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男主当皇帝》 第1页 《干掉男主当皇帝》作者:祝臣 【文案欺诈】 白锦锦此生只有一个愿望:娶到世仇北地王的小公子为王夫。 他会是她最尊贵的那一个,她要找一百个“詹吉儿”伺候他,用牛奶给他洗脚。 小公子的长兄和妹妹都死了,白锦锦的愿望变成了两个。 帮他报仇,然后娶他。 小公子黑化了,白锦锦的愿望又只剩下一个: 这天下是你这么祸害的吗?闪开,本王我来!你给我进后宫去! 【文案不欺诈】 开国女帝白锦,史载她“英才而伟略,忍心而龙威;令出而行,到处而服”。 她火焰一样灿烂的前半生沉没在山河卷册之间。 北地的小公主怀玉,嫁给了一位病弱而阴鸷的皇长子。在锦绣织成的京都,她的命运张开了巨口,等待她或被吞噬,或涅槃成凤。 南国的少女嗣音聪敏而有谋略,又具希世风华,她身后数百年,人们仍会唱起关于她绝世美貌的歌谣。 歌曰: 昔有美人兮宛如清扬,遗世独立兮在水一方。 pov写法,每章都以不同人物视点展开。 感情线淡事业线强,所有感情线都是1v1。 女主成长型。 主要角色死亡。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女强 相爱相杀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锦,怀梁 ┃ 配角:怀玉,宋嗣音 ┃ 其它:文正之乱 一句话简介:女主干掉男主当开国皇帝的故事 立意:讲述女性们如何在乱世中奋起反抗自己的命运……吗? 第 1 章 窗外大雪飘了整宿。 怀玉信步走到门外,天色尚早,整片大地泛着光,映在她眼睛里一片苍茫,像是盖了一块水晶。刚刚升起的太阳把白花花的地面照得一片雪盲,她伸出一只手,挡一下眼睛的功夫,那半块火红的狐裘披肩顺势就从单薄削瘦的肩膀上滑落下去。一只寒鸦正在不远处歪头打量她,披肩落地溅起一片洁白的雪沫,它向前跳了两步,也张开翅膀飞走了。 怀玉低下头要捡,早有另一个人在身后捡了递给她。对方也不待她伸手来接,便把她半个人搂在怀里,重新细致地围好,顺手摸了两把火红的狐狸皮毛和少女的脸庞。 长兄转到怀玉身前,细细地把金丝绣的带子系成一个巧妙的结,结尾落在她胸前像是一只翩飞的金蝶——他一向心灵手巧,细腻得让身为女儿的怀玉叹为观止。 有几点雪被风吹落下来,长兄用修长的手指拢住怀玉胸前那只他亲手结成的金蝶,黑发落在他胸前,如同一段流动的墨绸,他温雅,聪明而身材高大,是每个女孩儿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一个兄长。 “这么大的人,只是毛手毛脚的。” 怀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有多少威慑力,怀玉知道他向来不会真心责难她, “回来风吹了,又闹着嬷嬷给你做姜丝鸡煲汤喝,白占着锅灶,一炖就是好几个时辰。” 她就扬起脸看着他笑,假装无知地揭短,“那你要嬷嬷也给你做去。” 长兄眉头一挑, “我们怕是没这个福气……嬷嬷只爱公主爱得紧,我没有妹妹的好模样,怕是入不得她的眼。我总琢磨着,要是你的话,即使是要活人脑子,嬷嬷怕也能给你剜出一个做羹来吃。” 怀璧拍了拍手,眉眼柔和地看着她——他其实也是极其俊秀的公子,说出来的话这时候却有些刻薄,带着兄长对年幼的小妹妹独有的那种坏心眼, “要剜的话,没准剜的就是我跟你二哥的……要嬷嬷不愿做,你叫重荣来,他必然是唯你马首的。到时候只要你一句话,他可不就从了。” 怀玉听他越说越不着调,不由得又羞又气,等他带着三分戏谑,说到“从了”的时候,她终于恨恨地一跺脚,恼了, “成天胡说八道,再不学好!这些我告诉父王去。”她一着急,单薄的身子动了动,那火红的一束狐裘眼看又要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胸前的金蝶也散开了大半,在寒风中惊颤颤地,好像要鼓翼飞逃。 怀璧赶着过去重新把披风给她系好,在他们身后有个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我可不敢,公子要掉了根毫毛,我爹非把我给公主炖了汤不行。” 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人站在院口,身后跟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车。这是东府李明堂的孩子重荣,他靴面上沾满了雪,怀玉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是趁着清晨刚刚赶来的。 三个人一同大笑起来,等到笑够了,怀玉首先登上车,哥哥和李重荣紧跟在她身后,三领火红的披风在大雪中呼散开去,风在他们耳边急切地飘摇而过。 “父王叫我们赶到昂河关去,究竟为的什么?”怀玉问道。 第2页 长兄的脸色却沉了沉,“湾儿,你到了便知了。” 怀玉见他如此,心头也袭上一丝阴霾, “又是为打了败仗的事?父王已递了降书,如今又要怎么办?” 怀璧不语,李重荣道, “北方与他们苦战三年,才得一败,他们早该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啃的骨头,更何况……”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那万秦的王位来路不正,北地是最后的□□人,他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怀玉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怀璧忽然皱了眉头,“何必又来说这些没用的。” “是,公子,臣下多嘴了。”李重荣恭敬地低下头,果然不再说话。昂河关离燕都大津不过数里,须臾便到,那是怀玉的次兄怀梁镇守的地方,亦是北方最后一道要塞,要塞之后,是燕方的都城。 更近一些,她看见次兄麾下那些勇猛的红袍铁骑,在城楼上烈烈燃烧着,如同火焰。只是她沉默安静的那位哥哥没有像往常一样走下城楼来迎接她,只是在她终于来到城墙的时候,怀梁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紧绷着嘴角抬抬手,示意手下士兵升起那道高高的城门。 怀玉知道,他心里必不好受——这位哥哥是上惯了战场,也打惯了胜仗的,故而这一次,她决定要原谅怀梁的冷漠了。 她一路穿过覆盖皑皑白雪的城墙头,昂河关地势极高,寒气逼人,高高的城墙垛上,飞檐挡住初升的太阳,飞檐之下几乎不见一丝光亮,一只铸铁的兽踞坐在飞檐的最高处阴鸷地俯瞰着怀玉,石头珠子镶嵌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怀玉突然觉出这个自己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变得既陌生,又恐怖。 经过城楼的时候,怀玉诧异地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士兵们——他们并非她家乡的兵士,那些从没见过的肃穆的银盔银甲比白雪还要刺眼,晃得她眼睛发疼。 ——万秦的士兵。 在他们身前密匝匝铺满一地骄傲的北方狐裘——他们本该在风里,在大雪中飘扬,此时却一齐拜伏于地,雪地上,一时如同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怀玉听见一名银甲的士兵道, “你们的旗,怕是挂不得了。” “听凭处置。”说话的正是她的次兄怀梁。借着眼角余光,怀玉看见他的拳头在衣甲底下狠狠地收紧,脸上却仿佛是万古不变地神色如常。 不知何时,怀璧和李重荣都已经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四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凛风中猎猎飘扬的苍鹰泅海旗,皑皑的冰川中,苍鹰羽毛依旧像是历代公主们最初刺绣的时候一样鲜亮。怀玉也绣过,在那苍鹰的左翅膀根下,是最鲜亮的一片羽毛,因她也是北方最末的一位公主。那是三年之前,她才十三岁。 但是那银甲的万秦士兵随即拈出一股箭,“噌”一声射落绑绳,在一片肃穆之中,骄傲的苍鹰悠然跌落地面,怀玉畏惧地向长兄的方向挨了挨,她的眼眶里突然一片酸涩,觉得好像有眼泪在里涌动。怀璧伸手抱着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没有哭。 他们的父王从城楼之后一步步走出来,身边不再是跟随他数十年的监国大臣,燕方东府,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面容冷峻沉肃,眼神如雪冰冷。紧接着才是那张怀玉熟悉的脸——东府大臣李明堂,父亲的挚友,李重荣的父亲,兄妹三人的次父。 陌生人的眼神严厉而摄人,怀玉忍不住后退一步,避开他的目光。但她的恐惧对他来说似乎什么也算不上,那一把沉稳的声音古井无波, “降书已经备好,”他偏了偏头,看起来似乎是在征求燕方的王和公子们的意见,但是怀玉知道他心里一点也不在意,她已从那人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 “我家殿下要两位公子和公主入秦安为质,这一点也清楚了吗?” 质子上京,而且是北地王所有的公子,那远在万秦的王,其心昭然若揭。长兄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什么,次兄和李重荣并肩站着,怀玉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神色,不敢去听陌生人接下来又说了什么,甚至不敢去看父亲。 可她最终还是抬起了头,哀求似地盯着父亲的脸。 “我知道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一个她最不愿听到又最是早有预料的一个答案。 怀玉感觉自己的魂灵一下子沉下去,她也没心思再去管问,任由长兄怀璧拉着她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谢主隆恩”,她把脸深深埋下去,最后一次贴在故乡的白雪之上。 雪冷得刺骨。 父亲站在廊下,看着那个不知名姓的陌生男人近前,冷冰冰地拉起他的儿女,行礼,随后扬声问道, “若公子们和公主准备好了,我们能否就启程呢?”他语调淡淡的,“上灯节要到了,我主很想有些小辈陪着他过节。”怀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怀梁在身后悄悄握住她的手。那些穿着银甲的士兵闻声围拢过来,在黑色的正殿里,他们的身影十分鲜艳。 第3页 怀玉僵硬地转过身,她以为自己会动弹不得,但是她施施然地迈开了步子,当那来自万秦的陌生使者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竟有余力,在脸上留出不屑的一个轻笑。 她到底是北地的孩子,燕方的公主,北地冷峭的悬崖就是她的骨头,北地凌凌的冰海在她的血脉里流淌——怀玉能听见那些雪花落在她身上,冰冷,高傲,说什么也不肯被染上一分颜色。 “……等等!”父亲突然唤住他们,怀玉的表情有了些微破碎,她停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一点温暖从身后裹上来——那是父亲撤下了她肩上的狐裘披肩,把自己的狼鬃斗篷围在她身上。 怀玉还是没有忍住,回过头去,只看见一张仿佛是在一夕之间苍老下去的脸:父亲镇定地注视着自己,神色并无异常,只有那只放在怀玉肩上颤抖不休的手出卖了他。可是当万秦使者的目光投向此处的时候,他随即就平静地收回了手去藏在衣底下,于是连这最后一点情感的表露也消失不见。面对自己的敌人,即便是输,他也断不会让破绽显露半分。 怀玉对着父亲了然地点点头,移开目光去向一起长大的玩伴告别,但是李明堂突然撂下的一句话让她有些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重荣,你跟着去。”于是怀玉就眼睁睁地看着李重荣自动自觉站到她和怀梁身边,侧头给了她一个明亮的微笑。一片寂静之后父亲的声音第一个响起, “东府,你这又是何必。”已经年过半百的男人背对着自己半生挚友怅然一叹。 “重荣是公子近侍,公子去,他自然也要去。” 父亲只是又怅怅叹息了一回,怀玉以为他不会再拦阻了,但是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忽而浮现出凌厉的光芒。 “不。”他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就让重荣留下。”怀玉怔怔看着忽然强硬起来的父亲。重荣抬起头向李明堂望了一眼,后者把头点了点,他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颤抖两下。 万秦来的大臣,正用严厉的眼光催促他们启程。她的长兄已经走出几步,却忽然转身折返,他握住了父亲的手,低声道, “只能将他接回来了。” “他”?怀玉不知长兄所说的究竟是谁,她甚至也没听见父王的回应,只看见长兄随即返身携起自己的手。 走下城头的时候,原本已经停了的大雪又开始铺天盖地向他们袭来,漫天的风雪尖锐地鸣叫着,如刀一般将庭院中直挺挺站着的那些枯竹吹得七零八落,怀璧,怀梁,怀玉在那些陌生士兵的簇拥下登上马车,厚重的珠帘放下,风雪的呼号也便被阻隔在窗外逐渐减弱,马车渐渐在大雪中变成一个小点,也没入漫天的大雪,再也寻之不见。 怀玉的故乡,也在那大雪之中渐至消隐了。只有十六岁的女孩望着逝去的故园,突然觉得自己被抛掷进了一个尚未可知的人世之中。 第 2 章 妹妹歪在他身上睡着,怀璧伸手拈着她一缕青丝,还有发间一股玉钗上垂下来的银丝,黑与银相互交织,衬得女孩的脸庞白皙,如同一张点了胭脂的素绢。她安祥地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他斗篷的一角,好像睡在一个浑然天成的世界,跟身外的万事万物没有半点关系。 那样的安详让怀璧心下少慰。 女孩轻轻一动,醒了。 似是呼应他心绪不宁。 “哥……?”怀玉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声音含含糊糊还带着些刚睡醒的鼻音,“你没出去?” 怀璧替她围了围身上盖着的狐裘,继续把玩她的头发,“我看入夜了,怕你睡着了掉下来磕着。” “那二哥呢?”怀玉问道。 怀璧指了指外头,从马车帘幕里隐隐透进一丝营火的光亮,还有人声马嘶和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他在外头跟着万秦的士兵一起宿营。” “就大哥疼我!”妹妹对他控诉,星辰一样的眸子闪了闪——出身北地的孩子多少都有点附佘的异族血统,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宛如琥珀,她用一只小手抓紧了怀璧盖在她身上的斗篷,翻身想要坐起来。怀璧赶忙用手按住她,不叫她乱动, “仔细弄坏了头发。” 他的小妹妹不依不饶,活像个恃宠而骄的小无赖,“弄坏了,你给我梳就是了。”怀璧装作无奈叹了口气,着手抚过怀玉已经散了一多半的鬓发和那股将掉不掉的玉钗,“罢了罢了。” 他眉眼间也遍染笑意,“你起来,我给你重新梳。” 于是她就点点头,乖巧地爬起来用厚实的狐裘把自己裹成一个火红的小毛团,同时伸手拔下发间那股玉钗交在怀璧手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小鹿似轻巧地望着他,带着笑意。 第4页 怀璧撂下身边的玉钗,细心地为她垂鬟分肖,在发尾又添一枚精巧至极的金饰,这才把玉钗拾起,再为她束好剩下的头发。 怀玉转了转头,发尾金珠相撞,一串晶莹的脆响。 “大哥你绑了个什么?”怀玉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那枚晃来晃去的小金珠子。 怀璧把她从怀里解放出来,笑道,“你轻些,那是重荣上次随次父去楚庭,我央他带来的金菡萏,本来预备你生辰那日拿出来要用的。” “那怎么今天拿出来?”怀玉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指尖小小的荷花苞,楚庭金雕手艺无比精巧,在那荷蕊初露的一点,还旋饰有伯蓝和拔以族出产的玛瑙白玉。 怀璧摸了摸她的头,“秦王召我们上京为质,我怕你心里过不去。” 这话一出,怀玉也怔了,脸上的笑意还没凝固,眼睛红了半圈,她不说话,坐着一动不动,任由那领父亲亲自为她披上的皮裘散落在身侧。看起来失魂落魄,怀璧想要出言安慰。 但是怀玉忽而摇了摇他的手,轻声道,“好啦,召都召了,我过不去又能怎样?” 她脸上展开一抹讽刺笑意,在那一刻,怀璧觉得自己的小妹妹仿佛是消失了,剩下在他眼前的,只有燕方高贵不可企及的公主, “天家难道杀了我们不成?” “那倒不会。”怀璧明知她是装的,却也不拆穿,只一径陪着她笑:就把你的面具戴起来吧,我的小妹妹。他心里想着,在那个遥远的,满是敌人的地方,我们确乎是需要一些面具的。 可是怀玉那样的神情随即消失了,笑容终于重新回到她脸上。怀璧心下终也少松,他伸出只手把妹妹重新亲昵地圈在怀里,怀玉仰着小脸,侧耳细听外面的声息。 人声,马鸣, “多半是在造火取饭了……”怀玉坐了一阵似乎又有些倦意,长长打了个哈欠歪在他肩上,“外面什么东西在响?” “嗯?”怀璧也细细去听,果然有些不寻常的声音,清脆如玉,但是嘈杂不停,像是……响铃混着马蹄声。 怀璧掀开了帘子,外头举火正盛,却丝毫不像要取火扎营的架势,万秦的行伍里有些骚动,应是也听见了这异响。怀璧将头探出去四下张望,只看见连营火把错落,满地铃声震天价响起来,红鬃宝马远远近近把他们围得严实,马蹄纷乱地踏在雪地上,也是清脆有声。 他伸手将帘子一掀,低声喊弟弟的表字,“不移?” “哥。”怀梁勒马近前,他没带兵器,只按着腰间一柄随身佩剑,怀璧在他眼睛里也看见尽是紧张戒备。 怀璧指了指,“外头怎么了?” “是附佘的女骑兵。”怀梁答道,依旧盯着远处举火的方向,“这一回来得凶险,想是南方蛮子不晓事,走到红玉附佘的路岔上。”话未说完,怀梁却忽然将手中剑半拔出鞘, “什么人?!”看清眼前人之后怀璧觉出弟弟的身子明显一僵,眼底随即满是嫌憎,但是怀梁压下眼底情绪,淡淡回道,“得罪了,不知岳相有何指授?” 那一日来接他们,向他们的父王宣读圣旨的冷面陌生人,竟是当今丞相岳方成,最开始怀璧只当是传讹,又或是自己听错了,他心下原也明白能够奉旨接质子进京的人,必然深得信任,来头非小,只是他也未曾想过这人竟是当今秦王的左右手,跟着他打下江山。 如此,即便他无论如何做不来谄媚形容,表面也不得不低头三分,这让担心他的怀璧不由得松了口气,亏得他平素冷淡,如今倒不显突兀。 所幸岳方成不计较他的冷淡,虽然表情漠然,说话倒还算和气, “公子们和公主久居塞北,可知道如今外边这些女骑兵是何来头?” “女骑兵?”怀梁未及答话,怀玉已经把帘子一掀,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那些红鬃宝马之上没一个男子,全都是身材婀娜面容各异的妙龄少女,一身鲜烈的胡地红锦裹着御寒的皮裘,各执火把,弯刀,强弓劲弩,白茫茫的雪地上,凭空像是滚起一团团烈火,烧得灿烂,摄人心魄。 担心妹妹安危,怀璧一把将她捞回车里去,他看见怀梁松了口气,眼中浮起赞许之意,向着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身去回答岳方成的问题, “那是附佘的胡女,住在雪山以北,拥可丽蓝城为王都,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分为共分两族十二氏:白袍者,称白玉附佘,穿红袍的,称红玉附佘,麾下带甲数万,多是女子领兵,其民通治玉,时以贩玉器首饰,牛羊好马为生,红玉附佘的这一族,离北地相当近……” 他嘴角无声无息地挑了挑,“莫不是你们的人领岔了道。” 第5页 但是怀璧却分明听见他的声音中另有一种陌生的情感,似乎掺杂了无奈;他的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点在腰间的长剑“镇声”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不似抱怨,却像是早有预料。 怀璧将身错过岳方成的肩膀去望一望,阵仗甚大,怕是有将近三百骑;他再回头看一眼万秦护送的车马队伍。 也就不到百五十人,且没有骑兵,都是步兵——除了附佘,天下再无出产战马之地了。 他看见弟弟嘴角挑得更甚,他秉性冷淡,这个表情算是罕见。 直到听见岳方成问,“若北地人碰上这红玉附佘,多是怎么办的呢?” 怀梁道,“这冒犯的就大了,要是平民商旅,那没办法,也只得给他们钱,要多少给多少。他们自有王都国法,不伏我们的管,杀个把人也不鲜见。” 怀璧未及听见岳方成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他只听见夜色里突然响起一声少女的惊叫,“怀梁?!怎么是你?” 怀梁一直绷着的声弦忽然放松下来,清朗的声音轻悠悠地飘开——他叫了那女孩的名字, “……白锦锦。” 怀璧从未听过他对旁人用这种口气说话,无奈,却也带着一点恐怕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纵容……不过,红玉附佘和他们不应该是死敌:红玉附佘进重山关扰掠,北地便率步兵和战犬驱逐,如此以往,从未停过。 怀璧随即想到,或许这正是弟弟认识这位附佘女孩的原因,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不管是在红玉附佘和燕方境内都不鲜见。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北方少年少女都是一双浅金色或是琥珀色的眼睛。 于是怀壁带着了然,一边把玩小妹垂在肩上的金菡萏,一边带着微笑继续倾听外头的动静。但是外面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很低很低的絮语,这让他多少有点失望。怀玉不明所以,但还是眨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陪着他听。 又过了一会儿,怀璧听见少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寂静的夜色中高高扬起,清脆如铃。 “你们都让开!” 她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马车真的缓缓动了起来,怀梁依旧伴在他们身侧纵马而过,腰背挺得很直,怀璧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是少女忽然又在他身后尖声喊了一句, “怀梁!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坚决地踏在地上的马蹄终于断了一下,怀梁带回马头,也转身沉声道,“很快。” 紧接着马蹄声渐远了,燕方地界,夜晚黑得如墨,怀璧只看见骑着骏马的美丽少女渐次远去,又走了几步就看不见了,只有她脚踝上一副金铃闪着微光。 “小情人?”怀璧把半个脑袋探出外面去,歪着头调侃怀梁。他素来沉稳安静的弟弟却摇摇头,叹口气,“不如说是大麻烦……”然后在听见长兄的笑声时回头佯装愤怒地瞪着他。 这段小插曲稍微削减了旅途中的屈辱和沉郁,马车向前碌碌前进,此后的事,尚无人可知。 第 3 章 夜寂静,脚步声碎。 空荡荡的街上只有几盏风灯没精打采地晃来晃去,像一只只垂死的手在风中胡乱抓挠,秦安不比北地,虽然已是深秋,可枝头枯叶尚未落尽,街上不见一片雪花,只是一片青幽幽的石板,任由灯的影子在其上乱晃。此刻已入人定,除去妓馆、宿店这一类之外,没有其他的商铺开着。街上静悄悄地,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细细的管弦丝竹,和惊寒夜醒的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 怀璧低着头看身边的弟弟和妹妹,怀玉有了些倦色,怀梁精神还好,可是他向来不常笑,神色此刻也不见轻松。 他弟弟出生的时候接连下了十四天的大雪,天透着红,满野地里除了白没有一丝其他的颜色。嬷嬷给他小字“雪生”,他长大了也不常在外人面前有多余的表情,总是严肃冷峻,倒真有几分像是雪生的孩子。唯有跟自家兄妹玩笑的时候,才能看出几分小孩的样子。 万秦的士兵早在城门口就换了下去,只剩下几个侍者步行跟在马车左右,所幸马跑累了,即便是步行也跟得上。那些侍者一个个都板着张脸,没有人答话,怀璧只得又问了一遍。这回终于有人低低应了他一声是。他叹口气,看见怀玉眼里露出受了屈辱的表情,怀梁依旧直挺挺坐在他身边,五官像是灌了铅钉死在模子里。 他拍了拍小妹妹,安慰她,“一会儿就好了,不论如何,总得安排我们先住下。” 再走一阵便入内城,黑色盔甲的侍卫为他们打开一扇沉重的铁门,星星点点的一些灯火自城墙之后冒了出来,有些固定在一个地方跳动着,另一些,在内城宫室之内游移不定,如同鬼火。 第6页 在一处偏宅,马车终于停下,也不待怀璧说一句话,那些仆人们就开始把他们少得可怜的行李从马车上往下搬,怀梁意识到他们是彻彻底底没将兄妹三人放在眼里,可天色既晚,他们更实在犯不着跟下人计较。 他正要下车入内的时候却忽然被一只横出来的手刺斜里拦住,“王上要公子们和公主即刻觐见,耽误不得。” 怀璧抿了抿嘴角,好脾气如他也不得不努力压下怒气,“我们新到,可否容些时间安顿下来?” “陛下要诸位即刻觐见。”那侍者只是板着脸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透过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怀璧似乎看见派遣他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执天下牛耳的秦王。 一样的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他不憎恨他们,只是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他命他的宰相当着他们的面扯去燕方大旗,把那泅海的苍鹰踏落在地上沾满雪泥,仿佛这些战败的公子公主与他而言不过是一些无知无觉的木石死物,随他心意放在棋盘左右权充筹码。 于是怀壁端端抬了抬手,深烟色的袖子在夜色里晃过一道暗影。他按了一下车窗雕花的框,“知道了,就去。” 他授意弟弟把他们的已经要睡着的小妹妹拍醒,看着那张精致白皙的小脸上露出不悦神色,安慰道,“忍一忍就好了。” 在无尽的深夜里只有王宫还醒着,殷红的龙头蜡烛一路通到正殿深处,执掌天下的人就坐在那烛光的深处,他年过半百,但目光炯炯。 一个年轻人侍坐在他身侧,眉眼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有五分相似,只是更精致柔和些,且脸色苍白,如有隐疾。一同坐着的,还有他们早已认识的岳方成。 他看见北方的两位公子和一位公主,都恭恭敬敬站立在阶下的时候,冲他们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传了座之后,兄妹三人尚未坐定,那年过半百的男人却直直盯住怀梁的脸一叹, “孤与北地王不相见已有二十几年了,他也老了。”天子专注地盯着怀梁的脸,“你倒是像极你父王……你是他的几子?” “回陛下,臣是北地王次子。” “好,好。”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俄而又轻声吐出一句话,不似责备,倒像惋惜, “当年太子奸恶不仁,你们父王不该趟这趟浑水。既然趟了,三年前孤请他进京称臣,也该降服。谁能料到他竟执迷不悟,相与抗衡。” 怀璧不知他提起这件事究竟意欲如何,便偷偷伸手在底下拽了一把怀梁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话,弟弟果然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缄默不语。 他跟父亲一般年纪,怀璧知道如果较真地细细查考起来,她说不定还要更大些,可是他看上去却远没有他们的父亲那样苍老,他背挺得很直,说话的声音洪亮,眼神里隐藏着成王败寇的倨傲和执掌天下的笃定,那股威压让怀璧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无法答他刚才那句话,只得等着他自己接下去。 “我要是估计不错的话,燕方此刻已然是大雪封山了。”所幸,他没将那个怀璧畏惧的问题继续,表情轻松地聊起了下一个话题。 “陛下记得一点不错。”怀璧恭谨地答道。 “北地苦寒,你们来这里住着也好。” 他将岳方成说过的那一番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或者说,当日岳方成说这句话,原本就是奉了他的命。那高高在上的王坐在一室莹莹燃烧的烛火之间,殷红的龙头蜡烛将他一身大赤金绣滚龙边的便袍越染上一层让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亮金色,但是他冲着北地的孩子们微微笑了笑,软化了他那身衣裳, “这里倒还没下雪,上灯节也要到了,你们就住下,就当陪我这老头子过上灯节了。” 而他真正的意思,将按下不表。 怀璧心中想着,颇有些讽刺意味:不过是质子进京,以防再反。 又何必说得如此动听。 皇帝回头吩咐一直侍立在他身边的年轻人, “萧林,你差人告诉外廷,教好好对待北地王的的孩子,有什么玩物安排一些进去,有手脚利落的丫鬟奴才也挑上几个,剩下的东西,例同君王子侄。” 他又把脸转向兄妹三人的方向, “孤没有旁的子侄,只一个幼子还未成年,剩下就是这个嫡长子,比你们虚长两岁。” 他自然没有旁的子侄,怀璧七岁时便听说当时天家的第五子容鉴起兵同太子争储君之位,十三岁时虹桥兵变,十四岁当时的秦王后连外戚谋反伏诛,关于他的事情让怀璧记忆犹新。 那时他的弟弟还不记事,妹妹只是一个终日嘟着嘴唇睡在摇篮里的小小襁褓,父亲是太子的部下,奉太子命令镇守北方。 第7页 但是怀璧记得,纵然没见过秦王本人,纵然父亲总是殚精竭虑要把他们保护在一方干净的天地里,怀璧却还是记下了他的故事,那些带着血印子的故事,都从父亲召人议事时那丛紧闭的帘幕里露出来,故事里他韧心而忍性,冷酷得让他害怕。 可他现在却不能怕了——因为他身边有是他的弟弟妹妹: 怀梁刚不过二十二,虽是战火中历练出来的年轻将才,可权谋机变之术却是一窍不通,更兼对谁都是一副冷淡; 而怀玉,刚满十五。 他又怎放心让他们独自对付这位昔日的秦王,又或是留在危机四伏的万秦。 纵然他现在看起来已同怀璧记忆中那些泥雕木塑的帝王将相没有两样,但是怀璧却始终对自己记忆中那凶名赫赫的秦王抱有一丝忌惮。 他眼神肃了肃,仿佛有刀锋在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动, “天下未竟之时,孤不能放你们回去……孤固然无意欺压小辈。” 怀璧收敛目光,“臣明白。” “好了。”那双炯炯的眼睛里突然染了些倦意,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天也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他转向自己的长子,“萧林,你送他们出去。”可是当他们真迈开了步子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又抚着额头毫无征兆地问了怀玉一句,“孩子,你多大了?” 他妹妹脚步顿了一下,有些畏缩地答道,“十五了,陛下。”怀璧没看到妹妹的表情,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轻轻收紧。 “没事了,你们退下吧。” 那皇长子容落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便站起身来,路过他们的时候将头一侧,似乎是在示意他们跟在后头。宫人们从后殿提出几对彩蝶戏龙的宫灯,小心翼翼地点亮了,小小烛火在那剔透的玻璃丝灯罩中一豆一豆地闪着。 怀璧注意到所有跟在容落身后的侍女和宫人看起来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仿佛是怕一不小心触怒了他,就连他们的脚步落在地上都没有声响,宛如鬼魅。 兄妹三人又坐上来时的马车,容落身份尊贵,他是秦王的嫡长子,自然也该是储君的身份,故而自然不能跟他们挤在一起。怀梁注意到车帘上拴着一枚象牙凤首雕花,比他见过的北地器物都要精致些。 似乎也在无声地提醒他,他们离开了故乡,到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所在。 他听着那一下一下,极有节奏的轻响,除此之外四周又极为寂静,怀璧几乎要睡着了。但是马车忽然顿了一下,赶走他的睡意,怀璧下意识地挺起身体拉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眼前不再是皇宫内苑高大的建筑,他们已出了内宫,重新进入外廷,另一辆马车与他们齐肩而过,紧紧靠着他们的停下来。 皇长子皱皱眉头,向后扫了一眼,宫人们便会意地停下来,全程没发出一丝声响。 一个笑吟吟的男人揭起车帘探头出来跟他们打招呼,手中一把折扇轻巧地敲着车沿,他看见容落,也十分熟稔地扬起扇子冲他见礼,丝毫不顾这举动打破了原先的岑寂。 “大殿下。”他扫了眼容落的身后又微微一笑,折扇抵在红润唇边, “敢莫是北地王的公子们到了?” 容落则像是故意不搭理他,只微微转身,把怀璧兄妹三人露出来给他看。 “竟还有个公主。”男人眼光略扫了一扫,笑意更甚,有些轻佻地道 “世人皆谓四海绝色楚明光,现在看来,当是未见过北地王的女儿了。” 怀璧警惕地把妹妹往身后挡了挡,“舍妹年幼,怕是当不得如此赞誉。” 他借着这个机会向外扫了一眼:两匹马并道齐驱,竟是同一个方向走的,可宫苑外廷,除却帝王子侄,入京质子,和机要大臣,又岂是旁人可以随便出入。 怀璧心里有些奇怪,便扬声向对面问了一句, “在下怀璧,敢问尊姓?” 一声轻笑伴着回答,笑面公子语调悠悠闲闲, “守江姬卿尺,见过王长子,家父同令尊交游甚厚,常对我说起令尊。” 怀璧心下少惊,“尊父是……?” “守江乌氏。” 说罢,他也不做停留,只是对着容落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嘴角边仍是一抹浅笑, “天黑了,大殿下也早些回去,小心凉风吹着。” 但是当手中扇子落下的时候,怀璧分明看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晚些时候,我代家父去探望公子们和公主。” 最后一句话似有似无,怀璧想要去捕捉的时候,那句话早已被夜风吹散,再无法捉摸影踪。 第 4 章 容鉴木然地坐在宫殿里,岳方成也坐在他身边,不动不语。 第8页 一卷卷地图,兵书,奏折,搁在他们手边。每当容鉴要看某一张的时候,往往不用言明,只要一个眼神过去,岳方成就能迅速地找出来递在他手里。一如三十年前,他们相处时的样子: 一个是不受宠的公子,一年中有半年不在宫里,另一个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幕僚,出身贫寒,空有才华而无人问津。 只是他已经老了,精力不比当年,已不能再上午才巡了大营,下午就去校场练兵,回来之后还顺手把当天的粮草账目跟着他点对清楚。岳方成看他的时候自己也觉出乏来,索性一手撑了头靠着休息。 “一个个的都瞎了不成?岳相乏了,给拿个软枕来靠着!” 他没成想容鉴回头就数落宫人,连几个手脚麻利的都一时吓得没了主意,半抬起眼睛相互望望,不多时拿两个上来,却又小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比量了一下,也大概只好拿着垫个脖子。 他伸手接了过来,顺便用手势止住正欲发火的多年老友,脸上隐有笑意, “何苦难为他们?” 他道,“我也不是就要困死了,不过是稍微有些乏,故而歪了歪,人老了都如此。” 他用眼神示意宫人们退开,“他们也白陪着咱俩熬了一宿,一时眼错不见,何至动那么大的火。” 他正色道,“夜深了,让他们沏两盏好茶,再备好了夜宵传上来是正经。”他一边说一边翻动着手边那些仿佛是永远看不完的奏折,皱了皱眉头, “这要看到几时才得了。” 容鉴脸色好了些,嘴边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他调侃道, “你这吃夜宵的毛病倒是没改,亏得内宫里小厨的火也是连夜伺候着,不然孤的丞相岂不是要饿死在这平澜殿里。” 两人对坐着相视而笑。平素一个是王上,一个是宰相,但在这入夜的宫中,岳方成却隐隐还能感觉到少年时两人把臂同游时留下的一点温暖的情谊,如同传到眼前的茶和那一小碟梅子,酸甜温热。 只是老友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现实,“如今这万里河山,半数入孤彀中也。” 他脸上的皱纹绷紧了,轻轻从牙关间叹息了一声, “只不知孤百年之后,又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他脸上的表情是岳方成不熟悉的……他意气风发的友人呢? 深宫如一张巨口将他吞噬,只剩下面前垂垂老矣的王。 但岳方成的回答依然不动声色,像是在给自己,也给他喂下一颗定心丸, “万秦之基,实乃万世也。” 岳方成把手指搁在茶案边上,那一壶新沏的茶就在他手边冒着热气。他从不曾见容鉴如此局促的样子,他此刻觉出容鉴终究已经老了——曾经英挺的轮廓松弛,衰败,鬓边星白丛生。 他如同鹰一般敏锐的目光开始找不到落点,豪言壮语也不再从口中吐露,他伸出手翻了翻那堆积如山的文书。 “北地称臣,这回也可安生一些。” 他放下手边一卷点阅过的地图,眼角松弛地垂下来,岳方成扫了一眼,看见那是一卷楚庭靠近守江的三川布防形势图。 “臣不觉得。”岳方成摇了摇头。 “怎么讲?”要搁了别人,容鉴或许要动些怒火,但对他则不然,他一抬手,让岳方成往下说。 “如今烽烟虽尽,却仍然是四方不臣:北有燕方,厉兵秣马,虎视中原。那北地王原先便是□□人,若不是大胜之后王上请了他膝下儿女入京为质,只怕他无时无刻举兵想反。 又有红玉附佘的女主君……”说到这里岳方成顿了一下:他口中的女主君,正是当今王后白瑟,八年前自红玉附佘远嫁到此,而且已经给自己的老友生育了一个孩子。 他接着说下去,“她向您献了那张锦绘,又与您缔结姻亲,您便该知道她所图非小。” “我知道。”容鉴朗然笑道, “我是老头子一个了,那白瑟才不过三十几岁,亦是一方王女,她当然是有所图,不然何以青眼于我?” 岳方成心里觉得他这轻松的自嘲,甚至有几分可爱,很像他年轻的时候。 他敲了敲手边的地图,这个旧时的小动作让对坐的友人微微一笑。 “楚庭偏远,却有邕江天险,铁索战船,士兵多习水战,现在的楚王尚还老实,朝岁纳贡,也算尽心,可楚庭一旦有了反心,十年之内,恐怕急切也奈何不得;而守江乌氏……” “那老狐狸,深不可测。”这便是容鉴最后的评价,他一手点在额头上,忽然想到些什么, “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养子,在秦安据传风评不大好,喜饮酒,狎妓,斗鸡走狗,一掷千金,乌涂衡竟也不甚拘束他。” 第9页 岳方成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只不知这副样子,是本性如此,还是故意做给我们看。” 宫人便在此时传了夜宵进来,容鉴就他们手里看了一眼,拣出一碟剔透的水晶奶糕撂在岳方成面前,又从宫人手中接下一把银箸亲手递给他。 他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那北地王的公主,你觉得如何?” 岳方成提着筷子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刻,他寻思一晌,答道,“确实是好人物,不单品貌俱佳,虽然有两个兄长护着,可胆识却也过人,不愧是王家……是他的女儿。” 容鉴接下来说的话并不出他意料,那句话轻飘飘地落进他的耳朵,“我欲让萧林娶北地公主为太子妃,岳相你意下如何?” “要臣说起来,这倒是必走的一步棋。” 岳方成敛起眉头,在他的对面,容鉴用银箸挟起一小片切得薄薄,几乎有些半透明的水晶奶糕,可没有向嘴里送,而是侧头认真听着他的话, “北地王在燕方经营多年,极有人望。如今虽然兵败,可毕竟也多依仗红玉附佘与我们在白火城前后夹击。一旦质子北归,秦安有变,北地恐又改旗易帜。 如此,若能将北地公主嫁给王长子,等到质子北归之时,万秦和燕方就有了同胞之亲,即便有反心,他们也断不会不顾念着妹妹子侄安危。只是,” 他忽然放下筷子,有些促狭地看向自己的老友, “……王上就不想大殿下娶那名动天下的明光公主?” 容鉴忽然叹口气,“萧林身子不好,那楚王岂会将天下第一的绝色女子嫁给一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 岳方成听出他话中失望——那不争气的长子,一直是他心中一块隐病,于是他又问道, “那么北地王若不愿呢?” 容鉴一声冷笑,“质子在此,他正恨不得跟我们成一家人,好保他儿女平安。” 他放下著时不慎失了手,银箸“叮当”一响双双落地,眼疾手快的女侍急忙捡了起来收下去。 风吹帘动,有人低着头恭恭敬敬步趋而进,将一枚精巧的信筒递了进来。 容鉴也不接,只就着那人的手看了一眼,示意岳方成直接拆了看。 但实际上那不是信,只是一条简短的口讯。 “陛下,消息到了。楚王也已经动身了。” “来得倒很利索。” 容鉴也不用筷子,两个指头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随意地拍了拍手。岳方成为他这随性的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 “只是往年纳贡他很少自来,这次王上请了,他就欣然而来,可见确实没有反心。” 容鉴不以为意, “听说楚王王向来是个高华风雅的人物,当年也是老王爷执意不废长立幼,要不,现在他的位子就该他弟弟宋世平坐着……说不定他倒巴不得进宫伴驾,把他的楚庭大好河山交给他的傻儿子和老女人去操心呢。” “我才不是傻儿子!” 一个愤怒的声音尖声尖气地抗议起来,肃穆沉静的殿中,更显得突兀,岳方成斜眼瞧见离他进的几个宫人,都面面相觑。可那素来性子严毅的帝王听了,唇边却立时布满了微笑。 他转过身去伸开手臂,一个小巧的身影就扑进了他怀中。 “萧木……”王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说了多少次,不准你在大殿里乱跑,更何况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你的乳母该让你睡觉的。” 只有四岁的孩子一头扎在父王怀里不起来,唯独听到这句话,才从那一袭赤金袍子上抬起头,大眼睛闪亮亮地望着父亲,胖乎乎的小手却扣着那些繁复的滚龙纹花样。 “您别怪责乳母,”他怯生生地说,“是萧木趁她睡下了,偷偷跑出来的。” “无妨了,朕不怪罪她就是。”容鉴拍了拍那个小脑袋,孩子那双晶亮的眸子眨了眨,红润唇边的笑意几乎让岳方成也忍不住要微笑 ——他膝下没有子女,唯独好友的这个小儿子,有时能让他感受到几丝温暖。 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向着他转过来了,宝石一样璀璨地眨动着,“岳相,不要回去了。”他从父亲膝盖上滑下来,几步又跑到他身边,向外一指,“萧木来的时候看见外头下雨了,冷。” 他回过头去轻轻摇着容鉴的手撒娇,“就让岳相留下嘛……” 容鉴看了一眼岳方成,他也在脸上绽开一个微笑,轻轻拍拍孩子柔软的头发,“好吧,我留下。” 第 5 章 怀璧、怀梁和怀玉都走了,大厅里空旷得几乎有些死寂。李重荣一个人孤身走进大厅内,此刻天色晦暗,天边好像蓄积着另一场大雪。 虽然如此,北地却向来崇尚朴素节俭,此时大厅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灯烛便也都熄着,大厅里浑然是黑铁的颜色,只有上一次点过的蜡烛和着凝固的烛泪,静静地趴在自大厅柱子两侧伸出的大蜡碗中。 第10页 李重荣是燕方东府的孩子,他的亲生父亲是燕方三位公子和公主的次父。故而他从小就陪伴着,又或许,甚至可以说是围绕着兄妹三人长大。 思及往事,他大多数的经历,都和兄妹三人或多或少地有着联系。 李重荣现在十分想念他们,自己的儿时玩伴,和至交好友。怀璧一手揽过他的肩膀亲密地开玩笑,怀玉明眸善睐,肌肤如真正的美玉,喜与他和王兄们一道乘车出猎。 她笑起来,可以融化北地的冰雪。 在通往后院的漆黑大门前李重荣停了下来,大门摸上去冰冷而沉重,又有一种奇怪的磁吸力。在无边的寂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那扇大门,让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哑的□□来。 刺眼的光线瞬间透入,李重荣不由得抬起手挡在脸上,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那雪地上刺眼的反光。 长廊一面是住所,另一面则开给后院,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穿着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的衣服在雪地上玩球,这大多数是仆人的孩子。 一个生着附佘族金色眼睛的小姑娘一脚把球踢到了李重荣的面前。他笑了笑,伸手将球捡起来递给她。小姑娘也不怕人,反而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李重荣蹲下身,问她, “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阿允原先是侍候公主的嬷嬷,我阿答给王上放马的。” 熟悉的称呼又一次勾起他心里尚且新鲜的伤疤,他勉强对着姑娘笑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 “行了,跟他们玩儿去吧。” 小姑娘欢欣地跳走了,这之后李重荣也便快步走开了。他最后停步长廊最深处的那间屋子面前,没再多想,叩了叩门之后,就走了进去。 房间亦无几分温度,整间屋子活像是冻在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里。李重荣人刚一进去,生生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屋子里两个人都抬头朝他的方向看来。李重荣道, “王上,父亲。” 李明堂只看北地王怀镇,怀镇则冲他微笑一下,点了点头。不过几天的功夫,他鬓边已有丝丝白发生出,仿佛过去的不是短短数天,而是几年,甚或几十年。 他身上穿的很厚,坐在火炕上,火炕里只些须地温着那一把火,手里倒是托着一个铜柄手炉,但是也没有点起来。在他的膝头,还放着怀玉临走那天披着的火狐皮裘——沉寂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李重荣想着,仍然恭敬地低着头没有抬起来, “王上和父亲唤我来,想必是有要事?” “不错。”怀镇道,“燕方不可以一日没有储君……北方新败,孤又病着。若燕方长久没有储君坐镇,久后必然生乱。” 可是此刻,他的长子怀璧明明已经远在王都万秦,秦王的意旨,难道还可以抗拒不成?李重荣不得其解,但仍然恭敬地问道, “您有何吩咐?” 那张已经有些苍老的脸上,有一刻现出为难神色。但很快他的眼神又严肃,冷静起来,显示出不容错辨的坚决。他久久地注视着李重荣,直到这种沉默的注视让他近乎心慌,难以忍受之时,他终长叹道, “这事情虽说来不雅,但我曾于白云浮水生有一对双生儿,为今之计,只有请你叫他们找来,养在宫中,这才可保万无一失。” 听他话,李重荣心里瞬间便沉了下去:王上和父亲要这样就放弃怀璧他们三个吗?如果他找到了那对双生子,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怀璧再不是储君了? 可他们只是上京为质,又不是不再回来。 李重荣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跟自己的王争辩,但父亲只用一个眼神就制止了他。 “明白了吗?” 李重荣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明白了。” 父亲低声对王上说,“我能单独跟他说两句话吗?” 怀镇想一想,对着他们点了头。李重荣在父亲身后走出门去,站在冰冷的门旁。父亲身穿狐裘和无袖大氅,背挺得很直,两手负在背后,眼睛像是两块冻琥珀。 “你有什么想法,现在说罢。” “我……”李重荣敬爱自己的父亲,从未忤逆过他,他说的每一件事,他样样都会照办。可现在他却在迟疑了——因为他也断然不愿意背叛自己的友人,不愿意背叛怀璧、怀梁和怀玉。 可如果他遵从王命,远赴北方的白云浮水去找到那对不知名的双生子来替代他们,这便是背叛。 他嗫嚅着,在父亲的目光中低下头去, “孩儿以为,以为此举不妥……” 父亲没答话,孩子们仍在后院嬉闹,于是他鼓足了勇气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 第11页 “公子和公主们虽然身在万秦为质,可北地储君,说到底还应该是最年长的怀璧公子。更何况,怀璧公子自小就在大津长大,深受文武爱戴。孩儿以为,贸然寻找两位从未进过白狼关的公子来取而代之,并不合适。” “那以你所见,该当如何呢?” 李重荣踌躇着,此时他觉出自己的说辞并不能让自己满意,“该当静待怀璧公子北归……” “那么,如若在这期间,北地因缺少储君而人心不稳,该当如何呢?一旦秦安有变,公子和公主们安危有虞,王上孤身临朝主事,独力难支,这又该当如何呢?” 父亲的声调极为平静,甚至有些温柔。但话中不容反驳的威严确然使得李重荣从头凉到了脚,他将头深深埋了下来,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直到那沉静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语调稍微放柔,带着些劝说的味道。 “从未有人想过要将怀璧公子取而代之,重荣,你想多了。不论是我,还是王上。我们都不过是想让北地多一份保障,不至于生杀大权尽落敌手,叫人掣肘,挣脱不开。” 他一手放在李重荣的肩膀上,强迫他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孩子,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李重荣苦涩地抬起头直视着父亲温和的面容,听着他不容拒绝的语调,声音也在喉咙里变得有些干枯, “孩儿明白。” “你明白就好。”父亲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文武大臣的孩子里,数你和公子们年龄相近,又最通附佘话,其余的要不是太大太小,要不就不通两位公子的言语,去了反倒是添乱。”他郑重地看着李重荣, “也就是你能去做这事了……重荣,事关北方安危大局,父亲能信任你吗?” 李重荣的神色和语气都已经平稳了,他回答道, “如您所愿。孩儿午后就动身前往白云浮水。” “那里是红玉附佘的领地,过了雪山一切千万小心。出入白狼关的令牌,之后我会吩咐,你只管自己去向薛方宏薛大人讨便得。” “孩儿记下了。” “好孩子。”仿若心里放下一块重担那样,父亲的双肩骤然松垮下来,站姿不再那样挺直,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重荣只觉得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沉甸甸的。父亲又教训自己道, “如今天下未定,你的眼界也要放宽些,多为家国着想,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一样了,明白吗?你若真心里敬爱怀璧、怀梁公子和怀玉公主的话,就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替他们、替王上将这片江山守得稳稳的,可好?” 李重荣知道他说的是对的,纷扰大局之中,却容不下一点点少年的小心思。 他终于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这时候日头正好跃上中天,映照在雪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那群孩子却仿佛不觉,仍然欢笑着,嬉闹着。 父亲也放下了手,脸上展露一丝久违的笑意, “去吧,跟王上告辞,说你会去将这件事办妥。” 于是李重荣又一次走了进去,北地王正坐在原地,一手轻轻抚摸着那张火红的狐裘披肩,布料和皮料连接的地方还有女孩亲手用金线绣上去的几只惟妙惟肖的小狐狸。 他的眼神极为温柔,李重荣身在其外旁观,却仍能觉出他心里那份巨大隐痛。 那是他的儿女,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他们平平安安地回到北方。可是要这样做,北方先就不可沦为任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因软肋在他人之手,不得不卑躬屈膝。 ——北方越强大,越难以被人控制,远在万秦无依无靠的公子和公主们,就越安全。 李重荣整衣拜倒在地, “重荣即刻动身,为王上寻回白云浮水的两位公子,保我北方安定。必定不辱使命!” 父亲抱手欣慰地看着,怀镇的目光起先有些惊讶,但很快融化,变成了笑容。 “如此甚好。” 李重荣起身离去,匆匆穿过后院,那里阳光正好,孩子们仍在玩闹,但他已没时间看了,很快地走了出去。 第 6 章 “那夜宴……我们非去不可吗?” -他们在秦安已经住了些时日,可怀玉总是甚少出去走动:这里的什么她都不习惯,天气太过湿,街上枯燥而肮脏,不能出去乘车射猎,没有鹰、鹿和雪,没有一切她熟悉和热爱的景象。 直到这日,秦王遣人来外宫,邀北方三个孩子共赴家宴。怀玉仍不想去,她只想静静地躲在屋子里看书,将帘全都拉起来,屏退那些陌生的侍女,假装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故乡。 可是长兄点了头。 “去,终归还是要去的。” 第12页 长兄还像往常那样抚弄了她的头发,好像她仍旧是那个在他臂弯里沉眠的小女孩。温暖的手心驱散了她从头到脚遍洒的寒意,但是本能地,怀玉害怕那个地方。 长兄看起来总是那样温柔,次兄面色冷淡,神情镇定,仿佛什么都不能真正打动他的心——他们应该是从不害怕的。怀玉心想。 可她终究不是她的兄长们,怀玉害怕那个地方。 她害怕那坐在高高主座上如同泥雕木塑一样的秦王,害怕说话的声调严峻冷酷的岳方成,甚至也害怕那眉目精致柔和的长公子容落,他目光总是游移在很远的地方,不看人,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正像他的父亲一样,好像是在看一个无知无觉的木石死物。 那目光让她如同赤呈,禁不住想要转身逃走。 但是她没有逃走,她向兄长点了点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屋里轻飘飘地传开,如同玉石一样清冷的声音, “知道了,就去。” 她甚至还没忘了吩咐侍女领传信的人出去,再给那孩子两串赏钱。但直到她和哥哥们被安排在下首的位置上,面前摆上各式各样她在北方从未见过的菜肴,一直到那个时候,她却始终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浮在高空,冷眼向下瞧着一个身体,孤零零坐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冰凉的手指忽然被一个温暖的东西握住,怀玉侧头去看——是她的次兄怀梁,虽然在她身边正襟危坐,却借着桌子的掩护在底下偷偷握了她的手 ——她抬起头,仿佛不谙世事一般地笑了笑,灵魂终于又有了回到体内的迹象。 王帝设宴总是要有名目,可这却仿佛只是普通一场家宴,除却岳方成之外并无旁的大臣,多了一个小小的,大约四五岁的孩子,剩下的只有北方的两位公子和一个公主。 但是王帝一双眼睛忽然向她看过来了,针刺似地,怀玉的后背迅速就被冷汗浸透,汗水阴湿她手边的细磁汤盏,她偷偷从怀里掏了鲛帕垫在手心。 “孤观北地王公主,端庄优雅,非同寻常。孤的长子尚未婚配,不知公主可愿入主我儿宫内,使万秦得与北方修好?” 怀玉闻言大惊,一双惊惧的眼睛看向秦王,可后者撂下一句话之后,再不看她。她也想要去寻求兄长们的抚慰,可是他们此刻眼中的神情不比怀玉镇静多少。 对他们而言,这完全是个期待之外的问题。她求援的目光像是一叶淹没在大海里的小舟。 当最无措的时候,她终于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是她此刻所见的眼神里唯一有温度的,带着一点悲悯和同情。 那是容落本人,他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和怀玉对上眼神的时候几乎带着些关切。 手帕也已经被冷汗浸透,怀玉索性将其抽了不要,那汤盏上一副精雕细刻的烟青色纹样在手里,触感滑腻冰冷,上用的细磁盏攥在手里竟如同一条活鱼。怀玉将手心松开,看清那一副纹样究竟所画为何。 竹梅庆喜。 如此应景,又或许这是万秦所走的又一步棋吗? 耳边,秦王犹然在冷淡地问,“不知公主意下如何?”但是他的话音里不似疑问,只有笃定。 怀玉嘴角逐渐笼上一丝自嘲的苦笑:不接,便是藐视秦王不识抬举,可是若接下…… 她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一声不愿被咬死在嘴唇里,新花胭脂混着血珠子沁到舌尖,味道微微发苦。 她想起父亲一夕之间苍老的眼睛,燕方的少年纵马踏过茫茫雪原英姿飒爽,她的儿时玩伴,知己好友;她也想起苍鹰泅海的大旗飘落在地上,银色貂鼠毛织锦滚边,紫鹤的羽毛分二十四股拈成细线,那是燕方骄傲的旗帜,被人一箭射落在地,然后踏满污泥。 良久,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安稳镇静,只在尾音那儿有些微的颤抖。 “怀玉何德何才,能有此等福气。怎敢推脱……自然是有幸之至。” 就在那最后一个字出口的一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也“咕咚”一声沉了下去,沉甸甸落进中庭那深不见底的荷塘,把满池残荷拨起阵阵冰冷的涟漪。她说完这句话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看见兄长们不可置信的眼光,也毫无惧色地看向容落,向他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地从侍剑少年身边挪开。 “不错,不错。”秦王连连赞叹了两句,似乎在称赞她识时务懂大体, “既然此事已定,那便择日纳彩,为公主府上送去。公主地位尊贵,不得怠慢,北地王一边,也立即传书通报这桩喜事。” 怀玉低头深施一礼,她默默坐下为自己倾一杯酒,黛眉之间一片淡然。再抬头之时恰巧对上容落的目光,后者没有看她,静静地注视着席上觥筹交错,依旧是看不出悲喜,但他俩的座位相距极近,怀玉想到这或许也是早有安排,于是她低声说, 第13页 “从此以后,燕方万秦便是一衣带水,亲缘同定。” 她声音柔婉,眼神却坚毅如北方大雪。她就要嫁给他了,那容貌精致柔和的长公子,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可她只见过他一面,她甚至还不认识他。 她的话音落尽,一片沉寂,怀玉开始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得到回答时,她却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那回答却也十分简短,只有四个字,“这个自然。” 他举起手,袖底水波暗纹晃过一道绣工精致的花影,“这一杯敬给公主。” 怀玉将酒杯朝他的方向倾了一倾旋即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沿着她的喉咙窜烧开去,呛得她咳嗽不止,眼泪都要掉下来。容落怔了一下,默默丢给她一方手帕。 他目不斜视,之前温柔的注视似乎只是怀玉自己的幻觉。 “等过几日我去看你,着人纳彩 ……这事越早毕了越好,对你我都是如此,一日拖着,燕方一日仍是叛臣之地,我父王心下不安,大家心里都难快活。” “殿下也忒急了些。”怀玉抬袖一笑,那一方鲛帕掩在唇边,倒衬得她一双琥珀眼冷艳非凡,只是声音仍是小女孩的音色,有些不相符合, “我倒想等过了盘龙节 ,再打点这件事情。燕方有春不接亲的古训,怀玉虽然身在万秦,古训却万不敢丢。” “北方蛮夷之地,我原以为左右不过是些化外土俗罢了……不过现在听起来,倒也新鲜。”他问道,“可有什么道理在么?” 容落眼色沉静,自然,丝毫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语气中依旧带着不屑,怀玉心里也明白,这位王长子不过是找话跟自己说罢了。但是怀玉此刻不在意这个。 “自然是有的。”怀玉稍微抬起下巴望他那处看,眼睛里却只映着摇摇晃晃一滩月影。那月影素白如莲,宛如她家乡大雪,她轻声喟叹道, “北地苦寒,若男女两人春天结亲,待到生孩子时定然是大雪封山,先人怕不得活,故而教后人春天不许成婚。”她转过身毫无惧色地看着容落,眼神里竟然有几分任性的光彩, “不知道太子能不能许我应了这风俗。” “我无所谓,只是公主自己掂量着,父王老了,脾气也变坏,当心触了他的霉头。”他起身退开一步,“宴散时各宫都要献赋,我是东宫之主,理应当先,失陪了。” 怀玉看着他走开,脚步没丝毫波澜——他对她没有感情,混不在意——一如她自己所料。她一样对容落没有感情,混不在意,她愿意嫁给他,因着她惦念北地美丽的茫茫雪原。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第 7 章 “你为何答应?!”他素来严谨冷静的二弟,头一次在妹妹面前失态,他转过身看着怀玉,那双眼睛里神色却很复杂,半是心疼,还带着对自己的责备。 怀璧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此时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有他们不满十五岁的小妹妹,用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两位兄长,秀致的小脸上满是苦涩笑容,“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总会有办法的。”可是此刻连怀璧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他转过头去,只将一只手搂在小妹肩膀上, “燕方不会出卖公主去换片刻偷安,怀家人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 “若你不想嫁他,不要勉强。”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的小妹妹忽然退后一步,退开了他的庇护。他们是刚刚从外面进来,怀玉身上穿着一袭明烈的北方裙裾还未褪下。侍女们刚刚在她的身后点上了灯,鲜艳裙裾便在那烛火中摇曳着,怀璧看见少女高高站着的影子仿佛在燃烧。 她极力做出一副满不在意的脸,可她单薄的肩膀明明就正在颤抖。他刚满十五岁的妹妹那样坚毅地看着他,俯首一拜至地, “湾儿愿嫁,若湾儿一身,能保我燕方家国。” 她这样说,声音清越如同春莺喟叹。 怀璧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就没了主意,他想不出若父亲得知了这件事会作何感想:他最宠爱的幺女,没能嫁给挚友的孩子,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没能在北地的雪原上有一段如赤玉般鲜烈的爱,却要在这阴沉而肃穆的万秦,嫁给陌生的王长子。 不能拒绝,因为拒绝便会让兄妹三人落入无解的死局,而北地的沃野平原之上也必定要重燃战火。 怀璧想,那会是一场多么盛大的国婚,只是他再不能作为怀玉的长兄,遵循着燕方的古老风俗,在她的衣带上结一串珍珠,把新开的付子梅带上她的发鬓。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那样的景象。 他只看见怀梁屋子里灯亮了一宿,天还没有破晓的时候,他的二弟便仍旧按着往日习惯,提着剑去到后院里练武了,只有脚步似乎比往常沉重些。 第14页 再等两次梆子声响过,天就大亮了,可是怀梁还没有回来,不仅如此,连妹妹也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怀璧只得命人将已经备好了的饭食拿下去温着,准备先去房间里看看妹妹,然后再到□□把怀梁叫回来。 他的动作却被一个侍女的传话给止住了。 “公子,一个人在外面自称守江姬卿尺,求见公子。” 姬卿尺……?那日初到秦安时他们遇到的那位守江王的公子? 侍女仍在等着回话,他只好点了头,“请他进来吧。” 姬卿尺进来后欣然落了座,把玩着手中折扇,仍是眼带三分笑意,他的笑容透着一股玄之又玄的味道,让怀璧看不大透。但他仍旧依着礼数奉了茶,然则终究不知他来意几何,只好枯坐着陪他干瞪眼。 所幸,姬卿尺也不在意他无话可说,只饮茶,赏玩他自家手里的折扇。 当静默的尴尬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的时候,怀璧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知守江王遣公子过来有什么要事?” 姬卿尺闻言收了扇子,微微一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家父听说小公主让秦王指了婚,着我来看看你们。” 他消息很灵通。 怀璧抿了抿嘴唇,嘴角向下折起来,“难为守江王记着这事。 那色调素净的杯子在姬卿尺手里打了个圈, “家父身子不大好,深居简出,偶然听说了这事,心里深恐你们受了委屈,故而今儿一大早就把我掀了起来,叫我赶紧过来看看……他少时同北地王交情不浅,在燕方也住过一段时日,心里把你们都是当自己的小辈看待的。” 怀璧愣了一下,回道, “要守江王费心了……劳烦公子回去捎个话儿,就说怀家兄妹都好,请他莫要挂念。” 这确是他们自从来到秦安之后,所接收到的第一份来自旁人的善意,尽管如此,怀璧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这个自然。”姬卿尺放下手里杯子,“大殿下可来过了?” “还未来过,只是昨日见了一面。”怀璧点点头。姬卿尺又问, “可对你们说过什么没有?” “并没有……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姬卿尺看他半晌,叹了一回,“大殿下性子阴阳难测;小公主年纪太小,只恐骄矜之气不能完全去掉,总让人心里放不下。” 怀璧心念一动,旁敲侧击道, “公子跟大殿下熟识,他为人究竟如何?” 姬卿尺答道, “说不上熟识,但我在这里待得到底比你们久些。这一两年来,终究也看了一些在眼里。” 怀璧为他又斟一杯茶水,“愿闻其详。” 姬卿尺接了拿在手里,低垂眼帘,澹泊地说下去, “这位大殿下出生的时候,从娘胎里带出来虚寒的症候。一年竟是有半年在药罐子里泡着,多少人见了都只说活不得,故而秦王也不怎么待见他,从小给教养嬷嬷看着,又专爱访道造丹,礼待道士,陛下便更加不喜。” 他顿了一顿,抿下那一口色泽青澄的茶水。 “后来王后娘娘又生了幺儿,到今年就七岁整了,聪明伶俐,教给诗书礼乐,无有不通,无有不会,开始还是太傅教导,后来便是丞相大人亲自指授。”姬卿尺压低声音, “……如此这般,秦王可不就有了废长立幼的心思?” 怀璧一惊,“此话当真?” 姬卿尺眼中一派浅淡,也不答他话,“我只说一边是丞相亲自指授,另一边却本应该是东宫殿下,不但如今手里连半点兵权都无,就连储君之位也是迟迟未定。要恕我冒犯,就连日前发兵燕方,都选的是何冲将军,虽然军功赫赫,不过,要不是秦王有心不给长子在军中立威……” “就不能是陛下怜惜儿子体弱,不忍他上前线劳动?”怀璧会意,却不好说破,刻意往别的地方引。 “也或许吧……这其中关节我不好说破,也不敢乱猜,你只自己寻思去。” 姬卿尺忽然“唰”地一声收了手中折扇,他本生得风流俊美,一双桃花眼灼灼地望向怀璧,挑出十分潋滟的笑意, “其实要真这样倒有趣了,大殿下来日一旦失了势,北地王是他泰山,要处的好了,他必然倚重你们。只怕小公主年幼,别有什么不该说不该做的触了他的霉头。” “兄长。”一个沉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怀璧抬起头看见了自己的弟弟,怀梁对姬卿尺的到访却好似颇为惊讶,一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公子。”姬卿尺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怀梁身边唯剩一把佩剑,他招招手要下人给解了拿出去,可怀璧环顾四周,除了一个泡茶的女侍,身边也竟是没一个人侍候着。 第15页 姬卿尺看了摇一回头,“府里下人不利落,你们住的日子还浅,要是两位公子信得过,改日我给你们选几个好的来。” “那倒不必了,劳动公子费心。” 怀璧一笑,接了自家兄弟的剑搁在身边,招呼他坐过来。怀梁抹了一下脸颊的汗水,坐在哥哥身边。所幸姬卿尺也不坚持,倒免去了怀璧再推辞的麻烦 ——他心里固然感激他,可是跟这位守江王养子的交情终究还浅,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他的人就这样随随便便放到身边。 “湾儿虽然年幼,却晓大义。”一想到妹妹怀璧心中便是一阵隐痛,那杯中一泓青澄的新叶倒映着他的眼波, “我如今只怕委屈了她。” “要小公主真如此的话,我父想是也能放心了。” “……只不知公子的消息从何处而来?” “这城中自然是有许许多多能够搜罗消息的地方。”姬卿尺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我本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故而喜欢四处走走看看,有什么见的人见不得人的小话儿,他们随口一说,我就纵情一听。怀公子要有意,择个日子我也带你去听听就是。” 他这样说,怀璧也大致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位公子倒并非他看上去的那么糊涂。 怀璧微微一笑,从容回道,“这府里一应事我还要看顾着,轻易也不敢擅离,就不知道能腾出空来会是何时了。但要真说起来,我倒是颇感兴趣,要是姬公子不嫌弃,可以带我出去走一走。”怀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也容易,我现下跟家父也住在外廷,承华苑里。那里出入也方便,两位公子不嫌弃,得了空上我这里逛一逛就好。” 姬卿尺撂下茶杯将折扇重新拿回手里,站起身抖了抖衣裳,宽袍广袖越发显出他身材颀长,风流俊美,几有名士遗韵。 “我的话也说完了,今日来只是看看公子们和公主,既然列位安好,我的心也就放下了。要没别的事,姬某可就先告辞了。对了,我家老爷子还要我告诉公子们和公主,在此处若有什么难的,尽管来找他,也不要过于思念家乡了。” 说罢他又少待了一刻,似乎在等着怀璧有没有什么别的话说,怀璧稍微斟酌一下,忽然开口问他, “公子也想念家乡么?” “这话说得,那山地潮湿,家父的老寒腿每到阴天下雨就要发作,好容易在秦安住了这些年,好酒好肉,万事不到心头,他乐还来不及。我自然更是愿意在这儿留着,束马城外斗酒万钱,想什么守江呢?” 姬卿尺大笑,整衣飘然而去。 第 8 章 容落来得很快,那一日他并不只是随口向自己一说。怀玉这样想时,即将为她丈夫的陌生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门前。 他在这里也是一派泰然自若,眸子沉静,指使着侍女和小奴们来来回回搬东西的时候,举动之间没有丝毫不自然。 怀玉就在中庭站着,可是她甚至不觉得容落看见了自己。 她往前几步把自己送到容落面前,开口,“按北地的规矩,未成婚之时新人是不能相见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可是那样一个冷淡而我行我素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一句话就转身回去。 更何况,她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纵然不喜欢他,为了燕方,自己即便是做戏也要做到底。 如她所想,容落只是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结亲之礼未定,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讲究。”他负手立在怀玉面前,自作主张地说。 “父王听说你们这的下人粗笨,特意让我挑几个手脚伶俐,听使唤的送过来。八个做活儿的小奴和使女已经叫人安排下去了,父王让我给你们住处挑些玩物摆设,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捡了些新的好的送来……你们预备贴身伺候的奴才我也挑了两个。” 他向身侧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女侍和一个小奴从他身边跟着的下人里走出来。 那一男一女都年方十四五上下,模样生得极好,只是女孩的眼神太冷淡些,虽然一双黑色眸子垂着不语,并无丝毫不敬的表现,可看人的时候总有种漫不经心的傲气,竟跟她主子颇有几分神似。 少年眉眼非常妍丽,雌雄莫辩,穿着嫩黄色的纱衫,温顺得像一朵未张花瓣的花。 “这原是我府里管事的宫女,只是我平常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就让她留在你这儿吧,干活手脚也干净,免了你们再从头教她的功夫。” 容落又指了指那另外的一个男孩,“他原来也是跟着我的,这么些年一直尽心尽力,你哥哥们那里缺人手,留着做个小奴倒好,他是当年掖溪选进来的。” 第16页 “明白了。”怀玉刚一点头,那女侍便自动自觉地站到了她身后。 怀玉勉强笑道,“果然是聪明伶俐,有眼色的,不知大殿下平日里都是怎么称呼他们的?不如也告诉我,我好照着样子。” “那使女是添香,男孩儿名字重了我的字,故而只留了姓叫凤儿” 容落眼波一转,那少年也站了过去,只是极有分寸地站在离怀玉很远的地方,不肯进前来,他神色规矩许多,甚至有些怯怯的,怀玉注意到他一开始就站得离容落颇远,像是怕他。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容落提点了一句,“公主,按规矩,宫里赐了东西,哪怕是侍女下人,也是要去回谢的。” 怀玉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多谢大殿下提醒了,等我遣个人回去报给哥哥知道,立刻就去。”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父王特意说了要你我二人同去。”许是看到她脸上微微惊讶之色,容落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刻意避着宫人们。 “公主不喜欢我,我心里知道。不过父王既然给你我二人指了婚,为的就是燕方与万秦再无战端,要为了这个,这戏我们也少不得作下去……公主自己心里想必也清楚,既然生在王家女儿,嫁给谁这件事情,到底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他全程语气沉静,没有波澜,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劝告。 “不劳大殿下费心,这戏我自然会陪着做足了。”怀玉拂袖,波澜不兴的眼眸扫过容落身边,接着,她便向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的地方看过去。 “湾儿。”怀璧两三步走到她身边,倒像是怕谁欺负了她,“怎么站在大风地里?” “要换了在燕方,别说大风地,就连雪地里不也站了,几时又这样娇贵起来?”怀玉对长兄展开笑意。 “还说站雪地里,弄出多少病来?”怀梁不咸不淡地数落她一句,而容落脸色无虞。 燕方的怀玉在他心里不过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除此之外与他没有任何关联,而对怀玉来说也同样如此。两位兄长向他见了君臣之礼,怀玉也把容落刚才说过的话转述一遍。 怀梁沉默不语,唯怀璧点了点头,轻轻拉过她,低声叫了她的乳名,“湾儿你去吧。” 怀玉便一路跟在容落身边穿过御花园,在他们身边,侍女纷纷退到很远的地方,怀玉想着,那大抵也是秦王吩咐过的,旁的不论,单他唯独要容落和怀玉两人一起回谢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天已是初冬时节,满园中奇花异草都已落尽,独有玉香球一种花还不畏寒冷地开着,花瓣边上已经有些焦黄色,但是开花的声势极大,几乎看不到底下的叶梗和花茎。 怀玉一时看得有些痴迷,不过几步远容落已经注意到她落在后头。 他放慢脚步,开口正欲说什么,一个清脆的童音突然冒了出来。 “兄长!”至多不过十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兄长去了哪里?” 他一下撞进容落怀里,后者极顺手地抱他起来,轻轻捏着那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像是在逗弄一个小宠物。 “萧木最近又碰上什么好玩的,怎么许久也不来兄长这里,莫不是把我给忘了?” 男孩儿听闻兄长的话,攥紧了小拳头一个劲儿摇头,仿佛是深怕他误会自己。容落抱着他往花园深处走,浅浅笑着。 怀玉侧头打量着这对兄弟,冷不防自那花丛中忽然又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奴才来。 他看上去大约六十几岁,鬓发已经全白,一只眼只剩下眼白,另一只眼睛则浑浊如同死鱼的鳞片,脸上皱纹也如同刀刻斧凿,更显得整个人奇丑无比。他口中胡言乱话着怀玉听不懂的一些模糊字句,时而双眉皱紧,仿佛怒骂,时而又喜笑颜开,显然神智也不大清醒。 他突然扑出来,怀玉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所幸他虽然疯,却并未出手伤人,只是将那张令人嫌恶的脸贴在洁白的花瓣上,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这是什么人?”怀玉吃了一惊,而容落不为所动,听见她问,皱起眉头, “那是宫里的旧臣,都叫他铜人儿,听说是中年之际死了老婆女儿,就此疯了。我父王怜惜他,才把他留在宫里,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想必你也是见过的。” 男人向身边冷冷一扫,厉声道,“展雪!” 白衣的少年便走出来,低低回了一声“是” 这是个带剑的年轻侍卫,容落身边的仆从皆穿着素朴,他也毫不例外是一身白衣,眉眼干净得纤尘不染。 容落看着他,眉宇间却满是嫌恶, “还不快把你父亲带走,在这里惊扰公主!” 第17页 展雪便走过去,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劝道,“我们走吧,父亲。” 老人完全不买他的帐,一径用干枯的老手搓着洁白轻柔的花瓣,黝黑的皮肤和白色的花衬在一起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怀玉也知道以貌取人不妥,可是这画面却还是使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那丑陋疯癫的老奴几步挣脱了展雪的扶持跑到他们近前来,甚至伸手想要拉扯容落的衣裳。 后者苍白的脸顿时因怒意染上一抹血色。 “把他拉下去,别留在这里脏了眼睛!”容落折衣避开那个蹒跚的中年男人,蹙着眉向展雪又吼了一声,侍卫的脸颊已经染满屈辱的红色,却冷不防男人黝黑的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在那身白衣上留下几个明显的印子。 怀玉,则并不像容落表现出来的那样嫌恶。也许一开始看见那副丑陋的脸时她确受了些惊吓,但此刻,老奴痴傻癫狂的模样让她生出一些怜悯之情。 “铜人儿”的年纪或许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大,只是被疯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怀玉看一眼展雪——他也就跟自己的二哥年纪仿佛。 老奴抓紧了展雪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的叨念着什么,怀玉忍不住侧耳去听,果然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两个字来,“铜儿……铜,铜儿……”说到了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仅剩的那只浑浊的眼睛里似有光彩,仿佛这两个字就价值千金。 成功吸引他的注意力之后,展雪却像松了口气。他匆匆对着怀玉和容落道过罪,便拉着父亲往花园的出口去了。一路上容落再没提起这场风波,只是脸色始终不霁。 哪怕是听见那高高在上的秦王冷淡地吩咐,“除夕也快要到了,公主近些日子就留在内宫与王后同住,学些宫里的礼仪事物,到了大婚之日,免得尴尬。” 那时的容落连眉眼都未抬一抬,只是应了一声,“谨遵父王命。”他看不见,怀玉在衣袖底下狠狠用自己的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太快了。快到当容落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们之间的对望没能持续很久,刚刚出了华阳殿,容落便上轿往内宫去,并没等她,怀玉远远落在后面,只勉强听见他对侍女添香吩咐了一句,要她带怀玉往王后处去。 怀玉冷笑一声,也不做表示,听任添香在前引路。那一路上并不多话的侍女小心地忖度着她的脸色,终于在她即将踏入凤煜宫的时候小声说, “大殿下并非苛待公主,只是他同王后娘娘有些不合,前些日子有些争执,此刻也不便相见。” 怀玉一怔,“当今王后难道不是他生母?” “当今王后是附佘的女主上,并非大殿下生母。” 听罢,怀玉嘴角的苦笑加深:王后是自家死敌的国主,容落又对她毫不关心……自己在这深宫里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怀玉对着添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说,“你起来吧,前面引路。” 当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一阵冷风透进来,怀玉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只见雪花飘飘悠悠从天而降,有一些顺着斜斜打进来的风落在她脸上。冷,细碎,轻柔。 远离燕方,千里之外的秦安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还有一旬,便是除夕。 第 9 章 怀玉往凤煜宫里走去,添香恭敬地跟在后面。她本以为会在宫中看到一些熟悉的北地和附佘装饰,但非如此。一扇沉重而巨大的木门之后,是一间同她这些日子里所见无甚差别的宫室。 屋子里的门槛很高,她只有十五岁,个子也不算太高,得用力抬起腿,才能小心翼翼地跨过去。她感觉自己在这宫殿里格格不入,处处都受排挤,就像是一个放错了地方的物件。哪怕是站在门侧,她也要瞅着人没注意,挪动几次身体,觉得站在哪里,都很不自在。 在此时哪怕是她才住了没几日的外宫,在她心里竟也开始生出一点点的亲切来。 在那里有宠她爱她的两个哥哥,即便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可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她的心里总平静许多。 她的身侧站着几个陌生的侍女,有的是秦地姑娘,身量娇小,眼睛乌黑,白皙的皮肤配上端秀容貌和纤细腰肢相得益彰。她们都规规矩矩穿着蓝色或石粉色的衣裳,配饰也一应按照秦地风俗,浅淡合宜,剪裁合体。 一个柳条肩膀的侍女娉婷地走过来,躬身向她行礼, “公主,王后娘娘在里头等您。” “知道了,你带我们去吧。”怀玉抬手示意她起来,前面引路,手指尖却微微颤抖。越往里走,便见到些金色瞳仁的侍女,个头高挑,穿着颜色很鲜艳的衣服,云鬓高高堆着,梳出鸦青色的两鬟。 第18页 这都是附佘王后的亲近侍女,跟着她一同来到附佘的。 怀玉心里这样想着,低头小步慢走,余光看见她们发鬓上带着金银和红玉的首饰,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折射出刺眼的光。 再往里走过几道角门,就进到最里面,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屋里没挂帐子。 怀玉自己就是北方人,因此觉得秦安的冬天不冷,她心里就忖度着,这位出身北方的王后,大抵也是同样的感受。 她高高地倚坐在一张金丝软榻上,手扶着软榻上镂刻的小小鸳鸯头,身侧三个附佘女孩儿,都是二八年岁花容月貌,着榴花红的宫装,钗环头面等也皆奉同制。一捧三头鹰矮脚金镶银茶壶,一执白玉拂尘,一捧朱漆黑色勾花鎏金盒子,都在一旁侍候。 怀玉抬起头,终于看清王后的脸时,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那是个多漂亮的女人。长眉入鬓,眼角微微勾起,眼眶里的瞳子是灿亮的金色。 ——金眼睛的附佘人,怀玉见得从来不少,但没有一双眼能比她的更美,更摄人心魄。 她美得像一把开了刃的刀,这堂皇宫殿就是她的刀鞘。 怀玉想着,恭敬地俯下身去, “臣怀玉,见过王后娘娘。” 一直搁在软榻床头的手微微抬了抬,怀玉迟疑了一下,起身。 “坐罢,白陪她们站着干什么。你一路走进来想必累了,这秦安宫室,大得很,就有人抬着,也走的路迷。” 她开口,声气口音全是北人的,怀玉固知她未入宫之前,是红玉附佘的女主上,跟自家是有仇的,可是在遥远的秦安听见熟悉的乡音,心里仍旧忍不住一阵感慨。 侍女们很有眼色,听见王后吩咐,赶忙就拿座给她坐下,怀玉谢过,坐了前半部分,身体仍不敢完全放松下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你,还有你两个哥哥?” 怀玉心里筹算一下,回道,“有三个月了。” “你多大了?” “回娘娘,臣十五。” “太小了。”她叹息着摇摇头,“我看在家宴上,是你自己答应了陛下指的亲事,还是你两个哥哥教你这么说呢?” 怀玉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无言,又觉得很失礼,仿佛有千道芒刺在背,身下虽是软垫铺的梨花木椅,但也只觉得如坐针毡,冷汗从背上一滴一滴流下来。 秦王后放缓了语气,“你别怕,我问这话也无别的意思。只怕你不知道嫁进王家,是什么样的大事,故而多嘴问一问,仅此而已。”她叹了口气, “你年纪小,不知这是多么大的一项决断。附佘和北地的恩怨,我两家自然战场上决断,我也犯不着在这深宫院里,为难你一个小女孩子。”她将话说得坦诚,怀玉的精神稍稍放松下来,但仍不敢交付她完全的信任,只实言相告, “这是臣一个人的决定,与臣两位哥哥都无关系。” “你不怕如我一样,从此再难回北地?” 而怀玉的答案与那一日怀梁质问她时,并无差别,若有,只能是更坚定,这一回再不掺杂丝毫迟疑, “能嫁入王家,是怀玉之福;能止燕方与万秦战端,是怀玉之责。” 王后看着她愣怔了一会儿,叹道, “你年纪小,却有这样的见识,也不愧是怀镇的女儿了。”她又端端看了她一会儿,转开了话题, “不说这个,按万秦的俗礼,婚前女儿要跟婆家同住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也只能留在我这里了。” “臣明白。”怀玉自忖初来乍到,合该事事小心,只低头答这一句便罢。 “你带进宫里来的人,自己依然留用就是。我这里的侍候的女使,也仍挑几个手脚伶俐模样大方的给你带进去。凤煜宫西厢那玉篁院一向空着,也衬你的名儿,你就住下。想见你哥哥了,跟我说一声,也尽管去。” “谢娘娘。” 王后微微一笑,“我也不多话,省得把你吓着。天色不早,我遣人送你出去便了。” 想了一回,又叮嘱道, “今晚到明晚,是万秦的慎声节,没事也别出去乱走,外头盯着的人少,灯又不给点,看在哪处跌了脚,就不好了。”一时又有人进来回报,说外头连雪带雨地又下起来,添香便着人拿了油浆的琥珀衫儿,来给怀玉穿戴着,一路送出门去。 玉篁院离正宫不远,只是天上下雪,地又湿滑。侍女添香、奉锦在前引路,怀玉在后慢行,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一个年长的宫婆,一行人走了一会儿才到门口。进门便是满地北方雪竹,竹杆晶莹剔透,宛如白玉,竹叶也如霜雪般洁白,故名“玉篁”。怀玉屋里坐了,宫婆如约在外屋生火烧热水,奉锦点灯,捧热水出来洗脸,给怀玉换下进宫时候的礼服,添香站在她身后,给她卸去头面珠花。 第19页 怀玉一个人愣愣地坐在那里任她摆布,屋外的雪竹被雨沥湿,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公主?”添香一边给她梳理头发,忽然轻轻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怀玉僵着脖子,也没回头。只听添香略带疑惑地问道, “您原先带来的头面上有一只金珠子,如今不见了,可是丢了哪里去了?” 怀玉稳了稳话音,叫添香道,“你把头面都拆下来我看。” 添香依言给她把头发上珠钗步摇一只只拔下来,奉锦捧上一只银盘,都搁在一处,叫她检看。 怀玉翻看再三,终于确定,是少了那只金菡萏无疑了。她心里登时便是一沉——她一向很少戴金饰,唯有一只这些天里常常带着,便是长兄给她的那金菡萏。是她如今在这深宫里唯一的念想了。 她想到这里,一天所受的委屈都涌上来,头发也顾不上挽,两串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她袖子去捂着,须臾袖子也沾湿了一大半。 添香从旁劝道,“这大冷天的,公主小心哭坏了身子……您来的时候那件钗还在,想是丢在宫里哪处了。您如今先歇息,等平明了差人报给大殿下,问问他从行有没有见着的。” 怀玉坐着掉了会儿眼泪,便站起来。添香忙问道,“天黑了,又是慎声节里,您这是往哪儿去?” “那金钗是我长兄所赠,万不敢丢。虽天晚了,也只得往大殿下那里走一趟。” 添香奉锦两女又劝了一回,终于也没有劝住。只得换了油绢轻轿儿,唤进两个年轻有力的轿夫抬着,一步一滑地往东宫明德殿而去了。 这正是秦安除夕之前的最后一个节令,持续两天,号为“慎声”。慎声节中,上至秦王,下至庶人,全民都要“慎声”而藏,绝烟火,断水食。 此时已经入夜,宫殿内外都未掌灯,只零星有些俗名为“锁扣”,预先浇铸成各式怪兽的小烛灯,蹲踞在各个避风的角落里,闪烁着幽绿色的火苗。怀玉掀起轿帘往外看去,只觉得这些样式新奇取巧的小烛灯格外玲珑,在黑夜中,又有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她赶忙放下帘子,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 怀玉在明德殿下了轿,添香奉锦两旁侍候,展雪走上来接着,却跟他们说容落锁了正殿,一概不许人进。怀玉只道自己来寻失物,白衣剑客踌躇一阵, “既然是公主着急要找东西,我们也不敢拦着。只是怕要劳您一人进去了。” 展雪又解释道,“大殿下一向御下严谨,他的命令,我们绝不敢不遵,说是不要人进去侍候,就一个人都不敢进去的。” 添香、奉锦二人也紧紧闭了嘴,避猫儿鼠似地不出声,怀玉不好难为她们,只能在心中无声地叹着气,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满室灯火摇曳。整个大殿里几乎没一个人,空空荡荡让人心慌。怀玉一路走过去,也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影影绰绰的光亮。没多想,推开门便走进内殿。 第 10 章 几支“锁扣”小灯点在容落的房间一角,满室的陈设都半新不旧,一张小几上摆着大堆前朝经典,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尽都是一些策士论,还有几部先人著录的医书和药方子。一壶倒出来的酽茶已凉得没有一丝热气。 敞开的窗前落着一副云灰的绫纱帘子,屋子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玩物摆设——几乎比北方两位公子的房间还要朴素。 唯独床脚小茶几上银瓶里摆着一支梅花,屋里冷得像是雪窖一般,却并未关窗,随着窗口透进来细碎的雪,纷纷落在桌上。 容落就坐在那幅帘子下读书,屋子里极阴冷,昏暗的光线便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怀玉在刚刚进门的地方站了许久,她欲举步前行,那副薄如蝉翼的纱帘之下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呛咳声。 怀玉吓得抖了一抖。 容落一手按住胸口,努力压抑着气喘,同时努力弯下腰去捡他落在地上的那一卷书。 灯火在地上映出了怀玉的影子,容落一怔,扬手重重地将手里刚捡起来的那卷书砸在地上, “人都死了吗?!我告诉过你们都在外头候着!” 紧接着,那尾音又无力地低垂下去,被淹进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 怀玉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只听得容落的咳嗽声突然停了下来,纱帘掩映中那个清瘦的身影歪倒在软塌上不再动弹。 怀玉心里一跳,她连忙走上去,看见他闭着眼睛微微发喘,一张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脸颊有一抹病态的殷红。 她大着胆子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在他面前不到一寸的距离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力道之大,让怀玉禁不住吃痛叫了一声。 第20页 听见她的声音,容落才稍稍睁了眼,他的眉头蹙起来,过了一阵却又了然地松开,他伸手想要去够小几旁边的暗屉,却有好几次连手都没抬起来就无力地摔下去。容落沉默地收回手,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是来找你那只发钗么?” 怀玉并没起身,“我去给你叫人过来?” 容落却摇了摇头,苍白的脸色软化了原本冷漠的表情,阴鸷的眼神也埋藏在睫毛下看不见了,他声音因为虚弱放得极低,怀玉要尽力凑上去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不用了,常有的事,别去惊扰父王。” 他又歇过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扶着软塌站起来。怀玉伸手要掺他却被推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容落刚直起腰来就无力地摔回垫子里去,怀玉终于还是伸手拦了一把,这才让他不致摔倒。 看着这位一向强硬的王长子如此无措,她心中颇有几分不忍,便开口道,“你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 容落缓慢地眨着眼睛,努力分辨着她话中的善意,良久,他才缓缓垂下头去,给她指了个方向,“那里是我平日吃的药,还烦劳你替我取过来。” 怀玉依言去了,取回来交在他手里,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她四下望望,一时却也找不到人来添热水,更不用说容落一直紧紧盯着她,脸上透出拒绝神色。 她只好为他倒了一杯冷茶,看着他把药吃下去,脸上虽然不改痛苦之色,紧皱的眉头却渐渐松开。 喝了药,她便扶他一把。容落重新回到那方软榻上躺着歇息,闭着眼睛对她轻声道,“你是来找那枚金菡萏……?那个我捡着了,就在小几上的暗格里,你若还要的话,就拿走罢。” 说这句话时他眼睛没有睁开,语调淡薄,嘴唇也抿着,似乎依旧压抑着痛苦,睫毛在眼睑下投入一片阴影,让双颊更显清瘦,落在软塌边的手腕几乎不盈一握。 怀玉拉开暗格,果然看见长兄赠他的金钗正躺在里面发着光,她紧紧将那精巧的小东西握在手心,转过身看见容落的头已经向一边歪过去,眼睛睁着,静静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 她走过去伸手替他把窗户关严,低声道,“你这样的身体,偏躺在这里吹冷风,还要命不要?” 容落喘着休息,过了良久才风马牛不相及地回,“今天的事情,还请公主不要对外人提起。” 他又掩了口唇低声咳了一会儿,怀玉往他手里塞了杯茶给他润喉咙,他也只抿了一口,道,“要是我在这宫里失了势……你跟我成婚就没意义了。” “我知道,我不说就是了。”怀玉抽走他手中的杯子,刚刚涌起的一点怜悯被他这番话尽数噎了回去,她想了想又问道,“你病成这样,陛下也不知道吗?” “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不过娘胎里带来一点不足,阴君若想收我,我早死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今天又是慎声节,举宫上下也没多少人守着,传不到父王耳朵里去。” 容落顺过气来,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睛里压抑着一抹锐利的光,“是我不叫他知道的,我特意嘱咐过底下人瞒着他。” 他静静看着怀玉,即便是说谎也面不改色,“父王国事劳顿,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要让他操心。” 怀玉有些畏惧他眼睛里的光,后退一步却踩上了方才他落在地上的那卷书,踉跄了一下,只听得容落轻轻笑了一声, “不过,我本以为公主终究还是北地的女儿,骨子里雪一样的冷,不想竟有一副好心肠,我这病,平日里旁人躲还来不及,父王就从不叫王弟到我这儿来……今日却要多谢你了。”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容落的面貌原就柔和,本应当是宜笑的模样,只可惜他素来冷淡,如今即便是这样带着感激的笑,也迅速被他日常的漠然抚平淹没。 他随手拾起那卷书对怀玉摆了摆,“你回去罢,天晚了,我们还没真正成亲,我这里留你不妥。”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脸上仍是一滩鲜血般红,可喜精神好些,他一推开门,冷风便混着朔雪倒灌进来,险些又把他吹了一个趔趄, “展雪!”他扬声向外喊了一句,怀玉想着他原该就在门外侍候,因为自己进来的时候,便是他引路的。但是门外空空荡荡,连一个人也没有。容落又叫了一声,这一回却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形合身扑了上来,容落闪身一避,那黑影便直直地扑进了殿里来。 “什么人?!”容落厉声喝道,但是黑影并不回答,直到他们慢慢靠近那颠簸的身影,才终于认清那张奇丑无比的脸——铜人儿。 第21页 他在容落的房间里左右扑腾,嘴里颠三倒四说着些听不明白的疯言疯语。王长子跨步走近屋里,每一步都重重顿在地上。他脚步渐近,铜人儿却忽然扑上来拉住了他的衣裳。 “假子……哈哈哈哈,假、假子!”他快活地唱着,好像普天之下再没有更快活的事情,随后他又安然地放开了容落的衣袖,将银瓶中那支新开的腊梅抽了出来拿在手里把玩。 怀玉眼看着容落的脸给气得发白。她下意识转过身去,看见一身素净的展雪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剧烈运动之后压抑着气喘。 “进来。”容落声音平板,“冲撞宫闱,按内宫律当责四十,带他下去领罚吧。” 展雪的表情一下子变了,薄唇抿得发白,“家父年迈,杖责四十委实受不得,这四十棍就由我来受……望大殿下恩准。” “也好,这四十杖就赏给你,叫你家里人进宫来,把他带出去。” 一句话,展雪却如同得了什么恩典,眼睛里蒙上一层如释重负的光。他试着向父亲招招手,后者眼中突现凄惶之色,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一时间连手里的那只新开的腊梅都撇了不要,合身扑上去,一气儿含糊地叫着,“打我!打我!” 容落扬手,毫不留情地甩开男人瘦弱的手臂,“赶紧找人撵他出去,也把公主送回凤煜宫中。”展雪不敢抬头,拉住父亲低声应了,恳求似地看了怀玉一眼。 怀玉向容落点点头,“大殿下,我先告辞了。” 铜人儿这一回却跟在他们身后,神色凄凄,疯样却不见了□□分,只是他不时拉住展雪的衣裳,念叨着“铜”字,抬起头偷偷瞄着怀玉。“家父素有癫狂之症,若有冒犯,公主勿怪。”展雪低声对老人说,“父亲,这是北地的公主殿下!” 铜人儿讪讪一笑,收敛了目光。 “雪下大了,”怀玉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后正准备送自己坐上来时轻车的父子俩,佩剑之人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怀玉心中怜惜之情陡生——她决定自作一回主张。 停下脚步,她对着展雪开口道,“若我记得不错,宫里应当备着车。凤煜宫和明德殿相距不远,你父亲年老了,恐怕不便冒着这么大的风雪赶路。我的车,你们就乘回去吧……慎声节中也没人计较这样的小事,告诉他们明天早膳之前悄悄儿地回来便是了。” “公主好意,展雪呈领了。”他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只是我们做下人的,绝不敢使用公主的东西。” 怀玉看他面色坦然,欲要再劝,他早领着父亲往反方向走,白衣揉入雪中,很快就与风雪融为一体。 第 11 章 在一处草荡上李重荣慢下了马步。马跑得很累,原本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细细颠着碎步,消极怠工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李重荣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从她身上跳下来,跳进软绵绵的草地之中。 这片草场坐落在雪山脚下,方圆数百里都是雪水灌大的白草。这些草是不怕冻不怕雪的,雪下得越大,它们的长势就越好。故而即便是在暴雪常降的深秋,这里的草依旧可供放牧数千牛羊马匹。 在这一人一马的头上,是大片大片的天空,如同冻住的水一样澄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云朵的质地很柔软轻飘,在他们头上飞过,如同一缕青烟,或者是一抹穿着轻纱的幽魂。 所有的云彩都向着一个方向,接连不断飘去,青澄的,蓝如冻水的天空,像是被谁攥在手里,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地拉扯。轻柔的云就好像浮在一片水上。 李重荣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凌一般湿润冰冷的空气顿时充满了他的胸膛。 他牵着马在白色的草和雪中间跋涉了一会儿,让马儿饱餐一顿,又渴饮了雪水之后,这才重新翻身上马,向着草场深处那小茅屋纵马飞奔而去。 他足打听了几天,才寻得数个孤身母亲的消息,如今已经搜索到最后一家,这之前一直一无所获。以至于李重荣多次怀疑,北地王那对亲生孩子,是不是早已经追随母亲离开了此地。但他断然不愿无功而返给父亲丢脸,于是也只好一条路跑到黑,跟着最后的线索来此。 “站住!” 这是句附佘话,不是他熟悉的言语,李重荣方听见的时候没立即就勒马停步,而是纵马又往前跑了一段。 谁想就在这须臾之间,他已听身后弓弦疾响。他浑身悚然,连忙身子伏下,险之又险地躲了这一箭。黑羽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李重荣不敢怠慢,忙就马上摘了铁木长弓,搭白羽箭,拉满回射。也正是那时他看清了放箭的人: 第22页 一身翻皮羊毛无袖附佘长袍,勾勒出精壮胸膛和匀称腰身,削薄脸膛,金瞳似鹰。骑一匹极为难得的良种附佘和燕方混血骏马,既有附佘马四肢长健,奔如狂风的优点,又如北地马一般高大健壮,故而即便是成年男人,也载得动。 这操附佘话的年轻人,见他箭来不慌不忙,一声唿哨之后扭腰一旋,钻入马腹下藏身,极为漂亮地躲了这一箭。 两人各自又搭了一箭在弦上,一时间谁也不肯让,两匹马相互围绕着打转儿,就此僵持住了。 “放下,我不伤你。”李重荣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扶余话来,中间错了个词,还险些闪了舌头。那跟他年岁相近的年轻人用一双金灿灿的眼睛瞅着他,没答话,手里拉满的弓也没放下。又等过了一会儿,他才回道, “凭什么信你?” 李重荣这回说不出来话,两人依旧僵持着,直到第三匹马的蹄声打破了寂静。一个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女人扬鞭跃马而来,身穿的是附佘红锦,在白草地上显出极为出挑鲜烈的色彩,腰上缠一道金铃,随马步叮铃作响,煞是清脆动人。 头发如每个附佘女子一样,利落地编成又黑又粗的辫子盘在脑后,鬓角微白,皮肤有些松弛了,但是依稀可见当年风姿,眉目锋利,嘴唇紧紧抿着,用愤怒的神色瞪着李重荣。 “你们两个,全都放下!”声音清朗,如撞铃鸣金,有不怒自威之概。 李重荣来此的目的本就不是惹是生非,此刻一见有人解劝,便顺水推舟地将弓箭放下,弓回鞍鞯一侧,箭回身后背囊,他对面的金瞳青年先还有些犹豫,中年妇人便抬高了声音, “离沙,放下!——你阿允说话怎的就不好用了吗?” 青年又瞪了李重荣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弓箭。这两人原是母子俩。李重荣心下一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觉得年龄长相大体都对得上号,只是并不见这青年是否有双胞胎兄弟。 “你是什么人?到白云浮水来干什么?”不多时女人已拨马近前,压过青年人一个马头,将他护在后面。李重荣于马上施了一礼, “我奉我家王上差遣,前来寻找他亲生孩儿。”附佘人一向跟北地不合,对“北地王”三字更是无不嫌恶,因此他特地留了个心眼,将这三字隐去不说。 女人眉毛一挑,“说话怎么不清不楚的,谁知道你家王上是哪个?” 李重荣只好无奈道,“北地王怀镇。” 女人立即变了脸色,“不认识这个人,走吧。” 李重荣也是精灵乖觉的人,虽然听她这样说,但从如此激烈的反应上,看出她对这名字并不陌生,而有着些常人难知的恩怨纠葛。李重荣便拨马跟上, “如今王爷也无别想,只想再看一眼亲生的孩子,您也不是狠心的人,好歹也答应下来,算是我替王上求您。” 女子不为所动,□□骏马跑得平稳,脸色如一块磐石。她骑得是普通的附佘马,身量小,跑得快,灵活剽悍。离沙按辔跟在后面缓缓而行,李重荣不泄气,马头往上够了几尺,女人脸上见不到嫌恶神色,他方才凑近了,低声道, “您疼爱小公子,不惜花大价钱给他弄来可供男人乘骑的混血好马,可身在这白云浮水,他纵有凌云通天的本事,也难放开手脚,只得在此牧牛羊,了此余生。” 他住了口,稍稍打量女人神色, “您也得为他日后打算。” “滚。”女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字,李重荣惊着了,不大敢相信自己听着的东西,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看见妈妈动怒,离沙也重新上箭拉弓,虚垂在地。女人又拨转马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我跟离沙在哪儿生活,做什么生活,一生如何,该不着任何人去管。你要识相,现在滚出去,我不追究。” 李重荣只得唯唯诺诺,心知自己是要无功而返了。他觉得对不起父亲的托付,心里很是难过,可女人下一句话让他又有了些念想。 “你必要找,那么过苍头山,往白玉附佘的地界去,可丽蓝城那里有他另一个儿子,你要愿意找,找着带回去就是了。” “敢问那另一位小公子的名姓是?” “是男孩儿,跟离沙一样。起了你们官话的名字叫怀瑾,字修瑜。没有附佘话的名字,只有个绰号叫枯沙。”她说话很快很急,好像刻意地躲避着什么东西,只有这个词李重荣听懂了。 枯沙的意思,就是“深水”,有些附佘人,将草场上小小的如碧玉一样的水凼,或者是湖,也叫做“枯沙”。离沙听见这个名字,显见地不安了起来,但妈妈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就制止了他,他像一个不驯服的动物看见了鞭子那样,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去。 第23页 李重荣不敢再多留,更何况他已有了新的目标,于是多问几句话之后,当天便告辞启程了。 这之后一天,李重荣就离了白云浮水地界,在桑顿吉拉河边一处小屯停下补充干粮和饮水。歇了半天,次一日平明时分上了苍头山东隘口,一路直往北去,等到了可丽蓝城,正好用了四天时间。 这是附佘最繁华的都城,却没有一处高大的亭台楼阁,即便他们最尊贵的女王“呼吉拉”,只是住在都城中心最大的一座毛皮帐篷里。 红玉矿脉遍地都是,在草场薄些的地方,混着红色的土地露赤在阳光之下,映着北地锋利,焦躁,如同大地一样干涸的烈日,宛如大片泼血,看上去既威严,又不详。 李重荣扮作客商混进内城。 说是“内”城,其实只用高不过半米的土墙浅浅一围,就算是跟外头隔开了,不但跟秦安那华美的宫殿比不起来,就和北地高大的城池,也不可同日而语。 最中间是女亲王们的大帐,都修得高愈三米,用细密的狼皮铺顶,金线围绣。越往外,帐篷越破败凋敝,等到了最外围,那已经很难说得上是帐篷,不过是几把破竹竿和烂皮子捆扎起来,再勉勉强强地往那儿一竖。风一吹,便摇摇晃晃。 这些“帐篷”里住着的是王爷们的“詹吉儿”,都是用几个钱或一些首饰换来的年轻奴隶,有时王爷们高兴了,会选模样精致俊俏的招进大帐里陪伴几宿,但多还是住在内城边上,鞣皮,修补内外土墙,干些粗活儿。 李重荣一路走过去,差不多都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子,有些身边跟着两三岁刚会走会爬的小小孩。 有些年纪大的“詹吉儿”会被过往的客商买走,这些出身北方的小男孩子,模样齐整,因为常干活儿,侍奉女亲王们身边,不单手脚利落,大多也很会看人眼色,听话懂事,对女子更是超出一般地客气礼貌。因此大多都被卖进秦地有钱的人家做小厮或管家,也有些卖到酒楼里端茶递水。 即便一样是伺候人,但被卖的多半不再做又脏又臭的粗活儿,也能吃饱穿暖。 在附佘,女亲王们使用过的“詹吉儿”,不可再行婚娶,否则要沉到水里淹死,或脱去衣服,撂在雪地里冻死。因此,许多年龄渐长的詹吉儿,都巴巴地盼着被买走。 李重荣就是扮做这样的客商,一道打听着有否出身十三关内,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詹吉儿”。 “二十岁太大啦,早叫人买走了。”这样回答他的是一个男孩儿,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五岁,身量还未长足,瘦瘦的小身板挑着一身晃晃荡荡的衣服,虹膜纯粹是金色的,李重荣对着他笑了笑,他立即很机灵地贴上来, “您买我吧,我什么都能给您干。” 原先坐在破烂帐篷下其他的年轻男人们听到这话,身子也都向这边倾斜,纷纷仰起头看着李重荣。 最终一个异类吸引了李重荣的目光,从背影上,能看出这是个已经成年的男人,他斜坐在一处破败的土城墙下,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皮活儿,腿上抱着个四岁女孩儿,穿的跟他一样,是碎皮烂布缝缀起的藏灰袍子,脸上蹭的黑一道白一道,不哭也不闹,就用手搂着他的脖子,笑呵呵地探出头往李重荣的方向看。 那女孩儿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而非金色。 第 12 章 李重荣往前上了一步,那小姑娘的眼睛随着他脚步滴溜溜转动,煞是灵动可爱。他刚要走上去问她话,背对着他的年轻男人一把抱起女孩儿便欲离开。李重荣忙叫住他, “白云浮水的离沙,可是你弟兄?” 这一句话就叫住了那人,他转过脸来,平静地注视着李重荣,一字一板地答道, “不错,如何呢?” 李重荣看着他,知道自己找对了人,眼前的便是北地王遗落在附佘的亲生骨肉,怀瑾。他约莫二十岁上下,眉眼和怀璧、怀梁两兄弟多少有些相像,与白云浮水的离沙更是如出一辙,目似寒潭,清澈萧疏,修眉凤目,让他显得有些清高不近人情。 虽然他态度客气,仍不觉有拒人千里之感。站起来时,李重荣愈觉此人身材高瘦,面目俊美,尤胜两个异母哥哥,一身粗布乱皮拼凑缝缀而成的藏灰夹袍,足下一双破皮履。怀里抱着的女孩儿也穿着破烂,由是仍不掩其光,足见风貌。 李重荣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奉北地王命令,特来寻你。” 怀瑾嘴角抬了抬,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怕是在我母亲兄弟那里吃了闭门羹,才特来寻我的。” 李重荣一下子让他这句话噎回去了,好在他轻声笑笑,未再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扫了一眼其他“詹吉儿”们逐渐围过来的好奇探究目光,叹了口气, 第24页 “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进帐篷去说。” 那“帐篷”其实不过是一些碎布头跟边边角角的皮革撑起来的破烂,李重荣躬身往里一进,只觉四处漏风,且阻隔了阳光,在这深冬时节,竟比帐篷外更冷几分。 小姑娘被父亲放到兽皮木凳上,又拿一条灰毛裘围了,短短的小腿儿触不到地面,悬在离地半尺的地方,也不哭不闹,睁大眼睛好奇地瞧父亲给这风尘仆仆的陌生人让座,只等父亲忙完了,才冲他张开小手要抱要哄。 “枯沙公子?” 李重荣口中吐出他附佘名字的时候,本有意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他蹩脚的发音让怀瑾笑了一声, “公子名号,我担不起。您直说来意便是。我亦有官话名字,您称我怀瑾就好。” 李重荣踌躇着,数天前在白云浮水被离沙母子拒绝的场景又历历在眼前浮现,但最终他想得清楚,这是自己根本无法逃避的事,便照那日他在白云浮水所说的,将北方危局,与怀镇派他此来的缘由,尽皆说了一遍, 怀瑾手里抱着小女儿,就地下一只石锅里给她取来奶糕,又在一堆白炭上烧热了,一点一点喂给她吃。安顿好了小姑娘,转过头来道, “只要北地王容我带小樟回去,我便跟你走。” “什么?”这答复来的太过容易,李重荣一时没反应过来,特地追问了一句,怀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只要你家王上容我带女儿回去,我自愿服从北地一切安排,绝无二话。” “公子误会了。”李重荣连忙解释,“王上接您回北方,当以公子身份礼待,至于小公主,当然是跟我们一起回程,这里地方破陋,吃穿用度也都缺乏,孩子年纪尚且幼小,更何况贵为北地公主,岂有把她一个人丢在此处的道理。” 怀瑾抚摸女儿长发的手微微顿住,惹得小姑娘抬起一双水汪的明眸看他,她生就一副白嫩的模样,眼带琥珀色,头发扎成两个连云小髻,发尾系着火红三股平安绳,惹人怜爱, “明白了。”他抽回手,看看女儿吃饱了,垫着一块皮将石碗从火炭上撤下来。李重荣心里翻腾着,怕他反悔,连忙问道, “我们何时出发?” 怀瑾低头思忖一下,回道, “我名义上仍是女亲王们的人,这件事我不便安排……恐怕还要麻烦您出头了。” “这好说。”李重荣一口答应下来,怀瑾起身, “路上劳顿,想必您也累了,我这里简破,不嫌弃的话,好歹也吃顿热饭,我们再行启程。” 他转身在灶下添了一把枯柴,火焰很快烧起来覆盖了青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李重荣打量着他:这初见的北地公子,与共他长大的怀梁、怀璧都不一样,和早前见过的他那位性情热烈暴躁的双生兄弟离沙,更是天壤之别。 但怀着某种阴暗的心思,他暗暗高兴:他难以想象怀瑾在北方称王的样子,他看上去对此没有丝毫兴趣,而北方人也不会接受这位素不相识,又淡漠审慎的公子。 ——他完成了他的任务,而且没有背叛他的朋友。怀瑾本人的存在将他从这种两难的局面里拯救出来了。 “离沙如何?”怀瑾背对着他,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李重荣应声答道, “还跟母亲在白云浮水放牧。”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 “过得很好。” 怀瑾嗯了一声权作应答,唇边却多了一丝欣慰的笑意。联想到离沙提起怀瑾时掩饰不住的激动关切,李重荣觉得这对双生兄弟之间的情感联系,当比他们凉薄的母亲更为紧密。 不一会儿,怀瑾就端上一碗热面,面头有些发黑了——住在王城外围的“詹吉儿”显然是吃不上足量的白面,像是冬天吃不上主食的牧民们一样,他也将棕色的柯子仁磨碎了掺在面里,这种坚果磨成的粉乍看上去跟黑色的面粉无异,且吃了当饱,只是有一股异味,不大好入口。因此很多在白云浮水跟离沙古尔冬牧的附佘人,即便吃上四个月的肉和茼蒿菜汤,也不愿意吃这种东西。 “公主和公子在这里受苦了。”李重荣看着那碗发黑的面条,心里很难受。 怀瑾只微微一笑,“命该如此,也没法子。但凡过的好些,也不跟你回去了。”他自己也盛了一碗面放在那张残破的桌上凉着,又说, “这番跟你回去燕方,小樟和我的日子多少能好过些。我没有什么本事,但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也必不辞。” 再一次地,他的坦荡,平静,从容,每一样都让李重荣惊讶。 在他一生中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事来则应,对身周的一切东西仿佛都没有任何要求。他不知究竟这样的性格是天然生成,还是在过去的日子里慢慢养成的。 第25页 小怀樟从凳子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到他身边,伸开双手要他抱着——她看着已四岁多了,还是很粘父亲。怀瑾就极顺手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用附佘话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她不怕生,伸出小手儿要抓李重荣,后者就伸出手握住,女孩儿好奇地抚摩着他手上练武留下的厚茧,好像那是什么新鲜的玩具似的。 “恕我冒犯,公主的生母……” “就是那附佘十二将中第三位女亲王赵青。” “她会那么轻易就放您跟公主离去?” 怀瑾笑,“女亲王们,还有她们的骑从召见过的詹吉儿不计其数,不是跟地位尊崇的王夫所生的孩子,她们概都不会留下。无妨的,你只要去说一声,多少留些东西在桑顿吉拉那里做香火,她也不会难为……说句实在话,我年纪大了,小樟还小,谁还记得我们父女俩。” 李重荣点点头,“你们回到北地,就是燕方的公子公主,再不受这样苦了。” 怀瑾点头,神色淡静。第二日李重荣进了那十二朵镶金皮帐篷中第三顶,果然如买下任何一个普通的“詹吉儿”那样,用一些南方的金玉首饰,就买走了怀瑾和他的女儿。那位赵青王爷,甚至都没出来见一面。只安排了一个年长的侍女收下李重荣带来礼物。回去的路上他们未再走白云浮水,而是取小道过雪山隘口,进了苍头关,这就算离开了附佘地界,回到了燕方。 两人带着小怀樟赶了几天的路,爬了雪山,风尘满面。在昂河关一行三人停下来,李重荣劝他, “路也赶了这些天,就歇半天,明日再往大津去。”怀瑾看看抱着的孩子,点点头,也无二话。李重荣当日便安排下榻,又遣伶俐的两个守城士兵,先赶往大津都城,将公子与公主已寻回燕方的消息告知。 可喜小怀樟精神正好,裹成个狐裘小团,从父亲怀里探出白嫩嫩一张笑脸,四处打量,看见什么都很新奇。从父亲怀里一跳出来,就急不可待地四处乱跑,简直抓也抓不住,怀瑾笑着一路跟在后面——只有面对女儿的时候,他才展现无比的宠溺,温柔,耐心。 怀瑾和李重荣当夜歇在昂河关,怀梁走后,昂河关换林渊镇守,他是燕方大将林珝的第三子,和怀梁自小一同受林将军指授兵法武艺,比及稍长,又有同袍之泽,因而最是交好。 两个人见面,少不得又是一回叹惋痛恨。怀瑾只是眼里看了,不做评点。 第二日平明,两人方欲启程,未及开城门,早有一队骑兵自大津而来,约有三二十骑,全着火狐皮毛斗篷,远远看去,如一流野火狂飙过洁白的雪地,又如一条红河,在一张纯白一片的天幕上四散奔流。 李重荣出发时,北地王正抱小恙,如今也披了厚斗篷,亲自出门来迎接。这从未相见过的父子二人遥遥对望,怀瑾早将怀樟抱着,翻身下马。 “……见过北地王。”他轻轻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如寒潭般清越的眼睛里光芒微闪,一向从容的怀瑾在这一刻显得局促,紧张,但他只沉默地忖度一刻,紧接着直视向怀镇,不卑不亢。 他选择了那个最谦卑,最稳妥,也最疏离的称呼。 但在这个时候怀樟忽然挣脱了父亲的怀抱,向着怀镇的方向飞快跑过去,轻盈得像只小狐狸。在北地王注意到这个年仅四岁的小姑娘之前,她已经冲过去一把扯住了北地王的狐狸披风,而且用白玉般的小小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对她而言过分奢华温暖的动物皮毛。 而后她抬起头,一点也不惧怯,响亮地问道,“他们说,您是我的祖父……?” 怀镇大笑,一把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李重荣往怀瑾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他嘴角也微微翘上一点,眼睛里的冰正在融化。 第 13 章 雪下了一宿,刚刚停下来,外边天色就大亮了。起先只有一线金光浮现在天边,紧接着那光愈耀眼,逐渐冲破天上那一层灰蒙的遮幔,为一块又一块沉甸甸的乌云镀上金边。地上只铺着一层细碎的雪花,怀玉一步步的踩过去,雪地上便落下一个又一个小巧玲珑如玉雕般的脚印。慎声节过后又一旬,除夕便到了。秦安帝后应节巡游,自卯时起出内宫,乘龙车凤辇向中街行进,约于午时返回宫中。 她本觉得自己已然熟悉了那位六宫之主,附佘女王。可是看着她的凤驾和帝王龙辇并肩向中城渐渐远去,她发觉,那个一身玄色飞凤绣裾,头上戴着十六重凤九子金玉步摇的王后极其陌生而可怕。 ——她有双多么锋利的凤眼,像是刀和箭镞的尖头。她如泥雕木塑一般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由侍女为她挽起一头青丝,打理妆容,又插上繁复沉重的首饰。那是一大清早,太阳尚未升起,晨星正在天边发出淡光。暗淡天色收拢了她眼睛里的锋芒,她以眼角余光看着站在一旁的怀玉,在满头珠翠和半垂的青丝之间,轻声叹息, 第26页 “这一遭可不好熬。”不知是提点怀玉,还是说给她自己。 怀玉催促轻车,沿外道向两位兄长居住的地方行去,远远看见她的两位兄长早已经站在外头,还是一身鲜烈的白底红色长袍,倒让她错觉自己仿佛仍然身在燕方。 似乎入秋以来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须臾便会醒转的大梦,她的一生一世也没有被那样仓促的决定给一个毫不相干,甚至有些冷漠阴沉的王长子。 梦醒之后,她仍会披上鲜艳的斗篷,跟着王兄们在雪原上乘车飞驰,怀梁亲手喂大的那只“海东青”在他们身后带起劲风,马蹄扬起的雪沫弥漫三千世界,远处的山子石棱,砌玉堆银。 站在王兄们身边的那个人猛然让她回过神来,姬卿尺——那一夜里一面之缘的守江王养子跟自己的哥哥们站在一起,他们攀谈的模样很是熟稔。 他一身雪青的长衫立在雪地里,平常拿在手上的折扇换了一个漂亮的手炉,上头绘着玉女传书的花纹,把手上用一股五色丝线挂起一个玉莲华。怀玉看在眼里,只觉得其风流别致,只并不像是宫里该有的东西。 这时太阳已经高升,慎声节清晨例行的帝后巡京已毕,在他们眼前龙车凤辇正在穿过宣武门。龙车后头跟着的是普通的宫廷御卫,白瑟的凤辇之后,却是清一色的附佘女子,都是披发左衽,腰间配着赤玉令牌。 只有白瑟并未披发,她的头发被宫中巧手的侍女们极其隆重地梳起,最为细密厚实的一头青丝,发髻间戴着镂金刻花的凤九子步摇以显示王后身份,为了固定那只沉重的步摇,她的发间还穿着一枚赤玉簪,望之宛如一束野火。玉簪之尾,落着几股细细的金丝,随着她的脚步跟那一头乌黑长发混在一起,在初升的太阳中明灭,美得近妖。 跟着她的侍女们虽然也都个个清秀,不乏有几个姿色出众的,但与她相比,只如同萤草微光碰上燎原野火的盛大冶艳。 直到凤辇的末尾,怀玉终于看见男人的身影。过了宣武门,其甲胄兵器已经尽皆除下,只有脚上铁靴铮然作响,怀玉意识到这本来该是一队士兵。 她原以为他们也如龙车之后的那些御卫无二,但是细看之下,却见队伍中有两名年轻将领武器还带在身上,因而格外显眼。一个身材高壮,腰挎一双弯刀;另一个青色劲装打扮,背后一副长弓,眸子灵动,竟颇有几分脱俗之气,全然不像士兵;怀玉一眼看见他箭筒里插着的那些剑——镔铁箭头雪竹杆,接近箭羽的地方镶了一圈银。 “他们是北方人,只有北方人的箭用雪竹杆。” 怀玉站在雪地里轻声对哥哥们说了一句,她的次兄怀梁应了一声,“不错,” 姬卿尺闻声转过头来,“小公子认识这些兵士?”怀梁踌躇着答道,“我原先跟着裨将们巡视北疆,在雪山脚下见过这队逃兵,当时追之不及,由他们翻过雪山豁口往北去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着。” “我素听闻附佘同北地王常有冲突,不知这位王后娘娘可有为难公主?”姬卿尺抚着手炉上雕工精致的玉女像,静静开了口。她两位哥哥也同样关切地望着他, 怀玉摇头。 姬卿尺嘴角浅浅一弯,眉眼却并没有笑,他嘱咐她道,“公主做了王长子妃之后,难免要时常同王后娘娘相见,少不得要多加小心了。” “多谢公子提醒。”怀玉欠身道谢。却只听姬卿尺一叹,“附佘同万秦必然相互连通,不然燕方也不致此败,只没想到他们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不过……”他问站在身旁的怀梁,“附佘的女主上进了京城,留下他们的人又要如何管辖?” 怀梁望着那队人马逐渐远去,沉默了一阵后答道,“附佘的女主上‘呼吉拉’并非世袭,每隔五年便有女萨满师,称“桑顿吉拉”蹈火而舞,投信物于天池中,从十数名女亲王中擢选一位,称为‘玉鸟衔春’,选出来的女子,便叫做部落里的红玉鸟,是十二王之首,剩下落选的,称白玉鸟。附佘一应政事,由白玉鸟查探议定,红玉鸟裁决定夺。若女主上暂离,剩下的那些白玉鸟自会替她的位置,但同时王位却为她空着,等待她回来。” “小公子对这附佘土俗倒是清楚得很。”姬卿尺好奇地打量着怀梁,而她生性淡薄的次兄却只是稍微抬了抬嘴角,“我从前常跟着监国大臣和将军们的儿子在边疆卫戍,自然时不时要同她们打些交道。” 他似乎想起什么,先前抬起的嘴角也放下了,眉头不自觉地拧紧,“只是红玉鸟从来不会无故离开附佘,这群胡女心气高的很,境内男人,都要到了时令节候才与之婚配,嫁入他方更是没有过的事。这位红玉鸟必然是有所求,这才不远千里来到秦安。” 第27页 “她求什么呢?”直到三个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怀玉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一时没察觉,把话说出了口。 良久,一个声音才响起来,音色固然绮丽风流,只是语调太寡淡了些,更毋提那话中隐意让人怀玉心下大骇, “听说三年前定亲之时,女王向圣上献了一张锦绘《桑顿戈雅》” 那是一张古画,画成时附佘疆土广大,北地王连影子都没有,只有数万女子统御广大的北方。 怀梁道,“附佘还想着要复国么……气量果真不小,如今嫁入秦安,恐怕为的也是这个了。” 姬卿尺思忖道,“小公子是有见地,只是秦王必然不会让附佘重得绘中之疆土,稍微在边疆做些手脚,使之同北地互为掣肘,这倒是可能的。” 他笑一笑,“如今北地王的子女都在京师,红玉鸟又给关进了金笼子,如此,可不整个北方都攥在了秦王手里?” 一个柔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虽来的突然,却听来不觉突兀,是那日容落送来的,与怀玉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凤儿。他缩手缩脚的模样褪了些许,但是走路仍是轻轻地,不知何时来了,低着头恭顺道,“圣上请公子们和公主往演武场去。” “这又是怎么?”怀玉转头看了一眼次兄,怀梁不明就里地摇了摇头,他们的长兄也是一脸迷惑。只有姬卿尺沉吟一刻, “是了……王家可与小公主结过纳彩之礼?” “结过了。”怀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那么,到今日已过了几日?” “十日整。” “按照秦地的风俗,女子结过纳彩礼十日之后便要同夫家演武,以示结亲双方相敬相服,各自般配。虽说只是点到为止——”他看一眼怀玉,“但女家也多是由父兄代为下场的为多,更何况小公主地位尊贵,少不得要两位公子代劳。” “我倒是无所谓。”这句话怀玉倒没有说假,她自小跟着怀梁学习武艺,虽不十分精通,应付场面很可能也还中看。但在她背后,怀梁的声音沉沉响起, “别使性子,我替你去。”如同一块安稳的大石头,定住她的心。 怀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吐了吐舌头,姬卿尺在一边看着,笑而不语。 她两位兄长对望一眼,怀梁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怀璧对凤儿和悦地吩咐道,“告诉传信的宫人,说知道了,就去。”男孩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去了。姬卿尺却没有跟上来,只笑称“养子恐怕上不得王室厅堂”,潇潇洒洒抱着他的手炉转回承华苑去了。 “哥哥,怎么就跟这位姬公子忽然这样熟了?”依礼,怀玉以待嫁之身,不能再跟家里男眷同乘。即使这样,她也要从轻车里探出头来,去跟另一辆车中的怀梁和怀璧两个人说话。许是看见她将小脑袋从车帘里探出来的模样过分可爱,不说怀璧,连一向甚少表情的怀梁,都一时笑出声。 “问你们呢!”怀玉不满意地拖长了声。 怀梁拉了一把怀璧,正色道,“姬公子这些日子常关照提点我们。这就熟了。” 怀玉仍不明就里,却仍乖巧地点点头。 她还太年轻,不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大敌之所,善意可能有一千种形状,一千个隐含不发之意。 但怀璧想,这样也未尝不好。他探出手想要像以前似地摸摸妹妹的头,但惊觉二人已相隔遥远。 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袖中,又以玩笑一般的口气说, “那就一起去看二哥演武吧。你能不能嫁的出去,可就全都看他咯。” 第 14 章 演武场上人声躁动。 只因怀玉和容落所结乃是国婚,不单王后两人,容落和他弟弟,就连文武重臣及他们的家臣,此刻也是列席在侧。 怀梁下了场,怀玉发现他对面站着的,正是容落身边的展雪。 ——这不稀奇,容落身体不好,这事宫内皆知。那日怀玉趁夜前去拜访,也算是坐实了这件事。因此,即便是仪式性的演武,容落也自当是不上场的,怀玉下意识用眼睛去寻坐在身边的容落,他定定注视着校场,没转身看她一眼,语气也淡漠。 “我不中用,少不得派人替我下场了,还请公主见谅。” “无妨。”怀玉嘴角微动,以气音问道,“你的病好些了?”——她是北地荣宠尊贵的公主,可若她注定要嫁给容落,她就必须学着关心他,爱护他,至少,不憎恨他。 容落似乎未想过她会有此一问。愣了会儿才轻声对答,“无妨,这几日药没有断,好多了。” 这一句缓和一些,不似原先那样冷淡。怀玉看他一眼,见他依旧脸色苍白,但已经不若那夜她见到的那样发灰发青。 第28页 过了年,秦安天气稍有回暖,但春寒依旧料峭,他穿了两身夹的还嫌不够,外罩一领灰色大氅,腰间悬玉丹瓶。 三排金铃齐声响过,裂石穿云,清脆如春冰乍破。展雪白衣如旧,立于铺了一层薄雪的地上。 他约莫二十岁上下,身形挺拔,眸色镇静笃定,与他手中剑一样是神华内敛。她的兄长怀梁嘴角亦有一丝笑意浮现,只是深潭眸子依旧古井无波,在他身侧是燕方古剑“镇声”,已然出鞘,鎏金文在大太阳地里明晃晃耀的人眼睛发疼。 怀玉捏紧了自己袖子里的一块手帕。容落看了她一眼,轻声叹道, “公主无忧,展雪是宫里侍卫的孩子,从小跟着我长起来的,比我就小五岁。也亏得性子好,这么些年来才跟住了我。这演武不过是礼制,他手底下有分寸,不会伤了怀梁公子的。” 怀玉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忽而转过他的方向,扬眉笑道,“谁伤了谁,可不一定。” 容落亦笑,原先滞重的空气都被驱散了些许,“不如我们坐在这里,一看便知。” 展雪立于校场之中,沉稳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他等着怀梁先起剑势 ——不论是按主客论,又或是按尊卑论,都原该如此。但怀玉总觉他虽只是站在那里,却有种迫人的气势,隐而不发只是加重了这种氛围。 怀梁侧剑出鞘,剑光如一段寒水,在他脸上晃过极冷的幻影。他的剑里杀意极重,没有多少花招。 这也不奇怪,兄长的剑本就是杀人之剑。是战场上练出来的。 怀玉一时没绷住,她的得意便在嘴角留下小小的笑涡。可一转头正好对上容落的目光。 原本脸色平淡,似事不关己的男人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方向。看见她看过来,立即扭头过去。 少女笑得更畅快,心里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激动,或许为她窥探了一个男人的秘密,这人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却心口不一。 容落不看她,目光直视前方,轻咳了一声, “好好看。” 怀玉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头。她再转过头去,惊觉演武场上两人兔起鹘落已经交手十几招。 展雪亦用剑,可风格却与二哥完全不同。 如果说二哥是杀人之剑的话,那么展雪……展雪…… 她紧盯着那个身影,搜肠刮肚:必须有另一个词来形容他。但最后,怀玉终于懊恼地发现, 展雪的剑,就单单只是剑而已。 是的,这是她能找出来最贴切的形容。展雪的剑,只是剑本身,不带一丝情绪。怀梁之剑,大起大落,起就是大阖大动,落就是势卷八方,与他沉默而果决的性格颇为相似。 而展雪不然,他剑法极致精巧,几乎滴水不漏。 怀梁的剑锋猛地向他正面袭来,他只轻轻一侧让过那如野火般的势头,手中薄刃一振,起势轻盈。 流水行云,十步一杀。 怀玉有些惊讶地抬袖掩口,容落在一边劝解,可语气不咸不淡,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心, “公主无忧,不会伤了公子便是。” 怀玉却不免有几分好奇,“此人剑法极其出众,不知大殿下从哪里寻来他在身边?” “出众?”容落反问一句。 怀玉才恍觉眼前这男人怕果真一点武艺不通,以至于这样的稀世剑客,在眼前他也辨不出来。 她就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他剑法极为精巧,天下少有。就刚刚那一剑,若换了旁人,是只有躲的份儿的,可他不单能躲开,甚至还能瞅着空儿出一剑,可谓是相当不凡。” 她说话间忽然觉得容落好似有些不自在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为避人眼光凑得他很近,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说话。 她急忙要退开,容落沉吟一下,又道无妨。他看着怀玉微红的脸颊,又小声解释, “我不通武艺,这些东西也不大明白。公主要是愿意,可以多给我讲讲。” 这句突如其来的示好让怀玉一时无措,她又细细看了看容落的脸,那张端秀面容如今卸去了面具,显出很柔和的俊美来。 最起码此刻,他真心实意地看着她,显出一个青年人的模样。 也许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无情。怀玉想,又走了神回忆起那夜他在宫中,孤身一人躺在窗下的模样。 他是故意要做出这个样子,只是因为命运待他也过薄了点。怀玉心里不由得升起对他的一点怜惜。 “好。” 她点点头,更近地向着他的方向靠过去,真的低声跟他说起小话儿来。余光扫见兄长惊讶的眼光,秦王严酷而冷漠的眼光。 她只教了几句,容落也明白大概,甚至于能跟她说得有来有回了。两人一边看,一边又评点着比剑的来势,以至于宫人长长喊出“点到为止”四字的时候,两人还有点意犹未尽。 第29页 “请——射花球——”场边,宫人又一板一眼地开腔。这怀玉是知道的,附佘王后早已经教过了她。 演武礼的最后一部分,便是新人同时开弓放箭,射中高高悬挂的花球。 怀玉站起身来,容落却坐着未动。少女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容落摆了摆手,“我总病着,手不稳当,要射不中的话,倒惹父王生气。父王就也安排展雪替我了。” 他跟怀玉说这话时,表情中有些歉意, “得罪公主了。” 可在他父亲看来的时候,他却忽然收敛了那样温柔的表情,怀玉所熟知的那个冷漠的容落又回来了,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嘲讽,不知是在笑他自己,还是笑些别的什么。 “那么……你自己呢?”怀玉忽然问道。 容落错愕地仰头看着她。 “你愿意亲手射下那花球,证明自己愿意娶我为妻吗?”她用一种清澄的嗓音问容落。 容落愣了一阵,又苦笑道,“我自己不愿意公主受这样的委屈。” “那就跟我来。”怀玉坚定地说。 容落先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了很长很长的一刻,嘴角渐渐弯起来一个几乎是美丽的弧度。 秦王看向儿子这里的目光愈来愈不耐烦。 “跟我来。”怀玉就把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容落慢慢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手交在她的手中。 怀玉背弃了其他人的目光,堂而王之地牵着他走下了演武场。她接过宫人手中的长弓将箭搭在了弦上。 花球离二人不远,要射中也不难——可见这究竟是个仪式。 宫人又奉上一条锦带,恭恭敬敬半跪下来系上了她的小袖。怀玉将胳臂端平,开弓后稳稳松手,正中半空中悬挂的那一枚花球。 她将长弓递给容落。后者接了,眼中仍有些犹疑色彩。 怀玉伸手一推他,催促道 “快去吧。” 这回容落再不耽搁,他长身而立,转了个方向拉开弓弦,那一只雪竹杆破空而去发出一声锐利尖啸。 一声脆响,花球乍破,纷纷扬扬的红色绸带漱漱而下,落在铺着一层薄雪的地上,红白相称极美,宛如一团火烧尽茫茫三千世界。 怀玉一时看得呆了,后来宫人一声惊醒了她。 “礼成——秦王诏曰,春三月十三宜嫁娶,使北地王公主怀玉,配王长子萧林,双结婚好,以应吉时。” 容落往她的方向去了两步,怀玉感觉自己的手被捏在他手中,他的手心有些凉意,她稍微抬起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对上他的眼睛,只看见他侧脸轮廓,精致得几乎有些秀气。 对上父亲的目光时,他依旧表情冷淡,脸色极为苍白,只有嘴角向上微抬,维持着一个没有实质的笑意。 第 15 章 次月的第十三天,她出嫁了,那天来的平静。长街上没有雪,自他们来到秦地之后只下过一场雪,此时也早已经化的一干二净,甚至连树上的树叶也没有落尽。 ——这是个同怀玉所知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而她,此生也再不能回到莽莽苍苍的雪原,在幕天席地纯白里得到一丝半刻的安宁。 若有那样的安宁,她只得向梦里去找寻了,她同兄长们纵马飞驰的童年,李重荣为着她和哥哥们争吵的脸,北方的大雪,与她如今隔着千里江山,还有两个国家,数万士兵的性命。 于是她笑了,看着一串又一串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起按宫中形制的飞凤朝阳冠,她任她们为她换那一身大红喜服,又在那本已经繁复不堪的衣服上穿结,系带,编花——她们的手法精巧繁复有如秦安王城里矗立着的那座宫殿。 怀玉在一片恍然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和悦声音,带着微微颤抖,可是仍温文尔雅,令人心折。 “你们先停一停手罢,”那个声音说,“我看一眼我妹妹。” 那是她的长兄,最喜欢开玩笑的长兄。可是他眼睛里不见了丝毫笑意即便是这样他也依旧温文有礼地对待那些陌生的宫女:怀璧和怀梁对待下人们向来宽和,就连凤儿这些日子都被他们养得胖了些,不见了最开始从容落身边过来时那份畏畏缩缩的样子。 怀璧来到她身前,将那枚她曾不慎弄丢了,又被她从容落那里寻回的金菡萏系在她发间,宫女们个个眼神无措,怀璧却叹了口气,“你们无须担心,我未做不合礼法法之事,这是我送妹妹的礼物……就当给湾儿留个念想。”他跟她们说话,可是眼睛却不离开她分毫。 她温柔的兄长,那双眼睛同她一样是淡色,看着她的时候,如同两块温温的琥珀落在波光里。他柔声道, “笑一笑,今儿是你的大日子,你该笑的。” 第30页 可他自己都笑不出来,嘴唇抿成一线惨白。 她另一个哥哥背对着她,身影清寂,眼神如峭壁上千年深雪,他肩膀微微颤抖着,良久,也只叫了一声她的乳名, “湾儿。” 那两个字咬得极轻,它们原先从他口中扑出来的时候本该是轻快的——她的次兄沉默安静,不常说话,可话间总带着敏锐的机锋,有时也跟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说笑话的时候还挂着他那张冷脸。怀玉从前最讨厌这个,可今日她却又恨不得让他说些笑话。 怀梁走上前来轻轻抬起她脸,对上她眸子里无措的那两点莹莹的光亮,“你仍是不喜欢他。” “我仍是不喜欢他。”怀玉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哥哥的话,她屏着呼吸抬起头来,又轻轻吐出郁结于胸中的那口气,“可我今日要去嫁给他。” 哥哥温暖的手掌在她的脸颊处停留了一刻,随即背转身去。 “是兄长们无能。”他轻声道。 怀玉却摇了摇头,“湾儿早已经说过,湾儿愿嫁,若我一身能报家国,那么料也无妨。” 她低声吩咐身边侍立着的添香和奉锦,“让侍女们都过来吧,事情还多着,别误了吉时。” 北地的公主将眉眼垂下,嘴角隐有笑意,那笑意落在没有胭脂的嘴唇上,显得分外苍白。 等到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穿在她身上的时候,窗外就已经大亮了,她一身艳色,满头珠翠,倒跟室内一应素朴的陈设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她是红色的,像暗淡剑锋上的一抹殷红血迹。 侍女将珠联花带 呈上,怀玉却并没有接,声调有些黯哑,“等我出了这门再带也不迟,我还想再看一眼家里人。” 一直伴在自己身边的添香没有再说话,对捧着花带不知所措的侍女摆了摆手,那一刻怀玉竟有些感谢容落将她给了自己——她此刻不想说话,幸而添香也一直是沉默恭顺的。她扶着怀玉起身一步一步端庄地走出门去,步履沉静,踩得极稳。 只是堪堪到了门外的时候,怀玉一身烈烈的婚服,却忽而转身对着怀璧和怀梁两个的方向叩拜下去,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落在身下的狐裘毯子上,她手心一阵刺痛;是指甲刺进了手掌。 但是怀玉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仿佛那些眼泪不过是她身体里存了太多的水,等流干了,她便重新沉着地站起身,从容地登上婚车,一去而不曾回顾,纤细的身体裹在大红婚服里,车帘下露出一半秀丽面容清傲如梅。 从踏进宗庙开始,繁文缛节持续了整整三天,怀玉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怎么合过眼,可她却几乎不累,有种莫名的神气在她的脊梁骨上支持着,令她不肯露出一点软弱的样子。 那种甚至超乎她自己想象的冷静,一直维持到她亲眼看见容落推开门走近。远处的宫室里,盛宴还未尽散,依稀可闻人声,灯火也仍在窗外斑斑驳驳地闪动不休。 在容落未走进来之前,怀玉只是睁大了眼睛细细分辨着,哪一些是烟花的火光,哪一些又是游弋的玻璃宫灯。 前者艳丽,然而转瞬寂灭。后者色泽清冷,隔着窗纸看上去,几如一缕缕幽魂,困在玻璃丝罩下跳动和闪烁。 怀玉坐在原地镇定地注视着容落,一条殷红的袖带缠在左手——国婚所用的珠联花带是最好的,怀玉能从皮肤接触的地方感受到绣花时落下的细密针脚。 容落注视着她,双唇微启,似乎惊诧于她此时异乎寻常的平静,又似乎只是想同她说几句话。可他甚至也找不到什么话跟她讲——他们两个能讲些什么呢?他们只见过几面而已,几乎可以说得上还不认识。唯独那一日在演武场,稍微有了些切近的接触,可作为夫妇,这样的切近简直可笑。 可是他们的成婚又岂是成婚呢? 他们成婚,是早有预谋的契约,与他们自身无关。 他在她身边旋身坐下,声音波澜不兴,“多谢你没将那一日说出去。” 怀玉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只当他是没话找话,“我答应过……”但是她的话只说到一半便哽住,因为容落抬手抚摸着她的衣带。艳色的婚服一半落在地上重叠逶迤,另一半被她下意识地握住,在手心里皱成一团。 怀玉有些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容落垂了眼帘再没有动作,只是单手抚了抚她的脸,端详她的容颜半晌,忽然起身扯过一旁的水盆,洇湿了布巾送过来。 “水粉有铅,擦了休息吧。” 他将那方布巾递在怀玉手里,偏过头用那双寡淡的眼睛看着她。 他许是喝多了酒,虽然脚下的步伐尚还平稳,可是当怀玉看向他的脸时,便看见那双平素无波的眸子带了水光,苍白的脸颊也有了一抹血色,因而显得生动了不少,也使得他没有往常那样阴沉。 第31页 怀玉便在他的注视下抹去了脸上的妆容——她转头看了一眼水盆边的铜镜,发现卸去妆容之后自己的脸苍白得可怕。 她咬住嘴唇,自动自觉地将自己交到容落怀里。那微凉的身子僵了一下,容落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眼睑上。 ——那种轻柔与他平常阴沉冷淡的模样大相径庭。 怀玉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 侍女走上去灭却了一室灯火。 …… 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之中,容落的声音这才又一次响起。 “春日要过了,到五月,第一次化雪的时候,附佘的祭春大典就要到了,王后身为附佘女亲王,按规矩是要回去主持的。日前我偶然听见,白瑟要带你一个哥哥回去,回他们的可丽蓝王都,恐怕不是出于好心,更是为了立威,我这边,恐怕她也……” 怀玉静静躺在他身边,缩成一小团,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她咬住身下的被子,声音含含糊糊地,“求你别说,求你……最起码今天不要说。” 不知她是否错辨,但是当一声细弱的哭泣终于从她口中逃逸出来的时候,容落确实不再说话了,他转过身将手臂环在她的腰上,怀玉平复了呼吸抬起头偷眼望他,看见他神色平静,眼睑微合。 此时窗外的灯火已经褪尽,只余几道月色透过窗棂柔光在他的睫毛之间明灭,又落在他端秀的脸上,静如白瓷。他呼吸已经均匀,似乎熟睡。 怀玉便下意识往温暖处蹭了蹭,头搁在他胸口,他的心脏就在她的耳侧跳动,虽然声音微弱,但节奏平缓。 这一夜平静,没有梦的造访。 怀玉起得早,已经在台边对着铜镜梳妆,身边搁着一盆水——昨天大婚,梳的头发很复杂,今日她起来的时候,发鬓里已经打结得不成样子,她只得唤添香打了盆水进来,也不要她伺候,自己持着木梳一下下梳开。 她看见容落动了动,料想他是醒了,心里却猛然想起前一天的事,便道,“殿下昨天说,附佘的女主上要带我一个哥哥回他们的王都去……此话可当真?” 许久没有回答,怀玉心里疑惑,扭过头去细看了一眼,看见容落眼睛只睁了一半,听见怀玉在耳边叫他,也只是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怀玉便问道,“我去给你叫侍女进来服侍?” 容落又迷糊了半晌才开口说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不必了,我们说的话,要她们听去不大好。”他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我看我那附佘继母是个有心的,难保不会收买我几个底下人。” 怀玉一边拉扯自己的头发,一边问他,“你手底下贴身的宫人难道都信不过?” 容落终于缓过来些,抬起半个身子歪在床头,也漫不经心地用手整理头发,扯平袖口,两人的动作组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萧木那样幼小,我要无事立威猜度他们,反而遭人嫉恨,故而平常我也不去弄这些事。我虽然有心防着她,可难免有些见不到想不到的人物落在我宫里,只能慢慢找出来谁跟我不是一条心的,再见机行事。” 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早上起来头晕,竟没听见。” 怀玉将梳子在水里沾了沾,披下一半梳好的头发,将另一半拨在前面,一缕发尾落在指尖,她道,“我记着你昨天说那附佘的女王要带我一个哥哥回北方,可是真的?” “不错。”容落不知何时走了下来,只穿着一身中衣,立在地上,铜镜中他的身形苍白清瘦,眉眼中的坚冰却似乎融化些许,他伸手到近旁的梨花木立架上一件件取了衣裳,神色淡静。 “那一开始质子进京还有什么意思,把我哥哥送回去,也不怕纵虎归山?”怀玉轻笑。 “那不能够,质子进京自然是父王的意思,王后娘娘回附佘主持春典,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情,这一回也是指明了,只要带你一个哥哥走,事毕即回。明面上说是你新婚,该回去看看。不过,我不信她有那么好心,只猜不透她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第 16 章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低下头看着怀玉,怀玉下意识躲避着他的眼光。容落注意到了,只轻轻笑了一声。 “公主仍对我心怀芥蒂。” 怀玉听了这话,全身一震。不知出于什么勇气,她虽依旧回避他的目光,却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所幸容落不以为忤,随和之至地转身拿起外衣,先递给怀玉,又找了件自己披上。 “外头风大,公主固然北地出身,这早上的凉风也别吹多了才好。” 两人都醒得很早,此时东方已有莹莹亮光。容落走出门去唤添香、奉锦捧着银盆净水进来伺候。两人将脸洗了,怀玉坐在妆镜前,让上妆梳头,添香站在她身后,把那一头青丝灵巧地挽成一个飞仙云髻。又开了妆匣,将新贡的紫铆胭脂给她在脸颊和唇上各擦了一点。 第32页 容落道,“胭脂太艳,公主肤色如玉,怕不相称。” 怀玉摇了摇头,“我不敢挑剔。”添香将最后一支玉簪插上她的头发,恭顺地退下去了,容落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目光柔和,言辞恳切, “我与公主相识不过半年,见不过三面,便要以夫妻相称。你心里不安,这我明白。你只要知道,我是以夫妻之心,全心待你的,好吗?”他说罢,牵动唇角,脸上出现了一个怀玉从未见过的浅笑。 他接着说,“更何况,那一日在演武场上,若非公主出言,容落怕是真的要成众人笑柄。” 怀玉吃了一惊:她但知容落平日御下极为严谨,即便是对他自己也颇苛刻,却不知他也能说出这样温情款意之语,露出如此柔软的表情。惊讶之余,头脑却觉有些混乱。她刚开口叫了一声“大殿下”,还剩半个字哽在喉咙,被容落用眼神止住。 “公主必疑,容落与公主几乎是素未谋面,凭什么说,会善待公主。” 他用手指,爱惜地抚摸怀玉的下颌,如同抚摸一尊珍贵的玉雕,叹息的声音因中气不足而显得有些渺远,眼神却相当温柔。 恍惚间怀玉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落雪之中,贵为王长子的容落孤独而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宫殿里,告诉她“不要说出去”,眼神竟带恳求,语气中一半萧疏冷寂,一半无可奈何。 “我王弟萧木,是那位白瑟王后亲生,那日你也见了。他天资聪明,以后想是能继承大统的。我素胸无大志,若萧林继位之后,能放公主和二位公子北归,到那时,我若能随你退居北方,也算平安了此一世。不知公主可能应允吗?” 怀玉看着他语气平静地将自己一生的安排叙说,竟不知以何对答。良久,她才看着容落,郑重地点了点头。容落眼中显出一丝笑意,爱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所以容落说,会善待公主,不仅是为公主计,也是为自己谋划。这样,您可放心了?” 怀玉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忍俊不禁,抿了抿嘴低下头去, “好,大殿下贵为王子,自当是一字千金。怀玉信您。”她侧头想了想,大人似地点头。见她举动,容落脸上的表情又多了暖意,微微笑道, “别再‘大殿下’了,我有表字萧林,公主直称便是。而今即便是在秦安,我们身边亦是强敌环饲,要是自家人也疏远了,恐怕祸事不远。” 怀玉学了他的模样, “我已是你的王子妃,你不必再叫我公主的。” “那该叫什么?”容落侧头,柔声问, “湾儿。”怀玉轻声地,珍重地道,如同吐出两颗珍珠,“我无表字,母亲生我的时候正在河湾地陪父王巡鱼,故而有个小名湾儿。” 容落却将这个名字珍重地在唇齿间咂摸了半刻,“公主小字湾儿,听之倒是别有趣味。” 他伸手拉起怀玉,二人携手步出正殿。容落的明德殿没有配殿,原该是配殿的地方,换了一处小小的禅房,内供三清金身小像,没有多余贡品,唯有净水盛在三个玉瓶里。屋内纸窗木榻,清幽袭人,窗下摆着几个小巧桌凳。容落携她坐了。 时正回春,大块噫阳,万物方生,窗外一池春水荡波粼粼,又一枝桃花,刚往窗内怯生生探了个头,虽是新开,已见嫩红吐蕊,秀丽非常。 容落见了欣然一笑,自三清像前取一玉瓶,又折了那新开桃花插在水中,放怀玉面前。怀玉看他一眼,脸上飞红,抿嘴低下头去。 “这不好了。”容落像个兄长那样地哄她,“父王发了话,我们两个人就是要过一辈子的。我真心敬爱公主,不愿见你不悦。” 他唤入自己的两个侍女重丹、引泉。重丹手托银茶盘,引泉又摆了几样新巧的点心,有冷有热,摆上来就垂手侍立一旁,唯唯诺诺。重丹再用木雕小盘奉上两双银箸,容落接在手里,给怀玉也递了一双, “用饭吧。”怀玉低头看了一眼盘子里时样点心,笑道,“这吃的也很是素朴。” 容落亦笑,“身体差,胃口又不好,荤腥当不得。” “也是。” 容落听见她这么说,忽然问,“想吃肉了?” 怀玉摇摇头,“没有,大早上的,谁想着吃肉呢?” 容落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精巧的四样点心,捡了一个冰皮的水晶果子,和一个过了遍油,用金丝炸成的小卷儿,卷里是栗子面,混着磨碎了的榛子仁儿,怀玉咬了一小口,就觉得又甜又香,从喉咙里小小发出一声惊叹,眼睛也眯了起来。 “爱吃甜的?”容落闲闲地拿筷子拨弄着碗里一块起酥皮捏出花瓣形状的小饼,歪头看着她,眼神温柔。怀玉迟疑着点了点头,容落就笑得愈发温柔,看着她一口一口将点心吃得一点不剩,索性把自己盘子里没动过的也夹给她。 第33页 “就不吃了?”怀玉看着他的动作。容落歪着头看她,轻轻拂去那支新开桃花落在衣袖上的小粉瓣。 “胃口小,早上也吃不下。” 用毕早饭,早有引泉捧出茶水,容落只略一摆手,示意她放下一边,看着那支新折桃花,眼神移离,风吹过,将树上桃花也拂下几分,落在他发间,更衬出眉目柔婉淡澈,貌如好女,又有出离情态,一手托着桌边白玉拂尘把玩,如画如仙。 怀玉恍了个神,才觉出自己看他住了,飞红着脸,低头只往碗里戳着那块晶莹剔透的小圆点心。容落明明见了,也不言语,嘴角微露笑意,重丹引泉见此,亦相视而笑。容落扫了一眼,二人赶紧低了头不言语。 怀玉啜了口茶,杳阳冰针。熟悉的醇香让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目及重丹、引泉两人畏缩之态,又道, “你既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个性子,何苦来吓唬她们。” 容落轻抚着那支桃花,叹道, “我生下来身子不好,亲生母后又犯过大错,父王从来不喜欢我。我白当了这个王长子,在宫中却没有半分的势力。只能教好了下人们,不叫他们因这个有名无实的王长子身份,自己矜贵起来。这是为他们好,怕他们惹祸招灾。” “……大错?”怀玉轻声反问,随即自悔失言,以手帕掩口低下头去,偷眼看他神色。 容落倒是满不在意,“我十三那年,母后连同外戚谋反,我三个舅舅,五个堂兄弟尽皆伏诛,四位堂姊妹和姨母赐白绫,母后赐鸩酒。幸有当年镇西将军何冲,深受父王信任,又为我求情,且蒙父王和岳相怜惜我年纪幼小,体弱多病,这才留住了我一条性命。” 容落看怀玉听得眼波轻敛,从容地接着往下说, “等父王承继大位,即有北方附佘女王白瑟嫁入秦安,这便是当今王后,她生下王弟萧林,到今年整九岁了。” 容落云淡风轻的语气,远不似在述说人生之中最大的悲剧,嘴角竟还有笑意,“萧林聪明伶俐,诗书礼乐,无一不通,日后大统,怎么说也该他承继。我只求无灾无难,把下半辈子过了就好。” 他将手里白玉拂尘轻轻拂过手指,声音渺远。 怀玉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会的。” “嗯?”容落回过神来,笑问。 “我们会一起无灾无难,若你承不了大位,也不要紧。你只跟着我。等你弟弟继位,让他放我们回北方去,那里有我哥哥,爹爹,我们就在那儿过一辈子。” 容落笑着应了一声好,又抬起手为她斟上一杯茶。 第 17 章 江面水平如镜,两岸木叶灼灼而下,在深秋的风中飘飞断碎,远处天边暮霭沉沉。 一个纤细的身影就在长亭上扬袖起舞,未施粉黛的容颜有几分苍白,衬得她长发宛如漆黑的鸦羽散落在风中,青丝扬起落下的间隙露出一张净如白瓷的容颜,兼有明眸善睐。 真正倾国无双,美得像个虚幻的影子。 她起舞时伴着一张箜篌发出清脆声音,瑟声止住时她的脚步也停下,松绿水袖随着她身姿停驻悠悠落在地上,轻如两片翠色的云彩。 “子衿。”她轻声召唤兄长,这是个约莫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穿着文人的白衣,唇色浅淡,他手中抱着一架凤首箜篌,神色幽静,嗣音问他,“父王走了?” 白衣青年只是点点头,却不语。不远处的一方水榭中坐着他们的弟弟子思,今年不过十三岁,他伸手去逗弄一只被雾气打湿了翅膀的蜻蜓,时而让它试着爬几步,时而又温柔地把它拈在指尖。 “湿气真大,怕是过了日午就要下雨。”嗣音撩撩袖子在子衿身边坐下,偏过头跟他说话,露出一侧脖颈莹白如玉, “父王真把楚庭都托付给你了?” 她温柔秀雅的长兄只是“嗯”了一声,显得有些过分冷淡,嗣音心里明白大致,她伸出一只手去拨弄子衿手中的箜篌,泄出几声珠圆玉润的轻响,这个动作让子衿抬头看她,于是她便柔声说。 “你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你向来是不喜欢这些事的。” “那我又能怎么样?难道辞了,让父亲走也不安心不成?”子衿苦笑,“我如今只怕自己做的不好,我从未执掌过哪怕一件政事,平素父亲教我,我因心里不喜这些,也从未放在心上……如今父王把楚庭五城都交给我,这要我怎担得起。” 他眉头紧锁,嗣音知道他心中的忐忑确凿无疑。 子衿是父亲最为年长的儿子,性格也像极了他。父王并非未曾试图培养他成为一地主君,可无论他作何努力,却永远只能得到子衿无声的敷衍塞责——他如父亲般温雅,性情柔和,即便心里有再大的不满,也绝不会以任何激烈的形式去抗拒。 第34页 但极小的时候她便知道,她的大哥哥,从未喜欢过政事,更未想过要像父亲那样做楚庭的主君。父亲一议政事,他便偷偷寻了机会溜出去,或是同二哥子佩饮酒作乐,或是教年幼的嗣音器乐和舞蹈。 他和父亲是那样相似,以至于嗣音有时会怀疑,父亲,是否也不想做楚庭的主君? 可如今子衿不得不去做他曾经最不想做的事情了。她想到这里,语气放柔带笑, “即便是五城,也不至于是那样的负担。五郡各有精明能干的太守,平素城中大小事务,除非战事,皆有他们决断。如今天下已定,想无战事要你操心。” “当真?”子衿的声音有些恍惚,仍旧心不在焉。 嗣音心里叹息了一声,接着安慰道, “你放宽心:不单子佩和母后,还有南方的叔父,驻守西江的外公,都会帮你。”嗣音宽慰他道,“过了元月,便是巫祭,到时候外公和叔父都会来,子佩也从江北大营巡防回来,你又何怕独力难支?” 子衿听了这番话,绷得紧紧的脸终于松开了些许,看见他终于好些,嗣音心里很高兴。 这位长兄是她自小时便最喜欢的,除去父亲之外,便只有他嗜好雅乐,从小与自己在一道玩耍,歌舞,事事向着自己护着自己——她不愿见他不开心。 他吁了一口气,轻声道,“谢谢你,小妹。” 嗣音低下头,浅笑道,“我只希望兄长能开心。” 子衿以信赖的目光回望着她,轻抚着手中箜篌顶端那玉雕的小小凤凰头,脸上绽开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手中拈着一珠绛子花,无意识地轻轻旋转,忽然又轻声问,“嗣音,你说秦王为何要召父王进京?十几年间每年朝贡,从未落下,但未请过父王亲自进京。这一次究竟是为的什么?” 嗣音摇摇头,“却不晓得是为什么……可听说前些日子刚召了北地王的儿女入京。” 子衿道,“北地王新败,召他的孩子入京为质,理所应然。可是父王在楚庭这里素无反心,召他进京却又为何?” 嗣音一双手拂去那干枯的绛子花落在她衣袖上的花瓣,微微一笑,“这个我猜不到,只说秦王恩威难测。” 子衿刚刚松开的眉毛又皱成了一团,“只不要生什么变数才好。” “你也担心太过了。父王走时自带精锐护卫三十人左右,过了鱼肠河,还有秦王亲遣的御林侍卫来迎。能再出什么事?” “又不是没有守江在另一边等着,他们跟我们有世仇,平素父王在楚庭,重重保护。此次离了楚庭,难保他们不动什么歪心思。” “守江王乌氏,客京已二年有余,守江早是群龙无首。这些日子,你可听见过守江还有什么动作?”嗣音又笑,“天下五王,很快有三位都要在秦安,更有北方附佘族的女主上,也是当今王后……这,倒有点‘销天下锋镝’的意思。” “我的小妹,见识比我高广。”子衿愣一下,笑容却有几分苦涩。 嗣音摇头,“这我不敢说,只是心里忽有所感。” “父王应该命你为楚庭的监国公主。” “又来说笑,楚庭已有五十多年不曾有过监国的公主,如今真任了我,像什么样子。” “可嗣音明明比兄长更要称职,母后也显见更宠爱你,要你当了监国公主……” “母后心里疼宠我们,都是一样的,你多心了,兄长。” 子衿僵硬地笑了笑,“或许真是我多心了。”嗣音看见子思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逗弄手中的蜻蜓,便召唤他, “来。” 子思清脆地应了一声,轻轻对着水面俯身下去,将指尖蜻蜓放在一朵新开的荷花之上。子衿含笑看着他, “仔细掉下去。” “才不会。” 子思笑一声转身从之前坐着的白玉栏杆上跳了下来跑到长兄和姐姐跟前。 他还是没有完全长开的少年模样,一头黑发软软的,没行冠礼,用一支玉簪子绾在脑后,他是如他们母亲一样好看,一双眼瞳如墨,脸上有些圆润,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带着一个单酒窝。 子衿笑着将手里的箜篌推到一边,亲热地伸手把幼弟揽在身边。 子思坐在哥哥身边,却眨动着漆黑的大眼睛探身过去,伸手将子衿推到一边去的那件大乐器拨出几声清越的脆响。 他专心致志地玩着箜篌,这一件本是王室收藏的珍品,长二尺三寸,由海外珍奇朱心木所打造,不消任何颜色点缀,琴身历数百年,依旧洁白如雪,唯独琴面最中央,有数道木料里自然带来的猩红,不说做工,这颜色的对比便足够观者惊心动魄。 第35页 琴面上,镂着一整幅楚庭神女化五山的故事,这是巫祭大典上常常出现的一出戏: 楚庭神女头顶青天,脚踏大地,使天地分开。然而紧随其后现世的太阳女,对神女的美貌和能力大为妒忌,便炙烤大地,欲使其屈膝献降。神女与太阳对峙了九十九日夜,终于起风了。 在风中神女的裙带为太阳所点燃,她的身体被烤化成楚庭的一汪碧水,身负的五把飞剑化成将楚庭和守江、伯蓝分隔开的五座山峰,洁白的心脏则冲出胸膛,升至半空,化为天边明月。这样,黑夜与白昼的分别才终于明朗。 琴箱上所雕镂的,正是神女的裙带在太阳中燃烧的那一幕,大到云烟人物,小到每一缕飘飞的猩红裙带和细微的衣料褶皱,无不尽善尽美。 这件精致的宝物是数代前伯蓝商人进贡给楚庭王室的礼物,即便在箜篌里,她也算得上大件,这与楚庭各类小巧精致,容易携带的乐器比起来,多少显得格格不入。 另一方面,这种从伯蓝传来的乐器不好弹奏,声音又清越太过,与什么乐器合奏,都显得为难。因此自进宫起,就安置在湖中心的谢雨亭间。 只是子衿素来喜好歌乐,又偏爱这件箜篌的声音,故而向常来楚庭走动的伯蓝商人学了如何弹奏,这件美丽的奇珍才不再蒙尘。 对年幼的子思,这样大又这样美丽的一件乐器是一个稀罕物,他一时间只顾着玩,直到听见子衿问, “林娘子最近可有教你新诗?” 少年又不舍地拨了两下,这才松开手答道, “有教,可是她没父王教得好,我想要父王教我唱诗。”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兄长和姐姐,“最多明年的巫祭大典过后,我们必然就能再见着父王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嗣音却从未想过,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弟弟,“你怎样算出来的?” 子思歪头,脸上露出思索着的表情, “秦王召父王上京朝贡,这个时候,过了白纱城之后的那段江早已经结冰上冻了,因此父王他们一行必定不走水陆,而走陆路。守江与我们关系冷淡,所以父王也不大可能走他们的大阳关,而是绕路走赤头山。等到时,就已过了他们的年了。” 子衿拍拍他的头,“这说不准,又谁知路上不会耽搁些时候。” 子思吃吃笑着,“要那样,兄长又该多受许多日子的苦了。” 子衿大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不盼你兄长点好的。” 嗣音笑看着他们,站起身来,“嗣音先告退了,兄长。” “哪里去?” “狸奴好久没见了,少不得找找去,这些天湿气大,虫子燕子都在地下飞,他只管够着抓,我也怕眼错不见,给他掉湖里去。” 子衿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妹妹走远了。 第 18 章 楚庭千里河山。 郑千千静静看着窗外水色,江面水平如镜,两岸风景极美。江心笼着一点淡淡的烟雾,原该是一片澄碧的江水到了中心只剩下淡淡黛靑,远处的神女峰也罩着一层朦胧的纱幔。 神女降世而舞,佳配山精牧神。她们的影子落地,成了神女峰。 这可见美丽的东西大多虚幻。 她闲闲看着,却因为心情不佳,即便是这极美的景色,也没有几分看在眼里。侍女在门外徘徊,要进来了——她已经听见那些裙摆拖在地上的簌簌响声。于是她也不等她们叩门,扬声道, “进来吧。” 门应声开,一位年轻的侍女站在门外:她一向喜欢找些年轻姑娘来服侍自己,因她厌恶老仆妇们干瘪褶皱的脸,看不得她们日益迟慢的身子,甚至达到不愿看她们一眼的程度。 ——因为只要她多看她们几眼,她就想到自己已经三十九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或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们那样,双眼浑浊干瘪,脸颊枯黄松弛,在每一个深夜这样的噩梦都折磨着她,使她夜夜不得安寝。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更何况是她尚未开始便已经被处以极刑的爱。 她扫了一眼那个侍女,问道,“有什么事?”被她眼光掠到的侍女迅速低下头去,“回君夫人,慈侯称有要事同您商议。” “知道了。”她道,“你下去,叫他进来之后,把底下的门拴紧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个人进来,要是走漏了要紧的消息,绝不轻罚。”那句话原本是轻飘飘从她唇齿间落下来,像一片花,可是花瓣的锋刃却割得侍女生生打了个寒战。 “是!”侍女应了下去。郑千千旋身坐回妆台边,开了妆镜和八宝匣,将一片紫铆胭脂在唇间点过,又取一枚细细的银钩调上一点,在手心化开,可巧就在此刻,门恰好开了。 第36页 郑千千也不回头,仿佛充耳未闻。挑起胭脂的颜色妆饰原先有些暗淡的脸颊。身后随即有沉重的脚步声,然后她整个人落进一个滚烫的怀抱之中。 “千千……”宋世平在她耳边轻声叹息着,“他走了,我送的他。” 他的声音轻若鸿毛,却又重重砸在她心里。 “我知道。”郑千千落在他的怀抱里,却并不作回顾,一只手打开他的胳膊,伸出自己的手臂将手上拈着的银钩放回妆匣,银钩落处,“吧嗒”一声轻响,身后男人将整张脸埋在她乌黑的头发里。 郑千千于是轻笑了一声,“成何体统,不怕人家看见了说你。” 宋世平却仿若充耳不闻,依旧一动不动嗅着她发间的桐花香气,“你什么时候又怕起他们了?” 郑千千忽然顿住,凝眸思索一下,“我不怕他们。”她说,“可你抱着,我很热。” 她猜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顽劣不逊宛若少年时,那时宋世清和宋世平是楚王的王长子和王次子,楚雁风不是右丞而是他们的“小先生”,而她是左丞的千金。 那时一切的东西都很称心意,她在梧桐树下随心而歌,随意而舞。 果然,她不出意外地听见宋世平在她身后笑了一声, “你性子倒是果真没变。” 他更用力地抱紧她,像是抱住一个少年时柔软的幻想。他轮廓英朗的下巴搁在她肩头,削薄的嘴唇则轻轻缓缓吻过她的侧颈,羽毛一样轻柔的吻。 “你那时跟现在一样漂亮……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那里,为王兄舞‘折衣顷’,唱‘芳菲尽’,我以为你是王兄找来的歌娘,却不知你是左丞的女儿。” 他呐呐地说,郑千千却只得到一瞬间的恍惚:他看着她,从那时起就看着她。可她那时又看着什么呢? 当然不是宋世平,她那时看着的是那年华正好,温柔俊美的楚庭王长子,她喜欢读他随手写下的那些诗,甚至他做的那些对郑千千而言全无趣味的策士论,甚至是总是站在他身边的,气质高华,才华横溢的楚令。 若宋世清不理她的时候,她便去纠缠楚雁风,为他从父亲住处笼一块甜糕过来,或者亲亲爱爱地叫他“小先生”。 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从未看见过宋世平,她那时多么骄傲,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东西从来不屑一顾,她最终如愿以偿嫁给宋世清的时候简直高兴得像一只惊寒而又遇昼暖的鸟,那鸟飞向火炉时扑起的翅膀也像极了大婚那日她的头发落在风里时那漆黑的一把。 一年之后他有了第一个孩子,黑亮亮墨玉一样的眼睛,柔软的胎毛,眼角下一颗惹人怜爱的泪痣,是属于他母亲的:一位娇小可亲的姑娘,比郑千千小两岁,右丞楚令的妹妹。 她抱着那个不属于她的孩子跌跌撞撞穿行芷廊之下,宋世清给他赐名子衿,孩子百日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徽芷廊的玉石台阶。 如击金缶,如撞玉铃。 