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娘》 第1章 第1章 太初二十年,六月。 酷暑的夏日刚刚来临,可长兴侯府二房的气氛就跟被冰封了似得。 顾珍穿着一身大红色绣仙鹤如意的对襟褙子斜靠在软塌上,手里握着一个绣绷,上面是绣了半面的小童抱莲。 这是她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绣得肚兜。 只是此时本应该被她握在手里的针掉在地上,那面绣绷也跟着落在了膝上,而她抬着一张娇艳如桃李般的脸,一脸惊愕得看着底下的绿衣丫鬟,声音呐呐,似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贴身大丫鬟如意见她这幅模样,一脸担心得上前,嘴里也跟着劝道:“您现在身怀六甲得顾着身子,世子早前走得时候还让您好生歇息……”边说便朝屋子里的其他人使眼色,“还不把这胡言乱语的丫鬟拖出去?” 她是顾珍的大丫头。 其他丫鬟向来唯她是从,此刻她一发话,立刻便有人上前了。 只是还不等她们有所动作。 顾珍就已撑着茶几坐了起来,她的小脸不复先前的温和,阴沉沉得,语气也很严厉:“谁让你们上前的?都给我退下!你——”她把手里的绣绷扔在一旁,手撑着茶几,坐得直直得,面向那个绿衣丫鬟,沉声问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王和母妃到底怎么了?你给我一五一十得说清楚!” 她平日虽是个好脾气的,但也雷霆手段惯了,此时发了怒,一众人谁还敢劝?几个丫鬟都低着头不敢动作,只有如意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得看着她。 那绿衣丫鬟闻言便抬了一张泪盈盈的脸望着顾珍,她两只眼睛此时已肿得厉害,嗓子也跟哭哑了似得,“有人检举王爷谋逆,世子爷带着人去府里搜查,搜出了王爷和其他几位重臣的谋逆信,还,还有绣了一半的龙袍。” 因着避讳。 最后两个字被她压得格外轻。 可再轻也足够让屋子里的人听到了。 说完。 她又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哭着说道:“主子,您快回王府看一看吧,刚才世子爷接了圣旨出去,恐怕去晚了,您就连王爷和王妃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因为夏日的缘故,两边的窗子都紧闭着,倒使得这丫鬟的声音跟余音环绕似得在屋子里徘徊着。 “世子爷接了圣旨出去。” “恐怕去晚了,您就连王爷和王妃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这两句话就跟魔音似得在屋子里徘徊者,顾珍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撑在茶几上的手打着颤,就连原本挺得直直的身子也晃了几晃。 “主子!” 如意看她神色不对劲忙跑了过来,又是让人开窗透气又是拿手轻轻顺着她的背,嘴里还说着,“去把上回王妃娘娘送来的灵芝保胎丸取过来,快去!” 屋子里乱糟糟得。 顾珍却似跟失了神似得。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嘴里不住嗫嚅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如意见她这样也忍不住掉起泪来,怕人瞧见忙又拿手背擦拭了一回,跟着又轻声劝道:“主子,您别多想,什么都没发生,您就好好在府里养着胎。”边说边又看了眼绿衣丫鬟,就跟两把刀子似得盯着她,“把这个胡言乱语的贱婢拖出去!” 为了怕主子知道,府里上下都瞒得紧。 世子爷更是千叮万嘱,偏偏今日这样的紧要关头跑出来这么个丫头,按着主子的性子,她是真得担心…… 那绿衣丫鬟已经被人拖出去了。 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主子”,顾珍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下,然后突然握住如意的胳膊,仰着头逼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如意白了脸,替她抚背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嗫嚅着两片唇,张口却只能吐出一个字:“奴……” “看来是真得了……”顾珍呐呐说了一句,握着她胳膊的手也落了下来,怪不得她说这几日府里看起来不对劲,只是原本她以为那是因为陆五爷受伤的事,可如今看来,竟是因为父王和母妃。 龙袍? 谋逆信? 他们竟然信? 她的父王身为天子胞弟,先帝次子,一生光明磊落,甚至恐皇伯父多想从不涉及党政,可现在竟然有人说她的父王谋逆?笑话,天大的笑话!可更为好笑的是,查探此事的竟然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竟然不信她的父王,甚至还接了圣旨…… 圣旨! 顾珍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苍白,跌跌撞撞站起身,直接往外头跑,她这一番动作太过迅速,屋子里的丫鬟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如意也没有察觉到。 等她出了门,如意才反应过来忙拔腿跟了出去,边追边在身后劝道:“主子,您别去,陛下已经下了旨,您就算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奴不告诉您是因为王妃娘娘来了信。” “她知道您这几日胎相不稳,怕您知道后伤了身子,这才让奴拦着。” 可不管她怎么说,顾珍却没有止步,她就这么一步步往外走,满院子的丫鬟见她出来皆是一脸怔楞的模样,偏偏又因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不敢拦她,只能亦步亦趋得跟在身后,恭声问道:“世子妃,您这是要去哪?” “主子!” 如意终于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得跪在顾珍跟前,两只手抱着她的腿,素来稳重的脸上满是泪水,恳求道:“主子,您回去吧,为了您,为了您肚子里的孩子,您回去吧!王爷和王妃……”提到这两个称呼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有些悲戚,“他们也不会希望您过去的。” 顾珍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前方的路,压着嗓子说道:“让开。” “主子……” “让开!” 眼见人动怒。 如意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让开了,她抹了把眼泪,知道劝不住顾珍,只能让人去准备马车,然后就跟在人的身旁,小心翼翼得扶着她过去。 顾珍没有拦她也没有理会她,只是沉着一张脸疾步往外走。 *** 马车到永安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平时不算很长的一段时间此时却让顾珍如坐针毡,一路上她不住对着外头的车夫说着“快些”,修长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锦缎座褥,整个人都紧绷得厉害,耳边也一直萦绕着先前丫鬟说得那句“您去晚了,只怕连王妃和王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她不信父王母妃会做出那样的事,不信皇伯父会下出那样的圣旨,更不信她的夫君…… 可等到马车停稳。 她掀开车帘,看到偌大的王府门前站了十几个锦衣卫,脸色霎时就变了。 跌跌撞撞走下马车。 没让如意搀扶,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往王府走去。 “世子妃,您怎么来了?”那些锦衣卫眼见她过来俱是愣了一下,等行完礼又想到里头的事,忙又拦了一把,“您怀着身孕,何况今日属下们奉旨查办,您……” “让开。” 顾珍站在王府门前,死死盯着里面。 大概是她身上的气势实在是太过凛冽,又可能是顾忌她的身份,原本守在门前的锦衣卫互相对视一眼,到底还是让开了步子。 顾珍没有停留,疾步往里走去。 王府里的丫鬟、小厮不知道去了哪,她这一路走去也没瞧见什么人,等走到月门那处的时候倒是听到了几道声音—— “这次千户大人亲自向陛下讨要了这桩差事,如今事成估摸着也得晋升了。” “千户大人也是心狠,竟然亲自向陛下揭发此事,这里头的那位可是他的老丈人啊,听说世子妃还怀着身孕……这要是让她知道,回头还不知道该怎么闹。” “你还以为今日之后,那世子妃还是以前的身份吗?永安王夫妇死了,她这郡主的名号只怕也是名存实亡。”那人似是叹了口气,继而又是一句,“我倒是听说那跟永安王世子订婚的崔家姑娘和咱们大人私下颇有来往。” “你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那锦衣卫猛地转身,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朝着顾珍的方向,厉声喝道:“谁?”等瞧清顾珍的脸,一愣之下忙又收回了刀,只是声音却有些磕磕绊绊得,就连脸上的神色也有些慌张,“世子妃,您,您怎么来了?” 顾珍没有说话,她也说不出话了。 来时她只知道陆承策授意查办,却不知道这竟然是他亲自讨要的差事……她的夫君亲自向她的皇伯父讨要了这桩差事,然后带着人搜出了所谓的罪证,现在还拿着圣旨来要她父母的命? 喉间隐有血腥之气。 顾珍身子一个轻晃,手撑在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如意见她神色难看,一边把早些时候拿着的保胎丸递给她,一边哭着说道:“主子,咱们回去吧。” “回去?” 顾珍看着她手里的药丸,喃喃说了这么一句,“回哪里去?” 话音刚落。 不远处传来一道清隽的男声:“出了什么事?” 这是顾珍生平最为熟悉的声音,此时却让她倍感陌生,抬眼望去,一个身穿银白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脚蹬黑色皂靴的男人正被一群锦衣卫簇拥着从里头出来,那张面对她时永远温润如玉的脸现下却十分淡漠。 “千户大人。” 原本拦在顾珍身前的几个锦衣卫闻声忙让开朝他行礼。 而陆承策也终于看到了顾珍,他那张淡漠到没有丝毫情绪的脸在看到顾珍的那一刹那突然就变了,似是不敢置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他提步想过来,最后却还是停住了,站在原地望着她,眉峰微拢,声音也很平淡,“你怎么来了?” 隐隐还有责怪之意。 顾珍没想到陆承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嫁给陆承策两年,这个男人无论在外面是怎么样,可面对她的时候永远都是温和的。 可此时。 他遥遥站在那处,神色淡漠,语气冰冷,甚至看到她这样的情形都没有过来,想起之前几个锦衣卫说得话,顾珍抿着唇压着喉间的血腥之气,然后拂开如意的搀扶朝人一步步走去。 等走到人前,她才开口:“陆承策。” 从小到大,她喊过他“陆家哥哥”,叫过他“无咎”,也曾在情浓蜜意时唤他“夫君”……却是生平头一次喊他的名字。 有风扬起她的裙摆,露出那双绣着比翼鸟的绣鞋,顾珍就这么看着他,目光复杂,问道:“我问你,是不是你向皇伯父检举父王谋逆?” 陆承策低头看着她,神色复杂,承认:“……是。” 心在这一刹那被揪了起来。 顾珍有一瞬间踹不过气,她死死掐着手心,以此来稳住自己的身形,然后她仰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哑声问道:“陆承策,你同我一道长大,我父王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道?” “私制龙袍,与朝廷官员互通,这样的事,你也信?” “你竟然信?!” “永安王与朝廷官员密谋在前,私制龙袍在后,证据确凿。”陆承策看着顾珍,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得说道,说完,他又看着顾珍,沉声道,“你不该来这。” “所以你就封锁消息,把我困在家里,让我跟个傻子一样?”顾珍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太过气愤,整个身子都在打颤,“如果今天不是有人来跟我说,你是不是想瞒我一辈子?” “阿萝。” 陆承策见她这般,伸手扶住她的肩,叹道:“我是为了你好。” 话音刚落。 他的脸上就落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天地之间徘徊,无论是如意还是不远处候着的锦衣卫都吓了一跳,就连陆承策也似没有想到,怔怔得看着她。 顾珍那双往日温柔又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却涌满了泪水,身子也因为太过激动而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眼前人,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红唇嗫嚅,许久才吐出话来,“混账……” “混账!” 不忍再看,也不愿多说,她拔腿往里头走去,可还没迈出几步就被陆承策抓住了胳膊,“你不能进去,跟我回去。” 似是察觉出自己的语气太过冰冷,他又缓和了些,“阿萝,听话。” 倘若是以前,顾珍肯定会听陆承策的话,可此时……她转身看向陆承策,眼中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就跟看着一个陌生人似得。 她没有说话。 只是一节节掰开陆承策的手指,然后义无反顾得往里头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她就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声,而后是刺鼻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顾珍脚步一顿,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僵硬起来,然后她突然跑了起来,就像是疯了一样,什么都不顾,只知道往前冲。 等她跑到室内的时候,看到得是几十个奴仆倒地的身影,再往前是她的父母,他们的身旁放着两杯空了的酒盏。 “啊——” 响彻天地的喊声在屋子里响起,顾珍看着靠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捂着耳朵拼命往后退,喉间除了尖叫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啊!” “阿萝!” “主子!” 顾珍察觉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衣摆,然后是一个滚烫的怀抱,她像是反应过来这是谁,疯了一样得捶打、挣扎,嘴里还嘶声吼道:“陆承策,你杀了我的父母,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等到顾珍再也没有力气晕倒在他的怀里时,听到耳边传来如意的惊呼,“主子,主子流血了……” *** 顾珍醒来的时候,头很疼,心也很疼,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着,抓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办法立刻睁开眼,神智倒是清楚,大概是有人推开了门,然后是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我说萧姑娘,咱们老夫人留着您好吃好喝大半年,您怎么也不知道知恩图报?” “您啊,快换了衣裳去五爷房里,没得耽误了吉时,晦气。” 萧姑娘,五爷,吉时?顾珍全身上下那股子疼像是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在这一瞬间停滞了,这……是什么情况? 第2章 第2章 迷迷糊糊得躺在床上,顾珍不明白自己现在是怎么了? 她明明是见证了父母的死后晕倒在陆承策的怀里,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睁开眼往声音来源处看过去,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光线有点昏暗,可依稀还是能辨出发声人的样貌。 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身花色短袄,尖削脸,看起来有些刻薄。 倒也是认识的人。 陆老夫人院子里的二等婆子,姓林,夫家是管门房的来喜。 她以前管家的时候,这对夫妇时常来她面前献殷勤,尤其是这个林婆子……可现在这人竟然敢对她冷嘲热讽?还有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刚要张口发问,就在这个时候,脑中突然涌入了一堆不属于她的记忆。 跟走马观花似得,一副又一副的画面在她眼前展开。 惊愕。 诧异。 顾珍神色呆滞得躺在床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竟然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一个算得上认识的人。 孤女萧知。 半年前因为偶然救了陆老夫人被她带回家,又在得知她无父无母后便把她留在长兴侯府住了下来。 顾珍以前也见过萧知几面,是个温柔的姑娘,只是性子太过自卑,平日里也不大爱说话,她惯来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偶有几次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 可现在—— 她成了萧知? 那么……她呢?她怎么样了?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就跟挤压在一起的棉絮似得一团团得涌入脑中,太乱太多,让她的脑袋都要炸了。 顾珍痛苦得伸手捂着脑袋,喉间发出细微得呻.吟声,身子也跟着蜷缩了起来。 那林婆子起初见她这般是吓了一跳,可想起她这几日整日呼病喊疼的,又沉了脸,晦气似得“呸”了一声,扯着嗓子骂道:“喊你一声姑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看了?老夫人给了你脸面,让你过去伺候五爷,这是你的福分。” “你可千万别给脸不要脸。” “今儿这亲,不管您肯不肯,恁这人肯定是得送过去的,免得日后传出去难听,您呐还是收拾收拾就过去。” 顾珍本来就头疼得厉害,现在还得听林婆子冷嘲热讽,顿时就沉了脸,捂着脑袋的手松开,转了脸朝人看去,喝道:“闭嘴!”她的声音很细弱又因为还生着病的缘故,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 可萧知本是个小心翼翼的姑娘。 平日里那些丫鬟、婆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此时突然沉了脸,倒是让林婆子吓得倒退了一步。 “你……”林婆子似是有些羞恼自己的举动,刚想再骂,可看着那一张阴沉沉的小脸却是半句话都吐不出,过了半响也只能恼声说道:“再过半个时辰,您要是不肯起来,老奴也只好差人过来‘请’您了。” 这话说完,她就转身往外走去。 顾珍这会头疼欲裂也没空搭理她,见她离开就闭起了眼睛。 缓和了一会。 头疼倒是好了许多。 她也没有立刻睁眼,仍旧闭着,开始梳理起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现在是太初二十年冬日,距离她晕倒已经过去半年的时间了,半年的时间能发生的事太多了……顾珍抿了抿唇,心里突然有些慌张起来,她咬着牙继续辨别那些记忆。 这具身体应该自打进了陆家之后便再未出过府,记忆围绕得也只是陆家这个环境,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可有一点却是清楚得。 她……死了。 死在太初二十年六月,连着她的孩子一并死在那个酷暑夏日。 至于陆承策。 记忆中关于陆承策的消息并不多,可就在她死得那个月,陆承策突然被提升为正三品指挥使,从正五品千户到正三品指挥使。 连跳四级,这是大燕国开国百年都少见的情况。 想起那日晕倒前几个锦衣卫说的话。 顾珍突然想笑,可她笑不出,眼泪倒是突然就流了下来,无声无息得砸在手背上,滚烫又薄凉。 寂静的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她死死压抑着的哭声,一声又一声,扯着她的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顾珍只能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襟以此来缓解那股子锥心的疼痛。 她和陆承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及笈之后又嫁给了他,琴瑟和鸣三年,自认为懂这个男人,可如今看来,她根本就从来不了解他! 睁开眼。 屋子里很黑。 只有半开的窗棂外头透进来一些大红灯笼的光线。 顾珍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随风晃动的大红灯笼,就像当日那无尽的鲜血在她眼前铺展开来,那是属于永安王府七十六位下人的,属于她父王母妃的,还有……属于她,以及她的孩子的。 她突然伸手探向小腹,察觉到那处的平坦,指尖微弱得颤了几下。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还是那个林婆子。 眼见萧知还躺在床上,林婆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说萧姑娘,你这是在矫情什么呢?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嫁给我们五爷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话音未落,就有一只青瓷茶盏砸到了她的脚边。 伴随着破碎的瓷器声是顾珍淡漠到极致的声音,“我再不堪,当初也曾救过老夫人,是陆家的贵客,你算是什么东西?”她一边坐起身,一边掀了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看向林婆子,“出去,换个人进来伺候我。” 眼见林婆子还要再说。 顾珍冷冷道:“我倒是无所谓,就算耽误了吉时也没人敢责怪我,可你们……”她顿了顿,跟着嗤笑一声,“老夫人让你们过来照顾我,倘若坏了时辰,你说老夫人该怎么责罚你们?” 林婆子的脸几经变化。 最终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能吐出,咬了咬牙,她扭头往外走。 等走到门口,外头的婆子见她脸色不好,忙问道:“怎么了?里头那位说什么了?”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林婆子盯着里头,低声骂了一句,等骂完她又朝身边的婆子吩咐道:“找个手脚勤快的丫鬟进去伺候她。”说完又骂骂咧咧跟着一句,“等到了五房,我看她能活得过几日。” 五房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 *** 林婆子怕耽误吉时,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使绊子。 打发了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她洗漱换衣,顾珍任由她们操持,她这次是给陆家五爷陆重渊冲喜,一切从简,就连婚服也都是着急赶出来得。 她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纤瘦又羸弱,生了几日病,小脸也苍白得很,眼下那粒朱砂痣倒是生得十分好看,伸手轻轻按了下那粒朱砂痣。 以后,她不再是顾珍了,而是孤女萧知,她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是为什么没得,可她会代替她好好活下去。 连同她的那一份,一道活下去。 萧知合了合眼。 而后便听到外边传来的声音,大概是五房来人了,连同那个林婆子都十分客气。 萧知没有说话,她只是收回手,然后抬手就把那红盖头盖了上去,等到一众婆子客客气气领着五房那位赵嬷嬷进来的时候,看到得就是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打扮好了的萧知。 赵嬷嬷看到萧知的时候,眼中神色微动。 不是没听过这几日的谣言,原本以为见到得会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倒没想到眼前人坐姿端正,仪态也十分好,心里有些满意,她也没有多言,朝人福了个礼,声音严板却也恭敬,“五夫人,请吧。” “嗯。” 萧知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她抬起手,纤纤素手在灯火下犹如白玉一般,身边几个丫鬟晃了晃神,等到赵嬷嬷轻咳一声忙立刻上前搀扶。 *** 这桩婚事本就是冲喜。 自然不可能热热闹闹,甚至连拜堂都没有,萧知打从出了门就被扶上了一顶小轿。一路上,她都在算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办,父王母妃的真相要查,永安王府这么多条人命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至于哥哥…… 她还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咬了咬唇。 萧知交叠放在腿上的手被她握得很紧。 她这个身份做事肯定没有以前那么方便,还有陆重渊……虽然没有怎么接触过,可他的事,她却听过不少。年少奔赴战场,十年间立下无数战功,二十岁成为五军都督,手握重兵,可与他这辉煌战绩对应得却是他的性子。 残酷暴戾,无视生命,嗜杀,如今因为中毒受伤,性子变得越发无常。 “夫人,到了。” 外头传来赵嬷嬷的声音。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如今的她也没有什么选择。 萧知思及此也没说话,由人扶了下去,她这一路走去都很安静,不同别的地方,这里的安静是有些诡异得,阴沉沉得,倒不像是人住得地方。 等走到一处地方,身边的丫鬟就都退下了,改由赵嬷嬷扶着她。 “夫人,传言并不可信,您也别想太多。”赵嬷嬷轻声跟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不等她说话就推开了门,她没有进去,侯在门口对着里头恭声说道:“五爷,人来了。” 里头没有丝毫声音,赵嬷嬷像是习惯了,一礼过后就面向顾珍说了一句,“夫人自己进去吧。” 萧知轻轻“嗯”了一声。 耳听着赵嬷嬷渐渐走远,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直接伸手扯了红盖头,廊下点着几盏灯笼,可屋子里却没有一丝灯火,黑漆漆得,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等到逐渐习惯了,她才依稀辨清床上有个身影半坐着。 窗外的月光打在那人的身上,只能瞧见一个轮廓,可还是能看出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人。 就在萧知打量的时候。 男人转过头,他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没有丝毫温度,冷冰冰得就跟天山上不化的雪,声音也透着不耐烦,“不想进来就滚出去。” 第3章 第3章【修】 男人的声音冷冰冰得还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萧知在做顾珍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么说话,她生来就是娇女,爹娘宠着,哥哥疼着,就连宫里的皇伯父、皇伯母也都是拿她当女儿看待,就算嫁到了陆家,她这个身份也没人敢给她甩脸。 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 顾珍死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名满京城的宝安郡主了。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虽说先前面对林婆子的时候她说得信誓旦旦,可实际上,她哪有跟长兴侯府对抗的本事? 婚嫁由不得自己。 就连生死也都捏在别人的手中。 这样的无力感是她以往从未体会过得。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步子却还是轻轻往里头迈了进去。 外头的风还有些大,她伸手轻轻合上身后的门,月光和廊下的烛火一并被拦在了屋子外头,使得这屋中一下子变得更加漆黑了。 看不清屋子,萧知只好站在门边又缓了一阵,等到逐渐习惯,这才朝拔步床走过去,她走得很慢,越靠近拔步床,心就跳得越快。 陆家五爷陆重渊从十六岁起就奔赴沙场,近十年都不曾回过家,她还是在半年多前陆重渊受伤归来的那次远远望了一眼。 那个时候他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厉害,躺在床上昏睡着。 可即使如此。 他身上那股凛冽到令人害怕的气势却还是在的。 她从小到大也没怕过什么,可面对陆重渊却忍不住想屏住呼吸,那次只是远远张望,她就觉得心惊肉跳,更不用说如今她和陆重渊待在一个屋子里,相隔不过一丈远。 红盖头被她死死握在手中。 脚下的步子虽然慢却也不敢停留,她是真得害怕这个男人会把她赶出去,如今的她除了倚靠眼前这个男人,做好陆家的五夫人,全无办法。 现在外头虽然安静,可萧知心里清楚,外头肯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处。 倘若她真得被赶了出去,等着她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 再长的路走到现在也该走到了。 萧知站在拔步床前,她没有抬头,握着红盖头朝男人福身一礼,跟着唤人:“五爷。”她病了几日,醒来后也没喝过水,喉咙还有些哑,声音也很低,可即便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好听得,带着江南水乡的女儿情调,听起来软软糯糯的。 脊背挺得很直。 她这一生很少给人行礼,即便如今成了萧知,即便再害怕陆重渊,可从小到大的习惯还是在的,纵然如今处于弱势也做不到真的卑躬屈膝。 她行礼的时候。 陆重渊就靠在床上。 屋子里光线不好,可他六识较于常人,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也能把眼前人看个清切。 