马。 实力如此悬殊,这让联军上下都充满了胜利的预兆,他们当即各勒部众,迎敌西进,进驻到了定襄马邑境内,准备迎战已经渡河抵达骆县的匈奴联军。 原来,一切距离胜利,已经如此之近。 ··· 马邑联军大营。 夜色渐渐暗淡下来,联军各处营地里,早已闪耀着无数的火光,马邑终究只是一处小邑,年久失修,无法驻扎大军,因此联军大队人马都是挑选了城外的平地立营驻扎的。 虽说是联军,不过三方的营地却是泾渭分明,作为此番被引诱前来充当前锋的鲜卑人、乌桓人,他们的营地被安置在了最前面,尔后是屠各各部的营地,最后才是郭援带来的并州兵卒驻扎的营地。 因为并州兵马随行携带了大量的粮草辎重,所以他们的营地占地最广,不过防御却也是最森严的,相比于逐水草而居、平日里散落分布的胡人,汉人的兵马已经习惯了修筑营垒、树立栅栏护墙等繁琐工事。 一切井然有序、刁斗森明,俨然一副无懈可击的态势。 只有那呼呼刮起的夜风,才能够肆无忌惮地进入到军营深处。 “起风了!” 看着被大风吹得啪啪作响的帐门,苴罗侯激动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琐奴也面带喜色,他看着帐中箕坐的轲比能说道: “大人,吹的是西北风。” 春季草原上,一向都是西北风和东北风为主导,不过像今夜这样的大的西北风,也实属难得了。 “这是长生天在帮助她最虔诚的勇士!” 轲比能闻言,哈哈大笑起身,他看向苴罗侯问道: “苴罗侯,今夜西北方向的哨骑,都换成我们部落的人了吗?” “没错,都安排好了,是郁筑鞬亲自带队。” 苴罗侯咧着大嘴,跟轲比能说道。 轲比能似乎对郁筑鞬行事很放心,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而是快步走出了大帐。 苴罗侯见状,和琐奴对视了一眼,也连忙跟着走了出去。 率先走出穹帐的轲比能此时正望着远处联军营中的点点烟火,他用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陶醉其中,好像在嗅着夜晚风中的泥土气息。 “再多看这里的夜色几眼吧,多美的夜景啊,毕竟,,,今夜过后,,这里将会变成一片鬼蜮!” 75、勀 建安四年三月,一场拖过了冬天的草原大战终于爆发。 阎行、高干各自扶持的匈奴、屠各两方胡人大军,在马邑这个曾经的古战场,发生了大规模的战斗。 只是战争的进程,却是大大出人意料,原因是在屠各联军进驻到了马邑境内的当夜,原本还远在两百里外骆县驻扎的匈奴人军队,像是获得了长生天授予的天眼,凭空长出了雄鹰的翅膀一样,骤然出现在了马邑的西北面。 更加诡异的是,远哨在外的守夜队伍在同一时间消失,就在没有预警、没有戒备的情况下,匈奴人的骑兵一路畅通无阻地冲杀到了屠各联军的营前。 这是一场措不及防的战斗,鲜卑人的营地率先崩溃,然后是乌桓人、屠各各部,炫目的火光照亮了马邑残破的城垣,无数胡人的马匹在黑夜和火光之间来回冲撞,数以千计的倒霉兵卒被活生生的踏为肉泥。 兵戈杀戮的声音、烈火焚烧的烟气、糜烂焦臭的血肉、寒冷坚固的铠甲,拼织在一起。铁与火,血与肉,在黑夜与大风的纵容下,无所顾忌地肆虐着。 郭援、夏昭等并州将领大祸临头,却还没来得及弄清营外到底来了多少敌人。 他们眼里看到的,尽是密密麻麻在溃散后无序涌向自家营寨的鲜卑人、乌桓人、屠各胡人,在无边的黑暗与杀戮面前,似乎只有这里,汉人坚固的营垒才是最后的栖身庇命之所。 至于参军祝奥,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大军溃败之后的惨状,他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有什么破敌的良策。 郭援和夏昭艰难商议过后,只能决定闭营不出,下令守营军士坚决击退冲击来犯的任何敌军、盟军兵卒,只有等到明日天亮之后,他们才能够有机会撤回句注塞。 但黑夜的战斗还在继续,营外恐怖的杀戮声依旧没有停止。 溃逃的兵卒遭到追杀,顽抗的兵卒已陷入重围,携带黑夜和大风之势的敌军很快也将目标转向了并州军的营垒,这看似安静、坚固的营垒也有它的弱点,他们开始顺风纵火,引导纵横肆虐的火蛇从多路向并州军的营垒蔓延。 当郭援、夏昭看到满天火箭点燃了营地的许多军帐,营地外围的栅栏护墙也融入到了火海之中后,他们无不露出了艰难痛苦的神色,胡人的军队溃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其他应对的措施。 眼下火势还没有完全在营地里蔓延开来,但产生的巨大浓烟却扩大了敌军纵火的效果,溃败的迹象已经在底层士卒蔓延开来,他们不可能在这里苦守一座会化成火海的营地,也不能活生生地站着被浓烟呛死,他们,必须突围了! 尽管明知外面有无数虎视眈眈的敌军,此时在黑夜中离开营垒,无异于饮鸩止渴,但郭援和夏昭还是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为了避免士卒当场溃散,他们决定兵分两路,分两个方向同时突围,尽可能地在摆脱了身后敌军的追击后,再回转句注塞,向刺史高干禀报这一场骇人听闻的战争。 于是,黑夜之中,又多了几股追杀和被追杀的人马,狼奔冢突、把炬逐北,马邑境内,已经沦为了一个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修罗场。 ··· 在兵荒马乱之中,被发跣足的扶罗韩抱着马脖子,冒死冲出了重围,他身边的随从部众已经被杀散,只有皮袍蔽体的他更是后背中了两支流矢,痛得他直龇牙咧嘴。 也不知道逃了多久,但这位万里挑一的鲜卑勇士,还是冲杀出来了。 他心中暗暗庆幸,虽然今夜的溃败是发生得莫名其妙,让扶罗韩内心疑云重生,但是好歹自己是活下来了,只要自己活下来,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慢慢的,他身边又收拢了十来骑鲜卑人。 后方追兵的马蹄声已经远逝,继续向前的扶罗韩甚至看到了前方有一小股鲜卑人也正打着火把逃亡,他心中顿时大喜,小心翼翼地向他们靠近,盼望着能够将这队溃败的鲜卑人收揽过来,毕竟现下自己原来身边的随从骑兵是一个都没有了。 “扶罗韩大人?” 一经靠近,对面的鲜卑人也认出了扶罗韩,扶罗韩顿时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是?” “我是轲比能大人帐下的郁筑鞬,奉轲比能大人之命,在此收拢溃散兵马。” “哦。”听说是轲比能的人马,扶罗韩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这个春天给他进献美人、夏天给他进献马驹、秋天给他进献好酒、冬天给他进献毛皮的轲比能不仅是个能四时变换着花样的聪明人,而且也是个打仗会带着部众冲锋陷阵的得力爪牙,迄今为止,他是扶罗韩信重的寥寥几人之一。 “轲比能呢?他倒是跑得挺快的嘛。” 扶罗韩出声问道,末了又补充说道: “我中了箭,又和部众分散了,你们先跟我走吧,去找个能拔箭的好手来。” “好的,小人已经叫人去找了。” 郁筑鞬面色复杂,点了点头,年轻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发现扶罗韩之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找了轲比能。 没过多久,轲比能就亲自带着一大队骑兵赶过来了。 看着轲比能的部众明火持杖,毫发无损的样子,已经下马止血、准备拔箭的扶罗韩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挣扎起身,又重新翻上了马背。 他就是从死人堆里冲出来的,今夜照他的估计,恐怕除了拥有坚固营垒的汉人将士,其他如乌桓的普富庐、屠各各部的豪酋大人、鲜卑的步度根包括自己所部人马,在突遭夜袭的情况下,都会损失惨重、十去八九。 虽说黑夜里匈奴人也不能一直追杀下去,但那些在混乱中四散逃窜的人马,再想寻找、收拢起来,也不太容易了。 可是轲比能的兵马,看起来损失很小。 这让扶罗韩下意识地联系上了今夜蹊跷诡异的夜袭人马,头上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人,长生天庇佑,竟然能够安然无恙地见到你。” 拍马来到的轲比能还是露出了以往恭敬谦卑的笑容,但此时落到扶罗韩的眼里,他却像是一头暗藏杀机、伺机而动的野狼那样阴森恐怖。 “轲比能,看来你的人马并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啊!” 扶罗韩瞪着轲比能,带着斥责的语气说道,但轲比能笑容如常,他愈发谦卑地解释说道。 “都是长生天庇佑,部落的健儿们发现得早,一路拼命冲杀,竟率先冲出了那一片鬼地方,这才得以安然无恙。” 扶罗韩听完旋即也哈哈一笑,毫无顾忌地说道: “恩,很好,黑夜给了匈奴人袭击的便利,也给了我们鲜卑人撤退的时机,我的部众也逃出来了不少,我已经让泄归泥去聚拢人马了。我们先回阴山的草场去,这一次的血仇,等下一次再和匈奴人一起清算。” “啊!大人,你还不知道吗?泄归泥已经战死了,尸首我都已经绑在马背上,想着把他带回给你了。” 轲比能表情夸张,他大呼小叫地说道,一挥手就让旁边人将一匹绑着尸首的马匹牵了过来。 扶罗韩脸上同样变色,爱子心切的他下意识地向马背上的尸首瞥去,结果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下,他发现马背上的人只是重伤,还没有死去,而且也不是泄归泥。 糟糕,被识破了! 扶罗韩脸色剧变,拍马就想要冲出人群,但是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的轲比能洞若观火,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一声令下,几名骑士架矛就把扶罗韩的去路拦住,而一旁的勇士郁筑鞬更是奋起发难,一矛就戳中了扶罗韩的小腹,用力一甩,当场就将受伤的扶罗韩挑下马来。 其余沿路跟随扶罗韩逃亡而来的鲜卑人,也纷纷被轲比能带来的骑兵击杀。 “轲比能,你这个杂种的畜生,竟敢背叛我!” 此时,重伤跌落马下的扶罗韩双眼圆睁,目眦尽裂,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怒视着轲比能大骂道。 “呵呵,扶罗韩大人,草原上的雄鹰,每一次敛翼,都是为了下一次的扑击。其实从你接纳我的部落那一天起,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轲比能看着像一头受伤的老虎一样的扶罗韩,冷然笑道。 下一刻,他脸色冷酷,再无笑意,举起的蒲扇般的大手猛然一挥,身边的鲜卑健儿们见状纷纷动手。 一瞬间,曾经万里挑一的鲜卑勇士就这样被多杆长矛戳穿了身体,喷撒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草地,而这一具庞大的身躯随着长矛的抽离,还发出了轻微的痉挛。 “有发现步度根的踪迹吗?” 下令杀死扶罗韩的轲比能只是出神盯了尸体一会,确认对方完全死透之后,他就旋即勒马来到一旁,向着也刚好匆匆赶来的琐奴、苴罗侯等人问道。 “没有。”琐奴和苴罗侯都相继摇了摇头,他们奉了轲比能的命令,分兵散布在逃亡的路上,一方面是为了收拢其他部落的溃兵,另一方面则是趁机截杀步度根等人。 “也许他和乌桓的普富庐一样,都陷入到了匈奴人的包围之中,早就被乱兵砍了脑袋!” 76、临 “也许他和乌桓的普富庐一样,都陷入到了匈奴人的包围之中,早就被乱兵砍了脑袋!” 苴罗侯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容,咳咳干笑道。 但琐奴却不这么乐观,他皱着眉头说道: “但也有可能,步度根已经逃了。毕竟这里还有很多条路,我们的人不可能全部堵死。” “可是——”苴罗侯脖子一梗,想要反驳。 “好了,现在用不着再争论这些,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都是匈奴人和汉人的事情了。” 轲比能摆了摆手,制止了部下无意义的争吵,继续说道: “步度根就算没死,此战过后他也会元气大伤,我们此次回去吞并了扶罗韩的部落,已经不再怕他了。如果他没死在匈奴人的手里,也正好,我们就让他堂堂正正死在马背上,像个鲜卑勇士一样死去。” 说完,轲比能转首瞥向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的扶罗韩,冷然一笑,说道: “至于,我们鲜卑人最骁勇的勇士,扶罗韩大人,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这片他想要征服的土地上吧。天亮之后,匈奴人搜寻追索的骑兵很快就会发现他,然后争夺他的头颅,据为己功。这也算是我们给呼厨泉那条匈奴老狗最后的一份礼物吧!” “而现在,就先让我们带着部落的健儿返回我们的草场吧,我已经忍不住要见到明日太阳升起时,那一片火红金色、五彩缤纷的草场了。” “遵命!” 苴罗侯、琐奴等人哈哈一笑,当即领命,各自勒马赶去召唤部众启程赶路,而轲比能则率先带着大队骑兵,启程返回北方。 这位野心勃勃、踩着无数鲜卑人尸骨崛起的鲜卑大人,跨坐在颠婆起伏的马背上,望着依旧沉沉如墨的黑夜,听着身边隆隆的马蹄声,他意气风发,胸中的壮志再次喷薄欲出。 “明日过后,北方的草场,将是只属于我轲比能一人的草场!” ··· 马邑,尸首狼藉的战场上。 “哈哈,徐将军,我真得多谢那个已经走了的鲜卑人,这一战,不仅让我匈奴的儿郎们一雪前耻,还彻底平定了草原上的战事。” 大获全胜的呼厨泉抛下了那沉重的铁兜鍪,重新换上他那顶装饰有貂尾,插有鹰羽的单于金冠,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军械、辎重,顾不得战场上还未消散的烟灰,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地走向中郎将徐琨。 “是么,难道单于心里还会想着那些鲜卑人回来,接受你作为感谢的馈赠?” 徐琨没有摘下铁面当,那略带戏谑的声音从面当下传来,让呼厨泉不禁有些错愕。 但他的反应很快,当即又心口不一的哈哈笑道: “那些鲜卑人虽然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但既然他们是骠骑将军的朋友,又帮助过我们匈奴人,那自然就是我呼厨泉的朋友,给予他们馈赠也是应该的。” “此事单于就不用多费心了,在我看来,那些离开的鲜卑人在接下来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单于还是想一想,如何进军句注塞的事吧!” 一听到进军句注塞的事情,呼厨泉脸色骤变,句注塞号称天险,虽说时下并州人马大败,关塞守卒定然军心不稳,但让自己帐下的匈奴健儿去攻坚和填沟壑,这位匈奴单于内心还是不情愿的。 只是徐琨刚刚带着兵马帮助自己打赢了一场大战,现下就当场断然拒绝,鉴于双方的真实实力,呼厨显然泉是没有这个胆气做出来的。 他为难地干笑几声,试探着说道: “徐将军,你看昨夜一战,虽说有了内应,我匈奴人马所向披靡,打得屠各的联军大溃而逃,但是儿郎们奔袭数百里,终究也是人马疲倦,现在去进攻句注塞,恐怕胜算不大。要不然,等本单于修整兵马之后,我们再行出兵进攻?” “不,留下一部分人马在此收拾战场,其余的人跟着我,今日就要南下句注塞!” “这恐怕——”呼厨泉眼珠迅速转动,欲言又止,还在寻思着推脱搪塞的话语。 徐琨将他的神态一一收在眼底,他冷哼一声,笑道: “好了,呼厨泉单于,本将并非刻意要为难你,也知道你帐下的匈奴健儿不擅长攻坚,我们这一次南下句注塞,用不着你的人马去填沟壑!” “那将军的用意是?” 呼厨泉将信将疑地问道,不用他的匈奴骑兵填沟壑,但徐琨带来的汉军歩骑比他的人数还要少,呼厨泉打心底也不相信徐琨会让自家的将士去进攻句注塞。 “我们要让晋阳城里的高干恐惧,让他以为接下来我们会通过句注塞大举进攻并州,让他把兵马都调往北方的关隘防守。” “然后,骠骑将军就会——” 呼厨泉闻言眼光闪动,他已经开始触摸到了这场草原大战背后更大的秘密,再次试探问道。 徐琨冷然一笑,显然不打算将计划和盘托出,他看着面前的匈奴单于,慢慢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 郭援侥幸在黑夜中逃脱了匈奴骑兵的追杀,收拢了几百溃卒,一路狼狈地逃回到了句注塞。 北方草原大败的战报,也很快由句注塞的快马传到了晋阳城中。 代郡乌桓大人普富庐、鲜卑大人扶罗韩被杀,屠各各部豪酋几乎覆灭,夏昭战死,祝奥下落不明,五万联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一切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噩梦一般向高干袭来。 这份联军大败的战报,同时又是一份告急的文书。 郭援在战报末尾禀报了匈奴人的骑兵已经尾随追杀到句注塞下的事实,按他估计,只怕刚刚大破五万联军的匈奴人很快就会再次进军,南下破关,挟大胜之势,逼近晋阳城。 句注塞人心惶惶,危在旦夕。 为此,高干在犹豫再三之后,不得不艰难做出了决定,抽调太原其他各地的兵力增援句注塞。 他到这个时候,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在慢慢滑入一个泥潭之中,任凭他如何挣扎,深不见底的泥潭仍然在一步步地将他吞没。 巨大的恐慌充满了高干的内心。 这是自出镇并州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与此同时,坐立不安的他也不禁在暗自忧虑着,更大的下一次噩耗,又会在并州的哪一个方向传来。 ··· 河东,永安城。 曹鸢意气风发地扶着墙垛,看着从远方开来的军队汇集到了城外的军营之中。 骠骑将军终于对并州大举用兵了! 对于曹鸢而言,这不啻于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戍守河东多年,早对同属一隅之地的太原、上党两郡虎视已久,期间也曾多次修书向将军府禀告攻取并州的巨大好处和多路进军的方略。 奈何这些年来,戎马征战的骠骑将军一直将战略的重心放在了西边的地盘上,对于攻取容易引发与河北袁绍大战的并州,大多时候都是按下不提的态度。 于是,戍守河东的曹鸢只能够日复一日地在河东练兵讲武,随着西征战事的如火如荼,他的内心又期盼着骠骑将军派遣像冯唐一样的使者前来河东启用自己为将,授命自己统帅大军进取并州的太原、上党两地。 终于,曹鸢等来了将军府的使者裴辑,裴辑也如愿带来了骠骑将军的符令,全权授命曹鸢担任主将,统帅大军进取并州。 并且,将军府对于这一次攻取并州的兵事,是谋划多时,势在必得的。 随着徐琨、呼厨泉马邑大捷,寝食难安的高干不得不抽调并州各地兵力北上戍守句注塞,保卫晋阳城北方的屏障,值此敌军兵力防守空虚之际,计划中的三河各路进攻并州的兵马,也相继开拔进发。 徐琨、呼厨泉兵临句注塞,孟突从西河郡率兵进攻太原的大陵城,徐晃将从端氏横跨沁水河谷攻入上党,马蔺则在河内走太行陉直扣天井关,共县的麹义还会出兵朝歌,作为一支疑兵吸引河北军主力的注意。 而曹鸢的军队,则会突破雀鼠谷中并州军设下的重重防线,由南至北,攻城略地,一路推进到晋阳城下,和其他路兵马共同围歼城中的高干。 但雀鼠谷乃是连同河东和太原的河谷通道,地形狭窄,不利于大军和攻城器械展开,加上并州军之前依托山体地势设立的重重防御,如果曹鸢率军强行仰攻,就算以众敌寡能够获胜,也难免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所以,早在进军之前,久戍河东、熟知并州山川地形的曹鸢就已经根据之前探明的敌情虚实,分兵军中都尉牛嵩,让他带兵不走传统便捷的雀鼠谷山路,而是在崇山之间穿插迂回,绕道统军川,直插界休城的后方。 反其道而行之,从背后一举打破雀鼠谷内并州军布设的重重防御。 计算时日,不出意外的话,牛嵩军已经按照约定好的计划,即将走出崇山之间,而正好,骠骑将军从关中派来大批兵马,也如期抵达了永安城下。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即将身临战场的曹鸢对并州一战,早已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77、兵 事实证明,曹鸢的判断是正确的。 对于兵力不足、防守虚弱的并州而言,面对来自三河军队的多路进攻,它完全就是左支右绌,毫无招架之力。 牛嵩率军出其不意绕到了界休的后方,与曹鸢的大军南北夹击,轻易就突破了并州军在雀鼠谷设下的重重防御。 曹鸢统帅大军,一路攻城略地,步步逼近了晋阳城。 孟突也统领兵马攻破了大陵城。 句注塞的郭援则是眼见自家后方起火,关塞守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敌军切断和晋阳城联系的危险,于是不战而退,带着句注塞的并州守卒向南撤退,慌忙地逃回了晋阳城。 于是,徐琨率军兵不血刃拿下了句注塞。 至此,三路兵马从南、西、北三个方向顺利攻入了太原郡,并且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实现了在晋阳城下会师的计划。 上党境内,面对着徐晃、马蔺统帅兵马的强势入侵,上党太守连战连败,抵挡不住,只能够带着残余兵卒逃往壶关据守,寄希望于凭借境内的这座雄关,来进行最后的顽抗。 唯一进军不利的,只有共县的麹义偏师。 朝歌一带是袁军防御三河军队进攻的重点方向,麹义派出去的前锋部队,仅仅越过了牧野边界,就遭到了来自蒋义渠军的坚决反击。 麹义眼见袁军依然势大,作为一路疑兵,取胜不是他的目的,而且自己吸引敌军注意的任务已经完成,为了保存实力,他很快就撤回了人马,将本部兵马收缩回了共县等地。 ··· 晋阳城,刺史府。 迅速恶化的形势让高干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不久前得知了仲长统已悄悄逃离并州的消息,更是让他丧失了仅剩的理智,此刻的他瞪着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赤裸上身,负荆请罪的将领郭援,积攒多日的怒气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砰!”携带着巨大冲势的一脚,重重地将郭援踹翻在地,犹不解气的高干继续用力,他狠狠地踢打着面如土色、口吐鲜血的将领郭援。 “死奴,我让你一败再败,先是在雁门给我败光了两万大军,紧接着又给我丢了句注塞,你说,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密谋城外的敌军,把我的晋阳城也给献出去。” 看着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疯狂的高干,堂上余下的如邓升等武将哪里还敢主动上前劝阻,最后是高柔眼见着再打下去,郭援很有可能会被高干打死的情况下,才慌忙招呼着堂上其他人一同上前,胡乱抱住了几欲发狂的高干,这才勉强救回了郭援一条性命。 直到口吐鲜血的郭援被兵卒拖了下去,气急败坏的高干这才慢慢从刚才的暴怒中稍稍恢复过来,他喘着粗气,烦躁地整理着自己变得凌乱的衣冠,口中不安地问道: “眼下城外敌军云集,上党等地遭受攻击,也失去了与晋阳城的联络,你们以为,我等当下该如何是好?” 这——堂上的文武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当下的形势急剧恶化,已经超过了所有人最初的想象,晋阳城更是在半个月内就陷入到了进军神速的敌军的包围之中,城中虽然短时间内没有断粮的忧患,可是兵不满万,再这样下去,迟早也是要被城外敌军攻陷的。 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下,众人哪里还能够有什么对策。 高柔看着外表、言行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高干,他知道近来这一连串的打击对于自家这位内心骄傲的族兄而言,都是尤为致命的,以往他表现得如何睿智威严,此刻就能够反衬出他如何的弱小无力。 而这种情况下,尚存一线的希望要比不切实际的对策,要更有帮助。 “使君,城外的敌军虽然气势汹汹,连战连胜,但晋阳城不比其他城邑,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不是敌军单凭人数优势短时间内就能够攻下的。上党境内同样有壶关这样的险要关隘可以据守,断然不会全部落入敌军的手中。” “告急求援的使者,早前府中已经派遣出去,三日内就能够抵达河北袁公的营前。并州乃是河北的左膀右臂,轻易不容有失,袁公绝不会坐视不管,相信接到告急文书之后,不日就会大发兵马前来援救晋阳的。” “到时候,使君再与来援大军里应外合,击败城外的敌军,可谓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犹未晚也。还请使君振作士气,亲自登临城墙,激励士卒,我等愿效死守住晋阳城。” 高柔的话一说完,其他文武心思敏捷,也连忙跟上,纷纷大声说道: “请使君振作士气,我等愿效死守住晋阳城。” “对,对。” 恢复了一些理智的高干听了高柔和其他人的话,内心总算勉强恢复了一些信心,他点了点头,开始又振作精神说道: “我要亲自登临城墙,激励士卒,一同坚守到河北大军来援的那一天!” 说到最后,重新振作的高干心中忍不住还是五味杂陈,自己已经狠狠地惩罚了率军战败、丢失句注塞的郭援,那自家的舅父,又会如何处置丧师失地、陷于敌手的自己呢? ··· 三日后,易京城下,袁军大营。 “高干这个蠢材,这才过了几天的时间,他就将孤的并州败落成这副模样,不仅一口气败光了几万人马,还让三河的敌军轻易攻入了太原、上党,他竟然还有脸遣使求救,这个蠢材,早就该死了!” 主帅大帐内,得知了并州危险处境的袁绍勃然大怒,不再刻意保持平日里众人面前那副睿智从容的明主形象,一个人在帐中大声地斥骂起自己的外甥来。 他近日刚刚成功使计诱使公孙瓒率军出城,趁机消灭了公孙瓒麾下的大量主力人马,可遗憾的是,还是让十分警觉的公孙瓒逃回了易京,城内被削弱的抵抗还在继续,这让袁绍的大军不得不围困下去。 他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同时挖掘多条地道,将公孙瓒的中京地基全部挖空,使得守卒用来抵抗自己大军的百尺高楼轰然倒塌,彻底沦成公孙氏最后的葬身之所。 可没想到,并州的高干,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给自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并州,都快要落到阎行的手中了。 这是袁绍绝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袁绍心里重新想起了不久前田丰对自己的忠告。 或许,一开始,自己就应该听田丰的,回师坐镇邺城,留下其他将领在此围困公孙氏。 毕竟,阎行除了进攻并州外,朝歌的蒋义渠也发来战报,宣称自己发现了河内敌军调动的迹象,并在几天前,刚刚击退了一伙敌军人马的试探性进攻。 北方的大战,接下来会愈演愈烈。 然而,在思索了一阵之后,袁绍还是打消了再去向田丰问策的念头。 之前,自己还有意无意地讥讽田丰的拘谨和迂腐,可没想到,并州的形势,在无能的高干的控制下,转眼之间就糜烂成了这副模样。 或许田丰这个老朽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在心里肯定是洋洋得意,日后在自己面前,他也会更加肆意犯上了。 袁绍思忖再三,只派人紧急召来了逢纪、郭图、耿包三人。 随后,就在自己的大帐里面,面色沉重的袁绍将来自高干、蒋义渠的两份军报,展示给了匆匆赶来的三人。 尽管逢纪、郭图都是智谋之士,但当看到这两份军报的时候,他们还是跟袁绍一开始的表现一样,脸色剧变,难以置信短短几日之内,并州的形势已经崩溃到了这种地步。 同样的,他们也想起了田丰之前忧心忡忡的话语,耿包更是差一点就要叫出“田别驾”的话语来,不过很快,心思千回百转的他们也想通了为什么袁绍这次只召来他们的原因,对于田丰之前的担忧,个个都遵循了选择性遗忘的处世道理。 只是田丰可以撇开,对策却不可不想。 袁绍找他们三人前来,就是要私底下商议这桩事情的。 身为袁绍的心腹谋士,逢纪率先开口: “明公,看来阎行既是为了围魏救赵,也是图谋并州已久,才会一经发动,攻势就如此猛烈。并州形势已然如此,凭借高刺史一己之力,是断然抵抗不住了,还需分兵,派遣大将统兵兵马赶往并州救援!” “逢君所言甚是。”郭图也说道:“明公,当即刻派遣大将统兵出发,入常山,经井陉,驰援太原。另一方面,朝歌原本就驻扎有多营兵马,可令蒋将军择机出兵,进逼共县等地,以攻代守,这样既能够试探出三河多路兵马的虚实,又能够为并州高刺史分担一些敌军的兵力。” 此番亲征公孙瓒,袁绍又调回了张郃这员在追缴麹义战事中成功证明了自己能力和忠诚的武将,并拔擢蒋义渠为中郎将,让他统帅各营兵力,负责朝歌一带抵御河内敌军的任务。 耿包见逢、郭两人都将方略完善得七七八八,他只能补充说道: “明公,此事还需在军中严加封锁消息,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趁机动摇了军心。当下要务,还是尽快解决易京的公孙瓒,只要易京一破,大军即可转向三河,到时候趁虚来袭的阎行兵马就是在自取死路,我军可挟大胜之势,席卷三河。” “嗯。”袁绍听了三人的话,微闭着眼,思索了片刻之后,重新睁开了眼睛。 “诸君之言,深合孤意。既然如此,就让淳于琼率军中吕翔、吕旷、张顗、马延、牵招各部人马,火速救援太原。于此同时,也传令朝歌,让蒋义渠带领眭元进、吕威璜、韩猛、赵叡各营兵马,反击共县,以此试探敌军的虚实。” 淳于琼,是最早跟随袁绍的军中宿将,地位堪与相比的寥寥无几,在河北大将麹义叛逃敌方、崔巨业早早战死的情况下,他是目前军中威望最高的将领。 虽然袁绍平日里有意扶植颜良、文丑、张郃等军中新秀,但救援并州,攸关到后面整个北方大战的走势,袁绍思来想去,还是稳妥起见,选择启用他为统军大将。 78、斗 至于蒋义渠,虽说在军中战绩不显,但胜在忠勇勤恳,袁绍也放心让他独当一面。 中军传令的令骑被匆匆传入帐中,接了袁绍的符令,又迅速离开,前往各营召集兵马。 进攻易京、挖掘地道的事情也不能落下,担当重任的逢纪很快也奉命离帐。 处理完这些棘手军务的袁绍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了看还留在帐中的郭图和耿包,突然他也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出声说道: “臧霸入侵青州的兵马,已经被显思击退了。许都那边传来的消息,听说这一次多少都有曹阿瞒授意的试探,不过,现下曹操的兵锋指向的,不是孤,而是荆州刘表!” ··· 邺城,大将军府。 审配看着跟自己一同留守邺城的几位大将军府重要掾史,捋了捋须髯说道: “友若、仲治已经从传回消息,曹操并无染指我河北的妄想。他现下,真正的兵锋指向,是荆州的刘表!” “治中,可是若曹操并无染指河北之意,又为何之前会有驱使臧霸之徒进攻青州之事?” 在幕府担任骑都尉的河北名士崔琰惊诧地问道。 审配笑答: “那是曹军的一次试探而已。显思公子的青州兵马已经让他们知难而退,曹孟德了解我河北兵马强盛后,不敢北上,已经掉头回去,准备攻打荆襄的刘表了。” 年轻的辛毗闻言沉思了一会,也问道: “曹军掉头南向,只怕除了知难而退,南方也是有利可图吧?” 审配哈哈一笑,点头说道: “佐治年少有为,果然是聪慧过人,没错,荆南四郡发生叛乱,刘表围攻长沙太守张羡,连年不克。近来荆州又与交州牧张津交恶,两州冲突不断,曹操发兵南下,这是要去荆州趁人之危了。” 辛毗微微颔首,也有些得意。 “久闻曹操用兵狡诈,荆州有变,那他发兵南下,倒是正逢其时,我等也无需担忧大河之南,邺城无忧矣。” 留守邺城的审配捋须呵然笑道: “没错,邺城无忧。我已经派遣使者,快马将此事告知大将军,也好让大将军没有后顾之忧,安心铲除易京的公孙氏。” “谁说邺城无忧的?” 一声尖锐的讥讽从大堂门口传来,打断了堂上审配等人的对话,审配双眸微眯,注视着面带嘲讽,大摇大摆从堂外走进来的中年文士。 来人是熟人,同为留守邺城的许攸许子远。 审配身为治中从事,位高权重,深受袁绍信任,他当堂治事,召集的诸位幕府掾史无不恭恭敬敬,按时前来,唯有这个许攸仗着自己是大将军的故人,有恃无恐,不仅平日里喜欢反驳自己的建策,而且在这种重要会议上还姗姗来迟、出言讥讽。 审配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许子远,你是犯了呆症还是宿醉未醒?议事迟迟不至,一到堂外就胡言乱语,莫非以为大将军不在,就妄自尊大,无需秉持君臣之礼么?” 审配吹胡子瞪眼,没有给许攸好脸色看,当堂就叱问道。 许攸也不惧怕,报以一连串的冷笑。 “哈哈,君斥我犯了呆症、醉酒闹事,我却偏偏要笑君,身在梦中,还自以为是醒来之身。” 说到这里,许攸已经走到了堂上,他环视着众人,继续冷笑说道: “许都曹操,眼下绝不是知难而退、移兵图南,他是在密谋一场大战,一场针对河北、针对邺城的大战!” 听到许攸冷笑中的话语,堂上的崔琰、辛毗等人不禁色变,但主持议事的审配却也勃然大怒,他甩袖起身斥问道: “许子远,你先是议事不至,尔后又胡言乱语、现在更是在惑乱人心,难道你自恃大将军故从,以为我不敢当场将你拿下治罪么?” 审配身为治中从事,留守邺城,确实有这个权力。 许攸依旧针锋相对,与审配对视着问道: “治中位高权重,当然能够拿下我许子远。可是治中你怎么就能断定我是在胡言乱语、惑乱人心呢?” “曹操的军队明明就在往南阳集结,准备南下进攻刘表,这是荀、辛二君出使许都后,从许都亲自传回的情报。而这份情报更有许都的诸多朝臣吏士、谍子內间提供的多份情报作为佐证。你现下散布曹军即将进攻河北的谣言,还敢说不是在胡言乱语、惑乱人心?” 审配义正言辞地进行反驳。他此刻内心十分笃定,自己手中这份情报的准确性。 汝南袁氏的门生故吏遍天下,许都朝廷之中就有许多与袁绍私交不浅的官员,甚至连曹操手下的文武中,也有与河北保持藕断丝连关系的,再加上其他内间、谍子的渗透刺探,审配实在不相信曹军的那些动向,还能够瞒过自己的眼睛。 许攸再次露出了冷笑,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正南自诩多智,怎么不知道兵者之诡道?曹操用兵狡诈,你们都被他声东击西的虚实之计给骗过去了!我今日之所以迟来议事,就是因为曹军夏侯惇所部有一名军吏叛逃河北,正巧落到我的人手里。” “我亲自过审,已经从他的口中得知,曹操在南方的军队都是在虚张声势,实地里曹操的精兵已经借着春汛征召民夫上河工的名头,伪装成丁壮,悄悄地往大河南岸一带集结,而兵锋所指的,就是河北之地!” “许君所言当真?” 堂上坐着的掾史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有的人甚至都惊起离席,急忙向许攸询问确认。 “可笑!曹军北犯,已有之前被青州守军击退的事实在前,彼弱我强,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曹操没有理由冒险进攻河北。许子远,你又岂能够仅凭一个逃人的一面之辞,就确信曹军真的在集结兵马,密谋袭击河北?我看,你还是先将那个曹军逃卒交出来吧!” 审配内心对许攸透露的“曹军亡人”带来的情报将信将疑,可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对待这个一贯无视自己的许攸,他的强硬态度还是不肯退让。 许攸也不在意,看着色厉内荏却还嘴硬的审配,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审正南,枉你自称北国才俊,还被大将军托付留守邺城的重任,但其实,鹖冠子所说的那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楚人,说的就是你啊!” “你只知道邺城与许都之间的强弱,眼里只看到了曹军在青州知难而退,却不会再想一想,战场上的强弱之势瞬息万变,更何况是在这尔虞我诈的乱世之中。” “你好好联系一下关中阎行进攻并州的兵事,如果阎、曹两家在开春之前就已经密谋了平分河北的计划,那曹操还会担忧寡众强弱么?恰恰好,当下曹操所做的,就是为了迷惑河北,好让你们放松警惕,以便他率精兵袭击邺城,直捣河北心腹!” “我要是你,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强词夺理,索要曹军亡人。亡羊补牢,为期不晚,趁着曹军没有踏上大河北岸之前,赶紧早作打算,加强防备吧。免得日后落得一个城破人亡、自刎谢罪的下场!” 许攸一通夹枪带棒的话语说完,哈哈一笑,也不顾堂上其他人,甩袖就走。 审配此时的脸已经铁青一片,他哪里不知道许攸当下离去,就是为了赶在众人之前,将曹军逃卒带往易京城下,向袁绍展露他窥破曹军阴谋、挽救了邺城的丰功伟绩。 可是审配想要下令扣拿许攸的手举到半空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垂了下去。 “罢了,且容这个妄人,再猖獗一时!” 审配在心中暗道,随即就沉着脸重新坐了回去。但此时身下的坐席却如同针毡一般,他后背的冷汗也慢慢地渗透出来。 虽然袁绍下令对下层军民封锁并州遭受阎行兵马猛烈攻击的消息,但身在邺城大将军府高层的众人,还是收到了关于太原、上党的若干消息。 而且从不断增加的逃入冀州的并州民众口中,大将军府也可以证实,虽然并州的形势不可能如传言那样,敌军有十万之众,一路攻城略地,并州境内已经沦陷,但阎行猛攻并州,通过围魏救赵来援助公孙瓒,是具有极大可能性的。 只是之前身在大将军府的审配不相信,或者说还保有强烈的自信,认定就算阎行倾尽全力猛攻太原,在河北出兵救援的情况下,也不能够全部攻下并州全境罢了。 但是现在联系上了许攸透露的曹军情报,审配心中原本强烈的自信已经摇摇欲坠,乃至荡然无存了。 进攻并州,围魏救赵,吸引河北大军的注意;进攻青州,佯装战败,骄敌惑敌,再骤然渡河袭击河北的腹心邺城······ 审配的脑海里快速梳理、拼接着各种信息,顷刻之后,他心中得到的结果,不禁令他自己也心惊肉跳。 他重新抬眼看向堂上脸色同样凝重的诸人,久久不语。 毫无疑问,一场席卷北方的巨大的阴谋,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了。 79、者 河内,共县。 敌军歩骑浩浩荡荡,坚定不移地前进,最终汇聚到了共县城下。那庞大的兵卒数量汇聚而成的各个方阵,使得守卒从城头看去,就如同海天一色的巨浪、乌云一样,庞大而沉重,压在城墙面前,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这支庞大的军队压上来前,共县这不算高耸的城墙,会不会率先崩溃? 这是城头守卒心头颤抖的发问,同样也是城下领军攻城的蒋义渠思考的问题。 河北的大军,就如同一头笨重狰狞的巨兽,虽然限制于自身的体积,每一次的转身发动攻击,都必须耗费大量的时间,但也正因为它庞大的体积,它的进攻,不论是出于主动攻击还是被动防守的目的,攻势都注定十分惊人。 细细想来,阎行趁着袁绍集结大军围攻公孙瓒之际,发兵多路进攻并州,确实打得并州刺史高干措手不及,一再丧师失土。 可是最初的凌厉攻势过后呢?高大坚固的晋阳城、依托天险的壶关,都是易守难攻的城池、关隘,阎行的军队注定短时间内无法攻克。 这就给了袁绍大军足够的反应、救援的时间。 淳于琼带着三万主力大军入井陉,驰援并州,那支袁军是由袁绍麾下的河北精兵组成,士卒勇悍,兵甲齐备,更有凶悍善战的乌桓突骑随军,专门准备对付阎行麾下的西凉骑兵。 而蒋义渠,则带领两万朝歌兵马,作为一支偏师,反攻共县、汲县一带,威胁阎行军的河内郡,逼迫进攻上党的河内兵马回援。 虽然麾下兵马比不上淳于琼率领的主力歩骑精锐,但是蒋义渠麾下也有一支精锐骑兵,那就是河北耗费大量钱粮招募、训练、组建起来的铁甲骑兵。 阎行的西凉铁骑作为击破李傕、郭汜的军中翘楚,赫赫凶名已经传到了关东州郡的耳中,财大气粗的河北在得到了幽州之后,同样不甘人后,而马铠、铁甲、骑矟之类的甲械,对于河北的工匠而言,也并非登天的难事,于是袁绍开始了组建河北铁甲骑兵的进程。 河内、魏郡,同属一隅之地,没有山川天险阻隔,河北平原更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所以在麹义之乱、袁阎争斗加剧后,作为抵御西凉骑兵入侵的朝歌大营前线,袁绍就专门部署有三百铁甲骑兵。 这样从整体看来,河北大军虽然一开始是被动反击,可是从现下的气势上看,占据兵力优势的他们已经反过来,稳稳压过了之前主动进攻的阎行军一方。 安坐在马背上的蒋义渠此刻脸上泛笑,他不无恶意地想着,接下来的战场上,用自己麾下这支河北的铁甲骑兵,狠狠击破阎行军麾下歩骑阵型的激战场面。 “蒋中郎将,是否要进行攻城?” 麾下将校赵叡策马靠近蒋义渠的身边,谄笑着问道。 “不急。” 蒋义渠摇了摇手,共县的城防体系,一开始还是由袁军一方建立的,防御工事完备,阎行军攻占之后,又对多处城防工事进行了修缮和加强,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况且城中的守将麹义主动收缩兵力,这是要筑一道铜墙铁壁,自己可不能就这样草率冒失地一头撞上去。 “先耗耗城中敌军的士气!” 蒋义渠冷笑说道,他挥了挥手,中军麾前旋即有号角响起,专属的旗手跟着挥舞令旗,一队整装待命的轻骑远远望见旗号,随即也举旗遥相呼应,并纷纷拍马出阵搦战。 只要先消耗了城头守卒的士气,动摇了敌军军心,彼竭我盈,接下来大军攻打城池的时候,河北兵卒才能够做到一鼓作气,先登破城。 虽然要多耗一些时辰,但胜在用兵稳妥,反正共县这座城邑,自己是势在必得了。 ··· “麹义鼠辈,你身为武将,竟然龟缩城中,避战不出,若你还是七尺男儿,速速出城与我一战!” “麹义狗贼,你先前背主投敌,如今又藏匿人前,当真是脸面丢尽,若还有男儿心性,可敢出城一战!” “麹义竖子,怕不是已经吓尿,跌倒在城楼上扶不起了吧,哈哈哈——” 各种谩骂嘲笑的声音,从城外传到了城头上,安坐在城门楼上的麹义未曾披甲,他面不变色地静观城外敌军布阵,侧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兄长,让我率一队人马出去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吧!” 麹演黑着脸,走到了麹义的面前请战。 麹义嘿然一笑,“怎么,几句话就将你激得坐不住了,明知道是蒋义渠的圈套,也要一脚踏进去?” “我,,我不追击,就将这些恼人的敌骑赶走就行。” “不必了。小儿家的伎俩,就由他放肆去吧。” “可,可这样会让军中的其他将校看轻了我们呀!” 说到这里,麹演刻意压低了声音。 城中除了麹义率领的兵马之外,还有马玩、审固所部的河内兵卒,这些军中吏士原本对威震河北的麹义还保有敬畏,可是在接连看到麹义的疑兵被识破、共县被围攻、麹义避战不出等行径后,已经对麹义盛名之下的用兵能力持有很大的怀疑。 也许,那个百战百胜的麹义,早在牧野一战时就死了呢。 抱着这样的心态,加上又有麹义“无令不得出战”的军令在前,马玩、审固等部索性也就冷眼旁观,坐看城外的河北兵卒挑衅、侮辱麹义。只是他们所部的士卒,难免就要将麹义和麹义所部的兵马看低了。 麹义眼睑微动,迟迟没有开口。 他作为投奔的敌将,在阎行军中受到原有将校排斥也是常理之事,哪怕是同为凉人的骠骑将军阎行,只怕内心也对叛离河北的麹义的行径抱有观摩、提防之心。 这一次全面进攻并州,麹义身处与河北兵卒对峙的前线,却没有受到重用,也没有拨给额外的人马,仅仅是作为一支疑兵佯攻朝歌,配合徐晃、马蔺等人的兵马行动。 这种调度,对于徐晃、马蔺等部而言有利,对于麹义而言,却不是一桩好差事。 果不其然,河北军很快就识破了麹义的疑兵佯攻之计,接下来更有来自河北军的反击,朝歌大营的兵马倾巢而出,强势围攻共县,想要逼迫徐晃、马蔺等河内兵马撤退回援。 眼下城中只有三千兵马,还不全是自己本部的士卒,麹义面对蒋义渠的强势进攻,不得不谨慎处之。 “先由着他们去吧。” 沉默许久的麹义,最终吐露出了几个字。 ··· 城外,袁军阵中。 “中郎将,麹义还真耐得住,这样都不肯出城应战,我们怎么办?” 顶盔贯甲、满头大汗的赵叡再次策马来到了蒋义渠的身边,他抹了脸上的汗水,烦躁地说道。 时下已经由春入夏,在这城外的空地上全身披挂还顶着日光曝晒,可不是什么舒适的事情。 蒋义渠瞥了他一眼,问道: “汲县那边的敌军有动静吗?” “没有,这班三河羸兵,都是一副龟缩不出的样子。” “嗯。”蒋义渠点点头,眯着眼睛想了想,这才说道: “传令下去,让眭元进、吕威璜开始率军进攻共县南、北两门,弓弩手抵近东门城壕放箭,军中斥候继续留意汲县方向的敌军。” “诺!” 赵叡得令之后,兴冲冲地指挥令骑和旗手传达命令。一刻之后,袁军大阵开始有了变化,眭元进、吕威璜带着本部兵马带着冲车、云梯绕道南、北两门,开始要对共县的城墙发起进攻。 而蒋义渠派出的弓弩手,更是先行一步抵达了西门的城壕外,已经开始对城头上的守卒发射箭矢。 ··· 城头上。 “兄长,速速披甲避箭!” 麹演看到了城外的袁军发起进攻,城外的弓弩手更是将箭矢射到了城头上,他急忙快步沿着女墙,跑到了城门楼上,冲着还屹然不动、不知闪避的麹义喊道。 “无事,这些许箭矢,还伤不到我。” 麹义笑了笑,轻轻挥一挥手,身边的亲兵已经手持盾牌,护卫在了他的面前。 “你回去,守好自己那段城墙吧。” 被打发回去的麹演绷着脸,满肚子的话语却一时间无法倾诉,只能够跺了跺脚,急冲冲地又走了回去。 待到麹演走后,麹义又让身边的亲兵撤开盾牌,以便他清晰地观察到城外敌军的调动。 很明显,蒋义渠虽然用兵能力并不突出,但却能够定下心来稳打稳扎,并没有因为占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就肆无忌惮地强攻城墙,他一方面发动对南、北两门的进攻,一方面又稳住河北兵卒的本阵,不轻易出动,还不时派出斥候哨探汲县的方向。 这是要不断给共县施加压力,持续消耗城头守卒的体力和士气,以便于最后发动总攻,将大军全面压上,一举夺取城墙。 当然,蒋义渠还想着,要逼迫自己出城应战,他在城外布列的大阵,可不就是针对自己而来的么。 麹义摩挲着自己浓密的胡须,从城外收回眼光,望着自己挂在城墙边上,同样曝晒着日光的甲衣,静静地沉思着。 80、皆 时近正午,共县上空的烈日逐渐回正,攻城的袁军将士还在前仆后继地进攻着共县城墙。 蒋义渠似乎并不急于破城,他就像是个沉稳耐心的猎人,充分利用兵力的优势,轮番派遣各部人马攻城,以此来持续消耗城头守卒的体力和士气。 而麹义同样的也安坐在城门楼上,静静观察着城外敌军的轮番调动,尽管一度进攻东门的袁军密集的箭雨都射到他身旁几尺的地方,他还是屹然不动,任由身边的亲兵谨慎地将他团团护卫起来。 “兄长,南门的马玩又派人来要援兵了!” 被甲扶刀的麹演匆匆赶来,他满腔急躁,溢于言表,连走路的声音都变得沉重了不少。 自从交战一开始,城外敌军主攻的就是南、北两座城门,可是麹义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对于两处城门守将的兵力却不增反减,反而是在不断地将城中兵力往攻势疲软的东门集结起来待命。 这让南北城门的马玩、审固防守压力巨大,屡屡派人前来请麹义拨给兵卒支援。 麹演清晰地记得,这已经是马玩第三次请求援兵了。 “让他死守城墙,再坚持一阵!” 麹义面不改色,依旧给出了前两次的回复。 “兄长!!!” 麹演这一次当真是气急了,他知道自家族兄在战场上一向是深明韬略、料敌制胜,用兵更是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可是眼下南、北两座城门迟迟没有援兵,再这样死撑下去,过不了多久,两座城门就都会被城外的袁军攻陷了。 麹演还没再次开口劝谏,话头已经被身后赶来的一阵脚步声打断。 “将军,北门外,,,敌军攻势猛烈,审军候所部,,损失惨重,请求,,火速支援!” 一名满脸血污的军吏气喘吁吁,匆匆赶来。 “兄长,,,” 麹演听到北门军候审固的告急,再次着急地喊道,恨不得当场就接过麹义的指挥权,亲自带兵援救南、北两座城门。 可是麹义还是在胡床上安坐不动,对于南、北两座城门的求援更是置若无闻,虽然此时他身边围绕着手持盾牌的亲兵,视线已经受到了遮挡,可他还是没有离开,似乎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将军,城外敌军有了新的调动!” 就在这个令人焦躁不安的时候,城门楼上观测敌军调度的一个军吏也匆匆迈着大步赶来。 “讲!” 麹义面不改色,言简意赅。 “敌军本阵有一部人马撤回到了右翼后方,骑兵喂食战马,步卒席地进食,看来敌军要开始修整了!” “恩。”麹义闷哼一声,终于第一次缓缓起身,他稳定了心神之后,才开始迈步说道: “带我去看一看。” “诺。” 瞭望的军吏连忙带着麹义来到城门楼的顶层,手指着不远处城外敌军变阵的方位,口中为麹义解说道。 麹义细心观察了一会,确认了负责瞭望的军吏上报的情报后,他不发一言,步伐沉稳地下了楼梯,快步来到了自家挂着的铠甲面前,伸手一触甲叶表面,一阵灼热的痛感当即从手掌处传来。 长时间曝晒在日光下的甲衣,已经变得像炭火般炙热。 “传令!” 麹义回首看向身后的麹演,迅速下令,让身边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让南北两座城门的马司马、审军候派兵从突门出战,焚毁城外敌军攻城器械,同时城头大张旗鼓,呐喊助威!” “兄长,万万不可——” 这是乱命啊! 麹演听到麹义的命令,差点就要大声喊了出来。 “马司马、审军候两部兵卒已经损失过多,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还强令他们出城作战,只怕焚烧敌军攻城器械不成,反而将原本就不足的兵力搭了进去,到时候共县就真的要被城外敌军攻陷了啊!” 麹演忧心忡忡地劝说道,可是麹义置若无闻,他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你就持我佩剑,替我亲自去传令,如果有人抗令不从,当场以军法处置!” “这——” 麹演几乎是被麹义将佩剑塞入手中的,而落到他手中的佩剑也瞬间变得沉甸甸的,似乎压得他再也迈不开脚步。 麹义知道自己这个族弟在担心什么,他一把将麹演拉到了女墙边上,指着城外“蒋”字大旗的敌军本阵说道: “城外的敌军近十倍于我们,如果处处增援,犹如杯水车薪,无助于大局,反而会提前被蒋义渠的车轮战消耗打垮,你明白吗?” “可,可只要我们坚持几日,相信河内很快就有兵马赶来支援了啊!” “是么?” 麹义冷笑着,他那凌厉的目光让麹演不敢直视。 河内、河东的兵马如今倾巢而出,全力进攻太原、上党,短时间内,可不会抽出多少兵力来救援共县、汲县这几座与河北势力接壤的城邑。 或许从一开始,河内、河东的主将就打算用牺牲麹义这支疑兵,牺牲共县、汲县守城士卒的代价,来换取攻取并州全境的偌大功绩。 “那,那。。。”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麹演瞬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们只有依靠自己,击败面前的敌军,才能够脱离危境,拯救全城将士的性命。” “你看,”麹义指着城外的敌军本阵说道,“蒋义渠一直想要引诱、逼迫我们出战,他一面轮番进攻,一面特意将精锐的歩骑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尤其是那支铁甲骑兵,更是敌军依仗的精锐,只有先打垮了这支敌军精锐,一举击破敌军的胆气,我们才能够趁胜席卷敌军全军。” 听完麹义的话,沉默下来的麹演渐渐明白过来,自家族兄之前按兵不动的用意所在,他开始又变得有些着急,脸色涨红着说道: “兄长,让我去打前锋,我——” “不!”麹义当即拒绝了麹演的请战,他坚定地说道: “你有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传令、督战南、北两座城门,帮我吸引城外更多敌军的注意!” “去吧。”说完之后,麹义就推了麹演一把,让他迅速离开,前往南、北两座城门传令督战。 而自己则不再回顾,专心致志地看着城外敌军本阵的动向,同时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那个在界桥、在鲍丘水威震三军的麹义,到底还在不在,就让这一战来验证吧! ··· 城外袁军本阵。 “中郎将,城中的敌军熬不住了,敌军从南、北两面城墙的突门出战,想要焚烧我军的攻城器械,吕、眭两位都尉,正在率兵和他们接战。” 赵叡面带喜色,气喘吁吁地策马疾驰而至,向着蒋义渠说道。 意外听到将城中守卒逼出来的战报,原本还打算修整一番再战的蒋义渠哈哈一笑,也欢喜地说道: “也好。立即传令,让吕、眭两位都尉率兵围住出城作战的敌军,不要让他们退回城里去。赵都尉,你即刻分兵去增援吕、眭两位都尉,我们要利用他们,把城中的麹义引出来,在城外野战一举全歼敌军。” “诺!” 眼瞅着立功的时机已至,赵叡欣然受命,他迅速点齐兵马,然后就分兵赶往南、北两座城门,增援负责攻城的眭元进、吕威璜所部兵马。 ··· 城头上 “将军,审军候急报,出城作战人马陷入重围,请求派兵支援!” “将军,马司马急报,出城人马深陷重围,请求派兵支援!” “将军,城外敌军又分兵增援进攻南、北城门的敌军了!” 一道道严峻的军情接踵而至,麹义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他在看到城外的敌阵再次分兵之后,当即自顾自挥手让亲兵帮助自己披挂齐整铁甲,重新戴上了兜鍪,然后大步沿着台阶走下城墙。 此时,两千人马已经在城下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麹义跨上战马,策马缓缓从阵列面前走过,对待进食完毕、精神抖擞的士卒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一战,义与诸君同生死、共进退。全军将士,斩首一级者,赏缣帛十匹,畏缩不前者斩,后退避战者斩,旁观后顾者斩,作战伤残者皆抚恤加倍,有进无退,努力向前!” 下一刻,他举起手臂,高声下令。 “开城门,出战!” ··· 东面城墙的城门伴随着沉闷的响声终于开启,一队队士卒披甲持兵,从东门径直冲杀出来,仓促结阵之后,就向着蒋义渠所在的本阵推进。 哈哈哈—— 看到出城作战的敌军不过几千人马,蒋义渠顿时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内心的一丝担忧也荡然无存,他似乎已经提前看到敌军寡不敌众,深陷重围被慢慢分割歼灭的下场了,当即下令左右翼人马齐齐出动,实施迂回包抄,正面步卒结阵前进迎战,自己则带着包括铁甲骑兵在内的千余骑兵跟在阵后督战。 他准备在出城敌军被三面人马包抄夹击、阵脚动摇的情况下,趁机发出以铁甲骑兵为首的中军骑兵,一举凿破敌阵,将敌军人马分割成两个部分,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溃败四散,然后再逐一包围歼灭。 81、阵 蒋义渠面对城中守军出城反击,丝毫不惧,当即也下令麾下兵马迎敌向前。 只是让蒋义渠没有想到的是,一经接战,人数处于劣势的敌军反而将己方的步卒军阵冲杀得凹陷了一大块,而两翼敌军更能够以少量歩骑死死缠住了己方意图包抄夹击的兵马。 在高歌猛进的敌军冲杀下,仅过几刻,后续体力不济的己方士卒就开始被打散,一支由敌军主将亲率的步卒更是从混战之中杀透军阵,毅然往“蒋”字大旗的方向扑来。 “传令,让韩都尉带领铁骑冲阵破敌!” 看到有敌军士卒杀透军阵,蒋义渠脸上微微变色,他连忙下令,提前放出铁甲骑兵进攻敌军。 阵后来不及修整,就得到令骑传令的韩猛虽然惊诧于蒋义渠的提前发令,但他也仅仅嘟囔了一句后,就大声招呼所属的包括铁甲骑兵在内的骑兵队伍策马出阵,兵锋指向攻势迅猛的敌军人马。 “先登营,放!” 麹义带着三百先登死士冲锋向前,提前拔开布塞,向袁军的铁甲骑兵投掷了一个个随身携带的竹筒,竹筒里面满装着炒过的黑豆,一经倾洒,地面上立马布满密密麻麻的豆粒。 这些刚炒过的豆粒散发着香味,整装待命、久未进食的袁军战马闻到香味,无不鼻翼抖动,还未加速的它们,纷纷循着香味低头寻觅散布在地面上的豆粒,尽管马背上的骑士狠狠地挥鞭鞭策,可它们的速度还是迅速地降低下来,有些战马更因为争抢地面上的豆粒而发生了嘶咬踢斗。 一时间,原本应该冲锋疾驰的骑兵阵型乱成一团,骑士们鞭打着寻觅着豆粒、不听使唤的坐骑,战场上的叱骂声、嘶鸣声充斥于耳,铁甲骑兵互相堵塞,已经无法正常前奔,对冲锋前来的敌军步卒发起反冲锋。 “先登营,突阵!” 麹义大吼一声,身边的先登死士旋即突入骑兵阵型之中,手持长刀大斧,疯狂地对战马的马蹄展开一阵砍剁,首当其冲的几匹战马一瞬间被砍掉马腿,鲜血四溅,轰然倒地。 而这更引发了袁军骑兵的慌乱,前面的骑兵想要拨马避开这些冲杀的刀斧手,可后面跟进的骑兵已经撞了上来,互相倾轧,限制移动的区域,无奈之下,袁军骑兵只能够被动在马背上仓促应战。 统领袁军骑兵的韩猛看到这一幕场景,已经急红了眼,他奋力一扯缰绳,勒得胯下的坐骑仰首啾啾悲鸣,再不敢低下头去觅食豆粒,在他连续的鞭策下,战马只能够不情愿地再次迈开四蹄。 韩猛又大声呼喝,想要指挥骑兵撤开重新恢复阵型,他手持长矟,叱咤生威,一连马踏矟击,杀死了好几个突阵的先登死士,可是骑兵阵型却还是没有能够及时回撤调整过来,反而是格外显眼的他成了敌军率先攻击的目标。 “嗖嗖——” 一连好几支弩箭射向了韩猛,仗着身上坚固的铠甲,他虽然上身中箭,但还没有丧失战斗力,可是胯下中箭的战马却是支撑不住了,鲜血淋漓的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马失前蹄,轰然倒地,将韩猛狠狠甩了下来。 身披重甲的韩猛落地后因为巨大的惯性,还没从碰撞产生的眩晕中一下子恢复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出腰间的佩剑防御周边的敌军,可是已经有一名先登死士从背后扑上来,使用长刀砍中了他的后颈。 “啊——”力竭声嘶的韩猛还想要转动重伤身躯,进行反击,可是下一个瞬间,又有一杆大斧砍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次他没有能够再发出声音,粗壮的身躯就像是被砍伐的树干一样无力栽倒在地,很快就又有先登死士冒险扯去他的兜鍪,砍下了他的脑袋。 “韩猛已死!!!” 麹义高声大喊道,战场上己方骑将的死讯更加快了袁军骑兵的溃败。许多还未与敌军接战的袁军骑兵纷纷拨转马头,跟着从前面心惊胆破、挣扎脱离的骑兵一起,丢盔卸甲,加快速度逃离了战场。 “先登营,突阵!” 袁军骑兵的溃败,没有让麹义停止前进冲锋的脚步,他知道自己必须一鼓作气,彻底打垮蒋义渠,否则等到己方士卒体力衰竭,而那些被打散的袁军兵马又被重新收拢回来,那战场上势如破竹的局面瞬间就会逆转,变成己方突阵的士卒深陷重围,九死一生。 人数减少的先登死士在麹义的带领下,再次扑向“蒋”字大旗,而敌军麾盖下骑马指挥作战的蒋义渠更是渐渐映入众人的眼帘。 “杀啊,杀——” 面对着再次冲锋而来的敌军步卒,这个时候身边只剩下少量骑兵的蒋义渠已经没有了迎头撞上、短兵相接的胆气,身边的亲兵护卫同样左顾右盼、斗志动摇。 蒋义渠面色发白,心知本阵已经被敌军击破,接下来自己更无力阻挡敌军的趁胜冲杀,他看着狼狈逃窜的铁甲骑兵和逼近的敌军步卒,喃喃说了一句“韩猛误我!”后,就灰溜溜地带着身边的少量骑兵飞奔似的逃离了战场。 而战场上,随着蒋义渠将旗的消失,袁军将士的士气再一次暴跌,战场上不明就里、心惊胆战的袁军士卒开始撤退,慢慢地就演变了混乱无序的溃逃。 远在攻打南北城门、围剿出城守卒的眭元进、吕威璜、赵叡等部,在得知主将蒋义渠已经被击败,中军大军全面溃散之后,也个个大惊失色,纷纷下令退兵,他们各自带着所部的兵马逃似的飞快撤离战场,只留下了狼藉一片的人马尸体和无法跟随撤退的众多伤卒。 大获全胜的麹义制止了麾下士卒继续追击的请求,转而下令打扫战场、收兵回城,今日一战,他率军击败了蒋义渠,重新稳固了共县、汲县一带的河内防线,战争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没有必要再去冒险扩大战果。 这只是一场偏师与偏师之间的小战役,真正决定袁、阎两家胜负的大战,在北方,在并州! ··· 东郡,白马渡。 曹操驻马在山丘上,身边陪着郭嘉、董昭、许褚、丁斐等亲信文武,而不远处的山下、林后则是大队已经集结起来、整装待发的曹军歩骑。 也不知望了渡口方向的大河多久,曹操这才重新回过神来,他转首看向董昭,问道: “北岸袁军最近的动向呢?” “袁绍带走了河北境内的大批精兵强将,北上围攻易京公孙瓒。后来因为阎行军多路猛攻并州,袁绍又分兵救援太原、上党,眼下河北兵马主要集结于西、北两面,魏郡最近的一次兵马调动,也是发兵前往朝歌大营。” “嗯。”再次确认情报的曹操微微颔首,他淡然说道: “看来河内袁、阎两军也要打起来了!” 河内郡原本就是袁阎两家鏖兵争夺的一个焦点所在,既然阎行挥军猛攻太原、上党,那不可避免的,两家接壤的河内郡也要陷入战火之中,避实击虚,攻敌之所必救,是阎、袁布局、破局的思路。 同样也是曹操的思路。 董昭轻轻一笑,说道: “这样正好,就让袁军与关西兵马打去吧,两军鏖兵,转运馈粮,现下可是邺城防御最薄弱的时候!” 曹操闻言也笑了笑,他问道: “北岸的黎阳渡口,情况怎么样?” “乐进、史涣两位校尉已经趁虚攻克黎阳,现下正控制着渡口,等待迎接明公的大军渡河北上,而驻守黎阳的袁军士卒都全数投降了。” “很好。既然渡口已经拿下,那吾等也尽快出发,渡河北上!” 随着曹操的军令下达,整装待发的曹军行伍中号角声开始响起,一队队士卒开始迈动步伐,在大小军吏的指挥下,往着军旗前指的白马渡口方向前行。 曹操等人也拍马掉头下了山坡,看着旌旗如云、矛戟如林的麾下军队,他一手握缰,一手捋着胡须,突然笑道: “当年孤和袁绍同在河北时,其已坐拥冀州,而孤无立锥之地,其雄心万丈,顾盼自雄,对孤大言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 “孤虽巧言应答,可在气势上终究落了下风。世事难料,如今南北易势,昔日欲‘南向以争天下’的袁本初,焉知今日曹孟德的渡河北上!” 董昭听出了曹操的心声,他连忙笑着恭维道: “明公奉天伐罪,总揽英才,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东征西讨,所向无不击破。今日渡河北上,讨伐逆贼,河北军民必然望风而降,袁绍虽盛,气数尽矣!” “此番若得破袁绍,皆汝等文武运筹帷幄、折冲破阵之功也。” “明公谬赞,若无明公才遒虎变,焉有我等附从骥尾之功。” “哈哈哈。”曹操抚须大笑,与巧言奉迎的董昭交谈数语,顿显一派君臣相得之乐。 他扬鞭北指,睥睨北方,慷慨豪言笑道: “大河涤荡,泥沙俱去。时已盛夏,孤当与诸君在邺城青梅煮酒,共览这北国的大好河山!” 82、列 曹军渡河北上,一路畅通无阻。 河北境内的大军要么被袁绍带往易京,要么驰援太原、上党等地,又或者汇聚朝歌进攻河内,正是少有的防守薄弱的时期,这一切都给了曹军北上极大的便利。 肆无忌惮的曹军沿途击溃了几支小规模的河北军队,还截获了大批运送往朝歌的粮草辎重,这使得军队的士气更加高涨,将士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日攻入邺城了。 曹操的目标很明确,他此次北上的目标就是河北的腹心——邺城。 邺城是大将军府的官署所在,也是袁绍及其麾下文武的家眷老小的居所,城中的粮仓、武库更储存了大量的粮草、军械,只要曹军能够顺利攻下邺城,瞬间就能够瓦解袁绍在河北一半的势力。 所以曹操不愿意在沿途的城邑上浪费时间,他以严酷的军法约束士卒,严禁麾下将领放纵士卒脱离行伍,私下抄掠乡聚,以免拖延了整支大军的行军速度,并下达了急行军的军令,命令大军前锋人马必须在第二日抵达邺城城下。 可惜,事情却远没有曹军想象的那么顺利。 ··· 洹水之南,魏郡境内。 趋向邺城的曹军大队歩骑正在埋头赶路,可前锋的乐进、史涣派回来的斥候却带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以至于中军不得不仓促鸣金,派出令骑前后传令,使得整一支匆匆赶路的大军临时停顿了下来。 “前锋来报,洹水以北出现了大批袁军,其中还有袁绍本人的大纛。” 官道旁,下马的曹操脸色阴沉,向随军谋士郭嘉、董昭以及匆匆赶来军议的夏侯渊、曹洪、曹纯等亲族将领说道。 “这——” 一听到洹水以北出现河北大军的踪迹,夏侯渊、曹洪等人的脸上纷纷变色,他们原本还沉浸在奔袭邺城、趁虚破城的巨大憧憬之中,现下骤然听闻袁绍及其麾下大军的出现,不由得心头一震,嗡嗡作响的脑袋里出现了“阴谋”、“伏兵”、“诱敌深入”等骇人的字眼。 “明公,是否可能是魏郡援军布下的疑兵?” 性格稳重的曹纯最先恢复过来,他看着曹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曹操摇了摇头,“公刘亲率精骑过桥哨探,与遭遇的敌军士卒交战,斩杀大戟士两名,敌骑三人,折损从骑二人,已经确认了对岸的敌军就是袁绍麾下的精锐兵马。” “那莫非邺城是早已有了防备,这是袁绍诱使我军深入的计谋?” 曹洪在心中嘀咕了几声,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曹操闻言瞪了曹洪一眼,目光愈发凌厉,曹洪的话无疑也是如今曹操所担心的,他的话一出口,更给诸人内心蒙上了一层阴霾。 夏侯渊见状,连忙出声打破氛围,他激昂说道: “不管邺城是不是早有防备,来的是不是袁绍亲率的精锐,我军既然已经到达这里,就断然不会怕了他河北的兵马。明公,是战是守,还请示下,我部兵马愿为大军前拒!” “嗯。”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了郭嘉、董昭一眼,接着说道: “妙才勇气可嘉!孤刚刚已经与祭酒等人商议过了,来敌蹊跷,形势未明,孤将亲自率兵赶往前方与乐、史二校尉会师,借机邀请袁绍出阵,试探袁军虚实,军中各部人马暂且由妙才、子廉统领,原地待命,休整备战。” “子和,你带着骑兵,护卫祭酒等人,与孤同去。” “诺!!!” 战事临近,身为武将的夏侯渊、曹洪等人连忙应诺,各自领命行事。 过了一刻,曹纯、文稷等将也点齐人马,作为曹操的前导,与许褚、丁斐等亲卫共同护卫着曹操、郭嘉、董昭等人,策马赶往洹水桥头。 ··· 洹水之北,袁军阵中。 面色憔悴,脸颊消瘦的袁绍看着桥头上的大声呼喝的曹军骑士,目光深邃,按着腰间的思召剑,沉默不语。 五日前,当许攸带着曹军降卒赶到易京城下的袁军大营,为袁绍带来曹操密谋袭击邺城的情报后,立即引起了袁军高层的轩然大波。 在反复确认了情报的真实性后,袁军高层文武顿时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个个面色不豫,甚至分成了争议战守不休的两派。 一派以谨慎保守的田丰为主,主张只留少量兵马迷惑公孙瓒,袁绍即刻率大军南下,拱卫邺城的安危,一派以求胜激进的逢纪为主,力劝袁绍不可功亏一篑,河北大军围攻经年,好不容易将易京的公孙氏一步步逼入死局,现下正是最后收网之际,岂可因为一份情报就做出纵虎为患的失策举动。 袁绍为此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赶来易京的许攸为众人分析说道。 西边有阎行军猛攻并州,牵制了大量的河北兵马。留守邺城的审配等人被曹操声东击西的诡计欺骗,造成了魏郡防守空虚的险境,又给了曹军大举入侵的机会。 眼下对于己方而言,最紧迫的是时间,身为河北之主的袁绍必须抢在曹军袭击邺城,造成河北人心动摇之前,带着精兵赶回邺城去,只有稳定了人心,才能够凭借邺城的坚固高墙,抵抗曹军的偷袭和侵略。 而河北大军连年围攻公孙氏,歩骑人马云集,粮草辎重堆积,就算大举撤兵,仓促之间也无法让大军回防邺城,反而会因为大军的行军速度而延长了袁绍赶回邺城的时间。 因此不如留下良臣猛将继续围攻易京,袁绍则带着精锐人马赶回邺城,相信有了袁绍亲临,原本是趁虚而入、密谋袭击邺城的曹军会受到惊吓,再加上邺城坚固的城防工事,定然能够让入侵的曹军知难而退。 就算曹军真的铁了心要与袁军硬碰硬,那邺城有了防备,依靠城防工事,也能够坚守到河北大军回援的日子。 危机关头,袁绍没有时间再多作犹豫,他当即听从了及时送来重要情报的许攸的建言,留下沮授、逢纪、郭图、颜良、文丑等诸多文武率领大军继续围攻易京,自己则当夜带领田丰、许攸、张郃、高览等文武和五千精骑南下,一路穿郡过县,紧急回援邺城,不敢有片刻逗留。 虽然眼下总算是及时在洹水桥头拦截了意图偷袭邺城的曹军人马,可是自己麾下的骑兵连日奔波,无一不是人马疲倦,一旦被汹汹来袭的曹军识破虚实,那只怕也抵挡不住攻击,不得不让出桥头通道,狼狈地撤回邺城防守。 这就是袁绍选择在洹水以北大张旗鼓地列阵备战,却没有伏击过桥的曹军,也没有拆毁桥梁的原因。 原本袁军是打算吓退曹军,可没想到曹军虽然停止了进军,可也没有当即撤退,而是就地备战,并且派出了使者,大声邀请袁绍出阵与曹操桥上一晤。 “司空有令,请袁大将军桥上一会!” 曹军骑士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落到袁绍诸人的耳中,竟是那样的刺耳。 什么时候,曹阿瞒这个曾经三番两次需要他派兵援助的跳梁小丑,也能够跑到河北的土地上撒野了。 田丰策马缓缓来到袁绍的身边,这几天驱驰奔波下来,他大腿两侧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但身为众人瞩目的别驾从事,他也只能够强忍着下身的痛楚,劝谏袁绍说道: “明公,我军远来奔波,人马皆疲,若能够施展这疑兵之计,吓退曹军自然是好的,要是骗不了曹操,那退回邺城,也还有挽回的余地。万万不可弄险,亲临险境,与那狡诈多变的曹操在桥上相会,万一狂夫窃发,有伤尊体,那就是追悔莫及了!” 同样奔波劳累的许攸却不怎么认为,他瞥了田丰一眼,冷哼一声,也向袁绍说道: “明公,曹操为人,攸知之甚多,其人狡诈,但也多疑。他一路北上,想要奔袭邺城,突然在此遭遇我军,心中定然已经惊惧万分。所谓的桥上相邀,不过是进退两难之际,一次心存侥幸的试探而已。” “既然我等已经决定不先入邺城死守,放弃城外的里聚民众,而是来到洹水之北列阵以待,逼退曹军。那岂有临阵退缩之意,大可上桥与那曹操一见,义正辞严地申饬其背弃盟约、妄兴刀兵,断不能够被曹操一个小伎俩就吓回邺城去。” “子远,你心存侥幸,这是要置明公于危境啊!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可以身犯险,派遣使者回绝了那曹操便是了。” 田丰见到许攸一再怂恿袁绍上桥与曹操一会,顿时气得他两眼圆瞪,花白胡子颤抖,指着许攸呵斥了一句,又转首规劝起袁绍来。 许攸呵呵一笑,反唇相讥。 “田别驾,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古扶危定难,成大事者,焉能够临阵惜身乎。攸虽为幕僚文士,却也仰慕班定远袭杀匈奴使者的胆气,愿随明公同往。至于别驾,哈哈,就学那郭恂,惜身保命,坐享功成吧!” “许攸,你——” “够了!” 田丰怒视许攸,袁绍却早已不耐烦身边幕僚的争辩,他打断了两人的争吵,看了田丰一眼,缓缓说道: “别驾的好意,孤心领了。曹阿瞒乃孤昔日雒阳故友,今日相邀,孤若是畏惧不应,一来让曹军看穿了我军虚实,二来也会让那曹阿瞒笑孤怕了他。” “自古王者之兴,自有天命,曹阿瞒其如我何!孤只身入渤海,凭借几万兵卒就扫平燕赵豪杰,使得公孙丧胆,黑山窜逃,雄踞四州之地,如今却遇此小寇而避之,日后有何面目南向以争天下?” 83、前 田丰似乎因为心急而略过了袁绍的“野心”,他还是想要劝阻,甚至主动要去牵袁绍的缰绳,可袁绍已经抢先拨马避开,哂笑说道: “别驾莫要再劝了,今日孤还是当年那一句话,大丈夫愿临阵斗死,而反逃垣墙间邪?” 说完之后,袁绍回首看向张郃、高览等河北战将说道: “儁乂,你随孤同往,高中郎将,你与田别驾一同留下来统领骑兵!” “诺!” 高览连忙领命而去,而袁绍点点头,就带着许攸、张郃文武两人策马出阵,往洹水桥上而去,只留下田丰驻马在原地扼腕嗟叹。 ··· 洹水桥头。 “明公,袁绍真的来了!” 陪在曹操身边的郭嘉、董昭看到披着大铠将袍的袁绍缓缓策马而至,身边跟着一名文士、一名武将,来到了距离曹操等骑十丈开外的桥头上,连忙出声提醒道。 曹操眯着眼睛,想要仔细观摩袁绍等人的表情举止,他纵声大笑,坐在马背上拱手行礼,大声说道: “本初兄,当年邺城一别,别来无恙否?” 袁绍遥相回礼,表情冷淡地说道: “孤体无恙,有劳孟德挂念了。你我两家同属汉臣,当年为扶汉室相约起兵,誓为盟友,昔日兖州有难,河北两次三番出兵相助,今日兖州却出兵犯我地界,杀我吏民,难道这就是你孟德的报恩之举么?” “哈哈。”曹操哂然一笑,显然内心对袁绍所谓的出兵相救的义举不以为然,他目光透着狡黠的光芒,继续说道: “弟正是感念本初兄当年的相助,此番听闻关中阎行出兵猛攻并州,兄长远在易京,河北震动,民心不安,这才出兵渡河北上,帮助兄长保境安民来了。” “至于沿途有所杀伤,不过是因为双方的兵卒粗鄙,未曾说明来意就已经刀兵相见所造成的,这实在也不是操出兵的本意啊!” “呵呵。”袁绍听到曹操的诡辩,面带怒色,气极反笑,他怒视着曹操说道: “阎行不过是一介匹夫,图谋不轨,想要趁着河北大军围攻公孙瓒之际,偷袭并州,现已被州中兵马击退,孤更是派遣大军前往征讨,不日即克三河全境,如今孤率大军亲镇邺城,公孙俯首、宵小绝迹,此事就不劳烦孟德费心了,还是回师拱卫许都去吧!” “哈,本初兄,你我兄弟二人,乃是昔日雒阳故友,此番弟风尘仆仆渡河赶来相助,还想着跟兄长一同在邺城把酒言欢呢,怎么本初兄坐拥燕赵之地,却吝啬一顿酒肉,不肯款待我这位昔日的故友了?” 曹操面对袁绍的呵斥,毫不在意,反而继续出言戏弄,和袁绍纠缠不休,一再试探袁绍的底线,想要借机激怒袁绍,看一看沿着洹水列阵以待的袁军虚实。 许攸担心袁绍忍受不住曹操的戏弄,下令出战,暴露了己方军队的虚实,连忙上前大声说道: “曹司空,你渡河北上之心,河北妇孺老少皆知。过了洹水,前方就是邺县境内,城中已经设下酒宴,你若是诚心前来赴宴,那就请吧!” “哈哈,原来是许子远,既然本初兄有如此盛情,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口中说着话,曹操手里却驾驭着坐骑往后退却。董昭目视担当宿卫的许褚上前,许褚会意,手持大戟,纵马越过众人,虎视眈眈,似乎有挟持袁绍之意。 许攸见来人容貌伟毅、体态雄壮,一看就是勇力绝伦的曹军悍将,他微微色变,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却。 “明公!” “莫退!” 袁绍一手按剑,一手扶着马鞍,毅然不退,身后的顶盔贯甲的张郃当即跃马而出,横矛于许攸之前,血脉喷张,怒视许褚,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眼看许、张二将剑拔弩张,后退的曹操终于思索再三,还是及时喊住了许褚。 “仲康,不得无礼!” 曹操看着驻马横矛、一骑当先的张郃,心中油然生出敬佩惜才之意,他笑着问道: “来将,莫非是颜良、文丑耶?” 张郃目光炯炯,面对来势汹汹的许褚,毫不避让,一面警惕着敌将的骤然发难,一面慷慨高声答道: “吾乃河间张儁乂,邺地漳水,非南兵饮马之地,曹司空请回吧!” “哈哈,好,本初兄麾下文武如云,河北可谓济济多士矣!” 曹操笑着说完这一句之后,带着郭嘉、董昭等人策马离开了洹水桥上,许褚等待自家主公等骑回归军阵后,也向对峙的张郃乜视一眼,就从容向后退去。 ··· 洹水以南,曹军阵中。 回到己方军阵的曹操面色凝重,他跟郭嘉、董昭说道: “袁绍等人临危不乱,怕是邺城城防已固,这才率军有备而来。此番奔袭邺城,我军原本要的就是出其不意,避实捣虚,可现下袭取邺城一事显然已经无果,深入河北敌境,不利于大军的动向,我等先假装拒河立砦,待到天黑之时,再撤回河上的黎阳。” 听闻曹操似乎已经有意退兵,董昭连忙出言道: “明公,刚刚袁绍言过其实,只怕河北形势未必如他所言,大军已经渡河,此乃千载一时,不可轻退啊!” “嗯。”曹操颔首答道: “袁绍想要吓退我军,这孤是知道的,只是前方袁军有备,我军也不可再贸然前行进攻了,还是先退回黎阳,等待并州、河内传来确切消息后,再决定进军之事。” 说完之后,曹操已经挥手召来中军的丁斐,说道: “文侯,你即刻派遣令骑赶回黎阳,传令于禁所部,让他紧守黎阳,为大军守好退路。” “诺!” 丁斐连忙领命,拍马而去。 回首眺望远在对岸列阵的河北将士,此番奔袭邺城受挫的曹操重新皱起了眉头。 袁绍不是远在易京围攻公孙瓒么?他怎么能如神兵天降,突然就出现在了洹水以北,及时拦截了自己奔袭邺城的军队?莫非是军中机密有人泄露,这才让邺城提前能够有了防备的时间和应对的措施? 胜不骄,败不馁。眼下虽然进军受挫,但身经百战、意志坚毅的曹操还是很快收回了混乱的思绪,他传令全军拒河立砦,摆出一副备战渡河的态势,打算等待得到并州、河内等地的确切军情之后,再决定大军下一步的动向。 ··· 洹水以北,袁军阵前。 安然回归的许攸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前来迎接的田丰,呵然笑道: “田别驾,曹军被明公喝退了!” 田丰冷哼一声,没有再和许攸争辩,而是对袁绍说道: “明公,曹军眼下虽然被截住了,但来势汹汹,恐怕不会轻易渡河退去,还要坐观河北与阎行的争斗,再伺机进军。我军原本分兵淳于琼、蒋义渠两位将军,现在看来,不仅要迅速传令蒋中郎将撤回进攻河内的兵马,而且还要遣使提醒淳于琼将军,让他谨慎用兵啊!” 曹军大举渡河,攻克了黎阳。除了能够北上威胁魏郡的邺城外,还能够转向西进,袭击袁军的朝歌大营,这相当于就是截断了蒋义渠各部河北兵马的后路,若是蒋义渠各部人马倾巢而出去进攻河内,那后方起火,只怕再想要在敌境全师而还,就很困难了。 袁绍此时虽身心疲倦,又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但听到田丰苦心提醒,还是得摆正态度,颔首说道: “别驾所言甚是,孤这就即刻传令,让蒋义渠诸将回防朝歌,紧守城邑,不让曹阿瞒有机可乘。至于淳于将军,他久经戎旅,乃是军中宿将,驰援并州,与元才等人的兵马内外呼应,料想不会有失,再度遣使,孤看就不必了。” “这——” 田丰看着袁绍,欲言又止。 这些年来,河北虽然和三河冲突不断,但是真正的大战却是一场都没有发生过。 不管是最初麹义援救张杨之战,还是后来与曹操联合进逼三河之战,阎行救援麹义叛军之战。 这就造成了河北将士上下都自恃兵马强盛,没有将三河、关西兵马放在眼里的骄横之气。 在他们眼里,阎行军跟公孙瓒、黑山贼一样,都是可以一战而定,而河北将领叫嚣着踏平三河的豪言壮语,不知已经在袁绍的麾前喊了多久。 但田丰收集历年来的情报,经过梳理分析之后,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阎行军脱胎于董卓的军队,取河东为立足之基,这些年来收取三河,攻略关西,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将校皆一时之选,士卒乃百战之余,与之野战,纵然是淳于琼率领的河北精兵,也难操必胜。 而乱世争雄,绝非仅是决胜于疆场之上。眼下河北大军分兵于易京、并州、河内、邺地多处,一旦有一处战败,立马就会有全局崩坏之势,河北将士绝不可自恃兵马强盛,就轻视敌军,妄自开战。 晋阳、壶关城坚关险,阎行军急切不能攻下,只有凭借坚城,先消磨其锐气,再行与之决战,才能够稳操胜算,像淳于琼此番率河北精兵驰援并州,若是一味寻求与敌军野战,那就太过冒险了。 只是这些,自家的主公能够听从么? 袁绍已经被公孙瓒耗光了所有耐心,他哪里还能够再步步为营,按捺下去扫平群雄、夺取天下的迫切之心。 田丰在心中暗叹了一句,仰首望向烈日下的苍穹。 这一次淳于琼率大军驰援太原,乃是关系到并州得失、河北安危的大局,前路艰险,世事莫测,只盼他能够不负使命,收复太原、上党两郡,别用一场丧师失土的大败,将河北这来自不易的基业拖入灭亡的深渊吧。 84、行 并州,太原境内。 淳于琼率领的三万河北精兵,犹如一条长蛇在丘陵地带蜿蜒穿行,因为地形和道路的限制,他们的歩骑队伍在丘陵之间拉得很长,笨重缓慢的辎重车辆只能够走在最后面,通过马拉人推的方式,紧赶慢赶着大队人马的步伐。 又因为山麓谷地刚被雨水冲刷过,有些低洼路段经过大军歩骑的踩踏之后,变得泥泞难行,护卫辎重车辆的步卒只得卸甲放杖,背负着柴草,徒步走在前方,不时为后面负重前行的辎重车队铺路。 越过了太行山,陡峭的岩壁和崎岖的山路渐渐远去,但从井陉到晋阳的路,却也没有像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那样平坦好走,介于群山和盆地之间的丘陵地带让驰援的河北兵马吃了不少苦头。 底层不少士卒都在私底下埋怨主将淳于琼的御下严苛和不近人情,他们时不时抬头眺望前方的旗帜,低声嘟囔着,也不知道这种埋头赶路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身处大军队伍前列,骑着战马的主将淳于琼此时正在马背上低头看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地图,虽然身为大军主将的他不用像底层士卒那样跋涉泥泞,可驰援并州、连日行军对总揽军务的他而言,也有着不小的压力。 “行军速度还得加快,走出这片丘陵,今日就抵达榆次城休整人马!” 听到主将淳于琼的发话,部将吕翔和吕旷对视一眼,他们可没有底层士卒的苦闷,连忙陪笑恭维道: “将军不辞辛劳,连日行军用兵,沿途击溃数支敌军,眼下已经过了井陉,大军再无被阻遏的危险,待到了榆次城,大军休整士马,等待前锋牵从事的消息后,进军援救晋阳城,里外夹击,三河之敌可退,晋阳之围可解!” 淳于琼的前锋人马是由州从事牵招率领的乌桓突骑,轻剽迅疾,在前方充当大军的耳目。 吕旷也点点头,说道: “是啊!晋阳城城墙高耸坚固,料想三河的敌军短时间内无法将其攻下,而淳于将军乃是我河北柱石,亲率精锐大军驰援,区区三河羸兵又怎能抵挡,此战我军已稳操胜算。” 淳于琼听了部下的恭维,随手收起了地图,他一边抚须一边赞同地解释: “并州地险,乃天下之脊。此乃兵家必争之地,秦赵战国、楚汉相争,昔年都曾鏖兵于此。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率河北大军过井陉,一路直驱晋阳,三河敌军却不敢阻险以邀战,足见其顿兵城下,胆气日衰,畏惧我河北兵锋了。” “待到了榆次,我军休整人马。敌将若还不知退兵,我趁机挟大军而进,犹如狂澜巨浪之势,三河之兵焉能抵挡,定要在晋阳城下大溃而逃。” “将军明见!” 吕翔、吕旷纷纷颔首赞许,又是一番溢美之词,引得主将淳于琼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地策马加鞭,下令全军加快速度,赶赴榆次城。 ··· 随着河北兵马加快速度,大批人马在经过了最后一段丘陵地带后,顺利踏入到了平坦的盆地之中。 虽然已经是抵达太原郡的腹地,距离晋阳城也不过六七十里,但沿途的乡聚空空荡荡、渺无人烟,大片来不及春耕的田地因为抛荒长满了野草和荠麦,一股与行军途中的苦闷情绪迥然不同的凄清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听说三河兵为了围困晋阳守卒,大肆征发太原境内的民众去晋阳城下挖长堑,又放纵士卒强征军需粮草,还攻破了多个坞堡。方圆百里的百姓,不是被抓去城下当苦役、填沟壑,就是逃到了山林,逃往冀州境内了。” 从斥候口中得知了西凉兵的暴行之后,吕翔气愤填膺,他指着沿途罕见人家的房屋土地,大声地斥责起来。 “这简直就是兽行,勾结胡兵,祸害黎庶,这些三河兵的行迹和昔日的西凉兵一模一样,那阎艳与那董卓都是祸国殃民的国贼,幕府出兵征讨,可谓是大快人心之事!” 淳于琼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想到的,比吕翔显然要远一些,大肆就粮于敌、征发敌境民役,这些都是战乱之中常见的事情,往昔的西凉兵比如今的西凉兵做出更令人发指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挖掘长堑、围困晋阳,就让淳于琼有些怀疑了。 敌军既然不敢与河北大军据险邀战,那剩下的明智选择,就只能够是在自己的大军赶到之前,抢先攻下晋阳或者提前率军撤退了。 挖掘长堑,作长期围困的计划,只怕不是敌将的主要想法,反观驱使太原百姓攻城,或者将其裹挟前往三河,才有可能是其真正的目的。 想到这里,淳于琼心中不由变得有些烦躁,他环视四周的地形,脱口而出地问道: “已经到哪里了?” “将军,前面就是先秦之时凿台的遗址,韩魏赵三家合兵杀知伯的地方。” 军中充当向导的军吏连忙禀报,淳于琼微微颔首,春秋时期的晋阳之围,原本臣服的韩魏两家突然发难,与困守晋阳的赵氏里应外合,灭亡一家独霸的知家,随后三家分晋的典故,他是知道的。 不过他此时无心细究典故,也没有凭吊古迹的兴趣,而是紧接着问道: “榆次城是什么情况,可有敌军?” “牵从事已经派遣斥候哨探,城中的敌军已经撤走,留下的是一座空城。” 得知榆次城只是一座空城,坐实了之前自己的猜想,淳于琼刚刚躁动的内心才平静下来,他呵然一笑,咧嘴说道: “敌将果然无胆,这是要裹挟太原百姓撤离了。” 料定了三河兵不敢迎战邀击,信心满满的淳于琼再次传令后方的辎重车辆加快速度,全军今夜就要进驻榆次城,并以此为根据,休整人马,准备进军的战前事宜。 只是随着大军陆陆续续地接近凿台,前锋人马再次遣人来报,斥候人马在附近路边发现逃走的敌军抛下的几十口箱子,箱中似有异响。 牵招随即下令随行的乌桓突骑打开箱子,结果发现有些箱子是空的,有的箱子里面藏了飞鸟,那些箱里的飞鸟太多,下马的骑兵来不及抓拿,都纷纷腾空而起,飞到空中,一同乱叫后都扑哧飞走了。 部将吕翔、吕旷听说还有这种异事,想象一群飞鸟在空中接连鸣叫后四散飞走,不由啧啧称奇,并地的奇闻异谈他们也听过一些,但此番行军途中,一连多日过去了,军中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 淳于琼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据说西凉军中盛行巫祝,他本身并不相信这些,可内心还是浮现了一丝不安,他犹豫了一阵子,终于一反常态,又传令军中各部人马放慢速度,调整队列,保持戒备。 吕翔、吕旷等人惊诧地看着淳于琼发号施令,但看到淳于琼愈发凝重的表情,他们一时间也不敢多问,只能够私底下在心里猜想临时变卦又不肯细说的淳于琼的心思。 难道,刚刚那些飞鸟是西凉兵的巫术,或者信号,附近的伏兵就要来了? ··· 山丘背坡,三河兵埋伏处。 “将军,袁军来了!” 几名士卒手中都捧着飞回的鸽子,快步走向曹鸢,轻声禀报说道。 原本席地而坐、假寐养神的曹鸢一听到这个消息,猛然睁开眼睛,嘴边露出冷笑,迅速地站起了身。 “淳于琼果然骄敌轻狂,直驱榆次城而来,这回河北敌军是要落入我们布下的圈套之中了。” 三河针对河北的情报一直在发挥作用,淳于琼领兵在河北境内穿郡过县,大军的数量以及动向,很快就传到了晋阳城下的曹鸢营中。 面对着河北大军的驰援,曹鸢并没有淳于琼料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围城打援一向是三河兵马的强项,他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筹划起新的战事来。 他事先往井陉方向派去几股小人马,试探来援并州的河北大军的虚实和脚程,并下令稍作抵抗就佯败撤退,任由河北大军通过险隘,一路直驱晋阳而来。 而曹鸢则留下孟突、牛嵩、麹英、麴光等将校率兵继续围困晋阳城,本人则领兵前来榆次境内的凿台,和徐琨、张辽、鲍出等将在此设伏,准备伏击为驰援晋阳,匆匆一头撞进来的河北兵马。 为了避开河北军斥候的耳目,凿台伏击圈内的兵马虽然提前进入,但没有集中在一处,而且彼此相距、与袁军相距也有很长一段距离,因此需要依靠及时快捷的方式进行联络沟通,来达到同时发动伏击的效果。 而那些箱子里的飞鸟,其中就有三河军中专门饲养,用来传递军情的信鸽。 曹鸢相信此时,徐琨、张辽、鲍出等人也同样接收到了信鸽传递的消息,他毫不迟疑,看着麾下以逸待劳的三河将士们,脸色肃然,赫然下令。 “各部人马举旗,吹号,进军迎战来敌,破敌建功,就在今朝!” 85、 凿台之围(上) “将军,前方发现大量敌军!” “将军,大军左侧发现敌军!” “将军,右翼出现匈奴人的骑兵!” “将军,侧后方发现有一支敌军骑兵正在逼近!” ······ 一时间,多处发现敌军来袭的情报纷至沓来,仿佛四面八方都遭遇了敌人一样,身处凿台古迹所在地的河北大军虽然放慢了脚程,可此刻还是表现出了措手不及的态势,底层不少士卒甚至出现了草木皆兵的惊慌情绪。 袁军中军。 满头大汗、来回奔走号令各部人马列阵迎敌的吕翔忍不住失声惊叫。 “这些三河兵难道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不成,怎么会突然之间,一齐出现在这里。” “这是敌军的伏兵,肯定是之前的那些飞鸟有诈,这是西凉兵的巫术!” 吕旷同样面带惊恐地说道,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短时间内战场上多个方向的敌军伏兵能够同时出动,杀得四面受敌的河北兵马一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淳于琼此刻内心同样震惊,他甚至都没有听到部将的消极言论,一时间六神无主的他只能够凭借本能下令各部人马仓促结成大阵防守,以应对多个方向来袭的敌军。 “稳住阵型,不要乱!” “快,把长矛和大楯架起来,快点!” “弓弩手,弓弩手,快一点顶上去,上弦瞄准!” “把伤卒带下去!” 河北兵军阵的号令声此起彼伏,在第一波来袭的敌军轻骑的箭雨袭扰下,一些还来不及退入阵中的士卒损失不小,后方的辎重队伍更是直接被对方的骑兵切断道路,等到淳于琼匆匆调集弓弩手上前攒射时,那些四面涌来的敌军骑兵又如潮水一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敌军稳步推进的铁甲长矛方阵。 “快,传令让乌桓突骑突击,不要让敌军的步卒方阵顺势压上来。” 淳于琼希望抓住敌军骑兵退却,步卒方阵还没有压上来之前,反击敌军的攻势,给己方兵马争取更多结成环阵的时间,于是他紧急下令,让遭遇敌军骑兵厮杀一阵后刚刚退回来的乌桓突骑继续出阵作战。 率领乌桓突骑的州从事牵招得到淳于琼的军令,心中虽然不愿,但还是只能够咬牙坚持,率领还不及恢复体力的乌桓人马再次出阵,分成两股洪流,追击后退的敌军骑兵,直扑正前方的铁甲长矛阵的薄弱两翼。 “铛铛铛——” 见到河北军中的乌桓突骑去而复返,三河军的铁甲长矛阵也放慢了速度,从阵中冲出了一队队轻装弓弩手分向两翼,宛如一只鹰隼展开了翅膀,强劲的弩箭和抛射的箭矢如飞蝗一样飞来,逼得冲锋的乌桓突骑不得不重新调整方向。 “抛射箭矢,准备后撤!” 牵招见到敌阵的箭矢逐渐密集,后撤的骑兵又开始重新聚拢回头,不敢继续下令乌桓突骑掠阵骑射、迂回包抄,只能够在抛射一轮箭矢袭扰敌军步卒阵型后,就迅速地又退了回来。 只是撤退途中,中军的令骑再次传令而来。 “牵从事,将军有令,大军结阵还需时间,突骑人马需要再袭扰敌阵,不可迅速撤回!” 这—— 牵招麾下的三千乌桓突骑,充当大军的前锋人马,一直还没来得及轮换休整,眼下再去袭扰敌阵,难免就会被对方再次出动的骑兵给咬上,己方人马体力后续不济,只怕持续缠斗之下,会损失惨重。 可是环眼四顾,淳于琼现下不仅将乌桓突骑派了出去,连其他各部的骑兵也集结起来,由其他将领率领,出阵反击其他方向的敌军,牵招再不愿意,也只能够领兵继续出击,他只好重新传令,让乌桓突骑再一次掉头,杀向敌军的铁甲长矛阵。 这一次,乌桓突骑遭遇的箭矢无疑要比上一次密集得多,而且在一轮箭雨过后,敌军的骑兵就狠狠地扑了上来,冲入到了为躲避箭雨而分散开来的乌桓骑兵阵型中,进一步地将乌桓突骑的阵型打乱,顺势分割歼灭。 在骑兵的冲杀缠斗中,牵招惊惧地发现,敌军的骑兵凶悍程度,一点也不乌桓突骑逊色,成分胡汉夹杂的他们手中的长矛、刀剑、弓箭、骨朵犹如收割庄稼的镰刀,成批成批地收割杀戮被搅乱阵型、各自为战的乌桓突骑。 “不行,必须撤退了。” 牵招被亲卫骑兵护卫着,虽然一同冲锋,一时间还不至于陷入到险象环生的重围之中,但看到己方骑兵在对战中被攻势凶猛的敌骑杀得人仰马翻,他内心也宛如在滴血一样,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乌桓突骑损失惨重,牵招在瞅见敌军的铁甲长矛阵逐步靠近之后,及时下达了摆脱敌骑、撤回本阵的军令。 “呜呜呜——” 战场上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听到撤军的命令,那些拼命与敌骑缠斗的乌桓突骑如蒙大赦,陆续掉头加速,甩开敌骑,随着后撤的旗帜往己方的大阵退去。 当牵招带着损失不少的乌桓骑兵退到了己方阵前时,这一次主将淳于琼没有再严令骑兵部队必须拖延敌军步卒方阵的推进速度,而是传令己方仓促结成环阵的步卒分开预留的通道,允许已经厮杀了一阵的骑兵退回阵中休整人马。 只是牵招的内心仅仅缓和了一会又变得沉重,撤回阵中的他看到,其他仓促集结出战,还不如乌桓突骑精锐的骑兵部队更是损失惨重,很多骑兵的战马都中了胸前和后股都中了多支箭矢,已经重伤无法再继续驱驰了,他们的主人不得不在下马之后,看着奄奄一息、血流不止的坐骑,忍痛挥刀结束了它的性命,免得它再继续挣扎受苦。 大战还未开始,自己一方的骑兵就损失惨重,接下来战斗中的反击力量更被大程度的削弱了,敌方的歩骑人马又比河北军预想的要强悍得多,牵招看着呻吟、嘶鸣的受伤人马,内心涌起了强烈的悲观情绪。 这战,还怎么打下去? ··· “敌军已经输了一半了。” 看到河北军的骑兵在抛下一地人马尸体后,狼狈地往敌阵之中退去,站立在战车上、手扶车轼的曹鸢冷笑一声。 在敌军的前锋人马无意中打开了那些关有军中信鸽的箱子后,河北军大队人马的脚程和方位就已经暴露在了埋伏等待的己方兵马面前,而敌将淳于琼还不自知,在己方各支军队纷纷出动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军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到了伏击圈之中,还在加快行军速度,一头撞入了圈套之中。 也正因为如此,在各处伏兵发动之后,仿佛四面八方都遭遇敌军来袭的河北军人马一时间都陷入到了混乱之中,很快就遭受到了己方轻骑部队的第一波袭击,最后方的辎重部队多数人马车辆也来不及入阵结阵,就被己方轻骑切断了与主力人马的联系,最后彻底沦陷在了己方军队的人潮之中。 而敌将淳于琼为了给仓皇集结的步卒结阵争取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派出了手头所有骑兵部队,用来延缓己方步卒方阵推进压上的速度,这固然给步卒结阵争取了时间,可也变相牺牲了骑兵队伍,从而也损失了之后可以用以反击的力量。 现下他也只能够寄希望于河北的精锐步卒能够抵挡得住进攻,并且在战斗中取得胜利。 可是,自己又岂能够让他如愿。 曹鸢已经看到了各处发动的伏兵的铁甲长矛阵在逼近河北军的军阵,双方的弓弩手都在不断发射箭矢,随着距离的缩短,各自倒下的士卒也逐渐增多,到了十来丈的距离后,箭雨这才重新变得稀疏起来,强劲的弩箭已经不见,只有抛射的箭矢还在倾洒,而攻守双方的士卒都必须忍耐着伤亡,使用长矛、长戟等诸多长兵器,结成密集的阵型,开始对近距离的敌军发起了进攻。 “稳住,稳住,不要乱,稳住阵脚!” “后面的,快顶上去,快,快点!” “不要分散,不要乱!” 近距离的交战一开始,双方步卒结阵刺出的长矛、长戟就如同两片森林一样,密密麻麻地进行厮杀,前排的士卒接连倒下,后面的甲士又紧接着顶了上去,倒地的士卒不管伤亡,都没有了再站起来的机会。 剧烈战斗的人员一时间都来不及理睬他们,只会越过乃至踏过他们的身躯,继续向前厮杀,直到自己也倒下为止。 同样的,人马的呻吟哀嚎这时候也被震天的呐喊厮杀全面盖过,在这种令人血脉喷张的战鼓声中,每个人无不是使尽了全身力气,像是一头愤怒红眼的野兽一样,机械又反复地刺出手中的长矛,鼓起腮帮子喊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在这种激烈的战斗中,河北精兵的坚韧性体现了出来,尽管他们是仓促结阵,可是在战斗之中,无不是咬牙坚持,和身边的同袍互相依靠,死死地抵挡住面前如墙而进的敌军方阵,使得进攻的敌军步卒在推进的同时,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86、凿台之围(中) 战场上激烈艰苦的战斗,还在持续。 两方结阵的步卒一攻一守,如同两头蛮牛在原野上角力一样,尽管斗得遍体鳞伤,也不愿退让一步,因为谁都知道,可能因为后退的这一步,就导致了下一刻被对方的牛角开膛破肚。 甲士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前后更倒下了无数敌我双方士卒的尸体,可是僵持的战斗还在持续,发动伏击的三河、关中兵马就像是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毫不停歇地发动着猛烈的进攻。 而被迫压缩阵型的河北军也爆发出了强烈的韧性,他们虽然一度被挤压得连连后退,可是在随后的战斗中还是很快重新稳住了阵脚,前仆后继的士卒使得动摇的阵型趋向稳固,甚至还有几处反推回去,最终形成了一个犬牙交错的僵局。 在其期间,抛射的箭矢时疏时密,也没有一时半刻停止过。 战车上的曹鸢虽然有些惊讶于中伏的河北军的坚韧,可他还是很快下达了骑兵出击的命令,准备利用冲锋的骑兵,来攻击困兽犹斗的河北兵卒,一举打破僵局。 “吹号,让各部的骑兵出击!” 曹鸢下达了命令,随着他阵前号角声的吹响,很快主将阵中的两丈余大旗也开始左右挥动,其他进攻的三河兵军阵中也吹响了骑兵出击的号角,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整装待发的骑兵奔腾如龙,由张辽、鲍出、须卜根等胡汉将校率领,扬起烟尘直奔河北军阵而来。 河北军阵中。 “蠢货,快顶上去,敌人的骑兵就要来了!” “弓箭手,调整方向,放!” “快,靠拢起来,把矛鐏插到地上,快!” 看到敌军的骑兵准备从步卒厮杀的这些空隙冲杀进来,发号施令的将校军吏脸上无不变色,连忙想要从浴血鏖战的步卒中抽出一部分兵力来抵御敌军的骑兵。 可是敌军骑兵来袭太快,这些抵御的步卒还未结成坚阵,插上长矛,就已经被率先冲入的骑兵冲撞践踏,后续的骑兵更是循着这一时机,顺势杀入步卒阵中,冲乱了步卒交战时结成的稳固阵型,企图将河北步卒军阵分割开来。 眼见着己方的步卒遭受着敌军骑兵的冲撞践踏,阵型再一次变得混乱起来,而且还有迅速崩溃的趋势,主将淳于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令正在休整的骑兵人马发动反冲锋,将突入阵中的那些敌军骑兵重新赶出去。 牵招得令之后,这一次他内心已经没有了过多的情绪波澜,而是有了一种壮士赴难的悲壮,眼下战局已经危急到这种程度,如果步卒的阵型被击溃,那余下的骑兵也难独善其身,唯有将这些突阵的骑兵统统击退赶出去,使得步卒的军阵重新稳固下来,他们这支中伏的河北兵马才能够有生存下来的机会。 “随我冲啊!” 牵招带着乌桓突骑重新上马,经过短距离加速之后,就扑向了已经突破己方步卒阵型的敌军骑兵,两方的骑兵在这种狭窄的战场上厮杀变得更加惨烈,一通骑兵对冲掀起的人仰马翻之后,牵招总算是带着余下的骑兵扼住了敌军骑兵突阵的攻势,只是敌军的骑兵也很凶悍顽强,虽然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可也不愿意轻易撤退,反而与扑上来的乌桓突骑激烈地厮杀起来。 眼下双方的歩骑部队都压在了阵中厮杀,后续的生力军也在不断补充加入战团,使得变得狭窄的战场上战斗的激烈程度不减反增,又因为有了骑兵的冲锋与反冲锋,双方的歩骑人马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战局面,又变得与之前犬牙交错的僵持战局有所不同了。 三河军阵前。 “河北兵已经体力不济,快要支撑不住了,而淳于琼将已经将最后几支歩骑队伍都派出去了。” 占据地利、纵观战场曹鸢指着一处不易察觉的战线,笃定说道: “就是那里。河北兵不行了,传令各部人马,不惜一切代价,加紧进攻!” 说完之后,曹鸢回首看向在一旁待命的马超、马休、马铁等人,他咧嘴笑了笑。 攻取并州一战,身为主公的阎行亲自从关中赶往河东坐镇,遥控太原、上党、河内、关中多地的军情战事,并且派出了关中兵马支援三河兵马作战,比起兵力分散的袁绍而言,三河、关中的精锐人马多集中在了并州,可谓是拳头打手指,这就是为什么曹鸢敢于在凿台一带打伏击围歼战的原因。 “久闻西凉马家骁锐善战、勇冠西州,今日沙场鏖兵,愿观诸君之武勇,为我大军破军之将,率领铁骑,击破河北敌阵的淳于琼中军!” 听到曹鸢的命令,自马超以下诸人无不振奋领命,马超更是感激地看了曹鸢一眼,颔首应诺。 战前,马超积极请战,但是中郎将徐琨却意外对这个逼死李傕的年轻人缺少好感,仿佛昔日徐荣对阎行的偏见一样,没有让马超到他麾下待命,张辽、鲍出等部也有各自的将校领兵,眼看着马超就要被留下围困晋阳城,还是主将曹鸢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跟随在自己的麾前,从军作战。 此时得到了曹鸢的将令,马超等骁将无不奋勇争先,以铁甲骑兵为前锋,带着曹鸢麾下的剩余骑兵,杀向混战的的战团之中,直奔已经没有多余兵力的淳于琼中军而去。 这一支生力军的到来,宛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铁甲骑兵又一阵如浪潮般的冲击之下,那一段被曹鸢指出的战线持续出现动摇,先是一点点,紧接着就变成了一大片,阵脚的动摇也变成了溃退。 后续的骑兵发出了一阵欢呼,跟着如潮水般向这一个新的缺口涌进去,而淳于琼果然无法再分出兵力来牵制这一支突入阵中的铁甲骑兵,只能够眼睁睁看着这一战线的步卒被分隔开来,然后淹没在了敌骑的冲锋之中。 敌阵已经岌岌可危,但是率领铁骑的马超并不止步于成功突破敌阵,分隔敌军步卒,他的目标,是敌军的中军,是敌军主将淳于琼! “跟我来!” 马超在杀破敌军步卒的阵型之后,看着跟随在身边的铁甲骑兵,长矛一指,叱咤生威,当先就往淳于琼的将旗奔去。 河北军将旗之下。 淳于琼看到这一支强势破阵的铁甲骑兵趁势向自己的将旗奔来,他脸色微变,却还不肯后退,而是加紧收拢那些溃败的人马,逼迫他们往自己的将旗方向靠拢。 已经退回淳于琼身边的吕翔、吕旷等人,连忙出声劝谏: “将军,敌骑来袭,您得后退了!” “胡闹!”淳于琼脸色虽变,可声音却变得更加严厉,他指着自己身后的将旗,大声吼道: “如果我退后了,那这三万河北精兵也就败了。所有人马,都不准后撤,弓弩手,给我放箭!” 淳于琼知道自己如果这个时候意志动摇,稍稍后退,那前方勉力支持、摇摇欲坠的军阵立马就会崩溃,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就这样后撤,反而狠下心来,下令余下的弓弩手上前放箭。 这种混战的情况下,发射箭矢很容易就误伤到还在浴血奋战的己方士卒,可淳于琼已经管不了这些,依靠刚刚聚拢的溃败人马,是万万抵挡不住这些冲锋的铁甲骑兵的,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拦住这一波猛烈的冲击。 麾前剩下的弓弩手得令之后,纷纷上前发射箭矢,这些密集的箭矢给混战中密集厮杀又毫无防备的敌我双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中箭倒地的除了乌桓突骑、三河骑兵之外,很多中箭的步卒也出现了伤亡,首当其冲的铁甲骑兵同样遭受重创,这个距离的强弩对于铁甲骑兵的马铠伤害同样巨大。 跟随马超的多名铁甲骑兵人马身中多箭,轰然倒地,攻势随之一挫,就连当先的马超本人,也不幸中箭负伤了。 马超的上身中了几箭,不过他的铠甲坚实,这几支箭矢都无法给他造成致命伤,反倒是跨马的小腿被一支弩箭射穿,这才让马超不得不痛苦地减慢了马速。 身后的骑兵很快就冲了过来,马休、马铁等人见到自家兄长受到重创,忍不住想要勒马相助,但是马超却是脸色一寒,大声吼道: “不要管我,夺下那一杆敌将将旗,这一战我们就赢了!” 说完,马超亲自砍断箭杆,又从自己的衣物上撕下布条草草包裹小腿的伤口,然后咬着牙,再一次策马向淳于琼的将旗方向冲来。 受到马超带伤作战的激励,身边的骑兵无不斗志激愤,他们呐喊着冲入敌军中军之中,使用手中的兵器进行疯狂地砍杀,仅需一刻,就将原本军心涣散的敌军溃败人马再次杀败,奉命抵挡的吕旷、吕翔等敌将也先后死于乱军之中,心惊胆破的敌军余下人马见状纷纷抱头鼠窜,四散而逃。 87、凿台之围(下) “夺旗者,西凉马孟起也!” 河北军阵全线溃败,淳于琼的将旗也被马超带着骑兵,率先夺下。 只是原本誓死不退的淳于琼却还是在亲兵的拉扯下,抢先一步弃了大军,脱离了战场,往来时的路开始逃窜了。 “披着红色将袍的是淳于琼,活抓淳于琼!” 受伤的马超不愿放弃,他指着淳于琼逃走的方向吼道,将指挥权丢给马休、马铁等人,自己不顾腿上的箭伤,只带了几骑轻骑护卫,就继续往淳于琼逃窜的方向追去。 两股人马人数不多,脱离了战场之后,一前一后,追逐猛赶,就一直往偏僻的丘陵小路奔去。 尽管淳于琼途中解下显眼的兜鍪和将袍,可马超依旧带着骑兵一路穷追,护卫淳于琼的亲卫骑兵眼看背后的敌骑穷追不舍,不得不舍身为主,返身作战,企图拖延追击的敌骑,为淳于琼争取逃命的时间。 但马超在自己带来的轻骑被淳于琼的亲卫骑兵拦住的时候,他依旧不肯放弃追击,而是单人匹马冲过拦截,继续又往夺路狂奔的淳于琼追去。 在沿途击杀了最后两名返身冲上来拦截的亲卫骑兵后,马超和淳于琼之间已经没有了其他人马的阻拦,一前一后还在驱驰追逐,淳于琼看着凶神恶煞的敌将马超,养尊处优多年的他没有返身与之决斗的胆气,只能够狠狠鞭策坐骑,寄希望于胯下的战马能够甩开身后的马超。 可惜现实往往事与愿违,淳于琼奋力鞭打的战马没能够加快马速,反而是在崎岖的山路上马失前蹄,报复似的将马背上的淳于琼狠狠摔了下来,直接将淳于琼摔得七荤八素,满脸是血。 但在危急关头,摔伤的淳于琼还是爆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挣扎着起身,想要去看战马,可惜战马在马失前蹄后已经摔落山涧,折断了马蹄,此时正陷在泥潭之中,发出最后的悲鸣。 再回头看去,穷追不舍的马超已经接近,大惊失色的淳于琼慌忙拔剑在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准备抵御战马的冲击,结果一不小心踩在了零碎的山石上,一个重心不稳,再次重重跌倒在地,而马超的战马已经冲到了跟前。 “咄,儿过我,我能富贵汝。” 淳于琼惊恐之下,只能够下意识地喊出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话语,但鬼使神差似的,对方纵马挺矛到了跟前,却没有刺出这致命的一矛,而是带着戏谑的冷笑看着淳于琼。 淳于琼此刻已经没有半分傲气和恼怒,他看着银甲白袍的敌军骑将,身后的手一边悄悄摸索着抓住了一把泥土,一边涎着脸苦笑着重复说道: “放过我,我能够给你富贵,你是西凉马家的人是吧,我真的能够给你富贵!” 安坐在马背上的马超冷笑一声,再次刺出了手中的长矛······ ··· 五日后,黎阳。 曹操帐中,匆匆赶来的郭嘉带来了最新的并州大战的军情。 “明公,安邑传来的情报,阎行麾下大将曹鸢在榆次凿台伏击驰援太原的河北兵马,大败淳于琼。斩首近万,俘虏溃卒、缴获辎重无数,河北将领吕翔、吕旷战死,部将牵招、张顗、马延被俘,主将淳于琼逃亡不知所踪,河北的三万精兵都在并州境内全军覆没了。” 