然后她也有了孩子,也是男孩,见到她第一眼便哭得中气十足,看着他的时候便能想到他的父亲,楚庭那位性急又好勇的二王子。她把这事藏得很好,那日正赶上宋世清将自己的二弟封赐到南路湖镇守,孩子出生时没见上自己亲生父亲一面。 接着又有了三个孩子:一个小女儿,然后是一个男孩儿,他们出生得平静,父亲是楚王,母亲则是主君夫人。 她确信自己原来是爱他的,她嫁给他的时候曾经高兴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她同宋世清自小就相识;郑千千是极为自傲的人,十九岁时她自信宋世清此世之中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能同他相配的女子,更遑论是楚雁风那弱不禁风,善良胆小近乎愚昧的妹妹。 可是那时她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骄傲如她,不可能容许自己和旁人分享同一份爱,于她而言那是一种最大的侮辱。 更不用说这一份爱是她求来的,应该是宋世清声声句句许给她一个人的。她仍不知那位身量娇小,眉眼娴静的右丞表妹有什么样的本事,竟就如此轻而易举地盗走了她的一生一诺。 她会在每个晚上敞开闺房迎接宋世清吗? 郑千千想象不出来,不过作为报复,她敞开闺房迎接了他弟弟,一开始是英俊青年,后来长成勇武非凡的将军。温暖……他在夜里带来温暖融化她的枕席。 如他现在抱着她的温暖。他强硬地让她转过身,把嘴唇贴在她的嘴角,声音低哑,“若王兄不回来该多好……” 他闭着眼睛,柔滑的皮肤磨蹭他的嘴唇,“若他回来,我便又去驻守南路湖。” 第37页 他的声音几乎有些委屈了,“我见不到你。”他听见耳畔女子低喃声音声声入耳,如同春水吹过鹅毛,酥痒柔软宛如一团光线照进耳朵,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 “你明知道他回不来的……你明知道的。” 尾音落进一声轻笑,郑千千忽然在他怀中睁开眼睛,“你让我去凤凰台杀了他。” 她在宋世平怀里低下头玩弄留了寸许的指甲,葱管一般的手指蛇似地绕上他的手腕,那抱着自己的手臂突然一颤——是她反被他激烈的吻迫到桌边,桌角顶着她的腰背让她不适地皱起眉。 当那个吻几乎已经要让两个人双双窒息的时候,他终于听见宋世平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低沉沙哑,“不错。” 他抬头时,眼神几乎把郑千千吓了一跳:那样阴沉的神情,她的印象中宋世平总是一脸天真的青年和男人,小狮子似的扬着不服输的头颅,他跟他哥哥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因而郑千千爱他,多少也有些赌气的成分。 他轻轻理着他的头发,手环在她腰上,嗟叹道,“王兄永远不回来了。”他在她耳边吹气, “你再也不用等着他了……你又何尝等到过他呢?王兄自然是深情重义的人,他心里有楚雁风,他心里有那个小丫头,他心里永远有过去的那些人和鬼,你啊……等不着他的。” “若是你做了楚王,答应我你不会苛待嗣音和子思。” “你生的孩子,我自然是视若己出,我听说他们同佩儿也极亲善,不过……我们怎么对那个杂种?” “就让他跟他那个坏人亲事的母亲一块儿死了吧。”美艳绝伦的女子眨着眼睛,明眸下妩媚艳丽,又带着近乎纯粹的一派天真。 “可他终究是明面上的长子。” “那又如何?”郑千千笑,“等你回来执掌兵权,我父亲回来从旁辅政,他还不是要任我们摆布?”她回身至妆匣中,取了宋世清临走以前托付给她的那枚王印。 可笑他还敢情真意切地看着自己,“子衿尚小,平素对这些事又不在意,一切要多拜托你了。” 他竟把仇人的儿子托付与她。 她轻轻抚弄宋氏平交在自己手里的那枚虎符,将它叠在王印之上,眼神清澈。耳边男人犹在问,“楚令呢?他向来最忠心王兄,他必是我们最大的障碍……” 郑千千微微一笑,“他自做他天上有地下无的君子,只可惜乱世里容不下这样清净的人。” 正欲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见门外一声花瓶落地的轻响,郑千千拧起眉头当即推开身上的男人,迅速拉开了门向外张望。门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碎裂的花瓶,还有一只白底黑花的猫儿轻捷地逃出窗外。 第 19 章 桃花开了,楚庭偏南,春天来得早。桃花颜色如霞漫天,楚庭的女子都爱选在这日出嫁,如是,她们出嫁那一日便有无数花瓣纷飞。出嫁的少女们躲在自己织成的面纱下轻轻念着。 桃夭桃夭,之子远道。 虽则远道,无使如杲瑶。 郑千千就在这一日出嫁,她的车辇经过一十三道长街窄巷去往楚王宫的方向。她要嫁的是楚庭的王长子。她那时轻狂,骄傲,不知世事,人们说左丞长女不曾为任何人低头,可那时她竟固执地以为嫁给他是此生中最好不过的事情。 但是天下事往往是不能尽如人愿的,郑千千曾想过,若真有执掌生死世间事的司命上神,那他必然生性恶劣,因为人生不如意之事总多达十之八九。 她性子不好,太过娇纵,她是左丞的千金小姐,小时候给父亲母亲宠坏了。由是,她那时想哭,便纵情一哭,想笑,也开怀大笑。 她那时从不知碧玉小家女,衣芨动荷风,有那样大的魅力。她也向来不知她的丈夫宋世清和右丞那轻柔如一抹微云的小妹,曾过有什么样的故事和缘分。 她只记着宋世清看向那抹微云的眼神,蕴藏着千分柔情,万分不舍,不忍,如同蝎子用尾后毒针狠狠蛰着她的眼睛,其痛固然剧烈,由此而生的妒恨却更比毒液还要猛烈。 现在想来,她也太轻狂了。 那桃花漫天开着,天边血一样红。人皆说那时她是楚庭最美的女子,可宋世清只敬爱她,怜惜她,却不要她,不喜欢她。 左丞与楚庭先王一起打过仗的,是过命的交情,娶楚庭最美的女子郑千千为妻,只是他一件必然需要完成的任务,他是极孝顺温柔的王长子,父亲的话没有一句会不听。 纵然他心里眼里只有碧玉小家女,衣芨动荷风。 郑千千轻叹口气,眼神冷而干净,不动声色。她伸出柔荑将脸上面纱按下一角,这样便没人知道,走在他们身边的,正是楚庭的王后。那日她戴了面纱去寻的地方,叫做凤凰台。一处高高的庭院楼阁借着地势修起来,那最高处一树桃花,还没有打苞儿。 第38页 郑千千想着,许是地势借的太高,寒气重露水大,故而花也就开的迟些。树枝仍是光秃秃一片,惨白如骨,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就其外观之,凤凰台不过是一处文人集会所在。楚庭地南靠海,来往客商颇多,不乏风雅之士。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有些衣青,有些服红,有些是楚庭人打扮,和郑千千平日见到的没有两样,有些是异邦人打扮:伯蓝人披着他们五颜六色的“克哈尔”,拔以族是左衽的袍子半敞着怀,白纱披肩落在肩头。 郑千千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她心里明镜一样,这些人中有些是真来此处寻欢作乐的客商,还有些,则是她此行要找的人,刺客,杀手,不是壮士一怒,血溅五步的那种杀手,而是潜藏暗处的影子,滴落酒盏的毒药,踏月而去的阎罗。凤凰台将他们简单地称之为——“刀”。 这是种忽略人格的称呼,被称呼的对象只单纯地是个工具。 刀锋过处,有些人暴病而死,有些人日见鬼影幢幢,惶惶不可终日而投河自尽,有些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露水落进风里。 若凤凰台没了刀,也不过就是楚庭公子王孙闲来赏玩游乐的一处名胜,也许有人在看到那块隶书写的匾时,会想起前朝跨凤仙游的典故来。 一开始并没人注意到郑千千的身影。于是她更深地往里走,走到那处深深的,种满青竹的院子里去。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只手将她拦下。 那手属于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 “漂亮”,本不该用在男人身上,那双看着她的眼里,也当然自有一股凛然气度,只是眉心一点朱砂痣,艳得惊人,为那张脸多添了一份不属于男人的柔媚。 “夫人,留步。”他声音宛转,音色如弦,一词一词如珍珠似地圆润,泄在人耳中舒服得不得了。这样的一把嗓子,不但不像杀手,活脱脱是个伶人。 “这路,这院子,进不得么?”她问。 “院子固然是进得的,但要看夫人为谁而来,为什么事而来。” 一束竹影摇在地上,苍苍翠翠,斑斑驳驳。 “自然是为刀而来。”郑千千答道,她原以为自己已不会再对宋世清有任何感觉,但是吐出“刀”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 “夫人要的是什么刀?”那人从容地问,好像询问的是这世上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事。 “杀人的刀。” 他退开两步让出一道小路,郑千千知道那是默许她进入的意思,随后漂亮男人垂下眼帘一声轻笑, “刀有很多,有庶人之刀,可戮公卿大夫;有猛士之刀,可杀王孙公子,亦可……”他轻轻顿一顿,像是刻意吊人胃口,“斩天下蛟龙。” “你们口气倒是大得很,只不知道这斩龙之刀……是否如外所传一般锋利。” “天下名爵者,共有五位,当今秦王容氏,守江王乌氏和附佘的女主上白瑟,现在秦安;北地王怀氏,偏居关外;楚庭王日前应王室之邀北上,如今已在路上。” “既然他们的动向,你们都摸得一清二楚,那么我想你们也必能派人去完成这件事了?” “何须派人?……我们各处都有耳目人手,随时便宜行事。” 郑千千一时无言,男人语调依旧波澜不惊,“奇怪么?若凤凰台是坐着等人施舍的泥雕木塑,又岂能历十世帝王犹然不倒,矗立至今?” “那么,便是斩龙之刀了。” 男人手里不知何时摸来一把金丝算盘,“刀自然有刀的价钱,看夫人出不出的起。” 郑千千朱唇轻启,说了个数字,接着又补充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加双倍。” “那么好,这把刀,凤凰台有了。”男人脸上表情未变,只是眼中光芒灼灼一闪,不过,即便是挂着平板的笑意,那张脸却依然很美,这倒无可否认,也因此,他的表情多了一份鬼魅邪气。 “不知夫人想要哪位王爵的性命?” 郑千千清清嗓子,“是楚王宋世清。”虽然情谊淡漠,可是当那个名字终于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却还是畏缩了一下,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咕咚了一声,沉入大江一去不还——她终究不能再爱他,或是奢望他的爱了;她已在一个杀手面前判了他死刑。 从这刻起她只能恨他了。 男人不查她的心绪,只是从容点点头,“我记下了。”他站起身将手引了一引,“夫人请随我来。” 他一袭青衣在前,身形清瘦舒朗,偶尔回眸相顾的时候,越发显出风姿秀雅,情态妩媚。那一树竹林素影间,几有神君姿态。 郑千千跟在他身后进了一处布置素朴的内堂,只看见堂前龛上用范金炉点着一炉香,郁金的香气飘了满屋。屋里一副点彩挂画,画的是前朝淳于白柳刺高天王故事,傍边题着两句长短诗,诗曰: 第39页 壮士一怒三步血,短刀冷,争月夜。 天下士人,文章尽百野。 流血壮士今何在?短竹衣,破芒鞋。 想到凤凰台上收钱取命的杀手竟供着前朝刺暴君而身死的淳于白柳做祖师,郑千千心里有些好笑。 男人引她坐下,沏一壶新茶为她满上。 “如何能知道这把刀,你们已替我备好了呢?” 他也不答,径直走到小龛前,将淳于画下那把隐隐约约露出的匕首一拉,几十个小竹罐便被金丝擎着,缓缓落在郑千千面前。罐上写的都是地名,郑千千细看了看,看见秦安,下冯,百兰,沐硖……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只是有些罐子里空空如也,有些罐子里零星落着几枚竹签。 男人提一支笔,用端丽的小楷将宋世清的名字写上一枚梨花签,签尾用□□绘了一只羽毛带火的凤凰。然后他稍一抬手,那只梨花签便落进写着篆字秦安的小竹筒里,和另外几支一碰,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响。 “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请夫人静候,等到事毕,竹签自然会送回到夫人手里,以完此案。” 他们知道她是谁。 这个认知让郑千千皱起了眉头。但是男人这一回立即察觉了她心中所想,他开口道, “夫人不必惊慌,这天下少有凤凰台不知道的事情。”男人眉目低垂,声音依旧柔婉熨帖,此刻对她而言,几乎成了一种安慰, “若我不能为每位客人尽心尽力保守秘密,凤凰台也又怎会容我活到现在?夫人大可放心,这世上并没第三个人会知道您来过这儿……凤凰台经营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不错,我确希望你管住自己的嘴巴。” 紧皱的眉头松开了,郑千千心头也松了些许,因为男人说得确有道理。她向他点点头,站起身来,也不要人送,留给描金画堂一副袅袅婷婷背影。身后传来恭敬一声, “……夫人慢走。” 她再不多留,挂上面纱转身离去。脚步所到之处,修竹落在地上的叶子被她踩在脚下,细腻地声声断碎,化为青泥。 清晨刚挂在竹梢上的露水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一时间竹林里几乎像是起了雾,雾气打湿她的长发。 直到她走出凤凰台的正门,那阴冷之气方才一洗,璀璨的初升阳光直射下来,干爽的微风送过融融暖意。 再过两旬,便是楚庭一年中最隆重的春江大祭,古树上已经缠满了飞扬的绸缎和丝织。那是楚庭最出名的“结缘树”,少女们在春江大祭的一个月之前,将亲手绣成的丝织挂在树上,以求同相爱之人终成眷属,偕老白头。 她犹记得自己年少时也织过一件,满怀着对爱情,未来和宋世清的美好想象。那些丝织在风里飞扬起来,她伸手牵了一缕,可随手便遁入风里落进河中,从此再不见踪影。 郑千千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又梦见那日情景,回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被宋世平牢牢扣在怀里,呼吸温暖着她噩梦后满是冷汗的皮肤。 在梦里,她杀了一个她曾经深爱的人。 第 20 章 怀玉揉了揉眼睛,身边没有人,这时候天还很早,一点熹微的晨光从拉得紧紧的帘子里挤进来,落在颜色素净的榻上,将瓷枕上一副双鱼戏莲的花样照得亮亮的。 她已经不在哥哥们的身边,她是容落的妻子,是万秦的王子妃。她如梦初醒。紧接着她推开枕头,一头乌黑的青丝瀑布一般披散下来。她打开帘子,早上的太阳立即就将整个房间铺了一层薄金。 添香听见屋里的动静,走进来, “您醒了?” “嗯,打水进来吧,我梳头洗脸。” 添香和奉锦给她把头发梳了,带上头面,薄施粉黛。她走出去,容落正坐在窗下写字,一手研着一块“松墨”,另一只手撑在腮边思索。地当间一只煮成黑色的小药罐子正在“噗噗”地冒着热气。 “一早上就劳心劳力,只怕自己的病好了不成。” 容落起先不答话,趁她凑近了一把拉着,怀玉没注意,正摔在他身上。容落就搂着她的腰调笑, “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怀玉红了大半边脸,光顾着推拒他,可他搂得很紧,又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耳边,终于挣脱不开。她往纸上瞟了一眼, “你在写礼单?送给谁的?” “这话说的,当然是送给岳父大人,北地王怀镇殿下。他肯将掌上明珠,嫁给我这样一个人,这次二公子回去,我当然要备上一份厚礼,请内兄拿了,给岳父敬上。只不过……” “不过什么?” 容落望她头上瞧了一眼,“我想随信附上你随身的一件东西。” 第40页 怀玉不知为何,故而踌躇不定。 容落笑笑,“带回去给北地王的。不要太贵重,随身就好。你是万秦的王子妃,又随哥哥们在京为质,要回北地去见父亲,是难上加难,故而我想要送你的一件东西给你父亲,时时观抚,以慰他思念爱女之苦,湾儿意下如何?” “你有心了。”怀玉闻听此言,苦涩而又欣慰地笑了笑。 容落当然不可谓不有心,可哪怕是一件形影不离的物品,比起他此生再不能见面的女孩,又能给父亲带来多少安慰呢? 但最终,她将要把这些话深藏心底,只摘了头上常带的一只木梳递过去。 容落接在手里看了看,唤来重丹拿一只木匣子盛了收好,在礼单后面添上一笔。怀玉看一遍,写到是: 纯山云墨玉斗两对,福寿海香珠三串; 独角芸叶香“黄庭”两炉,柳县官窑造香具一套; 宫样金玉小灯十盏; 玉带十条,玉簪十支; …… 怀玉看毕,容落就把礼单封好了搁在一边。药正好放凉了,他也不调糖蜜,一饮而尽,饮罢抓了怀玉的手。 “走,为夫带你散散心去。” “去哪里?” “秦安城外雨屏山。” 怀玉摇了摇头,“还是不去了为好。” 容落问,“怎么不去了呢?” “早上天凉,山上路又难走,怕勾出你的病来。” 容落愣了一下,笑了,用手将她的一缕发丝挑到鬓上去, “可说是不去也得去。” 他叹口气,手里拂尘一敲,指了指炉火上的小黑罐子,“我平常吃的药,单用一样药引子,就是冬天那雨屏山后山竹林里新收的霜,可如今霜没了,可巧又是冬天,少不得去那山上走上一遭。” “你手底下这么些人,怎么不派人替你去?” “雨屏山流云观白山道人,那是家师,我不去不敬。” 怀玉听了,也无别话,只唤进侍卫展雪,整备车马,夫妻两个即刻就走,不到一刻钟,已出了宫门,往城外雨屏山行去。 两人轻装简行,车不过三乘,随行护卫并侍童侍女等不过数十人,容落跟怀玉同乘一车,一路上讲些笑话逗她玩笑。展雪不行前方护路,白衣如雪,容颜俊秀,长剑佩腰,风姿出众。 怀玉忽觉一阵细细凉风透进了帘子,不等容落动作,先探过身去自缝儿里瞧了一眼。 只见那细细的霰雪,漫天里飘落下来,一时间满世界砌玉堆银,雨屏山上山小路两傍,皆栽种古青松,历经三朝数百年,棵棵树大根深,青针翠叶,不到一碗水的时间就皆为细细白雪所覆盖。 只是地上不冷,雪也积不起来,马车一步一滑,上山的路也随之拖慢许多,两人清晨出发,晌午方看见山门两旁宽大的,生着青苔的大青石砖。 容落与怀玉相视一笑,携手迈进山门。 一入前院,就是两棵高茂古树,高逾百尺,素裹银妆,除此之外,流云观虽是京都护国道观,庭内却不种一株奇花异草,唯用青砖铺地,灰瓦贴房,一色素朴。 因天降大雪,观内香客甚少,且大都在正殿瞻仰三清,庭中只有四五个年轻道士,布衣布鞋,沉默地洒扫前庭,又有个小修,约莫六七岁上下,也拿个小木桶在那里跑来跑去,给师兄们提水打下手。怀玉饶有兴趣地弯下腰,逗着他顽笑了一会儿。 容落嘱咐怀玉在正殿稍待,又遣添香,引泉陪伴,自行去后殿谒见老师白山道人了。正殿里有个道人开坛讲道,怀玉也捡了一块蒲团。可她出身北地,素来不奉道教,不拜三清,拜的是天上金翅飞鹰,水里黑尾巴蛟龙和粉面白龙,道士嘴里颠三倒四说的什么,她也听不太懂。故而没听了一会儿,就叫上两个侍女,出来透透气。 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材修长,容姿风流昳丽,语笑晏晏,举止言谈,自然有名士风度。正与一名道士对弈,正是她在哥哥们那里时常见的姬三公子。 姬卿尺低下身,跟她见过君臣之礼。 “见过王子妃。” 除去对容落之外,怀玉以前从未见过他对旁人如此,如今落到自己身上,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他,甚至都忘了举手叫他平身。姬卿尺也是聪明人,等了会儿不见回应,赶在气氛落入尴尬之前自己站起来,整整衣裳。 “小公主。”他笑着,眉眼弯弯,嘴角微微上挑,“随大殿下上山来?” “正是。”怀玉点了点头。 姬卿尺左顾右盼,一双笑眼里充满了好奇的神色,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不过此刻院子里并没有旁人,唯独怀玉一个,加上身旁侍奉的添香和引泉,原先跟姬卿尺对弈的道士也在他站起来跟怀玉说话的时候,就识趣地走开了。 第41页 此时,雪已经不再下了,地上只有一把油纸伞还在打转,青石板湿漉漉的,石板缝里开始散发出青草的香气。怀玉一双绣鞋,踩在上头分外好看。 “大殿下呢,怎么不见人?”姬卿尺又问道。 “萧林在后堂与白山道长相谈。” 似乎是注意到她对容落称呼的转变,姬卿尺起先有点惊讶,更深的笑意随后从眼底深处浮现出来。 “看来您跟大殿下一切顺遂,这样的话,我跟父亲也能放心了。” 其实怀玉并不知姬卿尺及其父,与自己家,与自己的父王有着什么样的交情。她单单只是为他愿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伸以援手而满怀感激。 这世上向来不少锦上添花,但缺雪中送炭。她想到此,再度盈盈下拜。姬卿尺连忙笑着伸手阻止, “可不敢受,公主万金之躯,又贵为万秦王子妃,怎能拜我?快收回去,不然不但两位公子看见了说我,怕是大殿下也要拿我问罪。” 怀玉被他佯作慌张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自己却觉得很不好意思起来。 “我两位哥哥在外宫,也多承三公子照拂了。三公子来京的日子长,我两个哥哥有什么不知道的,还请您多多指教。” 姬卿尺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除去惊讶之外,似乎更还有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三公子为何这副表情?” 姬卿尺板了板脸孔,显得煞有介事,“公主可知我日前去见两位公子,他们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只说你是新嫁女,宫里京里的规矩怕不知道,我又来得早,叫我平日多惦着你。如此一看,果然是亲兄妹不假了。” “难为他们想着,若三公子这些日子还能见我的两个哥哥们,也请您回去告诉,就说湾儿在此一切都好。” “这个自然……”姬卿尺还未及说些什么,原先还与怀玉交汇的目光,忽然就移向了她身后,欠身行礼。 “大殿下。” “姬三公子。”容落一身青衫,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转到怀玉身前,向着姬卿尺点了点头,语调和仪态都是怀玉熟悉的,清冷而妥贴,又像是跟他刻意保持着距离。展雪在他身后提着油纸伞,重丹白皙的手里捧着一只洁净的瓷罐。 姬卿尺往后退了一步,也跟他拉开些许距离。容落见此,唇边浮起一丝清冷的微笑。 “今日能在这里遇上,本是有缘。只是天也不早,下山路滑。我与王子妃这里少不得要先告辞了。” “送大殿下,王子妃。”姬卿尺礼仪端庄,一直到他俩出了门外,仍旧恭恭敬敬拱手相送。 “你不喜欢他?”回程之时,怀玉轻声问道。 “嗯。”容落一手撑头,将展雪递进来的手炉给她一个放在怀里塞着,“斗鸡走狗之徒罢了,尽会一些趋炎附势的把戏,你跟你哥哥们平日里也最好少招惹他。” 怀玉点了点头,容落所说的跟她所见所想大相径庭,可她沉着地掂量着,最终没去反驳。 第 21 章 “你是北地的二公子,我听说过你的名字。”王后侧身坐在高高的凤驾之上,在大队车马之前看着怀梁笑了起来,她顾盼之间极尽妩媚,眼睛却明亮如刀刃的反光。 她有些恶劣地浅笑着的样子不像是个王后,她让怀梁想起了自己认识的另一个附佘女子。但那样的光彩一闪即逝,快到让怀梁以为自己出了幻觉。随即,她又变回了那个带着金冠的万秦王后,脸上的表情含而不露,似藏玄机。怀梁不善于猜,也不耐烦猜,只不卑不亢地点了头。 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那道目光也一直追随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怀梁没有回避那道诛心之刃,他侧身走过附佘的大队鲜衣侍女和一身玄色的卫队,转身行礼。 接着他从容地携着凤儿,登上那辆为他准备好的马车。 往后赶了几天的路,怀梁也没数着。这天平明,怀梁刚一睁眼,却看见凤儿撩着帘子,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心惊胆战地一道往外打量,一道往手上哈着气。 “怎么了?”怀梁问道。 “公子……天怎么突然就这样冷了?”少年怯生生地问。 怀梁道,“前几日我们刚过了天涯关,这就算是到了北方了,当然要更冷些。” 凤儿答了声记下了,一双琉璃似的漂亮眼睛,仍旧只瞧着那灰蒙蒙的天幕。 又行了几日,男孩看雪既不惊讶了,也不害怕了——不过他很快又找到了其他的事情担心,即王后娘娘不大友善的态度。 “我早跟你说过,她又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对付爱操心的凤儿,怀梁自己总结了一套说辞。 即使如此,少年又总是忍不住要追问,两家究竟有什么恩怨。 第42页 “什么恩怨?”怀梁难以理解,“当然是打出来的恩怨。” 他素来是沉默寡言之人,也少费口舌同他解释,为防他再问,就说,“你生个手炉来吧。” 但其实他也并不冷,不过是为了少答他几个问题。 凤儿转过身去翻找了,怀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男孩一身鹅黄色的夹袄,却发衬出眉眼绮丽,风采绰约。他和长兄非仗势欺人之辈,平常对待下人都很宽和,故而凤儿也不怕他,有什么说什么。不似原先跟在容落身边时那样苍白胆怯。 他原本清瘦的脸颊上有了些丰润的痕迹,其舜华更非常人能及,怀梁有时会想这么漂亮的少年只会做些粗笨的活计,决算不上人尽其用。 他想着这些闲事的时候,凤儿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手脚麻利地从车里翻了出来,又利索地引火,捂暖了才递给怀梁。却不料怀梁一反手就塞给了他,男孩一惊,连接都忘了,只愣愣地看着。 怀梁道,“越往北走,天就越冷。你穿得薄,又不习惯这里的天气,拿着,免得冻着。” 凤儿这才手忙脚乱地接了,赧颜报以微笑。 “谢公子。” 怀梁看他抱着手炉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忽问道,“你从未来过北方吧?” “这是小人第一次来。” “那么你看这里怎样?” 凤儿明丽的眸子一动,真心实意地弯起了嘴角,连带着眼睛也跟着笑眯眯的,他依旧恭顺地低着头,从怀梁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发顶: “北地风物,同小人见惯了的迥异。” 他确有双非常特别的异色眼睛,像是那些伯蓝人进贡给王家观赏的猫儿。 怀梁心头一动,忽然问道,“你是伯蓝人?” 凤儿恭恭敬敬回道,“小人的娘是伯蓝人,小人生长伯蓝掖溪。” “为何进的宫呢?”怀梁在心里暗暗感叹,好一个俊秀的孩子,眉如春山,目似双色琉璃,又水汪汪的,含情蕴意。谁的父母竟会忍心与这样的漂亮孩子分离,又送进宫来,从此父母孩子两不相见? 凤儿戚戚然道,“原先娘儿两个在伯蓝相依为命,后来小人的娘七岁上没了,可巧两个本地商人头头给王家来选当年进贡的礼物,见小人模样中看,手脚也不粗笨,就用二十两买了下来,跟金银宝贝和四头伯蓝猫一道,送做当年的贡礼。” 怀梁半晌无话,反而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在抚摸自己一个年幼的弟弟。凤儿起初要躲,后来却生生停住,在他手心里乖巧地蹭了蹭。 许久,他轻声开口,“能分派来侍候怀璧和怀梁公子,是小人天大的福气。” “你嘴倒甜。”怀梁眼中罕见地显出笑意。 “小人说的都是真心实意!”凤儿小小声地争辩道。怀梁正欲再说什么,马车却在一阵颠簸后骤停,白瑟那个护卫用刀柄敲了敲车厢,“下车吧,你爹接驾了。” “我能问问,你们打算停几天吗?”怀梁顺着他的手卷上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没想到那看上去张扬跋扈的逃兵将领竟然卡了壳。他愣在原地思索了半晌,脑门上的疤都憋红了,怀梁想笑,他调转目光看向凤儿,发现他也抿着嘴,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等到那人自己尴尬得说不下去,他终于放弃似地仰脖子往前吼了一声,“博士?咱们在这儿待几天来着?” “嗯?”被他称作博士的另一个护卫转头疑道,“出发时便说过来着,并没告诉你?” “忘了。”刀疤言简意赅。 博士摇了摇头,悠然摘下背后长弓交给小兵拿下去,“我们在北地王这里修整十天,旬后再行出发。” 怀梁重新走近自己长大的地方,他离开这里时还是深秋.只下了去年的一场新雪,可一晃眼是四个月过去。年已经过了,厅角装饰尽数退下,空旷的大厅都是一色铁器装饰,显得有些萧索。 他带着凤儿走近,大厅里没有别的人,只一个不大点的女孩子。面生的很,怀梁从未见过,也不记得自己家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小女孩。 女孩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桌子上,晃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儿。他思索的时候,女孩儿已经把身子转了过来。眼睛同他的兄长和妹妹一样,是浅淡的琥珀色。 怀梁有些不确定, “湾儿?” 他一时有些恍惚: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来自于过去的影子,那是他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妹,笑靥如花,眼神如春日澄澈。眉如刀裁,小小的年纪就能看出以后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那时候他也刚七八岁,不会骑马,只能坐在怀璧的鞍鞯前。小小的怀玉,不论见了哪一个兄长都会软软地扑上来,像是一枚可爱的小点心,笑容就是她的甜馅。 第43页 可是须臾,他的脚步声便将那个梦惊醒了。那女孩儿不是她的妹妹,她转头定定看住了怀梁,睁大那双与怀玉仿佛的琥珀眼,清脆地开口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不等通报就自行进入? 好像她才是这里不容置疑的主人。 “你是哪位将军的孩子?”怀梁弯下腰问她。 女孩不乐意了,拧起了眉头,鼓着脸,“你这人好没道理,总该先答我的问题。” 怀梁只好道,“我没看见外面有人守着,就进来了。” 于是她又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外公,阿答和东府大人说出去迎……迎……” “迎什么?” “我记不得了。”孩子鼓了鼓小嘴,“他们现今都在外头,你要找人,得等他们回来再说。他们没回来,你就在这儿,哪儿也不要走动。” 怀梁愣神,点了点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音色清冷淡澈, “小樟,不得无礼。” 怀梁来不及反应,被称作“小樟”的女孩儿早就欢呼一声,从台阶上跌跌撞撞地飞跑下来,一头撞到了进门的青年脚下,来人无奈地轻笑一声,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用力将她托起来放在臂弯里坐着。 女孩儿双手抱着他的脖子,雀跃地往他怀里依偎嬉闹,一声声叫着“阿答”,向左右人显示出这对父女的关系。 青年修眉凤目,削薄颧骨,面貌观之绝不可亲,可即便如此,仍然让怀梁感到莫名有些熟悉。他安抚着怀中小女,唇边染上一痕淡淡微笑。 青年忙着安抚怀里的女孩儿,仍旧不忘向怀梁屈膝行礼,“庶子怀瑾,见过怀梁公子。” 怀梁心下错愕的同时又一片恍然,原来是这样,这样就足以解释一切了:为何此人的眉宇会让他感到那样莫名的熟悉,为何他戒备冷淡地看人的样子像极了镜中自己,稍显柔和的眉眼又与长兄仿佛。 以及,为何父亲的卧室总是挂着那一副红玉镶边的织锦,为何兄长在走之前对父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他接回来。”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怀梁看着自己的庶弟,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多蒙你照顾父王,应承北地了。” 仿佛他从小就是跟怀梁怀璧一处长大,而非素未谋面。怀梁是有分寸的人,不管他心中此刻泛起任何波澜,都断然不会说任何话来使他难堪。 相反,他极其自然地走了上去,“是你女儿?” “正是。”提到女孩儿,怀瑾的神色顿时就软和下来,他掂了掂臂弯上的小姑娘,“小樟,叫阿端。” 小姑娘却没传来他那个冷淡的个性,一听父亲发话,立时就脆生生开了口,“阿端!” 怀梁应了一声,错过他肩头看,又有两个身影背着阳光行来,其中一人开口唤道, “……不移。” 父亲背对着日色,看不清脸上神情,只感到身形清瘦,声音苍老,仿佛在他身上,时间流逝的不是几个月,而是沧海桑田。昔日同他和长兄一道在雪山间游猎的父亲似乎不曾存在过。 怀梁几步走上去看清他的面容,也看清了那另一人,正是东府李明堂。 “父亲,不移回来了。”他轻声道。 “还走吗?”带着些希望地,怀镇紧紧盯着自己的次子。 但怀梁只是摇了摇头,怀镇就明白了,他长叹了一口气, “进屋说吧。” 一行人穿过大厅往屋里进的时候,那容貌肖似怀玉的小姑娘和被她抱着大腿的男人却仍站在原地。 “修瑜?”怀镇特地回头叫了一声。 男人反倒往后退了半步,眉眼低着,礼数恭敬,“回王上,在下身份低微,前去不妥。” 怀镇摇头,“跟你说多少次了,这里不需这许多礼数。” 怀梁心下多少能猜出父亲和次父考量: 质子在彼,实在是将未来的北地主君送到了敌人的剑下,没有谁就能保证进京的质子一定万无一失,父亲身体有恙,一旦质子有失,北地立成无主之地。 与其孤悬一脉放在京城,如果能有一名子嗣留在燕方主持大局,即便是庶子,多少也能安抚人心,不至于让万秦掣肘。 “跟着罢,父亲应当有话要对我们俩说。”怀梁也开了口。 “是,公子。”男人没再推辞,也没有叫他“王兄”,只是恭谨地低下头跟在了后面。 一连串雪花在他们身后挤进尚未闭合的门扉,青铜门扉关闭缓慢又极其沉重,刮擦过地面的时候发出一串令人心里发慌的钝声。 几个小随侍急步先走进去,将屋里的羊油灯都点起来。 刚一坐定,怀镇干涩的嘴唇便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又怕知道答案。怀梁看一眼他的脸,猜测着他的心思答道, 第44页 “妹妹很好,您不必挂念。”怀镇长长舒了口气,又禁不住追问, “王长子对她还好?有没有为难她?” 怀梁摇了摇头,“并不曾。”他脑海中倏忽又浮现怀玉出嫁时的表情,强行压下心中隐痛,他依旧从容地答,“王长子同湾儿之前不曾相识,但也算相敬如宾。” 那双已见苍老的眼睛闪了闪,极力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绪,接着又沉入到暂时性的混沌里,良久,北地王才从那混沌之中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怀梁搁在桌几上的手背,叹息道,“也好。” 这一声也好,包含多少无奈深情。 怀梁知父亲心里终究是最疼妹妹的,与其看到她嫁给一位素不相识的王长子,哪怕王长子今后变成储君,储君又继位为王,他也必然还愿意看见他的小女儿纵马在茫茫雪原上飞奔,红衣逶迤青丝如瀑,也不愿看见怀玉的下半辈子,变成一只于富丽堂皇的笼子里拼图观花的金丝雀。 生是云端雁,何堪赏羽毛。 他的次父,北地的东府李明堂轻咳了两声,怀梁本以为他也是要将话题从这问题上引开。不想他一咳再停不下来。父亲将目光转向这位老友,怀梁也侧头担忧道, “次父无恙?” 李明堂一边咳一边摆手,小随侍奉茶上来,他饮尽了平静些,笑道, “不碍事。想是前几天吹了风。” “那也要好生将养,少劳动自己。”怀梁劝道,这话把李明堂说笑了,他伸手指了指陪坐在一边,一直也没说话的怀瑾。 “这些日子东府里不少事都交给修瑜,实在是省我好些事。” 怀瑾突然被点到名字,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怀梁对他扯扯嘴角,聊表善意。 他低下头,“在下不敢居功,不过是一些微末小事。” 李明堂一把拍在他肩上,“修瑜不必过谦,要有一天我想歇着了,东府可准备交给你的。” 他声音很大,怀瑾起先被吓了一跳,随即有了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反应:那张白净的脸,渐渐染上了一点红色。 怀镇和李明堂这两位长辈同时大笑起来,怀梁也觉得他这个沉默恭敬的异母弟弟,另有几分可爱之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几乎忘记了旬日之后,他就将再次向自己的故园作别,他也难得笑起来,笑时,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第 22 章 但很快,告别的日子果真来了。他登车辞去,看父亲和怀瑾的身影渐渐没了,城头的旗帜也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地看不见了。 他是喜怒极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收敛了心里不舍之情,照样面色如常。凤儿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乍一看倒像是他跟怀梁倒了个个。马车逐渐远去,男孩儿异色的一双眸子却始终锁在那灰蒙蒙的一条地平线上。 “你心里想些什么?”怀梁看见凤儿发呆,开口问道。 凤儿慌里慌张回过头,却是答非所问,“公子冷了?”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马车里找那只怀梁喜欢把玩的手炉,怀梁就抱着胳膊看着,心里有些好笑。 良久,他轻轻地说,“手炉没生,你忘了。” 凤儿双肩一抖红着一张脸低下头去,不敢正视他,“是、是……小人忘了,小人不该。” “无妨,我不冷。”怀梁刻意垂下眼睛,给他眼神游移的空间,语气也尽量放轻松,不愿吓着他, “你要是冷了,你点起来。” 凤儿声音压得更低,怀梁分辨了好半天才从他双唇中间捉着那个用气音发出来的“是”字。怀梁转过头去,顺着他眼光往窗外望,只有一边卷起的珠帘露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半单调的,青铅灰色的天,另一半则被厚重的飞凤织锦挡的严严实实。 “我方才问你想什么呢?”他问凤儿。 这一回凤儿听清楚了,一双异色的眼睛却仍然对着他躲躲闪闪,欲语还休。 怀梁冷声道,“你只管说,不必拘着秦安下人主子的礼,我是北人,不兴这个。” 少年抬起眼睛,怯生生地道,“小人替公子惋惜。” “这是怎么讲?”怀梁问道。 少年答,“北地这样的好风物,公子原是该在这里长住的,可月末,您竟就要回去了。” 怀梁失笑,“你这是在可怜我?” 凤儿闻言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小人不敢!”怀梁默然半晌,吩咐了一句无妨。 燕方原先驻在重山关口的守军早已经卸了旗甲,怀梁一时心中也有些叹惋。因他总能想到昔日燕方兵容正盛的模样。 那时他还不过十二三岁,跟着父亲的几位裨将来往巡视,隘口但见烽火连营,今日却是三军整肃,往日披坚执锐的士兵今次捧着银盘净水,“恭迎王后娘娘凤驾”。更不用提他自车上下来,就连箭楼上值夜的卫士都撂了□□往他的方向看。 第45页 白瑟带着胜利者的傲慢斜了他一眼,一双水晶般的眼睛营火之下冶艳冷诮,羞辱之意不言自明。怀梁站着,遥遥向她不卑不亢地点头。 她固然可称自己为胜,但话论两头,这个她在二十几岁时匆匆做出的决定并没多高明: 附佘的红玉鸟以身为饵,换来与秦王前后夹击,终于打败了大敌燕方。可自己也落得困囚宫中的结局,虽然今日的附佘人尚还愿意听她调遣,可日子久了,难保人心不变。 从这个角度而言,她也未必不是败得荒唐。 再行一日,出了燕方地界。 才过雪山豁口,天色就开始阴沉沉的,北风从没拉紧的窗帘直灌进来,在不大的马车里回旋,刻骨吸血般的冷。 凤儿开始扒着窗口,不安地向外张望,手炉他早早就又给点上,怀梁却没接,看他冻得哆嗦,索性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 于是一双异色眼睛的漂亮少年吸着鼻子,千恩万谢把自己牢牢黏在那一方小小手炉上,汲取若有若无的温暖。见他这样,怀梁索性把自己的大氅也解了给他。凤儿一愣, “公子不冷?” “我无妨。”怀梁将手抄进袖子里,双眼微合,“你多穿点,过会儿怕是要下雪了。” 凤儿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怀梁。他话音落在地上还没摔响,几片冻硬了的,刀子似的雪花就顺着车帘没有拉好的缝隙直灌进来。 一同凌厉地飞进来的,还有一只羽箭,箭身通体雪白如玉。 这是只来自北方的箭。马车在一阵颠簸后骤停,马蹄声却未止,在车外连串响成一片。 马队! 怀梁立即止住话头,他按住凤儿叫他不要出声,探身掀起帘子,警惕地往外看去。 地上满铺大雪,入眼都是红色:红的鞍鞯,红的旗帜,红的衣裙,血色毛发的骏马。旗帜上无字一色血红,马上的女骑兵都蒙着脸。 但无论如何,这是附佘人无疑了。怀梁有些惊讶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这么快就投进了现实。 南方无战马,附佘的战马也非男子所能乘骑,此刻护在他们两侧的都是步行士兵,纵有盔甲遮挡,也难敌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因而乱了阵脚。 等他们好容易稳住的时候,马已到了近前,弯刀平举一片雪亮,瞬间又摘走了不少反应不快的脑袋。 凤儿吓得发抖,怀梁将手伸向了自己的佩剑。不过,有个人比他还快上一步。 那另一辆车中安坐着的万秦王后一掀帘子,将碍事的南方裙裾连裙摆扯了,正扔在为首第一匹马冲来的路径上,马蹄一时收不住,连连在地上打滑,连带着马背上的骑手也跟着方寸大乱。 “拿来!” 白瑟轻盈地望下一跳,顺手抄走了卫队长背上的长弓,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开弓放了一箭。马上的人直摔下来,白瑟借着冲向她的马力,一手勾住了马脖子,翻身上马。 “随我来!”她振臂一呼,在来敌中来回冲阵,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她就又撇了长弓,拿了卫队手中长矛挥舞,卫队有了主心骨,也站稳了阵脚,但毕竟寡不敌众,眼见得略占下风。 怀梁正要不顾凤儿的劝阻踏出车去助战的时候,又听一个清越的铃声,响彻了混乱的战场。 又一支马队自东北方向杀来,等近些了,就能看见一线金色缠在那女骑兵中领头一人的腰间,如一线光。 怀梁的手从腰间佩剑上移开,他心里有了些预感。 不一时,两队人马合兵一处,拦路截杀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都逃散入雪山中去,那后来的一队尽力追赶而去。 白瑟扔了手中沾满鲜血的长矛,又蹲下身在雪中擦了擦手,依旧端雅倨傲地回到马车里坐着,重新变成高不可及的万秦王后。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是一把绝世的好刀出鞘,只能维持一刻,因其太过锋利,凡尘俗世无法承受。 不一时,先前来援的骑兵队飞马赶回,却不当不正拦住去路,近前也不说话,数十好马单围着凤驾打转,扬起雪沫堆银砌玉,威胁意味十足。 领头护卫的首领,那拎双刀的刀疤脸也是个火爆性子,又不是什么文雅人物,当场就骂了娘。 “你们踏马到底有没有准!想要干什么,就放马过来!” 为首的女将扬眉,金瞳锐利,眉宇间飞扬跋扈之气一时尽显。 她不待众人有旁的言语,早拨马近前,将刀疤毫不客气地挤到一边儿去,众兵士不明细情,叫她惊得呆了,却碍着白瑟没有发话,都不敢妄动。 怀梁看得分明,唯有白瑟凤驾后尾压阵的,被刀疤称“博士”的那一人,手迅速地移到了背后的长弓之上。 第46页 但也只是按着,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阿姊!” 那拦路的少女将军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径自分开护持车马的卫士随从等人,脚腕腰间各带着一道金铃,一路清脆地响了过来。 附佘红锦,衬得肌肤如玉,目似溶金,是个火一般漂亮的女孩。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后白瑟的亲妹,位列附佘十二将的白锦锦。 当然,也是怀梁的老熟人。 “锦锦?!” 白瑟一见她,既惊且喜,忙将帘子卷了,招呼她到身边来, “怎的连你阿姊回来都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白锦锦调皮地一歪头,踢了踢脚下马镫,脚上缠着的金铃也随着响了几声,煞是可爱, “你们一过雁徊关就有斥候报给我消息,我估摸着这个时候,又是天子家的人马……一准儿是姐姐回来了,连夜才赶到了这里。” 她故意顿了一下,调皮地眨眨眼,“特来劫道。” 白瑟佯怒,“既然知道是姐姐……还敢拦路抢劫?” “阿姊把我抛下,一去就不回来了。怎么着也该给我点儿,好好补偿补偿。” 白锦锦眼底蕴满了狡猾的笑意,“要不这回就把我一起带了去!” “又来胡说,那万秦是什么好地方?”白瑟怒容也装不下去,只笑着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 “那车里坐的又是谁?”白锦锦忽然抬起手,指向凤儿和怀梁所坐的那辆车。 “以前不都是你一人回来,这回怎么多出一辆车来?”她好奇地往这边探头探脑,怀梁连忙放下了帘子,只听见白瑟答道, “车里那是北地王的孩子,他妹妹日前嫁给了王长子,那位特意给求的情,让回来见他父亲一面。” 怀梁闻听此言,身体虽然没有动,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身下的坐垫。凤儿见此情景,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露出担忧神色,同时去为他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熟料白锦锦却直接纵马来到了他的车前,以背后的花枪直接挑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帘子。 一时静默。 怀梁从未想过,自己和白锦锦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对。骑在骏马上,他见过趁夜急袭白狼关外商旅的白锦锦,红衣雪肤如同燃烧的火。 大雪纷纷,落在她的枪和马鞍上,怀梁出鞘的镇声,拂去剑身上的雪花之后,一段水一般地明亮,映出白锦锦的金色眼睛。 可如今他重新遇见她了,她仍是任情任性驰骋的女孩儿,他已经成了南囚万秦的质子。 白锦锦用熟悉的眼睛深深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角颤抖不休,好像嗓子里梗着无数的话,但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放下了帘子。 “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马车又缓缓启动,白锦锦按辔缓缓跟他们保持着同步,直到怀梁觉得她已经离开的时候,她却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吐出这样一句话。 怀梁在那一刻,心绪又开始翻涌。他也低声应道, “自然。” 白锦锦忽笑了一声,声音依旧不高,只能让车内车外的人听得真切, “我还没堂堂正正打败过你,你可不准一辈子都被困在那什么王宫内院。” 熟悉的语气,□□直入,带着一点小女孩子的蛮不讲理,怀梁主动拉开了帘子,看见那双金色的眼睛。声音虽低,却有傲骨如铁,不可错辨。 “我当然会回来,我,还有我兄长。只是你打不打得败我,仍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白锦锦朗笑一声,“那么,我便等着,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 怀梁安然地靠在车里,用尽了今日笑的次数。车子平稳地向重山关外驶去 第 23 章 白锦锦当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一路,或许是怕再遇到上次那样刺杀的事故。 怀梁身手矫健地从车上跳下来时,看见她抱臂靠在车轮子边上,眼神有些娇横, “我可一直惦着你。” 怀梁呆着,没想明白她突然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锦锦睁大眼睛看了他半晌等不出回信儿来,有点着恼地要揍他,可手伸到一半即停住了。 “死人脑袋!”她大声地叫刚见面时自己给他起的外号。但两人一般见面的时候都是两军阵前,真正是打出来的交情,迟钝如怀梁,突然跟她相安无事地站在同一块平地上,有些手足无措。 幸而白锦锦是个没皮没脸的自来熟,这样陡然的身份转换,她也应对得来。 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意识到这其间有什么不一样,进去跟姐姐说了一回话,出来就扯着怀梁到处闲逛。 “詹吉儿?”有放马归来的指着笑嘻嘻地问。白锦锦竟然没心没肺地不做正面回答。 第47页 这些女人得了个答复,也就不问真假,嘻嘻哈哈地又骑马赶着羊走了,剩下怀梁没地方去捍卫自己的清白。 跑累了,白锦锦就把马系在柳树边上,到外城的一条河里去取水。这时候虽然已经是天寒地冻,但那条河是活水,只有岸边上结了一层薄冰,雪白的冰碴子盖着岸边的枯石衰草,河的里边仍有水汩汩地流。 白锦锦就站在石头上,怀梁侧眼瞧着她, “你仔细掉下去。” “那你拉着我。”白锦锦回给他一句,怀梁踌躇了没一会儿,担心盖过了别的,终于伸出手轻轻牵住她的衣带。 “我姐姐交给我一件事去办。”她捧起水一边洗脸,没头没脑地突然这么说。 “嗯?” “她让我去查出来,这回在重山关拦路的人究竟是谁。” “那不是你们的人?”女骑兵,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白锦锦直起身来从石头上往下跳,怀梁刚想拦着,不想到她已经脚底下一滑,整个人扑了出来,刚好到他怀里借了个力,随即又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 “是我们的人倒没错儿,关键是,人是谁的。” “可他们都已逃了,你打算上哪去找?” 白锦从袖子间的布袋里掏出来个东西晃了晃。 那是块破碎沾血的马鞍料,可怀梁看起来,与白锦锦本人身上的衣料也没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不同么?”他疑惑道。 “我也看不出来。”白锦锦坦然回答,又胸有成竹地笑道, “不过,我老师前些天里从桑顿吉拉那儿回来,我们要不去问他,他准能知道。” 怀梁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你们家事,我去恐怕不妥。” 白锦锦却不疑有他,也没丝毫的避讳,不由分说地又把他拉到外城去。前文说过,外城里住着些身份低贱的人:没有牧群的穷人,年纪大了被赶出内城的詹吉儿,没什么亲故的老弱病残。白锦锦带他去的地方就是其中一个低矮破旧,几乎难以容人的帐篷。 能让附佘十二位女亲王之一的白锦锦都叫声“老师”的人就住在这么个地方? 怀梁心下大感疑惑,等他进到里头,疑惑彻底变成了吃惊: 帐篷里盘腿坐着的,分明是个秦地打扮的道人。北方人是不奉道教,不拜三清的,这人头上却带着个竹制道冠,头发也都规规矩矩束在里面,只能看到鬓角一些银丝,面容半老不老,至多不会超过五十岁。 “老师!” 白锦锦亲热地叫了一声对他跑过去,道人本来伴合着眼睛闭目养神,听到她的声音,就坐起来, “锦姑娘。”看了怀梁一眼,又道,“怀公子。” 怀梁不记得自己见过他,愣住了。 道人笑道,“听主君说公子来了,贫道身份微贱,未敢冒然前去拜访。” 他嘴里的主君当然是白瑟。 虽然他挑明了是白瑟将自己来了的这件事告知于他,不过连着这身道袍一起看,怀梁还是觉得这道人有那么点未卜先知的意思。他开口问, “敢问道长尊号?” 道人拱手,“不敢,贫道无患子。”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白锦锦在他屋子里正好奇地东摸摸西瞧瞧,一时不慎将门口撂在火上的一只茶壶撞倒,浇在香炉子上,发出哧的一声响,倒冒出一股青烟。 无患子往这边瞧了一眼,白锦锦吐了吐舌头,赶紧规规矩矩地站直了。道人站起来,给炉子拿起来倒空了擦干,又填上一把新香。 “你没事也想不起到老师这儿来。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 他背对着二人问道。 白锦锦答。 “姐姐回来的时候,有人在路上,意欲行刺。” “有这事?”无患子虽然问了,可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一缕青烟窜起来,怀梁闻见他的这炉香里下了很重的薄荷冰片,像一股冰凉的针扎进了脑门。 白锦锦将手里那块沾了血的马鞍料子递过去, “我正在重山关扎营,及时赶到才救了姐姐。您看一看,能不能找出来是谁家的人?” 无患子转过身来,也没接,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 怀梁也随他的目光细细看着,可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差异来。或许无患子也是无能为力,毕竟他也不是真就能未卜先…… “明白了。”只端详了一眼,无患子开了口。 怀梁一时竟没办法再想下去。 白锦锦有些得意地瞧着怀梁,好像这端倪是她自己看破的。怀梁又觉得有些好笑。 “老师,那你看这是谁家的?” 无患子指了指那破碎的马鞍料上一道棕色的痕迹,与黑色泥水不同,这道棕色痕迹里略带草绿,有些浅淡,但若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第48页 “柯子仁粉。”他说, “这种干粮在城里没人吃,只有外城实在吃不上饭的人,还有要出白云浮水牧马的人才会带着。” 他又提点,“现在在白云浮水牧马的可只有一家,就是赵女王爷。” “我明白了!”白锦锦听了这话,几乎忘了告辞,拖着怀梁就往外走,走到了一半才想起来回头朗声道, “谢老师指点!” 无患子双手拢在袖子里避风,只对她微微点头。 白锦锦一路拖着怀梁的手进了王帐,白瑟正坐在主位上,和两个容貌漂亮的小女侍在玛瑙小盘里掷骨节游戏。白锦锦也不顾有人,就喊了一声, “姐!知道是谁了!” 白瑟停住动作,将一个骨头节握在手心。她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女侍便拿起身边的弯dao重新挎上,屈膝行礼退下去了。 “二公子也请自便吧。”白瑟又道,“这是我们姐妹家事,就不劳动你跟着操心了。” 王帐中只剩下姐妹两人。 白锦锦亲昵地到姐姐身边坐了,看见白瑟将手心里那个骨节放在桌子上,用白皙的手指尖拨弄着, “说吧,是哪一个?” “赵青手下的人,只有她帐下现在白云浮水牧马。” 白瑟拨弄骨节的手指停住了,若有所思。 “姐!你好容易回来一趟,我们出兵吧!” 白锦锦越过桌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入手的皮肤却有些陌生的凉意。 “这事……”白瑟踌躇着,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 她后半截话没说完,刚才陪她顽笑的小女侍将帘子掀了一个缝儿,半跪着道, “主君,赵青王爷有口信送到。” “说。”白瑟放在桌上的手按了下桌子,声音无波。 “说她手底下的人造次了,她给您送些东西赔罪,两万五千的骑兵从白云浮水也即刻就回来,等回来了再亲自向您请罪。” 小女侍又进屋捧上一个盒子,白瑟揭开了,瞳孔微微放大。 盒子当中是颗脑袋。 梳洗得干干净净,脑后绑着死人的一环髻,缠着白布条。两眼闭着,脸上血色流的一干二净,面容倒是很年轻。 白瑟只看了一眼就“啪”地合上盖子叫人把这件晦气的东西撤了下去。 “这事就算了。”她跟白锦锦说。 “不算!”白锦锦梗着脖子, “凭什么算了?!她们都是在桑顿吉拉面前发过誓的!做出这么不成体统的事情来,也不怕天罚?” 白瑟声音霎时间冷下来,“听我的,算了。” 白锦锦吃了一惊,但看姐姐脸色不霁,只好委委屈屈点了点头。 “听话,等我再找机会回来,这件事我来了结。” 白瑟叹气,抚摸一下妹妹的头,眼中有些无奈。 第 24 章 明德殿的花开了,怀玉掐算着日子,盘龙节要到了。 她在坐在别苑一边,春寒尚有些料峭,不过一痕碧水边习习微风吹过,带来一些暖意。一棵她叫不上名字的树已经打满了花苞,只是没开,偶然有几枚急性子的,也只敢张开嫩粉的花瓣,微微吐露出玉屑一样的一点花蕊来。 容落坐在屋子里窗边下读书,屋内一派素朴,怀玉同他住了些时候,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他的屋子,她看着也很顺眼了。 怀玉站起身走了几步,厚重的斗篷在地上拖拖拉拉好不痛快,她抬手解下来随手掷给一旁的添香,趋步至那新结了花苞的树下细细端详一晌,终究还是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花。她回头,问身边侍女, “这是什么花?” 添香抬起头看了,摇摇头,“回殿下的话,奴婢生长南方,不曾识得秦地风物。” 怀玉刚点点头,另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回头循声望去,却正是窗下读书的容落,他一手执着那卷古书,另一只手将纸窗的缝隙推大一些,发出“吱呀”响声,一阵风透进去,桌案上那叠雪白的纸便飞起来,如一只只被压着翅膀的蝴蝶。 容落低了头一张张理好。纵便如此,还是有几张逃出窗外,可巧正落在那一片化雪之后的水汪里,转眼便被洇透,沉到底下去不见了。 他脸色仍是一片苍白,精神却似好些,嘴角也不再总是向下压着,阴鸷的模样退了几许,容色清冽,眼睛里映着日头,莹莹有些亮光。 怀玉一时竟有些发呆,直听见容落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羞玉盏。”他伸手指点着窗外那一树花,“这个叫羞玉盏。”他说着,又向添香看了一眼, “也怪不得她不知道,原是我听说守江落木岭专有这一种花,一旦开花,可延三季而不败,我听了就觉着稀罕,特叫人移了一株给我。” 第49页 怀玉几步转回他窗前,看见冷风不止地透进去,稍稍给他掩了个缝儿。 “外头风大,可惜了那好青霞纸。” 容落道,“值得什么,改日我再叫他们送进来。”他一边说一边把书反扣在小木桌上,问怀玉, “你平常写字还是画画?” “什么?”怀玉没明白他的话,但是迟疑着答道, “我平常只写字,倒是侍女添香素习丹青。” 容落也不抬头,“那我晚些时候吩咐人送些凝霜纸进来,听说前儿楚庭王已经过了洪桥口,他带了好些新贡的凝霜纸,父王平常不喜这些个,断然是不会留的,必然是便宜了我们这些小辈,你要合用,我多向他讨些来便是。” 怀玉怔了一下,道,“多谢你有心了。” 容落换张纸,蘸笔重起一篇文章,“公主进来吧,外头风大。”不知是否是怀玉的错觉,那一刻容落眼神中似乎沉沉搅动着一场风暴,她摇摇头,嗤笑自己的多疑,走了进去。 她刚一走进他身边,冷不防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两个哥哥没对王后娘娘做什么,是吗?”容落忽然收敛了那清清淡淡的笑意,嘴角弧度肃杀,声音低沉。 怀玉心里沉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容落一手撂在案子上有节奏地叩击,另一手犹握着一块“松墨”在那一方砚台里轻轻研磨着,墨色温润如玉,一点一点从他挽起一半的袖底下渗出来,晕染着漆黑的砚底,触底的时候发出麻沙沙的悦耳响声。 容落放下手中的墨块,对上她的目光难得锐利。 “日前我的人回报,王后凤驾在重山关口遇到了伏击。”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凝眸看向窗外仅剩那一线缝隙里透进来的日影。 他忽然伸手将窗户“砰”一声关得严丝合缝,就连这最后一丝光亮都被锁在了窗外,整间屋子由是变得昏暗压抑,令人恐惧。 他紧盯着怀玉,慢条斯理地开口,“那里原是你兄长的辖地。” 怀玉咬了咬嘴唇,强自按捺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绝无此事。” 怀玉此时反而找回些自己本该有的镇静,她一手悄悄伸到身后攥紧自己的裙带,一片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方柔顺的丝织在她的手心里渐渐潮湿不堪,但是她维持住了呼吸的平稳。 她慢慢地说,“那里向来就是盗匪横行之地,我哥哥镇守的时候,没有人敢光明正大行劫盗之事,我二哥走了,那里便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我们北方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刺杀这样的事情,我们绝做不出来。” 容落凝眸听得认真,怀玉却忽然反问道,“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那么,你信我么?” 容落忽然站起身来,他身材清瘦修长,比怀玉高出半个头,在她身前投下一片极具威慑性的阴影。他就定定在他面前站了很久,苍白修长的手缓缓抚过她的脸。 “白瑟是有备而来。”他凝眸道,“你们杀不掉她,恐怕也斗不过她。” 怀玉面对着他,毫无惧色,声调斩钉截铁,“此事委实与我们没有关系。” 容落抽回手去,端秀如好女的脸上重回一丝笑意,“若是真的,那倒罢了。” 怀玉心下少松,又追问, “你果然信我吗?” 容落看着她,半晌无言,后来又将她搂在怀里,于耳边轻声道, “我多心了…… 只要你说,我就肯信。” “我只是太怕有人要对你们不利。”他嗟叹道。 怀玉原先紧紧揪着的裙带也从葱白指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白皙脸上却露出一痕极淡的嘲讽, “我还怕她回到京城,倒反咬我们一口。她遇刺的重山关口终归没出我父王的疆域,谁知道她又会不会恶人先告状。” 话虽这么说,她回过神,不经意间瞄了一眼容落身后的铜镜,照见镜子里自己青灰的脸色,嘴唇也已咬的泛白。 “王后凤体无恙,随行人等也大都安全,想必父王也不会难为。只是你们……”容落皱起眉头,肃杀地警告道, “今天就算你们跟这事没有关系,以后也勿动非分之念。燕方和北地素有嫌隙,要是白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恐怕你们真的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我们北地向来行的是堂堂正正之事,”怀玉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不做暗杀行刺的事情,更何况身为质子,一举一动不都是在你们的掌握之下,即使我们要做,也没有机会。” 她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一个勉力挤出来的冷笑,“她不雇杀手来杀了我们,就是谢天谢地了。” “那不能够。”容落也笑了一声,“父王要的是北方平定,不会让质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个闪失,更何况你又是王长子妃……” 第50页 他声音滞了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是长长久久看着怀玉的脸。女孩脸上有些发烧,她不自在地转开头去, “怎么了?” “没什么。”容落反而宽慰地笑起来,“你是王子妃,是我妻子,当然就该归我保着。” 他端端一叹,爱怜地瞧着怀玉,“就不知道我能活着保你几时。” 怀玉急了,“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他这么说的时候偏又一伸手,把自己桌前的窗开了,透进来的风把他头发往乱里吹,他仍然笑着,好像不觉得定论自己合该早死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怀玉甚至要觉得他是故意恼自己了,转过身去不理他,可冷不防容落在身后哑着嗓子咳了两声,她就赶紧走上去看他。 “湾儿啊。”容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诚挚地建议道,“你早晚要坏在这幅好心肠上。” 他像只猫似地趴在自己的胳膊肘上,刻薄地说, “嫁进我们家的人,心肠太好是要遭殃的。” 怀玉呆呆看着他。 容落支起身子,挨着怀玉拿回了自己的白玉拂尘梳毛, “不说了,说了晦气。” 他又问,“你这几日来总算日子,算什么呢?” 怀玉不想他已经注意到了,就小声回,“我们的盘龙节要到了。” “那要不要出外廷去看看?”容落十分随意地说,“正好你二哥也从北方回来了。” “可还没到归……”怀玉有些犹疑地反驳,容落却仍然不甚在意, “没那么大的规矩,左右不过一刻钟的路,你若想回去就回去。” “若是秦王殿下怪罪起来……”怀玉小声提醒他。 容落依旧悠然自得地摘着拂尘上的灰,“自咱俩大婚,你可见过他来过一次?” “……不曾。”怀玉咬着嘴唇,不是为自己,却是为眼前这个男人。 “那就得了。”容落唤来引泉,叫她把拂尘拿下去,吩咐道, “下回不用我动手,你们自己时时梳理,要再积下这么多的灰,就让你们都自己吃下去。” 引泉唯唯诺诺地下去。 容落又跟她说,“实话告诉你,我死在这儿了,我那位父王也得等第二天各宫通传了,他才最后知道,你真以为你出了这宫门,他能知道消息?” 怀玉没了话说,心里不知该为自己欢喜,又或者为容落遗憾。容落敲了敲她的脑袋, “所以说,想去就去。” “那……我给你带我们的盘龙糖回来吃。”怀玉小心地安慰他,容落却不领这个情,他摆摆手, “可别,我吃了要咳嗽的。” 他看看怀玉,想了想又说,“你要真有心,回来给我讲讲北方的各样故事,也算我出了趟门了。” 第 25 章 时令到了当年的三月半,窗外雪早已化尽。 花半开了,池水里飘着花瓣,静水中碧盈盈透出一股春气。 怀梁只是坐在窗前,就能闻见花瓣花蕊在风中抖开时那阵凉丝丝的甜意,他不由得牵动唇角,在那素来严毅,淡漠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身后的脚步声是他熟悉的,于是他便放下手中擦拭得寒光闪闪的长剑“镇声”,收剑入鞘时发出铮然一声轻响。 “兄长。”他唤道,长兄欣然落坐在他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过他的剑放到身后去,两人之间便隔出来一个十分亲密的空间。怀璧很快也注意到他窗前那一树新开的花,他伸手将窗开得更大些,花香顿时充溢了整个屋子。 “这才好些。”怀璧笑道,“你长年不喜欢开窗,屋里气闷,也不怕憋出病来。” “谁想这地方到了三月就能吹起暖风来。”怀梁也笑,带些自嘲, “我在燕方不愿意多开窗户,怕的是冷风透进来,冻坏了我屋里的那只鹰。” 怀璧看着他,表情担忧,“我听说你跟白瑟去的路上遭了埋伏。” 怀梁答道,“是她们自己家自灭起来,只是白瑟要她妹妹去查这事,后来却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之与我们无关,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怀璧想了想,柔声道,“也是。”可在这之后却忽而凝眸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了一句, “最好是我多心了……不过我心中总觉着这事有蹊跷。” “想是你确实多心了,光夜。”怀梁按住他的手,呼了一声兄长的表字——怀璧向来是比他更敏感,也更容易多忧多思的,所以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怀梁常有机会一声声叫着怀璧的表字安慰自己这位过分温柔的长兄。 他对着怀璧安抚地笑了笑,“这事又能有什么蹊跷的?白瑟要害我们,总不是把自己套进去。” “要我多心了,那是最好的。”他一笑,他的眼睛比弟弟妹妹的颜色都要更浅些,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如春水初开。 第51页 “对了,总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奴凤儿呢,怎么没见他?他平常最爱跟在你身边,偶尔我打发他去办些事,他也要先问过你。” “他天生胆子小,这怪不得他。”怀梁起先为他辩解,又告诉怀璧说, “我打发他先出外廷去街上,买几两沾糖,然后到内宫,替我去请湾儿回来。” “明天便是盘龙节了。”兄弟两个人对望一眼,无比默契。 怀璧轻叹了声,“父亲倒教我做过来着,如今不在大津了,我也忘了要做这个。”他笑笑,眉眼间尽是宠溺,仿佛那十五岁的少女犹在他面前一般, “湾儿最喜欢吃这个,只不知道我的手艺能否抵得上北方名厨的招牌。” 怀梁挑眉头看他,“今天做起来?日前我打发人去请,宫内只说还没到归宁的时候,王妃出宫不吉,于是也就罢了。” 两人动手都很快,两兄弟也不要人伺候,自己下到小厨里,没有沾糖,就磨了一点冰糖粉和胭脂粉,动手做起来。 忽听门外有人传报,说王妃到。兄弟俩连忙出去看,果然见到日思夜想的妹妹正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个侍女随从。 “正说着你,你就回来,也是可巧。” 怀璧笑着,随手把糖杵子搁在身边的案板上,张着两只沾满糖粉的手就出去了,怀梁也跟着长兄一块出去,脸颊上蹭着几道上色用的胭脂梅粉。 在他们身后,侍女和小奴们个个面面相觑,又忍着笑低下头去。 素衣少女看见自己两个哥哥一个沾了满手白花花的糖粉,另一个脸上带一抹胭脂色的狼狈样子,身量娇小的少女提袖掩唇,“噗嗤”一笑。 她原本出身北地,素穿红衣和同样颜色鲜烈的裙裾。如今在容落身边过了约莫三个月,衣着打扮随了他的风格。 怀梁见她只用莲灰褙子搭着浅浅一抹银红的裙儿,发间斜插一副嵌玉步摇,多出来的头发则用一只银簪绾成出嫁后的发髻,颦笑之间,清光四射。 怀梁看了妹妹一眼就心疼地皱起了眉, “容落把你打扮老了,”他说,“北方女儿该穿红的。” “湾儿穿什么,我看着都好。”怀璧则冲她笑, “凤儿呢?不移昨日中午叫他去接的你,你今天中午来,他难不成走了一天一夜?” 怀玉摇摇头 “他并没来过。我日前向容落提起,今天是咱们的盘龙节,他说虽不该到归宁的时候,但是内外宫之间,所隔也不过三道墙,便斥退了下人,让我回来了。” 怀梁心下疑惑凤儿的去向,但同时又为容落的态度感到些许安慰,他轻轻哼了一声, “如此说来,他待你倒是不错的。” “确是不错。”怀玉应和着,有些羞涩地抿嘴笑了笑,怀梁发觉她眼中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态,就挑动她, “到底怎样?有没有难为你,你也说说。” 怀玉斟酌着, “……他固然性情沉静,平日里并不多言语,但终究也没苛待了我。” 怀梁看她良久,她脸上没有违心之色。由是心下彻底放得轻松。 剩下的时间交给怀璧拉着小妹问东问西,他向来心细,不一时便将衣食起居,平日住行一应之事,都问到了。怀玉一一答应着,说到极细致处,怀梁也终于相信容落并不曾薄待她。 但他心下仍是不喜欢那个总是一脸阴沉看人的王长子,他想怀玉同他形影不离地相处有一季,在容落这个人身上该是有些“心得”的,只是她太年轻,或许还不能见到。 他便主动开口问, “小妹,你实说与我,那王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固然性格阴沉,行事怪异,可是究其本来,原有一大半是这一身的病给牵带出来的。深居简出,是因着他的身子不能见风;若说到待下人行事严苛,他平常待自己也不见得宽松多少,他待自己都是如此,底下人做的事情不得了他的意,那他是自然要说的。” “你现在又是为他说话了。”怀璧最先察觉她话中真意,调侃起来,怀玉突然住了口,脸撇到一边去,小声争辩, “不,不许取笑。” 怀璧轻咳一声,收了调笑的意思, “按照宫里的规矩,你还没到归宁的时候,可他毕竟也让你回来了。就此一事便能看出他待你不薄,也并非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 “我先前也未敢跟他说,是他自己打听好了,才特意又跟我提起的。” “难为他有心了。” 怀梁没有长兄那么宽和,他仍不怎么信容落这个人,但在这件事上,愿意勉为其难地承认他做得还差强人意。 怀玉机灵地转过小脑袋替王夫讨好, 第52页 “他也问二哥你好,日前从重山关回来,一切也都无恙?” 怀梁脸色更阴沉了, ——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怀璧却警醒, “重山关的事,他也知道了?” 怀玉嗯了一声,又笑, “不过,他只怕是我们干下的,还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做这事。” 怀梁冷笑,“我们北方人向来行得正走得直,败了就是败了,可想不出来要干这种事。” “那你怎么回的?”怀璧又问。 “就跟二哥一样,他听了也就算了。”怀玉蹙眉道, “无论如何,两位哥哥一定要好好保重,他也要我提醒你们,身边的人一定要小心。” 她长兄皱了眉头, “你平常是不这样的。” 怀玉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话, “目前容落刚找出两个人遣了出去,都是跟其他殿里私通消息的。有些人虽不在这里,耳目来的可勤。” 她说这话时,似乎习以为常。在那一刻,怀梁意识到,那个如同燕方大雪一样干净美丽的女孩,已经开始从他的记忆中流逝了,并头一次有了退缩的迹象。 但怀玉突然托着下巴闻了闻,小巧的鼻翼翕动着,神色也灵动起来 “……什么味道?” “糟了!”长兄怀璧突然脸色大变,翻身冲进了后厨,过一会儿,端出一碗黑墨色的糖稀来。 “啊,糊了。” 怀梁没什么表情地评价。 怀玉又笑起来。这个下午兄妹三人就坐在一个屋子里,跟侍女仆从一起开怀玩笑。 怀璧讲承华苑里的姬三公子连日召歌女进去陪自己赏花,被老王爷连人撵出来,又拿这事跟自己说笑话,连向来少话的怀梁也说得口干舌燥,讲北方一场连下三天的大雪如何连绵地覆盖在河下关广阔的密松林上,讲他们幼时的好友重荣。 好像他们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年,以至于日落平西,怀玉仍不忍辞去。 到了当天晚上,凤儿还没有回来。怀梁原先只当他贪玩,到街上买糖,不知逛到哪里去了,现在则不由跟着着急。 “不如问问姬公子?” 长兄给他出主意,与怀璧不同,秉性严肃沉毅的怀梁跟这位姬公子不大谈得拢。 但总是用幼猫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的凤儿,当然应该是他的职责。 他只好叹息了一声,拂衣而起,将镇声悬在身边,在夜色之中踏出门去。 第 26 章 承华苑小巧玲珑,来往穿行的侍女模样都极好。怀梁过去的时候天色晚了,他又是生面孔,故而无人通报,也无人搭理,只有一个穿着妍丽的少女出来告诉他,守江王已睡下了,姬公子则或许在后院。于是他转身,又踏入后院去四下寻找。 此时月华如银,玉碎满地,只一个广袖长袍身影,在那月下小亭中饮酒独酌。 对影成三人。 怀梁便在离姬卿尺十几步远的地方被他发觉,一眼望着。他正要为自己倾酒的手顿了一顿,怀梁稍稍低下了头, “公子。” 姬卿尺笑,“公子不需这样叫我,在下不过守江王养子,本无公子之分,叫了反而名不符实,我行三,叫声姬三就行。”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隔着很远的地方向怀梁传过来, “我猜想小公子星夜前来见我,当有要事。” “三公子。”怀梁在这事上固执得很,“你曾说过,你知道哪里可以打探消息。” “不错。”他微抬起眼皮,嘴角仍旧是一丝笑意若隐若现,“公子感兴趣?” 也顾不上去仔细参详他嘴角那一缕玄妙的笑究竟什么意味,怀梁道, “我府里有个孩子,我差他去办事,他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如此说来,公子是要我帮忙找他了。” 姬卿尺何等人物,不待怀梁说完话,他便是一猜即中。怀梁则也不再多绕圈子, “没错,”他问道,“你可能找得到吗?” 姬卿尺依旧不慌不忙地品杯中那一泓清月色佳酿,借着朦胧泛银的月光怀梁看见那精美酒盏上刻着一副相当精美的花样,他还未来得及仔细看,姬卿尺已经斟酒罢,重新将酒壶落回桌上的小盘子里。 细白磁碟,玲珑雕工相映成趣。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酒盏,良久,吐出两个字。 “可以。” 不过紧接着他又听见姬卿尺补了一句话, “只不知道这孩子是个什么人,竟能让小公子星夜来这里亲自询问他的下落。” “是我身边随侍。” 姬卿尺哑然半晌, “是大殿下分给你们使唤的那个?” 怀梁不答,算是对他默认了。 后者又是好久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中笑意更甚,“早听说二位公子对待下人甚是宽和,这回可算是见了真章。 第53页 ” “他平日里服侍我尽心尽力,我也不得不为他担忧。” “懂了。”姬卿尺转动放在盘子里的那枚酒盏,杯中酒还未尽,映着月光倒出他头上一树霰雪般桃花影。 “收了吧,今天晚上就到此了。”他吩咐身边侍女上来收拾,又趁她未走调笑一句, “好妹妹,拿下去温着,不许凉了,明早上我起来喝。” 他说完了,转头顾向怀梁, “我虽不能保证找到公子想找的人,不过在这城中我却有个酒朋友,消息甚为灵通,若公子信得过我,只管跟来便是,又或许,他能给公子说出些有用的话来。” 怀梁跟着他一路过了秦安的十里街市。此时月色已然高升,而仍未过人定,沿街叫卖声不绝,各式各样的饰品玩物,吃食酒盏花样繁多。姬卿尺便带着他在这琳琅满目中从容穿行,仿佛对眼前这一切习以为常。 他们终于定下脚步的时候,怀梁眼前则换了另一番景象。 一处极高的楼。或许是这一片街市中最高的。怀梁惊疑不定地看着楼角挂着的那几十个大小不一,材料各异的红纱和碧纱小灯。 楼下造景出湖,楼角飞檐虽点了小灯,装饰却十分风雅清幽,匾上高悬结海楼三个大字,流水行云,路出名家。 “这里是……” 姬卿尺仰头看着高楼上依依人影,语带笑意,轻如浮光,“酒色之地而已。” 那双桃花眼带着酒气向他回顾,微微红着,几乎是有些奢靡的漂亮。 怀梁只觉得一股气撞进头:这位扬名内外宫的花花公子多半是耍了他,想来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闲散公子,又能到哪里去打听消息,多半是借着这个由头混出府来寻欢作乐才是真。 他当即冷了脸想要拂袖而去,却连身还没转过去,就被姬卿尺从身侧一把拉住。 “公子不找人了?” 姬卿尺看着他,笑意晏晏,言语间却并无半点疑虑,怀梁有一瞬间觉得他似乎是故意在吊着自己的胃口。但纵使这样,他也仍不觉得姬卿尺能够再给他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并未回顾,冷然道, “恕我无礼了,只是我不觉得,此处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凤儿此刻还毫无消息,他不愿继续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姬卿尺却并不以为然,他笑意也收拢几许,怀梁看见他渐渐俯身过来,声音低低落在自己耳边,却一字一句咬得清楚, “要我说,此处恰恰是最适合打探消息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能有消息的来源,怀梁倒不疑虑,可春风一度时那一言半语,零零碎碎,怎做得真? 姬卿尺也不论,只拉着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张灯结彩的正厅和花团锦簇的回廊, “这结海楼的老板,是我旧识。”他说到此处的时候明显顿了顿, “……他是个聪明人,这里与其说是欢场,不如说是专门寻访消息的地方。” 怀梁心中突然一片清明,他住了口不再追问,让姬卿尺扯着他往里走, 一对佳人正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一个裤脚扎着,打扮成下人的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数层高楼。他一抬头,怀梁看见那双眼睛是金色的,说话有点他熟悉的口音。 楼下湖心亭侧,一些打扮入时柔媚的舞女乘轻绢小轿儿出楼,远远而去。姬卿尺在众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放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一开始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也不知道这位究竟是受谁所托,但是就从我知道这里开始,这天下的大小事情,没有一件能够逃过这里人的耳目。若说其后没有能人经营,我是不信的。” 他笑着拍拍怀梁的肩头, “莫要说是公子府上的一个小奴,就算是一只苍蝇,只要公子说出它翅膀的花纹,眼睛的颜色,让老板去找,恐怕假以时日,他也是可以找出来的。” 这夸张的修辞让怀梁又一次皱起了眉,重新开始考量他话中究竟有几分可信。 似乎感受到怀梁重燃的不信任,姬卿尺笑了笑, “我在他这里找到过许多有用的消息。不过……如果公子仍是信不过的话,我在这里为他夸口也是无用,不如暂且随我来,到时候一问便知。” 他补充道,“这里的老板是个男人,名唤曲解意,不过,他很讨厌别人叫他的姓。” “那我又该怎么称呼?” 姬卿尺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平常只叫他解意先生,这个他倒是很喜欢。” 二人上到楼顶,出乎怀梁的预料,他与姬卿尺所进房间里并无一丝一毫脂粉气味,反而一片素净,墙上张着一副前朝逐尘道人的萦江秋水图,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只碧玉的水滴子落在烛光下,颜色冰润。 第54页 隔着金银勾丝的细纱帘幕,影影绰绰能看见那唤作曲解意的男人慵懒地半靠在一副软塌上,目光略略下垂,看都不看他一眼,等了半晌,他才从那副细纱帘子下慢慢坐直身体起来,抬手掀开帘子,怀梁终于看清他的容貌。 平平凡凡,并无惊人之处,若论眉眼模样,甚至不及他楼下欢场中那些标致小倌儿,潇洒风度,因为身边有个风格几近名流的姬卿尺在,故而也不显突出。 只是这人皮肤甚为白皙,近乎透明,伸出一只撩开帘子的手宛如玉雕一般。也因为这个,他眼下有极为明显的两道乌青,乍一看像是常年睡不好觉。 他淡淡撩起眼皮是那个慵懒的劲头也像极一个没睡足的人。曲解意轻抚着手中一道折扇,半低下身子, “怀公子。” 这下子怀梁终于能渐渐觉出他欢场掌柜的身份了:他衣裳没系好,低下头时露出大片珍珠般光润颜色,眼皮微微向上抬着看人的那个模样,当得上一句风情万种。 也许是因为之前已经听姬卿尺说了很多,怀梁此刻倒不觉得非常惊讶,他从容回道, “您认得我。” 曲解意的扇子往姬卿尺身上一摆,“姬兄弟常对我说起您。” 也不待怀梁对这句话有什么别的反应,他接着说, “你也无需太过惊讶,我本来就是个喜欢听些闲话的人,故而有些什么,也都会多问一嘴。” 他微微一笑,“不然……也不会做这个生意了。” 怀梁附和, “这样的话,想来我可以期待,您能替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了?”身边的姬卿尺和面前的曲解意都在笑,几乎默契,怀梁忽而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该笑的,可惜他的脸天生如此,并勉强不来。 似乎未想过怀梁会如此单刀直入,但是曲解意果然头脑活得很,他很快接上了话, “这可未必,”他缓缓展开手里的扇子赏玩着, “要看公子找什么样的人,付得起什么样的价钱。” “不过是我府中一个下人。”怀梁道, “如果先生这里真有人见过他在何方,只管告诉我,价钱好商量。” “叫什么名字?” 怀梁顿了一下,他意识到他甚至不知道凤儿的本名究竟为何,只知道他曾经是容落的下人,因为名字重了王长子的字,因此只留下那样一个古怪的姓。 “他是我府中小奴,原来在王长子容落手下伺候,因为名字重了王长子的字,因此只留下了姓,叫做凤儿。” 曲解意原先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在身下贵妃榻上的折扇停了,依然维持着打开的姿势,怀梁看那花样突然觉出有些眼熟——似是在姬卿尺手中也见过一样的东西。 但此刻还是他的态度更招人怀疑,怀梁心中一动,“先生知道他么?” “知道,我的一位姑娘今日见过他。”他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怀梁心下顿时轻松不少,“那么他现在又在何处?可否请先生告知于我?”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曲解意却在此时摇了摇头。 “这个我却不能说。” 怀梁被他这一番话绕得糊涂,“这又是为何?”他上前几步问道,“为何不能对我说,价钱不是问题,请先生务必告诉我他在哪里。” 怀梁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曲解意暧昧的目光里含的是什么意思,也大致能猜到凤儿那样美貌,雌雄莫辩的男孩子被人在大街上带走,会是什么下场。 除去相处甚至还不到一刻钟的怀瑾之外,他不曾有过弟弟。更何况,他从心眼里不习惯那个举动行止一板一眼的弟弟。 这个怯生生的少年,就如同更小时候的怀玉,又或者是他曾在悬崖边捡回来的那只被撞掉了羽毛的小鹰,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一点温柔的讨好,尽心尽力地为他去做每一件事情。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曲解意像一只咬得死紧的蚌,找出无数理由搪塞, “带走他的可是位城主,这次奉命迎接楚王,才过了秦安。” 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不知因为在忌惮些什么,不肯告诉他。 “他去了哪里,现在又在何方,这个我真的说不得。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只要您耐心等上几日,他自然会回到您身边。除此之外在下再无可奉告了。” 他手里的扇子懒懒一摆,坐姿端了一端,“您的生意我们做不了,银铛,送客吧。” 怀梁只好又跟着姬卿尺下楼,拳头一直紧紧捏着,耳边,他直听见姬卿尺在说, “怪也,我从不曾见他这样。” 他奇道,“这孩子究竟是被什么来头的人带走,竟然让他都忌惮三分,不敢吐露其去向?” 过了半晌,他又叹, 第55页 “不过,我认识的曲解意向来诚实,不打诳语,如果他说你那小美人会回来,他就必然会回来,区别不过早早晚晚,想来你倒是不用再担心了。” 怀梁正欲回话,姬卿尺忽然停下脚步,他一时不察,险些直接撞在他身上。耳边是让人烦躁的吵闹声,嗡嚷嚷活像聚集了半个城的苍蝇。 他抬起头来,隐隐从人缝里看见的是一名打扮爽落,容颜秀丽的“少年”,正手脚利落地把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摔翻在地。摔得扎扎实实,那人脸朝地尾朝天,脑袋磕在石头路上半天爬不起来。 不知道那向来高高在上的秦王和严谨端方的岳方成,看见了要作何感想。 “少年”的声音高高扬起,声音清凌凌宛如切金断玉,不过从那漂亮嘴唇里吐露出来的威胁却颇为恐怖, “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姬卿尺抱起了手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回过头去找跟在身后的怀梁,想要问他,“你猜,这是个姑娘还是个男人?” 不过他的期望落了空,怀梁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 “白锦锦?!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第 27 章 “你又凭什么管我?!”直到白锦锦被怀梁扯着袖子出了长街,她依然在后头不服气地叫嚷着。怀梁虽然一个字没说,但是却听见姬卿尺在他们身后停下了脚步。 所幸此时三个人离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已经很远,梆子敲过了三声,人定正与夜半相交,一朵灰云飞来挡住细细一钩月亮,街道上的商贩也渐渐散去。怀梁又听见姬卿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恐怕怀公子可是为了你好。”他说, “那里本不是小姑娘呆的地方,更何况你还在那里惹了事,那结海楼的主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要是惹了他,今日可就难得脱身了。” 虽并非全然是事实,不过却有几句说在怀梁心上。他此时才意识到少女的半幅袖子仍然拽在自己手里,那纤细的手腕跟自己不停较着劲,像一只养不住的麻雀一样,一心一意要挣脱他的束缚望天上飞去。 那麻雀挣得他的心里毛毛躁躁。 不知是不是姬卿尺的这一番话起了作用,原先还挣扎不停,不耐烦地甩着胳膊的白锦锦在他身后安静了下来,怀梁听见她半信半疑地问自己, “真的?” 怀梁转过身来,放开了她的衣袖,任那柔软的布料从他的指尖游离开去,但是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意想到,他满眼里都是那副从自己手中脱开去的袖子。 她穿了一身多么艳丽的衣裳,几乎有些艳俗了,一副天香牡丹铺满了半个袖子,整个人裹在那花红柳绿的男人浪子衣冠里而其色不改,骨子里仍像是个野东西。 这让怀梁很想要轻松地笑她一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是云雀,要一直飞过余南的大雪山去,飞到中原,想找什么人一起,就与什么人一起。” 怀梁怔住了,他看见白锦锦在夜色中扬起瓷白的小脸,肌肤如同月亮一样发着光。 他仍不是白锦的什么人,不过一个对手,一个朋友,却为她这句话有些莫名不快。 不过还有一样东西也在同时发起了光——姬卿尺的眼睛,笑面公子“唰”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向前踏了两步, “姑娘的理想倒很是伟大,不知姬某人可否有幸自荐枕席呢?” 白锦锦看了他半晌,伸手比量比量,摇摇头,“太矮了,我不喜欢。” ——须知她做比较的对象是姬卿尺身边站着的另一位。 姬卿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精彩。 怀梁忍着笑站了出来,“这位是当今王后的妹妹,你可想好了。” 姬卿尺显然也只是开个玩笑,并没真心纠缠。于是这个话题也便就此作罢。 怀梁推了推白锦锦, “我送你回去。” 白锦锦却把眼睛一瞪,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怀梁觉着蹊跷,于是抬起胳膊肘撞了撞她,把自己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你总要从内宫里带些人出来的吧……他们在哪儿,找着他们,我送你回去。” 白锦锦依旧鼓着腮帮子,一双浅金色的眼在睫毛下颤了颤,怀梁心中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你是瞒着你姐姐自己来的?” “那又怎么样?”这回白锦锦不再保持沉默了,飞快地反驳他。那双眼睛仍然极不服输地盯着他,一动不动,灿若明星,活像是一只偷了东西,又被当场抓住的猫咪——怀梁对上那双眼睛,心里更觉得有些好笑。 第56页 这一回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肌肉,在嘴边留下一丝罕见的笑意。结果立即招致了白锦锦的瞪视, “你笑什么?” 怀梁迅速板起脸断然否认, “我没有。”接着就强行转开话题,“那你晚上准备上哪去?” 白锦锦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她抬手,指向远处张灯结彩的花楼,在那一边人声还没有散尽,灯火依旧辉煌,如同天上街市。 “要是没有你们来搅局的话,现在我已经在那里了。” 怀梁好容易克制住自己的表情,他刚酝酿好了一句教训,身边的姬卿尺却抢了先。 “那里可不是好姑娘应该过夜的地方。” “为什么?”浅金色大眼睛眨了眨,随即不屑地向旁边一转, “我不是你们南方那些窝囊废一样的小姑娘,你少来这套。” 姬卿尺点了点头,“姑娘这份意气值得称道,不过……”他用眼神比了比身后的结海楼的轮廓, “在那里过夜的价钱,可是很贵的。” 这句话一说,怀梁就知道要糟糕。果然,白锦锦一张白皙的小脸上顿时就写满了疑惑,那双大眼睛也转了一转, “价钱?”她咬着嘴唇思忖,“……什么是价钱?” 这回轮到姬卿尺默然了,他不做声,单单对着怀梁露出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 怀梁只好对她解释,“价钱就是指值钱的东西,金子,银子。” “我没有那个。” 白锦锦伸手撩了一把黑色鸦羽一般的长发,耳边两个红绒绒的小球随着她的动作跳来跳去,煞是活泼可爱,她皱着眉对怀梁抱怨, “南方人就是麻烦,在可丽蓝城里想要什么东西,只要我们拿着自己的东西去换就是了,在这里还要再加上一道金子银子什么的,你说可气不可气?”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问姬卿尺, “要是我拿不出那个‘价钱’?他们又要怎么样呢?” “那样的话,恐怕他们就会将小姐您留下……抵债了。” 姬卿尺抬起扇子挡住一半英俊面容,露出来的嘴唇边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怀梁看着昏暗灯火之下他的笑容,竟觉得颇有些阴森森凉飕飕的恐怖。 在吓唬小姑娘这方面,他也可以说得上是个中高手。 但是怀梁没想到的是,白锦锦听了这话却并不害怕,只是哈哈一笑,清脆的笑声在夜风里传开去, “这不打紧。” 她说,“他们哪个敢强留下我,我打折他们的腿。” 这话一出,怀梁很明显地看见姬卿尺的身子不自觉抖了抖。 眼看着号称百花丛中过的笑面公子也拿这位附佘的小魔头没辙,怀梁只得自己出来打圆场, “你要是打折他们的腿,你姐姐一定会知道,到那个时候,她恐怕就会亲自出宫来拎着你的耳朵把你赶回附佘。” 怀梁的威胁起了作用,白锦锦果然皱起眉头开始思考, “可是这样的话,昨儿我刚退了客房,今天晚上我就没有地方可住了……我本来是打算过了今天就继续往南去的。” 她忽然明亮起来,“我来的时候问老师要了地图呢,再往南有三条大江,翻过了山,是守江落木岭,上面奇花异草,应有尽有;过了守江,便是楚庭,虽然我赶不上春江大祭,不过……” “我劝你先停下来,”怀梁叹口气, “明天你去哪儿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今天你却没有地方住。” 少女忽然抬起胳膊撞了撞他,“你那儿有没有空房?” 白锦锦虽然是不拘小节的附佘女孩儿,可终究是姑娘,怀梁张开嘴刚想拒绝,却看见姬卿尺站在一边,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只好又沉沉叹口气,垮下肩膀,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了句“有。” “这不结了!”那张小脸瞬间又变得兴高采烈, “给我腾个地方……我救过你两次,就当还我人情了。” 怀梁点了点头,姬卿尺笑道,“这才像话,小公子品格高尚,想来也不致传出什么闲话来,结海楼是寻欢的地方,小姐孤身进去,实不妥当。” 这本应该是句打圆场的话,可是白锦锦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男人寻欢的地方?”她疑惑道,“那你是去那里做什么的?……你以前可不像是个会找女人睡觉的。” 怀梁隐晦地瞪了一眼姬卿尺——他看起来都要笑出声了。 随后,他只好对白锦锦继续解释, “我府里的一个孩子不见了,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我本来是去找他的。” “他长什么样子?”白锦锦也不追究他怎么就找人找到了欢场中去,正好免了他多费口舌的麻烦。 第57页 “告诉你有何用,你还能找回来不成?” “说说也无妨啊,万一我曾见过呢?” “好吧……”怀梁叹口气,“是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生得颇好,眼睛十分特别……” 白锦锦忽然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双色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碧色?” 这可是意外之喜,怀梁急忙追问,“莫非你真见过他?” “看来你今天的确是找对人了……我今天正好见过他,还以为是小女孩呢。不过,他那双眼睛委实漂亮,我就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记下了他往哪个方向去。” “他那时在哪里?” “出城道上,坐在马车里往涵江方向走了。” 怀梁心里一沉,白锦锦打量着他的神色,“你现在要去找他?” “不……你先跟我回去,这事明天再说。” 他往前走,白锦锦自动自觉就跟在身后像一条小尾巴: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位混世魔头安顿好再说。 第 28 章 郑千千听见左丞郑赦到访,赶紧迎了出来。她的亲生父亲。她想,但不知为何,她有些怕见到他。 老人向着她大步走进,沧桑的脸,脸上满是细小的皱纹,脸上的横条肉随着他的脚步一抖一抖的。那张脸上有一条很重的战伤,眼睛有一只是浑的。 郑千千从小听自己的母亲说过很多次:那时他还是个偏将,在先王身边尽心尽力侍候。一次楚庭先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他重伤昏迷之际不忘把先王扯了战旗盖上。 饥寒的秃鹫啄去了他的一只眼。随后又是他,亲自把老王爷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人们发现他俩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自己的眼珠子。 从这一点大致也就能看出来,他是极为狠心的人。对自己,对旁人都是如此。 郑千千看着他跺着脚步重重走近,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父亲向来有不怒自威的气度,此刻她心里又有鬼,因此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坐在小桌边,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用微微发颤的手倾倒一壶早已凉了而又没人换掉的茶水。 事实上,她在父亲进入后殿的那一瞬间便想冲他下跪行礼,就像她很小的时候那样,她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不怕她父亲的,她当然也是同样。 但她如今不能,她是王后,是君夫人,父亲只是左丞,纵便位极人臣,她也断然是不可以给他行礼的。 于是她只挺直了脊背,侧耳细听着老人沉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他在她身前停了下来,而郑千千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老人的身材极为高大,站在她身前的时候如同一朵乌云,沉重地投在她身上,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老人扬起手掌,一句话不说便在她脸颊上扇了又重又响的一掌,郑千千几乎被直接打倒,她没有丝毫抗拒便随着这样的力道倒了下去,手臂松软地垂在椅子上,头也歪在一边,没有去看自己的父亲。 那张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殷红的指痕,血色在皮肤上浮现的样子像是一团团抹坏了的胭脂。 她记得在她很小的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惩罚她和不听话的兄长们。 那时郑千千最为羡慕的是自己的堂兄楚雁,虽然只是寄养在自己家中,父亲对他的爱也并不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女更多。 但他是楚雁,即便是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他也无论什么都做得那样好。他从不逾矩,也几乎从来没有挨过父亲的责打。后来父亲将他送进当时的王长子身边做了侍读,从此她便不再听说他的消息,再见到他的时候则是在楚王的宫廷之中,郑千千十四岁,楚令十五岁 ……以及,他身边那个羞怯含情的小妹妹,十三岁。 老人厚厚的嘴唇颤抖着,鹰似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她,虽然只剩下一只,但是却依旧让她胆寒。 他已过六十,但是目光依旧凶狠锐利,仿佛时间从未在那双眼睛里流逝过一星半点。有那么一瞬间,郑千千几乎以为他又要像儿时那样怒气冲冲地责问自己为何偷偷跑出府去,或者是为何弄坏了小弟弟心爱的玩具。 但是他没有问她任何事,只是用一双极为阴沉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他,甩给她一句话,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而她也终究不再是那时年幼而温顺的少女了,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哭泣,求饶,或者是请求原谅,相反地,她从容地捂着被打红了的脸重新坐正,目光清澈地垂落在小桌摆着的那些花垣窑冰瓷茶具之上, “父亲在说什么?女儿不明白。”她语调娴静,眉宇间没有一毫动静, 甚至于,她的心中也并没因为这句话而起多少的波澜。父亲不该知道这件事的,她心想,如果那日在凤凰台上他们向自己所下的保证不差,那么父亲就不该知道这件事。因此,她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第58页 但是老人的下一句话却将她这样的想法完全打消, “王上在平凉口遇刺身亡,你做了什么?”他冷笑着,用异常肯定的语气问道。 成了。 她惊讶之余,却不怀疑,凤凰台泄漏了她的秘密,他们经营多年,这点眼色还是要有的。那么,还有一个可能,便是父亲其实还没有探知全部的真相,此次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她。 她立即坐直身子张大了眼睛, “此事当真?”也不管是否能被旁人听到。 她又刻意左右顾盼,乞求地低声道,“怕是假消息吧……” “千真万确。”郑赦瞪了她一眼,“你以为你身边的婢女都是谁的人?” 果然如此。 “我以为我已经将您的人都遣送回去了。” 就算如此,郑千千仍然自忖是避开了她们行事,但郑赦总想像提着自己的刀剑一样,把这个美貌的、做了君夫人的女儿紧紧提在手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屋里有一百只老鼠,你也不见得能抓出一只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父亲……”她略略垂下眼睛,显得不动声色, “虽然这里并没有旁的人,到底并不是咱们自己府上,说话还是要有分寸的。” 老人的怒意并未因此稍减,这怒意到了极致的时候,苍老的脸皮上竟然渐渐漾出一抹冷笑来, “好,真好。”他这样说着,“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的胆量见长,手段也渐长。” 郑千千毫无惧色地顶回去,“遇刺身亡的是我的夫君,我的王爷。” 她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虽然只对了一瞬便移开, “我也愿意同您一道找出幕后主使,在这之前,咱们还是不要从自己家里自相猜疑,方是上策。” 但是郑赦依旧冷笑,不为所动, “你真的把我已经当做老糊涂了吗?你和宋世平是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的眉峰紧锁,眼神锐利使人不敢直视,郑千千偶尔与他对望的时候,能隐约感到自己几乎是在刀尖上站着,只要稍一不慎,便会坠下去跌在那刀山之上,被戳得百孔千疮。 她身子稍微前倾,扶住身侧一张小凳——刀山上孤凋的一块悬崖。 只是父亲的态度让郑千千意识到,他是真的觉察到了什么,而自己也已经不该再心存侥幸了。 ——对郑赦说谎,实在不智。 她定了定神, “那么父亲,是打算要治我什么罪呢?” “楚庭一应事务,均该王长子决断。”她父亲的脸色冷冰冰的,像一块铁, “我会把你做的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之后,你就听凭他处置。” “若真是这样,那么父亲现在就应该已经在他那里了……父亲为什么不去?” 郑千千淡然回答道,一副薄青瓷色的袖子轻轻扫在她身侧,又垂落到她的裙摆上去,那副裙摆上极为精细地绣着颜色清浅的竹叶,随着她稍微的动作,裙边也漾起小小的波澜。 她忽然柔婉地笑了,“是因为现在当政的并不是真正的王长子,是吗?” 这一回父亲再没有说话,只是狠狠瞪她一眼,他的声音郁郁沉沉,眼睛里也像是沉甸甸地搅动着一场风暴, “那野种留不得,” 他说,“楚令比我年轻,况且一向最会哄得人开心,若是他妹子的儿子坐了王位,天知道他会怎样对咱家!我活了这六十几年,到头来竟不如个野小子了!” 郑千千抿嘴一笑,“我正是为了这个考量。” 郑俞又瞪她一眼,“你打什么算盘,我难道还不知道?……不过是为了你自己那点蝇营狗苟的计较,” 郑千千知道他总是这样说话,故而也不以为意。 只是,他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竟稍微缓和下来, “不过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没有说错。只要那野小子还占着王长子的名头,我们郑家头上,就始终悬着这把刀。” “这些女儿尽都清楚。” 郑千千微微地笑,端庄优雅,仪态万方——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 原先剑拔弩张的局势冷静下来,郑千千将身边的一个位置让出来,请郑赦坐下,“是女儿不好,这样大的事情,没有提前跟您商议,女儿错在让父亲担心了。” “不过……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家好。”她眼波一转,语笑盈盈,仿佛是在同身边的老人闲话家常。郑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郑千千没有唤进侍女,伸手将那壶已经冷掉的茶推到一边去。 老人的脸孔依旧僵硬,但已不似先前那样严厉摄人,似乎也从心底认可郑千千的话,只是问她, “你就没有想到这件事,有一天会东窗事发么?” 第59页 郑千千摇了摇头,“断然不会,我已经都请人办妥了。” 她又察言观色,说, “女儿心里有苦难言,王上心中只有那个野种,若留下他们……咱家早晚有天要大祸临头。” “而你又许了他们什么呢,你说的那些人?”老人的眼神锋利如刀。 “只有钱,除了钱,他们什么都不要。奇怪么?这世上有人争名,有人逐权,而他们唯独所求的,便是钱财。权位,势力,在他们眼里都不值一提。” 郑赦听了半晌,忽然冷冰冰地对她吐出这样一句话, “你记着,若这件事败露,休想让全家人给你陪葬。” 郑千千笑了,“谁葬谁,只怕还未可知。” “前路如何,你尽都清楚?” 这一回,她只点了点头。“是,女儿并不后悔。” 父亲眼中充满了讥讽,但什么也没说。 莫非除去老人的野心之外,对她终究还有那么一丝怜悯?她在宋世清那里所受的不快意,他尽都看在眼里? 郑千千不由得这样想道,她很快嘲笑起来。 除非天塌下来。 末了,郑赦往地上啐了口。 “别再做什么蠢事了。要不是事关全家安危,我不会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郑千千往后退缩一下, “全凭父亲意思。” “在我安排好一切之前,王上遇刺这件事,绝不要说出去,该做什么,后面都听我安排。” 郑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郑千千便知道,她又一次赌赢了。 她将目光投入那轻轻飘动的纱帘之内,躲藏已久的宋世平便站了出来。将她罩在他自己的阴影里,并且在她耳边问, “成了?” 郑千千斜了他一眼,“自然,你以为我父亲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凉凉地在除他们之外空无一人的后殿里飘开, “从今天起,这件事情我们就再不用担心了,有了我父亲做后盾。执掌楚庭也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宋子衿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又专爱弄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要扳倒他,能有多难?” “那么楚令呢?”宋氏平补上了一句, “他现在可是权势颇大,除去郑左丞之外手里的兵权之外,一应内政都是由他处置,几个孩子也十分倚重他。” 郑千千笑了笑, “他当然是最会拉拢人心的……毕竟是人人都喜欢的端方君子,不过,真君子自然是不齿,也不会支持自己的妹妹勾引自己的主上。”。 她把脑袋搁在宋世平的肩膀,“没兵权就好说,我们么……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第 29 章 子衿在小舟上吹奏横笛,子佩立在他身边执着木浆,长臂一挥,小船便悠悠破水而去。嗣音正合着他的笛声跳一支绝美的舞——子衿从前没见她跳过,她眉眼像极了他们多忧多思的母亲,但是眼神却清澈。 ——母亲的眼睛里总是笼着一团迷雾,她眼中烟云席卷,像神女峰下大雾弥漫的江面,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舞步轻旋半圈,松绿长袖借着风拂过他的侧脸,柔软温存。那双美丽的眼睛笑盈盈看着自己,如玉潭,似轻水,微光熠熠。 嗣音是极美的女子。 他们十三岁的小弟子思俯下身子拨着荷叶,荷叶出水不高,叶片被昨夜的新雨坠得沉重,挨着水面很近。他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小匕首,男孩脸孔精致如瓷雕,双目如星,子衿看着他在身边兄长的授意之下缓缓抽出腰间匕首,象牙白的小手轻轻抚摸过匕首上镶嵌的那串价值连城的“美人泪”,琥珀光芒在日头的映照下温润如水。 那匕首是子佩在他十岁生辰的时候送她的:同子佩的剑是一对,铸剑大师公孙满月的手艺,精美绝伦,只是还没有开刃——子思尚不到上战场的年纪,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有一双聪慧狡黠的眼睛,机巧的薄唇边噙着浅笑。 子衿一直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藏着许多幽深的小径、迷宫和恶作剧,有时候他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楚庭王的众子女之中子衿和子佩的年龄相距最近,前后相差不过两岁。但子衿总觉得这个弟弟性子太过暴烈,太过桀骜不驯,像是一种纯粹的光芒,又或者是奔跑在山峦雾障里,充满野性的别的什么东西。 这两兄弟秉性各异,脾气爱好大相径庭; 子佩尚武,十九岁的时候便以连锤,芩锏两样兵器赢得勇冠三军的名号,子衿却偏爱流风雅乐……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和这位二弟仍然相互欣赏。 有时他会一时兴起,走下水军的演武场,借弟弟背后弓箭一试。他虽然素不喜舞刀弄棒,却精习“其争也君子”的射术,百射百中。子佩有时也会趁边境换防之时潜回王宫的深深庭院,同他执酒对饮,饮到半醉便长身而立,弹剑作歌,其声慷慨,铮然使人泪下。 第60页 只是父王一去,楚庭大小事务顿时都落在他肩上,那样的场景已很久未曾重现。兄弟两人相视而笑,在这温润的默契里站了多时,遥遥处水花却忽然一声轻响。 子衿心里疑惑,他回头望了弟弟一眼,后者也用同样疑惑的目光回望过来:谢雨亭畔这处莲池,向来只有几个王子和公主时刻来赏玩。他冲子衿点点头,用力在池中心点了一篙,那船便飘飘悠悠,直向着声响发出的方位追去。 不多时桨分而叶开,水泊一开,碧匝匝的荷花荷叶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便逐渐浮现。 男人一袭玄裾青衣,墨黑长发用一支果灰的木簪随意挽起来,站在小舟之上,背挺得很直。虽然面容未现,却已可见气质高华,恍若谪仙。他看见船头的子衿和子佩,叫了一声公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兄妹几个的恩师,右丞楚令,他们父亲的至交好友,也是他始终倚重的一位大臣。他此刻划一只小船悠悠靠近,俯下身摘那一枝子思方才废了老大功夫也没够着的荷叶,笑眯眯递在他手里。 荷盘翻露,泄下几粒明珠落在他船头。 他身后乌蓬中,一只小几,几盏清茶还冒着热气袅袅。 子衿笑道,“原来是老师,如何又在这里?” “左丞郑赦来访,叫长公子去。” 子佩撇撇嘴,这位恩师也是他敬爱的, “也该叫个奴婢来,让您自来像什么样子,外公年纪大了,又倚老卖老。” 楚令混不在意地笑, “我也是白闲着,更何况,和你们几个小家伙也许久不曾见了,这回正好抢在众人前面见见,不是两全其美。” 看老师竟没意见,向来桀骜不驯的子佩不由得哼了一声,“老师也是脸软。” 两只船划回去的时候,先前还晴朗的天阴沉沉地落了下来,天边好像滚动着一场闷声闷气的雨。 外祖父郑赦只一个人站着等在门口,他头发已几乎全白了,精神很好,他们明明已经走得很近,郑赦却仍抬着下巴,好像没看见他们。 子衿叫了一声外祖父。 郑赦假装刚刚看见了他们, “子衿,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只跟子衿说了这句话,他剩下的弟弟妹妹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子衿就要他们先回去,又将年纪顶小的子思托付给老师楚令。他发了话才管用,弟弟妹妹们慢慢散去了。 他听见白发的老头从鼻子里轻轻嗤笑了一声。子衿这又转回身去,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 这时候,天已经几乎全黑了,不是由于日落,却是由于暴雨前的黑云。越往屋里走,几乎没有一点天光,像是晚上。 子衿小心翼翼地跟着郑赦身后,等他坐定了,又高声叫骂着小随侍“死了还是瞎了?怎么点个灯也让人催命!”才有人慌里慌张地跑上来,差点趴在地上把灯点起来,双手举到灯碗中,逃也似地退下去了。 子衿觉得不甚自在,开口问道, “外祖父有何见教?” 他才不管老人有何见教,只想快一点从这里出去。 老人乌鸦一样的眼睛盯住了他,伸手递给他一张纸, “在给你父王收拾东西的时候见了这个,你也看看。” 子衿用手指尖接过去,展开看了。那是封信,信头里提的名字他未见过,但读过一遍,就看出是写给女人的。有句话在纸上很扎眼。 “幸喜子衿渐长,聪慧可怜,面貌肖卿,应使我时时念卿之意稍解。” 郑赦一手敲着桌子,等他看完了,不耐烦地说,“你是聪明孩子,该知道这里写的什么。” “是父王写给其他女子的书信。” 郑赦嗯了一声,“那你是谁的孩子?” 他不说出来,非逼着子衿自己说出来,子衿算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恐怕并非母妃亲生。”他按郑赦心意答道。 他说出来这句话,心里觉得倒没有那么难受,反而有种大石落地之感:他在这个家里总像个局外人,他心里为此一直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这回一切都说的通了。 哪有人会疼爱自己敌人的儿子。 但既然这话是郑赦捅给他的,他又多问了一句,“是母妃告诉您的?” 郑赦阴沉着脸,“我说了,是从你父亲的旧东西里收拾出来的。跟你母妃没有关系。” 他缓和了语气,脸皮松了些, “你也不必担忧,这事唯有你我二人知道,除了你母妃,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子衿知道这是给他的面子,他就低下头,“多谢外……” 这时再叫他“外祖父”,已经不妥了,他说“左丞”, “多谢左丞留情。” “也不必如此。”郑赦说话的时候,喉咙上的刀疤一动一动,嗓子里发出些低哑的乌鲁声。他又凛然地说, 第61页 “只是照规矩,私生的孩子就不能再代楚王之位了,这你明白吗?” 子衿点头,他对王位生来就没有兴趣,因此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甚至有点轻松。 “这我明白。”他说。 郑赦看了他一会儿,又缓慢地说, “你在我们这儿仍是小辈,即便不是我女儿亲生的孩子,我们也不会薄待了你。” “愿意听左丞安排。” 这回郑赦很快就说,“你去南路湖吧。虽然你不是君夫人亲生的孩子,但我们一样将你当公子对待,你就按次子例,去南路湖镇守。” 那里倒是个很僻静的所在。子衿想着,毫无难色地点头应承下来。他要告辞的时候,才发现天上已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黑云堆积在天边,江上一时对面不见。郑赦就又留他坐了一会儿,但子衿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个异物,一粒沙子,坐在这里硌的人生疼。 他坐着跟郑赦僵硬地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话,雨一停就走了,再没有停留,在整个楚庭,他也没找到留下自己的理由。 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开始收拾随身物件,也并没跟任何人说,只给弟弟妹妹们传了个信儿,预备第二天中午就逃离这个地方。 第 30 章 一声巨响之后,他的大门豁然洞开,熏风细细吹送进来,送进来的暖意几乎到了熨靡的地步,失却了风本该有的凉爽。子衿抬起眼睛,眼光穿过大敞的门正好看见池中数从荷花。 此时尤未到盛夏,因此那些荷花只是半大孩子一样疯长出赛盆大的叶子,绿油油地几乎盖满了他目所能及的池面,在那平展展一片荷叶中,唯有一朵花苞高高出水而立,花苞顶端甚至还没泛起花的颜色,如同一柄剑一般挺立在那里。 ……像极了正盯着他的宋子佩。 子衿将手边的东西放下,这才抬起头,终于正视着他,脸上若有若无一丝笑意,“你来了。” 他不惊讶,只是从容地冲他招了招手, “快来,我这里正缺个人手,帮我把那张琴桌拿到屋外马车上去。” 子佩怔了一下,随即拿出比推开他大门闯进来时更惊人的气势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琴。 “小心点!”子衿连忙制止,一手顺着他的动作走,像是拖着个小儿一样小心翼翼托在下面,另一手拉住了自家兄弟的胳膊。 子佩瞪着他,仿佛被他一个简单的动作呛得不能言语。 子衿小心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把琴,爱惜地拂拭着琴身,有些着恼地看着子佩, “这里唯一还算得我喜欢的便是他了,你要摔了,岂不是断了我在这里最后的念想。” “那又如何?”子佩转过身去,日暮里高挑身形在那张香桌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反正你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子衿忙着把琴身放平,也未察觉他话里有异,只随口应了一声, “那倒也是。” “你!”他急性子的弟弟忽然伸出拳头狠狠锤了一下桌子,“你诚心气我不成?” 子衿直起腰来,疑惑道,“为什么这样说?” 在子佩眼里他只看见明亮的两点,如同星辰火焰,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语气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难道真就这样一走了之?!” “不然呢?”子衿不明白他的话, “从前我不知道自己是庶子,如今知道了,按照南方的规矩,要远居南路湖,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是庶子?”子佩脸上露出扭曲的冷笑,“你果真愚蠢至此,竟相信他们的话?” “父亲的笔迹,你我都不会认错。” 子衿面色如常,他现在终于知道子佩是为何而来的了,奇异的是,这竟然丝毫都不令他惊讶;但是子衿并无跟他争执的心思,他心里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坐在那张高高的王座之上,是他自己,是母后或者小叔,还是子佩。 如果说先前因着父亲的原因,他还对那张描金宝座有些微的憧憬,但是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后,那点如同萤火一般熹微的憧憬也已经就此熄灭。 如今对他而言,那张王座与其说是权力的象征,不如说是灾祸的先兆。那张座椅上所有的东西都让他心生不快,就连黑檀木上深深的木纹都让他害怕:那些木纹雕琢得如此细腻,摸上去冰冷而没有温度。 他看着那张椅子,觉得仿佛那里藏了一个冤魂,于虚空中俯视下来,冷冷注视着自己。 那封信与其说是剥夺了他坐上王位的权力,不如说是拯救了他,使得他可以在今日正视着自己的兄弟,正视他所有的不解和愤怒。 “万一是他们伪造的呢?” 第62页 是的,就是这种愤怒和不甘,虚空里的冤魂恶鬼正虚席以待。 子衿伸手按在琴上,眼睫低垂, “不会的,左丞大人和母妃都查验过,断不会有错,子佩,你多心了。” “如果他们……”子佩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如果这件事情,就是他们一手捏造的呢?” 子衿听见自己的轻笑,“他们是我们在这世上至亲,怎会害我们?” “无论如何,我决不会让此事就这么过去,嗣音也不会。” 嗣音。子衿恍然地将自己的眼神错过子佩,向他的身后看去。 果真是她,日落时若有若无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如同神女面纱,在她的脸上织出一层极为绮丽的胭脂色。她双手轻轻牵着裙角,站在子佩身后一点的地方,低着头,子衿看不清她此刻究竟是什么神色。但他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你难道就甘心让他们这样夺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子佩为他的淡然极其恼怒。 “我甘心。”他的声音寡淡如水, “子佩,你也勿要胡思乱想了,如今,你已经是楚庭长子,楚庭一应事情还都该归你管辖,你也该收收平日的性子,做好一个王爷的本分,别只管想些有的没的,倒惹得家里不安宁。” 子佩突然向前一步凑近他,紧紧逼视着他,那双眼睛里愤怒燃烧得剧烈,热度几乎要漫出他的眼眶, “你以为我想夺了你的王位?” “你不会,我知道。”子衿只说了这一句话,便知道起了作用,他的弟弟稍微往后退了些,眼神也不再像猛兽,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永远不会。” 子衿点点头。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紧接着发生,子佩忽然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去,抬头用燃烧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我不管旁人是怎么说的,母亲、小叔是怎么说的,又做了什么样的决定。这些我一概不管,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长兄,现在是,以后也永远会是。只要你活着,我便不会僭越为王。” 子衿被他话中的坚决所慑,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他站起身将子衿手中的琴接了过来, “若你去南路湖,我也追随便是。” “这样不行。”子衿皱起了眉头, “母妃心里恨极了我,如今你又要追我而去,她作何感想?” 弟弟不屑地轻笑一声,“那又如何呢?”他说, “这世上你是我唯一认定的长兄,她不愿又能怎样,我是绝不会从你手中抢夺任何东西的。” “那样的话,岂不是嗣音留下来承楚王之位?”子衿想到这里心头竟有些恍惚, “楚庭已有多久不曾有位女亲王了?” 一直站在子佩身后没有动静的嗣音却忽然走上前来,漂亮的眼睛正和他相对, “哥,子佩不会从你手中抢夺王位,难道你觉得我就会这样做?”那张绝美的脸庞上黛眉微蹙,一片轻愁,像是受了些委屈。 “我无此意。” 子衿摇摇头,温柔地注视着她, “好妹妹,我知道你也不会的,只是如果子佩跟着我走,那么下一个自然便会轮到你,这本生自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如果你真不想做的话,便替我劝子佩留下。” 嗣音反而笑了,那张脸上绽开笑意的,她双眸如星,“若我说,我也会跟你同去呢?” “你们两个!” 如果说素来冲动,做事不顾后果的子佩会说出这种话,子衿倒是并不惊奇,可嗣音素来乖觉聪明,她怎也会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决定?眼光捕捉到对面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心道这两人恐怕是商量好了才一起来见自己。 对宋子衿而言,他清楚自己的器量,往南路湖而去,并且像每一位南王次子一样老死斯处,应该是自己最好的一个归宿。 然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一对弟妹,却完全打破了他这样的想法:他不知道如果母妃知道了子佩和嗣音竟然双双追着自己而来,究竟会怎样的震怒。 母妃应当是恨极了父王的背叛,相应地,她也应该恨极了自己。 “如果你一定要劝我们回去的话,子衿,我的意思是,你最好还是收了这个念头。” 子佩轻笑了一声,好像将他心中所想看得通透,他将身子一侧,向后示意, “子思也会跟着一起去,他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你要是打好了主意,现在便能出发。” 子衿定定看了他半晌,夕阳透过窗户斜射进来,一半落在他们中间,照亮子佩英俊的脸,另一半则毫无保留地洒在嗣音身上,在她身上的水兰素绢上钩织出一片金红交加的光影,她垂着头,神色安然,那景象分明是一幅画。 第63页 他心里忽然之间完全平静下来,原先在背后如同芒刺一样扎着的,母妃美丽而怨毒的目光逐渐被远处天地交替之间那道刺目的金芒所融化,再不见踪影。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站在面前的子佩和嗣音,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如此诚挚,不带丝毫虚情假意,全心全意地追随自己而来。 子衿觉得若辜负他们,是残忍的事情。 他站起身来无言地走出门去, “想跟来的话,便一起来吧。” 他看见那两个身影追随着自己而来,在夕照之下向着自己走近,此刻,那朵挺立了许久的荷花,也终于绽开了花苞,中心吐露出一点冰玉般洁白的花蕊。 他们没再耽搁,这天将夜之时,三辆马车已经悄没声息地出了凌夜门,城门即将完全关上的时候子衿向城中回头望了一眼,夜幕四合中他没看清别的什么,唯有城中心的登云楼,挟星楼和慧日楼高高地立在城中心,像是驮着天空的三根柱子,极为显眼。 他也只来得及看了最后一眼,城门便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从此这城中发生的所有事,都再与他们了无关系。 子衿回头,发现他最年幼的兄弟一动不动,坐在他身边,侧耳听着城门关上时发出的响声,手中执着的书卷平稳地又翻了一页,像是丝毫不为所动。 他轻柔地拿过子思手中那卷书。却只换来少年迷惑地向他的方向抬头,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入夜了,好生歇着吧。”子衿告诉他。 子思顺着他的意思将头靠在身侧的车厢壁上,子衿问他,“你为什么也跟着来?” “因为王兄和王姐都要走,我为何不去?” 但是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机敏的锋芒,仿佛又在告诉子衿,他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在五个兄弟姐妹中子思的面容和他们去世的父王最为相似,也是最受宠的孩子,一向难测的母妃极宠爱他,就连他们的老师也盛赞他聪慧。 子思固然是极为聪明的孩子,但子衿总觉得那并不是全部,他有时觉得自己的幼弟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所有人的心,争得他们的宠爱,却又在同时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一点不生嫉恨。 父王微笑的时候眼睛真挚而澄澈,几和他的年龄不相称,而子思此刻看着自己轻轻一笑的样子也和他的年龄全不相称,他的心里有无数幽深的小径和重叠的迷宫。 他是子衿年龄最为幼小的弟弟,子衿却觉得自己有时看不透他。 他将子衿手中那本书取了放在自己身侧,挨着他坐得更近了些,声音放得很轻,又带着少年未长成时特有的一点尖锐, 他说,“如果其他兄长和姐姐们都不会背叛您,那子思也不会。” “你想做王么?” 鬼使神差地,子衿忽然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但是话已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如果这个问题他拿着去问子佩,定会让他火冒三丈。 不过他年纪最为幼小的弟弟只是摇了摇头, “若代价是要背叛长兄的话,我不想。” 他说罢了这句话,便看着他不再言语,眼睛锁在他身上,仿佛是不动声色地揣度着他心中索性。他忽而又垂下眼帘将书卷横在膝头, “天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子思……”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隐得少年抬起一双如同墨玉的眼睛迷惑地盯着他看, “长兄?”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所说便是我所想,对长兄一无隐瞒。” 子衿强自压抑着笑意,却知收效甚微,因对面的少年看自己的眼神愈加迷惑,一双眼睛委实漂亮,群星闪耀,不输给他们父亲。 “你这个年岁里,大哥还常常说错了话惹母妃生气,你却已经能把话说得如此讨人喜欢,果然强过我。” 子衿笑着,伸手拍了拍子思的肩膀。少年依然是表情宁静, “大哥惹母妃生气,问题并不是出在您的话上。” 这回答让子衿初听竟有些不解,但是当他看进那双墨玉一样宁静深黑的眼睛里时,他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意思:母妃当是恨极了父王和他那位真正的“母亲”,于是自然,也就恨极了他的。 子衿此时略微回忆自己少时与郑千千相处场景,只觉她对自己从来都无半分真心爱意,虽也未表现出来,但终究少了几分人间母子的慈爱,常是一派冷淡,可她平素便性子凉薄,言语不多,自己于这事情上也迟钝得很,故而不觉。 若非子思言语间露出这一点,只怕自己还不会去细想。思及此,他更觉出自己这年幼的兄弟心细如发,敏锐得可怕,看他的眼神里也不由带上了些不一样的神色。 第64页 少年依旧静静打量着他的神情,许久,终于又补上了一句, “大哥可否是想问我,为何不留在母亲身边,为何明知道母妃恨极了您,却还要违逆着她的意思,追随您而来?” 他看向自己长兄的眼神郑重: “我固知这事情绝无好处:二哥有追随他的数千亲兵,三姐也已成年,又向来最受母妃喜爱,想来母妃断不会迁怒于她,唯有我尚未成年,离开楚庭王宫远走南路湖,实为不智之举。” “那么,为什么?” 在少年的目光直视之下他终于问了出来,眉宇间带着些隐忧:子佩和嗣音都已成年,唯有这个年幼的弟第跟着他来,实在不能够让他放心。 但是子思忽然开了口, “我知道这是不智之举,但我早已决计,不可背叛王兄。我的心告诉我要跟着您,不能放您一人孤立无援,于是我便来了。” 子衿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许诺,“我以为你是我们几个中最为谨慎的那个。” “我固然喜欢谨慎考量之后下的决策,但至亲之情又岂容得失算计?……这一次,我宁愿从心所欲。”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仿佛是对苍渺天地直接许诺。 子衿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担忧他最后一个聪明的弟弟也开始意气用事了。 “再者。”少年朝他闪烁着眼睛诡秘地笑了笑, “子佩只长了身子没长脑子,您又向来不愿意参与权谋之事,您会用的上我的。” 楚庭的兵符,楚王印信,都交由楚王的二弟,慈侯宋世平暂为执掌;内外总务,大城巡防仍分别交付右丞楚令和左丞郑赦。这个由家事引起的小变动很快为其余四城之城主知悉。 无人明面上反对,但寄了贺信的只有下冯城主梅送玉。 紧接着,传来前去秦安朝贡的楚王于平凉口遇刺身死的消息。 此时离子衿一行谪居南路湖,刚过四天。 离怀梁弄丢了自己府中贴身侍候的小随侍凤儿,则刚好过了两旬。 第 31 章 结海楼主人曲解意的预言,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成真。 当天下午下了雨,正是三月乍暖还寒的时候,雨珠拈着冰粒子足足下了一晚上有余。到了深夜,雨珠还淅淅沥沥下个不住,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怀梁习武之人又是战场出身,睡觉警醒,他半梦半醒时看见个人影子在窗外晃来晃去,一下就清醒了,悄悄下了床,摸着剑,又将身半隐在门边一侧。 不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后,他也就放下了心走过去。 雨仍然没停,院子里湿漉漉的。 “公子……”细小如同幼猫一样的呼唤。 凤儿,雨下得不小,他却没有打伞,独身一个人站在泥泞的雨中,一身单薄的鹅黄春衫打透了,他却依旧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他不动,也不说话,单薄的身子因为雨水的寒凉而轻轻颤抖着,怀梁向他走了两步,此时天空里只有一弦极淡的月亮,少年起先受惊似地往后退避两步,而后才渐渐往他的方向靠拢。 许是感受到怀梁看他的目光,凤儿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饶是怀梁都要惊为天人。那是何等漂亮的一双眼睛,他本来生就一双异色瞳孔,在雨水中又淋得湿漉漉的,一只蓝如晴空,一只翠如碧玺,睫毛扑闪下那对眼睛像是宝石一样被藏在后头。 淋久了雨,他脸色发白,嘴唇越鲜艳,艳丽惊人,如一张画。 “出什么事了?”怀梁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些天?” “为何找你你也不回来?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看见那双漂亮的异色瞳孔之中渐渐笼上了水汽,少年开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公子”,但是向前走的脚步停下来了,反倒踌躇着似要往后退。 “过来。” 怀梁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他想起在燕方的时候,那只冬天里曾经跑到他屋檐下遮风避雪的小猫。 他伸出手,“过来,没事了。” 但是凤儿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那双异色瞳孔里倏忽闪过些怀梁看不清楚的东西,一道刺目的银色自他鹅黄色的单薄小衫底下毫无预兆地钻出来,凭空中划过一道妖异的弧光。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的速度和角度,空穴来风,举重若轻。刀锋如浮光,在怀梁眼中只留下一道残影。即便有多年习武留下的直觉,怀梁也只能勉强意识到自己来不及拔剑,如果用长剑去挡,必然要迟。 仓促之间,他连鞘将镇声扯出,凤儿的刀这已经到了空中,他柔韧腰身向后反折,刀就改变了来势。 仿佛怀梁此刻一切应对之策,他都看在眼里,并且早有预料。他就在空中变招,向着怀梁左肩刺来。 第65页 长剑拿在手里实在累赘,电光火石间,只要稍一疏忽就有可能性命不保。怀梁深知这一点,他索性旋过身子直接将镇声掷向凤儿,逼他闪身躲开。另一手则拔出靴筒里暗藏的匕首,终于在凤儿的刀碰到自己之前将刀锋去势在自己的胸前截住。 “你这是在干什么?”怀梁喝问道, 凤儿没有回答,只是近乎机械,面无表情地出了下一招。他动作吊诡无比,不知师承何派,但是剑走偏锋,没有一丝一毫花哨的动作,出手便是不凡的杀招。 刺客。 怀梁的神智重新开始转动之后,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待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儿的另一重身份。这样的手法,让他不可能是一个剑客,也不可能是一个士兵。 他的招式注定了,他只能是个刺客。 见招拆招的过程中怀梁逐渐觉出吃力,他惊觉凤儿的武技绝不在自己之下——甚至于,在这样用短兵器近身相贴的打斗中,他还要更胜自己一筹。 怀梁一分心,少年终于抢到了他的一个破绽。 然而他只是飞快地划了他一刀,在手臂上,看上去并不致命,甚至连血也没有流多少。怀梁捂住伤口,惊疑不定地盯着面前的刺客少年。 他紧接着察觉到,从自己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因为留在他右臂刀口上的毒药立时就已经发作。 烈性毒药,他的眼前一黑,下一秒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地上。 眼前令人心下一片茫然的黑,不断扩散。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眼前却只剩下一片黑暗,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深蓝如洗,一弯新月挂在空无一物的天幕上,四周静的可怕,只有一树新开的花微微晃动着。 凤儿的刀静静抵在他脖子上。 作为王家子,怀梁本该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但是他脑海中徘徊不去的,始终却是少年猫儿似的的异色瞳孔和羞怯的微笑。 他抱着自己的大氅,站在北方幕天席地的大雪里地向自己微笑,雪花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眼神里写满了新奇;他手忙脚乱地为自己在马车里的方寸之地找一只手炉,听到盘龙糖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他自知自己与凤儿相处得时日尚短,或许不足以打动他的心,但也绝不至下场如此。 ……不过,如果这整个便是一场阴谋呢?如果他来到自己身边的唯一目的就是自己的性命呢? 怀梁胸口一阵阵发闷,毒药正在他四肢百骸中蔓延,他轻声问, “我自认待你不薄……凤儿,你替谁行此事?” 那双近在咫尺的异色瞳孔收缩了一下,“小人不能说……但小人不会伤害公子,请公子放心。” 他有没有说真话,怀梁辨不出来,但是那抵在自己喉咙上的利刃正在颤抖,这一点却无法作假。他试探性地开口,语气中不无讽刺, “你放在我脖子上的刀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在此时,有一件事突然冲到他心头, “你是容落送来的人……那么添香呢,她跟你是一起的吗?” “大殿下跟这事没有关系,添香姑娘跟我也没有关系。” 那便好,怀梁想到,这样的话,至少湾儿还是安全的。于是他闭上眼睛, “若你要动手,现在便可以了。” “不。”他却只听见一声镇静的拒绝,接着便没了声音。他身上没有一丝力气,睁不开眼,只得又在原地躺了会儿。 此时万籁俱寂,他开口想要叫人,连发声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攒足力气睁开眼睛,只是他身边已空无一人,只有刚才打斗时候用的两把匕首,和他的长剑镇声躺在地上。 他的身手也如此了得。不要说怀梁现在身上带伤,且中了毒,就算是他活蹦乱跳,手脚灵活的时候,也未必就能追得上他。 自己府上,竟然养了这样一号人物,而自己妄称经年习武,竟然看走了眼,怀梁颇有些自嘲意味地苦笑了一下。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慢慢拄着剑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回挪。 …… 他再一睁眼睛的时候,便看见了自己的长兄正坐在床边,素来温和的眉眼如今皱得能夹死苍蝇,白锦锦也鼓着脸在他床边走来走去。 “光夜……” 他开口呼唤长兄,却在听见自己的声音时被自己吓了一跳:那声音脆弱如同风中烛火,随着自己的气息摇晃不停。若是旁人听了这把支离破碎的嗓音,只怕会误认为此人纵便不死,也只剩下三分活气。 怀璧的表情却因为那句虚弱无比的“光夜”迅速明亮起来,担忧神色一扫而空,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握住怀梁的手,“不移!” 第66页 他俯下身试了试怀梁身上的温度,又细细看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不祥的讯号, “可好些了?” 怀梁此时仍是提不起力气,但是一直仿佛压着大石一样的胸口,那阵阵气闷已经散去,头脑也一片清明,他对着长兄皱成一团的脸点了点头, “好了,没事了。” 那双琥珀眼睛就随着他的这句话骤然明亮起来。然后他看见的是一张女孩子的脸,俏丽的小脸有些憔悴,仿佛是多日没睡,原先白皙的肤色也变得蜡黄。 “谁做的?你怎么又招惹了刺客?”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这句话一出口,怀梁脸上禁不住浮现一丝微笑。 他看见俏丽的姑娘脸颊立时飞满了红晕,她紧接着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做什么事也不该我管,可我姐姐早说过,这秦安处处都是敌人,在结海楼你曾经提点过我一次,那么按理我也应该救你一次。更何况,我早跟你说过,你还没败在我手下,你可不能死。” 她慌张又处心积虑地解释着。 怀璧看着他们,但笑不语。白锦锦终于红着脸回到一边去,起先是坐着,继续装她的毫不在意,后来,忍不得怀璧揶揄的表情,索性袖子一甩出了门。 怀璧回到怀梁身边。 “那天晚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凤儿是刺客。” 怀梁言简意赅,这一句话却让怀璧立时皱起了眉头, “你确定?那孩子看着并不像。” “确凿无疑。”怀梁叹了口气,“而且,不论他是谁派来的,那人恐怕来头都不小。” “这又如何看得出来?” “他身手不俗,短兵器近身相搏,我不如他。他离开时候只几个起落,不闻声音,然后就再不见人影,由此看来,身手功夫恐怕也在我之上。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毒药的作用仍在,怀梁靠着兄长的手臂歇息了一会儿,方才有力气再次开口。 “我不明白他为何没有直接杀了我。他的武器上本就带毒,因此见血之后我便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他本可以直接杀了我,可是他没有,而且,更让我不明白的是,他竟也亲口对我说,他不会杀了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若他是旁人派来的刺客,为何他没有直接杀了我。” “他对你亲口说?”怀璧带着些犹疑问道。 “不错……” 怀梁看了一眼白锦锦出门的方向——接下来的对话,他不愿意让她听见。 幸而他眼看的方向空无一人。怀璧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立即知道他所担忧为何事。长兄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没事的,不移,你说吧,锦姑娘恐怕不会马上就回来。” 怀梁顿了顿,“他当着我的面突然出手,交手不到二十招,我就已经不敌。那时他已占尽上风,就在那时他告诉我,他并不想要我的命。”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还说此事与容落没有关系。” 怀璧点点头, “此事自然不该与他有关系,凤儿本是他带来的人,如果真是容落的话,他岂不是愚蠢至极。” “不用他说,我也猜着不该是容落。” 怀梁喘了口气,他声音有些沙哑。怀璧站起身从一旁的小桌子上给他倒了杯滚水拿在手里, “湾儿已经是王长子妃,姬三公子又说,容落在宫中并不受宠,他若还想要北方支持他,此时本应该护我们万无一失才是,要杀我,实在是没有道理……而反过来说,要想知道谁要杀我们,那我们最好想想谁和我们有仇。” “……白瑟?”怀璧不确定地反问, “她向陛下献了那张桑顿戈雅,足可见其野心不小,你多年来镇守北方边塞,她和你有仇倒是真的。” 怀梁不说话了:他固知道兄长所说没半句是假的,但不知为何,在他心里,他不希望那个人是白瑟。 为何?一双眼睛浮现在他心中,浅金色的眼睛,纵情任性,带着伤人的小刺。 白锦锦。 他不希望跟她成为真正敌人。 “或许吧……我们也没什么证据。” 最终,他只是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怀璧,他的长兄在看见白锦锦进来的那一瞬间也住了口,没再往下说。 “有什么事么,锦姑娘?”他温和地问道。 白锦锦看了怀梁一眼,“从内宫里来了人……说是请你们两个赴家宴。” “你是决然去不了了。”怀璧用眼神止住怀梁, “我倒忘了这茬,我一个人去吧,这件事我也会跟容落说的,若果真如你所言,他心里还想要北方人支持的话,这件事他也会全力相助查明。更何况,我看他同湾儿的感情这些日子可是相当不错,那丫头说起他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就算是看在湾儿的份上,这个忙恐怕他也会帮……毕竟是他带来的人,他有必要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67页 他临走之前又补上一句,“……我自然会记着私下跟他说,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第 32 章 容落和怀玉跟怀璧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起行。而且,同怀璧一样,他也没为这场家宴做什么特别的准备。 自然,家宴不同于众臣集会,可以稍微闲逸一点。不过以怀玉对他的了解,这位与自己父亲颇有恩怨大殿下,是真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差使来时,他仍然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跟怀玉用一副玉牌抽梯子玩。听见人请,他就随意站起来,清瘦身形挺拔如一杆修竹。 怀玉想如不是他常常病着,他可能会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俊逸的男人。 “走吧。”他眼里一点讽刺的笑意,“别让父王等急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怀璧和容落、怀玉正好在清心殿门口撞上。 容落平常尊奉三清,深居简出,身为质子,怀璧也并没有太多机会能够进到内宫去,也因此,竟没有好好看过几回自己的这位妹夫。 但是此时,他近距离看他的时候,意识到容落确如传闻中的一样身患隐疾。 他虽面容俊美,英挺的眉宇却之间掩不住几分病容,脸庞也微微泛着苍白。他的目光在繁杂的灯火,仆役之间逡巡了一回,随即便准确无误地落在怀玉身上。 他一路走过,身侧被他眼光扫到的仆人,无不自动自觉低下头去。可他走到怀玉身边,轻轻牵起了她的衣袖。 “你的袖子怎么了?”他突然开口。 听见他说,怀璧才想起来低头往妹妹袖子上看。怀玉也跟着低头, 蹭了道浅浅的灰。 容眼神凛冽地向身后一扫, “谁脏了王子妃的袖子,回去自己领杖责四十。” 一个身材高大的提灯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算了,萧林。”怀玉扯了扯她的袖子,“今儿是父王生辰,本应该高兴的,就别罚了吧。” 容落愣了愣,怀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容落抽回手去。 “起来吧,王子妃既然说免了,那就免了。下回要是再这么毛手毛脚的,决不轻饶。” 他携起怀玉的手走到怀璧面前,“光夜公子。” 怀璧低头行礼,“大殿下。” “小公子为何不在?我们可还要等一会儿?” “日前府中遭了刺客,我弟弟受了点小伤,因此不能前来。” “二哥受了伤?他怎么样,伤得重吗?”容落还未来得及答话,怀玉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不碍事。”怀璧连忙放轻声音安抚担忧的妹妹, “不过是划了个小伤口,只是那天太冷,由是接着发了几天烧……你哥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一般人岂能伤得了他?……你要是担心他,过两天来府里看他便是,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他早就已经活蹦乱跳又在后院练剑了。” 怀玉听了他的话,神色平复些许。 容落又问,“可抓住刺客吗” “刺客身手不俗,我二弟又独力难支,故而让他逃了,不过那刺客却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我们在这里实在不好追查。” 怀璧刻意将事情说得模糊一些。 容落会意, “公子与我有内兄之亲,更何况,外宫出了刺客,更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小事,等到今日家宴之后,如果公子愿意相信我,可以跟我详谈此事。只要容落力所能及,必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那就有劳大殿下费心了。” 几人步入后殿,所有侍女仆妇等都留在门外,唯有容落,怀玉和怀璧进得门去。 内宫的桌边也只坐着寥寥几人,当今秦王依旧是一身大赤金的便服,不过换了六头收边卍字花样,他身边坐着白瑟,精致面容在灯火衬映之下显得越发冶艳,头上一只飞凤流珠的金钗,一身大红的裙裾,显出双眸如金般凛冽。 右手边坐的是当朝宰辅岳方成,他跟秦王差不多的年纪,可是看着却分明更年轻一些,眉宇十分严肃,不怒自威。 “儿臣未能早来,竟让父王等着了,罪该万死。” 容落虽然这么说,语气却很淡漠。 “无妨,你们小辈住得远,更何况也并没有晚到,只不过是我和宰辅两个老人家等不及,故而先坐在这里了。” 众人依次坐下,由侍从将温过的两杯酒斟在所有人面前,用一个小银碟乘着,轮番敬给主座上的秦王。 “陛下万寿无疆。”这是白瑟,她说着,将酒盏置于秦王面前,自己先悬腕饮进了杯中酒。 容鉴眯着眼睛微笑。 接着是容落,父子两人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间疏离的情态。 岳方成敬酒之时,容鉴一手抱着儿子,向他斜过身子说, 第68页 “……这却是我最喜欢的几杯酒了。剩下的东西,无一不是下人尝过才送到我面前来的。唯有每年寿诞上小辈们敬的这几杯酒,竟然是我这老头子能尝到的最新鲜的东西。” 丞相起先由于这个动作,有些惊诧,但也笑了,同坐在主位上的秦王对望多时。 妹妹文静地上前敬酒,很快回到容落身旁坐下,低垂的衣袖轻轻扫过红木桌镶嵌的金边,即便是有些不起眼的灰痕,仍未稍减北地公主的清丽优雅。 怀璧与这位秦王则更陌生,但他也走上去,说过几句祝贺的话。秦王与他寒暄几句,饮尽杯中酒。 但是在酒盏放下的瞬间,他似乎呛了一下,抬袖轻咳了两声,面色如常。他开口,声音尚有些沙哑,伴着“开宴”的手势。 但紧接着是更多的咳嗽,然后是鲜血。 大团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漫出,染了那副大赤金的袖子,染成不详的金红色,如同罂粟一般的颜色,带着奢靡的腐烂气息,容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那坐在主位上的帝王抬手紧紧扣着自己的喉咙,酒盏也滚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怀璧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芒,白瑟凛冽的眸子直直向他射过来,然后是妹妹惊慌失措的眼睛,容落猝然站起身一手将她带进怀里,然后是岳方成怒不可遏的吼声, “还不快拿下?!” 他只听见“咚”的一声,人撞击地面的闷响,那副大赤金的袖子上鲜血如罂粟蔓延开来。 “容落……”怀玉六神无主地叫。 在那一刻灵魂和理智突然一并离她而去,站在地上的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 一袭赤金在地上抽搐着,鲜血不断从他身体的各处涌流出来,像是一股股瀑布一样耀眼:起先是从嘴里,然后他的眼睛和耳朵里也流出鲜血,随着那些温热火红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生命的温度和色彩都在他身上慢慢流逝,色彩明艳的衣服之下的躯体逐渐变得发紫僵硬。 他往前爬了几步,到离怀玉很近的地方,有些鲜血沾在了她的鞋子上。 怀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但是她的魂灵却仍然游荡在此刻的正殿顶端——那副躯体失去了灵魂的支撑,这一退之下,顷刻之间便要倒在地上。 但是她没有,她的后背重重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她的手也被另一只手握住,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的手。 她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他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苍白,那种苍白同地上的死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镇静地,他把她按在怀里,眼神威严地扫视过所有在场者,最后停留在怀璧身上。 她听见岳方成的怒斥, 她将头转向了怀璧,她温柔的长兄也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拿下!” 他说,在听到岳方成怒不可遏的声音的那一刻,怀玉的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但与此同时,她的神智却开始缓慢地回到她的身体中去,她开始清醒得无以复加。 容落扶稳了她,把她带离那摊殷红的血迹。 她开始重新听到声音,嘈杂的声音。在此之前,血染的正殿对她而言万籁俱寂。 她一开始只听见一些凌乱的声音:奴仆,医者,侍女慌张的脚步声,像是一柄柄重锤击打着地毯和砖石,然后她听见自己开口说话,那样镇静的声音。 她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声音也能出自自己之口,并且,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她轻轻扯了扯容落的袖子,“不会是我哥哥。” 她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敬上一杯毒酒,天底下哪有这样愚蠢的刺杀。” 容落对着怀玉点了点头,眼神中的镇定加倍安抚了她纷乱如麻的心绪。他径直走过岳方成身边,原本清瘦的身形在此时显得分外高大起来,他吩咐那些聚集在岳方成身边,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几乎要一拥而上的侍卫, “先请怀公子到侧殿休息,别怠慢了他。” 她听见他清冷的声音传开来,如一道冰凌在地上摔得粉碎。 接着他对着岳方成稍稍抬高了声音,仿佛这样可以压过他的怒火, “王子妃的话不无道理,这件事还需要谨慎调查。” 但是与他镇静的表象不同,怀玉分明看见他每走一步都在微微摇晃。她紧走两步想要赶上他,但是容落已经转瞬间分开了聚集在一起的宫人和医者,就那么直直走上前去。 他看向那个唯一守在他父王身边的,但是那个黑衣人微垂着眸子冲他摇了摇头。 “回大殿下……是猛毒。” 怀玉只看见容落的身形晃了一晃,她几步赶上去,他靠在自己身上才勉强稳住,怀玉感到那清瘦的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微微打着颤,衣底下握着她的手没有一丝温度。 第69页 ——何等倔强的一个男人。 怀玉听见他的声音,虚浮如游丝, “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跟着他浑浑噩噩回到内宫。 但她唯一记得清楚一件事,她眼睁睁看着那通明血红的烛火亮了一整晚。容落送走了岳方成,斥退了宫人侍女,空荡荡的明德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怀玉。然后他伸出手,叫了一声她的小名, “湾儿。” 怀玉紧走几步到他身边,只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你别跟旁人说。” 他薄唇抿得没有一毫血色,接着,不等怀玉做出任何形式的反应,便无声无息地一头栽进她怀里。 第 33 章 院子里吵得过分,怀梁坐在庭后,能听到前院传来的嘈杂人声。 自打白锦锦来了,他再没过一天安生日子。 今日她心血来潮要扯护城河畔的松柳,明日又从外宫墙根下捡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猫,怀梁记得有一日她甚至跑到东兴楼要了整整一副羊脊骨,自己拿篓子搬回来,又在院子里生火烤着吃。庭下刚打包儿的花枝子熏黑烧焦了一多半,怀梁回来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拿镇声兴高采烈地割肉,白皙的小脸上一半是灰,一半是油。 他有早起练武的习惯,白锦锦见了,也吵着闹着日日跟他一块儿起来。怀梁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剑,摇摇头: 他总得去看看,免得那小冤家闹起来,真把他这一亩三分地拆个干净。 怀梁身子还没好利索,他拄着剑出了门。 但是她站在中庭看着他,身边站着一圈的人,她环视他们,如临大敌,眼神里还有点不知所措,但是脸上恶狠狠不服输的样子,像一只对狮子挥舞爪子的幼猫。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到这里来?”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的脸都绷着,僵硬如一尊尊偶人。白锦锦声音拔高了几分, “你们都聋了吗?也不看看是谁住在这里,这是你们能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地方?” 怀梁知道或许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想法一点不合时宜,但是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他看见白锦锦乌黑长发末尾结着的那两段火绒球,随着她左右摆头的动作晃来晃去,像是两团小小的火苗贴在她的发尾上,炽烈至极。 她看见怀梁走出来的时候眼睛忽然一下子闪亮起来,“怀梁!” 但紧接着她又嘟囔着抱怨道, “你在这儿究竟是怎么混的啊,怎么连一帮不知道哪里来的奴才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怀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当他走出门口的那一刹那,所有黑衣侍卫的目光都警戒起来,领头的一个甚至已经将手按在了他的剑柄上。 这种莫名的敌意让怀梁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 此时天便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怀梁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往前走一步,谨慎地控制着自己和侍卫首领的距离。他向着对方点了点头, “此时前来,不知列位有何要事?” 白锦锦也像个孩子似地跟着他的话语扬起了头。依旧没有人回答,但是列队的侍卫整齐地向两边分开,微微低头以示尊敬,走出来的人让白锦锦睁大了眼睛, “姐姐?!” 白瑟此时一身服素,白衣,墨发,脸上未施一寸胭脂,皮肤白如新雪,一双金色的凤眼落在白锦锦身上的时候带上了一点惊讶,但是她很好地将那惊讶掩藏在了一个眼神之后,谨慎,小心,含而不露 ——显然,她跟她妹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他只看见那位西宫之主眼波一动,脸上看不出情绪, “锦锦,你怎么在这里?” 白锦锦的眼神也随着她转了转,怀梁忽然想到她是背着姐姐私自跑处理的——怪不得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方向。 “姐姐,为什么这些人会在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不关你的事,锦锦。” 白瑟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这位美人此刻冷如一块坚不可摧的冰,她转过身对身边的一名侍卫长吩咐道, “把这位小姐送进内宫里去,她是我妹妹。” 侍卫长低低应了一声是,就要往白锦锦身边走。 但是白锦锦迅速从他身边逃开了,并没有因此罢休,“你得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白瑟看了她一阵,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当她的眼睛转向怀梁的方向时,又重新变得冰冷无情。 “你哥哥用毒药谋害秦王殿下,这件事情恐怕你也难逃干系。” “什么?!这不可能。” 第70页 “十几双眼睛看着,我们还能冤枉他不成?这等大罪,本该当场伏诛,念及主犯从犯尚未确定,你们兄弟二人又与王长子有内兄之亲,这才暂且饶你们一命,只等水落石出,再行发落。” 有一瞬间怀梁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任由佩刀的侍卫走过来簇拥著他,甚至忘记了反抗。 “大殿下……”白瑟忽然一抬手,让侍卫们都停步。 怀梁看见另一个身影向自己这边走近,是怀玉,他的妹妹。 妹妹的眼睛里全是血丝,雪肤上一层浓重的青色,像是一夜未眠,又或者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只有在看见他的一刹那,那双枯涩的眼睛才又有了些亮色。 然后他就看见了容落,依旧是苍白着一张脸,比往常似乎还要白上几分,几乎成了没有一丝血色的惨白。等他走得近些,怀梁甚至能看见他清瘦脸庞下隐藏着的淡青色血管。 容落并未看他,怀梁意识到他的眼神甚至未有一刻落在他身上——容落的眼神紧紧锁在她妹妹身上。 “这件事我记得已经交代过了,还不能确定与怀梁公子有关联之前,任何人不得对公子无礼。” 他严厉的眼神直直射向几个领头的侍卫,“你们的耳朵都被割掉了吗?” 那几个人连忙低下头去。 白瑟脸色不善,“是我让他们来的。” 她明明就站在离容落进门不远的地方,但是容落却仿佛此刻才看见他一样,他停下了脚步,稍稍低头,“母后。” 白瑟冷笑一声, “我可能是这几年才做了你的母后,故而你不愿意听我的,也是理所应当。可你不设法抓住惩治害你父王的凶手,反加以袒护……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你父王的亲儿子了。” “母后恕罪,”容落语气平淡, “父王遇刺,儿臣固然痛恨交加,绝难自遣,不过现在上不能确定北地王两位公子便是害我父王的真凶,或是有人横加诬陷也尚未可知。两位公子在京是客,更何况怀玉公主是我发妻,两位公子于我则有内兄之亲,此事还宜谨慎。” 他顿了顿,观察着白瑟的脸色, “我必会彻查至水落石出,但在这之前,仍请公子住在自己府上,助我还二位一个清白。” 话已至此,怀梁便知道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他点点头, “这个自然,此乃国殇,非同小可。我兄弟二人也愿意在京多留一段时间,必要将此事查明。” 怀梁顺势打量白瑟身后站着的黑衣御卫“秦剑”们,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容落御下严苛是出了名的,此时估计谁也不敢触他霉头。 白瑟脸色不霁,但容落却始终直直站在她面前,不让寸分。僵持一刻,那一身素衣的王后终于悻悻转身,拂袖而去,连带着她身后那十几名御卫。 中庭里只剩下容落,怀氏兄妹,和依旧认不清情况的白锦锦。几人对望一眼,屏退了下人进正屋说话。 怀梁先向容落行一礼,“今日多谢大殿下解救。” “无妨,湾儿与我有结发之情,两位公子又都是我内兄。更何况,万秦与燕方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又岂可为了一桩冤假错案重燃战火?……” 他忽然抬起头深深看了怀梁一眼,“的确是冤假错案……是吗?” “若真如王后娘娘所说,陛下是喝了我兄长敬的那杯酒才出了事。即便愚蠢如我,也断不会用这种方法直接将自己暴露出来。更何况,光夜为人向来宽和温厚,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湾儿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容落面色苍白地扯了扯嘴角,俯下身低低咳了两声。接着是更多的咳嗽,将他的话语淹没在低喘声中,他身体佝偻着俯低下去,从怀梁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 怀玉一边伸手给他拍背,一边去够桌上一只小茶壶。 容落叫她的乳名,也已经叫得十分顺口了。等到他终于从气喘中恢复过来,平复了呼吸,他便单刀直入地开了口, “虽然我替你挡下了白瑟,但是平日起居,公子一定要多加留意,万不可给别人抓了把柄去。白瑟深恨两位北方公子,对我更是处处设防……”他苦涩地笑一下, “光是她派到我府上打探消息的宫女侍卫,我就已经亲手捉到了好几拨了。虽然我替公子挡下了牢狱之灾,不过公子还是不能出城……我毕竟难以单凭空口,就替你们洗脱嫌疑。” 怀梁自然明白他话里意思, “就算你不说,我自然也会管好自己。我和兄长的嫌疑本来就没有洗脱,现在又逃回北方,岂不是遂了白瑟的意?” 容落于是便不多言,“公子是明白人,这是最好的。” 第71页 他不再多留,随怀玉一同起身告辞。怀梁送他出去,却一眼撞进白锦锦那双明亮的金瞳,她没有跟着容落和怀玉一起进来,这让怀梁的心绪平静些。 “你还在这里?”他皱了皱眉头:他以为她跟着白瑟一起回了内宫。 “姐姐让我跟着她走,我没有去。” “这里现在不安全了,你去跟着你姐姐吧。”怀梁冷下声音。 更何况,附佘的白锦锦是不该知道世间一切阴谋的。 “人们说你哥哥杀了秦王,秦王喝了他的一杯酒,就死了。你怎么说?” “我哥哥不会杀人。”怀梁苦笑,“你信我么?” “我信你。”白锦锦毫无疑虑地开口,“也许你会杀人,怀梁,但是你那个哥哥,他是不会杀人的。所以我也会留在这里。” “为什么?” “如果他们以为你哥哥杀了皇帝,他们就会杀了你和你哥哥,还有你妹妹。但是你不能死。” 白锦锦倔强地看着他,但是当怀梁直视她的时候,那如星双眸又游移开来,不敢跟他目光相接,好像此刻她所说的话是作假的一般。 她说,“我还没打败过你,你可不能死。” 怀梁看着她,心思却恍惚,他意识到在这个地方,除了眼前的女孩之外并没有他的朋友,反而充满了敌人。 他最后于纷乱的思绪中抓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像狂风将大地揭开时,飞虫仍紧紧抱住他的草叶。 姬卿尺。 或许他可以帮帮自己。 又或许,他将置身事外,但无论如何,怀梁需要一试。 第 34 章 姬卿尺依旧是坐在小亭子里,但是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他就坐在那里,看到怀梁突然来访,表情也是淡静,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来意。 有风,吹动他玄色长袍和一副没有系上的头发,他今日在家换了守江打扮,头发如同墨色绸缎一样随意散在肩头。 他就保持这个姿势注视了他许久,就在怀梁将要开口表明来意的时候,姬卿尺忽然微微阖上了眼睛,显出些拒绝之意。 “我本不该在这里见你……老爷子知道了一准会弄死我。” 那副怀梁熟悉的笑意又有几丝回到他脸上。 “他一向教我明哲保身的道理,教了三十多年,我今天本该把门关上,或者就在你进来的时候,随便找个什么人打发你再出去。” “但是你没有。”怀梁向他走进,坐在他身边。姬卿尺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更大的地方,良久,怀梁才听见他轻轻哼了一声, “……如你所见。” “那么,为什么?” “我不相信你哥哥刺杀了秦王,我看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姬卿尺看着他,眼神没有波澜,但是语气十分笃定,细听之下,甚至还有几分无奈和自嘲, “而我……则向来是个好奇的人。” 他苦笑了一声,又抬起头很真诚地看着怀梁, “更何况,小公子的年纪和我的一位弟弟相仿,沉默安静的性子也颇相似,这样的人,都是很难为自己辩解的。 他轻叹,“我很喜欢小公子,不愿让你遭到不公正的冤屈。” 虽然姬卿尺的动机听来并不能完全让那个怀梁信服,但所幸他也算隐晦地表明了态度,这倒让怀梁心存感激:如今宫里乱作一团,并且也必是人人自危,相顾之下,又有谁愿意帮助两个客居他乡的质子,哪怕是以“好奇”的缘由? 他敬姬卿尺一杯酒,“如公子愿意出手相助,怀梁必将永挂于心,不敢相忘。” “这倒不必,大公子现在如何?” “容落来过一次,说并没有将他□□起来。” “那倒也是,怎么说如今你们也算是他的内兄,就算是他,也不好把脸皮撕得太破,更不能平白冤枉好人了。虽然……按照当时的情况来说,你哥哥嫌疑确实很大。”姬卿尺坦言以告。 怀梁仍不愿放弃自己的看法, “光夜为人一向谨慎,脾气又极为宽和,他绝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和我待在一起,就算是想要下毒害人,我怎么可能不查一丝蛛丝马迹。