眼前的女人低着头,看不清相貌,只能瞧见尖尖的下巴,腰很细,他看了下,估计一手就可以握住,整个人看起来瘦弱得很,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不过与这瘦弱身形所不同的可怜模样,她行礼的样子倒是带着几分傲骨。 就跟冬日里峭壁上的寒松,又像夏日里的青竹。 陆重渊虽然没见过萧知,却也听底下人说过一些她的事。 听说这小姑娘前几日知道自己要嫁给他,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这几日更是整日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还是强撑的? 陆重渊握惯了兵器的手此时随意搭在锦被上,视线倒是一直落在萧知的身上,没让她起来,只是漫不经心得问了一句:“自愿的?” 如今的她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说什么自愿不自愿? 萧知敛了敛眼眸,心里觉得有些嘲讽,可回话的时候却是半点也没有显,仍是那软糯的声音,“自愿的。” “既是自愿,还不上来?” 陆重渊说完这句就没再说其他的话,靠在引枕上神色淡淡得看着她,搭在锦被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得敲着,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可他的心中却是嘲讽的。 他笃定这个女人不敢过来,也笃定这个女人是被迫嫁给他的,别说他以前恶名在外,世人皆惧怕他,就说他如今,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性子还格外暴戾,她又怎么可能会真得顺从的委身于他? 只怕靠过来就得吓得发抖了。 不,她根本就不会过来。 似是早就想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陆重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好似添了一点讥嘲的意味,甚至在想,倘若这个女人要是敢露出一丝丝惊惧或者退却的心思,他就立马杀了她。 反正他的名声也就这样了。 多杀一个人,好似也没什么两样。 屋子里太黑了。 萧知根本看不到陆重渊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略带讥嘲的声音。 ‘既是自愿,还不上来?’ …… 萧知抿了抿唇,她到底不是真的未经人事的姑娘,明白陆重渊的意思。 可先前的一往无前此时却变得犹豫起来,纵然她已经决定要好好当萧知,好好当这个陆五夫人,可她才没了父母没了孩子,才认清陆承策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还藏着一大堆的事,就要这么跟了陆重渊? 她……做不到。 可是陆重渊的性子,她要是敢反驳他,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萧知手握着红盖头,头埋得更低了,她咬着唇,一步步朝陆重渊走去,心里充满着挣扎。 “怎么,不愿意?” 陆重渊似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这个反应,说出来的话薄凉又带着几分讥嘲,只是还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眼前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突然就抬起了头。 她绷着一张小脸,即便化着妆也能瞧出几分病态,一副可怜的模样,可与此相反得却是她的神色,坚韧又执拗,咬着唇,挺直着身子,一副一往无前的模样,“我说了,我愿意的。” 萧知边说边靠近陆重渊。 不就是睡觉,她也不是没睡过,大不了就咬着牙忍一忍,就当,就当自己被狗咬了。 现在对她而言,什么贞操、什么名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着,她才能为父王母妃报仇,才能想法子洗清他们的冤屈,才能找回哥哥。 想清楚了,想明白了。 萧知倒是也没觉得那么难受了,她此时已经站在了床边,看着半靠在床上的陆重渊,咬了咬唇,然后把手中的红盖头扔到一边,就伸手解起了自己的腰带。 只是腰带还没被解开。 她的手就被人抓住了,那是来自陆重渊的手,冰寒彻骨,指腹上面还有不少粗粝,是他十年征战留下来的痕迹。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萧知低着头,疑惑得看着他,“你……” 话音刚落。 眼前人就轻启薄唇,冷冷吐出一个“蠢”字。 萧知还是生平头一次被人骂蠢,一时倒是愣住了,她就这么呆呆得看着陆重渊。 黑漆漆的屋子里。 她低着头,睁着一双杏眼,看起来就像一只犯了迷糊的小猫似得。 陆重渊虽然靠在床上,可他人高,即便是这样坐着也要比萧知高出不少,这会他就直视着萧知,眼前人的那张小脸上有迷糊有诧异,独独没有他意料中的害怕和厌恶。 他先前还带着讥嘲与暴戾的情绪此时倒像是渐渐被抚平了。 没再看人,只是随手把一旁的枕头和被子扔给人,语气淡淡得说道:“离我远点。”说完,他语句微顿,跟着一句,“动作轻点,要是吵得我睡不着就把你丢出去。” 这话说完。 他就没再理会人,径直躺在了床上。 萧知抱着枕头和锦被,神色怔怔得看向已经躺在床上的陆重渊,似是还有些不敢置信。 她没想到陆重渊就这么放过了她。 她以为陆重渊刚才的意思是想让她…… 不过能逃过一劫,萧知还是很开心的,虽然陆重渊的脾气暴躁了点,态度也很差,可至少没有霸王硬上弓。 就是——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被子和枕头,努力睁着眼把屋子里巡视了一遍才看见西边的窗下有一张贵妃榻,贵妃榻虽然不大,可也够她睡了。 新婚第一夜,就被赶到别的地方睡。 这要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得气哭了,可萧知却不觉得委屈,反而有些庆幸,小心翼翼得抱着东西朝那处走去,脚步和动作都放得很轻,生怕吵到陆重渊被他赶出去。 等到收拾完。 萧知又摸索着朝水房走去。 水房里倒是一直备着热水,她身子难受却不敢脱衣服,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即便这个男人是个残废,她只能应付似得洗漱了下,然后就往外头走去。 出去的时候。 萧知特意看了一眼拔步床,见陆重渊还是好好得躺在那边,倒是松了一口气。 没再多想,她脱了鞋子就上了榻。 屋子里地龙烧得热,她倒是也不觉得冷,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很困的身子此时沾到了枕头和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怕吵到陆重渊,只能睁着一双眼睛,回顾着脑海里的事。 想着想着。 她倒是也有点累了,眼睛一点点闭起来,只是迷迷糊糊间却听到拔步床那边传来一阵咳嗽声。 萧知起初没在意,只当是做梦,等到细细辨认了一会才察觉这是真的。 陆重渊在咳嗽,咳得还很厉害。 她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自然也知道要是陆重渊出了什么事,她肯定是落不到什么好的……想到这,萧知也不敢再睡,忙趿了鞋子起身,匆匆忙忙得走了过去,等走到拔步床前,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陆重渊以前的名声。 可看着他这幅模样,还是咬牙凑近了些。 轻轻喊着人:“五爷,你还好吗?” 萧知问了好几声也没听到陆重渊的回答,只有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咬了咬牙,她转身往外头跑去。 门刚被打开。 陆重渊就睁开了眼睛,因为咳嗽得太过厉害,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泛着一些水光,在看到萧知义无反顾跑出去的身影时,他的唇边勾起了一抹讥嘲似的笑……果然,这个女人之前不过是伪装的。 什么自愿? 什么愿意? 不过都是她的谎言。 他如今咳嗽几声就跑得没影了,要是等他日后发病…… 第4章 第4章【修】 萧知根本不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陆重渊在咳嗽,咳得很厉害,保不准还会发病……她知道陆重渊当初受伤是因为腿上中了一箭,要只是普通的箭也就罢了,偏偏那只箭上淬着剧毒。 所以才会让英勇神武的陆重渊站不起来,成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她还听说这个毒素会蔓延,要是蔓延到五脏六腑,那么就算大罗神仙在世也难救了。 这也是为什么陆老夫人会想出冲喜这个法子。 可现在她才刚嫁给陆重渊,不仅没能让他的身体变好,反而还让他半夜咳了起来,这要是传得出去,她这个所谓的冲喜新娘保不准会被安上一个“克夫灾星”的名义……她还不能离开陆家。 至少现在不行。 所以…… 陆重渊不能有事,他得好好活着。 这会外头夜已经很深了,风打在人的身上就跟那冰凌子似得,萧知先前过来的时候没有带其他的衣服,现在身上穿着得还是那件喜服,单薄又不挡风,她惯来是个怕冷的,此时更是冷得厉害。 嘴唇发紫。 小脸都被冻僵了。 只有身体因为跑着的缘故还算好些,可也只是好一些罢了。 萧知的手脚被冻得发麻,步子却不敢停,摸索着五房的布局,想着这大夜里的能从哪里找到人,一般其他院落,主子们住在主院,那么伺候的奴仆都是住在离得不远的后罩房,这也是怕主院那边有什么事,他们行走可以方便些。 可这五房显然不是这样的。 偌大的院落没有一个行走当值的人,后边的那排后罩房也是乌漆嘛黑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人住得样子,萧知心里急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只能朝着黑暗处的一排屋子喊道:“赵嬷嬷,你在吗?” 这是她在五房唯一认识的人了。 如果连赵嬷嬷也不在,她只能自己跑出去找人了,好在她还知道府里有专门的大夫。 喊了一会。 其中有一间屋子倒是亮了起来。 没过多久,那扇门被人推开,赵嬷嬷边穿着外衣边走了出来,她应该是刚要睡下的样子,头发还整齐着,看到萧知的时候,她那张沉稳老道的脸上是有些诧异的。 “夫人?” 赵嬷嬷有些不敢置信得喊了人一声,“您怎么在这?” 边说边朝人走来。 走得近了,赵嬷嬷看到萧知衣服紊乱,就连鞋子也没穿好就轻轻皱起了眉,虽然早就知道她不是大家闺秀出身,可这幅样子也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倘若不是五爷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轮得到这样的女子嫁给五爷? 五爷他,实在是委屈了。 萧知不知道赵嬷嬷在想什么,可即便知道,她也是不会理会的。 要说规矩和体面。 她以前习得是宫里的规矩,放眼整个京中,只怕都没人比得过她,她现在只想让陆重渊好起来,别出事,至于别的,随他们去想去说,与她何干?所以不等赵嬷嬷再问,萧知就立马开了口,“嬷嬷,我刚才看见五爷咳得不行,怕他出事就来寻你了。” 她刚才跑得太快,现在还气喘吁吁的。 说起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的缘故,声音还有些发抖,“你,你快着人去请个大夫吧。” “你说什么?” 赵嬷嬷一听这话,立马就变了脸色,就连敬称都给忘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白着一张脸朝一处走去,走了几步又似想到什么回身朝还立在原地的萧知说道:“劳烦夫人先回房照顾五爷,我这就遣人去喊大夫。” 萧知自然没说什么,点头之后就往主院走。 来的时候,她着着急急得不敢停步,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心情,怕陆重渊咳得厉害,更怕他又出别的事,萧知走得很快,到最后甚至都变成小跑了。 好在推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得已经没有什么咳嗽的声音了。 萧知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耽搁,严严实实得把身后的门关上就朝那架拔步床走去。 她点了一根烛火,不敢把烛火离陆重渊太近,生怕光线会影响到他,让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生气,只能远远放在一边,可这点光线也足以让她看清陆重渊此时的面貌了。 清醒时的陆重渊冷漠又暴戾,好似身上有着怎么也化不开的浓雾。 可此时的陆重渊—— 他安安静静得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又羸弱,微微张开的薄唇看起来有些呼吸不顺的样子,这样的陆重渊让人瞧着竟然觉得有些可怜。 萧知自然不会天真得去可怜一个煞神,但她也不敢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坐,大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咬了咬唇,她看着昏迷不醒的陆重渊又朝人靠近了些。 然后…… 她朝人伸出了手。 纤细又柔弱的手掌贴在陆重渊的脑门,试探着他的温度。 萧知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身子紧绷得不行,生怕陆重渊突然睁开眼然后掐死她。 好在陆重渊没醒。 松气之余,她又皱起了眉。 陆重渊的温度太高,看起来倒像是发烧了,发烧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在这样的严冬,萧知不敢停留,转身进了水房端了一盆热水走了出来。 即便明知道陆重渊现在还昏迷不醒,可她的动作却一直放得很轻,轻手轻脚得把水盆放在架子上,然后绞了一块帕子擦拭着陆重渊的额头。 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 以前底下一堆婆子、丫鬟,就是稍微有个咳嗽,都会有一堆人尽心尽力的伺候着。 哪里需要她动手? 可此时—— 萧知神色担忧得坐在圆墩上,一边擦拭着陆重渊的额头,一边还不住说着,“陆重渊,你快好起来吧。” 她这条命可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啊。 擦完了额头又擦完了手,陆重渊还是没醒,倒是赵嬷嬷领着大夫过来了,来的大夫看起来四十来岁,穿着一身灰色大褂,竟不是府里养得那位顾大夫。 不过萧知也没问,见两人进来就起了身,轻声说道:“大夫,五爷刚才咳得厉害,现在还发烧了,你快看看。” 那大夫听得这话也不敢耽搁,低低应了一声之后就上前了。 他诊脉的时候,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他收回手,赵嬷嬷便神色紧张得问道:“李大夫,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五爷应该是着了凉,我过会开服药就好了……”李大夫刚才被人喊过来也担心得厉害,生怕五爷真出了什么事,现在诊过脉后知道只是着凉,这才松了口气,余后倒是又说了一句,“也亏得夫人仔细,要是耽搁到明早,只怕就不是着凉这么简单了。” 赵嬷嬷听得这话,倒是朝萧知那处看了一眼,见她依旧神色紧张得望着陆重渊,心里倒是对人满意了一些。 今天要不是她,恐怕谁也不会发现五爷出事了。 暂且没说话。 领着李大夫往外走,等人开了药方,她又吩咐人煮药,这才又重新回了屋子。 屋子里仍旧那么一盏烛火,看起来昏暗又孤独,而那个身穿喜服的女子仍旧坐在圆墩上,细白又纤弱的手上握着一方帕子,正在小心翼翼得替人擦拭着额头。 脚步放轻了些,声音也缓和了许多:“夫人,要不您去歇息?五爷交由老奴来伺候吧。” 这话自然是场面话。 她一个冲喜新娘,本来就是为了照顾陆重渊存在的,现在陆重渊昏迷不醒,她倒是跑到一边睡大觉,可能吗?再说,她心里也放心不下。摇了摇头,也没回头,轻轻同人说了一句,“不用了,我来照顾五爷就好。” “嬷嬷先去歇息吧。” 赵嬷嬷见人这般倒是也没再劝阻,可她也没走,五爷现在生着病,她哪里放心就这样离开?等到底下人送来药,她是亲眼看着萧知给人仔细喂了药,这才离开。 *** 陆重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的脑袋还有些昏沉,手枕在额头上又眯了一会,这才睁开眼。 原本是想坐起身喊人进来,可身上的锦被却被人压着,使得他一时也没办法起来,皱着眉朝身边看去,此时屋中那唯一一盏烛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微弱的灯芯,可这点光亮也足够让陆重渊看清了。 是那个逃跑了的女人? 她没走吗? 陆重渊有些意外,又见她手里捏着一块帕子,身边的高案上还摆着一碗汤药,想到刚才半梦半醒间有人喂他喝药,动作轻柔又小心,那个时候他以为是赵嬷嬷……可如今看来竟是她? 她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 陆重渊神色复杂得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才朝室内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 便有一个身穿黑色劲服的男人出现了,他是陆重渊的暗卫庆俞,此时单膝跪在陆重渊的跟前,拱手喊人:“主子。” “把她……” 陆重渊张口想说什么,可说到这却又改了主意,顿了顿,继续道,“把我的轮椅拿过来。” 第5章 第5章【修】 庆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他身为暗卫,最主要得就是服从,此时听到这话也没有多问,轻轻应了一声就把放置在床边的轮椅推了过来。 陆重渊没让人扶,手撑着床走了下去。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其实并不困难,他两只小腿因为中毒的缘故没了知觉,可也只是不能行走,其余事,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因为今夜床边还躺了个人,陆重渊的动作倒是放轻了很多。 等坐到轮椅上,他才把目光转向还睡着的萧知。 抿着唇看着人,犹豫了一会才伸手把人拉进自己的怀中,刚接触到这个温热的身躯时,陆重渊的身子是有些僵硬的,他从小到大都没和别人这么亲密过。 此时却要抱着人。 僵硬着身子,似抱非抱得让庆俞推着他朝窗下的贵妃榻过去。 等到把萧知放在那个贵妃榻上。 陆重渊立刻就收回了手,原本想就此离开,可榻上的女人却在此时迷迷糊糊说着,“陆重渊,你得快点好,你不能有事……你一定,一定不能有事。” 女人的声音很轻,似是梦呓一般,若是不细听的话,根本就听不真切。 陆重渊却听清楚了,原本推着轮椅要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头重新朝榻上的女人看去,榻上的女人似是有些不大习惯这个冰冷的被窝,一直皱着眉,翻来覆去得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开始渐渐安稳下来。 主仆两人没说话。 只有躺在床上的萧知因为进入熟睡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他垂着那双丹凤目,看起来神色淡淡又目光复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声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他最后的印象是萧知义无反顾离去的身影。 那个时候,他嗤笑几声之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却是—— “刚才您晕倒之后,属下原本想给您去请大夫,但是出门的时候发现夫人已经去找赵嬷嬷了……”庆俞的声音听起来刻板又规矩,他知道主子要听什么,便一丝一毫也不敢欺瞒,“夫人跑的很快,中途鞋子都掉了一只。” “后来赵嬷嬷去请大夫,她就一直守在您床前替你擦身子,等到喂您喝了药也没去歇息,待在床边时不时看看您,怕您出事。” “刚才您醒得时候,夫人刚睡下不久。”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陆重渊原本有些淡漠的脸色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现在已经是丑时,他晕倒那会也不过戌时,足足两个多时辰,这个女人竟然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照顾他?搭在两侧扶手上的手开始收紧,而他望向萧知的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怕他吗? 他对她这么凶,一点都不好,恶名还在外,他出事,她不是应该逃得远远得吗?就跟外头的那些人一样,即便表面上恭维着他、奉承着他,可私底下转过脸却肆意讥嘲、谩骂,说他恶有恶报,这才会沦落至此。 逃离,躲避,离他越来越远……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表现,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而不是半宿不睡、悉心照料,甚至为了帮他找人连鞋子都少了一只。 搭在扶手上的手越收越紧。 陆重渊不曾说话,眼中的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复杂,或许这个女人只是害怕他醒来后会秋后算账?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逃得出去? 所以才会这样做。 想到这,他刚才紧绷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肯定是这样的。 这些人都应该是这样的,他的家人都畏惧他、忌惮他,更何况是一个被强迫着嫁给他的冲喜新娘。 脸上那些复杂的思绪连同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都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陆重渊没再看萧知,推着轮椅朝拔步床走去,等到要上床的时候,目光在看到桌边放着得那盆水和那碗药的时候有极其细微的变化。 可也就这么一瞬,便又恢复如常了。 *** 等到翌日。 陆重渊因为夜里用了药,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他不习惯别人照顾,好似自己是个废人一样,即便他如今也真得跟废人无异,穿好衣服坐到了轮椅上,原本是想拉一拉床边的绳子让他们送洗漱的东西和早膳进来,可目光在看到床边的贵妃榻时,却是一顿。 女人的睡姿很差。 昨天严严实实盖在身上的被子此时大半都掉在了地上。 她就蜷缩在榻上,明明整个身子都在冷得发抖了,却不知道把被子提起来。 陆重渊皱了皱眉,他不想管,眼前却回忆起昨晚的景象,迷迷糊糊的时候,萧知握着药碗细心得喂他喝药,因为他昏迷的缘故,喂药并不容易,可她却好似一点都不嫌麻烦,一点点得喂着他。 还有昨晚她明明都困得睡下了,嘴里却还不时嘟囔着“陆重渊,你要好好的,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 点漆如墨般的丹凤眼望着萧知的方向。 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他终于还是推动轮椅过去了,弯腰捡起被子刚想替人盖上,只是被子还没触及女人的身体,那个原本蜷缩在一起的女人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似得,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萧知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她只是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气势,这种气势让她害怕,所以不等她反应过来,昨天被她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就已经刺了过去。 等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哼,她才醒过神来。 原本因为初醒还有些迷茫的眼睛开始渐渐变得清明起来,然后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陆重渊,匕首还被她握在手中,而前端正刺在陆重渊的肩上,此时鲜血涌出,她呆呆得看着这幅画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完了。 她…… 刺伤了陆重渊? 这个大燕朝赫赫有名的煞神。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萧知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完了,彻底完了。 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一定会把她丢出去,不,也许并不止,他可能会亲手掐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 她才得以重生,还没有为父母查明真相,要是就这样死了,她不甘心。 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起来。 手里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竟然还没有被她收回,稳稳当当得嵌在陆重渊的右肩,甚至因为手抖的缘故比先前刺得还要深。 “嘶——” 陆重渊闷哼出声。 低头看向右肩,此时右肩已经涌出了不少鲜血,虽然因为衣服太深的缘故看不清血迹,可那股子血腥气却是瞒不住的。 他这么多年受过无数次伤。 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近距离伤他,看着右肩上的那把匕首,崭新如初,一看就是第一次被人使用,再往前是握着匕首的主人,白着一张小脸,颤抖着手,甚至连两片红唇也变得青白。 陆重渊的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他先前看人蜷缩在一起,冻得都在发抖,生平头一回起了善心想替人盖个被子,哪里想到手还没碰过去就被人刺伤了。 可抬起眼看着她那幅战战兢兢的模样。 他还没说话。 她就已经怕得要死了。 陆重渊抿了抿唇,终归还是把那股子火气先压了下去,他那双黑压压睫毛下的丹凤眼幽深而又晦暗,就跟化不开的浓墨似得,声音也低沉的很,“还不松开?”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徘徊。 萧知似是终于惊醒,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原本因为惊惧而失神的双眼也跟着微微动了起来,等看清眼前的画面,听清耳边的话,她忙撒开了手,匕首垂落在锦被上,前端上的鲜血也由此滑落,一滴滴在绣着戏水鸳鸯的大红锦被上展开。 浓厚又刺鼻。 “你……” 萧知手撑着软榻坐起身,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陆重渊受伤的右肩,似是想靠近,最后却又忌于他的名声不敢往前,只能紧抓着被褥,不敢看人,盯着伤口,咬着唇低声问道:“你还好吗?”说完又忙跟着一句,“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话音刚落。 她就想下地往外走。 只是不等她动身就被陆重渊抓住了手腕。 即便经过一夜,陆重渊的手还是冰冷得,刺得萧知的身子都跟着冷了起来。勉强压抑住心里的害怕,她转头朝陆重渊看去,然后就看到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望着她冷声说道:“你想让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你刺伤了我?” 萧知听得这话脸色一白。 昨夜陆重渊着凉的事可以瞒住外头的,可她今日刺伤陆重渊的事只要找了人就不可能瞒住,新婚第二日,她这个冲喜新娘就刺伤了陆重渊。 这事要传得出去,陆老夫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可是陆重渊的伤,要是不及时包扎的话…… 她的挣扎和犹豫都曝露在陆重渊的眼前。 陆重渊倒是不觉得这伤有多疼,战场上多是九死一生,再严重的伤他都曾受过,如今这连个血窟窿都没留下的小伤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看了人一眼,或许是察觉到她眼中的关切多余害怕,他那原本有些糟糕的情绪好了很多。 收回视线,语气淡淡得说了一句,“屋子里有金疮药。”指着一个紫檀木的架子,“第二层架子上。” 知道有金疮药,萧知轻轻松了一口气,她忙趿了鞋子下了床,在看到自己榻边摆着两只鞋子的时候,她有些诧异。 昨夜跑得太快,她记得有一只鞋子是被她弄丢了。 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难不成是陆重渊?想想又不大可能,或许是赵嬷嬷瞧见后给她取过来的吧。 没有多想,她打了一盆水,又拿了金疮药和一些纱布然后回到了陆重渊的跟前。 这回不用陆重渊开口,她就已经动手去解他的衣服。 她比谁都要担心陆重渊的身子,只有陆重渊好好活着,她才能活下去。 昨夜如此。 今日更是如此。 因为鲜血干涸的缘故,那伤口和衣服撕扯在一起,她的动作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他,等到衣服扯开露出右肩上的伤口。 萧知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看陆重渊,只能低着头清洗着他的伤口。 她生平还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即使动作再小心翼翼,还是免不得碰到陆重渊的伤口,能听到陆重渊的轻嘶声,倒是没开口骂她,强行镇定得替人包扎完。 等到那沾着血污的帕子被扔进水盆里的时候,原本清澈的水也变得浑浊起来。 刚才替人包扎的时候,萧知虽然害怕倒是也可以忘却伤他的事,可此时,她有些害怕这个男人要秋后算账,细白的手轻轻抓着裙子,仍旧不敢抬头,嗓音也很低,“抱歉,我刚才……” 刚才什么? 不知道是你?还是刚睡醒还不清醒?可应该怎么解释自己拿着匕首,即便睡着也得藏在枕头底下…… 解释不清。 萧知知道这个男人的聪慧。 