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传》 请假条 @@今天要请假断更一天 理由如下: 现在我用的是限制性第三人称写法,刚写了个开头 由于故事太复杂,单用女主视角写起来非常的困难 我思考了两个星期 还是决定用今天尝试修改几章,换一下视角,感觉一下 再确定我后面到底要选取什么样的人称来写完整本书 我大修了好多好多次,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前面多次的修改实际上有好多也是因为我太注重用限三来写所以非常费劲 ps:以人格担保绝对不弃坑,这是第一次这么热切想要做好一件事 ------------------------------------------------------------ 5月2,改了很多 地底宫殿部分与王安之死部分改了最多 以后就以第三人称写了 貌似我最擅长的其实是最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 上架公告 一、【上架说明+感言】 [上架说明] 1收费: 磨铁的收费标准是每一千字花费5磨铁币。 规定一章更新3000字,也就是花费15磨铁币可以看一章。 折算成人民币就是1毛5分。 花1毛5分就可以往后看3000字好看的故事,不觉得非常超值吗? 理科生来给你们计算。 一根棒棒糖=1块钱≈6章=一万八千字 一瓶奶茶饮料=5块钱≈33章=九万九千字 虽然我是新人,但是大家放心,我下了决心要把这个故事写完 就绝对不会写到一半就不写的!希望大家多多捧场! 2更新: 虽然有大纲有细纲,但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比较复杂,为了保证逻辑不出错,还要斟酌字句还有词语用法。我写的比较慢,每写3000字大概要写三个钟,还要花半个小时从头理顺一遍改改字句结构。 每天保底一更,明天起每晚12点前必会更新,当然要是哪天突然爆发,加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感言](容我抒情一下) 我写这个小说的初衷,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在我们汉人的历史中,存在许多被我们遗忘了的、伟大的人。 明末的那段真实的历史是黑暗的,残酷的,你死我活,人性沦丧。 我选择了张嫣这个少女,在我笔下成为那段黑暗中的一抹亮色。 原本还打算只写个中篇来着,结果写着写着,脑洞越来越大,故事越编越多。 这与我的本意也不违背,因为只有故事精彩好看了,才会有更多的人看到,看到那些伟大的人,他们在乱世中的苦苦挣扎与艰难选择。 我无论如何都想给大家看多一些,因此才比正常延迟一万字上架。 欢迎你们陪伴我走下去,但如果缘分止步于此,那也没关系,祝生活在这个太平社会里的大家生活美满。 [后续内容] 客印月与魏忠贤的气焰难道只增不减?前朝的努力难道一直徒劳无功? 地底宫殿为何存在?张嫣神秘的身世是什么? 燕由为何表现奇异?城府深重的朱由检在故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没有君王的雨露,后宫的妃嫔们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朱由校,高永寿,如晴.......这些人们又分别将走上什么道路? 历史大背景在那里放着,作为历史小说肯定不能过分违背,但明朝的历史本就不如清朝时的全,《明史》里面,许多人物都未被记载。网上能查到的版本也是各有不同,因此我便按照我自己查的资料自己的大纲来写,不会随意偏离历史就对了。 (以下给别的网站跟过来的新人们看~) 网页右上角有‘注册’字样,可以不必特地注册,直接选择用百度,微博或者支付宝账号密码一键登录就行了,无敌方便,试过的都说好。。。 二、【免费看书】 给我写书评!不是回应!是评论!需要100字以上~ 认真写了的书评,我会打赏磨铁币(参照目前的评论区) 足够你们往后看很多~越认真赏越多~ 三、【收费看书】 如果你们懒得写书评,又想往后看。 那么在你登录后,右上角有‘充值’字样。 点进去后,最好选择‘支付宝’充值,比较实惠。 网购那么繁荣的今天,大家一定都会操作的~ 图解小说中提到的一些东西 @@ 中南海地图 王恭厂大爆炸示意图 宁远城城墙复原图,图片来自网络。 北京城的格局参考,廊房胡同就在正阳门朝前不远处 明朝的紫禁城局部地图,可见慈庆宫(信王朱由检和太妃住的地方) 一进院(没有垂花门)的四合院样子参考。 明朝皇后的红袍凤冠霞帔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留言问我,我会附上图片@@ 请假条2 @@明天是6月13日,也是考四级的日子! 但求一次考过,所以今天要抱佛脚复习! 周六晚4000字见!又要切一个比较大的剧情了! 还有一件事,我七月份之前要期末考试复习,在这之前更新得都会比较断断续续(我跪下道歉t_t)sorry 我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写会不会把读者都丢失光了t_t 来自田田的建议,读者们可以攒多几天看一次。刚好因为每一章的信息量比较大,一次性看下去也比较爽快,不会忘记。 【7月6号】之后考完了就可以每天全心写了。希望读者们能继续支持我~谢谢! (注:我很想参加七月份的黄金联赛,但我预定的完本字数并不太多,我好怕太早写完了就没得参加了。) @@ 紧急说明 @@  [燃^文^书库][].[774][buy].]昨日章节108.千丝万缕,不知为什么,显示系统识别错误。 驳回了章节,但在此之前有几位读者已经花钱买了章节。 要解决这事,你们给我随便写个评论,多随便都可以! 我会把磨铁币打赏回给你们! 当然如果认真写的话会奖很多的噢! 不好意思啦!!!@@ 8.11请假公告 @@磨铁改了制度,我也换了新编辑 刚刚才得到的消息,但编编已经下班啦。 明天要跟编辑讨论下后续剧情,今天的先不更新。 最近也实在是累,想要休息一天。。。tt 明天更新4000字。@@ 拔智齿的痛 公告 @@?我现在用手机,满口血的打着这行字。 我本来没打算断更,但真的没料到麻药过了之后会痛成这样, 今晚痛得哭了一晚上,满口都是血,喉咙也痛,不敢吞。什么东西都吃不了,还吞了止痛药和消炎片,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我是特别容易发炎的体质,拔过智齿痛过的人你们懂我什么也干不了,只知道哭了。 对不起,断更了那么多天,今天是真的没办法,打了几百字麻药的药效就过了,一晚上只会哭了,逻辑混乱勿怪希望我能熬的过今晚。。。@@ 请下周来看结局! @@?这样每天写一点看一点,感觉太憋屈了。 我决定把结局一次性写完,大概一万字左右(有误差),下周二晚上放出。 绝不会烂尾,周二晚上不见不散! @@ 0.楔子-难以平意 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赋税加重,又适逢大旱,一时间民不聊生。 世事再如何艰难,月色却仍美极。 一人在月下练剑,身形灵动飘扬,剑刃舞得如行云流水,却又处处暗藏杀机。 此人姓徐,名弘祖,号霞客。 徐霞客的剑势暂缓,一个少年从屋后快步走出,二话不说对着徐霞客跪下,重重磕头,说道:“燕由想拜您为师,学习武艺。” 徐霞客收住剑势,站定,拒绝道:“我不收徒。” “为何?”燕由不解。 “意难平之人,学不得武。”徐霞客说道。 燕由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斜上方传来。 一个带着稚气的女声道:“徐叔叔真是有趣,小气至极,不想教人,却又不直说,偏偏要扯这种理由来搪塞燕哥哥。” 闻声望去,绣楼的窗户上探出一个俏丽的小脑袋,小手正撑着脸,笑吟吟地望着下方。 “你小小年纪,又懂些什么!” 女孩软声说道:“徐叔叔,你月夜独自舞剑,可不也是‘意难平’?可嫣儿瞧你武功练得极好。” 徐霞客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燕由低声呢喃:“嫣儿……”随即回神,对徐霞客磕头,朗声道:“请您收我为徒!” 徐霞客沉默了多久,燕由也就跪了多久。他的伤还没好,如此姿势会拉扯得十分疼,他身子却纹丝不动。 “若要跟我学习武艺,需得同我一起四处游历,我过多十日便要动身,路途艰难自不必说,你还需拖着受伤的身子,可想清楚了?” 燕由大喜,忙点头,又稳稳磕了三个头,说道:“徒儿拜见师傅!” …… “你为何而学武?” “报仇!”少年坚定道。 徐霞客又是一棍子打在燕由肩膀上,打得他身子震了震,却立即又恢复了马步的姿势。 这样的场景在两天内已经重复了许多次。 徐霞客怒道:“当初就不该松口答应你!” 燕由恍若未闻,问道:“师父,何时开始传授我武功?” 徐霞客闷不做声。绣楼上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笑道:“燕哥哥,嫣儿教你吧!听好了,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 徐霞客越听越惊,问道:“小丫头,你如何得知呼吸心法?” 而那女孩置之不理,缩回头去,不再出声。 燕由已然开始闭眼调息。呼吸悠长,气息绵绵,不过短短瞬间,就领悟了心法的诀窍。 徐霞客惊诧不已,九岁的女孩,流利说出高深的心法口诀,十三岁的少年,眨眼间便领悟了其中诀要。 徐霞客震惊的同时,心底隐隐担忧。 燕由亲眼目睹父母惨死,在这世上毫无牵挂,满脑子只有复仇的念头。加上他资质过人,是个难得的习武天才。两者合一,极是危险。 若不留心引导,将来,燕由必定为祸天下。 徐霞客忧心了许多天,却也想不出合适的法子解决。 他的忧虑一直持续到了两人离开那天。 徐霞客和燕由在门口告别,因为嫣儿是未出阁的姑娘,没办法出来送客。 燕由双眉紧皱,一声不吭地跟在徐霞客身后,走了数丈。骤然听得背后稚嫩的女孩声音响起:“燕哥哥——” 燕由回头望去,门边那个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小身影正在用力挥着手。 她的父母把她往屋子里拉,她边抵抗着,边喊:“等你变成厉害的大侠后,要记得回来看嫣儿!” 燕由露出了笑意,大喊一声:“好——”中气充沛,惊起了不少林中的鸟儿。 徐霞客苦笑一声,小丫头完全无视了他。 不过,这下他终于安心了,燕由心中已有牵挂之人。 从今日起,可以倾力教授燕由武艺了 1.张家有女 张嫣生平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雪。 广阔的苍穹之下,漫天的雪被风挟着,在空中不断打着大大的旋儿,别样的壮美。张嫣不禁看呆了,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 “张才人,快随小的去景阳宫吧,仔细着凉。”宦官的声音让张嫣猛地回过神,她回身看去,另两个女孩被她挡在后面,正看着她。张嫣依稀记得,冲她温然笑着的少女名为王宛儿,而跟在宛儿身后的少女名为段婧。 张嫣立即低声致歉,端着在宫里训练多日的仪态,继续跟着宦官向前徐徐而去。 只剩下她们三人了。 三个月前,五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适龄少女一同被选入宫,再历经八轮极其严格的精挑细选,考察少女们的容貌、体格,嗓音,协调、风度、仪态、才智、性情。最终,五千佳丽中,只剩张嫣、王宛儿、段婧三人有资格进入最后一轮殿试,角逐皇后之位。 思绪飘回四个月前,在家中临动身上京时,父亲并未流露出伤感,只是对她说了一句话:“嫣儿,这是你的命数。” 这是张嫣第一次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她怀着满心疑惑,坐上了奔赴紫禁城的马车。 紫禁城,确是百闻不如一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巍峨峻拔,大气磅礴。只是,她既无心于荣华富贵,又无心于帝王宠爱,偌大紫禁城,只是牢笼而已。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茫茫,无法看见脚下的道路通往何方。 张嫣领头,走出了房檐外,宦官及时在她头顶撑开伞,一丝不漏地隔开了雪花。张嫣微感遗憾,扭过头去,欲吩咐宦官不必撑伞,而一侧头,却恰巧见着了从大殿左侧浩浩荡荡走过来的一队人。 一顶紫檀绸布轿,四人抬轿,轿子后方跟着八个宫女。从轿制和仪仗队伍推断可以得知是内廷的人,并且桥中所坐之人身份地位极其尊贵。 看见来者,张嫣忘了原本要说的话,随后另两个女孩也注意到了那支队伍。、 三人面面相觑。她们都只刚入宫月余,习得的礼仪中并没有详细到提及遇到此等情况该如何应对。负责带领三位才人的宦官也只是垂着脑袋,并没有要指点的意思。不过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三人打定了同一个注意,站在原地不动。 一队人缓缓挪到了乾清宫门口,轿子轻降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宫女撑开伞,掀起帘子,一个女子从轿中探身而出。 “有女妖且丽。”张嫣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诗。 张嫣和另两个少女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佼佼者,容貌气度自然不输常人,只是长至及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女子。她的肌肤白嫩如凝脂,红唇丰盈诱人。举手投足,顾盼之间,尽是风情万种。 张嫣看这女子装束,更笃定她的身份不一般,赶紧低下头,敛了敛自己的神色。皇上刚登基不久,张嫣等人即是第一批大选入宫,按理这后宫不应该有高位的娘娘,而若说是太妃或者太后娘娘,这年纪未免又太轻。 张嫣的膝盖屈了下去,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女子。 “奉圣夫人千岁。”正尴尬时,一声音从三人身后传来,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太监叩首在地。 张嫣听罢,立即反应过来,依着所学礼仪朝着那女子行礼,口中道:“才人张嫣见过奉圣夫人,奉圣夫人千岁。” 另两个少女见张嫣行礼,才恍然大悟,依样行礼道:“才人段婧见过奉圣夫人,奉圣夫人千岁。”“才人王宛儿见过奉圣夫人,奉圣夫人千岁。” 那女子——奉圣夫人——伸手缓缓抚了一下耳廓,立即有丫鬟上前给她围上一件黛紫色织锦飞毛斗篷,待宫女将斗篷的带子系好后,奉圣夫人才看定了三人,道了一声“免礼”后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便是大选最后择出来的人吗?”妩媚缠在声线里,浑然天成。 三人一同低眉恭敬应是。 奉圣夫人目光缓缓扫过三人的脸,即便低着头,也觉得出她咄咄逼人的视线。 最终她的视线停在王宛儿的脸上,不再挪动,只是沉默不语。三人在奉圣夫人无声的压迫下,大气都不敢出。 张嫣在心中暗暗猜测这奉圣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有如此跋扈的做派。这一时间也不好轻易违背了她去。 终于她轻笑一声,语气古怪地对王宛儿说道:“才人好一双妙目。” 王宛儿受宠若惊,忙谢过奉圣夫人的赞扬。 奉圣夫人话锋一转,淡淡说道:“你很合本夫人的眼缘,从今日起,你就到本夫人宫里当值。紫香——” 方才为她披斗篷的宫女忙接话:“是,夫人,紫香回去便安排。” 听到她这话,三人皆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直直看向奉圣夫人。 奉圣夫人秀眉一挑,横了三人一眼,声调扬起,道:“有何不满?”话语中丝毫没有玩笑意思。 2.初次交锋 张嫣不动声色,心中在飞快地思考对策。 王宛儿神色怯怯,语气犹疑地说:“小女是皇上钦定的才人,恐怕……” “才人!”听见王宛儿的话,奉圣夫人变了脸色,冷笑一声,“挨过板子才会懂规矩,才知这内廷里到底是谁做主。” 话音刚落,抬轿的宦官二话不说走前来要将王宛儿架走,她自然不肯随便屈服于这来路不明的奉圣夫人,挣扎着往后退去。 但女子的力气怎么敌得过男人——即使是不完整的男人。王宛儿不过扭动了几下胳膊,就被宦官们一左一右抓住了手臂,再也挣脱不得。她花容变色,眼泪涌出来,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声。两个宦官粗暴地拉扯着她的手臂,拖向前去。 原本神色淡然的段婧看见王宛儿忽遭横祸,也是瞪大了眼睛,错愕不已。 负责带领三位才人的宦官唯恐牵扯到自己,下巴几近贴到脖子上。 张嫣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寒风夹雪,从远处席卷而来,长长呼啸着,纸伞被吹得上下翻动,似在无情嘲笑着笼罩着这场闹剧。 让人周身发冷的却不是雪,而是对未来宫廷生活的绝望。内廷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一个人的随口说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吗?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上演多少? 早在学礼仪时,女官们就反复告诫过秀女们,宫里有的是权势滔天的人,在他们面前,人命甚至比不上草芥。 张嫣深深明白此间道理,但父亲从小教导她“致良知”的道理,总归是见不得人如此横行霸道,因此有意出面帮王宛儿。她快速而镇静的思考着,若奉圣夫人真是前朝太妃之一,没有皇上出面,一个才人的确无法违逆她的意愿,一个弄不好还可能被扣上顶撞太妃的罪名。 “王才人,不得对奉圣夫人无礼,夫人可是皇上的乳母。”似应了张嫣的心思,刚刚替张嫣三人解围的那个太监突然出声道。 张嫣闻言愣了愣,随即豁然大悟。皇上的乳母,原来是她——客印月,教习女官们反复提及的这个名字。想来这奉圣夫人的称号,怕是这两日才封的,所以自己才毫不知情。 张嫣看了那个太监一眼,一丝诧异在心底闪过,他似乎是有意提醒的。 既知她身份,不过转瞬间,张嫣便在心底分析好了利弊关系,想好了对策。张嫣定了定心神,在王宛儿的压抑的哭声里跪了下来。她神态自若,朗声说道:“奉圣夫人,恕小女不敬,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张嫣没有留给对方回答的余地,紧接着道:“今日皇上虽同封我们三人为才人,但依祖制,未来的皇后必定从我们三人中择出。奉圣夫人,不知这后宫,做主的到底是您,还是皇后呢?” 奉圣夫人听完张嫣的话,眼中泛出恶毒的光,她做了个手势,宫女紫香跨步向前来,抬手欲扇张嫣耳光。 张嫣扬起眉毛,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那宫女,斥道:“你可敢打未来的皇后?”虽跪在地上,但气势十足逼人,宫女竟被她吓住,踌躇着不敢上前。 接着张嫣凌厉眼风便扫向那两个宦官,责问道:“你们又有几条命敢对未来的皇后不敬?” 众人都被张嫣的言行惊呆。宦官们虽然没有放开王宛儿,但手上的动作已经不自觉地停住了。王宛儿也停住了哭泣,看着张嫣发愣。 客印月的脸气得有些扭曲,柳眉倒竖,狠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未来的皇后?” “小女不敢,只是祖制如此,小女不得不敢。”张嫣毫不示弱。宫里的这些人,不管如何跋扈,也不敢不遵祖制,这是大不敬。拿祖制做挡箭牌,再合适也没有了。 张嫣经过一番盘算,确信自己能够独自抗衡,于是言语间未与另两个少女扯上干系,把自己摆在了首当其冲的位置。 客印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很。她死死盯着张嫣,末了,还是无话可回。只好恶狠狠地甩下一句“本夫人现下立刻去让皇上废了你的身份!”用力一甩衣袍,转身就向乾清宫内走去,被斗篷带起的薄雪唰地一把打在张嫣的俏脸上。 宫女忙快步跟上去,两个宦官见状,对视一眼,也松开了王宛儿。她失去支撑,跌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全然不顾衣服上沾的雪和松垮的发髻。 张嫣狠狠咬牙,忍住脸上的大片凉意,守着礼数,对着客印月的背影道:“恭送夫人。” 天启元年,二月十日,十五岁的张嫣与三十五岁的客印月第一次交锋。 此刻的张嫣,尚且看不见眼前去路。她不知道,冥冥中,数不清的人与物控制着她,影响着她,她要走的路,早已注定了,并且永远都无法回头。 当冬去春来,秋去冬来,当所有的一切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后,张嫣回想起她与客印月的这次冲突,才意识到,命运的轨迹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清晰起来的。 直到那时,张嫣才懂得了父亲说的那句话,明白了所谓的“命数”,究竟是什么东西。 3.太监王安 今日是秀女们的最后一轮殿试,为着这茬,王安早早就来到乾清宫附近候着。客印月的到来是一个意外,却又像是天赐良机一般,给了他一个观察三人的机会。 能够进入殿试,三人的容貌自不用说,美得各有千秋,王宛儿温婉柔美,段婧冰冷艳丽,张嫣玉质天成。而在奉圣夫人的威迫之下,三人的表现也各异,王宛儿胆小怯弱,段婧明哲保身,而让他今日冒雪来此的人,确确实实给了他出乎意料的惊喜。张嫣不仅有助人之心,更是聪慧机敏,顷刻之间便理解他给的提示。 雪已下了一段时间,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寒气幽幽袭人。 待客印月走后,张嫣和段婧一左一右把王宛儿从地上搀扶起来。王宛儿倚在张嫣身上,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一般。张嫣用手仔细拍掉了她身上的雪,端详了她一会,做主对负责带领她的宦官吩咐:“王才人这个状况,怕是自己走不了,劳烦公公去叫些人来带才人回去。” “这……”那宦官为难道,“这一时半会的,估计找不着人。” 王宛儿突然开口:“回去?还回去做什么?惹上了奉圣夫人,回去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死罢了,没想到她居然是奉圣夫人,要是早知道,根本无需挣扎,听了她的吩咐,没准儿还能保条命。” “别这么想,王姐姐,只要皇上封后的旨意一日还没有下来,她就一日还不能动你。你说是吧?段姐姐。”张嫣说罢,看向段婧。 她却只是咬唇低头,没有回答。 张嫣无奈,只好劝慰道:“王姐姐,若再不走,就先在这个地方冻死了,回去等着,事情未必没有转机的。” 王宛儿满心绝望,眼中流下了一行泪,说:“只怕等来的是一死。” 张嫣忙掏出帕子,将她的眼泪擦掉,这种天气,泪水很快会在脸上结冰。 王安十分清楚客印月为何无端发难,只因王才人的这对眼睛,太像皇上身边那人的眼睛了,客印月十有八九是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劳烦帮这位公公一起送王才人回寝宫。”张嫣回头,对负责带领她的宦官说道。 “那才人您呢?”他问道。 “我四处走走,询问宫人,应当不难找到景阳宫。” “张才人,这不合礼制啊!万一您独自回宫的事给传了出去,小人没法交代。” 惦记着还有话要对张才人说,王安出声道:“你去吧,我来带张才人回景阳宫。” 那宦官是王安的手下,听王安如此说,立刻态度大变,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把遮雪的伞交给了这太监后,一同架着王宛儿走了。 段婧冲王安行了个礼,也匆匆跟着负责她的宦官去了。 风雪似更大了些,王安动作熟练地帮张嫣撑上伞,说道:“张才人可还有事?仔细寒凉伤体。” 张嫣并不回答,只是亭亭而立,望向乾清宫大殿的门,大门虽是洞开,但内处极深,无法看见里面的情景。 她很是在意方才客印月的一句话,“本夫人现下立刻去让皇上废了你的身份!”,她说“让皇上”而不是“求皇上”,其中似乎大有深意。 默然望着殿门,良久,张嫣摇摇头,说:“走吧。” 雪已下了有段时间,紫禁城内银装素裹,一片纯白。张嫣有意拖延,当下已经看不见王宛儿和段婧等人身影,四下也无人,她才开口道:“适才多谢公公相助,敢问公公是哪个宫里的人?。” 太监恭谨答道:“小人王安,司礼监执笔太监。” 张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司礼监,十二监中与皇上接触最密切的一个部门,虽然太监身份低微,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执掌大权。 王安突然发问:“才人,您可愿意当皇后?” 他这话的内容十分惊人,但他说出来时却是语气淡然,神色如常。 张嫣身躯一震,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王安。王安垂着脑袋,面上只有丝丝服帖的皱纹,不见任何情绪。而他如此刻意敛色,张嫣更确定了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张嫣心中暗想:“我方才的言行已经暗含了自己有意于凤位,王安却还多此一问,再加上他的身份也是非同寻常,他这个问题背后或许大有文章。” 于是张嫣对着他轻轻颔首,接着问道:“公公,可否将话说的明白些?” 王安低声道:“才人既愿意,那么小人必定知无不言。只是此处说话不甚方便,待到景阳宫后,小人再详作解释。” 4.结成同盟 “先皇时期的宫人李选侍祸乱宫闱,犯上作乱,皇上被她胁迫,是顾命大臣们和小人联手一同帮助皇上脱离李选侍的控制。”进了景阳宫后,王安说出了第一句话。 王安这句话所含内容极多,张嫣愣了片刻,才明白这句话讲明的利害关系。若真如他所说,顾命大臣们和王安可以算得上是当今皇上的恩人。 张嫣“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即疑惑道:“公公,为何要同小女说起此事?” 王安没有回答,继续说道:“才人可知道东林党?” 张嫣垂目想了想,答道:“小女只听说过东林书院,不知两者有无关系。” 王安点头道:“前朝万历年间,东林书院在民间崭露头角,他们以“不畏强权,为民请命”为己任。朝中官员不乏东林人士,反对者们将朝野中的东林人士称为“东林党”。因用得广泛,现下人人皆如此称呼。东林人支持皇上,因而,小人支持东林的大人们。” 张嫣记下了他所说,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他究竟是何意。 “小人同才人说了那么多,是为了替大人们做一件事。”王安正色,终于要说到正事了,“李选侍已倒台,但内廷仍有人在横行霸道,祸乱宫闱,大人们忧心不已。客氏不比李选侍,客氏是带着皇上长大的乳母,大人们上了许多奏疏请她出宫,也奈何不得她半分。大人们商议过后,决计扶持一位能够和客氏相抗衡的皇后。” 王安顿了顿,跪下叩首,“大人们择定的人,就是才人您。” 张嫣听他说前面的话时,早便猜想他会出此话,此刻也不惊奇,只是冷静问道:“何时的事?为何是我?” “约莫三月前,小人的一位好友,汪文言,提出此建议,但最终的人选是杨文孺大人决定的,他考虑了月余,才说出您的名字。希望才人能够信任大人们的……” “杨文孺?”张嫣口中放缓,眨了两下眼睛。 王安听她语气有异,答道:“兵科给事中杨文孺大人。” 张嫣出神片刻,露出笑意,说道:“公公口中的杨文孺……杨大人,是小女的相识之人。” 从前,她唤他“杨叔叔”。他名为杨涟,字文孺,是父亲张国纪的至交好友。两家相识多年,他也看着张嫣从襁褓婴儿长至婷婷少女。 王安“噢”了一声,终于明白为何杨涟会提出以张嫣为人选,“那才人意下如何?” 张嫣心念电转,答应此事后能够得到整个东林集团和皇上恩人王安的支持,在后宫的路会平坦许多,只唯一的坏处就是与客印月的斗争必须摆上台面,可适才宫门那么一闹,早已不由得张嫣逃避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杨涟断不会置自己于险境。 “我答应公公。”张嫣清晰道,“小女明白,此事对两方都有好处。” 又一次出乎了王安的意料,王安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似乎有些识趣过了头。但他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只是低首道:“才人明白,便再好不过了。” 王安告诉张嫣,即便皇上听信了客印月的话要废张嫣的位,也必定需要他去拟圣旨。届时他相劝几句,此事便能安然过去。但料想客印月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可能有所动作。张嫣所居的景阳宫地处偏僻,十分危险。最好的选择是去翊坤宫与王宛儿和段婧呆在一起,挨到明日一早,立后的事便会有眉目了。 张嫣将他说的话记下了,嘴上也应下按他所说去做,然而心中却并不完全信任他。 待他离去后,张嫣权衡计较一番,今夜景阳宫是不能待了,翊坤宫也不好去,倒不如另辟蹊径,扮作宫女,避开巡夜侍卫,在紫禁城寻一处躲藏起来。 王安不知道她略通晓武艺,她也不能让宫里的人知道此事。一是为符合礼制,二是出于自保,为自己留有后招,招架任何事都会更加游刃有余。 张嫣打定了注意,趁着指派来伺候的宫女还没到,独自一人探了探景阳宫。 景阳宫位于内廷的西北角,是二进院,前院正殿即是景阳殿,黄琉璃瓦,象征尊贵的庑殿顶,东西配殿分别是静观斋和古鉴斋。后院连在明间的后方,宫里伺候下人即住在后院内。 转完一圈后,张嫣于静观斋暖阁内歇息,周密推算今晚行动的每个细节。乍然有人敲房间的门,即使手法很轻,还是吓了正在沉思的张嫣一跳,门外一个女声道:“张才人,您在吗?奴婢是被指派来伺候您的宫女盈兰。” 张嫣吩咐道:“进来吧。” 一个身着青碧衣裙的宫女低头推门而入,走到张嫣面前,行礼后说道:“张才人,司礼监指派了包括奴婢在内的三人来伺候您,奴婢盈兰负责贴身伺候。” 这宫女眉清目秀,看起来比张嫣大不了几岁,却因长期的辛劳,眼角已堆上了几条细纹。张嫣盯着宫女的脸,想起了王安说的一句话。 王安:“小人不懂大道理,小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先皇。” “你会对我忠心吗?”张嫣突然发问。 那宫女愣了一下,神色有些生硬,答道:“这是做奴婢的本分。” “我不需要你做奴婢的本分,而是需要你作为我的左膀右臂,忠于我。”张嫣目光灼灼。 “是。”宫女诚惶诚恐道。” “这就好。”张嫣笑意盈盈,把话先说出来,以表明对她的重视,但空口无凭,但看她日后的表现,“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奴婢盈兰。” “这名字不好。”张嫣想起了王守仁先生格竹求知的故事,轻敲了下桌子,“就叫竹语吧。” 5.宫女顶撞 王安告诉张嫣,即便皇上听信了客印月的话要废张嫣的位,也必定需要他去拟圣旨。届时他相劝几句,此事便能安然过去。但料想客印月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可能有所动作。张嫣所居的景阳宫地处偏僻,十分危险。最好的选择是去翊坤宫与王宛儿和段婧呆在一起,挨到明日一早,立后的事便会有眉目了。 张嫣将他说的话记下了,嘴上也应下按他所说去做,然而心中却并不完全信任他。 待他离去后,张嫣权衡计较一番,今夜景阳宫是不能待了,翊坤宫也不好去,倒不如另辟蹊径,扮作宫女,避开巡夜侍卫,在紫禁城寻一处躲藏起来。 王安不知道她略通晓武艺,她也不能让宫里的人知道此事。一是为符合礼制,二是出于自保,为自己留有后招,招架任何事都会更加游刃有余。 张嫣打定了注意,趁着指派来伺候的宫女还没到,独自一人探了探景阳宫。 景阳宫位于内廷的西北角,是二进院,前院正殿即是景阳殿,黄琉璃瓦,象征尊贵的庑殿顶,东西配殿分别是静观斋和古鉴斋。后院连在明间的后方,宫里伺候下人即住在后院内。 转完一圈后,张嫣于静观斋暖阁内歇息,周密推算今晚行动的每个细节。乍然有人敲房间的门,即使手法很轻,还是吓了正在沉思的张嫣一跳,门外一个女声道:“张才人,您在吗?奴婢是被指派来伺候您的宫女盈兰。” 张嫣吩咐道:“进来吧。” 一个身着青碧衣裙的宫女低头推门而入,走到张嫣面前,行礼后说道:“张才人,司礼监指派了包括奴婢在内的三人来伺候您,奴婢盈兰负责贴身伺候。” 这宫女眉清目秀,看起来比张嫣大不了几岁,却因长期的辛劳,眼角已堆上了几条细纹。张嫣盯着宫女的脸,想起了王安说的一句话。 王安:“小人不懂大道理,小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先皇。” “你会对我忠心吗?”张嫣突然发问。 那宫女愣了一下,神色有些生硬,答道:“这是做奴婢的本分。” “我不需要你做奴婢的本分,而是需要你作为我的左膀右臂,忠于我。”张嫣目光灼灼。 “是。”宫女诚惶诚恐道。” “这就好。”张嫣笑意盈盈,把话先说出来,以表明对她的重视,但空口无凭,但看她日后的表现,“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奴婢盈兰。” “这名字不好。”张嫣想起了王守仁先生格竹求知的故事,轻敲了下桌子,“就叫竹语吧。” 有什么能快得过消息的流传呢?张嫣在乾清宫门口顶撞客印月之事,只几个时辰,已在紫禁城内传得纷纷扬扬。 两个小宫女出去了一趟,回到景阳宫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做事频频出错,被竹语呵斥了好几回。晚膳时,其中一个宫女又是手一抖把热汤给洒了一桌,险些洒到了张嫣身上。 两人惶恐地跪下,竹语正要训责她们,张嫣伸出手来制止了竹语。她却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们,沉吟不语。 小宫女们自然也不敢出声,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凝至了极点。 张嫣构想好了要说的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是为我顶撞了奉圣夫人之事感到不安吗?” 两个小宫女不敢回答,头紧紧贴于地面。 张嫣用平静的口吻说:“既然你们听闻了昨天那件事,那你们一定也知道我说了什么话。” 小宫女们仍没有回话,张嫣也未怪罪她们,转头看向竹语,竹语一凛,答道:“依祖制,皇后会从您们三人中择出。” 张嫣点了点头,反问小宫女们:“难不成你们觉得皇后的地位尚不如奉圣夫人?” 然而其中一个宫女忽然出声道:“但您未必能当上皇后。”她的声音很小,却足让在场的人全部听见。 竹语一怔,怒呵斥道:“如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怎敢冲撞才人!” 这小宫女有点意思,张嫣微微眯眼,吩咐:“抬起头来回话。”她刻意压低嗓音,带着威严之意。 小宫女一哆嗦,慢慢抬头起来,脸上挂着几行狼狈的眼泪,嘴唇紧抿,一幅倔强的神情。 张嫣望着如晴的脸,她眉目间颇有几分俏丽之色,竟有长得跟家里的小妹有几分相似。念及远在开封的小妹,张嫣的心软下来,直视如晴的眼睛,说道:“你们若你不信我,明日一早就可以自行回到内务府;反之,如果你们打定主意信我,明天就留下来。” 听得张嫣如此说法,竹语和小宫女们皆惊讶无比。 张嫣这么做,并不是一时兴起。宫中规定,若宫女伺候的对象没有遭受变故或者死去,宫女们主动回内务府是要遭罚的。张嫣的目的在于让宫女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错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继而真正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眼下孤立无援的状况,她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来得人心。 6.冬夜暗行 张嫣顾及自己的计划,顺水推舟道:“小惩示意,你们两人在此跪着思过半个时辰。” 两人哆嗦着谢了恩,张嫣转头对竹语吩咐道:“竹语,劳烦你帮我在库房中寻出我带入宫来的竹青色斗篷。今日王才人受了惊吓,我和段才人说定今夜一同在翊坤宫陪着她。” 竹语面带犹豫之色,说道:“才人,今日下完那一场大雪后,地面积雪颇厚。” “无妨。”张嫣道,语气间透着不容置喙。 竹语应下后离去。见她身影消失在门后,张嫣站起身来,独自朝住处暖阁的方向走去。走出门外,合上门后,张嫣立即牵起宽大的裙摆,绕道后院,步态轻盈,屋内的跪着的两人必不会察觉。 已是傍晚了,后院还未点上灯,黑漆一片。张嫣摸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即刻闪了起来。 借着微弱的火光,张嫣在宫女居所的床上翻出了一套宫女的衣服,粗略在身上比了一下,还算合身。张嫣用牙齿咬住火折子,双手并用,迅速把衣裙卷成一团,用备好的方巾将其捆成一个包裹。 此时遥听得竹语叫道:“才人——”张嫣手上一顿,竹语的动作快得超出她的预料。听声辨位,此时不管往何处走去,皆有可能遇上她。 张嫣从宫女居所探头出去,扫了一眼后院,心生一计。她走到后院中,略平了一下气息,冲门内喊道:“竹语——” 竹语循声赶过来,张嫣地指着后院的屋檐上垂下来的枝条,说道:“我常听家中老人提起一个偏方,用这树的叶子泡澡,能使人神志清明,我想摘多些,带去送给王才人。”张嫣托起包裹给她看,“适才我已经摘了一包裹,但仍不够泡澡所用,竹语,劳烦你去帮我摘多一些,再用帕子包起来,可以吗?” 竹语惊惶道:“真是折煞奴婢了,才人吩咐即可。这儿冷,才人先回暖阁去吧。” 回到暖阁,接触到火炉冒出的腾腾热气,冰凉的身子一瞬间麻了。张嫣活动了一下手脚,苦笑一声,自己换起衣服来,多加了两层里衣。她打开首饰盒,挑了一根钗尾锐利的发钗,盯着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了起来,藏在外衫内。 不多一会儿,竹语就进来了,除了包袱外,还带来了张嫣要的披风、皮毛手筒、毛领子、暖手炉。她问道:“才人看看,可还缺些什么?” 张嫣点了点东西,微笑赞道:“你想得很周到。” 待打点好行装,已经完全入夜了。 张嫣站在前殿门口,等竹语拿灯笼来。抬头看向天空,大雪早已停了,但乌沉沉的云连成一片,看不到边际,若是运气不好,可能晚些时候还要下雪。 少顷,竹语提来一柄轻巧的灯笼,打算扶着张嫣前去。张嫣却伸手抓住灯笼炳,说道:“你不必跟来。” 竹语惊道:“才人,夜路难行,再加上日间的积雪,十分危险!” 张嫣一笑:“难不成你跟着去了,夜路便不难行,积雪也没有了?” 竹语一时语塞,张嫣趁机用巧劲将灯笼夺过,吩咐道:“你去让如晴她们起来吧,今夜长点心眼,若有什么异动,立即离开景阳宫。” 竹语眨着眼睛,一脸困惑。张嫣不欲多加解释,只是说:“照做即可。”提着灯笼便踏入了有脚踝高的积雪中。竹语不再劝阻,在身后叮嘱道:“才人,当心脚下!” 7.宫苑遇险 张嫣按照着事先推算好的计划,加快脚步,七弯八拐,从琼苑东小门走进了宫后苑。 夜色厚重无比,张嫣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快速打量了一下宫后苑的环境。 午后虽下了一场大雪,但负责看管御花园的宫人已经细细清扫过,高大的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碧绿不改,只零星残留着些许雪粒,透过枝叶丫杈间,隐约可见建筑的黑影,四通八达的石子路上也未见积雪,路旁是几近一人高的茂密灌木丛。 一进宫后苑,张嫣立时听见身后不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张嫣心中一震,回头看去,模糊可见一丈开外有几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他们见张嫣看见了自己,索性就放开了步子,冲了上来。 张嫣见他们气势汹汹,知来者不善。若王安今日所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些人必定是客印月的手下。 看来客印月是真的打算趁夜直接杀掉自己,她如此想着,背上一凉,立刻也跑了起来。 后面的人追得很紧,半丈开外,脚步急促,喘气声清晰可闻。而张嫣也由此听出,这些人并非习武之人。 她心下稍安,既然并非习武之人,她就有能力甩开他们。 只不过有个问题,张嫣不想被人得知自己身怀武技,只好维持着一个女子奔跑起来的正常速度。可这样下去,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又顾忌着眼下后宫势力不明,也不敢大声叫喊引别的人过来。一时之间倒还难以恰当地解决。 张嫣心中焦急,却不慌乱。脑袋清明,眼观八方,心中念头飞速转过。 跑至绛雪轩旁,脚下的石子路拐往墙后,她记得,沿着墙后的路一直下去,道路会在两座亭子那处分开。 张嫣眼睛一眯,就是此时此地! 张嫣飞速跑过拐角,吹灭了灯笼烛火,黑暗摧枯拉朽。她趁着他们视线被墙壁挡住,匀了气息,身形轻灵,三步做一步地向前飞奔而去,又如何是身后那些不通武艺之人可以追上的,距离马上就拉开了。 身后的人追过拐角后,所追之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野中,只闻声,不见人。 张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在小径中灵巧地飞奔,丛生的植物很好地隐蔽了她娇小的身形。跟后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恰好让他们看不见自己,却又听得见自己是往哪去了。 一个小计策渐渐在脑海中成型了,趁他们看不见自己,张嫣悄悄掏出藏在身上的发钗,攥起斗篷,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划开几个洞,再由用手将裂口处撕大,用力扯下几块衣料碎片。 石子路四通八达,弯曲回环,路旁栽种的灌木看起来大同小异,不熟悉的人本就容易在此迷路,再加上正当夜深,其难行可想而知。 御花园的设计者是大师,而正因为是名家,建筑格局必定遵循堪舆八卦之道,其想法才有迹可循。只要精通堪舆规律,就不用再凭眼睛去辨认道路。 8.进退两难 张嫣穿行其中,好几次装作不识道路,绕了回环的圈子。跟他们近在咫尺,擦身而过。反复几次后,终于摸透了设计者的想法,对每一条道路的走向,每一棵树的位置,每一座建筑大致的规模,都了如指掌。 她假装体力不济,跑得跌跌撞撞,同时暗地里眼疾手快地将准备好的衣袍碎片往灌木的枝杈上挂。 当局布好后,她脚下发力,很快跟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同时敛了气息,矮下身子。 他们完全失去了目标,但不多时便发现了她的衣袍碎片。张嫣听脚步声,知他们开始循着衣袍碎片找她,走上了她设计好的道路。 张嫣在夜色中无声一笑,这些人会被困入一个死循环,等到他们发觉不对再出来后,她早就已换好宫女衣服离去了。 张嫣弯着腰,踮着脚,七拐八绕,将灯笼丢在了预想的位置,完成了整个局的最后一个步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将那几个无头苍蝇似乱撞的人抛在了东南一片。 有些起风了,松柏灌木的叶子沙沙作响。 张嫣揪住斗篷,以防它被风吹起发出声音。现下必须找个地方换上宫女的衣物,才能再进行下一步行动。按照相互对称的原则,在宫后苑的西南部也定有一座亭子,张嫣打算绕过正中央的钦安殿往那边去。 途径承光门时,张嫣灵敏的耳朵捕捉到门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她以为自己多疑听错了,但还是立即警觉地停下步子,退了几步。 她还没来得及退到树干后隐蔽起来,承光门中已经走出来了几个人。皆身着黑色紧身夜行衣,用黑布蒙着半张脸。 张嫣大惊失色,竟还有一队人! 张嫣本想站立不动,看死沉的夜色能否助自己避过一劫。可惜事与愿违,领头的黑衣人眼尖,立即就发现了张嫣,抬手指了过来。 无法辨明对方是敌是友,但谨慎总不会出错,张嫣当机立断,转身就跑。那几人见状微微愣了片刻,也拔腿而起,追向张嫣。 身后这一队人和先前的一队人一样,脚步虚浮杂乱,不像身怀武艺之人。但此次相距过近,步子几个虚乱,被他们赶了上来。 张嫣抬手一扯,斗篷被解开。因为是逆风而跑,一松之下,斗篷大大张开,向后飞去,兜头盖脸地扑在了身后追赶者的面上。他们脚步只一滞,而对张嫣是个绝佳的机会,登时拉开了一段距离。 但事出突然,张嫣一惊之下有些慌不择路,当察觉到周遭景物不对时,为时已晚,几个弯转居然又回到了堆绣山脚下。 堆绣山怪石嶙峋、岩石陡峭,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狰狞恐怖。张嫣看见它庞大的身影,心下一沉。 堆绣山脚下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逃过来的路,另一条是回东南一片的路。眼下不管往哪边走,都会遇上一队人。 朔风凛冽中,张嫣手心的汗却涔涔而下,眼下真正是进退两难的境况。 9.忽生变故 咸安宫中,客印月坐在廊下,一边逗着笼中的鹦鹉,一边等着手下的人带回来消息。 皇上朱由校几乎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思,然而今日她大吼着对他说,让他废了那个小丫头的位分逐出宫去,朱由校却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为了安抚客印月,朱由校还提出了许多交换条件,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废了张嫣。 距从乾清宫离开,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但此刻一想起来,还是怒火中烧。 客印月咬牙自言道,“一定要杀了她。” “杀了她!”鹦鹉学舌。 客印月娇媚一笑,赞许道:“没错,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鹦鹉扑闪翅膀,在笼中跳来跳去,尖利的叫声在咸安宫内回荡。 ------------------------------------------------------------ 宫后苑,堆绣山。 张嫣无计可施,咬咬牙,径直朝着堆绣山冲去。心道与其现下立马被这些不明身份的人抓住,倒不如凭借假山之势与对方周旋,多拖一刻是一刻,指不定有转机出现。 堆绣山底部开有一个山洞,山洞内部有旋梯可以通往顶部,张嫣只有这一个选择。 被笼罩在山石浓重的阴影下,眼睛几近不能视物。奔跑时一个不慎,张嫣的腰侧重重地撞上了洞口处装饰用的石狮。奇的是,她的腰部并不如何痛,却清楚感到那石狮被撞得移位了。 此时张嫣却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跑入洞里。 她一边快速行动,脑子也没闲着,飞快地打算着如何应对眼下状况。然而,当她的脚踏上第一层阶梯的同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一阵密集的声响在整个山洞内响起,听起来像是大量的石块贴在一起摩擦。狭小的山洞内形成回响,将原本细微的声音扩大了数倍。张嫣的身体瞬间本能地起满了鸡皮疙瘩,头皮也是丝丝发麻。 伴随着奇异的声音,周遭石块像是突然有生命一般,动了起来,迅疾无比地将原本敞开的入口掩盖住了,上方的出口处也是一样。 眨眼间,整个山洞内部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张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身子僵直,尚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山洞困住了。 此时山洞外脚步声一顿,随即传来压着嗓子的惊呼声,看来那几人也看见了山洞的异变。 听见他们的叫喊声,张嫣缓过神来,面对眼前纯粹的黑暗,巨大的恐惧感侵袭,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她抖着手将火折子抽出来点燃,眼见光亮,心中方稍安。 石壁外脚步声杂乱,听得像是在来回走动。少顷,有一人在石壁外,低声道:“张才人,小人们是王……王……是您这一方的。” 不说张嫣自己也一筹莫展,即便她知道开启石壁的法子,又怎会轻信他们的说辞,遂默然不作理会。 张嫣深吸几口气平复狂跳的心,举起火折子,细细查看洞中的景象。旋梯和大理石雕花地板无甚异状,用手指摸了一转嶙峋不平的石壁,一丝缝隙也无。她回想起方才意外发生前,似是踩上了第一级阶梯。于是又试着踩上去了一次,周遭石壁毫无动静。 她有些颓丧,眼下这境况不太妙,若一直困在此处无法脱出,不多时便会性命堪忧。但即便找到了出去的方法,外面还有人在虎视眈眈地等着自己。 10.童谣机关 张嫣甩甩头,将低落的情绪摒除脑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量,排除神鬼之说,余下只有一种解释——机关。她适才无意中撞歪石狮和加之踩上第一层阶梯,想来便是这样触动了机关。似乎堆绣山在设计中就包含了大型机关部分,而非后来另外加上。 这个机关的运行之巧妙让人叹为观止,没有造成多大动静,瞬间就将人困死在了山洞内。只是为何要在此安置这么一个复杂精密的机关?总不能是为了捕捉动物吧?只要弄明白这机关有何用处,顺藤摸瓜去想法子破解会简单许多。 想深去,机关术这东西,除春秋战国与三国时期被广泛运用于战争外。它还有某种更为普遍的用处——设在陵墓内,防范盗墓贼。 依稀记得听人说起过,这座山是前朝的万历皇帝下令所建,最有可能是他自己暗中让人在此布下机关,但他的陵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紫禁城之下。因紫禁城建于一条龙脉之上,此地葬人会破坏整个龙脉的风水。万历断不会做出这种自毁皇家宝地的事。 张嫣皱着眉,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条路暂且行不通了。 她思考时太过专注,待回过神来,才察觉到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外面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消失了,那些人好像离开了。他们十分有可能假作离去,藏在某处守株待兔,等自己放松警惕出去。 张嫣苦笑,自己现在根本无法脱身,若是他们发现了石狮的异状,倒还有一丝恢复原状的可能。 张嫣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她感到方才心中生出了十分重要的念头,可惜那念头一闪而过,去势太快,根本无法抓住。张嫣断定,那个念头就是关键。她闭上了眼睛,专注地回想,试图找回那个念头。 石狮……石狮!在记忆深处有一道光倏忽闪过。张嫣猛然想起,在她年幼时,父亲教过她一首十分奇怪的童谣,反复唱了许多年,熟得以至于无需记忆歌词,唱出第一句词后,便能够自动吐出余下的音韵。 那首歌是这么唱的:“石狮移,山石闭,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三二一。灯火熄,石狮移。” 张嫣心中疑云大起,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自己幼时所学的童谣,词中所述,竟恰巧符合今日所遇状况?张嫣先是用力摇了摇头否认这种荒谬的联系,父亲怎么会和万历皇帝扯上关系,在建堆绣山时,父亲不过也是个幼童。但很快,她清醒地认识到,就算是巧合,未免也巧过头了,倒不如承认确有联系。 前两句所述情形已发生,后面几句……张嫣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阶梯上。 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不由得张嫣多加考虑,她一边轻声唱出童谣,一边按词中所指踩上阶梯,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三二一。 最后一步落在阶梯上,几乎是同时间,石块摩擦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 洞口未打开,反倒是阶梯底部的一块雕花大理石缓缓升起,向旁豁开,地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口子。豁口之下,隐隐可以看见往下走的阶梯,与地面上的盘旋样式相同,宛如是上方阶梯向下的延伸。 这个口子的出现后,张嫣的呼吸立时顺畅起来,由此推断,这个口子底部应当有跟外界连接的出口。 张嫣双眉紧锁,盯着敞开的洞口。当前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出奇,整个局面扑朔迷离。此处所设机关居然开启了通往地下的道路。必定不会是皇陵,总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安息之地设置可以让他人出入的机关。但不论地底下通往何处,这机关的开启之法又为何会藏在童谣之内? 11.疑云密布 说将起来,父亲当时每日都会在家中与自己唱这首曲子,却反复叮嘱,不许自己于旁人面前唱起,即便在杨叔叔面前也一样。这么看来,父亲很有可能知道童谣中的秘密。父亲与万历皇上之间又有何关系? 饶是张嫣头脑过人,一时间也根本无法从这许多疑团中理出个清晰的头绪来。她断定父亲有重要秘密瞒着她,而凭空猜想根本无济于事,当务之急,先要从此处脱身出去,再找父亲问明真相。 张嫣盯着漆黑幽深洞口看了片刻,咽下一口口水。火折子似乎不能再燃多久了,她要趁火光仍存时赶紧找到出去的路。眼前只有这条路可行,只能硬着头皮闯了。 她轻轻吹了吹火折子,让黯淡的火光重新变亮,快速向下走去。踏下第一步,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脚下积灰颇厚。 从地底传来一股十分好闻的香味,起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随着身子没入地底,那股香味越发越浓烈,扑面而来。张嫣用力嗅了嗅,细细辨认,却认不出这是什么味道。处在这香味中,身子没有丝毫不爽,应当对人无害。 旋梯十分长,走了许久才触底,抬头望去,烛火已照不到豁口位置。 身处地底,隔绝开了呼啸的寒风,相较地面上暖和了不少。同时也安静至极,自身的呼吸声,脚步声,衣袍袖裙间的摩擦声听来清晰无比,张嫣心中忐忑不安,微弱的火光不足以照明四周景象,证明这儿是一个巨大的空间。 她抑住不安,左右张望,很快目光便被旋梯旁一只类似灯台的物件给吸引了。走近一看,里面盛着拳头大小膏状质的油块,油块上面覆盖着一层厚灰。 张嫣记起童谣的词,心中一动,将油块的灰抹去,试着用火折子凑上去,没料到油块瞬间就被火苗点燃了,且立时便烧的十分旺。 这个灯台燃起火焰后,远处约莫几十尺处也腾地一下冒出火光,吓了张嫣一跳。不过她马上发现,四周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看来手边这个灯座与其他灯座间是互通的。 整个空间逐渐亮堂了起来,地底的景象一览无余。张嫣熄灭了火折子,在原地慢慢转圈,仔细地观察四周。 地底这个大空间以旋梯为中心,呈扁圆柱状,其他灯台被安在墙壁上,统共有八个,在旋梯与墙壁间,零零散散放置着许多近一人高的巨石堆,形态奇诡。 当最后一抹火焰燃起,顷刻间,熟悉的声音响起,机关又一次发动了。张嫣抬头看去,豁口缓缓闭拢,严丝合缝。然而机关运作的声音未停下来,张嫣听声猜测,地面上堆绣山的山洞当是打开了。 四周燃起灯火后,张嫣心中的恐惧减少了许多。既然知道歌谣与此机关的联系,心中便有底了,再加上此时出去极有可能遇上客印月的手下,一时反倒不着急出去。 这地底建筑疑团重重,并极有可能与父亲有关系,正好趁此机会探个究竟。 12.九宫八卦 目光转回凌乱的石堆上,这些巨石堆被放置于此,绝不是偶然。张嫣反复看了几遍,感到这些石堆的排布方式,竟像在哪见到过一样。 她迈步前去,想看得更仔细些。细碎的声音在她踏下脚步的同时响了起来。 张嫣耳力过人,再加上方才地面上的经历,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留心听声。因此这声音初响起,她瞬间便察觉不对,立时发力,向后一跳。 一个巨大的重物猛然砸落在方才站的地方,来势极猛,与张嫣飘起的裙摆不过差之毫厘。灰尘涌起,看不分明来物。张嫣身子一抖,一脚后踏,摆出防御的姿势。 灰尘四散,原来是个死物,砸落后便直直竖在地上,岿然不动。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圆饼状物体,几乎有半人高,在火光照耀下,闪着金属的光泽,圆心较厚,看起来极重,边缘渐薄,一圈都是锯齿状的锋利刀刃。 又是机关!张嫣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若是自己刚刚少了一分警觉,或是多了一分犹豫,当下便会鲜血四溅,横尸于此,过去个几十年上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自己。 她抬头看去,上方极高,火光都照不清楚,漆黑一片中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 张嫣擦了擦额头冷汗,萌生了退意,不愿再呆,当即转身跑上旋梯。 行至半途,她忽然想起未吹熄下面的灯火。灯火不熄,机关也不会打开,于是只好再次回身向下。这一回身,她所处角度恰好能够一览下方。她无意看了一眼,却立时顿住了动作,瞪圆了双眼。 因为她发现,石堆居然排成了九宫八卦阵的阵法! 九宫八卦阵,三国时诸葛孔明依据奇门遁甲术所创的阵法,分为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 张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刚才自己走错了方向,因此才会触发机关。 但现下既然已知是九宫八卦阵,她便懂得如何走了。并非她精通奇门之术,只不过是恰好看过家中藏书,上记载着破解之法。 张嫣站定不动,在心中细细考量情势。 诸葛孔明用八卦阵御敌时,可以依据敌军的行动不断变化阵法,变幻莫测,巧妙之极,死死将其困在阵法中。而这里所设是一个死的阵法,破解的难度便大大缩减。 因为当初见那破解之法太过复杂,张嫣同父亲一起反复探讨推算了许多天,才算完全明白。而今对细节虽记的不甚完整,但按着习得的思路,一步一步推进,想来也不会太难。 最后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攥紧了拳头,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 从中心到墙壁,不过相距几十尺。张嫣穿行于石堆中,不断停下来推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小心翼翼迈出每一个步子,竟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出石堆阵,安然无恙地来到墙壁旁。 原本除了一盏燃着火的灯外,漆着灰漆的平整墙壁上空无一物,但当张嫣踏出生门时,机关运作,眼前这盏灯火忽然熄灭,墙壁上簌簌落下砂石,显现出一扇窄门的形状。 待动静止住后,张嫣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见没有异状,才走上前。将手放上“门”的中间,使劲推了推,门巍然不动。 她思考一瞬,从“门”的左侧一推,“门”立即挪动了,左侧陷入墙中,右侧突了出来,有光线从门后漏出。 不知这门后又会有何凶险,张嫣的心砰砰直跳。 她打定主意,若情况不对,便立即回头。如此想着,手上使劲,一推,侧身进了门后。 13.地底宫殿 这一头,司礼监中,王安正在过目今日大臣上奏的文书。 近来宫中最大的事便是大选,粗略看了十几本,无一例外提及要选出一位德行兼备之人入主中宫。王安叹了一口气,全都是些正确的废话,他都看不下去,更不用说贪玩好动的皇上了。 朱由校还是太子时,他便一直在他身边辅佐,朱由校是什么样的人,他了然于胸。先皇在朱由校身上寄予厚望,在王安看来,确是个错误。 但既然先皇选择了他辅佐朱由校,只要他还活着,便会尽心助朱由校坐稳皇位。 东林的大人们本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选一个小姑娘去跟客氏抗衡。但今日得见张嫣,他竟觉得这个“下策”变成了“上策”。 她入主中宫后,劝着朱由校转变脾性、重振大明江山,也不是全无可能。 “王公公。”门外有人低声叫道。 王安识得这声音,是他今夜派出去那支队伍的领头,“进来吧。” 他们走进来,脸上是化不开的困惑之色。领头将今晚所见一一讲来,张嫣见到他们就逃跑,用斗篷拖住了他们的脚步,追着她一路去了堆绣山,以及堆绣山匪夷所思的异变,他们没办法,只好先行回来。 王安听罢,盯着虚空,陷入沉思,他越来越感到这个小姑娘,有些不简单的来头。 此时门外又一次突然响起叫声,“王公公,皇上传您即刻去乾清宫。”是传话的小太监。 王安打断思虑,口中应道:“稍等片刻。”抬眼扫了房间内的几个手下一眼,他们迅速从房间的另一扇门无声地退了出去。 ------------------------------------------------ 看清眼前景象后,张嫣瞪大了眼睛,口唇微张,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僵直不能动。 门转了半圈,在张嫣的身后又一次与墙壁合了起来,张嫣却恍然不觉。 眼前赫然是一座宫殿的内殿。 金碧辉煌,富丽堂皇,装饰考究华丽,一应细节极尽奢靡之能事。 料想了许多可能性,却没料到门后会是这个样子。 许久,张嫣才回过神,迈着谨慎的步子踏上澄泥金砖地板,走入大殿。 殿中虽灯火通明,但过于空旷,脚步声的回响在极度寂静的环境下有种诡异感,让人脊背生寒。张嫣心中生惧,惶惶不安,连连回头四看。 她甩了甩头,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深深吸一口气,捏住拳头,给自己添胆儿。 殿内空阔,大到牌匾家具,小到瓶罐烛台,一应俱全。 抚去灰尘,细细查看殿中物件。圈椅茶几均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屏风上所绣的彩凤,针脚绵密,栩栩如生,搁架上所放的青花瓷和珐琅瓶等装饰品也是极其珍贵之物,却全在这地底下不见天日,简直是暴殄天物。 张嫣试着挪了挪烛台,果然挪不动。这地底所有的灯火都是通过某种法子连在一起的,只需点燃一盏,其余的便也会燃起来。 张嫣出到宫殿外部,殿墙门柱皆是正红色,殿门面前连着一条宽阔的甬道。两侧墙壁精修打磨,地板上还有龙凤浮雕。浮雕外包围的石板平整,排布紧密无缝。 一眼看去,威严大气尽显。甬道尽头,似乎也连接着一座宫殿。为了贴合地底之势,宫殿没有房顶,只有墙面门柱和部分房檐。 张嫣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心念一动,猛地回头转身看去。 房檐之上挂着一块匾,题着三个大字,“坤宁宫”。 14.皇上心意 霎时间张嫣心中便有了一个推断,这推断太过不可思议,但却有据可循。她为验证想法,提起裙子,沿着甬道向前快步走去。径直穿过第二座宫殿,到了正前方。 匾上写着“交泰殿”。 果然没错!地底的建筑是按照地面上的紫禁城制式而建的! 虽已猜到,但在亲眼看见那三个字的一瞬间,张嫣反而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紫禁城地底,竟然还有一座紫禁城! 正当此时,头顶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张嫣猛地打了一激灵,随即反应过来,地面上有人沿着大道走向乾清宫。 回想起从堆绣山入口旋梯下来时,看到地面与地底的隔层不算太厚,能听到脚步声也不出奇。只是听脚步声只有一人,必定不是巡夜侍卫,却又会是谁,在这个时候走这条路去乾清宫呢? 张嫣心想,趁此机会正好可以打探朱由校的心思,于是立即循着脚步声,追了上去, 那人果然直接进了乾清宫,张嫣也跟进了地底的乾清宫。甫一进正殿,张嫣便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放眼望去,似又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头顶那人转了个方向,张嫣想不出个所以然,摇摇头,继续追上去。接近乾清宫东暖阁处,出现了一条向上的楼梯,直通向东暖阁位置。 张嫣沿着楼梯向上走,进入了地底的东暖阁。东暖阁是帝王起居的地方,虽不大,却舒适雅气,明黄色满目,华贵之气逼人。 --------------------------------------------------- 司礼监执笔太监主要的职责即是替皇上批阅奏章公文与拟圣旨。 地面上,王安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空无一字的誊黄诏书,手上的笔已经沾了墨,却竖在空中,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张才人?” 朱由校半倚在榻上,那人——间接让王宛儿平白受灾的那人——在他身边伺候着他吃水果,他点头道:“册封才人张嫣为皇后。” 王安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虽不知朱由校为何没有听客印月的话,但能让他少费些工夫,自然更好。于是面色如常,落笔拟圣旨。 --------------------------------------------------- 朱由校说的话听得张嫣心头一震。同时她隐约明白过来,为何地底的乾清宫东暖阁外会修建有楼梯:东暖阁自身不高,不及大殿高度的一半,若其与大殿处于同一平面,便与地面隔得甚远,此处有向上的楼梯,是为了使这一房间与地面贴近,便于窥听。 张嫣不寒而栗,虽不知此处是否万历皇帝所建,只是若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探听国事机要,通晓圣上心意,要暗中操控时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不知父亲与此事究竟有多深的关系。 头顶的声音暂时中断了,张嫣想站上椅子,试图听得更加清楚些。 而当她拉开椅子时,她顿然醒悟过来,明白地底乾清宫是何处不对劲——这里几乎没有灰尘。 三个宫殿同样处于地底,前两个宫殿有灰尘而这里却没有。她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地方近期尚有人来过。 张嫣一瞬间便脸色刷白,冷汗满背。 此地不宜久留。她迅速将椅子摆回原位,扫了几眼,确定没有留下移动过的痕迹,正打算离开,忽听得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了东暖阁门口,通报道:“皇上,景阳宫走水了!” 15.熊熊烈火 王安的笔尖顿了顿,墨汁在诏书上散开了。门口杵着的那小太监继续说道:“邻近几个宫中的人都去救火了,具体的情况尚不明了。” 朱由校沉默片刻,说道:“宫中久未起火,难不成是张氏不祥?” 王安清楚朱由校十分笃信此道,客印月为了除去张嫣,竟不惜放火烧宫,看来她确是忌讳这小姑娘。“皇上,有人欲加害张才人,望皇上明察。” “她初入宫不久,谁会想加害她?”朱由校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皇上忘记了,今日殿试结束后……”王安提醒她。 “噢!”他豁然通悟,“乳母来了,想让朕废去张氏之位,永寿不同意,便作罢了。” 王安没有接这个话头,转口道:“小人先将封后旨意拟成待用,若是张才人无辜,直接颁布即可。” 朱由校没有反对,说道:“按你说的办吧!” 张嫣在地底听完此段对话,才真正相信王安今日所说的话不假,他确是她的盟友。 心中已有计较,提起裙摆,朝来时的方向跑去。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张嫣飞快地穿过两条甬道,两座宫殿,反解九宫八卦阵,未耗多时,回到了旋梯处。 张嫣在底部小心地听了一会儿,确认出口周遭没有人,吹灭蜡烛,开启了机关,从地底出了来。 又下雪了,琼花片片似精灵。 因着景阳宫起火,空中弥散着隐隐的焦躁之气。张嫣抬头望了眼东边,半片天空都被火光映上了深浅不一的红色,恍如明霞,被染成橙红色的雪花飘扬纷飞。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她望向东边的双眸中也被映上了火的颜色,但眼神却冷冽似冰。放火烧宫,这就是客印月的行事风格吗? 客印月如此做法,原先的计划是不能用了,否则追究起来无法交待今晚的行踪。她双眼滴溜一转,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法子。 张嫣悄悄进了宫后苑的亭子,关好门,换上偷得的宫女服装,即刻拔脚沿着小道朝乾清宫方向奔去。 紫禁城是如此之大,在北京东西横亘近两里,历经一夜奔波后,张嫣的脚跟刺痛无比。 缠足时,她不愿挨罪,总是自己悄悄松了缠带。彼时母亲还在,每次发现后就会严厉责骂她。再后来,张嫣的脚还没缠定型,母亲就已西去了。只是毕竟还是留下了一些损害,长时间行动会让她脚跟处疼痛。 然则,今夜未结束,她还有事没做完。她只能咬紧牙关,忍着剧痛跑下去。 因为景阳宫走水,宫人们都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宵禁也变得不那么严格。张嫣时刻警惕着,一旦偶遇匆匆经过的宦官和火者时她即刻放慢步子,俯身行礼。大雪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众人均未对身着宫女服饰张嫣多加留心。 张嫣守在乾清宫回司礼监的必经之路上,她仔细盯着大道,不多时,便看到了在她等的人。王安所穿服饰不同于一般太监,十分好认。她快步上前,小声叫道:“王安。” 王安愣了愣,仔细端详片刻才认出张嫣,大惊道:“张才人!” 张嫣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人。于是低声道:“王公公,小女需要你的帮助。” 王安做了个手势,打断张嫣的话,问道:“张才人,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嫣看着王安,王安解释道:“小人担忧您的安危,派了手下到宫后苑去等着护送您,但他们回来后所报的内容着实奇怪。” 张嫣恍然,接着快速道:“公公,请务必让你的手下对今夜所见之事守口如瓶。具体缘由,日后再详加解释。眼下有件紧急事,今夜小女离开了景阳宫,却又未到翊坤宫,若是被问起今夜去向,当是无法解释。小女想到一计,需得公公援手。” 人的嘴巴最难守,王安在去乾清宫的路上,早已打算好,将今夜见到异状的几个手下都打发到偏远地区去,以绝后患。 王安盯着张嫣认真的脸,心中疑问甚多,但眼下不宜谈论此事,决定改天再去问问杨大人关于这小姑娘的底细,最终颔首同意了张嫣的话。 16.病中交情 自火烧景阳宫至今,已经过去三日。宫人们议论的热度却丝毫未减。 才人张嫣在宫后苑遇袭之事伴随着景阳宫失火的消息,一同传遍了后宫。宫中无新事,宦官宫女们全都在无人处兴奋谈论,人人都像亲眼目睹了一般,将那晚的情形讲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 从才人张嫣昏倒一事传起,传到后来,已经变成了几个黑衣人扬起刀子正准备砍落,千钧一发,被巡夜人撞见,落荒而逃。 对于此事,宫中的流言大致分了两个方向。 有些人笃定张才人不祥,因此才会在住入景阳宫的第一日便带来灾祸。与此相对的,另一些人想起了乾清宫门前张才人与奉圣夫人的冲突,他们认为,从起火到张才人遇袭,大概都跟奉圣夫人脱不了关系。 议论之势如日中天,而众人议论的对象,才人张嫣,此刻正倚在榻上,喝着苦涩的汤药。 景阳宫被大火烧毁了,司礼监安排张嫣暂住翊坤宫内。这三日里,住在邻近房间的段婧没有来看她,反倒是稍远些的王宛儿,每日里早晚都要来探访张嫣两次。 房内火炉燃得正旺,暖香袭人。张嫣盖着厚厚的被子,微皱眉头,一口气饮尽一碗安神药。 “不过是受惊罢了,我可真不爱喝这药。”张嫣长舒一口气,说道。 王宛儿拈过一枚蜜饯给张嫣:“当下整个紫禁城都乱成一片了,你却还安之若素。” “他们爱嚼舌头便由他们去罢,左右乾清宫还未有动静出来呢!”张嫣张口吃下蜜饯,笑着应道。 “是福是祸,不过悬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一日还未发话,妹妹你就仍处于险境中。” 张嫣知王安已经拟好了立后旨意,再加上现下有东林党和王安暗中相助,自己的境况并不会差到何处去,也并不如何挂心此事的发展。 看王宛儿如此担心,为了宽解她,张嫣口中打趣道:“王姐姐倒也不避嫌,日日来看我。” 王宛儿神色敛重,说道:“妹妹,你救过我,要是为了避嫌,连恩人都不顾,那我可成什么人了?” 张嫣未料到她如此认真地回答,虽不知她一席话中有几分是真心,心中也不免感动,一时间怔住,不知如何接话。 看张嫣不出声,王宛儿又补充道:“妹妹,你不要怪段姐姐,她也很担心你,常向我问起你。只是……” 张嫣感念王宛儿的温柔体贴,打断她,柔声嗔道:“王姐姐竟认为我是不明事理的人吗?当真让妹妹伤心。” “敌不过你这张嘴。”王宛儿笑意一闪,忧虑又重回眉眼间,“妹妹,你可知奉圣夫人是如何说的吗?” “宫人告诉我了,直至今日,也还没查出走水的根源在哪,因此她在皇上面前一口咬定我是不祥之人,竟在下雪的日子里引起这么大的火,如不快些除去我,紫禁城内难以太平。亏得她言之凿凿,近来宫里指我不详的流言也越发多了起来。”张嫣不甚在意地说道。 王宛儿摇头,“不知皇上作何想法,咱们却也不好妄测圣意。” “姐姐无需多忧,皇上自会有圣明裁断。”张嫣顿了顿,“对了,这几日里,奉圣夫人可有再找过姐姐麻烦?” “奉圣夫人这几日尽顾着往乾清宫处去,倒是抽不出空来为难我。”王宛儿垂下头,“多安生一日算是一日罢了。” 张嫣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好沉默下来,一时间气氛又变得低沉。 17.破解困局 “去回了才人,昨日,皇上听从王公公的提议,召见了钦天监的监正大人询问景阳宫起火一事。不知监正大人说些了什么,但知皇上听完后龙颜大悦,重赏了监正大人。今日,奉圣夫人去乾清宫时,未能见得皇上。”竹语说完这一通话,问如晴,“记住了吗?” 如晴回想了一遍,确保无误。她留心到这几日里竹语都像刻意对张才人避而不见一般,便问道:“竹语姐,您不亲自去回才人吗?” 竹语眼中的异样情绪落入了如晴眼中,“不了。” 本以她们三人当值的疏忽,皆当治死罪。但王公公说留着她们三名宫女更利于查明真相,规劝皇上先调查出结果后再惩治不迟。 因此这几日里,竹语与如晴等人便暂时先免了罪责,一同在翊坤宫里伺候着张嫣。 得了张嫣的准许后,如晴推门而入。 如晴跪在门边,说道:“恭喜才人。” 正经主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坐在她床边的王才人已经急着问道:“有何好消息?” 如晴抬头,见张嫣对她颔首,这才将方才竹语的话一一报了上去。 如晴虽说的隐晦,但张嫣自然听得懂。这宫里除了朱由校,还有谁能挡得住客印月?未能见得皇上,是皇上不想见罢。 这几日来张嫣跟前回报消息都是如晴,她的性子虽是莽撞了点,但素日里言行还是极妥帖的,人也见得聪明伶俐。张嫣不由对她留了几分心。 王宛儿听得如晴的话,立时间握住张嫣的手,喜道:“这就好!妹妹总是躲过一劫了。” 张嫣清楚,以东林党在朝中的势力,一个钦天监监正,当是在掌控之中。只是没想到,为解决此事居然需要搬出钦天监的说法。不过对于相信此道的朱由校来说,这倒是个非常巧妙又彻底的解决办法。只要他信了,自己的地位会变得难以撼动。 结果好得超乎了预料,张嫣反握住王宛儿的手,与她相顾而笑。 张嫣见她神色,明白她确是关切自己,再想起这几日她日日来陪自己说话解闷,颇为感动,对她诚恳说道:“姐姐真如宝珠亲姐一般。” “我倒是真想有你这么一个才貌出众的小妹。既然你都唤我作姐姐了,那便真将我当是姐姐吧。”王宛儿温然道。 张嫣点头,笑着应了下来。 如晴见状,正要悄悄退出房外去,张嫣叫住了她。 “竹语去了何处?”张嫣问道。 “竹语姑姑正候在门外,要奴婢叫姑姑进来吗?”如晴压低了声音。 张嫣沉吟一瞬,“不必了,你退下吧。” 如晴低着头退了下去。自从上次一时意气出言顶撞被化解后,如晴却再不敢直视张嫣的眼睛,她总觉得那对眼眸里藏着某种让她害怕的事物。 ----------------------------------------------------------- 18.跪求谅解 很快便入夜了。房间内,烛火摇曳,香气幽幽。 张嫣坐在妆台前,竹语用玉梳替她按摩头部,她却兀自出神。 这几日来,堆秀山的秘密,地底的秘密,折磨得她不得安生。卸去了妆容后,张嫣看见镜中的自己眼圈下方乌青一片。 想开去,放眼前朝后宫,每一股势力似乎都有可能与在地底监视的那一批人有关。 只是,如此浩大的一项工程,要瞒过宫中那么多的耳目,必有滔天的权力在手。而现在除了当今皇上外,明面上当属王安和东林一派权力最大,但一个他们的实力还不足完成这个工程,二个王安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什么阴谋在悄悄酝酿着。 张嫣忧心不已,自己上次留下的痕迹会否被人察觉?若是被察觉,他们又会如何处置自己?父亲与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事情顺利的话,册封过后即要迁入坤宁宫,会否也有人在地底监听自己的言行举动? 她本想写信托人带去给父亲,但左思右想均觉得风险太大,若是被人看到信中内容,整个紫禁城的天都会翻将过来。 张嫣暗自在袖中握紧了拳头,此事比起客印月,还要更棘手。 思绪到了客印月身上,张嫣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想要问问竹语,便出声叫道:“竹语。” 张嫣不过随意一叫,而竹语的反应却很奇怪,张嫣明显感觉到她握着梳子的手在自己头上重重一抖,张嫣回头看她的当口,她已经跪下了,低头看着地面。 自从竹语被王安从暴室救出来后,她便一直魂不守舍,伺候时反应也慢。张嫣原以为她被惊着了,也没责怪她。但她现下的举动,似乎不是简单一句“被惊着了”就能解释的。 张嫣不动声色,如常问道:“你可知道跟着皇上的那个太监是谁吗?” “才人是说方总管?”竹语听了这问题,肩头明显一松。 张嫣看在眼中,继续问道:“皇上身边有两个太监,除了方公公外,另一个人是谁?” “奴婢不知。”竹语怯怯答道。 张嫣见她表现,料定她确是有事瞒着自己。 张嫣知竹语此人沉不住气,于是默然不语。见她逐渐变得不安,这才冷冷抛出一句话:“你自己交待罢!” 听到此话,竹语立即如遭雷劈,脸色刷地惨白,身子剧烈颤抖。 她抬头偷眼看张嫣,只见张嫣秀眉紧锁,冷眼相对。 她脸上闪现绝望之色,伏下头去,口中呼道:“才人饶命,奴婢知错了!”竹语低声抽泣,“奴婢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奉圣夫人的话。” 当“奉圣夫人”这几个字从竹语口中出来,一道闪电在张嫣脑中劈过。 所以在外部找不到纵火的痕迹,所以在雪天里火势如此旺,所以宫女们都平安逃了出来……只因为放火的人是竹语,火是从宫殿内部烧起来的。 