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妃今天又在祸国》 第1章 钟情死了 成帝二十三年,冬至。 永寿宫内,各色宫装丽人进进出出,忙乱仓促的动作下,到处乱飞的眼神,却是不约而同地往了一处小门上聚集。 一扇之隔,产房之外,孝纯皇太后、傅皇后、恪妃、秋嫔、岚贵人......东西六宫里但凡有点头面的主子们,聚了个整整齐齐。 产房之内,永寿宫的主子钟贤妃,正在艰难临产。 太医院的徐院判跪在产房之外,隔着门帘给这位艳绝后宫的贤妃娘娘看诊,急的满头大汗。 等了好半晌,里面突然传来了稳婆的惊声尖叫,伴随着产房内彻底乱成一团的惊呼奔走声,孝纯皇太后是个坐不住的急性子,当即扬声高喊道:“里面怎么了?可是贤妃肚子里的皇嗣生了?” 稳婆正手脚发软地抱着贤妃肚子里刚出世的小皇子,被孝纯皇太后那霹雳一嗓子吼得差点一个发抖将那烫手山芋给扔出去,颤颤巍巍地将怀中的孩子抱着看了又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与这里里外外的各尊大佛们说起,只语无伦次地含混道:“启禀太后娘娘啊,啊不,还有皇后娘娘......是位小皇子......可......” 孝纯皇太后一听到是皇子,当即大喜,正要掀了帘子往产房里闯,却被一声痛呼给惊得顿住了步,只听得产房内突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女声,悲切地大喊道:“娘娘!” 竟是正在生产中的钟贤妃只抬头看了孩子一眼,就颓然地晕倒了过去。 产房内顿时又是一阵大乱,恍惚间,还可以听得到外间孝纯皇太后质询宫人的声音、傅皇后维持秩序的低喝、恪妃在旁温声劝慰着满怀期望却大受打击的孝纯皇太后的低语......钟情的意识一时聚集,一时涣散,一时飘远,一时拉近。 钟情想,竟然是个死胎......怎么会是死胎呢?怎么能是死胎呢?怎么竟是死胎呢?! “娘娘,娘娘!”抱琴一把扑到钟情身前,大声地在她耳边给她打气道,“......还有一个呢!您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您再使使劲、再使使劲儿啊!......您这口气可不能歇,不能歇啊......” 钟情口里含了参片,后牙紧咬,从看到刚出世的小儿子的第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这回恐怕是无声无息地着了旁人的道了,那孩子生来鼻唇青紫闭了气,钟情是个不通医理的人,可她身边有人通啊,抱棋那惊恐的眼神、颤抖的嘴唇,无一不向钟情预示着,她的儿子死的不明白! 就是有这股子“不明白”的气顶着,叫钟情竟然坚持到了在京郊祭祀的成帝归来。 成帝连身上那套祭祀的吉服都未来得及换,一贯洁癖成性、吹毛求疵的他,竟然衣摆沾着点点泥露地冲了过来,永寿宫外,孝纯皇太后在听到小皇子早已胎死腹中时就摸着额头晕了过去,傅皇后身体不豫久矣,也早熬不住地由秋嫔扶着坐下了,外面主子虽多,最后临了能主事的,反而只有向来不拔尖冒头的恪妃沈氏。 成帝不顾宫人拦截,径自脱了外裳闯进了产房。 产房乃血腥之地,孝纯皇太后瞧着了,追在后面追进来,对着成帝未免又是一长串的教训,可成帝毕竟早已大了,只面无表情地沉了声调,喊了宫人来把皇太后扶了出去,孝纯皇太后讷讷的,对上成帝阴沉的脸色,愣是没敢再说什么。 傅皇后白着脸站了起来,由秋嫔扶着,又有恪妃跟在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全站在了产房门口。 傅皇后想,今日之事,以成帝的性子,怕是难以善了了。 成帝早无心专注她们这些了。 成帝不是一个人闯进的产房,他在祭礼中途听闻了钟情难产的消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至少还没急得彻底乱了思绪,记得叫人提溜了一直给钟情诊平安脉的年太医过来。 眼瞅着年太医都进去了,徐院判琢磨了一下,怕被成帝秋后算账,权衡一番,也跟着偷偷摸摸地进去了。 年太医一把完脉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只叫人再送碗参汤和催产药来。 顶着成帝的视线,徐院判也不好完全干看着不作为,可是上手一搭脉,徐院判就后悔了。 不只是后悔方才跟着进屋,甚至后悔起今日自己为何不有事调休、或者该后悔起月前自己为何不早早上书告老还乡才是...... 徐院判心里就暗暗叫苦,钟贤妃这脉相,分明早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徐院判不停地偷眼瞅着年太医,想看这姓年的怎么说,额头上的汗浸湿了徐院判的眼睫,蛰的他眼睛火辣辣的疼,可就愣是没敢上手做那么哪怕一个擦汗的动作。 “徐院判直说吧。”成帝死死地握住钟情的手腕,可惜钟情这时候的意识早已昏沉不清了,给不了他丝毫的回复。 “贤妃到底如何了,”成帝的嗓音低沉阴凉,虽是平静无波的语调,愣是叫徐院判听出了那么一股子寒气,“孩子又如何了......你但说无妨,朕,朕受的住......” “这......”徐院判简直恨死了恰好在此时出门端参汤的年太医了,身为太医院的院判,也独自顶不了成帝的阴冷视线,他又不能不说,只好含含糊糊道,“不太好......贤妃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怕是都不太好......” “朕知道了,”见到年太医端着参汤进来了,成帝猛地站了起来,紧紧拽着钟情的手,当着产房内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告诉徐院判道,“不生了......先保贤妃的命,孩子不要了!” 徐院判胸口漏了一拍。 他自然是吃惊的,成帝的后宫中,已经有八年多没有皇嗣出世了,此番贤妃娘娘被诊出双胎,徐院判可听闻,即使是一贯瞧贤妃出身不上的孝纯皇太后,都难得的待她慈眉善目了许多。 在贤妃已经产出了一个死胎的前情下,成帝还能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另外一个尚且有活命可能的孩子......徐院判心里暗自叫糟,怕是贤妃在成帝心中地位,还真是如那些不知事的小宫女们信口胡说的那般“顶顶喜欢、顶顶看重”的...... 若是钟贤妃今日真死在了这里...... 徐院判想,自己方才还真是后悔早了、后悔少了。 年太医也听到了成帝的吩咐,皱眉愣神间,有宫女端着催产药到了。 成帝冷着脸对着那端药的宫女寒声道:“不要这东西了,端出去倒了。” 宫女踌躇犹豫间,年太医已经下了决议,他毕竟是给钟贤妃看脉的,不是给钟贤妃肚子里的孩子看脉的,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他自然也是认为贤妃能活着是最好的。 年太医对那宫女点点头,告诉她不需要了,回头准备掏出自己的针与药来,钟情却是突然叫了出来。 她是给疼醒的。 第二胎已然发动,这时候,已经不是轮到年太医他们说叫停就可以停止的了。 小公主出世后哇哇大哭,这哭声总算给了产房内的宫女婆子们一些希冀,可惜欢喜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摆上脸,稳婆只打眼瞅了下小公主脸上的五官,神色陡然就惶恐了起来。 “陛陛陛陛下......”稳婆颤颤巍巍的,将孩子抱给成帝看。 成帝面色轻微地一扭,厉声吩咐那稳婆去把小公主好好地抱到奶娘那里。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远远一个照面,已经足以让钟情看清楚这孩子的面容了。 那是个兔唇。 她,钟情,怀了十个月的龙凤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却是一死一残。 钟情生生地呕出一口心头血来,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气,不知不觉的,就散了七七八八。 成帝死死掐住钟情的手腕,不让她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钟情似乎听到了外面有人在哭。 一边哭,一边大声喊着“阿娘”。 钟情猛然清醒了过来。 是了,她还有个儿子,她的僖儿,她的僖儿才不过八岁,如果她去了,僖儿可怎么办? 钟情陡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成帝的手,眼睛里闪耀着烁烁的光彩,思路清楚、口齿清晰地婉转唤着成帝:“季郎!” 年太医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贤妃怕是,熬不过这一遭了。 四皇子允僖是追着他父皇一道回来的,只是成帝脚程快,倒把他甩到了身后,允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永寿宫里,要冲进产房的时候,却被孝纯皇太后使人给拦住步了。 孝纯皇太后一边揉着胸口喘气,一边慈眉善目、和颜悦色地与允僖打商量:“僖儿啊,你母妃正在里面给你生弟弟妹妹呢,僖儿乖,咱在外面玩,不进去掺和哦,里面脏着呢。” 允僖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孝纯皇太后,可惜他人小力气轻,就是推得开皇太后,却推不开皇太后身后那站成一堵墙群宫人们,允僖气得大恼,若是往日,必然是要大骂那些宫人们几句:“狗奴才”的,如今却似乎是母子连心,心头慌得厉害,只急得冲着产房内大声哭喊道:“阿娘!阿娘!” 一声一声,催到了钟情的心坎里。 钟情软软地靠在成帝怀里,捏住他的手,用平生以来最柔情百转、最诚挚动人的眼神望着成帝,哀哀地祈求道:“季郎......我给僖儿选了个封号,待我去了,你,你赐给他用,好不好......” 成帝死死地抿住下唇,一声不吭。 “好不好,”钟情软软地望着他,“啊?” 成帝轻轻地点了点头,侧过脸,眼泪无声无息地冒了两滴,沉声道:“你说,朕答应你......” 成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随意许诺的人......想到这里,钟情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伸出食指,在成帝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宁寿。 这是她对自己的大儿子最后的期望了。 “还有,”钟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死死拽住成帝,一边喘息着一边断断续续道,“还有慜儿,我给这孩子选的名儿,你,你不要嫌弃,就叫,就叫慜......” 钟情吃力地在成帝掌心勾勾画画地写了那个“慜”字。 慜者,同愍也,怜悯顾惜意。 成帝知道,钟情是想叫他一念这个名字,就能唤起心头的三两分怜惜。 “好,朕知道了,”成帝四指蜷缩,将钟情的食指握在了掌心,眼眸深深,沉的钟情看不透其中的复杂颜色,“别说话了,朕应你,朕都应你......宝儿,我应你了......” 钟情缓缓地吐出胸膛里的最后一丝气,手腕软软地垂了下去。 意识消散前,恍惚间听得殿外的震天哭喊,以及孝纯皇太后尖声的否决:“不可......这不合规矩!” 钟情的意识悠悠地被拽远了。 第2章 谁是凶手 钟情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能因为死的太快太突兀,剧痛过后骤然放空,以至于她除了空虚之外,都还没有什么太多的真情实感,且她既没有被叫去阴曹,也没有去见识地府,仍然能迷迷糊糊地在这洛阳皇城里到处乱逛着,半梦半醒之间,竟是将这东西六宫浅浅地给转了一个遍。 慈仁宫内,孝纯皇太后对着心腹女官大发脾气,怒不可遏道:“哀家是皇帝的玉碟上的生母!是哀家手把手地皇帝带到这么大,护着他从豺狼虎豹之间走上了皇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可是你看看,他今日对着哀家说了些什么,他为了那么个教坊司贱婢,对着哀家说了些什么!” 女官低声地劝慰了几句,孝纯皇太后犹且咽不下胸膛那口气,气上心头,竟然憋的落出了两滴泪来,恨恨地咒骂了两句,委屈道:“哀家难道就不疼僖儿么?皇上膝下统共就那四个儿子,老大阴柔老三窝囊,老二是个病秧子,独允僖一个,又聪慧又康健,哀家疼他都来不及呢,哀家难道不心疼僖儿么?哀家难道会害了僖儿么?......瞧着皇帝说的那都是什么话!永寿宫那个,贱婢出身,眼皮子浅也就罢了,皇帝自己心里就没半点盘算么,僖儿是老四,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搁那儿看着呢,他这说封王就封王,让皇后怎么想,让那些朝臣世家们怎么想?” 钟情晕晕乎乎地听着,想了半天,才慢悠悠地点着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只是当时时间紧急,她没来得及想太多,钟情琢磨着,她得想法去补救一下才是,从慈仁宫里横着飘出来,却是业务不熟控制不力,一不小心给飘过头了,本想去永寿宫显个灵,却直接一下子飘到了隔壁的长乐宫。 长乐宫殿门紧合,秋嫔站在殿中,正神色严肃地与一钟情眼生的宫女嘱咐着:“......来不及了,得速去通知侯爷,必须得先把四殿下的抚养权拿下才成......” 听到“四殿下”这三个字,钟情陡然一惊,顿时竖起了耳朵,下意识地想靠到秋嫔身侧去偷听,一时激动没注意,却是被秋嫔手腕上那串不知何处而来的道珠挡了一下,神魂一时激荡,等那阵眩晕感去了,钟情再用力去听,却是只能听得到秋嫔刻意压低声音后的一部分断断续续的低语了:“......得去安抚住皇后......不可,万万不可!......确实是不大行了......还是须得让皇后娘娘出面......” 钟情顿时一急,可越是心急,她越是听不清楚秋嫔究竟在说些什么,情急之下,钟情一下子从长乐宫飘起,横跨中道,直接飘到了对面傅皇后的长信宫去。 长信宫里人来人往,宫女们各安其是,可偏偏没有傅皇后的身影,钟情在长信宫里转了一圈,才在一座偏僻的小佛堂里找见了她。 傅皇后右手里捏着一串腕珠,正直挺挺跪在一座佛瓮前的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钟情正听着,长信宫的大宫女青虹推门而入,大惊失色地跑到傅皇后面前,对着她耳语了几句。 钟情这次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绕开傅皇后的腕珠飘过去,不成想却被那座佛瓮的华光给挡了一下,钟情无法,只好悻悻然地在隔着一段距离晃荡着,隐隐约约,听到了青虹压低了嗓门的几个意味不明的词语:“侯爷......害了......贤妃的死......脱了干系......四殿下......皇上......” 钟情听得眉头紧锁,怎么也无法在心里把这些破碎的词句给串联起来,不过好在听得眉头大皱的不只钟情一个,傅皇后听到一半,也是满面怫然,待青虹说罢,更是猛然站起,将捏着腕珠的右手狠狠地拍在了边上的小案上,腕珠受力骤紧,一下子崩断了,圆润的珠子在地上滚成一团,吱溜溜地打着转。 可惜这时候早没人顾得上它们了。 傅皇后怒气冲冲地对着贴身婢女发泄道:“他傅从楦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怀疑是本宫害了她钟氏不成?!......不错,这些年来,本宫眼睁睁地看着她钟氏的儿子活蹦乱跳,晟儿却日渐羸弱,本宫是气,也是见不过她钟氏一个接一个的生,可是仅仅如此,难道就至于让本宫去出手害了钟氏和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么?” “他傅从楦究竟有没有半点良心,竟然能说得出这等话!本宫当年也是受过那份苦的人,晟儿自出生后,受了这十多年的罪,本宫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就是为晟儿积德,本宫也不会做这种事!本宫再下作,也是傅家的女儿,听了傅家十来年的谆谆教诲,难道至于下作到去对付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他到底是本宫的兄长?呵!他可曾先把本宫当作妹妹来看待?......简直是其心可诛!” 青虹一叠声地劝着傅皇后消气、息怒,钟情愣愣地在小佛堂里站了一会儿,呆呆地出去了。 傅皇后说这种话,不知他人信或不信,钟情却是至少信了个七七八八。 傅皇后与钟情不同,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名门贵女,镇国公府长房嫡出的四姑娘,听闻就是成帝当年求娶佳人时,也是在镇国公的书房外真心实意地请求了许久才得应的,不像钟情自己,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件好看的玩物罢了。 皇后这样的世家贵女,自有其身为世家贵女的品性,更何况皇后当年怀着二皇子允晟时受了奸人暗算,闹得二皇子早产,缠绵病榻十年余,钟情在意识到自己的难产有问题的第一刻,其实就把傅皇后的嫌疑给排除了一大半的。 也是这时候,钟情才慢慢地觉过味来。 自己死了。 是真的死了。 而且她的死,看样子,还是被人害的,不明不白的死了...... 钟情想到产床上小儿子冰冷的尸体,小女儿生来的唇裂瑕疵,一阵又一阵的疼往心头涌,让她对这场被人设计的“意外亡故”有了更真实的认知。 钟情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都已经死了呀,尘归尘,土归土咯...... 可我那对孩子,那对怀胎十月寄予厚望的龙凤胎......哥哥直接胎死腹中,妹妹将带着女儿家一生的残疾,一辈子都遭人耻笑...... 钟情的泪滴滴答答,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钟情想,这算他么什么事呢,自己在这深宫内院里忍气吞声大半辈子,贴心细心贤惠持重,处处与人为善,竭力避免结仇,到头来,就是为了沦落到这下场的么? 钟情神魂恍惚地从长信宫飘出来埋头乱走,路过了生前与自己斗了大半辈子气的死对头婉贵妃宫前,婉贵妃卸钗素容,白服提酒,在未央宫里一边自饮自酌,一边冷笑连连:“没想到,到最后,本宫还没穷途末路呢,那贱人倒是走在本宫前头了......本宫早就说了,咱们这陛下啊,是个顶顶薄情的,当年本宫就说了,倒是要瞧着那贱人靠着陛下,又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如今果然啊,果然......” 婉贵妃喝罢笑罢,一扔酒壶,趴在案几上,痴痴地笑了起来。 又哭又笑,边哭边笑。 钟情自然知道,她笑,定是在笑钟情的“好下场”,哭,却绝对与钟情没有丝毫的干系了。 ——谢家要败了。自那位权倾朝野的谢尚书挂冠而去后,在大庄官场上同气连枝着嚣张了几十年的华郡谢氏,也终于走到了下场的那一刻。 成帝提前几个月便叮嘱过钟情,近日里远着未央宫,不必去理会婉贵妃......成帝隐晦地暗示钟情,那边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老鼠,永寿宫里的却是玉瓶,他要钟情记得保重自己,别被那边给伤着了。 结果老鼠还没来叼,玉瓶就先自己碎了。 钟情有些疲累地想,可别到最后,自己难产这个锅,倒是落在了婉贵妃的头上,成了成帝清算谢家的开场第一折大戏。 婉贵妃就是疯了,也知道害死了钟情,也远远轮不到她这个早已注定了要失宠的贵妃上位吧? 钟情不由站住认真地想了想,所以到底是谁,要这么迫不及待地害死自己呢? 钟情想不明白,她既想不明白,一时也就不去想了,随着心意乱走一气,见了慈宁宫里道着“冤孽”抄着往生经的孝端皇太后,又碰着了永和宫内愁眉苦脸的沈恪妃......东西六宫里,到处死气沉沉,一片哀意,似乎所有人都在为钟情的不幸难产而感同身受地悲伤着,一时间,钟情都险些要怀疑自己多心,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了。 直到她浑浑噩噩间听到了那句携着怒气与慌张的不甘质问:“娘娘答应过奴婢的,只要贤妃死了,就......” 就什么,钟情却是再也听不到了,钟情初为鬼魂,业务不熟练,下意识地只想到绕过墙角再去寻人,等反应过来自己还可以穿墙而过时,钟情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地界宫女们来来往往,早已摸不着是先前的哪个了。 钟情后退了半步,探头看这座宫殿上的匾额。 永和宫。 沈恪妃与眉嫔手挽手地从远处走过来,身后跟着眉嫔所主的甘泉宫里的安贵人、白美人与永和宫偏殿里的施贵人、陆才人,后面并缀着一行宫娥,浩浩荡荡,好不气派。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小声说着闲话,眉嫔对着沈恪妃低声唏嘘道:“......谁能想到,竟然这么年轻就去了,才不过二十五岁啊......真是可怜,四殿下才八岁,小公主又生有残疾,如何放得下哦......” 沈恪妃叹息着附和道:“谁又说不是呢,想几年前初见时,她是个何等明艳的光彩人,如今香消玉殒,皇上心里难受,你我看着,又如何能不难受呢?......总是在这宫里相处了好几年的,可叹这世事无常啊......” 两个人边说着边走近,钟情站着没动,钦等着与二人面贴面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二人脸上每分每毫的神色,一丝一缕都不曾放过。 最后颓靡地败下阵来,沮丧地宣布放弃。 两个人脸上的哀悯之意,实在是太过真切,以至于叫钟情,都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神来了。 ——若幕后那人真与沈恪妃相干,那这么多年,钟情岂不是长了双仅当摆设的瞎子眼? 钟情想,倘真是如此,那她落到这种地步,也真是不亏......她这是名副其实的蠢啊。 钟情远远地,就瞅见了黑白无常的身影,钟情呆呆地想着,是了,她该走了,她已经死了,不是这地儿该呆的人了。 钟情正准备抬起手招呼下,恍惚间,一阵刺痛她天灵盖的哭声涌到了她的耳边。 钟情头痛欲裂,眼睛一闭一睁之间,竟然是回到了永寿宫,她生前的居处。 她的大儿子允僖,孝纯皇太后嘴里疼爱的“允僖”,眉嫔口中那位可怜的不过八岁“四殿下”,正抱着钟情的牌位,嚎啕大哭。 边哭边绝望地嚎啕着:“阿娘......阿娘......”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钟情出来纠正他,要叫“母妃”,不是“阿娘”。 钟情呆呆地看着永寿宫里高高挂起的灵帐白绸,这才恍惚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七天了。 今日是,头七回魂。 钟情躲在永寿宫那张黄梨花嵌玉围子大床的帷幕阴影下,听了大儿子允僖一夜的哭声。 天亮之时,钟情下了决议,躲开了鬼差,赖在了永寿宫里。 后来被困在永寿宫里飘飘荡荡的八年间,钟情无数次告诉自己,当初会犯这种傻,真是因为,她不晓得原来还会被困死在永寿宫这方寸之地啊! 钟情被困在永寿宫的第一个月,眼睁睁地看着往日的婢女们被四下遣散,走的走,逃的逃,这里慢慢的,变成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冷宫。 一个月后,钟情听说自己的大儿子允僖与小女儿瑜慜被长乐宫的秋嫔给一齐收养了,据说慈仁宫的孝纯皇太后对此很是不高兴,她是一心想要了允僖去养的,可惜被允僖自己给驳了,老太后无奈,碍于面子和孙子,只好忍痛答应了。 钟情是浅浅地松了一口气的,秋嫔全名傅韵秋,是虞宁侯府庶出的七姑娘,论起来,与傅皇后是堂姐妹,她的大哥傅从楦,承了虞宁侯的爵,当年曾亲自披巾挂帅撵的胡人退兵五百里,是朝堂上的武将里说话极有分量的一个。 不过钟情之所以放了一小半的心,却不是为了傅从楦的赫赫威名,而是当日在长信宫里,傅皇后对着贴身侍婢青虹怒气冲冲地骂的那一段话——“他竟疑心是我害了钟氏?他这是其心可诛!” 且不论傅从楦究竟是出自何等心思去专程叫人来宫里质问了傅皇后这一遭,从此番看,至少钟情的死,暂且当是与傅家人关系不大的。 既无前仇,钟情只能暗自祈祷,秋嫔能善待这两个孩子。 可惜钟情困局这永寿宫的四方之地,旁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除却几个路过的小宫女的窃窃私语,钟情都是连时间的流逝都麻木无知了。 再一次听到宫里的消息,钟情掐指一算,已经是一年以后了,而这一次,是个丧讯。 ——傅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允晟,早产羸弱,迁延了十几年,终还是没熬过他的十三岁生辰,在这场冬夜里,猝然长逝。 满城大雪,为其缟素。 钟情听说,长信宫里人仰马翻,彻底乱成了一团,皇后哀极攻心,一下子晕了过去,若非有与她同出一门的秋嫔从旁悉心主持着大局,怕是情况会更为糟糕。 钟情不免惋惜地想,秋嫔确实是个能干的,可惜当初钟情还在时,眼见着,这位七姑娘却似乎并不怎么合傅皇后的眼缘,傅皇后待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她又姓傅,皇后待她一般了,旁人更不敢再与她相好了,一来二去的,这位七姑娘的长乐宫明明就在钟情的永寿宫隔壁,二人却甚至没多说过几句话来。 不过钟情琢磨着,经此一役,怕是这位秋嫔要渐渐得了傅皇后的眼了,这样也好,秋嫔过得好了,她若心善,自然能给允僖和瑜慜的待遇就更好些。 钟情觉得自己若是没看走眼的话,秋嫔当不是个黑心的,不过她怕是在沈恪妃那里兴许已经走眼了一回,如今却是不敢再妄自托大了。 钟情算的不错,又过了没几天,她便听说,傅皇后从病榻上振奋了精神起来,与来长信宫探望她的成帝进言,要了秋嫔名下的四皇子允僖过去,记在了皇后的玉蝶下。 至此,钟情有些唏嘘落寞地想,她的大儿子有了新的阿娘,新的靠山,不需要自己惦记着,也能招拂妹妹了啊。 钟情没想到的是,此后又过了很多年,她再接到自己大儿子的消息,却是对方战死沙场的死讯。 钟情抱着膝盖坐在永寿宫的台阶上,耳朵里一边是小女儿三月前因兔唇被嘲笑而来这儿哽咽难过的哭声,一边是如今传讯太监不带感情的冷冰宣言。 最后一小撮,留给了那个按月来这里点卯的皇帝陛下,若不是他,钟情还没那机会听到这第一手的消息呢。 成帝听罢太监的报丧,摆了摆手,眼睛空落落的,落到钟情生前最爱的那株木芙蓉上,沧桑疲惫的眼里,似乎有水光隐约闪过。 成帝喃喃地自语着:“宝儿......” 钟情冲着他啐了口吐沫,仰天大笑着出了殿门。 殿门外有俩小宫女路过,一个拉住另一个,指着永寿宫的匾额神气道:“知道么,那儿可是陛下心上人的地方......