年轻时随便考个科举都能中进士,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中状元,可这个随心所欲的男人却以“不想进翰林院,整日对着一群书呆子”的原因放弃了,后来奔赴沙场打仗也要比别人厉害,十年来攒下赫赫名声,不仅邻国的人害怕他,就连大燕朝的人也没有不惧怕他的。 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耍心眼? 萧知觉得自己会死得很惨。 陆重渊先前由人包扎也没说话,此时也仍是神色淡淡得靠在引枕上,手里倒是握着那把匕首,前端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漫不经心得拿着一方帕子擦拭干净,然后用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睨着人,嗤笑一声,“还说自己是自愿的?” “我……” 萧知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好在陆重渊也没想听她再说什么,把套了鞘的匕首随手扔到人的腿上,仍旧是很淡的语气:“把水去倒了。” 不管她是自愿也好,被迫也罢,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陆重渊推着轮椅离开,他那张淡漠又俊美的脸上泛出几分讥嘲,反正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真的喜欢他。 第6章 第6章【修】 陆重渊这是—— 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了? 萧知似是不敢置信,怔怔得抬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她听过陆重渊许多事,他的暴戾、他的凶狠,他的视人命如草芥,好似这世上但凡得罪过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此时这个男人被她伤了右肩,却如此轻松得放过她?没有发怒,没有责罚,没有把她赶出去,甚至还把匕首还给了她? 陆重渊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没有发问。 在她的心里,这个男人还是喜怒无常的,即便此时他放过了她却难保后续不会秋后算账。她把匕首藏于枕头下,然后端着那盆脏污的水走了出去。 只是推门要离开的时候。 她还是忍不住停下步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靠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他待在一处阴影地,背着身看不到他此时脸上是个什么神情。 萧知不知怎得,突然想到刚才替人包扎的时候,男人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的身材。 陆重渊的身材很好,脸更好。 无论是锋利的眉还是狭长的凤眼,又或是那张削薄的唇,都跟巧夺天工似得,这样的男人但凡名声好听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给他。 可偏偏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脑中突然想起昨天赵嬷嬷同她说得那句,“夫人,传言并不可信,您也别想太多。”萧知不知道那些传言可不可信,可这尚且还未到一日的相处,让她知道眼前这个陆重渊虽然喜怒无常但的确不是残暴的主。 他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 甚至在她伤了他之后也没有处罚她。 外头的寒风袭过来,吹得她的脸干疼,萧知望着男人抿了下唇,终于还是收回视线关上门往外走去。 到底是怕人知晓自己伤了陆重渊。 萧知没把水倒在院子里,而是走得有些远了才倒得。 来回走了一刻钟,等她回去的时候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头传来赵嬷嬷的声音,“五爷,您这伤是怎么回事?” 脚步一顿。 萧知端着水盆的手收紧,没再往前。 往里头看去能够看到陆重渊和赵嬷嬷的身影,陆重渊仍旧靠坐在轮椅上,而赵嬷嬷就立在床边。 不同于面对外人时的刻板严肃,赵嬷嬷再面对陆重渊的时候,神色是关切又紧张得。 她是陆重渊的奶娘。 自幼就照顾他,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得,如今见人腿疾未好,身上又多了伤,自然是又心疼又愤怒,“是不是夫人做得?” 虽然是疑问,可语气却很肯定。 这个屋子左右也就陆重渊和萧知两个人,除了那位新夫人,还有谁能伤得了五爷? 想到昨夜她细心照料五爷的身体,那会她还觉得这位新夫人除了身世差点,可对五爷至少是真心的。 哪里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她竟然敢刺伤五爷,越想越愤怒,赵嬷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道:“我这就跟老夫人说,把她赶走。” 她可不能放任这样的人留在五爷身边。 “行了——”陆重渊靠在轮椅上,声音透着些不耐烦,“跟她没关系。” “五爷……” 赵嬷嬷张口欲言,只是不等她说完便听到陆重渊说道,语气不容置喙:“我说了,跟她没关系。” 主仆两人的这番话正好让萧知听了个全。 她端着水盆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陆重渊的语气恶劣,话里话外也都透着一股子不耐烦,可其中的维护之意却是在的。 今日这桩事,即便陆重渊不责罚她,可只要泄露出一丝她伤了他的迹象,那等待她的便是陆老夫人的责罚,又或者像赵嬷嬷说得,把她赶出去。 可现在这个男人说了“跟她没关系”,那便是要瞒下此事了。 想到这。 萧知抿着唇望着轮椅上的那个男人,心里一时有些复杂。她没说话,只是犹豫了一会便轻轻叩了叩门,然后推开没有紧闭的门走了进去。 里头的两人见她进来倒是也止了话。 陆重渊仍旧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淡得翻着书,没有过多的反应。 倒是赵嬷嬷望了她一眼,不同昨夜的恭敬和客气,今天她的眼神是有些冷淡得,规矩倒还是在,见她进来就行了礼,板着脸喊了她一声,“夫人。” 萧知自知理亏,眼见赵嬷嬷这幅模样也没有多言,朝人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的礼。 然后她是看向陆重渊,看着男人冷淡的神色,轻轻喊了他一声“五爷”,而后便没再多言,端着水盆去了里间。 *** 等她出来的时候。 赵嬷嬷已经离开了,看时间应该是去喊人传膳了。 门口倒是来了两个丫鬟,她们手里端着胰子和水,低着头站在外头,神色恭敬,可眉宇之间却又掺着些胆怯。 同陆家的其他人一样,即便是这些贴身伺候陆重渊的人,她们在面对陆重渊的时候也还是害怕的。 “五爷,夫人。” 两个丫鬟恭恭敬敬得朝两人行了一礼,而后便端着水盆进来了,陆重渊向来是无需她们服侍的,因此两人把东西交给萧知之后便又退下去了。 她们走得时候看起来还很规矩。 可等走到门外便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吓死我了。” 她们自以为说得很轻。 可屋内的两人却都听见了,萧知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得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便轻轻抿了抿唇。 看来陆重渊早已经习惯这样的态度了。 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这边看笑话,她和陆重渊轻轻说了一声就先端着水盆和胰子朝水房走去。 陆重渊看着她离开,脸上也不过是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 有什么好装的? 她不是也一样吗?表面上对他千依百顺,实际上却害怕得时刻藏着匕首。 重新翻了一页书,听着外间两个丫鬟还在轻声说着,“咱们这位五夫人可真够可怜的,这么年轻就被拉过来,咱们每日也就看见五爷几回,她可得时时刻刻得伺候着。”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看了一眼,发现五爷和夫人是分床睡得,估摸着咱们五爷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正院那边的老夫人也没着人过来,我看咱们在这位五夫人日后还得吃不少苦呢,保不准不用几日,她就香消玉殒了。” …… 说着说着。 两个人倒是走远了。 萧知却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丫鬟还说了别的。 她已经洗漱过了,此时就对着陆重渊说道:“五爷,我推您进去洗漱吧。” 陆重渊看了她一眼,洗漱过后的萧知什么都没擦,比起昨日刚过来的时候要好看很多,杏儿眼,柳叶眉,看着就让人觉得鲜活。 可这样的鲜活却是他不曾拥有的。 或许以前有过,在他异想天开的那个年纪。 没说话,只是把书扔在一侧。 萧知见此也就没再多说,扶着人往水房走去。 陆重渊也无需萧知照顾,他虽然不方便走路却不是没了手脚,何况十年军旅的生活早已经让他习惯让自力更生,洗漱完,他也没理会萧知,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外走去。 倒是萧知拦了他一回。 “等下——” 带着江南儿女独有的软糯声在水房响起,萧知走上前,拿着一方梳子走到人身后,然后细细帮人梳理了头发,又把原先歪了的玉簪替人别好,这才笑着拿了一方铜镜放到人跟前,同人说,“您看看?” 陆重渊听着她清越的嗓音,搭在扶手上的手微顿。 他没有看铜镜,反而沉默得目视着萧知,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看着她弯如月牙似的眼睛,这样犹如暖春四月般的鲜活让陆重渊的凤目微闪。 他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纯粹又璀璨的笑容了。 忘记了。 大概几年,或者十多年,又或者从他记事起就没再看过了。 他这几年名声越大,官职越高,怕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不说外头,就说这侯府里头,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人是不怕他的。他们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都是腆着一张笑脸的,可那一张张笑脸下藏着畏惧藏着害怕藏着胆怯。 唯独没有这样的璀璨。 陆重渊垂下了双眸,他没看人,只是拂开了她的手,然后自顾自推着轮椅走了出去,与人擦肩而过得时候,落下一句,“多事。” 他每日待在这个院子里,又不见外人,形容如何有什么关系? 何况那些人敢直视他吗? 萧知看着他这幅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她刚才只是看陆重渊的头发乱了,想着帮人整理下,也是为了感谢他刚才的维护。何况她心里总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如此颓废,她是赫赫有名的五军都督,是这个大燕朝最英勇的将军。 可这个男人…… 萧知抿着唇,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铜镜放了回去,这才跟着人一道出去。 *** 等他们出去的时候,早膳已经上齐了。 满满一大桌早膳倒是让萧知有些意外,她以前做顾珍的时候,因着自幼被娇宠长大的缘故,本就要比别人挑食些,母妃怕她嫁人了在夫家吃用不惯,特地把王府里的几个厨子给她一道陪了嫁。 那几个厨子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伺候过她的皇爷爷,也服侍过她的皇伯父。 无论是手艺还是花样都是别人堪比不上的。 可以说。 她以前吃得喝得,整个侯府没人能比得上。 可现在,这满满一桌子早膳,光凉菜就有七、八道,至于主食有粥有馄饨,还有小笼包、煎饺一类,另外还有一些糕点水果,加起来竟然有十八道。 这吃得竟是比她以前还要精细。 萧知心里想道。 可虽然诧异,她也不至于真得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目瞪口呆。 垂下杏儿眼。 眼看着陆重渊已经坐到了桌子前,她便坐到人对面。 屋子里除了赵嬷嬷之外,并没有其他服侍的人,陆重渊也无需别人服侍,自顾自吃着饭,不比他在外头暴戾的名声,他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贵气,就跟诗书礼仪浸染出来的贵公子一样,一举一动都让人移不开眼。 萧知看了一眼,倒是也没再多看,握了筷子,盛了点粥,她也慢慢用了起来。 她以前那个身份小时候有大半时间是养在宫里的,宫里规矩大,嬷嬷多,教她规矩和礼仪的嬷嬷是宫里最严格的,她纵然平日表现得再顽劣再调皮,可行坐吃喝都是极其有规矩的。 就比如现在。 她自从醒来后就没怎么吃喝,此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还是习惯性得细嚼慢咽,一举一动就跟出身世家的贵女一样。 他们两人在吃饭。 赵嬷嬷倒是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得打量着萧知。 刚才五爷绕过了她,也就表示暂且是认可这这位新夫人的身份,那么也就代表着这个女人至少现在是陆家的五夫人,五爷虽然受伤了,可年里年节的,五夫人不可能以后都不出去走动。 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们陆家的五夫人是个粗鄙之女,还不知道该怎么耻笑五爷? 所以她刚就在想,要是这位新夫人行坐不当,吃喝没规矩,她就着人请个嬷嬷好好调.教下,也免得日后出去给五爷丢人。 却没想到—— 这个女人不仅行坐十分得当,就连吃喝也十分有规矩。 整个人坐在那边就像是个出身名门的世家闺秀,还得是那些百年世家,要不然没有那个底蕴还教不出这样的规矩。 虽然诧异。 可心里总算是高兴了些。 至少出去是可以装个样子了,不至于被人讥嘲。 萧知不知道赵嬷嬷在想什么,她只是自顾自吃着,可能是真得饿过头了,现在这么一桌子菜放在面前,她没吃几口就已经饱了,又怕陆重渊等得时间久了又得说什么,她最后喝了一口粥就放下了碗筷。 等到擦拭完唇角,她才朝陆重渊的方向看去,轻声说道:“五爷,我好了。” 陆重渊没有理会她,仍旧自顾自吃着早膳。 直到他放下筷子。 赵嬷嬷打算喊人进来收拾的时候,他望着萧知的方向,看着她瞳孔里折射出他的倒影,想到之前两个丫鬟说的话,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蜷了些许,收回视线,他看着赵嬷嬷语气淡淡得吩咐了一句:“去跟正院说一声,我今天过去。” 第7章 第7章【修】 赵嬷嬷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五爷性子寡淡,和侯府里的人相处得并不好,这么多年什么家宴、年宴从来是不参加的,就连老夫人那边也是鲜少去得,如今受了伤,更是一次都没外出过,平日里就算老夫人过来探望,见不见还得看五爷的心情。 今儿个怎么想着过去了? 刚要发问,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萧知,她心里略一思忖,倒是明白过来。 今儿个是两人成婚后的第一日,理应是要给长辈去敬茶的,只是因着这桩婚事本来就不体面,又因为五爷的身子,正院那边也就没传话。 其实就这位新夫人的身份而言,虽然占了个“五夫人”的名号,可实际上阖府上下谁也没把她当回事?所以就算她不去敬茶,旁人也不会说道什么,只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奴仆日后没得是要看轻人几分。 可如今看五爷的样子竟是要给这位新夫人立威? 赵嬷嬷虽然是陆重渊的奶娘,从小看着他长大,但也从没摸透过自己这位主子的性子。 原本以为五爷不会满意这桩婚事,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满意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被人刺伤也要瞒下,如今还要帮人提身份? 虽然不明白五爷这是看中这位新夫人哪儿了。 可既然他喜欢,那么他们这些身为奴仆的自然也会好好敬着人,压下心里的疑惑,赵嬷嬷朝人福身一礼,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又朝萧知行了一礼。 她这一礼较起之前可恭敬多了。 萧知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却不明白陆重渊的做法。 眼看着赵嬷嬷退下,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朝陆重渊的方向看过去,陆重渊虽然以前算得上是她的小叔,可她却没跟人相处过,应该说整个长兴侯府都没什么人跟陆重渊相处过。 陆重渊这十年里很少回来。 即便回来也都是待在五房,鲜少见人。 她知道陆重渊跟家里人的关系不好,就连面对他的亲生母亲陆老夫人也是薄情得很。 所以他今天提出去正院,的确是让人诧异的。 可不管陆重渊是因为什么缘故,他这个举动的确是给了她很多方便,至少那群拜高踩低的奴仆不敢再像昨儿个那样对她,以后她行事也会方便很多。 萧知抿了下唇,轻轻同人说了一声,“五爷,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软乎乎得,因为昨儿夜里没怎么睡好,听起来稍稍有些沙哑,但也还是好听的。 刚醒来知道自己要嫁给陆重渊的时候,她心里是不愿的,陆重渊凶名在外,她多怕自己还没查清真相就死在人的手中。 可经历了这么一日的相处倒是让她有些改观。 她就这样坐在人面前,低着头,无论是语气还是面容看起来都十分真心实意。 这应该是她生平头一次跟别人道谢,那个“谢”字从唇齿之间研磨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子生疏,可她脸上的神情是真挚的。 她是真得感谢陆重渊。 无论是先前的刺伤,还是这次去正院,她心里都感激着陆重渊。 陆重渊听到这话倒是转过脸来,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了,甚至有初旭透过那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打进屋中,此时那日头就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处于逆光之中,少了几分薄凉,却也看不见什么柔和。 他看着萧知,目光依旧黑沉沉得,语气也很淡,“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得谢您。” 萧知说话的时候。 虽然低着头,可脊背却是挺直得。 整个人站在阳光底下,明明看起来纤弱得很,却又让人瞧出一丝凌然的美,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交杂在一起,使得她那张本来只能算是清水芙蓉般的脸好似有了一种迥然不同的美感。 明艳又夺目。 像天上的朝日,让人移不开眼。 陆重渊原本黑沉沉的目光此时变得有些微闪,就连那颗心也好似“扑通扑通”跳动了几下。 旋即。 他又生出了几分厌恶和恼怒。 他讨厌这样犹如朝阳般的夺目,他从来都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面对这样的美好恨不得亲手毁掉、撕碎。 心中的戾气刚刚升起,却在看到她关切的面容时,一顿。 “五爷,您怎么了?” 萧知有些诧异得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为什么才一瞬的功夫,眼前这个男人又变了脸色。想到昨日的发热以及今早右肩上的伤口,她也坐不住了,起身朝人走过去,嘴里担忧得说着,“您是不是觉得难受,是烧还没退,还是右肩上的伤口又疼了?” 边说。 她边伸手想去看一看。 可手还没碰到陆重渊的肩膀就被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的手仍旧和昨夜一样冰凉,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让萧知忍不住就打了个冷颤。 萧知低头朝陆重渊的眼睛看去。 那是一双化不开浓墨的凤目,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会被这双眼睛的主人拉入婆娑地狱一般,萧知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而后她听到陆重渊望着她,沉声说道:“我说过,离我远点。” 明明怕他怕得要死,何必露出这幅情真意切的关心模样?这个女人比那些人还让他觉得恶心。 想重重拂开。 脑中却回想起她独自一个人躺在榻上,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又羸弱又可怜,其实她也没什么错,被迫嫁给他,还得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伺候他…… 只要她日后别再露出这幅犹如真心般的面容,他可以让她好好待在五房。 松开手。 陆重渊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外走去,没再理会身后的萧知。 萧知被人这般对待,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她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这个男人倒是好,一而再再而三得……她昨夜照顾人本来就没怎么睡好,现在喉咙干哑,身子疲软,手腕还被人握出了红痕。 可她又能说什么? 这个男人是陆重渊,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她想好好活着,除了顺从他的话,好好照顾他,别无他法,纵然再生气也只能忍。 何况陆重渊今日也总算是帮了她。 思及此。 她也没再多说。 轻轻揉了揉手腕就往外头走去。 他们还得去正院请安。 如今这个时辰,只怕到那的时候都已经晚了。 陆重渊肆意妄为惯了,平日里也从不把别人放在眼中,自然是不用怕得。可她不行,她一个新妇,背后又没什么依靠,要是头一天就惹了这府里的人不高兴,日后在这府里待着恐怕不会好受。 要是有陆重渊的庇护还好些,可…… 她看了一眼陆重渊的身影,让这个男人庇护她估计比登天还难。 收回视线。 萧知默默对自己说了一声,还是靠自己吧。 她这辈子还没靠过自己,小时候靠父王靠母妃靠哥哥,靠她的身份给她带来得便利,嫁了人也不用担心,公婆疼她、丈夫宠她,直把她养得天真烂漫。 所以到最后才会被一群人瞒在鼓里,连自己的父王母妃出事都不知道。 想到这。 她的情绪开始变得波动起来,袖下的手也被她紧攥着,等到指甲嵌在皮肉里传出了疼意,她才抿着唇压下了那股子情绪。 好在这股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她被冷风一吹的时候也已经被她压得瞧不见了,快走了几步,然后推着陆重渊往前走。 萧知原本还担心自己的力气推不动,不过这把轮椅估计是特制的,她推起来的时候倒是丝毫不费力气,就这么推着人往外走。 外头的风很大,也很冷。 她身上穿着得还是昨晚那件衣裳,又单薄又不挡风,被那跟刀子似的风打在脸上的时候忍不住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可她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留,即便再冷,脊背也依旧挺得很直,就跟冬日里的寒松似得,即使被厚重的雪压着也不曾弯下一丝身躯。 陆重渊自然是注意到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双剑眉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 赵嬷嬷正好过来,倒是看到了陆重渊的神色,想到五爷之前的表现,她心里一个咯噔便走上前,说道:“原是老奴的错,本该昨儿夜里就把夫人的东西拿过来,可昨儿个事情多,一时也就忘了。” 这话说完又面向萧知行了个礼,跟着一句,“五房没有合适的衣裳,劳夫人先辛苦这一段路,老奴现在就吩咐人帮您去把东西拿过来。” 萧知自然是不会信赵嬷嬷这一番话的。 什么事情多忘了,其实还不是他们根本没能想到她能活得下来,对于一个生死都不知道的人而言,那些东西自然是没必要拿得。 不过这样的话,她自然是不会说的。 原是想同人道一声谢,可心里想到了一桩事,她想了想还是朝陆重渊说道:“五爷,我过会可以自己去拿吗?” 陆重渊原先一直不曾说话。 此时闻言也不过无所谓得说了一句,“随你。” 说完。 他就收回了视线。 萧知便也没再多说别的,朝赵嬷嬷点了点头就推着人往外走去。 *** 自从陆重渊受伤之后,长兴侯府但凡他需要路过的地方,无论是门槛还是阶梯都被重新改造了,甚至就连院子里的鹅卵石小道也被推成了平路,这倒是方便了萧知。 她就这么推着人朝正院去。 五房本就离得要偏些,纵然萧知一路不曾耽搁,也花了快有两刻钟才到,等走到那的时候,看见熟悉的环境,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轮椅推得不怎么用力,可走了这么一路,她还是有些累得。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继续推着人往前走。 陆老夫人居住的正院名叫“长松斋”,院子里就栽着几株松树,走过小道,迈入正院,萧知看到了侯在长廊下的人。 此时侯在长廊下的丫鬟是陆老夫人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名叫“平儿”,她是个老实稳重的,因为得陆老夫人的喜爱,就连陆家的这些主子也从没把她当做下人看。 这会她立在廊下,脸被风吹得红了一半,一看就知道站了有一会功夫了。 陆重渊虽然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好,可萧知心里明白,这么多子嗣里,陆老夫人最疼爱得便是陆重渊,要不然也不会在陆重渊受伤之后就大修侯府,又是砍门槛又是砌路,为得就是怕陆重渊出行不便。 “五爷,五夫人。” 平儿眼见他们过来就迎了过来,规规矩矩福身行了一礼后便朝陆重渊笑道:“老夫人得知您过来,笑得一早上都没合上嘴。” 她说得客气。 陆重渊却没什么反应,低着头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语气淡淡,“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进去?” 这话是对萧知说得。 平儿大抵也是习惯了,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朝萧知点了点头,然后就替两人引路、打帘。 帘子刚打起。 里头那股子热气就迎面扑来。 萧知这一路受尽了寒风,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变得僵硬了,如今被这热气一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手脚松软了,紧绷的小脸也跟着放松了。 平儿在外头轻轻禀了一声,她就推着陆重渊走了进去。 侯府没有要早起来请安的规矩,今天却坐了不少人,萧知一眼望去尽是熟悉的人,心下的情绪若说不波动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以往她最熟悉的人,可如今却得当做陌生人……不过这样也好。 她以前识人不清才会酿成那样的结果,如今换了一个身份,倒是可以好好看看这些人了。 低着头。 她没有说话。 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人说话,静悄悄得,只有轮椅在地面碾过发出些许声音。 坐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穿着一身紫檀绣仙鹤的长袄,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这会她的手里缠着一串念珠,目光却一直盯着两人过来的方向,往常沉稳又平淡的面容此时显得有些激动。 她已经有半年没看到自己这个小儿子了。 今早知道他要过来请安,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着追问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确信。 她这个儿子向来薄凉,别说过来请安了,就连她亲自过去,他也不肯见,可此时他就在她几丈之远的地方,激动的心情压也压不住。 只是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眼眶忍不住又有些湿。 即便过去已经有半年的时间,她还是没法相信,自己这个英勇的小儿子竟然下半辈子都得在轮椅上度过。 轮椅转动的声音已经停下。 陆老夫人也适时掩下了自己的情绪,她看着两人的方向,又或者说看着陆重渊的方向,嗓音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柔和,“你们过来辛苦了,快坐吧。” 萧知推着陆重渊坐到了一边。 陆老夫人原本是想同陆重渊说些家常话,可陆重渊自打进了这个屋子就一直低着头把玩着扳指,不请安不行礼,浑然是把这屋子里的一众人都当做了空气。 虽然心里难受,倒也习惯了,陆老夫人把喉间的话压了回去,然后朝萧知招了招手。 萧知便起身过去了。 她今天是新妇见人,理应要给陆老夫人敬茶。 这会平儿端着托盘站在一处,她就跪在蒲团上朝人拜了一礼,然后接过平儿递来的茶奉给陆老夫人,要称呼的时候,她差点一声“祖母”吐出来,好在最后还是及时反应过来,轻轻喊了人一声“母亲”。 陆老夫人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虽然疼萧知,可那是对小辈的疼。 要是拿她当自己的儿媳看,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心里总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姑娘配得上自己的儿子,这次也是没了办法才只能把她指给老五。 可即便是如此。 她也没想过要认这个儿媳,甚至想着等哪日老五的病好了就再给老五挑个好的,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喝这杯新妇茶。 