张嫣胸膛起伏,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竹语低低的抽泣声和窗外长啸不止的风声。 她强压下怒气,好一会儿,才问道:“为了什么?” 竹语连连磕头,“内务府有位公公暗中指示奴婢当夜打翻烛台,放火烧宫,说是奉圣夫人允诺,事成之后,会寻个由头保了奴婢。再赐奴婢一笔丰厚的嫁妆,放出宫去。直到奴婢被拉进了暴室,被绑在刑架上,奴婢才明白,夫人根本没打算守诺,悔痛不已。幸好有娘娘和王公公……” 张嫣想起当晚竹语曾阻止她外出,咬牙道:“那人是不是指示要将我一起烧死在宫中?” 竹语犹豫了片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是……”她随即又快速补充,“但奴婢不忍心……” 张嫣寻思,要她的命对王安没有用处,那么只能是司礼监内部有客印月的人。 竹语看张嫣不出声,涕泪横流,不断说:“才人饶命!才人饶命!” 张嫣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求饶,“你不忍心将我烧死在宫中,可奉圣夫人早留了后手污蔑我不祥。你想早日出宫,就要赔上我的一条性命吗?” 竹语一怔,哭道:“奴婢愚钝,求才人饶命!” 张嫣不做声,心中想道:火烧的事情已经过去,若再让竹语去指证客印月,极有可能赔上她的命,却伤不得客印月分毫,吃力不讨好。 权衡之下,张嫣还是决定隐忍,对外装作未知实情。 竹语的哭相十分难看,身躯佝偻着,极是卑微。张嫣看着她,念及她自小便呆在紫禁城内,许多年来,辗转伺候不同的主子,没有自己的人生,一辈子也未享过福,颇为可怜可叹。再加之此次事件并未损及自身,终究是不忍要她性命。 她侧过身,冷声道:“你自去暴室领二十大板。”二十大板是很重的刑罚,足以让人大半月下不了床,但重不致死。 张嫣不再看她,起身走向床榻。背着身子丢下一句话:“你对王公公说,是因打碎我的手镯,才被我逐回司礼监的。只是若奉圣夫人因你办事不利,不肯放过你,我也不会保你。” 竹语伏身谢恩,张嫣轻舒一口气,说道:“待伤好后,就出宫吧,待皇上下旨册封后,我再让司礼监的人安排。” 竹语陡然立起身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张嫣,怔怔流下两行泪来。看张嫣卧下了,她如梦初醒,忙起身,吹熄了灯火。 黑暗中,听得她语带哽咽地说了一句:“才人大恩,竹语不忘。” 暖阁的门“吱呀”响了两声,竹语静静离开了。 张嫣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19.圣旨颁布 任客印月再怎么撒泼放刁、百般阻挠,到底是赢不过东林党与王安联手。 第二日一早,圣旨便到了翊坤宫中。 “圣旨到——才人张氏,王氏,段式,接旨——”那声音穿过了两道门后显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实。 外面仍寒气袭人,但相较前几日,今日已是难得的放晴了。万里无云,碧蓝如洗,一扫前几日的沉寂之气。 王宛儿和段婧同时走到翊坤宫前院,宣旨的几个太监站在最前方。王宛儿与段婧对视一眼,彼此心意明了,今天的主角并不是她们两人,默契地跪于一左一右。 待张嫣出来后,她缓步走到正中央,展衣徐徐跪下。 太监以一种特有的腔调,拖着尾音,宣读圣旨的内容:“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氏女张宝珠,仪容出众,温慧秉心,柔嘉居质,才明夙赋,特立为皇后。段式女段如莲,王氏女王盈则,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特立为段纯妃,王如妃,钦哉——” 张嫣举起手来接过圣旨,众人一齐叩头,朗声谢旨。 王宛儿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段婧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张嫣垂目向下,心中无喜无忧,只是看着散在地上的月白色裙摆,思绪飘散。明朝的皇后必须身穿正红色服装,以突显中宫之仪,这道旨意过后,从此后再没机会穿喜欢的颜色了。 待张嫣等三人起身后,领头的太监对张嫣恭敬道:“娘娘,请先随小人去皇极殿,这几日里,司礼监会教知您在册封仪式上必行的礼仪。 “其余妃嫔呢?” “随后会有其他太监知会受册的妃嫔们过去。”领头太监作揖道。 来颁旨的是司礼监的人,如此特地寻了由头分开张嫣跟其他妃嫔,当是王安的意思。虽然张嫣想趁机提醒他,司礼监内部有客印月的人,但更怕王安问及起火那晚之事,不知该如何搪塞,思虑之下,还是让如晴随侍在身边,一同前去。 从翊坤宫出来,饶了两个弯后,来到宫墙处,朱墙下赫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果然“恰巧”遇见了王安。 王安从墙边不紧不慢地走到张嫣身边,眼风轻轻扫了一下张嫣身后的如晴,弯腰行礼道:“娘娘千岁。” “王公公免礼。” 他吩咐那几个小太监回司礼监,说是有要紧事做,由他亲自带张嫣去皇极殿。 这场面真是似曾相识,张嫣浅浅一笑。 王安,张嫣,和宫女如晴,三人向皇极殿的方向走去。王安面色如常,实则内里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张嫣,但顾忌着如晴在场,一句话也不能说出口。 张嫣倒是主动说起另一件事,“王公公,昨日小女的贴身宫女犯了错,小女将其逐回了司礼监,册封大典后,望王公公留心指派些得力又可靠的宫人给小女。”张嫣在“可靠”二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调。 王安恍然明白,昨日那个宫女从景阳宫回来,闷声不响地就领了二十大板,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沉默,原来是这个缘故。司礼监内也不尽干净了啊,王安感叹。 不过张嫣身边不能没有可靠之人,他思虑一瞬,心中已有合适人选,只不过说起来有些舍不得罢了。 “这是自然。”王安恭谨道。 “小女再跟公公求个恩典,等她伤好了后,放她出宫吧。” “是。”王安快速应道,张嫣的请求,坚定了王安的决心,指春梅去张嫣身边,这小姑娘有慈悲之心,不会苛待春梅的。 一路再无话,很快,皇极殿的殿顶已然可见,近在咫尺。 第一次见此建筑,张嫣为其恢宏气势所震,不由得呼吸一滞。 重檐庑殿顶,金黄琉璃瓦闪着光泽。走上三层汉白玉台阶,进入内殿,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高大的楠木金柱支撑大殿,正中的宝座旁竖着六根沥粉贴金云龙柱雕。大处气派,细处精致。比起乾清宫和坤宁宫,它更加雄伟庄严,美轮美奂。 皇极殿带来震撼的同时也让她想起了一事,张嫣示意如晴先行回避,转身缓缓对王安道:“王公公,此次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你只管言明,需要小女如何对付奉圣夫人?若不违本心,小女必将竭尽所能。” “您只要尽皇后的本分即可,除此再无其他。”王安恭谨道。 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只让她尽皇后的本分?张嫣不太相信,她以为王安是在此处不好直言,于是低声道:“王公公不必如此客气。” “大人们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再者,无事不敢居功,钦天监对皇上所说之话,并非是小人和东林的大人们所授意。” 张嫣吃惊,“那钦天监为何要助小女?” “小人不知,或许您大可认为,监正大人不过是实话实说。” “他说了何话?”张嫣奇道。 “那些卦象过于复杂,小人记不清了,但有一言。”他顿了顿,看着张嫣,“长弓弦满,女子焉得?有此一人,可正江山。” 20.魂牵梦萦 册封大典的礼仪极其繁复冗杂,堪堪几日下来,才烂熟于各人心中。 张嫣是众女的表率,端着身份,在人前不能显示出一丝疲态,每日回到房间后,才敢将绷了一日的表情给松懈下来。 大典前最后一晚,张嫣浑身疲乏,热水沐浴,卸去了妆容发饰,便早早于床榻卧下了。 这几日,睡前的思绪总是围绕着钦天监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可正江山?如此说法,虽是此次救了自己一命,但却并不判断他的本意是帮助自己。若现下的皇上不是朱由校,而是唐太宗,这样一番话极有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 钦天监如此说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莫非真的如王安所说,不过是实话实说?自己又何德何能被扣上“可正江山”的身份? 如此想着,思绪越来越飘散,拉也拉不住。恍惚间,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神智渐渐迷糊,那个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后院里,四下无人。 少年手执一根细长树枝,正在苦练剑法。 “燕哥哥,你再如此练下去,只会伤了身子。”女孩从窗子里探出头冲下方喊。 那少年动作不停,充耳不闻。 “燕哥哥。”女孩不死心。 回应她的只有那根树枝在空中划出的“咻咻”之声。 “燕哥哥!”女孩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怒气。 那女孩眼睛打了个转,手脚灵活一动,整个人便从绣楼的窗子里翻身而出,身子直直向地上落去,眼见着就要摔伤。 幸好那少年反应极快,将手中树枝一抛,旋身便到了窗下,伸手一抱,稳稳接住了女孩。 那女孩在少年怀中咯咯笑道:“就知道燕哥哥的武艺进境极快。” “嫣儿!”那少年横眉怒道,“若是我慢了一步……你……” “燕哥哥会接住嫣儿的!”女孩语气十分肯定。 少年叹了一口气,放开她,想回去继续练剑。女孩抓住了他的衣摆,低声哀求道:“嫣儿知道燕哥哥明天就要走了,最后一点时间,也不肯和我说说话么?” 少年回头看着她,似有所动,“待我报仇后,会回来找你的。” “你敷衍我罢。”女孩小脸倔强。 “敷衍你作什么?”少年伸出手,轻轻刮女孩的鼻子,“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燕由的家,你说,我报完仇后,不回来找你,还能去哪里?”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张嫣幽幽醒转过来,睁开双眼,发现她仍然躺在翊坤宫房间内的卧榻上。 是梦? 她神智清明了些,才想起来,那些情景,是切实的回忆。日有所思,因此才入了梦。 张嫣在夜色中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锦被滑落。她身上发凉,却不想再碰锦被,只是蜷起双腿,双手紧紧拢住膝盖。 梦里梦外,同样是夜晚,不过梦外的夜晚里只有她孤身一人。 入宫多日以来,处处惊险,诸事缠身,她为了避祸自保,一日都不得安生,根本腾不出时间思念,也同样无暇软弱。 这个梦,让压抑许久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几乎吞噬了她。 父亲严厉,母亲早逝,此刻自己最思念的人,竟是燕由。 张嫣从小到大都被父母勒令不许见外人,但燕由却是个意外。趁着夜深,大人们都睡下后,张嫣会悄悄指点他练武,而燕由休息的间隙,会跟张嫣讲述外面的世界。 年龄相差无几的两人,都没有其他朋友,一来一往,不过几日内,便已经十分亲厚。 燕由离去后,张嫣没有一日不牵挂着他,并将两人的诺言深藏心底。 从总角到及笄,弹指一挥,已经过了六年。没有燕由的丝毫音讯,他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他眉眼间的刚毅仍深刻在张嫣心里,张嫣盼望之情也从未淡去。 她低叹一声,将头埋入纤瘦的双臂中。 燕哥哥,说好了会回来的,嫣儿一直都相信你呀? 但是,一别六年,你还没来得及实现诺言,我已身处深宫之中。 就算我们都有心,这辈子也是再难见到了。 在翻飞思绪中,周遭的黑暗渐渐不那么浓稠,窗外透进来些许明光。新的一日,不知不觉到来了。 她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从脑中逐出那些不该存着的念头。 今日,便是她入主中宫的日子。 21.春风已至 皇极殿。 众女一步步地按事先教导好的繁杂礼仪进行受册仪式。这是天启年间的宫内举办的第一件盛事,因此办得尤其隆重,后庭内几乎全部有身份的人都到场了。 张嫣头戴的凤冠上镶嵌有千余珍珠宝石,身着正红色云锦礼服,凤舞九天霞帔,立于众女的正前方,仪态万千。 即便张嫣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但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丝毫看不出疲态,反倒在满头珠玉光泽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美艳无匹。 在宫人们看来,皇后面色沉静,杏眼中隐隐有锋芒透出,自生威仪。她左右两边分别站着段婧和林宛儿,两人同样美貌过人,但气度上不敌张嫣,连容光也似暗淡了不少。 宫人们在暗赞新后美貌的同时,不由得也平添敬畏。 其余几十个女孩各自被封了选侍,昭仪,嫔等,亭亭立满一殿,殿中脂粉香气袭人。 张嫣从司礼监太监手上接过代表皇后权力的金册、金宝、凤印,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绷直脖颈。这几样东西,意味着她从这一刻起,正式成为天下之母了。 张嫣没有忽略掉站在人群最后的客印月。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望之却仍似二八少女,风姿绰约,娇媚无限。她正怨毒地盯着张嫣,张嫣微微昂起下巴,气定神闲地回望,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着缠绕在一起。 大典最后,以张嫣为首,步出皇极殿。月台很高,视野广阔,今日的天空美得出奇,碧蓝澄净,日光和煦,微风吹来鸟鸣声。 见此情景,张嫣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郁闷之气随之消失,浅浅一笑。漫长的冬季已然过去,春天来了。 皇后独有的百凤纹坐障停放在汉白玉石阶下,八个宦官站在一旁后者,坐障后随同的丹陛仪仗声势浩大,张嫣将会乘上这辇轿,去往坤宁宫。 乾清宫主阳性,坤宁宫主阴性,两宫相对,表示阴阳结合,天地合壁之意。张嫣被册封为后,自然要住入坤宁宫,以彰显国母身份。 坤宁宫正殿设门十二扇,中间为浮雕云龙纹御路,踏跺、垂带浅刻卷草纹,红墙黄瓦,一派天家气象。 张嫣抬脚迈过门槛时,心中闪过一丝抗拒之意。她清楚知道地底下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宫殿。从那座宫殿里可以清楚听到上方的声音。未弄清楚修建地下宫殿群并监听皇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前,住进这坤宁宫,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司礼监主事亲自带了十名太监和十名宫女来到坤宁宫中,另配有掌事太监和掌事宫女各一名,太监名邱贵,宫女名春梅。 邱贵和春梅的样貌平庸,都是一幅老实沉稳的模样。 再让春梅沿用“竹语”的名字也不甚妥当,于是张嫣便赐她名“语竹”。 主事一离开,下人们便前前后后开始忙碌起来了,张嫣不解,询问语竹,语竹答道:“他们在准备今晚的帝后合卺礼。” 张嫣走进东暖阁一看,挂红帐,换上绣龙凤红被,插上一对红烛,挂上双喜字大宫灯,粘金沥粉的双喜字,靠墙放置一对百宝玉如意。 张嫣见状微微红了脸,但下一瞬,立时想起皇上朱由校身边那个美貌太监的脸,她面上红晕消了下去,转身由语竹扶着回到西暖阁中歇息。 月色如水,空明澄澈,御驾来到坤宁宫,皇帝朱由校踏着月光,走进东暖阁内。 东暖阁内并不大,屋内地毯、墙壁、屏风皆被装饰成喜庆的大红色。张嫣身着册封时那套礼服,在床边垂目而立。 22.合卺之夜 张嫣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她意料之中的人——那个美貌太监,他跟在朱由校身后,走进了东暖阁来。张嫣表情从容不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过去了许多日,殿试的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甚至皇上朱由校的长相,也只剩个大概的印象。只有伴在皇上身侧那个太监的模样,让张嫣久久难以忘怀。丹唇雪肤,美若冠玉,三人中样貌最美的王宛儿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的一对桃花眼生得尤其美,明明眸子极大极黑,顾盼之间,却似有艳光流转。 张嫣那时便断定,皇上有断袖之癖。 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的父亲张国纪,自从母亲生下弟弟去世后,便整日和书童厮混在一起,张嫣自九岁起同父亲生活在一起,即便父亲有心避讳孩子,但张嫣何等伶俐,怎会不觉。 日日见着父亲和书童的相处,自然而然能够辨认其他有此兴味的男子。 殿试上,张嫣回答朱由校问题时,看着他们,了然地笑了,恰巧跟那个太监的视线对上,张嫣无意闪避,只迎着他的目光,柔婉一笑——在家时她都是这么对待父亲的。 张嫣在乾清宫内就注意到了,王宛儿的双眼有七八分似那太监美目。没想到一出乾清宫,正遇上客印月,她自然十分清楚皇上的事,大约是认为王宛儿可能会凭借这一优势得到皇上宠爱,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那日里才闹了那么一出。 宫人递了一个匏瓜给张嫣,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清醒过来,将思绪拉回当下。 洞房合卺礼,把帝、后各自所持的酒掺和到一起,共饮,即是“合卺”。宫人们在一旁准备好了合卺尊,实则是两个精致小巧的匏瓜(即葫芦)。按照教习女官指点的那样,张嫣从宫人手中接过其中一只刻着凤凰的匏瓜,与朱由校一同往一只青花高足杯中注入酒水。注满后,由天子先饮,再由候在一旁宫人接过后再递给皇后,张嫣将剩下的酒饮尽,滑凉的液体流入喉咙那一瞬,她借由杯子和手挡住了的紧抿的嘴角。 合卺礼行完后,负责礼仪的宫人们大多先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人,朱由校被其中一人带到里间,忽然回头吩咐了一句:“永寿留下。”张嫣侧头看去,果然是那个太监,他行了个礼,柔柔应了句:“是。”他一举一动,有楚楚之姿。 永寿,真是好名字,可见皇上有多看重他,大婚之夜也让他随驾身侧。 朱由校在里间,张嫣和永寿一同留在外间。永寿盯着朱由校的背影,面上露出一丝恻恻,很快便掩饰下去,转头对着张嫣一笑,张嫣被其容光所慑,有片刻失神。 张嫣心想,他那苦涩的神情,怕是对朱由校正式大婚感到痛心。永寿自然比客印月更得朱由校宠信,但却未恃宠生骄,反而对自己以礼相待,看来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宫人将张嫣的礼服除去,脱掉凤冠,只剩里衣和简单的一头乌发,引她入帐内。张嫣躺在帐内,浑身冰凉僵硬,死死看着大红色的帐顶,但这铺天盖地的红却又刺得眼痛。正当张嫣不知所措时,帐子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朱由校探身进入帐中,他已经脱下冕服,换上便衣。张嫣心底一紧,该来的总是来了。 账外忽然暗了许多,想是宫人吹熄了其余灯火,仅余床头两只红烛,烛光幽幽,将永寿的身影轮廓映在床帘上。 现在他们两人是夫妻的身份,她终于可以直视他了,她认真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出乎她意料的是,跟她的目光对上的时刻,朱由校竟眸光一闪,避开了,似有些羞赧。张嫣这才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 原来他也是一样紧张的,张嫣笑了笑。 23.少年由校 朱由校定定看着她,张嫣也正视他的目光,两人均没有动作。最终还是朱由校,主动来吻张嫣的唇,他虽神情羞涩,动作却是熟练。陌生气息的突然靠近让张嫣有一丝抗拒,脊背一紧。嘴唇被覆上的同时间,张嫣闻到了朱由校身上淡淡香味。她猛然发觉,这气味与那天在地底闻到的香味是一样的。 帝王所熏之香应是龙涎香,但龙涎香极其珍贵,地底却为何会有那样浓郁的龙涎香气。 张嫣来不及细想,脑子已是一片空白。朱由校翻个身,用身体压住了张嫣。他用手缓缓拨开张嫣的衣襟,张嫣闭上眼睛,身子难以察觉地微微战栗。张嫣此时心内反复闪着一个念头:今夜发出的声响可能会被人在地底听了去。 朱由校却忽然停住了动作,猛地翻身回到原先位置,平躺了下来。 张嫣眯开眼看朱由校,他看着帐顶,双眼却无神采,突然开口,轻声说:“你不要离得太远了,到朕身旁来。”张嫣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红帐上映着的那个身影变得清晰,永寿靠了过来,站在床侧。 张嫣眼睛一转,顿时了然于胸——朱由校对女人还是提不太起兴致。她却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身子也放松下来,理了理衣襟。张嫣思量一瞬,轻声说道:“皇上,不如,我们随意说些话儿,便算是过了今夜吧?” 朱由校侧头看着张嫣,眼中有询问之色,张嫣对他点头。 他沉默,张嫣的心提了起来,生怕自己方才的话触怒了他,虽然朱由校胆小懦弱,没有主见,但每个人心底都有一片禁地,难保不会恰好踏进去。 忽地,朱由校展颜,舒畅大笑,说道:“永寿相中的人果然不错。” 永寿相中的人?张嫣眨眨眼睛,不明其意,朱由校对她解释道:“朕对你们三人无甚喜恶,本想随意择一人立后罢,但永寿跟朕说你很好,朕便顺了他的意。” 张嫣吃惊,第一惊讶这皇帝性子不同寻常帝王,如此儿戏,竟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随意择一人立后罢”这种话。再有,本以为是东林党和王安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才让朱由校决定封她为后,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一层缘故。 朱由校未察觉张嫣异样神色,继续说道:“景阳宫起火后,朕疑心你不祥,怎料钦天监监正说你‘可正江山’,朕很是欣喜。”他顿了顿,转头问道,“永寿,你为何不出声?” “永寿不敢惊扰了娘娘与皇上。”他恭敬婉声道。 朱由校掀开帘子,对他说道:“皇后不会介意的。”张嫣看向永寿,立即眼尖发觉他眼圈和鼻头微红。 他对皇上应是真心爱慕,亲眼见心爱之人与旁人交颈合眠,该是何等痛苦。而他却极力掩饰,未在朱由校面前露出一丝可怜之态。 张嫣由衷说道:“确是无妨……”张嫣遇上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永寿,总不能像称呼寻常宫嫔那样叫他“妹妹”,若是叫高公公,又不太合适。 永寿察言观色,立即解围道:“娘娘同皇上一样唤我永寿吧。” 张嫣笑着点点头:“永寿,你不必自轻,却和皇上显得生分了。” 永寿闻言,感激地看了张嫣一眼。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许多闲话,起初张嫣顾忌朱由校的皇帝身份,十分拘谨,但很快她便发觉朱由校十分没有帝王的架子,反倒如同民间寻常人家的少年一般天真纯粹,话语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高永寿也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模样。王安曾说朱由校从未读过书,看来果真不错。 他虽略显呆笨,却是难得的胸无城府之人。即便坦荡可以装出来,但他如此明亮直接的眼神,绝对是无法伪装的。张嫣感到宽心,嘴边笑意慢慢多了起来,只是担心地下有人窃听,暗暗引导对话的走向,避免涉及到前朝后宫的情况。 三人聊得兴起,直至后半夜困意袭来,才不得不停下。 朱由校想让永寿也睡到床上来,这想法极荒诞不经,永寿极力拒绝,最终朱由校还是拗不过他,由他去卧榻上睡了。 张嫣闭着眼睛,久未能入睡。 今夜过后,在后宫的日子,才算真正拉开序幕。 她如今是整个内廷中位分最尊的女子。 然而,客印月在虎视眈眈,地底宫殿神秘莫测,朝堂上势力暗涌。 今后在后宫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呢。 24.脂粉香风 第二日不过五更天,乾清宫总管、同时也是伺候朱由校的太监方成盛就在门外轻轻叫唤,提醒皇上该起身了。 张嫣和永寿睡得浅,很快醒过来,但朱由校一点未见将醒之状。 永寿隔着门轻声说道:“方公公,皇上他没醒呢。”方成盛在门外有些着急地说道:“今日内廷嫔妃们要来坤宁宫参加皇上和皇后娘娘,眼看这天就快亮了。” 张嫣本还睡眼惺忪,一听他这话立时清醒了,记起了今日还有这档子事。她看了看永寿,他正盯着朱由校,犹豫着不敢靠近床榻,张嫣对他招了招手,说道:“永寿,你来叫醒皇上吧。” 得了皇后允许,永寿才敢上前,在榻边伏下身子,凑近朱由校耳边,柔声道:“皇上,该起身了。”一连叫了几声,朱由校闭着眼睛,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背对永寿的方向,接着睡去。永寿见状,面上虽然笑得无奈,望着朱由校背影的眼中却带着绵绵情意。 “当心皇上误了正事。”张嫣提醒永寿,说罢,大方起身穿好礼服。经过一夜,张嫣已从心底把永寿当作女子,穿礼服时也不避忌永寿在场。 朱由校起身洗漱更衣完后,日头已然高挂,到底还是误了时辰。 张嫣随同朱由校一同踏入正殿中时,隐隐感到浮动着的焦躁之气。 妃嫔们个个打扮得明艳动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今日一早便来到坤宁宫,却不料一坐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众妃嫔们终于等来皇上,大喜过望,立即站起来,一齐朝着门口行礼,朗声道:“臣妾参见皇上,皇后!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她们一行一动间,脂粉之气扑鼻而来,满室生香,然而过犹不及,却有浓俗之感。张嫣心中反感,却矜持着面不改色。但朱由校却立即双眉紧锁,直接伸手捂住了鼻子,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也忘了让妃嫔们起身。 朱由校不出声,张嫣便不好开口,众妃嫔们也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起身,一时间满室寂静无声。这时跟在朱由校身后的永寿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腰,朱由校这才反应过来,一挥手,皱眉不耐烦地说道:“都起来吧。” 妃嫔们战战兢兢地起身,见皇上神色不豫,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上。朱由校捂着鼻子走进殿中,落座于正中宝座上,张嫣坐在一旁的侧座上,永寿和语竹分别随侍两人身后。 妃嫔们行过三叩九拜大礼后,朱由校仍自不悦,张嫣心中计较了一番,率先开口:“妹妹们先坐下吧!”几十妃嫔偷眼看朱由校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应了声后落座,面上神色更加小心谨慎。 而妃嫔们坐下后,张嫣还没再次开口,朱由校却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眼光刷地集中到他身上,只见他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永寿愣了愣,立即快步跟上去。他径直走出正殿门口,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留下一室目瞪口呆、惊诧万分的妃嫔。 25.一众妃嫔 张嫣虽也吃了一惊,但昨晚闲聊后,大致摸清楚了朱由校的性子,因此即刻便止住了惊讶,调整神色,笑道:“皇上是想让本宫和妹妹们好好叙话呢!” 张嫣的话让妃嫔们回过神来,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纷纷干笑着应道:“正是娘娘说的这个道理呢!”语气中一丝说服力也无。 王宛儿冲张嫣温柔一笑,张嫣心中有暖意,更增了几分底气。 张嫣细看殿中端坐着的嫔妃们,皇后之下,地位最高的是四位妃子,除了段纯妃和王良妃外,还有两位范慧妃和李成妃,因为她们未入选最后一轮殿试,从前人多时也不甚留意,今日是第一次得见。生得也都是花容月貌,不过还是逊色于入了最后一轮殿试的三人,一人华贵,一人清丽,相互映衬。 按理入了最后一轮殿试的王宛儿和段婧二人应当被册封为贵妃,但朱由校偏就只立她们为妃,与范慧妃和李成妃身份相当,平起平坐。 粗略一望,四妃以下再没有出挑人才,当中虽不乏美貌女子,但气质平平,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让人过目便忘。 张嫣沉默片刻后,朗声说道:“诸位妹妹一同入宫,也是缘分,日后需当和睦相处,切忌德行有亏。”张嫣想起昨夜,口中顿了顿,“妹妹们应尽心服侍皇上,为皇家诞下子嗣。” 大选后入宫的少女年龄都在十三至十六岁之间,张嫣年仅十五,身体还未完全长开,端坐在气派的宝座上,更显得身材娇小。然而说话间,她虽面带笑容,强大的气场却从她身周自然散发,丝毫不容人怠慢忽视。 “是。”妃嫔们一齐顺从答道。 张嫣把教习女官入宫时对秀女们说过的话全部重复叮嘱了一遍,便让低位的嫔妃们先回去了,只留下四位妃子叙话。 李成妃这才开口道:“娘娘。” 张嫣见她欲言又止,于是扫了一眼殿内,殿中站着的低等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 她这才接道:“方才跟着皇上的那位公公……”说到一半却微微红了脸,住了口,王如妃在旁点头,说道:“嫔妾也正想问这个。”范慧妃和段纯妃虽未说话,但也都看着张嫣,其意自明。 张嫣清楚她们想知道什么,沉吟片刻,这件事现已不算什么秘密,于是说道:“那位公公……是皇上信任爱重之人。” 众人都明白了,李成妃低呼一声,用袖子捂住了鼻端,掩住厌恶的神色。其余三人也是抿着嘴,双眉紧皱。张嫣见她们反应,心底一沉。她早已习惯父亲的喜好,加之文士中养男宠也颇为常见,因此不甚在意。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仍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污秽事。 张嫣沉着脸吩咐道:“本宫在此提醒妹妹们一句,谨言慎行,不可在背后妄议天子。” 四人敛了神色,应了下去,张嫣担忧不减,心想:“今日在场的妃嫔众多,此事想瞒也瞒不住了,永寿的日子怕是会难过起来。” 26.荒唐帝王 枝条由秃冒芽,郁葱成林,花儿开得娇美,转眼间已到四月份了。 殿外日头高挂,张嫣在暖阁内的书桌旁坐了许久,案几上放着一沓洁净无字的白纸。笔墨一早就已备好在桌上,眼下墨都快干了,笔尖还未被湿润过。 张嫣闭上双眼,揉着太阳穴,回想起了昨日的事。 朱由校忽然说道:“梓童,朕听人说起,开封那一片传过来一种新式唱腔,朕记得你是开封人。” “是,父亲现下在京中任职,将家里原本养着的戏班子也带了过来,他们便唱昆山腔。” 朱由校双眼放光:“那正好,你将那戏班子请来宫里吧,再过不久即是端午大宴,就在那时表演。” 张嫣为难道:“皇上,那戏班子专唱傀儡戏,登不得大雅之堂。再者,时下能排演的戏都演旧了,没有现成的新戏文曲子。” “傀儡戏?真是新鲜,那朕便更要看了!”朱由校抚掌大笑,眉飞色舞,“梓童读书甚多,写戏文当是难不倒你,写好找宫中乐师配曲子即可!” 说罢兴奋地离开了,根本不给张嫣留下一丝拒绝的机会。 张嫣叹了一口气,纵观历史千余年,如此荒唐的皇帝也是十足罕见。 他自登基以来,未上过朝,也不怎么理会政事。一应国事全部交由内阁大臣和司礼监的太监们去决策安排,相当于是交给东林党人和王安。 并且据这段时间探听得知,朱由校贵为一国之君,大字竟也不识一个,却在玩乐上颇有心得造诣,隔段时间就能翻出新花样来。现下他便又对民间的傀儡戏开始感兴趣了。 张嫣几度提笔,要沾墨时,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只好作罢。叹了口气,唤了语竹进来磨墨,自己走到了敞着的窗边,深深呼吸几口新鲜气息,望着窗外开得正盛的春花,心思飘散。 册封大典过后,不知是何缘故,客印月一直毫无动静。 得益于她的收敛,这三月中,内廷中大抵风平浪静,只有一件小事——内廷中关于永寿的议论,日渐多了起来。 永寿姓高,全名高永寿,这名字是皇上当太子时赐给他的。没有人知道他原名是什么,只知道他已经随在皇上身边许多年了。这些是可信的内容,当然伴随着这些内容流传的还有针对高永寿的许多编造之事。 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时代如何变迁,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有流言就一定有恶意。而高永寿在充满恶意的流言中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态度,加之一直以来的观察,张嫣十分欣赏高永寿的为人,故有亲近之意。 宫中的议论之势如日中天,但朱由校整日里在乾清宫闭门不出,不去内廷,连朝也不上,身边来来去去就是高永寿和方成盛两人。方成盛只说该说的话,而高永寿的性子不喜诉苦,因此直到当下,朱由校都还不知道宫人们私下里都如何嚼的舌头。 三月有余,朱由校虽未踏入东西六宫,但还算来过坤宁宫两次,只不过每次吃完午膳就离去了。张嫣本想趁机跟朱由校提一提这事,但刚起了个话头,高永寿便在朱由校身后用眼神阻止了她。他后来私底下是如此跟张嫣说的:“永寿不想皇上烦心。” 结果两次午膳下来,张嫣没在朱由校面前说成什么话,却一个不慎接下了写傀儡戏这让人头疼的任务。 一时间,傀儡戏与高永寿的一片痴心,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竟相互交绕纷缠在脑中。 毫无预兆,脑中霎时间清明,张嫣即刻旋身回到桌旁,提笔,迅速写下方才心中所想。 白纸上赫然出现三字:杨玉环。 27.撞破私情 四月中旬正是好时节,外头春光明媚,天气晴好。王宛儿午觉醒来,一时兴起,只让贴身宫女丝梅陪着去宫后苑赏花。 午后太阳有些猛烈,丝梅总是冒冒失失,这会儿又忘了带伞。王宛儿脾性好,也不怪她,只让她赶紧回去拿。独自一人逛了逛,春季的宫后苑,奇花异草多不胜数,身处万紫千红中的王宛儿心情甚好。 途径乐志斋,王宛儿的目光被一株奇花吸引了,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娇艳欲滴,花朵又饱满。看得人心生喜爱,不禁走上前细赏。 然而接近门边时,却听得斋内传来些许断断续续的奇怪声响,侧耳细听之下,竟像是人声。王宛儿又惊又奇,此刻怎么会有人在此地? 她心中感到好奇,但宫中规矩多,不好贸然推门进去。张望之下,发觉右侧的窗子敞开了一条缝,便踮起脚尖,轻步走到窗子旁,从缝隙偷眼向里看去。 入目是大片的肉色,有两个人正以奇怪的姿势纠缠在一起。她凑得更近些,看仔细了,惊恐地发现,赤裸上半身的太监正压在一个同样半裸的女人身上,汗流浃背。王宛儿未通人事,但通过教习女官的只言片语,大致也能够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 惊惧之下,她失声叫了出来。 屋内那一双人立即止住了动作,太监身下的女子,扯着衣服坐了起来。王宛儿看见了那张她最害怕的脸,客印月。 客印月和那太监脸上都没有被撞破的惊恐,只是盯着王宛儿看。客印月的眼神宛若三九寒天里结的霜,吓得王宛儿浑身都没了力气,站在窗口,动弹不得。 ------------------------------------------------------- 前些日子,御史贾继春上奏:“新君御极,首导以违忤先皇,逼逐庶母,通国痛心。”旧事重提,批驳移宫案,指摘东林党人干政过多,逼迫皇上的养母李选侍从乾清宫移入仁寿宫,生生夺去她的太后之位。 文内反指东林党人胁迫幼帝、兴风作浪,而将李选侍塑造为无力反抗的可怜人形象。 自移宫案后,外界纷言皇上虐待养母。此事发生在内廷中,朝野外知明真相的人甚少,心怀叵测的人只要传出一则谣言,便极易三人成虎,难辨真假。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厚着脸皮去颠倒是非黑白的人,这个贾继春,不知是属于厚面皮的人,还是愚蠢听信谣言的人呢?竟劝朱由校善待杀母仇人,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此奏一出,东林党人群起上疏攻击贾继春。数日后,由王安执笔,传朱由校诏,直接指明李选侍曾迫害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并一直虐待他,让他多年来生活苦不堪言。保留选侍之位,厚待她的女儿,已经是仁至义尽。另再下诏,削去贾继春的官职。 朱由校本性懦弱,长年累月的折磨让他打从心底畏惧李选侍,从移宫案时他不甚明了的态度中可见一斑。这份诏书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自他的本意。张嫣对此心领神会,真是辛苦王安了,在背后劝导皇上想必也费了一番功夫。 前朝这次风波如投入湖中的石子碎片,“扑通”消失,连水花都未溅起多少。 自明太祖实行从明间选妃制度始,朝堂之事向来难以传入后宫,即便走漏也不过是只言片语,但张嫣却从头至尾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皆得益于这段时间她耗费心力钱财在前朝内廷布下的探子。 自迁入了坤宁宫后,张嫣便不许语竹随意说话,让她将每日探听得来的消息写在纸上,再给自己过目。 夕阳正西下,张嫣看完这条消息,将手中的纸条丢入香炉,须臾间便只剩灰烬。她望着香炉上冒出的几丝明烟,幽幽叹了一口气。前朝至少还有些波澜,但内廷已是多久没有动静了。后宫的妃嫔无人有宠,自然无从争风吃醋,然而客印月却也安分守己,反倒让人疑心,总觉她在暗地里筹谋着什么。 外头传报王良妃求见,张嫣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闲闲道:“传。” 28.客氏作风 王宛儿跨入明间时面色苍白,一双美目扑闪不停,看起来惊疑不定。张嫣察觉她神色怪异,不由得在宝座上坐直了,探身向她。 王宛儿忍着情绪,规矩对张嫣行了礼,之后便再忍不住,脱口而出四字,“奉圣夫人……”说完后她又立即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似乎自己说了十分不恰当的话。 张嫣示意宫人们全都退出去,待他们合上门后,轻唤道:“宛儿?”因为身份有别,张嫣不好再称她为姐姐,因此直呼其名,也算不上是逾礼。 王宛儿眼神不住地瞟站在张嫣身后的语竹,并不开口。张嫣想了想,吩咐语竹也退出去。 待语竹出去后,王宛儿忽然间跪坐于地,颤抖着说道:“娘娘,请您帮嫔妾!” 张嫣从宝座上走下来,到王宛儿身边,亲自将她搀起来,这才看到她额头鬓角都是斗大的汗珠,忙掏出手帕,帮她擦拭,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的眸子清亮迷茫如受惊小兽,“看到了……奉圣夫人……奉圣夫人和一个太监……”咬了咬牙,“通奸!”说出最后两字时,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苍白的脸蛋瞬间变得通红。 张嫣闻言一惊,但立即定神,忍住疑问,对她做个噤声的手势。开门叫语竹吩咐下去,摆驾离开坤宁宫。 出了坤宁宫后,张嫣牵着王宛儿往西六宫深处走去,为了防止地面上的耳朵窥听,特意择了大道走,让一众下人远远跟在后面。 王宛儿结结巴巴地将事情地经过说完后,无助地看着张嫣,连称呼都乱了,“嫣儿,你说,她会不会杀了我?”说到“杀”字时,她轻吸一口凉气,抖得更加厉害了。 张嫣握住王宛儿的手,反复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心中却担忧,撞破客印月这事说小也不小,但还达不到令人惧怕至此的地步,究到底还是宛儿过于害怕客印月,临敌自怯三分,她这个性子,以后在内廷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再说客印月,没料到她竟如此视宫中纪法为无物,青天白日之下在宫后苑乱来,真令人瞠目结舌。只可惜这点根本扳不倒她,只因在紫禁城里,最不遵规矩的第一人反倒是朱由校,不理政事,不入后宫,独宠男子,他又怎么会在意他人守不守规矩。客印月也该是了解这点,才敢肆无忌惮地违反宫规。 突然记起一事,问王宛儿道:“你所看见的那个太监,是魏朝吗?”魏朝是朱由校亲自下诏赐跟客印月“对食”(备注:指宫女与和太监结成挂名夫妻。)的太监。也就是说,以两人的关系,行寻常夫妻之事是正常的,不过错了地方,尚称不上是“通奸”。 王宛儿摇头,笃定道:“魏朝公公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怎地也在内廷见过一两次。嫔妾可以肯定,绝不是魏朝公公!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客印月竟如此放荡轻佻,虽宫人们口口相传,张嫣对客印月的不羁作风早有耳闻,但今日得知实情,更超以往想象,张嫣不禁感到厌恶,抬手轻捂住口鼻。 了解完事情始末,好歹劝了一通,还指了坤宁宫里一个宫女给王宛儿带回去,说若是遇上麻烦,立即就让她回来坤宁宫通报。王宛儿看起来舒心了些,这才告退离去。 29.又起冲突 张嫣本想让人查今日跟客印月行不轨之事的太监是谁,但苦于王宛儿描述不出他的特征,也没有其他任何线索可循,只好暂且作罢。 第二日午后,微风不急不缓,恰到好处,夹带着花瓣,吹起满院子花雨。张嫣处理完了六宫事务,站在廊下,欣赏如斯美景,心旷神怡之际,一个身影却出现在视线里。 正是昨日里张嫣让王宛儿带回去的那个宫女红英。 她气喘吁吁,满面急色,也不等张嫣吩咐,直接跪下回报,“娘娘,奉圣夫人在路上拦住了如妃娘娘,纯妃娘娘也在。” 张嫣听罢,一刻也未犹豫耽搁,立即吩咐摆驾,坐在八人抬着的步撵上,快速往那边过去。过去的路上,红英在步撵旁快步跟着,边有条不紊地报上方才的情况。 “如妃娘娘在宫中坐立不安,便想来坤宁宫与您叙话。只是她不敢孤身一人出翊坤宫的门,便叫上了纯妃娘娘陪着她。结果,才出宫走了没几步路,就迎面遇上了奉圣夫人,虽发觉时隔得远,但娘娘们也不敢刻意回避,奴婢站在如妃娘娘仪仗的最后,当下见旁人注意不到,悄悄从后头溜开,绕回坤宁宫给您报信。” 张嫣点头赞许,“你做得很好。” 当下天色晴好,宫道宽阔,宫墙高耸。前方远远可见一大群人,王宛儿,段婧和客印月三支仪仗杵在路中央,声势不容小觑。 张嫣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三人相对而站。虽数月未见过客印月,但又怎么可能忘记她那有致过人的身段和妖媚的容色。她此时正伸出纤纤玉手摸在王宛儿面上,抚了一把后,又将手移到了段婧的脸庞上。王宛儿和段婧都一动不动,不敢反抗。 张嫣眸光闪动,叫道:“邱贵。” 他立即领会张嫣意思,扯着嗓子长喊:“皇后娘娘到——”声音迅疾沿着宫道传了前去。 远处,客印月的背影动作顿了片刻,回头看过来。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只见她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面向张嫣来的方向。待张嫣的步撵移到了她们三人面前,段婧和王宛儿皆跪下行大礼,客印月不过是见了个平礼,神色也十分不屑。 张嫣让她们起身,走下了步撵。细看过去,王宛儿泫然欲泣,秀眼中水光发亮,鼻翼翕动,却又极力忍着。站在她身边的段婧脸色青白,紧抿嘴角,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客印月不等张嫣说话,毫不不客气地问道:“皇后跑来做什么?” 张嫣心中反感,见她言语如此不知礼数,也不欲理睬她,只绕过她,对王宛儿和段婧说:“在这儿干站着做什么呢?”言下之意要她们跟着自己走。 段婧和王宛儿神色犹豫地偷眼看张嫣,但还没待她们有所动作,客印月却已拖长了调子,“慢着——” “皇后一来就抢人,于情于理,本夫人也不答应。”她语气揶揄,“这可真不像平素里最守规矩的皇后。” “她们本就是本宫请去坤宁宫的客人,却无端被你截在半途。再何况,你本来就是个不守规矩的,本宫又何用对你讲规矩?”不由得便想起了王宛儿描述的画面,连连皱眉。 客印月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绽出娇媚一笑,“皇后,你莫不是,嫉妒?” 众人闻言都被惊住了,张嫣气结,“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成何体统!” “莫不是本夫人猜错了?”她掩口笑起来,回头看向王宛儿,故作姿态地吸一口气,“难不成皇后你有磨镜之癖,看上了这可人的如妃?” 客印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听得她这样露骨的说法,一众宫人全都被惊得呆呆愣愣,头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这样就可以装作没听见。 张嫣再也耐不住性子,真正动了怒,怒目高声厉斥,“客印月!” 客印月毫无惧色,只是看着张嫣,笑道,“皇后娘娘,天热着呢,本夫人就不在此奉陪了。”说罢再也不看张嫣,一拂袍袖,施施然离去。 一来,眼下张嫣根基不稳,不好真的动用皇后权力跟她撕破脸皮,若是闹大了,到头来朱由校指不定会帮谁。再者,张嫣从小到大都住在深宅大院中,何曾见过似客印月这般厚颜无耻之人。素日里的聪慧在客氏极厚的面皮前全无用处,竟一句话也反驳不出。只好硬生生受下了她这一番侮辱。 客印月走得不见人影,王宛儿再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张嫣惦记着刚刚客印月对段王二人所做的动作,强自按下情绪,迈步上前,打发开宫人们,低声问段王两人:“方才她跟你们说了什么?” 段婧勉强还算得镇静,回答道:“夫人不过言语上折辱嫔妾们一番,并无大碍,劳娘娘关怀。” “段姐姐……”王宛儿在一旁哽咽着开口,话头却又被段婧抢了过去,恭敬道,“嫔妾们连累了娘娘平白受夫人一番气,实在无脸去坤宁宫叙话,斗胆求了娘娘让嫔妾们回去思过,娘娘也好生歇息一晚。” 张嫣见段婧将话说到了这份上,王宛儿在旁没有异议。又念及她们被客印月的言语羞辱,却碍着身份不及,不好在人前表现出来气愤之意,确是忍得辛苦。便也不再多问,允了她们先行回宫。 30.各怀心事 两人回到翊坤宫后,王宛儿径直被段婧拉着到了她的别殿暖阁内。 段婧屏退了所有下人,让她们不准在门口处站着,合上门,坐回茶台前,倒了杯热水给王宛儿。王宛儿还未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接过了杯子,都忘了要喝,只是紧紧将杯子握在手中。 段婧兀自喝尽了一杯热水,长出一口气,表情严肃起来,问王宛儿道:“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奉圣夫人的话呀!”段婧道。 “姐姐你想依附奉圣夫人?”王宛儿将目光拉回到段婧脸上,瞪大了眼睛 “说什么依附?不过是屈服,又不会跟她一同横行霸道,寻一条自保的路罢了。”段婧叹了口气,继续道,“你都瞧见了,即便是最尊贵的皇后,在奉圣夫人面前,也只有被羞辱而不敢反击的份,咱们若是与奉圣夫人作对,如何才能在这后宫生存下去?” 她怯怯地对段婧说了声:“对不起,今日是我连累了你。” “无妨,也算是教我早些做了抉择。” 听她这么说,王宛儿沉默了,段婧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无言。 段婧先打破了沉默,“若是明日皇后传召咱们过去,你便推托我被吓得病了。” 王宛儿不禁问道:“姐姐,你难道不怕我去对皇后说这些话吗?” “我知道你不会的,好妹妹。”王宛儿心道,确是不会。 然而段婧接着补充了一句,“况且就算你对皇后说了,她对付客印月已是筋疲力尽,哪里又抽得出空来奈何我呢?” 王宛儿一怔,说出这话时的段婧,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陌生。 送王宛儿出了暖阁,临别时,段婧又叮嘱了她一句话,“妹妹,你回去好好想想今日的事,早日为自己打算罢。” 客印月捏着她的脸,口中娇笑道:“与本夫人作对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念及此事,王宛儿不禁又打了个冷战。她的确是害怕。 ------------------------------------------------------- 张嫣整晚的面色都十分不豫,语竹服侍得加倍小心,直到睡前,语竹才壮着胆子问道:“娘娘,翊坤宫那边,不用派人留心看着么?” 张嫣将手掌摊开在面前,细细看着掌心的纹路,随口说道:“不必。”她本想解释,又诸多顾忌,把话吞了回去。客印月是极易动怒的人,今日里她并无怒色,反倒是一副得意之态,断不会另外再找翊坤宫的麻烦。 盯着掌心看了一会后,张嫣缓缓合拢五指,化掌为拳。 可明明紧攥拳头,心中却是一片空落落的。 张嫣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便是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 第二日,语竹递上消息,与以往一样的白纸黑字,今日的字条看起来却格外不同。 王宛儿到了,在她进到明间时,张嫣早已将纸条烧得一干二净。 张嫣见宛儿穿了一身青碧衣裙,愈发衬托脸色苍白无血色,脂粉也遮不了眼下的乌青,不必问也猜得到她昨夜并未休息好。 赐座赐茶水后,张嫣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前来?纯妃呢?” 王宛儿低声道:“段姐姐昨日回到翊坤宫后已有些不适,今日一早便病了。” “语竹,吩咐太医去给纯妃看看。”张嫣安慰宛儿,“苦了你们。” 王宛儿忙说:“段姐姐知道娘娘仁善,特意嘱咐嫔妾转告娘娘,不用劳烦太医了,她自己休养几日便好。” 张嫣思索片刻,“既然她是这个意思,就让她好好休息吧,别让太医去叨扰了。”张嫣明白,再高的医术都难治心病。只是没想到段婧外表看起来坚强,内里竟比宛儿还要弱些。 张嫣记挂着客印月对她们动手动脚的行为,见宛儿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问道:“昨日,本宫未到之前,奉圣夫人同你们说了何话?” “不过也是些胡话,比起对娘娘说的那些,有过之而无不及……恕嫔妾无法复述之。” 张嫣凝视着宛儿,她咬住下唇,垂目于手中茶杯,并不看张嫣。 张嫣觉得她总似有话瞒着,但她既如此回话,也再问不下去,便作罢。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本宫说与你听一个好消息。” “客印月与太监魏忠贤在乾清宫暖阁中行不轨之事,被她的对食之人魏朝撞破,魏朝反倒退却了。”王宛儿立即被张嫣的话吸引了,抬头盯着张嫣,“皇上亲下口谕,赐客印月和魏忠贤二人对食。” 这个魏忠贤便是宛儿那日在宫后苑看见的太监,如今他们名正言顺了,客印月便不会再因被撞破而来找麻烦,宛儿也可放下多余的忧虑。此则消息不多时便会传开,算不得什么秘密,张嫣才敢在坤宁宫中说出来。 王宛儿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面部神色却并无多大变化。见她如此,张嫣一面觉得无可奈何,一面又觉得十分奇怪。只是王宛儿流露出倦怠之意,好似不想再多说。张嫣想着只过了短短一夜,胆小如宛儿,或许还没缓过来,于是郑重对她强调可以随时再来坤宁宫,便让她先回去了。 31.掌印太监 王宛儿前脚刚走,张嫣后脚也在语竹的陪同下出了坤宁宫,去宫后苑散步。天气日渐热起来,走了几步路便香汗淋漓。 方才当着宛儿的面,张嫣只说魏朝退却了,而实际的情况是:当时王安正在乾清宫,魏忠贤和魏朝两人都是王安的手下,他出言呵斥魏朝退下,魏朝只好服软。 魏忠贤是谁?王安为何选择帮他?张嫣绕了宫后苑一圈,思来想去,还是推不通中间关节。宫后苑之下是九宫八卦阵处,不怕被人偷听,便直言问语竹,“你认为王安为何要帮魏忠贤?你识得此人吗?” 被指来坤宁宫前,语竹曾在王安身边服侍多年,对王安的情况一清二楚。她答道:“魏忠贤原是一名低级火者,也是魏朝公公的朋友,经魏朝公公的引荐,才到了王公公手底下做事。至于王公公为何会帮魏忠贤,奴婢也不知。” 这么说来,魏忠贤是背叛了自己的好友么?张嫣对魏忠贤低劣的人品的嗤之以鼻,但心想王安既然选择帮他,那自然有王安的道理。张嫣不想多管闲事,对王安的做法指手画脚,决定不再理会此事。 -------------------------------------------------------- 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昼夜。夏至未到,五月里的气候最是舒适不过。张嫣处理完了六宫的事务,正在前院。桌上放着砚台笔墨,手持一本《诗经》,闲闲看着,不时写下批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黍离》本是讲述亡国后今夕对比感伤之情,却也恰合张嫣此刻的心境。 她轻轻摇头,既已无法抗拒,那么伤春悲秋是没有必要的。纤腕一折,往后翻了几页。 入眼的一首《子衿》,内容如此:“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又一次正中了心事。 燕由可不正是爱穿青衣,有着青色的衣领? 张嫣心中烦堵,无心再读,重重将书本倒扣在了石台上,盯着眼前开得正盛的牡丹花,自顾出神。 不知何时,语竹已探听完消息回到坤宁宫,来到了张嫣身后。张嫣抬眸看她,她双手递上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皇上下令将魏朝免职下放。” 拿着纸条,张嫣沉默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她心中某个角落隐隐感到不安。魏朝得罪了客魏二人,转眼间就被免职下放了,此事估计跟他们二人脱不了干系。 只是一次简单的争风吃醋事件吗? 张嫣再三考虑,打算提醒王安。她将纸条反转过来,在空白的背面写上:“务必留心魏忠贤。”写毕交给语竹,低声说句“王公公”。 在张嫣身边伺候了这么多日子,语竹自然会意,告退转身而去。 ---------------------------------------------- 司礼监现任的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宫规而被罢免。 司礼监是十二监中最重要的一监,虽说秉笔太监握有实权,但掌印太监才是真正的主管人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即相当于所有宦官中的最有地位的人。 但这个卢受地位虽高,却一向没有什么势力。 按惯例,掌印太监被罢免后,由执笔太监来接替这个位置。现任的执笔太监,是王安。 王安这几日休息在家,自卢受被罢免后,送礼恭贺的人纷至沓来,一律被他拒在门外。 管家回绝了今日来访的第九个人后,去向王安回报,但见王安正在桌前闭目沉思,便没有打扰,悄然退了下去。 王安的心情很复杂,自移宫案后,有着皇上恩人的身份,又是三朝老监,怕树过于大易招风,才一直坚持居于二位。否则以自己的实际势力,根本不会仅是个执笔太监。 但此次卢受落马后,看起来他必须接任,但实际上他若是回绝,朱由校自然也不会勉强他。朱由校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皇上。 若是接受此次任命,身在司礼监最高位,能够名正言顺经手所有往来皇上与大臣之间的往来公文,并替皇上传诏,几乎可以只手遮天,对己方百利而无一害。 他这几日,想了许多事,张嫣的聪慧,客印月的嚣张,朱由校的荒唐,当然,还有钦天监的那则预言。 长弓弦满,女子焉得?有此一人,可正江山。 为了大明江山,王安最终决意接受任命,助她一臂之力,坐稳皇后之位。 王安提笔开始写推辞的文书,但这篇奏文只是一个惯例,显示受封人的自谦,并无实质的推辞作用。朱由校只要收下这文书,任命之事就算定了。 32.山雨欲来 张嫣正在明间翻看宫中账目,语竹和邱贵一同悄然走了进来。张嫣第一次见到他们一起来回报消息,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如此凝重的神色。心知有要事发生,搁下账本,望向他们。语竹将写好的字条递给张嫣。 “皇上下诏,准王公公奏疏,任命太监王体乾接任司礼监掌印之职。” 看完此消息时,张嫣懵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许久,张嫣手指蜷缩,把字条揉在掌心中,看向两人,肃然问道:“王体乾?” 邱贵回应道:“他原先在尚膳监当职,在宫中已数十载。” 尚膳监?并且不是掌印或执笔太监,也并无任何势力,可说是寂寂无闻。不说朱由校为何任命他这个重要职务,朱由校是如何得知他这号小人物的存在,更值得探究。 张嫣想起,昨日里,客印月和魏忠贤一同去了乾清宫,第二天朱由校就出了这个决策,恐怕不是简单的巧合。 “他与魏忠贤……”自从住入坤宁宫,张嫣就养成了这说话只说一半的习惯。 邱贵领会,“据查,两人有数年的交情。” 这样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王安是皇上的恩人,皇上都敬他三分,又是东林党的盟友,自然对客印月来说,王安十分碍眼。而对魏忠贤来说,王安是掌权路上的绊脚石。两人有充分的理由阻止王安成为手握大权的掌印太监。 张嫣承认自己掉以轻心了,因为王安对魏忠贤的信任,就降低了对他的戒心。没想到王安虽有勇有谋,却无断人之能,她高估他了。 朱由校的态度很暧昧,原本他不甚上心任命之事,以往皆交由司礼监处理。结果此次难得亲自下诏,就指了个人压在了王安头上,这人还是魏忠贤的人,境况十分不妙。 但这事由皇后出面不太合适,毕竟宦官手中握有大权,本就不应跟后妃有所勾结。以往王安也是特地避开了众人耳目与自己接触,若现在出声,先前的苦心便都白费了。于是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第二日堪堪过去了,第三日也这样过去了。反常的是,对于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重要的任职,前朝一点声音都没有。 东林党没有上疏提出异议,张嫣约莫猜得到原因:他们从前便和王安关系甚密,颇受朝臣诟病。若是此时上疏,非常有可能被抓住这个把柄,抨击他们勾结内官。 而东林党的反对者们肯定不愿见到王安上位,权势更大,连同东林党的气焰也越发盛,自然也对此次任命毫无异议。 张嫣在宫中渐渐焦躁起来,这几日前朝没有消息也就罢了,连内廷都毫无动静,像极了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语竹回到宫中来,面色沉重,递上来的条子上写着两句话:“皇上拒见王公公。魏朝在下放途中,被杀。” 张嫣看毕,重重坐在榻上。支着脑袋沉思,忽感觉有些气闷。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却并未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反倒是潮湿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抬头看去,苍穹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低沉连绵的乌云。 语竹在张嫣身后,也看见了窗外景象,轻声说道:“这么快就变天了。娘娘别站在窗口,仔细受风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嫣心下一沉。这偌大内廷,也快要变天了。 33.夜会王安 张嫣让邱贵给王安带了个消息,让他过来坤宁宫相见。邱贵出去了个把时辰,只带回来一个口信,“不便相见,娘娘勿忧。” 张嫣明白王安在顾忌什么,若被外界得知与宦官相交,且不说朝官会如何攻讦自己,以魏忠贤和客印月的手段,他们既对王安动手,便会不计一切代价的除去自己这个潜在威胁。 他们连王安这种势大根深的三朝老监都动得,又如何动不得她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后? 但正是因为羽翼未丰,王安在内廷的势力对张嫣来说太过重要,若是王安手中的权力被剥夺,张嫣这个皇后立时会变得势单力薄。 一人关在西暖阁内思虑许久后,张嫣还是坐不住,打定主意要见一见王安。她唤语竹进来,轻声对她说:“语竹,给本宫一套你的衣裙。” 她疑惑,“娘娘?” 张嫣想了想,拿过纸笔,写道:届时你在宫中,若有人求见,你便推说本宫睡下了。 语竹神色惊疑不定,不知张嫣意欲何为。 入夜后,张嫣换上一身宫女服,语竹见了大惊,结巴道:“娘娘…您这是……” “王安。”张嫣抛下两个字,便要走出暖阁。 语竹扑通一声跪下了,怯怯说道:“娘娘,您这样做,有违礼制。” “这是唯一的办法。”张嫣看她反应激烈,望着她。 “娘娘,您是皇后啊,您的身份……”语竹几乎要哭出来。 “你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 语竹接不了话,只是不断叩头,口中道:“娘娘您是皇后啊!娘娘三思!娘娘三思!……” 张嫣低眸望着她,心道紫禁城内的人竟如此迂腐不知变通,突然想起了走水那晚,王安见到她的装扮也是大惊失色。 她感到奇怪,既是可行的法子,为何要顾忌着身份不能做?张嫣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王守仁先生的“知行合一”,知和行永远是统一的,既“知”却不“行”才是违背了自己的心。 张嫣从小到大,接触的人不多,本以为其他人的想法就算与她不全相同,也是大同小异。但自从进宫后,在紫禁城内呆的越久,越是觉得她与旁人竟有许多观念上的不同。确是有些古怪。 但此时顾不上深思此节,只对语竹撂下一句:“记住本宫的吩咐。”便匆匆离去,将惊恐的语竹留在了西暖阁内。 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早已被张嫣设计支开,她畅通无阻地出了坤宁宫。宫后苑在坤宁宫的正后方不远处,张嫣驾轻就熟地避过了巡夜人,绕了两三个弯,便到了宫后苑的入口。 乌云沉沉,夜幕静谧,零落的宫灯勾勒出了御花园内奇花异草、森森树木的轮廓。 在黄昏时分,她已让邱贵给王安传话,让他今夜去御花园。因为顾虑到不好外露形迹,加之怕王安不来,便没说明自己会去见他,只说有要事交待。 王安虽然暂时失势,但职权还在,入夜了也照样可自由出入紫禁城。果然,钦安殿前,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公公。”张嫣走上前去。 他恍若不觉张嫣的到来,只仰头看着天空,口中似自言自语般道:“黑云压城。” 张嫣锁住眉头,又唤了一声:“王公公。” 他这才从空中收回目光,似乎早有预料,看张嫣宫女打扮也并未多言,如常屈膝对她行礼,张嫣挥手让他起来。直奔主题,问他道:“你认为是谁在背后动的手脚?” “只能是魏忠贤。”王安面色喜怒难辨,“忠贤吗,倒更像是反其名而行。” “本宫一早派人提醒你留心魏忠贤,你却还放任他从中作梗,坑害自己。” 王安看着张嫣,面上闪过一丝难察的讶异,摇头道:“小人并未收到您的提醒。” “本宫在魏朝被下放当日便派语竹给你递了消息。”张嫣想起了曾被背叛的事,捂嘴道,“莫不是语竹她……” “不会。”王安笃定道,“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再者,平日里为了避嫌,也并不是她亲自给小人递的消息,都是假手于多人。当是小人的手下被魏忠贤收买了。”王安叹了一口气。 张嫣心惊,那时王安的势力还未被压下,魏忠贤竟然收买得了王安身边的人,真真是个有手段的太监。幸得开始安排人手时足够谨慎,不以皇后的名头出面,而是辗转多道弯,一环扣一环地收买。即便王安身边被收买了一两人,魏忠贤一时也难以查到字条来自皇后宫中。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张嫣先开口,问道:“王公公,你又做何打算?” “当今圣上不同于先皇。”提及先皇,王安目光黯然,“既拒不肯见,小人……确是无法可想。现下只能等着,看魏忠贤和奉圣夫人要做到何等地步才肯罢休。” 张嫣心中纷忧,默然不语。倒是王安,絮絮叨叨地跟张嫣交待了许多话,才告退离去。 回到宫后,一个晚上,张嫣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今夜王安无端端与她交待了这么多重要的话,难不成是他预感自己已到末路,大势将去,认为再不交待,就没有机会了呢? 34.妇人之心 客印月和魏忠贤云雨到深夜,终于筋疲力尽,瘫在床榻上,气喘吁吁。 因为某些原因,魏忠贤并未完全失去他男人的能力。客印月对他的床第功夫很是满意,这也是她为何抛弃魏朝选择魏忠贤的原因。 烛火还未燃尽,室内有微微的光亮,能让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明日去找朱由校罢。”客印月深呼吸道。 魏忠贤应下,“皇上做的木床已经快要完成了,明日应该是肯见了。” “你准备周全了吗?” “我做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魏忠贤吃吃一笑,“你之前已经劝过皇上了,明日我给皇上胡编几条理由,他保准动摇。” 客印月也笑,伸手捏了一把魏忠贤,“真有些不明白,你也是太监,王安也是太监,怎么偏得皇上就更听你的话呢?” “你忘了,咱们皇上不识字。王安那家伙日日在皇上面前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又不准皇上干这干那的,你说皇上能喜欢他吗?” “是呀,你陪皇上变着法子玩乐,他自然更乐得见你。”客印月在魏忠贤脸上亲了一口,佯装不乐意,“皇上信你都快超过我了。” “得了罢,在这宫中,又有谁能跟高永寿比宠信。” 客印月闻言脸冷了下来,转口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王安?” “发配去,让他自生自灭吧,毕竟他对我有恩,还是积点阴德。” 客印月反对,“移宫时,是他给东林党传消息,是他帮东林党拉走了太子,是他和东林党一同逼李选侍移宫,此人不可小觑,非杀不可!” 魏忠贤想了想,翻身将她压在下面,说道:“就按你说的办罢。” ------------------------------------------------------ 第二日一大早,张嫣便摆驾去了乾清宫,想面见朱由校。求他收回成命,或是另外下旨。她已经构想好了,暗求高永寿在旁相助,不见得朱由校会拒绝此事。 她不愿王安倒台,除了为自身势力考虑外,也同样忧惧魏忠贤和客印月会像杀魏朝那样,对王安痛下杀手。 急着到了乾清宫暖阁,方成盛却将张嫣挡在了门外。他恭敬有礼地回话说:“皇上正在做着正事,下令不见除了魏公公以外的人。” 正事?朱由校这个既不上朝又不看奏书的皇上,所谓的正事,只怕是在做木工活。 张嫣早就通过探子探听到,朱由校最爱做木工活计,每次干活时,总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不许旁人打扰。 可是他却愿意在这时见魏忠贤,这代表了什么? 他十分宠信魏忠贤。 张嫣她笑吟吟地接过语竹手中的食盒,“天时渐热,本宫特意为皇上准备了冰糖银耳莲子羹。现下的凉热正适合食用,再迟些便失了清凉温润之意。皇上也该歇歇,莫要累坏了。” 方成盛扫了一眼食盒,迟疑一瞬,口中说着“娘娘稍等”,一边就转身进了暖阁内去请示了。没一会儿,他便出了来,面色有些为难,“皇上现下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不如娘娘将食盒交给小人罢,让尚膳监先冰着,皇上想起来了也好吃。” 张嫣嘴角的弧度有些僵,连说辞都想好了,不料朱由校直接把她拒在了乾清宫门前。 35.拒不相见 张嫣将食盒给了方成盛,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立在暖阁前不动。方成盛和语竹起先还劝两句,她不过是笑笑,并不说话。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由着张嫣的做法。 天气阴沉湿闷,张嫣从午间等到黄昏,从黄昏又等到入夜。朱由校还没做完活,却等来了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 魏忠贤腰背佝偻,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长相看起来倒和善。走到乾清宫门口时,客印月也未对张嫣行礼,只扬起下巴得意一笑。 客印月跟在魏忠贤身后,就要走进乾清宫,张嫣皱眉扫了一眼方成盛,他本不敢拦客印月,但在皇后的注视下不得不走上前,弓着身子,对客印月说:“奉圣夫人,皇上下令只见魏公公一人。” 方成盛想必是见识过客印月的脾气,满脸的谨小慎微,却不料客印月此时毫不动怒,娇笑一声,转身便由紫香扶着走了。 客印月如此反常,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张嫣大感反常,不禁看向在门口的正要走进去的魏忠贤。恰巧此时,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张嫣,两人目光对接那一刻,张嫣身周一凛。 张嫣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 他长相虽然和善,甚至可说是憨厚,可一双小眼睛中充满了毫不相称的阴险和狡诈。张嫣直觉,这个魏忠贤会是一个比客印月更加棘手的大危险。 客印月虽然狠毒又专横,但她嚣张轻敌,这是显而易见的弱点,凭着皇后的身份与她周旋倒是不难。但是魏忠贤,目前为止,尚且看不到他的任何弱点。 他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皮囊之下却隐藏着残酷毒辣的本性。这样的人,又得了朱由校的欢心,后果难以设想。 六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夏之将至,张嫣却周身发冷。 张嫣焦急起来,在乾清宫门口冷汗直流。语竹发现了她的异样,忙掏出帕子替张嫣擦去额角上的汗。 张嫣看见手帕,心念瞬转,趁势低哼一声,眼睛一闭,身子向后软软倒去。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顿时惊慌失措,忙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张嫣。语竹着急道:“娘娘站了一日,怕是受了暑气。” 她有着皇后的身份,却这样狼狈失仪,实则十分不合礼制,传出去怕是要让宫人们私底下耻笑,但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虚文了。 方成盛见状也蒙了,愣了好一会,想起去回禀皇上。很快他就出来了,说道:“皇上下令将娘娘安置在乾清宫西暖阁暂歇,速请刘太医来诊断。” 不知魏忠贤跟朱由校说了什么,朱由校竟也不出来看她一看。 已在乾清宫暖阁前站了一天,张嫣确有些累了,她想,事既至此,眼见着也快入夜了,只好待明天再说罢。 是夜狂风暴雨,阴沉了多日的穹顶终于放晴。在早晨第一缕日光照耀紫禁城之时,朝臣霍维华上疏,抨击王安蛊惑圣上,意图乱政。 自明宣宗起,惯例大臣与皇上的文书往来都要经手司礼监。从前王安才是司礼监的实际掌权者,所有文书皆由王安过目。而现下的掌印太监王体乾是魏忠贤的人。 因此,这道奏疏,绕过了王安的眼皮子。待整个朝野得知此事,看到的已是皇上给的批复:降王安为南海子净军。 此诏一出,东林党人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到事情的发展脱离了控制,猛烈上疏反对。然而,给出了批复后的朱由校却再不见踪影,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张嫣自然不会对王安坐视不救,得知消息后,再次向乾清宫而去。 36.宫内御马 行在路上,张嫣细思今日这封激起千层浪的奏疏。奏疏的内容倒是无足轻重,但上疏之人让张嫣很是在意。霍维华,东林党反对者,近日里来跟魏忠贤有走动。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里应外合,迅疾行动,此事做得干净利落。 乾清宫与坤宁宫相距不远,几十上百步的路程,不时即便走到。 “皇上正在忙着正事呢,娘娘改日再来罢。”方成盛在暖阁前垂头回话。 张嫣扫了一眼暖阁前,宫女太监的数目比起往日少得多,零零落落地站在门口。她盯了方成盛一眼,这个人位居乾清宫总管,却向来喜怒形于色。于是似笑非笑,随意地说道:“皇上好似不在暖阁内。” 方成盛一听,脸色立即变了,无法回话,张嫣立即明白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方成盛面上虽藏不住事,但好歹话说得巧妙,只说皇上是“忙着正事”,也没直接言明在暖阁内,自然也不能治他欺瞒之罪。 看他神色,就算是问了朱由校的行踪,他也定不会告知。张嫣并未多言,快步离去。 日正当午。 未见到朱由校,王安处境不妙,张嫣心下烦躁,不想就此回宫内。想去御花园散散心,却苦于身后随着的仪仗队伍过于浩大显眼,于是打算沿里层宫墙走走。 然而当接近了里层宫墙后,张嫣清晰地听到宫墙外传来奇异的声响,隔着一堵高墙听得不甚清晰,但张嫣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马匹长嘶的声音。 她心中惊疑,这儿可是紫禁城内,打哪儿来的马?从景和门可以走出里层宫墙,甫一踏出门,便见到了极其惊人的一幕: 一匹高大的马,面上和身上都被人涂满了各色油彩,模样滑稽。马匹前头有一个太监拉着缰绳,朱由校跨坐马上,却没有拿马鞭,而是高举一把闪着寒光的剑,面色十分得意。后面还有几名也骑在马上的侍卫,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朱由校一举一动。 张嫣被惊住,竟忘记行礼,站在景和门下怔怔望着这一幕。 朱由校看见了她,毫未在意她的失礼,对着张嫣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用未执剑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目,示意张嫣看着他。 他对那个牵马的太监说了几句话,那太监便把马鞭递给了朱由校。他昂首挺胸,动作生疏地一鞭抽上马屁股,挥舞着剑,口中喝道:“冲!” 马儿吃痛,发足奔出。朱由校的身子在马鞍上夸张地晃了几晃,看得随侍的所有宦官和张嫣都提心吊胆,所幸他还是稳住了。 后面骑马的侍卫反应何等快,在朱由校身子晃动之际已抽鞭向前追去,围成一个半圆状,将朱由校护在中间。朱由校在前,侍卫在后,没一会儿就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此刻张嫣已经回了神,她皱起眉头。前朝都快翻过来了,他竟在紫禁城内骑马玩? 张嫣转头看向方才牵马的太监,他在其他宦官的帮助下,也蹬上了马。鞭子一舞,动作娴熟,马匹应声跑了起来。他的身影和面庞,看起来十分眼熟。 在马匹经过身旁的那一瞬,张嫣仰起脑袋,马上的魏忠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立在地上的她。他的五官里隐现傲然之色,似乎在嘲笑张嫣的无能为力。 马跑起来十分快,只由他们对视了一眼,便已跑了过去,再看不到魏忠贤的面庞,只留下一个背影。 马蹄子踩在宫道上的声音明明清脆又好听,却听得她一阵阵心惊 魏忠贤使得算不上什么好手段,但对贪玩的朱由校来说,却足够的有效。 她没有马匹,紫禁城又是如此的大。张嫣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站在原地等着,盼望朱由校能够再次回到此处。 当夕阳西沉,张嫣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果然,魏忠贤已经看到了自己,他又怎么会让朱由校再次回到自己面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张嫣再一次抬起下巴时,脖间已然僵硬。她望向天际,今夜星辰寥落,天空幽暗的颜色映在她的眸子里,黯淡了她的双眼。她叹息,事成定局,再无人可挽救。 37.大势已去 他站在紫禁城午门外,仰望这高大的建筑。 几十年了,从出生始,他便生活在紫禁城内,这是他第一次从宫外观察紫禁城的模样,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王安感叹,不过短短几日间,天翻地覆,高楼倾塌。 按理本不该如此轻易倒台,只是自己一直未主动在内廷培养自己的势力,而是更多的将心力耗费在辅佐朱由校上。树虽大,根却不深。 此刻悔不当初,也只是白费力气。 东林的大人们从今以后要自力更生了,不过幸好宫里面还有个皇后,那小姑娘是可以寄予厚望的人。同理,张嫣虽然失去了他的支持,但还有大人们在。 似乎少了他一个,也没什么不同。已经没有人看着他了,王安少见地任由脸上出现表情,自嘲般笑笑,转身背朝紫禁城,孤身一人上路,这条路通往偏远的南海子。 ------------------------------------------------ 张嫣站在宫门前,遥望午门的方向,一站就是一天。 最终,她叹气,吩咐下去,派人暗中跟随保护王安。 即便王安大势已去,对张嫣已无作用,但念王安助自己良多,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她又不是如朱由校一般忘恩负义之人。 张嫣回到暖阁,让下人备好纸笔墨,屏退了全部人,独自坐在房内,支着下巴陷入沉思。 纵观整个事件,霍维华亲近魏忠贤,魏忠贤收买了王安身边的人,这些事统统无关紧要。魏忠贤决定性的优势只有一点——他能够左右朱由校的心意。 由此想深一层,朱由校贪玩好动,王安和张嫣却都谨守规矩,朱由校大字不识,王安和张嫣却都才识过人。也无怪乎朱由校更加喜欢与他自己相同的客魏二人了。 既然这是朱由校一贯的性子,一时半会也劝说更改不得,不如先顺应他,取得他的信任后,再行计议。 张嫣将目光聚焦在面前放着的纸张上,上面留着上次写下的“杨玉环”三字。 当下便有这样一个机会,怎能不利用起来? ----------------------------------------------- 南海子。 见到提督刘朝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时,王安明白自己已到末路。 移宫案中,自己帮了东林党,获得了朝堂的赞誉。自然也得罪了许多人,例如刘朝。