这个从“友军”一方传来的战报,让同在帐中的夏侯渊、曹洪等将领张目结舌、面面相觑,曹操手中的书刀也滑落掉在了竹册上,他霍然起身,移步离席,以掩饰自己最初的失态。 “这份情报,确认过了吗?” “阎彦明已经抵达安邑,而根据我们的暗间传回的消息,袁绍的军队在并州,确实是败了。” 曹操从郭嘉口中确认了情报的真实性后,神情复杂,抚须良久,默然不语。 河北三万精兵在太原中伏被全歼,加上之前蒋义渠进攻河内被守将麹义击退,这样一来,袁绍两支救援太原、上党两地的兵马,都惨遭失败。 很显然,并州接下来就要落入阎行的囊中了。 这个结果,在曹操的预想中,并不意外,并州本来就是袁阎两家的必争之地,只是其中的过程变化实在是太快的。 原本曹军还以为袁阎两家的兵马会在并州围绕晋阳、壶关两处陷入漫长残酷的拉锯战,就犹如秦赵的长平之战一般,僵持的战局会迫使两家不得不持续派出兵马增援并州,然后作壁上观的曹军就可以后发制人,坐收渔人之利。 可是现在并州大战的胜负已分,四处分兵的袁绍一时之间肯定也再凑不出一支精锐大军去反攻并州,那已经渡河北上、进入河北的曹军就必须摆明态度,站队开始争夺胜利果实了。 “阎彦明已经抵达安邑,那战报上还有什么?” “阎彦明想要明公履行之前的约定,挥军进攻邺城,尽早击败袁绍,两家平分四州之地。” “哈哈,果然是一个豺狼野心,包潜祸谋的关西枭雄,一个并州吞下肚还不满足,都窥伺起余下的三州之地了。” 曹操哈哈大笑,浑然已经忘记之前是自己遣使缔结的盟约,态度暧昧的他令人琢磨不透。 “孟德,那接下来我们要不要进攻邺城?” 夏侯渊没有琢磨明白曹操的心意,只能够出言问道。 曹洪同样眼巴巴地等待着曹操的表态。 曹操呵然一笑,重新回到了席位上,正待下令,帐外又匆匆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身形微胖的董昭气喘吁吁地小跑进帐,看了看众人一眼,这才来到曹操近前说道: “明公,易京被攻陷了!” 就在并州大战期间,围攻易京的沮授、颜良、文丑等河北将领也率兵对易京发动了最后的总攻,河北士卒百道攻城,多处地道都挖掘到了公孙瓒亲自据守的“中京”楼下。 眼看着自己赖以据守的百尺高楼不断被挖塌,自知前途末路的公孙瓒不愿被袁绍羞辱,杀死了自己的家人,并引火自焚,结束了威震塞北的“白马将军”大起大落的一生。 而公孙瓒的残部关靖、田楷等人也一同战死,只有长子公孙续在外联络黑山各部,幸免于难。 得知了公孙瓒身死,又一股势力在乱世之中败亡后,坐回席位的曹操免不得也长叹一声,再次咏诵起了自己近期渡河北上、行军途中的新作。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当年讨伐董卓的关东义军,分崩离析之后,这些年来一直在自相残杀,世事变迁,昔日会盟高堂阔论的诸人之中,如今也只剩下袁绍、自己和苟延残喘的袁术了。 唯一不变的,还是这“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乱世景象。 “明公,易京沦陷,公孙氏已灭,河北大军不日就要南下,是战是守,需要早下定夺了!” 负责收集河北情报的董昭见到曹操出神,连忙提醒道。 重新回过神来的曹操微微颔首,略一思索,当即说道: “恩,既然公孙氏已灭,河北大军不日就要南下,那我军已经不适合再留在河北,与河北大军正面对抗了。速速传令下去,大军收拾行装,退回南岸布防待命。” 听到曹操撤军的命令,夏侯渊、曹洪有些愕然,战局变化太快,他们没有想到刚刚还有进军的大好机会,现下曹操就改变态度,要转而退兵南渡了。 而郭嘉、董昭等人则很快明白曹操的心意,现下袁绍解决了易京的公孙瓒,再无后顾之后,能够腾出双手来对付并州的阎行兵马以及屯扎黎阳虎视眈眈的曹军了。 鉴于河北兵马接连在并州战场上折戟,两面作战的袁绍很大可能会谨慎用兵,不再分兵出战,而是制定先曹后阎的战略,集中优势兵力先解决近在黎阳、窥视邺城的曹操兵马,然后再率军西进,去重新夺回失去的并州之地。 所以曹军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适合留在敌境招惹趁胜南下的河北大军了,而是要退回大河以南,早作准备,等待河北大军接下来的动向。 最好的应对之策,当然是让河北大军的兵锋西进,继续对准身处并州的阎行军队,只有袁阎两虎相争,才有伺机而动的曹操一剑刺两虎的机会。 如果袁绍执意南下,那曹操也就只能够依托大河与河北大军周旋,寻找战机击败南下敌军,并密切联系阎行在三河的兵马,两面夹击袁绍的军队了。 不过,曹操之所以下达撤军军令,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出于自己对袁绍的认识以及对战局的判断,曹操觉得,只要自己佯装露怯,袁绍接下来很大可能会在大河北岸布防,防范自己的袭击,然后全军西进,进攻阎行的兵马的。 毕竟,自己和袁绍还有大河之隔,只要渡口河津不失,一时半会还威胁不到河北腹心,而阎行的兵马得了并州,却可以随时随地,通过太行山的陉道,居高临下,多路猛攻冀、幽两州,威胁整片河北大地。 东与西,南与北,孰先孰后,这可真是个问题啊! 1、庙算 建安四年的上半年,对于袁绍而言,注定是喜忧参半的半年。 在这半年里,袁绍彻底消灭了盘踞在易京的公孙瓒,解除了河北一直以来的后顾之忧。 自初平三年以来,长达八年的河北鏖兵,终于以公孙氏一方的败亡而宣告落幕。 但与此同时,袁绍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关西阎行趁着河北大军围攻易京的时机,出动了大量的兵马猛攻并州,并州兵马接连战败,并州刺史、自己的外甥高干更是坐困孤城、岌岌可危。 袁绍随后派出的两支军队也相继在河内、太原折戟,断送了救援太原、上党的良机,使得并州全境成为了关西阎行的囊中之物。 而原先作为自己盟友的曹操也在自己背后露出了狰狞的牙齿,趁着自己分兵对付公孙瓒、阎行,魏郡兵力空虚的机会,阴谋奔袭自己的老巢邺城。 曹军偷袭邺城虽然没有成功,但也给河北腹地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一时间,安居乐业、少遭战乱的河北士民也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两面受敌的袁绍陷入到了战争的泥潭之中,他就像是一头遭受围攻的巨兽一样,颈部、屁股都被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的它挣扎得越激烈,失血也就越严重。 然而,袁绍的梦魇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下半年的时光里,袁绍再次救援并州的兵马被三河敌将曹鸢、徐晃合兵击退,敌军攻克了天险壶关,晋阳城也在援军迟迟不至的情况下,不可避免地沦陷敌手了。 并州将领邓升变节,悍然杀死了不愿同谋的郭援,投降了围城的三河敌军,并献出了晋阳的城门,蜂拥而入的三河敌军将高干等人牢牢围住,走投无路的高干在高柔的劝说下,不得不肉袒出降,放弃了负隅顽抗,带着剩余的吏士屈辱地走出了刺史的官寺。 而退回大河南岸的曹操同样也没放弃针对袁绍的军事行动,他派出了刘备、朱灵等将,率兵在徐州击败了北上投奔河北的袁术部众,逼得仲氏皇帝袁术走投无路,在淮南江亭悲号“袁术至于此乎!”,憋屈地呕血而死。 现下看来,建安四年对于袁绍而言,注定是要悲大于喜了。 只是,连闻噩耗的袁绍在下半年里,却没有如曹操最初猜测的那样,大怒兴兵,聚集河北所有的军队进攻并州、三河,或者南渡大河,报复性地入侵兖州、徐州。 邺城的兵马意外地保持了克制,在得知并州彻底沦陷之后,袁绍就派兵堵塞了釜口陉、井陉的太行陉道,主动采取防守的姿态,预防攻取并州的阎行军队趁胜进攻,入侵人心浮动的河北大地。 同在大河之南的青州袁谭,也只是陈兵州界的城邑,加强了对徐州、兖州的防御兵力,没有贸然兴师问罪,发动对徐州、兖州的报复性进攻。 这让对袁绍颇为熟悉的曹操和与袁绍素未蒙面的阎行都在内心猜测,这一次袁绍到底是怎么想的,接下来,这位被斩断右臂的河北霸主又会做出什么反应。 ··· 邺城,大将军府。 年近五旬、两鬓微霜的大将军病了。 这近一个月来,河北大军对外界的变故做出的反应迟缓,主动收缩兵力,在西、南两面采取守势,除了是田丰、沮授等人的主张之外,还因为袁绍这位河北之主病了。 大将军府紧急封锁消息,并非幕府高层的外人,短时间内也不得而知。 发病的时间,是袁绍听闻晋阳陷落、高干投降的消息后,一时气急攻心,他瞬间眼前发黑、栽倒在地,悠悠转醒后还声音沙哑地干吼着: “高干从孤二十年,何期临危反不如一郭援也!” 蒋义渠让袁绍失望了,淳于琼让袁绍失望了,现在,连自己的亲外甥,也让袁绍失望了。 但病了的袁绍还是必须尽快打起精神来,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让自己失望,而身处乱世之中,一位主公也绝不能够让自己麾下的文武失望。 否则,曾经的韩馥,就是自己的下场。 今日,病情初愈的袁绍,紧急召见了幕府的一众文武,打算与他们商议接下来河北要大举出兵讨伐的对象。 见到面色开始好转的主公,袁绍的心腹逢纪、审配等人自然欣喜不已,只是在征讨对象上,幕府的众人一如往常,又陷入到了争议之中。 有些文武赞同出兵征讨三河,夺回并州,有些文武认为应该清君侧,讨伐曹操,还有的反对用兵,认为当下的河北,就如同一个被打伤肺腑的巨人一样,如果不先恢复休整,只怕躁动不安的自己会先将自己害死。 不过,主战的人还是远远多于反对用兵的人。 而一向深谋远虑、谨慎保守的田丰,就是激烈反对出兵的少量的人之一。 老人的花白须发怒张,看着主张出兵进攻的河北文武,痛心地说道: “大军围攻公孙氏,师出历年,百姓疲弊,仓庾无积,赋役方殷,此国之深忧也。” “又并州之败,丧韩猛、牵招、张顗、马延、吕旷、吕翔及并地军将数十人,突骑、铁骑、甲士、大戟士及冀、并兵马六七万,此皆十年间纠集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大战未启,则损二分之一,因怒兴师,当何以图敌?” 说完己方的损失之后,田丰又开始分析敌方的实力和己方应对的措施来。 “关西阎艳,乃董逆余党,素得凉州兵之凶悍也。自初平三年入据河东以来,兼并三河,征伐关中,讨平雍凉,戮李郭,败马韩,翦除张杨、杨定、张济、韦端、张猛等州郡豪杰,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其麾下将校皆一时之选,吏卒乃百战之余。与之野战,纵然孙吴复生,亦难操必胜。但两雄相争,非仅决胜于疆场,阎艳虽然多良将精兵,但毕竟民有胡汉之别,边地浅安,驭下日短,恩信未孚,若我军多树其敌,使其奔走于道,敌劳而我逸,用不了几年下来,便可不战而胜了。” “兖州亦然,曹操善用兵,诡变无方,又挟持天子,众虽少,未可轻也,不如以久持之。宜先取公孙首级,遣使献捷朝廷,州中务农逸民;若不得通,乃表曹氏隔我王路,然后进屯黎阳,渐营河南,益作舟船,缮治器械,分遣精骑,钞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 “曹操身处四战之地,至今犹有荆、扬之患。一方有失,则八方皆乱,敌疲于奔命,内忧外患,我外结英雄,内修农战,不出三年,可坐克也!” 说道这里,据理力争、情绪激动的田丰缓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主位上的袁绍说道: “主战文武,或怒一时之辱,或贪短期之利,罔顾敌我敌弱之变化,欲举河北基业于一掷也。明公若偏听小人之言,释庙胜之策,因怒而兴兵,决成败於一战,倘不如志,悔无及也。窃为明公惧之!” 田丰立在堂上,洋洋洒洒地一通话讲完,与会众人尽皆停止了争议,哑然无声。主战的逢纪、郭图等人目光阴戾,主位上的袁绍同样面色难看,但都迟迟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同样不被众人喜好的许攸冷笑反问: “兵书之法,十围五攻,敌则能战。别驾之计,计在持牢,而非见时知机之变也。今以明公之神武,跨河朔之强众,以伐阎、曹二贼,譬若覆手,岂有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今不时取,后难图也。” 有了许攸的挑头,郭图也紧随跟进,指着田丰大声说道: “大争之世,敌存则我亡,别驾之策,看似不危而定,实则坐而待亡。按兵偃甲,讨阎行,需要三年,平曹操,又需三年,三年复三年,错失无数良机,这天下何日可定?况且现下是阎、曹合兵谋我河北,明公若不集中兵力,尽早各个击破,难道还要等待阎、曹两家再次发兵来攻不成?” 余下主战的文武也纷纷出言附和,指责田丰的固执保守,反对用兵的人势弱,唯有沮授主动出言,支持田丰的观点。 他分析说道,郭图所说的各个击破没有错,但发兵之前,需以田丰的庙胜为先,瓦解阎、曹两家并不坚固的同盟。 眼下曹操偷袭邺城未遂,袁、曹两家暂且没有完全撕破脸皮,与水火不容的阎行应该区分对待。 在对付关西强敌的这个当口上,袁绍应该摒弃前嫌,重启联曹的盟约,保证南面的安稳,然后再通过消耗的方式来拖垮阎艳这个大敌,等到解决了阎艳这个敌人之后,再回过头来,使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中原的曹操。 相信曹操此时见到阎艳的三河、关西兵马接连在并州战场上击败河北军队,在心中也有了对他的深深忌惮,河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伐交为上,就算不能够使得曹操倒戈相向,也要争取曹操作壁上观,任由河北全力对付关西这个敌人。 这才是稳妥取胜的办法,千万不能够因怒兴师,冒险地将河北的基业赌在西征或者南下的一两场大战上。 可惜沮授也不能够力排众议,逢纪、郭图等人当即对他的言论进行逐一批驳,而身在主位的大将军袁绍一直拧着眉头,看着堂上的争议,态度不明。 就在这时候,武将行列中的一人突然开口: “明公,吾乃败军之将,本不该多言。只是众议纷纷,因此斗胆妄言,将士愤怒,人思自骋,若不及时早定大业,虑之失也。兵胜之道,先易后难,若明公属意出兵,吾以为当先伐阎艳,关西士马虽强,但绝非同心戮力之徒,或许可以循其内中暗迹,瓦解阎艳麾下的强军!” 2、马儿 建安四年的北方大战,最终以河北单方面的克制而迅速落下了帷幕。 攻取并州的阎行军队,眼见盟友曹军退兵南撤,河北大军又新破了易京,挥师南下,不敢贸然进攻邺城,同样收兵止戈,转而全力巩固新攻取的太原、上党两郡。 只是三方经此一战,都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和手段,也对北方战火很快又会重燃的形势心知肚明,无不蓄势以待,抓紧时间训练士卒、积蓄粮草,以应对接下来临时都可能在北方重启的严峻战事。 阎行一方,在酬功将校、犒赏士卒之后,他派遣徐琨、孟突等将校联合南匈奴经营并州边郡,留下曹鸢、徐晃、马蔺、牛嵩等将巩固太原、上党、雁门等地,自己则率领张辽、鲍出等关西兵马在入冬前返回了长安。 关西兵马东征之初,为了保密军情,沿途并没有大张旗鼓,但此次返回途中,因为在战场上对河北军队取得了几场大捷,还顺利攻占了并州,因此阎行下令露布报捷,让立功将士作为大军前导,以为荣耀。 待大军抵达长安城之日,城外更是一片欢欣的景象,留府长史、京兆太守严授亲率官吏幕僚出迎,更有吏士家眷箪食壶浆、夹道欢迎,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大军得胜而归的欢乐氛围。 马超夹在得胜归来的有功将士人群之中,心情与周围得意、兴奋的情绪大不相同,他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涌动的人群,犹如异乡之人在看一场陌生的盛宴一样,明明如此地接近,孤独的感觉却变得愈发强烈。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并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未完全痊愈的左腿,凿台那场激烈的伏击战,给他的左腿造成了重创,虽然现下骑马看不出来跟其他骑士有什么区别,但一旦下了马,走起路来很快就能够被他人察觉到不一样了。 幸好,付出惨重的代价,收获也是丰硕的。虽然他没有生擒淳于琼,但主将曹鸢并没有怪罪,将其列入首功之中,使得马超在战后,凭借破阵和夺旗之功,被擢为新军的军中校尉。 在关西聚集、编练的新军,乃是阎行最重视的一支精锐军队,其中的普通士卒很多都是从其他军队里面抽调来的什长、队率,能够被拔擢担任新军的校尉,俨然是一跃成为了关西将校中的一员新秀。 只是此时的马超,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想要知道,何家那边的承诺是不是有了变故。 这几个月来,他在战场上写给何娥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这让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安。 眼下回到长安,谜底也随即浮出了水面,何娥两天后要出嫁了! 迎娶的不是他,而是一位叫做严象的将军府掾史,他的那些书信没有送进何府,在府外就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到了马府之中,而马腾就一直闷声不响地压下这些退回的信件,没有提前告诉马超一声。 得知了事情原委后,马超没有去将军府参加庆功宴,也没有跟随马家的人返回家中,更没有在这个时候赶去何府,他返回军营卸下了甲胄之后,就独自一人策马离营。 马岱担心他的情况,一路尾随,马超发觉后也没有阻止,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相继拍马来到了城中北市的一处酒旗飘飘的酒肆门前。 阎行治下颁行禁酒令,除了少数几处酒肆能够供应官酿的酒水之外,其他食肆都没有酒水供应,而长安城北市的酒肆恰恰好就是这少数的其中之一。 马超翻身下马,系好了自己的坐骑,进到酒肆之中,点了一些酒肉,就静静坐着,停留在门外的马岱见状有些尴尬,他知道马超是在等待自己入席,只好也系了坐骑,硬着头皮走入酒肆之中。 “大兄——” “坐!” 马超指了指一旁的蒲席,简单说了一个字后,就开始提起箸匕,旁若无人地饮酒吃肉。 入席的马岱只好相陪喝了几口闷酒,然后才试探着说道: “大兄,这桩事情,伯父没有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战场上,生死皆在一念之间,最忌心神不宁——” “好了。”马超伸手制止了马岱的话,他冷笑着问道: “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马家好?” 这—— 马岱一时语塞,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印象里,为了马家好,不就是为了各人好吗? 但马超没有跟他纠结这个问题,他又问道: “如果在凉地,你钟意的女子被人抢去了,你会怎么做?” 这—— 马岱久久没有回答。他知道,如果是在胡风渐染的凉地,自己钟意的女子被人夺去了,那作为一个昂藏汉子,必须是需要前去与对方决斗,将自己的女人抢回来的。 如果不去,那这个男人,就不能算是一个汉子,会被周围的其他人嗤笑,也没有女子愿意再下嫁给他了。 “大兄,这里不是凉地,是长安城啊!” 马岱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声。结果马超呵然一笑,放下了箸匕。 “对我来说,丈夫的胆气都丢了,在哪丢的都一样。” 马岱又沉默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坏事,脸色大变,盯着马超问道: “大兄,你该不会想要做出什么事情吧?” 哈哈哈—— 马超闻言大笑,却没有回答马岱的问题,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移步前来斟酒的酒娘身上,他粗鲁地将姿色一般的酒娘揽入怀中,一边凑上带着酒气的嘴巴在酒娘的红唇上肆虐,一边伸手袭上酒娘的胸部,他的力度之大,像是要将这个酒娘的整个身体都揉碎了一般。 啊—— 酒娘突遭袭击,吃痛之下只能够奋力挣扎,一不小心还打翻了酒壶,酒水四溅,溅到了马超和马岱的身上,其他食客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边来,酒肆的酒佣见状急着上前,马岱连忙起身,拦住了他们。 马超并没有挟持酒娘很久,他很快就放开了怀里的酒娘,随手掏出一块金饼,扔到了案上。 “赏你的,再重新拿酒来。” 周围的酒佣和食客再次哗然,虽说酒肆之中,调戏酒娘和阔绰大方的食客不在少数,可像这种粗鲁蛮横又不吝重金食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再转眼看见马超和马岱的气度和兵器,明眼人很快就想到了两人的出处,连忙转移目光,噤若寒蝉,不敢惹事,酒佣也知趣地退到一旁,选择息事宁人。 唯独那名被调戏的酒娘精神有些恍惚,都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伤,愣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连忙拿起那块金饼,眼中莫名多了一种独特的东西,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又有另一个着装打扮的酒娘,含情脉脉,轻移莲步,温柔地奉上了美酒,与此同时,她投向马超的秋波里,几乎都要流出水来了。 “大兄,跟我一同回去吧。” 马岱主动挥手,斥退了还要在一旁斟酒伺候的酒娘。经过马超这么一闹,虽说酒肆之中无人敢招惹他们,可还是有不少眼光偷偷地瞥向他们两人,马岱坐在蒲席上,如坐针毡,他额头出汗,略带埋怨地说道。 “好,陪我喝完这场酒,我就跟你回去。” 马超笑了笑,指了指面前新的美酒,又恢复了常态。 “这——好吧,但不能再惹事了。” “好,我答应你,饮酒!” 为了让马超早点跟自己回去,马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酒喝完,可是喝完一壶,马超又以不尽兴为由让酒佣再拿来一壶,等到马岱察觉到马超根本就是不想跟自己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头脑发昏,双腿发软了,在马超的强行劝酒下,不胜酒力的马岱终于晕晕沉沉地倒在了酒案上。 看着马岱的年轻的脸庞,马超举起酒杯,笑了。 马岱在谷口背叛过他一次,马超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选择掏心去信任自己这位从弟了。 就如同这一次一样,何氏背约,何娥出嫁,马超不会原谅他们,更不会原谅何娥。 ··· 次日醒来时,头脑还有些发痛的马岱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躺在一处女闾的床榻上,一副温香软玉的躯体正趴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头脑断片的马岱不由苦笑连连。 看看,醉酒的自己,又稀里糊涂干了什么荒唐事。 但是,很快马岱就笑不出来了。 重新拼接记忆的马岱没有找到马超,逼问身边的女子后才得知,有一个出手阔绰的青年男子将自己送到这边来,还付下重金,让她们要好好服侍自己。 从女子描述的相貌特征,马岱轻易就能够断定那青年男子一定是马超无疑。 他在心里暗叹:大兄啊大兄,你不肯跟我回去,难道再去何府,就能够让那何家人改变心意不成,那些关中旧姓自视甚高,是断不会将你放到眼里的。 不对,等等,去何府。 不好了! 马岱面色一变,连忙起身胡乱穿起自己的衣服,匆匆忙忙出去找到自己的坐骑,策马飞奔似的往马家的府邸奔去。 3、 玉瓦俱碎 时至黄昏,迎亲的墨车车队已经返回严府,而四方纷至的宾客车骑还在陆续抵达,车骑队伍堵塞了里巷的通道,人马喧哗之声经久不绝。 喜气洋洋的府邸内,灯火将里里外外照了个通明。宴席上的宾客如云,各式的贺礼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各色的奴仆婢女来回奔走,将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呈献上来,以供宾客享用。 在座的宾客之中,除了诸多关中旧姓的家长和子弟外,更有京兆太守严授、记室书佐傅干、文学掾游楚、各曹掾史法正、孟达、严幹、李义、马钧、杨阜、阎温等一批地位显赫的官员,就连骠骑将军阎行,都派遣自己的从弟阎规,代表自己参加了喜宴,并送上了相应的贺礼。 若单单是严象本人,是决然请不来这么多显赫的宾客的。但因为严象乃是杜陵严氏的翘楚才俊,而如今骠骑将军幕府第一人严授同样出身杜陵严氏,有了这一层关系,再加上平陵何氏、杜陵严氏的在关中旧姓的关系网,这才有了今日这般宾客盈门的热闹景象。 当看到这么多显赫的宾客在座,不少登门的宾客心中甚至已经在暗暗猜想,这场高门士族的联婚过后,作为最大受益人的严、何两家仕途是不是又要再上一层楼了。 喜结连理的新人在后堂还需要进行沃盥、同牢、合卺等新婚礼仪环节,高朋满座的前堂则已经开宴,宴席从前堂一直延展到了庭院,堂上欢奏婚乐的鼓吹丝竹袅袅回响,席间的宾客高堂阔论、推杯换盏,婚乐声和欢笑声交织成一片。 突然,一声尖叫声从后堂传来,紧接着几个后堂伺候的婢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口中大叫: “有刺客!” “快,来人,抓刺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座的宾客饶是久经世事的官吏,也同样脸色大变,慌忙站起身来,眼光齐齐往后堂望去。 ··· 后堂内。 此时端放在案上的烛台倾倒,杯盘狼藉,黍、稷、肉、酱洒在地上,新娘掩面的团扇已经不知所踪,身着新人礼服的严象则被踹倒在地上,痛苦地发出了呻吟。 扮作宾客随从混入严府的马超在昏暗的后堂上持剑而立,凌冽的目光犹如手中长剑的寒芒,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严象后,转头看向盛装打扮的何娥。 今日出嫁的何娥,比起平日里要更加美艳。 头上的玳瑁、步摇闪闪发光,光洁白皙的面容,两颊化有桃花妆,流水的秋波,精致的俏鼻,唇如激丹,耳边挂着明珠装饰的耳珰。 马超的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他持剑缓缓地走向红罗帐前的何娥。 “你,终究是来了,你的腿——” 何娥惨笑一声,注意到了马超移动起来有些异常的左腿。 “呵呵”马超低头看了自己跛腿,冷笑一声,脸色一寒,抬剑就刺向了何娥的粉脖。 血!红色的血。 锋利的剑锋轻易划破了光滑的肌肤,鲜血点点洒在了何娥的礼服上。 但是这一剑,终究还是没有刺下去。 何娥面上非笑非哭,粉脖上的伤口对她而言,似乎已经没有了感觉,她慢慢从袖中拿出了那一支羌笛,伸手递到了马超的面前。 “杀了我,再找个好女子吧!” 看到何娥手中的羌笛,马超眼中的怒火再次燃起,他一把夺过了羌笛,狠狠地往窗口外甩了出去,口中大吼说道: “死,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 “孟起。。” 何娥还想开口,却被马超一把推倒,他霍然转身,剑指已经悄悄挣扎站起来的严象。 “你,你就是马超?” 原本想要逃到堂外的严象看着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的马超,心中又气又怕,他既不愿向马超低头,也不敢进一步激怒马超,只能够杵在当场,颤声说道,寄希望于拖延时间,保住性命。 此时已经有不少宾客和壮仆循声赶来,冲入后堂的一些人也认出了马超,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厉色大喊: “马超,不得放肆!” “速速弃剑!” 见到有了依仗,面对剑锋的严象的腰板再次挺直,强忍着羞辱感的他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马孟起,你今日这般大闹,逃不掉了,弃剑自缚吧!” “哈哈哈——” 马超闻言哈哈大笑,随手一剑,就把一个率先扑上来的壮仆刺倒在地,他移动剑锋,指着投鼠忌器而不敢上前的宾客和奴仆冷笑道: “我在万军之中十荡十决,破军斩将不在话下,区区这些人也想拦住我。今日之事,乃是我与这对男女的事情,你们若想多死几个人的话,就大胆上前一步。” “马超,你欺人太甚了。。。” 看到作恶的马超如此猖狂,宾客纷纷斥骂指责,可终究真的再没人敢迈上一步。 “马超,你——” 脱身不得的严象也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可众人之前,本已遭受奇耻大辱的他又岂能够再低声求饶,只能够戟指着马超,又羞又气地说不出话来。 马超重新看向处境窘迫的严象,再次开口: “严象,你若想夺去这女子,今日就得与我决斗一场,不死不休!” “你——” 续弦的严象此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个马超是这么一个蛮横凶狠的角色,他又怎么可能会与平陵何氏摊上关系,现下引火上身,在大婚之日将自己的脸面都全部丢尽了。 “怎么,你不敢?” 马超看着严象冷笑地问道,一甩手,就将堂上的另一柄宝剑扔到了严象的脚下。 严象低头看了看脚尖处的佩剑,眼珠子动了动,却迟迟没有弯腰。 “还不动手拿剑,我可出剑了!” 马超步步紧逼,同时毫不留情地刺出了一剑。 啊—— 在众多宾客的惊叫声中,本就窘迫的严象的束发高冠被马超一剑挑飞,发髻散开的严象瞬间披头散发,样子好不狼狈。 与此同时,马超剑锋一转,再次刺伤了一名护主心切、趁虚扑上来的奴仆。 这一次他的手中剑不再留情,那名奴仆的大腿被重创,当场倒地,鲜血潺潺流出,染血的他痛苦地大叫起来。 “啊,,马超,我跟你拼了!” 终于,在人前颜面尽失、又羞又气的严象好像被当众逼疯了,他疯狂地抢剑在手,作势要扑向马超。 只是下一刹那,披头散发的严象却意外恢复冷静,他将手中佩剑掷向马超,转身就要逃走。 可惜,武艺过人的马超又怎么会被严象骗过。 在他的冷笑声中,严象投掷的佩剑被挑飞,转身的严象还没逃离,就被紧接着的一剑刺中大腿,悲惨地摔倒在地,痛苦地呻吟起来。 “哈哈哈。”马超蛮横地抬腿踩在了严象的后背上,轻蔑地笑骂道: “老狗,今日我本要杀你。可是想要何氏背约,你却要摊上他们,还要娶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为妻,已经够惨了,就且饶过你一命吧!” 说完之后,马超又瞥了倒地的何娥一眼,收起冷笑,仗剑而出,快步冲向人群。 众人一见马超冲来,惊呼连连,一下子就往两旁退去。 严象乃是士族之家,府中虽多奴仆,却无善战的家兵部曲,众多宾客也畏惧马超的凶猛,无人敢再上前拦截,就这样被他一人一剑,冲出了府外。 “追上马超,不要让这竖子逃走了!” 眼见着今日作恶猖狂的马超冲出府外,策马狂奔离去,不少宾客再次反应过来,大声开口,慌慌张张招呼其他人一起追赶。 “都不要追了!” 满脸铁青的严授大喝一声,震住了全场,想要追赶的其他人也怏怏停下了脚步。 今日被马超这么一闹,不仅毁了一对在众人眼里佳偶天成的新人,还大大折损了杜陵严氏和平陵何氏的家声,连带着也羞辱了关中旧姓,甚至在座宴饮的每一个宾客。 马超惹出这种大祸事,是逃不掉的。 “长安城乃是幕府驻所、法治之地,今日他马超若不能插上翅膀,南走蛮越,北遁胡狄,是绝然逃不了的!” 严授大声地说道,他又看向一旁的阎规。 “马超乃是新军校尉,列位军中将校,名爵军职不低,此事兹事重大,现下就要禀明将军,正度,速速随我一同前往吧!” “诺。” 阎规连忙颔首应道。 “傅书佐、游曹掾,你们两人也亲眼见到马超作恶猖狂,也一同前往吧。” 傅干和游楚闻言面面相觑,脸上泛出苦笑,不敢忤意,也只能够点头应诺。 严授点了阎、傅、游三人同行后,脸色才稍稍缓和起来。 放眼环视,此时已有奴婢匆匆找来医师,将受伤的新人各自扶入房中医治,中剑哀嚎的奴仆也被抬了下去,纷纷扰扰的宾客人群经此闹剧,也逐渐如潮退去,后堂瞬间只留下几滩血泊。 观这景象,那里还有之前高朋满座、喜结良缘的洋洋喜气。 严象这位杜陵严氏的翘楚才俊,仕途也差不多到尽头了。 严授一想到这些,眉头再次皱起,他看了看诸人几眼,甩了甩新袍的衣袖。 “走吧,一同去见将军!” 4、心思难测 “嘭——” 两鬓花白、愈显苍老的马腾怒不可遏,直接拿起手杖就朝马超狠狠甩去,蛮横人前的马超这一次却没有躲避,径直被手杖击中,身体晃了晃,嘴角随即有鲜血溢出。 “你这孽子,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你是要毁了整个马家啊!” 马腾气得七窍冒烟,还想要举起手杖再打,吓得马岱等人连忙拦住,不敢让盛怒之下的马腾再靠近马超了。 当日马岱飞奔会马府后,马腾等人一合计,以为马超很有可能会去何府劫走何娥,担心受怕地派人前往严府、何府所在的里巷拦截马超,可没想到,马超早已抢先一步混入严府,并在大婚当日,不顾一切地闯出了这般大祸来。 “大人,息怒啊,现下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将军府的怒火吧!” 马休、马铁等人看了自家的兄长一眼,带有埋怨,这个桀骜不驯的大兄,这一次可把他们马家人给坑惨了。 留府长史严授、关中各家旧姓、各曹掾史,还有其他宾客,这多股力量汇聚到了一起,会活生生将马家人给撕碎的。 “大人,只能先绑了大兄,赶紧前往将军府负荆请罪了!” “对啊,对啊,再慢一些,等将军府派出军士,一切就都太迟了。” 马休和马铁都急着给马腾出着主意,可刚刚还怒打马超的马腾这时候却反而犹豫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这样将你们的兄长送去将军府,他,他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大人,当断则断,家族为重啊!” 马休和马铁动容地劝说道。 这一次如果避不过大劫,马家败落都可能出现,哪里还在意得了一个人的性命,舍车保帅以往都是自家父亲的风格,怎么老了之后,就变得这么犹豫不决起来了。 “大人——” 马休和马铁还待再劝,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已经从堂外传来。 “不好了,中军校尉典君已经带着甲士入府了,说是奉了骠骑将军之令,要擒拿孟起归案了。” 马义慌慌张张地跑入堂中,看着众多马家人口不择言地说道。 听到典韦带着甲士入府,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听到只是单纯擒拿马超,马休、马铁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大人,你心绪已乱,就先由孩儿们擅作主张了!” 马休、马铁见到马腾进退失据,已经没有耐心再等待自家的父亲,他们齐齐冲到了马超的面前,口中说道: “兄长,为了家中几十口人的性命,得罪了!” 说完话,马休和马铁相继动手,拿着绳子将马超紧紧地捆绑起来,推着马超,就要走出堂去,交给已经带兵入府的典韦。 苍老的马腾看着马休、马铁亲手动手捆绑自己的兄长,毫不留情,一时间不由老泪纵横,他弃了手杖,踉踉跄跄冲到了马超面前,伸手又是一记巴掌,啪得一声十分响亮。 “孽子,你要害了整个马家了。” “哈哈哈。。”沉默许久的马超顿时大笑起来,他也不去理睬自己的父亲,而是被马休、马铁两个心急的兄弟推着,大步往堂外走去。 “我是宁愿像一个人那样死去,也不愿意被圈养起来,当一头摇头摆尾的猪豕!” 此言一出,马腾身形一震,老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今日一去,恐怕父子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 将军府,内室。 阎行着燕居之服,坐在案几后,拿着一块布仔细擦拭着手中的良弓。 阎规有些拘束地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这一次,马超闯出大祸来了。 被他在大婚之日这么一闹,颜面尽失的严象仕途已经到头,辞呈也送到了将军府,士人重视名声和气节,长安城是再也呆不下去,只能够是外放郡县了。 何家的淑女也被退婚,何家更是蒙上了一层“背约无信”、“贪慕权贵”的骂名,家声尽毁,据说何家的家主当日听闻此事后,即呕血倒地,不省人事了。 马家也同样不好受,虽然马超已经擒拿归案,可是马腾还是战战兢兢地负荆请罪,带着一众马家子侄求见骠骑将军阎行,惶恐顿首,连称死罪。 杀人诛心,马超的报复,不可谓不酷烈。 “正度,宴席上的事情你都看见了,那你又怎么看?” 阎规是带着阎行的贺礼亲自到场的,他听到阎行的问话,当即答道: “那马超逞凶作恶、猖獗人前,着实可恶,纵然在军中是颇有薄功,也不可轻易宽恕,当施以重惩,以儆效尤!” 阎行听了阎规的话,擦拭弓背的手停了一下,看了看振振有词的阎规一眼,冷然一笑,说道: “这是你心中的想法?还是在学长史等人的话?” 这—— 阎规闻言心中一紧,连忙下拜,口中惶恐说道: “规生性驽钝,不明深意,还请明公示下!” 在此之前,长史严授曾经隐约与阎规、傅干、游楚等人透露,雍凉兵盛,以力为雄,军中骄兵悍将的骄横之气日滋,长安城中时有军士纵马伤人、斗殴劫掠之事发生。 眼下将军府正要借着马超这桩铁案震慑人心,约束军中将士,因此罪犯马超只能严惩,绝不轻纵。 可现在看来,似乎这不是骠骑将军的心思啊。 阎规心中暗暗叫苦,加上阎行迟迟没有开口,他只能够绞尽脑汁在心里寻思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着急地补充说道: “听闻马超先曾赴何府求亲,被何家人所辱,视其为粗鲁武夫,后又背约出嫁严氏,这才惹得马超勃然大怒,大闹严府离去。此事看来内情纷杂,不宜偏私,以一家之言决断,或许应该交付有司审理,以昭明公平明公正之理。” 阎行的脸色有所缓和,可还是摇了摇头。 阎家的子弟皆是中人之姿,难堪大任。 眼下马超的案子,牵扯到了麾下众人的神经,内中又掺和了关中旧姓、凉地武宗、新旧文武的矛盾纠纷,自己若不出手干预,快刀斩乱麻,单凭有司法断,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随着自家势力的快速扩张,麾下的力量也愈发庞杂,军中新老将校、三河士族、关中旧姓、雍凉武宗、寒门士人,他们对自己效忠、效力、效命,同时也会为彼此的利益纠纷而进行无序的内部争斗。 鉴于阎行的草莽出身和相较袁、曹两家或四世三公、或扶持天子的名分劣势,三家对峙中的阎行手里能够依仗的优势,就是崤函的天险和一支凶悍善战的百战歩骑。 这就注定了军中将士的身份超群,存恤令、安家令、婚配令、优抚令等一连串的政令,都是以军中将士为主导,封候拜将的也多是最早跟随阎行的那班凉地武人,他们是最支持阎行的一股力量,也是获利巨大的一个群体。 但指望这些骄兵悍将能够像士人那样守礼守法是不可能的,文武的隔阂,律法与军法的轻重,两者之间的大小纠纷,时常也会出现在阎行的案前。 另外,若按地位职权的显赫,阎行麾下当以军中那批老人和河东士族为首,其次是寒门士人与三河名士,最后是军中新秀、关中旧姓、雍凉武宗,可私底下的鄙视链却迥然不同,关中旧姓俨然为尊,寒门与武宗的地位最低。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关中旧姓看不起寒门、武宗,如平陵何氏,他们就宁愿伏低做小,进行高门联姻,搭上杜陵严氏的路线,也不愿意正眼去瞧介于武宗和降将的马家。 矛盾虽是意外爆发,也只涉及个别,但其中的纠葛却是在往日里每一个人积攒下。 所以马超这桩案子,无数人都在观摩着,等待骠骑将军的出手干涉,看一看阎行究竟会如何处置。 按照严授的想法,当年阎行扎根河东,尚且要与闻喜裴家联姻,重用河东士人,那他们现下是立足长安,以关中为根基,就应该笼络安抚那些关中旧姓,顺带用这桩铁案,杀鸡儆猴,打压军中那班骄兵悍将的嚣张气焰,维持文武之间的平衡。 可阎行当下准备做出的,却似乎和严授所想的又有所不同。 霸府会给严象安排一个大县出任县令,何家那边又要派人前往抚慰,至于马超,鞭笞五十,剥去一切军职名爵,罚作军中苦役,其余马家人无罪赦免。 这样看来,骠骑将军还是力主维护军中将校,不赞同严授杀鸡儆猴的做法了。 下拜的阎规在心中默默想道。 只是下一刻,阎行再次颠覆了阎规的想法。 “传令西曹,调洛阳的杨沛入长安,担任长安令!” 杨沛当道将骠骑将军随从亲兵拿下治罪的行迹,已经经过口口相传,远播三河、关西,时人比之郅都、义纵,这样一位酷吏入长安接替司马朗为长安令,不说关中旧姓子弟心惊胆战,就连那些军中豪右也要震惶吧。 这骠骑将军的心思,当真难以猜测啊。 阎规擦着额头的冷汗想道。 5、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一年穷尽是寒冬。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北方的游牧部落为了躲避来自北方的风雪,让牲畜获取足够的水草,很多人口、牲畜都需要向南迁徙,在南方寻觅可以供应大批人、畜过冬的草场。 丁零人,就是迁徙大潮中的一员。 在草原上,他们也是一个有着古老历史的部落,游牧在北海边,使用车轮高大的车子,流传着自己部落的神话和传说。 可惜,交替兴起的匈奴、鲜卑屡屡北犯丁零人的家园,北海边流淌了无数丁零人的血泪,“北击丁零”几乎成了每一任草原霸主的功业,无力抗争之下,臣服与顺从也就成了丁零人生存的法则之一。 眼下虽然鲜卑人不如昔日强势,力量无法控制到北海边,丁零人总算可以从他们的奴役之下挣脱独立,可是在鲜卑人的马蹄之后,多灾多难的丁零人又面临着一场巨大的艰难考验。 这些年,北方草原的天气变得格外的寒冷,北海的结冰期也越来越长,青草、鱼类、走兽等食物日趋匮乏,部落里因为缺少食物、冻死冻伤的人畜数量也不断增加,部落里巫师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坦言这是长生天用来惩罚子民的天谴。 无可奈何之下,丁零人只能够举行祭祀大会,凭借天意的指示来分散部落,一些部落继续留在北海边,余下的部落则遵照上天的指示,开始遥远漫长的迁徙之旅。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流传着各种传说,它帮助长生天的子民认识这片土地。 南迁的丁零人知道,漠南之地,尤以阴山南麓的草场最佳,可惜那自西向东的大片的草场是被草原上的霸主鲜卑人所占据的,匈奴人尚且要在鲜卑人面前落荒而逃,就更别提其他不如匈奴人的部落了。 阴山南麓的草场,没有丁零人栖息的地方。 迁徙的丁零人,只能够向西南继续寻找能够供应部落栖息的草场,直到抵达了宛如草原明珠一般的居延泽。 居延源自匈奴语,有气候温暖、水草丰美之意。这里由东、西、北三个湖泊组成,除了丰茂的草场和乔木、胡杨、红柳等耐旱植物外,丁零人还见到了南下过冬的大雁、白鹄、水鸭,以及无数在还未结冰的湖面下游动的鱼类。 这让远离家园的丁零人暂时忘记了寒冬,想到了他们的故土北海,眼前的景色是何其的相似。 无数丁零人停下了马儿,激动地留下了眼泪,他们跪拜在地上,跟随着部落巫师一同向长生天祈福,感谢上天让他们找到了又一个新的家园。 只是,很快就有来人,前来打破了丁零人的美梦。 一个自称是汉人官吏的使者告诉他们,这块水土乃是汉人的屯田、牧马之地,虽然曾经屯田的军民已经撤回内地,但收复失地的汉人将军已经在这里设立了新的牧苑,这里只能够留有牧马、守卫的汉人军民以及为汉人将军效命的羌胡部落,其他的部落必须尽快离开,否则就会引来大军的驱逐。 可一路风餐露宿、颠簸辗转的丁零人显然不愿意离开,他们向来使表示愿意向他口中的那位汉人将军效忠,以换取一块供应部落人畜休养生息的草场,但来使却果断地拒绝了他们。 日益寒冷的严冬、引人垂涎的草场、居心叵测的胡人部落,汉人的官吏怎么能够冒着巨大风险,收留人马众多的丁零人呢。 于是,丁零人又请求以马驹、毛皮作为交换,允许他们部落人马在居延泽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小马驹都降生之后,再行迁徙,继续去寻找他们梦中的新家园。 可严苛的汉人官吏还是再次拒绝了他们,在汉人想来,趁着这些迁徙过路的胡人部落虚弱之际,将他们尽快赶走才是上策,一旦让这些居心叵测的胡人部落在居延泽安顿下来,人有安土重迁之心,等到明天开春,他们部落的实力恢复之后,谁知道又会不会心生悔意,强占居延泽这片大好水土。 无奈何,丁零人只能够草草交换补给之后,就在汉人使者的一再催促下艰难上路,转道前往西北方继续迁徙。 结果,就在汉人官吏以为送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时,有一个丁零人的部落意外重返居延泽,袭击了边地的烽燧,紧接着长驱直入,大肆抄掠汉人设立在居延泽的牧苑,将汉人的战马和粮草据为己有,并吞并邻近弱小的部落,霸占了居延泽这颗草原上的明珠。 这个丁零部落的大人羝敕,还派遣小股人马,继续深入南下,去劫掠汉人的粮草、牲畜,俨然是饥不择食、无所畏惧的凶恶行径,也不再担心那些死去的汉人官吏口中的汉人将军和他的大军了。 ··· 事发第二天夜里,奔走在道、急如星火的羽檄军书传入了觻得城中。 镇守张掖的安西将军杨丰连夜召开紧急军议,商议此番抵御、征讨入侵丁零胡的军事。 大堂上,多个火炉散发着炙热气息使得温度骤升,与堂外的前庭宛如两个季节。校尉庞德手持烛台,与其他军吏正围绕舆图,结合手头上的军报,七嘴八舌地为主将杨丰分析: “将军,这支入侵的胡人乃是西丁零的羝敕部落,属于游牧北海的丁零人的一个西迁大部落,边民称之为丁零胡。” “羝敕部落人口据说有数千帐,控弦近万,实力在草原上属于中下之流,应该是受困于北方的风雪,铤而走险,南下剽掠边地的饥寒之寇,居延泽的军吏防守松懈,这才让这些人马困乏的胡人有了可趁之机。” “眼下这羝敕的人马才稍得安歇,就胆敢出兵南下,深入剽掠,可见其人野心不小。将军,为防丁零胡人马实力恢复,又招揽来其他草原部落,还需尽快进兵讨伐,以安境内汉、胡军民之心。” “将军,在下所部请为前锋,为大军向导,出击丁零胡!” 耐心听完麾下军吏的讨论后,杨丰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这股丁零胡人虽然来得突然,打了居延泽的军民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饥寒交迫、人马疲惫,实力不强,虽号称有控弦近万,但杨丰知道草原上胡人部落的虚实,他们是不管老壮男女,只要上得了马,开得了弓,就能够成为战士,动员人数是够多了,但一旦碰上真正的精锐军队,战况稍有不利,立马就会作鸟兽散,并不是什么棘手的敌人。 杨丰准备尽快召集胡、汉兵马,三日后就出兵讨伐入侵的丁零胡。 自己绝不能够让这伙丁零胡,扰乱了张掖治下的安定。 作为阎行麾下继甘陵之后,第二个获得杂号将军的将领,杨丰知道阎行为何要让自己驻军张掖,镇守河西之地。 河西之地,对于凉州的安危,实在是太过重要了,而河西之地,其中又以武威、张掖两郡的得失,最为关键。 本朝之初,割据河西的窦融就曾经说过:“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此遗种处也。” 河西殷富,首推武威的姑臧城,作为胡汉交易的城市,号称“市日四合,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可谓是仓库有蓄,民庶殷富的河西第一富邑。 但若要论兵马精强,却非张掖莫属。张掖一郡邻接张掖属国、居延属国,除了胡汉杂居之外,还拥有河西境内最大的养马地,各处牧苑出产的战马体形匀称,粗壮结实,雄健膘悍,耐粗饲,适应性良好,速度和持久力俱优,都是军中驮、乘两用的良骥。 眼下张掖各处牧苑共有马匹三万余,这可是骠骑将军麾下骑兵战斗力的重要保障,万万不容有失。 杨丰已经决定,连夜传檄武威、酒泉两郡的太守张既、赵鸿,召集义从胡、卢水胡、邻戴羌、滇那羌等羌胡兵马,连同三郡兵马,进剿占据了居延泽的丁零胡。 军令既下,庞德等军吏匆匆领命而去,吩咐守值的吏士若有紧急军情,及时叫醒自己后,倦意上涌的杨丰也转身返回内堂。 回到自己寝室的杨丰看到寒凉空荡的床榻被褥,苦笑一声,也没有让奴婢入内,就脱去皮靴、足衣,和衣而睡。 军中一些将校还羡慕自己娶了骠骑将军唯一的妹妹,不仅在众将之中脱颖而出,执掌方面大权,而且将来的前程也不可限量,已非简单的封候拜将可言。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辛酸。 一个可以带着女兵终日不见人影,肆意玩乐的阎家“淑女”,又岂能够甘心做一个粗鲁军汉的温良贤淑之妻。 难怪听说以往那些被皇帝看中的“佳婿”,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甚至宁愿用绝食这种方式来抗拒尚公主。 列侯尚公主,国人尚翁主,以妻制夫,阳屈于阴尔。 6、欲将轻骑逐 冬月的黄昏,残阳似血。寒风如刀,从墨泼的远山袭来,胁迫着螟色凝寂的树木发出凄厉的响声,低矮的灌木也在呻吟颤动着,栖息在居延泽湖边的几群候鸟惊惶失措地飞上了长空,在忙不迭地扑动翅膀中,抖落了片片翎羽。 使它们恐慌的,不是寒风,而是刀兵。 远方黑沉沉的阴影笼罩而来,比夜幕提前抵达了居延泽。 人马虽未显迹,但闷雷一般轰然响起的马蹄声,已经震得整片居延泽都在颤栗呻吟。 一杆军旗最先在山顶处徐徐升起,随后越来越多的骑兵在小山丘后出现,各色的战马喷薄着热气,迎着寒风奔腾而来,马背上的骑士咄嗟呼啸,高举着长矛、弓箭等兵器,猛扑向绵延分布在湖边的丁零胡毡帐。 牛角号声早已响彻毡帐上空,一些丁零人从自家毡帐里钻了出来,无论老少男女,要么是手持了弓箭,要么抓着长矛、短刀,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尖锐的鸣镝声从他们的头上掠过,紧随其后的无数箭矢让冲出毡帐的丁零人伤亡不断,敌骑的战马四蹄纷飞,转眼即至,将残存的丁零人冲得七零八落,马背上的骑士使用长矛、马刀,无情地屠戮着鲜活的生命。 直到抵挡的丁零胡最后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这场一边倒的残酷杀戮才算戛然而止。 获胜的人马没有停下,他们裹挟着泥土和鲜血的气息,穿梭在帐篷周边,用短促有力的胡语重复着出降的要求,不容躲在毡帐内的丁零人有半分抗辩和质疑。 很快,剩余的丁零人都浑身颤栗着钻出了帐篷,他们在凶狠的敌骑面前惶恐哭泣,磕头求饶。 甲胄在身的杨丰下了马,迈步来到了丁零人的车辆面前。 这是一辆很简陋的马车,车身仅搭有一个大篷,在行驶途中勉强可以遮风挡雨,与汉地车厢内装饰华丽、宽敞舒适的宝马香车宛如云泥之别,但它也有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车轮高大,直径有四、五尺之高,有利于丁零人携带着帐篷、食物、草料等物资,在积雪、深草、浅滩等地跋涉迁徙。 他抬脚踹了一下高大的车轮,离地颇高的车篷顿时发出了哗哗的颤动声。 “羝敕部落不只有这么点人,人呢,都逃去哪里了?” 杨丰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丁零人的马车转移到了俘虏的身上,他按捺着胸腔的怒火,恼怒地问道。 感受到主将身上怒气的几个胡汉军吏,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答话。 直到庞德亲自带着几名胡兵拷问了丁零人的俘虏后,杨丰才得到了一个大概的答案。 “羝敕的骑兵提前发觉大军来袭的踪迹,昨夜里就带着大队人马和补给,抢先离开了居延泽,这些人都是被他暗中遗弃,用来迷惑我军的老弱病残,其中许多人都还不知道他们的部落大人究竟是逃去了哪里。” “哼,他们能逃去哪里。” 杨丰已经让亲兵展开地图,看着地图上简陋的信息,他冷哼一声说道。 向东逃,会进入西部鲜卑的草场,向西逃,会闯入西域诸国的领土,只有向北逃,才是明智的选择。 北面还有涿邪山、浚稽山等山脉,进入隐蔽的山谷躲避追兵和度过冬天,无疑最符合丁零人在冬季逃亡的情况。 “我们继续向北追,他们带着大队牲畜和补给,留下的痕迹明显,脚程也快不了多少,很难躲过我们的斥候,只要再追下去,一定就能够逮住他们。” 杨丰重新收起地图,看着寒风呼啸的北方,笃定地说道。 “将军——”见到杨丰穷追到底、不肯罢休的模样,庞德面上泛起了愁容,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北方,欲言又止。 “令明,你还想说什么?” 杨丰闻言收回了目光,有些不悦,看着庞德问道。 “天气太冷了,看这天色,只怕大风雪很快就会出现,将士们奔袭而来,后方补给难以跟上。时下已经出塞多日,军中的给养也所剩无多,再追下去,一旦碰上暴风雪,只怕——” 后面的话,庞德不敢说出来。 一旦风雪交加、军需断绝,被暴风雪围困的军队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到时候平日里俯首帖耳的胡兵就会化作狼与豺,磨牙吮血,反噬其主了。 杨丰冷笑一声,摆了摆手,没有把庞德的话放在心上,他坚持己见地说道: “大将率师出征,焉有临阵推脱之理。眼下丁零胡已经穷途末路,只能够仓皇北遁,我等不一鼓作气追上逃窜的胡人,奋力将其消灭,难道还要坐视其毫发无损地离去,养精蓄锐后明年开春再来袭扰居延泽么。” “话虽如此,但将军乃是三军之首,又岂可冒险追击,派遣一偏将带兵继续北上追赶即可。” “令明!战阵本就是兵凶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为将者马革裹尸,幸事也。我跟随骠骑将军征战多年,破军下城,亲冒矢石,从未有过畏难退缩之事,这才能够使得众将士随令所向,无有不从,这也是卫霍远度沙漠,摧破强虏之胜道。今日若是主将退回塞内安坐,仅有裨将冒险追击胡酋,那不管胜负,将来我还用什么来统御将士、号令三军呢?” 面对杨丰的不容置疑,身为下属的庞德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放下谏言,俯首领命,然后才转身离开,将安西将军的军令传达给各部人马。 很快,坚持己见、追敌心切的杨丰就下令吹号,让刚刚下马休整的骑兵整装上马,只留少量兵马押解俘虏,其余大部骑兵继续追击向北方逃窜的丁零胡。 寒风呼啸,号角催人。 卢水胡的骑兵队伍里,刚刚下马休息的伊健妓妾听到了继续进军的号角声,脸上浮现厌恶之色,他狠狠地抽了抽马鞭,骂骂咧咧地说道: “这么冷的天,战士们和马匹都开始出现了冻伤,还要继续追赶下去,这个汉人将军,只顾着自己的军功,也太不体恤我们底层这些胡兵了,就没人能够拦下他这种愚蠢的行为么。” 身边已经扶着马鞍准备上马的治元多闻言停住了动作,回首笑骂道: “伊健妓妾,赶紧闭上了你那张臭嘴吧,安西将军心意已决,连庞校尉都劝不动,谁敢多言,再不上马,小心让将军的亲兵看到,将你绑在马尾后面拖着走!” “他们敢!我也是在军中多次立下战功的人,这河西平定,还不是仰仗我们卢水胡的骑兵,几个小小的汉人亲兵也敢辱我?” “呵呵。”治元多冷笑一声,指着伊健妓妾说道: “你莫要忘记攻破表氏城那一天,在酒宴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汉人将军的心黑得很,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你,只怕你早就成了刀下亡魂,赚下的那一份军功赏赐也要给别人吞没了。” 当初的事情被治元多一提起,伊健妓妾的脸色顿时涨红,他喘着粗气,想起了酒宴上受辱、差一点没命的事情,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狠狠地又往草地抽了几鞭,才气呼呼地上了战马,跟随着前指的军旗方向,娴熟地催动了马匹。 容你在凉地猖獗一时,一旦。。。哼。。。 看过那杆又畏又恨的军旗后,伊健妓妾眺望着远方的苍穹,心里慢慢泛起了阵阵涟漪。 ··· 笼括四野的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草原上空的满天星斗也在远方隐隐闪现,迁徙逃亡的羝敕部落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先头的人马已经停下了坐骑,从高大的车篷内搬下毡帐、食物,准备扎帐饲马、生火进食了。 “大人,所有人都走了一整天了,是时候该停下来好好休息了,睡一夜的好觉,等到明日白天再赶路吧!” 几个丁零贵族一同策马返回,找到了在后头催促着队伍前进的部落大人羝敕。 裹着皮袍、辫发左衽的羝敕冷漠听完了这几名贵族异口同声的话语后,冷哼一声,没有表示反对,但脸色还是流出了一丝不满。 这些贵族,在逃亡途中,还贪图一时的安逸,太不把自己这个部落大人的命令当一回事了。 “大人,实在是走不动了,就算我们能坚持下去,马儿也熬不住了。” 贵族们显然也察觉到羝敕的不满,一个青年贵族连忙苦笑着向羝敕解释说道。 “走吧。”羝敕没有接话,他猛地抽了一鞭子,胯下的坐骑就唏律律地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地跑了起来。 既然几名部落贵族带领的先头队伍都已经停下了,羝敕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尽快下令让部众进食,同时给牲畜喂足草料,明日尽早赶路。 下了马的他,很快就有胡女恭敬地献上了冒着热气的食物。 作为丁零部落的大人,虽然还不可能像汉人的君主那样集大权于一身,会时常受制于部落的贵族和巫师,但是对于普通部众和奴隶而言,他无疑就是一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君长存在。 羝敕的心思不在食物,看着腾腾的白气,他出神了一会,心里泛出一种荒诞的想法。 这是从汉人那里掠夺来的粟、麦,连同肉干、野菜一同熬制而成的,在寒冷的冬天,这种制作麻烦的热食,比起寒冷僵坚硬的肉干奶酪来,明显更能够使得身体升温生暖。 也许,现在自己跟这些贪图安逸的贵族在用汉人繁琐的方式进食取暖的时候,那些汉人正在学着丁零人饮酪食肉,冒着严寒大风继续追赶。 可笑么,不可能么? 羝敕听说过很多草原上流传的故事,他知道,当年的匈奴人就是因为相信这种种不可能,才会在漠南漠北、在稽洛山、在金微山下败得一塌涂地。 要是暴风雪出现那就好了。 羝敕随手接过了食物,囫囵吞枣一样将它几口解决完之后,就站起身子,看着夜空已经消失的星斗暗暗嘀咕道。 虽然暴风雪对逃亡的部落人马有着巨大的威胁,可对于缺少补给、轻装疾行的骑兵而言,将会更加危险。 满天风雪,会让原本明显的车骑痕迹消失干净,也会让不熟悉草原的人马迷失在一片苍茫之中。 只是这些,又岂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羝敕摇了摇头,下马的他尽管有篝火取暖,也没有在寒风中支撑多久,很快他就交付了守夜的事务,然后跟其他贵族一样,钻入了早已经有妻妾、奴隶暖好被窝的毡帐之中。 温暖的气息让羝敕倦意迅速上涌,倒在毡毯上的他很快就打起呼噜,闭着眼睛沉沉陷入到梦乡之中。 在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北海边,还是孩童的他已经开始在部落里展露峥嵘,驰马狩猎,放牧高歌······ 7、大雪满弓刀 在北海边上,自己能歌善舞的族人都喜欢唱起那首属于丁零人自己的歌谣。 敕勒川,北海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羝敕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只是任凭他怎么张大嘴巴,也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 正在他急迫之时,突然耳边涌入了隆隆的如夏季草原上闷雷响动的声音。 怎么回事?是鲜卑人又入侵了么,还是那些坚昆部落又来侵夺草场了? 身为战士的羝敕耳朵十分敏锐,他常常能够通过马蹄声判断出敌人来袭的方位和距离。 可是这一次他只听到了马蹄声,无法做出其他的判断。 难道是汉人追击的骑兵已经杀到了? 羝敕突然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吓到,好像明白过来的他被吓得骤然起身,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裹着毛毡满身是汗,刚刚只是处在一场虚无渺茫的梦境中,难怪自己在梦里喊不出声音,也做不出其他的清晰的判断。 幸好,幸好只是一场梦境。 羝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骤然提起的心也慢慢落回原位。 只是帐外这时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虽然很轻微,但落在羝敕的耳朵里,却是清晰无比。 难道部落有变? 羝敕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随手抄起身边的短刀,摇醒了还在酣睡的妻妾后,迅速地挑起帐门,率先冲了出去。 冲到帐外的羝敕环视四周,结果丁零人临时的营地里安然无恙,并没有遭受到袭击或者有人图谋不轨,不远处守夜的人依旧围在篝火旁,互相偎依取暖。 只是羝敕感觉到了脸上开始阵阵发凉,他有些意外,定了定神之后,发觉大风中夹杂着雪花迎面而来,吹的他浑身生寒,那些雪花落到他还带着毡毯余温的身上,立马就消失不见了。 “下雪了!” 羝敕失声地大叫起来,继而才是疯狂地哈哈大笑。 “长生天没有遗弃她的子民,下雪了,是要大风雪,我们得救了!让暴风雪更大些吧!” 疯狂地大笑声中,羝敕双膝着地,跪在地上看着上空,忘情地张开双臂叫喊着。 逐渐也有其他帐篷里的人惊醒,从毡帐里钻了出来,很快他们也与守夜的人陷入到了狂欢之中。 ··· “下雪了!” 听到帐外传来胡、汉交杂的吼叫声,和衣而睡的杨丰惊醒之后,披了一件皮袍,就匆匆走出了帐篷。 果然,帐外已经开始了风雪交加,而且风力好像还在不断加大,它就像是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量,将天地间的雪花鼓吹得凌乱飘散。 “该死。快,快去将所有亲卫、郡兵叫醒,让庞校尉带兵去把奔走呼叫的人抓起来。” 杨丰唾骂了一句,他已经从刚刚的吼叫声中听出了某些危险的信号,连忙下令身边的亲兵严阵以待,并准备派出兵马镇压动乱。 可是糟糕的事情永远都发生得太快,连日奔波、风餐露宿的将士们神经就如同一根紧绷着的弓弦,一旦松弦不得法,不是要割伤了手指,就是会崩坏了自身。 “将军,酒泉郡兵发生了营啸,庞校尉陷在乱军之中了。” “将军,义从胡的人马和滇那羌打起来了。” “将军,卢水胡反了,他们正在攻击武威郡兵和邻戴羌。” 坏消息纷至沓来,流矢甚至已经射到了自己的帐前。这让提矛上马的杨丰脸色愈发难看,他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竟然会让自己麾下的胡汉军队瞬间崩溃,正要带着亲兵前往镇压动乱,又有败退的士卒仓皇来报: “将军,伊健妓妾和治元多带着胡兵杀过来了,军中已经抵挡不住,请快快撤离!” 这—— 充斥在杨丰耳中的都是兵荒马乱、金铁交鸣的声音,有些军帐甚至已经着火,在大风的助威下,火势愈发壮大,红黄错杂的火焰融入到了暴风雪的前奏之中,演变成了一个人间鬼蜮。 杨丰看了看逐渐加大的暴风雪,又看了看身边面露惧色的亲兵,咬了咬牙,终于调转马头,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撤退!” “呜呜呜——” 中军主将的牛号角声再一次在苍穹下响起,只是这一次却无法再顺利号令众将士,在风雪交加、火光摇曳、人马乱战的环境下,它仅是悲鸣了几声过后,就如同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只有少数人马能够及时摆脱混乱的战场,随着短促的号角声,跟随主将杨丰的方向往来时的路退去。 人马的乱斗声渐渐远去。 裹着皮袍、颠簸在起伏的马背上,耳朵里尽是呼呼的风声,杨丰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回首看到能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胡汉士兵已经十不存一,类似当初那种被苏衡、黄昂逐出表氏城的苦涩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让暂时脱离风雪、乱军的杨丰在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败军丧众了!” ··· 建安四年冬,丁零胡入侵居延泽,安西将军杨丰引兵击之,胡即破散,丰乘胜穷追,把炬逐北,出塞数百里。会夜大雪,积地三尺,军大惊,卢水胡人伊健妓妾、治元多反,内相攻击扰乱,军遂败。 就在杨丰后续收聚已经不足半数的溃卒,退回边塞一面躲避风雪、重整旗鼓,一面咀嚼着心中苦涩修书请罪的同时,酒泉、张掖、武威三郡有关安西将军杨丰丧师败绩,溃散诸胡沿途剽掠的军报也通过邮驿快马,送达到了长安城中。 骠骑将军府,内堂。 与外面北风呼啸的环境不同,修有地火龙的将军内堂温暖如春,若是在此处劳形案牍呆久了,额头上甚至会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只是今日内堂的氛围又与往日不同,处处透露着一股黯然沉寂之气。 “伯阳败了,但河西不能乱!” 沉默许久的阎行看着面前的严授、荀攸,长叹一声说道。 详细看完军报,甚至连搜集到的有关伊健妓妾、治元多等胡人反叛首领的信息都浏览一遍的严授听到阎行的话,等待已久的他当即颔首说道: “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昔日中山君以一杯羊羹亡国,前事之痛,可鉴今日之失也。” 严授一如既往没有过分干涉兵事,但话里有弦外之意,阎行却没有理睬,他看了这位“严师益友”一眼,就很快转向了荀攸。 荀攸见状,连忙起身近前说道: “明公,河西胡汉冗杂,安西将军此败,虽非折戟敌手,但也已经军心涣散,诸胡离散,转剽郡县,为防河西发生大乱,还需及早部署,速发援军为上!” 阎行点点头,没有接话。 杨丰年少游侠河西,在羌胡部落中有些名气,前番平定雍凉又立有大功,加上是自家的妹婿,跟随自己征战多年,不管是军功、资历还是忠诚、能力,都已经足够了,阎行才会任命他为安西将军,留驻河西。 可是这一次进攻丁零胡,出塞兵马自戕溃散,杨丰不恤士卒、轻敌冒进的缺点都暴露无遗,河西诸胡离散,若是不能尽快安抚平定,很有可能又会掀起一场凉地大乱。 眼下因为曹操临时退兵、袁绍按兵不动,袁、阎、曹三方重新恢复了对峙,原本就不稳固的阎、曹联盟名存实亡,袁绍将公孙瓒面目全非的头颅传首许都,告捷朝廷,曹操也未加阻止,袁、曹关系暧昧不明,很有可能再度联合,阎行不得不严加防备。 关中、三河的大军随时准备集结前线,袁曹两家同样磨刀霍霍、互相戒备,此时哪一方的后方先乱起来,就等同于临敌露出破绽,给了另外两家趁虚而入的机会。 因此阎行说了“河西不能乱”,荀攸说了“及早部署,速发援军”,但碍于杨丰的身份,没有说出“临阵换将”的话语来。 换不换将,这个只能够交给阎行本人来决断。 阎行的脑海里闪过自己麾下不在前线的战将面孔,段煨、马腾、甘陵他们能力和名位是都够了,可是段煨、马腾这些“前辈”阎行已经决定冷藏,甘陵在定三河、取关中、平雍凉诸多战事中也是立功颇多,已经是阎行麾下第一大将,此时平定凉地叛乱,阎行也不想动用他。 再下来,是阎兴、张辽、鲍出、杨秋等将,只是阎兴能力偏向于守成之将,张辽还没有独当一面的经验,对凉地胡人部落也不熟悉,鲍出、杨秋等将也各有各的缺陷,骤然拔擢,执掌一方,恐怕不能完成阎行迅速平定河西的要求。 思来想去,阎行愈发觉得,骁锐果敢的杨丰反而是平定这一次河西叛乱的最合适人选。 想到这里,阎行已经果断决定下来。 “令鲍出、杨秋、王忠三位校尉,统新军一万,入河西平定伊健妓妾、治元多之乱!” 听完阎行的决定,严授、荀攸默然不语,他们已经听出骠骑将军的心声,鲍出、杨秋、王忠三位军中校尉名位皆在安西将军杨丰之下,这是不想临阵换将,要给自家的妹婿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8、必也狂狷乎 骠骑将军府,各曹官舍。 “孝直,我道你入仕后一改常态,砥砺奋发,没想到这房舍内还是邋遢得很,你看这吹入门窗的雪也没扫去,一会雪化了,怕不是要被冻坏了。” 今日轮到休沐的孟达在门外抖去身上的雪花,扬了扬手上的一壶酒,笑呵呵地说道。 “这些自有打扫官舍的奴仆操心,我难得休沐,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看一会书。” 裹着被褥,躺在榻上的法正缩了缩脑袋,没有起身,蛮不在乎地说道,待到看清楚了孟达手中的酒壶后,这才“咦”的一声,掀开被褥,跳将起来。 “原来你还带来了这等好物,快快,温酒伺候!” 口中说着话,法正已经动手找来自己房中的温酒樽,径直架到火盆上,热情地招呼着孟达入座温酒。 孟达看到态度大转变的法正,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也洒脱地入席开始温酒。 手中书册早已换成酒勺的法正盯着酒壶,贪婪地嗅着美酒的酒气,这时候他才慢慢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酒的主人,孟达的身上。 “子敬,这酒是新丰陈酿吧?呵呵,新近将军府有大军调动,你莫不是贪墨了军兴?” “叱!胡言乱语,官酒虽贵,我孟子敬还是买得起的。怎么,自个掏钱请你饮酒还不成么?” “成成成,来,我先饮上一杯。” 法正迫不及待地从还未温好酒的酒樽中舀出一勺酒水,张口就吸入腹中,味蕾处感受到美酒的短暂刺激,令他大呼爽快,然后才又对孟达问道: “子敬,入冬以来将军府诸事繁忙,你的曹属文书也不少,难得休沐,怎么想起要找饮酒来了?” “可不是么。”孟达嘿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法正的问题,而是悠悠说道: “原本以为打完并州大战之后,府中吏士都能够稍得空暇。可没想到,接连又出了一连串乱事,长安城里马孟起大闹严府惹来大祸不说,凉地也出事了,丁零胡入侵,卢水胡反叛,出塞的安西将军听说也兵败而回,这才有了三校尉出征凉州平乱一事。” 法正点点头,今年秋冬确实出了不少事情。他一边点头,一边伸出酒勺,当着孟达的面又闷声不响地喝了一勺酒水。 看着法正一副嘴馋猴急的模样,孟达哈哈大笑,指着法正笑骂道: “孝直啊孝直,你看你这副模样,难怪会被人毁谤素来无行。不过要我说,你要是想要饮酒,我此次来找你,倒是有一桩饮酒的好去处。” “哦,哪里?”法正听到这里,也停下了酒勺,打起了精神。 “你应该知道,杨孔渠就要调任为长安令了吧?” 法正点点头,“强项令嘛!莫非你所说的饮酒之所,就是为杨君接风洗尘的宴席?” “正是!”孟达拊掌大笑,又问道,“如何?” “应该不是只有我等吧?”法正盯着孟达问道。 孟达顿时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自然不止我等,还有一些关中名族出身的同僚,这杨孔渠本是冯翊郡万年县人,此次调任长安令,也算是衣锦还乡了,酒宴上众人正好可以叙一叙同乡之谊。” “呵呵。”法正也陪着笑了一声,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 “不去!” “啊,这是为何?”孟达瞪大了眼睛,惊诧地问道。 法正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 “为人臣者,不亲党,不比周。长安城里走了司马伯达,来了个杨孔渠,你我就先后赴宴聚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关中出身的诸吏在结党营私、交相庆贺呢。” “可笑!”孟达对于这个理由嗤之以鼻,他冷笑说道: “你法孝直平日都不在意同僚对你的非议,怎么赴一个接风洗尘的酒宴,就反倒担心起这些事情来!” “君子之行,经瓜田不蹑履,过李园不正冠。我平日怎么做事,处事怎么抉择,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至于他人如何非议和曲解,那是他们的事情。” “那你这就是心里不想去咯!” “的确。”法正睁开眼睛,也不再饮酒,而是带着一些规劝的语气对孟达说道: “子敬,我知道你才华横溢,可心中所想的捷径,恐非正途,你近来,可是与一些不该走得近的人走得太近了些。” “够了。”孟达脸色暗了下来,他摆了摆手,阻止法正的话,继而叹了一口气,说道: “走了个严文则,还有严公仲、李孝懿等人,有些关系你是撇也撇不清,有些人你是避也避不了。孝直,论才智,我不如你,论为官,你不如我。” “哈哈,子曰:‘与其不得中庸,必也狂狷乎!’,又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此盖失于周全之道,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既云进取,亦将有所不取者矣。如此,子敬,我取狂狷之道也!” 听了法正的说辞,这一次换成孟达举起酒杯,闷声不响地开始喝酒,法正见状也不再多言,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就笑着说道: “来来来,多言无益,一切尽在酒中了。” ··· 数日后,骠骑将军府厢房。 “孔渠,不必多礼了,入席吧!” 阎行摆了摆手,阻止杨沛行礼,笑意盈盈地邀他一同入座。 “多谢将军!” 杨沛恭敬地拱了拱手,然后入席正襟危坐。 “多时未见,若是其他人,怕不是要先痛饮三樽,但孤知孔渠心思,专门让奴婢改奉荼汤,来,试一试。” 阎行看着威严跪坐的杨沛,哈哈一笑,伸手轻指了面前的荼汤,笑着说道。 这类与蜜水、乳酪、酒水、浆水迥然不同的饮品,作为一种饮食习惯,已经在关中、三河一些地方的上层人物中慢慢扩散开来,甚至在草原上的匈奴贵族也逐渐接触到了这一类饮品。 但杨沛却没有当即捧起荼汤,而是严肃地说道: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关中和三河一样都颁布了禁酒令,还望将军能够以身作则,恪守法纪,改奉荼汤之举,当非仅待沛一人也。” “哈哈。”阎行闻言笑了,杨沛这个脾气一点都没变。他点点头,看着面貌清癯的杨沛,转换话题说道: “孔渠,你可知孤调你入长安城为长安令,所为何事?” “沛不知,请将军明示!” “你当真不知?那孤问你,长安如何?” “夫长安左崤函,右陇坻,金城所在,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制敌,可谓龙兴之地。” “孤问的是时下的长安治安!” 随着阎行加重了语气,杨沛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 “将军需得先恕臣下无罪,沛方敢言。” “孤不以言罪人,讲!” “以沛入长安所见,长安治下颇不奉科禁,有七弊七失,不如河南多矣!” “哦?” “第一弊,长安有骄兵之弊,军中豪右纵士卒无赖,肆志为暴,假以军法之名,吏不得问。上位者失在体恤军卒,却恣卒残民。第二弊,长安有豪民之弊,五陵子弟多有不法之事,然或以货窜名军籍,或勾结小吏顶替开脱,上位者失在迁徙生民充实城邑,却无治奸猾豪奢之策。第三弊,长安有胡汉之弊,胡汉纷杂,户籍不清,汉人牟利私贩胡奴,胡儿聚众穴室剽窃,上位者失在有编户之名,而无齐民之实······” “好好好。”阎行不怒反笑,他问道: “若孤以你为长安令,就是为了让你替孤治理长安这块棘手之地,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志不求易,事不避难,臣之职也,沛当效死而为之。” “哈哈。”阎行笑了,“孤不用你效死,司马伯达有兴旺百业之能,却无摒除弊害之魄力,所以孤让你做长安令,只要你兴利除弊,你可有良策?” “臣无良策,仅能竭尽心力,奉宣科法而已。” “好,那孤就要你奉宣科法!” 说到这里,阎行收起笑容,看着杨沛语重心长地说道: “治理长安,并非易事,于公于私,你可有所请?” “臣确有所求。” “但讲无妨。” “臣于私情,并无所求。于公之事,事无大小,皆决于法,然成效恐非短期可现,臣只有一请,那就是将军在此期间,能够授予臣全权治事,霸府以上率下,将军以身作则,无私门求情,无威权干涉,不听小人之谤。” “可!你这请求,孤都应允了,尽管放手任事。另外,你的妻儿,可都随行一同到了长安?” “已在长安。” “好,刚刚你说你无私情之请,但孤听说你在历任为官,不以私计介意,又不肯以事贵人,在河南屯田,也仅自占荒田二顷,妻儿起瓜牛庐,躬耕自给。可有此事?” 杨沛清癯的脸上虽面不改色,但胡须还是微微颤动,只能拱手说道: “臣——” “好了,你不用多言了。你想当清廉耿介之士,孤又何尝是凉薄寡恩之君。孤不赏你,却也要推恩你的妻儿,孤特赐汝家内帑绢帛三百匹,卿就莫要推辞了。” “沛,拜谢将军赏赐!” 杨沛心中感激,急忙起身离席,拜谢阎行。 “好了,起来吧。”阎行虚扶示意,同时口中问道: “孔渠,你此次前来,途径弘农,可曾见到弘农潼关有紫气之祥瑞?” “臣此来行途匆匆,未曾多加留意,祥瑞之事,无缘得见。” 杨沛起身后重新入席,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阎行点点头,也不在意。 杨沛调任长安令,其实还涉及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原长安令司马朗将会出任弘农试守太守,严象亦将出任湖县令,原弘农太守贾逵则调回长安听命,另有使命······ 而就在这个人事交接调动的当口,弘农的官吏上书霸府,禀报潼关境内出现紫气祥瑞。 有人传言,此乃帝王之气,预兆当今乱世,西方将有新天子出。 收回思绪,阎行重新看向杨沛,突然问道: “孤还听闻你到任长安之后,同僚之中屡有宴请,你都一一回绝,怎么,衣锦还乡,还近乡情怯么?” 听到阎行发问,杨沛心中一动,正色说道: “臣受命到任,是为治长安而来。宴会之中,难免有旧友故交借同乡之谊请托私事,因此索性一一婉拒赴宴,也免在宴席上当面伤了乡谊。” “况且臣以为,奉宣科法,若是先被美酒泡软了手脚,那到该秉公执法之时,就提不起欧刀了。” 9、 猘儿难与争锋也 寒冬凌冽,杨沛治下的长安城更显肃杀之气,昔日多名横行市井的兵痞、无赖的头颅此刻正悬挂在市门口,据说近日有一些迁徙长安的五陵豪族子弟也被收捕入狱,此等消息一传开,再加上震慑人心的血人头,长安治下顿时奸邪匿迹、罪恶无踪。 只是在这河清海晏的表面下,多股暗流的涌动也更加剧烈了。 就在诸多针对新任长安令的公文如雪花片一样飞入霸府的时候,骠骑将军阎行却是大张旗鼓地,带着府中一批吏士和大队车骑离开了长安城,东向前往弘农巡视去了。 冬季农闲,军政之令,离不开备边境、完关塞、缮武备,赈贫苦、恤孤寡、济衣食诸事。 私下底,有人议论骠骑将军是巡视关中的东面门户潼关去了;也有的人说,骠骑将军意不在此,这是在杜绝私门之请,默许长安令杨沛放手为之;更有甚至,神秘兮兮地说起,骠骑将军此行,是奔着潼关境内那股天子气去的······ 不管流言如何离奇,在离开长安城的第十日,以武事起家的骠骑将军阎行抵达关中东面门户潼关,第一件事情做的,就是巡视这座巍峨雄关的军械武备和防御工事。 潼关作为段煨当初防备关中的李傕、郭汜的地利依仗,据险而建,但关防设施单一,主要是修筑一条城墙,阻断东西通道,而等到潼关落到经营关中的阎行手中之后,潼关才开始大规模地修建和完善城防工事,渐渐地形成了一座真正的关城:城头建有多层关楼,城外开挖重重壕沟,关门增修两道瓮城,潼关里外的营舍、水渠、工坊、烽燧、邮驿等一系列设施也在不断加紧完善。 陪同骠骑将军走完关城这一圈下来,试守弘农太守的司马朗的额头上慢慢渗出冷汗,神态也变得愈发拘谨。 温县司马氏,作为河内的士族名门,几代人出仕为官,大都仕途得志,历任二千石,到了司马朗他们这一代,他们的父亲司马防育有八子,号称“司马八达”,名气更盛。 但至今除了司马朗一人,司马氏其他人都没有再出仕,不仅父亲司马防是提前称病致仕,二弟司马懿等人也迟迟没有走上举孝廉、应辟郡县的仕途,而是选择留在温县家中,务农读书。 究其缘故,正是久经宦海的司马防预感大厦将倾,决然为司马家作出的明哲保身之道。 司马防身为朝臣,眼见着少年天子遭受权臣董卓、李傕、阎行、曹操等人的挟持,三番迁都,沦为群雄争霸的傀儡,一方面对窃国大盗痛心疾首,另一方面也隐隐预感到了汉室将倾的宿命和温县司马氏的累卵之危。 因此,为了延续家名、寻求庇护,长子司马朗不得不应辟成为骠骑将军阎行的属官,但司马防作为汉室老臣,本人却果断称病致仕,既不愿意应辟为阎行的霸府效力,也不愿意再追随少年天子迁都许昌,落入到曾经同朝为官的曹操的虎穴之中。 在家“养病”的司马防,他一方面循循告诫司马朗为官的中庸之道,另一方面又严厉禁止司马懿等其他儿子出仕,谢绝了郡县长吏常林等人的举荐和辟除。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俨然也是司马家的真实写照。 其他的一切,至少也要等到北方的纷争尘埃落定之后。 而为官颇有其父之风的司马朗,也时时恪守司马防告诫的中庸之道。入仕以来,勤政爱民、教化百姓,既不懈怠政事、以权谋私,也不得罪权贵、打击豪强。 可是有时自己越想避开麻烦,麻烦就不依不饶、接踵而来。 骠骑将军府河东士族和关中旧姓的龃龉,司马朗近年来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他本以为这一次调任弘农,就能够避开长安城中的一堆棘手事情,可自己刚刚上任不久,新的麻烦就来了。 此时骠骑将军亲临弘农、巡视潼关,真实用意不明,一想到那些“祥瑞”、“天子气”的境内流言,以及身在温县老家的二弟司马懿拒绝了霸府辟除的事情,司马朗就头大如斗,心中惶惶难安。 不过,为首的阎行似乎却还没有注意到司马朗脸上的异色,他健步走下关城,身边的周良正激动地向他讲述着来自关东各家的情报。 阎行再一次听到了江东孙策的事迹。 距离孙策用兵三吴、脱离袁术自立也过去两年多了,在袁术死后,他陆续消灭了刘勋、华歆等势力,又接连击败黄祖、刘表干预江东战局的兵马、舟师,完成了用武力统一江东的目标。 而且野心勃勃的他,并不甘心偏居一隅,江东已经开始染指九江、广陵等地,据说孙策屯兵丹阳,准备引兵北上了。 虽然其弟孙权两次带兵进犯广陵,都被广陵太守陈登击败,但是这股继袁术之后蓬勃壮大,俨然威胁到曹操侧后方的新势力,还是引起了许都各方面的重视,曹操已经主动采取两家联姻的手段,来笼络和拉拢这头江东猛虎了。 “孙文台养得好儿子啊!” 阎行悠悠叹道。周良也颔首接话: “是啊,这孙文台当初败胡轸、逐董卓、战吕布,以一己之力,打得一干董营人马仓皇西撤,称得上是当世名将,可没想到英年殒命,基业也落入人手。膝下其他儿子默默无闻,尚不足道。倒是他这个长子,奋父辈之余烈,虎步江东,刘繇、许贡、王朗、华歆、刘勋、黄祖等人都不是他的敌手,眼下统一江东,创立的功业已经超过他的父辈了。” 阎行对周良的话不置可否,但他还是说道: “现下曹操虽与孙策联姻,但两家在九江、广陵等地仍有冲突,东南之事,可以静观其变。倒是袁曹两家,关系错综复杂,需得仔细留心,防止彼辈再次联军来犯。” 周良唯唯连声。 阎行这个时候才留意到了一旁面有异色的司马朗,他当即笑道: “伯达!” “将军。” 内心惶然的司马朗吃了一惊,连忙来到了阎行的面前,拱手行礼,恭声说道。 “听闻弘农境内有祥瑞出现,不知你可知晓?” “朗略,略有所闻,只是下车伊始,境内祥瑞之事还未着手,请,请将军恕罪。” “哈哈,此事原本就不是你上报的,就算所言不实,你又有何罪呢。” 阎行呵然一笑,也没有打算怪罪新到任的司马朗。 他很清楚,紫气东来这桩祥瑞最开始是由镇守潼关的军中旧部上报的,随后也有弘农境内一些官吏上书附同,但是也有很多官员如司马朗、杨沛等人,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此事。 阎行并不是迷信祥瑞之人,但是借此一事,看清楚很多平时分辨不清的人和事,也是有好处的。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 “伯达,孤听到温县辟除人才的掾史回报,说是你二弟称病拒绝了将军府的辟除,你可知此事?” 一听到阎行问起这件事情,司马朗虽然心头一颤,但是打起精神,面不改色地说道: “下吏已经从家中来信知晓了此事。二弟身躯自幼孱弱,此番乃是他的时运未至,这才抱病无法应辟,有负将军提拔之恩,朗在此为二弟向将军谢罪。” “哈哈,不必了。”阎行看了一眼高大挺拔的司马朗,大手一摆,毫不在意,只是接下来一句话,却让司马朗大惊失色。 “孤听闻:君子处世,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如此想来,尊家父子,都有自己的君子处世之道啊!” “将军恕罪,家父及舍弟——” 面色大变的司马朗也听出了骠骑将军心中的不满,他连忙下拜请罪,只是在心中斟酌已久的说辞此时在阎行的威严下却讷讷说不出口,只有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伏低的额头流下,一滴滴落到了冬日里寒冷干燥的土地上。 “罢了,起来吧。人各有志,孤不强求。” 阎行弯身拍了拍大气不敢出的司马朗的肩膀,温声说完后,就移步离开了。 等到诸多吏士跟随阎行离开之后,司马朗这才敢重新起身,等待已久的佐吏也连忙上前搀扶。 “府君?” “无事。”司马朗摇了摇头,头脑重新冷静下来,但内心还是不由感叹骠骑将军的威势日重,虽然刚刚是言笑相待,可他手中那生杀予夺的权力,就已经足够令人不寒而栗了。 ··· 巡视完关城的武备,日色已暮,天空竟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阎行在亲卫的拱卫下,迈步返回关城内的大帐。 邻近大帐,阎行看着地上的雪花,想起今天的事情,突然又转变主意,转身往别帐走去。 这一次东行,除了怀有身孕的陆玥、阿其格二女没有随行,同来的还有裴姝、张蕊以及他们的孩儿。 阎行快步走向裴姝的帐篷,接近帐门时,却听到了帐内传来一个女声。 “要说这将军也是的,天寒地冻的,大队车骑人马出行也就算了,还把小公子带了出来,这帐内又没有地火龙,可让小公子到夜里怎么入睡呢?” 10、吾妻妾之私我者 裹挟着帐外寒意入内的阎行站立在帐中,原先帐中之人或敛容行礼,或拜伏在地,甚至还有吓得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栗的。 阎行看了看裴姝、张蕊二女,又看了看自己那两个已经长到四五岁的孩儿阎硕、阎统。 他们身上穿着保暖轻便的裘衣,帐中的火炉散发着温暖,住在厚实两层的毡帐里,起居饮食都有傅姆、婢女照顾,竟然还有人担心他们入夜受寒睡不着。 阎行看着他们稚嫩的脸蛋,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今日屡屡提及的孙策、司马懿,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悲哀。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他们,虽然锦衣玉食,成长得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健康强壮,可是他们已经很难再经历父辈陈仓大败时的痛苦和惶恐,很难再体会到父辈逆行向南依然碰上敌军的绝望和无助,倒是诸如家族中各房生隙的勾心斗角,他们有可能提前在妇人的言谈举止中深切感受到。 假如自己突然像孙坚那样临阵战死,他们能否像孙策一样奋父辈之余烈,驾驭住骄兵悍将和智谋之士,又或者能像司马氏那样韬光养晦、隐忍待时呢。 阎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孩儿们的大母,能够做到。 养尊处优、身姿丰腴的裴姝已经带着主母的威严,赫然下令。 “将这个妄言的老奴拉下去,鞭十数,驱之敝帐。” 帐内的婢女闻言连忙起身拉着那个刚刚出言抱怨,碰上阎行就吓得瘫坐在地的傅姆出帐,其他几个傅姆也如蒙大赦,慌慌张张跟在后面退到了帐外。 一时间,帐内只剩下了阎行、裴姝、张蕊和各自抱着父亲大腿的两个孩儿。 阎行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去弯身去抱两个孩儿。 倒是裴姝率先打破僵局,就像她处理家事总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其他人无从置喙一样,她很多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寻常男子,如果生为男儿身,她的才干或许还要超过她的几位兄长。 “好了,你们的阿父忙了一天也累了,别去打扰他了,回来阿母这里。阿蕊,你服侍夫君更衣。” 裴姝伸手将两个孩儿都招了过去,又使眼色示意张蕊上前服侍阎行,张蕊点点头,绽开笑容,正要上前,却听见阎行说道: “不用了。刚刚那个妄议尊上的人,鞭十数,这家法是不是轻了?” 张蕊当即愣住了,没想到阎行还在介怀这桩事情,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裴姝,裴姝的脸上也泛出难色。 刚刚出言埋怨的是她从裴家带来的一个傅姆,虽然年纪大了,倚老卖老,说了几句不该她这个身份说的话,但平日里照顾自家的孩儿尽心尽力,刚刚也是关怀自家孩儿才会这么说的。 若是阎行不在,呵斥一句也就算了,可既然碰上了阎行,就得略施惩戒。只是没想到,今日的阎行不知为何还计较上了这件事情了,若是责罚重了,让那个傅姆有个三长两短,最后丢脸的,还是她这个主母以及裴家的人。 张蕊也察觉到了裴姝的难色,有心替女君脱围,当即抿嘴笑道: “将军,那个傅姆虽有妄言之罪,但念在年老,就饶了她吧。毕竟她照顾的是将军的长子,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关心则乱嘛。” 阎行闻言没有接话,慢慢转眼看向张蕊。 当感受阎行眼里的寒意后,张蕊吓了一跳,花容失色,连忙跪在地上,口中说道: “妾无心失言,请将军恕罪!” 那边的阎硕一见到自家母亲跪在地上,立马挣脱了裴姝的手臂,小跑到张蕊的面前,拥抱着张蕊说道: “阿母起来,地上冷。阿母,快起来。” 张蕊摇头示意自家孩儿不要出声,但阎硕依旧不依不饶地叫着,张蕊一咬牙,狠心地把阎硕按跪在地,口中说道: “跪下,不要出声。” 不明就里的阎硕哪里明白母亲的用意,自觉到没有做错事的自己被一反常态的母亲粗暴对待,当即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嗷嗷——呜呜——” “你养的好儿子!” 帐中响彻着阎硕的哭声,阎行看向裴姝,见她抱住蠢蠢欲动的阎统小心安抚,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眼见着阎行负气离开,张蕊还不敢起身,也没有放开嚎啕大哭的阎硕,而是转首看向一旁站立的裴姝。 “女君?” “先起来吧。” 裴姝拉着阎统走了过来,伸手扶起张蕊,失去束缚的阎硕也停止大哭,跳将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裴姝身边抱着她的膝盖,埋怨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裴姝莞尔一笑,摸了摸小阎硕头上的总角,以示安慰。那边站起身来的张蕊则又爱又气地将自己的儿子拉了过去,口中责怪道: “尽给阿母闯祸,你看,连你阿父都被你气走了。” “好了,阿蕊,不要责怪孩子了,不是他的错。” “那,女君,要不要派人去请将军回帐?” “他现在说不定还在气头上,请了也不会回来,还是等他先消消气吧。” “唉。”张蕊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小声说道: “将军的脾气。。。” 裴姝摇了摇头,示意张蕊不要再提。阎行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常人的喜怒哀惧痴慢疑,他一点都没少。甚至一些内心深处的禁区,就算是身为妻子的她,也不能去随意触及的。 “也许是夫君百战艰难、忧心基业,又见不得妇人宠溺诸子,今夜才突然发怒,过一阵子就好了。” 裴姝缓缓说着话,她心中想到的,之前自己劝阻阎行东行或许也是一个诱导因素。 “那是不是要给孩儿们找位良师了?” 张蕊这一问,让裴姝心中莫名一动,她看了出言询问的张蕊一眼,慢慢地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时候为自己的孩儿找一位合适的师傅了。 ··· 阎行一路走出了裴姝的帐篷,等到怒火逐渐平息之后,他的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只是看着已经进入宵禁的营地,一时不知道转向何方,内心又不免生出一股寂寥。 阎行失笑地摇了摇头,莫非称孤道寡的自己,也不知不觉一步步走向孤家寡人的处境了么。 站在原地想了一小会,阎行还是转头走向自己的大帐。 只是一行途中,竟听到了一小段的琴声。 “营中怎么有琴瑟之声?” 阎行板起了脸,冷然问道。 亲卫见状连忙近前说道: “将军,听声音的方向,应该是后营蔡大家帐中传出来的。” “哦。” 阎行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又继续迈动脚步。只是走出了几丈之后,他又突然转变方向,往低微的琴声方向走去。 “虽是后营,但既然已经宵禁,还是要去看看。” 阎行自说自话,快步地走向了蔡琰的帐篷。 邻近帐篷,阎行留下了亲卫在外,独自一人走向了帐门。 “是谁?” 一靠近帐门,阎行在黑夜的里脚步声立马引起帐中侍女的警觉,她们低声喝道,有一个胆大的侍女已经掀开了帐门,借着帐外火把的光亮看向来人。 “是孤!” 阎行声音很平静,但侍女们见到是阎行亲至还是吓了一跳,连忙拜伏在地,行礼说道: “拜见将军!” “都起来吧,大家还未入睡?” “嗯,大家刚做了一个梦,心绪不宁,已经披衣起身。” 阎行没有接话,走近了帐中。 帐内有火炉供暖,暖热的气流熏得人懒洋洋的,有一股独特的清香沁人心脾,阎行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素琴后的蔡琰,伸手示意准备起身的她不必多礼,环视了帐中几眼,就随意找了个席位坐下。 “可是妾刚刚那几声琴声,惊扰了军中将士?” 听到蔡琰询问,阎行微笑答道。 “无事,只是入夜宵禁,孤途径此处,前来告知大家一声。” 说着话,阎行也多看了蔡琰身上淡青色的广袖衫几眼,只见她姿态慵懒,不施粉黛,束在腰间的白绢腰带垂到了地上。 “妾身处军中不适,郁郁不宁,不得已抚琴自聊,让将军见怪了。” “大家言重了。” 阎行收回眼光,轻声回应,原本心里想说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了。 蔡琰对自己的主张,还是有埋怨之意啊。 若是按蔡琰自己的想法,她就应该离开这里,回到陈留老家去。只是阎行一再挽留,先有修补蔡邕留下的古籍的理由,后有教授阎硕、阎统诸子的请求,蔡琰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认为这位骠骑将军对她存在非分之想,但还是对与强权为伴心存芥蒂。 没了之前想好的说辞,阎行沉默了一会,才突然开口说道: “孤知道大家思念桑梓,时下虽然鏖兵走不得。但观形势的变化,也许不用几年,大家就能够重游故园了。” “但愿吧。” 蔡琰只是点点头,没有再接话。阎行原本想要起身离开,但正好此时有亲卫快步进帐,凑到阎行的身边低声禀告。 “将军,夫人那边来人了,要请将军回帐。” “孤知道了。” 阎行摆摆手,让亲卫退下,但他自己突然又没有了起身的意思。 亲卫尴尬地退了出去,蔡琰看在眼里,却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提醒说道: “将军,是时候回去了。” “无事,纷争劳心久了,孤就想在这静静坐一会。” 说到这里,阎行突然看向蔡琰,问道: “怎么,大家要赶孤走?” 蔡琰摇摇头,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 “将军乃当世英雄,关西关东,千城百邑,吏士臣僚莫不畏君之威,权贵黔首莫不有求于君,妇人子弟莫不私君,又有谁还能够赶走将军呢,只是将军万众所望,不得不行罢了。” “是啊。” 阎行也笑了。也许,那个初见蔡琰时,麾下兵不过千,身边将佐寥寥几人的自己,要比当下的自己活得自由。 但是阎行还是没有起身离开,他说道: “孤再坐一会吧,也许天就亮了。” 蔡琰闻言默然,有些事情,天色还没明朗,已经有人知道会比天黑时更加糟糕了。 “那将军就再聊听一曲吧。” 这一次阎行没有拒绝,蔡琰让侍女增加烛火,直到把帐中照个通明后,她就平静地坐在素琴旁边,轻轻地拂动琴弦。 11、安知名不名 蔡琰帐中彻夜通明,裴姝帐中的烛火也亮了一夜。 天明进食之后,一切如常。东巡的人马继续前往弘农,途经湖县歇息一晚后,在第二天抵达了弘农城。 嘈杂的人马刚刚宿营,就有弘农令匆匆赶来,向骠骑将军禀报,那一团代表祥瑞的紫气,又在弘农境内的秦函谷关遗址上空出现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营中吏士颇为振奋,虽说骠骑将军此行没有点明弘农祥瑞之事,但今日初抵弘农城,就碰上了祥瑞紫气再现的奇迹,这冥冥之中岂不就是上天注定的事情。 于是,一干文武臣属无不激动地簇拥着骠骑将军阎行的车驾出营登高,涌上了离传说中的祥瑞最近的一座山头。 此时那一团象征着祥瑞的硕大紫气飘在空中,还没有退去,夹杂在金黄粉红的多彩霞光之中,尤为引人注目。 亲眼目睹此等壮丽奇观,饶是司马朗、杨阜等人也惊叹不已,更有激动莫名的周良越身众人之前,来到了阎行的身边,拜伏在地,高声说道: “汉室倾微,海内板荡,万民倒悬,希冀救世之主。明公总揽万机,鞭挞宇内,破李傕,逐韩遂,近来又新破袁绍,攻取并州,可谓无敌于天下。正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如今又天降祥瑞,此乃顺天应人、千载一时之事,明公乃超世之杰,又岂可久处人下,宜早即大位,振奋士心,告慰上苍啊!” 周良的话如同在湖面上投入大石一样,立马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了天降祥瑞在前,又有了周良劝进在后,一旁其他文武联想起“天子气”、“西方有新天子出”的传言,再加上阎行东巡弘农一事,仿佛间也明白了过来,典韦、阎规、仆骨禄、乌楼棘等胡汉将校,以及孟达、孙资、阎温、张就等僚属佐吏,也纷纷拜伏在地,附和劝进。 有了这些人在前,其他吏士也跟随着拜伏,就连傅干、游楚、法正、杨阜等人虽不愿从众,但眼见着众人如草莽一样迎风俯倒,也不得不下拜行礼,不发一言。 阎行立在一众拜倒的人群之前,眼见着一人冒险劝进、千百人陆续跟从的乱糟糟景象,感慨万千,默然良久。 汉室衰微多时,尽管都城一迁再迁,但丝毫不见中兴的迹象,纵然还有一些忠臣义士死死揣着复兴汉室的最后一点信念,但大多数脱离了汉室天子的人,已经萌生出了新的念想来。 河北的袁绍虽然得不到袁术的玉玺,可这并不妨碍他私下命令能工巧匠雕刻出一枚新的天子玉玺来;许都的曹操虽说打着辅佐天子、中兴汉室的大旗,可朝野上下也有“今之曹操,即昔之董卓”等有关曹操不臣之心的流言蜚语。 同样的,阎行自己麾下也有诸多文武,翘首以待着自家的主公能够早即大位,遍封功臣。 这就如同光武皇帝刘秀刚刚平定河北,就有一大班文臣武将闻风而动,蜂拥劝进的情景。 耿纯苦心规劝刘秀“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时不可留,众不可逆。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大众一散,难可复合。”云云。 似乎只要阎行顺应众望,就能够君臣同心戮力,也能够一扫名位不如袁、曹两家的劣势,大军所向披靡,饮马漳水、兵围许昌一样。 所幸阎行还没有被这些绮思给扰乱了神志,他摇了摇头,苦笑说道: “诸君何出此言,欲置孤于火上烹乎?” “将军!!此非臣一人之私请,诚诸文武尽然也——” 正在兴头上的周良见到阎行拒绝,没有气馁,想要继续劝进,但阎行已经勃然变色,厉声喝道: “此事不可再述,有言者斩,退下!” 此言既出,周良不敢再劝,只能怏怏退下。原本跟随的诸人也意识到了这次劝进并不是“简在帝心”的应时之举,而是周良心存侥幸的冒险行径,连忙告罪退下,一下子山上诸人又变成是在乱糟糟地后退,似乎连天边刚刚振奋人心的紫气也随之黯淡了不少。 有人下山,也有人上山。 阎行原本只想让人请来蔡琰,但最终同行来的还有带着孩子的裴姝、张蕊两女的车辇。 看了拉着孩子下了车的裴姝、张蕊一眼,阎行最终还是转向了蔡琰,他说道: “昔年孤曾登临北邙山,感叹其山势绵延、峰峦叠嶂,今日又见崤山险峻高峭,不由回忆起了当初的雒阳见闻,昔年旧景已然不在,但所幸旧人却还有一二在侧,索性邀大家共赏矞(yu)矞奇观。” “北邙虽壮,不如崤函险固。” 看到落日紫气下的崤山巍峨壮丽,一时间蔡琰也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阎行似乎兴致颇高,他说道: “大家承令尊之学,才情高迈,观其美景,必有诗、赋以抒雅怀!” 蔡邕的才名四海皆知,与其他专注经典的大儒不同,他的一生创作丰硕,诗、赋、碑、诔、铭、赞皆有过人之处,蔡琰继承父学,才情也是高人一等,那首《悲愤诗》即是明证,只是近些年来,她似乎不再有诗赋创作了。 “妾斗筲之才,恐有污尊听。” 蔡琰婉言推辞,但阎行还是执意邀请。 眼见着推辞不得,蔡琰蹙着眉头,看着山景一边移步一边思索,想到了自己父亲的命途多舛,再想到了自己的曲折遭遇,走了十来步后,她才停了下来,缓缓说道: “西入潼关路,何时更盍簪。 年来人事改,老去鬓毛侵。 花染离筵泪,葵倾报国心。 龙潭千尺水,不似别情深。” 与前作《悲愤诗》中的情感类似,蔡琰的诗句中都有深深的家国之情和故园之思,阎行咀嚼着蔡琰的诗句,脸色变得凝重,过了半响才说道: “好诗,句句隽永,动人心怀。只是,大家,在心头留个念想也是好的。东边有了念想,在西边才能够安生,若是两者都不在了,此生,就只能如同那龙潭之水了。” “将军所言甚是。” 蔡琰点点头。一旁的裴姝听得久了,沉默多时的她突然莞尔一笑,笑着对阎行说道: “夫君,今日见紫气皇皇,崤山巍巍,妾心中有所感,也想要赋诗一首。” “卿但言之。” 阎行的态度淡然,就像是事前已经知道裴姝会赋诗一样。裴姝也不在意,脸上的笑容不减,她轻移莲步,待到第十步时堪堪停住,看着映入眼帘的巍峨群山,慨然说道: “凉风起函谷,劲气动河山。 偃松千岭上,杂雪二陵间。 低云愁广隰,落日惨重关。 此时飘紫气,应验真人还。” “好诗句,诗情顺人应景,让人眼见陵岭之雪松,耳听函谷之劲风,虽有一时的愁云黯淡、落日余晖,可终有紫气东来,真人回还之喜啊!” 张蕊在一旁拊掌赞叹,阎硕、阎统两个孩儿也应声附和,跟着在后面拍掌,大声叫好。 阎行听了裴姝的诗,又听见自家孩儿的笑声,原本凝重的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 裴姝见到阎行重新对诸女露出了笑容,就知道那点事情已经过去了,她梨涡浅笑地向阎行问道: “妾献丑了。夫君志向远大、虚怀若谷,眼见着大好河山,想必心中也有诗作涌上心头了吧。” 跟以往一样,裴姝总是最能体会阎行的心思。 的确,看着那一团渐渐消逝的紫气,鸟瞰着雪后的峰峦叠嶂,阎行感受到了在人间纵横驰骋的那一股英雄气,此刻也在自己的胸头激荡回响。 他移步山巅崖头,按剑环顾,踔厉奋发,望着自己亲手打下来的江山,感慨万千。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 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 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 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 高谈先马度,伪晓预鸡鸣。 弃繻怀远志,封泥负壮情。 别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 12、游於四方而不归 并州,晋阳。 “将军巡视了弘农?” 身着锦袍的曹鸢虚握着自己的长须,轻声询问同车的幕僚。 幕僚拱手恭声说道: “是的,不过仅是巡视弘农一地,没有渡河,将军车驾也已经返程了。” “嗯,”曹鸢点了点头,又问道: “没有召见翟郝?” “没有。不仅翟将军,麹、徐、马、魏等将校也没有召见。” “哦!这么说,不是为了关东的兵事。” 曹鸢作为较早跟随阎行征战的北军将士,位列最初的军中三校尉之一,当初在平定白波、还定河东的战役中屡有功勋,加上用兵持重,被阎行委以重任,多年来镇守河东,屯田练兵,今岁在受命攻取并州之后,又得到了经营太原的重要任命。 当初周良对曹鸢的评语是“胸藏韬略,怀有进取之心”,在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上,壮志从军的曹鸢一直是孜孜不倦的。以至于一开始阎行授命他屯田练兵的时候,曹鸢的心中还是不太情愿的。 近十年过去了,年过四旬的曹鸢追求功名的心依旧没有冷却,反而因为凿台大捷而变得更加炽热了。 当得知阎行东巡不是为了召见自己,更不是为了召见河南的翟郝、河内的麹义、上党的徐晃等守将后,他瞬间就觉得这桩事情变得索然无味了。 “该不是真是奔着什么祥瑞去的吧?” 曹鸢捋顺了自己的长须,冷笑着问道。 “不少人也是这么想的,据说周军谋掾还在能够见到祥瑞的山上,率领众人劝进了。” “这些只顾攀附向上的小人,当真是胆大的很。不出我所料,骠骑将军肯定会怒斥他们的。” 曹鸢嘲讽道。 “是的,不过,周军谋掾等人也没有收到严惩,不是么?” 幕僚用一种反问的语气提醒着曹鸢。 当今乱世,汉失社稷,有些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会有人不断冒险去尝试,区别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曹鸢沉默了,若是真如自己的幕僚所言,那自己到时候也不能屈居人后。 脑海里想着事情,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嘹亮的歌声。 “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 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 无以为家。” 被打乱了思绪的曹鸢皱了皱眉头,一抬手推开了车窗,他看到自己的马车畅通无阻地穿行在市井的街道上,开道、拱卫的骑兵、甲士手中明晃晃的锋刃,使得街道上的行人、商贾纷纷避让,可也有一个葛巾布袍,皂绦乌履的文士不惧天寒,侧身横卧街边,书箧倒在一旁,他一边拄着长剑弹击剑身,一边旁若无人地纵声高歌。 曹鸢在杂乱的人群中注意到了他的衣袍和长剑,想了想,突然说道: “停车!” “止——” 在幕僚、亲兵的重重传达下,伴随着一声洪厚有力的命令,这支在市井街道穿行的军队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幕僚从马车内走下来,抬眼环视了周边围观的商贾行旅,径自往那一名弹铗高歌的士人走了过去。 