那里住着的那位娘娘,生前被陛下宠了十年,死后还被陛下念了十年都不能忘怀呢......” 另一个满脸的艳羡,小声道:“那位娘娘,必然是一位高贵端庄、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第一个就笑了:“倾国倾城倒不算虚,高贵端庄可就算了,那位娘娘,最早可是教坊司的乐伎啊,出身比你我都不如呢......” “是么?”先前艳羡那个的吃惊了,“那陛下......这么大的宫殿,又念了这么些年,陛下待她可真是好啊......” “何止是陛下待她好,”第一个嬉笑着道,“人家的运气,那更是好呢,四殿下知道么,就是记在皇后娘娘名下那位‘嫡出’的殿下......那可是,里面的那位娘娘生的呢哈哈哈。” ——“那不是婢生子,啊不,妓生子么?” ——“说不得说不得,人家现在是正宫嫡出了,玉蝶都改了呢。” 两宫女嬉笑够了,齐齐诚心实意地叹服道:“我若是能有她那般运道就好了。” 钟情捂着脸,哈哈大笑,觉得这世上,再没比自己更好笑的人了。 钟情笑累了,一睁眼,却正好看到成帝站在自己对面,钟情一边笑,一边恨恨地冲着他啐了口唾沫,成帝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视若无睹地离开,而是震惊地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宝儿......” 钟情头痛欲裂,眼睛一睁一闭,却已回到了永寿宫的那张黄花梨嵌玉围子的大床上,身上是成帝重重压下的身体,耳之所闻,是那一声声恍若催命一般的“宝儿”,指尖所及,是成帝光滑赤/裸的肩背,钟情完全是下意识地,一个抬腿,直接把成帝给踹下了床去。 半刻钟后,成帝用自己阴沉的脸色和未泄的欲/火,身体力行地告诉了钟情,她是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成帝二十一年的春夜,此时距离她的难产而亡,还有整整两年的时间。 第3章 不熟练的侍寝 成帝二十一年,洛阳,皇宫。 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正月中,天一生水,沥沥淅淅的小雨,下的人又湿又涩,上元既过,成帝的后宫中也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寂,清晨的永寿宫外,除了惯常几个洒扫的三等宫女,也少有旁的人走过。 ——如果忽略那浩浩荡荡却又寂然无声的帝王仪仗的话。 谨身殿的大太监关红垂着头在中庭里,对着殿内小声地催促了两遍,听到成帝低低地应了两声,便也不敢再急。 钟情从软绵绵的被窝里单探出了个脑袋来,闭着眼睛给成帝整理前襟和腰带,这活儿她是做惯了的,从十年前的谨身殿西阁端茶送水小宫女,到如今的永寿宫主位钟妃,再到后来的“宠冠六宫”钟贤妃,成帝身上的每一毫每一寸,钟情都熟悉到可以闭着眼睛就凭空回忆起来的地步。 即使是真正意义上的“已然隔世”之后。 成帝弯了弯腰,纵着钟情好更容易地把最后一道束带摆弄好,低下头,唇畔若有似无地在钟情的脸上轻轻蹭了蹭,安抚她道:“时辰还早,外面凉,你再睡会儿。” 钟情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把脑袋缩到被窝里,倒头就睡。 昨夜里的那场“事故”被钟情假借“小腿抽筋”之名给勉强含糊了过去,后来为了能够让成帝消气,钟情不得不假笑嫣然地又签署不少“丧权辱国”的不合理条约,刚回来就陪着成帝好好地试验了下自己肢体的柔软程度,不得不说,久旱这么一霖,钟情她,是真的有些不太熟练了...... 钟情自嘲地想,左右不过是一个玩物,她对自己的定位,从来就认识的很清楚,不先把成帝伺候好了,剩下的账,难道靠她自己的一人之力突然神勇百倍地给清算了么? 她死后困居永寿宫□□年,却是连自己当年难产的真相都还未查清呢,既是窝囊,也是可笑。 钟情条理清晰,思路清楚,本来男人嘛,把他在床/上伺候舒服了就好说话了,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身体赶不上心意,等到钟情“伺候”是伺候完了,舒服不舒服暂且不论,钟情却早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今身上跟被碾碎了重新放在一起拼了一遍般,酸软痛疼,只想埋头先睡他一觉。 钟情浑浑噩噩间昏头昏脑地抱怨着:她娘当初教给她这招朴素的“世间真理”时,怎么不连带着也把她的力气给练练啊? 成帝探出去的手僵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盯着那团圆滚滚的柱状体看了半晌,在殿外的大太监关红又忍不住地小声催促起的时候,成帝顺从本心,非常坦荡地把钟情的脑袋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然后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在钟情的脸上狠狠地蹭了蹭。 成帝他......刚洗漱过。 嗯,自然脸也是刚洗过的。 沁凉凉的触感之下,钟情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钟情艰难地从满脑子的混沌里剖析出一丝清明来,这真不能怪她,大庄皇帝上早朝的时辰其实本就不大人道,再加上钟情昨夜陪着成帝先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说好的虚与委蛇到最后可都没了虚与委蛇的气力......她现在还能勉强爬起来给成帝这个吹毛求疵又不喜外人近身的洁癖服侍洗漱,就已经是当初那十来年的伺候经验给磨炼出来的了。 而且正月的洛阳,虽说是立了春,但......大清早的,是真的冷。 钟情方才几乎是给在成帝收拾整齐的下一刻,就立刻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昏睡状态。 当然,那也仅仅只是方才了。 迎上钟情茫然中带着一丝丝郁闷的眼神,成帝非常不厚道地凉凉一笑,非常温柔地提醒她:“也不要睡得太过了......皇后宽厚,但也不好总是迟去。” 钟情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成帝是在指什么,只呆呆地望着他,脑袋上似乎凭空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成帝抽了抽嘴角,想人昨夜可见确实是被他折腾得狠了,平时里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今日都傻成了这模样,突然心情一阵莫名大好,瞧着钟情玉雪粉嫩的团子脸,忍不住出手捏了捏,又放在掌心里揉了揉,大发慈悲道:“罢了,你记着时辰就好,不必送了,朕先走了。” 成帝说到做到,自个儿出来上了御辇,离开前,又回头冲着永寿宫门口的方向又淡淡地瞥了一眼,不期然地瞅见了草草裹了件衣裳起来披头散发地就来目送帝辇离开的某人,唇角轻轻地往上扬了扬,冲着钟情矜贵地遥遥点了下头,示意她不必多送,可以回去了。 关红不留意瞥见了,赶紧低下头避开了视线,暗道天可怜见的,老天保佑陛下还是长宿永寿宫不走吧,也就每次从钟主子的地儿出来,陛下的心情才会好上那么许多,连带着他们下面的人也能得个好脸色 天色还早,暗漆漆的,雾蒙蒙的水气很快便包绕了御辇的背影,钟情略站了站,自觉自己做足了该做的样子,就裹紧了自己紧巴巴的小棉袄回屋去了。 钟情沉着一张脸回了内室,她的思绪很杂,心里又乱的很,自然压根无暇关注成帝那点子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一堆繁复的情绪涌堵在钟情的胸口,叫她说笑笑不了,想哭哭不出,说来昨夜倒是该多谢了成帝的“卖力折腾”,不然钟情在重回二十一年的第一晚,绝对是要辗转反侧无心睡眠的。 在永寿宫里飘了□□年之久,钟情一个孤魂野鬼,除了按时按月到此点卯的皇帝陛下,她连个会喘气的东西都难得一见,没有人可以说话,自然也就不去说话了,哑巴久了,都快忘了自己会说话了。 钟情沉着脸不吭声,宫人们更是不敢多语,有条不紊地伺候着钟情洗漱了,便又如潮水般恭敬地退了下去。 钟情趴在梳妆台上,把自己的头包在胳膊之间,脑子里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不是“所以当时究竟是谁害了我?”而是“所以成帝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 钟情想,自己真是没救了。 钟情在心里安静地算了笔账,她十三岁入宫,十四岁承宠,十六岁给成帝这个子嗣不丰、多灾多难的苦逼皇帝诞下了健康活泼的四皇子,此后八/九年,她的位分年年攀高,至最后止步于四妃,而允僖虽不多受宠,却也自有他皇子的体面,到这里为止,若算上钟情的出身,还就真如当日那两个小宫女嬉笑的一般,成帝待她,算得上是“很不错”了。 可钟情自认,自己热情主动悉心体贴服侍妥善,为他成帝的起居坐卧忙前忙后,生儿育女绝无二话,若非自觉自己的出身欠了些,哪里至于谨小慎微地做到这种地步?更何况......钟情审视着铜镜中的自己,眉若远山之黛,眼含澄水之波,鬓如刀裁,面如桃瓣,肌骨秀滑,不敷自白,樱唇微启,不染而朱,这样的颜色,纵钟情一贯不自矜容貌,心里也大约有数,这模样,是男人会喜欢的。 钟情想,自己出身是差了些,成帝给了她十年庇护,让她免于像自己的生母那般碾转于各家之手,她自然是心怀感激的,可她十年如一日的做小伏低,也自认是对得起成帝给出的这份庇护的。 仅止于此,二人该是打个平手,各不相欠了。 后来的难产...... 钟情想起那还没出世就断了气的儿子、因为身有残疾而遭人羞辱耻笑的女儿......钟情盖住自己的眼睛,泪水一层一层地浸出来,很快就湿透了她的指缝。 钟情想,难产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聪敏,吃了奸人暗算,却连累了自己那两个苦命的孩子,自己尚且没经住,又何必强求成帝能再做得更多,仅难产一事,钟情并不恨成帝,她最恨的是那躲在暗处害她的奸人和大意受暗算的自己,可是之后,之后呢! 她临终前,求了成帝两件事。 僖儿,慜儿...... 可是结果呢?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随手养了个小玩意养了十来年也该养出点感情了吧,更何况钟情自认自己服侍成帝尽心竭力,并无哪里不妥当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自己临死之前,求着他帮着看顾自己的孩子,可是最后呢,最后呢! 他应我的事,可真有半件做到的?不,单他应我时,可有过那半点的真心实意?这十几年,纵是块石头也该捂出丝暖和气了,我在他心里,就连那都比不得么? 到最后,宁寿不寿,瑜慜不悯......竟是落得个死了都闭不上眼的下场! 钟情趴在案上,憋了几年的眼泪,一次性汹涌地冒了个全。 钟情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横跨十年的委屈、惊恐、愤懑、悲痛,终于在这场悄无声息的痛哭里发泄了个全。 恍惚间,外间似乎有响动声起,须臾后,永寿宫的大宫女抱琴在外面低声地探寻道:“娘娘,宁阁的闵嬷嬷过来了......您看?” 钟情坐起来,仓促地抹了把脸,扬声应道:“进来说吧。” 抱琴低头敛衽地进来,先给钟情福身行了一礼,正待开口,抬头瞅见了钟情脸上未消的红晕,吃了一惊,顾不得别的,先担忧地试探着问了钟情一句:“娘娘您这......可是与陛下,与陛下犯了和气?” 能让永寿宫里这位出了名好脾气的钟妃娘娘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的事情,也不怪抱琴多想,这猛一下的,她还真就只能想到这么一桩缘故了。 钟情的视线缓缓落在抱琴混杂着担忧焦急与心疼的脸上,那颗憋了许久气的胸膛,似乎突然又可以平缓地起伏了。 钟情想,也没什么好哭的,能重来一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难得好事,能重新回到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时候,就是为了身边这些关心她、担忧她、会心疼她哭、会努力逗她笑的人,自己也万不可再摆着那副苦大仇深的悲切模样自怨自艾下去了。 抱琴是钟情在更衣时期就被分到她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当年钟情难产亡故后,抱琴在灵前哭得痛昏了过去,为求成帝彻查真相,更是险些一头撞死在永寿宫的阶前,后来在长乐宫的门口跪着求了一夜,得上头松了口到允僖兄妹身旁继续伺候着。 钟情想,这偌大的永寿宫里,必然是进了不干不净的小老鼠了,可是无妨,等她清理干净了,这里终究是,自己住了十来年的永寿宫。 钟情是把它看作家一样的存在的。 “怎么会呢,”钟情笑了笑,掩饰般地站了起来,温和地看着抱琴道,“本宫哪至于去和陛下犯那口舌之争呢?” 这话是真的,从前的钟情,是无论成帝说什么,都笑盈盈地点头捧场的那个。 恃宠而骄地发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从来不是钟贤妃会做的事儿。 她也不敢。 钟情想,她看成帝,从一开始,就是低低地跪在尘埃里仰起头去看的,一朝惨死,八载幽魂,如今心磨成灰,情凉如雪,那些不该有的什么悸动啊情爱啊,早已看的淡了。 她对成帝,是有怨无恨。 也再无期待。 第4章 不上进的儿子 抱琴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就是嘛,我们娘娘可是满宫最和善的人了,大家都说,就数着您与永和宫的沈婕妤最好说话了,要奴婢说,那沈婕妤哪里能比得上我们娘娘啊......” “闵嬷嬷过来说什么了?”钟情笑着摇了摇头,恰时地打断了抱琴的无脑吹捧,免得对方一会儿再想起了方才的问题。不过话一出口,钟情自己心里先暗暗地惊讶了一下,如今听人直接提起沈氏,她竟然都能如此平静地岔开话题了,可见那□□年的幽魂生活,还是给了她不小的改变,至于沈恪妃......很好说话?怕是也未必吧。 果不其然,钟情一问,抱琴顿时把自己方才正说着的给放到了一边,面露几分尴尬的难色,小心翼翼地瞅着钟情的面色,似乎是怕惹了她不快一般,小声禀告道:“娘娘,闵嬷嬷方才过来说,上书房就要开课了,可四殿下还没有起......您看?” 上书房是大庄历届皇子读书的地方,历来是卯时开课,皇子们勤勉些的,得在卯时前就在那儿候着师傅们的,而大都殿早朝寻常是卯时到辰时开,成帝素来勤勉,一向是卯时前就起身往大都殿走了的,钟情瞟了眼宫殿角落的浑元水运仪,送走成帝后又耽误了这么会儿,已经卯时过一刻了。 钟情顿了一下,苦笑着抚了抚额。 是了,允僖那孩子,平生最恶读书,在上书房的那段日子,整日里惹是生非,撩猫斗狗,迟到早退什么的都还是小事,最过分的是,他还动辄摔桌子顶撞夫子,一个不顺意起来就走,上书房的夫子们无奈,委婉地告到了成帝那里去,成帝唤他过去问问情况,允僖一听,顿时更来劲了,当着文武官员的面,连成帝的面子都不给,说怼就怼,怼完就走,这份胆气,钟情是自叹弗如的。 他这样的鲁直暴躁的蛮横性子,能活蹦乱跳地健康长大,也就得亏他老子是这天下之主了。 钟情叹了口气,叫上抱琴,无奈道:“随本宫一道去宁阁看看僖儿吧。” 宁阁是四皇子允僖在永寿宫的居处,闵嬷嬷是孝纯皇太后从自己身边拨出来放到允僖身边主事的老嬷嬷,因是慈仁宫过来的缘故,在永寿宫里很是有几分体面,钟情搭着抱琴的手出来,对着等候多时的闵嬷嬷点了点头,三人一道往宁阁走去。 半道上,闵嬷嬷便委婉地提醒钟情道:“四殿下进了上书房小半年,按时听课的日子却不过双十之数,娘娘心疼四殿下,老奴们往日也不好多说,可老奴听闻,上书房的王澹王大人昨日使人来传话了,说四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当真起不来,不妨干脆改成辰正开课......这话说的虽然漂亮,可容老奴厚颜仗着几分年纪冒昧多句嘴,娘娘可千万别因一时疼惜四殿下,就贸然应了这桩啊!娘娘您想啊,四殿下若是一个人,真改便也改了,可这不还有三殿下在旁一道的么,倘若改了,是要三殿下与四殿下分开读书,还是要三殿下等着四殿下来?这事儿分说起来,怎么着,都是我们这边少了些道理啊。” 钟情一怔,下意识地对闵嬷嬷点了点头,心头却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正好回到了这时候,前世王澹也使人过来说了,不过那位王大人也仅仅只是书生意气,一时气不过故意来寒碜允僖的,谁成想弄巧成拙,最后还真叫成帝把允僖上课的日子给改到了辰正,闹得这位王大人大为恼火,后来更是直接放出话去,说四皇子那就是个不可雕琢的朽木,自己此后是再也不接给这些皇室子弟开蒙的苦差事了,一个个的,连卯时读书都起不来,以后还能成个什么大事,酒囊饭袋尔。 王澹此人如何,钟情暂且不想评判,王澹放出这么一番话来,背后又是受了哪家的指使,钟情心里也大致清楚,不过......算算王澹遣人传话的日子,钟情倘若没记错的话,在这之前,允僖可是刚刚做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气得一向温温柔柔的钟情都动了真怒的。 钟情不由多打量了闵嬷嬷一眼,见对方似乎只想提了当下这么一件,对前头那事却是闭口不谈,想必是对钟情这软绵绵的性子不抱什么期望,早看透钟情所谓的发怒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先前那桩已被轻轻揭过了。 钟情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允僖这孩子被养成今日这性子,自己是难辞其咎的——当日生允僖时,钟情还只是区区一个五品贵人,从怀孕到临产再到允僖平安出世,钟情一路走的凶险,后来为了能亲自抚育这孩子,钟情更是狠狠地吃了一番苦头才争取到的,中宫嫡子自幼不豫,贵妃又养着皇长子,钟情生怕她们这些贵人把眼神往允僖的身上晃悠,从小到大,唠叨允僖最多的,就是“藏拙”二字。 有钟情这么一个事事先泼他冷水的娘,允僖自然委屈,久而久之的,假藏拙变成了真放纵,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再后来,因为允僖五岁时的那件事,钟情对他的要求更是到了只求平庸、只求平安的地步。 允僖的死,是钟情两辈子都最难释怀的一个点,她原先不明白,大庄那么多的朝臣武将,怎么就非得要允僖一个十六七的孩子去打仗呢?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开始怨恨起成帝来,更是打心底里反感他们那些大人物去摆些大道理来告诉她,这都是为了孩子好......钟情自认,自己就只是想孩子活罢了——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活活,闲散自在,有什么不好的么?为什么非要僖儿去担那份大任呢?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钟情却也明白,她这念头是很没有道理的,她当初既想允僖能得了皇后的照拂,占了嫡出的好来,后来却又不想他再去担那份的责,实在是自私自利,异想天开,说来说去,真该怪的,得是钟情自己,若是她早早地让允僖多学些本事,那孩子,最后未必就会落个战死沙场的结局...... 钟情素来认命,随波逐流,被推着挤着走到今天这一步,平生做的最豁出去的两件事之一,就是当年在雨夜里跪求成帝允她把允僖抱回来养,如今看来,却是她自私了。 如果雄鹰注定要在幼小时就先被扔下悬崖学会翱翔,钟情狠不下这个心,当初就不该上赶着做那养鹰人的。 是她自己,把这孩子养废了。 也是她自己,害了自己的孩子。 好在,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回,她再也不妄想着能用无能来被动地祈求他人高抬贵手了。 人,若不能自立,便注定只能为人所迫。 钟情走到宁阁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收敛了自己面上的异色,平静心绪后,轻轻外间的门上叩了叩以作提醒,然后敛了敛裙摆,跨过了门槛。 还未到内室,就听得里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钟情顿时一惊,赶紧快走两步绕过屏风,只见是允僖不知是怎么睡的,竟然从塌上滚到了底下,钟情骤然见到六岁的儿子,眼眶一红,又是心疼又是激动,伸了手想拉他起来,却又不想在孩子面前哭,下意识地别过了脸去。 允僖却没领悟到钟情的真意,直接屁滚尿流地跪着从地上膝行过来,一把抱住钟情的大腿就放开嗓门嚎了起来:“阿娘啊,儿子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儿子这就起床洗漱好好读书,您别气啊,您千万别气啊......您就是再气也要忍住啊,这是亲的,亲的,亲的儿子啊,打坏了就没有了!” 钟情被允僖扑的身子一晃,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方才的满腔伤怀大义当即被一扫而空,钟情揉了揉额角,好悬才开口说得出话来:“没事,母妃不气了,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您真不气了?”允僖眨巴着自己那双水光潋滟的大杏眼,怀疑地打量着钟情的神情变化,“真的真的不气了?您不动手吧?不动手我就起来......” 钟情被允僖问的险些怀疑起自己来,她是个一向信奉动口不动手的,在允僖的教养上,可是极少真正动手的,被允僖这么接二连三地质问着,钟情忍不住奇怪地回问他:“母妃何时对你动手了么?” 允僖讪讪地笑了笑,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地嘟囔着:“那不是,您不动手,您真动手了也打不着我什么啊,就怕您动手了反气着了自个儿,那父皇下手可是真的黑啊......” “僖儿,”钟情严肃了脸色,认真地看着允僖,缓缓道,“母妃想和你好好谈谈。” 抱琴和闵嬷嬷很有眼色地领着宁阁服侍的退开了。 允僖极少见钟情用这么严肃的口气与他说话,吓得赶紧站直了身子,下意识地为自己辩白道:“娘啊,那本《品花宝鉴》是陈老三弄的,真不是我弄的啊!儿子是被冤枉的,六月飞雪的冤啊!儿子可是您的亲儿子啊,您这么聪明又美丽,一定能明察秋毫,相信自己的亲儿子吧!” “母妃知道,”钟情迎着允僖吃惊的神色,深深地看着他,缓缓道,“母妃还知道,是陈家的那位三公子自己夹了杂书进宫看,怕放在自己的书箱里被长辈们翻到,就夹在了三皇子不用的旧书里,没成想安贵人那日恰好替三皇子清旧书,又是在慈宁宫里,安贵人举止失常,叫孝端皇太后查出了端倪,最后事情越闹越大,三皇子惊慌失措,百口莫辩,眼见着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就把这书推到了你头上,说是你送他的,他碍于兄弟情分收了,但尚未翻过,不知里面是那腌臜物,只以为是普通杂记,故而才留着,而同时,三皇子整日深居简出,确实不曾与宫外沟通,你却恰好就在几日前托过小太监从宫外带杂书来,两厢对上,这事你就怎么也说不清了......但事实上,你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是《太平广记》,且你要这本书,也并不是自己想开,而是听闻二殿下与人偶而提及,想以此作为生辰礼送他......母妃说的对么,僖儿?” 允僖表情很快就从惊讶转为了羞赧,通红着脸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道:“哪里是送给他了,他要什么没有,我干嘛要给他啊,我就是留着自己看呢不行么......” “那么,僖儿,”钟情深深地看着允僖,有些难受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母妃么?” 前后两世,允僖都不曾真的开口地仔细为自己辩解过,他就是嘴上囔囔着不是自己弄的不是自己弄的,别的却是一点也不愿多说了,《品花宝鉴》那是何等的腌臜物,上辈子钟情是当即就被气倒了,最后还是成帝出手,把陈家老三的父亲陈祭酒叫进宫里狠狠地敲打了一番,革了陈家老三的伴读身份,这桩盖在允僖头上的公案才算是攀扯清了。 这个问题,钟情上辈子就想问允僖的,只是当初紧跟着就出了王澹要改课的事儿,母子俩闹了几次口角,生了些脾气,成帝被折腾的心烦,索性真叫改了允僖的课表,闹得钟情更怄气了,等后来和好时,所有人却是都有志一同地略过了当时吵架的这一段。 允僖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过了好半晌,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望着钟情,神色复杂道:“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多这一桩,少这一件,都碍不着我什么啊......我不需要那么优秀的,不是么?你们所有人,所有人......” 允僖别开脸,耸了耸肩,故作不在意的姿态里带着点看尽世态的悲凉,麻木道:“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不是么?” 第5章 十年后的应语 钟情的身子晃了晃,闭了闭眼,好半晌,才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僖儿,告诉母妃,你是真的不喜欢读书么?” 允僖惊得怪叫了一声,对上钟情认真的眼睛,绝望地摊开手盖住自己的脸,好半天才放下,然后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额头,苦笑着回钟情:“这么说吧,母妃是想听套话,还是听好话?” 钟情仍认真地看着允僖,不苟言笑,沉声道:“母妃要听你的心底话。” 允僖非常利落地抬起脸,毫不犹豫地回道:“不喜欢!” “这个是真的不喜欢!”不待钟情开口说什么,允僖立刻又飞快地补充道,“《三字经》、《千字文》倒罢了,那些什么《易经》、《礼记》啊,儿子真是一看就头疼,再看就想睡,这书读的太痛苦了,真的不想读啊......” “不想读也要读啊,”钟情这下知道允僖说的确实是实话了,被允僖那奇模怪样逗得笑了一下,弯下腰来,温柔地揉了揉允僖的头,谆谆善诱道,“僖儿现在不好好念书学本事,以后怎么保护母妃和弟弟妹妹们啊?” 允僖神色古怪地看了钟情一眼,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反问道:“您又怀了啊?” “不是,”钟情失笑,“就是打这么一个比方。” “这样啊......”