刘朝当时是李选侍手下的一个太监,被他和东林大人们联手赶出了宫。 如今这人竟当上了南海子提督,王安不由得冷笑。 忽然联想起,当初原名“李进忠”的魏忠贤,也是李选侍手下的人。这两人,共事多年,自然有极好的交情。魏忠贤想必煞费了一番苦心,才将刘朝安排到现在这个位置。 为了折磨他。 刘朝连对外形式都懒得做,直接命人将王安关了起来,断绝饮食。王安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坐在院子的一角,思考过去几十年的人生。 这一生,数万个日子,一天之内就回忆完了。似乎没有做过什么愧对自己良心,愧对天地的事。他安心了,即便命绝于此,也并无悔恨。 忽然听得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安以为是老鼠在打洞,并未理会。 直到从墙洞中塞进来的东西碰到了王安的衣角,他才低头看去,是一个红薯与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十分丑,看得出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所写,两个简单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 “皇后。” 王安看完字条,便塞进嘴里吞掉了。手中抓着半熟的红薯,很是欣慰。在离开紫禁城之前,他毕竟做了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扶张嫣这才德皆备的姑娘当上皇后,或许阎王爷会看在他这份功劳上,让他早日过奈何桥。 38.王安之命 王宛儿来看她,张嫣已经将戏文修改了几遍,差不多可以定下,便同意见了王宛儿。 并不在正殿内接见她,而是让如晴将她引入西暖阁内。 王宛儿一迈入门中,便规规矩矩地给张嫣行礼,“嫔妾参见娘娘。” 张嫣还埋头于桌前,手上不停,随口道:“免礼。” 写下这一页的最后几字,搁下笔,这才站起来,“让宛儿你来暖阁内相见,就是让你不要太见外。” “嫔妾不敢失了礼数。”她口中虽这样说,肩膀却松了下来。 张嫣浅笑着拉她在茶台旁坐下,颔首示意如晴和王宛儿的贴身侍女出去候着。 王宛儿看向堆满书本纸张的书桌,问道:“嫔妾是不是扰了娘娘?” 张嫣摇摇头,“一连几日都在忙这事,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会。” 王宛儿往那边张望了几眼,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没再多问,垂下眼帘,盯着茶台。 张嫣见她迟迟不开口,眉目间忧色尽显,也不催促她,只是翻起了两个茶杯,想倒茶给她喝。王宛儿惊觉,忙伸手去拿茶壶,“让嫔妾来吧。” 张嫣笑着,手上却留了劲,不给王宛儿拿去。 “娘娘。”门外忽然传来低唤声。 这声音是语竹,如晴应该告知了语竹,自己正在与林宛儿叙话,她却还如此失礼地发出声音。联想起最近几日都没有南海子的消息,张嫣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进来吧。”张嫣吩咐道。 语竹推开门,她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张嫣和林宛儿都被吓了一跳,因为语竹的脸色足可形容为死灰。 张嫣心中的不安之意强烈,站起来对王宛儿说:“宛儿,可否改日再叙?” 王宛儿来此本有重要的话要对张嫣说,犹豫了许久,本就要说出口的那一刻,被语竹打断了。但见张嫣眉头紧皱,猜想事态严重,还是将话吞了回去,点点头,低声告退。 她离去后,语竹关上门,再回身面对张嫣时,已是满脸的泪。她双手交予张嫣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人便跪在了茶台边。 张嫣清楚感到语竹的手在发抖,心也随之沉得要命,接过这张纸条后,紧紧攥在手中,吸了一口气,才以极其缓慢的动作展了开来。 入目便是一行字,“刘朝见安三日犹不死,乃扑杀之。” 虽然已隐约猜想到结果,但直接确认后,张嫣还是身子一软,跌坐在凳上。 语竹跪在地上默然流泪,不能自持。王安亲眼看着她长大,她也是将王安看作父亲一般的人物,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想来确是极大。 张嫣久久不说话,心绪平复了些,才抖着手,将纸条抚平,继续看下去。 张嫣手下在纸条中写道,因刘朝将此事处理得非常隐秘,当发现王安不见后,他足足找了他三天,最终才在乱葬冈翻出他已不成人样的尸体。 短短几句话,却看了许久。张嫣心中刺痛,一路过来,王安助她良多,她却一丝也未帮上他的忙。 南海子地处偏远,远离朝堂,耳目也少,刘朝很容易就将王安之死瞒了下来。若不是张嫣派人暗中保护王安,恐怕也不易发现。 她沉默良久,对涕泗横流的语竹吩咐下去,让那人悄悄找个地方好生葬了王安,并给他宫外的家人送些银子补贴,安排另外的去处,远离北京城。 语竹如梦初醒,王安的身后事还需要人处理,于是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悄悄退了出去。 张嫣坐在凳上,感到胸口发闷。 或许对魏忠贤和刘朝来说,王安的错,就错在他的正直。即便王安大势已去,也不肯就此放过他。 王安,历经三朝沉浮,聪明圆滑有手段,但身居高位,不迷本心,为人刚正不阿,懂事理,明大义。从辅政始,变规劝皇帝实行各种有利于国家的政治措施,发努金接济边塞,起用忠直的大臣。 最终被奸人所害,下场悲惨,在一个偏远的地区,死得无声无息。 历史上的王安 《明史》 (下面有翻译) 王安,雄县人,初隶冯保名下。万历二十二年,陈矩荐于帝,命为皇长子伴读。时郑贵妃谋立己子,数使人摭皇长子过。安善调护,贵妃无所得。“梃击”事起,贵妃心惧。安为太子属草,下令旨,释群臣疑,以安贵妃。帝大悦。光宗即位,擢司礼秉笔太监,遇之甚厚。安用其客中书舍人汪文言言,劝帝行诸善政,发帑金济边,起用直臣邹元标、王德完等,中外翕然称贤。大学士刘一燝、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等皆重之。 初,西宫李选侍怙宠陵熹宗生母王才人,安内忿不平。及光宗崩,选侍与心腹阉李进忠等谋挟皇长子自重,安发其谋于涟。涟偕一燝等入临,安绐选侍抱皇长子出,择吉即位,选侍移别宫去。事详一燝等传。熹宗心德安,言无不纳。 安为人刚直而疏,又善病,不能数见帝。魏忠贤始进,自结于安名下魏朝,朝日夕誉忠贤,安信之。及安怒朝与忠贤争客氏也,勒朝退,而忠贤、客氏日得志,忌安甚。天启元年五月,帝命安掌司礼监,安以故事辞。客氏劝帝从其请,与忠贤谋杀之。忠贤犹豫未忍,客氏曰:“尔我孰若西李,而欲遗患耶?”忠贤意乃决,嗾给事中霍维华论安,降充南海子净军,而以刘朝为南海子提督,使杀安。刘朝者,李选侍私阉,故以移宫盗库下狱宥出者。既至,绝安食。安取篱落中芦菔啖之,三日犹不死,乃扑杀之。安死三年,忠贤遂诬东林诸人与安交通,兴大狱,清流之祸烈矣。 庄烈帝立,赐祠额曰昭忠。 -------------------------------------------------- 王安最早隶属于宦官冯保名下。万历六年(1578年)时选入内书堂读书。 万历二十二年,王安由陈矩推荐给皇帝,受命为皇长子伴读。当时郑贵妃图谋立自己生的儿子为太子,所以经常使人搜集皇长子的过失。然而皇长子在王安周旋保护下,使得郑贵妃一无所获。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1615年5月30日)中午,张差手执木棍,闯进太子住的慈庆宫,打伤守门太监。张差被抓后供出是由郑贵妃手下的太监庞保、刘成引进。因此人们便怀疑郑贵妃欲谋杀太子。梃击案发生后,郑贵妃心怀恐惧。王安给太子起草诏书,颁下令旨,解除群臣的疑虑,以安郑贵妃之心,皇帝对此也甚为满意。 明光宗即位后,王安被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后,王安采用门客中书舍人汪文言的意见,劝皇帝实行各种有利于国家的政治措施,发努金接济边费,起用忠直的大臣邹元标、王德完等,朝廷内外都异口同声的称赞他品德好。大学士刘一燝、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等,都很尊重他。 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驾崩,他的宠妃李选侍和心腹宦官李进忠等,图谋挟持皇长子以扩张自己的权力,王安知晓后向杨涟揭发了这个阴谋。在杨涟和刘一燝等入内和光宗遗体告别时,王安骗李选侍把皇长子抢了出来,并择吉日登帝位,是为明熹宗。后来又把李选侍从西宫迁到了另一宫中居住。 万历年间,魏忠贤净身当了宦官,刚入宫时魏忠贤结交了王安名下的魏朝,并通过魏朝博得了王安的信任。在魏朝与魏忠贤争客氏为“对食”时,魏朝便被王安勒令退出。此后,魏忠贤与客氏日益得意,不过对于为人正直的王安也颇为忌惮,私下里魏、客两人也开始盘算着除掉王安。 天启元年(1621年)五月,明熹宗任命王安掌管司礼监,王安根据过去的惯例加以推辞,明熹宗的乳母客氏便趁机劝皇帝答应了王安的请求,接着又和魏忠贤图谋杀死他。 起初魏忠贤犹豫不忍下手,后经客氏的劝说拿定了主意,并唆使给事中霍维华抨击王安,把王安降职充当南海子净军,而后以刘朝任南海子提督,让他杀死王安。 刘朝上任后下令不准给王安送食物,王安只好刨取篱笆底下的萝卜吃。三天后刘朝见王安还没有被饿死,便直接杀死了他。后葬于北京市房山区青龙湖镇常乐寺村村北。 明思宗崇祯帝即位后,赐给王安祠堂的匾额为“昭忠”。 39.《飞仙记》 王安离开了司礼监,魏忠贤接任秉笔太监,他和他的盟友王体乾,一同控制了司礼监。内廷的势力格局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客印月和魏忠贤狼狈为奸,共掌大权。 张嫣见识了魏忠贤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不寒而栗。张嫣这才发觉自己有多天真,真实的政治斗争中,从来就没有“怜悯”之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安已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她这个皇后。 她不能坐以待毙。 一切问题的关键,都在朱由校身上。若是得不到皇上的宠信,皇后之身又如何?之前是为了救王安,现下是为自保。眼下,这出傀儡戏,还是要排出来的。 经过了昼夜不分的劳作后,终于改完了最后一句话。张嫣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强撑着精神,翻回扉页,写下其名:《飞仙记》 戏词改编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参考了汤显祖的《牡丹亭》。为避忌高永寿,弱化了戏中杨玉环的性别,只着重强调其美貌艳绝。 实际上,因为傀儡戏的特点,不适合排演此等讲述男女情爱的剧,张嫣反复改动,删去了大部分铺垫唱词,让内容变得连贯紧密,跌宕起伏。同时还嵌入了许多道家的神话思想,场景人物亦幻亦真,也有引人入胜的作用。 写好后,张嫣立即着人拿去给宫中乐师配曲子,乐师细细翻看后对戏文赞不绝口,也不知是真心诚意还只是逢迎拍马。 第二日,托人带信给了父亲,传皇上口谕,私下里引了戏班子进宫来。她们擅长托棍傀儡戏,曾在家中排过戏曲《梧桐雨》,唐明皇和杨玉环的傀儡都是现成的,不用新做,均高约两尺有余,在宫内的大戏台子上排出来也不怕气势不足。 本为避开朝臣攻讦,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但那么大一支戏班子,宫里最不乏的就是眼睛和嘴巴,不日里消息还是传开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此次前朝言官表现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除开东林党的人,其它朝官也少有的保持沉默,零星有一两个小官员上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飞仙记》是改编引用的戏文,律调大都是现成的,曲子很快就配好了,立即安排下去让戏班子排演。 端午将至,整个宫中都传开了,此次筵宴上,皇后娘娘请了自家的戏班子来表演新剧目。张嫣对外界声音只做不觉,忙着完善此戏的细节,从乐器的使用到制作傀儡的服装,都亲自细致安排检查,一次又一次的否决改动,力求完美,不可不谓心血费尽。 张嫣趁此次奉皇命排戏,让语竹去花房要了许多不同品种的花,只说是大宴上要用,让人种在了后院。不时命人摘下几朵,于房中调制。旁人见了,对要在傀儡戏中用上香之事深信不疑。 只有张嫣自己知道,她真正要的花,只是其中的一个品种:“曼陀罗”,其余的花全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40.傀儡戏出 教坊司和钟鼓司却不过皇后的面子,安排《飞仙记》压轴出演。经过长久的等待,该轮到自家的戏班子上场了。宫中难见新鲜事,虽脸上未表现出来,实则人人心里都对这出戏存了一点期待。 钟鼓司依张嫣的要求在殿内搭了一个相较寻常傀儡戏台大的台子,台下可以轻松藏下十余个持棍的戏子。台上设置了对应不同场景所用的物件,根据情节内容背景也使用不同颜色的布。戏开始时是唐明皇偶遇杨玉环后,念念不忘,情动不已,因此张嫣挑了水绿妆妃色花罗来烘托唐玄宗此时的心境。 一切就位,张嫣对持笛的女子点了点头。 她依着张嫣指示,举笛横将嘴边,曲笛声徐徐响起,一音三韵,醇厚悠扬。在众人目光中,唐明皇的傀儡踏着出现在台上,唱道: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 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 朱由校的注意渐渐被抓住,放下手中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朝向戏台。 以往宫中梨园子弟只唱海盐腔,其腔调清柔、婉折,只以鼓、板及铜器等打击乐器伴奏,不用管弦,虽然动听,但毕竟可变化性少,未免有些朴素单调。 张国纪不远万里将家养戏班子带去京城,就是因听惯了昆山腔,不愿再听回海盐腔。昆山腔的特点是行腔优美,以华丽而婉转、柔漫而悠远见长。使用的伴奏以曲笛为主,根据情节起落,辅以笙、箫、唢呐、三弦、琵琶等乐器,声势浩大。这些特性都恰到好处地嵌合张嫣编排的剧情,也合了朱由校少年心性。 杨玉环身着花笼裙出场,海棠色背景衬其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唐玄宗专宠玉环,两人情比金坚,恩爱无匹。唐玄宗为博玉环欢心,荔枝成熟时,总要跑死好几匹快马,运送荔枝,只为美人一笑。 两人共作《霓裳羽衣曲》,杨玉环跳此舞以娱君王,盛装舞动,宽袍大袖,仙袂飘飘。台旁笙箫齐奏,琵琶弦动,声如流水,唐玄宗沉醉其中,台下看客们亦沉醉其中。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悄语低言,海誓山盟。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张嫣弱化了唐代后期的皇帝昏庸,荒淫无道,政治腐败的史实,用唱词直接跳转。 好景不长,安禄山发动叛乱,皇室流亡在外,途经马嵬坡,高力士带头处死了杨玉环的哥哥,宰相杨国忠,又齐逼迫唐明皇赐死杨玉环。 张嫣在情节上做了一些改动,为了凸显出两人的真情,改为杨玉环不忍见爱人左右为难而自裁。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场上响起了隐隐抽泣声,宫中女眷们大都被情节所感染,用手绢轻按眼角。 伴奏独剩琵琶,信手轻轻拨动,似心碎一般,杨玉环如泣如诉地唱着: 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空嗟叹。 杨玉环退场,只留唐明皇形单影只,徘徊不去,思念佳人不可得,时时触景伤情。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谁想那夜双星同照,此夕孤月重来。 场景一变,唐明皇忽然听闻海外有一座蓬莱仙山,有道士亲眼目睹,其中住着个仙女,音容笑貌,无不像唐明皇朝思夜想的杨玉环。唐明皇为解思念之苦,抛下一切,只身出海。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见到了笼罩在云雾之中的蓬莱岛。 背景换为月白软烟罗,是张嫣为此幕专着人做的新颜色,为了凸显出仙境虚幻缥缈之感,杨玉环换了一套素净的服装,背对观众,翩然起舞,在轻逸水袖的衬托下宛如仙女。舞的正是唐明皇最爱的《霓裳羽衣舞》。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仙女回首,配乐齐停,画面定格了一瞬,所有人的呼吸都一滞。唐明皇一看,不是玉环又是谁,顿时举袖掩面泪垂,音乐再度徐徐响起,为两人的重逢欣喜。 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 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 (合)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愿普天下有情的成眷属—— 唐明皇和杨玉环从此隐居仙山,远离人间,不问世事。琵琶声扬到最高处,戛然而止,接着回到曲笛的调子上,逐次低了下去,营造出渐行渐远的感觉。 全场寂静,只余低低抽泣,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从戏中缓过来。音戏搭配,效果远胜张嫣想象,她不禁也被带入了戏中,鼻尖发酸,眼眶红红。 41.推波助澜 全场寂静,只余低低抽泣,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从戏中缓过来。 高永寿轻触脸庞,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出来的呢?或许是唐明皇思念佳人而不得时,或许是杨贵妃为情而死时,或许是整个天下都在反对两人的爱情时。 他感激地望向张嫣,她比起合卺夜初见更加瘦了,细看下几乎快撑不住宽大的礼服,果然这出戏是费了心思的。 高永寿也没有忽略,坐席间的客印月。她正狠狠地看着他,或是他脸上的泪。她目光中警告的意味不言自明。高永寿有一瞬间腿软,但很快便镇定。 “此戏妙绝。”高永寿语带哽咽。他是说给朱由校一人听的,话音甚低,因张嫣坐得靠近,这才听到。 张嫣被他的话带回了神,此时此刻,朱由校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成败就看此刻。心高高悬起,甚至顾不得掩饰紧张的神情,她望向朱由校的脸。 朱由校脸上一松,放声大笑:“真是新鲜!朕看得入迷了!赏下去!” 虽然其余妃嫔们不敢直视皇上,但都在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朱由校的话准确无误地传入众人耳中。戏班子从戏台后鱼贯而出,跪了一排,大喜谢恩。妃嫔们这才放任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之色,用手帕擦干脸上泪痕,一人接一句品评这出戏,一时间场面笑语晏晏。 张嫣面上只是矜持笑着,眼风扫过宴席间的客印月,她正气急败坏地瞪过来。张嫣不愿看到她,便转头看向朱由校,恰逢朱由校开口叫张嫣,“皇后。” 他身后的高永寿竟还在默默流泪,梨花带雨,张嫣心中了然,对他温柔一笑。他也挤出了一个笑,清泪犹挂在脸庞,神色楚楚,尤是动人。 朱由校带着赞许神色说道:“这昆山腔果然好得很!今后宫内梨园弟子皆学此唱腔。” 张嫣嘴唇微张,却未出声。高永寿眼尖看见了,俯下身在朱由校耳边悄声说了些话,朱由校双眉一挑,“噢”了一声,又赞道:“皇后的编排也是好得很,果然费心了!” “才疏学浅,让皇上和妹妹们见笑了。”张嫣看着朱由校,加重了话中的语调,“皇上喜欢就好。” 朱由校抚掌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 皇上说完话的同时,其余的妃嫔们立即也附和着笑起来,场上更添热闹之气。 张嫣对高永寿微微点头示意感谢,在他的提醒下,朱由校才想起这出戏有她的功劳。朱由校将话说了出来,旁人才会看见,皇上认可了她这个皇后。 傀儡戏一事已了,她说出了关键的那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朱由校也当着众人的面赞了自己,目的已达到。但魏忠贤当下的势力渐渐壮大,连带着客印月也越发嚣张。王安已死,在后宫孤身一人对抗他们,终究还是不利,如此想着,张嫣的目光在坐席间的四妃身上缓缓扫过。 王良妃,段纯妃,范慧妃,李成妃,也是妃嫔中容貌仪态最为出众的四人,皆面带微笑,端然而坐。张嫣不意间发觉,王宛儿虽也有笑容,但细看之下总是片刻即逝,强撑出来的笑容下实际还是满面忧色。 午间大宴过后,因着吃饱喝足,胃中积食,朱由校暂时没有心思做木工活,便伴着张嫣一同去了坤宁宫——自然又是高永寿的功劳。而不知为何,他自己却没有随侍在朱由校身边。不过这倒是让张嫣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想跟朱由校说的事,高永寿听了可能心里会不好受。 回宫后,张嫣吩咐小厨房去做了消食解暑的酸梅汤,方成盛和语竹都在门外候着,张嫣早就打算好了要说的话,先开口问道:“皇上,近来是有烦心事?” 朱由校毫未怀疑张嫣为何突发此问,直接皱了眉头,随口抱怨道:“朕已不上朝避着他们了,他们还要上些奏疏来烦着朕。” 张嫣自然知道朱由校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前朝的大臣们,点点头,顺着笑道:“皇上被烦扰得都没心思做正事了。” 朱由校点点头,毫不避讳对皇后谈及朝政,不悦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要朕福泽后宫,雨露均沾,让后妃们早日绵延后嗣。朕生不生儿子,是朕的私事,也要他们来管!” 张嫣自然知道朝臣们上了什么奏疏,等的就是朱由校这句话,立即道:“朝臣们确是扰人。” 朱由校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但张嫣接着说道:“只是,皇上只需临幸一人,便可堵住悠悠之口了。至少可以安静好一阵子,以小换大,臣妾以为值得。” 朱由校本就不太有主见,经张嫣如此一说,面上显现几分犹豫。张嫣立即顺数推舟道,“王良妃人才出众,温婉贤淑。” 王宛儿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张嫣猜测她是因担忧客印月早晚会同她为难才如此,便想趁此机会让她蒙受隆恩。若是朱由校喜欢,客印月自会收敛,也好叫宛儿安心些。 “哦?为何不是梓童你自己?”朱由校有些好奇。 语竹进来递上了酸梅汤,张嫣摸了摸瓷碗,凉热恰好,便推到朱由校太前,口中一边随意说:“皇上登基以来,未踏足过后宫,臣妾作为皇后已是失职,怎敢再独霸皇上隆恩。临幸四妃之一,也好叫内廷中其他妹妹们多些指望,更好堵住朝臣们的嘴巴。”张嫣不敢说出最主要的那个原因——她不想。 朱由校喝下了酸梅汤,露出笑容,大赞比御膳房做的还要美味。 张嫣也笑着说:“皇上忍下这点儿委屈,事后臣妾会让小厨房做新的吃食亲自给您送去。” 朱由校仔细想了想,最终,面上的不快散去,答应了下来。送走他后,张嫣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像哄小孩似的,张嫣心想。 ----------------------------------- 客印月从奉王殿回宫后,大发脾气,心中的恼怒直到晚霞满天时都还未能平复。 魏忠贤大跨步走进咸安宫时,正逢客印月将一个茶杯丢在门边,差点砸到他脚上。 客印月见他来了,稍平了一下气,命下人全都出去,兀自坐在茶台旁。 魏忠贤笑着走到她身后,说道:“我听说了,皇后这出戏很精彩。”埋头在她脖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真香。” 客印月怒气未消,挣扎推开他,冷声道:“你都没瞧见她那副做作样子,我恨不得当下能够抽她几巴掌。” 魏忠贤在她身边的凳子坐下来,拉过她的手,反复磨蹭她手背如白玉细腻的皮肤,“莫要气坏了自己。”见客印月脸色好看了一些,才道:“我才从乾清宫过来,皇上说今晚要召幸王良妃,已经吩咐下去了。” “什么!”客印月不敢相信,“他居然主动提出要与女子同房?” 魏忠贤耸耸肩,“皇上午后从坤宁宫回来。” 客印月明白过来,怒火腾地升起,声调都变了,“姓张的那贱女人!”她猛地站起身来,“我要去找皇上!” 魏忠贤拉住她的手,说道:“别着急,先听我说一句。你阻止得了这一次,能阻止得了下一次吗?” “不会有下一次!”客印月厉声打断他。 魏忠贤也不反驳,只静静看着她,他很了解客印月,只需要给她一点时间,她能够想清楚。 果然,客印月很快颓然坐回凳子上,“后宫的女人太多了……你说怎么办好?” “皇后做这事,无非是想要制衡我们罢了。既然如此,那就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魏忠贤故作玄虚,看客印月面有急色,才笑道:“她若折了王宛儿,自然就不敢再轻举妄动。” 客印月大喜,“你有办法?” 魏忠贤早有准备,徐徐将法子道来。 客印月边听边点头,深以为然,她此前曾主动拉拢过段婧和王宛儿,而段婧为取得信任,曾暗中告知王宛儿并未下定决心接受她的拉拢。 自己大人大量不计前嫌,王宛儿竟如此不识相。她早在殿试那日顶撞自己时就该死了,多活这么几个月,算是便宜她了。 客印月捂嘴娇笑一声,“如此极好,趁此机会让内廷里的女人都知道,违逆我奉圣夫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42.月色如水 朱由校离去后,敬事房的文书很快便来了,张嫣盖上代表皇后的凤印,太监便捧着文书匆匆给翊坤宫的王宛儿送去了。 是夜,天朗气清,月明星疏。张嫣翻看了前朝编著的《永乐大典》,这是民间禁书,入宫后才得以拜读,里面包罗万象,张嫣深深为其中所包含的前人学识所折服。但因奥妙无极,读起来极耗心力,才看了几页便感到困乏,早早就由语竹服侍着睡下了。 念着地底之事,几个月来总是睡得不踏实。加上前些日子操心傀儡戏一事,更是身心俱疲。按说今日该是难得的安眠,但张嫣躺在床榻上,脑袋昏昏沉沉,意识却是无比清醒,反复念着地宫之事。入睡未果,她缓缓睁开双眼,悄然坐起身来。透过轻纱床帘看向半掩的窗子,窗外月色明朗,神使鬼差,她当下做出决定:今夜再去看一看。 语竹正睡在床榻的下方,上次为见王安而溜出坤宁宫,她的反应那么激烈,这回张嫣不想再惊动她了,再者,此次出去也没有能对人言的正当理由。 张嫣悄无声息地探身前去,从床铺尾部摸出了一个香囊。她伸直手臂,拿得离自己远远的,扯开绳子,从里面捻出一小撮粉末,伸手洒到帐子外语竹睡得那一头。 静静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张嫣下床,迈步从语竹身上踏了过去,在水盆里净手后自己动手换上之前跟语竹要的那套宫女襦裙装。 语竹平日里睡得极浅,张嫣只要稍微有较大的动作或是轻唤一声她都会醒来。但今日张嫣做完了一连串事,她仍然睡得死沉。自然是张嫣洒在她面上那些粉末的功劳。 曼陀罗花,有迷醉人意识的功效。一到两个时辰后被迷之人无需解药,会自行醒来。张嫣趁着准备傀儡戏时,弄了许多花粉,装在香囊里,白日里佩在身上,夜晚时藏入床铺之下。 张嫣抬手推开窗子,“吱呀——”一声,在紫禁城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张嫣全身紧绷,回头小心地察看语竹,看她面上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这才舒了一口气。曼陀罗的用法还是从书籍上得知,今日才得一试,看来确实有效。 张嫣双手使劲,双腿先后弹起,纤腰一摆,便轻巧地从窗子翻出了外面。 坤宁宫离宫后苑极近,走过多次,所设宫灯又少,避开巡夜的人对张嫣来说已是驾轻就熟,不多时便进入了宫后苑。 此时有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这陌生的声响让张嫣停下步子,侧耳倾听。这声音定是凤鸾春恩车,想来自朱由校登基后,宫内还是第一次响起这样的声音。今夜整个后宫的女人,怕是都在一边听着一边欣羡着吧。 以客印月的性子,今晚怕是会怄气得睡不着觉,张嫣笑了笑,继续向堆绣山的方向走去。 张嫣耳力极好,还未接近堆绣山,就听到那边隐隐传来说话之声。起初听得不真切,待向前走了几步,已然可以确定。她大惊,这个时间点,宫后苑中不可能有巡夜人,会是谁? 张嫣借着茂密的枝叶挡住自己身子,从枝杈叶缝间偷眼看去。 皎洁月光下,堆绣山上的御景亭中隐约可见两个人的身影。 她心中起疑,两人于此时此地出现,无论怎么想都不合理,不知是否跟地底的秘密相关?她欲探个究竟,于是迂回到了堆绣山下,她步子本就轻,此时更是留意着轻重,压着步子小跑,一丝声音也未发出。 她飞快潜进了堆绣山的山洞中,屏住呼吸登上了旋梯的中间位置,不得不说,堆绣山的这种结构极适合窥听,山上亭内的交谈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张嫣的耳中。 “你的身手我自是放心。”这个说话人的声音尖细,听来竟是个阉人,而且是个已有一定年纪的阉人。 过了一会,对方没有回应,尖细声音继续道:“怎么?嫌报酬不够吗?这个好商量。” 对方仍然不说话,尖细声音毫不在意道:“好罢,我先去了,日后还是在此见面,三日一次,有事时便会交待你。”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补充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那一份。” 这把尖细声音的主人迈着虚浮的步子从堆绣山的右侧山道离去了,张嫣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尖细声音已走得远了,却一直没听到另一个人离去的声音。 张嫣心中忐忑,又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响。于是摇摇头,轻步走下旋梯,出了山洞。走到了一个安全又隐蔽的距离,再次抬头望去,亭子间已然没有人了。 张嫣大惊,何时离去的?她居然一点都未觉察到,果然像尖细声音说的,对方身手了得。 正望着山顶凝神思索时,一个声音在张嫣身后猝然响起,“你是何人?” 43.神秘男子 这把声音极轻,语调淡淡,而在张嫣听来却似平地惊雷。她被惊得浑身一颤,强抑着才没失声惊叫。 听声音,身后那人是个男子,而且气息绵长,想来便是御景亭上的另一人,他既知道自己在此,也一定知道自己方才偷听了他们的交谈。以此人的身手,若是想取自己性命,易如反掌。而此刻他并无动作,足证明他未起杀意。不过,若是被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指不定会弄出什么样的麻烦。 张嫣在瞬间过完这许多念头,脊背紧绷,四肢暗暗使力。下一刻,男子似乎是迈出了步子朝自己靠近。 张嫣不敢犹豫,立时拔腿向前奔去。然而眨眼间,那男子便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张嫣早有预料,待他到了身后咫尺处,当下迅疾回身,化掌为刀,朝着那人脖间劈去。 张嫣不敢留手,扭胯送掌,整个上半身的力量都用了出去,以求瞬间逆转,得一线逃走机会。只是,那人的动作更快数倍,一道黑影略过,手已是准确有力地抓住了张嫣的腕部,顺势将她的手臂向后一扭,接着又以惊人速度缚住了她的紧随而至的左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张嫣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 男子的左手绕过张嫣的背将她的右手反扭在身后,另一只手又抓着她左手,两人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张嫣的脸也自然转向了男子这边。 如银月光笼罩宫后苑,一草一木的纹路都被照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张嫣心中叫苦,脸要被看见了。却也因势不由自主地看向面前这人,他用帕子蒙着嘴鼻,只露出来半张脸,丹凤眼犹自生威,眉目间英气逼人。他看清了张嫣的面容,先是端详了片刻,随即双目缓缓睁大,极度的震惊从瞳仁中涌出。他皱起了眉头,眸色变深,张嫣从未见过人的眼神能夹杂如此多的情绪。 心中无端一紧,怎么这人的眉目看起来竟依稀有几分熟悉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得一声不真切叹息从男子口中发出,手腕忽然一松。 张嫣愣了半瞬,才明白他松了劲,于是脚下发力,身形几动,霎时间退出去老远,站定后,两人相隔近半丈。 月光倾泻而下,张嫣看着远远看着那男子,他负手而立,肩背宽阔却不粗壮,身形偏瘦削身姿却挺拔,站姿中自然流露出器宇轩昂之感。 他没有动作,只是沉默着凝视张嫣。 张嫣抬手轻按住因紧张而砰砰直跳的心,简单一交手,张嫣觉出自己身手比对方差之千里。但对方没有动杀意,加之脸已经被看见,再无其他需隐瞒之事,也不急逃跑。疑问实多,趁机加以探问为上策。 站远了后,张嫣发觉男子身着服饰也有些眼熟,只是碍于距离,看不太清晰,于是口中问道:“你是谁?”一边向前走去。 那男子恍若未闻,只是静静看着她。张嫣被盯得有些发虚,只好停住步子。 这个距离也已经足够看清楚他服饰细节了。衣服的具体颜色无法确定,但看光泽和挺括,确是上好的衣料,衣服上所绣图样,看起来蟒蛇,然而这蟒的头上却无端端多了两个角。 张嫣惊觉,这男子所穿的竟是飞鱼服。 为了求证,将目光落在男子腰侧,别着一把佩刀,虽有剑鞘,也可看出那佩刀刀身狭长,末端弯曲,果然是绣春刀。 张嫣奇道:“锦衣卫?” 谁知那男子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子,向宫后苑深处走去,动作极自然流畅,然而不知为何速度极快。把背部露给敌人是大忌,他定是对自己的身手足够有自信,才敢如此做。 张嫣跑起追去,但哪里跟得上他,不禁喊道:“等一下!” 正当此时,平地响起一惨呼,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传遍了宫阁楼台的每个角落缝隙。整个紫禁城都被惊醒了,涌起的躁动不安藏在深沉的夜色后面。 张嫣呆呆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此声过后,再无动静。她重重打了个冷战,惨叫声传来的地方,是乾清宫。 44.她的选择 月上梢头时,王宛儿从浴池里走出,乌发散在肩后,身上冒出缕缕热气。宫女丝梅忙拿了大块棉布将王宛儿身上残余的水珠吸干。 王宛儿闭着眼睛,最终一把抓住了丝梅的手臂,带着哭腔道:“我的选择没有错吧?” 在丝梅看来,王宛儿比起一宫娘娘,更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她拍拍王宛儿的手臂,柔声道:“娘娘莫想多了。” “我的选择没有错吧?”王宛儿眼睛发亮,坚持要问出一个答案。 丝梅想了想,答道:“奴婢不知,但奴婢会陪娘娘一同担着结果。” 王宛儿终于释然一笑,松了手,“那就好。” 几个宫女一同用毛毯子将王宛儿的身体包起来,太监们进来将王宛儿打横抬了出去,放入风峦春恩车里面。 轮子“辘辘”滚动的声音很响,但躺在车内却并没什么颠簸的感觉。车内一片黑暗,裸露出来的肩膀被凉意侵袭,王宛儿打了个冷战,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 据民间传说,嘉靖朝时,因帝王荒淫无道,为炼丹催取宫女经血,几个宫女不堪忍受此等境遇,便合力谋害他。结果因为过于紧张,并未杀死他,反倒全被凌迟处死。自那之后,宫中就规定,去侍寝的妃嫔必须全身赤裸进入乾清宫中,以防再有人图谋不轨。 小小宫女,怎么敢谋害皇帝呢?王宛儿百思不得其解,宫中所有人的性命,都属于皇上,皇上有那么大的权力,对她们再怎么过分,也不该生反抗之意呀。 ----------------------------------------------------------- 当皇上发现王宛儿身上没有处子流红时,客印月的声音准确无比地在门外响了起来。 为着这起突发事件,暖阁内的蜡烛被重新点燃了,亮堂无比。王宛儿没有衣服,只能扯了薄薄的锦被包裹在自己身上遮羞,跪在暖阁地板上。 朱由校与客印月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坐榻上,高永寿在朱由校身后服侍。他们都各做各的事,将王宛儿晾在那儿。 王宛儿瑟瑟发抖,妃嫔身非完璧,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不仅自己会身遭横祸,还会连坐家人。可她明明还是处子之身,怎么会没有流红? 忽地记起一事,白天有一个嬷嬷来了翊坤宫,她说自己是司礼监派来的人。在侍寝前要检查妃子的身子是否完璧。丝梅从前并未伺候过正经主子,也不知有这回事,两人只当是宫中的规矩,便依从了。 王宛儿双眼睁得大大的,无神盯着地面,流下泪来。怎么当时就大意了呢?若是多查问几句,也就不至于此。 客印月终于放下手中茶盏,笑道,“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如妃,瞧我,说错了,应当是庶人王宛儿。” 王宛儿抬头看着客印月的笑,如花的笑颜,让她有些反胃。她要收回刚才的想法,就算避过了这一劫,客印月也有千般法子能让她至此境地。 皇上跟高永寿正低声交谈,面带笑意,好似王宛儿和客印月根本不存在一般。他又如此顺从客印月的话,对他申冤又有何用?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下贱妇人。”王宛儿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 客印月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伸出手指指住王宛儿的脸,面形扭曲,“你说什么?” 房间里有一瞬间静的瘆人。 王宛儿忽然间理解了,为何嘉靖朝的那些宫女们,明知不可为仍为之。心中平静下来,她直视客印月,一字一句道:“我说,你阴狠毒辣,放荡成性,是生平仅见的下贱妇人,我绝不与你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此刻面前所有人的表情都那么清晰,朱由校事不关己般在旁好奇看着,高永寿皱着眉头,似在为她担心,客印月深深呼吸,嘴角挤出一个阴冷的笑,站起身来,踏步上前,一巴掌呼倒了王宛儿。 45.香消玉殒 那男子身影已然消失无踪,但张嫣此时也顾不得这个神秘男子了。 转身往坤宁宫跑去,衣裙飘飞,行动如风,有极度不好的预感滋生蔓延。方才的惨叫声,今夜是王宛儿侍寝……张嫣甩甩头,抑住了混乱的心思。 张嫣潜回坤宁宫暖阁,动作爽利地换好衣服,摇醒语竹,叫醒一众宫人们,朝乾清宫急急赶去。心中不安越来越盛,也顾不得端着皇后的身份,连连出声催促抬步撵的宦官。 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虽寂寂无声,但空气中明显还残留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方成盛迎上来,恭顺道:“皇后娘娘,夜深……” “方才发生了何事?”张嫣不耐烦听他耍嘴皮子,打断了他的话。 他犹豫了片刻,“王宛儿德行有亏……” 听到方成盛直呼宛儿姓名,张嫣知事态已是极坏,急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他低头,似乎有所顾忌,缄口不言,张嫣心急无比,却无法撬开他的嘴。 “娘娘。”一抹纤细身影忽然从门后出现,高永寿喊完一声后,也不看张嫣,盯着地面,顿了顿,鼓起勇气小声说道:“玄武门。” 张嫣匆匆道了一声“多谢”,顾不上再多说些什么,迅速转身便去,凤冠上嵌连着的珍珠宝石随着她的动作重重颤动。 抬步撵的宦官们在张嫣的催促下,脚下生风,道路两侧的景象飞快向后退去。但张嫣犹觉得不够快,真恨不得能够长出鸟儿般的翅膀径直飞过去。 玄武门伫立在夜色下,在庞然威武的城墙底部,除了守门的护卫外,还有两个人影,远远看去只不过是几个黑点,似乎正在跟护卫说着什么。 眼见护卫就要放他们出去,张嫣急了,叫道:“邱贵!” 以往机敏的邱贵却不知怎的,闷声不响。反倒是语竹见他不开口,即便朗声大呼:“皇后娘娘到——” 来到他们面前,月光的清辉下,张嫣清楚看到,其中一个宦官的肩头倒驮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上未着寸缕,不过用锦被随意包裹住了身子。锦被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刺得张嫣眼睛发痛。 如此眼熟的体态,不是王宛儿又是谁。 两个宦官在张嫣跟前一同跪下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似乎全然未听入耳,只是盯着被驮在肩头的王宛儿,木然道:“放下。” 两人飞快对视了一眼,不敢不从,磨蹭着将王宛儿的身子放在地上。女子被放下,浑身软趴趴地,柔若无骨,被宦官小心翼翼扶着,才勉强能在冰冷的地面上保持坐姿,头颈深深垂下。 张嫣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她久久地站着,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后,握着拳头,蹲了下去,靠近王宛儿。 “娘娘……”那宦官出声,想阻止张嫣的动作。 然而来不及了,张嫣已经捧起宛儿的脸庞。 她见到了生平仅见的可怕景象——王宛儿的双眼处,只剩下两个翻着碎肉的深深血洞,血液从血洞中顺着苍白的脸颊四流开来,张嫣的手指上也沾上了王宛儿的血,似乎还带着热度。 本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见到一具美丽的尸体,却未想到入目是如此的血腥残忍的画面,完全超出了张嫣的接受程度。 乍见此情景,张嫣惊惧与悲痛交错,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前闪过从前王宛儿温柔的笑脸,气血难以抑制地从胸口上涌,眼前登时一黑,失去了意识。 46.翊坤之乱 如晴从刚懂事时,就已认识丝梅。 如晴出出生在宫中,母亲生下她后,不久便因身子虚弱而亡,年幼的如晴不会自保,每日被受了主子气的宫女们联手欺压。 丝梅比她大十岁,在内廷里颇有人缘,她看不过眼其他宫女的作为,主动挺身而出保护如晴。那之后,如晴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丝梅也变成了如晴最依赖的人。 新帝登基后,丝梅被指去给初入宫的王才人当贴身宫女,如晴因为年龄还小,便在张才人宫中当低等宫女。 再后来,一场大火,圣旨来了,王才人变成了王良妃,张才人变成了张皇后。 如晴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至终老宫闱。 然而,今夜皇后被几个太监抬着回来,与她一起回到坤宁宫的还有王良妃的死讯。 如晴大惊,趁一宫人手忙脚乱没人注意她,便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明月看起来比路侧的宫灯还要亮,比平日里洗漱的脸盆还要大。如晴小心翼翼跑在宫道间,她的恐惧与担忧在月光下暴露无遗。。 如晴不敢从隆福门走近路,因为越接近乾清宫的地方守卫越森严,只好从坤宁门出去,沿着红墙绕个圈子去翊坤宫。然而还未靠近红墙的转角,已然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喝声,哭喊声,和翻砸物件声。 王良妃戴罪,可段纯妃还在啊,她竟任由他们在自己宫中撒野也不吭一声么? 如晴警觉地放缓步子,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贴靠在墙上,探头看出去。 声音的来源果然是翊坤宫。如晴看过去的时候,打砸声已经停止了,但哭喊声变本加厉。有个身着侍卫服饰的人领头走出了翊坤宫,身后陆续跟出来了十几个佩刀侍卫,其中有些人手中缚着宫女或是太监。 他们出了宫门后,便朝拐角这边走来,如晴猜测,他们要去往玄武门,将宫女太监们都交给司礼监的暴室处。 如晴赶紧缩到一盏宫灯的石座后方,她身材极瘦小,藏了个严严实实。 一行人并未注意拐角后面,径直向前走去。她看见领头的侍卫手上拿着一件衣服,粗略看颜色,跟侍卫身上穿的是一样的。她还看见平日里服侍王良妃的宫女太监们,有些被侍卫扯着头发,有些则粗鲁地被推着,一行人哼哼唧唧、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全是些背影,也看不清谁是谁,但如晴从一片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中听到了丝梅的声音。 丝梅声音中那种尖刀般恐惧抵住了如晴的喉咙,如晴几乎呼吸不上来,嘴角不自觉抽动着,只好抬手紧紧捂着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她眼中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 如晴最终没有哭出来,她五指用劲,深深陷进脸中,她抬头看向天空,让眼中的水汽渐渐消失在空气中。过去母亲常说,泪水没有用,如晴在心中一字一句地重复,泪水一点用也没有。 待夜幕重新平静下来后,如晴也随之冷静了下来。 她蹲在宫灯旁,心中暗想,王宛儿其身不洁,才惨遭厄运。而方才找到的衣物,是证明王宛儿私通侍卫的铁证。那么丝梅作为贴身宫女,包庇主子,其结果必死无疑。想到此处,她喉头又忍不住涌起一阵酸涩。 但如晴十分清楚,即便王宛儿确是那样的人,丝梅也绝不会如此糊涂,任由主子犯错,其中必有冤屈。 如晴还清楚一事,暴室的狱卒向来好吃懒做,如不是直接受令,绝不会连夜用刑申人。 也就是说,从玄武门开放出入到狱卒们起身前,她大概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见丝梅最后一面。 47.口述事实 张嫣闷哼一声,清醒过来。随着意识恢复,可怕的记忆也随之恢复。 只要闭着眼睛,晕倒前所见的那幅景象便盘踞在眼前挥之不去。于是张嫣强撑着睁开双眼,日光灼痛了她的瞳仁。 “娘娘。”张嫣听到床侧有人如此叫唤。 她用劲眨了好几次眼睛,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她侧转过头,她看到了如晴在茶台旁倒水的背影。 “娘娘您终于醒了。”如晴快步接近,一边手脚麻利地复张嫣半坐起来,一边递了茶水到她嘴边。 张嫣心情低落,不想说话,垂眼就着如晴的手喝水。 如晴自顾自地在旁说开了,“娘娘昏睡了一整晚加半个白天,现在正是中午时分。语竹姐姐很是疲累,奴婢便劝她先去休息了。奴婢答应她,等娘娘一醒来便唤她过来。” 那么你现在怎么还没去?失去了开口力气的张嫣默默在心里说道。 如晴却像是听见了张嫣的想法一般,“所幸您醒得早,奴婢有一事要私下禀报您。”张嫣听得她语气有异,正好奇间,如晴突然间跪了下去。 张嫣这才发现,如晴眼中竟然有泪花闪动。 虽说身体并未受伤,但张嫣此时实在提不起劲离开坤宁宫,便任由如晴讲了下去。 “昨夜在翊坤宫中搜出一件侍卫上衣,今日一早便有个侍卫主动出来招认了与良妃……王宛儿有奸情,人证物证俱在。可奴婢去寻了曾服侍王宛儿的丝梅姐姐,她告诉奴婢,王宛儿是被奉圣夫人冤枉的。” 张嫣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盯着如晴,如晴忙继续道:“丝梅以性命担保,王宛儿绝对是清白的。只是侍寝那日,有一个嬷嬷自称是司礼监派来的人,要检查妃子的身子是否完璧,两人并未起疑,想来便是那时着了道。” “丝梅告诉奴婢,王宛儿十分畏惧奉圣夫人,但终究还是惦记着您救命的恩情,不愿听夫人教唆反去害您,说是受人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张嫣心中酸涩难抑。 她怎会不知宛儿有多害怕客印月的淫威。记忆中的片段忽然清晰了起来,写傀儡戏时,宛儿曾来找过自己一次,但不巧被王安的消息打断了,她便没能将要说的话说出口。那之后也没多加留意,若是自己多问那么一句,或许今日就不会是这个局面了。 再者,没有问过她意愿,安排她侍寝的人也是自己。却未想深一层,妃嫔侍寝之事经手司礼监,自然魏忠贤会得知,客印月也得知。是自己亲手将她推下了深深的悬崖! 如晴的话音不绝,“这件事已经折了一个无辜的王宛儿,还有她一宫无辜的下人。”如晴再忍不住哭腔,“娘娘仁慈,奴婢斗胆请娘娘为她们求回一个公道。” 若不是张嫣的眼睛还睁着,时不时轻眨一下,如晴一定以为她睡着了。直到讲完了最后一个字,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如晴也因着这份沉默而忐忑不安。 “宛儿。”终于,张嫣哽咽说道,同时,一行清泪从她的面颊上滑下。 接着她将泪水抹去,说出了如晴预期中的那句话,“本宫要去见皇上。” 48.辽沈失陷 杨涟刚去过内阁一趟,现下一路从内阁急步到乾清宫门前,虽说不至于气喘吁吁,但膝上带了些酸胀感。他慨叹,总还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比当年了。 乾清宫总管方成盛恭敬地迎了上来,他还没开口,杨涟就已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杨涟一向都自信于自己鉴貌辨色的本事。 “杨大人,皇上现下暂且不方便见您呢。”果不其然,杨涟又一次猜中了。 杨涟扫了一眼门口,十几个不属于乾清宫的宫女太监在外头候着,领头的是一个看起来有几分机灵相的宫女。杨涟问道:“谁在里头。” “皇后娘娘正陪皇上说着话。” 张宝珠小丫头,这倒是出乎了意料。但杨涟不过怔了一瞬,便皱起眉头,语气严肃,“辽东军情急报,皇上也不方便听吗?” 方成盛面色一敛,忙进去回报。 方才听到‘皇后’这个称呼,杨涟有一丝不习惯,很难将其与记忆中的小丫头张宝珠联系在一起,虽然她位极中宫这事或多或少都跟他自己脱不了干系。 方成盛很快便出来了,“杨大人,请您快些进去。” 入到暖阁内,两道目光一起迎接了杨涟。 朱由校的那道目光是杨涟再熟悉不过的漫不经心,而许久未见的张嫣,她眼内的情绪要复杂许多,既有再遇亲人的欣喜,又有不知原因的愤恨与悲伤。 杨涟此刻内心沉痛,不着痕迹地冲她点了点头,便算是示意。 张嫣和朱由校坐在榻上,而那个皇上的宠监高永寿在皇上身后垂首随侍。杨涟上前行礼,但行完礼后,朱由校迟迟未发问,屋内只有轻微吃东西的声音。 抬眼看去,朱由校正专心吃着案几上的葡萄。张嫣侧头看了朱由校一眼,又将目光拉回杨涟身上,无奈出声问:“杨大人,辽东军情如何?” 杨涟双手作揖状,沉声道:“千里急报,努尔哈赤率六万骑兵,与城中细作里应外合,沈阳辽阳先后失陷,我方十余万守军全军覆没,守将贺世贤于袁应泰战死。” “十余万人……全部都……死了吗?”张嫣吃惊道。 杨涟缓缓点头,张嫣眼中流露出哀切与无奈。 过了一会后,她问道,“里应外合?” 后宫不可干政,何况是如此重要的军情要事,但杨涟十分了解张嫣,这小丫头的聪慧不下于兵部的任何一人,告诉她此事,绝无坏处,“袁应泰招降了城外一批蒙古饥民。” “这蠢……”张嫣脱口而出两个字,又硬生生收住了。杨涟知道张嫣想说袁应泰是蠢材,的确,即便未上过战场的他也知道,战争中绝容不得妇人之仁。 朱由校看起来毫无兴趣,他摇摇头,“不过是两座城池罢了。” “皇上,那是数十万军民的性命。”张嫣面带薄怒。 杨涟感到奇怪,他听得出,张嫣对朱由校说话时虽然守着礼数,但语气又直接又冲。 所幸朱由校不是易动怒的人,他只是吞下一个葡萄,笑道:“朕还有数十倍于此的百姓。” 张嫣瞪大了双眼,杨涟怕张嫣一怒之下说出不该说的话,便及时出声道:“努尔哈赤的骑兵以一当十,若辽东沦陷,以北京城所处位置,必是首当其冲。” 朱由校面色微变,他终于搁下了手边的葡萄,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那便封努尔哈赤一个官做,让他在北边好好呆着。” 杨涟道:“努尔哈赤根本不想要什么官做,北地贫瘠,他想要的是紫禁城内这把龙椅,是皇上您的江山。” 张嫣在旁静静补了一句,“还有您的性命。” 朱由校终于被两人的话吓住,他抓住高永寿的手,身子往后缩了缩,表情惊惧。 张嫣瞅准时机,在旁道:“皇上,只要派合适的人去守着辽东,必能挡住努尔哈赤。” 他吞了口口水,“对,对,皇后说得对,有谁合适?” 朱由校看着杨涟,杨涟却看向张嫣。张国纪教出来的女儿,不可能因身在后宫便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嫣沉吟片刻,说出三字:“熊延弼。” 杨涟赞同道:“臣也觉熊大人是上佳人选。” 朱由校丝毫不奇怪为何他的皇后对朝堂情况了如指掌,只是如释重负道:“那即刻便召他回来,爱卿,此事便交给你,速速去办!” “皇上。”杨涟和张嫣同时开口叫道。两人对视一眼,张嫣抬手请杨涟先。 “臣尚有一话要说。” 49.另一条路 张嫣和杨涟一起走出了暖阁,到了乾清宫正殿门口。张嫣吩咐如晴和其余宫人跟在后头约十步距离。 宫里遍布眼线,不好给人看到皇后与朝廷重臣私话,于是许久未见的两人也不过是在走下阶梯时多说了几句话。 “客魏二人在后宫为所欲为,昨夜更还用奸计害死了一位妃子。”方才她去跟朱由校说明客印月的所作所为,朱由校却对此无动于衷,真叫她心凉。 “忍耐多一些日子,再过不久,前朝便会有动静了。”杨涟告诉她。 “等叶大人回到内阁后?”方才杨涟最后跟朱由校请求,下诏召回万历年间当了七年内阁首辅的“独相”叶向高,他是东林党人。 杨涟点点头,“内阁与司礼监之间能够相互制衡,魏阉人不敢再那么猖狂。” 短短几句话间,已经到了石阶的最下方,两人要就此暂别了。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两人却无法慢慢叙话,事情太多,时间太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浪费,只能用于谈论利益相关和时局变换这些头等要紧事。 张嫣早就注意到了杨涟刀削般颧骨,夹杂着银丝的两鬓和胡须。暂别不过两年,他却比上次到开封家中做客时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杨涟从小看着她长大,亲如她的父亲一般,张嫣见他老态,不由心酸。于是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小声说了一句,“杨叔叔,保重身体。” 杨涟欣慰地看了张嫣一眼,旋即作揖,“娘娘也要保重。” 张嫣了然点头,这一句保重,重当千钧。 杨涟离去了,张嫣也将如晴唤前来,身后仪仗随行,向坤宁宫回去。 如晴试探着问道:“娘娘?皇上他……” 张嫣摇摇头,心有戚戚,忧伤道:“本宫将事情经过如实告知,可皇上只作未闻,动不得客印月分毫。” 如晴沉默了,张嫣从她扶着自己的手上都察觉的到她的颓然之情。张嫣又何尝不恨,王宛儿等于是白白丢了一条性命。所幸张嫣最后还是求动了朱由校放过宛儿的家人,只将他们调去辽东,治理边关城镇,将功赎过。 回到坤宁宫后,张嫣满心疲惫,即刻沐浴更衣。而在入睡前,张嫣发觉自己终于不再回想那副可怕的场景,取而代之,满脑子都是那个月夜在宫后苑偷听到的话。 “在此见面,三日一次,有事时便会交待你。” 直觉告诉她,王宛儿的死与那两人那天的暗中会面脱不了关系。 张嫣满怀疑惑,盯着幽暗烛火照耀下的帐顶,思考俄顷,豁然想到,若假设这把尖细声音的主人是魏忠贤,许多事情便贯连通顺了。 一瞬间张嫣睡意全消,她猛地坐了起来,脑袋飞速运转。既约定见面时间,便表明平日里两人不方便见面,那么虽然上次被男子发现了,可另一个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下次定还在那里会面。 猜测毫无意义,眼见才是为实。那便让我再会一会你们,张嫣捏紧拳头,心想。 50.好久不见 张嫣坐在廊下,注视东方的天空,看它从蔚蓝变成橙红,再从橙红变成群青。 此去千里之外的辽东,不知努尔哈赤是正在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还是正在抢掠金钱、粮食和奴隶呢? 努尔哈赤,从万历十九年起,一步一步地吞并女真各部,用了二十五年,他统一了女真,建立大金,待明朝发现努尔哈赤的刀锋开始指向自己时,这个草原的敌人已经变得太过强大,太过棘手。 虽然张嫣不愿承认,但那天听完边关来报,她忽然觉得,王宛儿的一条性命,相较被战火波及的十余万军民来说,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待天空最终被藏青色侵占,月亮也稳稳地挂在头顶。时间到了。张嫣站起身,久坐让她的膝盖有些僵硬,但这并不妨碍她如法炮制用曼陀罗花迷晕了语竹,溜出坤宁宫。 边关战事,她无能为力,而害死王宛儿的人,就在眼皮底下洋洋得意,她不能不管。 对张嫣来说,宫后苑就像是坤宁宫后的花园一般,奇花异草、苍松翠柏、林间小道,都记得一清二楚,堆绣山看起来也不再如最初那般狰狞诡异。 张嫣比上次的来得早了许多,果然,放眼看去,御景亭上空空荡荡,那两人还没来。 她有充足的时间藏进山洞里,躲在浓重的阴影下,堆绣山前的景象一览无余,而从外部根本无法发觉她的存在。 虽说那把尖细声音未必是魏忠贤,也未必真和宛儿被害之事有牵扯,但他们两人既出现在那个地方,自然可以联想到可能与地底的秘密有关,无论如何,偷听得只言片语都聊胜于无。 虽说上次的神秘男子见着了自己,但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而保持了沉默。思来想去,有五成把握他会继续保持沉默。最不济被拆穿,皇后的身份也还在那儿,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只当作是赌一把罢。 等了不久,一人如约而至,听脚步便知是尖细声音的主人,他迈着虚浮不稳的步子走出灌木丛,来到了堆绣山下。张嫣探头粗略望了一眼,便从步态中认出来人是魏忠贤无疑。 张嫣不着痕迹地缩回阴影之中,暗暗咬牙切齿。她尤记得清楚,魏忠贤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嘲讽神情。就是他,直接导致王安之死,并帮助客印月,间接害死王宛儿。 他同之前一样从侧边登上了山顶,张嫣赶紧随着他的脚步走上了旋梯中央,俯身细听。 “上次办得很好,这是另一半报酬。”伴随着钱袋的声响。 果然,那男子已经来了,只是张嫣同上次一样毫无所觉。 他没有揭穿她。 男子又没有开口,魏忠贤也似习惯了,继续交待,“这次要你去福建,杀了叶向高,要干得不露痕迹。” 魏忠贤的语气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张嫣心一颤,魏忠贤这么快就从朱由校那里得了要召叶向高回来的消息。若是叶向高被杀了,内阁里东林党的力量便会被削弱,他便更好坐大司礼监的实权。 张嫣狠狠咬住下唇,绝不能再让他如杀王安一般得逞! 魏忠贤似乎有事在身,简单交代完这些话,立即便要走了,但他刚迈了几步,又停下,向着对方补充了一句:“我提醒你一句,不管谁想要用你,只管拒绝,我一定开得起更好的价位。” 说罢他就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接着头顶忽然响起话音,“上来吧。” 张嫣记得神秘男子的声音,她也早有准备自己被他发现,并感到惊慌失措,稍稍犹豫一了会儿,便缓步走上旋梯。 御景亭里,男子背对她而立,她认得他的背影,还有身上锦衣卫的衣服。 “可否请教少侠姓名?”张嫣客气地问道。 男子没有答话,静默半晌,他转过了身子。 今晚的月亮是一把银色的弯刀,光芒也似闪着寒意。但那冷冽的光芒足以让张嫣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就在一刹那,张嫣失去了言语能力,双耳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睛定定望着前方发直。 眼前这个人,他清俊的五官既陌生又熟悉,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倔强少年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不过是多了一些棱角。 张嫣几乎就要叫出那三个字,却全堵在了喉咙里,仿佛身体在否认自己荒谬的想法。他不可能在这里,他穿着锦衣卫的衣服,他跟魏忠贤做交易,魏忠贤还要他去杀人,他不可能是…… 男子的嘴角挑起了一抹弧度,看起来十分陌生。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从来就不会这么悠闲慵懒地笑,一定只是长得像的人,张嫣在心里否认。 可那个男子说道:“好久不见,嫣儿。” 51.岁岁年年 阔别六年,只想过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却从未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燕……哥哥?”张嫣如在梦中。 燕由环抱双肘,随意往柱子上一靠,带着玩味的表情盯着张嫣。 张嫣的脑子混乱非常,但她必须得说些什么。于是向前迈了一小步,艰难地从嘴里吐出来几个字,她听见自己说,“解释……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燕由笑道:“你想要听什么解释?”他的声音真切环绕在耳边,提醒着张嫣眼前这一切绝非梦境。 “我所听到的一切。”不,不要说,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喊。 “魏忠贤出钱,我帮他做事。”他耸耸肩,“就是这么简单。” 几件事立时在脑海中豁然贯通,“王宛儿……翊坤宫……那件衣服……是你放的?”不,不要承认。 燕由没有说话,只是笑着,但张嫣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 张嫣控制不住身子的颤抖。在后宫数月中,她经历了许多事,反抗客印月,深入地底,身边人背叛,盟友被杀,好友在眼前身亡,却从未觉得有一刻如此刻般无助。 小时候的往事历历在目,张嫣只觉喉头酸胀,满嘴苦涩,“你……变了。” “你难道就没有变么?”他快速出声反驳她。 张嫣哑口无言,是呀,时光并不会对谁留情,一晃六年,她从一个爱笑爱闹的天真姑娘变成了步步为营不苟言笑的中宫皇后,怎么就由不得燕由从坚毅内敛变得玩世不恭? 燕由接着说了一句,“何况,你我真正相处不过十日,你怎能断定你便认识真正的我?” 原来话语真的可以伤人,穿透了外壳,一字一句,刺在她的心上。 六年,就是两千多个日子,如此相见的场景在梦境中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但此时此刻,又算得上什么?那么多思念,再想起来真是可笑极了。 双眼的视线有些模糊了,水波在眼眶内打着转儿。张嫣想离开,想躲起来,可还有一事未完成,她死命咬牙忍住奔离的欲望,走到他面前,伸出发抖的手扯住他的袖子下端,就像从前求着他陪自己讲话那样。 “求你,不要杀叶向高,求你,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话刚出口,张嫣心中又是一涩,十个日子,又算得什么情分?她补充,“看在那一点儿可怜的情分上,放过他。” 才发觉他居然长得那么高了,身材挺拔又修长,张嫣要仰起头才能够正对他的脸。靠的近了,他面庞的线条变得清晰,嘴角仍然挂着疏浅笑意,可他的眸子中暗潮汹涌,天际的一轮弦月从他眸子里映照出来,寒意更甚,直叫张嫣忍不住想避开。 也好,反正再也忍不住了,张嫣说完最后这些话,赶在在眼泪溢出的前一瞬,回转身子,狼狈地跑离这个人。 这个人才不是她心心念念了六年的燕哥哥,这个人才不是说好成为大侠要回来找她的燕哥哥,他不是! 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张嫣的泪,吹得她满面生凉。 -------------------------------------------------------------- 另一头,魏忠贤甫一走进咸安宫暖阁,客印月便急着迎了上来。魏忠贤揽过她,顺手隔着衣服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客印月柔媚一笑,“事儿都交待完了?” “妥当无误。” 两人坐到床榻边上,客印月给魏忠贤按捏肩膀,边揉边问:“那人,你信得过吗?” 魏忠贤得意笑道:“他空有一身好武艺,却跟其他饥民一样无饭可吃,是我施舍给他活下去的机会,他得依靠我,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 客印月想了想,疑惑道:“既然那人如你说的那么厉害,那么上次何必让他去干些嫁祸人的小事,宫中侍卫里有一半都是你的人,在搜宫时要嫁祸王宛儿还不简单?” “这是我留的后招,张皇后为人重情重义,即便她手头缺少得力的人,也绝不会收买一个害死她好姐妹的人。若是来日那人生了反心,至少可以确保他不会被我们的对头所用,否则对我们十分不利。”魏忠贤答道。 “是你想的周到。”客印月笑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可你不怕他被东林党的老东西们收买吗?” 魏忠贤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再按了,揽着她躺倒,“东林党那帮老东西根本不屑于耍这种手段,张皇后才不得不提防。” 客印月用鼻子哼了一声,“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怕她作甚!” “张皇后年纪虽然不大,却十分不简单。”魏忠贤不会忘记那一天骑在马上,与张嫣对视的那一眼,她就那么静静立在门下,以弱者的姿态仰着头看着他,但不知为何他感觉到如被刀剑架在脖间的危险,好不容易才挂住脸上嘲讽的表情没有当场垮掉。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成……你也跟她睡过不成?”客印月调笑道。 魏忠贤闻言笑睨客印月,烛光下,她似笑非笑,红唇欲滴,雪肤诱人。见了此情此景,魏忠贤立即便将张皇后抛之脑后,扯动丝带,驾轻就熟地解开客印月的外衣,笑道,“有你在此,我哪还有工夫惦念小毛丫头。” 咸安宫中又是一夜春光旖旎。 52.眼前机会 费了好大的劲儿回到暖阁,全身的力气尽数消散,连日里的事情堆积在一起压在她的肩头,张嫣再坚强不住了,极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她只能扑进了柔软的被褥中,将脸埋在被子中间,低声呜咽。 身心俱疲再加上强烈的情绪波动,哭着哭着,不知不觉间也就睡着了。 第二日起身后,看见张嫣的睡姿和着装,语竹的眼睛瞪得滚圆。张嫣也没心思编借口搪塞过去,淡淡扫了她一眼,她便将想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张嫣记起前一晚的事,虽然一想到燕由的样貌和话语,就难受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但她没有忘掉魏忠贤交待给燕由的事。 事情拖延不得,她简单地写了一封信,提醒对方防范有人对叶向高不利,写毕吩咐道:“语竹,寻可靠的人将此送给杨文孺大人,记得将他的回信带给我。”实在是记着王安的前车之鉴,怕消息又被半途拦截。 到了夜晚,杨涟的回信被送到张嫣手上。 “勿忧。” 此去三日,当叶向高本人出现在内阁,朝官哗然惊讶时,张嫣这才明白,原来东林党人对这首辅之位筹谋已久,早在皇上下诏之前,叶向高便已经离开福建家乡,往北京赶来。误打误撞避开了一劫。 北京城与偏远的福建不同,这天子脚下,没人敢动内阁首辅,若是首辅出了事,后果可不仅仅是找个替死鬼抵命那么简单。 就在当日的后半夜,朱由校忽然来了坤宁宫。 他许久未来,又未着人事先通报,弄得整个坤宁宫上上下下措手不及。好在朱由校不在意这些虚文礼节,看也不看那些惊慌的宫人,径直走进了张嫣所居的西暖阁。 张嫣刚刚穿好外衣,还未来得及挽起发髻,青丝披散,见朱由校已经进来,也顾不得这个样子有失仪态,立即跪下行礼,她注意到,高永寿今夜没有随侍。 朱由校兴致颇盛,上前直接抓起张嫣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往外走去。 张嫣有些反感他手掌透过衣料而传来的热度,几乎本能想要挣开。虽说王宛儿的死跟他没有关系,所有的指示都是客印月一人所下,但明明他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阻止客印月,但他没有说。事后去求他还王宛儿一个公道,惩治奸人,他却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一个妃子,死就死了罢。 但他毕竟是皇上,若是失去他的庇护,王宛儿的惨剧或许就要重复上演在自己身上。即便心中积怨,也只能留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当下顺从任他牵着,随他向前走去。 一进坤宁宫明间内,张嫣立时被放在房间正中央的彩色雕塑给吸引了注意,那是一个男人的样子。远远一看,颜色华艳,极为生动。靠近了再一看,发现居然是木制傀儡,傀儡的五官经由精雕细琢而成,神态灵动。足见制作者技艺高超。 张嫣绕着这尊傀儡转了一圈,彻底被它完美的模样给折服了。她忽然想起朱由校最爱做木工活计,惊奇道:“这傀儡实在巧夺天工,难不成是皇上所制?” 朱由校就在等张嫣这句话,此刻终于听她说出,当下得意点点头,咧开嘴笑了。 这几日里他闭门不出,就为这木傀儡花心思。用眼下的乌青交换得到这如此完美的成品,怎能一人独赏,便急着带过来的坤宁宫皇后看。当下犹嫌张嫣一人的称赞不足过瘾,便回身冲着屋子里的宫女太监招手道:“别杵在那里,都过来看看。” 一屋子下人面面相觑,虽是皇上亲口吩咐,却谁也不敢做出这等不合礼节的事,因而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如晴站在角落里,用一个瞬间确定了自己没有听差皇上的话,下一个瞬间,许多事情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丝梅被绑在刑架上的样子,母亲被宫人折辱致死时脸上不甘的神情,平日里受尽白眼、饱一顿饥一顿的奴仆生活。 眼见着朱由校眉梢一挑,正要说话。机会转瞬即逝,如晴深吸一口气,挤出盈盈笑意,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她的心砰砰直跳,可她睁大眼睛,用热切的语气问朱由校道:“这是不是八仙中的铁拐李呀?”朱由校面色转好,笑这点头。 此刻整个屋子异常的安静,一屋子的下人用各种目光看着如晴,但如晴并不在乎他们,皇上的反应很好,这就足够了。于是她朝着傀儡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捂嘴夸赞道:“呀!这个傀儡做的真是精巧啊!” 朱由校见如晴容貌秀丽,言语天真活泼,便懒得理会余下那些不遵他吩咐的宫人了,兴致高昂地跟如晴交谈了起来。 张嫣在旁带着合乎身份的浅笑,未发一言。如晴刚走出来那一刹,的确出乎了张嫣的意料。但她查过如晴的身份背景,她明白如晴所想所求,因为明白,所以理解。 53.小小宫女 这丫头年龄小,言语间比起后妃少了几分顾忌,话到兴头上还比手画脚,对朱由校钦佩的情绪溢于言表,朱由校也很是受用,不时发出一阵阵大笑。 时间过得很快,朱由校捂嘴打了个呵欠,挥手道:“朕就依着这个样子将剩下的七仙都做出来,朕疲了,先回乾清宫。” 张嫣了解朱由校的脾性,早已料到他不会留宿,如常地行礼恭送皇上。然而朱由校的腿还没迈过门槛,忽的收了回来,回过身,指着如晴,说道:“皇后可否把这个小丫头送予朕。” 房内静了一瞬,如晴受宠若惊,当即跪下,用殷切期待的目光看着张嫣。张嫣沉吟了一瞬,笑嗔道:“臣妾舍不得将如晴让出去呢!” 坤宁宫的宫人全都大吃一惊,惊于皇后居然直接拒绝了皇上的要求,但接下来她们看到了更加难以置信的一幕——皇上摸了摸脑袋,有些无奈道:“罢。”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宫人。 待朱由校的声音消失于夜色后,张嫣出言打断众人的惊讶,“本宫也疲了。” 语竹醒神,吩咐下人道:“散了吧,回去做自己的事。” 下人们应了后纷纷退了出去,偌大的明间里顿时就空了,只余下三人,如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在原地,她小声却倔强地问:“娘娘可否给奴婢一个理由?” 语竹怒道:“如晴,你妖媚惑上,还有什么脸子来问娘娘要理由?” 如晴不理会语竹,只是看着张嫣。 张嫣默然回视她,她不是不清楚,如晴这个性子确是很对朱由校的胃口。张嫣更清楚,眼下为着王宛儿的死,六宫人心惶惶,谁也不愿再先出头去侍寝,有个如晴在朱由校身边,即便只是个玩伴,也确能压制魏忠贤和客印月。 可终究顾忌着一事,于是缓缓道:“你知道的,皇上好男风。” “奴婢也知道是皇上亲自开了口跟娘娘要奴婢。” “不过是玩物而已。” “玩物又何妨?皇上喜欢的玩物,与皇上冷落的妃子,奴婢更宁愿当前者。” 语竹斥道:“放肆,你……”张嫣伸手制止了她的话头,轻叹了口气,命语竹先退下。 语竹带着满面不解退了下去,如晴也同样对张嫣的做法摸不着头脑。 张嫣靠近如晴,让她起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清晰道:“本宫知你本是万历年间罪臣之女,八岁时因家父获罪而被迫入宫中当奴婢。” 如晴身子猛地一颤,却听张嫣不疾不徐接着道:“可正因为如此,本宫才不愿放你去皇上身旁。你的祖父是‘妖书案’中蒙冤获罪的替罪羊,你的母亲怀着你时被没入宫中为奴本已是冤枉,本宫不愿看着你家一脉在你这里绝了后。” 如晴沉默了片刻,真心实意地说:“奴婢不懂。” “皇上未临幸任何妃嫔,你此刻去皇上身边,何等招眼?即便你不在意那些女人们的怨气,可你是从坤宁宫出去的,奉圣夫人又岂会放过你?王宛儿的下场,你的好姐妹丝梅的下场,你忘了吗?”张嫣问道。 如晴的眼眶红了,极力忍着,看起来十足委屈。张嫣并未给予同情,接着说道:“如若你得了宠爱,奉圣夫人是不敢动你。可你懂不懂什么是‘伴君如伴虎’?咱们圣上脾气好,但你若一个不当心惹他不痛快了,他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夺取你的性命,跟捻死蚂蚁一样稀松平常。若真要计较起来,本宫可以治你两次大不敬之罪,当下就可以着人拖你出去乱棍打死。不过念着你年龄尚小,又因含冤的祖父才入宫为奴,才一而再地放过你。你认为皇上会顾念这些吗?” 听完张嫣最后的问话,如晴睁大了双眼,她发觉自己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张嫣柔顺一抚如晴肩头,直视她迷茫的眼眸,“你已生异心,坤宁宫留不得你了,明日一早语竹会传本宫口谕,将你遣回司礼监。” 说罢,张嫣便离开了明间,留下呆立在原地的如晴。 语竹吹熄烛火,黑暗涌来,张嫣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想起了那个夜晚。 过了那么多日,起初对这件事的震惊与伤心慢慢淡了下去,理智与冷静逐渐恢复,张嫣随之发觉燕由身上有一些奇怪的、前后矛盾的细节。 堆绣山的第一次相逢,燕由尚且不知道偷听的人是自己,他却选择了不向魏忠贤揭穿,可见他并未变得心狠无情。况且他先看清自己的脸后,他表现出来的情绪……燕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毫不在乎么? 张嫣越想越觉不对劲,她努力回忆第二次相见的时燕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他若是真变了,真淡忘了回忆,那晚他明明有许多种法子可以避过自己,却偏偏叫自己出来,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任自己扯着他的袖子。 当局者迷,面对如此在意的人,张嫣不知这些想法是否只是自己的奢求。 思来想去,除了让脑子乱成一团外,没有其他任何结果。还是见面亲自问清楚的好。 但面对燕由,张嫣失去了往常的勇气,再者,不管实情怎么样,宛儿的死他终要担一份责任。张嫣在床上翻了个身,幽幽叹了一口气,见与不见,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 一早起身洗漱过后,语竹给张嫣略带乌青的眼圈多补了些粉,才勉强遮住了疲意。语竹去换茶水,一开门却小声叫了出来。张嫣闻声回头看去。 如晴跪在暖阁门前,坚决道:“奴婢想明白了,宁可失败后赴死,也不愿居于人下一辈子,只求娘娘给奴婢这个机会!” 张嫣沉默地盯着她,良久,才开口说话,却不是对着如晴。 “语竹,你现在去给方成盛知会一声,告诉他这是皇上要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谢娘娘大恩。”如晴闻言大喜,连连磕头致谢。 语竹匆匆离去,张嫣招手让如晴到身边来,低声道:“你若是想活得久一些,就在外人面前装出与本宫不合的样子来。从今以后你跟坤宁宫再无关系,来日的一切,全凭你自己步步为营。”张嫣知客魏二人当自己是心头大患,若是如晴带着坤宁宫的身份去了朱由校身边,客魏二人必不会轻易容了她去。但如若两人知道如晴与自己交恶,比起加害她,拉拢她一起对付自己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如晴虽不太明了其中含义,还是顺从答道:“是。” 张嫣接着叮嘱道:“你要记住,客印月与魏忠贤定不会与你为善,但高永寿为人不同,如与他处得好,你的地位会更稳固。” 如晴记住了,认真点点头。 张嫣吸了口气,秀眉扬起,高声斥道:“若不是看着皇上的面子,定要赏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婢吃板子!” 如晴怔了怔,立即会意,也提高声音回道:“娘娘是怕奴婢得了皇上的宠爱再也不来坤宁宫了罢?” 张嫣抓起一个茶杯摔了出去,“滚出去!” 如晴站起来,张嫣张口无声地说出四个字,如晴看懂了,张嫣是说:“好自为之。” 如晴抿嘴,冲张嫣又行了一个礼后,才走出暖阁的门。 外面候着的一众宫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如晴只作不觉,扬长而去,从今日起,她的人生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54.委意求其全 “皇上,吏部尚书周嘉谟上疏,说您不该沉溺玩乐荒废朝事。”魏忠贤快速道。 朱由校手持木锯,一推一拉,动作不停,口中随意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魏忠贤继续报:“皇上,礼部尚书孙慎行上疏,说现皇室无子嗣,劝您该多去东西六宫走动,福泽后宫,早日诞下皇子。” 朱由校丢开斧子,俯下身对器件吹了一口气,将木屑吹开,又拿近眼前仔细瞧了瞧,似听不见魏忠贤的话。 “皇上,言官.......” 朱由校皱起了眉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嚷嚷道:“这些烦扰人的老家伙们,听得朕耳朵都出茧子了。