那名士人听到幕僚的脚步声,提前停下了歌声,拄剑坐了起来,看着幕僚笑问道: “足下有何贵干?” 这倒是出乎幕僚的意料之外,在他意识里,这等故弄玄虚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往往要更加旁若无人,将自己的《长铗歌》继续陶醉地唱下去。 他勉强维系着一点耐心,判断出对方的口音后,也不回答问题,反问道: “足下是外州人?敢问尊讳。” “在下无名氏。” “呵呵。”幕僚冷笑一声,一丝耐心瞬间荡然无存,脸色也变得严厉起来。 “晋阳治下,严缉不事生产、游荡无行之徒,你无名无姓,却置身城中,莫非是敌间、谍人,在此散布谣言、惑乱人心?” “哈哈哈。”那士人丝毫不惧幕僚的冷眼相对,他哈哈大笑,甩了甩衣袖,口中说了一声“去”,就自顾自就重新卧倒,再也不去理睬站在身旁的幕僚了。 “你!!”幕僚眼中迸射出怒火,但咬了咬牙,终究按捺了下去,转身快步走回马车窗前。 “主公,不过是个外地来的狂士而已。” 幕僚转头瞥了那名士人一眼,带着轻蔑的语气说道,曹鸢动了动眼睑,还没开口。那个重新卧倒的士人仿佛听到了幕僚的话一样,他大声笑道: “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於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 听到这嘹亮的声音,曹鸢不由笑了,他随手放下了车帘。 “确实是个狂士,把他带回去!” ··· 并州刺史官寺,厢房。 “颍川徐庶,见过君候!” 那名从市井街道上被带回来的文士,此时丝毫不见了狂荡之气,正一脸肃然地向曹鸢长揖行礼。 归还验、传、书箧、长剑等物的曹鸢笑了笑,移步靠近扶起徐庶的手臂,目光落到了徐庶的指节、虎口老茧上,笑问道: “元直擅击剑?” “庶年少轻狂,学剑无成,不敢称擅长。” “哈哈,元直是从荆州来,那不知远游晋阳,所为何事?” 曹鸢呵然一笑,也不在意,问起了徐庶此来的目的。 徐庶没有隐瞒,说道: “游学并州,为游览北国风光,也为谋求跻身进取之道。” 近些年来,避乱逃往南方的北方士人逐渐出现了返潮。 北方在经历一番激烈的吞并攻战之后,已经只剩下袁、阎、曹三家势力,总体局势在三家紧张对峙中趋于缓和,而南方的荆襄,州中大权皆由刘表的宗族、蔡、蒯、黄等地方大族掌握,流亡的士人常常叹息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所以转而重返北方寻觅明主。 只是如今的袁、阎、曹三家已非草创之时,士人们再想要凭借才华、名声就轻易跻身霸府之中,也十分困难,因此先投往各家的文武重臣帐下,然后希冀于通过建功、举荐获得青云直上的机会,这也是一条不错的仕途捷径。 曹鸢胸中了然,也想知道徐庶的才能,当即问道: “元直,既然来到并州也有些时日,那你观太原军政,以为如何?” “君候治军严谨,麾下也多百战之卒,只是观太原之政,窃为并州忧!” “哈哈哈——”曹鸢大笑,心中却是不信,他问道: “有何担忧?” “窃以为,若是河北遣将来攻,只恐顷刻有倾覆之危。” 曹鸢摇头,更加不信。他让徐庶上前,指着堂上的山川舆图说道, “太行连亘冀州,凡数千里,始于怀而终于燕,为天下之脊,山高壑深,其东西交通,唯有通过山间小陉。如今形胜地利皆入我手,若袁绍举河朔之众而来,吾尚能拒之,况偏将之师乎,当砺师振旅,为骠骑将军吞之。” 徐庶也摇摇头,说道: “君候入晋阳以来,可是遣散游士、轻徭薄赋?” 曹鸢点点头。他受命经营太原,兼军政之事,遣散游士、轻徭薄赋这些政令都是帐下幕僚拟定,交由曹鸢决断颁行的。 当初高干身为袁绍的外甥,在经营自家的基业上不遗余力,甚至已经超出了人臣权力的范畴,但曹鸢身为阎行麾下的将领,却不能够像高干那样肆无忌惮。 遣散高干之前豢养的一大批四方游士,以示自己无聚众割据之心,轻傜薄赋,则是为了笼络太原的士民之心,宣扬己方的仁义之名。 但这些在徐庶看来,通通都是画蛇添足的手段。 “庶不知骠骑将军心性,然君候既领重任,临事当放手为之。高干府中之士,若不能用,亦不能轻纵,彼等心怀旧主之恩,熟知并地虚实,一旦为邺城所用,则为祸大矣!” “轻徭薄赋,亦不能解君候当前之难。论声名、论仁厚,关西皆不如河北远矣,彼辈宗帅、豪强,虽感君候一时宽恕之恩,然三河、关中兵马此前杀人父子、焚人庐舍、强征丁、粮之恨尚在,河朔大军一朝开到,并州士民必望风归降,不复为君候所用。” “既然如此,还不如收缴郡县之积粟,扣留宗帅之子弟,聚集余下可战之兵,充实晋阳之坚城,以作根本绸缪之计。” 听了徐庶的献策,曹鸢脸色微微一变,他当然知道如果实行徐庶的策略,并州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将信将疑地说道: “观现下的形势,并州接下来当不至于此吧?” 徐庶却笃定地说道: “就是如此!君候,可知魏韩赵凿台杀智伯的故事?” 曹鸢颔首。徐庶继续说道: “若是当初阎、曹联军一开始就灭了河北,那就是两强并立,自然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可不幸君候虽然攻取了并州,而袁绍根基犹在,势力尚存,曹操则按兵不动,态度不明。” “眼下关西的兵锋咄咄,甚于知伯。与许都的关系,却还比不上知伯与韩魏的合约,而邺城与许都的同仇之心,将会超过赵襄子、魏桓子、韩康子。形势反复,难道君候不该担忧吗?” 听了徐庶的话,曹鸢沉默许久,暂时没有下定决心,但他已经相信眼前这名文士,胸中所学与自己帐下招募来的那些幕僚大为不同,他态度也有了变化,敬重地说道: “徐先生,既然有跻身进取之意,不如就先留在本将的帐下听命,以先生之才,迟早有青云直上之日!” 13、脱缰 凉地的冬天,远比关中寒冷,但一场肆虐过后,随着建安五年的到来,它终究也要拖着尾巴黯然离去。 眼下,就是处在冬季尾巴的日子里。 趁着没有下雪的白天,百人将王秘和姜谟带着军中士卒、劳役出营,进入树林子搜集薪柴,两人看着忙碌的劳役和巡视的士卒,百无聊赖,任由胯下的坐骑咀嚼着地上枯黄的干草。 虽然西丁零、卢水胡掀起的乱事,引起了一些兵戈,但许多人还是没有将这两支叛乱的胡人放在心上,至少在入凉的关西新军中,不少将士就将这一次征战当做了大型的会猎。 猎物,当然就是那些叛乱的胡人。 只是可惜,一万大军花了一个多月,长途跋涉来到宣威,这场仗就一直没有开始。 反而是凉地上层的将校、太守吵了起来。 武威太守张既主张尽早出兵,趁着冬季叛乱的胡人下一步谋划未定和部落的战马多瘦弱无力之际,三校尉配合武威郡兵一鼓作气,进剿都野泽的卢水胡,将叛胡首领伊健妓妾、治元多一网打尽。 可是三校尉却不愿意让麾下的人马履霜踏雪,陪想要尽早扫靖治下的武威太守冒险,他们搬出安西将军杨丰的前车之鉴,只愿率军前移到宣威城驻扎,防止攻占武威城的卢水胡人南下抄掠,然后一边与卢水胡的骑兵对峙,一边耐心等待开春农忙,张既将那支会和他们争抢功劳的郡兵解散回乡。 返回张掖塞内,重新收揽庞德几部残兵的安西将军杨丰默许了三校尉的军事行动。 他刚率领兵马平定了几个羌胡部落的叛乱,深知寒冬作战对军中士气的影响和对汉兵战力的削弱,唯恐三校尉带着新军冒险轻进,和自己一样遭遇一场大雪铩羽而归,再次将重新趋向稳定的河西形势搅乱。 与其让他们在天寒地冻的雪天里冒险进攻,还不如等到春暖花开之后,再十拿九稳大举出兵进剿叛乱的卢水胡。 这倒不是杨丰对平定河西叛乱的战事不着急,只是他内心深知,经过前面那一场铩羽而归的战事之后,戴罪立功的自己,宁可稳妥耗时,也不能再出现一场败绩了。 高层决策的博弈对于王秘、姜谟而言遥不可及,但战事迟迟没有打响却使得他们在军中的日子愈发苦闷。 发动战争,取得胜利,他们就能够践踏敌人的土地,掠夺他们的财富,大快朵颐敌人的食物乃至享用他们的妻女。 这是冬天的寒冷都不能熄灭的炽热欲望。 可是现在,他们却只能够私底下抱怨着,率领军中的士卒、劳役出营搜集取暖、做饭的薪柴。 尽管他们都知道,军中也有不少人在私下庆幸着不用冒着冰雪去和能够忍耐寒冷的野蛮胡人作战。 “你说说,现下将军、校尉、太守们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活动着藏在笨拙的鹿皮手套下的手指,王秘眨了眨眼睛,吹起胡子,吐出白气向姜谟问道。 虽说王秘出身凉地武宗子弟,可论起来头,他身边的姜谟才是真正的汉阳大姓出身。 姜、阎、任、赵四姓,作为汉阳的四大姓。在阎行平定雍凉之后,投效了骠骑将军府,姜谟的从兄姜叙现下是凉州刺史贾诩的掾史,同族的姜冏、姜隐等人也在阎行军中效命。 “我哪里知道这些大人物都在想什么,只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不用像我们一样,大冬天的,还要出营干这等费时费力的粗活。” 姜谟自嘲着说道。 “这倒也是。”王秘呵呵一笑,心有不甘地说: “你说这种粗活怎么就总轮到我们兄弟的头上呢?” “别抱怨这些没用的,与其跟那些大人物比,还不如看看现下,这不是还有人比你的处境更加不堪吗?” 姜谟努了努嘴,扬鞭指向树林边一个一边拖着跛腿采集薪柴,一边四下张望的军中苦役。 王秘顺着姜谟的马鞭方向,看清楚了穿着单薄褚衣的苦役,他嘴角不禁也挂起了笑容,问道: “怎么会是他?这才过了多久,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呵呵。”姜谟冷笑,“这平定叛胡有平定叛乱的方法,当苦役也有当苦役的门道啊。马家怎么说也曾经称雄凉地一时,与曾盘踞安定的杨校尉也有些交情,这一次跟随平叛的大军出征,借机捞点功劳,不就很快能够脱下那一身褚衣了么。” “这倒也是。”王秘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讥讽地笑道:“可惜现在天寒地冻,仗也打不起来,看他这样子,别说恢复昔日的名位,只怕还没捞到功劳,自己就先给冻死了。” “你这话要是摆在以前,被马家的人碰见,只怕私下免不了要挨一顿老拳。” 姜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被姜谟这么一说,王秘的胡子又吹了起来,百无聊赖的他内心也腾起了一股野火,不服气地冷笑道: “以前他自以为勇冠三军,目中无人,可那是以前,现下他不过是一个跛了腿的苦役。在我麾下,可不会看马家的面子,偷懒的苦役,按照军中律法,那可是要吃鞭子的!” 说完这句话,王秘踢了踢马肚子,驱马靠近姜谟刚刚指向的那个军中苦役,口中大声说道: “走吧,一起去看看我们的马校尉!” ··· “啪!” 王秘的马鞭在髡发褚衣的马超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一双凛冽如冰的眼眸向自己看来,这让出乎意外的王秘心中有些发毛,可是他还是泛起冷笑,看着马超冷嘲热讽地说道: “马超!你还以为你是军中的骁将么,现在你就是个带罪的苦役,好好给乃公低头老实干活,别东张西望的。再敢偷懒,就让你吃一顿本百将的鞭子的!” 说道末尾,得意的王秘都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可是似乎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马超却对此置若无闻,甚至连王秘的脸都没多看一眼,而是转动目光注意到了王秘马鞍边上的角弓和胡禄。 “这是你的弓?” 王秘闻言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弓箭,旋即露出了一丝冷笑。 “怎么,你想用弓?” 下一个瞬间,王秘的马鞭已经狠狠地抽打在马超的身上,直接抽破单薄的褚衣,在马超上身留下一道血痕,马超闷哼一身,单膝跪地。王秘见状笑骂道: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一个苦役,还敢看本百将的弓,我让你看!” 说着话,王秘已经继续甩动马鞭抽打马超。其他循声看向这边的士卒、劳役被不远处的姜谟勒令继续伐木、采集薪柴,于是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自己面前的树木。 姜谟勒马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嘴边慢慢也泛出笑容来。 他不想去羞辱欺凌落魄的马超,也不想去阻止王秘逞威风,他甚至都不想靠近,避免这时候和这两个人产生一丝干系。 他就这样静静地笑着看着。他知道百无聊赖的王秘此时对着马超甩开马鞭,心里一定很爽快,只是不知为何,看着王秘的鞭子“啪啪”响,那令军中苦役胆颤的鞭响声,竟让同样无聊的姜谟心中也腾起了一种变态的快感。 “呼呼——” 被姜谟目光注视着的王秘开始大口地喘气,这大冷天的,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抽打一个倒在地上的军中苦役,狠狠几鞭子下去,还真的挺费力气的。 此时长呼出一口气的王秘内心已经畅快不少,手中的鞭子也停了下来,他哈哈大笑着,看着倒在地上缩成一条虫的马超,哪里还有以往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 “哈哈,偷懒的狗奴,吃了鞭子,服气了么?” 笑声还没停下,王秘就注意到一个细节,被自己几鞭子抽倒在地的马超似乎还不服气,身上多出几道伤痕的他,手中还紧紧握着砍伐树木的短斧,嘴唇一张一合,声音细如蚊呐。 “怎么,你还有话说?” 王秘冷笑说道,但看着嘴唇还在开阖的马超,他很快又变了脸色。 “你是不是在骂乃公,啊?” 马超没有回答,声音细小得让人听不清,只是握着短斧的手指动了动。 “难道你还想要杀了乃公,啊?” 王秘冷笑一声,脸上的横肉又松弛下来,翻身下马,想要将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马超抓起来。 只是他没想要想到的是,就在他双腿触地的那一瞬间,那一滩烂泥,不,倒在地上的马超突然像是插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手中并不锋利短斧迅猛地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啊?”王秘闷哼一声,眼中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神采,身子一软径自往寒冷的地上倒去。 而不远处勒马旁观的姜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战马嘶叫,仿佛间变了一个人似的马超翻身上马,就像一阵疾风一样离开树林,飞快地冲了出去。 14、软肋 “有苦役逃走了!” “抓住他!” “抓住那个苦役!” 看到马超如风一样冲了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也反映了过来,姜谟带着一群士卒大呼小叫,只留下一什士卒看住其他的劳役,其他人都扬鞭策马或撒开双腿,往马超的逃跑的方向追去。 沿途也有斥候骑兵加入了追击的队伍,追到后面,只有姜谟等几十骑兵还能够衔着马超的尾巴,死死追赶不肯罢休。 重返马背的马超神态并不惊恐,目光炯炯,整个人仿佛有神灵附体,精神抖擞,身上的气势比起以往还要更加凌厉。 预感后面的追兵已经快进入射程,他回首看向还在追赶的姜谟等人,大声说道: “我为凉人,今入凉地,既得上马,无复还理。往日佯装残疾都是为了诳骗汝等,吾之故艺犹在,无为相逼,自取死路!” 随风而来的声音铿锵有力,想起了以往马超在战阵上的勇猛,后面追赶的骑兵不由心生怯意,有的骑士下意识地就抓紧了缰绳。 “别被他骗了,他只有一个人,哪里能够抵挡我们这么多人,追上去,刀箭交加,不论死活,都听我的,追!” 姜谟见到有人心生怯意,脸上顿时变色,大叫说道,仿佛也是在给追在前头的自己鼓劲。 “姜谟!王秘辱我,我才痛下狠手,将他格杀。你我皆是凉人,我不欲杀汝,汝去百步立汝刀,吾射之,一发中者汝可还,不中者可再向前追来。” 马超听出姜谟的叫喊声,他再次大声吼道。 姜谟闻言,转动着眼珠子,马速开始慢了下来,他想了想,认为马超夸下海口,这种方法反而对自己一方的追兵有利,当即勒马喊道: “好!马超,凉地都传言你有万夫莫当之勇,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这个本事!” 说着话,姜谟已经让其他骑兵停下恢复马力,自己翻身下马,将环首刀离在道路中间,口中继续喊话: “好了,马超,你可以停下回头了,你我的距离已经过了百步。” “不必了,就在这里!” 马超一勒缰绳,将还有些不驯服的战马勒住,下马举弓,目测距离远近,空弦试了一次王秘的角弓,声音笃定沉稳。 紧接着,只见他舒胸下胯,四平八稳,张弓搭箭,从容停顿,瞄准了百步之外的刀环,撒指松弦,弓弦嗡响,箭矢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然后在姜谟等人的睽睽众目下,箭镞穿过刀环,箭尾的翎羽则刮过刀环,使得箭矢失去了稳定,最后斜插落到地上。 “嘶——” 目睹这一幕的姜谟等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寒冷的空气进入肺部使得他们头脑更加清醒,有的人的双腿甚至有些发抖。 “这简直是养由基的神射啊!” 追兵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窃窃私语,身边的士卒也低声向姜谟询问: “百将,这马超乃万人敌,我,我等是否还要追下去?” 姜谟哑然,他倒是想要反悔,只是一想到刚刚自己一直冲在最前头追赶,不由得也是头皮阵阵发麻。 “我鞍边还有一壶箭,想要送死的,尽管再追来!” 远处的马超却没有再理会犹豫不决的姜谟,他重新上马,一提缰绳,战马再次撒开四蹄,飞快地冲了出去,一起绝尘,往武威方向而去。 “百将,马超往武威方向逃了。” 等到马超远去,身边的士卒才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终于反应过来的姜谟明白再追赶不上,咬咬牙,重新上马。 “马超袭杀百将,这是要投奔叛胡去了,我等速速回营,将此事禀报给三位校尉!” ··· 身后再无追兵的马超没有放慢马速,他顺着卢水的流向不惜马力,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过了过久,他看见了一片平静如镜的水泽,以及密密麻麻的芦苇、菖蒲丛。 马超放慢了马速,他打马向前,慢慢地靠近水泽。 “咻——” 一支鸣镝从芦苇丛中飞出,插在了他的马前。 “什么人?” 一个警惕的胡人声音响起,好几名身着旃衣、手持弓、刀的卢水胡人分开芦苇,徒步走了出来,目光死死盯着单人匹马的马超。 从他们身后摇动的芦苇丛可以判断,至少还有多个手持弓箭的胡人藏身其中,将箭矢对准了马超的人和马。 身处危境的马超脸上没有惊恐,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髡发褴褛的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和胡人无异,他看着面前的胡人说道: “告诉伊健妓妾和治元多,在禄福城有过约定的老朋友来了!” ··· 在散发着腥臊气毡帐里,单人匹马的马超受到了盛情的款待,只不过,叛胡首领的伊健妓妾和治元多虽然面上欢笑,但眼角的疑虑和警惕却丝毫未减。 “孟起,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看着马超的髡发和脱下的褚衣,治元多脸上堆起笑容问道。 “我在长安城里犯了事,已经不是统兵的军将了。今日又在军营里杀了一个百将,逃了出来,记着当初在禄福城的约定,专程投奔你们来了!” “哦,那好啊,那些汉人官吏的科律条目繁多,动不动就要把人问罪下狱,还是我们胡人部落里好啊!嘿嘿,不过你应该清楚,我们两个当下是什么处境了吧!” 治元多说着,和一直闷声不吭的伊健妓妾对视一眼,发出了苦笑。 换成一身毛裘的马超抬了抬眼皮,手中切割羊肉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他问道: “怎么,你们后悔起事了?” “唉,要不是杨阿若不顾我们部落人马的死活,逼迫我们冒着大雪出兵,我们卢水胡又怎么会起事呢。那些官吏一直将我们当成蛮夷,利用科律条目来钳制我们,又屡屡借着战事征用我们的勇士和战马,军中的赏罚也不公平,凭什么打仗我们冲在前头,死的人最多,赢了却反倒要落在后面······” 马超听到伊健妓妾一开口就是絮絮叨叨的抱怨,他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中切肉的小刀。 凉地胡汉之间的矛盾他心知肚明,但要说这些桀骜不驯的胡人首领没有一点私心,不是想着掀翻当下凉地的格局体制,恢复到往昔各家割据、肆意纵横的日子,他是万万不信的。 “伊健妓妾,亏你以前还是卢水胡有名的勇士,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头只会唉声叹气的老牛。如果你要告诉我,你是因为官吏将领的压迫,才不情不愿地举兵起事,那吃了这一顿,我立马就走。但如果你告诉我,你胸中还有一点不甘人下的雄心,那我也许会留下来,帮助你们打赢这场凉人的战争!” 伊健妓妾和治元多听了马超的话,眼睛愈加发亮,只是心中还有疑虑,治元多叹了一口气,佯装无奈地说道: “你们汉人的兵甲厉害,又有其他胡人部落相助,凉地好几个起事的羌胡已经被杨阿若带兵平定,如今又新来了这一支军队,这场仗接下来只怕会越来越难打!” 马超笑了。 “是的,你们都不是杨丰的对手,若是按目前这个态势,起事的羌胡部落会被他一个一个平定。但是现在有了我,一切又都大不一样了。首先,这支新来的军队的虚实我很清楚,他们与武威郡兵有龃龉,暗中也存在争斗。至于杨丰,我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我能够帮助你们战胜他们!” “可就算你能够帮助我们打赢杨阿若,难道你还能够打赢之前带兵入凉的那位甘将军,还有统领他们的那位骠骑将军?我们听说,他的麾下有十几万的军队,战阵厮杀,从来就没有碰到过敌手!” 马超冷笑一声,“是的,你口中的那个人,他麾下或许真有十万大军,可是他没有那么多粮食,也不可能出动几十万人输送军需粮草入凉作战。所以他能够动用的兵马,其实就是这么多。更何况,他的敌人并不止在我们凉地,在太行以东,还有和他匹敌的强大对手,已经在筹备对他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你们也见过狼群的狩猎,不管猎物多么庞大,只要咬伤它,让它流血,就像我们击败他在凉地的军队,使得他的后方发生动乱一样,那环伺在周边的狼群闻到血腥味,很快就会嗷嗷争先,一拥而上,撕咬它身躯的血肉。到那个时候,击败它,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吁——”伊健妓妾和治元多听完之后,面面相觑,吸进了一口冷气,经过试探,他们的戒心已经放松了许多。而面前这个汉人所带来的庞大信息,也让偏居一隅的他们内心开始躁动不安,鲜血似乎也变得更加滚烫了。 “孟起,你说说吧。接下来,这凉地的仗,应该怎么打!” 治元多再次堆起笑容,兴奋地问道。 马超颔首,“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旦等到开春回暖,杨丰等人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卢水胡人的部落是抵挡不住的,就算提前逃走,只怕也会损失惨重,我们必须抢先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光靠我们,是不能够让凉地大乱的,也不能只是我们在独力对付杨丰,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帮手!” “你说的没错,说吧,我们首先进攻哪里?” 伊健妓妾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眼中燃起了欲望的火焰,迫切地想要知道马超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帮助。 “删丹!” 马超露出笑容,丝毫不见迟疑。 但伊健妓妾和治元多闻言却大惊失色,他们本以为深知新军虚实的马超会带他们去进攻武威,可没想到马超却要带他们去打张掖,一旦进入张掖境内,被东西的杨丰、新军包围住,那卢水胡人的骑兵可就插翅难逃了。 一时间,帐中重新升起了疑云,伊健妓妾和治元多带着猜忌的眼光,重新审视逃来他们部落的马超,就像他们要重新审视马超给他们带来的帮助一样。 看到他们狐疑、警惕的神色,马超并不意外。 “相信我!要想击杀庞大的敌人,就得贴身突进,将短刀插入他们的软肋。呵呵,说起来,这还是杨丰本人教会我的!” “那为什么是删丹?” 治元多并不满意马超的解释,他警惕地问道。 “因为那里有马,有酒,还有女人!” 15、张掖 马超的到来,就如同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让河西胡人叛乱的死灰复燃了。 都野泽的卢水胡洞悉了面前这支军队的虚实。 他们的骑兵在马超的带领下,没有去和武威境内养精蓄锐的军队发生战斗,而是一人双马,轻装疾驰,绕过了龙首山,长途奔袭六百里,杀入了张掖郡内。 这下子,叛乱的卢水胡骑兵真正击中了杨丰的软肋,边塞亭障的烽烟日夜焚烧,张掖境内的不少羌胡人马双眼泛光,纷纷响应加入,昭武、觻得、屋兰、删丹等城接连告急,叛乱的胡骑在河西之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 张掖属国,杨丰军帐。 “鲍出、杨秋、王忠等人都是些酒囊饭袋么,他们想要独占军功,我默许了,他们不想冒险,我也默许了。本将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守好武威,给我看住都野泽的卢水胡,可现在,看看他们都给我做了什么?” 这些日子,杨丰辗转张掖属国、居延属国、酒泉、张掖多地,风餐露宿,奋力平定叛乱的羌胡部落,脸色憔悴了不少,但他没有想到,从关中赶来支援的三校尉竟然又给他捅破了河西的天。 暴跳如雷的杨丰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校尉,帐中余下的胡汉军吏面面相觑,不敢在安西将军发火之际吭声。 等到杨丰发泄了一通怒火之后,带伤平叛的庞德硬着头皮率先开声。 “将军,三校尉确实有罪,但此时张掖境内还有胡骑肆虐,只能让他们戴罪立功。叛逃胡人的马超一方面深知我军的虚实,一方面熟悉凉州的地理,叛乱的伊健妓妾和治元多得到他的帮助,如虎添翼,我等需得尽快回师救援张掖,否则只怕昭武、觻得等城不保啊!” 杨丰重新落到自己的胡床上,眉头紧皱,神情复杂。 他念叨着马超的名字,伸手揉着疼痛欲裂的太阳穴。 跟随自己绕过合黎山,迂回突入酒泉的马超,依样画葫芦,带着一群叛乱的胡骑,迂回穿插,奔袭打进了张掖境内,成功击中了自己的软肋。 真是个棘手的敌人! 时下张掖以西的还有几股逃窜的羌胡没有讨平,自己就要带兵匆匆忙忙赶回张掖去,且不论张掖以西的羌胡部落接下来是否能够安分,单单是带着一支士气沮丧、人马疲倦的军队回师救援,杨丰就感到头痛万分。 这种打法,以往他就常常用来对付那些庞大笨拙的敌军。 没想到,这一次挨打的,却是自己。 可是。 杨丰看了看庞德询问的眼光,自己能够不回师去救吗? 张掖境内,绵延的龙首山、焉支山的山脉抵挡住了来自北方的严寒和风沙,使得山脉南麓的土地得天独厚、农牧皆宜,河西一地的牧苑,大半就设立在那里,那里是阎行治下重要的战马资源地。 除了战马,还有粮食、酒、军械等等大批的物资,还有自己身处删丹的妻子,阎琬。 杨丰不敢想象叛乱的胡人攻破删丹城的情景,也不敢想象这处地方落到叛乱胡人手里的后果。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咬咬牙,当即做了决断。 “派遣快马告诉三校尉,让他们率军从东面进入张掖,和本将一同围剿入侵的胡人叛军。” “还有,告诉他们,严肃军纪,本将不希望再有一个马超从他们的军中出现!” ··· 武威,宣威军营。 “嘿嘿,这头恶狼可真把安西将军咬急了,看看,这是第八份羽檄军书了,老杨,还得多亏了你啊!” 校尉王忠将一份军书扔在了杨秋面前,冷笑着说道。 两天内,从安西将军的军中发出的八份羽檄加急的军令,先后抵达了宣威军营。 张掖境内的大火,已经烧到了诸人的睫毛上了,而火种,恰恰就是杨秋带来的。 杨秋看着王忠的酒槽鼻,心生厌恶,可也只能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做搭理。 此时的他一肚子的苦水,回头想想,同为凉人的他,就万不该轻易收下马家人的厚礼,原本是想着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可现在却是要把自己陷进去了。 “好了,眼下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还是说一说进军都野泽的兵事吧!” 坐在上首的鲍出说道,与携众归降阎行的王忠、杨秋不同,他是阎行军中的老人,一步步从底层升上来的,说出的话更加分量。虽然三人名位相当,但主要还是以他为主。 王忠瞥了杨秋一样,揶揄着说道: “我早说了,打都野泽没多大用。那些胡人老小早就逃之夭夭了,就留下了一座空城以及流窜在芦苇丛中的些许老弱,我们出动了三千步骑,砍了上百个胡人老弱的首级,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打了胜仗了!” “那至少也是上百个首级,总比王校尉坐在军帐里高谈阔论要来得强吧!” 杨秋在这件事情上不再忍耐,当即没好气的反唇相讥。 “够了!”鲍出大力拍击着面前的案几,让杨秋和王忠都瞬间安静下来,他看着两人,肃然说道: “人是从我们军中逃出去的,张掖的乱事,在座的谁都撇不清,眼下唯一的机会,那就是将功折罪,把张掖境内的叛乱胡人尽数剿灭,这才是当务之急。” 说到这里,鲍出又看了两人一眼,杨秋和王忠都没有出言反对,显然久经戎事的他们也知道当前救援张掖的紧迫性。 “所以,我决定,就按安西将军的军令,由我和王校尉率七千人马赶往张掖,堵截叛胡逃窜的要道,一东一西,和安西将军合力,将张掖的胡人叛军包围起来,一举剿灭。至于杨校尉嘛,收复的都野泽、武威城需要留兵驻守,骊靬、番和、显美等地的羌胡部落也需要防范,你就带着余下的步骑和张太守的武威郡兵留守吧。” 这个安排让王忠洋洋得意,也让杨秋有苦难言。 马超是从他的麾下杀人逃走的,叛逃卢水胡一事他是脱不了干系了,他看得出来心存顾忌的杨丰、鲍出这是在防范自己,干脆就将自己留在武威境内,由张既的郡兵监视着。 “忠无异议,唯安西将军的军令是从。” 王忠率先开口,大声地应承下来。鲍出的目光旋即看向杨秋,杨秋无奈,也只能够拱手领命,接受了军令的安排。 于是,阎军这边的部署完毕。 杨丰、庞德带着平叛的兵马从西边赶回张掖,鲍出、王忠带着关西新军从武威进入张掖,准备一东一西,包抄剿灭作乱张掖的卢水胡等部叛军。 ··· 五日后,觻得境内,弱水河畔。 行军的杨丰勒住坐骑,望着远方扶摇直上的烽烟,再看看近处弱水河中,漂浮着被剥光衣甲的尸体、残破的军旗、辎车残骸等杂物,从上游顺着水流,缓缓的往下游漂去。 他忧心忡忡,翻身下马。 平叛战事的进展,远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 攻入张掖大肆掠夺的叛胡骑兵,在获得了充足的粮食、战马、军械补充之后,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受到袭击的昭武、觻得两城虽然没有陷落,可随着境内羌胡部落的纷纷叛乱,屋兰、氐池、日勒三座城邑却不可避免地沦陷了,只剩下一座删丹城还在叛乱羌胡部落的围攻下,勉强支撑。 这些尸体、残骸,正是从上游遭受剽掠的城邑漂流下来的。 “难道连删丹也失守了?” 杨丰在心中哀叹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眼下张掖境内的叛乱胡人凭借焉支山等地利,扼守张掖境内的要道,鲍出、王忠的军队进入张掖后,正在奋力进攻日勒城,准备重新打通自东向西的交通要道。 而自己率军趁着羌胡叛军在日勒跟鲍出、王忠等人鏖战的时机,进军张掖,一来是要趁虚进攻叛胡的后背,二来则是给陷入包围的删丹城解围,解救城中的妻子阎琬。 可若是删丹失守,那自己这一次的进军,就已经失败了一半。 “赶紧派人将河里的尸体、残骸都打捞上来埋葬了。” 杨丰知道麾下的将士见到上游漂来这么多的尸首残骸,军心已经出现了动摇和不安,若是再让这些残骸尸体漂到下游去,那还不知道酒泉、张掖属国等地要再出现什么乱子来。 就在杨丰强打精神,准备继续加紧行军的时候,前方有一骑扬尘疾驰而来。 杨丰内心顿时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将军,校尉的前锋人马在屋兰境内遭受埋伏的叛胡袭击,军心动摇,正在后撤,请将军速速派兵接应。” 来骑是庞德派来的亲兵,庞德的前锋人马进入屋兰境内,就遭遇了众多埋伏的胡骑的袭击,虽然庞德的人马提前发觉,没有被包围,可也出现了军心动摇的迹象,只能够且战且退,准备脱离战斗后,向后方撤退,与杨丰亲率的主力兵马靠拢。 杨丰心中黯然,他知道这次进军,想要迅速平定叛乱的计划已经破灭了。 他一边派出骑兵前往接应庞德的人马,一边开始传令全军列阵。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列阵迎敌!” 16、乱 屋兰境内,一处山丘上。 “孟起,你就这样让这些敌骑退走了!” 治元多爱惜地抚摸着胯下骏马的鬃毛,瞥了远眺厮杀的马超一眼,狐疑问道。 “听说那个领军的校尉,以前还是你们马家军的军将,怎么,战阵上心生怜悯,要放过他们了?” 马超没有移动目光,他关注着正在撤退、阵型不乱的敌军,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单人匹马,想要短时间内,在羌胡部落中建立起强大的威信,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等张掖这一战过后,他们就该对自己敬若神明了。 “你想多了!庞德、杨丰,他们都是军中的宿将,围城打援的战法也是他们拿手的,你看他们虽然奔着我们的后背而来,可沿途派出的斥候依旧谨慎远探,我们埋伏的人马根本就瞒不过他们。” “那你还让我们的人马忍冻挨饿,耗费那么多时间,埋伏了那么久!” 治元多听到马超的话,话语中多了几分埋怨。 马超这个时候才转过脸来,看着抚摸着爱马的治元多,笑道: “治元多,你不懂。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拖住杨丰的兵马,给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各个击破,先打败东面三校尉的敌军。” “哦?”治元多将信将疑,他看着马超问道: “这么说来,让我们的人将尸首残骸丢入河中,广派精骑掠杀信使,以及还有今日白费力气的伏击,都是为了拖住杨阿若的进军?” “没错。”马超不厌其烦地解释,“如果遭受东西两支大军同时夹击,就算我们的人马得到了兵甲、战马、粮草和其他羌胡部落的帮助,一样抵挡不住他们的进攻。” “可要是逐一对付,那情形又大不一样了。三军之祸,起于狐疑。我让你们将尸首、残骸、杂物抛入弱水,就是要让杨丰麾下行军的士卒看到后心生怯意,以为删丹等地都落入到我们的掌控之中。” “东西两支军队夹击张掖,互相呼应声援,本来是没错的。但这种分头并进的进攻,最致命的,就是两军之间的音讯不通,如果两支军队不能够每日都保持音讯往来,那这种合击就很大可能就变成了各自为战。我们身处中间,分出小股精锐人马去拦截那些潜行穿越战场的信使,就会让杨丰不能够及时得到东面人马的军报。” “最后这场不算得手的伏击,则是告诉杨丰,我们的背后已经有了防备,让他心生顾忌,不敢放手来攻。这样一来,有了以上三种狐疑,杨丰的行军脚程就快不起来,这就给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各个击破,先打败东面三校尉的敌军。” “哈哈哈,孟起,你真是天生的将军!” 治元多听到这里,也不得不衷心佩服马超的军事才华,他一边称赞马超,一边继续低头抚摸坐骑的皮毛,啧啧说道: “多神骏的战马啊!以前做牛做马的时候,这样的凉地骏马只有看着的份,可现在站起来重新变成了人,骏马也就自然而然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孟起,真是多亏有了你!” 治元多还在说话,马超却已经打马缓缓下坡。 他的眼光,不止落在凉地的骏马上。他帮助伊健妓妾、治元多打败杨丰、三校尉,可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是天生的将军,他要做的,是凉州联军的首领,是这片广阔土地真正的主人。 ··· 建安五年春,杨丰、鲍出等将校率军东西并进,进剿肆虐张掖的胡人叛军,却出人意料地遭受了败绩。 马超率领胡人滞延了杨丰的进军后,迅速转道向东,和日勒城的伊健妓妾带领的羌胡部落会师,共同迎击攻城不下的三校尉军队。 两军旋即在焉支山下展开一场大战,战场上率领胡骑的马超大显神威,左冲右突,无人能挡,先后斩杀姜谟、杨岳等多名军将,一度率兵冲杀到了鲍出的将旗附近。 激烈的战斗中,指挥作战的鲍出不幸中箭负伤,但他仍坚守不退,终于击退了突入阵中的骑兵。 入夜后,两军各自引退,军队由副将王忠接手指挥,眼见战场形势不利,王忠只能下令撤军,往后退回到番和城中坚守。 未能及时发动进攻的杨丰,在得知焉支山下三校尉战败的消息后,也只能含恨退兵,撤退返回觻得城中。 只是凉州的局势,已经不再是丢失几座城邑、打一二场败仗那么简单了。 躲避暴风雪的西丁零羝敕部,开春后又重新走出了山谷,为了寻觅牧场和食物,他们的部落人马在草原、戈壁兜兜转转,听闻河西发生变故,于是重新拖家携口,进入居延泽。 藏到大小榆谷久未露面的韩遂嗅到卷土重来的机会,也不甘寂寞地出现了,他带着一支羌人联军,杀入到金城境内,与李骈、李越的军队发生了交战。 汉中的张鲁派兵进攻武都郡,他和重新出现的韩遂似乎有某种联系,两支军队的目标一致,那就是一西一南,要打到汉阳郡实现会师。 建安五年的春天,凉州就像是转入到了一个拐点,形势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俨然已经出现了一股新的风暴,以河西为中心,风暴在不断扩大,仿佛要撕裂凉州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 ··· 长安,骠骑将军府。 春天来了,农忙时分。以往这个时候,各地有关农事的公文将会堆积案头,等待阎行的签署和批复,但如今,这些公文阎行统统都推给了长史严授。 因为,伴随着乍暖还寒的春天,凉地的坏消息已经传来了。 一路退到禄福城和赵鸿会合的杨丰,他上书请罪,并请求阎行再增援兵力和允许他调动敦煌张家的精兵,将功折罪,统军继续平定马超、卢水胡、西丁零的叛乱。 “你和三校尉送去了军械、粮食、战马,这些都是羌胡部落缺少的,十分想要的物事,等你打听清楚了马超他们还缺什么,你再动手也不迟。” 阎行让傅干原封不动把自己的话告诉杨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指望杨丰等将能够迅速平定叛乱了。 汉阳的羽檄文书也来了,贾诩倒是没有要兵要粮,他分析了韩遂、张鲁兵马和凉州的情况,并夹带了一幅画有两虎、剑士的图画。 阎行只瞧了一眼,就把画收了起来。 马腾也让马家子侄抬着自己,仓皇来求见阎行了。凉州大乱的消息,虽然被骠骑将军府封锁,但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得知了消息,马腾就是其中的一个。 看着这个眼窝深陷、时日无多的憔悴老人一边磕头请罪,一边哭诉自己教子无方。 他原本求情是想要让马超去杨秋营中戴罪立功,可没有想到竟会酿出这样大的恶果来。 他恳求阎行砍下自己的头颅,传首凉地,讨伐不忠不孝的马超。 阎行看了看他额头上的鲜血,却挥手让人将他带回府中去。 如果传首凉州,能够平定叛乱的话,那阎行不介意多砍几颗人头,但现在,还是把头颅先寄存在脖子上吧。 夜里,大堂之内,烛火通明。 骠骑将军阎行和被召见的文武,在堂上举行了军议。 一张巨大的舆图就悬挂在堂上,图上的凉州被分成陇右、河西两块,而现在这两块地方,都多了红色标识,象征着出现的动乱。 西丁零、卢水胡、马超、韩遂、张鲁,北至居延泽,南至武都,西至酒泉,东至武威,这场叛乱的大火已经遍布凉州,熊熊燃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 不少人在心中默默念叨,也有一些将领自告奋勇,请缨前往凉州平定叛乱,但阎行却只是和诸文武分析了凉州当下的乱局,并安排了有关大军开拔的军需辎重等事情。 一直到诸文武退到堂外,阎行也没有指派带兵的将领和平叛的具体方略,这不由让一些文武内心忧虑起来。 “荀公,你看这桩事情,将军——” 杨阜、阎温等人走近了荀攸的身边,低声地问道。 他们都是凉人,凉州的动乱与他们的家族息息相关,眼下的形式迫在眉睫,但是骠骑将军阎行一反常态,似乎失去了往日那种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这让他们内心担忧,骠骑将军是不是顾虑不决,甚至方寸大乱了。 荀攸看着忧心忡忡的杨、阎等人,和往常一样露出了笑容,轻声宽慰众人。 “诸君不必过多担忧,骠骑将军运筹帷幄,府中有君等不懈于内,凉地还有众多文武忘身在外,这局势定不至于崩坏。” “可今日将军的行事——” 阎温小心翼翼地说道。 荀攸摇摇头,“将军不过是在等使者的消息罢了,诸君各归曹属,尽心职事,稍安勿躁。” 其他人还待再问,可是荀攸笑而不语,已经分开人群,告辞离去了,一直待在人群后面的孟达戳了戳身边若有所思的法正,问道: “孝直,军师说的使者,又是哪里的使者?” 花点时间,说一些看似废话的话 花点时间,说一些看似废话的话 最近写到了“马超乱凉州”的章节,又有一些人跳出来指点江山。这种现象早在写“陈仓大败”、“郭汜入侵”、“曹操迎天子”的章节时就出现过,一开始我还挺乐意去解释一些他们所谓的问题,但现在是俗事缠身,没有什么兴趣去理会这些了。只是看着有些人越蹦越高、唾液横飞,心想着其实每天也都要消耗一些垃圾时间来对抗生活的无趣,那就再说一说这件事情也无妨。 举一个例子:你爱国,是对的。你喜欢大声喊出来,义愤填膺地痛骂社会丑恶,没人说你错,但你认为人人都要跟你一样大声喊出来,义愤填膺,要不然就是不爱国,那着实就是荒谬了。一样的,你认为有穿越者的好小说就是要去“发展生产力”、“改变历史”,随便你,但在我看来,要创作一部好的穿越小说,“发展生产力”、“改变历史”显然不是必要的。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此上蹿下跳。 我写一个穿越者主人公,只是方便一些需要沉浸式阅读的读者能够不含偏见,用一种平和心态来看小说。方便在这个新世界,主人公带领大家去重新看待、诠释这段耳熟能详的历史,随带着书中也能映射生活中一些说不了、写不出的东西。 至于那些你在意的穿越者种种,不好意思,我统统不在意。 我写这部小说断断续续也有一年九个月了,无知是我的养料,压抑是我的压力,一开始我就想写一部有丰富历史知识、多维角度的历史小说。但渐渐的,我也发现了,我跟很多人,对小说、创作、阅读的理解和看待历史、看待历史人物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 这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不需要说教,也对达成共识不感兴趣。你所熟悉的思维、套路、观点能给你带来的快乐,我不关心。别人截取一二流于世俗的偏激的观点,再极端化地大肆宣扬,以博取大众的赞许,这种行为我也不认同。 做事情,成功预防了坏事发生,有两种结果。第一种,坏事避免了,事情变好了;第二种,坏事避免了,引出了其他坏事,变得更坏了。在书中,两种情况都可能出现。男主之所以是男主,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是线性思维,能认清这一点,也不会陷入虚无,什么都不做。既然出了另一件坏事,那就尽力去把出现的坏事的危害消减到最低。 书里迄今为止,没有什么太大的逻辑漏洞。一些人找出的所为漏洞,无非就是单机游戏和“好小说”锻炼出来的思维谬误,为什么忠诚值不能随主角意愿调到最高、历史名将的参数那么高,为什么不用、为什么那些人就能够挣脱主人公的束缚,为什么这条计谋没有另一条计谋化解······ 这本小说上架后就定下九卷,至今没变过,不会存在水字数的问题,我比任何人都急切希望给它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前期有自动分章重复的问题,但多是免费章节。后期人物多了,笔力不逮,人物有脸谱化现象,这个我必须承认。 卢水胡作乱凉州、西丁零入侵这些都是实际历史中发生了,但鲜为人知的事实。丁零人也称敕勒人、高车人,后来在中原建立了翟魏政权,被慕容垂的后燕消灭,这个不断在迁徙的游牧民族在中国古代史留下过一笔,我感兴趣,也想把它介绍给更多人。 我是一个浅薄的历史爱好者、小说作者,我也是一个不合群的人。我坚持创作,有一个初心就是分享,如果有更多人能够透过这浅薄的文字,引起一些对历史和人生的思考,拒绝肤浅和狭隘,那恰恰是这一部小说的微末意义所在。 如果你阅读这部小说,还在为你所确信的思维得不到印证而烦躁,还需要每看一章,就对相关内容骂骂咧咧,那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弃书,它不是成人的童话,也不是随大流的附属品,你没有必要留在书评区、书友群里,与我相看两厌。 最后,在18年的尾声里,祝愿那些萍水相逢在去年的老书友以及在今年邂逅的新书友,祝愿你们在阅读中找到真正的快乐! ················································································································2018年12月26日凌晨 17、许都 许都,司空府大堂。 帢帽燕服的曹操箕踞斜倚,一目十行翻阅着校事的奏报,待翻到一小笺时,手指剧烈跳动了一下,整个人嚯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也腰间的小鞶囊碰到了公文也没留心。 他就直挺挺地站着,嘴唇嚅动,一个人自言自语,浑然不顾堂上其他佐吏惊诧的目光。 过了一会,仿佛觉醒的曹操哈哈一笑,手握着小笺大步地走到了大堂中央,高声吟诵。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 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 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 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 高谈先马度,伪晓预鸡鸣。 弃繻怀远志,封泥负壮情。 别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 诗中半是写景,半是咏古。以豪情入景,引典故明志,全诗质朴浑厚,使人读来身临其境、胸襟激荡。 曹操是官宦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华横溢的他不仅通晓兵法律令,在诗书方面的造诣也颇深,此时读到阎行的诗作,激动莫名,面前仿佛出现了崤函之险,出现了公孙龙、孟尝君、终军、王元等古人的风姿,出现了阎行鸟瞰雄关、姿态踔厉的身影。 他受此影响,闭目凝神,正要酝酿腹中蠢蠢欲动的佳句,但却很快被一声“明公”所惊扰,诗情一瞬间荡然无存。 受到惊扰的曹操目露厉色,待看到来人是白面瘦削的郭嘉后,他又瞬间转变成笑脸,哈哈说道: “奉孝,你来的正好,孤此处新得一诗作,正缺人一同品鉴。” “明公,品鉴诗作来日亦可,今日臣却是有要事禀告。” 郭嘉作揖行礼,郑重说道。 曹操知道郭嘉如此作态绝不会无的放矢,他当即挥手下令堂上的佐吏退下,然后才肃容问道: “发生了何事?” “江东的密报,孙策开春在丹徒山中遇刺,伤重不治,已经殒命。” “孙策已死?”曹操骤然之下,也是惊愕万分,他接过郭嘉手中的密笺,聚精会神地端详了文字内容后,过了一会,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松地笑道: “孙策已死,徐州无忧矣!” 是的。尽管曹操积极与孙氏联姻,企图缓解势力急剧壮大的孙策对江北各州的威胁,但前番派遣弟弟孙权攻打广陵失利的孙策对于进取徐州的败绩一直耿耿于怀,雄心勃勃的他一开春就在丹阳整顿兵马,准备伺机渡江北上,谋取徐州各郡。 此时他的遇刺身亡,可谓是天助曹操,使得徐州的南境意外地转危为安。 “孙策既死,江东何人掌权?” “据说是其弟孙权继位,张昭、周瑜为辅。” “就是那个刚被举为茂才的孙氏少年?” “是的,前番两次攻打广陵,也是此人领兵。” “哦,臣强主弱,看来数年之内,江东不足为虑了。” 曹操若有所思,眯着眼睛,悠悠说道。 孙策纵横江东,所向披靡,以武力翦除了众多吴中豪杰,将四分五裂的江东聚拢起来,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统一,实地里孙氏远远没有得到江东士民的拥护。 如今强横猛鸷的他意外身死,由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孙权继承大位,面临的是一个草创的基业,手握大权的老臣、桀骜不驯的武将、掌控兵马的叔伯、蠢蠢欲动的江东大姓和作乱郡县的山越,孙氏治下俨然是危机四伏。 曹操素来与江东大族有往来,他隐约感觉到了,这是一次干预江东的大好时机。 慢慢地,曹操踱步回到了自己的席位落座,他想了一会,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奉孝,长安的使者,是否还在城中驿馆?” “还在,已经是第三次求见明公了!” “哈哈,那就再让他等着吧。” “另外,不仅长安的使者求见,邺城的使者又来了,他们说有重大的军情要与明公商议。” “是么,也让他们先等等吧。” 曹操哈哈大笑,不再理会,随手又翻看起了校事的密笺,手头这一封新的密笺是来自宫中的,曹操只看了几眼就又重新放下,他低着头,沉吟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响,曹操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还等候在堂上的郭嘉,他突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奉孝,你想看一出好戏么?” ··· 许都城外,一处庄园。 体态发膘的董承在房间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地下密室的开关,并敲击了几下暗号,得到了密室中人回应的暗号后,他才长出一口气,微笑着对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说道: “子由,请!” 中年男子看着昏暗的密室,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走下木梯。 密室内有一股潮湿与腐朽混杂的味道,中年男子刚刚适应了密室内昏暗的烛光,就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站在木梯一旁,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中年男子内心有些发憷,他向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了木梯发出了一声响动,尾随其后的董承连忙扶住中年男子,口中笑道 “子由,都是些熟人,地室昏暗,可要站稳些了。” 中年男子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幸好因为烛光昏暗而看不清他有些发白的脸色,使得他能够掩饰失态,拱手行礼道: “吴君、种君,久违了。” “哈哈,王君不必拘礼,请!” 说这话,四个人就陆续走到了放有烛台、文书的案几前各自落座,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看着烛光下明暗交错的三人,稍稍平复下来的内心又波动起来。 谁能够想到,城外这一处普通的庄园竟然就是反曹朝臣密会的地点,又有谁能够想到,在司空府校事无所不入的许都,车骑将军董承竟然已经暗中聚集议郎吴硕、长水校尉种辑等人谋划了多时。 就在中年男子看着董承三人的时候,董承三人也在打量着中年男子的有些发白的脸色。 中年男子乃是偏将军王服,是董承等人极力争取的反曹的重要朝臣之一。 自从稳固了许都的周边后,奉迎天子的曹操那一副忠诚恭谨的面目渐渐就变化起来。 他排挤杨彪、赵温等汉室老臣,打压刘艾、杨琦等天子近臣,诛杀赵彦、冯硕、台崇等异己朝臣,大肆安插亲信,俨然已经将许都朝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天子百官都变成了由他操纵的提线木偶。 眼瞅着忠于汉室的朝臣死的死,病的病,加上被外放,被架空的,忧心忡忡的少年天子和忠臣义士不禁暗中哀叹:“社稷不亡于董、李、阎诸贼之手,难道也要亡于曹贼手中么?” 很显然,少年天子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必须从曹操手中夺回朝廷大权,于是得到了衣带诏的外戚董承,就开始为新的一场喋血政变暗中筹划起来了。 出身行伍的他极力拉拢偏将军王服,看中的就是他麾下的那千余部曲。 别看董承贵为车骑将军,可他真正能够调动的兵马,就只有当初残余的部曲和阎行拨给他的两千荆州兵,但现下这支军队不仅军械甲胄奇缺,还被曹操驻扎在许都的兵马死死监视起来,他迫切需要新的一支能够起事的军队。 但王服看起来似乎有些胆怯,在他看来,密谋的人之中,除了自己与董承掌握有部曲外,种辑的长水校尉就是个虚衔,议郎吴硕和其他老臣就更不说了,一旦起事,每家能够出动十来二十个丁壮就已经是竭尽人力,与曹操的差距如此悬殊,怎能够不让他忧心如焚。 有些时候,担惊受怕的王服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只是深陷其中的他,已经摆脱不了这些同谋,摆脱不了那一道犹如梦魇一般的衣带诏了。 董承似乎看出了王服的心思,他干笑一声,鼓气说道: “子由不必过于忧心,眼下谋事的虽然只有我等四人,但那只不过是怕引人注目,所以才不让其他诸君前来而已。” 吴硕、种辑也连忙应和道: “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日董、李二贼兵马强盛,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讨贼诏书一出,其麾下之众无不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如今曹贼之罪,甚于董、李,我等有天子诏书,攘臂一呼,数万之众不日可集,讨贼建功,绝非难事。” 王服感受了三人炽热的目光,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气血上涌,也当即表态说道: “匡扶汉室、辅弼天子,臣之职也!服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今日既然前来,那就是要与诸君共进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好,子由忠贞报国,天子之幸,汉室之幸!” 说到这里,董承又笑了一笑,说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左将军刘玄德来了密信,他在徐州已经掌握了兵马,许都若有事变,他随时都可举兵响应。” “那可真的太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种辑、吴硕拊掌欢笑,也王服也是为止精神一振。 刘备在徐州深得人心,曹兵往年在徐州杀掠甚众,不得人心,曹操如今想要掌控徐州,就离不开享有仁义之名的刘备的襄助。而刘备也已经暗中加入到了董承谋划反曹的小团体中,随时准备在徐州起兵响应许都的夺权政变。 18、河西 就在谋划众人暗自庆幸的时候,变故的夜幕降临了。 衣带诏之谋意外泄露,董承等人不得不提前发动起事。 于是在建安五年的春天,乍暖还寒的春风中吹来了血腥味,汉室的新都又出现了一场喋血政变。 只是因为董承等人的谋划提前泄露,仓促起事下,反曹人马很快就湮灭在遍布曹操心腹、爪牙的的许都之中。 就在短短几日之内,多家参与谋划的朝臣被逮捕入狱,就连宫中的董妃也难逃一劫,诸多被打上“谋逆反贼”烙印的罪犯被迅速定罪,押赴刑场斩首示众。 一切,在短暂喧嚣过后,陷入无边的死寂。 直到鲜红色的血液流入大地后,城中惊魂未定的士民抬头才惊诧发现,不知不觉间,天边夕阳的颜色已经变了,那鲜红欲滴的色彩,简直比城外刚刚盛开的桃花还要艳丽,叫人看得胆战心惊! 只是,在一场腥风血雨之下,终究又有让曹操闹心的事发生了。 徐州的刘备悍然起兵反叛,袭杀了徐州刺史车胄,下邳、彭城、沛国等郡县纷纷响应,再一次脱离了曹操的掌控。 曹操当即发兵进攻平叛,只是刘备深得徐州士民拥护,奋力抵抗,对外又联络了青州的袁谭兵马作为外援,进攻的刘岱、朱灵、路招等将屡攻不下,反而吃了败仗,曹军大败而还。 这场由刘备挑起的徐州之乱,在三家对峙的大背景下,很快就又变成了袁曹两家新的角力场所。 正是在这种特殊的时期下,司空府终于接见了长安来的使者,继合谋攻灭袁绍不成,两家关系陷入僵局后,曹操又重申了曹阎两家友好协作的盟约,使得长安使者欣喜异常,满载而归。 而确认了袁曹在徐州的明争暗斗和曹操的态度后,等待多时的骠骑将军阎行终于下定决心,亲率兵马赶赴凉州,平定马超、卢水胡、西丁零在河西掀起的叛乱。 长安境内万余精锐兵马的开拔调动,瞒不住许多有心人的眼睛,但骠骑将军是否率军亲自前往,除了骠骑将军府高层少数人员,其他人就很难得知了。 为了瞒天过海,也让袁曹两家不敢轻举妄动。阎行此次甚至留下了军师荀攸、记室书佐傅干、中军校尉典韦等人,只带了法正、杨阜、阎温、马钧、张就、阎规等掾史随军,明面上以甘陵为主将,率张辽、侯成、宋宪、仆骨禄、乌楼棘、全去恶等胡汉将士,赶赴河西。 行军途中,身在马车上的阎行派人召法正登车议事。 眼见着车厢宽敞,闻命赶来的法正原本以为车中还有杨阜、阎温等人,可等他弯身进入车厢后,才意外发现只有骠骑将军一人坐在一侧端详着河西的地图,案几上还有诸多分类的军政公文。 被单独召见,有些受宠若惊的法正想要行礼,却被阎行抬手拦下,指着自己面前的席位说道: “军旅之中,不必多礼,先入座吧。” “诺。” 法正屁股刚刚碰到蒲席,就听到阎行问道: “前番商议凉州平叛军事,孝直未曾发言,不知对可平叛之策有高见?” “正所学疏浅,哪里敢称高见。” 想到上一次阎行亲自主持的军议,法正连忙谦让,只是碰上阎行炯炯发亮的目光,心中块垒也不由触动,他很快又接口说道: “还请将军赦臣无罪。” “但言无妨。” 得到了阎行肯定的答复后,法正这才整理思路,将心中的一些想法说了出来。 “连日行军途中,正也利用在军中之便,收集、整理了河西两次用兵失利的若干军书,随即发现这两次用兵,皆有相同的失利原因,那就是河西诸将都犯了一个‘急’字的大忌。” 说到这里,法正偷偷抬眼,看了看骠骑将军的脸色。 诸位文武皆知骠骑将军行事一向雷厉风行,河西诸位将领急于平定叛乱,其实也与担心骠骑将军脾性发作,遣使追责懈怠军事有关。 幸好阎行脸色平静,没有丝毫波动,法正暗中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安西将军熟悉边事,鲍、王、杨诸校尉也都是军中的骁勇战将,但出塞追击丁零胡、焉支山下会战诸胡,都犯下了轻视敌情,贪功奋进的失误。当然,这也与近年来军中逢战必胜,骄气滋生和河西诸将都急于将功折罪的念头有关。” “嗯。”阎行终于点了点头,“说下去。” “所以,将军此次入凉平叛,首要避免的就是操之过急。计算时日,大军抵达河西之日,正是转入盛暑之时,河西叛胡锋芒正锐,叛将马超骁勇无敌,诸军应当深沟坚垒,步步为营,避免与胡骑决战,更不可冒险进军,深入追击。 “将军可以先以军势逼迫叛胡退出张掖,削弱叛军的士气,待到叛军士气颓丧、人马疲乏之际,再大举用军,诸部合进呼应,一举扑灭河西的叛乱胡人。” 阎行听完法正的建议,他再一次点头,目光中也流露出了赞许之色。法正没有亲自抵达前线,更没有掌握河西全面的情况,但他的策略却与贾诩、荀攸、戏志才等人送来的方略有相似的地方,可谓是智者所见略同。 他提笔在纸上又写下了一些内容,准备到了河西前线之后,再根据实际的情况变化,试行法正等人提出的策略。 ··· 五月中,马超、治元多率领多部羌胡人马进攻姑臧,张既、杨秋等文武据守坚城、防御有方,马超、治元多屡攻不下,折损了一批人马,只能够怏怏退兵,返回删丹与伊健妓妾会合,计划掉头进攻酒泉的杨丰、赵鸿。 六月初,肆虐剽掠的胡骑在武威境内遭到了前锋张辽、乌楼棘等将士的迎头痛击,锋芒再次受挫,于是纷纷退回张掖境内,张辽等将则奉命率兵收复城邑,大规模进驻到张掖周边。 迫于增援阎军的压力,聚集到删丹的羌胡部落开始准备召开大会,商议接下来诸部胡人何去何从。 髡发左衽的马超已经成为了诸胡推举的临时首领,伊健妓妾、治元多为辅,他们共同主持这一场汇集了各部羌胡大人的军议。 大堂上,缴获的军事舆图悬挂在大堂中央,各部羌胡大人聚集在一起围观,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之前击败杨阿若、三校尉的兵马,纵横河西的时候,各部大人气焰嚣张,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妥,但等到阎军新的增援兵马抵达之后,他们才重新对自己的现下处境担忧起来。 张掖东面,新增援的阎军兵马十分棘手,各部大人在与他们的交战中明显落了下风,他们眼下步步为营,正在通过布置显美、休屠等城的防务,不断收紧对张掖东面的封锁。 张掖西面,杨丰、庞德整顿兵马,会合了敦煌的精兵,卷土重来,进驻表氏城,准备伺机收复昭武、觻得等城,隔断张掖叛军与西丁零的联系。 他们现下再一次有被阎军包围夹击的危险,除非能够尽快打破一面封锁,否则等到东西两面合围之后,他们各部人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他们期待马超能够再一次率领他们出战取得胜利。 但是,马超却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惊世骇俗的计划。 他听说陇右那边有韩遂、张鲁起兵,如果河西兵马能够穿过祁连山的山谷小路,辗转迂回,突入到金城、陇西等地,与韩遂、张鲁的兵马联合,那将一举打破目前阎军新的封锁,将阎军在凉州大地的统治彻底掀翻过来。 是的,祁连山有多条小路能够沟通张掖、敦煌、金城等地,甚至传言还能够通到西域去。 但是这必须经过众多羌人的部落,其中就包括了茹毛饮血、不易亲近的发羌、唐旄。 诸部大人纷纷出言反对,他们都声称马超的计划太过冒险,中途一旦迷途失道,又或许遭受发羌、唐旄的袭击,那可能就会陷入全军覆没、匹马无归的下场。 马超冷眼看着这些羌胡大人,他当然知道这些羌胡大人心中牵挂着的都是各自在河西的部众以及他们掠夺来的人畜财货,根本就不想去派出兵马去冒这个风险。 于是马超思索片刻后,又提出由自己率领精锐骑兵前去,结果又遭到了伊健妓妾、治元多的反对。 伊健妓妾、治元多声称各部羌胡大人之所以能够聚集起来,都是因为得到骁勇和威望兼具的马超的号令,一旦马超离开,那各部大人就群龙无首,距离被阎军扑灭就不远了。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那就是卢水胡失去了马超,就无法稳稳压制其他各部羌胡大人了。 于是,堂上众人争吵不休,军议纠缠到了入夜后,才勉强商议出了一个折中的方略来。 趁着阎军没有合围之前,马超带领各部羌胡人马退往卢水胡的都野泽,然后挑衅引诱阎军诸部深入追击,将阎军兵马引入更北边的瀚海、山脉之中,利用多变复杂的地理和气候,再一次战胜坚甲利兵却不熟悉河西地理的阎军兵马。 19、陇右 趁着阎军没有合围之前,马超带着各部羌胡人马放弃两面受敌的张掖,迅速退往西北的都野泽。 虽然也有一些羌胡大人不甘心张掖的城邑,指出他们可以像击败三校尉一样击败张辽等人的兵马,但马超深知阎军已经在河西失败了两次,率兵再来平叛的,不会只有一个张辽,来的肯定是能够统御河西文武、调动一切资源的大人物,张辽还还达不到这样的资历和威望,极有可能是甘陵统兵或者是阎行亲至。 所以他没有贸然进攻张辽的前锋人马,而是待退到了都野泽后,才开始派兵试探性进攻,试图引诱阎军诸部兵马追击深入。 可是挑衅引诱的胡骑很快发现,这一次阎军的兵马深沟坚垒,并不急于出战叛军,而是转而聚集兵民,在收复的宣威等城和龙首山方向增加营垒烽燧,打算将马超的叛军压缩到都野泽一角的方向。 这样一来,看着阎军兵马不是趁势一举出兵平叛,反而是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不断修建亭障烽燧,马超内心先着急起来了。 表面上看,这种深沟坚垒的避免决战,无疑是阎军兵马在消耗大量的军需辎重,可马超知道,如果不能持续取得胜利来激励人心,这些聚集起来的羌胡部落很快就会各生异心,他的首领之位也会在内部的攻讦中岌岌可危。 王国、韩遂多年前遇上的问题,此时无疑也出现在了马超的面前。 急于破局的马超随后多次率领胡骑出击,想要拔除那些棘手的烽燧、亭障,可每次都在阎军精锐步骑的威胁下失利而回,反而是亭障、烽燧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就在马超为此焦心不已的同时,秘密进驻姑臧城的阎行在汇总了前线的实际情况之后,也制定了东守西攻的平叛方略。 在东面,由张辽、乌楼棘等将士封锁钳制,将马超率领的羌胡人马限制在都野泽一隅,西面由杨丰、庞德率兵出击,平定余下的反叛羌胡,持续打击进入到居延属国的西丁零。 这张网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合拢,步步为营的阎行也显露出了足够的耐心,将目光转向了陇右方向。 ··· 虽然凉州陇右、河西各属雍凉,郡县分治的上表没有得到许都朝廷的允许,但实际上已经在阎行的治下实行,凉州刺史贾诩管辖的,就是汉阳、南安、武都、安定、北地、金城、陇西七郡。 当然,金城、陇西两郡控制在李骈手中,李骈的辖区内又有阳逵等韩遂旧部、靠拢长安的麹家、独立的枹罕宋建、河关群盗、成宜等势力,鉴于李骈等人的实力和羌人部落的复杂情况,半独立的两郡实权迟迟没有收回。 贾诩坐镇汉阳,除了防范逃入羌中的韩遂、割据汉中的米贼作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防止阎行这位义兄的势力暗中渗透到汉阳、南安、武都等地。 而就和阎行防着自己这位不甘人下的义兄一样,李骈也防备着自己这一位野心勃勃的义弟入侵自己的领地。 很多时候,缓冲地带的南安郡周边都进驻了双方的不少兵马。 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特殊的情况在,以至于陇右遭受韩遂、张鲁进攻后,李骈、贾诩的反应也耐人寻味,李骈丝毫没有向贾诩求援的迹象,甚至还增加了汉阳方向的驻军。 他反而时刻防着贾诩借着驰援之名,大举出兵陇西、金城,要知道,一旦让贾诩的兵马进来了,那就很难再让他们退出去了。 而贾诩也是确认了李骈和韩遂在金城发生激烈交战后,才派兵进入武都,援助武都太守苏则。 双方各自为战,心照不宣。 只是就这样一两个月过去了,武都和陇西的情况却变得大不相同。 苏则在武都境内治理有方,治下羌、氐对他颇为恭顺,虽然有刘雄这样的山贼协助张鲁军进犯武都,但杨千万等氐人豪酋却按兵不动,约束族人,没有贸然接手张鲁军的邀请,参与叛乱。 甚至等到毌丘兴领兵进入武都和苏则派遣使者带着金帛厚礼前往求见之后,他们这些氐人豪酋还派兵加入到了苏则、毌丘兴的军队之中,帮助他们对抗张鲁军的入侵。 时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趁火打劫的张鲁军入侵武都收获甚微,士气开始衰弱,军中的板盾蛮、巴郡蛮也思家心切,逡巡不进的兵马败退回汉中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 而李骈的处境却越来越糟糕。 先是金城境内两军对垒,之前的韩遂旧部阳逵反戈一击,造成李越兵败战死,后面则是宋建、河关群盗、成宜、麹家等见势不妙,一个个对李骈的军令置若无闻,陆续引兵返回自家的城邑坚守,任由李骈孤军奋战,与韩遂的羌人兵马对峙。 无奈之下,李骈只能够将兵力收拢到狄道城中,准备凭借坚城来击退韩遂的羌人兵马。 同时,他也派出了信使前往冀县,请求贾诩速速派兵援助。 在派出使者没几日,韩遂就带着大批羌人部落的兵马涌到了狄道城下。 双方随即开始了激烈的攻防战。 凭借坚固的城防,李骈终于遏制了自己这位前妇翁的凌厉攻势,让不善攻坚的羌人在狄道城下损失大量人马。 可是李骈却丝毫开心不起来,经此一役,自己的元气大伤,贾诩的援军会不会来,来了自己该怎么应付,那些据城自守、束手旁观的宋建、成宜自己又要怎么一个个对付。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无时不在困扰着李骈的内心。 ··· 狄道城。 刚刚巡视完城防,正站在城头上的李骈忧心忡忡地看着城外的不断在扩大的羌人营地。 居高临下的他看到了竖立着“韩”字大旗的穹顶大帐,他知道,自己的前妇翁,此刻很有可能身处其中,正拖着那副半截入土的残躯,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率兵攻入城中。 李骈已经听说自己的前妇翁如今面貌大变,已经无昔日养尊处优的雍容,直接变成了满头白发、手脚枯槁的憔悴老人。 他知道,其中不无自己的功劳。 毕竟,自己在他大败而归的时候,狠狠地捅了他一刀,夺走了他的基业,杀光了他的家眷、族人,连他的女儿、自己的妻子,都是因为被自己囚禁起来,选择了绝食,带着恶毒的诅咒死去的。 可以说,这对翁婿如今就是两个有些血海深仇的死敌。李骈有时候甚至暗暗在想,韩遂这一次悍然引大量羌人来攻,是不是抱着就算是战败身死也要拉着自己垫背的决心来的。 不论是不是,眼下他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半。 李骈恨恨地想道。 他甚至想到了阎行、赵鸿,想到了当初在凉州联军中结识、相交的一幕幕。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他叹了一口气,“攻打了一日,今夜老贼应该不会进攻了。” 口中说着话,李骈已经转身往城下走去,他要返回府邸,养足精力,好应对接下来的一大堆棘手的挑战。 ··· 上天似乎没有再给李骈一个机会。 就在他入睡的深夜,被韩遂策反的守城军吏利用火把作为信号,打开了狄道的城门,将强攻不下的韩遂军成功放入了城中。 于是,梦中还有壮志豪情的李骈意外地被亲兵摇醒,惊起披甲的他很快就听到了迅速在逼近的人马厮杀声。 “跟我来!” 李骈来不及迟疑,大喊一声,就大迈步地冲了出去。他派遣亲兵去传令和收拢城中的所有兵马,自己则身先士卒,带着到这个时候依旧忠于自己的亲兵人马,冲到了城中大街上,拼死抵挡入城的羌人兵马。 战斗极其的惨烈。 接仗双方都不愿后退,寸土不让,就在宽窄不一的街巷里进行着混乱的巷战。 映入李骈眼帘的,都是跳动的火焰还有敌军狞笑的嘴脸,耳边能够听到的,除了夜晚刺耳的金号声,就是短兵厮杀的声音了,他咬咬牙,手持长剑,冲入了混战的人群中,手起剑落,就将一个冲在前头的羌人勇士砍倒,身后的亲兵也接二连三地涌上来,拱卫着李骈冲锋向前。 有了主将的激励,混战中的陇西兵卒恢复了胆气,也跟着大声呐喊者冲锋向前,顷刻,他们就合力杀散了面前突入城中的羌人兵马,而后续的羌人兵马见状也退往其他方向了。 气喘吁吁的李骈提着已经卷刃的长剑,环视周围,只见身边陇西兵卒人人带伤,总共不过两百人,而远处城门楼的火光冲天,远近可见,兵马的厮杀声随着腥风不断地传来。 那是入城的韩遂兵马沿着城墙在攻占各处制高点了,为了尽快消灭陇西兵卒的抵抗,他们甚至不惜使用火攻,将抵抗的陇西兵卒和城楼一起焚毁在黑夜之中。 那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沉沉的黑幕,它似乎也在预兆着,今夜过后,割据陇西的李家将随着火光不复存在。 20、邺城 狄道城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夺取了多座城门的羌人兵马,如潮水一般涌入到城中,将陇西兵卒一点点地淹没。 身被多创的李骈最终在自家引燃大火,然后一步步退回了府邸的楼阁上。 “那女人最恶毒的诅咒就要实现了!” 看着阁楼内悬挂着的李氏历代祖先的画像,面目狰狞的李骈惨然笑道。 他想到了绝食而死的妻子大声发出的诅咒,他想到了韩遂、阎行、贾诩、马超等人,他想到了过往、如今的一幕幕。 就在这个凉地风云再起的契机面前,还有满怀壮志的他,却要带着陇西李家步入覆灭的深渊。 这让他内心怎能不恨! 历代的先祖李信、李广等人默默地看着他,以往帛画中的他们或披甲按剑、或弯弓饮羽,个个神情庄严收敛,看不出一点情绪的变化,但此刻他们都饱含深意地注视着李骈,欲言又止。 厮杀的声音愈发逼近,恶毒的火舌就要舔舐到楼阁内了。 李骈痛苦地用左手举起了断剑,喃喃笑道: “家本秦人真将种,可惜了,可惜了这把好剑!” 说完之后,他背靠楼柱,瞪大了眼睛,决绝地用断剑划破了自己脖子上的血脉,直挺挺地看着自己的鲜血喷涌而出······ ··· “主公,李骈逃到高楼,纵火自焚了!” 成公英匆匆小跑到韩遂的面前,高声说道。 听到成公英的话后,策马入城的韩遂望着不远处太守府的冲天火光,苍白的嘴唇嚅动许久,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终,韩遂选择了下马。只是翻身离开马背的他落地一个踉跄,双腿乏力的他差一点就要栽倒,幸好身旁的成公英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他,才没有让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在人前狼狈出错。 “阿英。。” 成公英感受到了手臂上的力量在不断加重,他连忙应了一声,就听见韩遂那衰老的声音在重复说道: “不要放过一个人,任何一个人。” “。。。诺。” 成公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够低头应诺。 他知道,这一次韩遂拖着病躯走出羌中,就是为了燃烧复仇的火焰,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走出羌中,胜负成败而言,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他只知道,现下如果自己不复仇,就再没有韩家人来复仇了。 ··· 狄道陷落,李骈身死的事情,在第二天傍晚,就由快马送到了汉阳冀县的凉州刺史府中。 在府内曹舍守值的掾史庞淯接到军报,大惊失色,他匆匆忙忙地走向内院,准备向使君禀报这桩天大的事情。 迎头却在院门处碰上了主簿薛夏。 贾诩治理凉州,同样离不开凉州大族的拥护,姜、阎、任、赵等族中才俊或被将军府辟除,或出仕成为州郡的官吏。 只不过在一些事情上,贾刺史却有意制衡凉州的大族,比如辟除了薛夏这位不为汉阳大族所喜的士人担任主簿。 “子异,何事匆匆?” 薛夏手捧着一沓公文,却还是笑着拦住了庞淯的脚步。 见到是薛夏亲自发问,庞淯知道贾诩对他颇为信重,不敢怠慢,也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低声对薛夏耳语道。 “薛主簿,陇西出了大事,狄道陷落,李太守已经战死了!” “哦,竟有此事。”薛夏得知后,也不由慨叹了一声,只不过他脸色倒是很快就平静如初,看着行色匆匆,想要告辞入内的庞淯,他笑了笑,又拦住了他。 “子异,使君日间处理诸多政务,已经乏了,刚刚上榻歇息会,还是等他一觉醒了,再行禀报吧!” “薛主簿!” 庞淯双目圆瞪,但旋即又压低了声音。 “你可知陇西陷落,叛羌声势浩大,南安危矣,汉阳危矣!”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 看着脸色激动、欲言又止的庞淯,薛夏笑了笑,捋了捋胡须问道: “你应当知道使君最擅长的是什么?” “这。。。” 庞淯喉结滚动,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知道这位使君名动凉州、才略超群,遭逢乱世,谋国谋身,历经多主而不倒,反而愈发得到君主的倚重。 薛夏摇摇头,他知道庞淯是答不出来了。 “使君最擅长的,是兵法啊!” ··· 邺城,某宅院。 “想不到子华也擅长此道啊!” 看到刘芝投壶三矢中二,只有一矢投空,许范颇为惊讶,虽然他身边这个来往河北、塞外多地的中年豪商刘芝平日里送给他的骏马珍宝也常让他惊叹不已,但今日突然露的这一手着实让他吃惊。 年级更大、肥头胖耳的刘芝毫不在意许范的称呼,他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连声谦让,对这位袁绍身边重要幕僚许攸的次子许范恭维说道: “在下只不过是一丝侥幸而已,哪里比得上君子三投三中,这才是妙手神技啊!” “哈哈哈。”许范闻言大笑,他点点头,对自己投壶的技艺十分自信,摆摆手,就得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落座,一旁的侍女见状,又善解人意地为他案前的酒杯斟满美酒。 刘芝也陪笑着入席落座,堆起笑容向许范敬酒。 许范看着刘芝那张笑脸,又是一阵大笑,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几杯美酒,发胀的脑袋也转了起来。 乱世之中,寻常的商路是断绝了,但善于抓住机会的人却往往能够获利百倍,他面前的豪商刘芝就是其中一个。 只不过,树大了难免招风,善于钻营的刘芝在公门中也需要有朋友照料,机缘巧合之下就攀上了自己。 许范虽然还没有出仕,可自家父亲许攸是大将军府的重要幕僚,手中还是有一些能够与人方便的权力。 而且许家也不比沮家、审家这些在河北根基深厚的家族,乃是外州入主的士人,插手不得许多禁区,想要经营家业,多数时候就需要有新的财源。 正是有着这种互有需求的关系,两个地位悬殊的人才能够如此愉快地坐在一起饮酒、投壶。 许范眯着眼睛,看着杯中的美酒,悠悠问道: “子华,近来的商途可还畅通?” 刘芝满脸笑容,连声答道: “多亏了君子的公文传书,北边的商路畅通无阻,而且因为塞外的鲜卑轲比能部落攻战,商队带去的货物十分抢手。这段时间货物的南北往来,就像,就像马车的车轮一样飞转。” “哈哈。你这个比拟倒也有趣。”许范呵然一笑,不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旋即收敛了笑容。 “你我相识时日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一些规矩。畅通无阻、货如轮转是一回事,私携禁物出塞又是另一回事了,你既是往来南北,那这点规矩就得守着。可别有恃无恐,出了祸事,再求上门来,那就别怪我许家翻脸不认人了。” 走私生铁兵甲乃是大罪,也是边郡关塞严禁的,塞外胡人部落攻战,想必对这些禁物也是亟需得很,许范可不敢保证刘芝这种豪商在厚利相诱之下不会铤而走险,所以为了避免到时候许家被满身铜臭味的商贾拖入泥潭之中,现下就得适当敲打一番了。 刘芝见许范语气严肃,却是不敢再陪笑了,立马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道: “在下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下这等祸事啊。君子尽管放心,商队里运往塞外的,多是丝绸一类的货物,绝无生铁、弓弩、铠甲、刀剑此类的违禁物。” 许范冷笑一笑,点点头。商人逐利,同样看重利益的他也不求刘芝真正做到手脚干净,只要别出现大宗军械生铁出塞的祸事就行了,他又看了战战兢兢的刘芝一眼,问道: “我听说塞外的鲜卑人不服王化,茹毛饮血,以兽皮御寒,怎么也喜欢汉地的丝绸?” “呵呵,君子这就有所不知了。”刘芝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笑着跟许范解释起来。 “草原上的气候寒暑变化更加剧烈,丝绸制成的贴身衣物冬暖夏凉,最是讨那些胡酋贵人们的喜欢了。而且这一次轲比能部落亟需大量的丝绸,也不是为了日常起居,而是为了征战用的。” “哦,难道鲜卑胡人征战也懂得旗令鼓节?可就算为了制作旌旗,也无需大量丝绸吧。” “君子,鲜卑人需要丝绸,是为了制作士卒的战衣。” “战衣?胡人不用他们的皮革制甲,还要用汉地的丝绸,难道那丝绸之物,还能挡得住刀兵不成?” 许范越听越怀疑,当下冷笑连连。 刘芝不以为忤,继续解释道: “君子明见,胡人攻战,多骑射攻杀,这皮革和丝绸各有两用。汉地的丝绸虽然不能像皮革那样抵挡刀兵,但却能够让中箭的骑士减少箭簇入体的伤害,要知道,胡人部落仅有巫卜略通医术,以往胡人部落里的许多士卒,就都是被这小小的箭伤夺取了性命的。” 说着话,刘芝一手拿起一块丝绸制成的手巾,一手拿起精致的银箸,模拟了箭簇入体,被细密的丝绸包裹着的简单过程。 21、坏消息 看着刘芝的动作,酒劲上涌的许范啧啧称奇。 他愿意纡尊降贵和面前这个豪商饮酒、投壶,除了刘芝能够给许家带来丰厚的财源之外,还因为刘芝与其他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不同,算是个走南闯北、颇有见识的聪明人。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就给许范长了见识。 “照这样看来,你口中的这个鲜卑胡酋轲比能不仅见识颇广,而且也慷慨大度,竟然舍得用汉地的丝绸给他的士卒做战衣,啧啧,这丝绸在汉地也得是中人之家才能够穿得上,这胡人部落得用多少骏马、毛皮来换啊!” “嘿嘿,君子,鲜卑人这账可不能这么算。要是在战场上减少伤亡,打赢了敌人,那其他部落的草场、人口、牲畜、财货就都是胡酋轲比能的了,这样算来,他本来就是在用别人的骏马、毛皮来换的啊!” “哈哈,有趣,有趣。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趣!” 脸色酡红的许范摇头晃脑,指着刘芝哈哈大笑,刘芝见状趁机敬酒,许范又喝了几杯,突然阻止了侍女的斟酒,长叹了一口气。 “君子,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不知在下是否能够帮得上忙?” 见到许范突然又变了一副模样,刘芝在心中暗暗警惕,口头上却愈发恭敬亲近了。 “唉,也没有什么事情。”许范摆了摆手,“就是想到家君要让我去军中供职,以后在军中难见子华,少了许多乐趣,子华有事相求,也难找到我人了。” 听完许范的话,刘芝心中已经明了。这是许范在暗示自己慷慨解囊了,他心中暗骂一声,表面上的笑容却更加亲切了。 “君子这是在担心些什么事,凭尊家父子的地位,出入军中这算得上什么难事,君子若是在军中无趣,想要找些乐子,只需派人告诉一声,在下这边定然就给君子提前准备好了。” “对了。”刘芝这时又拍掌说道:“君子既然要到军中供职,那手头上又怎么可以没有周济的财帛,在下这就给君子准备好了,待会连同薄礼一并带回府中。” “哈哈哈,子华啊,你真是陶朱再世啊!” 心愿得偿的许范再次大笑,这个时候他也不唉声叹气,态度热络了不少,放开心怀地纵酒豪饮,不一会儿,就已经明显出现了醉态。 不露痕迹的刘芝将这一切捕抓在眼里,他适时地举杯笑问: “听闻近来青徐多事,君子要入军中供职,莫非是随大军去青州?” “呵呵,子华,你一个商人,怎么还关心起兵事来了?” 醉酒的许范在心中还留有一丝戒心,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刘芝,只是眼中的神采已经涣散。 刘芝见状笑了一笑,挥手让侍女都退下,苦笑说道: “非是在下关心兵事,只是与徐州的一些盐商有些货殖往来,刀兵一起,百业俱废,不得不小心罢了。” 许范闻言也笑了。 乱世中,贩卖私盐也是一门牟取暴利的买卖。徐州近海,加上境内不宁,有臧霸等军中豪右割据郡县、又有青徐的海贼四处剽掠,所以每年外流的私盐不少,这可是一笔值得插手的大买卖。 难怪刘芝会担心袁军对徐州大举用兵影响了他的财源。 “你不必担忧,这个时候,我不是去青州,大军更不去青州,要去的,是并州!” “啊!”刘芝脸上大惊失色,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近来不是在和许都的曹操打仗吗,怎么又变成去并州了?” “哈哈,子华啊,”已经神志不清的许范摇摇头,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他看着刘芝说道: “你是个聪明人,见识也不少,可却不清楚。。。这上位者的人心变化,所以这辈子忙忙碌碌,也就只能够。。。是个卑微的商人了。你怎么就相信大军要去徐州打仗,,,你怎么就知道曹操是敌非友呢。。。。。” 断断续续说完话的许范醉倒在席上,刘芝只好重新叫来侍女将他抬到厢房歇息,看着杯盘狼藉的案几,他起身看向了窗外,一张圆圆胖胖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笑容。 “这可当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 得到糟糕消息的可不止一家。 随着时间进入八月底,聚集在都野泽,多次进攻阎军防线失利的羌胡部落得到了一个个糟糕的消息。 进攻武都的张鲁军被击退了,大败而逃。 韩遂的羌人兵马进攻汉阳、南安失利。 贾诩一边煽动叛军反正,一边又声东击西,佯装出兵要切断羌人兵马的退路,韩遂麾下的羌人兵马躁动不安,韩遂只好退兵,结果在中途,成宜、阳逵、麹家等人的兵马突然反戈一击,杀得羌人兵马人仰马翻,继而又有姜叙、赵昂等凉州将领率军杀到,韩遂战死在乱军之中,成公英率领残部投降。 趁胜用兵的贾诩之后又派遣毌丘兴、姜叙、赵昂等将荡平了枹罕宋建、河关群盗等郡县割据势力,重新收复了陇西、金城两郡,陇右的局势已经大体安定下来了。 杨丰、庞德等人率兵平定了张掖属国等地的叛乱羌胡,丁零胡屡战屡败,已经龟缩回居延泽,近来更是屡屡派遣使者告急求救,声称如果卢水胡等部再不救援,那抵挡不住的他们就要退出居延泽,重新启程,向西北迁徙了。 都野泽,毡帐内。 没有了诸部大人嘈杂的七嘴八舌,伊健妓妾看着注视着舆图的马超,声音变得清晰有力。 “孟起,你已经带领骑兵打过多次敌军的防线,既然打不破,那就算了吧。现下救援丁零人才是最紧要的,若是这一次再不救,那些随处迁徙的丁零人可就要逃走了,到时候,整个凉地就真的只剩下我们在孤军作战了!” “诶,你到底在听我会说话没有?” 伊健妓妾话语中已经带了火气,一旁的治元多连忙拉住他,示意他不要着急,接着说道: “孟起,我们知道你是在等待一举制胜的战机,现下这个机会就不错,根据丁零人的情报,杨阿若、张辽等人在张掖属国聚集了大量的人马辎重,准备一举消灭居延泽的他们。” “你想想,如果这个时候我们的骑兵避开那些碍人的亭障烽燧,不去骚扰张掖、武威,而是越过流沙,突然出现在弱水西畔,插入到敌军的背后,那将会是怎么样的一幕,一定能够前后夹击,击败所有的敌军的。” 治元多说完后,沉默多时的马超还是没有开口,暴躁起来的伊健妓妾当即就大喊起来: “马孟起,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三个月过去了,这些日子你带着大伙在那些亭障烽燧前折损了不少兵马,诸部大人对你的意见已经够大了。如今都野泽囤积的粮草还有牲畜也快吃完了,你还没有其他办法,那你还凭什么能够当众人的首领,啊,难道是因为你得到了那个女人,就在暗中打算着投降了,啊,你——” 治元多眼看伊健妓妾的话越来越难听,害怕当场激怒马超,连忙伸手按住他的嘴巴,一边看着马超说道: “孟起,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可都等着呢。” “不必等了。”马超终于转过头来,他看着伊健妓妾和治元多,淡然说道: “既然你们想打,那就打吧!” 说完之后,马超也不再理会两人,径自走出了帐外。 他抬头看着晴空万里,心头的疑虑却如乌云一样厚重。 这次出兵,或许真是一个好机会。三个月过去了,按照他的估计,关东袁绍兵马早已有所行动,而这一次统军的将领他也在之前探知,是阎行麾下大将甘陵,自己的姊丈。 或许杨丰、张辽等人的军事行动,就是因为关东告急,阎行急于抽调陷在凉州的精兵良将,自己这位姊丈才不得不抓紧用兵,打算先消灭了居延泽的丁零人,再掉头回来全力扑灭都野泽的自己。 这种可能性也在丁零人的使者口中能够得到大部分的确认,可不知道为何,马超的心却愈发变得不安起来。 或许,是因为事情的变化,在一步步超脱他能掌控的范围吧。 总算找到一个理由安慰自己内心不安的马超苦笑一声,转身又向另一处毡帐走去。 帐外都是他从各部挑选出来的作战勇敢的奴隶,马超帮助他们恢复了自由,他们也成了对马超忠心耿耿的亲兵。 马超径自掀开了帷幕,他看到了一个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的女人。 一个他攻破删丹城后抢来的女人,一个地位尊贵的女人,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战利品。 “你回来了?” 精心打扮的阎琬偏偏头,看了马超一眼,见到马超没有接话,她莞尔笑道: “回来得这么早,肯定是又跟那些胡酋大人争吵了吧?” “是的,那些愚蠢的部落大人都吵着让我带他们去打张掖属国,吵得我脑袋都疼,你说我打不打?” 22、 圈套 “这件事情,还得看你自己。你若不想打,就杀了那些胡酋大人,若是想打,那就打吧。” 阎琬满不在乎地说道。 马超冷然一笑,走近她的身后,伸手按住她的香肩。 “我是不会投降的,所以我想了想,决定打!” “哦,那也好,就打呗。” 阎琬继续低头梳理着自己的秀发,马超看着铜镜里那种女人的俏脸,伸手握住她光滑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呵然笑道: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我再打败你的夫君,或者打败你兄长的精兵良将?” “在意又何如?”阎琬冷笑一声,轻轻打落马超的手掌,重新低头梳发。“就像你现在把我绑到阵前羞辱一样,那些人或许会在意,但却绝不会退兵,更不会中了你的计谋出兵来救。” “你说得很对。”马超收回了手掌,点点头,看着镜子里的阎琬,旋即又笑道: “凉地有个传说,说是每个人生前,都是由飞禽走兽变化而来的。你说你在兄长面前,常常是扮作一只担惊受怕、惹人怜惜的兔子,在你的夫君面前,又是一头盛气凌人、胆大妄为的乳虎,到了我面前,你又变成一头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羔羊,你说,你到底像是一只什么呢?” “哈哈哈。”阎琬发出了铃铛一样清脆的笑声,她转头过来看着马超,伸手抚摸他那张带着笑容却依旧冷峻的脸。 “女人是善变的。其实我都不是你所说的那些,我就是一条蛇,一条五彩斑斓,能够随时随地变化的毒蛇!” 女人的声音温柔绵延,马超却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瞬间缩小,只是很快他呼吸之间的气息也变得炽热起来。 “是的,你是一条毒蛇,一条美丽的毒蛇。” ··· 马超既然决定下来,那他就不再犹豫,心底的不安被深深的掩藏起来,次日他即刻出兵,只留下少量兵马,要求他们必须迷惑宣威方向的阎军三天以上才能够北撤,自己则和伊健妓妾、治元多等部落大人带着兵马,携带兵甲、干粮,轻装奔向西北,准备越过流沙,穿插出现在杨丰、张辽兵马的背后。 流沙戈壁,对汉人军队来说是危险重重的禁区,对于羌胡人马而言,虽称不上一路坦途,但也安全得多。 胡人熟悉这片流沙,就像熟悉他们的家园一样,他们总是能够在流沙戈壁之中找到水源和躲避风沙的地方,这使得他们虽然是大队人马出动,却没有水源短缺和风沙袭击的担忧,人马能够在流沙戈壁之中曲折前进,直到走出面前这片荒凉的土地。 饶是如此,途中还是倒毙了一些体力不支的战马,比计划中多花了一天的时间。 在出发后的第六天,马超等人的骑兵终于出现在了张掖境内。 他们兴奋地奔向弱水西畔,准备顺着河流走向,出现在杨丰、张辽等人兵马的背后,和丁零人一起前后夹击深入追击的阎军。 只是,抵达弱水河畔的他们很快发现,他们面临的,不是阎军毫无防备的后背,而是三面张网、蓄势以待的伏兵。 这是来自西面的假情报,丁零人送来的假情报。 杨丰、庞德、张辽等人的兵马借助丁零人,早早设下了圈套,以逸待劳,在此地潜伏多时了。 自知中了埋伏的羌胡骑士愤怒了,他们追上了来不及逃远的丁零人使者,将他从背后乱箭射杀,可是汹涌而来的阎军步骑也迅速从各个方向包围了他们,金鼓号角的声音响彻战场,一场以逸待劳、精心布置的伏击战打响了。 河边的一处高地上。 被一班将士拱卫着的骠骑将军阎行,正居高临下地鸟瞰着战场上发生的激烈战斗。 “将军,战场上羌胡的骑兵接近七千,可以说,绝大多数叛乱的羌胡部落的兵马,都在这里了!” 法正向阎行禀报说道,言语间难抑兴奋。 此前平定雍凉,虽然一路顺风顺水,可也留有不少隐患。经此一役,河西叛乱的羌胡兵马被一网打尽,那些不服王化的胡酋大人也相继授首,法正已经可以预见,至少接下来几年里,羌胡听到阎军的兵马,都会胆战心惊、两股战战,而镇守凉地的吏士,也将更加得心应手,将州郡政令在凉地顺利颁行。 他毫不怀疑,自己一方的兵马很快就会取得胜利。 事实上,战场的形式也确实如法正所预料的那样,除了少部分凶悍的羌胡兵马还在冲锋,许多羌胡部落的人马都已经心生怯意,准备脱离战场,企图向后方撤退了。 只是准备多时的阎军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退去。 仆骨禄、乌楼棘、侯成、宋宪、全去恶等胡汉将领各自带着兵马,截断了叛军的退路,先后加入到了围剿叛乱羌胡的战斗之中。 阎行冷静地看待着这一幕,他看到了羌胡的兵马被截断成好几个部分各自为战,在杨丰、庞德、张辽等将的指挥下,人马数量在急剧减少,不断淹没在阎军步骑涌来的浪潮之中。 只有银甲白袍的马超还在奋勇冲杀,他带着自己的亲卫骑兵往来冲突,似乎还想要凭借自己的武勇力挽狂澜,可随着身边亲卫骑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他冲锋的战马也逐渐慢了下来,浑身浴血、状若疯虎的他最后也被围在了长矛密林之中。 胜负已分,但阎行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 这个时候,张就也带着一个高大的胡人走了上来。 “将军,西丁零的部落大人羝敕来了。” 张就恭声向阎行禀报,羝敕看着近处顶盔贯甲的汉人大官,内心颇为抗拒自己部落这种卑躬屈膝的行径,但看到远处战场上那心惊胆战的屠杀,他又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按照事前张就所教的,在阎行面前跪拜行礼,口中用新学会的汉话说道: “罪胡羝敕,拜见骠骑将军!” 阎行移动眼光,看向这个拜倒在地的高大胡人,等了一会,他才让张就传话,让这个丁零胡的部落大人起身说话。 得到允许起身说话的命令后,羝敕重新又站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他学会了微微弯着身子,用自己部落的语言说道: “将军,我们部落已经按照你的命令,派遣使者将卢水胡等叛乱部落的人马引到了这里,你看,战场上你的军队也顺利取得了胜利,很快你就能够平定这场叛乱了。所以我想,你也应该按时兑现你的承诺,将居延泽那一片丰美的水土赐给忠诚于你、效力于你的丁零部落,放回俘虏的丁零人马了吧。” 原本按照羝敕的想法,如果打不过这些强悍的汉人军队,那他们丁零人就带着妇人孩子、牲畜车马继续迁徙,寻觅新的牧场和家园。可是部落里众多贵族已经迷恋上了居延泽这片他们部落巫师口中的“小北海”,迟迟不肯离开。加上有一些重要贵族在交战中被杨丰的兵马俘虏,于是在汉人来使的威逼利诱下,他们最终和这位汉人将军达成了约定。 丁零人投降效忠阎行,并为阎行引诱卢水胡等叛乱兵马前来,作为回报,阎行将会放回俘虏的丁零人马,并将居延泽赐给丁零人作为家园和草场,世世代代在此地繁衍生息。 所以,他必须尽快要求这位汉人将军兑现承诺。 眼下叛乱的羌胡兵马已经插翅难飞,卑躬屈膝的羝敕胆战心惊的同时,也担心这位汉人将军出尔反尔。要知道,在草原上的传说里,汉人的贵族和官吏,一向都是奸诈狡猾的形象。 出乎他的意料,听完译者的翻译传话后,这位汉人将军没有想象中的凶相毕露,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让译者将他的话完整不漏地告诉了羝敕。 “你的部落立下了功劳,是应该获得赏赐的。放心吧,你现在就可以领回你那些被俘虏的人马,那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也会赏赐给你们部落的。” 听完译者的话的羝敕顿时大喜过望,他开怀大笑,想要按照自己部落的习俗手舞脚蹈来表示谢意,却迎来了诸多被甲持兵的士卒的警惕,那位汉人将军没有怪罪,挥手让人带着羝敕退下去,去认领带回他的人马。 等到羝敕高大的身躯走下高地,法正这个时候才重新开口,他低声对阎行说道: “将军,这些迁徙而来的丁零胡人力屈而降、居心叵测,留着他们的人马,还给他们居延泽这么一片丰美的水草,这对于河西的长治久安,可不会是一桩好事。” “孤知道。”阎行看了法正一眼,继续说道: “孤知道,此时的凉州,要的不是什么远夷来归的高歌颂德,而是铁与血过后的宁静,河西,必须安定下来。” 法正自觉地闭上了嘴巴,阎行也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战斗接近尾声的远方战场上。 他的脸色坚毅,双拳紧握,谁都能够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严和自信,但却没有人留意到,他握紧的拳头中,其实还揣着一份军书,一份关东告急的军书。 23、杀马(上) 弱水河畔一战,河西的叛乱羌胡被一网打尽。 伊健妓妾、治元多等胡酋大人被悉数斩首。 叛将马超力尽被擒。 羌胡兵马一战尽没,从战场上逃脱的,不过几百骑。 这几百骑里,能够真正逃出生天的,寥寥无几。 毕竟,战前大队人马面临的和战败逃亡人马面临的,是一片完全不一样的戈壁流沙。 而且,就算越过了流沙戈壁,他们也会绝望地发现,都野泽已经被甘陵、杨秋、张既、杨阜、阎温等人的兵马占领了。 那些马超留下来迷惑阎军的人马,根本就没有办法瞒过洞悉敌情、蓄谋已久的阎军,马超离开的第二天,阎军兵马长驱直入,都野泽就失守了。 阎琬当然也被救了回来。 获胜的阎行率军回到了武威姑臧,杨丰则接受密令率军暂时留在了张掖属国。 他将会袭击居延泽内羝敕的部落,对丁零人举起屠刀,高过车轮以上的男丁会被斩首,余下的妇人孩子会被编户入籍,迁徙到陇右,与汉人杂居,进行屯田。 一场铁与血的洗礼过后,一切好像回归了原来的面貌,没有人马的厮杀与喧嚣,河西将获得一段平静安宁的岁月。 关东告急,被叛军前后消耗了五个月的阎行得尽快赶回长安了,在姑臧城停驻,主要是有几桩手头的事务必须在这里处理了。 首先是马超的生死,军中的疡医告诉阎行,马超的伤势过重,并不适合跟随大军长途跋涉返回长安,如果要让他活下来,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留在姑臧城疗伤。 对此,阎行麾下的文武强烈反对,他们认为不必将马超押回长安,在姑臧这里就杀了,以免夜长梦多、再生不测。 武将的态度尤为激烈,被马超击败的杨丰、鲍出、王忠、杨秋等人恨不得立马就手刃这个让他们在军中威望受损的仇人。 文臣考虑的是马超在凉地声名远扬,让他死在河西,比死在长安更有利,可以用他的首级来震慑人心,也防止日后再有叛乱的人马借助他的名头起事。 阎行并没有立即下决定,因为他考虑的,远比疡医、武将、文臣要多得多,他先见了自己获救的妹妹。 阎琬脸色有些发白,但精神还好,见到阎行也没有再哭泣哀怨,或许她知道实在不适合在此时的阎行面前这般作态。 阎行也不会去追问她在羌胡部落的事情。男人打输了仗,女人被俘虏了,能够救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这个时候还去追问她如何在虎狼群中生存,那不仅是对她的羞辱,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你说,城破之后,是马超救下了你?” “恩,他虽然心思和别人不一样,但不是个奸恶之徒。” 阎琬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阎行也不再发问,过了一会,他才继续说道: “跟我回长安吧。” “听闻贾使君已经收复陇西、金城,兄长不去允吾?” “不去了,长安还有许多事情,让正度替孤回去一趟吧。” “哦。”阎琬低头应了一声,“那我下去准备了。” “去吧。” 阎行挥手让阎琬退了下去,他一个人坐在大帐中,又让人召来了武威太守张既。 张既刚入帐参见,就听见了上首的骠骑将军的声音。 “德容,你将武威治理得很好,如果孤将河西交付到你手中,你是否能够把它像武威一样治理好?” “既何德何能,能够担当此等重任。” 张既骤然听闻之下,心头也是一通狂跳,既有受宠若惊之感,也有来自其他方面的担忧。 身处河西的杨丰、赵鸿,可都是跟随骠骑将军已久的凉地旧人,有这两位在,他纵然称得上是霸府的后起之秀,在河西平叛过程中,处事也中规中矩、立有薄功,可骤登高位,此时的后来居上,对他而言却也未必是福。 张既下意识地想要推迟歉让,可他还没来得及将斟酌的言语说出口,就听见骠骑将军继续说道: “孤知道你的担忧,孤会留下庞、鲍二将帮你,但不会让你的施政有诸多掣肘。关东多事,也需要大批人马。” 话都说到这里,张既也听明白了,他连忙再次下拜行礼。 “如此,臣领命!” 阎行点点头,继续说道: “武威、张掖、酒泉三郡,张掖、居延二属国此次都遭受兵灾,其中尤以张掖郡、居延属国为甚,民众离散,田地荒芜,河西设立的牧苑也遭受了破坏,损失战马无数,更有数千士卒不幸埋骨于此,魂魄难归故乡。” “但所幸叛乱已经平定,各郡重归安宁。孤先将荆棘的尖刺除去,就是要让你能够执鞭,尽心全力牧守河西,当一个爱民如子、教化胡汉的循吏。你接下来治理河西,仍旧是任重而道远。你,可明白孤的意思?” “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君命!” “好,你先退下吧。” 张既退下后,阎行在大帐中又召见了几个文武,随后他独自一人在帐中静坐了许久,等到日头西斜时,他没有再召见其他文武,而是起身出帐,前往见一个人。 一个身上多次受创的人。 ··· 当帐门帷幕被掀开时,一道残阳透入帐中,卧在榻上的马超听到动静,也不顾来人是谁,将身躯侧向帐壁,翻身牵动伤口时痛得他直皱眉头,可他还是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入帐的阎行也没有出声,他坐在一张胡床上,看着马超雄健的虎背,默然不语。 “你本可以成为耿弇一样的人物,却偏偏要走邓奉的老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阎行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也不知是惋惜,还是痛恨。 “呵呵,我跟他们不一样,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马超冷笑一声,终于转过身来,因疼痛引起的痉挛让他的面部更加扭曲狰狞。 阎行也终算看到了马超的眼睛,一双无所畏惧、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 “但你终究为孤所擒。” 马超闻言,咬咬牙,闭上了眼睛。 “是啊,我没料到你竟然会亲自前来,呵呵,我终究还是败了。” “你还想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马超咯咯地笑出声来,以至于发出剧烈的咳嗽,伤口传来的阵痛再次让他皱紧了眉头。 但是他终究还是忍着疼痛说了。 从他如何放走淳于琼、与河北的袁绍取得联络说起,再说到他借着大闹严府一事洗清嫌疑、蛰伏苦役营,利用腿伤的事实造出跛腿残废、自暴自弃的假象,最后是趁着关西新军入凉平叛的机会,用一把苦役伐木的短斧袭杀军吏,叛逃羌胡。 说完之后,马超睁开眼睛,又得意地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心中只有儿女情长,意气用事、自毁前途的跛腿年轻人成不了大事,所以我骗过了你,骗过了所有人!” 阎行沉默了。 等到马超再次因为大笑发出剧烈咳嗽的时候,阎行重新开口。 “孤确实是没想到,一个年轻人能够有这么缜密的谋划,也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马超露出了嘲讽的神情,他勾起嘴角。 “那你呢,你不也是如此么?” 阎行想了想,难得地点了点头。 确实,他和马超同一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做下了奔袭关东联军粮草、平定河东白波之乱的大事,而且正处心积虑计划着要趁着长安董卓身死的时机,摆脱牛辅等人的控制,全面谋取河东,攫取西凉军遗留下来的巨大政治财产。 仿佛之间,阎行在榻上看到的,是一个面露冷笑的自己。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不说了。我都知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呵呵,可我说出来,你敢信吗?” 马超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阎行又等了一会,起身说了一句。 “你知道,其实孤有好几次杀你的机会。” “是的,在谷口,在槐里,在——呵呵,我都记不清了。” “但现在,你是想让孤杀你。” “呵呵,对我而言,兵败就只有战死一途。而且袁绍的大军已经杀向并州、三河,你也只能够杀我了,再迟些,就没机会了。” 阎行呼出了一口长气,他最后看了马超一眼,转身走出了帐篷。 ··· 怀有身孕的马云鹭匆匆赶来武威,腹中是她和甘陵的第二个孩子,但此时甘陵见到自己的妻子,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他知道,马云鹭是为何而来。 “你就不该来这里!” “但妾终究还是来了。” 小腹微微隆起的马云鹭看着愁眉紧锁的甘陵,淡然地说道。 甘陵干脆背过身去,负手不看自家的妻子。 “你那个弟弟,这一次犯的是反叛的死罪,已经不是用金帛钱粮就可以赎罪的。你要知道,眼下帐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但你却可以为他求情。” 听到马云鹭倔强的话语,甘陵无奈地苦笑起来。 