他如果有这个本事,又何必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 “更何况,那日席上的人,杀死秦王的动机比他大的大有人在。” 那清越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带几分凉薄,不怀好意的讽刺。 怀梁感到姬卿尺话中有话,“你是什么意思?谁会有杀死秦王的念头?” 姬卿尺看了他一眼,“不说行吗?” 怀梁低下眉眼,“这对我兄长脱罪可能十分重要,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那么,要我说的话……要想知道一个人为何会被杀死,先要看,他死了之后,谁成了最大的赢家。”姬卿尺说的隐晦。 第72页 “白瑟?”怀梁知他为避耳目,故而声音放得极轻:太子之位从来未定,如若真如姬卿尺所说,先王存的是废长立幼的心思,又或者……真的有所谓遗诏这种东西在的话,她便可以国母身份垂帘而治。 更何况,就算不能,将这样血腥的一盆脏水扣在怀氏兄妹头上,也算是了了燕方和附佘数代恩仇。 他试探性看向姬卿尺,后者含糊地答应着, “嗯,算一个。不过看她举动,想必遗诏这种东西并不存在,最后即位的恐怕还是大殿下。要真是她做得,那事就做拙了。” 一个?……那么若还有的话,就是…… 容落,怀梁心里忽然跳出他的名字:他身为王长子,秦王薨逝,他自然而然就继承江山,也免了跟自己那极受宠爱的小弟争储的麻烦。 但如此的话,他直接处死怀璧当作替罪羊岂不是最佳选择,何必又顶着白瑟的刁难为兄长挡下牢狱之灾,甚至也没有限制自己的行动呢? 姬卿尺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边沿,“小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吗?” 怀梁摇了摇头,“暂还没有。” “大殿下。” 姬卿尺忽然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端庄地站起来,就好像刚才说出那些话的人不是他一般,但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收敛目光,静静盯着桌子上一片木纹。 “怀公子。”容落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那一日怀梁在中庭见他和白瑟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他身上也没有穿什么厚衣服,虽然看上去身材清减了不少,但是精神却佳。 姬卿尺何等会看眼色的人,他对着怀梁眨了眨眼睛,“想必大殿下是有私事要说,我留在这里不妥,那么,我就告辞了。” 言罢飘然而去。 “你到他这里来干什么?” 容落皱眉头,怀梁想起从他们刚到秦安那一日,容落似乎就十分不喜欢这位守江王的养子。 “也没什么别的事,找他来帮着参详参详……有什么事吗?” 容落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歉疚,他说, “内宫服丧出殡,岳相非要把你哥哥挪进牢里……我劝不住他。” 怀梁的手掌在宽大的衣袖底下握紧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他轻轻叹了口气,“岳相跟我父王情真意笃,这件事出了之后他整夜不寐……你别怪他。” “我不怪他,等到我们找到凶手,事情自然水落石出……湾儿怎么样了?” “这些天偶尔想起来还是要哭,我劝了好几回,又告诉她即便是到了大牢里也是以礼相待,断然不会委屈了她哥哥,这才好些。” “宫里现在怎样了?” “有无数的事等着做,再过两日,还要筹备传位的事情。” 怀梁听这段话的时候心里颇有些异样:虽然他自己不愿去想,不过姬卿尺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在他心上不轻不重敲了个印子。虽然,他自己不愿去想,此刻跟他寒暄的容落,那个提起怀玉来,眼神温柔的容落。 “湾儿”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一片轻轻的云朵,温暖地罩在人的心上,恍惚间一洗他身上萧杀之气。 “那么我现在应该称呼您秦王殿下了?” “那倒不必。”他回答,“虽然整件事都忒急了些,不过……终究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站起身,“我想去找你哥哥的,想着你可能也要见他,所以特意来找你。” 第 35 章 “光夜。”他的话音刚一响,怀璧便循着他的呼唤回头过来。 长兄换了一身素衣,抱膝坐在窗下,那身素衣衬得他身形,竟有几分单薄。怀梁惊觉自日前一别,如今再见之下,他整个人都黯淡不少。 环顾一圈室内,怀梁终也放下些心。怀璧身旁是一色纸窗木榻,清幽而不寒苦。足可见容落并没有说假话,他确是在全心全意地为怀璧提供在他能力允许的范围之内最好的。甚至于,虽然明面上说是把他“挪进大牢”,实际上却是未出内宫的一座偏殿。 他此时所居的芳草宫,正是前朝处置软禁犯下重罪的王子王姬的地方。 “湾儿可还好?”这便是他的长兄对他的第一个问题。那一刻怀梁惊讶于他们二人的默契:每一个人最先想到的都不是自己,怀璧没有想到自己身陷囹圄,怀梁没有想到自己举步维艰。 他们最先想到的,都是他们最亲爱的小妹。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本没有一件,是她应该承受的。 “湾儿还好,来之前我曾见过他的。虽然难免为你的事情担心,但是衣食起居都有容落照顾着,精神头还好。我今天看见她的时候,容落正跟她商量登基的事情。” 第73页 “这样说来,湾儿就要做王后了。” 怀璧脸上竟很有几分高兴。怀梁一时间几乎说不下去,曾有一刻,他很想伸出手,去展平怀璧眉间的褶皱。 但是那皱褶现在自动自觉松脱瓦解,那一刻,怀梁知道他是真的实心诚意,在为自己的妹妹高兴:他小妹就要做王后了:那十六重凤九子金玉步摇带在她黑漆漆的头发上,想必非常好看。 只是如此想到,便愈增怀梁心中的痛苦: 他的长兄本是兄妹三人中脾气最温和,为人最可爱的那一位。又怎该无端遭受污蔑,身陷囹圄。 怀璧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叫了一声他的表字。 “只要大殿下愿意帮我们,我们是不愁洗不脱嫌疑的。”他这样说,好像怀梁心中所有担忧,考量,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此刻的嘴角竟然是微微弯着,那一瞬怀梁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从林将军习武,长兄从李明堂习文,因此他受的罪难免多些。那时候长兄便是如此,从他们的严厉的次父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只为了跑到后院安慰他一时半刻。 他看见他温柔的长兄忽而敛起了眉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芳草宫内室里,暗沉沉发着光。 “怎么了,光夜……你想到什么?” 怀璧轻声应他,“我在想,那日你在府中曾遭到刺客,是那个叫凤儿的孩子。” “不错。”怀梁迅速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你怀疑他?” 他的长兄点了点头,“你也曾说,在那之前他曾经被人带走……可知他去了哪儿?” “我曾找过,但是了无音讯。” “这样看来的话,他确是很可疑。他对你动手的时候,曾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他并不想杀我。”怀梁一五一十告知于他。 “但是他却想让你受伤。”怀璧眼中闪过一抹清光, “如此的话,你自然就不能列席秦王家宴了……请柬送来的时候,他也是在旁边看着的,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有人会在家宴上刺杀秦王。” 一道光模模糊糊在他心里闪了开去,是如此吗? “不错,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他也必然知道这个计划。” 他怀着一席沉甸甸的心思走出了那处对精巧磅礴的内宫而言有些过于狭小的宫殿。或许,他想到,长兄说的确是对的,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年站在月色里看他的眼神,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看他得时候眼睛里没有多少光彩,并非冷酷,只是麻木。 但是他那样真诚地说,我不想杀您,公子。 即便是到了那时候,他仍然叫他公子。就好像一个月以前,他们衣食起居都在一起,他夜里觉轻,举动机敏,怀梁把他安排在自己外头睡着下夜,早饭有时送到屋子里来,他便同他一起用了。 他总是那样恭谨,勤快,眼神有些羞怯又讨好,他看人的样子总像一只患得患失的小猫:要跟人乞宠,又怕惹了人不高兴,被谁一脚踢开。 他生得柔软美丽,雌雄莫辩,一双天生成的异色眼睛艳得惊人,像是玉雕成水碧点彩的人偶娃娃。他怀里隐藏致命锋刀,他袖间一道匕首的光,竟有种“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况意。 他没有想过这个。 怀梁摇摇头步出正殿,斜晖脉脉,芳草萋萋。容落换了一袭青衫,他穿得总是素朴,丝毫不像是个王家长子的模样。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一扇扇的大门穿过去,身侧把门站岗的守卫也换了好几拨儿,直走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太子明德殿前。 此时那一轮火日完全在堂皇的飞檐角沉了下去,天边只留着一线浅金,亮得刺眼。 太子府前站着的两个人影,由此看不清面容。直到怀梁和容落走近,他方才看清是一个人站在树下,再近些,他看清那是个脸庞俊美的男子,跟他的长兄大约一般年纪,他目光沉静温和,让他整个人又显得没有他身边人那么锋芒毕露。 而那一位,与他身高相仿,年龄看起来也相差不大,但是那个人身形更要高大,更兼眉形锋利,气质凛冽。见到怀梁的时候,稍稍往旁边一侧身子,仿佛是很不愿意碰到他一般。 怀梁皱了皱眉头。 他从不认识这两个人,另一边则是姬卿尺,怀梁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他远远地站在另一棵大树下,跟此二人相峙,看见怀梁,笑眯眯向他招了招手。 见此情景,那气质凌厉的男人眉头皱紧,眼底凌厉更甚几分,手甚至已经移到了腰间的剑柄之上。怀梁毫不疑问,如果不是因为这还是在太子府门前,没准他会直接拔剑也说不定。 不但如此,就连他身边的那个温柔的男人,脸庞上都微微出现一丝克制的厌恶神色。 第74页 这回,怀梁想,他知道他们的厌恶究竟是指向谁的了。只是姬卿尺何时又招惹了这么两个人? 他快走两步到姬卿尺身边停下,“你认识他们?” 姬卿尺给他使了个颜色,“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说。”怀梁眼角余光最后看见的,便是容落把那两个人迎进他自家的明德殿。 姬卿尺又走出一段,直到容落的门已经在他们身后关上,他也确定了那两个人不会再从门里出来。他终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开口, “那两个人,是楚庭最长的两位公子,宋子衿和宋子佩。” “明光公主的哥哥?”这下子就不再有疑惑了:守江和楚庭隔江相望,互有摩擦,世代不合,这是出了名的。 “看不出来啊……”姬卿尺有些惊讶地看他。 “凡世不生楚明光,我要是不知道,岂不是孤陋寡闻。我听说楚庭王一脉一向远在南方,他们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更可况,他们的父亲还没有到。” “你不知道?”姬卿尺收起了他的笑意。 看着他的表情怀梁顿时心下就有些疑惑,他问道,“知道什么?” 姬卿尺低声道, “楚王在平凉口儿孙渡上遇刺,勉强撑到了京师,也没能保住性命,京城派出去跟他同行的霜佢城城主不知所踪,这两位公子是来京师扶灵回乡的。自然……他们的父王也不能白死,这一回来找容落,估计也存了要查一查的心思。” 他低头,目光游移在地上的石板花纹, “这下子,天下五王,已去其二。” 他看着怀梁,忽然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小公子,要变天了。” 第 36 章 怀瑾最近越来越难得闲空陪陪女儿。 幸得怀樟虽然年纪小,但敢说话,不怕生,生的也十分可爱。不单是仆从家臣的儿女们愿意让着她跟一块玩儿,府里上下也都喜欢她,许她在书房里,甚至是在大人们议事的大厅里呆着。 怀瑾将这一年除算的税本落在面前,先默默地在心里点数了一遍,数量无误之后就推开放着,预备下午一起看。 怀樟坐在他怀里,伸出小手好奇地拿了一本,要放进嘴里咬咬。 怀瑾一时不查,女孩的口水就把一个账本浸湿了半角。他赶紧伸手去夺,小家伙却不松口。 父女两个人围绕着一个账本展开了拉锯战。 怀瑾想要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两句,可刚皱起眉头,话还没有出口,一个人便推门进来。 怀樟机灵地转头往门口传来响声的地方看去,口水还挂在嘴边。 ——怀瑾趁势毫不费力地夺回了自己的账本。 一向被家臣评为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有些刻薄,不近人情的公子,这一回竟然笑着对女儿晃了晃手里那沓纸。 怀樟气鼓鼓地对他怒目而视。 拉门声让怀瑾回过神来,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何人?” “禀东府,是田部薛方宏大人。”随侍的声音,隔着门远远地传过来。怀瑾拍了女儿一把,小怀樟乖乖地不再动弹。 “请进来吧。”他答道。 薛方宏走进来,看见他桌上一堆的文书,笑道, “竟然已经都安排好了,有了东府大人,今年快了许多。” 他说着,从怀瑾桌上拿走了将近一半的账本。 薛方宏是北地的老臣,镇守信玉城的薛家家主之弟,在读书人中也很有威望。自明堂东府称病退隐之后,许多人都以为,会是这位勤恳在东府部下效力多年田部大人成为继任者,但怀镇和李明堂力排众议,选出怀瑾作为新的东府,统御北地内务。 当日怀瑾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本来大为惶恐:他年纪极轻,不过王府庶子,出身又颇微贱。而薛方宏不但望族之后,且久为东府效劳,在群臣中亦有人望。怀瑾当然怕自己不能够服众,便亲自前去拜访薛方宏。 “怀瑾无才无德,若薛大人首肯,怀瑾愿意在薛大人手下效犬马之劳。” 薛方宏对于此事的态度倒相当宽和, “公子才德有目共睹,既然明堂东府都属意于你,那么这个位置就该是你的。” 怀瑾再欲推辞的时候,这位直率的北地读书人一把挽起了他的手,直截了当地把他推出门外,在他面前关上了大门,在门后说, “公子也不必继续推辞了,既然大人和王上都点了头,那您当之无愧的就是我们的东府。” 这件风波就这么以一个啼笑皆非的方式结束了。 他虽比怀梁大上一辈,但至今仍毫无怨言地在他手下效劳。 转眼到了除算的时候,他又像如今一样,跟怀瑾一起承担了绝大部分的计数工作。 薛方宏进得门来,先是逗着小女孩儿怀樟跟他玩笑了一会儿。 第75页 这几天他来的勤,怀樟早就跟他混熟了,在他身上上蹿下跳,像一条小狗。他这才抱上那一摞账本这么说, “既然您已经检出来了,剩下的算数,就由我们这些手下来做吧。除算快结束时,再一并给您送回来。” “不必着急。”怀瑾对他很是恭敬,一直送出门外。 空下来的桌面变成了女儿的游乐场。怀樟快活地爬上去,先是坐着,后来坐着还不过瘾,非得伸开四肢平躺在桌面上。 怀瑾对她有些头疼,但想到这些天来也没有好好陪她,心里又觉得愧疚,就让她敞开了随便玩,把桌上的一方砚台也撤下来,免得掉下来砸到自己。 父女俩在一块儿享受了片时的宁静。一玩就玩到了中午,小随侍进来传饭的时候。 怀瑾因为要忙着除算的事情,在桌前坐了一上午没出去走动,这时也不大饿,只吩咐他们传了两样热的点心来,还有一碗热汤,给女儿吃了。 当天下午,李重荣又来请他,一起去探病中的怀镇。 怀瑾便将怀樟交给乳母带下去睡午觉,又嘱咐道, “若是下雪,下午就不要叫她到外边去玩儿。”,这才跟李重荣一起往后院去。 李重荣还在服孝,身上穿了全黑,父亲刚刚去世,他促遭此变,这几日精神也不大好。北地王怀镇骤失老友,再加上原本就身体虚弱,一个月前又染上痰中带血的毛病,也一下子就病倒了。 更不消说怀瑾日前已经得了秦王遇刺、怀瑾下狱的消息,只是彼时东府刚刚出殡,怀镇病得下不了地,他就按下了这件事,只暗暗使人去秦安活动,探听消息。 不好的事情可谓都赶在了一起。 离开怀樟身边的怀瑾觉出,一种不祥的气氛正笼罩在北方阴云密布的天上。 午后怕果真是要下雪了。 身边,李重荣抬起头往天上看了一眼,竟在同一时间说出他心中所想, “过会儿怕是要下雪了。” 怀瑾看了他一眼,应和道,“是啊,别下得太大,耽误了播种才好。” 怀镇用过饭之后精神好些,能够下地走动了,他们来时,看见他正背着手站在庭院里看着他们,听见李重荣这话,就笑着说, “那我们少说一会儿,重荣离得远,别耽搁了他回去。” 他笑得厉害,忍不住咳嗽起来。怀瑾连忙走上去给他拍拍后背,将他搀到屋里歇着。 怀镇在火炕上坐下,颜色十分阴郁。 “我怕是也没几天了。”他忽然这样说,怀瑾吓了一跳, “王上一定会尽快康复,不要胡思乱想。” 怀镇却仍然,笑着摇了摇头, 怀瑾连忙要想些什么别的话来安慰他,冷不防北地王伸出手,像对待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 又对李重荣说, “我这个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光夜和不移回来之前,请你务必好好辅佐他。” “是……微臣必定万死不辞。”李重荣开口说话,声音却有些哽咽。 因此情景,怀镇反而安慰起他们两个来,“我也活了五十有余,不算亏本了。” 他坐起身来,将桌上的一个东西取到手里,轻轻抚摸着,并用怀念的眼光看着。 “若是能再见一次不移,光夜……再见一次湾儿,我就死而无憾了。” 怀瑾细细地看着,见他抓到手里的是一把梳子,梳子是玉梳,一色通体翠绿,十分精致可爱。 那是怀梁暂时回到北地时,带来容落礼物的其中一件。其他东西都是簇新的,唯有这一件东西半新不旧,竟有些使用过的痕迹。 可所有珍贵的礼物之中,怀镇最为珍惜喜爱的,却只有这一件。 他将这把梳子放在桌子上,枕边,自己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时时拿起来把玩。 就算此刻身染沉疴,他也不忘抓着那把梳子。 凭这一点,怀瑾猜测这多半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怀玉公主的东西。只有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才能让怀镇如此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怀瑾自己就有一个女儿,这让他对怀镇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您只安心将养身体,怀瑾必当竭尽全力所能,将两位公子迎回北地。” 他郑重地对着怀镇这样许诺道,也不知是果真听信了他的话,将他的承诺信以为真,还是仅仅想要给他安慰,怀镇点头应承,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来。 他伸手将窗户开了道小缝,从窗缝里透出一线血红的天空。 “今天下午怕是会下大雪。” 又一次地,他也说了同样的话。转头对眼前这两个小辈吩咐道, “你们两个都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歇会儿。” 两人便告退了,怀瑾怕李重荣一个人不好走,特意多找了两个人给他陪着,这才往自己住的那间屋子走,回去找女儿怀樟。 第76页 不过,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女儿的踪迹。 怀瑾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大堂之中安静的仿佛能听见他的回声。怀瑾见喊不到人,陡然有些心慌起来。走近桌前,却在空空荡荡的桌上面发现了一张纸条。 “公子在秦安受人构陷弑君,速来相助。” 写道如此。 怀瑾攥着那张纸条沉思片刻。在这个当口,有个小东西从书柜后面爬了出来,到他脚边晃了晃他的裤脚。 他一低头看见一双琥珀一样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怀瑾顿时轻松,如蒙大赦。 他一低头,弯腰将女儿抱了起来。 “你一直躲着?” 他在女儿脸上身上都反复看了看,确认她没受什么伤,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他想起了手里的纸条,便将攥紧的手摊开给女儿看。 这是谁放的?你可看见了? “是个姐姐。”怀樟无比顺畅地张口答道。 “长什么样子?” “并没看见,但不是府上的人。” 怀樟好像有些察觉父亲的隐忧,扬起小脸儿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他走。 怀瑾一手抱着女儿应对他含含糊糊的可爱纠缠,一手将那张字条抓抓在手里详看。 写字用的纸是他熟悉的,从他账本上扯下来的一张纸。写字人显然是就地取材。 纸条上的字没有什么笔体,若单看字,怀瑾会判断这写字的人没有正经读过几年书,因为这字,确实是十分难看。 但又或许这样的笔体是故意伪造出来的,也并非绝不可能。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除了桌上的纸条,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动过的一般。用过的笔砚放在原地,连桌上怀樟躺过的那个小小的空都给清出来了。 这人应该心很细。 怀瑾握着那张纸条,无数的念头倏忽划过心头。 这是非常时候,即使是造假的,也要当真的来看,怀瑾已下定决心,要亲身去一趟秦安的京城。 第 37 章特别章 并非盲目跟风或虚伪的形式主义 仅为私人纪念 此处长眠者 曾经是一个世界 此处长眠者 曾经也笑过、爱过、活过 此处长眠者 他们拯救了一千个像他们一样的世界 此处长眠者 报以他们什么? 报以婚礼的戒指和殿堂 报以眼泪,报以欢笑,报以歌唱 报以书包、孩子和操场 此处长眠者 将有火 将他们的名字写在天上 第 38 章 脚步声敲打,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地敲打,那声音仿佛催命的丧钟! 怀玉心里一阵阵颤栗不已,她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响,仿佛是不祥之兆,又或者是催命的一支曲子。 起先,她还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假寐,但是恐惧随着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不断滋长,她再也无法入睡。她只好睁开眼睛,直冒冷汗的后背贴着冰凉的绸被面,身下的衾枕也早已经是一片洇湿。 她怎能喜欢这个地方?即便搬来这里已有将近半月,可是她依然无法习惯这个地方,更谈不上喜欢。尤其是此刻,在这样浓黑的夜里,徘徊在她心中的只剩下全然的恐惧。 虽然,这里是秦王正宫宫室。 虽然,她如今已有王后之尊,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但她总觉得这宫殿像是个活物,掌控着她的心神。令其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那恐惧宛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扯不开,抖不掉,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头脑。怀玉只好张着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雕梁画栋,但她头脑中始终是一片空白——在黑暗中,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什么噬人的生物:在这深宫里一切都是寂静的,宫女和小奴们细着嗓子说话,踮着脚步走路,仿佛害怕惊醒他们身侧沉重而艳丽的琉璃砖瓦。 那个声音在她的窗前戛然而止。 怀玉把自己的尖叫吞回腹中,然后,一只手捂住了她的惊恐的眼睛。 “没事了。”那个人说,“是我。” 他声音冷淡,若在常人听来,恐怕甚至会觉得太过冷漠。但听在怀玉耳朵里却如一股清流,神奇地使得她因为恐惧而灼热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她究竟在恐惧些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间宫殿是那样的大,大得令她慌张;可是,是“大”本身让她恐惧吗? 她出生在北方茫茫的雪原之上。北方庞大的冰瀑,山川,石崖和滨海,都尽印在她骨头里;北地的女孩都身材高挑;他二哥小时候亲手喂大了一只海东青还有一只金雕,它们的眼睛灿灿的像是金子,翅膀展开来有三尺还多……她本应该是不惧怕“大”的东西的。 第77页 但是秦安王宫大得令她心慌,而不能让她产生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想。这里的屋檐过分宽大,就连雕梁上据守的兽,也因为庞大的身躯而显得无比狰狞。无数陌生的脸孔,宫女,侍卫,小奴……就在这间巨大的宫殿中穿行,表情木然,仿佛是一群泥雕木塑。 怀玉怕他们,就像是惧怕这间庞大的宫殿一样,惧怕他们。 直到容落站在她床前,轻轻将手抚上她的眼睛,告诉她没事了。 她感到自己的睫毛扫在他微凉的手心里,下一秒钟,容落已经拿开了手。他与她就这样在静默无声之中对望了一会儿,一种温柔的默契在他们中间盘旋着。 但是就在怀玉开口要说什么的时候,容落的眼神却让她不禁住了口——他有双冰凉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他从前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怀玉往后缩了一下,仿佛怕冷似的。随即一同样双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却无法让她感到丝毫暖意,只愈加增了此刻的寒冷。 怀玉的心在此刻神迹一般地镇定下来。 她问容落,“出什么事了吗” 容落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却渐渐染上一种很疏离的色彩。他有一瞬间把眼睛挪开了,往她旁边看去,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自怜自嘲,还是同情。 离得太近了,她看见容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色,仿佛几天没有睡好……但这不可能,因为每一夜她都在她身边,她明明听着他的呼吸清浅而平静。 “父王遇刺一事,我已经有了证据。” 怀玉在他手下乖巧地眨眨眼睛等待着下文,容落将一只手穿过她的头发抚摸着,声音如同叹息。 “是他。” 是谁?怀玉还没有将问题问出口,她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你哥哥。”他说,眼神清冷好像是两面没有感情的铜镜子。 “这些天我和岳相都没有闲着,将所有当天侍奉的侍从宫女全部召来讯问。本来预备着要动大刑……可是还没动手,就已经有人先出首了。” 怀玉依旧迷惑地看着他,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拼力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当日那个提灯侍从……本是要将药下在你衣服上,却失手烧了你袖子。他还有些家人在此处,不然的话……也问不出这件事来。” 他看着她,那眼神里竟颇有几分哀伤,甚至是失望, “我并没想到这个。” 怀玉冷静极了,一片寂静中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传来,甚至有带着几分轻嘲的笑, “容落,你昏了头。”她说,“他是我哥哥,他将毒下在我衣服上?” “不是毒。”容落回答她, “是引子……引子和毒,缺一不可,单独品尝任何一味,都不过是无色无味的粉末。毒,在你哥哥身上;引子,在你这里。不然侍酒的人岂能尝不出来?” 听了这话,原先的冷静的顿时从怀玉头脑中潮水一样遁了去。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却被容落一把按了回去。 怀玉更加用力的挣扎起来,奋力抓住容落的手:一直以来在她头顶上盘旋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她只剩一双眼睛,定定瞧着她的王夫,好像浸了水的琥珀石, “不会是他……”她哀求着,“你信我,好么?” 容落看向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可怕。仿佛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可能会直接扼住自己的脖子,终结自己的生命;又或许,至少也会带着他惯有的,对待陌生人的那种冷酷,直接把自己甩回原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但是什么都没有,她所害怕的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 等着她的只有一个有些凉意的怀抱和叹息。 “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对不对?” 容落的眉目就在倏忽之间柔和下来,他在她耳边喃喃着,仿佛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告诉我,你之前一点儿不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怀玉也看着她的眼神,在那非比寻常的期待中她点了点头。他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连着主人此刻都在大幅度地颤抖,与其说是他在抱着怀玉,倒不如说是怀玉用着半个身体的力量在支持着他。 他看了她点头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好像很安心似地吁了口气,脸上绷着的五官也全都放松下来。 怀玉捧起他的脸,轻轻凑近他的耳朵。 她问他,你信不信我? 容落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鼓励她,让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怀玉握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并且把自己的头也贴近他的心脏处。 “容落,我哥哥真的没有去刺杀王上,我们这么做没有意义。更何况……若真是他做的,他又何必要做得那么明显,把这件事情整个揽到自己身上……” 第78页 她再分辨不下去,那些字句太过无力。她知道自己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但是她尽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不要让自己表现出太多柔弱的样子,她稳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地哀求着, “容落,你信我,好么?” 容落加深了这个她主动挑起来的拥抱,但是他的言语,不比这个冰凉的拥抱温暖多少。 “我一直都信你,但是这件事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岳相本是父亲至交,更不用提白瑟早对我们虎视眈眈。 ……至少,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我不愿意相信,岳相和白瑟也必会将这件事追究到底。” 怀玉的眼泪本来是还没有落下,只是心里觉得酸痛。但是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所有酸苦再也堵不住了。泪水从眼眶中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手去擦。 容落想要再次抱紧她,却被她推开了。怀玉明显觉出自己床前的男人僵了一下,随即自持地退开,把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接着道,“我也尽力向岳相说过情了,他答应我此事不会大张旗鼓,亦不会牵连你二哥怀梁,而且,我也会尽量再拖些天……直到拖不住了为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似乎是有意地顿了一下。直到怀玉抬起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他,他才继续说下去, “我能做的事不多,湾儿……对不住你。” “果真无丝毫转圜余地么?” 容落空出来的那只手握紧了又松开。但最后,他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如果再没有其他确凿的证据的话……我只能相信这就是事实了。” “我知道了。”怀玉松开他牵着她的那只手,任由自己的手无力垂落,摔在软榻上, “……我知道了。” 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次。 “请你走吧。” 她坚决地请求道,她的背挺得很直,头仰着,在昏暗的天色中仿佛一尊美丽的白玉雕像。 她放开手那一刹那,确感觉容落脸色霎时间白了一白。 她未去管,背过身去对着他倒在榻上。容落也没有再出声,默默地放开怀玉的手,跟着转身走开了——他是极为刻薄清冷的性子,伏低做小的事情也做不来。 当他彻底走开时怀玉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过去看着他:容落越走越快,怀玉能看见他肩膀微微颤抖的弧度,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当到了门口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咳出了声。 剧烈的咳嗽,好像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时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喘息。怀玉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地走上前去抱他,不要去看一眼这个曾经给她温暖的男人。 若他果真不会改变主意了,那么他就会是杀你哥哥的凶手。 她在心里喃喃地说:记着,你要记着。 但是这没有丝毫用处。容落痛苦的咳嗽声锤击着她的心,让她得不到片刻的安歇。 他一双眼睛依旧淡漠镇静,却因为长时间的咳喘带上水光。怀玉咬着嘴唇,她终于压抑住了自己想要走上去的冲动。只是从榻上坐起身体,冷冷地看着容落,看着他狼狈地扶着墙慢慢坐下去,又在喘息平复的那一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目光正好同怀玉的相对,依旧镇定,不见丝毫慌乱,两个人又在这沉默中对视了许久,但是在他们之间,早已不复他最开始进来的时候那种柔软的默契了。 在这样的目光下,怀玉再感受不到丝毫的安慰。她只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冷,像是北方冬天没有生起火炉的房间。 怀玉仰着头冰冰凉凉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我哥哥?” “这里是内宫,公主殿下。你哥哥待的地方叫芳草宫,西宫之主向来是不往那个地方走的……但你若决意要去,我也拦不住你。”容落苦笑一声,似乎十分无奈。 “你也会杀了我,或者把我关起来?” “不会,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你不会为你没有犯过的错受罚。” “我毕竟是弑君之人的妹妹。” “那夜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作证,你和此事没有任何关系。” 怀玉没有再答话,她将手向上一抬,那副珍珠细纱帘子就在她眼前落下来,她把自己严严实实挡在那一幅珠帘之后。 但是容落没有离去,良久,怀玉又听见他用咳哑的声音说了句, “或许……你的哥哥们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湾儿。或许他们从头到尾都骗了你……而你只是不知道。” “不劳费心,我和我的哥哥们相处的时间比你长的多,我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第79页 怀玉冷冷地回敬道。 容落听着她的这句话,没再回答,低低的咳嗽声又从珠帘的那一头传过来。但是这一回,怀玉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怜悯。 她连自己都怜悯不过来的,又用什么去怜悯他。 “我不想做你的王后了,” 她突然说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句话, “你废后吧,容落,弑君之人的妹妹不配做西宫之主。” 她竟敢那样说,好像是给了他多大的恩典,也给了自己多大的恩典一样。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无法和一个杀他哥哥的凶手同处一室,更别提和他白头偕老。 所以她近乎冲动地恳求他,求他废后。 完全沉寂下来的房间里,她只听见她的丈夫,她的主君,轻轻叹息了一声。 “湾儿,你非要我的命吗?” 怀玉突然哑口无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撕裂了自己,她又后悔了想要叫住他。 可容落已经挺直身子走出去了。 第 39 章 毫无疑问,容落仍在为他们奔走。 怀梁第二次被他召来相见时,是在雨屏山流云观的一侧偏殿之中。容落和这里的人很相熟,怀梁进来的时候,看见在下头侍候的仆从婢女一个也没有,殿里被清得干干净净,就连道士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炉好香,悠闲地焚烧着,喷出烟雾来在空中织出几个缭绕的形状。 容落一个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守着香炉和白玉拂尘,双目微微闭着,一径低声持诵三清道诀。偌大的偏殿之中,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大殿下。”怀梁上去轻轻叫了一声。 容落听见了,睁开眼睛对他笑了一下。 他这些天身形又见清减,脸色白如瓷胎。 “有个坏事告诉你。”他这样说。 怀梁虑及身陷囹圄的长兄,心头一跳,但他平稳道, “大殿下请讲。” 容落用手拈着拂尘一缕银须, “当夜侍奉酒席的下人中有人告发了你长兄,声称是受他指使,刺杀先王。岳相和我母后白瑟已经在商议如何处置怀璧公子了。” “不可能!”怀梁失声叫道。 “他已经交出没用完的毒药,当场动手的人是他无疑。” “……最坏的可能?” 怀梁沉默一阵,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容落身体微微耸动一下,似乎有些惊讶。 怀梁在等他回答,但他一直低着头去,像是不敢看他。 “如果这事做实了,估计难逃一死。” “……湾儿知道这事吗?” 又过了半晌,怀梁才慢慢地问道。 “已知道了,我告诉她的。” “不该这样。”怀梁静默一会儿,只吐出四个字。 容落似乎苦笑了一声, “公子,这种事情瞒不住的。只能早告诉她。” 怀梁有心想要争辩些什么,却觉得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 “不过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不大信服。” 容落这一回抬起了头来直视着他。 “大公子品格究竟怎么样,我不怀疑。我与他处的日子虽浅,可是湾儿看重的人我也信得过。” 怀梁未想到他心中是这样的,不免有些感动。 容落刚张开嘴想说话,可一张嘴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呛咳。过许久他才喘定,又抬起头,眼里盈盈有些咳出来的泪光。 “无论如何我答应你此事,我会尽量想办法拖延,直到再也拖不住了为止。” 怀梁感激的看着他。 “与此同时,我们如果想要救怀璧公子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怀梁眼神敏锐起来。 “若大公子果然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侍从在说谎。” 容落声音有些低哑,头脑却还清醒, “我们最好能找到这侍从的家里,在他家人那儿调查上一番,或许还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只是,” 他抬起头看着怀梁,眼神中有些歉意, “这事我不能亲自去做,若被岳相怀疑到我头上,就没人再能保住你们了。” “明白。”怀梁看了一眼他如刀削平的肩膀和因为咳嗽,稍稍有点佝偻下去的脊背, “你也经不起这样的劳动。殿下,告诉我那人住在哪里,这件事情我去查。 “为了家人,你们果然是什么都可以做好的。” 他说这话时笑容宽慰,又有些落寞失据,好像想起什么很遥远的东西,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低声吐露了一个内城中的街道,并且嘱咐怀梁一切要快。 “我也不知能拖上多少时间。” 他把一切都交代完了,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脚下一滑又晃了晃,险些没倒下去。 怀梁不知他已衰弱成这样子,赶紧伸出手搀了一把,容落抬脸看着他,靠在他手臂上勉强站住了,低低说了一声谢。 第80页 “你好好养着吧。”怀梁嘴笨,也不会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只能这么告诉他, “这件事我去替你查。” 容落一步步行到殿前,拾起殿下竹杖,出了这空无一人的偏殿,外头仍有他带来的侍卫,由展雪领着头,都在侧殿旁边侍奉,容落一出来他们就马上去搀着一路搀到小轿里,慢慢抬着下山了。 怀梁故意耽搁了几步,落在他之后,下山后直奔他所说的那条道上去。 雨屏山离京中不远,但毕竟耽搁了上山下山的功夫,等他到了内城,天已擦黑了。 秦王宫室之外的城郭,被城墙所隔,分为内外两城。外城住贫民,未经许可入城经营的商旅,内城住官宦和王室仆从。 城中小巷盘根错节,商户人家星罗棋布,怀梁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见容落所形容的那个地方。 这时天已经全黑,只有一钩清淡的月亮跃出梢头,用冷光在往下照耀。 怀梁敲了敲门,屋里没人应声。 他心下奇怪,就扒着窗户缝往里看看。 屋子里漆黑一片,虽然外头已经全黑了,可这户人家只点了一盏小油灯在屋中间,从糊窗的纱里,幽微地泄出一点昏暗的光亮。 这可稀奇:其一者,秦安是物产丰盛之地,油价蜡价都不贵。因此哪怕是平民百姓,通常晚上也会点起两三盏灯来照亮。再一者,宫廷侍从俸禄不低,绝没有为了省下灯钱,全家摸黑坐着的道理。 他伸手摸了摸窗缝,糊的很严实,且是细纱,寻常人家要用来做过年衣裳,绝不舍得糊窗的东西。但正如容落所说,拖得越久,怀璧便越危险。 他做了个绝不符合公子身份的举动——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利落地斩断了门上的锁,推门而入。 怀梁立即就知道了,即使他在门外敲再久的门,也不可能有人来应。 满地里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死人,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倒在水盆边上,手里攥着一个苹果,她脚下躺着刚刚会爬的弟弟。姐弟们的妈则倒在厨房里,灶里的火熄灭了,灶上一锅汤微微还有些热气。 每人脸上都相当平静,似乎并非被杀死,只是有人神异地停下了此处的时间,待时间重新流动起来,死者也会重新站起来,继续他们平静无波的生活。 自然,这不过是荒谬的错觉。怀梁从那母亲的心窝里拔出一只小飞刀,对着昏暗的灯看着。 有人抢先一步杀死了这些人,以某种极为巧妙的手法。此等杀人手法,且不分老幼妇孺,一并残害。 普通的灭口者决做不到这一点,必须得是以取人性命为生计,将杀人视为技艺之人,才能做得出来。 凤儿,一直以来如冤魂般缠绕着他的这个名字又一次笼上心头。他站起身来。 ——是时候再次拜访曲解意了。 第 40 章 “我未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小公子。” 曲解意一双眸子依旧慵懒缱绻,半睁半闭着,杯中清冽的液体在他脸上摇成一片幻影,他看着怀梁,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甚至还将杯子里的酒端给他, “新酿的剪春风,公子要喝么?” 怀梁迷惑地注视着他,他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这份镇定究竟来源于何处。 就好像在他面前发生的一切事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即便,即便现在镇声就压在他的动脉上,即便只要怀梁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脖子,但是他嘴角的笑容依然不改。曲解意轻轻拨过他的剑锋,并且柔和地用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冲他笑,那一刻,他不像是欢场掌柜,倒像是个世外高人。 当日,怀梁不愿如此。但曲解意听说是他来了,索性关门不见,见他不走,竟然动手赶人。 事关他兄长的性命,怀梁不得不冒险无礼行事,于是就有了这样令人不快的结果。 凉薄的夜色里,他单薄的中衣贴在身上,墨黑长发一半落在胸口,另一半披散在脸上和肩头。 他坐姿随意地仰靠在床头,脚踩在床边一只脚凳上,温柔万端。 怀梁一时竟有些迷惑。直到他再次开口, “小公子既然趁夜前来,打破了我的门也要见我一面,想必是要紧的事?” 看见怀梁不说话,他自顾自地啜了一口杯中酒, “不必紧张,慢慢说。” 那一瞬间怀梁忽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还是说曲解意见惯了大风大浪,如今他看怀梁的时候,好像是看着一个孩子。 在他面前或许怀梁也就是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狠了狠心,单手拿稳了自己的剑, “我曾经到你这里来找过一个人,同守江的姬卿尺一起。” “是的,我记得,那个叫凤儿的男孩儿。” 第81页 曲解意的记性很好。怀梁看着他八风不动的脸,咬住了嘴唇,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儿。” 他注视着曲解意那双平淡的眼睛,一字一句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 “你知道他在哪儿,但是你没有告诉我。” 曲解意愣了愣,刚想开口分辩什么的时候,怀梁说了下一句话, “如果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会告诉我吗?” “会。”再一次地,曲解意的答案让他惊讶,那双眼睛看着他,明亮锐利。 一片夜色中曲解意忽然收敛了这样的眼光,并且微微笑了, “放心,曲解意还是很喜欢自己这条命的。” “好。”怀梁阴下脸,“那么,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必定知无不言。”曲解意笑如春风。 “那么,你实告诉我。那天他究竟去了哪儿?”怀梁稍微松下手中力道。 剑锋那一侧,曲解意看着他轻轻吁了口气,那眼神看得他收剑的手禁不住一抖,下一秒锋利的剑侧已将他的颈侧划破。 还好,几乎只划破了表皮,细细一道血口。曲解意“嘶”地从牙关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拿手帕捂着,瞪了一眼怀梁。 “平凉口方向。” 只有四个字,但是已经足够。毕竟是他把人家的脖子给划破,自然不能期待曲解意还会对他和颜悦色。 “楚王遇刺失踪的那个平凉口?” “不错。” 凤儿到过平凉口,楚王在平凉口遇刺。 这其间显然有着不可忽视的逻辑联系。怀梁看着曲解意,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像是对自己所说的话一无所知。 “凤儿究竟是什么人?”怀梁继续逼问。 “我不认识他,不过我想……”那双眼睛慢慢眨了眨, “‘凤’,这个字倒是让我想起一个地方。” “哪里?”怀梁觉得自己已经逼近了事件的中心,但是姬卿尺口中吐出的那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又让他的心沉回水底。 “楚庭凤凰台。” “凤凰台是做什么的?” 曲解意摊开手,“刺客。” 与怀梁初次和凤儿交手之时的判断别无二致。但他是曲解意,理应知道更多。 “就这样?”怀梁狐疑地问道。 “多的我就说不好了,楚庭离此地太远,我的耳目也只能大致给我这些东西。” 楚庭…… 怀梁不期然地想起来姬卿尺提到的,那对楚庭来的兄弟,他手中的剑垂落于地,镇声在地上映着明晃晃的月亮拖过一道雪白的光柱。 “小公子知道接下来要去找谁了?” 曲解意放下沾了血的手帕,气定神闲地重新端起那一盏青幽幽的剪春风。 “这不关你事。” “好的,那我不问就是。” 貌不惊人的老板微闭上眼睛一副禅定模样,妩媚的眸子隐在眼睑后头,于是最后一丝神华也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消失,只是他睫毛的影子在眼下轻微地颤抖着,双肩也压抑着抖动,好像在强自忍笑。 怀梁皱起眉头,但是下一秒,曲解意又睁开眼睛正襟危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怀梁踏出结海楼的时候刚交平旦,外头梆子响了三声。他在外廷门口拉个侍从问了一回——按照宫里规矩,外王入宫,并其公子家眷,总是要在外宫居住的,只要找去,想来没错 ——他最后得知容落将楚王的两位公子安排在西边翠影殿。 那翠影殿正是在外宫最西头,依山势托水而建,着实是个好去处,只废了怀梁无数的功夫去走。等他将将走到,看见翠影殿修的极高的挑檐时,便已经是日出时刻了。 他也只来得及走到那一处雕着牡丹的挑檐之下了。 “留步。”一把剑毫不客气地横在他的颈项之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越门而出。眉目锐利的男人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持一把长剑,就在殿外将他生生截住。 怀梁可没想过会碰上这个,他本来期望的,虽然不是以礼相待,但至少也不应该充满敌意。 他猜想,这多半还是因为自己跟姬卿尺走得太近的缘故。只是没想到前后不过一刻钟功夫,自己就从剑指他人变成了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这倒是非常讽刺。 然而,在这样一个京城里,或许每个人都不得不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被人在脖子上架上一把刀。 然后,有人会在你身后重重推搡着你,告诉你:快去呀,那儿有亟待破解的阴谋,那儿有无止无休的暗箭伤人,那儿有一千双,一万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们的猎物,时时准备敲骨吸髓,搓魂扬灰。 就这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推进了未知的命运里。就在这堂皇的京城之中。 第82页 最先开始是他们宠爱的小妹,然后是他的大哥,现在变成了他。 仿佛所有人全都是不受控制的偶人,而在一片虚空之中,独独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精神在冲底下看着,坐在他那王座之上冷笑着,将他们一个个玩弄于鼓掌之中。 怀梁抬起眼睛盯着剑指自己的陌生公子:宋子佩不比自己大上多少,但是他眼神明亮胜过天边寒星流火,眉宇间自有狂傲不羁意态,青年之意气风发,在他身上到了极致,仿佛这阴云深重的京城,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那一瞬间怀梁想自己却是羡慕他的。 他低下眼睛,沉静地推开颈肩处那寒溅溅一泓秋水, “公子无需如此,我非敌人。” “敌人的朋友,岂会不是敌人?” 宋子佩横眉冷对,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怀梁想要继续解释,一个清越的声音从宋子佩身后响了起来,那声音极为温和,如清水一样使人心里熨帖: “子佩,放下剑,让他进来。” 看见怀梁向他看过来,宋子衿叹了口气,并且冲他歉意地笑了笑, “我弟弟鲁莽,怠慢您了。” 安静的南国公子,眼神灵透如蕴江河湖海,他的微笑和温和的嗓音让怀梁感到一阵阵恍惚似的熟悉,但是他很快明白过来,那不是他的哥哥。 宋子衿的眼神太过清透,不染纤尘;他身上脱俗之气太重,几不似凡世男子,而怀璧总是会笑嘻嘻地伏在自己耳边,给自己出一些父王和小妹都想不到的坏主意; 宋子衿向自己招手的时候露出一双极为修长好看的手,指尖如同透明,初升的朝日里能看见白皙皮肤里埋藏着的青色血管。 怀璧则不然,他年十三的时候因为偷偷出去放鹰,被次父罚了抄书,他堵着气跑到外头去写,结果手上长了个碗口大的冻疮,险些没废了那只手。 以及,宋子衿尚还是尊贵的楚庭公子,他哥哥却已经身陷囹圄。 宋子衿并未对他近乎无礼的发呆显现出不悦,他请怀梁进来说话,而宋子佩眼神仍旧不善, “不必了,我只是有楚庭一事,来相问二位公子。叨扰毕了即刻就走。”怀梁往后退一步,收敛自己的锋芒,显得绝没有敌意。 “请讲。”宋子衿客气地说。 “日前我偶然听人说起楚庭有处凤凰台,不知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宋子衿正欲说话,宋子佩却抢先开了口, “你问了,我们就要答,这是什么道理。” 他打断了哥哥的话,宋子衿没吭声。 他鲁莽了。两个人是来接父亲灵柩回乡的,怀梁一向不懂人情,直来直去的行事风格在此事上对他进行了反噬。 宋子衿一手止住弟弟,答道,“是我乡里一个文人聚会之所。” “除此之外,未与其他事情有所牵扯?” “没有。” 果然,曲解意不知道的事情,这兄弟二人也不知道。怀梁顶着宋子佩的眼光,最后开口道, “多谢二位公子实言相告……” 他沉吟一下,将自己目前所知相告,以作报答, “只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这凤凰台与刺客关系不浅。” 他往下鞠了一躬,“请二位公子节哀之余,务必彻查令尊遇刺一案。” “什么意思?”宋子佩问道。 但怀梁也说不出更多,只能言尽于此。 第 41 章 怀梁心中始终徘徊着那一日他跟宋氏兄弟两个的交谈。 曲解意所言半分不差,凤凰台是极为隐秘的所在,即便是像宋氏兄弟两个这样的当地人,也不知道底细。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亲身去探那凤凰台,找到失踪的凤儿,揪出真相。 可是怎么去做呢?怀梁想着,却只能在嘴角边留下一抹苦笑。 不难想见,凤凰台必然戒备森严。护卫其中的都是顶尖刺客……别人不提,那极可能是凤凰台刺客的凤儿,短兵器上功夫就与怀梁不相上下;若单论起近身刺杀,身手之类的巧技,则恐怕还要在他之上。 光是对付一个凤儿他都已经如此吃力,现在要想深入虎穴,为兄长洗冤,恐怕难如登天。 ……更何况自己已经答应过容落,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会轻易离开京城。 死局,这就是一个死局。他心里想着,或许可以再找一找姬卿尺,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他向来神通广大。 这个念头把怀梁自己先给吓了一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如此习惯于寻求姬卿尺的帮助? 这绝非好事,他想起自己的兄长虽然也对他友善相待,但是却始终极为审慎地保持一定距离,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自扰也是枉然,他从盘腿坐着的姿势站起身来——虽然已经开了春,秦安城里也开过了第一拨花,不过外廷中怀梁所住的那个屋子把山背阴,因此即便是这个时候,也依旧阴气森森。 第83页 怀梁走出去,一眼便瞧见白锦锦正盘着腿坐在屋外晒太阳,他平板了整日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自己这些天并没有顾得上跟她在一起,虽然事出有因,但着实对不起她的那种一往无前,甚至有点愚蠢的信任。不过少女似乎没有因此就生她的气,她在这大得没边没际的外宫里四处探索,像一只闯入市井的野生小兽。 看见怀梁走出来的时候,白锦锦甚至还冲他挥了挥手。 “你回来了!”她扬起嗓音如同玉石相撞清脆,“你昨天晚上去了哪儿?” 怀梁一听见她的大嗓门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昨天晚上去找曲解意了,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到处宣扬的事情。 于是他撩起袍子坐在她身边,轻轻将一根指头抵放在她的唇上,那双大眼睛停止眨动望着他,无辜纯粹。 “怎么了?” 她在他的手指头底下蠕动着嘴唇,浅金色的光圈在她的眼睛里闪动着。 “这件事不要大声说,好吗?”怀梁用另一只手爱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好吧……”她咕哝着,“反正是你的事,我不管。” 怀梁对着她笑,他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不带丝毫忧虑,猜疑,又或者是强作欢颜。 他问她, “这些日子你姐姐可曾再来过?” “派了几个窝囊的侍卫,都被我给骂回去了。” 白锦锦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她一定气得跳脚。” “就算这样,她没让人强行把你带走,也可见她对你情深义重。” “我们附佘跟你们不一样的。”那双大大的眼睛仍然看着他,“我们自己活自己的,谁也管不着谁。” “你是在警告我吗?”怀梁一怔,苦笑道。 “对呀。”白锦锦理直气壮, “虽然我住在你这儿,不过是怕你独力难支,不代表你就能对我指手画脚啊。” “好,我记下了。”怀梁问,“到现在为止,我做的可还好?” “挺好的,以后就这样也就罢了。”白锦锦话里颇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怀梁却不以为意。 “公子,锦姑娘。” 忽有一个侍从转过他们闲坐的这片池塘,举动恭谨,对他们的亲密似乎也见之如常,只是心无旁骛地低了头回报, “殿外有人求见……” 不等他说完,白锦锦先跳起来往外跑,“望兴楼的烧鹅!” 她边跑边回头对着怀梁笑,“我给他们说过要这时候送的。” 怀梁在她身后紧走几步跟上,一道数落这胆大包天的姑娘, “也就亏得咱们住着的是外宫,要是搁了内宫,谁敢给你送来?” 但是白锦锦在离大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不动了,也没再回过头来跟怀梁说话。怀梁心里觉着蹊跷,便更加快了脚步往她的方向走。 门外站着的是他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庶出弟弟怀瑾。 他穿一身月白的袍子独自立在高高的宫殿门口,眉目淡然,站在那里仿佛是一块轻飘飘的玉石。 他和怀瑾的关系并不紧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父亲和长兄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存在。他只是在初次回到北方的时候看到过他和他女儿一次,除此之外,也只有他们温柔多思的长兄偶尔会提起这个连姓名都不知晓的弟弟,而那也总该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只是模糊从长兄断断续续的叙述里知道,那是父亲和一位附佘女子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在北方并不鲜见。 自然,怀梁曾为此暗暗记恨过他们的父亲,恨母亲为这样一个人拼下了命去。 他们的母亲生下怀玉,三天之后便撒手人寰。多余的事情怀梁记不清楚,只记得那盏长明烛跟父亲一起在母亲的棺木之前点了三天三夜。 那年怀梁七岁,然而对一夜之间苍老的父亲恨不起来。 怀梁总是忍不住去猜测那位陌生的附佘女子,带着时常浮现的一点冰凉的恨意:她会是什么样子的?父亲一直严毅,沉默,有一双冷酷如北极寒冰的眼睛。怀梁长大了,人们说他是父亲的翻版。 这样的父亲,可会爱上一位如同烈火一样的附佘女子?她比他们温柔顺从的母亲更美貌吗?更有独特之处? 但是后来他们就不再谈及她了,于是这个杀死了母亲的假想敌在他的心中变成了模糊的幻影。甚至于,他从未见过怀瑾,他是直到他和长兄走了之后,才被父亲从遥远的地方接过来的。 他只在那一次回去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在他的印象中怀瑾陌生而严谨,面目模糊,他垂下轻轻地叫自己公子,而不是称呼自己为哥哥。他说话的口音有一点微微生硬,怀梁想到附佘话应该才是他从小说到大的。 第84页 他与怀梁表现得极疏远,走路的时候背挺得很直,像是把自己的位置也摆得很正。 他与怀梁能够想到的,所有关于他母亲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的母亲,当是一位心如烈火的女子,一时一刻都不愿被拘束在任何人之下。 不然的话,她又怎会断然离开父亲出走,并且头也不回地往那一望无际的白云浮水上去?只是他的这位弟弟,显然并不像他那位心如烈火的母亲。 这让怀梁感觉自己的一腔隐秘不能见人的恨意突然之间全都落了空。 最起码在他身上,怀梁看不到这样的倾向——怀瑾的眼神总是算计得极好,观之干净纯粹。却又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在筹划些什么;他应该只比湾儿大些,眼睛里却已经完全没了年轻人的样子。 但是此刻他又来了,带着他那副恭谨的面容,一并带来的还有他寒玉般清冽,又仿佛时时刻刻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 虽然……此时那双眼睛并不似初见时那样让怀梁心生反感,其中倒是笼罩着浓重的乌云。 怀梁越过站在身边的白锦锦。一时几乎顾不上去理会她充满着好奇的眸子,但是她一把拉住怀梁,在他耳边问道: “那是谁?” 怀梁也同样轻声回答,“他是我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白锦锦果然兴头更大,“我记得你只有个小妹来着。” 怀梁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得轻轻摇了摇头,白锦锦见此情景,也不追问,只是旋身回那方池边坐下,悠闲地看着他们两个兄弟相见。 “有什么事吗?”怀梁问他。 怀瑾低声对他说,“进去再叙。” 他言语之间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怀梁也便引着他进到内堂,屏退了左右。白锦锦亦没有跟来。 直到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怀瑾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破碎的征兆。 怀梁皱皱眉头,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突然过来?” 但是接下来的半句话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已经从怀瑾那双愈发悲伤的眼睛中看出了浓重的不祥之兆。他只说了三个字,“是……王上。” 他的声音好像被什么哽住了,喉结上下滚动着,原先清澈的嗓子变得喑哑。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明。 怀梁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一把攥住他的手, “父亲究竟怎么了?!” 但是他真的需要答案吗? 在心里,他也问自己。有什么东西已经缺了一块,那种愈演愈烈的不详在他的心中缓缓酝酿成型,洪水在山涧里乍现,乌云在风暴中蔓延。 怀瑾忽然对着他一撩衣袍跪倒在地,“半月之前,北地王身故。” 他盯着地面,声音凝重, “北地不可一日无主,故臣下星夜来此,请公子速回燕方主持大计。” 说完了整句话,怀瑾眼睛依旧盯在地面上,也不看他。怀梁只能看见他的双肩轻轻颤抖,月白的袍子在地面上铺展开来,他身量单薄,如同一抹微云。 即便是在这一刻,他依旧没有叫他父亲。 “我现在不能回去。”怀梁强自按捺住心中酸苦,拒绝了他。他已经失去了一位至亲,不能把另外两位抛掷在无依无靠的京城。怀瑾表情恢复了平静:他似乎并不吃惊。 怀梁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你站起来,兄弟之间不必这么说话。” “怀瑾一介庶子,不敢僭越。” 他眼神清明,没有丝毫怨怼之色。怀梁甚至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父亲将他带来,原本的意思就是安抚北地众人之心,以防北地无主,群龙无首的境况。但是如今,他星夜赶来京城,只为了将自己迎回燕方。 他或许只有二十几岁,或许甚至不到,但看得极通透,没有野心。 “现在我不能走。”怀梁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双手负在身后, “你也该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 他对怀瑾摆摆手, “你回去吧,如果带不走光夜,我绝不离开这里;父亲把你接来,你心里应该也有计较,他本来就是为了在万一我们有闪失的情况下,把你留下,至少还能够主持北地大局……现在当是你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怀瑾突然语出惊人, “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带不走大公子,那又待如何呢?” “快点出去!”怀梁没来由地有些气恼, “你说什么疯话?如果带不走我大哥,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况且,容落亦答应过我,只要事情查得水落石出,那么我们的嫌疑自然洗脱……为什么我会带不走他,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的?” “若这,原本就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陷害,。” 怀瑾忽然压低了声音,似乎害怕窗外有人侧听,但即便是这样,这句话在封闭的斗室里,仍然掷地有声。 第85页 “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他厉声问道,“什么叫陷害?” “日前我收到消息,说当今秦王遇刺,还把二位公子牵累进去。我当时便留了个心眼,派人往秦安去四处打听,不过这件事情居然做的滴水不漏,我也无计可施。可是就在数日之前,有人前来告诉我,在家宴上弑君的另有其人。” 怀瑾敛起袖子,眉目之间一片淡然,“公子……这件事,我们恐怕是洗不清的。” “那个人是谁?”怀梁站起身瞧着他,自上往下,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是谁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怀瑾?这样的消息,又有几分可信?如果是假的,那么其背后的目的又何在? 怀梁不能去想万一怀瑾所言为真,其背后隐藏的阴谋让他禁不住恐惧。 但是怀瑾却摇了摇头, “他留的字条,没有落款。字迹笔体也无,无从查起。” 一名内宫看守的侍从毕恭毕敬敲了敲门,他们只得终止了对话,少年尖锐的嗓子突兀地回荡在阴气森森的正殿。 “殿下有请。” 怀瑾一把拉住了他,从来平静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些许波澜,“不要去。” 怀梁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放开,怀瑾也乖乖放开了,没有再坚持的意思。于是怀梁大步流星走出门去,不做回顾。 只是在白锦锦跟上他脚步的时候,怀梁轻柔又坚决地推开她的手,“不要跟来,”他说, “这件事让我自己去做就好。” 他内心中始终还抱着一份期望:那位性子严酷,冷漠至于阴沉的王长子,现在已是执天下牛耳的之人,他那样宠爱自己的小妹妹,或许怀梁将怀瑾所言告知于他,他与他协力,还能找出幕后真凶。 怀瑾劝不住他,又恳求道, “至少今日之事,先不要对旁人提起……目前我们也不知究竟谁是敌人。” 那眼神有一瞬间竟让怀梁想起尚未出嫁时的妹妹,他心中一动,便答应了个好字。 不过,他也并没有对容落提起此事的机会。容落在自己寝宫偏殿召见了他。这位新君发着低烧,这天本该他出去,以主君身份同诸臣议事,但因为病着,故而没去,怀梁听他有气无力地交代了些兄长近况,又反复叮嘱他, “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要轻举妄动,特别是不能离开京都。” 怀梁又陪他和湾儿坐了一会儿,至傍晚,郁郁不乐地走回外廷,强打精神跟跟白锦锦说了几句话,回到自己房里。 房里早已经有人点了灯等他。 “怀瑾?”怀梁一进屋,就看见自己刚到京都的异母兄弟在屋里坐着。听他进来,为他煮着冒热气的茶。 “兄长安好?”他极为罕见地与他兄弟相称,让怀梁一时有些心软。 怀梁皱眉头, “这也不用你,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了……”他下意识地张口叫“凤儿”,然后恍然收了声。 怀瑾谦恭地将茶碗摆在他桌面上。怀梁端起来啜饮,转而问道, “你女儿如何?” 怀瑾起先愣一下,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太淘气了,要人整天地看着,不然就闯祸。” “你走了,谁照顾她?” “有教养嬷嬷,薛方宏大人有时也带她到家里跟小公子们一起玩儿。” 两人又说几句,怀梁感觉有些犯困,就站起身来往后堂走。 “你也早点歇着吧。” 他对怀瑾吩咐道。 怀梁随即陷入了一个相当漫长的睡梦之中。 第 42 章 怀梁觉得,自己似乎沉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里。 黑暗开始侵袭而来:黑暗扩散开去,他试图躲避;黑暗穷追不舍,他也针锋相对;但是最后,黑暗势不可挡地冲散了他全部的意识,于是他终于屈服,甜美的黑暗随即吞噬了他,而梦境就在那一片黑暗中缓缓显现。 奇怪的是,他竟梦到了秦王——那个陌生的,已经死去的,并且对他而言几乎是一张幻影的人。 在记忆中,他只见过他不到几面,因此他的面目在梦中也是模糊的。在那张模糊的面目上,怀梁唯一能够看清楚的只有一样东西。 血,无边无际的鲜血,从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中接连不断的流出来。在他脸上,血液无止尽地汇聚成一股小河纵横流淌,淹没了他的五官。 只剩下那身大赤金的衣袍,绣着飞腾的金龙,无比耀眼。那金龙置身于重重叠叠的云雾中,秦王本人也仿佛是为云雾所包裹着。 竟如蛛网中一只飞蛾。 鲜血,在他脸上汇成涓涓小溪,在怀梁的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不动也不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和父亲一般年岁,但是他看着苍老许多。 第86页 或许,在王座上坐着的每一秒钟都能让人衰老。 但是他死了,他不会再继续变得苍老了。 怀梁奋力拨开记忆中的迷雾,想要将那张面孔看得清楚。有谁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过来,靠过来。 那声音熟悉,但不是他以为的,秦王的声音……他听过他的声音。他曾经对他说,你和你父亲很像的时候。 但他现在听到的,那绝不是皇帝的声音。 当黑暗梦境中的迷雾中逐渐驱散,怀梁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他愣在了原地。 那张脸不属于秦王,那是另一个人的脸——怀璧的脸。 他很熟悉的,朝夕相处的长兄,僵硬的脸颊甚至还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怀璧的脸庞已经发青,眼睛还睁着,但是瞳孔已经扩散得很大,黑的颜色宛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眸子里那原本的温柔琥珀色挤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他的嘴一张一合,好像要对他说什么,而怀梁听不清楚。 于是怀梁更加认定这是一个梦——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张脸,但是最后触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先是指尖传来尖锐的一阵阵刺痛,仿佛有虫豸正在皮肤里拱动啮咬,但是他的手臂开始慢慢可以活动。然后是眼睛,它们不再像是被粘起来一样沉重,他的眼皮也开始有了感觉。 他醒了,怀瑾在他身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只是在他猛然惊醒而发出响声的那一刻,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公子可好?他问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哥哥怎么样了?” 问题,一连串的问题。而且毫无疑问,个个都对现在的怀梁极其重要,这很容易让人抓不住重点,但是怀瑾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儿,开始条分缕析地回答这些问题。 “恕我无礼,”他说,“我对公子用了药。这才能从秦安城中安然无恙地将您从城中带走。我恐怕继续勾留下去,有人会对您不利。北地不可没有主君,因此我才擅作主张,带走了公子,请公子不要怪罪。至于这里……” 他环顾了身边, “如公子所见,这里是一架马车,我们正在回北方的路上。” “那么我哥哥呢?”怀瑾在躲闪他的第三个问题,于是怀梁坐起身来,用自己最严厉的目光看着他。 “我实在没有能力再从内廷的芳草宫中带走大公子。” 他叹息了一声,有些心虚的转开头去躲避怀梁的目光, “探子回报。日前容落以弑君之罪,将长公子鸩酒赐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公子节哀。” 怒火在那一刻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身体先于理性而行动,怀梁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单手扼住了怀瑾的喉咙,用力将他压在车厢壁上。 怀瑾也不反抗,他是轻袍缓带的文人打扮,身材也纤瘦,故而被长年习武的怀梁掐着脖子一把按住,当即动弹不得。 随着脖子上那双手逐渐收紧,他也并不叫痛,力道越发加重,他有点喘不上气来,但脸庞也只是有微微的扭曲,仍无半点要开口求饶的意思。 平静的表现,更让人觉得他心里有鬼。怀瑾平静的脸激怒了怀梁,让他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几乎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确认,自己是真的想杀了他。 最终,他还是勉强寻回了几分理智。在怀瑾开始痛苦地呼吸时,他突然松开了手。他异母兄弟白皙的皮肤下浮现红痕,青紫的手指印清晰可见,绕着脖颈狰狞地围成一圈。怀瑾扶着颠簸摇晃不已的马车厢壁大声咳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 “我已经不敢奢求公子原谅……我也想过要去营救大公子,但是就凭我带来京城的这些人,这实非我力所能及。” 怀梁凶狠地盯着他, “难道你不知道,冒冒然把我带出来反而会加重他的嫌疑?” “我知道这个,但此时顾不了这许多,能救一个是一个。” 怀瑾的眼神冷静理智,不带丝毫感情,怀梁怒火攻心,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怀瑾被他这一巴掌打得歪到一边,好半天没再起来。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缓慢地眨着眼睛,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痛。 然后他开口继续向怀梁解释,声音平淡,微哑,“我们已经能确认京城中确实有人要对两位公子不利。真将弑君之罪扣在你们头上,结果唯有死路一条,容落……也不可信……” 他休息了一下,慢慢坐了起来, “大公子已经救不出来了,您万不能再以身犯险。” “没有证据,他又能把我怎么样?”怀梁道,“我不会为了我没有做过的事情逃亡。” 第87页 他将头伸向车外,看见马车前坐着的是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顾不上多想,他喊了一声“停车。”那张同样熟悉的脸转过来。 李重荣。他们曾经是童年的好友与玩伴,在怀梁的记忆中,那张脸总是带着笑的。他是眸子明亮,干净的少年,但是今天不同。 他向怀梁点头致意的时候,怀梁分明能看见他的眼圈是红的,紧握着马缰的双手,因为攥得太紧,被皮带磨出两道醒目的红痕。怀梁知道他的恨意来自何处,因他心中也燃烧着同样的东西。 没有多余的话,怀梁只是简短地命令道,“掉头回去。” 但是这一回,怀瑾不再默默等在原地,听候吩咐了,他从另一边探出身子来,坚定地说,“继续往前。” 马车继续往前,辘辘轮轴的响声仿佛碾着怀梁的心,让那里仿佛被剜走了一块似地剧痛不止。李重荣咬着牙驾车,表情狰狞,但是他手下的马却依旧在平稳地向前奔跑着。 怀梁怒极,“重荣!” 怀瑾的声音淡澈地在他身边响起来,“请公子别怪罪他,他不得不听我的,因为现在燕方的兵符是在我手里。” “那你为何不直接自取燕方,何需要我来?”怀梁冷笑。 “我是庶子,岂敢僭越。”怀瑾不知道第几次重复那句怀梁已经听熟了的话,仿佛这便是他全部的理由,只这一句话,就将他后半生的命运钉得死死的。但是怀瑾本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平淡。 “我长兄若果然丢了性命,那么你记着,你手上也沾着他的血。” 怀梁一把攥住他的袖子,直视那双平淡的眼睛:他倒要看看,怀瑾究竟能够摆着那张脸到几时。 “我知道。”怀瑾看了他半晌,轻轻从他手中把自己的袖子抽回了。 “怀家向来是幺子镇守昂河关,你回去之后,直接到那里……我不想在都城看见你。” 他自己都知道这纯粹是无关的气话,北地失主,人心涣散,单靠他一个人,必然是独力难支,他又怎能主动把怀瑾放到昂河关去? “这我也知道。”怀瑾回答道,“但我并不是最小的儿子。” “什么意思?”被他一打岔,怀梁原本准备好的训斥的话都忘了干净。 “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只是现在不在燕国都城。”怀瑾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然浮现一丝罕见的笑意, “他桀骜不驯,实在不适合生活在都城,因此便一直与我们的母亲在白云浮水放牧。” “他叫什么?”许是怀瑾不经意间露出那一丝温柔太过引人猜度,又或许是他提起弟弟的模样,触动怀梁内心深处那块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没再跟怀瑾针锋相对,反而去问他。 怀瑾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他不像我,他没有出过附佘的,故而也没有什么妥当名字。只有个小名叫离沙。” 离沙,显见是附佘话,怀梁没听过这个词。 怀瑾说话的时候,声音轻柔。这让人实在看不出他,还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双胞胎弟弟。事实上,桀骜不驯的任何什么东西仿佛都和他沾不上边。 怀梁向来知道附佘女子的地位远高于男子,白玉附佘比红玉附佘尤甚。但他平常并不关心这样事情,即便是对白锦锦,也没有问过。此时他方才知道怀瑾身前之事,而那当事人在叙述的时候,又没有丝毫个人情感。 说完了,他便垂下眼睫,摆弄着自己月白袖口上绣着的竹叶暗纹。 良久,那在袖口轻抚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怀梁听见他低声说, “我也是有兄弟的,公子,我知道您此刻的感受……我对不住您。” 自己所有的愤怒,像是击在一团棉花里了。理智告诉他,怀瑾做的是对的,无论怎样,他救了自己。他甚至应该得到感谢。 但是“感谢”,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说出口就好像背叛了那远在京城,被他独自留给死地的长兄。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剧烈晃动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怀瑾的身体不安地动了动,他迅速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清明和机敏,向车外问道,“怎么了?” 李重荣带着些紧张的声音传来,“是追兵。” 第 43 章 领头的人一身素衣,纵马飞驰在前。他腰间孤悬一杆长剑,原本沉静目光,此刻却如同寒星一般闪耀。他身后是秦安御城卫队“秦剑”。 虽未张挂任何旗帜,但是他们的黑衣黑甲本身便证明了身份,更何况,他们还骑乘着拉车慢马和附佘骏马混种而成,可供男人骑乘的大马——这样的马,在整个秦地都不会超过百匹。 展雪。 他的本事,怀梁是见识过的。虽说那日不过是演武场上点到为止的表演,但其身手剑法,已足够让他惊诧。 第88页 至少,那绝不该是个侍从的水准。即便同怀梁所见过的顶尖高手比起来,恐怕也不逞多让,尤其剑法精妙,世所罕见。 容落大概是将自己手下最好的人派来追赶他们,他动作如此急迫,确乎对他们起了疑心。 只是纵便他不来追赶,若非顾虑北方大局,怀梁也恨不能胁生双翅飞回秦安。另一个发现则让他心里提了起来:怀瑾说的没有错,展雪身边带来的人不到十个。与他们这辆马车同行的,则比展雪带来的人要少些。 从数量上来讲,他们已然不落下风。更何况还有展雪这种绝世高手在此压阵。不过……若他能够出去一战,他们或还有几分脱身的希望。怀梁正欲行动,身边怀瑾忽然一把拉住他按回车里,朗声问道, “外面何人拦路?” 敲打的马蹄在他们的车外停下了,展雪客气地回答,“只不过是奉命追查逃犯。” 怀瑾从容回复道,“没有什么可查的,我们只是行商到此。” 若是展雪真因为这样简单的两句话,便轻易地放过了他们,怀梁恐怕自己要对他另眼相看。 果然,即便是在听了怀瑾的搪塞之后,展雪身形依旧矗立在原地,他非常礼貌地对着怀瑾的方向点了点头, “即便是这样,我们仍得检查一下,还请您行个方便。” 怀瑾脸上突然出现一丝微妙的笑意,那笑容又极为寡淡,没一丝温度。 “何必如此呢?”他说。 但是展雪的眼神只是稍稍犹豫,随即,他又心无旁骛地握住了手中剑, “展某亦有些无奈之处。”他显见已经洞察了怀瑾究竟何人,他伸出一只手示意身后的“秦剑”分散开来。 在他的身侧,长剑缓缓出鞘。 不是那一日演武的时候他为容落侍剑所用的那把,怀梁认出他换了一把剑,更长些,在将落之日的茜色里闪着熠熠寒光刺人眼睛。 光线在极刚与极柔,极寒与极暖之间纠缠。 见他终究不为所动,怀瑾合上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双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坚决冷酷。 “走吧。” 听了这话,李重荣也不耽搁,身后跟着他们的几个侍卫迅速裹挟上来,以一敌二,甚至以一敌三,即便展雪的队伍确实更有数量优势,一时竟也被这种不要命的纠缠打法绕住,急切脱不开身。两支队伍缠斗一处之际,怀梁和怀瑾所在的马车则径直冲破了包围,向外奔逃而去。 “你干什么?!”他说不上这是第几次怒视着怀瑾,等着他为他的行为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怀瑾却只是微合着眼睛,马车的颠簸让他单薄的身子也跟着抖动,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常, “被逼无奈,公子。”他回答道,“我们的马比他们要好些,但是他们的人数远远在我们之上。所以,此刻只能暂且弃卒保车。虽然心下过不去,但却能为我们抢出时间来。” “那些士兵……你要怎样对他们的家人交代?”怀梁气得发抖, “燕方数百年基业,靠的是为将者用命而军士勠力同心,可不是靠‘弃卒保车’,靠踏着普通兵士的命!” “此一时,彼一时。”怀瑾全无愧色,不为所动, “来之前我们人人都立下过军令状的,即便死得剩下最后一人,也誓要保护北地王安全返回燕方,这其中也包括我。”他看着怀梁,甚至微微一笑, “这样,可也算与军士‘勠力同心’了?” 怀梁看着他此刻的表情,竟然一时无话,于是怀瑾得以继续说下去, “那车笨拙……如果不留些人殿后的话,我们根本跑不出来。” 厮杀渐渐隐去,远处金铁相交的声音越来越飘渺。 怀梁闭上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是直到现在,怀瑾所做的每一件事,虽然都有他不得已为之的理由,却总是让他觉得不可接受。仿佛这个从前未曾谋面的异母弟弟,与他天生就是相克的,只是此刻,他不得不和他共处一室,共同面对接踵而至的灾难和危险。 他向来不擅长权谋之术,他的哥哥也不擅长,他们的父亲统领北方数十年,但是凭借的是一腔忠勇,和手下无数勇猛果敢之士。 这些是谁教给他的?父亲知道吗?他能想得到怀瑾会做出这种只有冰冷利益算计,而无丝毫人情义理的决断吗?怀梁忍不住这样想着。 马车的颠簸越来越剧烈,怀瑾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些许焦急, “甩掉了吗?” 李重荣向身后看了一眼,紧张地摇了摇头,“还没有。” “现在又怎么办?”他问怀瑾,“所有人全被你用来殿后,我们现在岂不是独木难支?如果当时,能够留我在那里……” 第89页 “但是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怀瑾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昨日我们已经过了苍凌隘口,离峡地只有方寸之遥,我来时吩咐其他人在前面界碑处扎营……我们只要能逃到那里,必然会有人接应。” 但是终究是车慢马快,粗重的大车又怎么逃得过奔跑的马蹄?那两三骑转眼已经接近。怀梁冒险将头伸出去看了一眼,但还没有看得清楚,便被怀瑾一把拉了回来,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怀梁失去平衡,险些栽倒。 “如果外面那些士兵带了弓箭的话,刚才公子已经没命了。”怀瑾非常笃定的叙述着。 但是即便只是这一眼,也足够怀梁看清楚了。在那些追来的人中,没有展雪;他也将自己留下殿后,与那些守卫们纠缠,而从剩下的人中分出两三个来追击他们。 这样的认知让怀梁越发头疼,他眼角余光无意间扫到怀瑾,却发现他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另一手则拿过了身旁的长剑。这倒有些出乎怀梁的意料了: 他原本以为怀瑾是不习武艺的,因为他总是一副文士打扮,身形也相当单薄,不像习武之人。 果然,在怀梁的逼视下,怀瑾的目光犹疑了一下,但随即又握住了剑柄对他嘱咐道,“公子呆在这里不要出去……虽然我的武艺有限,但我愿意尽我所能拖上一拖。” “用不着你。”怀梁不再跟他废话,直接向车外喊道, “重荣,我的枪带来了吗?” 他从小的玩伴,一起练武的友人,声音在外头高高扬起,“就在座位下的暗格里,拆成两节 的。” 不愧是他的好兄弟,果然最了解他。怀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微笑。 在怀瑾赶得及出言阻止之前,怀梁已经伸手从马车的暗格下取了自己的枪。镔铁,沉甸甸的,触手冰冷扎实,让人心中顿觉无比安慰。枪尖闪着银光;那锐利的寒光似乎已经远离自己的生命很久了,如今久别重逢,他只觉心里说不上来的踏实。 他双手握住枪杆的两段拼成一处,稍稍发力,那结合处的机关便铮然一响,扣落入锁中,严丝合缝地结为一体。 怀梁再不等怀瑾作出任何表示,他低下身子钻出马车,一脚踩在车辕上。李重荣早已经在外面,心有灵犀地放慢了车速,使得那四名追来的士兵反而超过了他们半个马头。 看见怀梁的时候,他们正在准备急速转弯。怀梁借着下车的冲力,直接将手中的银枪平平投掷出去,沉重的镔铁枪身在风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锐响。 宛如苍鹰低鸣,又似孤狼嗥叫。 枪尖,正中马的胸腹,被击碎的胸骨发出咔嚓一声响,马心马肝流得满地都是。 那匹骏马立时倒伏在他们的马车一侧,马上的骑手也被结结实实压在底下,那士兵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没了声息。 第一个,怀梁在心里默默数着。 怀瑾跟着钻出车来,冷冷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剩下的三人对望了一下,彼此眼中都有惊诧,或许谁也没有料到怀梁会突然冲出来,杀他们一个回马枪。但是就在他们迟疑的刹那,怀梁已经踩着车辕,从死马的尸体上拔出自己的枪,削断了另一匹马的马腿。 同样痛苦的嘶鸣,那匹高大的良驹倒在自己的同伴身边,但是它的主人显然比上一个人要敏捷的多,同时也对怀梁这一招也早已有了防备。所以他灵活地跳下马来,虽然摔得不轻,但是总归稳住了身形。 然而就在他即将抽刀防御的那一刻,枪尖已经洞穿了他的脖颈。 怀梁的枪很快。即便,那本来应该是笨重的长兵器;即便,那本来应该是重力度而轻敏捷的兵刃。但是在那一刻,他的枪不见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只剩下一道银光。仿佛那染血的□□已经脱离了物质的实体。 还剩两个人和他面面相觑。他们已经摆好了架势,也跳下了马。 他们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优势,似乎洞察到怀梁对于步战马上的敌人相当有经验。 他们比怀梁想象中的更聪明……而这将会是一场苦战,即便是顶尖高手,面对两个人境况依旧艰险。李重荣武器不在身边,怀瑾又着实指望不上。 怀梁向来是不惧苦战,于是他抽出了枪。 但是,他的对手们却倒在了刀下。 很难说明那一刀的来处,仿佛是一枚新落的花瓣,又好像是一道初升的月光。 在连他都看不清的某一个瞬间,刀光乍现。 那刀的姿态极优雅,有种舞蹈一般的潇洒仪态。而且仿佛完全不受控制,在空中折回出一道极美丽的弧线。怀梁眯起眼睛——他看见刀尾悬着细细一道金丝。 第90页 雪满山中高士笑,月明林下美人来。 最后,那道美丽的刀光落了,剩下的两三个人,都倒在飞花般的刀光中。 第 44 章 来人拉下斗篷,静静看着怀梁的方向。目光中有畏惧,有试探,只是不敢上前来。 他还是个少年的样子,看着怀梁的时候眼神怯生生的。极美的一双异色眼瞳,一只蓝若晴空,一只翠如碧玺。 怀梁久久看着他,不语。 少年身形稍稍颤抖,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怀梁看见在那一身黑衣之下,少年的身形更显单薄,他的目光逐渐躲开自己的注视,犹豫着停留在怀梁手臂的方向。 左臂,他曾经刺伤他的地方。 那时候他手里还没有那把悬着金丝的刀,只有一把粗劣的短匕。怀梁现在毫无疑问:凤儿确实不想要杀死自己;若他果真想的话,当然可以拿着他真正的兵器,而非仅仅用一把朴素的短匕。 那样的话,怀梁在他手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少年刚才展现出的漂亮身手和凛冽杀机再次向他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一点。 “……公子”他似乎不知从何开口,喉头哽了一下,终于还是又叫了他一声,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在末尾又添上三个字,“对不起。” 怀梁收回自己的枪,望下笔直地甩一下血迹。重新将其拆成两截递给身后一直站着的李重荣, “你一直跟着我们?” 凤儿点了点头。怀梁忽然觉得他似乎长高了些,又或许,是因他挺直了腰背,不再像以前在自己手下伺候时那样,总是弯腰驼背垂头丧气的样子。或许是那身黑色的长衣,将他的身形衬得更高一些。 怀梁记得少年几乎比他矮了半头,可是现在,他看着快要和自己一样高了。 凤儿站在原地。他眼神躲闪犹疑,似乎很想转身逃走,但是身子又踌躇不前,仿佛想跟上来。 怀梁跟在怀瑾身后,重新登上了马车,他转过头来向凤儿道, “你上来,我有话要问你。” 少年的脸色在那一刻染上猝然而至的欣悦,仿佛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意外之喜。 他还像往常那样恭敬地,又有些束手束脚地坐在怀梁身边,以至于看到他的时候怀梁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变过,仿佛他们是在前往北方的路上。虽然在那时自己的日子并不算快活,那位附佘的女主上又对他们始终抱持着敌意。 然而在那时凤儿只是个恭谨温顺的孩子,在那时怀梁也还有一位兄长,在那时一切还没有脱离正轨。 而此刻他们却正在一辆逃亡的车上。怀梁也已经不再怀疑少年的任何动机了。 “那一日你不是要杀我。” 少年再一次拘谨地点头,但是眼神仍旧很慌张,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但我伤了公子,又……对公子下毒,凤儿做了该死的事。” “是为了救我吗?”怀梁忽然问道,这句话一出,连怀瑾的脸色也立时警觉起来,他专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怀梁继续问下去,“你知道那一日会有人下毒弑君……也是你给怀瑾写了那张字条。” 少年的脸色依旧很紧张,他用两只手扯着自己的衣角,怀梁等了好半天,终于听见他低低一声“是”,还有那动作弧度几不可觉的点头。 “你的消息是从谁那里得来的?”怀梁问他。 “……与我共事的人。” “那又是谁?是凤凰台的人么?”听了这句话,少年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颤抖着嘴唇轻声说, “您知道了……” “不错。现在告诉我,是谁?” 怀梁放柔了声音,不愿意惊吓着他。可是他自己心里都觉得这十分可笑:不愿惊吓什么?一个凤凰台顶尖的刺客? 但是凤儿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我们不会知道彼此的名字,也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动了手……我只是偶然听到” 他看着怀梁的脸,审慎地察言观色之后,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只知道他们会下毒。”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我只听到这些,然后他们就让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少年的眼神有些局促,甚至还因为愧疚低下头去。 果然如此,怀梁想到,那最终的真相还是只能到凤凰台追查,但所喜他此刻已经是自由之身。 紧接着,怀梁的注意力敏锐地停在了那件最后被他省略的“事”里,他忽然将话锋一转,“有人告诉我,那一日是预备要迎接楚王的一位城主带走了你,后来楚王遇刺身死,那城主也不知所踪,是你做的吗?” 他看着那双漂亮的异色眼瞳,十分认真地又问了一遍,“是你杀了楚王吗?” 第91页 少年闭上眼睛,点了点头,由是怀梁也不再追问。 他提起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能告诉我,是谁给你下了这些令吗?” 凤儿回道,“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些人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在凤凰台的小神龛里,能找着所有刺客和被刺者的名姓,只是那里戒备森严,唯有堂主本人,还有其下的两位‘先生’可得进去。” 和自己原先所想没有两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救我?”怀梁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个刺客。” 凤儿看着他,似乎有无数东西在那双眼睛里闪动着,但是最后他只是低下头去,漂亮的长睫毛掩盖住那双绮丽得几乎有些过分的眼睛。 “这是我想为公子做的一件事。” 一直没有出声的怀瑾忽然冷冷嗤笑出声,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白来的好处。” 他目光转瞬锐利如刀,“你究竟有何诉求?” 凤儿几乎不敢看他,闭着眼睛低下头去。那一身长袍将他的身形完全遮盖,漆黑的长发也是披散着垂在胸前,他似乎变得很小,像一团黑色,轻飘飘的影子。 但是他话语中无半丝心虚, “千真万确,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好,我们不提这个。”怀瑾依然不放过他,“那么这次你又是为何而来呢?要杀了我们其中一人吗?” “绝无此事!”凤儿慌张地辩解,却只引来怀瑾又一声刺耳的轻笑。 “我逃了出来。” 怀梁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在他身上,怀梁看见了深重的阴影和绝望。他穿着纯黑的斗篷不透一丝光亮,他行事永远谨小慎微仿佛怕触怒什么,他至多不过十五岁,可是杀起人来身手干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那种阴影和绝望可以让任何一个人从任何一个地方逃走,怀梁不怀疑这一点。 “那么接下来,我猜想你是打算留在这里‘效忠’北地王了?” 怀瑾语气中带着的轻嘲和不屑让怀梁想要皱眉,他意识到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看似恭谨的异母兄弟,其实犀利刻薄得超乎自己想象。 但他所说的这句话也正是怀梁此刻所想,这一点倒是没有错。虽然怀梁想他们二人的出发点并不一样。 但是是出乎他们两个人意料之外,少年摇了摇头。 “不。”他拒绝得干脆, “我不会再回去了,但是我也不会留在公子身边。凤凰台会一直追杀我,如果我留在公子身边的话,您会有危险。” 他说的诚恳笃定,不掺丝毫虚情假意。 怀瑾赞赏道,“明智之举。” 转而又问,“那为什么一路上跟着我们?” “我看到公子出了城,又看到有追兵跟着你们出了城。我便想到你们会有危险……我想看着公子安全回到北方,那里是公子的家。” 不知是不是怀梁看错了,说到家这个词的时候,少年一双异色瞳孔里有些许向往。他又低下头,说, “有一件东西,一个人要我给您。” 怀梁起先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等待着。 一缕青丝,用发带细细扎好,被刺客少年小心地装在怀里,搁在他手心的时候尚有些许温度。 “大公子……”凤儿只说了三个字,怀梁心里立时就明白过来,心头也止不住跟着狂跳,眼眶里有些温热的触动,往日情景画一样在眼前浮现过去又消隐不见。 长兄,他的长兄,总是优雅温和,喜欢开玩笑调侃弟弟妹妹的长兄。 一缕头发,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最终,怀梁用颤抖不止的手将那一缕发带接在怀里,他甚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怀瑾和凤儿,他的脸皮已经僵硬破碎,无法再做出任何表情。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他有给我留些什么话吗?” “他说要您回燕方去,这里危险,”凤儿看着他,又加上一句,“他走的安详,没受痛苦。” 怀梁哑着嗓子说了一声谢谢,那一句话几乎不成调子。他闭上眼睛握住紧贴着胸口的,长兄的发带,因为悲伤而控制不住身子的颤抖。 马车停过,凤儿最后轻柔地向他辞行,然后在怀瑾的催促之下离开。 这是对的,留下他不是个好主意。留下他,就相当于要对付那深不可测的凤凰台,以及随之接踵而来的,一切尚未可知的危险。 而后马车继续颠簸……究竟有多长时间?怀梁并不知道,胸口那一缕青丝,让他失去了所有计量时间的能力。直到马车又一次停下来,他听见怀瑾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说过的……如果你不追了,对我们而言,都是好事。” 怀梁将那缕头发收回怀中紧贴在心口的地方,眼神变得清明,坚毅。他撩开车帘,越过怀瑾直出车门之外,面对他的敌人。 第92页 他所料不错。 展雪。剑客展雪。 他仍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心无旁骛,极为笃定。 他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展雪没有出声回答,只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向着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一种强烈的愤怒压抑在怀梁的身体里,他急需要发泄。他从李重荣手中接过□□“断月”,将折成两半的枪身重新连接起来。 “你们不要插手。”他对着身后的怀瑾和李重荣嘱咐道。 李重荣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怀瑾虽然眼中露着不赞同,但是见识过他的身手,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下马吧。”怀梁说,“若你能赢我,我跟你一起回京城,绝无二话。”他向身后扫了一眼,“但是放过他们,他们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展雪答应了,持剑下马。 弯弯曲曲的山脉在他们两侧绵延起伏。黄尘,古道,一瞬间天地宁寂,只有他们两个孤独地站着。 第 45 章 展雪站在他对面,眼神宁静,仿佛两个人不是要决生死,而正是久别的老友,如今在这黄尘古道上千里重逢。 借着眼睛余光,怀梁看见自己那位异母兄弟从车窗探出头来,一手按在窗框上,脸色有几分苍白, “我们这里有三人,若你现在回去,对大家都好。” 他这样说道,另一手则抓紧了自己的佩剑。 多此一举,怀梁心想。他伸出一只手阻住怀瑾下面的话, “不必多言。” 在他做着这一切的同时,展雪没有丝毫要偷袭进攻的意思——足见此人光明磊落,心地纯正。 他真正攻来,是在怀梁转过头对着他摆出架势的那一瞬间。速度极快,可令任何一个绝顶高手来不及反应便命丧剑锋之下。 可他面前的人是怀梁,而且是持自家兵器的怀梁。他在地上踮脚退开,稳住身形,一道银光脱手刺出。 空气被短暂地冻结了一会儿,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若各按来势,毫无疑问,怀梁的枪会在展雪剑到之前,先一步刺在他身上。 而他也确实如此打算,直到原本应该笔直前行,斩断一切的枪势在离展雪不到一尺的地方,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右偏去。 那柄长剑正压枪锋,从内向外发力,拨开了他的枪尖。 精巧的一着四两拨千斤。若非怀梁武器比他沉重,此时枪就不知要偏到哪里去了。展雪的剑用力抵着他的枪,两人此时挨的很近,怀梁看见他的眼神,全然专注,心无旁骛。 他立即收回兵器,而展雪,毫无意外地抢到了这个破绽,怀梁借势拨开了他的剑,两人重新回到对峙的状态之下,剑锋枪锋互不相碰,都在微微颤抖着试探对方的破绽。 这算拉平一局。 但有了这一回合交手,怀梁也看明白:展雪的剑招已臻大成,无懈可击,要从技巧上压住他是不可能的,只能发挥手中枪与剑相较那不可能被抹消的长处。 长,重。 他挥步而上迅速抢攻,确保在枪尖指到的范围之内,展雪避无可避,只能挥剑迎击,这样的招式有了效果,展雪的剑招,终于在他可见的范围之内,出现了一瞬间的散乱。 虽不过片刻,但对于顶尖高手而言,已经是致命的过失。怀梁将枪尖突然送出,银光如惊雷和闪电一样,几乎是贴着地攻向展雪胸口。 如果这一击果中,那么展雪绝无生还的可能。 这位御卫再一次展现了他精妙到几乎奇诡的身法,怀梁听见利刃破开人体的响声,但很可惜,伤处并不在那足以使他达成致命一击的地方。 展雪在最后一刻选择弃掉手中剑,扭转身形,任由怀梁刺中他身上非致命处——是一个纯粹出于本能的反应。 怀梁缓慢地收起枪。 “公子!”怀瑾道,“不如杀之,以除后患。” 怀梁没有回头看他,仍旧注视着展雪,“回去告诉容落,不论这事是谁在背后操作,我长兄之仇,来日必定一齐讨回。” 他说罢,登车而去。 “太鲁莽了,公子。”怀瑾一边催促李重荣向前纵马快行,一边不赞同地看向回到车里的怀梁,“若果真输了的话,你又当如何?” 怀梁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如果输了的话,你就是北地的主人。有什么问题吗?父亲把你接过来,难道不就是为的这个?” 一提到这个问题,怀瑾就不再有话讲了,只是又对李重荣吩咐了一句快马加鞭。 “再往前到洛口栈桥,有我们的护卫。” “他们就是你所说的接应的人?” “不错。洛口和离山相接处有一段长久无人修葺的古城墙,到了那里我们才是真正安全。”他看了一眼怀梁,眼神中有些歉意, 第93页 “公子别怨我选的地方绕了远路……我们已经是逃亡身份,如果明目张胆的去走官道,未免太过张扬。” 怀梁点头,“我知道了。你安排的很好。” 畅快淋漓战了一场之后,或许是胸中怨气都已经发泄干净,怀梁只觉心中反而少了不少郁结,甚至于看怀瑾也顺眼了不少。 此时太阳已经平西,怀梁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掳获了自己。他干脆不再去猜怀瑾藏着什么心眼,只是由着他折腾。 果然,马车轻巧地绕过了沿路驿站,并且在上弦月刚刚开始在古城墙头露出辉光的时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跨过了栈桥。 春水方生,洛口川下浊浪滚滚,翻涌沸腾,水花击打沿岸陡峭惊峻的山子石棱,惊寒的乌鸦在黑黢黢虬结着的老树林里扑棱着翅膀,偶尔因为一块坠落的山石而成群惊起,乱叫乱撞。但无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马车就这样悄悄地向着废弃的古城墙进发,怀梁发觉不知何时李重荣已将一面银边的苍鹰泅海旗插在他们的车旁。 这大约也是怀瑾一早授意过的。因为古城墙下,果然渐渐有士兵聚拢而来。 “下车吧。”怀瑾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天晚了,总得修整一天,明天才能出发。”怀梁也就向着那些士兵走过去,他并不认识他们,他猜想怀瑾并没有带出燕方王宫里的士兵。 然而,其中却独有一个身影,让他感觉一阵阵熟悉。那身影,远比其他士兵都要瘦小纤细些。 那是个少女的身影,对方此刻显然也发现了他,怀梁看着那个遥遥与他相对的影子,心中忽然一片恍惚。 白锦锦。 白锦锦就在那一片纱幕似的月色,颓败的古城墙与与燃烧的火堆之间向他走来。她身上穿着是怀梁的衣裳,看上去英姿飒爽,虽然神情中透着疲惫。 那是连赶几天几夜的路之后才会有的疲惫。 她向他走过来,眼中有点嗔怒,但是还有一种东西。 怀梁看懂了,心里止不住的翻腾。 她向他走过来,背弃了她的王后姐姐,背弃了自己所有原先的生活,那是怎样勇敢的一个女孩。 怀梁想,她只要往后一步,便是平静无波的京城。在那里,她的姐姐会宠爱她,保护她,她是王后的妹妹,可以在每一个节日无忧无虑,尽情玩闹。她可以等到下一个上灯节,去看看她没有来得及见识的那十里上灯长火,她甚至可以如她之前向怀梁所说的那样,翻过山,去守江的落木岭,去楚庭。 但是她没有转过身逃走,她正在走向怀梁,她的眼睛亮得如两把纯金色的火炬。 她的脸美丽又坚毅,如同雪中新开的梅花。 “你为什么要来?”怀梁想,自己问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一个问题。 “因为我想。”她的眸子那么坚毅,怀梁却觉得她目光里尽是柔情。 紧接着,白锦锦粗暴地一把揪住怀梁的领子,狠狠抓在手里揉搓着,好像要把他活活勒死方才罢休, “你不许丢下我!”她恶狠狠地说着,漂亮的小脸蛋凶恶地皱到一起去,“我不相信你哥哥杀了秦王,而且我不喜欢看不平之事,所以我会尽力帮你洗清冤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我喜欢你,你就不准逃跑;如果你敢逃跑,我会从把你从天涯海角找出来,然后娶你。” 她还用了“娶”这个字。 怀梁发誓,他听见四周有窃笑声。 “这位姑娘能否先把公子松开呢?”唯有怀瑾面色如常地分开幸灾乐祸的众士兵走上前去, “他是未来的北地王,还是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勒死他。” 那张平素冷静自持的清秀脸庞,此刻竟显得有些扭曲,仿佛在极力忍住大笑的冲动。 白锦锦翻了他一个大白眼,“他又不是豆腐做的,再说,我勒死他做什么?”但是怀梁感觉到,她手下的力道渐渐松了。 然后她顺理成章地扑进他怀里,“我冷了,”她小声说,“你抱抱我。” 怀梁抱住了她。 上弦月终于冲出层层叠叠的薄云跃上天宇,清光立时照彻宇内,冲散了落日以来便笼罩在洛口的迷蒙薄雾,在他们的头上,星光一片晴朗。 第 46 章 他们的父亲,宋子衿禁不住地想着,这就是他们的父亲——现在只剩下一寸棺木。 此时正到了落花的时候,清逸馆里有几棵花树,满院子飘飘洒洒。子衿安稳地坐在院子里,他身边就是父亲的棺木,有风吹来,他身上,还有身边的那一方木盒子上,都落满了花瓣。 有些落在他指尖,淡粉色的,花瓣在春晨初阳中闪烁,如同一只只蝴蝶,翅膀明灭。他伸出手想去抓一些,但是他们落了。 第94页 如同性命。 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放着一张琴——他的琴还是父亲教的,父亲对他们每个兄弟姊妹都不乏爱意,交给他们的总是自己最好的东西。子衿小的时候敬爱自己的父亲,却怕极了那个坐在高高王座上的楚王。 虽然从他心里知道,他们本就是一体同源。 如今楚王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他面前只剩下一副漆黑的棺木。子衿用手指扶着那村棺木,心事沉沉。 他把鸣琴鼓瑟的技巧教给自己,抱起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子思轻轻刮他的鼻子,亲昵地叫他“小家伙”。 那时,他漂亮的弟弟确乎是个小不点儿,眼神机灵,目光清澈像是夏江清浅沙洲旁一泓曲水。 子佩走进来了,子衿默默地不说话,但是子佩首先打破了沉默,他问道, “那北方人的话,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或许是空穴来风吧。” 子衿并不主动去想这些事情,他不经意地问着,“即使要刺杀父王,那么又会是谁呢?” “秦王。” “从现在看来,不像。楚庭素无反心,更何况,他们要父王的命,一道谕旨不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就不能是他们故意想要把事情做得隐秘?”子佩固然急躁,却并不愚蠢,相反,他思维敏捷,或许子衿都要逊他一筹, “万秦这些年以来的动作,野心也太大了。” “北方质子进京,守江乌氏久居京城,扶余红玉鸟入主东宫……”子衿絮絮地说起妹妹曾跟他讲过的时势, “所以?”子佩对着他挑了眉毛, “他们不杀手里的,反而杀了来例行朝贡的父亲,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道理。” 子衿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琴,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你要逃吗?”宋子佩开口。 子衿歪了歪头,十分困惑,“为什么这么说?” “总是这样……只要你有不想做、不想提的事,你转身就走。”子佩恨恨地说,“总是这样,从未变过。” “都无关了。”子衿淡淡地说。 “什么‘无关’?!”子佩暴怒,“这是我们父亲的事!有人谋害了他,还不是大事?” 子衿目光游移,过会儿终于“嗯”了一声, “我会彻查。”他说。 “此话当真?不是敷衍我?”子佩逼问。 “当然。”他的长兄低下头去并不看他,语调轻柔,像强装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回去歇歇吧,子佩,你今天火气不小,或许是累了。” 子佩恨恨地丢开手去,却丢不开他温柔懦弱的这个人。他便转身走了,心里觉得看不起他,又放不下他。 子衿直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起了些波澜。 ——可是怎会如此?即便果真有人谋害他们的父王,那又从何查起?他苦闷地将自己关在房中,伸手拿过琴来放在桌子上。 但另一个声音让他的手停了下来。 “兄长,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他的小妹站在他的门口看着他,嗣音的脸上有些不安的表情,但是即便这样,她也依旧端庄美丽。风透进来,扬起她一头青丝,有几缕缠绕在她肩上。 ——他的小妹妹,漂亮得几乎有些不真实;她已经出落成非常美丽的女子,风华压倒他们容颜绝世的母亲。 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猫,他也认得这只黑白花纹的猫,是嗣音形影不离的玩伴,除却它和自己的兄弟姊妹之外,子衿并不知道嗣音有过其他玩伴。 他有时候会想,或许美人如同身居高位,总是清寒寂寞的。 嗣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坐下,黑白花色的猫在她怀里不安地转动了一下身子,似乎预感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并不会风平浪静,它拖长声音喵了一声,伸了个懒腰,从嗣音的怀里跳出去跑走了。 松绿的裙子上印着一个小小的梅花爪印。子衿嘴角边微笑扩大了些许,他宠爱又鼓励地地看着嗣音。 他的妹妹却咬了咬嘴唇,脸上出现一些难为情的神色。 “究竟怎么了?”子衿意识到妹妹的态度不同寻常,于是便追问了一句。嗣音沉吟一阵,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哥哥,那天我看见母亲和小叔……” 惊讶于妹妹罕见的大惊小怪,子衿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上次告诉我,他们有大事商议。” 但是她的眼神止住了他这样的话,那双潭水一样的眸子忽然变得坚毅起来,像是深潭结冰, “我说了谎。” “这是什么意思?”子衿对她露出一个疑惑的眼光,而他的小妹妹只是稍稍把眼神转开,好像在故意躲避着他那样的眼光,过了良久,他才终于听见她的声音,几乎是带着一点不情愿地,低柔好似叹息。 第95页 “我听见他们提起凤凰台……和刺客。” 凤凰台,又是凤凰台。只是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子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心里有些明白过来,知道嗣音话里隐含着的那层意思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用颤抖的声音重新确认了一遍, “此话当真吗?” 嗣音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么大的事情,我岂会胡言乱语。”但是她的眼神却并不如她此刻的话语那般让人信服,她犹豫不定,甚至还带着几分恍惚。 子衿不敢立即去附和她的话。他深知,一旦嗣音所说是真相,那么其后会是一个多大的阴谋。他知道妹妹正在看着自己,但是此刻,他无暇回应她的迷茫。 过了许久,嗣音的声音终于又轻飘飘地在他身侧响起,“大哥……你觉得母妃会和父王的死有关系吗?” 子衿心里乱得很,只能勉强地笑一笑,“我也不知道。”他说,“如果这件事情是母亲所为的,却有什么道理呢?” 他转过头去问他的妹妹,“嗣音,你还知道些什么?还听到些什么?” 但是这一回,嗣音美丽的脸上却现出几分迟疑的表情,“我没再听到了,狸奴忽然从我怀里跑走,撞碎了走道上的花瓶。我怕被他们听见,便没再多留。” 黑白花色身材圆润的猫在地上伸了个懒腰,长长软软地叫了一声,无辜地看着他们。 “那么,我知道了。”子衿对着妹妹安抚似的笑了笑, “或许是你听错了,凤凰台只不过是个文人雅会的地方,父王也带我们去过、玩过的。一群文人,怎么又会跟刺客有关系。” 嗣音欲言又止,可子衿却抢在她之前开口,好像要堵住她的话,也堵住自己的想法。 “你呢,妹妹,你也不要想太多了。父王和母妃一向情深意笃,他们不会跟这件事有关系的。” 他说着,似乎是将自己也说服了。 母妃,父王……他们在春江大祭上的样子多么合宜相配。他再一次确定,这不过是小女孩子一时疑心太过,因而产生的误会罢了。 但是嗣音却显然不肯将这件事轻易放过,她深潭一样的眸子直视着子衿道, “哥,这件事你不能大意,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摇了摇头,“我心里不愿猜度任何人,但是父王遇刺,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我也相信母妃和这事没有关系,但我想……至少她会知道些什么。” 子衿有些震惊的看着他的妹妹,听着她一连串的话语,仿佛她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最后,他郑重地回应道,“我答应你。这件事情我会和老师去商议的,好吗?” 嗣音轻轻点了点头,低下头掩住那两汪绮丽的秋水,子衿总觉得她似乎隐瞒下什么秘密,但是她隐瞒得那样好,严丝合缝,让他无从问起。甚至有一刻,他隐隐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楚庭的公主宋嗣音,而是他们那位心思难测的母妃。 不过,当他将她送至门外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消失了。站在原地的仍是她的小妹,水袖轻扬,眉目柔婉,漂亮得像是一幅画。 他真想将这事当做女孩的疑心太过,但是嗣音的话,终究还是在他心里面扎下了根。 他转过身,回到香案之前,拨了一回琴。三回两弄,终不成调,子衿便知道自己的心也乱了,即便再过努力,他也不能够将嗣音告诉他的那些话当做虚无。 他向来温柔优雅的母妃真的会和他们父王的死有所牵连吗?凤凰台,刺客……母妃,小叔……北方人的忠告。 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一圈一圈的盘旋着,打乱了松桃三唱,又打乱了新起的一段“山意”。 他再拨不下去,但是手却仍然漫无目的的撩着琴弦,妄图撩拨一曲宁静致远的平湖秋。仿佛这样,就可以让那已经运转起来的阴谋之轮停下,从此再为他保有一份宁静的天地。 铮一声响,琴弦乍断。 锋利的琴弦割破手指,洒在木色的古琴上,留下几点殷红的血渍。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那阴沉了将近半天的窗外,随着一声闷雷滚过,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远处的山头笼上一层叆叇的青。 阴云笼罩山顶,将山头的轮廓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远处的湖也披上一层灰幕。 偶有几只来不及归巢的水鸟,急匆匆地低飞掠过湖面。 窗外一池荷花,才出水的叶子也在急雨中轻轻颤抖。子衿痴看着窗外,竟忘记了关窗,等他醒过来时,衣襟早已经给泼湿了大半,连带着手边断了弦的古琴和那张紫檀大案。 就连日前偶得的一张斗虾图,并一张荷盘翻露图,都已经溵上了水,原本工笔勾勒的细致图画,在雨水中染得模糊不清。 第96页 子衿连忙伸手去关了窗,但头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该怎么办。 若嗣音所说为真,该当如何;若嗣音所说为假……他的妹妹怎么会说假话骗他? 若她不是真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又怎会以流言诋毁自己最爱的母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理智告诉他,他应当相信嗣音所说的话,但他心下却仍然是一片茫然:即便自己相信了,又该做什么。 若是真的到了那时候,自己又应当怎么面对母妃和小叔呢? 他并不知道,心里一片混乱,只好伸手收了古琴,将那几张被水溵湿了的画揉揉,随手弃掷窗外。 一直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麻雀,站在他的窗口蹦跳。歪着头,用机灵的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里光彩大盛,仿佛是窥着什么样的秘密。 它会知晓自己的秘密吗?王宫里所有的秘密,它都能够知道吗? 子衿无从得知,他忽然觉得不寒而栗:如果能够知道所有的秘密,那么又何尝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心里再想不起,也不愿去想别的什么了,便临窗选了一张旧时的字帖慢慢地临摹。 第 47 章 进入燕方国境的时候,时间还只过了半个月不到。 对于赶路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快了,怀瑾的所有安排果然丝毫不差。除了展雪那次之外,他们在路上再没有碰到一处守军,想必这都是怀瑾提前打点探知的工夫。 这大大出乎怀梁的意料之外,也让他不由得对这位年轻的兄弟高看一眼。 才过了天涯关。空气明显有了些凛冽的味道。 原本开在路上的一树繁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枝桠。即便沿路峭壁上颇有些十分耐寒的梅花。但是在这样的天气下,也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只除了一些细小的的花苞,但几乎微不可见。 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人家花落时。 寒冷拖慢了行军的速度。幸而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也不担心身后有追兵袭扰,怀梁也终于能够放宽心思赶路。 不过白锦锦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每天依旧开心,怀梁看了她,心里觉得轻松一些。 女孩是为了他才放弃了所有的东西来到这里的。但她却并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只每天依旧若无其事地同怀梁笑闹。怀梁心存感激的同时,也怜惜她:在自己满身伤痛,孑然一身的时候,只有白锦锦还没有将他放弃。 怀梁看着她,他总觉得现在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完美,好像一旦白锦锦离开了他的视线,他们就会顷刻分离,从此天地间他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 而怀梁,将从自己的祖地被驱逐出去,重新驱赶回温吞的秦安和她血光漫天的阴谋之中,成为除去兄长之外第二个鲜血淋漓的祭品。 白锦锦的跳脱活泼之中有种生命的活力。怀梁不得不时时刻刻跟着她,看她从悬崖冰池之边飞快地跑去。很快就在怀梁的眼中变成一个曼妙的红色影子。 怀梁心中一动。紧紧跟上前去,生怕她出点什么意外。 不过,他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可是白锦锦——红玉附佘武艺最为高强的一位女亲王,而他此刻竟是在为她操心! 他正准备喊她,却忽然看见她慢了下来,紧接着飞快地走向一处悬崖的阴影之下,好像在躲避着什么。怀梁跟着她去,她一回头便看见了自己,也不做声,怀梁只看见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眨了眨。白锦锦伸出两根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怀梁立即便心领神会,放轻了步子,缓缓踱到她身边。 “怎么?”怀梁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是你兄弟!”白锦锦压低了声音笑着指给他看,那果然是怀瑾,他正对一些随行亲卫交代着什么,他们离的远了,听不清他说的话。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白锦锦忽然回过头来跟他这么说。 怀梁眨眨眼睛,没想好怎么回她,不过白锦锦也没想着一定要他答这句话,又说下去, “我看着你俩倒有几分相似。”她若有所思地看看远处严肃的怀瑾,又很快将目光收回,看在怀梁的侧脸上。 怀梁别过头去,不觉得自己跟怀瑾有什么相似之处。 “怀梁!”她突然唤他的名字,双眸如金如火般耀灿。 怀梁立即转回头应了她一声,“嗯?” “若我们回到了北方,你立即便娶我好吗?”她突如其来地这样问他,白锦锦有一把极其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还是个少女,天真得让人想要发笑。 他知道现在说些什么能让她开心,但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却断然不愿意哄骗她,哪怕一个字也不行。 第97页 于是怀梁轻轻摇了摇头,把她搂在怀里。 “恐怕不行。”他这样对她说,语气刻意放得温柔,但是说到一半,又带上了斩钉截铁的坚定。 “北方未定,更何况,究竟是谁蓄意谋害我哥哥,也尚未可知。在这种时候……我不能把自己的儿女私情放在最前。” 然后和他预想的一般无二,那双明亮如星星的眼睛黯淡下来。 怀梁更紧地搂住她,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白锦锦忽然又从他胸前将头抬了起来。 “你本该这样的。”她依旧笑得像朵花,“要是你光把女人的事情放在最前面,我又该看不起你了。” 怀梁不知道做何评价,只是低下头,轻轻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 白锦锦忽然从他身旁挣脱开来,往怀瑾那儿跑过去。在那儿站着的文静青年愣了一下,看见他的异母兄长追逐着那道红色身影跑出来,在他们脚下,长风吹动荒草和天青色的冰河。 白锦锦对怀瑾比了个手势就迅速地越过他去,她翻身跃上了自家马背,黑色的长发散在夜风里,围绕在她身旁,如同黑色的遮罩。 她骑着马大笑着,飞快地冲上一处陡坡,脚腕上的金铃一闪一闪。怀梁眼看见那坡道极为陡峭,紧紧挨着就是悬崖,他心里一紧,大声喊道,“你上哪儿去?” 白锦锦又纵马小跑出一段距离,回过头,在月光下看着怀梁得意地笑。 “月色真好。”她说,“这样天气,难道不应该跑跑马?” 紧接着,她又将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这时月色冲破薄云轻雾,彻底涌出天宇,大江在星光下狂奔流淌,水流之白同远处雪地之白混为一色,都不可分。河水拍击悬崖边的岩石峭壁,发出巨大的响声。星月银光将远处的密松林铺满,大路上的雪还没有化尽。 怀梁心里确实担忧她出什么事情,便赶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面前之前,也紧追着奔去。 没过一会儿,他的担忧果然就成了现实,他只听见哎哟一声,眼前那个红色的人影连带着马都不见了,紧接着传来什么东西坠入水中的声音。 他赶紧冲了过去,不由得目瞪口呆。白锦锦整个人站在齐腰深的冰水里,衣裳全湿,脸沾了泥,使底下雪白的部分几乎透明起来,她个头不高,狼狈地想要拔脚出来,却拔出一只,陷进另一只去,像是头被捕兽网扣在底下的小狼崽。 在她身后,那匹附佘小马站起身,悠闲地泅水来到怀梁面前。怀梁脱去外衣伸一只手给她,却低估了水滩里淤泥的重量,两个人摔成一团,都饱饮了几口冰水。 白锦锦挣扎的越发厉害,像是故意在跟天工作物较劲。怀梁不由分说抱住她的腰——他比她高一头多,毫不费力地将她提了起来。 “干什……?”白锦锦双脚离地,身周又围绕冰水,吓得不敢乱动。怀梁一把将她举了出去,随即自己也双手一撑跳上来,他从地上捡起自己唯独没湿的一件外衣,给这个闯祸精披在身上。 …… “出什么事了?” 怀瑾只看见他们回来,两个人全都狼狈得紧,不由好奇问道。两个人头发全湿,怀梁的衣服早给了身边的白锦锦,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些贴身小衣就连一直跟在身边形影不离的那把名剑镇声现在也是一半黄泥,一半绿水。 怀梁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不光是李重荣,就连一向是冷静,处变不惊的怀瑾都忍不住稍稍勾起了嘴角,好像抿着笑。 “跑马掉进水滩里。” 怀梁低声说,算回答了怀瑾的问题。 总算听他亲自说出了口,这一回李重荣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怀梁有点恼羞成怒地皱起眉毛低声喝道, “还不快去找干衣服!” 一串更加清脆,犹如银铃般的笑声就从身边传来,向他昭示盟友的背叛。怀梁皱着眉头回头一看,果然看见白锦锦正伏在他身上笑得直不起腰来,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也贴在脸颊上。 怀梁拍了拍她的后背,“把衣服换下来烤烤火去吧。” 但是忽然间,他脸颊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怀梁一愣,意识到是白锦锦当着众人亲吻了他的脸颊,怀梁的脸登时变得通红,耳畔又传来善意的大笑声。 到了当月的廿三日,大津城黑色的轮廓终于在天边浮现出来。所有北方人一看到这座城池,都松了口气。 至入城中,是四天之后。怀梁先去安顿白锦锦,而后者对此的反应是—— “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也没什么额外需要的。” 她顺理成章地赖在怀梁住所的一处偏院。又两天之后,她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第98页 “老师!”她见了这人,既惊且喜,“你怎么从可丽兰过来?” 无患子一身道袍,里面也换了新夹袄,手中托着竹柄拂尘,随身有几个年纪不大的随侍,二男一女,一架马车,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当然是随你来。”无患子微微一笑,将话说得很好听。白锦锦却绕着他走了两圈,打量着, “那之前怎么不见您‘随我来’?” 她问得相当刁钻。无患子用拂尘掸了一下这个突然凑过来的姑娘,轻声训斥, “一个招呼都不打,突然跑出去,还敢在这里嘴硬。你和你姐姐都离了附佘,这里多出不少事。”他又问,“如今你既然到了此处,恐怕是不准备再回去了吧。” “当然。”白锦锦对答如流。 无患子苦笑,“我就知道如此。” “谁跟你说的?” “你们一进天涯关,诸位亲王的眼线早把你们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无患子教训她,“你们也该更谨慎才是。” 白锦锦撅着嘴,“又不归我说了算。” 怀梁并不介意再多一张吃饭的嘴,更何况,无患子所说的“附佘多了不少事”,也让他相当在意。 第 48 章 寒冷席卷了他一切神智。 他脑海中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怀梁的枪尖上一抹流光,寒冷得惊人,寒冷得像是那位淡漠的北方公子家乡的大雪。 但是展雪毫不畏惧地迎上去了,在剑与枪相交时那一片模糊的光影里,他大伯的脸忽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教他用剑的男人。 他将剑法教给他的时候,展雪还很幼小,每当大伯看见他后退,他便会用一只独臂止住他的剑势,或者用一根木棍拦住他的去路。 更多的时候,大伯让幼小的他直接绊倒在地,因为摔疼了而哇哇大哭。 向前,展雪,他说,你自然可以用计谋,可以左右闪避,甚至也可以假装后退,但是你唯独不能真的后退。 他说,后退,会让对手看出你的心。 如果我和对手差得很大呢?在梦境中,幼小的展雪这样问道。大伯的脸庞模糊,声音飘渺,展雪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遍, 如果我真的打不过,还要继续打吗? “那当然就是不打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打不过还打,你莫不是傻了?” 不,那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宁静淡泊的声音。大伯说话的时候永远不会有这样强烈的语气。而这个同自己交谈的声音,轻佻,高扬,尾音轻轻挑起来,有玩世不恭意味。 分辨清楚了这一点,大伯严肃的脸在他的记忆中便迅速虚化,并且一下子消散了。强烈的光开始往他的眼皮里钻。展雪用力闭了闭眼睛,想要阻挡光的射入。 太过强烈的光芒开始让他躲藏在眼睑下的瞳仁直发疼。这种折磨人的刺痛让他本能地闭紧了眼睛,希图让疼痛减缓些许。 但是没有用。不仅如此,他下一秒还清楚的听到干脆利落地一声“唰”。似乎是有谁飞快地打开了原本遮住窗口的帘子,并且对他此刻的处境没有丝毫怜悯同情之意。 于是更多强光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展雪在适应了一阵之后,只能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 下一秒,疼痛仍是他感受到主要部分,但是这一回不再仅止于眼睛上的疼痛。他全身的痛觉都在恢复,所有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一样地疼了起来。 借着光,他看见那个把他拖回现实的始作俑者。对方此时正抱着手臂,耐心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恢复知觉。他没有要上前来的意思,也没表现出太多的关心。 他的脸背着光,因而展雪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那个出现在他耳边的声音非常陌生。 他想,自己从前应该不认识这人。 又过了半天,那人疾走几步,把脸凑上前来,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用力挥了挥, “真傻了不成?” “暂还没有。”展雪估量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境况,非常诚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扯过一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 “你身上带着伤,又从山坡上滚下来,没死就是万幸了……我还以为会傻呢。” 展雪疑惑道,“那难道不是个悬崖?”因为在他记忆中确是如此的。 男人睁大了眼睛,特意把脸也凑到他跟前来,细细打量了他一回, “你不会是真的傻了吧?哪有人掉下悬崖才能活的?你以为你是在听戏吗?” 展雪从他话里听出明显挖苦讽刺的意思,于是他便闭上嘴不说话了——他向来不是喜欢跟人争辩的性格。 他用这段时间静静打量着四周环绕着他的陌生陈设,再显然不过,这里是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那些陈设都甚为新巧,即便他从小在宫里长大,新奇的东西看过不少,可这看似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却仍有许多他叫不来名字的小玩意儿。 第99页 最终,他的眼神还是落到那个一直坐在自己身边喋喋不休,坚持不懈地追问自己傻没傻的人……脸上。 此人眼角有细细皱纹,皮肤却异常光洁,单看他的侧脸,丝毫看不出年龄的流逝,也说不出他具体的岁数。 紧接着,展雪的目光就被他的下巴吸引住了。 那不是一个十分对称的下巴:他左侧的下颌骨,有一小块地方凹陷下去,烧伤的紫红色痕迹一直覆盖到脖子上,像是一朵诡异的花在他颈侧开放。缺失的那一大块皮肤被精金勾成的细网补好,骨头则是用架子重新接合的,随着他的头颅左右转动,展雪甚至还能看见里面机括层层咬合,听见吱吱的响声。 一阵风忽然吹进来,将打开的窗帘再重新盖上。屋子里陡然间变得阴冷,因为陌生人奇异的面貌,又多添一份诡谲。 展雪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警惕地注视着他。 “别怕别怕。”男人的语气却非常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看着展雪畏缩的样子好脾气地笑了起来, “我只是丑了一点,不会吃人的。” 他刚想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他们背后的门忽然被敲响了。展雪没有丝毫防备,又恐于他非同寻常的面貌,被吓得当即就是一抖。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盈盈。他站起身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面容苍白,身材高挑的女子。 女子身后跟着两个木头做的童子,每人头上顶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托盘,脸颊上还涂着两团大红的胭脂,因而显得非常喜庆,和屋子里素净的陈设格格不入。 “哎呀,我夫人来了!” 男人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像个小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那两个木头人似乎也能够听懂人言一般,随着机括和齿轮转动的声音,他们平稳地移了进来,那些盛在托盘里的东西,没有随他们的动作洒出一星半点。 展雪被眼前这奇异的景象所慑,坐在床角一动也不动。 男人自如地从托盘上取下冒着热气的汤药,把展雪从被子里拉出来,又把药递到他手中。 “公孙满月。”他和颜悦色的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这是我夫人桐儿。” 展雪一时还没有办法从这样大的冲击中恢复神智,他捧着碗呆呆的看着他。明明是冒着热气的碗,奇异的是竟然一点儿也不烫手。 看他长久地没有说话,公孙满月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救了你,你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展雪一下子回过神来,他低下头去,“多谢公孙先生。” “这样才乖,把药喝了。” 公孙满月像是对待自己孩子似地摸着他没有梳起的长发,用修长的手指梳开他卧床的时候头发里打着的那些结。 那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也转过头来笑盈盈地望着他,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有魔力一般,展雪就在那样的注视下一口气把那碗难喝得要命的药全部都灌了下去。 女人笑着抽走他手里的碗,也同样摸了摸他的头发。 凑近了,展雪看见在她的脸上也像是公孙满月那样,有人工修补过的痕迹。只不过公孙满月是在下巴和脖子上,她则是在左边的脸颊,公孙满月用精金镶补皮肤,而她则是用一种亮闪闪的材料,微微泛着蓝,像是某种柔软的水晶,或者珍珠粉。如果不凑近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无损她的美貌。展雪见过很多美丽的女人,但没有一个可以比得过她。 那附佘的女主上,入主后宫凤位的白瑟,极妩媚动人的一双浅金色凤眼,如同锋利的刀剑,有种让人心折的锐利之美。 北方的小公主怀玉清冷如梅,那双眼睛如同美丽的琥珀,但总是清清冷冷,即便对着自己的丈夫和主君,也丝毫不假辞色。她有种凛冽而不可侵犯之美。 但是这个女人的美貌尤其不可思议,她那么漂亮,几乎是有些出格的漂亮。五官安排的位置都是天衣无缝。虽然从进来到现在,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仅凭那双眼睛,就让人神魂颠倒。 相比之下,站在她身边的公孙满月,容貌气质几乎都可以说是平庸。身上那份若有若无的的江湖流气,更或许会让一些人深感厌恶。 她和他并不相配。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公孙满月的眼睛又弯了起来,“别这么看我了,”他说, “如果我们俩的脸不是用这种方法修好的,恐怕你现在看到的还会恐怖上百倍。” 他突然一下子凑到他面前,好像吓唬小孩子似地,故意要吓他,“会有巨大的伤疤,露出来的骨头和筋。” 第100页 紧接着,他飘然抽身,拍了拍展雪的肩膀,“你得感谢我,没让你的眼睛受此等荼毒。” “你们是怎么……”展雪一时好奇,竟然就这样问出了口。但是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他的家教严厉,是那种说话要三思而后行的人。 更何况,不用三思他也已经意识到这句问话极为不妥,因为凭肉眼也可以看出,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必然极为可怕,不可妄言。 但是公孙满月只是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工坊爆炸。那时候我还年轻,做东西难免控制不好火候。难为桐儿跟我一起承担苦果了。” 桐夫人忽然抬起头注视着他,虽然她依旧一语不发,但是展雪偏偏从她眼中看出了些许……歉疚? ……又或者是一种更复杂的,而他又尚且不能完全明白的感情。 公孙满月却只是神色淡然地说下去,“阿桐的声音也是那个时候没有的。” 怪不得,她自进来起未说一句话,这下子就明白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非常明智地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提起了另一个他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他未能完成容落交给他的命令,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回去向自己的主君复命。 公孙满月则回答他,“这里是未雨山庄,我家。” 第 49 章 未雨山庄的公孙满月是个奇怪的人。 展雪与他相处不久,便有了这样的感想。 他总是终日坐在他的书房里研磨雕琢什么,有时进入烧着炉火的工坊,那些运转灵活,如同真人的送茶童子,房檐下挂着的小鸟,展雪后来知道,都是他的手笔。 这样的人,本应该是扬名天下的巧匠。 未雨山庄里却经年沉静,展雪自来之后不曾见他为任何人打开过大门,更遑论访客。公孙满月喜欢说话,常来和展雪聊天。可是他也同他巧夺天工的石刻木雕,机关人偶谈天说地。 但是有时,他又沉静的可怕,如果不是展雪主动来找他,他可以一天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花架之下细看某一朵花,临港观鱼,又或者是他不会说话的妻子面对面坐着,用眼神传递着一些展雪看不懂的默契。 桐夫人永远都站在他身边,赏心悦目地微笑着。她的微笑极美,展雪不知为何从心底对她油然而生莫名的亲近与好感。 除却他和桐夫人之外,展雪再未在未雨山庄见过第三个人,偌大的一处所在,竟然连侍女仆从都没有一个,唯独许多木头机关的奉茶童子,在小径和房间里穿行。 剩下的,大约就只有唯有荷花池当中养着的那些锦鲤还算得上是些让人开心的活物,虽然不见谁来喂,但是它们却每一日都自顾自游得欢快。 往后几天,展雪坐在公孙满月身边看他垂钓,他钓上一条之后便用手卸开,笑吟吟地给展雪看里头结得精巧的机关。 展雪不由得想,在他到来之前,这个工匠是生活在怎样的一片寂静和孤独之中。 这是一处非常偏僻的所在,他曾问过公孙满月,自己此时距离京城究竟有多远。他只记得自己受命去追怀梁一行人的时候,带着“秦剑”们足足赶了几天的路,但彼时他自顾念着使命在身,并没有安心去计算路程,何况后来的事情发生之后更是一片混乱,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离秦安究竟还有多远。 不过他心想,若自己养好了身上的伤,必然是要立即回去的。 即便容落此人绝不讨人喜欢,但自十三岁起,他就在容落身边服侍,展雪对自己的这位主君有些忠犬一般的信赖,更遑论他深深挂念的大伯和父亲也同在彼处。 虽然展雪从未喜欢过那锦绣繁华的秦安城,倒有些依恋公孙满月在此处筱寂的生活。 不过他也未曾想,自那日辞别京师之后,自己竟然足足赶了将近百里的路,才追上怀梁一行。 由此一事,就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背后操纵之人也十分精当。如果来追的人少几分敏锐,他们甚至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逃走。 人们说,王妃的长兄以弑君之罪,被新帝鸩酒赐死,她的次兄则逃亡北方。展雪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北方公主:她穿着颜色艳艳的裙裾,越显出肤如凝脂,眉目清冷漂亮如一张善于留白的水墨。 等他的伤再好一些,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展雪第一时间便发觉自己有很长时间都没再见过自己的佩剑。 那是十五岁时伯父的赠物,他从不离身。他几次想要询问公孙满月,可是不是赶上他和桐夫人一处闲坐,交换字纸,让他自觉不便打扰,要么就是是赶上他正在钻研某个偶人身上的机关和肩胛处的结合,他更不便多说什么。 第101页 直到公孙满月自己看出他的异常。一日他来给展雪送饭,身后领着一串奉茶童子。 从这件微末之事,也可见他是个懒惰的人,小到筷匙调羹,大到盆碗汤盏,他都不肯自己伸手去碰。 直到最后一个偶人也顶着托盘滑出门去,公孙满月却不肯走了,他坐在展雪身边托着下巴, “有好些天你都心神不定了,你在找什么?” 他的问话让展雪的心情陡然间轻松起来,仿佛了了一件大事。 “我的佩剑。”展雪试探性的回回问,“先生可见到了吗?那是我大伯的赠物,万不敢丢失。” “你的佩剑?”公孙满月忽然笑起来了,展雪却不知他为何要笑——他的一把下落不明的佩剑,这是件好笑的事? “那不是你的佩剑。”他说,“那确是一把好剑,可又怎么会是你的。” 他眼中微微眯起,几似有怀念之情。 最开始展雪并没将他的后半句话仔细揣摩,他只是从前半句话中得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么说,先生果然见过那把剑!”他请求道,“可否将之赐还呢?” 公孙满月不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工匠异样的神情忽而在展雪心中投下一片影子,此时再仔细琢磨他的后半句话,展雪只觉得他别有深意了。顾不上委婉,他索性直接问出心中所想, “先生认识这把剑?” 坐在他对面的人慢慢眨了眨眼睛,好像此时方从自己那恍惚的深思中找回神智,他似觉得这样盯着展雪不妥,便垂下眼睛不看他,伸出手去从剩下的托盘里拿过一只瓷杯,转而低下头去,看手中那杯碧盈盈的茶, “我怎么会不认识它。”公孙满月慢慢地说,“它是我铸的。” 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谈论一把剑,倒像是在缅怀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人。展雪看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点着杯子的外沿,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微笑, “你刚才说,这把剑是谁赠你的来着?” “是我伯父。” 他原本就知道那并非一把普通的剑,虽然自己用着并不趁手,但是其形其制,都丝毫不输给自己在宫中侍剑的时候所拿过的那些王家宝物,甚至于,还隐隐有压倒之势。 只是他也从未想到,大伯随手给他的这把剑,从小到大,他形影不离的这把剑,竟然是眼前这个人的作品。 这大大出乎展雪的意料之外。 公孙满月的手段,即便说是天工造物料也不为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够请得动这个人铸剑。而这样一把剑,又是怎样流落到秦安守将的手里。 公孙满月并不察觉他此刻震惊的情绪,还能够十分平缓地接着自己之前的话头问下去, “除了剑以外,你大伯有没有给过你什么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对。”公孙满月颔首微笑,“比如说……一把匕首。” 展雪摇头,他没听说过这个。 工匠放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茶杯,“这把剑原是对剑,和一支短匕互为雌雄。” 他漆黑的眼珠朝展雪的方向动了动,但是,当展雪对上他的眼神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里空落落的,不是在注视着他,而是在注视着虚空里极为遥远的某一点。 “我把它送给了当时天底下最好的一位剑客。”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叹息。 “后来呢?”展雪下意识就问了一句。 这把从他会用剑之始便伴他左右的剑,这把同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剑,在公孙满月口中,竟像是另一个他不知道的故事。若真如公孙满月所说,它曾经是天下第一剑客的一把剑。 “后来?……”公孙满月说,“我听说,他并没好好用它。那把成对的匕首,他送了人,那人又拿着它去刺杀当时的王上。闹闹穰穰的好一阵子,然后消息也就渐渐没了。” 他脸上忽然浮起一抹极淡的微笑,“再后来,我便再没听过那匕首的下落,想来是被扔掉了。” “那么那位剑客呢?”展雪追问。 “我不曾再见过他。”公孙满月脸色平静, 他伸伸腰站直了身体,“随我来,你的那把剑在我这里,要的话,便给你看。” 展雪便披了衣服,随着他走出去。 小池畔水榭旁的花全都已经开了,这里是比秦安更向南偏的所在,因此春天在这里的痕迹也更为秾丽。 自己走的时候,秦安街市上花还没有尽开,但是在这里的走道两旁已经有奇花异草,争芬斗艳。 一排鸟儿挂在精雕细刻的房檐之下,他不小心碰着笼子的时候,鸟儿便开口歌唱,声音婉转。 他心里明白,这些只怕也是机关偃术的产物,他心里啧啧称奇,不由更加惊叹于公孙满月的手艺。 第102页 这样的工匠,当是能配得一位天下第一剑客的。 但公孙满月却仿佛对自己的手艺并不上心,展雪经常看到他将一些几似天工造物的小玩意儿做出来,却随手赏玩几天就丢掉,又或者是拆了另做新的。 像是小孩子玩腻了玩具,便随手弃置一旁。 这人身上有种天真无邪的豁达气质。 只是公孙满月口中的故事,于他而言全然陌生。 他从不曾听旁人对他讲过这些故事,大伯沉默寡言,说话的时候总是命令的口吻,自然谈不上对他讲述过去的事情;父亲虽怜爱自己,又半疯半傻,常常要他照顾,故而展雪也未曾从他口中听到过任何的故事。 对他来说,这柄名器,也不过是伯父在自己最初学剑的时候,漫不经心地丢到他手里的一把普普通通的剑。 公孙满月带着他慢悠悠地穿过花廊,踱进小池边的工坊里,将那把摔脱了把手的剑取出来给他看。 “你掉下来的位置不太对,剑给摔坏了。不过……我愿意替你重铸它,”公孙满月伸手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 “正好,这剑原来的主人比你高些,因此你用着想必也不合手。”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又踏出门去,并不回顾。展雪突然从后面叫住他,等公孙满月回过头看他的时候,他又禁不住低下头去, “我伯父是京城守将,我……我可以回去替您问一问,这把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公孙满月说这个,但他想,工匠应该也是爱极了这把剑的。 当他用手指拂过剑身的时候,如同抚着心爱老友的肩口和胸膛。 但公孙满月摇着头笑了,“你用不着与我说这些个。” 他说,“我只是个铸剑人,我不会用剑。刀剑长矛,机关弩炮,在我手中都是死物,只有到了会用的人手里,才是杀人的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宁静,似有禅意。 “我不在乎它究竟去了哪里,又是谁赠给了谁。不过……”他忽然冲着展雪诡秘地笑了笑,“你想知道和这剑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名字?”展雪乖乖地追问。 公孙满月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了,“这把剑名为薰风,而那把匕首,”他似是有心无意地顿了一下,“和你同名,也叫斩雪。” 第 50 章 我就要走了,姬卿尺说。 怀玉想要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到她的话,但是稍一动作,便身不由己地左右晃了晃头。……那副凤冠,让她感到十分沉重,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掉落下来。于是她只好稳坐原地,而姬卿尺只看见她嘴角上一抹浅淡的遗憾。 “公主在这里要自己保重,”他说,“您在这里的敌人,还很多。”紧接着,他便用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她。 “你是指白瑟?”怀玉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戴在头上的那幅凤冠,头一次让她觉得有了实体,渐次而变成了一种安慰,她浅浅笑了笑,神色幽静, “多谢公子关心,但我想她暂时还伤不了我。”蜀王公子眼中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但是随即就变成了欣慰的笑容。 “小公主能有这份气魄的话……”他说,“那想必公主的哥哥也可以安心了。”但是随即,姬卿尺脸上的笑容立即隐去,他抬起袖子在唇边掩了一下, “我失言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极轻,仿佛是怕触及怀玉心中隐痛。 怀玉的眼神也黯淡下来:她温柔的长兄,从前是她的安慰,她的一抹光亮,现在成了她心中一块碰不得的伤疤。伤的日子太浅,还没结痂,只要一碰,便鲜血淋漓。 但是她仍然用尽全部的力量,对着姬卿尺使劲摇了摇头,向他示意无妨。 纵然有再多不愿,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跌宕起伏的程度超过她过去在北方度过的整整十五年。怀玉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若没本事将所有该隐藏的东西都隐藏在心里,那么,就连上苍也不会眷顾她了。 于是她又一次地,将自己隐隐作痛的伤口藏起来,对着姬卿尺坚强地微笑,眼神里唯有坚定一色。她又一次向他确定, “白瑟不会是我的威胁。” 这一回,那守江王的养子却轻叹了一声,向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说王太后娘娘。”他说。 怀玉坐直了身体,“你是话中有话……公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姬卿尺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或者说她确实回答了,只是语焉不明,意义模糊。 “我现手中证据还不够,我不能向公主确定,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您在这里,还有很多的敌人。” 只是他已下定决心要置身事外,只能以言辞支持这位年轻的王后。 第103页 他的话在怀玉心里激起了一丝波澜,但是这波澜,她并未表现在脸上。从表情看来,她仍然不为所动,唯一的动作也仅止于意义不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姬卿尺眼波微微一转,随即便站起身起来同她告别, “明日,在这城中公主就不会再见到我了。” 怀玉忽然笑了起来,直到这一刻,她终于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完全真心的话, “我觉得这对公子来说,正是一件好事。” 姬卿尺想了想,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也是,我这样的人只有小聪明,却无大眼光,如果留在这里,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是滚回我在守江那一亩三分地,对酒赏花,无灾无难而到白头的好。” 他起身告辞,怀玉发觉他手中拿的仍是那一日初见时那把扇子,他平时打扮举动都极有潇洒之概,如此一衬,更显得风流俊美,一时压倒前朝名流。 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留在这里。 他渐次穿过一道道宫墙,暗红色的琉璃砖瓦在他身边陆续擦过,姬卿尺却是一身干净的白:他心性到底太过干净了。留在这里只能变脏,像是那些砖瓦,红彤彤地,好像吸饱了鲜血。 他仍旧微微笑着,他的笑总是透着一股玄妙的味道,似乎万事都不在心头,又仿佛藏着很多的秘密。他总是那么一副闲散的样子,又似乎是一种极为聪明而克制的明哲保身。 但是怀玉知道,这位守江王的公子明里暗里帮了他们很多。不论是为了什么,怀玉都一样感谢他。 或许离开这里,对他而言确乎是一件好事。 怀玉沉默着送他出去,侍女们跟在他们身后,总有几个因为那风流俊美的守江公子不经意地一扫而红着脸低下头去。 在宫门外她看见姬卿尺带来的全部人手,大队人马已经在整顿车马,只待姬卿尺一声令下。最前方独有一辆装饰贵气,和其他都不相同的马车,风吹帘动的时候,隐隐能看见一个老人的形状。 那是守江的王?……姬卿尺常说他是他们父亲的旧日好友,可是直到今日,怀玉也还没有正经看过他一面。 她此刻走上去,风烛残年的老人正斜坐在那幅车马的帘下,干瘪的眼皮微微颤抖,似乎正在假寐。 容落袖着手站在内宫门外,下巴微微扬着,眼睛里只映着苍茫一片天空。只是在姬卿尺走过他面前的时候,容落才稍微将目光放低了一点,往他的方向瞄了一眼。 姬卿尺也不理他:平常他见到容落,总是笑眯眯地扬起手中的扇子,先打招呼,但是这一回,他第一次面对着容落的时候,也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对上容落的目光,他才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将头探进那副马车上,低声说了一句, “父王,我们要准备启程了。” 那马车上的老人许是听见了,许是没听见,没有回应。 容落站在原地,一直冷淡地盯着很远的地方,直到守江的旗帜也消失在那里,再也看不见了。 怀玉知道,她在这里失去了最后一个朋友,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关于往昔的记忆。 从前的时候,姬卿尺有时进内宫来,还同她说些关于怀梁的事情。 可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再见到自己的二哥将会是什么时候;她甚至不能再听他说那些事情,也不能再藉此感到任何宽慰。 容落往怀玉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走吧。” 但是怀玉没有动,容落也没有动。 入夏的天气已经渐渐转热,但是他的身形仍然单薄得可怕,脸色也依旧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有时候怀玉甚至会觉得,他的身体自入夏以来仿佛越发差了。 也有时,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他,可是她只要一伸手,便会发觉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可怕的鸿沟。在那道鸿沟里她长兄的亡灵挣扎着探出头来,痛斥她的背叛。 怀璧几乎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他对她笑,用温暖的手抚摸过她一头浓夜色的长发。 怀玉也未在幻觉中看见过长兄的死亡,由是在她的印象中,怀璧永远是一个温柔的影像,怀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还能看见他微笑着的俊秀脸庞,他站在北方的深雪里,一身北地红衣如火烈烈燃烧。 她几乎有了些卑劣的庆幸,那一天容落把自己拦住没有让她见到长兄的死,也因此阻止了自己的记忆深处埋下一个可怕的影像。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容落似乎是皱了皱眉。他向前几步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怀玉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甩开,身边的宫人都垂着头,即便有人看到了这个极为失礼的动作,但是无人敢出一声。 第104页 这位平素冷漠威严的新帝没有当场动怒,只是简单地抽回自己放在空中,因而稍显有些尴尬的手,语气也听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低下头在她耳边说话的时候,有一些淡薄的悲凉。 “你当真不肯再原谅我?” “臣妾不敢。”怀玉稍稍屈膝,在原地对他行礼,她的发顶因为这个动作而远离了容落,那裹在冠冕和华服中身形单薄的男人静静站在她身边,未动,也不置一词。 怀玉仰起头来看着他,眼神宁静无波。 容落只好独自站在那里,风将他的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 第 51 章 容落只好独自站在那里,风将他的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 他喉咙里呛进一点凉风,就低下头咳得惊天动地。怀玉又赶紧过来看他。 “无……咳,咳,无妨。” 容落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一边把她往外推。 “病气扑着了你就不好了。” 怀玉扯着他的袖子细细看他一回,看见他双唇如死灰一样的白,唇缝里却有一抹突兀的血色,禁不住惊讶又恐惧地“啊”了一声,手里一直握着的手帕落在地上。 容落听见她喊出声,赶紧强制压住咳嗽,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 “不妨事的。”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抹了一下, “不过是咬了舌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玉稍稍放下心来,又见容落从容俯首,低下身去为她捡那块手帕,怀玉伸手要去接,容落却忽然低头看了看,将手帕攥在掌心里,收回手去。 “脏了。”他说,“不许再拿了。” “你明明自己还拿着。”怀玉对他开口反驳,容落听了这话,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却绽开一个笑意,抿了些血色的苍白嘴唇,显出几分艳丽。 “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得对。”可却不甘放开那方手帕,用手指肚磨蹭着上面针脚细腻的刺绣。 “这是你绣的。” “这怎么看得出来?说不定是添香和奉锦呢。”怀玉含嗔带怯,斜了他一眼。 “他们俩的针绣是在宫中学的,不用你这样的针脚。” 容落将那块手帕藏在袖子里,“我留着了。” 怀玉闪动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在他身边既感到安和,却又为这种安和有些莫名的愧疚。她一时想不起,自己本来是要离开他身边走掉的,只记得对他说, “你要说话的话,也别站在这儿,看风吹了回去又咳起来。”怀玉将眉头皱起来,看着风勾勒出他瘦削几乎见骨的身形。 容落笑了笑,好像想答应她。但他突然住了口不说,眼睛直直地往她身后看。怀玉也跟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认出那是容落一名心腹, “臣妾多留不妥。”她很识趣地说了一声。 容落脸色沉了一下,抱怨一句扫兴,他听见怀玉的声音,虽然“嗯”了一声,却似又很舍不得她离开,用一双苍白的手牵住她的袖子。 他的手很凉,好像没有一丝生气。 怀玉有些忧心地盯着他,只听见容落在耳边说,“晚上再来见我,可好?” 这句话跟他平常的语气都不同,有些恳求的味道在里面。怀玉吃软不吃硬——她今年也未满二十,是个会为一句温柔的话就心神动摇的年纪。 于是,怀玉点头称好。 “说吧。” 那个身影终于全然消失在视野之中,容落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寒江城城主许文昭大人求见。” 容落冷笑一下,“来的好,我正愁没地方找他,让他来乾和殿。”他对侍从这样吩咐。 许文昭是寒江城的城主,寒江城位在天涯关和栖碧城之间,是进入北方的门户之地。 “怀梁进入北地,此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容落冰冰冰地问他,他与这个城主之间隔着张帘子,表情藏在帘后,让人有难测天威之感。 “这……”许文昭面露难色, “回殿下,一个月前臣下便动身启程赶往京都,为殿下,怀玉娘娘和白瑟夫人预备下今年上京的贡品。这事出时,我不在寒江城。” “那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臣下失职,请殿下责罚。”许文昭低着头。 一帘之后,容落静静看着他,新君的沉默令人提心吊胆。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既然不知道就没有什么罪过,无需担心。你站起来说话吧。” “怀梁公子的事……”许文昭揣摩着他的心意,说到一半却被他打断。 “此事你不必再管,我已派人追查。” “是。” 容落又道,“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殿下请讲,臣下必定遵命。” 帘内人好像被逗笑了,帘后传来笑声, 第105页 “解除何冲父子在寒江城的兵权,让他们回来吧。” 他平和地说道。 许文昭却感觉冷汗爬到后背上来,他颤抖着声音开口。 “但是……”话说到一半就噎住,提心吊胆地看着帘后清瘦的人影。 “但说无妨。”帘内传出的声音轻盈飘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十分温柔。 许文昭大着胆子说下去。 “何冲将军是先王御封的镇西将军,寒江,栖碧二城,全军皆由他掌管。如今质子北归,正是用人之际,为何却要叫他们回来?” 帘内人身子往前倾了倾,“质子北归不假,不过怀梁公子此去,绝不是要跟我们开战的。所以此时北方也不宜留有重兵,免得生疑。” 但果真是这样吗?虽知道这位秦王殿下跟北地公子有内兄之亲,许文昭还是忍不住要狐疑地往帘子里打量。 他却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个黑色模糊的人影,他一时间有种感受,仿佛那帘子里坐着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只是个虚幻的影子,任何人都无从猜知他的想法。 他只得低头应承。 “臣下明白了,立即就去知会何冲将军。” 容落应了一声,“也不是要让何老将军从此赋闲,让他还回京师来,镇守银华城,这也是重中之重。” “如此,老将军也必然能安心了。” “很好。”