可如今—— 陆老夫人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已经停下了拨弄扳指的动作,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得上眼前这个女孩子,可既然他喜欢,那么她这个做母亲得自然是愿意如他的意。 笑着接过了茶,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看着萧知柔声说了几句新妇进门的话,等到要送礼的时候,陆老夫人心下一动,招来身侧的常嬷嬷说了一句。 常嬷嬷似是有些诧异,倒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就往里头走了。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陆老夫人接过后就对着萧知柔声说道:“这本是我的陪嫁,如今便送给你了。” 她这话说完便打开了眼前的盒子,里面躺着得赫然是一套凤血玉的首饰,屋中原先没有说话的一众人在看到这套首饰的时候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8章 第8章 萧知是知道这套凤血玉首饰的。 这世上凤血玉本就不多,更遑论说做成这样一套首饰的,即便她以前见惯了好东西,可像这样成套的凤血玉首饰却也不曾拥有过。 不过这套首饰的宝贵之处除了材料稀罕之外,其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这是慈康太后所赠。 也就是她的皇奶奶。 当年陆老夫人及笈之际,她的皇奶奶便赠了这套首饰给她,可谓是给了白家一个天大的脸面,后来陆老夫人又把它当做陪嫁,几十年间一直好生保存在她那个首饰盒里,一直未曾取出来过。 今日陆老夫人竟然会把这套首饰送给她,萧知的确是有些意外的。 身后的倒抽气声尚且未绝。 不等她道谢接过,就听到一个女人开了口,“母亲,你这礼是不是太厚重了些,这可是当年慈康太后所赠,五弟妹年纪小,只怕是承担不起这份厚爱呢。” 这话里的捏酸气。 萧知即便不回头也能听出是四房的李氏,也就是她当初的婶娘。 李氏出身小门小户,最爱吃酸捏醋,平日里也惯会折腾事,以往萧知和她相处的时候就不耐烦她这个性子。 她也没说话,伸出去的手倒是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得摆放在腿上,直到身后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萧知的指尖才轻轻颤动了下,声音的来源处是她的右后方,这道声音不同于李氏的捏酸,说起话来倒也温和。 可话中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是啊,母亲,四弟妹说得对,您这礼实在太厚重了些,五弟妹年幼,没得折煞了她的福分。” 这是—— 她的婆母王氏。 萧知双睫微垂,恰好可以挡住眼中的思绪,唯有交叠在一道的双手轻轻攥着。 陆老夫人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已经有些不耐烦得拢起了眉,此时不等她们再言就开了口,“好了,当年慈康太后赠予我的时候,我也不过十五的年纪,老五家的怎么就压不住了?” 她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 此话一出,纵然李氏和王氏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陆老夫人便又看向萧知,瞧她半低着头,一直规规矩矩得,神色大方也不怯懦,心里对她的满意也就又多了些。 身世是差了点,可人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虽然前段日子因为指婚的事闹过几日别扭,可如今嫁了人也把老五照顾得好好的。 更主要的是,老五竟然为了她肯踏进她的门了。 这可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 这份礼虽然重了点,却也值得,只要她能好好照顾老五,能让她跟老五的关系变得和缓,即便她日后想要别的,她也可以给。 想到这。 陆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深。 她亲自弯腰把人扶了起来,然后把那只盒子稳稳当当得放到了萧知的手上,语气是少有的温和,“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且好生受着。”说完,又跟着一句,“不必在乎别人是怎么说得,你既然嫁给了老五,也就是咱们陆家的五夫人。” “没什么受不起的。” 萧知听得这话,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她这样也算是被人认可了,至少以后这陆家上下都得认她这个五夫人。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 陆老夫人能待她如此宽厚是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倘若不是陆重渊今天领着她过来,她是不会有这般待遇的,接过盒子又朝人福身谢了一礼,余光看向陆重渊那处的时候,心里倒是又添了一份谢。 这个男人虽然戾气重,脾气坏,动不动还对她黑脸。 可她只要还留在陆家一日,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会好好照顾他。 陆重渊看到了萧知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他坐在轮椅上,半低着头,随意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众人都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也无人说道什么。 陆老夫人笑着同萧知继续说,“今日你既然过来也正好认人家里的人,老二和老四去上朝了,至于几个小辈不是去上学就是出门公干了,如今在得也就你的二嫂和四嫂。” 边说边指着一处。 “这是你二嫂,如今管着家中事务,你平日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去寻她。” 萧知把手里的盒子递给身后的丫鬟,然后朝王氏那处福身行了一礼,喊人,“二嫂。”低头行礼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了王氏穿得衣裳,一身大红色绣锦绣牡丹的如意锦,唇角往下压,袖下的手也跟着轻轻攥了起来。 她死了才半年。 这个以往对她“宠爱有加”,仿佛待亲女一样的婆母就已经不愿掩饰了吗? 萧知垂下的爽眼中闪过几许讥嘲的神色。 王氏看着眼前的萧知,轻轻皱了皱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女人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说不出原因,就是一种感觉。 可此时倒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既然见了面,该送得礼总得送的。 倘若先前陆老夫人只是随意送个镯子、珠钗,她自然也不必纠结。 可偏偏她送得是那套稀罕的凤血玉。 咬了咬牙。 她把手上的两个镶着宝石的金镯子递了过去,脸上维持着一个大家宗妇该有的体面,同人宽声道:“五弟妹,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日后有什么事便来寻我。”说话的时候,她的余光还时不时看向那对金镯子,一副肉疼的样子。 这可是当年她那个媳妇送得,虽然比不上那套凤血玉,却也算得上是价值连城。 就这么给了出去。 她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萧知在看到那对镯子的时候,眼中的嘲讽越浓,这是当年母妃赠予她的陪嫁,就这么两只镯子便耗费了十名工匠一个月的时间。 那会她满心满眼就是要好好对陆家人,什么好东西都往他们跟前送。 如今想想,还真是愚不可及。 伸手接过两只镯子,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甚至还仿佛不识货一样,随手就把镯子递给身后的丫鬟,同王氏说起话来的时候也跟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似得,“谢谢二嫂。” 王氏看着她随手扔出去的动作,差点便要坐起身来。 好歹稳住了。 可心里却忍不住骂一声,还真是个破落户出身,一点都不识货。 再往后便是见李氏。 李氏出身低,却像是生怕别人说她的出身似得,总爱跟别人争一口气,此时看着陆老夫人和王氏都送了这么好的礼,她也只能送了一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珠钗,说话的时候虽然脸上带着笑,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五弟妹可真是好福气,能嫁给咱们五弟。” 嫁给一个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的人,可不是福气好吗?大概是想到萧知嫁给了一个废人,她心里刚才存着的不甘倒是消散了不少,就算拿了那么多好东西又能如何?能享受几天都不知道。 萧知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倒也猜到她在想什么。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陆老夫人是真的关心陆重渊,其他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想到陆重渊虽然是难相处了些,可这一日的光景却帮过他不少,比起这群魑魅魍魉的陆家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所以她在接过珠钗的时候,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嗓音也很温柔,“五爷是个好人,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李氏被这话一哽,一时半会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萧知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个傻子。 这个女人是认真的吗? 陆重渊是好人?他要是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她们起初说话的时候,陆重渊没有丝毫反应,即便听到李氏话中的暗讽,他也没有说话,直到听到这一句,他玩弄扳指的手一顿,狭长的丹凤目掀起,目光复杂得朝那个站在中央的女人看去。 他不觉得这个女人会听不出李氏那话中的暗讽,那么她现在,是在维护他? 这个女人……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陆重渊抿了抿唇,不愿深思,他不想知道,也怕自己想得太多,所以不等陆老夫人再说那些家常话,他就已经有些不耐烦得开口了,“行了。” “走了。” 这是他从进屋之后说得第一句话,“行了”是对陆老夫人,“走了”是对萧知。 说完。 屋子里的气氛便又低了许多,原先说话的王氏和李氏都噤若寒蝉。 陆老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变,她朝陆重渊的方向看过去,眼见他一脸淡漠又不耐烦的模样,抿了抿唇,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同萧知嘱咐道:“老五的身子,你多照顾些,要是有什么事就遣人过来。” 生怕陆重渊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说,萧知倒是一一应了,她把东西都递给了身后的丫鬟,然后就推着陆重渊往外走。 刚走出正院,陆重渊就淡淡开了口,“你去吧。” 萧知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可她看了眼陆重渊,还是想把人先送回去,只是不等她说话,就有一个身穿黑色劲服的男人出现了,他径直走到陆重渊的身后,喊了一声“五爷”。 然后对着萧知说道:“夫人,我来就好。” 这应该就是陆重渊的暗卫。 萧知心里想到。 不过既然有陆重渊信任的人出现了,她也就没再多说,朝陆重渊福身行了一礼就按着记忆里萧知住得地方走了过去。 刚到那处。 她就听到院子里有一堆争吵声。 皱了皱眉,她加快脚步,走进院子便看到一群丫鬟、婆子押着一个人,而那个林婆子就站在廊下拿着一块板子抽打着一个丫鬟的脸。 整个院子萦绕着那个丫鬟的哭声。 萧知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是原身的丫鬟喜鹊,她的脸彻底黑了,声音也很沉,边走边厉声道:“住手!” 第9章 第9章 萧知这突然的一声厉喝,倒是让整个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吓了一跳。 林婆子也跟着住了手,她握着那块板子抬了头朝发声处看了过去,在看到萧知的身影时,皱了皱眉,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出现,不过在看到萧知还是昨儿个那身衣裳,身上也没有过多的首饰时便断定她在五房没什么地位。 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想到昨儿个萧知那番态度,林婆子的脸色便又沉了些,她是正院的二等婆子,平日里在丫鬟、婆子里掐尖惯了,昨夜竟然被这个小丫头片子斥了两回。 这口气…… 她可还没消呢。 把板子握在手心,她也没迎过去,照旧站在廊下,眼见萧知越走越近,这才懒懒得朝人行了一道礼,神色不屑一顾,语气也带着些冷嘲热讽,“原来是五夫人来了,老奴正在惩戒下人,没得污了您的眼,您还是请回吧。” 边说。 边同身边的丫鬟抬了抬下巴,“还不送五夫人出去?” 这处虽然位于正院却是偏房,离主院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刚才主院里发生得那些事,她们尚且还不知情,所以在萧知这个有名无实的五夫人和有权有势的林婆子相比,她们自然是选择听林婆子的话。 “是。” 那丫鬟朝林婆子福身一礼,然后就朝萧知走了过去。 萧知眼见这幅画面,神色越发不好,她当初管家的时候,虽然知道底下有不少阴私事,但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下人。 她再如何也是陆重渊的夫人,可这些人竟是宁可听一个婆子的话,也不拿她当回事。 小脸黑沉沉得。 萧知也没有动身,冷冷盯着那个朝她走来的丫鬟。 她黑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颇有以前管家时的气势,那丫鬟瞧着只觉得心下一凛,脚下的步子便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没有理会这个丫鬟,转过脸朝林婆子看去,冷声问道:“喜鹊犯了什么错,竟劳得你在院子里动起了手?” 林婆子冷冷盯了一眼那个丫鬟。 等到把脸转向萧知的时候倒是又换了一副脸色,虽然语气冷嘲热讽,可脸上的神色倒是半点也挑不出错,“五夫人既然问了,那么老奴也就答了,这个小.贱人去厨房偷拿东西被人当场抓住。” “您是外来的,不知道咱们侯府规矩重,对于这些偷拿东西的小蹄子,府里从来都是不轻饶的。” “老奴罚她也是为了她好,免得啊……”说到这的时候,林婆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得落在萧知的身上,似笑非笑得跟着一句,“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坏了规矩。” 话音刚落。 不等萧知说话,原先被众人压着的喜鹊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似得挣扎起来,几人一时不察还真让她挣脱了。 喜鹊起不来,就双手压在地面爬到了萧知的面前,然后抱着她的腿,哭道:“主子,我不是故意偷拿的,我是真得太饿了。” “这几日林嬷嬷她们把我关在柴房里不给我吃喝。” “我偷偷跑出来就想吃点东西好去看您,我,我就偷了一个馒头。” 喜鹊饿了好几日,整个人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刚才又被林婆子抽了几十个巴掌,小脸红肿着,嗓音也跟哭哑了似得,一副可怜模样。 根据萧知现下存有的记忆里。 这个喜鹊自小就跟着她,两人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实则却有姐妹情谊,她如今既然占了萧知的身体,自然要帮她好好照顾身边人。 所以在看到喜鹊这幅样子的时候,她彻底沉了脸,弯腰伸手把人扶起来,本想拍一拍她的手臂说一声“别怕”,可指尖刚触到她的胳膊便听到她轻轻“嘶”了一声。 萧知神色微动,心里已明白过来。 看来不止脸上这些伤。 喜鹊身上那无人瞧得见的地方应该也有不少。 对于丫鬟偷拿馒头的事,林婆子自然是无需下这样重的手,可问题是,这个丫鬟是她的贴身丫鬟,而她昨日正好驳了林婆子两回脸面,想到这,萧知心里好似涌了一团怒火似得,这些个混账东西! 可她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即便再生气,也不至于在几个下人面前失了体面。 萧知压着心里的怒火,伸手环着喜鹊,让她不至于摔倒,然后就仰着下巴盯着林婆子,神色淡淡得,语气也很平,“你说侯府规矩,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你无故把我的丫鬟关进柴房,这又是什么规矩?” 她说话的时候。 神色冰冷,全无往日那副温柔怯懦的模样。 林婆子再一次从萧知的身上察觉出那丝可怕的凛然气势,甚至在她的注视下,让她忍不住又想往后退。等反应过来,她自己先气得红了脸,刚想张口说话,可还不等她开口,便又听到萧知说道:“纵然我丫鬟有过错,理应由刑事处的赵嬷嬷查办,你私设刑罚,又是什么规矩?” 那个刑事处原是她当年管家的时候设的。 那会她是怕有些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私设刑罚,索性便置办了这么一处地方,还下了规矩,倘若有人敢私设刑罚,那么惩罚之人刑罚翻倍。 这事。 府里的人都知道。 所以她这话说完,无论是林婆子还是其余一众人都白了脸,尤其是林婆子,她手里还拿着那块抽人的板子,此时却不知道该拿还是该扔。原本围绕在林婆子身后的那些丫鬟、婆子也有意无意得退了开来,一副想同人划清界限的模样。 甚至还有人跪在了萧知跟前,说道:“五夫人,是林嬷嬷差使我们做得,不不不,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林嬷嬷动的手。” 她这边开了头。 其他人也纷纷跪在萧知的面前,指认起林婆子做的事。 “你们——” 林婆子眼见这幅情况,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只能死咬着牙恨恨地盯着她们以及萧知。 她心里在气愤之余也觉得奇怪,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孤女怎么病了一遭反倒有脾气了?以前无论她做什么,这个孤女向来都是好声好气得喊着“林嬷嬷”,现在却有胆子责罚起她了? 而且她竟然还知道刑事处的事? 萧知没有理会林婆子的目光。 她只是看着喜鹊,柔声问道:“她刚打了你多少下?” 喜鹊原本还怕得紧,可此时大概是被萧知的气势所感染,也朝林婆子的方向看过去,她的眼眶通红,藏着泪还有恨,嗓音也带着无尽的恨意,“她统共拿板子打了奴二十下,还在奴的胳膊上拧了十来下。” 萧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然后面向林婆子的时候,小脸又沉了起来:“来人,把林婆子押到刑事处,同赵嬷嬷说,林婆子私设刑罚,欺压下人,谁敢欺瞒,一并处置。” “你敢!” 林婆子看着萧知厉声喝道。 萧知听着这话,倒是笑了开来,她笑得时候很好看,眼睛弯弯得,明明是这么羸弱的身形,却在这一刹那让人感受到一股明艳的肆意,她就这么看着人,似笑非笑得说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是主,你是奴。” “你私设刑罚在先,无视尊卑在后。” “还是你觉得自己手握中馈,堪比侯夫人,所以才由你在这当家做主?” 这一番话,林婆子哪里敢认?她只能白着一张脸朝萧知伸出手,“你你你”了好几声,旁得却是什么话都吐不出。 萧知却懒得再理会她,抬了抬手,吩咐:“押出去。” 其余奴仆经历了之前那一番事,哪里还敢置喙她的意思,闻声便忙应了。 *** 而此时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下,庆俞推着陆重渊站在此处,眼见那处乱哄哄得,便低声说道:“主子,是夫人……我们要过去吗?” “不用。” 陆重渊的声音很淡。 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 他望着萧知的方向,见她挺直着脊背,小脸紧绷得露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漫不经心地转着指上的玉扳指。 而后,他收回视线没再看,语气淡淡得说道:“走吧。” 第10章 第10章 院子里乱糟糟的。 几个见风使舵的婆子生怕因为林婆子的事遭了罪,哪里敢置喙萧知的意思?她刚一发话,几人就上前押住了林婆子。 她们都是府里的下等婆子,平日里干惯了粗活,力气大得很,何况她们心里也厌烦了林婆子平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所以用起力道来更是没轻没重的。 “你们这群……” 林婆子还想说话,却被一个婆子捂住了嘴。 捂着她嘴的婆子穿着一身褐色短袄,长得十分丰腴,手跟蒲扇一样大,此时死死捂着林婆子的嘴,竟是让她的声音一丝都透不出来……林婆子气得要死,但她这会说不出话也挣扎不开,只能拼命摇着头,嘴里不住发出“唔唔唔”的声响。 “五夫人,我们这就把林嬷嬷押过去。”那婆子同萧知说了一声之后,就同其他几个人把人押了出去。 走得远了。 这天地间的嘈杂声也就渐渐消了。 萧知朝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看去一眼,在看到一株梧桐树的时候,她似是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有点熟悉。 但是想细看,那片衣角就消失不见了。 抿了抿唇。 她也没做多想,收回了视线。 喜鹊大半身子都靠在萧知的身上,眼看林婆子落得这幅模样,她心里自是快慰的,这几日她被人看押在柴房里,没得吃也没得喝,晚上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鼠在她脚边“吱吱吱”的叫。 她连睡都不敢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就被老鼠啃了。 可快慰过后,便是担心。 喜鹊仰着头看着身边的萧知,苍白又高高肿起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担心,伸手拉着萧知的袖子,声音细细得,带着几丝害怕,“主子,我们这样对付林嬷嬷,回头会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 她们是寄居在这边的客人。 以前那些底下的人拜高踩低、冷嘲热讽的,主子都让她忍着。 现在她们对付的可是陆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婆子…… 萧知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低头,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也十分柔和,“你别担心,这原本就是那林婆子坏了规矩,我不过是按着府里的规矩行事,何况……”她顿了顿,跟着一句,“我现下是府里的五夫人,他们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奴仆来给我脸色看。” 今日之前。 她其实还没有这个把握。 可如今—— 萧知想起之前主院里的那些事,陆老夫人的表现很明显,只要她能好好照顾陆重渊让陆重渊高兴,别说是这五夫人的名义了,纵使她想要别的也不难。 “五夫人?” 喜鹊一愣,刚才几个婆子说话的时候,她疼得没有听清,此时看了眼萧知的打扮,大红婚服、妇人发髻,主子这是真得嫁给陆五爷了?想到陆重渊的那些坏名声以及上回主子得到消息后苍白失措的脸,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伸手揪着萧知的袖子,红着眼眶,呜咽道:“主子,是奴对不起您。” 当初陆老夫人要留下主子的时候,主子原是不同意的,是她生了病,主子担心去外头治不好,这才留下了。 后来…… 要是她们当初没有留在陆家,也不至于现在连主子的婚嫁都没法做主,想到陆重渊的那些事,喜鹊哭得更加伤心了,“主子,要不我们还是跑吧。”那可是个动不动就杀人的主,她不想主子最后被人活活折磨死。 “住口!” 萧知没想到喜鹊会说这样的话,低斥了她一声,等人愣愣闭了嘴,她又朝四周看去,好在因为之前她那一番话,现下几个遗留下来的丫鬟、婆子都不敢靠得太近,倒也没有听到喜鹊那一番话。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她现在能好好站在这,都是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倘若让人知晓她是这样想陆重渊的,别说陆重渊那,就连陆老夫人那边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知重新看向喜鹊,见她神色有些苍白,双唇也有些微颤,轻轻叹了口气。 压低嗓音语重心长得同人说道:“喜鹊,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我现在已经是陆五夫人,至死都是这个身份,跑不出去的,何况……”她稍稍停顿了下,继续道:“陆五爷也没传说中那么可怕。” 眼见喜鹊还是一脸不信的模样,她也没有做多解释。 只是同人说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也知道长兴侯府家大业大,别说我们根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又能如何?倘若没被人抓回来还好,要是被抓回来,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得下去吗?” 喜鹊一听这话果然白了脸。 她拿手捂着嘴唇,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奴,奴以后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萧知见此也就没再多言。 她看了眼喜鹊的身子,皱了皱眉,喜鹊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得赶紧找个大夫才行,随手指了两个丫鬟过来让她们搀扶住喜鹊,然后又指了一个丫鬟同她说道:“你去把我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下,回头送到五房。” 说完。 她便让人扶着喜鹊,一道朝五房走去。 *** 五房内院是不准外人进的。 所以那两个扶着喜鹊的丫鬟一到月门那处就停下了脚步,脸色煞白得看着萧知,嗓音也有些微颤:“五夫人,我,我们……” “行了。”萧知也没有怎么为难她们,从她们的手里接过已经昏过去的喜鹊,然后就扶着人往里走。 这要是她以前那个身子,扶着喜鹊自是不成问题的。 可她现下这个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当喜鹊的份量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差点就让她摔倒了,咬着牙,勉强撑着一口气把人往里头带。 只是原本短短的一截路,此时却跟走不完似得,萧知的气息越来越重,步子也变得越来越缓慢。 “夫人?” 不远处传来赵嬷嬷的声音,她似是诧异了一下,然后立刻就走了过来,语气关切得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边说边从萧知的手里接过了喜鹊。 身上压着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倒是让萧知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同人说道:“这是我的贴身丫鬟,之前被林婆子罚了,劳烦赵嬷嬷遣人去传个大夫,替我这丫鬟看诊下。” 赵嬷嬷闻言倒也没说什么,朝人点了点头,然后就扶着喜鹊往后院走。 *** 等到大夫替喜鹊施了针又开了药,赵嬷嬷便让人去煮药了。 萧知担心喜鹊的身体,也没立刻走,坐在一旁看着喜鹊,等到底下人送来了药,她又盯着人给喜鹊喂了药,擦拭了身体,这才离开。 刚走到外面。 她就看到了侯在廊下的赵嬷嬷。 赵嬷嬷穿着一身深色棉袄,即便站在寒风中,那头发也是整整齐齐得,似是听到声响,她转身看来,先是朝萧知行了一礼,然后同人说道:“夫人不必担心,老奴已经吩咐人看顾这个丫鬟了,她不会有事的。” “多谢嬷嬷。”萧知这声谢说得十分诚恳。 喜鹊伤势严重,得有人看顾着,可她现在这个身份是不可能日夜顾着的,何况她虽然占了五夫人这个名义也得了陆老夫人的青眼。 可在这个五房,她这个夫人恐怕还没赵嬷嬷势大。 如今有了赵嬷嬷这番话,喜鹊的身子骨,她总归是不必担心了。 又见人的神色。 萧知想了想,便轻声问道:“嬷嬷可是还有其他话要同我说?” 赵嬷嬷有些意外她的细心,嘴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少见得露出一抹笑,然后才同人说起话来,“咱们五房不比别处,五爷喜欢清静,平日底下的人都鲜少会在五爷面前露面,日后夫人可能得辛苦些。” 这“辛苦”是何意,萧知明白。 左右不过自己费些神,劳些力,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萧知也只是回道:“我不要紧的。” 虽然出身不好,可脾气倒是不错,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孩得五爷喜欢。 赵嬷嬷心里略过这个想法。 而后望向萧知的眼神也就变得更为柔和了,就连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她边走边同萧知继续说道:“五房的事暂且是由老奴管着,您身子弱,且休养一段日子,等回头您身体康复了,老奴再细细同您说这些事。” 这个。 萧知也没什么意见,便也没说什么。 “还有一桩事——”赵嬷嬷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萧知说道:“五爷喜欢干净,不拘春冬,夜里都得洗漱,以往五爷未曾娶妻,他的起居都是由底下的小厮看顾着,如今他成了亲,那些外男平日里也不好随意出入。” “这事恐怕还是得麻烦您了。” 萧知闻言一愣,她神色怔怔得看向赵嬷嬷,她……还得负责给陆重渊洗澡? 第11章 第11章 萧知端着一盆水站在寒风中。 这水是刚才离开的时候,赵嬷嬷亲自递给她的,也就是所谓给陆重渊洗澡用的水。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沦落到给别人擦洗身体,原本以为今早服侍陆重渊洗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没想到这到了晚上,她还得给人擦身体。 擦洗身体的时候,陆重渊肯定是不会穿衣服的,要只是上半身,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可下半身…… 就算她闭着眼,也担心会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 越想。 萧知这端着水盆的手也就更为用力了。 原本以为能寄居在这具身体里面是她的幸运,可如今看来,等着她的磨难还有不少,这才一日就已经这么多事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萧知想到这,心里不住是又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在寒风中已经待了多久了,只知道手里这盆原本还算滚烫的热水此时已经没多少热气了,生怕这水待会凉了,纵使她心里再不肯进去也只能进去了。 咬着牙。 轻轻推开门。 相较外头乌压压的天,屋子里倒是算得灯火通明,四周都摆着烛火,用得还是外邦进贡过来的玻璃屏罩,即便这会因为门开着的缘故透进来外头的寒风,可那些藏于玻璃屏罩后的烛火却依旧纹丝不动。 只是烛火不动。 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却轻轻皱了皱眉。 他手里握着一本翻看了一半的书,此时因为那冷风的缘故,书页被吹得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寂静无声的室内,纵使声响再小也足以让两人听清。 萧知听到声响便立刻抬了头朝陆重渊看去。 眼见他眉宇之间的不耐烦藏也藏不住,握着水盆的手便又收紧了些。 她抿了抿唇也没说话,脚下的步子倒是快了些,等把水盆放在一旁就转身合了身后的门,等到那风尽数被挡在屋外,这才看向陆重渊,轻轻喊了人一声,“五爷。” 陆重渊看了她一眼也没回应,只是继续低下头翻看起手里的书册。 萧知见他这般,一时也不想上前。 她就立在一边,心里倒是想继续磨蹭下去,可她想磨,那水温却容不得她这样继续下去,咬了咬牙,就跟昨儿个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陆重渊睡了一样,她把所有的思绪都压在心底,然后重新看向人说道:“五爷,我来服侍您洗澡。” 话音刚落。 陆重渊翻着书页的手一顿,他掀了眼帘看向萧知,见她一副神色坦然半点没有委屈的模样,突然扬起一抹似讥似嘲般的笑容。 这个女人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刚才却在外头站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先前进来的时候,眉宇之间还有着掩不住得别扭和介怀…… 想到早间在正院的时候,这个女人所说得那些话,陆重渊脸上的讥嘲味更浓,没有多说,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目光盯了她好一会。 既然这么嫌弃他,现在又何必露出这样一幅坦然的神色? 真是令人厌恶啊。 陆重渊修长的手指轻轻磨着手中的书,那略显粗粝的书页在他手指之间磨过的时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杀戮的情绪。 外界传言陆家五爷陆重渊自从腿疾之后便开始嗜杀。 其实不是,他除了在战场上杀过宵小贼子之外,平时还从未动过手。 不屑。 也没这个必要。 可如今。 他却是真得动了这个心思。 杀了这个伪善的女人,杀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杀了她—— “五爷?” 萧知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她的脸色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苍白,可语气却是镇定的,不仅如此,就连她望着陆重渊的目光也是冷静和坦然的。 她就这么看着他,语气温和得说道:“再不去,水就要凉了。” 陆重渊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心中那股嗜杀的情绪倒是渐渐消了下去,可心中的讥讽却越来越浓,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能做到什么地步,收回目光,随手把手里的书扔在桌子上,然后自顾自推着轮椅朝水房走去。 等人走后。 萧知刚才紧绷着的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了,她伸手捂在心口处,几不可闻得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她第一次陆重渊用那样黑压压的目光盯着,可她以前看到这样的注视也只是觉得紧张、害怕,却不至于被吓得后背都浸出一丝冷汗。 今日—— 陆重渊是怎么了? 她能感受到先前有那么一瞬间,陆重渊是想杀了她的。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只是眼见陆重渊的身影越来越来,她也不敢停留得太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端着水盆、打了帘子走了进去。等把水盆放在轮椅边上的时候,她的心情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陆重渊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靠得这么近,她都能够感受到陆重渊散发出来的气势。 紧张,害怕。 可再紧张再害怕,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没同人说话。 站起身,弯着腰打算去解陆重渊的腰带。 水房里头不比外头烛火通明,这样虽然让萧知不至于那么紧张,可同样也加大了她的难度。 她弯腰解着陆重渊的腰带。 这本来应该轻而易举的动作,此时就好似跟她作对似得,怎么解也解不开,鼻尖上的汗越来越多,小脸也烧得越来越热,萧知不想同陆重渊说,一来是知道这人喜怒无常,二来她本性也是个不服输的。 咬着牙。 就像是在跟那根腰带斗气似得。 最后倒是她赢了。 等到腰带解开的那一刹那,萧知松气之余竟然还有那么一丝胜利的喜悦,她把手中的腰带放在一侧的架子上,然后就替人脱起了外衣和内衫。 可能是历经了先前那么一场大战,又或许是屋子里的烛火实在太过昏暗,她原本紧绷着的心弦此时倒是松懈了不少。 伸手绞干了那方帕子,然后蹲在轮椅前替陆重渊擦拭起身体。 萧知再胆大也还是个姑娘,哪里敢仔细去看陆重渊的身体?可即便低着头压着眉眼,余光却还是能够瞥见陆重渊上身的轮廓,宽肩窄腰,肌理分明的手臂,腰部那处硬邦邦得,凑近些还能闻到他身上有百濯香的味道。 不过要是细闻的话,就能闻到在这一股子百濯香的掩盖下是清淡的药香味。 恰好此时手里的帕子拂过几处地方,萧知可以透过那薄如蝉翼的帕子感受到上头的伤痕,那是常年征战沙场留下来的伤痕。 先前对陆重渊的害怕和忌惮在这一瞬间突然少了许多。 这个男人即使再喜怒无常,再冷漠暴戾,可有一点却是没法否认的,要不是陆重渊这么多年身处沙场,击退了一批又一批的乱臣贼子,那么他们大燕朝的百姓只怕也没法像如今活得这么开心。 是这个男人—— 护了大燕的山河和百姓的安康。 或许…… 她不应该因为外头的那些传言用那些世俗的眼光去看待他?她应该对他好些,为了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身份,也为了他的几次襄助。 想到这。 萧知刚才紧绷着的小脸突然变得有些柔和了,就连替人擦拭的动作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水房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萧知绞帕子的时候会传出一些水波的声音。 陆重渊衣衫半解得坐在轮椅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拿那乌压压的目光盯着萧知,看着她侧着头小心翼翼得擦拭着他的身体,看着她在抚到那些伤口的时候,眼睫有轻微的抖动。 知道她是因为什么缘故,陆重渊搭在两侧的手弯曲了一些。 恶心吧。 害怕吧。 是啊,怎么可能不恶心不害怕呢?有时候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口都觉得厌恶。 十年征战,他用这具身体击退了一批批宵小贼子,可他们是怎么回报给他的?赐予他战神名头,却在背地里说他嗜血,说他暴戾,说他杀戮成性。 脸上露出讥嘲的笑,刚想伸手拂开她,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女声,“疼吗?” 刚刚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陆重渊脸上的讥嘲微顿,低垂的双目也跟着露出一丝怔忡......他能听到她话中的关切和心疼,唯独没有他所认知的畏惧和厌恶。 不等他张口。 萧知便又说了一句,“您这些年为了大燕受了这么多的伤,一定很辛苦吧。”她边说边抬了脸,那张犹如白玉般的小脸在这昏暗的室内就像是一盏指引迷路人的明灯,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早间看到眼前这张朝气如初旭的面容时,他的脑海中只有想把人狠狠撕碎的心情。 可此时—— 他的心下微动。 那颗对他而言沉寂了太久的心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开始跳动起来,不是早间那一下两下的跳动,此时的心跳持续了很久......陆重渊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萧知,看着那张微抬的小脸上挂着关切和心疼。 喉咙突然变得干涩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陆重渊收回手却没有松开,就这么握着拳头放在腿上,黑压压得目光倒是始终落在萧知的身上,目光复杂得似是想从她的脸上窥探出其余的情绪。 可无论他怎么窥探,都没法从她脸上窥探出除此之外其他的情绪。 屋子里光线昏暗。 陆重渊六识好,看什么都真切。 可萧知不过一个普通人,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陆重渊选择的又是背光的一处地方,她除了能够感受到他落在身上的视线一直没被收回,至于其他的,陆重渊在想什么,脸上是个什么神色。 她却不知道。 没了最初的心悸和胆怯,萧知尽心尽责得替陆重渊擦拭完上半身又替人穿好外衣。 然后…… 她抿着唇看向陆重渊的下半身。 不同上半身,在面对下半身的时候,萧知的内心还是有些犹豫的,可以她现在的处境好像也没有什么犹豫的资本,抿了抿唇,她还是伸出手打算去解人的裤带,只是手还没碰到那处,她就被人抓住了胳膊。 就跟昨天晚上一样。 陆重渊冰凉的手掌心紧箍着她的手腕。 萧知此时还弯着腰,她只要抬眼就能直视陆重渊,此时她就抬着一双杏眼看着陆重渊,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声音很细还带着些疑惑,“怎么了?” 陆重渊看着她跟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抓着她的手腕,凝视了一瞬。 然后收回视线垂下眼,从她手里握过帕子,神色淡淡得说了一句,“你出去吧。” 出去? 萧知愣了愣,好似没有听清,那双又长又翘的睫毛也跟着轻微抖动了好几下,等到陆重渊从她手里握过帕子,她才反应过来。 陆重渊这是打算自己擦身体? 可他的腿? 想说些什么。 只是想到陆重渊的性子也不敢多说,这个男人这么要强,可能是不希望让别人看到他受伤的双腿,顺从得“哦”了一声,“那我在外头等您......”边说边起身,要出去的时候,又跟着一句,“您要是有事就喊我。” 可不管她说什么,陆重渊都没有回应,萧知习惯了倒是也没说什么,打了帘子就出去了。 等到帘子落下的那一刹那。 陆重渊终于抬起了双眼,此时帘子尚未静止,他依稀能够透过那一角布帘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 想到之前她说得那些话。 他目光复杂得看着她,薄唇也跟着轻轻抿了起来。 第12章 第12章 萧知自打出来后就坐在了椅子上,有些精疲力尽得喘着气,从今早开始她就没怎么歇息,又是去给陆老夫人请安,又是照顾喜鹊,刚才又战战兢兢给陆重渊擦洗身体……耗了一日功夫,她现在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早就有些受不住了。 桌上摆着一套画着江南烟雨的青花瓷官窑茶盏。 萧知从中取出一只倒了杯茶,茶水还冒着热气,她细细辨别了下,那里头漂浮着的茶叶应该是特品的君山银针。 君山银针本就稀有,更遑论是特品,一年也产不了几两。 她以前也只有在宫里皇伯父那边才喝过。 陆重渊倒是奢侈。 不过想着他每日早膳都吃这么多,萧知倒也不觉得稀奇了,就这么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独属于君山银针的悠扬香气从唇齿之间轻轻碾过,最后滑入喉间。 里头还没有传来陆重渊的声音。 萧知索性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细细打量起屋子里的布置。 昨儿夜里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盏烛火也没点,今早又匆匆忙忙的,她倒是还没有认真打量过陆重渊的住处,此时细细看着才发现陆重渊岂止是奢侈?比拳头还要大的夜明珠随意置放在多宝阁上,墙上挂着的字画皆是出于大家之手。 即便是随意摆放的花瓶也都是说得出门道的稀罕物。 萧知见惯了好物,虽然觉得陆重渊的生活有些太过铺展奢靡,但也不至于震惊。 这个男人本来行事就颇为张扬。 她记得有一年陆重渊班师回朝,皇伯父在宫中设宴款待他,那会她还没有嫁给陆承策,跟着哥哥一道去赴宴,宴席上那个男人就穿着一身黑色锦衣坐在右首的位置被一众人恭维,肆意张扬又威风凛凛。 那个时候。 谁都敬畏他。 年纪轻轻就当了五军都督,手握十万兵马,谁见到他不得客客气气喊一声“都督大人”? 可如今呢? 纵然他还有着五军都督的头衔,甚至因为受伤的缘故还被加赐了太傅一职,可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现在的陆重渊拿不起银枪、上不了战马,他只能被困在这个四方天地,做什么都得依靠别人。 这个骄傲的男人哪里能够受得住这样的差别? 萧知轻轻叹了口气。 倒不知道是为英雄落寞,还是感同身受。 曾经的她也是那样的肆意张扬啊,她的父亲是永安王,母亲是同大燕有“百年交好”盟约的邻国长公主,哥哥是世子,宫里那两位最尊贵的人是她的皇伯父、皇伯母,就连曾经她那位“好夫君”也是赫赫有名的侯府世子。 从小到大,她走到哪都是被人捧着的。 可如今呢? 她什么都没有了。 父王母妃死了,哥哥还不知生死。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害她的家人,只知道从前对她百般疼爱的皇伯父亲下圣旨赐死了永安王府上下一干人等,而同她恩爱两不疑的夫君更是这桩事件的刽子手。 她不明白。 为什么皇伯父不细查就这样定了罪,她的父王母妃难道不是他的家人吗?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狠心? 还有陆承策—— 从前外头的人说陆承策处事无情,她还不信。 可如今。 她却不得不信。 那个同她青梅竹马长大,对她千依百顺的陆承策或许根本就是假的,要不然那个男人怎么可以狠心成这样? 萧知想起那日他脸上的淡漠还有吐出来的那些话,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着,抓得她很疼很疼,抓得她都快喘不上气了,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就握着茶盏,此时茶盏因为她激动的情绪颤动起来,里面有不少茶水倾倒出来洒在桌上。 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都会查出来,然后洗清父王母妃的冤屈!她会让这些污蔑她父母的世人都知道,她的父母没有罪! 至于陆承策—— 身后传来轮椅的转动声。 萧知像是突然惊醒似得,她匆忙把茶盏置在桌上,然后用帕子擦拭掉上面的水迹。 等到起身回头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之前那副激动的情绪了,只有声音好似还带着些许颤音,“五爷。” 她掩饰得很好,却瞒不过陆重渊的眼睛。 陆重渊能够察觉到她先前的情绪很激动,他深邃又黑沉的目光轻轻瞥了萧知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拉了拉一侧的绳子。 绳子拉起的时候,底下坠着的铃铛也跟着响了起来。 萧知先前就注意到屋子里有不少绳子,她心里大概也能猜到这些绳子是有什么用途,便也没问。 一刻钟后。 赵嬷嬷领着人端了晚膳过来。 丫鬟们布置完晚膳就退下了,倒是赵嬷嬷留了一步,她的手里握着一个包袱,客客气气得同萧知说道:“夫人,这是先前正院里送过来的,老奴先帮您放到里间,等过几日,老奴会让人上门替您裁衣量体,再给您多做几身衣裳。” 萧知想起早间的事,递了一眼过去。 看到就这么一个包袱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有些意外的,原身在侯府待了半年多,她记得陆老夫人给她的待遇同家里几个小姐是差不多的,怎么才这么一点东西?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做多想,朝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然后就坐在了陆重渊的对面。 “夫人客气了。” 赵嬷嬷笑着说了一句,便把东西送到了里间,等出来的时候朝两人福身一礼便退下了。 陆重渊早已经自顾自得用起了晚膳。 萧知也握起了筷子。 桌子上的菜闻着香看着精致,入口更是美味,她早间没吃多少,晚间倒是有胃口了,低着头慢慢吃着,倒也难得吃了有两碗。 等她放下碗筷的时候,发现陆重渊竟然还在吃。 不好离桌也不知道该同人说些什么,便提了一嘴喜鹊的事,“五爷,我有个自幼跟着我的丫鬟,今儿个把她带回五房了。”知道陆重渊不爱别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忙又跟着一句,“原是该早些跟您说得,只是事出紧急,她又急需大夫诊治,我只能先把人带回来。” 说完。 她又补充道:“您放心,我平日不会让她出现在您的面前,绝不会吵到您的。” 陆重渊听出她话里的紧张和担忧,好似生怕他发怒似得,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果然……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惧怕他。 他竟然还因为她刚才在水房里说得那番话,乱了片刻的心。 想想就好笑。 他也就真得笑出来了。 讥嘲似的冷笑在屋中响起,陆重渊没有抬头,自顾自吃着饭,等到吃完的时候,他才冷冷瞥了萧知一眼,嘴里说着,“随你。” 说完。 他也不等萧知再说别的,推着轮椅就去了里间。 萧知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心里还有些想不明白,这好端端得,陆重渊怎么又生气了?可想想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敛了心思,又拉了一回那根绳子,没过多久便有人过来收拾东西了。 等到她们收拾完。 萧知去了一趟里间,看着陆重渊坐在一处看着书,也就没打扰他,从衣架上找到赵嬷嬷摆着的包袱就提着去了水房。 包袱没多少东西,提着就很轻。 打开后也就看见几身常服和寝衣,还有一些首饰都不算金贵,当初原身进来的时候,她可送过不少好东西,怎么如今竟是一样都没瞧见?萧知压着心里的疑惑,拿了一身衣裳,打算去水房洗漱。 可刚刚拿衣裳的时候,倒是在那衣服堆里摸到了一块玉佩。 取出来一看,那是一块通体泛青的双鱼佩,背面好似还有一个标记,只是太过细微,她有些瞧不真切。 记忆中这块玉佩好似一直被原身戴在脖子上,只是她醒来后倒是没瞧见,想来是原身昏迷的那几日,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拿了,如今见她不似以前软弱,生怕秋后算账,这才又偷偷放了回来。 既然东西回来了,萧知也就不想再算这个账了。 不过—— 她摸着手里的玉佩,抿着唇没说话,这块玉佩绝非凡品,原身一个孤女怎么会拥有这样一块稀罕的玉佩? 萧知握着玉佩,仔细回想着脑海中的记忆。 可脑中的记忆太多太乱,她这一时之间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唯一可以知晓得是这块玉佩从小就被原身戴在身上,一直被她好好得保存着,即便是洗澡都没有摘下来过。 既然一时查不到有用的消息,她也就没再多想。 何况她现在和原身的身体刚刚契合,想得多了,反而容易头疼。 小心翼翼得把玉佩戴在脖子上,然后藏在衣服里,那玉佩摸着凉,但是戴在身上的时候竟像是会生暖似得,刚才还有些微凉的身体此时竟然有些温热起来。 有些诧异得隔着衣襟摸着那块玉佩。 她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玉佩,戴在身上的时候会根据体温散发凉暖,只是这东西往常也只是记载在一些古籍书册里,她未曾亲眼见过,也就从竟没当过真。 如今看来,这记载倒是真得。 可若是如此的话。 原身又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玉佩呢?萧知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些。 第13章 第13章 萧知出去的时候。 屋子里已经没有陆重渊的身影了,她朝架子床看了一眼,那边的青色帷帐已经落下了,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反正静悄悄得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她也没说话,轻手轻脚得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的架子上,然后合衣躺在贵妃榻上。 靠近她这边的宫灯还留了一盏。 虽然光线昏沉,但也足够让人看清室内了。 先前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这盏灯自然也只可能是陆重渊给她留下的。 这倒是让萧知有些意外。 她以为陆重渊那个性子是全然不会理会别人的。 可如今看来,他也并非铁石心肠。 想到这。 她又朝架子床看了一眼过去,因为光线的缘故,可以看到在那青色帷帐里面有个高大的身影,看不清面貌,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轮廓,男人闭着眼睛,俊美又坚毅的面容在这夜色里依旧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势。 交叠放在被子上的手也被他紧紧握着。 像是随时都在做好战斗的准备,又或者是深深忌惮着周遭的环境,所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紧绷。 萧知不知道陆重渊以前经历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看他这幅模样,却也足以推断出这个男人的内心没有安全感,要不然也不至于在自己最为熟悉的环境中,在这样一个即将要步入睡梦的时候都一直紧绷着身子,警惕着周遭。 抿了抿唇。 她没再看陆重渊。 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很足,萧知倒是也不觉得冷,她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睁着一双眼睛想以后的事。 她现在这个身份没权没势,身边也没什么能够使得上力的人,想要查清真相,一点都不容易,何况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害他们一家,倘若泄露出个蛛丝马迹,别说查清真相报仇雪恨了,只怕她自己都活不了。 现在她能借助得也就只有自己这个陆五夫人的身份。 可偏偏她这个身份也不算体面…… 虽说今儿个敬了茶喊了人,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给陆重渊冲喜的新娘,再说陆重渊的身体时好时坏,谁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要是他死了,那么她这个所谓的五夫人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越想。 萧知心里就越焦急。 翻来覆去了好几回,还是睡不着,她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生怕吵醒床上的陆重渊,只能小心翼翼得翻着身子。手心在贴到枕头底下一处冰凉的物体时,萧知倒是愣了下,取出来一看才发现这是早上刺伤陆重渊的那把匕首。 那个时候陆重渊把匕首扔给她后,她随手就把匕首放在了枕头底下。 一来是怕人发现。 二来也是心里还忌惮着陆重渊,怕他喜怒无常要杀她的时候,至少身边也能有个东西可以对付人。 可如今—— 萧知细白又纤弱的指腹小心翼翼得磨着刀鞘上的纹路,转头朝拔步床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高大又寂静的身影时,她刚才还浮躁万分的心突然就不那么急躁了。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新生的机会,那么她一定会好好把握好这次机会,她会查清真相会为父母报仇,也会好好照顾好陆重渊的身体……毕竟,只有陆重渊好了,她这个陆五夫人才能好好活着。 想清楚了,想透彻了,她的情绪也变得平和下来。 翻开被子起身。 萧知把手里的匕首放在一侧的书架上,然后又轻手轻脚得朝陆重渊的架子床走去,掀开床帐,她看着陆重渊紧闭的双目什么都没说。 弯腰替人把手放进锦被里,这才转身回去。 那盏仅剩的宫灯也被她吹灭了。 萧知摸黑上了榻,或许是心情变得平复下来,这次她躺在榻上的时候,竟然没过一会就睡着了。 等到屋子里传来她均匀又平和的呼吸声。 原先一直躺在床上的陆重渊才睁开眼,他其实一直都没睡着,他察觉到萧知之前一直在朝他这边看过来,也察觉到她翻了有五个身,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想啊,这个女人肯定是害怕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 就跟早间那两个丫鬟说的话一样。 她们只不过一日见几次就已经害怕得发抖了,更不用说这个女人还得每时每刻都要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 她肯定在想该怎么离开他,怎么离开这个陆家,所以才会如此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甚至在刚才她起身过来的时候。 他都以为她是想摸黑杀了他,杀了他,没有这个身份的束缚,她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可她—— 陆重渊想到刚才她那双柔软又温和的手放在他手背上时传来的触感,轻飘飘得就跟天上的云朵一样,柔软又没多少力道,却偏偏让他的心下一动。他从小到大很少被人这样照看过,他的那双父母就不用说了,底下的仆人也都惧怕着他。 赵嬷嬷倒是对他有几分真心在。 可他年纪越大,性子越发冷厉,他这位奶娘也就对他又怕又敬了。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担心过他夜里会睡不好,也没人想过,他把手放在外面可能会冻得感冒……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关切,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不需要那些伪善的真心,也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人真心对他。 可就在先前…… 他却清晰得感受到了那个女人流露出来的真心。 她,是真得在关心他。 掩藏在锦被底下的手被他轻轻弯曲起来,那里好似还残留着一些萧知留下的触感,柔软又包容,还有些温热。 他生性冷清,就连身子也要比常人冷上几分,尤其是中毒之后,这具身体就没有再感受过热。 可如今。 他却能够清晰得感受到那一丝温热。 屋中光线昏沉。 陆重渊转头朝萧知的方向看去,看着她在那微弱月色下平静的面容,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的一抹弧度,原先弯曲的手指突然被他紧握成拳,似是想把这一丝最后的温热留住,却又在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时,突然又松了开来。 寂静了多年。 很少有过波动的情绪在这样一个夜色里,竟然少见得有了起伏。 陆重渊的呼吸也在这一瞬变得急促起来,他想收回视线,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萧知的方向看去,摊放在两侧的手想收拢,想把那一丝温热藏住,脑中却回想起以前的那些记忆,那一件又一件的事都在提醒着他。 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生你养你,与你有着血脉牵扯的家人都不喜欢你,更何况是一个被迫与你成亲的陌生人? 他的心中生出几分不甘。 不甘被这个女人的举动左右心情。 甚至想起身杀了她,杀了这个女人,那么就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情绪了,可那双被她曾经握过的手最终却还是被他交握在一起。 指腹小心翼翼得碾磨着上面的温热,犹如濒临死亡的圣徒带着朝圣一般的心情。 珍藏着。 *** 翌日。 萧知醒来的时候,陆重渊已经不在屋里了。 