世事变化,他或许可以是当初的甘陵,但阎行已经是贵为骠骑将军,不会是当初的阎行了。 24、杀马(下) 时下关东告急,阎行为了维护后方的稳定,甚至可以翻脸无情,授意杨丰对投降的西丁零部落悍然举起了屠刀,一族丁壮无一免难,马云鹭怎么还能够以为凭借自己的几句话,就能救回马超的性命呢。 甘陵现下已然深感权力给人带来的变化,自己身处高位,军中的许多将士都是自己曾经一手带出来的旧部,又与西凉的马家结为姻亲。人臣做到自己这个位置上,可以说非常容易就招来君主的猜忌和小人的毁谤。 自己此次平叛看似担任主将,但军权却是牢牢控制在骠骑将军的手中。 这未必就不是骠骑将军对自己的一种防范。 眼下自己避嫌尚且不及,又怎么能够再去私下求情呢。 “云鹭,难道你没有觉得,你弟弟和骠骑将军很像么?” 背对着马云鹭的甘陵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提醒自己的妻子说道。 马云鹭闻言楞了一下,从自家夫君口中,她比其他人更清楚这位骠骑将军的荆棘历程。 马超刚好比阎行小了十岁,两人的经历甚至极其相似,在凉州起事,到关中兵败,投入敌营为将,收敛羽翼,积攒军功,都想要和当地士族联姻,都在寻找时机脱离阵营,悍然自立,蛰伏隐忍、不惜代价,这简直就是两个极其相似的人。 只不过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 马云鹭被自己内心这种想法吓到了,她有些慌张地后退了一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转过身来的甘陵伸手扶住了自家妻子的肩膀,眼中带着柔情,说道: “骠骑将军其实很爱惜、欣赏你的弟弟,甚至容忍他的桀骜不驯,好几次隐现杀机却都没有动手。一直最不想杀你弟弟的,是他。但是眼下不一样了,你要知道,时局艰难,人心险恶,骠骑将军可能会宽恕力屈投降的杨定、韦端,但他不会放过一个跟他一样雄心勃勃,却小了十岁的年轻人。” “深耕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鉏(chu)而去之。你应该明白这个上位者的道理了。” 陷入沉思的马云鹭脸色有些苍白,但过了一会,她还是推开了甘陵温暖的手掌,步伐坚定,转身向帐外走去。 “妾知道你的难处,但妾必须去。因为,他是我弟弟。” ··· 回到自己大帐的阎行,没过多久,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马云鹭。 看到怀有身孕,却还坚持跪倒在地的马云鹭,阎行心生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扶起了她。 “你此次前来,叔升知道了?” 重新站起身来的马云鹭,听到阎行的话,想到刚刚甘陵对自己的警示,内心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说道: “是的,他不让妾前来,是妾非要来的。” 阎行摇摇头,走回了自己的主位,说道: “你不该来的。” “可妾已经来了,还请将军能够留孟起一命——” “好了,不要再说了。” 阎行打断了马云鹭的话,他注视着马云鹭,过了一会,好像露出了疲态,重新落座后才说道: “他已心存死志,你可以去看一看他,其他事情,让孤再想想吧。” 马云鹭叹息了一声,她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也无力去扭转男人之间的争斗了,只能够告罪,黯然地退出了大帐。 过了一阵子,阎行派人召来了董黛。 校事的人手不知不觉间地已经扩大了几倍,阎行为了保持高效和平衡,让周良主管关东的校事,董黛则负责关西的。 烛光摇曳了一下,帐中出现了一道静止的黑影,董黛躬身行礼,静待阎行的密令。 她一身军吏的衣甲,容貌未改,只是眼中已经隐现出与杀伐之气不同的寒光。 阎行站起了身躯,转身去看舆图,他缓缓说道: “孤不想杀马儿,但他必须死。” “黛明白了。” 董黛稍加思索,就做出了干脆的回答。 校事做事,从来就是如此,不像文臣武将据理力争、攘臂高呼,他们不需要自己的声音,也不需要自己的意志,一切唯阎行的密令是从。 “好,去吧。” 黑影隐去,董黛离开了大帐。 ··· 烛光黯淡,马云鹭走进了马超的帐篷,她看着榻上那个昏暗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 “孟起,阿姊来看你了。” 早已听到帐外动静,却一声不吭的马超身形一震,他痛哼一声,挣扎着就要起身。 “不用起来。” 马云鹭快步上前,想要让马超重新躺下,可马超还是倔强起坐了起来。 “你不该来的。” 马超脸色黯然地说道,马云鹭苦笑一声,这句话在这一天里她已经听到多次了,但她还是努力笑道: “可阿姊还是来了。” “我可不想让你见到我这副落魄的样子。” 看着少有低下头的马超,马云鹭忍住眼眶中的泪珠,她回忆起年少时在马家的点点滴滴,语气已经有些哽咽。 “是啊,自从你跟随阿父征战起,阿姊从没见到过你有这副模样。” “我到底还是让阿姊失望了。” “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马云鹭止住了马超的话,她看着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眼中流露出母亲的慈爱,轻声说道: “孟起,罢手吧。不要再这样了,趁着骠骑将军心意未定,如果你能够请罪求饶,或许还有很大可能免除一死,你可以回到长安,和阿父、阿岱等在一起。” 马超摇摇头。“回不去了。” “不,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的。你看,”马云鹭从袖中拿出了那一根熟悉的羌笛,放到了马超的手中,温声地说道: “她还在等你,她还在长安城里等你,孟起,回去吧。” 说着说着,强忍着泪水的马云鹭已经泣不成声,她只知道伸手紧紧抱住了马超,就像小时候兵荒马乱、乱兵破城,自己紧紧抱住家中最顽皮的这个弟弟一样。 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马超总是要挣脱自己的怀抱,想要溜出家门外去一探究竟。 可总是被自己拉回来,紧紧抱住。 直到后来他浑身血淋淋地提回来一个人头,大声地向族中的父兄宣告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跟随族人征战后,马云鹭才没有再紧紧拉扯抱紧这个弟弟。 这一次马云鹭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不肯再撒手放开,她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只要自己一松手,这个骄傲的弟弟就会无所畏惧跑出去一样。 但是马超终究还是再一次挣脱了她的怀抱。 “阿姊,你回去吧。还记得那首凉地的歌谣吗?每一匹骏马都会奔腾离去,每一个勇士都会视死如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走了,一样也能够回到长安去的。你走吧,在这里待久了,对你不好,对你腹中的孩儿也不好。” “孟起。。。” 被推开的马云鹭看着榻上一脸决绝的弟弟,她只能擦干眼泪,注视无言,最后唯有轻叹一声,转身走出了帐篷。 走出帐篷的马云鹭想到马超重伤的模样,顿时一阵心神不定,她还在想着是要去见甘陵,还是返回长安,抬头一见,却意外看到了董黛的身影,就像是她凭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样。 “阿姊,你是专程赶来见孟起的?” 董黛露出笑容,接近了马云鹭。 看着容颜未变的董黛,马云鹭却已经发觉自己对她已经有些陌生了。 她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自己的来意。 看着董黛身上的衣甲,边走边想的马云鹭突然想到什么,又对董黛说道: “妹妹,阿姊想拜托你一桩事情,眼下骠骑将军心意未决,但孟起他在军中结仇太多,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军营的事情你我都清楚,阿姊害怕他平日里遭人苛待,阿姊知道你的职务,你能多帮阿姊照料他吗?” 董黛露出了笑容,她说道: “阿姊你怕是过虑了,谁会苛待孟起。而且妹妹只是一区区校事,哪里能够照料孟起。看守的都是从骠骑将军帐下调来的甲士,不要说我,就连甘将军也调动不了。” 马云鹭听到董黛说起甘陵,面色黯然,但她还是说道: “我知道。叔升他身处高位,有些事情不便过问。但妹妹你有职务之便,肯定是有办法的。” 董黛闻言,还是露出了难色,马云鹭见状,想了想,又将头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郑重说道: “将士们征战劳苦,但有些事情做还是不做,还是有区分的。这根玉簪能换一些财帛,阿姊想让妹妹帮这个忙,妹妹愿意吗?” 董黛苦笑一声,只能伸手接过玉簪。 “阿姊,妹妹明白了,定会尽力的。” “好,好,有你相帮,阿姊就放心了。” 马云鹭谢过董黛,就匆匆离开了。而董黛看着手中的玉簪,再次露出了笑容。 ··· 当夜凌晨,卧在床榻上的马超敏锐地听到了帐外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听到有拖动重物的声音,帐外一声响动,有一包重物落到了马超的帐中。 马超虽然受伤,可还是挣扎着下了榻,他借着昏暗的烛光,打开那一个包裹,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身军吏的衣甲和夜行的手令,此外还有金饼两块,玉簪一根。 那一根玉簪马超很眼熟,是马云鹭来时入帐佩戴的。 心头一阵扑通,马超却还是忍着疼痛换上了甲衣,虽然有些地方被崩裂的伤口染上了鲜血,但夜间视线昏暗,只要言行举止上不要露出破绽,普通巡夜的军卒是很难发现的。 马超藏好了金饼、玉簪,准备出帐,刚到帐门口,他想到什么,又突然退了回去,将那一根羌笛握在手中,这才慢慢走了出去。 此时帐外的甲士已经消失不见,马超甚至还听到了低沉的马嘶声,而且是无人骑乘的战马。 走到这一步,马超停止了。 他好像有了明悟,自己的阿姊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而且如果是她,那短短几个时辰内,行事也太迅速和顺利了吧。 这更像是一个陷马的陷阱,或许还是最后一次试探的杀招。 想到这里,马超反而没有了出帐时的紧张,他的步伐也变得稳定从容起来,他露出微笑,坦然向马嘶的方向走出。 昏暗的火光下,不远处的空营地上真的有一匹无人的战马在低头嘶鸣,更远处影影绰绰,似乎还埋伏有其他人马。 马超握着羌笛,走近战马,一只手扶着马鞍,他带着笑容,要让火光能够照亮自己的脸庞。 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下一个瞬间,黑暗中发出了多具劲弩发射的声音,马超身躯顿时一阵颤动,身上中了好多支弩箭,他扶住马鞍的手慢慢地垂下,最终整个身体仰面倒了下去。 25、老骥 “马儿终不能为孤所用。” 这是阎行听到马超袭击甲士,意图逃亡被军士射杀后发出的惋惜慨叹,马云鹭则痛苦地留下了泪水,她也意识到,为何甘陵等人说她不该来这里了。 马超已死,但他的首级却依旧要被明法行刑地砍下,和其他反叛胡酋的头颅一起,传首边郡,震慑人心。 只是阎行随后传令张既,让他最后派人将马超的尸首缝合后,就在武威境内以庶人之礼下葬。 既然他热爱凉州这片土地,那就让他永久地留在这里吧。 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凉州错综复杂的多股势力:卢水胡、西丁零、马超、韩遂、李骈、宋建等等被阎行的兵马先后荡平,听到昔年的那些凉地的故人、仇敌一个个黯然退场,纵然阎行心如铁石,也不由在功成之后多出了几声叹息。 尤其是李骈的身死,更让他惋惜不已。 说起来,他们当初约为兄弟的三人,在陈仓大战之后,就再没有聚首了。 当初的三人之中,李骈豪气,阎行深沉,赵鸿聪慧,才干则各有千秋。但陈仓大战过后,阎行、赵鸿沦为阶下之囚,唯独李骈安然无恙回归了凉地,声望日增,还迎娶了韩遂的爱女,成了凉地最大一股势力的潜在继承人。 按当初的趋势看来,似乎李骈才像是天选之人,他的豪气干云,他的武艺高强,他的逢凶化吉,都是万中无一的。 但是现下,他死了。 这让阎行扼腕兴嗟,陈仓城外的三兄弟,最终留下来的,终究不是对友谊的忠诚,不是对信义的执着,而是乱世尔虞我诈的精深算计,是各为其主的你死我活。 而这,或许才是乱世之中真正的残酷所在吧。 ··· 河西叛乱已定,阎行率军返回长安。 在途中,他又接到了一道洛阳告急的羽檄军书。 秋八月,曹操亲征徐州,原本摆明态势要援助刘备、昌豨的青州袁谭却突然翻脸,不发一兵一卒救援徐州,致使徐州孤立无援,刘备战败逃亡,昌豨投降,曹操顺利平定了徐州的叛乱,以董昭为徐州牧,随后率军返回许都。 同月月底,夏侯渊、曹洪、乐进等曹军将领先后出现在荥阳、轘轅关、梁县以东方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旧都雒阳,曹操用兵河南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先前阎行在河西已经接到了袁绍大举发兵进攻并州、河内的羽檄军书,如今再加上曹军入侵河南地的急报,关东等地的形势可谓是遍地烽火、岌岌可危。 原本袁、曹两家在徐州的博弈转眼一变,就变成了以出卖徐州刘备为筹码的袁曹同盟,两家重修于好,共同出兵讨伐阎行。 虽然不久前阎行也从潜伏在河北的校事传来的密报中得知袁曹两家可能会有再度联合讨伐自己的谋划,但他没有想到,这种趋势的变化会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都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应对。 聚焦关东的兵戈,再联想马超死前透露的谋划,饶是阎行身经百战,也不由心有余悸,汗流浃背。 若非自己及时结束了河西、陇西的战事,只怕现下就要陷入四面皆敌的窘迫局面了。 内心五味杂陈的阎行只能够噙着苦涩,一路封锁消息,加紧行军赶回长安。 九月份,阎行回到长安。 但来自关东的坏消息同样接踵而来。 袁绍麾下多路兵马突破曹鸢根据山险布设的防线,曹鸢听从参军徐庶的建议,保存兵力,退守晋阳城;而徐晃在上党孤立无援,已经陷入苦战;河内的麹义率兵与河北大将颜良交战不利,放弃了共、汲等城邑,正在退往射犬聚。 而河南方面,守将翟郝目睹曹军多路进军,心知分兵防守、顾此失彼,不如集中精锐兵马先破一路,沮敌士气,于是素来勇猛刚烈的他亲率三千精锐出伊阙关,奔袭梁县的曹将乐进所部。 但乐进所部兵马骁锐,在郊外骤然遭遇敌军,虽散不乱,在主将乐进的激励下,曹军也奋勇发起了反击。 结果双方兵马在激战之中,身先士卒的翟郝被一后续赶来的长髯曹将斜刺里一矟刺于马下,阎军步骑失了主将,士气大衰,被乐进指挥曹军一举击败,三千阎军步骑损失过半,大败逃回洛阳。 而曹军方面则愈战愈勇,各部兵马长驱破关,准备围攻洛阳,据说曹操本人,也亲率大军抵达前线。 眼见着关东败仗频传,严授、杜畿、司马朗等一些牧守关西的文臣、郡守忧心忡忡,提出了袁曹合兵,势大难敌,不如增兵崤函、河津,固守关中的建策。 言下之意,就是要阎行撤回兵马,放弃关东了。 在他们看来,这样可以避免被袁曹两家夹击,势力一战覆灭的厄运,然后凭借崤函之固集中兵力御敌于外,后续或许袁曹两家为了争夺三河等地,还会再次翻脸,那阎行一方的机会又来了。 甚至还有人私下议论起骠骑将军的决策失误,指出阎行当初就应该听从严授老成谋国之论,保守三河、关西等已有州郡,耐心积蓄实力,而不是贸然出兵并州,救援公孙瓒。 尽管并州大战获胜,阎军夺取了太原、上党、雁门等地,可也使得己方与袁绍的关系急剧恶化,并且让曹操愈发忌惮关西的兵强马壮,从而造成了今日关东州郡被袁曹两家夹击的窘境。 阎行对此嗤之以鼻,若是当初没有救援公孙瓒、出兵并州,等到袁绍顺利平定公孙瓒,掉头来打自己的时候,那这些人就又要在事后发出骠骑将军用兵优柔寡断、纵敌患生的叹息了。 时下袁曹两家来势汹汹,但依阎行的性格,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坚持己见,一定要亲率大军援救关东州郡。 而军中的将校,显然是拥护和支持阎行的决定的。 只是在先救并州,还是先救河南的抉择上,军中将校也有着不同的见解。 阎行必须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在面临着强敌的联手夹击的情况下,他也不敢大意轻敌到分兵去救,因此翟郝虽然不幸战死沙场,但是他的眼光是没有错的,阎行也和他一样,必须利用好麾下这支关西兵马,集中兵力,实行各个击破,来化解如今关东陷入的窘境。 而且,首战必须告捷,这才能够达到鼓舞士气、震慑敌军的效果。 那么,这个首战的对手应该选择袁绍,还是曹操呢? ··· 在紧锣密鼓筹备大军东出军事的同时,骠骑将军府也针对时下的形势作出了几项有关人事、伐交的重要调度。 其一,就是派遣戏志才出使荆州。 荆襄的刘表已经平定了荆南的叛乱,虽然与交州的张津还有交战,但交州兵微将寡,根本就不是刘表的对手,而江东的孙策新丧,幼主继位,无力外顾,江夏、长沙等地也就暂时解除了边患,阎行相信刘表一定会对结盟夺回南阳郡感兴趣的。 当然,出使荆襄,以荀攸的名气和才华,或许比抱病的戏志才更加合适,但是颍川荀氏在袁曹两家都有族人出仕,值此生死存亡之际,阎行考虑前后,还是决定派出自己的心腹谋臣戏志才。 戏志才也知道自己这是临危受命,但士为知己者死,他于是慷慨受命,轻装简从,已经取道蓝田,准备出武关前往襄阳了。 其二,就是安抚人心,缉拿奸宄。 纵然骠骑将军府封锁关东告急的消息,但时间一长,还是有许多流言蜚语流传到了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将军府一边辟谣、安抚人心的同时,也出动了大批吏士、校事缉拿散布谣言、心怀鬼胎的奸宄之徒。 之前有来自兖州的游士,后来又有勾结马超的河北暗间,就如同阎行派往邺城、许都的校事一样,袁曹两家为了获悉情报、策反敌将,也无所不用其极,不断在派遣行人往阎行的辖境渗透。 阎行可不希望在自己领军东出救援关东州郡的时候,关西治下再有文武被袁曹两家策反的叛乱发生。 于是,倾巢而出的校事在董黛的带领下,很快就破获了一桩暗中勾结河北袁绍的大案。 看着名单上为首的名字,阎行的眼皮跳了跳,沉默了一会,他当即派人去马府将马腾召来。 当再次在堂上看到马腾时,阎行惊讶地发觉,在他出征前看起来眼窝深陷、时日无多的憔悴老人,过了三四个月,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活的好好的,虽然面容憔悴,但这条老命确实没有咽气的打算。 “寿成公,看来你害的是心疾啊!” 阎行冷笑一声,看着颤巍巍入座的马腾说道。 马腾闻言身躯一震,原本微弯的身躯瞬间更是变得佝偻起来。 “将军说笑了,老朽教子无方,致使其酿成大错,家门不幸,悲痛欲绝,如今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矣。” “时日无多,呵呵,只怕寿成公心里想着的,是能够活得比孤这个晚辈长吧!” 26、舐犊 阎行字字千钧,直扣心扉。 但马腾已没有一开始的猝不及防,他憔悴沧桑的古铜色脸庞没有流露出任何痕迹,而是看着阎行苦笑道: “将军何出此言?” “马超放走敌将,暗中勾结河北,寿成公可知?” “老朽委实不知。” “呵呵,寿成公做下大事,却还要苦苦隐瞒,那就看看这一份马家人出首的文书吧!” 阎行起身将自己案前的一份文书扔到了马腾的面前,马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了起来,缓缓地舒展开来。 这是一份马家人,自家府邸管事马义的出首文书。 告发的,正是马腾暗中勾结河北袁绍的事情。 在满城校事严缉河北暗间的巨大压力下,马义犹豫了一阵,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将马腾告发了。 之前马超和马腾的一出苦肉计,瞒过了所有人。隐忍蛰伏的马超,作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想要东西呼应,割据凉州,那么一些他做不了的事情,就必须由另外一个不会引人注意,又合情合理的人来替他明里暗里完成。 病入膏肓却还要大义灭亲的马腾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 只有他以一个痛心疾首的父亲面孔出现,再私下辅以金银财帛,才能够说动杨秋做个顺水人情,将苦役营的马超调入自己营中,只有他继续留在长安城卧病在床,身在河西的马超才能够勾结河北、东西呼应,最终实现割据凉地的勃勃野心。 或许最初马腾对马超的自作主张又急又惊,只能痛骂“孽子,你要害了整个马家了。”,但事后,马腾还是默默帮马超圆了所有事情,并且在马超沦为苦役后,隐蔽地和河北的暗间搭上了线。 而马超,事败之后,宁愿对阎行冷嘲热讽,求取速死,也不愿意被撬开嘴巴,泄露出一丝有关马家人的信息来。 “你们父子二人的,当真是一对精致的野心家!”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阎行想到这对反戈一击、陷自己于危境的父子,煞气顿生,咬牙切齿地说道。 马腾没有听懂阎行的话,他的表现有些失魂落魄,在一切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恐惧、贪婪、仇恨等等的心结却反而消失了。 他像是在感慨一件别人做错的事情。 “看来,我不该将他视如手足,留在身边十几年。” “是你不该打瞎他一只眼睛,不管十几年来你待他如何,至少每次只要一照见铜镜,他就会记起当初的那一鞭!” 看到马腾这副模样,阎行冷笑着说道。 “是孤小看你们了,孤怎么也没料到,学圃种菜、垂垂老矣的马寿成,还留存有十几年前抹书间王韩的雄心斗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也是老朽从将军这里学到的。” 十几年的旧事都不能再激起马腾脸色变化,阎行盯着那张苍老的脸好一阵子,突然向等候已久的甲士说道: “送老将军回府。” “你不杀我?” “你来之前,孤确实恨不得杀了你,但现下,孤改变主意了,既然你是病入膏肓,那孤就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如果你不死,那你就在榻上亲眼看好了,看孤如何一步步将你们的谋划粉碎为齑粉。” 阎行大笑,浑身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势。 ··· 阎行终究没有手刃马腾,但在回府后的第二天夜里,马腾就突发恶疾,黯然离世了。 只是这个微不足道的消息已不能再激起阎行内心的丝毫波动,他已经向军中诸将宣告自己将亲率关西大军,郊外誓师东征,出崤函,援河南,迎击曹操。 从长安到弘农,沿途的粮草辎重在不断输送汇集,各郡县的傅籍的民役也陆续征召开拔。 长安城外,关西的精兵良将云集,军威赫赫,将士们摩拳擦掌,准备出关给来犯的敌军一个迎头痛击。 大帐内。 郊外誓师的时辰将近,阎行准备离开,帐外脚步声一阵急促,裴姝还是从城中赶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从某种程度上讲,出征前该说的话,昨日里夫妻二人就已经在人前人后说过多遍了,只是此次不知为何,裴姝出现了心神不宁,她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出城赶来,冷静、忍耐、等待才是她应该做的,但她终究还是挣脱了以往身上的那种秩序感,赶来见自己的夫君了。 她察觉,昨日里阎行欲言又止,其实有些话是没有说完的。 “你怎么来了?” 阎行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看着裴姝问道。 裴姝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 “妾,妾还是有些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了。”阎行哈哈一笑,掩藏了嘴角的苦涩。 “孤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你无需再担心什么了。” 裴姝闻言,内心一阵触动。确实,东征前这几日里,阎行做了许多事情,许多以前他根本就没打算要做的事情。 任命贾逵为抚夷护军,都督安定、北地、上郡三地的军事,特命阎兴入城驻兵、护卫长安,并筹备细柳、霸上二营新兵的事宜,重拾裴姝在东巡后的暗示,让长子阎统拜留守长史严授为师,还上表请为裴徽等人封侯······ 这些事情,显然都是为自己的长子阎统,为长子的母亲而做的。 但裴姝这些天却没有欣喜过望,她看着阎行,眼眶已有泪珠闪现。 “夫君知道,妾想要的不是这些,我们的孩儿也不是想要这些。” “妾只想要夫妻能够白头偕老,想要我们的孩儿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想要他的阿父能够得胜安然归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 当阎行看到有晶莹的泪珠从裴姝精致的脸庞滑落时,他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再次开口,并上前抱住了裴姝。 一如河东再会的那样,此时此刻,彼此都能够听到对方纯粹的心跳声。 虽然阎行身上的铠甲冰冷坚硬,可裴姝并没有拒绝他的怀抱,而阎行在这种熟悉的难得的温馨中,吐露了自己昨日里隐藏的心声。 “当初我们再见时,明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们还是结合,一起走过来了。岁月催人老,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我有了孩子,也在慢慢变老。” “答应我,如果我这一次走不动了,那你就封闭崤函、河津,由严公予、贾文和、子起、你兄长、杜伯侯、贾梁道等人辅佐,好好把我们的孩子带大,教给他诗书武艺,让他替我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夫君。。。” 裴姝潸然泪下,阎行却只能轻轻摩挲她的鬓发,然后松开了怀抱,他已经听到了帐外有新的脚步传来,是到了出发的时辰了。 “走。” 阎行大声告知帐外甲士,再不回顾,掀开帷幕,大步走出了帐外。 ··· 河内,射犬聚。 “兄长,听说骠骑将军亲率大军,出潼关,准备驰援河南,迎击入侵的曹军了。” 在军营的主将帐内,麹演屏退了其他军吏,来到了自家族兄旁边的胡床前坐下,看着端详着展开在地上的地图的麹义,轻声说道。 “我知道了。” 麹义的语气平淡如水,仿佛就是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事情。 这让麹演有些接不上话,只能呆呆陪着麹义看着地图。 袁绍这次亲率大军收复并州,是势在必得,而且在得到上次连吃败仗的惨痛教训之后,河北将士也痛定思痛,不再轻视纵横关西的阎行兵马,袁绍本人更是采取田丰、逢纪等人的建策,不再拘泥于军争一道,而是广泛采用军事、政治、伐交、用间等多种手段来对付阎军。 其中,就包括暗中遣使招降曾经的叛将麹义。 为了策反麹义,袁绍大肆许诺,不仅对之前的怨结既往不咎,而且还要加倍封赏麹家子弟,甚至承诺起事之后要让麹义担任河内太守,连印绶文书都一并由使者带过来了。 麹义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和袁绍决裂过的他没有轻易相信这位旧主的种种许诺,但也没有斩杀来使,将首级送往长安表明忠心,他只是让麹演暗中行事,隐秘地将邺城来使驱逐离开。 这也让办事的麹演留了个心思,是不是自家的族兄另有打算。 “兄长,你看这一战,我们麹——” “难啊!” 麹演的话还没说完,麹义就出言慨叹打断了他的话语。 麹演摸了摸鼻子,讷讷跟着说道: “是啊,想要脱离长安,确实有些难。” 他们麹家的年轻一辈麹英、麹光都在阎行的军中效命,陇西、金城平定后,麹家也有不少族人被迁徙到长安城中,他们现下与骠骑将军阎行的关系是息息相关,若要扯起反叛,就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蠢才,我是说这一战难打!” 麹义抛下了树枝,瞪了麹演一眼说道。 “我前后连弃汲县、共县、修武、获嘉多座城邑,抛下高墙坚垒而不守,让敌将颜良一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就是为了重新骄敌士气,引诱颜良长驱追击,可是眼下兵力不足,这一战依旧难打啊!” 27、射犬 徐晃、马蔺带走了河内多数的兵马,如今他们在上党陷入苦战,河内的兵力也随即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 河内太守常林手里倒是还掌控着几千郡兵,若是和麹义合兵一处,倒是有上万的兵力可以和颜良率领的河北军队周旋一番,但常林显然也对麹义这个河北降将抱有戒心,不愿意将决定河内存亡的军权全部交付麹义的手中。 “不如先控制住军中的马玩、审固等军吏,再诱常林入军营商议兵事,趁机将他擒住,夺取他的兵权。这样一来,上万兵卒就落入到我们掌控中,到时候兄长据守野王,是战是降,还是坐观事变,一切都有了依仗。” 经麹演的提醒,麹义瞪了麹演一眼后,摩挲着自己花白的络腮胡子,沉吟许久,没有回应。 两人正在沉默之时,帐外突然有军士禀报,骠骑将军幕府有紧急军令传达。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幕府军吏掀开帐门,大阔步地走入帐中。 “骠骑将军军令!” 麹义、麹演两人都没有急着接令,麹演看清楚来人之后,更是破口大骂: “你个小崽子,见到我们这些父辈大人,还敢摆着幕府的架子!” “嘿嘿,叔父,这不是军令如山、莫谈私情么,以前你也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被麹演一吼,麹光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脑袋,有些畏怯和尴尬地苦笑说道。 麹演却不依不饶,将一肚子闷气撒在小辈身上。 “离开一段时日,还学会跟父辈大人顶嘴了,啊?什么幕府军令,骠骑将军不是率军驰援河南了么,哪里来的幕府军令?” “好了。少说两句吧。” 麹义示意骂骂咧咧的麹演停止烦躁的聒噪,他和麹光验过符信后,亲手削去完好无损的封泥,将幕府的军令展开快速浏览。 “怎么,幕府的军令都说了什么?” 麹演看着麹义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不好揣测军令的内容,忍了一会,只好又低声地问道。 麹义闻言,扬了扬手中的军令,看着自己的族弟、族侄笑道: “这仗可以打了!” ··· 一日后,一支河北大军正旌旗招展地行进在河内境内,一路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 行伍之中的主将颜良三十几岁,须发浓密,虎背熊腰,正是一个军中武将身强力壮、积极进取的年纪。 他稳稳当当地安坐在马背上,一手执鞭,一手搭着凉棚眺望远处,心不在焉地听着骑马跟在身边的几名军吏的军情汇报。 眺望了一会,也许是顶着兜鍪的脖子酸了,颜良随手将马鞭放好,解开了系带,利索地脱下了兜鍪,顺带着还用战袍胡乱擦了擦湿涔涔的须发,口中还嘀咕着,这秋老虎余威犹在,日间行军才一段时间,自己就又被晒出了一身臭汗。 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颜良这才转首各看了左右几名军吏一眼,问道: “刚刚又说到了哪里了?” 身边骑马的军吏闻言不敢怠慢,连忙接声说道: “方才说到了现下大军已经抵近射犬聚,可斥候回报,麹义的兵马已经撤走了,只留下空营。” “哼,又逃了,这麹义老儿为了躲避本将的兵锋,一逃再逃,看来是想要逃到野王城合兵据守了。” “将军,那要不要在此驻军歇息?” “不用了。”颜良摆了摆手,大声说道:“加快行军,争取今日赶到野王城外扎营,军情如火,不容拖延。本将已经向大将军许诺,要在冬月到来之前,打下这个河内郡。” “这,,可后军的蒋中郎将才刚刚派快马前来,叮嘱将军不可轻敌冒进,以免中了敌将麹义的埋伏。” 一名军吏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呵呵,这蒋义渠还真是磨人,明明就是不想本将破敌立功,还说什么怕中了敌将的埋伏,这话在本将攻取汲、共等城邑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次,打下获嘉、修武的时候他又派人来说了一次,前前后后聒噪了多少遍。” “派人回去后军告诉他,如何用兵的方略不用他多言,他这个戴罪立功的罪将就安分守己给本将守好城邑、粮道。如若有失,哼,就不要怪本将翻脸无情,立行军法了!” “诺。” 听出颜良话语里隐隐透露出来的杀意,那名刚刚开口的军吏战战兢兢,连忙领命拨马离去。 乜视着军吏策马离开,颜良冷哼了一声,才重新戴上了兜鍪。 不管袁阎交恶如何,河内东北一角仍然牢牢控制在袁绍的手中,这也是河北大军防范敌军、入侵河内的前线。 而负责河内战线的河北将领却已经连续换了好几拨人,从麹义到淳于琼,再到张郃、蒋义渠,鉴于蒋义渠上次用兵河内,被麹义在共县以寡敌众击败一事,袁绍虽然还允许蒋义渠在战事当前戴罪立功,但却免去了他军中主将的职位,该由大将颜良担任主将。 作为走马上任、积极进取的新任主将,颜良对于碍手碍脚的蒋义渠早已心生厌恶,在朝歌出兵之后,直接一纸军令就将他调为后军看守粮道,对于原本依附蒋义渠的军中将校也多有打压,改由自己带来的心腹军吏主持大小军务。 眼下袁绍亲率大军围攻晋阳城,河北兵马也攻入上党,颜良不甘人后,早就想着抢先攻取河内郡,以巩固自己在军中位居河北众将之首的位置。 在他看来,袁、曹联军沿着大河南北同时进攻,夺取三河是势在必得的事情,阎行以寡敌众,能够凭借崤函、大河天险,保住剩下的关中郡县,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有什么反击之力。 更何况,他前些日子已经接到军报,关中的阎行誓师东出,正往河南地进军,准备救援洛阳城,迎战入侵的曹军。 至于麹义,听说他麾下只有几千兵卒,骑兵寥寥无几,颜良自视甚高,此次带领两万步骑前来,才不会将避战退缩的他放在眼里。 “报——” 颜良骑着高头大马,顾盼自雄之际,一名前军的军吏拍马赶来。 “将军,前方发现敌军人马。” “不是说射犬聚的敌军已经撤走了吗?” 颜良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军吏见状连忙解释说道: “是,,是野外遭遇的敌军人马,敌营只是空营,敌军人马的确已经撤走。” “有多少人马?” “两三百步卒,打着敌将的旗号。” “前军追击,派出骑兵包抄,务必全歼敌军,别让他们跑了。” “诺。” 那名前军的军吏连忙领命离去,其他军吏眼见着他离开,其中心存谨慎的不免又开口向颜良说道: “将军,会不会是麹义的诱敌之计?” “哈哈,这不过是麹义老儿的疑兵之计罢了,前番他在共县、修武等地就故布疑阵,想要滞延我军的进军,如今又要故技重施,看本将这次如何先擒他兵卒,再破他城池。” “况且此地是河内,不是并州,一眼过去,皆是坦途,麹义何处能够伏兵趁我,本将怕的就是他不来,他若敢来,也不过是前来送死罢了,哈哈哈!” 颜良三言两语教训了持不同意见的军吏,得意地发出大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河内境内水网密布,沁水、泫水的支流错综复杂,就在颜良派出的骑兵快马加鞭,即将追上敌军步卒的时候,却发现匆匆撤退的敌军步卒过河拆桥,掉头就将小河上木桥的那一头拆毁了。 追击的骑兵短时间内找不到另外过河的途径,只好派出斥候试了试河水的深浅,确认人马都能够涉水过河后,连忙驱马从低岸踏入河水之中,准备涉水而过,继续追击。 可人马刚刚趟到中流的时候,原本已经逃远的敌军兵卒又折回头,身后还多了几百兵卒,他们很多人都背着弓弩,站在岸上瞄着涉水的河北骑兵,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发射起来。 “该死的,冲上岸去!” 进退不得的河北骑兵遭受着对岸箭矢的袭击,没有有效的反制手段,只能够相互激励着,冒着头上的箭矢,加快马速想要冲上岸去。 可随着距离越来越靠近,岸上敌军步卒的箭矢也愈发密集。不一会儿,小河的水流也被河北骑兵的人马鲜血染红了,偶有骁勇的骑士策马冲上岸去,也被成排的长矛刺死,后面的河北骑兵损失惨重,又被重新赶到了河水之中。 “撤退,撤退。” 这个时候,进攻受挫的河北骑兵也意识到了不妙,对岸的弓弩手不少,己方的骑士受制于河水和河岸,根本就无法发挥骑兵冲锋的优势,再继续进攻,也只会徒然增加伤亡,于是他们只能够垂头丧气、骂骂咧咧地顶着箭雨,争先恐后又逃回岸上去。 湿淋淋的人马逃上岸后,前军两条腿追击的步卒也终于赶到,他们眼见着对岸的敌军兵卒只有七八百人,又没有骑兵,轻敌之意腾起,在军吏的号令声中,两三千前军步卒卷起衣甲,手持盾牌,像被刚下河的鸭子一样齐齐地跳入河中,准备展开阵型,涉水强攻上岸。 28、晋阳 派出前军、骑兵追击的颜良并没有被敌军的游兵散勇打乱进军计划,他率军继续沿着官道向前,对于己方步骑追击、歼灭几百敌军兵卒的战事他信心满满,毫不担忧。 但很快,他就接到禀报,前军的步卒和追击的骑兵被敌军的兵卒阻隔在一条小河的对岸,几次趟河强攻上岸,都失败告终,不仅被重新赶下了河,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麾下步骑这种糟糕的表现顿时让颜良大发雷霆,但随后前军军吏慌慌张张地解释,也让颜良生萌生了其他心思。 据前军来报,据岸阻击的敌军兵卒人数虽然不多,却异常凶悍,兵甲精良,还打着敌军将旗,只怕是麹义的先登精兵。 这让有心在攻城之前,先挫伤守军士气的颜良精神一振,当即下令,大军转向,加速赶往小河方向。 他倒是想看看,这支能够以寡敌众的敌军精锐,能不能挡得住自己麾下两万步骑的强攻。 很快,率着大军赶到小河的颜良就接到禀报,对岸的敌军兵卒见到烟尘滚滚,知道是大军步骑前来,已经在且战且退,撤离河岸了,而前军军吏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已经步骑齐发,涉水追击,准备追上他们,一举歼灭了。 已经抵达河岸的颜良没有闲着,他在众多军吏、亲兵的簇拥下,策马在军前眺望对岸的战况,只见那支不足千人的敌军兵卒十分精锐凶悍,且战且退,断后被追上的兵卒顽抗斗死、无一投降,而还在撤退的兵卒则退而不乱、继续发矢,己方许多冲上岸的步骑都接连被他们手中的强弩射杀。 看上去,前军人马想要全歼这支敌军,还要付出不少代价。 “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击鼓,全军渡河进攻!” 颜良见到这恼人的一幕,火冒三丈,弃鞭于地,大声叫着下令。 身边又有军吏见状,又劝阻他说道: “将军,这些敌军兵卒甚是精锐,不会无故阻河在此,你看远处又有不少敌军的旌旗,说不定是敌军的兵马在埋伏——” 这名谨慎的军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愤怒的颜良像抓一个婴儿一手提了起来,奋力扔入了河水之中。 “懦弱如鸡,都被麹义一路的疑兵吓破胆了,我束发从军以来,攻城略地,战无不克,又岂会惧怕区区一个麹义的伏兵,难道还要让本将站在对岸,眼睁睁看着这些嚣张的敌军兵卒逃走不成。” 见到颜良发火,其他军吏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话,连忙俯首遵命,不一刻,两万大军就前后响起了进军的战鼓,大股河北兵马在颜良的亲自带领下,趟河涉水,接连不断地奋勇向前,攀登上岸。 也在这个时候,那些追击的前军人马突然发现,远处那些旗帜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跟之前一动不动的各色旌旗、草人疑兵完全不同。 这一次,那些原本竖立的旌旗、人影都会变化和移动,而且远方扬起的烟尘越来越大,他们甚至听到了敌军步骑进击的号角声在不断传来。 “有敌军,有敌军!” 前军的军吏惊惶之下张目大喊,沙哑的声音响彻当场。 ··· 太原,晋阳城下。 河北大军的营地里刁斗森严、篝火分明,披着大氅出帐巡营的袁绍在守值文武的拱卫下,仔细巡视了大半个营地,最后来到了一处营门附近,缓步登上最近的一座望楼。 夜色苍茫,四野如墨。 望着远处在夜色中屹然耸立的晋阳城,它犹如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和围攻它的袁军连营对峙,城墙上那点点的火光,仿佛它无数只眼睛,正恶狠狠地怒视着袁绍。 身处高处的袁绍呼出一口长气,心潮起伏。 尽管河北之前一度面临着阎、曹夹击的窘境,先是丢失了并州这块重地,后来邺城更险些被曹军偷袭,各地前后折损兵马六七万,投降、战死的将校有数十人之多,其中甚至还包括了自己器重的外甥、并州刺史高干。 但自己最终还是成功扳回了劣势。 在自己和田丰、许攸、逢纪等人的谋划下,邺城多管齐下,利用徐州的博弈换来了曹操的反正,策反敌军将领马超引起了关西内乱,而在伐交、用间等手段的辅助下,关东的军事行动和预想的一样顺利发动,袁绍调度十二万兵马,征集二十万民伕,号称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多路并进,进攻并州、河内两地。 其中三万兵马由大将颜良率领,进攻河内;两万兵马由大将文丑率领,进攻上党;袁绍则亲率六万步卒、一万骑兵进攻太原,余下兵卒、民伕交由坐镇后方的沮授、淳于琼等人调度,输送供应大军粮草辎重,防范隐匿山林的黑山贼的骚扰袭击。 眼下,各路兵马如期攻入太原、上党、河内境内,并且捷报频传,大军的胜利指日可待。 比如太原一路,袁绍的大军就已经将敌将曹鸢牢牢围困在了晋阳城中,困守城中的敌军将士插翅难逃,尽管他们在曹鸢的率领下,拒绝投降、负隅顽抗,可袁绍有绝对的自信,自己能够率军将晋阳这座坚城攻陷下来。 毕竟,连易京那样棘手的楼橹、营垒,都被河北大军前仆后继地踏平了。 “听!你们有没有听到隐隐约约的笛声。” 心事如潮的袁绍突然听到从远处随风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他乍听之下,原以为是山风呼啸的变换,可倾耳听了一会,觉得是笛声无疑,这才转首看向身边跟随上楼的逢纪等人。 逢纪早在袁绍之前就听到了这远处敌墙方向的笛声,他趁着袁绍登楼沉思的空隙,已经先问过其他守值的军吏了,当下立即答道: “明公,在下也听到了,是笛声,而且是城墙上传来的。” “哦,是晋阳城上的笛声?” “是的,听军吏禀报,这两日来,一到夜里这个时辰,敌墙上就有笛声传来,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夜探的斥候回报,说是城墙上有一个文士带着敌军士卒,吹起了笛、埙。” “那看来是城中的守将担心晋阳久困之下,人心思变,这才想出了这夜间吹笛的计策,用以鼓舞士气、安抚人心。” 袁绍也是统帅大军的将帅,他当然知道身处沉闷枯燥、军法严苛的兵营之中,时间一长,离家日久、饱受征战劳动的底层的士卒们身上就会产生种种戾气,这些戾气既会伤人,也会伤己,擅长带兵打仗的将领,都必须及时化解士卒身上多余的戾气,而这除了在战阵上用胜利和军功激励他们外,还需要通过其他许多途径来安抚、慰藉他们。 营妓、犒赏、剽掠、屠城,都是诸多途径之一,当然,歌谣也是。 歌谣,有的时候会是瓦解军心的楚歌,但更多时候,都是以激励士气、安抚人心的面目出现的。 袁绍举目远眺,伴随着隐隐约约的笛声,他似乎看到了在城墙上枕戈负甲的敌军士卒面带笑容、安然入睡,也不知道自己营中的士卒,又有多少夜里也会听着这余音袅袅的笛声入眠的。 想到这里,袁绍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说道: “你说,这会不会又是那个徐庶想出来的计策?” 河北大军进军并州以来,原本就是治下的士民前来投奔袁绍的络绎不绝,如宗帅商曜、士人王凌,他们除了控诉西凉军的种种暴行之外,还带来了不少有关敌军的情报。 据他们说,敌将曹鸢原本打算依托山险,在太行山阻击河北大军的深入,但有一个徐庶的幕僚献策,告诉曹鸢说太原境内的民心向袁,大军在外,郡中迟早生变,到时候曹鸢进退两难、难逃兵败,还不如坚壁清野,聚敛粮食辎重,毁坏庄稼谷物,驱逐老弱,扣押丁壮、质子,保存实力据守晋阳坚城与袁绍的河北大军抗衡。 这确实是一条毒计,也确实收到了一些效果。至少一路所向披靡的袁绍虽然顺利攻入太原,可却没有机会在野外消灭曹鸢麾下的大股兵马,并且袁军就地筹集粮草也十分困难,只能够通过后方的民伕辗转太行东西,艰苦跋涉,转运输送大军的粮草辎重。 “很有可能。” 对于这个号称是颍川士人、游学荆襄的敌将幕僚徐庶,南阳人的逢纪知之甚少,甚至连同为颍川人的郭图乍听此人名字,沉思良久,也是不断摇头,表示自己与颍川故人多有书信往来,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郡中有这个人物。 “待攻下晋阳,孤倒是要见一见,这徐庶到底是个什么人。” 袁绍心怀恨意,面带煞气地说道。 过了一会,重新舒展眉头的袁绍想到一事,又看着逢纪说道: “昨日,张儁乂言称晋阳高墙深壑,敌军有死守之志,纵然大军强攻围困,急切之间也难攻拔,提议孤不如只留一裨将率军在此围困,然后率大军取道南下,他愿为前锋,全力攻取河东等地。” 29、孤城 “张中郎将让明公南攻河东?” “嗯。不过,公则持相反意见。他说百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眼下应该是大军留在太原攻拔晋阳城,只派遣一偏师南下攻略河东郡,如果放弃步步为营的稳胜之道,贪功冒进,只怕大军会遭受败绩。” 袁绍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逢纪和他在望楼上轻声交谈。 当时张、郭两人的争吵不可谓不激烈,张郃说要避实击虚,郭图则反驳他贪功冒进,郭图说河东郡乃阎行的创业根基,人心归附、城池坚固,当年郭汜也是率大军趁虚而入,结果折戟城下,如今河北大军千里馈粮,又要百里争利,只怕与关西的强兵草草作战,会有不测的后果出现。 但张郃也立即反唇相讥,说河东殷富,大军可以就粮于敌,人心虽然归附阎行,但士民之中难道就没有忠勇之士是心向明公的,况且阎行的大军已经赶往河南救援洛阳,短期内肯定无法与曹军分出胜负,大军正要趁此机会夺取三河之地。 袁绍虽然在多数时候都表现出来从谏如流,能够听取身边文武的不同意见,可在这些关键时期的争议上,需要尽快决断的他,却往往失去了平日里的睿智和远见。 他只能够让另一个不在场的心腹谋臣逢纪仔细为自己分析一番,然后在作决断。 逢纪听完袁绍的话后,思索了许久,最后才慢慢说道: “明公,其实张、郭二君的建策,都各有利弊,就臣看来,若是为了短期之利,那不妨听取张中郎将的进取之策,若是看重长期之利,那就可以采用郭公则的策略了。” “哦?” 袁绍沉吟不语,逢纪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 “敢问明公,此次出兵,想要争的,是并州、三河,还是整个天下?” 骤然听到此言,饶是自己的心腹谋臣,此刻又再无第三人在场,可袁绍还是不由张大双眸,目光凌厉。 “元图,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因为多了阎、曹谋袁的插曲,使得实力受损的袁绍没有过分地得意忘形,主簿耿包等企图攀龙附凤之人也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劝进,可如心腹谋臣的逢纪等人都知道,雄踞河北、虎视天下的大将军心中已经不仅仅想要五世三公,他还想要成为疾足高材者,夺取早已从汉天子手中失去的肥鹿。 只是内心知道,和当面说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若非此时只有袁绍和自己两个人,田丰等老臣都不在场,逢纪刚才是万万不敢贸然开口说这句话的。 但现在,逢纪虽然在袁绍的目光下有些惊惧,但他还是口舌利索地将自己心中的话解释清楚了。 “明公,如今袁、曹再度联军进攻阎行,纵然关西兵马精锐,也势必难敌两家之力,阎氏不是覆军杀将、分崩离析,就是据山阻河,退保关中,实力大损之下,是再难有东出争天下的机会了。” “但许都曹操的实力却还尚存,而且控制天子朝堂,已有和河北一较高下之心,此前曹军偷袭邺城即是明证。曹操为人狡诈,颇能用兵,单纯角力,河北虽能取胜,但只怕又要多费些周折。” “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此机会,围困晋阳,坐观阎行救援洛阳,与曹军一决雌雄,两雄相争,必有死伤,到时候明公因利便,阎胜即灭阎,曹胜则攻曹,定鼎中原,横扫关西,扫灭群雄,海内再无敌手,天下可运于掌中矣!” 逢纪说完之后,忍着内心的忐忑不安,静待袁绍的下文,可是近在咫尺的袁绍呼吸虽然变重了,发出呼呼的气息,却半响没有回应,仿佛刚刚没有听明白一样。 按捺不住的逢纪忍不住再要开口之际,袁绍终于出言: “此事容孤思之,不可宣于他人之耳。” “臣谨遵命。” 逢纪连忙应诺,也在这个时候,望楼下的叫唤声打断了君臣二人的诸多绮思,袁绍低头望去,只见今夜无需守值的许攸匆匆赶来,正仰着头,在望楼下发声叫唤着。 “先下去吧。” 袁绍皱起了眉头,夜间急报,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关切军情,率先抬步走下望楼,逢纪也忙不迭地紧跟而下。 “子远,出了何事?” 袁绍脸色有些难看,盯着许攸问道。 “明公,来自河东的密报,十来天前,有大批关西兵马渡河开入河东境内,去向不明。” “竟有此事!”袁绍顿时意识到不妙,如果按照之前的军报,阎行要倾巢而出救援洛阳、与曹军决战,那必然是走距离最近的崤函道,而不是绕道河东,多走一些弯路。 显然,那些进入河东境内关西兵马一定是另有图谋。 “十来天的敌情,为何如今才来禀报?” “明公,河东法令森严,潜伏的暗间多被擒获,此时又两军交战,行旅断绝,能够得到这密报,已经是那边的人不惜代价,突破万难火速送来的了。” 许攸面对袁绍的责问,叫苦着说道。 袁绍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只是很快又变得凝重起来,他瞥了跟来的逢纪一眼,缓缓说道: “关西的兵马不经崤函,进入河东,难道是声东击西,不是想要迎击曹军,而是想要举众与孤在晋阳城下决战?” “也有可能是途径河东,奔着河内去的!” 逢纪不待开口,许攸已经为袁绍分析说道。 袁绍闻言,脸色再次变化。 “颜良虽勇,但不是阎贼的敌手,此前他还传来捷报,进言冬月之前攻取河内全境,若是贪功冒进、一时不备,只怕要落入阎贼的圈套之中了!” “臣这就派遣使者,赶往颜将军军中,让其持重用兵。” 逢纪一向知晓袁绍的心意,他连忙说道。 “速去,带孤的符信去!” 语气中夹带着焦虑,袁绍目视着逢纪匆忙领命离开,这时候忽又想起逢纪刚刚的话,心思一动,转头看向许攸问道: “子远,你方才说关西兵马是奔着河内的颜良去的?” “嗯,虽说兵不两胜,亦不两败。兵出逾境,战不期十日,必有一方破军杀将。但两军交战之前,都有一段长时间的对峙消耗,眼下阎贼南北遭袭,亟需破局,如果不是取道崤函,那就有可能是冲着河内的颜将军去的,毕竟河内境内地势平坦,利于发挥关西的步骑优势,正是阎贼麾下兵马的用兵之处。” 袁绍听了许攸的话,脸色凝重,过了良久才又说道: “若是颜良不幸战败,得胜猖獗的阎贼会不会率军入并地,与孤一决生死?” “不好说。”许攸摇了摇头,“阎贼若是得胜,可能北上并地与我军争衡,也有可能还是奔着围攻洛阳的曹军去了。” 袁绍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夜空,心思复杂,默然不语。 ··· 晋阳城,城楼上。 “徐先生,真是有劳你了!” 曹鸢同样带着公孙续等军将佐吏巡视城防,最后转到了城楼上,看到徐庶刚刚带着一队军士吹完一曲,连忙上前慰劳道。 这个幕僚,胸怀韬略,可是帮了自己大忙。 公孙续是公孙瓒的长子,易京沦陷之后,在外联络援军的他也就投奔了攻取并州的阎军,随后被镇守太原的曹鸢用为将佐。 他们这时也附和着曹鸢,称赞起徐庶的大才来。 徐庶微微一笑,收起了手中的笛子,向曹鸢行礼说道: “庶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将军守备晋阳,以寡敌众,总理军机,才是真正的劳累啊。” 曹鸢虽知对方是礼节性的美言回馈,但他还是笑了笑。扶着城楼的横栏,看着城外漫漫无边的敌军连营,曹鸢一时也不禁感叹: “赖麾下文武诸君用命,敌军虽号称有十万之众,横跨太行,汹汹而来,但还是被我军依托坚城挡在了城下,此战若能够击退强敌,皆是文武诸君之功也。” “若无将军之运筹调度,又岂有我等立功的机会。” 公孙续等人连忙答道。 曹鸢闻言呵然一笑,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忧虑。 城下驻扎的,毕竟是袁绍亲率的河北大军啊。 晋阳城虽然号称是高墙深壑的坚城,城中又有床弩、抛石机、瓮城等守备军械和工事,可面对河北的十万之众,以寡敌众的曹鸢还是无法抹去心中沉重的担忧。 眼下晋阳城已经被袁绍的河北大军围得水泄不通,曹鸢与外界的联系也不可避免地被切断了。 不知道杨丑、眭固等将是否守住了句注塞,不知道牛嵩、郝昭等将又是否守住了雀鼠谷,裴绾是否抵达了鲜卑轲比能部落,徐琨、孟突是否能够率领匈奴骑兵前来,不知道上党、河东、河内、河南各郡的形势怎么样了,不知道骠骑将军的关西大军何日能够解开河北大军的重重包围······ 困守晋阳近两个月的曹鸢面前犹如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他不能够再看到敌我双方的任何变化。 而等待和迷茫恰恰是最能够消磨一个人的斗志和胆气。 曹鸢内心恐惧这些,他也知道别人比他更加恐惧,所以他必须不断地激励士气、安抚人心。 因为他知道,如果城中守卒心灰意冷,自己也对坚守城池心生动摇,那距离晋阳城沦陷的日子就真的不远了。 30、援军 曹鸢在晋阳城头忧心坐困孤城,他不知道,关东之地,还有同僚的处境比他更加窘迫。 金镛城内,面容憔悴的裴潜眉头紧锁地倾听着下属掾史的禀报。 曹军在梁县击杀翟郝、大败阎军步骑之后,势不可挡,顺势进军攻破伊阙关,其后曹军内外夹击又攻破了轘轅关、成皋等要塞,并在汇合了曹操亲率的后续大军后,进军洛阳城。 围攻不到三天,洛阳城城墙即告沦陷。 裴潜、魏铉只能够率军退往西北角的金镛城。 洛阳城城郭残破,致力于休养生息的河南地一直没有大兴土木重新修建,原先城中的一些建筑也因为天子迁都而草草完工,因此裴潜、魏铉根本就没有打算死守洛阳城,他们在曹军围城之后,就已经决定收缩兵力,退保金镛城。 金镛城是在洛阳城大体残破的情况下,经营河南的裴潜量入为出,近些年在洛阳依靠北邙山的西北角修建起来的一座小城。城小而坚,修建有多种城防工事,取名‘金镛’,有固若金钟之意,裴潜想要以此来作为洛阳的最后一道城墙。 凭借金镛城,不足万人的兵民抵抗曹操大军至今。 功曹张时说道: “府君,魏校尉派人前来禀报,说城外的曹军将翟将军的尸首送回来了,还有来使想要见府君。” 裴潜摇摇头,挥手说道: “曹操这是想要瓦解城中兵民的士气,将翟将军的尸首安置好,至于来使,不见也罢,将他打发回去吧。” “诺。” 张时领命而去,裴潜看着他消失的身影,也无力地垂下了手掌。 城外的曹操真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在围攻金镛城多日不下之后,曹操已经意识到了想要攻陷这座坚城,不能够单纯使用武力的方式,必须先瓦解城中兵民的死守的决心。 为此,他严禁攻入洛阳城的曹军士卒烧杀劫掠,如今又送回翟郝的尸首,一步步让守城的兵民失去抵抗的决心。 而裴潜对此,却无能无力。 他长叹了一口气,之前阎行势力急剧壮大的时候,河东裴氏也跟着水涨船高,甚至裴潜自己在听到那些“西方有新天子出”的谶语时,心中也动过一些原不该有的念头。 可现在河南沦陷、金镛被围,坐困孤城、有心无力的他倍感身心疲惫,若非还有援军东来的执念勉强支持着,几近万念俱灰的他都忍不住要先杀妻子,再自缢殉城,以免沦为阶下之囚,为曹军所辱了。 裴潜用布满血丝的眼眸打量着空旷的内堂,心中在不断发问。 “彦明,彦明,你现下到底在哪里?” ··· 洛阳城外,曹军大营。 此时曹操的帅帐内,这一次随军出征河南的文臣武将都奉命赶来,聚集到了一处。 他们刚刚获知了一桩大河北岸的大事,一桩有关当前强敌阎艳以及他们临时盟友袁绍的大事。 曹操的心腹谋臣郭嘉正在一方舆图前,为聚集的众文武讲解不久前刚刚获知的北岸军报。 “据说当日河北大将颜良率两万步骑在射犬聚被麹义的轻兵所诱,趟河追击,在野外遭遇了阎贼的精锐步骑,两军交战,阵型不整的河北军队大败,主将颜良当场阵亡,部将眭元进、吕威璜、赵叡等多人死于乱军之中,两万河北兵马折损无数,几乎全军覆没。” “嘶,这关西兵马,竟善战如斯!” 曹将邓展听完郭嘉的话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惊叹道。 说起来,这些年各有进取方向的曹军和阎军还没有多少交战的经历,唯二的两次作战都是同镇守洛阳的西凉骁将翟郝交手的,第一次曹军被西凉骑兵偷袭了粮草辎重,第二次骁将翟郝则折损在了战阵上,而与阎行的主力步骑作战的经历,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邓展的惊叹,其实也是许多曹军文武的心声。 他们一方面吃惊于大张旗鼓救援洛阳的关西兵马久久不至,原来不是畏敌怯战,而是声东击西,转道大河北岸;另一方面则是吃惊于关西兵马的骁勇善战,竟然一举击败了河北军队,还在战阵上斩杀了袁绍的麾下大将颜良。 不过,也有曹将不这么认为,比如对上次阎曹之会自己失了面子一事耿耿于怀的曹洪就说道: “河北颜良大败,我看未必就是关西兵马善战,郭祭酒方才不也说了么,是颜良自恃勇猛,落入了关西大军的圈套之中,才会出现败军杀将的祸事。不过说来也可笑,向来号称纵横河朔的袁本初,自从和西凉兵作战以来,胜少败多,我看他若无我们相助,迟早都要把邺城那点家底给败光了!” 面对曹洪无情嘲笑大河北岸的河北盟军,其他曹将也毫不忌讳,纷纷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的确,曹军对河北的临时盟友殊无善意,之所以愿意和袁军临时结盟,反攻河南地,根本原因,不是袁绍出卖了徐州,而是近年来关西阎艳的兵锋太盛,已经威胁到了许都。 当初,曹操将许昌定为新都,就是因为三河的阎艳有关中、凉州的强敌掣肘,根本无力东顾,对新都构不成威胁。 现在五载过去了,阎艳已经消灭了关西的强敌,面对他击败袁军、夺取并州后日益强盛的兵锋,无功而返、回师许都的曹操也不得不提前考虑如何与西面这个强邻相处了。 于是,在与一众谋臣商讨过后,曹操决意和有意联合的袁军合兵出击,夺取三河之地,阻遏关西兵马东出的通道,将阎艳的势力打压回到弘农以西的地区。 “好了,子廉,不许打岔。” 素来重纲纪、有威严的曹纯制止了武将们的戏谑,曹洪也偷偷瞥了上首的曹操一眼,发现自己这个族兄今日意外地在军议上闭目假寐,使得自己没有像以往那样见到两道熟悉的锐利目光。 他内心暗松了一口气,继续倾听郭嘉的话。 “军报往来大河南北,需要耗费时日,估摸阎贼的兵马获胜之后,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收复了河内失陷的城邑,随时都有可能北上救援上党,从背后进攻围攻晋阳的袁绍大军。” “当然,也有可能是不顾上党、太原的险情,渡河南下,救援洛阳城,与我军在南岸决战!” 另一曹将刘若闻言,自恃身份,将信将疑地问道: “郭祭酒,阎贼身处北岸,眼见着有上党、太原之急不救,难道真的会渡河南下,与我军争雄于河南地不成,要说救援洛阳,这洛阳城,不是已经被我军攻破了么,哈哈!” 说到末尾,刘若跟一些曹将都笑了。他们这些打偃师、巩县、缑氏攻无不克的人,自然有资格嘲笑那些攻打一座小小金镛城都没有打下的文武。 而见到许多武将在河南地连破多座城邑、关隘后,心生骄意,新投入曹营的刘晔暗自摇了摇头,素来与诸将不和的关羽更是拈须不语,不屑地偏开了骄傲的头颅。 郭嘉也需要搬出曹操这位主公来镇一镇这些桀骜不驯的曹营将领,他轻笑着说道: “嘉才疏学浅,不敢妄决。不过司空内心已有明断,夏侯校尉已经率军前往各处河津巡防了!” 果然,郭嘉话音落下,原本那些得意发笑的曹军将军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郭嘉口中的夏侯校尉,就是夏侯渊,他与曹操的关系很是亲近,目前担任曹操之前担任过的典军校尉一职。 既然曹操都认为北岸的阎贼可能渡河南下,还派出军中大将夏侯渊巡防河津,那刚刚发笑的诸将偷偷瞥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却气势凌人的曹操,自觉地闭上了自己那张不合时宜的嘴巴。 “接下来,军中各部还需要进行调度调整,金镛城也必须尽快拿下,因此司——” 郭嘉的话还没有说完,帐外突然有一名军吏伴随着急促的皮靴踏地声小跑来到帐门外,大声通报。 “进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曹操的双目瞬间睁开,身上的气势不怒自威,眼光中的锋芒令人畏惧。 “司空,北邙山上多处燃起烽烟,冲天而起!” “走,去看看!” 曹操闻言,按剑起身,只说了一句话,就铁甲铿锵、健步如飞地走出了帅帐。 众多文武面面相觑之后,也忙不迭地纷纷跟上,步伐匆忙杂乱,鱼贯走出了帅帐。 曹操可不在乎身后的众人能不能跟上自己,他手脚麻利地登上了最近的一座望楼上,举目远眺,果不其然,从北邙山的方向开始,已经有多道烽烟在接连传递着大股敌军来袭的紧急敌情。 “来了,来了。” 曹操眯着眼睛,回头看向气喘吁吁、刚刚攀上望楼的郭嘉,笑了笑,指着扶摇直上的烽烟方向,大声笑道: “果然,不出孤所料,妙才还是慢了些,没能赶上。阎彦明的关西兵马,已经到了!” 郭嘉顾不得喘过气来,也跟着看向曹操所指的方向,只见多道黑烟冲天而起,它俨然在向城内城外的敌我双方昭告着,阎行已经带着关西大军赶到了! 31、引而不发,跃如也 阎行没有北上与袁绍争锋,终究还是来洛阳了。 在射犬聚,阎行的前锋击败了颜良大军后,河内兵马在麹义的率领下,高歌猛进,接连收复了河内此前丢失了多座城邑。 河北军中,作为后军,侥幸躲过一劫的蒋义渠哪里还敢直面阎军的兵锋,一溜烟直接退回到了朝歌城,坚守城池,避战不出。 而阎行在率大军缴获了颜良军队大批军资后,却突然下令,重新调换了河内的军事部署。 河内方面的将领麹义被调入阎行的南下大军之中,改由中郎将张辽等人率兵,与河内太守常林负责救援上党的徐晃、马蔺。 阎行则亲率大军渡河南下。 先前在河东保卫战中被重创后一直没有恢复建制的河东舟师这一次也绕过大河砥柱,赶到河南郡境内配合大军渡河作战。 首战,充当前锋的杨丰等将的兵马就击败了夺取孟津的曹军史涣部,生擒曹军骑将文稷。 而败退的曹军兵卒也随手点燃了烽燧,冲天而起的烽烟,接连不断地将大股敌军来袭的军情传递到了洛阳城。 在得知阎行大军抵达之后,曹操也第一时间对麾下大军重新进行了部署,除了继续围困金镛城的兵马外,其余各营曹军迅速收缩聚集,准备在洛阳城下高垒深沟,以逸待劳,等待阎行大军来攻。 在曹操等人的谋划中,南下的关西兵马有三四万人,攻入河南地的曹军也有四万多人,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此时决战胜负难料,但只要不仓促和阎行大军决战,时间一拖长,己方就赢了! 阎行眼下面临着袁曹两家的夹击,只要后方粮草辎重一旦供应不上亦或者任何一路战败,他就输了,而且会把治下的关东州郡全部输光。 所以曹操指挥下的曹军高垒深沟、养精蓄锐,并不急于和阎行的关西兵马决战,已经遣使邺城的他在等待袁绍大军截断阎军的后路,或者阎军耗尽粮草主动退兵。 到那个时候,才是曹军大举出击的时机。 而阎行率领下的关西兵马似乎对曹军也有所忌惮,没有急于进攻,渡河南下的大军只是依托北邙山的山势下寨,然后不断派遣骑兵骚扰曹军的侧翼,派遣步骑到金镛城外耀武扬威,一边引诱曹军出营作战、一边坚定城中守军的决心,丝毫没有再继续进兵,与曹军决战的迹象。 对峙两方都在积极创造和捕抓战机,并且耐心地等待着。 而数日后获知阎行率军击败颜良军后渡河南下,与曹操决战的消息,远在晋阳城下的袁绍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传令蒋义渠,命令他务必坚守朝歌,不让阎行军队有进攻邺城、行围魏救赵之策的机会,又派遣何茂、王摩二将率兵前往上党相助文丑,尽快攻克壶关。 还命令张郃率军北上攻打句注关,高览领兵南下打通雀鼠谷,自己则坐镇太原,继续指挥大军围攻晋阳城。 他也在等待着,等待着属于渔翁的战机。 ··· 十月份,北方的刀兵未解,战事如火如荼,而没有被战火蔓延到的荆襄之地上,却是一片歌舞升平、安居乐业的祥和景象。 是来自关中辘辘的车轮声,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不一样的声音,而这声音,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并以肉眼不可察觉的痕迹,慢慢地在湖面下延展开来。 驿馆内,副使尹奉和正使戏志才相对而坐,面前是热气腾腾的茶汤,但尹奉却没有心思品尝这种近年来才在上层慢慢流行开来的饮品,他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说道: “戏祭酒,这都过去了这么多天了,刘景升一直没有再召见我们,之前求见也被荆州的官吏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你看我们再这样苦等也不是办法,是不是要有所作为了?” “如何作为?”戏志才微微一笑。 “这。”尹奉抿了抿嘴,又开始说道:“这些日子,根据搜集到的情报来看,刘景升治下,除刘氏子弟外,以姻亲蔡家的权势最大,也最能够在刘景升面前说上话,莫不如厚赂其人,使其助我等游说刘景升出兵攻曹?” 戏志才摇了摇头。 荆襄多名族,加上从北方南逃的士人,可谓是才俊辈出,不过其中的许多翘楚都没有得到刘表重用,眼下在州中真正有权势的,却是刘表的妻族、荆襄豪族蔡氏。 只是据说蔡瑁年少游学洛阳,与曹操的关系匪浅,他们想要借助蔡氏的权势来说动刘表出兵,只怕难如登天。 “那蒯氏如何?” 尹奉并不气馁,接着说道。见到戏志才沉吟不语,他又说道: “那黄、邓、刘等人呢?” 蒯越作为刘表入主荆州最先投奔的州中士人,被刘表倚为心腹,黄祖是刘表麾下首屈一指的大将,别驾刘先、治中邓義也都是能够在刘表身边说上话的人。 见到尹奉还要掰着指头计算其他人,戏志才苦笑一声,说道: “不用数了。在我等入襄阳之前,就已经有使者密见蒯异度,奉上了财帛珍宝、古书图集,又以印字、造纸之法相许,想要让他暗中襄助游说,他虽然收下了厚礼,可也坦言此事成与不成,悉决于刘景升之意,并非其他人能够改变。” 奉命出使,本身就是一桩复杂艰巨的使命,其中就囊括了游说、贿赂、串谋、刺探等手段。 尹奉吃惊于己方为了贿赂蒯越,竟然付出这么多的代价,不过都过去这些天了,蒯越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那想必是襄助游说一事没有什么起色了。 “那戏祭酒,我等还要等下去吗?” “再等等吧。” 戏志才呷了一口茶汤,平静地说道。 “刘景升坐拥荆襄,士民殷富,带甲十万,虽然不是英明果决的雄主,但还没到年老昏聩的地步,等他的决断吧。” ··· 荆州州治、镇南将军府邸。 身高八尺、仪表堂堂的刘表虽然养尊处优、驻容有方,但毕竟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了,再怎么掩饰也无法避免脸上的老年斑和干皱的褶子,垂垂老矣的他看着堂下还处在盛年阶段的文武,眼中不免闪过一丝羡妒,到了他这个年纪和地位,什么都有了,可又偏偏不能够永久地紧握着。 “把长安的使者留在城中驿馆这么多天,今日召集二三子前来,就是为了决定是否出兵助阎攻曹,人都齐了,就都说说吧。” 刘表慢条斯理的话音一落下,迫不及待的治中邓義当即起身离席,来到了堂上,大声说道: “使君,万万不可发兵啊。曹操者,朝堂司空也,阎艳者,董贼余逆也。汉贼不两立,许都发兵攻阎,乃是奉诏讨贼,州中又岂可擅自兴兵犯境,此乃助纣为虐之事,明公身负天子圣恩,兼荆襄士民厚望,万万不可啊!” 别驾刘先、从事中郎韩嵩也紧跟其后,表达了诸如时下北方战局胶着不宜轻举妄动,曹操乃是许都朝廷的司空奉诏讨贼,荆南、江夏的战事刚刚平息不久,将士亟需休战的意见。 总之,就是不赞同出兵北上。 刘表拧着眉头,听完了他们的话。 身边这些掾史佐吏,皆是荆襄的名族出身,个个身负盛名,刘表辟除他们入州府为吏,就是为了制衡蔡、蒯氏,避免一家独大,架空了自己这个州牧的权力。 可他们没有想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现在又在朝廷和州府之间徘徊不定。 这就犯了刘表的大忌。 刘表虽是汉室宗亲,可却不是忠良死节之臣,相反的,他的野心也不小,跟死去的刘焉一样,他的内心深处,存有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念头。 有利于他割据荆襄的人,哪怕是董卓,他可以曲意逢迎,而不利于他割据的人,哪怕是天子,他也不会施以援手。 刘表将目光投向了军中的新锐武将,在北上发兵这一方面,他更愿意听一听军中新锐们的意见。 将领王威一碰触到刘表咨询的目光,立马就跳了起来,他大步来到堂中,环视众人,高声说道: “明公,昔年曹军南下,侵略城邑,杀掠吏士,军中将士无不攘臂瞋目,欲与之决一死战,怎料荆南多事,无暇北顾,这才让曹军肆意,占据了半个南阳郡。军中吏士多是荆襄之人,心系故土,无时无日不在想着兴兵雪耻,收复南阳丢失的城邑,就算没有外援,在下也要请战,率军北上,收复宛城!” 这番话说到了刘表的心里,对于南阳北部城邑被曹军占据,刘表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一来忌惮纵横中原、罕有敌手的曹军,二来终究对和许都朝廷撕破脸皮的后果心怀担忧,这才迟迟没有发兵北上收复南阳郡丢失的城邑。 只是主张出兵北上的王威,接下来说出的话,也让刘表心底生出新的担忧。 32、南北使者 王威颇为兴奋地说道: “就算没有外援,在下也要请战,率军北上,收复宛城。更何况如今有了强援,曹军也无暇南顾,我等正可一鼓作气,打到许都去,逐君侧之恶臣,申大义于天下!” 一听到这话,刘表眉间微微一皱。 王威虽然积极进取,可军略不足,用他为将,领兵北上,后果堪忧。 打到许都去?笑话,真将曹军的兵马都当作不堪一击的蛾贼了。再说,如果大举用兵,将曹操的兵力都吸引到南阳境内,那岂不是在为关西的阎艳解除忧患,损己利人。 幸好荆州将领之中也不是没有明智的人,文聘提出的策略,在刘表看来就比较稳妥。 “明公,如今曹、阎鏖兵河南,无暇顾及南阳,确实是趁机出兵,收复失陷城邑的大好时机。而且,既然长安使者放言带来的关中工匠能够为我军制造攻城利器,那也不妨就让他们随军北上。当然,为免将大股曹军从河南引到南阳来,我军大可在收复宛城等城邑后,收兵止戈,转攻为守,将士们加固城墙、挖掘沟壑,以逸待劳,拒曹军于坚城高垒之下。” 刘表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明显表态,但堂上的文武也慢慢察觉到刘表内心的偏向了。 此后,大堂上就变成了主战派讨论进军方略的军议场所,邓義、刘先、韩嵩等人面色难看,各自坐在席位上闷声不响。 刘表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是邓義、刘先等人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抵抗他的决策,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出言缓和,甚至连理都没理,而是看向了蔡瑁问道: “军师以为呢?” 一直暗中观察堂上的蔡瑁内心一动,当即在座上说道: “臣无异议。” 刘表冷哼一声,也不再说话。 他当然知道蔡瑁不是没有异议,只是看出了自己所想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才会又作出模棱两可的做派来。 当年商讨诱杀荆州宗帅豪强,他最初的态度也是如此。 可刘表当时还需要依赖蔡氏相助,所以默许了蔡瑁的做派,而如今,就更离不开他们了。 “都退下吧。” 刘表突然感觉自己身心无比地疲倦,他摆了摆手,就让堂上的文武都退下,只是看着行礼转身、鱼贯而出的众人,他临时又叫住了其中一人。 “异度,汝且留下。” 已经迈步到门槛前的蒯越身形顿了顿,看着对他投来各色目光的蔡瑁、邓義等人,微微颔首,就转身又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等到堂上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后,刘表打量着这位当年为自己献上“臼犯之谋”的臣僚,现如今他也不年轻了,两鬓一样出现花白的痕迹。刘表笑了笑,缓缓说道: “异度,孤有意出兵收复南阳,汝以为如何?” “明公,臣才浅——” “孤单独把你留下来,就是要听听你真实的想法,难道你也要跟孤摆弄德珪那一套么?” 刘表见蒯越有意推脱,他当即打断蒯越的话,话语间也带有了不容抗拒的怒气。 蒯越面带苦涩,当年献策的他要应付的,只是割据作乱、各自为战的荆地宗帅,可如今要面对的,却是在荆襄根深蒂固、势力错综复杂的蔡氏等人了。 “明公何不遣使咨询黄、刘等君?” 刘表摇了摇头,黄祖虽是他麾下的大将,但性情暴烈,去岁还被孙策大败;而刘磐为将虽然骁勇,可也不是多谋之人。 蒯越见状,沉吟一会,突然说道: “那明公何不召刘玄德相询?” 刘表闻言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收敛了目光。 “德珪说刘备乃乱世枭雄,势穷来投,切不可委以重任,否则待其羽翼丰满,恐将反噬其主!” 君臣二人相知,蒯越知道刘表担忧的是,北上收复南阳,荆襄内部掣肘重重,兵出能否建功?收复南阳之后,一旦曹军再次大举来攻,以荆襄的将领军卒,又是否能够抵抗得住? 所以蒯越向刘表推荐了新近才来投奔的刘备,刘备声名在外,德才兼备,作战经验丰富,曹操尚且视为大敌,收复南阳、抵御曹军对他而言,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更难得的是他新投不久,没有其他荆襄将领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领兵出征,若想要建功立业,就必须谨奉刘表的军令,破阵杀敌,一往无前。 但刘表对待刘备,同样也是态度复杂。 一方面他深知刘备名气和能力,新近投奔的他羁居城中,身边文武不离不弃,更有那些不得志的北方、荆襄士人趋之若鹜,纷纷前去拜见;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忌惮刘备,百折不挠、愈挫愈勇的性格,就连坐拥荆襄的刘表也是自叹不如的。 蒯越只能够劝解说道: “明公,刘玄德虽有枭雄之姿,可他毕竟兵微将寡,粮草辎重仰食于人,只要驾驭得法,可堪爪牙之用。更难得的是,他对外与曹军有深仇大恨,对内,也只能够尽忠明公啊!” 刘表鼻息急促了一些,眼睑动了动,但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孤知道了,先退下吧。” ··· 阴山下,鲜卑草场。 第一次来到鲜卑部落的裴绾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远处暗暝色的山脉逶迤起伏,在视野尽处,与丰美的草场完美衔接,鲜卑人的无数毡帐就散布在山麓的谷地间,旗帜随风飘扬,牲畜成群结队,裴绾看到了高歌攀谈、放牧打草、驱车赶集的牧民,鞣制皮革、缝补帐篷、汲水挤奶的胡女、奴隶,嬉笑打闹、骑羊射雀、往来追逐的顽童,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群,其中有胡人的贵族、汉人的工匠、羌人的牧民、倭人的奴隶、西域的胡商······ “若非此时身在胡地,我还以为是到了当年众夷归化,百国来朝的煌煌长安呢!” 裴绾朝身边的副使解俊自嘲了一句,语气之中不乏落寂之情。 往来鲜卑、匈奴多地,熟悉胡风的副使点点头,“这位轲比能大人,野心可不小,一心想要比肩当初的胡酋檀石槐,如今他吞并扶罗韩,驱逐步度根,雄踞阴山最丰美的草场,向西攻打鲜卑的蒲头部,向东掠夺东部鲜卑的牲畜、人口,战无不胜,风头一时无两。” “不是说他兵强马壮吗,怎么一路走来,很少见到他部落里的兵马的?” “君子,这鲜卑人聚则为兵,散则为民,无论男女少壮,皆可跨马持弓,除了大人轲比能时时编练部众外,其他都是治下部落大人临战再征集起来的,他们部落之中也没有设置官员将吏,都是各部落大人看管的,到了作战的时候,这些部落大人,就带着自己征集起来的部众,成了千骑长、万骑长的将领······” “那平时的诉讼如何及时处理?” “除非是亵渎祖先神灵、抢掠大宗财货、举刃害人性命少数重罪,才要交由部落大人或巫师聚集部众决断,其他事情都是牧民之间私底下解决的?” “哦。” 汉人民间有乡望三老,但裴绾知道胡人不尊长老,那私底下就只能够是通过武力等方式来解决了,就如同这些鲜卑部落没有律令,部落达人解决诉讼的时候,也只能够是通过风俗旧约来决断了。 想到这里,裴绾的内心才稍稍平和了一些,他挤出一丝笑容,对副使说道: “那这样,这个轲比能大人兵强马壮也好,若能成功说动他出兵相助,并州等地的围困就能够解开了。” 副使解俊也陪着笑了笑。 心事重重的使者在轲比能亲卫骑兵的带领下,一路穿过众多帐篷,来到了这片草场上最大的穹顶毡帐之前,裴绾终于看到了那些凶悍粗犷的鲜卑战士,拱卫着这座大帐的亲卫有几百人之多。 高大强壮的他们外层毛毡下同样披着铁甲,手中拿着锋利的矛戟,挎着长弓和胡禄,如同他们脚下叫吠的猛犬一样,目露凶光地注视着这些前来的陌生人。 好在他们虽然面相凶恶,可却没有为难裴绾等人,早在穹顶毡帐前等候的琐奴等人更是笑脸相迎,用颇为熟练的汉话对裴绾说道: “裴君,我们大人已经在帐中设宴等候了,来来,请!” 裴绾、副使谨守礼节,见礼后就将随从留在帐外,由鲜卑人带他们到别帐休息,他们两人则跟随琐奴一同进入大帐之中。 “哈哈,裴君、解君,两位请入座!” 一入大帐,辫发发亮、油光满面的轲比能就大笑着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就有几个女奴驯从地来到裴绾、解俊身边伺候他们,裴绾注意到这些女奴都是汉人面孔,他身躯顿了顿,解俊连忙拉了他一下,他这才迈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琐奴见状也是笑了一笑,说道: “我家大人知道裴君是汉地的君子,生怕部落里的奴仆笨拙不知礼节,这才特意找了汉地的女子来伺候裴君。” “如此,多谢了!” 裴绾将目光从那些汉人女子身上移开,努力露出了笑容。 33、鲜卑雄鹰 为了求取援军,裴绾只能假装毫不在意鲜卑人掳掠边境汉人的暴行,他谈笑风生、推杯换盏,在和轲比能、苴罗侯、琐奴等人的笑谈中,终于说到了河北出动大军进攻并州的事情,并随后抛出了出兵相助、共破袁绍的邀请。 意气风发、粗犷豪迈的轲比能听到这里,和苴罗侯、琐奴等人相视一笑,突然通通不说话了。 紧接着,帐中伺候的奴隶相继退了出去,毡帐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裴绾有些不安地看向了副使解俊,解俊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们现在身处鲜卑人的大帐之中,只能够静观其变,千万不能贸然举动,否则会惹来更大的风险。 果不其然,轲比能在沉默了一阵子后,还是率先开口笑道: “裴君,我们部落接近汉地边塞,常有商贾行旅,你们汉人州郡互相攻伐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只是这是你们汉人之间的事情,怎么还要我们鲜卑人出兵相助,难道你们号称战无不胜的阎将军这一次抵挡不住敌军的进攻了?” 轲比能话里隐隐带着挑衅和试探,解俊唯恐裴绾少年心性,没能忍住,正想接过话题,却不想裴绾已经开口,出乎意料,在外交言辞上,他的表现倒是镇定不乱。 “哈哈,轲比能大人与我们的骠骑将军也算故交了,那在下也不隐瞒了。的确,自古胜负乃是兵家常事,河北的袁绍这一次出动大军来攻,又联络了中原的另一支强大军队,我们的骠骑将军以寡敌众,确实有落败的危险。我们汉地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因此也需要联络自己的盟友出兵相助。” 裴绾尽管已经没有使用太难理解的汉话典故,但有几句话想听明白,却也难为了轲比能、苴罗侯等人。 这个时候不待解俊出言解释,对面末座的胡床上已经有一个身披毛毡的中年人将裴绾的话用胡语解释得明明白白。 裴绾、解俊有些惊诧地看着那个中年人,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中年人虽然发饰已经和鲜卑人一模一样,但却不是鲜卑的贵族豪酋,而是一个汉人。 “敢问先生可是并地的汉人?” 解俊甚至已经从中年人的口音中判断出他是并州一带的士人,当即出言相问。 轲比能闻言哈哈一笑,指着那名中年人笑道: “这位祝先生,确实是并州人士。祝先生,和骠骑将军的贵使认识认识吧。” 中年人笑了笑,颔首称是,然后看着裴绾、解俊说道: “在下太原祝奥,原先乃是并州刺史高干府中的臣属,雁门一战,并州军被匈奴人和骠骑将军的联军大败,在下当时身处军中,也险些重伤丧命,所幸被轲比能大人所救,又蒙轲比能大人看重,如今在轲比能大人帐下效力。” 听完中年人祝奥的来历,裴绾和解俊面面相觑,有些尴尬,毕竟从另一个角度说,现在坐在祝奥对面的己方两人,可都是他以前不死不休的仇寇,甚至还是因为己方的军队,才造成祝奥险些丧命、流落到鲜卑的部落之中。 解俊只能以“足下化险为夷,定有后福”来化解这种尴尬气氛,祝奥显然也看出了对面两人的窘境,他笑了笑,说道: “二君不必介怀,你我昔为仇寇,今为友人,往日之事大可不提,还是说回来正事吧!” “哈哈,祝君所言甚是。” 裴绾、解俊连忙点点头,轲比能也很满意祝奥的表现,对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后,才对着裴绾、解俊两人问道: “这么说来,二君这次前来,就是为了结盟邀我出兵相助的了?” “正是。”裴绾、解俊再次点头。 但轲比能见状却又再次笑而不语,反而是对面的苴罗侯不客气地说道: “虽然你我以前都是朋友,但我们鲜卑人可不会白白去为你们汉人卖命,而且也不怕告诉你,你们口中那位河北的大官,之前也派遣使者前来,厚馈我等珍宝、女子,还送来了单于的金印,许诺封我兄长为鲜卑之主。现在的形势,是你们弱小,他们强大,你说我们鲜卑的勇士,要帮谁?” 裴绾并不气恼,点点头,笑着说道: “这位大人说的是,现在的形势,确实是他们势大,我们弱小。但是我这次出使,途中听到草原上的一句谚语,叫做‘千羊在望,不如一羊在圈’,这个道理,想必轲比能大人也是明白的。” “袁绍与轲比能大人并无半点交情,之前也曾遣使厚馈珍宝、女子给扶罗韩、步度根等人,他的只是在拉拢强者,想征调鲜卑部落的骑兵而已,而我们的骠骑将军则不同,他是在轲比能大人微末之时结成盟友的,轲比能大人能够战胜扶罗韩、步度根等人,也与我们的最初的联盟不无关系。” “如果骠骑将军战败,那轲比能大人就会失去昔日一个可信的盟友,多了一个陌生的强邻,以前的商路也会断绝,大人获取的生铁、兵甲稳定渠道也会堵塞,骠骑将军甚至还会联合匈奴人、蒲头部来进攻轲比能大人,这真的是轲比能大人愿意看到的吗?” “哈哈哈——”轲比能闻言发出了大笑,他瞪了苴罗侯一眼,苴罗侯当即怏怏地低下头向裴绾、解俊赔罪,轲比能则在一旁笑道: “我这个弟弟,虽然骁勇善战,可却不善言辞,如有失礼之处,还请二君见谅!哈哈,裴君说的也是,我当初在西河,跟骠骑将军是一见如故,还一起驰马打猎、饮酒烤肉,嗯,只是嘛,出兵的事情,事关重大,不瞒裴君,我部落不仅与西边的蒲头部交恶,还与东边的素利等屡有交兵,若是贸然出兵相助,只怕这些人会出兵袭扰我后方的部众,所以嘛,这——” “轲比能大人——” 裴绾见到轲比能似乎有意想要推脱,还想出言相劝,身边的解俊却偷偷拉了拉裴绾的衣袂,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欲速则不达,鲜卑人有意推脱拖延,裴绾纵然巧舌如簧,再说下去,除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让鲜卑人看出自己特殊的重要性,变得更加有恃无恐外,毫无益处。 “我等远来疲倦,有些不胜酒力。轲比能大人既然有为难之处,那想必还需要和部落中的贵人商议,我等就不叨扰了,先行退下歇息,静候轲比能大人的佳音。” 解俊接过裴绾的话头,起身行礼告辞。 轲比能呵然一笑,连声称好,也不再多言,起身相送,派遣末座的祝奥替自己送裴绾、解俊到为他们准备的毡帐中,自己则又平静地回到胡床上,吃肉喝酒,脸上毫无波澜。 ··· 三人一起步出大帐,在祝奥的带领下,汇合其他随从,往裴、解等人的帐篷而去。 看着沿途野蛮粗犷的鲜卑人,再看看前方的引路的祝奥,裴绾心思一动,忍不住用汉语轻声问道: “祝先生,久居胡地,不知可有思乡之情?” 祝奥闻言转过头来,清癯的脸庞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裴绾,声音也变得阴冷起来。 “之前已经派人潜回汉地打听过,太原沦陷,在下一家老小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隐隐感受到了祝奥的杀意,随从们都变得紧张和警惕,裴绾也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祝先生,其实——” “不必说了。” 解俊苦笑着想要劝解,但祝奥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他看着裴、解两人,冷然说道: “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你们想要我帮忙说动轲比能大人,你们还害怕我记挂旧仇,唆使鲜卑人出兵相助袁绍,我都知道。呵呵,放心吧,我为高干效力,已经家破人亡,不会再帮河北袁氏了,不过,你们,也别想让我帮你们。好自为之。” ··· “兄长,你要出兵相助那个阎将军?” 大帐内,苴罗侯听到自家兄长的打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之前我等不是还跟那个袁绍的使者约定好,要出兵帮助他打匈奴人和并州的吗,怎么又要变成帮那个阎将军了?” 轲比能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呵然一笑,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琐奴,问道: “琐奴,你明白吗?” 琐奴也沉默了,他之前以为轲比能会两不相帮,先集中兵力攻打蒲头部或者东部鲜卑素利等部落。 见到琐奴也没有明白自己的想法,轲比能哈哈大笑,拊掌得意笑道: “是啊,这样才能够让他们都放松戒心。我要帮那位阎将军,可又没说要出兵去并州帮他们抵挡那位袁将军的军队。” “那大人是想?” 苴罗侯、琐奴好奇地问道。 “代地、上谷!” 轲比能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说出了这两个地名,雄心勃勃的他想要征服的,可不仅仅只有鲜卑的其他部落,散布在代郡、上谷等地的乌桓部落,同样也在轲比能的征服之列。 眼下袁绍征集了大批乌桓骑兵去进攻并州,轲比能正好出兵进攻代郡、上谷,这样不仅对自己部落最为有利,而且还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到那位阎将军,继续得到他的支持和援助,何乐而不为呢。 34、襄阳砲 冬月之末,大雪纷飞,但北方的战事依旧如火如荼。 虽然正面战场上的各方大军都僵持对峙、不动如山,但各个侧后方战场上的战事却逐渐升温,以至于不时刺激着各方统帅那根紧绷着的神经。 晋阳城下,袁绍大军围攻坚城,久攻不下,城中的曹鸢、公孙续、徐庶等人又坚守不降,无奈之下,袁绍已经决定在汾水结冰之前,出动大批士卒、民伕,决堤挖渠,引水倒灌晋阳城。 晋阳城的城墙虽然高大坚固,但终究是夯土筑成的,在汾水的倒灌下,迟早是要被浸泡冲垮的。 就在数万河北兵民像工蚁一样,络绎不绝地分布在晋阳城外多段沟渠的同时,其他各路进攻的河北兵马也相继传回了战报。 张郃领兵北上,经过一番血战,斩杀守将杨丑、眭固,终于攻克并地天险句注塞。但因为忌惮徐琨和呼厨泉率领的匈奴骑兵,谨慎的张郃没有贸然北上,收复雁门。 高览率军南下进攻通向河东的山径雀鼠谷,遭受敌将牛嵩、郝昭居高临下的阻击,强攻不下,损失不小,只能够撤军退回邬县休整,以图再战。 上党的文丑在得到兵马增援之后,战胜敌军,已率兵将徐晃、马蔺围困在壶关之中,隔绝了敌将与河内援军的联系。不过河内随后也派出了以敌将张辽为首的援军,文丑于是留下何茂、王摩等将,自己率军掉头进攻张辽的援军,但张辽据险避战,文丑多次进攻,都没有能够攻破张辽的营垒。 除此之外,袁绍还接到了来自代郡、上谷的急报,今岁有大批鲜卑骑兵入寇边地、剽掠乡聚,境内有多个乌桓部落遭到洗劫或裹挟,两郡吏士无力驱逐,只能够据城自保。 对此,袁绍和众谋臣商议之后,作出的应对是命令张郃驻守句注塞阻隔匈奴骑兵南下救援太原,并派出使者前往西河、雁门等地,分化策反匈奴、屠各的贵族胡酋;增兵高览,勒令他再次进攻雀鼠谷,务必打通南下河东的通道;传令文丑尽快攻取壶关、击败张辽军,收复整个上党郡。 至于鲜卑入寇代郡、上谷一事,虽然袁绍与众谋臣隐隐觉得这与关西的阎艳有关,但历年入塞剽掠的鲜卑骑兵缺乏攻城器械,无法威胁到河北的重要城池、关隘,往往都是掠夺一通后就迅速退走。 所以河北的应对之策是以大局为重,坚守城关、封锁消息,不让鲜卑骑兵侵入到河北腹地,没有调度出征的兵马回救代郡、上谷。 ··· 北邙山下。 与曹军对峙的阎行也获知了后方不稳的消息,冯翊郡内有郑甘、王照等人苦于关中战时赋税、劳役的加重,揭竿而起,聚集士民叛乱,太守卫凯亲自领兵前往镇压。 战事一起,仓廪告竭,阎行治下各郡的赋税、劳役无不加重多征,其中最富庶的冯翊郡、河东郡、河内郡更是重赋之地。 但阎行击退曹军、保下三河的决心没有动摇,寒冬已经来临,袁、阎、曹三家的兵马都不好受,战局到了这一步,这时候任何一方临阵退宿,都有可能给己方大军带来覆灭之灾。 而金镛城中的裴潜、魏铉更是到了得杀马而食、拆屋而炊的地步,阎行想要入城的兵马和粮草都遭到曹军的拦截阻击,无法成功运输进入城内。 可以想象,曹操正等待着城中的兵民士气耗尽,一举攻克金镛城,进而引发南援阎军士气大衰的连锁反应,从而抓住战机,击败阎行亲率的关西大军。 他在接到河北大军没有攻陷晋阳、通向河内、河东的道路也迟迟没有打通的军报后,已经察觉到了袁绍的私心又在作祟了。 一旦袁军断绝了阎军的后路,那进退两难、士气衰竭的阎行除了回师和袁绍拼命,企图打通退回关中的道路外,别无他法。 若阎军再留在河南,那对峙的曹军甚至不需要交战,就能够击败阎军或者逼降阎艳的关西大军了。 这些都不是袁绍愿意看到的。 所以曹操只能也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尽快在战场上取得优势,以迫使阎行的关西兵马撤退。 在两军对峙的期间,小规模的战事接连不断。曹军虽然收割了河南地的麦子,但也尝够了阎行麾下骑兵的苦头,轻剽迅疾的关西敌骑虽然无法攻破曹军营垒,进入金镛城中,但却可以不断骚扰、捕杀曹军汲水、采薪的士卒、民伕,挑衅、引诱曹军追击进入他们设下的伏击圈。 虽然曹军也有自己的骑兵,但却不如阎行麾下的骑兵精锐和数量多,在来来回回的拉锯战、破袭战、伏击战、追击战、反伏击战、反追击战中,明显是阎行麾下的步骑占据了优势。 对曹操而言,现下只有攻取金镛城,或者在其他战场上再次威胁阎行,曹军才能够打破僵局,一举获取胜利。 而金镛城内有兵民死守、外有强大援军,短时间曹军无法力克,加上北岸的袁绍大军靠不住,积极创造战机的曹操只能够将目光投向了南阳郡方向。 遣一偏师,由南阳郡取道武关,威胁关中? 曹操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亲族将领夏侯渊。 曹军军中有言,“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所称赞的就是夏侯渊所部兵马行军迅疾,能够千里蹈敌的速度。 若是夏侯渊领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经过南阳,取道武关,攻入关中,不求他能够席卷敌境,只要有一杆曹军旗帜插到了阎行大军的后方境内,曹操就不相信阎行还能够不退兵。 只是,来自南阳曹仁的告急,终究还是让曹操的谋划落空了。 ··· 南阳,宛城。 作为曹操留在南面镇守一方的亲族将领,曹仁在军中的战绩和威名都是翘楚之列。 讨伐董卓、鏖战袁术、攻打陶谦、击败刘表、消灭吕布,几乎曹军的每一次重大战事,都有曹仁参战的身影,有勇有谋的他攻城杀将,屡立战功,凭借着一向出色的表现,这才能够被曹操委任为方面大将。 早在荆襄大规模集结兵力北上之前,就已经有情报泄露到了南阳守将曹仁的手中。 提前获知敌情的曹仁当即派遣快马禀报许都和前线的曹操,并坚壁清野,积极准备防御作战。 虽然荆襄的兵马数量众多、来势汹汹,而曹军主力大多跟随曹操征讨河南,但曹仁心中对于来自荆襄的敌情并不担忧。 得益于荆襄错综复杂的内部,据城而守的曹军没有给刘表军队攻其不备的机会。而且时下已经入冬,天寒飘雪,刘表的兵马北上进攻,顿兵坚城之下,后方又要长途转运粮草辎重,士卒和民伕必定伤亡不小、困顿疲惫。 曹仁可以稳稳当当地利用城墙和气候来消耗荆襄兵马的士气和体力,等到曹操的援军一到,里外夹击,定能够让刘表麾下疲惫不堪的兵马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所以,曹仁一开始并不急于与来势汹汹的荆襄大军作战,他主动放弃了穰县、育阳等城邑,又在棘阳城阻遏了荆襄前锋兵马的迅速推进后,这才回缩兵马固守南阳的郡治宛城,激励士气,巡视城防,准备据此坚城,消耗刘表的北上军队。 但是,宛城攻防战的结果是,双方攻防不到十日,守将曹仁重伤,曹军士气大衰,连夜弃城北撤的曹军更是在途中遭受追杀和伏击,损失惨重,宛城即告沦陷。 残兵败将一路北逃,沿途又将荆襄兵马拥有一种名唤“襄阳砲”的大型攻城抛石车告知所经城邑的吏士。 守将曹仁就是在城门楼上指挥防御的时候,被城外这种远远布设的抛石车所伤的。 当日,城外的敌军操纵襄阳砲,抛射巨石轰击,几发石弹正中城门楼,守城士卒还来不及反应,梁柱旋即断裂,城楼崩塌。 在轰响声中,碎石、断木纷飞,威力不逊色于强弓劲弩,首当其冲的曹仁虽然身披铠甲,又有亲兵护卫,但他被城头军士从残骸废墟中抢救出来后,还是已经吐血昏迷了。 襄阳砲,一战成名。 具体的情况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内容五花八门,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荆襄兵马掌握的这种“襄阳砲”,能够比寻常抛石机抛射更大的石块、更远的距离,用羽檄军书中的话,就是“敌卒发石,借机械之巧,宛如鬼神之力,每发俱中,城墙崩裂、楼橹俱碎。” 荆襄方面,在迅速攻克宛城后,荆襄大军的主将刘备趁胜用兵,南阳境内的雉县、西鄂、堵阳、舞阴等城悉数沦陷,守城吏士或逃或降,唯有西鄂令杜袭坚守城邑,激励士民抗击荆襄兵马,但寡不敌众,西鄂还是不可避免地陷落了,守城兵民战死大半,杜袭带着残部突围后不敢停留,一路退往颍川郡。 这个冬天,对于各方而言,注定都是个难熬的严冬。 35、彼竭我盈 南阳太守府内,刘备和戏志才相对而坐,面前摆的是一方地图。 戏志才一边强忍着咳嗽,一边指着地图为刘备仔细地规划起来。 “左将军,如今荆襄的兵马已经攻克了宛城,之前沦陷的城邑也陆续收复,但要抗击曹军、守住南阳,却还任重道远,不可放纵南兵松懈怠战。” “将军请看,南阳境内为群山环绕,往北是伏牛山和桐柏山,不过群山虽有阻隔,但两山之间却有许多岔道可以通往中原,南北通衢,无险可守,因此南阳自古就是南北兵争之地,北得南阳则可窥视襄阳、江陵,南取南阳则可进取许昌、洛阳。” “先秦之时,周天子为防御荆楚,在南阳境内分封随、唐、郧等汉阳诸姬,后来楚国强盛,北取南阳,则修筑方城抵御齐、晋诸国。本朝之初,光武皇帝南阳起兵,覆灭伪新,河朔举众,以北吞南,也曾多次用兵此地。” “因此将军若是北向用兵,在下建策,可先兵分多路,沿方城道,袭扰颍川、汝南等地,策反境内的宗帅、盗贼,使得境内曹军往来奔走、疲于应对,将军则统帅精锐,各个击破,再派遣一偏师走三鸦道,直取河南曹军后方,使得曹军军心动摇。” “如此一来,左将军与阎骠骑南北夹击,曹贼疲于奔命,焉能抵挡,中原之地可以一战而定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刚刚停下来的戏志才甚至来不及喝上一口茶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感觉喉咙一甜,连忙从袖中掏出手巾,捂住自己的嘴巴,将咳出的鲜血迅速擦去,不想让旁人发觉。 专心聆听的刘备见到戏志才咳嗽不止,有些担心,连忙让堂外的侍卫撤去茶汤,换上普通的热汤来。 刘备很重视戏志才。 之前,戏志才带领关中的工匠督造“襄阳砲”,谋划攻取南阳全境,出力甚多。现下知道自己是北人,之前也多在青徐等地作战,对于颍川、汝南等地的山川地理不熟悉,游历过中原多郡的他又主动为自己北上用兵出谋划策。 虽然,刘备知道,戏志才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为自己效忠,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关西和荆襄的临时盟约,因为荆襄兵马获胜有利于关西阎艳击退袁绍、曹操的联军。 但刘备还是重视和关怀戏志才,在军中时时听取他的建策。 眼下看到停下咳嗽的他那张苍白的脸庞和腥红的嘴唇,刘备很担忧戏志才的身体,他温声劝道: “志才,寒冬腊月,北上用兵,艰辛异常。你抱恙在身,要不还是留在南阳,不要再随军画策了,免得病情加重,拖垮了身子。” “左将军,我没事的,这只是旧疾,多年来一直如此,我一直都挺过来了,休息一会就好了,不会有事的。” 戏志才一如既往推迟了刘备的好意,缓缓起身,虽然他知道面前这个中年人弘雅信义、雄姿杰出,也是乱世之中的明主,可是各为其主,对自己身体情况十分清楚的戏志才,已经决心要尽忠骠骑将军阎行,拼死完成他交付自己的使命。 刘备见状,只好点点头,起身相送戏志才离开。 待到戏志才走后,刘备回到堂上,看到案几上戏志才没有喝上一口的热汤,他沉吟了一会,派人召来了孙乾、糜竺、简雍几人。 戏志才虽然智谋出众,但他毕竟是为关西阎行效命的谋臣,有些事情,刘备只能够跟自己的心腹幕僚一起谋划。 别看眼下荆襄兵马在南阳境内所向披靡,身为主将的刘备在军中的威严日重,可实际上还是寄人篱下的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在攻下宛城之后,副将文聘、王威等人有意无意的暗中掣肘。 而且,刘备能够感觉到,这种掣肘可不是来自于态度暧昧不明的蔡瑁或者坚决反对出兵对抗曹军的邓義等人,而是直接来自于荆襄之主刘景升的授意。 是的,刘表的忌惮没有错,刘备是乱世中的枭雄,虽然他态度谦逊守礼,对待接纳他的刘景升也心怀感激,但刘备的雄心壮志却也从不曾被苦难和挫折磨灭过,他一直都还想着要击败曹操,奉迎天子,扫灭群雄,像光武皇帝一样中兴汉室。 此次北上用兵,就是刘备难得的一个机会。 他能够在战争中树立自己的威望、广播自己的仁义,编练扩大效忠麾下的兵马,扶持、安插效忠自己的文武亲信,夺取立足之地,南靠刘表,北图中原。 孙乾、简雍、糜竺很快就趋步赶来,三人在堂外脱下鞋履,踏入堂上,和自家的主公见礼之后,相继落座。 刘备看着自己的心腹谋臣,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地图,将戏志才刚刚的建策跟三人重复了一遍。 “明公,依在下来看,戏君所献的方略,确实是进取中原的良策,不过听说进攻河南的曹军已经攻陷洛阳,正在和阎艳的关西兵马对峙,战局胶着,戏志才在此时献上走三鸦道,袭破曹操大军后方的险策,只怕也是存了私心,想要借助荆襄的兵马,引曹军回撤,解开河南之围。” 久随刘备的故人简雍坐在毡毯上,态度虽然有些懒散,但他做事一向忠心耿耿,竭尽心力为刘备出谋划策。 刘备闻言,也点了点头,不无遗憾地说道: “戏君确实是忠心为主,走三鸦道取洛阳一策,孤看他有意要让益德率兵,但此策乃是险计,过早将曹操大军引向南阳也不利于我等的谋划,况且孤麾下已经失去云长,益德不可轻离,因此孤也觉得戏君的建策,只能采纳一半。” 糜竺、孙乾赞同地点了点头,孙乾听到刘备说起关羽,想起一事,旋即说道: “明公,乾在俘虏的曹军士卒口中得知一事,徐州沦陷,关君似乎并未战死,而是被曹操生擒,并且已经转投曹军,为曹操效力了。此前,曹军进攻河南,军中阵斩守将翟郝,先登攻破虎牢关的长髯降将,说的就是关君啊!” 这件事情,糜竺也有所耳闻,只是暂时还不能够确认真伪,因此一直都没有跟刘备谈起过。 毕竟,那个长髯降将若真是关羽,那遭受手足背叛的刘备只怕要有切肤之痛了。 而骤然听闻此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脸上表情也是突变,但他终究还是平复了下来,看着孙乾等人,笃定地说道: “徐州沦陷,云长遁走不及,被曹军所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要说云长转投他人,为曹军效命孤是万万不信的,孤深知云长的脾性,他若身处曹营不死,为了报答曹操不杀之恩,可能会在曹军之中临时效力。但一旦得知孤在荆襄的消息,必定会不顾安危,离开曹营,千里回还的。” “。。。” 糜竺、孙乾等人面面相觑,虽然心中对于刘备如此笃定的语气,有些怀疑,但身为臣下,哪怕是故交、姻亲,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无言。 反倒是刘备抖擞精神,鼓舞他们说道: “好了,云长之事,还请公祐多方探听,真伪日后便知。眼下大军连战连捷,士气可鼓不可泄,孤正要趁着曹操大军在外的时机,进军颍川、汝南等地,诸君不可松懈,当与孤一同北上破敌。” “诺!” 简雍、孙乾等人闻言肃然,拱手领命。 ··· 建安五年冬,左将军刘备不顾天寒地冻和副将的掣肘,毅然分兵多路北上,袭扰颍川、汝南等地。 在南阳沦陷之后,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荆襄兵马一经北上,顿时引起了颍川、汝南境内的种种骚乱。 汝南的刘辟、龚都等投降的黄巾余部,当即举众响应,攻打城邑,捕杀官吏,掀起了一波动乱。 与此同时,在刘备的遣使感召联络下,一些心怨曹氏的宗帅、盗贼,如瞿恭、江宫、沈成、张赤等人,也纷纷聚集饥寒之民、亡命之徒,打着刘备的旗号作乱郡中、围攻城邑。 在此起彼伏的叛乱中,许都以南,已经彻底乱成了一片。战火四处蔓延,镇守文武李通、赵俨等人分兵扑救,疲于奔命,又面临着刘备兵马的巨大威胁,左支右绌,不得不遣使向许都和河南前线告急求救。 在这种情况下,处在河南与关西兵马对峙的曹军依旧没有撤退。 曹操深知,这场河南争夺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谁能够耗到最后。如果自己不顾面前的强敌先行撤退,必定会被关西的步骑所趁,到时候大军在雪地里被阎行的兵马追杀,凶多吉少。 所以曹操没有在这个关键时候抽调前线的兵马回救颍川、汝南,而是派遣后方的将领蔡阳率兵与李通、赵俨等人合兵,抵御北上作战的荆襄兵马。 同时,他也不得不再次向袁绍遣使,要求河北大军尽快进攻河东、河内,断绝阎行关西兵马的后路。 36、韩子卢逐东郭逡 洛阳城外,曹军大营。 派往河北的使者还没有返回,汝南、颍川的诸多战报已经传到了曹操的案前。 蔡阳、李通、赵俨等文武分兵扑灭叛乱,接连剿灭境内的瞿恭、江宫、沈成、张赤等宗帅、贼寇,连战告捷,不料却在围剿黄巾流寇刘辟、龚都的过程中,遭遇了刘备的荆襄兵马。 一场大战过后,曹军战败。 曹军将领蔡阳阵亡,中郎将李通被张飞所伤,赵俨指挥败军且战且退,不敢再退回阳安,径自撤往上蔡去了。 获胜的刘备屯军叶县,遥遥指挥刘辟、龚都等颍川、汝南的流寇和在郏、梁、陆浑等地响应自己的义军,兵锋所指,俨然已经威胁到许都和前线曹军的后方。 许都朝廷获知此事,大为震动,尽管因为董承、王服等人败亡不久,朝中那些忠于汉室的公卿心怀戚戚,不敢发难,但许都城外依旧一日三惊,城内的士民也人心惶惶。 为此,留守许都的荀彧等人不得不以朝廷的诏令紧急征调防备大河、青徐的于禁、夏侯惇等将领的兵马,回防许都、卫戍京师。 同时朝廷也派遣钟繇、满宠等人率兵出屯临颖、郾县等地,与退往摩陂的杜袭、败退上蔡的李通、赵俨东西呼应,勉强在许都以南构建一道新的防线。 而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曹营之中的降将关羽意外获知了刘备屯兵叶县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当即挂印封金,只带了少数亲兵,连夜逃离了曹营,取道伊阙关,毅然回归刘备的麾下。 ··· 曹军大营,曹操帅帐。 夏侯渊、曹洪早已赶来向曹操禀报叛逃的消息,夏侯渊脸色涨红,高声说道: “明公,我早说过关羽那斯心怀奸宄,不可优待恩养。果不其然,一听闻刘备的消息,他就叛逃出营,想要投奔刘备去了,眼下雪地未化,虽是夜间,但踪迹清晰可循,关羽跑不了多远,赶紧调集军中精骑追击吧!” 曹洪也点头说道: “对啊,关羽既然敢于叛逃,想必早已伪造了军令、公文,如果不派精骑连夜追击,他沿途畅通无阻,不需几日就能够逃回到刘备的麾下。时下刘备已经北上用兵,关羽久在营中,又知道我方大军的虚实,此人万万不可轻纵啊!” 坐在帅位上扶着脑袋的曹操沉默不言,宛若无闻。 曹洪、夏侯渊情绪急躁,还待再说,侍立在曹操身边的长子曹昂已经先开声说道: “两位叔父,大人已经派遣子和叔父率兵前往追击,此事无需再说了。夜深天寒,大人若是再不安寝,只怕头疾又要发作了,还是先回去吧。” “。。” 曹洪和夏侯渊对视一眼,知道这让曹纯放纵关羽离开,其实就是曹操的主意,他们虽然心中忿忿,可也无法再争论,只能够叹了一口气,相继行礼转身,走出了帅帐。 待到曹洪和夏侯渊走后,曹昂这才转首看向自己仿佛已经睡着了的父亲。 “大人,几位叔父已经走了。” “大人。。。” 曹昂又唤了一声,曹操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云长,云长,孤这偌大的曹营,难道就真的容不下你么?” 曹操对关羽的情感极其复杂,一方面敬重他的勇武和忠义,另一方面关羽暴露出来的高傲、好色等脾性,又正好让曹操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曹操身为人主、朝廷司空,纵然再生性不羁,也需得时时约束自己的言行、隐藏自己的用心,但关羽不一样,他忠义为先,爱憎分明,且从来就不掩藏自己的内心。 