允僖思考了一番,慢吞吞地回问道,“不过呢,我有一个问题......弟弟妹妹也就罢了,为什么您也要我养啊?” 钟情一怔,呆呆地看着允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允僖一脸严肃地向钟情表示:“母妃啊,不是儿子不孝顺,实在是您的开销太大了啊......就您台上的那些玉露,随便一瓶就能用掉儿子小半年的月例银子啊,这不行,弟弟妹妹留给我,您还是要父皇养着吧......” 钟情抖了抖嘴唇,好半天,才轻轻地推了傻儿子的脑门一把,失笑道:“那你以后的媳妇呢?现在不好好念书,以后连给自己媳妇买个胭脂水粉的钱都没有......好了,这都迟到多久了,快到上书房读书去!” 允僖一边嘴里碎碎念着“那我不娶了不就成了”、“我还是找个花销小的”、“唉不,我要直接找个自己买的起的不就成了”......一边被钟情盯着收拾了书箱。闵嬷嬷算着时间捧了八方点心攒盒过来,允僖仓促地吞了两块,摆摆手示意不要了,钟情没理,叫宫人填满了带过去,留着允僖下课间饿了再填肚子。临走前,钟情给允僖整了整衣领,弯下腰来,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僖儿,在这世上,没有谁是理所当然地就该对谁好、就该被谁养着的......除了你自己上进,靠什么人都是不可能永远牢靠的......你说得对,母妃不要你养,弟弟妹妹也不要,可是你自己,要能养的活以后的自己啊。” 允僖顿了一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钟情:“您也一样么?” 钟情摸了摸允僖的脸,避开了这个问题,只微笑着告诉他:“母妃也不可能陪着你一辈子啊。” 允僖还想再说什么,抱琴来报,道崔美人与章选侍过来给钟情请安,已在花厅恭候多时了,钟情推了推允僖,示意他先上课去,然后自己转身去了花厅。 允僖看着钟情的背影,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极大的惶恐,几乎是下意识地,突然扯开嗓子对着钟情的方向高声喊了句:“阿娘!” 恍惚间,依稀与当时灵堂前的那声声哭喊重合了,钟情一顿,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缓了缓情绪,钟情转过身来,冲允僖微微笑着,含泪应道:“在呢。” 横跨了十年的光阴,钟情终于能应下了这一声。 允僖埋头冲了过来,一把扑到钟情怀里,狠狠地抱了她一下,然后就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这孩子......钟情哭笑不得,真是每每都能在自己最难受的时候打那么一下岔。 钟情摇了摇头,含泪带笑地往花厅的方向走,这时候的永寿宫里并不只住着钟情一个,偏殿里还分别有美人崔氏、选侍章氏,按着惯例,她们是要每日先来钟情这里请安,然后再随钟情一道去傅皇后的长信宫的。 钟情一踏入花厅,崔美人与章选侍当即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向着钟情福身问安。 钟情摆手免了她们的礼,定定地看了二人半晌,却不说话,而是转头直接叫了宫人备辇去长信宫。 章选侍与崔美人面面相觑,往日里的钟妃娘娘虽然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可至少会坐下来与她们聊上一聊,闲话两句,算是按时按点地完成了每日份的情感沟通,今日这却是,一副话都懒得与她们多说的模样...... 章选侍比崔美人活泼些,也更沉不住气,忍不住先主动开了茬,将钟情从头到脚夸赞了一遍,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钟情也不能免俗,遂只好点了点头,简单道:“章妹妹若喜欢那云锦,本宫库里还有,抱琴,你回头去取些来给章选侍送去。” “这可如何省的!”章选侍故作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得意地扫了崔美人一眼,漂亮话像不要钱一般向钟情扑面飞来,“娘娘可真是太亲善了,这可都是陛下给娘娘的赏赐,嫔妾如何用得......娘娘厚爱,嫔妾却不敢厚颜,嫔妾这儿有南海明珠一斛,个个圆润光泽,大小如一,最难得的,是莹莹发亮,嫔妾庸脂俗粉,没得埋汰了这珠,娘娘国色天香,丽质天成,才是最适合此珠的,娘娘可千万不要推拒......” “章选侍有心了。”钟情淡淡地抬了抬手,没有推拒就直接收了。 但也仅止于此了。 崔美人与章选侍......前世种种,钟情也懒得每一寸每一毫都再去计较一遍,可这两人,她也是哪个都没打算长留的。 好在僵硬的气氛不多久,外面便有宫人来报,坐辇已安置好了,三人遂默不作声地起来,向着傅皇后的长信宫而去。 大庄以东为贵,两宫皇太后里,身为先帝正妻的孝端皇太后白氏就住在东六宫里的慈宁宫,而成帝玉蝶上的生母孝纯皇太后陆氏则是在西六宫里的慈仁宫,钟情的永寿宫属西六宫之一,傅皇后的长信宫则自是东边,是以钟情每日单从永寿宫爬起来到长信宫给皇后请个安,都要横跨洛阳皇城的小半个后宫,自然她到时,时辰已然是不早了。 傅皇后还在内室梳妆,长信宫的女官青菱来引着钟情一行先进偏殿暂候,一行人刚刚走到偏殿门口,还未进去,便先听到了一道夸张的嬉笑。 “许姐姐,妹妹昨日听了个笑话,可有趣了,说是那前朝里有个妃子,因犯事被皇上贬为了更衣,等到皇上怒气消减,回心转意去探望她时,才发觉她早已悬梁自尽了......许姐姐可知,这是因着什么缘故么?” 殿外人的脸色齐齐变了,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或明或暗地放到了钟情身上。 钟情缓了缓,才从久远的记忆里搜寻到了这道高昂尖刻的女声的主人,施施然一笑,提裙跨入了殿内,微微笑着接道:“本宫也很是好奇,柳丽容问的这桩,眉嫔可知其中缘故?” 殿内人齐齐一惊,然后立刻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向着钟情福身问安。 钟情慢悠悠地把视线在殿内人身上各自转悠了一圈,沈婕妤、容嫔、眉嫔、柳丽容、安贵人、施贵人,陆贵人、□□、云宝林……很好,婉贵妃和傅皇后都还没到,这里还数着自己最大。 女官青菱给钟情引了座、奉了茶,钟情神色自若地坐了,却没有半点要叫地上跪着的这一大群起来的意思,只泰然地呷了口茶,搁了被子,含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进门时的问题。 眉嫔脸上的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她这是无妄之灾,眉嫔暗自苦笑,果不其然,今晨起来就眼皮狂跳,她原该托病辞了今日的请安的——苍天可鉴,眉嫔是绝对无意去得罪钟妃的。 ——当年同样是贵人产子,生了三皇子的安贵人至今都仍还只是个贵人,三皇子被抱到了慈宁宫的孝端皇太后处,虽说地位清贵,但如何清贵,清贵的都是三皇子,与安氏无关......可是钟氏,成帝当年为了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养自己的儿子,不惜忤逆了孝纯皇太后,如今四皇子虽风闻平平,可那也是个皇子!成帝膝下至今,也就只有那四个儿子罢了,而这四个儿子里,能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养着的,也就皇后所出的二殿下和钟妃所出的四殿下了......这几年间,满宫打眼瞅着,永寿宫的那位位分年年高升,未央宫里的婉贵妃都要坐不住了,那钟氏之盛宠,比之当年,犹且还盛三分,眉嫔当年尚不敢冒然抢了钟氏的风头,如今只要没疯,自然清楚,永寿宫那位,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可柳丽容也是婉贵妃身边的亲近人,眉嫔自入宫以来,又一直靠着未央宫求活......眉嫔也不好随意就抹了婉贵妃的面子。 只能寄希望于钟妃还能有着与往日如一的好脾气,将此事高高拿起低低放下了...... 眉嫔笑得很勉强地接道:“柳妹妹这事儿说的稀奇,嫔妾还并没有听过呢。” 第6章 第一个巴掌 “是么?”钟情眼波流转,也没多少生气的意味,只浅浅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眉嫔的身上轻轻掠过,正对上满目藏着愤然的柳丽容,这下是真的忍不住笑了,“那就要我们的丽容娘娘来给大家一齐解解惑吧。” 柳丽容愤愤地咬了咬唇,正想口不对心地敷衍上两句给圆过去算了,迎上钟情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与里面那层明晃晃的嘲讽不屑,顿时一激,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 柳丽容转了转眼睛,毫不客气地向钟情瞪了回去,讥笑道:“钟妃娘娘真的要听么?” 钟情低头晃了晃茶杯,浅浅一笑,随意道:“但说无妨啊。” “好,既然是钟妃娘娘非要嫔妾说,嫔妾性子直,那可就说了,”柳丽容冷笑一声,扬声道:“因为那妃子说了,九品更衣算什么妃嫔,要她做更衣,还不如杀了她痛快,那妃子性情高洁,不愿蒙受如此大辱,遂直接悬梁自尽了!” 柳丽容这话一落,钟情身后的章选侍先坐不住了,霍地一下冒了起来,双眼圆睁,怒视着柳丽容道:“丽容娘娘慎言,服侍陛下,乃是我等的荣耀,怎到了娘娘嘴里,竟成了令人蒙羞之事?” 章选侍坐不住也是有原因的,成帝大概是自己的皇位来的不太正统的缘故,在一些旁的事上,就格外的循规蹈矩,比如说每三年一次的选秀,既然规矩如此,除非有丧事守孝之类,他就一定要三年选一次,不会多,也不会少。 又比如说每次选秀选出来的女人给的位分。 就比如说崔美人和章选侍,一个从五品尚宝寺少卿家的嫡二女,一个从七品盐课司副提举的独生女,彼此位分高低,完完全全,是按出身分配。 这可不是钟情的一家之言,而是后宫内人尽皆知的潜在规矩。 而成帝六岁登基,十二岁大婚,十四岁亲政,自大婚以来,除去十二年生身祖父简王病故停了一次外,三年一度,带上大婚那次,至今一共选了四回人——拢共这四回里,也就只选了两个八品选侍出来,剩下最低的,也是七品宝林。 而这两个可怜的八品选侍,除去章氏之外,另一个,是三皇子的生母,如今的安贵人。 简而言之,如今在出身一折上,自认与钟情最为同仇敌忾的,就是这位章选侍了。 柳丽容哪里会把章氏区区一个八品选侍看在眼里,尤其是入宫三年多了都还原封不动的选侍,可见以后得宠的机会也渺茫,柳丽容冷笑一声,并不在意章选侍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毫不客气地回道:“服侍陛下自然是一件荣耀的事儿,可惜同样的事,有的人啊,能做到娘娘,有的人啊,也就只配做个选侍!” 章选侍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上去竟是险些要晕过去了。 崔美人焦急不安地站了出来,拉了拉章选侍,又向钟情的方向祈求地看了看。 钟情搁了茶杯,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跪着的柳丽容面前,定定地审视了她半晌。 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咀嚼了两遍。 ——上辈子,柳丽容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明明知道自己就在海棠丛后,还非要说了这句话出来的呢? 钟情哂然一笑,有些人啊,是真拿自己当软柿子给捏了。 柳丽容被钟情看的莫名有些怕了,瑟缩般往后退了小半下,正欲张嘴辩解,钟情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用足了钟情的力气,打得极狠,柳丽容的脸色当即就肿起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来,这一巴掌下去,别说是柳丽容了,满殿的嫔妃都惊呆了,沈婕妤在其中位分最高,下意识直起了身子,想开口劝解一二:“钟妃娘娘息怒,柳丽容想来是无心的......” 然后被柳丽容缓过神来的大喊大叫给完全盖了下去。 “你打我?”柳丽容捂住自己的右脸,气得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难以置信地瞪着钟情,尖叫道,“你竟然敢打我?......你一个教坊司贱婢......” 沈婕妤讪讪地闭上了嘴。 “啪”地又是一声轻响,只是这次不是钟情亲自来了,而是钟情身后跟着的抱琴,得了钟情的示意,抱琴毫不客气地捋起袖子,对着柳丽容刷刷左右开弓就是几巴掌,边打边高声骂了回去,誓要把柳丽容的嗓门给压下去:“丽容娘娘在后宫之内犯了口舌之诫,我们娘娘好心训导您,您竟然还敢出言不逊!这巴掌,给丽容娘娘好好地长长记性!” 柳丽容身后跟来的宫女想来拦,钟情提起嗓门,冷冷道:“柳氏蔑视宫规,对本宫不敬,掌嘴五十,抱棋,你给抱琴数着。” 青菱暗暗皱了皱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抱棋低低应了句是,永寿宫的几个大宫女出来,将柳丽容按了个结结实实,数过四十八的时候,外间有太监扬声唱道:“未央宫婉贵妃到~”。 婉贵妃人未至声先到,进门就是一声响亮的冷笑,捏着张帕子掩了嘴角,冷冷地看着钟情道:“本宫可记得,皇后与本宫可还没有死呢吧......这宫里,几时就轮得到钟妃来做这主儿训/诫妃嫔了?” 婉贵妃出自华郡谢氏,是先帝年间赫赫有名的权臣谢阔的侄孙女,谢阔一生扶幼帝尚公主改吏制清税条,以一己之力把当时已经几近没落的华郡谢家举入了一流豪门之列,如今谢尚书虽退,但声势余威仍存,婉贵妃乃谢氏贵女,据说是当年孝端皇太后为成帝定下的皇后人选之一,后来虽未成事,却也能和皇后同时入宫承宠,虽不至于说是平分秋色,但在这后宫之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贵妃娘娘安。”钟妃不疾不徐,慢悠悠地起来给婉贵妃行了个半蹲福礼,婉贵妃有意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就这么晾着钟情不叫她起来,钟情却只蹲了片刻,在心里数够了数儿,就自顾自地站直了身子,不等婉贵妃再开口挑她的礼,先缓声笑着道,“贵妃娘娘怕是忘了,本宫年前便承了陛下的旨,帮着皇后,协理六宫。” “协理六宫”这四个字,被钟情格外用力地念了出来。 虽然成帝当时给她这恩旨的缘由,却是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 ——允僖刚开始去上书房念书的时候,内务府那些捧红踩低的,看成帝对这儿子不怎么上心的样子,又想着钟妃出身微末眼皮子浅,就在些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克扣了允僖好些笔墨,可允僖与三皇子允济年岁不过差了三个月,兄弟二人又整日在一道读书,允济有的允僖却没有,傻子也看出来有问题了,这事儿一开始允僖还忍着,后来闹得多了,允僖大怒,跑回来对着钟情大骂了内务府一通,钟情也懵了,她谨小慎微惯了,习惯了隐忍退让,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与内务府闹开了去......可这是孩子读书的大事! 钟情心里实在憋不住,就趁着气氛不错的时候哭哭啼啼地在成帝面前如此这般地委婉暗示了一番,成帝耐心听了她的哭诉,当面也没多说什么,钟情心里还有暗暗有些失望,翻了个月,听说内务府换了个新当差的,再没敢动过允僖的份例了,钟情就把这件事很高兴地抛到了脑后。 是以后来成帝把那张命她协理六宫的圣旨放到钟情眼前时,钟情都懵了,第一反应是皇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成帝只是很简单地告诉钟情,以后再有这种事,自己先拿主意,不必事事都等着他来。 钟情当时听了心里还有些淡淡的难受,想自己之前那番作态多少还是让成帝有些厌烦了。 而那份圣旨被钟情放到多宝阁上供了起来,再没用过。 今日真赶上了事儿,钟情却由衷为了成帝当日图方便的“简单粗暴”大加赞赏。 婉贵妃被钟情噎了一下,才想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那“协理六宫”的旨意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未央宫里也有一份,说到底,不过是个“协”,只要傅皇后尚且还稳稳坐在长信宫里,那份圣旨,婉贵妃拿着就没多大意思,只是永寿宫这个,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往日也从未拿着“协理六宫”的由头生什么事来,这才叫人险些给忘了,那破玩意,永寿宫也有一份呢。 “那本宫倒是要听听,”婉贵妃僵着脸到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坐下,冷哼道,“柳丽容今个儿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能得钟妃这好一顿的打!” “贵妃娘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了,”钟情跟着坐下,浅笑道,“柳氏不顾宫规,与章氏起口舌纷争在前,对本宫出言不逊在后......柳丽容这也入宫也有十二年了,是个宫里的老资历了,不会像章氏那般是个不熟规矩的吧?知错犯错,罪加一等,本宫只是叫了人掌嘴来给柳丽容长长记性,这便算是一顿打了?......真按贵妃娘娘这标准,那岂非□□日前,是遭了贵妃娘娘一顿‘毒打’?” 钟情言笑晏晏地说罢,也不等婉贵妃阴着脸再说什么,笑盈盈地转头问抱棋:“可是够五十了?” 抱棋摇了摇头,抱琴笑着道:“启禀娘娘,不过四十有八,还差两下呢。” “那就接着打完啊,”钟情端起茶杯,巧笑倩兮,“还得劳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抱琴高声应了句是,昂首挺胸地过去,当着未央宫和婉贵妃面,捋起袖子,狠狠地甩了柳丽容两巴掌。 迎着婉贵妃厌恶里带着丝丝探究眼神,钟情笑着把手中那盏六安瓜片喝完了。 谢家是很厉害,婉贵妃也很厉害......不过,谁又害怕谁呢? 钟情眼睫微垂,形若害羞般,抿唇一笑。 第7章 卖个乖 允僖从上书房下学归来时,钟情正在临窗的小案前奋笔疾书,埋头抄写——她也是到了慈仁宫给孝纯皇太后请安时被敲打了两句,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想起成帝早上走前调侃的那句“皇后宽厚,但也不好总是迟去”是怎么回事了。 ——年前钟情刚封妃的时候,有阵子成帝老来她这儿,钟情有一次被他折腾得狠了,睡过了头,去长信宫的时辰就晚了些,傅皇后倒是一贯宽和,并没有多说什么,后来跟着傅皇后分别到两宫皇太后处请安,孝端皇太后倒是没多说什么,孝纯皇太后却是很不高兴的样子,虽然没有当面发作,转过头却是叫宫人拿了女四书送到永寿宫来,叫钟情“慢慢”地抄。 如今临截稿日,不到三天。 钟情看了眼自己的进度,嗯......任重而道远啊。 不过虽然眼看着是怎么也抄不完了,钟情其实却也并不怎么着急,反正上辈子她抄的手酸腰酸,眼花头花......也依然没有抄的完。 只是要走上辈子的老路的话,不免又要......讨好某个人了。 上回是成帝自己看不下去了,主动替钟情在孝纯皇太后那里说的好话,这一回呢......钟情捏着笔杆正沉思着呢,允僖毕恭毕敬地进来了。 对着钟情端茶送水,嘘寒问暖,贴心备至,一副犯了错后态度端正积极、争取宽大处理的模样。 钟情现在对儿子还处于十年不见面稀罕的不得了的时候,忙叫人搬了座来,叫允僖先坐下歇着——不过吧,钟情就在心里估摸着,以允僖这惹事的速度,离钟情叉起腰板着张晚娘脸出来督促儿子上进的日子也不远了。 钟情看了看案上的宣纸,又看了看凳上的儿子,摆了摆手,头疼地柔声道:“僖儿也累了半天了,下午还有武术课,收拾收拾,回宁阁歇会儿吧。” “儿臣不累,”允僖狗腿地笑了笑,两只大杏仁眼忽闪忽闪地眨个不停,对着钟情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只要一想到还有母妃站在儿臣身后,儿臣就什么苦什么累都不怕了。” 钟情:......??? 似乎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套路的味道...... 钟情机智地表示:“母妃上午抄书抄累了,现在暂时还不太想站起来。” “心里的,”允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笑嘻嘻道,“母妃永远是站在儿臣身后毫无保留地支持着儿臣的,是吧?” “唔......母妃可能没你想的那么无私奉献,”钟情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就事论事吧,还是先说说你究竟做了什么‘好事’吧。” 允僖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眼睛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再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 “别看了,”钟情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头疼,本宫都要被你转晕了。” “......哪里疼?”一双手轻轻地按在钟情的太阳穴上,缓缓地揉了起来。 钟情先是一惊,继而下意识地想站起,被来人轻轻按了一下以示制止,钟情自认挣扎无果,也就坦然享受了。 不得不说,这劲道不轻不重,绵远悠长,酸软舒适,几乎要把钟情直接给按瞌睡了。 直到成帝清淡的声音在永寿宫里凉凉响起。 “站在这里给朕看么?犯了什么,自己出去思过。” 钟情一个激灵,猛然清醒了。 下一刻,钟情笑盈盈地睁开了眼,冲着允僖娇嗔道:“你又做了什么惹得你父皇生气?还不快来认错。” 允僖低头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觉得自己今天出师不利,没算好老爹来的时辰就跑到老娘这里卖乖,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钟情见允僖闷着头不吭声,心里暗自着急,怕他又钻了什么牛角尖别着气呢,只好先定点定位地针对另一个。 钟情轻柔地抬起了手,反握住了成帝搭在自己鬓发间的修长十指,仰起脸冲着成帝娇嗔道:“正是想呢,僖儿这越发大了,有什么话都不与我说了......你们父子俩这一前一后的,又都板着张脸,难不成还有什么大仇?” 成帝顺着钟情的力道坐下,他是极少在人前驳钟情的话的,钟情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这样说的,果然,成帝坐下后,只淡淡地瞟了低头站着的允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让他出去思过的话了,只简单道:“他这回可不是惹了朕的生气。” 允僖的脸猛地一下涨红了,脸红脖子粗道:“我......不是......不是......我......” 钟情有些纳闷了,仔细回忆了一番,没有能和记忆里上辈子的情况对得上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见父子俩一个都不吭声,只好笑着打圆场道:“灶上正备了陛下喜欢的鸡丝竹荪汤,既来了,晌午就留这儿一块用了膳吧,我去叫厨上下份面来,再佐上几道小菜,如何?” 成帝的舌头刁得很,与他这个人一般,处处惯于吹毛求疵,而于厨艺一道上,钟情其实并不如何专擅,她早年以乐伎之身入的宫,为数不多的精力,都耗费在歌舞技艺上,用以给贵人们逗趣邀宠,旁的什么,还真是都相当凑合。 好在也不需要钟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譬如厨艺一道,只要她宫里有人擅长就是了。 成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再添点吩咐,允僖站在他们二人对面,先哼哼起来了。 成帝被他哼地手痒,眉尖一跳,正要开口,钟情怕他动怒,赶紧按住了成帝,先一步冲着允僖道:“你这孩子,哼哼什么呢?” “儿子哼啊,”允僖嬉怪模怪样地噘着嘴道,“有些人啊,光记得某些人爱吃什么了,都忘了某些人不能吃什么了......” 允僖极其厌恶竹荪的味道,沾一点就受不了,先前为这事,父子俩都险些在桌子上直接吵起来过。说来也真是奇怪,这对父子,也不知道彼此触了对方哪里的霉头,竟像是上辈子的冤家一般,就说成帝吧,严格说来,成帝可并不是一个多么暴躁急怒的君主,事实上,大约是幼年即位的缘故,成帝对臣下,总有一股自然而然的体恤与平和心意,像他这般长年修身养性的人,等闲是不爱在人前发作的......可偏偏有人就是能闹得他破戒。 ——允僖对成帝的“成名之战”至今有两大件,一是三岁时从宁阁里跑出来,与当晚翻了钟情牌子摆驾永寿宫的成帝正面遇上,钟情当时不在,也不知二人怎么的就吵起来了,最后竟然把成帝气得当场拂袖走人;二是去了上书房读书后,那可真是了不得了,与先生们拍桌叫板都是小事,对着成帝闲来起兴的考核提问,也不知乱七八糟地答了些什么,最后竟是气得成帝面色铁青地摔门而出。 仅这两出,可谓是阖宫上下的前无古人、后估计也只有他自个儿,太过稀罕,所以那真是“一朝出而天下知”。 闹得最后下面服侍的人的心里都约莫着存着了数,知晓与钟妃娘娘的十年如一日的盛宠不同,陛下对四殿下,却出乎意料的,并不如何喜爱,更谈不上上心——都不必与皇后娘娘所出的中宫嫡子二殿下比,就是养在婉贵妃名下的大殿下、养在慈宁宫里的三殿下,在陛下跟前,都还能得个笑模样来,唯独四殿下,似乎是生来与陛下八字不合,二人碰上,不是拍桌子就是摔碗的,那倘若没有钟妃娘娘在,是妥妥地要殃到池鱼的! 钟情有些时候就忍不住奇怪,她自认她是个没脾气的,那成帝看着,也一贯是稳重自持的啊……所以允僖这孩子的大脾气,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啊? 钟情自然记得允僖不吃竹荪,她那不是想着,这孩子兴许又惹了什么事,成帝既来了,就想他避到宁阁里先躲一躲,自己先替他求求情、探探成帝的口风再说......结果允僖这么一开口,钟情就知道怕是要遭,以成帝的性子,这怕是没火也要被拱出火来了。 果不其然,成帝几乎是在允僖哼唧完的下一刻,就凉凉地开了口:“哦?有些人啊......