看了眼外头的时间,估摸着已经过了辰时了,她也有些意外自己竟然一觉睡到现在,揉了揉眼,起身去水房洗漱了一番,刚想出门去看看陆重渊去了哪,倒是有个丫鬟端着早膳过来了。 “夫人。” 丫鬟恭恭敬敬得朝她行了一礼。 萧知朝人点了点头,看了眼她手里端着的早膳,不多,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的份量,便问道:“五爷呢?” “五爷去了书房。” 五房的下人和陆重渊的性子一样,言简意赅,绝对不多说一句。 不过既然知道陆重渊去了书房。 萧知也就没再多问,朝人点了点头便回了屋子,等人布置完早膳,她又问起喜鹊的情况,知道她一概都好也已经吃用过了,倒也安心了。 她和喜鹊没什么主仆情谊,可既然占了原身的身体,那么对于这个和她如同姐妹的丫头,自然是想着能多顾着就顾着些。 等吃完早膳。 有人过来收拾东西,萧知便想着去喜鹊那边看看,可刚刚迈出门槛,赵嬷嬷便过来了,同她说,“夫人,老夫人那边来了话,请您过去一趟。” 说完。 眼见萧知轻轻拧了眉,赵嬷嬷以为她是在担心出什么事,便又轻声跟着一句,“许是想问些五爷的事,您别担心。” 萧知听得这话,倒也没说什么。 她朝人点了点头说了声谢,原本是想去跟陆重渊说一声,不过想着陆重渊那个性子,恐怕在他眼里,她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也就歇了心思……重新回到屋子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才朝正院走去。 侯在五房门口的是一个名叫“翠儿”的丫鬟。 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比不上平儿,却也是有些脸面的,见到她出来就恭恭敬敬行了礼问了安。 萧知看她这幅样子,便知道陆老夫人这次请她过去果真是为了陆重渊的事,她也没再多想,同人一道朝正院走去,可还没走到正院就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朝她这处走了过来。 少女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俏,身段也好。 倒也是她认识的人—— 陆老夫人的侄女,白家的小姐,也是......陆重渊以前的未婚妻。 第14章 第14章 这位少女名叫白盈盈。 不管是原身还是她,都是认识的,不过还是她更为熟悉点。 早些年她做顾珍的时候可没少同她往来。 尤其是白盈盈同陆重渊定了亲之后,两家来往更为频密,她身为侯府的世子妃更是少不得要同人多打交道,那会她还同人笑着说过“等你进门后,我可得唤你一声小婶婶了”,哪里想到自己如今竟然会成了陆重渊的妻子。 这世上之事。 有时候还真是怪诞的很。 萧知觉得好笑,倒也没有露于表面。 身边的翠儿已经停下步子,她也就从善如流得止了步子,目光倒是有意无意得朝白盈盈看过去。 白盈盈和陆重渊的亲事定在两年前。 陆老夫人亲自做的主,三书六礼都走得差不多了,原本是打算今年陆重渊回来后成亲的,可谁也没有想到陆重渊竟然会在上一次战役中受伤,不仅中了毒还成了残废。 早些时候。 外头的术士曾跟陆老夫人提过冲喜或许能让陆重渊的身体变好。 那会陆老夫人便打算让自己的侄女早点嫁过来,可这个时候,白家却不肯了,尤其是这位白盈盈白姑娘,可谓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打死都不肯嫁过来。 陆老夫人起初还到白家去过几回,好言相劝,到最后也被磨尽了耐心。 你不肯嫁,那就别嫁了。 当即就把原本属于白盈盈的八字退了回去。 可白盈盈不嫁,总得有人嫁给陆重渊,偏偏陆重渊凶名在外,如今又是这副身子,别说正经家的姑娘了,便是连那些庶出的也不肯,这一来二去,陆老夫人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原身的头上。 要说原身的死。 其实同这位白盈盈也有些关系。 倘若当初白盈盈肯好好嫁了过来,原身自然也不必嫁给陆重渊,那么自然也不至于担惊受怕得坏了身子。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她也就不会存在了。 思绪刚到这。 远处的脚步声也就越走越近了。 身侧的翠儿弯下身子朝白盈盈福身一礼,口中也跟着恭敬的一声,“表姑娘。” 白盈盈素来是个骄傲的性子,听到这声也没应,只是朝萧知的方向看了过去,刚才她就注意到萧知了,可那会离得远,她又许久没来侯府,一时倒也有些认不清,等问了身边的丫鬟才得知原来这就是当初救姑姑的那个孤女。 也是—— 如今嫁给陆重渊的那个女人。 前段日子她待在家里整日担惊受怕的,生怕父母兄长碍着姑姑的面子,把她嫁了过来,直到知晓陆重渊已经成了亲,她这颗心才总算是落下了。 问过丫鬟。 知道是那个孤女嫁给陆重渊。 她心里觉得庆幸之余又生出一些讥嘲,一个孤女配一个残废,还真是绝配。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陆重渊,跟个冰块似得。 他们订婚两年,这个男人鲜少回来,就算回来也从没对她好过,可在陆重渊成为残废之前,她的确是想嫁给他的。 陆重渊长得好看又手握大权,整个大燕朝的人对他又敬又怕。 当初他们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对她追捧起来,她喜欢被人追捧,也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目光。 所以即便陆重渊不是个知冷知热的,她心中也是想嫁给他的。 可这些得建立在陆重渊没有成为残废,建立在他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陆都督,现在的陆重渊不过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哪里值得她委身嫁给他? 不过—— 白盈盈朝萧知递了一眼过去。 既然这个孤女给她挡了灾,她也愿意施舍几分薄面给她,同她好生说几句话,想到这,白盈盈的面上也少见的流露出几许笑意,可她心里看不起萧知,纵然是笑也是高高在上的。 “五嫂今日过来是来给姑姑请安的吗?”她说话的时候,下巴微抬,一张精致的小脸充斥着数不尽的高傲。 萧知见她这幅模样便觉得好笑。 以前她做顾珍的时候,这位白姑娘整日围在她的身边,郡主前郡主后的,甚至还不顾自己这个“长辈”的身份要同她姐妹相称,可如今她成了萧知,这位白姑娘便成了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连说话也像是在施舍一般。 她心里好笑,倒也不觉得生气。 这世上的人千人百态,什么样的都有,何况这位白盈盈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出什么样的话又同她有什么关系? 因此她也只是朝人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得说了一句,“母亲喊我过来。” 白盈盈起初还想同人好好说几句话,可看到萧知这幅样子,立马就拉了脸,她对这个孤女也算是客气了,外头那些官家小姐平日里想同她说句话,都得看她有没有这个心情,这个孤女倒是好。 她都这么好声好气了,她竟然还不知道感恩戴德? 真是个没教养的破落户! 此时周遭除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丫鬟便只有白盈盈和萧知两个正经主子了,可白盈盈显然是没把萧知放在眼里的,脸上原本的笑意消了下去,她冷着一张脸朝萧知看去,口中的语气倒也没先前那么客气了,“我听说五嫂是前几日嫁给五表哥的。” “原本我还想着要过来观礼,哪里想到这婚事办得那么匆忙,别说观礼了,就连喜宴都没办。” 向来女子最看重婚嫁,她就不信这个孤女会不生气。 不过她生气又有什么用?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罢了,就算如今成了五夫人也不过是名义上的事,她可是白家的小姐,还是陆老夫人的亲侄女,虽然因为之前的事,他们两家闹了些矛盾,可他们是扯着筋骨连着血脉的一家人。 怎么可能真的断了关系? 她过会同姑姑好声好气说几句话,不就行了? 再说—— 她可记得这个孤女最是怯懦不过,别说只是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是她真的欺负了,只怕这个孤女都不敢同姑姑去说什么。 想到这。 白盈盈脸上的讥嘲越深,就连话也说得越发刻薄了,“我那五表哥身子不好,性子也不好,你嫁给他的确是委屈了。” 萧知起初的确不想理会白盈盈。 就如她先前所说,她和白盈盈不过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至于让她生气。 可此时听得这番话,她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能理解白盈盈当初不肯嫁给陆重渊。 毕竟陆重渊的身子就连宫中最厉害的太医都摇头叹气,一个少女面对一个未知的以后,会害怕会担心,会不肯嫁,这很正常。 可她却不能理解白盈盈现在冷嘲热讽说着这些话。 再怎么样。 她跟陆重渊也曾经定过亲,是未婚夫妻。 就算不提这些。 她和陆重渊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自己的表哥出了这样的事,她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现在还冷言冷语,就差当面说“陆重渊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脾气大的残废”了。 朝身边的翠儿看了一眼过去。 见她垂着一双眼并没有理会两人的对谈,就连白盈盈说起陆重渊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多的反应。 至于其他人—— 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了。 萧知第二次想笑了,只是先前想笑是觉得有趣,如今却是想冷笑,这世上的人心还真是淡漠如此。 怪不得陆重渊会养成那样一个性子,面对这样一群人,他还能怎么样? 心里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有些生气。 原本不想说话的。 此时倒也不得不说了。 她抬了脸朝白盈盈看去,小巧又清雅的面容不似平日那样温和,反而显得有些冷清,尤其在这十二月的寒风日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有些凛然不可侵犯。 白盈盈原本还等着萧知红个眼眶掉个眼泪,正好在趁机数落人几句。 可想象中的结果没有出现。 反倒是看到了一个以前全然没有见过的萧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萧知,底气就有些不足,甚至不自觉想往后退,倒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死撑着没有后退,可声音却已经带了些紧张,“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萧知听她说话也没开口。 她就这么看着白盈盈,目不转视,神色冰冷而又淡漠,直到白盈盈想再度张口,她才冷冰冰得说了话,“白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吧。” 她是谁? 白盈盈一愣,她不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不就是那个残废的冲喜新娘吗?她还能是谁? 萧知没等人回答,看着人一字一句得说道:“我是陆五爷的妻子,是侯府的五夫人,是你的表嫂……我的夫君是大燕朝赫赫有名的五军都督,半年前他更是被加赐太傅一职,论规矩,你得给我行大礼,规规矩矩喊我一声‘陆五夫人’。” “自然——” “我们总归还占着这么一层亲,大礼不必,可家礼却还是得要的。” 此时风很大,萧知揣着兔毛手笼,头发都被吹得有些乱了,可她的脊背却挺得很直,那张凛然又清雅的面上俱是不容小觑的气势。 周遭一群人看着这样的萧知,一时都有些呆住了。 尤其是白盈盈。 她似是不敢置信,又或者是太过震惊,竟然好一会都没开口,直到回过神来才红着一张脸尖声骂道:“你做梦!” 她算什么东西? 竟然想让她行礼? 还真把自己当做人物了? 白盈盈本来就是个高傲的性子,往日面对陆老夫人尚且还能装个乖巧,可平日在这些不如她的人面前,何曾吃过亏?此时被一个自己最看不上的孤女这样羞辱,哪里能忍,嘴一张就骂道:“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你还真以为现在嫁给陆重渊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什么五军都督什么太傅?”像是说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嗤笑一声,继续说道:“你以为他还是以前的陆重渊吗?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你——” 话还没说完。 她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清脆又响亮的巴掌声来自萧知的手笔。 白盈盈脸上的讥嘲僵在脸上,她捂着被打偏的脸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朝萧知看过去,好一会,她才呐呐道:“你打我?” 起初是带着震惊的声音。 往后便是尖锐的喊声,“你竟然敢打我!” 萧知看她跟个疯子一样就皱了皱眉,她很少亲自动手,第一次是打陆承策,第二次是打白盈盈,每次都使不好力道,现在手还有些疼,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可她身上的气势却没少,神色淡淡得看着人,语气也没什么起伏,“我夫君的头衔是陛下亲赐,如今陛下尚未收回,他便还是。” “还有——” 她松开手腕,重新套回到自己的兔毛手笼里。 然后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得看着白盈盈,淡淡道:“我的确不算什么,可陆重渊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保家护国十余年,使得大燕无外敌入侵,理应被所有人尊敬。白姑娘既然不知规矩,满口胡话,我便好好教教你。” “你——” 白盈盈平日里也是个能言的,此时被萧知说得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转眼朝身后看去,看见自己贴身丫鬟喜儿的手里拿着一个鎏金手炉,心下一动,竟是二话不说就提了过来。 萧知起初还没察觉她要做什么,等看到白盈盈掀开那鎏金盖子,把里头的炭火连带着手炉朝她身上扔过来的时候,脸色一变。 她往后退想避让开来,可白盈盈的动作比她还快。 身边的丫鬟都还没反应过来,自然也没法阻止,萧知白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那些炭火朝她扔过来,只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倒是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第15章 第15章 萧知被白盈盈那番举动弄得吓了一跳。 她是真没想到白盈盈的胆子这么大,大庭广众之下都敢行出这样的事,想躲得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认命的闭起了眼睛,可想象中的疼痛倒是没有传来,倒是有一道熟悉的闷哼声在耳边响起。 睁开眼。 两片犹如蝉翼般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然后萧知就看到了挡在她身前的陆重渊。 陆重渊穿着一身黑色大氅坐在轮椅上,头发用玉冠高高束着,脸上仍旧是和以前一样差不多的神色,只是以往挺直的脊背此时却稍稍弯曲,就连薄唇也抿得很紧,像是在克制什么。 萧知眨了眨眼。 想到之前的那一声闷哼,她朝地上看去,眼看着那只鎏金手炉落在地上,里面还有不少冒着火星的银丝炭。 她的心下一紧也顾不得什么,立马握着陆重渊的胳膊往他身后看去,果然看到他肩头那一块的大氅已经被炭火烧得脱了一层皮。 炭火没多大的威力。 可那只手炉的份量却不轻,尤其陆重渊的肩膀还被她伤过。 萧知小脸一白,握着陆重渊胳膊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她此时已经不复面对白盈盈时的骄傲和冷清了,现在的她白着一张小脸,神色也颇为紧张,半蹲在陆重渊的面前,仰着一张小脸,神色焦急得和人说道:“你,你没事吧?” 这话简直是废话。 怎么可能没事呢?陆重渊昨天才被她伤过,今天又被人用手炉砸,倘若没事,他怎么可能闷哼出声? 这个男人最骄傲不过了。 但凡能忍,绝对不会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想到这。 萧知的眼眶都忍不住红了起来,她其实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看到陆重渊为她受伤,心里又焦急又过意不去,伸出手,似是想去触碰他的肩膀,又怕弄疼他只能悬在半空,颤着嗓音问道,“疼吗?” 陆重渊的确有些疼,但也不至于疼得如何。 受过的伤太多,以至于他现在对疼痛已经感到麻木了,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红着一双眼眶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的心却还是有刹那的时间动了一下。 这是萧知第二次问他疼不疼。 昨儿夜里抚他伤口时,她问过一回,今日红着眼眶仰着脸,她又问了一回。 想起之前她话中的维护,想起她那一句句“夫君”…… 陆重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又淡漠的双目望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担忧的面容,放在两侧扶手上的手被他不自觉得握紧了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望着她,同她说了一句,“没事。” 两人说话这功夫,众人也都回过神了。 一众丫鬟看着突然出现的陆重渊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看到他肩上那一块大氅,更是吓得直接跪倒在地,至于白盈盈……她也已经回过神了,不同先前的嚣张和狠厉,现在的她惨白着一张小脸,身子骨也在风中打着颤。 她战战兢兢得看着陆重渊,好一会才颤着声音朝人喊道:“表,表哥。” 她不知道陆重渊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多少,可看着他右肩那一块大氅,想到自己这位表哥以前那些狠辣的名声,就怕得要死。 要不是还知道现在在外头还得给自己留点体面,她差点就要跪下去了。 可即便不跪,她现在这幅模样也好不了多少了。 看着蹲在陆重渊面前的萧知,生怕她说什么,便先告起状来,“表哥,都是这个女人,是她胡言乱语,我才会,才会错手伤了你!” 白盈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害怕的,尤其她当初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嫁给陆重渊。可心里又想着她跟陆重渊怎么说也是认识多年的表兄妹,比起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孤女,关系总要亲密些,便也安了些心。 表哥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孤女来罚她吧? 越想越觉得在理。 她便继续说起萧知的坏话,“表哥,您都不知道表嫂多没规矩,她怎么说如今还是您的夫人,在家里也就算了,要是到外头,就她这幅样子还不知道被多少人耻笑……您可得让姑姑好好教教她。” “免得日后坏了陆家和您的名声。” 陆重渊听着身后女人的一言一语,微垂的眼中是一片嘲讽,他也没说话,任由她在后面嘀嘀咕咕继续说着。 可他不说话,萧知却忍不了。 她冷着一张脸站起身,径直朝白盈盈走去,有风带起她的裙摆,她那身红艳艳的裙子在风中竟然也带了几分嗜杀的味道。 “你,你要做什么?” 大概是察觉出萧知身上的气势太过强烈,白盈盈脸一白,那些还未吐完的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了,她的步子不住往后退,可不等她后退几步就被萧知握住了手腕。 萧知身子弱,可此时因为太过气愤的缘故,力道倒是一点都不轻。 她比白盈盈要高些,此时就死死握着人的手腕,居高临下得看着她,嗓音也冷冷得,“我要做什么?白姑娘伤了我的夫君,难道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吗?” 白盈盈被人抓着手腕,倒不得进不得,只能寻求别人的帮助。 可那些丫鬟还跪在一边,没有陆重渊的吩咐,谁也不敢起来,就连白盈盈的丫鬟也是如此,她喊了半天也没能喊来人,只能看向陆重渊,喊道:“表哥,你快管管她,她就是个疯子!” 这个女人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明明几个月前,她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动不动还会脸红,怎么这才嫁给陆重渊没几天,就变得跟那个煞神差不多了? 原先一直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的陆重渊听着这些话倒是也终于舍得转过身来。 可他却没有理会白盈盈,那双从来都是没有情绪的丹凤目从始至终都只看着萧知一个人,看着那个身穿红衣的女人站在寒风中,绷着一张小脸给他讨公道的样子,他在诧异之余竟然觉得有些有趣。 这大概是他生平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 小时候他倒是也受过不少委屈,可从来没有人给他讨过公道,等到长大了,他也已经强大到没人敢再给他委屈受了。 可此时—— 那个瘦弱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就站在那边,逼着人向他道歉。 多么有意思的场面啊。 陆重渊的心里想到。 他没有说话,目光仍旧一眨不眨得望着萧知。 萧知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其实并不好,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红红的,衣服也有些乱,可陆重渊远远看着她,只觉得那颗沉寂良久的心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就连一直冰冷的身子好像也恢复了一些暖意。 他就这样坐在轮椅上,手搭在扶手上,下颌微抬,看向她。 他不说话。 萧知又不肯松手。 白盈盈纵使再不肯也只能低头。 她咬着牙刚想冲陆重渊道歉,可还没张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一听这道声音,白盈盈立时就抬了脸,眼看着陆老夫人朝这边走来,她用力挣脱开萧知的手,拼着命朝人跑去。 跑到人跟前,她就跪了下去。 双手握着人的袖子,哭道:“姑姑,您总算出来了,您要再不出来,盈盈今日就没法活着见您了!” 边说边把自己那张红肿的脸抬给人看,哭得一脸委屈,“姑姑,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第16章 第16章 听着白盈盈的话又看着她高高肿起的侧脸。 陆老夫人一双眉皱得很深,她是先看了一眼陆重渊,见他坐在轮椅上握着扳指不说话,便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刚才喜儿着着急急跑过来,话也说不清,只留下一句“表姑娘被五夫人欺负了”,便哭了起来,一副她再不去,自家小姐就要被人打死了的模样。 对于喜儿的这番话,她是不信的。 萧知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是知晓不过,自打她进府至今也有半年的时间了,从来没见她同谁吵过架,平日里不是待在屋子里看书就是绣花,安静得不行。 要说盈盈欺负萧知,她会信。 可萧知欺负盈盈,这怎么可能? 只是喜儿那丫头着急,又说老五也在,她怕真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耽搁,只能走过来看一遭。 这一看。 倒是真让她吓了一跳。 陆老夫人想起刚才过来的时候,萧知握着盈盈的手腕,小脸冷冰冰的,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子戾气,她远远看着都觉得有些心慌,想到这……她便扭头朝萧知望了一眼过去,不同昨日的好脸色,此时的她双眉微拧,脸上也带着些探究的神色。 难不成真是她看错人了? 跪在地上的白盈盈眼见陆老夫人不说话,便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姑姑,我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可您看看我现在这张脸……”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脸转向陆老夫人,那里还泛着火辣辣的疼。 她心里又恨又气,偏偏还得在陆老夫人面前装模作样,只能咬着唇委屈道:“我都不知道我同五嫂嫂有什么恩怨,只不过是女儿家的几句拌嘴话,都值得她这样对付我。” “如今也就罢了——” “这要是日后出了府,五嫂嫂也同其他贵女、贵夫人这样争执起来,丢得可是陆家和五表哥的脸面。” 陆老夫人一听这话果然沉了脸色,她这一生最看重的便是名声,原本脸上还留有的探究此时也变得阴沉起来,她也没同白盈盈说道什么,只是看着萧知问道:“老五家的,盈盈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萧知自打陆老夫人出现后便站在一旁。 她知道先前陆老夫人在打量她,也知道自己先前那副模样一定会让人多想的,可她不着急,一直乖乖巧巧得低着头站在一侧。 此时听得这话也不慌不忙,她是先规规矩矩朝人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同人说道:“回您的话,表姑娘脸上的伤的确是儿媳打的。” 她认得坦然。 倒是让陆老夫人愣了下。 不等她张口再问,便又听到萧知继续说道:“儿媳知道此举的确是有些不太体面,可表姑娘张口便是胡言乱语,若只是说儿媳也就罢了,偏偏她还扯上五爷……” 萧知虽然低着头,但注意力一直放在周遭,她能够察觉到在她说完这句的时候,陆老夫人那处的气氛便凝滞了一瞬。 总归这府里还是有个真心对陆重渊的人。 萧知后头的话便说得十分顺溜起来,“五爷因战受伤,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陛下看重五爷,特赐了太傅一职,以示褒奖,可咱们的表姑娘显然不这么想。” “她张口便说五爷……” 后头的话,她似是不忍便没再往后说,只是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委屈模样,“儿媳也是心疼五爷,这才动了手。” “若是母亲真得要罚儿媳,儿媳也认了。” “可就算再来一次,儿媳也是会这么做的。” 陆老夫人听着这番话,本就黑沉的面容此时更为阴沉,只是原先的黑沉是对萧知,此时的阴沉却是对白盈盈,看着萧知脸上的委屈和坦然,她收回视线,低头朝白盈盈看去,见她小脸惨白,目光仓惶便沉声问道:“盈盈,是这样吗?” “姑姑,我……” 白盈盈看着陆老夫人阴沉的面容,张口想辨,却半句话也辨不出。她刚才就是怕萧知说什么,这才打算先发制人,哪里想到那个女人现在是真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不慌不忙,还能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全弄到她的头上。 这是白盈盈没有想到的。 不过她今天没有想到的事已经够多了,比如这个温柔怯懦到人人可以欺负的孤女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强势,比如这个鲜少出现在人前的五表哥为什么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出现……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知道姑姑最看重自己这位五表哥,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说五表哥的坏话,别说再像以前那样对她了,可能连这个侯府的门都不会再让她踏进来。 她心里急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握着陆老夫人的袖子,打算用以前的老法子先把姑姑的气消下去…… 可不等她开口。 侯在一旁的萧知便又垂着眉眼温声说道:“母亲若不信,尽管问这些丫鬟,刚才表姑娘说那些话的时候,她们可都在呢。” 萧知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同往常一样温和柔顺,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把淬着毒的刀子,能够十分有效得直入对手的心脉,不就是装模作样吗?好像全天下只有她白盈盈会似得。 她虽然不屑这些手段,却也不是不会。 要论起这女人之间的手段,她以前在宫里可没少看。 她可不是原身。 原身受了委屈吃了亏,只会把苦往肚子里咽。 她可不会。 这个白盈盈竟然敢折腾到她的头上,就该有承担这些后果的准备。 何况—— 萧知的余光朝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看去一眼,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安安静静得就好似这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似得……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心疼,刚才在背后折辱他的是他的家人,更是他以前的未婚妻。 他心里肯定也是难受的吧。 只是这样的事经历的多了便不在乎了。 可他不在乎。 她却想替他讨回这个公道。 白盈盈这样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陆重渊? 想到刚才白盈盈一副看不起陆重渊的高傲模样,萧知敛了敛眼中的情绪,然后朝身边跪着的翠儿看去,嗓音轻柔得说道:“翠儿,你刚刚一直就在我身边,你来同母亲说说刚才的经过吧。” 刚才白盈盈把手炉砸过来的时候。 别人离得远,照料不及,可翠儿就在她的身边。 那会她虽然害怕。 但也注意到身边的翠儿不仅没过来,反而还倒退了一步呢。 