容落最后又笑了一声,缓慢地对他吩咐。 “明日还要见母后,长途奔波也累了,你下去休息吧。” 许文昭告退,容落早早回了寝宫等着怀玉,却被引泉告诉王后出了内庭,在白壁楼赏花散心。 “不必急于叫她回来。”容落对引泉吩咐道,“让她也多在外边散散心。” 他放下了这件事,自己也登上殿中一处高楼,秦地不比楚庭,甚少修筑亭台楼阁,此处是宫中为数不多一处仿楚的建筑,为取新奇,楼壁上有大家按楚庭典故绘制画图,虽如此,整体还是使用秦地砖瓦雕梁, 他耐心地在阁楼里坐着看一本宋平凉公收录的前朝《自然道法轶事》,一直到觉得脖子有点酸了,才抬起头来。 此时正是夕阳沉落之时,赤与金二色在阁楼中交映,楚人传说中头顶生有一角,浑身彩鳞的奇兽正与手提长剑的魔王追逐争斗。引泉在屋角点起了一支烛台,屋内却有些昏暗,因而显得鬼影幢幢。 他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去,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他知道必有人会向此处赶来,在夜幕降落的时候进入自己的寝宫相见。 容落平生甚少去期待些什么东西,因为他所有的期待都曾经以荒谬的方式落空。想要什么时,他会看准了,再用合适的方式取到手中。如不能时,就干脆放弃,心里没一点不平之意。 但此刻,这一个小小的期待,就像日月之交投落在他桌上的一点光,沉沉浮浮,救人出苦海万千重。 他一面觉得自己很荒谬,并为此嘲笑自己。一面又切实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竟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等待而有了光彩。 到了日光全然隐没,月色高升的时候,那个小小的玉人儿终于站在他的门前。 容落放下笔站起身来,快步往怀玉的方向走去。怀玉对他乖巧地微微笑着。 也许赏花的确让她心情好些。 “花开如何?”容落问道。 “别提了,这两天赶上集会,街上闹闹嚷嚷的,就有一束好花,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把外面那条街给你拆了如何?”容落对她调侃。怀玉道,“你又乱讲,那条街比咱俩的岁数都大,真为我一个人就拆了,像什么样子。” 她在容落对面坐下,容落有点遗憾地看着自己身旁的那把空椅子。 “再说了,那街上也是个很好的去处,不单宫外人喜欢,连我这个宫里人要有了机会,也想出去看看。” “是吗?”容落笑了,“那要真有了机会,我们就一起出去。”两个人又坐着闲话了一会儿,容落终于将一件正事对她提起。 “你哥哥如今已身在北地了。前些天刚往这边寄了信过来。” 怀玉脸色沉了一下,“他私自离京,你会处置他吗?” 容落隔着桌子抓住怀玉的手,怀玉起先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往回缩,但最终却一动没动。 容落将那只手在自己手里摩挲着, “不会。”他轻声道, “他回去是为了继承王位,北地不可一日无主,我明白他的意思,不会对他过多为难。” “更何况……”唯独在此时,他开始躲避起怀玉的眼神来,“这也算我欠你们兄妹三人的。” “怀璧公子之事,我仍然会彻查,我找出真相绝不罢休。” 第106页 “如今……你都找到些什么?”怀玉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容落摇摇头,“只有些想法,不敢断定,也不好告诉你。” “说嘛,说出来我听听,也跟着参详。” 容落忽然定定看着她,怀玉被他看得有些发慌,问怎么了。 她的丈夫和主君,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只是觉得我的湾儿应该永远干干净净,不知世事,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了你。” “那就说出来我听听。”怀玉催促他。 “镇西将军何冲之子何英,是白瑟夫人义子。栖碧城聂洵,是半个你们北方人,与白瑟夫人也是旧交。寒江城许文昭,当年受过白瑟夫人解围城之困,救了性命。” “近几日来,他们的书信往来也越多了。”容落将这事说得很隐晦,让怀玉有些听不明白,她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疑惑地看他。 “我就怕他们之间藏着什么。”这回挑明了,怀玉用手轻掩住口,容落索性接着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 “家宴上只有你,我,岳相,萧木,光夜公子和白瑟夫人。你我二人和光夜公子都不可能的话,岳相一则是父亲至交,二则,父亲于他有知遇之恩,更有提携庇护之情。岳相为人孤傲刚烈,全因父王极力提拔,才能有如今权势地位。而白瑟夫人……若父王尚在,她只能囿于西宫,但若父王去了,再借着光夜公子之事,将我拉下来,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垂帘理政。” “所以你亲手赐死了长兄?” 怀玉突兀地问道。容落竟不敢看她,低了头去。 “此仇必报。”他嗫嚅地说,觉得自己失言,犯了大错,眼前这个刚离自己近些的人转瞬就被自己亲手推开。 “我明白了。”怀玉问他,“可是,那又是在什么时候?” “一定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白瑟夫人结党陷害,如今我难以往她宫里派人,所以究竟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敢说。” “我去如何?” 容落听了,惊愕地抬起头细细打量,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第 52 章 “怎么说?听说昨儿西宫里闹了一宿?”白瑟意懒,依靠在一张矮床上,胳膊肘下垫着一个软枕,无谓地问道。 “回夫人的话,是。”宫女很谨慎,她抬头悄悄儿打量白瑟的表情,只回了这一个字。 不过,白瑟的兴趣显见比这一个字要大。她俯身向前凑近了这个下人,金色眼睛里亮闪闪的。 “哦?怎么闹的,给我细说说。” 虽然话如此说,可在她心里又确实觉得这是个无聊的事情,要搁在以前,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略过去了。 但如若不听此事,附佘的女君白瑟,竟然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听。 最在此时,白瑟心里生出一些英雄迟暮的感慨,觉得自己十几年前到底走错了一步棋,否则的话,而今这些谁吵了谁的事对她来讲,仍然会是不知挂齿的微末闲事。 而她如今已经身在深宫之中,曾经纵马在白云浮水奔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打发不尽的寂寞时光,在她身前身后合围包裹,与她缄默地相对而坐。 这当然不是结束,她心里想着,我白瑟不会永远跟这憋死人的寂寞相对而坐,早晚有一天,她还要离席而去,重新跃上马背,攻城略地,夺取天下。她有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简单,不过她是附佘女子,一开始生下来的时候,就不耐烦想过于复杂的东西。 而对于上述那个话题,这也不是结束。 白瑟慵懒地抬一抬手,金色的虹膜在眼皮底下颤动着,闪出粼粼波光。 宫女继续说去,“听说是怀皇后为着她哥哥的事情。” “本来一直不就闹着吗?”白瑟突然有些好奇,这事情应该没有争议,要是那个人做的,那就本来应该天衣无缝,没有争议。 宫女点头称是。 “本来一直也闹,可殿下平日里怜惜她,就也不管,让她自己闹去。可这回非同寻常。” “怎么个‘非同寻常’法?” 白瑟想到那位怀玉公主,初次见她时,北方的公主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见自己脸上就是一副害怕的模样,可脊背却挺得很直。 一步一步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与自己见惯了的附佘女子迥异,比他们更柔弱些,但正因其柔弱,还越显坚强。 如今他又怎么样了呢?白瑟想着,问出了口。 “殿下病中,本来愿意取静,又从护国流云观中取了几位仙师诵经积福。怀皇后不知收敛,闹到仙师面前去,说是冲撞了三清。” 这倒有几分像是北方女儿的做派,白瑟哦了一声。 “接着说。” 第107页 “是……是!说是就闹了一宿,宫里东西全砸了。” “然后呢?” “如今还没消息。” 白瑟兴味索然地靠了回去,有些什么东西,蘸着甜香飘落到她的鬓发之上。 她下意识伸手扶一下,却是几片桃花花瓣,浅粉色,半透明落在她指尖上。白瑟扬起头看了一眼。几只宫中豢养的金丝雀在枝头蹦蹦跳跳,羽毛抖索的间隙之间,桃花瓣纷纷坠落。空气中漂浮着萎靡慵弱的桃花甜香,金丝雀仰起头欢快地叫着,脖子上的细毛跟着微微颤抖,叫声甜美。 它们抖抖翅膀,不过数尺而下,重新落在枝头梳理羽毛。 白瑟看得笑了一下,吹走了指尖上沾着的桃花。 “我原本以为她是更能忍让的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往下看了一眼侍女, “做得不错,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往后仍然好生留意。” “遵命。”侍女站起身来走下去伺候。白瑟又坐着神游了一会儿,叫人拿上几本书来看,打发过了半日,又叫人捧着小桌上来,也不回屋,就在庭院里把前些天积压的信件一张张地回了。 当天中午,侍女又上来报道,寒江城许文昭来见,带了些北方东西,有去北地寻来的红玉、东珠首饰器物,都是她宫里常用,或留着赏人的。 不过,真正让白瑟重视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带来的一个,让白瑟陡然警惕起来的消息 原先为了避嫌,不让人起怀疑,这些北方将领她向来不见,只与他们信件联通。 但这一次,白瑟专门叫许文昭进来问话。 许文昭对她的态度少些恭敬,多些随和,进来之后,便从容地在他身前坐下,白瑟也不见怪。 他是见过这位女主上年轻的时候。红衣如烈火,金瞳如鹰,带领数万北方铁骑直出白狼官,势如飙风狂雪,举手可吞天下。 如果是为了这个人,那么在她麾下称臣也无妨。 许文昭那时不过一名偏将,但他心里莫名其妙就生出这样的想法,不过,他自那以后再也没得到过这样的机会。 如今的局面,是当时的许文昭没有料想到的:容鉴以一间后宫收拢了这位不羁的红玉鸟,容鉴活着,她的锁链便不消失,天下太平,她更没有展翅飞翔之日。 许文昭看着白瑟,从她已经有了些皱纹的,中年的容颜上,仿佛也看见自己年轻的时候。 “你此话当真?” 白瑟忙不迭地问他正事。 “夫人这话说的,我当然不会没事编谎。”许文昭从容对答。 白瑟不置可否,许文昭也不敢揣摩她的心事。但又过了会儿,许文昭也没等到她再回他任何一句话,只有两个人头上的树影子不断流过。 再有,就是白色的一张信纸忽然从桌子上吹到地下,又被侍女急忙捡了起来。 “夫人?”他轻声问道。 白瑟“哦”了一声,收敛眼神, “那就叫何将军回来吧。”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手里一个墨玉料,做成金鱼样的小水滴子。 “如今我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暂时也不动。” 她讽刺地笑了笑,把那个半是墨宝半是玩具的小玉器当啷一下放在桌子上,掷出清脆的响声。 “就不轻举妄动,人家也要怀疑我们,我如今身份难为,还是别干让人猜度的事了。” 许文昭不语,白瑟忍不住,有些不放心地对他问了一句。 “明白?”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话, “当然。” 白瑟用手肘撑起桌子来,雪白的手搁在下巴底下,身子稍稍往前倾,眼里是不容错辩的赞许和信任。 “我的这些故人里,你最谨慎小心,做事顺意,交给你打理,我也放心。” 许文昭要说些什么,白瑟又开了口。 “你在我这里多留不妥,该惹嫌疑了。” 寒江城的城主,这就算是会意了。 “那么,在下就告辞了。”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当天晚上,白瑟的寝宫里迎来了今天的第三个客人——她的宫中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此人正是皇后怀玉,如今换了一身衣服,脸上也只是薄施粉黛,头上用一只全银的簪子挽了头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装饰,显得极为素净。 就连身边,也只跟着添香和奉锦两个贴身侍女。 “见过母后。”她走到白瑟面前盈盈下拜,眼睛下面有两痕极重的青色,像是整宿睡不好觉。 “怎么,听说昨儿吵起来了?”白瑟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缓缓问道。 “怀玉该死。”她咬一下嘴唇,声音细细地吐出这四个字来。 白瑟见如此,到底有些怜惜她,就缓和了声音。 第108页 “也怨不得你,到底是你哥哥。” “……谢母后体谅。” 白瑟让下人赐了软座,两人坐着说话,趁宫女下去了,悄悄地对她说, 这宫里都是秦人,我们北方人之间,总要互相体谅。” 怀玉听了这话却有些犹豫,抬起眼睛,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但最终还是微微点头。 “是。” 白瑟知道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问个安,便问她, “今儿来有什么事?” “因为惹了殿下动火,要我暂时移居别院。” “有这事?”容落向来宠爱这位北方妻子,这回做出如此断情绝意的举动,白瑟还是很惊讶的。 当然惊讶的不仅是他,就连身边的弟女也都交换了几个眼神,还有一些站得远的甚至发出小声的惊叹,白色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也就乖乖地收声。 “怀玉不敢说谎。” 怀玉婉转低着头,对自己的命运好像没有太多的埋怨,只是声音中有些寂寥。 “所以就想……”她似乎很难以启齿,“能否在此事过去之前,先在母后宫中暂住一阵?” 白瑟笑, “自然,要不嫌弃,我宫里那个云雾阁,你先住着。地方大,也干净,等他过两天消了火儿,你再回去也不迟。” “没事的时候就过来这里,陪我说说话解闷。”白瑟又说。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两个人顿时都是一怔:她们也曾经如此对坐,白瑟吩咐怀玉住进她的偏院。 与彼时同样,怀玉战战兢兢,白瑟游刃有余。而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两年。白瑟用眼睛望下看着怀玉,觉得她几乎并没长大。仍旧是一副小女孩模样。 怀玉当晚在白瑟所居宫中的云雾阁歇下,这是处幽静的所在,因为地处偏僻,前院里没有设秦地宫馆中常有的镜湖松山,因而显得格外宽敞,从窗口探头看去,可见月色毫无保留地直泄在院子里,将地上铺的青砖洗成一片如湖水般的酞青。 “去找证据。”她丈夫对她说,“白瑟一定暗中在筹划,但要是没有证据,你哥哥的冤枉永远也洗不清楚。” 她把这句话紧紧攥在心里,等侍女们都睡熟了,像一道影子似地钻进了那澄明而空大的月光之中。 第 53 章 “三军整顿已毕,盔甲重新修补过,兵器也已经拣好铁重新打造,有缺失的,现在都已经补齐了。” 这是刘浒将军,白火城的城主,亦是怀梁少年习武的恩师。怀梁一向尊敬他。 他答道,“您坐下歇着,外头风大。” 他将,“劳您有心了,这些日子我心神不定的,这些事情上疏忽了不少。” “亏得怀瑾公子调度,不然,也不能够这么快就将士兵城墙等整顿起来。”刘浒提及怀瑾的名字时,眼神里满是赞许。 在父亲去世之后,北方人心涣散,然而城防,大雪,武器重铸,这些事情都拖延不得。怀梁虽为新王,但父亲向来着意让他随军转战,将军们也与他颇为熟识,所以他说话,倒也还好用。 他不喜怀瑾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但少不得佩服他周全谨慎:他年纪极轻,行事作风却让人叹服,须臾之间就将各项内务整理得井井有条,竟恍若次父李明堂生时。 就连自己从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在这件事上也罕见地转了向,那直肠子的傻小子不止一次对自己旁敲侧击,说道怀瑾公子是好人这种话。 这不由让怀梁暗自称奇。 怀瑾在怀梁的面前也颇为谨慎,向来只肯叫他王上,自称臣下。在旁人面前也是如此,怀梁既已经回来,便处处以他军令为先,丝毫没有公子的样子。 他想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自今天早上起,便没再见过怀瑾的踪影——他向来勤勉,坐镇东府之时,往往是天不亮就起,一日里除了陪着女儿吃饭游戏的功夫,剩下全用来处理田部、造部等呈上来的文书。 不过今天,已经一整天也没见他踪影了。 怀梁心里顿觉蹊跷,索性走出门去他房间里寻找。他刚刚走出了大门,到了中庭的院子里,只看见怀瑾的房门紧闭着,房间里却隐透出融融的火光来。 这响晴白日,他烧火做什么呢? 怀梁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只是过了一会儿,门里才应了一声。 “谁。” “是我,怀梁。” 又是一阵沉默,怀瑾在门里慢慢地答道,“王上,您请进来吧。” 怀梁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桌上有十数张叠在一起的信纸,怀瑾守着一盆点着了的炭,正将那些信纸一张一张往火里投。怀梁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他把最后几张一起都投进去,掸了掸袖子上的纸灰,这才回头看向来人,看见怀梁,他低下头行了个礼。 第109页 怀梁问他,“你烧的是什么?” 怀瑾摇了摇头,“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信纸罢了,不是什么要紧文书,王上不必挂心。” 怀梁心里倒并不是怀疑他。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给你自己的信吗?” 怀瑾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火里蜷缩、燃烧、挣扎的信纸,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写给我的,不过是一些远方的朋友。虽然写了,我也无法联系他们,更无法亲身过去。写的太多,我这里又存放不下,只得烧了。” 其时已经交了暮春,即便是寒冷如北方,也有几分暖意,屋子里那盆炭烧的焰火熊熊,因有了信纸这样的燃料,火舌又欢快地向上窜了几分,他又只管关着门。 怀梁看见他额头上亮晶晶的,已经见了汗水。 他问,“既然如此,为何不给他们回信呢?” 从从容容地,怀瑾回答道, “一来,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朋友;二来,这信实在是太多,要每一封信都回。恐怕我就没有时间天天见王上……报备整顿北方的事情了。” 怀梁心里虽觉得他这个说法不大让人舒服,但却也认可他说的是对的。 于是他便答道,“这也无妨,你自己估摸着,随你心意行事就好。” 怀瑾只轻轻回了一声谢王上。他眼睛并不看怀梁,只专心致志的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以及那带字的纸,在火焰中慢慢蜷缩,变成灰烬。火苗在他眼睛里艳艳跳动着,衬得他眼睛里满是金色的光。 怀梁觉得自己确实看不透他,好像他的心里藏着许多曲折幽深的秘密,却没有任何一件可以对着怀梁说出来。 终于,最后一张纸也带着自己的字和自己的秘密,在火焰中化成灰烬消失不见, 怀瑾似乎轻松了不少,他拍了拍手站起来,“王上此来,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怀梁说,“只为了谢谢你。 “哦?”怀瑾看起来有些疑惑。 “今儿刘浒将军来向我报告。说你以前安排的那些士兵,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城墙上御城器械,也都开始修缮。天涯关是万秦和北方连接的要道。自从我们和万秦的最后的一场仗之后,竟然就此荒废了,再也没人守卫过。亏得你今天把这事又提起来,也算解了北方后顾之忧。 ……这件事上,你有心了。” 怀瑾笑了笑,“这是小事。”他又道, 只是我来的时候您已经动身上京,王上又病着,那里已然是荒废了大半。后来听说您在京遇了事,我想,既然我们已经能确定秦安城中有不怀好意之人,我们多少也要防备着。所以在我收到消息之后,动身去秦安之前,特地吩咐人先把城楼修缮起来,加派守军,整备城防。” 怀瑾说的确实没错,那京城之中,有他们的敌人。只是谁也不确定那敌人究竟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或是什么样子——任何人都可能是他们的敌人,这一趋势未明之前。 怀梁从怀瑾身侧扯出一张椅子坐下,问他, “你觉得……这人可能是谁?” “白瑟或者容落。”怀瑾给出的答案同姬卿尺并没有什么两样。怀梁轻轻叹了口气,怀瑾察觉到他情绪有变,便问, “怎么了?” 怀梁老实告诉他,“当年在秦安,有一个人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怀瑾脸上露出极轻微,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笑, “那么这人很有见地。他还对您说些什么?” 怀梁摇了摇头,“跟你所说的没有差别,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了。” “但无论怎么说,这弑君之人必然是身在秦安,并且身居高位,我只斗胆猜测,要么是太子,要么就是王后。” 怀瑾说到这儿,忽然顿住,摇头笑了笑,“不论是亲儿子想杀他,又或者是发妻想害他,做王上做到这个份儿上,还真是难为他了……我们回来时,那个出手相助的少年,是凤凰台的人是吗?” 怀梁答道,“不错,只不过他弃命令不顾而逃,此刻怕已经是亡命天涯。”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怀梁心中颇有些动摇:那个漂亮的少年,只为了他那些几乎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竟愿以这样大的代价作为报偿。他明知道结局如此,却依然愿意承受这一切。 “听您的口气,这刺君一事,有凤凰台从中相助。” 这是非常肯定的说法,怀梁点头后,怀瑾又接着问道,“那我们是否可以假设,这凶手是谁,只有凤凰台知道?” 正是如此。怀梁苦笑道,“不过,那凤凰台上高手如云,或许只有我亲自去一次才行。” 怀瑾一下子站了起来,“太鲁莽了!您是北地王,如果您现在一走,北方岂不又是要群龙无首了?” 第110页 怀梁未料到他反应这么激烈,不再继续往下试探。 “不过……”怀瑾心里或许有了计较,那双琥珀色眼睛试探性地向他看过来。 “你有什么,便直接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怀梁这样告诉他。 “您自己是不能去的,但您觉得锦姑娘怎么样?” 怀梁瞬间沉下脸来,“别告诉我你连她的主意都要打。” “我僭越了。” 怀瑾低下头,一副恭顺的样子, “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锦姑娘武艺高强。要是她能去凤凰台走一趟。必然能探听的些蛛丝马迹——她是极其聪明细心的姑娘,那日即便是我暗地里把您带走,但她最终还是循着踪迹跟了上来。” 他苦笑,“这是连我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足见她很擅长。” 怀梁心里一惊,确实如此。 他觉出怀瑾仿佛独有一项异于常人的才华:明明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却偏偏听起来那样讨厌,让人不愿意听进去。 他只是冷冷地甩下了一句, “此事不必再提。我会想办法到楚庭凤凰台探听。你不必管了。” 他又看着怀瑾的眼睛重复一遍,“在她面前,就不要再提起这事了,听明白了吗?” 他没看见怀瑾的表情,站起身走出去时,他只听见怀瑾在自己身后,应了一声是。 第 54 章 但他低估了怀瑾的胆子——这位东府并没遵守他的诺言。因为白锦锦第二天就杀到了他这里。 “我宁愿让你再歇一阵。”白锦锦说,“你最近精神总是不好,原来不该这么劳动。” 她说,“这一去凶险异常,我宁愿你歇好了,上凤凰台的事我替你去办,如何?” “这有什么要紧的,我又不是纸做的。”他满不在乎地说,“你在这里好好等着,这件事情我即刻就会去做。” 但是白锦锦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不许他站起身来。 “这件事情交给我。”她眼睛里的火微微闪耀着,像是两盏明亮的星星。 可是怀梁心里却袭上阴霾, “谁跟你说的这个主意?” 见她如此坚决,他异母兄弟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的心中。 “有人跟你说起过这件事情。”他按着自己的猜测问道,“是怀瑾吗?” “没有的事。”白锦锦说,“你不要冤枉他,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情,是我自己要去的。” 但是那依然不能够让怀梁放心,他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件事你不要管,我独自去做,这其中的关节……太过危险。 “我去也是危险,你去也是危险。”白锦锦忽然冷笑一声,说,“怀梁,你告诉我,你觉得我有哪里比不上你?” 怀梁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摇头, “不,我不是说……” 白锦锦听了这句辩解不再说话,吊着眼睛看着他等待下文。怀梁放柔了声音, “我只是不愿意让你以身犯险。” 少女忽然高傲地笑了,她反问怀梁,“你不愿意让我以身犯险,怀梁,我就愿意让你去做了吗?” 怀梁一时无言以对,她便接着说下去:“这里的情势你也看到了,北方人拥戴你,要是你走了。你们便是群龙无首,必然有乱子可瞧。” 她说完了这个,又颇自得地补充道,“但是我却不要紧。我是个闲人,平常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留在这里,我更没什么能帮得上你忙的。” “那你留在这里就什么都不要做,平平安安的,不好吗?”怀梁笑了。 白锦锦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是极为率直的女子,开心时可以看见开心,愤怒时当然也可从脸上一看便知。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她问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平平安安?” 这句话一出来,怀梁知自己拂逆了她的心意,又折没了她的骄傲。他把她拉在身边,单手拂过她的头发,还有那黝黑的发辫上结着的小小两枚火绒球。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心里是知道的。” 打在耳边湿热的呼吸一下子搅乱了少女的神智,她脸上立时显出两朵明霞,态度也不像原先那般坚决。 但是她仍旧转过身来,郑重地看着怀梁,“你也该知道,我不会在这里坐地,白锦锦不是毫无用处的人,如果你要信得过我,就派我去,我会替你找出来是谁害了你哥哥,我会替你做所有……你想要的事情。” 她双手搂着他肩膀,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在他耳边说, “怀梁,若你爱我,你真心欢喜我,你别嫌我,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人。” 怀梁没法再说什么,这一片情深意重,又怎是他可以不收下的? 第111页 他轻轻抚了抚白锦锦漆黑一头青丝,没有回答,沉默着点了点头。沉默在他们之间,逐渐转变成一种惊人的默契。 白锦锦的眼睛重新亮起来,金色的,明亮的,像是两枚亮闪闪的星星。 怀梁刻意地等了一会儿,贪图这一晌无言的默契。 他接着说,“我会跟你一起去。” “我劝你不要。”白锦锦在这时寻回了理智,她理智得甚至不像她,却像怀梁那位有机巧算计和谋略的异母兄弟。 “你在这里还能镇住北方人,若你走了,他们可就是群龙无首,如果……“ “不妨事。”怀梁道,“我走了,还有怀瑾留在这里。他才略不下于我,我信得过他。” 白天陷入了沉默,怀梁知道,她有几分,给自己说动了, 于是他接着说下去。既动之以情,也晓之以理。 他说,“我不可能看着你一个人孤身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甚至将白锦锦对自己原来的话也拿出来重新对付她。他说, “若你也真心欢喜我,锦锦,就让我同你一起去。我不会让你孤身犯险。至少,让我们一起去把真相找出来。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白锦锦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怀梁听见她低低道了一声好,并且在自己耳边轻笑出声。 于是,怀梁也以放松的心态,看笑容爬上她的脸庞。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比预想之中更快地传到了怀瑾的耳朵里,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身材单薄的青年就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前。 “公子,这太鲁莽了。”他平时淡泊宁静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不赞同,但他显然不期望能够像他打动白锦锦一样打动他。 于是怀梁只把昨日他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再重复了一遍。 他说,“我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我不可能看着她一个人孤身犯险。更何况……” 他笑了笑:“你也说过,让白锦锦去是最好的选择。” “没错。”怀瑾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但是我没有说让您也一同跟着去。” “就这样吧。”怀梁不容拒绝。 怀瑾叹了口气,他的眼睛里全都是无奈。但是却没有表现出坚决阻拦他的意思。于是怀梁从床上轻盈地下来,经过他身旁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无需太过担心。”他说, “不论是我,还是她,我们的本事都足以自保,至于审时度势,你会,我自然也会,如果太过危险的话,我们是不会去的。” “但愿如此。”怀瑾踌躇道,“可在那里就是我照顾不到的地方了,还望公子和锦姑娘多多保重。” 怀梁答道:“我们只是照顾自己,这很容易。你这里才是更要小心的地方:那些不知是敌是友的,你都要同他们多多周旋。” 他说,“如今天下的局势愈发混乱,你在这其中,是很难的事情,更何况,北地新近丧主,人心不稳,这也需要你多多留意。” 怀瑾低下头,眉目淡然,“必定不辱使命。” 怀梁自己走到桌子前坐下,也为他拉了一把椅子,“你跟我是一家人,不必这样拘谨。” 但是怀瑾并没坐下,也不为他的话所动,怀梁根本没有想着说动他。但是他确实看到,当怀瑾在开口要称他公子的时候,自己生生收住了,好像在试探,又好像在思索什么。 “你在想什么?” 怀瑾回答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改口叫你王上?” 怀梁说,“这随你的意思,我倒是无所谓……容落有何反应?” 他随口又说回正事。 “尚未有回信。” 怀梁脸上灰暗了几分,“擅自回到北地,这事情是我们鲁莽。” 这句话可以看出,他仍介意怀瑾擅作主张之事,虽知这事唯一保住封地不失的办法,可他总是忍不住要去想,是不是这个决定,为长兄光夜的死加上最后的一枚筹码。 他总觉得怀瑾救了自己的命,而在同时谋杀了自己的长兄,这使得他对怀瑾的感情分外复杂。 他们平安无事地回到北地之后,怀瑾立即给秦安写信解释,以北地丧主,人心浮动之名迎回怀梁并奉为北地王,而至如今…… “依你看,容落为何迟迟不回?”他越是三缄其口,怀梁越是想要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怀瑾并不刻意掩藏,从他迟滞的语调中,可听出他自己对胸中所思,也不大拿得准。 “或许是故意让我们自相猜疑,又或许,是在等我们不战自乱。” 第 55 章 自公孙满月进入铸剑房,到如今已整整过了十天。山庄里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静默之中,仿佛要溺死在里头,在静默的同时,又有些诡谲。 第112页 只有木头做的奉茶童子,在山庄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穿行。除此之外,这地方好像被凡尘俗世所遗忘。 展雪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担心他,还是担心那把剑。 没有公孙满月的日子,也让展雪更觉孤寂。幸而桐夫人虽然口不能言,却随身绣着一块手帕和一根精巧的笔。有时同展雪“说说”话。 展雪好奇她这样的交流方式,要用多少手帕才能得够。 但是他果然又错估了公孙满月的巧技:有一回他和桐夫人说话,他被勾起了青年人常有的好奇心思,特别多说几句,直看见手帕两面都写满了小字的时候。那娴静的女子却将手帕拿到河边,在水中只轻轻一飘,黑色的墨迹便随着水飘走。再提起来的时候,又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桐夫人从容地将手怕临风抖几下。那块湿淋淋的布很快就干了。 展雪不由睁大了眼睛——又是公孙满月的手艺。桐夫人将眼睛弯起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公孙满月这样的人。为何会困在这了无人气的山庄里? 展雪想不明白,但他转念又想,以公孙满月那样性格,下了山去,恐怕是被会被人给活活打死。 这么一想,他就释然了,依旧和桐夫人一起坐着,钓那些即便没有鱼饵也会上钩的鲤鱼。晚上的时候,看公孙满月彻夜亮着的工房。 第十一天,第十二天,第十三天。 到了第十四天,公孙满月终于迈出门槛。他脸色如常,不见有任何疲倦, 他走出来的时候展雪正在门口等着,见到迎上来的展雪,公孙满月一抬手,将那把剑准确无误地丢到他怀里,哼了一声。 “我得歇一下,谁也别叫我。” 展雪看见他踩在地上的脚步,晃晃悠悠,整个人像是在天上飘。 展雪在那一刻心里说不出对他有多少感激之情:公孙满月原本跟他没有一丝关系,不过萍水相逢,可是却那样慷慨地救了自己的命,还愿意替他的剑耗费这样心血。 在他出生的地方,他从不曾感受到这样的情谊。 展雪抽出那把剑,只觉得光亮如新,掂在手里也清爽许多。 他是用剑的人,自然知道修补一把剑和重铸一把剑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其中要耗费的心血和精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正如不知世事的幼儿自可任意雕琢,而浪子回头却是千金不换。 一天一夜之后,公孙满月终于睡醒。 他吃饱喝足,重新端着茶杯,老神在在地往他面前坐着。展雪寻到机会跟他当面道谢。公孙满月却突然丢下他转回铸剑堂,翻了好半天,将一把匕首丢在他手里。 展雪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原来的那把剑太长,恐怕你用着并不顺手,所以我便替你重铸了一把剑;多出来的,我自己添了些东西,又做成一把短匕。” 他笑一笑,补充道, “我跟你说过,原本这把剑就应该和一只短匕成对,可惜后来出了些变故,那把短匕也不知所踪。” 他凑近了展雪,好像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一件头等大事, “你,想它叫什么名字?” 展雪突感局促:他平生从未给什么东西取过名字,大伯和展雪都是严苛的人,他在这些几乎无人之意趣的人身边生长起来。展雪未曾豢养过小动物,更未曾想过要给什么东西亲自冠上名字。 更确切地说,展雪从未拥有过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论人事。 剑和剑法是大伯的,“秦剑”的官衔是容落的,可爱的一对小侄子和侄女,是伯母的孩子。 此时突然有这个萍水相逢的公孙满月,为他铸造一柄匕首,耐心地前倾着身子,眼睛里亮亮地说, 这是你的了,你想它叫什么名字? 而展雪甚至没有机会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他退缩一下。 “就请先生给赐个名字吧。” 公孙满月的嘴角突然不怀好意的向上挑了挑, “要么还叫斩雪,你意下如何?” 展雪愣了神,公孙满月趁这个机会哈哈大笑。 “你随便着叫吧。我是铸剑的人,不是用剑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剑,都不会跟我一辈子。剑只会跟着用剑的人一辈子,所以说,你随意吧。” 他又说,“我从没看你用剑,你如今在我面前试一试,让我看看这把剑究竟成不成,还要不要为你做些其他的修改。” 展雪自以受了他恩惠,更不推辞。 他长身而立,剑锋到处,回风流雪。 当意识到公孙满月看他的眼神忽然变了的时候,展雪便停下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先生?” 公孙满月摇摇头,神色一派如常,“无妨,你的剑法非常好。你说你的剑法是大伯教的,那你的父母呢?” 第113页 展雪摇摇头, “我母亲去世的早,我父亲自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疯癫了。” 但是他突然发觉公孙满月并没有在看他,那一双眼睛落在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的桐夫人身上。 而桐夫人望向他们的一双眼睛空空荡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孙满月转过头,那些亮晶晶的金属贴合在他的脸上,仿佛让他的表情也跟着僵硬起来。 他忽然凑上前去,轻轻摇了摇仿佛神游天外的桐夫人的手。 “夫人——” 他拖长了声音叫,“饿了,有吃的吗?” 那样的表情出现在四十几岁的老男人身上,虽然公孙满月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流逝的痕迹,但展雪还是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着奇妙的不和谐。 似乎是又过了一会儿,桐夫人才回过神来静静地注视着他,她绝美的脸上忽然扬起了一抹微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点心包裹对着他晃了晃。 公孙满月很给面子地用手去够着,这种钓鱼似的游戏持续了一会儿,以公孙满月的全面胜利告终。 工匠嘿嘿地笑了两声,兴高采烈地往自己嘴里放了两个,又一边把那些制作精美的点心也放到展雪手里。 桐夫人只含笑看着他们。 “公孙先生可有孩子吗?” 展雪生平第一次对什么事情有这么强烈的求知欲——这男人自己看来就像个孩子。桐夫人稳重些,可在他面前也有一种少女似的娇羞。 表面上看,是公孙满月宠爱夫人,可事实上,展雪却觉得公孙满月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有种孩子似的纵情任性,桐夫人明知如此,就陪着他胡闹。 而公孙满月的答案是出于他意料之外的。 “有两个,通儿和明儿,不过早已长大成家去了。” 他继续往嘴里塞点心,等到自己被噎得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他伸手一招,招来奉茶童子倒上热茶。 终于所有的点心都回到肚子里,最后一盅温热的茶水也滚过喉咙。 “你伤养好了,就走吧。” 展雪并不怀疑他话中的内容。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只是此情此景,实在不像是公孙满月会讨论这件事的地方。更何况,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报答他的恩惠。 心里想着这样的话,他便脱口而出, “可是展雪还未做一件事,能够报答先生的大恩。” 公孙满月微微张大眼睛,好像他说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脸上的机括跟着抖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明明就是应该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但是展雪见惯了,觉得他的面容丝毫也不可怕。 “不需要。”他笑道,笑意把话挤的断断续续。 他说,“永远不要主动去报答别人的恩惠。如果,别人没说要你报恩,你不要主动提起来。这样能给你自己省下多少事呢?” 这是近乎无赖一样的逻辑,展雪虽然觉得这种话并不符合自己一贯接受的教育,但见孙满月忽然笑得如此开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满月笑够了。把自己刚才的话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你走吧,我不能留你了,我的心乱了。” 乱了,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展雪不明就里。 此时四周寂静,只有树叶在阳光中沙沙的响着,间或有鲤鱼跃出水面又落回,发出啪啦的一声轻响。 展雪说,好。 他走的那一日正是个大晴天,公孙满月坐在小小水榭里抚琴,展雪从前不知道公孙满月也会弹琴,可是琴声却如淙淙流水。 他也看见了美貌绝伦的桐夫人,正因琴声在水榭中起舞,舞姿曼妙,仿若天人。 第 56 章 群山轮廓在云彩之间的缝隙中泄露出来,一点苍翠和黛青。 他们行了不短的路赶到这里,不过白锦锦脸上丝毫不见倦色,反而兴致勃勃。或许由于身在从未到过的异乡,又或许是知晓此行事关重大,她性子多少有几分收敛。 他们在城门口下马步行,白锦锦毫无顾忌地伸手牵着他的手,无患子在他们身后,发出若有所思的叹息声来。 怀梁只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嘴角也染上一痕笑意。 楚庭半是碧水,半是青山,城中垂柳拂堤,江水穿城穿过,如同一条碧绿腰带带系在女子的纤腰之上。 楚庭繁华较之北方,又风格迥异:城中街市小巧,没有秦地大城中常见的那种宽能容数驾马车并行的驰道。两边走道则极为精致。旱路和水路相互交叠,错落有致。全城布局如同棋盘,灰色、青色的民居,如同棋子一般点缀其中。正中拥簇三座高楼。 远处高耸碧山,一片青黛影映衬之下,有临虚御风,羽化登仙之感。 第114页 沿岸叫卖新鲜蔬果鱼肉者多或露天摆放。楚庭向来是和风煦日,因此多没有遮风凉棚。江边停着打鱼船。 而凤凰台,自然而然地坐落在这一切之间。楚庭无内外城之分,怀梁只见那一处楼台离城中心慧日楼很近,装饰清雅,正是品茶吟诗的好去处。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刻怀梁竟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秦安的结海楼:红纱灯和碧纱灯错落地点缀在楼角,巧笑倩兮的歌女,眉目清秀的少年穿行,还有总是一派云淡风轻,眉眼含笑的曲解意。 只是结海楼旖旎绮丽,此处则风流飘逸,连砖瓦石墙缝儿里都透出江水的灵秀来。 他把那地方指给白锦锦,“看,那个就是凤凰台。” 白锦锦点头,眼中神色收敛,“上去吧。” 想到这里,怀梁捉住白锦锦的手,拉着她往那高高的楼阁上走,无患子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三人一路往上走,随步铺设竹桥,点缀石桌石凳,茶客酒客皆容貌不同,穿着迥异,有些深目高鼻的异族长相,也有如他们一样穿北方人衣服的。 一扇小珠帘将前院与后院分隔开来。珠帘之后,能看到一片竹林,竹叶微带前夜的露水。怀梁与白锦锦对望一眼,准备要再往里走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拦下了。 “请您留步,再往里走,可就是雅间了。” 说话的男人有一把极好听的嗓子。如明珠泄地一般圆润通透,让人听着心里舒坦。 “这雅间,用来做什么的?” 男人不动声色。 “跟外头并无差别。只是个消烦解忧之所。不过世间烦忧皆有不同。胸有块垒者,可以借酒消愁;郁郁而不得志者,一壶清茶也可逍遥平生。不过有些愁,则并非茶酒可以消除的。” “我听说有些忧愁,可用性命消解。”怀梁意有所指。 “明白了。”他低下眼睛,随即缓缓转身露出身后湿淋淋一条小道, “请跟我来。” 那张端静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例行公事的笑意,补了一句,“只带着您信得过的人来就好,并且,请不要带武器。” 无患子不言不语,只是双目微合,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匕首依然挂在身边,似乎不准备进去。怀梁多少明白他置身事外的意思。 白锦锦不是个会看人眼色的人,她一双金色的大眼睛只在无患子和怀梁两个人中间打转,然后毫不顾忌地张口问了出来,“老师不去吗?” 无患子笑,指了指腰间,“这件东西是先代呼吉拉所赐,我不愿离身。” 那竹月色衣衫的男人始终沉默地看着,不开口催促,也不置评,如果不是他的目光始终若有所思盯在怀梁身上,他甚至会以为他已经和身后寒凉的竹林融为一体。 白锦锦一手握了怀梁的手,“那我们进去,老师在外等等,好么?” 她刚要迈开步子,却被另一只手给拦下了。 无患子的手,修长有力,非常好看,因为常年用笔的缘故,在手指节的地方有厚厚的茧。 “老师怎么了?”白锦锦挑了眉毛,这是她迷惑时常有的一个表情。无患子微笑不改,“锦锦跟我待着吧,这里让怀公子一个人进去。” “岂有此理!”白锦锦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是答应了要跟他一起来……”无患子忽然伸手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您留在这儿,也是帮了怀公子。” 他的眼睛从白锦锦身上离开了,长久地停在怀梁这里,他的眼睛没有笑。 怀梁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心里的打算:这个险,无患子并不打算让白锦锦去冒。 而怀梁同意他此刻的谨慎。 ——到底他们不是真有求于凤凰台,而是心怀他念,必须有人在外接应才够稳妥。更何况,无患子意在保护白锦锦,又怎么可能放手让她踏足这样的地方。不肯卸下武器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看大事极轻,自然再清楚不过这里头的凶险。 于私,白锦锦也不当陪着她去涉这个险,这件事怀梁必须要去做,亲自去做。 因为他的长兄在秦安枉送了性命,他疼爱的小妹此刻也仍旧伴在容落身边,她固然已经贵为王后,但是在她身边的,是无影无形,难以防备的敌人。 不管是为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怀梁都必须亲自去做这件事情,无论面前是多大的凶险,这件事情也必须要完成。 但是白锦锦,她没有必要陪他去冒这个险。 于是他转过身拉住了白锦锦,少女本来还要跟无患子缠几句,可对上怀梁的时候,忽然安静了下来。 怀梁得以掰过她的肩膀,看进那一双浅金色的漂亮眼睛里。 “留在这儿等着我,好不好?” 第115页 他问她,白锦锦刚说了半句,“可要是……”怀梁便用眼神和放在她肩上的手止住了她的话, “也算是替我留个后路。”他凑到她耳边带着笑意低声说了一句,假装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 那双浅金色的眼睛不再眨了,明亮地看着他,明亮如阴寒竹林里唯一的光源。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角余光不自觉游移向陌生男人站在的方向,但是碰触到无患子含笑的眼睛之后又迅速收了回来。 怀梁继续低声劝她,“我先去探这第一遭,你留在外面,可好?” 白锦锦嘴角一丝笑意扬起,依旧是心轻万事,“这个简单。” 怀梁的心头也顿时为之一松。 他转身对已经看着许久的男人道,“您久等了,前面引路吧。” 男人转身,身影印入竹径苍苔深处,并未多发一语,一路将怀梁引入一处小室坐下。 怀梁并未误判,他单刀直入地说明了秦安变故,和自己寻求线索的来意,而这位自称九翎的接引人——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此事何人与您提起?”他忽然开口发问,虽已知他北地主君的身份,却仍旧显得平静,不卑不亢。 “我自己与臣下查证得来。”怀梁略一思索,将凤儿之事隐去不谈。 “到此为止吧。”他客气地说道,“凤凰台不会承认做了,也不会承认没做,这是我们的规矩。但无论如何,我不能给您这个线索。” “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怀梁一皱眉头。 九翎不为所动,声音也十分平板,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更何况,即便大白于天下,于公子而言又有何意义?世间从来不缺无法昭雪的冤屈,即便公子当真得知真相,又有几分把握,当真会有人愿意为您主持公道?” 他说中了。怀梁放在桌子上的手缓缓收紧。 九翎瞄着他的表情,话锋忽然一转, “又或许,我们先吃杯茶,彼此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我们大可以谈谈其他的方法来解公子之忧。” 他也想做怀梁的生意。但他的打算注定要落空了——怀梁不着痕迹地退后。 他不是那种会雇佣杀手斩除敌人的胆小鬼,他将要找出那个害死了兄长的人,然后诛其雪恨。 或在朝堂之内,或在战场之中。 九翎典雅地退开,向外扬声喊了一句传茶,嗓音极婉转,响在空室内如琳琅清越。 紧接着,一阵极为细小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进怀梁的耳朵里,仿佛是环佩相撞,冰破玉碎。然后飘进屋子里的是一股异香,一个纤细柔弱,不辨男女的身形飘然进来,手中托着一壶茶。 他双眼为一块白绫遮住,脚下步伐有些飘忽,像是辨不清楚方向,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摸索着将手里茶壶轻轻落下。 做完了这一切,他直起身子,面向九翎,低下头仿佛是在等待吩咐。 坐在一边围观了整场的怀梁此刻已经如坠冰窟: 凤儿,虽然白绫遮去了大半面容,但是那张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少年脸庞明明就是他。 九翎嘴角牵起温柔一抹微笑,“萧萧,行了。” 他说,“这儿用你不着了。”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知道少年的真名,萧萧。 怀梁坐在那里,座位上却好像猛然间钻出无数虫豸啮咬他的身体,使得他的四肢百骸无不麻木,动弹不得。 九翎倒未体会出他此刻的不自在,那跟随了他一路的敏锐细腻也不知去了何方,他将少年手中茶具接过为怀梁布茶,另一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将他转了个身面向门口,动作极为温柔,像是在教一个年幼的兄弟蹒跚学步。 可是怀梁却分明看见他单薄纤瘦的身体微微打着颤,仿佛是怕极了却又不敢逃开,白绫挡着的大半张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嘴角肌肉细细绷紧了,做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怀梁公子。”冷不丁之下,怀梁突然听见九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也没防备地回了一句,九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却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哗啦”的脆响。 是一边已经转身欲走的少年,手中拿着的茶盘落地,碰出清脆的响声。 九翎脸上没表情,口中没言语,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少年像是碰着了蜂刺一般,全身哆嗦了一下,紧接着便慌忙蹲下身去摸索着寻找跌在地上的茶盘。九翎就在一边看着,并不出声提点,眼睛冷的吓人。 怀梁想要走上去,但是他强自忍住了,没有动,一只手紧紧扣在背后的红木板上,另一手的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个印子来。 九翎就在一边冷眼看着,直到少年终于摸索着捡起了地上的木盘,慌张地转过身面对着他,他才说了一句, 第116页 “这没什么的,你下去。” 少年一张被遮去大半的小脸却还是忍不住地左顾右盼,连带着颈肩上那一抹白绫也跟着在肩头轻轻扫动,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九翎的声音冷了些,“萧萧,我在跟你说话。” 少年小小的身体一僵,低低答应了一声,凤九翎道,“回你的地方去。”同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他身子转了个方向。 于是他再不敢说什么,转身脚步迟缓地出去了。怀梁坐在那里,早已经不能动弹:这一切难道是因为他吗? 少年离别他时的决绝的脸在他心里猛然间亮了起来,他坐在那里,却感到冷汗顺着后背止不住地淌下来,所有力气好像都在那一刻被抽离了他的身体。 那样漂亮的少年,他亲热,驯顺,近乎有些讨好地看着自己,即便后来怀梁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刺客隐藏在自己漂亮的面具下。可是单就他后来的所作为,怀梁也愿意相信,其中起码曾经有过一丁点的真心。 不然,他怎么会用那么凄楚的眼睛看着自己,说“我不想伤您”?明明是他伤了他,那时轻而易举就能取走他的性命。 但是他转过身离去,只留下一树繁花在梢头轻轻颤动。 不然,他何必千里迢迢去往苦寒的北方给怀瑾报信——怀瑾是聪明慎重的人,想必身边也必定是守卫森严,怀梁要很努力地去想,他究竟是废了多大的功夫,才能够为怀瑾留下至关重要的一纸口信。 再不然,他又何必在回往北方的路上救下自己?冒着性命危险为自己带来长兄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慰藉。他微笑看着自己,说他不可能再跟在他的身边,否则同样会招致凤凰台的报复。 然后他决然离开,没有一毫迟疑。 ——这就是他所说的“报复”吗? 他曾经有一双既漂亮的眼睛,一只如天空晴蓝,一只像是浸在水中的碧玺,怀梁甚至曾经戏谑地想过:这多像伯蓝人进贡给王家观赏的那些温顺的猫。只是那样的场景,他想,或许此生再不能见到了。 而这一切也注定,他永远欠这个少年一笔债,可笑他甚至一直不知他的真名,也从未想去问过。 到这里,怀梁忽然就再没了跟他纠缠的心思,他原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究竟是谁买通杀手刺杀了秦王,借此为他的长兄洗冤。不过看九翎的口气,他们倒是非常坚持杀手之德,究竟是谁做了这件事,恐怕在他这里是决计问不出来了。 更何况,他此时心乱如麻,也完全无法再跟他说些什么,想到这里,他干脆站起身来对着九翎说了一声告辞。男人看上去有些惊讶: “公子不想要继续谈了吗?” 怀梁道,“您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我不会感兴趣。” “可惜。”男人放下了手中茶杯,并没阻止他。怀梁起身欲走,却忽听见那把切金断玉的好嗓子在身后响起, “公子要出去,便从门前取到下去就是,出了竹林,在下一条假山,便是您进来时的路,我这里地方大,别绕来绕去,叫您迷了道。” 像是把他心中所想全给参透。怀梁确实准备夜探此地。 问不出来的东西,用偷的便好。 怀梁的脚步顿了一下——他自然听懂九翎话里显而易见的警告 他走出去的时候,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再也找不见少年单薄的身影。 白锦锦还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等着他。楚庭的残阳落在他身上,一时间肃杀寒冷之气尽洗。 虽然只是一道残阳,依旧带给他无尽暖意。怀梁此刻方才意识到,虽然已经是夏日,这凤凰台却偏与别处不同,森森透着寒意。原先怀梁身在其中,还不觉怎样。现在走了出来,方觉那一处竹林阴冷得吓人。 白锦锦忽然扯了他的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怀梁对她微笑一下,“走吧。” 当夜,怀梁再探凤凰台。他此次做好万全准备,带上佩剑“镇声”。如此,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他应不惧近身与敌相拼。此夜人定之后,万籁俱寂,怀梁孤身一人潜入凤凰台,又留白锦锦楼下接应。 第 57 章 凤凰台中极大,怀梁仍顺着白天来路摸进去,他脚步很轻,直到了竹林之中也没惊动一个人。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很快,后堂黑黢黢地矗立在他面前,堂上没有落锁,怀梁推开大门——门内空无一物。 只有前朝淳于白柳刺高天王的画挂在堂上。 此时四下里极静。怀梁探头看堂里似乎没人,终于大着胆子举步进入查看,但他细查看的时候,却见一个黑影正蜷缩在大殿一角! 怀梁吓了一跳,忙欲退出,那个小小的影子却突然回过头来,既便如此,少年却还是在他逼近的一刹那便抬起头向他的方向“看”来。他的眼上仍然遮着那块白绫,雪白的丝织绕在脸上,于脑后结了一个简单的绳结,多出来的两道落在肩头,随着他不安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第117页 “你是谁?”他突然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抬起来的脸上有了警惕神色,仿佛是听见了猎人弓弦的兔子。怀梁怕他声张,紧走几步想要去捂住他的嘴,却看见他转身摸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 “退后。”他说,“不管你是谁。” 他的声音冷了许多,即便怀梁已经知道他是杀手之后,他也从未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怀梁怕他出手,惊动旁人,只好在原地顿住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没在想起来,少年身体稍稍放松,但是怀梁刚说出下一句话,便看见他的身体又一次绷紧,像是上了弦的弓。 “是我。” 不过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他的身体立即绷紧,像是上了弦的弓。怀梁便站在原地,也不说话,也不懂,不逼迫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终于,少年手中的匕首脱了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即便白绫遮去他大半表情,怀梁仍看见他的嘴角微微颤抖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仍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被挡去一半的,似哭似笑,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注视着怀梁。月色从斜开的窗里透进来,一半洒在他身上,一半落在地上。 终于,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吐出一句, “是公子吗?”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完全放松下来,几乎站不住,从原来斜靠着的姿势慢慢滑落在地上。怀梁将手搁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得他又瘦了,瘦的吓人,肩胛骨像是两边锋利的刀。他感觉道从怀梁手掌心里传来的压力,嘴角慢慢浮起一个笑意。 但是那一抹微笑忽然之间熄灭了。他跪在怀梁面前,摇着头,“您不该来。” 怀梁伸出手,轻轻碰着他眼前那副白绫,他明显感到少年瑟缩了一下,仿佛是在刻意躲避那样的触碰。可他分明又摸索着找到了怀梁的手臂,然后又顺着那条手臂往上,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极为依恋,不愿离开。 “你不要做声,我带你从这里逃出去。”怀梁握住他的手,但这一回凤萧萧用力把手抽了回去,在这之前,塞了个东西在他掌心里。 怀梁低头一看,那是一支竹筒,刻着小字。 “只有在杀天下王侯的时候,他们才用这个东西。”凤儿低声道,“我想您是来找这个。” “你替我窃来这个?”怀梁低声问他,凤儿紧张地点了点头,“您拿着走吧,晚了就不好了。” “跟我一起走。”怀梁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腕。 “行不通的,公子。”他近乎绝望地摇头,声音轻得好像自言自语,头偏向一边不看他,白绫下蒙着的眼睛,仿佛在看向虚空里极其让人畏惧的一点。 许久,见怀梁依旧没有放弃,他又伸出手推了他一下,“请您回去吧。” 他说,“您就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 他又低下了头,“瑾公子在等您,还有白姑娘……她也会在等您的。” “但此事终究因我而起,我也不能弃你不顾。” 怀梁知他没有说错——从杀手们的老巢中带出人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主意打定,不再去管凤萧萧的抗拒,直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握着手心里那只少年人的小手,仿佛是牵住自己一个年幼的小弟弟。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是在牵着年幼的怀玉穿行在北方父王的宫殿里。北地月色极为明净,月亮大的得惊人,一轮悬在天上,如霜似冰,冷光撕开尘世间一切污浊。 凤凰台修在地势高处,这里虽然偏南,但是那高悬在飘窗外的月亮几乎跟北方的看起来一样大。其景象之美固然别有意味,只是他们身前的窗子所取地势极高,怀梁牵着凤萧萧来到窗前看了看,往下没一寸平地,清江在下,汩汩流过。 怀梁叹了口气——他本来的打算是要从凤凰台的后山偷偷下去,因若非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想再走一遍来时的路。夜晚潜入之时,只觉得险象环生。 好容易绕过了那重重叠叠的路障,所幸这凤凰台中的人,并没他想象得那么多,他来时夜已深,一眼望去只有几个窗口闪着如豆微火,剩下的都是一片黑暗——看来并非如他原来所想的那样,所有杀手集中在凤凰台,这倒省了他些麻烦。 只是纵便无人拦阻,他自己一个人在凤凰台中穿行已非易事,更不用说现在还带上一个目不能视的凤萧萧。 而怀梁向来是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的人,他既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退缩。 凤萧萧一手紧抓着他的袖子,怀梁在这时候竟然想要轻松地笑一笑:他口中明明说着让自己赶快回去,又说他不需要自己来救,可是现在却又把他的袖子抓得那样紧,仿佛溺在水中的人紧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在这里,他必定受了许多的苦。 第118页 于是怀梁把头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跟着。” 但是少年没有动,他站在原地,表情因为恐惧和惊讶而扭曲,怀梁疑道,“又怎么了。” “晚了。公子,”他身体微微打着颤,声音里也凝结着莫大的恐惧,他看不见的眼准确地锁向一个方向,“他来了。” “谁?”怀梁按住了腰间的剑。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沉默升腾到半空,并在那里一语不发地悬浮着,月色绮丽地照在刻花飘窗上,在地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中心有一朵昝金菊的形状,此外,便是无边的宁寂。 怀梁没有听见什么,于是他又问了凤萧萧一声,“你说什么?究竟是什么人来了?” 但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听见答案,便看见一个身形从阴影中浮现出来,高而瘦,投在地上像是一根长杆。 怀梁警惕地一把将凤萧萧拉到身后去。他仿佛是从黑暗之中凭空出现的那样,脚步落在地上,像是凤萧萧和九翎一样,都没有声音,如若不是踏在地上的那双脚,几乎会让人错觉他是在贴着地面漂浮——一样是绝顶的轻功高手,并且与凤萧萧,九翎师承同门。 但是他的脸极为死板僵硬,没有表情,只有投落地上漆黑的影子还能让人觉出,这毕竟是一个活物,而不是一个影子或是一尊太过栩栩如生的木雕。 那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只有这么一个甚至不大像活人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这让怀梁松了口气。 他的手重新回到了他腰间的“镇声”之上,那宝器仿佛知道主人心思,插在剑鞘里轻微振动啸鸣。 就是这时,一直抓着他袖子的那股力道突然松开了,怀梁知大敌当前,自己此刻万不能分心,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凤萧萧收回了手去,恭谨地低下头,“四哥。”他说,“这位公子上山来是为解忧,不小心迷了路走到我这里,还烦请您将他带下去。” 他清澈的声音落在怀梁耳朵里,一身素色的竹麻凉衫映着有些苍白的脸,他站在月色里,整个人单薄得像是遮挡月亮的一抹微云。 怀梁准备说什么,却为那被凤萧萧称为“四哥”的人打断了。 “萧萧,你在说谎这事情上向来学得不精。” 他的眼珠缓缓转向怀梁,借着月色怀梁看见他的那双眼睛和脸上的轮廓,眼珠是深黑的,但是里面没有光,仿佛是两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他怪笑了一声,说的话也生硬得很,口音和中原人相差得紧。 “这就是你拼了性命也要去救的人?”他打量着怀梁,仿佛是屠夫在挑选一块肉。 凤萧萧愣住了,仿佛被这一句话反驳,再说不出什么来。怀梁眼见事情瞒不下去,他本来也就没打算着要瞒,他向来是敢作敢当的人,于是便向前踏出一步,傲然昂起了头,对着那面无表情,半人半鬼的人开了口, “不错,我就是那个人。” 他一只手按在剑鞘上,将那段秋水般明亮宝剑半抽出来,话语中的坚决不容置疑, “今天我会带走他。” “你说这样的大话之前,最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男人脸上露出一痕极淡的微笑,仿佛他说了个不错的笑话,但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像是两颗死鱼的眼珠子, “您不是在北方的城里了,这里没人再护着你。”他叫破他的名字,“怀梁公子。” “那又如何?”一贯淡漠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灼灼地闪着光,“无论用什么法子,今天我要带走他。” “何必呢?”对面的人叹了口气,甚至看都未看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少年, “不过一个末流杀手,不值得公子冒这样的险。我们向来做的是开门生意,不愿意跟公子这样的人结仇,也望公子能高抬贵手,别为了个下人跟我们计较。”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手腕向外微微一转,怀梁看的分明,一寸光在他的袖子里一闪而过。他紧接着抬起手,袖间那抹寒芒去如流星。似乎未想过怀梁早有了防备,仓促之间他已改变不了刀的来势,只能任着那薄薄数寸袖剑刀锋在怀梁腰间擦过,留下衣上一处破口。 怀梁立即拔剑向他攻去,虽寂静无声,其势却可崩雷电,直逼得对方不得不回手防御,然怀梁已经趁此机会当机立断地抢攻而上。 见此情景,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机械的笑意。他一手持袖剑招架,另一手却从腰里摸出三枚飞针,怀梁急忙将身子一侧。 ——躲过两枚,最后一枚深深扎进了他持剑的手背。麻痹瞬间透过骨筋传来,怀梁将剑由右手交左手,勉强抵抗,竟也能交十几招。 第119页 在他最落下风之时,他不由悲哀地想到,自己即将客死异乡,而生平之事未成一件。 或许他应该听听怀瑾的话。 凤儿忽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扑在他身前,从袖子里投出一枚银匕首。 男人收住袖剑,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那投偏了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倒是很忠心。”他嘲讽道。凤儿抿着嘴唇挡在怀梁左侧,把躺在地上的怀梁完完整整暴露出来。 男人将袖剑稍微举起,凝聚了月光的剑锋喷出一股寒气,但他很快旋身向身后掷出一枚飞刀。 白锦锦毫不费力地闪身躲了这一刀,又携破竹之势抢到那人面前,连袖剑一起洞穿了他的手腕。 血,一滴滴落在霜白的地上 。 白锦锦保持着洞穿那条手腕的气势,将他死死钉在墙上,双眸并不斜视,质问怀梁, “太没用了!你在干什么?” 怀梁竟无言以对。 白锦锦猛然抽出那把□□,从地上一把托起怀梁和他那条麻痹了的手臂, “快走!” 可喜一路上没有遇到别的阻拦,他们也未向身后回顾。只有与他们发生打斗之处,一室之隔的暗处,坐着好嗓子的男人,他面前有个小洞,月光正顺着小洞溜进来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弄坏了。”他对隔室人抱怨道, “报这个账很麻烦的。” 隔室的人捂住手腕闷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心疼我,先心疼账?” 好嗓子的男人低下头,在黑暗和黑暗中独斜进来的一洞月光之下,继续提起笔抄前朝《唯雅集》上的一首长短诗。 江南江北花乱眼, 送人别后泪沾衣。 对严妃, 梦中催, 此地风流君不归。 第 58 章 怀玉手里紧攥着一张纸,踏进她丈夫的寝宫,踏着一室摇摇晃晃的月影。还未走进他,就听见咳嗽声传来。 她为此提心吊胆,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怀玉最近总这样,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坠在小腹中间,添香送来的安神顺气汤也不顶用。 她按了一下那个地方,走了进去。 过一会儿又停下了,屏风背后传来压抑着轻轻喘息的声音。 他的影子透过屏风绰绰地在她眼睛里摇晃。 屋子里的摆设极简洁,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那一日,她第一次见他,她来寻那枚长兄赠她的金色发铃,最后却走入他的宫里,看到他最脆弱却仍不肯放下防备的样子。 容落半躺在那副云灰纱帘下脸色灰败,看她时的目光却仍旧沉静不改。他说慎声节里本来就不该有人留在他身边,语焉间对自己凉薄的父亲却没有丝毫怨怼,仿佛这一切都是本应该发生,而也确实发生了的事情。 她凑近那副帘子,容落专等着她来,此刻屋子里没有一个人,除了他们自己,会动的只有两人面前那副珠帘。 “白瑟夫人与何英秘传了书信。”怀玉眨了眨眼睛,斟酌着开口,她一边说话,一边小心地打量着那帘的侧影。 “写的什么?”影子动了,容落的声音隔着帘子,低声而润贴地传在她耳朵里。 怀玉踌躇一下——白瑟防备她防备的很紧,每每怀玉得了闲空到她那里去坐一坐,也不过是攀谈片刻,白瑟便有意无意地赶他回去。 “我不知道……我会想办法弄到手。”她最终实言相告。 怀玉想,她之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做过。 这让她觉得如今自己不配做一个王后和公主,只能像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偷儿,为着一个虚幻的概念行偷盗之事。 她看着帘内一个虚幻的影子缓缓浮动,感觉自己也踩在棉花上,腹内翻腾不止。 容落低头又咳了几声,影子抖动起来,怀玉紧张地舔着舔干涩的嘴唇,原先虚浮不定的心神略微落到了实处。 为了他。女子心里对自己叹着气,为了他,为了自己的兄长们——一个死去的,一个活着的,自己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她当然可以变成偷儿,变成心如蛇蝎的毒妇,变成白瑟那样在笑里藏着暗锋的美人。 只要是为了那些爱她,保护她,永远不会欺瞒和陷害她的人。 看容落咳得难受,怀玉伸手过去要撩起帘子。 “无妨。”容落对她摆手,他后背靠在一张软榻上,一手攥着扶手,只将另一手伸出来,“我这里病气大,别沾了你的身子。” 但怀玉没有犹豫,她伸手掀开帘子,毫不顾忌地坐到了他身边。 “我不怕。”她有些娇纵地看着他,稍微抿紧的嘴唇却显得她十分倔强。 容落要阻拦的动作吃了一惊,起先是苦笑,很是下一番决心,最后终于又张开手对她说。 第120页 “来。” 怀玉安心地往他怀里依偎过去,听见容落从另一边的水盆,拿布巾蘸着水轻轻抿着她的嘴唇,像给她上妆。 “天太干了。” 他有些恍惚地这样说,湿热气息就喷在她的耳朵上,怀玉禁不住往他的怀里又缩了一缩。 “往后的事情还要多多拜托你了,”容落一边用布巾抹拭她的嘴唇,一边说道。 “继续去找她和北方诸位城主勾结的证据,找到了就能为光夜公子洗清冤屈。” 可怀玉不明白这一点,就仰起头看着他。 “怎么了?”容落放下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编发中一缕落下来的黑发。 “我不明白……”怀玉躲在他怀里,声音有些沉闷, “即便是找到了白瑟和北方众将勾结的证据,这又怎么能帮助我大哥洗清冤屈?” “若这件事果真是她做的,早晚也会露出些马脚来吧……” 容落话说的含糊,以至于怀玉仍有些疑惑地瞧着他。他又将她揽进怀里,“我从未骗过你,对不对?”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点着她的鼻尖,像调笑一个小孩子似地,这是独属于他们夫妻两个的亲密小动作。 怀玉懵懂地仰脸看着他,最后才点了点头。 似乎容落确实没有骗过他。 怀玉在心里面默默地将自己从认识他那一刻起,与他相处的分分秒秒都梳理了一遍,这时越觉得他滴水不漏,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对旁人是无法捉摸,但使她安心。 她从容落怀里支起身子,下意识向外张望了一下,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靛蓝色的夜空悄悄地渗进窗框。 月亮爬到屋脊上很高的地方,完全透不到室内,让屋子里显得分外昏暗,即便点了灯也是如此。怀玉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感到内心有些不安。 她往容落身边挨了一挨,后者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用一只手将她往怀里搂了一些,他的体温很凉,但是却让怀玉奇异地安下心来。 她小小声说, “你这样的身子,不该这么熬着,长久下去,怎能受得了。” 容落平常待人接物的刻薄冷漠,被怀中人一句话烧了干净,他低下头来,稍微含笑地看着她,露出那种让怀玉感到安心的笑容来。 “那就回去歇着。”他从善如流,又稍加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腕。 “今晚就别回去了。” “只怕白瑟起疑。”怀玉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却坐在他身边没有动弹。 容落似是而非地笑了两声,仍然不放她走, “就说我病了,病得厉害,你不留在这里不妥。” “那好。”怀玉乖巧地扬起了头来。 两个人携手回了后堂,他招呼一声引泉,侍女便走上来将灯灭去。容落又吩咐她不要走开,今夜就在外面伺候。 “这姑娘倒是妥帖得令人放心。”怀玉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对付自己头上插的最高的那只步摇。那是一只南方入来的贡品,款奉司云台,有繁杂的金银钩花,留几缕插在头发里纠缠不开,怀玉很不耐烦地解着。 容落看见了,就走上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放到身边去,低下头细细把妻子的头发往出拆。 “这是母后留给我的人,我宫里要有人让我放心,也就是她了。”他一边动手做这样巧妙的活儿一边说着。 “不瞒你说,我还曾经派她到白瑟宫里去走动。” “那怎么又让她回来了?” “我到底把她高看了。” 容落说话之间,已经把她的头发从那只复杂的步摇中间救了出来。他将首饰搁在她旁边,又贴着怀玉的后背从他身前开了妆匣,将簪子归位。 他温热地贴着自己,怀玉只觉得心猿意马。 “到后来又露出马脚了,我就赶紧让她回来。” 啪嗒一声,他将妆匣合上,贴着怀玉的耳朵笑道。 “这如今不是有了你吗。” “可是我太笨怎么办?”怀玉仿佛一无所觉,转过身扬起脸来看着他笑。 容落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那我能怎么办,全天底下,我只能信你一人了。” 怀玉听他这么讲,倒有些不忍心再逗他。 “我会去替你找出来的,证据也好,破绽也好。”她郑重地说。容落不肯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小话。 “别担心,如今我正有个绝好的机会,能让她露出破绽来。” “什么机会?” 容落在她身边躺下,她身侧柔软的床榻稍微塌陷下去一个令人安心的痕迹,“林港巡渔。每四年都要来上这么一次。” “那跟你说的机会有什么关系?” 容落在他身后拉了帘子,引泉走上来将屋里的灯也吹灭了,轻轻将门关上。 第121页 夜色就在他们身边安静地沉降下来。 “林港是谁的属地?”他循循善诱。 “不知道。” “正是许文昭等一众北方武将所在之地。”容落仰面躺着,轮廓在夜色里微微地发着白光。 “按理,白瑟已经是先王夫人,今年是不该去的,但前两天我去见她,她仍说自己要去,我心里就想,白瑟非要到他们的地盘去,多半有些什么缘故在里面,也许是他们说好的。” “这我自己应付就行,本不愿意让你跟着受累。”不过他还是转头问怀玉, “你去不去?” “我记得按旧制,王后二人都是要去的。”怀玉在黑暗之中挑了挑眉毛,“难不成我还可以不去?” “舟车劳顿,不去也罢。”容落伸手过来搁在她腰上的时候怀玉不安地动了动,但是随即自暴自弃地由着他去,身后裹上来微低的体温让她安心。 她不由得怔了一怔,“这事你又怎么跟礼官去说?” 容落的声音半埋在枕头里模模糊糊,“国逢新丧,危机四伏,这时候咱俩不能一并离开京城。” “不,我跟你一起去。”怀玉突然开了口,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划过他单薄的胸膛, “你一个人去,我怎么能放心。” 在黑暗之中男人的手臂准确地环住了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怀玉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只留下一片沉默安静,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就这样,怀玉揣着一腔隐秘的心思与容落、白瑟上路。王后二人出巡的仪仗非常盛大,怀玉坐在软轿中央,但看沿路百姓对十三层罗帐所织成的华盖纷纷下拜,而将燕方的怀玉视若一件华美的虚无。 第 59 章 甬江自金銮关穿出,直入寒江城中,林港之下。 此地是秦地第一鱼产之地,故而每逢渔获季节,都会由寒江城的城主接待秦王一行巡鱼,宣誓北方诸位城主的忠诚之心,昭示秦王对此地的绝对权威。 容落和怀玉一行人过了金銮关,这是当月的十三日,抵达林港,则正好是十五月圆,潮水满涨,几乎漫出堤岸。怀玉与容落所留住之处地势甚高,她往白瑟居处走时,向下眺望,正能看见一片的江面,如一块白银一样盖在远处。 那银色有时让她想起阔别已久的故乡。 但这位王后很快地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她装作无意地走到白瑟的屋子之前,添香之前到她的屋子里来告诉过她,有北方的武将进入了白瑟住处,面见她。 昨天她已经和容落接受过了各位守将的觐见,在此时单独见面,怀玉只能认为他们是另有目的。 这时进入屋子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手掌和肩膀都十分宽厚,他身边另外跟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貌与他肖似,那或许是他的子侄一辈。 他们的屋子里亮着灯,这人正在和白瑟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怀玉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交谈,觉得自己好像是浮在一层水上的萍草,但即便听不大懂,她仍然努力听着。 直到她终于听见王后在屋子里说,“再过些时候,总能有办法,这我已经做好了安排,等到了时机,再回北方和诸位叙旧就不是难事。” 这足以能证明容落所猜测的没有错误——白瑟在筹备着回北方之事,毫无疑问。 先前进去跟王后说话的男人闻言愣了一下,陪笑道, “那是自然。” 他身边的年轻人一语不发地站着。 “那么,那东西……”男人小心翼翼地问着,怀玉听见白瑟有些不屑地笑了一声, “我宫里说不准干净不干净,我都是随身带着。” 怀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她不知道白瑟所说的是什么东西,但若此时与白瑟的“计划”有所关联的话…… 怀玉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最后的真相。 她知道白瑟随身的东西都是交给贴身的附佘侍女,即便是此次出宫,也没有留在宫中,而是放在一口箱子里带了出来,专门收在另一处房子里。出发以前,怀玉特意遣侍女去问, “这可是宫里的什么规矩?我的东西是否也要交给各位带出来?” 那位附佘侍女答道, “这只是我们夫人自己的习惯,我们夫人的东西,向来都是要随身带着的。王后您随心就好,不必跟我们一样。” 等到月上中天之时,这场谈话终于结束。 怀玉刻意在那放箱子的房间外头徘徊了一会儿,心里却感到奇怪:按说,这是白瑟放要紧东西的地方,应该多有些人看守才是,但这时候四下里极为开阔寂静,了无声息,却有只乌鸦停在梢头,一边梳理羽毛,一边歪着头用闪着黑光的眼睛盯着她看。 第122页 怀玉忍不住踮起脚,挥舞着手帕“嘘”,“嘘”了两声,想要把这个不吉祥的东西赶出自己的视线。 乌鸦往前跳了几步,张开翅膀用力拍了拍。那拍翅膀的声音很大,让怀玉瞬间感到自己行为鲁莽之处。 她急忙收回手去,惊慌得忘记了寻思自己此刻的处境,而迅速从那没落锁的门缝中间扭身钻了过去。 与秦安宫室不同,这里陈设十分简洁,地上铺着薄薄一层灰,门里堆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堆放杂物的屋子。 ——或许是这个原因,白瑟才敢于光明正大地将东西放在此处。怀玉心里有几分确定,白瑟勾结北方守将,毒害秦王的证据应该也在。她从这些日子里搜集的所有证据都或隐晦或直白地指向这一点。 怀玉撩着自己的裙子蹲下身来,从门口开始一样样翻检。 起先是些破旧不能使用的武器,有长矛和□□。接着是些破碎的盾牌,没来得及修补,上面落着厚厚一层灰。 紧接着,一个小箱子。 怀玉的目光瞬间就被它吸引了:那箱子和她之间隔着一捆横放的□□,怀玉便把身子往前探,只见箱子上着铜锁,怀玉伸手晃了晃,并没开。 那小箱大概有她小臂那么长,厚一尺左右,外头是一层皮包着,怀玉掂量一下,将它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像是爱抚一个婴儿似地放在怀里。 皮面上有种很冲的味道,肚子里那未具姓名的东西又开始止不住地翻腾不休,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乱糟糟像一团动物的毛发,让她止不住觉得恶心。 她想起自己初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曾披过一块狼毛披风,父亲从肩上撤下来给她,动物皮革的味道密实温暖。 但如今那样的感觉已消失不见,那个不知为何扎根在她身体里的东西给她某种巨大的恐惧,她有种可怕的感觉——北方人的血,正随着她肚腹中东西日益扎根,从她的身体里逐渐流逝。 这个认知让她手中的匣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巨大的声响将她从梦中惊醒,充满恐惧地发现一个庞大的阴影正从她身后威严地压下来。 她“啊”了一声,脖子僵住了——她没法回头,直到那影子发出声音来,响在她脑子里。 “没想到在这儿见你,小公主。” 她肩膀像是锈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但她还是努力地转过身去,只是在这之前,并没想好为自己辩解的话。 “你在找什么呢?” 她贴近怀玉身后握住她的手腕,脸上没施妆容,白得像个魂灵,随即,白瑟蹲下来,毫不费力地从她身边夺走了那个箱子,随身取了钥匙,在她面前打开,又将几封信递在她手里。 “拿着,去给你的夫君吧。” “我没有想拿。”怀玉无力地小声争辩。 “我开个玩笑,你何不留着自己看?没准能知道些容落不肯告诉你的事。” 白瑟又忽然这样道,怀玉在一时间被她的姿态所震慑,下意识地低头拆信,她往信纸上看了一眼,却见笔迹是她熟悉的。 容落写的信。她的想法从嘴里悄无声息地流出来,她仰起头看着白瑟的影子,在月亮里头仿佛闪着银光。 “正是。”白瑟点头,对她此刻的姿态似乎饶有兴趣, 第一封信。 【日前所言,不敢相忘,愿与君共谋大事。】 第二封信。 【如今不是山穷水尽时,小皇子新生,年纪未长,此时如能动手除去秦王殿下,大事可期。】 这一封字迹并不熟稔,怀玉扫了一眼正欲匆匆翻过,忽见落款是姬卿尺三个字,其后用朱笔勾着一个艳丽的秘印。 她冷汗顿出,将那张纸攥湿了。哆嗦着双手,她接着往下看去, 第三封信。 【所说毒药,望制备停当,如所需时,可任意取用,只在此一二天中。】 落款,容落。 怀玉忽觉自己窥破了一个惊天秘密,她手里的信纸飘飘然落在地上。 白瑟弯腰从容地捡起来,重新塞在她手中。 “这些,恐怕他从没告诉过你吧。”她语调冷冰冰的。 怀玉在此时尖叫起来,“是假的!” 她呼吸变得急促,睁大了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又用力地摇着头。 “引泉是我的人,明白吗?”白瑟不耐烦地看着她,“你丈夫的字,你怎么会认错了。” 怀玉胸口剧烈地起伏,原先堵在她腹内的那团东西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让她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好像每一寸皮肤都紧紧地裹着骨头,又一会儿,却又像是每一根骨头都尖尖地戳着血肉。 她呜咽着蹲下身去,把那三封信全都揣进怀里,用力揉皱了又展平,她的脚尖碰到盛着那三封信的小竹罐——这是个熟悉的东西,怀玉看见过内外城的守卫用这样的东西通信。 第123页 白瑟有些惊讶,蹲下身来,仿若爱怜一般地摸着她的脸颊。 “为什么告诉我?”怀玉青着嘴唇往她脸上看。 “回去告诉你哥哥吧,”白瑟笑道,“让他起兵,给长公子复仇。这一次附佘会站在他那一边。” 她却在此时忽然感到一阵彻骨寒意。 怀玉猛然站起身来冲出门去,别馆的门猛然张开又合上了,在她身后发出凄厉的撕扯声。 云彩不知何时遮住了月亮,隐现的上弦月好像长了毛,四周飘起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枝头的乌鸦不见了,风将它站过的树枝吹得乱颤,如同鬼手。 白瑟并没有追上来,于是怀玉将白瑟抛在身后,她迅速地跑了出去,值夜的守卫正打着瞌睡,她悄悄从一丛灌木之间溜走,溜过他们身边,她走了好长时间,直到他们暂住的别馆已经全然隐没在天地交界之处,她终于漫无目的地登上了林港江头一处小小的丘陵。 冷风、恐怖的松树和长了霉的天空将她合围包裹,怀玉恍惚间觉得她已经被茫茫尘世所抛弃,只剩下一个该受天谴的秘密与她为伴,并持续地折磨着她。 她想要一直无休无止地走下去,但这时突然下起了雨,她只得到山洞中暂避。 第 60 章 大雨滂沱。 仿佛诸天十地的水都汇聚到了一处,带着毁灭的气势一同倾斜下来,要将这人间冲垮,怀玉还在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时,突觉脚下的山石竟然有了些许松动,她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背后的男人早已经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你在想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她。 怀玉往后看了一眼,如坠冰窟。 是容落。 “我……对不起。”怀玉的声音在颤抖,在她脚下那些松脱的泥土纷纷坠落,伴随着簌簌响声落进幕天席地的大雨里再不见踪影,浑浊的土色和石棱就此和天地融为一体。容落一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转身问身边的展雪, “找到过夜的地方了吗?” “回殿下,此处不远有一处依山所建的庭宅,只是……”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容落截断, “就那里吧。”冷淡而不容置疑的话音,他即便是站在大雨之中,身形却依旧挺拔不改。 说完了这句话,他不由分说地牵住怀玉的手,示意展雪在前引路。一路上他都再没有说话,但是紧紧拧着的眉头和没有丝毫弧度的嘴角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此刻的愤怒。 怀玉自然知道这样的愤怒是因谁而起。——她看着容落苍白的脸色,心中竟忽然起了一点后悔的情感,那种悔意像是水中丝弦,在她的思绪中混乱地浮游着,又随着她伸手触到怀里那张信,很快地沉入了海底。 容落虽然拉着她快步疾走,但是步伐却明显已然有些踉跄,怀玉的心沉了一下。 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容落只是回过头来,用那双没有丝毫情感的黑眼睛注视她一阵,没有任何回复,直到他们跟着结队的侍卫穿过重重庭园,走进了灯火星点的屋子。怀玉发觉这处庭院大得惊人,而且曲折近似迷宫。 主人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容落并不查问,只是带着她走了进去,从展雪手中接过一条毯子丢在她身旁。 他确是气得不轻,怀玉心里想着。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被雨水浇过的头发一丝一丝地贴在脸上,皮肤也湿漉漉地,房间里星星点点布着一些油灯和蜡烛,倶盛在奇形怪状的器皿里,跃动的烛火透过琉璃,炫散着映在他古井深潭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也泛着湿淋的水汽,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表情。 怀玉伸出手将挡了眼睛的湿发拨到脑后,火焰送来的光和热温暖了她的指尖。 窗外,天光正在逐渐消逝,黑夜就要到来,雨依旧没有小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乌云沉沉压着房檐,房子里唯一的窗没有关,不时有蓝色的电光在窗口一闪而过,那唯一投进天光的地方一亮,地上的草木都映得惨白,那些草木被大雨浇洗,横七竖八歪倒一地,像是一具具惨败倒伏的尸身。怀玉没来由觉得心下骇然,不由自主地向着容落的方向蜷缩了一下身子。 “为什么突然自己跑上山来?”他问道,没有转过头来,火影映在他眼睛里跳动着——他仿佛是在对火焰发问。 “我……我只是想散散心。”她撒了谎,但是她不会把那件事情说出去。那封信沉甸甸压在她心里,仿佛是乌云压在山尖,连带着她的话音都听起来飘飘忽忽,全无力量。 如容落这样的人,又怎会听不出自己是在说谎? 但是她失算了,容落只是回过头责备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带侍卫?为什么看见要下雨了也不回来?” 第124页 怀玉没想到他竟完全没有质疑自己的说法,但是她依然维持着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不紧不慢地将盖在身上的那条毯子轻轻理了理,带着些歉意看向容落,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稳定了许多, “我不过是想要出来走走,原来想着过一时半刻便回去的。晚上很晴,不知怎会下起这么大的雨来。” 容落看着她,沉默让怀玉开始觉得不安——仿佛她为猎物而他为猎人,共同在沉默之中追逐,伺机以命相搏,而刚才那一句关切的问话,就是他抛给她的诱饵。 但所幸——所幸容落最终还是开口说话打破了岑寂,“下次别再这样任性……你到底还是王后。” 他在笑,只是嘴角弧度恍惚不定。 怀玉的一颗疯狂跳动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顺从地任容落把自己扣在怀里,头枕在他胸前;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体温低得吓人,唯独在心口仍有微微热气。 “你何必自己来。”她说,“你想找我,派侍卫来就好。” 明知而故问——那双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已经向她透露了全部真相。容落低下头,眼里那潭深水就落在她的眼睛里, “我怎么能放心他们。” 他向后靠在早已经备好的软枕上,一只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声音因为受了寒而带上些微沙哑,闻之如同喟叹。怀玉握着他衣襟的手指紧了一瞬复又松开,那些打湿的布料就顺着指尖冰冷地游滑下去,像是一条狡诈的蛇。怀玉推开他站起身道, “也该叫他们送了干衣服进来,只不知这里主人是谁。” 仿佛正是应着她这句话,门忽然咿呀一声无风自开,怀玉扬声叱问道,“谁?” 容落也蹙着眉头立起来,走到怀玉身前将她挡在后头。 依旧不闻一语,又过了一阵,方听得机簧转动的声音吱吱地响,从雨里透出来。怀玉惊奇地看着一个木制的偶人缓缓踱进门来。容落似也不知作何反应,两人都只得呆立在原地,看那偶人举动轻盈灵便,胜似活人,一头青丝木雕手刻,丝丝缕缕极为细腻,偶人身上犹穿月白袄裙,环佩丁玲,衣裳像是熏过,一丝丝飘着云梦泽的甜香。怀玉一时竟看得呆了。 人偶手中一只木盘,托着干衣服,在桌边停下放了衣服,随即便又离去,门也在它袅婷身影之后阖上。 屋里只留细细甜香。 “世上竟也能有这样的手段。”容落拾起那身衣服,又以女子那一套递给怀玉。怀玉接在手里看了,也只道不过是家常衣服,虽则绣工精致,花样新巧,但到底无出众之处,远不及那偶人带给她的震撼更大。 衣服里散出一股令人心旷的热气,仿佛特意用炉火熏过,却又没丝毫炭气。 “难为这人有心。”她笑道。一双眼重新细细打量屋里陈设,方才发现刚刚她只当是奇形异状的那些罩着烛火的小灯罩,各个造型精巧无比,飞鸟走兽,则栩栩如生,狐女仙姬,则尽态极妍。有些是镂空石刻,有些则是半透明的岫玉琉璃,如豆的灯火就在那精美的灯罩里闪闪烁烁,怀玉一时竟看得呆了。 除去这些灯火之外,屋内其他的陈设虽也轻巧,但是不见钟鸣鼎食之家的金碧辉煌,反而清幽奇巧,如高人雅士居所,细看之下,每一件都各有趣味,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窗外的雨一时弱了些,淅淅沥沥地滴答在纸窗上,雷声闪电也一时全收。容落随手拾起一只小狐形状的灯,试探着摇了一下,那灯火便骤然熄灭,更兼绝无烟火,怀玉心里又是叹奇。 容落将手中那只精巧的小狐摩挲了一回,又沿着桌子一连摇落了数盏灯火,房间里光立时便少了大半,外头下着雨,因此也不见月亮,灰蒙蒙的静寂笼罩在二人身上。 怀玉仍然扮演着那个温顺的公主、王后。但白瑟交给她的信已经深深扎在她心里,她不可能再将它们拔出去。 在她的面前有两条路,她可以回到北方去,将它们交给哥哥,但这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十八岁的年轻女孩一无所知。 或者,她可以选择继续做容落的妻子,心甘情愿地受他的蒙骗,对那偶尔泄出一角的秘密置若罔闻,这条道路的终点是可以看见的:她将极尽荣宠,为容落生下像他一样漂亮的孩子,等到苍颜白发之时,在他的怀中安详地合上眼睛。 等这天将明,他们将要启程回到秦安,在三清庙前贡上今年开网之时所捕到的头鱼。在那里,秦王御驾会停留两个月,向北地王怀梁通传书信,而后重新向北启程,去往怀玉的故乡。 在这天将明的时候,怀玉做好了她的决定。 第125页 第 61 章 怀玉在自己黑漆的屋子里反复地看那两封信,屋子里没点灯,只有一支小蜡,她多怕点了灯,就引来旁人的脚步。 一个黑影在她窗外突然闪过!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一下,手一抖,将那两封信都搁在蜡头上烧了,纸灰像是死蝴蝶一样落下来,她顾不得脏,用手将它们扫到一张柜子下去。 “谁?” 她推开门大声向外呵斥,但是窗外是一大片渺茫的雪原。 这样,她岂非是在做梦吗? 透过自己的眼睑看去,只见地上除了白色之外再无他物,天地间似乎不曾存在其他的颜色。她儿时的玩伴正牵着一辆四个马拉的马车,在大雪地里对着她笑,笑容如太阳光一般直晃人眼睛。 “湾儿公主!” 他用力对她挥手,“我们找你哥哥去!” 怀玉心无旁骛地应了一声,提起裙角一阵风一样跑下去,等到她跑近了,却看见玄色的车辕上坐着一个白胖的小男孩,年纪很小,几乎还不会坐着,只是伸出手抱着漆黑的车辕,把小脸儿靠在上面,雪白娇嫩的小脸肉儿被挤得变了形,怀玉很喜欢他可掬憨态,要伸出手去逗他,他却不笑。 她猛然发现那孩子的眼珠儿和车辕是同一个颜色——都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长着一双老人的眼睛。怀玉猛然间意识到,她像被烫着了似地啊了一声,想要把手缩回来,冷不防那孩子用小小的两只手,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 怀玉无可选择地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球。她使劲往里看,好像要从这无尽的、死亡一般的虚空其中找出什么来。 她找到了自己的脸,眼窝憔悴发青,像是墓穴里的死人。她痛苦又深切地向里眺望,果然看见广袤纯白的雪原,在那双漆黑色石头一样的眼球里变成了纯黑。 她看见雪原之上有一座孤城,高高耸立,漆黑的城墙宛如坚冰。她阔别已久的哥哥依靠在城墙边上整夜不眠,银枪倚在手边。巨大的乌鸦在他头上盘旋飞舞,惊寒怪叫,炉盆里点着用来取暖和照亮的火,映在他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而在城墙之外,烽火连云,血光冲霄。 她看见一个从未见过却有着熟悉面目的男人,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箭楼之上,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孤傲。在他身后,有一个只到他腰那么高的黑影子跌跌撞撞地追逐,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灰色的小小脚印。 她看见长兄穿大红色的衣裳,站在雪地里携起她的手。 “湾儿,醒咯。” 他半开玩笑地对着她这样说道,语调轻松愉快。 怀玉突然睁开眼睛,容落的脸映入她的眼中。 他穿着一身厚重的皮裘,显见心情很好,这时正坐在床边看着她笑。 怀玉也勉强对他扯了扯嘴角,她坐起身来向外望去。 “看什么?”容落也好奇地跟着她的目光看。 “今天天好晴,或许不会下雪了。”怀玉意有所指地说。 这里离怀梁所在的大津城只有五十里,如果有马,很快就到。她果真对容落说,“我想出去走走,这里以前我常和哥哥们来玩。”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要往外走。 “去哪里?”他一把拉住她,怀玉没转回头,只是笑,眉目柔婉, “没什么,我只出去看一眼。”见容落仍坚持,不欲让她走,怀玉便又补上一句,“你若信不过,我们同去就是,要不,你派人跟着。” 容落看她十分坚持,终于笑了,“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这里冷,你别往远处去。” 怀玉轻轻将他的手推开,“你们南方人才怕冷。” 她脚步未停,却冷不防容落又一把拽着她的手,在她身后说,“你尽早回来。” 他语态间竟有几分畏惧。 “你怎么了?”怀玉听他说话,不似往常,心里也警觉起来,怕的是容落察了什么蛛丝马迹,打乱她之后的计划。 “没什么……”那面色如雪的秦王摇头,放下她的袖子,“我心里有些堵得慌,怕是不祥,你只尽早回来就是。” 怀玉当然如约只在昂河关周围转了转,她以前所未有的谨慎观察着容落的御卫“秦剑”,白瑟夫人的附佘女骑兵和她们的马,到了这天晚上的时候,她又早早和容落一起用了晚饭,上床歇息。 等到容落睡熟,她才又蹑手蹑脚地走下去。不知为何,天上看不到月光,只有晦暗的一丝夜色透进来,怀玉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着床上人熟悉的侧脸,她将所有的衣服都穿好,紧紧地围在身上。 随后她走了出去,不再回顾。 她要去向他还活着的那位兄长揭示那最后的真相。 再往后,她把一切交给龙神。 第126页 怀玉翻身上马的时候,天边滚动着一片猩红沉郁的血雾,暴风雪就要来了。她低下头嘟囔了几句什么,最终还是冲入茫茫夜色。她没有地图和向导,纯凭感觉辨别故园的方向。 出发不到一刻,风便从她的坐骑之后狂卷着追来,怀玉眉目凛然,一夹马腹,那北地宝马向着风雪之中直冲过去。怀玉心中很是有些感激:这匹马并不是他亲手训大的,可此刻或许也愿助她,竟极知她心意,即便面前雪暴风狂,也敢于跟着她的命令直冲过去。 此时天际线已完全看不清楚,在天边只剩下血红的一线,如一张巨口,正等待着吞噬这一人一马。怀玉往漫天的风雪里迎头冲着,忽觉心口狂跳不止,下腹剧痛。 那个一直以来在她身体里插根,折磨着她的东西重新回来了。 怀玉放慢了马速,感到莫大的感觉随着疼痛一起扩散开来。她一手已不觉松开了马缰,风雪将她吹得辨不清方向。 而她决不要回去,一种恐怖的决心在她的身体里扎下更深的根,驱使着她继续放马向前跑去。大雪四起,怀玉拨马在昂河关下兜了几圈,等到月色已经极深的时候,终于找见一处小草屋,亮着灯,怀玉猜测这是猎人暂住的地方。 她在屋前下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有一对琥珀色眼睛的附佘人奇怪地看着这个突然冲进来的女孩,他用附佘话问了一句,对方没有答,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地上,颜色如纸。他心里怀疑这姑娘是遭了野兽,走上去查看,见她双手紧紧抱着小腹,如同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下取暖的皮裘和裙子被鲜血染红大半。 在满目白芒的雪里,大片血迹格外扎眼。 他吓了一跳,心中有些慌乱,眼看着的女孩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身上却看不到一个伤口——她没有受伤。只有鲜血从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不断涌出来,以一种让人惊恐的气势,仿佛在她的身体中,生命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去,奔出她的身体,再不做停留。 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事实上,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好点起了火,火光暂时将北方的寒冷挡在窗外,但是雪仍然在他们的门外盘旋,如同怨鬼凄厉的嚎哭般让人心悸。 火焰的温暖让怀玉恢复了一些神智,她抬头四顾,屋里陈设简陋,靠墙依着一把大弓,男人坐在她身边默默地拨着火。怀玉伸出没有一毫血色的手,用细弱的声音问他。 “你叫什么名?” 男人疑惑地看着他摇摇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嘴里吐出一个附佘话的词,“名字?” 怀玉听明白了,点点头。 “离沙。” 怀玉微微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但是在她又一次失去意识之前,离沙似乎听见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叫了声哥哥。 在他们的窗外,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并未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减去丝毫的威力。 此时是夜里,天上没有一颗星子,月亮也绝无一丝光芒,事实上,整个天都不见了,只有鸡蛋般大的雪片飘落下来,除此之外,便是茫茫的雪原。绝无人烟。只有远处不时传来饥狼刺耳的嚎叫,拖长了声音,如怨如诉。 简陋的小床上女子轻轻□□了一声,仿佛忍受着极大地痛苦。离沙连忙将自己开了一条缝的们重新紧紧合上。 怀玉的眉头终于因此松动些许。枯沙重新坐回她的床前,伸手拿了火钩去将火拨得旺些。 他平日打猎的时候常常到这里来,因此无论是柴火还是食物,尚够两人这几天的用度。若此刻离沙是孤身一人,他倒是很愿意在这里住上一月,等到雪暴完全止息,再慢悠悠地回到白云浮水去。 但是那陌生女孩的状况绝不容有再拖下去了——自从那次莫名其妙的出血之后,她一直高烧不退,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即便她短暂地回复了意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睁着眼睛,陷入白日梦中去,嘴里喃喃呓语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 “离沙。” 思绪短暂地游离,母亲的教导使他厌恶北方人,离沙打心底里不愿意跟她扯上关系,但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他留在此处。 “离沙。”那声音又大了些许,到底将离沙惊醒,这屋子里除他二人之外并没第三个人,他便知是怀玉在叫他。 离沙奔到她床前,但见女子双目如星,竟像是明白了不少,离沙只当是她好了,伸手去探她头额,却猛觉入手仍是火块一样,琥珀一样的眼睛也是发热通红。 怀玉一双眼只紧紧盯着离沙,声调喑哑, “带我回大津吧。” 离沙看着窗外的大雪,每年死于雪暴的牧人和试图翻过重山关的商人不计其数,这北方人也是其中之一,如今风雪正大,带着病人根本走不远,稍有不慎就是两条人命……他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个陌生人去舍身犯险。 第127页 当然,他也并没想过见死不救。 “等雪停了。”他用不熟练的北方话生硬地说。 但他忽然意识到女人并没看着他,目光直直望向他身后,仿佛在看着一个虚空中没有形体的东西。 次日凌晨,怀玉又陷入了高烧和昏迷。风雪一直没有停下,离沙等到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见她脸上身上的血色在这几日间退得一干二净,变成了一个苍白的魂灵。可她精神奕奕,目光炯炯, “我哥哥,北地王,大津。”她用附佘话一字一顿向离沙解释。 那么,她就是他素未谋面的异母姐妹了。这并没影响离沙的判断,跟他的母亲一样,离沙看不起北方人,看不惯他们修筑的高大城池,有个北方人曾往可丽兰寻找他的双胞胎哥哥,离沙宁愿他找不到他。 他听明白了怀玉的话,对她的看法却无丝毫波动,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雪大。”他知道怀玉听不大懂他的话,就慢慢说,“大津,不行。雪停。” 怀玉躺着,只喘,看着他半晌,喘定之后又微微笑道,“我去不了啦。”这一回她说得很快,言笑自若,仪态凛然,不再管她能不能听懂。 离沙心下乱跳,他只胡乱鸡同鸭讲地反驳道,“你这是说什么,过了这夜,雪准停,到时候,我就立即带你走。” 怀玉但笑,摇头,俄而又侧耳细听外头动静,“怎么了?” 枯沙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又将们打开一条缝细看,只见雪果真小了些,仍有细细的雪珠子不断地落下去。如细小的玉珠子一个个落在雪原上滚着;除此之外,寺还有人喊马嘶,雪原里连营火把乱晃,人声纷乱,离沙初不觉为奇,只当怀玉病中,即便一点声音都能惊着,便回头安抚道, “巡猎。” 怀玉咳了一声,摇头笑道,“大雪天巡甚么猎?……他们是来找我的。” 离沙听不懂这句话,却看懂她摇头,一愣,将耳朵贴在那道门缝上侧耳细听,过听的是秦地口音,其声势也并不像普通附佘巡猎的架势。他心中一喜,连忙伸手要将怀玉扶起, “正好。”他道,“你跟他们回去。”却不料猛然间怀玉爆出了巨大的力量抓住他的手腕,一时竟让他动弹不得。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子从床上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不会回去。” 五个字,斩钉截铁,无丝毫转圜余地。 离沙急道,“为什么?” 怀玉依旧是心境和平地笑着, “我若回去,以后便再到不得北方来了。” “容落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这一次寻回了我,岂会再放我回去。”她对离沙说,不如说,她也是在对自己说。 她挥开手,挣脱了离沙的扶持,缓缓坐了起来。此时屋内只莹莹一豆烛火,枯沙却觉怀玉此时面放光彩,脸颊竟也染上血色。烛火下,她面目端庄,眉眼冰洁孤傲,如同冷梅。 “怀玉是北方公主,怎能置大仇于不顾,勾留敌手?今日怀玉宁愿死于此处。” 她端坐着,眼泪却噙满了眼眶,说话间她伸手扯下一块裙角捏在手里,又将手指咬破,血书几字,却又气力不济写不下去,只得停下,递给离沙,一字一句地教给他, “大津,送信,多谢。” 她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脸上的笑容又柔合些许;可离沙分明看见她眼睛里已经渐渐没了光彩,雾气蒙蒙,仿佛注视着遥远的地方,想起了一些极为明快的事情,因此脸上也逐渐露了笑容。 她再不说话。 后世书家记载,怀玉公主死时曾留下这样的话。 “只愿次兄,一身之力,得护北方生民,肃清寰宇,无使奸邪当道,残害生灵,如此,怀玉九泉之下,也当快慰。” 但我觉得不当对她做这样高孤的猜想。 她只是一个十九岁初为人妇的女孩,受了夫婿的蒙骗,决心离开他,又因她自己未曾知道的理由,葬身于漫天大雪之中,窗外火把犹然透过窗化作火影,在她脸上乱晃,离沙伸手要扯她的时候,她的身子却是渐渐凉了。 他低头看那封血书,是四个他半认得不认得的字。 容,洛,武,父。 第 62 章 宫内云雾缭绕,一如三清妙所。 “秦王有恙,今日议事停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见了岳方成,毕竟谁也不敢拦他,终究是前朝老臣。不是宫人奴才一句话就劝得回去的。 他拾级而上,但见四周云雾缭绕,有如仙山海岛,宫人们都各司其职,脚步轻轻落在后殿之中,沉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 岳方成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位王长子固爱求仙访道,但是在他继位秦王之后,虽然帝王术上还显青涩稚嫩,可也知励精图治,很少见他如此。 第128页 此刻容落斜倚在一张朱红大案旁边的小躺椅里,双目微闭。脸庞比往常时候更显清瘦三分,手中托着一只瓷碗,碗中汤药一口没动。 他脚下随意堆着两个蒲团,样式古朴,半新不旧的朱案上,小香炉里,香只烧了半截,还在缕缕冒着青烟,一股甜香细细的萦绕着。沉香在细瓷的碗边,化作有实体的青烟,缕缕围绕着,挥之不去,仿佛一张帘幕,将整个人遮挡身后。 “下去。” 岳方成的脚步声响起,他也依然没睁眼,只是倦了似地微微摆手,嘴角微微绷着,似乎不悦,眼神却遮挡在眼睫之下看不清楚,嗓子喑哑,仿佛发烧已经发了好些时候。 “殿下。” 岳方成开口道 “……岳相?”听出他的声音,容落蓦然睁开双眼,忙要起身,“我怠慢了。” 岳方成向前趋近两步,虚虚伸手挽住,“秦王还是安心静养。” 但容落到底还是站起身来,推开面前的香炉和药碗,以便他能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命侍女赐了坐。 他踱到窗口,伸手将。满天乌云关在外面。天光昏暗,连带着他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窗外,寒溅溅的一天雨。 才吐了绿芽的白柳在风里细细晃荡着。刚刚出芽的新叶上铺着一层细细雨水。药碗里已经没有丝毫热气,香炉里的香烟也烧尽,在香灰的尽头,出现了几个月闪烁的小红点,接着很快寂灭下去。 岳方成听见容落叹息道, “本要挣着命也起来的,身子却实在不中用,想着近日也无甚事,偷闲这一日料也无妨。”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量着被水浸湿的白纸,和远处模糊不清的翠影殿的轮廓。 “岳相此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给他一提,岳方成才终于想起自己起来是有正事,“燕方传了消息。” “哦?”容落无甚反应,仿佛这句话里没有任何一个字能激起他的兴趣,“这一战终究还是免不了了?” 他说的没错,就在数日之前,岳方成也抱着和他同样的想法。 但是他现在知道他们都错了。 那北方的新王走出了一步棋,远超于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而直到如今,当他回忆起怀梁的模样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脸庞已经非常模糊了,只有自己的故友曾说过的那句,他和从前的北地王很像。才能够在他心里搅动起一幅模模糊糊的画面。 即使是这样的画面,也大半有都被他的长兄占据。他思考的间隙,年轻的秦王将手里的药碗放下,专心等他回话。 “回秦王……怀梁奏本,王后娘娘棺椁已在北地下葬,因路途遥远,不便抚送回京,向您请求恕罪。” 岳方成说完了这话,轻轻吐了口气。 “什么?”容落转过身来,正对着岳方成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相信,原本游离的眼神也重新投入到案子上那份帛书里。手中白玉拂尘轻轻敲在桌子上,发出铮然一响,在宁寂的斗室里格外清越, “他还说些什么?” 她的眼神凝固了。似乎陷入沉沉的思考之中 岳方成伸手抚上那卷帛书,光滑的锦缎在他手中之间缓缓滑过,有着如同流水一般上好的质感,但是冰冷,带着窗外的雨气, “只说北地素秉赤心,绝无反意。” “感情不是他兄长毒害了我父王。” 这一回容落冷笑了,他的眼睛里黑沉沉,仿佛搅动着一场风暴,苍白的手指也在那卷帛书上逐渐收紧。 “这件事他们到底还是不肯认,上奏本章中,也依旧请秦王彻查此事。” 容落缓缓放下手中的拂尘,他坐直了,眼睛看岳方成,目光沉甸甸的,好像有重量。 “岳相,我以为这事早已水落石出。” “臣也是这样以为。但他们就是不肯认。”为他的态度,岳方成有些奇怪。 “北地王脾气倒是倔的很。”在他的唇边,笑意逐渐加深,忽而又换成一种精妙又极为伤感的表情,眼神空茫,垂落在地面上,过了一阵才又抬起头来, “可我总知你和我父王是生死的交情……这事我自会放在心上,一为恪尽孝道,二为您一腔忠忱,三也当是安抚北地新王。” “臣知道,谢秦王。” 岳方成心中微微颤一下:他向来以为,作为不受宠的儿子,容落和他父亲之间是没有什么温情所在。他一年有大半年时间缠绵病榻,剩下的时间便用在道观,求仙访道。 平时他的故友所宠爱的,是天资聪颖,活泼可爱的小儿子。而容落,仿佛只是前朝的一抹幻影,或是除了自己之外,那段往日岁月唯一的映照。 容落站起来,满不在乎地伸手取下那碗放凉了的药汤,一饮而尽。 第129页 他背对岳方成站着,面前是亲手打开的窗子,而窗外面,是高大的翠影殿。虽不富丽堂皇,只一派简朴优雅,但终究是王家气象。 在这些巨大的建筑之间,他独自站着的身影分外萧疏。岳方成见过他和那位结发妻子,北地的怀玉在一起。 但是现在就连那位北方的小公主,也不再陪在他身边了。 他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吩咐引泉传侍从过来,语毕又沉默了半响,开口叫了一声。 “岳相?”。 “秦王。” 岳方成想到许许多多的事,不觉神思有些恍惚,这时听见他叫,抬头应了一声。 “若是燕方起兵,大约要多长可以平叛?” 容落漫不经心地问道。 岳方成心里稍稍转了一下,嘴角微微浮上一丝笑意。 “燕方新败,元气大伤,更兼独木难支,外无友盟,内无劲旅,即便是他全境皆反,想也无碍。” “是么?我猜也是。”容落点了点头,似乎他此刻所说的东西,他心里都早有预料,因此也不甚惊讶。他只是微微对着桌面上一摆手,便立即有人明了他的意思过来撤下药碗。 桌上此刻已经完全清空,他将帛书全面铺开,重新一字一句地读起来。速度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要把这信刻进头脑里。 “有岳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读罢,仍将帛书合上,重新推至他面前。无预兆地调转了话题。 “您是父王腹心,为他决胜千里之外,如今我依然如此。” 他只低了头,道臣不胜荣幸之至。 “您同我父亲情同手足,与我而言,便是叔伯父辈,您不用如此客气,我有什么该做的,也请您提点。” 他叹了口气,“我虚长这么些岁数,负了父王的期望,并没做什么有用的事,也不如我兄弟只是家国逢难,这才仓促即位。以后怎样还未可知。” 总管侍从过来后面在外候命,突兀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岳方成辄起身欲走,在这个功夫,容落却忽然伸手止住了他,命人传茶, 浅笑道, “岳相,我父王对你从无避讳的,我又怎好更其旧制?” 说吧,便对着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让他进来。” 他果然进来了,容落一道用眼睛打量着她,一道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 “以前跟王后的人,还剩下多少?” 王后在这里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以至于宫人提及时,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回秦王,侍女八位,粗使杂役十个,嬷嬷三个。” 容落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都迁到凌梅宫去,不要再分派侍候别的人了……好生对待,屋子里东西也都不要动,就当什么也没有过。” “是。” 窗外雨停了。 一场好雨,一片枯萎的叶子落了满地。 岳方成走出去后,容落恍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眶之中干枯涩滞,什么也没有,只好呆坐着,这一坐就坐到了红日平西。 人在痛苦至极的时候,原来是流不出泪来的。 他突然领悟到。 而秋天到了,他曾经那点熹微的光明,如同秋天一样消失了。 第 63 章 怀梁独自一人站在后堂深处,他面前是霜冻三重竹叶和攀附于上的枯藤,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一株冷梅在雪地里开放,这是其中唯一的颜色和生命。 如火似霞,衬着大雪如同一簇簇血点子,落在雪地上又仿佛是火,在枝干上燃烧着,就灼得人眼睛生疼。 枯藤,冰叶,红梅;活着的,死了的。 残酷而强烈的对比。 他忽然心有所思,提起身边的剑玩了个剑花,指向那一树梅花,但是在即将要接触到柔嫩的花瓣时,又迅速停了下来,手中用力,控制兵器的冲劲,像是要驯服一条桀骜不驯的龙。 没有一片花瓣落下。他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自虐一般的自控,正是他此刻所要的:那能让他的心忙起来,让他无暇去想其他事情。 他将手中的剑又指向那个死亡的意象,剑锋过处,结冰的竹叶脱离了枝干的掌控。于是在他的脚下,那些死去的叶子纷纷飘落,被冻脆的枝干发出骨头一样的开裂声。 怀瑾走进来,撩衣跪下。 “滚出去。” 怀梁下意识调转了剑锋直对着他。 怀瑾抬头,眼神平静,古井无波,“臣下有要事禀报。” 怀梁冲过来一脚踢在他胸口, “找到你兄弟,就地正法,这就是最大的要事!” 怀瑾身子往旁边一歪,他默然无言地起身,仍然端静地跪着,一语不发。不知在那里藏着的小怀樟突然冲出来扑进父亲怀里。 第130页 “不许打他!”她用自己的母语喊道。 她紧紧搂着父亲一条胳膊,怀瑾一把将她扣在怀里,用附佘话轻轻安慰。 怀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确认他没有真的伤了哪里,随即又开口——他心里气他是真的,可又有些心疼他。 “刚才是我在气头上,你别往心里去。” “无妨。”怀瑾摇头,“公主殿下明日要起棺了。臣下是来向王上禀报这件事的。” “……我知道了。”怀梁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来。 木叶混着残雪,在他们身边纷纷坠落,现出一派分外萧瑟凄凉的景象。除了他们之外,天地之间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死去了。就连那盛开的梅花,也不过是剑锋上一抹鲜血。 “那封给容落的信,你也送走了?” 怀梁看着怀瑾,他的庶弟压抑着微微气喘,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整理衣袍,“要路上不耽搁,今日应该就到了。” 怀梁冲他点头,俄而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 怀瑾安静地听候吩咐。 “是将王上在凤凰台找到的东西,送还给楚庭的公子吗?” “这事你去做,对他们说,如果想要为他们的父亲报仇,那北方人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瞪着洁白的雪地, “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日后的支持。” 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不用说得太直白。” “我知道了。” 怀梁张口想要再说什么,但忽然又停住了,他转过身去背对怀瑾站着,冲他摆了摆手。 怀瑾一把抱起了女儿,他听见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但那脚步声忽然又停下来,昭示着主人的犹疑,。 于是怀梁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在等,等他要说些什么, 但他等来的是漫长的沉默,还有踌躇的脚步声,轻轻踩在地上的声音。 他依然在耐心地等,终于,他听见他的话音,带着几分犹豫。 “……王上能做如此决断,我心里实在高兴。” “我知道。”简短的回话,紧接着又是沉默。用眼角的余光,怀梁看见他的异母兄弟就在原地站着,一手抱着女儿,头低下去,面目沉静,仿佛在等他回话,又仿佛对此亦无感想,他眼睛中没有多少表情,总是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背对着怀瑾,他轻声开口, “你听着,我今日向血仇大敌俯首称臣,是因为我信你所献之策,若今日忍辱,而来日我却不能亲手为我长兄,小妹报仇的话,你我二人,都罪不可恕。怀瑾,你明白吗?” 他往前走了几步,离他更远些,并且将手中枪倚向那一丛修竹下,竹管在雪地里晶莹温润,如同上好的玉质,又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像是裹了层冰,接触到铁器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 怀瑾恭顺道,“臣下明白。” “为今只先做正事要紧,”怀梁问他,“你还有什么别的事要跟我说吗?” 怀瑾道,“今儿早些时候我见了锦姑娘,她好像有话要跟您说,嘱咐我看您闲了叫他一声。” “你让她进来吧。” 怀梁心里袭上一丝暖意,脸上也有了笑容——这半个月以来第一个笑。原先冻在一望无际的雪竹和满地凋落木叶里的心又被捡了回来,温暖地焐热着。 “是。”怀瑾答应一句,走了出去,但仍然是欲言又止,仿佛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怀梁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头,“有什么话就直说。” “若我没记错的话……锦姑娘应也是十二位女亲王之一。” 怀瑾却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她是,那又怎么样?” 他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事实上他从来没明白过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有时这种感觉让人不悦。 “女亲王手下,有可以调动的军队。”他这时用了另一个极其巧妙的手法来旁敲侧击,小怀樟已经有点不耐烦,用细白的小手抓着他的头发,没轻没重地拉扯,怀瑾也不恼。 怀梁这时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他仅用一个手势便止住了怀瑾,让他不再说话。 “你不用说下去了,也不要去打她的主意。” 他又非常明确的重复了一遍。 怀瑾顺着他的动作点了点头,“如果您不说的话,我自然不会动丝毫念头,不过……” 怀瑾嘴角似乎有了一丝笑意,他接着说下去, “锦姑娘是最重情义,她又怎会在这时候弃您而去?” 他心里当然知道,怀瑾说的是对的,但他竟不知,该对此如何置评。 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白锦锦走了进来。怀梁在爱惜地抚摸着擦拭得银亮的qiang尖和qiang身。 第131页 红衣少女站在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在笑容中却有些愧疚。 “怀梁,我带来了我手下所有愿意跟着我的附佘骑兵,不多……因为她们听见是你……但是我已经尽力了。” 石破天惊。又一次,白锦锦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选择留在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的怀梁身边。 但是怀梁只是定定看了她一阵,“太鲁莽了。” 白锦锦有些不满,“我以为你心里会高兴。” 怀梁只埋着头,不语。白锦锦走上去抬起他的头,看见他竟是在大笑。 “我一开始便知道。”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从背后抱着她,把脸埋在她乌木似的密匝匝一头长发之中,笑得畅快,“这诸天之内,四海之中,谁都可能叛我,可是你许过我星下之誓的。” “附佘的白锦锦,从无妄言。” “所以我信,唯独你不会离开我,唯独你。” 第 64 章 时逢早春,李重荣来了楚庭第二回。 南北时令相差极大,李重荣走的时候,怀梁在天涯关亲自送他,其时积雪满地,唯朝阳面的山坡上微微露出些被雪浸着的草芯,但也是枯枯的绿,见不到春天的样子。 这里已经像是晚春了,枝江畔的花树艳哄哄地开了一路,树上更是悬满了五彩飘带,时或还有几个红妆佳人带着小婢子,将新的飘带结在树上。眼前景色,依稀仍是去年。 他转头四顾之间,早看见有人往自己这边打量。 那是个配着楚纱的清艳少女,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美目顾盼含情,直往他身周送去。李重荣也坦荡,扯一段花枝在手里挥了挥,权作招呼。不过……那少女的眼神似乎并未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却在接触到他身周某个人的目光时,满脸绯红低下头去。 李重荣弃了手里花枝,回头去看身边人,怀瑾自然也已觉出少女是在看他,他微微颔首,以笑对答,只是李重荣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笑容里颇有些调侃的味道。 “看得原来是你。” 少女行远了,李重荣终于笑着抱怨道, “要早知道,我就不自作多情了,好没意思。” 怀瑾答道, “也不能这么说,安知人家不是别有心意,”看李重荣仍在原地踟蹰,琢磨他话中深意,怀瑾只得拉了他一把, “快走了,这次来是有正事,不是玩的时候。” “这我知道。”李重荣虽然是嘴里这么说,但是眼睛忍不住还在道路上四处寻摸着,怀瑾叹了口气,想要再抓他的功夫,他眼睛伶俐,早看见一辆轻车缓缓行来。 李重荣刚刚要往上走的时候,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积了一圈的人,没有人贸然上前,街道上也仍旧是十分整肃,只是所有行人,似乎都在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那辆并不起眼的轻车。 车中人探出头来,李重荣偶然瞥了一眼那张脸,竟待在原地。 “衣带梨花扑面香,凡世不生楚明光。” 有人轻声吟诵。 李重荣尚且还在暗自寻思,怀瑾已敏锐地察觉到来人话中隐意,他转头去问那路人, “这位便是明光公主?” 白衣秀士看他一眼,“你们是外乡人么?” “不错。” “那就对了,怪道不晓得。”楚人伸手指了指那颜色清霜的华盖,看李重荣似乎没什么进一步的反应,有些不悦, “外乡人果然是外乡人。怕是天上的仙姬下凡,也不见得有我们明光公主半分的美貌。” 别的不说,光是这着拙劣修辞就让李重荣差点笑出声来:这人白穿一身文士打扮,却一开口净是粗鄙之语,陈词滥调。 当然,也不过分就是了。 “算了算了。”李重荣不愿跟他纠缠,“那就依你。”他转身要走——围观公主美貌这等事,他还确实是做不来。 只是在他身边,怀瑾却停下了脚步,痴痴地望着明光公主车盖远去的方向。 看了半晌,忽然一步要上前去。 李重荣惊,“倒看不出来你是这种人啊。” 怀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苦笑,“跟着。” 李重荣终究没能阻止他的脚步,怀瑾几步便已经跟了上去,却并不着急上前搭话,幸亏驾车人速度不快,所以他们即便是步行也跟得上。 一直等待人群散去,轻车也转入街角,怀瑾方才上前拦住了驾车人,将一枚令牌恭恭敬敬递上去。 “你自己说的,这回不是来玩,是来办正经事的,不望慈王府去,怎么又追起什么明光公主来?”李重荣拿斜眼瞧他。 怀瑾拉住了他低声交代,“楚王长子以庶出见逐,其弟随侍左右,要是明光公主留在楚庭,此刻她便是楚庭名正言顺的女亲王。可是她没有,足见其为人忠恳,深明大义。” 第132页 “为何不直接去慈王府找她哥哥?”李重荣还是没明白他的话。 怀瑾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对面不闻,叹了口气, “宋子衿跟他父亲一样,自诩超然物外。可我们此来,是要将他拖进这俗世之内勾心斗角,要是能先说服他身边的人,我们的活儿就会好做许多。” “你就不怕她妹妹跟他一样?” “不怕。”怀瑾脸上表情总是不多,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探子回报,慈侯府里事情多数交由她执掌。” 他面色平静,语气中却有了几分敬意,“楚王四位儿女中,若有能当大事者,也就她这一个了,今日在南路湖先遇着她,那是天赐的良机,要是能在这里说服她,她必然有办法劝动他哥哥跟我们结盟。” 李重荣正待再问,驾车人将头伸进车帘之内听了几句吩咐,回头过来道, “请二位上前来吧,我家主人想要见二位。” 李重荣和怀瑾对视了一眼,一眼走上前来,不多时车帘缓缓掀开,早有两人在车边等候,一名是年轻公子,眉目非俗,另一个则是名绝色少女,容姿秀丽,体貌轻盈。 看见怀瑾和李重荣过来,女子也就招了招手,示意二人上前,比及凑近,终于听见她低声问道, “尊位是北地王么?” 怀瑾看向驾车人,不答。 嗣音摆了摆手,“赵雪弦是我兄妹几人的结义兄弟,卫城奉臣赵严内侄,您尽可放心,他不是外人。” “那倒不敢。”怀瑾道,“只我家王上有话嘱咐我,想要见您兄长一叙,本欲亲往府上拜访,不想在这里遇着,也是可巧。” 明光公主看向身边一位白衣,笑而不语。怀瑾疑道,“敢莫是我唐突了?” “倒也不是。”嗣音抿嘴一笑,指指身边,“只这位便是我哥哥。”李重荣细看了一回那位白衣秀士,他似乎对三人的谈话无甚兴趣,低敛眉目,默然不语。 怀瑾一怔。嗣音笑吟吟地接到,“北地王于我哥哥曾有点拨之义,尊道远来,便是贵客,恳请过府一叙。”她说着,又转向宋子衿,“哥哥觉着可好么?”宋子衿只略略颔首。 言讫,明光公主竟让赵雪弦先行折返慈侯府,准备待客,与哥哥一同下车陪着两位客人步行。四人身后跟几名侍卫,安步当车,不多时也到了慈侯府中。 “人皆言楚王长公子清雅,是世上超凡绝俗之人。”奉茶之间,怀瑾见缝插针地道。 宋子衿把玩着手中茶器,只是微微一笑,“今日想是破了这讹传了。” “非也,今日一见,信知所言非虚。” 那位楚王长子只是点头,并没别的话回,却提起另一件毫不相干之事,“这倒是我唐突了,未请教尊姓大名?” “燕方怀瑾。”怀瑾又指了指身边,“这位是李重荣将军。” 子衿听了他的名字,没什么反应,却是明光公主的眼睛,微微闪过一丝惊诧, “莫非是北地的东府大人?” “怀瑾无才,窃居此位。” 宋子衿看了妹妹一眼,又问,“您前次说到今日所来,奉的是北地王命令。” “不错,我王听闻故而遣我来问安。” 怀瑾一边这么说,一边细细看着宋子衿的脸,但令他失望,那张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只说, “北地王有心了,只是我虽比弟妹虚长几岁,却是庶出,南方规矩向来如此,如何能为我而变?” “然楚王无辜罹难,其真情亦扑朔迷离。”怀瑾旁敲侧击——他没忘了怀梁嘱托,也向来不是自做主张的人,。 子衿倒并非全然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是个淡薄的人,打心里不愿意参与争权夺利之事。只好回答, “北地王心意,我尽皆知晓了,可惜宋子衿不爱王权,于此终老一生,正趁我平生所愿。” 怀瑾再要说什么,子衿却道,“在下言尽于此。” “悬崖崩毁,羽毛岂可存乎?”良久,北地来客一声轻叹。嗣音听了,心头似有所思,她要说些什么时候,一个小侍从忽然未经通报便往里闯, “主公,右丞楚相被指谋刺先王,日前已经下狱了。” 这是子衿兄妹的恩师,两位座上人听了,都是勃然变色,站起身来,不及吩咐什么,宋子佩也从外面大步闯入,直入中堂取了兵器要走。 明光公主急忙下堂,将他拦了回来。 “你不许焦躁,老师不可能是杀父王的凶手,坐下来,我们慢慢商议。” 但这哪里是她一个人拦得住的,这回连子衿也显见焦急起来,他很快对怀瑾道, “称王之事,不必再提,再提也是无益。” “您的意思我心里清楚……” 第133页 “那么您就该知道,您要的东西,我宋子衿这里没有,您也该回去了。”子衿低眉,面无表情, “我自来是扶不起的阿斗,只愿平安了此一世。” 这位性情温和的公子,将逐客令说得再明确不过,但是怀瑾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 “您若用得着我,我自会留下,用不着我,我自会离去,若仅以您称不称楚王而论事,那恐怕也太过肤浅,要那样,我家王上又怎会让我来?” 他顿了一顿,察言观色,然后接着说道,“为今只是先救楚令公为上。” 他是聪明人,也许是太聪明了,这句话倒是说在了众人的心坎子上。 “您先用茶,北地王好意,我心领了。”子衿推说送信使出门去,只留子佩与明光和他在一起 。 “我大哥的话,你尽都听到了。”这位次子自来态度跋扈桀骜,说话更是不容情面, “你在这里多留也是无益,还不如早些回去,也省你费神。” 怀瑾仍然不卑不亢,“我家王上是真心想要帮诸位公子公主,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那又如何?你看见了,你帮不上忙。” “这虽还未可知,可容我斗胆说一句,虽然怀瑾是客身,帮不上什么忙,可您若想帮大公子,救楚令公,不过就是起心动念的事。” “这怎么讲?” “楚令公此刻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掌,可若有另一个人在彼,又为君夫人信任,自然可以见机行事。” “你是说我妹妹?” 怀瑾一愣,好像并未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但是他很快将惊讶的表情遮掩过去,代之以微笑, “正是。” 他注意到一边的子思在那一瞬间也勾起嘴角,唇边溢出冷笑。 但这孩子实在太过年幼,怀瑾因此很不以为意,直到这“孩子”突然开口, “怀瑾公子,你要是想说动我二哥叛我大哥,那就大错特错了。” 众人皆惊,怀瑾更是最惊讶的那个,但他藏得很好,未曾显露, “在下绝无此意。” “何必狡辩呢,北地王与南方又有何情分?不过是他想联我楚庭兵马,为他报私仇罢了,只是母妃已受了秦安封诏,必然不会答应你们,不然,你们又怎么会想着到这儿来。” 子思冷笑,“说到底,这世上哪有白来的朋友。” “是这样吗?”宋子佩也盯住了这北方人。 怀瑾默然,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小公子才思敏捷,怀瑾不及,可是世上事若皆如小公子所言,那世上又怎会再有礼义二字?” 子思默然半晌,微微抬起眉头,像是挑衅一般向他望来,“这么说,这北地王倒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放着自家血仇不管,倒操心起我家的事情。” “怀瑾此来,为的是南北两地修契盟好,若说一点私心没有,这种话我不会说,即便说了,诸位也必然不信,怀瑾只说自己没有丝毫意愿挑动诸位公子不合。” 他轻巧地避开话题,子思轻哼了一声,未再反驳,于是怀瑾得以继续往下说, “至于营救楚令公一事,怀瑾是客,不便多言,但若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必然在所不辞。” “说的好。”明光公主颇听了一会儿,直到这时方才插言,她漂亮的眼睛里神采奕奕, “我已有一计,正需要您相助。” 第 65 章 “公主已有一计?”怀瑾相当谨慎地问。 “不错。”那双眼睛如同秋水深潭,显出深不可测,她说,“再有一旬,便是花名宴。” 怀瑾疑惑地看着。 “这是楚庭节庆,公子是北方人,想不晓得。”嗣音微微一笑,“暮春最后一旬,百花齐会,仙官赐名,故而有花名宴这一说。” 众人脸色仍是不解,她继续道,“母妃之前传信给我,教我劝子佩子思回楚庭,三月二十二,赐宴登云楼。” “姐姐,这很危险。”子思出声阻止。 怀瑾仍然满头雾水。 嗣音仍笑,“这事只有我做,也必须我去做。” 外乡来客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发问,“公主所说,究竟为何事?” 嗣音脸上显出十分坚毅:“既然是母妃教我们回去,我们便回去,席上拖住伯父,外公和母妃,我们只管救出老师便是。” 怀瑾微惊,“可若是教郑后知晓,公主又怎么走得脱?” “我的母妃,难道会杀了我不成?她恨我,怨我,但也就罢了。” 嗣音嘴唇轻咬,吐出一句诛心之语,“她是无计可施,只得由着我。” 众人皆瞠目结舌,半晌无话,仍然是怀瑾抢先道, “公主果然智谋过人,既然如此,怀瑾听凭公主安排。” 第134页 嗣音点一点头,“怀公子愿意相助,更是再好不过。你若带去结盟的消息,伯父母妃必然上礼待你,你远道是客,席上支拙行事,更为便宜。至于安全,公子尽可放心,要是事成之后,母妃和伯父怪问,你只推说不知,便自然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您可放心了?” 怀瑾略微点头而笑,“便是不如此,又有何妨?怀瑾愿倾力,助公主成事。” 嗣音盈盈下拜,“那我便在此先代我师谢过公子和北地王了。” 一直待怀瑾不冷不热的宋子衿,也在此时承诺道, “若果真救得老师回来,来日北地王若有吩咐,我这里但能应承的,必然在所不辞。” 怀瑾颔首,赵雪弦将二人引入慈侯府东馆,当夜住下。此时距离右丞楚雁下狱,已过了半月有余。 将楚雁送入大牢的关键证据,仍和凤凰台有关。私下里,郑赦用重金收买了楚雁的家人,伪造了一封盖着他印鉴的书信,拿来举交给如今协理楚庭事务,暂代王位的宋世平。 另一者,他又给身在王宫的郑千千修书,催她尽快剪除楚令宫中亲友,以除后患。这一切活动,自然都被局限在楚庭一城之中,并未通报其他四城的城主。 郑赦因此而十分得意,自以可无声无息就除去心头大患,而表面上,楚庭五郡仍旧风平浪静。 郑千千为父亲的命令而疲于应付,她在这时想起自己身在囚笼的表兄。她对他并无多少恨意,如果非要说有,那多也是从他妹妹而生出来恨屋及乌罢了。 她走进大牢,又屏退了守卫,看见桌上只有支烧剩下的蜡,从窗户里,透进一点天光。 郑千千轻咳了一声, “表兄……这些日子他们可有亏待了你?” “不曾。” 楚令并未抬起头来。 “那就好。”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沉默,又过了会儿,楚雁抬头,正看进她眼睛里, “千千,你当真相信我会谋害世清?” 郑千千挪开了目光,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看到什么了?” “……证据。”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或确实是因为不敢相信。 楚雁提高了声音,“你看见我将自己的印信盖在刺杀令上?你看见我给凤凰台致书?你信你自己的眼睛,可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可曾都亲眼见了?” 郑千千不肯直视他,“我未曾见,表兄。可我看见你的印信在凤凰台的书稿上,我心里不安呢。” 恍然间,楚令想起郑千千年少的时候。 她那时候有多大?十一二岁,到了十三岁?她给那时候也是个少年的宋世清献舞,献唱,唱《芳菲尽》,跳折衣顷;可一旦他再去求她,她却又恼了。 “你当我是什么人?是你家的歌女?”她秀致的眉头一皱,光洁脸蛋上忽而又没有预兆地漾出一个得意的笑纹, “我高兴唱,才唱;高兴跳,就跳。我心里现在恼你,不愿给你唱歌,我要给小先生唱去。” 可是就这样打来闹去,后来他还是娶了她,和她生了孩子,他跟自己的妹妹偷情,又有了旁的孩子。他永远都是二十三岁的妹妹听极了他的话,要她唱,就唱;要她跳,就跳。 “先生,我心不安。” 她端端坐在楚令对面,凤冠华服压得她肩膀微微颤抖。那烛火一摇的瞬间,楚平似乎又看见十六岁的郑千千穿着绣金蝴蝶的嫁衣,局促地看着他,对他说,“先生,我心不安。” 烛花坠落,火光又一抖,十六岁的郑千千不见了,只剩下郑后,郑千千,楚地的君夫人,锐利地看着他,点了新花胭脂的朱唇红得如血, “天下没什么再能证明您的清白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我愿一死呢?”楚令忽然问她。 “什么?”郑千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雁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头,脸上却像有一点笑意,“如果一死可证我清白,那么我死又何妨。” 他说到此,忽然抬起头来向着郑千千背后,不卑不亢点了点头。 “慈侯。” 不是君上,楚令的君上永远都只有一个。 宋世平先对着郑千千皱起眉头,“你来见他做什么?” “他是我表兄,纵有天大的罪,我总得来看看他。” “楚相冰清玉洁,依我看,只怕心里仍是觉得自己无罪。”宋世平用眼睛斜着楚雁,和他面前的那一片桌子。 楚雁高傲地扬起下巴,“真巧,让您说着了。” 宋世平报之以冷笑, “要我说,右丞还是早招了的好,免得自扰。” “没做过的事,叫我怎么招。” “我劝先生还是不要嘴硬,早些说了,免得来日受苦。” 第135页 楚雁并不退缩,仍用一种令人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宋世平,和站在他身边的郑千千。 “慈侯不如现在杀了我,免得来日费神。” “好!”宋世平恼怒地抽出自己的佩剑,楚雁没有丝毫惧色,他坦荡地将对郑千千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若一死就能证楚雁清白,死又何妨。” 不过,楚雁之死并未在今日,这场私刑被明光公主携幼弟回城的消息打断,郑千千猛然站起来就往外走,宋世平追出门去。 她竟是提着裙子一路小跑。阳光落在她衣发之间,光影流离。 楚令闭目不语,狭小的斗室里只剩下二人扬起的尘灰还在空中漂浮。 郑千千所惦念的女儿,仍旧如清江上的日光一般,美得令人目眩。 “明光,”郑千千抚摸着女儿黑漆漆的,如同鸦羽一般的长发,“你为何要走呢?”她叹道,“你不知母妃有多想你。” 嗣音眼中隐有泪光。 “怎么了?”郑千千察觉到不对,“好孩子,你说出来,有母妃给你做主。” 子思在旁开口,“要不是二哥强相逼迫……”他本欲说什么,却忽而被嗣音看了一眼,便住了口不再说话。可话音里露出来那一点端倪,到底被郑千千觉察。 “他竟敢逼迫你们?” ,“那日二哥闯进姐姐内宫,说我和姐姐中但有任何一人敢践大位,他必然是饶不了我们的,要是大哥做不了楚庭王,我们也休想。” 太过桀骜,她的那第二个孩子,终究是太过桀骜了。 “好了,母妃已知道你们受苦了。”她轻轻地搂住自己最喜欢的女儿,眉宇之间有一丝含而不露的忧郁, “过去的事就那样吧,子佩性子不好,只是他逼迫你,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你若是跟我说,岂不有母妃给你做主?” 嗣音顺从地自她手里低下头去,任由母妃的一只冰凉的手抚着她的头发,“嗣音从来非王才,母妃心里的事情更是多得很。” 她语音低下去,叹息道,“就算了吧。” 郑千千却只觉得心头苦涩:她的女儿如此乖巧温顺,但是温顺的人,在这样的世上要么活不长久,要么,必然要在今后的日子里受苦受难。 她的指尖越发冷下去,像是最后一丝温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怖想法给抽走了。她抽回手去, “你人没事就好,子佩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嗣音会意,也放轻了声音,“就在城外。” “预备要回来么?” “哥哥跟我说,是要回来的。” 纵然是受了欺负,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还是愿意用轻柔的话音提起她的同胞兄长,眼神清澈,眼眶还微微带着红。郑千千忽然间想到一事,她嘱咐两个孩子, “这事不要对你外公提起。”这句话当然是对两个人说的,不仅对嗣音,也对子思。 两人都赶紧严肃地点了头,郑千千的心才放下些许——她始终不知郑赦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一方面,他好像因宋世清之死而满足,后者的死仿佛为他开辟了一扇新门,从门里涌出各式各样的恐怖思想; 另一方面,他对始作俑者郑千千和宋世平好像却也怀着极大恨意。从他的脸上,郑千千看不出一丝想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护好自己两个最纯净、最不谙人事的孩子。 从教会他们沉默开始。所幸两个孩子都极为听话,母妃不要他们说的,他们绝不会泄漏半句。楚庭的王妃将心头所有隐忧,都藏进一个含而不露的微笑,“去吧。”她说,“你们回来,正好去见见客人。” “客人?”她的女儿眉头微动,有些惊讶。郑千千道,“前些日子守江丞乌涂氏的第三个养子,名唤姬卿尺的过来,说是要在这里留几日,为新楚王贺花名宴。” “守江?”嗣音脸上迷惑未见半分削减,“乌涂氏向来与我们不合,婚丧嫁娶之事,从未相互走动,此时他们平白地来道什么贺?” “咱们两家的确是积怨已久,可那多是前王和乌涂氏结下的仇雠,如今乌涂氏年过耄耋,已如冢中枯骨,一应大小事皆有他那养子做主。这番前来,恐怕还有修好之意。” “外公和小叔怎么说?” “他此一来,正应其时。” “那么……”嗣音回头对着母亲展颜一笑,明眸如水,倾人国城, “我便去替母亲会会这位姬公子。” 第 66 章 姬卿尺同养兄弟叶星至楚庭,不过三日。他虽出身守江,可同楚王家室却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故而在此过得相当舒适,不同于守江崇山峻岭,楚庭千里清江,本是明媚鲜艳之地,此时又逢春夏之交,全城都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第136页 姬卿尺所住客宿临近楚王宫室清逸馆,偏有一株花树斜斜挡住透射进来的日光,落在纸纱窗前斑斑驳驳,好不恼人。守江的三公子也不耐再看,索性叫上同样无所事事的叶星,一同出门赏花。 两人相伴而行,倶是沉默无言。姬卿尺在前,手执玉箫;叶星落后几步,怀抱桐琴。 走不多远,早来到那一处花树之下。姬卿尺抬头望望,正是一株山樱,半似霞粉,半如雪白,开到正盛,仿佛要遮住了半边日头与其争辉。姬卿尺看了半天,笑向叶星道, “这花开得太盛,闹人眼睛。老六,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叶星默然微笑,抱琴跟在身后。由是两人又分开那一树花往后走,还有两天,便是花名宴。 只是三位公子和一位公主此刻都在南路湖;右相楚令,坐罪下狱;左相郑赦大权独揽,又同楚王宋世平去了下冯城主馆中做客;就连郑后此刻也在外宫与众臣议事。空荡荡的楚王宫里,难免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冷清。 两位守江客人一路走下来,除了零星几个侍卫婢女,竟是半个人都未遇见。夹道尽是新开的桃杏、迎春,自江边引水造成水榭,湖心亭中又种紫藤萝、望山孤等,藤影婆娑,波纹縠皱,翠澜微微,柔情万种。 “这不是个好去处!” 姬卿尺赞叹一声,叶星早已停住脚步,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神色恬静,眉目清隽,听得哥哥声音,点头含笑捡了一处石凳坐下,便将那把桐琴落膝。指未触弦,却忽听一阵弦音,早已先到。叶星早看见姬卿尺也听住了,便放下手,只听乐声渺渺,曲调绝伦,有诗为证: 古曲声最清,宫商绝分明。滴尽珍珠漏,敲彻玉壶冰。 人生漫陌陌,黄粱忽一程。今奏梦天鸟,何人不关情。 却说那水榭之上奏的不是别曲,却是两兄弟家乡一支古乐《梦天鸟》。乐师技艺极精,琵琶弦动,颇有错金断玉之声,两人一时听了,都原地不动。 俄而琵琶声急,奏至酣处,姬卿尺却听得其中颇有些气力不济。他心下大约猜着,《梦天鸟》本是守江山中古曲,传入楚庭,难免少音缺调,乐师能将曲奏至此,已属不易。 心驰魄散之下,他茫然举起手中玉箫,稍一度气,悠扬之调便从双唇间传出。 直到铮然一响之后,声收曲散,两人方才如梦初醒。姬卿尺最先反应过来,向那水榭之中扬声喊道, “好技艺!可否出来一见?” 没有人应声,不过二人分明看见水榭之中各色藤萝纷纷漫起,中间人影晃动。叶星羞怯,转身欲走,却被姬卿尺一把拉住, “这样好的乐技,天下罕有,星儿平常最是爱风雅的,不想见见?” 这话有用,叶星果然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过不多时,便见一个绝色少女穿花渡柳而来,怀抱琵琶,头挽一支木簪。腮如粉雪,欺素娥之俊雅;蛾眉微蹙,秉少南之遗风,见了姬卿尺,笑盈盈下拜, “能合上这支曲的,想必非凡。” 姬卿尺稍作思忖后笑道,“守江以外,能弹出这支曲的,天下除却公子子衿和明光公主之外,我也不做他想。” 两人皆是一怔,姬卿尺亦低头见礼,“在下沐硖姬卿尺,这位是我家老六叶星,见过明光公主。”叶星随姬卿尺低头欠身,嗣音连忙伸手虚搀, “早前还听人说守江的三公子到了,偏生花名宴前后事情繁杂,竟也没能好好招待。早前母妃还着我去见见,也算替他们全了主人之谊。我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寻,可巧在这里见着。” 嗣音说着,将两人引至水榭边坐下,轻柔藤萝四垂,逐渐将三人身影完全遮蔽。嗣音问道, “三公子此来,想是奉了王爷命令?” “没有的事。”姬卿尺笑,“这几年都随我义父客居秦安,好容易说动了殿下,肯放回来,正赶上楚庭花名节庆,我天生最闲不住,当然要来看看。” 嗣音没有要紧话回,只是有些恍然地应着些寒暄,姬卿尺见她眉心微蹙,便问, “适才我听公主乐音,极其精妙,只是多些愁思之苦,公主可是在为何事烦心?” 嗣音眼波转开,“这古曲是我偶然从市集中所得,不知其名。我向来喜欢这些老东西,一时兴起,虽然当时学了,恐怕到底不得其法。三公子这样说,倒像是对这曲子熟悉得紧,不知您是否愿意给我讲讲?” 姬卿尺与叶星相视一笑,“可巧这正是一支守江古曲。” “哦?”黛眉轻挑,“不知讲的什么?” “公主琴艺出神入化,此曲又研习极熟,可试参之?” “略参一二,也不过是只见一斑,不得全豹。”嗣音抬手拨弦几声,泄出琴音如同玉盘滚珠, 第137页 “此曲以羽调而始,自在悠闲,极有山闲水静之风雅;曲到中场忽然由角化徵,时而如青天辽远,时而如雷狂雨暴,金镝错落,大开大合,其中妙处,不可尽说;到了结尾,虽然降入商调,却极为萧索,宛如一梦成空,令人怅然若失。” 姬卿尺“啧”了一声,手里捏着的折扇垂到另一只手的掌心,良久才说,“公主高见。” 嗣音笑道,“怎么,我猜着了?” “这曲名‘梦天鸟’,据传是落木岭上白鹤道人所做。是鸟,于梦中忽化为青天,来去自由,无牵无挂,降雨行云,全由自主。鸟遂高行不顾,怡然以自己为宇宙万物之主宰。” “这然后呢?” 姬卿尺收起手中折扇,“然后梦醒,梦中所见所得,一一成空。” “岂不是应了那句‘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姬卿尺笑道,“可不正是这个意思。”他沉吟一刻,又叹道,“这天下众人,见利忘其真者多,他们又何尝不都是梦中化为苍天的小鸟呢?” 嗣音抱着琵琶,未及接他的话。叶星却在二人身后忽地站了起来。“星儿怎么?”姬卿尺见他脸上有些警惕之色,问道。叶星不语,眼睛紧盯着湖岸对面一树繁花,不一时,两个身影自花影之间显现。 一位是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量苗条,容貌秀丽;另一位着青衫,高挑挺拔,眉含秋霜,目似寒潭,面貌却隐隐有些眼熟。姬卿尺并不晓得这二位是谁,但见那青年人手中提一枚八宝食盒,猜着大约是宫里人,因而便转头看向嗣音, “这二位想是公主的客人?那我们也就不便多留了,正好这几日楚地风俗大异守江,我也好带着星儿去见识见识。” 嗣音颔首笑道,“莫说这几日,守江与楚庭虽只有山岭之隔,却风物迥异。哪怕不过节,嗣音也愿三公子常来楚庭,我俩家一衣带水,小辈们之间是没有嫌隙的,原也该多走动走动。” 她怀抱琵琶起身施礼,“后日便是花名宴,嗣音愿三公子在此尽兴。” 姬卿尺见两个陌生人已然近前,便不多流连,携着叶星告辞,与二人擦肩而过,也未多问一句。独留嗣音一人在原地,看子思和怀瑾一前一后走到跟前。 “姐姐才见那人是谁?”子思问道。 “那便是母妃才说过的,守江的三公子。” “这一来为了结盟之事?” “要照他自己说的,倒不是。” “那他说他此来为了什么?” “他说是知道楚庭这几天正过节,只来凑个热闹。” 子思问,“那么姐姐呢,打算信他吗?” 嗣音略略迟疑,“这人我猜不透,不过……不论他此来是为私还是为公,与我们干系都不大。” “姐姐就不怕他跟母妃和伯父结盟,转过来对付我们?”子思讶然。 嗣音微微一笑,“他自己说,过去数年间他都客居秦安。而方才他知我在这里,也并不惊讶,想来这一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他都一概不知。我们营救老师,早晚就在这几日之间,不必管他。” “这倒是真。”怀瑾接了一句,两姐弟都看向他。嗣音问道,“公子认识他?” “我不认识,不过我家王上在秦安为质时,多受他照拂,王上回北方后,也常感念他恩情。王上与先长公子、公主入京之时,他便已在京多年了,所以他说自己数年客居秦安,并非妄言。” “不知北地王对这位公子有何评价?”子思问。 怀瑾回忆一下怀梁的话,答道,“虽是斗鸡走狗之辈,却怀忠信侠义之心。”子思听了,点一点头,没有答话,似乎并不全信。 “你们来此为的何事?” 听得姐姐问,子思忙答道,“子佩哥哥已在路上,后日必到。” “好,那么令牌呢?” 怀瑾放下手中食盒,“出入慧日楼阁楼的令牌,我已请李将军昨夜窃来,只是这里颇有耳目,我不便与子佩公子有太多交集,还请公主转交了。” “明白。”嗣音看着怀瑾将食盒一层一层揭开,一枚红木令牌,自最底层显现出来,她伸手将之纳入袖中,“多谢瑾公子费心了,这本是我们家事,却要劳动公子。” “公主切勿拘礼,我既受我家王上之命,前来相助子衿公子,就该尽心尽力,更何况此番逢楚令公无辜遭难,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是理所应当,又何必言谢字?”怀瑾说罢,便行离开,并不多留。 第 67 章 次日,楚王宋世平、楚后郑千千,左相郑赦设宴闻箫台。 闻箫台与楚王宫主殿相隔不远,临涌江而设,整个闻箫台宛如贴着水面建造,基底被数十根湖蓝石柱撑着,上头是半石半木的结构,整个楼体不是正直,而是稍稍倾斜,倾斜的那一边有着兰色的翘檐。 第138页 翘檐之上,单用三块酒坛子大小的蛋白石雕成三只白鹤,一只低头饮水,一只排翅起舞,一只引颈向天,飘逸灵动。 闻箫台此名,则取自前朝雯草公子闻箫而登仙的典故。故而整个楼体也取轻盈潇洒的雅姿,虽是百尺危楼,却丝毫不显迟滞笨重,反而玲珑秀致,整个高楼,宛如轻轻地落在水面上的一样。 花名宴这日,天气极为晴朗,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四十来种楚地名花都恰逢花期,闹嚷嚷地开了一城。闻箫台地处涌江沿岸,四周鲜花更盛,远远看去花团锦簇,颜色鲜艳。高高的台子被掩映在花影树叶之间,浑然一体,都无分别。 嗣音随在母妃的身后缓缓登上高楼,脚下的景物逐渐离她远去,子思乖巧地走在她身后。 这孩子上楼的时候偏喜欢贴着楼梯的边沿,木制的楼梯在他脚下发不出一丝的响声,他好像是一只隐秘而又灵活的小猫。嗣音觉得身后长久没有声响,她甚至忍不住去怀疑,弟弟究竟有没有跟着,于是她便回头看了一眼。 子思一手虚握着栏杆,正小心翼翼地紧跟着她,太阳很大,他白皙小巧的鼻子尖儿上晒出了一点细汗。嗣音的脚步在他面前停下的时候,他就轻声唤她, “姐姐?” 他仰起头,眼睛稍稍眯起来,有些不解,嗣音摇了摇头,继续跟着他们的母妃拾级而上。 郑千千这日穿了一件松绿的裙子,南方的衣带薄而长,衣料纤薄,从高台上来的风吹着她,让那些鲜亮的颜色,如同一幅流动着的画,又像是脚下春水方生的江面,翠得逼人。 她不过三十几岁,岁月尚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刻痕,露在外面的一侧脖颈像是一个白瓷器的瓶颈。她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个儿女的动静,依旧专心致志的在台阶上走着,一步一步往上。 当他们最终登上顶层的时候,眼前已极开阔,除了碧蓝色的天,再没有什么东西遮挡着他们的视线。 高楼巍巍,隔岸繁花胜锦,山闲水静,江中美景一时全现。嗣音站在高台之上,凭高远望,自觉整个身体仿佛要飞出高台,一去不返。 幸而母亲的叫唤让她恍回了心神,他们已经是最晚来的——小叔宋世平和外祖父郑赦早已经在高台之上等着他们,楚庭的文武诸臣列席两侧。郑千千先见了礼,落座于宋世平左手侧。嗣音和子思亦见过楚王及左相,依次落座于郑千千下首。客席上则坐北地来使李重荣。 辰时已到,群臣纷纷献赋,诗文依旧是免不了老生常谈,为楚王歌功颂德,赞美郑后仪容端庄,贤良淑德;文武群臣同心同德,等等如此,不一而足。 然廷臣之中向来不乏文人雅士,故而即便内容毫不新鲜,辞藻音律却皆有可取之处。即便是嗣音听来,也不觉乏味。更何况,有席上桃花温酒,江边薰风吹送作为陪衬,反倒觉得此等清艳辞藻,有慵懒无力的娇弱之状,让人平白生出许多遐想。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片轻浮奢靡的气氛。 子佩直上高楼,只点头对嗣音和子思略作招呼,也不入座,沉着脸站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宴会当中。 郑千千看了他一眼,轻声训斥,“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快向王上和左相见礼。” 子佩看了她一眼,稍一低头,算是勉勉强强地见了礼,许是花名宴上,宋世平与郑赦也不想闹得太难看,顺水推舟地赐了座,众人,连下头坐着的臣下皆愣了一小会,席上方才慢慢地恢复了觥筹交错的景象。 只是席上坐着的一家人谁也不跟谁说话,因而气氛也显得格外僵硬。 宋世平和子佩只管坐着闷头喝酒,郑千千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有些虚浮,投到极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子思低着头,装作专心致志的玩弄手里的一个粉瓷,那盏晶莹剔透,衬着少年白瓷一样的手指,显出一种极为好看的半透明颜色来。嗣音脸上带着极寡淡的一痕笑意,但那笑并不自然,像是什么人精细地量好之后,又给她细细地贴在脸上,那笑本身便是一个死物,没有一丝活动的迹象。 只等到宴至半酣,数十名年青仆从将新采来的各色时令鲜花拖了上来,都撂在地下。一时间从地面上涌出一阵甜甜的香气,直刺高高的闻箫台,连嗣音都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淡淡花香。 她丢开手,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原先一直绷得紧紧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花名宴既有文演,亦有武演,此刻仆人们在地上铺下的花毯,便是专为了武演准备的。除去花毯之外,又单派人用长竹竿,在每棵树高高的花梢枝头都置下十几个拳头大小的细毛球。 第139页 那球通体火红,那是选出生不久,尚不会飞,刚刚长出细羽的小鸟羽毛制成,极轻极细软,非有上佳的箭术,不然决计射之不中。这在楚庭称之为“取红花”。 王室的花名宴,自然是采取弓箭。民间便稍稍粗陋些,有时用一个红色纸扎的小鸟,或取一片叶子用绛草花汁染红亦可,用弹弓者,用石块投掷,种种手段,不一而足。 席间稍有武艺的廷臣,此刻都离座下楼,从侍立的仆人手中取了弓箭,相互依礼之后,便开始射取“红花”。其中不乏有弓马娴熟者,一连射中□□个。自然也不乏水平稍差,一个不中者。但这毕竟只是节日游戏,因此博人一笑便了。 不过自始至终,竟无一人能将一棵树上的红花全部射下。 喧闹声中,子佩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发阴沉。终于撩衣直下闻箫台,一旁坐得最近的郑千千拦之不住。 他径直下到闻箫台下,冷脸向一边的侍从讨要弓箭在手,依序行礼等等常例尽皆免了,诸位在场的廷臣,因他王子身份,也纷纷退避三舍。嗣音在此时转头四下打量身边众人的神色,郑千千一手紧紧抓着裙角,贝齿咬住下唇,眼睛在眼眶里惊惶失措地打转。 外公的脸色平静,眉头却深深锁着,眼神阴沉得像是暴风雨,坐在主位上的叔父,却意外没有显出特别生气的样子,他一手握着酒樽,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子佩来到一棵大树下站定,倨傲目光打量过在场众人,他开弓放箭,速度极快,箭尾的翎羽如同白鸽尾上的羽毛,离弦的速度极快,每一只都稳定地奔向自己的目标。 他箭无虚发,凡是锐利的箭头到处,必然是红雨和花瓣漫天纷飞,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嗣音分明看见,叔父脸上竟出现了极淡的一抹笑容,他专注的看着子佩身影,就连手里的酒杯都捏得更紧了些。 叔父总是这样关注子佩,在他所有的侄子侄女中,这一位向来是他最爱的,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崇尚武道,又精通此艺。嗣音想着。 树上已经连一个红花球都剩不下了。子佩利落地收弓,修长的身体如箭一样站得笔直,只留给嗣音一个冷峻的侧脸。 “可惜如今尽是些滥竽充数之辈,不若先王在时也。” 他冷冰冰地丢下这样一句话。 这话一出,席上坐着的长辈,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了。而子佩并未顾及他们的颜面,甚至没有看这些人一眼。 “这鱼目混珠,鸠占鹊巢的宴席,不吃也罢。” 他说完径直走开,楼下站着的没有一个人敢拦他。 走之前他唯独回望了一眼,目光正好与嗣音的相碰。郑千千一手已经撑在了桌子边上,似乎要站起身追下楼去。而嗣音转头,轻声道, “母妃稍安勿躁,哥哥想是车马劳顿,心情不好。我和弟弟去劝他两句,也就罢了,这里有客,您不好动身。” 母亲听了她的话,心里终于似乎安定了些,深深的看着她,眼神有些无助, “你去吧。” 嗣音点了点头,伸手抚上母亲搁在桌面的手,起身向叔父和外公告了罪,又给子思使了个眼色,便携着弟弟一同下楼。更额外嘱咐几个酒侍捧美酒佳肴跟在身后。 离开闻箫台,向慧日楼走不多时,已在后院临江水亭找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挺拔身影。 “不管是谁,此刻最好都别来惹我。” 一行人还未接近,冷硬的话语便从背对着他们的人口中硬邦邦地甩在地上。嗣音和子思还没做何表示,身后的仆从却是面面相觑。 “是我,哥哥。”嗣音张口唤了一声,回头小声吩咐仆人们将酒菜治下,便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去了。 仆人们对子佩都怕得很,故而只待这一声吩咐,便都忙不迭地鱼贯而去。嗣音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微微笑了一笑,提起裙摆走入亭中,和子思一并在子佩身边坐下。 她一双明眸看着子佩,机敏而清透。另一手却从袖中摸出早准备好的药粉,抖落进酒壶菜碟之中,又看着它们缓缓融入,不见踪影。 子佩就坐在一边,静静观察她做完了这一切,忽然开口。 “其实他们最应该怕的不是我,而是你才对,妹妹。” “不。”嗣音轻笑着回应,脸上云淡风轻, “在沙场之上,人们畏惧的是你;在朝堂之上,人们畏惧的是叔父外公这样有权势,有兵马的人。人们不该畏惧我,什么时候都不应该,他们应该信任我,亲近我,对我毫无防备。” 日影与花影一时都映照在她的脸上,使那本来就白如雪瓷的肌肤呈现出玉一样的色泽。 第140页 第 68 章 用那些加了迷药的酒放倒门口的守卫没费三个人多少工夫,嗣音跟在哥哥身后直上慧日楼的最顶层。楼梯在她们面前,像一条木头蛇一样盘旋而上。越逼近终点,她的内心便越紧张,又不知为何还有些雀跃。 但最后这些东西都被安静坐在桌案之后的楚雁一句话给浇退了。 “我不出去。”他说。 子佩上前一步,双手撑在老师的案头,“您现在处境危险,我们必须得救您出去!难道您不想洗清身上冤屈,找出杀害我们父王的真正凶手?” 他说得恳切,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楚雁风的脸,像要盯出一点火星来。而楚雁风不为所动。 他提袖研墨,绾起来的袖子里露出清瘦已可见骨的手腕。 慧日楼两面朝阳,此刻又是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回光返照的日头将室内寒陋的陈设都照得亮亮堂堂:斑驳的石墙显出同平日不一样的素朴颜色,破败的木桌甚至也在阳光下泛出一种陈檀木的色调。 倒不如说,是坐在这些东西之间的楚雁风本人,使得屋子里一切东西都显得高雅怡人。 他坐在哪里,哪里便清净幽寂。此刻他坐在这荒废的慧日楼顶,案上搁着一卷前朝哲人著书《天机论》,一行一行地抄下去,对面就是急躁的子佩。 他似乎是有意地晾了子佩一会儿,才慢慢地回答道,“我当然想,可是如果我现在一走了之,那么心虚之实,岂不就是坐下了?我要在这里等着,直到你们母亲和慈侯,彻查真相,使其大白天下。” 但他等待的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浮出水面的真相了,嗣音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老师盼望着母亲和叔父能还他清白,找出杀害父王的凶手,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这件事是叔父亲自做下的,胁他们的母亲为帮凶。 楚雁已抄完了最后一段,他放下笔,止住了自己的女弟子想要出口的话。 “我已决意一死,已证清白。” 他低头咳了两声,鲜血从嘴角溢出,须臾浸湿了衣襟——无人知道他何时服了致命的毒药,是受人胁迫,或是自愿。 “——老师!”一向冷静的嗣音忍不住惊叫出声。 “快走吧。”倒下去的楚雁依然用一种长辈一样的目光关切地看着他们,“别让人撞见了。” 他手中握着笔断了气,嗣音原本要对他说的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而怀瑾未来得及言说,故而对楚庭诸位公子公主隐没的真相,更是永远对他封存了。 他竟未得知真相,便匆匆去死了。 