竟然还觉得,自己今日还能有饭吃?” 允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了看成帝,又看了看钟情,最后一边用满脸“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而我委屈委屈委屈委屈到生无可恋”的表情控诉着成帝的罪行,一边认真地盯着钟情的嘴巴,等着她开口大声说不。 钟情扭过脸,觉得方才高估了自己对儿子的容忍度。 脑海里那张自己叉起腰板着张晚娘脸来督促儿子上进的画面瞬间清晰了好几个百分点。 “这,”钟情低头避开允僖控诉的眼神,在脑海里艰难地组织着语句,“僖儿毕竟还小,他犯了什么事,也是嫔妾教子无方,还望陛下海涵,嫔妾日后必定会悉心教导,督促他不再犯的......” 没办法,自己的儿子自己打,旁人面前,还是得护着。 “悉心教导,督促不再犯?”成帝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出声,斜着瞅了允僖一眼,松了口,“......也好,既然你母妃都这么说了,那朕这次就不多说什么了,你犯了什么,自己与你母妃讲。” 允僖神色复杂地瞥了钟情一眼,那眼神看上去似乎有点郁闷,又有点开心,开心里还夹杂着对钟情某种奇怪的怜悯......总之,很复杂。 而很复杂的允僖深思熟虑了很久,也终于憋出了感情最复杂的一声解释。 “嘤!” 然后不等被呛着的成帝顺过气来,冲过去一把扑到钟情怀里,流利通顺地飞速给钟情“讲”了一遍。 “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二哥是来给我解围的他也没跟我商量啊怪得了谁再说谁让他手里拿什么不好非得拿着太平广记我就以为他背着我翻我书箱了嘛合情合理的猜测啊所以我就把他骂了一顿当时虞宁侯也在我也没想到啊知道他们舅甥情深了二月里肯定是不会剪头的但是也没必要嘴巴那么大说到父皇那里去卖惨吧我不就是骂了他一两句啊不也可能是三四句好吧七八句大概吧我记不清了当时太生气了但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娘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自己就不漂亮了不如打我吧可我是亲生的打坏了不划算您这么聪明又美丽算得清这笔账所以我们就这么算了吧哈哈哈。” 第8章 没头脑与不高兴 钟情(面无表情):“所以说,你今日是将二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一顿?” 允僖(急急辩驳):“听起来似乎是这样没错,但这是有原因的......” 钟情(毫不客气地打断):“还是在人家去好心替你澄清的情况下,当着人家亲舅舅的面?” 允僖(有气无力):“听起来似乎是这么回事没错,但是呢这是有误会的......” 钟情(一针见血):“所以,你给人家道歉了么?” 以上,就是允僖此时此刻,站在此地的全部缘由。 长信宫临华殿外,允僖憋屈地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就在他打算下一刻就夺门而出不等了的时候,吱呀一声,外边的二道宫门开了。 九岁的少年郎掀袍从长信宫外跨槛而入,带着一身的冰魄寒气,一袭纯白狐裘从头裹到脚,更衬得玉白的小脸上素然无色,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了一般。 马上要二月的天里,允僖瞅瞅自己身子身上的暖夹袄,再看看对面人那包的连跟头发丝都不露的严实状态,想到他这二哥一向的体弱多病,自己这回,好像真是有些过分了,可别再把人给气出病来,那就真是罪过了...... 允僖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些有的没的,允晟已经冷淡地走到了他身前,毫不犹豫地与他擦肩而过,连声招呼都没打。 允僖惊呆了,脑子一懵,傻乎乎地跑到允晟身后追过去喊道:“二哥?二哥?!” 允晟猛地一下站住了,允僖收势不及,一下子闷头撞了上去,临华殿的宫人们面色齐齐一变,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去把二人隔开。 ——这四殿下虎头虎脑的,可别把二殿下撞坏了啊...... 允晟退开小半步,拉住允僖的胳膊扶了他一下,待他站稳了,便冷冷地放开了,面无表情地开口问:“不知四弟过来,所为何事?” 语调里的疏离意味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得到。 允僖牙疼地龇了下嘴,憋不住气小声嘟囔道:“我就知道是会这样,还非要逼我过来......” 允晟像是被激怒了一般,顿时冷冷一笑,毫不客气道:“腿长在四弟自己身上,临华殿庙小,不劳您贵人踏贱地了......” 允僖懒得听他在那尖酸刻薄,一股脑地将怀里的《太平广记》塞到允晟手里,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要允僖说,就他二哥这阴阳怪气的做派,还能被那些瞎了眼一样的朝臣们交口夸赞称什么“颇有储君风范”,允僖想想就为这个朝廷感到一阵子的怒其不争。允僖估摸着吧,前朝那帮子大臣的眼神也就跟永寿宫里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思春一个水准。就允晟这样的,得亏不是允僖亲哥,不然允僖非得跟他天天干架不可。 允僖一边闷头走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念着数,七、八、九......十。 “站住!” 果然,允僖站定,转回身子,冲允晟做了个鬼脸,冷哼道:“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啊,那我多没面子,你算我什么人啊?” “我是你二哥!”允晟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嘴里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不干不净地骂了句,“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气煞我也......” “我可都听到啊喂!”允僖折回来,粗手粗脚地对着允晟的背不客气地拍了两下,听得临华殿宫人们眉心直跳,直觉这位主不是来给人顺气的,倒是来向寻仇的。 “我说,”允僖凑到允晟耳边,偷偷摸摸道,“照二哥这话,我是小兔崽子,那二哥是大兔崽子,父皇是......老兔崽子?” 允晟狠狠地推开允僖,背过身去,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眼神飞刀般射向允僖。 允僖捂着嘴不厚道地偷笑了出来。 “我说,”允晟缓过气来了,也学着允僖方才的语调,懒洋洋地反问他,“先给人个大棒,完了再补偿个小枣儿......就巴巴地拿来这么一卷破书,就想把早上那事儿这么给揭了?” “您可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哎!”允僖才不吃允晟这一套呢,毫不犹豫地埋汰他,“一卷破书,也不知道是谁巴巴地惦记着,还明示暗示了好几遍......要不是初八那回为了凑整叫人给顺带着捎上了,谁还会特意买回来似的,反正这破书我不爱看,你要不喜欢,扔了就是,谁还巴巴地买来讨好你了,真是好笑......” 允晟眯了眯眼睛,探究道:“......真是初八就买了的?” “那还不是要问某些人,”允僖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非就要在十九过生呢?提前十来天还不够意思啊。” “这倒是承认了是特意给哥的生辰礼?”允晟撩起眼皮,嫌弃地看了眼怀里包的乱七八糟封,撇了撇嘴,“这也太随便了吧......” “有就不错了,”允僖顿时炸毛了,“不要还我!” 允晟定定地看着允僖,冷不丁地开口问他:“这话不是钟母妃教你这么说的吧?” 允僖一愣,片刻后,脸色古怪地望着允晟,无语道:“你做什么美梦呢,我娘脑子里整天就两个男人,一个父皇一个我,我喜欢什么她都不见得都知道呢,还会去教我怎么讨好你?......你这是想被父皇打呢吧?” 允晟被允僖的不按常理出牌闹了个大红脸,又一次惊天动地地咳了出来,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裴允僖,你不是来道歉求和......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吧!” 允僖哼哼唧唧看天看地不说话,手上没闲地给允晟拍背。 允晟放弃了,觉得跟这傻子生气的自己才是最大的傻子,转回身,有气无力道:“念在你如此诚心实意来道歉的份上,我顾惜手足之情,暂且就饶你这一回,下不为例......进来吧。” 允僖吹着口哨,一进殿,就没个骨头般瘫倒在临窗的软塌上,随手端起允晟泡好的茶,一吹吹凉了,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搁了杯子,还不忘惺惺作态地点评了一番,“你这手艺比往日进步不少啊,今日这茶,总算能入口了......” “是么?”允晟坐在对案,低头笑了一下,淡淡道,“寸两寸金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一年只产那么几十两,总算是合了四殿下这挑剔的嘴,也是它的荣幸。” 允僖险些被自己嘴里的口水给噎着,万幸方才那茶是被他一口饮尽的,不然这下非得被他从嘴巴里喷出来不可:“不是,你说这玩意儿多贵?一两一金?” 允晟抬头看了自己这傻弟弟一眼,这茶有价无市,寸两寸金只是个说头,真拿一百金出来,怕是能买那一两茶都悬,只是......允晟低头一笑,与这晕才说这些作甚,允晟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又斟了一盏出来,给允僖推过去,问他:“还要么?” “要啊,我正这渴着呢,”允僖哼哼唧唧地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又痛饮一大口,搁了杯子,诗兴大发,由衷地感叹道,“这可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允晟见他不喝了,也就听了泡茶的手,无可无不可地捧着自己那盏,淡淡地点评道:“怎么,内务府又克扣你东西了?” “那倒不是,”允僖毫不见外地踢了自己的鞋子,盘着腿坐到临华殿内的软塌上,有些忧愁地捧了自己的脸,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我就是算来算去,发现我这囊中啊,真是羞涩......” “你才多大,”允晟眉尖微蹙,奇怪道,“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我多大?”允僖不乐意了,“我不小了好吧,我可就才比你小三岁......” 允晟丝毫不给允僖面子,铁面无私地纠正道:“是三岁零九个月,四舍五入,是小了四岁。” “小了四岁又如何?”允僖不服气了,“那我就是你比小了四岁,也不耽误我一年前就能把你从那深山狼窝里救出来啊。” 允晟的手颤了一下,脸色登时阴沉了下去。 “不是吧?”允僖回头瞅着了,顿时感觉好没意思,忍不住说他,“我都不忌讳这事儿了,二哥你还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啊......” 允晟一闭眼,脑子里就好像回到一年前的那时候:深山老林,群狼,满地的尸体和血,死透的侍卫,和被扔在身后的某个没心没肺的小不点。 允晟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舅舅没能及时赶到,他这傻弟弟,是不是真要被活活饿死在那丛林里,落得个被野兽分尸、骸骨无存的下场...... 那也是允晟平生第一次顶撞自己的母后,被那最后一个吊着一口气的侍卫从里面救出来后,允晟身体熬不住晕死了过去,醒来后,傅皇后告诉他,你父皇和你舅舅已经亲自带着西山大营和五成兵马司的所有兵马进山搜人了,你安心将养着,那孩子,会被救回来的。 允晟从头到尾,只重复了四个字:我要进山。 傅皇后软硬兼施,最后被一意孤行的儿子气得哭了出来,允晟抿了抿唇,只问了她母后一句话:“为了我这半死不活的身子,还要填多少人的性命进去?” 傅皇后牙齿颤抖,难以置信地问他:“晟儿,你这是......这是在怨怪母后么?” 允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简单地告诉她:“被丢下那个,不该是四弟......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一年前的那一场围场牧猎,对整个永寿宫来说,都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 这是允晟欠那对母子的。 允晟想,永寿宫的那位钟母妃不喜欢自己,是应该的,有意无意地叫允僖疏远了他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 允晟淡淡地开口问:“你做什么就缺银子了?缺多少?” “啊?”允僖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又转回来了,没过脑子地回道,“啊,我缺个胭脂水粉钱......” “啪嗒”一声,允晟失手碎了自己手里的杯子。 临华殿宫人记,某年某月某日,四殿下过临华殿,损,二殿下最爱四季春套瓷一件。 英明神武的二殿下在下面恼羞成怒地批注道:别让他再来了! 第9章 第二个巴掌 永寿宫内,钟情斜倚案几,静静地翻着自己宫内的宫人名册。 须臾后,抱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跪到钟情脚边,低声道:“奴婢抱棋,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钟情放下了手里的名册,静静地瞧了抱棋很久,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和气道:“是抱棋过来了啊......坐吧。” 抱棋战战兢兢地起身坐下,屁股都只敢沾了一半凳子。 钟情轻轻地揉了揉额角,沉吟许久,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抱棋,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启禀娘娘,”抱棋竭力抑制住自今晚听到抱琴的传话后内心就涌起的无限慌张感,毕恭毕敬地回道,“......奴婢是十四年跟的娘娘,至今拢共有七年了。” “已经有七年了啊,”钟情微微出了会儿神,有些怅惘的模样,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是了......你是在未央宫时就跟着本宫的老人了......” 抱棋脸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钟情只说了抱棋是在未央宫时就跟着自己的了,却没有细说,抱棋其实是她从更衣升宝林的那一年,婉贵妃从未央宫中原来服侍的里,随手指了一个拨给她的。 当然,至于这“随手一指”,到底是随了手还是随了心,这一高一低的主仆二人,恐怕各自心中都别有一番思量。 抱棋心中的惶恐无限发酵。 “本宫近些日子来,”钟情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直视着抱棋,淡淡道,“......总是睡不好,晚上整宿整宿的,老是做着个噩梦......梦到本宫当年怀允僖时,窗外的鸳尾花开了,开的特别盛,特别好......” 抱棋猛地一下从绣凳上惊坐而起,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侧颜的冷汗啪嗒啪嗒地打在了内室的白玉石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喃喃道:“娘娘,娘娘......” “本宫没有追究你的不是的意思,”钟情淡淡道,“本宫就是年纪大了,容易想起旧事来......你知道的,当年若不是年太医及时发现,给本宫调养好了身子,说不得今日住在宫里的,又是哪家的姑娘了......” “娘娘,”抱棋紧紧地咬住后槽牙,凄厉道,“奴婢知道,奴婢原是未央宫出来的,婉贵妃当年欲用鸢尾花害娘娘,奴婢既通医理,却驽钝不觉,反得要了旁人去提醒,才使得娘娘化险为夷......娘娘因此疑了奴婢,不,是奴婢做的本就不好,奴婢有罪,甘愿赴死......只是娘娘,来永寿宫的这么些年,奴婢待您,一直是忠心耿耿,别无贰意的!” 钟情放冷了颜色,弯下腰来,挑起抱棋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抱棋,这个问题,本宫当年在未央宫时就问过你一次,你说你学艺不精,粗心大意了,本宫信了,留了你到如今......今日,本宫再问你一次,这一次......本宫只听你说实话!” “......当日未央宫的鸳尾花中有问题,你是当真半分都不知么?” 抱棋呆呆地对上钟情犀利的视线,她毫不怀疑,自己这一次若是说错了半句,定是落个必死无疑的下场。 这还是抱棋第一次,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而那威胁,竟然是来自眼前这位从来都是一副温和无害模样的钟妃娘娘。 抱棋吓得牙齿打颤,不知不觉间,眼泪和鼻涕竟然糊了个满脸,她痉挛地伸出手,死死抓出钟情的衣摆,嗓子眼里嗬嗬半晌,这才艰难地挤出一句:“奴,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说啊钟妃娘娘......” 抱棋跪伏在地,埋头大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为自己辩解道:“钟妃娘娘,奴婢不是,不是有意要害您的啊......奴婢在未央宫里,就不曾见过贵妃娘娘的面,被指给您后,也是尽心竭力地在服侍您......只是当时,当时,奴婢察觉到了,可是奴婢,奴婢害怕,奴婢不敢说,奴婢不敢说......对不起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抱棋哭得差点要背过气去,这件事,终究是埋在她心里太久了,纵使上辈子的钟情在信了她的话后再不曾疑她,她却也难免要反过来疑心钟情,怀疑起钟情对她的态度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到底是全心托付还是借故试探,到底是对曾经的事生了疑呢还是没生疑呢......长此以往,抱棋对钟情的态度不免失衡又别扭,也难怪到了后来,明明抱棋是抱琴之外最早跟着钟情的大宫女了,在永寿宫的四个抱里的排位却沦落到挂在最末的小尾巴上,钟情当年还以为,这是抱棋生性寡言,不好与人交流的缘故。 钟情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那上辈子,过得可真是糊涂啊。 “娘娘,娘娘,”抱棋趴在地上膝行两步,凄婉地抱住钟情的小腿,哀哀地望着她,竭力为自己辩解道,“可是娘娘,奴婢从没想过害你的,奴婢只是,只是一时犯了糊涂......娘娘宽厚,娘娘宽厚,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掏心掏肺地服侍您,娘娘宽厚,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钟情闭了闭眼,安静地扯开抱棋的手,淡淡道:“本宫还没说要怎么罚你呢,何必做出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来......你先擦了泪,起来说话吧。” 抱棋低头把脸在袖子上蹭了蹭,不敢起来,又不敢不起来,颤颤巍巍站定了,等着钟情发话。 钟情对她,其实是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钟情大概也猜得出来,抱棋此回应当也没说什么假话,她就是害怕罢了,在未央宫那回是,后来钟情难产那回......她也是。 ——抱棋不一定对下毒的凶手清清楚楚,但她必然或早或晚地就察觉了些许端倪,在产房时,她的那惊颤恐惧的神色,分明是多多少少地发觉了些什么的。 只是一次、两次......她都是不敢开口的那个。 乃至在钟情灵前,抱琴撕心裂肺地高声为钟情哭着喊冤时,她仍是不敢开口的那个。 这样的人,钟情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钟情不杀抱棋,只不过是感同身受地知道抱棋那种“凡事都没有自己的命珍贵”的心态,抱棋说的不错,她自跟着钟情以来,一直是规规矩矩地服侍她,不曾动过什么于钟情的不利的心思,单论这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底,大家都是这宫里的可怜人,钟情想,何必呢,杀了个抱棋,于自己,无甚痛快,于那幕后害自己的人,更是不痛不痒......抱棋说白了,不过只是这宫里千千万万,务求自保的可怜人的缩影。 钟情淡淡道:“你既当初学艺不精疏忽大意了,得亏后来托福年太医,才未使本宫酿成大祸......既如此,本宫就罚你去尚药局潜心学习一段时日,也免了日后再因你‘学艺不精’‘疏忽大意’了什么......你可愿意?” 无论如何,钟情是不可能允许抱棋再留在永寿宫了,学艺尚药局,不过是个托辞,听上去光鲜点,也省了抱棋出去后顶着个“弃奴”的名,遭那闲人故意作践。 抱棋哭着跪在地上给钟情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抽噎着回道:“娘娘大恩,娘娘大恩......” —— 成帝过来时,钟情就正倚着烛台静静地放空自己,成帝一贯是挥手免了宫人的行礼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的,看着钟情灯下眉尖微蹙似有愁云暗罩这一幕,成帝不由自主地,手就痒了一下。 抚着钟情半披半散的乌发,成帝微微笑着,问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都道灯下看美人,别是一般滋味,如今成帝观来,自当亦是如此。 钟情乍然惊醒,赶紧起身挽了下成帝的手,掩饰般地笑了笑,然后先给了在殿外探首的抱琴一个眼色,叫她赶紧吩咐下去传了膳来。 “正是念着陛下呢,陛下就来了,”钟情站在成帝眼前,笑盈盈地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成帝摆了摆手,制止了钟情的剩下的动作,拉着她的手到案前随意坐下,捏了两下,才状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对了,朕方才才听闻,你今个儿上午可是大显威风,在皇后的宫里,让人把柳氏给按着打了?” “陛下这是,”钟情微微一笑,娇嗔道,“来臣妾这儿问责、给柳丽容撑腰了么?” 成帝摇了摇头,有些受不了这些女人的酸气,好笑道:“朕若是给柳氏撑腰,今个儿下午就不是叫关红来你这儿宣旨了。” “看来臣妾还是要多谢关公公,”钟情眉尖一挑,温温柔柔道,“......腿脚麻利,跑得够快,说不得陛下今日刚翻了臣妾的牌子,扭脸听闻了上午的事,就后悔来错了地儿呢。” 钟情很少这样夹枪带棒地与人说话,成帝默了默,敏锐地意识到了钟情今日心情怕很是不佳,成帝在前朝忙了一天下来,既过来这儿,自然不是让人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也更不是自己来给人找不痛快的......成帝略一思索,就把柳丽容的事儿随手抛到了脑后,凑到钟情耳边,故意压低了嗓音,调笑道:“宝儿确定,你要谢的是旁人......而不是朕?” 钟情的脸色微不可察的僵硬了一下。 第10章 傲个娇 好在这时候抱琴领着宫人们来奉菜了,宫灯之下,美人如织,一群宫装丽人鱼贯而入,却又敛声屏气,悄无声息。 ——不过再怎么悄无声息,当着这群进退有度、训练有素的宫人们的面,成帝打小养成的矜持病又犯了,从骨子里都开始散发出了那股子高贵冷艳感,不动声色地脱开了抓着钟情的手,举箸示意开席。 虽然席上就这么两个人,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成帝这里却是绝对不能破的。 这是钟情千百次血泪教训得出来的经验,见状立刻开始专心致志埋头吃饭——这还是钟情回来后的第一次,由衷地感谢起成帝这“毛病多”来。 钟情想,近十年的隔阂不是假的,要想跟从前一样恍若无事地摆出一副与成帝恩恩爱爱的模样,安然接受成帝从口头到肢体上的各种花腔,她心理上的障碍,怕是要比身体上的重的多。 她还得再缓缓。 待用罢膳,漱口净手,成帝大概是察觉出了钟情的冷淡,也不多话,径直自顾自地进了颐尚殿沐浴更衣。 ——永寿宫的颐尚殿里有着引自小汤山的暖池水,因地理优势的缘故,东西六宫之内,独此一家。 有时候钟情都忍不住腹诽,成帝之所以热衷于翻她的牌子,怕是人的分量倒不一定赶得上汤池的分量。 钟情嘱咐抱琴在这儿盯着宫人们收拾了碗筷,然后回内室换了身轻便的寝衣,顺着妆台旁多宝阁后的直通夹道,直接入了颐尚殿。 绕过两道屏风后,钟情掀起眼前那厚厚的门帘子,脱去鞋袜,赤足踏入了那片雾气氤氲之地。 颐尚殿内,偌大的汤池里,成帝倚着白玉石璧,正在阖目养神。 钟情看着成帝靠坐在白玉石璧上静静沉思的模样,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一句诗来。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这位“贵人”,小模样还真是不赖,钟情假象着自己是个英明神武的女皇帝,里面泡着的那位,则自己马上侍寝的“妃子”......这么一番自娱自乐后,钟情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好处是,这样一来,她对接下来必定要发生的事情的反感程度却是轻了点。 “笑什么呢?”成帝冷不丁睁开了眼,哑着嗓子问钟情。 钟情拧了条纯色的巾帕,轻轻跪在成帝身后,大约是有些心虚的缘故,撩起成帝长发的动作就格外的轻柔,搭在成帝的肩背上揉搓起来时,形容也尤其温顺。 只是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就不怎么里外如一的“温顺”了。 “臣妾想着,”钟情轻笑道,“陛下既不是为了给柳妹妹撑腰来责罚臣妾的......那就是,来责怪臣妾跋扈的呢?” 成帝眯着眼睛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反问钟情:“你觉得自个儿......跋扈么?” 钟情乖巧地摇了摇头。 “今日受了什么委屈,”成帝微微探身,轻轻地握住钟情的手,温和道,“都气得要与柳氏论高低了......你一个二品妃子,她一个四品丽容,何至于要自降身份去对付她呢?” 成帝的声调太温柔了,以至于钟情神思恍惚间,险些一时混淆了前世今生去。 ——上一世,也就是在这前前后后的时间,二人也曾发生过一场类似的对话。 起因依旧是钟情睡过了给长信宫请安的时辰那件事,当时傅皇后虽然没多说什么,柳丽容仗着自家祖上与谢氏的渊源深厚,却是躲在婉贵妃的身后,将钟情狠狠地刻薄了一番。 钟情惯常是个好性子,但也不代表她真就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子,谁戳一下都不生气的那种。当时柳丽容的某些话说的实在是太难听了,什么“以色媚君”、“妹喜褒姒”之类的话都出来了,也是好笑,钟情若成了妹喜褒姒之流,那成帝又算什么呢?钟情当时半点没忍,一字一句地全给怼回去了。 若事情到此为止,便也罢了,偏偏婉贵妃早不吭声、晚不吭声,临了了,却非要冷冷地再拉句偏架,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评价了八个字“伶牙俐齿,巧言令色”。 这是说的谁,婉贵妃没明示,但不言而喻。 钟情气得不行,但确实是自己来迟在前,纵然傅皇后当时没多说什么,钟情却不好再不依不饶下去,显得太过轻浮招摇,她便也就忍了。 结果之后大概过了七八天的样子,也就是与如今差不多的日子,成帝来永寿宫,二人亲热间,成帝却突然提起,问钟情先前是不是与柳氏吵了架,最后还吵输了? 钟情当时一口老血闷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要死。 面上却不得不矫揉造作地用娇滴滴的语气讨好撒娇抱怨三连套,趁机给柳丽容上了好一阵眼药,结果成帝好处吃了,抱怨听了,实事却一点没做。 成帝只是很疑惑地反问钟情:“你一个二品的妃子,她是四品的丽容......你见过官场上有二品官跟四品官过不去的么?” 成帝已经懒得用“斗不过”这个词了,他觉得以钟情的位分,跟柳丽容计较,本身就是一件很掉价的事情了。 钟情:...... 钟情乱忙活一通,半点好处没收到不说,还遭到了成帝的十万点暴击,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一时连话都不想说了。 不过她后来想了想,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自己一个高位妃嫔,跟她一个四品丽容计较什么?满后宫里除了皇后和婉贵妃,可就数着自己了,比不过婉贵妃就罢了,干嘛要跟她身边一个偏殿里的低位嫔妃比呢? 是以后来柳丽容屡屡挑衅,钟情都非常有大将之风的一笑置之,置之不理。 以抱琴为首的永寿宫钟妃脑残后援会就滤镜十米厚无脑吹夸她:娘娘宽和,娘娘大度,娘娘端庄! 直到柳丽容那日在御花园里,在明知钟情站在那丛海棠花后,也依然嬉笑着说出了那句诛心的...... 钟情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轻轻挣开成帝的手,拧干了手中那块纯白的方巾,伸手探了沐浴的香膏过来,一边将其一点一点地涂在了成帝的背上,一边缓缓地开了口:“臣妾没受什么委屈,这宫里,谁又上赶着来臣妾这儿找什么不痛快呢......臣妾就是琢磨着,这柳妹妹说话,实在是有意思的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钟情笑盈盈的模样,一字一顿地咬着字将这句话念完了,手上却仍还没闲着,已经从成帝身后转到了右侧,在成帝皱眉捏住她手腕的时候,赶在成帝开口问她前,主动把问题反抛给了成帝,“......那陛下觉得,僖儿是龙呢?还是老鼠呢?” 成帝的神色陡然淡了下来。 好半天,整座颐尚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成帝伸出手,捏住钟情的手指,制止了她继续忙碌的动作,将钟情的十指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来回拨弄了两遍,这才凉凉地开了口:“......柳氏真是这么说的?” 钟情低下头,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成帝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钟情第二次挣开了成帝的手,面无表情的背过身去,继续给自己净了净手,继续弄方才手头没做完的活儿。 颐尚殿里很静。 静得除了水声,就只有两个人行止间轻微的喘息声。 细细的喘,应和着池底呜咽的水声,纠缠在一起,陡然就烧出了些暧昧的意味。 暧昧的让人脸上发烧,心底发颤。 只是钟情久不经这阵仗了,五感略微迟钝,压根没意识到殿内那陡然朝着风花雪月的方向一去不复返的古怪气氛。 成帝蓦然伸手,按住了钟情搭在他背上的柔荑。 钟情顿了一下,奇怪地看向成帝,犹豫了一下,却是没有挣开——毕竟事不过三,钟情还没有现在就把成帝给彻底惹恼了撂到一边去的豁达心态。 成帝缓缓抬起眼,那双糅着雾气的墨色眸子里,藏了太多钟情看不分明的情绪。 旷寂的颐尚殿内,成帝薄唇微启,淡淡地开了口:“三个月前,贵州粮储道沈存璞使门人秘密入洛,告云贵总督黄海琦贪纵营私、纵仆伤人,黄海琦供认不讳,一旬前,朕已使青衣卫使下云贵,将黄海琦押赴洛阳治罪......算算日子,最多再不过半月,也该到了。” 钟情呆呆地望着成帝,因着心内掀起的那阵惊涛骇浪,不自觉地将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瞪得更大了,黑瞳瞳的圆润眼珠一转也不转,仿佛听傻了一般。 成帝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错以为钟情是听不懂,故而耐心地给她继续解释了下去:“这位黄海琦黄总督,是威毅伯的高徒,据传威毅伯对他甚是满意,当年追随谢阔平东北时,还屡屡在谢阔面前为他进言,后来黄海琦督战甘肃,也多赖于威毅伯极力地争取,此战之后,黄海琦一夜成名,当时主管吏政的谢阔欣赏于他的悍勇,这才给了他后来经略云贵两省的机会。” 威毅伯府,姓柳。 柳丽容,是柳家嫡出的十七姑娘。 钟情干巴巴地接口道:“黄海琦......贪了多少钱?” 成帝抬头望着钟情,笑而不语。 钟情便知道,那必然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了......若不然,上辈子也不会让黄海琦经大理寺初审后就落了个“斩立决”,各方督抚相继上书求情、三司重核网开一面后,还被判了发配吉林的下场。 但让钟情震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成帝的那句“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钟情已经与柳丽容闹过太多次的不愉快了,而成帝在案情几乎已经尘埃落定的情况下,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漫不经心地笑着逗弄钟情说,“你一个二品妃子,与她四品的丽容过不去做什么啊?” 钟情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怕是上辈子的成帝早在用开玩笑的语气问起钟情“你今早与柳氏吵架了啊?”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决断了威毅伯府和柳氏的结局了。 这下倒也说圆了,怪不得上辈子威毅伯府被阖家抄斩前,在谨身殿前跪着求了成帝一夜无果的柳丽容,走投无路之下,想到的不是去求未央宫里的婉贵妃,而是来永寿宫跪钟情。 ——钟情上辈子自然没有理会她,只是至此之后,柳家彻底败落,柳丽容在后宫里谨言慎行,过得跟个隐形人一般,钟情纵是心有余怒,前恨未消,却因着柳氏过得太为落魄,自己再去刁难,也无甚意思,故而悻悻然地罢手了。 是以重来一次,习惯了两年后深居简出素面简妆低调避人的柳氏的钟情,在长信宫偏殿外,还是通过好一番回忆,才想起了这是哪位。 钟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觉出感动,反而生出几分后背发凉感来。 钟情想,成帝他......终究不是自己这样的愚人可以看透的。 钟情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忍了又忍,终还是开口问出了那句话:“那柳家......是罪有应得么?” 成帝微微愣了一下,须臾后,对着钟情绽出了一个怡然自得的微笑,施施然地反问她:“宝儿觉得呢?” 第11章 谈个心 钟情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极缓地点了点头。 钟情艰涩地自问自答道:“陛下自登基来,以端肃为人所称,执政清明,举止合礼,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堪为后世明君之表率......想来,既陛下这般从不曾因私废公的,那威毅伯府若是被清查,必然是他罪有应得的了......” 钟情在方才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这么要命的问题,自己方才装聋作哑混过去不好么,为何就非要那么沉不住气呢......如今怎么补救,都有卖弄聪明之嫌,平白弄巧成拙。 钟情想,那八/九年漫长的幽闭生涯里,是成了十年隔阂不假,可成帝作为她当时每个月能接触到的唯一人,又何尝不是,被她情不自禁地,单方面倾注了近十年的不浅信任。 钟情从来不是求全责备、怨天尤人的性格,大约是因为得到的从不多,期待的也就并不高,同样的,最后心愿落空时,也并不会有那么深的怨尤之气。 钟情自懂事起,就一直在颠沛流离之间看着旁人的眉眼高低讨生活,后来入宫,艰难凶险的处境自然不少,温情脉脉的时候,却也并非没有......可以说,钟情上辈子那短短的二十五年里为数不多的欣喜快乐、开心雀跃,都是与一人息息相关的。 这样的成帝,在钟情死后的八/九年间,能坚持数十年如一日地每月准时按时按点地来永寿宫里坐上一坐,于钟情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了。 事实上,钟情当时作为一缕冤魂强留在永寿宫里经年不散,怨气却实在不多,只不过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罢了,实在是名不副实,对不上她冤死的名头,而在允僖的死讯传来之前,钟情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她快要消失了...... 既然看开,怨气自消,寄托于那抹怨气之上而逃脱六道轮回的神魂,自然也到了魂飞魄散的时候了。 钟情当时在心里估摸着,最多再过两年,等着大儿子成了家,带着新妇来这里祭拜了自己,亲眼看过儿媳,再托个梦给儿子,叮嘱他好好照顾幼妹,这一切的一切,就该画个终止的句号了。 最多最多,不过是在彻底消失之前,再去给成帝显个灵,冲他哭上那么一哭,念上那么一念,再为儿女们挣上那么两分同情与怜爱,也就尽然够了。 ——至于难产、冤死、复仇什么的......自己都这个样子了,又能做的了什么呢?只有自娱自乐地瞎想着:说不得,那些害我的人,现在早都已经死了,过得比我还惨呢不是...... 钟情当时能做的有限,眼看报仇无望,索性就撂开手,随意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恶人终有恶人磨,就只把剩下为数不多的力气,全心全意地放在自己爱的人身上。 如果不是后来允僖的死...... 钟情垂下头,神色隐藏在一片阴翳之下,自嘲地想着:看来自己的惯性心态不浅,怕是那些苦头和那些记性,既没有吃够,也没有长住。 成帝拉着钟情弯下腰来,与她耳鬓厮磨,轻笑着继续反问道:“若朕这次......就是‘因私废公’了一回呢?” “爱妃是会\好好地\补偿朕一番,”成帝慢条斯理地扯下钟情腰间白色的寝衣带子,一边含着端蓄有礼的微笑,一边施施然地将自己的手从衣摆间探了进去,将触手的那片滑腻来来回回抚摸了好几遍,咬着钟情的耳垂调笑道,“......还是会替柳氏求情,向朕进一番铮铮谏言呢?” 钟情的脸猛地一下白了。 “臣妾不会,”钟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忍住拂开成帝那只手的冲动,按捺着浑身上下的不舒服,艰涩道,“......不会替柳丽容求情......” 就如同她上辈子做的那般。 柳氏以往对钟情的种种冒犯,钟情俱可一笑而过,翩然置之,唯独当初在海棠丛后对允僖的那句讥言,砍在了钟情心尖上,让她记到了今天,横跨两世,仍是不能释怀。 孔圣人尚且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钟情自认不是一个心狠能成大事的女人,但她也不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 但是...... “但......”钟情认真地盯着成帝的眼睛,过近的距离下,叫二人的五官在彼此的眼里都失了真形,于钟情来看,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深渊之侧,恍惚间,就要深陷在成帝双目间的漩涡里。 钟情听到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笑里,藏着一股莫名的孤寂悲凉。 钟情对着成帝,巧笑倩兮,媚态百转:“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先帝年间,有位名唤袁休的老大人?” 成帝愣了一下,停住了动作,虽然不明白钟情为何在此时提起了一个毫无相干的前朝老臣,却还是在脑海里回忆搜索了一番,皱了皱眉,眯着眼睛反问钟情道:“会稽山阴人,四十二岁才考中了进士,主持修缮了《文景大典》,最后累官至紫金光禄大夫的那个袁休?” 成帝大概知道钟情想说什么了。 “不错,”钟情笑着点了点头,语笑嫣然地补充道,“......可惜这位袁大人不仅书读的艰难,官途也走的坎坷,光禄大夫做了没两年,就牵扯进了云台谋逆案里,先帝起复了谢尚书后,这些‘乱党贼子’,便俱都被打入大牢,发没边疆了。” 成帝自然明白,所谓的“云台谋逆案”,根本就是一场完全莫须有的冤假错案,说白了,不过是盖在上位者身上的一块遮羞布罢了——先孝帝与谢阔争权,鼓动自己的姑母庄秉大长公主,欲在朝堂之上围剿谢党,除之而后快。后来谢阔既然毫无无损地赢了那场博弈,重新被起复,输的那边,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来。 谢阔一不能直接杀了孝帝矫诏登基,二与庄秉大长公主之间的夫妻情谊更是微妙难言,自然只好拿孝帝身边的这群智囊团们开刀......袁休作为紫金光禄大夫,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来。 可以说,云台谋逆案,是大家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前朝第一大冤案。 袁休死的冤枉么?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说,成王败寇,于成帝来看,只能佩服于谢阔的手腕高超,同样是年幼登基,成帝自认,自己若是站在先孝帝当时的处境上,未必能做的比他更好了;但是于袁休这个人而言,成帝大概是赞同谢阔晚年自己在袁休墓前说的那三个字的——“可惜了”。 可惜对方站错了队,可惜以对方之才,不能于己所用、为国效力,就先被碾碎于这无情的皇权斗争之下。 谢阔当是不后悔杀袁休来以儆效尤、威壮声势的,而用一个袁休的死来缓解当时已经紧绷到极致的君臣关系、平复皇家颜面的孝帝,应当也不是不怎么觉得赔本的......但这并不代表着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切就是该理所应当地发生了。 袁休是一个文官,也是一个文人,他虽然没有门生弟子三千,但流落天涯的同窗故旧却也不少,有那失意的文人叹息于袁休之死,更是从袁休身上看到了政党倾轧、官场黑暗之下自己这些怀才不遇的文人的影子,酒醉之后,笔走牢骚,将袁休之死的起因始末改头换面,婉转地编出了一折戏本来,后来搬上戏台,一经传唱,一炮而红,大江南北,再少有不知此故事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谢阔晚年自己亲口承认了“袁休之冤”的缘故。 成帝将手从钟情的衣襟内伸出来,摸了摸她的乌发,淡淡道:“......不是先说了不会替柳氏求情的么?” 这都扯上袁休了去。 钟情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头抵在成帝的肩膀上,缓缓道:“与柳氏无关......陛下大概是不知道的,我的母亲,是秦淮名妓,袁思思。” 成帝愣在池中。 他虽早知钟情既出身教坊司,身世必然坎坷,后来亲口问过对方,得知钟情父亲在其幼年早亡、母亲在一年前已过世,这等情况下,二人有志一同的,都回避了这个话题。 钟情不想提的原因很复杂,袁思思当年最红时,艳名满天下,无数官宦权贵为其争风吃醋、不尽的文人墨客替她吟诗作赋,可谓是活脱脱的一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谁人能想,这样的佳人,从良之后,竟然会心甘情愿地守着一个穷酸秀才蹉跎时光,为其洗手作羹汤,辗转忙碌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 钟情对她母亲的心情很复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去了。 袁思思这一辈子,幼年没享过几天福,好不容易待父亲高中,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被当成大家闺秀教养了没几年,礼节还没练顺,就先遭了灭顶之灾。 到头来,她官家小姐的身份,没有让她多生出几分挺直腰板的底气来,反而戳了某些有心人恶意玩弄的猎奇心思。 袁思思温良恭顺、逆来顺受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把这种“温良恭顺、逆来顺受”的性格,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钟情身上,钟情也是在她死后,才陡然明白过来了,其实自己真没必要怨恨父亲的......真要说起来,当年在村子里的那几年,才可能是袁思思这一辈子过得最快活的时光了。 她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温顺女子。 既都已经过去了,钟情不想再提,也是不想叫那有心之人再寻隙生事,拿着她母亲的生前事出来,再扰得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清净不得。 相比钟情,成帝不提的原因倒是简单得多——教坊司不少幼女,都是被家里的人主动卖进来的......子不言父母之过,只是既然父母皆已经去了,钟情既不想提,成帝更不会勉强了她。 成帝遇到钟情时,她才不过是“婷婷袅袅十三余”,这般小的年纪,使得成帝还真一直没想过去再仔细查查看钟情入宫前的事儿,今日还是从钟情的口中,才第一次知道了——算起来,钟情竟然是袁休的亲外孙女! 钟情趴在成帝肩头,眼泪滴答滴答的,顺着成帝的肩膀流了下来。 有些话,钟情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可话真出了口,却觉得也不过如此。 成帝揽住钟情,有些后悔自己无故偏要用这诨话去逗弄她了,沉吟片刻,主动开口解释道:“威毅伯府之事......” 钟情却趴在成帝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制止了成帝的未出口的解释。 钟情从成帝肩膀上抬起脸来,她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莹莹地泛着水光,面上却是,带了三分清淡的笑意。 钟情认真地看着成帝,神情中透着一股成帝看不透的坚定,缓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一直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黄海琦贵为封疆大吏、身居云贵总督,不知感念圣恩,反而贪纵营私,此等忘恩负义、穷奢极欲的小人,陛下除之,人心大快。” 这样就够了,钟情想,这个话题就该在这里打住的,今晚......是自己的话说的多了。 无论后宫里的是是非非如何纷争不断,至少在钟情心里,就如同她自己所言的那般,成帝都一直是,以后也将永远是,一个好皇帝的。 她坚信如此。 第12章 避子丸 钟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盈盈望向成帝的目光里,藏着如何深厚的倾慕与信任。 成帝被这目光看得心神一荡,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钟情拽入池中,不待钟情惊呼出声,托着钟情的下巴把她的脸捧了起来,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钟情的眼角。 接下来的事情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唇齿交融之间,成帝将钟情抵在汤池一角,一边微微地喘息着,一边缓缓地附在钟情耳边宣告道:“宝儿......朕不是先帝,也不会容这大庄再出一个谢阔......你放心,更不会,再有第二个袁休。” 钟情的脑子已经被成帝啃得彻底糊成了一团,闻言也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成帝,看着那半明半暗的烛光下,成帝的眼尾上延,上眼睑微微下伸,内勾外翘,长睫一根一根,纤毫必现,开合之间,神光逼人...... 而那里面,溢满了主人毫不掩饰的深沉野心与欲/望。 钟情的胸腔里突然溢出了一股子冲动,这抹冲动与前世无关,与往昔无关,与恩仇无关,与岁月无关......只限于当下,只限于如今,只限于此刻那一瞬间的心悸。 钟情再也按捺不住,下一刻,她直接扑上去,主动勾住了成帝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氤氲的雾气中,弥漫着的全是情/欲的味道。 等两个人能再冷静下来继续先前的话题时,已经是个把时辰之后了。 钟情实在是困得厉害,混混沌沌之间,成帝与她说什么她都只知道嗯嗯啊啊地应是,稀里糊涂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更勿论记住成帝说的了,最后成帝看她是真的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才只好轻笑着放过了她。 翌日钟情醒来时,成帝早已走了,抱琴在帷帐外有些焦急地不停低声唤她,钟情呆呆地坐起来,如个木偶般坐着不动,单由着婢女们服饰穿衣。 足足过了半刻钟后,钟情才缓过了那份困劲儿,揉了揉额角,有些茫然地问抱琴:“几个时辰了?” “已经过了卯时三刻,”抱琴见钟情总算是醒了,多少松了口气,但焦急的语气难免还是带出来了些,“还有不到一刻钟就卯正了,娘娘。” 长信宫那位是雷打不动地要在辰时一刻领着各宫妃嫔去给孝端皇太后请安,若是卯正了还不起来,以从永寿宫到长信宫的路程,她们多半是要赶不上的。 钟情也晓得自己今个儿是睡大发了,匆匆将自己掉下来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简单吩咐了抱琴几句,抱琴便转身出去拿了要出门的宫装过来,钟情自己动手,梳妆洗漱倒是比等着宫人来要快的多,飞速地收拾妥当了,钟情也没心情再用早膳,只仓促地喝了口热茶,抱琴捧着一碟玫瑰杏仁糕进来,钟情犹豫了一下,避开宫人,将那一碟缓缓地吃了。 用到第三块时,果不其然,在唇舌之间勾到了那枚药丸,钟情咬着唇,踌躇许久,狠了狠心,将那药丸咬开用了。 ——年太医如今虽然并算不得完全可信,可这种时候,若是再突然怀了孩子,才更是麻烦。 钟情并不是个多么聪慧敏锐的人,两年后的那场难产,她思来想去,除过在永和宫外听到的那句意味不明的低语,她至今没再找到什么旁的有力证据,怀疑方向自然更是泛泛得难以确定,短时间内,钟情也只好先从自己身边的人开始入手怀疑。 抱棋既然尚且都能察觉出几分端倪来,那年太医呢?作为当时在钟情怀孕后每日准时来永寿宫给钟情请平安脉的太医......他当真,一点也不清楚钟情的情况么? 怀疑起年太医很简单,但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钟情未免觉得这事情有些太过荒谬可笑——当初在未央宫时,如果不是年太医暗中相助,在钟情面前拆穿了婉贵妃的恶毒手段,恐怕钟情当时连允僖都生不下来......从未央宫到永寿宫,及至钟情难产而亡,二人彼此相识了八年,而这八年间,如果年太医当真对钟情动过杀心,为何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偏就在钟情怀孕后下了手呢? 怀疑年太医,就意味着钟情要承认,自己曾把一个别有居心之人,毫无保留地放在身边信任了八年......而且从头到尾,从未生疑。 这已经不能单单有一个“蠢”字来形容钟情了,真要说来,她能活蹦乱跳地活到二十五岁,真要说起来,还算是她命大了。 但若是不怀疑年太医......那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根本说不圆拢。 钟情想,年太医必然是有问题的,服侍八/九年的贴身宫女尚且对自己有所保留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地步,认识七八年的太医有问题,倒是也算正常? 说来说去,只能说,能让这么些人在自己身边过得好好的钟情,实在是......令人无话可说。 钟情自己也郁闷地说不出话来。 不过......