第17章 第17章 原先一直低头沉默着的翠儿听到这一番话,心下一凛,就连脊背也变得僵硬了起来,她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就是不想让事情扯到自己的身上。 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去。 表姑娘说五爷的那番话,她离得这么近,自然是听到了的,就连刚才表姑娘把手炉扔过来的时候,她其实也是看到了的。 那会她心里虽然有些焦急,最终却还是没有选择上前。 虽然五夫人是陆家的主子,可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怎么可能比得过自幼被老夫人疼爱长大的表姑娘呢? 为了五夫人,得罪表姑娘,这可不值当。 可后来的事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没有想到五爷会出现,也没有想到那手炉会砸在五爷的身上,更没想到向来温柔可欺的五夫人今日竟然会这么难说话。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朝她这处看来,翠儿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她不由自主得朝萧知的方向看去一眼。 她不明白。 明明眼前这位五夫人看着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可亲,可她仰头望着她的时候,却能从那双温柔似水的杏儿眼里瞧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不敢再看。 她忙垂下头,双手紧张得放在腿上,最终还是压着心底的惊惧照实说起先前的事。 “刚才奴陪着五夫人过来,正好同表姑娘碰上了,表姑娘先是说五爷性子不好,五夫人嫁给五爷受苦了,后来又说五爷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五夫人气不过,这才打了表姑娘一巴掌。” 话音未落,原先还一副可怜模样的白盈盈已经听不下去,转过脸来厉声骂道:“你这个贱婢,谁准你胡言乱语的!” 她平日里其实就是这样的性子。 动不动就责骂下人,若是惹她不高兴,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只是她在陆老夫人面前伪装惯了,倒让人觉得她灵动可人。 可此时被丫鬟揭露了之前的行径,白盈盈的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哪里还顾得上伪装? 倘若不是这会还跪着,只怕现在就得上前撕了那个丫鬟的嘴。 陆老夫人听着这番话又看着白盈盈这幅模样,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当初老五重伤昏迷,她腆着脸求到自己的娘家,打算让盈盈早些嫁过来,可以往惯来听她话的弟弟和侄女,这次却是死也不肯。 她心里着了气,当即就退了八字过去,后来更是没再回过一趟娘家,可他们到底是打着筋骨牵着血脉的一家人,也不可能真的就这样断了关系。 这阵子。 白家时常遣人过来,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她心里的气倒也平复了不少。 所以先前门房遣人过来传话的时候。 她也没说什么。 可此时—— 想到翠儿说的那番话。 陆老夫人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外头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说道老五也就罢了,偏偏自己最为亲近的娘家人也是这么看老五的,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愤怒的缘故,在风中有些发抖。 她的手搭在平儿的胳膊上,闭了闭眼。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原先残留在眼中的失望和愤怒已经化为黑沉,她就这样目光沉沉得看着白盈盈,然后朝翠儿问道:“还有吗?” “还有……” 翠儿似是犹豫了一下,察觉到萧知的目光轻飘飘朝她这处看了一眼,便又心下一凛,立刻回道:“表姑娘先前掀了手炉盖子朝五夫人扔去,要不是五爷正好看到挡了一回,只怕五夫人这会早被毁容了。” 这话说完。 陆老夫人立刻朝陆重渊的方向看去,看到他轮椅边上的一只鎏金手炉以及一些还冒着火星的木炭,瞳孔微缩,她什么也顾不得,快步朝陆重渊的方向走去,焦声问道:“老五,你没事吧?” 边说边伸手。 打算握着人的胳膊仔细看一回。 只是手还没触碰到陆重渊的胳膊,先前一直低着头把弄着扳指的男人却突然抬头,他那张俊美如铸的面容什么情绪都没有,那双狭长的丹凤目更是黑沉沉得,仿佛两个幽深的漩涡。 陆老夫人的手就这样僵持得悬在了半空。 她不敢再把手往前伸,甚至于……在陆重渊这样的注视下,她有些难堪得想收回视线,倒退回去。 她这么想了,也的确这么做了。 艰难得把手收回来,直起身子转过脸不敢去看陆重渊,只能朝白盈盈看去。面对陆重渊时的紧张和仓惶此时尽数不见,陆老夫人面容阴沉得看着白盈盈,看着自己这个以前最为疼爱的侄女,冷声发了话:“把表姑娘送回白家,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准白家人再踏进侯府一步!” 这便是要同白家断了往来。 她是看重自己的娘家,所以即便先前出了那样的事,她也没有真得说道什么。 可如今—— 她最为信任和疼爱的侄女竟然在背后如此说道自己的儿子,这让她怎么忍?她和老五的关系本就不好,现在因为这个事,只怕老五心里更加要嫉恨她了,越想越气,她也没再给人脸面,转了脸同身后的几个婆子说道:“还不把表姑娘送回去?” “是!” 白盈盈听得这话煞白了脸。 姑姑这是要同她家断了关系?这怎么能行,白家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都依仗于长兴侯府,要是姑姑以后都不管他们了,以父亲和兄长那个官职,她还怎么在京中的贵女圈里混? 想到马上就要被一群人讥笑,白盈盈哪里受得住?张口便道:“姑姑,你不能这么做!” 她想抓住陆老夫人的袖子,想求饶想道歉。 可陆老夫人却已经懒得理会她,拂袖倒退一步,再想上前的时候,那几个婆子已经过来了,她们力气大,说是搀扶,其实更不如说是挟制。 白盈盈在她们的手中根本挣脱不得,只能冲陆老夫人哭诉道:“姑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一次。”眼见陆老夫人没有反应,又朝陆重渊说道:“表哥,你帮我说说话,我真得不是有意的。” “我真得没有说你不好,是萧知那个贱.人胡言乱语的,不是我,真得不是我!” 她说得凄惨,却根本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没一会功夫,这院子里就没有她的身影了。 直到这处再也没有白盈盈的声音,陆老夫人这才朝陆重渊看去,她平日里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人物,家中那些小辈都怕她,可只有面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好像永远都要矮人一阶。 掐着手,勉强用还算平缓的语气同人说道:“老五,我让顾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她虽然语气平缓,可声音还是有些发颤的。 别人难以察觉到。 可陆重渊心细如尘,又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的手还握着那枚翠玉扳指,闻言,凤目微抬朝陆老夫人看去,看着眼前那位老妇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身子紧绷、瞳孔微缩的模样,心中便生出几分讥嘲。 他这些所谓的家人啊...... 其实和外面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的?倒还不如那个丫头。 没有理会她的话,也没有再看她。 他只是朝萧知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淡淡得说了一句:“走吧。” 第18章 第18章 陆老夫人眼睁睁看着萧知推着陆重渊离开,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想到老五那个黑沉沉的眼神,便又住了嘴,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艰难得收回视线。 身边几个丫鬟、婆子都不敢说话。 跪的跪,站的站,一个个又规矩又害怕,其中最为害怕的便是翠儿。 表姑娘这么受老夫人疼爱都被这样打发出去了,还下了死命令以后不准她再进侯府,那他们这些生死皆随主儿的奴仆,下场哪里会好? 她不敢说话。 心里甚至祈祷着老夫人可以看在她照料多年,为人又本分的份上饶恕她这么一回。 陆老夫人虽然这些年吃斋念佛,收敛了一些心性,可她从来都不是柔善的主儿,想到自己跟老五的关系经此一事只怕更难修复,自然是把心里的这股子怨气都报复到了这些丫鬟、婆子身上。 她低头看着他们,神色冰冷,目光也阴沉沉的。 冷声说道:“连主子都照顾不好,留着你们有什么用?把她们拉到刑事处,打一顿板子扔出府去!” 话音刚落。 自是一群丫鬟、婆子磕头求饶,陆老夫人却没再理会她们,她冷冰冰得收回视线,同身侧的平儿说道:“这事,你亲自去办。” 说完。 她便由人扶着先回了主院。 等人走后。 平儿才起了身,她看着哭成一团的丫鬟、婆子,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站在一侧的几个婆子把人都带下去,而后是把目光看向伏倒在地、脸色苍白的翠儿,她同翠儿是同一年进老夫人的院子。 这么多年。 两人私下情谊很是深厚,如今见人落到这样的地步,难免心疼,弯腰把人扶起来,嗓音也很柔,“翠儿,先起来吧。” 翠儿自打老夫人说了那番话之后就像是没了主心骨,神色怔怔得倒在地上,直到听到这一声,她眼中的思绪才开始逐渐收回,眨了眨眼,她看向眼前的平儿,看着她温柔如水的面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手紧紧握着人的胳膊,双眼红彤彤得看着人,声音也发着抖,“平儿姐姐,我不想被赶出府去。” 她是陆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一概吃用比起外头那些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富贵,她现在年纪也差不多了,等再过个一两年就能由老夫人指婚事,要是就这样被打一顿打发出去,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肯要她?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明白。 平儿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今天这事要是五夫人不说那些话,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表姑娘不会受罚,翠儿这些人也不至于被打一顿打发出去,想到这,平儿又不自觉想到刚才那个虽然温柔可亲却字字珠玑的五夫人。 如今这位五夫人和以前还真是大有不同了。 垂了垂眼,她把这些思绪都掩在心底,然后把翠儿扶起来,低声同人说了一句,“老夫人发了话,便是打定了主意,你这些年留下的积蓄不少,等出去了,日子也不会多么难过。” 翠儿听得这话,小脸灰白,却也没再说什么。 想到刚才萧知落在身上的视线,便又颤着两片唇,轻声说道:“姐姐,我们这位五夫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平儿听得这话也没说话,只是朝萧知离开的方向看去一眼。 是啊。 她的确是不一样了。 这位以前谁都看不起的五夫人,保不准以后会成为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平儿眼神微闪,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 等平儿办完差事回到主院的时候。 正好听到陆老夫人在同常嬷嬷说道:“老五那个孩子,心里肯定还在恨我,当初给他指了盈盈,原是想他们表兄妹相识,盈盈又是个灵动可人的,他们一个少话一个多话,倒也相配。” “哪里想到……” 说到这,她是又叹了口气,跟着又是一句,“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老五心里指不定怎么想我,保不准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您别多想了,五爷虽然不爱说话,心里却是明白的。” “那你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这……”常嬷嬷似是犯了难,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思来想去倒是说了一句,“老奴看您不如过会再把五夫人喊过来,您先前也看到了,五爷对咱们这位五夫人是不同的。” 靠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一听这话,倒是沉吟了一番。 她今日原本让萧知过来,是想问问老五的身子,可如今……要是萧知真的得老五的宠爱,以后倒是可以由她缓解他们母子的关系,想到这,她也坐不住了,立刻发了话,“去,去五房把人请过来。” 说完又跟着一句,“让底下的人态度客气些。” 她也不是不知道底下那些人的想法,只是以前懒得理会。 常嬷嬷轻轻应了一声,替人盖了回毯子就出去了,刚出去,她就碰到了平儿,两人都是贴身照顾老夫人的,关系自然不浅,见人在外头便问道:“好了?” 平儿同人点了点头,柔声说了一句,“回您的话,都办完了……”说完,想到先前里头两人说得那番话,她捏了捏手指,仍旧用柔顺的语气同人说道:“嬷嬷是要遣人去五房吗?底下几个丫鬟这会还战战兢兢的,还是我去吧。” 她说得寻常。 常嬷嬷却诧异得看了她一眼。 不过也只是一眼,她便收回了视线,“那你就去一趟吧。”等人应声离开后,她是又看了一会,这才转身朝屋中走去。 *** 而此时的五房。 萧知坐在圆墩上,她的手里握着一瓶去淤血的药膏,这会她正小心翼翼得替陆重渊搓揉着伤处。刚才那只鎏金手炉的份量重,陆重渊现在那块肩头已经红了一大片,想到陆重渊这个伤是为自己受的,她心里又难过又自责。 红着一双眼眶,一边小心翼翼得替人揉着淤血,一边轻声问道:“疼吗?”说完,又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找人给您去请大夫吧。” 她担心自己揉得不到位,会让人更加难受。 “不用。” 陆重渊却是想也没想就言简意赅得拒绝了。 这个伤不算什么,没必要去请大夫,何况让那些人过来,保不准又得说教起来,他懒得听那些话,何况他也不觉得她揉得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他低头看着眼前人,看着她红着眼眶,那双杏儿眼里都掺了不少泪。 整个人就跟个兔子似得。 又胆小又害怕。 哪里还有刚才那副逼着人向他道歉的凛然模样? 陆重渊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突然有些痒,他想去替人把眼角的那些泪擦掉,但又觉得这个动作不符合自己的性子,只能压在扶手上,说道:“哭什么?一点小伤罢了,我又不是要死了。” 就算他真得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会关心吗? 或许…… 他心下微动,眼前这个小丫头会担心。 “您浑说什么胡话呢?” 萧知此时心里着急,倒也忘了规矩,没好气得冲人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红着眼眶给人擦着药膏,她擦得又小心又用心,怕弄疼他还时不时朝那伤口处吹一吹。 陆重渊起初坐得还十分随意。 可经由萧知的这一番举动,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原先随意压着手变成紧握的模样,棱角分明的面容也紧绷了起来,那原本算不了什么的伤口此时就像是被万千只蚂蚁啃咬着似得,又痒又难熬,他甚至想伸手推开她,推开这个让他情绪多变的女人。 可心里又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这样温柔的对待,只能忍着这股子锥心的酥麻和痒意,紧绷着身子望着她。 眼看着她因为使了太多的力道变得微红的眼眶,看着她鼻尖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看着她微张的红唇,陆重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他想去替人擦拭掉这些密密麻麻的汗珠,可刚刚伸出去的手还没触碰到萧知。 外头便传来了丫鬟的轻禀,“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 第19章 第19章 话音刚落。 陆重渊就像是惊醒似得收回了手,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使得身下的轮椅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萧知倒是没察觉到他先前的动作,只是听到轮椅压着地面发出的声响,还以为是弄疼了他,连忙紧张得抬起头,问了一声,“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了你?”边说边向人凑近,打算继续替人吹一吹肩上的伤痛。 可她还不曾靠近。 陆重渊的手便已经放到了她的手腕上,他那双幽深如墨水般的凤目直直地望着萧知,薄唇紧抿,声音喑哑得同人说道:“够了。” 若是细心的话。 可以发觉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微颤,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萧知看不懂陆重渊的心思,只知道这个男人现在不准她再碰他,看了一眼他右肩上还残留的淤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想到陆重渊的性子,只能轻轻“哦”了一声。 外间候着的丫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声,她压着心里的畏惧,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 萧知倒是听清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不大想去。 倒不是担心今天那派做法会让那位老夫人起疑。 起死回生,换了灵魂这样的话,倘若不是亲生经历过,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她只是单纯不想同那位老夫人有什么接触。可这显然不是她能决定的,把手里的药膏重新盖了盖子放在一旁的红木托盘上,然后抬头朝陆重渊看去。 斟酌似得开了口,“五爷……” 陆重渊已经收回了手,他自顾自穿着衣裳,听着萧知的声音,手上的动作一顿,开口的时候,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你去吧。” 他都答应了。 萧知也就没再说什么。 她把托盘重新放回到了架子上,又替人把书桌上的书取了过来,然后蹲在陆重渊的身前把放在一边的毯子给人盖好,而后才仰着头同人柔声说道:“这儿没什么光亮,您要是想看书就坐在窗下。” 说完。 她又跟着一句,“您要是还觉得难受就喊赵嬷嬷给你请个大夫。” 她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表情也跟春日的朝旭似得,陆重渊坐在昏暗的室内,低头看着这样一张笑靥如花似得面容,刚刚才平复下去的心突然又很轻地跳动了一下。 双手紧握成拳放在两侧,艰难得别开视线,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 萧知倒是也没觉得什么。 她和陆重渊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便又替人掖了一回膝盖上的毯子,这才起身,出门的时候,她又朝身后看了一眼,见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便又很轻得说了一句,“那我走了。” 昏暗中的那道身影似是身形有一瞬得颤动,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萧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推开门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 原先一直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才终于抬了头,他整个人都在屋子里最昏暗的一处地方,此时门扉半开半合,他尚且还能看到萧知的身影,她穿着一身艳色的斗篷站在外头,在这灰败的十二月,成了他眼中最耀眼的一道色彩。 又或是。 他这二十多年灰暗的生活里,唯一一道璀璨的光亮。 想到因为她多次产生的心动。 想到今日她差点受伤的时候,他那颗高高悬起的心。 想到…… 刚才她红着眼眶望着他时,他有一刹那想拥她入怀。 陆重渊觉得自己这颗沉寂了多年的心,因为这个偶然闯入他生命里的女人,竟然也跟那些人似得,变得千变万化起来,他目光复杂得看着那扇门被人重新合上。 她的身影掩于那扇门后,已经瞧不见了。 可他却还是没有收回目光。 他就这样望着,神色复杂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萧知看到侯在外头的平儿时,心中是有些诧异的。 她以前也没少和这位平儿接触过,知道她为人规矩,性子也沉稳,按理说,这样跑腿的活是无需她这个一等丫鬟来做的。 只不过她也没打算开口问,朝人点了点头便往正院走去。 一路上。 平儿也只是规规矩矩得给人带路,半句闲话也不曾说,等到了正院才停下步子,同人恭敬得说道:“五夫人,奴去通禀一声。” 萧知点了点头。 平儿便进去了,没一会功夫,她便出来了,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偌大的屋子里也只有陆老夫人和常嬷嬷两个人,萧知只看了这么一眼便敛了目光,朝罗汉床上的老妇人福身一礼,口中也是一如旧日般的温和声音,“母亲。” “知丫头,快过来。” 陆老夫人边说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语气和缓的说道:“到这边来坐。” 这个称呼十分亲昵,就连以前,陆老夫人也从来不曾这样唤过原身,萧知敛着心思却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便过去了。 刚走到那,她就被人握住了手。 陆老夫人虽然年纪大,身体保养得却很好,此时握着她的那只手细白丝滑得没有丝毫皱纹,这会她便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坐到身边,语气温和得同她说道:“刚才你跟老五走得急,我也没问你,你可有受什么伤?” 说完。 又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惯来是个温和乖巧的,便是有什么事也都是自己藏着,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咱们可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再跟以前似得,受了委屈吃了苦也不说。” 她的语气温和,又是一副替萧知着想的模样。 倘若此时换成原身那个从来不曾受过什么温暖的丫头,恐怕这会就得红了眼眶了,一股脑得要对人好了。 可萧知不是原身,她也清楚得知道,陆老夫人如今对她说这些并非是真的心疼她……所以她也只是低着头,柔顺得说道:“回您的话,五爷来的及时,儿媳没受什么伤。” 听到这话。 陆老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同人说道:“你放心,今日底下那些婆子、丫鬟,我已经惩戒一番,扔出府去了,以后这府里决计不会再有人给你委屈受。” 对于这个结果。 萧知心里是满意的。 虽说先前她敬了茶,已经算是被陆老夫人认可了,可这府里的那些人却都还在观望着,要不然也不至于今天白盈盈把手炉砸过来的时候,翠儿还是无动于衷得站在一侧……只有让这些人受过惊吃过亏。 他们才会知道有些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多谢母亲。” 这一回,她倒是感谢得十分真心实意。 不过她还知道要维持原身的性子,纵然是谢也是低着头,端得是一副害羞怯懦的模样。 陆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便又忍不住想起先前萧知站在寒风中握着盈盈的手腕,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那个时候她还有几分猜疑,猜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可看着萧知现在这幅样子便又放了心。 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刚才大概她是真得气急了吧。 心里满意她在乎老五,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更加和煦起来,她就这样握着萧知的手,说道:“今日叫你过来,除了这些事,我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说。” 萧知听得这话,两扇睫毛轻轻抖动了下。 终于...... 来了啊。 第20章 第20章 萧知从正院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廊下的灯火也都点了起来,不同五房的冷清,这里是十分热闹的,一众丫鬟、婆子或是侯在廊下,或是杵在院子里说着话,瞧见她出去倒是都恭恭敬敬地福身一礼,不同以前的敷衍,如今她们问起安来是十分有规矩的。 若是细察的话。 还能从她们的神色和话语之间瞧出几分畏惧。 早间那桩事已经足以让她们清楚,他们这位五夫人不是摆设,也不是那么柔善可欺的。 以前被陆老夫人宠在心尖上的表姑娘都能被下了死命令不准她再进府,贴身伺候陆老夫人多年的翠儿也能挨一顿板子打发出去,更不用说她们这些够不上台面的奴仆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 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可以得罪。 如今的萧知显然就是不可得罪的那一类,那么他们行起礼问起安,自然是十分恭敬又有规矩的。 萧知察觉到他们的变化,却没有理会他们。 她只是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然后把手揣在兔毛手笼里,打算就着这灯火往前走。 可还没走几步。 身后就传来了平儿的声音,“五夫人。” 萧知停下步子,回首看去,瞧见得是提着一盏宫灯的平儿,平儿的脸上挂着素日里温和又沉稳的笑,福身一礼后便柔声说道:“天色昏暗,老夫人怕您夜路难行,特意让奴来送您一程。” 这话听起来十分寻常。 可送她离开的这个人却不寻常。 先前特意去五房迎她,如今又要送她离开,她倒是不知道这位陆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何时竟干起了三等丫鬟都不愿做的活?不过萧知心里虽然有着疑惑,脸上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朝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然后收回视线,提步往前走去。 离开正院。 步子迈入小道。 周遭的环境也变得冷寂了不少。 萧知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余光瞥见身侧的平儿,见她始终都是规规矩矩得站在一边替她照亮前行的路,好似她今日这一程真的只是为她送行,收回视线,她脚下的步子没停,口中倒是语气平平得说了一句,“平儿姑娘若有话便直说吧。” 平儿听到这话,微微垂下的眼睫有一瞬地颤动。 她身边的这位五夫人和以前是真得不大一样了,以前的五夫人虽然也聪慧,却没有这样矜贵到令人畏惧的时候。 那是一个胆怯又害羞的女人,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路,可此时身边的这个女人,明明还是以前那一副温柔和气的容貌,身上却有着让人不可忽视的气势。 高高在上。 仿佛身边皆是凡尘之物。 可也只有这样的气场才值得她今日行这一趟。 都说那皇宫里头斗争的厉害,其实他们这些世家宅邸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虽然是老夫人身边的一把手,可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跟以前也没得比了,她还没到出府的年纪,不可能一直依靠老夫人的宠爱。 何况老夫人那个性子。 即便今日宠着你,可但凡惹她不高兴,也绝不会纵着你。 今日翠儿的下场不就可以说明一切? 倘若她想好好地在这府里活下去,那么就得为自己谋划好后路,可如今府里其他两位夫人,一个尖酸刻薄、斤斤计较,一个看起来端庄大方,实则却是个小心眼的主儿,跟哪个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倒是这位五夫人。 以前看着并不出众,可这些日子行的事倒是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先是把那林嬷嬷送去刑事处,偏偏拿的名义令人半点也挑不出错处,如今又打了表姑娘,不仅让老夫人对白家人着了气还能全身而退。 这一桩桩一件件…… 要说这位五夫人是随意之举,她是绝对不会信的。 压下心底的这些思绪,平儿没有抬头,依旧十分尽责得替人照亮前行的路,口中倒是终于说道:“夫人可知道咱们府里现在是谁掌着权?” 谁掌权? 萧知挑了挑眉,当初她嫁进陆家后便接管了陆家的中馈,如今她既然没了,自然是落到了她那位婆母的身上……何况前几日敬茶的时候,她那位前婆母可也是说过的,怎么如今平儿竟然问起这样的话? 转头朝人看去。 她没有开口,等着人继续往下说。 “现在门面上是咱们那位侯夫人管着中馈,其实实际大权还是握在老夫人的手中……”平儿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继而才又说道:“您进府迟,家里的这些人情世故可能并不了解,其实咱们这位侯夫人并不得老夫人的宠爱。”