以后朝臣奏疏不必一一来报。”他歪着头想了想,“日后,你酌情处理便好。” “是。”魏忠贤垂首,心下狂喜,每每挑着朱由校做木工活做得正上瘾时向他回报消息,足足磨了数十日,终于等到了他的这句话。 朱由校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无事你便下去吧。” 如晴在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听着这一切。不知不觉她已在乾清宫侍候了数月,朱由校那放荡不羁的脾性她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她隐隐预感总有一天朱由校会完全对朝政撒手不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在乾清宫那么多日子,不管想不想听,多多少少都会接触到一些朝政。冷眼看了那么久,朱由校只对内阁首辅叶向高的话还有几分听从,其余朝臣不管是上奏疏还是当面直言,只要碰上他不乐意听的事,他尽数置若罔闻。 魏忠贤出去后,朱由校的兴致被打断,便暂时丢下做了一半的木工活,用手背拭汗,大呼暑气过盛。 如晴见状,忙抽了帕子上前递给朱由校,然而朱由校并不理会她,视线落在她身后的高永寿身上,叫道:“永寿,过来。” 如晴脸上挂不住,只好默默收起帕子,尴尬地退回原来的位置。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今晚回到乾清宫的宫女居所后,其他人会说出怎样恶毒的话来诋损她。 这数月里,因她再没什么独特表现,朱由校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淡薄。 不单她自己察觉到了,从乾清宫内其余宫女对她由好转坏的态度中,便可以知道她们也察觉到了。如晴十分担忧,再这样子下去,迟早会被他完全丢到脑后,到时候,自己的境遇只怕会比来乾清宫之前更加凄惨。 ----------------------------------- 这日里,本要当值的一个宫女病了,人人都推诿着不想去替,最后还是如晴站了出来前去替她。 朱由校还在做先前未完成的傀儡,方成盛忽然进来,手中拿了个竹条食盒,说是奉圣夫人送来的。朱由校的傀儡刚好上完最后一道油彩,他伸了个懒腰,瞟了一眼食盒,懒洋洋地吩咐如晴:“拿去倒空,别给人看见。” 如晴应下去,拿了块暗色的大方巾裹住食盒,趁着方成盛站得较远,没有注意这边的时候,轻手轻脚地从暖阁里溜了出去,绕着小路往偏殿后的小厨房走。 每个宫女每月都有自己固定的当值时间,平日里无事从不打乱,因此如晴是第一次得知客印月会给朱由校送吃的,但为何朱由校看也不看就让自己悄悄倒了呢?如晴将食盒抱在胸前,百思不得其解。 想着想着,步子便慢了下来,如晴瞧着四下无人,躲身到了一个拐角处。 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大白玉瓷罐。如晴又回身看了一眼,确保后边没有人,这才轻轻揭开盖子。 一股古怪的气味冲出来,如晴吐了吐舌头,探头一看,汤水晃荡,颜色灰褐灰褐的,也看不出汤水底下有些什么汤料。 “你在做什么?”正紧张间,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心本就因为偷看一事悬着,这把的声音又突如其来,着实把如晴吓得不轻。手上一抖,盖子掉了出去,幸好下面便是瓶口,盖子清脆地碰了一声后又稳稳合上了。 如晴抬头一看,竟然是客印月,她刚从拐角后走出来,恰好与如晴相碰,就在如晴身前咫尺处。如晴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一时间腿都软了,抱着食盒慌张跪下。 客印月这才看清如晴手上东西,扬声质问道:“你拿着我给皇上的东西,要去哪里?” 朱由校吩咐如晴不能被人发现,那么自然也不能给客印月知道,如晴当下机灵一动,尽力装出天真无邪的模样,脆生生道:“回夫人,汤有些凉了,奴婢奉皇上的命拿去小厨房炖热这汤呢。” 客印月这才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 如晴心想,客印月得知自己皇后交恶后,便未曾对自己多加为难。看她神色如常,说明自己方才的举动也没有触犯到她的底线,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奴婢一时好奇,忍不住想看看这是什么汤......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夫人恕罪。” 客印月并未发难,反而笑起来,“这可是大补汤,难得的好东西。” 客印月看如晴一脸不解,笑意更娇,“马鞭煮汤服用,于男女之事,大大有益” 如晴这回听懂了,从耳根子红到了脖间,客印月似乎很是满意如晴窘迫的模样,笑着离开了,往暖阁方向去。 如晴才刚松了一口气,复又提心吊胆,她想到,只要待会儿客印月在朱由校面前那么一说,自己说的谎就会被揭穿,日后指不定她会怎么看待自己。 这头儿似顺了如晴的心意,客印月到了暖阁前,方成盛硬是挡在门前,说是皇上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害她带了满肚子的气离开。 如晴倒完汤水,磨磨蹭蹭回到暖阁中,见客印月不在,便将刚刚遇到她的事对朱由校简略一说。朱由校看起来很是赞赏她的做法,如晴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可回忆起刚刚撞见客印月的事,真觉得有些奇怪。 平日里,客印月出行的排场大得很,今日怎的就一个人来了乾清宫,还从那么偏僻的道路往暖阁去。还有另一个奇怪之处,朱由校好男风是人尽皆知的事,自己到了乾清宫后也不过是陪他玩乐,客印月为何要送马鞭汤给他呢?还说什么男女之事…… 如晴越想越出神,恍恍惚惚地竟没听见朱由校唤她。还是高永寿轻轻撞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问道:“什么?” 朱由校也不计较,重说道:“朕日日看戏台子上的傀儡戏,也有些厌倦了,你可有想到什么新鲜法子玩?” 如晴看着朱由校,眼前却出现今日所见那晃荡的汤水,她不自觉道:“水……” 朱由校不明所以,奇道:“水?” 如晴自知失言,却又因这失言而忽然灵光一闪,点头道:“皇上既然不想看戏台上的傀儡戏,那便不要戏台子,可将傀儡做成中空,让它们浮在水面,排演一出水上傀儡戏。” 朱由校思索半响,兴奋起来,抚掌道:“有意思!朕可以命人见一个大水池当戏台,再给傀儡的脚下安上拘卯,自然可以浮起来……” 朱由校后面再说什么,如晴便没再留心听了,只是看着他的神色,如晴知道自己大概还没那么快会被他抛却。 55.雏鹰 天启二年,元旦佳节,宫中设家宴于紫禁城东南方位的文华殿。 今冬的第一场雪在不久前落下,天时渐寒,为排演傀儡戏,特制木池里面的水全都结上了冰,朱由校却执意不肯推迟,宫人们无奈,只好在木池底下安置十几个高大的暖炉,烘烤着将水化开。 今日排的戏是《八仙过海》,鼓点急促,锣声震天,场面热闹非凡。妃嫔们观赏戏文,喝椒柏酒,吃水点心,随着朱由校一次次拍掌叫好。看似好不惬意,但,再卖力的配角也仍然只是配角。反观与高永寿一起侍候在朱由校身后的如晴,她面上的神情才叫真正的春风得意。 宴会结束后,各人分别回宫去,张嫣并未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而借口腹中积食,向北绕远路回宫。张嫣有意拖延,走得极慢,直到语竹低声唤了一声“娘娘”,张嫣才似恍然发觉般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后面。 来者是一位身着锦衣华履的清瘦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然而比张嫣还要高些。他走在当首,后面零落跟着好几个宫女太监。 张嫣在等的就是他,朱由检,朱由校的弟弟。 他瞧见张嫣回首,只好走近行礼,“由检见过皇后娘娘。” 张嫣这才得以近距离看清朱由检的脸,他的鼻子下巴几乎与朱由校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两人的区别也显而易见。弟弟虽年纪小,五官的轮廓却更为鲜明有棱角,眉毛也是墨黑长扬,只是紧绷的嘴角让他有着不符年龄的老成。 张嫣带着礼节性的笑容颔首致意,“论辈分本宫也该称你一声皇五弟,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朱由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并不欲多言寒暄,神情语气都带着戒备,“皇后娘娘若无要事,本王便请先行离去。”前不久他才被下诏封为信王。 张嫣感到很有意思,明明朱家两兄弟的经历十分相似——生母被得宠的李选侍害死,过继到李选侍名下,被凌虐多年——却造就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 “本宫这个皇嫂怎能如此失礼,既然巧遇一场,本宫便顺道送皇弟回慈庆宫。”张嫣为防止他拒绝,又补了一句,“正巧本宫也没拜见过李庄太妃,这便去见一见。”李庄太妃正是朱由检的养母,二人同居于慈庆宫。 如此一来他便无话可说。左右隔着一段距离与张嫣比邻而行。 今天日头难得地从云层后边跑了出来。走在宫道上,张嫣不觉寒冷,反而因这股清新冷冽的气息而心情畅快。 张嫣端着长辈的身份,转头问朱由检道,“皇五弟平日里可有读书否?” 他思索一会,答道:“曾粗读四书五经。” 张嫣点头赞许,“还有其他吗?” 停顿了片刻,“四书五经所含学识博大精深,本王以为足够了。” 张嫣一笑,未置可否,转过头吩咐两人的随行宫人都跟得远些。 朱由检一言不发,盯着张嫣,眼神越发戒备。张嫣不以为意,边走边道:“你只差把‘防备’二字刻在脸上了。你将我当作敌人并没有问题,只是你不该让我发觉你将我当作敌人这回事。否则只会让我加倍留意你,忌惮你。怎么的,难不成四书五经里头没有教你不能给敌人看破你的意图?” 听罢,朱由检愣住了,张嫣继续道:“孙子有云‘能而示其不能,用而示其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他沉吟少顷,说道:“本王记得,娘娘自初入宫冲撞了奉圣夫人后,便一直未与她为善。” 张嫣心下赞赏,他年纪小却十分聪明,立时便领会贯通了这句话的意思。况且他长居偏远的慈庆宫,还能探知这些消息,想来是有刻意留心。 “世事与人情都万分复杂,变幻莫测,又怎么能仅用一句话去对应所有的情况呢?因此所有的道理背后,都离不开‘因势变通’四字。” 朱由检蹙起眉头看向张嫣,似懂非懂。 “你若能将《孙子兵法》看透彻,自然便懂本宫的意思。”张嫣道,“本宫且直说一句,世间学识,远不止于四书五经。你生在宫中,什么书都能够要得到,不要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身份。” 朱由检缓缓颔首,眼中的戒备消散了些,问道:“娘娘为何特意来对我说这些话?” 他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张嫣今日在此“偶遇”朱由检,确是为了某些缘故。 半年之前,杨涟说前朝会有行动。然而一路瞧着,奏疏确是越上越多,变着法子攻讦弹劾魏忠贤,但丝毫不起作用,反而大权还逐渐旁落到了魏忠贤手中。 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杨涟上了一封特别的奏疏,陈言朱由检已经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先王子嗣缘薄,子女多早夭,只有这两个孩子最终平安长大。朱由校与朱由检虽非一母所出,却一同长大,朱由校对自己这个弟弟疼爱有加。毫不犹豫便批复同意了。 朱由检只是一位既年幼又寂寂无闻的皇子,若不是此次被提起,宫人几乎都忘了这个宫里还有一位先皇的孩子。封王这个举措十分理所当然,一道诏书过后便再无人留意。 但张嫣了解杨涟为人,因此很是在意杨涟上此奏疏背后的用意。刚好趁着元旦宴会出席的机会见一见朱由检,以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然则,那个原因不好直言,因此张嫣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模糊地答道:“本宫身为你的长辈,自然有责任教导你。” 他听张嫣不愿回答,也就不再追问,忽地话头一转,问道:“恕本王冒昧,皇后一介女流,怎会懂得这许多?” 张嫣移开目光,看向前方,淡淡道:“无他,好读书罢。” 虽然嘴上是如此回答,实则她自己心中同样奇怪不解。张嫣从小到大研习这些学问,从未觉得有何不寻常。而自从入宫后,她才逐渐发觉自己与其他女子似乎大有不同。好几次托人带信问父亲,他却从不正面回答自己。 -------------------------------------- 冬至才过去不久,太阳西沉得很早。待与李庄太妃叙完话走出慈庆宫,天边挂上了难得一见的晚霞流光。堪堪走回坤宁宫,便入夜了。 西暖阁内,语竹点亮满屋花烛,取下张嫣的凤冠,熟练地解开她的发辫。 张嫣托着下巴沉思,她无法确定杨涟的想法,但凭她自己的推测来看,朱由校不好女色,并无子嗣,按照此趋势下去,很难能留下皇室血脉。倘若他不幸有个万一,那么接替他的人,便只能是弟弟朱由检。朱由校无为君之道,顽固不听谏言,亲小人远贤臣,谁也无可奈何,但他的继承人朱由检却年纪尚轻,可以培养扶持。 张嫣不敢交托旁人问杨涟,只能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但说句大不敬的话,由今日观察看来,朱由检的资质的确更适合为君。 兀自忖度间,一阵天旋地转没来由地袭击了张嫣,她正怀疑着是否因缺乏睡眠所致,身后的语竹却突然身子一晃,整个人“扑通”一下软倒在地。 张嫣这才惊觉不好,猛地回头,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味是平日里从未闻过的。她当机立断用手捂住口鼻并闭气,但还是晚了一步。 眼皮子从未如此之重,睁开眼睛变成了一件耗力的事情,意识也开始有些迷糊不清,她伸手抵住桌沿,才没有从凳子上滑落下去。 一个心跳的间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出现在门后的那个人,是邱贵。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张嫣脑子里忽然清晰地闪过一件事:自己刚当上皇后时,为了控制手下,将每个宫人的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邱贵除外,他并非在宫中长大之人,却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他入宫前的背景。 邱贵的动作居然那么快,张嫣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捂起她的嘴。张嫣四肢无力,又无法呼救,正绝望间,却听邱贵在她耳边恭敬道:“娘娘,恕小人得罪,随小人到了地底下,您自会明白一切。” 56.生杀予夺之人 夜幕低垂,一轮皓月当空,星子遍布苍穹。[燃^文^书库][].[774][buy].]。しwxs520 因着宵禁,宫人们都各自回到住所,偌大的紫禁城,宽阔的宫道,只余寥寥几个巡夜侍卫无声的身影。夜色中的紫禁城,如同巨兽安然沉睡。 高近一丈的宫墙上,孑然立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 男子远眺那座雄伟的宫殿,一步一步沿着宫墙向前走去,在无法甚至容人站稳的宫墙顶部,他走起来却如履平地。他越走越快,身披星光月色,行动间衣袂飘飞,踩在脆弱的琉璃瓦上,而仅发出轻微的声响。 能够在宫闱禁地来去自如,除了燕由,再无人有这等身手。 跟魏忠贤宣告合作破裂后,他每隔一段日子仍会进宫中,只不过理由完全变了。 少焉,那座宫殿已近在眼前,然而当他逐渐接近目标,迈出的步子反倒越发犹豫。 他嘴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重复走脚下这条路足足半年有余,心底那条路仍然塞着。 几个飞跃间,燕由到了坤宁宫西暖阁旁的矮墙上。从这里,可以听见暖阁内的一举一动,自身却绝不会被发现。半年的暗中陪伴。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嫣儿,变得不爱说话。他的嫣儿,在夜深时会哀婉叹息。 因此今日甫一靠近,燕由就发觉情形不对。入夜尚不久,而暖阁内的烛火已全熄了。而他知道,她并不曾这么早睡过。 燕由静静听了一会,暖阁内一丝声息也无。 他当机立断跃下矮墙,潜行到窗口前,接着月光向里看去。只见地上软倒着一个宫女,燕由认出这是张嫣的贴身侍女。而室内再无其他人。 燕由先是心中一颤,转而又想起前两次张嫣穿着宫女服饰独自出现在宫后苑中,这于宫规不合,想怕是她自作主张地瞒过宫女溜出来的。 用力嗅了嗅,室内飘着一股极淡的曼陀罗花香,更加确定无疑。 燕由笑了笑,他想起从前那个小姑娘,怕自己练武过度伤身,用那么匪夷所思的方法——从二楼跳下来——来阻止自己。嫣儿她从小就这样,为了达成目的,全不计较所用手段。 释然了几分,虽然很多事物都变了,毕竟还不是全部。 燕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虽不知她今夜去了哪,但去宫后苑寻一寻总是没错的。 当他到了堆绣山下,没有看见他要找的那个少女,却惊疑地发现,堆绣山脚下的那个山洞居然消失了。 ----------------------------------- 地下,九宫八卦阵处。 邱贵领头,张嫣随后,空阔的地底空间中只听得见鞋底的磨擦声。 张嫣瞧着邱贵在乱石堆中穿梭的纯熟模样,便知他曾如此走过许多次。 穿过暗门,又一次走进这座“坤宁宫”。时隔近一年,故地重游,张嫣不禁放慢了脚步,举目四望。现在看来,地上地下两座宫殿的构造果然一模一样,只是摆设略有不同。 邱贵领着张嫣到明间内,张嫣敏锐地发觉,坤宁宫内基本再看不见什么灰尘了。她心中早有预料,也就不以为意,神情自若地坐下了。 曼陀罗花的劲效还在,走到现在仍觉脑袋昏昏沉沉。邱贵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茶壶来,给张嫣倒了一杯。从茶嘴涌出来的液体看起来不像是茶,张嫣凝望邱贵,他解释道“娘娘,这是薄荷叶煮的水,可以克制曼陀罗的毒性。” 张嫣大大方方接过喝了,反正邱贵若要害自己的话,早就可以下手了。 从坤宁宫出来至此,张嫣的好奇之心由盛渐衰,到了地底,反而不着急了。她徐徐喝下去几口,当即见效,待一杯饮尽,她放下杯子,直盯着邱贵。 他恭敬道:“娘娘请再稍等一会。” 等什么?还有人会来么?张嫣面带询问看着邱贵,随后她才惊觉过来,这里并不是地面上,不需要防备被人偷听。 然而她刚刚想出口问邱贵时,明间门口乍然出现了三个人。偷眼看邱贵表现如常,张嫣便知这些个就是要等的人。 三个人徐徐走进点满花烛的明间内,走近张嫣。张嫣才看分明,这是三个男人,皆身着暗色斗篷,年纪都不轻,相貌无甚特点。可这三个不起眼的男人中,有两位头发夹杂银丝的老者,拥有奇特的气质。若真要形容,那是一种‘谈笑间,生杀予夺,樯橹灰飞烟灭’的气质。 张嫣看向邱贵,他却全然不理自己,只恭敬地弯腰对着来者。张嫣被来者气势所慑,也不由自主站起来相迎。 他们走到跟前,先对邱贵点了点头,他弯腰退开,离开了明间,从外面将门关上。 张嫣面色不改,带浅浅笑意看着这一切,实则全身暗暗紧绷,十足防备。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老者伸手道:“请坐吧,张皇后。”他的语气既客气又冷淡。 自当上皇后,就很少有人和她如此说话了,只不知为何,张嫣竟觉得无法不从,于是依言坐回圈椅上。他们也在张嫣的对面展袍坐了下来。 龙涎香气盈鼻,烛火无声地燃烧,张嫣也沉默地看着他们。 最左边的那位身形较为魁梧、气质粗豪的中年男子率先开口:“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或许很难相信……” 张嫣不愿一开始便占下风,便出言打断他,“诸位不愿先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他一拍脑袋,恍然道:“是这个理!”说罢看向旁边两个年纪更大的老者。看他们点头后,他才继续说:“在下张维迎。” 张嫣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中年汉子,是第八代最高世袭公爵、英国公张维迎? 他们对张嫣的震惊视而不见,坐在右边那老者脸上挂着让人反感的笑容,有礼道:“在下张易,不过一介布衣草民。” 中间那个老者扬眉简略道:“张世伦。” “小女张嫣见过三位……长辈。”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张嫣越发一头雾水,除了注意到他们三个人同姓‘张’之外并没有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张嫣被心中疑问折磨得受不了,自觉还是主动发问较好,“请问三位长辈,‘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这地底宫殿……你们又是……?”疑问实在太多,张嫣的话说得又乱又急。 张世伦似乎在三人中较有地位,出言不耐道:“你为何能当上皇后?”张嫣没想到他突然问这话,又听他继续道:“王安和东林党为何要帮你一个小丫头当皇后?” 张嫣惊了惊,对方竟然知道这个瞒过了整个内廷的秘密。底气顿时泄了,小声道:“因为他们需要有人制衡客印月,防止客氏乱政。”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时候客印月的势力还不稳,制衡的法子多得是,为何偏偏要从中宫皇后入手?” 张嫣使劲回忆当时王安对她说过的话,却一无所获。她发觉,自己的确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世伦见张嫣无话可说,接着道:“大选统共八轮,你一点银子都没耗费,宫里那些见钱眼开的太监宫女为何容你一轮轮通过。” 张嫣经历了三月选秀,自然清楚知道同行的秀女们是如何一掷千金为前程,她有些动摇了,但仍勉力找解释,“他们或许认为小女来日会记得他们的恩情,给他们带去好处。” “那你又为何偏偏于此时入宫?” “那时新皇登基,宦官挨家挨户寻访适龄秀女,小女恰好符合选美条件。” “选美入宫前途难测,并不是没有大户人家将自己家中适龄女儿藏起来。” 张嫣语塞,因为她回想起当初,自己对父亲说不想离家进宫,平时纵容自己的父亲却严厉地对自己说,不许躲起来。 对方抽丝剥茧,步步紧逼,张嫣只觉在这逼问下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只好缄口不语。 张世伦细细观察张嫣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顿了一会儿,才缓声道:“你自小学奇门八卦,学兵法堪舆,学治国处事,是我们的安排。你参与选美,一路过来并未花钱打点,一路扶摇直上,也是我们在背后周旋。最后,为保你地位稳固,便引导东林党的人想出那个法子,借他们之手扶持皇后。” 张嫣听得心惊不已,却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失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三人同时露出了笑意,在烛火下无端显得有些诡异。 “我们?”张世伦庄重道,“我们是张氏家族。不过我们更喜欢自称为‘历史的推进者’。” 57.张氏 邱贵进出地底多次,他知此时的宫后苑绝对不会有人在,便放心大胆从地底打开豁口走了出去。[燃^文^书库][].[774][buy].]燃文小说网最快更新美克文学每天都是忙碌着更新章节,客官记得常来哦。;乐;文;小说l+哪知出了山洞没走几步,便被人从后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邱贵吓得胆裂魂飞,他本能想转头去看到底是谁,而脖间的刀锋却紧了紧,将肉划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子,阵阵发痛,他知道,对方这是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山洞......是怎么一回事?”身后男子问。 邱贵沉默不语,他明显感到脖间的刀锋上又添了几分力道。 邱贵出声:“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本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却不料那人并未紧逼,只是转口问道:“皇后呢?” 听得此话,邱贵倍感意外,他沉吟一瞬,想着这点似乎没什么说不得,便道:“娘娘一切安好。” 对方不再说话,邱贵忐忑间,脖间的冰凉忽然挪开了。邱贵早起杀心,见状飞速从袖笼中抽出一把精制短匕首回身刺去,但刺处却空空如也,身后空无一物,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邱贵呆呆站着,额边冷汗如豆,他猜不出这人是何方神圣。但堆绣山的机关确确实实被这人瞧见了,若是泄露出去,指不定会有什么大祸事。 然而邱贵最为担心的不是山洞之秘被泄露,反倒是自己的前途性命。若是几位大人得知是从自己这儿泄露了机密,以他们的手段,自己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他权衡良久,打定主意瞒住此事,不对上报。 -------------------------------------- “张家存在的历史要追溯到许久之前。”张易缓缓道来,“因为各种原因,许多氏族都在历史进程中消亡了,我们却仍存在,这全归功于明智过人的祖先,他,或是他们,将族人聚在一起,共同抵御外部的力量。这便是张氏家族最初始的模样,从那时起,我们家族中间几度起落,但从未中断过。” “而我们发觉,如要自保,最方便最稳妥的法子便是依附当权者。于是,如你所知,每一个朝代中都可见张家人在背后操控的影子。” 张嫣想起了历史上许多姓张的名人,她忽然发觉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们既然要掌控朝局。为何不干脆自己称帝?” 他笑答道:“怎么没有?我们试过,只不过,败给了朱元璋。”张易明明笑着,却总看得人不舒服。 张嫣惊呼:“张士诚?他也是张家的人?” 而此话出口,张嫣已经想明白了,元末时期,国内局势十分不稳,张士诚一介私盐贩子,却将生意做得富可敌国,只因背后有张家的势力在推动。张士诚凭着这财富起义反元,与其他几股势力一起成功推翻了元朝政权。然而最后三雄争霸期间,还是无奈败给了军事天才朱元璋。 张易笑着点头,“那一次失败折损了不少张家的人,但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们明白了,委身于当权者身后,更加安全。” 张维迎接口:“在下祖上张玉,相助皇子朱棣造反称帝,由此得到了世袭英国公这等至高无上的地位,再由他相助其余张家子弟入朝致仕。” 张易继续道:“再来便是跟你此次入宫大有关系的历史。几十年前,我们家族中出了一位绝世无双的人,他当政时,几乎将皇帝架空成傀儡,掌控整个明朝,家族的势力也在他那时达到最盛。” 张嫣听得专注,他却断在此处,不再往下说,反站起身来,说道:“随我们来。” 听完如此复杂的历史,再加上之前的惊讶,张嫣的脑子已乱成一团,根本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来,再提不出什么意见,便顺从地跟着他们走。 他们穿出坤宁宫,穿过交泰殿,路上,两位老者默不出声,静静走在前头,反倒是张维迎主动告诉张嫣,地底的这条道路直通宫外,他们便是从宫外的入口进来的。 走过熟悉的道路,来到乾清宫的正殿内。明晃晃的龙座在高台上耀眼夺目,背后的墙上嵌了精雕紫檀木,低调大气。 张易径直走上高台,在屏风面上摆弄了几把,一股密集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嫣无意识地攥起拳头,她认得这声音,有某种机关启动了。 一大块紫檀木忽然开始挪动,缓缓陷朝墙内陷进去,最终停下来时,约莫陷了两尺多深。 “这地底的宫殿,便是那位当政时所建。”张易的话语中对他提到的人很是尊重,“他的能力有多大,野心也有多大,这个机关,直通上方龙座。” 张嫣点点头,地底有龙涎香——专给帝王所用香——的香味,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但张易话锋一转,“只可惜,他太过独断专行,年幼的皇帝被他钳制,朝野中树敌甚多。因此他去世后,皇帝亲自下令对他抄家灭族,那是张家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次,虽然藏身暗处者居多,但皇上的怒火滔天,即便无辜被牵连者都不计其数,张家元气大伤。” “然则,就在家族危急存亡的时刻,太后出言劝服皇帝,不再继续深究下去。” 他话中并未言明那人是谁,但张嫣从时间与事件上推断,很自然地联想到万历年间的那段历史。那个太后,是李太后。那个皇帝,是明神宗。那个不世出的天才,是张居正。 “女子无法入朝为官,因而从前女子在张家没有地位,但自那一次事件过后,族长才决意要送族中女子入宫,只可惜数十年之间,所出皆是资质平平之辈。这情况,直持续到张国纪的大女儿降生。”张易看向张嫣“你长到五岁时,就已表现出惊人的天资,毫无疑问,你被选中了。之后的事,你便知道了。” 对方的说话方式让她根本来不及多加思考,张嫣的脑子乱成一团。但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为何父亲不让她与外人接触,为何父亲说,这是她的命数。为何从小唱的童谣中,隐藏着开启地宫的法子…… 场面一时沉默了,张维迎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这两位是张家的长老,今日特意来见你的。” 沉默既已打破,张世伦便继续道:“我们本打算让你成为朱常洛的皇后,但没想到他如此短命,登基一月便驾崩。所幸他还有个适龄的儿子。” 张嫣记得,朱常洛登基时,已经三十八岁了,那时自己才十四岁。她心内暗道,朱常洛早逝,是他的不幸,却是自己的幸。 “这是你的幸运。”张世伦这样道,张嫣本以为他也能体谅自己的心情,却听得他说:“朱由校大字不识,年少无知,比朱常洛更好掌控。” “你却不懂得珍惜机会。”张世伦眉梢一挑,严厉道,“你今日见了信王。” 乍然被张世伦道破,张嫣不由心虚。她低头暗骂,定是邱贵暗中通报消息,怪不得他们今日急着要见自己。 张世伦毫不留情面,“你是家族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你暗地里在盘算些什么,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我们全都一清二楚。” “不要打别的主意。”他们的声音冰冷凌厉,“你的任务便是尽早和朱由校同房,诞下嫡子,稳固后位。” 张嫣像个小女孩般咬着下唇,想到了朱由校,想到了高永寿,又想到了燕由。沉默许久,她怆然道:“你们既然一早便打定主意培养我入宫,为何不早便告诉我,我的身份是一颗棋子,今日也不至于让我心中不平至此。” “哼,还不是……”张世伦轻蔑道,却被一旁的张易截了话头,他笑着道:“家族的做法,自有家族的道理,你只需服从,没有深究的必要。” 张世伦接回话头,“再者,你是张家的人,你心中再怎么不平,你也肩负家族的责任。你所学的一切,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我们赐予你的。” 张嫣不甘心地分辩道:“可皇上并不爱女子!” “不爱女子,并不代表不能同女子行房事。”张易笑得意味深长,“至少,朱由校是可以的。” 张嫣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又忽然记起他们能在地底听见上方动静,或许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内幕,奇道:“他……同谁?” “客印月。” () 本书由燃文小说网小说网网友上传,百度或360搜索《燃文小说网小说网》进入本站阅读~ 58.风露立中宵 头顶星辰灿烂,望之如梦如幻。 宫苑极度静谧,伫立在御景亭上眺望整个紫禁城,让人陡生时间静止、世间唯余一人的错觉。好在还有月亮移动的轨迹能提醒亭中人,时间正在悄悄流逝。 终于,燕由又一次听见了机关启动的声响。随之响起的还有由轻复重的脚步声。 燕由当然识得这脚步声的主人,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从御景亭凭栏俯望,那个少女正徐徐从山洞向外走去。她身披正红色衣袍,上面繁复细密的银绣随着她的步子而流光闪动。 燕由皱起眉头,她的背影看起来怎么这样瘦? 眼看着张嫣就要走过拐角,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了,此时,她却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她僵硬地立在那儿,似乎是在做什么为难的决定。 片刻后,她转身抬头,看向高处的御景亭。 燕由目力如鹰,视线又一直紧紧贴着她,张嫣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还背朝堆绣山时,就已从她细微的身体动作中预知到了她想做什么。而他本可以凭着身手轻易地避开她的视线,然而不知为何,他迟疑了刹那。 一个刹那,时机便消逝。 他没有动,张嫣看见了他。 张嫣回头时,面上带着疲惫与自嘲,而真正见到那个出尘的身影时,先是一怔,随即眼神忽然变亮,亮的出奇。 星河之下,宫苑之内,夜深露重,寒意袭人,两人遥遥相对。 张嫣忽地嫣然一笑,那笑容夹杂着欢欣与浓重的无奈,看得燕由心中一软。 身体先于思想动了起来,燕由翻身过栏,在乱石间几个飞跃轻点,霎时间,便从御景亭中到了地上,来到张嫣面前。 张嫣没有表现出诧异,只是疲惫笑笑,轻声道:“送我回去好吗?” 燕由盯着张嫣,沉吟一瞬,背转过身去。张嫣几乎以为他要离开,却见他背对自己,微微屈膝弓腰对着自己,温声道:“上来吧。” 张嫣心中一涩,乖顺地扶着他的肩膀,趴到了他背上。 燕由挽住张嫣的腿,背着她,毫不费劲地站了起来,又暗自皱了眉头,她怎么这样轻? 长期的练武让他的肩背宽阔又壮实,他慢慢走着,在他背上基本感觉不到行走的颠簸,自入宫以来,张嫣从未觉得如此舒心过。 燕由听得张嫣在他耳边低声说:“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在……真好……至少你……不是被安排好的。”她说着说着,忽然紧张了起来,直起脖子,在他耳旁问道:“你不是吧?” 燕由听不懂她话中所指,但他认真回答道:“不是。” “这就好。”张嫣立即就相信了,安心下来,软软趴回他的背上。 两人心照不宣地暂时忘却了那些隔阂,似乎一切本应如此。 只恨道路太短,终有走完之时。不多时,已回到了坤宁宫暖阁。 室内一片黑暗,张嫣的贴身丫鬟还在地上昏睡着。燕由转头低唤了几声“嫣儿”,却发现背上的人儿呼吸均匀,不知何时已睡着了。他哑然失笑。 燕由小心翼翼地将张嫣在榻上安置好,拉上一旁轻薄的锦被替她盖好。做完一切后,他本要离去,但他看见窗口倾泻近来的月光正好洒在张嫣熟睡的脸庞上,不禁恍然失神。 燕由情知自己该迅速离开,可脚底如同在地上生了根,挪不开步子。 相逢以来,他都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好好看看她。月光清辉下,燕由甚至看得清张嫣脸上细小的绒毛。 相较小时候,她的确长得更美了。只是平日里因神情相异,与幼时只余五分相像,而此刻她睡着后的模样,才是他记忆中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 他的手指隔着一层空气缓缓划过张嫣脸,这是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脸颊,她的唇,她的下巴…… 他收起眷恋,猛然握拳收手,旋身离去。 59.拱手让辽东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亲眼看见父亲的回信中的“为父对不住你”几字时,张嫣的仍抑制不住情绪涌上心头。[燃^文^书库][].[774][buy].] 剧烈起伏的情绪过后,是深深的迷茫。 不该是这样的呀!家族给她指了一条路,她不需要再与客印月魏忠贤斗争,有家族的庇护,他们穷尽手段也不要想能奈何得了她的地位,她不需要为大明的未来忧心,暗中培养扶持信王朱由检。她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尽快与朱由校同房,生下嫡长子,而后稳固自己的地位,直到儿子登基。 她的家族给了她一切,她有义务和责任去完成他们给的任务。 但为何心头的迷茫竟然比起初入宫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事就那样一笔勾销了吗?张嫣想起了王安与王宛儿的死,只觉头痛欲裂。 张嫣埋怨地想,家族的人若是早些,早在自己入宫前就告诉自己一切的真相,或许她就不会去牵扯那些人那些事,也就不会因为过深的交情而致困扰了。 无论如何,接下来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迟早会让朱由校和自己同房,张嫣叹气,自己被缚住了手脚,眼下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等待。 只可惜事情永远没有预想中的那么一帆风顺。 正月初一后,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广宁城失守,明朝统治了两百多年的辽东大地,都被拱手送给了努尔哈赤。 这个消息传到张嫣宫中来的时候,她胸中的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据传将所有百姓撤回山海关的决定,是熊延弼做出来的,这个她亲口向朱由校推荐的人。 当时只有四人在场,杨涟便有意考她,当时并未多想便答了出来。毕竟从前还在开封时,杨涟每每在张嫣家小住,两人也常常如此问答,早便习以为常。 但无论前因如何,此事后果都跟她脱不了干系,朱由校会如何处置她,她不敢深想。来不及懊悔,只好急匆匆赶到乾清宫,打算主动向朱由校请罪。 幸好朱由校没有拒见,方成盛侧身请张嫣进去。张嫣绕过蟠龙屏风,第一眼先看见了在殿内低头随侍的如晴。 张嫣依稀记得如晴并不是今日当值,但有熟悉的人在,她心中微微安定。若是朱由校动怒,或许她能念着旧日主仆恩情替自己周全几分。 张嫣早已经备好说辞,然而没等她下跪开口,朱由校已从榻上猛然站起,一把抓住张嫣的手。张嫣错愕地看着他,只见他满面惊慌失措,急道:“梓童,怎么办?” 张嫣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什么?” “朕听说山海关距离北京城只有不过一日的骑程,努尔哈赤是不是很快就会打到紫禁城门口了?”他忽而怒道,“都怪杨涟,偏得他说要用熊延弼,现在好了吧?朕要撤了他的职!” 张嫣听完朱由校的话,怔了片刻,说出熊延弼名字的明明是自己,朱由校他记错了? 下一刻,张嫣的视线越过了朱由校,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高永寿,立即明白过来。当日统共只有四人在场,只能是永寿暗中相助自己。张嫣悄悄对他投了一眼感激的目光,他并未回应,只是如常保持微笑。 张嫣心中未多加思考,敛容对朱由校跪下,“皇上,杨大人向来对您忠心耿耿,此前从无过错。”她跪下本是一时冲动之举,而说完第一句话后,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且眼下朝中人才凋敝,在这军情紧急时分,无人能胜任他的职位,望皇上三思,给杨大人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说完全部的话后,张嫣才来得及想起,家族可不会喜欢自己说的这番话——他们早就叮嘱张嫣不要多管闲事。但杨涟与张嫣的多年交情,又岂是一个凭空冒出的家族所能比拟? 朱由校本就只是一时害怕所说出来的气话,立即满口应了不撤杨涟的职,他将皱巴巴的军情文书给张嫣看。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一个时辰前,小太监一字一句将内容念给他听,他听得怒意大盛,便将文书揉成一团给丢了,还是永寿替他拾了回来。 “努尔哈赤……皇后你说,朕该怎么办?朝中还有何可用之人?”朱由校慌不择言,直接向张嫣问起朝事。 张嫣细细看文书,原来这次兵败的始末是如此这般,守将熊延弼和王化贞两人都要负起这担责任。 张嫣已吃了一次教训,可再不敢揽这个黑锅,她将文书看了几遍,沉吟片刻,“臣妾愚钝,但皇上或许可去问问您的老师。”朱由校的老师,孙承宗,东林党人,张嫣听闻他颇有才干,且朱由校对他十分信任亲厚,将责任推给他,虽是无奈之举,也不失为当下最好的选择。 朱由校一击掌,连声应和:“对!对!”挥手吩咐下人:“赶紧去把朕的老师请来。” 那宫女应下,走到门口,却迎面碰上了进来的方成盛。 方成盛恭声道:“奉圣夫人送来的。” 乍然听方成盛提起那人,张嫣立即便想到长老们所说的话,朱由校跟客印月两人……客印月会送什么给朱由校? 张嫣偷眼看朱由校的神情,他面上神色未变,但张嫣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而高永寿仍是一幅温然微笑的模样,张嫣却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笑容。 如晴盯着食盒,脸色苍白。这么长一段日子,她连蒙带猜,也依稀知了背后关节。因朱由校面前得脸,乾清宫的伺候活近来渐渐转到了她掌控中,呆在乾清宫的时候多了,留心到了许多不可知、不可看的禁事。她揣着客印月的这个秘密,惶惶不可终日,要不要告诉皇后呢,如晴的两番想法在心中激烈地斗争。 张嫣托言孙大人将来,向朱由校自请避去,她走到了屏风旁,眼见着就要走出去了。如晴明白这样的机会少一次就可能再没有下次了,于是鼓起勇气,轻轻噏动嘴唇,道出两字:“朔日。” 如晴知道对方定是听见了,但张嫣未动声色,径直走了出去。 ----------------------------------------------------- 【以下是旧的内容】,请放心,【买过的章节不需要重新购买】,我只是为了赶在12点前更新好今日的章节,下面的内容我会在凌晨补好~【明天来看就能看到完整的新章节了】,【周末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杨涟几乎抑制不住嘴角冷笑,“努尔哈赤根本不想要什么官做,北地贫瘠,他想要的是紫禁城内这把龙椅,是皇上您的江山。” 张嫣在旁静静补了一句,“还有您的性命。” 朱由校终于被两人的话吓住,他抓住高永寿的手,身子往后缩了缩,表情惊惧。 张嫣瞅准时机,在旁道:“皇上,只要派合适的人去守着辽东,必能挡住努尔哈赤。” 他吞了口口水,“对,对,皇后说得对,有谁合适?” 朱由校看着杨涟,杨涟却看向张嫣。张国纪教出来的女儿,不可能因身在后宫便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嫣沉吟片刻,说出三字:“熊延弼。” 杨涟赞同道:“臣也觉熊大人是上佳人选。” 朱由校丝毫不奇怪为何他的皇后对朝堂情况了如指掌,只是如释重负道:“那即刻便召他回来,爱卿,此事便交给你,速速去办!” “皇上。”杨涟和张嫣同时开口叫道。两人对视一眼,张嫣抬手请杨涟先。 “臣尚有一话要说。” 60.酒入愁肠 已经许久不见此等大臣下跪、逼迫皇上的场面了,消息很快便传开,百姓们对此事众说纷纭,闹得整个北京满城风雨。[燃^文^书库][].[774][buy].] 朱由检居于宫内,自然一早便听说,今日正逢他给哥哥朱由校请安的日子,养母李庄太妃劝他最好不要去,避开风头,以免被卷入而致惹出事端来。 朱由检不言语,只放下书卷,如常对养母行礼告退。出了慈庆宫,直朝乾清宫而去。 他明白养母是一片好意,担忧他被卷入宫廷斗争,但客魏二人横行霸道,残害妃子,还与曾虐待自己的李选侍交好,加之朝中与魏忠贤结交之人越来越多,贪腐现象也日趋严重,他早看不过眼。若不削弱他们的势力,只怕以后势力扩张后,会更加无法无天。 孙子有云,“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备注1)”,现下如此好的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怎能轻易放过? 到了乾清宫门口,大臣中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认出他来。直到随行太监报:“信王殿下到——”他们才集体恍然。 朱由检早明白,继承权不在他身上,就没有人会花时间来留心他。朝臣们日日盯着哥哥的一举一动,宫人们也是如此。他本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一辈子,直到最近,才遇上了例外。 张皇后寥寥几句指点让他如醍醐灌顶,日日如饥似渴地翻阅书史,他从书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看到了更多的选择;他明白过来,很多事可以为人力所改变,明白过来,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这半年里来,他想通的道理比以往十一年加起来都要多。 因而他今日才有此一行。 朱由校一直躲在宫中不肯出来,此时忽见朱由检出现,大臣们的眼中迸发希望,即刻恳求信王殿下替他们说服皇上。 反魏一派的大臣们降低了原先的请求,只盼能朱由校能收回大权,并不欲让朱由校处置魏忠贤。而另一派的大臣们却固执无比,丝毫不肯退让。 在大臣面前,信王微笑着一一应下,待进了暖阁内,立即冷下了一张脸。要放过魏忠贤?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他朱由检。 于是在哥哥面前,他用了另一套说辞。“朝臣们希望皇兄将魏忠贤逐出宫去,但臣弟想,皇兄十分喜爱他,当是不同意。” 朱由校急促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朱由检看懂了,“臣弟想到了一个两全的法子,不知皇兄可愿一听?” 朱由校大喜,连忙催促他说。朱由检毕恭毕敬道:“保留其职位,责令其在家思过一年,无事不得外出。” 朱由校感到为难,“这……一年期限,太长了些……” “皇兄若不愿如此将就,只好将其逐出宫去。”朱由检不愿让哥哥有多余时间思考,催促道:“皇兄意下如何?” 朱由校进退为难,闭眼勉强道:“六个月!” “惩罚太轻恐不足以服众,只能让他们说您有意包庇魏忠贤。” 朱由校使劲抓着头发,最终求道:“十个月!十个月够了吗?” 朱由检见哥哥这幅样子,知已触及他底线,再迫下去恐伤兄弟情分,得不偿失,不好再迫,便顺道:“或许可以一试。” 朱由校面色十分不好,“那另一事……” “要委屈皇兄了。”朱由检知哥哥对女人无甚兴趣,但这是他身为天子的无可奈何,除了表以同情,也没有办法。 朱由校见他如此,知再无回旋余地,便无力地挥挥手,表示同意。 夕阳西下,方成盛踏着夕阳走出乾清宫大殿门口,对跪了一日的朝臣们高声宣布皇上的决定:魏忠贤恃宠而骄,责令其即日起闭门思过十个月,无事不得外出。后宫久无所出,皇上深感失责,月内便会召妃嫔侍寝。再从国库中拨一笔银子给受灾地的百姓们救助。 两派的要求都得到了回应,一时间,身心俱疲的大臣们又如同打了鸡血般精神,“皇上英明”的呼声响彻乾清宫。特别是反魏一派的大臣们,忽得听此意外之喜,自然喊“英明”喊得最大声。 ----------------------------------------------- 自大明开国以来,宋元盛极一时的瓦舍逐渐没落,如今北京城中唯余一处最大的瓦舍,内设勾栏,正热火朝天地演着傀儡戏,供北京城内的百姓闲时消遣。 勾栏不设限制,因此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燕由一身黑衣,一壶酒,低调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毫未引起他人注意。 他虽耳力好,但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也根本听不清台上在唱些什么,坐在身后那两人的对话倒是听得清楚极了。 “据说这傀儡戏是国舅爷从南边传过来北京的。”一人喊道。 “不对不对,我咋听说是张皇后带了一支戏班子入宫表演后才在北京城内传开的?”另一人回道。 两人就此事争论不休,燕由听得厌烦,直想离去。他们忽然一转话头,“听说了吗?咱们的皇上被大臣逼着与后妃同房,皇上没办法,就答应了。” 另一人的声低了下去,“那么久没有孩子,是不正常,我听说,皇上不喜欢女人。”他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我听来的消息,作不得准的。” “其实,我也听说了,只是谁也不敢到处乱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话,那么紫禁城里面那些好看的妃子们岂不悲惨?” “据说皇后也很是好看,美得跟仙女一个模样,才被皇上相中当上皇后的。” “你这就乱说了吧?不管美不美,估计咱皇上看起来都一个样,怎么会因为她美而选她当皇后呢?”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只是我很好奇,皇上会先与谁同房?” “那还用说,当然是皇后啊!中宫……” 燕由回过头,嘴边带笑,“你们,说够了没有?” 这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忽然被人打断,本能地想骂回去,结果一抬头,其中一个人立即发起抖来,扯住了身旁的人。 “燕……燕大侠……”那个发抖的人结结巴巴地说。 旁边的人闻言吃了一惊,也脸色发白。 燕由初到北京城时便出手教训了几个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那几人背后的家族都大有来头,父亲是朝中大官,然而燕由来头神秘,身手极高,平日里行踪又飘忽不定,因此根本寻不到他来报仇,反而又被他趁夜潜入府中教训了一顿,打得那几个少爷敢怒不敢言。 燕由的名声就如此在北京城内传开了,北京城那些欺压百姓的富家少爷都收敛了许多,有些许个叫嚣着不怕的,一般第二日就再说不出同样的话——被教训服帖了。 燕大侠的名号如芒刺在那些少爷们背后抵着,但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今日这人恰好在朋友被教训是见过他一次,这才认得出。 燕由此刻冲他们温和笑着,他们反而更是害怕,他们都听闻燕由出现在人前时总是面带微笑,但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就笑着一剑刺过来。 “不要再给我听见你们说起皇宫里的事。听明白了吗?” 两人背上寒意陡生,根本不敢直视燕由的眼睛,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燕由无心再在勾栏里打探消息,起身走出瓦舍,转身向东四牌楼而去。踏上本司胡同,直向北而行,拐了一个弯,即到了演乐胡同中。此地所属礼部的教坊司,也是教坊(备注2),但又不同于寻常教坊。这里拒绝寻常百姓入内,只供朝中官员和富贵人家享乐。 此前魏忠贤给他假造的锦衣卫身份让他可以自由出入此处,而现下就算关系破裂了,魏忠贤也不敢主动将此事给捅破,让虎视眈眈的官员有机会抓他的漏子,所以燕由依然在此处畅通无阻地。他迈着有些刻意的步子,走进了平日里最常去的那一间教坊。 燕由出手阔绰,器宇不凡,英俊过人,虽然是逛教坊,举止却依然有风度,头牌姑娘葛妙吟很是中意他,日日盼着他来。此刻一见他走进店里,目光早已移不开,但为着矜持不好走出来相迎。 然而燕由冲她温柔一笑,她的矜持立即全化作满腔春水。抑着喜色吩咐了酒水,从二楼款款而下,坐到燕由身边。 妙吟不理解为何燕由从不肯上去房间里坐,总爱呆在人头攒动的大厅。大厅里全是低等的朝臣,每日里喝醉了尽大嚷些朝事,妙吟听得十足无趣,但燕由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常常放下酒杯认真细听,她也只好自降身份,在这里陪着他。 很快,妙吟便发觉今日的燕由好似有些奇怪,一坐下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可劲儿喝酒。这儿供的酒是最好的,入口醇香而后劲极大,他酒量虽好,但如此一杯接一杯,最终还是撑不住趴倒桌上,头埋在手臂中。 妙吟见状,心内狂喜,燕由平日里只来这儿喝酒,却从不对任何女子做那儿事,虽然姐妹们暗地里都称他是难得的君子,但仍然笑说实在是可惜。今日莫非自己能够降下他来? 妙吟用劲扶起他的上半身,燕由的脸也随之抬了起来,燕由从前总是挂着散漫的笑容,但此刻,他双眉紧锁,五官都扭曲了,妙吟从未见过如此悲伤又痛苦的表情,如同经受着极大的痛楚,她吃了一惊,不自觉松开了手,不敢再乱动燕由。 *备注1:趁敌人无法防备时攻击,敌人就无法抵挡 备注2:明朝时的教坊即是俗称的妓院 ... 61.只愿君心似我心 张嫣博古通今,但从没有哪卷书能够站在女子的角度告诉她遇上这种情况该如何自处。[燃^文^书库][].[774][buy].]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权术阴谋,而是男女之欢。 那晚之前,从书卷野史中,从各处听得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概推测出来,房事似乎是一件能够让男女双方都愉悦无比的事,她虽然恐惧,但是也不免隐隐好奇。但到了那晚上,朱由校用布蒙着眼睛,把身下娇嫩的张嫣当作是冰凉物件般粗暴对待,他带给她体验的只有疼痛与羞耻。 事后张嫣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作为皇后,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以求减轻心中负担,但是无济于事。自那晚之后,她甚至开始打从心底畏惧朱由校,无事绝不靠近乾清宫。 一旦回想起那夜,张嫣便不自主的烦躁。她丢下书本,在窗前闲闲坐下,撑着下巴望向外头,由夜风吹拂面庞,挑起发丝。 凤鸾春恩车的声音准时响起来,张嫣心中默默算着,今夜已是连续第三日了。看来朱由校这次为堵住悠悠之口,打算将高位分的妃嫔都临幸一遍。 家族的人或许不会乐意看见这局面,若是不幸让其它妃嫔先有了孕,张嫣就不能如他们所愿生下长子。历史上废嫡子立长子之事发生过不止一回,家族为了确保张嫣的地位,防止别有心思之人有机可乘,未必会容忍其他妃嫔的孩子顺利生下来。 张嫣明白道理,却怀着私心,暗自希望朱由校不要常来才好,当然,这个想法千万不能给邱贵知道——现在他的任务是替家族监视张嫣的一举一动,还有给张嫣传达长老们的命令。 张嫣轻轻叹了一口气,语竹听见,还以为张嫣是因为听见皇上召幸其他妃嫔而自伤,便婉言劝慰了几句。 张嫣对她浅浅一笑,不置一词,语竹确是真心为主,只可惜她什么都不明白。 又过了许久,张嫣忽然说道:“语竹,从今日起,你在外间睡罢。” 曼陀罗花有毒性,对人使用过多次会留下病根,语竹已经中了太多次毒,不能再乱用了。虽然这样若是夜半出去会增加被她发现的风险,但考虑到语竹的身体情况,张嫣还是决定让她呆在外面。 “可是,娘娘”语竹不解。 “若半夜有需要,本宫自会大声叫你。”张嫣似不想再说这事,语气不容置喙,语竹也只好乖顺应下,收拾好被褥,退出了暖阁外。 只剩张嫣一人,她不觉得孤单,反而感到自在。进宫后,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间,不用再掩饰眉梢眼角的情绪,身子也可以松懈下来。 张嫣闭上眼尽情地沐浴月光,犹觉不足,心中忽地一动,站起身来,探身出窗外。视野一下子开阔数倍,张嫣立即督见一旁矮墙上的不同寻常,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定眼一看,发现那竟是一个盘腿而坐黑衣人! 紫禁城一向警备森严,夜晚安静平和,何况这是在坤宁宫内,张嫣毫无防备之下,乍然看见那人,心脏都快被惊得停住,她的第一反应是“客印月派了人来杀自己”,大惊之下,忘记该先把身子缩回去,急着要张口叫人。 那人猛地从墙上蹿下,朝这边奔来,他的身法快得难以想象。飞速便到了窗前,准确地用手捂住张嫣的嘴,截住她即将喊出来的声音。 张嫣什么都没看清,本能地想往后躲,但那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又扳住了她的肩膀,那么大的力气,她根本动不了。 对方一边示意她安静,一边缓缓松开手。 刚才的一切就在眨眼间发生,直到此刻,张嫣才看清眼前的人。 燕由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落拓不羁的笑容。 张嫣松了一口气,随即笑意满盈。她这几日里一直苦恼着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燕由,还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没想到他居然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实乃意外之喜。 张嫣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处看了看,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合说话的地方。这时燕由在她面前摆摆手,对她指了指天上。张嫣盯着他的手腕,愣了愣,随即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点点头。 张嫣吹熄烛火,跳出窗外,揽住燕由的脖子,燕由轻松将张嫣打横抱起,在床边矮墙借力往上跳去。 张嫣缩在燕由胸膛前,靠的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眼前是他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还有锐利的下巴弧线。张嫣还没好好看清楚,燕由就已停了下来,将张嫣放下。 两人来到了坤宁宫的房顶上,张嫣觉得脚下所踩的琉璃瓦貌似十分易碎,换了平日,她必定会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但此刻因为燕由陪在身边,自然而然添了几分勇气。 两人在倾斜的房顶上并肩坐下。坤宁宫比堆绣山要高,视野极佳,张嫣在房顶上眺望,将紫禁城全貌尽收眼底。燕由自在地躺下去,一只手背在头后,仰望天上星辰。两人之间有一种宁静又安和的氛围,他们在这股氛围中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良久,张嫣唤道:“燕哥哥。”她顿了顿,“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些话。” 燕由姿势不变,淡淡“嗯”了一声。 张嫣语气故作轻快,“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在去年的夏季重逢,现在又过了一年。”叙述慢慢淡了下去,“宫中生活苦闷又无趣,对我来说,一年的时间是无数个漫漫长夜,每一晚,我都忍不住地回想起重逢那一夜的事。刚开始,我真的又悲痛又愤怒,心中反复怨怪你的改变,但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冷静下来,并越想越奇怪,总觉得你那晚上的态度似乎太过刻意了,但我若假定你是刻意的,又想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张嫣不敢回头看燕由,这样她才有勇气把话说完,“直到,这次与皇上…与皇上同房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你,无端觉得很生气,却又不知是在对谁生气。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一直疑惑的问题顿时解开了。我不禁猜想,燕哥哥或许也是同我一样的想法……”张嫣话中带着试探之意,燕由却默然没有回应。 张嫣停顿了许久,身后的燕由仍不出声,她也不敢转动脖子回头看他,只能鼓起勇气继续道:“你那夜什么都没问就将我背回宫,我更不相信你对我真是无情。但是由于……太过在乎你,我害怕自己当局者迷,一直不能确认自己的想法,顶多只敢说有一半的把握……” “但是——”张嫣抛出一个转折,“我刚刚看见了一样东西……” 燕由任张嫣抓起他的左手,他的衣袖滑下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根陈旧的绸带,因为时间长了,上面点点斑驳,又有许多磨损,几乎已看不出原样。 方才张嫣一眼便认了出来,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这根绸带实际上是小女孩用的发带,那时燕由练武受伤了不肯包扎,是张嫣从头发上解下来硬丢给他的,那时燕由毫不领情,随意往衣服里面一揣,还气得张嫣鼓着腮帮子跳脚。 张嫣低垂眼帘,细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发带,还有燕由的手腕,缓声道:“六年了,你都还留着它,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变了?” 张嫣吐出最后一句话后,回头看着他,莞尔而笑。 燕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星辰映在燕由漆黑的瞳仁中,他带着漫天星辰看向张嫣。 张嫣的笑意反而僵在了嘴角,她的心提了起来。人心十分复杂,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猜对。 她说完这番话后,表面淡然自若,实际心中害怕得不得了。她怕燕由会抽回手,她怕燕由会否认,她怕这一切全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正忐忑间,燕由坐了起来,与张嫣面对面,仅隔一尺左右的距离,两人彼此呼吸可闻。 燕由说:“你的话没有错,但不全对。” 张嫣紧紧盯着他,她以为他会又一次说出伤人的话来。 但是燕由反握住了她的手,张嫣愣愣地看着他将她的手温柔地拉起到嘴边,于手指间印上轻柔一吻,心中一震。 他低声说,“对不起。” 张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又说,“嫣儿,可以原谅我吗?” 张嫣这才确信他所说之话,呆了片刻,泪水一瞬间就涌了上来。张嫣从不是爱哭的女孩,但不知为何燕由总能够引出她的泪。她不愿表现出一幅哭哭啼啼的模样,遂佯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我才不原谅燕哥哥,你可知道我有多辛苦吗?”随即掌不住笑了,眼中积蓄的泪却不小心流了下来。 燕由替她擦去眼泪,“我明白你的辛苦。”他凝视着张嫣的泪眼,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认真道,“此心同彼心。” 听着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张嫣忽地觉得此前的数百个夜晚的痛苦辗转再也无足挂齿。张嫣心中欢愉,眼泪却无法控制地越流越多,整个脸庞都湿了,最后再忍不了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燕由将张嫣揽进怀中,胸前的衣衫很快被打湿。他似乎知道她在哭什么,又似乎不知道。 ... 62.分别那六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3.奈何功归一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4.张嫣的身孕 魏忠贤和客印月双双被禁足,妃嫔们不用再日日提心吊胆。再者,诞辰过后,朱由校终于肯主动往东西六宫走动了,雨露均沾,司礼监每月至少总有一两次记档。后宫平静了许多,甚至可说是生机焕然。 宫中的每一日都如此漫长,而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张嫣一觉醒来,发现窗外换了个景象,云起雪飞。张嫣恍然,似乎昨日还是炎夏,一转眼却已迎来初雪。这意味着,天启二年接近末尾,她进宫也即将满两年了。 “娘娘?”语竹试探着问,小心翼翼看着张嫣的脸色。 张嫣缓缓道:“还是没有。” 张嫣的月信一向很准,但这回已迟了十日。朱由校前一次来坤宁宫的日子正合得上时间,看来这次十有八九怕是真的得孕了。 竹语面带喜色,“要不要传太……”话到一半,被张嫣的手势打断。 张嫣摇摇头,招手让语竹道跟前,轻声道:“先将此事瞒下,绝不可外露给任何人。” 堪堪又过一个月,张嫣的身材依然窈窕,也没有害喜症状,但她明显察觉到自己日渐变得厌食嗜睡。她翻查了许多医书典籍,最终判断出自己确实有孕了。张嫣的心情非常复杂,对着镜子的自己,怔怔发呆,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一天。 入夜后,张嫣一脸倦意地吩咐语竹准备一盆热水,叮嘱她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来打扰她,语竹念及张嫣有身孕较为怠懒,乖顺应下,准备好一盆滚烫的水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张嫣坐在梳妆台前没有挪动,她通过镜子看向窗口缝隙,窗外大雪纷飞,零落有几片雪花无意闯入缝隙,落进暖阁中,片刻即化作水滴。这场雪已持续了两日,外头冷得快要把人耳根子冻下来。张嫣虽然十分想见燕由,可念着大雪天冷,又希望他不要来。 但张嫣知道,燕由一定会出现的。因为他答应过,所以,风雪无阻。 张嫣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顿时风狂暴地卷着雪抽打在她身上。张嫣冷得一个激灵,牙齿打颤,正当此时,眼前黑影一闪,张嫣的手一把被来人紧紧握住。 面前,燕由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雪粒,斗篷被风吹得上下摇摆舞动。他盯着瑟瑟发抖的张嫣,似乎很是生气。 张嫣乍见他出现,眼睛发亮,绽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燕由不忍再责怪她,快速翻进暖阁内,从里面合上窗子。 张嫣替燕由将斗篷解下,挂在架子上,又快速用帕子浸入热水中,拧至七成干,残余热温,细细帮燕由拂去发上眉间的雪花。 燕由低头凝视着张嫣认真的表情,觉得今夜冒着风雪来此,很是值得。 两人目光无意间对上,眼睛内都是融融暖意,彼此相对一笑。 燕由想起母亲怀着弟弟时,父亲每日对着母亲的大肚子念念有词,末了母亲会笑骂父亲,父亲也会笑着讨饶,他们两人目光中包含的东西是彼时的燕由所不能理解的。而现在,他看着眼前的人儿,豁然大悟。 张嫣心中却是滋味难辨,她怕给燕由看出异状,飞快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佯作擦拭他的领口。她情知该告知燕由自己的身孕,但现在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准备好的话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65.紫禁城风雪夜 4000字 张嫣拉他在桌前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温好的酒暖身子。[燃^文^书库][].[774][buy].]燕由仰头饮下酒,五脏六腑都被暖了一遍。 因为修炼内功,燕由的体质本就超乎常人,寒凉不易侵体。在暖阁中小待一会儿,身子已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张嫣指指窗子,一脸询问之色。燕由摇头拒绝,他今日只是来看看她,外面天寒地冻,他不能让她出去受凉。 张嫣抓住他的手晃了晃,撒娇似地求他。燕由很是受用,但依然坚定摇头。张嫣睁大眼睛盯着他,手上加了几分劲,燕由迎着她的目光,丝毫不退让。 张嫣一撇嘴,兀自站起来朝窗边走去。燕由忙拉住她,张嫣抬头挑眉看向他。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回到了小时候的少女,很是怀念这种感觉。但同时也感到奇怪,平日里张嫣绝不会无理取闹,现下却不知为何如此坚持。但既然她那么想做这件事,那么他便会在她身旁陪着,燕由佯装绷着脸,无奈地点点头。 张嫣冲燕由微笑,伸手来掐他的脸,她的笑如冬日盛开的腊梅一般娇美,但燕由见她眉目间却似隐含黯然之色,眨了个眼后再看,已是如常,燕由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张嫣伸手想推开窗,又忽地想起什么,旋身打开柜子翻找。从自己的衣物底部抽出一方黑色的毛皮领子,笑吟吟地交到燕由手上,眼睛亮晶晶的,似在期盼他的赞美。 燕由看这毛领子并不是女款,知这是张嫣特意做给自己的,心头一暖。抚过毛皮,油光水滑,手感十分舒服,他摸到了不太平整的针脚,了然一笑。他的嫣儿从来不喜欢做针织女红,能做出这样子成品已是难为她了。他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做了个口型:“我很喜欢。” 张嫣又笑,但那丝黯然又出现在她眼中,燕由来不及细看,她已经转开身去。取下燕由已经烘烤干的斗篷,牵着缎带,踮脚环过他的脖子,在他胸前系紧实。再将毛领子环在他脖间,扣好暗扣。 燕由捏捏张嫣的瘦削肩膀,皱着眉到她柜子中扯了一件最厚的毛皮斗篷加在她身上,还有棉帽跟手套。他一一替她穿戴齐全了,才推开窗子。 天凝地闭,万里雪飘,巍峨的紫禁城被掩埋,天地一片干净的纯白。长直的宫道之上,漫天的雪幕之下,只有两个相携的身影。 脖间毛皮领子挡住寒意,燕由的身子比来时要暖得多。正因燕由的手还是暖的,他明显能感觉到张嫣的手迅速冷了下去。他不放心,说道:“嫣儿,若是受不住,就立即告诉我。” 张嫣似没听见一般盯着前面怔怔出神,燕由弯下腰,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转过冻得通红的小脸,对燕由笑着点头。 燕由忽然停住脚步,将斗篷解开,从身上扯下来,披在张嫣身上。 张嫣还没来得及错愕,燕由已经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脖间,挽住她的脚一把将她背了起来。 燕由指点张嫣将斗篷绑在他的脖子上,再将大大的兜帽拉上,如此一来,燕由的大斗篷罩着两个人的身子,斗篷的帽子兜着两个人的头。 “这样好些。”燕由笑道。 “燕哥哥……” “背着你,我也暖些。”燕由这么说。 张嫣不再说话,乖顺趴在他肩头。本来雪粒子打在脸上就跟刀刮似的,燕由替张嫣挡掉了所有的雪花。他背上传来的暖意,也直透入张嫣的皮肉中,暖入张嫣的心里。 他这样对她,她怎么才能将怀孕的事说得出口? 张嫣紧紧搂着燕由,她贪恋燕由身上的温暖,可她与他之间隔着别的男人的骨血。这是她无法选择的,是她的责任,是她的命运。事实上,燕由的存在才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一个令她甘之若饴的意外。 张嫣心里堵得慌,泪水快要溢出,她不敢擦,只能抬起头,咬着发酸的牙关,强忍下去,直到它们随着心酸又一次充满眼眶。她的痛苦中又有一丝庆幸,幸好燕哥哥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积雪已高,燕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他也不知走到哪里才是终点。但背上的人儿在那,就算这条路通往天涯海角,他也会走下去。 幽幽香风忽然侵袭鼻端,燕由脸颊拂过一阵温热的气息,随即滑过一点冰凉柔软。他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心底一悸,震动不已。 张嫣只作不觉,指着交泰殿顶端,语气轻快地大声说:“嫣儿想到上面去玩。” 燕由立即爽快答应,他能感知到她今日的低落,但她不愿说出来,反还强作高兴,他明白她不想说,便没有主动问。此刻她愿意主动提出要求,他即有信心能赶走她的不痛快。 他背着张嫣,以惊人的速度在宫殿楼阁之间奔跑,只用腿几个轻点就到了高高的殿顶,再从房檐下跃,这种惊险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就如同平常人走路那般稀松平常。 天色很暗,加上雪迷了眼睛,张嫣什么都看不见。每次落下时,张嫣的胸口都被挤压得喘不过气,胸腹间极其不舒服,她紧紧闭眼,不敢看身周,但几个起落后过后,竟慢慢有了刺激的感觉,郁闷的心情也通畅起来。 她什么都不想顾,只想放声大叫,她也真的就这么做了。 “啊——”张嫣的尖叫声回荡在紫禁城间,随着两人的移动而忽高忽低,飘散不定。张嫣的尖叫声逐渐变成了畅快的大笑声。 ---------------------------------- 朱由校第一次在半夜被惊醒,睁眼后还是一片黑暗的景象对他来说陌生无比。外头似乎吵杂不已,朱由校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头痛欲裂。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身子也似使不上劲来,他推推身旁躺着的高永寿,触手所及处却是裸露滑腻的皮肤。这触感触及了他临幸妃嫔时那些不好的记忆,他本能地从床榻跳了开去。片刻之后,他才想起自己今日在乾清宫中,舒了一口气。 离开了被褥,朱由校发觉自己身上一丝未着,他奇怪于今日高永寿也没有穿衣服,试探着唤道:“永寿?” 睡在床榻内侧的人儿立即醒了,有气无力地说:“皇上?” 朱由校惊恐地听见,这绝不是高永寿,而是个少女的声音。他颤声问:“你是谁?” 黑暗中可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起,窸窸窣窣地扯了零落四周的衣服穿戴好,下床点亮了床边蜡烛。 烛光照出的那张脸,是如晴的脸。朱由校试着回想他睡过去前发生的事,脑中只闪现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这已足够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不明白,为何他会对女人动情,明明平日临幸妃嫔时,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抗拒得很,今日怎么无知无觉的就完事了。 如晴不慌不忙地跪下,捧上朱由校的衣服,恳求道:“奴婢先伺候皇上将衣服穿上吧,仔细着凉。” 朱由校反感地退开一步,怒道:“你……为什么?” 如晴接连磕头,“奴婢罪该万死。”话虽这么说,但烛光下的她脸色沉静自如,丝毫看不出有何后悔害怕之意。 朱由校身为帝王,却从未主动下令要过什么人的命,此时遇此情况,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想再看见如晴,便呵斥她,“滚出去!” 如晴闻言一声不吭地将朱由校的衣服放好,她忍着下体的疼痛起身朝门边退去,顺手拿走案几上的一个早已熄灭的香炉。 她心中暗想该将准备好的另一半银子给药房的太监,这“对欢香”确是有用,整个过程中,她和朱由校两人的意识都是完全迷糊的。否则就算事情不败在朱由校身上,她也很可能因为忍不住害怕而临阵逃脱。 如晴又想起了高永寿的脸,她对高永寿以死相逼,只求一个朱由校共处一晚的机会,亏得高永寿心地良善,最后含着泪答应了她。高永寿那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如晴身为女子,看着都不忍。但她不能够放过这个机会,必须要狠下心来。 客印月禁足已有一段时间,还有再接下来一段时间她都管不了乾清宫的事,如晴看皇后亲自出马都扳不倒客印月,那么估计再没有能扳倒她的机会了。她不愿只当一个小宫女,如果能得到一个孩子,她就可以为自己谋出路。 如晴在心中向苍天祈求,希望能够如她所愿,就这一次,赐她一个孩子。 暖阁外有专门负责为皇上临幸记档的司礼监太监候着,他看如晴出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如晴,如晴冲着他点了点头,他便翻开簿子,低头记了几笔。 如晴见当值的宫人们都面带惊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又联想起刚才外头的吵杂声,大感奇怪,便问这个太监出了什么事。 “风雪中传来尖叫声和笑声,据他们说有是刺客,没人敢来扰了皇上安睡,锦衣卫的指挥使头头就自己拿主意派人出动追捕刺客了。”那个太监扫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那么大的风雪,怎么可能有人在?我觉得呀,是闹了鬼怪!” ------------------------------------ 被禁足后,客印月根本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夜风雪呼啸,窗子“嘎嘎”作响,吵得她头疼,睡得就更是浅,因而当尖叫声被风送到咸安宫时,她即刻就醒了过来。 客印紧抓着被子坐起来,不安地踹了一脚睡在床下方的紫香。紫香闷哼一声,立时清醒过来,连忙爬起来朝客印月跪下。 “把蜡烛点着!”客印月命令。 紫香依言点明了房内的花烛,客印月见着光亮,这才安心下来。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紫香屏息侧耳细听,窗外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尖叫声,而听着听着,却又变成了笑声,并且还是个女人的笑声。 紫香迟疑着说:“夫人,奴婢听起来似乎是有人在笑。” 客印月往她肩膀重重踹了一脚,“胡说什么呢?紫禁城中谁敢这样放肆。” 肩膀的旧伤还在,又被这么一踹,痛得就像骨头要裂了一般。紫香咬牙忍住,没有发出声音。她很了解客印月,客印月踹她并不是因为她说错了,反倒是因为紫香验证了她心中的恐惧,她才害怕得要虚张声势。 紫香知道客印月在畏惧什么,她埋着头朗声道:“窗外这等天气,怎么能有人在呢?莫非这是王宛儿的冤魂在作祟?” 客印月闻言暴怒,也顾不得紫香贴身宫女的脸面了,冲着紫香两个嘴巴子狠命甩上去。大声呵斥道:“给我滚出去跪着。” 紫香也没有捂住脸,结结实实受了这两巴掌,躬身退出房间。紫香出去后,客印月横眉竖目的模样立即变了个样,她惴惴不安地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房间的角落十分可疑,似乎随时会走出一个女鬼,伸手掐她的脖子。