钟情暗自忖度着,既然年太医背后的“那些人”,如果有的话,能高抬贵手允许自己活到了上辈子那时候,必然是有其不为人知的缘由的,这一时片刻的,至少在自己还尚未再次有孕前,倒是也可再将就着暂且与年太医虚与委蛇一段时日。 毕竟一时半会儿的,钟情手头也没别个可用的太医了。 只是这药丸......钟情缓缓地放在嘴里咀嚼着,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 钟情上辈子用这小东西避孕是一直没出过问题的,后来再次有孕后,也曾担忧过先前用的这药丸会不会对胎儿有损,特地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请来问过脉,徐院判亲口判的“双生子,胎象稳健”,当时成帝也在,即刻便吩咐了不少赏赐下去......钟情估摸着,自己吃了这许多年,要出事也早该出事了,不忌讳这一次两次的,只是这无论在心里怎样地安抚自己,钟情到底还是觉得不舒服极了。 ——得找个法子,让人出宫帮她好好地验验这东西的成分配方才是,钟情如今,可是对宫里的哪个太医都不怎么信得过了。 钟情扶着步摇从永寿宫的正殿里出来,崔美人和章选侍早已等候多时了,二人忙上来见礼,钟情照例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然后三人匆匆上了辇往长信宫赶。 时辰确实是不大早了,钟情紧赶慢赶,却是在距长信宫殿门的最后一个拐角处,与婉贵妃的坐辇赶了个正着。 二人狭路相逢,自然是得有一个要让的,婉贵妃论位分、论资历、论出身乃至论儿子都完胜自己,钟情自然是非常有自觉地下了辇的那个。 只是在心里不免自嘲地想,能和婉贵妃这么个回回都要摆足了架子压轴出场的撞个正着,可见今日是着实不早了。 钟情领着崔美人和章选侍往道边一蹲,依照常理,婉贵妃的坐辇就可以径自扬长而过了,可婉贵妃今日不知犯了哪门子的毛病,不偏不倚,偏要在宫人们抬着她正正路过钟情身边时,摆手叫人先站住了。 然后就不动了。 二人一上一下,婉贵妃坐在辇上,钟情福身行礼半蹲在边上,婉贵妃一不叫起,二不走过,就这么直挺挺地停在那里,打量着钟情行礼的姿态。 上上下下,一根头发丝都不曾略过。 钟情的脸色缓缓淡了下来。 婉贵妃这摆明了是给她个下马威,用这种方式,叫她来“好好地”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钟情想,昨日按着柳丽容打的那一顿巴掌,终究还是惹了婉贵妃很大的记恨了。 钟情笑了笑,却也并不着急,得益于她自己刚刚才想起来的一件事,今日这日子......大概是容不得婉贵妃在这里就这么着地耽搁自己的。 三年一度的新秀女入宫......钟情想,自己今早本不必这么紧赶慢赶着来的,不过以婉贵妃的性子,想必是绝不愿错过这么大的热闹。 果不其然,几个眼神打量之后,婉贵妃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将自己的视线从钟情身上不多感兴趣地挪开,坐辇起,抬着她径自扬长而去。 钟情慢了半步,入了长信宫,傅皇后高高坐在上手,好似对钟情和婉贵妃在长信宫殿门口三五步远的地方发生的摩擦毫无所觉,也不过多追究钟情来迟的过错,只抬手免了礼后,依旧是微微俯身的模样,悉心听着沈婕妤温声细语地与她讲着侍养兰花的条条框框。 钟情也不多感觉难堪,自顾自地坐下喝了会儿茶,等傅皇后听得尽兴了,再看人已经齐了,便坐直了身子,喝了口茶,淡淡地开口道:“太后娘娘们体恤,今日的请安便免了......崔姑姑,让新晋的秀女们进来吧。” 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誓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储秀宫女官崔明上前一步,恭顺地应了句“是”,然后低着头退出了殿内。 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孝端皇太后以年事已高为由,早在一开始就婉拒了要自己出面主持的要求,孝纯皇太后还是多坚持了几年,如今约莫是觉着复选无甚可看的,也懒怠来了,多是与孝端皇太后一道,在终选之时才过来坐坐看两眼。 此时的长信宫外,一百二十个水嫩嫩的秀女整整齐齐地跪在白玉石板上,密密麻麻的,乍一看,都叫人闹得眼晕。 崔明是领着秀女们一茬一茬地进的,别看经过内务府的三层选拔,从数百个体貌合宜、家世清白的适龄少女中只留下了如今这一百二十位,听上去似乎不多,但一想到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这一百二十位中的三十分之一——照着成帝以往选秀的规矩来算的话,每年的后宫里也就只入那三四个新人。 那么这一百二十位,可就着实太多了。 尤其对早已知道了此届选秀结果的钟情来说,殿内的人都换了两、三茬了,她都依然在锲而不舍低头喝茶,百无聊赖到了看都懒得多看殿下一眼的地步。 傅皇后自然察觉到了钟情的心不在焉,与面上冷淡实则看的目不转睛的婉贵妃不同,永寿宫的这位钟妃,可是兴致缺缺到了恨不得要睡过去的地步了。 傅皇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点了钟情的名字:“以钟妃来看,此二女,哪个该留呢?” 钟情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往殿下扫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那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是在应上那熟悉的面容时,不由得微微怔忪了片刻。 长信宫的主殿之内,此时正规规矩矩地跪着十二个秀女,六个一排,依次来看,而傅皇后如今问的,就是那第一排的六个里如今正额外在更前头矜贵的单独隔出来的两个,穿着一般的藕荷色秀女宫服,正温顺地跪在最靠近众妃嫔的地上。 此二女一个婉约,一个明艳,如春花秋月,各有姝色,形容婉约的那个跪的更规矩些,比不得明艳的那个一团活泼气,已然眼神乱飘着偷偷地觑了上头好几个嫔妃的脸色了。 而这两个里的任论哪一个,钟情都熟悉的很。 第13章 韩白甜与陆月光 纵观整个大庄的帝王史业,各种奇怪奇葩奇形怪状的继位方式层出不穷,裴庄皇室传了几百年后,诸如文帝这种在三年之内接连死了祖父、亲爹、大哥,然后莫名其妙地从一个无人注意的东宫幼子就突然登基了的,早已经算不得多出奇了,毕竟后边还有孝帝这么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一年之内就五倍速搞定了文帝三年经历所有的事光荣登基的,更有成帝这么一个,被人从犄角旮旯里被刨出来赶鸭子上架的。 后宫中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成帝当年并非正统皇嗣继位,先孝帝晚年接连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受了重重打击后撒手人寰,孝帝去后,膝下空虚,中宫皇后白氏与群臣商议,商议来商议去,最后把皇位商议给了与近乎要五服开外的吴王三子,也就是如今的成帝。 如果非要说那时候的成帝有什么优势的话,大概主要是三条。 其一是,他够小。 在白皇后与四个托孤重臣商议了近一年的情况下,成帝最后在洛阳承祚登基时,也不过才六岁。 其二是,他爹死的巧。 吴王在先孝帝驾崩的三个月前就在美妾身上马上风了,后来先帝宾天,有消息传,中宫选人的范围扩大到了吴王子嗣的头上后,吴王马上就被非常“妥善”地安置完全了。 可惜吴王妃千算万算,最后机关算尽,却是不仅没有算到其一的必要性有多大,也没算着其三这点。 其三就是,陆家。 成帝在还是吴王三子时,是被记在吴王侧妃陆氏名下的,陆氏幼时遭罪,无法生养,待成帝这个儿子视若己出,十分亲厚,而彼时彼刻,先帝去后,大庄群龙无首,四境八方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时,是楚襄侯世子,打出了对北战役的第一场大胜。 哦,对了,陆侧妃出身楚襄侯府,是楚襄侯府庶出的六姑娘,而那个打出第一场胜仗、在军中威望大涨的陆言绪,正是陆侧妃的嫡出兄长。 至此,就在大庄朝的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之际,既然诸人都不想百年后背上亡国、祸国之骂名,那大家就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分一分权势与责任,谈一谈当下与未来,定下成帝这个最可能的不可能之人的登基,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毕竟最后这结果,起码看上去,是大家所有人都满意了的。 但钟情知道,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合乐景象,只不过是大家所有人有志一同作出来的表面模样,从楚襄侯府与孝端皇太后白氏的娘家程国公府几番博弈,让当时完全不合规矩的吴王侧妃陆氏以成帝生母之名入主慈仁宫得封太后以来,几方势力暗流涌动的斗争与博弈,就从来没有平息下来的时候。 先孝帝驾崩之前,身旁陪着的,除了自己的中宫皇后白氏,还有四个被他临终托孤的肱骨之臣。 尚书令谢阔、老镇国公傅倚让、大理寺卿白启鹤,和骠骑大将军韩渊。 也就是后来大家有志一同用“傅谢白韩”来指代的托孤四臣。 自然,成帝亲政至今也有一十余五年了,当年权势赫赫的托孤四臣,尚书令谢阔在局势稳定、成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月就挂冠而去,归隐山林含饴弄孙了;老镇国公九十高龄,不过拖延了两三年就溘然长逝,将镇国公府交付与了自己的大儿子,如今的镇国公,也就是傅皇后的亲祖父;大理寺卿白启鹤倒是受着自己亲妹妹孝端皇太后的庇护,至今还留在任上;骠骑大将军韩氏一族,却是奉命镇守西北,久不回洛阳了...... 不过故人虽走,茶却未凉,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当年成帝要大婚亲政时,孝端皇太后给他先内定了的,本是谢家嫡出的贵女,也就是后来的婉贵妃,是成帝自己横插一杠子,请得了镇国公的亲口应允,把傅氏女迎入了中宫为后。 也可以说,是把傅家拉下这趟浑水来,站在帝王之侧,与谢家壁垒分明地对战。 而如今成帝的后宫之中,乍看虽不显然,细究下去,却也处处是几家博弈留下来的阴影,傅皇后和婉贵妃自不必提,就说那下面出自与谢氏通家之好的威毅伯府的柳丽容、来自镇国公夫人陈氏娘家的容嫔、孝纯皇太后出身的楚襄侯府嫡出三姑娘陆贵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成帝二十一年的这次选秀,自然也不能免俗,单就钟情自己印象中的,今年这次来的秀女,就包括了傅谢白韩家各自的女儿,什么傅皇后的堂妹、婉贵妃的庶妹、两位皇太后各自娘家的侄女/侄孙女......这些女人钟情上辈子都是惊艳过的,但真要说起来,除过秋嫔,剩下的,在钟情看来,也就不过尔尔。若是后面再被撂了牌子的,那对钟情来说,可就更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是这些人里,却唯独有一个,上辈子虽是落了选,却是叫钟情印象深刻,记忆犹新,一直到如今。 骠骑大将军韩渊的小孙女韩雪兰,也就是当下,正好奇地偷偷抬眼瞥着各方神色的那个明艳小姑娘。 不期然地撞上钟情看过来的视线,韩雪兰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对着钟情绽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钟情也忍不住笑了。 上辈子,韩雪兰偷偷拦住自己的坐辇请求自己帮忙撂了她牌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钟情就纳罕,这是哪家的小姑娘,能活得这么自然自在,活泼悠哉。 像一个暖洋洋的小太阳。 钟情唇角微弯,抬起头瞅了瞅傅皇后的神色,果不其然,傅皇后正目带探究地等着她的回答,钟情抿唇一笑,直白道:“臣妾看着哪个都挺好的,春花秋月,各有千秋,陛下总有喜爱的,就都留了吧。” 新进秀女此番入长信宫,还只是初选,会从这一百二十余位秀女里挑选出二十到五十位不等留下,赐住储秀宫,待得三个月的宫廷礼仪教习过后,经过复选、终选,最终甄选出真正被留下来封位的寥寥几个。 傅皇后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依稀带了几分揣着试探的笑意:“钟妃不再看看?” 钟情不禁在心下笑了一笑,韩雪兰是成帝登基以来,韩家往宫里送的第一个姑娘,还是嫡出的娇娇女,不论韩雪兰自己心里究竟是打着怎样的小九九,此时此刻,于大庭广众之下,在复选时就要撂了韩家姑娘牌子的话,钟情是决不会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而另外一个......钟情的目光不经意般在那婉约些的姑娘身上轻轻扫过,陆氏妍珺,孝纯皇太后娘家陆氏的女儿,成帝青梅竹马白月光陆沉珺的妹妹,陆家精心蓄养了近十年的秘密武器......钟情忍不住又细呷了口手里的茶,突然就觉得,今日这日子,也许还真是蛮有趣的。 上一世,因着与陆沉珺之间的龃龉,钟情很是为着反对陆妍珺入宫而努力过一番,最后成帝也确实如她所愿,顺了她的意思,不过......最后他们哪个,都比不得孝纯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坚持。 钟情已经与孝纯皇太后为这事儿闹过一辈子的不愉快了,这一回,钟情兴致缺缺地想,既然孝纯皇太后都那么坚持了,那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好了。 钟情是无可无不可的。 ——只要陆妍珺跟上辈子一样,规规矩矩的不往钟情眼前现,钟情也无意多去为难她。 傅皇后这看似不经意的神来一笔,钟情就估摸着,多半是碍于自己“贤惠”不好直接出面,想找人出头当枪呢。 钟情莞尔一笑,斩钉截铁地回道:“真没什么需要臣妾再看的了,这两位妹妹丽质天成,以臣妾这俗人眼光来,都是顶顶满意的。” “你是个看着什么都说好的......罢,本宫也不好强人所难,”傅皇后笑着摇了摇头,状若亲热地嗔了钟情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婉贵妃,笑着道,“选人这事儿是劳不得那个惯常躲懒的老好人了,婉贵妃来拿个主意呢?” 婉贵妃高贵冷艳地端坐在傅皇后左手边的第一个,居高临下地审视了殿下跪着的二女一眼,也没有推拒,直接冷冷地开了口:“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 韩雪兰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让抬头就抬了头,直愣愣地让婉贵妃好好“看看”了。 陆妍珺却似乎心有讳忌一般,踌躇了一下,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钟情想,她也确实是该心有讳忌、犹疑踌躇的......毕竟,长了那么一张与陆沉珺像了有七八分的脸,让这后宫里的哪位看到,心里怕都是不会有多舒坦的。 果不其然,正如上辈子钟情初见陆妍珺时的大惊失色一般,当陆妍珺盈盈地半抬起了自己的那张小巧玲珑的俏丽脸庞后,除了怕是早已见过的傅皇后与上辈子已经看腻味了的钟情,剩下的妃嫔里,多多少少的,都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婉贵妃更是脸色骤变,惊得差点失手摔了自己手边的茶杯。 几个沉不住气的宫嫔已经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小声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在满场的压抑惊呼与各色不露痕迹的打量眼神之中,陆妍珺有些难堪地咬了咬唇,复又把头轻轻地低了下去。 钟情想,大概是没有哪个人,是生来就喜欢自己被完完全全地当作另一人的替代品的。 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也多有子女不愿一辈子活在父母的光辉荣耀的阴影之下者的,更何况......是陆妍珺与陆沉珺这对说起来除了名字相近、容颜相似之外,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好好相处过的、亲缘偏远的堂姐妹。 钟情在心里简单地算了一笔,陆沉珺与成帝同龄,今年也就二十有八/九了,如果钟情没记错的话,陆妍珺上辈子入宫时报的十六,实则还未过十五岁,两姐妹相差了十三四岁,怕是陆沉珺出阁时,陆妍珺还窝在屋子里绣娃娃呢,也难怪上辈子陆沉珺守寡后家中子女犯了事儿,从头至尾,陆妍珺这个顶着她的脸入宫的堂妹都谨作不知,一言不发。 傅皇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满殿的喧嚣登时一寂,傅皇后语气温和地开口问道:“婉贵妃看得如何了?” 婉贵妃将自己的眼珠子从陆妍珺的脸上挖出来,低头喝了口茶掩饰自己方才的狼狈失态,轻哼了一声,毫不客气道:“韩家姑娘大方些,陆家这位庶出的女儿有些小家子气了,行事之间,缺了点大家风范,以本宫之浅见,还是留了韩家这位姑娘的吧。” 傅皇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婉贵妃的意思,储秀宫的崔明姑姑就上前一步,去了陆妍珺的牌子,递了韩雪兰一个香囊,一行六女沉默地站了起来,恭顺地低着头出去了。 隔得太远,一时之间,钟情也看不真切这些女子脸上的神色,也不知她们是暗含不甘,还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或者如上一世的韩雪兰一般,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开始筹谋着走哪宫娘娘的门路来帮自己除名、赐婚了。 钟情看着眼前这肃然无声的一幕,不禁有些想笑,上辈子,是钟情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拐弯抹角地委婉暗示成帝不要纳了陆妍珺进来,从傅皇后到婉贵妃,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看戏模样,似乎完全不为这二女之间的龃龉所动,如今钟情缩着头不吭声了,婉贵妃却是立刻就着急了起来。 ——这么看来,与韩雪兰这么一个背靠韩家大树的世家贵女比起来,成帝青梅竹马白月光这个大杀器,才是真正让后宫所有妃嫔都为之胆寒的啊。 钟情真是既想笑,又想冷笑。 第14章 第三个巴掌 钟情挂着浅浅的不虞回了永寿宫,沉思片刻,屏退四下,单独唤来抱琴,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她。 抱琴微微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半柱香后,抱琴拿着四封纸笺进来了。 钟情展开一看,其上分别写着:念诗,念诗,念诗,念茶。 钟情不由微微一笑,为这与她所料无甚差异的结果。 钟情不喜爱用太监,除了觉得阉割之道莫名残忍之外,更是由于钟情早年在教坊司的时候,看过太多底层宫女与太监之间的腌臜事儿,是以后来自己主位一宫后,钟情是能不用太监尽量不用太监,宁可宫女多些,生了口舌之端,也尽力避免某些让成帝面上过不去的秽/乱宫闱之事的发生,是以永寿宫里除了大太监高顺之外,剩下的多是在外间洒扫的小太监,而永寿宫里真正在内室得用的,算起来,是四抱四念八个大宫女。 这里面,四个抱的资历长些,管的也多些,抱琴拿着钟情私库的钥匙,抱棋管着出入库藏的账册,抱书主要负责清点永寿宫主殿的各色摆设存缺,抱画则是负责偏殿的崔、章两位宫嫔的用具摆设和宁阁那边的,抱棋被钟情吩咐到“尚药局学艺”后,账册这部分就留了个缺出来,论例,钟情从四个念里顺手提一个上来就好,钟情想了想,却是没这般来,而是叫抱琴分别找了四个念去,让她们写下了各自心中认为当得此任的人。 四人里,三个写了念诗,一个写了念茶。 抱棋突然被调走,永寿宫上下,难免有些微的人心浮动,此刻正该是钟情施恩于下、安抚人心的时候,钟情却想趁着这时机,好好看看身边人的表现。 钟情叫抱琴依次唤了四个念进来。 面对钟情的提问,念诗不卑不亢地表示:“奴婢早年在尚宫大人身边服侍过,于账目一道,侥幸得过魏大人几分指点,倘娘娘不嫌,奴婢愿尽绵薄之力。” 尚宫局乃六尚之首,乃是宫廷女官的最高等级,掌导引皇后及赏赐等事,念诗口中的尚宫大人,自然指的是长信宫里傅皇后的心腹女官魏若,四个念都是钟情封嫔后就被赐到永寿宫的,如今算来,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如若念诗五年前就有资格在魏若身近服侍,确实是有底气说这番话了。 钟情欣赏于念诗的自信与坦诚,赏了她一个镯子,叫抱琴送了她出去。 第二个进来的是念酒。 相比于念诗的稳重淡定,念酒要活泼轻快的多,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就透出几分伶俐机巧来,唇角上扬,未语先笑,自带三分喜气,不待钟情开口相问,念酒快言快语,率直地主动说了:“娘娘,恕奴婢说句谮越的,抱棋姐姐原是管着这宫里大大小小的账目的,如今突然走了,一时半会儿,娘娘若是想找个能尽快接手的,以奴婢之浅见,非念诗姐姐这个熟家莫属呐。” 钟情险些被念酒给逗笑了,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那若是本宫要你来呢?你也做不好?” 念酒低下头,轻轻挠了挠自己羞红的侧脸,扭扭捏捏地表示:“如果娘娘真看得上奴婢,为娘娘做事,奴婢自然绝无二话......只是约莫着,还是要回头去请教了念诗姐姐来。” 钟情失笑,摇了摇头,叫念酒出去了。 不同于念诗的沉稳大方和念酒的伶俐圆巧,念花进来时,明显要拘谨得多。 听了钟情的问,念花思索一番,只谨慎地表示:“以奴婢之愚见,念字辈的四个姐妹里,念诗姐姐最当此任。” 别的却是不多说了。 钟情也不为难她,只是轻轻点头允她退下,最后一个来的,是与前三者全然不同,唯一一个写了自己名字的念茶。 念茶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钟情面前,大声道:“念茶,念茶愿为娘娘解忧!” 钟情脸上的笑意不由冷了一些:“起来说话吧。” 钟情语气平平,念茶听起来却觉得有些刺耳,她仍然跪着,头也不抬,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白玉石砖,一字一顿地与钟情分析自己的益处。 “娘娘,奴婢四人里,诚然,念诗姑娘年纪最长,但,念诗姑娘曾在魏尚宫身近服侍过好些年,日前魏尚宫寿辰,念诗姑娘还特意请了假去吃酒......奴婢愚见,娘娘身边,还是当放些自己的亲近人为妙啊!” “哦,”钟情低头喝了口茶,冷淡道,“那以你的主意,这永寿宫里,谁算得上本宫的亲近人?谁又算不得呢?” 念茶状若恭敬地表示:“抱琴姑娘跟着娘娘最久,也最是忠心,自然算得;念字辈里,念诗姑娘靠着长信宫,念花姑娘的亲姊又是承乾宫容嫔娘娘身前的第一得意人,只念酒姑娘与奴婢,是自内务府出来,就一门心思地跟着娘娘的。以奴婢愚见,念酒姑娘自然也好,只是性情跳脱了些,若是论到为娘娘分忧......奴婢自认,自己更合适些。” 念茶话到最后,缓缓地抬头觑着钟情的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自己是否会错了意。 可惜钟情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只顿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让念茶退下了。 念茶心下微定,笃信自己赌对了大半:永寿宫虽盛宠,可自四殿下后,这六年以来,钟妃娘娘的肚子再没有过动静,这眼看着新人再入宫,若是再不早作打算,等新人笼络了陛下去——都不必太得宠,只消再出一个永和宫沈婕妤那样的来,除了盛宠别无依仗的钟妃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后宫中人都知道,钟妃早年在未央宫时,与婉贵妃很是不睦,后来一年前的围场事故后,永寿宫与长信宫的关系也显见的疏远了去,四殿下又并不有多聪慧伶俐,钟妃娘娘开始着急起来,念茶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 ——什么尚药宫学艺,早不去晚不去,为何偏偏在与未央宫的柳丽容起了冲突后罚了原也出自未央宫抱棋去?于念茶看来,不过是钟妃想腾个大宫女的位子出来,更顺其自然地用新人邀宠罢了。 之所以择了抱棋出去,则是与早年便跟着的抱琴、曾在云贵人身边服侍过的抱书、抱画姐妹比起来,抱棋未央宫的出身更碍了钟妃的眼罢了。 念茶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全然合宜,念茶想,四抱四念里,数着自己的颜色最好,念花虽也不差,却因其姊的缘故,与承乾宫的关系太近,想来钟妃是不会为他人绣嫁衣裳的,思来想去,念茶觉得,这事儿非自己莫属了。 ——自己再如何,也比外面那些人忠心、比崔美人和章选侍好拿捏吧? 念茶微微垂眸,静好的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勃勃欲/望。 自己的机会到了,念茶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的脸上显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来。 念茶走后,钟情喊了三个抱进来,开门见山地表示:“抱棋走后,她的活儿缺了个人做,本宫想了想,打算提念茶上来,你们觉得呢?” 三个抱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讶之色。 沉默片刻,抱琴是第一个开了口,弱弱地坚持道:“娘娘......以奴婢的浅见,还是念诗更稳重些,念茶那性子......略显得轻浮了些。” 钟情笑了笑,冲着抱琴鼓励地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改口,只是问剩下的两个抱道:“你们觉得呢?” 抱书是姐姐,却更沉不住气些,闻言立刻点头附和,直白道:“娘娘,奴婢也和抱琴姐姐一个意思,念诗擅珠算,于账目一道上,是抱棋姐姐在时也主动求教过的,念茶性子浮躁,怕是当不得此等重任。” 