此时众人应该依然在宴席上酣饮,更兼慧日楼是荒废的地方,临江园子里几没有一个人,嗣音、子佩和子思心乱如麻,匆匆下楼,每个人眼里都噙着眼泪。沿着江畔走不多久,早见一只乌篷船沿江等候,上挑一张青幡。 船头另有艄公一名,头戴竹篾斗笠,腰缠白布,肃立等候,这正是席上逃出的李重荣。三人见了,也不过问,便登上船。那艄公将竹篙在岸边只一点,小船便离岸边。怀瑾端坐船内,见他们进来,起身迎道, “一切可顺利否?” 嗣音噙着眼泪摇摇头, “老师自尽了。” 怀瑾也不多话,只拉起满帆,顺风顺水前行。 不过,他毕竟北方人士,操纵舟楫几乎是一窍不通,拉起满帆之后,也并未能全速前进。船到江心,更是打起转来,一时间进不得退不得,很有些狼狈。子佩少不得将他拉进船舱里坐着,亲自驾船驶过漩涡暗浪涌动的江心。 怀瑾进来坐下,低声道,“未能救出楚令,是我等失察……” 嗣音盯着泛着白浪的江面,好像仍未晃过神来,但仍开口道,李将军、瑾公子愿意相助我们行此险事,我们已万分感激。” 怀瑾听她这样说,稍稍自在一些,又摆出一副淡静的面容, “明光公主不必言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公子公主们欲救恩师的心思,我们岂能不感同身受。更何况……”他稍停一下,又叹道, “追查长公子冤情之时,我家王上偶然得知,先王之死,与君夫人,慈侯,不无关系。” 他顾及面前都是郑千千的儿女,并没直接说出来,单只是长叹一声,“楚令公无端受人构陷,凡有半点仁义道德的人,都不可能对之坐视不理。请公主,子佩公子和子思公子尽管放开手,去为楚令公洗冤报仇,为子衿公子正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家王上必定全力支持。” 嗣音听此言,深深下拜,怀瑾忙伸手搀扶起来,她注视着这位北地公子,缓缓道, “北地王仁义,我等也必以真心回馈。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尽全力,促我长兄相助北地王,为怀璧公子和怀玉公主讨回公道。” 第141页 “如此,怀瑾此来,也算不辱使命了。”怀瑾轻声道,他眉目冷峻,但此刻表情却十分温和,让人看了,心里便生莫名好感。 船刚过江心,驶至碧壶岛谢雨亭,太阳就已经落得几乎看不见,此时火烧云只剩一线金边,剩下的都被黑云彩所笼罩。没过一会儿,江面上又下起蒙蒙细雨,一时船、江、山、岛,皆笼罩厚厚一层水烟,看不清楚。船摇晃得更剧烈。怀瑾脸色有些青白。 也是合该此事未完,雨声忽然大起来,雨里却分外嘈杂,竟似夹杂着人声喧嚷 ! 嗣音心下猛地一沉,急忙冒雨出看,果见数百红色小点,亮莹莹布满江面——郑赦和宋世平,他们知道了。 怀瑾步伐摇晃地出来一看,顿时脸色也是一片雪白:江上此刻布满了举火的快船,远的直抵他们的目的地涌江对岸,近的离他们至多不过二百丈。亏得此刻天色已暗,江面上又烟雨朦胧,看不清楚,不然早就将他们发现了。 子佩将船撑到碧壶岛下,拣一块高岩躲避,岩石厚重庞大,形状古怪地自岛上突出,乌篷船驶进去,如同一片阴影驶进了另一片阴影——刚好给此刻的一行人留下绝佳的藏身之地。 那背风的石棱下已系着另外一只船。天黑雨急,子佩看见了忙想撑船避开,已来不及。 幸而凑近之后,见那船船身扁正,船头也无铁皮包裹的撞角,并非楚庭巡江守卫所操快艇。嗣音见了,也暂且放下心来。 那船的桅杆上孤零零系着一张帆,船里无人值守,船身被雨水浸得发亮,骤雨敲打之下整个儿横了过来,显见是停在此处多时。两个人影有说有笑地从亭间小路走下来。子佩和嗣音沉着地站在船上,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不过须臾,两个人就已经很近了。 矮的那个,怀抱着一黑黢黢的长物,另一个个子高些的,提着一盏琉璃小灯。都是足蹬木屐,头戴斗笠,披挂蓑衣。一个约莫三十上下,身材颀长,气度翩翩,削薄嘴唇,一双桃花眼自带三分笑意,有浊世公子之体,齐幕名流之风。另一个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模样,面若好女,肤如瓷胎。抬头望时,竟有顾盼含情之状。 子佩满身皆是戒备,手已搁在腰间。李重荣虽无这般过激,脸上也现防备之色。怀瑾已经走出船来,一手撑在石壁,面露思虑。二人却不觉岩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路说说笑笑,直到近了,方看见嗣音一行人。 那年长的男子愣了下,随即行礼,“……明光公主缘何在此?” “妹妹,你认识他?”子佩眉头皱了起来。 嗣音小心地提着衣摆走下船来,雨水在岛上聚起一个小污水坑,天色很暗,她踩过的时候,将一点点污泥溅她裙角之上。嗣音便不动声色地将那片裙裳往后拨了拨,亦轻柔俯身见礼, “三公子……说来话长。” 姬卿尺抬起头看了看自天上落个不停的急雨,道, “雨大了,我们不如进船中一叙。” 第 69 章 水汽已经开始在江上弥漫。 寒波微微,这时虽然是晚春时节,但天边下着急雨,雾气弥漫的江上多少也有些寒凉。沿岸的花瓣被雨水打湿,纷纷坠落下来,落在江面上随水漂流。目下此情此景,使人不胜惶惑。 更遑论楚庭的公子们和公主刚刚失去了重爱如父的老师,见此情景,更是平添凄凉。 两位公子,一位公主,再加上两位北方来客,如今正在姬卿尺的小船之中栖身。雨急风大,江面上又有人在到处搜捕,几人不敢贸然动身,只在风浪不及之处的山石下暂时躲避。 叶星走来之时,手里提着一只玻璃绣球灯,上绘镂空花鸟鱼纹,等进到船中,布置却比这要素朴很多: 姬卿尺与兄弟叶青都是脚蹬木屐,身上穿着蓑衣。船内唯置一张小几,两个蒲团,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摆设。船中用来照明的是一对枯蚌,蚌壳上面点着小蜡头。 细雨混杂烟浪,在乌篷船上打出绵密的声响。 姬卿尺先是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环顾了一圈围坐在船中的众人,叶星默契地看了他一眼,虽没有得到他眼神暗示,却给面前几人的杯子里都斟上了热茶。 “几位公子公主缘何在此?”守江的三公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把江面上乱窜的几十只蒙冲战舰堂而皇之地视之不见。 这位三公子,其他人自然是不认识的,不过于嗣音却早有一面之缘。众人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在座唯一的女性,她便持重而得体地点头,示意他们不要开口。 紧接着,她对面前的人展开微笑。 “不过是偶然游湖到此,下了雨,正不知往何处去,亏得在此处遇见三公子。” 第142页 姬卿尺眉毛不易察觉地上扬一下,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叶星,这是个十五六身形单薄的少年,要是姬卿尺不口口声声换他兄弟,就总让人以为这是他身边跟的一个侍童。 他这时乖乖贴在兄长身边,肩膀微微打着哆嗦,好像怕冷。 姬卿尺就翻了一件大袍给他披上。 自如地做完了这一连串动作,他才对着嗣音的方向点点头,表情自然,仿佛她所说,他毫无芥蒂地愿意相信。 “原来如此。” 几十只燃着火把的船在江面乱窜,这样的情景和偶然游湖到此的说辞,显然并不置信。 但姬卿尺只是微微地笑,“我本来在此是个外人,公主要有什么不便之处,我也不好管问。既然诸位不想被打扰,大可在我这里暂避,请诸位放宽心,姬三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又将目光转向那几位从未见过的,自如地调转了话题。 怀瑾发觉他身上有这种举重若轻的气质。 “倒是这几位,不给我引荐引荐?” 嗣音因他的举动小小松了一口气,介绍道, “这位是燕方的东府大人,这位是李重荣将军。” “在下怀瑾,见过姬三公子。”姬卿尺已经给足了他们台阶下,怀瑾连忙接话。 这个姓氏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姬卿尺沉吟一下又问,“怀,敢莫是小公子……是北地王亲族?” “王室庶子,忝居此位。” 姬卿尺脸上现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怪不得我看公子面目总有些眼熟,虽然没见过,可心里觉着奇怪,倒像是故交一般。” “王上在秦安为质时,多受您照拂了。” 姬卿尺笑得十分爽朗,“这个好说。小公子其人,我十分喜欢,怎么能眼看着他遭不明不白的冤屈,再说也不算帮了什么大忙,东府不必挂怀。” 他说完了这话,又细细的打量了一遭怀瑾,好像在从他身上,在寻找那个自己熟悉的影子。 “小公子近来可好?” “托您的福,一切无虞。” “那就好。”姬卿尺再不往下追问,怀瑾此生之中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如今跟他相处不到一刻,可就觉得他似乎并不完全像怀梁所言那样。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怀瑾并未来得及陷入思索,他的思绪被一声叫喊打断。 “船中人请尽快移船相见!” “船中人请尽快移船相见!” “船中人请尽快移船相见!” 蒙冲战舰之上,呼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江上巡逻的士卒已经发现了他们,越来越多的火把向他们聚拢过来,宛如夜间一片血红色的星斗。 船中,一时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在这片寂静里,先开口的仍然是乌篷小船的主人。 “如果我猜的不错,公子和公主们此刻应当不方便和君夫人相见?” “正是如此。”嗣音急切地回答。 姬卿尺目光长久驻留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忽然莞尔, “既然如此,那么就由姬三来助公主吧。”他站起身来往外走。 “您准备如何助我?”嗣音下意识地伸手,好像要去牵住起身欲走之人,但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不妥,像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手来。 桌上蜡烛的火焰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微微跳动着,许久未肯平息。 子佩戒备地盯着外头,子思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束烛火,怀瑾和李重荣也未曾注意她的举动,嗣音最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放下,抬起头等待问题的答案,一双星眸如水闪动。 姬卿尺低着头瞧着她,目光中有些爱怜, “各位只要待在这里,不要做声就好,外面的事情我去解决。” 他说完了这句话,弯下身子用手拢着吹灭了蜡烛,被上蓑衣走出去,而后又将乌篷在身后放下,把里面众人遮得不见一点端倪。 小船平稳地破水而去。 “船上何人?”移船近身相贴,士兵一边举火把往前照着,一边这样盘问道。 “守江姬卿尺。”一个声音如此答道。 船中因黑暗而分外宁静。 “原来是三公子。”船上士兵显然是听过姬卿尺名号的,此时他自报家门,对面的语气也恭敬了许多, “雨急风大,三公子为何在此?” “因为贪玩岛上奇花异草,这才误了时辰,未及乘船归来,就下雨了。”姬卿尺自然地接了下去。 “原来如此。”士兵稍微将船头偏开,打量了一眼他脚下浮沉时船吃水的深度, “这船中似乎还有他人?” “是我的几个女伴。” “得罪了,可否让我们看一下?” 姬卿尺微微笑道,“刚才我们船中取乐,如今怕是不方便进去,您要给我个面子,今夜就放我们过去如何?” 第143页 年轻士卒闻听此言,愣了一下,稍微思量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下隐意,火光映照之下,脸上现出尴尬局促之情,脖子也红了一大半。 “明,明白了。既然如此,那就不……不打扰了”他局促地答到,因为过于紧张,甚至有些结巴。 “多谢您给我留着几分薄面。” 姬卿尺对他点了点头,将船破水撑去,却并不回他在楚庭清逸馆中居所,而是沿江径直往下,在离登云楼稍远处的渔港之中停下,这才重新归返船中。 他是冒雨撑船,撩开帘子刚一进来,怀瑾就看见他身上几乎都已经被雨湿透,在脚底下滴滴嗒嗒湿了一片。 姬卿尺连忙摘斗笠,脱了蓑衣撂在船脚。 “多谢。为帮我们的忙,倒损了你的名声。” 子佩对着面前这个守江人,终于到了第一声谢,但话音却很是生硬,似乎这么说,也并非真心出于谢意,只是因为不愿欠他人情。 “这有什么,出手相助本是人之义理。” 姬卿尺并不将他的态度挂怀,用手拍着袍袖上的水珠,笑得十分畅快,“更何况,姬三哪里有什么名声可言。” 他向外指着道, “如今从这里出去,就离城门不远了,既然诸位公子和公主不愿再见君夫人,那么留在都城里恐怕也并不妥,惟今之计,还是回到慈侯府去,方为上策。” 嗣音敛容起身,“姬三公子今日恩情,嗣音来日必报。” 姬卿尺重新将桌上的小蜡灯点起来,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漂亮的轮廓,“那倒不必。”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小火苗,脸上突然浮现起的笑容,虚幻到有些不真实。 “若是上苍垂怜,可以再听一次公主的琵琶曲,再见公主玉容,姬三就心满意足了。” 嗣音并非不明白他话里什么意思,就浅笑道, “这个自然,等来日再见公子,必为您弹奏一曲。” 子佩更不多言,也不教两人再多说话,立即拉上妹妹离去。 姬卿尺仍然盯着那道火苗。 这是一句虚言,他想。一句美丽端庄的公主,会说出来的虚言。 “兄长?”叶星看着他愣怔,伸手挨一下他湿透的袖子。 姬卿尺转头冲他笑,“无妨,我们回去吧。” 楚庭的三位子女于第四天的傍晚回到兄长的慈侯府,在那里怀瑾终于有机会将怀梁临别之前交给自己的,来自凤凰台的命签亲手交给他们。 “多谢北地王,我早知道这事不简单。”子佩将这几个字从牙关里咬出来。 “那么长公子如今心下作何打算呢?” 怀瑾试探性地问道——这件事最后还是要宋子衿拍板,他此行的目的才算是成了。 “兄长!母妃和宋世平已然是害死父亲和老师的罪魁祸首,如果此仇不报,我们岂不是枉为人子?!” 子佩将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对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明白了。” 宋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按你说的去做吧。从今日起,我们要自己设法为父亲报仇了。” 他忽然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却觉得自己的脚后空空荡荡,仿佛那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正等待着吞噬他的性命。 第 70 章 当天晚上下了雨,正是六月乍暖还寒的时候,雨珠拈着冰粒子足足下了一晚上有余。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雨珠还淅淅沥沥下个不住,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你这是要出去?”白锦锦一早上起来,穿的却是一身男装,她倚在门框上,眉眼妍丽可爱,画一样的一个人物。 怀梁一时也看得愣住,却冷不防她抽了自己腰间的镇声把玩,“这样的天,在屋里待着多好。” “我去练剑。”怀梁伸手向她去要那柄名剑,“你怎么穿成这样?” “昨儿我巡防苍头关,跟附佘人碰上,衣裳沾了血,我不要了。” 怀梁突然上前去把她扯进怀里,堵住她之下的话。 “想哭就哭。”他坚定地说。 “我没想哭。”白锦锦抽了抽鼻子,眼眶红着——可她确实没哭,只是声音沙哑哽咽, “我姐把我逐出附佘的十二女亲王之列。”她发狠地对怀梁说,“我姐不要我了。” 怀梁嗟叹,“……是我之过。” 白锦锦是为了他才做这些事的。但女孩突然抬起头来,“跟你没关系。”她又重复了一遍,“怀梁,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喜欢你,所以跟着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怀梁为着她的话,罕见地笑了。 “那就一直跟着吧。”他轻吻那头纯黑的长发,和她金色的眼睛。 “说不准,要是有天我不喜欢你了,要是你做什么事恼了我,就不跟着了。” 第144页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怀梁想。白锦锦的哀愁只持续了一刻,她待在怀梁身边,心情总是能很快地好起来,女孩在他眼前转了个圈儿, “挺合身的,你看呢?” 的确是很合身,怀梁想着,再没有比她穿起男装更好看的女孩子了。 ——秦安女子身条太窄,勉强穿上是不合身的,但是她就不一样,她肩膀要宽些,腰却很细,更显得英姿勃发,如同少年有为的将军,再加上眉眼顾盼之间极有灵气。 怀梁自忖或许即便是衣服的主人穿了,也不会有她那样好看。因为那主人正是他自己,而他不常笑,也没有白锦锦那份顾盼神飞的风姿。 所有的想法只在他脑海里打转,吐不出口去,最终他只是淡然道,“不算太合身,你换下来吧,我叫他们去找些女人的衣服来给你穿……我这里或许有些。” 但是那双灵动的眸子却忽然在他面前转了转,白锦锦跳到他跟前来,“你明明是觉得好看的。” “什么?”怀梁吃了一惊。 白锦锦就有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你明明是觉得好看的。”她抱起手臂,眉毛拧成了一个浅浅的,非常好看的结,“就像你明明只差半招就要输给我,却偏说我差的远。”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为认真,一双金瞳即便是昏暗天色里也依旧发着光,像某种敏锐又优雅的小动物。 怀梁语塞,白锦锦只是不依不饶,“你这个人向来不说老实话,我知道。我去巡白狼关了。” 她反倒像个胜利者似地昂起头,“既然我姐不要我,那我今后就是你的将军。”她说着,很快脚步匆匆地离去。 被她一搅,这时怀梁往外看去,只见天已大亮,也不是练剑的时候了,就命人送些吃的上来。 进来的是个闭着眼睛的少年,皮肤白皙,风姿绰约。 这是他从凤凰台里救回来的凤儿。怀梁招呼他一声,就见他脸上浮起笑容,只是双目依然紧闭。 怀梁想到这,嘴角刚刚挂上的笑意也尽都化作苦笑:他岂能忘了两年前那初次到他身边的少年?桃花美貌,异色双眼,笑起来便现万种舜华。他不过在自己身边半年,却宁愿叛出凤凰台,最后落得双目失明,也不愿执行命令,刺杀自己。 怀梁自以那半年的恩情,到底并不足以让他做到这地步,每次看见他无神的双眼,心中总要觉得对不住他,平素待他,也更加倍地和善。 他从那失明双目上转开眼睛,见凤儿手里托着一盘松子,便端过来。 “王上?”凤儿手里一空,不免有些忐忑,开口问道,怀梁拉他坐到身边,道,“怎么不像从前那样叫‘公子’了?” 凤儿轻声道,“瑾公子让改过来。” “他想得到全。”怀梁哼了一声,凤儿听了,顿时便有些慌乱,“公子不喜欢我这样叫的话,我即刻就改了。” “你别多心,我没不喜欢。”怀梁见他一张脸煞白,赶忙安抚道,“改了也好。”他将凤儿手里那盘新鲜松子端过来,一个个剥开,露出里头雪白瓤子来,他喝了几盏茶,也不愿吃,索性跟近侍下人另讨一只干净磁碟,把剥好的松子瓤放进去,不一会儿便攒了一小堆,到攒满了,往凤儿手底下一推。 “这……怎么使得?”凤儿想要推拒,却碍于眼盲,不敢贸然伸手,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出身不在北地,这些东西以前没有吃过。我本来也没想着要吃,你若不要,白扔着也是可惜。”听他这样说话,凤儿才稍稍安稳了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几枚来放到舌尖上,一张小脸明亮起来。 怀梁嘴角微露笑容:便再是凤凰台上绝世杀手,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看凤儿吃得开心,此刻又无别事,慢条斯理地给他剥起松子来,仿佛又回到他以质子之身,随长兄、小妹一起客居秦安的那段日子。 可惜他的兄长和妹妹都已成泉下枯骨,两人至死也没能再踏上大津城的土地。 想到这,他不由怅然,手下的动作也停了,幸而,还未等凤儿察觉他的失态,李重荣已经“哗啦”一声推开门,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成了!”他虽强装镇静,急躁性情却已然让他压不住半分眼中欣喜。怀梁面上依旧沉肃,刻意冷了他半晌,直到见他气息平顺,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什么成了,就急得什么似的。” “南联楚庭一事,成了。修瑜说动了宋子衿,他答应若能相助,必然不辞。” 怀梁心道,一去不过两月,李重荣和怀瑾之间的关系似乎愈发的好,竟致以字相称的地步来,怀瑾后到北地,到时众人便已知他是父亲血脉,故而都称一声瑾公子。他性子又素来最是淡静审慎,故而臣下们敬他者多,亲他者少。张口直唤怀瑾表字的,李重荣算第一人。 第145页 “怀瑾呢?难不成他让你自己回来?”话音未落,怀瑾人已到,一身鸦黑皮裘裹着青衫,他进来时外头飘着小雪,由是肩头还沾着几寸雪沫。怀瑾在门口站住,脱下身上皮裘,将雪沫抖干净。厚重的裘衣一撤,但看身形愈发清减,怀梁皱皱眉头。 下人接下他脱下来的衣服,怀瑾方才步入内堂。 “重荣刚才说南联楚庭一事成了,可确实么?”李重荣说的话,怀梁不是不信,可总得等到怀瑾安然坐下,将什么事都细细地为他分证一番,他的心才算真能放下。 “成,也不成。”怀瑾说辞,果然和心思单纯的李重荣又略有不同。 “这怎么讲?”怀瑾刚要说话,被怀梁一个手势止住,“先坐下。”怀瑾颔首,落座于怀梁那张小几对面。 “说罢。” “此次私访,重荣夜盗慧日楼腰牌,在营救楚令公一事上有所相助。我又按王上所言,将命签交予楚庭诸位公子公主们,并许诺,若来日为先王报仇时,北方人必定不吝相援。他们亦许诺夺位之后,助我们起兵复仇。这结盟一事,就算是成了。” “那么为什么又说,也不成呢?”怀梁并没忘了他之前那话。 “宋子衿心性淡泊,遇事先思退让,没有半分争斗之心……绝非王才。恐怕即便欠了北地恩情,宋子衿自己也只不过能做个空头人情还给我们。”说到此,怀瑾叹口气,“若无机缘,恐怕这楚庭千里清江,还是未免落入宋侯之手。” 怀梁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我该去找宋侯和郑妃结盟?” “我无此意。”怀瑾面色如常,顶着怀梁的威压,尚能从容地捧起茶盅。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怀梁一怔, “宋侯和郑妃唆使杀手刺死亲生兄长、结发夫君,身为兄弟,夫妇,却不念一丝情意;身为臣子,更大逆不道。这之后,又勾结左丞郑赦,诬陷楚令,将其置于死地。这等不忠不义,寡廉鲜耻之徒,北方与其结盟,岂非不智?” “说的好!”李重荣站起来一拳击在桌子上,大叫道,“可惜那宋子衿着实不争气。”怀梁赶紧安抚地先拍了拍凤儿肩头,叫他别怕。 怀瑾却又道,“宋子衿断不济事,他那妹妹却还或可为我们扭转局势。” “他妹妹?”怀梁所知的,楚王膝下唯有一个女儿。 “王上想必听过,正是明光公主。” “依你看,她可为我们怎样扭转局势?” “此女工谋略,有胆识,又重义知礼,见识高远,对她哥哥忠心耿耿。若有朝一日她得了楚王之位,必能与我们有极大助益。” “可你自己说了,她对她哥哥忠心耿耿。” “所以……”怀瑾沉吟一刻,“哪怕是她哥哥得了王位也可,她到时候必然从旁辅佐。”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能等楚庭内乱,再助宋子衿成王?” “我们不用等,宋侯自己会给我们送来。” “这又怎讲?”怀梁一直承认,怀瑾之眼光,心思,都远高于他,更何况这些天来他一直滞留楚庭,所掌握的情报,想必也支持他做出这样论断。 “容落已致书宋侯,封他楚王,却下令彻查宋世清死因。宋侯甚喜,他本是决绝之人,郑妃行事,则更狠毒。楚令公无故身死,也必然是那二人为了洗脱自己,才会赶尽杀绝的。” “楚庭两派,到此就有两桩难解的血仇了。早晚必有一战。”话说到这里,不说怀梁,便是这些事情上向来迟钝的李重荣,也打通了其中关节。 怀瑾言尽,并不再说。是另一个明亮的声音忽然闯了进来, “说什么呢?怎么必有一战的?” 怀梁听得此音,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纯金的眼睛。白锦锦此刻刚巡哨归返,身上薄甲未退,长发束在银盔之中,满身骑马溅起的雪沫,她一进来,本来炭火笼得暖暖的正堂里顿时刮起一阵冷风。白锦锦一边招呼下人卸甲,一边早自己摘了银盔抛给怀梁接着,用手梳理长发。 李重荣和怀瑾相顾而笑。 白锦锦不乐意了,“怎么不说了?” 第 71 章 白锦锦不乐意了,“怎么不说了?” “不过是些无关闲事,日前王上差我去办,今日好歹成了,便转回来。”怀瑾打量一下白锦锦,转而发问,“锦姑娘从哪里回来,怎么戎装打扮?” “附佘兵马沿道扰袭,叫我出关一战,我心里不忿,就去了。” 怀瑾眉心微皱,“这又是怎么说?附佘女将,难道不是锦姑娘旧部,怎就不念旧情?”一提至此,白锦锦脸上顿时暗淡,也不回话,怀梁连忙为她解围,想要用些无关紧要之事将话扯开。 第146页 岂料白锦锦不愧是烈火心性的好女儿,她直视怀瑾,并不闪躲,“我姐姐已将我逐出附佘十二将,从此没有附佘将军白锦锦,但有北地的白锦锦了。” 怀瑾看着那双隐有水汽,却又坚定无比的眸子,一时失语,再开口说话,却是出言安慰,“女王是姑娘生身姐姐,血浓于水,想来只是一时急火迷了心窍,锦姑娘勿要忧心,来日方长,等她消了火,自然就好了。” 白锦锦似也未想到性质清冷如怀瑾,也会安慰人,一时之间愣住。却不妨另一边李重荣忽然趴在怀梁耳边说了一句小话,怀梁听了,耳朵都红起来。李重荣一边极有深意地笑,一边拿眼睛只打量白锦锦。 “又编派什么呢,怎么就笑成这样?”白锦锦眼睛一横。 李重荣急忙摆手,“哪有编派,说姑娘好话呢。” 怀瑾浅笑道,“既是好话,说出来众人听,可不是一乐。” 李重荣支支吾吾,此刻看白锦锦面色不善,却转头抱怨怀瑾,“修瑜!又有你什么事。” “你说不说!”白锦锦猛地上前两步,李重荣赶紧把怀梁推出去抵挡,“说,说。” “那就别磨磨蹭蹭!” “我说的可是天下第一桩要紧事。”李重荣故意卖个关子,顿一下才道,“白姑娘被逐,皆因维护不移,他的性子我清楚,现在只问你们二人何时成亲。” 不说还好,怀梁这回一路红到了脖子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白锦锦羞恼道,她虽生性奔放,此时雪肤却也染上胭脂色。 李重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越性说下去,“要我说,就该现在。此时要毕了这事,可不连着那婚娶之大礼,一并免了?” 他眼珠一转,又笑道,“我家王上倒白勾得一个亲王。” 白锦锦作势要追打他,这一时不单李重荣笑得遭不住,凤儿也跟着笑出声,连怀瑾都眉眼弯弯,提袖掩唇。 两人追打到门口,怀梁三心二意地拉着架,冷不防跑在最前头的李重荣忽一时不查,一头撞在刚刚进门的随侍身上。三人赶忙站住,怀梁问,“什么事?” 那是一名外官,并没多问,只将手里一封书拜送而上, “回王上,万秦书到。” 怀梁走上前去,自外官手中将书信接过,返身往桌边走。凤儿连忙摸着一把柳叶金刀递上,怀梁接在手里,将信拆看。看着看着,脸色逐渐沉峻,眉头也皱起来,眼神里温度渐渐退去。李重荣见他脸色不霁,便问, “写的什么?” 怀梁答道,“并没什么要紧的。” 接着,他便先李重荣先带着凤儿外头先去用饭,李重荣向来心大,故而也未多问,带着人出去了。倒是白锦锦看他情绪不对,问了几句,怀梁听见她说话,本来面色是冷如冰窖一般,却即刻就软和下来,答道, “一些杂事而已。” “果真没什么?”白锦锦狐疑地打量他神色,怀瑾有些想笑:这姑娘,几时学会了揣度别人心意。 怀梁笑道,“确没什么,左右不过是商量岁贡,这里多添几两,那里又少几分。”他说着,“这些东西,我跟他们一道去弄两天就好,过一时我就命人请田部大人进来。你只管留在这里,少不了要觉着无聊。” “那你……为何这幅表情?”听怀梁这样说,白锦锦神色稍定,但仍旧要放心不下地追问。 怀梁道,“容落太过贪婪,要的多了,我心里不忿。” “那待如何?” 怀梁突然被她这一句话问住,良久,低笑一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奈道,“我也不知,先商量着看吧。” 说着,他将白锦锦也推出了屋去。门在他身后关上,门里只余下怀瑾和怀梁两人。 那双无波的眼睛落在怀瑾身上,怀瑾走上去,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走了那封信,“必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你不致连锦姑娘都不告诉。” 怀梁“嗯”了一声,怀瑾便拆看那封信。信很简短,文字晓畅,书法清丽,正是容落亲笔。信中唯言三事, 第一写怀玉已死,身为万秦王后,梓宫自当还京,葬入王家陵寝。 第二批北地长公子怀璧谋刺一事,人证物证确凿,不再复议; 第三则要另征北地能工巧匠五百名,以修筑王室陵寝、庙宇,即日起行,不得延误。 其余叹惋,未置一词。仿佛容落只是在北方丢了个东西,现在着他们送回。 可怀瑾心里很明白:若应下第三条,原先怀瑾布置的攻城器械和兵器打造,便要全部陷于停滞,容落之弱北方之心,昭然若揭。若应下第二条,便算是将怀璧的名声毁个彻底,怀梁此时没有半点证据在手,所可依仗,唯有怀玉临终前托枯沙传回的口信,此时若应下这第二条要求,北方便等于承认了怀璧才是毒杀容鉴的真凶,往后又如何起兵复仇?而若应下第一条,怀梁……便连怀玉最后葬于北地的心愿,都未能做到。 第147页 该说容落不愧是藏锋十数年,毒杀生身父亲取而代之的狠角色,这三道令,道道扣住北地和怀梁的命门。怀瑾坐在他身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身为谋士,怀瑾自然清楚何为此刻最合理的抉择,可若将自己放在怀梁的位置上,他说不出一句解劝之言:这三桩事如同三把刀子,每一桩都剜在他的心上。怀梁自他坐下,便静静盯着他,不置一词,竟好像是出了神一般,怀瑾等了半晌,却不见他说话,便开口问道, “王上心里是什么打算?” 怀梁面色已经平静下来,依旧冷得可怕,手在桌沿攥的发白,他反问的时候,声音微微打着抖,“依你看……这信最好怎么回?” 怀瑾迟疑了一下,“我的答案,王上可能不会太喜欢。” “但说无妨。”怀梁回答了,但是那声音很轻,像是晃动的烛火,不用人吹,只要风稍大一点,就要熄灭了。 怀瑾缓缓开口,仿佛也怕自己的气息吹散这声音。 “抽调北方工匠,为的是削弱北方兵防,工匠一撤,攻城战具,兵器等,就全无所出;不再调查长公子的案子,为的是要北方承认长公子便是弑君凶手,从此将这个案子按死,不仅绝了北方的心,也让以岳方成为首的那一派前朝老臣再不猜疑。只是……” 只是容落恐怕不会想到,怀玉正是因为知道了那日家宴血案的真凶,故而拼死也要逃回北方,只为将真相告知怀梁,给自己死去的长兄一个交代。 “只是容落不知,他那点苟且,我们早知道得一干二净。”怀梁将这句话说破了,提醒怀瑾, “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是。”怀瑾应声,“若依臣下所见,这第一条……可以应承。” 不出他所料,怀梁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怀瑾未受影响,平复心绪,接着又说下去,“虽说我们手头没有果真物证,不能当即翻案,但是这第二条若是应了,等以后真有了证据,再行改口,难免让天下人犹疑不定。” 怀梁点头。 怀瑾又道,“第三条却是要紧的,能工巧匠何其难得,如果全部抽调给万秦,谁知道路上要折损多少,又有多少贪恋那秦安都城繁华,不愿回归?若从北方抽出如此大的数量,只恐折损战力,延误战机。” 他说完了,有些忐忑地等着怀梁做决定,他不知怀梁心里究竟作何打算,北方的少主面上阴晴不定,眼睛里平静得可怕,像是初秋暴雪即将袭来的天空,浓云翻卷,黑涛滚滚,然而却平静无风。 怀瑾的心也跟着悬停,仿佛过了百年,又似乎只不过是一瞬息,后来,怀梁开口说话了,声音愈轻,几不可闻。 “北方不会承认哥哥是弑君凶手,工匠,也至多拨出一百名。这两件事做不到,想必容落必然大怒。此际不能让他有借口打压北地,所以,我欲亲自上京,将湾儿灵柩送回秦安王陵,也向容落求情,请他宽限,你意若何?” 他说完了,怀瑾才发现自己的手紧攥在袖下,此刻沾满冷汗,已经冰凉。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嘶哑。 他便压着声音道,“王上明断,臣下以为可行。” 怀梁习武之人,脊背本挺得很直,可怀瑾抬头看他时,看见的是他有些无力地瘫坐在桌边的样子,仿佛被突然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的眼睛也不再有先前的神采和情绪,空荡无波,看上去很有些绝望。 “王上……不要紧么?”怀瑾知道,做下这样一个决定,要的是怎样顽强的决心和深远的思绪。 正是此刻他意识到,怀梁的心性,已在悄无声息之间被生生磨出巨大的改变:两年之前的怀梁,宁愿带伤与展雪拼死一战,也不愿逃亡;一年前的怀梁为洗清兄长冤屈,孤身直入杀机重重的凤凰台,敢于陈兵在北地和容落相抗。 今日的怀梁,可为大计,忍常人不能忍之辱,做常人不会做之事。怀瑾本该觉欣慰,但他心中却又分明很清醒:一切终究都已非从前。 怀梁听见他问,好像猛醒过神来,他摇摇头,“我无妨。”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天色,此时虽然已是夏令,可北方苦寒,四季飘雪,不但天色已晚,窗外也淅淅沥沥,连冰带雨地下起来。怀瑾看时候不早,叫下人进来拿一大一小两件蓑衣。 怀樟这些日子是养在伯父宫里,这时候父亲和伯父议事已毕,把她放了进来,怀瑾要拿皮毛蓑衣去裹她,她哪里肯就范,满地乱跑,正堂里一时鸡飞狗跳。 怀瑾头疼地按着额角,亲自下地去抓她,却被怀梁拦住了。 “算了,外头风硬,雨下的也大。我这里平常并没什么人住,你就留一晚。上京见容落这事,我心里也正好有些计较,咱们俩索性就今晚商议。” 第148页 怀瑾有些错愕,看着他半晌,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也好。” 第 72 章 卯时一过,天就大亮了。怀梁有清晨练武的习惯,故而天边刚刚泛白,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扯过衣裳刚披着,却听窗外淅淅索索,不知有什么东西敲着窗棂窗纸。他侧耳细听,方知道昨夜的冰雨下了一宿,今早还未住。怀梁便将已经披上的外袍从肩头掸掉,回头一看,怀瑾也动了,只是半睁着眼,似乎不很清醒。 怀梁轻手轻脚地回床上躺下,悄声道,“没事了,天还早,你只管睡。” 却见怀瑾眼睛半闭,皱着眉头,脸色有些不好看,躺得也并不安稳。怀梁推推他肩膀,“身上不好?” “没有。”怀瑾含糊道,“就晕得很……” “原叫你晚上吃了饭再睡,只不肯听。”怀梁抱怨。耳边听怀瑾轻轻笑了一声,“昨儿中午吃得多些,想着就晚上缺这一顿也无妨。”说话间,他也早爬了起来,虽仍然是半闭着眼睛,可怀梁听他说话,知道他已然是醒透了。 他告诉怀瑾,“那我叫他们早做了饭端上来。” “那倒不用,有口热茶就好了。”怀瑾刚说着,准备要跨过怀梁下床,却被怀梁按住,亲自下去,将昨夜熄了的炉火点上,将茶煮滚了倒给他。怀瑾喝了,脸上见些红润的血色。屋里炭气大,怀梁将窗开了,不出意外地听见怀瑾“嘶”地吸了一口气,把身上被子裹紧了一点。 “这倒让我想起少时了。”怀梁走到床边坐下, “我和光夜也这样同塌而眠,我小时候睡觉不安分,常抢被子,后来,他便趁夜将我捆在自己被子里。我醒了之后手脚酸麻动弹不得,便哭起来,倒把他吓了一跳……再后来,光夜也就任我抢了。” “即便后来,我俩都长大成人,碍着谁也没娶过亲,也时不时一起睡一夜,说些闲话。” 怀瑾静静听着,不露声色。 “光夜对我,百般迁就,悉心教导。我之今日,处处都有光夜的影子。”怀梁喟叹, “我的长兄是一个好哥哥,而我则不是,对吗,修瑜?你初到北地,我便对你心怀怨念,视若无物;你孤身犯险,将我救出秦安,我却对你刀剑相向……修瑜,你可曾怨我?” 被叫了表字的人,低下头去,语气清淡,“我娘亲曾夺先王夫人之宠,王上有怨,理所应当。我没能救出大公子,王上气恼,也是情理之中。” “修瑜,你一定要对我这样说话?”怀梁竟觉自己是在碰什么局促的、捉摸不定的动物,不知何时就会重新戴起一枚坚硬的壳。 “没有。”怀瑾忽而抬起脸看着怀梁,过会儿,他轻声道,“我的意思只是说,您的做法,怀瑾都可以理解,我不曾,怨过……王兄。” 他本生得修眉凤目,削薄颧骨,一副冷淡之相,可他向怀梁看来之时,眼里那真诚又分明容不得人错辨。怀梁为他这性子叹口气,返身坐在床边,“你可知,出秦安的那日,我是真心气你,险些错手杀你的。” “王兄不会,怀瑾知道。” 怀梁一时被他这份游刃有余的笃定给弄得没了脾气,可俄而,他又笑起来, “不错。你那时跟我说,你也有个双生的弟弟在白云浮水,我便想‘你也是有着兄弟的人啊’,又想着,你孤身至此,也是独力无援,我有白锦锦、姬卿尺帮忙,也救不出长兄,又怎能怨你。这样想,心里的火,不知怎么也就消了。” 怀瑾本在他身边找衣服穿,忽觉怀梁走到他身后,一个坚硬的东西伸到他身侧。 怀瑾侧头去看,眼睛稍微睁大。 那是怀梁的剑。 “镇声托付给你。”他郑重地说,“我不在时,有了镇声,你也可提领北地。” “我不……”怀瑾张口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怀梁却不由分说地将剑直接送进他手里。 “不必推辞,这北地里你是我最信的人,我走之后,北方之事就有劳你了。” 怀瑾听到这儿,终于无法再说,他身形微微一顿,似乎也被他说得有些动容。 他敛容起身,“谢王上。” 怀梁出门叫下人进来传了早饭。又把小怀樟放进来——她到了那个小孩都特有的执拗年纪,头发不肯给旁人碰,每天都一定要父亲亲手扎起来。 饭毕,怀瑾便早早去昂河关,按二人昨晚商量好的那样,去点数可以拨付秦安的工匠,安排他们起行之后多出来的工作。走时,顺便按着怀梁的嘱咐,把白锦锦叫了进来。 白锦锦依旧做戎装打扮,依她的话说,昨日一战尚还不够,今日她本来准备再巡兰啼关,要不是怀梁找她,此时多半已到半程。 第149页 怀梁将昨日事大致说了两句,白锦锦虽然听得认真,就是眼神迷茫,好像似懂非懂。直到怀梁最后将与怀瑾商定上京的主意说了,白锦锦才知道反问他, “你要上京?”怀梁踌躇一下,答了一个是字。 “明知道那容落不怀好意,你还要去!?”白锦锦往前上了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但并不是在逼问,只是真的着了急,脸颊上微微泛红。 即便怀梁已下了决心,却在她的目光下罕见地有些动摇起来,他苦笑道, “知道也要去啊。” “为什么?” “容落提出三道令,我只能满足一道。”白锦锦与两名护卫站在原地,怀梁看了他们一眼,谨慎地斟酌着词汇说下去,“既做不到,想来他必然不悦,我总得亲自上京向他求情。” “我不能替你去么?怀瑾呢?” 怀梁摇头,“这事情非同小可,必得我去。更何况,”他眼中忽染悲色,“容落要我送湾儿回京安葬,我做哥哥的,总得……亲自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了。”许是为怀梁的情绪影响,白锦锦瞬间安静下来,她问,“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 “你还好好替我巡防各关,就是帮了我天大的忙。”怀梁勉强收拾心绪,冲她笑了一笑。白锦锦当然是毫无难色地答应下来,陪他坐着说了一会儿的话,也自去了。 这之后,怀梁便在自家房里盘算行程,收拾包裹,一进门就看见怀瑾临走写的字条,用一方“朱门万里云烟绝”的铁木镇尺压着,端端正正搁在桌上: 王上启 日来北风不紧,进京面圣,料近日即可启程。点数记载工匠名录,约需两日;整备公主灵柩,也需三日。此二事臣下与重荣各担其一,一旦完备,即可启程。王所需之物,也已交给凤儿领人打理,只待王令,便可起行。 修瑜 写得很是着急,纸上墨迹未干,怀梁看了,却少不得叹息他这位兄弟,事事想在前头,事事想的周到。 他放下墨纸,正看见小怀樟摇摇晃晃地从昨天睡的小木头床上跳下来,一身青色的小裙子,发辫还是她父亲早上按着附佘的风俗去梳起来,发梢坠了一段绿绮红玉铃,身上的鸦青色越发把她显得粉雕玉琢,像是商铺里卖的一个小小的玉人儿。看见怀梁,就哒哒哒地跑过来,把两只白白短短的小手儿伸给他。 “客戈阿端,客戈阿端!”她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这是句附佘话,她今年六岁,来了燕方约莫两年,中原话已经说得很利索,但是跟怀梁、怀瑾或者白锦锦撒娇的时候,偏喜欢说附佘话。怀梁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从了她,一把把她抱起来,还往上举了个高。 怀樟心满愿足,笑得很高兴,贴在怀梁耳边甜甜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阿端,我阿答几时回来?” “你着急了?” 怀樟摇头,“不,阿端,你要阿答慢一点回来好不?”她是女孩儿,声音却并不娇柔软糯,这么点儿的年纪就能听出清脆的嗓音。她搂着怀梁笑得很狡猾, “我藏了好些个盘龙糖,就怕阿答回来不让我吃。” 怀梁听了,越发止不住笑了,“那你可快着点吃,你阿答走不过三天,就要回来了。” 姑娘小嘴儿一撇,显得很不情愿,怀梁不由笑出了声来,坐下把她抱在膝头玩了一会儿。无奈怀樟天生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在伯父腿上坐了没一会儿,就小老虎一样不安分起来,在他怀里乱扭,小小的身子上活像抹了油。怀梁只松了一松手的工夫,她就从他怀里逃出去,嘻嘻哈哈笑着,转身就往门外跑。 还没跑到门口,却“哎唷”一声,撞在一个人身上。来人怔了怔才伸手去抓,小姑娘已经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怀梁起身看见来人,不由咦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 第 73 章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锦锦。怀梁知道她要巡白狼关,以她的那个性子,既然这么说了,此时就应该已经在路上。故而此时看见白锦锦走进来,他心里有些惊诧,也有些温暖丛生的欢喜。 兰啼关离大津有两天半的路,他嘴上再怎么说,两人情长不在一瞬,但心里到底还是希望,在自己踏上前往险恶万刃丛中那条未知的路时,她能在自己身边,送自己一程。 怀梁不怕秦安,但这确是他真心希望的。 白锦锦走近了,他发现她有些失魂落魄。怀梁携了她的手,却发现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冰冷失温。 怀梁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白锦锦勉强抬起眼睛看着他,原本红润好看的脸颊现在也没有一丝血色,可是眼睛却烧得通红。 第150页 她颤巍巍地说,“容落把我姐姐的红玉冠和飞龙服送回附佘了。” 红玉冠,飞龙服,这是历代附佘的女首领祭祀时所穿的华服,之前白瑟既是附佘玉鸟,又是万秦王后,每年都会回附佘一趟,主持祭祀大典。而如今容落送还了红玉冠和飞龙服,就意味着,白瑟以后便用不到这两样东西了。 这说明,他可能是软禁了白瑟,自然,另一个更为恐怖的情况,也并非毫无可能。最重要的是,红玉冠和飞龙服回到附佘,是明摆着告诉附佘十二将,红玉鸟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白玉鸟们并非同心同德,坚不可摧,怀梁毫不怀疑,在解救白瑟之前,她们会先为了附佘主上的位置,争个头破血流。 诛心,离间,敲山震虎,一箭三雕。 但此时怀梁的第一反应,却是把白锦锦搂进怀里,用身体温暖她被凛风冻得失色的肌肤。在他的怀里白锦锦呼吸逐渐平复,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不复之前的慌张和惊恐。怀梁吻着她的鬓角,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拂去那乌黑长发上的寸寸雪花。最后,只有从她碰着怀梁的嘴唇上,还能感受到冰冷的惶惑不安。 但是她的声音已经平静了,“我会救她。” “不要冲动。”怀梁用一个适中的力道握住她的手腕,白锦锦却抬头看着他,温柔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会回附佘,争得那个红玉鸟的位置。领兵加入北方,打败容落,永远地救出我姐姐。” 怀梁从未想过她会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但是女孩已经又一次坚定地地抬起了头,如同在他怀里汲取了足够的温暖,已可以支撑着她独自面对将至的暴雪和狂风,尽管那前途对她来说是一片黑暗。 “我会回附佘。怀梁,你等着我。” 怀梁带着些不甘将她的手腕捏得紧了些,“可我不放心……那十名女将,哪一个是吃素的,你这一去,岂不像是羊入了狼窝?” “怀梁,你没搞明白,究竟谁才是羊,谁才是狼。”白锦锦伸手把一样东西放在了他心口贴身的地方,怀梁下意识地顺着她的手摸进去,掏出来看了一眼,认得是白锦锦平常随身不离的那只红玉铃。 白锦锦自他的手外将那只金铃握在他的手心,“到了秦安,你把这个给我姐姐,要容落不准你二人见面,你找个什么人传进去也罢了。” 见怀梁看着她的目光里三分错愕,七分不解,白锦锦又很是得意地一笑,“你以为我回去,是要跟她们争人望来赢这红玉鸟的位置?虽然真要争起来,我并不见得比她们差多少,但要是能争得姐姐旧部的支持,就更是十拿九稳。” “我姐姐到底还活着,只要她活着,她就是红玉附佘的女主上;其他人再怎么争,不过是争一个代行的位置。要是能从宫里传来我姐姐的信儿,那她的旧部,还有平素就忠心向她的那些人,必然会支持我。” “可是你姐姐已经……”怀梁有些疑惑地问道,没有问完,被白锦锦打断, “就像你弟弟说的,她那不过是气话罢了。她不愿意我跟你在一起,可是如今她在容落那儿自身难保,这天底下只有我是她的亲生姐妹,不靠着我,她的部落就给赵青她们夺去啦。” 她看怀梁站住不动,重新将那只红玉铃塞在他怀里收好,“你只管把这个传进宫里头去,旁的都不用管,等见了东西,我姐姐自有分寸。” 怀梁依旧是长久地没有说话,白锦锦撞了他一下,“怎么了你?” “没怎么。”怀梁把她拉在怀里揉了揉头发,笑道,“只觉得我的锦锦什么时候也学了这样心思细腻,倒教我比不上了。” 这调笑的话一出,原先紧绷的气氛顿时放松下来,白锦锦也彻底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嫣然笑道,“问你兄弟去。” “怎么,是他教的?”怀梁也笑道。 “他虽没亲口让我这么说,可他这人平生诡计最多,八百六十个心窍等着;我这些日子住在这儿,成日家听他算计这个,评点那个,耳濡目染的学了这些东西。所以,对,就是他教的。” “你也乖滑,咱俩说话,倒让修瑜受不白之冤。”怀梁想了想,又道,“他这时正在重山关整备工匠,准要打几个大喷嚏。” 白锦锦银铃一般笑了起来,笑够了,她对怀梁道,“说到他,我忽然想起一事。” “什么?” “他那个双生的兄弟,就没有名字绰号离沙的那个……你可曾再看见或者听说过他的行踪?” 这事提起来,无端让怀梁心里又压上了几块重石——白锦锦提得恰到好处,自怀玉那事过后,他确不曾在北方再见过或者听过离沙的行迹。不单是在都城大津,怀梁在八河十三关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曾再听见过他的消息。或许是怀梁的命令当真吓住了他,使他已经放弃了把自己的双生兄弟带回附佘的那个念头。 第151页 看怀梁不语,白锦锦多少也猜到了答案,就把自己的话接着说下去,“你的那道禁令,早也该撤了。离沙究竟有没有勾结容落害你妹妹,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如今气也消了,就撤了那道令吧。” 她偏头瞧着怀梁的神色,又劝,“不为别的,就当是为了怀瑾的一片心。” 可事实上,怀梁早已用不着她再说什么,白锦锦话音刚起,他已经吩咐下人叫了传令进来,撤了那道在燕方全境驱逐、追捕离沙的命令。 如此一来,他心里想着,当怀瑾从重山关回来的时候,也当快慰了。为着他那个其实并没有犯过什么错的兄弟,他生于一片混沌之中,与自己双生的兄弟长久分离,独自在白云浮水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极不走运地碰上了怀玉,又怀着对他们父辈的愤懑,转身冷漠地在漫天深雪中离开。 这场把怀梁、怀瑾、怀玉和离沙全部牵涉进去的纠葛以怀梁最怜惜的那位小妹之死作结,成为怀梁心里一道苦痛而隐匿的创伤。而说到底,这场纠葛自他们的父辈那一代就已经错综复杂地开始,如此落幕,其实此间并无真正十恶不赦的罪人。 当怒气平复之后,怀梁开始可以思考——他是北地王,他可以用政令禁止离沙再踏进八河十三关一步,可是他拦不住那个名字的本意是“鹰”的人自由地飞向其他地方,只能将他双生的兄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终叫来传令官取消了那道盛怒之下所传下的命令,将重石从自己的心头挪开,自己释放了自己。 他的湾儿,死于血光漫天的秦安,死于容落盘根错节,冰冷无情的阴谋。而怀梁将会保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怀梁期望有一天,容落将众叛亲离,大权旁落,求死不得。他将要被囚在一间高塔之上,面对的只有一扇宽大的窗,在那里,他将要坐看自己曾经为之谋划、杀戮,汲汲营营的一切,要么转身背叛,剩下的,则烧为灰烬,碾作粉尘。 那高塔将由燕方的怀梁亲手修建,当封下最后一块墙的时候,他将看着容落的眼睛,告诉他, “这就是你的江山。” 而在那之前…… 白锦锦忽然摇了摇他的手臂,“怎么了?” 怀梁笑,“没怎么,就在想到了秦安要怎么答对容落和岳方成。” “你放宽心,”白锦锦劝慰他,“你在这儿有怀瑾,还有北地的三万军队,他们断不敢跟你撕破脸皮,只要随机应变。” 她诡秘地笑着眨眨眼,“若你带了我姐姐的信儿回来,那附佘的骑兵也就等于是供你驱使了。” “这个我信。”他毫无迟疑地回答,“除了你姐姐之外,你必能担任族中,最受敬爱的红玉鸟。”白锦锦看着他,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就笑了起来,一双金色眼睛明亮得像是要发出光。 她的笑在一瞬间洗涤了刚才笼罩怀梁心头的所有阴暗冰冷的想法,将他膏肓三寸之内洒满耀灿的光。他吻了女孩的鬓角和额头, “五天之后,怀瑾回来的时候,我就出发,到那时在天涯关送我,可好?” 第 74 章 此日的秦安风平浪静。 此日的秦安,竟毫无一丝怜悯之情地风平浪静,在吞噬了他的骨他的肉,他血脉相连的兄长和妹妹之后。 长街两侧挂满了花球彩绣,琉璃灯盏——北方长久下着大雪,覆盖在背阴山坡上的雪至今还没有化尽,赤火梅花也刚刚吐出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苞儿; 而此刻的秦地已经迎来了盛夏;迎面向着怀梁,扑来衣裳轻薄的少年少女,华贵的马车里微阖双目养神的老爷夫人和他们身前步态雍容的骏马。 ……一切都与怀梁初来的那一次没有两样,桩桩件件景象,甚至包括那微微擦黑的天空,都仿佛是那一日的完美复刻,这让他触景伤情,因为彼时跟他同来的人,早已经都不在了。 直到过了长街,看见面前的路已被彻底清空,道两旁站着肃穆的卫士,皆身着玄素,迎接先后梓宫,怀梁才在心里有了些恍然的错觉。 于禾丰门前,他下车步行;于正德门前,他卸去身上武器;走过正德门,容落身裹五爪飞龙暗金玄色镶锦袍,站在他面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怀梁稍微一弯身子,单膝点地,他却不看,也不搀扶,却径直走过他身旁,一直向后走去。 怀梁低着头没有作声,没有向后看,但他本能地知道,容落停在了什么面前。 她妹妹的棺木,容落长久地在那里驻留,用手反复地、爱惜地摩挲,做戏做足了全套,活脱脱是一副极尽哀痛的丧妻人夫之状。这让怀梁心里觉得十分讽刺——害她殒命的,难道不正是他吗? 第152页 他骗了她,如同欺骗所有同他有过深仇大恨的人那样骗了她,即便怀玉曾经信任他、依赖他,而容落仍然不为所动。 而他竟悲伤,他有何理由悲伤?容落的手驻留在怀玉的棺木上,许久,他仿佛才察觉到怀梁,还有跟他同来的亲卫跪了一地,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恍然道, “北地王免礼。” 他声音虚浮落不到实处,像是一把沙子似地散在地上。怀梁微微握着拳站起来,转过身看见这位王帝对他勉强笑了笑,笑容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很是刺眼。他直直腰,身边就有侍儿围拥过来,用他们的力量把他簇在中间。 自他们上次见面之后,容落看起来更瘦弱苍白。 现在的他裹在俗世之王的衣袍里,可却像是要在须臾乘风而去,永诀人间。唯有那双眼睛锋利明亮,昭示着此人仍有未绝的神魂。容落道, “北地王不必在外站着了,进来吧。”他说完了这句话,就被侍儿们簇拥着缓缓往宫内走,怀玉的棺木被抬向与他们相反的的方向。怀梁刻意停了几步落后,在夕阳将死的余晖之下最后看一眼怀玉的灵柩。 容落似乎是察觉到了,在他身前停住脚步,那个清瘦的华服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 “是寡人对不住她。” “什么?”那声音那么轻,仿佛风一吹就是要散了,怀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闹了脾气,寡人不该责她的,不然,她也不会赌气跑出去找你,遇上大雪崩。” 怀梁没有接容落的这句话,而是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那个在他们两个人的生命之中,都占有过至关重要的一席之地的女子,她的灵柩逐渐消失在他们眼前。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尽,天空开始泛出石头似的青黑色,只有一片鲜血色的夕照还留在红日消失的地方,除此之外,青色的天幕上有一道金芒还尚未褪色,斜曳在暗色的背景里,像一把开了刃的刀。 天色入晚冷风一吹,容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跟怀梁在外头站了没一会儿,就退进了偏殿,因为怀梁是当天才到,两人说话总共也没几句,容落便着人把他往出送,还送到外宫,他原先跟怀璧住着的地方。但怀梁在此时提了一个要求, “秦王,”他说,“我想去湾儿原先住着的地方看看。” 容落起先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仿佛他提了一个什么让人匪夷所思的要求,但随即,他的表情缓和,微微挑起的眉毛也回复到原来的状态,松垮地垂下来,在间明间暗的灯光下,让他的面貌显出别样的柔和驯顺来。 “无妨,我宫里暂时也没有旁的女眷,若北地王想看看湾儿生前住的地方,就去吧。”他转头吩咐了一句, “展雪,你带北地王过去。”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怀梁心里一动,不多时容落那剑术通神的侍卫就沉默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表情仍是不多,沉默地护送,或者说监视着他向黑漆漆的凌梅宫走去的模样,跟与他在悬崖之上决斗的样子没有差别。在他面前展雪也表现得很是坦荡,仿佛之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全然都不存在。 怀梁走,他便寂然无声地提灯走在前头;怀梁停下,他也悄没声息地跟着停下。在这片静默之中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怀梁不知,但他却因展雪容落心腹的身份而倍加小心,不敢将自己检看落梅宫的真正心思透露出一星半点。 如怀玉之死,果真有什么隐情,怀梁相信她不会不在自己成日生活的地方留下一星半点蛛丝马迹。而容落将怀玉旧宫封存,一应物件人员都不许擅动,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都无疑是帮了怀梁一个大忙。在冷清清的凌梅宫前他停下脚步,展雪提着灯笼稍微落后他几步停下。 “去开门。” “秦王有旨,凌梅旧宫封存,一应人等不许擅进,王上。院子里您或许可以转转。” 展雪抬起头看了一眼,此刻凌梅宫里空无一人,也没有掌灯,门窗皆闭,只留一扇角门,或许是供人进出打扫。怀梁站在原地未动,展雪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此刻从角门里佝偻着溜进去的另一个身影却让他闭上了嘴。 怀梁看见展雪脸上的颜色变了,他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 “你父亲。”肯定的说法,怀梁是见过“铜人儿”的。 “看来我还不是第一个违了秦王意旨的人。”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存了心让展雪听见,听进去,而展雪如他所愿,低首不语。 怀梁再没跟他纠缠,只问, “我现在能进去了吗?”他目光指向那扇大敞四开的角门,说罢也不管展雪,大踏步地跟了上去。展雪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跟上来,当他最后一个跨过那道深红角门的时候——他甚至还悄无声地关上了门。 第153页 步入凌梅宫的一瞬间黑暗和寒冷透骨而来,如寒浸浸带着冰碴的河水将怀梁淹没。 那感觉让怀梁有一瞬间本能地拒绝认定,自己最爱的小妹,曾在此地生活。她是怀家的宠儿和光心所在,皮肤白皙细嫩,青丝乌黑,笑如春花声如莺啭,是所有美好的东西。 而如今怀梁看到了她曾经活着的地方,没有花,没有亮火,没有春莺啼啭,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她的性命渐渐消磨。 如今连怀玉本身也不存在了,她生活过的地方只有一个疯子跑来跑去,在无人的正殿里呼和着,忽而一转身,就连这疯子也潜进就寝的后殿里去了。展雪见此,一时竟忘了礼节,匆匆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仿佛忽然间想起身边站着个怀梁,顿住脚,为难地看向他。 怀梁挥手,“你去吧。”表情掩在夜色里看不清楚,但展雪对他而言也是同样,由是怀梁也不知道,那张端正的脸上,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感激之情。 但展雪的离开却是他想要的。当侍卫追逐着自己的疯父亲消失在后殿,怀梁也开始了他的搜索。 屋里陈设落了薄薄一层灰,如容落言,湾儿的旧宫自噩耗传来的那日起一直封存,连洒扫的人都停了。下这命令的人仿佛故意要营造出一种人事未改的假象。目下件件东西,都还留着主人生前使用的痕迹。 文房四宝随手搁着,提笔就能写字,只是墨水已经干涸在砚台里,凝结成了黑色的墨块;纱帘懒懒地卷放,月亮的清光照进屋里来,仿佛犹见伊人半依帘下,笑着唤他二哥,皮肤细白,眼带北地女孩儿的琥珀色;蜡炬还未点尽,金丝网编的灯罩下,落着星星点点的灰尘,地上散着几张烧剩残纸…… 怀梁在那一瞬间开始警惕起来:怀玉在这里烧过一些纸,为什么烧?烧的是什么? 她贵为王后,有什么样的消息要她也遮掩起来,不给人看见?怀梁几步走上前去拾起那些残纸片攥在手里。薄脆的纸片已经有些发黄,但借着月光,怀梁看见一些字迹。 烧得模糊,看不清写了什么,唯一个烧剩的角余下落款。 怀梁的瞳孔放大了。那落款的名字是——姬卿尺。密集、纷乱而浮躁的脚步声又在耳边响起,怀梁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残纸收进怀中,展雪追着铜人儿回到正殿。那白衣剑客的袖口和衣角都沾了灰,脸颊一侧有一个黑色的手指印。他拉着铜人儿的一只手臂,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疯了的老人此刻已经安静下来,眨着眼睛顺从地对展雪说的一切东西点头。 “你先送他回去。”怀梁突然开口,展雪愣在原地。 “宫中人多眼杂,你父亲闯了禁地,要不这样的话,他必有麻烦。”怀梁简短地解释道,“我你不用管,我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我已看过了湾儿生前住的地方,再没什么要求了。” 说罢,怀梁也不等他,自己先走了出去。一出门,便是雪亮的白月光洒下人间,在清风微送的夏日里,这光却冷如严霜,让他顿感一阵凉意透骨袭来。 第 75 章 灯花乱坠,彩绣金鸾,明晃晃乱人心眼。结海楼里灯火仿佛长燃不息,温度仿佛四季不退。永远是穿着富丽的男男女女穿梭在迷宫一样的亭台、楼阁、水榭之间。 倒不一定个个儿妖媚:亦有清俊出尘的琴师,还未长开的少年,如玄冰一样冷清,脸上不见几丝笑意的女子——穿着冰色和月白色的纱衣,底下隐隐露出冰肌玉骨,看人的时候眼角似有小钩子。 唯相似的一点是,他们或冷淡,或讨好,或戏谑的眼神里藏着同样的倦怠,一举一动都很拖沓,像是被这结海楼里没有边际,望不到头的繁华耗光了精神。 怀梁任自己被数个伯蓝舞姬所簇拥,她们此刻正为着他掷下的银钱尽力讨好卖笑,在他身边,合着来自她们家乡的鼓乐翩翩起舞,为求舞姿的轻盈,她们的身材都刻意保持得超过常人地消瘦,起舞的时候如同一张张轻盈的纸片,在香料熏过的风里飞来飞去,她们舞得很专心,丝毫没注意到怀梁的心思不在她们身上。 “公子,这个要是不喜,给您另换些好人来如何?”一个年轻机灵的酒侍把佳酿倾在他手边的一个酒盅里。 怀梁摇了摇手,“没有,她们很好。”继续自己的等待。 很快,他等待的对象就出现了。结海楼的主人穿鹅黄卷边压纹的什样锦,脸和手又像羊脂玉一样苍白。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似笑非笑。他仿佛自身就是这结海楼里一样漂亮的装饰。 怀梁先看见了他,嘴角微笑,向他举了举酒盅。曲解意原本是低垂着眼睛,对楼里的一切都似看而非看,当他分辨出怀梁的脸时,他的眼睛稍微睁大了。 第154页 “怀公子。”他只是愣了一下,便冲他颌首微笑,“可尽兴否?” “您知道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怀梁明人不说暗话。 “哦,那又为了什么?”曲解意笑着反问。 “特来见您。” 此时乐师正好奏毕一曲,怀梁和曲解意正说话,舞姬们也乖觉,一时间都住了手不舞不唱,只有柔软的金色纱料从袖间垂下,落了一地,地上反着一层薄薄的金光,在灯火中显得冶艳至极。 曲解意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她们中间,舞姬们纷纷恭顺地低下头,如同花朵儿在柔风中稍微弯下柔嫩的花茎。 曲解意伸手,索了乐师的铜琵琶,一挥手让那乐师下去,斜坐在软塌上,伸手拨响了几声,琵琶的声音随着他手的动作,如滚珠落地般地激起几声脆响。 怀梁在这声音里轻声道,“我知道,您与姬三公子是挚友。这一回来不为别的,只想向您打听打听他的近况。” 曲解意一愣,“难为公子还记挂着他。” 怀梁眼神往下一落,“我妹的事,想必您听说了……她在京城那些日子,多承三公子的情;再往前,我们兄弟在秦安也受他不少点拨。此刻天下各处,都颇不平静,我许久没听见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近来如何。” “难说。”曲解意叹了口气,“我跟他通过几回信,老王爷最近身子愈发的差,守江人心见散,怕是他也难管。” “他出京,也是为了这个?” “可不。” “那容落竟然肯放他回去?” 曲解意听见他问,深深看了怀梁一眼,“让老王爷和姬卿尺进京,本是先王的意思。先王生性谨慎,可能当今王上未必这样想了。再者,那时乌涂老王爷身子就已经很不好,老王爷生在守江,长在守江,要非逼着人客死异乡,也说不过去。” “这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往后,他还进过京吗?” “这就不曾了。自家事都忙不过来,他那守江丞当得可不顺心。” “可曾又跟谁通过信么?” “除了跟我之外,应该没有。” 曲解意补充道,“他在这儿都是些酒肉朋友,该是没什么人能让他写信,虽说他跟怀玉小公主私交很好,可宫里向来是不许养信鸽,也是不能私授信件的。” 怀玉烧信,明显是离她出宫很近的时候,可如若在这个时间段里,姬卿尺并没有给她写过信,那么她烧的,便只能是一封旧信,一封不属于怀玉本人,而且很可能已经被真正的主人拆开看过的旧信。那么烧它的意义又何在呢?怀玉为什么要烧毁一张根本不属于她的信? 一个人如果毁了一样东西,而这张东西是写满了字的纸,那么通常来讲,可能性将有两个: 其一,她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些字所传达的信息,而从怀梁刚旁敲侧击地从曲解意口中套出来的话,他知道这不成立; 其二是,她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也知道了信中所说的消息。 姬卿尺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但是后来他对着曲解意举了举杯子,垂下眼帘盯着杯子里清澈的水影,和水影上晃来晃去的灯火,“我明白了。” “他也不易。”怀梁叹息着,不知道是在叹姬卿尺,还是在叹他死去的妹妹。 “可不。”这完了以后曲解意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细细轻轻的丝弦在舞榭歌台上响着。 隔过他俩坐的地方有一处水榭,一名红衣女子在其中跳一支南舞——《折衣顷》,身段婀娜;又有几个清倌,各持象牙拍板、软丝琵琶、月胡等酒宴乐器,压着节律,跟着低吟浅唱。 水榭四周都笼着两层月辉纱,随风曼舞,舞姬柔媚的身段半掩在纱帘之下,等风吹起纱帘的时候,又将将露出来,一含一露之间,风情万种,美不胜收。 怀梁不愿意显得太过来去匆匆,露了马脚,可他固是北地出身,南方奢靡浮艳的舞蹈,和拖腔过于曲折婉转的南歌,到底不得他的意。因此,他只跟曲解意坐着闲话,略微敷衍几句。 曲解意打量着怀梁的神色,又饮了几杯,遣人唤来一名男子。这人形容清俊,虽说是在风月场里,却一身冷清的打扮,眉眼漂亮得出挑,而且带几分傲气。 曲解意跟他说话的时候,态度也客气得很。他听了吩咐,并无别话,径自下场到水榭当间,取了坐中清倌的月胡,余下人见了他纷纷自觉退下,颇有几分敬畏。 怀梁停杯,水榭上连舞姬都退了场,唯剩这一人。此人伸手略试一试弦,拨弄几声,零碎声响如同碎珠一样落在水面。曲解意看着纱帘下的影子,面上很有些自得之状,让怀梁不解其意。 第155页 忽而,他一抬手,月胡弦间忽然跳出一连串铿锵的调子,如刀锋一样有力地迸射到水面上来,从镜子般的小湖上弹开,光华璀璨,一路直射碧霄。原先被倦散的曲调弄得凝滞住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吹进了一阵强有力的冷风,又开始汩汩地流动起来。怀梁精神一振,湿蒙蒙的水汽中一把切金碎玉的声音响了起来,唱道是—— “八月天关风似刀……” 这正是怀梁家乡的曲子,北地的一支大调,被此人唱得声清气朗,寒意凛然。舞姬和清倌一时都停了脚步,不肯走,就连怀梁也听住了——此时他很思念白锦锦,他不羞于承认这点。曲解意转头再看他,怀梁于是知道这是他为了自己特意准备的。这人成日浸泡在歌舞场,自然极擅长察言观色,投人所好。 一时间四周落入了一片冷清清的岑寂之中,除了歌声弦音,再没有别的东西响着。而那歌声弦音本身也是冷的,没有温度,反而有金属和玉质的光泽。高天上远远地悬挂着一轮皎月,只有人腰间悬的玉佩大小,颜色寡淡,给周遭一切笼上一层冰凉的雾水。 怀梁在这样的岑寂里短暂地恍惚了一阵。 那人唱毕,持着月胡,自小巧玲珑的拱桥走出水榭,又将其交还到原来的清倌手里。也不上前来,只远远地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对着曲解意不卑不亢地点一点头,便下去了。曲解意愣了一下,讪笑着跟怀梁解释, “这是我楼里的人,脾气不大好,也不怎么知礼,您好歹别见怪。我因看您不大喜南方歌舞,才想起他唱一口好北调,这才让他上来,给取个乐。” “您有心了,无妨的。在您这儿留得也够长了,饮了这杯,我可就要走了。” 怀梁对着曲解意举了举杯,“我不日就要回北地去了,您要再通信时,替我给姬三公子带个好。” “这是自然。”曲解意也举杯微笑。 第 76 章 他的弟弟此刻站在高高的演武台上。在他的面前,横展着宽广的南路湖:千顷碧波在他们眼前浩浩荡荡地铺排开去,仿佛这碧波尽出,便是世界尽头。从子衿所站的地方看来,子佩的身影和眼前的湖光一样,被晨雾重重笼罩,看不清楚。唯有子佩手中的令旗,如两把乌黑的剑,刺破了薄薄的雾帘。 在那令旗之下,是他一手□□出来的精锐水军和战船。数量不多,可是个个精壮勇猛,以一当十。他们此刻在薄雾中穿行的样子,酷似一道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子衿几步登上临水修建的点将台,子佩挥动令旗的时候专心致志——并没看见他。 突击、进攻、埋伏、防守,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精准之至。子佩仿佛就是为做这样的事情而生的,这一点让子衿甘拜下风,他知道在排兵布阵之事上,他可能永远赶不上他的这位二弟,有一小部分是出于天资不同,而最大的原因,子衿想,则是他缺少子佩的那份热忱。 对什么的热忱?对战争的热忱。 也许只有真正的战争才能证明他的价值。 子衿沉吟了一会儿,晨雾就已经全然散去。一轮金色的太阳从湖面跃升出来,之前空大得让人心悸的南路湖,在阳光的照耀之下,轮廓渐渐明晰起来,群山镀着金边显现,世界的尽头重又出现在了子衿面前。 子佩注意到他,放下了手中的令旗,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么早来做什么?”他问。 “来看看你……怎么样?” 子佩听了这话,皱皱眉头,“太少了。”子衿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在说军队,他粗略往下扫了一眼,入眼寥寥不到百只战船。 “确实。”他应和道。天下未定之时,楚庭仅一只主力,便能多达千只舰船,投鞭断流,并非一句空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如今楚庭被万秦压着减兵,其水军军力,也远非眼前这不到百只战船,便可与之抗衡的。 “既然你也看见了,那心里做何计较?”子佩眉头皱得更深,似乎很不满意他谈起军队的时候不够严肃。 子衿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并未想过。”但是不用他接话,子佩自己也已经顺利地推理下去,“只靠我们自己,断然不够用的……必须得找外援才行。” 子衿嗯了一声,只做听见了,但心思不完全在这上,“你是什么打算?” “妹妹几日前去拜访除南路湖和楚庭之外的三城城主了。” 这事子衿不知道,但此刻知道了,心下也很平静轻松,愿意由着他们去弄,心里清楚他们做不出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子佩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嗣音心思缜密,胆大心细,早已初见端倪。有时候子衿难免会想,自己的弟弟妹妹如此地效忠自己,或许并非他们对不起自己,而是自己辜负了他们。 第156页 说话间,一袭轻柔的楚纱已乘薄云和晨雾袅袅而来。嗣音即便是站在那里,不施脂粉,风尘仆仆,也依旧有令人惊心动魄的美貌。此刻她从水雾逐渐消隐的湖上穿云而来,对着他们招了招手,露出一截手腕,如同白玉雕成的。不过须臾,伊人已经飘至眼前,携子思登上点将台。楚 “如何?”子佩先抢上去一步,急切地扯住了嗣音的衣袖。 “下冯城主梅送玉在中庭见了我,只说支持正统楚王,绝非弑王凶手。” “她倒乖觉。”子佩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哼,“这话跟没说一样。” 嗣音听罢也笑了,“可不就是如此。不过听她这样的话,已经足见这是株随风草。要是咱们说动了其他两家,她也不至于死心眼地守着慈侯不放,到时候,只怕派人知会她一声,他就又‘另有打算’了。” “东番守将沈正成,是老师挚友,老师无辜蒙难,他不会袖手旁观,已说定支持子衿公子。” “如此的话,再好不过。” 这是这一天里第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消息,从今天起很少再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 “那么枝江城主呢?” “枝江城主只需要一观证物,以安其心。这就罢了。” “这样说话,那他无非是想求一个名正言顺……”子衿沉吟,“现下母妃和慈侯的通信,概都齐全。送他一观便是。” 妹妹的侍女春娘,此刻仍留在郑千千身边侍奉——是她提供了这关键的证据,当然,奉嗣音公主之命。 他转身,回顾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们, “谁可当此任?” “我去吧。”第一个出声的果然永远是子佩,“此人意图尚不明晰,你是国君,不可擅离。不如我去走一遭,先往枝江去,将证物带给他就是;这事毕了,我再往下冯,说服梅送玉。事就成了。” “只怕这不稳妥。”子思在一旁忽然开口,眼带思虑。 “那么你怎么想?”子衿问道。子思年纪小,但是已可见智略超群,故而,不单是他,就是其余两位兄长姐姐,再加上他们的老师楚雁风,都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子思继续说下去, “子佩哥哥是水军统率,不可擅离。”他顿了一下,但子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我愿前往。” 子思年纪很小,不过十六岁,可是在场的人里,没有人把这当成一个孩子的戏言。就像他当日追随三位兄长、姐姐前往南路湖的时候一样。 “我去送证物给枝江城主一观,再往下冯说服梅送玉。两位哥哥只管安心在此调兵遣将;可是即便有了三地城主的支持,那也不过都是一纸空文。楚庭城内、还有南路湖,这便是楚庭唯二两处有兵的地方。可眼前的境况我们也见了……”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声气清朗,他镇定地环视了眼前的水军战船,“无论有多少人支持我们,我们兵力,都远远不如慈侯和母亲。若那两位摇摆不定的,亲眼见了我们的颓势,到时候反口,不过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实是如此,再征兵养兵,一来南路湖不是富庶之地,能养的兵士有限;二来,这么做,想要完全隔绝母妃和慈侯的耳目,那是不可能的,一旦事泄,反遭掣肘。”嗣音道。 “姐姐说的极是。所以我想着,要想万无一失地夺回王位,我们自己这里养兵,是没有用的。唯独要从王宫内里,发起变乱,一举制住母妃和慈侯。外公没了他俩倚重,就不得不认哥哥为王。” 子思一席话毕,在场众人倶陷入深思。良久没有说话,又过了一阵,嗣音终于点头首肯——她将幼弟的计策补全了,“如此,便该是子思往枝江和下冯去,子佩,子衿留守南路湖。至于我么……”她微微一笑,“我还是回母妃那里去。” “岂有此理?!”子佩眼睛瞪圆了,“上次逃出来,就废了多大的劲?这次再回去,他们岂会再信你,再好好待你?” “慈侯和外公……是未必信的,可母妃她却会信我。我自会安排借口,让这事做得似真。” 嗣音说着,脸色淡然,甚至笑意犹在,“就不信也没什么的。我去只不过探个虚实,寻来王宫里的破绽,这样我们才好依子思的意思行事。” 她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就便不信,也是没什么的。” “只是委屈了你。”子佩叹道。 “无妨,能帮到兄长,让母妃醒悟,我没什么要紧。”嗣音一笑,袅袅地走下了点将台。她是第一个,再然后就是三位公子。点将台地处南路湖畔,离城中有段距离,故回城时四人分置两辆轻车:嗣音与子衿同乘,子思与子佩同乘。 第157页 楚庭本就在南,南路湖更处楚庭之南。此处漫长而平静的夏日已经过去了一半,气候在这里仿佛也失去了意义,单就天气而言,这里每日似乎跟前一日都无什么不同之处。有时或择着日子,下几场湿漉漉的雨,但几乎落不到地上,如柔软的轻纱和微凉的绸布,在南方的风里纠缠。 这里的花也是日复一日地盛开着,有些落了,但很快便有更多在热度和湿度的催长中开放。 隐隐歌声忽而传来,马也为之顿住了脚步。 “唱的什么?”一只手掀开了车帘,照亮了子衿原本昏暗的视线。那点点光斑落在他妹妹的脸上,美得缺乏实感。 她听着歌词,眼神逐渐变了, “月山。”她说, “月山巍巍,冯言载归。何以哉?彼稗鼠兮,不亲同寮。 月山巍巍,段夜同杯。何以至哉?彼稗鼠兮,离山远道。” 子佩从未喜欢过咬文嚼字,但他并非无才学之人,闻听此言,大怒道,“人用这诗讽段夜冯言□□,如今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他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亏得子思眼尖瞧见了,几步到身边按住他的手,“哥,你做什么?”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瞎了心的,在这里嚼舌头根子!待我杀了便是。” “哥哥!”子思提高了声音,“您是我军主将,不是拦路的盗匪!” “嗣音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也是这种平头百姓能肆意诋毁的?” “哥!”子思不常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但此刻脸上泛起一层红色,“你这样做,反而显得心虚,除了败坏自家声誉,更毁了姐姐名节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劝住了气头上的子佩,僵持了一阵他终于收剑回鞘,转头问嗣音, “妹妹心里怎么想?” 嗣音说“月山”二字的时候,脸上原本并没有什么颜色,直到后来自家哥哥点出来了,她才“腾”地一下红了脸,原本是伶俐聪敏的女子,此刻竟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坐她对面的子衿叹了口气, “这下正好……”他说,“事不宜迟,还是让嗣音快些回到楚庭,成日跟我们同进同出,确实不像个样子。” 第 77 章 下冯风物,与楚庭又有些不同。送走了姐姐之后,子思当日便辞别了两位哥哥,带二十亲随,赶了两天一夜的路,到了这有着“岚城”美誉之地。 父王一事之前,子思随二位兄长和姐姐长住楚庭,楚庭临江,地势低平,开阔平坦,故而沿岸人家多修建高楼居住,为防春潮方生之时涨水淹坏了家中器物。下冯则靠近守江,望西北方向与知名天下的山城弃子关隔谷相望,故而城内地势多山,房屋等也尽皆修得低矮。城中楚人蜀人混居,青青的屋瓦之下,是漆成彩色的墙壁,缤纷缭乱,夺映花色。 子思与诸从者到来时,日正薄暮。年方十六的公子驻马西江口,但见乱石峥嵘,惊涛拍岸,尖锐的石棱子将潮浪切割成洁白的雪沫。 又有一石碑自然从入海口拔起,经过能工巧匠雕琢而成,高约数十尺,昂然耸立,碑上无名,不知是何人所立,唯刻“天尽头”三个行书大字,苍劲遒然,另观者为之惊心动魄。 宋子思开口便问道,“此碑是何人所立?” 边上一个机敏的护卫,姓赵双名雪弦的,正是当朝镇海将军赵澜外侄,平常跟小公子也最为亲近,听见他问,忙答道, “这是高祖爷宋微公征海之时留的碑。” 听见他说,子思方才凝神细看,始觉这碑上字迹,不是旁人,正是高祖宋微的手笔。高祖宋氏曾驱逐海上蛮族,上万战船直出西江口,血流入海,红色月余不退。使海上蛮族,百年之内莫敢伸入下冯城港口一橹一桨,海面上也再无蛮族片帆只影。 可是如今,他的长兄只因庶子出身,便无端遭受母妃与叔父的迫害和排挤。于内心深处,子思知道这不过是叔父和外公的借口,将长兄逐出楚庭,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夺取觊觎已久的王位——只不知道母妃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子思敬爱母妃至深,深到他不愿相信母妃也参与到迫害长兄之中。 但若果真如此,他便要相信,母妃对待他的亲生孩子,与对待并非亲生的子衿哥哥,从来都一视同仁。 那张俊秀的小脸上,逐渐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半是兴叹这凉薄人世,半是自嘲方才自己的幼稚想法。 可他今年也不满十七岁。 子思立马,翻身下来在地上肃立,撮土为香拜了两拜,暗祝高祖护佑,他此去说下冯郡守一事,能顺利成功。如是,兄长们和姐姐的计谋才能顺利施行。这场闹剧,才能一了百了地落下帷幕。 第158页 而他将和兄长们,还有美丽的姐姐,一起回到他们曾有过的那平静生活之中去。 正如那一日,兄长悠闲地靠在临水的谢雨亭边,拨弄雪白的箜篌。姐姐在亭中扬袖起舞,美如画中仙子。 收回思绪,子思起身上马,行不过几里路,早见下冯郡守府门前数百武士,倶皆披坚执锐,严阵以待。子思心头冷笑:自己要来的消息,早已在数日之前便遣人报至郡守梅送玉处,此时这些武士,不是待他,却是待谁? 楚庭五城之间,多是水路相连,城中课税,城防,来往人员,都由郡守们自行裁断。每一位郡守,都非楚庭王亲封,而是城中原有极有势力的高门贵族。说到底,不过是因宋氏自高祖开国,势力极大,故而其他四城才勉强尊他为王。 由于有着这个缘故在内,子思深知,说服梅送玉,绝不可以威势强相逼迫。一来兄长们虽现在南路湖调习军队,可比之宋世平手中的精锐楚庭兵士,尚有差距。另一者,梅送玉此刻本就在两方势力之间摇摆不定,即便他们真有什么威势,可若不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许给这位下冯郡守厚利芳名,无异于逼着她倒向小叔那一方。 因此说话的方式,极为重要。 子思伸手阻止了围拢过来,剑将出鞘,欲要保护他安全的几位亲卫。径直走向那些披坚执锐的卫士,不卑不亢地开口, “楚庭公子子思,特来谒见郡守梅大人。” 他年纪不大,身未长足,肩膀也嫌单薄,可站姿端正,神情镇定自若,如经雨翠竹。 不一时,一个守卫出来通禀,将子思带入。 一进院,便觉细细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其风流甜润,好似鲜花;清爽袭人,又如龙脑樟香。定睛一看,只见满园里种着名贵的珠子兰,各色各式的花开了满庭,一时间身边飘着的都是这甜甜的花香。 梅送玉便坐在庭院之中,这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楚腰纤细,螓首蛾眉,虽已为人妇,仍旧颇有风韵。 她坐在亭中煎茶,怀里抱着两枚金娇犬,都是两掌长短,毛发如金丝,乖巧通人性,见了生人走进来,也不叫不吠,反而往主人怀里钻来钻去,将梅送玉逗得眉眼带笑,有柔如春水之态。 子思孤身穿过重重花影,直到廊下,闻见醇美的茶香飘出,配上花气,相得益彰。 “梅大人果然好兴致。”子思道。 “我倒愿意屋里待着,这两个小东西不安分,一时不能出去,就满屋乱闹起来。”梅送玉宠爱地挠了挠其中一只小狗的耳朵尖,“这会子倒安分起来。” “可见是好出身的小牲畜,性格安分,也通人性。” 梅送玉听了这话,微笑道,“子思公子这话倒一点不错。这一对小家伙,正是我巴巴儿地托了伯蓝商人,选好种配出来的,可谓是父母皆贵,子女亦贵。” “梅大人觉着人亦如此?” “要我愚见,大多如此。” 子思听这话,眉头不由跳了一跳,但他压下心头思绪,对答仍旧滴水不漏, “怕不尽然,人之德性,从不单以正庶区分。不然,岂非天下正出都是贤良才德,庶出都是鸡鸣狗盗之辈?” 说到这儿他谨慎地顿了一下,抬起头细细看着梅送玉神情,女子正认真地盯着他,美目中带一点思虑,听得饶有兴味,于是子思接着从容不迫地说下去: “人之所以有别于犬者,在于人之出身,绝非判断此人才学品行的唯一标准。若天下人皆以出身论断是非,大事败矣。今我长兄宋氏子衿,虽非我母妃亲生,然品格纯净,贤良温厚。然,恕子思不敬,反观叔父祖父,岂不是王家血脉,世代卿相?可雇佣凤凰台杀手谋害我父王在先,用计逼走我长兄在后,为篡夺楚庭王位,百般设计,其心不可谓不恶毒。” 梅送玉若有所思,手中一直爱抚把玩的两只金娇犬一前一后从她怀里跳下来,这两只小狗腿很短,跳进来就没入了花丛里看不见了。梅送玉却连看都没看它们俩一眼,子思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用,他又推波助澜道, “若单以贵贱论之,只恐五城祸事不远,望郡守慎思。” 梅送玉闻言,揽衣起身,原先脸上有些慵懒随意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尊敬与肃重。她一拜到地, “公子所言甚是。方才在下心头疑惑难解,故而以言辞挑之,多有不敬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子思连忙伸手掺她起来, “大人万勿如此,我非说客,只是不忍看楚庭大好河山葬送在恶毒计谋,争名夺利之中。若真如此,岂不可叹。” 梅送玉请子思坐了,又亲手为他斟茶,闻听此言,亦长叹不止, 第159页 “梅家从来不愿介入楚庭纷争,可若真如公子所说,慈候与王妃果然包藏此等祸心的话,梅送玉必不会袖手旁观。” 子思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两边来往书信并印章等物, “大人瞧着,这难道不是我叔父与我祖父书信往来,我更不敢欺瞒大人。” 但还有一些信件,他将按下不表。 母妃与小叔的书信,写着母妃的绝望,寒冷的冬天里孤零零落下的雨,以及他们不伦的情感。 这便是子思对母妃的怜惜。 梅送玉将那些书信拿在手里翻看良久,眼睫半垂,让子思看不清她的神色,心里一阵阵地忐忑着。 看了半晌,她终于掩卷,将那几分纸递还给子思, “送玉明白了。”她说,“子衿公子如若将此事昭告天下,讨伐慈候与右相,那么自当日起,凡从楚庭所传一应命令,下冯统统不奉。”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如此,可见送玉的诚意?” 子思敛容而起,“大人果真通晓大义,子思在此替兄长和楚庭谢过大人。” 梅送玉摆了摆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腕,“送玉不可能眼看着慈候和左相陷楚庭于不忠不义。更何况,宋王爷是我少时挚交,于情于理,送玉也该为他讨个公道。只是小公子心里必疑,话说的好听,为何不一开始就效仿沈正成,干脆利落了结此事。说到底恐怕是在等其他两家的态度,难免吃人笑话墙头草。” 子思不语,心里却暗觉这位郡守玲珑心思,看人看事都聪明清醒得可怕。 梅送玉从衣服底下拿出个什么递给他来看,自己却转开眼睛不看他,安静地等着他看完之后的反应。 子思接到手里,只刚看了落款,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宋世平的书信。 他们的这位小叔恶人先告状,信中直指子衿为夺楚庭王位,不惜勾结左相,买凶弑父,兼以代楚王之位,急令梅送玉擒下与他“勾结”,特地前来做说客的子思。 “公子无忧。”梅送玉给自己斟上一杯茶,“要是我信了,公子还能安坐在此?” 她从子思手里接过那封信,顺手投入小茶炉里烧了,在火焰的舔舐和吞吃之下,那些白纸黑字很快就变成了扭曲的一团,再也看不见了。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茶炉里那团骤然旺起来的火,轻叹,“送玉不是诚心要做摇摆不定、模棱两可的懦夫,只是无论如何不愿稀里糊涂地做旁人手中的刀。” “那么现在如何呢?”子思问。 梅送玉的眼神很坚定,“现在……?现在的话,眼前的证据我绝不会视而不见。此役,下冯必站在子衿公子一方。” 第 78 章 “过两日是你小叔生日……你说,你哥哥可会回来?” “子佩哥哥……?”嗣音撩起袖子防止落到桌子上,抬手给母妃斟酒,面目婉静,眉眼含笑。 “他啊,是个火炭都敢用手去捡的急脾气。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上次他一声不出就不告而别,你小叔也正经生了他好几日的气。” “老师无端丧命。母妃,莫说是二哥,就连我也不愿意在此多留。” 郑千千拿出母亲的威严,骤然提高了声音。“可他害了你父王!” “楚令公为父王效忠了十几年,最困难的时候,都从未弃他而去。父王在时他即名高位重,反而是父王不在,他便立即身陷囹圄。他做此事何必,就为了把自己一起拖下水?” “可是书稿和印信……”郑千千辩驳着,声音却有些无力。 嗣音目光垂落,并不看面前的母亲,话里却似有弦外之音。“书稿和印信不是不能伪造。母妃,你自己也明白这点。” 但她最终软下口气,“我不知母妃怎么想,可女儿恐怕这永远是桩无头官司了。至少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们不能从家里先自戕自灭……我日前已致信哥哥,劝他回来,我的话他多半还是肯听的。” 郑千千听了这话,好像终于安心了一些,这些日子里眉间那道从来解不开的结,也渐渐松开了。露出从前常见的温柔笑意。 “就你嘴甜,会哄母亲开心。” 嗣音巧笑倩兮,两人中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也一扫而空。 “也不是故意要讨母妃欢心,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上,在他们头上仍是一片澄澈的天空,可是黑云却不知何时爬上了远处的黛山,以催逼之势向着她们头上围拢过来。 “这日子让我想起父王了。”嗣音忽然转移了话题,“那时天气晴好,他偏不带我们出去,总是阴雨蒙蒙的时候,才把我们都带出去,让我们四处看看,学习作诗,要谁得了好句子,回去就奖谁。” 第160页 郑千千虽然听着她说的话,可脸上看去却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甚至有些游移不定。 嗣音看着眼前这幕,定定看了半晌,终于轻声叹息。 “女儿错了,只是一时情之所至,不该提母妃的伤心事。”她语气轻飘飘的,像一层吹在风里的薄纱一样落不到实处。 郑千千仍未回过神来,含糊地应了一句无妨。嗣音听罢,脸上浮起一丝没有实质的笑意。贴身侍女桃娘走上来行了个礼, “怎么?”嗣音柔声问道,像是怕惊扰了郑千千,但是在此时郑千千忽然从她的沉思默想中性转,一双眼睛敏锐地看向嗣音。 后者面色如常,自桃娘手中接过一封书信。 “子佩哥哥复信了。”嗣音拆开扫了一眼,便道。 “如何?他可愿意回来见你小叔?”郑千千紧张地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自然……是愿意。”绝色女孩儿先是拖长语调卖了个关子,随后才轻快地这样说道。 郑千千猛松了一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紧接着又是嗔怪,又是宠爱地瞧着自己这个最喜欢的女儿,“你从哪里学来,竟会跟母妃调皮了。” “不单如此,哥哥为了小叔生日,还特意准备了一样稀罕玩意儿呢。” “哦?这孩子,也学会有心讨长辈喜欢了。说来听听。”郑千千显见地为这消息相当愉悦,手中握皱了的帕子一下松开了。催促着嗣音继续讲下去。 “这件东西,名叫‘金六合’,是北地教习军帐杂技里的第一流,信上说单是驱动运转,就要三百精壮士兵。不知子佩哥哥哪里寻了来这样稀奇的东西,又极费心□□,说是这几日已经教成了,特要给小叔上寿。” “他有心了。”郑千千话语虽然平淡,眼中却神采奕奕,之前有些郁郁之气,此刻也一扫而空。天彻底地阴了下来,风也止息了,树叶没精打采地垂落下来,像沾了水一样,湿哒哒的。 嗣音唤来桃娘和春娘,叫两个小丫鬟带人来把面前的酒席撤了下去。 “要下雨了,母妃,回去歇着吧。子佩哥哥既然说要来,你也能少一桩心事了。” 待郑千千离开之后,嗣音也将那封书信收进袖子里,若有所思。桃娘和春娘也在一边相伴。待她也抽身离开之时,雨终于落了下来。 远在湖对岸的南路湖,虽未下雨,天气也沉闷得紧。此刻子衿和子佩的脸色,却更比下雨还要阴沉几分。 在他们面前,正是按怀瑾所寄图纸制造而成的金六合,共用铁近一百斤,木料近三百斤,榫头铆接之处,不计其数。粗看如一木桶,每个部分皆可拆卸活动,举动自如,变幻无穷。 ——如果,他们的制造没有出错的话,本来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但此时他们面前的金六合,徒有其形,不但不能转动,甚至无法拆卸,不论是哪个部分,只要一碰,就分崩离析,像是没有粘紧的碎花瓶。 子佩一把抽出一块木质结构,果不其然,只听“哗啦”一声,跟它挨着的其他部分稀里哗啦地整块掉落下来,不一时,那原本完完整整的“金六合”上就多了个缺口。 他狠狠地将手里那木块甩在了地上。 子衿在后堂闻声,连忙出来解劝, “他们装上也怪不容易的,不能动也罢了,再想办法就是,拿东西下火是什么意思,难为工匠们又要重新装一遍。” 子佩一听就心头火起,碍着哥哥面子,只得冷笑道,“怪不容易的?等到了宋世平生辰之时,要还装不好,岂不是我们这些日子的心血,全都付了东流?” 子衿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道,“话虽如此,可难为他们也没有用。你只管在这里大呼小叫,工匠们心里不安,更不愿意调试这件东西,反误了大事。” “那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办?” “为今之计,少不得再请高明师傅来,将各个部件,命他们拆开重装,一边装卸一边调试,才好看见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没有取悦子佩,他脸上仍有些不快意的神色,只碍着长兄面子,不好发作。子衿深知将他留在这里监工的话,以他的火爆脾气,又不知要生出来多少事故。索性一把挽了他的手,又解劝道, “好兄弟,我两个出门散散心去。” 子佩虽不推辞,仍遣人将日前所用匠人都唤来堂下,吩咐道, “这几日你们活做的如此,看在公子面上,我不追究。他的话,我如今也再说一遍:如今你们只将这‘金六合’按原图拆开再装,调试活动。若仍然不成,继续拆开重装;再不成,再重装,举动自如为止。要成了,除去原算工钱之外,赏钱更少不了你们的。若不成,可仔细你们身家性命。” 第161页 众工匠听了,倶皆面露难色,可看子佩语气不善,只得都聚在堂下交头接耳,唯唯诺诺,哪敢说半个不字。 子衿一面是忧心忡忡,一面又是好笑,赶紧把他这个凶神恶煞的弟弟拉走。两人未驱车马,不带卫队,只带三名贴身卫士:赵雪弦并其从弟赵子月,还有一个是将门幼子左兴英,不多时就到南路湖东北集市口上消遣。 此时天色已经见晚,集市上却偏有一处,闹闹穰穰聚了半城的人。子衿为开解自家兄弟,拖着他往那一边走。未及走到,就听人群中惊呼声连连四起,先前聚在一起的众人忽如潮水般分开,自人群分散开来的裂隙里,扑棱棱飞出一只木头架子的金蝶来。 子衿心里一动,回头看子佩,却发现他也紧紧地盯着那只巧夺天工的金蝶,若有所思。那只金蝶扑动着闪亮的翅膀,在空中四下飞舞,宛如活物。盘旋了数圈之后,又稳稳地飞向了来处。 人群应声而开,啧啧惊叹。 子衿一个闪神,子佩早在他耳边附耳低声道,“可说是三山圣母护佑,也不知这小东西是谁做的,若知道时,把他请了来,何愁那劳什子的‘金六合’不动。” 子衿未及开口,子佩早一把揽住他的肩头,大笑,“我知道你也是这个意思,不消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有这么巧夺天工的手艺。” 子衿颔首微笑,携了兄弟的手一同分开人群上前去。 那金蝶兀自在空中慢慢盘旋,翅膀扑扇,流光溢彩。随着那薄如蝉翼的翅膀微动,洒下寸寸金粉,又过了一会儿,机簧的力道泄尽了,翩然落在他的主人身旁。 这人有着奇异的面相。 怎么个奇异法?单从面相上很难看出他的年纪,岁月好似对他格外优待,如刀的时间在他身上似乎也没有留下多少刻痕。他一边脸露出来,另一边的下巴却为一张精巧的金面具遮盖。他抬起头,从容地将飞到他手边落下的金蝴蝶收进一只小木箱子。 不过更加夺人眼光的,则是他身边站立的一个绝世女子。目如檀墨松香染,眉似新月弯刀裁,面如梨花,一举一动,自然风流。她偏着头站在那儿,笑意吟吟地看着工匠将金蝶收起,又拿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木马搁在桌上,上满了机簧,伴随着机械咬合声响,木马昂首挺胸跑了起来,每一个关节都活动自如。 女子全程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只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工匠,眼里好像再容不下他人。 “先生好技艺。果然宛若神工造物。”只有当听见了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有些惊讶地往声音的来处看了眼。 说话的是宋子佩,说话间这两兄弟已经分开人群走上来,向工匠施了一礼。 “不知可否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第 79 章 男人用手拦了一把已经跑到桌边的木马,捏着脊背把它从桌子上提起来,起先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专心致志地将木马收进他的小盒子里。等到他们走过来开口说话,方才看向他们两个,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紧接着他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女子,直到她点了点头,工匠才继续开口说话。 “我名连月,是守江江阁人士。”他往身边看着那绝色女子,眼中露出眷恋之意。 “这位是我夫人梅雨。” 熟料女人听了他这话,竟柳眉倒竖,勃然变色起来,一只手攥住了他衣袖用力摇晃,似乎不许他继续说话。连月也不恼不慌,仍是风度翩翩地对兄弟二人顾盼一下。 “二位暂且稍等,我和我夫人说几句话来。” 说着便旁若无人地挽住他夫人,往他的小摊后面转去。把两位楚地的公子也弃之一旁。两个人低声说着悄悄话——但说是两个人,实际上说话的只有连月一个,他夫人全程只是听着。起先是眉头紧皱,好像怎么劝也劝不好。只是一味用手拉着连月的袖子,一双含情蕴意的眼睛大睁着,眼中露出拒绝神色,连连摇头。 子佩几次都几乎不耐烦了要冲上去,却被他哥哥拦着,终于作罢。一行人都在原地耐心地等着他俩“说”完。 后来连月不知说了什么,一下子就将夫人惹笑了。那对漂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手也从连月的袖子上松开。最后,她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伸出手推了推连月,示意他到前面去答兄弟二人的话。 连月这才施施然转回身,“劳烦二位公子久等了。” 子衿忙道无妨,“我兄弟两个是有求于先生,等又何妨。” “哦?”工匠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兴趣,推辞道。“在下不过是山野散人,不堪大用。” “先生过谦了。”子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工匠那个装满神奇造物的小盒子,“刚才先生在这边拿出来的小物件,我和我兄弟二人也看了许久,说一句天工造物,料不为过。” 第162页 “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还请两位公子明说来意。”连月显然不愿与他们在这个地方多做纠缠。 子衿便再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我府上有一件机械,是由匠人们按图纸分毫不差打造组装起来的。只是不知当中出了什么事故,虽然勉强成型,却无法转动,这件东西原本是预备着要给楚王上寿时用的,如今无法启动,实在是让我们二人夜不成寐。” “既然是分毫不差,打造组装。我能如何?”工匠笑道,“你只让他们拆了重装一遍就是。” “已经做过,全然无效。” “那样的话,只恐怕我也无计可施。” 子衿心里有些失望,刚要开口时,却被子佩堵了话头, “哥哥也不消跟他多说,于木蝶,木马这些小物件上,先生巧则巧矣。只恐怕没有大才之用,凡人之所为,必各有其美,这我们知道。” 子衿没想到他一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连忙伸手想要拦他。 可这句话一出,工匠的眼里反而有了些好战的光芒。 “小公子这话说的有趣。难不成是觉得我只会在小物件上用功?” “未见先生真本事,小子不敢置评。” 子佩的激将法出乎意料地见了效。工匠几下就清空了自己的摊位,携起一旁女子的手。 “两位公子要不嫌弃,就带我去看看那东西。” 工匠才不耽搁,跟着他们一起往慈侯府上去。一路上与他那不会说话的夫人温言调笑,直到慈侯府的大字牌匾在他眼前显露,工匠的脸上才露出一丝讶异。 “这倒是我唐突。原来是楚庭的两位公子,我失礼了。” 话虽如此说,可他脸上无丝毫谄媚阿谀之色,子衿请他下车他也毫不推辞,携着夫人的手下了车之后,施施然步入庭院内侧。 入眼只见满院栽种凤尾竹,竹上渗出细细一层露水,宛如湘妃滴泪,时会有细细龙吟凤啭,清澈幽静之处,不胜其美。院里用整块青石板铺地,竹木与金铁打造的“金六合”正静静躺在院中。 之所以说是“躺”,是因为此刻,这件巨大的机械并没被组装起来,金铁部件,铰链,机簧木块散放着,工匠们虽然拿它无计可施,但到底都是很细心妥帖的人,故而即便是散落在地上的零部件,也是划着片分好的,一处对应一处,绝没有疏忽错漏之处。 子衿进来看了这样的场景,心下稍感安慰——至少子佩不会因为这个再次动怒,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果然,子佩进来看到了,只是往地上扫了一圈,没有什么错处可寻,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再言语。 面对着这么大一摊零件,连月脸上却连半点惊异之色都无,他只瞥了一眼,就笑说, “这是件北方东西,怎么到了公子这里?” 这句话可实在地惊着了两兄弟,子佩子衿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 只需要看一眼铺在地上的零件,便能知道这件机械出身何地,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子衿试探性地问道,“先生认识这件东西?” 连月不以为意,笑道,“有什么不认识的,这不是燕方的金六合?” “先生可试言之。” “这东西,据传为燕方开国首辅李东守所制,燕方开国之时,追击红玉附佘至极北之处,雪封天涯关,大军不得过,李东守见当地多山石大木,又有雁回河天险,故作此物,载士兵在内,渡海击之,始得大胜。” 子佩在一旁点头,子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连月却出人意表地叹了口气,“这不过是传说罢了,不过这金六合确实直到现在都是北方大帐中教习杂技彩戏的第一流……只是其中机械机关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之处,它就不能转动。我心里倒奇怪,两位公子从哪里寻来这么个物件?” 子佩道,“我兄弟俩有个朋友,是北方人,听说要给楚王上寿,特地派人给我们送了图纸。” “这东西美则美矣,可惜不单是制造的工艺,就连组装的顺序,都极为苛刻。” “先生可愿试试,将它调试完成?若事可成,我兄弟二人必有重谢!” “话说到此,我再推辞,可不就是不识抬举?”连月笑道,“重谢什么的不必了,在下也不求这个,只是这东西有趣得紧。我只见过,却不曾有幸亲手完成调试。只要您二位管我夫人和夫人一口饭吃,一张床睡,在下一定尽力赶在楚王上寿之前,让这‘金六合’活动起来。” 子衿点了头,“那便有劳先生了。”子佩转头唤过身边的赵雪弦,“去给先生和夫人安排上房,再挑几个手脚伶俐的人侍候着,务必让先生和夫人过得如意。” 第163页 赵雪弦应了一声后下去了。连月没多询问,只向子衿讨要了笔墨纸砚,原本的图纸,并之前打造金六合所用的分拆图纸,纸模,机关卡件原型等,紧接着,他摘下脸上的半边金面具,欣然入座,夫人梅雨陪在身边。 他专心致志地在那里一看就是半个时辰,一声不出,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宛如一尊雕像。 子衿子佩也不敢打扰,站着看了一会儿就悄悄地出去了。唯两日前刚从下冯回来的子思多留了一个心眼,叫两个机灵侍从在外头看着,一方面预备着连月要人帮忙搬拾东西,另一方面也看二人进展如何,防备是楚庭派来探子。 “你也多心。”子佩看他小弟将这一件事安排明白,不由笑道。 子思却正色道,“我们给姐姐写信说金六合这事,不过这么几天。可巧就来了一位天下无双的工匠,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子佩点点头,“固然有理。只是我们这样猜度人家,是不是也不大好?” 子思道,“我看这位连月先生是聪明人,我心里的顾虑,想必他也能理解。这是非常时候,我们宁可谨慎一些。” 子佩听了,也算信服,便不再就此说话。 “兄长呢?”子思忽然莞尔而笑,提起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子佩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兄长已消失了一阵,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便唤过赵山月问子衿去向。赵山月答公子一个人往后院去了。子佩便拉住自己的弟弟, “他想是也不耐烦经管这些,又悄悄儿地逃了,咱俩去拿他。” 赵山月是赵雪弦族弟,小他四岁,年方十六,刚行了冠礼,竹冠绾发,玉簪插头,是个白雪一样的少年,然百精百灵,较之兄长虽然少了些稳重,可更加活泼可亲。他眼看子佩和子思要走,他便往连月坐着的房子里一指,子佩未明,子思想了想,吩咐到, “只看顾着连月先生跟梅雨夫人,给他们打个下手。辛苦月哥哥不要擅离此地了。” “好说好说。”赵山月嘻嘻一笑。 子思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要是连月先生有什么事,只先找我们说话就是。” 赵山月亦是满口里答应下来。子思抬头看看兄长,子佩以点头回应,他便笑,拖起哥哥手臂,往后院找长兄去。 连月仍然坐在原地,对着一大堆图纸长久地沉思,偶尔抬起头,与他的夫人相视而笑,默契地传递写着字的纸条,除此之外再不关心世上任何的东西,仿佛除了那件机械,和他的夫人,世上的万事万物,都与他全无关系。 第 80 章 宋子佩不信世上有超凡绝尘之美色,除了他的兄长和妹妹。 嗣音,自不必说,她的希世姿容,更有仪态万方,眉宇间一抹轻颦,眼波中几许愁绪,再加上素穿颜色清淡,轻薄如烟的楚纱——她美得像是夺尽了凡尘俗世所有的光华。怨不得自她十四岁行过了及笄之礼,父亲赐她明光之号,又在花车上游过了楚庭长街之后,楚地从此多了一句谚语: 衣带梨花扑面香,凡世不生楚明光。 这是句俗诗,可是用来形容嗣音的美貌,没有一个字过分。而子衿,他想,子衿是真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每次看到子衿鼓琴时,他都会这样想。他的兄长天生眉眼精致,却少一分烟火气,更兼性情淡漠,不问世事。 此刻他独坐幽篁之中,身边凤竹滴泪成斑,风在幽静清凉的竹林中一阵阵吹过,吹起他的青衫,宛如画中人。 子佩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弟弟,刚要说些什么,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早就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子思稍微踮起脚尖,有些费力地够着他,贴在他耳边。子佩嘴角微微一动,一向神色孤冷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弯下腰来让他能顺利地够着他。 “兄长如谪仙。”子思轻声地这样断言道,子佩听了一愣,随即大笑。不想笑声惊动了子衿,曲调毫无预兆地收住,如同一滴冰露水,端响地滴落在玻璃上。“谪仙”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手仍不离琴弦, “在那里藏着做什么,过来。” 子思见被发现,笑着叫了声哥哥,几步走过去侧坐下,挨着子衿身边。子佩也走过去,只听见他宠溺地问身边的孩子, “你俩在那里干什么呢?” 子思会心地对子佩眨眼,“只说兄长幽篁鼓琴,宛如谪仙。” 子衿轻哼了一声应着,却好像心不在焉似地。子佩调侃道, “倒是你,这个节骨眼上,跑到这里来弹琴,可会清闲。” 子衿淡泊地微笑,“我不在乎这些,你知道的。” 子佩只觉一股无名火撞在头上,本是美好的场景,他不愿破坏,可是有话不说,更非他一贯的脾性,他稍稍提高了声音,但仍刻意压着火气, 第164页 “这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说出不在乎这种话。” “争权夺利从未我心所愿,你不是不知道。”子衿恳切道,仍旧是语气委婉,态度轻柔。 子佩听他这样一说,虽固然知道他向来就是那个性子,可仍然止不住地心冷了一半, 他冷笑一声,“不单是我,子思和嗣音都只拥戴你一个为楚王,除此之外,再无二心。你这样说,莫不是要逼迫我们都去为那宋世平效力,方才干休。” “我,不会这样说。”子衿缓慢地答复道,同时垂下了脸去,将眼中所有属于自己的表情一并封藏, “我不会这么糟践你们的一片心意。” “既然如此……”子佩话只说了一半,被子衿用一个坚定但缓慢的手势阻止了。他住了口。 而后,子衿长久地没有说话。当子佩已经开始怀疑,子衿只是单纯地不愿听他再说下去的时候,他才开口。 “从一开始,我就不愿当王。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隐瞒。” 他抬起头,用一种无奈而悲伤的语气慢慢地说,“但是,无论如何,既然你们拥戴我,我便会去做王,我这样说,你可满意?” “怎么可能会满意,”子佩握紧了拳头,声调压抑在喉咙和牙齿深处,“难道……是我们逼迫你?” 他猛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满面哀戚的兄长,漆黑的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在烧着。 “你究竟明不明白,你比宋世平更有资格,也更应该做这楚地的王?!” 他的兄长跟他对视良久,突然像是失却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下来, “……我知道。” 他如此说,声音近乎叹息,他的口型停留在一个“可”字,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拨乱了手边的古琴,琴音错乱地倾泻而出。他不再看站在身边的两个兄弟,子佩突然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离自己都要遥远。 就好像,他从未认识过他。 他不知此刻子衿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但很快,他的兄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待我续完了这曲子,也该看看连月先生和梅雨夫人怎样了。他俩远来是客,又帮我们这么大的忙,我这个主人要不露面,大大不妥。” 子佩也站直了身体,将腰间佩剑出鞘,剑鞘掷落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弹吧。” 子衿有些犹疑地看着他,子佩朗声笑道,“你若抚琴,我便舞剑和你。” 子思也从兄长身边站了起来,“如此甚好,我将做歌。” 子衿脸上那一缕枯寂,在这两句话之后终于褪尽,他指尖一动,一串铿锵的音符乍然跳出,仿佛万千铁骑,自那修长双手中奔腾而来。子佩剑到之处,单凭剑锋劲气,便斩落竹叶无数。子思做歌,歌声亦发悲怆之音, “浩浩昊天,不竣其德。 降丧饥馑,斩伐四国……” 一套剑法尚未舞罢,子佩忽旋身停住手中剑舞,身形一顿,将手中长剑如投枪一般掷出,不偏不倚地插在早在一旁观看了多时的赵雪弦和赵山月面前,他的那把剑名为“天机”,成色上佳,据传是天下第一工匠公孙满月之幼子公孙通的作品,冷峻的寒光反射在冒着森森凉气的竹林之中,让人不由遍体发寒。 可赵雪弦就不一样了,他打小跟着公子们一起长大,如亲兄弟,此刻见子佩发现了自己和表弟,也不过挽着赵山月的手,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做了个揖。 “公子。” “原来是你们两个。”子佩看到是这两个人,面色由冷峻变得温和些许,“到这里来做什么?” “连月先生请公子。” “这么快?”三人面面相觑,心里隐隐有了猜度,却不敢信。 “正是说呢,我弟弟在门口站了不过又一个时辰。先生就带着夫人出来,让我们两个在前头引路,他到院子里去看先前师傅们做出来的金六合。到后院又看了一眼,就叫我们去报给公子们,说他已经看得了,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三位公子说这先生神不神?” 三个人听了心里也是大感惊异,就由赵雪弦在前,往后院领去。到了后院,果然见连月站在地当间。 早上刚下过雨,竹林里有些寒凉。连月笑眯眯地携着夫人的手捂在自己的双手里给她暖着。夫人眉如春山,肤如凝脂,或许是听见三个人往这边走时的动静,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手往回抽,更有娇弱不胜的小儿女之态。 子衿用手往后虚挡一挡两个弟弟,直到夫人抽回手,重新端庄温婉地站好了,才带着他们走到连月面前。 “先生费心。” 连月也转身行礼,“这东西问题出在哪,我已尽知道了。” 第165页 “学生愿闻其详。” 连月道,“公子所用之工匠,形式规制上并无错漏,的确是尽心尽力,也无法再继续苛责。” “既然如此,为何制造出来的金六合却不能转动?” “是安装的顺序。” “即便是安装的顺序,他们也是完全按照图纸上一毫不差地完成的,这是那些工匠亲口所说。” “也怨不得他们,”连月一边笑着一边在地上那堆看不出原本样子的部件里从容地穿行,用手指示意给他们看, “用图纸所画出来的,那是静物。因此即便此处高明的工匠,也只能按照静物所绘之状,将此处……”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地上用碳粉标记过的一块零件,出示兄弟三人, “甲丑上的插槽,插进丁卯之处,紧接着仿照其例,再按部就班,插上其他的部分。” “这样做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在于金六合本身,并不是静物。”连月道,“因此,应该先将甲部从头到腰安装停当,遣十几个年轻有力的伙计抬起来,一面转动,一面镶嵌,以甲子部,一画入乙丑,一画入乙寅,最后一画入乙卯;再甲丑部,推入乙寅乙卯乙辰;甲卯,推入乙卯乙辰乙巳,继续转动,层层递推。然……” “稍等。”子佩伸手止住连月,惹得工匠住了口,眨着眼看向他,夫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抿嘴微笑。 “先生能否……?” “怎么?” “再解释一次?”虽难以启齿,子佩还是说出了口。 “哦?”连月脾气倒是相当不错,从容地开了口,“公子们是哪里不明白,我再解释一次便是。” 子佩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但他回头看看身边的兄弟二人,他们也正面面相觑,脸上现出羞赧尴尬之色,于是子佩知道刚才连月说的话,他们也是只有听没有懂。他的胆子大了一些,站直了身体,放大了声音, “我照实说了,先生,学生愚钝,全都不懂。” 连月眼睛睁大眨了几下,好像这句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夫人低首,眼含微笑更甚,伸出手娇俏地轻推了他一下,等连月回头看她的时候,又抿着嘴摇了摇头。连月似一下子明白过来,问道, “如此,该怎样好呢?” 子思试探性地问道,“先生若不嫌弃,可愿在此处多勾留几天,指教我们此处的工匠,将这金六合,安装停当呢?” 连月愣了一下,先转过身去用眼神询问夫人的意思,梅雨偎在他身边温顺地点了点头,连月才道,“自然,连某少时也曾漂泊天下,及至年长,与夫人安顿江阁,可一有机会,也依旧常常下山云游。既然几位公子愿意收留,我又何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如此的话,再好不过了。学生在这里多谢先生和夫人愿意出手相助。” “只是……” “只是什么?” “在下有一事不明,如不冒犯,还请几位公子赐教。” “先生但说无妨。” “金六合是北地教习杂技所用,因此每个开拆部件之中,都留有两尺三分空隙,用以存放彩花彩绸,杂技所用金qiang,大吊滑,铁锁链等物,这些东西在金六合最后合缝之前,都是要收好且调试无误的,以免转动使用时脱落。可我刚才所见,那些部件中所存放的,皆是精钢兵器,并弓箭等物,不知这是所为何故?” 第 81 章 一时间三位楚地公子谁也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有风在竹林里凉飕飕穿过,泪弹斑竹之声秫秫萧萧不绝。一时间落针可闻。 子佩开口又将话收回去,转头看着子衿,他兄长的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又转头去看子思,小弟的手在袍袖下摆了一摆,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听从了他的弟弟,往回退了一步,听见子思开口道, “这个答案,对先生而言,很重要吗?” “重要。”连月郑重地开口,但他接下来的话出人意料,让众人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说,“金六合能否转动自如,跟各个部位的重量有很大关系,如果几位公子非要在里头放上武器的话,那么我就得设法调整一下各个部位安放的武器数量,否则的话,机械运转之时,会因为各部分的重量的不平衡,而翻倒或是摇晃。” 他眼中笑道,“那样的话,不论几位想要用那些藏起来的武器做什么,恐怕都不会便宜行事了。” 子思听罢一时失语,“……先生。” 连月摆手微微一笑,“至于几位公子究竟要用这些武器做什么,连月不想知道,几位公子也无需违心告知。只需告诉我你们需要什么样的兵器,需要多少,全都点数明白。我自会算出每一个部分能够承重多少,再召集匠人安排妥当。” 第166页 “先生果真世外高人。”子衿深施一礼。 连月敛眸,神色淡然,“今日帝王,明日枯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天下争权夺利之事,我全都不感兴趣。我不过是个工匠罢了,我所做的,是将机械精进至极,仅此而已。” 子衿叹道,“若人人都能像先生这样想,天下几无流血涂野草之事。” “诶,也不能这么说。”连月笑道,“若天下人人都像我这样想,那么岂不是要无帝无王,无法无天了么?”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小自己一辈的楚地公子,子衿跟他目光相接,只觉得他的眼睛通透得不得了。 “是人各有志,岂能强求。我是个工匠,就做工匠之事;三位公子是楚庭公子,就做公子之事。勿因我一个没见识的小民之言,移了性情,那就是在下的过失了。” 子衿叹道,“如此……多谢先生指教了。” “不敢。” “那么这调配武器之事,当然是还要麻烦先生了。” “好说好说。”连月连声答应,真个又在他们这里停留了数天。三位年轻的公子大开眼界:连月只凭工匠们报上来武器的数目和重量,就能将每一件兵器都安排得停停当当,藏入金六合之中,不见一丝端倪。 以至于那长约数丈的机械部件,安装一半之后,竟能够有一根拇指粗细的钢丝在中间平衡,不偏不倚,令人叹为观止。 连月仍不满意,又改动了几处他们报上来的案卷,增删几处,移动了一些兵器的位置。又在其中原本空置的地方,以上好轻松木打成架子,在内胆里架设了几处。 “这里原来所预备放的都是些轻薄之物,彩绸彩花,锁链之类。要是放真刀真枪的话,就保不齐不出什么差错,因此最好是打上几排架子平衡和固定。” 连月如此解释道,不忘了补上一句让他们三个安心,“公子们无需多虑,我保证打完加上之后这东西依然能够运转就是。” 子佩子思早已经被他的见识才学深深折服,子衿又向来是个没主意的人,于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竟然是交给这位陌生的工匠,一人独断。所幸数日过去,盖无疏漏。 连月调试了一天半左右的时间,便择一晴朗无风之日,请十数个孔武有力的少年,又请来子衿和子思旁听为证。 子佩当日在南路湖畔教习水军,故没有到。 连月早前几日就请他夫人照原样画出一张工图,放大了数倍,此刻都贴在正堂上一张杨木大板上。梅雨夫人既是丹青圣手,也是能工巧匠。工图由几张大纸拼接而成,但是清清楚楚,没有丝毫差错。当那个陌生青年来访的时候,连月正站在正堂上,那十几个壮年男子都围站在他身前,听他讲解。 赵雪弦进来小声通传,说是外面来了一人,找楚庭公子。子思心下疑惑,向哥哥和连月告了扰退出去迎接。 到门口,便见一青年,也不戴冠,长发乌黑的一束束在脑后,一袭青衣短打,干净利落,腰挎一只百宝箱,金锁连环铜搭扣,见赵雪弦引着子思出来,对着他作揖,道, “在下贸然过府打扰,也未及提前通报,实在失礼。” “无妨。”子思道,“先生在不必过多拘礼,既然来了我哥哥处,必有指教,不知是何缘故?” “听说家父家母在公子处,特来寻找。” 家父?家母?最近慈侯府除去连月和梅雨,没有第三个来客,那么青年在寻找的究竟是何人,想来已经很明白了。 “令尊可是连先生?” 青年脸上露出一点难为情的神色,不知为何,他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连连点头,“正是,不知可还在公子处否?” 子思笑道,“公子无须忧心,连先生此刻正在慈侯府做客,以上宾之礼待之。”转过头,他又吩咐赵雪弦道, “请连公子进屋上座,我哥哥正恭听先生指教,此刻进去打扰不宜,我先陪公子坐坐,您意下如何。” 听见“连公子”三个字,青年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但他点了点头,跟着子思到侧房坐下。子思又吩咐侍女玉靥倒茶。青年谢了茶,拿起来只抿了一口,试探性地看向子思,后者是敏锐的人,洞破了他的心思,颔首笑道, “连公子有什么,但说无妨。”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放下茶杯,道, “我父亲这几日叨扰公子们,可有填什么麻烦吗?” “岂敢。连先生在此指授我哥哥府上工匠,给我们帮了天大的忙,哪里敢说添什么麻烦。” “如此甚好。”青年闻听此言,身体放松下来。 “连公子为何有此一问?”子思好奇道 青年叹了口气,端好的脸上有些无奈之色,“公子有所不知,我父亲性情孤僻,不喜约束、不喜权贵之人、不喜繁华喧闹之所。平日里为求僻静,向来跟我母亲在江阁独居。我日前受印山城主之邀,于落月湖畔筹划修建落月楼一事,各样匠人刚刚选备停当,我告了假,就回来探望父母双亲,不想人去屋空,父亲连字纸都没留一张,我多方打听,好歹才寻到这里。” 第167页 子思听罢,嘴角露出微笑,他虽然是个年方十三的孩子,可在外人面前,却能将情绪控制得十分出色,端雅非常,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原来如此。先生正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可苦了我。”青年无奈道,“您想想就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寻到这里。” “连公子也辛苦了,您在我这里稍歇罢了,等到听完了先生的指教,你们便可一同回守江去。” “说起来,我倒有些好奇。” 子思啜了一口手中的茶,道,“连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青年的目光收敛了一下,“要恕我冒犯,我父亲向来不喜结交官宦王侯,不知道几位公子用了什么样的法子,竟能把他留在这里如此之久。” 子思一愣,青年打量他神色,又猛省过来,急忙补上一句, “我还是冒犯了,公子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好。” “没有的事。”子思笑着揣测道,“连先生大概迷上了我哥哥这慈侯府里的‘金六合’,这才屈尊在此处留了这么些天。” “‘金六合’?”青年好奇地问道。 “连公子没听过这个?” 青年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不如父亲见多识广,家父年轻时行走江湖,遍历天下。他又专有这一项工匠的痴心,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故而各地稀奇物件,少有他没见过的没听过的。” 子思听得有味,附和道,“怪道我说,这‘金六合’纵然是我们寻来的,可一旦说起来,连先生竟然比我们还要详实精密。” 两人说话间,玉靥打帘子让进一双人来,男的戴半脸金面具,巧结金丝银环片片,一身蜀地长袍打扮,脸面俊朗,不辨年岁,唯有乌发里掺杂细细银丝。他一道侧身进来,一道与身边女子说笑。 那女子脸上也不见多少老态,一张小银盆似的娃娃脸分外精致娇俏,目似春水,杳然含情。连月在她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她浅笑如桃。 见了这二人,子思对面的青年当即起身,“父亲,母亲。”子思亦起身相迎。 连月倒是扎扎实实地愣了一下,“通,通儿?你缘何在此?”梅雨夫人亦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孩子。 “父亲母亲果然在此,可让我好找。”青年对待父亲的态度,丝毫不似寻常人家父子那般一味地敬畏,倒有些亲密的意思在里头。 连月有些头疼地按住了额角,“我不过跟你母亲偶然出来云游,怎么就把你急得这样。” 青年无奈地笑,将之前跟子思说的那些,又跟他说了一遍,熟料连月听罢便皱起了眉头, “这什么城主,将军的,理他则甚?” “您又不通理。”青年不满地把头撇到一边去,“您自己不是也在慈侯府做客。” 连月吃他问住了,愣了一下才训斥道,“没规矩,敢跟父亲顶嘴了。”嘴上这么说,却一把拉过他,“为父倒在这里见了一样好东西,才刚弄了十几个人,好容易装上了。过来过来,为父带你去看。” 一边玉靥刚卷着帘子放下,这边厢连月又要拉着儿子出院门。她只得又匆匆忙忙取了帘叉子,将帘子重新再卷起来,连月却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拉着儿子出门去了。梅雨无奈地浅笑着摇了摇头,跟着也出去了。 第 82 章 白瑟独自坐在正殿之中,她遣散了侍女们,此刻身边没一个人,只有一束新开的菊花,插在花瓶里跟她相望,是刚掐下来的,犹带着花园里的露水。 透过朱红的窗栏杆,她向外看去,只看见一栋栋的宫殿房屋连成了片,朱红色墙壁相互覆盖叠压,明明是广大的空间,却因为这重重叠叠的红色而显得无比逼仄。往上看,宫殿里的天空也很狭窄,从她的方向看去,只能从青色屋檐下看见短短一线铺陈在东南角的,烟灰色的天空。 一只小黄雀在她面前的笼子里跳来跳去,时而挺起长着白色细羽的胸脯梳理羽毛,时而饮些清泉水,歪着头,机灵地打量那一线灰暗的天空。 白瑟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她唤了个侍女进来,叫她将挂在屋外的黄雀提进门来,再放下窗帘子。 毕竟,雨就要到了。 正当她站起身准备直直腰的时候,却在门外碰见意想不到的一人。 “容落。” 侍女已经提着装着黄雀的小笼子,要往里走,白瑟摆了摆手,她便识趣地绕过他们往后边去了。 “母后许久不见,凤体可安康否。”容落拄着手杖,孤身一人走进来,面色依旧苍白如月。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问道。 白瑟于是也跟着笑了,“这话该我问你。”她也不起身,索性坐回原位,抬起手上的二寸来长的护甲向一边指了指,“坐吧,你身子不好,岂有站在这跟我说话的道理?” 第168页 容落谢过坐,开门见山,“听说北地王来见过您了?” “怎么,我不该见客,我僭越了?” 容落面色平静如水,“我没有这个意思,母后不要猜疑。” “我倒想听听你是个什么意思?”白瑟余怒未消。 “母后心里气我,必定是因为春祭一事,儿臣说的对么?” 白瑟冷笑道,“我并不敢,既然你不让我回去,那么我不回去就是。” 容落强撑着站起身来,颤抖着对她下拜。,“此事……儿臣知错。只是日前儿臣实有其他考虑,为母后计,也为国家大计。” “起来,我已经说了我不在乎。”白瑟语气冷淡,甚至没有伸手搀他一把。 容落继续道,“如今情势有变,春祭之时,我若继续强留母后在此,是为不孝。” 白瑟落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一下子就攥紧了,“什么意思?”她问。 “今年春祭,母后可按照常例返回附佘,之前遣散的亲卫等人,就从王家御位里抽人补上。” 白瑟面色平静无波,只有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她, “此话当真?” 容落从容道,“儿臣怎敢对母后出尔反尔。如今已经是年底,慎声节后,母后仍旧按照常例巡游秦安长街。这之后,便可按照往常一样准备启程事宜。提前一月出发,盘龙节前就可跟往常一样赶到附佘了。” “我倒想听听这其中缘故。”白瑟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她重新放松地向着椅子背靠过去,面上清清淡淡一丝笑,意态安闲,刚才因为激动而发抖的双手好像另属他人。 “什么缘故?”容落一时愣住了。白瑟追问道, “方才你说,阻拦我回附佘参加春季,有你自己的缘故。可如今你改了主意,我想听听,这其中究竟是有什么缘故,才让你改了主意?” 容落恭敬道,“不错,我方才对母后说,让您暂缓回附佘主持春祭,既是为了母后计,也是为了国家大计。” 白瑟身体稍向前倾,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说来听听。” “北地王因怀璧公子与我结仇,湾儿之死,他更是归咎于我。这母后心里必然也知道。”容落说这话的时候,将头垂下,语气淡然,只是在单纯地叙述一件众人皆知的事,其中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 从白瑟第一日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这幅模样,有时她会想,容落是否从生下来就缺乏常人应有的情感。他太过淡漠,对任何外来的刺激都鲜少做出常人应有的情绪反应。 或许正因为这不知缘何而起的纷乱思绪,忽然对着他开口问道, “那么你呢?对此二事你究竟如何看待,你是否认为,自己需要负责?” 容落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认真地思考了一刹,随即道,“前者,我不过依照手中所有的证据,做出了我的判定,并以公以理处置了凶手。上,无愧于天地;中,无愧于父王和岳相;下,无愧于我心。我能理解北地王,可于此事,儿臣问心无愧。” “至于湾儿……是我之过。”他忽然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他语调中有一点极为轻细的叹息,融化在尾音里,如果不细细去分辨,定然无法察觉得出。 白瑟点头,不置可否。 容落正色,继续说下去,“我不愿猜度他人,可北地修造城墙,攻城器械,整备军队,这些事,由不得我不防着一手。至于母后的妹妹锦姑娘跟北地王的关系,您也一定略知一二。可如今……” “如今怎样?”白瑟甚至不看他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北地王亲自扶王后灵柩回京,可见并没有反心。” “那可未必。”白瑟以袖掩口,轻笑一声。 容落惊疑不定地看向白瑟,后者慢悠悠地接着往下说, “之前北地王谒见过我,替锦锦向我求一件信物,你的人想必回去已跟你说了。要说这全是为了我们姐妹两个……我可不信。” 容落垂眸不语。 白瑟也不管他,从从容容接着往下说,“你怕我回去联合北地造反,如今放我回去,则是怕我真被亲妹妹拿着信物夺了实权。” 与其将附佘交给必为敌人的白锦锦,不如留在我的手里,对不对?” 白瑟说到这儿忽然笑了,好像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把自己逗乐了似的,“这心思不难猜,要我的话也会做同样的事。” “儿臣决不敢这样猜度母后!只是担心母后在北地的威望,会被利用做不臣之事,如此的话,母后当年远赴秦安的心意,就尽白费了。” 白瑟笑道,“有几分道理,不过这心思你可以收了。” 容落恭敬地等待着下文。 第169页 “红玉附佘十二将,只听我一人差遣。即便是亲生妹妹,这规矩也不会为她改动半分。而我的命令则是:红玉附佘将不与万秦为敌,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这附佘的红玉鸟,统领北方最剽悍一支骑兵力量的女主上,目光炯炯地抬头望向容落的方向,金色的眸子如刀一般锋利,容落一时竟从这有些挑衅性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缕从脚底泛起的凛冽寒意。 他低头咳了两声,低声道,“母后深明大义,定策果断。是儿臣妄加揣度了,儿臣知罪。” 但与此同时,有另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里终于成型,绝大部分早在他踏入这扇门之前便已完成,但最终,是白瑟的果断和她展现出那种对北方绝对的控制力,使得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这是他必将完成之事,刻载在他的大棋盘之上。 “不必紧张。”白瑟对他的回答似乎满意。 容落依言放松了身体,白瑟却额外多看了他一眼, “你脸色很难看。” “天冷了,老毛病而已。”容落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所幸白瑟和宫中其他人一样,知道他素来体弱,向来也不太过关心。 她道,“那么,我既然这样说了,你就该信。至于锦锦,我无法管束她跟怀梁结交,但是我已传手信,将她逐出附佘十二将。不论她最终是去是留,于我们的战略,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容落不语。白瑟眼波一转,问,“你不肯信?” 容落低头,“信,母后是万秦国母,又是附佘的女王,自然一言九鼎,我有何不信。” 言罢他又笑着多说一句,“如今只要您安心在宫里等着过年,节后,我即派一百御林铁卫,加在您原来的卫队里,送您出天涯关。” “你知道便好。”白瑟卷起桌上一部书,语调仍然懒懒地,但像是意有所指,“万秦和附佘联手,这机会来之不易。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要好好珍惜。” “儿臣明白,谢母后指教。”他抬头看了看泛着沉沉青灰色的天空,深秋的万秦,叶子已经枯黄,被风卷下来在空中四处飘飞。 他抬起头,对白瑟试探性地问道,“母后,迟些怕是要下雨,儿臣就不多留了?” 白瑟也跟着看一眼天边,倦散地摆了摆手,“去罢,你身子总这样,不能淋着。” 容落就站起来,他走到门口,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裳,他在风中稍微闭上眼睛,袍袖飘飞,容貌清雅端庄,如同仙人降落凡尘。 马上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忽而回头,恍然笑着对白瑟开口道,“母后,北地如今该是下雪了。” 白瑟被他这一句话也勾起思乡之情,唇边挂上一点笑意,容落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这让她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一些。 她也仰起头道,“是啊,北地的雪,比之秦安,可要大得多。” 容落笑着,轻声应道,“惜我生长秦安,不曾有幸得见,唯有去年……” 他说到这住了口,恭敬低头行礼道,“母后,儿臣告退了。” 白瑟看着他走出去,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第 83 章 怀梁离天涯关越来越近,当离那高峻的城墙只有一箭之地的时候,他看见一袭火红狐裘,正在城墙上翻飞。 他带住马匹,让随行侍卫也放慢了马步。阳光璀璨地从城墙上直射而下,狐裘,每一根鬃毛都发出亮光。 更近,他甚至能看见那一丝金色,在少女的脚腕上下折射和浮动。即便素来不苟言笑,他此刻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压制不住的笑意。那扇城门终于伫立在面前,泛着沉稳的青灰色。怀梁扬起了声音, “锦锦,是我,开门。” 那一袭狐裘如火般扑动着从城楼上一路飞快地跑下来,不消片刻,白锦锦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微微压抑着气喘,狐裘也跑散了,歪歪斜斜挂在肩头,露出底下的白银轻铠和明亮的一副护心镜。 “等你半天啦,怎么才回来?”她轻快地问,同时像只小鸟似地往怀梁身边依偎过去。怀梁伸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将她揽进怀中;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拢过来握在手心,两人就这样挨在一块儿往城楼上走。 “不是说来接我,怎么这一身打扮?”怀梁笑着问她。 “又不是特地来接你,可别太看得起自己了。”白锦锦把头一撇,白皙的小脸上却带着笑,日光映在她金色的眼睛里,衬得她神采飞扬。 “哦?那是干什么去了呢?”怀梁饶有兴趣地低声问道。 “还不是红玉部落,你一走,他们就像得了讯号似地,纷纷往这边来扰掠。我不得替你各处巡关?要只靠各关守备养的那些巡逻兵,还不反了天了?” 第170页 白锦锦这话说得倒不错,怀梁知道。北地十三关在父王怀镇时,重视守备,拨出去的军饷大多用来加固城防,增设城内守城兵器的储备。及至北地兵败,质子上京,父王抱病,怀瑾和首相明堂协理北地军防,但也只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增设军备,养蓄士兵,撤换原有的老弱残兵,加固战火中摧毁的守城器械和城墙。 及至后来,父王怀镇和首相明堂先后谢世,怀瑾迎怀梁北归,又额外拨出大部军饷,专门用来打造攻城器械,调训战犬,设造兵车。 唯独白锦锦和她所部来了之后,时常带本部女将巡视各关,这才大有助益。因此,怀梁知道白锦锦所言非虚,他低声对白锦锦道, “多亏你了。” “那怎么谢我?”白锦锦扬起了脸,笑嘻嘻地看着他。怀梁也禁不住笑了, “你说要怎么谢,就怎么谢。” 白锦锦眼睛一转,调皮地用一根手指点上他的嘴唇,只触碰一下,就迅速地收回去,然后她娇俏地背转身去,留给怀梁一个可爱的背影, “那……就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话间已经又有两个人从城楼上匆匆下来,一个神气纵横,年少英武;另一个面容清俊,端静秀丽,正是李重荣跟怀瑾两人,并肩走下来。 “修瑜!重荣!”怀梁看见他们,欣喜地道。李重荣不待他叫,早先跑上去对着他东看西看, “此次上京如何?那容落可有再为难你?” “不曾。”怀梁摇了摇头。 紧接着才是怀瑾,从从容容地走上来,对着他一拱手,微笑道,“王上回来了。” 怀梁柔和地注视着他,“修瑜,这些日子多亏你照应各处了。” “臣之职责所在,绝不敢怠慢。” “那么,带我去看看你的‘成果’,可好?” “谨遵王命。”怀瑾恭敬地跟李重荣在前引路,怀梁随他们登上城楼,向内城楼望去,那里正是军备所在之处。校场上演武的士兵个个威风抖擞,绝无老弱病残。先前拨调工匠,都在场边调试攻城守城器械,刀枪都是新近打好磨光的,一把把雪亮,让人毫不怀疑有吹毛断发之力。 仅仅一年半的功夫,就将这群因苦战而筋疲力尽的残兵弱兵,□□至此。 下到军备所畜栏,一群群战犬也是威风凛凛,怀梁一边看着,心里一边涌起感叹之情,不由得伸出手赞许地拍了拍怀瑾的肩膀。 怀瑾下意识地想要侧身,但他最终却没有动,任由怀梁触碰他。 “不愧是你。”怀梁道,“我将镇军之剑托付给你,你果然也没有辱没它的声名。” 怀瑾眼神坚毅,他当着怀梁的面解下腰间佩剑,单膝点地,双手呈上北地古剑“镇声”, “臣奉王上命提领北地两万带甲,幸不辱命,现将此剑交还王上!” “好!”怀梁朗声,从他手中接了“镇声”,又解下出发前怀瑾所赠之“清音”,交到他空着的手里,“那么东府之剑,我也交还了。” 怀瑾要再谢,被怀梁笑着一把伸手搀起,“差不多行了,修瑜,快起来,自家人不必拘这些礼节。……小樟怎么样?” 白锦锦也在一边开了口,“可再不提这件事!他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把小樟儿都丢给我的人看着,那小姑娘跟他闹脾气了。” “锦姑娘!”怀瑾连忙出言阻止,看样子若非他素来谨慎守礼,怕是这就要上去堵白锦锦的嘴了。 白锦锦回头望他,结着发辫的小绒球跟着无辜地跳了两跳。 “确有此事?”难得见怀瑾如此窘态,怀梁饶有兴趣地问道。 怀瑾看逃无可逃,只好点头,“千真万确。” 李重荣推了他一下,“你也不知道哄着点。” 听了这话,怀瑾皱皱眉头,“小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该自己上学识字,有个大孩子的样子,老是粘着我也不像话。” “你们看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话。”白锦锦大笑,“他自己把女儿惹生气了,编出这么堂皇的借口来开脱。” 李重荣当即也跟着大笑起来,怀瑾只往怀梁的方向看,后者眼中也掩不住笑的模样,于是他叹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人说说笑笑,辞了天涯关守将郑颀和刘文俪,带着亲卫又上马赶了一程,天擦黑的时候,进了大津的城门。 将门合起来,四人坐下商议正事。 白锦锦先开口问话,“我姐姐可曾有消息传来?是否有任何信物支持我?” 怀梁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白瑟夫人不肯支持附佘与北方联合。” 白锦锦一下子从桌边站了起来,激动之情满溢在脸上,“她糊涂了!容落狼子野心,行事狠毒,事到如今,她还想跟着万秦,偏安一隅吗?” 第171页 转过头,她问怀梁,“你有没有告诉她,告诉她……容落究竟对你哥哥做了些什么?” 面对着少女将军的质问,怀梁突然感到一阵从心头泛起的无力。 ”他声音放得很轻,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洞,“没有办法……我们没有证据。宫中到处都是容落的耳目,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这样的事情。” “你做的很对,王上。” 怀瑾的声音,如同一道清风,骤然间吹散了他心中郁积起来的那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 “白瑟夫人的立场尚不明晰,王上孤身一人在秦安,若贸然透露真相,只恐反招来杀身之祸。” 白锦锦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什么,她坐下了。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不寻常的,怀梁心想。她从前是个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想藏的姑娘。她不喜欢计谋和策略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喜欢“考量”。 但现在,她是真心实意地赞同怀瑾的话,怀梁可以从她的表情中看到这一点。 白锦锦对着怀瑾点头,“确实如此,我方才欠考虑了。” 怀瑾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继续对着怀梁说下去,“如今容落对我们尚无太多戒心。这一点,是我们的优势所在。只要拿到了他谋害先王,嫁祸长公子的证据。我们便可不宣而战,先占先机,而后再名正言顺,昭告天下。” 怀梁如他自己期待的那样开了口,“说起证据,我寻到了一物,或许有所关联。” “莫非王上此次入京,有所发现?” 怀梁从贴身地方掏出了那张残纸递给怀瑾。 “……我从湾儿的旧宫里找到了这个。”他冷静地说。 在时过境迁将近两年之后,他终于可以正视幼妹的无辜惨死,但如今亲口以推论的形式说出来,每个字却仍然都像是利刃,狠狠割着他的心脏上每一寸血肉。 “这烧剩的残纸,显见是一封旧信。” “何以见得?”李重荣有些按捺不住地问道。 他在竭力拼凑妹妹生前最后的轨迹,妄图从中寻到那个最为重要的关节。得到证据。 而后,他将带领他的军队席卷暴君的土地,为所有无辜者复仇。 但表面上,他的声音和表情都一样冷静,“走之前,我问过结海楼的曲解意,宫中决不允许私相授受信件,姬三公子走后,也未曾跟湾儿通过信。” 怀梁注意到怀瑾思虑的神色, “看来修瑜已有考量?” 怀瑾转头,与他对视,“只不知是否暗合王上所思。” “先说出来,修瑜极擅谋略,或许比我思虑更加周全也未可知。” “我只想到,离沙带来的口信里说,湾儿逃出容落身边,想要回到北地,是因为她知道是容落毒杀了容鉴,又嫁祸大哥。公主烧却这信,为的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她手中握有这封信,她知道了信中的内容。那么,我斗胆猜测,这封信的主人,姬三公子,或许跟容落的谋划有些关系。” “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参与其中了。”怀瑾如此断言道。 “说得不错,那么这一点我们要怎样利用呢?”怀梁问道,“难不成直接去询问他?” 怀瑾急忙出言阻止,“王上不可。姬三公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们尚不知道。我知道王上跟他是挚友,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推测的话……他很可能直接参与了这件事。” “我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怀梁反驳道。 怀瑾摇头,“我也不下断言,或许他有难言之隐,这些事情终究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唯一能利用的一点就是,若他果真与这件事有关,那么或许,他手中就有我们想要的证据。” “即便如此,要如何才能得到?”这是李重荣最为关心的问题。 “两手准备。”怀瑾目光锐利,在场三人,皆侧耳倾听, “若他主动为这件事谋划,那么只能想办法从他手中夺得证据;若他确有难言之隐,或许……还可动之以人情,晓之以大势。” “谁可当此任?去守江拜会姬三公子?” “这件事,恐怕还是要我和重荣去走一趟。”怀瑾环顾了一周,悠悠道,“日前探子回报,楚王寿诞在即,子衿公子那里想必也已经准备完全,我,还有我们带去的杂戏亲兵,将在楚地停留数日,助他们成事。这样,在守江,我们的筹码,就可更大了。” 第 84 章 这是姬卿尺第二次造访楚庭,上一次他跟叶星一起到来的时候,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权把自己当做是普通行客,可是这一次则不然。 这一次他来到楚庭,以守江独首,故去的乌涂王爷第三养子身份,特来参加楚王宋世平寿宴。姬卿尺撩起帘子,闲闲地往窗外看去,身边仍旧跟着六弟叶星。 第172页 “老六,咱上次往这边来,可正是春天。”他懒散地将手腕搁在车窗栏杆,接住了一片金灿灿的落叶。 “天凉了。” 姬卿尺自顾自地笑叹着收回手。叶星听见他的声音,好奇地凑上来,姬卿尺就用指尖拈着那片金色的叶子搁在他手掌心上。叶星温柔地注视着这片死去的植物,郑重地将它收进随身的一个小锦囊里。 姬卿尺看着他这几乎有些孩子气的动作,不由得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老六啊……”他突然开口,叶星将目光收回,眨了眨眼睛注视着他。姬卿尺也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悠然地接着说下去, “听说这次寿宴,世清王爷的几位公子公主都要到齐了。” 状似无意地,他提起这件事,稍微提起的话音里有刻意的成分在里头,“咱们上次来的时候也见了,这几位公子公主,跟楚王可绝无什么相互贺寿的往来。” 叶星老实坐在原地,用手摆弄着荷包。不知姬卿尺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那三公子慵懒地往后一靠,一手撑着下巴,语调仍旧柔和,却多了几分莫测的味道, “……耐人寻味,老六,你说呢?” 叶星听了这话,抬起头看着哥哥,良久才点头附和,吐出一模一样的四个字来, “耐人寻味。” 但他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此去必有缘故,哥哥耐心静候,早晚有喜讯到。” 姬卿尺再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哈,哈哈……好一个‘有喜讯到’!星儿,世人皆以为你口不能言,谁知你胸中韬略,比常人更要抢先十步。” 叶星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下去。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摇了摇头。 长街的尽头,过了宫市之外红墙一掩,闲杂人等都已经退散,只有一列列换班侍卫,各行其事,寂然无声。 两人在这里先下马车,等到宫娥通传,才步行一路向里走去。秦安宫殿极为隆重庞大,房屋重叠,飞檐勾心斗角。置身其中,常给观者以威严逼仄之感。 楚庭宫殿,则又有不同。房屋按照楚庭惯例,修得低矮,又于各处堆山叠水,设造奇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其中又以摘星,登云,会日三楼,最为秀挺,出类拔萃。 入宫长街两旁多种梧桐垂柳,高低相映成趣,更喜阴凉宜人,因此虽然南方深秋时有燥热,二人步行进宫,也不觉得漫长无趣,反而有闲庭信步之感。 姬卿尺在前慢慢走着,叶星紧紧跟在身后。及至入宫见过宋世平,姬卿尺说明来意,宋世平倒是十分欣喜,转头看见郑赦脸色不霁,两人便交换了一下眼色。 姬卿尺从容地低着头,携着弟弟站在堂下,只听郑赦问道, “三公子,老夫冒犯问一句。守江乌氏,与我楚庭向无交集。婚丧嫁娶,更是从未相互走动,如今前来贺寿,不知是何缘故。” 姬卿尺闻言笑道, “左相有所不知,我父谢世之前,曾言平生有三悔,又另嘱咐我一定要与楚庭修好,如是他即便魂归三山,亦可高枕无忧矣。” “不知是哪三悔?” “一悔而立之前纵马嬉游无度,致使光阴错过;二悔追随废帝妄动刀兵,致使守江生民涂炭,壮丁十不存一;三悔误射楚夫人,致使邻国交恶,枉送了我大姐秦臻,二哥柳青云之性命。” “这三件事都是我父平生最悔,因此他特地嘱咐我,万万不要被祖辈仇恨所局限。” “如此说,姬三公子此来,正是真心想与楚地修好?” “再无二心。”姬卿尺沉下声音。 “好!”宋世平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公子若有此心,楚庭亦有此心!” 郑赦闻听此言,皱了皱眉头,手也抬了起来,但终究没有出言阻止。 宋世平退殿,仍遣姬卿尺、叶星在清风楼居住。过不旬日,又有无数珍宝入城。 这些尚且寻常,这一日姬卿尺晨起无事,在楼下负手看花,忽见一庞然大物,底下安装木轮,滑竿等物,前呼后拥护送的约有数百人之多,都是精壮北方儿郎,短打绑腿,彩色麂皮轻便短靴,新鲜红绿帻巾抹头。 两位身着贵族服饰的青年一在前引路,一尾随压阵,容貌相似,均是气度不凡。 在前者深竹色宽袍广袖,文人打扮,腰束李氏司云台宫样象牙玉带一条,头上正戴翡翠雪雕冠,一支竹色玉簪挽发,更显出仪姿端雅,容貌脱俗。 只见他一手带马向前,目光却低垂向身边的草地,面带几分忧愁之色,似是心头有什么思虑之苦。 在后压阵者一身赤色云纹武将短打,袖口领口皆镶金滚边,额外贴身内穿连环白银轻铠,腰带上宝雕弓金木箭进宫时已经摘去,只留锦缎皮插鞘在腰间。 第173页 此人头戴玛瑙紫金冠,面相冷傲不羁,有桀骜跋扈之概,正是那日花名宴上有一面之缘的宋子佩。 “想必前面那位,是他们的大公子了,至于这大家伙……” 姬卿尺定睛,只一看便认出了这样东西。正是北方军帐杂技所用的金六合。 “这样东西可委实难得。” 姬卿尺对于身边人笑道,叶星也打量着那庞大的机械,以及随行的数百号人。对着姬卿尺点头附和。 “此物罕见。”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队人马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又转过身拉住了哥哥的手。 “星儿可有所得?”姬卿尺笑盈盈地望向他。 少年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停顿了一刻又摇了摇,“哥哥亦有。” “那星儿先说。”姬卿尺逗他,少年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索性将头偏过去了。姬卿尺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语调稍微压低, “这东西很少出北地,因此除了北方军人,也很少有人听过它的声名。所以我就猜,这次入楚,必定是有个北方人,在他们身后帮着出谋划策。” “哥哥知道是谁。”少年语出惊人。 姬卿尺没来由地愣住了,过了会儿才笑道,“老六,父亲教会你读人心,可没让你用到三哥哥身上来。” 少年正色,“无伤大雅。” 倒让姬卿尺一阵无话,只说,“我不敢推定,大概是我们那日一同见过的怀瑾公子。” 叶星听了并不置评,松开姬卿尺的手,转头看着栏杆外流过的人马,眼睛亮晶晶的心无旁骛,似乎刚才所说的一切,他转头就已经全然忘却。 也是可巧今日遇着人,姬卿尺带着六弟刚预备要往楼上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此人一身赭石长袍,身材高挑,脸上带着些机敏的笑意,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一片繁忙的景象。他转头时,正与姬卿尺和叶星目光相接,匆匆忙忙走过来深施一礼, “姬三公子,叶六公子,别来无恙。” 姬卿尺也拱手还礼,“李将军别来无恙。”往他身边扫视一圈,“怀瑾东府此次未随您通同往?” 李重荣近前几步,低声道,“我家主人请您回风楼叙话。” 姬卿尺回头看了一眼叶星,后者温顺地看着哥哥的方向,他便稍微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 “六弟暂且回去坐一坐,我很快回来,好吗?” 叶星点了点头,乖乖自己往楼上去了。姬卿尺这才对李重荣道,“那么,麻烦李将军在前引路了。” 李重荣很快答应了一声,领着他向西北方向而去。回风楼与他们所住的清风楼,虽名字相近,然修造在另一个极清极静的所在,又有一湾浅水相隔,垂柳依依,花影重重,幽静非常。两人走了一会儿方到。 屋子前有两个北方侍卫把守,李重荣没用他们,自己上去通禀了一回,又转下来引姬卿尺上楼。到了屋内,也不见怀瑾踪迹。就连侍女仆童也不见一个,偌大的房间里落针可闻。 姬卿尺心里奇怪,转过去问要李重荣,“李将军,东府如今何……?” 话问一般,早见了一个人自后堂转出来,面色沉肃,形容俊美,尤其一双眼睛,明亮如天边指极星辰,只是太过空洞,几乎毫无情绪,或者说他的眼睛就是一堵黑漆漆的墙,把所有情感都挡在里面,让旁观者心生恐惧,从中无由窥见一丝端倪。 不是怀瑾,怀瑾跟他的面容有相似之处,这一点不假,但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不会将他们两个认错。 更不用提,是姬卿尺。 他张口刚要称呼“小公子”,声音却忽然堵塞在口里,他凝神看了这气质成熟许多的青年一眼,缓缓从他身前推开一步,低身行礼, “北地王。” 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回复,怀梁也正以一种奇异的眼光,长久地注视着他,像是注视故人故事,注视一段从过往而来的记忆本身。 第 85 章 姬卿尺。 又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幻影。怀梁知道他不该用这种方式妄想挽回过去,但一身雪青长衫,手中持着折扇的姬卿尺,确乎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幻影。 就连他手里那个扇子的扇坠,都依旧是一枚小小的翠玉莲花。让怀梁有一瞬间几乎已经开始怀疑,他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的事情,究竟是真的存在,又或许,只是他的噩梦一场。 但这样软弱的想法在他心里只晃了一下,随即就如同水中的幻影一样,一颗石子落进来,就散开不见了。 他对着姬卿尺点了点头,“姬三公子,别来无恙。” 屋里早早地已经设了座,怀梁伸手一引,“三公子坐吧,你我是旧识,何必拘礼。” 第174页 姬卿尺谢了坐,又道,“一别许久,小公……北地王可安康?” “托您的福,一切太平无事。” 姬卿尺揣度着他的脸色,又问道,“此来何故?” “自然,是为了楚王寿宴。”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物。那些个真正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被他桩桩件件都小心谨慎地避开。但怀梁不能逃避,如果逃避,那么他今日决不会坐在这里。 他想起怀瑾,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和他金色冷淡的眼睛,以及少见地,他提高了声音与自己的兄长和主君争执。 “您是北方之主,怎可轻赴险地?更何况……姬卿尺其人心思叵测,绝不可信!” 那时的怀梁坚定地,不容质疑地回绝了他。他选择相信的姬卿尺,是愿意将自己传递消息的结海楼与他分享的姬卿尺。 是月下半醉着对他认真地说,“老爷子知道了一准儿会弄死我”的姬卿尺,是说着“我很喜欢小公子,不愿让你遭到不公正的冤屈”的姬卿尺。 但他并非豪赌。过往的经历已让他学得超出常人的沉着和稳重。他特地屏退了左右,确保此处发生的对话除了二人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湾儿去了。”他突然说。 姬卿尺愣怔了一下,语调低沉,“请王爷节哀。” 怀梁一眨不眨地用眼睛看着他,直到他终于问道,“可有什么缘故在吗?” “湾儿怀着三月身孕,共容落巡幸天涯关,于是日出逃。前有暴雪,后有追兵,流产失血而死,仓促中唯留血书四字。” 怀梁起先刻意地压制着声音中的情绪,希望要把话说得平稳,但是每一个字,都能抽空他体内大半的力气。到了后半句,他几乎已经压制不住话语中的颤抖,字句从齿龈间强挤出来,带着刻骨恨意。 姬卿尺握在手中把玩的小茶杯停住了,“请王上明示。” 怀梁深吸了一口气,“容落弑父。” “哗啦”声清脆一响,姬卿尺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下摔成了一滩碎片。他本人却仍旧平静,仿佛失手摔杯的不是他。 “这话不能乱说。”他没看怀梁,却定定地注视着那一滩杯子的碎片。 但怀梁将这句话置若罔闻,他将一只拳头放在桌上缓缓摊开,在他的掌心里,赫然是一张字纸的一角,毛边已经被减除干净,只留下那干净的一角落款。 姬卿尺。 “在湾儿的房间里我找到了这个,信我已收好,只问这个。” 名字的主人只看一眼,浑身就是一震。他很快平静下来,声音却还是带着颤抖,像是从喉咙里生挤出来的。 “王上若看过了信,该尽皆知晓,何必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选择相信姬卿尺,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他亦知,姬卿尺是在京城韬光养晦数年的聪明人。于是,明智地选择了,不说出全部事实。 ——他赌赢了。 姬卿尺眼中有着罕见的迷茫,好像在思虑如何答复他。 “何必呢?” 最终,他苦笑一声,“姬卿尺客京五年,为虎作伥,做过的孽罄竹难书,可这是其中最后悔的一件。”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怀梁深深地跪拜下去,“小公子若要复仇,可取我一人性命。您武功盖世,能万人敌,杀我易如反掌。但请勿迁怒守江,妄动刀兵。” 怀梁看着他,这番说辞感人肺腑,他眼里却没有多少动容的表情,好像在掂量,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独首请起。这绝非您一人之过,我明白。如今只求您一件事。” 姬卿尺跪在地上没动,静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文。怀梁俯身下去,托起他的手臂,逼迫他与自己目光相接。 “怀梁如今再无他求,只有一件事:请您拿出证据,指认容落。” 但姬卿尺更深地将头埋了下去,避开他的目光,字句却咬死在骨头里, “恕难……从命。” ?! 怀梁心旌动摇之下,手上的动作失去了控制。姬卿尺被他强硬地从地上拉起来,连下意识的抵抗动作都没有,任由自己雪青长衫被他弄得一团糟。 “独首!”怀梁提高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我怀梁此生未求过什么人,这一次,唯有这一次。只求独首赐我证据,指认昏君狠毒手段,这有何难!” 姬卿尺不得不注视他,两人僵持了很久,他终于仰起脸,苦涩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抖得比他还厉害,抖得像一把垂死的枯叶。 “真的不可。请小公子顾念旧情……不要再苦苦相逼。” “我顾念旧情……?独首若果真顾念旧情,又何必这般固执呢?” 怀梁骤然失却了所有力气,一把松开他,跌坐在椅子上。姬卿尺向后跌撞了几步,扶着身后一张大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长发在之前的冲突中散了乱了,束发玉簪从头上滑落,在地上清脆地断成两截。 第175页 姬卿尺披头散发,颓唐地靠在身后的梨花大案之上,形容很有些狼狈。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全然冷却,没有一丝温度。 “若果真得到了证据,北地王预备怎么做?” 怀梁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若我果真拿到了容落作恶的证据。我必将其弑父、嫁祸之罪行昭告天下,而后堂堂正正,起兵为我长兄,小妹复仇!” 姬卿尺叹道,“这就是了……我姬卿尺为虎作伥,死而无怨。可今日若果将证据出示北地王,来日北地王起兵,这就相当于昭告天下,这场战争,守江将会和北地站在一处。” 他伸手用力扶着身后桌案,扶稳了,稳稳当当站住了身体,在大案前转身背对着怀梁,语调沉稳, “三十年前,守江众将追随我义父,秉一时之义气出山,此后天下大乱,守江十室九空,壮年男子十不存一,足足二十年没有恢复元气。而北地四年之前,败于老将何英之手,虽三年以来善养兵士,可若果真散地作战,其势也难免弱上三分。如今,您是要让我带领守江男女,打一场胜负未期之仗。而这场仗,甚至与他们毫无关系。” 怀梁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姬卿尺吁了口气,接着说道,“义父去世前将守江托付给我,嘱咐我不要再妄动刀兵。我言尽于此,望北地王理解:要杀姬卿尺,我即刻束手就死,守江有我四妹继承。” 过了一会儿,怀梁才在他身后沉甸甸地开口,“容落毒杀生父,是为不孝;弑君夺权,是为不忠。他狼子野心,独首不怕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吗?” “哈,我与他相处五年,亲眼见识过他的阴谋手段,岂不知他狼子野心。” 姬卿尺转过身来,稍稍抬起头审视怀梁, “可我不愿冒此风险。北地王是将军,行军用兵,一时一地,可以兵行险着。我是谋士,必眼观全局,若无十足把握,我宁愿与容落周旋于庙堂之上。” 怀梁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机锋, “这就是说,若有把握的话,独首愿意出示证据,支持北地?” 姬卿尺不为所动,“北地势单力薄,万秦则有楚庭宋世平,附佘白瑟,这个把握您没有。因此,姬三也要劝王爷一句,急切不可妄动。” “我只问一句话,若有把握,又当如何?” “守江有天险为凭,等闲不能攻下。因此历代守江丞,都只做过一件事情——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气氛终于又轻松了些,姬卿尺手中折扇半开,只是配上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场景多少有些奇异。他浑不在意地把玩手中折扇,万年不变的笑意又有了回到脸上的痕迹。 “不过,姬三比义父更要沉稳一些,还是愿意等到局势明朗,再行定夺。” “好!”怀梁击掌,道,“局势究竟有未明朗,请独首明日楚王寿宴一观。” 姬卿尺疑道,“这是何意?” 怀梁不肯松口,“请独首明日一看便知。若无势时,怀梁必不强向逼迫;可若有时,还请三公子不吝仗义执言,出示证据,共诛无道暴君!” 那双修长手中把玩的折扇忽然停住了,姬卿尺若有所思,但很快,他收起脸上的思虑之色,又回到惯常那漫不经心的状态里去。 “……我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弄明白了什么,但他已向怀梁辞别,正要往楼下去。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吹乱他一头乌发,他方才记起自己跌断玉簪,失落发冠一事,又无奈地转回身来, 怀梁唤侍儿入,教取自己束发的一股镶银墨玉簪,一顶云纹朝阳冠来给他,梳洗完毕,又仍由李重荣引下楼去了。 第 86 章 这一日天朗气清,过了日午,习习微风吹拂清逸馆中弯弯曲曲的流水。等到红日刚要平西的时候,姬卿尺和怀梁都从各自住处,引入正殿清华入座。两人都是一地之王,又远来是客,故都是坐右侧,以示尊贵之意。 在他们对面的,则纷纷列坐着二男一女,男者一花冠绣帽,打扮如伯兰人;袍服下手腕露出满刺花绣,这是东番守将沈定成;一峨冠博带,文质彬彬,这是枝江城主孟海光;女子容貌姣丽,额带八宝转珠花钿,艳光四射,正是下冯郡守梅送玉。 怀梁和姬卿尺座位挨着,两人入座时,怀梁留心多看了一眼姬卿尺,后者正与他相视而笑。怀梁便知道,日前回风楼上所说的那些,他应该是都听进去了。 正上首,坐着楚王宋世平,明光公主,子佩子衿子思三位公子,还有太妃郑千千,左右分别两侧列坐。 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等,自不必提。 第176页 宴至半酣,子佩公子站起身来,宋世平放下杯子,见此情景,众人一时也都停杯不饮,都等着他说话。 “佩儿可是有话要讲?” 子佩应道,“日前我偶得了一件奇物,今日特地呈上,为楚王贺寿。” “哦?”宋世平似乎颇感意外,倒是左右位上郑妃和明光公主会意,各自带着笑意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动作没能逃过姬卿尺的眼睛,他手中酒杯一滞,有些玩味的目光投向主座上母女二人,紧接着他转过头来,看见怀梁的眼神仍寄在自己这边,便弯弯嘴角,向他举杯。 怀梁心不在焉地还以微笑——他知道,怀瑾的计策已经起了效用。 是时候了。 一样庞大浑圆如水桶的东西,底下带着木轮、滑竿,被推了进来。高逾十丈,宽数十围,以金银、彩漆、彩带等物重重环绕装饰成狂兽之状。四周驱动推策的,有一百年轻精壮的男子,各穿杂耍人物所用兽面吞头铠,腰上系着锁链,铜连锤,驯马大扣。另有二十妙龄南国少女,不穿楚纱,一身的北方打扮,外穿团花小袄带绑腿,内里搭着小皮背心。 那巨大的机械在宴席中央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喝!”最中央的男子们一起发力大吼一声,竟将那怕不有千斤之重的庞然大物整个抬了起来,傍边的青年们急忙将底下垫着的木轮和滑竿全都撤下。又有二十名青年,齐整整在前蹲下身来。 一声响亮的娇喝过后,训练有素的少女们踩着男人们的肩膀,如灵敏的狡兔一般踩着机械外留出的凹陷之处,很快就攀上了最高一层。一双双素手,纷纷握住最上层二十个圆环。 借用身体的重量,圆环在她们的牵扯之下下坠。清脆的一声爆响之后,机械从中间裂开,一团大火轰然而起,将满室照得一片明红。又有四十九只木制转轮从机械身下伸出,稳稳将其支撑当场,众青年又大喝三声,那东西轻轻地放下,众人用力推动,那千斤巨物竟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 少女们,则正好停在机械的当中,擎着彩绸跟巨大的机械一起旋转,本身就是二十件无比美妙的装饰品,曼妙的身姿向下弯成一张张美丽的弓。 堂上众人一时都看得呆了,双唇微张者有之,目眦欲裂者有之,张口结舌,向前探身,种种情状更是不足细说。 这样东西是如此地美丽、诡怪,以至于人们一时间忘却了,这件东西的操控者本身是人,它仿佛是有着自己的想法,那画上去的凶兽,目光炯炯,几乎是一个活物,正以其无比的庞大和威严,向下俯瞰着宴会中列坐的众人。 正堂中静寂了良久,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出任何一声。最后,宋世平将酒杯轻轻撂在桌子上,打破了这样的寂静。 他目光中惊诧有余,但更多的是欣喜, “这……是何物?” 子佩应道,“此物名为‘金六合’,是北地教习杂技彩戏的第一流。臣侄不才,偶然得到了这件东西,遣士兵苦练三月,特以此为楚王贺寿。” “好!”宋世平大笑。子佩向他敬上一杯酒,沉声道,“如今只待楚王一句话,便可开始驱动,臣侄这里先祝王爷,万寿无疆!” 坐在他身边的子衿、子思、嗣音等也纷纷举杯向宋世平敬酒。 宋世平和堂下那画出来的凶兽对望了一会儿,抬手,响亮地击掌一次。那凶兽便随声转动起来,少女们随着转动的节奏纷纷落下。当她们落地之时,自那井口大的缺隙之中,又跃出一队二十名青壮男子,各执金铃绳索,闪赚翻悦,铃索在空中翻飞不定,木制凶兽自内部发人嘶吼之声,有如虎啸熊咆,使人心惊胆寒。 凶兽与人做追逐咆哮之状,不多时,手持金铃绳索的男儿们都跪伏于地,木兽也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众人的目光又都集结在子佩身上。 子佩道,“这叫做‘八骏降服’!”他再度双掌相击,凶兽左门轰然洞开,跃出一队人,手持轻刀轻剑,闪转腾挪,无比敏捷。 他们踩着先前杂技武师们的肩膀,与凶兽做搏斗厮杀之状,然而那木制的凶兽又喷火三次,其情状瑰丽奇绝,众人相与惊呼,呼声连连。 怀梁在此时环顾了一圈,众人都已经是看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从未看过的奇景。 唯独一个姬卿尺,唇边带着一点笑意,低头把玩手中的酒盏,目光游离,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杂技武师们的第二波攻势又退之后,右门大开,这最后一队武师,手持刀枪剑戟,威风抖擞,寒光凛凛,各用彩漆画面,状如恶鬼。 郑赦的表情变得逐渐凝重,他“豁”一下子站起身来,张口正要说什么,子佩早已经抢先一步起身,用力推了身侧的子衿一把,后者手中的酒杯瞬间脱了手,清脆地撞向地面。 