她脸色惨白,索性被子一扯,把自己裹在里头。 客印月胆战心惊,不停颤抖着,喃喃自语,“不会是她……绝不会是她……她死在夏季,绝不可能在冬季找我寻仇……一定是紫禁城的其他冤魂……” 暖阁门外,紫香无声冷笑,拉扯着嘴角的皮肤灼灼作痛,但她毫不介意。紫香能够想象客印月在里头的模样,能见着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挨这两巴掌真是值得。 她掏出怀中藏着的生肌红玉膏,紧紧攥在掌心。 66.千秋节盛典 一场大雪过后,紫禁城的一切都被掩埋在厚厚积雪下——除了流言。[燃^文^书库][].[774][buy].]爱玩爱看就来网。lwxs520。om 那夜的尖叫声和笑声被归结成鬼怪作祟,随着时日推移,流言不消反增,愈演愈烈。也不知是从哪里开了个头,提及惨死于紫禁城内的王如妃。 当年人人都心知肚明王宛儿是冤死的,但畏惧着奉圣夫人的权势,没有谁敢明着道破,现如今,趁着她不能兴风作浪,宫人们都敞开了来说。甚至有人说那夜亲眼见到了披头散发的王宛儿飘在空中的模样,有守不住嘴的锦衣卫随声附和,一时间,对于这个有鼻子有眼的说法,人人都深信不疑。 坤宁宫里头,始作俑者张嫣倒是安之若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但仍觉精神困顿,午后看完后宫开支还要稍加歇息。 这日张嫣午睡方醒,正闭眼恢复精神,语竹向张嫣报道:“今日去司礼监领日用时,紫香当着奴婢的面随口一提,奉圣夫人把自己锁在暖阁中不准任何人靠近,夜里常常惊醒大喊‘莫要来找我’等话语。” 张嫣睁开眼睛,颇有兴味地重复道:“随口一提……” 语竹会意,“紫香的脸颊红肿,看起来像是被夫人掌掴了。奴婢斗胆说一句看法,紫香似乎不堪虐待,有意投靠娘娘,要不要奴婢主动去找她?” 张嫣沉思半晌,开口道:“她若是真心投靠,便会明说,她现下这样,即是还没有打定主意,就让她慢慢想清楚罢,本宫不需要不够忠心的人。” “是,娘娘。”语竹心悦诚服,顿了顿后,继续报下一件事,“这次的流言猖獗,如晴对皇上建言,为平息冤魂之怒,将曾对王宛儿及其宫人行刑的宦官和狱卒都逐出宫去。” “皇上怎么说?” “皇上拒不听从如晴的话。” 玄武门月下那恐怖的一幕被从记忆深处扯了出来,张嫣暗暗打了个激灵,困顿尽消,清醒过来,她细思后吩咐语竹:“你替本宫传话给皇上,就说后宫人心不安,实需要加以抚慰,若能将那些行刑的人每人各赏二十大板,逐出宫去,再好不过。” 他们到底是遵命办事,张嫣不要他们的性命,但无辜的性命折在他们手中,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语竹应了就要退下去,张嫣叫住她,“替我传邱贵进来。” 语竹合上门,这熟悉的关门声让她想起了那个和燕由共度的夜晚,张嫣带着几分惆怅望向窗口。燕由上次离去时说他的事情调查到要紧关头,这两三个月都不能够入宫来看她——她虽然思念他,可也如释重负。 她出神不过片刻,门就被推响,张嫣立即收好愁绪,将目光转回门口,如常盯着走进来的邱贵。 他在张嫣跟前匆匆行了个礼,不等张嫣吩咐,既已开口:“娘娘,恕小人多嘴得罪,您已许久未出坤宁宫的门,莫非是在避宠? 邱贵的话听似谦卑,实际直接又无礼,张嫣心中反感他的态度,强抑住了皱眉的冲动,但身子似乎应了张嫣心中的想法,一股陌生的反胃之感毫无预兆直冲喉头,张嫣趴在床沿呕吐起来。 张嫣早进过午膳,此时呕不出东西来,只在床榻边捂嘴弓腰,不住干呕。嘴中明明没有东西,又似有一股味道直钻入内,挑拨她的咽喉深处,难受极了。 邱贵也没去叫人,只在旁驻足看着,逐渐回过味来,又惊又喜,急求证道:“娘娘,您是......?” 等到那劲头过去,张嫣勉力撑坐起来,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邱贵,本宫已有身孕。” 邱贵大喜过望,忙跪下叩头,恭声道:“恭喜娘娘!恭喜娘娘!” 张嫣示意他噤声,“你是想昭告天下,巴不得别人不盯上我的孩子吗?” 邱贵忙压低声音,“小人糊涂了!” “本宫的身孕刚满两月,不好声张,你暗中去回禀长老们,他们当有办法周全我的孩子。” 邱贵喜滋滋地退去了,张嫣从床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她缓缓抚着还未显形的腹部,方才那下子,是她第一次害喜,终于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孩子的存在了。这是朱由校的骨肉,但也是她自己的骨肉。女人天生就有当母亲的**,她不能例外。 从那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安置下来起,他们就是一体的,她知道自己爱它,她希望它能平安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想要保住它的安全,最佳的方法就是让求子若渴的家族在背后保护自己。 如此躲在坤宁宫中,当春风又一次吹起时,张嫣的身孕已经满四个月。肚子微微显出凸状,摸上去鼓鼓囊囊的,每晚睡下时,细细感受,能感到腹中时不时“咕嘟咕嘟”地胎动。 张嫣又喜又忧,喜的是能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孕育着一个强健的小生命,忧的是,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会如她一般背负身不由己的命运,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再过十几日,便是张嫣的诞辰,礼部和司礼监已经在加紧准备着千秋节盛典的相关事宜。她要以天下之母的身份,在交泰殿中向苍天祈祷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除此之外,她还要受从各处赶来的命妇参见跪拜。这是她避不过去的一次抛头露面。 刚入宫那年,千秋节跟张嫣册封的日子相差无几,便一起办了。去年的千秋节,毫无波澜,只是礼仪劳累繁琐,站得腰酸背痛,成百上千个命妇的脸依次在面前轮转,到最后看得眼都花了。而今年还未到来的这个千秋节,因想要隐瞒起来的身孕而变得格外不同。 张嫣为防到时忍不住孕吐,一连十几日都吃得无比清淡,基本不进荤腥,但腹中孩子成长时刻最需要营养,张嫣如此做法,不仅自己瘦了下去,连腹中孩子都胎动不止以表抗议。张嫣耐心地抚摸小腹,低声告诉自己的孩子,忍耐过这段时间,母亲定会将先前委屈你的一一补回来。 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张嫣的心意真的传给了肚皮下那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它安静下来,不再胡闹,张嫣微笑,真是个乖孩子。 千秋节当日,语竹帮张嫣上好妆,穿上层层叠叠的衣服,最后套上礼服外袍,搭上霞帔,笑着肯定道:“从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娘娘的身形变化,娘娘不要过于担忧。” 即使外表看不出,但在那么多个经验十足的女人面前,张嫣没有信心自己能不露馅。张嫣捂着肚子,一边心中默念:“帮帮我。”一边对着镜子挤出来一个得体的笑。 交泰殿正中燃着一个巨大香炉,檀香的气味萦绕鼻端,张嫣一步一步按照烂熟于胸的繁荣礼节上香祭祀祷告。完成一切后,身子并未出现异常反应,她舒了一口气,挺直腰板,端立在正中高台上,等待各级命妇鱼贯入殿参拜。 千秋节是一年一度的盛典,按理所有命妇皆当出席,但实际上,若真家中有要事,又或是身体抱恙者,确是可以提前说明情况,礼部也不会强人所难。今年宫外的命妇们来得很齐全,告病缺席的反倒是宫内的高位范慧妃。 张嫣华服加身,嘴边带着一丝笑容,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命妇们逐一向自己请安,旁边的司礼监太监按着名册高声唱着每个命妇的名字,身份,来历。 命妇们的脂粉味与殿中的檀香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张嫣只闻了一点儿,便有种熟悉的反胃感攫住了她的喉咙,她心中一紧,本能屏住呼吸,不着痕迹地稍稍向后倾斜身子。 命妇眼中的皇后姿容得体大方,她们无从知道,皇后温婉的笑容下是紧紧咬住的牙关。她用尽力气,才忍住了想吐的冲动。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张嫣的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脚下所站之处有些摇晃。太监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又刺耳,命妇们的脸被延伸,拉长,变得形容诡异,张嫣想要瞪大眼睛,却发觉使不上力气,想要张口打断这一切,却也没有张嘴的力气。 张嫣感到自己好像飘了起来,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天旋地转。她再抑制不住,向旁栽了下去。 倒在地上后,奇异景象反而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她失去意识闭上眼的前一刻,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人脸和他们惊慌的神情。 67.子嗣激起千层浪 4000字 [燃^文^书库][].[774][buy].]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诞辰,没乾清宫什么事,朱由校最近正在尝试做一张能够折叠一动的床,一连几日都没有休息过,暖阁内,木锯声连续不断。 自上次给朱由校下药后,如晴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被方成盛发配到殿门外当值。但这个位置也有好处,比如现下,定眼瞧着阖宫的人都集中在了交泰殿那边,便看准时机托辞离开乾清宫,避开众人视线,悄悄往御药房的方向绕去。 圣济堂在文华殿的上头,路途不算近,一路又得留心着别撞见侍卫,如晴一路小步快走,待到了圣济堂已然气喘吁吁。她稍作停歇,偷眼看去,房间里只有掌事一个人在,她安心迈入门槛,径直向长柜前去。 如晴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珠钗,轻轻放在当值掌事面前。 宫女有疾不给召太医,地位低又没有主子看顾的宫女,只能自生自灭。但宫女们不会甘愿等死,往往凑了钱能暗中找御药房的小宦官给自己开几服药,若是出手足够阔绰,御药房外间当值的掌事还能帮着把脉诊断。 如晴今日就是专程为见这个略通晓医术的掌事而来。 掌事扫了一眼珠钗,小眼睛中放出精光,摸了摸珠钗后镶着的珠子,满意点点头,藏进衣襟中。如晴这才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伸出右手置于他面前。 他收了如晴的好东西,自然殷勤,赶忙从柜子下掏出一方诊断时专用的丝帕,覆在如晴手腕上,再搭指诊脉。 两人屏息凝神,大气不出,场面一时静了下来。他原本喜滋滋的面色慢慢凝重,似有些不敢相信,看了如晴一眼,手指使多了几分力道,一会儿后又立即弹开,他低着头,踌躇着不敢讲话。 如晴看他这反应,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开口道:“前几日我自觉身子不爽快,吃东西的时候反胃,早起时,就算没吃东西,也会干呕。”她一边说,一边揣摩掌事的神色。 掌事收敛起了平常仗势欺人的嚣张态度,探询着问道:“是……皇上的?” 如晴确认自己真的得了孕,捂着自己的肚子,抑制不住大笑出来。看来苍天真的听见了她的祈求,仅被临幸了一次就得了,放眼整个后宫,旁人都没有自己这个运气。就算是最早承宠的皇后,现在也还是腹部平平,自己竟是这后宫的第一人么? 掌事的脸色变了几变,结巴地说:“恭.......恭喜啊!”他在挣扎犹豫着该不该把刚刚收的东西还回去,不然这个小宫女飞上枝头后,他或许就吃不了兜着走。他想起了曾经对她摆过脸色,在她给不起好东西的时候,还责骂羞辱过她。 如晴却没计较这些,她心情大好,看掌事伸手在衣襟中几欲将珠钗掏还,爽快道:“公公就收好罢,日后我会有比这好的东西。” 掌事忙赔笑附和道:“是,您说的对极了!” 如晴带着满面笑,正想离开,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也不看如晴,喘着气给掌事递了一张药方子。 如晴见是曾经在坤宁宫一起当值的熟面孔林子,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随口笑问:“林子,怎么了?” 他深深呼吸几口,这才顺过了气,答道:“方才千秋节典礼上,皇后娘娘忽然昏了过去。” “啊?”如晴自知该换上惊讶和担心的表情,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笑。 没想到林子也笑了起来,“是该笑的,因为方才急传太医诊断后,诊出娘娘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只是体虚,这不,我就来给娘娘取药来了……” 如晴的笑意僵在嘴角,林子后面再说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进了。 ------------------------------------------------- “皇上,皇后娘娘被诊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太监报完后,低头屏息等着朱由校的回应,额侧有汗珠划过。 朱由校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停下手中的木工活,低头看着来人,一时间不太能理解来报的太监话中的意思。 高永寿先醒悟过来,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他冲朱由校跪下,语气强作欢喜之意,“恭喜皇上终于得子!” “孩子?”朱由校摸了摸头,“你是说,梓童她肚子里,现在有一个孩子?” 高永寿肯定地点头,“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呢!”他提醒朱由校,“皇上于情于理都该去坤宁宫看看娘娘。” 朱由校回过味来,眉开眼笑,当即放下雕刻刀,牵起高永寿,“来,一起去看看梓童。”一边往前走,一边念叨,“朕此前只见过一次女人大肚子,那还是父亲当太子时府里的刘淑女,她怀的正是朕的弟弟由检。” 高永寿接触到朱由校细软的掌心,看到他期待的样子,只得咽下将要出口的拒绝话语,随着他前去。 拐过了交泰殿后,远远望去,坤宁宫前人头攒动,全是盛装打扮,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女人们。 想来是没人预料会发生皇后昏倒这种事件,负责事宜的礼部只忙着安置皇后,没来得及安排今日入宫的命妇离开紫禁城。 高永寿见状,自卑之心让他下意识飞快地从朱由校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怯怯地低头。 朱由校并未责怪他,只是厌恶地看着那个方向,止住脚步,朝方成盛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他应声后小跑着钻进人群中。不一会儿,不知礼部的人使了什么法子,那些命妇们陆续朝另一个方向离去,很快就尽数离开了。 朱由校朝高永寿温和一笑,目光中有安抚之意,重新执起他的手,一路走入坤宁宫。 张嫣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脸色青白,一望即知她身子十分虚弱。 见皇上来了,整个暖阁内的宫女跪了一屋,张嫣只安然倚在床榻边没有动作。朱由校全不介意,松开高永寿,挥手命其余宫人都下去,满带兴奋地靠近张嫣。 “是男孩还是女孩?”朱由校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榻边上。 张嫣疲惫一笑,“皇上说笑了,四个月的身孕哪里看得出男女呢!” 朱由校恍然大悟,只盯着张嫣的腹部看,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道:“也看不出肚子有变大多少。” “皇上用手摸一摸,便可感觉得出它的变化。” “可以吗?”朱由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贴上张嫣的小腹。 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呀!”朱由校的手弹了起来,手足无措,“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皇上,这是胎动。”张嫣看着朱由校的举动,哑然一笑,解释道。 “永寿!这个孩子,它真的会动!”朱由校复又把手贴上去,笑逐颜开,回头对高永寿说道。 “是呀,说明孩子很强健,这是好事!”高永寿不知自己是怎么忍住眼泪,撑出微笑来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笑脸,都化作利剑,捅在他心口。皇后有的,后宫每一个女人都能有的,他不可能有。满心满腹充满不甘之意,只恨此生不为女儿身。 朱由校全副心思灌注在张嫣的肚子上,未曾察觉高永寿的异样。而张嫣敏感地听出了高永寿极力隐藏的哭腔,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明白不过他此时感受,他们两人在某种意义上,同病相怜。 ---------------------------------------------- (后面还有小一节客印月的,晚点补上) 68.慧妃产子 御医反复叮嘱张嫣孕中不宜忧思过度,否则对腹中胎儿不好,张嫣自然明白此节,但她无法不忧虑。 她有身孕的消息传遍了天下,这天下,有燕由在其中。 既然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既然他迟早都会知道,自己亲自告诉他要比他从别处听闻要好得多,只怪自己那夜只顾自己伤神,一念之差,选择了退却,现在再要后悔莫及。 燕由从别人嘴中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会是何等心情?光是想想,张嫣都会不自主一阵难受。 燕由上次离开时说,约莫两三个月后才能回来,并未约定确切的时间。 聪慧如张嫣也想不明白:上天既然安排他们相识,为何燕由要背负父母被杀之仇,让他们生别离六年?上天既然他们既然重逢,为何自己要背负家族强加的责任,让她怀上非所爱之人的孩子? 孕中之人本就易忧郁,加上折磨人的等待,张嫣心里竟无端生出“我命由天不由我”之感。 眼见着两个月过去了,只差最后几天就满三个月了。张嫣越发郁郁寡欢,每夜自己独处时,都盯着窗口出神许久,燕由一日不出现,她便一日不得安心。 但此时此刻,与上次分别相距恰好三个月的夜晚,他来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夜幕低垂,九霄之上,星月交相辉映。长空之下,坤宁宫暖阁内外,一男一女隔窗相对而立。 燕由一身黑衣黑袍,身躯挺拔,负手而立,乌发整齐束在脑后,英挺的五官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 张嫣怔怔看着他,几欲张口,话却都堵在喉头,她一个紧张,手习惯性地按在了滚圆的肚子上——已经满五个月了,近日里肚子越发明显,即便隔着宽大的衣服也能隐隐看得出。当下又发觉这个举动极其不适合,忙心虚地收回手。 燕由好似完全没有看见张嫣的动作一般,只是定定看着张嫣的面庞,目光深沉缠绵,似藤蔓一样将张嫣牢牢攫住,又似汹涌的潮水将张嫣淹没过顶。 张嫣不敢直视他,又挪不开目光。眼见着他伸出手来到自己脸颊边上,只觉他指尖冰凉,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的耳廓。他是帮自己整理鬓角的乱发。 因燕由的这个小举动,张嫣漂浮在虚无中的一颗心忽然落地了。一瞬间,她想通了许多事。若是燕由的父母没有被杀,他们就没有机缘在这茫茫尘世中相遇相知,若是自己没有被家族安排入宫,他们或许会迟上好几年才能重逢,又或许是这辈子永无相见之期。 世事本就相辅相成,千丝万缕,缠缠绕绕,什么因导致了什么果,什么孽促成了什么缘,又有谁能够看得破? 真正紧要的,是现下他们两人都处在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 张嫣粲然一笑,本要比出的“对不起”口型变成了“真好”。 她本来有几分担忧燕由无法明白她的心意,但燕由见着自己神情变换,也展眉而笑,眼中的光芒让星子皆尽失色,她便知道,彼心通此心。 燕由扶着张嫣的肩膀,她托着肚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朝左侧卧躺下——御医说这个姿势对孩子好。 燕由细心地替张嫣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张嫣本还不觉得困乏,但此刻一躺在舒适的床榻上,身体被捂暖,眼皮子立马不受控制地变重了。 燕由也察觉了她的困意,俯身在她耳边道:“睡吧。” 张嫣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右手手指。 张嫣睁着大大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待我睡着后再走好吗?” 燕由看着她,思索一瞬,点点头,在床榻边屈膝坐下,握住张嫣的手。 张嫣轻轻触碰着燕由掌间的茧痕,乖顺闭上眼睛。 房中放着刚折的白玉兰,花苞初放,香气醉人。混合着燕由身上散发出来的健康男子气息,闻起来令人安心,张嫣的鼻息很快变得均匀。 燕由注视张嫣带着浅笑的睡容,嘴边不自觉也牵起一抹笑容。但当他将目光转向窗外时,他换了另一种神情,剑眉微皱,如鹰的目光直穿天际。 --------------------------------------- 张嫣是被语竹的叫声唤醒的。 日头高挂,阳光斜漏入暖阁,张嫣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才完全睁开。 “娘娘,您起身了吗?”语竹在门外问道。 “唔……”张嫣撑着坐了起来,不意间从手中掉落了一卷极轻的东西,张嫣艰难地弯腰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原来是张被折起来了的纸条。 “娘娘?”听起来如果再没得到回应,她就要进来了。 张嫣一边展开纸条,一边装出疲惫的声音道:“本宫再要小睡片刻。” 语竹应声,她的身影立即从门外消失。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诸事缠身,四月后于此相见,其间当自珍重。” 张嫣没见过这字迹,但从内容推断写字条的人必是燕由无疑。 她记起昨夜,因着许多原因,并没有问起燕由所查之事。他此次离开的时间比上次要更久,想来前两个月查出了某些关键的东西,接下来要循着蛛丝马迹往后查。 虽要许久不能见他,未免几分落寞,但张嫣更盼望燕由能够早日解决这事,从仇恨中解脱出来。 张嫣反复看了好几遍这字条,她没料到燕由的字竟写得如此好,俊秀飘逸下是刚劲有力。细细想了想,父亲曾说过,徐叔叔家祖上是书香门第,燕由跟着徐霞客游历许多年,除武功外,自然也还学了许多其他事物。 但这要能写出这等水准的行草,光师父高明是不够的,燕由肯定也下了许多苦功夫。张嫣笑了笑,透过这张纸条,她似乎能够看到在无数个风餐露宿的夜晚,燕由借着火堆昏暗的光芒,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走到香炉前,几度想将纸条丢入毁去,又收回手。最终,她还是舍不得。叹了口气,将纸条认真折好,藏进了贴身香囊中。 待语竹进来的时候,张嫣已经洗漱完,更换好衣物。张嫣随意望了她一眼,却意外见着她满面抑制不住的惊讶之色。邱贵跟在她身后进来了,一脸气急败坏。 她行了个礼,快速回禀,“娘娘,慧妃娘娘的羊水破了,御医与医婆子都已赶去了永宁宫。”张嫣听见了语竹的话,但她发觉自己理解不了她话里的意思,慧妃?羊水破了? 张嫣只看着语竹发愣,语竹解释道:“慧妃娘娘此前对外瞒住了身孕,现下已是足月临盆。” 张嫣大吃一惊,脱口先问道:“起居注上时间合得上吗?” 语竹抿着嘴点点头。 张嫣略微思索,明白过来。自己素日与慧妃的交情虽不过淡如水,但打心底颇为赏识她。范慧妃本名范琼昭,人如其名,秀外慧中。在身孕这件事上,她的选择与自己如出一辙,甚至她更早就掩盖下了自己有身孕的事。 张嫣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镇静吩咐道:“摆驾永宁宫。” --------------------------------------- 永宁宫暖阁外头,后宫高位分的妃子都到了,唯独最该来的朱由校却没来。但众人都习惯了皇上的行事作风,全不以为意。 张嫣到的时候,慧妃已然在叫痛,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穿过了两扇门,一点未减声量。听着这种撕心裂肺的叫法,张嫣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下身隐隐作痛。 张嫣靠坐在圈椅上,心神恍惚,担忧想着,家族费尽心思送自己入宫,千方百计让自己生子,对天启朝的太子之位可说是志在必得。本来一切顺利,现在这个本不成威胁的慧妃忽然出来搅乱了他们的局,倘若慧妃不幸生下皇子,家族会怎么处置她和她的孩子呢? 张嫣想起了方才邱贵那骇人的脸色,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着帕子,外表看去,不过是面色有些发白。旁人见了,只以为皇后娘娘是心系着里头的慧妃,绝料不到她的真实想法。 慧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来是没力气了,只余稳婆鼓励的话语和太医不时的吩咐在室内飘荡。 过了许久,久到段纯妃和李成妃的腿都站得酸麻,久到张嫣在凳子上挪来挪去地坐不住。里面终于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嘹亮有劲。所有人的心顿时被揪住,张嫣当即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暖阁门口。 御医出来的时候额边还带着汗珠,他扫了一眼,不见朱由校的身影,便朝着张嫣弯腰拱手作揖,喜道:“慧妃娘娘母子平安。” 张嫣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你是说……” “娘娘产下了一名强健的小皇子。” 69.新生命 [燃^文^书库][].[774][buy].]  张嫣心一沉,面上强撑出笑颜,“皇上得子,大明江山后继有人,实乃天启朝以来头等大喜事。”张嫣回头吩咐语竹,“快去乾清宫禀告皇上。” 众人要在此处等到朱由校来后才能离去。此刻都各自坐下了,段纯妃和李成妃二人笑着附和说了些场面话。 里边孩子的啼哭声渐弱,待医婆子抱着干净的襁褓出来后,孩子已然呼呼大睡。 “慧妃现在如何了?”张嫣问医婆子。 “回禀皇后,慧妃娘娘抱过小皇子后,先自休息了。” 张嫣点点头,“确是辛苦她了。” 医婆笑问:“娘娘,您要不要抱抱小皇子?” “啊?”张嫣一怔,看着她。 医婆看皇后反应不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慌忙解释道:“奴婢……奴婢只是想…..” 不料张嫣忽然温柔一笑,打断她的解释,说道:“好。” 张嫣万分小心地从医婆手中接过襁褓,环在臂间,动作无师自通。 这个婴儿着实算不上好看,脑袋上耷拉着几缕稀疏的毛发,哭起来小鼻子皱皱的,可他是那么小那么轻,又是那么柔软,在怀中软糯成一团。张嫣手上一点力都不敢多使,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小宝贝儿。 张嫣注视小皇子,眉目似被水晕开了一般柔和。她用手指轻触小婴儿脸颊上的吹弹可破皮肤,在心中做了个决定,抬头时,目光已变得坚定。 张嫣将小皇子交回医婆手上,让段纯妃和李成妃二人在外头随时准备迎接皇上,独自一人走进暖阁内。 慧妃的生产过程算得顺利,只是劳累过度,需要休息,因而现下暖阁内只有她的贴身侍女梨融在伺候着。张嫣吩咐梨融先出去候着,梨融不敢提出异议,行了个礼后就退了出去。 张嫣扶着肚子,在慧妃榻旁坐下,慧妃悠悠睁开眼睛,有气无力说道:“皇后娘娘,产房内血腥气重,恐怕对您凤体和您的胎儿不好。” 慧妃果然不放心孩子,撑着没有睡着,张嫣心想。她的目光并不落在慧妃身上,背朝着她徐徐道:“无妨,再过多几个月,本宫也一样要经历此等血腥的。” 慧妃沉吟片刻,“娘娘可是怪嫔妾欺瞒?” “你是这后宫里难得的明白人,明知故问的话就不要说了。”若是要怪罪,此刻她便不会坐在慧妃榻旁了。 慧妃听罢,愣了愣,未置可否,转口道:“敢问娘娘,有何事指教?” 张嫣听得她如此提防自己,也不甚介意,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皇子的乳母需得让你信得过的人亲自去挑,小皇子的衣物全都要用你自己亲手准备的,即便是皇上赏赐的物件吃食,也不要随便给你的孩子用。”虽然知道这儿地底并无机关,但张嫣习惯性地放低了声音。“如果你想看着小皇子平安长大,就按本宫说的去做。” 慧妃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看了张嫣一眼,立即又挪开目光,将头转向床榻内侧。 张嫣的话带到了,也不管她没有答应,起身便走。待到了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嫔妾谢过娘娘提醒。” 张嫣没有回头,说道:“身子要紧,你安心休息罢。”推门跨出了暖阁外。 天色渐晚,月儿已上梢头,从一早就开始候在这儿的后妃三人早已疲惫不堪。 待到朱由校发冠散乱、衣衫不整的出现在永宁宫时,张嫣和段婧先行请去,剩李成妃自愿在里头陪着皇上。 张嫣跟段婧,这两个往日从未单独见面的人今日不巧走了同一条道。 自王宛儿死后,段婧便似乎一直在有意避开张嫣,而张嫣或多或少也猜出她与奉圣夫人牵扯不清的关系。张嫣能理解她是为自保,也就没有责怪她。 但毕竟心中还是有隔阂在,不责怪也不代表愿意亲近。 张嫣本不愿与她说话,不想段婧却主动开了口,“嫔妾瞧着李成妃是为求得皇上眷顾,才留在永宁宫陪着的。” “成妃位列四妃,本就有责任替皇家开枝散叶。” 段婧无所谓地笑了笑,“娘娘觉得,是孩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张嫣淡淡说道:“这二者可以兼得。”同时心中念头飞转,记起段婧之前数次推掉了可以被临幸的机会。 “或许从前的后宫可以,但是咱们所处的后宫,不可以。”段婧斩钉截铁。 张嫣十分意外,只觉今日的段婧与以往很不一样。她求明哲保身,本不会这样直白地说话让人抓把柄。只听她继续说:“奉圣夫人虽被禁足,但皇上对她的宠信一日不消,她的势力便一日仍在。娘娘若不想看见宛儿……”段婧顿了顿,“……的悲剧在这后宫里再度重演,就不要让妃嫔怀上孩子。” 张嫣觉得段婧太过草木皆兵,不过转念一想,段婧毕竟不知道一切的背后还有家族这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朝堂,因而她如此害怕明面上的敌人,也在情理之中。 张嫣确信,家族既要依附当权者,就不能任由客魏沆瀣一气,将朱由校牵着鼻子走,将大明推向绝路。但这些话张嫣是没法跟段婧解释的,于是她只好随口应了句:“本宫会留心。” “纯妃,为什么突然提醒本宫这些?”张嫣停下脚步,侧头细看段婧的神情。 “宛儿的死,嫔妾也很内疚。”段婧避开张嫣的目光,小声说。 但张嫣并未从她脸上看见内疚,反而看她这等心虚的表现,更像是害怕。 张嫣明白过来,说道:“即便那真是宛儿冤魂,宛儿生前视你为姐,绝不会将怨气报到你身上。”张嫣的声音冷下来,“除非,你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娘娘说笑了。”段婧面色不改,但声音里的颤动出卖了她平静的外表,她推托身体不适,快速离去了。 张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本有愤怒,后慢慢转为悲悯,罢了罢了,红颜老深宫,已是最好的惩罚。 --------------------------------------------- 张嫣对邱贵的脸已感到十足厌烦。听完他的话后,反感又更甚。 “长老们不可能让慧妃留下这个孩子的。” “本宫不想让自己肚中这孩子还未出生就已背负鲜血。”张嫣的态度很坚决。 “这件事,不由得娘娘您做主。”他语气更强硬。 张嫣撑着下巴,无奈一笑,“还有别的什么事是本宫做得了主的吗?” 邱贵说不过张嫣,当即语塞。张嫣趁机道:“本宫有一个法子,能够不伤慧妃的孩子,又能保证自己腹中孩子的地位。” 张嫣在永宁宫时就已想好法子,回宫路上反复推敲,此时有理有据道来,让邱贵陷入了深深沉思。 张嫣道:“本宫已吩咐宫人对慧妃产子之事缄口不传,前朝大概还需两三日才能得此消息。若是长老们不赞同本宫这法子,明日即可着人上书道破慧妃产子之事,如若未见奏疏,本宫就去对皇上陈情。如此再无异议罢?本宫乏了,你退下罢。” ---------------------------------------------- 【这小节晚一点会替换新的内容】 张嫣对邱贵的脸已感到十足厌烦。听完他的话后,反感又更甚。 “长老们不可能让慧妃留下这个孩子的。” “本宫不想让自己肚中这孩子还未出生就已背负鲜血。”张嫣的态度很坚决。 “这件事,不由得娘娘您做主。”他语气更强硬。 张嫣撑着下巴,无奈一笑,“还有别的什么事是本宫做得了主的吗?” 邱贵说不过张嫣,当即语塞。张嫣趁机道:“本宫有一个法子,能够不伤慧妃的孩子,又能保证自己腹中孩子的地位。” 张嫣在永宁宫时就已想好法子,回宫路上反复推敲,此时有理有据道来,让邱贵陷入了深深沉思。 张嫣道:“本宫已吩咐宫人对慧妃产子之事缄口不传,前朝大概还需两三日才能得此消息。若是长老们不赞同本宫这法子,明日即可着人上书道破慧妃产子之事,如若未见奏疏,本宫就去对皇上陈情。如此再无异议罢?本宫乏了,你退下罢。” 70.重见天日的魏忠贤 4000字 [燃^文^书库][].[774][buy].]  张嫣朗声道:“天下万民皆知臣妾身孕的消息在先,而此刻却是慧妃先行足月产子。乐—文皇上是天下至尊之人,但皇上的妃嫔竟然要隐瞒怀孕的消息才能够平安生下孩子。聪明一些的百姓会认为宫闱险恶,宫中女子受奉圣夫人压迫只得苟且偷生。而愚钝一些的百姓大概会认为慧妃的孩子并非皇室血脉,否则怎会事先也未曾有消息,突然之间就生下了皇长子。” 张嫣顿了顿,“众口铄金,无论如何,流言都会对皇室不利。皇上可曾想过这点?” 朱由校被张嫣的一大通话搞得糊涂了,他困惑地歪着头,理不清楚其中因果关系。但他毕竟听得懂张嫣最终下的结论。 因着钦天监那则预言,他一向都比较信服张嫣的说法。此时听她一说,立时有些动摇。 “那依皇后的意思,朕应当怎么做?” “臣妾愚见,皇上只需下诏禁止知情的宫人们对外泄露此事,待过多几个月,臣妾的孩子降生后,一并宣布,只言慧妃的孩子是皇上的第二子,如此自可规避百姓异言。” 朱由检在旁听得真切,知道这才是张嫣最终的目的,他的目光定在张嫣面上,然而完全看不破她的想法。 朱由校本就不懂这后面的利害关系,听张嫣说只需一道口谕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件事,看弟弟也没有说话,毫不犹豫答应了。 张嫣目的达到,即便告退,从乾清宫出来后,只觉外头气息清爽宜人,深深吸了两口气,不禁微笑。 下了玉阶,本打算直接乘步撵回宫,不料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张嫣回头看去,朱由检竟追随而出。他快步行至张嫣跟前,对张嫣作了一揖。 方才在暖阁内因惦记着慧妃的事,没有认真注意他,现下放松下来看他,才发觉一年多未见的他的个子已经长开。 张嫣可以感到邱贵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目光,此时不好与朱由检多说,便客气疏远地道了声“信王”。 朱由检从小生活在朝不保夕的环境,极会察言观色,现下立即察觉张嫣有所顾忌。扫眼看了一圈跟她一同前来的下人,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低声道:“方才皇嫂是为了什么?” 张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只需知道,本宫并无害他人之心。” 朱由检愣住,张嫣却微笑朗声道:“本宫腹中胎儿康健,劳烦信王关心。只是本宫孕中易乏,现下要回宫休息,不能陪信王说话,望信王能够谅解。” 朱由检沉吟一瞬,颔首答应。目视着张嫣上了步撵,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他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从上次飞镖传信之事他就开始疑惑,张嫣以他皇嫂的身份,本可以召见他去宫中直言,或是像上次一样找个机会“偶遇”他,但她最终选择了最麻烦的法子。这是不是证明,她没有办法直接接触他? 刚才那一碰面,张嫣疏离的态度更加证明了他的猜想。可是她贵为皇后,还有谁能够钳制她,让她心怀顾忌? ---------------------------------------------------------------- 皇上难得有旨意,宫人无敢不遵。慧妃的事被瞒下来,张嫣松了一口气,家族应当暂时不会动慧妃的孩子了。 解决了慧妃的事,张嫣也开始安自己的胎了。 张嫣的日常用具全都由语竹亲自用滚烫热水洗烫过;房间内禁用香料;每日送来的炭火都会由邱贵细细检查确保无异状;一应饮食全由自己宫中小厨房准备,从买食物到准备食物,全是邱贵安排的人。张嫣虽不喜被家族控制,但有他们这层保障,确是安心许多。 张嫣可以清晰地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点一点地在吸取母体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成长。 如此过了一个月,张嫣见走廊里的花隐隐有些颓势,才发觉春日将逝。她不禁感概光阴荏苒,这已是在宫中的第三个春季,似乎昨日才及笄,结果马上就要迈向桃李年华。 张嫣心念微动,她身孕已满六月,胎像稳固,多走动反而对胎儿有益,在这春光仍明媚的日子,她不想全耗在坤宁宫里头不见天日,于是吩咐摆驾宫后苑。 宫后苑中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苍柏翠松枝笔直延伸,枝叶如云,清阳暖光偷得几个缺口斜照到地下,微风一吹,亮斑也随之满地晃动。美景萦绕,哪能不心情畅快。 张嫣很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只是上天似乎有意作弄,张嫣在散步途径承光门时,一督眼便看见桃李争妍处有一抹不和谐的颜色,那是太监服的颜色。 张嫣皱了眉头,来者是她最不愿看见的人——魏忠贤。自然,除他之外,寻常也没有太监能够堂而皇之地走进宫后苑里来。 魏忠贤亦看见了张嫣,赶忙上来向皇后请安。 他被禁足近一年,现下出来后,面上居然丝毫不见颓败之色,反倒精神奕奕。 张嫣记得,魏忠贤今日才算正式结束禁足,然而他现在从乾清宫的方向来,看来朱由校刚刚召见完他。 张嫣道:“魏公公禁足了十月之久,想必对自己的过失反思得足够清楚了。” 魏忠贤低头作揖,嘴边带了一丝笑意,答道:“是。”只一个字,由他说来听起来却阴阳怪气。 张嫣眼见魏忠贤低头,视线正好触及自己的肚子。顿时想起上次紫香暗中告诉语竹的话,“让皇后生下来也没关系。”虽不知含义,但当下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快点离开魏忠贤。 好在魏忠贤当即拱手告退。他离去后,张嫣再无心情游览宫后苑,满园春色也变成了春意阑珊。 魏忠贤的态度捉摸不透,张嫣越想就越是不安,吩咐道:“去乾清宫。” 到乾清宫门口时,张嫣正遇见一女子从宫内迈步而出。 这女子身着宫嫔服饰,满头华贵珠钗宝石,而面容体态都甚是陌生。张嫣可以肯定自己以往并未在宫中见过她。 女子看见张嫣,屈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让她起身,“妹妹瞧着甚是眼生。” 女子娇声道:“不怪皇后娘娘,嫔妾今日也是刚入宫,皇上刚刚才命魏公公回去拟旨封嫔妾为容妃。” 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嫣,听完这番话也不由得惊得变了变脸色,朱由校怎么会突然封一个陌生女子为妃?片刻后又记起方才偶遇魏忠贤,立即了然,这事当与他脱不了关系。 容妃抬头看见张嫣的脸色,得意一笑。她的容貌并不出色,不仅比不得张嫣和原先的四妃,甚至连如晴都要秀美过她。此时她一笑,五官的缺点更是明显,而张嫣全未注意,只因容妃眼中那抹狡狯的光芒熟悉而令人反感。 -------------------------------------------------------------- (还没写完啊,只是怕超过12点,等等就补上,很有可能不小心超过3500,所以先买先得~我试过了,后来改超3500是不用加钱的~) 到乾清宫门口时,张嫣正遇见一女子从宫内迈步而出。 这女子身着宫嫔服饰,满头华贵珠钗宝石,而面容体态都甚是陌生。张嫣可以肯定自己以往并未在宫中见过她。 女子看见张嫣,屈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让她起身,“妹妹瞧着甚是眼生。” 女子娇声道:“不怪皇后娘娘,嫔妾今日也是刚入宫,皇上刚刚才命魏公公回去拟旨封嫔妾为容妃。” 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嫣,听完这番话也不由得惊得变了变脸色,朱由校怎么会突然封一个陌生女子为妃?片刻后又记起方才偶遇魏忠贤,立即了然,这事当与他脱不了关系。 容妃抬头看见张嫣的脸色,得意一笑。她的容貌并不出色,不仅比不得张嫣和原先的四妃,甚至连如晴都要秀美过她。此时她一笑,五官的缺点更是明显,而张嫣全未注意,只因容妃眼中那抹狡狯的光芒熟悉而令人反感。 -------------------------------------------- 71.反击 回到坤宁宫后,邱贵不待张嫣传召,就跟进了暖阁里。语竹诧异地看着他,张嫣不动声色,如常吩咐语竹先出去候着。 “娘娘,您可否不要多管闲事?”他道。 张嫣的目光在邱贵面上轻轻一点,只觉得“狗仗人势”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最是贴切。 张嫣于茶台旁坐下,口中毫不示弱道:“你认为魏忠贤送了他的侄女给皇上对本宫来说是闲事吗?”邱贵无力反驳,张嫣加重了语气,厉声道,“本宫还想说,魏忠贤当上了东厂厂公,你不去告知长老们设法阻止他,反倒来本宫面前让本宫不要多管闲事,你的居心何在?” 邱贵本就外强中干,被张嫣一斥,当即面带赧然之色,半响才接话道:“小人不过是奉行长老们的命令罢了。” 张嫣受够了平日里邱贵对她的态度,有意发作,此时见他服软,也并不退让,紧逼道:“再者,日常所谓的‘长老命令’、‘家族命令’,皆是你的一面之辞,本宫绝不相信教给了我所有学识的家族会在处理朝堂之事上避重就轻。你有法子证明你不是被其他势力收买了,而在本宫面前歪曲长老们的命令吗?” 平日里给张嫣传消息的只有邱贵一人,他自然无法自证清白。于是此时在张嫣的逼问下,张口结舌,面色涨得通红,喉咙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嫣静静看着他尴尬失态的样子,终于等到他说出话:“小人以性命担保……” 张嫣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缓缓迈步靠近邱贵,“你的性命很重要吗?这个担保并不足以让本宫信你。” 邱贵不自觉退了一步,冷汗满背,他一直觉得年轻的张皇后不过是个受人摆布傀儡,顶多也就是个稍微聪明些的傀儡。平日里她从不违背命令,更证实了邱贵的想法。 而现下他才发觉,原来她不过是暂时隐忍不发罢了。不露出獠牙的猛虎仍然是猛虎,只为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张嫣其实并未怀疑邱贵话语的真实性,只不过是为了压制他,让他日后收敛一下自己的态度,才有这样一通话出来。 看见邱贵此时脸色青白不定,胸膛起伏,眼无光彩,张嫣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顿顿话头,给了一个台阶他下,“或者,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你的清白——让本宫亲自见一见长老。” 邱贵愣神片刻,才算明白张嫣松了口,但这个台阶他无法踏,他很是慌张,语无伦次地说:“娘娘,请恕小人无法答应,对您的要求,并不是小人不愿意,只是长老们……他们不太好离开京城的大宅子,上次亲自来见您,也是事出有因…...小人平常都是趁出宫时去接受长老的命令,娘娘您不能出宫,真的不行。” 张嫣确是真心想见张易和张世伦,问清楚他们到底为什么一直不肯正面与魏忠贤对抗。但听邱贵在这等情况下还坚持如此说法,知他所言不虚,一时间极其失望。 但邱贵忽然眼睛一亮,急声道:“但小人可想法子让您见一见英国公。”说罢小心翼翼看着张嫣的脸色。 张嫣脑中浮现张维迎粗莽的样子。从前次接触大致可评断他是个头脑简单,言语直接之人,张嫣想,或许相较两位心机深沉的长老,从他口中能够得到有用消息会更多。 她心头虽喜,面上却是一幅勉强为之的表情,对邱贵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可以离开张嫣无声的压迫着实让邱贵松了口气,但他走到暖阁门前,脑中忽而闪过一丝清明,他差点忘记提起张世伦交待下来的一件重要事。 他无奈走回张嫣面前,拱手恭敬道:“娘娘,长老说您可以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将有孕的乾清宫宫女如晴封妃的事。” 待邱贵退下后,张嫣才皱起眉头,心中不解,以张家一贯的作风,怎么会做出这种助长其他有孕女子的地位的事? 但转念一想,此事实有许多好处:一则如晴当上妃子,有利于制衡魏忠贤侄女的地位。又因如晴的身孕在自己之后,不会危及到太子的地位,自然也不会危及到她的性命。 况且,不再屈于人下,本来就是如晴的心愿。 张嫣已有决意,叫语竹进来,吩咐道:“去乾清宫知会方成盛一声,本宫明日会去看皇上。” 72.张裕妃和任容妃 一想及可以不再见到如晴,朱由校马上爽快地答应了张嫣的请求,交由礼部去拟定封号。 礼部将册妃典礼定在小满当日举行。 小满之日,中极殿内,宫女们发觉,原来那个干巴巴的小丫头如晴,精心打扮起来也有这般清丽动人。 皇上没有到场,魏忠贤的侄女任玉君看来很是介意,面带不豫。如晴早一遍遍对自己说朱由校厌恶自己,绝不会来的,可现下见他真的没有出现,心中仍似堵着般难受。 如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近来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朱由校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醒来后,甚至会有那么一丝后悔当初的做法。 当典礼进行到一半时,如晴调整过来了,毕竟今天是属于她的大日子,无关乎朱由校。 她穿上了从未穿过华贵礼服,头戴妃制凤冠,面带浅笑,与同样装扮的任玉君并排而立。 如晴已脱奴籍,恢复了母亲给她起的名字,佳月,又沿母姓,唤作张佳月。 “佳月生光。”如晴记得,母亲总是将小小的她抱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对她重复,“佳月,这是你的名,生光,是你外祖父的名字,不管日后主子给你赐了什么名字,你都不能忘记,你叫佳月。” 佳月恍惚间,听得承制官在旁高声唱制: “特立张氏女张佳月为裕妃,任氏女任玉君为容妃。行礼——” 任玉君从挺着大肚子的皇后手中接过代表身份的金册与金印,佳月随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样东西,手微微颤抖。 她们在高台上行授册印仪,其余宫人都在下仰视整个过程。 母亲,你在天上看见了这一幕吗?孩儿不仅没有忘记您的嘱咐,还让全部人都记住了孩儿的名字。您可会对孩儿笑了吧? ----------------------------------------------- 结束了封妃典礼后,佳月乘凤轿回到景阳宫。 司礼监自从被魏忠贤掌控后,对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就像这次,佳月的住所也是司礼监安排的。 景阳宫地处偏远,也没有别的妃嫔同住,明显是魏忠贤有意为之。佳月明白其中关节:自己是宫女时,尚可以跟客魏二人和平共处,但现下有孕封妃,还跟魏忠贤的侄女平起平坐,对他们的地位构成了威胁。变成他们的眼中钉也是在意料之中。 佳月不甚在意,不管住在何处,也改不了她已是妃子的事实,还有,再见不到朱由校的事实。 在景阳宫中安顿好后,佳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了两个小宫女去寻书——一切有关前朝历史记载的书。 这种书籍极其难寻,那两个宫女以为佳月是意在给新宫人下马威,也不敢怠慢,赶紧打起精神小跑着出去。 实则宫女们误解了佳月,她是真心想要看史书——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 佳月总觉得外祖父被推为替罪羊的背后有些许不对劲:外祖父当年是亲口认的罪,但母亲说他是被冤,朝官们说他是被冤,似乎人人都对这一事实心照不宣。然而奇怪的是,近二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跳出来为他说过话正过名,他的家眷也仍然在宫中受着罪,在许多人为了小事而对上陈言这个朝代中,这是极其不正常的情况。 当初尚受朱由校宠信时,佳月已经探问了许多人,查了许多有关妖书案的记载,但毕竟受身份限制,很多资料都接触不了,一直没法接着深入。 如既然再无可反悔,那么要做的事自然是好好利用这个地位查下去。 73.英国公张维迎 张嫣主持完册妃大典,待张佳月和任玉君先行乘轿离去,自己才慢悠悠地向北方行去。 今日是册妃大典,也是与张维迎约定的相见之日。 后妃平日里无事不得踏出内廷到前头来,而官吏重臣们也绝不得靠近内廷一步。要见面只能够趁这个机会设计一场“偶遇”。 中极殿是外朝三殿之一,张嫣要回到坤宁宫中需绕过建极殿,下长长阶梯,再往前走,穿过乾清门,共数十丈的路程,若是放慢步子,足足要走上两刻钟,才能到乾清宫。对张嫣来说,遥远的路途正是说话的好机会。 此刻张嫣从保和殿后方的须弥座右侧阶梯款款而下,走至中腰位置时,看见了从须弥座左侧下方独自走出来的张维迎。 语竹不明就里,记着男女之防,小声问:“娘娘,要不要回避一下。” 张嫣微笑,“不必。” 两人于阶梯下方相碰,互相见礼,装作初次相见般介绍身份。 张嫣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前客套道:“英国公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张维迎拱手道:“皇上召在下入宫商议辽东战事。” 张嫣颔首,“那便请英国公走在前头罢。” “在下不敢,还是请皇后娘娘先行。” 张嫣失笑,“这样推来让去,最终难有个结果出来,倒不如一起前去的好。” 张维迎犹豫了片刻才同意,两人隔着数尺的距离,齐步向前行去。 邱贵自会办事,在后面扯着语竹,不着痕迹地退开,远远跟着,连带着整只仪仗队伍都跟张嫣隔开了一定距离。 张维迎最是沉不住气,先开了口,“皇后为何忽然要见在下?” 张嫣听他给足自己尊重,心中对他很有好感。为防下人觉得异样,只面朝前方,说道:“实有正事相商,只是,在说正事之前,小女有件疑惑的事要请教英国公。如晴……裕妃她姓张,可是也跟我们家族有关系?” 张维迎想了想,“这个嘛,在下不甚清楚。”他摇头晃脑道,“但在下可以提醒皇后一句,并不是所有姓张的都是我们家族的人,也并不是所有外姓都与我们家族无关。比如您身边的邱贵,还有朝堂上的汪文言。” “汪文言?”乍然听张维迎提起这名字,张嫣十足惊奇。 此前张嫣也知道汪文言这人,他在东林党中,甚至在朝野中,都是十分特别的存在。他出身低,官职低,为人并不正直,却是东林党的中流砥柱,有智术,负侠气,被戏称为当代宋江。 “他并不是张家的人,也非我们收买的手下。只是我们看中了他的能力,他看中了我们的势力,彼此之间互帮互助。”张维迎快速解释,“你回想一下,最初就是他先对东林党提出的建议,让他们扶持皇后对抗客氏。” 如此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乾清门处,已然可以透过大门看见远处耸立的乾清宫。张嫣怕正事说不完,来不及对张维迎的话多加细想,转口换了个话题 “为何家族不对魏忠贤动手?” 张维迎一怔,诚实道:“在下不知。”顿了顿又补充,“这些事情都是长老在决定的。” “英国公是说,家族中也有其他人对此抱有疑问?” 他垂首思虑片刻,颔首道,“小部分的人颇有微词,不瞒皇后,在下也是一样,只不过苦于地位不高,不能质疑长老的决策。” 张嫣沉吟不语,张维迎看乾清宫已近在眼前,赶忙最后说了一句:“家族的底线是自保,眼下魏忠贤的势力已经囊括了内廷的司礼监还有特务东厂,在下猜测长老们是怕祸及自身,才不愿与他为敌。” 张嫣想反驳,明明就是他们自己养虎为患,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说怕祸及自身,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但已到了乾清宫下方,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再没有理由继续说下去。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向张维迎别,往坤宁宫方向走去。 今日在中极殿站了一天,而后又思考了许多复杂的事情,张嫣回到暖阁时,身子无力,困乏不已。 语竹替张嫣卸妆更衣,张嫣趁机闭眼细思今日的对话。 张嫣很是欣赏张维迎的有一说一的性子,虽然最关键的事情还是没弄清楚,但今日总算是有些收获,得知汪文言也与家族有关系。此人办事能力极高,在朝中又吃得开,日后有自己办不得的事或许可以托他帮忙。 脱剩打底里衣,披散青丝,张嫣扶着隆起的肚子,语竹扶着她缓缓躺下,盖好被子后即退了出去。 张嫣极困,脑子昏昏沉沉,此时此刻所有的烦心事都被抛开,脑中唯留对别去已久的燕由的思念。 74.宫闱枪声响 自五月起,魏忠贤掌管东厂,而今已过去了一个月。 就这么短短数十天凌厉,魏忠贤就搞出了许多事来。 第一件事,便是引荐魏广微、顾秉谦分别为建极殿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 魏广微与顾秉谦二人素日里最是巴结讨好魏忠贤的,其中礼部尚书顾秉谦的无耻程度令人发指:他七十岁高龄,却主动跑去认魏公公为父亲,让自己的儿子当魏公公的孙子。 一两年前,他们的行为是遭朝官们唾弃的,而时至今日,魏忠贤大权在握,他们的不要脸让他们换来了通畅的仕途。 魏忠贤提了他们的官,也让朝中更多不愿靠自己熬官当的人看到了机会,眼见着魏公公一日日变得位高权重,那些没有准则的人便趋之若鹜地攀附魏忠贤。 而东林党的那几位绝不肯与魏忠贤同流合污。魏忠贤见其如此,便旧事重提,就东林党人为熊廷弼求情一事攻讦他们,说他们袒护奸邪之徒而耽误国家。东林党人不甘示弱,群起反攻。两方吵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闹得朝堂乌烟瘴气。 最终还是朱由校念着这几位正直之士在移宫案中忠心回护自己——由于张嫣的提醒——而下令中止纷争。 魏忠贤发觉自己奈何不得东林党,便先暂不理会他们,开始在紫禁城内鼓弄内操军,取悦朱由校。 现下辽东大战在即,皇上不能亲临战场,却倍感好奇,魏忠贤便召集净身过的男子们,封为宦官,组成内操军以娱乐消遣。 数千名宦官整日在紫禁城内晃荡,妃嫔们无事都不敢出门走动。 此刻坤宁宫内,语竹正给张嫣按捏酸软的小腿。张嫣叹了口气,指着嘴巴说:“舌头上又生了个黄疮,今晚煮些绿豆糖水下下火罢。” 语竹如何不知自家主子为何肝火旺,口中接连生疮,低声道:“娘娘,恕奴婢多言一句,魏公公想干什么便任他去罢,娘娘莫为他的事烦心而伤了自己身子。” “本宫知道你是为主子好,但是,若是人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恶人便会为所欲为。”张嫣的手抚上肚皮,垂目看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人常说,母子同心,本宫的孩子也定能理解母亲心意。” 语竹无法领会张嫣的话,但知主子不会改变心意,只好退让:“奴婢再吩咐小厨房煮些金银花甘草水,在奴婢的家乡,这方子降火最是有效。” 张嫣笑着点头,语竹也无奈一笑,继续帮张嫣捏腿。 午后日光猛烈,宫闱宁静,亦是一日中最漫长,最难捱的一段时候。张嫣本以为今日也同往日一样,在宫中无波无澜地就过去了。 却不料忽然间外头响起整齐有力的击鼓声,张嫣侧耳细听,又惊又疑地发觉那竟是战斗的鼓点,正想起身去窗口看看能不能望见什么,结果刚起了个念头,外头鼓声突然停了,安静下来。 一会儿后,“砰”的巨响骤然在天边炸裂,粗暴地捅破了宫闱上空的宁静。 这响声如同夏日雨夜的惊雷,但声势却比天雷还更惊人。那声音从窗外透了近来,仍不减威力,震得主仆二人脑子嗡嗡作响,霎时间几乎心胆俱碎。 语竹心头狂跳,捂着耳朵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待回过神后,记着张嫣的大肚子受不得这等惊吓,忙起身探看主子情况。 张嫣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扶着肚子,表情痛苦。 语竹怕娘娘或是腹中胎儿被惊出什么事来,手无足措,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所幸过了一会后,张嫣便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语竹才松了一大口气。 孩子不安地在张嫣腹中扭动,张嫣也极其不安地皱着眉,一边摸着肚皮安抚孩子,一边吩咐语竹寻些碎布塞住耳朵,循着声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大理石上热浪流动。 然而天气再炎热,也挡不住朱由校高昂的兴致。 乾清宫外,朱由校设座于汉白玉高台上,高永寿被他硬拉着同坐一椅,他们下方左右分别坐着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客印月嫌日头晒,特命人在头顶设了遮阳的棚顶与纱帘。 汉白玉高台之下,右侧大广场中,由一名首领指挥着数百名内操军列阵成九排,每排五十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最新式的鸟嘴铳,耳朵里全都塞了特制的木塞。他们的正对面放置有一排稻草靶子。 除此之外,两旁都各摆放十架战鼓,每架战鼓前都有两名精壮宦官执鼓槌威风而立。 方才敲完了鼓舞士气的鼓点后,第一排的内操军手脚笨拙地完成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拉火绳等一系列准备,听着旁边首领一声令下,同时开火。 霎时间,震耳欲聋。 紫禁城里的栖息的鸟雀被惊得群起振翅飞向天际。 高台上的三人虽带着耳塞,也都被震得耳朵生痛。朱由校不顾耳朵痛,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好。客印月与魏忠贤揉着耳朵,愁眉苦脸地对视一眼。 猝不及防间,第二排内操军也拉动了火绳,轰地一声,正前方的草靶子应声炸开,丝毫看不出原样。 魏忠贤坐在那,看着有人继续替换靶子,下一排的人又补到前面去,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等玩法,实在是折磨人,魏忠贤恨不得立即就让那些拿着鸟嘴铳的人统统滚蛋。偏得朱由校十分喜欢,魏忠贤不仅不能让人滚,还得当着朱由校面前强颜欢笑来取悦他。当初就真不该听了别人的话鼓捣出这个玩意来,现下反让自己遭罪。 接连又是几声巨响,心都快停跳了,魏忠贤在心中叫苦不迭。 在一个内操军替换的空当,忽然听得朱由校下令让全员停止动作。客魏二人惊喜地看着他,怎料他说:“离得太远了,朕看得不过瘾!”对着内操军首领招手,想让他上来演示。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惊着了,首领迟疑不定,看向魏忠贤,魏忠贤脸色大变,忙冲朱由校跪下,连连道:“使不得哟!使不得哟!火枪危险,皇上要是不小心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朱由校很是失望,“那……”他歪着头想了想,双手一拍,“就叫首领一个人上来演示一下罢!” 这倒不失是个好方法,既能满足朱由校的好奇,又不需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魏忠贤忙颔首,回头叫首领上来。 首领上了须弥座,与皇座隔着丈许距离,看看朱由校和高永寿,又看看魏忠贤,再看看客印月,有些不知所措。朱由校催促道:“快些开始吧。” 首领一直充当号令,根本没有实际操作过鸟嘴铳,然而背着皇命不敢不从,只好努力回忆着刚刚别人的做法,战战兢兢地填充火药。 朱由校看他动作慢,等得不耐烦,站起来朝他走去。客印月和魏忠贤都不管朱由校的危险举动,只有高永寿跟在后面,大约剩半丈距离时,便死死拉着朱由校的袖子不给他再往前走。 首领勉强装好了火药,面前已有勤快的内监搬来了草靶子,他刚刚见识过鸟铳的可怕,心中七上八下。但朱由校在旁连连催促,他只好抑制住恐惧,平举起枪柄指向靶子。 方才那么多人都没有出事,首领在心底安慰自己。 他咬咬牙,用力一扯火绳。 毫无预料,一声剧烈闷响,眼前忽然布满金光,手上刺痛。他还尚不明发生了什么,只觉枪管灼手,身子先于思想做出了反应,将枪身朝前甩开。当下双眼痛难以忍受,除了一片发亮的红色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痛苦地捂着眼睛跪了下去,嚎叫起来。 眼见忽生变故,魏忠贤被惊得从椅间弹起,一溜烟窜到了座位背后,确保不会伤及自身后,才小心探头向外看,只见地上以变形炸开的铳身为中心,火星乱溅,溅至地上时,又不断爆开。 客印月被吓得脸色煞白,眼下发觉出事处波及不到自己这边,才松了一口气,转头见魏忠贤如此孬种,差点破口大骂。此时忽听得后方一个女声大呼:“皇上——” 客印月一听这耳熟又讨厌的声音就知是谁来了,“啧”了一声,别过头不去看她。 张嫣捂着肚子,快步上前。她听完语竹回报后,当即不顾劝阻,赶过来这边,结果刚来到就看见令人震惊的一幕——鸟嘴铳的管身炸裂,朱由校就站在一旁不远处,眼见就要被伤着,他身后的高永寿的反应极快,当即回身护在朱由校面前。 张嫣将他们两人拉着后退,先礼节性地问朱由校有没有事,他毫无惊色,反而一脸笑呵呵,“真是好玩!” 张嫣不去理他,关切地问高永寿可有事否,他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张嫣担心他伤得重又强忍不说,扳过他的肩膀,他的后背衣服破烂,已然可见里面的烫红的皮肉。 朱由校的脸色这才变了,忙扶着高永寿,大呼人传太医。 地上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有内监上来用细沙扑灭了火,魏忠贤和客印月这才敢走上前来,问朱由校:“皇上没事吧?” 张嫣这回动了真怒,秀眉一竖,正要发作,却不意看见有个宫女在阶梯下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 定睛一看,那个宫女是慧妃的贴身侍女梨融。满面苦痛,张嫣心念电转,心头重重一沉。 梨融见张嫣看着自己,壮起胆子,上前几步,跪在几人跟前哽咽道:“慧妃娘娘的孩子受惊夭折了。” 75.只道是防不胜防 [燃^文^书库][].[774][buy].]  “什么!”张嫣脱口道,一时间惊怒交加,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 “慧妃娘娘伤心得没了个人形,奴婢劝不住,只好冒死偷跑来通传。”梨融的面上一副决然之色,想来是已经准备好了受罚。 张嫣轻轻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你忠心为主,该死的人怎么会是你呢?”说着眼波狠厉一扫,对客魏二人怒目而视,声音中寒意丝丝。 他们两人低着头,看起来一副恭敬反省的模样,但难掩嘴角边的笑意。 张嫣看朱由校的神色虽有惋惜,但并不多,更多是对高永寿伤势的关心,便道:“皇上,您先带着永寿回暖阁里疗伤吧?他的身子虚弱,撑不住再在此吹风。” 朱由校点点头,正要扶着高永寿要走,张嫣试探地问了一句:“一应善后事宜,都交由臣妾来处理罢。” 朱由校不耐多说,随意挥挥手,表示同意,急扶着高永寿进了乾清宫内。 张嫣目视着两人远去,直至再看不见。她将视线移回客魏二人身上,声音中蕴含着暴风雨前的宁静,“你们二人此前犯了诸多宫条,本宫都未曾表态,但你们不仅不知收敛,反还得寸进尺,让内操军在紫禁城内使用武器,险些伤及皇上,并惊死了小皇子。” 魏忠贤自知理亏,忙讨好赔笑,指着捂脸跪在地上低吟的内操军首领说:“都是这厮的错!”马上换了一幅神色,高呼道:“来人呀,把他给我拖去暴室,打死为止!” 张嫣冷眼看着魏忠贤推卸责任的表演,冷眼看着几个内监上来把首领粗暴拖走,心中念头飞转。此次虽是魏忠贤犯了大事,但一切的背后都是因有朱由校撑腰才致如此。朱由校宠信他一日,她就无法治他重罪。 张嫣心中无奈,孩子也似感知母亲情绪,在肚子里不安分地伸展手脚。张嫣伸手按住肚子,口中气势不减,厉声怒斥道:“你们两人给本宫跪下。” 魏忠贤一听不需重罚,忙依言下跪,看客印月犹自站着,硬挺脖子怒视张嫣,魏忠贤忙扯客印月的袖子,拉她一同跪下。 广场下几百名内操军对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知该作何反应,全都木木然站在那儿。眼见着平日作威作福的首领毫被拖走了,又见着皇后罚跪了不可一世的魏公公与奉圣夫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不时互相递个眼色。 他们本以为此次会招致杀身之祸,不料张嫣只是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立即滚出宫去,他们齐齐松了一口气,谢过恩后赶紧离开。 张嫣没传轿撵,直接就让梨融引路往永宁宫中去。本来张嫣有孕,不宜疾走与久站,结果却挺着大肚子把禁忌都犯了一遍,现下腰腿皆酸痛,她也只是咬牙忍住。 走入永宁宫后,依稀可听见慧妃歇斯底里哭喊的声音。张嫣慢下步子,举目四顾,记起这间房子便是当初等待慧妃孩子出生的地方,那时候怀中轻若无物、粉团儿似的小生命,不过两月余,再到此地时,竟已夭亡了。 永宁宫十分靠近演武的场地,想来成年人都难以禁受鸟铳齐发的巨响,何况是慧妃那生下来才不满三月的娇弱孩子。 费了那么大力气保住这个孩子,还没看过他几次,竟被魏忠贤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给逼死了,想到恨处,张嫣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梨融轻轻推开暖阁的门。 没了那层阻碍,慧妃的嚎哭声扑面而来,那声音中彻骨的悲伤太过感染人,听得张嫣这个准母亲也几近要掉泪。她在衣袖中握紧拳头,稳住心神,迈步进了暖阁。 慧妃以往一直是以贤淑温婉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面戒备。 她背靠着朱由校赏赐的木制摇篮,右手怀抱着一个龙纹襁褓,左手上下挥舞,拒绝所有人靠近,形容狂乱。 看见这一情景,几阵酸涩袭上张嫣心头。她勉力忍住,使了个眼神,吩咐暖阁内的其他宫女先出去。 慧妃见张嫣来到,愣了一愣,但紧绷的身子显示出她仍怀着满满的戒备。 张嫣用安抚的目光看着她,声音柔软,“放宽心,太医跟本宫说过了,你的身体适宜有孕,只要调养好了,还能够生下新的孩子。” “不!”她高呼,“我的孩子就在这里!在我的怀里!” “你这样子,只会让慈焴走也走得不安心,若他过不了奈何桥,转头来就要怨你这个做娘的人了。”张嫣温和但坚决地说道。 慧妃不停缓缓摇头,拒绝听张嫣的话,而她边摇头,泪水又同时滚滚而落。 张嫣看她哭了出来,知道她的情绪终于不再郁积。暗暗出了一口气,继续柔声道:“历朝历代死在皇家的孩子多不胜数,你是个明白人,现下不过是伤心过甚才失去理智,过多几天,或是几个月,你便会明白自己该走的道路。” 她瘪着嘴,蹲下去将原本修长的身子在墙边缩了起来。张嫣的腿实在酸痛,于是也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静静等着慧妃的回应。 从窗缝泄近来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斜,颜色也从近乎白透变成了浓稠的橘红。慧妃像个雕塑那样抱着孩子蹲了一个下午,张嫣坐在她对面,一等也是一个下午。 终于等至她幽幽开口,“娘娘!您之所以可以这样轻易说出所谓的‘明白话’,只不过是因为死去的孩子并不是您的孩子!”她的眼泪毫无停止的迹象,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流畅淌下,“您没有经历过那种要把人撕开来的痛苦,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骨肉呱呱坠地,没有每日守着他不知疲倦地教他喊‘娘亲’,没有每夜在他半夜啼哭时给他唱歌哄着他睡觉……您没有经历过这一切,您不会懂!” “我不出门走动,日日在宫里守着慈焴,将他保护得好好的,一心只盼着他长大成人……但是这一声巨响后,我飞奔到摇篮旁,发觉他的呼吸竟然停了,他的身子很快就冷了下去,隔着襁褓也能感觉得到。任我再怎么呼喊,他都不会再哇哇大哭着醒来。”慧妃说至激动处,忽然猛地起身,似乎是头晕,当场晃了几晃。她扶着墙站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是谁?是不是,魏忠贤?” 慧妃想到了什么,颤抖着声音问:“皇上知道这个消息了么?” 张嫣低头,睫毛颤动,没有作答。 慧妃得到了答案,不可置信道:“皇上竟没有要魏忠贤为孩子偿命吗?娘娘您呢?您也没有办法让他偿命?” 张嫣不忍再面对慧妃的神情,合上双眼,极其缓慢地摇头。 慧妃冲上前来,不顾尊卑之分,一只手抓住张嫣的肩膀,使劲摇晃,一遍遍凄然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张嫣本可以轻易从她无力的手下脱身,但她一动也不动,放松了身子任由慧妃晃动。 张嫣也想问,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谁又会回答她呢? -------------------------------------------------- 魏忠贤和客印月乾清宫们罚跪后,不思悔改,反在朱由校的默许之下,把内操军人数增加到上万人,穿戴盔甲,大摇大摆从东西华门出入紫禁城,只是身上不敢再装配武器了。 慈庆宫靠近东华门,处在内操军的必经之路上,日日都被那群毫无军纪的宦官吵得难以安生。朱由检年轻体壮,还算勉强忍得,但李庄太妃身子本就弱,日日被这样烦扰,很快就着了头痛症。 李庄太妃觉得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传唤太医太过引人注目,不愿为之,于是每当她头疼发作,孝顺的朱由检都会亲自帮她按揉太阳穴。 然而光是孝顺无法减轻病情,眼见着李太妃头疼次数越来越频繁,慈庆宫中的宫人皆感忧虑,但没有谁敢对皇上最宠信的魏公公提出异议,只好就这样耗着。 今日正值朱由检要去给哥哥请安的日子,临去前朱由检抓紧时间临窗苦读。忽然听得宫门外有响动,转头见李庄太妃惊慌失措地奔进来,一众宫人跟在其后。 朱由检察觉不寻常,忙迎了上去。他随意扫了一眼跟在太妃后面回来的宫女内监,无声地责问他们为何没有服侍好太妃。 他们在朱由检的眼神中打了个激灵,低下头去,这个皇子眼里有某种让人不得不屈服的东西。 李庄太妃泪眼滂沱,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她回到宫中见着儿子,力气立即懈了,身子一软,向前扑去。 朱由检眼疾手快扶住养母,他记得今日养母是去一向交好的赵太妃宫中走动,怎的回来变成了这等模样,关切问道:“发生了何事?” 李庄太妃只哭哭啼啼地说不出话来。 76.隐忍不发 朱由检看养母这个样子,实难将话说清楚,便先唤宫女秋棠扶她坐下,再亲自去给太妃倒了杯热茶,在她对面坐下。 秋棠是朱由检亲自训练出来的宫女,极有眼色,不待吩咐便迅速递了上干净的手帕给李庄太妃。 太妃接过热茶与手帕,却似乎不识这两样东西的作用,只会呆呆攥在手中,眼神茫然地盯着前方。 “母妃,可是赵太妃出了什么事?” “赵太妃”这三字触动了李庄太妃的心神,她尖叫:“云茯死了!” 云茯是赵太妃的字,朱由检脸色微微一变,“是怎么一回事?母妃,您不要急,慢慢说。”秋棠忙从背后用手帮李庄太妃顺气,也顺道安抚她的情绪。 “今日,本宫在云茯宫里与她谈天说话,忽然,司礼监的人不由分说闯了进来。他们宣读圣旨,说云茯于德行有亏,皇上下旨特赐白绫一条。起初我们都不信,本宫还命宫人从宣旨太监的手上强夺圣旨,结果一看,真的是圣旨。云茯不敢违抗皇命,便边哭边将先皇赐给她的东西全都找出来,大呼着先王的名字拜了几拜,依言赴死......” 朱由检知道李庄太妃与赵云茯素日情谊深厚,从皇爷爷还在位时就一直没有变过,自然明白她骤失姐妹的有多么哀痛,但他无法缓解养母的情绪,只能静静地倾听她讲下去:“我动都动不了,只在旁看着云茯的脖子挂在白绫上,脸涨得紫红,一点点气绝。最后她完全没有反应了,风吹进来,云茯的身子还在半空晃动......那几个宣旨的太监见状乐开了怀,赶着回去复命了,本宫真是恨不得将他们全打发去暴室,把他们的舌头全都扯下来!” 朱由检眉头紧锁,“由检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皇兄素来良善,就算是宫人不意得罪了他,他也不会取其性命,为何会突然下旨要赵太妃赴死?” 李庄太妃的面色由伤转怒,失态地将手中茶杯往地下一摔,瓷杯碎裂,连同着茶水四下溅开。她的声音迸发恨意,“先皇还在时,客印月那厮便与云茯不合,一介乳母,却仗着太子宠信频频冲撞云茯。云茯心地好,不愿与她多加计较,不料客印月竟记恨上了,不用说,此次定是客印月那蹄子仗着有魏忠贤撑腰,没人敢弹劾她,妖言惑主。” 朱由检听到开头,便察觉有些不对,想要命一屋的下人先退开,但李庄太妃情绪激动,说话又急又快,话头连贯,一点不容得他插嘴。此刻听她越讲越刹不住,朱由检顾不得尊卑,伸手捂住了养母的嘴。 不仅李庄太妃吃惊地望着他,满屋下人也都惊讶万分地看着朱由检的行为。在众人目光中,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她对视,说道:“母妃,魏公公不过是做好本职工作,得皇兄喜欢,再者,客印月是皇兄亲自下旨封的她奉圣夫人,莫要乱了称呼。” 李庄太妃一愣,随之目光中透出深深的失望,“当下魏忠贤和客印月风头无两,人们只知有客魏,而不知有皇上,朝中官员皆尽趋炎附势,但你却只在宫中认真读书,本宫一直庆幸自己教出来一个洁身自好的孝顺儿子,难不成,你也要当那没脸没皮之人吗?” 李庄太妃字字如针,朱由检心中重重一颤,但面上只是神色如常。 太妃一茶案,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朱由检的鼻子,抖声道:“客魏的所作所为,皇天后土,都看在眼中,今日他们还设计害死了云茯……由检,你若还认我这个母妃,就对本宫承诺,说你绝不与魏忠贤客印月沆瀣一气!” 檀香的味道忽然变得有些刺鼻,听得李庄太妃如此,满屋下人全都屏息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在朱由检身上。 朱由检沉吟一瞬,侧头对秋棠道:“母妃今日受了惊吓,身子虚弱,该好好休息。” 秋棠知主子心意,“奴婢这就服侍太妃就寝。”说罢上手来拉太妃。 李庄太妃怒极,想甩开秋棠,却没有力气,身子摇摇摆摆地被扯着往暖阁走,朱由检没有看她,也能听得到她嘶哑的声音隔着几重帷幕传来:“本宫真是教出一个‘好儿子’呵……” 朱由检转头对一屋子宫人道:“本王现下要去拜见皇兄,你们在宫中各干各的活,若让本王知道谁靠近暖阁扰了母妃歇息,便去见识一下暴室的刑罚罢”朱由检说完便冷着脸出去了。 待到他的脚步远至听不见时,宫人们微不可察地暗暗松一口气,他们不明白,为何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身上会有这种不容小觑的威严。 朱由检沉着脸,心情十分不好,方才养母当着宫人的面逼迫他,着实让他难做。但这不是最重要一点,他更加担心当时在场的宫人里有别人的耳目,一转头把李庄太妃怒极说出的话传达出去,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路往乾清宫走去,朱由检满腔的不愉快也逐渐随风散去。 他进了乾清门,眺望远处的岿然而立乾清宫,然则脑中浮现的不是哥哥朱由校的面容,而是张皇后心事重重的侧脸。 朱由检与哥哥一同长大,哥哥的德性他一清二楚,他不指望哥哥能迷途知返,匡正社稷。而自从得知张皇后有孕后,他便想着,或许可以扶植皇侄,让他成长为一位称职的帝王来接管大明江山。 由此,他忽然明白过来皇后当初指点自己读书的原因。但他又觉得荒谬,那个皇位,怎么排也轮不到他身上,第一顺位继承人只能是皇后肚子里那个小家伙。 他相信以张皇后的聪慧,定能培养出一位适合那个皇位的帝王。如此想着,朱由检十分期盼小皇子的出生,对将来的日子悠然神往,心情舒畅,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忽然遥见一人从乾清宫门内出来。朱由检不需要细看,也认得出那人的身影。 他面带最为客气有礼的微笑,加快步子迎了上去。主动打招呼道:“魏公公。” 魏忠贤见是朱由检,脸上也堆了笑:“参见信王殿下,上次的事,若不是信王殿下相助,小人早就被那群朝臣逼得毙命。一直没有好好感谢过您,现下特在此谢过。” “魏公公太客气了,皇兄十分欣赏魏公公,本王不过是尽臣弟的心罢了。” 魏忠贤本不知朱由检为何相助自己,对他还有几分保留态度,现下听朱由检这么一解释,疑虑顿时去了大半。 魏忠贤似随口一提般说道:“今日司礼监处理了一个累人的活,先皇时期的赵选侍,就是如今的赵太妃,她在前朝时与宦官行不轨,于妇德有亏,只是皇上一直惦记着往日的恩情,下不了决断处置她,但宫廷规矩不能乱,只好让小人来干这件事,容她追随先皇同去。”魏忠贤边说边一幅叹惋的模样连连摇头,当然也不忘盯着朱由检的神色。 朱由校笑容不改,点头道:“宫规的确是不能乱。”他感概般叹了一口气,“辛苦魏公公了,皇兄身边还好有你多担待着,近来正逢换季之时,公公劳累之余也要留心自己的身体。” 魏忠贤听了他这番真心实意的关切之余,再不对他有何怀疑,当下客套了几句,即便告辞退下了。 