钟情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一些,却是依然没有改口,只是笑着看向至今还未开口的抱画。 抱画拧眉沉思了片刻,迎着钟情鼓励的微笑,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却依然带着几分犹疑:“奴婢觉得......念诗姑娘有念诗姑娘的长处,念茶姑娘也有念茶姑娘的好处......端看娘娘想要的是什么了。” 钟情笑了,意味深长地追问:“那你觉得,本宫这主意拿的对么?” 抱画微微一愕,似乎有哪里想不太通,不过这次回答的却是快多了,立马流利道:“娘娘的选择,自然有娘娘的道理......奴等只有赞同的份。” 钟情微微一笑,赞赏地看了抱画一眼,一锤定音道:“那就说定了,明日起,点了念茶顶抱棋的缺,来内室伺候。” 三个抱齐声福身称是,只是抱琴出来后,看着抱画的脸色却隐隐带了些不满出来,抱画微微苦笑,却暂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恭谨地朝抱琴福身行了礼,退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钟情的决定一经宣布,几家欢喜几家愁,念诗尚还沉得住气,念酒瞅着念茶的眼神却明显带着挑剔不满,大概是不悦于对方明明本事还不如自己,却偏偏得了自己求而不得的差事,也不晓得背后究竟搞了些什么龌龊伎俩,念花的头则是垂得更低了。 钟情本以为,念茶的事情,自己大概还要再等几天才能解决,却没想到,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沉不住气。 ——成帝接连宿在钟情这儿的第三天,无事发生;第四天,无事发生;第五天,成帝一踏进永寿宫的殿门,就被晚膳后出来消食的崔美人给“偶遇”了。 成帝三言两语打发了崔美人过来,钟情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成帝喝了酒过来,本就不大舒服,进门又遭了一桩“偶遇”,眉头紧皱地进来,二话不说,先进了颐尚殿沐浴。 钟情面无表情地喊住了要去小厨房给成帝煮醒酒汤的抱琴,轻轻喊了念茶的名字,叫她替自己将早已准备好的皂膏巾帕送进去,转身带着抱琴一起,去了小厨房亲自给成帝煮醒酒汤。 算着点一进颐尚殿的门,隔着一道屏风,就听到了念茶惊惧交加的尖叫。 钟情站在颐尚殿前,顿了顿,掀开了帘子。 第15章 念茶的下场 成帝今天过得异常不顺。 黄海琦被押解入洛后,对所有罪状供认不讳,但却咬死是一人所为,坚决不愿把背后靠着的威毅伯府和谢家给供出分毫,谢家也就罢了,只是有几个不肖子弟与此事牵扯深些,华郡谢氏盘根复杂,大树难拔,成帝也没想着靠此事就能一下子把他们家给完全拉下来,只是威毅伯府,靠着黄海琦给的孝敬,卖官鬻爵、私贩盐铁、五毒俱全的威毅伯府......如若这次叫柳家逃了个清净,可就真是枉费了成帝那番布局的心思了。 审问的进程一时胶着,成帝心里窝着火,就与虞宁侯傅从楦在谨身殿里多喝了几杯,成帝酒量浅,傅从楦却是个千杯不醉的,不论喝多少都不露声色,成帝心头烦闷,又有傅从楦在旁边比着,不知不觉就喝的多了些,待他反应过来停杯时,已经浑身都不舒服了。 眉头紧锁地去永寿宫想找钟情,结果半道上还碰上了特意守株待兔等着“偶遇”的崔美人,若不是念着崔氏往日里安安分分、从不生事端,一向是个温懦怯弱的豆腐性子,成帝当时就要发飙了,耐着十成十的性子听完了崔氏结结巴巴的求情,成帝脑子里却根本连尚宝寺里究竟有没有一个姓崔的少卿都想不起来了,待沉着脸打发走了崔氏到了永寿宫,成帝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洁癖成性的他根本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气味,匆匆与钟情打了个照面,就跑到颐尚殿的汤池里把自己整个泡了起来。 活脱脱是打算把自己煮,当然也可能是腌,入味了再出来...... 可惜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惨淡的。喝酒喝上头的成帝只泡了一小会儿颐尚殿里的汤池,就觉得头脑昏昏、气血翻涌,全身上下更是难受了,成帝不悦地从汤池里起来,正要去披寝衣,侧边小门的厚帘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什么人?” 成帝自然听得出那脚步声绝不是钟情的,顿时沉下脸来,冷冷问了。 门帘外的女子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自己轻手轻脚的还是被发现了,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帘外开口道:“奴婢念茶,是钟妃娘娘身边贴身服侍的,娘娘让奴婢来服侍陛下洗漱。” 成帝微微皱眉,他一向不喜欢生人近身,这毛病钟情是门清的,没道理会突然叫了个生人来,成帝正是酒后昏沉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蹊跷,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冷道:“不必进来,把东西放外边就是,你家娘娘呢?” “是。”门帘外的女子顿了片刻,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跪在外间不出声了。 “钟妃呢?”成帝的问题等了一会儿也没得到回答,顿时不悦地扬声又问了一遍,就在成帝仓促穿了寝衣要转过屏风出去寻人时,门帘外的宫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起门帘进来了。 成帝大为不悦,正要开口呵斥她出去,那宫女却一把跪到在地,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仰视着成帝,语速飞快道,“娘娘嘱咐奴婢,嘱咐奴婢来服侍陛下......” 后边的半句话断在了成帝自她开口起就猛地阴沉下来的眸子里,念茶甚至有种错觉,若是她再继续说下去,对面的男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念茶被成帝眼神里的冰冷怒意吓得全身发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整个瘫在了地上。 成帝面无表情站在那里,良久都没有说得出一句话来。 念茶在心下暗恨,她知道自己这次鲁莽了,挑错时机,反而要弄巧成拙了。 不过还好,念茶想,自己终究是钟妃亲口应下的“新人”,今日也是在钟妃的暗示下进来“伺候”皇上的,若说心急,也不是自己心急,而是钟妃娘娘算错了时机...... 念茶想,钟妃历来是个御下宽厚的,自己也毕竟在永寿宫里服侍她这么些年了,换了别人,未必能比得上自己的忠心,想来钟妃一时半刻的,也不至于会立马舍了自己出去,多半会为自己在皇上面前周旋一二的......当务之急,念茶想,是该亡羊补牢,揪住这次机会,尽力给皇上留个更好的印象才是。 皇上这样的天之骄子,倘若能得了他的眼,再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来,纵是日后为此吃点钟妃的排头,受些各宫娘娘们的怨气,也是值得的...... 念茶在心里如此这般地思量了一番,鼓起勇气来,顶着成帝的冰冷视线,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半张莹莹小脸,含羞带怯道:“念茶自知不过蒲柳之姿,不敢妄图得到陛下的怜惜......念茶也是,奉了娘娘的命而来的。” 念茶想,自己不过是一个碍于主子之命、卑卑怯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无根浮萍,这般可怜的女子,纵然是皇上不爱,也该有几分怜惜的。 更何况,男人都是贪花爱色的。 念茶想,论容貌,自己比起钟妃娘娘,自然是远远不及,可满汉全席有满汉全席好,清粥小菜也是有清粥小菜的妙啊。 念茶对自己的身段外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再说,那位顶顶有名的陆家姑娘陆沉珺,念茶也是见过的,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可见当今圣上,也并不是一个单以容貌论高低的男人。 都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如今掌灯时分,在颐尚殿算不得明亮的烛火下,念茶微微抬起的半张小脸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三分怯三分羞三分艳里,还掺着一分难得的凄凄怯怯。 仿佛一个孤苦无依又被逼入绝路的娇娇幼女,茫然无助里,带着一分天真的诱色。 成帝神色莫测地看着念茶,一言不发。 念茶忍不住偷偷抬眼,一下又一下地小心觑着上方龙章凤姿、气度卓绝的成帝,慢慢的,就移不开眼了。 而就在念茶兀自脸红心热、目眩神迷的时候,成帝骤然出手,狠狠一掌,直接拍在了最近的红檀木雕福禄围屏上,砰地一声,伴随着念茶惊惧而起的尖叫,围屏重重倒在地上,木星飞溅。 钟情就是在此时,端着一碗醒酒汤,掀过帘子,盈盈地立在了门口。 怒到了极致,成帝反而不气却笑,目光冰寒地盯着钟情,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宝儿......你叫她来,服侍朕?” 这不是成帝第一次叫钟情“宝儿”,甚至不是成帝第一次在床笫之外的地方叫钟情“宝儿”。 但却是成帝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钟情“宝儿”。 冷漠里,带着丝丝的残忍。 钟情顿了一顿,缓了缓,扭头把自己手中的醒酒汤递给了身后跟过来的抱琴。 然后木着一张脸,走到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念茶面前,弯下腰来,冷冷地对上念茶惊惧的双眼,缓缓地笑了一下,问她:“害怕么?” 念茶早已经吓疯了,谁人能想到,看上去光风霁月斯斯文文的成帝一伸手,能把那要好几个大太监合抱才抬得起来的红檀木雕福禄围屏一下子击碎推倒...... 念茶甚至有种预感,倒在成帝掌下的,本可能不是那围屏,而是她自己...... 念茶对这个猜想感到不寒而栗,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她,见到钟情的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从地上哭着蹭过去,抱住钟情的大腿就高声哭嚎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成帝阴着脸站在后边没有作声。 钟情抓住念茶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下来,微微笑着,轻轻地叹息道:“本宫还以为,你做这种事的时候,就已经不怕死了呢......原来,还是怕的啊。” 念茶震惊地仰头看着钟情,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会错意了,竟然就这么被钟妃翻脸不认人地就丢出去了,极力求生的她,下意识地想尽力撇清自己,望着钟情尖利地高声喊道:“是娘娘叫奴婢来的,明明是娘娘叫奴婢来的......是娘娘叫奴婢来的啊!” 钟情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给了念茶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是比当日打柳氏狠多了。 钟情想,柳丽容与自己不合,彼此的立场问题还当算是占了一半,可是念茶......这世上怎么有人,这么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呢! 念茶被钟情一巴掌打得倒在地上几乎要晕死过去,钟情冷冷地看着念茶难以置信的脸,一字一顿地问她:“本宫叫你进来给陛下送皂膏巾帕......本宫可叫你,爬陛下的床了?” 这个问题,钟情足足憋了两辈子,总算是问出口了。 上辈子,也是这么着的一个夜晚,成帝喝多了过来,不过不是今天,算下来,要比今日晚个一年半载的,也是钟情在起身去小厨房给成帝亲自煮醒酒汤的时候,念茶偷偷溜进了颐尚殿,不过那一次,钟情走到半道忘了东西折回来,念茶还未见得醉酒的成帝,先迎头撞见了钟情,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钟情当时就明白了她打的盘算,心里很是不舒服,却也不想拿这些污糟事儿扰了成帝烦心,于是只三言两语打发了念茶,当面却没有发作什么。 至此之后,钟情心里既存了芥蒂,自然而然就疏远了念茶,只是她到底念着好些年的主仆情分,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只想着以自己冷落的态度,也该念茶吃个教训、好自为之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念茶不仅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将自己没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原因归咎于钟情的横加干扰,表面上默不作声低头干事,背地里却屡次向着旁人编排钟情,说钟妃娘娘实在恶毒善妒,不过因成帝多看了自己两眼,就平白遭了钟妃的嫉恨,屡屡给自己穿小鞋,叫自己再无了出头之路。 大概是谎话说了一千遍,就自己给自己洗脑那是实话了,也许是在念茶看来,事实就根本是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总之,在永寿宫里不被待见、饱受排挤的念茶,春闺寂寞之下,竟然与大皇子允康的伴读、荣国公家的老大,楚阳勾搭在了一起。 后来事败,念茶反咬一口,说与人私通、秽/乱宫闱的是钟妃与大皇子,而自己与荣国公家的大公子,不过是二人的□□,障眼法,替罪羊罢了。 可怜当时的大皇子,也才不过十二、三岁而已。 钟情只觉得愤怒又可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知好歹、恶毒恶心到这种地步,又能编造出这般滑天下之大稽的谎言来,婉贵妃听后,却是直接叫人当庭杖杀了念茶。 足足三百杖,人都死了,杖都没停,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那也是成帝为数不多的与钟情怄气,虽然他并不明说,可钟情知道,他心里是极不痛快的。 即便念茶说的是个那般可笑的无稽之言。 钟情往日里讨好成帝,无外乎“百依百顺、予取予求”这八个字,可说到底,钟情自己也明白,她能哄得好成帝,归根结底,不过是成帝愿意被她这样哄好罢了。 念茶的死,钟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毕竟后来还听了念茶同屋小宫女复述的自己平日从念茶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钟情觉得既愤怒又无稽,对于念茶的死,说不上痛快,但也并绝不觉得惋惜。 可念茶死前的那一番胡说八道,却是叫不少人心里都堵了很久。 重来一世,钟情终于有时间、赶得及亲口对着念茶问出那一句话:“你自来我永寿宫来,数年间,本宫自认待下宽厚,从不曾苛待过你......你却为何,如此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 钟情话到恨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脸,竭力抑制住自己胸口汹涌的情绪——虽然自认早已对念茶毫无期待、认清了对方白眼狼的本质,但真走到今天这一步,钟情心里还是愤恨交加,又生气又委屈。 钟情心想,我这般待你们,平日里和颜悦色,从不打骂,满宫上下,再难找到一个似我这般好脾性的主儿了,你整日里想的,却是如何背着我爬上陛下的床? ——纵然是那寻常人家的妻妾争宠,姨太太房里的丫鬟想往上爬,那也得先得主子开了口的允吧!这前后两辈子,我从头到尾,可都从没明确地应许过你半句话!你但凡心里当真有把我看作主子半分,就不该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吧! 怕是这念茶从头至尾,就只是把我当往上爬的踏板吧! 钟情越想越气,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恼火得只想摔了东西才解恨。 成帝看着看着,心头的郁气反而散了个七七八八,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主动抱住钟情,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用哄小孩子一般的温和语气缓缓劝慰道:“罢了,不过是一个背主爬床的奴才,不值当这样生气......乖,不气了啊。” 第16章 鸳鸯浴 钟情被成帝揽着,靠在他肩膀上木木地坐下,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成帝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眼,叫人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关红很有眼色地带着几个太监手脚麻利地将念茶堵住嘴拖了下去,全程不起半点多余的声响。 成帝这澡洗得窝囊,还险些遭人荼毒、失了“清白”,这下子也彻底没有继续泡汤的欲/望了,草草裹了自己,揽着钟情回了内室的榻上,靠在钟情耳边,压低了嗓音问她:“宝儿......晚膳用过了没?” 钟情眨了眨眼睛,犹且陷在前后两辈子对念茶的愤怒恼火中没有回过神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成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下意识地先点了点头。 下一刻,成帝低下头,铺天盖地的吻就朝着钟情落了下来。 钟情还沉浸于方才情绪的余蕴里拔不出来,被成帝抱着这么铺天盖地的一通乱亲,钟情觉着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丝丝的抗拒,忍不住从成帝怀里狼狈地挣扎了出来。 成帝克制地按住钟情,将她拢在身/下,艰难地退开了些许距离,喃喃地问钟情:“宝儿......怎么了?” 成帝的酒量着实很浅,且他喝酒虽不上脸,但方才晕头晕脑地在颐尚殿的汤池里泡了那许久,又犯了会儿脾气,找了段事儿,如今气血翻涌,玉白的脸上现出几分嫩粉来,红扑扑的,乍一看,倒是挺惹人怜爱的。 ——前提是得能先忽略了成帝那双深邃幽暗的眸子,以及其内溢满的主人毫不掩饰的深沉欲/望的话。 钟情被成帝侵略性十足的眼神看得心慌神慌,她今日刚收拾了念茶这桩事,前后两辈子的记忆夹杂在一起,闹得她心头百味陈杂,暂时没心思应付成帝的那档子需要......虽然钟情自己也明白,床笫之间的事儿,若是成帝坚持,她就是不想受,也是得笑着受的。 钟情不由心烦意乱地推了推成帝的胳膊,自己往后头缩了缩,眼角余光不经意扫到成帝染了血的右手,顿时惊叫出声,拉过成帝的手放到掌心捧着,转头正要叫人去宣太医过来,成帝抬手按住了钟情,自己起身,叫关红捧了绷带与创药进来,自己给自己包扎好了。 整个过程中,成帝都略略地皱着眉头,一副既有些嫌弃懊恼,又不好直接开口的郁闷模样。 钟情看这洁癖精憋得实在是难受,无语又好笑,顿了顿,只好善解人意地主动询问道:“陛下这寝衣污了,不妨待臣妾给您换了?” 成帝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钟情。 钟情顿了一下,立刻从善如流地补充道:“臣妾这就去叫宫人们准备沐浴的热汤来。” “倒也不是非得要再折腾一次,”成帝皱了皱眉,缓缓地抬起了自己包好的右手,很是不悦地盯着它,“这样子,不好碰水。” 钟情怔了怔,犹豫了一瞬,试探着提议道:“那臣妾......服侍陛下沐浴?” 成帝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钟情,骄矜地点了点头。 钟情顿了顿,坦白说,她在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就以成帝今日的兴致,陪着他洗澡......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说出出的话泼出去的水,钟情都主动请缨过了,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吩咐了宫人们准备了洗浴的东西来。 半柱香后,舆洗室内,钟情兢兢业业地给成帝擦洗换衣,成帝,呃......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正忙着一寸一寸地扫过钟情身上的白色寝衣。 那眼神是赤/裸得近乎轻佻的。 钟情被成帝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成帝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狂放,唇角微微勾起,规矩地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半寸,少顷,含着笑望着钟情,缓缓地吐出了那三个字:“一起吧。” 钟情僵了僵,温顺地垂下眉眼,就着跪坐的姿势,将自己的五官隐藏在发髻的阴影里,半晌后,她听到自己声如蚊呐、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句:“好。” 只是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成帝的酒量是真的不好,今晚情绪又大起大落,中间几次想折腾又屡屡被打断,等到钟情终于默许了,成帝压根没再有心思去留意她身上那点奇怪又微妙的抗拒,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就只是很想要眼前这个人罢了。 成帝吻住钟情的唇,单手叩住钟情的下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一般,啃噬的很是认真。 氤氲的雾气中,弥漫着的全是情/欲的味道。 钟情有点受不住了,成帝是惯于软刀子磨人的手段,即使是在这种事情上,也能显出一种循循善诱、不疾不徐的漫不经心姿态来,钟情却明白,自己却压根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若是在这种事情上与成帝比耐性,最后吃苦头的还得是钟情她自个儿。 钟情吸了口气,垂下眼睑,掩上眸色,玉臂横展,松松地环住成帝坚实的肩膀,靠在成帝的肩窝上,细细地喘息着,似是勾引,又像是求饶一般地唤着成帝:“季郎......” 成帝顿了一下,猛地掀起水从浴池里直直地站了起来。 成帝想,有些事情上,或许自己不需要那么慢条斯理、按部就班的。 钟情最早还有力气分心想自己那点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很快,她那消极怠工的态度就于无形之中激怒了成帝,成帝脾气上来,将钟情狠狠地按在那张曾经幽禁了她八年之久的黄花梨嵌玉围子大床上…… 意乱情迷之间,成帝松松握住了钟情的腰,有些苦恼似的,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宫中的老嬷嬷都道:髋骨太窄的妇人,生产之时,是最易闹出事儿的。 成帝不由犹豫了片刻。 他想再要一个儿子。 可他更不想钟情出事。 成帝犹豫之间,从后至前,从左至右,又在不经意将钟情揉搓了个遍。 钟情本来不想打扰他的,也是怕再惹了他的兴致起来,可是成帝这么挠啊挠的吧,钟情她就是忍啊忍啊的,也还是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腰腹上那一圈全是钟情的痒痒肉,平日里成帝摸一摸倒还罢了,钟情尚且忍的,今日怎么就还带上指尖开始挠了呢,钟情一旦破功,那就是一泻千里,彻底忍不住了,躲到绣着缠枝花的红丝被里,抿着嘴巴受不了般地笑,边笑边道:“陛下别,别挠了......痒的慌......” 这一笑,却是把方才的什么暧昧的气氛全都给彻底笑没了。 成帝无言失笑,也知道自己方才是犯癔症了,偏要往钟情的痒痒肉上挠着,虽有点大好气氛被扰了的郁闷,但也不多气她,倒是钟情怕他生气,躲在红丝被里也不停地偷眼瞅他,成帝被钟情看的好笑,又见她身上只剩了一条绣着鸳鸯戏水的水绿色肚兜,躲在锦绣堆里,更衬着眉眼间有一股惊人的媚意,恍惚间,倒是与当年初见时那个艳气逼人的小姑娘毫无差别。 似乎连年华与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丝毫的痕迹。 总不负,韶光好。 钟情一迎上成帝猛地深沉下来的眼神,心头就打了个突,在心里哀叹着不是吧......这下又要来了。 不过成帝缓了缓,却只是另拿了条锦被将钟情全身上下囫囵拢了个全,然后将她松松抱到怀里,低头吻着钟情鬓发汗湿的脸,待把人亲的神思恍惚了,才冷不丁地开口问道:“宝儿......再给朕生一个吧。” 钟情心下大震,后背陡然一凉。 那瞬间的第一反应是:他知道我偷偷服避子丸了?! 第17章 再谈心 不过很快,迎着成帝那温柔缱绻的眼神,钟情把压在喉咙口的那股气轻轻地吐了出来,缓缓地放松了心神。 钟情想,如果成帝知道了自己背着他偷服避子丸的事情,不大可能会是这般平和温柔的态度,他这多半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罢了。 钟情额头上方才被折腾出的热汗经这么一吓,顿时感觉透着丝丝的凉意,让她坐立难安,情不自禁地在成帝怀里扭了一下,等意识到二人之间的尴尬情况时,赶紧又悻悻然地僵住了。 钟情把自己的下巴磕在成帝的肩窝上,实在是怕了那档子事,皱着脸有心想与他多说几句好转移一下此间的暧昧气氛,凝眉苦思了一番后,钟情神光一现,想到了某件一直埋在自己心头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事。 此刻却是个不错的时机! “陛下!”