第177页 “楚庭忠臣何在?!” 子佩大喝一声。 原先围在木兽四周的青壮男人一拥而上,立时将席上众人团团围住。文臣程仲英、朱子琛等人拂袖想走,便有数十人将金六合驱动,顶死了大门,那里走得脱。 一时间武将文臣各个变色,左席上沈定成起身,一把推翻了酒席,叫到, “宋世平外连凤凰台,谋害楚王,驱逼公子,□□后宫,人人得而诛之!” 宋世平闻言勃然变色,急向后堂避去,早有子佩子思一左一右看住。郑赦破口大骂, “逆子!”郑千千早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拉住嗣音。前门后堂皆有人把守,这一向端庄优雅的南国妃后此刻却像是完全失了神智,只管乱冲乱撞,被士兵拦下,也丝毫没有停步之意,反而大哭大吼着撕扯他们的手臂, “让我过去!你们敢……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你们的王、王后,谁敢……拦我!”即便在此刻乱作一团的宫廷中,她的声音也显得突兀和尖锐。 她大声地,形象全无地吼着,冷不防却被身后的女儿一把甩开。 “……嗣音?”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定定地看着女儿。堂王的宫殿陷入了无法终结的混乱之中,怀梁注意到,在这一片混乱里姬卿尺却展现出可怕的镇静。 甚至于,他嘴边的笑意都未完全退去,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但他的眼神专注注视的只有一处,那就是争执中的郑千千和宋嗣音母子二人。 更精确一点,他所注视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人。 宋嗣音。 少女冷静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母亲——她们有着相仿的绝色容颜,可是郑千千如今跌坐在地,长裙委顿于地,发髻歪斜,钗环头面都松松垮垮地挽在散了一半的头发里,水粉口脂被一道道泪痕汗迹冲得七零八落,显得狼狈至极。 明光公主却是仪容整肃,脸上甚至呈现出严肃不可侵犯的神色来。 “母亲,够了。” 郑千千张着双手跌坐在地上,仿佛寻找什么似地,在地上神经质地摸来摸去。忽然,她向着自己的女儿仰起了头, “你不知道这件事啊……对不对,嗣音?” 语气如此卑微,有如乞求。嗣音一只手攥紧了裙摆,声音像是噎在了喉咙里那样微弱, “不……” 她退开一步,从怀梁的方向,只能看见有一大滴泪痕,自眼角沿着她莹白如瓷的脸颊滴落而下。 郑千千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嗣音清了清喉咙,提高声音, “不,母妃。” “为何?……为何?!”郑千千语气若狂。 “我不能让父王白白地去死,不能看着您……一错再错。” 嗣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她兄弟们的方向,每走一步,她的表情都变幻一下。起先还能强作平静,但每一步,她脸上的表情,都比上一步更为扭曲,仿佛每走一步,都有万把尖刀在捣扯着她的内脏,那种巨大的悲恸在内心撕扯着她,让她几乎已经无法维持脚步的稳定。 她只走过不到数十步,可却像是走过了刀山,火海。走过了她窥破的所有秘密,走过了一切惊天的阴谋。 宋子衿身边亦是一片混乱,她却仿佛不觉,仍然执着地向着自己的兄弟们走过去,忽略身边的刀光剑影,好像只有走到了那里她才能停下,才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姬卿尺早已经越坐而出,一把将她拦下。明光公主慢慢眨了眨眼,才醒过神来。郑千千在她身后尖叫着, “回来——!” 第 87 章 郑千千再叫不住嗣音,她凄惶地回头喊宋世平的名字,大声地喊。但是同样地,没有人回应她。 宋世平火爆性子,冲下堂前早抢了一名杂技武师的铜头锤在手,也不要杀出去,直奔堂上宋子衿而来,其势可崩雷电,宋子佩急往相护,他没有趁手兵器,只以手中一枚金盘招架,嘡啷一声巨响,早被宋世平虚晃一招,斗大实心铜锤,正砸在膝盖上,二公子吃痛闷哼一声,单膝点地,当即便动弹不得。 “……我,叔父待你不薄,为何反叛于我?” 宋子佩咬牙切齿,鲜血从齿缝里滴滴滑落,“你杀我父王,逼我大哥,这叫‘不薄’?” 宋世平仰天长叹,早有一百教习武师,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纵使他武艺精湛,有如神王再世,此刻仍是双拳难敌四手。只听满屋大喝投降之声,不绝于耳。郑赦已然是弃座降伏,郑千千冼足披发,状若疯癫。 唯有一个宋世平,偏要越战越勇,到底也被逼退在右席。宋世平见怀梁按剑不语,大呼道, “北地王救我!” 冷不防怀梁忽起身越桌而出,宋世平见来势不好,一脚踢翻了桌子,却被怀梁让过。再想要走的时候,早被怀梁赶上。强中自有强中手,交手十数回合,便落下风,又你来我往过了三二十招,被怀梁一剑挑飞了手中长刀,倒退十几步。 第178页 怀梁冷声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劝慈侯不要再做困兽之斗。” 宋世平握刀在手,眼神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他嘴角发颤,声音发狠,“什么‘北地杂技’,原来你们早串通一气!” 怀梁颜色不变,声音更加冷了十分,“我怀梁平生最恨背后谋害,我虽是客,可这天下岂非没有公道在了?” 宋世平忽然之间仰天大笑,狠狠抹了一把方才嘴角被怀梁内力震出的血迹,“……哈!哈哈哈哈!不过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又何必多言?!” “我宋世平敢作敢当:杀我大哥,是我一人所为!大嫂也是受我威逼,才勉强顺遂于我!只是……” 他环顾一圈,傲慢睥睨,显现出称霸天下的霸王风度来, “那又如何!楚王在位十五年,无丝毫攘外平定之心,开疆拓土之意,他凭什么比我更配得上这个王位?天下王侯本无原,唯有才能者居之,我有本事取而代之,你们又能如何?”他如电的目光,凛冽地逼视向在场的众人,伸手一指, “你们!道貌岸然,假使给你们同样的机会,怕不一个个趋之若鹜!如今在这里,一个个做出忠臣良将的样子,岂不知百年之后身死魂消,史书一册,是骂你,是赞你,你连耳朵都烂掉了,哪又听得见!” 他张狂大笑,“这天下悠悠众口,我宋世平又有何惧!” 众人为他狂言所摄……一时都惊得呆了。沈定成气得脸红头胀,可又忌惮他此刻杀红了眼,又终归是楚地慈侯;梅送玉听了这番话,却颇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正席上子衿心疼担忧地搀着子佩一边胳膊,子思年纪小,虽然强作镇定,此刻却也手足无措,搀在二哥另一边。 唯有嗣音一人站了起来,她身旁的姬卿尺伸手想要拉她一把,却没拉住,只听她清脆一声令下, “拿下!” 众武师听得公主令下,合力欲向前时,宋世平又大吼一声,喝得众人倒退,防备不及,众人虽然抵挡,又不敢伤他,手起刀落,被他格杀数人。 嗣音扬声道,“叔父大势已去,勿做困兽之斗。”其声凛然,有不可侵犯之状。 宋世平冷笑道,“罢了罢了,怪只怪我棋差一着,竟输在你们几个小辈手中。若吃你们拿住,囚困高楼,倒折辱了我戎马半世的声名!” 言讫,挥刀自刎。 献血如红绸一般喷溅出来,甚至有几股洒落在嗣音面前的桌子上,宋世平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被献血染透的长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的尸体也重重倒下,目眦尽裂,双眼流血,其情状恐怖无比。 跪在地上的郑千千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骇人的嘶吼,一把古怪的火在她的喉咙里燃烧,此时终于烧穿了她的喉咙,让每一寸肌肉都发出刺耳的焦响声。她跌跌撞撞地扑向地上流尽了鲜血的尸首,玉带、楚纱、罗裙,皆为鲜血染得通红。 她不管不顾地扑在血泊里大哭大喊,宫殿里的厮杀声已渐渐平息了下来,拥挤的正殿中只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 “……快把母后带回去,快!”嗣音气若游丝,微不可闻。 三个身强力壮的武师才勉强将她从宋世平的尸体旁边拉开,她挣扎得那样厉害,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直将她扯得钗环零落,衣带横斜,形象全失。嗣音背过脸去,泪落连珠。 她身子突然狠狠晃了一下,即刻便要跌倒在地。幸而有姬卿尺在一旁伸手搀了一把,才算没有跌在地上。只见她目光游移,脸色惨白,偏偏却要强作镇定。姬卿尺大不忍心,便附耳告诉道, “为今之计,一是要快快将子佩公子送去医治。二要安抚在场众人,三还要……” 出乎他意料的是,嗣音伸手止住了他,虽声音轻小,颤抖不止,但毫无疑问地镇定,不复之前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嗣音明白要如何做。”她喘了口气,转头对上姬卿尺的眼神,目光中既有请求,亦不缺信赖,“二哥和子思……就交给三公子了,可以吗?” 姬卿尺拱手道,“必尽心力而为。”说着从桌边起身,陪着子衿子思二人,将子佩搀到后堂去了。 嗣音看着怀梁,又施一礼,“北地王对我兄妹恩情,万不敢忘。” 怀梁摆手道,“些许小事,不必计较。” 他环顾一圈当下,眉头微皱,“我是外人,不便插手。这残局多少劳烦公主收拾了。” 嗣音点点头,便令赵雪山、赵雪弦两名小将领众杂技武师,带下左相郑赦,暂囚于罗芳楼下听候发落,另安抚内城守城将士,公布宋世平谋害王兄、践位自代、□□后宫之罪行,招降其亲卫士兵,既往不咎,如有残党余孽,冥顽不灵者,就地格杀。 第179页 一桩一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怀梁看着她,只觉佩服。不多时众位受惊的大臣皆由卫士送出内城,唯独留下嗣音一人,孤零零站在点满蜡烛的正堂中,陪伴的只有满室狼藉,嗣音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 明光公主,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连裙角也不肯沾污。 姬卿尺从后堂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忙着送嗣音回去休息。嗣音的第一个问题却是, “我二哥如今怎样?” 姬卿尺与还留在此处的怀梁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踌躇一阵,轻声应道, “……料无大碍。” “是么……?”嗣音疲惫得连嘴角都抬不起来。姬卿尺又道, “人定都过了,今夜发生太多事,还是请明光公主快去歇息吧。” 嗣音摇了摇头,“我还要等二位赵将军回报了才得睡下。” 姬卿尺张口,欲要再劝,却自己把话堵死在嗓子眼里,没有说出口。他脸上的表情是感同身受的担忧——一种怀梁以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姬卿尺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地微笑着,好像对万事万物都不过分上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但此刻,他确乎是在关心着什么。 怀梁是对感情从不敏感之人,但此刻,他隐隐约约能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露出苗头。虽然他们露出苗头的时机并不算好,像是一棵嫩绿的小草,还没等苍头关的严霜化尽就长出了新芽。 不一时,两位心腹小将便来向嗣音回报,称郑赦、郑千千都已分开囚禁,内城守军也已清过一遍,所幸宋世平的心腹没有多少,倒多的是对当年楚王之死满怀疑虑的忠臣良将。 但这两位十七八岁的小将军回来时,每个人手中的佩剑上都滴着血。血迹重重叠叠,有些已经干涸,有些正沿着未归鞘的剑刃,烛泪一般地滚落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跟宋世平留在地上的血污混杂一处。 这些无声的献血,便是这场朝堂政变留下的痕迹。 纵然一切痕迹都已经无声地消弭了,但这些痕迹是不会轻易消除的。它们会慢慢渗进这座辉煌的楼阁,渗入每一条砖缝,每一根廊柱之中,与之共生。直到有一天,这座楼阁倒塌,楼阁的废墟被黄尘清水掩埋,废墟上莺飞草长,这些痕迹仍然将会长久不散。 嗣音脸色苍白,有如雪雕。赵雪弦从后堂找来桃娘春娘,两个人才慢慢地搀下去了。怀梁谢绝了赵雪弦护送他们回去的好意,仍跟姬卿尺结伴而还。 内城已经沉寂,只有边角城楼上一些灯火莹莹闪烁——有些士兵正在渡过无梦的黎明。湿气自内城水域中升腾而起,在空气中凝结成冰冷的夜雾。 姬卿尺的声音就隔着夜雾传来,不辨情绪。 “北地王之前说‘造势’,指的想必就是这件事了。” “不错。在这件事上,怀梁如今无可隐瞒了。” “也是……木已成舟,若我所想不差,这件‘金六合’,多半也是北地王赞助?” “这我不敢居功,是我王弟之计。” “首辅这一着关门捕盗之计,委实高明。” 怀梁察觉到他话中迟疑,问道,“三公子心中可有考量?” 姬卿尺道,“我没什么考量。这是他们家事,只恭喜北地王有了楚庭五郡这等盟友,大事可期。” “那么我日前所说之事……?” 姬卿尺的脚步停住了,他面前,正是高高的清风楼,映着一墙垂柳,叶星带着斗笠,在门前等着他。 “您且静心少待,两个月之后我在天涯关与您相会,到那时,您会得到您想要的一切真相。” 他走上去,自然地携起弟弟的手,在朦胧雾气中向怀梁遥遥点头, “我告退了。” 第 88 章 马蹄在他们身后掀起纷纷扬扬的雪沫,有一些落在红色的狐裘战袍上。可白锦锦此刻顾不得这些,拿着怀梁给的金令箭,她一路畅通无阻,在秋河连过四五个卡道关口,暮色将至的时候,才到了天涯关。一路直上城楼,无人能挡。 “这果然是真的吗?我姐姐要回来了?” 她一把推开门,门外漫天的风雪随着她的动作猛然倒灌进来,一时间连屋子里的蜡烛都被吹灭。屋里的人站起身来,青衫也灌满了风。他一面伸手示意白锦锦把门关上,又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取了一只寸长烧剩的小蜡烛,放进兽口灯座,将屋子里的灯重新点起来。 “目前来看,确实是如此……锦姑娘坐下吧,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这正是目前在各城检查军备的怀瑾。 白锦锦依言,自家先褪了狐裘战袍,怀瑾又唤来了女侍童莱苇,给她卸了里头的白银轻铠和掩心镜护心镜,并捧上一只烧暖了的手炉来。 第180页 白锦锦将手炉抄在袄袖子里,双手都袒在上面捂着,一边哈哈地往手上吹气,一边斜眼看他。 “消息做得真吗?” “怎么做不得真?” 怀瑾将身上御寒的大皮袍拉起来,不紧不慢地将笔尖儿在墨里舔了舔,手底下的文书换了一行写,听她这话,也没停下笔, “之前探子回报,王后娘娘凤驾离天涯关已不足十里之远近,想是路上大雪耽搁了。” “容落送还了她的衣裳,难道不是不许她回来的意思?” “或许那秦王改了这个主意,这也还未可知。”怀瑾在此时忽然又停下了笔。 白锦锦看他半天不动一笔,心头就感觉有些不详,于是当下张口问道, “你心里是个什么计较?” 怀瑾摇头,从胸中呼出一口气来,而后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写着他的文书, “无事……只是容落行事,反复无常,到了这个地步,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白锦锦向窗外望了望,外面暮色已经褪尽,天彻底黑了下来。城楼外狂舞着雪花,天空中满目尽是怆然暗红。她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同样的一个红色的雪夜,某种漆黑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一下子站起身来。 “我去接她!” “等等。”怀瑾叫住她,让侍从捧上贴身薄甲穿了,拿上佩剑“清音”,“我跟你一起去。” 白锦锦有点诧异地回头瞪着他,怀瑾已在她前面走了出去,“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出去看看吧。” “好。”是她亲生姐姐,白锦锦又哪里耽搁得了,也不顾远行疲惫,跟着他便走进了外面那漆黑的浓夜之中。 两人跨上骏马,正要起行,怀瑾却一把拦住白锦锦。 “又如何了?”白锦锦回头问他。 “只咱们两人去,怕真有事来不好接应。”他正说着,就听身后人声犬吠并起,惊异之中回过头去,却见一小将做附佘人打扮,头上挽着一个双环结,红巾系着头发,大雪落满那条鲜艳艳的红头巾,衬得神采飞扬,正牵着一队雪车战犬领头往他的方向走过来。 “东府!”一见怀瑾看他,他高声叫道,“哪里去?王上吩咐我爹保护东府,如今爹不在,东府要去哪里,我都该跟着。” 这正是天涯关镇守大将刘浒之子,刘颜刘文俪。 怀瑾冲白锦锦看了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既然如此,劳烦小将军费心了。” “好说好说。”刘颜冲他们扬了扬手里拴着战车的皮绳,“东府,雪下大了,一会儿怕不是要没了马蹄子。余林到天涯关不远,咱就赶雪车去,多少还能快一程。” 怀瑾听他说,又看看天边没有丝毫停下来迹象的暴雪,也觉有理。往白锦锦的方向看,她也点了点头。三人便集合一处,让刘颜收拾了十二辆雪车和精壮战犬,每车乘三人,一人驾车,拢共点起了近五十人的兵士,冒着大雪望余林城下赶去。 一路上夜色浓黑,唯有天边一线血红,天上像是扯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从那缝里就飘出无数雪花。 除此之外,连一丁点响声都没有。一行人一路寻找过去,可是车马的行迹已被暴雪完全掩盖。 那种不祥的预兆,就如同一个黑黢黢的毛团,在白锦锦的心中不断扩大,古怪地向四面八方扎撒着,几乎要把她的心整个儿包上。 “不对。” “什么不对?”白锦锦慌忙反问——即便是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她仍然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 “王后娘娘凤驾是马队护卫,咱们是雪车战犬,脚力快,又没有凤仪礼仗拖延行进速度。要是走大道,咱们早应该赶上他了。” “她们有没有可能已经进了余林,歇下了?”刘颜回过头来问道。 怀瑾思索一下,“绝不可能,这么大的雪,马队的速度肯定拖得很慢了。更何况他们不是走天涯关,而是走雁回关往白云浮水而去,我们相当于抄了近路,怎么会慢于他们?” “我姐姐究竟怎么了?”白锦锦从战车上一下起身,手在光滑的檀木杆上握得紧紧的。 “锦姑娘稍安勿躁。”怀瑾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眉头已经肉眼可见地皱紧了,“小将军?” “有!” “能否再加快一程脚力?” “哎呀,这可难了。战犬跑起来都是尽了全力的。……等等,有了!” “如何为好?” 刘颜自己先勒住雪车,借着往身后一挥手,身后战犬也纷纷停步,在雪里沉默地立着,将脚下的雪地踏出细碎的脆响。 “既然只是要赶王后娘娘车驾,那么一人就够了。我们就派一个人,驾一辆雪车前去,若寻的时,回来报个信儿,我们好继续追赶。” 第181页 怀瑾点头应了个好字,刘颜自家驾一辆雪车,驱战犬风驰电掣而去。白、怀二人留在原地等待。白锦锦几次着急,几乎想要追上去,都为怀瑾苦苦劝止。 又过一时,自那被大雪席卷的黑夜之中忽然射来八对幽幽绿眼,精光迸射,宛如幽浮鬼火。不多时在二人面前停下,虽是隆冬大寒之时,八条战犬竟各自跑得汗流遍体,且有战意,像是刚见过血。 刘颜只剩右手攥着雪车栏杆,左手则紧紧捂着右臂,献血不住从伤口中滴落下来。 “小将军!”怀瑾大惊,“怎么受的伤?曾与何人交战?” 两个士兵来将刘颜搀下,刘颜喘息一刻,摇手道,“不……不碍事。我往北行了一段,越过小鹅溪,在那密松林里只见王后娘娘的卫队正自相交战。我欲往前探听虚实,不想被看见,吃他肩膀上射了一箭。” “……姐姐!”白锦锦惊叫了一声,站上刘颜空下来的那辆雪车,眨眼驰去,匆匆便融入漫天风雪之中,只剩一个鲜艳的小红点。又一眨眼,再也看不见了。 怀瑾严声道,“听令!你们二人送小将军回天涯关,剩下的人随我来。” 雪车在大风中狂驰而去,风头如刀,吹过已结上冻的小鹅溪,吹走了大部雪花,露出底下惨白如镜的冰面,冷冷反射着天上月光,一道道风刀霜剑,刺向玄红天幕。风吹过密松林,一声声悚然怪叫凄厉无比,令人不由得心摧胆折。 远远听见金铁相交杀伐之声,白锦锦一袭红袍无比耀眼,一对钢枪舞得密不透风,似梨花飘瑞雪,无奈寡不敌众,幸而是短兵相接,敌军中尚且无人放箭。 见此情景,怀瑾急令身后军士将驰犬上紧套,斗犬口笼全部松开,准备接战。 此时王后的凤仪上,已经是血色遍染。一凤眼长眉的女子伏在车边,身负数处伤,弃了钗环在地,华贵衣服上全是血污。白锦锦红着眼睛要杀过去,却被侍卫骑兵所阻,不得过去。 “王后在此,你们安敢谋反?”她怒喝道。 “奉秦王秘旨,诛杀北方奸细,你们今天还想生还吗?”领头侍卫武艺不低,他一人带着三骑裨将,将白锦锦拦在中间。 怀瑾再顾不得许多,下令交战。数十条北地狼种战犬拉着雪车冲出了密松林,雪车轮轴之上都改成三棱利刃,全速撞入敌人群中,当即就切足断骨,鲜血飞溅。原先铁桶也似阵型,立时就杀开一个缺口。 “锦姑娘,快去救你姐姐!” 白锦锦哪里用得着他说,早杀出一条血路,护在华服女子身边。侍卫们虽一开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可很快也开始重整队形,不过多时,又将白锦锦围困在核心,密不透风。可见是精英中的精英。 怀瑾心下一横,令众驾车军士放开斗犬,二十多条与狼混配的恶犬猛犬失去绳链牵制,舍身冲入敌阵,个个露出血盆大口狂吼乱吠,进了战阵就抢先围定骑兵座下战马撕咬。 这些战犬都是经年□□,极聪明有杀性,也不抱马后腿,单挑柔软的马腹,扑上去就大口撕咬。被咬中的马,伴着一声惨叫,先是马胃马肠沉沉坠地,马心马肝也接连被牵扯出来,落在地上被马蹄踏做血泥,粉碎爆裂。 不一时,战马已纷纷倒地,要么就受惊逃走。怀瑾唯恐白锦锦和王后姐妹俩有失,将佩剑“铿锵”拔出,瞅准了敌阵混乱之际,身先士卒杀入。 第 89 章 王后仪仗所带侍从,约有百人之多。反戈相击的,有约五分之四,这就是大部了,八十人左右。剩下的,忠心耿耿跟随王后,到这个时候已经全部殒身殉主。 再轮上跟怀、白二人雪车战犬交战的,数约五十余人。怀瑾带来的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虽然对面有骑兵优势,可北地战犬之凶狂,多少也抹平一些。 这一阵凶犬劲卒,又有北地东府、大将白锦锦亲身上阵,不一时,将铁甲侍卫尽皆杀败,几个残兵败将,往南去了。 怀瑾也顾不得满身血污,急忙往白锦锦身边赶去,却见她怀里抱着姐姐,一动不动,像是僵死了一般。 再看白瑟,衣裳早已为鲜血染透,手上腹上几处伤,都不甚要紧。可往她心窝里只瞄了一眼,怀瑾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白瑟夫人心窝里,正插着一把短匕,这一下插得用力极重,连刀把都没进去半寸有余。已经是要命的伤,不拔还好,要是拔了,人即刻就死。怀瑾向来是平和镇静的人,可见此情形,一时也手足无措。 白锦锦眼泪都已经掉不出来,她想把手放在姐姐身上,可不管摸到哪里,都是一手的红彤彤的鲜血。她于鲜红的雪地里又握起了姐姐的手,那手已经冻得没了温度,俨然冻成了一只死人一样冰冷的手。 第182页 “姐……姐,姐姐。”她在她耳边连声叫着,“我来了,我救你来了。我要救你出来了。” 她哽咽,“再不当什么王后,什么夫人的。我姐妹两个一起回巴兰古尔,你还做红玉鸟,我做云雀……” 她哽咽但是哭不出来,哆哆嗦嗦,语不成句。 白瑟勉强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道,“锦锦,你别伤心了。你姐我差人一着,自食……其果。” 恐怕那一刀伤及了心肺,她每说一个字,都有血不停地从口中流出。然而她的脸色,竟还稍稍有点红润,眼看着是回光返照的样子。 “容落,容落!”白锦锦仿佛突然得着什么救命稻草,含混地说着,“我,我杀容落,给你报仇。” 白瑟摇了摇她的手,笑道,“随便你去。姐只想你,能……好好的。你往后做将军,做庶人,哪怕是做了王帝,都只要,随你心意。我竟……竟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说罢了这句话,手一下子松开了,从此揉做雪中红沙。 白锦锦抱着姐姐摇摇晃晃站起来,将她放在一辆雪车之上。 “修瑜,我们回去罢。”她低下头,对白瑟也轻声细语——她从前几乎从未对什么人轻声细语。 “姐,我们回家了。” 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大雪渐渐将雪中人完全覆盖。等一行人回到天涯关,各自早就身上覆满了大雪。 白锦锦迷迷糊糊地走进城门,紧接着就站住不动,也辨不清方向,不知往哪里去,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摔了一跤扑在地上。 怀瑾赶忙去拉她起来, “锦姑娘!” 白锦锦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那双向来炯炯有神的金色眼睛里如今一片空洞。 “我姐姐死了。” 她喃喃地说着,并不是要说给怀瑾听,只是确认这一个事实——因为怀瑾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又抬起头,坚定而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我姐姐死了。” 这一回声音里带上了微微哭腔,但她的眼睛就像是干涸了似地没有眼泪。 “修瑜,修瑜!你看见了吗,我姐姐死了啊?” 一向聪慧的怀瑾,此刻大脑也停止了转动。,他不知如何答她,但他知道白锦锦需要的此刻并不是自己,而是怀梁,他的主君。 雪太厚了,白锦锦在地上挣扎着起不了身,怀瑾手上加了把力气将她扶起来,在她耳边轻轻地劝哄道, “锦姑娘,先去歇一会儿吧,这里一切有我。” “修瑜,可是我姐姐不需要你啊,她需要我陪在她身边。” 怀瑾无言以对。 “姑娘心里伤心,修瑜知道。我已经叫他们将夫人的……将夫人送进屋里去了,你稍微歇歇,换身衣服。有什么话就去说吧。” 他低下头不看白锦锦的眼睛,和那张冻得通红的美丽脸庞。 白锦锦失魂落魄地松开他的臂膀,怀瑾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上来帮着白锦锦卸去盔甲兵器,又半引半搀着他往后面屋里去了。 怀瑾也掸了掸衣裳上覆盖的厚重雪沫,将配剑给一个士兵拿下去。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天边暗红已经褪色,自东边日出之处,露出一抹蛇腹一般的苍白淡色。 雪就要停了,这一夜也要过去了。 在雪地里站着他只觉冻得手脚僵冷,更兼这一夜担惊受怕,又带领战犬雪车,与王后侍卫等人血战一夜。于是他便也不再等天色转明,将双手抄在袖子里,慢慢地走回去。 屋子里炭火和烛火都已经熄了,怀瑾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另一个人紧随其后,没穿盔甲,只穿着大夹袄,披一身狼毛裘。 “东府回来了。” 怀瑾转头往这个少年方向看去,看见他左臂上还绑着带血的纱棉, “小将军,伤不碍事吧?” “早不碍事。” 刘颜走上来替他把蜡烛点起,转头打量着他的脸色。 “东府,出什么事了?白瑟夫人救出来了吗?” 怀瑾叹了口气也没说话,单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怎么着,人伤了?” 刘颜或许看他脸色不霁,口中如此猜测道。 怀瑾张嘴刚出了一声,这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可怕,像是给火炭烧过。 他清了清嗓子,“白瑟夫人……歿了。” “怎会如此?”刘颜登时大惊,“我离得远不曾看见,是何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截击太后娘娘车驾?” “无人截击太后娘娘车驾,这事情整个儿是太后身边护送的亲卫做下。” “这是怎么说?谁敢让他们这样去做呢?”十六岁的小将军倒抽了一口冷气,颜色从嘴唇上褪尽。 怀瑾侧头看他,叹了口气,“只怕是秦王。” 第183页 刘颜往后退了两步,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怀瑾听了他这句话,紧皱的眉头不知怎的忽然就松开了,唇角略略扬起一丝疲惫的微笑,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啊,这世上竟能有这样的事。” “白将军现在一定伤心的要命了。”刘颜轻声说道。 怀瑾点了点头,心思却似不在这上,他眼光抚过手边半片墨玉虎符,又在堆积如山的案卷文书上流连半晌。 “楚庭楚王,秦王容鉴,北地王……怀镇,如今是附佘白瑟夫人。不过三年时间,天下五王,竟然有四位死于非命。” 刘颜听得有些糊涂,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他。 “东府?” 怀瑾从自己的沉思默想中抽出身来,又低声道, “小将军,乱世真的要到了。” 刘颜眨了眨眼睛,似乎并不明白他话中真意。但很快,那双眼睛明亮起来, “我不懂这些个,东府。但我父亲自小儿就教我要忠于北地,忠于怀氏。哪怕是您明日让我去沙场赴死,颜也绝无二话!” “好,若北地将士个个像文俪这般,何愁我军不胜?”在怀瑾的脸上,那一点欣慰的笑意终于渐渐扩大,终于变成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刚要起身,忽觉眼前一黑,遂一掌拍在桌子上,身子晃了两晃才稳住没有倒下去。 “……东府?!”刘颜急忙伸手搀他,“这怎么了?我去给您请医官来!” 怀瑾起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黑得厉害,金星乱冒,只能胡乱对着刘颜的方向摆手。刘颜也不敢松开他,只能搀扶着慢慢地坐下。 一旦矮下了身子,怀瑾眼前才慢慢见亮,刘颜一脸担忧地注视着他,怀瑾喘了口气道, “小将军不必担忧,我不碍事。” “怎么就不碍事了?”刘颜急了。怀瑾微微笑道, “昨儿晚上也没吃,这些天事烦又睡的少,回来可不就站不稳了。” “那东府不快睡!”刘颜听了这话,急着把他往那张坐着的软榻上按——他还是小孩子的岁数,分不清礼数也不懂得拉开距离。 怀瑾愣怔片刻,这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刘颜也反应过来自己放肆了,难得露出一副腼腆的表情,迅速将手收回去,低下头,却又从眼睫毛底下抬起眼睛悄悄看着他。 怀瑾也并没真心责备,只笑道, “也不是在这儿睡,我回后堂去。” 刘颜头又抬起来,“那我叫厨房给您安排吃的。起来就吃。” 怀瑾带着笑点了点头,这算是答应了,刘颜抱了个拳出去,怀瑾也不再为脑中纷乱的思绪所扰,自回后堂歇了一回。等醒了,早有人在堂前等他。 一个人恭恭敬敬站着,竹叶纹样的暖袄,长发高高一束梳在脑后,手中捉着竹柄拂尘。 怀瑾披了外袍走出去,神智已然是清醒了不少, “无患子先生?” 军中因为这无患子身份特殊,起先是追随白锦锦的人,后来才到北地,只怀瑾行事向来谨慎妥贴,对他也一向尊重有加,例同旁人。 无患子亦恭敬低头道,“东府,有急事呈秉。” 怀瑾点头,嗯了一声,走到桌案前坐下, “您但讲无妨。” 无患子看了他一眼,又顾盼几番,他目光虚浮,落不到实处,鲜见失了指挥若定的气度。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道, “锦姑娘今日卯时,带着白瑟夫人离去了。” 怀瑾的手不自觉地在桌案边一堆书卷旁边收紧,“哦?可有说过去往哪里?” “说了。锦姑娘说送夫人回附佘故乡,叶落归根。另单留给您一句话。” “什么话?” 朝阳初起,映着刚下满了新雪的地面一片苍茫。少女身披赤色战袍,初生的阳光将她映成某种无比坚硬而美丽的东西。 “告诉修瑜,也告诉……他。从今日起,三月为期。重回北地之时,我便是附佘的女主上,附佘十二将会尽起全军,向容落讨还血债!” 她随后纵马而去,一去就不再回顾。 第 90 章 白锦锦在空明的月色里突然听见有人向她接近,她就将马步放慢,转回头去。 “老师。”她在月亮里轻轻这么叫着。 无患子从她身后赶来,“该等等我,你一个人走,让人不放心。” “可是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女孩面色犹如严霜,“有人杀了她,那人叫容落。” “你预备拿他怎么办?”无患子问。 “我要报仇,和怀梁一起报仇。” “你也要夺取天下吗?” 白锦锦疑惑地看着他,摇头,“不要。”她说,“那天下是怀梁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只想容落给我姐姐偿命。” 第184页 无患子定定地瞧着她, “你姐姐很想要这天下的。”他突然叹息,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投向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天空蓝如冻水,又有一道猩红在地平线上。 “可我只想要怀梁。”她像那么个小女孩子似地,用力摇头,从马上翻身下来,跟无患子并肩,走在长长的,结着冰的水滩上,轻声唱起了一首儿时的歌谣。 “桑顿、兰得、库拉格……” 马儿,水草,好天候。 她清凉的声音飘摇在水上。 “你打算怎么办?”无患子问。 “春祭就要到了,我要回去,将姐姐已死的事情告诉呼吉拉,接着的,我交给桑顿格兰。” “桑顿格兰难测,何以倾心于你?”无患子慢慢地斟酌着对她问,却一抬头看见她眼睛里金色莹莹的光。 “我是桑顿格兰天命女,如果她不倾心于我,我就从她手里把天命夺来。” 两人到重山关口,天下起了大雪。于重山关下二人用身上所带的钱换了雪橇和狗,被雪去往雪山尽头。 风雪中,独有一些红色的火点破雪而来。 “是含雪!”含雪是追随白锦锦前往北地的一名女亲王,也是附佘十二将中唯一一个愿意跟着她出来的。白锦锦先前让她送白瑟灵柩回到可丽兰城,此刻猜着或许她是接他们来的。 她无比欣喜地迎上去,可只见弯刀雪亮,横举雪中被大雪覆满,直向她威逼而来。 白锦锦往地上狠抽了一鞭子,冲着疾风暴雪狂奔的狗儿听见了鞭子声,立即顿住四爪,拼命转向,无患子立即接了对于雪橇的控制权,单看白锦锦从靴筒里拔出三把飞刀,刀刀见血毙命,附佘马胆大心烈,可失去骑手,也却步在原地打起转来。 “喝!喝!”清亮的号声响起,另有几名女骑兵向着他们的方向直冲过来。 “躲!”无患子用中原话对她喊了一句,觉得自己失去已久的心突然堵在喉咙口开始拼命跳动。 白锦锦没听见他的话,她举手,将长鞭子在地上响亮地甩了两次,狗们低头不动,十几只蹄爪抓钩一样把在地面。 白锦锦拔出靴筒里扎着的匕首极快地缚在车辕上。 “老师小心,不要伤了。”她的金瞳反着天边大雪,亮得惊人。 “锦锦,你干什么?!”无患子没来得及叫出声,白锦锦高高挥手,将长鞭在空中空响了一次。 宛如惊雷霹雳,划开幕天席地的雪。 这队雪橇犬不是北方的战犬,可也聪明机灵,忠心耿耿。听见空鞭声的讯号,埋头发足狂奔,血红舌头,利齿森然。 对面,女骑兵也安抚了惊马,重整了阵型,两边都蓄力对撞过去。白锦锦就身边摘了长弓,在高速行进的过程中仍然连射数箭。 无患子于狂烈的风速中瞧见她的脸,这个附佘女儿一手持弓,上半身挺拔如竹,脸色莹白如玉雕,只射不数箭,就又有两人坠马。 “抓稳了,老师。”即将冲入剩下的数骑之间前,白锦锦果断弃了弓箭,自他身侧一把抄住了车辕,附佘话上扬的尾音,在她嘴里听着,如同刀剑扬起的冷锋。 她拔出双枪招架挥砍而来的弯刀,车辕上锋利的匕首,一把不当不正插入马的左眼,扎进眼眶窝里,鲜血喷洒雪地之上,骏马吃痛原地打转,惨嚎声穿天动地! 另一把从马颌刺入,被白锦锦一把攥住,横拉过半个马颈,“喀嚓”一声断在马锁骨处,让那畜生同样哀鸣着倒下。 两匹马上的骑手也坠落下来,被白锦锦跳下雪橇,就地格杀。 “不想死的话,滚。” 她的瞳子显出一种可怕的深色。 事实上,不待她说,剩下的那两名骑兵早就夹马逃进了深山。无患子松了一口气,忽听见白锦锦扑上来在他耳边叫着“老师”“老师”。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脱力地跪倚在车辕上,衣裳下摆全沁在血里,拖脏了一大片。 “你怎么啦老师?”白锦锦重新笑了起来,“你没见过我杀人吗?” 他恍惚地站起来,白锦锦搀着他胳膊,等他站定。 无患子终于说,“没有,只是为你担心。” “不要担心。”白锦锦很认真地说,“她们也配取我的性命?” 雪橇前套的头犬,回过头来向白锦锦呜咽地叫了一声,一双眼睛动感情地看着他们,又看向自己的同伴。白锦锦打了声呼哨,它们就卧下来,俯躺在地上倦怠地舔着身上的擦伤。 天将擦黑的时候,雪已渐止了,一支红衣马队从雪后的天边浮现出来,成了白里唯一的血色。 “王上!”单含雪从马上跳下来——她已经这么叫白锦锦,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亲王。 第185页 “我差点死这里。”白锦锦瞧着她,讥诮地说。 “是谁?”这个姑娘不到那个能听出“讥诮”一词的年纪,她环顾了身边躺着的死人死马。 白锦锦抱着手臂,“我也不知道。”但她眼神却很锐利,无患子猜想她大约与自己是同样的想法。 而那位被她们猜疑的中心,于红色明珠般的可丽蓝王都向他们遥遥下拜,模样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白瑟夫人罹难,您是夫人亲妹,照理就该是您承继女亲王之位。” 赵青如一只蝴蝶一样抖着金粉,凑近了,挨在白锦锦耳边这么说,一手将一枚赤玉的玉佩卷在她手里。 白锦锦先张了张口,无患子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眼看着女孩将脸上那个明快的笑收回。 她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将玉佩缓慢而坚定地推给对面人。 “不能为我坏了桑顿格兰规矩。” 当天夜里,举行了白瑟的天葬礼。她的尸身被穿戴上纸草首饰和衣裙,置放在冰河里,由一方木板轻轻地托起,在碎冰中流淌,漂漂悠悠宛若去往星河深处。 白锦锦亲手拉开长弓将她点燃,映红了河面,煮沸了冰川。 她曾着红衣烈马出天关。 彼时彼刻,在她身后,寒风动地,朔气萧然。 如今她白衣归故园。 此时此刻,月上光天,野有群鸦,狂舞飨宴。 旧的红玉鸟死去了,新的红玉鸟还在桑顿格兰的睡乡里等着启程。 而时过境迁,无患子仍旧时常记起,白瑟出天关十四年后,“桑顿吉拉”又一次走进了冰河。 马和羊的血被成桶地倾倒河中,桑顿吉拉披着黑色的长发在冰与血的混合物中狂舞,精心挑选和训练过的的“八里信”女子们在冰河里肆意□□,寄望顶峰处那一瞬的迷狂,为她们昭示桑顿格兰梦中的威能。从混沌宇宙里来,到万古洪荒中去。 这年可丽蓝下了很大一场雪,桑顿吉拉拖着黑发在冰海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双目微闭,睫毛翘望着上苍。 大雪落满了她的肩头和长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如同冻死的一匹马,又像一尊古铜色的裸女像。 在这之后,她将蹈火。桑顿吉拉在火中重生,一只黑羊在火中死去。 第三日,桑顿格兰眷顾了她的天命真女,烈马的星相冲地下的白锦锦露出笑容。 白锦锦和无患子于一月之后,带着一万二千铁骑,五名女亲王,赶往重山关与怀梁会合。 赵青被她留在身后,这如今地位尊荣仅次于红玉鸟的女亲王,手里捏着一万骑兵。她似乎并不以落选为意,依旧整日饮酒食肉作乐,召列位王夫和“詹吉儿”进帐中侍寝,有时教他们相互惩戒,安抚,和媾,聊以取乐,好像活在一个只有肉身,而没有魂灵的世界里,并永远为此自得。 第 91 章 还没过天涯关,姬卿尺就换了厚衣服,怀梁怕他冷,索性将自己侍从拿着的的狼毛裘也给了他披上。两人各带了几十亲卫,慢悠悠骑马过关。 “今儿我算是开了眼。这漫地的雪!”姬卿尺赞叹着,一时竟停住马步不肯走,怀梁是主随客意,由着他赏雪观雪,又赋诗几首,这才罢了。一路往大津走,去见怀瑾。 “自那日收了首辅的信,王上总心绪不宁。”姬卿尺歪头打量着他神色,忽然道,“……您担心锦姑娘?” 怀梁没作声,但过了会儿,却以微不可见的小动作点了点头,又停了一刻,沉声说了个是。姬卿尺笑道, “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笑影在他脸上一闪就过,姬卿尺的表情很快也沉肃下来,他低声道, “只没想到容落多疑狠毒,竟以此等毒手害了白瑟夫人……” 不自觉地,怀梁的一双手紧紧握着马缰。等他反应过来了,手上已经勒出一道深深刻痕。 “独首原该知道,他天生是阴险狠毒的人。” 姬卿尺沉默一刻,再开口时轻巧避过了怀梁话中隐指之事, “白瑟夫人棋差容落一着,便落得如此下场。而我们,如果必定要与容落一战,那么此战务必要快,动如雷霆,而求速胜。切不可迁延时日,犹豫不决,谨防迟则生变。” 他话说到此,又叹息一声,“如今出了白瑟夫人之事,姬三斗胆猜测,此战必不可免了,是吗?” 怀梁并不回头,声音冷淡,“独首既然已知,何必再问。” “明白。”姬卿尺点头,当真不再多说一句。 大津城门一开,按照阳光从城中直射下来,落在苍茫的雪地上,又被厚重城门的阴影凌厉地劈开。姬卿尺在他身边轻声地赞叹。 这天下雄关,是古战场遗留在此,八河十三关中最为雄伟,高大的一座。足以让亲眼所见的任何人,陡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天涯关在人的面前显得如此的高不可攀。 第186页 怀瑾一身鸦青色毛裘,底下只穿了暖袄,一直站到大津官道的最外一层门里迎着他们。怀梁,姬卿尺和他们带来的亲卫各自也在那里下马。 “修瑜!天这么冷,你何必迎出来。” 怀梁见着怀瑾,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怀瑾愣了一下,笑着答道,“也不妨事,左右我也不耐烦,听他们在那里报来报去的。” 他没落下姬卿尺,对他拱手道,“独首。”说完了这句话,询问的目光却很快地投向怀梁的方向。 “这里冷,我们进去说吧。” 怀瑾听过这句话也不再多问,一直走到了内堂坐下,又屏退了左右侍卫仆人。凤儿本走上来要倒茶,可听了众人声音,他也乖巧地三人行了礼,自己要往后院退避了。 唯有姬卿尺将他叫住,语气中颇有些惊讶。 “这不是凤儿?您昔在秦安,还托我找过找他来着?” 凤儿脚步停了下来,在原地进退局促,无神的眼睛慌乱地顾盼向怀梁和怀瑾的方向,双手也不自在地□□着衣角,好像立时就要转身逃走。 姬卿尺怕惊着他,压低了声音问, “王上后来不是说他下落不明?” “说来话长,容后再慢慢解释吧。”怀梁笑了笑,“凤儿,没什么事的,你下去吧。” 姬卿尺并不再问,笑着应道,“也是,如今还是正事要紧。”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怀梁便正色道,“独首之前担心北地孤立无援,贸然与万秦开战没有胜算。如今我们已有了楚庭做盟友,锦锦也许诺,要着附佘兵马,联合燕方,共报血仇。”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姬卿尺,目光中颇有些得色,“如今之势,独首以为如何?” “不可谓不大。” “那么,独首向我许诺的事情可以兑现了吗?” 姬卿尺深深地看着他,仍然是笑着,笑容中却多了些凄凉萧瑟的味道,“自然……虽说兵不厌诈,可我跟北地王从非敌人,断断不愿做不信不义之事。” “那么,容落究竟用了怎样的阴谋害我兄长,还请您如实道来。” 姬卿尺叹道,“九年前,义父接了秦王征召入京,我们守江原先跟北地王一样,是太子之党人,却又不如你们拥军自重,所以不敢不去。” 那时候见了容落,守江的三公子,乌涂老王爷九个义子里剩下年纪最长,也是最爱享乐的这一位,只觉得这个没有当上太子的王长子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又专爱求仙访道之事。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老死不相往来,也甚少交集。 天不该让容落生那一场病,可他一年里总有大半年是病着,剩下的小半年也是汤药不曾离唇。 于是如今的听者也就只能认定,这是姬卿尺命中的一个劫数,逃也逃不走,躲也躲不去。 姬卿尺见风使舵,结好人心的本事是他义父亲自传授——义父给每个兄弟都传授一项绝妙的技艺,守江人称为龙生九子,子子各有异才。为了讨好那位年轻时杀伐果决,如今多疑善虑的秦王,他修书找来了五弟,号称能肉死人活白骨的解兰生。 容落的病大有起色,也对这位“神医”赞不绝口,甚至于常向他打听一些炼丹制药的方诀来。迁延数日,兰生自回守江去了。 可是打那日起,他们的日子却变得不再好过。姬卿尺和义父住在外宫,无召不得擅入,一年到了头也见不着几回秦王。姬卿尺纵然青楼薄幸,夜夜纵酒笙歌,却也少不得听见宫里传来风言风语,说他和他义父已有去心,谋图不臣。 义父已经老迈,这种事情拿不得主意,姬卿尺三次向秦王上书都硬被拦了回来。他没奈何只得去求助容落,可这位承过他们情的大王子偏生又“病了”,避而不见,将养数月。 他们门外先是多了面目陌生的路人,紧接着是从没有见过的精锐侍卫,到了最后,展雪开始带着御林军明目张胆地在他们府中出入。 不单是姬卿尺,乌涂老王爷心里更是忐忑——谁知道秦王会不会是要借机秋后算账?父子俩收拾行囊,本来是想要连夜脱身,做出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他们想要将这事做的隐秘,可刚到了城门,就让展雪带着容落的亲兵堵了个正着。 展雪剑术通神,乌涂王爷年事已高,姬卿尺又是文将,对他哪里有任何办法? “王长子殿下究竟要如何?只要您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父子二人,往后有什么事,姬卿尺必万死不辞。” 姬卿尺狼狈地拜伏于地,不敢看他。姬三公子一生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容落手持白玉拂尘,巍巍婉婉,手边散散卷着一卷《黄衣经》,神色淡然自若,竟如同不问世事的得道高人。 第187页 他耐人寻味地低头,看了姬卿尺一眼,语气淡然,“万死不辞?这话不是随便说的,三公子心里也该清楚。” “我怎敢戏弄王长子殿下?” 容落表情总是平淡,笑容也很少。此刻苍白的脸上漾出笑意来,竟微微的有些渗人。他向身边一招手,侍儿便捧上一封书信来, “三公子要是没哄我,就将这书誊抄一遍,签字画押就是。” 姬卿尺战战兢兢接过书信,他求过容落,义父已被他哄着在后堂歇息了。院外的蝉停止了鸣叫,小溪水停止了流动,万物都陷入一种不敢呼吸的宁静之中。 姬卿尺沉默地将书信通读一遍,冷汗遍体,他跪在地上,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薄薄的信纸从指尖悠悠飘落。 “大,大殿下……这我万万不敢!” 容落冷声,“私逃出京,预谋不臣。这件事你不也敢?” 看姬卿尺失魂落魄,容落又暖和下口气,安抚他道,“三公子起来说话罢,我绝无构陷乌涂老王爷和公子之意,只我父王多疑,年轻时杀戮成性,老来虽然天下平定,可也未曾好了几分。我不忍心看公子才俊,却困在这重帷深宫之中,年华虚耗。” “王长子所欲何为?”姬卿尺声音颤抖,惊魂未定。 “……愿与三公子共谋大事。” 姬卿尺心里清楚,如不答应他的条件,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个大门。 向秦王伸冤?自内心深处姬卿尺承认容若所说是对的,容鉴生性多疑,形势极为狠毒果断不留丝毫余地。他不可能认定自己“忠贞纯孝”的亲生孩子说谎,转而相信一年见不了几面的守江父子。 更不需要说到那时父子两人早已魂归尘土,无论所得为何,他们的结局都已改变不了半分。 容落是容鉴的亲生孩子,虽表面看来大相径庭,可如今一观,这对父子在这一点上,早已经是不差分毫。 耳边容落犹然正在礼貌地询问,“三公子可早做打算么?” 又有白衣剑神展雪,持名剑“薰风”侍立一侧。这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他眼睛里当然都看得分明。 于是姬卿尺闭上眼睛,一颗头颅沉重地点下来,“……我写便是了。” 就这样,姬卿尺签下了不属于他的罪状,其命运就此与容落深深捆绑在一起,再不得分割。 “秦王正是用毒药所害,那毒药,便是我五弟解兰生所做。” “不可能。”怀梁打断他,“秦王是我兄长敬酒后才毒发身亡,可我哥哥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毒药?” “毒药里掺了另一味药,是延时发作。” “如何能计算得如此恰到好处?” “这都是我五弟之功,他师承我义父,是当世用毒用药的圣手,他有这个本事。” “可叹如此好人物,竟替虎作伥。”怀瑾冷笑一声。不移用眼神止住他, “——修瑜。” 姬卿尺与这位北地首辅略有一面之缘,知道他向来脾气冷淡,嘴巴刻毒。若搁了平常,姬卿尺本身也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可这回让他说中心事,故而不自在地将头低着不语。 怀瑾到底也聪明,“是我逞一时之快了。独首,您接着说,如今手里可有能够指认容落的证据?” 姬卿尺微微一笑,“难道我不正是为此而来?”自怀中他掏出一叠书信, “王……太后娘娘生了小王子后,为避病气,大殿下就搬到雨屏山流云观中居住,给我下令定计等一应事项,都是遣了要紧人拿书信传递。这里是我留存了的书信,他的笔迹、印信,丝毫不差。不知这可能为证么?” 怀梁站起身来,将那些书信接到手,一贯沉稳淡漠的脸上难掩激动之色,“……足够了!” 姬卿尺将手放开,脸上露出重负释下的复杂神色,“姬卿尺整整五年,为虎作伥。如今北地王南依楚庭为依仗,北仗附佘为友盟,今次谋划起兵,讨伐弑父暴君,姬卿尺代天下人,先谢过王爷。” “那么独首呢?可愿共北地一同举事,还天下海晏河清?” 姬卿尺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如今,我不能下决定。我不能因为我私人恩怨,便将守江众将士拖入这场战局。证据,这便是我能提供给王上最大的帮助,除此之外,我不能答应更多了……王上勿怪。” 怀梁叹了口气,但姬卿尺的回答不出他所料。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相逼迫了。今日独首遗书之恩,怀梁永不敢相忘。” “北地王不必如此。”姬卿尺面色惨然,“我随容落,五年作恶多端,即使如此,又怎敢奢望赎清自己的罪孽呢?” 第 92 章 雪停了,雪后的地面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梅花来。 第188页 千里暮云在窗外叠出层层叠叠的波浪,如同雪白鱼鳞。在暮云之外则是一派纯蓝的天空。极目望去,在天的尽头,那片纯蓝色陡然坠落下去,与这雄关古道极远处苍苍茫茫的海子,小鹰山的松涛融为一体。 一只鹰,剪纸似地贴在那碧蓝的天空里,极快地滑翔过去过去。很快,它又收拢翅膀停在松涛的最顶端,凛冽地向下俯视着苍茫的燕方大地。 天涯观是燕方最南,此时已经见了春意。怀梁与怀瑾此刻站在天天涯关口之上。 在他的脚下,士兵们正在操练。北地鲜烈的战袍,曾经是燕方的旗帜,但如今满眼望去,没有一丝杂色,是纯然一片白,素白战袍在有些料峭的春风里翻飞。 怀瑾的脸上依旧同平常一样平淡,没有什么表情。但此时怀梁再也不费心思去猜度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怀瑾是一汪镜湖,是远处沉默到不泛起一丝波澜的月海。可怀梁知道他真心向着自己,这就够了。 “准备得如何了?如今有多少人了?”怀梁平静地问了他一句, 怀瑾稍微后退一步,垂下头恭敬回道,“步兵三万,其中两万带甲,骑兵五千,算上锦姑娘带来附佘五将,这就有一万战骑。战车战犬,没有雪地便是无用,故此不计。” “姬三公子?” “没有劝过来,已派严嘉带着几名偏将,送回守江去了。” “算了。”怀梁脸上也没有多少可惜之色,“既然他不愿意,强留也是枉然。” “也点过将了?” “您亲自挂帅,锦姑娘为副帅,重荣领西府之印,天涯关守将刘浒父子为左先锋,秦然秦铭两兄弟为右先锋。无患子道长,以及锦姑娘带来帐下的十一位女将,仍归她自己掌管,如今已经点齐人马,择日就能出发。” “好。”怀梁点头嘉许,又问道,“攻城器械,粮草补给,可都有准备停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都已运抵天涯关下,请王上勿忧。” 雪白旗帜,在他们面前的风里飘扬。这雪白的旗帜,是为了他兄长,也是为了小妹。 三年,怀梁苦苦忍耐了近三年,才等到今日这一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死去的亡者,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音容笑貌都在眼前。 父亲会怎么说,怎么想,会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吗?质子进京,妹妹嫁入深宫,一切的一切,其实都起源于四年前北方那场大败,给一场十年战争的尾声画下仓促残忍的句号,然后又在宫中掀起一场不动声色的狂澜。 如父亲泉下有知,他的长子和幼女惨遭横祸,仅剩的一位嫡子于三年之后的北地再次起兵,为兄长和小妹复仇,他可会送上祝福? 还是会长叹,天道常变易,世事总循环? 小妹呢?他最天真最可爱的一位亲人,笑如春花烂漫,不笑时,却又是骄傲高洁的北地公主,眼里不揉沙子,心里掺不进一丝杂质。 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上什么人,便死于容落的阴谋之中。北地大雪将她的骨殖掩埋。 她拼将一条性命,留给他一封血书,写道容落弑父。 “只愿次兄,一身之力,得护北方生民,肃清寰宇,无使奸邪当道,残害生灵,如此,怀玉九泉之下,也当快慰。” 这是妹妹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女孩儿便坐在雪中凛冽地凋零。 当然,最后还有兄长。他最敬爱,最亲密的长兄。 而自己竟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只能想象,芳草宫繁花遍地,斜阳漫天,青青草色入帘中。他一向温和快活的长兄,即便手中拿着致命的毒药,依旧不见一丝慌乱,反而衣冠齐整,面容平静。他接过对面人地来的匕首,斩下一束长发递给面前这冒死潜入宫中的少年。 紧接着,北地的嫡长公子,欣然慷慨赴死。 怀梁只能想象这样的画面,他们无时无刻不盘桓在他的脑子里,如同亲身经历,如同万蚁噬心。让他不能忘,也不敢相忘。 这样也好,他想。这样的话,那些死去的人就好像从未死过,一直以这种形式被他铭记,伴随在他身边。 他收拢思绪,收起那些过往的故人故事,转过头问怀瑾,“可有算过吉日了?” “十日之后,是三月十六,利行军动兵。”怀瑾算了算日子,回道。 怀梁道,“那就不再延误,十日之后,便行起兵!” 天空更加碧蓝澄澈,不掺一丝杂质,满世界都回响着他这一句话的声音。仿佛天地都在,侧耳聆听。这声音遥遥地剑指向南方,带着惊人的气势,却不能传到容落的耳中。 因为他休息的后宫里,依旧烟雾缭绕,香烟药气常年不散,更像道馆,而非帝王宫殿。 第189页 展雪按剑侍立在他身旁,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故而容落最信任他,即便是休息时,也愿意让他守卫身旁,从不离开半步。他从未向展雪吐露他所作所为的一切,也从未问过他有何想法,因为白衣剑客总像是一架极有效率的杀人机器。 ——机器不会有任何的想法。 也确实如同机器一般,他从来不吐露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他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叫了展雪一声。 后者转过头来,恭敬地低下头去,“属下在。” 容落看了那俊秀的白衣剑客半晌,忽然笑了笑,“你有想过要成亲吗?” 展雪吃了一惊,更深地埋下头去,“……属下并没有,请王上放心。” “我有什么可放心的……”容落半靠在软榻的一张隐嚢上,“我又没说要罚你,抬起头,站起来说话。” 展雪犹豫着站了起来,眼神仍有些局促,也不敢看向他。 “你跟了我好些年了,又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我虽然向来不爱管事,也少不得为你操心。” “我……”展雪张口,正似乎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侍儿在屋外叩了云板四声。 四声云板,这就是要紧大事的意思。 容落也不再难为展雪,只说了句,“下回再提。”看着他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紧接着开门,紧接着转过身去开门,叫人进来通禀。 一戎装打扮的信使进来,见着他‘扑通’就跪下了, “禀王上,北地王反了!” 容落从靠着的隐囊上起身,他长久病着,起身有点费劲,招手向身边的侍卫,展雪赶忙上去扶他起来。 “消息确实吗?” “千真万确!三月十六在天涯关起的兵,行军五日,先锋营就过了洛口川,接连攻占了金琼关、金鸾关和洛城,寒江城守将许文昭望风而降。” 容落脸上却仍然是淡淡的,仿佛听见这个消息而言对他并不吃惊。 “这一天来的倒晚。”他坐在那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早知道他有不臣之心了……只是没想到他能忍到今天。” “安排他出宫,入驿馆去歇着,赏三月俸禄。”容落唤一个总管来,叫他带那传令兵谢过恩下去了。又请岳方成进宫商量对策。 也只过了一会儿的功夫,老丞相就到了。他如今约莫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形状,容姿肃重,颔下飘三缕美髯,凛然极有威严。自容鉴死后他似乎老了不少,原先掺着银丝的须发,如今已经华白大半。 他走进来行了君臣大礼, “微臣见过王上。” “老丞相快快请起,您是前朝老臣,如今进宫又是商讨军情大事,何必拘礼?” 不等岳方成坐稳,容落便看着他道,“北地还是反了。” “王上可知道,他们凭什么造的反?” “我已听说了。”岳方成斟酌着,并未立即就说,面色严峻。容落等了一会儿,轻声道, “丞相说吧。” “北地狂言是王上毒害先王,构陷公子怀璧,逼死御妻怀玉,此次起兵,为的是讨还这笔血债。” 容落面色无任何惊动,抬眼看着,“那么,丞相信么?” “北地早有不臣之心,此等狂言……自然不信。”岳方成一口咬死了,容落也不再多说,问道, “丞相可有破敌良策?” “微臣心中已有计较,只是还要王上定夺。” 容落听了这话,面露喜色,本来苍白的脸颊也凭空多了一分红润的颜色。 “丞相请讲。” “如今朝中,大多是经年老将。虽久经沙场,可毕竟不如北方锋锐正盛。因而一言以蔽之,此战只宜速胜,不宜旷日持久。” 容落手扶着桌角,面上有沉思之状,忽又问道, “老将门中子侄一代,可有堪大用者?” 岳方成摇头叹了口气,“除却北地,天下太平久矣。跟着先帝起事的那一辈将领大多战死战伤。往下一辈,要么年轻不经世事,未知世事;要么纨绔,不堪大用。平定北地时只有老将军何英之子何冲,何子贞,见得出是半个将才。” “怎么只说是半个?” “善于治军,爱养士卒,这一点倒是无可挑剔。只过分谨慎,说到攻城略地,奋勇在前,这点又劣于其父。” “那么,可仍点他为先锋,老将军何英为帅……丞相以为如何?” “微臣也正是此意。” 容落笑,“如此,倒是我跟老丞相心有灵犀了。那么此次出兵,点多少人为宜?” “北地此来势大,我们亦当点起倾国之兵应敌。” “……会不会太过仓促?” “不仓促。”岳方成撩起袖子,将手指在桌上只一画,“寒江城后的栖碧城,守军约有两千。栖碧城后便是岳王关,岳王关和玄水关互为掎角之势,过了这两关,便是银华城,这银华城可是进入秦安的最后一道屏障了!因此,栖碧城乃是我国颈项七寸之所在,绝不容有失。 第190页 ” 容落伸手按上岳方成衣袖,凝眸看着那一道印记,“这我明白,可若全军尽出,一旦前部有失,首尾如何相救?” 岳方成沉吟一刻,“王上所说有理,微臣还有一中策,不知是否可行。” “丞相请讲。” “可遣何英父子提领一万人马为先部,一旦有失,再遣能人,以为二路,驰往援护。如此,可称稳妥?” 容落撂在桌上那一只苍白的手顿住了,他看向岳方成,眼中微微带笑,好像终于放下了心,“如此甚好,就以丞相之计行事。” 第 93 章 寒江城,冷月如钩。 怀梁坐在屋中静静看着一卷地图,白锦锦只要闯进来,一下子就打破了他身边那种不近人情的岑寂——这可是举营将领谋士都干不成的事情。 她背着手从怀梁身边探过头去,倒把专心致志的怀梁吓了一跳。 “来做什么?”他看清了来人是谁,那副总是没有表情,严毅冷漠的脸,也微微牵出一个笑容。 白锦锦吐了吐舌头,一脸调皮,“来看看你不成?” 听这话,怀梁脸上笑意未退,却皱眉道,“这里是军中,你怎么还是姑娘脾气?附佘骑兵,可都安顿下了?” 白锦锦闻言,立时撂下了脸子,“你也就知道这些事了,既不见我,那我走了!”说罢真个甩袖子转身要走,怀梁急忙拉她。 “干嘛?”白锦锦横了她一眼,“究竟是要我走还是要我留?” 怀梁手上加了些力气,直将她扯在身边坐下,吐一个字。 “留。” 白锦锦还不松口,仍从他手里拉扯着袖子,可力气不如怀梁,竟然也急切不能挣脱。她赌气坐下,将身子扭着不对怀梁。一张俏脸因着这几分薄怒,竟然更显得娇俏妩媚非常,明艳动人。 “我可不是给你呼来唤去的属下。怀梁,你可别忘了,我可是附佘的女主上,跟你平起平坐的。” 这才对,如果对他毕恭毕敬,岂还会是他所认识的白锦锦? “好,女主上。”怀梁深知这女孩吃软不吃硬,练练拱手道,“适才是不移唐突了,如今还请女主上暂留一阵,可好?” “这才像话。”白锦锦终于肯善罢甘休,乖乖地坐回他身边。 此刻已经是深夜,怀梁只穿了贴身深衣坐着看图,白锦锦进来也没带甲胄,两人便亲密地挨在一起,刚坐了不一会儿,白锦锦伸手去卷他那幅图。 “夜这么深了,只是看它做什么?要真有什么正经事,明儿一早起来找修瑜李重荣商量便是,何必你自己在这儿苦苦熬着。” 怀梁笑,但听她一说,也觉出乏来,就一手将图挪到一边去,只是没收起来。 “地图?”白锦锦好奇,探着脑袋过去看了一眼,又偏着头往他脸边靠了过去,轻轻地吹着气,说的却是怀梁自己心里郁结不开的那一件大事,“栖碧城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了。” “不是说不提这些?”怀梁问她。白锦锦也灿烂地笑了, “那就不提。”她说,“咱俩早些歇下。” 仆人走过来将屋子里的灯一盏盏灭去,阴影从城墙背后爬上来,带着一点如水的凉意浸入屋中。到最后,满屋里只剩下一根如豆的烛火,除此之外,只有白锦锦难得温柔的眼睛在微微地闪着光。 “歇了。”她从怀梁身边探过身子去,隔着这位三军主帅,将那最后一盏的灯火也吹熄了。早在这之前她已经拔了头上的簪子,墨缎子一样的长发披散下来,有几缕轻柔地抚在怀梁耳畔。 一夜好眠,连寒江城的鼓鼓风声都无法震动他们分毫。 但第二天一早怀梁还是毫无意外地早起,他穿了衣服提上剑,一直走出屋外才想得起来——自己早已经是不在那熟悉的故乡了。 一个月前他举全国之兵,南下秦地,去完成他隐忍三年六个月之久的夙怨。他出发的时候正是严冬,如今也还是没有开春。院子里有几个士兵,有些已经抱着兵器打起瞌睡,有些还有精神,看见王上走出来,狠狠给了身边打瞌睡的士兵一脚。 怀梁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如此紧张,轻手轻脚地步出屋门,走上城楼。 白锦锦仍在他身后的屋子里安然地睡着。 在他到来之前,城楼上早立着另一个身影,这人一身青衣,文士打扮,看起来很有些消瘦。他站在城楼不散的晨雾之中微微探着头向远方瞭望。 在他们目力所能穷尽之处,一座城池的影子,从那片浓重的晨雾里浮现出来,乳白色的水雾将它连腰截断,半个城池都埋在湿润的水气中看不清楚。 冒出头的那半部分坚固、厚重,在水雾中不断地变换形状,仿佛一个漆黑的活物。 第191页 怀梁走到观城之人的身后——他看得相当专心,并没察觉。 “早上露重,你当心风吹了。” 怀瑾听了这句话,始发现身后有人,他慌忙回头要看时,错愕的眼神就和怀梁对了个正着。怀梁看了他难得失措的样子,有些好笑。 “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聂洵拢共就不到两千人守城,还能打上来不成?” 怀瑾跟着他到城楼子里避风,一边走一边说,“也不是怕这个,早上城关太静了,王上突然过来,倒吓了我一跳。” 他问,“锦姑娘呢,我听说昨儿到你房里去了?” 怀梁点头, “现在还睡着呢?” 怀梁亦点头。怀瑾了然地笑笑,也不多问。 两人站在城楼的阴影里,看天空中流出一点淡黄色的光,被乳白色的晨雾露水笼着。 “栖碧城只有不到两千人守城,容落不会不知道这个……如果攻城的话,一定要快了。”怀瑾接起了上一个话题,怀梁也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 “王上想什么?”也许看怀梁半天都没有说话,怀瑾追问。 “我在想……”怀梁沉吟道,“能不能不攻城?” 这一句话说得怀瑾也陷入了思考,他沉默一阵,吐出一个字来。 “难。” 接着,又自己解释道,“聂洵敢坚守不出,就是吃准了容落一定会派大军援护,无论如何都会守住栖碧城。这地方背靠岳王关和玄水关……两座天下名关,这都是险要之地。只要守住了,他干耗就把我们耗走了,何必冒着奇险,出城作战?” 他叹了口气,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栖碧城。黑黢黢的城池在晨雾和朝阳之中沉默地冒出头来,两座东西城楼像是两只眼睛,呆板地凝视着这天地之间流动的奇景。 “时候要到了,走吧。我今日召了重荣和许将军议事。”怀梁说。怀瑾默不做声,顺从地跟在后面。经过怀梁房间,还没有走出去,早见白锦锦只穿着贴身里衣披着一件斗篷,光脚踩着小短靴子,站在地当间就着井水梳头。 怀瑾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掩着脸背过身去。那雪肤墨发的佳人反而跳起来冲怀梁瞪眼睛,“你哪儿去了?” 怀梁沉声,“城楼上走走,怕你没起来,就没叫上。” 他说这话的功夫步伐稳健地走过去,抖开身上的皮袍,一把不由分说地将她像裹一只小猫那样裹起来。白锦锦估计也是觉得冷了,没闹,老老实实任由他裹。 这样又免去了怀瑾再去找白锦锦的麻烦——她是前军主将,商定计策当然该有她一份。白锦锦急匆匆将头发挽了一把,又裹着怀梁的皮袍跳回屋里换了自己的衣裳出来,活脱脱又是意气风发的女将军、“呼吉拉”。 无患子许文昭来得早,先等着他们,李重荣也没让剩下的人等太久,太阳刚射进东厢房里一个浅浅的影儿,人就到齐了。 怀梁怀瑾,前军主将白锦锦,先锋李重荣,降将许文昭,还有白锦锦的参军无患子。 “是这个意思。”怀瑾将之前城楼上的对话又说一遍,许文昭听了也摇头, “聂洵不是冒进的人,有岳王关和玄水关在后,他没必要顶着这么大的风险提前出城跟我们决战……等到他愿意出城了,那多半是秦安的援军到了。” “许将军和聂将军熟识么?”怀瑾毫无预兆地问了这么一句话,许文昭有些惊讶,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有几分交情。” 怀梁沉默不语,观察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那么……以您之见,可否劝说聂将军开城?”怀瑾诚恳道,“我家王上只想向秦帝一人问罪,除非必要,也不愿牵连无辜之人。” 许文昭不假思索就摇了摇头,苦笑道,“文昭明白,可聂洵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秉性忠贞,认死理,文昭开城,是不忍寒江城内无辜百姓,都沦为王家斗争刀下的陪葬。可要是换了聂洵,恐怕即便是到了城破之日,他即便自杀殉城,也绝不会投降。” 怀瑾放在椅子边上的手紧了紧,握成拳,而后又松开。沉默一会儿后,他从胸中长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无法了,只能尽快逼他出城决战。” 许文昭微微点头,默不作声。 怀瑾转头对怀梁道,“王上,为今之计,臣建议取道邕江,在秦安援兵到来之前,先下岳王关和玄水关,这样就等于掐断了栖碧城的后援,聂洵,就撑不下去了。” 无患子手握两枚金弹子,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 怀瑾注意到他,“道长有话要说?” 无患子微微颔首,道,“聂洵知我们向岳王关和玄水关动兵,绝不会坐视不管,若果真击我军于半途,恐怕反受其害。” 第192页 怀瑾身子往前探,眼睛不眨地盯着他,“道长可有破解良策?” “有。”无患子双眸眯起来,有种闲云野鹤的禅定之感,语气也是从容悠闲, “四个字,兵贵速胜。既要避免聂洵察觉端倪,也要防战事久拖,这两关一城之间互通消息,设计相连,到时候就急切难下。” 他手中一直掐着盘玩的两枚金弹子“喀拉”一声停住,“贫道建议,我方一面佯攻围城,攻城器械等都不能动。用假粮草辎重,都屯在岳王关五十里外的东来村,守将定会出城劫粮,我们便趁机夺取关隘;与此同时,再埋伏一支兵在玄水关侧,等到夺取岳王关之后,立即派人假报岳王关受袭,主将被困血战,玄水关守将害怕唇亡齿寒,必来救援岳王关。我们可趁机伏兵齐出,如此,可一战而克两关。” 怀瑾将带着一点询问的目光往怀梁的方向投了过去。 怀梁回顾他一眼,点了点头。 第 94 章 一钩上弦新月,寒津津地挂在西天,自高峻的城墙后,眩散同冰一色的光。朦朦胧胧,一时间,连远处枯叶林在地下的影子都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一队骑兵就隐藏在这些没有影子的枯叶林之中,和浓黑夜色融为一体。马匹异常的驯顺安静,长长的鬃毛披散脖颈之上,偶尔有些因为长久的等待而显得不耐烦,在地上不安地刨动蹄子,但也只能在松软的土地上凿出“叩叩”的闷响。 “和乐。”领军者转过头,对马的主人低声嘱咐道。后者应了,站直身子用手抚摸着马头的中间,用附佘话轻声安慰这个心急的小战将。马儿站住不动,一双眼睛□□如水地眨动。 又等不多时,古道下传来车轮的“辘辘”声,一队长长的运粮兵车出现在视野中。 轻步兵持火把在前探路,掌旗兵手中的“燕”字旗因为无风而低垂,另有士兵推车步行在后,有些因为受不了长途奔波的负重,偷偷将两臂硬甲解下挂在车上,车上的包袱里,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 树林里潜伏的领军主将伸手,止住躁动起来的部下。 岳王关三个大字虽然只在他们对面,可此刻月色四合,除了模糊的撇划之外,竟然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四下静寂之中,突有一只寒鸦怪叫一声,跃在那黑黢黢的枯树枝上。跳蹦两下又停住,黑眼珠子在夜色里诡异地泛出亮光。 紧接着,岳王关下又陷入了长久的死寂之中,除了运粮长队的马蹄声,和风吹绕过枯枝的尖啸声以外,没有其他声响。 直到—— 一支利箭驰来。 尖锐的风声,浓黑的夜色。 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如风之疾,如夜之险。不知其所起,仿佛来自高渺的星空本身。一个士兵惨叫一声倒在车上,身下流出来的鲜血,将粮袋子沁出一片红色。 “有埋伏——!”原先还默默行进的队伍立即骚动起来,紧接着有更多的箭飞来,长草微微晃动,士兵们当机立断地放下粮车,就地密集结阵自保。 混配在辎重部队中的持盾步兵第一时间钉在最前面,一轮箭雨过后,攻击者的方位已然暴露,步兵首领将枪一招,数十轻步兵当机立断,向着同一个方向冲过去。 “上!”白锦锦在下风坡一招手,那些奔如狂风的附佘骏马从同一个地方冲了出来,目标——正是此刻空虚的岳王关! 箭楼上守关士兵还未来得及张弓搭箭就被夜色中飞来的箭雨封了喉,从几丈多的高楼上沉甸甸地坠下来。马蹄又踏过了他们的尸身。 附佘的女骑兵们骑着骏马,手中多是长柄细钢刀、两片刃等兵器,腰缠红锦,动如飙风。凡步军接战者,武器刚刚一举起来,脑袋早被摘走。反应稍快一点的,长矛连马腿都扫不到,也就已经让吹毫可断的钢刀抹了肚子,上半截跟下半截分了家。 白锦锦喝令手下女将一趟一路,尖刀一样冲着敌营直趟过去。这些骑兵仍秉承着当年在兰啼关拦路抢劫的作风,杀人之外,更不忘顺手挑灭灯火,将燃着不熄的油灯全都推倒在地上,满地放火。 一时间,只听哭号之声遍地,配上阴风抖擞。血腥气直冲霄天,几趟过去,地上早就不剩几个还能拿起兵器的活人。主将披了甲刚刚上马赶上,早被白锦锦部下韩凤紫一箭射在心窝上,大叫一声坠下马来。 “得了!” “倒免了受了我一刀。” 白锦锦提起双qiang,“守关士兵听着!你们主将已死,勿做困兽之斗!” 剩下的残兵败将面面相觑,瞪着这群腰缠红锦的骑手,过不多时,纷纷就将兵器放下。白锦锦也不多杀,叫部下都赶在谷仓后头,团团围住。 第193页 “快去!”她勒马逡巡一圈,一掌拍在韩凤紫□□马上。 韩凤紫一惊,□□骏马往前攒了几步,她急忙一手带住, “什么?”她比白锦锦长几岁,可性子温静,又有些憨憨的。白锦锦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她厮杀半日,早把定计之时自己嘱咐她的那些忘在了脑后。 “去玄水关啊——!”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扯过她系着二尺红绫的马头,在耳边放大了声音喊道,离的近的士兵不少都听到了,转过头来盯着二人看。 “……啊,得,得令!”这倒将韩凤紫哄的不好意思起来,她往下低头,红着脸答应了一声,拨马就要驰出去。却又一人,伸手扯住马笼头。 “含冰?”白锦锦转头,早有另一名女将纵马上来,和她并辔。面白敷粉,如新开梨花瓣,一双丹凤眼十分犀利,正是十二将中排第五的单含冰。当日追随白锦锦时,其姊单含雪未去,故此刻只有她在身边。 “主上且慢。”含冰这边按住了韩凤紫,对白锦锦道,“要派人去也罢了,只不可派韩将军去。” “怎么个说法?” “我们的马跟南方人不一样的,他们军中又少有女将。让凤紫去,一下子就漏了馅了。”含冰抿嘴笑道。 “是这个理。”白锦锦沉吟,“那么依你看呢?” “我们军中不还有北地王的军士,教他去一个也就罢了。” 白锦锦听了,当即就从骑兵中间点起一个男的来,叫去玄水关, “就说怀梁大军已经攻破了关口,主将正在血战。十万火急!” 那点出来的男兵也不含糊,拨马出去的同时,还很机灵地弯腰捞了一把血土,在脸上糊了两把,活脱脱一个残兵败将的模样。这才纵马疾驰出了大营,一溜烟地往东南方向投去了。 “这就行了?”白锦锦将信将疑。 含冰笑道,“主上尽管放心,我料定此计必成。我们只消守下岳王关,等北地王以逸待劳,取的玄水关就是。” 那一个单骑一道烟似地直往玄水关过去,到了关下,勒住骏马。 城楼上一名守军探出头来喝道, “叩关者何人?” “我是岳王关守将,那怀梁大军趁夜偷关,将军正在血战哪!” 城上守军消失了一会儿,又从城墙上冒出头来,“进来面见将军!” “是!”小兵听了这话,既惊且喜,一抹脸上化开了糊了眼睛的血水,进了关门。 李重荣与刘颜带兵埋伏在玄水关外。 刘颜等得久了,年纪又轻,不免有些出神。这城关下的对话,两人离得远了不曾听见,李重荣却眼尖,早见那小兵被守城官开门引进城去,赶到刘颜身边拍了一把, “多半是要成了!”他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真的?”刘颜也凑到他身边看起来,哪里还能看得见。 “这还看得见?……等着瞧吧。” 过不多时,关门大开,城关里烟尘四起,一支大军杀出城来,正对着岳王关方向而去。 “……成了!”李重荣难掩激动之情。 “上吗老大?”刘颜在一旁问道。 “……先等等。”直等到西北方向烟尘渐隐,李重荣方才对刘颜一招手,“到时候了,上!” 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了关门,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寂静。 李重荣忽觉心头一阵不祥的预感压过,他挥手止住了前进的军队。 “先等一等。” “老大?”刘颜不解地转头看他。 李重荣叫了一个传令兵下来,“去,摸一下城楼上有没有异常。” 那士兵很快地向着城楼上跑去,当他迫进城楼的时候,一只箭飞了出来将他钉在原地,他倒卧在地上,拖着身下粘稠的血迹向前爬了几步,不动了。 “有埋伏——!”李重荣大叫起来,在他的尾音里森森甲士闪动城楼之上,将城关武装得密不透风。 ——不该如此,李重荣想着。 玄水关守军不足千人,又刚刚拨了大军去援救岳王关,怎么可能还多余出这么多的兵力来防守和埋伏? 他按在腰上兵器的手微微颤抖,眼睛凝视着城关一眨不眨,要努力在头脑中将一切始料未及之事都理清楚。 而他的剑比他的人更要理智些。 因为他的剑抢先出了鞘,高高指向半空,即便是在昏暗的月色之中都如同霜雪般的明亮。 “——全军听令!摆出盾阵,左右长矛军出阵,慢慢退后!” 阵型不可乱,三军不可乱,三军主将的心,更不可乱。 但李重荣押后军缓缓退后的同时,仍然忍不住要回头,看向那黑漆漆的城楼之上。揣度着是何人将他们的策略看破,是谁在那一片黑暗里,仍旧洞若观火。 第194页 回军的路上他们则毫不意外地遭到伏击——策略已被看破,此刻的任何奢望都显得遥不可及。 李重荣变阵接战时,正看到先前在城关下叩关的年轻士兵,他已经变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端端正正插在敌人的“何”字大旗上。他的头盔被摘了下来,黑头发全都被打散在风里,未闭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尘埃散漫的土地。 李重荣在心里轻轻念了一声,那一直扬起来的剑,终于落下。 第 95 章 “这……恐怕不大可能吧。”怀梁侧耳听着战报,一开始并不信。可李重荣自门外匆匆进来,一下子打消了他全部的疑惑。 他单手抱着自己的头盔,脸上好几道血痕,混着重重灰土,让原本英俊的脸都有些看不出模样来。腰间剑顺着剑鞘滴下血来,跟着他的脚步星星点点撒了一路。 “怎么回事?”怀梁皱了皱眉头,合上手中的书,问道,声音沉静,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重荣脚步顿下来,脸上表情平静些许,他大喘了几口气平复呼吸。 “玄水关有了防备。” “岳王关呢?”怀梁波澜不惊。 “叩关是咱们的人,岳王关应该是拿下了。”李重荣疑道,“锦姑娘没遣人给你回信?” 怀梁摇头,“尚未……我这里也在等。” 也是事在可巧,两人正说之间怀瑾突然推门进来了,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事着急。怀梁和李重荣少见他如此,都觉得是有什么大事。两双眼睛便一齐盯着他看。 怀梁从自己的书案边起身,李重荣将带血的头盔放在案上直起腰来。 怀瑾眉头不开,灯火忧心忡忡地在他面上摇晃。 “岳王关受了突袭。”他看见李重荣,叹了口气,“想必是玄水关的败报也到了。” “东府所料不差,重荣惭愧。”李重荣抱拳低首。 怀瑾摇手,“不必如此,敌军中亦有长于兵法之人,并非将军的过失。” “岳王关现状如何?”怀梁突然出声问道。 这是两重的关心:一方面是关心这必争之城关,另一方面,则是关心亲自领兵去攻打城关的人,怀梁是极为沉默,又向来克制自己感情的人。这样的话他决不会说出口来。 “守住了,对方战骑不如我们,步兵人数又不够。无需担心。” 可这句话的话音一落,怀梁原先紧紧绷着的嘴角放松下来,双肩也有稍微的松动,李重荣看见怀瑾跟他一样,那一贯清风淡月的脸上有了表情——他微微抬一抬嘴角。 “锦姑娘没事,想必王上也能放心了!”李重荣朗声道。怀梁听此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李重荣问道。 “但说无妨。”怀梁看了怀瑾一眼。 “探子回报,玄水关守军不到三千,就凭这些人如何能够同时伏击我军两处?即便对方守将再知兵法,军力不够也是枉然。” 怀瑾低头盘算了一会儿,眼神却上下飘忽不定。 “修瑜心里怎么想的?直说就是了。” 怀瑾仍是迟疑,“没有十成把握,我也不敢说。” “总是说了,我们一起参详!” “怕是……秦安援军到了。”怀瑾终于说了出来,自家仍然是摇头,“可如何能来的这么快?” “如此一说……昨日那支伏兵之中,打的正是何字旗。……莫不是那老儿何英?” “不该如此。”怀梁忖度着道,“何英是万秦领兵重臣,久驻秦安,那秦安与栖碧城相距甚远,无论怎么走也要一个月……却如何能来的这么快?” “援军有多少?”怀瑾问李重荣道,后者思虑一下,给出一个不大确定的答复,“有数千人,大多是轻步兵,少有重甲。” 怀瑾微微拢着眉头,此刻却忽现恍然神色,“这就是了。如果只有轻步兵,甩掉所有辎重,日夜赶来驰援,想必是赶得上的。” “恐怕不大可能。”怀梁断言。 “王上的意思……?” “何英是深知韬略的老将,用兵当为稳重,但求万无一失。丢弃辎重孤军奔袭,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我对此人缺乏了解,要有说的不当的地方,王上勿怪。”怀瑾这么说,也就算是不反对怀梁的看法。 可他很快又补上一句,“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玄水关和岳王关互为唇齿,是栖碧城最大的倚仗,而这栖碧城,又是万秦的门户咽喉之地。何英若真熟知兵法,也能推断出这地方绝不能丢。在此情况下,能够做出些惊人之举,这也尚未可知。” “既然没有拿下玄水关,万秦援军又到,他们必定会谋划着拿回岳王关。” “这可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李重荣急了。 第195页 “将军别急。”怀瑾道,“为今之计,还要劳烦将军前去协助锦姑娘,务必守住岳王关,绝不能让他们把城关重新拿回来。” “得令!”虽然败了一阵,仍旧没有挫动李重荣锐气。他一手从怀梁案子上捡起沾血的头盔,就要往外走。 怀梁好笑地拉住他,“你也歇歇去,午间吃了饭来,等我跟修瑜再做了安排你再去也不迟。” “那王上、东府,你们可快着点,我晚上输了一阵好不恼火,再要让他们得了城关,我可就没脸见你俩了。” 怀梁才松开他,“去罢。” 等李重荣走了,他却看见怀瑾仍旧沉默地盯着屋外。 “你又想什么?” 怀瑾将目光转在怀梁这里,若有所思,“锦姑娘性子天真直率,文俪年纪太少,重荣虽然上过战场,可也是火爆脾气。我想……这据守岳王关,是不是还需要一名……” “军师?” “军师?” 二人异口同声,突如其来的默契让这对异母兄弟不由得相视一笑。 “修瑜你看,谁可当此任?” “如果可能的话,瑾以为无患子道长,可当此任。” 怀梁沉默地望着他不语。 “其实我一开始想的是你。” “……我?”怀瑾一惊。 “不错。岳王关和玄水关这两处,关系到我们能否顺利拿下栖碧城。敌人动向未明,必要一位极善谋略,又懂大局的人。因此只是你,也唯有你我信得过。” 怀瑾正要说什么,怀梁却稍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岳王关和玄水关虽然重要,可我军主力都在寒江城,你是三军参赞之长,怎能随意离我身边?” 怀瑾低头,算是默认了怀梁的说法,他又补上一句, “无患子道长的谋略不下于我。” “他也可用。”怀梁点了点头,“更何况,他原来就是跟着锦锦的,如今去做她的军师,也相合宜。” “臣心里也是这个打算,现在只不知道长愿不愿意?” “依你看他这人如何呢?” “性淡如水,极为谦静,为人处世上极有手段,且是难得的文武双全之才。”怀瑾无奈地笑了笑,“说实话,臣竟看不懂,他这样一个人,为何愿意踏足这凡尘俗世。” “我们猜度不了。”怀梁走下堂去伸手推门,“这个说客却少不得咱俩一起做了……道长如今何在?” “我来时候他刚吃了早饭出来,问他何往,告诉我要往后院去观花。” 朝阳给浓重的、乳白色的晨雾镀上一层若隐若现的金边。院子里的青砖是湿润的,踩上去微微有涩滞之感。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不多时就看见一个身影,内穿轻甲,外罩白衣,靴筒里插着暗器金弹子,背着手,面向着空荡荡的荷花池,清晨细细微风,将他的白衣吹得飘举,隐隐之间,有羽化登仙之概。 “道长好兴致。” 怀瑾笑着走到他身后。无患子闻言从从容回首,言语间微带笑意, “东府心里怕是在想,这隆冬之时,无花可观。大早上顶着寒风观花,岂不叫人奇怪。” 怀瑾脸上起先露出一些惊诧之色,但掩藏得很好,他稍稍低下头, “特请先生为我解惑。” 无患子微微一笑,“王上,东府,实不相瞒,贫道也是在等昨夜的战报。二位既来了,想必已经是有了结果。” 怀梁上前一步,“不瞒先生,昨夜夜袭岳王关与玄水关,取下来岳王关之后,在玄水关却遇上一只伏兵,因此折了一阵。” 一只早起的喜鹊落在枯枝上,回头梳理了一阵尾巴上青翠油亮的羽毛,又抬起头婉转地叫了两声。无患子抬头看它,面上露出一丝平和的微笑,又对着怀梁点了点头。 “道长早就知道?” “贫道不知。”无患子伸手抚摸一下木柴般枯瘦的树枝,“但并不出乎意料。” “怎讲?” “玄水关地势紧要,稍有见识的领兵之人,轻装疾行,守住关口,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既然这样,道长以为怎么样呢?” “不足为虑。” 无患子这一会儿轻轻笑出声来,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笑声,惊扰了树上的飞鸟。喜鹊直着脖子警惕地看了一刻钟,忽然起身飞走了。无患子从容收回手去,又说, “不过,为了一城一地,率援军疾行数百里。看得出这领兵主将,建功心切,虽然粗知军略,在大局上却判断失当,如果能用两支指挥得当的兵力,在两地牵制他,久后他必然露出破绽。” 他抬起头看着兄弟二人,目光中好像隐含着什么。 怀梁没再踟蹰多长时间,终于沉声,郑重道,“既然如此,道长可愿前往岳王关,在锦锦和重荣的身边,辅助他们,参赞军事。” 第196页 无患子笑了,“白瑟夫人命我追随小姐,小姐又选择追随王上,我当然也是任您差遣。” “不过……”他轻轻挑起眉头,“贫道有一计留给王上,不知是否愿意启用?” “当然是愿意之至。” “若十日之内,我们在岳王关急切不能取胜,请王上修书南方,约请子衿公子兵出甬江,过鹧鸪口北上相援。” 第 96 章 “北方来的书信?”嗣音本来正低头伏案,检看几地来往书信。春娘给她在发鬓笼上一些新开的兰花瓣,她只这么稍微一抬头,满屋子都摇晃着甜香。 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正好对上子衿的目光,后者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有些无奈地将手里的信放在案上。 “是啊。”他叹了口气,“你看去是不去?” 眼前的美人画动起来,眼波微微流转,嘴角一丝笑意,“当然要去了。我们既然与北地歃血为盟,他们来信求援,我们如何能不去?” “不过究竟是否真的派兵,还是要由哥哥决断。”美人眼中的波光稍稍暗淡了些。 “你这样说,那么就去吧……书信便由你来拟定。” 听了这样的回复后嗣音也不再多话,她一手挽起衣袖,其外披覆的两层蝉衣如同雾、烟一样滑落。刚抬起笔要写的功夫她却又放下,用手拢着云鬓,沾上去的兰花瓣带落了几片,飘飘悠悠,落在朱红案子上。 牛乳般白皙纤纤十指,在红案上只一扫,就浮去了那些掉落的花瓣。“出兵是好……可别告诉子佩。” 子衿的呼吸肉眼可见地滞了一下,他将胸中郁结的那口浊气咽下去,苦涩地道,“好。” 仿佛有些乏了似地,明光公主懒洋洋地往后依偎过去,把身子依靠在冰冷僵硬的木头椅背上,声音也有些倦散, “去劝劝他,他平常最肯听你的话……大哥。” 天色有些将暮了,晚霞在天边长成了紫色的一片,晚霞没有照着的那一边,又湿润润地,那是刚从石头里开出来的天晴玉髓,水头很足,还带着云遮雾罩的石纹。一点点的太阳斜斜隔着窗户框子照进来,落在嗣音手边那卷纸上,撒出一格一格金粉。将嗣音照得像一幅画一样,又像白玉雕像,微微闭着眼睛。 “你这两天也太累了,不该逼着自己。”子衿没有便走,有些不忍地对着她说。 嗣音眼睛没有睁开,却摆了摆手。鬓发里编的兰花瓣跟着她的动作忽忽悠悠,在斜阳的光影儿里子衿模模糊糊看见她凉凉地扬起了嘴角。 “……大哥又不肯逼自己,军队是由小弟去操练。中间可不只剩下我了。”她轻轻地笑着,也不管子衿再问她什么,一概不答,只管小女孩儿似地嘟囔着。 子衿迎着斜阳最后的影子走了出去,叫桃娘春娘进来侍候,为公主将灯点起来。 他走过凌月楼,天就已经全黑下来。这黑暗甚至延伸到子佩的屋子里,他伸手轻轻一推门,门脚将屋子里的寂然碾碎。冲鼻的药味混着腐朽的气息裹了上来。子衿连他的人影子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收走的药布都丢在屋子一角,床铺上隆起一个小包。 他弟弟曾经也是高大健壮的男人,此时却仿佛是缩变成了小孩子。 子衿将门在身后稍掩,月亮就在他们身后升了起来,映着病榻上那张脸。 年轻,但是憔悴。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脸上,干枯破碎的嘴唇缺少颜色。 子佩坐在那儿定定地瞧着他进来,苍白的脸上浮起皎然笑意。 “又有人找你告状了。” 子衿还给他疑惑一瞥,男人自嘲地笑了笑,用眼神将桌上破碎的瓷碗示意给他。子衿我这才看见地上沿着桌角延伸开去的那一部分沾染着一块褐色的污迹,与地上的尘土混杂一处,看不清楚。 从泥土之中,散发出一股已经变冷的,沉甸甸的药香来。 “这我倒不知。”子衿走近他身边,弯下腰来给他把被子往上掖。 子佩有些不自在地往回一躲,但这时候子衿已来在床边坐下,举手投足都十分自然。 “你也别难为他们……是我让他们来的。”子衿轻声道。 子佩冷笑一声,“要喝药就能让我站起来,那敢情好。” 子衿被他这句话一时噎住,过了晚上也不知如何回他,只能从被子里伸进去握住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冷。子佩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用力将指尖慢慢勾起来,回握住他的手。 “别管我了,就这样吧。” 他长出了一口气往后靠,冷不防兄长一把将他的手握紧了。子佩有些惊愕地睁开眼睛。 “我怎么会不管你?”子衿轻声叹息,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将他凌乱的发拨到脑后去。 第197页 子佩却不肯松口,“……何苦白费力气……” 很长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月亮的清光喷着冷气照耀在地面,在屋子里反复涂抹和回旋。 “落月楼的章心慈……我听说他是天下名医。” 仿佛不经意般,子衿突然这样说。 卧榻之上那人不屑一顾,“这些日子我们听说的天下名医还少吗?” “总是值得再试一试。”子衿像在劝哄孩子。 子佩缩了回去,“随便你安排……” “好好歇着罢。”那小时候那样,子衿最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但是子佩拒绝再给他任何反应。子衿知道他已厌烦接待自己,一声叹气,起身走出去。 此夜月色终于到大盛之时,冰轮出宇降栏,一片清光乍涌,浩瀚的城市仿佛被这玉一般坚硬和冰冷的月光所淹没。子衿抬头往上看,那年代久远的登云楼耸然矗立在月光之下,高处楼体通是汉白玉雕成,在月色下渺远而盈盈地发着光,绝然成为了远离尘世的一个所在。 这高楼,还有这月光,离他都是那么的远。丝毫体会不到这人世悲苦。有那么一瞬间,一个自私的想法在他心中浮现出来。 ——月光,还有登云楼,子衿想去与他们为伴。 他握住拳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是子佩的兄长,是嗣音和子思的兄长。子佩付出那样大的代价让他推在楚王这个位置上。 他将像是父亲一样,在那里天长地久地坐下去,直到自己也被吞噬为止——或为阴谋,或为阳谋,或为滔天海浪。 直到那时他方寻得休憩之所。 “……兄长。” 子衿回头,看见春娘在前提着一盏水晶灯,嗣音披着水色面纱,立在月色之中,她的声音渺渺如一段仙乐,绝色容貌,掩在面纱之下若隐若现。 “怎么这么晚?” 嗣音走到他身边来,“歇了会儿,又有许多文书,这才晚了。” “这是就算都完了?” “可不。”嗣音疲倦地笑笑,又想起什么,就多说一句,“复书写给北地王了,说的是择日出征。适才子思回来,也跟他知会过了。” 子衿点点头,可却微微皱眉,有郁结不开之态。嗣音看着了,问道,“兄长心里还有未尽之事?” “妹妹做事我是放心的……子思不曾单独带兵,我心里惦着的是他。” “谁心里不惦着他?……可如今我们手里毕竟没有什么人可用的。赵老将军多病,他两个儿子没经过什么大事。谋略智计还不如子思。”嗣音动人的眼波稍稍流转开去。 子衿郑重地望着他这位妹妹,“你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于治国理政之上,大哥无能,全都信你。” 嗣音的眼睛闪了闪,忽然抿嘴一笑。 “怎么?”子衿奇道。 嗣音眼中笑意未退,却又带上些渺远的叹息之色,“兄长果然和父王很像。” 有着天人般清雅容貌的男人,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是父亲是称职的王,我却不是……嗣音,我有时会想,你们是不是都看错我了?” “或许……可除了兄长,我们不知道有别的人可以追随。我们是大哥看着长大的,您是我们的兄长、主君,这一点永不会变。” 明光公主嗟叹道。 “如此……吗?”嘴角那一丝笑意缓缓转变为苦涩。他低下头来。 “……我只怕误了你们。” 声音放得很低,融在清色夜风和深冬芙兰花开的苦香之中几乎听不清楚。 夜风吹过时,水色楚纱从嗣音肩头滑落,她抬手去扶,袖下的手腕在月夜里几乎是发着光的莹白。睫毛轻颤,话音温柔如露水。 “无妨。兄长,你是怎样的,这都无妨。我们永不会去做背叛你的事情,永远尊奉你为唯一的主君和兄长,九死不悔,这样就够了。” 那双眼睛看着他,无比美好的情景,瞳孔深处却沾染某种破碎的情绪,“如果非要去问为什么的话……兄长,母亲背叛了父亲,小叔背叛了自己的兄长,我们不能,步其后尘。” 子衿深深看着她——在此刻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这份信任,这份自赤露现实中剥离,生长的信任,他若辜负,必遭千刀万剐,痛苦终生。 他动了动嘴角,说出来的却是—— “天晚了……回去吧。” 第 97 章 又过了几日,子思也带兵启程了。嗣音完了这一件大事,终于感觉稍稍闲下来,能喘口气。此刻是难得偷闲的清静,她为取静,特地让桃娘春娘都在外头候着,不用走上来伺候。 她侧头看了一眼脚下,眼睛忽然一亮,唇边浮上微笑。 ——狸奴亲昵地跃上她的膝盖,伸出一只雪白的绒毛小爪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在那里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不动声色地蜷着。 第198页 嗣音伸手想要摸摸他毛茸茸的耳朵,他却有些不耐烦地把头偏开叫了两声,低沉短促,像是在抱怨她这些天来的轻慢。 嗣音无奈却宽容地笑了笑,伸手从他的脊背开始轻柔抚摸,他这一回没有躲开,却慵懒地跃在她膝盖上翻了个身,高傲地抬起下巴允许她伸手抚摸,绿色的眼睛却如两块出离冰凉的琥珀。 当他厌倦了这个美丽女子亲近的时候,就用柔软的肉垫矜持地拨开她的手,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忽听的门外有人轻轻地扣了两声。狸奴转身优雅地从她膝盖上跳下来,找见一个空花瓶里把自己隐藏起来,并且在那里露出一条尾巴,像是栽种在花瓶里毛茸茸的植物。 嗣音以手掩口,轻笑出声。 “守江姬三公子到了。”缓而慢地,门外如此通传道。 她的心颤动一下,为那个熟悉的名字,为风流云转的桃花美目,手中持握的折扇,夜雨和从容的笑缓慢而有力地颤动一下。 “大公子如今何在?” “说要到奉清去,请落月楼的章心慈,昨日晚上出去的。” 门后,她过了会儿没有回答,然后才说, “走罢,引三公子去春芳亭相谈。” 侍仆撑着一叶小舟,行了片刻,见江心飘飘悠悠有一座孤岛,深冬飒风是一片烟灰色,轻得如雾,孤岛却是一片灿烂,像是雾里一点红梅。 破水而来的小舟之中独立一身影,两层水色素纱婵衣于风中参差飘飞,那人几乎要融进茫茫的烟波之中。 春芳亭以花景为上等,设在会日楼西北侧一处。此时正值深冬无花可看,只有大片红叶如霞似锦,烧红了半座小岛,掩映春芳亭青瓦楞楞。 啪。 背对岛上小码头的浊世公子一下收起手中折扇,缓缓转回身来。极为精致,说成艳丽都不为过的一张脸,他从容起身,此时嗣音正在春娘的搀扶之下,一步踏上码头,青石板给细小的波浪打湿了,有细密融软的青苔黏在上头。 “明光公主,别来无恙。”姬卿尺后退半步,却没有完全低下头去,半抬起头瞧着她。天生他嘴角自带三分笑意,此时含笑微微望她的模样,更几乎艳得勾人。嗣音几乎不见地愣怔一下,才还礼,面上带着惯常优雅端庄的笑意。 “三公子别来无恙。”二人各自坐下,嗣音又道, “谢雨亭中一事,揽月楼中一事,都要多谢公子了。” 姬卿尺只管瞧着她,笑道,“哪里,在下不过是做了心中所想之事,公主又何必言谢。” 有意无意地,他用食指抚摸着折扇下用丝线悬吊的一个小小玉坠。 嗣音耐心地看着,直到他又开口说,“实不相瞒,此次姬三前来,是为了完成又一件心中所想之事。” “公子请讲,如嗣音能做到的,必鼎力相助。” “姬三……想引荐一人,为二公子疗伤。” 画一样的美丽女子双唇微启,眼睛稍稍睁大,显而易见是个惊讶表情。姬卿尺嘴角的笑意,似乎也加深了一些。 “公子此言当真么?” “姬三一时兴起说过的瞎话不少,但这个绝对不是。”容貌旖丽的公子歪头无比认真地盯着她,话音里没有半分迟疑。 “那么……公子想引荐的是哪一位?” 姬卿尺继续察她声色,“落月楼,解兰生。” “姬三公子休要说笑。”嗣音柔和地笑了起来,眼睛垂下去,落在自己的袖幅之上,她伸手去掸开一小片红叶。 “我听说解先生是落月楼主,一手医术出神入鬼,说是肉死人活白骨,都不为过。可是仙踪不定,无人知其所在。” 她咬了咬下唇,“这样的人……我们如何能请的到?” “这岂不是可巧了。”姬卿尺笑得神秘,“兰生是我义弟,想请当然就能请到。” 可是这一回,嗣音脸上表情却未有变化,她认真审视着姬卿尺的脸,后者皱起了眉毛,像是不解。 “如此不好吗?” “非也。”女子唇边出现浅笑的梨涡,“三公子此心,嗣音先代兄长谢过……只是不知我楚庭,要如何才能报三公子此恩?” 姬卿尺认真地看了嗣音,半晌忽而笑了,“无需。”他坚决地说,“只要明光公主愿意记着此情,姬三就心满意足了。” 他将目光移开垂下眼帘,“不过是朋友,帮一个小忙,仅此而已……请公主不要猜疑。” 嗣音见他说得认真,虽半信半疑,终于也微微笑道, “好,是我多心了。” 春娘提着一只小篮,桃娘捧着一副茶具走上来给二人斟茶。姬卿尺端起一杯,色如碧玉的茶水就透过那副薄如蝉翼的琉璃盏,在他修长指间来回晃动。 第199页 “怎不见楚王和子思小公子?”去了这件事后,姬卿尺饶有兴味地品茶,跟她闲谈。两人头上枫叶纷纷坠落,虽是冬景,其艳丽却不输春日花。坐在其下一对璧人,更添光彩,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我实言告诉公子,王兄已动身往落月楼去,请章心慈先生来,为我二哥诊治。” 姬卿尺笑了,“那不妨我告诉兰生,让他随楚王回来,也就罢了……小公子?” “子思三日前,已经带兵北上。” “嗯……想必是援助北地王去了。” “一点不错。”嗣音也为自己添一点茶。 姬卿尺话音扬起,轻轻淡淡,似在追问什么并不要紧之事,“若我猜得不错,这场仗,楚庭必会站在北地一边?” “不错。”嗣音眼神清透。姬卿尺却轻叹一声。 “三公子心中有所想?” 闻言他又模棱两可,“也说不上……只不知此番这场人间劫难,何时才能消弭。” “或许要等北地王大仇得报,暴君伏首天道。” 姬卿尺笑笑,不置可否,“然后呢?那城头端坐的,又会是何人?” 嗣音一怔,眼中逐渐也现出恍然神色,“如此……我明白了。” “既便如此,楚庭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临阵背盟,是不忠;妄动刀兵,是不义。等到了三公子所想那一天,楚庭便已经陷于不义。既然如此,单只是不义,总比不忠不义二者占全了,要好些。” 美人的眼神,突然就又锐利一瞬,“更何况,楚庭最厌者,正是不忠。” 但那锐锋并没持续太久。嗣音眼波一转,“以您和北地王私交,我以为……您会信任他?” “我愿意相信,直到现在,也确实信他。”一痕无奈,唇边笑意也冲淡了些, “可姬三这多疑的毛病是改不掉了,从小这么长大的,自来是如此。” 就算了。他轻轻点着手里折扇,说什么也比那王城里坐着不露牙齿的猛兽更好些。 嗣音闻言,有些忍不住地笑,姬卿尺问她,她却摇手不语,后者也便不再追问。 “公子帮这样大的忙,楚庭定是要招待您住几日的?”前事不由人决断,两人都是聪明人,也不再多提败兴。已近傍晚,江面上起了雾,寒玉笼纱,江边木叶飘飞,漱漱而下,春芳亭上枫叶,乱沾锦华。 好一幅佳画。 “那可就叨扰公主了。”漂亮公子,看起来几乎有些委屈,“守江入了冬,竟有两个月不曾见太阳,要公主和楚王不嫌弃,我可要在这儿多待些时候。” 嗣音就叫桃娘唤了左兴英来,细细地问他哪间楼阁还空着,回说清光楼,清藻洲,都空着能招待客人。 嗣音想了想,又问姬卿尺, “三公子随行有多少人?” 姬卿尺老实地摇头,“没有随行,只有两位同乡友人,起先跟我一样是客居秦安。” “坤州曲解意,清欢。” 嗣音笑道,“如此甚好,怎不见两位先生?” “都无官名,是闲散之身,未敢擅入。” “这倒无妨,兴英。”嗣音唤道,“你去安排,就请三公子和两位先生暂住清藻洲。” 左兴英应了一声是,独自一人上船,持着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船便漂漂悠悠往对岸去。江面上只留一行水渍,惊起一只飞雁。 过了会儿,那水痕也滑入江面,再看不见了。烟色的江面上只留着重重波纹。 第 98 章 楚庭初春清晨。笼罩在一片朦胧光景之中,天空冻蓝凛冽,脆似琉璃。曲解意抬头看看天,日色已有六七分洒进古木窗棂,他到窗下盘膝而坐,昨日刚调好一张琴,就横放在膝头。 他一挥手,七根弦泠泠作响。另一个早起之人悄无声息从里屋出来,缘着木梯缓缓而下,又倚靠在楼边上,带着十足耐心听他弹琴。 曲解意住了手,回头看他,眼神懒懒的, “少见你起这么早……今儿到底什么日子?” 姬卿尺将自己衣领扶正,往他这边走,“老五要来。我要算的不错,今天该到了。” “他自己能来?”曲解意半信半疑。姬卿尺一笑, “……哪能?”他看曲解意神色,又解释道,“云儿陪着。” 曲解意了然,“你又放着守江不管,都丢给她,等她来了必然又讨一顿好骂。” 姬卿尺笑得安然,“我这义兄当得也够委屈。” 他斜着身子往曲解意那边靠,语调闲适,“等来了再说吧……你做什么呢?” 曲解意怕他没轻没重摔了琴,连忙将琴从膝盖上拿下来,收进琴囊。姬卿尺也不讲究,从他身后想翻个枕头靠着,没翻着,就推推他, “枕头呢?拿一个来。” 第200页 曲解意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挪动身子,从桌子底下抽了个枕头递给他。日影越过屋檐,毫无保留地照进窗里,曲解意肤白畏晒,顺便探过身去将窗户合了缝。可仍有些日光透过窗纱,影影绰绰地落在他身上,像落在一整块白玉之上。 姬卿尺推开桌子坐在他对面,只听曲解意小声抱怨, “你倒会找地方,把我挤这儿来晒着。”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唇边那一抹笑意不退,姬卿尺也跟着笑,“大早上一个人孤零零地也没事干,不如跟我推武兵棋。” 曲解意眼皮子都没抬起来,“瞎闹,我哪里会推什么武兵棋。就是我会,这边哪里会备着这个。” 这一席话后,姬卿尺刚坐稳便不得不又出门,他俩来时都没带什么随从仆侍,不想听见屋里动静,早小步进来数人,都在下面伺候。 “有意思。”曲解意托着下巴歪头一个一个看过去,“谁叫你们来的?” 为首的一个女侍恭敬道,“回先生,是兴英公子叫我们来的。” 曲解意点了点头,又和气地问道,“楼中有武兵棋吗?” 女侍头上花钿逶迤,随着她婉转低头的动作,从乌黑的发上落下来。 “回先生,有一副牙雕的,一副竹雕的,还有一副玉的。” “有些什么图?” “四张楚庭全图,一张守江楚庭秦地的联图,一张秦地全图,还有一张最为难得,是燕方八河十三关的全图。” 曲解意笑道,“武兵棋以朴素者为上品,拿竹雕的来。”又看姬卿尺一眼,“要什么图?” 姬卿尺伸手把玩着桌上一个小茶盅,似乎不特别关心他的决断,“……把那张联图拿上来吧,也正应世时?” 曲解意也是好说话的人,“那就秦地。”说着吩咐女侍去拿武兵棋和地图来,又额外吩咐道, “这里不用你们走上来伺候,外头侯着吧,叫了再上来。” 一行人于是又从原路退回去,女侍将棋图和武兵棋一并呈上,婉然低头告退,独留姬卿尺和曲解意,在重又恢复了安静的房间里。 “说是左兴英,实际上就是公主殿下吧……这位明光殿下也有心了。”曲解意一手持竹笼,另一手将其中竹制的棋子一个一个拿出来,歪头看着姬卿尺。 说者有心。 姬卿尺铺开棋图,曲解意看他故意半晌不接话,又低声道, “你喜欢她,是也不是?你要是喜欢上了别人会是什么样子,这我是清楚的。” 姬卿尺手中握着的棋子微微一顿,“清楚也罢,糊涂也好,在心里放着,要说出去了,可不轻饶你。” 曲解意不大吃他这一套,“你平常哄女孩子家,百般温柔仔细,伏低做小,这次放着天下第一美人,又只管痴傻呆楞。” 姬卿尺答,“她不是寻常女子,我怎能还像往常那样轻慢于她?” “那你究竟要如何?” 姬卿尺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图上摆放着棋子,充耳不闻。 “装聋作哑可没用。” “等。”他变得惜字如金。 “等到什么时候去……可别等老了人。” “等大势已定吧……”放下最后一枚棋子,姬卿尺拍了拍手,“如今天下已乱,明光公主的动向就是楚庭的动向,我的动向就是守江的动向,这事情现在就说不得。” 曲解意思索一会儿,嘲弄地开口,“也是……你跟我们自然是不一样的,我本来鄙俗,只管寻欢作乐就好。可要是天塌下来,你们这些王侯将相第一个要往上顶。” “不是‘往上顶’,”姬卿尺纠正他,“是先落在我们脑袋上。” “高处固然风光无限,寒冷也无限啊。”曲解意叹气,又展颜一笑,“不提这个,下棋下棋。” 低头一看棋盘,他自己先乐了出来,“你足不出户,战事倒是摸得一清二楚。” 曲解意执红色棋,在地图西北方落子,紧守洛城。寒江,直逼栖碧城下;姬卿尺执黑色棋,在栖碧城后的白茅和银华落子。 听到曲解意评价,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问花的活儿做得当然精细。” “还忘了一处。”曲解意提醒。 “嗯?” 对面人探过身来,从他盒子里拈走一枚碧色棋子,落于楚庭与守江交汇所在,“子思公子已经领兵北上,你昨天说的。” “这倒是我疏忽了。” 曲解意看栖碧城后接连三城都堆积着红子,凝眸深深思索,“援军有那么快?” “问花手下探子前日回报,北地骑兵夜袭岳王、玄水两关,拿下岳王关之后,在奇袭玄水关的路上遭了伏击,只得退回玄水关……你自己想想,这援军到是没到?” 第201页 “这我倒没有听说,不过,就不能是他们看破了北地军计谋,相互援护所致?” “……不像。”姬卿尺踌躇,“栖碧城守军不到五千,北地军主力没有动,还在城池正面铺着,要是主将动了,栖碧城现在早已经易主。” “话是这么说,也太快了些。” 姬卿尺闻听此言,又端详一下,动手将后面的红棋推远了些。 “什么意思?” “不错,是太快了。所以我猜,这路援军一定是甩掉了所有辎重和主力部队,一路狂奔轻装简行,这才赶得上,守下了玄水关。不过在他们真正的援军到来之前,可能就不再有反攻之力了。” “这北地有一路援军,秦安也有一路援军,两方各据一城,就看谁的援军先到了。” 结海楼的主人说完了这句,伸手比划了一下,面露笑意,“姬三,我要先下一城了。” “怎么讲?”姬卿尺亦笑,耐人寻味。 “云城到栖碧城,走三格;楚庭到玄水关,走四格。” “水路快些。” “可是要绕守江的大阳关,还是四格。”曲解意凝眸,伸出手指在“大阳关”三个字上划了一道,双唇微微抿着。 姬卿尺定眼看他一阵,忽用三根手指一推,那大阳关上的旗便歪倒在一旁,姬卿尺拈起那枚小旗, “要是我说,根本就不用绕呢?” “这可不合武兵棋的规矩。”曲解意眼中有迟疑之色,“‘大阳关’没有楚庭的路。” “因为守江和楚庭世代为仇,所以武兵棋上,楚庭的兵走不了守江的大阳关。” 姬卿尺不再去动棋子,将一双手都抄进袖子里,“不过,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曲解意闻言一惊,“莫非你……” 姬卿尺笑。不语。 他将,双手叠放在桌子上,语气却仍然像是谈论平常闲事,只在尾音,稍稍压下去。 “我已经,选好了。” 曲解意眨了眨眼睛想着,然后没脾气地挥挥手,“随便你折腾。” 姬卿尺又低下头去,“这样就是三格。” 他话只说到一半,门外一个女声通传,轻柔婉转。 “姬公子,有人求见。” “何人?” “一男一女,男子乘木车,女子自称云萍。” “来的不巧了。”姬卿尺笑道,“我刚摆下棋。” 曲解意伸手,把那一秤残棋推到一边去,“去吧,我收着等你回来。”姬卿尺刚刚起身要走,他又想起什么似地,一把拉住他, “把清欢叫进来吧。” 姬卿尺答应了一声走出去,过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青衫漂亮的青年走了进来。眼睛是细长的凤眼,看人冷冷的。 曲解意随手从身边找了象牙板递给他,缠着他道, “清欢,你给我唱个曲儿听。” 漂亮的男人说话也是冷声冷气,“唱什么?” 曲解意不在意他的态度,笑吟吟地回答道,“你先来定,我要不喜欢听,我再说。” 清欢似乎不很高兴,但他还是坐了下来,用洁白的象牙板打了两下拍子,唱, “叹荒丘千里,日平无人过。何日见,一任承平如画里;只看在……” “你倒乖觉。”他刚一开嗓,曲解意便苦笑着打断,“你是个唱曲儿的,何必学那些男人的模样,针砭起什么时事来,快换一个,用不着你。” 他挥挥袖子,“唱个你拿手的便了。” 青衣逶迤的男人眨了眨眼睛,新起一副调来, “……鸦倦飞,人倦下,偏那里不能唱剌剌,这樵叟将芝兰尽意儿伐:鹤发鸡皮白头姥,歌台舞榭解语花,眼看他欢场塌。” 曲解意还是没有满意,拿了桌上小旗便掷出去,正丢在他身上,落在手头,他笑骂道,“你又来哭丧,”这一回清欢脸上分明有了怒容,也不待他说完,早换了新调, “重重深纬锁人家,欲啼偏许令带花……”【3】 曲解意知他向来是个肯折不肯弯的,强他不过,幸而清欢也只是诚心气他,唱了两句,便住了口,一双冷眼看着他。曲大老板只得自斟了茶奉给他吃,待他心气平复,好言好语央告道, “好兄弟,我糊涂了,可现下是乐的时候,你就算想我做番事业出来,也断不该拿这些来刺我的耳。”清欢接了那茶,眼见意气渐平,只脸上不肯服软。 曲解意愈发凑近了,笑道,“你要有心,将原氏的□□花破字唱一支,声气又清,辞藻又好,我两个同乐。” 清欢真个开口,声气如清云逐月,穿帛滚珠,果是那支《□□花破字》【4】 …… 去年花未老,今年月又园,莫教偏。 和花和月,大家长少年。 第 99 章 第202页 姬卿尺走在曲折的竹制走廊之下,这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南方的风中竟然还有了一丝暖意。因此即便是穿单衣,也没有特别觉得寒冷。 一个女孩子抱着手臂,站在回廊里等着他。这女子穿着一身麻布的绿色长袍,没有穿裙子,身材很高,几乎比姬卿尺还高一点,脸庞又十分英气,一时不察,就很容易将她错认为是英俊的青年。 姬卿尺很快就被她发觉了,她没说话,一直等着他走到她身边,才放下手臂,“三哥。”清冷的脸上挂着些不耐烦的神色。 “云儿,我说过的事情都办妥了?”姬卿尺温柔地问她,女子点了点头, “我已经把老五带过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越过姬卿尺往庭廊另一边走,“跟我去见见他吧。” “他车马劳顿的,折腾到这儿一趟不容易,要不要先歇歇?” 被叫做“云儿”的女子没有回头,“他自己说了,没什么好歇的。” 姬卿尺好脾气地笑着跟在她身后,“我看老五未必会这样说话。” 云萍站住,用后背对着姬卿尺,“三哥这话什么意思?” 姬卿尺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 云萍也不追查,带着他慢慢地绕过罗芳楼,这个住处安排得很得姬卿尺的意,处所非常低矮,又十分清幽。一串串紫藤萝攀附在青砖白墙之间,随微风吹过动摇不休。 “兰生一定喜欢这个地方。”他笃定地说道。 云萍没有再答他的话,两个人一走进去,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繁茂的紫藤萝下,手边点着一只小茶炉,正在煮药。他正弯着腰,仔细地观察着茶炉如何沸腾。听见有人来了,他直起腰往出声的方向去看,看到走过来的是姬卿尺和萍儿,脸颊上顿时沾染了笑意,他挪动着身下的木车缓缓靠近他们,却冷不防碰翻了脚底下的那只茶炉。药汤倒冒出来撒了一地,只听“哧”地一声,茶炉里的火也被浇熄了。 男人窘迫地看了一眼撒在地上,半点不剩的药汤,羞赧地挠了挠头。 “三哥,四姐。” 姬卿尺先走上前去推着他,萍儿叫男人身边的小药童过来吩咐了两句,药童就赶忙去收拾撒在地上的药罐子和浇灭的炉火了。 “你来得很快……”姬卿尺好奇地问,“怎么会这么快的?” 兰生笑着,“三哥给我们发信的时候,四姐就已经把我从彰城带到大阳关去了。可以直接走水路,所以比平常要快很多。” “你们在大阳关?”姬卿尺有些讶然,看向云萍,云萍回望他一眼,眼神仍旧很平淡, “你想在恰当的时候出兵大阳关,收取渔翁之利,是吧?我先去替你等着了。” 姬卿尺无奈地笑了,“什么叫‘收取渔翁之利’,这也太难听了。” “但总归是这个意思没错。”云萍自顾自地这样认定,“你会先放宋子思的援兵过大阳关,但只有北方取胜,你才会从大阳关出兵。” “别乱说。”姬卿尺一只手推着解兰生,另一只手做手势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这里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小心隔墙有耳。” 云萍嗯了一声,两个人推着解兰生往楼下的堂屋里走,被推着的人乐得清闲。他生的清秀,性情也温和可爱,微风吹拂在他脸上,就能让他笑着,将眼睛都眯起来。 他对推着他的两个人感叹道,“这里天气真好啊……要是长呆在这里,我的病也能好不少呢。” 云萍凉凉地道,“等到见了楚庭的公子,我劝你还是不要提自己的病。” “怎么啦?”解兰生天真地问道。 “他们叫你来是要你给他治病的,可是你连自己的病都还没能治好。” “医者不能自医嘛……”解兰生看起来很是无辜,云萍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姬卿尺想了想,道,“其实也无妨。嗣音公主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挑剔起来。” 云萍很诧异地看了姬卿尺一眼,解兰生仍旧笑着。姬卿尺推着他慢悠悠地到了门口,木车就被门槛挡住了。 在守江的时候他们断然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两位最年长者:姬卿尺,云萍,已经将家里的门槛一一都给削平了。姬卿尺对着楚庭楼阁那特有的高门槛认真思索一番,俯下身揽过了解兰生的肩头,对方配合之至,将双手环过他的脖子。 解兰生常年卧床,比一般男人要轻些,姬卿尺很轻松地抱着他跨过了那道门槛, “坐那儿——” 解兰生从他肩上探出头来看向窗格下放的一张软榻。姬卿尺把他轻轻放上去,拿一个枕头来给他靠在后面。 三个人刚坐定了不一会儿,左兴英便登门, 第203页 “公主有请。” 姬卿尺点点头,“有劳小先生通报了,您告诉公主稍等一会儿,我们即刻就来。”姬卿尺给解兰生换了见客的衣服,云萍也换过,她不习惯穿裙子,仍是做男装打扮。在原来的青色长袍外面套了一件颜色深些的罩袍,卸掉了防身的皮甲和三把飞刀。 左兴英耐心地在外面等着他们,等三个人都到了,深施一礼,带了左右共四个小侍女,送他们往谢雨亭方向走过去。 看到一个穿长裙、佩松香色罩氅的身影在那里坐着,傍边侍立的两个身影也同样聘婷。解兰生露出好奇而探究的目光,他没说话,转过头去用这样的眼神询问给他推车的姬卿尺。 姬卿尺笑着点了点头。 三人刚到谢雨亭畔,只闻得一缕细细的冷香盘旋在空中,仔细看去,却并不见庭中有焚香之炉。两侧侍立的女孩子都约莫是二八年纪,其中一个提着小炭笼,预备给手炉时时添炭。左兴英往上去小声通秉了一回。嗣音点点头,三个人才进了亭中。 姬卿尺先向她引荐道,“这是我四妹云萍,现做彰城兵马总司,五弟解兰生,是落月楼医馆中的老师。” 嗣音挨个儿向他们见过礼,即便是看着解兰生,也没有半分异样, “既然是解先生到此,想必一定能够妙手回春,让我二哥痊愈了。” 她如此地温柔和妥贴,让初次见她的解兰生几乎要误以为她并非真实存在的人物,不过是自己于幻梦之中构建出来的一个想象。这种非同寻常的完美令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似地熟悉感。但在他能够静下心来思考之前,所有事情已经很快就安排好,他也被护送到宋子佩如今修养的屋中。 屋里温暖干燥,虽然是病人所居住,可一点药味都没有。习惯了闻各种奇奇怪怪草药气味的解兰生,只觉得这并不像是个病人的屋子。此时是深冬时节,外面一早一晚难免有冷风刮过,可他的门缝和窗缝都细心地封过一遍,因此一丝冷气也透不进来。 一个枯槁的男人正倚靠在床上,淡漠地注视着他。他的肩膀很宽,露出被子搭在床边的手,手腕和手指上都有薄茧。 在此之前,他必是使兵器的好手。但是现在他的眼窝深陷下去,脸颊上的皮裹在骨头上薄薄一层,连一根稻草都举不起来的样子。 解兰生吃力地移动着车子往他的床边靠,男人却忽然带有敌意地开口, “你就是解兰生?” 解有点被他的态度吓住,但愣一会儿,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嗯,是我。” 男人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冷笑,“你自己都是个瘫子,凭什么来治我?”他言语刻薄表情冷漠,好像专门要气走他——在这之前他用这样的法子气走了多少大夫?解兰生猜不出来。 但是他想了想,好脾气地笑道,“我是个瘫子,这不正说明,我治瘫子的经验比那些没有瘫过的大夫更要丰富?” 子佩被他这一句话噎住,解兰生趁这个时间靠近了,但子佩仍然凶狠地瞪着他。 这个坐在木头轮椅上的男人笑得温柔而热忱,“我有很多的办法,我们都可以拿来试一试。” 他的笑容让子佩一时间晃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解兰生的手指早已搭在了他的脉搏之上。他刚从外面进来,手指有一点点的凉意,搭上去很舒服。 子佩逼着自己满不在乎地抽回手去,继续装出冷淡而凶狠的样子瞪着他。 “你哥哥和妹妹真好。”解兰生从容地放下自己的手,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与你无关。” 但是这个热络到有些讨人厌的男人继续说下去,“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他偏着头,“你认识的,守江的姬三公子……” 这倒出乎子佩意料之外,“姬卿尺是你什么人?” “是我三哥。”解兰生环顾一圈屋子里温暖的陈设,语调放得轻轻的,又有着出众的温柔,像是一根羽毛一样柔软。 “他们会希望你好起来的。” 子佩咬住了嘴唇,不说话,枯瘦的手在床边狠狠攥紧了。解兰生温柔地注视着他,也不再出声,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他想明白。 窗纱外有一树柔软的枝条,随着风吹过来左右摆动。但是窗户和门都封的很好,屋子里一点风声和叶声都听不见,只能看见一个样子,在窗纱上影影绰绰地闪动着。 子佩干枯的声音响起来,“果真能有办法吗?” “我不能保证,但我会尽力。”解兰生柔和地说。 第 100 章 夜雾中卷着浓重的水汽。 玄水关靠近邕江江岸,关寨一半筑在地上,另一半与水相接。有人站在靠近地面的哨楼之上……居高临下,警惕观望着。 第204页 这年轻人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在夜色中他呼吸声很轻,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另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步出,须发还没有花白,但脸上已经有些皱纹,年轻人穿着甲胄,这后走出的长者只着长袍。 “父亲。”年轻人叫到。 长者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笑得爽朗,倒是他身边的年轻人显得有些过分少年老成,过分严肃。 “怎么不去睡,子贞?” “睡不着,起来走走。”青年的声音很冷静,让人怀疑这番说辞。 但他的父亲,何英,爽朗地笑了起来,“那就随你,北边这天够冷的。”他伸手掂了掂儿子的衣服,“多穿点。” 何冲有些不自在地挣开了,探身向哨楼外看去,浓黑夜色将他的视线吞噬,在夜色中只能看出远方松峰与峭壁的轮廓相互重叠,起伏不定。 “我担心……” “怎么?” 何冲将手收回来,眉头锁着,“我担心北军会趁夜来袭……玄水关外几乎没有城墙,又半面环水,如果北军突然夜袭,我们很容易被围困。” “这话说得……”何英一愣,“你不是派了哨骑来回巡逻?” 何冲嗯了一声,仍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今夜太黑了。”他叹了口气,从唇边呼出的白气成了浓黑夜色里唯一的颜色,“我们没有北方那种生力骑兵,一旦被包围,作战之时,不如他们机动灵活,若论作战,可能也不如……” 何英也感同身受地道,“劣势确实不小。” 但是紧接着,笑意又回到他脸上,他一掌拍在何冲背后,后者没防备,生生被拍出个趔趄, “父亲——!” “这时候,就该出奇招致胜了。”何英大笑。 何冲嘟囔着,“说是这么说……咱们兵力到底不够,奇兵一旦不能奏效,可就不知道是他们致胜还是我们致胜了。” 何英眉头一耸,“大将用兵不拘一格,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是不是我亲生儿子?” “那依父亲看……?” “夺回岳王关是要紧的,没有岳王关,玄水关就好比那无根之草,就连栖碧城也是两面受敌。” “岳王关背靠山涧,恐怕难以偷袭。”何冲琢磨了一会儿,谨慎地回复道。过不一会儿,他的目光锐利起来。 “子贞,你怎么想?” 何冲笑道,“或许确实难以偷袭,但如果我们能够引诱北军主力离开岳王关,趁机袭取关口,那时候占有地利的就成了我们。岳王关除了面对玄水关的一面之外,骑兵都难以展开,可是如果此时从这一面强攻,我们既据有玄水关,又据有岳王关。” “哈哈,腹背受敌!”何英也笑,一手拍在何冲的肩膀上。 “父亲——” “怎么?” 何冲勉强清了清嗓子,小声开口,“轻点。” 何英继续大笑,不但没收手,还加大力道拍了好几下。何冲依旧皱着脸,何英拖着他到里屋坐下,铺开一卷地图细细看着。 他看了半天,忽然开口,“由我们去诱敌……不妥。” 何英期待地注视着他。 “我们算不上被岳王关围困,至多算是据守相持。如果由我们来出关诱敌,恐怕明眼人都知道是计。” 何冲用单手在地图的边缘长长久久地打着圈,耐心地思考,终于,他曲起手指,敲了一下地图边角,抬起头看着父亲,叫了他一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栖碧城被围困,已经半月有余了吧?”何冲试探性地问道。 何英嗯了一声,“你怎么想?” “城中存粮,应该是快要耗尽了……此时由他们出城,就合情合理。” “子贞,你是说,这诱敌应当由栖碧城来做?” “当然如此。”何冲慢条斯理地将地图卷起,抬眼看着何英,“父亲觉得如何?” 何英思量了一番,缓缓点了头,“甚好。” 他披衣向门外唤来父子二人的心腹信使,何冲将亲手写就的书信交给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 “后半夜了。”他说,“父亲,睡吧,巡逻的哨骑也要换班了。” 夜风尖锐地在城郭四周环绕,吹过城墙上的砖缝,发出有如猿啼的尖号之声。这里入冬至今,未下过一场雪,但是风很硬冷,盘踞在这两座关卡之间。 这封书信于初阳刚刚升起之时到达聂洵手中。聂洵彼时也正坐在城里,端坐着品茶——他是秦地出名的茶道高手和风雅之士,即便是在围城中也并未失却风度。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已经在城中被围困了将近一个半月之久。 门外鸱枭低压着嗓子叫了两声,栖碧城的城主打开纸窗,没有向外顾盼,就站起身去把门打开。 第205页 门外递进一封给他的信。送信的人将信递上来之后,就恭敬地站在那里,并不离去。 “进来坐吧。”聂洵随意地说道。 “小人不敢。” “外头冷,进来歇着……我这里预备下了热茶。” 青年细作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聂洵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个出身卑下的青年人张大了嘴,聂洵请他进屋,他的夫人给两个人都倒上了热茶。年轻的密探捧住了茶杯,小心翼翼地看着碧绿的一汪茶水中升腾起来的雾气,似乎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和一城之主同屋品茶。 聂洵却不以为意,没有再看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封书信,看完了,又对着一张空纸思考了许久,最后才踌躇着拟定了一封书信。 他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 “送回去吧,就这样。” 密探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透彻地照过纸窗,斗室里光明一片,聂洵的脸色却很有些苍白。 “我……” “怎么?还有什么话么?”城主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连催促的话也没说一句。 年轻的探子低着头,轻声地说,“大人……城,会守住的。” 聂洵对他笑了,“借你吉言。” 探子对他拜了一次,转身出城了。高高的城楼上只有一只早鸦,吊着角在一片红光里斜飞过去。 聂洵缓步到城下来。 他和士兵、平民的关系都很好,一路上有不少人认出他,跟他打招呼,聂洵都停下来一一回复。 副将见缝插针地向他报告昨夜巡逻的情况——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有发现。 “围得属实密不透风。”副将在报告的末尾添了这么一句。 “是时候准备一战了。”聂洵口气温和地回复道。 栖碧城地势平坦开阔,视野极佳,若在太平时候,是赏北国雪景,纵马驰骋,野原鹰猎的好地方。如今城池被围,这惹人喜爱的优点已经变成了致命的缺点:北军在离岳王关十余里处绵延布下了阵势,平原开阔,军阵也稳扎稳打,想要正面突围,实在是痴心妄想。 被围困的栖碧城,所背靠的正是玄水关。这本是彭王时据守江上水贼所建之关,险峻难攻,背守天险,然而没有陆上运粮的渠道,如今的玄水关,其自身的粮草也是由近百里外的银华城供给,幸得地上一马平川,即使在春荒时候,也还得勉强支应。 “就向这里突围吧。”聂洵思虑一番后这样说道。 又过了一晚上,次一日的黎明时候,栖碧城城门大开,城中守军发起了突袭。城主聂洵亲自披甲上阵,冲锋在前。 虽然是诱敌之计,但是做得很逼真。 城下布阵很快被冲出一个缺口。 继之而来的,是隆隆作响的地面,仿佛是数万条鼓槌,正擂击着大地,连远方起伏山丘上的树尖都跟着鼓噪动摇,群鸦惊慌失色地飞向天际,如同道道黑烟,直刺刚破出晓白的天空。 响在大地上的战鼓,声音愈来愈近,据守岳王关的精锐附佘骑兵,已经近在眼前。 聂洵紧紧握着手里的佩刀,胸口止不住地翻腾。 一抹艳丽的红色正在骑兵队的正前方,如同枪尖上一抹鲜血。聂洵攥紧了刀柄,在数十名亲兵的掩护下径直冲向了敌阵。 有一瞬间他离得很近,看清甲具下有一张艳丽生辉的脸。 朝阳在阵地上灿烂地升起,打着“何”字大旗的军队在山岗上列阵,枪戟密密麻麻林立着,雪亮的兵刃和铠甲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中泛着光。 两军阵中的聂洵明显感到身边士兵的气氛为之一振,从山上俯冲下来的何家军极大地提振了士气,与之相对的,则是北方军中后部一时陷入了混乱。 聂洵虽不过一城之主,并非身经百战的大将,但他依然凭着本能判断出,战机来了。他下令将全军摆成锋矢阵型,突击的方向只有一个,就是在对面山坡上接应的何家军。 聂洵所部,步卒甚多,战车几无,秦人步卒虽以悍勇著称,但面对骑兵却有绝对的劣势,即便如此,许是出于对城主大人的爱戴和信任,他手下的步兵和为数不多的战车,如有神助般奋勇向前而去。 两支军队即将接站,如同两根着了火的琴弦。一根是附佘女骑们血般的鲜红,一根是秦地步卒的玄色盔甲。 聂洵觉得一股血在喉咙里翻动着,很快冲入自己的口腔,铁锈味从那里蔓延开去。他用手紧紧抓着身前战车,让马低下头去撞入敌军的阵列。到近眼前,女人们再不顾惜马力,纷纷放开缰绳,口中发出粗野的号令,喝命坐骑全力狂奔。在她们的指令之下,骏马狂飙猛驰,女人们也扬着手里的勾刀,弯刃,她们的马则像是无数利箭,从聂洵身侧呼啸地过去。 第206页 原本紧紧绷着的琴弦,瞬间折断,在骑兵冲入步兵阵地的那一刻,溃散就已经开始,人体被踏中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轻装步兵,果然无法与骑兵对敌。 聂洵持刀在战车上左右挥砍,将自己的马也尽力往前催动,直取阵中主将——或许,这是能让她们停下最快的办法了。 “她是领军之人,擒贼先擒王!”副官激动地喊叫道。 聂洵冲他点了点头,还未等发出冲击号令,身旁聚集的几辆战车,同时都默契地冲向了白锦锦。 杀了她,才有赢的希望。 杀了她,北军主力将会倾巢出动,留下空虚的岳王关,甚至是寒江城,给何英父子收取。 第 101 章 她们的马太快了。聂洵混乱地捕捉敌军主将那一抹鲜红如血的身影,附佘女骑兵们与秦军接战那一瞬间,步兵有不少就已经趴倒在了地上,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马的冲撞力量。 他沉下心来,睁开眼睛,春日尚且料峭,烈风在他的眼中咆哮着滚过雪亮刀刃。他将刀缓缓举起,用力蹬着铁把座攀上车辕,如一杆铁枪那样站得挺拔,将刀平举,把全身的力都用在手腕上,到了灼痛的地步,眼睛也被风吹得发痛,他却仍不敢闭眼,死死盯着那个鲜红色的身影。 他未长在北地边疆,原是容落的近臣,入住栖碧城也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从没亲眼见过附佘的女骑,更遑论她们的女王,但此刻与她正面相接,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但觉她正如他入秦安朝待时,在王后夫人厅堂里所见的那副《桑顿戈雅》所画的样子: 一条金铃缠在她纤细的腰上,黑发为一束红绫高高束在脑后,呼吉拉的马皮盔戴在头上,没有珠宝装饰,只有盔上嵌着无数明亮而细小的铁片,如同北地寒冰。她手里的弯刀上有一道沉暗的血槽,这时已经被鲜血沁满,红色的血珠子沿着刀刃一丝一缕地流下来。 白锦锦一手将马往左急带,矮下身去,在他眼前消失了一刻,聂洵他耳边只觉轰地一响,战车便不能平衡,向一面倾倒去,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往前栽去,泥和血噙满了他的嘴里,他尝到了苦涩的腥味,跟妻子手调的茗茶大相径庭。 在他身前,拉战车的马也笨重地躺倒下来,被砍断的肢节断面,先有些粉红的血珠冒出来,然后血才就着骨头的断茬喷涌而出。漆黑的眼睛瞪视着泥土,鲜红的舌头从嘴里缓缓翻出来,像一团红色的死蛇耷拉在地上。 红色的,死的东西,这也是他的下场。聂洵动了动自己的大腿,感到一阵剧痛传来——倒下的战车正压在他的膝盖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被打碎了,拼不成一块,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流动着,一些扎进地面里,一些高高地跃入天空,往下俯视着地上那滩肉。 而更使他恐惧的是,白锦锦的坐骑凑到了他身前——这不是中原拉车马,性格驯顺,眼睫纤长,睫下有一双含泪的大眼,就算是主人抽刀要杀,也不动不逃,哀哀地直站在那里,等人怜悯开恩。 这是附佘的“桑顿”,身架轻小,只载得动女人,这一匹是健壮的,可也不过成年雄鹿般大,头上生一只锐角,角上,一身皮毛上,都是血迹淋漓,瞳子儿金得耀眼,像是融了烈阳在内。 这个漂亮锐利的动物踱步向前,低下头来嗅闻着躺在地上的城主,瞳孔兴奋地扩大,从鼻孔喷出带着血味的热气来。聂洵怀疑眼前的“桑顿”也不像凡马一样吃草,而是个饮血食肉的动物。 作为人,他可以控制他的恐惧,但他身边垂死的马在“桑顿”接近的那一瞬间就纷纷哀叫起来,惊恐之下,她们纷纷挣扎着要起身逃走,但只能一次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白锦锦将弯刀收回,横放在面前马鞍之上,抬手正了正头上的马皮盔, “带下去!砍倒军旗,凡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立斩。” 她的脸像一张沾了血的画,一则画一样美丽,一则画一样无情。 单含雪手下的一个女侍臣将聂洵拖了下去。 此战中,聂洵率所部三次突袭,在敌阵中来回冲突,被北地骑兵所杀者,被马踏死者,在乱军中相互践踏致死者,枕藉不计其数,聂洵所部,十折七八,他本人被擒,两名副官也战死沙场。 不再属于他的城中,聂洵被两块木板夹在中间抬了上来,他的膝盖被砸碎了,扭曲着歪向一边。因着疼,他视线模糊,隐约中看见高大的廊柱向两边倒去,廊柱尽头坐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青年,带玄玉朝阳冠,身边倚着一把如同暗夜般漆黑的佩剑。 他被翻了过来,用一个耻辱的姿势朝着这人的方向趴下。 第207页 “还不见过北地王!”士兵在他背后狠狠补上一脚。 聂洵的气管里呛出鲜血,他咳了两声,在地上留下几点鲜红,但抿着嘴,没有说话。李重荣当先抽了自己的剑架在他脖子上, “你脑袋在脖子上已经待够了是不是?” “西府,不必动怒。”北地王身边站起来一个文士,面容单薄秀丽,跟身边的北地王有几分相似,他和颜悦色地道, “只要城主肯归降北地王,之前为敌种种,王上愿意既往不咎。” 聂洵默然地盯着自己吐出来的血迹,不做回复,李重荣的剑近在咫尺,在他的脖子边喷着凛凛寒气。 文士嘴角一弯,跟身边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道, “我再问一遍,城主果然不肯归降,心意已决吗?” 聂洵抬起头盯着他的脸,想到出城作战之前,妻子和孩子便已经交由副将吴亦然带走逃亡,此刻杳无消息,北方人也未用他们来要挟自己投降,想必已经安然无恙,他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受秦王重恩,背之不义。” 他的脑袋和话音一起落地,眼睛还未闭上,鲜血从断口喷出,直窜到吊梁上,开出几朵血花。 李重荣轻弹着剑上的鲜血。 “城外示众。”怀梁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沉肃,看了怀瑾一眼,又问,“那对母子找到了吗?” 李重荣落下手,答,“还没。”缓了一缓,又把声音放轻,道, “老大,要我说,孤儿寡母的,就算了吧,咱们城也得了……” “继续找。”怀梁打断了他的话。 李重荣被噎了一下,半晌,没说出什么来,答了一个是字。 这天稍晚些,李重荣的一个亲卫在离岳王关数里之外的山道上找到了聂洵的妻儿。蓬头垢面的女人被推了进来,光脚上全是血,大女儿跟在身后,头皮上血肉模糊,让山上的树枝扯去了一大块头发;小儿子抱在手里,哭个不停。 女人和孩子被推搡着跪在堂下。 聂洵的夫人,亦是当世才女,秦地北疆之处的寒江、栖碧、乃至中原的银华城一带,都流传过她所做那些深情典雅的乐工辞曲,这时她却跪倒在怀梁脚下,哀哀乞求性命, “至少留我孩儿们的性命,”她用柔软的南方口音乞求着,“他们年小,不知道什么,求北地王开恩……” 她哀泣哭号的声音也十分动人,大女儿学着她的模样跪倒在地上,用如同夜鸟哭号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地请求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已经出落得很动人,哭起来更是楚楚可怜。 然而。 “杀了。”怀梁沉着地道,未因这动人的请求而显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之色。 李重荣默默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手,脸上有抗拒的神色。怀瑾看着那对哭泣的母女,眼神恍惚,长久地流连在女孩身上,也偏开头去,对怀梁道, “王上,要么……” “杀了,立即行刑。”怀梁同样也没让他说完,对怀瑾他多些耐心,面上似笑非笑,在灯火映照之下竟有些狰狞, “修瑜,你要我亲自动手吗?” 怀瑾收回了未完的话,垂着眼对李重荣点了点头,后者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先扭过了最小的男孩的肩膀,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任由他带了出去。 “不要——!”聂夫人在两人的背影后张开手凄厉地喊着,一时竟挣开了看守的士卒,要往堂下跑去。 镇声立即洞穿了她的心窝,她柔软地倒下去,头发落到地上像羽扇似地铺开了,在地上扭动挣扎一会儿,断了气。 那十几岁的姑娘哭得更厉害了,她跪倒在地上,抓着死掉母亲冰凉的头发,泪水很快将身下的地面湿了一片。 她抽抽噎噎地将脸别过去,不敢看执掌她性命的男人。怀梁不耐烦地拧着眉头,往下环顾了一圈,又等了一会儿李重荣,不见他回来,便对怀瑾说,“修瑜,你动手。” “我?”怀瑾迟疑地问。 怀梁烦躁地应了一声,“我也不耐烦听她在这里哭,你就动手吧。” 怀瑾磨蹭了一会儿,不见李重荣回来,只得来到那小姑娘的身前,俯下身子,像父亲那样用手抚摸她沾满泪水的下巴,用他特有的那种低而柔的声音轻声安慰道, “别哭。” 女孩张大嘴巴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这个面容俊美的男人。 怀瑾的手缓缓移到她的后颈,将她搂在怀里,同时抽出腰间带的匕首,刺进了她的胸膛,女孩倒下去,鲜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她睁着眼睛艰难地呼吸了一会儿,也死了。再过了会儿,李重荣进来,将一个小小的脑袋掷在地上滚了两圈,粗声粗气地告了礼,没等怀梁的回应,走下去了。 第208页 屋里只剩兄弟两人。 “王上,这又是何必。”怀瑾不忍道。 昏暗的夜色里,唯有怀梁眼中两点烛火跳动,煞气逼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跟随容落者,有一人,我便杀一人,有百人,我要杀百人。不留活口,赶尽,杀绝。” 他拂衣走出去了,当夜到了白锦锦驻守的岳王关,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你怎么了?”白锦锦走上来,将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心里总好像有事。” “没什么……”怀梁又没了那份杀神的气势,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可终究忍不住,蜻蜓点水一样吻在那张他心爱的脸上,搂抱着她,好像抓住了救命的东西。 “我想你……”他呢喃着。 第 102 章 这是次一天的早上,早星方在天边升起,没有日光,只有东方的云层里隐隐透进一点苍色,洒在她的枕边,风带着湿气,在城池上盘旋。 白锦锦醒得很早,站在窗边望下看去,见十几个士兵自下方列队走过,将先前用于防守的栅栏和铁柱拔除,横七竖八丢在地上。一个清瘦的人影袖手站在箭楼上跟人说话,不时看一眼做工的进度。白锦锦凝神望去,辨认出怀瑾的模样。 他们做这活的时候,天上下起一阵急雨,在地上凌乱摆放的木头和铁器都打湿了,新鲜翻出的土也浸透了雨水,城下变成了一片泥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新鲜的,湿乎乎的香味。 怀梁从她身后走了上来。 “看什么呢?”他问道。 “你弟弟在下面,他们在撤城防了。” “是吗?”怀梁嗯了一声,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面前的女孩,他将自己的一件外套披在她肩膀上,从身后把她包起来,那件长袍从她□□的肩膀盖过手腕。 “也不穿好衣服,就下地乱跑。”他轻声抱怨着。 “这边天热,穿不穿好的有什么要紧?”白锦锦将头往后靠,仰着在他颈窝里——怀梁也还没梳头发,几缕黑色的长发落在她胸前,她就饶有兴趣地伸手玩弄,卷起来又松开,好像得到一个有趣的玩具。 “你昨天来的好匆忙,脸色也不对。”她卷着他的头发,“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没有。”怀梁还是避而不谈。 “栖碧城下了,那城主呢?”白锦锦又问——这个人是他亲手抓的,她从前未曾和秦人交战,对这个人印象格外清楚,他没有北地男人那样高大,不像上战场的人,挥刀作战时却很勇猛。 “杀了。”怀梁言简意赅,将此事的后续故意略去不谈。 “怎么?他不肯投降?”白锦锦对此倒无异议,不经心地问道。 “顽固得很。”怀梁答。 “那就没办法了。”白锦锦叹了口气,她一松手,那些黑发就如同细软的流沙般从她指尖划过,落入将自己围起来的那身赤色长袍之中。 她稍微挣了挣,抱着自己的高大男人,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腰,她情难自禁地笑了起来, “痒……” “那就别动。”怀梁脸上也有浅浅笑意,故意把她搂得更紧,手臂缠过她整个腰身,手指和她的扣在一起。 白锦锦受用地眯上眼睛,像只小猫似地在他怀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不像是怀梁抱着她,倒像是怀梁在服侍她。 “我该封你做我的王夫。”她握着男人的手,在她腰间精练的曲线上滑过。 “巧不巧?”怀梁也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随着她的动作,用指节轻叩着那寸细腻的肌肤。 “怎么着?” “我也想封你做我的王后。” 白锦锦大笑了起来,“那等着打败了容落,我们两个也要打一场,谁输了谁就到后宫里去。” 怀梁被这个想法逗笑了,他平素沉默寡言,甚少微笑,更遑论大笑,此刻若有他的亲信在旁,定会惊讶于他口中传出的笑声确凿无疑。 他没有正面回答,三心二意地去亲女孩的颈项,很快就让她忘记了这个问题。 城楼下嘈杂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白锦锦稍微用点力气让他将手松开一些,踮起脚尖,向下眺望, 一匹拉着钢卷和木桩的驽马因为体力不支倒伏在地,两条前腿跪在泥里挣扎着,地上碾出两个小坑。赶马的士兵也被压倒在地,众人正喊着号子将翻倒的钢卷和木桩从伤者身上移开。 雨仍在下,雨中的一人一马很快被泥水糊得满头满脸。天是一片纯然的灰色,因为下雨的缘故,太阳迟迟没有升起,只有黑而浓重的云彩堆在天空一角。怀瑾开始还背着手站在箭楼上,注意到楼下的骚动,他亦从箭楼的阴影里步出,亲自卷起袖子动手去帮忙。 “也该让他们去避雨,何必急在这一时。”白锦锦道。 第209页 “修瑜是这个性子,旁人也劝不得的。”怀梁答。 白锦锦又想起什么,问道,“不知小樟儿怎样了,她该从来没离过她父亲?” “凤儿照管,她应该也过得很好。”怀梁又叹息道,“她是开春的生日,现在该到了。” 白锦锦退回到雕花的妆台前面,那竖着一枚铜磨的镜子,同北方见惯了,只能模糊认映出人影的镜子不同,白锦锦透过铜镜看去,清楚地见到自己的身影显现在里边,连一丝一缕的黑发都看得分明。 她从桌上摸起了结发的红玉金铃,叼着一边,将另一边的头发拴起来。 “过了栖碧城,再过了银华城,就是秦安了。”她含糊地说,“打下秦安,就将你弟弟放回北方,叫他回大津陪女儿去。” “别忘了中间还有一个玄水关。”怀梁提醒她,“这是要紧的地方,急切打不下来。何英父子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能让你这么说,这两个人想必非凡了?” 白锦锦赤着脚拢了拢梳好的头发,发辫上编着两个金铃跳动,为昏暗的室内带来一丝亮色,有种极具生命力的美感。 “我从前曾与他们在北地交战,那时候我十九。” 十九岁的怀梁。 白锦锦忽觉恍然,十九岁的怀梁有一张白皙的脸庞,赤色披风用纯金鹰首扣在肩头,外罩以颜色沉暗的狼裘,沉默寡言,手持□□“断月”,身形挺拔,孤峭冷峻。 他同白锦锦在女亲王们帐中见过的王夫,“詹吉尔”都不一样,附佘的男人温柔,沉默,顺从,金眼睛如同上了雾,眼睛总是紧盯着地面,有些出身贵重的王夫,为求新奇和潇洒,会特意在身上和头上以红玉,黑金和玄铜木装饰。 女亲王们很吃这一套——他们喜欢自己的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欣赏他们顺从的态度,喜欢王夫们在自己的座下俯首帖耳,有些严苛的女亲王甚至会让“詹吉尔”整日跪着侍候,一旦抬起头来直视主上,就用马鞭将他们抽得半死。 沉默恭顺,繁复华丽的男人让她们觉得自己对身边一切都有绝对的控制权力。可白锦锦偏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看的。 而怀梁则迥异——十九岁的怀梁,北地王的嫡次子,眼睛是闪烁的琥珀石,容貌清冷,往雪地里站着如一只锐箭。 年方十七的白锦锦那时便动了娶他的念头,一直维续到现在,觉得这个少年是件宝贝,是除她之外旁人不配据有的宝贝。 如今少年已完全长成男人,轮廓英挺俊美,眉目深邃锐利,仍不掩其光彩,反愈加之深。如同从矿里开出来的红玉经过陈放,发出沉郁绝美的色泽。 窗外雨大了起来,雷声在天边开始滚动,太阳仍沉默在云层里不肯露头。白锦锦走到窗边去伸手阖上窗户,站在窗边,侧头用余光盯着怀梁。 “我为你取了岳王关,要我继续为你取玄水关吗?” “那倒不必。”怀梁也为自己披一件衣服,将目光投向灰沉沉的天边,好像等着什么。 “那你预备要怎么取下?” 怀梁笑而不答,向她伸出了手,白锦锦也伸手去挽住他,两人一起走入前堂。 屋里黑得很,侍臣刚走进来,先将门口的蜡灯点起,两侧的蜡灯都点完后,又到桌前点了一盏油灯照亮。白锦锦在怀梁身边坐了,看见怀梁穿回自己那身赤衣,火光映在他衣袍之上,分外明亮,古剑镇声悬在腰间,发着沉着的光。 他一手放在桌子上,脸上显出思虑神色。两人刚坐定不一会儿,怀瑾便走了进来,他换了身干衣服罩在外面,露出来的衣领里却仍有湿痕。 “要下大雨的话,就缓一缓也没什么的。”怀梁看着他湿漉漉的衣领,拧着眉头教训他。 怀瑾满不在意地笑了,“我让他们都回去了,既然下大雨,那就没办法了。” 他又道,“我原没估计到下这么大的雨,因要提防何英攻来,这才让他们撤了西边的城防,挪到东边去。” “何英攻来了?” “没有动。”怀瑾答道,“栖碧城失守,估计他们也不敢冒进,我只担心……他们如今按兵不动,是在等容落的援军。” “你手下探子可有接到消息?” “正是因为接到了,我才这样说。秦安已经开始整军,容落和岳方成预备亲征,因病才耽搁下来。” “在这之前要拿下玄水关,绝不可让他们依地利据守。”怀梁很快做出这样的判断,怀瑾站在原地思索,观察着他的神色,道, “先前我们依照无患子道长所言,请楚庭军队北上相援,可不料聂洵在那之前出城突围,这支援军便搁置下来,如今子思公子正陈兵鹧鸪口。” 第210页 “他们有那么快?”白锦锦倒有些惊异——她虽未曾去过楚庭,可少女时总想着要到南方去玩,这一片地理也摸得熟透,哪里可以进军,哪里不能进军,都清楚的很。 南方人到栖碧城,要走儿孙渡,鹧鸪口,再过洛川,原不该这么快。 “回女主上。”怀瑾眼中也有迷惑之色,“子思公子似乎直接走了守江的大阳关,没有走儿孙渡。” 第 103 章 玄水关目下沉睡在雾和水的包围中,东天上笼罩着厚厚的云层,城砖尽是昨夜凝出露水打的湿印,关头一溜齐整的青砖像是飘在云雾仙境。连城下的江水都看不分明,只听见缓静的水流声。 何冲从屋里出来,肩上披了件新的厚衣服,玄色将他的脸衬得苍白,他有典型的秦人长相,身材合中,眼睛墨玉般黑,这样一对眼睛镶在苍白的脸庞上,黑白格外分明,眼下更有一道浓重的青痕。 ——足足十来天,他没再睡过一个好觉。昨夜北地趁月黑风高,又策动了三次进攻:一次位在关口正面,另两次则分别从岳王关的南向和西向杀来,士兵们苦战一夜,此刻都很困倦,眼见得有些守夜岗的士卒已经抱着枪杆,盘腿坐在地上,依靠着身边城垛香甜地酣睡着。 因久站的缘故,他们脸色疲惫,围城中粮食的缺乏更使他们面有饥色。何冲目光扫过他们的脸,轻声叹了口气,年轻的副将走向城垛之上依靠着,往下看去,只见江面盘踞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 “怎么起得这么早?”父亲从他身后走上来,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另一只背在身后,他穿着单薄,腰背挺得很直,由是显得远比他真实的岁数要年轻,自信,气宇轩昂。 “没敢睡。”何冲谨慎地低下头回复道。 “一晚上他们就打了三次,也不睡觉。”何英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大笑着摇晃孩子的肩膀,“莫非这些北方蛮子果真如传言所说,是龙老爷的孽种不成?” 何冲为这粗俗轻侮之言也笑了起来,他自小受母亲与姐姐们的教育,要谈吐文雅,风度翩翩,这样的话他自己说不出来,却觉得很精当,而且确实引人发笑。 何冲低声答道,“没准他们真是,三次夜袭,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要亮天了,可别再来第四次。” “就真是龙杂种,也不可能整一夜不睡觉。”父亲将手移到他背后推了一下。 “你去歇着,好歹合个眼,早上的接银华城的粮车,我去赶到江边。” “那可不行,您贵为一军主将,对面可是拿眼睛紧盯着您的性命,这时候怎么能出关?” 何冲未顾何英劝止,径自将衣服穿得齐整,下关去了。他将分管运粮的两个小头目都叫起来,叫他们整备粮车,踩着湿润泥泞的地面将马套好。 马背上架着沉重的车套,宛如背负了一副形状古怪的刑具,皮质护颈垫在中间,避免锋利的车辕割伤他们的脖子。这些马顺从驯服地站在原地,何冲觉得她们既可怜又可爱,就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匹马的脖子。 像人一样,她们饿得很瘦,何冲感到坚硬的骨头仿佛在割着他的手。他在两个运粮头目的前头跳上车去,马车摇摇晃晃向浓雾中驶去。一个小头目挨着他坐,有些惶恐无措地拍着车上的布袋,掏出一块干硬的米饼,刚想要放进嘴里咬咬,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在将军面前他没法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嚼。 何冲一手扶在在车辕上,在摇晃的马车里稳住身形,另一手也伸到那个布袋里去。 小头目张大了嘴,惊异地盯着他。 “一起吃。”何冲优雅地坐下,嘴角噙着笑意对他说。 “俺,俺以为大人不吃这样的东西。” “咱们身担同袍,就该是兄弟,兄弟之间难道不吃一样的东西?” 即便面对流落街头的贫儿乞丐,何冲亦自信能保持优雅矜持的风度,以平常之心礼待,更遑论是眼前协同作战的士兵。小头目将他的话听得半懂不懂,到了兄弟二字,只觉得既惶恐,又喜欢,他将手在衣角上抠着,抠出前一天夜袭时溅上去的泥点,下雨似地纷纷落在车上。 “快吃吧。”何冲微笑地看着他,眼底没有半点嫌恶。 江上的雾比城关上更重,混着湿漉漉的水气,几乎形成了某种实体,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和露出来的手臂上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往下压着。在临近江边的码头,马车纷纷声停了下来,轮胎和阴湿的码头地面摩擦,发出的吟声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车还未停稳,两个头目便纷纷从车上站起身来,吆喝着士兵们到江边去歇下船上的粮食包裹——秦字旗早在江边等着,插在船里,随江水上下浮沉,旗上玄色大字被水汽打湿,紧紧趴在旗杆上。 第211页 身边小头目懒洋洋地枕在铁车上,用胳膊垫着颈子,空出来的一只手将米饼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含含糊糊地训斥动作稍慢的士兵,极尽颐指气使之能事,见何冲向他望过来,便咽了嘴里的东西,跳起来将声音拔得更高。士兵们在这催促之下,分别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便全消失在江雾里,只剩穿着轻甲的守卫士兵还在马车两边站着护卫。 只是去了多时,并不见人回来。 何冲心头疑窦顿生,侧耳听着雾里动静,然而只有一片沉默,与他的疑惑遥相呼应。 “大人,怎么?”小头目见他起身,也急忙站了起来。 雾气中一个人影沉甸甸拖着一袋粮食接近,何冲这才放下心来,暗笑自己谨慎太过,疑神疑鬼——父亲常指斥他做事束手束脚,正是如此。 来人帽檐压得很低,一手拖着一袋粮食,在大雾中看不清面孔,他们如今剩下左右站着的,都身着轻甲,手持□□,此刻两人身边竟没有多余人手。 小头目见状,只好骂着脏话,亲自跳下去将粮食搬上来。 他刚跨出一步,陡然让来人一手抓住头发,直见腰间寒光一闪,无头的身体便在晨雾中倒伏下去,喷出鲜血,将雾气也染上血色,两侧护卫军士见此情景,立即往中间结阵,一位副将连忙将自己腰间的皮盾牌解下来递给何冲,自己紧紧攥着枪在车头戒备,布为前锋的□□手冲了出去,要在眼前这个乔装改扮的敌人刺翻在地。他也只来得及挺着枪往前挪动了几步,便被一只飞来的响箭刺中咽喉,沉重地倒了下去。 何冲立即翻身滚下马车,拔出佩剑守在战阵最中间,玄甲卫士们纷纷涌上,尽职尽责将他护在当中。 更多同奉玄甲的士兵自雾气里涌上来,将白雾染为黑色,何冲起先看到他们本能感到欣喜,以为友军来援,刺客伏诛,他们已经得救,可转瞬间看见他们解下腰间劲弓,第一排的人拉弓射箭,响箭如同雨点般飞来。 何冲忙将盾牌举过头顶,整个人蜷伏在下,眼看着身边的副将在左耳到颈项之处中了一箭,他伸手去捂着,鲜血如泉水般冒出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响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指头扣紧身下的泥土,扭曲成许多奇形怪状的形状,他的脸迅速白成张纸,委顿在地。 箭雨稍停,第一排弓箭手正向后撤,何冲半直起身来厉声喊道, “冲过去!” 秦人向前推进,将皮盾牌遮掩身前,第二排弓箭手上弦开弓的时候,以悍勇著称的秦地步卒已杀至身前,有些箭射入森严的□□丛中,秦人便倒下去,林立的□□又刺进敌手的战阵,同样有人被豁开心肺,刺穿大腿,因而倒下。 他们究竟是谁?,眼前军队,虽奉秦人衣服,可却绝不是秦安援军,更非本该出现在这里的运粮队伍。北方人被他们牵制在玄水关下,此刻更无暇分兵来袭。何冲心头昏乱搅杂着许多念头,却不敢有片刻分神,浓重的黑雾一直延滚到江边,他心头顿时一沉——来者是一支大军,其数远远超过他所带护卫的人数。 他不敢恋战,只得下令缓缓后退,竭力做出镇静而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愿让身边士兵见到他恐惧的脸,因而阵脚大乱,转身逃走。 码头早已被这些装扮成秦人士兵的未知敌人重重包围——他们的船几乎不经过码头靠岸,两边都装着铁质挠钩,挠钩上镀着一层暗绿,。船到浅水边,便深深扎进泥地,士兵们跃上岸来将他们包裹,同样是秦人军服,却同样是敌非友。 一个清亮的声音透过雾气传出来,也如响箭般嘹亮,听起来还是个小孩子的声音。但他话音落处,士兵们纷纷低头,将一条路让出来,让说话的这个少年缓缓近前。 “劝诸君勿做困兽之斗,放下兵器,可免一死。”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河冲,后者垂下眼睛,率先将佩剑扔在了地上。众人纷纷效法,他们不一时便成了赤手空拳。雾气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出,面容稚嫩,脸色如雾一样乳白,即使身着全副盔甲,也不减他少年人的青涩,宛如一只小鸟被罩在铁壳下。 但何冲已不敢小觑他——无论如何,他组织了这场宛如暗影,神鬼莫测的偷袭,并将自己毫不费力地逼入绝路。 如今他是刀俎,何冲才是鱼肉。 第 104 章 他们一路绕过玄水关,被带往与之相邻的另一座关卡。 到岳王关,那些穿着伪制秦人服甲的人将他交在另一队士兵的手中,这些人身上皆穿惹眼的赤甲,显见是北方人。 那么,这些埋伏在河边的士兵,与北方人是一起的了。他断想,他们更不耽搁,又立即从岳王关启程,沿路押送的不但有赤甲的北地士兵,也有一队女骑兵,手持马鞭、弯刀,随时准备诛杀逃兵。 第212页 晨雾散尽,栖碧城标志性的低矮城头在渐渐散去的雾气中浮现,淡青砖墙显出濡湿的痕迹,刚下过雨的泥土和青砖味道清新,使得空气中掺杂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腐烂臭味格外明显。 何冲越过城头望去,初升日光让他不得不稍微眯上眼睛,然而就在眼皮的细缝之中,他所窥见的景象仍然让人浑身颤栗,冷汗顿出,在地上几乎站不稳脚跟。 四颗人头高高挑在旗杆,被铁旗杆尖头贯穿,一对大的一对小的,随风轻轻飘摇旋转,看起来几乎不像血肉做的东西。 风将他们的脸转了过来,死人的眼睛狠狠往下盯着他,那一滩模糊的血肉,将五官挤得扭曲,因而辨认不出面目,令他心下少慰。 ——他知道这城墙上的脑袋是谁,探子已于前几夜便传来了战报。何冲少时养在宫廷之中,常于秦王近侧见到这位受人尊重,风度翩翩的廷臣,还向他讨教过茶道花艺。 他头次被派出守城,便落得这样凄凉的下场,何冲心里不禁为他难过,又觉得秦王不当把他派到这样的地方来——被饥寒的乌鸦啃食下巴和耳朵,实在不配这位风雅人士的终局。 这样的想法让何冲在原地长久驻留着,脚不肯向前挪动。他身体的这一部分已率先知晓他的心意,并将其身体力行表现出来。 走进这扇城门后,被斩下头颅,挑在北方人的鹰头旗上任怪鸟啄食,是否也会是他最终的下场? 一想到这,他双脚便情不自禁向后退去,一个身材矮小的士兵在身后粗暴地扭住他的手臂,向反方向折去。用力压着他的肩窝,催他往前走。 “进去!”他在他身后重重推搡了一把,何冲禁不住往前踉跄——他双手此时均被反剪背后,因而无法维持平衡。 何冲只能别无选择地往插着人头的旗杆之下走去。 一个清瘦的男人迎他们的方向而来,身边沉默寡言,强板着脸的少年将军, 见了,恭敬地低下头去,唤道, “东府。” 被叫的人只瞄了何冲一眼,大步跨过他,以反常的热情迎向走在他身边的这个孩子。 “子思公子果然重信守诺!”他面色欣喜,脸色苍白,脸颊却微微发红,接着又说了许多的话,表达感激之情。 名为子思的孩子好像头次听到如此多的赞誉,显得很是局促。“东府”将他的手挽起,一路带入城中,越过重叠繁复的城楼,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在城墙深处。 过了会儿,“东府”又回到他身边,和颜悦色地吩咐两边士兵退去,在旁等待。 他虽态度和善,可何冲始终惦记着城楼上那四个死不瞑目的脑袋,因此他的态度越是温和可亲,他心中便愈忐忑不安。 “我听说你是何英元帅的独生儿子。”他领着他也往前走去,两侧士兵列队看护,最里一层均是腰佩长剑,身披赤甲的北方亲卫。 既然已被看破,何冲也知此刻不该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不卑不亢地点了头, “正是。” 对方似乎看破他镇静之下无法掩饰的恐惧,对他笑了起来,带他直上高高层楼——离地面更远,离脑袋更近,何冲甚至怀疑这北方人是否会在转瞬间将自己推下城楼,并在他粉身碎骨,流血殆尽之后,将自己的头颅也取下,一同挂在高高的鹰旗上。 这个想法使他不寒而栗,重又细细打量眼前的男人:他面目温和而没有丝毫戾气,无迹象要做出他想象中的可怕之事,令何冲心下少安。 “在下名为怀瑾,暂居北方东府一职。”男人口气温文地说。 何冲只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又唯恐说话触怒了他,并未真正答话。 手上的绳子仍旧紧紧绑缚,让他很不自在地扭着头,对方无声打量他局促无措之状,神色有些玩味,却没动手将他松开。在城楼至高处他们停下脚步,怀瑾忽然问道, “少帅可识得容落?” 这是什么话,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效忠的主上? 他满腹猜疑地看向这个男人,他的琥珀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还有自己身后高高的鹰头旗杆上挂着聂洵一家的首级。 他该小心点说话。 “小时我养在宫中,曾有几面之缘。” 怀瑾专心致志地低头盯着城砖,苍白的手指缓缓抚过去, “那么少帅以为,其人若何?” 何冲的喉结滚动一下——他实在看不透这男人,觉他心思莫测,更甚自己以往见过听过的所有人,扣在城砖上的手指停住,怀瑾侧头等着他的答案。 何冲只得拼凑起自己的记忆,勉强答道,“秦王性情冲淡,喜爱求道……” “求的什么道,弑君之道吗?”怀瑾琥珀色的眼睛反着苍白日光,何冲喉头立时一紧,先前上下滚动的东西不见了,好像有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第213页 他低下头去,尽量在拉紧的喉头也维持着声音平静,“不知东府此言何意?” “容落以毒酒弑君,嫁祸长公子,又逼死公主,此事您可有耳闻?” 这定是北方人的诡计,何冲背着手,心想。他在说话的时候感到手腕上的灼痛,不自在地动了动,可无论怎样调整姿势,那如同灼烧般的疼痛都如影随形,不肯离他而去。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如今即便是诡计,他也不能违逆了眼前这位东府的意思,哪怕他说容落不是王后亲生,而是个不知何处而来的杂种,他也只能点头应和,而非怒目而起,接着被盛怒中的北方人一巴掌推下高高的城楼。 在性命面前,口舌之利显得不是那么要紧。 他往前一步,离那城墙远些,“我自十二岁便同父亲镇守北疆,此后的事情都不曾闻知。” “如我所言,秦王有弑父大罪,此等恶人,不值得元帅与少帅为其效劳。”怀瑾做如此审判,而其审判的对象甚至还未到场,便已被判有罪。何冲在心里默不作声地冷笑了一下,仍然谨慎、沉默地低着头,做出一副恭敬迷茫的样子, “那您如今有何打算?” “您和您父亲的威名,我已听王上提起多次,容落这等暴君,不值得您父子二人这样的英雄人物为他丢掉性命。” “如此说来,东府已有必胜的把握?”何冲问道,他听起来全无挑衅之意,怀瑾听见他问,也平静地回复, “少帅可知今日出现在玄水关江边的船只,是何方军士?” “请东府赐教。” “他们是楚人。” 何冲的眼睛睁大,惊讶的话语禁不住溜出他的嘴边,“不可能……”他小声惊呼道,“他们曾向秦王宣誓,永不叛反。” “那是先代楚王活着时的事情了。”他的反应似在怀瑾意料之内,后者微笑道,“楚庭已改换新主,子衿公子与北地歃血为盟,允诺共诛无道暴君。” “很快,您所效忠之人便将要众叛亲离,一败千里,唯剩孤家寡人,为他自己造下的一切罪孽清账。” “您看着是个聪明人,我不愿见那时,您和元帅仍站在那暴君身边。我希望二位向北地投降。” 这个说话藏头露尾的北方人终于吐露出真实想法,何冲心头顿松。 怀瑾忽然抽出身边佩剑,在他心下还未来得及因剑光而感到惊恐之时,一直捆着他手的绳子已被斩断,干脆利落,短绳如蛇般萎顿脚下,沾着点点血迹。 他揉着自己重获自由的手, “您想让我去说服我父亲?” 怀瑾将佩剑入鞘,被他的想法似乎逗笑了,“就这么把您放回去?兵不厌诈,少帅,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我好歹也是一军副帅,不会做去而不返这样下流的事。” 北方人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他,摇头道,“总之我不会放您回去,您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何冲将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让血重新流回指尖, “那您觉得怎样才好?” 北方人狭长的一双凤眼眯起来,思索了一会儿, “明天我们战场上相见,到那时,您会在北地军中,说服您的父亲投降。” 他做此番断言,对囚犯发号施令后,又故作谦虚之态,问道,“您可愿担此任么?” “乐意效劳。”何冲若无其事地接受了他的“礼贤下士”。 “甚好。”怀瑾笑道,在那些北方亲卫的护送之下,他们又往城楼下走去,地面离他们越来越近,天空越来越遥远,四个悬在空中的人头也变成拳头大小,融入了天空的背景中去。 第 105 章 申时初刻有侍童从内宫来,请岳方成入宫议事,他不敢怠慢,即时去了,此时申酉正交,却仍不见容落身影。宰相心头疑惑,但未知他所在,贸然前去找寻又嫌不妥,没奈何,岳方成只得在侍从围拥之下,登上翠影殿侧楼。 此时秦安已入初夏,花影重叠笼罩于高楼之上,趁着天幕显得虚幻,又有别样灿烂之色。 而也许他已经太老,不应当站在花下了,岳方成在心里这样感慨。 翠影殿侧这座晴雪阁是他的老朋友尚且健在时,特别雇请了南方的工匠,按照当地流行的楚馆样子设造起来。他虽秦人出身,可却一向喜欢这些南方来的东西,将他们的衣服楼台,都奉为上品,正如他也曾经深深迷恋过南方眼睛如同墨玉,笑起来娇俏羞涩的姑娘一般。 岳方成不是血统高尚的秦地贵族出身,因而怎么也没法欣赏他们的品味,他缓缓走下高楼最高之处,只觉那在泥金廊柱之间追逐争斗的怪兽,与楚地的异教神灵显得格外刺眼,让人忐忑不安。 第214页 容落依然全无踪影,只见令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爬在窗前一张大案上,用灵巧的小手儿映着将落的日影,比出廊柱之间许多怪物的形状,嘴里模仿着奔跑的音色。 见了他,孩子欢欣雀跃地跑来。 “岳相!” 岳方成展开手臂,让七岁的孩子扑进自己怀里,感到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勉强打起精神,将孩子扶稳了些。 “萧木怎到了此处?” 孩子躲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用一种轻盈可爱的态度对付他身上沉重的袍服,“兄长许我过利贞阁划船玩儿,下午日头毒,奶娘带我上这儿来。”他嘟着嘴巴,为被打断了的船游仍在赌气。 他又道,“母后也长久不回来,哥哥说她在跟北方人打仗,杀了他们,就会回来。” 他抬起头,握住岳方成衣裳上一个虎头形状的黑玉坠饰握在手里,“这是真的吗?杀了北方人,母后就会回来了?” 岳方成正欲说什么,忽听拐杖的声音从狭长幽深的走廊深处传来,逐渐向他逼近,他张了张嘴,看见故友的长子孤身一人,踏着将死的夕阳残光步步而来。 “兄长!”孩子立即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先代秦王死后,岳方成私下入内宫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孩子大部分时间是养在长兄宫中,因而两人变得更为亲近。 容落僵硬着一张苍白的脸微笑起来,一手吃力地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抱起。 “母后今天会回来吗?” “别急。”他用额头挨蹭着弟弟的鬓角,“哥哥很快就会北上,和母后一起回来。” 他将孩子递在奶娘手里,嘱咐道,“带小殿下回明德殿去。”那小孩子想要闹起来,长兄就抚着他的头发,哄他晚些时候再带他去看灯,用这样的话将他打发走了。 接着,他与岳方成并肩走进晴雪阁第三层最末的那间屋子里,将手杖倚靠一边。他议事之时喜静,身边总是没半个人伺候,便又亲自过来,掺岳方成坐下,这才转到为暗沉日色笼罩的桌前,缓缓落座。 岳方成迟疑道,孩子天真无邪的情状使他大为踌躇,“白瑟夫人一事……果真不告诉小殿下吗?”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母亲被自己的亲妹妹截杀,再也回不来了?”他语气尖刻地说,“岳相,我没有那个狠心,这种事情做不出来。” 岳方成在软木板的簇拥之下僵硬了身子,沉默中长久地打量着他如今的主君,仿佛他眼前不是个病弱的年轻人,不是一个无论是资历还是年岁,都远逊于他的小辈,而是个苍白的怪物,来自那些他还年轻的岁月。 鲜血、和林立的刀剑从他记忆的砖缝中缓慢渗出。 当天亦是初夏,秦安的花影如雾般在朱阁楼台上蔓延,空气中却漂浮刺鼻血腥,王后附身跪倒尘埃,头上金玉钗环零落一地,夫君大步走近,扯起她一头凌乱长发,如同猎人毫不顾惜地提着一只刚刚捕获的野兽。 女人的头发被扯起一大块,鲜血渗入了他们脚下尊贵的暗红色地毯,可后者仿佛已失去知觉,被他提在手里,不动也不说话,头仰着,眼神空洞地盯着头上的雕梁。当时只有十三的容落也被亲卫推了出来,尚未长足的身体狠狠掷在主座边,曾对他和颜悦色的宫廷亲卫,如今却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可他只是攥着拳头,冷静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盯着父亲将毒酒灌进母亲的喉咙,看着母亲的脸胀成紫色,眼珠如同玻璃一般变得冰冷僵硬,嘴角和耳朵都流出鲜血,却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天顶,至死都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亲生孩子一眼。 人们皆说是惨烈的宫变摧毁了这位王长子的心智,让他从此不敢再涉朝政,可岳方成清楚记得,那被人扔在王座边的孩子,他的眼神自始便如母后一般没有仇恨,没有怨度,只有空洞,被推在王座边,等待引颈就死的仿佛是个木头雕的小人。 当他父亲亲手杀死他的母亲时,他被迫就在旁边看着,在他心中果然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吗? 岳方成万不敢信,甚至于北方人的说辞,在初听之时,就曾在他心里激起一阵狂烈的勃动——在最可怕的幻觉中,他曾千百次地看见那个被掷在王座旁边犹如泥雕木塑的孩子昂然起立,手持复仇利刃,完成他藏在心中将近二十年的事业,细白而□□的一双足腕浸在父亲与母亲的血泊中。 但是他强逼自己压下这个幻想,老友死于北方人的毒酒,死时淹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正如他妻子死时,亦浸没鲜血之中,痛苦万端地挣扎。北方人希望他们互相猜疑,不战自乱,因而抛出这样的说辞。 第215页 如今,他们已重新拥立了北地王,举兵反叛,正如他们三年前所做的一样。在战争结束不过短短三年之后,银边的苍鹰泅海旗,又已竖起,赤甲的北方人宛如血潮在边境汹涌聚集。 如今,他们已攻破栖碧城,情势危如累卵,岳方成逼着自己放下所有可怕的幻想,专注已经水落石出的东西,全心全意协助故友之子,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次危机。如若不然,他与老友花费半生所建立起的一切功业,便会在转瞬之间化为飞灰。只要一着不慎,那些穿着红色盔甲的北方人便会攻入他们的都城,掠取他们的土地,焚毁他们的都城。 到那时他与容鉴并为他们所杀的前朝帝君天上相见,当会受后者无穷嘲笑:兴于草芥,盛极一时,亡于累土,从古皆然。前仆竞死,后蹈覆辙,快哉快哉。 他从粘稠的思绪之中抽身出来,容落正用担忧的目光盯着他。 “岳相?” 他叹了口气,向眼前年轻的君上告罪,“我真是老了,或许也站得有点累了。” 青年虽已身登王座,但仍用小辈称呼长辈的口气对他,“是我之过,我本派人请了您,可却是我自己来晚了,实在不敬。” “曾因何事耽搁?” “入夏了,天热气大,药主总也放不凉,又不好不喝,只得等着。”他懊恼地低下头去,嗓音喑哑起来。 “王上仍打算亲征?”他忍不住问道。 容落未做思索便给出肯定答复,“楚庭降而复叛,怀梁如今离我们就剩一座银华城,如不亲征,待到何时?” “何氏父子在玄水关,先不出战,北方人抓了何英的儿子,他便兔子一样临阵倒戈。”容落说到这,冷笑一声,“北方人的种就是信不得。”他将手里绢帕拿出来,捂着嘴又咳了一会儿,绢帕上沾了血,他不得不用手背擦去眼角水光,剧烈的咳嗽让他说话时变得也有些气喘吁吁。 “我身子或许不中用,可若北方人打上门来,我也不会眼看着他们夺我祖地,毁了我父王一辈子的心血。” 他抬起头,虚弱而坚强的目光瞧着岳方成。 “岳相也是这个意思,难道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可王上身子欠安,能不去就不去,我替您亲自领兵,再或者派古清秋去,这也是一样的。” “古氏还要留下镇守都城,您年事已高,怎能独自去与北方人纠缠。”容落埋着头只顾咳,苍白的脸上,只能看见嘴角隐约地勾起来,像是个笑模样, “我到底年轻些,让我去吧,保不住自己的旧领,那我这个秦王也就不必当了。” 岳方成讶异地看着他,好像在这个病中孩子的身上看见了自己老友的影子。他在疑惑之中着,心头又浮起希望来。 “您预备何时出征?” “十日之后吧。”容落道,“五日前征兵便已完备,五百辆战车已于今日一早出发,有守江背后支持,银华便是天险坚城。而北方人,不过乌合之众,只要守住了银华,就是耗,也把他们耗走了。” 第 106 章 侍从捧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来,这个季候里北地少见的青菜和鲜肉从清澈的汤底里浮上来。怀梁拿勺子搅了一搅,太热,无从下口,便直起身子往外望去,等汤冷下来。 怀瑾的身影在外一闪而过。 “修瑜。”他高声叫住弟弟,后者在门外跟一个侍卫官交代了点什么,在王兄的注视下走了进来。 “吃了早饭?”怀梁问。 “还没。”怀梁便着人又拿进来一副碗筷,摆在自己身边,用眼神比了一下。怀瑾欣然坐在他身边,看着兄长亲自动手给他舀汤。 “不吃饭不成。”碗沿热得几乎拿不住,他就将碗推在怀瑾面前,“忘了不吃早饭,站都站不住的时候了?” “没想着不吃,”怀瑾轻轻吹着汤,小声告诉他,“秦安有了动静,战车星夜奔赴银华城,必须马上安排人去探听消息。” “咱们原来没有人?” “有,到底不够。”怀梁用勺子舀起汤斯文地抿了一口,“银华城是天险坚城,岳田还有个至今暧昧不清的姬三公子,不能不多防着点。” “那你究竟听到了多少?”怀梁颇有兴味地瞧着他。 “战车五百,约四万人。”怀瑾笑了一下,举重若轻,“算是倾国之兵。王上预备如何应对?” “派三千骑兵去岳田吧。”怀梁给他碗里掰了一块面饼进去,怀瑾有点发愣地盯着,没动筷子,却反问道,“三千?” “就三千。” “岳田位在秦地与守江之交,容落一定先保这条路,三千……恐怕不够。” “不够就不够。”怀梁并不在意,怀瑾忖度一刻,试探着问,“那咱们剩下的人到哪里去?” 第216页 怀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去霜泃城。” 怀瑾的手顿住了。 “你觉得不好?” “三千骑兵,去对容落的主力。”他轻声道,“怕是难胜。” 怀梁满不在乎,“不胜也无妨。只要能帮我牵制一刻容落大军,从霜泃城便可攻下银华。” “那些骑兵,恐怕会损失惨重。” “会,所以才让附佘人去,总不能让北方人去送这个死。”怀梁说话时慢条斯理。怀瑾凝眸看着他,悄声提醒,“女主上不会乐意见此。” “不告诉她就罢了。”提起附佘的女主上,怀梁脸上现出个微笑,他平日表情甚少,笑起来却实在俊美。 “若她知道了……” “不会的。”怀梁道,“她平生不会用计,心地良善纯澈,不会往这个地方去猜。” “道长会告诉她。” “也不会。”怀梁傲慢地笑了一下,“附佘从不曾独立与其他四国开战,他们的军报等务一无所出,全都仰仗我们,只要没人往外说,这事我们怎么办怎么是。左右都是要一只孤军诱敌,这三千骑兵,定能给容落迎头痛击,确保我大军立于不败之地。” “而等到下了银华城之后……就再也用不着她们了。”怀梁说到这顿了一下,察觉他兄弟手里勺子松松握着耷拉在碗沿,眼神空洞,心不在焉。 “修瑜,你也不会告诉她,是吧?”他特地往怀瑾脸上看,“你心里清楚,若容落在我们动身前进了银华城固守,这场仗就不好打了。” 怀瑾自若地笑起来,“我明白,王上,不会说的。”他端起碗将最后一点汤喝了,又说,“还有别的事情安排,我告退了。” “吃得太少了。”怀梁看着他直皱眉头,“撑不到下午怎么办?” “军营里对付一顿就过去了。”怀瑾答道,又看着怀梁,问,“要不要给您找女主上来陪着?” 怀梁沉默一会儿,如此吩咐道,“找她来吧,我命人去再做点她喜欢吃的,煎烤的东西来。” 怀瑾建议,“这里临江,不如让他们提了鲜鱼来,也好尝个鲜。” “按你说的办。” 怀瑾知道怀梁虽然送她的军队去死地,可对白锦锦的喜爱却不容置疑——在他看去,寡言而鲜于情感的兄长正像一个笨拙地走着细钢丝绳的杂戏教头,一边为了保存北方实力,做出这种并不光彩的抉择,另一边,又要谨慎地维护自己在情人心目中的地位。 这种微妙的平衡到底是难以维持的,怀瑾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摔得骨断筋折,但脑海中一旦浮上这个念头,他又觉得自己将事情看得太坏了——或许白锦锦也跟怀梁一样,根本不在乎那送死的三千人呢? 他在附佘女亲王们帐下长大,知道这些女人都是石头做的,刀子比心还硬,能将亲生的女孩丢出帐外,让做父亲的不得不用湿毛巾沾了奶去把她喂大,不过是死上三千人,对一个女亲王来讲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走出门去。士兵正在外忙忙碌碌,在地间装配营帐,升起灶火,准备当天餐食。 此刻他们的三万大军,有一半位在银华城外的甬江畔扎营,南方人的援军赶到,再加上何英父子投降,多出来的士兵根本就没法再装进原先的栖碧城。 更何况,他们本也没有据城死守的打算——这不是侵略之战,而是复仇之战。不攻取秦安,他那位兄长绝不会罢休。 另一半的士兵也正在出城,怀瑾听传令官报,说次日一早便能赶到。 女主上的白顶营帐里空无一人——怀瑾并不惊讶,白锦锦虽已贵为附佘的女主上,白瑟夫人死后,小孩子的脾气也收敛不少,可还总也安分不下来,好像戎马倥偬也难收住她的心。 她上阵打仗全凭怀梁和怀瑾、无患子等人的安排,可一旦闲下来,也能干出从岳王关深夜潜入怀梁寝居室的事情来。 他兜兜转转,找了一圈,最后却在他们自己人的营帐边找到了那位附佘的女主上。她带着几个随侍,女孩们都牵着自己的马,只有白锦锦是空手,几个人在地上围了一个圈,怀瑾心下奇怪,便走上去瞧她们。 被她们围在当中的,正是白锦锦的红色爱马,站在马身边的则是天涯城的小城主让刘颜,白锦锦的随侍们用附佘话笑闹着,哄他骑上去,她们的主上则抱着手臂站在里圈看,一双金眼睛锐利妩媚,怀瑾分开她们到白锦锦身边,看清她脱了护身铁甲,换起一身短打扮,一抬手,白皙的皮肤在纱料子掩映下若隐若现。 怀瑾不自在地转开脸去轻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等她注意到他,看过来了,又轻声说,“女主上,王上找您。” 第217页 “先等一会儿。”白锦锦睁着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刘颜,忍着笑,“我们正要看看他能不能上得去。” 出身天涯关的刘颜,才今年不过十六岁,是个身子还没长足的少年,因此还可以一试,怀瑾想起自己还年幼的时候,也总能有机会被母亲带在马前,在白云浮水追赶羊群和马群。但因为这个比他小一刻三分的兄弟,更喜欢在水荡边和野草间玩耍,很小的时候便会吹着悠长的口哨驱赶羊群,因此母亲带双胞胎弟弟的时候总比带他更多,等他渐渐长大,这样的机会更不再有了。 少年一手抚着白锦锦坐骑头上鲜红的鬃毛,用不熟练的附佘土话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 马儿却似乎并不领情,他不耐烦地挣脱少年的手,将头甩过一边去,用宝石般的眼睛盯着白锦锦。 刘颜兴致勃勃地对怀瑾道,“我两个处的最好,女主上说让我骑上试试。” 白锦锦眼中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怀瑾不置可否,刚要上前阻拦,白锦锦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让他试试嘛。” 刘颜抓稳了马缰,翻身欲上,可还没有踩住一边马镫,那匹坐骑早就向前窜了一步,将野心勃勃的骑手摔下马来,脑袋朝下,一身衣服有半身溅上泥水,还有几点飞到白锦锦身上。 女主上满不在乎地弹了弹衣服,将手伸给刘颜,“你俩不是处的好嘛。”她的红毛马儿迈着轻快的步伐踩过地上的泥水坑,将更多的水泼在刘颜脸上,而后趾高气扬地回到主人身边,伸出舌头乖巧地舔着她的手心。 白锦锦的随侍们早就已经炸了锅,她们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最小的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捂着肚子毫无顾忌地大笑。 刘颜看着恨不得把头扎进水潭里,不敢见白锦锦到还在其次,他的目光首要躲着的正是怀瑾,脸色红得像血,又尴尬又羞愧。怀瑾又恐脏了白锦锦的衣裳,亲自过去动手拉他起来。 他缩着沾满泥水的手不敢往前伸,怀瑾便走上前,代替白锦锦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回去洗洗吧。”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儿运气不好,或许改日骑上了呢,也未可知。” 刘颜听了他为自己开脱的这番话,脸上红色退了些,分开人群下去,怀瑾叫了几个听见骚动跑上来的随侍,嘱咐他们给这孩子打水冲洗。白锦锦也用附佘话对自己的人吩咐了几句,穿着薄纱的女随侍们笑着纷纷散去,白锦锦拍了拍手,问怀瑾道, “怀梁找我去干什么?” “王上想您陪着吃早上饭,刚吩咐煎了鱼,要您现在过去。” 白锦锦答应了,往中军所在走过去,一双金眼睛很是甜蜜。 第 107 章 大战后的银华城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跟马粪,烧焦的尸体,以及清晨带着露水的草味混杂一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城池一侧茂密的树林间点缀着人的断臂残肢和战车的残骸,战火尚未熄灭,沿路的一排参天古木全被烧焦,以扭曲的姿势指向半空。 银华城建楼孤零零地立着,被攻城石臼打碎了一半,另一半像是人的骨茬一样,白晃晃挺向天边。战车铁轮一寸寸压过焦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天上下着细雨,苍鹰泅海的大旗没精打采,紧贴在怀瑾头上的旗杆边上,被雨水淋的湿透,历代公主手绣的银线鹰羽发着光。 一个穿盔带甲的少年身影跑过来,铁甲被雨水洗得发亮,怀瑾忙喝手下将战车勒住,但地上湿滑,泥土又太过松软,急切不能停下。 “东府,有人求见。”刘颜一手握住车辕,轻盈地跳上行动缓慢的战车,在他耳边低声报道。 “是谁?” “他自称守江独首,指明了要见东府,说来给我们大胜道喜。” 来的真是时候,他想,这就好像大雪已经下起来了,帐篷也已经修高,他这时才背着一袋茅草前来“雪中送炭”。 怀瑾打心里看不上这种人,但无论如何,他都得去见他一面——岳田交界沿路都树立着守江关卡,要想将容落赶尽杀绝,他们还非得好好笼络他不可。 怀瑾示意一下,刘颜探过身去将卡子拉开,又勒紧拉车头马的笼口,其余的马纷纷停下脚步,战车嘶哑地叫了一声,停在地面上。 怀瑾步下,双脚踏上被烧得松软的泥土,“带我去见他。” 刘颜将他引入一顶北方人的帐篷,刚撩起帘子,就看见姬卿尺坐在侧座,身着昂贵的锦缎,衣裳下摆一尘不染,颇具讽刺意味。头发没有按照秦人或北人的样子梳起,而是随意地散在肩头,又用一束鲜红色滚金边的抹额扎在眉心,看起来格外精致秀丽,像是个异邦人。 第218页 “独首。”他冲姬卿尺礼节性地微笑,在他对面入座。 “东府大人。”姬卿尺也扬起手里折扇,对他打招呼,他的折扇下配着一枚碧莹莹的玉莲,等怀瑾一坐下来,此人便迫不及待地道喜, “这一仗打的真是漂亮,”他道,“东府在侧,必定居功甚伟。” 怀瑾紧抿着的嘴角现出笑意,“我不敢贪功,是王上指挥有道。” “三千精骑兵打出了一万大军的声势,若非容落到底人数上占优,恐怕佯攻能变成真攻了,附佘女骑果然也名不虚传。” “独首此来,该不是单只为了道贺?” 怀瑾不再跟他兜圈子,他非喜爱虚与委蛇之人,故而开门见山,“如今银华已破,容落只剩两万残兵据守重月,这场仗究竟应该站在何处,独首可想明白了?” 姬卿尺听了他的话不禁一愣,脸上出现赧色,讪讪道,“东府果然一针见血。” 怀瑾语气和缓下来,“独首一向对王上重情重义,此回北方起兵,也是仰赖了独首才拿到大义名分,北方人承独首恩情,永远铭记在心。” “这是小事。”姬卿尺摆手,与碧水一色的玉坠在他扇子底下微微摇晃,“姬三自己造下了孽,又不敢反戈相击,只能做这些小之事,也算安下自己的良心。”他微笑道,“要照现在看,即便没了我的指认,北地王想要打下秦安,又有何难哉?” “若仅仅是降而复叛的话,许文昭与何英等人怕是没那么容易投降,楚庭也未必会毫无顾忌就出手相援。” 怀瑾语气平板地回答,姬卿尺似乎很赞同,抚弄着手中的扇子,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燕方重诺,若非容落逼人太甚,事情也不至到此地步。” “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怀瑾开口,紧接着他随声附和之语,将那个尖锐的问题抛了回去,这一次更为直接,再不留下丝毫模棱两可的空隙, “如今燕方与万秦已势成水火,谈和也是万不可能之事,所以,三公子,究竟准备站在哪一边?” 姬卿尺仍笑,“东府是何等聪明之人,见我在这,难道猜不出来?” 怀瑾并非真猜不出来,可他很希望姬卿尺能自己开口——他清楚这是个什么人,他若不开口亲自承认,怀瑾的心就难以放下,只有他亲口允诺支持怀梁,怀瑾对他的信任才能稍加,还要时时防备着他会不会出尔反尔。 “怀瑾不敢妄度,只望三公子一言九鼎,让我安心。” 近在他咫尺之处,那张秀美的面孔现出为难神色,折扇也抵在唇边,“说句实话,姬三早有与北地王同进退的心。” 怀瑾绷紧了嘴角,才没有笑出声来。 姬卿尺从眼底细查他表情变化,“东府或许不信,可是我放小公子的兵马过了大阳关,此事东府不可能不知道。” “是吗?”怀瑾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果真是你做的?” “不信,您去问小公子。”姬卿尺将身子探向怀瑾方向,“我从那时就愿意支持北地,容落毕竟心思叵测,姬三也不敢在他身边久待,只是不敢下此决心。” “从那时就愿意?”怀瑾笑问, “正是如此。” “那是什么能让您下这样决心?” 姬卿尺提起折扇在桌上划了一道,“岳田。”他说,“此地曾为秦王容鉴自我义父手中夺去,若北地王能许诺,战胜之后地归原主,姬三愿意兵出岳田,封死容落退路,如此的话,他便是瓮中之鳖。” 果然,说早就下定决心帮他们,恐怕是假,趁机拿回岳田,这才是真,要想一劳永逸地摧垮容落主力,这个忙他们确实用得上帮,只不过事关地领大事,怀瑾自己不敢擅自决定,他便点头,道,“三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此事仍要我家王上定夺。” 他站起身来将姬卿尺让出门去,两人往怀梁营帐行去,进屋站定,怀梁见姬卿尺进来,颇有几分惊异。未及说话,早见又一人掀开营帐直冲进来,雪肤金目,腰挎一双秋水般亮的弯刀,系着红玉铃,身着银甲。 一进来,她便扬声喝道。 “怀梁,你什么意思?” “锦锦,别动气,怎么了?”帐中人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她,用情人之间的爱称叫她, 怀瑾明知道是为的什么,他禁不住站起身,“女主上……” “修瑜,坐下。”怀梁打断了他,又继续问白锦锦,“你说的是哪件事?” “昨日诱敌佯攻,为何是凤紫一人独去?为何不与她讲明了是诱敌佯攻之策?为何她因败势回退,反受友军追歼?”她一直冲到怀梁面前质问,跟他咫尺相贴,怀瑾侧眼望姬卿尺,看见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第219页 怀梁皱眉,但却答非所问,“锦锦,我说过让你留在左侧军中,你难道忘了吗?” “留在左军?”白锦锦冷笑,“你想让我一直留在左军多久?若非凤紫近卫冒死回来,告诉我她阵亡的消息,我只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让我留在左军,就是为的这个?” “没有这个意思。”怀梁辩解道,想要伸出手去拽她,“只是怕你不安全。” 白锦锦金色的眼睛里像是燃了火,“我不会让我的亲王们赴死出战,自己却缩在后头,绝对不会!” “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咱们最终取胜。”怀梁趁她不备,猛然拉住手腕,嗓音压低,在柔情蜜意里隐藏着不动声色的威胁,“锦锦,你信我就好,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 “信你?”白锦锦当即反问,“信你的结果就是我亲手把自己的亲王送上死地,你和你弟弟,在这里坐享其成!” “此非我所愿,但总要有人去佯攻,打仗就是这样的,即使不愿,总要有人牺牲性命。” “所以只轮到附佘人?”白锦锦刻意强调了那个“只”字,向盟友点明他们的背叛行径,女主上的手在刀把上方握紧,“燕方人的命比附佘人的命要贵重些,你是这么想的?” 怀梁不置可否。 他的沉默立时激怒了附佘的女主上,后者身边弯刀出鞘,电光火石间用刀柄顶上了情人的胸膛。怀瑾见状立即起身,清音随声也出鞘三寸,却被白锦锦持另一把弯刀“当”地一声挡了回去,刀尖弯如新月,正对着怀瑾胸膛,再往前一寸,就能剜出他的心脏。 “既然这么喜欢你这条命,劝你还是好好留着它。” 白锦锦金色的眸子凛冽如蛇,锐光凌厉,怀瑾看向自己的王兄,后者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那么,你想要怎么办?”怀梁问道,有些哄她的意思,沉着地打量着胸前刀柄。 白锦锦冷声道,“她们是为了我和我姐姐才来这里的,不单是为了你报复私仇,只要我一句话,她们也会离开。” 怀梁长久地看着她,将声音放软,问她,“这回我欠考虑了,那下不为例,好吗?” “我不听说话,只看做事。”白锦锦缓缓将刀入鞘,扬起下巴盯着他,“别让我看见这事有第二回,如果有,我立即带人回去,姐姐的仇我们自己报。” 她不再等怀梁回复,挎上身边弯刀,大步走了出去。怀梁眉头轻皱,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转向姬卿尺,若无其事地问他别来无恙。怀瑾却站在原地,即便将剑回鞘,还是愣了好一会儿神。 第 108 章 一直到当天晚上都在下雨。 岳方成踩在营帐边泥泞之中,靴子沉重地陷在泥地里,恼人的湿意从袜子一直透到脚趾,让他的骨头缝跟着隐隐作痛。他便将手扶在一截烧焦的木头上,调整一下站着的姿势,将全身的力移到那条好腿上,疼痛稍减,他的眉头也终于松开些许,一手扶着焦木,将目光遥遥投入远处墨黑的山。 ——此情此景多么熟悉,十几年前他也曾追随老友,兵出岳田,以银华城城墙为屏障,趁夜向守江侵攻,他们当夜将主力分为三股,于夜色最为浓郁之时发起进攻。仓促之间,乌涂衡的次子,那位号称常胜将军的柳青云也溃不成军,他的军队宛如狂风中的细沙,一触即散。 是日天将破晓之时,他们已高奏凯歌,一路追击敌军,直入深山,在风洞中寻到和十几名亲卫躲藏在一起的柳青云,取下他的头颅,得胜而还。 天边猛然打了个闪,那位高贵雍容的圣母皇太后,因深居闺中不曾踏出朱门一步,脸色常如闪电般惨白。她所宠爱,悉心教导的侍女们,裙摆散入朝臣厅堂和秦宫外廷贵族官宦的腹地之间。 她娇爱知书识礼的长子,却鄙弃英勇善战的四子,即便听到大胜的消息,脸色也不见晴霁半分,仍盯着杯中酒盏,似笑非笑地作出评价。 “不可傲慢。”她谆谆教诲,“胜败之事,上循天道,今日败者,来日可反戈一击;今日胜者,来日或也会一败涂地。” 皇太后葬入地下,岳方成也早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他禁不住想,这位皇太后在墓穴之中是否仍冷笑地盯着这一切,凿凿而言自己的先见之明,并以腐烂成枯骨的唇角,嘲笑他们如今败绩? 岳方成退回营帐之间,温暖的篝火将他投在地上的阴影迅速缩短,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走进大帐,看见容落全身着盔贯甲,其父盔甲压在他身上,分外沉重,宛如重担千钧,压得他脸色如纸惨白。岳方成看着他在灯影下毫无血色的脸,没来由对他觉得失望—— 第220页 于行军作战之上,他全无其父明智英慧,只有些果断的胆色,多少才能看见昔日好友的影子,中了北方人声东击西之计后,他未能止住全军溃散,仓皇溃逃之中又见北军趁着沉沉夜色从左侧袭来,无声无息的包围了他们,被夹击的数万秦军如待宰羔羊般在夜幕中颤抖。 岳方成曾建议立即稳住阵脚,向银华进军,但年轻的君主不肯听从他的谏言,军队的溃散使他怒不可遏,在仓皇几乎不成体统的反击中,他们丢掉了秦安防守线上最后一个巨城。 而今,他们仅剩不到一万残军驻留重月,很快,他们的都城便将面临侵攻,北方人将毫无保留地劫掠他们的土地。 ……而在那之前。 “王上。”岳方成恳切地看着年轻人苍白的脸,“为今之计,只有尽速与北地王谈和了。” 容落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随即断然拒绝,“不可能。” 岳方成觉得他的固执毫无来源,但他仍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不试一试我们怎么知道,无论他们想要什么……” “怀梁决不会与我谈和。”容落笃定地又重复了一遍,“绝不。” 思及北地此番起兵所秉之名,岳方成忽觉一阵难以形容的恐惧,如此刻帐外的夜雨和阴影般涌上他的心头,他嘴唇颤抖,双眼也僵死在眼眶里,脖颈如同木头,转也转不动,他尽力想显出愤怒,可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声音干涩,毫无威严。 “王上如此肯定北地王不会谈和,莫非因为北方人所说的……果然是真相吗?” 于灯影之下,眼前人面色枯槁,黑发垂落在额前,整个前额全被阴影挡住,宛如死人般令人不寒而栗,他的眼睛紧紧盯在岳方成身上,沉默许久,突然浮出一丝冷笑, “现在追究此事还有意义吗?”他嘴角扬起一个刻薄的弧度,仿佛是某种刻意挑衅,“怀璧公子,白瑟夫人,当年住在京中的乌涂父子,随便哪个北方人或是楚庭出身的京城首卫,甚至是我……” “这天底下想杀父君的人何其之多。今天将这盆脏水扣在我头上,明天又扣在他头上,又有什么要紧?”容落把眼珠慢慢地转了回去,“当务之急是保住秦安,不然的话,父君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念想,可也就毁的一干二净了。” 岳方成看着他死人般的脸,但觉彻骨深寒,他再也维持不住身形,跌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容落为他惊慌失态的举动挑了下眉头。 “那么你如今又要怎么办?”岳方成眼前黑色稍减,他睁大了眼睛,仓皇地盯着屋内跳动的烛火,无力地问道。 “我早知岳相舍不下我。”容落看上去很是自得,脸上的恶意因苍白格外鲜明,他像个等待恶作剧起效的孩子似地,慢慢说道,“毕竟如今只有我才是父王真正血脉,萧木太小,岂能力挽狂澜?” “如果不跟怀梁谈和,你也做不到。”岳方成咬牙将手握在椅子木方上,硬木搁着他手心疼痛又使他分外清醒。 “岳相忘了我们在哪里?” 容落慢条斯理地折起手上一封信,放在蜡烛头上烧了,冉冉的火焰很快吞噬了卷曲的信纸,化为纸灰落在桌上,容落盯着那点烧剩的纸灰,缓缓说道, “姬卿尺大军已到,今夜三更天,便会与我们夹击北地军队。” 他伸手扶起岳方成,后者嫌恶地捏住那只瘦可见骨的手,却冷不防容落猛地抽出怀中匕首送入他的心脏,鲜血很快染红了后者的长袍和他的手,容落将扶持着老人的手松开,白皙清秀如同女孩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站在当地看着他死去的,仿佛是个僵尸。 “既然岳相猜出来了,那就只能送您去陪父君了。”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用衣摆擦亮匕首,重新带回腰间,轻声叫道,“展雪。” 一直势力在外观察风声,不准旁人进来的年轻侍卫立即如阴影般出现在帐下,“王上。” 容落满身血迹地出现在展雪面前,看了眼地上尚未完全死去,胸口和嘴边仍在止不住冒出鲜血的老人,“过会儿拔营的时候拖出去,尽量做的像是敌袭所致。” 展雪看着地上那张熟悉的脸,仍因死前最后的惊愕而扭曲,胸口没禁住剧烈地起伏一下。 “怎么了?”容落皱起眉头反问。 展雪已从他所受的教导中得知,不要追问真相,此乃侍从天职,他便恭敬地点头应承。 天空中飘来一朵黑色的云彩,挡住了原本便在天幕中若隐若现的月亮,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帐外静静地燃着篝火,伤兵在营帐里哀哀叫唤,弓箭手在突出的石头上磨尖箭头,战车兵在泥泞里走来走去,抱怨大雨使得车轮运转不灵,马儿也分外懒惰。他们用鞭子狠狠抽着马背,催促她们拖着泥水快走,将这些畜牲抽得拖长声音惨叫,叫声十分凄凉,趁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月色,使人心下骇恐。 第221页 展雪一直呆在容落的营帐里,等待他主君所说的拔营时刻到来,他好将死人拖出营帐,扔在污水沟里交差。鲜血已经流得好长,染红了他们脚下地面,容落跺着脚,在营账中不安地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咳嗽,声音嘶哑,仿佛他的胸膛也让人戳了个洞。 “看看他们到了没有?”终于,容落不耐烦地吩咐道,展雪应了一声,踏着满地鲜血出门去看,火把连天而来,纯黑的夜色被撕开,一个带着火光的缺口向他们逐渐逼近,仿佛要将这一股残军吞噬。 靠近岳田一方,杀声四起。 展雪满腹疑惑地回到帐内,“到了……可似乎是冲我们而来的。” “什么?”容落立即冲出去查看:银华城脚下的营地已有一半着了火,秦地的战车巨大而笨重,转动不灵,拉车马更是胆小如鼠,一见火光,立即便调转马蹄,向后逃去。 而守江的战车只搪着一层薄铁,轻巧灵活,不用马力,而是用机械人力驱动,每辆战车上都架着三四把十字nu,全速撞入秦地大营,左冲右突,前车手将成桶焦油推倒在地,待到战车过后,候车手立即投下火把,放火焚烧。在火光战车和十字nu的威逼之下,大批秦军士兵被驱赶入水。 而与此同时,河边正传来北方人的喊声。 展雪护着容落涉水逃走,他禁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只一眼,十几个人形的火球哀嚎着跃入他的眼帘,焦油漂在河里,将河水点燃,北方人的刀剑擦拭雪亮,凛凛反射火光,他们的盔甲涌上来河面如同涨了赤潮,附佘女骑兵横刀跃马,鲜血弥漫大地,容落曾经叫他处理死人的尸首,他没来得及那么干,可现在那一点也不重要了。 ——这里到处都是尸首。 第 109 章 怀梁军纪整肃,怀瑾更是治军高手,数万大军只用了三天便扎营完毕,曾经四通八达的秦安被围成了一座死城。 怀梁坐在军帐中,静听着帐外风声。 怀瑾掀帐走了进来,怀梁往身边一指,怀瑾从容地坐下,将外罩的一件薄兹衣交给小卒拿出去。 时已入夏,外面天气炎热,怀梁忍不住往他脸上瞥了一眼,见他额角有点点未干的汗水。 “外头怎么样?” “好得很。”怀瑾一板一眼地答道,“守城的多半是残兵,早没心思出战了。” “重荣回来了?” 怀瑾点了点头,“霜泃城已为我们所有,西府也按时返回,与我们合兵一处。” 帐外不知何时已没了风声,静得怕人。连映在大帐上的树影都停止摇动,直僵僵立在外面。 “我起兵至今,有两个月了没有?”宁静使人心生嗟叹,感叹之间,怀梁这样问道。 “北地也要开春了。”怀瑾附和着。 “到明天,这就都要了结了。”怀梁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怀瑾闻言,却轻轻皱起眉头,劝诫道, “王上不可大意,虽然兵势上我们占优,可不到坐进那秦安宫中时,也不能就先说是胜了。” 怀梁细细品了他这句话,反而笑起来,“修瑜啊……不愧是你。” 他言笑之间,神色依旧凛冽郑重,“那昏君宫殿,不坐也罢……我怀梁起兵,只为我兄长,为我小妹,不是为了我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事已至此,这天下共主,少不得您来做。” 怀瑾说完,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怀梁的反应。 “做就做吧。”怀梁毫无惧色,神色间也不见多少波动,“容落失德,天下就由我来取,又有何不可?” 怀瑾松了口气。 月亮已经转过西天,人声打破了似水般的岑寂。怀梁站起身,一手放在怀瑾肩头, “走了。” 二人甲胄都不曾离身,这天三更时分,就指挥着军队发动了总攻。先前藏在阵中的攻城器械全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军队潮水般涌向万秦的国都,几乎每一扇城门都在同一时刻遭到了攻击,城上守军只得仓促迎战,却难敌北地兵锋正盛,死伤狼藉,李重荣挥刀冲在最前,紧接着是白锦锦,刻意到了远离中军的东侧发起进攻,一则为了铺开阵势,又或许也还是生着怀梁的气。 天边刚露出一丁点白色,最后一扇城门就破了,据守外城的大将古清秋不知去向。怀梁当先冲在最前,曾经繁华的十里街市都变作了战场,巷战又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天空中露出霜一般雪白的时候,怀瑾紧随怀梁的脚步,将宫门前一个年轻侍卫当胸刺穿。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宫室外,面对着怀梁,他身边是一圈的尸体,从尸体中混杂的旗帜上,北地王辨认出一个“古”字和一个“秦”字。 怀梁下意识地令身边亲卫止住脚步。 第222页 他站在台阶之下,身后有数十名蓄势待发的弓箭手;那人站在台阶之上,一手拄着剑柄,他的脸让怀梁感到有些熟悉,但却不知因何而起。 “古清秋?”怀梁向他确认。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将身体挺直了一点,然后微微颔首。怀梁一挥手,十几之间便在顷刻之间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仆倒在地,手中还紧紧握着佩剑。 怀梁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并不低头去看。 “王上危险!”亲兵们看见了朱红墙里冲天而起的浓烟,在他身后大声阻拦。怀梁没有应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了,他要去完成他最后的复仇大计。 他大踏步地跨上台阶,一个孩子身影却突然从他眼前跑了过去。 是容茂,他跌跌撞撞地向清繁堂里跑去——他的衣服太大了,不论是岳方成,还是容落,都已经好久没有亲自关照过他的衣食起居了。 “宋娘!”他一路在自己的袍子上跌倒了几回,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宫殿里的火已经灭了,门外下着的大雪吹进正殿,在他身后留下一串淡灰色的脚印。 “啊……!”他最后只来得及嘶哑地叫了一声,落了一滴泪,枪尖就洞穿了他的胸膛,怀梁面无表情地收回枪,墙角上几点鲜血落在地上,俨如梅花。他跨过孩子的尸体,大步向晴繁堂走去。 一个中年女子吊死在雕梁上,已经僵硬,双眼暴突,舌头苍白地搭在嘴唇边,裤子也湿了一片,下裳滴着水。身边的火盆里扔着玉质的秦王玺印,上头有怀刀划过的痕迹——这侍女或许也觉出,让秦王玺印都被旁人夺走,是可耻之事,便尽了力想要毁掉它,但终究也只能在玉质的印上划出几道刀痕,在火焰映照之下,玉体格外通透,宛如猫眼。 怀梁突然觉出正殿里安静得不同寻常,只有一排编钟,不知是敲过还是被火炙烤,如今细微地嗡鸣着。 怀梁也不理会,一手持着长qiang断月,拨倒了火盆,把那枚莹润的玺印挑起。只是在尸首上垂下来的袍带挡了脸的时候,他才拿枪拨到一边去。他随后听见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面不改色地握紧手里的兵器,断月在空中划了一道寒光。 是铜人儿,展雪的父亲,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头发蓬乱,咧嘴疯疯傻傻地笑,含糊不清地念叨,“求斯引惊雷,有顷族灭魏,出示同风雨,号……号为……传国瑞。”他大声地笑,笑声尖锐得像是大殿外的风声和火声,“哈哈哈哈哈哈!传国瑞!传国瑞!”他手舞足蹈。 他越过了怀梁,旁若无人地,正像怀梁旁若无人地越过地上孩子和妇人的尸体。怀梁好奇地跟着他一直进了后殿。 “铜人儿”嘴里念叨着什么,似哭似笑,怀梁转身要走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向着后殿一百八十一盏长明灯直挺挺跪下去,膝盖“砰”地落在万秦先帝的画像前,叩头出血, “哈哈哈哈!先帝,您见了吗?!万秦呀——亡啦!哈哈哈……” 他转过头,直愣愣地打量着怀梁,眼睛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蜡烛的火苗,就在那井底悠悠跳动着。怀梁收起枪,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一路快步穿过后殿,向容落的住处走去,只有几个亲兵跟在身后。 火光从他的目的地蔓延出来,一路舔舐着盛夏青葱的草,打满了花苞的花枝也被烧得焦黑。 容落身下垫着一个蒲团,端静地坐在火光四起的侧殿之中,仿佛是大胜后,正准备迎受敌军主将投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屋里自尽后倒伏一地的侍女和仆从。 “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那供着三清金身小像的玄木神龛轰然倒塌。容落却似未察觉,一径手挽着拂尘,持颂道咏。 怀梁缓慢地走近他,长qiang拖在地上,发出的每一道响声都寒气逼人。 “请稍等一下。”容落很有风度地说,他并没有回过头来,但声音微微发抖。 怀梁无言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在心中权衡着。仇恨驱使他立刻用枪尖贯穿眼前的男人,但报复的渴望则让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枪。 冰冷而带着腥味的触感,像是血。 兄长的血,还有湾儿的血。 在这个当口容落转过身来,仰起脸平静地注视着他,怀梁刚要说话,他却忽然从怀中掣出一柄雪亮的短刀,紧接着反转手腕就要刺入自己颈项。 “铿锵”一声响,怀梁又快又准地挑飞了他手中短刀,亲兵围拢上来将他制服。 两人之间,全程无话。 这时是正午,第二日平明,北地军队已经全部撤出了秦安城,怀梁所部,全部撤入陪都芙陵。附佘骑兵,分别据守银华、绡水两城。 第223页 剩下没有撤出秦安的北地军忠实地执行着他们收到的命令:屠杀全城壮年男女,将老人和幼儿变卖为奴,放火焚烧秦安所有宫室、街道,将配城和哨楼夷为平地。全城财货人口,可任意劫掠,以十五日为限,绝无禁止。 与此同时,在离京都不远的流云观御化塔上,怀梁也正忠实地履行着他的承诺。 本该阳光灿烂的道宗名胜此刻阴暗而冷寂,因为有人下令将十二层宝塔窗户全部用青砖封死,只留下塔尖一层,那正面着秦安的一扇。房中原有的炼丹炉,药柜,三清像等已经捡去,却铺了层茅草,简单地陈设了一番。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跪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在他脚下不过数里之遥,旧都秦安正在燃烧。 怀梁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了门,在这之前,他说, “看着,容落,这就是你的江山。” 第 110 章 城下的火在持续燃烧时,怀梁正无所事事地坐在陪都芙陵的啼朱馆中——他似乎很是闲逸,这几天甚至没有找怀瑾来议政,无患子要见他,也被回绝了。 他有什么忙碌的事吗?并没有,他整日整日地坐在啼朱馆最高层,遥遥望着雨屏山上那座高高耸起的塔,一句话也不说。 “女主上求见。”门外的小随侍轻轻扣了两下,怀梁抬起头, “让她进来吧。” 怀梁微微带着笑意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却是白锦锦一张冷脸。 “怎么了?”怀梁故作无知,也对着她皱起眉头。 白锦锦两三步走到他面前来,干脆问道, “为何下这种命令?” “屠城是吗?”怀梁说得很轻松,好像并不把这当成是一件大事。 白锦锦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样地仔仔细细看着他。 “你也知道容落所作所为,这是他的报应。”怀梁依旧轻描淡写。 “容落自作自受,你要杀他、剐他,都由你去,跟这秦安城和城中百姓什么相干?!” 怀梁抬起头注视着她的一双眼睛,眼神凄哀。白锦锦愣住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 怀梁并没有继续为自己辩解什么, “容落之罪,万死不足抵偿……我意已决。”他最后这样说道,站起身来将她错过去,自她的身后将门打开了。 “怀梁……”白锦锦看着他的背影,“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屠城之事,你是认真的吗?” 怀梁这时候转过了头来,还是不说话,只是十分失望地看着她。白锦锦盯着他,终于觉出他的目光不可动摇,她低下头。 “杀敌,复仇,已经足够,附佘人不会像你们一样屠戮平民。明日我将动身返回北方。”她不再多留,可转身欲走之时,忽然留步, “若你果真对我有一份情意的话,别这么做,然后回来找我。” 怀梁失意地坐了回去,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失意些什么,唯觉得他被深爱之人抛弃在空荡荡的人世之间,竟然连她也不能理解他这几年来所空遭受的折磨。 如果然这样的话,他只有将其加倍地报偿在容落和他的国都身上,不然的话,他就要白白遭受这些折磨了。 ——至于白锦锦的话,他不以为意,这女孩决不会离开他,总会回到他身边,如同她离开王后姐姐陪着他远走北方的时候,如同她许下星下之誓的时候,如同她被逐出女亲王之列的时候……他对她有种毫无理由的信任。 “姬公子到。”小随侍朗声在门外报。 怀梁坐直了身子,将多余的表情压了下去。 门外的姬卿尺仍旧是一身白衣折扇,唯有脚上马靴还未换下。他站在门口,遥遥地向怀梁鞠了一躬。 “独首不必拘礼。”怀梁起身相迎。 姬卿尺在他对面坐下。 “听说……您下令焚毁了秦安旧都?”姬卿尺问道,语调很轻,不像白锦锦那样横冲直撞,反而有几分试探的味道。 怀梁本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不过,姬卿尺的态度却让他多少软和了口气。 “容落身负我兄长、小妹两条人命,这等血海深仇,必十倍以报。” “那么容落如今何在?可已伏诛?”姬卿尺急切地问,双手按在桌子上。 “不必。”怀梁脸庞上浮起一丝冷笑来,“我偏不杀他。” “怎么讲?” “我要他这辈子都坐在那御化塔上,看着他想要的东西全都毁的一干二净,我要他在那里,一直坐到老死。” 半晌,姬卿尺都无语,怀梁觉得奇怪,便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目光游移不定,似有心事。 怀梁就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 姬卿尺回过神来看着他,温柔地叹息道, 第224页 “无可厚非。”他嗓音很柔和,像是一个兄长那样,把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王上此举,无可厚非。” 怀梁一时沉默。 姬卿尺又道,“不过,解意先生的结海楼,如果王上无论如何非要屠城的话,还请行个方便。” “我承先生重情,万不敢忘,早已经吩咐下去,结海楼三里方圆,秋毫无犯。” “那么,我在此替他先谢过王上了。” “不必言谢,若无先生和独首,我也难入秦安城中。” 姬卿尺笑了,“王上,只此一事,姬某再没有别的事相求了。” 他离去之前,又特意深深看了怀梁一眼,仍旧温言安慰,“此次之事,望王上不要放在心上,成大事者……从来不拘小节。” 这一回房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怀梁的精神几乎放松下来,他在桌子上伏了一会儿,这会儿正是早上,有些凉风灌进来,秦地盛夏的清晨不知为何竟很有些寒冷,令人惬意,几乎像是回到了北地。照在桌上的日光无声地宣告时间的流逝。怀梁再抬起头来,一个人影正婉然站在他的门前。 日光洒在她脸上,肌肤雪白,散发出莹莹的光。她提着裙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像一朵花儿似地落在他的桌前,笑着,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信赖。 怀梁恍然,“……湾儿。” 他久未谋面的妹妹亲昵地挽起他的手,将瓷白的小手儿放在他的掌心里紧紧握着,向门口跑去。她衣着的颜色很是艳丽,像还没有出嫁时的样子,还披着一块薄狐裘,显得容貌更加明媚动人。 “湾儿,去哪儿?”怀梁急切地问她。妹妹却不回话,只是对着他神秘地笑起来,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要他跟着走。怀梁并不敢拒绝,生怕拒绝之后,妹妹就会转眼间消失在日光之中。 但是她没有,连她放在他手心里的那只小手都如同玉石一样温润和柔软,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怀玉带他走到门前,怀梁看见门是黑铁的颜色,他们兄妹小时候总是偷偷爬上去抚摸的铁兽正蹲踞在门上看着他们。 怀玉天真地笑起来,紧接着在他面前用力拉开了门。 门外,大雪纷飞。一个秀俊而挺拔的身影在风雪中独立,约莫二十岁左右,在他们拉开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看着怀梁,面带笑意。 怀梁终于隐约中极不情愿地觉出,这正是幻梦一场。 因为此生此世,除去在幻梦之中,怀梁注定再也无法见到他的长兄和小妹妹。怀玉提起裙子,轻轻巧巧跨入那片白茫茫的雪原中,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 怀梁也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所蛊惑,他向前一步,踏了出去。 但怀玉抿嘴笑着,轻轻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往后只一推。那扇漆黑的大门瞬间就关闭了,一切都暗了下来,屋里一时黑得有如深夜,只有悠悠残烛一盏,垂死地晃动在房间的尽头,除此之外,连一丝光都没有了。 怀梁并未感到害怕。 ——不过是死去的冤魂而已。他故作轻松地想着。那个女侍也罢,小皇子也罢,甚至是秦安旧都中早已化为血泥和灰烬的数千百姓也罢,他都并不害怕。怀梁既然选择以战争终结所有仇恨,便早已做好了手染无辜鲜血的准备。 以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代价,讨回至亲至爱的血仇。即便身死之后受万鬼纠缠,也将手持利刃,与他们缠斗到底。 这是怀梁一身所能付出的,所愿意付出的所有代价。 怀梁按住腰间佩剑,缓缓向那一缕悠悠跳动的烛火走了过去。 在烛火的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怀瑾坐在桌案后,从容地写着一封书信。怀梁想要走过去,烛火却被风吹灭,一束光渗进他的眼睛里。 “王上。”他刚刚从梦里清醒过来,小随侍又将门弄响了。 “不见。” 怀梁很不耐烦地回答。 “果真要如此吗?”一个如同冷水一样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轻易地吹散了梦魇的闷热和沉重。 怀瑾无视他的禁令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也是来劝我的?”怀梁警惕地看着他。 怀瑾不语。 “如果是的话,你自己回去吧。”怀梁决绝道,“我没有收回成命的打算。” “我也没有劝你的打算。”怀瑾开口道。 “什么?” “我只是想来报备之后军中的安排,屠城一事非同小可,后续种种,我们都要安排妥当。” 怀梁震惊又迷惑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说吧。” “其一,请将军中士兵分为三队,轮换着到城中掠取财货人口。我们出征日久,士气涣散,用掠取的财物男女犒赏三军,必定能提振士气。” 第225页 怀梁睁大了眼睛。 “其二,城中凡有军民,负隅顽抗者,曝尸示众,如此,旧都必能安定。” 怀梁一时不知对答些什么。 “其三,尽速传报东方为阳,天炉各城城主,限其自接报起十日之内开城献降,如有顽抗者,例同秦安。如此,大事必定。” 怀梁已经不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为好,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瑾,后者察觉他目光有异,问道, “怎么了,王上?” 怀梁开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好,就又将头低下去,“我……” “王上是想问我为何不劝屠城之事吗?” 他如水般冷静淡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容落、秦安,对于王上而言,都有深仇大恨。如果不是秦安索要质子,容落陷害嫁祸,长公子和小公主都不会无端殒命。因此,不论是杀容落也好,囚禁他也罢,屠城也罢,这都是您自己的选择,我决不会干涉半分。但我终究是您的辅臣,如果屠城是您的命令,那么我的任务就是利用这个命令,为我军,为您,谋求最大的利益。” 他沉下声音,向着怀梁俯下身来,他的声音如钟鼓一般,重重敲在怀梁心上,“我是王上的辅臣,我永远都不会背弃王上。” “也就是你了……”怀梁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直郁结在胸中的块垒,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怀瑾的声音柔软下来,水一样清冷的声音带上了温度,“只有您自己才知道,失去兄长和妹妹,有多么痛苦。无论您做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您只会怕自己做得不够,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生。” “所以我不会劝,我没有资格劝您去原谅任何人。即便以后有何业报,我也愿跟王上一同承担。” 怀梁看了他许久,终于重重地点头,嘴角浮现一丝轻松的笑——这几日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明白。”怀瑾低头行过礼,推开门走了出去,天已经大亮,他一开门,就透进大片的光,在那样的光中,怀梁感到了久违的温暖,他重新伏在桌子上,这一回很快沉入了睡眠,没有噩梦的造访。 第 111 章 天又亮了,这是秦地夏天的一个早上。 这个早上格外温暖,枝头石榴茉莉,夏意正盛,在花枝上吐露媚态,美不胜收。秦王陵两旁,有车道,空无一物,有夹道,夹道上依照礼制,皆种木丽花,象征离人已去,往者不可谏,生者唯有追思。 夏日暖风夹杂木丽片片,纷纷扬扬地撒在夹道上,而那空无一物的车道上,此刻正有一队着玄衣的队伍,正缓慢地行进着,行进的方向,正与秦陵相反。 秦地尚玄,以白为凶色,玄为吉色;而北地却尚赤,以赤为吉色,用于出征,婚宴,衣服,将玄用于筑城、门户、屋脊兽等死物,以及葬礼。因此很显然,这是北地一队送葬的队伍。 取得了秦安和芙陵的怀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迁出了小妹妹怀玉的灵柩。对他来讲,要妹妹和北地死敌的先祖们葬在一处,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更不消说背叛他们家族、陷害他们长兄致死的容落,将来死后也要迁入秦陵,这简直是想想就令人恶心。 于是,在控制了秦安和芙陵之后,怀梁第二天便下令,迁出了妹妹的灵柩送回北方,风光大葬在距大津城数十里的白狼山,怀氏先人祖祖辈辈安息之所,这是一个月之后的事。在这几天里,姬卿尺、白锦锦、无患子,都没有再来找过他。 怀瑾委婉地提醒他,要先将白锦锦安抚下来——她执掌北地骑兵的十之八九,又早对他心怀不满,她如果离去,那可是件大麻烦事。 但怀梁太信任白锦锦了。他想,那是背弃了天下也会向他走来的女人,是一直矢志不渝地在身后信赖、支持他的女人,为了他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的人。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相信,那么怀梁也愿意选择相信她。 “你多虑了。”面对怀瑾的质疑,怀梁如此告知。怀瑾半信半疑,但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而姬卿尺——怀梁自信早已经将这位八面玲珑到几乎没有性格的守江独首摸了个通透。 小国寡民的首领姬卿尺所求是什么?无非是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无灾无难,怀梁与他认识日久,知道此人心中没有天下苍生。就连他来求自己照拂曲解意和结海楼,都透着这样的气息。对于这种人,施以小惠,秋毫无犯便是。 怀梁和怀瑾商议决定之后,将芙城南方的岳田城和飞庐城以及其下所领的大片土地都划给了守江领。原因之一是姬卿尺给了他们大义名分,又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助,协助怀梁取得秦地,他既然索取岳田,那么于情于理,北地都应该有所表示。 第226页 原因之二,则是守江与秦安接壤之处正是岳田,这一带山地纵横交错,地势险峻复杂,北地军士都是平原出身,即便打下这两个地方,也不便在此据守,故而直接送了守江,当做顺水人情。 另一件则是,怀梁确实有两三天没见到白锦锦了。探子回报她最后的行踪,是三天之前,她进入了秦安旧都。 于是怀梁开始耐心地等她回来——容落害死了她的姐姐,她对他的恨并不比自己更少。因此,无论她一开始表现得如何激动,最后也总会理解他的。怀梁这样期待着。 除此之外,好消息开始一件一件地传来,怀瑾的谋划已经奏效,原先默不做声的城主们在前车之鉴下纷纷表态,不到十天的功夫,就已经有三座城池打开城门,迎入北方军队,只剩下天炉,久安两座城池的城主,都是秦地贵胄,对于他们,怀梁也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例同秦安,大军压境,屠尽全城。 据探子回报,城破之后,尸横遍野,血染大江。 怀瑾已亲往东方劝服余下的城主,怀梁心中却另有个令他自己恐怖的念头——过于可怖,以致他自己都不敢直视。 他希望更多秦人的血流入脚下的土地,告慰兄长和妹妹的冤魂。 但怀瑾的成功,他不怀疑虑。 不错,不知在何时,他已养成了这样的一种思考习惯:只要这件事情是怀瑾着手去做的,那十有【二乘四】九,便可成功。如果怀瑾亲自出手,那么这件事情的成功就是板上钉钉,毫无疑问的,只要他出手,不但十拿九稳,而且必定也毫无纰漏。 怀梁对他,就是有这样的信心。 他十分庆幸,在怀家风雨飘摇的时候,父亲和东府没有固守门第之见,将这个弟弟迎回了家中。自那以后,不论军政还是内事,怀梁都借他之力甚多。以至于时到如今,怀梁竟然觉得一刻也离不开他,他若不在自己身边,好像做什么事都缺一块,没有他的意见,怀梁在自己下决定时,也总是有些踌躇。 修瑜会怎么说?如果换成他会怎样做?这是怀瑾不在他身边时,怀梁常常需要考虑的事情。 在怀梁暂居的啼朱馆中,他一个人高高地向下望去,见北方玄色的大旗,在低矮的小丘上蜿蜒飘着。他这就知道,那是送葬的队伍已经出了城门,正一路行往他和妹妹的故乡。 在那里,他的妹妹终于可以安心睡去,远离血色的杀戮和蛛网般盘结的阴谋。 这个念头使他觉出四周那不同以往的安静,只能听到花瓣细细飘落的声音。就算是连日来笼罩在不远处的秦安城中,那刺耳的哭喊声和焚烧声也听不见了。 繁华的秦安城变成了一座宁静的废墟。 展雪已经带着伤在这座废墟里徘徊了三天。在叔父古清秋出城迎战的时候,他也作为队长,率军出阵。但在潮水般的北方骑兵面前,他所部的先锋军不到一刻就被冲溃,士兵如同散沙般被骑兵的洪流冲散,他只得带着所剩无几的部下退守东内城一角。 部队已经被冲散,他接不到叔父的消息,只能率领部下死战,但随着北地的步战后军涌入内城,身边的部下也死伤殆尽,他只得单骑逃出内城,去搜寻舅母云夫人和一对侄子侄女。 云夫人和古清秋的居所位于西内城,展雪赶到之时,那里早已经被火海吞没。他在火中来回冲突了几次,最后在家中熟悉的角房里找到了三人的遗骸,被大火所焚,全然混作一处,唯有小侄女的绣着小茄花的衣料,被兄长和母亲护在身下,还保留着一些形状。展雪抽出佩剑,割下那块完好的衣角紧紧攥在手里。 西内城已经被大火覆盖,他便登上城楼,从临水的女墙处跳了下去。 城中正在进行的劫掠,与其说是劫掠,不如说是有组织的暴行:每过一处,就将可以俘获的人掠走,胆敢抵抗着,当场格杀。从宅邸中搜集出来的财物就地堆放,由动手劫掠的人平分。凡分到财货者,下一次劫掠必须退居人后,不得争抢。 展雪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内城的大火逐渐熄灭,才冒险重新进入内城搜寻。第一批放火焚城的士兵缓缓撤出城区,原先驻扎在城外的警备部队进入了城池。 劫掠和屠杀仍在继续。 在宫门前展雪找到了叔父的军旗和佩剑,他没有在那些无头尸体中继续搜寻下去,只是将佩剑捡起来,握在手里。他又一路潜入后宫,在明德堂的废墟中找到了宋夫人和小公子的尸身。 父亲,他想,一定要找到父亲。他所爱之人,都已找到尸首,或完整或残缺不全,作为他们在这世上已经被永久抹杀的证据,唯有他的父亲不知所踪。 第227页 展雪在一片废墟中不知疲倦地搜寻着,但即便是他也不知道,如果找到了他将干些什么,如果没有找到,他又要去往何方。 这天晚些时候,原先驻扎在后宫的北方军队撤退了,留下被劫掠一空的宫室,在那里展雪找到了父亲。他活着的时候总是脸上带着诡异的哭或笑,表情扭曲,但此刻他的神情无比宁静,苍白的双手合在胸前,歪斜地依靠在树下像是睡着了。 也许只有在死亡之处,才有这样的宁静。 埋葬了父亲之后,展雪茫然地坐在树下,不知自己接下来要行何事,又或者去往何方。 一直以来他都是作为一把锋利的剑,而被培养长大的:做叔父的剑,做秦王的剑,做容落的剑。他就像一个物件那样,无暇拥有自己的思想,也无暇拥有自己的欲望。 但现在所有能使用他的人,都已经消失在这座废墟当中。所有爱过他的人,能被他所爱的人——风雪之中为他温一碗热汤的云舅母、缠着他,要他陪着练剑,的小侄女和小侄儿;养他长大,待他如师如父的伯父,生他的父亲,都已死去。 一个掉队的,穿着北方衣服的士兵锲而不舍的在芳草中的废墟中搜寻着,突然一抬头看见了他,起先一愣,而后挥舞着□□向他冲过来,也许是以为他是什么重要人物,或单纯是看见了他身上的敌人盔甲,想将他的首级当做战功。 展雪不急多想从身边抽出佩剑,剑光一闪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最后颓丧地在埋葬着父亲的大树下坐了片刻,便缓缓起身。自已被烧得零落的宫室之间穿行而过。 走过芳草宫后小巧的镜湖,怀梁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 “展……大人?” 展雪一惊,循着声音去找,在镜湖西一处格室里找见了几个活着的孩子。其中有一个,是以前在容落到镜湖利真阁中修行时,常给容落添香的一个机灵的小男孩,唤作朴名,是王宫里的家生子,父母和哥哥姐姐们也都在宫里奉公。士兵们放火抢掠的时候,他带着其他几个小侍躲进了容落修行时常待的静室内,将门反锁了,叫大家都不出一声。利真阁不大,又很隐蔽,且隔水很远,故而没有遭到抢掠和火烧。 展雪告诉他们跟着走,想等天黑,将他们带出城去安顿。那以朴名为首,已经长成的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却集成了一伙来见他, “展大人,这些小家伙就托付给您照料了,您剑法超群,心地善良,想必是能护他们周全的。” “你们也一起出城吧,晚些恐怕又有变故。”展雪如此劝道。 “我们家人,都死于那个怀梁的手里。这个仇不能不报!小孩子不能去,我们去得。” 展雪这才知道他们的打算,“……这怎么行!”他一惊,“他身边一定有重兵保护,太危险了。” “我们枉为人子,要是不能为父母、为兄弟姊妹报仇,岂不是白长了这个身子!” 展雪沉吟一刻,很简短地说,“那么,你们留在这里,我替你们去吧。” 那几个年轻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看着他。 “我比你们要强些,又是孤身一人,也容易得手。你们今夜就出城去,不要走城门,从巡哨塔楼上的暗门出去,往东南方走上三十里,就有一个叫做木棉的小村,可以暂时安下身来。”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们在那里等着我,要是十天之后,我没有回来,就自己做打算吧。” 他拿上了自己的剑,很快就消失在夕阳里了。 第 112 章 离秦安不远处,芙陵已经开始筹备庆功的盛宴。从秦安城中抢掠的财货堆满了陪都,在此之外,怀梁又下令犒赏三军,大开宴席,此次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姬卿尺、曲解意和宋子思也应邀而至。姬卿尺和义妹云萍本来就在岳田调兵遣将,直接过来,倒也便宜。 但有一件事使怀梁忧心——白锦锦确实没有回来,自从几天前从他这里悻悻然而去,进了秦安旧都之后。怀梁数度派人去寻找她,都是无功而返。随着时间流逝,他不仅担忧她的安危,更因为怀瑾那番话的影响,开始隐隐约约担忧她的态度。 怀瑾前一夜刚刚入城,怀梁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他商议。 一进门,只闻见一缕冷香,在空气中细细漂浮着,却如一块冰搁进了人的脑门,令昏顿的精神为之一振。尽管如此,怀瑾一只手靠在头边,倚着一只盛文书的木箱,已经睡着了。怀梁走上去看了看,是数次战后留下刚刚整理明白的功绩簿,还有此次犒赏三军的明细。 怀瑾虽然是怀梁身边不可缺少的重臣,但也到不了记功、对账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的地步。怀梁在他身边俯下身细细地瞧了一眼,果然各部文书上都签着西府田部大臣薛方宏的名章。有几处被怀瑾拿朱笔圈出来了,那支朱笔此时还撂在他身边的砚台上,笔锋已干。 第228页 或许是怀梁靠得太近,怀瑾动了动,警觉地抬起头来。 “……王上!?”他险些惊坐起来了。 “无妨。”怀梁一手按上他的肩膀,“你回来也累了,靠着就行。” 但他在说话时,怀瑾已经开始从容地收拾手边堆积的文书。 “我也不中用了,点了香还是这样。” “你昨夜才进了城,不说早睡,就赶着来这里劳神。” “这些东西,在大宴三军之前总得算清楚,不然到时候用个什么?”说话间,怀瑾已经飞快地又看了几行,圈了几处,在最上面那一页折上一角,把所有文书都放进盒子里。抬头看见怀梁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脸,他伸手挽上一把,如梦方醒,将掉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拢回鬓间。 “好了,这次王上来,是有什么事商量?” “锦锦。”怀梁仍然不自觉地用情人的爱称唤她,“她往秦安旧都去了,直到今天还未回来。” “这可不好。”怀瑾脸上出现思虑的神色,“锦姑娘恐怕对这事很有意见,她性子率真,做事又不计后果,王上要防她叛变。” “这你已经说过了。”怀梁不大喜欢听这个词。 怀瑾笑了笑,“王上好像并没听进去。” “锦锦不会叛变的。”怀梁坚定地对他说。 怀瑾脸上的笑容一下收敛了,他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好似在参悟他心中所想。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问道, “这话是她说的,还是您说的?” 怀梁被他这一句话给问住了,他明白怀瑾的意思:不会叛变这话,白锦锦从来没有亲口说过,而没说出来的东西,是做不得准的。 在行为面前,“信任”和“承诺”就是做不得准的东西。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了片刻,是怀瑾率先投了降——他秀致清冷的眉眼倦怠地垂下来,抬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眼角眉梢上都是倦意。 他昨夜才入城,又在这儿对了半宿的名册,这时候早撑不住了。他一向待人待己都很严苛,出入衣裳整肃,礼仪举止丝毫不乱,所以怀梁看他这样,禁不住有些轻松地笑起来,好像已经忘了他之前苦口婆心嘱咐他的事情。 怀梁扯着怀瑾起身。 怀瑾一时没注意,给他拉了个趔趄。 “你回去歇着去。” “没对完……”怀瑾面有难色地看向桌子上的那个盒子。 “没对完就没对完,我之后再找别人弄,你歇着去。” “……他们怎么信得过?”怀瑾不情不愿地小声嘟囔起来。 “快去快去,不去庆功宴我就不许你进。”怀梁威逼利诱,总算是把他拖了回去。眼看着他在小随侍的伺候下上床休息,又不死心地跟自己抱怨了两句,终于抵不过困意袭来,合上眼睛睡着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回室前,在怀瑾刚刚坐的地方坐下,一张一张地替他核对没有对完的记功簿。 这之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姬卿尺进入了怀梁率所部驻军的芙陵,他是独自一人来的,行迹十分从容,像是来游山玩水的贵公子,丝毫没有刚刚调动大军,参加恶战的影子。进入啼朱馆之后,他并没急着去拜见怀梁,而是身边的小随侍要了一壶热酒,坐在窗下一个人享受起来。 几乎在他后脚,曲解意就入了城,姬卿尺让小随侍将他请进来,看见曲解意身边带着的是清欢。 “我等着你呢。”一见他进来,姬卿尺就这样说道。 曲解意欣然落座在他对面,往四下里看了看, “清欢,你先下去。”他嘱咐道,清欢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姬卿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走远了,这才说,他说话时眼神游离不定,显然并非十分发自真心。 “让他听听也无妨。” “他不大明白这些个,听着也没意思。” “早晚他也是要接手结海楼的,那时候,就不得不明白了。”姬卿尺撑着下巴,看向他消失的方向。 “早着呢。”曲解意好像并不以为意。 姬卿尺也不再说些什么,按下雕花小青壶给他斟酒,酒是热的,流到杯子里还冒着白气。 曲解意接在手里,一口口地抿着,抿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姬卿尺,“秦安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姬卿尺心不在焉地反问道。 “想听真话,就怕你不跟我说。” “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姬卿尺一脸坦荡,“北地王心性过于冷酷残忍,从这件事就足以看出。我想要取之自代,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当啷”一声,曲解意手中的酒杯清脆地滚落在地上。 他指尖微微颤抖,很快又握住拳头藏在衣袖下面,从容地俯身去捡那个酒杯,勉力保持语气不惊不乱, 第229页 “此话当真么?” “当然……是戏言。”姬卿尺语中带笑,开了一个并不是那么好笑的玩笑。他俯下身去,赶在曲解意前面拾起了一个杯子,给他放在桌上。 “不过也不全是戏言。”姬卿尺收起了笑意。 “那么,究竟哪一部分是你真心所想呢?”曲解意抬头,不满地看着他。 “北地王注定不能成大事,不能做这天下共主。” “这可未必,他如今军势正盛,就算是屠了一座都城,可事到如今,秦安剩下的城池都已经纷纷归降,或被屠灭。如今天下五国之中,一国已被他所灭,剩下三国都是他的盟友,又有何人能正撄其锋?” “你不常到这边来走动,或许没有听说,附佘的锦姑娘前些天跟北地王闹了一场,去了秦安旧都,到如今一直也没有回来。” “你是什么意思?”曲解意察觉他话中有话。 “表面上,或许天下三国都是他的盟友,可难保因为这事,那附佘的女主上已经跟他离心离德了。” 姬卿尺垂下眼帘,“更何况,我自己也不愿意看到这天下入怀氏彀中。” “我以为你喜欢那位北方的小公子。”曲解意旁敲侧击。 “我说过了,在屠城这件事上,足看得出他虽杀伐果断,可杀性太重,复仇之心太过强烈,他心思不在天下上,一心所想的只是给兄长和小妹报仇。作为一个人,我很欣赏他,可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没有做天下共主的器量。” “说不准他慢慢学会了,也就好了呢?” “学不好的。” “何出此言?” “李重荣多勇无谋,何氏父子所擅长的是为自己钻营,怀瑾倒是有些谋略手段,可主君屠城,他不但不加阻止,反而将士兵组织调动起来,明摆着要借秦安城中积蓄财货,犒赏三军,往后举兵,他们才会奋勇争先。” 姬卿尺叹息道,“可是一旦士兵尝到了甜头,激起了争夺杀戮之欲,这个口子,怕是再就堵不上了,人心苦不足啊……怀瑾是聪明人,焉能不知道这一点,这就足以看出,此人做事,不念半分人情义理,纯凭利益多少作出决断。” “身边的辅臣净是些这样的人,就算得了天下,又怎能长久?” 姬卿尺眼光一转,“我看你一个劲儿的为他们家说话,看来喜欢怀梁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不过是跟着你罢了。”曲解意自嘲地笑笑,又问,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此断绝同盟吗?” 姬卿尺道,“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我打算先观望一下,若白锦锦倒戈,就支持她。” “若她果真对北地王忠心不二呢?” “那么我们也潜伏爪牙,等待时机到来。”姬卿尺给他敬了一杯酒,“这期间,还有赖你帮衬了。” “小事一桩。”曲解意接过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姬卿尺语气转为轻松,方才的话题似乎并不曾存在过。他似乎从来就是这样举重若轻之人,即便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脸上的表情却仍旧非常轻松,仿佛不过是决定了“今夜到何处消遣”这样的小事一般。 眼前的男人继续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对他说道,“今夜的庆功大宴,我们可务必要尽兴。”他这样说着,仿佛从来没有筹备过任何事。 第 113 章 白锦锦在日暮之前回来。 她穿着上阵时的盔甲,外面有一件白色的罩袍。身边没有带随从卫骑,孤身一人骑马进入了城中,到啼朱馆面见怀梁。怀梁看见她,心下大松一口气,便叫她回去换衣服,准备参加晚上的庆功大宴。 白锦锦皱着眉头站在原地看他,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太阳已经落下一半,剩下那一半斜斜地挂在窗外的树梢上。怀梁看她不动,有些不耐烦起来。他从来不是太有耐心的人,但对她,仍然愿意用温和的口气。 “怀梁,将秦安的军队撤回来吧。”白锦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这么说。 “这不可能,军令已下,不可反复无常。” 他愉悦地抓住她的肩膀,把情人的身子往后转。 “别想那么多了,去洗个澡,歇一歇,晚上跟我一起来。” “这不是你说不想就能不想的事情。”女亲王悲凉地说。她用力将自己身体摆正,同时甩开了怀梁的手。 “你亲眼去看一看,那儿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怀梁忽然冷笑。 “与我何干。” 白锦锦用力地挣脱了他,大声质问,“那么多人因你一念而死,你问与你何干?” 怀梁的脸上,仍旧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冰冷表情,他恨恨地说, “此事与我无半分关系,你要问,只问容落,他害死我兄长小妹的时候,杀你姐姐的时候,可有你今天想要的半点仁慈之心?” 第230页 “不过是你杀人的借口。” “我这样不过是为了立个规矩,容落之下,但有胆敢追随他者,敢有反抗我者,必不饶恕。” “这样有什么意义?”白锦锦并没有提高嗓音,她单手紧紧握成拳,藏在衣底下,眼睛却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怀梁。 怀梁觉得有些头疼——不过草民性命,为何她苦苦纠缠不休。他眉头越皱越紧,却仍按捺着脾气向她解释,寄望她能明白。 “意义就是所有人现在都知道这一点了。”怀梁往后退了一步,“你可能不知道,屠了天炉城,久安立即开城,这就是说,今日屠一座城,日后可以少攻十座城,难道这不是好事?” “不要狡辩。”白锦锦毫不客气针锋相对,“说服他们开城投降的方法无数,可以攻心,可以劝降,可你偏偏选择屠城,发现你的私愤,仅此而已。” “是,我是在发泄私愤,那有什么错?要怪的话,去怪容落,是他挑起一切,我不过是为之做结,做了做了所有为人兄弟者应该做的事情。” 白锦锦似乎已经放弃了他,她美丽的金色眼睛暗淡下去,甩开情人的双手,转而问道。“怀瑾呢,我要跟他说话。” “不必了,这件事情他也赞成。”怀梁语气果断冷酷。 “你们俩真是无药可救。”白锦锦最后说了这一句话,转身就走出去,怀梁看见她的盔甲边缘,还有靴子上都沾满了血迹,已经干涸,暗黑色的,一团团凝固在她身上。 “你去哪里?”他阴郁地开口叫住她。 “附佘要从这里撤军了,就明天,你好自为之吧。”白锦锦没有停下脚步,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站住。”怀梁追她直到门外,一手握住白锦锦手腕将她甩回屋里,他力道不大,但显然不容挣脱。 白锦锦在地上绊了一下,脚下不稳,扑倒在地,但看怀梁一手重重合上了门,不由大惊, “怀梁,你干什么?” 怀梁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你现在还不能走,好吗?别逼我用不该用的手段,把你留在身边。”他面容阴冷,语气哀戚,“我不想这么办。” 白锦锦听懂了。 “如果你敢碰我一下……”她手往腰间的匕首上摸,怀梁却抢在她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按着她的后脑吻了上去。 带着血味的一吻。 他的眼神却惊惶失措——好像此时此刻除了吻她,伤害她,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她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留在他身边。 白锦锦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冲进了头颅里,让那儿疼得厉害,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她想要抬腿,却被怀梁一把握住了腰。 他认识的那个白锦锦会挣开,然后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喉咙——以怀梁对她的了解,这毫无疑问。 但不知为何,他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 ,并没有退开。 “王上!” 门忽然被打开,怀梁动作立时僵住,在他身后清俊的青年走上来,将手放在怀梁肩头,后者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 怀瑾声音发干,他有些紧张地盯着眼前这对人的下一步动作, “让锦姑娘去歇着。” 怀梁无措地站起来,在怀瑾的授意下,士兵们强硬地将白锦锦架了下去,怀梁却追着往上走了几步, “我不……我……”他讷讷地分辩着。 “别再解释了,怀梁,别让我瞧不起你。”白锦锦闭上了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睫毛颤抖如同蝴蝶死去之前的扑翼。 屋里只剩下兄弟两人。 “她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怀梁低落地这样说道。 “幸好我们早有准备。”怀瑾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从容地说道。 “跟着锦姑娘来的,共有五位女亲王,王上最好现在就向他们传令,就说锦姑娘在之前攻城时受了点小伤。这几日暂时不便见客,免她们猜疑。” “那往后怎么办?总不能这样一直关着她。” “往后的话……”怀瑾略一沉吟,“女亲王们,挨个去找她们,许以重利,慢慢地让她们单独留下,再将这些骑兵们都与步兵混编,每三个北地士兵编入一名附佘骑兵。剩下不愿追随的,直接调回天涯关去,只要不在城中,这些人就成不了大事,没有我军补给,她们只能乖乖再回北方去。至于锦姑娘,还是要由您劝回来。” “以情动之,感之,她毕竟是个姑娘,总有心软的一天。”怀瑾说着“以情动之”的话,眼睛里却无半分情感。 “就这么办吧。”怀梁依然心不在焉,像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 怀瑾走到他身后,语气柔和,“王上不必太过担心,锦姑娘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我这些只是实在没有退路的办法,照我看,应该是到不了这一步的,我将她暂留在辰馆,你这几日多去看她,也就罢了。” 第231页 “不必安慰我。”怀梁回过头看着他,眼中很有些绝望,“她是什么性子我很清楚,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怀瑾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安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缩回去。怀梁转过身向他笑了一下。 “走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淡淡的笑,就像是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没有多少真心实意。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啼朱馆的正门,夕阳在西方的天空完全沉落了下去,而月亮爬了出来,如一只青色的独眼俯射大地。 “她来找我时,天上也是这样的一轮月亮。”怀梁忽然怀念似地这样说道。 “我还记得那天。”怀瑾也抬起头,仰望着那轮月亮,他脸上的表情很难说清。 怀梁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追怀还是懊悔,是欣喜,又或者是感伤,也许兼而有之,怀瑾心想,白锦锦对他来讲,是所有这些情感的源泉。 “那天,我刚刚失去了兄长,却什么都不做,像个败军之将那样逃回了北方。就算是我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 他突然低下头笑了一下,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 “可是她来了,那么远的路,我事先没有给她透露过半点消息,还是来了。完全没有必要……如果她不来,她的人生就会一直安稳。也许她的姐姐也不会死。” “那个时候我就想啊,这是个好女孩,我可一定不能辜负她。” 怀梁回过头注视着怀瑾,眼中竟莹莹有光芒闪烁。 “可我如今毕竟是负了她了。”他抬起头来望着那一轮明月,语气涩滞。 “如果不能为家人报仇,我怀梁就连畜生都不如。可是为了报仇,我却又把她给辜负了。”怀梁哀求一般看着他身边的谋士,好像在期待他能给出灵丹妙测。“修瑜,我究竟该怎么办……修瑜,你明白吗?你曾有过……深爱之人吗?” 怀瑾一下子梗住了,好像被这个问题难倒。过了会儿他才摇了摇头。 “不曾,王上。”他轻轻地说,“修瑜不曾爱上过什么人。”他眼底神色莫测,不知所言,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您和锦姑娘心意相通,她或许也能知道,您只是一时果真被气冲昏了头,并非故意要……” “不会了。”怀梁果决而凄哀地这样说,不知在这一刹那间,他想明白了什么,语调竟变得有些轻松。 “也罢,既然已决定要报此仇,如今的代价,也是我该付的。”他转身向举办盛宴的喧闹之所——如今他才应该是那处的主人。 怀瑾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光芒炽热。他一路追随王兄大步而去,踏碎月光,在庭院里混着,树叶乱转,锐利有如剑戟交并。 啼朱馆内最大的主馆已经改做了宴饮的场地,如今正灯火通明,席上觥筹交错。席上主位。副位,正为他兄弟二人虚席以待。左手边诸位将士纷纷列坐:自第一位起,是西府李重荣。李重荣本来也因为屠城之事,和怀梁闹了些别扭,但他终究是心性浅的人,对怀梁又情谊深厚,忠心不二,对容落,对北方的宿敌秦安,更有刻骨之仇。这时候脸上的阴霾早已一洗,正不断给旁边的田部薛方宏劝酒。 薛方宏比他年长不少,鬓边已冒出丝丝银发。他是北地望族,文将之首,却没有寻常读书人的酸楚气,由着小辈给自己灌酒,也来者不拒。在他们之下也都是北方将领:兵部与具部之下的两位辅佐,四位侧佐,各城城主的子侄。 再往下数,就是秦地的降将:以奇策叩开银华城的智将何氏父子,献出寒江城,又提领铁甲车冲阵,大破秦军的许文昭…… 怀梁环顾了一圈,低声问怀瑾,“姬三公子好像没到?” 怀瑾出门叫了一个倒酒的仆人,刚要遣他去请,一个人却无声无息地走近,一手勾着他的肩膀,极为顺手地端走了他手里的酒壶。 怀瑾被吓了一跳,那来人眼中有些醉意,早春的杏花,片片沾落他白衣之上,有种与此夜不相称的,孤独之艳丽。 这是何等精致而俊美的男人,乘着夜色翩翩而来,脸上还有些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一抬头,来人也被他吓了一跳,忙不迭松开了手,想要在他肩上拍两下,又觉不妥,僵硬地收回去。 姬卿尺尴尬地笑了笑,“是东府啊,我还以为是小公子……” 在他约十几步远的地方,曲解意正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与怀瑾目光相对,无谓地摆了摆手,“来时灌了几碗黄汤,喝多了,就这样动手动脚的,东府大人有大量,别理这浪子。” 第 114 章 “王上还没请,您倒先喝醉了。”怀瑾并不拘于这些小节,从容地站起身来,把两个人往里面让。 第232页 “您说怎么罚才好?” 姬卿尺顺水推舟地往里进,笑容中还有些调侃意味。“要不罚酒三杯,您看如何?” 不等到怀瑾说些什么?,曲解意率先笑出了声。“真要如此,怕不是正好随了你这浪子的心思,东府可不要上他的当。” 怀梁听见前面的动静,也急忙迎了出来。 “都在这里干什么?为何不进?”他疑惑地向众人问道。 姬卿尺眼角带着一抹微红,脚下又打了个趔趄,才勉强把身势收住,他向着怀梁拱手。 “我来迟了,还请北地王勿怪。” “只要有先生在,什么时候都不算迟。”怀梁将外面的两个人一并往里请去。 “我也有份?”曲解意惊讶道。 “先生于我有大恩,怎么无份?”怀梁将他们二人都迎进去,敬过酒之后,与怀瑾并肩坐在主位之上。 席间,几个原本跟着白锦锦的附佘将领,都曾过来询问女主上的所在。 “受了点小伤,不碍事。就是今儿怕是来不了了。”面对他们的疑问,怀梁一律按照与怀瑾商量好的回答。怀瑾手执酒杯,表情轻松,有只手一直放在桌子下面。怀梁猜他心里并非不紧张,只是按捺着,绝不表现出来而已。 应付了她们,怀梁一看下一个走上来的人,心下顿时有些紧张——来者一身青玄色道袍。这是白锦锦的军师,道人无患子,即便在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上,仍旧眉目淡然。怀梁对他总有点放不下心来。 即便是道士,此人也太过宁静淡泊了。以至于连怀梁都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照理说,他身为修道中人,日前屠城之事,应该第一个出来反对。但他却从始至终不发一语,这种出人意料的沉默始终令怀梁心神不定。 他究竟在谋划些什么?他心中所想的又是什么?怀梁摸不清这一点,因此在与他相处时,总像是在和一团棉花打架,总不知道该往何处使力。 “锦锦她……”怀梁看他此刻开口,好像是要问些什么。他是白锦锦的军师,怀梁想到这一点,下意识地就想要用同样的说辞来打发他。 无患子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我明白的,主上受了些伤,故而今日没有赴宴,是这样吗?”他像是跟怀梁确认一样,反问道。 “正是如此。”怀梁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僵。 “那么,什么时候若是方便,可否让贫道去探望呢?” “这……怕是不大方便。”怀梁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无患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我明白了,那么,就等主上好了,我再探望。这几日,主上就有劳北地王了。” 他注视着怀梁手中的酒盏,慢慢地说,“我家主上待您情意最重,她有您照顾,我也放心了。” 单含雪正从下首过来,两人这番话让她听了一耳朵去,这最年轻不知守礼的一位小亲王,脸上早有些醉意,一把扯住无患子, “你问来问去的,有什么用?北地王还能亏待她不成?今儿高兴,你别在这儿絮烦,只喝酒去!” 无患子脸上的笑意中稍稍带上些无奈,没有动。 单含雪用力拉他,无患子终于最后向怀梁行了个礼, “那么,一切就仰仗您了。”他没有饮酒,恭敬地退了回去。怀梁跟身边的怀瑾交换一下目光。 坐在侧席的姬卿尺不动声色地细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与身边的曲解意由着心思玩笑,跟北方将领们闲谈,仅在怀梁抬眼过来时稍稍举杯致意。北地不比秦安,军风豪放,不拘身份地位限制。他们虽然是在屋里饮宴,排了座次,也还依照古老北方风俗,众人都随意而坐,没有繁文缛节的敬酒推让,有人想向主君敬酒的话,大大方方直接走上来就是。 不管来的人是单独统领一军的城主子侄,还是麾下偏裨,他们的王上都照单全收,概不推辞。李重荣已经挨在了怀瑾身边,正跃跃欲试地要把他灌醉。怀瑾但笑,虽然也不拒绝,但喝酒的姿态却文雅得很,李重荣面前的大斗已经见底,怀瑾还没有换过手中的杯子。 姬卿尺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这样下去,会是谁先醉得不省人事,不用猜就知道。秦安的早春已经很温暖,空气里浮动着酒肉的香气、喧嚣盈沸的人声。充满生机与活力,这着实是场宾主皆欢之宴,每个人都尽兴而归。 有些将领喝多了,被亲随侍卫就地拖走;有些则不敢多喝,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他们还要回到秦安城去履行职责。自然对于这一批人,王上是另有补偿的,也许多赏给他们一些财物,也许等他们换班了,额外设宴款待。 第233页 姬卿尺来之前就没少喝酒,这时候更是感到屋子里有些燥热。他和曲解意都不是北方人,因而也没有人特别来找他们喝酒,他看着四下没人注意,便混在出门换班的偏将们当中走了出去。即便是出了啼朱馆,沿路也尽是酒宴尽欢的痕迹。内城每一座角楼都灯火通明,有些还没来得及安排的士兵,直接在城下席地而坐,饮酒作乐。 他又沿着内城走了一段,看见了护城河水,喧闹的声音终于一步步退去,蓝色的夜空漏了出来。士兵们披挂整齐,有条不紊地穿过东边城门,中有一人及其亲随们,穿戴更与其他穿着黑甲的北方士兵不同。 姬卿尺认出他来,走上去便打招呼,“子思公子。” 这个身量娇小的少年回过头来就看见了他,“是三公子。”姬卿尺看他是要出城的样子,好奇问他,“你们也去秦安值防?” “非也,要回楚庭去了。”子思答道。 “这是为何?”姬卿尺疑道,“这仗……可还没打完呢。” “我姐姐有书信来,说二哥病危,要我无论如何回去看看。” 姬卿尺点点头,未做表示——他并没从兰生口中听到一样的消息。此事的真假,多少就值得商榷。他答道, “既然如此,也就不得不回去了……明日就率军回师?” “只有我一个人回去,楚庭水师仍留在这里,由北地王和东府大人调遣。” “原来如此……”姬卿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公主的意思?” 子思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姬卿尺隐隐竟觉得,他好像知道自己正在想些什么。 “是我跟姐姐共同的主意。”他说,“楚庭向来重信守诺,言出必行,此战结束之前,都不会撤兵。” “那么,子思公子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姬卿尺又问,但只有试探,谨慎至极。 “如我所言,子思与姐姐所想无二。”宋子思平静地回复道。 姬卿尺拱了拱手,“那么,便祝公子一路顺风了。” 子思和随行人等穿过城门,很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姬卿尺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习习凉风在周身吹过,城头早已经换了北地的苍鹰泅海旗,黑红二色,在城墙上随风飘飞,于月光下颜色特为出挑。 大约是他的酒还没有醒,心里纷乱地转动着许多念头。一会儿是怀梁,是燃烧的城;一会儿是后生可畏;一会儿变成了侥幸未死的容落。在这许多种纷乱的念头之外,则有一束光,清艳地照耀着,像月色,像凉风中吹来的梨花香。 他忽然后退了一步,轻轻地念出那个名字。 如果一个女人美丽,她通常不会使人有过重的心理负担。 但如果一个女人既美丽,而聪明,这种美丽就天然地具有一些压迫感,在欣赏和接近时必须额外预留出一块空位,以悬置其才智。 另一边,怀瑾正踩着梨花与月色的碎影,跟小随侍一起运送醉酒的怀梁。他的异母兄长醉得不清,稀里糊涂地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好好走。”怀瑾差点被绊倒,下意识推了他一下。 怀梁眯着眼睛,凑近了,歪头看他一会儿,恍然大悟,“是你啊……” 怀瑾哭笑不得。 怀梁开始嘟嘟囔囔地赶走已经跟到了门口的小随侍,孩子为难地看了怀瑾一眼,怯怯地叫了一声“东府大人”。怀瑾道, “行了,这里有我就行了,三童,你下去吧。” 但既便如此,怀梁仍不进屋,拉着他要坐在屋前清凉如水的台阶上。 “这里凉……”怀瑾想要拉他起来,但他的表情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自筹备至起兵,整整三年,除去和白锦在一起,怀瑾未看到过他露出如此放松而无防备的表情。 而白锦……怀瑾想,现在的她也未必能做到如此了。 幸而除去凉风习习之外,秦地春天的夜里并不大冷,怀梁看一会儿小随侍离开的方向,小声说, “早知道的话该把凤儿带来。” “什么?”怀瑾没接上他的想法。 第 115 章 “该把凤儿带来。”怀梁这句话说得倒很利索。 他神游了一会儿,又道,“这些个小孩子,论手脚伶俐,心思玲珑,知疼知热,都不如他。” 怀瑾回答,“他们岁数小,不懂事,凤儿大些。” 这时月色澄大空明,中庭如雪积满地,一树梨花栽在庭中,雪一般的花瓣纷纷飘落于闪着银光的青石板上。 那树梨花生得怪,一半繁茂盛开,另一半却干枯萎顿,有将死之兆,枯枝细瘦,在铺满月华色的地面上投下树影微微动摇。 怀瑾想自己多半也受了怀梁的影响,又或者真是让李重荣灌多了酒。 第234页 “明天我找几个人来,把那坏的地方剪了去,别等那半边也烂了,倒可惜了这棵好梨花树。” 他也在怀梁身边坐下。他的异母兄长听着,忽然说, “那等两个月,把小樟儿接来吧。” “什么?” 怀梁慢慢地整理着嘴边的话,“你是要在这里长住的,往后秦地诸城诸事,少不得要你费心,小樟儿才七岁,总跟父亲不在一处,也不是回事。” “这么说,您是要携辖这秦地了。” “打也打下来了,我收着也就罢了。总比落在容落那样的人手中要好。” “可愿做这天下共主?”他又问。 怀梁瞧着他,不答。 怀瑾轻轻呼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个笑意,将话又转回去,“那么就接来吧。”他道, “秦安不能再用了,往后各项政令,少不得要从这啼朱馆中出。” “有何不可呢?”怀梁反问,怀瑾想了想,笑道。 “也未尝不可。” 两人的酒都醒了大半,便一同回房休息。同一时刻,姬卿尺却方才从城门外款款地往回走,并在内城入口,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之人。 “展……大人。”他琢磨了半天才终于决定了这一称呼。听见他的声音,剑客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他细细打量了他一阵,眼中恍然地露出些羞涩和为难的神情,像是初次在通往外宫的大道上见到这故人一样。 但是他很快地后退了一步,收敛起眼中的神色,手无声无息地摸上身侧佩剑。 “我没有歹意。” 展雪对他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就要绕过他。 “大人往何处去?”姬卿尺在他身后问,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要叫人听见。 “与你无干。”展雪并不回头,说话的功夫他又向前走了好几步,身影像是要溶解夜色之中。姬卿尺又很快地说, “秦王尚在。” 展雪的身影骤然一顿,脚步也立即停下,按住佩剑的手不住颤抖着,“……此话当真?” “北地王亲……” 展雪没让他说完这句话,犹豫在展雪身上只存了一晌,他的身形就稳住了, “都无所谓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这样说。 “既然无所谓了,大人此刻又为何往内城去?啼朱馆重兵把守,此刻去就是九死一生。” “别人去,或许。”展雪硬挤出这样一句话,他原来很少说这样的大话,但他并没想过活着回去,因此就想,说这一次也无妨。伯父总认为自己性格过于沉默被动,已经到了窝囊的地步。他只想尽快摆脱姬卿尺,因此故意说了这样的大话。这非他本意,但在这个非常时刻,或许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姬卿尺显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让他去完成那件舍他其谁的事业 “双拳难敌四手,大人还是不要太过自信。” “那你要怎么办?”展雪有点不耐烦了。 回答的声音沉甸甸的,却有种莫名的诱惑力,“大人有不世出之武艺胆识,因此姬三希望大人以天下为重,不要急于报一时之仇,与我回去一同商定计策,从长计议。” “你是北地王的人,我凭什么信你?” 姬卿尺趁他不备,忽然向他走了两步转到他身前,用二指捏住他雪亮的剑抬起,轻轻抵在自己胸口上。 “姬三识人不明,才有此祸。大人如若不信,姬三愿将这条性命,暂且押在大人剑下。如您愿助姬三一臂之力,直至您相信我之前,姬三都不会离开大人身边,如果姬三果然欺瞒大人,您随时都可取我性命。” 他低下眼睛,目光婉转,又不乏决绝,“大人,意下如何?” 展雪有些动摇,多半是姬卿尺的态度打动了他。 他终于讷讷地问道,“你果真有办法,能保证取怀梁性命,还天下太平?” “如计不成,愿与之偕亡。” 姬卿尺今夜的第二步棋,则在他进门之后落下。明面上步出城门“散心”之前,他叫来叶星,要他请无患子道长到府上。姬卿尺带着展雪进门的时候,无患子已然虚席以待。两人屏退左右,悄悄地交谈了一阵。无患子便为防人耳目,先行告退。姬卿尺又去见展雪, “大计已成。”他推开门。 展雪抱剑盘膝坐在地上,半信半疑地仰头看着他。 “我要怎样?” “今夜三更,我会派手下刺客入内城角楼放火。大人只需在啼朱馆外等候,待我取到出入令牌,我们便一起前去啼朱辰馆,救出白锦姑娘。” “明白了。” 展雪并不多问,白锦是谁,为何救她,只知他所见,姬卿尺所谋,无不成者,因此愿意信他。 自成人伊始,他就没有问问题的习惯。甚至于,在秦安陷落之前,他对善恶的理解都不分明。伯父和容落将他作为一把剑培养,剑是杀人术。 第235页 剑凭用者驱使。容落绝非善类,但姬卿尺也不无辜;怀璧或许的确冤枉,但这渺渺深宫中吞噬的性命,举凡种种,他非首创,亦非终末。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便有争斗,有争斗者,所以有杀人之剑。 剑无善恶,人无黑白。这是展雪自己一直信奉的准则。但自从秦安城都陷落以来,这个念头首次有了动摇的倾向。 他抚了抚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片小茄花的衣料,用手在地上一撑,“走吧。” 姬卿尺拦住他,告诉他再等等。展雪放下手,姬卿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跟他对面坐下。等到月光在地下投的影子已经只能照亮一半地上的席子,姬卿尺才终于招呼他起身。 展雪察觉到门外有人影,拦了一把姬卿尺,“别动。” 门外传来的少年声音,如月色一般清凉。 “三哥哥。”门外人轻声道。 姬卿尺走上前去拉开门,叶星正站在门外,担忧地盯着他,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姬卿尺稍微弯下身子跟他平视, “星儿怎么了?” 叶星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三哥此去实在危险。星儿放你不下,要跟你一起去,可好么?” 姬卿尺收敛了笑容,“不要使性子,你一个小孩子,掺和这事做什么?” 他招呼展雪,“走了。” 叶星放在他衣袖上的手指一紧,姬卿尺将眼神扫过去,他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三哥一路小心。” 姬卿尺温柔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三哥使计,何时有过纰漏?你安心在家,等事完了,我来接你。”两人走出很远,还能看见叶星就站在树下,遥遥张望着他们俩远去的方向。 月亮已经隐在了树梢后面,只探出半个头来往地下打量着。这是三更时分,喧闹了半夜的芙陵城,此刻业已陷入沉寂。 西角楼上先有了些微人喊马嘶的声音,但是在夜色中远远地听不真切。紧接着内城的其他角楼、还有数处哨所,都冒起了烟。 “这都是你的人干的?”展雪不无吃惊地问道。 姬卿尺对他眨了眨眼睛,猜谜语似地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紧接着,他又嘱咐展雪在进入内城之后,于西门稍等他片刻——他也不敢去赌,如今驻守啼朱馆的士兵中有多少人曾经参与过秦安攻城,在这些人之中,我有多少认得出展雪的脸。 展雪如他所言,闪进了路边浓重的树影里,并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与此同时,火势正在内城的各处蔓延。今夜因为大宴的原故,即便是城中的角楼里都堆满了酒,城下地上满是随意堆放的布匹,食物,这就无形中更助长了火势的蔓延。 展雪认为,姬卿尺也许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使用放火的法子。过不多时,姬卿尺便走了出来,胸有成竹地道, “走吧。” “这就完了?” 姬卿尺笑道,“大人,相信我,若今夜可以让您不拔剑,在下就决不会让您拔剑的。”靠着姬卿尺手中的令牌,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姬卿尺在前,他在后,每到一处,姬卿尺便口称今夜有敌人奸细入城,同时清楚地下达救火的命令,每一道命令都很明白:有些被安排去扑灭火源,有些去引渠水,有些下到啼朱馆外围搜寻奸细,还有些要到怀梁所在的竹馆外围警戒。等众人散去,展雪方才悄然登场。 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他手中那枚神奇的令牌的功效。 “令牌……”走了一会儿,展雪最终还是没有压住自己心里的疑问。 “嗯?” 展雪问道,“令牌是哪里来的?” “北地王所赐。”他转过头,也许是看到展雪怀疑的眼神,又安抚道,“无妨的,大人将心放宽。” 转过别苑一扇被紫藤萝围绕的石拱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此处甚是幽静,连烟火都闻不到半点气味。二层别馆之上,一轮斜月高悬。高楼之下乱石荒草,几乎掩没了门扉。门扉上,一道亮堂堂的黄铜锁。 姬卿尺给展雪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长剑从手中出鞘,在月光下一闪,铜锁便落地。 “什么人!”一个声音清脆地响起,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姬卿尺还未来得及去看他身边的展雪,发现不知何时,剑客早已经不在原地。 凌乱的脚步声瞬间停住,一声短促的闷哼,沉重的东西摔进泥土的声音。 展雪默不作声地收剑入鞘。血喷得很高,将离地两尺左右的竹竿都染上一抹鲜艳的血色。而展雪立于一侧,身上,手中,没有半点血迹。 完美的杀人术。姬卿尺心中既有赞叹,也不乏恐惧。 “现在怎么办?”展雪重新恢复了那副审慎而沉默的样子,他扬起一侧眉毛催促姬卿尺。他看起来有些不安,但这不安绝非来源于杀人,而纯粹是对未知的茫然。 第236页 姬卿尺的头脑迅速地活动起来。 “大人,这楼上是附佘的女主上,白锦白姑娘,我们现在去将她带下来。这之后,你立即跟她一起出城……你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可去吗?” “有。”展雪踌躇一下,吐出这个字来。 “在哪里?” “离秦安有十几里,叫做木棉。” “那么,你们立即前往那里。” “那你呢?” 姬卿尺微笑,“我要拿着令牌向怀梁去复命,我从未见过你,也不知白锦锦是怎样逃走的……要怪,就只能怪混进来放火的奸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 “快去吧。”姬卿尺仿佛闻见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但他还是走近他,轻轻推他一把,“这里就交给大人了,剩下的事……就由女主上来安排吧。我若有脱身的机会,会去找你们的。” 第 116 章 院外刚开始喧哗的时候,怀梁就开始细听外面的动静了。一开始他没有表现出丁点慌乱的情绪,但无数个念头已经涌过了他的脑海: 天灾?还是人祸? 是兵士疏忽?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酒令他的思考能力变得孱弱,但当他想要出外去看看端倪的时候,姬卿尺便走了进来,他神色清明,已经没有了醉意。 “王上。”他神色凝重地说,“内城着火了。” “我听见了。” 姬卿尺拦住他,恳切道,“王上此刻还是不要轻动,如果有人蓄意放火,那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很可能是制造混乱,伺机行刺,王上今夜没少喝酒,如果您此刻出去,就正好中了他们的下怀。” 不可否认,他所说的确实有可能。 “你会怎么办?” “派人牢牢把守这座竹馆,立即从其他不需要守卫的地方调人去救火,尽快将火灭掉,让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无机可乘。” “就这么做吧。”怀梁点点头。 姬卿尺惊觉什么,突然问道,“东府大人如今何在?” “在屋里睡下了,怎么?” “也不要让他到处走动,毕竟除了您之外,战事都由东府大人主持,难保他不会被人盯上。” “明白了。” 姬卿尺端详着他的神色,“若是不嫌弃的话,请把救火、调度之事交给姬三吧,您有什么命令,向我下达,再由我去传达给内城执防的诸位将军。” “三公子愿意去?”怀梁不太相信,一向明哲保身的姬卿尺这刻愿意自告奋勇地代替他去当这个靶子。 “情况紧急,再传唤将军们,统一下令,已经来不及了。”姬卿尺往前一步,眼神很有些焦急。怀梁再没有多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令牌交给了他。 “这是出入令牌,有它,三公子便可以调动内城以里,和啼朱馆的卫士。但要小心,出了啼朱馆,这枚令牌只对内城中统兵将领有用,要想调动内城军队,必须先经过各角楼将领核验,这才可以。” 这是为了防止传信令牌流入错误的人手中,挑动兵变。姬卿尺点头,“知道了,一切有我。王上和东府大人只管在此安坐,我去去就回。” “有劳你了。” 这番简短的交谈之后,姬卿尺便匆匆离去了。怀梁回到屋里坐下,他虽然醉酒,但却再无睡意。窗外的梨花依旧雪白,他看着花枝在窗外重叠掩映,在火燃烧的爆响声,和人混乱的脚步、喧哗声中,花瓣如雪一般纷纷飘落。 怀瑾本来睡着,此时也坐了起来,问他发生了何事。 “走水了,不必担心,我已安排下去了。” 怀瑾强打精神,可还是显得一脸倦怠——他之前奔走了数座城池,又不眠不休地核对记功簿,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很疲倦,今夜喝了酒,因此看起来,就比往常更要疲惫些。 他没有立即就起身,而是把一床被子卷了卷靠在上面, “怎么走的水?” 怀梁答道,“不知道,等天亮了才好查。” “这事可大可小。”怀瑾没精打采地说,“我们最好别掉以轻心。” “姬三公子刚刚来见过我,我给他令牌去调动啼朱馆的侍卫和内城诸将。他也说这事不能马虎,如果我俩露面,怕会让人盯上。” 怀瑾评论道,“他做得不错……如今想要我们命的人不少,今夜城中混乱,难保不会有几个混进来。” “害怕吗?”怀梁有些调侃地问他。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见怀瑾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 “说到底,我们先杀了人的父母、兄弟、姐妹,如今人来杀我,合情合理。若不幸殒命,也是应当应分,说到底,既然做了恶人,就得做好被人追杀到底的准备。” 他语气清淡,怀梁听他的语气,仍旧波澜不兴, 第237页 “冤魂尔尔,何惧之有。” 等到天要放亮的时候,内城各处的火已经全都熄灭,除了城下数十个趁火来搬军中粮草的流民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不用通报怀梁,这些人就都被判了仗枷刑,像一串蚂蚱似地拴在城下,脸上还沾着火场里留下的黑灰。一共栓了三个时辰,到松开时,即便是偷儿里最年轻力壮的,也只能趴着出城。 人人的脚脖子都是肿的,有人的脚脖子肿得像个萝卜。这本来是北方人对付掠城流寇的法子,被将军们极富创造性地因地制宜了。这样做,即便是再胆大的流民,再缺口吃的,也不大可能会冒险来打军粮的主意了。 这场火,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已经无灾无难地平息。 但其制造的风波仍然没有结束。 离被焚毁的秦安旧都十四里之地,因为偏离了北地的行军路线,木棉小村并未受到战火的摧残。展雪和附佘的主君白锦逃出芙陵城后,就依姬卿尺所言,暂在这里落脚。 这就是附佘的主君?数天以来,展雪一直观察着她,她相当年轻,几乎还是个女孩子。身量不高,皮肤细白,一双金色的眸子,在眼睑下潋滟生辉。 ……像她的王后姐姐,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是她脸上的表情更生动些,不似她的姐姐,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从她身上,展雪看不到多少脱出罗网的欢喜,恰恰相反,她总打不起精神来,像在那座城里丢了半条命,见天就是关在自己屋子里,也不出来,朴名等无法,只有每天把饭撂在门口。 展雪跟她原不相识,也不好管问她,只得由着她去。到第三天早上,她忽然醒了一样地,从屋里把门一推。 展雪正在空地上试剑,听见门响,回过头去。白锦把屋里农人的旧衣裳穿了,簪钗都拆了下去,黑发齐齐整整拢在头后,比往天精神都好。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她一开口,脸上又有了几分稚气。 展雪向她报了姓名,白锦谢过他,又问是受何人之托。 展雪沉思半刻,答道,“姬卿尺先生。” “他如今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怕见不得。”展雪摇摇头,“他说若脱出身来,三天后便到此与我等会和。” “如今过了几日?”白锦侧头看了一眼天边,茫然地问。 展雪有些吃惊,还是答道,“正好三日。” “再等等,今日还没有过。”这种发号施令的态度,令展雪觉出她正确凿无疑是一位主君。当天早上,白锦没在回去,就在废草屋里与他们同用早膳。几个年轻的小侍童忍不住盯着她漂亮的脸瞧,展雪怕她动怒,便给他们使眼色。 白锦并不以为意,而是看着朴名的眼睛,专注地问道, “你们都是哪里的?” “是秦王身边的。”朴名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你们呢?”白锦又问,剩下的人也都点头。白锦想要说话,却又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往展雪处一看,剑客点了下头。 白锦便扯出个笑来,“你们要没地方可去,跟着我可好?” 以展雪为首,众人都睁大眼,抬起头来看着她。 白锦垂下眼睛,有些懒懒地道,“反正也无处可去,不如跟我回北方去了……留在此处,也很伤心。” “可是……我要为我弟弟报仇。”沉默了半晌之后,一个男孩儿终于怯生生地说了这句话。 “报仇吗……?”白锦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这孩子扎着童发,看去不过十三四岁,拳头握得死死的,一提“弟弟”二字,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 “不要哭。”白锦迟疑一下,放轻了声音,“哭哭啼啼的,怎么能好报仇。” 男孩用力将小小的拳头捶在身下的芦席之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小小的拳头渗出血来。展雪连忙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男孩握着那只比他大些的手,一下子哭出声来。围坐众人无不下泪,哪个没在秦安失友丧亲,谁无几个死了的慈爱长辈,如足如手的姐妹兄弟?连展雪的眼眶都有些湿润,白锦哀切地看着他们,似乎亦感同身受。 吃完了饭,白锦百无聊赖地坐在村口,这个不起眼的村庄,绝无外人来往,她却仍然坐着。展雪猜想,她多半是在等姬卿尺到来。 天刚擦黑的时候,众人就早早回屋。展雪坐在一间放农具的空屋之中,风自破败的窗框和墙缝之中吹入,地面上一只爬着的小虫也被掀翻,紧紧抱着六只小脚,在土中翻滚着。展雪看着它,只觉得已经失去的一切,如今看来都恍如隔世。 “展大人。”门外,朴名低声道。 展雪从地上站起来给他开了门,借着暮色未消散的光,看见一个修长秀雅的男人站在朴名身后。 第238页 “久等了。从那边脱身花了些功夫。” “……没事,”展雪收回眼神落在地上,“没什么。” 姬卿尺听了这话,好像也放下了心里重石,轻轻松松地笑了起来。 “那么,女主上如今何在呢?”他问道。 第 117 章 三人都坐在展雪先前寄身的小草屋中,屋里连一只蜡烛都没有,只有细微的月光,从窗缝和墙缝里散散射进来。 “姑娘如今作何打算?”姬卿尺问道。 白锦瞥了他一眼,“好没规矩,你叫怀梁王上,如今于情以理,也该叫我一声王上。” “是我叫熟了嘴,没礼了。”姬卿尺轻巧地笑道,“不过,王上此刻恐怕不是真要跟我拘泥这几个字眼。您心里有什么打算,就说出来,我们也好跟着参详参详。” “你果然不是怀梁那一边的。” “王上不怀疑我?” “要是你想把我卖给怀梁,放着不管就是。何必救我。”白锦盯着他,金色的眼睛十分锐利,“我也不问你出于什么心思才救了我,只要跟我是一边的,就可以了。” 只有这时,姬卿尺觉得她仍然是初见时胆大妄为的姑娘,只是又被了一层王的壳子,让她内里那个姑娘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像是隔着一层雾。在她面前隐藏本心,这让人觉得很难为情。 “王上英明。”他低下头。 白锦说下去,“我要带走我的人,再好好教训他一回。” 这里的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这个却难。”姬卿尺回复道。 白锦闻言皱眉,“怎么说?” “恕我直言,王上的附佘骑兵已经让东府大人编进了步兵之中,要想带走她们,怕不容易。” “有这种事?”白锦大惊。 “有些还效忠的,倒是可以传递消息……”姬卿尺试探地问,“要我去试试吗?” “不要。”白锦断然拒绝,“我不想她们无端丢了性命。” 姬卿尺吁了口气,却似并不意外,“也是。”白锦看他一眼,又冷然道 “这一手着实厉害,怀瑾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怕是在软禁您以前,东府大人和北地王就存着这个主意了。”姬卿尺似有所指地开口。 “这样也罢……”白锦抚着自己衣料一角,“这样的话,他究竟对我有过几分真心,我就全知道了。” “北地王或也只是一时没想得开……” “不必劝了,怪敷衍的。”白锦打断了他的话,“既然这样,我便自己先回附佘去。”她目光先落在姬卿尺身上,又落在展雪身上, “你们两个要不要跟着?” 自三人坐进这间屋里,展雪几乎一直不发一言,此刻却坚定地点点头,“我跟你去,若你果真愿意讨伐怀梁,保全我旧主容落性命,我愿意效忠于你。” “为主的一言,当然驷马难追。”白锦听了“果真”二字,不屑地轻笑一声, “怀梁我必然讨伐,无需多疑……不过你那旧主,不是什么好人,你又何苦执着于他。” 展雪凝视手中未出鞘之剑,眼光未见动摇, “是非不论,十几年间,秦王对我既有知遇之恩,亦有提携之情,此时舍弃旧主,非人所为。” 白锦赞许地看他一眼,“我答应你了。” 展雪将剑横置膝头,单膝点地,“如此,在下展雪,愿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白锦点头示意,对他再开口时换上了对待臣下的语气,“你先下去吧。”展雪行礼后退下,白锦又往姬卿尺的方向看, “你呢?你既然不是怀梁那边的,要不要站到我这边来?” 姬卿尺并未接下她这道目光,手中折扇垂下,在地上轻轻一划,又提起来握在手心,缓缓笑道,“我还是想在这儿留一阵,也是给王上探探消息,您也好听着我的信儿出兵。” “传递消息,就有劳你了。不过什么时候出兵,可得我自己说了算。” 姬卿尺脸上笑意不改,“这个自然。” 与商议定了下一步的打算以后,姬卿尺当夜便返回了芙陵城中。次日平明,白锦又将展雪叫到面前,问他随行的有几人,能不能作战。 展雪告诉她,木棉村中都是从前在宫中侍奉的少年,大多是内城官宦人家出身,懂些弓马之术;另有一些,是王宫里侍奉的仆人孩子,并不通武艺。 他说话的时候,白锦听着,一手点在下巴上,神态凝重。 “守城的士兵……”她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主上想要招降他们?” 白锦“嗯”了一声,又问,“你之前是守城将领,你能吗?” “可以一试。”展雪回道。 “那就去吧。”白锦道,“我跟你一起去。”;她并不拖延,很快站起身来,或许看见了展雪神色有异,又停下脚步不耐烦地问道, 第239页 “有什么不妥吗?” “没,没有。”展雪沉吟一刻,“只是未曾想到……主上愿意起用我们这些人,不计较我等之前与您为敌的事……” 白锦听他这句话,颇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想一想,干脆道,“我就是不信你们,孤身一人也未必能活着回到北方。既然如此,何妨一试呢?” 她看着展雪的神色,想了想又道,“你尽可以告诉他们,之前的事我都不计较,也请他们勿生他念,我白锦……向来用人不疑。” 那个属于她的,带叠字的少女名字在女主君的舌尖上绕了一圈,收回去了。附佘人的乳名,只有亲人和情人才能呼唤。若一个附佘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情人,那时候“桑顿格兰”就收回她的乳名,自此之后,她只能用正名来称呼自己,直到和自己的亲人或爱人重逢。 或在此世,或在桑顿格兰守望着的彼世。 展雪奉了白锦之命,带着几名宫里救出来的男孩作为仆从,当天中午就沿着木棉村弯弯曲曲的小路往秦安城的方向去。行了一阵,便见北方遥遥天边浸满了晚霞,血色的云彩中大片黑鸦惊飞,仿佛城池仍在燃烧,数万冤魂也仍徘徊废墟之上,昼夜哀号不休。 剑客沉默地打马向前,一如既往沉默不语,谁也不知他正在想些什么。 在城下,他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孔源。他既有些担心,又喜出望外。 孔源比他年长,是秦安守备中的老兵。当年四王子攻破秦安城时,正是他父亲亲手开了城门。于是他成年后也被顺理成章地安排在秦剑军中,当了一个百夫长。此人平素于职责上不甚上心,但人相当仗义,因而在守备中颇有人望。从他口中,展雪得知昔日的秦安精锐守备“秦剑”,尚有一些,跟着他撤入了秦安西北的配城小南山之中,如今都在那里暂时驻扎。 “大约有多少人?”展雪充满希望地紧盯着他——有足够的兵力保护,那位女主君才真正有可能活着回到北方去。 他的老同僚看起来漫不经心,对他的紧张置若罔闻,“有五百左右。不过,北方人还在秦安城里,等他们拾掇完了秦安城,也就轮到小南山和木瑶两个配城了。城里的老百姓八成也难逃此劫。所以说我劝你还是赶紧走为上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过一旦他们来了,就算你剑术通神,也是必死无疑。”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好像他口中的生死是一件小事,甚至不值得用太过庄重的口气讨论, “你看见秦安了,死了,都死了,死得一干二净。这大人作出来的祸,却他娘的要用草民的命来填。” “错了。”展雪忽然说。 “你说什么?” 剑客将自己的话多添几个字重复了一遍,“错了。”他又添上几个字,“本不该如此。” “这话你跟屠城的人去说。”孔源不耐烦地看着他,“说够了没,我要走了。底下几百号兄弟等着我安排呢。” 展雪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 “如果我说,如今有一明主,孔兄信么?” 孔源的眼神十分冷淡,好像漠不关心,但是他却停下了脚步,“明主?算了吧,展雪,听我一句劝,秦王完蛋了,你也自谋生路去吧。” “小弟木讷,不会识人,可我却觉得,若有一人,真能拨乱反正,那么必然就是她了。不知孔兄是否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展雪的语气很坚定。 孔源于是大笑,“好!好!那我就跟你走这一趟。” 展雪似乎并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眉眼间有些讶然。 孔源又道,“你的剑和人一样,都很纯粹。因此,你所说的‘明主’,我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 两人便纵马并肩而返。 “嫂夫人和侄儿还好吗?”展雪小声问。 “死了,死的没个人样儿。”孔源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很低沉。 马已经跑累了,在夕阳西下的土道上低头无精打采地走着,投下两个曳斜着的影子摇摇晃晃。 “乱世又要到了。”孔源忽然叹了口气,将脸朝向那一轮血红色将落的夕阳,轻声对展雪说,“看在老天爷份儿上,快点过去才好。” 在秦地,这一年是文正十三年,时值四月初三。 这也是最后一个使用秦历的年头。 第 118 章 四月初四,大余开国王帝白锦在秦安旧都东南方向的木棉小村中,在一间低矮破旧、四处漏风的茅草屋里接见了秦安精锐守备“秦剑”的一个百夫长。 当天下午,她在展雪、孔源和四十六个小侍童的护卫之下,绕过官道前往作为秦安配城之一的小南山城,以之作为中转点,沿白燕河秘密北上,往洛口川进发。怀梁得知后,怒不可遏,一向沉稳淡漠的人竟当场抽出佩剑,将手边的一张梨花大案砍成三节,又当即下令严惩了当日内城巡逻的所有侍卫:三名卫队长全部处死,余下的罚以肉刑,降为步卒。不过,在传令官即将踏出门去的那一刻,他又把人叫住,对着战战兢兢的传令喝到, 第240页 “罢了!当日城中失火,也怨不得他们。都罚三月俸禄吧。” 这番风波毫无疑问地传到了怀瑾的耳朵里。对他的做法,怀瑾并不感意外——他在后者身边日久,更感到这位兄长虽然大多时候处事手段激烈,执着之心极为可怕,但绝非不讲道理,纯凭一时冲动做事的人。 纵然白锦离开,对他的打击比对任何人的打击都要大。 这远远不是失去了一个盟友,一个统兵将领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是来自挚爱之人的背叛,比任何背叛都更伤人心,并不在于其造成的后果大小。 这事还没过去,怀梁将他秘密叫到屋里,屏退了左右,这才语气凝重地对他说, “你还记得锦……白锦出逃那一日,城中曾经起火吗?只怕,这不仅仅是个巧合。” 怀梁停住不说,瞧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 “姬三公子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是吗?他怎么说的?” “他说当日他错看了形势,以为放火的人盯上的是您的性命。也并不知锦姑娘是在咱们这里,为此托我向你请罪。” “不知者不罪,他也是好心。”怀梁挥了挥手,又盯住怀瑾, “要依你看,这事背后是什么人在搞鬼?” “八成是无患子道长。” “何以见得?” “出事那天晚上,他来问您的话没头没尾,就很是奇怪。特地拜托我们‘照顾’锦姑娘,现在想来,我们把她暂且‘留住’这件事情,他该是已经试出来了。” “有些道理。” “不单如此……今早我派人去查看他住所,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怀梁的眼神变得相当恐怖,屋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令身在其中的人,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怀瑾从容点头,“这也就能看出来,那夜必是他在从中斡旋。” “其他的女亲王?” “走了单含雪一人,剩下的……”怀瑾一笑,“我已备了礼上门,她们很吃这一套。” “这倒容易了。”怀梁听了这话,笑道,“想要钱、权,给她们就是。告诉他,北地从来不亏待忠心的人,只要以后不生二心,要什么就给什么。” 怀瑾意味颇深地笑起来,看着怀梁,“王上此话当真,那我之前跟您说的,您是已经考虑过了?” “说的什么?”怀梁明知故问。 “这天下共主的位置,您是打算收着了?‘要什么给什么’,这可是只有天下的王才能说出来的话。”怀瑾知道他在敷衍,无奈却温柔地提醒。 “你明知道我没想过这么多……我心里所想的不过就是给兄长,湾儿报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我以报仇之名起兵,如今却要夺取天下,恐吃众人耻笑。” “王上心思有多纯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如今我们要是不更进一步,难免让旁人坐收渔翁之利。” 怀梁沉思了一阵,却好像并没做出什么决定,只能诚恳地看着他,“我明白了,我会我再好好考虑一下的。”这两件事都说完,他好像一下放下了什么重担,脸上表情骤然缓和下来。 他探身过桌子盯着怀瑾,“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在他面前怀瑾又恢复了那副刻薄的样子,“说不准我不是为王上急,而是等不及自己想位极人臣,大权在握了呢?” 话虽然这么说,他嘴角却带着几分几乎像是孩童一样的笑意。 “何苦把你自己往坏人身上贴……”怀梁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地柔软起来。 怀瑾脸上自嘲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 “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但凡有一丝一毫专为自己自私的心,我也走不到今天这步。所以,往后不许再把自己装成坏人。” “遵命。”怀瑾低下头,怀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那种欣喜。 怀梁压低了声音,又道,“遵什么命,这不是给你的命令,是哥哥要告诉你的话。修瑜为人,没有疏漏,最是襟怀坦荡,明月清风……以后不许这样说自己。” 这一番话又叫低着头的人愣住了,良久,怀瑾终于苦笑着叹息道,“王兄,你这样,是逼着怀瑾为你死而后已了。” “那就不必了。” 怀梁打断了他的话,“你还得留在我身边,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呢。” 怀瑾答应了一个“好”字,又道,“无论如何,还是得先把眼下麻烦解决。” 他忽然带上些为难的神情看着怀梁。后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锦,不能让她成为咱们的威胁,是这个意思吧?” “嗯,或战或劝,总要想个办法。北地是我们故土,那里不能留有隐患。”怀瑾揣度着他的神色,又道,“您若是下不了手,重荣替您回北方也是一样的。” 第241页 怀梁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竟有些感激之意。 “就如此吧。”他这样说,最后的叹息几乎微不可闻。 他拍了拍怀瑾单薄的肩头, “你只管好好坐镇后方,保证楚庭和守江不出问题。” 白锦过重山关,是当年的六月份。这时候她身边已经集结了将近四千人,其中大部分来自被屠了城的秦安和两个配城,孔源当了这些残兵的总大将,他把这个跟怀梁有血海深仇的队伍命名为“断头军”,意思是即便掉脑袋,也要报亲人的血仇。 另有小部分是听到了消息,应誓约而归的附佘骑兵,只有区区两、三百人,跟她一起离开附佘的四名将领,除了战死沙场的韩凤紫之外,只回来了单含雪一人,剩下的都归顺了怀梁。 白云浮水之上的黄草已经长得很高。白锦锦下令让全军在此停下牧马,休整一天之后再启程。 夏天到了。白锦看着河面这样想。 “夏天正是出兵的好时候,不大冷,马跑的动。”她弯下身子蹲在河沿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把雪白的手指浸在流淌着碎冰的河水之中。 身边的人右手将银色的拂尘托在怀里,一点一点理开被风吹乱的尘柄。 白锦转过头从下往上仰看着他,又笑嘻嘻地问,“师父什么时候知道我走了的?” “问出来的。” “怀瑾肯告诉你?” “当然没有。”无患子耐心地梳理自己的拂尘,头也不抬,“但是从他们说的话里,我就能猜着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要到天涯关来等我?” 无患子面容平淡,“一开始我只知道你恐怕是被北地王软禁了,内城失火之后,北地王一连罚了好几个当夜去救火的卫队长,我就知道,恐怕是你从啼朱馆逃出去了。不然,他何至于动那么大的肝火。你要逃的话,能往哪儿逃,我当然就是回天涯关来等着你。” 白锦在衣服下摆擦了擦手站起身来,歪着脑袋看他,“那要是我没逃出来呢?” “那就算我白教你一场了。”无患子说得云淡风轻。 白锦有点生气,背过身去假装不搭理他。 无患子只好又哄她几句,白锦不出声听着,脸上却没有他熟悉的爽朗笑意。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多半已经遗失在南方,再也找不回来了。无患子不无遗憾地这样想。 在他沉默的工夫,一个牵马的小女孩将白锦的战马带到河边来喝水,白锦看了看她的眼睛认出她是附佘人,从她手里接过缰绳,用家乡话吩咐她下去就行了。那匹有着黑色鬃毛,跑起来如闪电的好马驯顺地低下头去饮着清澈的河水。白锦站在他身边,亲昵地将头靠在他温暖的脖子上。 白锦从那片温暖的毛发中侧过头来,用清澈的金色眼睛看着老师,近乎天真地问, “老师,依你看,这守江的姬三公子……究竟有几分可信?” “最起码现在看,他是真心要帮咱们。不过,究竟什么心思,就猜不透了。”无患子提点她,“要防备这人想坐收渔利。” 白锦锦笑了,“我也怕这么着,所以我就想,这人说的话,咱们最好不要全信,信一半就行了,多少防着点。” 她说完了这句话,看见无患子在发愣,草甸上的长风吹乱了他束起来的头发。 “老师?” “没有什么。”无患子抬起手理了理鬓发,还像以前似地对着她温柔地笑,但于此同时,他又想着: 他记忆中的小女孩,终于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第 119 章 这支队伍回到可丽兰城,是当月二十五日。附佘的白玉鸟们仍然遵循着古老的旧历,将她迎回了王城。白锦的坐骑刚刚能看见可丽兰城那片赤色帐篷的时候,领臣们就已经清空了城下,将奴隶们都赶进了低矮的城墙里。 可丽兰城的入口,也被铺上了马毛和金丝织成的长长地毯。从新城墙开始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白河边那残破的古城墙下。 依照旧约,白锦没有立即进城,而是在城下暂驻。桑顿吉拉和两个只有十四岁的“八里信”正在观星,测算呼吉拉入城的最佳日期和时辰。展雪第一次走上金线马毛地毯时,一脸惊异的神色。白锦问他的时候,他就踌躇着回道, “不,不想附佘人的礼节也能这样盛大隆重……” 刚说完,他又觉得“也”字用得不当,特别是在面对自己的新主君的时候。他连忙地低下头,“属下失言了。” “你们南方人没见过这个,以为我们是一群野人吗?” 展雪羞愧地低下头去。 白锦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看你们对怀梁的态度也能猜个一二。他们和你们还是同宗,尚且如此,你们会怎么想我们,猜猜就知道了。” 第242页 展雪不知道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有些失措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如何对答。 白锦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笑容在那张雪白的小脸上十分娇俏,“不必挂怀,现在你这不是看到了,也算长了见识。” 展雪低下头,回了是字,白锦虽仍然觉得他说话拘拘束束,听着不让人痛快,但也并没放在心上。 又过了两天,城中送来了写在红玉石上的日期和时辰。白锦和随从们准时进了城,单只是来迎接的奴隶,将领士兵,就达到了万人以上。在红玉顶雕的帐篷前展雪,无患子,孔源和白锦都下了马,四个人步行参拜了附佘人的红玉神。桑顿吉拉和两个外来人在帐篷的中心对着一盏长明烛火坐了三天,象征着用光将他们洗净了,这才放出来。 展雪和孔源两个南方人终于见识了北方礼仪的繁琐,比起秦安然竟然丝毫不逊,不由得大开眼界。 他们被关在神庙里的这段时间,白锦和无患子将其他首领的营帐跑了个遍,好消息是没有人不承认她红玉鸟的身份,但坏消息是,对于邀请出兵的请求,几乎所有人都模棱两可。 几番碰壁之后,白锦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帐篷待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时无患子来叫她,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了。无患子只得坐在帐篷里干等。 白锦叫小侍女给自己端来肉和奶干,又热热地煮了一碗茶,把刚刚下好的羊奶配进茶里,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搅动着。 “今日怎么不去了?”无患子耐心地看着她问。 白锦把搅开的奶茶里撒进一些奶皮子,把簪子抽出来贴在嘴唇上试试温度,没说话,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嗯?”无患子发出个疑问音。 白锦依然不经心意用鼻子发声,“去了也是吃闭门羹,我白陪着没趣儿。等我吃了早上饭,咱俩从长计议。” 无患子笑眯眯,显得很好说话,说出来的话却针扎见血,“那你想好要怎么从长计议了吗?” 白锦低下头从碗边上温度稍低的地方开始慢慢吮吸着那一层奶茶,含含糊糊地说, “我是真不明白,既然都奉我为王,为何不能跟我一起出兵?” 她抿了抿嘴,有一点儿没擦干净的奶留在嘴角上, “你想过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师父。”她抬起头,鼓着腮帮子,皱着眉头,显得很苦恼, “可我想不明白。” 好像是在暗示他告诉自己真正的答案。 无患子一手撑着下巴,很耐心地看着她,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白锦喝光了茶,又把奶干丢在嘴里嚼了嚼咽下去,随后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无患子鞠了个躬。 “请老师指教。” 无患子没绷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怎么突然这样?” 白锦煞有介事地说,“既然已经决定起兵,那老师以后就是我的军师。有不决之事,当然是要问军师啦。” 无患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这些领臣或许表面上都愿意奉你为王,但想让他们真正出兵出力,靠的可不是忠心。” 他悠然整理一下手中的拂尘,“世人皆逐利,没有好处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愿意去做的。” “那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权势,金钱,领土。” “可我打仗又不是为了这个。”白锦好像不愿意听到这三个词,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这话你跟她们说去,看她们吃不吃你这一套。”无患子回她。 白锦一下子没了话说。 “想要他们为你出力,光凭着他们对你的忠心,那可不成,必须得有足够的“利”,才能引诱她们出兵天涯关。” ——正如十四年前,他曾见过的一样。 “那老师的意思是……?” “除了打败怀梁之外,你还要做这天下共主,事成之后,许诺给这些人裂土封王。”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白锦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将头转到另一边去。 无患子走到跟前摆正她的身子,郑重其事道。 “正是如此。这不单是他们想要的,也应该是你想要的,即便你不想要,也要慢慢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与她们同荣辱共进退,不然的话,你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 “这样……真的就能赢过怀梁吗?”白锦恍惚。 “我不能保证,但只有这样,才有赢的机会。” 白锦沉思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再抬起头,眼神便变得坚毅起来。 “我明白了。”她说,“我会再去见她们的。从今往后,如果有必胜之法,还请老师继续指教。” “你又来……”无患子现在有些头疼,“不是早告诉了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必胜之法。” 第243页 白锦愣了一声,羞涩地笑道,“我又忘了。”但即便这种羞涩的形象也只维持了一阵,她揭开帘子探身向外,唤来小侍女拿来衣服,斗篷,靴子,服侍她穿上。 “我们走。”她唰地一声将斗篷披上肩头,动作干练利落,眼神凌厉。 “我们现在就再去找她,看看她们到底想要什么。” “在这之前,”无患子提醒他,“先去桑顿吉拉那里,把咱们的两个人接回来才是。” “说的对。”白锦也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话已至此,究竟选谁作为第一个拜访对象呢? 几番踌躇之后,白锦选定了白云浮水之侧,领有一万八千人大军的赵青。 所有剩下的领臣之中,这位女亲王的势力、领土都是无出其右。所以,只要能说服她,就相当于是成功了一半。 白锦心中是这样想的,她也是这样对自己的老师解释。无患子对她的解释似乎相当满意。 赵青住在一顶珍珠顶的帐篷里,帐篷周围来回走动,专供人使唤的奴隶和詹吉儿,就不下三十个,简直是比做女王的白锦本人还要气派。 若不是往日誓约依然有效,只怕她会直接将自己取而代之也说不定。白锦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附佘人看重誓约,不守誓约者将会受到惩罚,为众人协力逐出领地。 但是,如果她去了南方,看到那里的人是怎么样互相背叛。 白锦突然觉得这是个相当可怕的想法。 她鼓足勇气掀开了帘子,看见红马毛的地毯上踩着一对雪白的赤脚。赵青斜靠在一张床椅上,长发被一条金链子扎起来,金链上穿着色泽沉郁的东珠。 这位领臣比她年长些,约莫三十岁出头,这时候正看着两个小侍女在帐篷底下相扑作戏。 白锦刚往帐篷里踏了一步,就听见她的声音响起来, “是王上,我失礼了。” 话虽然这么说,她仍靠在榻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正好我这里教他们做戏,怪好玩的,你要愿意看,一起过来看如何?” 不等白锦说话,赵青又慵懒地接上一句,“不过……要还是上次那事儿的话,王上就请回吧,这是夏天,我们还要牧马,没功夫南下打仗去。” “既然是臣下好意,我当然却之不恭了。” 白锦刻意把臣下两个字咬重,赵青面色一变,有些严肃地直起身来,吩咐人在身边看了坐,自己坐上去,把上座留给白锦。 白锦也不推辞,径直走上去,大大方方地坐下。 赵青对她稍稍点头,转过去再不看她,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底下两个孩子扑摔扭打。 白锦稍微把身子靠过去,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用气声轻轻地说, “我这里有一桩大事,不知道赵王愿不愿意跟我同享?”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赵青也轻飘飘地回复,用手挡着半边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愿意跟您共分北地、秦地之土。” 赵青从鼻子里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以为您是秉大义出天涯关,就算没了我不也一样势如破竹?” 白锦咬了咬牙,“那些不过是面子上的话,还望赵王少信。” “面子上的话?……”赵青把身子稍稍往她这边探了一点,扬起头凑近,“那里子的话是什么?” 白锦锦从喉咙之间轻笑了一声,“怀梁是个什么,没有我们的骑兵,岂能三个月间就亡了万秦?今次他干出这种失道寡助的事情,正好是给我们绝佳的机会,兵出天涯关,把这天下收于囊中。” “我以为你和他有些……”赵青话没说完,但意思点到了。 “那又能如何?”白锦一手掐着自己的衣角,脸上仍然微微笑着,好像纯然就信自己说的话,没半毫掺假。 “咱把话说开了,怀梁的小侄女儿,不也是你亲生孩子,要跟他打仗,你也因为这个对他们手软?” “一个奴隶的孩子,也配?”赵青笑骂了一句。 “就是这个意思。情呀,爱呀的,说起来也许是好,可是跟这天下权柄一比,能多几斤几两?” “王上当真这么想?”赵青讶然道。 白锦并没直接答复她,却道,“话该这么说,姐姐,剩下的五王之中,你年纪长,手段高,我要是得了天下,岂能没你一份?” 赵青虽没得到问题的答案,却笑了, “这话说的,还让人有几分兴味。”她挥挥手,屏退了帐中供她取乐的两个小奴隶。 “下去。” 她凑近白锦的脸,看着女主上的眼睛,慢悠悠地说, “现在,王上,跟我说说,要是你真有一万八千的骑兵,你要用到哪里去?” 第244页 第 120 章 在自己的故乡里,子思终于可以脱下他的戎装。他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刚刚到了上战场的年纪,本来应该跟着父亲、老师在一起历练,但如今,他自己便已经是楚庭大军在握的全军主将了。 他站在船头,江面上有船只来来往往。摇橹的都是他故乡的水手。 子思忽有一阵极其虚晃的不切实之感,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佩在腰间的长剑“天机”和短剑“金井劫”。“天机”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雪亮,“金井劫”的剑柄上,却有一块刺眼的污痕。 子思在船头盘膝坐下,那块污痕凑近眼前的时候,他觉出这正是一块血迹,已经发黑凝固,深深刻在剑柄的花纹缝隙之中。他掏出手帕沾了沾落在甲板上的水,轻轻擦拭着。 江上的空气打在脸上,逐渐凝结成冰凉的水珠,船头逼近江心的时候,薄雾逐渐在青灰色的江面上聚拢起来,越来越重。 “放慢速度,小心行船。”子思吩咐下去。 江上雾气弥漫,一时对面不见,就连原先亘在眼前的登云楼那秀美修长的轮廓也看不见了。数百只战船在江心慢慢驶着,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码头才自逐渐稀薄的雾气之中浮现出来。 有一个人影站在码头之上,子思踏上湿漉漉的地面,看见那人一袭太青楚裙,头上也带着一抹轻纱,轻纱下的妆容被雾水打湿,肤如白瓷,口脂如同新开的蔷薇一样娇艳,连长长的睫毛都沾满了晨雾露水。 即便是子思,都不由得红着脸背过了身去。 “姐姐。”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一直以来那种不真实感突然之间消失了,就像是空中飘飞的一根羽毛,终于落到了实处。 但这一转头,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访客。 嗣音身边站着一个容貌昳丽,手持折扇的男人,这时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姐姐。 “姬三公子缘何在此?”子思大惊。 “小公子能平安回来,再好不过。”守江丞笑意不改,顾左右而言他。 “公子不是该在北地王那里?”子思有点警惕:姬卿尺跟在北方人身后,一举得了守江与万秦交界处的大片领土,有五城之多,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如何肯到他们这里?甚至比他还要先到? 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姬卿尺跟他几乎是同时离开了万秦前线。 姬卿尺答道,“灰曾城出了时疫,兰生和弟子们脱不开身,就请我过来看看二公子。” 子思沉默一下,谢道,“有劳解先生费心了。” “医者仁心,道义所在。”姬卿尺回道。 三人一路回了清逸馆处,子思脱下戎装,把姐姐叫到僻静处,细细动问二哥近况。嗣音一脸愁容,摇头只说, “怕是不大好。” 解兰生走的时候曾留下话来,只要按时服药调养,再加上多多练习,恐怕来日还能站起来走上两步。但宋子佩到底是刚强人物,怎么能接受自己下半辈子扶墙走路?更何况走不上两步就要跌倒在地,如蛆虫一样爬动? 这恐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解兰生在的时候,还能以医者身份开导他几句。如今他走了,嗣音劝不住他,更兼忙于政务,连陪她的时间都有限。只听下人说他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几乎没人敢近身服侍了。 嗣音没有办法,楚庭不是倚仗威势,强迫别人服侍的主家。她只得把自己贴身的两个侍女桃娘和春娘派过去侍候。 说到这里,子思才刚刚反应过来,嗣音身边,不见了桃娘和春娘。 “大哥呢?”他下意识问道。 嗣音脸色暗淡几分,摇了摇头。 “他人如今在哪?” “在玄空观养心。” 子思要吐出一个“又”字,但看了看姐姐的脸色,又收了回去。 “领我去看看咱们哥哥吧。”他对姐姐说。 嗣音点了头,两个人就一起往别馆去。还没进门,浓郁令人作呕的药气就扑鼻而来。桃娘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走上来伺候。 “本来是要熏香的……可屋子里药气实在太大,试着熏了些,倒让人头昏脑胀。春姐姐就说免了。” 她怯生生地道。 嗣音勉强笑了一下,“你们有心了,二哥怎么样?” “精神不大好,也不跟我们说话。” 嗣音闻言,叹了口气。 “去告诉他我们来了。” 于是桃娘引二人上楼,进入了屋里,刚一进屋,子思就觉屋子里有一阵逼人的寒意,在初夏的气候里格外扎人。 有两个女孩儿在,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几乎没有人下地走动的痕迹,于是更加纤尘不染。地面上光溜溜的,没有一件摆设和玩意,搁在地上的一张小几也擦得光净如新。别馆在揽月楼侧,悬空临水,此刻只有风吹纱帘,阵阵飘动。如果没有躺在床上的一个人影,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是间空屋子了。 第245页 子思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走上去叫了两声哥哥,却没有人应他。床上的人背对他躺着。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究什么回应也没等到。 “恐怕睡下了。”他对自己和姐姐说。楼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自上而下越来越响。春娘深恐打扰了两位公子和公主,连忙开门去呵斥,不想跟跑上来的小随侍银镜撞了个对头。 “怎么就这样掉了魂儿似的,子思公子回来了,公主也正陪他,如今都正在屋里,要冲撞惊扰了他们,拿几个脑袋来陪。”她低声骂道。 银镜连忙捣蒜似地赔不是,“是我冲撞了,姐姐饶了我这回,实在是有要紧事向城主报告。” 春娘恐怕是什么大事,也不敢耽搁,不再训斥他,就放他进去了。 嗣音看见银镜进来,有些无奈地看了子思一眼,子思会意,向她点了点头。嗣音便又走到床边,俯下身轻声说。 “妹妹下次再来看你。” 依旧没有回答,两个人出去掩了门,子思告退下去歇息,嗣音不带其他的随从,只跟着银镜回清逸馆,一路走一路问, “什么事?” “城主,守江灰曾今年大疫,咱们临近的三城也多有染病死者,再加上今年江水大涨,庄稼欠收,下冯领内的南华溪,常月和松远都交了免贡请书,派出了地领如今正在等公主答复。” “明白了。”嗣音眉宇间笼上一抹优色,面容却依旧平和,她思量了一回, “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在此稍后,三天之后回复。” “是。”银镜应了一声,退下去了。嗣音独自一人往清逸馆走,通往园林的道路上皆种滴泪白竹,一路上,竹影萧萧,甚是凄凉。 竹林间忽然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公主为何事忧愁?” 他拦住她,语气温柔,眼含笑意。 嗣音敛眸,“二哥精神老是不好,药石无效” “叫我怎么能不心忧。” “果真如此吗?”姬卿尺耐心地对他笑了笑。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嗣音挑起眉头反问。 “公主……”姬卿尺专注地看着她,忽然苦笑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面前公主不必隐藏什么的。” 嗣音愣怔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且不说我们如今是盟友。就算不是,公主也可信我。” 嗣音脸上又浮起一个虚幻的微笑,但没等她说话,姬卿尺突然往前一步。嗣音对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始料未及,惊慌失措,想要后退一步,却因他接下来那句话而站住不动。 “姬三所想的只是为公主分忧,其他的从来没想过一分一毫。” 听了这句话,美人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三公子的这份情,嗣音不敢收下。” “为何?”姬卿尺急迫地反问。 “嗣音不单是楚地的公主,更是楚庭的城主。如今正是紧急的时候,嗣音不敢以私情,就将大事和盘托出。” 姬卿尺突然做出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他一把握住了那双覆盖着薄纱的手,入手的温度微凉,如同上好的玉石般光洁细腻。嗣音轻轻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抽回去。可她最终没有这样做,从那另一双手里传来的热度让她不知所措,同时又有久违的轻松。 她整个人在那一瞬间放心下来,原先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的那些重担,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好像是重新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这让她分外依赖那张手里传来的温度。 终于,她向自己屈服了,将头靠在男人的胸口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定要说吗?“她踌躇着问道,姬卿尺却爱怜地抚摸一下她的脸颊,声音如春水般温和, “不必。”他说,“只要有公主这份心,姬三再没什么要知道的了。” 他听见怀里的人忽然小小的呜咽了一声,再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沾了泪水,梨花经雨般楚楚可怜。 姬卿尺感到自己心脏剧烈地颤动一下,把这位年轻的城主和公主搂得更紧一些。 “没事了……没事了。”姬卿尺轻轻在她耳边安抚着。 嗣音哽咽着说,“能多陪我一会儿吗,不会有人过来的。”她断断续续的解释,“大哥在,在玄空观。二哥在屋里躺着。子思、只是刚刚回去歇着了……” 如此孤独。姬卿尺想到,这是何等孤独而又坚忍的一个女孩。他搂住那柔弱的肩头,感到薄纱下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等这一仗打完了,公主,你随我回守江去好吗?”神差鬼使一般地,他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行……”嗣音眼泪还未止住,头脑却还十分清醒,噙着眼泪笑了起来,“即便这仗打完了,我也还是城主,跟你回去算什么样子?” 第246页 姬卿尺笑了,“那么,我来你这里就好。”他低声在嗣音耳边说,这话一出,嗣音不由得从他怀里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公主不能离开守江,那么只好我到这里来了。姬三不是能当大任之人,下半辈子只要和公主能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他微微笑着,又道,“不论如何,这一仗打完,姬三愿意和公主在一起。公主呢,可愿意和在下长相厮守吗?” 嗣音没有出声,只在他怀里沉默地点了点头。 姬卿尺陪她一起慢慢地往清逸馆走,往常只要走一小段的路,两个人却都刻意走得很慢。像是怕这短暂的一瞬间,在须臾之间消失不见。 第 121 章 听说姬卿尺回来的消息时,云萍也才刚从江阁回到彰城,身带戎装未褪,脸罩在一副皮头盔下,面甲上画着守江的鱼纹跃九头龙。她在椅子上还没坐热,反倒是叶星,听见她回来的消息,急急忙忙冲了出来。 云萍一头摘下头上的面甲,瞟了他一眼,“是我,你急个什么劲儿?” 叶星不答话,脸上有些羞赧之色,仍往门外去探头探脑了。 “怎么着,你哥哥这次走没把你拴在腰带上,你有脾气了?”云萍“咣”一声扔下面甲,翘起了脚。 “绝无此事!” 一向寡言少语的少年破天荒放大了声音争辩。 “要是真有的话,劝你早些收了这个心思。”云萍意有所指,“人家看上的是楚庭那位明光公主,恨不得去当她家的人。这样的事儿以后少不了,哪里会带着你碍手碍脚。” 叶星低下头去,一时半会儿没说话,云萍也不管他,自管唤来随侍脱剩下的衣甲,披上青色一领罩袍,仍做男人打扮。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嗯?”云萍没听清,挑起眉毛反问。 叶星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句地说, “四姐不该这样猜忌三哥哥。” “那又如何?” 云萍有些无谓地扯起了嘴角,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他如何作答。 “义父曾经说过,要我们好好辅佐三哥。守江地小,要是再从家里人相互猜忌起来,可更了不得了。”叶星郑重地说,惹得云萍笑出声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瞧你这话说的,老六,我不过开个玩笑。他若调遣,我就听命,这不就行了。” 她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吧,上城门口接他去。” “白锦就要在北方起兵了。”姬卿尺进来坐下,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谁?”云萍疑惑。 姬卿尺这才想得起来,云萍一直待在岳田江阁一带,未入半座万秦城池,当然是不认识这位北方女主君的。 “就是附佘的那位女主上。” 云萍看起来更加迷惑,“我以为他是怀梁的人?” 姬卿尺“嗐”了一声,把前因后果细细讲给她听,从怀梁烧城,白锦被囚,到她逃回北方这整件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却绝口不提自己参与其中的部分。 “明白了。”云萍立即紧张起来,脸上也露出思虑之色,“那如今是要怎么样?我们兵出江阁,回援北地王?” “不。”姬卿尺眼睛稍微眯起来,让人看不清楚心思,“暂且按兵不动。” “什么意思?”云萍话虽然这么说,可看起来却也像松了口气。 姬卿尺将她这个小动作也看在眼里,“四妹也觉得此时出兵不是个好主意?” “没有。”云萍被他看透心思,有些厌烦地转过身去,“我们已经宣誓效忠,合该出兵的。” “那你觉得天下落到北地王这种人的手里也无所谓吗?” 这一回云萍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忖度着姬卿尺心意,又问道, “你想背盟,与北方人为敌?” 姬卿尺也静默着,低头不语。 “那么……要不要起兵响应那位女主上?与她约定前后夹击?”云萍换了个问法。 “暂时也不要,按兵不动即可。” 云萍看着姬卿尺,感觉自己猜不透他。义父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给他们兄妹九个,譬如自己是军书阵法,统兵之术;五弟兰生是医道义理;叶星是攻心之术……但从一开始他就看不透,义父究竟教了他些什么。不论是义父还是这位三哥,都对此绝口不提。 由是,此刻的姬卿尺究竟在谋划些什么,此刻的云萍便一无所知。 这使得心无芥蒂地依据他的命令行事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云儿有什么想问的吗?”义兄似乎察觉她心绪不宁。 “有。” “那么,但说无妨。” 云萍看着他的眼睛,终于问了出来, “这一场大战,我们究竟要站在谁的那一边?” 第247页 “当然是站在赢家的那一边。” “这如何能够做到?”云萍只觉姬卿尺荒谬之极——战场上无必胜之法,这是她自小跟义父学兵,就知道的理。 “白锦能不能赢,这我也说不好。咱们只需暂时观望,若她打出了天涯关,便率兵北上加入她。若他赢不过北地王,我们同样率兵北上,讨伐叛徒,这就行了。” “可你刚刚还说,天下绝不能落到怀梁那种人的手里。” “没错,但这不是说我们就一定要跟他硬碰硬,来个鱼死网破。 ……就算天下暂时落到他那种人手里又有何妨,我们只需要屈居其下,等待时机,便宜行事。” 云萍有点儿惊愕地张大了眼睛,好像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义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渐渐染上一点不寻常的光彩,他说话的声音却有种浮光掠影的轻快, “只要时机抓得好,不愁将来这天下不是咱们的。” 云萍被他这一句话惊着了,手指紧紧攥着桌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义父说过……”她下意识地吐出这么半句话。 “义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即便是他也也没法预料到如今这天下大势。” 姬卿尺不遗憾地这样说, “从今往后,这路究竟要怎么走,恐怕只能我们自己来铺排了。” 这种话带给云萍的震动相当大,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收敛了脸上惊讶的情绪,仿佛从来没听过义兄刚才一番野心勃勃的发言。 “懂了。”她回道,“那么,就如你所言,暂且按兵不动吧。” 为了活跃下气氛,她转开另一个话题。 “此去楚庭如何?” 一提及此,姬卿尺眼中锋利的光芒收敛不少, “很好。”他简短地回答。 “那位明光公主也很好?”云萍不经意的反问,却让姬卿尺一阵恍然,隔了好一会儿才回道, “自然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和旁人谈起一个女人,话却如此之少。云萍不像他那位挚友曲解意,本来就对这些事情不太上心,于是更不追问什么,只跟姬卿尺又说了两句,出门前从行伍中选出做事情精细有分寸,且懂得附佘话的几名机敏细作,让他们星夜去往附佘,多多打探消息轮换回报,要将附佘各部一举一动的情形,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家手里。 而此时的附佘,白火连天,诸营不夜。 白云浮水上的苍头草,扎成数千个纸草“伊拉”,高高堆成一摞,如同雪白的山峰,或是“卡拉兰”歌谣中唱着的女巨人的一只臂膊,直往天上高高触去。 桑顿吉拉从神女使们手中接过了火把。 天空烧起,夜云极大而血红,令人不敢仰视。 白锦和赵青坐在马上,并辔看着连天的营火。 “这之后,只要等到了日子,便可起兵了。” 赵青不无感慨地道, “因此我们附佘的骑兵进入北地,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和南方的秦人结了盟,统兵的人还是你姐姐……” 她半晌没有听到回复,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只见白锦正望着那片火光出神。 “想什么呢?”她伸手拍了一下白锦的马头。 白锦终于回过神来,见赵青正用期待地目光望着自己,只得敷衍地反问道, “姐姐刚才问什么?” 赵青不满地回问, “想什么呢?就这么出神。” “也没有……”白锦模糊地笑着,并不作答,赵青背过身去,不再耐烦跟她说话,二十岁的女孩,这是她姐姐曾兵出天涯关的年纪,她金色的眸子里静静燃着大火 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故事,并未被她果真抛之脑后,而是珍藏在膏肓深处,成为某种不可妄度的东西。 只不知他们究竟是能够回来,还是就此被投入火中消失不见。 大火依然在烧,洁白的盐沙地和洁白的苍头草山,如同被献祭火中的神圣处男,在冲霄浓烟和蓝色天穹之下不出一声地忍耐烈火的煎熬。 桑顿库贝类,库贝类。胡兰耶余。 桑顿吉拉走下火海,长发在火中飘摇,环侍于旁的八里信,和精心挑出来的洁净男童齐声咏唱。 桑顿库贝类,库贝类。胡兰耶余。 白锦也在心里跟着默默地念,从一开始小小声念,到后来那心里的声音越来越高。那个声音嘶喊着,几乎要胀破了她的心脏,并从那里冲出来一根鲜血般的尖刺,笔直地冲向苍蓝色的夜空。 在那里,那根由她的心脏造化而成的尖刺,将要化为万千张脸:死去的灰白色的脸,烧成焦炭的,漆黑的脸,冤魂惨绿色的脸。她时到如今仍然所爱之人熟悉的脸。 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飞上了夜空。 第248页 桑顿库贝类,库贝类。胡兰耶余。 灵魂飘渺着站在高天之中,向下审视着她冷酷的身体。 柔软的,泪流满面的灵魂,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桑顿库贝类,库贝类。胡兰耶余。 悬崖勒马!悬崖勒马!回家吧。 …… 悬崖勒马,悬崖勒马,回家吧。 第 122 章 怀瑾治军,动如雷霆,凡有令出,绝不怠慢。在收到白锦动兵战报的第三天,西府李重荣和秦地降将何冲领一万五千人,向白火城进发。 至此,北地离统一天下只有一步之遥。 北地已经入夏,地上雪都化尽,唯有长风吹过白色荒草,黑旗在烈风中动摇,风中夹着些微的雪沫,落到地上也站不住,化进草里,须臾就消失不见。 几个身影在茫茫薄雪中走近, “北国风光,果然是名不虚传。”全身黑色盔甲的何冲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感叹,后者未回一句。与二人并肩走着的:共有三人,天涯关的城主之子刘颜,东府造部的弟弟薛璜,还有刘颜的表侄刘子畴。在这些北方贵族的身边,何冲不由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合群——但父亲坚持让自己做这个副将,他心下多少能明白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重荣锁着眉头,眼睛紧紧盯在黑旗翻卷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何冲便落后他几步,往薛璜那边靠了靠, “这雪景相当宜人,在下出生的地方没见过此等风光。”他竭力想找些话题来闲聊,以消减这旅途中格格不入的寂寞。 薛璜有些紧张地眨着眼睛,木讷地连连点头。 何冲觉得没趣,又遥遥走在前面,迎面吹来的凛风,扬起乱雪打在他脸上。他不适地转过头去,抬起袖子掩在脸边。 刘颜凑到他身边,这位末席副将只有十五六岁左右,声音清甜,笑起来时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 “您把头低下,风大,别吹了眼睛……对,就这么着。” 何冲对着他露出感激笑意,“多谢小将军。” 刘颜对着薛璜的方向眨眨眼睛,压低了声音, “跟他说话急死人吧,他就那样,您别放在心上。” “我……”何冲将要说话,那孩子却又自顾自道, “那是我阿允家的人,我们从小一起玩大。他打小就是这个闷葫芦性子,你跟他说十句话,他也不知回一句的。” 何冲看着他,心下突然像松开了一个结。他便对眼前的孩子笑了笑,“我记下了。那就多谢小将军提点?” 尾音带着些调侃意味。是他变得轻松起来的一个明证。 昨天傍晚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驻地白火城。 何冲早就已经没有了之前慢行赏雪景的那份心情。他手跟脚都已冻得僵了,到城门口的时候陷在草里如陷在一滩烂泥里,拔也拔不出来,刘颜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来,轻车熟路地换来小侍从给他们卸下盔甲,填上暖手脚的炭火,又端上热奶热茶: 何冲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刘颜先到他身边热络地坐下。 “何将军从南方来?” “正是如此。” 刘颜把身体往前倾了一倾,两手都撑在膝盖上,火焰将他的脸映得发红。 “那儿的春天是什么样?我从书上看的,是很漂亮的,您曾经见过吗?” 何冲看着那张孩子气的脸,笑了起来。 “那是自然。” 春日里要开花,结了层薄冰的河面泛出绿色宛如翡翠,贵女乘车嬉游,杏花满头;春宴连天不夜,陌上年少风流。 “秦安城有条十里驰道,两旁栽满花树,落花之时……” 他忽然住了口不说,眼神长久驻留温暖的火焰之上。刘颜将眼睛睁大,好奇地看着他,似在揣度他忽然的缄默究竟为何。 但何冲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真好啊……”刘颜在温暖的火焰之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撑在身后,一脸天真地看着屋顶, “那咱们可就定下了哦,等到这一仗打完了,我们就一起去南方看花,看城。” 何冲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有了个不谙世事的弟弟,这让他在觉得难以言喻中惊喜的同时,却又有几分为他担心,但是对着那张天真的脸,他仍然只能温柔地笑笑。 “当然就这么说定了。” 刘颜毫无防备地看向他。何冲仍然若有所思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西府大人好像不大喜欢我。” 他慢慢地说,同时斜眼观察着身边那个孩子表情变化。 “这我也明白,毕竟我跟你们不一样,不是出身北方的,又是后来的降将,西府大人对我们这样的降将有所防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刘颜听了这句话,立即将半个身子侧过来,正对着他的方向连连摆手, 第249页 “误会啦误会啦。” 炉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何冲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去够着碳盆。用垫着狼皮的铁钳子夹出几块炭来给火添上,又拨弄了两下。 在原有火焰的温度之下 ,木炭很快变红,“吱吱”地燃烧起来。 “西府大人也许只是心里过不去。” 刘颜若有所思地盯着跳动的火苗,忽有些怅然地说。 “这我不明白。”何冲实事求是地问——虽然他大约能猜着是因为那位附佘女君的突然背叛,但其中的关节他不清楚。 火苗的红影在孩子年轻的脸上跳动,他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面容有些严肃。 “你知道吗,大人?从前王上和锦锦姑娘,可是最要好的。” “嗯……略知一点。”何冲含糊其辞。 刘颜没有听出来他的窘迫,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回他听说王上要从楚庭回来,马上就赶了三天的路过来见他。那个月下了好大的雪,她到天涯关来的时候,袍子底下全都被连冰带雪的冻住了,西府大人嫌她拿进来化的满地都是,要脏了屋子,她却抱怨着,说‘我可喜欢那件袍子了,绝不能挂在外面’。” 在火光之下,他的瞳孔有些失焦,兀自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回忆之中,那种回忆是他一个人的,何冲不能够体会。但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刘颜有双很漂亮的眼睛,虹膜是纯粹的金色,在火光的红影中像是溢流的蜂蜜。 “那后来呢?” 他忍不住地笑了一声。 “后来?后来还是东府大人出了主意,叫在屋子里烧上一大锅的开水,把那件袍子慢慢地浇开了,再用温水洗干净,最后挂在炉子烘干。” 他的语调越来越轻,像一个梦。 “我不明白,她那么好,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要背叛我们?” 他皱起来的眉头,带着美梦醒时少年人的委屈, “我没跟着你们去,何将军,但你应该看见了。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锦锦姑娘要打下我们的城池,秦安变成了我们的地方,东府大人和王上却没有回来,西府大人也不再笑了……他以前总是笑的。” 何冲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他只好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刚想说什么的时候。 “——报。” 何冲看向单膝跪地的士兵, “什么事?” “西府大人请众将前往金德堂议事。” “明白了,就去。” 何冲悬在半空的手落在了刘颜的身上,轻轻拍抚了两下,从炉架子上拿下斗篷递给他,笑道, “瞧,已经烘暖了。快穿上,咱们两个一起去吧。” 两个人进了金德堂,李重荣便冷冷地将一封书信掷下来,面色寒冰一般。 何冲瞧着他的脸色,“西服大人这是怎么了?” “白锦使者来书劝降。故此请诸位参议,看我们如何应对。” 一个站在一旁的小随侍将书信捡起来递给他,何冲看了之后传给刘颜,书信就这样在正下坐着的将军们手中传了一圈,李重荣的目光,也跟着书信走了一圈。 “依大家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底下坐着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李重荣回到主位上坐下,一手放在膝盖上支撑着身体,另一手把玩着桌面上,一个虎头黑玉玺印——西府兵符。 屋子里依旧弥漫着肃重的气氛,谁都知道这份劝降书不可能是真心的,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位背叛了他们的女主君心里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念头,因在此时,沉默成了明哲保身最好的武器。 “何将军,你来说。” 李重荣一直放在黑玉老虎上的眼神抬了起来,他点了名字。 听到自己的名字,何冲其实并不意外,这帐下坐着的人,多多少少都跟城下那位敌人有些交情,唯一不是出身北地,可以放心出谋划策的,此刻帐中只有他一人。 因此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辞。 他抬起头,坦荡地迎向李重荣的目光。 “这虽然是封劝降书信,但其中意思不可能是真的,我们此来是为了平叛,为了北地王的天下,绝不会顾念旧情。这一点,她起兵之时,便应该已经有所觉悟。” 不知是否错辩,但李重荣的目光在灯火的映照之下,忽然有些失据。冷漠表情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原先模样。 “接着说。” 何冲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愿深究他内心所想——他此来是为了立下战功,延续他的家族,以免重蹈秦安无数冤死贵族的覆辙。 于是他接着说下去。言之凿凿,条分缕析。 “但即便是如此,她仍然派人送来了劝降书信,并且……”那张薄薄的信纸最后又传回了他手里,他对着众人抖了抖,白底黑字抖出了清脆的响声。 第250页 “书信中所说的投降事宜相当有条理,不如说……十分严肃。很显然,寄出这封书信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好好考虑这件事情。” “那不可能。” 李重荣盯着墙下不断摇晃的灯影,轻声但是果断地说道。 “是的,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既然这样做,只能让我们徒增猜疑。那么她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什么?” “女君希望我们看着这封书信,不断地相互商议,并在这之中延误战机。” 这位秦安名门后代,将手中信纸摆在主将桌面,用两个指头将它推在李重荣面前。 “如果属下所料不错的话。最迟就在这一两天,她大军必有动作,而且多半不会是正面出击。” “为防有变,我们最好做万全准备。” 第 123 章 而何冲所料一点不错。 就在他们收到劝降书的第二天,白锦的中军主帐就开始向西南移动——是天涯关,意在截断他们的退路?还是军粮囤积的重镇榆林?李重荣不敢轻举妄动,他不知道白锦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这时他就想,若她还是初见之时,那个一身红衣,万事无挂的少女,那么事情将会好办很多。 他至今不知一切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即便对他这个旁观者,也如平白里做了场梦,不知何时他所熟知的二人,他们之间有了难以弥合的裂隙,最后不得不刀剑相向。 但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能落下,他派出探子远远地跟着。 附佘的军队以极为合理的速度,不紧不慢地持续向北方推进着,他们每行军五里,探子便回报一次,李重荣则执朱笔在地图上点下一个红点,当地图上出现三个红点的时候,行军轨迹逐渐显露出来。 “糟了。”他不由大叫一声,冷汗瞬间爬满了他的后背,屋里生着火炉,他却只觉遍体生寒。 他看了看,身边只有刘颜一个人陪着他,孩子这时正坐在他身边,用一个小火钳子拨炭。他如此激烈的反应,反把那孩子吓了一跳,险些丢了手里的火钳。 “怎么了?” 他连忙跳起来问他。 李重荣没有心思去答,他握着地图的那只手大幅度地颤抖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银针从他的尾椎骨一路戳上来,戳到脖子根,他的瞳孔盯着那条轨迹不断收缩。 “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说道,“我明白他们想去哪儿了。” 他不再管刘颜,将那张地图紧紧地攥在手里,大步走了出去,他走的时候连斗篷都没有穿,只穿了贴身的单衣裳,更不用说穿盔甲。 “西府大人——衣服!” 刘颜想叫住他,但这时他心事重重,哪里还听得见。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之中。 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李重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门外的小随侍见他来了,连忙单膝下跪,就要往里面通报。 “不必了。”李重荣猛地一挥手,让他退下。伸手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里的人正在看书,他将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上,用一支银簪子插起来,而非像李重荣他们那样结成发辫,披在两侧。秦人都这样梳头发。 虽然在北方这里,已是夏天,但似乎对他来讲还是过于寒冷,李重荣看见他身上披着一块宽厚的狼毛斗篷。这斗篷他只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其他人身上也看见过一样的东西,但此刻他心乱如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何将军。”他两三步就走到他面前了,何冲放下他手里的书。 “西府大人何事?” 李重荣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地图拍到他面前。“白锦调兵向大津去了。” 何冲就着他手中的地图看了两眼,便给出了一样的回答, “似乎确实如此,敌军约有多少人?” 