有时候看着昂藏挺拔的关羽,曹操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不可言表的羡慕之情。 听了自家父亲的话,曹昂虽然没有反驳,可也不以为然,他轻声说道: “关羽投降之时,就一直念念不忘刘备、张飞等人,之前斩翟郝、破虎牢,踊跃建功,其实都只是为了报答大人的不杀之恩,如今让他知道了刘备、张飞等人的消息,哪怕大人再如何厚待恩养他,他还是会寻机脱身逃走的。” “既然大人敬重关羽,想要放他离开,那走了也就走了,一个关羽,还影响不了这北方的大局,而大人得了这爱士惜才的名声,日后天下间的才俊豪杰定会争相前来投奔的。” 听了曹昂的话,曹操对他投去了欣慰的目光,难得地笑道: “吾儿倒是看得通透。也是,再强留云长,以他的脾性,迟早还会与你那些叔父再生龃龉的,走了就走了,说的好啊!” 见到自家父亲终于释怀,曹昂在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有些倦色的曹操,又说道: “大人连日操劳军务,今夜就好好歇息吧,请让孩儿代替大人前去巡营,也免得再碰上叔父们,与大人争论关羽一事。” “好,去吧。” 曹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挥手让曹昂前去。 曹昂欣然领命,转身就健步走出了帅帐。 看着变得空荡荡的帅帐,曹操脸上的一丝笑容也慢慢收起。他转眼看向一旁的舆图,沉思了片刻,睡意已经全无,尽管夜深天寒,他还是让人召来了郭嘉。 待到郭嘉进到帐中时,曹操已经站在舆图前指指画画,他瞥了一眼走进帐中的郭嘉,比了比手,示意无需多礼,又指了指案几上一份来自许都校事卢洪、赵达的密报。 郭嘉连忙快步走近案几,将校事密报展开,一目十行将它看完。完了之后,他的脸上也微微变色,向曹操问道: “明公,这桩密报——” “孤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孤是宁可相信的。” “。。。”郭嘉沉默了一会,又说道: “若此事是真的,那需得调仲德公和元让将军入京都了,毕竟荀令君。。。” “是的,一些事情,终究还是得孤亲自去处置。” 说着话,曹操已经让开舆图前面的位置,招手让郭嘉走近观看。 郭嘉凑近一瞧,只见这一方舆图上,已经被曹操胡乱画了不少笔墨,但再仔细看一些,就会发现曹操画的是中原一隅的局势。 陆浑、梁县、郏县等地,都出现了响应刘备兵马的盗贼,刘辟和龚都等流寇在颍川、汝南流窜,攻掠乡聚,刘备则屯兵叶县,厉兵秣马,对许都虎视眈眈。 反观许都一边,在曹仁、李通、蔡阳等人接连战败的情况下,尽管钟繇、满宠、杜袭、赵俨又重新收聚败军,在许都以南又布设了新的防线,但怎么看来都是破绽众多的,一旦让兵锋正盛的刘备兵马北上,只怕这几段防线就要相继告破。 “奉孝,孤突然想起了当年你与公仁、文若在州府大堂上的争辩,你觉得,孤当时就选错了么?” 郭嘉愣了一愣,当即就想起了曹操在说什么事情。 建安元年,郭嘉提议联合袁绍、消灭三河的阎行,董昭则建议留着阎行,制衡河北的袁绍,为此两人还在州府大堂上唇枪舌剑展开了一场大论战,最后连荀彧也加入进去,他的观点也是支持董昭的。 或者说,当时的阎行,治下只有残缺的三河地区,远没有吞并关中、雍凉的迹象,东有袁绍,西有马、韩,左支右绌;而袁绍已经几乎占据了北方四个大州,在河北也只剩下公孙瓒这个苟延残喘的对手了。 哪怕在曹操心底,也都是不太相信郭嘉的话,而是将四世三公、雄踞河北的袁绍当做自己争雄天下的最大敌手。 所以,这才会有了后来的西迎天子、袁绍退兵等事情。 可现下,看似强大无敌的袁绍却在这场大战中暴露了诸多破绽,而攻无不克的曹军也可能要在金镛城下折戟而还,雄踞关西的阎行此战若胜,那接下来他东出之势就会势不可挡,无人可遏了。 想必,在曹操的心中,也隐隐有了一些悔意。 郭嘉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说道: “还请明公恕臣之罪,臣才敢讲。” “无罪,讲!” “其实从出使雒阳、西迎天子,乃至今日,嘉在心底,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哈哈哈。”曹操闻言大笑,他指着郭嘉说道: “既然奉孝没错,那就一定是孤错了。哈哈,奉孝说得对,孤确实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让阎艳此子坐大,以至于造成了今日进退两难之势。” “不过,”曹操看着舆图,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在烛火的映衬下,再次露出炽热的光芒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之前错了,那现下孤就将错就错吧,奉孝,孤已经准备撤军了!” “撤军?” 饶是多智如郭嘉,此时也不禁惊呼。 要知道,在此之前,曹操的决断,就是要不顾一切代价,通过消耗阎行的关西兵马,来获取最终胜利的。 可现下,曹操竟然要退兵了。 看着郭嘉惊讶的表情,曹操笑了笑,指了指舆图上的一点。 “孤要在这里挫败阎艳的追兵!既然袁绍想要待在晋阳城下坐观韩子卢逐东郭逡,那就让阎彦明北上去会会这位田父吧!” 37、铁马蒙毡 腊月深冬,寒风如刀。 大雪一停,原本屯兵洛阳,与北邙山下的阎军遥遥对峙的曹军突然撤开了对金镛城的围困,并且抛弃、毁坏了多数笨重的辎重,大军连夜拔营掉头,渡过伊、洛,过河拆桥,星夜赶路,奔向东南方向的轘轅关。 因为陆浑、梁县、郏县等地多了不少响应刘备的盗贼、流窜,路途不靖,同时也担心刘备走三鸦道伏击自己,曹操没有选择走伊阙、太谷两关,而是选择了距离稍远一些,能够直抵阳翟的轘轅关。 而第一时间获知情报的阎行立马派出兵马,与金镛城中的裴潜、魏铉等文武取得了联系,并将一批粮草以最快速度送进了城中。 与此同时,阎行也开始整军备战,准备倾巢而出,追击撤退的曹军主力。 尽管甘陵、麹义等将都纷纷劝告阎行,眼下能够不战耗退曹操大军已经是兵家幸胜,这个时候应该掉头北上渡河,震慑袁绍,解开上党、太原等地的包围,成功地让关东局势化险为夷。 而不是不顾己方将士疲惫,无视冰冻雪地、寒冬气候对己方步骑、弓弩战力的削弱,去追击主力未损、归家心切的曹操大军。 但阎行还是力排众议,执意要率军追击曹操。 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一战不能够让袁、曹两家之一元气大伤,那来年开春,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袁曹南北联军,继续进攻自己在关东的州郡。 眼下不追杀曹操大军,是勉强取胜了。但到了第二次袁曹两家联军的时候,自己是否还能够再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耗退袁、曹两家的大军呢。 必须趁此机会,将曹军一战打垮,让元气大伤的曹操多年内再无西顾之力。 自己麾下的步骑疲倦、战力削弱,阎行相信,对于曹军将士而言,同样也是如此的。 于是,铁马蒙毡、戎士奔走,阎军衔尾急追,与曹操的后方军队先后厮杀多场,奔波一日,终于在缑氏境内击败了曹操的后方军队,迫使曹操大军停下急促后撤的步伐,重新依托地势,扎营休整,备战迎敌。 追击奔波的阎行步骑也不敢贸然进攻曹军的营地,同样也选择了扎营对峙,并在夜间派出了小股精锐,骚扰曹军的营地。 但曹操大军坚守营地、不为所动,很快就击退了阎行派出的袭扰部队。 借着难得明亮的月色,阎行带着荀攸、法正、杨丰、典韦、仆骨禄、全去恶等文武登上了一处高地,远眺曹操大军戒备森严的营地,观察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明日战场。 是的,双方大军的主力已经再次对峙,而且这次没有了高垒深沟,没有了北邙山脉,此处距离轘轅关二十余里,曹操大军不可能再撇开阎军步骑的追击,必须在此地一战打退阎行,才能够安然地撤退回到轘轅关。 至于据营而守,且不说没有了高垒深沟、箭楼坚壁,曹军能不能守住,单单是临时扎下的营地内灶台、帐篷密布,很容易就让曹军的列阵和调动受到限制,且容易被全面压上的阎军利用火攻和骑兵突击破阵,杀入营中。 阎军亦然,因此选择出营决战,反而是双方最佳的选择。 而曹操确实也挑选了一个好战场,这里的地势虽然平整,可东北一角却有一些嵩山山脉延伸出来的丘陵地带,那一片地形限制了阎行麾下骑兵的迂回绕后,曹军步卒可以好整以暇地对付无法发挥十分战力的关西骑兵。 “明日,东北那几处高地必须尽快拿下!” 阎行的慧眼如炬,借着月光和地图,他指着远处的几处轮廓对身边的文武将佐说道。 法正也点点头,在地图上做了标记,说道: “骑兵想要迂回突击曹军的侧翼,这几处高地确实必须拿下,就是可惜曹操已有防备,斥候来报,这几处早已有曹军的弓弩手驻扎守卫。” “将军,不如让末将领兵,趁着夜色,先将这几处高地拿下!” 杨丰、典韦等人跃跃请战,但阎行之前已经咨询了荀攸,他摇了摇头,说道: “曹操善于用兵,既然曹军戒备已严,今夜突袭,多半是徒劳无功,反而会折损了明日决战的士气,还是等到明日,再捕抓战机,一举拿下那几处高地吧。” “轘轅关等处的曹军也要派遣斥候远探,小心戒备,明日决战,决不可让任何一支曹军再加入战场之中。” “诺。” 又吩咐了一些事情后,阎行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曹营,身边的文武也侍立一旁默然等候。 过了一阵子,还是荀攸出言说道: “明公,夜里的风大,还是先行回营吧,明日大战在即,需养足精神为上!” “嗯,让孤再看一眼吧,想必此时,曹孟德也还不肯安寝,正召集诸将商议明日的战事呢!” ··· 阎行所料不错,曹操确实还没有入睡,帅帐之中烛火通明,诸位曹将都聚集到了一起,随军参赞军事的郭嘉、刘晔正忙前忙后,将曹操和他们一同拟定的作战方略与各位文武一一说明,要求做到明日大战,各部兵马万无一失,顺利击退阎行的追兵。 毕竟,对于阎军而言,被追赶上的曹军此时面临的压力无疑是更大的。 虽然曹操大军成功抵达了先前预想的战场,但断后的军队被阎军追击的步骑击败,史涣中箭重伤、卞秉被擒的战败传来,还是造成了军心的动摇。 史涣是曹营之中的骁将,卞秉是曹操的妇弟,他们的战败,是对曹军将士士气的一次挫伤。 将士们在内心肯定会狐疑、担忧,明日一战,自己是否能够将阎行的追兵击退。 因此,曹操必须鼓舞士气,并预留有后手。 军谋掾刘晔指点着巨大的舆图,为左翼的夏侯渊,右翼的曹洪各军分派使命,其中对东北一角的几处高地,尤为关注。 “诸君,此处乃是司空提前挑选的战场。关西兵马擅长步骑合击,明日一战,东北的高地乃是关键所在,扼守此处,则敌军的左翼骑兵无法迂回包抄,断阎贼一臂矣,驻守军将,务必要紧守勿失!” 刘晔说完之后,受命驻守的将领朱灵当即出列,面向曹操,肃然拱手应诺。 见到分派军令完毕,上首的曹操咳嗽了一声,军师祭酒郭嘉又笑着上前补充说道: “既然诸君都已明白,那嘉就再说一事,阎贼凶悍,司空有意诱其深入,配合事前埋伏下的伏兵,挫伤其兵锋。明日一战,军中将校见到阎贼步骑突入中军,诸军稍稍退却,都不必惊慌,可传令众将士,此乃司空骄敌、诱敌之计。” “等看见中军有玄武幡出,就是各部大举反击之时,诸军可激励将士,奋勇向前,与伏兵一同夹击敌军,有怯懦畏敌、踟蹰不前者,立行军法!” “诺,诺!” 曹军各位将校听说曹操已事前设下伏兵,脸色纷纷露出了敬佩之色,异口同声,轰然应诺。 他们早就知道曹操用兵如神,绝不会没有后手的,果然,事前挑选战场、设下伏兵,就等着阎军追击的步骑落入圈套了。 在上首成竹在胸的曹操看着众将的神色,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说道: “好了,大战在即,诸军各归本营,养精蓄锐。明日一战,谨遵军令,随孤出阵破敌!” “诺!!!” 这一次,各位曹军将校领命应诺的声音就更大了,人人振奋,群呼声似乎要震得整座帅帐都颤抖不已。 ··· 看着铁甲铿锵的众多将校先后鱼贯走出了帅帐,侍立在一旁,没有得到任何军令的曹昂有些惊诧。 他看了看郭嘉,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埋首案牍的曹操才重新抬起头,对曹昂说道: “有事?” 郭嘉也向他投来了善意的目光。 曹昂闻言,当即鼓起勇气,上前请战说道: “大人,听军师刚刚的方略,明日一战,要在伏兵呼应,孩子斗胆请战,率本营兵马配合伏兵,共击敌军。” 听到曹昂的话,曹操默然不言,霍然起身,迈步走到了帐门口。 曹昂见状,想要跟上,却被郭嘉伸手拦住了。 他看着面露疑惑的曹昂,平静地说道: “公子,明日一战,其实根本就没有伏兵。” 这! 曹昂诧然失色,军中无戏言,他没想到,刚刚郭嘉说了这么多,这些伏兵竟然都是假的。 曹操站在帐门处,看着星汉灿烂,目光深邃。 郭嘉则耐心地为这位长公子解释说道: “大军撤退,强敌未去,可谓凶险异常。阎艳的关西兵马凶悍善战,昨日后军又刚刚被敌军步骑击破,诸将虽然都是军中宿将,但也难免心中惶然,若无此策,明日一战,关西步骑陷阵,只恐有土崩瓦解之势,到时候就算孙吴在世,也难有挽回之力。” “兵者,诡道也。是以黄石公《军势》曰:‘使智,使勇,使贪,使愚,故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急趋其利,愚者不计其死’只要能够取胜破敌,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司空用此策,乃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38、愚者不计其死 翌日,缑氏境内。 卯时方至,阎行就已经统帅关西大军,抢在曹军之前列阵,并借着还未散去的薄雾,步步进逼曹军营地,各个军阵旗鼓喧天,气势凌人,俨然一副主动进攻的态势。 面对来势汹汹的关西敌军,曹军也不甘示弱,在曹操的指挥下,曹军各部好整以暇,在短时间内整军列阵,伴随着如雷的战鼓声,营中步骑尽出,与关西敌军相向而行。 两军最终在百丈开外先后止步。在号令声中,双方的令骑来回驱驰,纵行的军阵旋即如鹰隼展翅一般横列开来,变成了旗鼓相当、鳞次栉比的横向大阵。 因为东北角抢先占据了几处高地,所以曹军中军大阵更靠近右翼,而因为西南平原更利于骑兵迂回突击,所以阎军的中军大阵也同样靠近己方的右翼,双方的中军大纛因为对峙而形成了一条斜线。 战阵的号角一吹响,阎军的轻骑就跃马而出,开始发起试探,掠阵骑射,袭扰曹军的军阵。 面对敌军骑兵的袭扰,曹军前阵的老卒表现颇为淡然,在军吏的吆喝声中,前排的老卒树起大楯、架起长矛,两侧的弓弩手则手脚麻利地予以反击,双方步骑箭矢往来如雨,不时有列阵的曹军步卒中箭栽倒,或者阎军轻骑身中数箭,轰然倒地······ ··· 阎军中军。 “看来寒冬天气对弓弩筋角的削弱不小啊。” 簇拥在阎行身边的掾史法正远眺战场,看着那些在敌我双方上空纷飞的黑点,转首向其他人说道。 “嗯,不过这对曹军更加不利,强弓硬弩少了劲力,可不利于防御骑兵的突击。” 杨阜补充道。 这时杨丰也拍马而至,向阎行禀报说道: “将军,敌军严阵有备,游骑无法撼动其阵型。观其旌旗,敌军中军乃是曹操亲率的精兵老卒,左翼是敌将夏侯渊部,右翼守卫高地的是曹洪部。” “曹军的骑兵呢?” 阎行皱眉问道,他们占据的地形明显劣于曹军,在两军鏖战中,获知战场情况、作出兵马调动的速度就要慢于曹军,因此需要时刻警惕着曹军中那一支同样具备快速突击能力的骑兵部队。 “据迂回的斥候回报,敌骑目前部署在敌军的中军和左翼之间。” “嗯。”阎行点点头,在战车上的他扬了扬手,肃然下令。 “游骑后撤,击鼓进攻!” ··· 曹军中军。 “明公,敌军击鼓进攻了!” 刘晔指着号鼓齐鸣、结阵向前的敌军步卒,高声向曹操禀报。 “除中军阎艳所部外,敌军左翼多步卒,是敌将麹义的旗帜,右翼是敌将甘陵的旗帜,阵中多骑兵,部分骑兵已经开始迂回了。” “无妨,妙才、子和等人已有防备,敌骑虽多,无用武之地。传令右翼,敌将麹义兵精,让子廉守好高地,不可让敌军夺去。” “诺!” 刘晔连忙吩咐中军令骑赶去右翼,曹操则手扶车轼,高声下令。 “击鼓吹号,击贼!” ··· 在高空盘旋觅食的山鹰眼中,这片宽敞开阔的土地上,骤然间多了两股洪流在相向涌动。皂白的洪流流速很快,汹涌澎湃,还不时分出小股支流涌现远处;而玄色的洪流则更像是一泓暗流汇聚的湖水,慢慢地蔓延开来,容纳迅速涌来的皂白支流······ 它本想要俯冲下去,更近距离地鸟瞰这两股洪流的交汇,但低空中混乱纷飞的箭矢让它望而生畏,其间更有箭矢往它的方向飞来,山鹰只能够发出几声响遏行云的鹰唳,随后扑动长长的鹰翎,借着风力,攀上云霄,翱翔而去。 战阵上,如曹操等人之前所料的那样,阎行麾下的关西步骑凶悍善战,中军的攻势犹如狂潮,一波未止,一波又上,前仆后继地突入曹军的军阵之中。 一时间,原本齐整的曹军阵型变得犬牙交错,虽然曹军将士奋力迎击,但还是不时被敌军步骑突入阵中,所幸中军乐进、韩浩等将镇定如素,从容指挥,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敌军的步骑。 而在左翼,迂回包抄的杨秋骑兵也遭受了曹军弓弩的威胁和敌将曹纯所部骑兵的纠缠,两支骑兵在主战场的侧翼来回纠缠,杨秋短时间内也无法摆脱曹纯的追击纠缠,但关西骑兵仗着数量众多,又分出了全去恶一部,继续迂回深入。 右翼战场上,占据明显地形优势的曹洪部挡住了麹义军的进攻,高地上朱灵更是指挥弓弩手以高屋建瓴之势不断往进攻的敌军头上倾泻箭雨,将麹义军的进攻势头死死扼住。 曹军中军。 “明公,左翼来报,敌骑数量众多,还有部分骑兵摆脱了侧翼的缠斗,继续迂回我军后方。” 在喧嚣的战阵中,刘晔高声向曹操禀报。 “孤知道了。告诉伯达(任峻),务必依托强弓硬弩、辎车鹿角,挡住突击后军的敌骑。” “还有,告诉妙才,孤不会再给他增派兵力,让他必须守住左翼阵地,否则,提头来见!” “诺!” 刘晔再次匆匆离去。曹操将目光重新转向战场上,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阎艳麾下的精兵良将,这些关西秦胡混杂的将士百战之余,战技娴熟、死不旋踵,更兼北地骑兵之利,实在是自己戎马征战以来,在战场上遇到的最强悍棘手的敌军。 曹操不是吝啬手头的兵力,罔顾夏侯渊、曹纯等人的安危,而是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作为汇聚了阎艳麾下最多精锐步骑的的中军,才是此战阎行最大的依仗,眼前两军虽然鏖战胶着,但后续曹军各个军阵若有不敌关西兵马,最先溃败的,应该就是来自中军方向。 “报!!!敌军的铁甲骑兵陷阵了!” 果不其然,在战局陷入僵持之后不久,就有阵前的急报传来,阎艳派出了他的那一支纵横关西的铁甲骑兵。 战阵上,伴随着轰隆的马蹄声,呼啸雷动的铁甲骑兵一出现,进攻的关西将士顿时欢呼胆壮,以往每一次战斗,一旦出现敌我两军胶着的情况,养精蓄锐的铁甲骑兵就会奉命陷阵、斩将搴旗。 这些来自秦汉各军挑选的勇士,骑着河西骏马,挺着长矟,人马俱甲,箭矢难伤,狂奔而至,如同一柄重锤一样狠狠击打在敌军的军阵上,所到之处,敌阵无不波开浪裂、土崩瓦解。 这一次,同样如此。 奋力抵抗曹军将士一遭遇敌军的铁甲骑兵,无不胆颤,冲锋的甲骑长矟过处,还在鏖战中的曹军军阵就像是被铁犁犁过一般,瞬间凹陷进去了一大块,而冲锋势头未减的铁甲骑兵陷阵之后,则抛弃了冲锋时挺起的长矟,换上了在近战中更加趁手的马刀、铁骨朵,左右劈砍、锤击,硬生生将曹军的整个作战阵型搅乱了。 曹将韩浩在这一轮敌军铁甲骑兵的冲击中也难以幸免,身处军阵之中的他被一名冲锋的铁甲骑兵手中的铁骨朵重重扫过,胸甲凹陷,整个人也瞬间从马背上飞了出去。他落地之后,满口鲜血,一声未吭,即告阵亡。 与曹军鏖战的关西兵马则趁着这个机会,跟随陷阵的铁甲骑兵突入阵中,将胆寒气衰的曹军杀得节节后退,短时间内就连续击溃了曹军的好几个中军军阵。 “就是这里!” 阎军中军,阎行的大纛已经跟随进击的步骑缓缓推进,当视野变得开阔的他看到远处几个曹军军阵崩溃之后,哈哈一笑,伸手指着那一处的方向,大声说道。 尽管这几个军阵对于两军鏖战的整个战场而言,不过是其中的一处角落而已,但派出铁甲骑兵的阎行已经敏锐捕抓到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他毫不犹豫,赫然下令。 “让伯阳(杨丰)带兵冲击,曹军的阵型已破,吾等将见泰山崩于前矣!” 在阎行的军令传达之后,杨丰很快就带着麹英、麹光等将发动了更加强大凌厉的攻势。而这一次,虽然调度兵马却还没来得及完全修补战线、堵住破绽的曹军军阵没有能够抵挡住关西步骑的全面冲击,整个中军前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崩溃,并且这种不利的趋势还在迅速向左右两翼蔓延开来。 继敌军铁甲骑兵陷阵冲锋不久,曹操就再次接到了前军将领乐进的急报。 “报!!!敌军攻势如潮,韩护军战死,乐校尉负伤,前军已经抵挡不住了!” 听到中军前阵提前被关西步骑全面突破的噩耗,饶是曹操内心早已坚如铁石,站立在战车上的笔直身躯还是不禁颤抖了一下。 一直跟在曹操身边的曹昂见状,连忙伸手扶住自家的父亲,但很快就被曹操一把推开。 韩浩战死、乐进负伤,他们麾下的精卒也损失惨重,中军前阵已经宣告崩溃,无数心惊胆战的曹军士卒正在步步后退,尽管严酷无情的连坐军法迫使他们在这个时候还不敢尽数溃逃,可是由中军诱发的整个战局全面崩溃的趋势已经愈发明显清晰。 但自己万万不能乱,中军的大纛更不能够动摇分毫。 紧紧握着战车车轼的曹操目光如炬,看着远处动摇后撤、愈发不利的战局,他虽然很想回头观望,但还是强行忍住了。 一直隐藏着的郭嘉,还有他携带着的玄武幡,也该出现了! 39、胜负一线 曹操身躯挺直,没有左顾右盼,投向前方危险局势的目光,依旧坚定和从容。 他相信,郭嘉会带着玄武幡出现,配合他号令众多曹军将士发起新的反击。 的确,一直暗中观察战局的郭嘉在这个时候,带着一队骑兵,高举着玄武幡出现了。 “司空有令,诱敌已深,伏兵已至敌后,各军速速反击,再有后退者,立行军法!” 郭嘉每奔至一处军阵之前,就让身边的骑士纵声高呼,而他则毫不停留,策马飞扬而过,只是让阵前的曹军将士都看到那代表着中军曹操军令的玄武幡。 原本军心动摇的夏侯渊、曹洪等部一见到郭嘉的身影和曹操的玄武幡,顿时喜形于色,他们都想起了昨夜里曹操胸有成竹的叮嘱,心知不可让这场佯败一步步演变成真正的大军溃败,纷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高声疾呼,激励士气,带着众多曹军将士返身作战,反击敌军。 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让原本各个补补败退的曹军军阵重新响起了进军的战鼓和号角,曹军军士虽然阵型混乱,但却在身先士卒的曹军将领激励下,又鼓起了不少胆气和斗志,他们甚至纷纷开始反击那些连续击溃军阵、已经突进到了曹操阵前的关西步骑。 杨丰率领的众多关西步骑,这个时候愕然见到原本那些被击溃的曹军士卒竟然重新返回,前仆后继,毫不畏惧地向己方扑来,更有甚者,原先敌军左右两翼被甘陵军、麹义军击溃的曹军兵马也纷纷涌现在了自己的周围,陆陆续续地加入到了混战之中。 尽管这些被击溃的曹军将士已经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号令严明、井然有序,可是在混战之中,这些持续不断的反击还是给杨丰的步骑带来了极大的干扰,原先击溃敌阵、追击敌军的关西步骑竟像是身陷重围,被四面八方重新反击的败退敌军给围住了。 更加让关西步骑心中惶惶的,是敌军反击的口号中,带有“伏兵已至敌后”的字眼,这让愕然的底层士卒开始左顾右盼,甚至踮着脚尖,想向后方的中军大纛望去。 左右两翼的战局再次胶着,已经夺取部分高地的麹义军和曹洪军僵持不下,甘陵军派出的杨秋、全去恶两部迂回骑兵也迟迟没有能够打开局面。 “哈哈哈。”曹操在战车上看到陷阵冲锋的关西步骑转眼之间被曹军步卒重新围住,他顿时发出了大笑声,指着敌军中军露出的破绽以及早已随军前移的阎军大纛,大声向身边的将士下令。 “伏兵已至敌后,让仲康带领步骑,突阵直取阎艳大纛!” 曹操心知一旦被众多反击将士笃信的“伏兵”迟迟没有动静,那等到斗志爆发、奋勇反击的曹军将士气力衰竭,再次战败将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所以他必须抓住这个战机,击败阎军的中军,彻底奠定这一场大战的胜利。 所以他毅然下令,让许褚带着曹军中军精锐,突阵破军,直取随军前移的阎艳大纛。 “诺!” 等候已久的许褚轰然领命,他旋即转身,跨上战马,传令中军的四千精锐步骑,随他出阵,一群曹军将士犹如下山猛虎,迅猛无比,直扑阎军的中军兵马。 “杀,杀啊!” 许褚等曹军将士悍然杀入敌阵之中,掀起了一阵人仰马翻,身先士卒的许褚犹如一尊杀神,身披重铠的他,不避刀箭,所到之处,人马披靡,硬生生带着曹军步骑杀透敌阵,他也不在意周遭的其他关西兵马,谨遵曹操的军令,直接杀向了阎行前移向前的中军大纛。 这个时候,眼见着战阵上的局势突变,去而复返的曹军奋勇反击,阎行的随军前移的中军大纛也停了下来。 他惊诧地接到禀报,原先败退的曹军士卒疯狂地呐喊冲锋,想要配合已到敌后的伏兵,一同击败自己麾下的步骑。 可自己身后方向,哪里有伏兵。 这几日来,阎、曹两方的军争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原本是两军对峙消耗,转眼间就变成了追击和反追击,一路上且战且行,除非曹操一开始所有攻取河南的战略都是假的,否则侧、后方起火的曹操又哪里还来得及再于此地部署伏兵,苦心孤诣经营一场很大可能不会发生的两军大战。 这多半是曹操使愚之策,既能够避免己方士卒迅速溃败,又能够动摇同样消耗日久、人马疲倦的关西步骑的军心。 “传令各军,毋要惊慌,伏兵一说不过是敌军使诈,严整阵型,继续进攻!” 阎行识破了曹军的诡计,迅速传令全军严整队伍、继续进攻。但是在中军令骑奔向阵前各军的同时,敌将许褚率领的曹军中军步骑也穿插突破了中军前阵的阵型,直奔阎行的中军大纛而来。 “报!!敌军步骑突破我方军阵,姜司马、庞军候阵亡!” 就算没有中箭负伤的令骑禀报,身处战车上的阎行也看到了狂奔涌来的曹军中军步骑。 曹操没有选择将这支精兵留在身边击退杨丰等将的进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趁着战局变幻之际,将他们全数派遣到了阵前,打算擒贼先擒王,直取阎行大军的腹心。 而此时,中军前阵的杨丰、麹英、麹光等将还在浴血鏖战之中,分出的小股兵马根本无法牵制住这支曹军精锐的突阵,而横亘在前阵和中军大纛之间的一支关西新军也被许褚率领的曹军击破,司马姜囧、军候庞恭全部阵亡,冲锋而来的曹军已经势不可挡,不断地汇聚人马,向阎行所在的中军大纛逼近。 阎行在之前全面破阵的时候,已经将中军的精锐步骑派遣出去,此时留在身边的精锐只剩下典韦的三千亲卫以及一干谋臣佐吏,就算再加上收拢回来的溃退士卒、后军赶上来的少量步卒,人数上也并不占据多少优势。 眼见着阵前的关西新军陆续溃败,曹军步骑逐步逼近,战场上纷飞箭矢都射到了阎行的麾盖下,间或有将军亲卫中箭扑地,阎行身边的文武纵然身经百战,也不禁脸色突变,中坚校尉典韦更是亲自来到了阎行的战车前,大声说道: “将军,敌军已至,还请麾盖暂退避箭!” “胡闹!当此存亡之际,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孤岂有后退之理,传令下去,所有人,无论文武,皆持兵御敌,有敢再言退者,斩!” 阎行对自己的爱将大声呵斥道,如果是战斗之初,号令严明,那么临阵调度,中军大纛前移后退还不是问题,但眼下战阵上经过一连串的阎军陷阵、曹军反击、冲锋与反冲锋,不少部队已经陷入到了混战之中,如果此时中军大纛后撤,那难免就会出现全面溃败的局面。 两军在寒冬里鏖兵僵持,将士们精神紧绷,气力接近耗竭,最后比拼的就是谁的意志坚韧。 谁能够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获取最终胜利。 阎行下达命令之后,再不言语,他睥睨敌军,与中军大纛、主帅麾盖一样屹然不动。 脸上火辣辣的典韦也吹起了须髯,他返身举起长戟,高声疾呼: “骠骑将军有令,无论文武,皆持兵御敌,畏敌后退者,斩!” 在他的指挥下,以三千将军亲卫为核心的中军人马结成了密集的阵型,大楯树起,锋利的矛戟一致向外,弓弩手不断发射箭矢,就连一些文官佐吏也手持刀剑,被典韦部署到了将军亲卫之后,紧张备战,随时准备作为补充阵型的短兵士卒。 而就在典韦指挥中军结成坚阵的同时,许褚带着曹军步骑也冲杀来到,曹军骑兵陷阵,顿时掀起一阵人仰马翻,阎军中军的大楯和矛戟也断裂了不少,趁着这一机会,后续的曹军士卒奔跑涌入,与严阵以待的阎行亲卫厮杀到了一起。 “将军,要不将乌、仆二将的骑兵召回来吧!” 掾史阎温看着一举突入阵中的曹军步骑,忧心忡忡,着急地向阎行提议召回乌楼棘、仆骨禄率领的骑兵。 这支中军骑兵不久前被阎行派往左翼配合夺取高地的麹义军迂回突击曹军,战力强悍,阎温知道在这个战局不明、随时可能转胜为败的当口,骠骑将军绝不会贸然后撤,更不会调走左右两翼任何一支军队,所以他提议不如将中军的骑兵重新召回来。 阎行闻言,看了阎温一眼,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阎温还待再劝,但阎行已经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军师荀攸身上。 虽说阎行下令,中军众人,无论文武,皆持兵御敌,但荀攸等少数文臣的确不适合顶到阵前,所以他们接替了击鼓、传令、摇旗等中军军务,而荀攸接替的是擂鼓的军务。 荀攸点点头,将手中的鼓槌交到了阎行的手中,自己拔出佩剑,又接过一面盾牌,一脸肃然地护卫在阎行的身边,看着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军师,阎行笑了笑,转身深吸了一口气,高举鼓槌,亲自擂响了战车上的中军战鼓。 40、败军杀将 浴血奋战中的典韦转首看到了擂鼓助威的阎行身影,须髯如戟的他不禁动容,再回首时,他的目光已经坚定无比。 “二三子,吾等平日生受骠骑将军恩养,无以回报。今日之事,欲报厚恩,唯有死战!” “死战!死战!!!” 身边的将军亲卫跟随着高声呐喊,他们都是跟随阎行日久的中军老卒,也是军中地位最高、待遇最优越的将士,无数人的生死早已和阎行的胜负紧紧捆绑到了一起。 此时此刻,他们深受阎行擂鼓助威的激励,伴随着咚咚的鼓声,气血上涌,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狠狠地扑向了面前的曹军士卒。 带兵冲杀的许褚见到这一幕,心中暗暗叫苦。 连续突阵,破军杀将的他奋战到这个时候,体力也消耗了不少,然而比体力消耗更快的,是他原本坚毅牢固的意志。 冲杀在最前的他已经比其他各部曹军更先察觉到了己方“伏兵”的子虚乌有,但他别无选择,一经率军冲锋,他就必须斩将搴旗而还,否则不论是敌军的刀兵,还是曹军的军法,通通都饶不了他。 跟随曹操征战日久,许褚其实也发觉了一个战阵上的常有现象。 那就是两军对垒,无论作战过程多么艰苦,实际上,在战阵中阵亡的人数所占损失兵马的比例,远没有现象中那么大,最大的伤亡往往是出现在全军溃败之后的追杀过程中,后面加上俘虏、逃散以及无数无人救治的伤卒,这才组成了每每战败后那些骇人听闻的伤亡数字。 或者说,这就是一个赢家通吃的赌局。获胜的一方,他可以通过救治伤卒、筛选俘虏来尽快麾下的兵员损失,而失败者,则将失去一切,沦为一无所有的阶下之囚。 许褚不想跟随自己的谯沛子弟伤亡殆尽,曹操不想几万主力毁于一旦,所以他们明知危险和死亡,都不能够畏惧撤退。 同样的,阎行也是如此。 双方死战不退,但战阵上,终究是有输有赢。 ··· 时近日中,曹军中军。 “司空,敌骑已经击破后军,伯达,他,,战死了!” 刘晔匆匆赶来,脸色慌张。 任峻是曹操的从妹婿,婚事还是曹操亲自撮合的,他一向深得曹操的信重,在听到任峻战死的消息后,曹操脸上终于动容,他沉默许久,但终究咬牙坚持。 “突破的只是少数敌骑,强弩之末,不要自己乱了阵脚,让子廉抽调兵力回救。传令各军无需慌张,中军步骑已经突入阎贼所在的军阵,斩将搴旗、建功封侯,就在今日!” 曹操的声音斩钉截铁,刘晔面色微变,但最终还是带着曹操不容置疑的军令匆匆离开。 只是随后从曹军各部纷至沓来的军报,却不是转败为胜的喜讯,而是全军溃败的噩耗。 “司空,朱、邓二将先后战死,右翼高地已经全部失守,子廉将军兵力不足,用军法也约束不住溃逃的士卒,还请速速派兵增援!” “司空,前阵士卒再次被击溃,乐校尉重伤昏迷,敌骑已经杀将过来了!” “司空,左翼陷入苦战,敌军步骑突阵,夏侯校尉抵挡不住,请司空早作定夺!” 这一次,最先战败的是曹洪的右翼人马。 在抽调路招一部回防后军之后,防守阵线出现破绽的曹洪军没有能够逃过麹义毒辣的目光,他让校尉王忠配合赶来的中军骑将乌楼棘、仆骨禄等人再发动一次进攻,兵力不足的曹洪军果然抵挡不住,守卫高地的朱灵和曹将邓展先后战死,最后的高地也被王忠带兵拿下,右翼曹军节节败退,随后更是出现了大规模的溃逃。 严酷执行军法的曹洪阻拦不了无数心惊胆破的溃卒,眼见不妙的他,只能够且战且退,迅速向中军的曹操告急求援。 但此时曹操的中军也陷入到了危险的境地,许褚带走的曹军精锐被典韦带兵死死拦在阎行的大纛之前,迟迟无法突破。而杨丰等将却抢先再次击溃曹军的中军步卒,并用强弩射倒了带伤指挥的曹将乐进,重新带着中军步骑杀向曹操的大纛而来。 唯有左翼的夏侯渊、曹纯还在率军苦战,但在甘陵麾下步骑的夹击下,曹军左翼人马也支撑不了多久,察觉到伏兵为虚、败局已定的夏侯渊气馁之余,还是派遣骑士,暗示曹操尽早撤退,以避免深陷重围,造成更大的损失。 郭嘉面色苍白,他嘴角颤抖,向曹操苦涩说道: “司空,我军已经败了。还是尽早撤退吧!” “退?不,彦明小儿尚且临难不退,孤身经百战,难道还怕了他这个小儿不成,孤不退!” 曹操这个时候却变得固执起来,就连心腹谋士郭嘉的话也听不进去,他内心深知,当年汴水一战败了,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但缑氏这一战他如果败了,很有可能此生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率军踏上河南郡这一片土地了。 郭嘉出言规劝无果,只能示意曹昂动手,曹昂见状,迅速下令让军士将爪黄飞电牵到了曹操的面前,同时下跪拜倒,苦苦劝告说道: “大人,昔日高祖皇帝遭遇项羽,屡战屡败,但垓下一胜,则全取天下。今日之败,不过是一时之胜负,豫、兖屯田养兵,可得十万之众,徐、扬殷实,可为后方粮仓。只要大人安然无恙,日后整军再战,总有复仇的机会,请大人为天下计,速速撤退吧,孩儿愿意收拢溃卒,为大人断后,阻遏追兵!” “痴儿,痴儿!” 曹操看着跟随曹昂跪倒在地的诸多文武、亲卫,长叹一声,跳下了战车,翻身骑上了爪黄飞电。 上马之后,振作精神的他下令郭嘉、曹昂等人跟随他一起撤退,同时传令曹洪、曹纯,让他们带着所部剩下的骑兵迅速后撤开道,护卫兵力严重不足的中军向轘轅关撤退,而夏侯渊则临危受命,接手主帅的指挥大权,收拢左中右三路的溃卒,且战且退,为曹操断后,阻遏关西步骑的追击。 军令既下,曹操在诸多文武的簇拥下,匆匆忙忙地策马撤退,只是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不免再次回首,看向已经全线溃败、无法挽回的战场,眼光迷离,穿透战场,依稀在混乱的敌我两军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虎痴许褚、看到了自己视如手足的夏侯渊,看到了大战之前,那几万披坚执锐、随军征战的曹军将士。 是的,他们没有辜负自己,但自己却辜负了他们,但是自己还没有辜负天下,天下也绝不会辜负自己。 曹操的心思在千回百转之中重新坚定,他毅然收回目光,转过头去,看向茫茫的前途,一如多年前汴水之败时那茫茫的河流,但这一次,曹操没有太多的茫然,他快马加鞭,带着撤退的余下人马,在赶来的曹洪、曹纯的护卫下,击退了少量迂回绕后的敌骑,飞一样地迅速逃离了战场。 ··· 阎军中军。 阎行停下了擂鼓的双臂,他接到了左右两翼还有杨丰传来的获胜喜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更远处的战场上。 此时的战场上,再没有了势均力敌的曹军将士,视野所及之处,纷纷都是溃逃、投降的仓皇人马,自己麾下的步骑气势如虹,乘胜追击,只剩下少数曹军还在作困兽之斗,但他们已身陷重围,距离灭亡也是短时间内的事情了。 阎行将目光投向了近处的典韦,他将敌将许褚的首级呈了上来。 刚刚,就是这个凶悍如虎的敌将,拼死冲锋,差一点冲到了阎行的面前。 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他胯下战马被多杆长矛刺杀,颓然落地的他很快就深陷重围之中,尽管身负多处创伤、流血不止的他还在奋战,可典韦随后的一戟就刺穿了他整条大腿。 他想要利用断矛支撑着站立起来,可体力不支、大腿已废的他多次尝试之后还是重重地跪倒在地。 阎行派人劝他投降,可他却轻蔑一笑,转首面向东方,举起抢夺来的一柄长剑,傲然大喊: “明公,仲康去矣!”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自己脖子,让体内的鲜血喷涌而出,洗刷战败的耻辱,用常人畏惧的死亡,来见证勇士的忠贞。 阎行看着这员敌将猛将轰然倒地的尸体,叹了一口气,让军士近前砍下他的首级。 是的,亲眼看见许褚自刎,阎行也仅仅是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样的一幕,在胜负已分的战场上,还在不断出现。 获胜的将士们除了追击逃窜的曹操之外,还争夺那些重要敌将的尸首。 其中,最抢手的,无疑是匆忙赶到中军,接过中军大纛和主帅大权的夏侯渊。 收拢三路溃卒,且战且退的他终究没有能够全身而退,被关西步骑的乱箭射死在了战阵上。 麹英、麹光、姜隐、姚琼、孔信、赵衢等将争先恐后地瓜分了他的尸首和大纛、麾盖等物,以便作为自己斩将搴旗的军功明证。 41、捕奸 建安五年冬,入侵河南地的曹军因为后院起火,只能够在与关西兵马对峙的紧要关头选择仓促撤退,但关西兵马穷追不舍、衔尾追击,还击败了曹军断后的精锐,两军主力一前一后,在河南境内的缑氏再次遭遇,最终展开了大战。 战斗之初,关西兵马势不可挡,连破曹军多个军阵,眼看着就要全线击败曹军,不料曹操战前设下的愚众战术及时奏效,不仅帮助自己一方稳住了阵脚,而且还一度让战局出现了反复。 只是,关西兵马在阎行的指挥下,最终顶住了曹军的反击,于是曹军全面战败的趋势遂不可逆转,近四万曹军损失惨重,中军韩浩、许褚,左翼的夏侯渊,右翼的邓展、朱灵,后军的任峻等多名曹将先后战死,加上之前被俘的文稷、卞秉,重伤的史涣、乐进等多名将校,纵横中原的曹军这一次可谓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而随着曹军在缑氏战败的消息迅速传开,河北、中原多地震动,人心惶惶之下,各种谣言也铺天盖地地出现,有人说阎行厉兵秣马,准备北上救援并州,与袁绍率领的河北大军决战;有人传言关西兵马已经联合荆襄,准备趁胜进军许都,夺回汉家天子。 但实际上,阎行的主力兵马却还留在河南,短期内根本就没有北上或者东出用兵的打算。 缑氏一战,关西兵马大获全胜,斩杀近万首级,俘虏一万多曹军士卒,若是再算上之前的消耗战和追击战,那相当于阎军在河南地先后消灭了曹军三万多的兵马,其中不乏曹操的精锐步骑,可谓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胜了。 只是阎行一方终究不是铁打的,更不是用一连串数据来衡量的模拟角色,他麾下的将士们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战时他们会为了阎行的军令奋不顾身、前仆后继,战后的他们则需要犒劳和慰藉,休整和恢复,哪怕是闻战则喜、刀头舔血的军中汉子,一场大战下来,也难免产生厌战和思乡的各种复杂情绪。 将士们东西往来,奔波千里;对峙强敌,无日不战;缑氏鏖兵,血战告捷,军中的真实情况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哪怕是三军统帅的阎行,也不敢得意忘形,即刻带着这一支疲惫之师贸然北上,解救被围困的上党、太原二郡,与袁绍的河北大军展开决战。 因此,阎行只能暂时驻兵河南,随带解决曹军俘虏的后续问题。 尽管粮草供应紧张、大部分曹军俘虏皆有家眷在兖、豫二州,但是身为主帅的阎行最终还是没有采取将领提出的坑杀俘虏的建议,他从中筛选了一部分曹军俘虏补充自己的军队,并准备将余下的曹军俘虏交付给主持河南地恢复生产诸事的裴潜。 俘虏的口粮可以减半供应,而且河南一地恢复生产需要不少人力,日后阎行用兵中原,这批来自兖、豫多地的曹军俘虏,同样也可以发挥不少的作用。 处理完曹军俘虏的事情后,阎行派遣了两支军队由甘陵、杨丰二将率领,先后大张旗鼓,赶赴河东、河内两地,分别作出威胁邺城、救援晋阳的迹象,再配合潜伏在河北各地四下散布谣言的暗间,企图逼迫孤军作战的袁绍大军撤围退兵。 ··· 晋阳城下,袁军大营。 袁绍的大帐内,君臣诸人凝重,陷入到了一阵沉默之中。 是的,曹操军队失去所有以逸待劳的优势,鏖兵战败,从某种程度上,袁军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之前不希望看到曹操轻松赢取胜利,吞并了阎行大部分兵力和地盘,所以集中兵力围攻太原、上党两地,对于曹操接二连三催促进攻河东、河内两郡,断绝阎行麾下关西兵马后路的文书视若无睹,只让将领高览带领一支偏师南下打通雀鼠谷。 结果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北方的战局突变,入侵河南地的曹操后院起火,不得不仓促退兵,并冒险在途中与追击的关西兵马决战,最终导致了曹军惨败、袁军孤立的窘迫境地。 现下,袁军也面临着一个进退去留的棘手问题。 虽然晋阳城距离城墙崩坏、城池陷落的日子也不远了,但是听说阎行已经在河东集结大军,准备趁胜北上,解救晋阳城,而朝歌等地,也传来了关西骑兵犯境袭扰的告急军书。 走,就意味着劳师疲民,徒然无功;不走,则又有重蹈曹操大军覆辙的危险。 匆匆赶来面见袁绍的田丰提出了他的意见,那就是撤兵回保河北,联合战败的曹操一同抗衡势不可挡的关西兵马。 只是这种保守的意见,并不能够让袁绍满意,而郭图等人甚至反驳一向保守的田丰的建策,认为就是因为出现了关西兵马打败曹军、袁军孤立的情况,袁绍率领的河北大军才更要坚决不退、夺回并地,否则日后如何抵御居高临下、威胁邺城的关西兵马。 多谋少决的袁绍在经历了无数次犹豫之后,最终还是坚持继续用兵、夺回并州的军略,毕竟一旦畏敌撤走、劳师无功,那自己这位河北霸主就真的是威严大损、脸面全无了。 为此,袁绍还特地再次催促文丑、高览二将,让他们尽快攻取壶关和雀鼠谷,将所有企图北上救援的关西兵马拒于并地之外,并且传令留守邺城的审配等人,让他们务必守好邺城等地,安抚河北人心,不可出现让关西兵马奔袭得手的疏忽大意。 ··· 邺城,大将军府。 被授予留守重任、临时总揽大权的审配正襟危坐,仔细听着自家侄子审荣的汇报。 在曹军战败消息传来,邺城人心惶惶、各种谣言散布的情况下,留守的审配除了安抚人心,还派出了大量人手,在城中大捕三河、关西暗间,计划通过实行一连串的铁腕手段,来使得整个河北的人心都安稳地平复下来。 而近来,审配的手下捕风捉影,还真就抓到了三河潜伏在邺城的一名重要校事——刘芝。 刘芝假借着往来胡汉的商贾身份,往来邺城多地,暗中执行任务,甚至还因为其人出手阔绰、善于逢源,又结交了一批河北官吏,其中甚至还牵扯到了谋臣许攸等人。 是的,虽然抓捕刘芝这个暗间只是顺藤摸瓜牵扯出了许攸次子许范等人,但审配已经准备将它办成许攸暗通敌寇的铁案了。 审配尽忠袁氏不假,军政能力也不弱,而在打击政敌上,他同样也是不遗余力的。 许攸在袁绍幕府经常与他作对,甚至多次当众让他难堪,审配早想要将他排挤打压了,只是许攸智谋出众,又是大将军袁绍的故交,审配没有机会,这才一直隐忍不发。 眼下既然抓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审配又怎么能够放过。 但动手抓人的审荣事后却心有余悸,他心怀戚戚地问道: “仲父,许攸终究是大将军的故交,又在军前供职,我等未经大将军之令,就这样将他的家人都抓了,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 审配慧眼如炬,他当然看出自家的子侄已经心生悔意,冷哼一声,过了一会才答道: “敌间刘芝往来邺城多地,所谋甚大,区区一个许范,又怎么可能帮得到他?一定是背后还有人指使!这一次袁曹两家合兵进攻三河,却意外被阎贼击破,我怀疑就是许家父子私下泄密造成的,我既然深受大将军的重托,镇守邺城,自然要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再说我已随后派遣快马前往太原禀报大将军,你不过是奉命行事,又害怕些什么!” “我。。。” 审荣讷讷无言,碰上仲父严厉责备的目光,他更加畏惧,只能够惶惶行礼,告辞离去。 看着审荣为了躲避自己,逃窜似的离去,审配摇了摇头,尽管审氏在邺地族大人众,可年轻一辈却殊乏俊杰,这让他内心失望之余,也对家族的前景颇为担忧。 他起身离席,来到了堂上踱步沉思。 现下曹军在河南地被关西兵马击败,许都又面临着荆襄兵马的威胁,逃回豫州的曹操只能够收拢残兵败将,寻求自保。在中原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他哪里还顾得上身在大河北岸的盟军安危。 而退守朝歌的河北将领蒋义渠更是一日数报,向邺城告急,请求支援,声称关西兵马连连犯境,只怕短期内阎行的军队就会大举进犯。 这让身负留守重任的审配所遭受的压力,骤然加剧。 时局艰难,忧心忡忡的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着,攘外必先安内,自己还是要先将许攸父子这些内患除去,这样一来,大将军身边少了奸佞之臣,临阵对战连战连胜、士气如虹的关西兵马,才能够掌握更多的胜算。 只是,身处邺城的他此时并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即将要给并地的河北大军带来更大的恶果。 42、出奔 晋阳城外,袁军大营。 许攸坐在帐中,看着匆匆赶来的幼子和家仆,满面阴霾,脸色变幻不定。 审配是先斩后奏,先将被敌间刘芝牵连出来的一连串河北官吏及其家眷全部收押,事后再派遣使者赶来太原禀报袁绍这桩发生在邺城里的大事。 而许攸的幼子和家仆则是在事发之时,察觉到了事情不妙,躲过追捕后,匆匆逃奔,赶来晋阳城下向许攸求救。 夺路狂奔之下,他们比审配派出的使者,还要提前抵达袁军大营。 有了时间上的领先,许攸终算没有被审配这个政敌的背后一击打得措手不及。 可骤闻噩耗之下,多智如许攸,也不免心神不宁、分寸大乱。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他,开始分析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对策。 至于次子许范到底有没有勾结敌间,这个问题到了现下,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许攸深知,临时总揽大权的审配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敢在背后悍然下手,那就是有足够把握,将这桩勾结外敌的案子办成钉死自己一家的铁案。 自己处境被动,十分不利。 而想要化被动为主动,只能即刻前往袁绍帅帐请罪,博取大将军袁绍的宽恕,又或者,铤而走险、改旗易帜,干脆出逃袁军大营,投奔关西的阎行? 许攸站起身来,在幼子和心腹家仆的目光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提前请罪,博取大将军袁绍的宽恕? 许攸思索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最近战事不顺,曹操军队在河南意外被阎行的关西兵马击败,身在并地的河北大军已成孤军,后方代郡、上谷等地又有轲比能的鲜卑骑兵肆虐骚扰,大将军袁绍的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近来就有帐下吏士因为一点轻微失误而遭到袁绍的加倍责罚。 更何况,根据许攸多年的观察,大将军袁绍外宽内忌,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背叛和忤逆。 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大将军袁绍的宽恕上,许攸实在不放心。 可要投奔关西的阎行,同样也是困难重重。 北边是句注塞的张郃军,南边是攻打雀鼠谷的高览军,上党是文丑军,不管从哪条道路逃往三河、关中,都难免遭到沿途河北将士的追击和堵截。 除非,逃入近在咫尺的晋阳城中。 想到这里,许攸皱了皱眉头。 晋阳城朝不保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守城吏士顽抗不降,但城墙将崩,距离城池陷落也不远了。 一旦逃入城中,可就跟守将曹鸢等人一样,成了瓮中的鱼鳖了。 “大人,此事攸关阖家老少,需要早作定夺,孩子只怕审配那老贼派出的使者,也已抵达军中了!” 许攸幼子看着转来转去的自家父亲,眼睛都看花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不安地催促说道。 被幼子这么一说,许攸的身形一顿,脱口而出。 “走!” “走去哪?” 幼子和家仆面露期待,紧盯着许攸。 “假借劝降的名义,出营去晋阳城!” 许攸迅速地说道,已经转身开始收拾重要物什。 但他这句话,却反而让焦躁不安的幼子和家仆惊得迈不动步子了。 “去去,,,去晋阳城,大人,,不是要去大将军帐中乞鞠吗?” 他们可是听说晋阳城已是死城一座,距离沦陷之期不远了。 许攸听到幼子的话,焦虑之下,转过身来,一脚把他踹到,低声骂道: “竖子,你真以为这一次也是寻常案子么,惹出这么大的祸事,还想着让乃公也去送死么!” 许攸本来还待再骂,但眼角扫到一旁家仆战战兢兢的神情,又转而冷笑说道: “竖子,乃公都不怕,你怕甚。晋阳城虽被围困,但关西兵马已经击败曹军,近日就要北上解围,晋阳看似危城一座,实则才是最安稳的庇命之所!” “还不快些帮乃公收拾物什!” 许攸低声骂道,催促着幼子和家仆帮忙收拾帐中的重要物什,准备立即逃离袁军大营。 三人为了逃命,手脚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带齐东西奔出帐篷,又由许攸亲自出面,亮出袁绍的手令,声称入城劝降敌军,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军营之中,穿过重重沟壑和矮墙,来到了被汾水连月浸泡的晋阳城下。 一到这里,许攸主仆三人也不敢再有所迟疑,纷纷拍马趟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在泥泞中跋涉前行,向城墙上高喊着“大将军使者,勿要发矢”的话语,一步步靠近了晋阳城的城墙。 许攸下半身完全泡在水中,衣袍、面庞也沾了不少淤泥,样子好不狼狈,他亲眼看到了晋阳城根基已经被汾水泡坏,正在迟疑间,身后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他回头一看,只见远处袁营之中有不少步骑调动,而刚刚放他们的通行的袁军军吏似乎也在奔走号令,让弓弩手往自己一方放箭。 许攸见状,急得跳下了马,也不顾浑身都湿透了,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冲着城头高声疾呼。 “南阳许攸前来投奔,城头诸君,快把吊筐放下来!” ··· 最终,城头上放下了三个吊筐,许攸主仆三人也有惊无险地进入到晋阳城中,倒是三人的坐骑被随后赶来的追兵射杀,倒在了晋阳城下浑浊的泥水之中。 而许攸的出逃进城,也让城中吏士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震动。 这些天来,眼看着晋阳城根基即将崩坏,曹鸢许诺的援军又迟迟不至,守城吏士已经是人心惶惶,再加上久困城中,粮草、薪柴紧缺,各种疾病蔓延,军中不断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 可眼下,竟然有城外敌军的重要谋臣声称弃暗投明,逃入城投奔己方,这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在惊诧之余,余下的守城吏士也难得士气一振,城中众人都在思索,莫非是城外敌军出了内乱,又或者骠骑将军的大军已经到了! ··· 并州刺史府,大堂。 “先生入城受惊了,还请先到厢房休息一会,鸢迟些还有些事情要再向先生请教呢。” 身披铠甲、满脸憔悴的曹鸢露出笑容,对已经换了一身衣袍的许攸说道。 “不敢当,那攸就先行告退了。” 许攸似乎对守将曹鸢将信将疑的态度也不太满意。在他看来,有了自己的投奔,阎军对于河北敌军的虚实可谓是了如指掌,这一战可谓是十拿九稳了,就算是阎行在此,礼贤下士、屈尊亲迎自己也不为过,反倒是一个小小的将领,竟然还敢怀疑自己,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而且晋阳城内的兵马虚弱,也让许攸心生悔意,或许自己应该冒险北上或者南下,而不是进入城中,一旦晋阳城在阎行大军赶至之前沦陷,那自己的一番谋划岂不是通通都落空了。 许攸心头泛起了阵阵苦涩,只不过眼下自己身在城中、寄人篱下,也不能够表露出来真实心思。许攸只能够服从地答应下来,在曹鸢亲兵的带领下,转身离去了。 “徐先生,可以出来了!” 曹鸢看着许攸离去,这才出声让隐藏在堂后的徐庶走出来。 “徐先生,你看这许攸之言,其中是否有诈?” 徐庶闻言,摇了摇头。 城外的河北敌军围困晋阳城,历经数月而不撤,又引水倒灌晋阳城,摆明了一副不攻陷晋阳誓不罢休的态势。眼下晋阳城陷落在即,袁绍等人实在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再让人入城诈降引诱曹鸢出战,更不可能还要为此再搭上许攸这位军中重要谋臣的性命。 因此许攸所言,鲜卑轲比能入侵代郡、上谷,乌桓兵人心惶惶,阎行率领大军击败曹军于河南地,即将出兵援救晋阳城等等,多半都是真实的情况。 只是对于晋阳城中的曹鸢而言,知道这些事情,除了用来鼓舞士气、振奋军心之外,再无他用。 要知道,晋阳城中的吏士到现在,可还被大批河北军队死死困在了孤城之中。 所以就算曹鸢知道了袁军的部署虚实,知道了对方的屯粮重地,一切也都于事无补。眼下,如果城中的士卒死守晋阳,那还能苟延残喘一些时日,一旦出战,只怕还未及接仗,虚弱无比的将士们,就要在兵马众多的河北大军面前四散溃逃了。 除非,上党或者河内方向能够有所突破。 但据许攸所说,上党的徐晃、马蔺坐困壶关,张辽与文丑对峙,蒋义渠驻防朝歌,阎行的大军还在河东集结······ 现下的窘境是,得到了重要情报的军队没有实力出战,而还有实力出战的军队,则距离许攸这个重要的敌营谋臣太远了,根本无法获知和利用他带来的重要敌情。 苦思对策的曹鸢皱着眉头,其实他还有最后一个联络外界的方法,只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因为许攸的话而提前使用。而徐庶也看出了曹鸢犹豫的内心,他思索了一会,突然说道: “将军,事已至此,索性就信那许攸一次。而且在下已经想到一个方法,可以用来验证许攸所言的真假!” 43、胡笳 许攸出逃,让遭受背叛的袁绍暴跳如雷。 田丰又再次进言,许攸久在军中,执掌机要,深知河北内外虚实,如今投奔敌营,己方的军事部署势必也会悉数泄露,一旦阎行的大军抵达太原,而袁绍率领的大军却在晋阳城下顿兵日久,两军交战,只怕己方很快就会重蹈曹操军队在河南地的覆辙。 所以为今之计,莫不如撤围退兵,守全为上。 只是盛怒之下的袁绍哪里听得进去,他拔剑剁案,斥退了直谏犯上的田丰,口中念着许攸的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说,之前袁绍对是否继续围攻晋阳还心怀犹豫,那现下他是铁了心要攻陷晋阳了,他要像当年擒杀背叛他的臧洪一样,将许攸这个胆敢背叛出逃的故交的头颅狠狠地踩在脚下泄愤。 气愤了半天,繁杂的军务也交给了逢纪、郭图等人,袁绍在帐中随意吃了几口晚膳,就让军士撤去饭食,掺杂着各种复杂情绪和心事的他在帐中又独坐了半响,这才神思疲惫、倦意上涌,他于是转身来到了榻上,和衣沉沉睡去。 而在他睡去不久之后,晋阳城头,徐庶带着一队士卒开始吹奏乐曲。 只是这一次,他们吹奏的,不是汉家的军中铙歌,而是边塞胡人熟悉的胡笳曲。 “阿干去,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去。 阿干身苦寒, 辞我乌桓别白狼。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胡笳之声随风潜入袁军大营之中,燕赵等地的士卒没有听懂胡笳曲,只是觉得今夜守城士卒在城头上吹奏的乐曲与往常截然不同,不仅凄清悲切,而且带有浓浓的异域风俗。 但身在袁军大营的乌桓兵却被这一首胡笳曲拂动了心中的思乡之情,他们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被响应袁绍号召的部落大人、豪帅所征召,离开家园,不远千里,跋涉奔走,为他们所不了解的汉人争斗而浴血奋战、顿兵城下,一些族人甚至埋骨异乡,从此再无返回家园的可能。 而且军中传言他们现下的家园正遭受鲜卑人的洗劫,可统兵的汉人将军却对此讳莫如深,强行封锁了所有消息,以至于他们托人送回家园的口信、赏赐,迟迟没有着落。 思念家园、担忧亲人、怨恨将领等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竟让一些乌桓兵不顾军中宵禁的禁令,三三两两旁若无人地跟着胡笳吹起了家园的歌谣来。 “阿干去,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去。 阿干身苦寒, 辞我乌桓别白狼。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阿干即是“阿哥”之意,汉地将士听得迷迷糊糊的胡笳曲,在乌桓兵听来,那是催断肝肠的故园之音。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乌桓兵不顾军中禁令,自顾自地走出了毡帐,来到了空地上大声歌唱起来,而乌桓兵的异常举动,也慢慢诱发了其他汉地将士的各种情绪,原本宵禁冷寂的袁军大营,竟然一下子变得嘈杂混乱起来,各种人喊马嘶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森明的刁斗声。 “报!!” 和衣沉沉睡去的袁绍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了多久,就被帐外尖锐急促的禀报声惊醒,神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袁绍刚想发怒,就看到田丰、逢纪、郭图等谋臣冲进帐来,七嘴八舌地向自己禀报大营刚刚出现的乱象。 “明公,大事不好了,乌桓兵营啸了!” 逢纪焦躁不安的叫声,让袁绍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脸色大变,一边让军士拿来自己的思召剑,一边迅速询问道: “怎么回事,今夜巡营的将领呢,乌桓兵怎么突然就营啸了?” 郭图连忙接话说道: “明公,今夜巡营的严、孟等将已经带兵前往镇压了,只是乌桓兵甚是凶悍,不少胡兵抗拒军法,夜奔逃离,还攻击同袍,诱发了其他几个军营的动乱。”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袁绍听到大营里发生的严峻事态,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铁青,他本想迈步出帐,察看情况,却被刚直的田丰拦了下来。 “明公乃三军之首、千金之躯,营中的动乱还没有平息,此时万万不可外出,明公只需坐镇中军,调兵遣将,其余诸事交给我等,人心自然会安定下来。”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绍冲着田丰等人大吼,这时候田丰、逢纪等人才面面相觑,最后由郭图上前说道: “明公,晋阳城中的敌军在城头上吹奏胡笳曲,军中的乌桓胡人顿兵城下、离家日久,加上惊闻代郡、上谷等地遭受鲜卑胡骑的剽掠洗劫,人心惶惶,这才引发了军中的营啸!” “胡笳?”袁绍愣了一愣,侧耳倾听,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够听到胡笳曲的声音,涌入耳中的,都是中军森明的金柝声,以及调度平叛的号鼓、人马之声。 “可恶!这一定是许攸泄露出去的,一定是他。待孤攻破晋阳,一定要将他生擒到阶下,亲手砍下他的狗头,方才能够发泄孤胸中的这口恶气。” 袁绍又惊又怒之下,平日的雍容镇静全然不见,整个人变得既暴躁又不安,手中握着思召剑,在大帐中来回走动,恨不得现在就将许攸这个叛徒斩杀当场。 逢纪、郭图两人只能够小心翼翼地劝谏说道: “明公,晋阳城乃是孤城一座,陷落在即,许攸迟早都是阶下之囚,何须为了这一背主小人动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啊!” 听了这些话,袁绍暴走的状态才稍稍平复了下来,他余恨未消地点点头,算是认同逢纪、郭图等人的话语。 只是此时他心里也莫名腾出了一种奇怪的预感:自家阵营出了许攸这个背主小人,恐怕接下来并地还会有更多糟糕的事情出现。 ··· 事实证明,袁绍的预感没有错,接下来并地的坏消息像雪花一样纷至沓来。 军中将领严敬、孟岱等人回报,角楼上的弓弩手射下了不少由城中飞出的飞鸟,其中一些飞鸟身上带有复杂混乱的符号。 上一次凿台之战后,失败的袁绍一方已经得知阎行军中能够利用飞鸟来传达某些重要信息,因此这次围困晋阳城,他们特地在城外多地设置了诱捕飞鸟的陷阱,防止城中的曹鸢故技重施,持续利用飞鸟来不断向外传达消息。 但经过昨夜里乌桓兵营啸引发的动乱之后,河北大军对晋阳城的围困也出现了一些破绽,城中的守军趁此机会,放出了一大批飞鸟,尽管其中大多数都被袁军的伏弩和陷阱射杀、捕获,但还是有一小部分飞鸟,成功逃离了晋阳城,飞往南北各地。 这是一个危险来临的征兆,根据田丰、郭图的等人的判断,那些飞鸟上混乱复杂的符号,应该就是阎行军中的“阴符”,专门用来传递军中秘密情报用的。 而很有可能,那些逃走的飞鸟,会将许攸泄露的河北大军的虚实,原原本本地传递到阎行的军中。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但就在袁绍还来不及对此事作出任何应对措施的时候,又有其他的坏消息传来了。 河北军队在上党境内再遭败绩,主将文丑被杀,何茂、王摩等将战败投降。 因为袁绍再三传令催促,与张辽对峙的文丑也不得不多次强攻张辽依托地险立下的山砦,只是张辽防守得法,骁勇如文丑也迟迟无法率军攻破。 就在文丑无计可施之时,对峙日久的张辽却突然举火烧毁山砦,引军撤退,文丑以为张辽粮尽,打算趁势追击,一举夺取天井关等关隘,结果追击到了中途,文丑军就在狭窄的山道上遭遇了张辽和增援而来的常林设下的伏兵。 一场激战过后,身先士卒、下令死战的河北骁将文丑战死,麾下的军队也纷纷溃败。 张辽、常林率军趁胜挺进,与壶关的徐晃、马蔺部里外夹攻,再次击败了河北的军队,战败的何茂、王摩等将校走投无路,只能够率领败卒丢弃武器,投降了张辽、徐晃军。 除此之外,高览急报,雀鼠谷出现了北上增援的关西兵马,句注塞的张郃也传来了匈奴骑兵进犯的消息。 在这些噩耗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又惊又怒的袁绍终于病倒了。 先折颜良,再损文丑,两员麾下大将和他们率领的河北精兵先后倒在了关西兵马的面前,本来就让袁绍心疼不已。 而上党兵败,更是让自己率领的大军侧后方洞开,敌将张辽、徐晃随时可能出兵截断自己的粮道,或者分兵走井陉、滏口陉,联合黑山贼兵,袭扰自己的大后方。 事已至此,晋阳城外的袁军大营人心惶惶,各种谣言也开始在军中出现,病榻上的袁绍终于不得不低下他骄傲的头颅,下令撤围退兵,用这种憋屈的方式地承认了收复并州这一战,自己率领的河北大军是彻彻底底地输了。 44、春入愁城 凛冬已尽,春入愁城。 建安六年春天,就在晋阳城内守卒为袁绍大军撤围退去而欢喜雀跃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叶县城中却弥漫着一股不甘心中途退兵的悲愤气氛。 在去年的冬天里,寄人篱下的刘备借着阎、刘联盟的契机,总算是获得了一展身手、重返疆场的机会,他在襄阳砲这等攻城利器的协助下,击败守将曹仁,顺利收复南阳。 此后他又趁胜挥师北上,联络刘辟、龚都等黄巾兵马,屡战屡胜,斩杀蔡阳,击伤李通,杀得曹军节节败退,使得颍川、汝南两郡响应荆襄兵马的义兵接连涌现,许都朝廷一日数惊,端可谓是扬眉吐气、威震中原了。 而且在此之后,曹操的主力大军还在河南地被阎行的关西兵马击败,这就更使得荆襄兵马有恃无恐,全军上下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北上突破曹军防线、攻取许都了。 只是刘备当时为了慎重起见,没有着急出兵,而是加紧联络豫州境内的义兵和关西盟军,准备在开春之后,带领荆襄兵马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攻势,彻底打下许都,奉迎汉室天子。 但他没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身在襄阳的刘表却向他下达了撤军的军令。 起初,刘备并不打算遵从刘表的军令,他修书回报军情,指出如今乃是攻取许都、奉迎天子的大好时机,并开始加快调度后方的民伕运送大军的粮草辎重,准备北上用兵,打一两个胜仗来改变刘表犹豫不决的态度。 结果,得知刘备不愿退兵,襄阳的使者络绎不绝,刘表的撤军军令也越来越强硬,他甚至派遣了军师蔡瑁、外甥张允抵达南阳宛城,接管了刘备后方的粮草辎重和民伕劳役,并勒令文聘、王威各部荆襄兵马如期返回南阳,不得听从刘备进军的命令。 事已至此,刘备也算是明白了刘表的心思:一众荆襄兵马不准北上攻取许都、奉迎天子,如果刘备执意进军,那就由军师蔡瑁接管他的军权,断绝他后方的粮草辎重,撤回他麾下的各支军队,让他那几千人马孤军奋战,去和曹操的大军对抗吧。 但是百折不挠的刘备还不想妥协,他深知自己如果就这样回去,那就又重新回到了刘表给自己划定的篱笆之中,变成了为刘表守卫南阳、抵御曹军的看门犬。 而重返他麾下的关羽以及张飞、简雍等人也支持刘备继续进军,只是未等刘备再次联络豫州义兵和关西盟军,就接到了戏志才病笃的消息,这让刘备脸上赫然变色,带着几名亲从,急冲冲地赶往戏志才的寝室。 关西盟军是战力最强的兵马,而戏志才则是联络关西盟军最重要的人物,失去了他,只怕进军许都之事就真的要半途而废了。 ··· 寝室内。 “志才,我来看你了。” 匆匆赶来的刘备担忧地看着病榻上的面色苍白的戏志才,他转首看向一旁的几名军医,急切问道: “怎么回事,戏君昨日用药,不是才好转了一些么?” “左将军,戏君身上患的本是旧疾,只能静养,可这些时日随军征战,寒气侵入体内,眼下已经是病入膏肓,纵有灵丹妙药,也难有回天之力了。” 几名军医面面相觑,最后由一名年老的军医战战兢兢地说道。 “你们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刘备怒道,吓得几名军医都跪了下来,病榻上的戏志才这个时候突然开口。 “左将军,我的病情我自己知道,他们说的没错,还请不要责罚他们了。” “志才!” 听到戏志才虚弱的声音,刘备的所有注意力顿时转回到了病榻上,几名军医也随即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告罪,后退走出了寝室。 病榻上的戏志才看着刘备,露出了一丝微笑。 “左将军,原本以为你我别离还有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提前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荆襄还有其他名医,我这就派遣使者去将他们都请过来。” 刘备看着命不久矣的戏志才,紧紧握着他的手,情绪复杂,眼泪也不禁落了下来。 “左将军,听说刘镇南下令撤军了?” “嗯。” 刘备脸色沉重地点点头,戏志才叹了口气,又艰难地说道: “那看来曹操这一次又逃过一劫了。” “。。。” “骠骑将军虽然击败了曹操大军,但还有袁绍的河北大军在,只怕短时间内也派不出多少兵马。左将军,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 刘备拍了拍戏志才的手背,无奈地苦笑起来。 戏志才恢复了一些力气后,才再次说道: “左将军雄姿杰出、德弘雅信,时下虽然遭受窘况,但只需隐忍藏拙,迟早还有复起之日。只是我观刘镇南年迈多疑,膝下长幼失序,只恐不日有萧墙之祸,左将军名重功高,若是寄居荆襄,还需提防蔡瑁、张允等人。。。” 说到这里,戏志才又停了下来。刘备一直待他如上宾,还特意为他寻医问药,他心存感激,本想说如果荆襄萧墙祸起,刘备可以投奔关西,但这些日子和刘备相处下来,他也算是略知刘备的性格,知道他意志坚韧、心怀汉室复兴大业,不是甘心屈居人下的人物,因此干脆就将后话省去了。 “多谢志才指点。” 刘备举起衣袂,擦去眼泪说道: “事已至此,我已经决定撤军返回南阳了。” 戏志才微笑颔首,放松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刘备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唤了几声。 可刘备的声音落到戏志才的耳中,却像是渐渐远去的风声,病榻上的戏志才皱了皱眉,想尽力收拢还在不断涣散的神思。 在这弥留之际,身躯愈发放空的他想到了许多事情,但能够留在脑海中的真实身影,却只有寥寥几个。 初平三年冬,阎行刚刚打下河东郡,自己醉酒病发,严授给他看病,就说了他旧疾难除,若是再劳心焦思,不出十载,就会有英年早逝之厄。 如今是刚刚进入第十个年头,果然是没有超过十载。 眼下曹军早败,袁绍的军队独力难支,自己联合荆襄解河南之困的使命已经完成,死则死矣,只是可惜了,不能重回阳翟、衣锦还乡,不能够再陪家中的贤妻春游踏青,也看不到阎行扫平群雄、一统北方的时刻了。 只是戏志才随后又慢慢释然。 眼下曹军大败,散兵游勇、豫州黄巾、关西兵马、荆襄军队各路兵马来来往往,身在旋涡之中的阳翟想必也是兵荒马乱,跟当初西凉军入城时扰得鸡犬不宁的情形差不多吧。 自己的孩儿在慢慢长大,自己的贤妻又是那么的聪慧,她一定会悉心培育他们的孩儿,告诉他自家父亲的诸多光彩事迹的。 至于骠骑将军,他麾下文武人才济济,度过了这一劫之后,东出之势再难阻挡,纵观北方乃至整个天下,又还有谁能够阻拦这关西的万千铁骑呢。 想到这些,戏志才嘴角重新挂上了微笑,心中再无牵挂,沉沉地睡了过去。 ··· 代郡,飞狐口。 开春之后,就在袁军将士以为肆虐剽掠的鲜卑骑兵终究要退走之时,一支鲜卑骑兵有意无意地闯入了飞狐道。 于是黑石岭上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飞狐口的山地上却已洒满了鲜血,关口处杂乱地丢弃了不少石块和木头,关门被沉重的撞锤击破,一大批髡发旃衣的鲜卑士卒欢呼鼓舞,前仆后继地涌入关口,与惊慌失措的袁军兵卒厮杀起来。 尽管他们使用简陋的器械,攻城的方式也很原始,可人心惶惶的袁军士卒还是没有能够抵挡得住这些悍不畏死的鲜卑士卒,在一场短暂激烈的厮杀过后,飞狐口这一处关隘终于沦陷了。 鲜卑大人轲比能手握刀柄,踏着敌人的尸体,傲然登上了鲜血潺潺的飞狐口,看着近处袁军士卒燃起的烽燧,他微微皱了皱眉,想了想,随后就下令让苴罗侯、琐奴带人将袁军的旗帜、衣甲收集起来。 苴罗侯没有奉命,他有些焦躁不安地来到了轲比能的身后。 “兄长,我们已经抢够了,为什么还要听信那两个汉人的话,再深入敌境冒这种险?” 他瞥了瞥不远处的裴、解两人,心怀不满地说道。 轲比能听了自家兄弟的话,冷笑一声,没有回头。 “苴罗侯,我打这一仗,可不是因为那两个汉人的话。” “那春天到了,为什么还不返回我们自己的草场,你看看,光是为了打下这座什么都没有的关隘,我们一下子就死了这么多骁勇的战士。他们本来不应该死在这里的——” “哼,苴罗侯,你什么时候胆敢质疑我的决断了?” “我,,,。” 苴罗侯闻言心头一颤,讷讷不敢出声。 轲比能等了一会,才重新转过头来,看着苴罗侯,沉声问道: “苴罗侯,你说说,为什么我等出身小种,却能够号令部众,反过来击败扶罗韩、步度根那些鲜卑贵酋?” 45、蒲吾 “嘿嘿,那是因为兄长是草原上的雄鹰,是草原上真正的主人!” 苴罗侯想了半天,最终挠了挠髡发的脑袋,谄媚地笑道。 轲比能威严日重,骄横跋扈如苴罗侯,也十分畏惧他这位兄长。 但轲比能显然并不接受这种奉承,他冷笑说道: “你再好好想想。” “难道,是因为,,和汉人结盟?” 苴罗侯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道。 轲比能哈哈一笑,点头说道: “没错,我等能够迅速击败强敌、称雄塞外,除了自身,还因为我们比其他人多了这些汉人盟友。” 以前他们是和乌桓校尉阎柔等人结盟,后来袁绍吞并幽州后,袁家转而笼络势力更加强大的步度根、扶罗韩,他们就又找到了如今的骠骑将军阎行,在与汉人的结盟过程中,他们比其他鲜卑部落壮大得更快,先后吞并了扶罗韩、步度根等鲜卑部落,这才一步步形成今日称雄塞外的局面。 可这又与他们这一次冒险偷袭袁绍后方粮草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们不能只有一个盟友,既然有袭击袁绍后方的机会,那就不妨试一试,只有让幽地乃至整个河北乱起来,我们才能够拥有更多的盟友。” “可这两个汉人提供的情报,可靠么?” 苴罗侯语气中还是保持着弄弄的警惕,轲比能闻言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裴绾、解俊两人。 ··· “君子,鲜卑骑兵趋利而来,无死战之心。让他们袭击蒲吾的袁军屯粮之地,终究是险计啊,你看这些鲜卑骑兵,攻打飞狐口的时候已经一度心生动摇,若是深入敌境,稍有挫折,只恐有溃军擒将之祸啊!” 解俊脸上也带有忧色,低声对裴绾说道。 “哈哈,事已至此,再多担忧和考虑也是没有的,你我只需相信这些鲜卑骑兵袭击蒲吾的袁军屯粮之地,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就可以了。” 裴绾比了比手,笑着说道。 许攸在将袁军部署的情况透露给了晋阳城的曹鸢后,曹鸢、徐庶等人通过放出那一批原本是准备最后关头用来联络援军、里应外合的军鸽,将若干重要信息传递到了河东、雁门的商站,使得裴绾、解俊随后也得知了袁绍大军的后方屯粮重地就设在蒲吾的情报。 蒲吾地处常山国,境内有道路往来冀州各郡,交通便利,而聚集起来的粮草也能够由最近的井陉运往上党、太原等地。 裴绾和解俊在简单验证了情报的可靠性后,就在鲜卑军中找到了大人轲比能,向他阐述了避实击虚、袭击敌军后方屯粮重地的想法。 原本他们以为轲比能还会推脱婉拒,可没想到轲比能观察了一阵地图,又沉吟了一会儿后,就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了。 这也才有了今日这三千鲜卑骑兵闯入飞狐道,夺取飞狐口的事情。 而且看轲比能的打算,他还要让麾下的鲜卑骑兵换上袁军的旗帜和衣甲,从飞狐口到蒲吾的距离,按照鲜卑骑兵的速度,只需要不到两天的时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 “三千精骑,袭击几万羸兵和民伕,足够了!” 裴绾自信地笑道。 ··· 常山,蒲吾, 就在轲比能的鲜卑骑兵换上袁军的旗帜和衣甲,大摇大摆地踏入河北平原的时候,撤退的袁绍大军为了不让敌将张辽、徐晃等人的兵马有可趁之机,也加速撤退,陆陆续续抵达了蒲吾。 蒲吾这个地方,名气还没有后世大,西柏坡等红色旅游胜地也还没有出现,但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它在时下成为了袁绍大军的后方屯粮所在,沮授、淳于琼统领转运粮草辎重的河北民伕,加上随袁绍撤退的兵马、民伕,人马数量有十几万之多。 因为袁绍卧病在榻,加上大军眼下离开了并地,短时间内没有了敌军的威胁,军中谋臣田丰、逢纪等人商议之后,决定照顾袁绍的病情,中军不宜颠簸跋涉,应该暂驻蒲吾,等待袁绍的病情好转再行开拔,只为了稳定因大军在并地作战不利引发的惶惶不安的河北人心,才抽调了几支河北精锐军队赶往邺城驻守。 因此,洞察敌情、准备袭击敌军后方屯粮重地的鲜卑骑兵,就这样巧合地碰上了撤退的袁绍大军。 ··· 入夜,虖沱河以北。 “可恶,这哪里是可以轻易击破的后方民伕,明明就是河北的大军,几万人?我看十几万人都不止!兄长,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两个汉人根本就不是要让我们来袭击粮草的,而是想搭上我们鲜卑勇士的性命,来帮他们转移敌军的攻势的!” “照我看来,现下不如将这两个汉人绑了,连夜撤军,说不定还能赶在敌军发现之前,退回代郡去。” 身着袁军衣甲、俘虏了袁军樵采士卒的苴罗侯指着裴绾、解俊两个夹杂在鲜卑骑兵中的汉人,再没有了顾忌,大声咆哮起来。 皱着眉头的轲比能也将目光投向裴绾和解俊,缓缓说道: “两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轲比能大人,你看我们一路南下、畅通无阻,而袁绍后方防御空虚,则是众人沿途亲眼所见的,你有鹰隼一样的目光,应该知道我们提供的情报是没有错的。” “嗯。”轲比能微微点了点头,“但眼下驻扎在蒲吾的,的确也不是几万没有战力的民伕,而是袁绍亲率的十几万大军,你还敢说,不是你们的情报,中途传递的过程中出现了差错么?” “是的。”裴绾知道眼下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犹豫、迟疑的神态,他笃定地说道: “我们提供的情报绝对不会出错的。至于眼下驻扎在蒲吾的为什么会有十几万袁军人马,我想只有这种可能,那就是袁绍的大军已经战败或者提前撤退了。” “呵呵,可笑,战败的军队还有十几万兵马,你难道以为我们鲜卑人没有打过仗么?” 苴罗侯冷笑一声,反驳说道。 轲比能则没有继续给裴绾、解俊两人难堪,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又笑道: “既然尊使已经判定袁绍兵败或者提前撤退,那我等也无需再弄险袭击袁绍后方的屯粮重地了,况且这十几万人马,也不是区区三千骑兵能够击败的。不如即刻掉头回转,带着骑兵回到代郡去?” 解俊点点头,眼下情况有变,能够和鲜卑人达成新的合议,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况且用三千鲜卑骑兵去袭击袁绍的十几万人马,也确实是太过弄险了。 但裴绾却摇了摇头,用不宜质疑的语气大声说道: “眼下我们的骑兵已经非常靠近袁绍的大军,之所有没有被袁绍的大军发现,一来是因为天色已经入夜,二来则是因为袁绍军队上下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有这样一支洞悉他们内情的骑兵杀到了他们的邻近,如果我们不趁着这个夜晚发动一次奇袭,那等到明日踪迹暴露,遭受反应过来的袁绍军队的追击和堵截,才真的是有全军覆没之祸!” “你这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苴罗侯愤怒地吼道,若不是有琐奴等人拦住,像一头愤怒公牛的他只怕会立马冲过来将裴绾打翻在地。 轲比能冷静地看着苴罗侯、裴绾等人,盘算许久,他也不表态,突然大声笑道: “苴罗侯和裴君所言,各有道理,既然众议不决,那按照鲜卑人的风俗,就应该请长生天来决断了吧!” 琐奴等人闻言,顿时脸色肃然,他们态度恭敬,就连不太情愿的苴罗侯也只能够俯首领命。 “好了,去把巫师请来吧!” 轲比能摆了摆手,立马就有鲜卑士卒赶去将随军的巫师带了过来。 这个巫师的年级不大,是轲比能部落老巫师的弟子,不仅能够求神占卜,还能够医治人畜,轲比能对他颇为信任,这一次袭击袁绍大军的后方屯粮重地,一并将他带在了身边。 匆匆赶来的他在听清楚轲比能一切从简的命令之后,也不迟疑,当即解下身上背着的皮囊,从中拿出了一副占卜的牛骨,就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拜伏在地,念念有词,祷告鬼神先祖和日月星辰,并让多数灭掉火把的鲜卑人重新点燃一堆篝火,用来烧骨占卜。 眼睁睁看着鲜卑人的求神问卜,时间过得很快,等到牛骨在篝火上劈啪作响的时候,那名巫师当即让人撤下牛骨、灭掉篝火,并等了一会儿,他才将牛骨凑到了火把前,细细地端详起来。 “巫师,长生天都说了些什么?” 桀骜不驯的苴罗侯这个时候变成了笃信不疑的信徒,他伸长了脖子,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巫师禀报长生天的旨意。 裴绾、解俊内心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名鲜卑人的巫师,鲜卑大人轲比能则冷静地看着年轻的巫师,嘴角挂起了微笑。 那名巫师对旁人的态度置若无闻,他酝酿了足够的情绪,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将牛骨一举,大声叫道: “去!泅渡涉水,趁着夜里杀过去,长生天要让挡在勇士们面前的所有敌人全部死亡!” 46、坑杀 在战争中,军队作为战争机器,数量上的增加所带来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理论上,战争机器越庞大,它所具备的战斗力也越强大,但军队的核心——人,又恰恰不是单纯的机器,他们随着数量的增加,在一些时候,受某些因素的影响,反而会形成负向的规模效果,加速促使整台战争机器的崩溃。 这种例子在秦汉的战争中不算少见,彭城之战刘邦麾下的盟军,昆阳之战王邑、王寻带领的新莽大军,西城之战吴汉、岑彭指挥的汉家军队······ 今夜,在鲜卑骑兵马蹄下被惊醒的袁绍大军,也是如此。 当苴罗侯、郁筑鞬带着鲜卑勇士冒着箭矢,策马扬尘冲入营地时,他们既惊讶于袁绍军营内部的庞大,这与他们远远见到时的震撼又完全不同,同时内心也燃起了孤注一掷的疯狂,毕竟纵马踏营的他们自暴露行踪起,已经再无退路。 从一开始,夜袭的鲜卑骑兵泅渡过河,就大胆地从袁军大营的东面迂回突击,在快速突破了这一方向袁军部署的少量夜哨斥候后,他们就一路畅通无阻地逼近了袁军大营。 充当前锋人马的鲜卑勇士娴熟地利用奔马拉倒栅栏、借助马速飞快地越过沟壑,冲入营中后胡乱地用火把点燃近处触手可及的帐篷,对于远处的营房,他们则用抛射火箭和投掷火把的方式,一路奔突的他们疯狂砍杀拦路的巡夜士卒,却不浪费马力去追杀任何一个逃走的敌人,就这样一路四下纵火,一路冲突向前,虚张声势,旨在将整个袁军大营彻底搅乱。 而在黑暗中被马蹄声惊醒的袁军士卒、民伕的反应也的确糟糕。袁军大营中有一半都是普通的河北民伕,士卒也是出征多月、仓促撤退、士气衰微,他们的伤痛、疲倦、恐慌、绝望、寂寞、苦涩等情绪在压抑麻木许久后也终于爆发出来,民伕大吼大叫、惊慌奔走,士卒拔刀相向、四散逃离,混乱的情景在大营中随处可见······ 占据了营房、角楼的袁军中军精锐有了各郡民伕、普通士卒的缓冲,倒是没有被横冲直撞、四下袭扰的鲜卑骑兵直接击溃,但主帅袁绍病倒,军中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下兵无战意,田丰、逢纪、袁尚、郭图等人的意见也再次相左,有人声称是阎军追兵杀至,当速速逃离危地,有人坚持要据守击退敌军。 但局势终究还是在众人的争执声中急速崩坏,眼见着兵荒马乱、火势蔓延,情急之下的田丰、逢纪、袁尚等人最终决定保护病重的袁绍突围,于是仓促集合的袁军中军如丧家之犬,抛弃一切的金鼓旗帜、图册文书、印绶符令,人马蜂拥奔逃出营,在昏暗不明的夜里躲避追击、夺路狂奔。 而随着袁军中军出奔,蒲吾这一战,最终也出人意料地变成了混乱的击溃战。冒险偷袭的鲜卑骑兵成了最大的赢家,所向披靡的他们借助夜色顺利地击溃了驻扎在蒲吾的十几万河北军队、民伕,以三千骑兵之力彻底埋葬了袁绍“南向以争天下”的雄图壮志。 ··· 翌日,东方鱼肚白出,混乱的战事也进入了尾声。 一夜未眠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轲比能驭马缓慢行走在一片狼藉的袁军大营之间,身后跟着一众鲜卑骑兵和琐奴、祝奥、裴绾、解俊等人。 视野之内,触目皆是河北兵民的尸体和烧毁的废墟,这其中多数的人并非被鲜卑骑兵所杀,而是由混乱无序的拥挤踩踏、拔刀相向造成的,至于冒着黑烟、化成一片废墟的军帐、角楼、营房、仓库,则多是纵火的鲜卑骑兵的杰作。 眼睛通红的鲜卑骑兵高举弓刀,激动地叫嚷着,和他们的首领大人轲比能一样,厮杀了一夜的他们依旧情绪兴奋,手中的砍杀的刀剑虽然卷刃了,可他们却缴获了大批坚甲利兵,心爱的坐骑虽然倒毙了,可他们或夺取了无数的战马、牲畜,此外营中还有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旌旗鼓号、图册文书,此刻也通通成为了他们战后所拥有的战利品。 这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让这些刀头舔血的草原汉子更兴奋的么? 行走其间的轲比能能够感受到身边鲜卑骑兵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也能感受到其他人态度的明显变化,但身为部落大人,他很快还是尽力强迫自己从获胜后狂喜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将目光从近处琳琅满目的战利品转向远处混乱无序、垂头丧气的俘虏们。 这一战,粗犷凶悍的鲜卑骑兵没有多余的人手去统计斩杀的首级和俘虏的人数,但根据轲比能的目测,营内和营外道路上的尸体不下两万人,加上估摸俘虏的这三四万河北士卒、民伕,昨夜里河北袁绍的十几万人马已经有一半折损在了蒲吾这个陌生的小地方,其余溃散、逃离的河北士卒、民伕,轲比能也分不出兵马进行追击,只能任由着他们四散逃远了。 “先把那些指认出来的汉人大官都带上来吧!” 下马的轲比能大马金刀地坐在亲卫备下的胡床上,身边簇拥着手持刀矛、斜挎弓箭的鲜卑勇士,他摆摆手,面带冷笑地说道。 一侧的琐奴闻言,那张刀疤脸也露出了笑容,他麻利地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就有一队鲜卑战士将十几个河北文武押解前来,在这些披头散发、垂头丧气的俘虏之中,既有像沮授、淳于琼这样战败被俘的高级将领,也有像王凌这种新近投奔、事危逃窜被追捕的并地士人,他们被迫屈辱地跪倒在地,听见一个陌生的鲜卑大人用汉话对他们说道: “我是鲜卑大人轲比能,你们虽然都是汉人之中的大官,可现在都被我打败了,已经变成了我的俘虏,如果你们愿意归降我,我可以根据你们的才能,给予你们鲜卑部众的待遇,赐给你们牲畜和奴隶,如果不愿意,哼,那你们也应当知道是甚么下场!” 被迫屈膝跪拜的淳于琼听完轲比能的话,这个时候反而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在俘虏之中为首的他骄傲地抬起了头,乜视髡发旃衣、粗犷野蛮的戎狄轲比能,冷笑说道: “戎狄丑类,侥幸得志,也敢妄自称尊!乃公既然被尔等杂胡俘虏,唯死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速杀乃公!” 看着大声咆哮的淳于琼,轲比能渐渐收起了笑容,他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也知道了这个汉人将领话里的大致意思,他转脸看向一旁的祝奥,轻声问道: “他可是在骂我?” “是的。” “哈哈,好。” 轲比能闻言再次露出了冷笑,他又转脸看向另一个袁军将领沮授,出言问道: “他不愿投降,那你呢?” 身上带伤的沮授瞥了轲比能一眼,冷哼一声,轻蔑地别过头去,毫不理睬出言招降的轲比能。 “他这又是为何?” 轲比能摩挲着悬挂在腰间新缴获的一把宝刀问道。 “他们这些汉人大官看不起我们鲜卑人,认为我们和低微的牲畜并无两样,把被我们打败当做是巨大的耻辱,就算是死,也不愿意投降我们部落的。” 这一次是同为鲜卑人的琐奴磨刀霍霍,冷然答道。 旁观的裴绾见状,心头一动,突然出声说道: “轲比能大人,既然这些人不愿投降贵部,不如将他们转送给骠骑将军,我相信骠骑将军接收这些俘虏,会很满意大人作出的行为的。” 轲比能闻言,哈哈一笑。他放开了腰间的宝刀说道: “裴君不必着急,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是真心不愿意投降呢,还是再看看吧!” 说完之后,轲比能脸色一冷,当即下令说道: “既然他们两个人宁死不降,那就让他们都去死吧,只不过也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了!” “遵命,我的大人!” 琐奴恭敬领命,刀疤脸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他手掌一挥,立马有鲜卑战士上前使用小刀开始当面切割淳于琼的耳鼻舌头,而身上带伤、冷哼不言的沮授则被拉倒一旁,有两个鲜卑战士牵着一头轲比能豢养的猛犬走了上来。 一时间,场上都是鲜血淋漓的画面和两人痛苦的惨叫声,其他俘虏眼见此等惨状,纷纷面如土色,而轲比能则哈哈大笑,让人拿来了干肉、乳酪,当着众人的面饮食自若地吃喝起来。 等到将淳于琼、沮授二人折磨至死,轲比能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第二排的几个河北文武,冷笑着问道: “你们可愿意投降?” “这——” 第二排的几个河北文武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有人大声高喊愿降并拜伏在地,其他人见状面露难色,可还是慌慌忙忙地跟着拜倒喊话。 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轲比能却不满意,他摇摇头,冷笑说道: “太慢了,都杀了!” 话音一落,第二排的几个河北文武同样被鲜卑战士拉倒一旁如法炮制,惨绝人寰的哀嚎、哭喊声再次响起,几个河北文武或被猛犬噬咬而死,或被小刀剜割五官而死,几人痛苦不堪地挣扎了许久,死状惨不忍睹,剩下的俘虏无不心惊胆破,更有甚者被吓出了屎尿。 “好了,该到你们了。” 轲比能饶有兴趣地欣赏完这些酷刑,这才重新看向剩下的俘虏,这一次不等轲比能的话说完,剩下的近十个河北文武忙不迭地拜倒磕头,他们恐惧地哭喊着向轲比能求饶,再没有了之前坚决不降和犹豫不决的态度。 “裴君,你看,他们这不就真心投降了么。” 轲比能看着满地跪拜的河北文武,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转而看向脸色难看的裴绾、解俊,得意地说道。 裴绾脸色一动,本待开口反驳,可身边的解俊却扯了扯他的衣袂,心知只能示弱的裴绾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说道: “大人的手段,降龙伏虎,果然厉害!” 轲比能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再顾裴绾、解俊和俘虏等人,而是起身带着琐奴、祝奥等人跨马离开。 “大人,为什么刚刚要对那个裴绾那样,他是那个汉人将军的亲近,现在就这么强势对待他,只怕不利于我们部落接下来的——” 远离了裴绾、解俊两人之后,策马跟在一旁的琐奴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 意气风发的轲比能却呵然一笑,满不在意地说道: “琐奴,我知道的,只是打完这一仗,我也想明白了,我们和汉人是不一样的,既然我等连那个骠骑将军的强敌都能够打败,那他们的骠骑将军就不能够再用之前那种态度来对待我们了,而我们也不需要用之前那种态度去对待他们了。” 说完之后,轲比能转头看向祝奥,突然问道: “祝奥,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跟在一旁的祝奥瞬间紧张起来,他诚惶诚恐地举手说道: “大人待小人有活命之恩,祝奥虽九死不能报答。” “不用说你们汉人那些没用的话,我知道,你跟那个骠骑将军的人是有仇的,也跟这个袁氏将军再无关系,那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些俘虏?” 轲比能遥指着那些被俘虏的河北兵卒、民伕,冷笑问道。 “这——”祝奥低头沉默了一会,感受到头皮上轲比能投来的炽热目光,他内心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 “小人以为,应该将这些俘虏都杀了。” “哦,为什么?” “我等鲜卑精骑轻装急行而来,不可久留汉地,河北兵卒、民伕眷念故土,无心归降,若纵其离去,不管是让袁氏休养生息,还是让阎氏吞并降服,都将不利于大人的铁骑纵横北国。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悉数坑杀,将尸首筑成京观,以震慑冀幽民心,使其闻大人威名心惊胆破,畏我鲜卑铁骑如狼如虎!” “哈哈,琐奴,你以为呢?” 轲比能大笑,不置可否,转而看向琐奴,琐奴脸上旋即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他笑着说道: “大人,琐奴以为祝君此言甚是,而且可以让那些刚刚投降的汉人大官动手,以坚定他们归降大人之心!” “好,那就由你去处置了。” 轲比能再次发出大笑,他带着鲜卑骑兵纵马离去,琐奴则带着一队骑兵转向惊魂未定的王凌等人。 “琐奴大人,请问轲比能大人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琐奴还未下达坑杀俘虏的命令,不顾解俊劝阻的裴绾再次赶来,他看着琐奴面带杀意,心中大惊,着急地问道。 “呵呵,裴君面带急色,莫非也有什么建策?” “琐奴大人,我刚刚也想明白了。按照草原上的习俗,这些俘虏已经都是轲比能大人的人了,所以我想不如这样,你们将他们当成奴隶转卖给骠骑将军,我相信骠骑将军一定会拿出相应的财帛来交换的。” 有了之前在轲比能身上的受挫,裴绾知道大获全胜的鲜卑人已经将这些在汉地俘虏的人畜当做了自己的私人财产,为了保下这些河北民伕,他不得不降低了自己的身段。 “嗯,裴君提出的倒是一个符合我们草原习俗的方法,只是眼下我等身处敌境,随时都要准备北撤,两方怎么可能安然准备交换奴隶之事呢?” “我可以飞鸽传书,让并地兵马出兵打通井陉,这样交换的俘虏就可以通过井陉送入太原等地了。” “哈哈,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可惜轲比能大人已经有了新命令,裴君的念想怕是要再次落空了。” “这,,不知轲比能大人的新命令是什么?” 裴绾心怀忧虑地看着琐奴,琐奴则冷笑着摩挲颌下坚硬的胡须,脸上刀疤抖动了一下。 “大人的新命令是,杀!” 47、萧墙 建安六年,北方大战落下帷幕。 作为最后一战的蒲吾之战,三千鲜卑骑兵出人意料地击溃了驻扎在蒲吾的十几万河北大军人马,并在战后坑杀了俘虏的几万河北兵卒、民伕,将他们的尸首筑成京观,以此来炫耀武功,震慑河北的人心。 随后,大张旗鼓的鲜卑骑兵押解着少量俘虏和大批战利品撤军北还,沿途所向披靡,一路上河北郡县或据城自保,或弃城逃亡,没有一支军队胆敢出击拦截,就这样眼睁睁任由鲜卑骑兵耀武扬威地离境出塞,大获全胜,满载而还。 对于河北而言,这几年间接连不断的败仗,从未有一次如此严重的,河北的精兵良将几乎是一战而没,眼下单单是几万兵民尸首胡乱堆砌起来的京观和流窜的散兵游勇,就已经由市井民间的口耳相传,引得各类谣言满天飞,吓得黔首妇孺心惊胆跳,让河北人心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边郡将佐畏鲜卑如虎,郡国守相担忧并地西凉兵的入侵,势力衰微的黑山贼也隐隐有死灰复燃、攻打郡县之势,境内的一些城邑甚至掀起了大小规模的叛乱······ 当然,时下这些纷至沓来的坏消息,最让邺城大将军府担忧的,还是身处并地、河东两地的西凉兵动向。 在已经逃回邺城的田丰、逢纪等人看来,塞外的鲜卑、流窜的黑山都不过是纤芥之疾,无法威胁到河北基业,只有屡战屡胜,连破袁曹两家的关西阎艳明才是他们真正的心腹大患。 一旦西凉兵翻越太行山出兵攻袁,纵使田丰等人相信以关西之力无法鲸吞河北基业,但以当前的形势来看,邻近太行山东麓的一些郡县陷落却是难以避免的,局势如果急转而下,无险可守的邺城大将军府说不定也要迁往河间、渤海等地了。 所幸,在田丰、逢纪等人的日夜担忧中,最坏的情况终究没有出现,河东、并地等地的阎行军队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对河北驻军的城邑发动攻击的迹象,两家的边界经历一番大战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去年袁绍大军发动秋季攻势前的状态。 渐渐安下心来的田丰等人,开始相信接连获胜的西凉军兵势同样到达强弩之末,至少邻境郡县在短期内是没有被大举侵犯的威胁了,他们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忧患重重的河北内部。 的确,虽然麾下还有一些激进的将领主张趁胜追击、攻城略地,但身处河东的阎行已经决定罢兵休战了。 战时大规模的摊派赋税、征调民役已经激起了关西地区小规模的叛乱,虽然因为卫觊等人的及时应对,没有导致更大的祸患,但时下关东、关西各处仓癝里面的储粮已经耗竭,士马疲惫不堪,关西实在是没有再发动新一轮攻势的能力了。 而且病逝在叶县的戏志才的一封遗书,也更加坚定了阎行的想法。 在遗书中,弥留之际的戏志才耗费最后几分力气,写下了自己对北方形势的最后判断、尽管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袁绍大军会在蒲吾这个毫无名气的小地方被鲜卑骑兵击溃,但对形势洞若观火的他在开头还是做出了关西一方获胜、关东袁曹两家皆败的预言。 只是他在随后的笔墨中,一方面点明了袁曹两家在这场北方大战之后失去了进攻关西的能力,可另一方面袁曹两家对抗阎行的盟约也会随着形势的变化变得更加牢固。 至少,时下唇亡齿寒的袁曹两家已经不敢再像最初出兵时那样各怀鬼胎:一边积极用兵侵占阎行治下的郡县,一边暗暗盘算着如何祸水东移,将出关决战的关西兵马引向对岸的盟友。 形势迫使他们联合起来,共同抵御来自关西的巨大威胁。 而联合起来的袁曹两家虽然没有了进攻关西的能力,可在协同防御上依旧有一战之力,加上荆襄的刘表已经提前退兵,如果阎行被这场大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冒失地作出趁胜用兵、吞并两家的战略,那恐怕强弩之末的关西兵马难免要在深入敌境之后遭受败绩了。 因此戏志才在遗书末尾建议阎行罢兵休战,在关西生聚教训,观望关东局势的变化,先行攻取殷富沃野的巴蜀,待到时机成熟,再兵出崤函,大举进攻,一举吞并袁曹两家,统一北方。 与其说这是一封临终前的遗书,还不如说是戏志才内心对关西基业最后的牵挂,因为阎行读遍全文,没有看到戏志才在遗书中谈及到任何有关自家妻儿、田宅的家事,遗书通篇前后都是围绕着国事、天下事展开的,这让阎行读罢之余,扼腕兴嗟,痛惜不已。 “天陨英才,恨不得再与君运筹帷幄!” 此战大获全胜的骠骑将军手持遗书,瘫坐榻上,望着枝叶婆娑的庭院,神色黯然。 ··· 邺城,大将军府。 逃回邺城的袁绍虽然免为阶下之囚,但病笃的他再经历一番惊吓和颠簸之后,病情更加严重,无法升堂理事,近日更是病情恶化,膳食难进,只能靠着一点粥水、汤药支撑着。 堆积搁置的军政文书暂时由田丰、审配、逢纪、袁尚几人一同商议处置,定下决策后再依次发往幕府各曹、州府郡县、三州驻军营中。 大堂上,审配起身将军书递给公子袁尚,皱着眉头说道。 “蒋中郎将再次遣快马来报,称军中士气低颓,兵民逃亡日多,外有强敌压境,内无粮草援军,朝歌已然不可守,请求移营邶城、荡阴两城,拱卫腹心之地。” “胡闹,朝歌地处要地,东西通衢,攻可进取河内,守可拱卫邺城,乃兵家必争之地,岂有弃城撤军之理。蒋义渠身负大将军重恩,却畏敌如虎,屡屡请求移营内撤,若不严词训斥,只恐其拥兵自重,借着这一时机,反过来要挟幕府了。” 听完审配的话,坐在一旁须发皆白的田丰脸上顿时变色,这些日子他忧心时局、面容憔悴,可刚直的脾气却一点没变,不待上首的袁尚出言,当即就赫然说道。 是的,在蒲吾大败后,虽然暂时没有来自河内、并地的兵锋威胁,但局势糜烂的河北依旧问题重重:边塞的外族鲜卑、乌桓,境内的黑山、逃卒、叛乱,手握兵权的将领,暧昧不明的继承人······ 这些问题虽然还未演化成滔天大祸,可一旦处置不当,随时又可能在河北掀起巨大的波澜来。 因此近来大将军府颁布军政法令颇为慎重,率军逃回的将领张郃、高览没有被幕府治罪,反而是被勉励一番后允其戴罪立功,带兵平定境内的叛乱,收拢溃逃兵民,并奉命将蠢蠢欲动的黑山贼重新赶回深山,同时幕府的重臣郭图也随军同往,在军中担任监军一职。 谋臣荀谌奉命赶往许都联络司空曹操,商定两家接下来联盟抵御西凉军之事,幕僚辛评也被派往幽州,协助袁熙招抚、笼络三郡乌桓,收拾代郡、上谷的残局,并想方设法拉拢塞外的素利、弥加等东部鲜卑大人,企图分化钳制强势崛起的鲜卑轲比能部。 青州的袁谭也接到幕府的命令,加紧赶回邺城商议大事。 时下驻守蒋义渠请求移营,田丰虽然气愤其畏敌如虎、临敌退缩,但还是没有直言遣使问罪、撤换将领,而是主张移书呵斥,勒令其不得擅作主张,引军内撤。 只是他这独断专行的态度着实让袁尚不喜,因为袁绍之前喜爱幼子,所以河北基业的继承人迟迟未定,但堂上共同议事的四人之中,逢纪、审配已经先后暗中表示效忠袁尚,所以他们一直是先草拟对策,再交由袁尚决断,只有以刚直孤忠自居的田丰迟迟没有表态,而且做起事情来也从不考虑袁尚的态度,似乎隐隐有支持长公子袁谭继位之意。 袁尚手中握着军书,眼色变幻,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在逢纪的示意下,勉强露出了笑容。 “咳,田公所言极是,治中就依照田公之言去处置吧。” “诺。” 审配答道,恭敬退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看到审配这般做派,虽然建言被采纳,但田丰还是露出了不喜的神色,只是碍于身份,哼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四人各怀心思、继续议事,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专门待命的书佐入堂搬走处理完的公文,间或也有各曹的佐吏送来新的文书。 随着日影渐斜,眼见着案几上堆积的文书已经处理完,上首的袁尚和逢纪交换了眼色,率先向三人提出告辞,要转入内室服侍病榻上父亲,逢纪、审配等人自无异议,当即起身恭送公子离开。 在袁尚离开之后,久坐多时、老躯酸痛的田丰也提出了告辞,只是这一次起身相送的审配、逢纪却拦在了大堂门口。 “别驾留步!” 审配呵然笑道。田丰见到两人行事异常,心生不喜,甩了甩衣袂。 “治中这是何意?” “田公。”两人之中却是逢纪接过了话头,他看着田丰,轻声说道: “如今河北形势不稳、大将军又病笃在榻,幕府不可一日无主,三公子素来敬重田公,所请之事无不应允,田公又为何故作姿态,屡屡拒人于千里之外。” “逢元图,你这是何意?”田丰眼中已有怒色。 “呵呵,元图何意,都过了这些日子,田公难道还不明白,我等二人以为,三公子素来聪慧,深得大将军喜爱,有雄主之姿,如今大将军病笃,一旦长逝,当由三公子继承河北基业!” 审配盯着田丰,赫然说道。 “大胆!废长立幼,自古就是取祸之道。且不说大将军尚在,就算一朝大将军长逝,也得由长子继位。三公子虽得大将军喜爱,但长幼有序,岂可继承大位,尔等若是强行为之,主少国疑,基业倾覆,你那们二人就是河北的罪人!” 田丰此时已经怒不可遏,他指着审配的鼻子痛骂,审配脸上也不禁变色,他咬着牙齿,过了一会才冷然说道: “田别驾,三公子已然及冠,何来主少一说,明公之前就属意三公子,如今虽然病笃昏迷,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别驾素来自诩孤忠,现下却违命不奉三公子为主,莫非与青州早有谋划?” “奉命?你审正南奉的又是谁人之命,真是大将军的命令?还是这只是你与三公子的私下密谋罢了。” “呵呵,田丰,你自视甚高,以为州中之事悉决于你,但这件事情,偏偏就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三公子乃幕府众人所推,你附议最好,不附议也得附议!” “审配,你包藏祸心,纵然是大将军对你委以重任,我今日也不能坐视你败坏河北基业,走,与我去面见大将军!” 田丰脸色涨红,须发怒张,想要上前拉扯审配,审配冷哼一声,撇身避开。眼看着两人就要横生枝节,一旁的逢纪心中暗暗叫糟,他与审配、耿包等人眼见着袁绍病笃,冀州无主,都有意拥护三公子袁尚继承基业,本想趁着郭图、荀谌、辛评等人不在邺城的时机,将州中名望最重的田丰拉拢到自己一方的阵营,可没想到田丰、审配这两个刚直耿介的河北重臣言语之间龃龉丛生,俨然要将之前密谋的事情闹大了。 “且慢,且慢,田公不必动怒,大将军如今还在病榻上昏迷不醒,我等身为人臣,又岂可再相互攻讦,惊扰了大将军安歇。此事不过是我等私下之言,继承基业之事,乃大将军之家事,悉决于大将军之口,非人臣可以置喙。待到大将军病情好转,长公子抵达邺城之际,我等再一同前往拜见,咨询大将军的心意,如何?” 逢纪拦在了两人面前,苦口劝道,田丰闻言脸色这才有所放缓,冷哼一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审配不置可否,默然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开。逢纪见状,陪笑地又想对田丰开口,但田丰却是哼了一声,毫不理睬,转头甩袖,大步离去了。 看着田丰笔直的背脊消失在视线里,逢纪脸上渐渐收起了笑容,他低头沉思,缓步走向了内院。 待走到袁绍的寝室前,之前离去袁尚、审配早已在门口等候,逢纪朝两人摇了摇头,审配沉默地低下头,袁尚见状咬咬牙,迈步就朝寝室内走去。 寝室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道,袁尚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迈步来到了病榻前,恭顺地跪下。 “阿母,大人今日可有好转?” 袁尚恭声对自己的后母刘夫人问道,衣不解带、亲奉汤药的刘夫人闻言当即泪流如雨、啜泣起来,袁尚还待再问,病榻上脸色苍白、昏迷多时的袁绍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可是尚儿来了?” “是,大人,孩儿在。” “嗯,你兄长可赶回来了?” “。。。”袁尚和刘夫人交流了一下眼色,轻声说道: “大兄还在路上,之前遣使来报,抵达邺城也就这两日了。” “那就好。”回光返照的袁绍今日的精神似乎变得不错,他沉默了一会,又再次问道: “近来议事,可有遇上什么难事?” “大人。。。” 