回到东厂后,刚刚坐下喝了口水,便有手下敲门来回报消息。 魏忠贤抬眼瞟了他一眼,他立即答道:“小人负责杨文孺大人府中。” “如何?”魏忠贤看他没带东西回来,站起来急问道。 他低着头,畏缩道:“东西都在外面呢,成箱的金子,全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魏忠贤颓然坐回椅子上,十指交叉,抵着额头,陷入沉思。 近来几乎操控的一切事情都发展得顺遂心愿,攀附自己之人如过江之鲫般源源不绝。然而他屈尊主动去向东林党人求和,却被他们不留余地地拒绝了。 杨涟不是第一个拒绝他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些老大臣们纷纷在公开场合表态与他势不两立。 对魏忠贤来说,这件事就是一面白墙上糊着狗屎,清理不掉,又无法忽视,让他挠心抓肺,无可奈何。 魏忠贤不明白,东林党那群两袖清风的家伙,明明位居高官,却绝不拿一分一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搞得自身穷得响叮当,要养活一小家子人都有些困难,为何能够抵挡住这么多金子的诱惑。 这一点是魏忠贤想破脑袋也想不透的,便索性不想了。 他握起从未沾过墨的砚台重重往桌上一敲,叫嚣道:“既然他们这么不识相,有敬酒不吃反倒要吃罚酒,那便遂了他们所愿罢!”。.。 77.腰痛 古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燕由于初春离去,眼下已是夏末。张嫣每日看着窗前那根垂下来的树枝,看着它从适发新芽到郁郁葱葱,现如今叶子不再绿得那么纯粹,落叶也日渐多起来。 张嫣在自己面前伸出手指,不断展开又收拢,但算到最后,人都糊涂了,也没算出她与燕由到底分离了多少日子。 燕哥哥身子可安好?他查得怎么样了?他也同样在思念着自己吗? 语竹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了张嫣的思绪,“娘娘现下可方便?奴婢要进来了。” 张嫣无声叹一口气,敛好情绪,唤道:“进来罢。” 语竹进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张嫣从榻上扶起来。张嫣的身子已经九个月,她的四肢渐渐变得迟缓,动作也变得笨拙,大部分的动作都需要语竹在旁帮忙完成。 张嫣直起腰来,当即吃痛闷哼一声。 语竹着急,“娘娘!腰还是痛吗?” 张嫣眉毛扭曲,点点头。十几天前,她一醒来便发觉腰后部毫无预兆地刺痛,每当坐起身子时,刺痛最甚,不亚于被钉子打入骨间。查看皮肤外部,毫无异状,语竹用手指轻轻按压,也未发觉腰骨有什么问题。 因为怕被客印月和魏忠贤动什么手脚,张嫣勒令坤宁宫内的宫人不准将此消息外传,也不敢请太医。只能日日这样痛着,这样熬着。 语竹扶着张嫣又复躺回去,试探着问:“娘娘,要不还是让奴婢去对皇上说,请太医来吧?不然您日日这样痛着,也不知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语竹说的这点也是张嫣最担心的一点,但她还是咬牙道:“不必。” 语竹急得要命,又不敢质疑主子,忽然记起一事,喜声道:“娘娘,不敢请太医,不如就找个懂手法的宫女来给您按一按背上吧。” 张嫣摇头苦笑,“到了这个节骨眼,本宫怎么敢让外人靠近本宫的腰腹。” “并不是外人!”语竹道,“就是咱们宫中的萍儿,她与奴婢有好几年的交情,断然信得过。” 听语竹这么一说,张嫣顿时犹豫了,“她懂得按压的手法?” “萍儿前几日才跟奴婢提起的,前朝时她曾跟在医婆子手下服侍过几年,学回来好些东西,其中就有按压手法。” “但本宫有孕在身,也使得吗?” 语竹笑道:“娘娘若想知道,召萍儿来跟前问一问不就得了。” 张嫣陷入沉思,自己眼下怀胎已足九月,胎儿康健,胎像稳固,按理来说本也不需要像从前那么小心翼翼,况且语竹对自己的忠心是无需怀疑的,她绝不会同别人一起来算计自己。 张嫣点了点头,“你先去问一问邱贵的意见,若他觉得可行,便把萍儿召来暖阁。” 语竹满口应下,出了暖阁,四处寻找邱贵。 语竹并不太喜欢邱贵,听到娘娘说要问他的意见,心中本就不情不愿,结果在坤宁宫里头找了一圈,自己累的一头汗,也没找着半个人,更是老大不乐意。 在坤宁宫门口来回踱步,等了一两个时辰,心道他不定跑去了哪里躲懒,不愿再理会他,转到了明间门口,将那儿站着的萍儿领入暖阁。 张嫣向语竹确认是否得到了邱贵的同意,语竹含糊地“嗯”了一声应付过去了。 张嫣没注意语竹的样子,半倚半靠在榻边,上下打量萍儿,问了她一些相关的问题。问完后张嫣沉默了许久,才冷声开口道:“本宫腹中的是皇上的孩子,也是本朝的第一个孩子,若是经你之手后,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宫会叫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萍儿重重打了个冷战,答道:“是。” 张嫣忍痛抽着凉气在坐在凳子上,萍儿在她身后跪坐着推拿腰背部分。语竹在后面盯着她,见她手法十分奇怪,以往从未见过,不禁有些担心,问张嫣道:“娘娘,您感觉如何?” “腰好些了,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语竹听她回答,这才放下心来。 一刻钟后,萍儿按罢,张嫣在语竹的帮助下站起来轻微活动了一下,感到腰上舒坦许多,刺痛的感觉去了大半,吩咐赏了萍儿一些贵重首饰。她受宠若惊地谢恩退下了。 78.惊动北京 [燃^文^书库][].[774][buy].]  兜兜转转,结果还是回到了北京城中。(全文字无广告) 这几月,燕由追着环环相扣的线索沿全国各大城市走了一遭,他摸索出一张隐蔽得极好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某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在他的探查之下逐渐显露身形。而这张关系网中的所有关键人都拥有相同的姓氏:“张”。 由这个姓氏让燕由想起他的嫣儿,想起宫后苑,想起堆秀山的机关。 于是回到北京城后,他径直去了张国纪府上,直接说明自己的疑问。张国纪见到他时,毫不惊讶,不过感叹一句“你也长大了。”但他也回避了燕由的提问——打太极的功力让燕由叹为观止。然而通篇闲话中有一句让燕由很是在意:“嫣儿最喜欢灯笼,而北京城里的灯笼当属长盛坊所制最佳。” 他看不破张国纪到底持何种态度,但他决定相信嫣儿的父亲。 所以,现下燕由身处正阳门大街与廊房胡同交错处的街角处。此刻暮色将至,街头小商贩们推着车挑着担子赶回家中,正当人流混杂之际,没人会留意一身藏青衣服的他。 两层楼高长盛坊伫立在燕由的正对面,被晚霞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微光。 处在这等黄金地段的长盛坊并不是什么大商铺,它的外表平平无奇,毫无气派可言。燕由曾多次途径此处,都未曾留意过这儿有间灯笼坊。细察之下,生意也确是并不好。 燕由抄着手,了然一笑,若要隐藏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此才是最好的。 他站在街角,朝北方望去,沿着正阳门大街向前直走,很快便到直通内城的正阳门,沿着正阳门再向前,正对着紫禁城的正门:午门。也就是说,这条廊房胡同是北京城外城区中离紫禁城最近的一条胡同。 他在逐渐浓重的阴影中盯着长盛坊的大门口,发觉一件奇怪的事,许多客人走进去后便没有再出来过,进去的人远远比出来的人要多得多。 夜幕悄然降临,鼓楼敲起了暮鼓,街道上再无百姓走动,燕由从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四下一看,巡夜的侍卫还没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他右手搭在剑柄上防止晃动,人飞奔向前,足下几个轻点借力,只听几声不易察觉的轻微响动,霎时间人已攀上了长盛坊的屋顶。 燕由收敛气息,伏低身子,从房顶小心地探看,商铺背后是一座规模中等的一进院四合院,其中没有任何人影。 燕由知道廊房胡同的结构与其他胡同不一样,这一排商铺的背后有几间直接便连着住所,这种店铺的地皮要价极贵,况且地皮交易背后与官员势力紧密相关,寻常的富有商人,即便能出得起价也不一定买得到手。 月亮出来了,缓慢地朝着正上空的方向移动。 燕由如同长在屋顶上的植物一般分毫不动,眼见着月光逐渐越过高大的商铺,流入下方四合院中。阴影逐渐褪去,目之所及处变得清晰。但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四合院中没有一间房子亮起灯,也没有任何动静。 今夜十分寂静,连风声都若有似无,按理来说就算是院中只有老鼠的行走声也逃不过燕由的耳朵。然则,什么都没有。整座四合院死气沉沉。 此刻去探?还是先按兵不动,待打探清楚后再行动? 他拿不定主意,无意间仰头看见如银月光,随之想起紫禁城中那个少女,眼中柔情一闪而逝。他当即做出了决定,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几个流畅飘逸动作,从屋顶翻了下去。 燕由的落点极靠近院中那颗柿子树,脚踩厚实的泥土,加上他身法轻灵,竟发出些微声响。 此时恰好起了一阵夜风,吹过枝叶间沙沙作响。也是在同一时刻,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瞬息之间,周围三间房子的房门几乎同时“啪”一声打开,数十个蒙面黑衣人提着刃从门后冲了出来,一看脚法便知是高手。枝叶还留微响,他们已站然定,将燕由团团围住,刀刃映着月光在燕由身上闪动。 燕由淡淡扫了来人一眼,并不惊慌,在决定下来之前他已料想过这一局面。他只是惊奇于对方的耐性,竟真的能够隐藏气息潜伏在黑暗中跟他虚耗那么久,人数众多却训练有素,不由得有些钦佩。 燕由用粗扫一圈,发觉对方的站位看似无序,实则有阵法,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他勾起嘴角一笑,看来是找对了地方。 “你是谁?”其中一人不带丝毫感情地问道。几乎没有停顿,站在另一个方位的人又问“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马上第三个人开口:“你有什么目的。” 第四人:“如果不回答,我们会让你生不如死。” 第五人:“如果回答,我们便给你个痛快。” 他们的话终于说完,场面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燕由笑意逐渐变深,最后撑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一上来就要我死,那我何必再跟你们多话。”他趁着说话间调息,话至一半,抓准时机迅疾从腰间抽出长刀,一个晃影。第一个说话黑衣人来不及看清楚他的动作,刀锋的寒光已直至门面。 燕由没有动杀机,刀上没有杀气,几个漂亮的旋身,以闪电之势接连割飞了数人的耳朵。 燕由本想给他们一点苦头吃,破对方的气势,让对方知难而退。但不料那几个掉了耳朵的人虽然表情痛苦扭曲,耳朵位置血流如注,握刀的架势却没有而受到丝毫影响。数十个黑衣人齐口低喝一声,挥刀围了上来。燕由反手旋身一一接住,登时场面一片混乱,刀锋碰撞,寒光四闪。 燕由起先还能从容接住齐发而至的刀,只是对方配合流畅,毫无破绽,呼往身上的每一刀都直指要害,狠辣无比,一心只为取他性命,时间一长,燕由便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他脑中清晰想起来徐霞客告诉过他,撇开道义之事不论,若在交战中落下风,绝不可逞一时之能而恋战。 然而他方才一时心慈失了先机,眼下这些人的身手虽然全不及他,却遵循玄妙变换的阵法,换了旁人早已变成刀下肉泥,而燕由光是抵挡已到了极限,更别说伤人破阵脱身。 心神恍惚加上体力消耗,一个不留意,手腕动作慢了一瞬,背上靠近肩头处突然辣痛,竟是被人划了一刀。对方所用的刀极其锋利,划开了三层衣服后割开了他的皮肉,深近乎骨,血飞溅而出。 他不为所动,吸了一口气,转身准确格开接踵而至的刀刃。 突然之间,从主屋传来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伤其九分,余一分待盘问。” 燕由冷笑一声,大人物也在这么?只可惜今日是不能得见了。他手腕一扭,左手接过右手中的剑,右手又迅疾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把佩刀。他起了杀心,双手齐发力,横扫一圈,气势如虹,刀锋从最内一圈黑衣人腹部飞速划过。 双手使剑,当世间只有徐霞客燕由师徒二人能做到。手中比旁人多了一把剑,威力便成倍增加。现如用长刀代剑,威力不减反增。 对方众人只被剑气乱了一瞬间,但对燕由来说已经足够。燕由趁这一瞬间,施展轻身功夫,踩上一人的肩膀借力,轻点树干树枝,跃过屋顶上,纵身一跃,眨眼间不见人影。 最内一圈的黑衣人腹部被伤得严重,白着脸跪在地上,余人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做。燕由的武功之高生平仅见,他们皆对刚刚的交手心有余悸。 此时主屋中那个苍老声音冷声道:“追。” 黑衣人们立即听命,有序地沿燕由逃离的方向追去。 从打斗开始,北京的外城就已经失去了宁静。燕由在月下房屋顶跃动的飘然身姿本已够引人注目,更不用说他身后持刀追着的一众蒙面人。 家家户户都被吵醒,但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往外看,唯恐惹祸上身。实在抑不住好奇的人只好悄悄将窗子开一条缝,向外窥探。 再后来,全城的巡夜侍卫都被惊动了,他们追不上燕由,便从四面八方夹击黑衣人,至少也要抓住一个破坏宵禁的元凶。 燕由丢下身后鸡飞狗跳,叫骂声盈空的外城,趁着黑衣人与侍卫两方互相周旋的空当,避过全部人的视线,沿着高高的松树,攀上了正阳门。 正阳门上左右无人,燕由松懈下来,撑着剑单脚跪在地上,不住喘气。他背上一直血流不止,消耗了许多无谓的体力。 燕由点了自己的大陵、曲池、中府、极泉穴,勉强止住了血。他望向头顶的玉盘,恍然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八年前的一桩地主农民的纠纷命案,居然阴差阳错地牵扯出了这个王朝背后的隐藏得最深的一股势力。方才是他与对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若不是自己还留着后招,几乎就要折上性命。居然能将手下训练至这等模样,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过燕由从黑衣人的说法可知,张国纪道出这个地方并不是为了与他们合伙算计自己,而真的是为了帮自己。他们之所以在那里潜伏等待,或许是白天就已注意到了在胡同口形迹可疑的自己。 燕由还没来得及恢复体力,便听见外城下的声音正蜂拥朝这边靠近。 燕由皱眉,当即明白,是自己不意间留下的的血迹为他们指了路。 他左手下方是逐渐聚集的人群与一闪一闪的火把,紧迫而至。他把目光投向右手边,月色下那座巍峨庄重的城池被笼着一层清亮的光芒,仿佛在对他招手一般。 79.此时此夜难为情 [燃^文^书库][].[774][buy].]  燕由轻车熟路地进了紫禁城。 紫禁城与外城离得远,外头的动乱短时间内传不到里面来。 所以,它仍然沉睡着,一如往常的静谧。 燕由藏身于转角处的石雕宫灯旁,按着疼痒难耐的肩膀,舒了一口气,追兵不可能追进紫禁城来。 他喘了几口气后,见四下无人,站起来,沿着宫墙朝前走去。 燕由肩后的伤口已止住血,但体力已大大不如往常,刚才发力翻进宫墙已是勉强。不可能再依靠轻功到宫墙上方去,只能像现在这般慢慢向前走。好在受伤不影响目力与耳力,途中他轻松避开了几队巡夜侍卫。 他不想让张嫣得知自己负伤,因此丝毫没有考虑过去坤宁宫暂避。他的目的地是宫后苑。 但是途经坤宁宫的时候,他抬眼看了那熟悉的方向一眼,鬼使神差一般,双腿毫不听使唤地偏离了原定的道路,朝那边走去。 燕由远远便看见了她。 暖阁的窗口敞至最开,张嫣倚着软榻坐在窗口,手肘靠着窗台,薄薄的素色缎袖滑在小臂中间,一张俏脸儿搭在纤臂上,盯着窗檐上方挂着的风铃,眉目含愁,愣愣出神。 燕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个小巧精致的风铃,它由数十上百颗红色珠子串联而成,在风中发出微弱的响声,听起来并不是适合做风铃的材料。燕由一时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异之处,能让张嫣露出那样的神色盯着它。 张嫣转过头,对上燕由的目光,神色一呆,逐渐从难以置信慢慢变得眼开眉展,异样的光彩在她面庞上焕然而生,她脸上绽出一个极美的微笑,清冷月光似乎也为之变得温暖。燕由的心跳漏了一拍。 燕由一步步靠近,张嫣扶着高挺的肚子艰难站起身。 两人隔窗而对,静默无声。 风铃仿佛感受到了两人目光中流淌的绵绵情意,在旁一响一响地欢呼。燕由这时忽然发现,原来风铃竟上的红色珠子竟是又大又圆的红豆。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燕由心中一动,手指舒展,轻轻抚过细丝,红豆在他的带动下撞来撞去,越发欢呼不止。 张嫣含笑瞅着燕由,忽而记起自己孕中身子失调,样貌十足难看,此刻又未上妆。她不想让燕由看见自己粗陋的样子,飞速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当下又记起他方才已经看见了,咬着嘴唇,心中暗悔。 燕由温柔拉开她的手,张嫣的脸庞圆润了些,又一副羞赧之色,显得她像小时候那样娇憨可爱,燕由心中爱极,连肩背疼痛也暂时忘了。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柔划过她脸颊,她心中一松,只觉得痒,笑着抓住燕由的手。 天空万里无云,星月同辉,地上凉风习习,红豆响动不息,两人的眼中都只有彼此。初春一别,夏末归来,怎得也看不够似的。 然而,一阵剧痛忽然侵袭了她的下腹,张嫣表情一变。 她左手扶住肚子,痛苦地弯下腰,抓着窗台的右手指节发白。燕由大惊,扶着张嫣的肩膀,看她的脸色由酡红一点点变得惨白。 张嫣皱眉,样子痛苦难当,她抬手抠着燕由的手臂,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燕由不知张嫣是从哪儿来的力气,将他手臂抓得生痛。他看懂了张嫣无声的话:“快走!”张嫣几乎痛得要跪下去,燕由不知她怎么了,但看她痛苦至此,怎么忍心离去,但见她一直不停重复着:“快走!” 燕由焦急地看张嫣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孩子要出生了。 心头兀地重重一痛,背上的伤也随之疼痛加剧。 “快走,快走,快走。”张嫣嘴唇蠕动,手上使劲推他。 在这个嫣儿最危险最脆弱的时刻,燕由全心全意想要陪在她身边。但知情势如此,他不得不答应,奈何万分痛苦,也只好转身离去。 张嫣已经痛得眼冒金星,没留意到燕由背上的伤口。她低头看地上,眼前模糊不清,只觉得平日里地板似乎不是这个颜色的,今日是怎么了呢?她脱力跪下,半倚于坐榻旁,勉力眨了几下眼睛,用手摸了摸地板,才惊觉原来这一地上全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粘稠的血。 张嫣知道,羊水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她的胎儿要保不住了吗?她的脸色苍白得不能再更加苍白,只觉眼前世界天旋地转。 她眼皮子重似千钧,只想睡去,但迷迷糊糊间,母亲的本能觉醒过来。 不行!不能就这样睡去,不能就这样放弃我的孩子!张嫣对自己说。撑着恢复了一点精神。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案几上放着的香炉。它就在触手可及处,但她用尽了全身剩余的最后一点力气,才将那个小巧的香炉打飞到地上。 “砰”的撞击声后是“咕噜咕噜”的滚动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刺耳。 语竹慌忙推开门,见到张嫣倒在血泊中的模样,她发出的尖叫声响彻紫禁城的夜空。 ---------------------- 燕由并未走远,他出了张嫣的视线后,想及她方才的模样,着实放心不下,快步兜了个圈子,从后面登上了矮墙。 从这儿可以听见里头的动静,又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一声惊惧的尖叫声响起,他辨认出着是张嫣贴身宫女的声音,心头一沉。随即响起来的是密集奔跑的声音,紧接着,整座坤宁宫的灯亮了起来。 燕由的手无意识地放在腰侧,紧攥剑柄,他想起了母亲生弟弟时痛得声嘶力竭大叫,为什么现下暖阁中只有宫女的啜泣声,一点儿叫喊声都没有?他心中忐忑不安,但除了原地等待,什么事也做不了。 御医住在北京城的内城,派人趁夜急召他们入宫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好容易盼到御医和医婆子来了,暖阁里头却更加嘈杂。 似乎是太医们见情况极其危险,拿不定主意,吩咐了许多重药。几个医婆子一齐帮张嫣按揉身上各处穴道,只说是如果母亲醒不过来,母子都有危险。 燕由双目紧闭,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在颤抖。终于从嘈杂的声响中听到了一声痛苦低吟,他知道张嫣醒了过来。燕由还没来得及放任自己欣喜若狂,接踵而至的呼痛声又一次紧紧攫住他的心。 虽然张嫣怀的是别人的孩子,但无论怎么样都是她的孩子啊。他想要陪着她,握着她的手,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怕,燕哥哥在你身边,可是不能够。 燕由愤恨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头皮发紧,可难解心中之痛。 在张嫣有气无力却又撕心裂肺呼喊声中,燕由没来由地回忆起十三岁那年,自己缩在墙角边上,亲眼看着父亲被刀子戳穿了胸膛,睁大眼睛倒在地上;看着母亲被沿脖割开一条血线,血珠喷洒一屋;看着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弟弟被高举起来摔在地上,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摊东西。 那些画面盘旋不去,胸口闷闷作痛,燕由狠狠抓住胸口前的衣服。那种珍爱东西在眼前粉碎的感觉,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燕由仰望微蒙透紫的天色,隐藏在薄云后头的初阳,心道:我燕由从未信过天道,但此刻我在这儿诚心对天祈求,只要能换得嫣儿平安,取走我一半阳寿也并无不可。 ------------------------ 一个无人入眠的夜晚过去,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 皇后足月生产,但她的孩子没有活成。 消息迅速传遍了紫禁城,有接生的医婆子透露,孩子从母亲体内刚出来就没了气息,奇的是那模样看起来竟不像是在生产过程中窒息而亡,反倒像已胎死腹中有段时日了。 只有咸安宫中的客印月乐得合不拢嘴,追问来报的小太监道:“皇子一生下来就死了,那皇后呢?” “娘娘生产过程艰苦,得知生下了死胎后当即晕了过去。除了受惊吓和失血过多外,并无其他大碍。” “皇后的胎九个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客印月好奇道。 “据传皇后娘娘临产前腰痛难忍,让宫女萍儿给她按摩腰际,在皇子出事后,有人想起来这节时,发现萍儿已经悄悄畏罪自杀了。” “萍儿?”客印月极力回想这个名字,却是从未听闻。似乎日常与自己和魏忠贤都没有过来往。她一时间弄不明白背后原因,但也不想深究。 一想到皇子已死,她立即又乐开了怀,掩嘴笑起来,媚眼如丝,丽色逼人。好一会儿她才抚着胸口停住,含笑吩咐道,“紫香,好好赏这位公公。” 紫香头埋的极低,应是的声音也极低。她领着那小太监去咸安宫的库房,交给他几锭碎银子。 那小太监高兴地掂了掂,瞅着紫香随口一问:“紫香姐姐,你的脸色发白,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紫香勉强扯出一笑,敷衍道:“可能是夏末厌食,所以才看起来脸色不好。” 紫香目视着那小太监离去后,保持着相同姿势,立在门前久久不动,眼中光芒黯淡。小皇子没了,夫人称心如意,她却闷闷不乐。 她知道此次并不是夫人动的手,如此便只能是东厂那位大人做的了。怪不得,他说让皇后生下来也没关系,看来魏公公早打算好了要让她们母子两人同时毙命吧。 只是不知他是怎么收买通坤宁宫之人的,紫香叹了一口气,魏公公虽大字不识,对人性的弱点却是了如指掌,他总有他的法子。 紫香打起精神,回到暖阁中,恰见客印月放下茶杯,笑道:“眼下皇后元气大伤,趁这个机会,也该整治整治景阳宫那个贱婢了。”她的声音中蕴藏的浓重狠意让紫香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客印月正高兴着,没有察觉紫香异样,“你马上去找魏忠贤弄一道圣旨,就说是要给景阳宫那个贱婢的。” 紫香不解其意,应着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口时,脑中骤然清明,记起上次赐死赵太妃的圣旨,隐隐猜出夫人这次想做什么。 80.晓以大义 [燃^文^书库][].[774][buy].]  众人皆知萍儿给皇后按摩,也知道皇子出事后萍儿自尽了。.没几个人知道语竹与这件事的关系,但语竹被愧疚之感折磨得几乎也想以死谢罪。毕竟是她因为讨厌邱贵,没有遵照张嫣的命令先问过他的意见,最终至此惨剧。 张嫣生产时本已极其凶险,命悬一线,当时她知孩子已死,伤上心头,当即昏迷,整整过去三日两夜,也不见一点醒来的迹象。张嫣这几日躺在床上的虚弱模样,看得语竹只想垂泪。 语竹迟迟没有自尽,就是想等主子醒来之后,再对她陈述事实,向她请罪,等她发落,让她的悲伤和痛苦有个发泄的出口。但御医说要是张嫣今日还醒不过来,可能就要上报礼部重新选一位皇后了。 语竹这样想着,湿意又上眼眶。她不想给旁人见着这个样子,掏出帕子拭干了泪,这才推门走进暖阁,不想却迎面跟一名小宫女撞了个满怀。 那宫女忙弯腰致歉,满面担忧地对语竹说,“娘娘醒了,可是娘娘的样子不太对劲……” 语竹听了前头的话,本来又惊又喜,但听完了小宫女接下来的话,心一沉,她让小宫女先出去,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忐忑不安地绕过屏风。 只见张嫣直起身子,坐在床上,脸庞消瘦,面色惨白,嘴唇干裂,一味盯着前方,神情奇异地平静,她正用手反复缓缓地摩擦自己平坦的腹部。 语竹看得心惊不已,顿在原地不知所措。后才想起该倒水给张嫣,手忙脚乱地满上一杯热水,递到张嫣床边。 张嫣淡淡看了语竹一眼,眼中没有神采。她顺从地接过水杯,一点点地啜进嘴里。 张嫣接连喝了两大杯水,这才出了一口气。 语竹探问道:“娘娘睡了好几天,人都消瘦了,奴婢先去传膳罢。” 张嫣摇摇头,轻声道:“语竹,如实告诉本宫,小皇子出生后的模样。”似乎很费力气,短短一句话都说得极慢。 语竹本提心吊胆等着张嫣崩溃的反应,不料却等来她如此平静的一句话,不免讶异。语竹抿着嘴,踌躇片刻,还是不敢不答,斟酌着用词说道:“小皇子一生下来,医婆见他样子极不寻常,一探之下,发觉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极不寻常?”张嫣问话时并不看语竹,只是低头死死盯着被子。 语竹本有意跳过这番刺激的话,不料张嫣还是问了,只好鼓起勇气答道:“皇子肚腹肿胀,面庞青紫,皮肤上也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为何会如此?”张嫣继续问。 语竹恳求道:“娘娘!” “说。”缓缓一个字,简短而不容拒绝。 语竹无奈闭眼,“医婆子说,因为小皇子胎死腹中已有数日时间。” 张嫣突然抬手捂住嘴,身子前倾,看似想要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只紧紧抓着被子,眼中泪花闪动。 语竹心中难过,抱着必死决心一把跪下,连连叩头,颤声道:“娘娘,您腹中胎儿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因为萍儿那次给您按压腰背,她使了某种特殊的法子,在母体感受不到的情况下,让腹中胎儿逐渐窒息。小皇子出事后,萍儿便自尽了……”语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顺了口气,才接道“奴婢万死……都是奴婢不好!当初您让奴婢去问过邱公公的意思,但奴婢平日里素不喜他……” “不需再说下去。”张嫣突兀地打断了语竹。 语竹将鼻涕吸回去,在地上深深埋着头,等待着张嫣宣判自己的命运,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能够接受。 许久,声音从头顶降临,笼罩语竹,“本宫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你是无意之失,现下孩子已死,无法复生,又何必再搭多一条性命。” 语竹抬头看向张嫣,呆呆愣愣,一时难以置信张嫣竟然饶过了自己。却不意看见张嫣脸颊上先后滑下两行清泪,泪滴最终汇聚在下巴上,形成了一滴较大的水珠。 张嫣用手背抹去了下巴上的泪,再开口时,她的话语中终于有了情绪,声音发紧:“真正该当万死的,是收买指使了萍儿来害小皇子的人。” 语竹不敢接话。 张嫣忽然转口问道:“本宫昏迷的时候,皇上可有来过?” 语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张嫣说了什么,回道:“皇上来看过两次,言语中很是惋惜小皇子遭受此等不幸。” 张嫣点点头,沉默片刻,吩咐道:“去让宫人做些清淡的食物,再去回报乾清宫,就说本宫醒了,想见皇上。” ----------------------------------------------------- 朱由校带着一众宫人走进暖阁的时候,张嫣正坐在床榻上,手捧一本书读着,直至朱由校走到床边之前,她头都没抬起来过。 朱由校不介意这些虚礼,说道:“梓童的身子还没恢复就这样劳神费力。”他瞟了一眼张嫣手上的书,随口一问,“在看什么?” 张嫣收回目光,把书轻轻合上,转头盯着朱由校,答道:“回皇上,臣妾在看《赵高传》。” 朱由校一脸困惑,张嫣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庄重,将准备好的话语道出口:“赵高是秦王嬴政身边的宦官,为了一己私欲,矫诏逼太子扶苏自杀,拥立儿子胡亥登基。胡亥对其宠信非常,他便利用这番宠信结党营私,独揽大权,制定沉重的赋税和残酷的刑罚,最终迫使陈胜吴广起义,一手导致了秦朝的灭亡。”张嫣的声音十分虚弱,但她的叙述中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重,让人无法走神。 “臣妾之所以不顾疲累也要翻阅书籍,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作为一国之母,有为江山着想的职责在身。现下臣妾便以皇后的身份,提醒皇上,记住历史上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将大明江山葬送在奸人手中,不要让忠直大臣们痛心疾首,不要让平民百姓们流离失所。” 张嫣原本的平静不复存在,泪湿双目,哽咽得几近说不出话来,“臣妾的孩子是白白死去的……但若他这一条性命能够让皇上明白过来……魏忠贤此人…..再留不得……便是死得其所……将来千秋万代,都会有人记得这孩子的功劳……” 张嫣耗尽情绪的一番话语结束后,室内静得瘆人。 宫人们皆为皇后的心思所震撼,各自深深低头。高永寿用一种敬佩又悲哀的目光注视张嫣, 然而最关键的那个人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张嫣唤道:“皇上。” “可是,”朱由校困惑地眨眨眼睛,“小皇子的死跟魏忠贤有什么关系吗?” 张嫣没料到朱由校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几乎气结,但脑中立即又想,前朝后宫皆知客魏二人真正面目,但魏忠贤绝不会让这些声音传进乾清宫朱由校的耳朵里。顿时能够理解朱由校的疑惑,她长呼出一口气,耐心解释道:“臣妾当初有孕时腰痛难忍,他便指使设计坤宁宫中的宫女萍儿替臣妾按腰,于是小皇子胎死腹中,臣妾也几乎被夺了性命。” 朱由校听得很认真,张嫣说完后,他又挠挠头,问道:“但梓童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张嫣握紧了拳头,恨声道:“他们为自保,怎么会留下证据,自然逼得萍儿自尽了。” 朱由校想了想,伸手拍拍张嫣的肩膀,“朕知道梓童为了小皇子很是伤心,但是魏忠贤平日里对朕好极了,他不会想害朕的孩子,你一定是哪里误会了他。”看张嫣急着想说话,朱由校又补充道:“不如你们谈一谈,把误会解开罢?” 张嫣的身体本就没恢复,此时气一急,只觉脑袋发昏。 “皇上,魏忠贤在您面前是一个样子,在背后又是另一幅嘴脸。”张嫣失了冷静,搜肠刮肚地找话,“您想想无辜死去的王安,您想想无辜死去的王宛儿,您想想无辜死去的赵太妃!” 朱由校坚定地摇头,“魏忠贤绝不会欺瞒朕,他一件一件事都来问过了朕的意见,王安有谋反之嫌,朕也只是将他发配,后来听说他不慎摔死了,也实在痛心。而赵太妃一事,是魏忠贤私自下的旨,但事后他也来跟朕解释过了。”朱由校顿了顿话头,问张嫣道:“王宛儿是谁?” 张嫣瞪大了眼睛,胸脯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由校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张嫣越过朱由校,看见了高永寿怜悯了然的目光。她知道他了解背后的一切。 她皱眉,锐利的目光紧贴着高永寿: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毁灭魏忠贤,但为什么不出声? 高永寿轻叹一口气,别开头去。 张嫣将视线移回朱由校身上,却已满目灰暗,她终于听见朱由校的话,他是在问自己要不要找个时日和魏忠贤解除误会。 张嫣知道,自己的孩子与王安、王宛儿、赵太妃一样,白死了。 81.暴雨诉衷情 [燃^文^书库][].[774][buy].]  魏忠贤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原本算计好了让张嫣跟着小皇子一起下黄泉,结果看起来瘦弱的皇后竟然熬了过来。而且侥幸活下来不说,竟然毫不知畏惧,立即抓住机会在皇上面前反咬他一口。 虽然皇上没有听进去,但皇后的一番话从在场的宫人嘴中传出,很快从内廷传入前朝,接着传入百姓耳中。接连数日,人们只要有私下聚在一起的机会,必定会言及此事,说起深明大义的皇后,说起丧尽天良的魏公公,还有糊涂透顶的皇上。 魏忠贤手握大权,自然不会甘愿被人戳着脊梁骂,遂动用手上的一切权力去压制,不但没有作用,反倒让言论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一想到当前形式一片大糟,魏忠贤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爷爷莫要发愁,可要孙侄给您揉揉太阳穴?”忠实走狗魏广微一听魏忠贤叹气,忙讨好地笑道。 “这些事不缺婢女做。”魏忠贤不耐烦地说,“别整这些虚的,今日召你来府上是为了解决那些麻烦的嘴巴,倒是快些给本公公想出个法子来。” 魏广微一下子哑巴了,尴尬地干笑两声,暗暗看了看一旁的王体乾——夺了王安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的人,魏忠贤的老友,今日也一同被召来。 王体乾歪了一下头,表示他也没有办法。 魏广微在路上就已开始想法子,然而他的聪明有限,想些对付弱者的招数还勉强够用,现下突然摊上这么一大件事,绞尽了脑汁也没出来什么好办法。他只好先问:“爷爷,您是想封住众人的嘴,还是想对皇后动手?” “都想。”魏忠贤简略地表达了想法。 魏广微简直想扇死自己的嘴,居然摊上了更大的难题,他知道魏忠贤不耐烦等得太久,只好先把想到的说出口,“您可以像处置赵太妃和张裕妃那样,假颁一道圣旨给皇后。” 魏忠贤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这么简单的法子,你当本公公没想过吗?皇后住的地方离乾清宫近,有什么动静一下就会传到乾清宫里,还有,她的身份比不得旁人,万民都盯着呢!” “爷爷英明,孙侄愚笨。”魏广微低头哈腰赔笑。 “再说,皇上一心惦记着皇后入宫时钦天监预言那几句狗屁不通的话,明令不准动皇后。” 魏忠贤这句话忽然点醒了魏广微。他双手击掌,暗为自己的想法喝彩,喜滋滋道:“不准动皇后,但可以动皇后身边的人。爷爷便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 “什么?”魏忠贤听不懂。 魏广微记起魏忠贤没读过书,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便解释道:“孙侄的意思是,以牙还牙给皇后。” “哦?”魏忠贤来了精神。“怎么个还法?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用流言打击了您,您也可以引导流言打击回去。您不用愁不愁流言传不开,说起人手来,谁比得过爷爷您呀?手下有五百义孙,四十猴孙,二十孩儿……” 魏忠贤又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催促道:“不要绕来绕去,直接说怎么做。” “是,爷爷,只需传言张皇后并非张国纪的亲生女儿,而是某个死囚犯的后代,只要信得人多了,中宫地位定会动摇。” 魏忠贤听得这法子似乎可行,又拿不准主意,他转头看向一贯信任的王体乾。王体乾思考半晌,也同意此法。 魏忠贤终于吐出胸口一股浊气,向后靠在椅背上,露出笑脸。魏广微会看脸色,即刻大声喊门外的手下进来,准备吩咐下去。 然而外面过了许久才有动静,几个人磨磨蹭蹭地进来。魏广微劈头盖脸一阵怒骂,他们苦着一张脸,领头那人开口说话时却未对着魏广微,而是对着魏忠贤,“厂公大人,此前辽东战败的熊延弼说好要给您四万两银子买一条生路,但他的介绍人忽然说没有银子,我们恼怒其出尔反尔,便查了查介绍人的身份,发现他竟是……是汪文言。 魏忠贤原本还没高兴完,忽然闻此消息,表情都扭曲了。 那头领见状脸色更加灰白,犹豫着说:“他神通广大,我们一直没见过他,所以才糊涂到与他交涉,小人们再也不会犯了,请绕过我们一次吧!”说着齐齐跪下了。 魏忠贤怒拍案而起,指着那几人,对王体乾大叫道:“将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部打入暴室。” 王体乾恭敬地应了,出去唤司礼监的人来处理,顿时房间内又哭又喊闹哄哄一片。 魏广微方才大受鼓舞,此时脑中忽又闪现灵光,他不理会耳边的嘈杂之声,对魏忠贤建议道:“爷爷息怒,听孙侄一句话,此前咱们一直找不到东林党的突破口,眼下这件事正是天赐良机,汪文言智计无双,是东林党的支柱人物,从他身上动手再是适合不过了!” 魏忠贤顿时转怒为喜,心情大好之下挥手对那几个涕泗横流的手下道:“这次便饶你们一命。” 魏忠贤背着手,在他们的谢恩声中缓步走到窗前。他发觉吹进来的风变得狂躁了,他抬头一望,天空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浓厚灰黑的乌云。 ------------------------- 张嫣本就有内功底子在身,每日还灌最好的补药,产中损耗的身子很快便恢复了,只是无可避免地落了个贫血的毛病。 张嫣身子大好了以后,就不愿语竹再在房中侍候自己,恢复了从前的惯例,让语竹出外头去睡。 她如此做,无法是着急着想要见到燕由,结果吩咐语竹的当天下午,天雷滚滚而作,雨滴先是稀稀拉拉地往下掉,而后渐渐下大。张嫣忧心地希望天快些停雨,然而事与愿违,最后那雨水的声势几乎可同瀑布媲美。 天启开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降临北京。 张嫣伫立在窗前盯着密集的雨幕,任由风将雨滴吹进暖阁,溅洒满身。久而久之,衣服和发丝都湿了大半,她用勉强还算干的衣袖擦净了脸上的水滴,几次咬着牙想关上窗子,却仍放不下心中的期盼。 这么大的雨,她希望他会来,又希望他不来。 重重雨幕中看不见人影,但张嫣依稀从雨水啪嗒和冷风呼啸中辨别出了另一种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燕由来了。 他从高处跃到窗前,不意张嫣竟把窗大开着,更不意她正站在窗前,于是他身子带起的雨水不可避免地扑了张嫣一身。 而张嫣毫不在意,甚至说是毫无察觉。燕由眼见她一幅痴痴的模样,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生产时虚弱又痛苦的她,一时忘了身处环境,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轻柔爱怜地摩蹭她沾满雨水的肌肤。 张嫣察觉到燕由指尖的冰凉,这才醒了神,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将往窗内他扯动。 燕由翻了进来,还没站稳,眼前娇小的人儿便已扑入了自己的怀抱中,双手揪住他身前的衣服,将头埋在他脖间前,肩背不住轻颤。燕由感觉到脖间雨水的凉意中间混杂进了一些源源不断的温热液体。 那是她的眼泪 燕由叹息一声,双手环住了张嫣,用宽阔的手掌将她的头紧紧按住。他明白她的痛苦。虽不知如何替她分担,但至少能够给她一个足以依靠的胸膛臂弯。 雨下个不停,从窗口飘飞近来的细细雨丝笼罩着相依的两人身周。 良久,张嫣抬起头来,情绪已然平复了。她合上窗子,燃上火炉,将花烛吹灭,顿时黑暗卷土而来,一室内仅剩炉中的炭火忽明忽灭。屋外暴雨,哗哗的水声铺天盖地,映衬得暖阁内分外宁静。 张嫣转头见燕由靠墙在地上坐下,她也在他旁边坐下,复又钻回他怀中,轻声耳语道:“我好想你。” 张嫣在难产的生死关头,满心满脑只剩下懊悔之念,后悔自己总是在瞻前顾后,后悔跟燕由在一起时没能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刻。 侥幸从阎王手中偷回了自己的性命后,她再也不愿拿诸多顾忌来困扰自己,既然这份情意与两人肩负的责任并没有冲突,那为何不能只顾当下,及时行乐?想通了这件事后,她再无顾虑,此刻流转的眼波中只有对燕由的浓浓情意。 怀中人儿柔若无骨,玉肌幽香袭人,软软气息拂在耳边,燕由的耳根子即刻发起烫来。分别多年,情思无所寄托,而今心尖上的人儿就在怀中触手可及,燕由,心神摇荡,直欲沉醉,他真不愿打破这一美好时刻。 然而,有些事是无法回避的,拖得越久,最后便越难以收拾。他原本下定了决心今日要将话说清楚,就绝不能被意料之外的情况动摇改变 燕由将身子向后挪开了些,勉力定了定心神,肃然道:“嫣儿,我有话要说。” 不想张嫣也同时开口道:“燕哥哥,我有话要说。” 82.愿为天涯比翼鸟 4000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红断香消有谁怜? 4000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张裕妃 (十四天前。) 裕妃张佳月从用完午膳起就挺着大肚子在廊下坐着,着院中那棵紫薇树出神,直到现在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一片落叶脱离枝头,晃晃悠悠飘到了裕妃的腿上。她捻起它的叶柄,观察它绿中透黄的纹路,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叶子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展手抛向空中。 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似自言自语道:“在这宫中,最不该有的就是欲望之心。钗儿,你记住本宫的话。” 在旁陪站着的宫女钗儿正暗自出神,忽然被叫到名字,暗暗一个激灵,马上应是。钗儿留神等待佳月接下来的话,但裕妃却没再出声。 钗儿悄悄嘟起嘴,这新近封妃的娘娘虽然挺着大肚子,但模样看起来明明还是个粉嫩的小姑娘,怎么不时说出口的话就像宫中那些老嬷嬷一样。 阳光猛烈了起来,裕妃以手作帘,遮挡烈阳。钗儿看见了,便探问道:“娘娘,日头晒,要不先回屋去吧?您的书还摊开在那儿,似乎没看完。” “已经看了第十二遍,剩下的内容本宫能够背出来,无需再看,反正,再看也看不出新的东西了。”裕妃头也不抬地回答。 钗儿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劝,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陪主子在这儿耗着。 ------------------------------------------------ 坐在轿中的客印月兴奋不已。 好容易等到轿子停了下来,紫香打起帘子,客印月才徐徐从轿中探身而出,抬头看向右上方挂着的宫殿牌子:景阳宫。嘴边带出一丝柔媚的微笑。 宦官高声长报:“奉圣夫人老太太驾到——”(备注) 客印月在紫香的搀扶下,踏着宦官尖细的声音,轻摆婀娜的腰肢,走入景阳宫中。 宫人跪了一地,客印月看着佳月艰难起身,慢慢走到自己跟前跪下,“参见奉圣夫人。”客印月轻蔑地瞟了她的肚子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今日要找你的是这位公公。” 司礼监的太监从客印月身后走上前来,展开手中明黄色的缎布卷轴,正色庄容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裕妃张氏私通外人,怀子冒充皇嗣,妇德有亏,欺君瞒上,特此革去冠服,绝其水火,幽禁别宫。” 佳月青白不定的脸色让客印月无比痛快,今日来这一趟值得了。 那太监宣读完圣旨,绷着脸俯视佳月,“张佳月,主动跟我们去宫墙夹道,还是要拖着你过去?” 她好像没听见一样,呆视前方,抖索地按住肚子,不敢相信般缓缓摇头,“我……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皇上的?不可能……不……”她转头看向客印月,“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她话中的无礼惹恼了客印月,客印月冷笑,当着所有人的面道:“就是本夫人矫旨要你死,你又能怎么样?”她上前一步,“上次本夫人被皇后算计,就是你这个贱婢泄露的消息,没错吧?” 佳月盯着她,一言不发。客印月笑意更深,俯下身子,轻轻拍打她的脸,“你叫佳月,我瞧你是有意冒犯本夫人的名讳,改名为骚妇,或者更适合你。” 客印月发觉佳月忽然目露凶光,她还没有来得及深想,就被佳月一个扭头咬住了手掌。客印月痛得尖叫,忙有宫人上来帮忙分开两人。 佳月发了狠劲咬住客印月的骨头,任人拳打脚踢都不肯松口,直到她的太阳穴吃了好下宦官的几重拳,才不得松开开客印月的手。 她嘴边全是客印月的鲜血,一手撑地,一手扶肚,横眉倒目,破口大骂:“贼淫妇,不许你这般说我的名字。” 客印月捂着皮肉开裂鲜血横流的手,厉声尖叫,口中含糊夹杂着道:“让她死!快!快杀了她!” (老太太表示对身份的极度尊敬,魏忠贤是爷爷,同理) --------------------------------------------------- (一天前。) 一连数日的暴雨给佳月补充了水分,让她继续苟延残喘,但也给她虚弱的身子带来了寒凉引起的高烧。 这到底是被关的第几天了,她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几个时辰前面,她在迷糊中睡前,现下,她在迷糊中醒来。头顶是猛烈刺眼的阳光,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她抬臂遮住眼睛,怔怔的回味方才短暂而欢喜的梦境。 终于确认无误,原来自己早爱上了朱由校。到底是从何时起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但直到眼下已末路,才弄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可算得上是悲哀了吧? 佳月抚摸五个月大的肚子,这里面是还未成型的、朱由校的骨肉。她想笑,客印月改变不了这个孩子父亲是朱由校的事实,笑还没到嘴边,却又心酸得想要流泪。 眼睛干涩,没有水分溢出来。这提醒了佳月自己又饿又渴的事实,她挪开手臂抬头看去,屋檐的影子变得有些模糊发白。上面还有水残留吗?佳月虚弱地想。 她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但求生的本能让她从无中生了一股劲,翻过身子,匍匐到屋檐底下,又费了更大的劲翻回去。 她平躺在屋檐之下,期盼着能有水从上面流下来,落入她的口中。 水迟迟没有落下,眼睛已有些看不清了。佳月清楚自己大限将至,这偏远的宫闱之地,没有奇迹发生。 此时此刻,她忘记了苦难的过往,忘记了母亲的仇恨,忘记了对答案的追寻,占据了她整颗心的只有那个人的面庞。 朱由校。 她尽力不去回想朱由校对自己的厌恶,只努力将他的明亮眼神与纯粹笑容刻在脑子里。佳月合上眼,嘶哑着声音道:“皇上……皇上……”她吸了一口气,固执不停,“皇上……皇上啊……” 声音与它的主人一般,被宫墙夹道禁锢住,一丝都传不出去。 ----------------------------------------------------- 《明史》:裕妃张氏,熹宗妃也。性直烈。客、魏恚其异己,幽于别宫,绝其饮食。天雨,妃匍匐饮檐溜而死。 《天启宫词》其一片段:伤心饮彻檐头水,万岁潜呼三两声。 84.结同心 4000字 立秋前的最后一个朔月之夜,银河横贯夜空,只消抬头看上一眼,就能让人震撼得忘记呼吸。 漫漫星夜之下,坤宁宫殿顶之上,张嫣信口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靠在燕由肩膀上,兀自婉然一笑,“初读秦观此词时不明其中意味,当下念来倒像是为专为我们所写一般。” 燕由不曾于诗词费过功夫,大概明白七八分意思,只有最后一句完全听懂了,他重复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好了!”半晌后,张嫣挪动几下身子,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燕哥哥,说吧,你的决定。” 燕由沉吟一瞬,“在此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另一件事。” 张嫣本忐忑地等着答案,结果燕由突然说起了别的事,心立刻提了起来,但听燕由的语气并不算坏,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静静听下去。 “前几日,我正在苦思时,张叔突然找上门来——我在北京城中并没有固定居所,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找到的。”张嫣在心中暗暗接口:“父亲总是有办法的。” “他说了一番话,我记得很清楚,‘嫣丫头大概不能继续当皇后,以她的性子定不会甘心等死,所以你去告诉她,不管她有什么决定,只管抛下顾忌去做,为父的会替她善后。’” 父亲的话让张嫣鼻子一酸,而燕由模仿父亲的语气十分滑稽,又让她噗嗤笑了出来。 燕由看着她眼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停了话头,张嫣轻推他,他才继续说下去:“张叔又说,‘燕少侠,我把爱女都……拱手送给了你,你便莫要惦记着那些个臭巴巴的老头子报仇了。’”燕由伸手一抚张嫣肩头的青丝,感叹道:“他对你的想法料得清清楚楚,还可以说是知女莫如父,但他连我的想法都……” 张嫣听燕由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只觉得陌生,很难将其跟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张嫣记忆中的父亲既爱玩乐,又好男风,自母亲去世后,整日在外胡混,从不关心家事,更不在意自己,原来自己也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张嫣紧紧皱眉,“父亲对我隐瞒了许多事。”但很快又松开,释然笑道,“他定是为了我好。” 燕由点点头,说道:“也是听完你父亲这一番话后,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等一下!”张嫣突然截断了燕由将说出口的话,她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我是说假若,我最后改变主意留下来呢?” 她偷瞧燕由的神色,继续道:“燕哥哥,近来宫中发生了一桩惨事,你知道的,如晴…佳月她死得很惨,最后以宫女的身份在宫中焚化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完全抛下这里的一切……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很少将话说得这么语无伦。 燕由按住张嫣的双肩,温然对她道:“我明白。但我不是你,所以没法替你做决定。不妨先听一听我的答案。” 自重逢以来常能看见他的笑,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当下这个令人舒心。燕由眼神真挚,语气坚定道: “我是你的剑,你是我的鞘。天涯海角,我都相随。” 这个答案超乎预料,张嫣看着燕由,神色怔怔。燕由轻捏她的脸,打趣道:“怎么的?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她孤身一人来到紫禁城,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她的身后有个势力庞大的家族,却只管使唤她,约束她,在她失去价值后就果断放弃她。 这几年中,她亲眼见过生命到来,也见过生命消逝。她见过无恶不作的人没有报应,她见过忠心不二的人迎来覆灭。 张嫣进宫时恰好及笄,就算是此时也不足桃李。聪明才智和过人学识能让她比其他人多几分求生的机会。但是,没有经过岁月的淬炼的人,难以拥有波澜无惊的心态。她会恐惧,也会无助,会悲痛,也会愤慨。 张嫣扑进燕由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温柔道:“谢谢你。”有你这句承诺,日后无论经历多大的风浪,只要知道你还在我身后,我便有勇气面对一切。 两人静默相依,张嫣歪着头,正好可以看见宫殿的前方,远眺过去,依次可见交泰殿、乾清宫,再更往外,是建极殿,中极殿和皇极殿。而视线飘过午门,隐隐看得见黑暗中正阳门的城楼轮廓。正阳门的另一头,是陌生而遥远的世界。 她忽然心中一动,立即坐起身子来,问道:“现在是几更天。” 燕由还没来得及回答,北安门方向就响起了雄浑悠长的钟声,一连三下。正似回答她一样。燕由忍俊不禁:“知道了吧?” “三更天,时间刚刚好。”她一只手揪住燕由的衣袖,另一只手指向方才远眺的方向,“带我去见父亲可好?” 燕由抄着手,思索一瞬,问道:“这样出去没问题吗?” 张嫣歪头想了想,睁大眼睛一笑:“虽然有危险,但若被发现的话,干脆就逃走罢了,也省得我再在此事上理不清楚。” 燕由大笑,点头表示赞同,背起张嫣,在星空下跃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从前两人一样思虑良多,一样瞻前顾后。现下燕由放弃执念,张嫣心底终于安定。彼此都觉得只要两人在一起,就算看不见面前的路通往何方,也无所畏惧。 ----------------------------------- 燕由翻出紫禁城城墙那一刻,伏在他背上的张嫣忍不住心中的兴奋,心头砰砰直跳。当燕由站定在内城某户人家的屋顶上时,她仰望漫天星辰,畅快呼吸,微笑道:“燕哥哥,你跟徐叔叔走了那么多地方,肯定无法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像笼中飞出来的鸟儿一样吗?”燕由笑问。 张嫣点头,又急促摇头,“我不是鸟儿,我的欢喜比它们更多!多得多!” 燕由忍着笑,低声道:“好,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吧。”嫣儿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倒是很喜欢她这副模样。 张嫣低头问燕由,“父亲的府邸在哪儿?要出去吗?”张国纪新近封了太康伯,张嫣不知道他有没有搬府邸。 “太康伯府在内城中,我知道在哪一片,但不确定具体位置,需得找一找。” 张嫣乖顺地环抱住他的脖子,“好,我们慢慢找。” 两旁是高耸的城墙,中间是鳞次栉比的官员府邸,燕由背着张嫣,在屋檐上奔跑,飞跃,朝着西南一片而去。外城的夜一样寂静无比,耳边只有急速擦过的呼啸风声。 燕由忽然猛地停住脚步,脚下踩的瓦片发出刺耳声音。他看向左前方的城门,以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过了一会儿,张嫣也察觉到异样,趴在他耳边问:“是有人来了?” “一大队人。”燕由道,“手抓紧了。”说着,从屋顶往地面上跃去。 张嫣从燕由背上跳到地上,对那个方向指了指,燕由微微点头,两人便一齐向那边快步而去。张嫣庆幸自己在走之前记得要换上宫女的服饰,此刻行动起来十分轻松。 两人不敢上大道,只好从墙檐下走窄巷子里的路。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不足以照亮道路,两人也不敢打火折子,现下几乎等同于在一片黑暗中穿梭,所幸燕由目力不同常人,有他打头,七弯八拐的道路走起来毫不困难。而越向前走,越可以明显听出那队人变大的动静。其中有虚浮不定的脚步声,也有习武之人的脚步声。 在拐了一个弯后,张嫣看见正前方出现了一个口子,幽幽的光线——大户人家门口挂着的灯笼所发出——显示出那是通往正道的出口。 燕由加快脚步,往那边奔去,在墙后探头看了一眼,立即缩回身子,后退一步。紧赶上去的张嫣差点撞到他的背上。燕由转身一摸张嫣的脑袋,扶着她的肩膀往巷子里又退了以步,口中低声道:“来了。” 两人于阴影中隐身,留神屏气,一前一后靠在墙上。 青砖墙上的凉意透过衣服渗入肌肤。那些人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走在最前头的是五个人,他们的手都被绳子缚在背后,看起来像是醉酒一般踉跄地走着。紧随其后的是十来个穿着相同、身佩长刀的人。 燕由很熟悉他们的衣服,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飞鱼服。 待他们全部走过去后,燕由低声道:“锦衣卫?” 张嫣道:“不,虽然穿着飞鱼服,但为首那人的外衫上还罩着一件蓝袍,他们是东厂的人。”张嫣神色凝重,东厂的人半夜从外城抓人?所为何事?她抬起头,“找父亲的事可以暂缓,我想知道今夜这出是怎么回事,燕哥哥,我们跟上去吧。” 燕由沉吟一瞬“据闻东厂高手如云,不如你在此等……” 张嫣抓住燕由的手臂,“一起去,我不会给燕哥哥拖后腿的。” 燕由知拗不过张嫣的性子,刮了下她的鼻头,没再言语。为防其中有耳力超常的高手,探看东厂的人走得足够远了后,他才抓着张嫣的手飞快跟上去。 燕由听声辩位,在看不见前人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气派的大门上牌匾高挂,上面赫然两个大字:魏府。 第一眼看见这耸立在夜色下的房子,张嫣难以相信这是魏忠贤的府邸。魏忠贤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过是一介太监,他怎么敢住在这样一间气派道到扎眼的屋子?但转念一想,正因为是魏忠贤,他才能够这样安然住着而没人敢弹劾他。 张嫣不知那几人是怎么惹上的魏忠贤,只知定是凶多吉少。牌匾下站着四个高壮的佩刀侍卫,他们无法从正面进去。她紧皱眉头,问燕由“有没有法子可以知道里面的情况?” 燕由做了个手势,让张嫣跟着他走,两人又一次没入巷子,过了数不清的弯转后,燕由凑到张嫣耳边,悄声说:“等会再往前走一仗的路程就是他房子的右侧,最接近正院,以你我的耳力应当能听见里头的对话,但同样,对方也容易察觉我们,所以,记住等会儿任何一点轻微声音都不能发出。” 张嫣同样轻声耳语:“好。”她说话同时,轻抚燕由的下巴,心疼地想,他这么熟悉这里的道路,定是之前为调查耗费了不少精力。 两人放轻步子,向前靠近,高墙另一面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 (还没写完,晚点补上) 燕由听声辩位,在看不见前人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气派的大门上牌匾高挂,上面赫然两个大字:魏府。 第一眼看见这耸立在夜色下的房子,张嫣难以相信这是魏忠贤的府邸。魏忠贤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过是一介太监,他怎么敢住在这样一间气派道到扎眼的屋子?但转念一想,正因为是魏忠贤,他才能够这样安然住着而没人敢弹劾他。 张嫣不知那几人是怎么惹上的魏忠贤,只知定是凶多吉少。牌匾下站着四个高壮的佩刀侍卫,他们无法从正面进去。她紧皱眉头,问燕由“有没有法子可以知道里面的情况?” 燕由做了个手势,让张嫣跟着他走,两人又一次没入巷子,过了数不清的弯转后,燕由凑到张嫣耳边,悄声说:“等会再往前走一仗的路程就是他房子的右侧,最接近正院,以你我的耳力应当能听见里头的对话,但同样,对方也容易察觉我们,所以,记住等会儿任何一点轻微声音都不能发出。” 张嫣同样轻声耳语:“好。”她说话同时,轻抚燕由的下巴,心疼地想 ... 85.父女相见 那人的步子无声无息,鬼魅般靠近,直走到燕由刀尖前寸许才停住脚步。站在燕由身后的张嫣借助微弱星光看清了来者的脸,当下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燕由自然也认出来人,缓缓将刀放下。 张国纪在两人对面负手而立,面无表情。 同时间,墙的另一头,魏忠贤不满道:“这张人皮剥得不好,手臂这儿破了一块。”在几人的慌乱哭泣声中,他不阴不阳地呵呵一笑,吩咐道:“赏他们每人五两银子压压惊。” 张嫣难以置信地看向墙头上,狠狠握拳,咬住下唇。张国纪对燕由做了个手势,燕由回头看了一眼张嫣的模样,分析当下情况,迟疑不过一瞬,便缓缓将剑收回鞘中,转身打横抱起张嫣,跟着张国纪一同急步离去。 张嫣揪住燕由的衣襟,因为愤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小巷中几个弯转,很快,他们从后门进了某间宅子里,有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迎在门口,他待三人进宅子后,迅速关门,插上门栓,在寂静的环境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张国纪带领着燕张二人径直进了主屋内。张国纪合上门,燕由将张嫣放下来。两人探寻地看着张国纪,都没有出声。张国纪微笑起来,绕过他们,将主屋正堂中的那盏灯点着,这才说道:“在这屋子里可以放心说话。” 张嫣这才松了一口气,柔声叫道:“爹。”张嫣自小不轻易流露感情,别离数年,多少情绪包含在这简短的一声叫唤中,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张国纪定定看着张嫣,脸上掠过一丝怅然之色,很快便整理如常。口中也不多说,只是道:“宫中这几年,委屈你了。” 张嫣回想方才所见,问道:“弟弟妹妹呢?” “早在隔壁屋睡下了。”张国纪说着,在圈椅上闲闲坐下,看向表情凝重的燕由,“你想问刚才那事?” 燕由点头,“那几人是谁?被剥皮的人又是谁?” 张国纪挠了挠额头,“据我的情报,那四人不过是普通的旅客,暂居京城客栈中,那人之所以被剥皮,是因在房间喝醉后,大骂魏忠贤,被东厂密探探知,便被抓了起来。我去探探情况,不料竟看到你们在那。” “普通人?客栈的房间内?”看张国纪点头后,张嫣感到背后一阵阵发寒。邱贵截断她的消息已有许久,她现在才从父亲口中知道魏忠贤的势力大到这种地步,爪牙竟遍布京城,连平民百姓都处在监视中。 张国纪留心到张嫣的神色,说道:“他们……果然没有告诉你。” 张嫣避开张国纪的目光,抿唇不语,在家族这件事上,她还是有些怨怪父亲的。 张国纪正想说话,燕由忽然出声:“张叔,为何不干脆杀了魏忠贤。”张国纪闻言后皱眉不语,显然是有顾忌,张嫣小声说,“女儿已经将家族的事告诉燕哥哥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张嫣一眼,似乎在用目光说“女大不中留”,张嫣又一次挪开目光,只作不懂张国纪的意思。 张国纪摇头道,“我的好友杨涟,和他背后的东林党,不屑于用此等法子,而在魏忠贤被关禁闭之前,我便已对家族提起过此事,但不知为何,他们一直百般阻挠,到了如今,魏忠贤掌控东厂,地位今非昔比,已非寻常之力能够撼动。”张国纪看着燕由,“东厂番子中高手如云,或许他们单打独斗不如你,但只要两人在一起,你便只能勉力抵抗,魏忠贤身边常有五名以上番子相随保护他,更不用说方才那屋子中约莫有十几名番子。” 燕由沉默不语,张嫣又一次捏起拳头,难道真的就奈何不了魏忠贤? 张国纪在幽幽火光照耀中走到里间,翻出一瓶酒和两个小瓷杯,给张嫣和燕由一人满上了一杯,问张嫣道:“说罢,为什么偷跑出宫?” 张嫣本被方才的事搅得心神不定,现下张国纪这么一提醒,她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出宫的目的。酒划过咽喉,辣辣的感觉让张嫣清醒了些,她舒出一口气,紧攥手中杯子,说道:“爹,女儿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张国纪看着张嫣。张嫣往前迈出一步,“留在宫中,女儿不会快乐,但您从小教女儿背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教会女儿要担负起该担的责任,若是今日女儿远走高飞,任凭魏忠贤作恶,即便远在天涯海角,女儿也无法安心地生活下去。” 张国纪挪动身子,手支在下巴上,虽然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张嫣更熟悉他眼中闪动的嘲弄。他淡淡说道:“选择?你凭什么认为你定能避得开家族给你下的套?” 86.今时今日的家族 (上一章也改了一遍,人物性格本来写得有点奇怪,现在改回去了) 张嫣的声音被掐断在喉咙中,张着嘴哑口无言。张国纪一语道出了她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她所有的本领,所有的学识,家族中的男人们都有,并且更于胜自己,她仅凭着可笑的自信就认定自己不会输? 面对张嫣的沉默,张国纪自顾自地仰头喝酒。燕由不好管两父女之间的事,只能捏捏张嫣的肩膀。 张嫣沉思片刻,很快恢复如常,冲燕由笑了笑:“我没事。”又对张国纪道:“多谢爹爹的指点,女儿明白了。” 张国纪仰头干完了整整一瓶酒,这才不紧不慢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 张嫣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问道:“张裕妃的死……” 张国纪看了张嫣一眼,“没错,要她死是长老的命令。” “借我和客印月的手?”张嫣凝视张国纪。 “这就是家族的做事方法。”张国纪并不回避女儿的目光,用瓶底点点桌面,“前朝‘妖书案’闹得太大,皇上,大官,东厂,锦衣卫,都在查,为了防止被顺藤摸瓜查到深处,张生光——张佳月的祖父被家族推出来,当了替死鬼。” “等一下。”张嫣有些理不清楚,“张佳月在祖父被杀时不过是个婴儿,长大后也不过是个宫女,为何要对她赶尽杀绝?” “本来没想杀她,毕竟她祖父还对家族有功。但她后来在皇上面前得宠,并且不知为何在暗中查妖书案的历史,家族怕被她查出什么来,所以……” 张嫣打断道:“她不过是个宫女,或可以说是个不得宠的妃子,就算被她查出来,难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吗?况且,只需要销毁书籍,不让她查到想要的东西不就可以了?只为这种理由而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丫头,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靠着果决和辣手,不留给他人任何余地,我们张家如何能在历史的洪流中一直存留至今?” 张嫣无话可说,低下头,想起佳月惨死时的模样。这样说来,她与自己还有些许血缘关系,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有些许长得像小妹,也是这个缘故。 张国纪突然想起一事般问道:“丫头,你去过地下宫殿了吧?” 张嫣抛开思绪,答道:“去过两次。”对着张国纪询问的目光,张嫣继续道:“第一次是无意间闯进去的,第二次是邱贵——坤宁宫中的首领太监,家族派来监视我的人——带我进去见两位长老和英国公张维迎。” 张国纪点头,点评道:“张维迎五大三粗,但是个实诚人,至于张世伦和张易嘛……”他又摇头,“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其中张世伦更容易被看破,张易的心思更难以揣测。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张嫣看了眼燕由,又看了眼张国纪,看张国纪并无避开燕由的意思,便把第一次见面那晚他们说的话一一详述。 烛火下燕由满脸震惊,张国纪神情异样。张嫣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屋子内安静了下来。张嫣不明白父亲这反应是怎么回事,只好耐心等着他说话。 半晌,张国纪摇头,叹道:“罢了,怪不得你,他们跟我一样清楚你的弱点。”他压着声音,“听好为父接下来的话,历经张居正一事后,家族人丁凋零,今时早已不同往昔。他们对你说的话有一半都是虚张声势,他们带张维迎去也是为了让你形成错误的观念,认为满朝都有家族的势力。” 张嫣冷静地思考片刻,微微颔首,两年来,她或多或少也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张国纪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灯台火光前,静立不动,张嫣知道父亲这个样子是要开始思考了。只听张国纪问道:“你将第一次进地宫的起因,情形,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为父,宁可说错,也不可有遗漏。” 张嫣听父亲语气严肃,不由得也重视起来,仔细回忆讲述。虽事隔三年有余,但那日经历非同寻常,十足惊险,事后也不免反复回忆,因此现下讲来并不费力。 张国纪背影一动不动,沉默许久,张嫣知道父亲在脑中细思,不敢开口打断他的思路,只能和燕由一起静静等待。 良久,张国纪缓缓转过身来,整张脸都绷着,“没想到,家族的衰败竟已到了这等地步。” “怎么回事?”张嫣跟燕由对视了一眼,问道。 “从长老与你的对话可知他们并不知你曾进过地宫,所以你第一次进地宫并非家族的安排,那么,你的所见是意外,也是他们对众人隐藏起来的最真实的一切。” 87.不速之客 四更天的钟被敲响,浑浊悠远,回荡在北京城上空,也传到了张国纪位于北京城内城的府邸中。[燃^文^书库][].[774][buy].]`.xs520.主屋中三人相对而站,同样晦暝的灯火,同样寂静的环境,却因为张国纪说话的语气而无端添了几分凝重和奇异。 “长老给我们的说法是,家族安排有数十人,昼夜不息在地底监听皇族的风吹草动,绝无中断。可你去时,居然连乾清宫暖阁内都没人在。虽无法得知背后的原因,但可以肯定家族确是人丁凋零。”张国纪盯着女儿,“如此他们又多一层理由不能容生不下孩子的人继续稳坐皇后之位了。” 张嫣沉吟一瞬后说道:“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什么区别?” 张国纪赞同地点头,“该注意的事你都知道,为父没有什么可以叮嘱你的了,只多嘴一句,你太轻易相信旁人,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张嫣想争辩,却被父亲打断,他道:“你有戒心没错,可你的戒心还远不足以对抗老谋深算的两位长老,你要沉下心观察所见的一切,不要受旁人的话语影响。” 张嫣记起地宫的事,低声一句“好”,算是认同了父亲的话。 “你在宫中的情况,为父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你身边可信的人,除了小伙子之外,”张国纪用力拍拍燕由的肩膀,“便只有你身边那个叫语竹的宫女,她是王安养大的孩子,背景干净,有些不放心交给旁人做的事,尽管放心交给她。” 父亲的肯定让张嫣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但也让张嫣觉得心凉,自己身边可以信任的人竟那样少。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五更天,届时人们晨起了,张嫣和燕由便很难不引人注意地回到紫禁城内,于是张国纪尽量快速地将重要的事交待完:“至于你生下死胎一事……”张国纪避开了女儿黯然的目光,严肃道,“给你按摩的宫女萍儿不是魏忠贤的人,她不过是间接被魏忠贤给利用了,通过坤宁宫内那个真正的魏忠贤的内奸。家族暂时查不出来是谁,但能够将身形高大的萍儿推入井里营造出自尽的假象的人,当是一个太监而非宫女。” 张嫣一一将父亲的话记在心中。燕由看着张嫣认真的侧脸,不禁心疼,她担负的东西太多了,从入宫起至今,她可有一刻全心全意地放松欢喜过? 张嫣一声不吭地听完父亲的话,沉思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忍了许久的话,“女儿不懂,您对家族的态度……”原本在张嫣的认知中,父亲虽然爱护自己,但也站在家族一方,但今日一见之下,她发觉父亲的言语表现竟有让自己对抗家族的意味,让人捉摸不透, 张国纪没有回答张嫣的问题,听了一会儿滴漏声后,默然将他们两人从后门送出去。 此时天边已经紫气蒙蒙,借着初现的曙光,张嫣回头看向门口站着的父亲,不料正对上父亲看向自己的、满是怀念之情的目光。 张国纪笑道:“她一直都不希望你被牵扯进这些复杂的事情来,不肯让我将家族的事告诉你,为此跟我闹了好几次脾气,搅得我头痛不已,后来想起来,才明白那有多难得,只可惜曾经的人早已不在了。”张嫣知道父亲在与自己的回忆对话。 张国纪叹了一口气,怔了些许时间才回过神来,“她希望你能够活得像其它女子一样简单,嫁人生子,无风无浪,一生安稳。现在,这也是为父最大的愿望。” 张嫣心头一酸,家族给了自己那么多委屈,她不是没有怨怪过父亲的,但此时此刻,那个才智非凡,冷静果决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怀念亡妻,心系女儿的父亲。张嫣懂了他的无奈。 ----------------------------------- 五更的钟还没被敲响,北京城正处于沉睡之中。 但即便如此,燕由也不敢再冒险走屋顶上,只背着张嫣穿行于小巷中,朝着宫墙的方向奔去。渐明的天色的照亮了道路,他施展轻功,脚下生风,如身处平直大道一般。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直到了紫禁城宫墙之下,燕由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 “现在,又要回到牢笼里面了。”他说道。 “怎么了?”张嫣在他耳边疑问道。 他仰头看着高耸宫墙,“我今日才知,你究竟背负着什么,说实话,我不愿让你回去遭罪,若是你愿意,我们此刻便可以离开。”他的语气本异样地沉重,但很快他又轻笑一声,无奈道,“但你做不到的,对吧?” 张嫣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抿着嘴,从喉咙里直接发出了一声:“嗯。” “我并不是怪你,不过是担心。”燕由说罢,助跑发力,轻点上树,流畅无比地攀上了高处,再借力一跳,到了宫墙顶上。 张嫣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本能地紧紧闭眼并搂住燕由的脖子。燕由却站立在宫墙顶上,再没有动作。 “嫣儿。”张嫣睁开眼睛的同一时间,燕由恰好开口,“你在宫中,我无法时时护在你身边,答应我,自要当心。” 看着拂晓的微光照在燕由紧皱的眉头上,张嫣却感念他的心意而露出笑容,“知道了。” ------------------------------------ 相同的道路走过无数次,燕由早已轻车熟路。算着时间,离五更敲钟击鼓还有约莫一刻钟,燕由再一次加快步子,从内宫墙上朝着坤宁宫奔去。 但刚经过乾清宫,张嫣忽然小声道了句:“坤宁宫门口有人。”在宫墙之上,燕由无法一边奔跑一边分散注意力去看远处,于是当下停住脚步,与张嫣一起远眺彼方。 坤宁宫那头的确有人,并且是许多人。张嫣快速辨认,“皇上的仪仗,还有另一个几乎等同制式的仪仗。”燕由听到张嫣说出皇上的仪仗时,立即知道事态不好,当机立断地朝坤宁宫赶过去。 张嫣心中暗忖,和朱由校在一起,仪仗队伍庞大,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只有客印月。现在天都还没有全亮,他们突然到访坤宁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由成功绕开了众人,到了矮墙后。所幸暖阁的门还关着,但从窗外都可以听见暖阁门外那个尖利的女声。燕由扫了门边一眼,同时协助张嫣翻进窗内。张嫣进去的同时顺手带上了窗,隔着窗缝与燕由对视一眼,彼此心意在眼神中明了。 燕由藏身于矮墙后,屏息听着房间内的动静。 张嫣还没进暖阁前便听清楚了外头的对话,客印月想进来,但语竹推诿说主子受了风寒还没起身。 张嫣心中想着真是难为语竹,手中一刻也不敢耽误,快步到床榻前脱下宫女的服饰,取下头上的发饰。临危不惧的心态帮了她一把,她的手一丝也没有抖,很快便完成了一切。仅穿着中衣睡回被褥中,宫女的服饰也被她藏进被里。 张嫣压着声音清了一把嗓子,装出虚弱的声音道:“请进来吧。” “咿呀”一声,门被语竹推开,客印月盛装打扮,带着妩媚又嚣张的笑容走进来,朱由校身为皇帝,反倒一脸漫不经心地随在乳母的身后走进暖阁,高永寿与客印月的贴身宫女紫香一同跟在最后面。 张嫣微颦眉头,撑着半坐起来,心想自己一夜没睡,脸色想来不会好到哪儿去,恰好可以圆生病的谎言。她先对朱由校道:“恕臣妾失仪。”看他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后,这才冷冷看着客印月,问道:“夫人在天未及五更时造访坤宁宫,不知有何贵干?” ------------------------------------------------ (还差一点内容,等等补上) 88.客印月发难 客印月的目光死死粘在张嫣脸上,同时笑着命令紫香将香囊中的东西取出来。