他想了想之后又补上这么一个问题。 “八千左右。” “大津城中有多少守军?” “出征时,城中的主力都被我们带走了,城中守军不足两千。” “这么说来,若外无援军的话,大津城恐怕是保不住的。” “所以必须回援,今日起行。”李重荣语气不容置疑。但是何冲皱起眉头,他的目光落在地图那三个猩红的小点上,反复地打量着,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如果我记得不错,白锦手下应有将近两万人。但您刚刚说,我们探查得清楚,往大津城去的不到一万。” “那么他们其余的主力在哪里呢?”何冲犀利地问道,漆黑的眸子直盯着李重荣看。 “探子回报,没有动,还多驻扎在白云浮水。” “假装带着主力去攻打大津,实际上准备趁我们派去援军的时候,拿下榆林和白火两座城。我想他们多半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何冲把地图往外一推,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猜想, 第251页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上这个当了。” 但李重荣面色阴晴不定,并不做直接答复。 “西府大人心里别有所想吗?” 李重荣将两手都撑在桌案上,深深地埋着头,许久才终于出声,可声音很小,让人几乎听不清,何冲即便离他很近,也没有听清这句话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就反问了一遍。 “您说什么?” 他把头靠过去,这一次终于听见了那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 “不救不行。” 何冲不能理解。 “这是显而易见的声东击西之计,西府大人不要上了他们的当才是。” 李重荣抬起头来,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何冲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清晰的血丝,衬上琥珀底色,显出十分狰狞和痛苦。 “大津,是我北地都城,怎么能任由敌人攻陷?” 何冲也沉下脸来,用言语挑拨他。 “既然西府大人心里早就决定了如何动兵,何必又来找我问计?” 李重荣一下子卡住,不知如何回复他的问题。 两人僵持一会儿,慢慢地在何冲身边坐下来,表情有些颓唐。 “我来问将军,只不过是想知道,在救出大津之后,我们究竟要如何做才能破局。” 何冲突然明白了:放弃大津,放弃北地的都城,这在他眼里一开始就不是个选项,他不由感叹白锦以及那在他身后出谋划策的,不知究竟何方神圣,他们果然了解这位昔日的朋友和如今的敌人,以至于一出手就是他逃脱不开的阳谋。 他叹了口气。 “如果我们去回援大津,那么驻扎在白云浮水的大军必然会趁势攻打白火和榆林两城,既然非要如此……那么,我们干脆将所有守军都撤到榆林一城里。” 李重荣侧头看他,听得很认真,何冲心里知道,这个计策他多半是听进去了,这让他心下稍感轻松。 他直了直腰,将肩上狼皮斗篷裹了一下,继续说道。 “白火城或许可以丢,但榆林城绝对丢不得。榆林是连接天涯关和大津的要隘,又存着剩下的军粮,如果丢了榆林城,我们就算是被围死了。” 为突出此事的重要性,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求速胜,他们会分兵攻取两城,我们便在此时,将守军集中到一座城中。无论如何,榆林城一定要保住。如此,西府大人觉得可以吗?” 李重荣感激地看着他,重重点头。 “这之后,立即修书一封寄往南方,让楚庭派兵北上前往天涯关,对白火展开合围之势。王上的主力如今被牵制在芙陵东南一带,急切不能回援,相比之下,如果有楚庭的军队走水路直上天涯关,那就快得多了。” “要是中间不出差错,白火城很快就会重新回到我们手里。” “……果然!”李重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自从回到北方之后,何冲甚少从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他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不移要你和我们一起回北方平叛,果然一点都不错!今后我军计略也都要指靠将军了。” 何冲第一次收到这样直白而不加掩饰的赞誉,一时间有点不习惯。 “……大人过誉了。” “一点儿都不过,于我所言,以后也就指望你了。” “既然蒙您错爱,在下敢不尽心尽力。”何冲严谨地、毫无疏漏地这样回答道,但另一面,他心中始终存有疑惑,如阴云在他心头盘旋不定。终于,在李重荣即将离开他营帐的时候,他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若放弃大津,我军将有更多的优势。”他眼睛往上慢慢地抬,而后对上了李重荣的目光。 “属下最后问一遍,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李重荣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袖子。 “绝不。” “为何……非要如此固执啊?” 李重荣面如寒冰。 “大津是我们的国都,我们祖辈世世代代镇守的地方,是我们的根,绝对丢不得。” 他最后看了何冲一眼,客气而疏离地轻声道。 “……您不是北方人,不会懂的。” 何冲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李重荣心意已决,自己无论如何是劝不住了。当月十七日,李重荣全军共一万人,取道白河,开赴大津。北方人心忧国都安危,日夜兼程,只十天就已经来到了大津城下,终究慢了一步,此时的大津已被围困有5日之久。 李重荣在白河一侧扎下营帐,附佘的女骑兵们则从容地撤出了围城,正对着他们摆开迎敌的阵势。 他们扎营第二日早上,何冲便被安排出阵先锋,他在晴朗的北地冷夏清晨之中登上山头瞭望,只见无数镶金边的红色马头旗。列在风中,烈烈招展,从稍低的山头看去,有如无数血红的云朵压在半空。 第252页 金顶驻马营帐错落有致,镶在白色的雪地上,如同灿烂星辰。 来得太晚了,他心中仍然想着。已经失去了地利,但是在心中,他仍强迫自己思考,即便是在眼下的这种情况下,他也想求一个能胜的万全之策。 既然已经失去了地利,那么就不能再失去天时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对那片血红星辰,发出了冲阵的命令。 第 124 章 何冲布阵时,将为数不多配有重盾和长矛的步兵都排在阵列最前,命令他们平持重盾,再将长矛举过胸前。 他们的盾牌不多,剩下有轻盾的,也尽量往前安排。两重盾兵之后是长弓手,此时箭都上弦,低垂指下,压阵是步兵,跟着何冲命令,缓缓向下,绝不冲过山坡一半处。 两边对峙中,太阳已经跃出清晨纱一般的薄云,使这片大战前的战场,显出画般深邃与宁寂。眼见到了临线,何冲看了李重荣一眼,征得后者同意,便命传令官急挥令旗,压住阵脚。 “放箭。” 他冷静地下令,少顷,军旗卷动,箭如飞蝗。然他这边战阵刚动的时候,对面红云般的骑兵已经见散,足证对面也非庸辈。 何冲不禁看了李重荣一眼——后者攥紧了手里的长刀,半面年轻英俊的脸庞映在刀锋上,如同那把刀雕出来的一个东西,而非生者面貌。 唯他在眼眶里紧张地活动着的眼睛,能一瞥他内心的紧张。 他在寻找什么?那位附佘的女君?他希望找到她,又或找不到她?何冲没法猜想,也没功夫猜度,他攥紧手里的长矛,让过一名坠马的女骑雪亮弯刀,将长矛捅进她胸前一点,在那里感受到柔软的阻力,他就稍微用力往下压下去。 李重荣挥刀,也斩断一只手腕,双眼全红。 这一万人的驰援起了效——此日正午,腰缠红锦的女子骑兵终于开始向后退去,如一条奔涌的血河缓缓退潮,何冲听见战场的另一边传来了深重的牛角号声,这是胜利的号角,何冲连忙让身边的随侍也解开背囊,拿出牛角号来,不一时沉重而粗犷的号声,在阵地中四处起伏,交相呼应。 血腥味长久不散,金铁交织的声音却平静下来。 何冲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阵地中点数了剩下的百夫长,让他们集结士兵,向大津城口缓缓撤去。 他们在城下彼此争夺和缠斗的时候,大津城如同一个有实体的怪物一样,黑漆漆地矗立在远方,无比庞大,威严,令人震悚。直到何冲逼近,那个怪物的轮廓在阳光之中才逐渐清晰,这座北方城池的全貌终于在他的眼中明晰地浮现出来。 步至城门口,一个僵而白的东西扎在地上,何冲细看,才发现那竟是半张人脸,被马蹄踩进泥里,一只眼睛死死翘望着天空。 何冲心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似的,说不上话来,直到听见脚步声迫近,才惊慌地抬起头来。 他看见迎着太阳的光线,他们的三军主将一身赤甲,正向着他大步走来。 何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下抱了个满怀。 “赢了!”他在他耳边说,声音将他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即便是平静稳重如同何冲的人,也能在那一瞬间几乎感同身受地,迎接他这份喜悦。于是他也在那一刻放下了心中一直以来的顾虑——虽然只是暂时的。 他于是也重重点了点头,李重荣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大笑起来。何冲从他几乎要闷死人的怀抱中挣脱,环顾四周,却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士兵个个,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何冲在心里寻找着那个最恰当的形容词,反倒应该说是如蒙大赦。他们的脸上全是不假思索的喜悦,仿佛对之后的命运一无所知。 幸之又幸,大津城内还没有敌军踏足,城中不分老幼都严阵以待,脸上是同样戒备、疲倦而又警惕的神色。但这这种神色在见到赤甲士兵们的一刹那便放松了下来,这些是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许多人从中分辨出熟悉的面孔,在那一刻兵器就脱了手,脸上阴郁的神情一下子解开了。 他们将手里的武器高举又放下,欢呼起来。 李重荣带着他,一路穿过黑铁颜色的走道,在正午明日之下,那些走道上雕刻的兽头,在地上投下许许多多如山精鬼怪的影子,使得这座远看沉重而滞浊的堡垒,自其内部显出一种绝妙的轻盈,瑰丽,奇幻。 何冲有些着迷地盯着那些影子,在阳光照耀下不断变换形状,显得分外绚丽。直到一阵轻盈而温柔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第253页 他转过头看到来者时,不由得有些愣怔了。 来人是个容貌绝美的少年,身段秀丽,容色温柔,每一步都轻柔如幼猫。 他一路这样走上来,绝不停下,就在何冲以为他要撞到他们时,他却精准地在他们面前两个阶梯开外,停下了脚步。 这美丽得不似真人的少年先是侧耳细听了一下,紧接着,小巧可爱如同玉雕一样的小鼻子扇动了两下,不确定地问道。 “重荣大人?” 这异于常人的举动,使何冲终于注意到他的眼睛,他有双极特殊的眼睛,双瞳异色,一只是蓝,一只是绿,但都是雾蒙蒙的,好像笼罩着一层白纱,使得那蓝色像是雾气深处连月不开的天空,而绿色则像是笼罩着水汽的一湖碧水。 原来他是个盲人,看着那尽管美丽,却没有生气的眼睛,何冲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想。 李重荣早已经迎着他的方向走了上去,握住了他向前摸索的双臂。 “凤儿!”他有些紧张地问,“一切还好吗?有没有伤到哪里?” 绝美的少年羞涩地笑了笑,摇摇头。 “托大人的福。” 李重荣托起他的手臂,把他往楼上带,从他抬起的袖子里,何冲看见他的怀里藏着一把短刀, 这样的人也可以出城作战吗? 何冲也跟着他们走上去,脚下的台阶是铁质的,每一步下去,都踩出沉着的响声,原先有些惊慌的少年在看到李重荣——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就完全放松了下来。全然信赖地被他拖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轻盈又稳重,何冲猜他大概有些习武的底子,而且基础还相当深厚,这也就解释了他前面的那个疑问。 少年雪白修长的手指终于摸到了门框,他对这几间屋极熟悉,何冲看见他只用手指稍稍试探了一下,紧接着便离开李重荣的身边,自己走了上去,从玄凤壁挂上取下两只长长的红烛,又转过身,稍微踮着脚,将两只铁烛台点起来。 为着防风的缘故,北地没有大窗,因此虽然是日午,可屋子里毕竟有些黑暗,这两只红烛点起,瞬间光芒就溢满了屋中。 屋里有几把凳子,李重荣坐在上首,何冲做了下首,李重荣又招着手对凤儿说, “你也过来坐下。”凤儿便听话地坐了过去。 他扬起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小脸,怯生生地对着李重荣问道。 “重荣大人,刚才是谁在攻城?” 李重荣打量着他的神色,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沉重地说。 “是白锦姑娘。” 在最下面坐着的少年,显而易见地不安了起来。 “王上呢?王上?如今在哪里?为什么锦锦姑娘会忽然打过来?” 他有些惊慌地问道。 “说来话长,风儿……你只要记着,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了。” 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迟钝地眨了一下,最后,这个漂亮的少年坐了回去,驯顺地点了点头。 李重荣松了口气,又对着他吩咐道。 “去拿些吃的东西来吧,大家都累了,打胜了仗,如今该好好歇一歇。” 在这座巨大而黑色的北方城池之中,何冲得以与少年,与李重荣,以及一众北方人一起暂时享受胜利的喜悦,但与此同时,有一件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 余林城失陷了。 他们的军队刚刚离开白火地界,一万三千附佘骑兵大军便如狼似虎扑将过来,彼时余林城的防备还没有完全加固,而留守的将领,那位木讷而又有些胆小的薛璜则制定了一个不大高明,对他来说却是最为明智的的策略。 他放弃了将剩余军队撤进榆林城,而是转过身来,在离城下十里处的龙翼岭,结阵迎战。 双方兵力差距不大,但是面对铺天盖地而来,势如飚风烈火的骑兵,步兵的抵抗多少有些渺小。 余林城失陷,使得何冲原有的计划完全落空。 “必须马上写信向南方求援。”这个消息刚一传来,他便急匆匆地到李重荣那里对他这样建议。 但李重荣很为难。 “这个主我不能随意做,按照规矩,这件事情必须要通报不移,再由他来写这封信。” “来不及了。”这位北方宿将的忠心和固执,让何冲倍感头疼。 但是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劝说着。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们现在拖不起那么多的时间。只有让他们走水路,尽快合围天涯关,才能重新打通大津到余林这一条路,不然的话,我们的命脉就相当于是捏在了别人手里。” 他恳切地劝说着,整整一天,他都和李重荣耗在他的房间。 到了这天下午的时候。他的努力终于起了作用,一封签着李重荣名章的信,从大津火速寄往楚庭城主手里。 第254页 第 125 章 “那么,免除年贡一事,就多谢公主了。” 梅送玉稍微低下头来,头上素净的银花步摇也跟着微微颤动——这可看出年景确实不好,她身上穿了极素净的衣服,不带花绣,腕上带的玉镯也抹了下去,只留一个家传银钏,将皮肤衬得苍白。 嗣音猜着她是故意如此,为显寒酸,脸上甚至未施半寸粉黛,褪尽艳光。她沉吟一下,毫无疏漏地回道, “哪里,为百姓分忧,也是我等城主的职责所在。今年岁荒,幸而战事已经结束。故而可免一年的年供。” 她顿了一下,看着梅送玉慢慢地说过去, “但是到了下一年,必须要如数交齐,绝不可继续拖延。” “臣下明白。”梅送玉恭敬地答道。 “这样就好。”嗣音端庄地答道。 但嗣音知道她心里必另有一种想法:小叔虽然已死,可她并不敢久扣外公——他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只碍着木已成舟,才勉强认大哥为城主。 只有借助怀梁的威势,如今的楚庭才能够勉强维持住五城之首的地位,但嗣音心里清楚,一旦他们露出破绽,或是北地兵败,那么不单是外公,梅送玉,孟海光,甚至是沈定成,都会纷纷而起,从他们的失败中分一杯羹。 梅送玉坐在下首,笑道,“城主愿以百姓为念,真我等之福。” 嗣音正要回答,门外忽然急匆匆响起脚步声——这些日子里,她早已经习惯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嗣音熟练地迎着梅送玉的目光站起身来,歉意而端雅地稍一颔首, “失礼。” 梅送玉微微一笑。 嗣音走到屋外,银镜将一封信递给她。信封上绘画着苍鹰暗纹,显示出这封信来自北地的王族怀氏。 子思刚刚归返,偏偏这时寄来了北地的书信。 从数次往来之中,嗣音早已摸清了北方主事两兄弟的行事风格:怀梁沉默寡言,到了几乎不通人情的地步;他的异母兄弟怀瑾则仅凭实用与否,判断当下情势,如无可观的前景,决不做无谓之事。 此时寄来的信,就不可能是无谓的嘘寒问暖。 必定有什么足以影响当前大势的剧变出现了。 嗣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拆开,却见信纸里签着西府李重荣的名章和他的徽记:一把斧钺,是西府寄来的亲笔信。楚庭城主将信看过之后收在怀里,梅送玉已经起身相迎,脸上堆着笑, “城主公务繁忙,想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操心。既然如此,再下就先告退了。” 他刚刚走出几步,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 “梅城主……请留步。” 梅送玉应声停下脚步。 “城主还有何事吩咐?” 嗣音修长雪白的手指将怀里那封信摩挲出淅淅索索的响声,仿佛是故意要令人心绪不宁。 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停留了很久,梅送玉正要再次开口相问的时候,嗣音忽然道, “刚才所说减免年供之事,请容我撤回。” 梅送玉吃了一惊, “城主不要说笑。” “为今我又怎敢说笑。” 嗣音又肃重地重复了一遍,“大势有变,下冯三郡减免年供之事,请让我暂且撤回,这其中不便之处,还请梅城主多多担待。” 梅送玉转过身来看着他,头上明亮的银簪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光 “您是一城之主,怎能做如此儿戏之言?如不愿减免年供,直接拒绝便是,何故要出尔反尔。” 女人眼中也闪过一道锐光, “难道城主大人是存心戏弄在下不成?” “梅城主此言,未必太伤人心。”嗣音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那张倾国倾城的面貌上结了冰。冷风凛冽地压向站在下方的梅送玉。 梅送玉愣怔了一下,女孩比她小很多,且是未曾婚嫁的少女,却仍有王族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在下岂敢。……但方才答应减免年供,如今转瞬之间却要收回,实在是让在下心生疑虑。我若将此事和郡民们提起,恐怕郡民们也各自怨尤,到时候,在下可就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嗣音将这句藏着暗锋的话掂量了几回,又品尝一下,终于无奈地长长叹息。 梅送玉静静地看着,不做表示。 嗣音离开主桌下到地上,轻轻握住梅松玉的手,将她迎回原来的位置上。 “梅城主有所不知,我也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既然如此,还请您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对下也好有个交代。” 嗣音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叫她看, “刚刚北地王来了亲笔书信,附佘女君白锦在白云浮水举兵,十三日兵出重山关,如今已经连下兰啼,金月二关,夺了榆林城池,现正兵指白火城。” 第255页 梅送玉眉头皱了起来, “果有此事?” 嗣音握着她的手,重重一点头,“千真万确。北方主力如今都在大津、坠儿河一带无法抽身,回防天涯关是咱们这边走水路最快。但战事一起,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年贡,粮草必定无法维持,只能委屈你了。” “您此话当真吗?” “梅城主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以前人跟您报备,今年有水疫二灾,我下冯三郡本来就已经是民不聊生。如果不免税供,必生饥荒。” 她抬起头盯着嗣音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楚庭的城主看到的不止有劝诫,更有威胁。 “即便如此,您还是坚持要替北方人出兵吗?” 但正是因为有那种眼神,嗣音才坚定了内心想法:怀梁绝不能输。 “是的,只能委屈您了。” 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好像是鹰居高临下,盯住了自己的猎物。但很快,这种具有威胁性的眼光闪动了一下,消失不见,银簪,素衣,未施粉黛的容颜,先前她所看见的仿佛只是错觉。 “既然如此的话,我就无话可说了。” 梅送玉站起身来,又刻意强调一遍, “既然,这是您的意思,我就要以同样的话回复诸位地领了。” 她轻轻推开了嗣音的手,站起身来。 “有劳。”嗣音的语气坚毅,没有多余温度。 梅送玉恭敬地低头行了个礼,转身拂袖而去。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了,嗣音才觉得自己已经浑身冰凉,内衬的纱衣也被冷汗浸湿。 她只觉得一阵晕眩,身子一歪就坐在梅送玉刚刚坐的那一张椅子上,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过了会儿,眼前乱冒的金星才消失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苦笑着自问, “这可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 屋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于是她也终于没有等来回答。 嗣音整理衣服走出门去叫了几声,原来伺候的是银瓶和银镜两姐弟。银镜在前引路,银瓶小心地在后跟着。嗣音被他们簇拥在中间,一路穿过清逸馆侧,经过“杜若青岚”时,看见他们兄妹二人小时常弹的一张琴,搁在玉凳上。 “在这里候着。” 嗣音转头吩咐道。 竹林潇潇,嗣音将手按在琴弦,一挥手,七根弦上便透出泠泠响声,只是声音沉郁湿润,如她头上,连月未开的天空。 “收了吧。”她轻声道,“放这里,也太糟践东西了。” 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忖度着嗣音的脸色,轻声问道, “要给您将大公子请回来吗?” 嗣音听了这话,眼波流转着沉思起来, “不必了。”她的万千思绪,最后却只变成了这么无可奈何的一句话。 五天之后,宋子思重整楚庭军队,北上回防天涯关。其时,怀梁正陈兵松饮城,怀瑾将幼女怀樟接到身边,自此以后,北地所有政令军令,都从芙陵发出。 第 126 章 他似乎有一个妹妹。 他的小妹妹只有十三岁,长发如墨,她从阳光下走来时,柔和的光辉便笼罩她周身,使她整个人美丽得不像是从凡尘俗世诞生出来的人物。 他如谪仙般的兄长,在栽种满地的竹子中间抚琴。 在梦里他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当他口干舌燥地醒来时,却只有桃娘守在身边。 起先一些光透进他的眼帘,他许久未再见过窗外的光,因而将眼睛闭得更紧。 屋里弥漫着新煮开的药味,酸腐的药渣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腐败味。 他恍然醒来,可竟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因为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一团黑色的雾气里。 在那似梦之梦中,他拔出自己的□□去去击打看不见的敌人,可是身体却被紧紧束缚,他动弹不得,那些黑雾也如同触手一般粘在他的身上,如影随形,挣脱不开,无论他怎样击打都只能是徒劳无功,虽然偶尔有一隙的光将他们驱散,可很快,它们又复返在他身边,围绕着、凝固着、笑着,让他紧紧粘在原地。 这什么时候才能是结束? 他大叫一声,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瞪着挂在床上的一副纱帘,就连那纱帘上的图案也在分外晦暗的灯火之中,展现出许多奇异可怖的形状。 桃娘被他大叫的声音惊醒,起身跑着,向他的方向看来,眼神惊惶但柔顺。 “公子有何吩咐?” 可奇怪的是她越顺从,越周到热络。子佩却越觉得她是一个威胁,是一种禁锢,这愈发加剧了他的头痛。 但他明智地选择,不说出来。 光是他本是的存在就已经是一项不可想象的负累,如果说出来,则又要给他关照他的人添上新的事情担忧。继而,加诸他一身上的威胁和禁锢,就会愈发沉重。果真如此,他就断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第256页 他的头痛越来越严重,已经影响了神志和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常来为他诊治的医者不再来了,他有些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记得隐隐约约地记得有一个兰字。 已经隔了许久,他没有再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兰花香气。 这种缺失让他隐隐觉得预兆着什么。 在这之后,又是长时间的发呆,直到桃娘终于用胆战的轻声又说了一遍。 “公子有何吩咐?是想要什么吗?” 他如同着了魔似地盯着她的脸,竟自觉得那张脸的关切里,有很虚假和不耐烦的样子。他愈看愈觉得她不是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只做出忠诚驯熟的模样,去哄骗他。 他自觉看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真情实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要一本书来。” “您要看什么书?”女使甜美而虚假地笑着。 “随便你。” 女孩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他立即便又改口说,“拿《八河关传》上来。” 桃娘答应了一声,又说。 “我马上□□姐姐上来。” “不必了,就让我一个人呆着。”他很不耐烦地回答道。等到桃娘消失在门口,脸上才终于放松下来。 说实话,他此刻并不在意她究竟去取些什么,又能不能取到,而只是单纯不愿跟她待在一处,仅此而已。 他近来愈发觉得,只要有人气的地方,对他都是一种说不出的负累,如同千斤巨石压在他身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也甩不掉。 他们对他总是有所期望,那种期望黏在他的手上,脸上,脚上,让他透不知如何摆脱。 ——他们对他竟然还有期望!即便是对于一具行尸走肉,人们也总是有所期望。 他们期望他活着,苟延残喘地呼吸,被禁锢,像把锈剑放在床上,无处可去。 在破晓晨光到来之前,无尽的黑暗之中,宋子佩冷笑起来:他尝到了这希望的血腥味儿。 但如今四下无人,这种压在他身上的期望也终于退却了。如果要摆脱他们,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他于是伸出手用力抓住床边,重重地跌下来,像一捧泥土一样,毫无尊严地滚落在地。 当胸口砸向地面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真实的疼痛。 于是他就笑了起来,用手走向漆黑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清晨寒星已在窗外升起。这是当年的六月份,楚庭的长夏刚刚开始。木叶芳香钻进他的鼻孔,他畅快地呼吸着,感觉自己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从未如此快乐和自由过。 又或许他只是在长久的折磨之中单纯地将那些快乐和自由的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早星照亮苍白的天空一角,黛山在远方沉默地披着轻纱。 但很快,窗子就会关闭,他的快乐和自由将会消失,他就要重新回到虚假的笑,负担和期望之中,回到黑暗如泥沼的“活着”之中。 这事情绝不能发生,他心下大感震悚,便尽力地用双手攀扶窗框,用全身力将自己拉起来。 他将能动弹的上半身尽力地送出去,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撑着窗框,感觉双脚几乎已经离开了地面。 但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他的双脚确实已离开了地面。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片寒星已经触手可及,他的身体在半空中旋转,夏风穿过腋下将他托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窗框,但是所抓住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在他的脚下,是清逸馆琉璃般的湖水,苍苍茫茫一片,水雾接天,月华如银,明净地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四周静极了。 他只觉得身体变得极轻,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上升,还是在坠落。他最后叫了一声兄长,好像又看见那一年,他和兄长并肩站在船上,妹妹的袖子在风里扬起来,如一个梦。 他甚至未觉,自己的结局竟然是如此荒谬。 又过了一刻钟,桃娘从阁楼上来,发现不见了公子,窗户却开着,窗框一枚钉子上留下一片白色的衣料,标致的小脸顿时吓成了一张纸。 她飞快地跑下楼去把所有人都从酣甜的睡梦中叫醒。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宋子佩的遗骸从湖里抬了出来。奴婢们没人敢叫嗣音去验看,是她亲自到了湖边,一眨不眨地瞪着——这之前她在湖边顶风冒露地站了小半宿,两只眼睛里烧的像炭火一样红。 六月十九,从清逸馆别馆发丧。姬卿尺翻了七八条山岭日夜又兼程地赶过来,只觉得这场葬仪不似他见的任何一次,没有漫地白幡,长长的送行队伍,甚至可称隐秘。久不见面的宋子衿来了,在弟弟灵前长坐着。姬卿尺心念之人,则替他处理无穷无尽的事物,只穿白衣来见了一面,重又被闭锁在再无她骨肉兄弟的清逸园中。 第257页 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姬卿尺,站在小船上遥望,像一枝带雨的花。 姬卿尺站在原地踌躇良久,终于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屋里很亮,她黑白花的猫倦散地趴着,将一双白爪压在胸口,对生死、情爱,似乎都毫无兴趣,或许是因公主命令,屋里空无一人。 “退下吧。”她声音带着些幽玄的沙哑,情状倒还镇定,脸上带着泪痕,手头却压着大卷大卷未及处理的各地文书,此时她正用颤抖不止的手一张张批阅。 姬卿尺的心一下子就被她带着水泽的柔软脸颊给击碎了。 “公主何必自苦如此……”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也几乎微不可闻。 听见他的声音,嗣音便失了平常的端庄娴雅,她猛地背过身去,用手掩着脸,肩膀上流畅的线条无声地颤抖着崩裂。 姬卿尺走上去,抱住她的时候听见她的手指缝里传来一声隐忍的抽泣, “也许我不值得公子如此。” 姬卿尺如春日一般温暖地笑, “怎么会。” 嗣音将脸埋在她怀里,一手紧紧扯着他的袖子,像扯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没答话,只是柔顺地将泪水沾湿的脸颊贴在姬卿尺肩头,过了很长时间,久到他的衣服上渐渐渗透进少女湿润的悲伤。 “我会一直都在这。”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没什么可怕的。” 第 127 章 白锦高高地站在榆林城头,风卷长云,吹动她一身红衣,甚为耀眼。 单含雪急匆匆地从哨楼登上来,见到她便单膝跪下, “王上,大津派兵出城了。” 白锦脸上露出笑意,“果然,不出老师所料。”她将身上斗篷甩下来扬手丢给身边的小侍从,露出底下的银甲,侍从连忙双手递上一件皮外袍,她接过穿了,下了城墙急匆匆翻身上马,单含雪紧紧跟在后面。 行不多时,就看砍倒的令旗插满一地,地上尸首却不多。 “主上,出来看什么?”单含雪问道。 白锦锦胸有成竹地握着探子传回的手画地图,给她指了个方向,那些着黑色皮裘隐藏在松林里的北方人,沿着山线押粮车缓缓前行,几乎看不清楚。 单含雪看见令旗,便张大了嘴巴,“先生真是了不得,怎么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这时候来劫我们的粮草。”她有些好奇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主君,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白锦看着她的模样微微笑了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边太阳,此刻是早晨,正逢阳光最为刺眼的时候,幸而白锦以下,骑兵多穿着皮袍,盔甲在阳光下并不反光,反而与山丘上起伏的松涛融为一体,起到了绝妙的保护作用。 “可是,究竟为什么呢?”单含雪不死心地追问道。 “打赢了就告诉你。”白锦伸手在她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在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女孩竟仍然如刚刚离开北方时一样的单纯可爱,令她觉出几分欣慰。 她不是沈噙霜姊妹、赵青那样有实力的附佘王族,跟她白锦没半分关系,却愿意为一个誓言追她至此。 单含雪双眸明亮地闪了闪,乖巧地点头。 燕方队伍已行至半途,正翻过一道小丘,牛车在爬坡时显得分外笨拙。白锦再不耽搁,立即吹起战号,令全部骑兵展开冲锋。 侧翼骤然受到猛攻,滚雷般的马蹄声动地而来,白锦和单含雪领头,两个人身后时不计其数的铁骑,势不可挡地卷向正忙着运送军粮的北方军队。 人腿又如何能快得过马蹄?! 更何况,这可不是北方和秦楚用来驮货的笨拙马匹——这是以脚力快,性情刚烈无畏,势如飙风烈火的正宗附佘军马,无数火红长毛的铁骑卷向步军,两只脚站在地上,零零散散的众人在此刻显得无比渺小。 步兵还未来得及结阵自保,便已从左翼遭受了第一波重创:众多铁骑合力冲阵,马上的骑手们甚至都不需要拔刀,仅凭马力就将敌方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将手中的武器举高,就已经被撞翻在地。 还没有从第一波攻击中醒过神来,第二波紧接着就到了:数百柄铮亮的长马刀在太阳下反着渗人的寒光,寒光到处,马刀上下翻飞,逃命成了人体的本能反应,刚刚结成的阵型,转眼间便被打乱! 之前抛弃了运粮车,逃入松林的步兵部队也在此时杀了回来,一时间就连北地的将旗都被困在包围正中不得脱身。 纵马扬刀,在部下的簇拥之下来回冲杀的时候,白锦忍不住转头向阵中望了一眼。 李重荣? 不,不是他。白锦确定清楚无误的同时,心下就忽然一松。 第258页 即便心中明白彼此已经是敌人,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真的在战场上见到自己的这位旧友。只要不见到他,那么在心中,她和怀梁从亲密无间地在一起共度的那些日子就永远是真实的,永远也不会褪色。 一旦见到他…… 一旦真正与他在战场的两端相见,彼此兵刃相见,那么他们之间除了那些回忆之外,就又多了一重敌人的身份,因此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白锦这样想着,但幸之又幸,李重荣没有在这里,想必他认为区区劫粮小事,不值得一军主将,北地西府亲自前往。 在他思考的间隙之中,敌军已经如风卷残云的败退,将旗被一小股亲卫士兵围在当中往西北方撤去。 白锦扬起手中的刀, “收兵!” 她领着自己的铁骑,纵马驰去,心里为这刚刚浮现出来的一点软弱的思绪而暗自有些气恼,发出了得胜回营的命令之后就不再说话。 单含雪从身后赶了上来, “所以究竟是怎样知道的?” 白锦不知她究竟在问什么,疑惑地“嗯?”了一声。 “无患先生究竟是怎么知道,北方人一定会在那里劫粮的?” “啊,是那个啊……” 她还记着刚才的那个问题,这个可爱的发现让白锦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变得轻盈起来, 她于是答道, “老师说,今年五月的新粮早已经运出了天涯关,现在关口在我们手里,北方拖着大军回来,到了现在,军粮也该不够用了。信玉和上峰两座城里的粮食,肯定是要等到万急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的。” “所以他们就想着从咱们这里找补?” 单含雪虽然年纪小,心思单纯,但是并不愚钝,她很快就眨着如水的眼睛这样问道。 “一点不错。” “所以王上这几日才让咱们的人每次运粮的时候都盯着这里,专等着他们出现。” 单含雪颇自信地接着往下说。 白锦看着她胸有成竹的小脸,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你也想当我的军师?” “要是王上不嫌我,我可愿意试试!”单含雪摆出一副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不同于附佘主君处此刻一派祥和的气氛,接到了败报的李重荣与何英,两人头上笼罩着沉重的阴云。 领着残军撤退回来的薛璜,李重荣也没过多责备,很快就让他下去歇着了。宋子思已经挥师北上,还有三日水路就到天涯关,这个消息让他心思稍稳,他看着手中来自南方的书信,有些出神地想着事情。咔啦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书信压到砚台底下。 “什么人?” 走进屋的正是何英, “西府大人,是我。” 李重荣松了一口气,他本是有一说一,心直口快的人,可因发誓效忠的主君之命,手上沾了无数平民鲜血,又历经好友背叛,千里转战,最近却越来越学会将自己的心思深藏胸中——这或许是个坏兆头。 甚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事?”他问道。 “我们的粮草已经快要供应不上,此番又遭大败。如果不赶紧收回榆林城,将战事拖到入冬,到时候就危险了。” 他英气的眉宇间显出十分焦虑。李重荣从砚台下抽出那封书信给他看。 “援军到了。”他简短地总结。 对面的人眼睛一下子就睁大,惊喜之色溢于言表,“果真如此?!”他将那封书信接在手里细细地读过,发现果然不假。 “那您之后打算怎么办?” 李重荣看着他读信, “我是北方人,当局者迷,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似乎话中有话,何英读懂了他言下之意,一径筹措着,不做正面回答。 “但说无妨。”李重荣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从小在这长大,要真拿主意的话,免不了受这些牵牵绊绊。你放心,不管是不是北方人,只要你一心为不移效劳,在我这儿就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亲疏之别。我就是想听听,你作为一个局外人看,我们如今最好该怎么办。” 李重荣说这些话,当然是要安他的心。何英对这一点不作怀疑,他甚至隐约觉得如何应对如今的形势,李重荣心里其实早有考量,如今只不过要借他的口,说出那个他自己不想明言的部分。 他低下头伸手举了案子上的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圈。 “榆林城是最紧要的,我们运送军粮要通过这里,这个地方不在手里,就等于是让人掐住了脖子。” 何英抬头看了李重荣一眼:他生性谨慎,即便李重荣说过,绝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对他有所保留,但何英不是跟他一样爽朗的人物,他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了一道坎,所以说话也格外提着小心。 第259页 李重荣有些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停顿, “接着说。” 何英提笔,又在纸上落下一个朱红色的圈。 “其次是白火,白火城和天涯关成掎角之势。有了白火城……”他仍然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主将的脸,朱红的圈变成了三角,赤色星斗般在微微发黄的纸上连成线。 李重荣本来低头聚精会神地听着,感到他的目光,便冷不防抬起眼睛来。何英与他的目光一触即退, 他继续说下去, “有了白火城,我们便进可攻,退可守。这场仗,才算是打活了。” 他许久没有听见答复,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看见李重荣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 他默默地等着他下最后的决心。 他的主将忽而问他,“榆林城白火城都是要紧的。那在你看,什么是不要紧的?” 何英心下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他不欲替他再说——李重荣是主将,这个决断必须他自己做,从亲口说出来开始。 何英恭敬,却又不容拒绝地回复, “您已经知道,何必问在下。” 李重荣讶异地注视着他,很快,他的脸色又变作痛苦。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弃掉大津了。” 让他舍弃掉自己生长的故乡,舍弃掉怀梁的都城,李重荣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好像有人在他心口生生剜了一刀。 但战机如流星转瞬即逝,他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何英将手抄在袖子里,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他下最后的决断,面色平静如水。有那么一瞬间,李重荣甚至为他这种一如既往的镇定而感到气恼。 但最终,他如同被什么操控般地,开口了。 “就舍掉大津吧。要是真能取胜,暂时舍掉也无妨。” 第 128 章 三天后,在一个漆黑的冷夜之中,原先据守大津的北方人倾巢出动,与北上天涯关的楚庭军队合围,趁夜攻取了白火城。 守城主将沈明玉满心以为北方人决不会出都城一步,于是将所有军势都用在南面防守天涯关攻来的南方人,战事自深夜开始,至黎明破晓便已结束,她丢掉了白火城中几乎全部的步战主力,退回白火城后的雁回关。 如果……白锦攥着她送回的战报,双手微微颤抖。 但此刻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供她想象。她从蜡烛旁抬起头,幽幽跳动的昏暗烛火令她晕眩:李重荣在白火,有一万五千人左右,宋子佩屯兵天涯关,也有万人。两座城呈掎角之势。放弃大津而转攻白火,这是一步险棋。如果是李重荣自己走了这步棋,白锦只能承认,他是个比想象中可怕得多的对手。 ——这是与李重荣站在一方时,不曾有过的考量。 另一方面,白锦还在等着最糟糕的消息:秦地平定只是时间问题。一旦怀梁镇压了秦地芙陵以东所有的城池,稳住了后方,那么自己将会面对的是北地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军势,乘锐气直冲而来,兵锋指向,战无不胜。 到那个时候,桑顿格兰不会再给她任何的保佑,她将一败涂地,这毫无疑问。 赵青擎着一盏灯走了进来,看见她房里点着蜡烛,就吹灭了自己的,让身边的小随侍轻手轻脚地把灯拿下去,像是怕打扰了她思考。 白锦将摊在手边的纸往外一推,赵青走到她身边, “我以为你睡下了。” 白锦笑道,“那我得有多大的心,败成这样,还睡得着觉。” “也不是这么说。”赵青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与白锦不同,她面色并不凝重,好像此刻败报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多少波澜。 她往白锦案子上放的纸卷里瞟了一眼,白锦扯过来大大方方搁在她面前。赵青歪在她的桌子一边,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她, “怎么办啊,主君。”她一挑眉毛——说的是马虎不得的大事,眼里笑里偏带三分调侃,像是对这等生死大计都不太伤心,有种举重若轻的潇洒。 白锦掩卷叹气,“还没想好。” “你还等谁呢,老道士?” “我也不能总靠他给我拿主意。” 赵青听了笑起来,抹了胭脂的嘴唇,在灯下樱桃一般的艳丽。 “你要能说这句话,那说明我赵青还没看错人。” 她忽然又问着,“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他此刻去哪儿了?” “接了楚庭战报,他就动身去了楚庭。” 赵青“哈”了一声,有点轻蔑地反问,“去说服楚庭城主罢兵?” 白锦并不这么想,但她没有反驳。赵青从白锦身边探过身去,曲起指节在案上敲了一敲,“不过,不管到底有他没他,你都得赶快了。不然等到那位北地王杀回来,这场仗……可就不是我们单枪匹马能赢下的了。” 第260页 “单枪匹马?……有了!” “怎么着?” 白锦忽然一拍桌面站起来,倒把身边的女人给吓了一跳,抬头往她的方向看,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好像一下子落满了星辉。 “我们可绝非单枪匹马。”她说。 赵青饶有兴味地看着,“你能找到盟友?” “有个人,之前我不大确定他会不会出手……不过如今,我有办法一定令他出手了。” 不等到第二日平明,这位性急的女主君备好数匹快马,带走了单含雪,趁夜穿过宋子思的兵线,直奔南方而去。留下赵青驻守余林;沈明玉撤兵白云浮水和余林之间的白狼关,用以牵制白火的李重荣等人。 她留下的唯一指令是:在她回来之前,绝不许擅自开战,如有违令者,严惩不贷。余下诸事,诸将可便宜自决。 二十天之后,姬卿尺所在的彰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自称是姬卿尺旧友,但如今情况特殊,不便抛头露面。 云萍无法,只得将她从侧门请了进来。这两位来客摘了头上的行脚斗笠,眼见得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稍高一点的那个,眸子锐利如金,发梢佩红玉铃,她认得这个特征,属于地位极高的附佘贵族。 云萍不敢怠慢,忙往后堂去回报了姬卿尺,虽然说话时,她这位一向猜不透心思的义兄表情如常,可见他立即收了手边的事,命自己去请这二位进来,连之前在窗下画了一半的美人图被水沾了都不甚在意。云萍便知道这事情到底非同小可。 联想到那二位来客如融了金子在其中的眼睛,她不由脱口而出, “这二位中……可有你说过的附佘女主君?” 姬卿尺没看她, “先请进来再说。” 他轻巧地避开她的这个问题。云萍心里好像有东西沉了下去:毫无疑问,义兄在对她隐瞒着什么。她觉得猜出这人的心思,是很难的一件事。但如果不猜,她又唯恐这个心思莫测的义兄,会把守江,把他们几个一起,葬送在手里。 但是这些心思只在她心里暗暗翻腾,好像是火焰隐藏在烧剩的火炭之下喷着热量,在表面上仍不很显露。 “我明白了。”她压下心里这些想法,“这就请进来。” 那位稍年长一点的女子进了姬卿尺的房间,另一位年轻些,容貌也少些明艳的女孩默不作声地守在外面。 姬卿尺将手边的画卷了,又早着人摆下两张伯蓝的凳子在自己对面。 白锦也不问过,进来便坐,落落大方。如同在自己的王帐中一样。姬卿尺有些讶异,又禁不住略带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那另一位他所惦念的女子,若也能够有这位女主君的自信和爽利,也许便能少收许多的折磨。 至少在精神上是如此的。 “王上此来,想必有要事。” 左右侧近都已经被他屏退,他只得自己动手取了桌上的一只茶壶,给她斟了杯茶递过去。 白锦没有接,“独守消息灵通,北方战事,想必您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姬卿尺没答,也没再往她手里递茶。 “你说过,天下不能落到怀梁的手里。”白锦看着他手里那个杯子,好像出神一般地道, “这话您还没忘,对吧?” 她从前很少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姬卿尺几乎要有些怀念,怀念那个月夜下的少女,穿着并不合身的男子锦衣,像只小猫似地被她的情人提在手里,却倔强地不肯被他握着手,一心一意要挣脱开。 四年,她终于挣脱了怀梁的手,乘着月色翩翩而来的男装丽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盟友,一名主君。 一个需要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身份。 姬卿尺脸上堆上一贯笑意, “自然,事关大义,直到现在,我此心也未改变。不过……” 他的“不过”没有出口,剩下的半截话被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目光灼灼地堵了回去, “如今成败,皆在独守一身。” “怎么会。”姬卿尺笑意未改,“守江地薄人稀,怎能左右战局。” 白锦一针见血,好不拖泥带水, “只要您出兵拖住怀梁大军,我向你保证,这天下永远到不了他手里。” “就我目前收到的消息看来,可未必如此。” 姬卿尺把给白锦的茶杯放下,目光也随着垂下去,盯着那一泓青碧色的茶水, “李重荣和宋子思?或许能胜一次。”白锦金色的眸子锁住了他,像是鹰隼正盯着自己的猎物, “如今我有两万骑兵,一万步兵,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五的步兵。”白锦嘴角勾起来,扬起一个极为狂妄而自信的笑意, “只要他怀梁别回来碍事,久战的步兵怎么可能是骑兵的对手?” 第261页 姬卿尺依旧低着头,像是在认真考虑她的话。 白锦又道,“更何况,北地如今已经入冬了,南方人在北方作战,怕不是找死。足以见得,这之前我就把李重荣逼上了绝路,不然的话,他也不至于找南方人来替他打仗。” “这么说,殿下有必胜之把握?” “只要你愿意出手帮我拖住怀梁的话……当然有。”白锦一字一顿,说得极为坚定,让人不敢去反驳, 姬卿尺按在桌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上来回滑动着——这是他动心思考的一个迹象。 白锦显然没有洞察人心的那份技巧和心思,她站起身来,附身向他, “既然已经做了,不如做到底。要是您继续明哲保身的话,等到山川倾覆,恐怕鸟雀也难独善其身。” 姬卿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不由得仰起头看向白锦,那张明媚的脸上如今笼罩着令人心折的神采,几乎让观者透不过气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白锦主动退后一步,原先笼罩着他的那种巨大的压迫感消失了。 她忽然无谓,又意有所指地寒暄起来,“独守在啼朱馆相救,此恩永不敢忘。” 这样,就全都清楚了。 姬卿尺觉得自己若还想按照以前的路数操纵她,似乎变成了很难的事情。他心里盘算着,试探着下一步的计略,好像一只走上了断茎的蜗牛小心地伸出触角,试探着下一步究竟要走向何方。 但唯一确定的事情是,他至少比蜗牛要快, 他很快艰难地抬起了头,原先在桌边曲起的手指慢慢攥紧了, “既然如此,那么,姬三愿意与殿下一起成就大事。” “这就对了!”白锦大喜过望地站起身来,又赶快后知后觉地确认,“此话当真么?” 她这个可爱的反应让姬卿尺很想轻松地笑一笑,因为他看见,那个可以被他一句话就讨好的小姑娘终究还隐藏在附佘女主君的躯壳之下,好奇地、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等待着再度登场。 第 129 章 怀梁在城中着甲。 过了花期,芙陵城变得有些单调,只有过绿的树,将几乎是墨色的树影罩在整座城上,城中因为驻留大军,没有多少人气,显得十分死寂。 他刚从久安城回来不到十天,脸上疲惫之色还未洗净。按理说,他随身的小侍童此刻应该陪在身边,但他并未传唤他们进门,自己一个人笨拙地扣着身上的一道铁扣。 屋子里除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之外再无别响,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此时倒觉得这种静寂分外适合他。在用手指对付那道折磨人的扣子时,他可以短暂地忘却一切令自己烦恼的事情。屋里点着一枚油灯,火焰是一种纯金色,像某个人开朗地笑起来时的眼睛。 角落忽然传来什么东西坠在地上的闷响,紧接着是柔软的衣料在地上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响声。 怀梁感激地将头转了过去。 “小樟儿?” 他有些惊讶,那个只到他腰间那么高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白皙的脸上蹭了些灰,但仍旧咧嘴笑着,一点都不在乎。 “舅父!”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字音咬的不大准,结尾带着附佘话常有的扬音,在那里戛然而止,像是春天里新生的小草一鼓作气地从地面供了出来,有鲜嫩的水味儿。 怀梁猜怀瑾大约交代过她,在秦地要少说些附佘话。 小怀樟见到他,很快飞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腿,紧接着像只小猫似地爬了上来,坐在他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 她在他膝盖上寻找平衡的当口,怀梁身上穿了一半的贴身皮甲“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他花费的半天功夫彻底宣告破产。怀梁无奈地笑了笑,还是伸出手去搂着她,免她掉下去。 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他看着如同乳猫一样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小女孩想。 生性严谨,说话刻薄的怀瑾是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灵动的小仙人。 “怎么穿成这样?”他抓住小姑娘露在外面的半截儿胳膊,皱了皱眉头。 她这时光着腿,身上穿着秦地女子夏天着的敞口薄纱裙子,本该是三层,她还只穿了两层。 怀樟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拖长了声音,“这里热——得——要人命——!”她像每一个北方人心中所想的那样大声回答怀梁,怀梁揉了揉她的脑袋,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这个还算有理的说法。 “你父亲呢?”他又问。 怀樟扒着他的肩膀吐了吐舌头,“今天还没见过。” 小家伙在说谎。 怀瑾显见已经跟这小姑娘打过照面,女孩辫子上的金色发铃,是按三股结成一起,又在脑后将两条小辫子合成一条大辫。他特别注意过,只有怀瑾才会用这种手法给女儿扎头发。 第262页 怀梁细细打量她,总觉得自上次见面之后,她的头发又长了不少,如今沉甸甸坠在身后。 他拧起了眉毛刚要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怀瑾带着些怒气的声音, “小樟!……小樟!” 还没等怀梁看她一眼,小怀樟已经溜下了他的膝盖,脚不沾地地往外跑。 怀梁站起身来,一伸手,将她像一只小猫那样提了过来。 “修瑜!”他高声应道。 怀瑾推开门,带着阵风走了进来。怀樟见了父亲,原先还在挣扎,现在却立刻不动弹了,乖乖地待在怀梁手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个大人。 怀瑾蹲下身来,面容严肃, “拿出来。” 怀樟瞪大了眼睛, “什么呀阿……父亲?” 她转头看的明明就是怀梁的方向,大眼睛甚为无辜,像是故意要让伯父看见。 怀瑾并不多说,动手亲自将小姑娘从舅父的怀里拔了出来。来回捏着她的衣服,小女孩被捏到了痒痒肉,又忍不住笑,又要拼命睁大眼睛让伯父看着。 怀梁一边把小家伙拱手相让,一边问怀瑾, “丢了什么?” 怀瑾眉头都拧到了一起去,“印信!” 这可不是件小事。怀梁板着脸又把小姑娘抓了回来, “小樟儿,不要胡闹。这东西可非同小可,果真是你拿了吗?” 看见伯父动怒,怀樟的小脸垮了下来,她老老实实地坐回原位点了点头。 “在哪里呢?”怀梁又追问道。 让两个大男人都瞠目结舌的场景出现了:怀樟动手解开自己的黑发。一块赤玉虎符带底的印信“当啷”一声掉出来滚落在地上。怀瑾不动声色地捡起来放回袖子里。 “你拿这个干什么?”他蹲下身跟女儿平视,怀樟转过头去不看他的脸,有点委屈地小声说, “我以为父亲跟舅父已经打完这一仗了。” “所以你拿了这个,是想要我跟你一起玩儿?” 怀樟强忍着没点头,可抬起头看向父亲的小脸上都是可爱的希望。 “已经打了太久的仗了。”她慢慢地、有点儿哽咽着说,“我以为父亲和舅父不需要调兵遣将了,我们又可以坐在一起吃东西,下棋……” 她忽然站起来,端端正正向父亲和伯父鞠了一躬,“小樟鲁莽了,望父亲和舅父不要怪罪。” 她说罢就走了出去。独把两个大人留在灿烂得有些不合时宜的阳光里。 怀瑾怔怔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怀梁在他身后劝解道, “她还小,怎能像大人一样想事,你别多难为她。” 怀瑾摇了摇头,走上去将门关好,吩咐自己的随侍在外面候着, “我不是气她,说实话,王上,我有点气我自己。” 怀梁招了招手,怀瑾就回到他身边来坐下, “是我这个为人父的亏欠了她。她跟着我,三岁之前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如今又聚少离多……” “等过了这阵,就好了。” 怀梁这样劝慰他—— “等过了这一阵,天下也平定了,我就先让你歇半年,你愿意怎么跟她玩去,就怎么跟她玩去。” 怀瑾摩挲着袖子里那枚光润的赤玉印信,“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把眼前这事了结。”他几乎是有些关切地看向怀梁了, “怎样?” “什么怎样?”怀梁已经重新开始往自己身上穿那片皮甲,怀瑾看不过他伸手去系带子却怎么样系不上的样子,绕到他背后帮他系上。 “您要是实在不愿意去,那我替您去,也是一样的。” 他在他背后慢慢开口。 “这话之前重荣去的时候,你就说过一次。” “如今我也还是这么想。”怀瑾语调平稳。 怀梁想要回头,被他一把按住了肩膀, “别动,还没系紧……这回是要赶远路的。” 怀梁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做了回去,不紧不慢地开口, “修瑜……” “嗯?” “心意我领了,不过这一回,就免了。” 怀瑾终于放下手来,怀梁转过身盯着他,眼里有不容错辨的决意,那样的决心是有温度的,其热量高于火焰,怀瑾下意识地把目光转过去轻轻叹息了一声。 “莫非修瑜你觉得……我会手软不成?”他盯着怀瑾白皙的侧脸,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 “臣下不敢。” “背叛我的人只有一种下场。”怀梁压低的嗓音,如钟鼓般摄人,“你已见到过了。” 这句话不是对他怀瑾说的。北地的东府心想,虽然两人如今分明同处一室,可这句话是说给如今那个远在他们故国,敢于背叛他们的女人的。怀瑾甚至毫不质疑这句话真实与否。 耳畔,他听得怀梁放轻了语气——这一回是说给他的, 第263页 “这是我一个人的恩仇,把你们一个个地拽进来向什么样子。更何况,锦……白锦也算是天下名将,这桩恩仇,就由我亲自去了结吧。” 白锦是他一个人的恩仇。 因为即便时过境迁,故人不复。他仍然像以前,张口要叫她的乳名。 这让怀瑾不仅疑惑,若果真由怀梁了结了这桩恩仇,那么在这之后,他的主君、兄长,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于想象这等场景,他此刻竟有些畏惧。但至于一件事情毫无疑问:从此刻开始,在这偌大天下之中,白锦和怀梁,注定只有一人能独活于世。 不过在想象这样的结局之前,有另一事又蜿蜒上了怀瑾心头,他开了口, “王上。姬三公子目前还没有回来。” “姬卿尺?”怀梁似乎很意外怀瑾会在此时提起这个人,“他不是回守江了吗,手里多了这么多的城池,想必也有一大堆的事追着他。” “其实……我日前给他去了书信,通报了白锦叛离一事。” “他怎么回。” “只说‘没想到’,相当暧昧。” 怀梁眉头一挑,“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串通白锦?” “不敢说绝对没有。”怀瑾又道,“如果他不保证一定站在我们这边,那我们就必须防着他趁我们后方空虚,出落木岭抄了我们的后路。” “那也好办。”怀梁满不在意地道,“我给你留五千在此,我自己带走两万。在我出兵北方时,你只要死死卡住落木岭,不让他下来。芙陵也算天下名城,凭他区区守江小国,又能翻起来多大的浪。” 怀瑾的表情说明了,这不单是怀梁一个人的意思,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便心悦诚服地垂下头去, “那么,一切就都按您的意思办。” 次日清晨,怀梁统两万精锐大军,遥遥向北方而去。 第 130 章 外面是大雪天,北地的冬天,寒冷如千万年不化的坚冰,此刻外面刮着烈风,犹如刮骨钢刀一般,在屋外每一块砖石缝隙里都刮出锐利的声响,宛如鬼哭神嚎,令听者为之心惊胆颤。 城中窗户糊得很严实,照理说本不应该有风吹动火焰,但此刻的油灯却在影影绰绰地晃着,将一个修长的身影投在墙面上。 那身影来回走着,速度很快,显示出主人的此刻的焦急——这就是风的来源。 赵青拖着一袭金线狐皮斗篷在后,雍容火红的皮毛裹着她雪白的削肩,她走了一会儿,忽而坐下了,掀起阵风让她墙上的影子跟着抖了抖。 “白锦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有些不忿地自语,但手里分明又攥着白锦的信。她低头看一眼,好像也觉出自己此言行之荒谬来,就失意地坐回去,重新将那封信展开读了一遍。 “也不知那叫什么姬卿尺的,究竟有几分可信。”赵青看了几遍,觉得从那封信里再榨不出什么。她举着信向油灯伸出手去,只见明亮的火焰如同活物一样舔上信纸一角,那一角信笺很快发黑,蜷曲,又变成灰烬落在地上。 赵青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一切:油灯烧纸到底不如蜡烛,黑烟冒出来让她皱着眉头扇了两下。她又发了会儿呆,烟终于没有散去,在屋子里缭绕不尽。 赵青从铺着皮毛的矮座上撑起身子,走到外面去打开了门扇。 “来人。” 她的随侍听见了,赶紧跑上来,“殿下什么事?” “把屋里收拾了,窗户都开了。” “是。”小随侍低头,只看得见一个漆黑的发顶,发尾结着两颗火绒小球。她先跪在毛皮毯上捡去了那寸寸烧剩的残纸,又用雕着香兰花把手的小玉炉装了一炉白雪进来,双手捧着,一点点擦在皮毛上,直到将那块落了灰的皮毛擦得光亮如新。最后才从怀里掏出小银剪子,将有些挨了火烤的地方一点点捡去。 “你不错,做事很妥贴。” “谢殿下。”女孩跪在地上婉转地答道。 “抬头我看看。” 女孩乖巧地答了一声是,抬起头来落落大方地看着她。 赵青歪在矮座上审视着她:人生得很端秀齐整,脸上两个梨涡浅浅,让她看着很年幼,一双金色桃花眼却又十分勾人,有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独特的诱惑力。她是屋里贴身捧奉的随侍,所以没有穿御寒的衣裳,上边套了一件勾纱小袄,下边搭着石榴红的小裤。 赵青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陪我。” 女孩像骤然受惊的小鹿一样,先是慢吞吞地眨了眨眼,而后逐渐浮现出一点点喜不自胜的模样,她先将白皙的手指放在矮座上轻轻抚摸着,用一支雪白的手臂拉起身子,贴着赵青坐下。这位附佘中除白锦外权势最大的亲王对着她稍一挑眉头。女孩不由得有些慌乱,但最后从了主上的意思,将膝盖挪得离主人近了些,碰着她的膝盖,期待又紧张地由主人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吻在嘴角上。 第264页 她袖间有些烟火烧尽的气息,又带着握刀的腥味。 在大雪夜里,她觉得这味道妥贴得几乎让人泪落。而后,她躺在下面,柔软的皮毛将她的皮肤团团拥住,如一个梦幻般的牢笼。窗外的围城成为了一件极不真实的事情。 等她捡起了衣服,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看见她的主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油灯火。 “我去给您点蜡吧。”她揣度着对方的心意这样道。 “免了。”赵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外头围得这么紧,蜡烛省着点军议的时候用。” 赵青只半掩着衣裳,灯影下露出一痕脖颈的线条极为流畅美丽。 “能使枪吗?”她突然问道。 女孩想了想,提着小心地回,“会,可不大精。使刀能更好几分。” 赵青表情里没什么温度,“也行。明天到我贴身侍卫里伺候。” “……谢殿下!”女孩喜出望外地提高了声音。 赵青随手挑过一边搭着的狐裘裹上,半拥着那火色的毛皮站起身来,女孩也顺从地依偎过来,将秀丽的小脸贴在她腿上,抬起金色的眼睛机敏地问,“主公想些什么?” 赵青瞬间冷了脸,“不该你问的别问。” 女孩自知忘形了,讷讷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赵青又走到窗边,先前压在身上的无名压力已经退去些,雪也停了,原先在风雪中模糊的敌人军势逐渐明晰,城池黑色的轮廓刚硬地挺立在远处雪地上。漫天寒星此刻都吐露银光,正以比雪更冷的寒气,笼罩着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 虽相隔甚远,但这片清光自然也照在远在守江的白锦身上。 但如果此刻还说“远”这个字,对她而言怕是不大恰当,三天之前,她就已经随姬卿尺自彰城启程,守江地薄人希,但仍有总数不下一万五千的军队,在他们两个动身之前就开始调动,此刻已经过了凤霞, 虑及山路艰难,这绝对算得上是神速进军。 但白锦心里终究不大踏实:她隐隐觉得姬卿尺是将全部的军队都调进了金鸾关,而没有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前去攻击因怀梁离去而骤然空虚下来的芙陵,及其后方重镇。 她看不明白姬卿尺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想到连老师无患子都对他忌惮三分,她的心里就更加放不下来。 姬卿尺所领一部在最后,俱是精锐,连彰城守城的士兵都被他带出来一半多。白锦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是跟着他赶了数天山路之后的事。 姬卿尺和他所带的士兵全都是守江本地人,赶起曲折盘旋的山路得心应手,一天下来,宛如走在平地。白锦就不一样了,她出身附佘茫茫的草野之上,又最习惯乘马奔走,到哪里都有坐骑,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山道盘旋,曲折无尽,自悬崖峭壁下直垂天梯石栈,宛如刀砍斧凿,峭壁上不生树林,只有细细小草从石缝里探出头来,上山下山的小道就被挤在悬崖绝壁之间,下雨之后光滑细腻,让人不敢踏足。 偶有山鹰,自头上一线天中飞过。 一天折腾下来,她只觉人都累得去了半条命。 但既便如此,唤人沐浴更衣之后,她还是敲响了姬卿尺的房门。 一进门,只觉异香满屋,桌上一只小香炉里,轻烟缓缓升起,男人漂亮的面孔隐在烟雾里,他斜躺在一堆毯子上,穿一身单衣,衣领直开到胸口,赤脚踩着脚下一只垫子,手中把玩折扇。 看见她进来,躺着的男人稍稳勾起嘴角,但并没有起身, “是殿下……不知殿下来此何事?” 此情此景太过闲逸,几无半点大战来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这份闲适让人几乎不好意思拿其他的话题去打破。 但站在这里的是白锦,在她的概念里不存在“不好意思”这件事。 她干脆地开口,“此番调动的军队,是否就是守江全部的兵力了?” 姬卿尺长呼了一口气,倒像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您可算来问了,我还在等着,盘算着您什么时候会来开这个口呢。” 这种胸有成竹让白锦心里更加忐忑,而且——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她就毫不避讳地又问了一遍,“既然独首早就知道我会问,那么可否直言告知呢?” “当然。”姬卿尺微微笑,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吐出的言语不免让人惊异,“一万八千人,再加上一千工兵,这是我守江能拿出来的所有人了,如您所见,就连彰城守城的士兵,我也带出来了大半,其他各城的城防也有所削减。” 他看着白锦幽幽地道,“这一仗,我们可是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能不能打胜,可就多仰仗您了。” 第265页 白锦撑在桌边的手紧了紧,“独首有这份心,白锦感激不尽……只是如果在此处分兵去袭取怀梁后方,岂不是胜算更大?” 姬卿尺摇摇头,“不妥。” 白锦已经不是那个听不进话的小姑娘,更何况,她眼前的姬卿尺是在数次大战之中都未曾站错队,几乎每一次都能够大获全胜的人。这让她面对此人时的态度变得犹为谨慎。 “愿闻其详。” 姬卿尺为她这柔和的态度出乎意料地挑了挑眉头,他从桌下掏出来一卷地图。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个。”白锦看了,有些抿不住笑。 “即便是身在万军之中,也不可因此惊慌失措,食不甘味,否则,事情只会越变越糟……不如说,越是糟糕的境地,就越得打起精神来,正务也不荒疏,取乐也不要停下。这才是姬三活着的方式。” 姬卿尺挥衣袖扫走了桌上零七八碎的东西,又唤人进来收了茶具。 他展开那卷地图,向白锦指了一个地方。 “殿下可认得这里吗?” “落木岭。” 白锦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问一个这么明显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不大安心地斜睨着他,好像在揣度他话里有几分可信。 姬卿尺继续道,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分兵出落木岭,趁怀梁挥师北上时,袭取他的后方,是这个考量吗?” “一点不错。” “那殿下可知这落木岭是个什么地势?” 这问题难倒了白锦——她本不是守江出身,哪里知道这群山之中的落木岭是个什么地势。 她低下头,“愿闻其详。” 姬卿尺“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折扇,神态自若,“这落木岭是有名的易下难上之地。如果没法在怀梁北上之时将其击溃,他听见后方失守,必会回师,到时候,我全军岂不是立成瓮中之鳖?” “我会将之击溃。”白锦下意识地反驳,却几乎在同时就听见了姬卿尺一声轻笑,她不悦地反瞪回去,“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此战必败吗?” 姬卿尺无辜地看她,“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可没说……不过,怀梁军势盛大,又有楚庭大军掠阵,就算附佘骑兵果真天下无敌,若兵力上保证不了,恐怕即使是殿下,也没那么容易取胜吧。” 他将收起来的折扇无辜在手心敲了敲,似乎意有所指,“到那个时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他忽然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何不豪赌一局?” 这声音极有诱惑力,白锦一时竟不能理解他话中真意。好在姬卿尺接下来又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我押上所有兵力赶往金銮关决战,是为了帮殿下补上这个口子。如计果成,那么便趁大胜之势,席卷北地、万秦,共分其土;如计不成,便和殿下一起,玉石俱焚,以明其志。” 白锦被他话中决意惊得呆了,一时间没有话说,但那种认真的神情在姬卿尺脸上只出现了一刻便消失了,让她有些懊恼。 姬卿尺全然不查她的心思,悠然往后一靠,轻松地道,“不过因为此计不会不成,所以也就不会玉石俱焚,殿下无忧。” 白锦这回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隐而未发的那个意思, “如此说来,独首有全胜之法?” “差不多吧……”姬卿尺笑,笑意中颇有得色,“只要老天无心助他,那他怀梁就死定了。要是天也助他,那我姬三无话可说,愿赌服输。” “‘天助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面前白锦又一次感到了懊恼——那种可以捕捉他思路的想法像是某种幻觉,只刚刚有一瞬间在迷雾之中显出一道光来,但依然很快就缩回了迷雾之中,再无法捕捉,甚至于让人对捕捉的这个念头,都产生了颓丧的情绪。 迷雾中的姬卿尺仍然不肯把话说清楚,“到时候您自然知道。” 但白锦很快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那么芙陵呢?”她问道,“如果是怀瑾收到了彰城空虚的消息……” “不必担心,”姬卿尺抚掌大笑,特意强调,“我早说过,那落木岭是易下难上之地,其实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兵守城。只要有两千人,就足够抵挡十万大军,考虑到对方不是守江人,那么这两千人的守城兵力还可以打个对折。为防万一,我还留了云萍守城。” 第 131 章 怀梁正提大军赶往北地与秦地交界处的天涯关,白锦和姬卿尺在第一场秋雨落下之前进驻寒江城下的金鸾关,而处于宋子思、李重荣与赵青三方夹角中的白火城,已经三度易主——一场天降大雪,赵青从北地西府手中夺回了这座北方重镇。 第266页 保住了余林就是保住了粮道。这一点上何冲所做的分析没有半点错误,但这个决定了全军命脉的城市,如今牢牢地掌握在赵青的手里。 这时已经入了当年的九月,北方冬天来得及早,往往是七八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雪,所有粮食也早在五月份就已经收进了仓库。 就在李重荣,何冲二人被死死围困的时候,北地全境下了自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这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将目所能及的一切东西都迅速染成枯槁的纯白。 在这片纯白的汪洋中,他们困守的白火成了一座孤岛。 全军的粮草即将耗尽,李重荣就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困守下去了,如果继续守城不动,总有一天他们身处的这座孤岛之城会被纯白的雪原淹没,全军缓慢地溺死在这片雪白之中。 但如果仅从突围的角度来评价这场天降的大雪,可谓是给了他们绝好的助力: 在大雪之中,骑兵的行动不便,这就给了他们脱逃的良机。另一方面落下的大雪会迅速掩盖,地上留下的一切痕迹,让后来人无法追踪。 更何况,李重荣手里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白火城中为数众多的雪橇战犬。这样的雪橇战犬在其他城关之中圈养不多,而且都是用来传信,或者护卫。但在白火城中,这样的战犬却遍地驯养。 他们个个都久经训练,懂得团结合作,杀性很重,在出战时都是协同作战,可谓是骑兵的天敌。心下一旦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去找自己的何冲商议。 不出意外地,他这一次又是在狗舍边上找到了他。 除了北地之外,天底下养犬作战的地方并不太多,对于外人来讲这总归是很稀奇的事情。但何冲对此事所表现出来的惊讶和好奇,尤在众人之上。 后来李重荣偶然得知,他向养犬的副将讨要了两只小狗崽,都是刚刚断奶睁眼,还不大会走,只能拖着肉乎乎的小尾巴在他桌子上爬来爬去。何冲剪碎了自己的两件旧衣服,给这对狗兄弟做了个小窝,就安在自己平常写字的桌子边上。 这回李重荣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对于用战犬作战,何冲或许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么感兴趣。 他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刚断奶的小动物罢了。 是的,一点不错。 这个速来以少年老成,过分谨慎而著称,甚至连自家父亲都嫌他“太过无趣”的秦人,竟然喜欢小动物。 李重荣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狗舍边,微微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把他的两只小狗放进另一堆小狗里,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挤在一块儿,因为骤然多了两个外来者而十分不满地哼唧着,用小爪子相互践踏:一个踩在另一个的头上,一只又衔起另一只的尾巴。 何冲瞪圆了眼睛,将他的两只小狗都托在手上,对狗窝轻声细语, “你们也别那么不能容人……让他们进去就是了。” 那些听不懂人话的小畜生们依旧欢快地挤着肉乎乎的一堆儿,四脚朝天发出充满奶水味儿的尖细叫声。 李重荣在他身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何冲脸色一变,立即严肃地站起身来。 “西府大人。” 但就在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手上还托着两只软乎乎的小狗。他们快乐,而不知世事地在那两只温暖的手掌上到处乱爬,并且吮吸他的手指尖儿当做母狗的奶/////头。 这个小发现让李重荣脸上不禁带了一点笑意,原本打算严肃的告诉他的话,到了嘴边也收回去了,转了个弯才吐出来, “今夜准备全军突围。” 何冲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他蹲下身去把他的两个小宠物从手上放到地上,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斜倚在狗舍的木栏杆上。 “今早我已经告诉犬舍副将,叫他们做出战的准备了。” 他轻轻丢下这么一句话。 李重荣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早就知道?” 可他明明就没跟任何人说过。 何冲脸上带点苦涩,“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想好的这个主意,但即便你自己不说,或早或晚我也会去找你。” 他往天上看了一眼,连下了数天大雪的天空,此刻仍然没有放晴,阴沉沉地,天边卷着一朵黑色的云彩,只有细细几缕日光自黑云缝隙中稀薄地透露出来。 日光本身没有温度,冰凉片片洒在地上。 “雪太大了。”他看着天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困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我们往天涯关的方向突围。”李重荣坚定道,“子思公子如今在那里驻军,王上也已经亲率大军从秦地赶回来了。我们不必要非得和赵青打这一仗,白火城就丢给他,我们要做的就是到天涯关回援,跟王上一起以大军击败守江,只有王上胜了,我们才胜了!” 第267页 他语气有些激动失态。 这一回,反而是何冲对着他笑了笑,像是要抚平他心绪当中的不宁静。 “西府大人也不用过于忧虑。”他语气熨帖,好像是安慰一样道, “这几日我也在犬舍副将那里知道了,这战犬作战大约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些战犬正好可以用来克制骑兵。如果我们此次突围成功,那么必然就可以极大增加王上手里的筹码。” “……然后,就如您所言,只要两军主力决战时我们获胜,那么赵青无论取得多少城池也都是枉然。” 李重荣这才觉出自己刚才的不镇定,让眼前的这个人看了一干二净。他头一次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觉得作为三军主将,自己本来应该更镇定些,将原先的少年气也都收拾起来。 他先是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而后又重重点了点头。 抬起头来时,他却发现何冲并没有看着他,他随着他看过去,却看见他爱怜的目光,仍旧注视着犬舍之中那些小生灵: 刚会走路的幼犬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趋,雪橇上的头犬用舌头帮伙伴抓出虱子,久经战阵的老狗疲惫地趴在地上伸出舌头,将一片偶然落到鼻尖上的雪花卷进嘴里咂咂。 在这里他们独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他们绝对忠于主人,只要主人一声号令,他们就会随军出征,并奋勇冲锋在前,不惜为此牺牲性命。 但他们自己却并不理解战争是怎么一回事。 不明白这短短的两个字中所包含的一切痛苦,鲜血,离别和背叛。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们比人要幸福得多。 因为当他们投身战争的时候,他们甚至不会去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重荣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头一动,他侧头看向何冲,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光,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些他所喜爱的小动物。 当天中午,李重荣向全军下达了号令,到晚上的时候,军队已经基本准备完毕,所有的雪橇都有专人负责,被整备一新,雪橇轮轴上所捆的□□也被磨得簇新发亮,闪着锐光,喷出凛凛寒气。 小鹰山沉默地亘在远方,黑色的山线在白雪中显得无比清晰,太阳压在黑沉沉的松涛与远山中,放着饱满的红光。 就在这一片肃穆和美妙的风光之中,西边的太阳刚刚沉落下去,第一队战犬就已经在雪地上出现了。战犬的脚程远远快于普通步兵,但此次为了确保全军突围成功,也为了在第一时间给予骑兵迎头重击,他们此时都压着步伐,不敢放开脚步向前奔驰。 赵青所选的扎营之地很是刁钻,正在一面山坡之上,给仰攻的一方增加了相当大的难度。 李重荣对此早有打算:既然她赵青准备凭高而下,势如破竹,那么只要不让局面变成这样就好了。 哨楼上敌人的探兵已经发现了他们,敌营里起了骚动,李重荣下令全军加快步伐,战犬拉紧缰绳,放开小步奔跑。 要在他们觉察到出了什么事,并且出场迎战之前,冲上山坡。 他的这个愿望落了空——赵青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当他们冲到半山腰的时候,營中最精锐附佘的骑兵已经全体出动,数千骏马马蹄下扬起的雪沫下成了一片银白。 两军在半山腰上接战,乱战过去,地上躺了不下百条尸体,狗尸和倒伏的马匹更是不计其数。 虽然代价够大,但他们的目的毕竟是达到了。 战犬撒开腿,没命地疯跑,风头如刀,在李重荣耳边和脸上急促地切割过去,他看身边的刘颜,后者脸上也溅满了血,面容疲惫,眼睛却亮晶晶的。 “我们走!” 短暂的,胜利的狂喜让李重荣忍不住暴露本性,吼出声来。他带领着大军绝尘而去,身后骑兵的阵型已经被冲散,想要在准备出行追上他们,恐怕还得等一些时候。 一直卷着黑云中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 这场大雪也将是他们最好的战友。 他们又往前赶了一程,跨过了冰封的河流,到了实在是人困犬乏,一步也不能前进的时候才只好停下来。 为了避开骑兵探子的耳目,他们当夜在河下关南的密松林扎营,如无意外,明天就能顺利地到达天涯关。 第 132 章 营火不紧不慢地烧着,发出必必剥剥的响声。 在无尽的黑夜之中,火焰便是人的故乡,人心所安之处。 李重荣坐在火边,他稍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边,月亮已经高高地转过了松树墨黑色的树梢。他想,这时也许已经过了人定。 睡意逐渐爬上了他的肩头,撩拨这他的脸颊。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那不是无形的睡意,却是自己长久没剪过的头发,之前的激战中有几缕落了下来,此刻正在他的耳边晃来晃去。 第268页 李重荣一下子梦醒过来,挺直了腰往左右看看,坐在他身边的何冲未曾注意到他,因为此刻这人正背对着他面对着身前的泥地,专心致志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为驱散睡意,他从何冲身后探过头去。 “做什么呢?”他问。 不等何冲回答,李重荣已经看见了他身前的场景,等到他终于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有那么一点呆滞。 何冲身前的空地上,有两只毛茸茸刚断奶的小狗,是一奶同胞的两个兄弟,这时候正在泥泞里欢快地扑玩,火光将他们的毛尖照得油光光的。 李重荣目瞪口呆, “你一直带着他们?” 何冲眼睛根本不离开这两只小狗,仍然背对着他从容地嗯了一声。 李重荣不知说些什么,却又觉出他在心底深处,终究还是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爽朗地笑起来,也不细追究他究竟是怎么把这样的两只小动物带出了混乱交战的两军阵中。 他将身子向后放过去,双手撑在背后,把脸仰着,那如冰轮一般的月光就霎时间全部都落在他眼里。 “算了。” “您不打算追究么?”何冲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李重荣分明听见他语音里没有一丝准备好要受罚的紧张。 他看着眼前那论几乎就是触手可及的满月,“有何不可呢?”他真挚地道, “把他们都留着,也算是我们这些造过杀孽的人,做了件好事吧。” 何冲向着小狗儿们伸出去的手僵住了,借着火光和月色,李重荣看见他悬停在半空的手指尖好像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 “……不,没什么。”何冲收回了手。 “你为什么要上战场?”李重荣忽然问道。 何冲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盘膝而坐,认真地答道, “我家从最开始就是镇守北地与万秦交界处的封疆大将,我自小也就学习兵书武艺,到了年纪,自然也就上战场了。” “你家世代都是武人?” “不错。” 李重荣笑了,“我跟你说,你可别笑。我父亲其实原本是北地王的东府,不过我这人生性愚钝,他的活儿我做不了,好歹还有一身的武艺,后来长大了,也不知道怎么着,出了那么一大堆的事,然后就开始打仗了。” 他有些自嘲地说,“我们这地方可倒霉了,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在打,先是附佘,然后万秦,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几年,又开始打。” 他自知说了些肺腑之言,都是他作为一个少年时没有被解答过的问题。这回在晴朗的月色下完全吐露。本以为就应该如泥牛入海,没有回复,却不料何冲突然感同身受地回复道, “在我们这儿也是一样的。” “什么?”李重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冲苦笑,一件件如数家珍,“我三岁那年,曾祖父就战死了;后来是我祖父,他不是战死,死在宫变之中,选错了边站。我们家原先镇守北地与万秦交界的重镇,自此就被褫夺了封地,只能在先王鞍前马后效劳了。然后是我父亲,从我两岁就征战在外,小时我一直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李重荣夸张地叹了口气,“……要是……” “要是什么?”何冲难得好奇地问他些什么。 李重荣摇摇头,“还是不说了,都是些孩子话。” “看来您不愿意跟我这个秦人推心置腹。”过分谨慎的何冲对着他开起了玩笑,脸上挺严肃,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要不愿意,我就跟刘颜他们去睡一个帐篷里了。” 何冲推了推他,“那你说。”他的两只小狗也摇着尾巴围拢过来,用短短的小肉爪子抓住李重荣的盔甲系带,奶声奶气地呜呜着,像是在给主人帮腔。 李重荣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是想,要真是有一天,这天底下可以再也不打仗,那该有多好。”他说到最后,自己好像也有一些动容,看了看何冲,确认他是否在笑。 “我也想啊。”何冲笑着,“也许帮王上赢了这一仗之后就好了。” 但他语气里有些虚浮不定的味道。两只小狗兴冲冲回到他身边,何冲用自己的手抹了两把他们沾满了泥水的皮毛和爪子,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揣进掩心镜和胸膛的空隙之间。 李重荣这回算是知道何冲是怎么把它们一路带出来的了。 有一只淘气的,即便是被他揣进了怀里却尤为不安分,不停地要从怀里拱出来舔他的下巴。何冲嘴角带上一丝笑意。 “我们也都睡吧。太晚了,没什么要戒备的了。” “想不到他们追来的还真慢。” “亏的这场雪大,也没什么法去追。不过明天就未必了。” 第269页 何冲看了看天,一轮满月清澄澄地挂在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寒星落满了天际。 “明天一定不会下这样雪了。我们得快一点,明夜之前必须要回到天涯关去。” 李重荣已经没有再看月亮了,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困倦如一只手将他抓住,很快将他拖进睡眠的深潭中去。 在梦里,他重新回到年少时候,有严厉的父亲,年纪小他两岁却沉默寡言的怀梁,温柔而喜欢开玩笑的怀璧,甚至还有不曾在北方长大的怀瑾,在他梦中也褪去刻薄严谨的外壳,随他们一起玩闹。 以及,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让他魂牵梦萦,却不敢说出口来。她小时候就是不安分的姑娘,虽父亲、奶娘都教导她要做文静知礼的公主,可她只学其形,骨子里还是喜欢爬高上低的一个淘气小姑娘。 她曾经踩在李重荣肩膀上,爬玄色大门旁雕刻的兽头,摇响其上风铃。 清脆的铃声,威胁着要将他从过往梦中唤醒。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但那声音并没因此消失:那像是所有冻结的冰河一起细碎地开化的声音。 浓烟钻进了他的鼻孔里,呛得他一阵阵咳嗽。 失火了!李重荣从地上弹跳起来,何冲也在同时清醒,拿上了手里的兵器。 漆黑松林中的营地已经炸开了锅,数千条与狼混种的猛犬扯着皮绳疯嚎,那声如同狼号鬼泣,令听者不寒而栗。 李重荣和何冲对望了一眼:火势继续蔓延下去,这些战犬恐怕会是最先失去控制的。他不敢在等,号令全军紧急套上雪橇,集中力量向火势最薄的地方冲出森林。 火势蔓延得极快,冬天的树木本就干燥,更不用说他们身处的这片松林,树皮缝隙里嵌满了厚厚的松油,干柴烈火相遇,兼有火上浇油,厚厚的松针更是见火就着。李重荣刚刚醒来的时候,还只能闻到烟味,须臾之间就能看见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如北地人所信奉的黑尾龙,张牙舞爪地直奔天空杀去,连原本澄明的月色都因此失色。 不过一会儿功夫,天空中已经完全看不见星月,黑烟覆盖之下的天空伸手不见五指。 黑烟卷着燃烧的松油和树枝从身后气势汹汹地滚了上来,战犬拖着雪橇没命地疯跑,哀嚎声响彻天地。不时有雪橇在慌不择路中被吞没,连人带犬一起在滚滚烈火中消失不见,每当此时,那得了活燃料的火焰就会猛地往前舔一下,挥发出一种极为恐怖的气味来。 李重荣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在前方火势不大,如一鼓作气,他们也能毫发无损地冲出去。 他位在中军,此刻的先头部队本已应该冲出了密林,但骤然慢下来的冲锋速度和前方震天响起的喊杀声让他的心“咕咚”一声,深不见底地沉了下去。 这根本不是“山火”,而是“放火”! 李重荣冲到阵前,只见联营火把高举,数千战马黑压压看不到尽头,阵型最前的女骑兵腰挎弯刀,左右两边则手持火把。一方负责继续扩大火势,每当有幸存的战车从火中冲出,他们便不偏不倚地撞进骑兵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如同牲畜般被有条不紊地屠宰。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此刻的人间惨景。 李重荣只觉得一股鲜血冲上太阳穴,让他的眼前跟着一片模糊。耳边隐隐传来何冲的大喊声, “……西……人!” “西府大人!” 何冲用力晃着他的肩头,“不能分散开,我们必须全力冲阵,这个缺口是他们故意留下的,如果现在分散了阵型,那就全都会被烧死!” 李重荣逼着自己清醒,集结了剩下所有的兵力,全力冲向了山脚下的骑兵阵。 只有一次,他想着,不成功,结果只能是杀身成仁。他就把全军的性命,都赌在这里了。 第 133 章 “我们在金鸾关下立营。” 姬卿尺这么说的时候,他正跟白锦两人站在金鸾关里,厚重的围墙将他们重重包裹,白锦的亲兵、姬卿尺的守江军势披坚执锐,都站在两侧哨楼箭垛旁,全神戒备。 他胸有成竹,白锦被吓了一跳, “真的假的?” 姬卿尺眼睛弯弯,“当然是真的。” 白锦毫不避讳地拉起他的手往关口哨楼上拖,姬卿尺看着自己骤然被那只雪白的小手抓住,先是一愣,嘴角接着泛起一丝苦笑。 附佘的女主上并不管他这些心思,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心里就没装这些东西。她只管一路把姬卿尺拖上哨楼,望下一指, “你自己看,这都什么样子了。” 姬卿尺乖乖顺着他的手往山下看, 城下是甬江,其时入了秋汛,连绵霪雨下了半月有余,两岸泥土被冲得松软,时或有山石坠入滚滚浊浪,很快被浑黄浪头咆哮着吞噬。 第270页 姬卿尺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双手笼在袖子里,显得十分安闲, 白锦看不得他这种安闲意态,不由追问道,“即便这样,你还要在金鸾关下立营?这得多耗费多少人工物力?” “我带的一千工兵,正是为了这个。” “不在这上!” 姬卿尺不肯松口,“要是我说,我一定要在此处立营呢?” “我要知道理由。”白锦也寸步不让地盯着他。 “我自有计较。”姬卿尺的回答让她差点气死过去,但偏偏她拿他没什么办法,气急了,只得脱口而出, “你……你这是在拿战事开玩笑!姬三公子,我不管你心里是个什么计较,把战事都当做儿戏也好,把数万大军的性命都当做玩笑也好,我白锦要的只是赢!必须要赢!没有输的余地!” “那么,姬三愿意向您立下军令状。”姬卿尺也端正了站姿,目光依旧柔和,不像是立誓,像在跟她商量。 “说得好!”白锦被他彻底激起了火性,她向身边扭头吼了一声,“展雪,拿纸笔来!” 白衣剑客告声退进了哨楼的点卯房,不一会儿拿来了画地图的硬纸和一只炭笔。姬卿尺坦然地接过,匆匆几笔写就。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白锦也知道是劝不动他,一挥袖子将书信卷起来, “独首的军令状我收下了,希望没有用到它的时候。……事先说好,我的亲卫是绝不会在金鸾关下扎营的。” 姬卿尺仍然极恭敬,几乎不动声色,“那么就请主上在关口观战。” 这位守江人的独特战法在己方和敌方之间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世上那有据守雄关而不以逸待劳,反而特意兵出城关,在泥地上扎营的打法? 其中有知道关节者,都纷纷传言这位姬三公子本是个声色犬马之徒,本不堪大用,此次出兵,也多半不过是因为求援的是附佘那位标致的女主上。 当然,这话免不了吹到怀梁的耳朵里。 “找出来谁起的头,罚俸禄,给他留几分面子,枷在自己营前示众,不必出来丢人了。”怀梁听了帐下亲卫的回报,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吩咐了这么一句。 “下回军前再有这种轻敌狂言,动摇军心,就没这么便宜了。” 不过,这平淡面容之下究竟有几分纠结,又有几分是因那“姬三公子”和“标致女主上”而产生的报复心,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看不透姬卿尺的心思。 要放了以前,他并没有为这个问题困扰过,因为不论姬卿尺这个人再怎么难懂,再怎么高深莫测,最后的事态却少不了要向着怀梁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 长之以往,怀梁到如今竟把他隐隐当做一个类似于兄长一般的角色在依靠着。 当然,姬卿尺不可能成为他的兄长,也不可能替代他心中那位唯一的兄长。他们两个从源头上就不是一路人。 但无论如何,姬卿尺总归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以援手。以至于到了如今,怀梁才开始真正地思考这个问题: 如何与姬卿尺为敌? 如何打败一个自己看不懂的人? 这问题足够让任何心性不够坚定的人知难而退,但怀梁此刻退无可退,如果他退了,那被围困在余林孤城中坐守待援的,与他情如兄弟的重荣将如何自处?为他坐镇后方,从来都对他坚信不疑的怀瑾又如何自处? 怀梁不能被这个名叫“姬卿尺”的难题困住。至少这次绝对不能。 他一边派出探子谨慎地侦查守江军队的动向,另一边也令人尽速去往天涯关,和子思取得联系。 是的,即便深陷民乱,连遭灾馑,自身难保,楚庭的一万步军、水军仍然守在天涯关没有退去。正是他们的坚持,才使得从秦地临时回军的怀梁此刻免于被姬卿尺和赵青两军夹击。 时至今日,楚庭仍然是怀梁最值得信赖的盟友。 ……而且,恐怕也是他唯一的盟友了。这个认知让怀梁感到几分愧疚——他自己心里清楚,对楚庭伸出援手,支持宋子衿夺位,这绝不是个纯然出于义理的举动,而是反复商议之后所推敲出来的,一个精美的计策,为他自己的复仇铺路。 但这位用计策和心计赢来的盟友,此刻是如此的忠诚。 不过,就眼前的形式来看,天涯关的楚庭军势能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探子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怀梁的军帐里穿梭,带来的消息却一个更比一个让人迷惑。 他收到消息的当夜,姬卿尺的一千工兵就出了金鸾关,到第二天下午已经打基本划出了足够三万大军驻扎的地基。 这个阵型基本是一面正对着怀梁所驻守的杳阳城,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并不出奇;另一面则正对着邕江,完美地规避了被奇袭背后的可能性。 第271页 照理说,以这样的速度,姬卿尺的数万大君很快就会离开金鸾关,驻扎关下与怀梁对峙。 但现在的问题正出在这里:自从画好了地基之后,阵地的建设就陷入了长期的拖延。如果寻常来看,很可能将其误以为是秋季多雨,因此拖慢了工程进度。但怀梁却几乎凭着直觉觉出,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单看数天之前姬卿尺敢派工兵冒雨连夜出城划出阵地,就能知道对于这些守江人来说,至少天气绝对不是个问题。 幸而,工程虽然缓慢,但确实是毫无疑问地在往前推进着。这让怀梁至少不必去担忧姬卿尺会趁此机会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而天上的大雨仍然三天两天就来造访甬江,洛口川的水不过几天功夫就涨了数尺,在这个过程中,姬卿尺不得不下令把已经建好的营地往前挪了一大块。 坏消息仍然一个接着一个地传到怀梁耳中:余林城和城外的河下关相继失守,李重荣和何冲大败于赵青,被逼在小鹰山的山麓扎营。 这个消息无异于直接向怀梁宣告后方彻底失守。 一向镇静寡言的男人,直到这时候也从脸上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唯有从他几乎抠出血印子的手掌心,才能略微一瞥他此刻的失态。 但与之偕行的,却是一定要在眼前此战中取胜的决心。 如果不取胜,那么他怀梁立即成为丧家之犬。而且这一仗,怀梁在心里暗暗想着,要胜得越快越好。 这样的话,就没法再等姬卿尺出城和他相持了,怀梁决定在守江军势在金鸾关下落脚的第一刻就出其不意,将他们如潮水般击溃。 决不能让他们在城下站住脚。如果说在几天之前,这个想法在怀梁的心中还只是初露端倪的话。那么在此刻失去大后方,不得不胜的怀梁心中,已经成了一等重要之事。 一旦在此地大破姬卿尺所部,他便可以趁势联合宋子思军队,收回北方的失地。 第 134 章 金銮关外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连绵小雨。这一年的雨季已经到了。军粮的转运变得尤为令人伤神费时,但众人都所谓期待的那场大战仍然没有到来。 在金鸾关之外,姬卿尺的营帐拆了第三次,白锦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下意识地觉得他的每一步举动都有其深意。 “出击吧,没有最好的时候了。”白锦不断这样劝告,生怕贻误战机。 “再等等。”但无论她说多少次,姬卿尺仍然总是用同样的话,如此回复。 白锦只好带着急躁的心情,跟怀梁一直在这里僵持下去,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合格的统军之才。因为在她看来,不管哪一方赢了,北方僵持的局势都会顷刻之间导向胜利者。 但无论如何,尽快决出胜负,是这一切的前提。 上文我们已经说过,金鸾关地处甬江上游,地势险要高峻,江水在关口下滔滔流过,这时正值雨季,不过数天的功夫,水势猛涨,几乎已经要碰到山崖下的石头,水流不时砸在石头上,砸出惊雷般的声响。甚至于连悬崖下的石棱,都开始松动。 即便如此,姬卿尺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关外扎寨,准备决战,或许他确实不知变通。 但忧心如焚的并非只有白锦一个人,那另一个便是怀梁。 他亦知此战胜败关乎北地安危,但他的急迫尤甚百锦十倍——已经据有余林、白火两城,又扼住产粮地白云浮水的赵青在侧,李重荣此刻的处境更加艰险,一有不慎,面临的就是全军覆没的危机。 若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怀梁亦不大敢指望楚庭仍然站在自己这边。 与此同时,他派去大津城的探子仍然没有消息传来,着让他心中深感不安。 速战速决是唯一的办法,若要保证必胜,那么就要在营寨扎起来之前,抢先取得此战的胜利 奇袭现在看来是最可用的手段。 怀梁此刻身边没有任何可左右他意见的参谋,于是,在营寨立起来的第二天晚上,他便迅速地集结了所有军队。 这时候刚立起的营寨之中,已开始有人活动的印记,怀梁派人探查几次,哨楼上已经站上了巡岗的士兵,在地势最高之处,更添上了几座新寨,依照插旗的数量,等到调动完全完成的时候,阵中总兵力不会少于八千人。 这使得他更加确信,姬卿尺已将大部分主力都调出关外,准备借地利与他决战。 但怀梁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在两方对峙之势还未开始形成之时,他便率领全军悄悄出城,借着大雨的掩护,逼近了姬卿尺所顾的阵势之下,要在他们尚在布阵之时先给予致命一击,手忙脚乱之中敌人无暇抵抗,必定兵败如山倒。 第272页 但是单单打败关外的敌人,这还不够,怀梁吩咐后军同时抬上工程器械,决定一举攻下金銮和金琼两座关隘。 没了金銮关和金琼关的白锦,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猫,进,会一头撞进他军中,退,也不过退到怀瑾的手中。 怀梁心中如此盘算。 对面的营寨里升起第一缕炊烟时,怀梁便当机立断地发动了进攻——此时,当是军队最无防备,也最脆弱的时候。 前一天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为求速战速决,他将精锐部队都布阵在前,此时如同一只锐利的枪头,转瞬就冲进了幕天席地的雨雾之中。 不过一时,他便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备有战车和□□的部队从侧翼开始进攻,只过了一会儿的时间便攻破了营寨的大门 寨中守军干脆利落地弃营而逃。怀梁手持长/////枪冲锋在前,看见姬卿尺全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后退,不过一时地上便成了一片狼藉,只有打翻的营火、帐篷以及稀稀落落的一些尸体横在地上。 怀梁心下大异:他不信姬卿尺的军队会如此弱不禁风。即便果真如此,他的背后还有白锦和她的附佘骑兵,怀梁曾与她们并肩作战,再清楚不过,她们绝不会这样轻易退去。 难道他的奇袭,作用果真如此之大?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突然从他心里窜了出来:仿佛成功之前还悬在远方,如今却已经近在眼前,只需要一伸手就能轻松捉住。 战场瞬息万变,战机决不可失。 一旦下定了决心,怀梁便开始忠实地执行他的下一步计划,派人攻占了营寨,以及旁边地势稍高一点的山岭,有此处作为地利,足以俯瞰下方的两关一城。 令他吃惊的是,山岭之上同样空无一人。姬卿尺和白锦双双错过了这个绝佳的布阵地点。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冲洗着他黑色的盔甲,战旗被雨水打得服帖,柔软地搭在旗杆上。地上已遍是泥泞,埋藏在沙下的黑土被雨水洗了出来,散发出一种沉闷的腥气。在这之前,战车仍能以一个相对平稳的速度向前驱动,但现在,也已经越来越艰难了。 得马上拿下金銮关,等雨下到战车无法行进的时候,或是等姬卿尺和白锦反应过来,迅速出城布阵,在此处跟他们决战的话,麻烦就大了。 在他身后,甬江正在咆哮。 与这咆哮声应和的,正是无数如滚雷般动地而来的行军鼓声。 怀梁在那一瞬间猛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先前的军队退败如此之快,为何城外的营寨在和关外的山岭之上,都不见任何一个有敌人的阵地。 他心下顿时一片冰凉。 在数十亲随的保护下,怀梁迅速登上了山岭至高之处,但见数千铁骑如决口洪水涌出金鸾关口,携倾天之势,向着他此刻所在的山岭和营寨中直扑过来。与此同时,他们还有一位最忠诚的盟友。 滚滚咆哮的江流。 前军骤遭冲击,力战抵抗之后很快便开始溃败。后军深陷死地,仍然在副将的指挥之下竭力向前冲去。 战势顷刻之间变异倒转。据守江边的北方士卒虽然力战不退,但仍被滚滚涌来的大军赶下江去,江边泥土早已松动,溃败的军势冲击踩踏之下,生生脱落一丈有余,溺死者不计其数。 大战之后近百年,当地人仍能从江中打捞出士兵所用的刀枪剑戟和残破甲胄。 “你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吗?” 白锦双手紧握,用空洞的眼神注视城下,在他们站着的寒江城下,无数尸体横陈江中,几乎将因秋汛而暴涨的水面层层铺满。 从他们的方向看来,这些死人宛如虫豸。 姬卿尺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切。 “当然。” 当残阳如雪,将铺满死人的江面染红之时,怀梁所部终于全线溃退,带领小股残军向天涯观撤去。 数日之前姬卿尺派出的间谍便已经收到了战报:李重荣与何英所部在河下关的密松林中遭到了火攻,折损大半士兵,如今在重山关近处扎营。 除去地处偏远的上峰和信玉两城,天涯关已经是这位北地王在北方所存有的最后堡垒。 当夜,姬卿尺在金銮关设宴犒赏诸军, 在如此热闹的酒宴之中,没有白锦的身影。 姬卿尺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位附佘的女主君,即便是大胜之后,她脸上也仍没有多少愉悦的表情,反而一派肃重。 姬卿尺还是习惯不了她这副模样,那曾经是个多活泼的姑娘,他心中不无遗憾地这样想——如今却总皱着眉头,总像心思沉沉。 “打仗自来是如此的,王上。”他走上去劝解道。 白锦不语,白皙的手指顶着一个酒杯慢慢转着。 第273页 “总是要死……” “我知道。”白锦微微笑了,眼睛里映着澄明一片月色,“你以为我是那种优柔寡断,见什么都要疼惜一回的小人吗?” “我才不是。” 她将那一杯酒抿到嘴里去,慢慢地说, “我只是想,既然要死这么多的人,那我一定要快点、再快点结束这一切。” “如此,才可不辜负死了的人,才能让活着的人,早日安居乐业。” 她想。 原本她准备把自己一生一世的优柔寡断留给一个人。要为他六军不发,要为他踌躇、嗟叹、辗转反侧。 但如果这样,她是在拿人命开玩笑。她辜负了所有埋骨此地和他地的忠魂,不论他们是北方人,是附佘人,还是守江人秦人或楚庭人。 她一生一世的的优柔寡断,再也没法留给那一人了。 第 135 章 柔嫩的桂花瓣正挂在树枝上,随风微微飘落,宛如细雪。林四坐在他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他还没有吃得到今天的那顿稀饭,身上没有力气,但此刻微风从他衣服的破洞里吹进来,又缓缓地吹出去,拂过他出虚汗的皮肤,在他的头上一树桂花正在开放,他眯了眯眼睛,感觉很惬意。暂时忘记了饥饿。 林四的妻子在里屋刮着一个空空的米缸。声音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声点!”他坐起来吼道,觉得屁////股上的骨头硌着自己的屁/////股,很不舒服,像两节老树的树干。 仗怎么还没有打完。 虽然战火不曾烧到此地,可林四还是忍不住要想。这样再打不完,再收下税去,人就他妈活活儿地给饿死了。原先驻守北方的军队,一个也没有回来。不单如此,他们还需要上缴新的军粮费税,用于支持如今派去守江江阁的士兵。 老母亲在屋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断了气似地叫唤。 “人死了还是聋了?也不知道进屋去看一眼?”林四不耐烦地冲到屋里,一脚踩在门槛上,一脚踩在外面,拳头重重地落在门框上,几乎把那破旧开裂的门板打碎了。 “竟会在家横,你横啊,横怎么不找官兵去横!”妻子操着一口下方的土话骂骂咧咧地进屋, 屋里弥漫着一种半死不活的腐朽气息,床上蜷着一卷被子,被子下覆盖着一个只剩下半□□气的老人。枯瘦干瘪像是一节烧焦的树干。 老人已经半瞎了,睁开的眼睛上盖着一层白浆,显得浑浊不明。 “饿啊……”她伸出干枯瘦弱的手,拖长了声音这样说道。 他能怎么办?难道他不饿吗?林四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妻子索然地丢开手去,有一点点的红色顺着她的裙子流下来,她便在一个肮脏的水盆那里蹲下,用一团破布擦了擦下面。 他想起一个月之前,那个在不当的时候出生在人世中的孩子。生来体弱,但如果有一口米汤,也是能够养活的。但他的母亲连一口奶水也没有,就像贫瘠的土地拿不出太多的东西供养她生活在其上的儿女们。 他将眼睛往江里投去,天不知为何有些阴下来了,江中浊浪滚滚。他觉得好像有个黑影子在江里起伏,便揉了揉眼睛,可须臾之间那黑影子又不见了。 他百无聊赖地走开,走到街上去。 天边滚滚地涌动着乌云,卫城兵在街上结成十五人一组的小队,不断地穿行着,每一小队都要征三车以上的粮食,这才能够回去复命,在过高的税赋压迫之下,入室抢劫成了家常便饭。 他抬眼,望见闻箫台依旧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那辉煌璀璨的建筑宛如一道白鹤的,正听见了仙人的笑声,即将展翅飞去。 他曾见过一次明光公主。 那真是天下举世无双的美人,一头青丝纯黑如瀑,面纱之下的皮肤发着清美的白光,即便是身在人群之中,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她也不像是一个凡间的东西,反而像是一个幻梦,某种绝伦脱俗之物。 那时候他也不过是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他看那位公主看直了眼,一直追着他跑过了数十条长街,直到公主车驾,终于消失不见。 他想,要是自己能讨个这么漂亮的老婆,那该有多好。他怀疑所有看过她的人都曾经想过这一点。 但如今,公主或许还是捧着价值连城的茶具,梳洗干净,满头珠翠坐在城中,不知城下已经是哀鸿遍野。 林四忽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他的眼睛可怕地充血起来,眉头紧紧地揪在一处。 人就是如此的,他们没有挨过饿,只知道从老百姓的手里搜刮粮草,去打一场他们没有见过的战争。 明光公主那张脸,多好看,可是到底也不能当饭吃。 第274页 他突然觉得这就是个弥天大谎,人的出生就是一个弥天大谎,如果人出生就是为了受苦,那么为何还要活在世上? 他扶着墙转过街角的时候,看见一扇紧紧关闭的屋门,他本以为屋中没有人,落锁才会这样紧,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好奇心,林四扒着窗缝向里看,只看见屋里些微地透出一点烛火摇晃。 他又把头往后院的方向拱了拱,看见放着干草的地方,隐隐地露出几把锄头和镰刀的痕迹。 但这只是一间小屋,为何会容留有这么多的武具? 林四突然想起他听人说过,远在下冯的庞家镇已经有造反的事情传来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宛如飘在水面上的闻箫台,在墙根底下悄悄蹲下去。生着青苔的墙根,正朝他的脸上喷着潮气。 雨就要到了。 他将耳朵往里倾了倾,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在慌张的举动之间碰着了一个门环。 “什么人?!”门外压低声音吼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想要溜走,却让人一把抓住。 他刚刚转过头来,却觉得小腹那里传来一阵冰凉和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见一个血窟窿出现在自己肚子上,鲜血正从那里不断地溢出来。 有人将刀子捅进了他的肚腹里。林四刚刚想明白了这一点便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浑浊的眼睛瞪着天空,慢慢消失了神采。 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死人脸上被冲进几道污泥。 “谁?”一个约摸四十岁,身材宽厚,脸庞黑红的男人抬起头来问道。 “偷听的。”先前出去查看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跟中年人同样有着长脸,小眼睛,他擦着刀说,“或是官兵派来的奸细。” 有人出门看了一眼,往他的身上啐了口,“狗东西。” “扔到江里头去。”黑红脸庞的男人说道。 “保险吗,老大?” “有什么不保险的?江里都是漂的死人了,多这一个不多。” 他又犹豫道,“把脸划了,别让人看出来。” 青年拿起刀又出去了,过了须臾气喘吁吁地回来,身上见着些血迹。 天色阴下,雨更大,虽然这时已到傍晚,但乌云席卷,也看不出夕阳究竟在何方。在这一屋里,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共有不到十个人,那黑红脸庞的男人看见青年进来对他点了点头。 “老大……官兵别是知道信儿了吧。”他忧心忡忡地抬起脸,用方言问道, “我们要不改天些?” 领头人瞪了他一眼,对他这种懦弱的言辞很是不满,“改天些?改天些人早就都他妈饿死了。” 众人皆不敢作声,或许说也同意他的意见。 他威严地望下看了一圈,这些人或坐或站,脸上都饿得有些菜色,面带倦意,两只昏黄的小蜡烛点在屋角,昏黄的光影映在他们的脸上。,将脸上的骨头勾勒出浓重的阴影。 “羊头,家伙都带好么?”这场小风波很快就过去了,他直起腰出声,点了一个人。 “好了,有几百号人,都是我们乡里的,有锄头,有柴刀。我们这样的乡,有四五个。” “花二。”他又将目光转向,下一个人。 “怎么,头?”这是个客商打扮的机灵青年,至多不过二十五岁,身材瘦小精壮,说的是楚地方言,却操着北方口音,听起来格外分明。 “照你说的,果真就能成么?” 那青年机灵地在图上用手一笔一画。,“果真能成!”他重重点一点头,“别看我是北方人,就猜我不能成事,我虽然打小在北方长大,可阿叔阿婆都在守江,的心跟咱们是一起的。” 他点了点地图, “晚上交梆子的时候,侍卫会换一次班,四下里都不见灯,我们就从山头上下来,杀了官兵,抢了粮食。” “这完了,我们就赶紧各自逃散了,往出跑,带着金银,上伯蓝去走商赶山。” “您看这样好吗?”青年的眼睛在眼眶里私下乱转,最后还是锁定在黑红脸庞的首领身上,恭顺地等着他拿主意。 “要官兵追杀,怎么的好?” “说不得,”花二神秘地道,“先前下了狱的右相,这回要回来,枝江郡守孟海光也跟他一起,我阿叔原在他们班子处做活,听的一耳朵。” 他又撺掇,“他们城里只管自乱,咱么抢了粮食去,可不好么?” “就这么办吧。”汉子重重点了点头,又忽然一下子提高了声,屋里人骤受此惊,坐着的忍不住站了起来,站着的都忍不住站得更直。 “都听见了吗?”男人声音虽然不大,但陈如钟鼓,令人心惊。“是死是活就看现在了。” 第275页 这个沉默寡言的农夫身上此刻爆发出一种巨大的力量,让人忍不住要信服他。 这个小小的团体当夜就在此处睡下,当他们吹灭了一只蜡烛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散去,月亮的清光撒向这片秋收之后,已经没有一粒粮食的土地。 月色沉沉,一个妇人正扶着窗框向外遥望。 在河里飘着她的丈夫。 在床上躺着她刚死了的妈妈。 第 136 章 嗣音坐在屋里,屋里空无一人,狸奴蹲坐在她的膝头,用翠绿的眼睛盯着清逸馆外星辰。此夜极静,任何声音都像是冒犯。唯有明光公主披着薄纱写字的声音,细碎轻柔。 她写了会儿,原先簪在头上的长发不住落下来,总是打断她的书写,令人不胜其烦。嗣音干脆放下笔,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抚摸猫的光洁的黑白皮毛。狸奴坐在她怀里,蜷成小小软软的一团,用一只爪子支撑身体,另一只舔了舔,端庄地梳理头上靠近耳朵的毛发。 “狸奴,你说,这仗,我们还要打下去吗?”嗣音忽然问它,少女脸庞有几分憔悴苍白,城里正闹饥荒,即便她贵为楚庭公主,又有代城主之尊,也不得不削减日常用度,以度秋荒。 狸奴在她的膝盖上伸了个赖腰,侧过身子来,用一边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当然是不打了。”嗣音被它此刻伸长了腰,如一条黑布结般的滑稽模样逗乐,眉间轻愁舒展,伸手挠着它柔软的耳侧,猫伸出舌头,满意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继续战,恐迟早激发民变。”玉葱般指头梳在猫的毛发里,她自言自语时亦在欺骗自己,“不战,则怀梁败,楚庭早晚易主,又被外公所得。”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怨不得大哥不愿意管这些事情,到头来他是最聪明的那个。” 屋里仍静得可怕,连猫都不出一声,她觉出几乎不能承受的孤独,正带着满月的冷气向她压下来,使她透不过气来,唯不可对旁人言说的孤独一念,仍在她手腕、脚腕各处缠着,挥之不去,有如野沼中蛇。 她在此刻最需要那个别无所求的怀抱,有人曾经端着她的脸,告诉她。 他就在此处,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在她冗繁而灰暗的人生里,这句话带来的光彩,无与伦比。如蛰虫惊动,春风始来时,那一道星辉。最包容,最温柔,让她甚至想不顾一切地放下世界上所有东西,从此投身入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滚滚红尘之中。 不是楚庭城主和公主的决定,只是一个十九岁女孩放下所有责任之后的任性。 狸奴突然自她的膝盖上腾跃而下,矫健地去转身追逐入室的一只飞蛾——奇怪,屋里并不比外面亮,或许是因为温暖,或室里点着的香,它才这样飞扑进来。 “公主,回去睡吧。”春娘劝慰道。 “还有这几张信,我回了就算。”嗣音对她露出个完美的微笑,她轻握在手里的,正是姬卿尺寄来的信,九头飞龙挂印,守江独首的徽记。 她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拆看。 姬卿尺写信教她退兵,信里的言辞极为哀婉动人。 嗣音脸上那丝笑容仍没有退,但她用一个小银夹子夹住信的一角,在蜡烛上引燃,她眼看那信烧光了,嘴角的笑容也敛尽。 所以,他还是站到另一边去了,那附佘的女主君,去“为天下人请命”了,她向乏忠诚的追求者,在这场天下大劫中变戏法似地换着边站,令人眼花缭乱。 可嗣音不害怕他,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决不会对她不利——自诩清醒的女城主,对他有种毫无保留,说什么是什么的信任。 但她不会如他所想,乖乖撤兵,她决不会看着楚庭兜兜转转,又回到外公的手里,隔着父亲的性命,二哥的性命,以及母亲清醒的神智。 她会跟自己的北方盟友一起,打赢这一仗。 这时夜已深寂,她吩咐春娘, “你把东西撤了,给我空出桌来,我在这里趴一会儿就好。”,随即便沉入了睡眠,可到了后半夜,她却被一种恐怖的响动惊醒,有人群的嘈杂声响,喊杀声,她警觉地翻身起来,探头望下看去,只见火星点点,城里到处起了火,天边如白昼一样亮。 “公主!”银镜脚步凌乱地跑进来,“有人攻入了内城!” “何人领头?”她强做着镇静的脸, “不知道,是一群暴民,极其凶悍。” “我知道了。” “公主还是出城暂避!” “明白了。”嗣音立即开口回答道。 此地绝不可久留,她虽慌乱,头脑却十分清晰地运作着:出城后要立即向沈定成据守的东番逃去,他是老师的旧友,梅送玉和孟海光或许会反戈相击,只有这个人,为了老师的情谊,或会庇护他们,直到子思带大军回楚,让他们东山再起。 第276页 “走东城门。”她冷静地下令。 时间很快就会证明,这个并不失当的判断却带来了致命的后果。 大批暴民集中在东门,与守城士兵激烈冲突,这其中不乏混入暴民之中的逃兵,而反观守军……子思带走了楚庭所能调动的大部军队,只留一些必要的守城士兵,还有另一些守城者,则是楚庭公子们的廷臣,这其中甚至还有沈定成和梅送玉的家臣。 这样的守城士兵,跟一群乌合之众也没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人在面对生死考验的时候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是巨大的,不可阻挡的。 铤而走险的人,已经失去了人基本的恐惧、欲望和克制,在他们和活下去的那个念想之前横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迅速被摧毁。 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城东门很快就被大火封死,等他们掉头回去的时候,退路也已被愤怒的饥民拥满,只剩下嗣音与几名侍女、仆从仓皇地躲进了离城东门最近的登云楼,寄望登云楼下小湖,可暂阻火势,或城中饥民抢掠之后,就会自行离去。 嗣音脸色镇静,只有颤抖的肩头泄露内心恐惧,既便如此,她还是一低头,看见春娘跪伏在她脚边,正瑟瑟发抖。 “别怕。”她轻声安慰道,头回觉得自己的话如此无力。 这日拂晓,赵雪弦已经上来了第二次, “请公主马上去登云楼暂避!” 赵雪弦已经不说“出城暂避”了,嗣音明白,这就是说,出城的四门都已经陷落,即便能够杀出这条小街,他们现在也彻底无处可逃了。她终于不得不相信,大势已去。 登云楼下,已是浓烟滚滚。 所有人都在她面前发着抖,当第一声巨响自登云楼漆成碧色的大门响起,桃娘和春娘“噗通”一声,双双跪了下去,为她们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哭出声来。 嗣音走入内室,再出来的时候,在头上绑了一条蓝白色花纹的带子系住长发,又脱了外袍,用同样颜色的带子系上大袖,伸手拿过了门边立着的一条枪。 “公主不可!”赵雪弦大惊失色拦住她, “末将一定尽全力守护公主,公主万金之躯,又是楚庭城主,绝不可出半点差池。” “若一定要死,让嗣音与诸位一起战死吧,”这个从未学过半分武艺,平生只会歌唱和舞蹈的女子,恳切又绝望地说道。 “您不仅是城主,更是女儿身,是我楚庭公主,若果真落入暴民手中……那些人会如何对您?!”赵雪弦对银镜吼了一声,“将公主带走!”几乎是半强迫地保护着嗣音,春娘和桃娘,匆匆上了登云楼,随即下楼,投入战斗之中。 血色将天边染艳,嗣音跟两位侍女又枯寂地坐了一会子,他们的窗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父亲小时种下,如今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长号,随即向一边倒伏,整个树冠带火砸在地上,巨响震天动地。 天似乎亮了。 赵雪弦没再上来过,银镜上来一次,肩上着了枪,染红他大半片衣裳。 “楼顶有酒吗?”嗣音问道。 桃娘在楼顶巡了一圈,找见昔年设宴时留下的一壶,连同一只珐琅酒杯一起端在嗣音面前。 她为自己倒上第一杯酒,登云楼也在燃烧,木架和榫卯都在摇撼,发出木头烧焦的脆响,她放在嘴边啜了一小口,酒很烈,让她心头做烧。 “这一杯,敬给三公子。”她对虚空举杯致意。 第二杯,极大的恐惧之中,春娘再也忍受不了等死的滋味,用随身匕首割喉自尽,鲜血满地。 “这一杯,也敬三公子。”嗣音饮下第二杯酒,她的桌子正在摇晃。 桃娘爬到死去不动的姐姐身边,颤抖着拾起她的匕首。一滴清泪,从宋嗣音脸庞落下。 “这一杯,还敬三公子。”她喝完了楚庭新人拜天地时要喝的三杯酒,潇潇洒洒站起身来,走到登云楼的窗口纵身跳下。 与此同时,一轮血红的太阳,在她身后轰然升起。 第 137 章 白锦身边的姬卿尺忽然捂住心口,弯着身子蹲了下去,一双眉头皱得很紧,大口大口地喘,倒把白锦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搀他, “怎么着?” “不妨事,或是这几天操心多了,累着了。”姬卿尺说着,早已自己站起身来,神情也很迷惑。 “那回屋歇着。” 两人便自哨楼上下来,一路经过工兵、步兵营帐,以及白锦亲卫的金顶帐,最后到了寒江城正厅里,给姬卿尺找了个地方坐下。 白锦端详他脸色,只见一脸雪白,胸口也起伏不定——他是守江方面主将,这时候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她正看着,冷不防坐着的人忽然抬眸向她看来,笑盈盈地问道, 第277页 “怎么了,突然这样看我?” “三公子脸色不好。”白锦答道。 “可知我是吃不得苦的人。”姬卿尺坐着叹口气,说得煞有介事。 “该吃些什么药?我老师那里药多,等回来了我去问他。” “无患子先生?这么一说可是许久没见他在您身边了,道长本该是您随军参赞,如今何往?” “老师仙踪莫定,我也不知他去向。” 若白锦估计不错,无患子此刻当身在楚庭,但这个消息,她下意识地对面前的姬卿尺隐瞒;这或许也是老师希望她做的。 “学得很快”,老师或许会如是称许她。 “他那里要没有,我也可帮你问问赵姐姐去。” “又要什么药呢?”姬卿尺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平过气来,脸色见好些,就歪在榻上调笑道, “等打完了,王上放我回去,再赐我几个附佘美女,我就好全了。” 这登徒子此刻还想着这个!白锦把眼睛一横,“我先把你赐了她们。”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姬卿尺禁不住笑出声来:白锦本性未改,仍然直率而天真,但念旧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她再次变成了莫测的女主君,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在他面前展平,一边这么做着,一面用眼睛瞧他, “我来找你,不单是为了这些闲话。” “您说。”姬卿尺并不意外,自怀里掏出折扇赏玩。 “怀瑾兵出银华,围了彰城。” “怀瑾公子果然非凡。”闻听之人并不以为惊,唇边甚至浮起一丝欣赏的笑意,“好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不愧是北地王最倚重的东府。” “彰城是三公子立身之本,”白锦问,“为今我们做什么好?” 姬卿尺笑,试探地往她眼睛里看,“帮我们挡住楚庭往江阁派的兵吧。”看白锦半晌不答,又歪了歪脑袋发问,“怎么,他们已经动兵了?” 当然,这是明知故问,在守江、楚庭这一亩三分地,姬卿尺自信自家探子与附佘人相较,即不远胜,也强三分。 “还没,”白锦踌躇着,“不过怕的就是这个。” 那把折扇垂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姬卿尺琢磨着她眼底神色有几分真假。女主君学会小气了,他想,怕自己独自赶去彰城,渔翁得利。 他把话往下说了一截,刻意挑拨她的心事, “这打仗吧,讲究的就是先人一步,要是见招拆招,多半就晚了。” “我知道。我只想,他们也早应该派兵过来。”白锦小声说,“就不看怀梁面子,也不能把自己亲弟弟丢在这儿不管了。” “不过他们现在按兵没动。”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姬卿尺话一出口,自己倒陷入了深思。 所以,为什么,楚庭至今没有任何动向? 这不像是重视兄弟的嗣音会做出来的事情,即便再晚,自己的书信也该到她手里,可她既不撤军,也不回援,究竟为了什么? 他想到这儿,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愈加鲜明,只得一手按着胸口,眉头微微皱着,深吸了几口气。 “你歇着。”白锦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我改日再来看你。” “那江阁的事……?”姬卿尺在她身后开口。 “包在我身上。”女主君并不回顾。 “这样我也能放心了。”躺着的人勉强笑道,“只要有王上在我身后守着,我也能放开手去守城。东府大人或许确实足智多谋,可到底不是守江人。” 白锦停下步伐,黑发披垂在脑后,两枚红玉铃铛随她陡然停下的身形一摇一晃,撞出阵阵轻响。 “还有一事。” “说。” “女主君手下,展雪所部,希望能拨我调遣。” “有何深意?” “我听说,这支队伍名‘断头军’,个个与怀氏兄弟有深仇大恨。如果女主上将这些人拨我使用,不但彰城守得住,或许可借机收回芙陵,也未可知。”姬卿尺盯着那个背影,认真地道。 “那就给你。” 白锦简短地回答,漂亮的脸藏在渐隐的天光中看不清楚,姬卿尺眯起眼睛细瞧,也只能看见她微微点头的动作,除此之外,神色都不分明。 随后,她走了出去,夕阳取代了她的身影,将分外温暖的光芒洒进姬卿尺的屋子里,让他原先跳动不止的心停了下来。 白锦走下高高城楼,来到一处赤顶帐子里,往内走了两步,就看赵青正在里头等着, 白锦冲她点点头,紧接着,便按老师教过的那样,在她帐子里随意坐了下来,显出主君随心任意的风度。赵青往旁边挪了一下,在比她低点的地方坐下,又用金色的眼睛含笑看着她。 白锦一时有点慌乱,觉得她似乎看出她此举刻意,不过,她还是尽量坐直了身子,不让对方看出她的无措。 第278页 “我以为您这会儿在白火城呆着。”她轻声道,看着新点上的烛火。 “看你跟那守江人分地?我可不干。” “您又来讲笑话,天下只有你的份儿,和我的份儿。” 听了白锦的回答,赵青靠在榻上,显出满意的神色,俄而又问,“他怎么说?” “他还回守江。” 赵青挑了挑眉毛,“这么急就要回去了?我以为至少他会等到局势大定,还是说我高估了他的胆色?” “怀瑾围了彰城。”白锦言简意赅。 这句话让赵青吃了一惊,紧接着慵懒地微笑起来,“敲山震虎,这小子有一手。” “您是看上他这点?”看她心情甚好,白锦调笑了一句。 “那倒没。” “那是……” “就是看他脸长得好看。”赵青无辜地答道。 两人同时大笑,等笑够了,女亲王才又评点, “说得倒没错儿,要是他们后边塌了,咱们也没好果子吃。”她将眼睛挑一下,“那就让他回去?” 白锦半晌无言。 “怎么不说话,你有别的安排?” 屋里陷入一阵宁寂,原先在帐篷缝里闪着的光已全然看不见了,只有蜡灯照着女主君的脸,使她眼里纯然的金色特别分明和锐利, “我要将咱们的人马调一部分到江阁和彰城去。” 她已不是那个在自己面前会露怯的小姑娘了。赵青着迷地看着她眼睛里的金色——当然,走进来坐下的那一瞬间暂且不论。如今她对自己说话,用的是主人口吻。 而她选择遵从。 “这边已经胜了,我也无所谓。”虽然如此,这位权势仅次主君的女亲王仍然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心情开个玩笑。 “不过……你就不怕他坐收渔利?” 她向白锦靠得近些,细查她眼底神色。 “怕也得去呀。这个仗不能久拖,等怀梁缓过劲儿来,一切就晚了,只能尽快把怀瑾拿住,这才算是永远绝了他东山再起的心思。” 原来如此。赵青觉她说的是真心话,便靠回去又问, “那他回守江了,我们接着往南进军?” “暂还不行。”白锦答道。 “哦,为什么?” “彰城固然是守江都城,不容有失,可北方也不能就这么撂着不管了,我还回北方去。” “亲自去看小情人?” “姐姐,这事开不得玩笑。”白锦收敛笑容盯着她,赵青立即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端正坐姿,将头稍微低下去, “是我放肆了。” “无妨。”女主君无声而勉强地笑了一下,赵青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发源何地。 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她心想,玩物牲畜一样的东西,也配让她动情么?她试图细想怀梁的那个弟弟,叫什么的?怀瑾?她没听过他这个名字,但说给她生个小姑娘…… 或有些印象,只是很模糊,那个少年似乎话很少,瘦得似刀,是个地位卑下的“詹吉儿”,阿允给北方人生了孩子,因而被逐出部落。除此之外,长相、言语、经历……都是一片空白。 她想把这番话告诉白锦,仿佛不知道这番话的,就不能做附佘的女主君。 但白锦已经离开,只有烛火仍在微微摇晃。 她们放在江阁的守军并未如女主上所预料一般派上用场,因为在赵青驻军十日后,江阁之围莫名而解。 姬卿尺意识到,楚庭一定是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但无论如何,此事都让他松口气。 又过了数天,连原先在天涯关与赵青准备决战的宋子思也撤去了军势,他终于可以断定是自己的那封信起了作用——楚庭必已发来了撤兵的号令。 这就是说,明光愿意信他。 她已知姬三生平不修善果,诳诈阴谋为业,但不知为何,她仍愿意信他。 彰城道上,十三曲龙弯,姬卿尺登上百丈危崖中挺立的思乡亭,向西南遥望,一往情深。 第 138 章 姬卿尺回军彰城时,落木岭上没有一片绿叶,满山金黄招展,宛似天日绚烂。云萍站在城关上,是唯一暗沉的颜色,如苍天画局中漏下一笔。他这位义妹抱着手臂,用早已习惯的冷静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他。 即便是在已得知他大胜的消息之后。 姬卿尺走上去跟她并肩站立。云萍往旁边迈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让他的义兄只好苦笑。 “你回来得很早。”云萍用眼角余光瞄他,淡漠地问道,“胜了?” 姬卿尺笑,“当然……我不信咱们的人没提前回来告诉你。” “告诉了,不过你的人我信不着,总要问过你自己才放心。”云萍相当直白,她这位义兄却不以为忤,听义妹又问, 第279页 “既然如此,为何不留在那儿,等全都胜了再回来?” “彰城被困,我有再大的心,也不能真就撒手不管。” 云萍嗤笑一声,“被困?你想多了。”义兄盯着她的脸瞧,她挺直了脊背站在城楼之上,山鹰一样锐利地盯着远处飘扬地玄色旗帜,双手撑在冰冷的灰泥墙上,手腕因久不见天日而雪一般苍白。 或许像她这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孤高一点,姬卿尺释然地想着:总要有人跟他不一样,若全天下的人都像姬三这样,那这天下也太无趣了。 云萍从袖子里抽出一支令箭,让部下接了,又道,“七天前,我知道怀瑾兵出芙陵,那时我正在芙陵下的雀翅关。” “哦?”姬卿尺没想到这个,“那儿离彰城不近,你不如在这儿待着安生,以逸待劳,难道不是美事?” “也就是你这么干。”她满不在乎地笑起来,眼睛仍盯着他们脚下群山,山脉锐利凸起,像是一节节锋利烧焦的黑色骨头戳在地上, “等他们登上来?那也太晚了。你看这山,在半山腰上作战,北方人没有一个是我们的对手,由着我们怎么摆弄怎么是。但如果他们上到了山头上,就不一样了。在山头上我得用一千人才守得住彰城,在半山腰……” 她刻意地延慢了一会儿,浅浅一笑,“在半山腰,我只要五百人,就能让他们个个哭着回去。” “所以你真做到了?” “什么?” 姬卿尺笑,“让他们,哭着回去?” “我看着了,他们有几个确实吓哭了。”云萍毫不客气地答道,清冷的面容上罕见显出几分自得。怀瑾带人趁夜雨来袭,山中终年不散的水雾掩去他们的身形,这北方人虽从未在山地作战,可纯凭直觉,也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只是,他们的踪迹为山中踩脱的石子暴露——久经战阵的守江人,只要略听一耳朵,就能分辨出一块石子是被风吹落,还是由鸟衔着敲在山上,又或者是被失脚的爬山者踩落空中。 于是,等疲惫的北方人翻到了半山腰,准备歇口气再继续他们的远征时,迎接他们的是洞开的雀翅关,以及滚石,热油和圆木。 狼烟自连山各个险隘升起,黑烟滚滚,张牙舞爪直冲云霄,太阳还未自雾蒙蒙的山头现身,山上的北方人就已经尽数撤退。 “怀瑾性命如何?”姬卿尺听完她的讲述,这是第一个问题。 “探子回报,还活着,就是受了点轻伤。”云萍答。 这时外面的风大了起来,乌云也开始在天边堆积,一场大雨在山头涌动。姬卿尺伸手去挽自己披在身上的外袍,拉得更紧些,歪着头问云萍,“我们进去坐吧?” 云萍并无话说,至他们进来,外面便淅淅沥沥开始落雨,滚滚黑色山涛,自山尖和山腰处都被洗出青翠的颜色,丝毫看不出,数日之前曾经历过大战。 姬卿尺看着云萍在自己对面坐下,她个头高挑瘦削,举止做派又像男子,即便坐着的时候,也从不将双腿规规矩矩地并拢,而是散漫地打开,过了会儿,又将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小裤被弄皱了,露出脚踝上一块的白布,一路延伸至裤腿深处,横穿整条小腿,伤口显见很深,几天过去了还不时渗血。 姬卿尺定睛去看,皱起眉头关切地问她,“伤着了?” “小事一桩,守城时弄的,一根木刺,□□就无所谓了。”云萍不动声色地将两腿交换,先前的伤口便隐在衣服底下看不见了。她侧耳听着窗外雨声,说,“我们应该准备下落木岭了。” 她虽然是一副肯定的语气,但确实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证据就是,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并未将自己原有的计划和盘托出,而是不耐烦地托腮等待义兄评点,一只脚的鞋跟,轻轻搔刮着小腿上微微发痒的伤口。 她的判断跟姬卿尺所差无几,后者“嗯”了一声,“雨停后立即动兵。”他简短而急迫地说, “怀瑾是北地王腹心,芙陵又是他最后的存身之所,这个地方留着,白锦就没法将怀梁斩草除根。” “如果,她真的想把怀梁‘斩草除根’。”云萍特意强调这一点,“我不信她下得了这个手。” “你又不认识她。”姬卿尺失笑。 “我知道她跟怀梁是什么关系,我知道她孤身赶路,千里去追他;即位主君,却愿意在他座下效劳。我知道这些,就明白她对怀梁绝下不了手,还需要认识她吗?” 云萍抿着嘴角,不知是轻蔑,还是早有预料,“付出了这么多的人,决不会对昔日情人下死手。” “但无论如何,北地王都做不了天下共主了。”姬卿尺冲义妹微笑,十分志得意满,“在那之前,必须拿住怀瑾东府,他是北地王兄弟腹心,失去他如同折其双臂。” 第280页 “那么,我们明天雨停下山。”云萍点头,脸上罕见带些笑意。随侍捧进来一小碟柑子,姬卿尺站起身来接了,放在两人中间,捡了一个最大而饱满的,用修长的手指剔去丰满圆润的柑尾,肥胖的柑橘为橘皮簇拥着挤了出来,他将柑皮褪到一半。 “吃一个吧。”他将果肉递给妹妹,“这回下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彰城。”云萍接了,却没急着吃,用手指肚轻轻摩挲外皮,果子表面布满白丝,十分粗糙。 “我第一次下山,只用十五天,便得胜而还。”她微微笑着提醒哥哥,与此同时,又慢条斯理地摘去外皮上的白丝,将它们一一理顺,整齐地放在桌子上——打从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对这些细枝末节就有出人意表的执着,这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又觉得她终究有几分少女的可爱。 “我记得。”姬卿尺这样回复她,“那时你接手了二哥的军队,你那么小,我以为义父是伤心过度,失了神智,让你领兵,可谁能想到你只带了不足秦军一半的兵力,绕着群山神出鬼没,三日之内四奏凯歌,逼得他们只能班师回朝。” 义妹已经剃干净了柑子上白丝,优雅地将干干净净的果肉放进嘴里,“所以,这次我料定也不会太久。”果汁的清甜让她眯起眼睛, “我希望这怀瑾是个聪明人。” “东府大人,的确是不容小觑的人物。” 云萍轻笑了起来,“要是真有你说得那么聪明,他现在就应该投降。” “那是不可能的。”姬卿尺也笑着断言,“他是怀梁的亲兄弟,决不会背叛他。” “容落还是容鉴的亲儿子呢?”云萍提醒。 “可怀瑾不是容落。” “……对,他不是。” 云萍点了点头,“那么,我们想要劝他投降,就只有等待他长兄的败报传来之后了。” 姬卿尺起先跟着附和,“要是,他能撑到那之后。” 后来,他站起身,略带思虑地看着窗外堆满乌云的天空,忽然轻声感叹道,“女主君现在应该已到天涯关下,这一战必可流芳后世,可惜,不能亲眼得见。可惜!” 他将“可惜”又重复了几次,在他兴怀感叹之时,那场一直压在天边的滂沱大雨终于落下,风在群山之间窜动,发出尖锐的哨声,音声相和。 同样的风亦吹拂在北方大地之上,但更烈,夹杂如席大雪,掩埋了怀梁驻军的天涯关。姬卿尺所料不错,此战将为后世永远传颂,自他的孙辈,曾孙辈,乃至他自己的名字都为后人彻底遗忘之时,人们仍将传颂这举世无双的一战:银色的附佘女王,赤色的北地霸主。 自评弹的弦乐里,自戏楼的水袖间,从金骨琵琶奏出的北地大调,到软玉弦胡拨弄的楚庭小曲,所有听者都会想象:数万战骑在雪地奔驰,锤击大地宛如锤击战鼓;狼犬对月长号,眼睛射出寒光比天上的星辰更要明亮十分。女骑兵腰配弯刀花枪,死去时落下一地红锦;北方人赤色的盔甲明亮,进攻时大地仿佛涌起赤潮。 女主君与北地王,为天下请命的贤主和满手献血的暴君,赤色,银色,怀梁,白锦。 但没有人在乎这传唱百年的面具之下,曾经有过怎样动人心魄的表情。 如果可能,让雪升入高空,融化成天边的云彩,让黑色的松涛转绿,让称颂权谋野心的小丑喑哑,让我们来重现当年的场景。 不是以文正之乱中的暴君,和余朝开国女帝的视角,只是看一看怀梁,和白锦。 第 139 章 “主上,人找到了。” 小女奴急匆匆进来,单膝跪下,腰里挎着一双弯刀,牛皮刀鞘碰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响声。白锦当即从帐中起身,“在哪里?他身边还有多少人?” “回主上,我们的人在临近小鹰山脚下发现了营火踪迹,火炭仍热,应该还没有走远,地上灶坑只有五个,他身边应该不超过五十人。” “你说,发现了营火踪迹。”白锦沉吟道,“也就是说,还没有真见到人,是吗?” 女孩脸色一变,双膝着地,“属下失言了!北地王逃入山下松林,单亲王怕打草惊蛇,没敢带兵进去搜山。”她看了会儿白锦的脸色,见主君没有动怒的迹象,又大着胆子往前两步,忖度她的心意问道, “要放火烧山,逼他出来吗?” “你是谁身边伺候?”白锦忽然问。 “回主上,是赵亲王。” “回她身边去。”白锦冷笑,吓白了那张桃花般的小脸,“少在这儿卖乖。”她从座位上下来,一直走到小女奴身前——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印迹,无从判断她所言是否属实。白锦看着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家伙,有些恼怒,她的脸庞在烛火中阴晴不定,女孩继续战战兢兢地跪在她面前,直到她再次开口,才迅速起身离去。 第281页 那么,接下来,结局将至。 她也起身,匆匆穿过天涯关的庭院。庭院狭窄逼仄,被高峻而漆黑的城墙围在当中,一口井沉默地矗立在院子里,她自井水中看见自己的脸,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几棵枯树点缀其畔,枯枝如鬼影般伸向天空。她似乎听见谁在叫自己的名字,但她并没有停步,一直走到天涯关下,数十骑腰裹红锦的亲卫蓄势待发,她们的战马不停踏动雪地,已将那片白雪踏得如镜子般明亮。 白锦也跨上战马,亲卫们跟她一起驰向小鹰山方向,如同数十支银色的利箭射向黑色的夜空。她们一路轻装简行,未做多余的防备:燕方人已大部分做了刀下亡魂,还有些成了她们的俘虏,他们之中有些会被就地卖掉或格杀,还有些——有手艺,或者是听话的那些,则会被带回可丽蓝王都。一路上风吹过她的头发,极为舒适,繁星布满了天空,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胜者的轻快愉悦,唯有白锦一人心乱如麻。 在松林前,她会合了单含雪所部,凑足了将近一百骑兵,进入松林搜寻。但她下令时态度踌躇,甚至不知,若自己果真找到了怀梁,该以何表情去面对他。因为她一闭眼,所有过往都在面前浮现,只对她笑和温柔的男人自雪原中来;秦安质子握住她的手腕,轻皱眉头;身负血海深仇的男人将她拥在怀里,说唯有白锦锦不会背叛他。 诸天之下,四海之间。 但如今她毕竟背叛了他,她的灵魂自高天中陡然俯冲下来,撞入她冰冷的躯壳,提醒她不仅过往那些美好的记忆是真实的,还有另一些东西也是真实的。 怀梁,她的怀梁,她曾经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早已被无尽的仇恨消磨了理智,身负秦安,天炉数万无辜性命,忠心耿耿追随她兵出天涯关的女亲王韩凤紫亦因他兄弟二人的谋划,客死异乡。 她还能从他身上期待什么呢?事到如今,怀梁是否还可能因她一声呼唤,幡然回头?她催促快马向前,最后在月色下回头之时,恍然犹见穿着北地红衣的少年,独立月光之下,身负镔铁长/////枪,双目如星,苍白俊美。 他只有十七岁,受伤了咬牙躲进重山关冰河旁漆黑的树林里,忍着疼脱下半身衣服在冰水里洗净,被小他两岁的附佘女孩儿救下,像小动物般戒备地看着她。 为了驱寒,女孩把酒分给他喝,他醉了之后靠在她肩上,嘴唇轻碰她的脸颊,恍惚呢喃着女孩听不懂的北方歌谣,锐利的眉眼柔和下来,眼睛变成一片柔软的褐色湖泊。 天上,寒溅溅一天星河,光点横流,满天清梦。 十五岁的白锦锦从此热诚地去追逐他,带着少女浮光掠影般的轻快,又不时若即若离,宛如孩童游戏,舞剑东门桥边过,心轻万事皆鸿毛。 她想象,若当时死于斯处,竟也足够畅快平生。 女主君一时忘情,罔顾老师说过军中除非大胜,不许饮酒的戒令,从随身马鞍上摘下酒囊,灌进嘴里,如同吞下一口烈日,横空直下,一路烧尽她少女时所曾经有过的天真,与期望。但与此同时,另一种痛苦已在心中燃烧——她不能舍弃怀梁,亦不能舍弃心中认定的正义。 若她也不爱江山,只爱美人,他们的结局或许会有不同。做一个昏庸的主君是快乐的,在纸醉金迷和冲冠一怒间,良心被向后推迟,唯有欲念得到满足,如阿允所唱的歌谣,来桑黛中的女亲王,为了爱情活着,为了爱情发动战争,为了爱情慷慨赴死。 但白锦做不到这样,所以后世称颂她时,将说她如何痛苦地胸怀天下。 只要他服软认输,她想。只要他说一句话,就一句话,说先前所做是错,说他可以尽力赎罪,那么她就能赦免他,带他一起回到先前的生活中去。 松林比她想象中更黑,或许因为数月之前已烧过一场大火,焦味盘旋松林深处,至今仍未全然散去。白锦放开缰绳,战马一路行来有些疲惫,它也低着脑袋,一路行到河畔。这是坠儿河的主干,河水极深,水浪滚滚,因而在冷天里也尚未完全上冻,只在水流稍缓之地有一层半透明的薄冰。战马踏着松散的步伐,踩过结着冰霜的草地,直到数个深色的身影晃过深林,它才陡然警觉起来,竖起耳朵喷气,警惕地将脑袋转向声音来处。 白锦一挥手,骑兵立即散开成扇形,向河边围拢而去。而她最先看到的,是断月。 怀梁的佩枪,断月。纯黑色的,竖直指向天空。紧接着才是怀梁本人,他身形越见清瘦,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平静地盯着她瞧。 “白锦。”他哑着嗓子,用一个疏离的称呼叫她。白锦握在手上的马缰忽然割痛了她的手,让她心中原有的那些东西在一瞬之间受到怀疑,几至破裂。并非仅因为这个称呼的变化,而是因为他的眼睛。 第282页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任何来自过去的东西。 单含雪纵马上前,拈弓搭箭,“主上,让我来。”她目光锐利,将箭指向怀梁心窝,白锦立即扬手阻止。 “主上!此人是个祸害,留他不得。”她轻声劝道。白锦点头,却未许她放箭,却似不觉,她看着如今二十七岁的怀梁,仍尽力寻找十年前那个少年踪影。 “放下兵器,跟我回去。”她努力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颤。 但怀梁仰起头,脸上显出矜傲自嘲的笑意,“我信任过你,下场并不太好。”他拄着枪站起来,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一道血痕。 “你以为我会让你留着我,做人质去威胁修瑜吗?”他发狠地冷笑,“你没这个机会了。” 荒唐,属实荒唐。原来他已在她因伤透心而背转身那一刻就松开了手。久为质子,暗敌环伺使他的心思变得阴沉多疑,肩上沉负的血亲深仇使他变得残忍、独断,视人命如草芥,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质疑和背叛,也从不反顾自己过去的决定。 白锦期待能够回心转意的人,不管他是谁,那个人如今已不存在。 他眼中忽而光芒大盛,丢去手中枪,反手拔出了腰间北地传奉千年,据传为巨妖之骨所打磨的古剑“镇声”,阖目毫无犹豫地送向自己的颈项,没再睁眼看面前的女人一眼。 白锦反应极快,立即夺下单含雪手中弓连发两箭,一件射中他的肩膀,第二箭才射中他手里的“镇声”。怀梁猛然睁眼,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已被围得密不透风,便急促地向后退了两步,轰然倒下,身躯落入寒浪滚滚的坠儿河,很快就被掺着碎冰的浪头吞没。 白锦跳下马去,附身拾起情人的佩剑,轻轻抚摸着。她脸上的表情已在剧烈波动之后,变为一种永恒的平静,旁观之人,从此再无从窥视她的真意。 “找人。”她淡淡吩咐道,“到下游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等被雪回到营帐里,她立即令人拿来纸笔。无患子进来的时候,看见她正伏案写着什么,便走过去瞧。 “在写什么?” “劝降之信。” “给怀瑾的?” 白锦抬起头看这位老师,忽而轻声笑了,“老师果然睿智,无人能及。”她将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呵气取暖,眼神却很空茫,无患子注意到她的指尖有数道刺眼的裂口,让她拿笔的动作都很为难,不知如何得来。 “怀梁或许死了。”她说,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救下他弟弟,就救下一个,也很好。” 既然怀梁和白锦锦,都已死在漫天深雪里,被寒浸浸的冰河水冲走,被大雪掩埋遗骨,那么能救下一个,哪怕一个,也是好的。作为以往时候的追怀,浮光掠影,聊慰平生。 第 140 章 雨下个不休,天上像被捅了个窟窿。怀瑾从容步出内城,身披着大氅,一手按着啼朱馆的大门,轻声咳嗽。他抬头望天上看,只有乌黑的云彩凝固在城头,守江的九头龙旗,高高在风中飘扬。龙旗下挂着一具死尸,随风飘来荡去,他眯起眼睛,看见数只乌鸦,有些站在旗杆顶上,有些则贪婪地享用着死人的眼睛,用粗噶的嗓子表达愉悦。 “来人。”他转开脸,轻声叫道,一名随从跑上来,到他身前跪下。 “叫书记官来。等回到北方,给曹副将的家人双倍慰恤金银。” “回东府,书记官前日巷战之中身陷重围,为一群打着‘断头军’旗号的人分尸而亡。” 又是他们,断头军。他们在巷战之中,浑身浴血,不论任何情况,皆冲锋在前,残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北方人,分其尸骸,将俘虏残忍地折磨致死。挂在城头的尸首,就是他们所为。怀瑾甚至听闻传言,“断头军”每出战前,皆要痛饮北人鲜血,以壮军威,他们的剑上皆燃魔焰,是守江人用巫术召来的地府阴兵。 但自内心深处,怀瑾知道他们来源何方——不如说,他看得出他们身上穿着秦兵旧甲。他想起怀梁曾笑着问他,是否畏惧无辜惨死的冤魂报复,他也曾作答, “冤魂尔尔,何惧之有。” 但现在,冤魂已重现于世,他只觉彻骨生寒。如他们果真攻下内城,城中三千北方守军,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当着属下的面,怀瑾未将自己的担忧吐露半分。 “那么,你来做新的书记官。”怀瑾稍作思忖,便道,“书记官的丈夫和孩子,也记着要给他们双倍抚恤。” 秋雨的寒意渗透骨髓,让他的胸膛也跟着发痒作痛,他捂住嘴咳了两声,试图清除堵在喉咙里的东西,但并无收效,只引起一连串更加剧烈的咳嗽。一时间雨点如山呼海啸般到来,让他几乎错以为是行军的步伐在雾雨中响起,他立即警觉,拔出佩剑冲入啼朱馆外临时搭建的哨楼。哨楼正对着一条逼仄的街道,两旁栽种竹林,在雨水中洗得翠青,街上铺着的石板也显出浓绿的深色,石板中凝结的血渍给洗了出来,在砖上淌出几道长长的血痕。血的气息和泥土混在一处,喷着柔软的腥味。 第283页 他将剑收入鞘中,又低下头,理了理腰间插着的两支匕首,凝眸细看了一会儿。街上的青砖因岁月流逝和雨水冲刷变得圆润光滑,边角处的青苔已被染成红色,凹处积水沉默地倒映出灰色的天空,连一个涟漪都不见。 他自扰了。 新近上任的书记官去而复返,递给他一封用竹筒卷着的信,他并未立即拆看,而是左右顾盼,示意书记官跟着他走进辰馆,将门沉重地关上,方才问道, “这从何处而来?” “回东府,是守江人用箭射进来的。” “有多少?” “只有一个。”怀瑾闻言,松了口气,便将手里的竹筒拆看。信很简短,只有寥寥数字,却足够让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 “究竟出了什么事?”书记官立即上前询问。怀瑾却没有出声,他坐下来思忖了一会儿,镇静地吩咐道,“传告各营,教他们谨守其位,与敌私通者,擅离职守者,都按军法处置。在我回来之前,不得求战。” “您要去哪里?”书记官问道。 “守江大营。” “他们会不会伺机对您不利?” “如果他们还想要无血开城的话,就不会。”怀瑾简短地说了最后一句,随即步履匆匆走进了扯天触地的雨雾之中,没披外衣,身形愈加消瘦。一路保护他前往河对岸守江中军大帐的,只有数名北方亲随。在木棉村码头,在他们登上小船,在风浪中摇晃着向对岸驶去。 疾风骤雨将河上的水汽搅成一团烟雾,未受火焚的流云观御化塔直指苍空,容落如今正被囚禁于此。怀瑾心中不无讽刺地想到,他们的胜利实在太过短暂,如今坐井观天的前朝之王,虽然怀瑾在秦安驻守时从未见过他,可却也能想象,若得知燕方如今窘境,或许他也会露出笑容。除此之外,还有秦安的废墟残碎地立在天边,仿佛一个记号,刻载着城中曾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浩劫。 那些断头军杀戮北方人的时候,或许也正紧盯着这座废墟,默念死去的妻儿名字。他一路沉思默想,无数念头在脑海里如雨点般跳跃着,少部分是关于眼下的围城,多部分关于刚拿在手里那封信,但面上却仍不显露,这种出人意表的镇静鼓舞了身边的亲卫,让他们在前往强敌之所时,亦能威严地挎剑立在船头,沉稳地操持船桨,而不显败军颓势。 在沉思默想之中,时间悄然流逝,宽阔的河面开始变窄,起伏山势和崎岖的岩崖在连江水雾中逐渐显露,紧接着是弯弯曲曲的河岸线。 但至船靠岸之时,天已经擦黑。怀瑾大步走上岸去,亲随们也跟在他身后。 自靠岸处,便已见重兵把守,此刻见有人从对岸而来,立即拔剑警戒。怀瑾摸了摸怀中那张纸,示意亲随递给卫戍,封口上的九头龙印让他们明白此人是应主帅召唤而来,便放通行,同时遣两名士兵,一路护送。 走到中军大帐门口,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怀瑾掀起帘子走进,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了上来,重重撞在他怀里,用附佘话一叠叫了□□声父亲,双手搂紧了他的腰,努力吸着鼻子,不要眼泪掉下来,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大哭出声。怀瑾连忙蹲下身子将她搂进怀里, “父亲!”她抽噎着说,“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来……薛城主的侄子,小三童,还有……这究竟是在哪儿?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去见你。”她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怀瑾在她耳边小声安慰,“没事了,小樟儿,没事了,阿答在这儿。”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看见姬卿尺双手合在胸前,手掌下压着折扇,玉莲扇坠悬在桌子边上。 “这是什么意思?!”怀瑾有几分恼怒地道,“难为她一个小女孩儿?” “东府多心了,公主在我们这儿,自来的那天,都是好好对待,从来没难为这回事。” 怀瑾细看女儿,果见她小脸干净,衣裳也都清洁齐整,稍微放下了心来。姬卿尺一挥手,便有个人从旁边走上来,一把将女孩从他怀里拉开,怀瑾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大怒, “叛徒!” 随从三童不敢与他眼神相接,只听从姬卿尺的吩咐,不顾女孩的哀求,一路将她拉入后堂,放下帘幕。在女儿的哭泣声中,怀瑾心乱如麻地站在原地。 “东府坐下吧。”姬卿尺微笑着示意,“这夜还长,还有不少东西要说。” 怀瑾将那封信推过去,“我明白。” “北地王已兵败身死,这场仗无需再打下去了。”姬卿尺开门见山,说话的同时侧脸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怀瑾放在桌上的手指颤抖一下,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发白,他再张口时,声音发干,嘶哑,却仍然平静,不带丝毫惧意,他示意姬卿尺可以接着往下说, 第284页 “此战前,我等已经与断头军定下军令,开城之后,不留战俘。”他恳切地道,“明日,我军定会破城,东府可以就此投降,我们绝不为难。” “你们也要屠城吗?”怀瑾反问,却并无惊异和恐惧之色,反而十分平静。 “不是屠城,只是……不留战俘。” 那个问题得到回答了,这就是断头军所求,他想。复仇,跟怀梁别无二致,正因为此,他们才会冲杀在前,不顾性命。而城中三千北方人,再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回到故乡。怀瑾埋下头去,从胸中呼出郁结之气,轻轻笑了起来, “不如杀我以代之,遍告全军,屠城是我一人之计,与旁人再无相干。” “此等大事,东府不要说笑。” “这不是说笑。”他镇静地看着敌营主将,“三千北军,三千条性命,如果杀我一人就能换来,有何不可。” “您是天下难觅之俊杰,我不忍见您死于此处……更何况,北地王已经身死,东府何必与之偕亡?”姬卿尺不忍地劝道。 怀瑾的眼神清明起来,惯有的平静却未消失,使他苍白的脸显得悲伤而宁静,“正是如此。”他说到此,表情才有了破碎的迹象,“我不能,向杀我王兄的人投降,我更不能让三千士兵,为了我兄弟二人所做之事而无辜送命,独首明白吗?” 姬卿尺半晌无话。 这位北地东府坐在他对面,褪下玄色冠冕,攻城战中受了伤的右手搁在桌前,另一手斜斜扶着桌子,沉静地宣判自己的死刑。他今年二十五岁,尚不到怀璧死时的年岁。 “您不该这么枉死。”姬卿尺又道,却觉在下定了决意的人面前,这句话如此无力。 怀瑾摇了摇头,“与我认定的王上共同赴死,也不算枉死了。 姬卿尺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又道,“城已没有救了,您还可以在这里留下……和小公主一起。” 怀瑾的眉头皱紧了又松开,他在动摇,琥珀般双瞳中依次闪过不忍、不舍,最后归于平静,他的手微微抬起来,像是想碰碰虚空中并不存在的女儿脸庞,但是他很快又收回来,“独首,算了吧,三千人的性命,怀瑾不能……怀瑾草芥之身,死何足惜。” 他没有说下去,缓了一口气,又慢慢道,“您果真爱重我,不愿意让我枉死,就答应我三个条件。” “其一,我死之后,遍告全军,焚毁秦安旧都,是我一人之计,与他人再无相干。 其二,所收北方部众,离殿下殿军三十里处下营。 其三,留我全尸,悬于芙陵城头,曝尸十日,断头军中有欲复仇者,可任其凌毁怀瑾尸体,但燕方军士无辜,还乞秋毫无犯。” 看见姬卿尺答应了这三个条件,他便从容地走出门去,可最后忽然又转过身,对着他跪拜下去, “还有一事,万乞勿辞。” 姬卿尺连忙上去搀扶,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臂,攥得生疼, “我女儿,独首……锦姑娘,有劳了。” 第 141 章 雨停后的那个下午,先锋军便攻破了啼朱馆。在姬卿尺的授意之下,啼朱馆没有一寸遭到毁坏,玄色的士兵如虫蚁般密匝匝铺在地上,中间唯留一条窄缝,在那之间,拥出敌方被俘的主将,还有在他身边战到最后一刻的亲卫,身上各负程度不同的伤,以及一个书记官,未像其他上阵的人一样披戴盔甲,而是穿着灰色的薄衫,赤脚躲在辰馆那座精美的红木屏风之后。 在搜馆的时候士兵发现了他,便将他拽出来丢在地上。 “开恩,开恩……!”他喃喃念叨着,云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那张脸十分年轻,至多不到二十岁,白皙的脸颊上沾着尘土,长头发打了结,满脸惧色,淌着眼泪。 在他身边的怀瑾则一言不发,顺从地站起身来,任士兵扭住他的胳膊。云萍从未见过他,但自他坦然的表情上,辨出他与众人的不同之处。 “东府?”她低声向他确认,后者脸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冲她点了点头。馆外厮杀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空气中浓郁不化的血腥也变得愈来愈飘渺,啼朱馆中死一般寂静。 屠灭秦安、天炉两城的罪魁祸首已经被俘,行刑定在次日早上,许多“断头军”们特别要求挤到前面去看——即便他们不能亲手为亲人:父母,妻子,儿女……复仇,至少也可亲眼看着祸首正法,从一场死亡中为另外许多场的死亡寻到慰藉。 另一件或可让他们慰藉之事则是:这位北地东府,将不会按照贵族公侯所应得的刑罚,被斩首示众,而将像庶民般被施以绞刑,这是断头军的两位总司,展雪、孔源,据理力争方才得来的。 第285页 正是深秋时节,辰馆的夜阴冷而潮湿,五名亲卫,一个年幼的书记官,和怀瑾靠在一起,等待日出东升的那一刻,门外,梆子一声声敲打,起先是戌时到来了,月亮自天边升起,秋雨洗过的月色格外澄大空明。然后亥时过去,月上高天,几颗星在天空中闪烁,紧接着子时也到了。 年轻的书记官忍不住啜泣起来,双手抱在膝头,后背紧贴在那张朱红色的屏风上。 “别怕。”卫队长安慰他,“我们都会被直接处斩,一刀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年轻人把头抬起,畏惧又不失希望地问道,“果真不会疼吗?”可他想起另一个不能被处斩的人,身体不由一阵战栗,抬起头往东府的方向望去,怀瑾一直听着他们交谈,但一语未发,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衣底下是修长的颈项,和端正秀丽的侧脸。 听见男孩隐忍的啜泣声,他回过头来,也答应了一声,“不用怕,不会疼的。”他环顾自己的亲卫和随侍,面容有些愧疚,“怀瑾连累了诸位,实在于心有愧。” 他平素治军严谨,御下苛刻,是可敬可畏而绝不可亲的人物,可到了此刻,就连亲卫队长也向他身边靠过去,怀瑾微笑一下,无声地回握住他向自己伸来的手。 窗外的人影在来回,月明风轻,树枝静静地遮在窗棂。成年人在极大的紧张和恐惧中难以入睡,但几乎还是个少年的书记官却将头靠在一边,此生最后一次进入了平静的睡乡,脸上犹带着泪痕。 怀瑾的思绪也陷入一片缓和与宁寂之中,他尽力去想怀梁,他此生唯一认定的王上,如今他已埋骨家乡松涛和风雪之中,自己亦马上要随他而去。 除去这位王兄,怀瑾自觉此生不再为什么人爱重过,同他一起赴死,是坦然之事。 自己的女儿,小怀樟,穿起南方的裙子也很漂亮,头发墨一样黑,她的头发每天早上都要自己梳起来才罢,不然就不肯跟先生一起去上早课。 他不怀疑,白锦会将她好好抚养长大,跟她的孩子一起,学习骑射、诗书、兵法。她二十岁时,将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乡,被赐封一块领地。四十岁时,她将参与北方“刘茹之乱”,彰纪自己善战的名号,为世人所知;七十岁时,她将再次投身一场宫变,以皇帝义母之尊,驳颜犯谏,流芳后世,以记斯名。 但怀瑾目前所能想象的,只有她幼小可爱的脸,柔软如一朵轻云,除此之外,他在尘世已无挂牵。 他想起秦安城中燃烧不灭的火,结海楼具有讽刺性地矗立着,赤脚的平民和衣着华丽的显贵同样倒在街边死去,鲜血渗进每一块石板,每一堵砖墙。他看见这座古城的废墟将一直静默地矗立着,但数百年后,人们将会重新迁入此地定居,倒塌的墙壁重新立起,商旅熙来攘往,歌吟通宵达旦,昔年的宫室早已经为民居所取代,故园之上,莺飞草长,桃花漫天。 他怀疑那时人们将会如何传唱他们兄弟的名字,颂以功败垂成,还是唾以残暴不仁?或许兼而有之?又或许会公正地评判:他们为报亲人的血海深仇,曾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也想起北方的三千士兵,姬卿尺践行了对他的承诺,明天,他们便将启程返回家乡,成亲,生子,他们的后代将繁衍生息,有些去往他方,有些成为北方最古老的人民。怀瑾想到这里,脸上出现一丝笑意。 银月沉甸甸坠了下去,卯时已至,雄鸡啼唱,黑夜就要消散了。 怀瑾从容站起身来,在士兵们的监视之下走上囚车,夹道挤满了观刑者,所有死去亲人的士兵站在街头,人群中传出饱含仇恨的吼声,他下意识地用眼睛寻找女儿的踪迹,但街道上并无小女孩的身影,他松了口气。 一块石头从人群中投出,他下意识偏头,用身体挡住自己身后的书记官。他只感到一阵刺痛,守江士兵立即围拢上来,将人群隔开,他没法用手去抹,血滑下来落在眼睛里,让他立时就睁不开那只眼睛。 “吊死他!”一个士兵叫道,声音狂热,几乎破了嗓子,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下来。 孔源步行在前,脸上没有表情,手却在刀鞘紧握。 “把他吊死!”那个声音还在喊着,又换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屠城中死了弟弟妹妹。 身旁,那个年轻人畏惧地在囚车里握紧了他的手。街道尽头,他的命运正在等待。 怀梁,王上,王兄。 他终于模糊地念起最后一人的名字。在姬卿尺眼里这是愚忠,但他想,若有人愿意如此信任你,爱重你,将自己的佩剑、自己的领城都无条件地托付给你,那么你也会愿意为他慷慨赴死。 第286页 在众人簇拥之下,他缓步走上刑台,这是处连夜简单搭起的刑台,木板发潮,每踩上去一步,都有节奏地吱呀作响。 云萍走上前来,在他面前站定……姬卿尺呢? 这位将领向即将被处死的敌军主将发问, “东府有何遗言吗?” “上覆女主上,请她务必善待北地子民。” 太阳已露出头来,一小片阳光投落在临时搭起的高木架上,斑斑驳驳地闪动。怀瑾的双手被解放出来,他有些爱惜地抚摸那一小片初升的朝阳。 当粗糙的绳子套上颈项,怀瑾又抬起手示意了一下,行刑的士兵停了手,主将展雪按剑看过来。 “让我向北而死吧。”他轻声恳求,“吾王在北。” - - - - - - - 次年秋,白锦自立为帝,国号为余,改元开余。在她治下,人民休养生息,商贾士农,各专其业,列国分封,各守其地,才人辈出,众艺并起,直至帝崩,天下共三十五年不曾内乱,不曾开疆拓土,不曾经历大战。 废帝容落病歿于前一年深秋,离怀瑾之死,仅有三天,死时身边唯生前故旧,守江独首姬卿尺相伴,曾留绝命诗四具,今皆散佚不存。 李重荣于怀瑾下葬之日自刎身亡,年二十七岁。 楚庭王位为宋子思继承,宋子衿于玄空观出家,终老于斯,兄弟二人至死未再相见。 守江得到了岳田以北,芙陵以西的大片土地,一跃超过北地,姬卿尺成为领地仅次于皇帝白锦的大国主,帝崩后三年,因故坐罪赐死,养子叶萧继其位,身后无儿女,终生未议婚。 全文完。 吴况,新历342年,于昌岭城谈古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