袁尚欲言又止,袁绍却已经变得不耐烦,以为又有什么糟糕的坏消息瞒着他,当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刘夫人连忙近前帮他抚平气息,一边示意袁尚,埋怨着说道: “你这孩子,从小乖顺,还有什么事情能瞒住你阿父,你就说吧。” “唯。大人,田别驾今日议事在堂上出言不逊,他说,若是大人早听他的谏言,又怎会丧师败绩,精兵良将损失殆尽,一步步将河北弄到今日这般境地。孩儿遵循大人相忍为国之诫,此前议事一直忍让田别驾的独断专行,可今日听闻此言,心中一时不忿,与他争辩了几句,他竟说,竟说孩儿乃是黄口小儿,有何议事之权,河北先有丧师败绩,后有长幼失序,基业倾覆之日不远,袁氏老少难免沦为阶下之囚。” “此事当真?”刘夫人花容失色,掩口惊问。 “阿母,此事乃是孩儿亲眼所见,治中等人也在场,他们都听见了田别驾的忤逆之言。” “啊!”刘夫人继续帮腔,惊叹道“那这可如何是啊,田别驾在州中名望甚高,又久仕幕府,门吏颇多,一旦他——” “咳咳咳——”刘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病榻上的袁绍脸色一下子变得血红,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夫人和袁尚见状连忙近前,抚胸的抚胸,抠嘴的抠嘴,好不容易才将憋得袁绍差点喘不过气的一口浓痰弄了出来。 勉强喘过气来的袁绍气息再次变得微弱,但他的眼睛中却透露着炽热的怒火,一字一顿地喘气说道: “老奴焉敢辱孤,孤誓杀之!” ··· 许都,尚书台。 “公理,去意已决?” 尚书令荀彧看着年轻的仲长统,叹息着问道。 年轻的仲长统在离开并州之后,辗转返回了山阳老家,但因为声名在外,游学归来的他很快就被朝廷征召,随后更是得到了当朝尚书令荀彧的看重,格外拔擢,一举晋升为宫省之内的尚书郎。 只是荀彧万万没有想到,在任没有多久的仲长统竟然这么快就萌生了辞官归隐之意,而且听他的话,似乎今后也不打算再留在中原州郡,而是要南下奔往江东、交州等地了。 “令君,昔日董卓为乱,颍川、陈留多地羌胡交侵,衣冠之姓满门遭难。如今关西阎艳更甚于董卓,先以秦胡之兵击败司空于河南,又引鲜卑异族虎狼逐袁大将军于河北,伏尸十万,以筑京观,海内震动、民心惶然,统无领兵御敌之才,恐他日江山倾覆,腥膻遍地,见辱于羌胡、小人之手,故只能辞别故园,远遁江湖之远,以存无用之躯。” 仲长统惭愧地看着一直重视他、提拔他的荀彧,黯然说道。 荀彧没想到仲长统对局势竟然如此悲观,虽然他也没有想到素来用兵如神、战无不克的曹操再次在河南遭遇败绩,近日更是为宫内宫外的众多政事忙的焦头烂额,可他在心底并不认为关西阎艳能够趁胜吞并袁曹两家,就更别说现下的情况是荆襄、关西两家兵马陆续撤退,许都西、南两面的威胁已经解除了。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荀彧苦笑说道:“昔日以董卓兵势之强,逆天而行,不得人心,也难逃败亡一途。眼下阎艳士马虽盛,可北有袁大将军,南有曹司空,两家通力协作,可制关西士马于山东,何来江山倾覆的妄言,公理,你才学过人,时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中兴汉室,需要择天下英才而用之,你怎可在此时离去。” “中兴汉室。。。”仲长统喃喃自语、如失魂魄,他拜师游学,苦读经典,曾经为的是救世济民,可时下他能看到的是竞于气力、饿殍枕藉的大争之世,北方大战,袁阎曹三家攻城略地,杀人盈野,他再留下去,除了增添自己内心的苦闷和孤愤之外,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况且,曹操统治下的许都,也让仲长统内心对“中兴汉室”的信念心生动摇。的确,乱世用重典,司空府和尚书台的许多举措都是有利于平定乱世、稳定人心的良策,但当仲长统亲眼见到司空府校事索拿“反贼”,衣冠颓地,血漫刑台,许都城内万马齐喑,朝堂公卿装聋作哑,名士才俊明哲保身之后,心怀汉室的他已然心灰意冷。 是啊,曹司空所做的,都是为了中兴汉室,可这个汉室,还会是曾经的那个汉室么? 仲长统口中苦涩,他当然知道在他面前的荀令君什么都知道,但他还在坚持,一直在努力转圜朝野之事,协调宫中与司空府的关系,中兴他心中的“汉室”,哪怕为此深陷旋涡之中,也在所不惜。 从某种维度上讲,面前的荀令君才是真正的大勇之士,而他自己,不过是远避江湖,为自己缺乏勇气寻找借口的懦夫而已。 想到这里,仲长统热泪盈眶,再次下拜。 “令君厚遇,无以为报,愿令君努力加餐饭,统此去,不复返矣。” 48、图南 乱世中的数字是个有趣的东西,如果北方是两雄相争,那结束战端总是比开启战端困难,因为挑起战端只需要一方的主动,但想要结束旷日持久的鏖战,却需要双方的同意或者一场彻底的弱肉强食。 只是当数字变成“三”时,结束战事就变得比开启战端容易了。 比如建安六年的北方大战结束之后,作为北方三雄的袁、阎、曹三家,就以袁、曹联盟抵御关西的态势,又再次进入到了短暂的休战期,并且鉴于在上一次大战中各自付出的沉重代价,三家在短期内不敢再对任何一方轻易发动战争,而是专注于内修农战、生聚教训,积极为第三次北方大战积蓄实力。 但就在这一个短暂安宁的夏天,河北霸主袁绍终究没有撑得过去,他躺在病榻上郁结而终,临死之前,还固执地将自己麾下重臣别驾田丰下狱赐死,且随着他的撒手人寰,一场日积月累的内部继承人矛盾也迅速爆发了。 身在邺城的三子袁尚在外臣审配、逢纪和后母刘夫人等人的支持下,率先宣称继承袁绍生前的大将军、邺侯等一切爵位和官职,统治治下冀州、幽州、青州和名义上的并州四州之地。 而中途折返青州的长子袁谭则针锋相对地自号车骑将军,在平原拥兵自立,拒绝对身在邺城的弟弟俯首称臣。 原先袁绍麾下的文武也纷纷站队,重臣郭图、辛评先后逃奔青州,冀州和青州的对立已经昭然若揭。 青州,平原城。 河北腹地暗流汹涌,原先屯驻大河南岸的青州兵马也悉数北调,自袁氏全据河北以来一直保持安宁的平原城再次出现了兵马汹汹入境的情况,而邻境的清河国也紧张备战,源源不断地增加境内驻兵。 城头上,自号车骑将军的袁谭正手扶城垛,目眺远山,有些出神地地听着麾下文武的禀报。 作为袁绍的长子,他年过三旬,相貌虽然比不上三弟袁尚俊美,但也继承了袁氏一脉的良好基因,长相与其父有些类似,雍容蓄须、体态壮硕,加上此时身披铠甲,更显神采不凡。 而他在心中也一直以河北基业的继承人自居,这些年来他披坚执锐,北排田楷,东攻孔融,曜兵海隅,为袁氏镇守青州之地,可谓是劳苦功高,可是父亲却偏爱幼弟,将他过继给伯父袁基,更加上审配、逢纪等一班小人从中作祟,使得他痛失了继承河北基业的良机,如今只能够返回青州拥兵自立、伺机而动。 不过,因为冀州精兵在近两年的对外作战中损失惨重,所以在冀州、青州两州对峙的情况下,人口众多、士民殷富的冀州反而没有占据明显的优势,再加上还在保持观望的幽州袁熙,实际上骁勇善战、颇有贤名的袁谭还隐隐有以弱胜强、入主邺城的迹象。 只是,麾下除了积极拥戴自己入主冀州的华彦、孔顺等文武,同样也存在一两个提出异见的臣僚,比如此刻匆匆赶来,就站在自己身后苦口告诫自己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事情的别驾王修。 “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关东新败、戎狄反叛、强邻窥觊,河北正值多事之秋,使君又岂可在这个时候做出手足相残之事,须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时使君只有回兵据保州境,遣使邺城,与冀州达成和约,方才是顾全大局的上策啊!” 袁谭闻言皱起了浓眉,“大军云集,日费千金,岂有无功而返之理,难道别驾还要让谭眼睁睁看着逆弟在邺城夺取尊位,任凭袁氏长幼失序、基业不保不成?” “唉,使君,多行不义必自毙,显甫公子擅夺尊位,已陷于不义之地,使君不妨效法鲁庄公之事,顾全大局,以退为进,如此既可讨不义、诛乱臣,又可避免一场内战,使得河北黎庶安堵,此乃两全之策,王者之所必取也!” 听完王修苦口婆心的话,袁谭闭上了眼睛,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只是很快他就重新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 大道理他都懂,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眼下他是骑虎难下、不进则退,只能奋力一搏,全力争夺河北之主这个位置。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带兵退回青州去,那么不仅投奔自己的郭图、辛评等人会纷纷离开自己,原本麾下那些意图攀龙附凤的人也会离心离德,转而投靠邺城,将自己和青州卖给那个想要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弟弟。 况且,袁氏内部的喋血争斗丝毫不逊色于帝王之家,自己还看得少吗,曾经自己父亲和叔父就是一对活生生的榜样,失败者的下场,袁谭可不想自己去品尝。 “王别驾。”袁谭叹了一口气,“王霸之道、兄弟情义,这些谭都明白,只是谭却不能这么做!” “使君——”王修见状还待再劝,袁谭已经摇摇手,不再理睬,转身大步走下了城头。 “乱世需用霸道救世,而帝王将相之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兄弟之情!” ··· 河北袁氏内斗迹象已显,关东暂无兵事,在先前的北方大战中取得胜利的阎行一方随即将目光转向了西南的汉中张鲁。 在骠骑将军府的文武看来,由米贼张鲁割据的汉中殷富有蓄,而且巴蜀兵力弱小,正可趁着北方无大战的空隙派遣一支兵马南下进取汉中,从而达到夺取巴郡粮仓、损有余以补不足的目的。 因此,在建安七年的秋季,由将军阎兴统帅文武裴辑、法正、阎规、马均、张就、全去恶、马岱、马铁、马休及降将高柔、成公英等人,率领步骑三万,汇合武都的苏则兵马,进攻汉中张鲁。 大军一路所向披靡,沿途羌氐部落如影随从,但却在阳平关碰上了张鲁派出的汉中守军,敌将张卫、杨昂据险而守,南征大军连日攻打不克,而汉中兵将畏惧南征军,也不敢出关野战,于是两军在阳平关对峙,一直僵持到了十一月。 阳平关外,阎军大营。 主将阎兴与监军裴辑、参军法正几人默然坐在席位上,相对无言。 此战伊始,阎行是抱着乐观的心态来看待的,毕竟有知晓汉中地理的法正担任参军,兵分多路协同进军,加上巴蜀兵弱,南征军中又有马均督造的各类攻城器械,无论是攻坚还是野战,南征军都毫不畏惧,因此他和幕府文武皆相信汉中一定能够手到擒来。 阎行甚至密令阎兴,若是提前拿下汉中,巴蜀又有机可乘的话,可以派遣裴辑、高柔等人联络蜀中,里应外合,趁胜进攻蜀地的刘璋,一鼓作气夺取益州全境。 可没想到,南征的形势随着时日推移却变得愈发不利。先是几支兵分从斜谷、骆谷的偏师因为连日大雨,秋汛山洪冲垮栈道,无法南下会攻汉中;其次是敌将张卫、杨昂控制山险、据守不出,那些适合在平原攻坚作战的攻城器械收效甚微,就连重型抛石机也对嶙峋陡峭的山体无可奈何,南征军强攻不下;最后是法正建议派遣走山中间道的奇兵遭受板楯蛮兵的伏击,损失惨重,大败而还。 沉默许久,身为主将的阎兴终于开口,他看着裴辑、法正几人沉声说道: “骠骑将军遣使传令,若是南征事不可为,可暂行北撤,撤退途中需防备米贼抄山中间道截击我军。” 法正心思动了动,抬眼望向阎兴问道: “将军,莫非关东有警?” 法正身为幕府谋臣,他深知骠骑将军期盼着南征军能够攻取汉中,为此不惜调度大军南下,如今捷报未传,幕府却传令南征军勒师北撤,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关东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阎兴没有隐瞒,他点了点头。 “的确,许都曹操率领大军南攻荆襄,连下博望、西鄂等城邑,南兵节节败退,骠骑将军应允了荆襄使者的求援,已经派遣伯阳、文远多名将军率军东出救援。” 虽然法正对关东的形势知道得不多,但依照去岁幕府仓曹记载的关中、三河等地储粮来看,只怕连年征战的阎行治下还支撑不起两线作战的后勤消耗,因此在答应了荆襄的求援之后,阎行随后传令南征军,若是无法取得突破,为减少无意义的消耗对峙,可尽快由阎兴率军循原路返回关中,南征之事先暂告一段落。 只是这样做,对于南征军上下而言,无疑将要蒙受进击不利、无功而返的屈辱。 “既然幕府军令已至,那将军准备何时撤军?” 监军裴辑静听良久,主动开口询问。主将阎兴闻言抿了抿嘴,最终却没有当即答复。 其实他心中也在犹豫不决,对峙数月,军令已至,是力图减少损失、尽快奉命撤退,还是不甘失败,最后再搏一把? ··· 汉中,南郑。 高冠博带、长须飘飘,颇有几分仙人之风的张鲁站立于后院的楼阁之上,鸟瞰着低处的景色,愁眉不展。 自初平二年攻入汉中以来,张鲁掌控汉中一地已有十年之久,凭借着先人在汉、巴传道的荫泽和汉中险要的地理位置,与刘璋刀兵相见的五斗米道非但没有消亡,反而进入到了一个茁壮成长期,加上刘璋治下的巴地多有信奉五斗米道之人,使得张鲁的势力能够持续渗透到三巴之地。 而依照五斗米道“鬼卒——祭酒——大祭酒——师君”的传道体系,张鲁也建立了一个****的割据政权,尽管汉中偏居一隅,但治下也殷富安堵,百业兴盛。更重要的是蜀地刘璋暗弱,汉中并无强邻吞并之患,这使得踌躇满志的张鲁除了图南之外,还有意北上用兵,开拓疆土。 建安五年与逃附羌氐的韩遂联合,发兵北上攻打武都郡,即是张鲁雄心壮志的一次大胆尝试。 只是那一次北上用兵,不仅无功而返,还给汉中之地引来了滔天大祸。两年后,作为报复,关西阎行发动几路大军南下,声称誓要攻破汉中,生擒米贼问罪。 虽然最近的一路大军目前依旧被汉中守军阻挡在阳平关外,可是强敌压境,迟迟不退,还是让张鲁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放不下来。 说到底,汉中的安宁,不是因为张鲁足够强,而是因为周边的势力都足够的弱,所以一旦有强大的势力介入之后,整个汉中的形势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功曹阎圃此时也正忧心忡忡地向张鲁禀报汉中近来的军政要务。 因为抽调了汉中南面的兵力前往阳平关等地抵御阎行兵马的进攻,造成了与刘璋势力相邻的巴西境内城邑防守空虚,蜀将庞羲已经兵发巴西,准备将五斗米道的势力尽数剿灭,收复巴西全境。 控制西城、上庸的申家兄弟、控制房陵的蒯祺以往都遥奉张鲁这位五斗米道师君的命令,但此时眼见着汉中有大兵压境,也纷纷言称自己境内各有事端,不肯奉命征调粮秣、民役前来南郑支援。 作为五斗米道最坚实的盟友,分布在巴、汉境内的板楯蛮内部也出现了分歧,板楯蛮人原有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姓,内部势力错综复杂,目前除了杜濩、朴胡、袁约等渠帅还坚持表态支持张鲁外,其他各姓已开始变得首鼠两端,据说之前他们那些被俘虏的族中子弟被阎行军放了回来,并向他们的族人传达了来自阎行军的宽宏和善意。 “阎君,你也以为汉中应该归降?” 内忧外患、坐立不安的张鲁长叹一口气,终于向功曹阎圃问出了自己一开始就埋藏在心底的问题。 “师君,圃以为,汉中当降。”阎圃沉吟了一会,偷偷观察张鲁的神色,直到确认张鲁不是刻意试探之后才悠悠开口。 “为何?”张鲁闻言,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心事重重,又紧接着问道。 49、迁都(上) 阎圃没有选择正面回答张鲁的询问,而是反问道: “昔日关中西有马超、韩遂之乱,东有袁绍、曹操交侵,阎彦明运筹帷幕、英明果决,亲率秦胡之兵,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此乃当世之雄主,纵横天下、武略无双,师君与之对决阵前,孰胜?” “吾不如也。”张鲁拈须黯然答道。 “那汉中兵将与关西百战之师沙场鏖战,孰胜?” “关西兵强,远胜汉中矣。” “那关西与汉中相比,土地孰广?粮草孰多?民户孰众?” “皆不如人也。” “唉。”阎圃也叹了一口气,“既然这些师君都明白,那师君以为汉中以弱搏强,还有多少胜算?就算时下张、杨等将军能够在阳平关外击退敌军又能如何,关西势大,日后定有十倍百倍兵力前来,乃至于那阎彦明亲自率领大军征伐问罪,师君以为,到那个时候,举汉中全境之力,可还能抵挡?” “这——”听了阎圃的分析,张鲁无言以对。此时的他与刚刚想比,内心更加心绪不宁,投降的念头也随之占据了上风,只是因为还存有顾忌,所以又说道: “阎君所言甚是,只是汉中之前发兵攻打武都,现如今又拒敌于阳平关外,两家早已结下仇怨,吾纵然有心归降,可是又怎知道那长安的阎彦明能够纳降不罪?” 这个问题似乎阎圃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颇为自信地说道:“在圃看来,汉中虽然归降,但蜀地仍有刘璋之徒,阎彦明绝非短视小人,必定会效法千金市马骨之事,高官厚禄礼待师君,况且其麾下胡、汉混杂,蛮夷之君尚且能够为其所用,又怎么会容不下师君的五斗米道呢。师君若有试探长安之意,圃驽钝,愿效犬马之劳。”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鲁和阎圃两人的心迹皆已表明,只是这一次张鲁没有很快给出答复,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够下定决心,只是应付着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还得缓缓,看看接下来的形势变化,再作决议吧。” ··· 面临强敌压境的张鲁是战是降,迟迟定夺不下,而远隔重山、千里之外的许都曹操,则早已作出了奋力一搏、出兵南阳的决定。 当下关西阎艳和荆襄刘表的同盟,一西一南严重威胁着许都朝廷的安宁,尽管宫中府中各种迁都避敌锋芒的言论不时涌现,可曹操却绝不肯以这种窝囊的形式任由许都朝廷和司空府的威严扫地,因此他在经过短暂一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再次征调兖、豫的兵马,出兵南下,准备收复去岁丢失的南阳北境。 其实比较起许都朝廷西面和南面的威胁,无疑是来自关西阎艳的威胁更加严峻,西凉军的轻骑从河南地出发,无需一日即可兵临许都城下,并攻打抄掠兖、豫西境的城邑、乡聚。 解除许都西面的威胁比其南面的荆襄之敌,更为急迫。 可是在经历了缑氏惨败之后,曹操已经不敢仅凭一己之力与关西对抗,再加上袁绍病死,袁氏兄弟相争,河北的强援眼看是指望不上了,曹操只能够选择先易后难,抓住关西转攻汉中、无意东顾的时机,抢先对占据南阳的荆襄之敌发动攻势。 只是,曹操终究没有料到,这场他指望能够速战速决的战事的惨烈程度,已超出了他和麾下谋士的预判。 十月份,曹操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连克西鄂、博望等城邑,但等大军进抵宛城之后,却遭到了城中刘备兵马的顽强抗击,而且在围攻宛城期间,襄阳和关西的援军先后赶到,里外呼应,互为犄角之势,准备联合会攻曹军。 而且,格外重视曹军动向的阎艳还派遣麾下将领张辽率领一支偏师,东进许都,袭扰曹操大军的后方。 不得已,只能进击取胜,不能后撤重蹈覆辙的曹军连日与刘备、文聘、杨丰等人的兵马展开了鏖战。 期间,想要抢先夺取宛城,据城退敌的曹军却连攻宛城不克,三军统帅的曹操一度在阵上披坚执锐、亲自督战,命令中军精锐步卒也发动进攻,结果还是没有拿下刘备等人率兵死命据守的宛城,反而是侄子曹安民被城中石砲击中头颅,当场阵亡。 紧接着,在随后关西敌将杨丰伺机发动的一场夜袭中,军中部分新卒发生骚乱,曹操长子曹昂临危不惧、领军奋勇反击,却不幸在战场上被流矢射中,伤势严重,抬回帐中时已经昏迷不醒,军中疡医抢救了多时,终究还是没能够挽回他的性命,曹家的千里驹,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当夜殁于军中。 可是即使是在这种战况惨烈的局势面前,决意要攻克宛城,去除许都南面威胁的曹操内心仍然没有动摇,他强忍着新丧子、侄之痛,激励帐下吏士,抚慰军中伤残,使得曹军愈挫愈勇,化悲愤为力量,在连日作战中反败为胜,逐渐在战阵上对敌军取得了明显的优势,先后击败了宛城外的文聘、杨丰两支援军。 再之后,获取战阵胜利的曹操没有再贸然强攻宛城,而是奇兵迭出,派遣步骑截击荆襄后军张允督运运往宛城的辎重车队,大败荆襄兵马,烧毁了荆襄后军运送的全部粮草辎重,杀得张允等人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仅得身免。 通过这一场场胜利,曹操率领的曹军全面掌控了战场的主导权,而得知辎重尽失的刘备为了避免在宛城流干自己的血,主动放弃了宛城,冒死突围,会合文聘的败军,退保樊城。 关西的杨丰军眼见局势不利,害怕再次被曹军击败,也连夜烧营撤退,循武关道退往关中。 袭扰曹军后方的张辽一支偏师在颍川境内遭遇了于禁所部,两军在颍川境内发生了多次小规模的交战,胜负未分,之后在得知了南阳各军败退之后,张辽不敢恋战,连忙脱离了敌将于禁的纠缠,引军兼程退回河南地。 至此,建安七年的南阳争夺战,以曹军击败荆襄、关西兵马,获得胜利落下帷幕,曹操留下李通、赵俨、杜袭等人率领兵马重新营筑宛城防线,解除了许都朝廷南面的威胁。 此战着实出乎骠骑将军府的意料,原本在阎行等人看来,曹操新败之后,为了补充兵力,积蓄粮秣,短期内一定不敢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可没想到曹操不仅是仅隔一年就发动了收复南阳的战役,而且意志坚毅,在前期付出惨重代价的情况下也毫不动摇,最终成功攻下宛城,奠定了南线战事的胜利。 不过世事难料,柳暗花明又一村,救援南阳的杨丰、张辽诸将虽然没有能够退敌告捷,但原来以为要无功而返的南征军却成功攻下了汉中门户阳平关,随后势如破竹,连战连胜,一举拿下了汉中之地。 原来当日就在阎兴还不甘心无功回师,召集成公英、马岱诸将准备再发动夜袭之时,恰巧碰上张陵的忌辰,阳平关守将张卫、杨昂等人见南征军寸步难进,心生骄怠,白日里在关内忙于祭祀等事,夜间难免松懈了关防,因而竟被成公英带领轻兵一击得手,袭破了阳平关,蜂拥而入的南征军将士势不可挡,当夜里全歼了关内的汉中守卒,俘虏了来不及逃脱的张卫、杨昂等人。 阳平关既失,汉中危如累卵,南郑城中的张鲁也坐不住了,慌忙找来功曹阎圃再次商议投降关西阎行之事,结果这一次阎圃却变了言辞,坚决反对张鲁在这个时候献出南郑投降,而是劝说张鲁弃城南逃,循米仓道翻山越岭逃入巴郡,投靠杜濩、朴胡等板楯蛮渠帅。 张鲁对于阎圃前后态度的转变诧异不已,当即询问: “君之前极力劝说我归降关中,为何今日又出言反对?” 阎圃解释:“今阳平关己破,关中兵马势大难敌,师君迫而归降,功必轻;不如南逃守巴中,与之相拒,使关中军将知我汉中难治、蜀道难行,然后归降,功必多!” 心绪慌乱的张鲁言听计从,当即准备弃城难逃,又因为已经萌生降志,因此没有放火烧毁城中仓癝,只带了少数五斗米道的兵马,放弃了南郑城,沿着米仓道,连夜逃往巴地去了。 此后,果然如阎圃所料,阎兴率军进驻南郑后,一方面深感汉中五斗米道势力盘根错节,委实难治;另一方面对巴蜀的险峻地理心生顾忌,不敢贸然进军,因此听从裴辑、高柔等人的建议,软硬兼施,既派兵攻破上庸、房陵等地,也派遣使者进入巴地招降五斗米道的天师张鲁,许以多项丰厚的承诺,这才使得张鲁及多家板楯蛮的渠帅归降南征军,一举平定了汉中之地。 汉中虽定,但五斗米道却不可不提防。 作为一个在巴、汉等地有广泛信徒且曾经建立起割据政权的宗教,南征军将士虽然碍于形势,不能够对五斗米道采取任何过激的措施,但鉴于巴蜀的封闭地理和张鲁等人对巴、汉士民蛮汉的影响力,纵览全局的骠骑将军府却不可不未雨绸缪。 阎行和谋臣荀攸等人在看完了南征军送来的捷报和文书后,已经决定对汉中暂时采取军管的方式,给投降的张鲁、张卫、阎圃等人加官进爵,并让他们和家眷一起迁徙到长安城中,方便幕府校事就近监视。未来几年的时间里,一些重要的五斗米道信徒也在迁徙之列,骠骑将军府将软硬兼施,采用一连串的措施来消除五斗米道对巴、汉等地的巨大影响。 关于南征将士的去留,因为南阳之战已经结束,骠骑将军府除了封赏南征有功将士,召回主将阎兴几支中军兵马外,已不急于抽调兵力巩固关中、三河,而是传令裴辑、阎规、高柔等人率军留守,并暗中联络蜀中士民,伺机进取巴蜀之地。 裴家、高家往昔皆有才俊仕宦蜀中,想要进取易守难攻、人心排外的巴蜀,利用他们的名望和声脉来攻心伐交是很有必要的,这一项任务将配合伐蜀战役双管齐下,是为时下长安将军幕府最重视的军事行动。 而与骠骑将军府暗中筹备伐蜀战役的同时,取得南阳战事胜利的许都也在谋划大规模的迁都事宜。 许都,司空府。 “司空,迁都之事是非行不可了?” 尚书令荀彧面容上带有忧色,他坐在席上,抬眼看向上首的曹操。 “嗯。” 经历丧子之痛,面容憔悴的曹操点点头,没有多言解释,了解他的人却清楚,这是曹司空深思熟虑后的表现。 荀彧见状也陷入到了沉默。 这一次曹军能够在南阳击败荆襄、关中的军队,除了曹操的杰出指挥以及曹军将士的奋勇作战外,担负大军后勤重任的荀彧也是功不可没,哪怕不时遭受敌将张辽麾下轻骑袭扰粮道,荀彧还是竭尽全力组织兖、豫民役,与后方将领于禁按时地把军粮送往曹军的南阳大营。 荀彧原本以为在收复了南阳之后,许都朝廷的压力会大减,可没有想到率军得胜返回的曹操却匆匆召集心腹谋臣谋划起了迁都之事。 且不说迁都一事工程浩大,牵扯到了各方利益,单单就摇摇欲坠的汉室威严而言,也不啻是一次巨大的损伤。 如果此次迁都成行,那汉室朝廷的都城就是这十年间的第四次迁徙了,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个频繁迁徙都城的帝国能够长治久安的,从另一个维度思考,它甚至隐隐在暗示着大汉国祚走到了尽头。 一旁的郭嘉见到荀彧沉默不语,知道他内心对曹操再次迁徙都城的行为是有所抗拒的,当即开口说道: “令君,此次帝都迁徙,明公全然是为了朝廷和天子着想,关西士马骁锐,常有长驱许都之意,前番就有不少敌骑杀入到了颍川境内,而攘除关西奸凶,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为保天子及满朝公卿的周全,这朝廷另徙他地是势在必行了!” 50、迁都(下) 来自关西的军事威胁,是宫中、府中都必须面对的,在一点上,两者的意见难得地取得了一致。 而郭嘉的话,其实就是曹操的心中的话。 荀彧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他强打着精神问道: “那不知明公欲将朝廷迁往何处?” 曹操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荀彧说道: “孤准备将朝廷迁往鄄城,文若以为如何?” 鄄城! 荀彧心思一动,脱口问道: “明公这是要联合袁氏,共保天子了?” 荀彧对曹操治下的郡县地理了如指掌,一听说曹操准备将许都朝廷迁徙到济阴郡的鄄城去,立马想到了袁曹两家联合共保天子,抵御关西阎艳兵锋的可能性。 而这,都是由鄄城的地理形势所决定的。 当初在奉迎天子之时,曹操决定要将都城定在豫州颍川境内,就是为了防止汉室朝廷被大河北岸强大的袁绍所染指,但眼下形势转变,河北的袁氏从潜在的敌人变成了唇齿相依的盟友,不足为患的关西阎艳则成长成了对许都朝廷有巨大威胁的割据势力。 为了在政治上与河北袁氏达成更深度的合作,在军事共同对付关西的步骑,与袁氏共执朝廷大权成了曹操理所当然的选择。 当然,司空府对外的理由是,河北殷实,鄄城靠近大河,方便河北袁氏输送粮秣供奉天子。 曹操微微颔首,在迁都这桩事情上,他对担任尚书令的荀彧多有倚重,并不打算向他隐瞒什么,随即说道: “的确,关西阎贼势大,单凭孤一己之力还不足以与之抗衡,与河北结盟,借助河北袁氏的兵马、粮草来讨伐叛逆、中兴汉室是孤与仲德公、奉孝等人商定的。孤也准备上表朝廷,遣使前往邺城宣诏授节,让本初之子显甫继承其父的名爵职位,统御冀、幽、并三州。” 曹操的话音刚落,才思敏锐的荀彧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曹操准备插入河北袁氏兄弟的争斗,支持邺城的袁尚继承袁氏基业,今后两家结盟共同对抗关西的阎艳,而作为政治交换筹码的袁谭和他治下的青州,显然就是要落入司空府的囊中了。 果不其然,停顿了片刻的曹操很快又说道: “至于青州袁谭,不服王化、违抗父命、心怀奸宄、专务割据,孤准备明岁开春与邺城一同出兵讨伐,邺城袁显甫已经许诺,事成之后,青州境内大河以南的郡县全数交付朝廷官吏治理,自此南北联盟,勠力同心,共抗阎贼!” 果然是这样,司空这下的是一盘大棋啊! 荀彧在心中默念道。乱世争雄,弱肉强食,曹操治下地处中原四战之地,只有不断开拓进取,才能够壮大发展,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眼下关西阎艳势大,荆襄刘表实力犹存,江东孙权君臣同心,曹操只剩下了兄弟阋于墙的河北袁氏可以谋取。 当然,如果着眼长远,这联合冀州袁尚消灭青州袁谭恐怕还只是曹操和他麾下谋臣制定的庞大计划中的第一步,待到袁谭消亡、青州到手之后,曹军还会借机染指河朔之地,一步步将袁本初留下来的河北基业从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手中夺取过来。 只是,荀彧心中隐隐还感觉到了一丝担忧,他问道: “明公,迁都之事,牵扯甚众,除了要协调朝野吏民、安抚各方人心外,还得防范关西、荆襄趁机出兵啊!” “这是自然。”曹操显然也在心中考虑到了这一点,他说道: “据关中校事禀报,阎彦明发兵南征张鲁,近来已经夺取了汉中一地,汉中乃巴蜀咽喉,若只是米贼张鲁占据,那益州刘璋还只是心怀芥蒂,如今被关中阎贼夺取,只怕刘璋君臣寝食难安、一日数惊了,依孤所料,近年间巴蜀之地必有刀兵再起。” “况且,孤已经打算遣使和刘表罢兵言和了。” “这。。。” 荀彧纵然智谋出众,一时间也沉思起来。 曹军刚刚在南阳重创了刘表的荆襄兵马,两家互为仇寇,怎么一瞬间就又变成要罢兵言和了。 曹操看到荀彧面露思索,微微一笑,看了郭嘉一眼才说道: “这是奉孝和子扬的计谋,阎艳的兵马不仅拿下了汉中之地,连西城、上庸、房陵等城邑也悉数攻取了,此地乃汉中、南郡交界之所,眼下关西势大,只怕刘表早已心生忌惮,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因此奉孝、子扬皆建议孤上表朝廷,遣使前往襄阳,拜刘表为大司马,归还新野数座城邑以及俘虏,两家罢兵言和。” “尔后可以借道夷陵,遣使前往成都,褒扬刘焉父子为朝廷镇守西土之功,册封刘璋为镇西大将军、益州牧。” 听完曹操的解释,荀彧旋即也明白过来。这是司空府的伐交之计,利用朝廷的名爵,将荆襄、巴蜀这两股割据势力拉拢到朝廷一方来。 大司马一职位高权重,本朝并不常设,数十年间也仅有镇守幽燕的宗亲刘虞、控制天子的权臣李傕曾经担任过,如今将这个尊位授予爱好虚名的刘景升,再诱以城邑、俘虏之利,相信荆襄很快就会选择和曹操罢兵言和了。 而既然可以把大将军之位授予邺城的袁尚,那么再封一个镇西大将军的名爵也就无所谓了,相信在蜀中威望严重不足的刘璋对这个镇西大将军的尊位也是垂涎不已,如此就可以将他拉到自己一方阵营了。 而有了刘表、刘璋这两股割据势力掣肘关西,曹操就有信心将关西的步骑阻拦在成皋之西,并且在河北大地上渔人得利,借着插手袁氏兄弟相争的契机,鲸吞蚕食,趁机吞并袁氏的基业,然后举山东之力,与关西的阎艳再决胜负。 事已至此,荀彧只能协调宫省应允配合,只是他看着将朝廷和天子当作争霸的工具,行径愈奸愈忠的曹操,再想想仲长统临走时的哀叹,心中也不禁陷入了迷茫。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朝廷与天子,又该何去何从? ··· 建安八年春,关东之地再掀波澜。曹操上表朝廷,以鄄城濒临大河漕运,利于关东各地输送粮秣供奉王室为由,力排众议,率领兵马,将天子及朝廷迁往济阴境内。 天子的法驾在曹军的护送下先行抵达鄄城,新晋为大将军的邺城袁尚旋即遣使输送粮秣前来供奉王室,并向朝廷奏明青州刺史袁谭之罪,请求发兵讨伐,以彰显自己忠于汉室、大义灭亲之举。 随后,两家心照不宣地奉诏讨伐青州。曹操留下荀彧、夏侯惇主持迁都的后续事宜,自己则率领曹洪、曹纯、刘岱、刘若、路招等将,会合臧霸、孙观等人的泰山兵马,兵分两路,进攻青州济南、北海等郡。 而冀州袁尚也反守为攻,聚集大批人马进攻平原的袁谭,企图与曹操一南一北将袁谭的势力彻底消灭。 在两面受敌的情况下,之前借着冀州精兵良将多数折损的机会与袁尚交战胜多败少的袁谭终于抵挡不住了,尽管袁谭调集兵马在瓮口道、穆陵关据险抵御曹军深入,但无险可守平原国却危在旦夕,兵力不足的青州军屡次被袁尚的冀州军击败,再这样下去,袁谭距离败亡一途就不远了。 危极之下,战败逃回临菑城袁谭不得不召集心腹文武商议对策。 ··· 刺史府内。 袁谭脸色铁青地看着堂上众多文武,他能够感受到平日里这些自诩勇武绝伦、智谋出众的人在当下已经乱了心思,就在刚刚,竟然有人提出了向冀州乞降,甚至还有人建议他泛舟浮海,在东莱出发,逃往割据辽东的公孙度治下。 这不是要让自己授首于人么。 袁谭恶狠狠的目光扫过了在堂上的所有人,除了这些愚蠢的建策之外,恐怕还有一些文武已经包藏了卖主求荣的祸心。就在两日前,部将刘询在漯阴城反戈一击,使得袁谭的军队在平原境内再败一仗,无法抵挡冀州兵马的入侵,青州在大河北岸的郡县尽数沦陷,已是为时不远了。 “明公,事已危矣,为今之计,唯有借兵平叛了!” 郭图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睛,思索再三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借兵平叛?借谁的兵?” 心绪混乱的袁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脱口问道。 “关西,西凉兵!” 郭图语气坚定地说道。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堂上其他文武也随即哗然起来。 要知道,关西阎艳可是袁氏的大敌,若非在并州大败,袁绍也不会——,这样归咎起来,关西阎艳就是袁谭的杀父仇人,春秋大义,此等血仇,虽九世犹可报,青州又怎么能够在当下向有着血海深仇的关西阎艳做小服低、求取援军呢。 “万万不可,这是引狼入室之计,后患无穷,使君万万不可听从啊!” 别驾王修的态度最为激烈,他率先出言反对郭图的献策,直言引关西的虎狼之师入侵河北,那绝对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的结果。 但郭图冷然一笑,他不会跟王修争辩什么春秋大义,而是径直问道: “哦?既然王别驾以为此计万万不可行,那莫非时下又有更好的策略,能够为明公解除心头忧患不成?”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况青州犹有数郡之地乎,只要使君慕名敬士、不吝财货、恩结人心,青州士民皆愿攘臂为使君上阵杀敌,众心成城,定然能够击退敌军、保住青州。” 王修话还没有说完,郭图冷笑不已,不再接话,而上首的袁谭也面带不悦,他倒是不怀疑王修的忠心,只是让他施行仁德,依靠麾下文武、吏民的众志成城来抵御敌军入侵,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做的。 袁谭内心很清楚,有了刘询反叛在前,青州的形势接下来如果没有好转,那卖主求荣之人会如同过江之鲫,争先恐后地想着要将自己的项上人头献给袁尚、曹操。 “好了,此事我还要思索,你们先行退下吧。” 袁谭心烦意乱地挥手让诸位文武退下,王修转眼见到郭图、辛家兄弟都毫无离开的迹象,心知袁谭这是要和他们商议遣使向关西阎艳借兵的具体细节了,他心中大急,连忙说道: “使君,借兵乃饮鸩止渴之举——” “够了,给我退下!” 袁谭也变了脸色,厉声呵斥,王修被粗暴打断了话语,面露惊诧,随后只能黯然退出了堂外。 仁义,仁义,死到临头了,还要这仁义有何作用! 袁谭神色难看,看着王修佝偻黯淡的背影,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内心不断地咆哮着。 “明公,明公。” 郭图的声音吸引了袁谭的注意,他勉强聚敛精神,开口说道: “继续说,怎么才能够请动关西强兵助我退敌,夺得冀州?” 郭图点点头,与辛评、辛毗对视了一眼后,才继续说道: “明公,图和仲治商议以为,可以以利为诱、割地相酬,对阎彦明许以常山、赵国、魏郡、中山四地的城邑、民户,邀其结盟,出兵相助,牵制冀州、兖豫的敌军,以解青州之围。此外,若关西出兵助明公夺取冀州,那事成之后,冀州愿卑礼厚币,供奉盟主······” 郭图每说一个求取援兵的条件,袁谭脸部的肌肉就颤抖一下,曾几何时,汝南袁氏称雄河朔,实力为天下冠,群雄难以望其项背,可到如今,竟然要拿低作小、卑礼厚币、割地相酬,将父辈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拱手送给别人。 袁谭内心在一刹那之间突然想要断然拒绝,可这念头仅仅有了萌芽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了。 他不能输,他不想死。 既然袁尚可以出卖青州邀请曹操出兵,那自己又怎么不能够割让半个冀州来求取关西阎艳的兵马。 心意已决的袁谭面色在刹那间恢复了平常,他笃定说道: “好了,不用说了,我都允了,只要能够解青州之围、夺取冀州,代价再大,我也在所不惜。只是,袁、阎两家本为仇寇,青州与关西更无往来,潜行向西,需得一智勇双全之士为使者,诸君——” “明公,在下愿往!” 袁谭话未说完,堂上一人已主动请缨出使长安。 51、取乱侮亡 当月底,作为袁谭使者的辛毗,轻装潜行抵达长安城。 骠骑将军府。 “明公,那辛毗奉上图册、书信,请求明公尽快接见。” 记室书佐傅干在堂外脱下丝履,躬身入内,向只着燕服、在堂上与几名心腹谋臣议事的阎行禀报道。 “呵,近年来河北连战连败、丧师失地,基业已有颓微之势。却不想这袁氏兄弟不思保境安民,还兴兵内斗,这辛毗在驿馆中三番两次想要求救,看来袁尚这小儿的确是把自家的兄长逼到了绝境了。” 袁氏内讧,冀、青交兵的事情,阎行早已通过关东的校事提前获知,对于从青州千里迢迢、乔装潜行赶来长安的辛毗身上所担负的使命也已经猜出一二,所以这些天阎行故意将辛毗遗忘在驿馆之内,令辛毗事前准备的各种说辞无从发挥,逐渐陷入到了焦躁无助的困境中。 现下看来,辛毗是根本坐不住了。 谋臣们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自从建安六年北方大战击败袁、曹两家之后,关东的形势一片大好,尽管也有南阳之战的小挫,但总体上关西基业的趋势还是蒸蒸日上,比起战败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的袁、曹两家而言,关西各方面的优势已经愈发明显。 阎行一目十行地将袁谭的亲笔书信浏览一遍,嘴边再次露出了冷笑,他将书信交给傅干,示意他传给荀攸等人,自己则开始打开了辛毗献上的图册,当他看到袁谭划分的州郡时,不禁发出了大笑。 “当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袁谭为求孤出兵关东相助,承诺要将半个冀州割让予孤,若是孤能够帮他夺得冀州,还要厚币委质,奉孤为盟主,今后一切唯关西马首是瞻。” 赵鸿闻言眼中也露出了精光,他笑着说道: “贾生曾言秦与六国之争,六国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不想今日秦时之事复现矣,袁氏兄弟宛如仇寇,争邀外兵以相攻,我军兵出太行,唾手可得大半个冀州,此正可谓天授明公成就霸业啊!” 赵鸿的话音刚落,最后将书信仔仔细细看完的杨阜却提出了质疑。 “明公,袁谭势穷遣使相求,空口许诺,殊无诚意。说是要割让半个冀州给明公,可实际上,所割州郡,还不是要我关西兵马东出太行自行攻取,我看这不过是其祸水东移之计,无非是想要以利相诱,唆使我军攻打袁尚,逼迫冀州兵马回师自保,以解青州燃眉之急。而厚币委质、奉为盟主,更是口说无凭之事,现下明公已决意攻取巴蜀,切不可为蝇头小利轻率发兵,还得三思而行啊。” 杨阜的话让阎行当即收起了笑容,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说道: “义山所言甚是,此事孤当深思。” 说完之后,阎行又看向了荀攸,性格使然,尽管戏志才死后,荀攸已经成为了自己身边倚重的谋主,可荀攸依旧还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在一些大事情上,若非阎行亲口咨询,他绝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意见。 “公达以为呢?” 荀攸感受到了阎行的目光,若有所思的他抚须沉吟了一会,才缓缓对上首的阎行说道: “赵、杨二君所言各有道理,既然如此,明公不如先见一见这袁谭的使者再说。” ··· 阎行听从了荀攸的建议,亲自接见作为青州使者的辛毗。 大堂上,终于如愿得见阎行的辛毗年级虽轻,却已有名士之姿,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紧张、兴奋的心情,拿出来时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向阎行侃侃说道: “······存亡绝续,春秋之大义也。吾观今之天下,兵马之强者,莫出于关西,秉忠仗义者,莫过于将军,曹贼挟持天子、残害公卿,袁尚以幼攻长、罔顾礼法,袁青州虽智浅力弱,犹欲申大义于天下,况以将军之雄乎。故在下临危受命,出使长安,······关东士民翘首以盼,伏愿将军早日发兵东出,联合忠臣义士,匡扶大汉社稷,救青州及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啊······” 低眉沉默,静听许久的阎行等待辛毗酣畅淋漓地将一通言论发表完,不置可否,一旁的杨阜则哈哈一笑,盯着辛毗说道: “任凭先生巧舌如簧,但关东之事我等还是知道不少的。冀州袁尚联曹伐兄,青州有倒悬之危,袁谭无力自保,故此派遣先生出使长安,想要以利相诱,唆使我主出兵相助,以解青州之围。只是割让的这半个冀州乃是图上之物,厚币委质、奉为盟主更只是空口寥寥数言,我主岂能轻信,此等祸水东移,关西三岁孩童且不能瞒过,先生难道以为今日能够凭借这三寸之舌,说动我关西的百万雄师么?” 辛毗闻言脸色微微一红,争辩的话虽然到了嘴边,却不敢当即在众人面前说出来。 说到底,青州危难的形势昭然若揭,不管辛毗如何强行掩饰,都无法隐瞒袁谭危在旦夕的事实,而且关西君臣皆是智谋出众之人,若是心中另有打算,确实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够打动的。 辛毗沉吟之间,偷偷抬眼看向上首的阎行,刚刚阎行一直不置可否,任由身边的谋臣与自己争辩,这让辛毗心中更加捉摸不透这位雄踞关西的骠骑将军的心思,内心一时也犹豫踟蹰起来。 “先生所说的若只有这些事情,那就先请回吧,出兵关东之事,孤自会考虑。” 就在辛毗犹豫之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阎行终于开口,一听到阎行逐客的话语,辛毗脸上顿时变色,这些天来他费尽心思、散尽金帛,为的可不就是说动阎行出兵么,千方百计终于得到阎行的接见,若不能够趁此机会说动阎行出兵,那只怕接下来再无机会,此番出使也要无功而返了。 “且慢!将军,毗斗胆猜测,长安不愿出兵关东,莫非是认为袁青州之言不可信,打算坐观虎斗,用兵巴蜀么?” 事到临头,辛毗只能够冒险一搏,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阎行呵然一笑,目光炯炯看着这个有趣的青州使者,暂时没有了继续逐客的意思。 辛毗借着这个空隙,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脸上也恢复了常色,他继续说道: “将军无问信与诈也,直当论其势耳。袁氏本兄弟相伐,非谓他人能间其间,方今二袁不务远略而内相图,此可谓乱矣;兵革败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谗阋,国分为二,连年战伐,介胄生虮虱,加以旱蝗,饥馑并臻;天灾应于上,人事困于下,民无愚智,皆知土崩瓦解,可谓亡矣。此乃天亡尚之时,以将军之威,应困穷之敌,击疲敝之寇,无异迅风之振秋叶矣。天以尚与明公,明公不取而伐巴蜀,失用兵之要矣。益州丰乐,国未有衅,三军恐有顿兵坚城之忧。” “昔时仲虺曾言:‘取乱侮亡’,袁氏内讧,人思明主,今因其请救而往取之,利莫大焉。且四方之寇,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六军盛而天下震矣。若待他年,袁尚一合河北,曹操攻取青州,关东合纵,将军虽有良平之奇谋、贲育之武勇,已失取天下之势,悔之晚矣!” 辛毗这一番话让堂上众人刮目相看,上首的阎行也是啧啧称奇,他看着辛毗笑问道: “先生之言,倒是出乎孤的意料。只是先生现今所谋,是为了青州,还是为了自己?” “毗所谋,是为当世之明主,为天下之苍生!” 说完之后,辛毗下拜,再无一言。 ··· 众人走后,阎行单独留下荀攸,君臣二人站立在舆图面前,袁谭献上的图册已然挂起,阎行沉思良久,方才问道: “公达以为,辛毗所言可信否?” 荀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 “明公以为,河北、巴蜀于天下,孰轻孰重?” 见到阎行再次面露沉思,荀攸接着说道: “天下方有事,而刘表坐保江汉之间,刘璋割据巴蜀一隅,此二人无四方之志可知矣。而袁氏据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袁绍以宽厚得众心;使二子和睦以守其成业,则河北不可骤定也。今兄弟交恶,势不能两全,若有所并则力专,力专则难图也;及其乱而取之,北方可定矣,此时不可失也。” “况且明公就算不担心袁尚一统河北,也该防备曹操攻取青州之后蚕食河北,曹孟德乃乱世之枭雄,若使其据河北、中原,则关东势大难制,到时候就算明公拥有了巴蜀之地,但想要兵出太行,恐怕也不是一桩易事了!” “这些孤也知道,但公达你有没有想过,汉中乃兵家必争之地,失汉中则巴蜀危,汉中为孤所得,于蜀中而言,乃危急存亡之事。若孤不趁胜攻取巴蜀,而引军向东,一旦蜀兵全力来袭,则汉中危矣。” “之前幕府筹备攻取巴蜀多时,不敢擅发,全因巴蜀之地易守难攻,一旦汉中失守,不仅前功尽弃,数万将士劳师远征之功付之东流,而且日后再想收复汉中,虽发十万之卒,蜀兵只要扼山守险、以逸待劳,大军想要拿下也不容易了。” 这位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不无担忧地说道,汉中之战他虽然没有亲自率兵前往,但从阎兴不时从军中传回来的文书却可以知道汉中、巴蜀的地理概况。如军书中所言,“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大军兵马沿着栈道逶迤前进、历尽艰险,步骑、器械的优势根本就无法发挥,而等他们耗费大量粮草辎重抵达山险隘口时,敌军却早已以逸待劳,疲惫不堪的士卒们仰攻山砦,往往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能够拔出敌军的一二据点,更多时候则是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这些沉重的代价,实在不是关西兵马能够多次承受的。 荀攸听了阎行的担忧,也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过了一阵子,他似有所悟,突然又说道: “既然明公担忧出兵关东,汉中空虚,为蜀兵所袭,那不如遣使成都,与刘璋商议归还汉中之事!” 阎行闻言眉头顿时挑起,眼中的光芒不时闪动。 “公达的意思是——” ··· 成都,州府。 体态微胖、白面短须的刘璋坐在上首的席位上,愁眉不展,转动着一双小眼睛,狐疑地观察着堂上争议的众人。 作为益州牧刘焉的幼子,才德俱不出众的他原本与父亲留下来的基业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刘璋也无意与众多兄长相争,奈何他的几个兄长要么死于李傕之乱,要么死于疾病,竟在刘璋之前先后死去,到了最后,只剩下他这个幼子还留在父亲刘焉的身边。 因此,性格孱弱的他在父亲病逝之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蜀中众多文武拥戴继位,接过了执掌益州的大权。 只是继位刘璋很快就发现,自己执掌益州终究也不过是名义上的事情,益州治下的各郡县可谓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那些父亲麾下的部将、巴蜀的豪强、五斗米道的张鲁、南中的蛮人,没有一个是甘心屈居自己之下的,他们之所以拥戴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看中的恰恰好就是自己的暗弱无能。 而事情也确实和刘璋所想的相差无几,枝大于干的后果就是益州先后发生了沈弥、娄发、甘宁、赵韪、张鲁等人的叛乱,若非依仗父亲留下的东州兵,刘璋差点都要被反叛的赵韪等人率兵砍下了脑袋。 时下叛乱虽然先后平定,刘璋也勉强坐稳了州牧的位置,可是益州的形势依旧严峻,在内有庞羲、李异等部将拥兵自重,在外有攻取汉中的西凉兵虎视眈眈,尤其是后者,据说已经有了南下巴蜀,攻打成都的计划,自己治下的蜀郡随时都有可能再陷入战火之中。 52、奇货可居 当然,作为被动的一方,不通兵事的刘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够授命守卫关隘的将士严防紧守、据险不出。 只是让刘璋没有想到的是,处境危险的自己等来的不是战争的号角,而是加官进爵的喜讯,有两支来自北方的使臣队伍,一东一北先后入蜀,抵达了成都城。 第一支北方使臣队伍,是中原曹操派出的,他们借道荆州,从江水溯流而上,一路经秭归、江州赶到了成都城,这一行人数虽少,却带来了朝廷的诏书,他们想要与益州结盟对抗关西阎艳,并授予刘璋镇西大将军、益州牧等尊贵的名爵。 第二支使臣队伍,则是关西阎艳派来的。他们是从汉中出发的,队伍人马不少,造成的声势也大。按照他们的说法,骠骑将军阎艳准备上表朝廷授予刘璋振威将军、益州牧等名爵,并且关西、益州两家今后结盟交好,关西愿意归还从米贼手中收复的汉中郡,当然,作为回报,益州刘璋必须奉阎艳为盟主,委质输币,唯关西马首是瞻。 这顿时让刘璋陷入到了两难的抉择之中,一方面刘璋垂涎于两家许诺的名爵,他性格暗弱,既无武功、也无才德,骤然继承益州基业而没有朝廷任命,可谓言不正名不顺,以往沈弥、甘宁、赵韪等人起兵,多就打着这个理由反叛自己,如果能够得到朝廷的任命或者强大势力的承认,那自己这个益州牧的位置相对就好坐了许多。 可另一方面,刘璋又对高官厚禄背后隐藏的风险心怀忧虑。 如果与曹操结盟,那就会惹怒关西阎艳,巴蜀之地恐怕就会遭受西凉兵的入侵,面对关西阎艳这样一个北方的庞然大物,刘璋对治下蜀兵能不能抵挡得住充满了担忧。 如果与阎艳结盟,两家结成盟友,益州就暂时解除了威胁,按照关西使者的说法,益州甚至还能够讨回一直没能收复的汉中郡,可却需要输币委质、拿低作小,一旦关西阎艳使诈,只怕巴蜀之地仍然会保不住。 心中没能拿定主意的刘璋苦恼之下,只能够聚集州府的臣僚商议,可惜在阎艳、曹操派出的这两支使团面前,平日里号称智谋出众的诸多臣僚也没有统一意见,他们各有见解,有的主张联曹,有的主张和阎,七嘴八舌的场面让刘璋脑袋阵阵发痛,到了最后他只能够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别驾张松,求助似地询问道: “别驾,你平日里素有高论,如今结盟之事,你以为呢?” 随着刘璋的询问,下首一个臣属缓缓起身,他身材短小、相貌平平,与其他臣僚格格不入,正是刘璋新近任命的别驾张松。 张松似乎早有预料刘璋会求助自己,他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看向刘璋,口中悠悠说道: “明公,松以为,现下决定与哪一家结盟,还为时尚早。” “哦,怎么讲?” 刘璋对张松颇为信重,连忙问道。 “蜀中资讯闭塞,只知道关西阎艳曾大败袁、曹两军,兵马为北方之冠,所以臣猜测,关西使臣想借汉中之地迫使益州委质称臣,而曹操实力弱于阎艳,需广结盟友,合纵相抗,因此借着朝廷之名,厚赐名爵,想要借机联合荆州、益州一同对抗关西兵马。” “没错,确实是这样的。” 刘璋点点头,张松微微一笑,又接着说道: “可是对于关西、中原等其他情况,蜀中却一无所知,因此阎艳、曹操两家的其他图谋,吾等无法猜测,这也是今日堂上诸君争议不休,却迟迟无法争出个结果的原因。” “子乔所言甚是。” 刘璋跟着张松的思路,不断地点头。 “所以臣以为,现下争议与哪一家结盟,为时尚早,明公不如暂时应允两家,并厚礼款待两家的使者,跟着派出使臣前往长安、襄阳、鄄都,若是阎艳真的无心攻取巴蜀,并愿意归还汉中之地,那与之结盟也无妨,若是曹操、刘表当真是有心结盟相助,那三家结盟对抗关西,蜀中就不用担忧阎艳图谋了,明公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大善!”刘璋听了张松的话,想了想,顿时转忧为喜,他哈哈一笑,由衷地称赞道: “别驾当真是我蜀中翘楚才俊,哈哈,吾得别驾之谋,高枕无忧矣!” 刘璋眼见着张松转眼间就帮自己想好了对策,而且是在短时间内好处都可以拿到,两家又都可以先不得罪,今后借力打力,还能够长久保得益州的周全,他心情顿时变得畅快,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过了一阵,刘璋才又想到了一桩事情,他又问道: “别驾,话虽如此,可阎、曹两家终究也并非无谋之辈,吾等如此行径,一旦计谋落空,只怕什么都得不到,还会同时惹恼了这两家,到时候益州遭受西凉兵入侵,孤立无援,可如何是好?” “哈哈,”张松闻言哈哈一笑,似乎成竹在胸,他咧着嘴笑道: “明公无需多忧,此事臣已经想过了,阎、曹相争,有机可乘,只要出使之人效法张仪、苏秦,行纵横捭阖之事,端能够保得益州周全!” 说到这里,张松瞥了刘璋,继续笑着说: “时下关西势大、阎艳强横,蜀中出使之人除了要有折冲樽俎之能,还需得有苏武不辱之节,臣不才,蒙明公厚遇之恩,既献此策,愿竭驽钝,出使长安,弭兵谋和,为益州讨回汉中一地。” “善!”刘璋闻言大喜,他拊掌赞叹不已。 “别驾高才善辩,若前往长安,必能不辱使命。” ··· 刘璋对张松言听计从,自以为借助张松之才,能够为自己了解一桩心事,心情大畅的他,待到众人退去之后,正准备召集歌姬宴乐一番,不料州从事郑度却去而复返,悄然前来的他脸色沉重,心事重重地求见刘璋。 “明公可知,益州明日将有易主之祸!” 郑度虽然平日里不受刘璋重视,可他危言耸听的话一开口,还是让刘璋吓了一跳,他脸色难看,低声询问: “郑从事,你这是甚么意思?” “明公,张松为人素来放荡无行,为蜀人不齿,虽蒙明公厚遇拔擢,可却事上奸诈、包藏祸心,他此番请求出使绝不是为了解益州之困,定然是眼见关西阎艳势大,想要出卖益州——” “够了!” 刘璋听郑度无凭无据、信口开河,接连诋毁自己信重的张松,心中大怒,指着郑度的鼻子呵斥道。 他虽无心插手臣下的争斗,却不能忍受这种信口雌黄的毁谤。 可是郑度却不依不饶,刘璋不想理会郑度,呵斥之后想要甩袖离去,不料郑度却一把抓住了刘璋的衣袖,脸色激动地说道: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度不忍目睹益州基业为人所夺,明公沦为阶下之囚,今日明公就算要处死在下,度也要跟明公说个明白,乱世之中,弱肉强食、以力为雄,哪有强者归还郡县之理。关西归还汉中,此乃秦国囚楚怀王之计,明公难道还看不明白么?度听说自从西凉兵攻取汉中之后,常常暗中派遣间谍潜入巴蜀,张松此人只怕早已经被关西的金帛所收买,此番正想要借着出使长安的机会,勾结联合,将益州彻底出卖给关西了!” “胡言乱语,别驾任事忠恳,岂会是卖主求荣之人,来人,将这个郑度给我赶出去府去!” 刘璋用尽全力挣脱了郑度的纠缠,害怕郑度再度扑上来,连忙召来堂外的甲士将郑度赶出去,郑度不死心,还想要挣扎苦谏,结果撞到了门槛上,掉落了两个门牙,他满口鲜血,仍然高喊着:“今日明公不听度之谏言,明日奸人张松必迎西凉兵入蜀,巴蜀膏腴之地,一朝尽失,请明公三思啊!” “癫狂无状,癫狂无状。” 看到郑度疯狂叫喊的样子,刘璋心有余悸,只是经过这一变故之后,他也再没有了召集歌姬作乐的心情,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席上。 想到郑度一再的强谏,刘璋心头也生出了怀疑。 难道,张松当真是卖主求荣,想要借着出使长安的机会,将益州卖给关西阎艳? ··· 张松心情不错,今日所谋划的事情差不多都顺利完成了,他悠悠然地下了牛车,迈步往府中走去。 却不料,迎头就碰上了自己的兄长张肃。 张肃同样是刘璋州府的臣僚,张松今日请求出使长安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对张松不利的流言也出现了。他联想起之前被自己撞上张松悄悄在府中接见几个带着关西口音的陌生人,脸色当即大变,似乎预感到了大祸临头,急匆匆地赶来张松府中,想要从自家弟弟口中获知一些内情。 张松一进府,就碰上了自家兄长,他当即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冷笑问道: “兄长所来何事?” 张家兄弟两人相处并不和睦,早早就已经分家。 “仲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暗中勾结关西,想要出卖益州?” 张肃黑着脸,将张松拉倒院子角落偏僻处,压低声音地问道。 张松闻言,眼中当即射出一抹寒光,但他很快就又笑道: “可笑,兄长莫非是听到了什么流言了,那不过是一些小人见不得为弟得志,费尽心思想要毁谤为弟罢了,兄长若无其他事情,那小弟案牍多务,就不留兄长了。” 说完之后,张松就想转身离开,但张肃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再次问道: “可是那日,我亲眼见到你和那两个——” “住口!”张松当即也变了脸色,他狠狠甩开张肃的手,恶狠狠地说道: “张君矫,你无凭无据,休要多言,若是再多管闲事,就不要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了。” 张松态度强硬,张肃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也不敢再阻拦张松,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张松摆脱自己,大步走进了内堂。 过了许久,张肃才懊恼地跺了跺脚,埋头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府。 内堂里。 张松束手而立,背对堂门,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名小僮匆匆赶来,低声禀告说: “主公,人已经走了。” “嗯,下去吧。” 张松知道小僮所指之人,他摆了摆手,示意小僮退下,自己依旧站立在堂上,待到良久之后,他仿佛已经想通,嗤然一笑。 “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巴蜀沃野,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 次日,踌躇满志的张松前往州府,却意外得知刘璋昨夜里临时改了主意,打算更换出使人选,让费伯仁出使长安,商讨两家结盟、归还汉中之事,而张松则出使中原、襄阳,探明与曹操、刘表三家结盟的利弊。 更换人选的理由则是张松熟知礼仪、能言善辩,是朝见天子、周旋两家的最佳人选。 但明眼人却看得出来,费伯仁的族姑,就是刘璋的母亲,两人乃是表兄弟,亲疏关系上无疑是更胜张松,刘璋弃张松之才而用费伯仁之亲,分明就是不放心让张松出使长安了。 张松闻言也愣在了当场,他不知素来没有主见的刘璋为何会突然变了主意,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刘璋必定是对自己起了疑心,才会置换使者,他哈哈一笑,当即又恢复了常态,欣然受命,并积极准备起出使荆州的事情了。 果然,刘璋昨日经过郑度的苦谏之后,的确对张松生出了疑心,还特意派遣了心腹去察看张松接受使命时的言行。 在得到回来的心腹一切正常的奏报后,刘璋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情愉悦地欣赏起府中歌姬新编练的舞曲来。 他一边跟着歌姬哼起了小曲,一边在心里暗暗想道:别驾果然是忠而任事之人,终究还是郑度多心了,也罢,只要出使顺利,那益州有泰山之固,我也就高枕无忧了! 53、凤雏卧龙 建安八年,荆襄发生了三桩大事,其中有喜有忧。 第一桩,年过六十的镇南将军、荆州牧刘表突然被朝廷加封为大司马,这对一向好名的刘表而言,的确是一件不错的礼物,连带着荆州兵也笑纳了南阳曹军放弃的几座城邑,心照不宣地与曹军达成了和约。 一些有心人开始猜测,镇南将军是不是忌惮关西势力强横,已经打算联合中原曹操,来制衡关西阎艳了。 第二桩事情,是以孙权为首的江东势力,再次对荆州构成了威胁。 建安五年,孙策遇刺,荆襄上下无不额手称庆,以为去除了心腹大患,江夏各郡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可没想到,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江东再次对荆襄构成了威胁。 兄死弟继的江东孙氏不仅没有随着孙策的遇刺而消亡,反而有愈发壮大之势,其弟孙权招揽贤才、训练兵马,内平叛乱,外讨山越,近来更是厉兵秣马,隐隐有进攻江夏的迹象。 但上面这两桩大事的影响,距离襄阳城士民的日常终究太过遥远,最近让街头巷尾纷纷议论的,是第三桩大事情,益州刘璋派遣使者张松出使襄阳。 虽说荆州、益州两家以往交恶,如今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一桩美事,但能够引起襄阳城士民热议的,显然不会是政治上的折冲樽俎,而是关于益州使者张松的诸多趣谈和故事。 据说当日刘表接见张松,见益州来使其貌不扬,心中也起了几分轻视,不料这张松才学过人、能言善辩,三言两语就在经学上将刘表驳倒,蔡瑁、蒯越等人与之辩难,也相继落败,张松得理不饶人,暗讽荆州无人,惹得刘表恼怒不已,荆州才俊义愤填膺,只是为了两家结盟的颜面,这才隐忍不发,暂时搁置了。 此后多日,在刘表的授意下,张松下榻的驿馆,每日都有荆襄的士人前往求见,为的就是与张松辩论经学,驳倒张松,讨回当日荆襄君臣失去的颜面,奈何张松才思敏锐、口齿伶俐,尽管每日辩经的人络绎不绝,可都悉数落败,根本不能够驳倒张松。 张松由此在襄阳城中声名大噪,他与人辩经的一些经典段落也随之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就在众人以为要让这张松得意洋洋离去的时候,驿馆外却突然来了一青年士人,他衣饰简朴、貌不惊人,求见张松后旋即与之辩经驳难,两人引经据典、辩论经文。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辩难之后,恃才傲物的张松终于在青年士人面前败下阵来,他也不气恼,反而是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输了,并声称终于是在荆襄碰上了知己。 而此事一经传出,顿时又成了襄阳城中人人争相谈论的话题,而驳倒张松,为荆襄挣回颜面的青年士人,他的身份随后也被众人获知,原来此人就是在南州享有盛名的庞统庞士元。 最后连州府也被惊动了,刘表还特意派遣州府公车想要辟除庞统,可惜庞统却以侍奉双亲为由婉言拒绝了,不过他倒是与那益州使者张松不打不相识,两人气味相投,竟成了莫逆之交。 ··· 襄阳城,驿馆内。 “来来,子乔,再饮一杯,中原贫苦,哪怕是新都鄄城也比不得襄阳的富庶,你出了襄阳城,可就再喝不上这等醇酒了!” 张松此行还要出使鄄城、朝见天子,离别在即,好友庞统来到驿馆之中相送,张松欣然设宴款待。 两人性情相投,各自钦佩对方的才学,觥筹交错之间,不觉已经酒酣微醺了。 酒意上涌的张松一听到庞统的话,不免得长吁短叹,他抱着酒壶,也不顾忌庞统在场,自顾自地借酒浇愁,直倒得衣衫上都是酒水,还是浑然不在意。 庞统见状咧嘴一笑“子乔啊子乔,你这满脸愁容又为何而起,需知你身负盟约重任,朝见了天子之后必定会升官加爵,回到益州会愈发受到重用。哪像我——唉,” “嗤——”张松对庞统嗤了一声,“以你庞士元之才名,想要入仕求官,也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你不过是看出州牧刘表老迈无用,是个守户之犬,才不愿意出仕荆襄罢了。” 说着话,张松拍打着酒壶,自言自语地说道: “所以我内心的愁苦,你才是最能理解的啊。以我张子乔之才,若是在英雄的麾下驱驰,则天下也不难平定,奈何我是在为庸人的手下奔走效力,这胸中的才学无从施展。日后遭受谗言,还难免落得一个尸首异处的下场啊!” “噫!”庞统似乎深有同感,他转动眼珠问道: “那子乔以为,当世之英雄,又是谁呢?” “关西阎彦明,中原曹孟德,是当世之英雄。”张松打了一个酒嗝,掰着手指,满口酒气地说道。 庞统闻言呵然一笑,“子乔之言谬矣,阎艳假借关西兵甲之利,横行于世,不过一项籍耳,曹操挟持天子、大奸似忠,也是董卓李傕之流,这两人都是有名无实之人,照我看呐,这当世之英雄,当另有他人!” ··· 襄阳城外,隆中。 诸葛家的草庐内,几个好友或老或少,手持书卷聚坐在一起,谈论着近来在襄阳城中发生的事情。 “张松以使臣之尊,逞口舌之利,观其辩经之言,多有强词夺理之处,不过就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人罢了。吾辈研读经书,务在济世治国,又岂能效法其人行诡辩之事。庞士元与之辩难,纵然巧言取胜,得了些许虚名,但行径已落了下等,殊为不智啊!” 年级最大的崔州平最先开口,对近来城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庞士元辩难益州使者”的事情作出了评论,他摇头叹息,认为庞统这个年轻人不顾身份,逞口舌之利,与张松这样一个小人争一时言语之长短,殊为不智,简直就是在自掉身份,看似得了一些名声,可这只会惹来其他荆襄名士更多的不齿和鄙夷。 孟建、石韬闻言点了点头,他们也认为庞统在这件事情上看似赚到了不小的名气,可却会受到诸多荆襄名士的鄙夷。 一旁的诸葛亮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同崔州平的看法。他身材伟岸、相貌俊朗,虽然一同坐在蒲席上,依然比其他人高出了半个头,此时他微微摇头,其他三人当即注意到,先后投来询问的目光,崔州平更是开口高声问道: “孔明,难道你觉得我评错了么?” 诸葛亮微微一笑,说道: “庞士元此人,诸君都见过,志大才高,又岂会是邀一时之名的愚人,他绝非是无的放矢,此举必有深意,只是我等山野之人,无法获知其中内情罢了,诸君还是静观其变吧。” 听了诸葛亮的话,崔州平不由也沉吟起来,孟建则再次点点头,笑着说道: “嗯,还是孔明看得通透,先前只想到了庞士元的巧言辩难,现下仔细想想,庞士元若是沽名趋利之徒,那州府公车辟除,他只怕早就欣喜应辟,又何必托言侍奉双亲,不肯前往呢。” “诶,庞士元不仕州府,未必就是真的无心功名,我看他是看出城中的刘荆州不过是叶公好龙之辈,不愿屈居其下,为其驱驰罢了。我可听说,庞士元有意前往江东呀!” 石韬接过话题,同样羁居荆州的孟建也深怀同感,认同地说道: “确实,刘荆州年迈,已无四方之心,庞士元智谋之士,必不愿为其所用。江东孙氏,弟继兄位,颇有锐气,庞士元若往,或能得到重用,只是江夏黄祖恐怕从此就要寝食难安了。” “未必。”崔州平说道:“听山民说,左将军刘备曾经到庞家拜谒,庞士元还曾称赞同样羁居襄阳的他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若时来运转,未必不能脱颖而出,成就一方霸业呢。” 庞统作为荆襄最具盛名的年轻才俊,他的话题难免引起了在座众人的一番讨论,诸葛亮在一旁静静听着,等他们提到了左将军刘备时,他心思动了动,突然从身旁的书册中抽出了一份书信,开口说道: “诸君,元直来信了。” “哦,快拿来我等看看。” 作为冀州人,羁居荆襄的崔州平近来颇为关注北方的形势,一听说游学北方的徐庶竟送来了书信,顿时来了兴趣,连忙从诸葛亮手中讨得书信,率先展开阅读起来。 说来也奇怪,崔州平看信的时候,脸色时而凝重,时而欣喜,待到最后又有些怅然若失,他将徐庶的书信移交给孟建、石韬二人,慨然说道: “季世再现,夷狄交侵啊,只是没想到这袁氏兄弟竟然还不思保境安民,争名夺利,手足相残,弃州中士民于不顾。唉,幸好徐庶安然无恙,且已经在并州出仕,生平所学,得以施展,士为知己者死,这也算是这乱世难得的幸事了!” 崔州平说话间,孟建、石韬两人也很快地将徐庶的书信看完,原来徐庶不远千里,遣人送来书信,除了向昔日好友告知自己的近况,并为诸人说明了当今北方的形势外,还认为眼下正是众人施展济世安民之能的时候,想要邀请羁居荆州、报国无门的诸人一同北上,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 几人读罢书信,各怀心事。他们这些羁居荆襄的北方士人,当初是因为河北、中原等地战乱不休,为了保全性命,这才背井离乡,千里迢迢逃亡荆州的,可是在荆襄,刘表只信重蔡、蒯等人,许多北方士人根本无从施展本领。 眼看着北方的形势逐渐明朗,诸人也确实有了择选明主,辅之佐之,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的愿望,只是在最终的决断上,难免还犹豫不决,因此这才迟迟没有动身北上。 时下袁氏兄弟内斗,崔州平的家乡难免也要遭受兵灾,他愁眉不展,抬头见到诸葛亮,心中一动,突然问道: “孔明,你虽在襄阳娶妻成家,但也是北州之人,元直在信中力邀你北上,许诺为你引荐,不知你可有意动?” 孟建、石韬闻言,也将目光投向诸葛亮。诸葛亮志向远大,自比管仲、乐毅,虽然暂时得不到所有人的承认,名气也不如在荆襄土生土长的庞士元,可他们这几人却是知道他的真实才能的,此时各怀心事,当然也想要知道诸葛亮看到徐庶的书信之后可有意动,会不会也萌生了北上建功立业的心思。 诸葛亮了解诸人的心思,哈哈一笑,摇了摇头。 “亮躬耕隆中,懒散惯了,却是不比元直仗剑携书、建功封侯的志向,诸君若是想要北上,何须问我,只管前去便是,以君等之才,仕进可至刺史、郡守,绝非难事!” 诸人哪里愿信,又再出言试探了几句,奈何诸葛亮守口如瓶,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崔、孟、石三人见状只能作罢,于是各自心事重重,先后离开了诸葛家。 待到三人走后,诸葛亮转入内室,其妻黄氏正在室中,见诸葛亮一人回转,若有所思,她虽姿色平平,却聪慧过人,当即笑问道: “崔、孟、石三君,不留下用膳,已经走了?” 诸葛亮苦笑着摇摇头。 “他们行色匆匆,我是强留无益呀。” 黄氏心思一动,也听明白了诸葛亮的弦外之音,想到诸葛亮近来的行径,不由掩嘴笑道: “妾看不仅是崔、孟、石三君,就连夫君你近来都愁眉焦思,怕也被徐君的书信扰动了心思吧。” 诸葛亮与自家妻子朝夕相处,知道她的聪慧,自己也瞒她不过,只能笑道: “圣人畏微,愚人畏明。亮才能不及中人,又岂能够免俗啊!” ··· 夤夜,月昏星疏。 一个不速之客造访了左将军刘备在襄阳城中的府邸。 密室中,刘备在烛光下看着对方,展颜笑道: “先生近来声名远扬,备虽身在行伍之中,亦常听闻先生之事,可喜可贺啊。” 54、分崩离析 “唉,些许虚名,何足道哉。在下此来,是来恭喜将军的。” 不速之客正是近来在襄阳城中驳倒张松,继而声名鹊起的庞统,他显然对那点虚名不屑一顾,反过来恭喜刘备。 刘备有些愕然,继而脸上闪过一丝惭色,黯然说道: “备败军之将,寄人篱下,能得刘荆州收留,苟全性命于乱世,已属侥幸,却不知喜从何来?” “龙脱深渊、腾于九天之上,不知可值得庆贺?” 一听到庞统的话,刘备心中一震,他连忙问道: “先生此言何意?” “将军当知益州张松出使襄阳之事吧?” “备略知一二。” “统从张松口中得知,关西阎艳、中原曹操都遣使入蜀,刘璋首鼠两端,想要左右逢源、从中牟利,这才有了派出两路使者,奉命前往长安、襄阳之事。将军可知此中深意?” “备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刘备态度谦逊,没有自作聪明,而是诚恳地向庞统请教,庞统也不倨傲,他点点头,当即说道: “此乃合纵连横之策也。北方袁氏兄弟内斗,败亡在即,吾料分袁氏之羹者,必阎与曹也。只是阎强而曹弱,因此曹操假借朝廷之名,联合二刘,想要行合纵之策,一同对抗咄咄逼人的关西兵锋;而关西阎艳则想要利用汉中一地连横益州,降服刘璋,破坏曹操的合纵。”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加上益州使者张松有意另择明主,将军正可因利乘便,谋取立足之基。统有意将张松引荐给将军,使其为将军所用,阴为内主,游说刘璋绝关西之交,与刘表、曹操结盟。” 庞统见到刘备面上还带有疑惑,继续解释说道: “刘璋暗弱,张鲁尚且不能制,更何况是关西的兵马。如今汉中为阎艳所得,益州一旦与关西断交,必定惊恐关西发兵报复,只能够求取外援,冀图收复汉中,以庇护巴蜀之地。” “到时候,就是将军用兵的机会了。益州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现其主不能守,智能之士思得明君,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刘备俨然已经心动,可是他想了想,还有些迟疑,又问道: “先生高见,只是刘荆州麾下人才济济,备一介外将,未必就能够引军援助蜀兵收复汉中啊。” 庞统摇摇头,冷笑说道: “不然,刘表此人,乃徒有其表之人。重任将军则恐不能制,轻任将军则不为用,且其人倚蔡瑁、蒯越为谋主,以黄祖、刘磐等人为爪牙,如今蔡、黄等人各有其用,荆襄又与曹操解兵言和,故将军只能羁居襄阳。若是刘璋遣使求援,观荆襄诸将,唯有将军转战中原、收复南阳,屡抗北州强兵,可不就是引军援蜀、收复汉中的不二人选么。” 说到这里,庞统怕刘备还踟蹰不决,又将自己今后的谋划一一展开。 “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那入蜀之后,只要收复汉中、建立功名,再屈己下士、总揽英雄,蜀人必能为将军所用,至于刘璋,无用之人,软硬兼施,即可轻易逐之。” “益州既定,又可图谋荆州。刘表年迈,膝下长幼失序,此乃内乱之源,吾料刘表一死,刘琦、刘琮必定掀起内斗,将军正可趁乱图之,派遣一上将率领兵马还定荆襄。” “若跨有荆、益,则基业可成。将军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孙氏,内修政理;不管阎、曹谁人胜出,只要北方生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听完庞统洋洋洒洒一番谋划,羁居荆襄、难以得志的刘备顿时如拨云雾,他内心激荡,在密室中激动得来回走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不顾身份,朝庞统下拜说道: “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智术浅短,遂用猖蹶,至于今日。蒙先生不弃,授以兴复汉室之策,若备能得脱桎梏、用命王事,皆先生之功也,请受备一拜!” 庞统闻言,心中得意,却连忙谦让避开,对刘备说道: “将军快快请起,,,统说动张松来见,也就是这一两日了,将军可早作准备。嗯,今夜之事已了,为免引人嫌疑,统也需尽快离开,将军保重!” “备谨记,先生保重!” 这一次,刘备亲自送庞统悄然离府。庞统似乎对襄阳城颇为熟悉,从暗门出去后左拐右拐,身影很快就隐入巷道之中。 此时城中宵禁、万籁无声,行走在黑暗之中的庞统身形一顿,突然抬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头上稀疏的星星竟又变得格外耀眼了,庞统掐指计算了一下,不由咧嘴一笑。 “星汉灿烂,群雄纷争,好好好,这汉家的季世,该我庞士元来也!” ··· 这场各方围绕益州的纵横捭阖尚未分出胜负,北国的金鼓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再次响起。 面对关东袁尚、曹操联兵夹攻青州袁谭的形势,阎行最终答应了青州使者辛毗出兵相助的请求。 随后,羽檄连道、军书频传。阎行率兵亲至河内,命令曹鸢、徐晃、张辽三将各率步骑兵马,循井陉、滏口陉、轵关陉出击河北,徐琨、裴绾、解俊等将引匈奴、鲜卑兵卒进攻代郡、上谷等地,河南魏铉率兵出轘辕关,袭扰颍川、陈留等地,河北、中原各地一时遍地烽火,逃难之家嚎哭于道,连日不绝。 而此战的进程也超乎了各方的意料,河北官吏望风披靡、或逃或降,先有朝歌营兵自溃、蒋义渠弃城逃亡,后有韩范、梁岐、尹楷等一干郡守县令不战而降,这使得曹、徐、张三路兵马如入无人之境,兵不血刃攻入河北腹地,北路军曹鸢使徐庶、公孙续招揽黑山、公孙残余之兵,分兵攻略常山、中山、巨鹿等地,中路军徐晃则是与南路军张辽一路打到了邺城城下,将兵力悉数外出攻打青州的邺城团团围困起来。 更加令人讽刺的是,没有正面遭受关西兵锋威胁的幽州也发生了动乱,州吏张南、焦触等人起兵叛乱,率兵夜袭州府,刺史袁熙措不及防之下难以抵挡,只能够抛家弃子、仓皇出逃。 经此事变之后,除了一部分郡县还在坚持效忠袁氏外,其他城邑在幽州豪强鲜于辅、阎柔、赵犊、霍奴、王松等人的号召下,纷纷拥兵自立、割据郡县,整个幽州俨然陷入到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在平原城惊闻这些噩耗的袁尚顿时慌了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兄弟相争竟然会让整个河北的人心崩坏得如此严重,眼看着大半个冀州、幽州都相继陷入到兵荒马乱之中,一时间手足无措的他根本想不到任何对策,只能够依仗逢纪、耿包等人为他出谋划策。 幸好,逢纪等人都是跟随袁绍征战已久的元从,危机当头也没有彻底乱成一团,他们连忙协助袁尚主持撤军事宜,并放弃了刚刚打下来的平原郡,匆匆回师赶回邺城,准备会合城中的审配人马,一同抵御关西兵马的这一次大规模入侵。 而军中宿将张郃、高览则被任命为前锋,临危奉命带领河北郡兵先行赶往邺城下寨,一来形成掎角之势协防邺城,二来则是为后续袁尚征集更多兵马争取时间。 只是为了防止韩范、梁岐、尹楷等人投降的事情再次发生,疑心重重的袁尚又听从了逢纪的建策,派出主簿耿包作为监军,授予他生杀予夺之权,并吩咐耿包务必严密监视张、高等将,一旦发现军中诸将有任何反叛迹象,可当场便宜行事、除去后患。 就这样,前锋人马士气衰微,对外畏敌如虎,对内互相提防,根本不愿意前往邺城迎敌。无奈在监军耿包的严厉催促下,将士们只能连日加速行军,终于在第三日抵达了魏郡境内的馆陶。 ··· 入夜,袁军营地。 巡视营地的高览眼见着营中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兵卒越邻近邺城就愈发有崩溃的迹象,他忧心忡忡,只能够借着黑夜的机会,避开监军耿包的眼线,悄悄赶来张郃军帐寻找张郃商议对策。 “儁乂?” 高览一手扶着佩剑,一手托着兜鍪,大步走进了张郃的帐内,见到张郃独自跪坐在地图前皱眉思量,立马开口问道。 “嗯。”张郃抬眼瞥了高览一眼,没有说话,招了招手,示意高览近前。 两人久在行伍,是共同患难的袍泽手足,时下形势迫在眉睫,两人可谓是互相扶持,也不在意那些俗礼,当即就凑到了一起。 看到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图案,高览忍住心思耐心地端详了一会,渐渐的,眉头也跟着张郃一同皱了起来。 “常山、中山、巨鹿、赵国”高览指着地图低声数了起来,“魏郡、涿郡、代郡、上谷、渔阳,该死的,这大半个燕赵之地要么落入敌手,要么就被叛军占据,大将军还想让我等带着这支兵马,赶去邺城解围,怕是还没走到邺城,只要一碰上西凉兵的游骑,这两万人马当即就要自相惊扰溃散了。” 话匣子一开,高览就停不下来,从审配、蒋义渠、袁熙的无能到袁家兄弟相残的愚蠢,他毫无顾忌,通通骂了一个遍,眼见河北形势照这样下去,众人都是死到临头,焦躁不安的他也只能够不断用各种咒骂来发泄减缓着心头的不安和恐惧。 “咦,儁乂,你怎么不说话了?” 高览骂得口干舌燥,突然发现张郃默然不语良久,跟以往的表现完全不同,他顿时也生起疑云,瞅着张郃问道。 “呵。”张郃苦笑一声,指着地图开始说道“其实照先前的态势来看,西凉兵虽然来势汹汹,可关西、三河无岁不战,仓癝告竭、难以久持,只要扼守坚城,耗其锐气,彼辈步骑虽盛,最多也只能大肆抢掠一番后退回并州等地。” “可奈何河北纷争、人心惶惶,将佐守令已无守土拒敌之心,或逃或降,这才让西凉兵攻城略地,就粮于敌,一路所向披靡,直接杀到邺城城下。若是一开始能让我等二人领兵,伺机先破其一路,丧其胆气,这邺城未必不能解围,可现下是,,,唉——” 听到张郃的言语,高览更是义愤填膺,他举起拳头,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逢纪小人,屡屡口出谗言,使得大将军猜忌我等军中将佐;耿包贪功冒进,只知一味催促,逼迫我等赶往邺城,他哪里知道,凡守城者,需外有必救之兵,内有必守之地。进退有据,补给有方。將士用命,上下一心。可你看,时下的邺城,哪里还有这些,这明明就是赶着军中将士前去邺城送死嘛!” “嘘!噤声,你这些话在我帐中说说也就是了,出了此地万万不可再提,若是让人听了去,那可是旋即就要掉脑袋的啊!” 张郃目光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又变得谨慎起来,高览闻言,心头一震,赶忙问道: “儁乂,听你的意思,莫非是听说了什么秘事?” “嗯。”张郃点点头,口中咬牙切齿地说道: “刚刚就有军吏暗中向我禀报,说监军不满军中将佐畏敌如虎,逡巡不进,这两日想要借机斩一上将来震慑军心。” “什么,竟有此事!!!”高览脸色骤变,瞬间就跳了起来,他又惊又气地在帐中来回走动,口中开始自言自语。 “如此要事,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糟了,平日里我与那耿包颇有龃龉,这次那厮怕不是就要借着军法来取我项上首级了······” 越想越怕的高览走动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身形一顿,转首望向一旁泰然自若的张郃,手握剑柄,目露凶光。 “儁乂,事已至此,我看,我等莫不如也反了吧!” 55、坚城难下 是夜,为防图谋泄露,张郃、高览两人当机立断,带领亲兵袭击监军营帐,杀尽耿包亲兵,并亲手砍下了惊慌失措的耿包的脑袋。 随后,张郃提着耿包的首级在前,高览仗剑紧随其后,两人连夜召集军中吏士宣告接下来的计划。 袁氏兄弟手足相残、自取灭亡,耿包小人不恤将士、屡进谗言,他们二人今夜已经冒险一搏,除去军贼,为的就是要弃暗投明,前往投奔正在围困邺城的西凉大军。 军中将士愿意跟随的,共患难、同富贵,不愿跟随的,天亮之后自行散去,张郃、高览两人也不强迫。 军中的两万人马基本都来自河北各郡,他们听说了张、高二人的计划后,心中各有考虑,有的担忧自己的家眷,有的恐惧投降西凉军后的下场,有的则对当前河北的形势还心存侥幸,因此愿意跟随张、高二人前往邺城投降西凉军的为数不多,大多数人马选择了自行散去。 张、高二人见状,也不多言。翌日,两万人马陆续散去,两人就率领着几千愿意跟随的人马兼程赶往邺城。 而当率军抵达清河的袁尚从逃兵口中得知耿包被杀、张、高二将叛逃的消息后,大惊失色,差一点就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心中又气又怕,已经不敢再往魏郡去。任凭随军的逢纪如何劝谏,他都不愿意再前进一步,只是下令全军在清河境内整顿歇息,宣称要等到各郡后续召集五万大军后再行开拔。 邺城这边,徐晃、张辽两支势如破竹的军队顺利会师,如今正合力攻打城池,无奈邺城乃袁氏苦心经营多年之地,高墙深池、城防工事坚固,城中防守的审配等人死忠袁氏、负隅顽抗,西凉军连日来屡屡仰攻不下,反而折损了不少兵马、器械。 眼下得到张郃、高览这两员熟知敌情的降将,围攻邺城的主将徐晃大喜过望。他近日刚刚得到城中守将冯礼献城归降的密信,只是之前城中已有献城失败的事例,徐晃担心审配早有防备,心中颇为踟蹰,如今张郃、高览两名降将来得正是时候,他当即亲出相迎,并随后下令二人率兵担当前锋,准备配合城中内应人马,一举夺取邺城。 ··· 深夜,夜色沉沉的苍穹漆黑一片,远处隐隐约约的山脉像极了奇形怪状的鬼怪,让眺望之人心怀畏惧,近处的邺城城墙和西凉军南北营地一高两低,如同一头巨兽正在与两头野兽对峙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四野鸟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间或有兵营的刁斗之声传来,与它们混杂在一起,犹如是刺耳的弦乐,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张郃和高览带着几百兵卒隐藏在一片小树林中,默默等待着北面城墙上守将冯礼发出夜袭夺城的信号。 他们的准备颇为充分,人衔枚、马裹蹄,一色的皂衣玄甲,就连兵器都被涂上了黑色,但张郃和高览却脸色沉重,各自紧紧抿着嘴巴,自他们以下,整支夜袭人马都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张、高二将以往在河北军中也是名位不低的宿将,他们其实对这种危险的夜袭是心怀抗拒的,奈何形势比人强,二人新近来投、身无寸功,在西凉军主将徐晃的军令面前,哪里能够说出一个不字,于是只能够憋着一口气,硬着头皮奉命行事。 也许是燥热难耐,又或许已经等得不耐烦,起身扯动胸甲的高览发出了一阵低微的甲叶响动声,但身处此地的众人却听得异常清晰,聚拢在一起的兵卒们在黑暗中纷纷将目光投向声源,有的人甚至以为袭击的信号已经出现,举着兵器就准备跳将起来。 张郃连忙低声安抚身边躁动不安的士卒,随后向高览投去埋怨的目光,但黑暗中彼此之间都看不清楚,张郃只能听到高览粗重的气息,他话到了嘴边还是重新咽了回去,自己强忍着心中涌起的暴躁,抬头看向重重叠叠的枝叶阴影,闭上了眼睛。 “中郎将,城头举事了!” 安排在林子外观察城头的一名士卒匆匆地赶了过来,他难抑兴奋地说道,林子等待已久的众人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纷纷提着兵器起身,有的扎紧皮甲,有的戴上兜鍪,有的牵来战马,张郃目光凛冽,高览粗犷的声音也透出了几分激动的色彩。 “跟上!” 高览喊了一声,率先带着士卒冲了出去。 在冲向城墙的路上,随着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张郃、高览下令士卒们重新点起了火把,他们沿着之前被西凉军用土包填平的道路,很快就越过了护城河,来到了邺城的城墙根下。 邺城的城墙高大坚固,但夯土的墙体仍然留下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弹坑,与残破的城垣墙垛、来时坑坑洼洼的道路一样,这些都是西凉军和邺城守军操作抛石机留下的杰作。 据说前些日子徐晃、张辽攻城甚急的时候,在城外布设了多具抛石机,日夜不休地轮番抛射,石弹漫天纷飞。为了保护城楼、墙垛,审配在城中征集大量布帛、毛毡,加紧赶制了环城的“布障”,并且下令城中的士卒使用仿制的巨弩、抛石机予以反击。徐晃见状,就想要用火箭焚烧邺城的布障,审配则下令泼水、抹泥隔绝火箭,徐晃又心生一计,派遣士卒用长杆绑上镰刀收割城头布障,审配又分配叉杆、钩镰给城头守卒令其破坏攻城士卒的长杆镰刀······ 攻守双方斗智斗勇,就这样苦苦鏖战了大半个月,审配率领的邺城守卒终究凭借地利略胜一筹,死死将徐晃、张辽的兵马拦在城墙之外,而西凉军也因为连日强攻不下、智力俱困,加上兵马、甲杖、器械损耗过多,只能够暂时停止了强攻城墙,转而寻求与城中暗中投诚的守将里外呼应,以求一举突破城墙,攻入邺城。 眼前熟悉的邺城触手可及,城头城下的兵卒也对过了暗号,一切顺利得出人意料,看着缓缓打开的城门和城头上晃动的火把,马背上的张郃一时间心神摇曳,鬼使神差地拉住缰绳,放慢马速掉在后队,眼睁睁看着高览领兵率先冲入了城中。 策马冲过城门的高览激动得血脉贲张,但戎旅多年的他行事还较稳重,他想要先与起事的守卒配合,控制城门、角楼等重要城防工事,防止审配兵马的反扑,然后等待后续徐晃大军入城,再行沿着街道分兵攻打大将军府、兵营、粮仓等城中重要建筑。 可是,让高览震惊的是,迎接他的,不是起事响应的守卒,而是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箭矢! “不好,有诈,快撤!” 高览身披重铠,在亲兵的护卫下挡住了城头倾洒的第一波箭雨,可是身后很多普通士卒却难以幸免,他们纷纷中箭倒地,并且发生了不小的混乱,而更要命的是后队的士卒还在不断地由城门甬道涌进来,密集冲锋的阵型让前队的士卒无法后撤,而前后拥挤堵塞的情况更是让他们成了城头乱矢的好靶子。 张郃此时同样也已经策马通过了城门,他不仅看到了城头山倾洒箭雨的守卒,借着满地的火把,他还看到了城中挖掘的沟壑和树立的栅栏、拒马,冲锋的步骑在它们面前望而却步,他们这些入城的人马现下已经变成了瓮中之鳖,就算想要拼死一搏,继续冲入城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可恶,快退!” 张郃高声疾呼,招呼着身边的士卒跟他一同后撤,可是与此同时,城门楼上又抛下了大量的灌满油脂的柴草,落地的柴火堆瞬间就在城门口燃起了大火,重重火墙向张郃等人马逼来,火焰强势隔绝了城门内外的所有人马。 这,这可如何是好?前有栅栏沟壑,后有烈火熊熊,被困在中间的夜袭人马进退两难,转眼间已有过半人马中箭倒地,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葬身在这鬼地方。 “冲出去!” 久经沙场的张郃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判断,他用浸透鲜血的战袍将自己的脸面裹了起来,然后使用短刀刺入马臀,强迫胯下坐骑冲入火海,这时场上所剩寥寥无几士卒早已不再拥挤,纷纷效仿跟着张郃裹着脸面、须发冲入火海,浑身浴血、身负多箭,活生生像个刺猬的高览也掉头尾随着冲了出去······ 城头上,披甲按剑的审配面色冷峻地看着这一幕,他身边的将佐又敬又畏地看着他,却不敢趁机阿谀奉承,有的武将请求追杀残余敌兵被他断然拒绝后,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这些天来,审配斩杀弃城而逃蒋义渠,率领吏士死守邺城,连连挫败咄咄逼人的西凉军,今夜更是提前扑灭城中守将冯礼开城纳敌的图谋,还诱敌深入,趁机歼灭了敌军一支精兵,他已经在邺城中建立了强大的个人威信,此时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俯首帖耳、恭恭敬敬。 但与怀着获胜喜悦情绪的守卒不同,名位如日中天的审配内心依旧沉重。 邺城重地沦为孤城、文臣武将心怀二心、袁尚援军迟迟不至,接下来的守城重担只会越来越沉重,直到压垮每一个守城吏士的内心。 只是这些心事都被审配深深掩盖起来,藏在自己的心底处,他现在仍然是那个屡挫强敌、心如铁石的坚毅将军。 他深知,若失了邺城,那河北接下来失去的,可就不只是半壁江山,而是整个冀州。 河北虽大,却是一马平川,西凉军的铁骑可以驰骋无阻,邺城之后,他们再无路可退,所以无论多难,自己都必须为主君,为邺城士民守住这一座城池! 城外,主将徐晃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城头,脸色铁青。 “将军,南营的张将军遣人来报,是否再攻城?” “攻,怎么攻,死了这么多人马,都没有拿下邺城,先想想怎么跟骠骑将军交代吧!” 黑着脸的徐晃拔转马头,身边的将领也个个面色难看,随后蓄势以待的步骑队伍中响起了退兵的鸣金声,一队队士卒陆续掉头,重新解散返回各自的营帐。 ··· 这一次夜袭夺城的失败,让西凉军的攻城进程停止了下来。 挑选前去的几百精兵回来的不足百人,回来的士卒人人带伤,张郃身上多处烧伤,高览更是重伤不治而死。 徐晃只能亲自看望伤卒、安抚军心,并停止了进攻邺城的兵事。 算上之前攻城损失的人马,伤亡在邺城下的兵马已有三四千,这对合兵一处也不满四万的徐晃、张辽两军而言,俨然已经伤到了筋骨,更严峻的是,他们现下身处敌境,若是邺城迟迟没有攻下,大军顿兵坚城、士气衰竭,只怕形势稍微变幻,之前那些望风披靡、争相投降的城邑又会再次出现反复,到那个时候,大军不要说攻下冀州,想要安然退回并地、河内,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了。 幸好北路曹鸢军还有万余兵马攻略常山、中山等地,牵制住了河北各郡的兵马,余下的河北郡兵又都跟随袁尚进攻青州外出,如今更是彷徨在清河境内没有返回,要不然徐晃、张辽二将还要撤围退走呢。 就在徐晃、张辽二将为攻取邺城屡屡受挫而劳心焦思的时候,军中快马来报,军谋掾周良从河内兼程赶来,就要抵达南大营了。 主将徐晃闻言内心又是一阵震动,他当然知道周良是奉骠骑将军的军令前来的,之前大军是捷报频传,两路兵马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顺利会师邺城城下,可现在是顿兵城下、形势严峻,偏偏周良也就在这个时候奉命赶来,这可让徐晃如何应对。 无奈,徐晃只能够令军吏准备好近来受挫的军报和自贬的上书,带着一众亲兵从北营匆匆赶往南营。 56、奸人窃发 南大营,主将军帐。 周良矮胖的身躯此时经坐在席位上,听完了徐晃、张辽二将的主动请罪,他心中顿时明朗,敢情二将近来在邺城下损兵折将、久攻不下,以为骠骑将军是派遣自己前来催促问罪的。毕竟校事的赫赫凶名就摆在那里,无论是位高权重的文臣还是执掌方面的大将,都不免心怀畏惧。 想到这里,周良心中也有些得意,但他知道此次自己的使命与此无关,于是哈哈笑道: “两位将军毋须惶恐,良此番前来军中,可不是为了问罪的。而是奉令告知两位将军,骠骑将军已率领一万关西精兵,从野王开拔,不日就要抵达邺城了。” “骠骑将军竟率兵亲至?” 徐晃和张辽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震惊。 周良点点头,“没错,骠骑将军说了,河北袁氏乃百足之虫,至断不蹶。邺城更是袁氏苦心经营的坚城所在,军中将佐万万不可轻敌,因此他决定率兵亲至,统帅诸军,攻克邺城。” “骠骑将军真是明见万里、料敌如神。”徐、张二将连声恭维道,只是面色难免有些苦涩,毕竟骠骑将军亲率的兵马估摸日程很快就要到了,而他们偏偏就在这之前刚打了败仗。 “哈哈,两位将军不必担忧,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眼下军中虽然攻城受挫,可若是能够围城打援,先破一两路河北援兵,未必就不能够在骠骑将军军前将功折过,况且良总揽关东行人用间之事,此番攻打邺城,多少也能够派上些许用场。” “哦!”徐晃和张辽闻言眼神顿时一亮,他们虽久在军中,可也听说了有关幕府校事的种种厉害手段,此时听到周良颇有把握的话语,想到若能够借助关东校事之力,这邺城说不定还真能够攻破,心思也随即活络了起来。 “那我等就仰仗周掾部倾力相助了!” 二将齐齐行礼,脸上露出了笑意。 ··· 作为第三次北方大战的焦点,河北邺城成了阎、袁两家必争之地。旬月之间,两家先后增兵,关西一方是骠骑将军阎行率领一万精兵亲至,统御徐晃、张辽众将围攻邺城,河北一方则是袁尚召集各郡人马准备救援邺城、迎战西凉军,双方互不相让、剑拔弩张,一场决定河北接下来走势的两军大战即将爆发。 而相比起已经大打出手的阎、袁两家,曹操面临的压力无疑要小了许多,有着袁尚军在前线吸引关西大股兵力,尽管陈留、颍川两地也遭到敌将魏铉的袭扰,可凭借留守的于禁等部曹军依然能够抵挡,加上天子已经迁都鄄城,曹操暂时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下定决心,要先消灭袁谭,全据青州之地。 为此,在穆陵关、釜口道遭受袁谭兵马扼险阻击的曹军剑走偏锋,该由向河北的袁尚借道,北渡大河进入平原郡境内,从大河北岸向袁谭的青州兵马发起凌厉的进攻,反向一举突破了袁谭在南线为抵挡曹军入侵而部署重兵的多道防线。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曹军先后夺取高唐、祝阿、历下等重要城邑,若非近日大雨连绵,只怕曹军的兵锋此刻已经直指临淄城。 临淄城内。 袁谭和郭图君臣二人一坐一立,满面阴霾,内室里面弥漫着一股压抑焦躁的气氛。 他们原本以为请来了关西的援军,袁尚、曹操二军后方受敌,必定会撤军回防,可没想到高兴得太早了,袁尚军虽然果真匆匆忙忙地撤军回救邺城,连刚攻克下来的青州城邑都不要了,可曹军却毫不动摇,一门心思想要先行覆灭己方的势力。 随着曹军借道河北,从北岸渡河大举进攻青州,袁谭在南面设下的重重防线毫无意外地被强势突破,青州兵马更是接连不断地在打败仗,以至于到了后面,青州的兵马只要远远见到曹军的旗帜就会掉头逃窜,轻易地将诸多城邑拱手让给了进攻的曹军。 临淄城内的诸人,处境已经岌岌可危。 “我决定了,不能再等,传令让他动手吧。” 袁谭死死盯着案前棋枰上的黑白棋子,突然咬了咬牙,开口打破了沉默。 郭图闻言脸色一变,连忙说道:“明公,曹阿瞒奸诈多疑,若是仓促动手,只怕未必能够成功,反而会让诸多义士白白送了性命啊。” “他们可不就是死间么,怎么,死到临头,也都还怕死了,呵呵,再等下去,只怕死的就是我等了。” 袁谭疯狂地冷笑着,时下他处境危险,除了自家的性命,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他是宁愿铤而走险,也不愿坐以待毙了。 “告诉他,若是我死了,他们这些人勾结外敌的罪证一定会落到曹阿瞒的手上,到时候,他们也难逃一死。” “。。诺。。”郭图见到袁谭这般模样,不敢再劝,连忙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 数日后,曹军大营。 席卷青州、攻入齐国境内的曹军正在距离临淄三十里外的西安驻扎,因为连日大雨,营地潮湿,曹操的中军帅帐搬进了城中,他准备等到天气放晴之后,率领曹军趁势南下,一举攻拔临淄城。 此番曹操声东击西,佯攻青州绕开南面的穆陵关、釜口道等险要,实地里大军借道河北渡河南下,轻易从背后突破了袁谭的重重防线,可谓是充分发挥了“,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敌不知其所守”的兵家诡道,打得青州兵马措不及防、节节败退。 如今南线臧霸、孙康、孙观、吴敦、尹礼等人的泰山兵马也顺利通过了穆陵关、釜口道等险要,分兵攻掠齐国、北海等郡,连连告捷。而敌军一方,束手无策的袁谭却只能够带着残兵败将龟缩临淄城,眼看着距离临淄沦陷、身死名灭的下场已经不远了。 这一连几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也激起了曹军将士的无穷斗志,军中许多兖、豫两州的新卒在经历南阳之战、青州之战后也迅速蜕变成了战阵上可堪一用的老卒,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在雨势过后,南下攻破临淄城,全据青州一地。 当然,群情振奋的曹军之中,也有极少数人是惴惴不安,乃至焦躁发狂的,而徐他,就是其中的一员。 作为曹操的一名常从士,徐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身份,那就是河北袁氏的暗间,他除了明面上宿卫曹操之外,暗地里还联络行人,将曹操的近况和他能够获知的曹军动向不时汇报给河北袁氏。 这种双面人的事情,在徐他心中毫无负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这是一桩明智的决定。 毕竟以当时袁氏之强,称雄河朔,甲兵为群雄之冠,暗中与河北袁氏保持联络,是其他阵营的文武都会理智选择的,很多人甚至还苦于没有这种投效从龙的隐秘途径。 可他们哪里能够想到,看似强大无比的河北袁氏竟然会在关西阎艳的强势打击下迅速衰败,甚至乎河北基业还在袁绍死后因为袁家兄弟相争而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 在袁绍死后,袁绍幕府的分崩瓦解使得徐他联络河北的渠道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中断,眼看着河北袁氏的处境愈发窘迫,徐他在短暂的焦虑过后,一度心怀侥幸地以为这桩秘密会随着河北袁氏的衰亡而永远沉底,再无被别人知道的可能性。 结果,随着曹军攻入齐国境内之后,竟然有人联络上了徐他。 原来,郭图投奔青州袁谭之时,也带走了大将军府之前的一部分文书卷宗,徐他这一员潜伏在曹军阵营之中的暗间赫然也在其中。 时下,青州袁谭处境危险至极,坐困临淄的他只能够寄希望于博浪一椎,于是暗中派遣行人联络上了徐他,密令他尽快寻机刺杀曹操,否则这些年来他勾结外敌、收受贿赂的事迹也会随之败露,到时候不动手的他照样难逃一死。 面对来人的恶言逼迫,徐他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可却无可奈何。他知道若是事迹败露,自己定然难逃一死,可若是侥幸得手,说不定还能够拿走曹操的手令,趁乱逃出曹营。 于是,在这个夜晚,望着帐外滴滴答答的雨水,徐他终于狠下心来,他带了两名心腹,各自怀藏利刃,赶往曹操设在城中的帅帐。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靠近戒备森严的帅帐,徐他一颗心不知不觉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咦,丁校尉不在?” 看到堂外今夜宿卫曹操的校尉丁斐不见身影,内心七上八下的徐他眼睛一亮,心中狂喜,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佯装寻常的语气询问道。 “校尉腹中不适,如厕去了。” 被甲持兵的亲卫不疑有他,径自答道。 真是天助我也!从甲士口中确认丁斐不在的情况后,徐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他朝一名心腹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留在外面支开、牵制其他甲士,自己则带着另一名心腹,宣称是有要事求见,让甲士通报之后,就主动解下身上的刀剑,缓步走入了内堂。 烛光下,披衣而起的曹操斜靠着凭几,看着缓缓走入的徐他和另外一名军士,皱眉问道: “深夜有何要事?” “明公,此人乃是麾下士卒陈五,他在营中意外从另一军士身上获取了两封书信,前来禀报小人,小人见了之后心知牵扯重大,只能够连夜赶来求见明公。” “哦,拿上来。” 看着徐他脸上的紧张惶恐,曹操心中一动,招手就让徐他将两封书信拿了上来,就在略显昏暗的烛光下,他快速地看了起来。 信件的一开头,和曹操所料不错,果然是向青州敌军泄露己方军队动向、驻扎地点等信息的密信,但是看到后头,那些有关曹军军中重要决策的内容却是含糊其辞,只怕写信人自己也不清楚,这一部分内容只是臆想猜测出来的,这让曹操心中疑云顿起,正想质问那名军士这两封书信到底是从何人身上得来的,抬眼一看,却见缓缓后退的徐他正伸手往身后掏去,他心中一紧,当即喝道: “徐他!” 被曹操一喊的徐他脸色大惊,他慌慌张张地掏出了藏在身后的短刃,迅速朝着曹操扑了上来,只是骤然被喝破之下动作难免有些慌乱,竟被仓促抵挡的曹操举起凭几拦下了致命一击。 披衣而起的曹操身上没有佩剑,身手矫捷的他只能够拼力用凭几推开徐他的短刃,慌忙起身站了起来。 “来人——” “陈五!”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音,那名同样面带惶恐之色的军士陈五此时也掏出短刃,狠狠地扑了上来,两人左右夹击,被近身的曹操手无寸铁,左支右绌,虽然躲过了军士陈五的一刀,但右臂却不免被徐他的短刃刺中,吃痛之下,手中用来抵挡的凭几也脱手掉落。 “杀!” 骑虎难下的徐他此时也疯狂起来,他红着眼睛大叫着,再一次手持短刃想要扑杀曹操。曹操危机之下,也被激发出了身上的潜能,他拼着被另一个名军士陈五刺中的危险,避开徐他的短刃,顺势推开了徐他持刀的右臂,右腿也拼尽全力地踹了出去。 “啊——”徐他受不住曹操一脚,被踹出去了几步外,身子一时稳不住,整个仰面倒了下去。 但曹操也不好受,他侧肋也中了军士陈五一刀,没有披甲的身上顿时鲜血淋漓,曹操强忍着剧痛夺下短刃,用尽全力击退了军士陈五。 “快抓住他,要不然都得死!” 重新爬起身来的徐他已经听到了堂外的脚步声,他大吼着招呼军士陈五继续进攻,曹操只能够一手拿着夺来的短刃,一手捂着不断冒血的伤口,踉踉跄跄地向一旁退去,同时继续呼唤堂外的亲卫甲士。 “呼呼呼——”军士陈五被击退之下,又失了兵器,可听到徐他的叫喊,他也凶性大发,赤手空拳地冲了上来,在被曹操短刃刺中的瞬间,他像一头蛮牛般紧紧抓住了曹操的双臂,死也不肯撒开,使得受伤的曹操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紧随其后的徐他见状,狞笑一声,再次持刃扑了上来。 57、父死子继 “哈——” 徐他手持短刃再次扑了上来,眼看着曹操身躯被军士陈五死命抓住,避无可避,就要毙命于刺客的刀下。 可没想到扑上来的徐他一声大叫,刺过来的短刃竟然软绵绵毫无力道,仅仅是在曹操身上又增添了一道刀伤,就自己痛苦地倒在了堂上。 曹操定神一看,原来是校尉丁斐已经带兵斩杀徐他的同谋,匆忙赶到堂门,眼见援助不及,慌忙投剑相救,这一剑凌厉无比,力贯徐他后背,直接将他刺死在当场。 死里逢生的曹操精神抖擞,奋力挣脱了力气用尽的军士陈五,丁斐等甲士也纷纷上前,将尚存一丝气息的陈五乱刀砍死,继而七手八脚地扶起脱力跌倒在地的曹操。 “明公,快叫疡医来,快叫疡医来!” 丁斐脸色焦躁,他一边慌忙地撕下布条想要帮曹操包扎止血,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孤无事,呵,一二奸人还害不了孤的性命。” 惊魂甫定、身负多道刀伤的曹操心知要将此事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因此他强忍着剧痛露出了一丝笑容,示意丁斐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只是受了几处皮外伤而已。 可是平日里诙谐的丁斐此时却如丧考妣,他牙关打颤,看着曹操伤口流出的鲜血战战兢兢说道: “明公,这刀刃上——” 曹操此时也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正慢慢从鲜红色变成黑褐色,他心头一跳,已经明白了丁斐的恐惧,但瞬间反应过来的曹操反而死死抓住丁斐的手掌,哂然说道: “孤无事,这只是些许小伤而已。” “是,,,斐知道了。。。” 