[燃^文^书库][].[774][buy].]樂文小說 紫香不敢耽误,抽开拉绳,探手指入内,拉扯出一方折叠在一起的薄薄的字条,原本的淡黄色浆纸也被染上了深褐色的血液。 张嫣眼睛看着紫香的动作,脑中却全是过去的画面,历历在目,燕由那时要离开四个月,留给她一张字条,她一念之差没有扔反而放在自己的香囊中。后来她一直佩戴在身边,并没有让任何人有机会碰到,怎么到了客印月手中 血血血生产那天她大出血后昏迷,语竹替她换下身上的衣服,之后那天的衣服全都扔了,包括香囊,自己昏迷得太久,没有来得及命人处理香囊,事后想起来也没有深究,因为沾了孕妇血的衣服人人忌讳,也不会有宫女太监打卖出宫去的主意,就是那时一念疏忽,此刻再后悔也莫及了。 张嫣心中飞快寻思,坤宁宫里有内奸,他发现了字条后交给客印月,几乎过了三个月,待到流传皇后身份不正的谣言极盛时,客印月才忽然发难,这种隐忍等待的作风根本不像是客印月的性子,不离十,背后应当有家族参与其中。 紫香把字条完全展开,但张嫣不需要低头看也知道里面的内容,知道里面那再明显不过的男人的笔迹。 看着客印月从书台上抽出六宫的账本,张嫣的心更沉了,上面全是她的笔迹。客印月捻着书页一点点翻动,口中道:“我想这等笔迹的差异,就算是皇上,也能看得出区别罢。” 客印月走动腰肢轻扭,将账本摊开送到朱由校的手中,高永寿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一眼,担忧地看向张嫣。 张嫣没有出声,暗暗咬牙,眼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无力阻止。 他看向张嫣,问道:“皇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由校的语气仍然不像一个皇帝,目光也依旧软绵无力,但这一次并不是客印月的诬告,她身为大明皇后,私下与男子会面确是事实,她明白自己理亏,底气也弱了些,“皇上明鉴,臣妾不知这是什么。” “还装”客印月的声调扬了起来,“皇后若是不承认,可以把坤宁宫的宫人全叫进来辨认这是不是你平日所佩的香囊” “这个香囊的确和我此前佩戴的一模一样,但这香囊样式普通,料子也并不如何名贵,任何人都有法子做出来。”张嫣冷静下来,头脑越发清晰,口齿也变得伶俐。 客印月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笑了,她转身对朱由校嗔道:“皇上,你看她竟然说是我诬告她呢” 张嫣皱起眉头,客印月虽然保养得宜,但已经快接近四十岁,居然如此在弱冠的朱由校面前撒娇发痴,真让人难以忍受,但看朱由校的反应就知客印月平日里这样的做法不会少。 朱由校有些为难地看看客印月,又看看张嫣,弱声道:“皇后她说” 客印月不满地轻推朱由校肩膀,“皇上,何须管这贱人的话。” “客印月”张嫣听她如此说法,想及宫里许多条人命或许都是被她以这样的法子轻易夺走,怒从心头起,喝道:“注意你的称呼,本宫一日还是大明皇后,一日就不能容你乱了紫禁城内的尊卑秩序。” 客印月转过头来,笑颜如花,“哟,皇后不是着了风寒嘛,怎么中气还这么足”说完这句话,她立即变得横眉冷目,“什么着了风寒,只是为了拖住我们的脚步的借口罢怎么着为了处理男人来过的痕迹” 客印月说着话,突然快步朝窗口而去,探身向窗外看。但她将上下左右方位全都看一遍后,没有任何收获,别说是男人,连头发都没有一根,悻悻地缩回身子。 张嫣看着她这一切举动,面色丝毫不改,她很确信以燕由的听力身手不可能会被客印月逮到。 她决定不能这样束手待毙,她越过客印月,看向朱由校,正色说道:“皇上,虽然您宠爱奉圣夫人,但她毕竟只是一介乳母。”张嫣特地加重了“乳母”两个字的声音,客印月向来最忌讳别人说起她的出身,果然她的脸色变黑了。张嫣不理她,继续朗声道:“您只听信她的片面之言,就在天都没亮时闯入臣妾的寝宫,若是对一介乳母的说法做法听之任之,臣妾这个皇后颜面何存这事若不慎传了出去,百姓会怎么想大明朝的皇后在宫中的处境尚且如此,他们怎么相信您能够治理好天下” 张嫣下了床,仅着中衣站在床边,对着朱由校,不卑不亢道:“皇上恕罪,臣妾不得不下逐客令。”张嫣心底升起一股决然,说完这些话,就意味着她正式选择留在宫中了。 防盗,正版在磨铁 晚点替换成正文 客印月的目光死死粘在张嫣脸上,同时笑着命令紫香将香囊中的东西取出来。 紫香不敢耽误,抽开拉绳,探手指入内,拉扯出一方折叠在一起的薄薄的字条,原本的淡黄色浆纸也被染上了深褐色的血液。 张嫣眼睛看着紫香的动作,脑中却全是过去的画面,历历在目,燕由那时要离开四个月,留给她一张字条,她一念之差没有扔反而放在自己的香囊中。后来她一直佩戴在身边,并没有让任何人有机会碰到,怎么到了客印月手中 血血血生产那天她大出血后昏迷,语竹替她换下身上的衣服,之后那天的衣服全都扔了,包括香囊,自己昏迷得太久,没有来得及命人处理香囊,事后想起来也没有深究,因为沾了孕妇血的衣服人人忌讳,也不会有宫女太监打卖出宫去的主意,就是那时一念疏忽,此刻再后悔也莫及了。 张嫣心中飞快寻思,坤宁宫里有内奸,他发现了字条后交给客印月,几乎过了三个月,待到流传皇后身份不正的谣言极盛时,客印月才忽然发难,这种隐忍等待的作风根本不像是客印月的性子,不离十,背后应当有家族参与其中。 紫香把字条完全展开,但张嫣不需要低头看也知道里面的内容,知道里面那再明显不过的男人的笔迹。 看着客印月从书台上抽出六宫的账本,张嫣的心更沉了,上面全是她的笔迹。客印月捻着书页一点点翻动,口中道:“我想这等笔迹的差异,就算是皇上,也能看得出区别罢。” 客印月走动腰肢轻扭,将账本摊开送到朱由校的手中,高永寿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一眼,担忧地看向张嫣。 张嫣没有出声,暗暗咬牙,眼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无力阻止。 他看向张嫣,问道:“皇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由校的语气仍然不像一个皇帝,目光也依旧软绵无力,但这一次并不是客印月的诬告,她身为大明皇后,私下与男子会面确是事实,她明白自己理亏,底气也弱了些,“皇上明鉴,臣妾不知这是什么。” “还装”客印月的声调扬了起来,“皇后若是不承认,可以把坤宁宫的宫人全叫进来辨认这是不是你平日所佩的香囊” “这个香囊的确和我此前佩戴的一模一样,但这香囊样式普通,料子也并不如何名贵,任何人都有法子做出来。”张嫣冷静下来,头脑越发清晰,口齿也变得伶俐。 客印月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笑了,她转身对朱由校嗔道:“皇上,你看她竟然说是我诬告她呢” 张嫣皱起眉头,客印月虽然保养得宜,但已经快接近四十岁,居然如此在弱冠的朱由校面前撒娇发痴,真让人难以忍受,但看朱由校的反应就知客印月平日里这样的做法不会少。 朱由校有些为难地看看客印月,又看看张嫣,弱声道:“皇后她说” 客印月不满地轻推朱由校肩膀,“皇上,何须管这贱人的话。” “客印月”张嫣听她如此说法,想及宫里许多条人命或许都是被她以这样的法子轻易夺走,怒从心头起,喝道:“注意你的称呼,本宫一日还是大明皇后,一日就不能容你乱了紫禁城内的尊卑秩序。” 客印月转过头来,笑颜如花,“哟,皇后不是着了风寒嘛,怎么中气还这么足”说完这句话,她立即变得横眉冷目,“什么着了风寒,只是为了拖住我们的脚步的借口罢怎么着为了处理男人来过的痕迹” 客印月说着话,突然快步朝窗口而去,探身向窗外看。但她将上下左右方位全都看一遍后,没有任何收获,别说是男人,连头发都没有一根,悻悻地缩回身子。 张嫣看着她这一切举动,面色丝毫不改,她很确信以燕由的听力身手不可能会被客印月逮到。 ... 89.信王的行动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深秋干燥凉爽的风通过窗口吹进暖阁,吹动书页不停摆动,张嫣不得不用砚台压住书角,才能继续腾出手在账本上做标注。[燃^文^书库][].[774][buy].]`乐`文`小说``520` 门外忽有脚步声接近,透过纱窗可见语竹那熟悉的身影,但她今日叩门的声音与平常有细微的差别,隔着门也仿佛可以感知到她的紧张不安。 张嫣没有停下翻账本的动作,扬声道:“进来。” 语竹应声而进,张嫣在百忙中侧头递给她一个眼色,她立即会意,低声回报道:“今日皇上在宫后苑游玩时遇见穿着奇怪的几人,他们并非宫中太监侍卫,而是宫外的人。” 张嫣立刻联想起紫禁城下的通道,心头一紧,放下手中账本,认真倾听。 “当即他们就被当做刺客捉拿,当场盘问之下,他们支支吾吾提到了国舅爷的名字。” 张嫣皱起眉头,这次是家族还是魏忠贤 “由于事关重大,他们现下已被遣送东厂用刑逼供。” “是谁下的命令”张嫣问道,“皇上可有受伤” “回娘娘,是魏公公下的命令。皇上龙体一切安好。”语竹答道。 张嫣明白了,她沉吟一瞬,对语竹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这么多年伺候下来,语竹早已学会不对张嫣的命令表现出任何异议,恭顺道:“是。” 语竹退出去后,张嫣轻轻合上账本,脑中的思路清晰无比。 魏忠贤手握大权,但他仍不满足,正在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他许诺凡是投靠他的人都有官分,有银钱拿。这世上,放弃操守远比坚持信念要容易得多,人人争先恐后地投靠魏忠贤,如今朝堂上几乎遍布阉党,东林党的势力也难以匹敌。张嫣想,大概魏忠贤现在最头疼的眼中钉就是中宫皇后,估计他看客印月打不动自己的主意,便决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父亲。 东厂是魏忠贤的地盘,无论那几个所谓的“刺客”是怎么说的,最终魏忠贤给出来的口供都可想而知。 既然决定留下来,张嫣早已做好准备应对层出不穷的麻烦,因此当下也并不慌张,思虑再三后,决定先去乾清宫走一趟。 不想,刚到乾清宫门口,就遇见刚给皇兄请完安出来的信王朱由检。 他看见张嫣,神情不改,自然地上前给张嫣作揖请安:“臣弟见过皇嫂。” 邱贵虽然不在身边盯着,但难保随行宫人中没有家族的人,张嫣不想给彼此惹麻烦,只是谨慎地对他颔首客气道:“信王殿下。” 朱由校目光在张嫣身后一众宫人身上轻轻点了一圈,回到张嫣身上,“皇嫂可是为了今日宫后苑刺客之事而来求见皇兄” 张嫣轻轻应了一声,提起这事心情有些烦闷,只因想不出一个合适可靠的对应法子。 “皇嫂不必担忧。”他压低声音,“臣弟会助您一臂之力。” 他的话音虽小,却表示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张嫣紧紧盯着他的脸,想要探知更多的东西。 朱由检的神情纹丝不乱,连张嫣都难以揣测出他的想法。但从他坚毅的眉眼中,张嫣看见了冷静,自信,缜密这些特质。张嫣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放弃了探寻。杨涟的眼光不错,自己当初引导的做法也没错,朱由检的资质绝佳,真正是适合当帝王的人。 “谢过皇弟。”张嫣一笑,提高声音道:“天色不早,信王早些回慈庆宫罢。” “臣弟告退。”朱由检作揖,待看着张嫣进了乾清宫后,他才负手大步离去。 回到慈庆宫中,他一刻不歇朝李庄太妃寝宫里去。宫女秋棠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太妃还是不肯吃药吗”朱由检低声问。 秋棠轻声应是。朱由检微微皱眉,太阳穴旁的青筋动了一下。 养母自从赵太妃死后便郁郁寡欢,后来又接到司礼监颁旨削减慈庆宫的日常用度,更是终日闷闷不乐,长此以往便积郁成疾。御医开了滋补的方子,但养母不愿配合喝药治疗,如此身体每况愈下,现已可说是性命垂危。 朱由检定了定心神,推门进入李庄太妃的寝室,命里头伺候着的两个宫女先出去,自己端起了药碗坐到了养母床边。 他温声道:“娘亲,您这样是何苦” 太妃背过身去,闷声不响,只当作他不存在一般。 “儿臣说过自有办法对付魏忠贤,为此需要您忍耐上一段时日。儿臣希望您能够健健康康的,一直到魏忠贤覆灭那一日。娘亲,即便您不信儿臣,您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赌气啊,先起来吃药好吗”同样的话,他已说过许多遍,但毫无作用。太妃虽然温柔仁慈,却认死理,倔强起来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这是朱由检始料未及的情况。 朱由检低头视线所及处,李庄太妃的背影骨瘦如柴,就算是隔着厚厚的被褥也看得出她身上硌人骨头的形状,披散在床头的青丝中也夹杂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白发。 虽然李庄太妃并非自己的生母,两人相处也不过才三年时间,但太妃对他确像是对亲生孩儿一般的无微不至,朱由检能够感受得到。眼下一日日看着母亲的性命以可见的速度损耗,如同即将燃尽的油灯,朱由检心焦如焚而无可奈何。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从床榻边站起身来,转身冲着李庄太妃的床榻跪下了,重重叩了一个头,“母妃休息罢,儿臣先出去了,明日再来看您。” 说罢他便起身朝门边而去,当他的手碰到门那一瞬,一直沉默的李庄太妃忽然发出了声音。她的嗓子干涩而嘶哑,“不要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这不孝儿。” 朱由检并未答话,打开门走出寝室。在外面候着的秋棠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朱由检,吓得一激灵。主子的神情虽然如常,但脸色难以形容的吓人,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气息,让秋棠和其他两个宫女几乎不敢直视他。 朱由检简短地跟秋棠交待了几句,便朝着书房而去。 待到书房合上门,看向来报消息的太监时,他方才被李庄太妃引起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分。他掀袍坐下,给了那太监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太监道:“张裕妃被幽禁死于宫墙夹道,魏忠贤矫旨将张裕妃革去封号,以宫人的身份焚化于净乐堂备注1。” 朱由校点头表示清楚。 太监继续道:“汪文言大人自被抓入牢里,每日好吃好喝,审讯时还满嘴胡话,但整个狱中的人都对这个情况装聋作哑,另外,首辅叶向高大人说汪文言是他任命的,汪文言有罪他自然也逃不开责任,自请告老还乡,魏公公不批准,也不敢主动对汪文言大人下手。” 朱由检这回来了兴趣,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虚掩鼻间,边听心中边感叹道:汪文言不愧是“当代宋江”,朝中只他一人有这种能力,作为中介人,收钱财就帮忙,一来二去,与朝中每一派的关系都搞得极好,甚至连阉党中也有他许多死党。虽然他正是因为不正当的钱财交易而被魏忠贤逮住由头抓了,但也是因为这些交易,自从他出事后,朝野里数不清多少人都明着暗着出面保他。 太监道:“最近几日的消息只有这两件。”他迟疑了一下后接着道,“上一次魏公公发现小人不在司礼监中,小人搪塞过去了,但无法保证次数多了魏公公不会起疑心” 朱由检同意,“今日以后,你选认为合适的时间来即可。” “小人谢过信王殿下。”太监道。 朱由检突然发问:“刺客的事,是魏忠贤的手笔” “是,那几人是魏公公安排的,东厂监狱的口供也早就备下了,要指认皇后的父亲张国纪大人意图行刺皇上,为了除去皇后。”太监徐徐道来,毫无隐瞒。 “既然魏忠贤要除去她,本王就要保她。对皇兄进言这条路行不通,便要靠你去对魏忠贤说了。”朱由检的锋利的目光直欲将对方刺穿,“他十分信任你,定会听从你的建议,你只需对他说” 太监恭敬接口道:“皇上在许多事上都十分糊涂,却待弟兄妻子不薄,若这个计划出了任何问题,恐怕会让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备注二。 朱由检颇有意味地看了对方一眼,缓缓点头。 王体乾用帕子将脸蒙上,告退离去。 ... 90.宫门投书案 防盗章节,十分钟后替换,正版首发磨铁 两人都倍感意外,张嫣沉吟一瞬,说道:“燕哥哥先吧。[燃^文^书库][].[774][buy].]本文由。520。首发” 燕由没有推辞,将这几个月他的调查经历在张嫣耳边讲述。 雨声大作,炭火明灭,两人相依,轻声低语。张嫣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听见燕由在北京城的四合院被数十人围攻之事,才打断他,揪着燕由的衣襟关切地问:“燕哥哥可有受伤” 燕由笑蹭了蹭她额头,“小伤而已,早恢复好了。” 张嫣手上紧着力没有松开,燕由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舒一口气,说出他最后的判断,“我猜测,他们是一个以氏族为纽带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在王朝的背后为了种种目的而进行活动,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父母的死亡便与他们的活动有关,八年前,河南洛阳福王府上八百士兵发生哗变。在那前不久,我的父亲母亲恰好出门去洛阳城卖谷米,时间和线索都恰好吻合,我认为他们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才遭横祸。” 张嫣心中暗想,燕由猜得应该不离十,福王是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围绕他和太子有着长达十年的“争国本”,这种跟继位有关的事件,背后出现家族的影子也并不奇怪。 “嫣儿。”燕由拢住她揪着衣服的拳头,“我之所以能够找到他们在北京的宅子,是因为张叔的指点,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你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吗” 张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张叔是指自己的父亲张国纪,大为惊讶。父亲怎么会帮着燕由调查家族的事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不仅这一次,此前父亲的态度一直也都耐人寻味。 燕由见张嫣沉默不语,便道:“你不愿说,我不会勉强的。” 张嫣被他打断思绪,忙摇摇头,“燕哥哥的问题正合了我今日要说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地对你讲清楚。” 张嫣从燕由见过的堆秀山机关说起,谈到地底的紫禁城,还有背后的家族,历史的渊源,自己为何被选中,如何被扶上皇后之位,他们要她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缓缓从她嘴中吐露。 燕由越听越心惊,张氏一族的庞大势力,先前自己所见原来不过是十之三四,原来自己的父母竟惹上了这样的人物吗怪不得丝毫余地都没有,只得抄家灭口的下场。 燕由感念张嫣对自己的信任,竟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晦秘事全告诉了自己。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一想及张嫣在刀光剑影中背负沉重的责任,被安排命运而身不由己,只觉得心疼无比,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圈住。 “我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而燕哥哥却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张嫣甜蜜一笑,“曾经我以为自己靠着小聪明瞒过了父亲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但现下一想,或许父亲早便知道了。” 燕由也微微一笑,但并不如张嫣那般自在,在听完张嫣亲口承认她与张家的关系后,燕由心中未感到轻松,现下他最想知道的是张嫣对双方的态度,他不求她为自己背弃家族,只望她两不相帮。 似应了他的心意,张嫣话锋一转,语气中增添了几分严肃,“燕哥哥。”但一喊完名字后又沉默了,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一般。 燕由第一次见张嫣有这般为难的时候,也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说话。 “医婆替我诊断了身子,说我这辈子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燕由浑身一震,手骤然收紧,张嫣只作不觉,她气息柔软,如常而语,“张家不会留下一个生不了孩子的人占着皇后之位,他们也不信任过继的血脉,所以我会被放弃,被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替代。即便她们的资质可能不如我,但我没有了生育的能力,那么再优良的资质对他们来说都变得毫无作用。” 燕由发觉自己的胸腔收紧发痛,张嫣淡然的诉说像一只有力的小手攫紧了他的心脏,使劲地按捏。他狠狠将张嫣的身子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胸口的难受。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能够清晰感觉她多么瘦。 张嫣本已看开此事,而此时燕由如此做法,无端又催出了她的软弱,她下巴搁在燕由肩膀上,眼中几有泪意,最终忍了回去,温柔一笑,柔荑纤手轻轻抚过燕由宽阔的背部。 “燕哥哥,接下来的话更加重要,你好好听我说。一宫不容二后,既然要有新的皇后,那我的命运定是被打入冷宫。到时候只要你抓准时机,趁客印月魏忠贤对我动手前从宫里救我出去,或许家族会追捕一段时日,但凭你的身手,定然能够避过,而再之后,没了身份和责任的我,便自由了。”张嫣的声音中有期盼和渴望,“天下之大,我们可以和徐叔叔一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燕由张嫣两人彼此两情相悦,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两人都顾忌着身份的隔阂,默契地未谈及过这方面的话题。第一次直接提出口,张嫣不禁羞红了脸。 张嫣从他的怀中轻挣开,借着昏暗的光线直视燕由幽深的双眸,轻声柔语。 “燕哥哥,嫣儿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虽然嫣儿并不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但从你对他们的感情就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爱你,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而被仇恨缠绕终身,甚至还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嫣低下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你一样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张嫣想起了无辜枉死的那许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许多人,其中甚至有她自己的孩子,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拼命想要改变,想要保护弱者,但似乎到最后,除去成功拉拢了皇帝外,其余一事也无成。因此我决定放下,将那些艰难的任务,交给那些想要做、也能够做的人罢。我被人操控了一辈子,现在趁着被放弃的机会,我想重新夺回自由,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罢”张嫣对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愿意放下仇恨吗就当是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脸却奇怪地红了起来,弱声道,“若是你到时候想要孩子,便讨妾罢,我能够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开,用一个柔情的吻止住了张嫣的话头。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中出现,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他,关心他,爱护他,在张家时他还不懂珍惜,自与师父出游后,一路上经历过冷嘲热讽,明白了人情冷暖后,这才知道嫣儿是多么特别。每每饥寒交迫,每每遭遇横祸,每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是对她的许诺支撑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过去。而自重逢后,他无意中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别扭般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儿是他的珍宝,他这一生怎还可能对别的女人动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与他生命一同生长的植物。他一时间难以将其连根铲除。 燕由看着张嫣像小鹿一般羞涩惊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转而神情肃穆,郑重地说:“给我十日的时间考虑。” ... 91.后宫情况 免费 张嫣惊了一瞬,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不要着急,慢慢说清楚。” “是。”语竹大喘几口气,“魏公公说,东厂查明前几日发生的宫门投书案的幕后主使者是您父亲,还有其他几位大人。” 张嫣敏锐地察觉重点,打断语竹的陈述,发问道:“哪几位大人?” 语竹一一向张嫣报上名字,张嫣在心中飞快对应,果然被牵连的皆是东林党之人。 张嫣示意语竹继续说,语竹此时也平静了些,叙述条理清晰许多:“魏公公说他们此举可诛,罪名等同造反,正等待皇上裁决。” 语竹的最后一句话让张嫣放下心,既然这事的决定权在朱由校手中,父亲的性命便不须多加担忧。“本宫知道了”张嫣站起来,说道,“传本宫的吩咐,摆驾长春宫。” 语竹没有忍住,抬头看了淡定的张嫣一眼,问道:“娘娘,恕奴婢斗胆一问,不需往乾清宫去一趟吗?” 张嫣微笑摇头:“不必。” 语竹满怀着疑惑下去传令,待她出去后,张嫣脸上的笑容立即敛散。如今魏忠贤的势力遍布朝野,宫门投书一事十分不明智,父亲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大约是对于处心积虑要动摇中宫的魏忠贤来说,这事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拉父亲下水,其余几位东林党人也不过是顺势被牵连其中。 若是从前的张嫣,定会急着赶去乾清宫对朱由校求情,但如今的她对朱由校和魏忠贤的性子摸得清楚,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她知若是此时赶去求情,一则会将事情弄得更复杂,引起朱由校的反感,二则会坚定魏忠贤取父亲性命的决心。家族现下既然人丁凋零,自然不会甘愿白白损失父亲这样的好手,善后的事交给他们,自己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 一行人从坤宁宫出发,长长的队伍朝着李成妃的住所——长春宫行去。张嫣身为皇后,于理当关心高位嫔妃,更不用说她在失子一事上也与李成妃同病相怜,于情于理都该去看望这位伤心的母亲。 地处偏僻的长春宫今日不似平日般清冷,张嫣一踏入长春宫便察觉院落中的宫女数量有异。一问之下才知,范慧妃居然早张嫣一步也来了长春宫。 此前早便听说范李二人情同姐妹,张嫣还私下揣度过会不会只是为对抗客印月而结下的同盟关系,现下李成妃因生子而得罪了奉圣夫人,慧妃也并未避嫌,这才确认传闻不假。患难见真情,是这个道理。 张嫣怕打扰李成妃休息,进长春宫时便没让太监通报。她吩咐宫女们在殿外头候着,独自一人走向李成妃的寝室。张嫣并无意偷听她们两人私下的谈话,但李成妃嗓音很高,张嫣的耳力又好,于是她的话清晰地落入张嫣耳中: “咱们这后宫里就数任容妃活得最滋润,最像一个妃子该有的模样。” 张嫣恰好走到暖阁门前,听得此话,心中一动,不由停住脚步,对门前的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范慧妃声音柔软,中气却很足:“毕竟她是魏公公的侄女。魏公公何等权势,你我都知道。”她叹了一声,“正因如此,拜在魏公公门下的人越来越多。若是只需放弃良心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还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操守呢?” 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张嫣恍惚间想起那个午后,从慧妃的永宁宫出来后,在空阔的宫道间两人独处,段婧告诉她:“娘娘若不想看见宛儿的悲剧在这后宫里再度重演,就不要让妃嫔们怀上孩子。” 事隔十个月,死了三个孩子,现在想来确是有几分道理。张嫣自己贵为中宫皇后,身后还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都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些寻常人家中出来的少女们呢? 现在宫中的高位妃嫔中,过得最好的除了魏忠贤的侄女容妃任玉君外,就是无子无宠的段婧了。余下的低位宫嫔们只求性命无忧,或是主动依附客印月,或是以段婧为榜样,换着法子避宠。纵观历朝历代,这种情况也算得少见。张嫣的思绪飘得悠远,或许千百年后的后人也很难想象,天子究竟要无能到什么地步,才致使后宫的秩序规则如此颠倒不堪。 92.决意反击 -----------防盗章节,十五分钟后替换,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 张嫣惊了一瞬,但很快便镇静下来。[燃^文^书库][].[774][buy].]-乐-文-小-说---c“不要着急,慢慢说清楚。” “是。”语竹大喘几口气,“魏公公说,东厂查明前几日发生的宫门投书案的幕后主使者是您父亲,还有其他几位大人。” 张嫣敏锐地察觉重点,打断语竹的陈述,发问道:“哪几位大人?” 语竹一一向张嫣报上名字,张嫣在心中飞快对应,果然被牵连的皆是东林党之人。 张嫣示意语竹继续说,语竹此时也平静了些,叙述条理清晰许多:“魏公公说他们此举可诛,罪名等同造反,正等待皇上裁决。” 语竹的最后一句话让张嫣放下心,既然这事的决定权在朱由校手中,父亲的性命便不须多加担忧。“本宫知道了”张嫣站起来,说道,“传本宫的吩咐,摆驾长春宫。” 语竹没有忍住,抬头看了淡定的张嫣一眼,问道:“娘娘,恕奴婢斗胆一问,不需往乾清宫去一趟吗?” 张嫣微笑摇头:“不必。” 语竹满怀着疑惑下去传令,待她出去后,张嫣脸上的笑容立即敛散。如今魏忠贤的势力遍布朝野,宫门投书一事十分不明智,父亲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大约是对于处心积虑要动摇中宫的魏忠贤来说,这事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拉父亲下水,其余几位东林党人也不过是顺势被牵连其中。 若是从前的张嫣,定会急着赶去乾清宫对朱由校求情,但如今的她对朱由校和魏忠贤的性子摸得清楚,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她知若是此时赶去求情,一则会将事情弄得更复杂,引起朱由校的反感,二则会坚定魏忠贤取父亲性命的决心。家族现下既然人丁凋零,自然不会甘愿白白损失父亲这样的好手,善后的事交给他们,自己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一行人从坤宁宫出发,长长的队伍朝着李成妃的住所——长春宫行去。张嫣身为皇后,于理当关心高位嫔妃,更不用说她在失子一事上也与李成妃同病相怜,于情于理都该去看望这位伤心的母亲。 地处偏僻的长春宫今日不似平日般清冷,张嫣一踏入长春宫便察觉院落中的宫女数量有异。一问之下才知,范慧妃居然早张嫣一步也来了长春宫。 此前早便听说范李二人情同姐妹,张嫣还私下揣度过会不会只是为对抗客印月而结下的同盟关系,现下李成妃因生子而得罪了奉圣夫人,慧妃也并未避嫌,这才确认传闻不假。患难见真情,是这个道理。 张嫣怕打扰李成妃休息,进长春宫时便没让太监通报。她吩咐宫女们在殿外头候着,独自一人走向李成妃的寝室。张嫣并无意偷听她们两人私下的谈话,但李成妃嗓音很高,张嫣的耳力又好,于是她的话清晰地落入张嫣耳中: “咱们这后宫里就数任容妃活得最滋润,最像一个妃子该有的模样。” 张嫣恰好走到暖阁门前,听得此话,心中一动,不由停住脚步,对门前的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范慧妃的声音小得多,虽然柔软,中气却很足:“毕竟她是魏公公的侄女。魏公公何等权势,你我都知道。”她叹了一声,“正因如此,拜在魏公公门下的人越来越多。若是只需放弃良心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还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操守呢?” 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张嫣恍惚间想起那个午后,从慧妃的永宁宫出来后,在空阔的宫道间两人独处,段婧告诉她:“娘娘若不想看见宛儿的悲剧在这后宫里再度重演,就不要让妃嫔们怀上孩子。” 事隔十个月,死了三个孩子,现在想来确是有几分道理。张嫣自己贵为中宫皇后,身后还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都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些寻常人家中出来的少女们呢? 现在宫中的高位妃嫔中,过得最好的除了魏忠贤的侄女容妃任玉君外,就是无子无宠的段婧了。余下的低位宫嫔们只求性命无忧,或是主动依附客印月,或是以段婧为榜样,换着法子避宠。纵观历朝历代,这种情况也算得少见。 张嫣的思绪飘得悠远,或许千百年后的后人也很难想象,天子究竟要无能到什么地步,才致使后宫的秩序规则如此颠倒不堪。 张嫣惊了一瞬,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不要着急,慢慢说清楚。” “是。”语竹大喘几口气,“魏公公说,东厂查明前几日发生的宫门投书案的幕后主使者是您父亲,还有其他几位大人。” 张嫣敏锐地察觉重点,打断语竹的陈述,发问道:“哪几位大人?” 语竹一一向张嫣报上名字,张嫣在心中飞快对应,果然被牵连的皆是东林党之人。 张嫣示意语竹继续说,语竹此时也平静了些,叙述条理清晰许多:“魏公公说他们此举可诛,罪名等同造反,正等待皇上裁决。” 语竹的最后一句话让张嫣放下心,既然这事的决定权在朱由校手中,父亲的性命便不须多加担忧。“本宫知道了”张嫣站起来,说道,“传本宫的吩咐,摆驾长春宫。” 语竹没有忍住,抬头看了淡定的张嫣一眼,问道:“娘娘,恕奴婢斗胆一问,不需往乾清宫去一趟吗?” 张嫣微笑摇头:“不必。” 语竹满怀着疑惑下去传令,待她出去后,张嫣脸上的笑容立即敛散。如今魏忠贤的势力遍布朝野,宫门投书一事十分不明智,父亲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大约是对于处心积虑要动摇中宫的魏忠贤来说,这事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拉父亲下水,其余几位东林党人也不过是顺势被牵连其中。 若是从前的张嫣,定会急着赶去乾清宫对朱由校求情,但如今的她对朱由校和魏忠贤的性子摸得清楚,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她知若是此时赶去求情,一则会将事情弄得更复杂,引起朱由校的反感,二则会坚定魏忠贤取父亲性命的决心。家族现下既然人丁凋零,自然不会甘愿白白损失父亲这样的好手,善后的事交给他们,自己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一行人从坤宁宫出发,长长的队伍朝着李成妃的住所——长春宫行去。张嫣身为皇后,于理当关心高位嫔妃,更不用说她在失子一事上也与李成妃同病相怜,于情于理都该去看望这位伤心的母亲。 地处偏僻的长春宫今日不似平日般清冷,张嫣一踏入长春宫便察觉院落中的宫女数量有异。一问之下才知,范慧妃居然早张嫣一步也来了长春宫。 此前早便听说范李二人情同姐妹,张嫣还私下揣度过会不会只是为对抗客印月而结下的同盟关系,现下李成妃因生子而得罪了奉圣夫人,慧妃也并未避嫌,这才确认传闻不假。患难见真情,是这个道理。 张嫣怕打扰李成妃休息,进长春宫时便没让太监通报。她吩咐宫女们在殿外头候着,独自一人走向李成妃的寝室。张嫣并无意偷听她们两人私下的谈话,但李成妃嗓音很高,张嫣的耳力又好,于是她的话清晰地落入张嫣耳中: “咱们这后宫里就数任容妃活得最滋润,最像一个妃子该有的模样。” 张嫣恰好走到暖阁门前,听得此话,心中一动,不由停住脚步,对门前的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范慧妃的声音小得多,虽然柔软,中气却很足:“毕竟她是魏公公的侄女。魏公公何等权势,你我都知道。”她叹了一声,“正因如此,拜在魏公公门下的人越来越多。若是只需放弃良心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还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操守呢?” 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张嫣恍惚间想起那个午后,从慧妃的永宁宫出来后,在空阔的宫道间两人独处,段婧告诉她:“娘娘若不想看见宛儿的悲剧在这后宫里再度重演,就不要让妃嫔们怀上孩子。” 事隔十个月,死了三个孩子,现在想来确是有几分道理。张嫣自己贵为中宫皇后,身后还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都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些寻常人家中出来的少女们呢? 现在宫中的高位妃嫔中,过得最好的除了魏忠贤的侄女容妃任玉君外,就是无子无宠的段婧了。余下的低位宫嫔们只求性命无忧,或是主动依附客印月,或是以段婧为榜样,换着法子避宠。纵观历朝历代,这种情况也算得少见。 张嫣的思绪飘得悠远,或许千百年后的后人也很难想象,天子究竟要无能到什么地步,才致使后宫的秩序规则如此颠倒不堪。 93.钦天监之言 -----------------防盗章节,稍后替换,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 张嫣惊了一瞬,但很快便镇静下来。[燃^文^书库][].[774][buy].]乐-文-“不要着急,慢慢说清楚。” “是。”语竹大喘几口气,“魏公公说,东厂查明前几日发生的宫门投书案的幕后主使者是您父亲,还有其他几位大人。” 张嫣敏锐地察觉重点,打断语竹的陈述,发问道:“哪几位大人?” 语竹一一向张嫣报上名字,张嫣在心中飞快对应,果然被牵连的皆是东林党之人。 张嫣示意语竹继续说,语竹此时也平静了些,叙述条理清晰许多:“魏公公说他们此举可诛,罪名等同造反,正等待皇上裁决。” 语竹的最后一句话让张嫣放下心,既然这事的决定权在朱由校手中,父亲的性命便不须多加担忧。“本宫知道了”张嫣站起来,说道,“传本宫的吩咐,摆驾长春宫。” 语竹没有忍住,抬头看了淡定的张嫣一眼,问道:“娘娘,恕奴婢斗胆一问,不需往乾清宫去一趟吗?” 张嫣微笑摇头:“不必。” 语竹满怀着疑惑下去传令,待她出去后,张嫣脸上的笑容立即敛散。如今魏忠贤的势力遍布朝野,宫门投书一事十分不明智,父亲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大约是对于处心积虑要动摇中宫的魏忠贤来说,这事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拉父亲下水,其余几位东林党人也不过是顺势被牵连其中。 若是从前的张嫣,定会急着赶去乾清宫对朱由校求情,但如今的她对朱由校和魏忠贤的性子摸得清楚,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她知若是此时赶去求情,一则会将事情弄得更复杂,引起朱由校的反感,二则会坚定魏忠贤取父亲性命的决心。家族现下既然人丁凋零,自然不会甘愿白白损失父亲这样的好手,善后的事交给他们,自己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一行人从坤宁宫出发,长长的队伍朝着李成妃的住所——长春宫行去。张嫣身为皇后,于理当关心高位嫔妃,更不用说她在失子一事上也与李成妃同病相怜,于情于理都该去看望这位伤心的母亲。 地处偏僻的长春宫今日不似平日般清冷,张嫣一踏入长春宫便察觉院落中的宫女数量有异。一问之下才知,范慧妃居然早张嫣一步也来了长春宫。 此前早便听说范李二人情同姐妹,张嫣还私下揣度过会不会只是为对抗客印月而结下的同盟关系,现下李成妃因生子而得罪了奉圣夫人,慧妃也并未避嫌,这才确认传闻不假。患难见真情,是这个道理。 张嫣怕打扰李成妃休息,进长春宫时便没让太监通报。她吩咐宫女们在殿外头候着,独自一人走向李成妃的寝室。张嫣并无意偷听她们两人私下的谈话,但李成妃嗓音很高,张嫣的耳力又好,于是她的话清晰地落入张嫣耳中: “咱们这后宫里就数任容妃活得最滋润,最像一个妃子该有的模样。” 张嫣恰好走到暖阁门前,听得此话,心中一动,不由停住脚步,对门前的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范慧妃的声音小得多,虽然柔软,中气却很足:“毕竟她是魏公公的侄女。魏公公何等权势,你我都知道。”她叹了一声,“正因如此,拜在魏公公门下的人越来越多。若是只需放弃良心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还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操守呢?” 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张嫣恍惚间想起那个午后,从慧妃的永宁宫出来后,在空阔的宫道间两人独处,段婧告诉她:“娘娘若不想看见宛儿的悲剧在这后宫里再度重演,就不要让妃嫔们怀上孩子。” 事隔十个月,死了三个孩子,现在想来确是有几分道理。张嫣自己贵为中宫皇后,身后还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都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些寻常人家中出来的少女们呢? 现在宫中的高位妃嫔中,过得最好的除了魏忠贤的侄女容妃任玉君外,就是无子无宠的段婧了。余下的低位宫嫔们只求性命无忧,或是主动依附客印月,或是以段婧为榜样,换着法子避宠。纵观历朝历代,这种情况也算得少见。 张嫣的思绪飘得悠远,或许千百年后的后人也很难想象,天子究竟要无能到什么地步,才致使后宫的秩序规则如此颠倒不堪。 张嫣对门边的宫女点点头,她扬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宫女替她推开门,张嫣迈入门内。慧妃面色有些慌张,忙从凳子站起身请安。 李成妃坐在床上,她的脸色如同她的缎布中衣一般苍白,褪尽妆饰的她面容清丽,仿佛还是刚刚绽开的花瓣那样稚嫩——但先要忽略她疲惫的神情以及无神的双眼。 张嫣免了成妃的礼,并让慧妃起身。 她回头扫了一眼宫女们,她们立即识趣地退出去,关上门。 张嫣吩咐慧妃坐下,走到她对面的凳子上兀自坐下。两妃的脸色都不太自然,暗中彼此对视的举动没有逃过张嫣的眼睛。 张嫣开门见山道:“你们方才的话,本宫都听见了。” 闻得此话,成妃的神情变得不知所措,但慧妃反而镇定下来。她没有忘记她产下皇子那一日张嫣的叮嘱照拂,还有皇子夭折那一日张嫣的提点安慰,她比成妃更了解皇后的为人,知道皇后说这话绝不是为了为难他们。 慧妃沉吟一瞬,主动道:“娘娘您也明白的。” 张嫣如常般颔首,她一边关切李成妃的身体,一边在心中盘算着要说出口的话。 客套话语告一段落后,三人都沉默下来,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张嫣心想是时候了,打破沉默,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宛儿?” 张嫣忽然提起这个名字,两位妃子始料未及,不禁对视一眼。 王宛儿是天启年间第一个惨死的妃嫔,后来还闹了鬼怪之事,搅得整个后宫人心惶惶,大概没有人会忘记她。李成妃和范慧妃点头同声道:“记得。” “失子虽然痛苦,好歹我们还保住自己的一条命,保住了自己的亲人不受牵连。但宛儿和佳月……就没有那么有福气了,她们的遭遇后宫众姐妹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张嫣强迫自己抬起头迎着两人的目光,口吻坚决:“你们若不想得到如她们一般的命运,就不要再侍寝!” 李成妃的愕然清晰地浮现在面上,但范慧妃的神情出奇平静。 静默了片刻后,心直口快的李成妃率先开口,她不平道:“娘娘,您身为皇后却不规正后宫纲纪,反而如此做法。这是纵容他们继续横行霸道……”张嫣听得她将话说得过分,心道若是客印月在长春宫里也安插了内奸,这番话肯定又免不了给李成妃带来一顿麻烦,若是又如张佳月一样赔上性命,那她的心思就全部白费了。 幸好此时慧妃恰到好处地截断了成妃话,她说道:“姐姐,别说了,皇后娘娘这是为咱们着想。” 张嫣方才听完两位妃子的对话后,才在心中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对于成妃提出的质问,她并非没有考虑过,但若是后宫的妃嫔全都折在客印月的手中,连人都没有了,还如何谈纲纪?此刻不如先让妃嫔们都明哲保身,减少她在后宫花费的精力,如此才能更专注对付客印月和魏忠贤二人。 张嫣无法作出解释也不想作出解释,所幸在场的还有个明白人慧妃,张嫣站起身,说道:“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本宫先行回宫,成妃妹妹好生休养,慧妃妹妹得空时多来陪着成妃说话解闷。”两妃忙恭送皇后而去。 待张嫣走后,慧妃重新坐下来,低声对的成妃道:“姐姐,你想想看,这些年娘娘遭得磨难还少吗?她今日说出这话,心里肯定比谁都难受,就领了娘娘的心意罢!” 成妃并不蠢笨,只是为人大条冲动,此刻冷静下来也想清楚了:张嫣上次生下死胎后身子就坏了,再也无法怀胎;前些日子奉圣夫人还拉着皇上去坤宁宫中闹,丝毫不把中宫放在眼里;魏公公还不停针对她的父亲,皇后身上的担子确是比寻常宫嫔要重得多。 想至更深处,张嫣为了分散负担,本可以将别的妃嫔推到面前去,可她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还提醒她们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将困难的事全揽到自己身上。 两人交谈多几句,彼此都为遇上了一个好皇后而感到庆幸。 94.乾清宫罚跪 --------防盗章节,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稍后替换---------------- 两人都倍感意外,张嫣沉吟一瞬,说道:“燕哥哥先吧。[燃^文^书库][].[774][buy].]。wxs520” 燕由没有推辞,将这几个月他的调查经历在张嫣耳边讲述。 雨声大作,炭火明灭,两人相依,轻声低语。张嫣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听见燕由在北京城的四合院被数十人围攻之事,才打断他,揪着燕由的衣襟关切地问:“燕哥哥可有受伤?” 燕由笑蹭了蹭她额头,“小伤而已,早恢复好了。” 张嫣手上紧着力没有松开,燕由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舒一口气,说出他最后的判断,“我猜测,他们是一个以氏族为纽带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在王朝的背后为了种种目的而进行活动,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父母的死亡便与他们的活动有关,八年前,河南洛阳福王府上八百士兵发生哗变。在那前不久,我的父亲母亲恰好出门去洛阳城卖谷米,时间和线索都恰好吻合,我认为他们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才遭横祸。” 张嫣心中暗想,燕由猜得应该*不离十,福王是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围绕他和太子有着长达十年的“争国本”,这种跟继位有关的事件,背后出现家族的影子也并不奇怪。 “嫣儿。”燕由拢住她揪着衣服的拳头,“我之所以能够找到他们在北京的宅子,是因为张叔的指点,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你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吗?” 张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张叔’是指自己的父亲张国纪,大为惊讶。父亲怎么会帮着燕由调查家族的事?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不仅这一次,此前父亲的态度一直也都耐人寻味。 燕由见张嫣沉默不语,便道:“你不愿说,我不会勉强的。” 张嫣被他打断思绪,忙摇摇头,“燕哥哥的问题正合了我今日要说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地对你讲清楚。” 张嫣从燕由见过的堆秀山机关说起,谈到地底的紫禁城,还有背后的家族,历史的渊源,自己为何被选中,如何被扶上皇后之位,他们要她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缓缓从她嘴中吐露。 燕由越听越心惊,张氏一族的庞大势力,先前自己所见原来不过是十之三四,原来自己的父母竟惹上了这样的人物吗?怪不得丝毫余地都没有,只得抄家灭口的下场。 燕由感念张嫣对自己的信任,竟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晦秘事全告诉了自己。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一想及张嫣在刀光剑影中背负沉重的责任,被安排命运而身不由己,只觉得心疼无比,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圈住。 “我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而燕哥哥却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张嫣甜蜜一笑,“曾经我以为自己靠着小聪明瞒过了父亲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但现下一想,或许父亲早便知道了。” 燕由也微微一笑,但并不如张嫣那般自在,在听完张嫣亲口承认她与张家的关系后,燕由心中未感到轻松,现下他最想知道的是张嫣对双方的态度,他不求她为自己背弃家族,只望她两不相帮。 似应了他的心意,张嫣话锋一转,语气中增添了几分严肃,“燕哥哥。”但一喊完名字后又沉默了,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一般。 燕由第一次见张嫣有这般为难的时候,也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说话。 “医婆替我诊断了身子,说我这辈子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燕由浑身一震,手骤然收紧,张嫣只作不觉,她气息柔软,如常而语,“张家不会留下一个生不了孩子的人占着皇后之位,他们也不信任过继的血脉,所以我会被放弃,被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替代。即便她们的资质可能不如我,但我没有了生育的能力,那么再优良的资质对他们来说都变得毫无作用。” 燕由发觉自己的胸腔收紧发痛,张嫣淡然的诉说像一只有力的小手攫紧了他的心脏,使劲地按捏。他狠狠将张嫣的身子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胸口的难受。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能够清晰感觉她多么瘦。 张嫣本已看开此事,而此时燕由如此做法,无端又催出了她的软弱,她下巴搁在燕由肩膀上,眼中几有泪意,最终忍了回去,温柔一笑,柔荑纤手轻轻抚过燕由宽阔的背部。 “燕哥哥,接下来的话更加重要,你好好听我说。一宫不容二后,既然要有新的皇后,那我的命运定是被打入冷宫。到时候只要你抓准时机,趁客印月魏忠贤对我动手前从宫里救我出去,或许家族会追捕一段时日,但凭你的身手,定然能够避过,而再之后,没了身份和责任的我,便自由了。”张嫣的声音中有期盼和渴望,“天下之大,我们可以和徐叔叔一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燕由张嫣两人彼此两情相悦,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两人都顾忌着身份的隔阂,默契地未谈及过这方面的话题。第一次直接提出口,张嫣不禁羞红了脸。 张嫣从他的怀中轻挣开,借着昏暗的光线直视燕由幽深的双眸,轻声柔语。 “燕哥哥,嫣儿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虽然嫣儿并不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但从你对他们的感情就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爱你,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而被仇恨缠绕终身,甚至还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嫣低下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你一样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张嫣想起了无辜枉死的那许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许多人,其中甚至有她自己的孩子,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拼命想要改变,想要保护弱者,但似乎到最后,除去成功拉拢了皇帝外,其余一事也无成。因此我决定放下,将那些艰难的任务,交给那些想要做、也能够做的人罢。我被人操控了一辈子,现在趁着被放弃的机会,我想重新夺回自由,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罢?”张嫣对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愿意放下仇恨吗?就当是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脸却奇怪地红了起来,弱声道,“若是你……到时候想要孩子,便讨妾罢,我能够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开,用一个柔情的吻止住了张嫣的话头。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中出现,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他,关心他,爱护他,在张家时他还不懂珍惜,自与师父出游后,一路上经历过冷嘲热讽,明白了人情冷暖后,这才知道嫣儿是多么特别。每每饥寒交迫,每每遭遇横祸,每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是对她的许诺支撑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过去。而自重逢后,他无意中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别扭般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儿是他的珍宝,他这一生怎还可能对别的女人动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与他生命一同生长的植物。他一时间难以将其连根铲除。 燕由看着张嫣像小鹿一般羞涩惊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转而神情肃穆,郑重地说:“给我十日的时间考虑。” 开门的小厮一见来人是老爷的好友、新近升任了左佥都御史杨涟大人,忙见礼请他入内。 杨涟踏着吵闹的乐曲锣鼓声穿过两道门来到正院中,只见张国纪于树下搬了桌椅,正由书童陪着看戏。他左手一壶酒,右手一酒杯,自酌自饮。 “外头都闹成那样了,你还如此悠闲。”杨涟不得不提高声调,才能让自己的话语传进老友的耳朵中。 张国纪抬头见杨涟,也不惊讶,招手让他过去坐。同时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书童。书童会意,与杨涟擦身而过,朝戏台边走去,以手掌扩音,冲台上高声大喊:“你们唱得如此有气无力,还有敲锣打鼓那几个,手上的劲道去哪了?你们在糊弄谁呢?” 顿时间乐曲锣鼓声回荡在院子里,一男一女伴着琵琶的唱腔扬得高高的。 书童没有走回来,而杨涟在张国纪旁边坐下。借着戏曲声音的掩盖,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皇后非你亲生女儿的流言现下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打算坐视不理吗?” “如若仅是阉党在背后引导流言,不至于传散得如此迅速。” “你的意思是?” 张国纪把桌上的另一个空杯子灌满,推到杨涟面前,“我的意思是,此事不由得我出面处理,还是喝酒罢。” 杨涟兀自摇头,仰头灌下那杯酒。一直都如此,每当谈话间触及更深处时,张国纪就表现出一幅讳莫如深之态。但老友既不愿意说,他便也没主动问起过。 “告诉你一件事罢。”张国纪喝光了一壶酒后,眼睛盯着台上,随意地说,“嫣儿这个皇后可能当不了多久了。” 杨涟皱眉盯着他,神色凝重,他知道张国纪从不是信口胡说的人。 95.忍耐到了极限 -----------防盗章节,15分钟后替换-------------- (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请支持正版)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诞辰千秋节日,没乾清宫这头什么事。[燃^文^书库][].[774][buy].]乐+文+小说w.xs520.与后方交泰殿的盛况相比,乾清宫内除了暖阁内连续不停的木锯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朱由校最近正在尝试做一张能够折叠一动的床,一连几日都没有休息过。 如晴估摸朱由校手中的活计至少要持续到下午时分,又转眼打量身周一同当值的宫女太监们。当下虽然春寒料峭,但午间时分最易犯困,众人都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自上次与朱由校同房后,朱由校不想再见到如晴,方成盛便将她打发到最辛苦的殿门外当值,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这个位置虽然不好,但某些时候也很方便——比如现下,如晴见宫人大部分都集中到了交泰殿去,余人未留意自己,便托辞离开乾清宫,悄悄往圣济殿的方向绕去。 圣济殿在紫禁城的西南角,路途不算近,又要留心着撞见侍卫,加之如晴心中急迫,一路小步快走,待到了圣济殿,已然气喘吁吁。 她扶着门框稍作停歇,顺势偷眼看去,房间里只有外房掌事一个人当值,如晴安心迈入门槛,径直走到长柜处,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珠钗,轻轻放在掌事面前。 宫女有疾不允许召太医,地位低又没有主子看顾的宫女,只能自生自灭。但宫女们不会甘愿等死,往往凑了钱能暗中找圣济殿的小宦官给自己开几服药,若是出手足够阔绰,圣济殿外间当值的掌事还能帮着把脉诊断。 如晴今日就是专程为见这个通晓医术的掌事而来。 掌事扫了一眼珠钗,一对小眼睛中放出精光。他抚摸珠钗后镶着的珠子,满意点点头,爱不释手地把玩几下,藏进衣襟中。 如晴这才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伸出右手置于他面前。 拿人手短,他收了如晴的上好的东西,自然表现殷勤,赶忙从柜子下掏出一方诊断时专用的丝帕,覆在如晴手腕上,再搭指诊脉。 场面静了下来,掌事原本面色喜滋滋,然而指尖下的每一次的脉搏跳动,都让他的面色凝重几分。他抬头看了如晴一眼,似有些不敢相信。手指上又使多了几分力道,最终反复确认无疑后,立即挪开,他低头踌躇着不敢讲话。 如晴看他这反应,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开口道:“前几日我自觉身子不爽快,吃东西的时候反胃,早起时,就算没吃东西,也会干呕。”她一边说,一边仔细揣摩掌事的神色。 掌事收敛起了平常仗势欺人的嚣张态度,问道:“是……皇上的孩子?” 如晴从他话中肯定自己真得了孕,当下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她按着自己的肚子,抑制不住笑出来。 她想,放眼整个后宫,旁人都没有这个运气,仅被临幸了一次就得子。就算是最早承宠的皇后,现在也还是腹部平平,自己竟是这后宫的第一人么?看来娘亲真的听见了自己的祈求。 欣喜之刻,朱由校明亮的笑脸忽然闪现在眼前,如晴想及他已许久不愿见自己,不由又难过起来,笑容也收敛回去,紧咬着下唇。 掌事的脸色变了几变,结巴尴尬地说:“恭……恭喜。” 他在挣扎该不该把刚刚收的东西还回去,不然当这个小宫女飞上枝头后,他或许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还想起,自己曾经在她给不起好东西的时候责骂羞辱过她,此时十分懊悔。 如晴转头看掌事面带为难犹豫,伸手在衣襟中几欲将珠钗掏还,摇头道:“公公就收好诊金罢,总归日后我会拥有比这好的东西。” 掌事忙赔笑附和道:“是,您说的对极了!” 如晴明明得偿所愿,却心情低落,按着小腹正想起身离开。此时,门外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他也不看如晴,喘着气给掌事递了一张药方子。 如晴见是曾经在坤宁宫一起当值的小太监林子,随口问:“林子,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他深深呼吸几口,这才顺过了气,答道:“方才千秋节典礼上,皇后娘娘忽然昏了过去。” “啊?”如晴自知该换上惊讶和担心的表情,但她没做到。 林子笑说,“不用愁眉苦脸的,娘娘没事!方才急传太医诊断后,诊出娘娘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只是体虚,这不,我就来给娘娘取药来了……” 如晴的表情僵住了,胸口一阵酸胀,呆呆愣愣地看着林子。但林子后来再说了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见了。 “皇后娘娘被诊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坤宁宫来的太监报完后,低头屏息等着朱由校的回应,微微气喘,额侧有汗珠划过。 朱由校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停下手中的木工活,低头看着来人,消息来得太突然,他一时间不太能理解来报的太监话中的意思。 高永寿先醒悟过来,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他冲朱由校行礼,语气强作欢喜之意,“恭喜皇上终于得子!” “得子?”朱由校抓了抓后脑勺,“你是说,梓童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高永寿忍着心酸,点头肯定,“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呢!”他提醒朱由校,“于情于理,皇上都该去坤宁宫看看娘娘。” 朱由校终于回过味来,眉开眼笑,当即放下雕刻刀,牵起高永寿,“来,一起去看看梓童。”一边往前走,一边念叨,“朕此前只见过一次女人大肚子,那还是父亲当太子时府里的刘淑女,她怀的正是朕的弟弟由检,那肚子可真是大呀,肚皮却没有破……” 高永寿接触到朱由校细软温暖的掌心,看到他期待的样子,只得咽下将要出口的拒绝话语,随着他前去。 高永寿一见那么多女人群聚在一起,即便她们看不见自己,但自卑之心还是让他飞快地从朱由校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怯怯地低头。 朱由校朝高永寿温和一笑,目光中有安抚之意,重新执起他的手,一路走入坤宁宫。 张嫣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脸色青白,一望即知她身子十分虚弱。 见皇上来了,张嫣只安然倚在床榻边没有动作。朱由校全不介意,松开高永寿,挥手命其余宫人都下去,满带兴奋地靠近张嫣。 “是男孩还是女孩?”朱由校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榻边上。 张嫣疲惫一笑,“皇上说笑了,四个月的身孕哪里看得出男女呢!” 朱由校恍然大悟,愣愣地盯着张嫣的腹部看,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道:“也看不出肚子有变大多少。” “皇上用手摸一摸,便可感觉得出它的变化。” “可以吗?”朱由校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贴上张嫣的小腹。 忽然间,两人同时呼了一声,“呀!” 朱由校的手弹了起来,手足无措,“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皇上,这是胎动。”张嫣看着朱由校的举动,哑然一笑,解释道。 “永寿!这个孩子,它真的会动!”朱由校复又把手贴上去,笑逐颜开,回头对高永寿说道。 “是呀,说明孩子很强健,这是好事!”高永寿强笑道。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忍住眼泪,撑出微笑来的。眼前的一幕幕,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笑脸,都化作利剑,捅在他心口。 高永寿曾觉得,他不过是爱上一个人,只不巧这个人是男子,除此之外,他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现下所有的一切都提醒着他,皇后有的,后宫每一个女人都能有的,他不可能有。朱由校再怎么对他好,再怎么漠视六宫,他高永寿毕竟还是个男子,他不能为朱由校诞育子女,不能为他延续血脉。 满心满腹充满不甘之意,只恨此生不为女儿身。 朱由校全副心思灌注在张嫣的肚子上,未曾察觉高永寿的异样。反倒是张嫣,敏锐地觉察出了高永寿极力隐藏在平静下的哭腔。她对他此时感受再明白不过,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确是同病相怜之人。 张皇后在千秋节上得了身孕的消息以旋风之势刮出紫禁城,席卷民间,百姓们津津乐道,都言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今年会大丰收。与此相比,乾清宫宫女如晴的身孕就要低调得多,朱由校的折叠床还没做成,礼部无法接触皇上,也就无法拟定位分和封号。 但不管怎么样,沉寂了两年的后宫,一时间出现了两个有身孕的女人,已是既成的事实。前朝大臣们的欣喜自不用多说,就算是后宫里头,妃嫔们也并未嫉妒,而是觉得自身也有了盼头。宫里为此事真心高兴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然而紫禁城内喜庆的气氛并未延伸进门庭冷清的咸安宫中。一道朱门内外,氛围天差地别。 96.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免费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上书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其言曰: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廷洒扫,违者法无赦。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者。敢列其罪状,为陛下言之。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多出传奉,或径自内批,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大罪一。 刘一燝、周嘉谟,顾命大臣也,忠贤令孙杰论去。急于翦己之忌,不容陛下不改父之臣,大罪二。 先帝宾天,实有隐恨,孙慎行、邹元标以公义发愤,忠贤悉排去之。顾于党护选侍之沈纮,曲意绸缪,终加蟒玉。亲乱贼而仇忠义,大罪三。 王纪、钟羽正先年功在国本。及纪为司寇,执法如山;羽正为司空,清修如鹤。忠贤构党斥逐,必不容盛时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以锢其出。岂真欲门生宰相乎?大罪五。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去岁南太宰、北少宰皆用陪推,致一时名贤不安其位。颠倒铨政,掉弄机权,大罪六。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乃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毛士龙、侯震旸等,抗论稍忤,立行贬黜,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天子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调,大罪七。 然犹曰外廷臣子也。去岁南郊之日,传闻宫中有一贵人,以德性贞静,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托言急病,置之死地。是陛下不能保其贵幸矣,大罪八。 犹曰无名封也。裕妃以有妊传封,中外方为庆幸。忠贤恶其不附己,矫旨勒令自尽。是陛下不能保其妃嫔矣,大罪九。 犹曰在妃嫔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忽焉告殒,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是陛下且不能保其子矣,大罪十。 先帝青宫四十年,所与护持孤危者惟王安耳。即陛下仓卒受命,拥卫防维,安亦不可谓无劳。忠贤以私忿,矫旨杀于南苑。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况其他内臣无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几千百也,大罪十一。 今日奖赏,明日祠额,要挟无穷,王言屡亵。近又于河间毁人居屋,起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又不止茔地僭拟陵寝而已,大罪十二。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如魏良弼、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其甥傅应星等,滥袭恩荫,亵越朝常,大罪十三。 用立枷之法,戚畹家人骈首毕命,意欲诬陷国戚,动摇中宫。若非阁臣力持,言官纠正,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大罪十四。 良乡生员章士魁,坐争煤窑,托言开矿而致之死。假令盗长陵一抔土,何以处之?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大罪十五。 王思敬等牧地细事,责在有司。忠贤乃幽置槛阱,恣意搒掠,视士命如草菅,大罪十六。 给事中周士朴执纠织监。忠贤竟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铨除,言官不敢司封驳,大罪十七。 北镇抚刘侨不肯杀人媚人,忠贤以不善锻炼,遂致削籍。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贤之律令不敢不遵,大罪十八。 给事中魏大中遵旨莅任,忽传旨诘责。及大中回奏,台省交章,又再亵王言。毋论玩言官于股掌,而煌煌天语,朝夕纷更,大罪十九。 东厂之设,原以缉奸。自忠贤受事,日以快私仇、行倾陷为事。纵野子傅应星、陈居恭、傅继教辈,投匦设阱。片语稍违,驾帖立下,势必兴同文馆狱而后已,大罪二十。 边警未息,内外戒严,东厂访缉何事?前奸细韩宗功潜入长安,实主忠贤司房之邸,事露始去。假令天不悔祸,宗功事成,未知九庙生灵安顿何地,大罪二十一。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与奸相沈纮创立内操,薮匿奸宄,安知无大盗、刺客为敌国窥伺者潜入其中。一旦变生肘腋,可为深虑,大罪二十二。 忠贤进香涿州,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以为大驾出幸。及其归也,改驾四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俨然乘舆矣。其间入幕效谋,叩马献策者,实繁有徒。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哉?大罪二十三。 夫宠极则骄,恩多成怨。闻今春忠贤走马御前,陛下射杀其马,贷以不死。忠贤不自伏罪,进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堤防,介介不释。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不可收拾,奈何养虎兕于肘腋间乎!此又寸脔忠贤,不足尽其辜者,大罪二十四。 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乃内廷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间或奸状败露,则又有奉圣夫人为之弥缝。甚至无耻之徒,攀附枝叶,依托门墙,更相表里,迭为呼应。积威所劫,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日,忠贤已往涿州,一切政务必星夜驰请,待其既旋,诏旨始下。天颜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灵尚尊于忠贤否邪?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纻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并出奉圣夫人于外,用消隐忧,臣死且不朽。 97.背后行动 时至天启四年,朱由校偶尔也会上朝,虽然他嫌朝事无趣,能避就避,但至少给了官员们面见圣上的机会。 杨涟并未将奏疏交给满是魏忠贤爪牙的内阁,而是准备等上朝时当面呈上,当众揭露魏忠贤的真面目。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杨涟将要上疏当日,朱由校忽然下令免朝。 杨涟思虑再三,朝野耳目众多,此封奏疏留在身上,极易走漏消息,未成功先成仁,为免夜长梦多,杨涟将文书上交给了负责传递文书的官员。 杨涟知道这封奏疏一定会落到魏忠贤手中,并且会被不留痕迹的清除,弄不好还要把自己给搭进去。 但是,事情因为几个人的行动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 在东厂中,魏忠贤为办公专门开辟改造了一间房间,其中家具物品等绝不亚于朱由校在宫中所用规格。 魏广微敲门进屋时,魏忠贤正侧卧在榻上,扯着镶金的长管子抽水烟。 屋内烟雾缭绕,夹杂着烟草与水果的香味。魏广微用拳捂着鼻端,穿过烟雾来到魏忠贤榻前。 魏广微道:“爷爷,有样东西给您看一看。”递上奏疏。 魏忠贤扫兴地皱皱眉头,瞪起眼睛看他,吐出嘴里烟雾,挥手道:“别来扫兴,有什么事你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魏广微为难道:“这封奏疏,有些难办,还请爷爷一定亲自过目。” 