钟情一时激动,直接坐直了身子,锦被顺着她光滑的肩头往下掉,钟情又回头手忙脚乱地去提,最后还是成帝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提起锦被将人结结实实裹成了一个茧,然后拍了拍钟情的脑袋,一时有些失语的模样,无可奈何道:“有话说话,不要乱动......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一般,在床上还蹦蹦跳跳的。” 钟情尴尬得通红了脸,本打算小鸟依人地靠在成帝肩头羞答答地向他提起那个话题的计划瞬间流产而亡,比身体长了十年的心理年龄让她羞愧地端端正正坐好了,心虚地放弃了装嫩撒娇的那一套。 成帝看着好笑,低下头,抵着钟情的额头,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方才想与朕说什么呢?” “陛下,”钟情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伸出手,偷偷在下面拉住了成帝,像是给自己鼓舞打气一般,慎而又慎地说出了那句就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 “臣妾也想给陛下再生一个孩子......可是臣妾,不敢,臣妾害怕。” 成帝的脸微微僵硬了片刻。 钟情其实在“不敢”和“害怕”两个词里很是犹豫了一番,极力想从中挑选一个更“无害”的来,尽量减轻对成帝怒火的激发,自然,钟情自己摇摆来摇摆去,临到话出口,都没有真在心里给这俩词决出个高下来。 索性嘴皮子一秃噜,全说了。 成帝眼睫微垂,扫过钟情惴惴不安的面色,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在怕什么呢?”成帝话出口,又顿了一下,放弃了什么一般,闭了闭眼,与钟情额头相抵,一字一顿地承诺给她,“别怕......宝儿,有朕在呢,不怕啊。” 钟情想,我还能怕什么呢? ——我不过是怕死。 更怕的是,自己死了之后,连带着孩子们都被人百般欺负,落不得个好下场。 钟情心中终究是对成帝存着怨的,这个承诺,上辈子的成帝也予了她,可是最后,钟情还是死了。 不仅她死了,她那肚子里的两个孩子,也是一死一残。 钟情挪开自己的额头,别过脸,有些赌气地反问成帝:“陛下这话,却是又对几个女人说过?” 成帝的脸色淡了淡,默不作声地退开了些距离,安静地看着钟情,一语不发。 钟情说这话并不是吃醋,只是因着后怕,可被成帝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反而让钟情心头的那缕焦躁感愈来愈甚,那些本打算含蓄委婉娓娓暗示的话,这回却是被钟情硬气地顶了出来。 钟情语气激动道:“苏宝林为陛下生大皇子,血崩而亡;皇后娘娘产二殿下,二殿下早产羸弱;云贵人生羲和公主,更是险些一尸两命,最后羲和公主活了,云贵人死了......陛下这后宫里,拢共就六个孩子,两个生下来便没了母亲,一个体弱多病日日吃药,臣妾侥幸,有惊无险生了僖儿,可是臣妾不敢赌,这一半一半的好运气,下一次还会不会落在自个儿身上!” 话说到这份上,钟情自己也豁出去了,神情举止间甚至带了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梗着脖子赌气道:“......陛下觉得臣妾不识抬举也好,妇人短见也罢,可是臣妾,臣妾就只是真的害怕罢了!” 钟情说着说着,想到自己上辈子的难产,不禁悲从中来,脖子梗得更直了。 却是从头到尾,都不敢真的抬头看成帝一眼。 钟情自己也清楚,她这话,说来是十分诛心的。 成帝这一路走来,过得并不容易,后宫皇嗣稀少,也是前朝屡屡用来敦促成帝广开后宫、大选秀女的理由,钟情知道,这也并非是成帝自己乐见的,也明白,她作为成帝的女人,却用这种堪称是指责对方无能的语气,噼里啪啦如此毫不客气地说了这一大通,于帝王,是僭越,于季郎,是诛心。 钟情也不想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地去指责那个、质问这个的,只是这些话,毕竟在她心里憋太久了,话出口前,她是愤怒慷慨,话落地后,却是后悔难堪,但如今室内一片静谧,钟情仔细咂摸了自己的心境,竟然觉得,是分外坦然的。 钟情想,如果成帝因此厌倦了她,疏远了永寿宫,其实也无甚好忧愁的——她就关上门来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了!她活了这些年,早不是那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嘤嘤哭泣的小姑娘了,她守着允僖,就像一只母兽守着自己的幼崽,纵然再是无能,也绝不会让旁人再伤了那孩子去的。 除非那些人再跟上辈子一样,从她的尸体上踩过去。 可是这一回,钟情想,自己不再是怀着孩子,而在这深宫之内,想让一个身体康健的年轻妃嫔无声无息地突然暴毙......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钟情想到最后,甚至是越来越坦然无惧。 成帝却压根不知道钟情已在心里单方面把二人的未来规划到了彻底“老死不相见”的地步了。 成帝只是无言地沉默了半晌,然后轻轻地伸出手,盖在钟情的眼睛上,温声劝慰她:“宝儿......别哭了。” 钟情憋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懈,眼眶里吱呀呀打转的泪水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不要钱一般砸在成帝的手心里,钟情狼狈地把自己的脸伏在成帝的掌中,不想叫他看到自己这眼眶通红鼻头紧皱的丢人模样。 成帝纵是心中有火,也被钟情这沥沥淅淅的眼泪给浇得一丝火星子也没有了。 成帝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钟情连人带被整个拢了过来,放在怀里。 成帝想,宝儿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自己也正暗自忧心着的呢,只是...... “皇后之事,牵扯复杂......”成帝倾身下去,附在钟情耳边,低低道,“至于苏氏和云氏......” 成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眼神冰冷得可怕,捏紧了钟情的手,一字一顿地坚定道:“朕绝不会,叫你与她们一样的。” 钟情被成帝拢在怀里温声安慰了片刻,茫然地靠在成帝肩头平稳了情绪,内心的疑惑却越发深了。 ——所以上辈子怀孕后,处于成帝和孝纯皇太后二人高度重视下的自己,究竟到底是栽在了哪一步,最后竟落得个难产而亡的结局呢? 那些人想害自己,钟情自认自己虽不够聪明,但也至少谨慎,更有成帝在旁三五不时地就来看看......如今不只是那幕后之人动手的目的,还有他们当时究竟用了什么东西得的手,都让钟情想不明白。 钟情心底隐隐发凉,恍惚意识到,自己上辈子的难产,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极有可能,牵扯到了什么更深的水里去...... 钟情突然打了个激灵,骤然反应过来一个点:如果自己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自己难产后得到足够令他们这般铤而走险的巨大利益的话,其实不妨换个思路,很有可能,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 钟情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抓住了成帝的手,惊叫出声:“季郎!” 钟情慢慢回过味来了,上辈子她死后,不到一年,傅皇后生的二殿下也去了,紧接着,就是后来的允僖......钟情原先沉浸在自己和儿子的惨死里久久不能释怀,如今回过头来,却骤然发觉,那岂不是代表着,上辈子一直到自己回来前,成帝膝下就剩下两个儿子了? ——苏宝林生的大皇子,自幼被养在婉贵妃名下,然而谢家在钟情死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彻底败落了,婉贵妃夜上牵星楼,从十丈高楼上一跃而下,死状凄惨。 在这之后,钟情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大皇子相关的消息了。 ——安贵人生的三皇子,自生下来便被抱到了孝端皇太后的慈仁宫里,钟情早该想到的,孝端皇太后此人,可绝不是她表面上那副吃斋念佛的慈悲样子...... 所以上辈子僖儿死后,成帝最终是不得不要在这两个儿子里挑一个入主东宫的,大皇子和三皇子,一个背后站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华郡谢氏,牵扯各方世家利益;一个靠着当年就手腕高超,能用中宫皇后身份给自己和白家争取到最大利益的孝端皇太后......这两个里的哪一个,恐怕都不是成帝心中的上上之选。 钟情想,女人难产是常事,可是太多了,可就显得不似巧合,而是人为了。自己先前,就一直把苏氏和云氏的死想成了后宫妃嫔争宠作恶的后果,可如今回头想想,纵然苏宝林和云贵人是无所依恃被旁家暗算的,可傅皇后呢?有镇国公府和虞宁侯撑腰的中宫皇后,也能着了那些嫉恨下手的后宫妃嫔的道么?乃至于后来的自己......钟情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天真了,这里面的水,怕是比自己原先想的深多了。 钟情一时思绪混杂,脑子里乱的可怕。 成帝低下头,亲了亲钟情被冷汗浸湿的鬓发,再一碰她的手,触手沁凉的可怕,成帝暗叹一声,以为钟情是真被这些事给吓坏了,正想绕个这个话题,想着缓缓算了,却被钟情陡然严肃下来的神态给打断了。 “季郎,”钟情死死拽住成帝的手,仰头直视他的双眼,祈求道,“你是会武功的吧......可不可以,也教教我呢?” 第18章 第四个巴掌 成帝愣了愣,温柔地反握住钟情的手,有些奇怪道:“怎么突然想到学武了?” 钟情脑海里乱得一塌糊涂,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该被自己遗忘的东西被自己大意忽略了,听到成帝的问题,也只草草地收敛了心神,心不在焉地回道:“臣妾是想着,若是想给陛下生孩子,还是得需臣妾自个儿的身子骨强健点的好,不然怕是熬不住......” “胡说八道什么呢,”成帝很不乐意听钟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悦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有些好笑道,“你想强身健体,朕给你找几个练拳的女师傅好了,不过练武一事,还是算了吧。” 钟情抿着唇,有些不高兴地望着成帝。 成帝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活似个想要讨糖吃没要到的小姑娘,迎着钟情控诉的目光,忍不住弯下腰来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以为是练武......是跟你们学跳个舞那么简单的么?”成帝一边笑一边促狭地看着钟情,羞她道,“练武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你这小胳膊,这小腿......” 成帝趁机把钟情从被子里挖出来,从头到脚捏了一遍,嬉笑道:“你能扎得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么,就要跟朕学武......嗯,宝儿?” 钟情的脸羞得火辣辣的,知道自己这是想当然了,脑子一抽异想天开了。 “那就拜托陛下先给臣妾找两个女师傅吧,”钟情咬了咬唇,痛定思痛,决定自己要脚踏实地,从无到有,先不耻下学地打个底子先,“拜托了!” 成帝见钟情认真的态度,脸色也严肃了起来,沉吟片刻,如此建议道:“大张旗鼓地叫人进宫太招摇了,怕是母后知道了,又要与你不喜......说起来,你这宫里,如今正好还缺两个大宫女不是么?这么着吧,你先空着,不必急着补,朕亲自给你寻两个知根底、懂功夫的,回头放内务府,你直接去领。” 钟情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不过想到了什么,又顿了一下,苦恼地掰着指头算道:“不能两个全是会武的,我这儿还缺一个粗通医术的,原先那抱棋是会些,只是用着不合我心意,如今剩下的六个都是毫无底子的......陛下能不能给臣妾找一个会武功、一个懂医术的啊?......武功也无需太高,医术也不必极妙,关键是人一定要忠心信得过,看到什么不对的能主动提......” “好好好,”成帝简直拿钟情没有办法,被她这一脸认真严肃的可爱模样逗得心痒痒的,忍不住附在钟情耳边,叼着她的耳垂逗弄她道,“不过呢,宝儿不必弄的这么麻烦的......朕适才刚想到,你若真想练武,还是有快点的法子可走的......” 钟情惊讶又惊喜地侧过脸看成帝。 成帝一口吻住她的唇,在二人唇齿交融之间,憋着笑吐出两个字:“......双修。” 钟情猛地涨红了脸。 一番颠鸾倒凤,云雨初歇后,成帝揽住钟情,忍不住在她耳畔低低地调侃道:“宝儿这是要上高山下火海,还是要闯龙潭虎穴呢,这又是要会武功的又是要懂医术的......” 钟情迷迷糊糊之间也被成帝惹得烦不胜烦,躲过他的骚扰,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地嘟囔道:“什么龙潭虎穴,我不过是,想多陪你们一些日子罢了......” 成帝微微一怔,片刻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成帝也学着钟情的模样,趴在软枕上,与钟情脸贴着脸,呼吸相闻,小心翼翼地勾住钟情的小拇指,温柔地看着钟情睡得懵懂的脸,低低地笑着道:“那说好了哦......要陪着朕一辈子呢......可不许反悔的哦。” 钟情的眼睫颤了颤,侧过脸去,装作被打扰到了一般嘟哝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成帝,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钟情想,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揪出幕后之人,做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 翌日晌午,请罢了安,钟情刚回到永寿宫主殿的内室坐下,将将歇了一口气,抱琴笑吟吟地拿了梨花膏在钟情腕上抹着,眉飞色舞地与她小声禀告着昨夜之后念茶的下场。 钟情失笑,倦怠地听了一听,就不怎么感兴趣了,无论是念茶背后对她的那些不敬之辞,还是最后凄惨可怜的下场,钟情上辈子便都听过一次了,这辈子再如何,也翻不出个新花来了。 外间传来些许隐约的响动,钟情微微抬眼,抱琴立即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正要撩开帘子出门去问,抱画皱着眉心绕过屏风从外间进来了,福身半跪在珠帘外,小声地向钟情禀告道:“娘娘,崔美人说自己炖了鸽子汤,端过来要给您尝尝。” 钟情失笑,这种手段,是她刚入宫时惯常用的,做上几样吃食,去后宫各个稍微有头有脸的主子那里拜访一二,一回生二回熟的,也就讨个面子情了。 自然,被拒之门外的时候,也是惯常有的。 不过......钟情暗忖,自己做的可是比这崔美人要走心多了,无论如何,至少是先打听好了人家的偏好忌口才敢上门的,哪像崔美人这般,炖了个不走心的鸽子汤,就巴巴地拿过来示好告饶了。 就想这么着地把前事翻过去了么?钟情无声冷笑,轻轻拍开抱琴的手,淡淡地冲外面吩咐道:“请崔美人先去花厅做做吧......抱琴,来,先给本宫上妆。” 抱画低低地应了句诺,起身退了出去。 钟情对着铜镜,将其上的自己仔细审视了一番,微微一笑,吩咐抱琴,去请了章选侍一同到花厅“坐坐”。 待崔、章二人俱在了,钟情这才施施然地起来,搭着抱琴的手,慢条斯理地进了花厅。 花厅内的崔、章二人当即惊坐而起,大约心里是有底的,和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俱都慌慌张张地向钟情福身问安。 钟情缓缓入座,没有忙着叫二人起来,而是先极冷静,又极漠然地打量了二人半晌。 ——崔氏,从五品尚宝寺少卿家的嫡二女,一个地地道道的豆腐西施,长得虽美,性子却极温懦怯怯,及至于到木讷的地步;章氏,从七品盐课司副提举的独生女,许是家中长辈宠爱,自小活泼,也大概是对着钟情,总惯有一种迷之惺惺相惜的错觉,总而言之,有时的冒失举止,偶尔都让钟情头疼了。 这是上辈子的钟情,在这时候对二人的大略印象。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的话,钟情本是不在意于永寿宫中留这么两个安分守己又有些活泼趣味的宫嫔的,就是留着闲来无事常说说话,也是好的。 可惜...... 钟情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小口,对着战战兢兢的崔美人,轻轻地扯出一个冷淡的微笑,施施然地开口问她:“令尊崔大人,如今可还安好?” 崔美人的脸色猛地白了又白,好半晌,才嗫喏地开了口:“......劳娘娘惦记,说来羞愧,家父日前在酒楼吃多了酒,与人起了争执,后来又是,又是大打出手......” 崔美人面色惨白,额上冒汗,说不下去了。 说起来,当初以崔氏的出身,若非她是这样唯唯诺诺的性子,成帝是绝不会将她放在永寿宫的......而崔氏那般出身,却被教养成了这副模样,她那不着调的混蛋父亲,功不可没。 只这却不是钟情如今在意的地方了。 钟情搁了茶杯,倏尔一笑,很不客气地纠正了崔美人方才的那句“惦记”。 “可不敢居这样的虚名,”钟情言笑晏晏,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没有半丝到达眼底的,“......本宫深居内闱,可没有这般灵通的耳目,能崔大人前脚刚被御史大夫们参一本,后脚就紧跟着知道了......这说白了,还不是多劳了崔美人您,既有与宫外沟通的灵巧手段,还有及时觐见陛下的高招嘛。” 崔美人因父亲获罪而昨夜急急地在半道上截了成帝求饶的事情,并没有激怒钟情,事实上,上一世的钟情在崔氏求情无果、来自己这里半藏半掩着哭诉时,还出于怜惜与同住一宫的情谊,好歹帮着她在成帝面前说上了话。 可崔氏后来,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呢? 钟情已经懒怠算了。 崔美人一听钟情起了这话头,顿时面露绝望,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欲晕不晕的模样,哭得梨花带雨地冲钟情哀求道:“娘娘,嫔妾知道嫔妾昨日做的不对,犯了娘娘忌讳......实在是,实在是家父被押在狱中,嫔妾放心不下,走投无路,这才出此下下之策......娘娘宽宏,就饶了嫔妾这一次吧......” 第19章 线索·甲 “你也不必在这儿哭,”钟情心里突然厌烦极了,冷笑着坐直了,不客气道,“本宫不是陛下,也不吃怜香惜玉的那一套!” 崔美人被钟情如此突如其来的一顿吼,吓得六神无主,忍下喉咙间的呜咽,怕再惹了钟情发怒,也不敢随意开口,只恳求地看看钟情,再看看旁边跪着的章选侍,指望着对方能为自己说两句来。 章选侍咬了咬唇,面上浮现三分犹豫,纠结了片刻,垂下了头没敢吭声。 崔美人绝望地移开了视线,又惧又悔地看向钟情。 钟情抿了抿唇,心知崔氏就是这经不起事的胆小性子,也懒得再多为难她,直接道:“崔美人这般有自个儿主意的大佛,本宫这里庙小,是容不得了,念在同住三年的份上,本宫也不催你,你自己选个想去的地儿,本宫就不远送了!” 钟情说罢,想到前世的那些污糟事儿,顿时心情更差了,也不耐再在这里和崔美人纠缠下去了,言尽于此,她起身就想走了。 崔美人却是惊呆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永寿宫里惯常性子柔、度量大、好说话、不计较的钟妃娘娘能因为她昨夜那么一次的越矩冒犯,就立刻翻脸无情,竟是狠下心来直接要撵她走了。 崔美人大惊失色,仓促之间,只急得去追过去抱住了钟情的小腿,低声下气地哀求道:“钟妃娘娘,嫔妾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嫔妾这一回吧......” 钟情不想与崔氏这么车轱辘下去,闻言便回过头来,俯视着崔氏,反问她:“那崔美人说说,自己错在了哪里?” 崔美人不意钟情突然发问,怔怔愣在那里,须臾后,见钟情脸上的冷意愈发明显,吓得一个激灵,不待细思,便把自己心里约莫的想法说出来了:“嫔妾错在,错在不该明知陛下是来看娘娘的,却故作偶遇,等在陛下过来的路上求见陛下......可是娘娘,嫔妾并无半分邀宠之意啊,嫔妾只是,只是忧心家里,想着面见陛下求求情而已......嫔妾敢对天发誓,倘若有故意截道邀宠之心,就叫嫔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娘娘就饶了嫔妾这一回吧......” 崔美人说着说着,复又趴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钟情失望地收回了视线,临走前,瞥见旁边一同跪着的章选侍,凉凉地开了口:“章选侍觉得,崔美人错在哪里了呢?” 章选侍愣了愣,瞅了伏地痛哭的崔美人一眼,犹疑片刻,小小声道:“以嫔妾之浅见,崔姐姐错......不在拦陛下,而在不经娘娘,先拦陛下。” 崔美人愣愣地看向章选侍,不明白她这说的与自己又有什么区别,错的本来不就是不该不过钟妃的明路就擅自去路上拦了成帝来见么......可是自己也是为情势所迫啊,父亲正身陷囹圄,做女儿的又如何放心的下呢?更何况,纵然父亲他平日里再是不着调,府中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几十张嘴也是在等着他的俸禄吃饭的,若是父亲此番就这么折在狱中了......自己也是情之所急,耽搁不及了啊! 章选侍一看崔美人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定然没有理解自己这句话的真意,有些急了,直接道:“崔姐姐,你纵是着急,也该想着,先问问娘娘的意思啊......娘娘素来宽厚,你我二人又在这永寿宫里住了近三年之久,难道你家中出事,娘娘知道了,还会坐视不理不成?” 崔美人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想开口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钟情已经走了。 崔美人软软地跪到在地上,明白这一回,钟妃是铁了心要赶自己走了。 —————————————————————————————————————————— 洛阳皇宫,御花园。 傅韵秋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只想叹气。 成帝二十一年入宫的待选秀女里,有个婉贵妃的庶妹,在家中甚是得宠——谢家的十一姑娘,谢清雅。听闻谢清雅的生母,是婉贵妃母亲谢夫人的贴身侍婢,开脸抬了姨娘后,伺候主母也是一如既往的卑微恭敬,贴心贴力,什么冬日用胸口给谢夫人暖脚、夏日整夜不睡给谢夫人打扇的......都是常事。 也是因着自己生母在谢夫人面前的脸面,谢清雅打小便被谢夫人放在跟前教养,说出去,那是如嫡女一般的待遇,就是在婉贵妃面前,也是极得脸的。 谢清雅其人,傅韵秋是自然不会去招惹的,但别个......可就不一定了。 其中的典型,便是二度回归的陆氏女陆妍珺。 ——初选当日,陆妍珺可是婉贵妃亲口点的“撂牌子”,如今她在孝纯皇太后的坚持下又回来了,可不是直打谢家与婉贵妃的脸?谢清雅自然忍不得,三五不时的,便要叫上人与陆妍珺闹一场。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谢清雅带人刁难陆妍珺,广阳宫的云宝林从旁路过,见陆妍珺平白受辱,不忍,故上前劝了两句,不成想,偏架拉得不好,反而惹火上身,得了谢好一顿明里暗里的埋汰。 要说呢,也是谢清雅这张嘴,实在是不饶人,若她单骂云宝林便罢了,云家门庭败落,云宝林在这深宫里也是忍得习惯了,可偏偏要骂到云宝林那早逝的姐姐,羲和公主的生母——云贵人身上去。 且说的,正正是那污里八糟的关涉女子贞洁之词。 施贵人带着羲和公主逛御花园,乍听到这么一句,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云宝林更是一想到这话被小公主听到了,又羞又气,一个忍不了,直接上了手。 结果理所应当的,输了个底朝天。 钟情与沈婕妤谈着崔美人的去留问题路过时,就看到云宝林被未央宫的人按着跪在地上挣扎不得,狼狈不堪地屈辱哭泣,上一世的秋嫔,如今还只是待选秀女的傅韵秋,眉头微微皱着,正和韩家那小姑娘一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云宝林身前。 双方对峙十步外的地方,永和宫的施贵人,正紧紧护着自己怀里的羲和公主,一大一小的两双眼睛,俱是满眼的漠然。 这可真是......有够热闹的。 钟情一时之间,还真兴起了几分吃瓜看戏的心思。 但这个念头也只有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扑到钟情脚边来,真情实感、痛哭流涕地为云宝林喊冤。 钟情的脸色猛地变了,紧紧地盯着那宫女,寒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婕妤不由愕然地侧头看向钟情。 不仅是她,全场所有人都被钟情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被钟情紧紧盯着看的小宫女犹甚,她结结巴巴的,又把方才那番“自家主子只是好心劝架却被谢家姑娘带人羞辱”的言辞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钟情听得清楚明白了。 不错,就是她。 那一日,在永和宫外,钟情追过去却没探听到主人的那句话,正是出自这小宫女之口。 ——那句“娘娘答应过奴婢的,只要贤妃死了,就......” 钟情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冰寒,冷冷地落在了云宝林身上。 这宫女,是云宝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