丁斐感受到曹操掐住了自己的手掌的力道,当即明白过来,连忙改口说道,曹操这才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此事不可让军中将士得知,有泄者斩!让子廉——” 曹操本还想传令曹洪来见,可后面的话却越来越低,丁斐想抵近耳朵听清楚,却发现一直在强撑的曹操已经昏迷过去。 ··· 曹操的遇刺尽管再曹军之中严密封锁消息,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高层文武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随军征战的曹丕得到急报,也匆匆赶来。 自从同父异母的兄长曹昂在南阳战死、丁夫人与曹操大吵一通返回娘家后,卞夫人就成功上位,接掌了司空府后院的大小事务,而年已十六的曹丕也得到了嫡长子的特殊待遇,被曹操带在身边亲自教授,俨然已经是作为曹家的继承人来培养。 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在军中崭露头角的曹家年轻子侄也谨遵父辈之命,对曹丕的态度愈发恭敬,先后请命到曹丕麾下效力,悉心辅佐,与曹丕相交甚笃。 曹丕知道,这一切本来都与自己无关,是自家那个兄长才能够享受到的,可现在,通通都是自己的了。 怀着一份窃喜、一份惶恐、一份茫然的曹丕来到了军中,他谨记着母亲临行前的叮嘱,事父以孝,对待曹操麾下文武恭敬有礼,对待曹家同辈宽容大度,每日勤奋地修学经书兵法、骑射剑术,从来不敢有一日懈怠延误。 但十六岁的肩膀终究还支撑不起这偌大的重担,当听到自家父亲遇刺伤重的消息后,曹丕眼前一黑,直觉得天都要塌了,惊惶不安的他六神无主,只知道亦步亦趋地跟着丁斐来到了自家父亲在城中的寝室外。 “明公,长公子来了。” 看到丁斐将曹丕护送进来后,躬身退了出去,跪在在榻前的郭嘉连忙向榻上的曹操低声说道。 脸无血色、气若游丝的曹操闻声睁开了眼睛,他转动眼睛看向曹丕,虚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近前听命。 曹丕眼中含泪,先是朝榻前跪坐的曹洪、郭嘉行了一礼,才连忙膝行到曹操的榻前,恭声说道: “大人,孩儿在此。” “嗯。”曹操微微颔首,转动目光说道:“子廉、奉孝,孤此子恭顺贤良,孤甚爱之,汝等以为他能够继孤之业?” 曹洪和郭嘉两人心中早有预料,虽然语气悲怆,可还是连忙顿首下拜说道: “长公子天纵英才,有明主之资,定能恢弘明公之业。” “好,好。”曹操停顿了一下,努力露出笑容,“孤此番遇刺伤势甚重,若是退军途中出现不测,就由此子继承孤之名爵,子桓年纪尚轻,今后就有赖二君悉心辅佐了。” “洪(嘉)深受明公厚遇,必肝脑涂地,报之于公子。” “好。”曹操点了点头,又说道:“此番奸人窃发,孤深受重伤,已难再攻取青州,撤军之事就交由二君主持,切记,需大军退回北岸后,才能够遣使告知臧霸等泰山诸部兵马退兵,在此之前,务必对外封锁消息,不可泄露出去。” “诺,诺!” 郭嘉、曹洪对视一眼,连忙应道。臧霸的泰山各部兵马虽然为曹操效力,可实质上仍然是臧霸、孙观等人的私兵,此番撤军事关重大,若是意外泄露出去,或者南面的泰山各部兵马提前撤退,那紧急北撤的曹军大队就有被袁谭追兵半渡而击的危险,因此必须舍车保帅,利用南线的泰山各部兵马来确保曹军大队的安然撤退。 况且,若是曹操伤重不治,朝野必定有一番震动,这个时候身为旁枝的泰山兵实力受损,对于中枢的稳定而言,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第二桩事情,孤若有不测,只恐天子听信谗言,又要为奸凶小人操纵,造出朝中不小的动乱来。此事可由都中卢洪、赵达领校事与汝等密切配合,一旦发现奸宄之事,务必要将祸端扼杀于萌芽之时,但,万万不可伤害到天子。” “诺,诺。”曹丕、曹洪、郭嘉再次领命。 汉室天子是他们手中的一杆大旗,有了他,曹军对外征伐作战,就有了大义的优势,若是曹军之中失了用兵如神的统帅曹操,那不管接下来是夏侯惇还是曹洪领兵,都会更加依仗王师征伐这一名义上的利器。 “第三桩事情。。。”曹操的气息愈发虚弱,他缓了缓,才又再次说道:“袁尚色厉内荏,才能远逊其父,孤料其必定不是关西阎艳的对手,邺城若失,北岸的黎阳、顿丘等城邑必须派兵夺取,万不可使其落入关西兵马之手,否则关西步骑渡河南下,则新都鄄城危矣。” “诺,诺。” “关西势大,今后必成众矢之的,若欲保全中原之地,需得跨连荆、益,成连横之势,方能与之抗衡,河北之地,兵多粮广、士民殷富,日后亦当徐徐图之。” “诺,诺。” 曹丕、曹洪和郭嘉强忍着心中的悲楚,恭敬地颔首领命。而曹操说到了这里,也叹了一口气,不愿再说下去了。 两人有些奇怪,抬眼见到曹操正注视着曹丕,顿时明白,曹操这是另外有话要与曹丕说,曹洪、郭嘉两人连忙行礼拜退,将空间留给了曹操、曹丕这父子二人。 “汝肖汝母。” 曹操静静看了曹丕流泪的面容一会,突然开口温柔地说道,但还不等曹丕回话,他又变了语气,严厉地说道: “孺子,你可知道,你虽然能够继承孤的名位,可却继承不了孤的威望和人心。日后你虽身居高位,但兵事皆需仰仗叔父辈,民政、伐谋等事则有荀令君、仲德公等人在,更有臧霸、昌豨这类骄兵悍将需要制衡,你名义上是诸人之主,但实际上却犹如傀儡,难以施展手脚,只能在高位上听任麾下诸多文武用事。” 曹丕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父亲的难题。 “身为人主,却事事只能交由臣子决断,很屈辱是吧。”曹操一声苦笑,继续说道: “但哪怕有天大的屈辱,你也必须咬牙忍受。为父当年寄人篱下,曲意逢迎董卓、袁绍,何尝不是要忍受诸多屈辱,你还年轻,忍得住这些屈辱,方才能够有成大事的机会。接下来,这一族乃至一国的兴亡可能就全系于你一人身上,你只能默默忍受,文烈、子丹等小辈可为你臂助,至于为父,恐怕是见不到你成大器的那一日了。” “大人!”曹丕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他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不断擦拭去脸上那些不争气的泪水。 “做得很对,好孩子,你先退到室外去吧,让为父独自一人呆一会。” “诺。”曹丕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可旋即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的他愕然说道: “大人!” “去吧,让你子廉叔父进来见为父。” 曹操摇了摇头,此时的形势容不得他儿女情长,他必须在撒手人寰之前,再尽力为曹家的基业做一番努力。 曹丕见状,只能够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而也在这个时候,背后曹操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桓,人生一世,草长一春,为父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曹家的气运绝不会就此断绝。你们的路还长着,莫要回顾,奋力前行就是了!” 曹丕闻言,身形一顿,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但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伸手擦干净的泪水。 “孩儿知道了。” 说完之后,这位十六岁的年轻人长呼一口气,昂首挺胸,迈开大步,再不回顾,径自走出了室外。 “子廉叔父,大人有请。” 站在室外的曹丕目光坚毅,曹洪、郭嘉见状颇为惊诧,他们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见证了一个年轻后生的成长。 曹洪不敢怠慢,朝曹丕、郭嘉二人拱了拱手,就迈步往室内走去。 房门在曹丕身后合闭,发出嘎的一声,宛如一层阴阳正将父子二人隔开,曹丕身形一动,他朝郭嘉行了一礼,就快步朝一旁的廊门走去。 直到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曹丕的脚步这才停了下来,淅淅沥沥的细雨还在下着,雨水落到了他稚嫩的身躯上,寒冷透骨,但曹丕强忍着颤抖,仰面让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冲刷他的泪痕。 自己一定会恢弘父亲的基业,曹家绝不会亡! ··· 建安八年的青州一战,出奇制胜、连连告捷的曹军眼看就要挥手攻克临淄城,可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军中统帅曹操竟意外遭受暗间死士徐他的行刺,刺客虽然都被杀死,但曹操本人却身负重伤,在紧急吩咐完诸多后事之后,一代乱世枭雄就此撒手人寰,领兵的曹洪、郭嘉等人临危受命,谨遵曹操遗令,封锁消息、秘不发丧,迅速放弃青州的城邑,北撤渡河,护卫者长公子曹丕兼程退回鄄城。 等到临淄城中的袁谭彻底反应过来,紧急派兵追杀时,曹军大队人马、辎重早已渡河离去,扑空的袁谭气的咬牙切齿,只击败了此时得令仓皇撤退的泰山几部兵马。 不过,虽然没有能够追上曹军大队,但是青州的燃眉之急终究是已经解除,袁尚、曹操两路大军先后撤退,袁谭也随即卷土重来,收复了青州的所有城邑,并厉兵秣马,渡过大河,准备伺机夺取袁尚余下的冀州半壁江山。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遭受东西威胁的袁尚不得不尽快寻求破局。他虽然很想先掉头击败身后的青州袁谭兵马,可是邺城的审配接连遣使求救,逢纪等人也苦口告诫,眼下必须迎难而上,只要击退了关西兵马,青州袁谭必然丧胆,绝不敢再图谋冀州。 狭路相逢勇者胜,眼下哪有在救援邺城的紧要当口上放弃原定计划,全军掉头重新进攻青州的道理,一旦让关西的步骑从背后发动追杀,只怕这近来召集起来的五万大军就要遭受覆灭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袁尚硬着头皮只能够和最近赶来的袁熙领兵进抵邺城三十里外,遥遥与围困邺城的西凉军对峙,而城中的审配得知袁尚的援军抵达,也连忙激励城中吏士,出城迎敌,准备要和袁尚的援军一道,内外呼应,一举击退围城日久的西凉军。 是日,阎、袁两军,遂战于漳水之畔。 58、跨连荆益 建安八年秋,邺城外,漳水之畔。 时值仲秋,凉风萧瑟。若是以往的太平时节,南北两岸肥沃的平原上定是一番麦浪翻滚的金灿灿景象,田地里的农夫埋首忙于农事,妇人箪食壶浆行走在阡陌上,一些捡麦穗的顽童则在宽阔的田野里撒欢奔跑,引来大人们的连声呵斥。 城中无需劳作奔波的达官贵人还会携带老幼,乘坐车马,出城秋游。那个时候,出城的车马络绎不绝、嘶鸣于道,铺设于水边的青色帷帐交相辉映,令人目不暇接,袁氏子弟举办宴会的水榭歌台上轻歌曼舞、鼓瑟吹笙,那香风随着乐曲声荡漾在漳水之上,数里之间依稀可闻,引起了行人商贾的众多遐想。 只是今日,这般太平盛况终究毁于乱世的战火。 荒芜的田地里长满野草,昔日的水榭歌台化成灰烬,不远处的里闾黑烟缕缕,更远处的旷野上则是烟尘滚滚,振翅的鸟儿飞过也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奔窜逃亡,它们知道此地又是一处危险的伏尸场。 河北军队和关西兵马相加已经超过十万之众,极目远眺,越过飞扬的尘埃、草屑,所能够看到的是旌旗下密密麻麻的矛戟和人头,双方步骑倾巢而出,汇聚于此,冀图毕其功于一役。 袁尚、袁熙的五万大军从东边的清河赶来,遂于东面列阵,阎行则下令南北大营齐出,布下雁行之阵以待敌,邺城的审配也率领城中的兵卒、青壮开西门列阵,准备和从东边来的援军一同合击西凉军。 此前几日,双方的斥候、轻骑已经爆发了多场遭遇战,没有暴露自己亲自领兵前来的阎行下令示敌以弱,袁家兄弟果然上当,终于下定决心率众倾巢而出,想要和“强弩之末”的西凉军寻求决战。 战争一早在辰时开始,袁家兄弟依仗日光的优势,主动发动进攻,首要方向便是南大营方向的西凉军,而阎行亲率的一万秦胡精兵,恰恰好也正部署在南面的战线上。 “看来袁家兄弟是想要以强击弱,先用城中审配率领的人马拖住徐将军部,然后把南面张将军部赶入漳河去,再回头全力进攻徐将军。” 望楼车上,观察许久河北军队攻势的周良转首向阎行说道。 将前线指挥之权委托给张辽的阎行闻言呵然一笑,“那就让他们放手来攻吧,袁军的攻势若是能够令文远的将旗后撤三里,那袁本初也算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了!” 与以往的槐里大战、缑氏大战不同,此时的阎行心中已经有了获胜的把握,他看着己方麾下严阵以待的甲士,再看看远处呐喊冲锋的河北步骑,慢慢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战事开启,局势果然如同阎行所料的一样,五万袁氏大军看似气势浩大,但实际上的战力却远远不如身经百战的西凉军,在河北军队前仆后继的进攻下,张辽指挥的关西兵马依旧稳稳地守住己方的阵地,犹如抵御潮水冲击的坚硬磐石一样,屹然不动,时不时还从两翼出动铁骑踏阵。 但袁家兄弟的军队也没有很快就力竭气衰,他们后方的步骑依旧在结阵向前,甚至还组织了敢死士向西凉军的铁骑发动反冲锋。 “这就是军报上所说的袁家兄弟军中的乌桓骑兵?” 阎行站在望楼车上,居高望远,很容易就发现了袁家兄弟军队中还有一些髡发结辫的胡骑,他想起了曹鸢之前的军报,当即派人去将许攸请来。 “许先生,孤前日得报,曹鸢部阻敌于中山境内,连战连捷,敌骑不得南下,为何今日袁家兄弟军中又多了这么多的胡骑?” 许攸虽然在之前的北方大战中临阵投奔,还献出了诸多有关袁绍大军虚实的重要情报,引出了后面三千鲜卑骑兵大破十万袁绍大军的战事来,立下了大功劳。但阎行对他却另有考虑,迟迟没有任命他正式的官职,而这反而逼迫许攸这个投奔的袁氏谋臣这几个月来愈发卖力,一门心思要帮助关西兵马平定河北之地,想再立下大功劳来讨好阎行。 许攸认真眺望了一会,想了想,当即恭声回答: “明公,想必曹将军在中山击败的是代郡、上谷的乌桓胡骑,而这些乌桓骑兵,只怕是辽西蹋顿派来襄助袁家兄弟的乌桓骑兵。” “幽州内乱,袁熙被逐,各郡县割据自立者甚众,这乌桓的骑兵竟然还能够驰骋千里南下?” 阎行身边的荀攸也有些惊讶,许攸微微一笑,抚须说道: “荀君当知,三郡乌桓乃是天下名骑,昔日光武皇帝能够击败群雄、中兴汉室,就多赖彼辈之力。袁绍在世之时,恩结乌桓,对其部落大人多有笼络,赐予单于金印,又与诸大人联姻,时下袁家兄弟处境窘迫,想必是卑辞厚币,遣使前往相求,那辽西蹋顿这才派遣部中骑兵南下助战吧。” “至于幽州割据之辈,多是贪图一时苟安的小人,胸无大志,这三郡乌桓纵横幽地多年,凶名昭著,往昔张举、张纯之乱,他们乌桓人的马蹄甚至踏入到了冀州腹地,幽地的那些人岂敢出兵阻挡,我料多半是阖城自保,坐视其来去如风,兼程南下。” 阎行听了许攸的话,沉吟不语。 此番若是能够顺利击败袁家兄弟,那收取河朔、经营燕赵就在他的下一步计划之中,相信乌桓人这股以往很少接触、所知不多的陌生势力很快就会与自己麾下的军队碰上。 阎行甚至能够预想到,日后自己挥师收取幽州,这些襄助袁家兄弟的乌桓骑兵将会是一个棘手的对手,而许攸口中的辽西蹋顿,或许更会是边地的一个心腹大患。 “蹋顿其人如何?” 阎行突然问道。许攸没想到阎行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他想了想,才接着回答道: “蹋顿乃是乌桓大人丘力居的从子,丘力居死,其子楼班年少,蹋顿年长,素有勇名,乃代立。其人颇有雄才,以往辽西、辽东、右北平三地的乌桓名为一体,却互有争斗,可自从他继位以来,总摄三部,众皆从其号令,又敢受亡命,剽掠、招揽边塞汉民为用,麾下号称有十万户胡汉,边长老皆比之冒顿,畏之如虎。” “现如今虽然因为楼班成年,蹋顿退位奉其为单于,但仍然保有王号,实际执掌三部乌桓的,还是蹋顿。” 听完了许攸对蹋顿的介绍,阎行不由联想到了被比作檀石槐的轲比能,想到这两个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异族豪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北方兼具游牧、农耕二元性的胡人政权对中原王朝巨大威胁。寻常的游牧王国受制于本身的局限性,经济脆弱、部落流动,兴衰迭替令人目不暇接,虽然也会通过劫掠给边地造成一定的损失,但却无法对中原王朝造成致命伤害,只要中原王朝派遣知兵的边将镇守关隘,加强封锁内地的生铁流入胡地,游牧民族的军事实力就会逐渐陷入越战越弱的泥潭之中。 可一旦游牧王国在其雄才伟略的君主统领下,趁着中原大乱的时机,通过劫掠人口或者招募流民的方式获取足够的农业人口,在某个适宜发展农业的地区组织屯田、修建城池、发展手工业,那这实力急剧膨胀的游牧王国才真正会成为中原王朝的噩梦。 “夷狄之地,雄主何其多也。” 阎行叹息说道。他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战场,此时战场上的形势已经开始逆转,先前那些前仆后继进攻的袁氏军队如今后继乏力,勇锐者陷入重围,怯弱者踟蹰不前,溃败之势愈发明显,若非还有几部精锐袁军苦苦支撑,只怕几万大军就要当即败退。 “那些莫非是袁氏的大戟士?” 阎行又指着一部陷入苦战的袁军精兵旗帜问道,许攸举目望去,旋即颔首说道: “明公慧眼如炬,观这一部的旗号,的确是袁氏麾下的大戟士,昔年袁绍入主冀州,效仿羽林期门之事,招募河朔各郡良家子,编练成军,出随征伐,入则宿卫,以其所持钺戟为荣,故号曰‘大戟士’。” “不过,”许攸这个时候恭维地笑了笑,“大戟士虽勇,却终究不敌明公麾下的秦胡强兵,此前在凿台、射犬,大戟士精兵就已经死伤惨重,眼下这些大戟士只怕是新卒居多,独木难支危楼,大戟士今日覆灭矣!” “哈哈。。”听到许攸的话,阎行哈哈一笑,他话中虽有恭维之意,但却没有说错,袁氏兄弟的大军败相已露,这些最后的河朔精锐大戟士也难逃战死沙场的命运。 仿佛是为了印证许攸的话语,激战许久的袁军军阵中突然有一部军卒倒戈相向,左袒响应的军士猛然向自己的袍泽发动进攻,使得原本还算齐整的袁军军阵顿时出现了一大角凹陷,混乱的趋势还在逐渐蔓延。 阎行见状,肃然下令,传令军中各部发动反击。 此令既下,南北两军号角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各部步骑精神抖擞,相继出击,之前还苦苦支撑的袁氏兵马瞬间淹没在西凉军进攻的大潮之中,袁军的军阵也从一个角的崩溃迅速蔓延到了各个军阵的溃退,而袁氏的大纛也不断向后移动,宛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挣扎着想要脱离困境。 可惜这一番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的,北边的徐晃部已经出动铁骑冲阵,由为首一员白袍小将率领,直扑袁氏兄弟的大纛,后退的袁军军阵在铁甲骑兵面前如波开浪裂一般纷纷溃散,袁氏兄弟的大纛骤然停顿,继而像是一棵形只影单的枯木摇晃了一下,最终无力地颓然落地。 “袁氏兄弟败矣。此战之后,明公将一统河朔,威震天下,攸何其有幸,能够追随明主,为明公贺!” 许攸兴奋地庆贺道,若非知道之前周良曾经劝进失败,说不定此刻的他还是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语来。 就在他激动的庆贺声中,远处的战局完全变成了一面倒,孟岱、严敬等袁氏将领先后战死,审配率领残兵仓皇退回城中,而袁氏兄弟则不知去向,敢情他们在铁骑冲阵之时就已经放弃中军,乔装逃跑了,群龙无首的河北兵卒各自为战,但很快就被西凉军分割成各个小部分,在残酷无情的刀兵面前,河北兵卒纷纷丢盔卸甲,选择了投降。 “那名白袍小将是谁家的子弟?” 阎行瞥了许攸一眼,没有回应,而是指着之前冲阵夺旗的白袍小将方向问道。 随行的幕僚的也都不知道,周良特意下楼传令询问,然后才匆匆赶回来禀报阎行。 “明公,此子乃是徐公明将军的养子秦朗。” “秦朗?” “嘿嘿,”周良露出了一丝狭促的笑容,“昔年明公派遣徐将军进攻吕布所部,俘布将秦宜禄之妻杜氏。杜氏颇有姿色,明公以徐将军破敌功高,遂将杜氏赐予徐将军为妾,这养子就是这么来的。” “其中竟有这段缘由。”阎行愕然,继而失笑。 “公明养得好儿子啊!” 听了阎行的话,身边的幕僚也纷纷笑了。 ··· 建安八年,北方大战的最后一场战役邺城之战,最终仍然是阎行率领的关西兵马获胜。 在邺城外的漳水河畔,救援邺城的袁氏大军全军覆没,袁家兄弟下落不明,邺城随后也在审配侄子审荣的暗中配合下,轻易被西凉军夺取。 自知死期将至的审配绝望之下,下令将之前捕得的刘芝等关西校事尽数杀死,他原本还想率兵放火烧毁城中的粮仓、武库,但恰好与入城的马蔺部遭遇上,双方旋即发生一场激战,审配战败自刎,其余将佐吏士纷纷投降,邺城遂告沦陷。 而夺取邺城的西凉军军威大振,随后分兵攻城略地,先前河北之地许多不愿投降的城邑也纷纷归降,就这样,冀州的半壁江山彻底落入到了阎行的囊中。 只是青州的袁谭军趁着这个机会,也挥师北上,一面夺取渤海、河间、安平、清河四郡,一面暗中联络那些投降西凉军的袁氏旧将,而大河南岸的曹军则在曹洪的带领下,遵照曹操的遗令,抢先占据了黎阳、顿丘、东武阳等多座北岸城邑,据河设防,防御西凉军趁胜南下。 再加上各地割据的幽州和纵横北疆的三郡乌桓,周边诸多势力对阎行军是又畏又恨,隐隐有结成联盟的趋势,整个北方的形势依旧混乱不清。 与其同时,荆益之地,一份为收复汉中的盟约也随之到来。 59、借将 入冬,益州,州府大堂。 比起北国,地处西南盆地的益州冬天无疑要晚来一些,成都并未受到冰天雪地的影响,供暖不歇的州府大堂更是温暖如春。 但堂上的青铜刻漏发出嗒嗒的水滴声,在此时压抑沉闷的氛围中格外刺耳,益州之主刘璋正坐在主位上,白皙微胖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抹不忿的潮红色,他缩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道,此刻的他内心正处于又怒又惧的心境中。 益州派去讨回汉中的使者费伯仁尽管已经卑辞厚币、拿低作小,可是长安方面却是百般推诿,全然没有了之前遣使入蜀时的诚意,最后更是悍然翻脸,以刘璋没有委送质子为由,派兵扣留了费伯仁的使团。 近来,一些有关中原、河北的战事也陆续传入蜀地:骠骑将军阎艳大败袁家兄弟,攻破邺城,威震河朔,冀州郡县望风而降;司空曹操军中意外遇刺,长子曹丕仓促继位,兖、豫等地人心惶惶,北方三家鼎立的局面为之一变,袁、曹两家再无力与强横的关西兵马争衡······ 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刘璋才总算明白,打一开始,长安方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归还汉中的意思,相反的,随着北**敌或灭或败,西凉军兵临蜀川的日子也已为时不远。 “长安背信,扣留使臣,近来又新破袁氏,威震北方,恐不日即有南下之意,诸君以为眼下当如何是好?” 沉默许久的刘璋终于当着文武众人的面前吐露了自己心中的恐惧,他环视着堂上的诸多文武,犹如一个溺水之人无助的挣扎,渴望能够在困境之中抓到救命的稻草。 堂上文武在听完刘璋的话之后,各怀心思,但还是有几人出言献策。 只是在眼下北方关西兵马一家独大的情况下,附加近来西凉军新破河北袁氏的赫赫兵威,已经没有人再敢主战,宣称要发兵收复汉中了,甚至有的州吏还隐隐暗示,长安方面所恼怒的仅是刘璋没有委送质子,不如将刘璋长子刘循派兵护送前往长安城,再供奉比前番多一倍的金帛,也许这样就能够为益州消弭战火了。 刘璋皱着眉头听完这些建策,内心越来越沉重,再次陷入缄默。 他心中虽然没有主见,可也知道,以身饲虎的人,往往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 那些州吏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屈膝投降,但自己可以吗? “别驾,关西强横,益州势弱,若北兵南下,蜀兵难以抵挡。可益州除了委质归降之外,难道就再无二途了吗?” 最终,一场没有结果的议事结束之后,益州文武纷纷退出大堂,唯独出使归来的张松被刘璋留了下来。 听到刘璋的话,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松眼神一闪,心知机会已到,他当即起身来到堂中,言辞坚决地说道: “明公,汉中当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岂可听信小人之言,剜肉饲虎,委质归降。方今之事,我益州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这——” 不甘心屈膝归降的刘璋一听到要大动兵戈,旋即又犹豫踌躇起来。 张松暗中打量着刘璋的神色,他知道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抛出“联刘攻阎”的计划,势必会在堂上成为众矢之的,那些之前揭露他“暗藏祸心,引狼入室”的言论又会再次兴起,以刘璋暗弱的性格,虽然不会以言罪人,罪责自己,可也不敢力排众议,采用自己的谋划,最后就只能将自己筹划已久的计划束之高阁,弃之不用。 只有眼下群臣束手无策,自己又与刘璋君臣二人单独相对的时候,才是真正抛出自己庞大计划的时机。 因为,张松很清楚,刘璋在担心什么。 “别驾,我自知才德不过中人,只因蒙受父荫方才能够牧守一州之地。蜀地兵将怯于外战而勇于内斗,若尽发蜀兵北争汉中,败则败军杀将、益州不保,胜则兵将骄横,恐不复为州府所制也。” 才不配位、忧外惧内,这才是刘璋最大的心病。如果他委派将领统帅大军北取汉中,失败了,那益州很快就会沦陷在西凉军的铁骑之下。可如果打胜了,自己又该如何对待收复汉中、威望大涨的骄兵悍将呢,谁又能够保证收复汉中的蜀将不会成为下一个张鲁呢? 对于刘璋而言,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除非他有能力亲率大军、统御众将收复汉中,否则还不如坐以待毙,***的好。 也只有在这种君臣二人单独相处的情况下,刘璋才会和张松吐露自己真实的心声,身为外州人、继位以来饱受蜀人叛乱困扰的他,在心中自然而然地将被蜀地士人鄙夷不齿的士人张松视为心腹,认为面前的张别驾是真正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张松此时也露出和蔼的笑容,这次出使,心思复杂的他已经为刘璋找到了一条破解之策。 “既然如此,明公可曾想过,借用外将统兵收复汉中?” “借用外将?” 刘璋愣了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别驾此言何意?” “明公所担忧的,是尽发蜀兵北争汉中,败则益州不保,胜则兵将骄横难制,为祸心腹。既然如此,那不如借用在蜀地毫无根基的外将,委以大任,令其统帅各军北取汉中,如此既能够夺回汉中、抵御西凉军,又不用担心日后兵将骄横难制了。” 听完张松解释的刘璋眼中顿时一亮,只是很快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 他也想到了出使荆州的张松的意思是和荆州刘表合纵攻阎,借用荆州的兵将入川收复汉中。若追寻先例,用外将统帅联军攻打敌人这在纵横捭阖的战国之中并不少见,只是放到眼下,其中却不乏风险。 “**升早年与益州交恶,招纳巴蜀叛将,其心叵测。况且以外将统御蜀中众兵将,恐将士们不服啊!” 张松轻轻一笑,继续说道: “明公不必担忧,松此次出使,所见**升垂垂老态,已不复当年之姿,恐命不久矣。况且听闻其膝下二子相争,长幼失序,荆州可谓内忧不已,必无远图。至于唯恐外将镇不住蜀中的骄兵悍将,嗯——明公不妨亲致书信,邀左将军刘玄德入川相助。” “刘玄德?” “没错,松此次出使荆州亲眼所见,刘玄德此人,心怀汉室,忠义仁德,胸怀韬略,转战中原多年,熟知北兵虚实,昔年其率军北上许都,连败北兵,威震中原,况且其人又有仁德之名,听说当初陶谦相让徐州,他固辞不就,有此人前来,明公以礼相待,叙以宗室亲情,必能使其勠力同心,为明公收取汉中之地。” “刘玄德。。。” 刘璋听了张松的话,想到了借用外将的种种好处,想到张松口中忠义仁德的刘玄德,内心颇有意动,他念叨着刘备的名字,脑海里浮想联翩,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 “玄德公。” 与成都远隔万山的北国真定境内一处荒丘上,手持长矛的赵云伫立,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慨叹万千。 在这一年里,他所在的河北大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看似强盛莫敌的袁氏在西凉军铁骑的冲击下,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分崩离析,袁家兄弟在邺城战败后不知所踪,冀州各地的城邑纷纷改旗易帜,争相投降西凉军,短短一两个月里,大半个冀州就落入到了关西阎艳的手中。 真定的官吏,俨然也是诸多过江之鲫的一员。 袁氏原为公孙瓒军的宿敌,眼见着袁氏的霸业转眼成空,赵云倒是没有多少惋惜之情,只是在看到冀州各地的黔首黎庶为战乱所扰,背井离乡、逃亡于道的情景时,才会牵动恻隐之心,发出长吁短叹。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刘备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匡扶这个季世不能仅仅诉诸武力,挽救纲常倾覆、人心惟危的乱世,将这个世道拉回到正轨上来,终究还是要依仗仁义和民心的。 玄德公是赵云寄予厚望的明主,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勇毅,也有着济世救民的仁心,可惜,却偏偏命途多舛、坎坷蹉跎,戎马半生却依旧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至今仍无尺寸立基之地。 身处常山的赵云所能够从外界获取的消息无疑要滞后得多,他只知道刘备如今依附荆襄刘表,曾经北上中原、用兵叶、宛,意图收复许都、光复汉室,但终究还是半途而废、功败垂成。 他想过要前往荆襄投奔刘备,奈何此去路途遥远,沿途河津关隘重重阻隔,所经州郡多数是正处在交兵战乱的状况,他单人匹马倒是不惧,可想要带着家中的妻儿一齐安全抵达,仅靠他一人之力,无疑是困难重重。 他也想过要说动夏侯兰等人结伴同行,能够互相有个照应,怎可惜夏侯兰等人对南下投奔刘备少有兴趣,反而是对已经攻入河朔、横行无忌的西凉军有了投效的想法。 他们听说,已故的白马将军公孙瓒之子公孙续,眼下就在骠骑将军阎艳的帐下效命,此行随军征战,一路都在招揽昔日的公孙氏残存旧部加入到西凉军之中。 这让他们的心思也活络起来,眼看着河北袁氏覆灭之势已经明朗,他们以前这些潜逃回乡,平日里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公孙氏旧部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只要能够搭上公孙少将军这条船,他们这些人还怕没有扬眉吐气、建功立业的机会。 因此,这些日子夏侯兰他们一直都想要说服赵云跟他们一同前往西凉军军中求见昔日的少将军公孙续。 毕竟,他们这些人以前在公孙瓒军中担任的军职卑微,与公孙续并未蒙面,就算公孙续现下来者不拒,一并接纳了他们,可想必能够给予他们的官职也是卑微之职。 而如果能够拉上赵云一同前往,事情就又变得不一样了。 赵云是昔日公孙瓒军中有名的勇士,与公孙续也见过几面,有这层关系在,若是此时前往投奔,所能够获得的职位必定远在众人之上。 赵云在军中文武兼资,为人慷慨大度,那众多乡人跟了他,一定也不会少了诸多好处的。 但赵云却无意归附公孙续,更不愿投效西凉军,因此屡屡拒绝夏侯兰等人的邀请,使得还不死心的夏侯兰等人至今也还滞留在真定境内。 在赵云看来,他之前之所以要离开公孙瓒的军队,就是因为看出公孙氏非同道中人,时下他又怎么可能为了功名利禄,再厚颜无耻地去自称是公孙将军的旧部呢。 至于那支横行河朔的西凉军,赵云心中更是素无好感。 曹鸢一军奉命攻略常山、赵国等地,翻过太行山之后一路所向披靡,可麾下三河、关西兵将实际不足两万人马,想要控制这偌大的河朔之地,少不得要依仗那些土生土长的河北反袁势力了。 投降的袁氏军队、公孙瓒的残存旧部、山头**的黑山贼,曹鸢的军队统统来者不拒,将他们陆陆续续收纳到了自己的麾下,这才造出了关西大军浩浩荡荡横扫河朔的盛大声势。 而想要统御这支成员纷杂、心思不纯的大军,军粮不足,寄希望于以战养战的曹鸢就不得不在军纪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所要完成的军令是攻占赵国、中山、常山等诸多郡县,至于接下来如何让这片土地在骠骑将军治下长治久安,就是将军幕府那班幕僚文士需要去头疼的了。 这些关西大军的内情,赵云当然不知道,所以以他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这支攻城略地的西凉军,兵锋虽盛,但终究只是一支桀骜蛮横、残破民生的野蛮之师。 让自己去为这样一支军队效命,实在是有违赵云自身的意志。 就在赵云摩挲着自己手中长矛的矛杆嗟叹时,夏侯兰熟悉的声音从山丘下传来。 “兄长,呼呼,,,快回乡里去。” 夏侯兰骑着一匹气喘吁吁的老马,向赵云习武所在的小山丘赶来,他一看到赵云的身影,当即叫嚷道: “兄长,,那些该死的黑山贼想洗劫乡里。。。” 60、以少治众 赵云惊闻黑山贼洗劫乡里的消息,心事重重的他现下也顾及不了招惹是非了,自己妻儿安危牵动他的心弦,他连忙解开缰绳,跨马持矛,跟着夏侯兰一同赶回乡里。 路上,赵云耐心听完了夏侯兰的讲述。 原来,这些日子,有一股几百号人手,已经投效西凉军的黑山贼就驻扎在他们乡里附近。 世道多变,这些往日里只能够藏匿山林的山贼,转身一变,就成了招摇过市的河北义军。 但不变的,是他们那一颗颗觊觎财帛、垂涎妇人的贼心。 今日,不知撞了什么霉运,一名穿着**衣甲的逃卒闯进了他们的里门,紧随其后的是几名气势汹汹的“义军”士卒,他们在抓住了**逃卒之后,为首的伍长就悍然宣称此处里闾可能还窝藏有**士卒,不顾乡蔷父、三老、里监门的劝阻,一定要带人搜查乡人的庭院房屋。 燕赵之地多游侠豪杰,乡人之中也有血气方刚的轻侠,加上乡人对这些日子驻扎在乡里附近迟迟不去的“义军”早有戒备之心,此时见到这些黑山士卒挑衅生事,当即也召集众人据守自保,“义军”伍长见状,心知碰上了硬茬,带人慌慌张张逃离了里门。 但很快,在乡人的惊呼声中,之前抱头鼠窜的伍长就带着众多手持刀兵的“义军”士卒去而复返,这一次他们直接就宣称乡中父老阴结**、负隅顽抗,仗着人多势众,疯狂进攻由乡人聚众据守的乡里。 听到末尾,乡里的里门已经近在眼前,赵云的心也沉了下去。 以他的才智和阅历,他当然知道这是“义军”随意捏造的罪名,目的就在于借机生事,洗劫整个乡里的百姓。 在时下的乱世中,一个里乃至一个乡的黔首被乱兵洗劫、屠戮一空,绝非是耸人听闻的事情,一些军纪败坏的兵将,甚至还会将这些无辜百姓的首级当做战场上的斩首,浑水摸鱼,拿去向统军的将领邀功请赏。 此时里门已经被攻破,门外横七竖八倒了几个“义军”士卒的尸首,显然聚众据守的乡人在察觉了这些黑山贼人的险恶用心后,也采用强硬的手段予以反击,只是寡不敌众,里门还是被黑山士卒用圆木攻破,黑山士卒疯狂冲入到了乡里之中,抵挡不住的乡人只能够且战且退,退缩到里巷之中继续抵挡。 因为他们身后都是自家的妻儿老少,所以尽管形势凶险,他们还是拼死抵抗,不愿意授首于人。 当然,也有一些无心抵抗的乡人带着妻儿开了另一个里门,企图寻机逃离险地,不料带兵洗劫乡里的黑山士卒已有埋伏,慌张逃离的他们一下子就撞上了手持刀剑的黑山士卒,一时间乱兵肆意的嚎叫声、狂笑声、青壮苦战的呐喊声、妇孺们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响彻里内里外,午后斜阳下的赵姓乡里宛如一片人间鬼蜮。 “兄长,小心流矢!” 赵云和夏侯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驰马冲至里门,此时还散布在乡里之外的贼兵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即对他们展开攻击,久未涉足战阵的赵云看着这些陌生、狰狞的面孔,精神一时有些恍惚,还是夏侯兰大喊一声,及时提醒了他现时的处境。 “杀——” 在生死边缘调整心态的赵云抖擞精神,躲开了一支箭矢,他大吼一声,持矛冲杀,夏侯兰挥刀左右劈砍,两人配合颇为默契,一小阵子就将里门前的一队黑山贼兵杀得四散而逃。 “先冲散贼人的弓手,再去杀贼首!” 连杀数人的赵云心境慢慢稳定,仿佛又化身昔日在沙场上咄嗟叱咤的骁勇骑将。他勒马环视内外,冷静地判断当前的战场局势,旋即之间作出了决断,随手捡起了一面盾牌,命令身后的骑从夏侯兰跟随他先去冲散敌军中对他们威胁性最大的弓箭手,再去突阵阵斩黑山贼人的首领。 擒贼先擒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以寡敌众,反败为胜。 事实也和赵云所判断的一样,这几百黑山士卒之中披甲者寥寥无几,手持长短兵刃也是五花八门,战力更是与聚众自保的乡人相差无几,在里巷里也施展不开人多势众的优势。 唯一具有威胁性的,就是位于后方的几把硬弓,持弓的黑山士卒虽非什么善射之士,但在人头攒动的里巷里发射弓矢,一样也能够做到弦不虚发,每一次都有前列的乡人被箭矢射中,久而久之,抵挡的乡人已经是人人自危,只顾着且战且退、躲避箭矢,再没有人敢上前冲杀。 而赵云眼下,就是首先奔着这后队的黑山弓箭手来的。 只是因为刚刚里门外的一场厮杀,此时黑山的弓手也注意到了后方突然杀来的两名骑士,他们慌忙将弓箭掉头,对向冲锋在前的赵云,不少人慌慌张张地拉弓发弦,射出了扣在弦上的箭矢。 只是这些慌乱间射出、弦都没有拉满的箭矢难免缺少准头,但因为巷道空间狭窄,难以在马背上腾挪闪躲的赵云只能够使用盾牌抵挡箭矢,有两支箭矢恰巧射在了他的盾牌上,震得赵云手臂微微发麻,其中一枚铁制箭簇更是透过了粗制滥造的盾牌,差点就射穿了盾牌。 那颤动着的箭羽随着一声闷响戛然而止,临面的威胁使得身上没有披甲的赵云浑身汗毛不由倒竖起来。 但很快,眼尖的他还发现贼兵弓手中还有一个首领人物在刚才并没有慌张射出自己手中的箭矢,而是调整气息,扎好了开弓的架势。此时他的弓弦已经拉满,也没有像其他弓手那样要慌忙躲避奔马的迹象,弦上的箭矢对准了赵云的坐骑,蓄势待发,这让冲锋之中的赵云瞬间睁大了眼睛,在马背上举着盾牌大吼了一声。 “嗬——” 伴随着赵云的一声怒吼,坐骑有惊无险地冲入到了贼兵的弓手队中,瞬间撞飞了来不及躲闪的两名弓手,剩余的几名弓手慌忙地向巷道两旁躲避,哪里还敢引弓相向,箭壶中的箭矢更是掉落满地。 而刚刚那名意图射人先射马的弓手却是胸口中了一支断矛,整个身躯倒飞出去,当场毙命,那支临死射出去的箭矢失去了控制,也不知道瞬间射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紧随其后的夏侯兰情急之下飞掷随手捡来的断矛,如有神助地一击命中,击杀了开弓的贼兵弓手。 重新换上环首刀的夏侯兰已经下马,他狠狠地砍杀逃窜躲避的贼兵弓手,同时朝着赵云叫嚷道: “兄长,快去杀贼首,剩下的弓手就交给我吧。” “好。” 赵云精神抖擞,答应过后,同样下马持剑步战,冲向了身处黑山士卒当中的贼首。 他势大力沉,加上剑法高超,冲杀途中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在众目睽睽下,竟然就这样从背后冲入到了黑山士卒中,如入无人之境,将一名黑山贼首一举斩首,顺带着还砍下了贼众高举的西凉军旗帜。 而当看着这个浑身染血的凶神恶煞砍下首领头颅后还要向己方冲来,人数依旧占优的黑山士卒瞬间崩溃了,他们像逃避鬼煞一样疯狂逃窜,争先恐后、互相践踏地循着原路向里门逃去,乡人们则在赵云的带领下,气势如虹,呐喊者奔跑追杀,将黑山士卒赶出了里闾,连带着也吓得里外的其他黑山士卒不知所措,只能够跟着其他黑山败兵掉头飞奔着逃离了乡里。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一些逃过大祸的妇孺还没反应过来,依然止不住痛苦的啼哭声。 但很快,一些以寡胜众、反败为胜的乡人们就纵声欢呼起来,他们有的忙着追杀败贼、搜罗缴获,有的忙着救治伤亡、收敛尸体,更多的人簇拥到了赵云的身边,高声地称赞起保境安民的赵云来。 赵云这时也得知了自己家中的妻儿平安无事,他如释重负,长长松了一口气,看着乡人们化险为夷的笑脸,凝重的脸庞也渐渐绽开了笑容。 ··· 胜利的笑容还未消失,总爱抓弄无知人们的命运却随着夜幕到来。 入夜以后,本来还在欢呼吹嘘着今日打败贼兵的众多乡人,瞬间笑不出来了。 里外的空地上再次来了一支军队,他们打着和之前黑山“义军”相似的旗帜,团团包围了整个乡里。 他们还派出士卒带着血淋淋的人头前来交涉,他们自称是曹将军的部下,之前那股黑山“义军”罔顾军纪,剽掠乡聚,逃亡路上恰好碰上他们,绝大多数乱兵已经被捕获,为首的几个军官更被他们就地以军法处置,如今特地将几名贼首的人头送来安抚民心。 但他们从贼兵口中得知乡中有一人以寡敌众、斩将搴旗,不仅斩杀了“义军”军官,还一手砍下了曹将军授予的“义军”旗帜,因此严令要求乡中父老必须交出此人,由他们带回军中交由曹将军处断,并且明告军中只要此人,其余人等不予追究。 这让乡里的父老不由纠结起来······ 里门外。 郝昭坐在马背上,借着士卒们手中火把的光芒,仔细打量着还没修补完成的里门和低矮的墙垣。 可以确认,这里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短暂的激战,攻打的一方占尽了优势,他们顺利使用器械攻破了里门,并且将防守者从墙垣逼到了里巷中,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他们接下来可以轻易杀死所有抵挡的人,然后将这个里闾洗劫一空。 想到这里,郝昭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现下对这个身处穷乡僻壤,却能够带着乡人反败为胜的“燕赵豪杰”有些感兴趣了。 “郝司马,这些黔首虽说杀了一些义军,还砍落了军中旗帜,可终究是黑山之众剽掠在前,彼辈也是出于自保之心,并非心存袁氏、有意抵抗兵锋,我等派人让其乡中父老宰猪杀羊犒劳士卒,当作赔礼也就是了,又何必迫以兵锋,令其交出乡人呢?” 河北降将牵招不明郝昭的心思,他看着郝昭,想了想,还是不惜冒险,为这些无辜乡民进行劝解。 “士有寒贵之户,民有东西之分,我等攻略河朔,杀人父兄,隳城破邑,以少兵临广地,不可不立威刑。” “且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其中不乏心怀袁氏旧恩之人,因此大军在人心未服之前,需广聚钱粮、翦除豪杰,方能够确保接下来在河朔大地真正站稳脚跟。” 这就是曹鸢暗中向他们这些关西、三河将校交代过的军令。 因此郝昭冷静瞥了牵招一眼,没有发怒,却也没有打算放过墙垣后面那个蛰伏草莽、尚未归附的燕赵豪杰。 ··· “夫君,你快逃吧,不要被妾身还有孩儿拖累了。” 朴素的房屋内,布裙荆钗的赵妻泪眼婆娑,着急地劝说着脸色沉重、踟蹰不决的赵云。 她不想自己的夫君被自己和孩子拖累,落到里外那些兴师问罪的兵卒手中,更不想他一时不备,落到那些恩将仇报的乡人的手中。 此时的赵家庭院外,已经有一些乡人打着火把聚集到了赵家门外,和夏侯兰等人对峙,他们不想被里外的大军杀死,可也对擒拿赵云心存犹豫,他们既忌惮赵云的武力,心中又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心怀愧疚,因此虽然齐齐明火执仗,造成了骇人的声势,却迟迟没有进入赵家庭院。 他们想要逼走赵云。 而拥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乡人,也包括了夏侯兰等人。 他们不知道事情为何会突然发展到了这种局势,可是就目前看来,赵云逃亡,无疑是最符合众人的利益的。 赵云只有逃了,才能保住性命,担下所有罪名。撇开责任的乡人也能够逃过一劫,他们也还有机会去投奔西凉军中的公孙续。 因此他们只是选择和乡人对峙,没有采取武力驱散乡人,眼睁睁看着门外的乡人越来越多。 现在,各怀心思的人们或躁动、或隐忍,都在等着赵云的最终抉择。 61、逃亡者 赵云终究还是逃了! 他就在西凉军撤开包围后,夏侯兰等人把他押解出里门的那一瞬间,忽然奋力挣开绳索,继而击倒了几个乡人,顺势抢上了他的坐骑,一股烟地催马撒蹄,迅速遁入黑夜之中。 “抓住他!” 尽管郝昭早有预备,当即派出了轻骑把炬追击,但是很多熟悉赵云的人都知道,以赵云的骑术和武艺,只要入了山林,那一队追击的骑兵不明地理,是万万留不住他的。 郝昭当然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但他在权衡再三之后,还是压抑了心中的怒火,没有悍然下令兵卒举起屠刀。 翦除“豪杰”与屠灭乡聚,终究是两回事。 在牵招的劝说声中,他冷着脸,只挥手让兵卒带走了乡里为首的父老、赵云的家眷以及夏侯兰等人。 这桩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 邺城,大将军府。 作为邺城新主人的阎行,此时正在周良、许攸等人的陪同下,欢悦地案查冀州的户籍、田地。 冀州实力冠于各州之首,虽然近几年来境内屡经兵戈,土地抛荒、户口逃亡藏匿严重,加上战乱影响,官府之内的文书图册或毁于战火,或流失遗弃,但经过接手邺城的骠骑将军府幕僚初步统计,现下冀州境内可查的户籍不下四十万,收缴充公在邺城外的袁氏、审氏、沮氏等族田产也要用万亩计算,至于追缴其他的粮帛财货,更是数不胜数。 冀州之殷富,不由让众多幕僚张目咂舌,仅仅这一州之蓄,就已经超过了三河和关中的总和。 当然,这是在算上还控制在袁谭手中的半个冀州的前提下。 只是眼下兴致勃勃的诸人才不会考虑其他,俨然已经将余下的半个冀州也计算成囊中之物,甚至乎还在畅想着收取幽州、青州之后,幕府的文书竹册中登记的人口、田地、财货数字还要再翻上多少。 摩挲着虎须的阎行在欢笑声中踌躇满志,他此时已经通过中原的校事密报,得知了曹操遇刺的消息。想到北方诸侯中之自己最忌惮的袁曹已经相继殒命,而正值壮年的自己麾下良臣猛将云集,运势蒸蒸日上,很快就要囊括北方各州,成为真正的北国之主,试看日后兵锋所向,步骑纵横,荆扬的孙、刘治下的南兵焉能抵挡。再然后,四海归一、功追秦汉。如此的丰功伟业,就要在自己的手中实现,又怎么能不让人心潮澎湃呢。 “不知昔日袁本初坐拥四州、居此高堂时,心中又作何想?” 幸好阎行身边的诸多幕僚也不都沉浸在战胜强敌、获利丰厚的狂欢之中,汉阳人杨阜就颇含深意地说了这一句。 此话犹如一眼清澈的泉水,瞬间就浇灭了阎行刚刚在心中腾起的那一股骄傲的烈火。 阎行看了杨阜一样,当即收敛神情,也没有出言怪罪。 他一向重视他身边的这班来自雍凉的文武。 重新恢复常态的阎行很快就将注意力从喜悦的幻想转移到现实中来,他看了看身边的周良、法正,沉吟了一会,说道: “崔季珪请回来了么?” “荀军师已经派吏员将他从府中请回来了。” “好,那就随孤一起去见一见这位河北的名士。” 阎行闻言哈哈一笑,迈步走出了案查田地、户籍的大堂。 ··· 内堂上,蓄有长须的崔琰年级虽大,相貌风采却依旧不减年轻之时,与他座谈的荀攸也是相貌俊朗之人,加上两人都是声名在外的名士,堂上的氛围一时倒显得颇为融洽。 只是如果仔细观察,却也能够看出一丝端倪。 荀攸谈吐生风,而崔琰虽然也是庄重雅怀,但清眸中却偶尔飘闪过一丝愁色。 说到底,两人虽然口中多说些清雅逸事,减少提及阎袁相争之事,可是关西兵马攻破邺城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再怎么回避,也终究回避不开。 荀攸在谈笑之间,已经向崔琰暗示了一番。 而崔琰经过短暂试探之后,也猜出了荀攸以及他背后的骠骑将军阎行的一些心思了。 关西以强兵临河朔,攻城略地,夺取袁氏基业,过程虽然因为袁家兄弟自相残杀、各引外援而变得十分容易,可是想要治理好夺取后的州郡县城,却远远没有战阵攻杀那么简单了。 之前为了战胜强敌,关西兵马杀伐甚重,袁家子弟自不必说,忠心拥护袁氏、负隅顽抗的审、沮等族在城破之后遭了大祸,城中百姓也有不少父兄子弟是死在关西步骑手中,因此阎行后面若想要真正在河朔站稳脚跟,就必须拉拢这偌大河北的人心。 崔琰,显然就是阎行和荀攸挑中的人选了。 尽管心中不太情愿,但形势比人强,看着关西步骑的兵戈,顾及家族老少的崔琰不得不低下了骄傲的头颅。 但愿这骠骑将军,是个怜悯百姓的明主吧。 崔琰在交谈之余,只能够在心中这样默默安慰道。 “哈哈哈,季珪公,孤可算是将你请到了。” 就在崔琰心中默念之时,堂外一阵兵甲响动之声,旋即一个豪迈的笑声响起,堂外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几位幕僚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堂内。 荀攸微微一笑向崔琰示意,起身迎接,崔琰虽然与阎行未曾蒙面,但见状也当即明白,是骠骑将军本人亲至了。 “琰何德何能,劳将军遣使相邀。” 崔琰也连忙跟着荀攸起身,向阎行见礼,不过他态度颇为从容,倒是没有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诶,孤于关西,亦久闻季珪公之令名,若非甲胄在身,害怕惊扰了府中女眷,孤都想要亲自登门拜访了。” 阎行呵然一笑,亲切地让众人重新落座,同时与荀攸交换了眼神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又主动移动坐榻,拉近了与崔琰的距离,笑着说道: “季珪公,袁绍据河朔之地,心生不臣之心,侵凌外州,孤戮力王事,率关西之兵以少敌众,赖将士用命,先前大破其军于并地,新近又逐其二子于邺地,孤正欲申大义于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然地有东西之分,河朔之民人心未附,孤正要向公请教治平之道呢。” “琰才疏德薄,岂敢轻言军国大事——” 对于阎行开门见山的坦诚,崔琰心中虽有预料,可还是下意识地要起身谦辞,但阎行却没有让他如愿,而是再次拉近距离,言语更加恳切地说道: “季珪公才德兼备,邺地之士心怀仰慕,孤之所求,为国为民,还请公勿要推辞。” 话被说到了这份上,崔琰看着更加靠近的阎行那炯炯的目光,只得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 “将军明见,为政之要,得人为先。袁氏兄弟虽行为不轨,然麾下亦不乏能人志士,况以冀州辖地之广,四野才俊甚众,若将军能够亲之信之,将其引为臂助,以示治平戡乱之志,河朔之民定当仰之如日月,归之如流水。” 这番话是崔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他虽然拘束于邺城之中,可近来也听说了一些有关于西凉军的消息,比如纵兵剽掠乡聚,拘捕袁氏子弟、清算那些负隅顽抗、忠于袁氏的河北士人······ 总之,河北士民在关西的兵威和强压之下不无怨言。 但崔琰知道,让已经侵入河北的关西兵马再退出这片土地是不可能的事情,与其如此,还不如争取让更多河北士人能够进入到骠骑将军的幕府之中,使得河北士人能够与关西文武平等交流对话,通过给阎行和幕府施加影响力,来达到维护小到崔氏家族、大到河北士民的整体利益。 只是话说完之后,崔琰看着阎行沉思的神色,内心还是有些担心,害怕引起骠骑将军和其幕僚的反感,毕竟这是关西兵马刚刚入住冀州的敏感时刻,一旦话不投机,很有可能就会引起更大的祸患。 幸好,阎行没有让崔琰内心忐忑太久,他稍稍思索之后,就重新露出了笑容。 “公所言甚是,孤既为安民戡乱而来,定当举贤进士,冀州境内,非独袁氏旧臣,连同在野之士,只要是有治国用兵之才者,幕府都愿拔擢录用。嗯,既然如此,孤欲辟公为冀州别驾,专掌举荐冀州才俊之事,不知公意下如何?” 看到崔琰又要起身,担心他还要推辞,阎行一把扶住,笃定地说道: “此事非公莫属,公勿要推辞!” ······ 在推辞不得地接受了别驾的官职后,崔琰和阎行对话又继续了一段时间,崔琰似乎重新恢复了名士的风度,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一口气臧否人物,先后向阎行推荐了崔林、令狐邵、韩宣、陈琳、李孚、阴夔等一众人才,阎行也从善如流,对崔琰的举荐悉数听从,并对治理冀州的事宜进行细细询问,最后君臣二人才满意地结束了这一次的交谈。 “这崔季珪倒是坦诚得很,连自家的从弟都举荐了。” 看着崔琰的背影消失在庭院之后,周良仗着资历和功劳,在阎行身边幽幽说道。 对于很要可能接下来也会在将军幕府分一杯羹的河北士人,他们这些将军元从旧部可不会有太多的好感,心里想法设法要提醒阎行,这些河北士人不可靠,治理河北眼下还是得靠幕府老人和军管的高压方式。 阎行听了周良的话,神色如常,不置可否。 崔琰有他的好,也有他的问题,让他担任别驾、察举人才,阎行自然是权衡过的。至少就目前而言,崔琰对他很重要。 一旁的许攸见状,心中更是嫉妒,他为西凉军击败袁绍、夺取冀州半壁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别驾从事、察举人才这种重要职务最终却落到了崔琰这种清谈名士的手中,自己可谓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只是看骠骑将军对崔琰的重视,连元从周良的话也不能够引起阎行对他的反感,许攸内心嫉妒之余,也不得不另作他想了。 “明公,降将张郃言称有重要军情求见。” 转动眼珠的许攸咬咬牙,出言说道。 听到许攸的话,阎行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堂上的他身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过了一会,复又笑道: “张儁乂乃河北宿将,既然言称有重要军事求见,许君又亲自开口,那孤就见一见吧。” “多谢明公。” 在得到了阎行的允许后,燃起希望的许攸心中窃喜。而等候已久的张郃也很快在甲士的指引下迈步前来,他脱去剑、履,登上大堂,来到了诸人面前,面色肃然,恭恭敬敬地下拜向阎行行礼。 在得到了阎行的赐座之后,张郃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略带拘谨地看着面前的众人。 时下的他地位颇为尴尬,以往是袁绍器重的河北将领,可投奔西凉军之后,却迟迟没能立下足够耀眼的功勋,之前唯一一次袭破邺城的机会也因为守城的审配提前埋伏而功败垂成,甚至还搭进去了同袍高览的性命。后面随着西凉军在河北大地上一路高歌猛进,寸功未进的张郃渐渐有泯然于军中的迹象。 当下袁氏旧部望风披靡,先前兵败投降的如张顗、马延等,后者献城投降的如韩范、梁岐、尹楷等,文武多如牛毛。眼看着以前那些军中小辈如在邺城大战中临阵倒戈、投诚西凉军的苏由,如今在西凉军中都能够与自己平起平坐,而骠骑将军麾下的曹、徐、张等将更是屡立功勋,又因为之前追杀麹义与麹家结怨,军中无人的张郃心急之下,只能够搭上许攸的这条线,企图能够通过献策攻取幽州来建立自己新的功勋。 许攸也是野心勃勃,一心想着在将军幕府占据重要位置的人,两人当即一拍即合,由许攸进言,张郃请缨,争取领兵出征幽州。 张郃来前,许攸已经大致和阎行说了方略,阎行也有了兴趣,想亲耳听听张郃的陈述。 “听闻儁乂有攻取幽州之策?” 听到阎行的发问,心中方略酝酿多时的张郃当即答道: “将军,郃认为幽州纷乱,当趁各郡县离散无主之前,抢先出兵,各个击破,使其无法合兵抵挡王师。郃与其州中将吏张南、焦触等人素有交情,可以书信劝其归附将军。若将军信得过郃,郃再斗胆从将军麾下调取三千步骑,与张、焦合兵一处,袭破霍奴、赵犊,则鲜于辅、王松等人必定丧胆,如此,幽州可不费大军,一战而定。” 说着话,张郃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图册,郑重说道: “细致的用兵路线、方略,郃已经写在册中,请将军过目。” “拿上来。” 堂上的傅干连忙起身将张郃举起的图册,呈递给了阎行。 阎行看到图册上张郃对山川城邑的详细标志,脸庞上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又询问了几个有关征战幽州的问题,预先做好准备的张郃当即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使得阎行满意地点头。 只是阎行却迟迟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好言安抚了请缨的张郃之后,看了看对方的衣甲,突然呵然一笑,转变话锋说道: “用兵之事还需计议,但儁乂有请缨之志,孤心甚喜,观汝衣甲损旧,良将岂能无精良甲兵,来人,赐张中郎将铠甲、马具各一副。” “多谢将军,郃愿效犬马之力,以报将军知遇之恩。” 张郃得到了赏赐和阎行的认可,精神为之一振,虽然他的方略暂时还没有当面得到阎行的应许,但有了这一个好开头,张郃内心也得到满足,在表明自己效忠之心后,他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再作他想,欢欣地拜谢离开了。 倒是旁观的许攸眉头一皱,他没有张郃的喜悦,倒是隐隐觉得张郃的方略未必会受到骠骑将军的采纳,这与许攸先前的计划是有出入的,他张了张嘴,正想要试探阎行的心意。 但此时看着张郃离开的阎行却是脸色一沉,没有给他机会。 “孤倦了,今日议事就到此吧。” 此言既出,许攸心中一沉,却也只能够怏怏合上嘴,和其他幕僚一样告辞出堂,唯独堂上的荀攸收到阎行的眼神示意,单独留了下来。 “军师,张郃之策如何?” 阎行放下了张郃献上的图册,认真询问荀攸的意见。 在戏志才去世后,荀攸已经成了阎行身边智囊团的第一人,内心如有遇上悬而不决之事情,阎行都会选择先听听荀攸的意见。 “明公,攸以为,冀州粗安,群敌环伺,不可轻启战衅,以免大军陷于**的幽州境内,四境为外敌所趁。” 荀攸没有让阎行久等,他很快就给出了自己思索后的意见。他的意见偏向于稳中求进,眼下看似五六万关西兵马分布在山东,占据了半个冀州,强盛莫敌,可其中也隐含着危机:因为冀州人心未附,为了控制攻取的郡县,关西兵马实际上是分散在各地的,实力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强大。 而且他们是东边靠着口蜜腹剑、心怀鬼胎的袁谭军,南边是在河上布防、以攻代守的中原**,北边是纷乱的幽州各支势力和虎视眈眈的乌桓骑兵,境内则有未曾归附的袁氏旧部和黑山贼众,虽说战阵上关西兵马不惧任何一股势力,可如果阎行的兵马稍有挫败,失去了不可战胜的兵锋锐气,继而再陷在纷乱的幽州之中,很可能就会出现四境左支右绌、疲于奔命的窘境,一旦众敌群起而攻之,只怕刚刚血战到手的山东之地又要转眼丢掉。 听完荀攸与自家心中所思暗合的话,阎行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的确,现下的关西兵马与以往的征战有所不同,他们不仅仅要追求破敌,还要思索着如何守土,眼下身处异地,人心未附,一旦力有不逮,往往就会给四周的敌人做了嫁衣。 而自己掌舵的这艘船大了,船上各色的人都有,总有人想着扬帆急航,可一旦陷入旋涡之中,就不像一开始那么好摆脱了。 一瞬间,阎行的抉择已定。 他肃然说道: “那就依军师之言,先将冀州的事情料理完了,再北上去会会那纵横幽燕的乌桓骑兵。” 62、继业者 建安九年,距离天子东迁已经过去九个年头了,可天下离实现当初确立年号“建安”的涵义,却依旧遥遥无期。 汉帝国仍然是分崩离析的状态。 幸运的是,在这种群雄割据的乱象中,北国一统的趋势逐渐明朗:攻灭袁绍、吞并半个冀州的关西阎行一跃成为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哪怕北方大战中幸存的袁谭、曹丕再度联合起来,也不再是关西兵马的敌手,三家鼎立的平衡也为之一变,已然成为了关西一家独大的局面。 中原的曹丕、青州的袁谭、割据幽州的各股势力,都在竭尽所能积粟练兵、紧张备战,高度警惕着侵入山东的关西兵马,唯恐成为骠骑将军阎行强行吞并的下一个目标。 只是,出乎众人意料,预想中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关西兵马却在这一年里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军事行动。 占据半个冀州的各部关西兵马严守郡县、偃旗息鼓,既对沿河布防的**毫不在意,也对卧榻之侧的袁谭军熟视无睹,甚至连实力薄弱、最易吞并的各股幽州割据势力也听之任之,窝在先前占据的城邑里面不动了。 仿佛一头巨兽在众多猎物的面前酣睡不醒了。 但熟悉内情的霸府文武都知道,骠骑将军扫灭群雄、一统北方的雄心壮志一时一刻都不曾停息。 兵事虽然停止了,可将军幕府的“文治”却如火如荼地在河北大地上开展着。 去岁入冬安抚人心、赈济灾民、防治瘟疫、修缮营舍牵扯了幕府的大部分精力,以至于骠骑将军阎行本人也在邺地度过了整个冬天。到了开春之后,河北一地的日常军政事务不减反增,在减免傜役田租、赦免、启用一大批河北士人之后,快速运转的将军幕府又着手募农给种、恢复生产、人口田亩核实造册、邮驿亭舍修缮重建、安置黑山军等众多事务。 骠骑将军阎行不辞繁琐,先后二十几次接见了以张燕为首的一众黑山渠帅,就是为了在软硬兼施的情况下,以兵不血刃的方式解决困扰河北大地多年的黑山匪患问题,并将黑山那十几万的人众通过编户屯田、收编整顿等途径一一安置了。 而张燕这位纵横河北多年的“大盗”也看清楚了局势:被袁绍围剿多年,尝够了苦日子的各支黑山人马趁着此番北方大战脱离山林,跟随西凉军攻城略地,各渠帅看似赚的盆满钵满,但实际上也是被西凉军使用官爵、金帛、妇人等物从内部进行了瓦解,加上那些渗透到黑山内部的“校事”,自己再想把人心已散的黑山军重新带回山林聚啸一方,俨然是难如登天了。 因此他不仅对阎行抛出的高官厚禄感激涕零,还顺从地将麾下兵马交由将军幕府的武吏接手,安分守己地当起了他的富家翁。 幕府对黑山军当中的老卒自然是欣然笑纳,他们在经过沙汰之后,将会和投降的河北郡国兵进行混编,或编练成新的行伍,或补充到关西、三河多部兵马之中。 这些事务较之战前更加繁重,使得跟随骠骑将军入驻邺城的幕府文武暗暗叫苦,但行事一向雷厉风行的阎行却毅然下了军令,整编安置黑山军、河北降卒及一众河北军政要务必须在岁末全部完成,幕府、郡县各级官吏,有懈怠延误者以军**处。 战争,实际上从来没有停止过。 ··· 兖州,鄄城。 鄄城作为兖州境内邻近大河南岸的一座重要城邑,有着悠久的历史,先秦之时的晋楚城濮之战就发生在鄄城境内,而南边的成阳有着尧冢、灵台以及据说舜打过渔的雷泽,尧舜之乡的名号由此而来。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鄄城成为汉帝国的新都,它作为一处军事重镇绰绰有余,但充当天下共主的汉天子都城则太过寒碜。 格局限制的弊端,将会在日后逐步显现出来。 当初迁都之时,就有不少朝臣提出反对,但曹操为了与袁尚达成新的“袁曹同盟”,力排众议,坚持将朝廷迁徙至此。 结果,袁家兄弟在西凉军强大的攻势面前崩溃得太快,转眼间河北之地易手,作为联结袁曹盟约的新都鄄城几乎要直面西凉军的兵锋,若非北岸还有几处城邑控制在**手中,只怕辗转多地的朝廷又要另择都城了。 尽管短时间内没有兵戈的威胁,但整座新都仍然陷入到惴惴不安的气氛当中来。 究其原因,就是曹操遇刺所带来的一系列危机。 **主力虽然安然从袁谭的地盘上撤回兖州,并且根据曹操的遗令由曹丕继承自己的官职、爵位,由夏侯惇、曹洪等亲族将领和荀彧、郭嘉等谋臣共同辅佐,还趁乱控制了大河北岸的几座军事重镇,临时构建了抵御西凉军的大河防线,可是朝堂内部的质疑声却一直没有停止。 孔融和一些朝臣嗅到了难得的良机,和宫中暗中频繁往来,想要趁着曹操身亡的机会,一举扭转朝堂上君弱臣强的以往局面。 他们开始在庙堂之上公然质疑年幼的曹丕何德何能能够继承曹操的官职,辅佐天子,匡扶汉室,在这天下板荡的乱世之中兴复汉家社稷,企图通过朝野舆论的压力,迫使曹丕辞去官职,司空府归还原本属于汉天子的权力。 而这一切的努力,当然是收效甚微。 曹丕接掌父业之后,朝堂、司空府发生了许多变动:夏侯惇晋升前将军,曹洪晋升后将军,程昱擢为九卿之一的卫尉,钟繇、华歆担任尚书仆射,进入尚书台为荀彧之副······ 唯独没有的,就是曹丕辞去官职,还政于天子的消息。 这让一些消息灵通的有心人开始偷偷猜测,朝堂之上会不会再掀起一场喋血的权力争夺。 ··· “朝堂上绝不会乱的!” 程府内堂,年过六旬、日渐苍老的程昱安坐在席上,看着自家的长子程武,说出了这掷地有声的话语。 “孔融一介腐儒,摇唇鼓舌之徒,焉能动摇朝堂根本。” “大人所言甚是。” 已经成家出仕的程武在自家的老父亲面前恭恭敬敬,一如年幼时候俯首受教的模样。 他也赞同父亲程昱的看法,虽然当今天子很想把权力从比他还年幼的曹丕手中重新夺回,但杨彪、赵温等一干汉室老臣病退的病退、罢官的罢官,昔日朝中培植的赵彦、冯硕等人早被故司空一一除去,连外戚董承也丧命在**的刀下,仅仅依靠孔融这几个自诩清流的无权朝臣,在内外皆是曹氏党羽的朝廷上是掀不起太大波澜的。 “只是任由孔融等人这样鼓噪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程武想了想,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程昱闻言抿嘴不语,不见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了一道精光,仿佛将程武的心思都看透了一样,这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程昱虽然因为年岁渐长,不可避免地步入了衰老的行列,近年更是因为曹操遇刺之事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他的头脑依旧清醒着,比自家的儿子程武看得长远,也看的透彻。 别欺司空府里那位曹家儿年轻,他的手段可高明着呢。 在程武还为“主少国疑”的处境和自家一家子的出路一筹莫展的时候,在司空府中深居简出的曹丕已经出手破局了。 他一方面为夏侯惇、曹洪、程昱这些叔父辈、兖州旧臣加官进爵以求巩固地位、笼络人心,另一方面,则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和嫡系······ 细思之下,饶是多谋老辣的程昱也惊出一身冷汗。 这位年轻的曹司空,他将近年来的人事调动安排得极为细致,既要慷慨放权,将以往父亲所决断的专权分散给父亲的旧臣,为夏侯惇、曹洪、程昱他们这些人加官进爵,以求利用这一批追随曹操已久、掌握实权的兖州文武来巩固地位,又要通过掺沙子的方式来分割文武老臣的权力,以免架空天子的自己又被臣下架空。 重用于禁、满宠,笼络臧霸、孙观,使于禁统兵征讨再次叛乱的昌豨,以求在兵权上外姓将领能够稍稍制约夏侯惇、曹洪等叔父辈的统兵将领,启用满宠分割自己的权力,用钟繇、华歆分割荀彧的权力,召回徐州的董昭,用他和刘晔来制衡执掌机要的郭嘉。 同时他又大力提拔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霸、**、吴质、朱铄等曹家年轻子弟和新秀官吏,让这些人围绕在自己身边,以求从中培养出效忠于自己的心腹和嫡系,方便后面逐步用他们来代替父亲往日的旧臣,从而一步步将权力重新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上下一日百战,这位年轻的曹司空,选人用人暗合申韩之术,隐隐透露出故司空的智慧光芒,若非手段还不够谙熟圆滑,只怕以程昱之智,也不能将这位年轻人的心思看得这么通透。 试想这位有如此的心智和手段,又怎么会对付不了孔融这种不识时务的腐儒呢。 想到这里,程昱心中也不无感慨,曹公诸子皆是超群之才,听说府中的小公子曹冲更是不凡,冲幼之龄,才智已在成人之上,若是曹公尚在的话······ 就在程昱内心感慨之时,另一个还未出仕、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程延匆匆走进了内堂,他有些激动地行礼拜见父、兄,随后来到程昱一旁跪坐,神情难抑兴奋。 “一切都如大人所料,刚刚宫中诏书已出,拜司空之姊为贵人,入侍掖庭。令太中大夫孔融出使江东!” 63、伪装者 曹丕的司空府,略施手段化解了中枢内外的一场舆论危机。 以外戚身份执掌朝柄,历来就是汉家故事旧例,也是权臣巩固朝堂地位的捷径,曹丕有了这一层身份,就能够挡住朝野悠悠之口。 至于让孔融出使江东,除了是要将自诩清流首领的孔融调出朝堂中枢外,也是因为另一位继业者引起了司空府的注意。 年轻的孙权在继承了兄长孙策留下的草创基业后,显示出了令人瞩目的统治才华,他在张昭、周瑜、程普等老臣的帮助下,内修政理、招揽人才、平定宗室之乱,外灭李术、进剿山越、攻打江夏黄祖,成功将江东基业带入到了一个蓬勃向上的发展期。 眼下中原面临着来着关西兵马的强大压力,必须集中兵力对抗强敌,因此要极力修复与周边势力的关系。 之前曹操已经通过归还南阳南境几座城邑的方式和荆州刘表达成和解,也派出能吏刘馥经营东南,所以曹丕的司空府准备继续利用朝廷名爵来拉拢和巩固与江东孙氏的关系,进一步确保后方江淮地区的稳定。 ··· 益州,涪(fú)城。 历经多月的磋商和转圜,跨连荆益的联盟终于达成,并在双方有力的推动下,迅速有了成果。 羁居荆州的刘备率领一万多兵马乘船从江陵出发,溯流而上,经过夷道、秭归、朐忍等关隘重镇进入了蜀地,随后在江州由刘璋派来的使者引导下,沿着内水前往涪城,沿途所经郡县皆有粮草辎重提供,这使得刘备军队畅通无阻、士气高涨地抵达了目的地。 今日,即是刘备和从成都赶来的刘璋两军相会之时。 “先生,备今日与刘益州相会,不知还有何教我?” 一早,刘备就率领一众精锐部曲出营十里迎接刘璋的人马。他本是弘毅豁达之人,只是此次入蜀所谋甚大,今日之会更是其中的关键,因此难免事到临头还心存顾念,他旋即在白马背上转首看向身边的庞统,低声问道。 因为刘备此番入蜀,名义上仍是荆州麾下的将领,而庞统名声在外,多次拒绝了刘表的辟除,所以刘备不便在明面上授予他军中官职,只得以先生相称。 但这并不代表刘备不重视庞统。这几月来,庞统暗中为他筹谋,所谋划的事情一件件见效,而事前预判的刘表、蔡瑁、刘璋、张松等人态度、心思也无不准确,成功运用纵横捭阖、因利乘便的手段帮助刘备脱离桎梏,这些胜利的事实使得刘备格外重视庞统,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身边的谋主,隐隐居于简、糜、孙等人之上。 “事前既已谋划妥当,将军可不必多虑。” 庞统闻言微微一笑,轻松地为刘备舒缓内心压力。 他以白身随刘备入蜀,一路上也在全面观察着自己选择的这位主公,最后刘备的表现让他甚是满意,自己在心中给出的评语是“知人善用,威而有恩,勇而有义,宽宏而有大略,真明主也!” 单单在“得人”这一点上,庞统认为刘备就已经超过了当世的许多豪杰。 尽管半生颠沛流离,可刘备宽能得人,每到一处总有才俊举家相随,总能收罗勇士充任爪牙,除了在幽州有关羽、张飞、简雍、士仁等原班人马外,在徐州有麋竺、糜芳、孙乾,在豫州有陈到、刘琰,在荆州更有魏延、卓膺、霍峻、辅匡等军中部曲效忠,此外又与刘表麾下的伊籍、向朗、陈震等文士交好,羽翼日渐丰满。 因此,庞统愈发自信,认为有了自己的辅佐,刘备率军从暗弱的刘璋手中巧取益州,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吾等此番相会,只展示兵将骁锐,而不外露军容之盛,料想以刘季玉暗弱的性格,必定只会对将军愈发敬重,而不会生出其他顾忌的。” “如此便好。” 刘备得了庞统的宽慰,内心担忧为之一空,从容地催马向前。 事实证明,庞统的预想果然没有错。 率军前来涪城与刘备相会的刘璋此时心中充满了敬重和兴奋。 他此行为了不堕蜀军军威,特地要求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将及随行骑从择选高头大马,人马具装、盔甲鲜明,但待见到了刘备军中前来接洽的张飞与其麾下斥候之后,一种“步骑少而精锐,文武皆不凡,蜀中不如”的感觉还是油然而生,尤其是在体态壮硕、谈吐生风的张益德面前,原本还算威武的蜀中将领顿时相形见绌,这让刘璋内心嗟叹之余,更加坚定了要与宗亲刘备结交,共御关西兵马的信念。 等到看到不远处的刘备提前下马迎接,毫不倨傲自恃的时候,刘璋心中更是欢欣鼓舞。 “刘玄德,真仁厚**也!” 此时在内心对刘备称赞不已的刘璋,根本就没有想到,那谦逊有礼的**胸中藏着的,是一颗已经蠢蠢欲动的野心。 ··· 荆益联盟的行动,自然瞒不过汉中关西兵马的耳目,只是北方的战事再次牵扯关西、三河大部分的兵力,以至于益州形势变动所带来的影响,也就居于次要了。 在河北,占据了半个冀州的阎行兵马为了更好消化新的的地盘,采取了养精蓄锐的方略,暂时停止了咄咄逼人的兵锋。 但另一方面,骠骑将军府从没有放松过对幽州各股势力的分化瓦解,经过周良、许攸等人的游说,自号幽州刺史的焦触及张南决定举州投降关西兵马,而割据渔阳的王松也在刘放的劝说下,遣使向阎行投诚。 眼看着幽州就要被阎行纳入囊中,不料故安的赵犊、霍奴却怀有异心,他们意图割据郡县自立,不愿意听从焦触的号令,为了抵挡即将到来的州兵和西凉兵,他们选择铤而走险,遣使向素有联络的三郡乌桓借兵,许诺打下幽州之后,城邑、土地归赵犊、霍奴所有,其余财帛、女子则任由三郡乌桓骑兵攫取。 逐渐壮大的三郡乌桓对幽州之地久有觊觎之心,早在十几年前丘力居执掌乌桓部落的时候,就派遣大批乌桓骑兵进攻幽州,企图帮助张举、张纯建立燕国,如今虎视眈眈的辽西蹋顿见有可趁之机,也不迟疑,当即派遣乌桓骑兵大举入塞,配合赵犊、霍奴的兵马攻略幽州。 结果,焦触、张南麾下的州兵原本是为讨伐抗拒州府的赵犊、霍奴而来,却在野外与故安叛军作战中意外碰上了奔袭而来的乌桓骑兵,一场大战下来,幽州州兵大败,焦触、张南也殁(mò)于军中。 赵犊、霍奴的兵马在乌桓骑兵的帮助下取得了大捷,他们收拢溃卒、强征丁壮,一路上兵力剧增,很快就借着战胜之威,控制了涿郡、广阳二地,并开始发兵攻打渔阳王松,围困犷平的鲜于辅,准备割据幽州南部,背靠三郡乌桓,与西凉兵对抗,身处险境的阎柔见势不妙,提前逃入上谷郡,寻求鲜卑人的庇护。 作为幽州叛军重要盟友的乌桓骑兵没有加入到围城的行伍之中,他们趁着这个机会,纵兵大肆掠夺幽州的钱粮、人口,赵犊、霍奴有言在先,加之后面还有求于人,也只能听之任之,涿郡、广阳、渔阳三地于是全面沦陷在了乌桓兵的马蹄之下,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衣冠之姓一朝沦为虏囚。 幽州的各股势力兴亡迭起,令人目不暇接,而王松也紧急派遣使者刘放向身处河北的阎行求援,日夜盼着南边的西凉军能够北上解围。 在邺城养精蓄锐的阎行一直在关注着幽州局势的变化,虽说焦触、张南的迅速败亡,赵犊、霍奴的崛起以及乌桓兵的强盛兵锋让他有些惊诧,但在幽州各方势力为了争夺幽州而大打出手,且夏季暑气已弱的情况下,按兵不动的关西兵马也确实应该动了。 阎行当即传令驻扎在中山一带的曹鸢军全军拔营北上,驱逐肆虐的乌桓骑兵,歼灭赵犊、霍奴的幽州叛军,解救王松、鲜于辅等人,并逐步接手涿郡、广阳、渔阳三郡的防务。 曹鸢接令后也迅速行动,他首先派遣熟悉幽州兵事的公孙续、牵招率领三千步骑为前锋,自己统帅大军为后续,大张旗鼓地开入幽州,准备效仿黄雀在后之事,展开争夺幽地的最终之战。 而担任前锋的公孙续也不负众望,其作战颇有其父之风,端是骁桀异常,自踏上幽州土地之后,连日与幽州叛军、乌桓骑兵作战,愈战愈勇,屡败敌军,接连收复范阳、故安、遒国、涿县等地,眼看着就要抵达蓟城,却不料在广阳遭遇了去而复返的乌桓骑兵。 起初公孙续还不在意,指挥麾下步骑进攻乌桓骑兵,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乌桓骑兵从远处抵达战场后,公孙续终于发觉到了不对劲,如今的乌桓骑兵战斗意志远比往日顽强得多,只怕此番作战是有恃无恐,专门奔着自己这支前锋人马来的。 一想到到这点,公孙续内心顿时警觉起来,连忙指挥步骑且战且退,脱离战场,退往广阳城。 64、捷足者 广阳城头。 挎着兜鍪的公孙续脸色凝重地看着城外一茬茬涌来的敌军,其中有乌桓部落的王旗,也有幽州叛军的旗号,无数人马奔着广阳城而来,掀起的尘土草屑迎着狂风,大有一股遮天蔽日之势。 他在战场上的预感没有出错,乌桓骑兵果然得到了增援,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回头迎战,想要在此地联合幽州叛军一举将自己的前锋人马吃掉。 想到这里,公孙续心中才重新正视此前一直轻视的袁氏降将牵招。 幸好战前有他力主要先接管广阳城,否则就算自己在战场上撤退再及时,也很难在野外摆脱乌桓骑兵的追击。 但眼下他们的处境也仅仅是比在野外被乌桓骑兵团团包围好一些,城外的敌军数量众多,目测在两三万之间,是己方人马的近十倍,城中几无储粮,想要守住广阳城,可谓是困难重重。 内忧外患之下,公孙续也不由焦躁不安起来。 若他还是以少将军的身份指挥作战,那此战败了也就败了,大不了战败回营之后埋头忍受父亲的一顿痛骂,可现如今物是人非,自己是以阎营将校的身份指挥战事,虽说处境比起牵招这些袁氏降将要好些,可一旦战败,军法责罚尚在其次,自己在军中的地位只怕将会急速下降。 这让一心振兴家声、建功立业的公孙续如何能够接受。 “校尉,敌军围城三匝,只怕是早有图谋,我等——” 身边的军吏夏侯兰从城外敌军的阵势中看出了一丝端倪,不无担忧地低声问道。 “住口!” 夏侯兰等人当日被郝昭兵马押回曹鸢营中,原本以为难逃一个填沟壑的下场,谁料却幸运碰上了同在曹鸢军中为将的公孙续,当公孙续意外得知夏侯兰等人乃是自家父亲昔日的部曲时,一心招揽昔日兵将重整旗鼓的他当即从郝昭手中救下了夏侯兰等人,并将弓马娴熟的夏侯兰收入亲卫队伍,甚是重视和亲近。 但此时焦躁不安的公孙续却全然没了平日的雍容,他断然喝止了夏侯兰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昔日在管子城,虏兵人马重重包围尚灭不了我白马义从,何况今日。我等只需坚守城邑,俟后方大军开至,里应外合,必能破虏于此!” 说完之后,公孙续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城头。夏侯兰等人见状,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也只能紧跟其后走下城墙。 ··· 城外,乌桓王帐。 王帐才刚刚扎下,帐中的仆隶们像蝼蚁一样进进出出,忙碌着将马车上的物件重新搬进帐中。身为峭王,髡发旃衣,满脸被塞外风沙吹出沟壑的速仆丸则在隶妾的伺候下,舒服地横卧在一张大榻上,手握着灌满酒水的金杯,肆意地发出阵阵笑声。 但这笑声很快就被不速之客所打断,能臣抵之一行挟带着帐外的风沙突兀地出现在了帐门口,遮挡住了帐内的**的光线。 “哪个腌臜——” 速仆丸正要开口大骂,睁眼看清是能臣抵之后,这才尴尬地止住了喝骂,干笑一声,翻身站了起来。 “我倒是谁来了,原来是汗鲁王呀,来来来,快坐下与我同饮。” 速仆丸干笑着招呼能臣抵之,但能臣抵之却一动不动。他那张瘦削凶恶的脸庞加上那高挺的身材,宛如一头人立而起、择人而噬的苍狼。 “峭王,你醉酒熏熏,可莫要忘了此行单于的命令。” “呵呵,我怎会忘记。一来是要帮赵、霍二人夺取幽州南境,二来是掠夺汉家人口牲畜、财帛粮食返回辽西嘛。” 说到这,速仆丸露出了笑容。 “此次还多亏了老兄的部落人马及时赶到,才将那公孙小儿困在了广阳城中,接下来总算是可以报仇雪恨了。” “我来,可不是为了帮你围困公孙的。” “你这话甚么意思?” 听到能臣抵之冷漠的话语,速仆丸的酒意去了大半,他瞪大了眼睛向能臣抵之询问,但对方却抿着嘴不发一言。 终于意识到了有大事将要发生的速仆丸挥手将帐中的奴隶都赶了出去,能臣抵之这才迈步踏入帐中,留下随从把守在帐外。 “大王有令,若渔阳未下而汉兵掩至,可抛下赵、霍等人,先把汉地的钱粮、女子押送回柳城。” “这是为什么?” 尽管知道单于楼班只是傀儡,统领三郡乌桓部落的乌桓王蹋顿的命令才是自己不能违抗的,可速仆丸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这些天他被公孙续带着步骑一路穷追猛打,也折损了一些部落人马,在有了能臣抵之的部落人马增援之后,正打算驱使赵犊、霍奴等人的兵卒为前驱攻城,一举歼灭这支西凉军的前锋人马,可没料到,能臣抵之却带来了与他意愿相违背的王命。 “呵,你若是能提前明白,那就不只是峭王了。”能臣抵之冷笑道,“你可知此番来的汉兵中,除了那个公孙小儿之外,还有哪些人马?” “不就是一些汉地来的西凉兵么。” “哼,你要知道,这股汉兵可不是善茬,比之当年公孙老贼的白马义从还要难以对付,大王无意要在此地与他们决战,所以我等要带领部落人马迅速撤退。” “就因为来的是西凉兵,我等就要撤退,放弃这刚打下来的三郡??!” 速仆丸恨恨出声,言语间还有些不服气。虽然三郡名义上是给赵犊、霍奴的地盘,但在速仆丸眼里,实际与乌桓人的草场无异。 不料能臣抵之乜视他一眼,继续说道: “何止是要撤退,一些右北平的部落也不能留了,都要撤往辽西。” 此言一出,速仆丸更是瞪大了眼睛。 三郡乌桓原本是归附汉帝国后被安置在右北平、辽西、辽东属国的乌桓部落,被委以守边侦敌之任,起到拱卫北方各州郡县的作用。但后来汉帝国衰微,乌桓部落反客为主,屡屡起事,残杀官吏、剽掠城邑,俨然反过来控制了汉地的右北平、辽西、辽东属国三郡。 其中能臣抵之这一支实力最弱的乌桓部落就安置在右北平边境,如今要放弃对右北平的全面控制,那无形之间就是削弱了能臣抵之这一支乌桓的实力,他难以相信能臣抵之竟然能够答应。 “这是大王的命令,难道你想违抗。” 能臣抵之似乎早有预料,冷冷抛出这一句,速仆丸想到蹋顿的手段,怏怏闭上了嘴巴,俯首听命。 能臣抵之也随即收敛严厉的目光,思索不语。 他原本也是不赞同蹋顿的命令的,只是最终还是被蹋顿一番威逼利诱说服了。 蹋顿告诉他,如今的汉帝国天崩地坼,各州都在互相征伐,而西凉兵就是风头最盛的一股势力,就连昔日乌桓的强盟袁绍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乌桓不应该为了赵犊、霍奴这两个可有可无的汉人,把部落勇士的性命丢在幽州南境的土地上,甚至连右北平的土地都应该舍弃。 他们乌桓部落近几年利用北方的战乱,加上这一次的大剽掠,已经从汉地掳走了十多万户的士民,当务之急就是要围绕柳城为中心,尽快消化这些汉地的民众,真真正正将乌桓部落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这需要花费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所以他们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上。 况且,和兵锋正盛的西凉军硬碰硬争夺幽州南境也是不明智的。攻城略地不是乌桓骑兵的强项,但袭扰奔击却是他们的长处。他们眼下虽是要退出右北平,可是西凉军还要进行中原等地的战事,无法将兵力全部部署在幽州防御他们,乌桓骑兵只要趁着秋高马肥之际,屡屡破边侵袭,时间一长,这幽州最终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而为了补偿能臣抵之部落迁徙的损失,蹋顿承诺会多分拨一万户的汉地人口给他,这当即让能臣抵之怦然心动,也就心甘情愿遵从蹋顿的命令,甚至当下也要严厉要求峭王速仆丸遵循乌桓王命了。 蹋顿虽然身在柳城,但他很清楚,狼群最擅长围猎和发动袭击,这场幽州的争夺战,可不会仅仅凭借一战就能抵定,后面厮杀的日子还长着呢! ··· 乌桓峭王、汗鲁王准备抛弃赵犊、霍奴的谋划已经定下,但因为他们的一贯强势,致使屈居人下的赵、霍二人还蒙在鼓里,不明真相。 反倒是忧心敌情、日日登城眺望的公孙续等人先发现了乌桓骑兵频繁调动的迹象,起初吃过亏的他们还以为这是速仆丸等人迷惑他们出城作战的假象,不敢轻举妄动,依旧扎紧裤腰带坚守待援。 但随着曹鸢军派出的精锐骑兵破围杀入城中,公孙续等人也确认了来自如风的乌桓骑兵这一次既不是要诱敌出城,也不是要围城打援。他们当机立断,迅速出兵与曹鸢军的牛嵩部、郝昭部里应外合,夹击被乌桓人欺骗,后知后觉,已经来不及撤退的幽州叛军。 而失去了乌桓骑兵的强力援助,赵犊、霍奴率领的幽州叛军虽然数量众多,可哪里是公孙续、牵招等人的对手,幽州叛军当日就在广阳城外大败溃散,赵、霍二人无力回天,只能带了少量骑兵狼狈逃离了战场。 65、试探 涿郡、广阳、渔阳等地士民痛恨烧**掠的乌桓骑兵,对引狼入室的赵犊、霍奴二人就更是恨之入骨,虽然二人从战场上侥幸逃脱,可却没有能够再在幽州站住脚跟。众叛亲离之下,两人很快就被公孙续、王松、鲜于辅等人率兵攻杀了。 曹鸢军顺利开进蓟城,收编了王松、鲜于辅等幽州残余势力,全面掌控了幽州南境的涿郡、广阳、渔阳三郡。 但与此同时,也有几万户幽州百姓和无数财货被掳走出塞,只留下乌桓骑兵烧**掠过后的断壁残垣。 曹鸢忌惮乌桓骑兵的凶悍善战,没有派遣骑兵出塞追击,遣使将收复幽州三郡的捷报传回了邺城。 ··· 邺城,骠骑将军行辕。 看完战报后的阎行,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战事的进程,有些还在他的意料中,有些则已经超脱了预想的轨迹。 对北上幽州的关西兵马来说,难得不是夺取涿郡、广阳、渔阳这三郡之地,而是如何对付那些来去如风、旦夕复来抄掠的乌桓骑兵。 所以北上幽州的曹鸢军看似声势浩大,却只是他试探着打出去的一只拳头,如果乌桓骑兵径自接招,那很快阎行就有另一只拳头加入战团,以便全力将乌桓骑兵的主力打残在幽州南境。 可惜乌桓骑兵狡猾得很,在幽州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后,就迅速地退走了。 这让阎行挥出去的拳头一下子打空了。 而这一拳打空的后果,牵连甚广。如芒在背的阎行可以预想乌桓骑兵下一次大规模的袭击,这会将大批关西兵马牵扯在幽州这片土地上,无法加入后续南下统一中原的战役。 如果不想幽州被持续袭扰,己方兵力被牵扯分散,背后乌桓骑兵这一根刺就必须拔去。 因为这件事情,骠骑将军府的元从老人还与新归附的河北文武产生了分歧和争议。 幽、冀二州的士民苦“乌桓”久矣,民心希望骠骑将军府能够征伐肆虐剽掠的乌桓虏兵,还北地百姓一个太平。但关西、三河的文武却多对与乌桓骑兵作战毫无兴趣,他们下一步的打算,更倾向于大军南下攻曹或者撕破脸皮强行吞并袁谭势力。 阎行身为人主,需要统筹全局、着眼长远,紧紧将麾下来自不同州郡的文武拧成一股绳。 他知道,如果能够讨平乌桓,那自己在河朔的声望将再跃一大级,极其有利自己统合燕赵之地的人心,让河朔的士民不再是因畏惧关西兵马的武力而服从幕府,而是又畏又敬,将自己当成扶危定难的明主来追随,这后续带来的隐形的效益是巨大的。 但毫无疑问,征讨三郡乌桓的困难众多,除了袁谭、曹丕的势力尚在的顾及,劳军远征乌桓天时地利皆不利于己方,且乌桓骑兵来去如风、凶悍善战,可不是之前沦为丧家之犬的匈奴人,深入虏地跟占据优势的他们交锋是一桩非常冒险的事情。 军师荀攸就谨慎地提醒自己需要三思而行:幽州东北角有乌桓、公孙度、西部鲜卑等势力,作战环境将变得异常复杂;如何减少恶劣天气和陌生地理己方步骑战力的削弱;如何在长途行军中从贫瘠的土地上获得补给;如何在深入敌境后保护己方军队的侧翼和后方;如何在战况不利时从大批敌军骑兵的追击下迅速撤退······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阎行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随着势力的扩张,自己需要面对的局势不知比起兵之初复杂了多少倍,自己每做完一个决定,都需要诸多智谋之士的查漏补缺、详加筹划才能够付诸行动。但即使如此,很多时候幕府也不可能拿出尽善尽美的方略。 ··· 勃海,南皮城。 随着趾高气扬的邺城使者消失在廊庑后,拱手相送的袁谭瞬间没了一丝敬畏的表情,他转身大步来到案几前,将公文和图册一并摊开,招呼着郭图一并近前端详。 早在趁乱控制了渤海、河间、安平、清河四郡多数城邑后,袁谭内心对待关西兵马的态度就发生了悄然的变化,明面上还尊奉阎行为盟主,但心中实则无半分感激之意。 虽然阎行按兵不动,与袁谭的兵马相安无事,但袁谭却丝毫不敢松懈,不仅时刻警惕着关西兵马突然袭击自己的军队,还暗中与一些投降阎行的袁氏旧将书信往来。 此刻他看着邺城北调冀州郡县粮谷的公文和开掘河渠的图册,眉头微微皱起,张口问道: “你怎么看?” “阎骠骑名义上是要重效河东之策,开渠屯田,但揣量其野心,只怕是要联通河北各水系,利用水运运粮,在幽州囤积粮草辎重。” “公则的意思是,阎——骠骑要对乌桓用兵?” 郭图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 “听闻此番幽州大乱,乌桓骑兵手段酷烈,所过之处十室九空,还一度将关西兵马围困在广阳城,临走时更是掳走了十几万百姓。阎骠骑麾下兵马强盛,又怎能容许乌桓屡屡侵袭,想必是要对辽西的蹋顿用兵了。” “这样么。。”袁谭沉吟不语,暗自思索。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自然明白,辽西的蹋顿实力不弱,阎行若要以大军征讨,那在幽州大量囤聚粮草是必须的,只是这征调粮草和开挖河渠的命令下到自己头上,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或许,关西兵马征讨乌桓蹋顿之际,就是自己的天时良机? 就在袁谭潜心思量之时,郭图的声音再度响起。 “但也许阎骠骑调粮、开渠,就是想要试探明公。” 此言一出,袁谭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收起刚刚的心思,问道: “试探我等?” “没错,阎骠骑为防乌桓袭扰,北征蹋顿势在必行。但北方尚有我等与**在,其又是新据河朔,担忧背后为明公所袭,因此想要以虚实之计试探我等。” “若是明公不从,那正可借机将我等一并吞并;若是明公从命,则河北仓癝空虚、民力疲惫,也就不足为惧了。” 听了郭图的话,袁谭后背也渗出冷汗,他忧心忡忡地往堂中走了几步,陡然回头,目光闪烁。 “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关西兵马强盛,图以为,我等只能从命。” “从命?” “正是,不仅要从命运送粮秣北上,征集河工开挖河渠,一旦阎骠骑北上用兵,我等还要加运粮草,并请命派兵随征!” 袁谭听到这里,也开始明白郭图的用意,他露出莫名的笑容,“再然后呢?” 郭图目露凶光,冷笑说道: “征粮挖渠之事想必民怨不小。等到阎贼放下戒心,劳军远征,后方空虚之际,明公就率军袭取邺城,联络各郡县官吏、旧将起兵响应,断了关西兵马的退路,让阎贼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匹马不得回返。” “哈哈哈,大善。”袁谭这时终于忍不住大笑称赞起来,只是笑过之后,他又低声问道: “阎贼狡诈,只怕他未必会放下戒心,让我等从容起兵。” “所以为防不测,我等还需联络**、乌桓为外援,时刻注意阎贼及其麾下兵马的动向。只有确认阎贼离开邺城北上后,我等才能够用兵。” “此乃军国机密,仅靠那些在阎营名位不显的旧吏,只怕不易即时探知真相。” “嘿嘿,明公莫要忘了,还有一个辛毗。” 辛毗!袁谭经郭图一提醒,当即想到了,辛毗自出使返回之后,行为有些异常,已经落入到了郭图的监视之中。郭图甚至暗中向袁谭禀报,称辛毗很大可能已经暗中投靠了关西阎行,借着出使往来阎袁阵营的机会,暗中监视禀报袁谭的一举一动。 而郭图的意思就是,采用反间之计,利用辛毗这个被关西兵马招揽的间谍,反过来监视和窃取关西兵马的行动。 相信有他兄弟辛评及家眷在手,这反间的实施难度不大。 想明白了这些症结后,袁谭总算再度露出了笑容,饱含笑意地对郭图说道: “甚好,我这就派佐治出使邺城!” ··· 接下来的日子里,袁谭和郭图暗中派遣使者北上南下,既要联络乌桓蹋顿,向他透露阎行即将用兵辽西的消息,又要与中原的**重新盟约,暗中结成对抗关西兵马的同盟,此外还要联络好袁氏的那些故吏旧部,以便到时候他们能够即时煽动士民群起响应,里应外合,灭亡西凉军。 就在他们为了心中的谋划忙碌的时候,辛毗传回了第一条重要的消息,关西兵马中的张辽一部已经开拔前往幽州。 这让袁谭和郭图心中大喜,心知关西兵马确实是要征讨辽西蹋顿了。但随后几天传回的消息,却是以往总是临阵统御的阎行还呆在邺城迟迟未动,这不由让袁谭、郭图心中又焦躁起来。 就在袁谭、郭图等得又急又愁的时候,辛毗回来了,同行还有邺城的使者,他们带来了阎行的话:阎行想要与袁谭联婚,让自家族弟迎娶袁谭的女儿。 袁谭心中一震,看来阎行还是信不过自己啊! 66、兵败 郭图认为,这又是阎行对袁谭的试探。 袁氏实力如今虽然大损,但毕竟是四世三公的名族,阎行此番行径草率且无礼,或许根本就不是无心的仓促之举,而是故意想用一个没有名气的族弟与袁氏联姻来试探袁谭的态度。 袁谭力屈于人,只好咬咬牙,忍辱答应了这门亲事,一面派辛毗随邺城使者返回,一面令人准备人手车辆以及一应陪妆,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往邺城完婚。 果然,两家联姻达成之后,冀州又陆续有军队往幽州开拔,平静了些日子,袁谭终于得到了阎行亲自北上的密报。 按照之前阎行按兵不动、从不轻出的特点,只怕这一次是要前往幽州坐镇,统筹指挥众将征讨乌桓蹋顿了。 这可太符合袁谭、郭图的计划了。 可惜事情没有让袁谭窃喜多久,抵达幽地的阎行突然又遣使前来,向袁**确说明了袁谭自己征伐乌桓的意图。 言外之意,似乎就是要看一看袁谭内心的想法。 这可吓坏了心中有鬼的袁谭,他甚至怀疑阎行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密谋之事。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还是谋士郭图出言安抚,他认为阎行狡猾多疑,大可能是联姻之后还是对卧榻之侧的袁谭不放心,因此再次出手试探,想要看看己方在背后到底有何打算。 袁谭又惊又恼,只能向郭图请教解救之策,郭图想了许久,脱口而出一句话。 静不露机,阴以待逆。 ··· 易水之畔,幕府行辕。 阎行将手中书信放下,转而看向战战兢兢跪伏在帐中的袁谭使者,突然开口: “袁车骑当真愿意遣兵相助孤讨伐乌桓?” “正是!我家主公唯盟主马首是瞻,此番征讨乌桓,愿倾州中之兵,竭力相助。” “善!袁车骑的忠心,孤知之甚深,但青州兵马孤另有他用,你可携孤的手书返回南皮,相信袁车骑见了就会明白了。” 此番遣使,袁谭不仅兑现之前的承诺,以拜祭袁绍的名义将长子送往邺城,还请求派遣青州兵马相助阎行出塞讨伐乌桓。 看来经过两次三番的试探敲打,袁谭已经选择卑躬屈膝,忙不迭地向自己这位盟主表明忠心了。 阎行虽然不苟言笑,但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欢喜。 他当即伏案挥毫手书一封,待墨干后就令书佐傅干装匣封泥,交由袁谭使者带回去。 那使者唯唯连声,起身接过信匣。仅仅在这帐中不到一刻,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在行礼谢过阎行后,赶忙告辞退出了大帐。 只是袁谭使者一走,旁观的幕府掾史阎温旋即起身说道: “明公,幕府此番征发大军讨伐乌桓,袁谭虽言委质派兵,但此辈乃无信之人,不可不屯兵防范啊!” “。。。”阎温的话顿时让阎行沉吟不语。 算起来自己跟袁谭的恩怨可谓是复杂得很,自己既是一手摧毁河北霸业的仇人,又是将袁谭从曹操、袁尚夹攻中拯救出来的恩公,既是与之联姻后的亲戚,又是生杀予夺的盟主······ 乱世之中人心不古,确实需要多多提防此辈之人。 “佐治,你以为呢?” 前番攻略河北,辛毗一路出谋划策、出力不小,他名为袁谭之臣,实则已奉阎行这个盟主为主君,所以这次阎行出兵幽州,还是将他带在身边,对他可谓是格外的看重。 听到阎行发问,平日能言善辩的辛毗这次却口齿发涩,他面露犹豫,但斟酌再三,还是慎重说道: “此事事关青州,毗不当言。” “孤让你说,你就说。” 阎行面色如常,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辛毗暗暗叫苦,只得含糊说道: “阎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袁车骑既已委质,又愿遣兵相助,若还视若仇寇、拒之千里,只恐寒了青州诸人之心,反而会生起祸端,将军不如好言抚之、暗中提防就是了。” “嗯。。”阎行听了辛毗的话,若有所思,沉着脸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突然抚须笑道: “袁谭胆怯无谋,孤几番试探,其皆感恩戴德,必不敢生出异心。那如佐治所言,传令让公明小心戒备就是了。” “明公,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此事还需慎重——”阎温闻言眉头皱起,还待再进言,却已被阎行开口阻止。 “此事到此为止,孤意已决,此次出兵,必破贼虏!” 阎行的话让帐中众人一时皆缄口,时至今日,他的权威重如泰山,一旦决定下来了,就算元从旧部还对袁谭、征乌桓之事有所异议,也不敢再出声忤逆阎行的心意了。 ··· 勃海,南皮城。 “明公,阎军一路北上,再无反顾,据军中暗间回报,前军已至无终城了。” 郭图一脸兴奋地将有关阎行军队的情报告知袁谭。 “大善!”袁谭闻言连忙从舆图上找到了无终城的位置,当他确定了阎行确实是要带兵进攻乌桓后,同样兴奋地搓了搓手,难抑欢欣地说道: “大事成矣。” 郭图趁热打铁地说道: “听说阎贼为了运输粮秣、开凿沟渠,在冀州大发徭役,魏郡、钜鹿、常山多地都爆发民乱,不少心怀袁氏的旧吏更是揭竿而起,何茂、王摩等旧部也遣人来告敌军徐晃所部虚实,准备伺机接应我军。。。明公,机不可失,此时正可趁机举兵,夺取邺城,截断阎贼退路。” “那派往鄄城、辽西的使者呢,可有消息传回?” 事到临头,袁谭最惦记的就是中原**、乌桓骑兵这两支可以引为臂助的盟军。 “派遣鄄城的使者已经返回,**愿出兵北上相助,辽西路途较远,使者还未返回。” “也就是说乌桓援军的消息还没有?” 听到这里,袁谭皱起了眉头,对行动犹豫了起来。 在他心中,凶悍善战的乌桓骑兵是最重要的臂助,只有他们大规模参战,才能够在幽州死死牵制住阎行所率领的关西兵马。 但郭图却不这么认为,他害怕袁谭重蹈其父袁绍多谋少断、错失良机的覆辙,连忙劝道: “明公,只要有**吸引徐晃军的注意,我军就能从容聚集兵马,再加上在冀州有降将、旧吏接应,必能一路所向披靡,夺取邺城的。” “到时候,阎贼兵马腹背受敌,乌桓人必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众军群起而攻之,阎贼兵马难逃败亡。时不可失啊!” “时不可失,时不可失。。。”袁谭听了郭图的话,怔怔地念了几句,想到被关西兵锋压得大气不敢出的憋屈样子,他脸色一暗,终于下定了决心,牙齿咬得嗤嗤作响,森然说道: “出兵!” ··· 在确定阎行率军北上征讨乌桓之后,袁谭终于露出了自己潜藏已久的獠牙,他在南皮城匆匆举旗召集兵马,随即多路进军,进攻阎行治下的冀州郡县,自己则亲自带兵进攻邺城,准备重新夺回整个冀州。 一开始,局势似乎如袁谭、郭图所料,在心怀袁氏的旧吏、士民接应下,许多城邑不战而下,**的推进神速,多路进军连连告捷,袁谭所率兵马更是畅通无阻地杀入到了魏郡境内。 可没想到,到了魏郡之后,袁谭军立马遭到了徐晃兵马的猛烈反击,袁氏旧部何茂、王摩提供了假情报,害得前军人马中伏战败,残存人马不得不后退向袁谭主力靠拢。 而北上的**更是碰上了打着阎行大纛的关西兵马,对阎行畏之如虎的曹洪又惊又疑,连忙约束兵马后退驻扎,等待袁谭军的进展,不敢再往前进军,害怕中了关西兵马的圈套。 就在袁、曹两支军队行进迟滞下来后,冀州的形势又随之一变。 原本在幽州的曹鸢军队突然出现在了冀州境内,不仅铁腕**了多处袁氏旧吏煽动的叛乱,而且曹鸢兵马似乎对袁谭的进攻早有预防,他们以攻代守,迅速就挫败了袁谭的几路进攻,还分出兵马由徐庶、郝昭率领,迂回突入勃海郡,准备反过来截断袁谭军的退路。 遭此剧变的袁谭方寸大乱,虽然他还没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纹丝不乱的徐晃军、突然杀出的曹鸢军,再加上纷至沓来的坏消息,这些都让他和麾下士卒斗志丧尽,知道中了圈套的他们仓促撤退,人马奔走于道,拼命想逃回勃海去。 **发觉形势不对,也慌忙撤退,再不敢与关西兵马纠缠。 因为北上的**没有深入,徐晃倒是没有追上曹洪撤退的军队,但袁谭的军队就遭了殃,他们在撤退途中先是自身发生大溃逃,继而又被徐晃军追上击败,袁谭麾下众多人马一朝尽失,连谋臣郭图都因为慌乱奔逃而坠马,糊里糊涂地死在了乱军之中。 侥幸在战场上逃得一劫的袁谭在亲兵的护卫下逃入了南皮城中,但大势已去,曹鸢、徐晃军步步紧逼,南皮城危在旦夕,六神无主的他只能慌忙下令青州的王修率兵来救。 67、青州 鄄城,司空府。 年轻的曹丕看着军中快马加急传回的战报,脸色阴沉。 因为十七岁的身躯尚未完全长开,所以哪怕曹丕心智已经成熟,在众人面前的行事也显得老成,可落在一些老臣、悍将的眼中,难免还是要将这位年轻的曹司空看成是稚嫩的小儿。 再加上曹丕性格中的阴戾使然,他接掌司空府以后变得深居简出,倾向于在幕后操纵权术、把控局势,如非重要心腹和机要文武,常常是见不到他这位主公一面的。 而得益于父亲曹操之前的架构建设和人事安排,司空府既架空了朝堂,又将军权牢牢控制在了中枢,使得渐渐适应高位的曹丕发出的命令在荀彧、郭嘉等人的配合下,也能够顺利下达到地方。 表面上,一切好像跟曹操在世之时没有太大变化。 但身为当事人,对权力极其敏感的曹丕却深知,自己个人的权威还很脆弱,内部还存在不少对自己的威胁。 其中的一部分,就来自于自己的那些宗亲叔父辈们。 在曹**后,**的军权受命于司空府,又分散在夏侯惇、曹洪、曹纯等亲族大将的手中,这些叔父辈虽然拥护曹氏的统治,但对曹丕就未必是心悦诚服了,夏侯惇、曹纯尚且好一些,原本就是军中豪右的曹洪颇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桀骜,有时甚至对来自曹丕的军令阳奉阴违。 比如这次袁谭遣使请求**合攻邺地,曹丕颇为振奋,想要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军事才能,当即与袁谭使者商定盟约,但领军的曹洪却对来自司空府的军令颇多微词,本人更是畏敌如虎,一见到阎行的大纛就畏缩不前、消极避战,任由袁谭军孤军败退、战机消逝,才又重新率军缩回了东郡防线的几座城邑里。 偏偏曹丕对此事还无法发作,只能任由曹洪主张军中事宜。 “袁显思战败,困守南皮城,听说已被关西兵马围城,遣使求救,诸君以为该如何应对?” 尽力驱散了心中的绮思,收敛心神的曹丕看着堂上父亲留下的谋臣班子,冷静地问道。 身为人主,喜怒不形于色,让臣下不容易揣摩出自己的心思,是曹丕着重修炼的能力。 堂上的郭嘉缄口不语,与倚重郭嘉的曹操不同,曹丕似乎对这个久掌机要、智谋过人的臣属有些忌惮,从他手中收回了掌管校事的权力。而郭嘉也深知伴君伴虎的道理,洒脱不羁的他这些日子一反常态,开始变得谨言慎行、明哲保身。 近来更受曹丕重用的刘晔率先出言,他知道曹丕想要询问的决不简简单单是应付袁谭使者的事情,而是在现下情形中中原**如何自处的大问题。 “明公,如今战机已失,袁谭坐困孤城,眼见是败亡在即,再贸然发兵援救也是徒然无益,只需将使者打发回去就是了。” “时下我等以为,首要之事是应该考虑东面。” “东面?”曹丕愣了一下,很快也反应过来。 “子扬所说的,可是青州?” “正是。明公,袁谭若败,青州无主,若任由关西兵马夺取北海、齐国多地,那大河之险敌军旋即与我共有,关西兵马强盛,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夺取青州,拒敌于河上!” 刘晔的思路跳跃有些快,**原本还处在救援袁谭与否的抉择上,转眼间就变成了夺取青州的军事行动,饶是曹丕年少老成,也要经过一番思索后才想明白此中的利害。 只是**主力各部或由曹洪率领屯驻河上,或由夏侯惇率领守卫陈留,或由曹纯统领拱卫中枢,曹丕顷刻之间,还真想不好要怎么调动这些亲族大将的兵马。 “要取青州,那汝等以为,该用何人为将?” 曹丕没有选择在这个棘手问题上多做停留,给臣属留下一个窥探自己内心的机会,直接将问题重新抛回给了刘晔等人。 这一回却是董昭起身答话了,他与刘晔交流过眼神后,开口说道: “臣举荐中郎将于禁领兵攻取青州!” 说完后,董昭又陈述了于禁为将有威严、能服众,麾下兵马正驻扎徐州境内,出兵迅速、道路便捷等优势,唯独略过自己与他有些交情的情况。 曹丕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即表态。 他个人对于禁的军事能力和忠诚也是比较满意的,在他继承父位之初,司空府的人事还没在父亲之死中调整过来,自己根本就无法下达有效命令给**各部兵马,恰逢徐州的昌豨叛乱,左支右绌的司空府只能够临时给了于禁一个中郎将的头衔,让他带着一部新卒,统领臧霸、孙观等泰山兵马,去平定反复叛乱的昌豨。 究其初衷,司空府根本就不寄希望于禁能够在那种形势下能压服臧霸、孙观等一干泰山骄兵悍将,也没希望于禁能够平定昌豨之叛,只是希望同为泰山人的于禁能够凭借与昌豨的同乡旧谊,安抚招顺昌豨的叛军,哪怕只是短时间内的安定也好。 但于禁的表现远远超乎众人的期盼。他不仅凭借个人的能力的慑服了臧霸、孙观等骄兵悍将,还采用兵事和诱降等手段相结合的方式,将反反复复降了又叛的昌豨引诱到军中当场斩杀,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彻底平定了困扰**多时的昌豨叛乱。 而就是这样一个立下大功的将领,竟然还持军严整、无所私入,将平叛缴获的财货尽数上交,没有丝毫贪墨。 这就与亲族大将曹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曹丕在心中早给于禁打下了可以重用的烙印。 只是此时调兵遣将,乃是上位者的专权,在人事上,更是不可全然被臣属牵着鼻子走,所以曹丕沉吟过后,才肃然说道: “既如此,那可传令于禁、吕虔二部屯兵琅琊、泰山边境,若青州有可趁之机,立马出兵夺取。” ··· 袁谭无疑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些所谓袁氏旧部、故吏掀起的叛乱,在关西兵马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揭竿举旗的叛乱人马不到十日就被曹鸢的大军尽数扑灭,而徐晃军更是配合曹鸢军一部追击袁谭败卒,兵临城下,联合围困南皮城。 在这一趋势下,勃海、河间、平原等地的城邑长吏或降或逃,冀州大部分城邑先后落入到了关西兵马的手中,根本就没有发出一兵一卒救援南皮城。 青州的别驾王修倒是对袁谭尽忠,接到使者带来的告急文书后就亲率兵马渡河北上救援南皮,奈何王修本人并非良将,麾下兵卒也畏惧关西兵马,半路遭到徐晃军分兵拦截,竟是连连受挫、寸步难进。 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发生。 在王修尽发青州之兵北上救援袁谭后,受命屯兵泰山、琅琊边境的吕虔、于禁伺机而动,全然没有守望相助的盟军样子,他们当即发兵攻打青州城邑,在攻破了穆陵关口后,兵马空虚的北海、齐国、济南形同虚设,而推进神速的**一下子就夺取了青州在南岸的大部分郡县,只有东莱境内少数城邑在管统的率领下还苦苦支撑着。 