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沉吟了一瞬。 她不是真的原身,也并非全然不了解陆家的这些事,就如平儿所说,她那位婆母是不得老夫人的宠爱。 不过,平儿和她说这些是做什么? 她心下刚滑过这个念头,便撞见了平儿抬起来的眼。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 她看懂了那双眼中传递出来的意思。 王氏不得陆老夫人的宠爱,就连她死后也没能把中馈全数握在手中,若是她能讨得老夫人的宠爱,夺得中馈,那么…… 她以后行事就方便许多了。 平儿见她面上一瞬而过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替人引路,口中便低声说道:“老夫人膝下虽然儿女不少,最疼爱得便是五爷,若是夫人能改善五爷和老夫人的关系,那么老夫人必然是会对你刮目相看。” 她只说到这,便没再往下说。 萧知也没开口,她只是垂眸沉吟着平儿的话中话。 刚才老夫人拉着她说了半天,其实意思也无外乎是要她做中间人,改善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改善陆重渊和陆老夫人的关系,那么她想拿到侯府的中馈并不是难事,只要大权在握,她做起许多事都会容易许多。 至少不用整日待在这个地方,连出都出不去。 可问题是—— 陆重渊和陆老夫人到底是有什么纠葛,才会使得他们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她以前还是顾珍的时候也曾问过府里的婆子,可她们都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转头朝身边的平儿看去,平儿虽然跟着陆老夫人的时间长,年纪却还小,就连那些在府里多年的老嬷嬷都不知道,更遑论是她了。 暂且压下这些心思。 她朝人说道:“你这一番话,我记下了。” 萧知明白平儿今日和她说这些是因为什么,如果真得能把平儿收为己用,以后她在这府里行起事来倒是会方便许多。 不过就如平儿还在考量她。 她也没法现在就对人产生什么信任,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多谢你今日这一程了。” 对于萧知这样的反应。 平儿也没有感觉到失望,相反,她更欣赏这样的态度。 倘若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这位五夫人生出好感和信任,那她反而要重新估量要不要和这位五夫人接触了。 不远处就是五房了,平儿停下步子,福身朝人一礼,态度较起之前还要恭敬,“五房到了,奴就不送您进去了。” 萧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五房,朝人点了点头,也没多言,径直往前走去。 *** 五房主屋。 此时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了。 陆重渊却迟迟没有拉动那根绳子,最后还是赵嬷嬷觉得不对劲,过来看了一遭,这会她正恭恭敬敬得站在人跟前,同人说着话,“五爷,该用膳了,老奴让人把晚膳都拿上来吧。” “先不用。” 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并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语气淡淡得回道。 可他心思不在书上,一页书没看几眼就翻到下一页了,赵嬷嬷虽然看不懂他的心思,但总归也照顾了这么多年,比起旁人还是要多了解些陆重渊的。 这会她想了想便同人说道:“五爷,我看夫人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不如您先用膳,过会等她回来了,老奴再让人把夫人的菜端上来。” 陆重渊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像是被人猜到自己的心思,又像是觉得难堪,他冷着一张脸抬起头,语气冰冷得说道:“谁说我……” 话音未落。 那半开的门外就来了一道身影。 陆重渊转头看去,便瞧见萧知站在门外,此时廊下的灯火尽数铺在她的身上,使得她的面容看起来又柔和又璀璨,许是瞧见他看过去,她那双眉目又弯了些许,朝着他的方向柔声说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样寻常的一句话,却让陆重渊的心下一动。 他坐在灯火处,看着门外的萧知,原先嘴里还未吐出的话,一时竟也说不下去了,别扭得收回视线,手捏着书的一角,低声说道:“让人传膳。” 第21章 第21章 赵嬷嬷听着这道声音,险些笑出声来。 要不是亲耳听见,她都不知道五爷还有这样别扭的一面,想到这,赵嬷嬷又忍不住想起今儿个在正院发生的那些事。 丫鬟把外头的事传到五房的时候,她还不信,直到亲眼看到五爷和夫人回来,私下又问了庆俞,她才信了。 她是看着五爷长大的,知道他性子寡淡,很少会把别人的事放在心上,现在又是给人挡灾,又是连饭都不吃专门等着人回来。 若不是心里真的喜欢这位新夫人了,五爷又怎么可能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也好。 五爷这些年过的太不容易,如今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她也放心,保不准再过几年,她还能看到五爷和夫人生个小公子,小小姐。 越想。 赵嬷嬷脸上的笑意便越深,面对萧知时,神情和态度自然也是变得越发恭敬起来。她笑着朝两人福身一礼,嘴里跟着说道:“老奴这就吩咐人去传膳。” 说完。 她便往外退去。 萧知面对赵嬷嬷的态度是有些诧异的,原本以为今日连累陆重渊受了伤,这位护犊子的奶嬷嬷肯定又得给她摆脸色了,没想到这位赵嬷嬷不仅没给她摆脸色,还对她这么客气,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她也没多想,朝人点了点头,便进了屋子。 屋子里地龙烧的很热。 萧知一边走一边解着斗篷,等把身上的斗篷挂在架子上的时候,又同陆重渊说道:“五爷,您还没吃晚膳吗?” 以前这个时候,陆重渊早就吃晚膳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 陆重渊听到萧知的询问,捏着书页的手一顿,他也没抬头,假装还在看书的样子,等到又翻了一页书才语气淡淡得回道:“不饿。” 言简意赅,半句废话都没有。 不过萧知也已经习惯了,她软软的哦了一声,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了陆重渊的身边,也不吵也不闹就坐在人身边,低头看人翻书。 等看了几页,她才轻声问道:“您在看什么书呀?”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看了眼书上的内容,不同最初知道自己要嫁给陆重渊时的心情,如今的萧知面对陆重渊时已经没了原先的忐忑,反而对人生出了几分亲近。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虽然少言寡语,性子也有些喜怒无常,可这几日,他又是替她瞒下刺伤的事,又是帮她立了身份,现在还给他挡了灾。 这样的人绝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他是一个好人。 她要好好对他。 至少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里,她会好好照顾他,就当做报答他的屡次襄助。 想到这。 萧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发温柔起来。 陆重渊早在萧知坐过来的时候便有些僵住了身子。 她离他这么近,一指宽的距离,低头就能闻见她头发上的香气,好似带着些玫瑰露的味道,伸手就能碰到她,甚至于,他只要稍稍往前半倾就能吻到她那张犹如芙蓉面的脸颊……握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得收紧,原先僵硬的身子也变得更为紧绷了。 就连心跳也像是抑制不住似得,“扑通扑通”的快速跳动着。 他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候。 年少的时候参加科举,其他人出来的时候都惨白了一张脸,一副神情虚脱的模样,可他却跟闲庭信步似得,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 再后来,去了战场,立了无数件军功,就连大燕的天子在他回来的时候都会亲自在宫门迎接......其他人把这视为殊荣,只怕远远看见就得当场跪下了。 他仍是扬眉不羁的去。 唯独面对身侧这个小姑娘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紧张。 可不同于他的紧张。 身边的这个女人却是十分坦然的。 她的坐姿十分放松,上半身微微弯曲,托着脸的手随意撑在膝盖上,半偏的脸颊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温和又闲适,就连那双清亮的杏儿眼也带着笑,她这会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微翘,眉眼弯弯,倒是一副在出神的模样。 看到她这幅模样。 陆重渊的心中生出几分不甘还有些许烦乱,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 明明刚嫁给他的时候也是怕得不行,战战兢兢的,好像他会吃了她似得,可就这么几日的功夫,竟然已经可以坦然到坐在他身边出神了。 反倒是他—— 现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变得十分不自在。 心烦意乱得收回视线,手翻着书页,发出不算小的声响,好似这样就能抚平自己的情绪。 萧知听着这翻书的声音,倒是也回过了神。 她不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只是想到先前她离开时,陆重渊身上还没有消散的淤血,便侧着头朝人看去,小声问道:“五爷,您的伤还疼吗?要不我帮您再揉揉?” 想到刚才她替她搓揉淤血时,他的反应。 陆重渊脸色一黑,捏着书页的手又收紧了些,干巴巴得拒绝道:“不用。” 萧知有些诧异得看了陆重渊一眼,看着他黑沉沉的脸,不明白好端端得这个男人又怎么了,不过她也没问,一双杏儿眼眨了眨,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就乖乖坐在人身边,不说话了。 陆重渊见她这般,那股子烦乱的情绪更加明显了。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 他说不用就真得不再问一句了? 还有...... 他都黑脸了,她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他以前黑着脸的时候,搁谁都害怕,可现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却像是没看到似得,低着头坐在他身边,甚至还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书。 翻书的动作一顿。 陆重渊皱着眉,心里不由自主地想道,难不成是他的气势变弱了?要不然这个女人怎么一点都不怕他? 不过虽然心烦意乱,但陆重渊也少见得没有让人离开,甚至于在看到她聚精会神看书的时候,原本快速翻书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了下来。 等到赵嬷嬷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重渊和萧知肩并着肩,挨得很近,看着书,两个人的相貌都十分出众,如今坐在一道,远远看过去就跟天上的神仙似得,晃得人的眼都睁不开。 不过赵嬷嬷失神,倒不是因为两个人的相貌,而是他们这番温情的相处。 五爷以前可从来不肯让人靠得这么近过,就连她跟庆俞都不行......看来她很快就能抱到小公子,小小姐了。 越想。 她脸上的笑意就越深,嘴角更是咧得合都合不住。 到最后还是陆重渊察觉到屋子里的不对劲,抬头看了赵嬷嬷一眼,见她脸上的神色,想到刚才她说得那番话,薄唇微抿,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又升了起来。 他合了手里的书,扔在一侧的桌子上,然后也没理会萧知,自顾自推着轮椅到了桌子前。 “哎......” 萧知看着陆重渊离开的身影,又看了一眼那本合起来的书,心里有些纳闷,这人好端端得又怎么了呀? 第22章 第22章 临近年关。 侯府上下都开始变得忙碌了起来,又是贴福字又是挂对联的,把整个侯府都打扮的焕然一新,每个人的脸上都扬着笑,好像都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所忙碌着。 可五房这处却仍旧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丝热闹气,好像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没有对联,没有福字。 底下的奴仆每日都跟以前似得干着以往的活,上头的主子好似也没什么两样......也不能全然这么说,还是有些变化的。 比如萧知和陆重渊的相处方式。 萧知如今已经习惯和陆重渊相处的日子了,可能是心里不再害怕这个男人,相处起来倒也就没觉得那么为难。 她现在整日陪着陆重渊,偶尔给他念念书,偶尔就推人出去晒晒太阳,有时候陆重渊坐在一边看书,她就站在窗下剪花。 陆重渊虽然仍旧不爱说话,但也从来没对她冷过脸色。 今儿个日头不错。 萧知就继续推着陆重渊出去晒太阳,边推边同人说道:“这会太阳好,不晒,风也不大,等过会起风了,我便推您回去。” 她的声音愉悦,虽然叽叽喳喳的一直说着话,却不惹人厌烦,陆重渊如今习惯了她在身边,听着这一番话也就没说什么,甚至在余光瞥见身后女人鼻尖上的汗珠时,皱了皱眉,低声说了一句,“去亭子那边坐会吧。” 走了这么久。 他坐在轮椅上没什么感觉,她肯定是累了。 虽然陆重渊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可萧知却能从他这句话中听出几分关切,她轻轻笑了下,应道:“好。” 把人推进亭子后。 萧知没有立刻坐下,反而蹲在陆重渊的身前把他膝盖上的毯子重新盖了一回,她做这番动作的时候,想到早间陆老夫人递过来的话。 想到平儿当日所说的话。 萧知想了想,还是轻声同人说道:“早间母亲过来传话,说是再过段时日就要过年了。她知道您喜欢苏北的口味,特地给您请了个苏北的厨子。”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原先神色平静的陆重渊此时已经沉下了脸色。 她细白的手指还放在毯子上替他整理着,心里是在斟酌怎么开口比较好,想了一回,又犹豫了一会,萧知才冲人继续说道:“五爷,今年我们一起去正院过年吧,母亲她......” 口中的话还没说完。 头顶就传来冷冰冰的一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啊?” 萧知一愣,她抬头朝陆重渊看去,在看到沉着一张脸望着她的陆重渊时却是吓了一跳......她嫁给陆重渊这么久,以前也看见过黑脸的陆重渊,也见过他喜怒无常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重渊。 他坐在轮椅上,冷冰冰的,好似整个人都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即便这会亭子外头是无尽的光明,可他坐在这儿,身上却像是一丝阳光都照射不到。 看着这样的陆重渊,萧知的心里有着一丝无端的害怕,她小脸发白的看着陆重渊,一时竟然忘记了答复陆重渊。 而陆重渊呢? 没了这段日子的温情,他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彻骨的冰寒,甚至还有几抹说不清辨不明的痛楚,修长的手紧紧握在两端的扶手上,胸口还在不住起伏着。 陆重渊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知,深邃又黑沉的双目里好似有着无尽的痛楚,他不想把自己这幅模样露于萧知看,便压着眼睫掩住双目中的神色,继续沉声问道:“这就是你这段日子接近我的原因?” 他一直都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的嫁给她。 甚至连一丝怨言都没有,整日陪着他,给他念书,给他说外头的趣事。 好的。 让他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想拥抱这样一份得之不易的阳光。 可原来…… 她根本不是真心的。 她早就被人买通了,被她那个所谓的母亲。 是了。 陆重渊的唇边露出一丝讥嘲的笑。 他这样的人,连亲生的父母都不喜欢他,所谓的哥哥姐姐也视他如无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他? 假的。 都是假的。 陆重渊想笑,却笑不出。 他以为这世上纵然其他人都一样,可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不同的,她不怕他,担心他,还会在众人面前出言维护他。 可如今看来。 这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 她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那些人还要可恶! 想到这段日子的自己,陆重渊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得,他怎么就信了呢?信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信了她的这些伪装! 他红着一双眼,心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愤怒和伤心。 然后—— 就在萧知的注视下,他突然伸出手掐住了萧知的脖子,用尽全力地,紧紧地掐着。 他此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女人。 杀了这个可恶的女人。 只有杀了她,他才不会跟个傻子似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五,五爷......”萧知想挣扎却挣扎不开,濒临死亡的念头让她顾不得旁的,只能跟疯了似得去挣脱眼前人的束缚。 可陆重渊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根本挣脱不开,挣扎的力气越来越轻,萧知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想到前世父母惨死的模样,想到还没有找到的哥哥,她突然又像是拥有了力气似得。 拼了命,发了疯似得推着陆重渊。 她不能就这样死了。 她好不容易才能重活一次,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死了! 大概是真的有了执念,这一次,倒是被她推动了,轮椅倒在地上,陆重渊整个人也摔倒在地。 没了那种窒息的束缚,萧知立刻就往后退。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外头那些传言或许说得都是真的,陆重渊真的是个疯子,要不是疯子,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杀了她? 她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至少先离开这个疯子。 或许是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萧知这么想,真得就这么做了,可她刚刚起身就发觉了陆重渊的异样,他躺在地上,毫无知觉,双眼通红,双手和双脚还在不住打颤。 脚下的步子一顿。 萧知想咬牙离开,可想到陆重渊的那几次襄助,步子却怎么也迈不过去,她咬了咬牙,还是回到了陆重渊的身边。 “五爷,你没事吧?” 开始的时候,她不敢靠得太近,可察觉到陆重渊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脸上和外露的手臂上变得铁青一片。 她心下一个咯噔,想到之前的传言,说是陆重渊身体里的毒素还没消尽,如果不复发还好,要是复发的话...... 想到这。 萧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立马扑了过去,蹲在陆重渊的身旁,推着他,焦急道:“陆重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陆重渊最后意识消散的时候,模模糊糊得看到萧知半蹲在他的身旁,面容关切得望着他。 他有些恍惚的眨了下眼。 她...... 不是要离开他吗?怎么没走? 第23章 第23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得,五爷怎么又发病了?”赵嬷嬷边说边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重渊,她想上前,又担心会影响到李大夫诊脉,只能神色紧张得在屋子里踱着步。余光瞥见站在一侧,面容惨白的萧知,她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刚才夫人遣人过来说五爷晕倒了。 她着着急急带人跑过去,看到的就是躺在地上的五爷,以及脖子上有明显手指印的夫人。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夫人脖子上的伤痕肯定是出自五爷的手笔,而五爷晕倒,恐怕也同夫人有着脱不了的关系。 倘若是以前。 赵嬷嬷早就发火了。 可这段日子,她冷眼旁观,知道夫人是真的关心五爷,而五爷也是真的喜欢夫人。所以纵然此时心里再紧张,她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质问萧知,只是一个人独自站在一旁,神色焦急得望着拔步床上的男人。 不同赵嬷嬷停不下来踱着步。 萧知此时就跟傻了似得,她自打进了屋子后就呆呆站在一旁,不敢离陆重渊太近,倒不是害怕陆重渊醒来之后再掐死她。 她是...... 害怕看到这样的陆重渊。 害怕看到这样一个昏迷不醒、无知无觉的陆重渊。 自从陆重渊晕过去不知道已经多久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来,脸色苍白得就跟死了一样。 萧知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陆重渊。 半年前他被人从战场抬回来的时候,也是这幅样子。 只是那会她不过拿陆重渊当一个陌生人,又或者说一个见过几面的长辈,自然也就没什么感觉。 可如今—— 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她怎么可能再拿陆重渊当陌生人看? 他帮过她好几次,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虽然先前这个男人差点就要掐死她,她心里也的确有些害怕他,甚至想过逃离,可她从来没想过陆重渊会出事。 如果早知道刚才那一推会让人发病,她肯定不会这样做。 双手紧紧交握着,两片唇也轻轻打着颤,她不敢看陆重渊,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朝拔步床上的身影看过去,眼看着都过去这么久了,李大夫都施完一轮针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萧知这颗心也就变得更加忐忑不安了。 又过了一刻钟。 李大夫终于收回了陆重渊身上所有的针,站起身。 他刚动身。 萧知还不曾上前,赵嬷嬷便已经急着跑上前,问道:“李大夫,怎么样?” “情况不是很好......”李大夫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五爷身上的毒素原本就还没清除,今日五爷情绪又太过激动,导致身体里的毒素蔓延,我如今也只能暂且压住。” “如果五爷这几日能缓过来,倒还好些。” “若是缓不过......” 他说到这,便没再往下说,可屋中其余两人都已听得分明。 萧知脸色煞白得站在屋子里,她似是想朝陆重渊走去,可刚往前走了一步,身子便一个趔趄,若不是旁边正好有搀扶的桌椅,只怕她这会就要摔倒了,可纵然没摔倒,她的身子也没法站稳。 手掌紧紧贴着桌椅,望着陆重渊的方向,喃喃道:“怎么......” “怎么会这样?” 李大夫看着她这幅样子,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说。 叹了口气,他转身收拾东西,嘴里跟着说道:“我先把五爷以前用的药方改下,这几日你们好生照顾五爷。” 萧知此时已经没法回答他的话了,她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似得,呆怔得看着陆重渊,除了重复那一句话,便什么都不会说了。 赵嬷嬷到底是经历过几回。 虽然此时心里也难受,倒还能撑着些,她一边应允李大夫的话,一边送人出去。 等走到门外,便听到李大夫悄声说了一句,“我在五爷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情绪波动这么厉害,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五爷的性子,他们都清楚,对谁都看不上,也从来没把什么放在眼里过。 这次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赵嬷嬷听得这句,步子倒是一顿,她转身朝身后看去,看着那个呆怔在屋子里的女人,叹了口气,没有多说,只是同身边的李大夫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五爷,让五爷能平平安安的醒过来才是正事。” 至于其他的。 现在再提也没有必要了。 李大夫闻言也没再说别的,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外头两个人的说话声,虽然轻,可萧知还是听全了。 是因为她...... 陆重渊才会变成这样。 萧知步子趔趄得朝人走去,等坐到床边,她想伸手去握住陆重渊的手,却又害怕会像刚才那样伤害到他,只能悬在半空。目光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重渊,嘴里也不住念叨着:“陆重渊,你不能出事。” 要是陆重渊真得因为她的缘故,出了事。 她这辈子都没法安宁。 可不管她怎么说,床上的男人始终都没有什么反应,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失去了魂魄,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给她一个反应。 *** 赵嬷嬷再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她的手里端着刚刚煮好的药,目光在看到坐在床前的身影时,脚步一顿......要说心里不恨萧知的话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五爷和夫人到底是起了什么矛盾,可五爷变成这幅样子,肯定和夫人是脱不开关系。 他们这些人悉心照料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把五爷的病情稳定下来,没想到如今五爷又发病了。 以前不过是昏迷几日。 这次却严重的,保不准连命都保不住。 可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坐在圆墩上,那双细白的手紧紧抓着五爷的手,嘴里还在不住念叨着“快好起来”的话,赵嬷嬷这心里的怒火却也消下去了几分。 叹了口气。 她重新提步走了进去。 等走到人身边,便轻声同人说道:“夫人,药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 萧知倒是回过神,她转过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赵嬷嬷,哑声说道:“嬷嬷,五爷他......” 赵嬷嬷一听这话,眼圈也红了起来,她把手里的药放在一旁,然后看着床上的男人,轻声说道:“五爷会好起来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五爷这么多年吃了太多的苦,但凡上苍有怜悯之心,都不会舍得这样带五爷走。 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药还滚烫着,也不适合这会喂人。 她重新看向萧知,问道:“夫人,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照夫人的性子,绝对不可能主动惹五爷生气,而五爷虽然脾气不好,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发火的,所以她是真的奇怪,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两人变成这副模样。 听到这话。 萧知也没有瞒赵嬷嬷。 其实就算赵嬷嬷不问,她也是打算说的,刚才陆重渊说的那些话太奇怪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然后把刚才和陆重渊说得那番话同人说了一遍,说完,她就拧着一双柳叶眉望着赵嬷嬷,疑声道:“嬷嬷,五爷和母亲到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我一提到母亲,五爷就会有那样的反应。”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明白陆重渊同她发火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 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 赵嬷嬷似是恍然大悟,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迎向萧知疑惑的目光,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朝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看去,低声叹道:“其实五爷以前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