消息传到北岸后,王修麾下的兵卒、民伕当夜就发生了营啸,还没等关西兵马攻击,不受控制的青州人马就纷纷趁乱逃离,大多数渡河逃回了青州境内,少数人则干脆投降了对面的关西兵马。 一夜之间,王修麾下只剩下了十几骑亲从,他进不能救主危难,退不能守土安民,羞愧难当,本欲拔剑自刎,却被眼疾手快的亲从死命拦下,遂下了死节之心,带着还愿追随赴死的几名亲从,连夜赶往南皮城。 恰好,王修赶到城外当日,就碰上了袁谭出城与徐晃军决战。 困守多日的袁谭眼见援军迟迟不到,生恐城中守卒士气耗尽,于是决定在曹鸢军尚未抵达之前,倾尽全城兵马与徐晃军决战。 战前,也有吏士劝说袁谭弃城而逃和投降阎行的,但却被他断然拒绝。 他双目充血、神情恐怖,嘶吼着说道: “袁氏四世三公,偌大的基业,岂能一朝毁于我手,大丈夫宁愿斗死阵前,也决不沦为阶下囚虏。” 就是因为胸中的这一股傲气,他才不愿意屈居自己的兄弟之下,时到今日,自视甚高的他依然不愿意低下头颅,像袁尚、袁熙一样为了活命抛弃基业,如丧家之犬般逃亡到塞外的胡人之地。 于是,趁着双方交战之际登临一处土丘的王修,亲眼看到了这场战事的全过程。 一开始,袁谭军倾城而出、主动进攻,而徐晃军好整以暇、坚阵以待。 过程中,袁谭军人马三次全军冲锋都没有能够攻破徐晃布下的阵型,士气迅速衰竭,人马也变得散乱,袁谭无奈,气急败坏之下只得亲自率领亲兵向前突阵。 象征他身份的将旗离开濒临溃败的兵卒,迅速地向前推进,在猛烈进攻过后,很快就攻破一小块敌军阵型,顺利突入阵中,但旋即,将旗就在阵中密密麻麻的甲兵中停滞下来,紧接着将旗像风浪中的小船开始摇摆不定,最终伴随着敌军的阵阵欢呼声,无力倾倒,淹没在了厮杀的无数兵卒中。 “明公!” 心知败局已定、袁谭凶多吉少的王修悲从中来,他哀嚎一声,泪如雨下,手中一催马匹,竟不顾生死,策马奔下土丘,头也不回,径自地冲向关西兵马的方向。 68、虚实 王修的悲壮赴死并没有成功。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战场上,立即就吸引来了游弋在边缘的关西骑兵。王修胯下的战马被射倒,摔得鼻青脸肿的他一下子就被生擒了,身后赶来的亲从经过一番搏杀,或死或降,丝毫没在战场上掀起一丝波澜。 以至于指挥作战的徐晃在获知擒获了青州别驾王修后愣了一下,旋即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下令 “留着,先押下去。” 他刚刚斩下了陷阵的袁谭的头颅,正要趁胜用兵,传檄平定整个冀州,抢在曹鸢军之前将捷报发往幽州的骠骑将军行辕,王修的生死与否,此时对他来说,如蝼蚁一样无足轻重。 ··· 无终,骠骑将军行辕。 “袁谭死了。” 三日后,阎行神色如常地说了一句。 话虽简短,内容却不简单。帐中的文武纷纷传阅手中的捷报,许攸更是在一目十行草草扫过之后,抢先向阎行贺喜。 “袁谭授首,冀州抵定,为明公贺!” 周良见状也不甘落后,他赶忙起身说道: “主公运筹帷幄,早已看破袁谭小儿包藏祸心,此前不过是略施小计就使其暴露狼子野心,如今再趁势施展雷霆手段,其麾下常败之卒,又怎能抵挡我军中的百战之师!” 说完之后,周良还不忘挑衅地睃了许攸一眼,这个随时捕抓机会幸进邀宠的河北降人,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阎行脸上依旧波澜不兴。随着关西兵马节节胜利,他的权威达到高峰,麾下的文武在他勉强战战兢兢,敢于直言进谏的越来越少,在捷报传来后接连抛出溢美之词的人越来越多。 某些时候,连阎行都不免坠入到麾下文武褒美之辞营造的云端之中。 只是今日,阎行显然没有把心思放在许攸、周良等人的言辞上,他转眼看向了帐中神色异常的辛毗,森然说道: “佐治,你可还有话要说?” 辛毗听闻此言,心头如遭重击,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出言,却不料惊惶之下双腿发软,竟又重新跌坐回去。 帐中与会文武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辛毗,个别心思敏锐之人察言观色,已经猜到了一些端倪。 新任刺奸主簿的阎温将截获的南皮城密信抛在了辛毗面前,大声向帐中诸人宣布辛毗鼠首两端,既向骠骑将军效忠,又暗中往南皮城传递军情的罪行,他的话顿时引起帐中一片哗然,关西将校怒目圆睁地瞪着面如死灰的辛毗,若非顾忌军前失仪,只怕早就冲上去对这个心怀二意的小人拳打脚踢了。 阎行看着辛毗的表现,微微摇头,冷然说道: “佐治,你初入长安曾言,是为天下之苍生而来,孤取河朔,你也出力不小,但你终究还是怀了二心,首鼠两端,意图在孤与袁谭之间留着抉择。” “你这样做,一念之差,看似是在救你的兄长和族人,实则是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孤从校事获知,袁谭败退南皮,恼羞成怒之下首先杀的,就是你兄长和你的族人。” 杀人之最,莫过于诛心。 从阎行口中得知了自家族人身亡的消息,辛毗如丧考妣,他激动得咬唇出血,突然像疯了一样朝阎行疯狂叩头。 “毗有罪,毗该死。。。” 阎行见状再不言语,挥手让帐中等候已久的甲士将辛毗拉出帐外。 随着帐外典韦一声令下,不一会儿,就有甲士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用案盘托着呈入帐中。 看着这一颗前一刻还活生生安在某个人脖子上的首级,帐中的文武神色各异,但随着高踞上首的阎行炯炯目光的扫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恭顺低头,噤若寒蝉。 这一颗人头,是一次重重的警示。 阎行虽然已经宽恕、启用了诸如崔琰、陈琳等河北士人、袁绍旧臣,但这一次袁谭起兵,还是有不少袁家的旧部、故吏举旗响应,虽然这些人在关西铁骑面前脆弱如螳臂当车,可还是引起了骠骑将军心中的不满。 他要让所有人都铭记,自己这个马上打天下的将军,在宽容大度的言行之下,从来就不缺冷酷无情的铁腕手段。 许攸在这种凌厉的气势下也是战战兢兢,只是一看到身旁周良低头呲牙露出的揶揄笑容,他心中还是不由得恼怒。 骠骑将军对数量众多的河北降人敲打一番,在他们这些元从旧部看来,是再应该不过了。 于是,在许攸夹杂着恼怒、嫉妒的目光中,周良大摇大摆地再度起身,恭声向阎行说道: “主公英明神武,行此声东击西之策。大军佯攻乌桓,诱使袁谭小儿暴露祸心、举兵相向,私下则调兵遣将、有备无患,更借机将这些势穷来投、怀有异心的降人一并除去,为大军掌控河朔除去了心腹之患。” 在周良看来,阎行的声东击西之计配合上前期对袁谭的敲打试探、欲擒故纵,可谓完美,不仅让三郡乌桓不敢轻举妄动,还顺利除去了卧榻之侧的袁谭军,将整个冀州彻底纳入囊中,连带剿灭了一批怀有二心的河北降人,为关西兵马全面控制河北大地铲除了隐藏的祸患。 有了周良带头,很多文武也纷纷效仿,争相进言称颂阎行的多谋善断,将阎行的声东击西计策说得神乎其神。 听着众多文武的溢美之辞,阎行的脸上似笑非笑,等到交相称赞的话语停下后,他才突然冷笑一声。 “谁告诉汝等,孤这一次征伐乌桓,是佯攻了?” ···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 魏延领兵去断绝马鸣道被成公英率兵击败,山间道路狭窄,被追杀的蜀兵自相践踏,掉落山涧的不计其数,去时五千人马,回来只剩下一千多残兵败卒,可谓是损失惨重。 可留守大营的庞统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为自己出的计谋无效而感到内疚羞愧,反而大方自在地高踞吟诵起兵法来。 这顿时引起了同在帐中的关羽的愤懑之心,他冷哼一声,对庞统不满的情绪已经昭然若揭。 入秋以来,在葭萌关练兵讲武的刘备听从庞统的建策,向刘璋请命,率领五万兵马大举用兵,进攻关西兵马盘踞的汉中郡。 不料进军以来,蜀兵接连不断地战败,损失惨重。 首先是庞统建议刘备分兵进攻武都,一来可以防范雍凉之兵南下增援汉中守军,二来也可以煽动武都境内擅长山林作战的氐人起事,为己方所用。 刘备当即听从,结果张飞率领的一万兵马在武都境内遭到武都太守苏则和杨千万等氐人部落的夹击,后路更是险些被氐人抄小路截断,蜀兵大败而还,折损了一半人马,蜀将**、高沛也死在了氐人的伏击圈中。 其次是刘备指挥大军强攻阳平关,但山势险要、关隘坚固,蜀兵跟当初西凉军一样,强攻不下,白白在关下丢了一两千人马的性命。 最近一次,则是庞统建议刘备绕开阳平关,派兵去断绝马鸣道,结果魏延军惨遭敌将成公英的拦道邀击,惨败逃回。 眼看着蜀兵屡战屡败、士气低落,留守大营,与阳平关守卒对峙的关羽难免要将怒气撒到参赞军事的庞统身上。 在关羽看来,自家的兄长刘备太过于听信这个不懂兵事的庞统的书生之言,一些军事行动甚至只跟庞统商议,这才造成了蜀兵以众击寡,却连**败的窘境。 庞统自然知道关羽对自己的不满,但他也知道关羽在刘备军中的地位,所以也没有反唇相讥,任由关羽发泄不满的情绪。 在他看来,关西士卒虽然失去了铁骑纵横的优势,但士卒坚甲利兵,占据地利,又有熟悉山林作战的羌氐部落、板楯蛮相助,对付起来确实是十分棘手,正因为有以上的种种原因,这才会造成刘备初战受挫,损失不小。 但庞统却不认为这是刘备的损失。 前面这几次战败,损失惨重的,都是刘璋麾下的兵卒,如果从长远的来看的话,这反而是对刘备颇为有利的。 当然,刘备身为进攻汉中的大军统帅,如果**连败,不仅在军中的威名会扫地,连带着也不利于在蜀中收揽人心,树立恩信。 所以,庞统需要协助刘备在汉中尽快打开局面。 按照他之前和刘备的合计,初时败上几仗并无大碍,一来可以削弱军中刘璋部将的实力,利于刘备掌控大军,二来也有利于麻痹汉中乃至关西的阎行兵马,让他们以为蜀兵怯弱不堪战,骄慢大意,减少往汉中派遣大股援军的可能性,为后面的汉中大战创造有利的客观条件。 接下来的战事,才是攸关大局的。 刘备与庞统计划,要趁着关西兵马主力还纠缠在河北之际,在今年这个冬天到来之前,攻入汉中境内。 只要能够攻入汉中境内,就算还没有控制汉中郡全境,刘备军也稳操胜算了。 因为一旦入冬,大雪封山,关西兵马数量再多,不计粮草辎重的运输代价,也很难支援汉中的守军了。 到那个时候,所有汉中守卒就都成了瓮中之鳖。 69、定军山 酒酿圆子变得老实起来,唐元对此还是喜闻乐见的。 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听话,但结果总归是好的。关于他昏迷之后的细节,酒酿圆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他们之后暂时达成了一个共识,维持现状。 酒酿圆子作为唐元的“私有物品”,属于从任务世界带回来的“物品”,在亡者都市只能投靠唐元,不然很可能被系统认为是外来物种,清除出去。 而唐元也需要她分泌的粘液来制作食物,以换取维持生存的倒计时。 唐元也很体贴的没有追问酒酿圆子在他不在的时候究竟吃了几个人,对于这件事,他并不想知道,而对方显然也不太想提。 就这样吧,反正不管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唐元只想当一个路人甲,对于这些秘密没兴趣知道,他只是一个被“不可名状”的小萝莉威胁了的普通玩家,面对这种危险的生物,他怎么可能反抗,他可是位于食物链最底层的e级玩家呀! 唐元捧着脸,做无奈状。 事实上,唐元也不想和这种一看就麻烦的东西扯上关系,他尝试过不使用她的粘液来做饭,但效果很不好。 他用酒酿圆子拿过来的那箱子正常食材做了一份丰盛的扬州炒饭,但还没送入口,就觉得阵阵恶心。 对于正常的食物,他们这些死人已经无法再吃下去了,唐元回想起汪天逸在新手本里吃的那些泡面,不知道他现在再闻到那个味道,会不会吐出来。 “看来高级玩家们平时虽然会食用这些正常的食材,但吃下去时却相当痛苦啊,还不如这边捡垃圾吃的玩家快乐。” 说实话,垃圾要比这些正常食材感觉好多了。 每次吃饭,都是这些玩家真正意识到自己和活人不一样的时刻,他们再也没办法享受那些看着好看的美食,在这里,烹饪技术最好的玩家并不是做的好吃,而是做的没有味道。 如果能让他们在吃饭时,感受不到食物带来的恶心,就算没有味道,他们也是认的。 以上,都是唐元调查过的结果,最后,他不得不再次屈服在酒酿圆子的不明粘液之下。 任何食物(泛指一切能吃下去的东西)只要加上一点点粘液,就能去除那种令死者恶心的味道,甚至还能尝到一点点咸味。 再配合唐元独一无二的菜谱,加以配合,就能定制出适合这里死者吃的食物。 除此之外,唐元还做了一个对照组实验。 一实验目的:探究不同食材在粘液处理后的性状反应,了解今后食材采购的方向。 二实验原理: 原理一:经过观察,酒酿圆子(学名:黑山羊的幼崽)的不可名状的粘液似乎对死者的味觉有着超乎寻常的刺激,使死者可以正常品尝到味道。 原理二:经过观察,酒酿圆子(学名:黑山羊的幼崽)的不可名状的粘液似乎可以通过魔改食材的分子结构,重组后的食材将呈现可让死者食用的性状。 三实验材料: 新鲜正常的食材,腐败黑暗的食材,以及让酒酿圆子娇羞的躲在暗处从不明处流出的半透明绿色粘液。 四实验用具:能当防具的平底锅,触发病娇的厨刀,从隔壁包租公家租来的切菜板。 五实验细节 第一组,使用普通的食材(胡萝卜,新鲜大米……)制作的蛋炒饭,加上酒酿圆子的粘液。 第二组,使用朝月公园出品的黑暗食材(包括但不仅限于奇奇怪怪的毒蘑菇或者高级玩家扔掉的食物残渣)制作的蛋炒饭,加上酒酿圆子的粘液。 变量为食材。注意,除此之外,粘液的用量和火候完全一致,难点是如何让酒酿圆子在心情相同的情况下,排出分量一样粘度一样的粘液,经过实验员唐元的观察,在酒酿圆子发出愉悦的“啊”声时,排出的粘液质量最好。在此期间,绝对不可以像之前那样挤压她,更不能强迫她。 六实验结论 用普通食材制作出来的炒饭并不能让实验员唐元感到满意,虽然卖相上十分美观,也能尝到微微咸的口味,但食用后并没有让唐元感到任何的满足感,甚至就连体力值加的也不多,因此被评价为“没有灵魂的料理”。 而用黑暗食材制作出来的炒饭,卖相难看,但味道超赞,能让唐元从内到外的感觉到满足,进而吃掉了好几碗,补足了缺失的体力值。 唐元渐渐明白,要让小吃摊做大,那就绝对不能选用上好新鲜的食材,必须去找到各种奇葩食材才行。 而亡者都市的奇葩食材有限,他也不能退而求次的使用新鲜食材,因此只能选择去任务世界寻找。 之前那种能让人进入幻觉的迷幻蘑菇就是奇葩食材的一种,而能被echo眼收录在黑暗食谱中的食材应该也是一流的。 彻底搞明白这些事之后,唐元准备出发去任务世界寻找食材了。 酒酿圆子依然不跟着去,不过她已经在这几天的实验中,被压榨的不行不行了,因此险些肾虚的她(只是一种形容,她或许并没有肾脏)给唐元指了一条明路。 “想要更多的像我一样的不可名状的调味料和食材吗?想要的话可以全部给你,去找出来吧,这世界上最美味的调味品全在不可名状之世界中,那个名为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世界中!” 于是,听到此言的厨师唐元为了自己的荣耀,踏上了征途,世界迎来了大掉san值时代! 不过等级比较低的唐元估计很难随机到那种高难度的副本,于是他选择挂牌接客。 “今天不摆摊,只接客!只要付出奖励的三分之一,就能带你完美过本,专接难度超高boss又不明确的神秘世界的任务~” 大家对于这种生意其实是嗤之以鼻的,毕竟一个区区的e级玩家居然敢夸下这种海口。 因此在开业的初期,唐元只能接熟人的客。 第一位顾客就是学霸妹子刘聪慧。 出于安全的考虑,唐元最后还是叫上了自己的朋友汪天逸。 70、卢龙 “这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行的操作吗?” “没错,自打你哥我在这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释放出这种气体,不过最后都会留出一小块安全区,不会让整个医院都陷入毒气中的。” “竞争有点大啊,还剩下7个敌人,都要前往顶楼。”唐元习惯性的在裤子口袋中找了找,却什么都没能找到。 奇怪,他到底要找些什么,唐元脑子有点混沌,只觉得那是个重要的东西,但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汪天逸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插到了唐元的嘴里,然后拿出打火机,点火。 唐元深深的吸了一口, 没错,就是这种熟悉又舒服的感觉, 虽然,味道有些淡,但却让唐元有点狂躁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一看你就是老烟民。” 唐元第一次感觉汪天逸这人真不错:“我会报答你这一插之恩的。” “别,说的我跟那什么了你一样。” “走吧,咱们去顶楼。” “我想去0310房间看看。”唐元让汪天逸一个人先去。“你去前面探探路。” “兄弟你怎么回事,看到那毒气了吧,会死人的啊,你还磨蹭,想什么呢啊。” “那个护士的日志只到一半,没有结尾,所以那个病人李雷的病房一定可以发现什么。” “算了,算了,你算是我遇到这么多人中特别的一个,也许真能破了我这困境。” 他们找到0310房间。 “0310-3,意思就是三楼第十个房间的三号。” 三号床上有一滩黑色的已经干涸的不规则形状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暗红色类似果冻质感的粘稠物,像是从什么地方溢出来的分泌物凝固成冻了。 “没什么好看的吧……”汪天逸转身就想走了,但看到唐元的举动时,震惊的同时,带着一些反胃。 唐元伸手挖了一块那种果冻状的粘稠物,然后放在了嘴里,吧唧了一下嘴。 口感像放了一夜凝固掉的肉汤, “没有什么味道。” “你疯了!” 唐元抬头看着震惊的汪天逸,不服气的反驳着。 “我没疯。” “如果护士日志中说的【感染】是指这人的病可以传染,那么我就试试能不能传染给我吧。” 汪天逸站的远远地,他觉得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疯子。” “你这样乱起外号很不对的,我有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从俩人认识开始,还真的没有互通过姓名。 “好了,我想毒素应该已经在体内扩散开了,很快我们就能得到结论了。” 唐元动手翻着床头柜和一切能藏东西的地方,包括已经被漆黑不明物污染掉的被褥。 “快走吧!”汪天逸有些着急,他们只有两分钟,如果逃跑中间还碰到其他人的话,那就根本跑不了了! 最后还真让唐元搜出来个本子,随便翻了翻。 【获得情报:李雷的日记。】 “我是要死了。 明明只是普通的肝病,最后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很多人都感染了,但为什么偏偏我也中招了!明明隔壁床一直不醒的人都没中招,为什么我这点小病也会中招! 不过隔壁床的那孩子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也是可怜。 身体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像一个怪物。 他们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治疗,不,是放弃了所有人的治疗。” 唐元抖了抖本子,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了,这个李雷的情报和韩梅梅的情报正好互相补充。 不过他总觉得李雷还知道什么。 唐元不甘心的继续翻着,汪天逸在旁边催着。 “你不走我可走了啊。” 唐元跪在地上,爬进床底下。最后李雷说他被放弃治疗了,总感觉这句话没说完,如果这是医院下的决定,那么李雷那条最重要的信息一定不会写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果然床的下面,床板上还有几句话。 “为了彻底消灭感染源,他们打算释放药雾,一个区域一个区域的释放,最终整个医院的病人都会被杀死。 这件事肯定是会被隐瞒下来的,希望有人能看到我的留言吧。” 【检测到墙面有字条。】 不过床下太暗了,唐元只能伸手去摸,还真的摸到一张字条,上面凌乱的写着: “高处最安全。” [条件达成,90%的世界观已破解。] 此时,唐元和汪天逸同时接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兄弟你也真够可以了,我在这儿这么久,都没破解什么世界观。” “那是你傻。” 两人快速的向楼上跑去,不料转弯处却冲出来一个人。那人体型纤细,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手上握着电棍。 那人看到唐元两人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砰! 同时一枚子弹从唐元的右脸颊擦过。 除了这个拿电棍的人,楼上还有一个人蹲守,而且还有枪。 唐元抬起手,瞄准拿电棍的头部,开了好几枪。 爆头。 他向前倒去,头部被打的稀巴烂。 [剩余7人。] 楼上那个人还在不停的开枪,火力很猛,唐元几乎不能探头。 [开始释放毒气,请诸位前往住院部楼顶的安全区。] 毒气再一次开始蔓延,从住院部的一层一直向上,吞没了二层,侵占了三层,很快就会蔓延到唐元这里,但从上面传来的猛烈射击一直没有停下。 [剩余5名玩家。] 显然有人已经被毒气淘汰掉了。 唐元往下面看了看,毒气已经快上来了,他几乎能预想到很快自己就会变成一滩血水。 “喂,上面的哥们!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唐元非常礼貌的对着上面大喊着。 “你开什么玩笑,我不杀你们,我就没办法晋级!”上面立刻传来了回答,没有任何周转余地。 嗯,交涉失败,唐元眼中不见任何沮丧,仿佛早就预料到这种结果。“啧,可惜。” “汪天逸!”唐元喊道。“借你一用!”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汪天逸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背后有人狠狠的推了他一把。 “卧槽!” 子弹穿透汪天逸的身体,打的他嗷嗷直叫,唐元躲在汪天逸的后面,快速向楼上推进。 楼上射击的那人见攻击无效,直接就想上天台逃走。 唐元在后面开了几枪,击中了他的头部。 [剩余4名玩家。] 唐元拽着汪天逸的“尸身”,登上了天台,同时下面的毒气瞬间吞没了五楼,如果他动作再慢点,就会被腐蚀的连渣都不剩。 汪天逸的尸身慢慢消失,然后一道白光闪过,他又“复活”了。 “真的好疼啊!!没有你这么干的啊!”汪天逸的双眼冒着火光。“如果不是相信你能帮我出去,老子早就杀了你。” “事实证明,你并不会死,我完全是在废物利用,并且顺利的达到了目的。” “你说谁是废物!” “除了我们还有两个人。”唐元迅速转移了话题。 天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那三个人应该就躲在杂物的之中。唐元判断,那两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武器,个性可能也属于比较怂的类型,所以才一直躲到了最后。 “你们出来吧,我不会杀你们。”出乎汪天逸的意料,唐元说出了这句话。 “我只对付那些有可能干掉我的人,你们没有威胁,我不杀你们。” “等等,不把所有人杀掉,我们怎么赢?”汪天逸瞪着眼睛看着唐元。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所有人杀掉才能赢?” 唐元歪着头,眼中写满了诧异。 [剩余4名玩家。] 这个提示从来不是指敌人还剩下多少,而是指能一起合作战斗的玩家还剩下多少。 71、虎穴 通过echo眼的提示,唐元了解到了自己的情况。 简单来说,他现在不仅仅是唐元,而是弗莱迪玩偶熊,在这个梦境中,他的行动都会受制于玩偶熊本身的性能。它的程序让它去送蛋糕,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移动。 但稍作反抗还是可以的。 如果现在周围有其他人,就会发现这个玩偶熊的行走速度突然变慢了,这是唐元在和程序对抗。 有个特别强大的力量让唐元往相反的方向走。 去送蛋糕, 去送蛋糕, 你只能去送蛋糕—— 但是唐元并不想,虽然不完成这个隐藏任务,他就无法从这个梦境中脱离,但过一会儿再送过去有什么不一样呢? 唐元可牢牢的记着这次任务的目标呢。 “找到杀掉五个孩子的罪魁祸首,并销毁掉。” 而现在就是一个能了解到这个“罪魁祸首”的最佳时机,如果现在跟上去,他不但能知道杀掉孩子们的凶手是谁,还能知道这个人到底是用什么手法杀掉的孩子。 不过通过之前的梦境,他也大概能猜得出来。 失踪案发生后,警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尸体最后只能以失踪案结案,而孩子们的灵魂又被困在了玩偶里,那么很有可能,凶手杀掉孩子们后,把尸体暂时藏在了玩偶内部。 但唐元还有一点不解的地方。失踪的孩子明明有五个,但是化作恶灵的机械玩偶却只有四个,剩下的那个孩子去哪了? 现在,就是有关案件的突破点。他已经看到是一个保安诱骗了孩子。 现在是玩偶熊的记忆,所以唐元知道他的行动是救不了那个孩子的,但最起码他能知道这个案子的细节。 【正在尝试解锁程序限制——】 诶,echo眼还可以修改程序吗? 【玩偶熊的程序非常简单,也并没有加密,因此易于修改。】 弗莱迪熊原本红色的眼睛突然熄灭了,接着再次亮起,变成了蓝色。 【修改成功,现在弗莱迪熊的身体完全属于你了,不再受到程序或者梦境的控制,你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了。】 【注意:由于你在弗莱迪熊的记忆中,已发生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唐元跟在了那个保安和孩子的后面,保安拉着孩子的手,穿过餐厅,到达了游乐区。 接着他们拐了个弯,进入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门。 这扇门就在电视的后面,而且被刷成和周围的墙壁一模一样的颜色,不注意的话根本不能发现。 “这是新的房间……”唐元跟了进去。 房间内堆着一些废弃的玩偶,还有一些报废的零件,没有闭路电视,除了这扇门,也没有任何出口。 那个保安背对着唐元,他手里的孩子已经死去了,接着他把孩子塞进了一个箱子中。 箱子?看着有点眼熟。 不不,那并不是箱子,而是音乐盒,没错,就是放在音乐房舞台旁边的那个音乐盒。 难道音乐盒里的小丑恶灵其实就是剩下的那个孩子,他才是第一个被杀害的? 入夜之后,一旦音乐盒停止发出音乐,小丑就会出来杀人。而控制音乐盒的开关应该就在保安室。 如果没有唐元他们这些玩家介入,那么音乐一停止,小丑要杀的人是谁? 就只能是躲在保安室的保安了。 保安应该就是凶手了。 [你已破解了30%的世界观。] 找出凶手仅仅就只能破解30%的世界观吗? 在梦境中没办法真正的调查,唐元打算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找到这个房间,肯定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现在该去送蛋糕了。 …… 唐元醒来了,他站在舞台上,身边站着齐织齐修和汪天逸。 【第四夜开始。】 “刚才是怎么回事?”汪天逸一醒来就问,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玩偶鸡。 “……”齐修也有些迷惑,就好像自己做了一个梦。 当然,他们的确是在做梦,只不过顺便度过了白天的时间。 “你们梦到什么了?”唐元眯着眼睛看着他们。“说说听听。” “我变成了一个愚蠢的鸡玩偶,然后手上拿了一个蛋糕,开启了一个隐藏任务让我去送蛋糕。这任务居然一点难度都没有,很快我就完成了。”汪天逸回答。“兄弟,这里面有什么说道没有?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呢?” 唐元扬了扬眉:“你就没发现点别的?” “别的?没有啊,说是不送蛋糕就会永远被困在梦里,我才不想一辈子待在那个愚蠢的鸡玩偶身上。” 齐织扶额:“你就没看到一个保安把孩子绑架走了?” “没有啊……嗯……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的确有个保安和孩子,不过他们的关系看着挺好的,没绑架啊。” “蠢货啊。”齐织忍不住说。 “他们相处的挺和谐的,确实让人无法怀疑。”齐修说话了。 “哥?你怎么也这样?” 唐元摇了摇头:“不怪他们,他们没去奖品房,没看到那个孩子失踪的报道,所以也不会联想到这上面来。你来说说吧,看到保安和孩子,你做了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跟上去啊,但是有一股力量阻拦我过去,怎么都无法反抗,最后只能去送蛋糕了。”齐织不好意思的回答。“抱歉,什么信息都没拿到。” 看来只有唐元一个人突破了限制。 “没关系,我拿到了信息。”唐元扬了扬眉。“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汪天逸,你来说一下在管道里都看到什么了吧。” 不知不觉间,唐元已经这个小队的带头人,无论是修身治国,还是汪天逸,都十分听从他的指示。 汪天逸拍了拍脑门:“对了,差点忘了,我顺着管道过去,的确可以直接爬到保安室去。”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憋到现在?”齐织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一醒来就会忍不住说出来呢。” “哎,别提了,虽然能过去,但是下不去啊,我只能从上面看着下面。” “保安室有什么?”唐元打岔。 “一个保安。”汪天逸老老实实的回答。 “哈哈哈哈!保安室里有什么一个保安哈哈哈哈!”齐织突然笑了起来。 喂,你的笑点也太低了吧,这么冷的笑话都能笑成这样。 唐元扶额:“我是问你有没有发现能打开电门的方法。” “电门的开关肯定是在保安室,我们在外面绝对打不开。但我发现关闭电门时会耗费大量的电,因此如果没有必要,那个保安是不会同时关闭左右两扇电门的。” “如果我们在左侧这边,他就不会关闭右边的门。”汪天逸说。“每夜能用的电量也是有限的,所以我们只要在两边的电门守着,他就不得不一直关着电门,我们可以耗尽他的电量进入。” 唐元点了点头:“不错,你今天带脑子了。” 汪天逸冷哼一声:“兄弟我一直有脑子好不。” “那我们就兵分两路,去守着电门。”齐修拉着齐织。“你跟我走。” “哈哈,那个保安肯定就是杀掉孩子们的凶手,我们干掉他应该就能破解40%以上的世界观了吧!而且还顺便做了主线任务!说不定内脏器官也藏在保安室,我们快点行动吧!”齐织有些兴奋的跳起来。 “那我和汪狗子去游乐区那边,顺便我还有想调查的东西。” 汪天逸一脸懵,汪狗子?谁? 72、走马谷 “这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行的操作吗?” “没错,自打你哥我在这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释放出这种气体,不过最后都会留出一小块安全区,不会让整个医院都陷入毒气中的。” “竞争有点大啊,还剩下7个敌人,都要前往顶楼。”唐元习惯性的在裤子口袋中找了找,却什么都没能找到。 奇怪,他到底要找些什么,唐元脑子有点混沌,只觉得那是个重要的东西,但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汪天逸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插到了唐元的嘴里,然后拿出打火机,点火。 唐元深深的吸了一口, 没错,就是这种熟悉又舒服的感觉, 虽然,味道有些淡,但却让唐元有点狂躁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一看你就是老烟民。” 唐元第一次感觉汪天逸这人真不错:“我会报答你这一插之恩的。” “别,说的我跟那什么了你一样。” “走吧,咱们去顶楼。” “我想去0310房间看看。”唐元让汪天逸一个人先去。“你去前面探探路。” “兄弟你怎么回事,看到那毒气了吧,会死人的啊,你还磨蹭,想什么呢啊。” “那个护士的日志只到一半,没有结尾,所以那个病人李雷的病房一定可以发现什么。” “算了,算了,你算是我遇到这么多人中特别的一个,也许真能破了我这困境。” 他们找到0310房间。 “0310-3,意思就是三楼第十个房间的三号。” 三号床上有一滩黑色的已经干涸的不规则形状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暗红色类似果冻质感的粘稠物,像是从什么地方溢出来的分泌物凝固成冻了。 “没什么好看的吧……”汪天逸转身就想走了,但看到唐元的举动时,震惊的同时,带着一些反胃。 唐元伸手挖了一块那种果冻状的粘稠物,然后放在了嘴里,吧唧了一下嘴。 口感像放了一夜凝固掉的肉汤, “没有什么味道。” “你疯了!” 唐元抬头看着震惊的汪天逸,不服气的反驳着。 “我没疯。” “如果护士日志中说的【感染】是指这人的病可以传染,那么我就试试能不能传染给我吧。” 汪天逸站的远远地,他觉得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疯子。” “你这样乱起外号很不对的,我有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从俩人认识开始,还真的没有互通过姓名。 “好了,我想毒素应该已经在体内扩散开了,很快我们就能得到结论了。” 唐元动手翻着床头柜和一切能藏东西的地方,包括已经被漆黑不明物污染掉的被褥。 “快走吧!”汪天逸有些着急,他们只有两分钟,如果逃跑中间还碰到其他人的话,那就根本跑不了了! 最后还真让唐元搜出来个本子,随便翻了翻。 【获得情报:李雷的日记。】 “我是要死了。 明明只是普通的肝病,最后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很多人都感染了,但为什么偏偏我也中招了!明明隔壁床一直不醒的人都没中招,为什么我这点小病也会中招! 不过隔壁床的那孩子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也是可怜。 身体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像一个怪物。 他们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治疗,不,是放弃了所有人的治疗。” 唐元抖了抖本子,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了,这个李雷的情报和韩梅梅的情报正好互相补充。 不过他总觉得李雷还知道什么。 唐元不甘心的继续翻着,汪天逸在旁边催着。 “你不走我可走了啊。” 唐元跪在地上,爬进床底下。最后李雷说他被放弃治疗了,总感觉这句话没说完,如果这是医院下的决定,那么李雷那条最重要的信息一定不会写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果然床的下面,床板上还有几句话。 “为了彻底消灭感染源,他们打算释放药雾,一个区域一个区域的释放,最终整个医院的病人都会被杀死。 这件事肯定是会被隐瞒下来的,希望有人能看到我的留言吧。” 【检测到墙面有字条。】 不过床下太暗了,唐元只能伸手去摸,还真的摸到一张字条,上面凌乱的写着: “高处最安全。” [条件达成,90%的世界观已破解。] 此时,唐元和汪天逸同时接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兄弟你也真够可以了,我在这儿这么久,都没破解什么世界观。” “那是你傻。” 两人快速的向楼上跑去,不料转弯处却冲出来一个人。那人体型纤细,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手上握着电棍。 那人看到唐元两人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砰! 同时一枚子弹从唐元的右脸颊擦过。 除了这个拿电棍的人,楼上还有一个人蹲守,而且还有枪。 唐元抬起手,瞄准拿电棍的头部,开了好几枪。 爆头。 他向前倒去,头部被打的稀巴烂。 [剩余7人。] 楼上那个人还在不停的开枪,火力很猛,唐元几乎不能探头。 [开始释放毒气,请诸位前往住院部楼顶的安全区。] 毒气再一次开始蔓延,从住院部的一层一直向上,吞没了二层,侵占了三层,很快就会蔓延到唐元这里,但从上面传来的猛烈射击一直没有停下。 [剩余5名玩家。] 显然有人已经被毒气淘汰掉了。 唐元往下面看了看,毒气已经快上来了,他几乎能预想到很快自己就会变成一滩血水。 “喂,上面的哥们!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唐元非常礼貌的对着上面大喊着。 “你开什么玩笑,我不杀你们,我就没办法晋级!”上面立刻传来了回答,没有任何周转余地。 嗯,交涉失败,唐元眼中不见任何沮丧,仿佛早就预料到这种结果。“啧,可惜。” “汪天逸!”唐元喊道。“借你一用!”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汪天逸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背后有人狠狠的推了他一把。 “卧槽!” 子弹穿透汪天逸的身体,打的他嗷嗷直叫,唐元躲在汪天逸的后面,快速向楼上推进。 楼上射击的那人见攻击无效,直接就想上天台逃走。 唐元在后面开了几枪,击中了他的头部。 [剩余4名玩家。] 唐元拽着汪天逸的“尸身”,登上了天台,同时下面的毒气瞬间吞没了五楼,如果他动作再慢点,就会被腐蚀的连渣都不剩。 汪天逸的尸身慢慢消失,然后一道白光闪过,他又“复活”了。 “真的好疼啊!!没有你这么干的啊!”汪天逸的双眼冒着火光。“如果不是相信你能帮我出去,老子早就杀了你。” “事实证明,你并不会死,我完全是在废物利用,并且顺利的达到了目的。” “你说谁是废物!” “除了我们还有两个人。”唐元迅速转移了话题。 天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那三个人应该就躲在杂物的之中。唐元判断,那两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武器,个性可能也属于比较怂的类型,所以才一直躲到了最后。 “你们出来吧,我不会杀你们。”出乎汪天逸的意料,唐元说出了这句话。 “我只对付那些有可能干掉我的人,你们没有威胁,我不杀你们。” “等等,不把所有人杀掉,我们怎么赢?”汪天逸瞪着眼睛看着唐元。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所有人杀掉才能赢?” 唐元歪着头,眼中写满了诧异。 [剩余4名玩家。] 这个提示从来不是指敌人还剩下多少,而是指能一起合作战斗的玩家还剩下多少。 73、落凤1 习卦在旁边喜闻乐见的看着。 “对了,之前见面忘记说了。”唐元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三块心脏拼图没处理。“我这有内脏的碎片,想放到你那拍卖一下。” 习卦拿出绸缎手帕,斯文的擦了擦嘴边的油,然后点了点头:“给本道转过来吧,不过要放拍卖场,需要抽取2%的手续费。” “没问题,只要能帮我卖出去就行。” “心脏拼图呀,挺珍贵的,但一般玩家可能暂时买不起,大佬们大多又集齐了,所以可能需要一阵日子才能卖出去。” “我没问题。” 习卦站在旁边又吃了一碗后,捂着嘴打了一个饱嗝:“你得准备多点种类的食物了,本道很快就会帮你宣传,到时候过来吃饭的可不止这么多人。” 唐元现在可以去食材原产地获取食材,所以不愁。 “基础食材,葱姜蒜大料八角,你也尽快开始供应吧。” “没问题,本道还想吃到更多美味呢。”习卦眯起眼睛,好像在笑。“那个,你那张白板牌能不能再卖给本道?” 唐元扬了扬眉:“那可不行,我抽到的东西没有理由再退回去。” “本道就是问问,不用放在心上,本道走了,后会有期。” 习卦带着秃头城管离开了,背对着唐元抬起手挥了挥。 第一锅之后,唐元又煮了两锅,但来摊子前吃饭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的排着大长队。大家都像是饿了许久的狼,双眼冒着绿光,比起平时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现在的他们就像是活生生的人。 “大哥啊,我看你都过来四趟了,体力早就回满了吧,再吃也没用了吧。” “你知道活着是什么吗?”这位老兄倒没有直接回答。“活着就是为着一口吃的,这是活着的最最原始的快感,但如果连吃饭的快感都被剥夺了,那我们连最普通的畜生还不如。” “说起来,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在这过了多久了,早就已经忘了为了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复活了,谢谢你,你让我重新想起来活着的意义,就算是为了这口吃的,我也不能放弃。” 唐元弯了弯嘴角,给这位顾客又盛了一碗。 满满的红润晶莹的肉,唐元还特意浇上了一层汤汁;“拿好,还有这份甜点,算是赠品。” 这位大哥讲的话其实还是有些怪怪的,但仔细想想,却有那么一丝道理。 唐元不由的想到以前隔壁邻居家养的哈士奇,看到狗粮时,吃的那个香。 收摊之后,他打开玩家面板,看了一下自己的资产。 [玩家:唐元 昵称:汤圆 等级:死者lv.1 目前复活进度:已安装完整“心脏”,恢复“喜”情绪。(你现在可以查看更多有关复活的资料了。) 拼图:拥有三枚“心脏”拼图(正在拍卖中——) 天赋:echo眼二级(可查看人与物的基本信息,检测当前人物状态。已开启隐藏功能“冰箱”。) 死亡倒计时:30天 体力:100/100 san值:100/100(san值越低,会越受到灵异事件侵扰。) 称号:万年老e。 持有物品:平底锅,厨刀,弗莱迪玩偶熊,伊斯电击枪。] 唐元看着自己增长起来的倒计时,心里美滋滋。 原来只剩下不到17天的倒计时,现在直接增长到了30天,这次出摊的营业额大概在13天左右,卖出去了三百多碗。 这样一点点的积攒时间,唐元感觉很快就会富起来,短时间内不用担心时间不够用了。 [你的倒计时已到达一个月,开启了一个装备栏。] [你可以从游戏商城或者玩家商城中购买武器或者技能卡。装备在装备栏后,可以带入任务世界了!] 玩家商城他之前去看过了,便宜的都是破铜烂铁,贵的买不起,所以还是去看看游戏商城中有没有现阶段可以使用的装备吧。 不过唐元现在是e级玩家,因此c级以上的道具都无法购买。 这就尴尬了。 c级以下差不多都是一些譬如“敲碎的酒瓶子”“路边的搬砖”“弯曲的撬棍”和“让人感到痒痒的咒语”这种无用的装备。 撬棍看着不错,但还是弯曲的! 感觉都不如唐元手里的厨刀和平底锅好用,他打消了从游戏商城购买装备的念头了,下次任务时,干脆就带着厨刀或者平底锅好了,还能随时做饭。 其实对于低级玩家,他们在现阶段并不能买背包格子,所以就不能把任务世界中的道具带出来。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去游戏商城购买这些装备。 总之,虽然唐元看不起这些装备,但对于其他低级玩家来说,这些装备都是能扭转局势的性价比之王。 至于那个弗莱迪熊,它身上并没有附着的怨灵,所以和普通玩偶熊也差不了多少,现在就是个摆设。 回到“汤圆的窝”之后,唐元发现酒酿圆子回来了。 但她显然有些不太对劲。 绿发黯淡无光,白色连衣裙上沾满了污渍和粘液,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她很虚弱,似乎受到重创。】 “怎么了?出去被人揍了?”唐元走过去,擦拭着这孩子有些脏兮兮的脸蛋,然后揉了揉她的脑袋。 酒酿圆子抬起头,看见唐元后,她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切,就仿佛她和唐元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样。 奇怪啊,很久很久之前是她小时候,那时候她连意识都没完全苏醒,甚至很痛苦,快要死了。但那时候似乎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涌了进来,有一双纤细的手抚摸着她的脑袋,用好听的声音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但这和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可是把她削弱到这么一小点,还各种强迫她的鬼畜男人啊。 但她如今为什么会感到这么亲切? 唐元看到小孩的眼圈变红了,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酝酿。 “诶呦,你这么这么委屈啊。” 说实话,唐元面对这个孩子时,心情有点复杂,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向前看就好了。 “我……被发现了……”酒酿圆子抓住唐元的衣角,如同最后一根稻草。“你不会把我交出去吧……” 还没等唐元回答,集装箱的门被轰开了。 唐元的瞳孔放大了,不是说这门别人打不开吗? 门口站着一个人,握着漆黑的长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发现违禁者,全部肃清。” 74、落凤2 [欢迎来到《亡者迷宫》。] [你进入了b级任务,系统不会提供任何补给,所需补给可以在本地图中找到。] [你在此任务中消耗的“倒计时”将在任务完成时结算。] 系统依然没有说明任务目标,看来这个游戏就是需要玩家们自己在任务中发觉真正的目标是什么。 唐元双臂发力,慢慢的支撑起身体,手下是一片细沙。 抬起头,入眼一片湛蓝,海天一色,望不到边际,天色很暗,但并未完全黑下来。 【21:00】 浪被海风追逐着,撞击在礁石上,溅起了洁白的水花。 唐元站起来,双脚踩在沙子与海水交接处,海浪一层一层从远处轻盈地荡来,轻触着他的鞋子。 摸了摸身上,肉块并不在,看来肉块并不能被带进来。 唐元稍微有点担心,肉块在玩家区会不会搞出什么乱子,不过仅仅担心了几秒钟。 无所谓了,它那么虚弱,随便找个人就能捏死它,而且它也感染不了死人。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它应该不会出去抛头露面的,就是有点可惜可以做出美味佳肴的粘液了。 提起精神去应对这次的任务吧,唐元知道自己的倒计时还剩下六个小时,所以要抓紧时间, 而且还要努力拿到高的评价,系统出了一次错,这次总不会出错了吧。 他转身,往陆地的方向走,却又在沙滩上发现了倒着的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没等唐元走过去,那三个人便开始陆续醒过来。 【王权贵,男,死者lv.3;b级玩家; 备注:生前身体状态良好,体力充沛,应该常年从事体力劳动工作。】 唐元扬了扬眉,看名字很有福气啊,不过也带着上世纪末的乡土气息。他倒没想特意去想查看对方的信息,只是无意间发动了echo眼而已。 人与人交往就是不断了解的过程,随着逐渐深入,一层层的刷新对这个人的印象,这是个很有趣的过程。如果提前知道信息,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唐元其实还是因为懒得去思考。 如果每看到的东西都由echo眼来呈现信息,那唐元要接收的信息量将会巨多无比,既然接收了信息,唐元就会忍不住去分析思考,这样太累了。 与其呈现无数无用的垃圾信息,不如在关键时得到有效的信息。 现在唐元还不能很好的控制echo眼,所以偶尔会弹出自己不想看到的信息。 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人西装革履,带着金边眼镜,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就连皮鞋也是擦得锃亮,颇有都市精英金领的样子。 另外一人看起来像个女高中学生,一身蓝绿色的运动服,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刘海全部撸上去),眼神很单纯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数理化)。 嗯,镜片挺厚的,起码600度。 没有echo眼提醒,这样猜测对方的身份多有意思? 王权贵摸了摸大光头,看见唐元后,咧嘴一笑:“哟,俺有三个队友了。” 女学生面无表情的抖了抖身上的沙子,然后直起腰身,厚厚的镜片反射出一道光。 都市精英清咳了一声,来显示自己的主导地位:“已经开始了,你们介绍一下自己吧,在弄清这里的任务目标之前,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合作。” “有文化就是了不起,说话一股气势。”王权贵抠了抠鼻子。“你们叫俺权贵就行,俺懂得不多,需要俺出力就叫俺。” “刘聪慧。”女学生惜字如金,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高冷。 唐元摸了摸下巴,有经验就是不一样啊,没多说一句废话,就达成了共识。 回想新手任务,新人们没弄清情况,就开始自相残杀,连沟通的机会都不给。 当然也是因为这些人进行了很多次任务,游戏的规则早已经了解。 “你们叫我唐元就行。” “汤圆?俺不太喜欢吃那个,太甜了。” “我是lv.3的b级玩家,你们都是什么段位的?”都市精英再次发问。 “巧了,俺级别和你一样。” “嗯,能被匹配到同一场游戏中,自然是等级段位相近的人。”都市精英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松。 “lv.2,b级。” “等级有点低,但是潜力不错的,综合平均评价b级,小小年纪很棒。” 大家都看着唐元。 “我……1级……” “这有点厉害啊,1级的综合评价就是b级了。”王权贵赞叹道。 “不是,我综合评价是e。”唐元很坦白。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e级有点勉强啊,我见过的最低的玩家也不过是d级,你是怎么做到评分为e的。”刘聪慧有些好奇。 “你对强者一无所知。”唐元扬起一边的眉毛,抖动了一下。 “……” “可能是匹配系统出毛病了,算了。”金领精英说,然后严肃的看着唐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我们匹配到一起,但这个不重要,我希望你能全权听从我的安排,不要拖我们的后腿,b级任务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完成,一不小心就会团灭。” “如果你做出危险的举动,我们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唐元转头问王权贵:“兄弟,有烟吗?” “有有!这可是商城里数一数二的名烟,俺们死者没办法感受到更多的味道,但这个烟有做过特殊处理,俺们能抽到一些味道。” 王权贵递过来,然后帮唐元点上。 金领精英见没人理他,冷哼一声,往岛屿内部走。 唐元吐出一个烟圈,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谢了,我欠你个人情。” “哈哈,一根烟而已。” “最讨厌抽烟的大人。”刘聪慧用手掌扇着风从旁边走过去。 王权贵想伸手搂着唐元的肩膀,唐元默默的看着他的手,他不好意思的又收了回去。 “不过你的级别是真的低,俺要是能帮你,就帮帮你,有困难就说话。” 他们在岛屿上转了转,当然并不是特别仔细,只是大概看一看。 这是一座面积不太大的孤岛,围着岛屿的海岸线走,大概40分钟就能转一圈。岛内草木丛生,没有猛兽,甚至连食草动物都没有,而鸟类除了乌鸦没有其他的种类。 小岛的中央有座山峰,远远看过去,从山脚到山顶之间有很多废弃建筑物,十分残破。这里也没有生长野果和椰子树一类的植物,并不适合活人生存。 不过岛上倒是生长了大量的蘑菇, 嗯,颜色很鲜艳。 75、军心 “姓名?” “劳伦斯·皮斯利,” “年龄?” “你们手上的资料不是写着吗?问我一个失忆的人干嘛?” “年龄?” 叹气。 “30岁。” “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患者在接受提问时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和狂躁,我们推测也许他的病情正往另一种方向恶化……建议关进重病房继续观察,记下吧。” “是的,老师。” “等等,我以前是当老师的,除此之外就不太记得了。” “患者的情绪稳定,可以继续。” “你对过去一个月的经历有记忆吗?” “没有。” “你有没有噩梦,梦到过古老庞大的遗迹或者其他令人恐惧的幻象?” “没有。” “患者完全不记得之前的噩梦经历,并且表现出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李华合上手上的记录,认真的看着唐元,叹了一口气:“你和一个月前刚进入这里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或者说你的失忆症比以前更加严重,并且你的性格与之前完全不同,你还有多重人格障碍。” 唐元眯起眼睛,这段话的信息量稍微有点大啊。 “多重人格障碍?你真的确定?” 事实上,对于医生这个猜测唐元还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占用的是这个名为劳伦斯的身份,那么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原住民看来,这个劳伦斯就是有多重人格障碍。 其中一个人格就是劳伦斯自己的,另外一种就是外来者唐元。 唐元出现在这里,其实混淆了医生的诊断。他现在也开始怀疑失忆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回事,作为唐元的他两眼懵逼的来到这,但在其他人看来,劳伦斯这个人就是失忆了。 李华郑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值得高兴的是,你目前的情绪很稳定,之前出现的暴力倾向也完全没有了。我们之前还怀疑那是你的一个暴力人格,但现在似乎可以放心了,那似乎是你在面对某种状态出现的应激反应。” “你不光有失忆症,多重人格障碍,还有狂躁症和暴力倾向。”李华交叉着指头,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唐元只要稍微挺直脖子,就能看到李华的地中海。 “你不光有很大的压力,并且还有一点秃顶,或许是你的家庭不和睦所置,天天跟我们精神病人打交道,有趣吗?” 李华显然没想到唐元会打岔,愣了一下:“这倒是个从未观察过的反应。” 沙沙沙—— 刘聪慧立刻明白老师的意思,低头在本子上快速的记着。 学霸就是学霸,能知道在什么时候记下重点,啧。 “以前的你从来没有这么细心,说说吧,你的推测。” “你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印子,应该是婚戒,但现在你拿下来了,要么是离婚了,要么感情已经破裂,当然还有种可能,就是你胖了,戒指卡手,如果是最后一点,当我啥也没说。” “你的年纪不小了,面临着中年危机,常年待在精神病院,其实很容易被这里的氛围影响,无法发表的论文,也没有更多学术上的成就,你的一生可能就止步于此,家庭和事业的压力让你成为地中海星人,当然如果你说这是遗传自你家族的秃顶基因,当我啥也没说。” 啪啪啪—— 李华鼓了鼓掌:“你的变化太明显了,让我忍不住好奇起来。” 唐元耸了耸肩,表示不关他事:“医生啊,你也能看到了,我现在的逻辑正常,表现也正常,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还被你怀疑是第二种人格,但我并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现在的状态也能维持基本生活,所以让我出院呗。” 唐元确信自己很正常,那个叫劳伦斯的人到底有没有病,就不是他关心的范畴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从这个牢笼中出去,一直呆在这,不但浪费时间,还什么都调查不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承认你现在的状态是正常的,但很遗憾,我们怀疑你的病没有彻底被治好,因此不符合出院标准。” “那把我转到普通病房。” “不行,普通病房看不住你,那里都住着无害的病人,你过去会惹祸的。”李华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正准备往嘴里送。 “我渴了,给我喝口。”唐元伸着脖子,但身体被固定的死死的。 李华无奈的端起杯子走到唐元的前面,把水递了过去。 唐元喝了一口,然后“噗”的一下全吐在了李华的脸上。 “凉快吗?”唐元抬着头问。 “你真是个精神病。” 唐元点了点头:“既然我不符合出院标准,那自然就是精神病,你跟一个精神病人较什么真。” 唐元注意到,李华刚刚那句话的口气不太对,就仿佛他知道唐元没病一样。所以这个李华很可能知道唐元不是真的有病,还把他关起来? “把他带回去,看好,可以不用束缚带了。”李华招呼着医护人员,一边用毛巾擦着脸。 “我们以前认识吗?是笔友吗?”唐元听话的从椅子上下来,跟着医护人员离开之前,回头问了一句。 “认识。” “哎,又要回那个无趣的房间了,谁好心来副扑克吧。”唐元有意无意的扫了刘聪慧一眼。 刘聪慧站在李华的旁边,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 唐元被重新送回了重症病房,这一次,没有束缚的他反倒可以自由的探索了。 房间里啥也没有,他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和角落,包括自己的内裤,都找不到一件和剧情世界观有关系的东西。 就仿佛这里真的是一间很单纯的重病室,唐元的任务就是体验精神病人的生活一样。 “咚咚咚!” 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然后顺着每天送饭的小门,扔进来了一副扑克牌。 唐元冲过去,捡了起来,打开了扑克牌的纸盒。 里面是…… 不但有扑克牌,还有一张纸条。 “抱歉,我不能做太多事,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有什么办法能帮你逃出去吗?” 唐元一时间找不到笔,当然也不会做咬破手指以血代笔的蠢事。 “你能帮忙找到我的病历吗?我要彻底研究下现在的情况。” 对方应该就在门外,有什么话直接说就行了,还夹纸条。 “我尽量。” 76、兵法 从占卜店出来后,唐元掏出了那张白板牌,仔细的看着。 他早就发现了那神棍换牌的小把戏,所以趁他不注意,随便从那堆牌里换了一张出来。 不过他没想到换完的牌居然是张白板。 虽然有点遗憾没测出真正的本命牌,但总的来说,没被那家伙坑到,还拿到一张有用的技能卡,结果还算不错。 唐元打算去附近的店铺再逛逛。 寿衣店的服务员小姐姐很热情,就算知道唐元是低级玩家,没有什么多余的倒计时购买寿衣,也依然给唐元介绍着他们家店铺的东西。 “咱们家的寿衣啊什么款式的都有,热带风情,机械童话,阳光海滩……还有最传统的中山装和西服……” 衣服种类是很多,如果不是非要叫成寿衣的话。唐元可以理解为这些衣服都是游戏时装吗? “哈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些都是游戏时装吧。没错,但我们都是死人,所以穿的衣服严格上来讲,就是寿衣。” 嗬,还挺严谨,但在唐元看来,用户体验可能不太好,毕竟在自己清醒的情况下穿寿衣,心理素质要相当强大吧。 唐元相中了一套休闲西装。 “这套西装正在打折,只要30天的倒计时,可以防子弹防中级法术类的攻击,自带一尘不染功能。” “啧啧……”买不起。 然后他又进了隔壁的餐厅,准备考察下这里的食物是什么水平。 看了一下菜单,最便宜的是紫菜蛋花汤,只要五分钟倒计时,可以增加10点体力。 稍微贵点的胡辣汤,价格十分钟倒计时,可以增加15点体力。 …… 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酱香茄子,地三鲜,京酱肉丝,西红柿炒鸡蛋,剁椒鸡蛋。 这里的食物基本上都是现实中可以见到的普通菜,价钱并不贵,大概就在20分钟到60分钟之间,由于死者们并不能很好的品尝食物的美味,所以这些菜往往并不注重味道,反而做的很好看,像工艺品一样。 你见过宫保鸡丁上还放着用萝卜雕的鸡吗? 大家通常是欣赏一下菜品的样子,最终还是以增长体力为主要目的。 以上,都是唐元观察邻桌得出的结论,他就点了一份馄饨。 口感就是普通的馄饨,但吃起来就像是白开水一样素然无味。 【世界卫生组织建议:一般人群每日食盐量为6-8克,我国居民膳食指南提倡每人每日食盐量应少于6克。】 【这份馄饨的含盐量已经超过20克。 备注:这家店的厨师已经很努力了,但就算放再多盐也没用。】 唐元慢慢的把馄饨都吃完,哎,不是一般的难吃。 看来他的小铺子很有前景,唐元调查完市场后,放心了。 [体力+10] 比起正常但没有味道的食物,这里的玩家应该更喜欢奇怪但美味的食物。 他可以准备研究下怎么烹饪飞天水螅了。 …… 【飞天水螅是一种半隐形的具有水螅形态特征的异星生物。他们的身体只有部分是由物质的,其余部分由什么构成则不得而知。】 【由物质构成的身体:较为柔软,肉质鲜美多汁,富含蛋白质,适合任何烹饪方法。】 【非物质构成部分:看上去是隐形的,但可以接触到,使用蒸煮方式会让口感变得像果冻布丁一样美味。】 唐元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飞天水螅。 砰! 随着一声巨响,一个长约十米的富含蛋白质的生物尸体便掉在了唐元的面前。 等到扬起的尘土散去后,唐元拿着那柄厨刀,爬到了它的身上。 这声巨响也引起了住在周围的玩家的注意,没过一会儿,便有一些人过来看热闹。 “这是什么?” 唐元对着提问这人扬了扬眉:“新食材哟~” 然后他一刀插进了飞天水螅的身体,从上到下一划,滋啦—— 【建议尽快清理内部脏物,使用厨刀沿着中线处理,效率更高。】 唐元的右眼闪烁着蓝光,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处理食材的工作中。 他把飞天水螅身上物质和非物质部分分开,然后把肉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先不做高级复杂的菜,既然已经有了伊斯族的液体,也许可以做一些带甜味的食物。 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有一圈人围住了他,眼巴巴的等待着今天的料理。 唐元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吼了一声:“大家提前排好队啊!” 嗯,酒酿圆子还是不见踪影,这家伙又跑哪去了? …… 占卜店。 “亏了?”秃头城管不解的问。“你不是把白板卖给他了吗?” “本道卖给他的是真的白板啊!不是这张廉价的!” 习卦欲哭无泪,他刚刚对于白板牌的解释其实都不是瞎编的。这套珍稀的牌组,其中并没有备用的白板牌,但这并不代表白板牌不存在。 只有真正白板属性的人过来,白板牌才会出现。这个人无论抽到什么牌,最终都会变成白板。 变成白板的那张牌就相当于作废了,但却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这套牌的任何一张牌都有可能“进化”成珍稀的白板。 在遇到唐元之前,习卦一直以为这是个唬人的传说。 “所以那家伙抽走的是命运之轮,但那张牌却变成了真正的白板?”听完习卦的解释后,秃头城管也明白了。 “没错,那家伙是难得一见,极为特别的白板属性。” 秃头城管推了推眼镜,说着风凉话:“总忽悠别人,现在碰上真的了吧。” “还说风凉话!奇怪,本道明明已经偷偷把他抽走的那张牌换了啊,他最后拿走的怎么还是真牌?” 对于习卦来说,他损失的可不止“命运之轮”,还有那张极为稀有的白板牌,并且这套牌已经变得不完整了,自然是亏大发了。 “算了,算了,就当卖个人情,小秃子,以后这祖宗你可得好好伺候着啊。” “还不是当初你让我去找他麻烦的,老子的头发,你得赔!” “诶呀,把他哄高兴了,咱爷俩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损失点头发算什么啊,他的食物真的很美味,你要是尝尝,别说是头发了,连腿毛都得给他~” “谁跟你是爷俩!!” 77、独断 大脑是身体的总指挥中心,权限远远高于辅助t细胞们的指挥部。 实际上辅助t细胞们的指挥部得到的信息,最后也要传送到大脑那边,给最高的司令官审核,归档。 “他是谁?怎么会使用大脑那边的通讯器?”指挥室,辅助t细胞诧异的查找着,但是一无所获。一般来说,大脑那边发出的指令会在他这边过一下,然后传递给其他免疫细胞。 除非是那种优先级非常高的指令,或者不是免疫系统的指令,才不用从辅助t细胞这边过。 只要是大脑发出的高级命令,无论发生什么,底下的细胞都会无条件遵守,这是规则,也是这个世界能正常运转的铁则。 此时,唐元发出的指令已经传遍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 毫无疑问,越过了辅助t细胞,越过了其他神经中枢,是最高级别的命令。 众人骇然。 那么多的病毒,放弃抵抗就是找死! “哥,唐元既然这么说,我相信有他的道理。”齐织回头看着齐修。 齐修摇了摇头:“还是要弄清他为什么这么做吧。” 他们身后的免疫细胞们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的决定,经过之前战斗的磨合,他们很信任齐修和齐织,现在要放弃还是继续,全看他们俩的命令。 “你们不必为难,如果无法反抗大脑的意志,我们放弃就是了。”一位杀手t细胞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但那个发布命令的人来历不明,应该不是脑细胞,也许是病毒伪装的。” “他值得信任。”齐织一口反驳。 “那我相信您的判断。”杀手t细胞低下了头。 “我们战斗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不让病毒入侵我们的家园吗?队长啊,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啊。”站在一边的b细胞喊道。“难道要让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 “队长,只要你们不同意,我们绝对不会执行这个指令,就算是来自大脑,我们也不会承认的。” 齐织看着底下这批热血又衷心的部下,她知道放弃抵抗的后果,他们这些最前线战斗的士兵会被那些病毒寄宿,然后死去。 她真的很喜欢这些坦率又正直的细胞们。 齐织看着齐修,或许他们这次可以不听从唐元的? 不过齐修的反应却出乎了齐织的意料。 原本打算去弄清楚情况的齐修此刻却斩钉截铁的说:“放弃抵抗!” “诶?!”齐织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齐修的看法,虽然疑惑,但她选择听从哥哥的做法。 “大家放弃抵抗吧……”齐织有气无力的说。“我们对不起你们。” “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们,记住,我们永远是你们的部下,我们听从你们的指示天经地义。”杀手t细胞很平静的说,他笔直的站着,行了一个军礼。 后面一大片的白血球和t细胞们也都开始行礼,他们扔下了手上的武器。 丧失了战意。 [你们选择“恶化”方向。] “恶化……方向吗?果然是恶化了吗?”齐织苦笑着,她把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散开,放松了一下头皮,这也代表她从战斗状态完全退了出来,进入相对放松的状态。 “看来你们俩听从了我的命令啊!现在速来大脑图书馆这边,我会让汪天逸接你们进来。”唐元的声音继续响起。 “齐织,你先过去。” “哥?” “我要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的结局,毕竟也曾是我的部下。” “你舍不得为什么还要执行唐元的命令?” “唐元是正确的,但留下来是我个人的意愿,我会保护自己,不用担心。” 齐织心中疑惑,但没有婆婆妈妈的多问,多年来的默契告诉她,齐修如果想说,以后自然会说,而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她回头。 一群军人站在那边的山坡上,就像是一个个雕塑,笔直的站在那里。他们背对着齐织,面对着前方如同山海般汹涌而至的敌人们。 而齐修也背对着她,陪着那些军人, 伫立着, 光线下,拉长了剪影。 …… 唐元此刻在大脑的指挥中心,在他的周围站着一些学者。 这些是货真价实的,没有被癌细胞入侵的脑细胞。 他们大多带着眼镜,穿着一身绿色的大褂,一脸严肃,身材普遍羸弱。除了年轻人之外,还有一些脑细胞长得明显年老一些。 脑细胞算是人体中最长寿的细胞之一了。 因此他们也有着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分析,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就越渊博。 “多亏了你,中性粒,如果没有你赶来,可能我们都要被癌细胞害死了。”其中一个少年样子的学者眼中涌上了感激。 “这是我的职责。”唐元礼貌的笑了笑。“如果不救出你们,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个计划?” 唐元扬了扬手上的本子。 【情报:脑细胞的秘密计划2。】 “哎,我们也是铤而走险,没有你的话就失败了……而且现在也有点晚了……”后面的一个年纪大的学者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屏幕。 大屏幕上被分成了一百多个小区域,每个区域都是不同的画面。 除了齐修齐织那个部队的人,其他部队的白细胞们并不服唐元的命令,他们无视了唐元的命令,继续和病毒们战斗。 “他们不听你的也情有可原。”汪天逸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齐织。他刚刚去处理了一下癌细胞们的残党,然后又把齐织接了进来。让齐织这个大块头进来可真不容易,他死了两次才制造出能容纳齐织的泡带她进来。 “让他们放弃抵抗可就是让他们送死啊。”他把头上的蓝帽子扔给了唐元,唐元顺手扔进了冰箱。 “大脑发出的权限就是最高权限,无论任何情况,细胞们都要听从。虽然现在让他们放弃抵抗有些不合理,但就算不合理,作为这个世界的细胞们,也必须要无条件服从大脑的命令。” 唐元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 “命令就是命令,这里没有情。作为细胞,就是要服从大脑的命令,否则整个身体不乱套了。现在他们已经不愿意服从命令了,这就是不正常。”唐元笑着,指了指屏幕上的那些人。 “所以我哥他……”齐织才反应过来。 “对,齐修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让他的部队服从了。你们的部队或许是整个身体中唯一服从了我的命令的部队。” “或者说,多亏了你们俩,他们才能服从,让我们把计划进行下去。” 唐元让齐修齐织去刷支线任务也是这个原因,虽然最开始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既然系统已经提示要去刷支线,那么一定是有用的。 齐织看着屏幕。 病毒们已经完全进化成了黑帽子,它们冲向了部队们,其他部队全都选择了反抗。 只有齐修那边,大家一动不动,任由黑帽子进攻,寄宿到他们身上。 “为什么?”齐织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反抗。” 唐元点了一支烟,看到齐修那支部队被成功寄宿后,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了解过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吗?” 齐织摇头。 “我们看见的听见的,所有的感觉都是大脑发出的信号,实际上我们并未真正‘看到’世界真实的样子。” “如果大脑欺骗了你,你自然也不会知道。” 我们一直生活在“虚假”中。 78、营盘 等等—— 唐元忽然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危险。 手里这个小东西变大之后,可是恶心到极点的肉块触手怪,他记得之前看过它的资料,貌似是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克苏鲁神话中最出名的外神之一的子嗣,而这里面的所有神都拥有一副让普通人类反胃又恐惧的变态外形。 而现在唐元对他居然产生了食欲? 作为一个死人,吃什么都应该没什么味道才对,但当唐元尝到那绿色的粘液时,居然产生了一种来自舌尖上的幸福感。 咸咸的—— 唐元觉得自己目前还接受不了吃这个怪物的设定,但为了解决燃眉之急,不得不做出让步——吃点它的分泌液也是可以接受的。 小肉块扭曲着触手,不断的挣扎着,但它现在太虚弱了,根本不能对唐元造成什么影响。 就连它拿手的“感染”也对唐元无效——它只能感染活物。 唐元捏着它,在四周转了转。 这是一个公园,附近有大片的草地花丛树木,还有孩子们玩的滑梯以及小沙地。他往外走了走,离开小树林,才发现公园里其实还有不少人在的。 【朝月公园:属于d级及以下的玩家安居地,公园内拥有大量的植物(可以吃),大量的高蛋白质(可以吃)以及一些人类废弃物(俗称“垃圾”,可以吃),此地其食材廉价,风景优美,是广大饥寒交迫的e级玩家喜爱的聚集地之一。】 echo眼开始发挥作用——可以初步看到人与物的基础信息。 唐元在之前的个人属性中了解到,这是自己的“天赋”,感觉还挺实用的,不过他更希望有个攻击力超高或者特异功能之类的天赋。 唐元打算在自己“生命最后的十分钟”内,好好的吃一顿,补充下体力,就算是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对于他来说,就算继续进入任务,也来不及赚取倒计时了,由于系统结算错误,他现在很快就要玩完了。 不过他倒是对生死没那么大执念,就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玩完,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总之先吃饱吧。 这里倒是有不少人在“捡垃圾”,唐元看到有个人在垃圾桶里见到了一块腰带,然后面无表情的吃掉了。 只要能提升体力值,什么都能吃,反正死人的味觉已经被削弱到极点,吃什么都一样,也不用担心食物对身体的影响。 都死了,还要什么健康? 唐元“入乡随俗”,采了一把草,然后惊喜的在一棵树下面的草丛里发现了生长的极为茁壮的“蘑菇”! 【狗尿苔:又称晶粒鬼伞,一般簇生,成熟后菌盖下部会变色,由浅白色到灰色到黑色逐渐腐烂,在成熟前期可以食用(菌盖底部灰色以前)不能与酒同食,成熟后(菌盖下部黑色)有毒,禁止食用。】 【以上条目中“禁止使用”仅针对于活人,死人可放心食用。】 唐元找了一块空地,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休息了。 “你是新面孔吧,刚来的?”坐在唐元旁边的一个男人搭话说。 男人看着大约三十多岁,胡子拉碴,带着遮阳帽,眼底是深深的黑眼圈,看着很没精神,声音也显得比较颓废。他的前面放着一口大锅,锅子的下面堆着柴火。 【云空,男,30岁,死者lv.1,e级玩家,喜欢租借给新人各种东西赚取“时间”,人称“包租公”。】 “嗯。”唐元点了点头。“你的锅能借我吗?” “可以啊,看你是新人,给你打个半价,只需要10秒倒计时就行了。” 真会做生意。 唐元其实还是没办法接受生吃,虽然没味道,但口感还可以感觉到啊! “时间就是金钱啊。”名为云空的男人请求交易,唐元付给他10秒倒计时。“你要理解我,我们也是要生活滴。” 唐元带着锅子走到公园中央的小喷泉那,接了点水,然后回到空地。 他把狗尿苔,青草,扔进锅,然后—— “给你火,我们租借服务是一条龙。”包租公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然后熟练的用打火机点燃了锅子下面的柴火。 “呃,谢谢。”对于礼貌的服务,唐元自然要礼貌的回答。 接着,唐元捏着肉块,趁旁边人不注意的时候,像挤柠檬一样往里面挤了一些粘液。 顿时锅子里面的汤变成了淡绿色。 包租公嫌弃的看着锅子:“你这煮的是啥,一看就有毒啊,会不会污染我的锅!污染了我可要加钱的!” 随着水温上升,慢慢的开始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里面的晶粒鬼伞看上去完全熟了,就连青草也浸透了汤汁,渐渐的,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 “这是什么味道?” “哪里来的香气?” “我已经很久没闻到气味了,这是什么?” 瞬间,小公园内的人都被唐元这锅汤吸引了,聚集过来。 唐元摸了摸下巴,他也没想到就是挤了挤肉块身上的分泌物,居然达到现在的效果。 【你开启了“食谱”资料库。】 【“黑山羊子嗣的粘液”收录到食材图鉴。】 【“狗尿苔”收录到食材图鉴。】 【“香浓稠汁鬼伞汤”已收入echo“食谱”资料库。】 【香浓稠汁鬼伞汤制作方法:用晶粒鬼伞加以青草放置沸水中煮,加以“黑山羊子嗣”的粘液提味,完美的汤汁应该呈现淡绿色,并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鲜嫩香气。】 【划重点:禁止投食活人!】 唐元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鬼伞的鲜香以及青草味混合在一起,味道有点淡,但起码是咸的。 [体力+10] 不过这东西,活着的时候,唐元是绝对不敢喝的,先不说有没有毒,光是想想,味道就很奇葩吧。 但成了死人就不一样了! 味觉会被减弱到几乎没有,因此这汤能让唐元感觉到咸香,甚至还能吃到青草味,就已经是奇迹了。 [体力+10] 啧啧—— 唐元又吃了几片鬼伞,喝了汤之后,一股热流从食道一直向下,暖了胃。他很快就吃了大半锅。 [体力+10] …… 很快体力值就回满了,唐元吃的一本满足,他甚至想不起来活着的时候吃饭时的感觉,但现在却找回来了!他还记得看到汪天逸吃泡面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恶心,当时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享受到吃饭的快乐。 周围的人眼巴巴的看着,议论纷纷。 “那个,看在我租你锅的份上,能让我尝尝吗?” 包租公终于忍不住了。 唐元抬眼看了看他:“一勺1分钟。” “没办法,我也是要生活的。” 79、宋司马 “我们现在是在人体内,扮演的是人体内的各种细胞,所以我们刚刚经历的战斗并不是普通的战斗,而是人体的免疫细胞和外界进来的病毒之间的战斗。” “啥?”齐织没听懂。 “等等,你说我们现在是细胞?那我现在是什么细胞?”汪天逸听明白了,指着自己。 “你么……”唐元扬了扬眉。“b细胞。” 【b细胞:汪天逸可以在抗原的刺激下制作出携带抗体的巨大浆细胞炸弹,可以对病毒进行特定性的毁灭性打击,缺点是浆细胞炸弹无法自己爆炸,必须由汪天逸自爆启动。】 【理论基础:b细胞在抗原刺激下可分化为浆细胞,浆细胞可合成和分泌抗体(免疫球蛋白),主要执行机体的体液免疫。】 “诶?!那我呢,我呢!”齐织把汪天逸推开,挤到唐元的面前,笑嘻嘻的说,胸前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颤抖着。 唐元微不可查的向下扫了一眼,声音带着颤音:“巨……巨噬细胞……” 【巨噬细胞:齐织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和身高优势,比起一般的白细胞,战斗力更强。由于实力强大,因此战斗时总是有条不紊,动作十分优雅的在一瞬间打爆敌人的脑袋。除此之外她还可以找出抗原和免疫信息,递交给树突细胞小哥哥。】 【理论基础:巨噬细胞是一种位于组织内的白血球,它们的主要功能是以固定细胞或游离细胞的形式对细胞残片及病原体进行噬菌作用(即吞噬以及消化),并激活淋巴球或其他免疫细胞,令其对病原体作出反应。】 “这个名词我记得……好像是一种可以吞噬好多细菌的巨大细胞,当时看书上的图片,还挺吓人的。”齐织摸着自己的脸。“我现在变丑了吗?” “很漂亮,这个属性很适合你。”唐元温和的笑着。 “我在之前已经经历了一场战斗,还见到了努力堵住伤口的血小板们,刚才进行战斗的丧尸们,应该都是被病毒感染的普通细胞们,我们白细胞的工作就是要消灭被感染的细胞和病毒。” “这一路上,我发觉有很多个白细胞部队进行战斗,这个人体看来并不健康,总是在生病啊。” 唐元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分享给他们:“主线任务是拯救世界,我猜测就是要不断的去战斗,消灭所入侵的细菌和病毒。” 他话音刚落,之前穿着正义之袍的中性粒白血球细胞长官便指挥部队重新聚集。 同时,唐元听到了警报声。 “诸位奋战在前线的白血球们,我是辅助t细胞,现在发出下一步的命令。左胳膊部位出现了大量的伤口和细菌,同时还伴有未知病毒,请诸位迅速前往战场,稍后我会派出杀手t细胞增援!” “警报,警报,左胳膊部位发生未知病毒感染,请务必要小心,普通细胞请前往安全地带避难!” 唐元跟随着中性粒白血球部队穿越小路翻越围墙,抄着捷径前往战场,汪天逸和齐织则和其他巨噬细胞从大道前进。 【中性粒细胞具有活跃的变形运动和吞噬功能。当机体某一部位受到细菌侵犯时,中性粒细胞对细菌产物及受感染组织释放的某些化学物质具有趋化性,能以变形运动穿出毛细血管,聚集到细菌侵犯部位。】 当唐元看到面前那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挤过栏杆之间时,他想过回去走大道,但echo眼的提示,让他鼓起勇气,尽情的展示着自己柔软优美的身躯。 目的地到了,情况比想象的更加糟糕。 唐元本以为这只不过是擦伤,在加上轻微的病毒性感冒,但他错了。 遍地都是黑洞,头戴着绿色帽子的丧尸们已经占领了所有能站住的地方。 血小板们边哭着边织网,凝聚着止血栓子。而他们周围的白血球们正在努力抵挡着丧尸们和细菌们的一波波的进攻。 身披着白色制服的战士们,采取了自杀式的攻击,他们全然不顾自己,消灭着吞噬着被感染的丧尸们。 还没等唐元站那歇会儿,无数的丧尸和细菌就涌了上来。他感觉自己的长刀在微微发光,就仿佛有什么洪荒之力涌了上来一样。 【附魔之刃:上面涌出了名为溶酶体酶的附魔力量,因此能将吞噬入细胞内的细菌和组织碎片彻底分解。 注意:当附魔之刃消灭了足够多的敌人后,有可能会破碎,所释出的各种溶酶体酶类能溶解周围组织而形成脓液。当附魔之刃开始发热时,需要休息一段时间,预防过载。】 “喂,这种解释真是带着理论基础的胡说八道啊。” 有了溶酶体酶的帮助后,唐元凭借着轻巧的身手,和近乎本能的刀法,很轻松的消灭了大量的敌人。 接下来b细胞和巨噬细胞们也赶来了。 “这个绿帽子我认识,是流感!”站在汪天逸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大声说。 【记忆b细胞:由b细胞分化而来的一种免疫细胞。记忆细胞对抗原具有特异性的识别能力,当抗原二次感染机体时,记忆细胞可直接增殖、分化产生浆细胞,并产生抗体,与抗原结合。】 汪天逸已经能凭借本能搓出针对绿色帽子丧尸的炸弹,他大吼一声,冲向了丧尸群。 而齐织与其他巨噬细胞小姐姐们拿着各式各样骇人的武器,疯狂的杀戮着。 几乎是同时,辅助t细胞派出的直属特种部队-杀手t细胞部队也赶来了。 杀手t细胞们和中性粒白血球们正好相反,穿着漆黑的战斗服,他们神情漠然,带着天然的杀气,一上场就迅速的消灭了大半的敌人。 而齐修也在其中,他站在高高的地方,手上拿着一柄akm,还背着一柄98k。 高高的地方?唐元不记得这里有山包啊。 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山包,而是由无数丧尸,死去的红细胞和白细胞堆成的尸山。 他站在尸山的最高处,向下扫射着。 下面还有无数丧尸要爬上尸山,感染齐修。 唐元看了看手上的长刀。 原来有热武器吗?他也想要一柄98k。 经过一个小时的奋战,这里的情况也渐渐稳定下来,只不过双方死伤都很多。 漫山遍野都堆着无数的尸体。 唐元走到一个死去的丧尸前,蹲下来。 他发现这个丧尸头上的绿色帽子正在缓慢的变成蓝色。 【不是任何已知的流感病毒。】 接着,蓝色帽子突然像活了一样,从丧尸头上脱离下来,冲进了唐元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80、游骑!突骑 ! 唐元躺在集装箱的地面上,眼前便是骇人的嘴巴和粘液,同时还有一柄厨刀刺了下来。 之前乖巧可爱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疯狂嗜血取而代之,酒酿圆子满脸杀气,脑后的头发就像章鱼的触手,分缕的漂浮在半空中。 “吾辈要干掉你。”酒酿圆子的声音低声吼着,嗓音格外粗哑,就像唐元在新手任务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这次,她势在必得。主要唐元已经完全相信她了,放下了戒心,现在甚至让她爬到身体上去做按摩,她相信自己这次一定可以得手。 实际上,她甚至有些敬佩唐元,毕竟自她有意识以来,吃了那么多的人,任何人都不能违背她的意志反抗她,只有这个冷淡的男人,把她像臭虫一样碾压,后来还很过分的压榨她的粘液。 被一个人类随意的利用,太耻辱了。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同族里很弱,但被唐元这样碾压,也是不能接受的。 如果把唐元干掉,那么就一雪前耻,她也可以毫无负担的往更高的层次进化。 从一开始,小萝莉就想干掉唐元,之前那可爱的样子全都是为了让唐元放松警惕的铺垫。 因此当唐元毫无防备的躺在那里时,小萝莉心中是鄙视的,人类总是以貌取人,她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好看的样子(相对于人类的审美),他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 看来是她高估唐元了,因此当头发化作的触手挥舞起厨刀时,她势在必得,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在她的想象中,厨刀应该直接插进唐元胸前的钟表纹身上,然后再由她那些无数张嘴巴一点一点的把唐元吃进去。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这句话适用于所有要发生转折点的地方。 唐元的脸上似露出嘲讽的笑容,他在厨刀落下来的一瞬间,抬手一挥,便将厨刀打偏了。 他显然已经提早做了准备。 酒酿圆子有点懵,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头发伸长,想要缠绕住唐元的脖子和四肢。 “虽然变了一个造型,但削弱版依然是削弱版。” 酒酿圆子感到自己被一个东西砸中了,眩晕了一下,接着就被唐元反客为主。 他猛然翻身,把酒酿圆子按在地面上。他的膝盖死死的固定着她的双腿,同时一只手禁锢着她的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则拿着平底锅,扣在了她的头上。 她挣扎着,但是却挣扎不开。 至于酒酿圆子身上的那些个带着一圈圈獠牙的口器,唐元直接拿箱子里面的食材塞了进去。 “萝卜!” “青菜!” “香菇!” “你不是说我虐待你,不让你吃饱,那这次就让你吃个够。” 唐元的嘴角上扬,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身上的口器被塞满了食物,不能吃下去又吐不出来,不断的流出粘液的样子。 肉块还是那个肉块,就算变成了“萝莉”又怎么样? “就算外表长得像人,但你终究不是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酒酿圆子发觉自己挣扎不出来,渐渐的放弃了,看来现在不是复仇的好时机、 “最开始。”唐元回答。“而且你一直在说谎。” 她没有一句是实话。 “我问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而你一直在岔开话题,没有正面回答。” “然后那些新鲜的食材,恐怕不是那些玩家送给你的吧,而是你把他们吃了,直接抢过来的对吗?” “我不知道干掉玩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你在我离开之后偷着做了什么,但表面上,你老实点,我就会当做没看见。” “我需要你的粘液,而你恐怕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必须借助我的身份吧。” 从唐元进入集装箱之后,他们就在不断的试探着。 唐元心里很清楚,这个看着可爱天真的小萝莉的本体到底是什么,看着是个小女孩,但实际上是雌性还是雄性或者压根就没有性别,都说不好。 凡是一切事物,都不能看表象。 如果你知道表象下面是什么,那就更不应该相信表象。 “这次是吾辈输了……”酒酿圆子说。“你放开吾辈,吾辈不会再袭击你了。” 和小萝莉的可爱语气不同,暴露本体的她连说话也完全变了一个风格。 “我不相信你。”唐元拿起厨刀,对着酒酿圆子的身体插了下去。 酒酿圆子显然有点无奈:“别插了,你不可能消灭吾辈。” “吾辈很好奇,你到底是根据什么发现的?”酒酿圆子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她都已经变成那么可爱的小萝莉了,而且说的理由也很充分,一般人应该会尝试相信她吧。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但你确实装的很像,我差点就信了。但你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错误?”酒酿圆子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没感觉哪里做的不自然。 “你拿起了那柄厨刀。” 当时,唐元的echo眼就弹出了一段信息,让他彻底不再相信酒酿圆子。 【厨刀:由于被潜在病娇患者持有,攻击力将提升二十倍。】 “你表现着依赖我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想彻底干掉我吧。” “让吾辈吃掉你,和你合为一体不好吗?”酒酿圆子说。“难得吾辈这么强烈的依赖一个人,甚至想吃掉。” “不好。”唐元把酒酿圆子死死的按住。 “你抓不住吾辈。”只见小萝莉慢慢的融化了,重新变成了一滩不可名状的肉块,接着这肉块飞快的向唐元冲了过去。 唐元昏过去的最后想法是,黑暗萝莉真是不好搞啊。 肉块蠕动到唐元的胸膛上,然后贴在了那个钟表纹身上。 同时,从她身上又引出一些触手,伸进了唐元的耳朵,鼻子,嘴巴。 “你和之前被吾辈吃掉的那些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化为肉块的酒酿圆子很得意。 但很快,她就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一样,飞快的松开了唐元,伸进唐元身体中的触手也触电般的飞快收回。 很痛苦,她不能吃掉唐元,现在她一触碰到他就感到格外的痛苦。 唐元体内有一种力量在拒绝她的入侵,那力量甚至能让她感到战栗。 不可名状的,未知的力量。 肉块痛苦恢复成了人形,倒在唐元身上不省人事。 浅绿色的头发凌乱的散着,盖住光洁的后背,她胸前的嘴巴也因为力量消退消失了,恢复到了光滑的皮肤。 同时,集装箱外面。 “唐元啊,救命啊,那帮家伙又来了!”包租公飞快的跑向了唐元的住所,在外面疯狂的敲着门。 “这次我挡不住了,你不出来,我就进去找你了啊。” 81、致命的鱼网 “没——”唐元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只觉得这个妹子说的梗有点冷。 “你推荐这人有点意思。”齐织点了点头。“行了,说正事吧。” “我们要去一个比较危险的任务,随机到的野队不放心,所以正在物色合适的人选。”汪天逸解释道,欣赏的看着唐元身上的围裙:“看你应该挺缺时间的,不如和我们一起赚一票大的?” 赚票大的,呵呵。 系统每次都是最低评分,雷打不动的30分钟倒计时,他怎么“赚票大的”? “兄弟啊,看你不是很情愿啊。” 废话,白干活谁愿意。 “我不干。”唐元果断拒绝,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喂,不给兄弟面子。”汪天逸挡在唐元的前面。“至少要让我们说完吧。” “这次的任务重点其实不在倒计时,而是更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不是由系统结算时发放的奖励,而是在任务世界中找到的。” “行吧,你说。”唐元在原地坐下了,然后点了一支烟。 看着唐元如此痛快的转变,汪天逸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说话语顿时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我们死者去任务世界做任务是为了获得维持生活所需的倒计时,但我们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苟延残喘一辈子留在这里,而是想办法复活。” “通过完成任务或者其途径来积累倒计时,当倒计时达到一定标准,就有资格进入一种特殊的任务世界。在这种特殊的任务世界中可以找到复活所必备的‘内脏器官’,只有找到所有的内脏器官,义体才能真正的变成活着的真正的身体。” 唐元记得之前包租公提到过,做普通的任务并没有让人复活的机会,但要复活,则必须通过普通任务来积累足够的倒计时。 他记得是七天来着,当时他还在想自己这个积累速度要达到标准要多长时间。 “这种任务需要七天的倒计时吧?”唐元问。“为什么是七天?” “其实并没有什么硬性的标准啦。”齐织接过话头。“只是这种特殊的任务世界会更加诡异,信息提供的也会更加隐秘,所以绝大多数玩家想要通关都至少要在世界里呆到五天以上,所以系统就限定了一个安全时间,只有身上倒计时超过七天的玩家才会得到可以进入特殊世界的提示。” “但即使你身上的倒计时不到七天,其实也是可以进入的。” “这种世界中,有时能找到一些内脏器官的碎片,有时运气好则能找到一整个内脏,所以全靠运气,甚至一无所获也是正常的。”齐织摊了摊手。“不过我们有了可靠的消息,即将要去的这个世界里肯定会掉落内脏器官,再不济也有很多碎片。” 集齐所有的内脏器官就可以复活,这个唐元倒是很有兴趣,但他不能去。 他的倒计时不够,去了就是找死。 “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实际上,这个世界至少四个人才能进入,我们找不到其他人一起了,又不放心随机到的人,所以才来找你了。”汪天逸说,靠近唐元和他套近乎。“快答应啊,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找到有掉落内脏的世界可不容易。” 唐元摇了摇头:“我身上的时间不够,一旦耽误太长时间,我就完了。” “你身上有多少时间?”汪天逸在新手任务中都得到了三天的倒计时,再加上后来被老玩家带了两个任务,倒是积攒了七天的倒计时,因此他猜想唐元这个实力的玩家,应该也攒了不少倒计时。 再不济也不会比他差,七天肯定够。 唐元瞟了一眼自己的属性。 [玩家:唐元 昵称:汤圆 等级:死者lv.0 天赋:echo眼一级(可以初步查看人与物的基本信息,即将升级。) 死亡倒计时:5天零40分钟 体力:100/100 san值:100/100(san值越低,会越受到灵异事件侵扰。)] “5天多一点。” 汪天逸睁大眼睛:“你没开玩笑吧,兄弟?”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我的兄弟?”唐元愁的又使劲吸了两口烟。 众人沉默,汪天逸实在没想到唐元会这么穷,没道理啊,像唐元这么厉害的人,不会混的比他还惨吧。 “怪不得你在低级玩家这边。”汪天逸安慰性的拍了拍唐元的肩膀。 别再补刀了行不,兄弟。 “这样吧,是我们主动来请你加入队伍的,我们要去的地方对于低级玩家也相当危险,所以只要你答应我们加入队伍,我就给你转三天的倒计时怎么样?”齐织想了想,最后很诚恳的说。 “我加入。”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的话我们也不强求,但这真是个好机会,你身上的倒计时这么少,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入特殊任务世界了。”齐织没反应过来,继续说着。 “喂,他同意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齐修开口了。 “诶?!” 他们没想到唐元这么容易就改变了主意。 “毕竟加入你们有好处,白拿三天倒计时不说,还直接进入了有内脏器官掉落的副本,还有老玩家带队,我为什么不同意?”唐元说的都是事实。齐织说话倒也算话,立刻痛快的转给了唐元三天倒计时,连眼睛都没眨。 唐元怀疑这三天的倒计时对于齐织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不过,你们先等一下,我准备一下再过来。”唐元打算先把锅子还了,然后把肉块送回到“汤圆的窝”。 唐元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包租公那里,把锅子还了,然后又如风般的回到了集装箱,把肉块扔了进去。 “我没法带着你,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也许我还能带回来个恶灵给你吃。”唐元非常不负责任的给肉块画了张饼,然后便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 亡者都市的玩家都养成了一个好习惯,那就是绝对不会浪费时间,想做什么就去迅速做,以最快的速度做。 毕竟每消耗一秒钟,都等于离死亡越来越近。 回到朝月公园,唐元正式加入了四人小组。 齐修手上多出来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卷轴。 【定位卷轴:用来记录去往特定世界路径的道具,使用后可以前往某已知的世界,仅仅系统玩家商城有售卖,玩家之间不得私自交易。】 四个人拉起了手,然后齐修打开了卷轴。 一道白光闪过,四个人消失在原地。 集装箱区,汤圆的窝。 已经变大一点的肉块十分费尽的从缝隙中钻出来。 没办法,长肥了就是不方便。 它摇动着全身的嘴巴和触手再一次消失在亡者都市中。 哎,你带回来的恶灵怎么够吃?信你才有鬼了。 82、王旗 唐元用腾出来的这只手解开了放在胸前的小包裹,里面装着他的宝贝蘑菇。 当然,还有之前那个找到没听的收音机。 既然没有队友来救他,召唤一个队友过来不就行了。 唐元有特殊的召唤方法,不用画符,也不用大喊“wy爸爸”。 他用一只手调了调台。 “滋啦——” 放在大腿上的收音机开始发出声音, “九月? 不敢但是必须。我得想办法绑住大腿的动脉,不然很可能会失血过多。 我从未想过腿上还有这么多肉。 口水又开始流了,仿佛能闻到红烧肉的味道。 九月? 我……今天……去……见……儿子……所以……要……菠菜虾仁……啤酒……虾爬子……蟹黄……大米饭……” 【获得情报:语音日记part9。】 语音日记里的信息越来越混乱了,仿佛能看到一个精神失常的可怜老人,一个在这里孤独的等死。 “来了……”唐元喃喃道。 那种被屠夫暗中偷窥的爽感又出现了。 铛铛铛铛—— 唐元感觉一道阴影笼罩了自己,抬起头。 屠夫已经站在面前了。 他还是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屠夫。 屠夫坐在一个轮椅上,下半身已经完全没有了。上半身罩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黑色斗篷,露出的胳膊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 兜帽下面的脸,骨瘦如柴,只是一个有皮肤的骷髅头,一些银丝飘了出来,这或许是他的头发? 屠夫就站在他的面前,然后靠近他,仿佛在闻着唐元身上的味道。 很香…… 很美味…… 唐元居然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这种情绪。 然后屠夫张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靠近了唐元,在他的胸前蹭着。 这是第二个人在他的胸前蹭着,第一个是那个木瞳。 屠夫摸到了唐元胸前的口袋,从里面拽出了迷幻蘑菇。 好吧,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居然有这么大魅力,上到美女,下到屠夫,全部通杀呢。 屠夫吃着唐元心爱的蘑菇,虽然样子惨不忍睹,但格外的温顺。 所以要降服这个屠夫的方法很简单,当你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情报之后自然会知道他喜欢吃蘑菇。 这时候只要一个生长茁壮的迷幻蘑菇,就能和他做朋友,而收音机则是召唤屠夫过来的道具。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屠夫和马里奥差不多,都偏爱粗壮的蘑菇。 还真是很有趣的爱好呢。 凡事换个角度看,就变得相当可爱。 但仅限于此,还不够。屠夫只是吃着蘑菇,没有伤害唐元,当然也没有把他救下来。 如果现在正在打游戏,那么就需要一些特殊的触发条件才能进行下面的流程。 也许是一个道具,也许是一句话。 “如何能阻止他?” 唐元发问。 这句包含着“任务目标”的话一说出来,就好像触发了某种开关, 屠夫的动作猛然僵住了,接着远离了唐元。 【不是我……不是……我。】 唐元的右眼发热,在屠夫的旁边,他居然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你破解了70%的世界观。] 【不是我……干的……那些人……不是我干的。】 【阻止他,阻止……他。】 看来这个屠夫说话还挺费劲的。 屠夫解开唐元身上的束缚,然后把他高高的举了起来。 举高高? 不用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热情吧。 屠夫带着唐元,穿过小树林。他的轮椅走这种山路其实还挺灵活的,没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 居然就在他们在这个岛上醒来的那个海边! 他们醒来之后,注意力全在树林和山上,根本没注意海滩周围,所以也没注意到其实在他们醒过来的地方附近,有一块很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的一半浸入了海中,另一半在沙滩上,就像是普通的礁石一样。 唐元走向这块大石头,用脚刨了刨石头下面的沙子。 很轻松就刨开了,他手脚并用,在石头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没多久就发现了下面的东西。 是一具残缺不全的骸骨,看上去大概只剩下了头颅和上半身。上半身前胸的位置放着一个收音机和一张报纸。 这就是了。 屠夫的骸骨——那个老人的骸骨找到了。 但为什么残缺不全呢? 唐元把报纸收起来,然后开始调台。 “应该是十月 下雨了,出来接水的时候看到了映在水中的倒影。只是一个有皮肤的骷髅,现在我是个怪物。已经完全没有下肢了,一个头连着躯干,用手肘爬行。 十月? 如果让我遇到那我不孝的儿子,我一定要把他弄死,哈哈,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孝子。就因为我曾经用这双手经常打他?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偷偷变的可怕了。 反正那种地方我是不呆,我宁可跑出来,也不想被关在那。 我恨,不恨,恨,不恨…… 现在已经没有可以割下来的部分了,昨天我割下了两只耳朵。 左手右手左手右手别让右手知道左手在干什么,别让我看到那个兔崽子。 谁在乎,这只手……有了食物就尽情享受吧。” 【获得情报:语音日记part10。】 [你破解了90%的世界观。] 一切都连起来了。 这个老人的求生欲倒是很强,意志也很强大,但——唐元叹息了一声。 屠夫看到唐元像是知道了一切的样子,仿佛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了轮椅上。 “你没有杀掉那个金领精英吧?” 【不……不是我……我想……保护……他。】 【你们不该……过来……不该……了解这么深,他会……杀人……灭口。】 [你破解了100%世界观。] 终于,唐元感觉自己的脑子里炸开了欢呼声。 这些任务都说让他们在探索中自行寻找可以使用的武器,上一次唐元破解完100%的世界观之后,得到了可以灭杀黑山羊子嗣的毒液滋水枪,不知道这一次会得到什么。 唐元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 费了半天劲,总算能得到可以反杀的道具了,比起被动的破解谜题,还是直接冲上去干最爽。 有实力的话,唐元也不想费脑子去破解谜题,直接把所有怀疑对象全干掉,岂不是更省时间? 毕竟,他现在很穷,而且还不确定这次完成任务后能给他多少评分。 一切都不好说啊。 唐元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令人心涌澎湃的系统提示音,当然也没有奖励道具的声音。 不过屠夫却靠过来。 【这个……给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