魏忠贤意识到了魏广微语气的不同寻常,这才慢慢撑起身子,漫不经心接过奏疏,问道:“这是什么?” “左副都御史杨文孺大人所递文书。” 杨涟的名字挑动了魏忠贤某些不好的回忆,他挑了挑眉,将文书塞回魏广微手中,“他又搞什么?把内容念给我听。” 魏广微不安地吞了两口口水,这才以极小的声音念奏疏上的内容 魏忠贤听了个开头,知道又是批驳自己的文书,表情尚且如常。但随着魏广微犹豫的朗读声,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恐慌。 “……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况其他内臣无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几千百也,大罪……” “够了!”魏忠贤打断他。“够了,够了!”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面无人色,颤抖的双手几乎握不住水烟管道,他索性丢掉了它。 魏广微没料到魏忠贤会是这种害怕的反应,只见他双手冒汗,攥着奏疏,不时偷眼看魏忠贤,大气也不敢出。 魏忠贤直冒冷汗,目光失焦,呆坐在榻上,久久不说话。 待他重新开口时,让魏广微大吃了一惊。本来他预期中的魏公公定会选择不择手段杀了杨涟,可他说的是:“不能让皇上上朝,不能让他见到那杨涟。” -------------------------------------------------- 朱由校连着三日免朝,但到第四日,少年人的牛脾气上来了,偏要上朝。 于是荒诞绝伦的一幕出现了:身为皇上的朱由校被上百个太监重重围着,到太和殿转了一圈,全程与大臣们无交流。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坤宁宫中。 燕由不明白:“为何魏忠贤不直接对杨叔下手,却要换着法子阻止皇上上朝?”前几日中他寸步不离地杨涟府中,就是为了防止魏忠贤一不做二不休下黑手。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害怕。”张嫣指尖用力,折下花瓶中的开得最盛的那朵花,举到鼻端深嗅,转过身来面对燕由,“移宫案中,他作为李选侍的手下,曾与杨叔叔有过当面冲突,但他失败了,看来直到如今他的心结都还没有解开。” “原来如此,”燕由点头,“这几日你的行动顺利吗?” 张嫣微微一笑,你在外头几日,没有感受到什么动静吗? 燕由也笑了,“铺天盖地的文书,你是怎么做到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朝中大都是阉党的人,但恨魏忠贤的人也极多,我不过是暗中给了他们一些引导。” 国子监的学生们帮了张嫣大忙,他们大都涉世未深,还满怀报效国家的志向,怎会放过这等清君侧的机会。每天连书都不读了,开始传抄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没日没夜的抄,抄完就四处分发。朝廷官员们人手一份,多余的就给北京城中的百姓分发。 除此之外,张嫣还暗中命人将这二十四大罪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四处传唱。 还是家族当年在妖书案中的做法给了张嫣启发,她决定利用舆论来助杨涟一臂之力。 张嫣将手中的花丢在地面,踩脚上去碾了碾,冷声道:“这一次,必定要一击打倒他。” 几日后,舆论热度不减反增。朝廷里剩余的东林人联合上疏,此举引发了朝野震动,所有自己或是亲朋好友受过魏忠贤迫害的官员们的文书也纷至沓来。 阉党的关系建立在金钱与权力中,眼看魏公公的地位危险了,墙头草们自然不会对他忠心,纷纷倒戈,比谁都义正言辞地弹劾九千岁爷爷。 全国各地发来的如雪片般的文书纸张几乎可以将魏忠贤淹没。 势头似乎一片大好。 似乎。 98.尚未到报时 倒魏之风兴盛,朝堂内外,形势一片大好。[燃^文^书库][].[774][buy].] 坤宁宫暖阁中,精神紧绷了许久的张嫣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现如今,魏忠贤躲在自己府中,不敢迈出大门一步。” 张嫣给燕由倒了一杯宫中特供的秋露白,以作庆祝。 燕由接过酒杯,仰头喝下,盯着从窗缝泄进来的清辉,欲言又止。 张嫣发觉了燕由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燕由道:“这几日我在杨叔家中,叶向高与黄尊素私下来访。” “首辅叶向高和东林党的另一大智囊黄尊素?” 燕由点头,“他们跟杨叔发生了争执。” “他们吵些什么?”张嫣疑惑道。 “叶老认为对付魏忠贤不能硬碰硬,如今的东林党不足以与魏忠贤的势力抗衡。黄尊素认为魏忠贤在皇上面前有内应客印月,他质问杨涟在宫中有无安排内应?而杨叔认为魏忠贤不过是个文盲太监,阉党皆是乌合之众,大风一吹就散,他就当那一阵风。” 张嫣的笑意慢慢收敛,她放下酒杯,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前,留给燕由一个背影。 良久,她转过身来,笃定的语气中有一丝恐慌,“的确,首辅和黄老说的是对的。” -------------------------------------- 焦头烂额的魏忠贤收敛起了不可一世的态度,私下求见许多人。除去坚决不见的杨涟、左光斗等人,他把所有掌握朝中重权的人都见了一遍。但东林党人韩癀直接无视魏忠贤,首辅叶向高倒是愿意见他,但也是劝他收手。 在府中焦头烂额数日的魏忠贤终于下定决心前去乾清宫。 魏忠贤带了一大堆东厂侍卫围绕左右,一路上提心吊胆,左顾右看,生怕有人出来对他不利。 好不容易到乾清宫,不料朱由校见到他后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杨涟那奏疏是怎么回事?外面好像闹翻了天” 魏忠贤虽然早有准备,但冷不防听到他这样一句话,身子还是忍不住一激灵。他当即跪下,嘴角一耷拉,就开始大哭起来。 他抱住朱由校的小腿,边哭边说出准备好的话:“朝堂中有人要害小人,他们也盯着皇上,小人无法再承担如此重任了,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 “他弹劾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朱由校没有理会魏忠贤,坚持问同一个问题。 “小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得罪了杨大人……让他这样煞费苦心污蔑小人呀。”魏忠贤哭天抹泪。 朱由校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吧。” 魏忠贤心中一松,但随即他听到了朱由校的下一句话。 “把奏疏拿来给朕看一看。” 魏忠贤如遭雷击,哭得更加大声,模样甚是可怜。 但无论他如何嚎啕大哭,皇帝的命令也不可不遵循,很快司礼监的王体乾就将杨涟的原版奏疏双手送上给朱由校。 此时客印月也赶了过来,只见面如死灰的魏忠贤瘫坐在金砖地面上一动不动,不由大惊,悄悄站在一旁看着事情的发展。 魏忠贤神情呆滞,满目灰暗,他脑子里有不断一句话反复回响,再也瞒不住了,再也瞒不住了,再也瞒不住了! 朱由校刚起床不久,被魏忠贤这一通大闹吵得头疼,他揉着太阳穴,随意翻了翻杨涟这封洋洋洒洒接近两千字的文章,挠挠后脑勺,喃喃道:“谁来读给朕听呢。” 听到此话,魏忠贤呆滞的神情重新被笑容替代,他这时才想起来,皇上与他一样是文盲。他紧张地抬头看向朱由校。 朱由校环视了一下暖阁内的人,魏忠贤同样不识字,客印月是魏忠贤的情人,有可能会包庇他,不能让她念。朱由校回头看高永寿,但高永寿的脸色非常差,看起来很抗拒。朱由校只好摇摇头,把奏疏递给候在一旁的王体乾,“你来念吧。” 立时间,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体乾身上。 王体乾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双手接过奏疏。他想起自己前日见信王朱由检时,他告诉过自己,现下还不是最佳的发难时机。他低头时,准确地接收到了魏忠贤急切的目光暗示,眨了两下眼睛,让他安心。 杨涟字字珠玑的奏章在王体乾口中缩水了大半,所有的重罪都被免去不提,只念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行为作风。 朱由校频频点头,脸色十分和缓,看起来并不放在心上。 魏忠贤恢复了精神,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与客印月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东林党这回完蛋了。 -------------------------------------- 张嫣一大早到乾清宫时,正遇上面带喜色快步出来的魏忠贤。 两人对视一眼,魏忠贤喜滋滋地告退离去,张嫣看着他的背影,有熟悉的、不好的预感,她快步朝门口走去,却被方成盛上前挡住。 “皇上刚才歇下之前下令不见客。” 方成盛的话让张嫣想起四年前那个夏日,她在乾清宫门前苦求而不得见,那之后,王安死了。 张嫣咬住牙,微微摇头,绝不能够重蹈覆辙。她狠狠瞪着方成盛,“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本宫会担全责。” “娘娘,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张嫣的目光扫过宫殿左侧,那儿站着客印月的宫人,张嫣心中发紧,客印月还在里头,她绝不会让自己有机会见到朱由校。 拯救不了王安的记忆历历在目,那是张嫣第一次感受无能为力的痛苦,隔着上千个日子也没有消减分毫,这记忆干脆无比地夺走了张嫣的冷静。现下张嫣知道了客印月在里头,她越发心慌。 她突然伸手推开方成盛,就要往乾清宫里头闯。 张嫣出格的行为惊呆了所有人,但等她牵起碍事的常服裙子,抬轿迈入门槛后,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方成盛惊呼道:“拦住娘娘。” -------------------------------------- 张嫣焦急尖利的声音穿过好几道门,吵醒了刚睡下不久的朱由校。 朱由校在榻上翻了个身,睡眼迷蒙地问睡在身旁的乳母道:“外头是皇后吗?她怎么了?” 客印月不耐烦道:“她想进来,被拦住了。” 朱由校想起魏忠贤的哭声,烦恼地揉揉太阳穴,“让她回去吧,朕今天实在不想见人。” 客印月眼珠暗暗一转,笑道:“皇上,你上次都罚跪皇后了,她还不如此知悔改,证明您的惩罚还是太轻了。” 张嫣声音接连不断,“皇上!皇上!你就见一见臣妾罢!求求您,皇上——”间或还夹杂着呵斥下人的声音,似乎是要他们让开。 朱由校侧耳听了一会儿,搭话道:“是吗?” 高永寿在旁似想说话,但喉结才刚动了动,就被客印月一个狠厉的眼神制止。 客印月顺水推舟道:“当然啦!您听听皇后如今这算是什么样子。”她用鼻子笑了一声,“还说我不守规矩,她自己呢?” 张嫣不停地哀求,朱由校听得心烦,捂住了耳朵。他问客印月:“那依您看,该怎么办好?” 客印月笑道:“我知道皇上心疼皇后,不舍得重罚,罚禁足一个月就可。” 朱由校估摸着在宫里好吃好喝好穿,禁足并不算是太重的惩罚,他看了一眼高永寿,见他并没有反对,便点头称好,让客印月去吩咐下去。还特地对她叮嘱道:“不准削减坤宁宫的用度。” 客印月达到了目的,欢喜都来不及,立即满口答应下来 -------------------------------------- 一群宫女既不敢伤了皇后,又不敢放任她真的闯进去,手忙脚乱地挡住张嫣。 张嫣力气不足,越不过这人墙,又不敢在乾清宫内出手伤人,怕到时候给客印月抓住把柄说自己欲行刺皇上,事态只会更加糟糕。 她又气又急,但无论怎么喊,房间内的朱由校都毫无反应。 张嫣转变方向,喊道:“永寿,永寿你在吗——”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连累他被客印月打骂了。 可是,同样,暖阁内没有任何人出来,也没有任何应答的声音。 张嫣越来越慌乱,她有几次都几乎抑制不住要对挡住自己的宫女们行凶的念头。 暖阁的门忽然“咿呀”一声开了。张嫣满怀期待地看过去,却见客印月把玩着肩头一缕头发,摆着腰肢,分花拂柳地向这边走来。 她好笑地看着衣冠散乱的张嫣,“皇上可不想见你呢,还下令将你禁足。”客印月伸出三个指头,“三个月。” 张嫣在衣袖中攥紧拳头向她走去,结果被宫女们团团围住。她咬牙切齿道:“又是你在从中作梗。” 客印月娇笑,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她四下扫了一眼宦官们,“还不快将皇后送回坤宁宫中?皇上已被吵得大呼头痛了。” 宦官们面面相觑,皆畏惧皇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犹豫着不敢上前,暗暗希望皇后能够主动配合离开。 客印月眉毛一挑,扬声呵斥道:“你们拖拖拉拉的做什么?” 宦官们无法,只好快速对张嫣道一声“得罪”后上手来拉她,张嫣快速避开了几个人后,终究还是因为种种限制而被拉住手臂与肩膀。 客印月得逞的笑容灿烂刺眼。她不顾身份和地位,尖叫着,呼喊着,挣扎着,结果还是被无情地带离乾清宫,肩膀上的手臂如同石块一样岿然不动。 眼看着乾清宫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心越沉越低。 99.最终坚持了信念的人 魏忠贤扫平了一切障碍,开始大肆屠杀东林党人。 天启四年七月,阉党官员门克新、郭兴治、石三畏、卓迈弹劾熊延弼,冯铨以《辽东传》诬陷熊延弼。 八月,朱由校大为恼怒,魏忠贤趁机矫旨下令将熊延弼斩首,并将其首级在北方多处军镇传递示众。 取了熊延弼的性命后,为了讨好九千岁爷爷魏忠贤,御史梁梦环上疏弹劾熊廷弼侵盗军费十七万两,御史刘徽也说熊廷弼家产价值百万两银子,应该没收充作军费。正中魏忠贤心意,他矫诏命令严加追赃,不得姑息轻饶。 因为这一道命令,这几日对熊延弼的家人来说如同炼狱一般。 ---------------------------- 这事闹出来极大动静,消息灵通的外城的百姓早便得知消息,慢慢地就在外城区流传开了,每当市井中人聚集在一起时,皆会谈起这事。 今日的茶馆中,议论热度也没有减少分毫。 最先开口的自然是那个消息最灵通的精瘦年轻人,一对招风耳竖得高高。他像说书先生那样摆着头道:“熊大人呀,说来可真是让活着的人操碎了心,锦衣卫抄尽了他的家也没搜出一百万两银子来,于是他所有的亲戚家,还有妻子的家族,尽数被查抄,弄得他的亲人竟也开始怨怪起他来了。” 一片唏嘘的声音在小茶馆中响起,人们不断摇头叹息。 嘈杂的人群中,坐在最角落的一个年轻人没有随着众人一起叹气,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颧骨紧绷,面色难看至极。 另一人忽然出声,众人看向他,他风尘仆仆,神情疲惫,看起来像是远方的来客。他的话验证了众人的猜想,“我来北京之前从更南方的地儿听说了另一件事。” 大家看着他,他撇撇嘴,同情道:“江夏知县大人为了讨好九千岁爷爷,向熊大人的儿子熊兆珪勒索貂裘、珍玩,一旦他不从,就到熊大人府中闹事打人。熊兆珪不堪其扰,自杀身亡。” 百姓们不胜感叹,有心肠软的妇女感同身受,开始抹起了眼泪,各个汉子们心中不平,但碍于魏忠贤的权势,不敢出声为其打抱不平。 那旅人接着道:“熊兆珪的老母亲看丈夫死了后儿子也随之而去,心魂俱失,对着知县大人哭喊冤枉,但知县大人不为所动,还扒光了她两个贴身丫环的衣裳,分别打了她们四十板。” 所有人都懂熊延弼的亲人为何会遭此厄运,但畏惧权势,谁也不敢提出那个名字,满室的人低下头,摇头暗自为了这位已逝的辽东将士叹息,不再有人出声。 忽然有一人打破了沉默,“在下怎么听说,熊延弼大人是因为与努哈赤勾结,才将山海关以北的地方都拱手让了出去,若是事实真是这样,他便是罪有应……” 所有人因为他的惊人言论而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角落那个年轻人将手中茶杯重重往地上一砸,茶杯粉碎四溅,强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你懂些什么?”年轻人指着刚刚说话那人的鼻子,脸涨得通红,高声质问道。 这个年轻人是东林党人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二十三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他受老师左光斗的影响,东林思想深植心中,十分同情遭受迫害的熊延弼。 在北京城待久了的百姓们都有一定眼力,那人看史可法身穿国子监的服装,不敢与其争辩,立即住口不言。 史可法怒瞪他许久,拂袖而去。 ---------------------------- 天启四年十月,魏忠贤矫旨斥责杨涟“大不敬”、“无人臣礼”,将其革职为民。 紫禁城这一头,张嫣拜托燕由去保护杨涟平安回到湖广应山家乡。 但在张嫣没有料到的是,燕由离去后,局势与日俱下。东林党人心灰意冷,主要骨干吏部尚书赵南星,内阁大臣左光斗请辞告老还乡,朝内残余人员再成不了气候。 而唯一拥有扭转局势之力的张嫣被限制了手脚。杨涟安全的代价是她没有逃脱的机会。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敌不过客印月和魏忠贤两人联手给她安排的里三重外三重守卫。 宫外,东林党的盟友,首辅叶向高隐忍不发,他记得前朝奸宦刘瑾也同样权势滔天,但最后也被韬光养晦的大臣李东阳设计除去。他想成为本朝的李东阳。 但几日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大群太监,每日不分昼夜地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闹。叶向高已是六十八岁高龄,根本经不得如此精神折磨。 他最终在无奈中放弃了抗争,除下代表无上身份地位的衣冠,离开京城。 离去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北京城,他心中感叹,刘瑾好歹还识几个字,懂得凡事留三分余地,但买卖妻女兼之迫害恩人的魏忠贤,并不是刘瑾。即便手握重权,官至高位,他仍然是多年前的那个地痞无赖。 叶向高请辞离去后不久,内阁大学士韩癀也接着辞职,魏忠贤手下的重要人物顾秉谦接任内阁首辅之位。 至此,朝廷中枢完全沦落在阉党控制之下。 ---------------------------- 燕由安置好湖广应山的一切,回到北京城后,已是冬季。 这是张嫣经历过最冷的一个冬天,室外呵气成冰,许多普通百姓挨不过去,就被无声无息地冻死了。 很快,天启四年迈入天启五年。 很快,许显纯开始审讯汪文言。 魏忠贤不允许张嫣坏他的事,暗中调用了东厂的人来看守皇后。如此一来张嫣甚至无法与燕由会面。 只要朱由校一日没有想起张嫣,到她的宫中走动,张嫣的困境一日无法解除。 但客印月自然不会给朱由校这个机会,她变着法子吸引朱由校的注意力,成功地让朱由校迷上了拆建房子,无瑕顾及皇后。 ---------------------------- 诏狱里的景象氛围令人极度不适。除去受刑人的断断续续发出的哀嚎呻吟声外,血腥味混合着排泄物的臭味刺入鼻中,明灭的火光照出墙面上、地板上干涸的斑斑血迹。 诏狱的最深处,汪文言被捆绑在粗糙的木柱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许显纯——魏忠贤最得力的走狗——将已经失去了热度的烙铁丢给手下,走上前,仔细端详汪文言脸上被烙得卷起来的坏肉,满意地咂咂嘴。 他笑问道:“你到底招不招?” 汪文言唾了他一口,但并未正中目标,而是有气无力地滴落地板。 许显纯撇撇嘴,转身接过鞭子,猛地一把就往他脸上抽。 这是数不清第多少次审讯了。但与其说是审讯,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许显纯变态的折磨欲而行刑。如今汪文言连惨叫的力气都所剩无几,鞭子接连抽到他身上,他不过是闷哼了几声。 “你到底招不招?”许显纯没剩多少耐心,下手越发重了起来。 在一旁的狱卒别开头,不忍再看这幅场景,这些日子一直看着许显纯非人的折磨手段,在诏狱里用事许久的他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知道,许显纯想让汪文言给出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好让魏公公可以污蔑清廉为官的东林党人。但他不知道的是,汪文言为何迟迟不愿合作。在他的印象中,汪文言并非什么有原则有骨气的人,他长袖善舞,唯利是图,为何却不愿意用简单一句话来换取生路。 当下,许显纯不断抽打,不断重复问他,“你招不招?你招不招?” 汪文言的嘴唇微微嗡动,狱卒发现了,忙出声制止许显纯,“汪大人似乎要说话。” 许显纯停下鞭子,大喜道:“说吧,说吧,只要说出杨涟贪污,你就可以恢复自由。” 汪文言用尽力气,在幽暗狭小的审讯室中发出生命的绝响: “世上哪里有贪污的杨大洪呢?”(杨涟号大洪。) 狱卒为他的信念而震动,但也清楚他最后的命运,于心不忍。 许显纯暴怒,又打了汪文言一通,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作罢。他喘平气后,阴阳怪气一笑,“既然如此,”他命令狱卒,“拿纸笔来。” 待纸笔拿来后,他狞笑着吩咐,“在他面前写证词,让他看清楚,就算他不认,我也有办法伪造。” 狱卒的手不住颤抖着,但对于许显纯的命令一丝也不敢怠慢,他咬着牙,强迫自己无视汪文言的愤怒,一笔一划地写下许显纯吩咐的话。 汪文言眼珠上翻,盯着许显纯,形貌吓人。他用尽残余的力气道:“你不要乱写!否则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许显纯完全当其为死物,待狱卒写好伪造的供词后,他一把抢过纸,命令狱卒带走墙上挂着的火把离开,把绝对的黑暗留给汪文言。 当日夜,汪文言被杀于狱中。 ------------------------------------------------------------ 《明朝那些事儿》中对汪文言的评价: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这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作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决不妥协。 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十几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 历史记载:歙人汪文言有智术,负侠气,入京输赀为监生,用计破齐、楚、浙三党。察东宫伴读王安贤,倾心结纳,与谈当世流品。光、熹之际,外廷依刘一燝,而安居中,以次行诸善政,文言交关力为多。 魏忠贤既杀安,府丞邵辅忠遂劾文言,革其监生。既出都,复逮下吏,得末减。益游公卿间,舆马常填溢户外。大学士叶向高用为内阁中书,韩爌、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皆与往来。会给事中阮大铖与左光斗、魏大中有隙,遂与给事中章允儒定计,嘱同官傅櫆劾文言,并劾大中通文言为奸利。魏忠贤大喜,立下文言诏狱。御史黄尊素语镇抚刘侨曰:“文言不足惜,不可使缙绅祸由此起。”侨是之。犹词无所连,文言廷杖褫职,牵及者获免。 已而魏忠贤势益张,尽逐诸正人赵南星等,梁梦环遂再劾文言,下诏狱。镇抚许显纯自削牍以上,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李若星、毛士龙、袁化中、缪昌期、邹维琏、夏之令、王之寀、顾大章、周朝瑞、李三才、惠世扬等,无不牵引,而以涟、光斗、大中、化中、朝瑞、大章为受杨镐、熊廷弼贿。时显纯逼令文言牵引诸人,文言五毒备至,终不承。显纯乃手作文言供状,文言垂死大呼曰:“尔莫妄书,异时吾当与尔面质!”显纯遂即日毙之于狱。 100.燕大侠 史可法与汪文言的侄子汪恪同为国子监弟子,彼此也是至交好友。 汪恪无故缺席数日,也正是那几日里,传出来汪文言已被秘密处刑的消息。他几日后回来,开始魂不守舍。他反常的原因众人皆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敢主动与他谈起此事,除了史可法。 待到国子监休讲那日下午,史可法带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烈酒,将汪恪约了出去。 两人来到外城茶馆,此时正当劳累了一日要歇息的时候,茶馆里人来人往,大大小小的呼喊声和吵闹声此起彼伏。 周围人群密集,汪恪却不避开任何撞上他的人,微微转动无神的眼珠子,问史可法道:“来这儿做什么”他的语气显示出他整个人毫无生气的状态。 史可法没有回答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带汪恪穿越人群来到二楼。二楼依然嘈杂,但相对一楼已好得太多。人声鼎沸之处最不引人注目,这儿比起厢房包间,反而更适合谈起不能被偷听的话。 茶楼里谈论的对象从熊延弼变成了汪文言。诏狱的情况本是封锁最严密的,但如今不知为何就连外城的百姓也三句话离不开汪文言的死。史可法担心汪恪的反应,但汪恪连眼神都没怎么变。 史可法点完了菜,两人皆下肚一杯酒后,他挨近汪恪,压低声音,正式说出想要说的话:“你可还好?” 听见这话,汪恪的左眼抽动一下,立即闭上了。他胸膛起伏,显然是在强抑情绪。 史可法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不愿意说,也不打算强迫他,就埋头吃了几口菜。 第二口菜只嚼了一半,在旁的汪恪忽然开口,用极低的声音道:“叔叔死时并不害怕。”短短一句话,前半句他还能保持平静,但最后几个字音里的轻轻颤抖出卖了他。 史可法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味。他扫了一眼周围,大致确信没有人在注意这边。一边举起茶杯挡在嘴边作为掩饰,一边问道:“你进诏狱去了?” 汪恪完全自说自话,“叔叔那模样可真惨啊。”他目光空洞盯着前方,但眼眶渐渐红了,想必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的是那日所见之景,“我家训严,自八岁来就极少掉眼泪,但那日看着叔叔,情不自禁就哭了出来……” 史可法难以想象他话中所述,但汪恪话里的悲痛切切实实地感染到了他,史可法的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了一般。 汪恪的话音萦绕在耳际,“可叔叔对我说,他知道自己必定会有一死,可是他并不怕。我听得出来,他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也真的死得太冤枉了……”话语哽咽在喉头,汪恪深深呼吸,双手抱住头,遮掩住痛哭流涕的脸。 所幸那个招风耳年轻人又带来了新消息,食客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楼下,并没有人察觉到角落的汪泗史可法两人。 史可法知道汪恪向来与叔叔汪文言亲厚,根本无从安慰,手无足措之下,给他满上一杯酒。 一杯烈酒滑过肠胃,汪恪的情绪稳定了些,他说道:“我没事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当下问吧。” 史可法用力拍拍他的肩头,思考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要提的问题不会刺激到他,这才问道:“你是如何进去诏狱的?” 汪恪说:“我无奈之下,已经打算行贿狱卒,求他们网开一面带我进去。但我的银子还没有凑齐,忽然有个人找上我,说是诏狱的人,可以让我去见叔叔一面。”汪恪皱眉想了想,“那人皮相极好,气度不凡,我并不相信他是诏狱的人。但那时叔叔已经被许显纯严刑审讯数次,我们家人心急如焚,因此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 “那人最后成功了?”史可法问出了一句蠢话。 汪恪点头,“他似乎没有身份,可除了许显纯外,狱卒都与他称兄道弟,即便是见叔叔这等为难的事也一路畅通无阻” “他可有说他叫什么?”史可法不知这是何方神圣,竟如此神通广大。 “他自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汪恪说,“但我听狱卒称其为燕大侠。” 101.刀砍东风,于我有何 湖广应山,峰峦起伏的群山之下,坐落着一个小村子。村子背靠苍山,前临湖水,湖边种植有一排青青柳树。 时值六月,正是应山的好时节,湖光山色美不胜收。但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山村原本的宁静。他们是来抓捕杨涟的东厂番子。 汪文言在供词中指出熊延弼贿赂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六人,魏忠贤以此为依据,下令到全国各地逮捕早已经告老还乡的东林党人。 当地的村民并不配合指路,番子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山脚下一间不起眼的破屋舍中找到杨涟。 一进房子,番子们本要按惯例推倒一些瓷瓶架子,以增加声势,但进屋后,他们发现触目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的瓶罐装饰,空落落的房中只有几样必要的家具孤单地放着。他们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这竟是一个曾经朝廷高官的房子。 他的妻子最先听到动静,看到来人之后失声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上。面色煞白的儿子搂住母亲的肩膀,一起跪坐在地上。形销骨立的杨涟从内屋慢步走出来,沉静地看着来人。 领头抓捕杨涟的役长执行过的抓捕任务两只手的数不过来,是魏忠贤手下的得力助手。他骂骂咧咧地指挥着手下给杨涟戴上刑具,杨涟听从摆布,面色坦然,毫不惊慌。 役最看不惯这种正气凛然的表情,他不屑地“呸”了一声,“装什么大无畏,等你到了锦衣卫的监牢里面,见到他们的刑具,看你还能不能如此。” 杨涟恍若未闻,并不理睬他的冷嘲热讽。 役长对手下喝道:“还不快点带走!” 东厂的番子自然不会礼遇杨涟,他们动作粗暴地扯着杨涟向外走去。 役长走在最前面,他出了杨涟家门后,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被村民们围了起来,男女老幼都有,许多青壮男子手中还拿着沾土的农具,他们的农活做到一半,听闻此事后就匆匆赶了过来。 杨涟被押着出来后,村民们见到杨涟戴着刑具的样子,骚动起来。包围圈渐渐缩小。 役长将手按在佩刀上,指着村民们道:“看什么看?想干什么?” 他“哼”了一声,吩咐将杨涟关进刑车内。 抓捕的东厂一行人纷纷上马,策马朝百姓中骑去。 杨涟在刑车内对百姓们喊道:“快让开,莫要让东厂走狗伤了你们,杨某没事。” 役长骂道:“杨涟是朝堂的罪人,贪污银钱一万两,九千岁老爷爷秉公执法派我们来抓捕他,你们蓄意阻拦,视法令为无物,难道是想要造反不成?” 百姓们愤怒地抬头盯着他,无声的愤怒从他们眼中迸发。忽然,从人群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魏忠贤是骗子,大骗子!”听起来像是个小孩。 役长大怒,他抽出刀,在马上冲着村民挥舞,喝骂道:“是谁说的这大不逆之话?滚出来!” 杨涟在刑车中冷笑道:“什么时候起,骂一个太监变成了大不逆?你将魏忠贤视作皇上,这才是真正有造反之心。” 役长被杨涟抓住口误,无法反驳,面上很不自在,举着刀放也不是挥也不是。他恶狠狠地对杨涟说:“闭上你的嘴!”讪讪转头吩咐:“我们走!别耽误了时辰。” 村民们终究还是不敢与东厂的特务们直接对抗,在役长的压迫下,人群逐渐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道路。 刑车从百姓们面前缓缓经过,刑车里的杨涟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破旧长衫,形容枯槁。 杨涟位居高官多年,依然一贫如洗,回到家乡后,宁愿自己缩减衣食也不让村民挨饿,村民们将他的好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一想到杨涟此去凶多吉少,他们不禁悲从中来,不舍哭号。 东厂一行人出了村子,身后哭声震天。 ----------------------------- 一个女子松开捂在孩子口边的手。 这个孩子便是刚才骂魏忠贤是骗子的人。他抬手一抹眼泪,不解地问母亲,“魏忠贤是骗子!难道我说错了吗?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你说的没有错,只是真话有时候说不得。”女子摸摸他的头。 “为什么?”孩子不满意母亲的话,“您不是教导我不能骗人吗?”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流着泪不停摇头。 “杨大人每日都给我们家送粮食,为什么那个大骗子要害他?”孩子愤怒地踢了一旁的一个男子一脚,“杨大人也给你们家送粮食。”他避开母亲来抓他的手,指着周围几个人,“还有叔叔和伯伯,你们整日都说杨大人也是大恩人,那为什么还眼睁睁看着他们抓走杨大人?你们都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我们都记得,我们都记着……”母亲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 在壮年时期做知县的杨涟,为官清正廉洁,一心为民,常常一身青衫布履,深入田间、民舍,微服察访民情,清名远播。当下得知杨涟被定罪的消息,人人皆为其鸣不平。 同情杨涟的遭遇,感念杨涟的忠义,江湖上身负武功的壮士剑客私下聚集在一起,想要从东厂手中劫刑车之人不下千人,只可惜统统败在东厂高手的手中。 沿途数万百姓夹道哭送杨涟,所过村市,绵延万里,百姓都焚香建醮,向苍天祈祷杨涟能够生还。 (当其舁榇就征,自云阜抵汴,哭送者数万人,壮士剑客,聚而谋篡夺者几千人,所过市集,攀槛车看忠臣,及炷香设祭祝生还者,自豫、冀达荆、吴,绵延万余里。) ---------------------------- 证词中所指的六个人陆续被抓入锦衣卫诏狱中,由许显纯负责审问。 汪文言的证词是伪造的,由这份伪造的证词来审被指证的人。 太可笑了。 魏忠贤也没打算要审出什么来,他给许显纯的命令是,逼得他们认罪最好,让全天下百姓看看嫉恶如仇的东林党也会贪污,若是他们宁死不屈,就暗中杀掉。 这正符合许显纯的心意,他并不那么喜欢杀人,只是喜欢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杨涟、左光斗等六人,每五日到诏狱中的审讯处进行严刑拷打。 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没有人性。 很快,杨涟的下颚被打得掉落,无法合上,牙齿也尽数被打掉。而许显纯一个字都没有逼问出来,回应他酷刑的,只有骂声。 很快,杨涟浑身的皮肉在钢刷下碎裂如丝。而杨涟毫无屈服之意,对许显纯骂不绝口。 在无边的黑暗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杨涟用血写下《告岳武穆疏》。 他写道:“身非铁石,有命而已。” 他写道:“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他写道:“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坦然,只有从容。 暗无天日的诏狱中,仍有人性。 ------------------------------ 史可法快崩溃了。 最尊敬的老师左光斗被锦衣卫抓入诏狱数十日,如今生死未卜。 汪文言进诏狱后的下场谁都知道,由此便可知,此次被抓进去的六人即将面对什么。 但就算老师难逃最终的命运,史可法也想见老师最后一面。可锦衣卫为防止狱中的情况被外人得知,连银子都不收了,说什么也不给人进去探监。 数次碰壁后,史可法想起汪恪曾说过的燕大侠,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诏狱门口,对狱卒说找燕大侠。 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赶他离开,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就进去找人了。 不一会儿,一个形容英俊的年轻人从诏狱内走出,史可法听过汪恪的形容,一眼就确认眼前这人必是燕大侠无疑。 他当即跪下,恳求道:“燕大侠,若能让我再见老师一面,我史可法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史可法?”燕大侠伸手把他扶起来,“你的老师是谁?” 史可法本想待他答应后再起身,但对方的力气极大,他毫无反抗之力,被拖了起来。 “左老师,内阁左浮丘老师。”(左光斗别名左浮丘。)直呼老师姓名是大不敬,但现下事态紧急,史可法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燕大侠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他将史可法拉到无人处,低声道:“许显纯在里头,你今夜子时过后再来,换件破烂点的衣服。” 史可法得到允诺,大喜过望,满口答应。 子时一刻,在燕大侠的带领下,打扮成狱卒的史可法轻而易举地进入诏狱。 诏狱里气氛压抑无比,周遭的空气中混杂血腥味、屎尿味、烧焦味、还有许多难以分辨的恶臭,如同凝固了一般。 燕大侠掌着灯,带史可法走过一排又一排监牢。 在史可法的想象中,牢狱中本该有不停断的叫屈声,而如今真正身临其中,却只听到痛苦的低吟和气若游丝的呼吸——犯人们都被酷刑折磨得没有力气了。 史可法不敢看监牢里面那些犯人的样子,更不敢想象老师的模样,他压抑不住紧张的心情,捂着胸口急促喘气。 走在前头的燕大侠停住脚步,举起灯确认了一下,“就是这儿。”他把手中的灯交给史可法,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锁,让开给史可法,“进去吧,尽早出来。” 史可法推开门,长了铁锈的牢门在安静的诏狱中响得尤其刺耳。史可法稳住门,一步一停顿,走进牢房中。 有个人窝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清虚实。史可法咽下口水,难以将这个人与平日里侃侃而谈天下大事的老师联系在一起,他怀着一丝侥幸之心想,燕大侠会不会带错地方了。 他一边想,一边慢慢靠近那人,他可以清楚察觉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腐败气息。 史可法蹲下来,他看终于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自不用多说,原本两条腿的地方已经没了,筋骨脱落殆尽,仅剩下一点残余的烂肉。脸上是烙铁反复烫过的痕迹,面容尽毁,但史可法还是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老师左光斗。 史可法的嘴合不拢,下颚不住颤抖。他听过汪恪描述汪文言的惨状,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但真实看到如此惨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于是他爬着接近左光斗。 左光斗听到动静,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是谁?”——他的双眼已瞎,看不见来人。 史可法再忍不住,伏在左光斗原本腿的位置,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左光斗从哭声中辨认出了史可法的身份,他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来此?”(此何地也,而汝前来。) 史可法唤道:“老….老师……”接着再说不出话来。 左光斗连呼吸都费力,但他此刻被气得咳嗽,“大明已经被魏奸人弄到这等地步,我们被关在牢中,这种时候,你若是被也被魏奸人抓住把柄,一并入狱,外头还有谁能担当起拯救大明朝的重任?快滚出去!” 左光斗用残缺的手去摸索地上的铁链,恶狠狠威胁史可法,“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亲自杀了你!”(扑杀汝) 史可法明白老师的意思,他给左光斗磕了一个头,流着泪退了出去。 102.杨涟 身上腐烂的肉随着天气变热,从剧痛变成了更加难以忍受的瘙痒,就像是数万只虫子在伤口爬进爬出。或许现在也确是有虫子在伤口处爬吧,杨涟不想低头去确认,他并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杨涟早明白魏忠贤并不会放过他,眼下便是大限将至的时候,这一点从许显纯日趋狠辣的用刑手段中可以明显察觉出来。 他用手撑地,想要坐得更舒服些。毕竟再过数个时辰又该要去受刑了,在痛苦前至少睡个好觉。但他发现自己两只残缺的手连身子都撑不动了,遂放弃。 远处的火把发出来蒙蒙光亮,勾勒出牢狱大致的模样,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房门口。那人蹲下,伸手进铁栏杆,在杨涟身旁在放下一个小小的瓷瓶和一杯水。 杨涟并不惊讶,他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已经对他送伤药和水的行为习以为常,虽然对于身上的伤来说,那一点药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也亏得他,在牢狱里的日子少了几分难熬。 杨涟听狱卒们都叫这人燕大侠,他总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燕大侠放下伤药后立即就要离开,他们平日里从不对话。 但今日杨涟嘶哑地叫道:“等……一……下……” 杨涟发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燕大侠就已经警觉地停下了,他重新蹲下来,到与杨涟同一高度的位置。 “大侠……可否……给我……绢布……”杨涟的嘴边都是伤,难以将嘴张开,他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清晰。 燕大侠的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杨涟确定这是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片刻,他爽快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燕大侠来收走药瓶和水杯,并带来了承诺好的白绢。 杨涟道谢,燕大侠此时的眼神让杨涟觉得他似乎已经穿了自己的想法。 幽暗的火光是苍天的恩赐,杨涟一边如此想,一边狠狠咬破自己本就残缺的手指。伤口很深,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他在绢布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封绝笔书,讲述他的一生,在监牢中遭受的一切,还有他心中所想。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心有不甘,意气难平。 ------------------------------------------------------------ 杨涟暗中将绝笔书交给了六人中相对来说最为安全的顾大章。 杨涟所料不错,在写下绝笔书后不久,许显纯开始动手了。 为了掩盖狱中真相,防止世人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毫无人性的行为,他不能够在东林党人的身上留下明显的致命伤。 许显纯在行刑方面与朱由校做木匠一般狂热,他选择了一种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的方法来处死杨涟——用铜锤一根一根敲碎了杨涟的全部肋骨。 但是杨涟还尚存一息。 许显纯无法,只好便宜杨涟,选择牢里流传已久的“布袋压身法”。用一个填满土的布袋压在熟睡的犯人身上,一夜过后,绝大多数的犯人都会一命呜呼,并且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但是许显纯接连实施此法好几日,杨涟还是没有断气。 消停了一段时间后,许显纯弄来了一根长长的铁钉,通过杨涟的耳道,钉进他的脑袋中。 杨涟的生命里很顽强,他奄奄一息,但一息尚存也就意味着,他还活着。 愤怒的许显纯将钉子从他的耳朵中抽了出来,钉入了他的头顶。 非人的折磨,前后历时一月。痛苦终于迎来了尽头。 天启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五十四岁的杨涟与四十九岁的左光斗同死于诏狱。 “毕命之夕,白气贯北斗,灾眚叠见,天地震动。” ----------------------- 东林党六人陆续死去,终于只剩下顾大章一人了。 他眼见着自己的同僚纷纷一去不回,他明白自己也快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他甘愿就死,但如今他的性命并不仅属于他一人。 他还保管着杨涟的绝笔,他背负着同僚们无处可诉的冤屈,他有责任将真相告诉天下。 但当下,便有狱卒来牢狱中仔细搜查遗物,以防东林党人留下什么证据,泄露诏狱中的发生的一切。 顾大章早在折磨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狱卒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身上搜出了杨涟的血书。 他洋洋得意,看着顾大章无能为力的样子,嚣张地笑着,将血书塞入自己的衣襟内,严实藏好——他要上交给魏忠贤,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抢了功劳。 这封血书或许能为他换来一官半职,他这样想着,抑住狂喜,先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曾上过学识过字,在上交之前,他要妻子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等待中闲极无聊,便自己先看了血书的内容: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狱卒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他揉了揉眼,却发现揉出源源不绝的泪水。 以往在许显纯的逼供之下,疯掉的犯人数不胜数。即便幸运逃过了刑罚,但在阴森的诏狱中待上十几日,精神的折磨也足够把人逼疯。 他见杨涟身受重刑,遭受比别人更加残忍折磨。他见他在牢房里挨过整整两个月。 可是他写道:“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明明自身的境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他惦记着国家,他还希望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什么人啊…… 狱卒的妻子回到家后,被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在询问之下,狱卒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讲述。 她没有亲眼见过丈夫口中的杨涟,她也不识字,并没有丈夫那么深刻的体会。妻子只是很害怕,说道:“魏公公若是发现了可怎么办好呀?你还是赶紧把血书交了吧,别为了那些没干系的人担上危险。” “不。”狱卒哭道,“我要留着它,等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一日,这封血书能够赎清我的罪过。” 103.立誓不移 张嫣被强制关闭在坤宁宫中将近一年。 坤宁宫里面的人无法出去,燕由也没法越过重重高手组成的屏障进来。 张嫣与外界的接触被完全隔绝开来。 她想要闯出去,但侍卫们粗暴又冷漠的警告她这是违反皇命。 她不断侧敲旁击、威逼利诱地问来送食的宫人外头情况如何,但全是徒劳无功。 她甚至试过设计火灾来吸引朱由校的注意力,但微弱的火苗每每燃不过半刻钟,就给那些魏忠贤的人发现。张嫣不敢冒险再试,毕竟宫中纵火是重罪,魏忠贤客印月正虎视眈眈,等着抓自己的把柄。 年岁流逝,外面不知何等光景,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他们没有任何放松警惕的迹象。 天气日趋炎热,张嫣日趋焦虑。她每天都会告诉自己,这是魏忠贤的诡计,他想要看自己崩溃。若是先于解放前承受不住精神折磨,就正中他的下怀。但流水的日子难熬不改。 然而忽有一日,毫无预兆的,东厂暗卫全都消失不见。张嫣每日都密切注意着他们的情况,在他们撤离的当日,她立即就察觉了。 她不知魏忠贤是不是故作玄虚想要让她放松警惕,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保持平常的起居,暗中观察情况。 语竹将今日送食的宫女引入暖阁内,张嫣发现这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张嫣不动声色,命语竹先退下,室内只剩她们两人。 张嫣本打算依惯例保持沉默,用紧张的气氛动摇对方的内心,如此问起话来较易找出破绽。不料语竹一出去后,那宫女却神色不安地抢先开口,“娘娘。” 她这一叫后,再没下文。张嫣感到她似有隐情,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确认东厂的暗卫没再回来,说道:“在此你可以放心说话。” 她死死盯着地板,就像是要用目光把金砖挖出来一般,“奴婢是燕大侠派来给娘娘通报消息的。” 张嫣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一年来,燕哥哥也没闲着,定用了什么法子在外头周旋。张嫣看宫女的神情,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道:“说罢。” “您被禁足后,狱中的汪文言大人供认熊延弼贿赂杨文孺大人等六人,九千岁爷爷下令抓回大人们,但在狱中审讯时,他们挨不住刑而死去,眼下六人只剩顾大章大人了。”宫女只是依吩咐转告该说的话,普普通通的不带一丝感情,张嫣却听得一阵眩晕。 “什么?”张嫣瞪大双眼,缓缓站起来,“你说……死去的人……杨……死去……真的吗?”张嫣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宫女听得皇后语气有异,抬头看了一眼皇后,被她欲噬人的神情给吓住了,张着嘴忘记了该怎么发声。 张嫣极度想要确认那个答案,又极度害怕真相,她重复道:“真的吗?” 宫女听不懂张嫣语无伦次的话,只好答道:“除了顾大章大人外,其余五位大人皆死了在诏狱中。”她将记在脑中的名字一一说出,“杨文孺大人、左光斗大人、袁化中大人、魏大中大人、周朝瑞大人。” 听到杨文孺三个字时,张嫣眼前发黑,双耳嗡嗡作响,宫女后面说的话,她一点都没听见。 杨涟与父亲张国纪是故交,每年都会到他们开封家中小住一段时间。他看着张嫣长大,甚至可以直呼她的小字宝珠,即便张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张国纪也不避讳让她与杨涟会面。张嫣不把杨涟当作外人,杨涟也不把张嫣当作女子,他们针砭时弊,议论朝政,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人生难得一知己,杨涟常对张国纪说张嫣是自己的忘年交,张嫣也把杨涟当作亦父亦友的存在。父亲死了……张嫣无法接受现实。 “娘娘,娘娘。”宫女的叫声唤回了张嫣游离的魂魄。 “燕大侠还让奴婢转交给您一样东西。” 宫女从袖口中掏出一块叠在一起的、污迹斑斑的白绢布,如同抓着一个烫手山芋般递给张嫣,张嫣也没问是什么,只是呆滞而僵硬地接过。 拿到手上,她低头看绢布,却发现无法集中思考眼前的事物,她思路被搅拌成一团,不属于她自己。她费了好大的劲,狠狠咬住下唇,直至出血,脑子才因痛感的刺激而清醒了些。 她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认上面的污迹似乎是干了的血迹。张嫣转动疲惫的脑子,命令大气都不敢出的宫女先回去,可以明显感觉到宫女离开时松了一口气。 张嫣隐隐约约猜到白绢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直面。 语竹没有张嫣的吩咐,不敢来打扰张嫣。张嫣将白绢握在手中,干坐到夜幕降临,这次她一点也没觉得时间难熬。 我要面对,我应要面对,我必须要面对,张嫣紧攥拳,告诉自己。 她在书桌前坐下,点燃蜡烛,双手紧紧抓住两端,展开绢布。入目的第一句话就是用血所写成的:“涟今死杖下矣!”张嫣继续咬住已经破损的下唇,强迫自己看下去。 血书很短,没有一会儿就看完了,张嫣的大脑一片空白,脑中紧绷了许久的弦断掉了,绢布从她的手中滑落桌面。眼泪自然而然地从眼眶中滚落,混合着嘴唇流出的血不断淌到下巴上。父亲教导自己遇到事情不要哭,要先想解决的方法,张嫣向来铭记于心,但此刻,她觉得的自己眼泪不受控制,要一直流到天荒地老。 突然间,在某种难以形容的意念袭上心头,在其的驱使之下,张嫣抹掉眼泪和血痕,抓起绢布,反复地、疯狂地看同样的内容。眼泪涌上来模糊视线就再擦掉。两遍,三遍,五遍,十遍,二十遍,五十遍,直到将血书的每个字都烂熟于胸。 在最后的时光中,杨涟写:“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好,杨叔叔的遗愿,就让宝珠来实现。 要让国家强固,长享太平,就必须先清理国家的蛀虫。 我要让忠直之人得到应有的待遇,让奸邪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张嫣的双眼通红,其中只有恨意熊熊燃烧,蒸干了所有的泪水。 若不成功,不,一定要成功,赌上我张嫣的所有。 魏忠贤,客印月,许显纯,阉党的全部人……我要全部杀尽,一个不留。 104.运筹 ----防盗章节,稍后替换。[燃^文^书库][].[774][buy].]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亲眼看见父亲的回信后,张嫣的仍抑制不住情绪涌上心头。 “嫣儿,为父对不住你,日后一切行动谨遵指示”, 剧烈起伏的情绪过后,是深深的迷茫。 不该是这样的呀!家族给她指了一条路,她不需要再与客印月魏忠贤斗争,有家族的庇护,他们穷尽手段也不要想能奈何得了她的地位,她不需要为大明的未来忧心,暗中培养扶持信王朱由检。她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尽快与朱由校同房,生下嫡长子,而后稳固自己的地位,直到儿子登基。她的家族给了她一切,她有义务和责任去完成他们给的任务。 但为何心头的迷茫竟然比起初入宫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事就那样一笔勾销了吗?张嫣想起了王安与王宛儿的死,只觉头痛欲裂。张嫣埋怨地想,家族的人若是早些,早在自己入宫前就告诉自己一切的真相,或许她就不会去牵扯那些人那些事,也就不会因为过深的交情而致困扰了。 无论如何,接下来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迟早会让朱由校和自己同房,张嫣叹气,自己被缚住了手脚,眼下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等待。 只可惜事情永远没有预想中的那么一帆风顺。 正月初一后,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广宁城兵败失守,民众被迫退回山海关。这意味着,明朝统治了两百多年的辽东大地,被完全拱手送给了努尔哈赤。 这个消息传到张嫣宫中的时候,她胸中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据报,将所有百姓撤回山海关的决定,是熊延弼做出来的,这个她亲口向朱由校推荐的人。 决定守关人选时只有四人在场,杨涟有意考她,她当时并未多想便答了出来。只因从前还在开封时,杨涟每每在张嫣家小住,两人也时时如此问答,早便习以为常。 但无论前因如何,此事导致的后果都跟她脱不了干系。她来不及懊悔,只好急匆匆赶到乾清宫,打算主动向朱由校请罪。 幸好朱由校没有拒见,方成盛侧身请张嫣进去。张嫣入门后绕过蟠龙屏风,第一眼先看见了在殿内低头随侍的如晴。有熟悉的人在,她心中微微安定。若是朱由校真的动怒,或许如晴能念着旧日主仆恩情替自己周全几分。 张嫣早备好说辞,然而没等她下跪开口,朱由校从榻上猛然站起,急步上前抓住张嫣的手。 张嫣错愕地看着他,只见他满面惊慌失措,急道:“梓童,朕该怎么办?” 张嫣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什么?” “朕听说山海关距离北京城只有不过一日的骑程,努尔哈赤是不是很快就会打到紫禁城门口了?”他忽而转怒,“都怪杨涟这家伙,偏得他说要用熊延弼,现在好了吧?朕要撤了他的职!” 张嫣怔了片刻,说出熊延弼名字的明明是自己,朱由校他记错了? 张嫣的视线越过了朱由校,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高永寿,他对她点点了头,张嫣骤然明白过来,是高永寿相助自己。张嫣对他投去一眼感激的目光,他只是保持着柔柔的微笑。 张嫣敛容对朱由校跪下,“皇上,杨大人向来对您忠心耿耿,此前从无过错。”她跪下本是一时冲动之举,而说完第一句话后,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且眼下朝中人才凋敝,在这军情紧急时分,无人能胜任他的职位,望皇上三思,给杨大人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说完全部话后,张嫣才来得及想起,家族可不会喜欢自己说的这番话——他们早就叮嘱张嫣不要多管闲事。但杨涟与张嫣的多年交情,又岂是一个凭空冒出对她颐指气使的家族所能比拟? 朱由校本因杨涟的恩情对他有几分尊重,本也是一时恼怒说出气话,见张嫣如此说,立即顺着台阶下,满口应了不撤杨涟的职。他回身将桌上皱巴巴的军情文书递给张嫣看——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一个时辰前,小太监一字一句将内容念给他听,他听得惊惧交加,将文书揉成一团给丢了,还是永寿替他拾了回来。 “努尔哈赤他……梓童你说,朕该怎么办?朝中还有何可用之人?” 张嫣细细翻看文书,原来这次兵败的始末是如此这般,守将熊延弼和王化贞先后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两人都要负起这担责任。 张嫣已吃了一次教训,可再不敢揽这个黑锅,她将文书看了几遍,沉吟片刻,“臣妾愚钝,但皇上或许可去问问您的老师。”朱由校的老师,孙承宗,东林党人,张嫣听闻他颇有才干,且朱由校对他十分信任亲厚,将责任推给他,虽是无奈之举,也不失为当下最好的选择。 朱由校一击掌,连声应和:“对!对!”挥手吩咐下人:“赶紧去把朕的老师请来。” 那宫女应下,走到门口,却迎面碰上了进来的方成盛,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方成盛恭声道:“奉圣夫人送来的。” 张嫣偷眼看朱由校的神情,他面上神色未变,但张嫣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而高永寿仍是一幅温然微笑的模样,只不知为何,张嫣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笑容。 如晴盯着食盒,脸色苍白。这么长一段日子,她连蒙带猜,也依稀知了背后关节。因朱由校面前得脸,乾清宫的伺候活近来渐渐转到了她掌控中,呆在乾清宫的时候多了,留心到了许多不可知、不可看的禁事。她揣着客印月的这个秘密,惶惶不可终日,要不要告诉皇后呢,如晴的两番想法在心中激烈地斗争。 张嫣托言孙大人将来,向朱由校自请避去。她走到屏风旁,如晴的身边,眼见着这个机会马上要消失,如晴鼓起勇气,用只有张嫣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出几字:“朔月之日。” 张嫣听见了,她心中顿时有计较,面上只是未动声色,径直走出暖阁。 ----------------------------------- 一晃间已是夏至前后。 外头烈日高挂,暑气沉沉,熏得人心焦。乾清宫大殿外,台阶之下,齐刷刷跪着十几位朝廷重臣,他们的汗早已打湿了内衫,额边汗滴流过凹凸不平的皱纹纹路。然而他们神色坚毅决然一如初跪之时,脊背无丝毫松动。 平日里这帮大臣们总是不可一世的模样,此刻却都为了心中的信念跪在此处,与皇上苦苦对峙。 内廷伺候的宫人们对这帮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大臣素无好感,今日都被他们这不死不休的架势给震住了,震惊之中还有夹杂有隐隐的敬佩。 乾清宫内里自然有最好的避暑法子,外头的热气一丝也泻不进来。可凉意丝毫没有抚慰朱由校的焦虑。他一整日都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木工活计都暂且放置不理了。 高永寿看在眼中,忧在心头,然则计无所出。他陪伴朱由校数十年,对他何等熟悉,高永寿一看便知,朱由校是害怕了,他害怕外头跪着的那一群软硬不吃的老头子。 皇上的老师孙承宗升任兵部尚书,亲自去了辽东守卫,一去便挫了努尔哈赤的势。加之天时转暖,后金抢足了食物,便回到城中休养生息。 战事的局面逐步稳定下来。外患暂歇,大臣们终于有精力操心内忧。 前些日子,初夏天降冰雹,这异常的天时不仅带走了数条性命,还带来了粮食的短缺,民间人心惶惶,而不安定的环境中滋生出流言,说是皇上身边的太监魏忠贤多近谗言,乱政祸国,才让老天爷发了怒。 而朝野内,又有以英国公张维迎为首的一派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皇上登基已过一年,后妃久无所出,日日专宠内监,才致上天降罚。 两派意见相左,做法却是一样的,猛烈对朱由校上疏,朱由校长期置之不理的态度激怒了官员们,直演至今日跪逼朱由校回应的状况。 魏忠贤承担了半个朝堂的积怨,大臣们盯着他的眼神似欲嗜人,他也被吓得不敢再往乾清宫走动。朝臣们上奏的文书被重新送到朱由校的案上,堆得高如小山。就算前一日怒将桌上的文书扫到地上,第二日便会被堆上新的小山。 在朱由校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之前,大臣们就会一直把他堵在乾清宫内。对于这件事,高永寿和如晴帮不上忙,而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远避开乾清宫,朱由校信任的老师远在边关,皇后又称病无法前来。 高永寿粗略识得几个字,他当然知道朝臣们在劝朱由校与皇后同房的奏疏里是如何称呼自己“妖媚祸主,误国误民”的。他不是不难受,但眼下朱由校愁眉不展的样子更加让他难受。 高永寿吩咐宫人将“荷花蕊”冰好,给朱由校饮用,望能平息他的焦灼,然而朱由校根本无心饮酒,蹙着眉拒绝了。 正当高永寿百般无奈之时,方成盛静悄悄地进了来。 朱由校抬眼见是他,以为他又是来报大臣情况,厌烦地挥手让他离开,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报了出口:“皇上,信王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105.真相大白于天下 努尔哈赤迁都辽阳的消息伴随着北风刮到北京城。[燃^文^书库][].[774][buy].]。xs520 南迁途中,努尔哈赤多次在各大城镇内进行血腥屠杀,辽东人民苦不堪言。但毕竟安居不知战争苦,传闻终究也只是传闻,北京城的百姓现下最关心的还是即将要进行的刑部公开审判。 “朝审”在承天门(今**)外进行。 九月十二日当天,还未到预定时辰,外头早已熙熙攘攘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张嫣通过燕由收买了城内消息最灵通的几人,加上国子监弟子们的帮助,成功在朝审前将消息广泛传播,暂放下劳作,从各处闻讯而来的百姓几乎把护城河外的石砖踏平。 燕由压低帽檐,混迹在人群中,隔着一条护城河望向审判处。到场的除了六部尚书外,还有许多朝廷重臣。燕由清楚地看见他们第一眼望向人群时满脸遮掩不住的诧异,当然他们不会有人料到此事居然闹到惊动半个北京城的百姓。 一人在侍卫簇拥下踱步到正中央高台上就坐,他是负责主审的刑部尚书李养正,燕由记得张嫣说过,这人也是阉党。 当浑身是伤的顾大章被押上来的时候,百姓中发出不小的骚动声,尚书大人不得不大拍惊堂木让民众安静。 顾大章对着李养正所在的高台跪下,脊背挺直,毫不见怯意。李养正拿起供词,给旁边的小官员高声宣读东林党人的罪状,百姓们自发安静下来,凝神听着。那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安静的情况之下,在场的上千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待他宣读完后,李养正捋着胡子道:“这些罪名,你可清楚?” 顾大章道:“当然清楚。”他昂起下巴,“下官于诏狱中亲眼见着许显纯一条条伪造供词,早就背熟了那些凭空捏造的罪状。” 因为顾大章惊雷般的话,百姓中又是一阵骚动,这回比上一次的声势更加浩大,惊堂木平息不了他们的异议,李养正不得不依靠在场锦衣卫协助平息事态。 李养正故作镇定,捏着喉头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你宁死也不认罪,但铁证如山,无法抵赖。现本官宣判,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因受熊延弼的贿赂数万两,于两日后公开处斩。” 燕由冷笑一声,六个人中,五个人都死了,对死人处以斩刑,真是可笑。 顾大章开口:“下官不服,下官不能替已死去的人接受阉党的诬告。” 燕由回头四顾,与几个早安排好的人对上目光,他们同时高呼道:“顾大人冤枉。”,他们说完后,迅速隐在人群中,已出口的话音如庞大石块,在人群中激起巨大的涟漪,百姓们群情激奋,面红耳赤地叫喊着,“冤枉!冤枉!冤枉!”原本凌乱的话音在逐渐变得整齐划一,上千人的声音交汇在一起,直冲苍穹。 朝廷高官都在民意前慌了神,尤其是魏忠贤的走狗们,他们看起来就像恨不得立即逃走似的。李养正疯狂地敲击惊堂木,他身旁那位大嗓门拼命喊着“安静!”但完全无济于事。 身处其间的燕由浑身不自觉地冒出鸡皮疙瘩,这就是人民的愤怒,如此这般的叫喊声,即便是身在深宫的张嫣也能听见一二吧。 ------------------------------------ 阉党没料到公开会审会招致如此后果,他们都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欺软怕硬,一见百姓们来硬的,顿时慌了。他们恨不得立即就将顾大章暗中处决,可他们的宣判中言明要公开处刑,不好违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行刑当日,来观看处刑的百姓是前几日的两倍有余,其中许多人是听闻消息后匆匆从邻近的城市赶过来的。他们自发白衣缟素,为冤死的清官顾大章送行。 处刑前,按惯例允许犯人说出遗言,顾大章面对百姓们跪着,面色淡然,无惧死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今日只有一人来此被处刑,因为其余的五人,早已惨死在诏狱,惨死在魏忠贤的走狗许显纯的手下……” 百姓们一片哗然,李养正看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喝道:“立即执行斩刑!”提着斩刀的刽子手得令,双手举起屠刀,用力劈下—— 顾大章对逼近而来的死亡只作不觉。他身后李养正的目光期待而急切,观看的人群中有胆小的妇女已然高声尖叫,燕由反应极快,眸光一闪,手腕极快翻转,手指送出。 但刽子手的刀刚挪动了一点儿距离,刀子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松脱,划过一条危险的线,掉落在地上,弹了两下。接着他本人似受伤似的捂着肩膀无力地跪在地上。几颗圆滚滚的下石头从他身上掉落,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李养正被突发的变故惊住,拍案而起,百姓们也察觉到似乎有人在帮顾大章。 人群中的燕由悄悄收回手指,他继续从袖口中摸出三颗一模一样的小石头,紧握在掌心,蓄势待发。 顾大章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朗朗叙述狱中的一切,将被掩盖的真相揭露在天下人面前。期间有数人上行刑台想要处决顾大章,但皆被燕由阻止。 李养正知道有人在帮顾大章,但现在最当务之急是先堵住顾大章的口,他没有顾人群的威胁,不断厉声命令手下去取顾大章的性命,直到他的门面被一颗石子打中,肿起一个大包。 当所有的锦衣卫一齐拔出刀冲上高台,顾大章已经将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完,包括杨涟的遗书和愿望,他的面色镇静,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这种态度更凸显出他的悲壮,站在最前端的人们皆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有心软之人已经捂嘴垂泪。顾大章的话如潮水一样从前蔓延到后,燕由能感受得到这汹涌的、无穷无尽的愤怒,在熊熊燃烧。 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鼓动人群,人群已经自发地向前涌动,他被推着前进。锦衣卫为杀顾大章,离开了把守着的关口,于是人们畅通无阻地从桥上穿越护城河,鱼贯而入进刑场。他们高呼着杨涟等人的名字,并哭喊冤枉,声响震天。 阉党的官员们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吓得腿软,连逃跑都做不到。 锦衣卫身怀武艺,还算有几分武艺,提着刀子冲着百姓,想要进行威吓。燕由怎么会让他们来阻挡大好的形势,从后衣带中掏出数块较大的硬石,瞄准角度,投掷过去,一颗都没有浪费,正中数人脑门间。 百姓们见其做法,纷纷也拿出自己刚买的菜,不由分说地朝着官员们投去。事态突变,发展成了暴动,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李养正离得远,暂时还未受到波及,他捂着脑门,大拍惊堂木,哆嗦道:“今日不处刑,今日不处刑!”但他声音弱,暴民们听不见,他慌忙之中,还记得已经吓瘫在地的手下,他大声命令他宣读他的决定。 “今日不处刑!今日不处刑!”那人抓住台子,强撑着大喊道:“今日不处刑——” 这把声音非同凡响,立即就收到了成效,花了一刻钟,暴民们由前至后,逐渐安静下来。燕由心道不好,这么快就能使数千人安静下来,证明这些人心中并未下定决定与官员们作对,只需给出一个台阶就顺势而下,这般静下来后再难恢复到方才那样的状态。 李养正毕竟久经官场,为人狡猾,懂得民众心理,很快便与百姓们达成协议,他不追究百姓们的暴行,加之免去顾大章的死刑,与其交换,百姓们各回各家,两不相欠。 离成功就差咫尺,但这咫尺就决定了成功与失败的距离。 眼见百姓们慢慢四散而去,燕由无奈地想,就差那么一点儿,嫣儿该失望了。 --------------------------------- 顾大章不会苟且偷生。 他经受过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他早已无所畏惧,隐忍苟活只是为了责任,如今,他践行了自己的责任。 虽然无法亲眼看到魏忠贤走向毁灭,无法亲眼看到太平盛世的来临。 但他将同僚交托给他的事完成了,他将真相从黑暗中传了出去,他无愧于己。 现在是去陪同僚们的时候了。 他的右手被拷打残余两只手指,他艰难握笔,写下歪歪扭扭的遗书,“吾目暝矣。” 当晚,顾大章在刑部牢狱中自缢而死。 至此,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党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106.杀意 -------【防盗章节,十五分钟后替换正文,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 皇极殿。[燃^文^书库][].[774][buy].] 众女一步步地按事先教导好的繁杂礼仪进行受册仪式。这是天启年间的宫内举办的第一件盛事,因此办得尤其隆重,后庭内几乎全部有身份的人都到场了。 张嫣头戴的凤冠上镶嵌有千余珍珠宝石,身着正红色云锦礼服,凤舞九天霞帔,立于众女的正前方,仪态万千。 即便张嫣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但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丝毫看不出疲态,反倒在满头珠玉光泽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美艳无匹。 在宫人们看来,皇后面色沉静,杏眼中隐隐有锋芒透出,自生威仪。她左右两边分别站着段婧和林宛儿,两人同样美貌过人,但气度上不敌张嫣,连容光也似暗淡了不少。 宫人们在暗赞新后美貌的同时,不由得也平添敬畏。 其余几十个女孩各自被封了选侍,昭仪,嫔等,亭亭立满一殿,殿中脂粉香气袭人。 张嫣从司礼监太监手上接过代表皇后权力的金册、金宝、凤印,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绷直脖颈。这几样东西,意味着她从这一刻起,正式成为天下之母了。 张嫣没有忽略掉站在人群最后的客印月。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望之却仍似二八少女,风姿绰约,娇媚无限。她正怨毒地盯着张嫣,张嫣微微昂起下巴,气定神闲地回望,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着缠绕在一起。 大典最后,以张嫣为首,步出皇极殿。月台很高,视野广阔,今日的天空美得出奇,碧蓝澄净,日光和煦,微风吹来鸟鸣声。 见此情景,张嫣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郁闷之气随之消失,浅浅一笑。漫长的冬季已然过去,春天来了。 皇后独有的百凤纹坐障停放在汉白玉石阶下,八个宦官站在一旁后者,坐障后随同的丹陛仪仗声势浩大,张嫣将会乘上这辇轿,去往坤宁宫。 乾清宫主阳性,坤宁宫主阴性,两宫相对,表示阴阳结合,天地合壁之意。张嫣被册封为后,自然要住入坤宁宫,以彰显国母身份。 坤宁宫正殿设门十二扇,中间为浮雕云龙纹御路,踏跺、垂带浅刻卷草纹,红墙黄瓦,一派天家气象。 张嫣抬脚迈过门槛时,心中闪过一丝抗拒之意。她清楚知道地底下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宫殿。从那座宫殿里可以清楚听到上方的声音。未弄清楚修建地下宫殿群并监听皇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前,住进这坤宁宫,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司礼监主事亲自带了十名太监和十名宫女来到坤宁宫中,另配有掌事太监和掌事宫女各一名,太监名邱贵,宫女名春梅。 邱贵和春梅的样貌平庸,都是一幅老实沉稳的模样。 再让春梅沿用“竹语”的名字也不甚妥当,于是张嫣便赐她名“语竹”。 主事一离开,下人们便前前后后开始忙碌起来了,张嫣不解,询问语竹,语竹答道:“他们在准备今晚的帝后合卺礼。” 张嫣走进东暖阁一看,挂红帐,换上绣龙凤红被,插上一对红烛,挂上双喜字大宫灯,粘金沥粉的双喜字,靠墙放置一对百宝玉如意。 张嫣见状微微红了脸,但下一瞬,立时想起皇上朱由校身边那个美貌太监的脸,她面上红晕消了下去,转身由语竹扶着回到西暖阁中歇息。 月色如水,空明澄澈,御驾来到坤宁宫,皇帝朱由校踏着月光,走进东暖阁内。 东暖阁内并不大,屋内地毯、墙壁、屏风皆被装饰成喜庆的大红色。张嫣身着册封时那套礼服,在床边垂目而立。 张嫣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她意料之中的人——那个美貌太监,他跟在朱由校身后,走进了东暖阁来。张嫣表情从容不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过去了许多日,殿试的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甚至皇上朱由校的长相,也只剩个大概的印象。只有伴在皇上身侧那个太监的模样,让张嫣久久难以忘怀。丹唇雪肤,美若冠玉,三人中样貌最美的王宛儿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的一对桃花眼生得尤其美,明明眸子极大极黑,顾盼之间,却似有艳光流转。 张嫣那时便断定,皇上有断袖之癖。 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的父亲张国纪,自从母亲生下弟弟去世后,便整日和书童厮混在一起,张嫣自九岁起同父亲生活在一起,即便父亲有心避讳孩子,但张嫣何等伶俐,怎会不觉。 日日见着父亲和书童的相处,自然而然能够辨认其他有此兴味的男子。 殿试上,张嫣回答朱由校问题时,看着他们,了然地笑了,恰巧跟那个太监的视线对上,张嫣无意闪避,只迎着他的目光,柔婉一笑——在家时她都是这么对待父亲的。 张嫣在乾清宫内就注意到了,王宛儿的双眼有七八分似那太监美目。没想到一出乾清宫,正遇上客印月,她自然十分清楚皇上的事,大约是认为王宛儿可能会凭借这一优势得到皇上宠爱,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那日里才闹了那么一出。 宫人递了一个匏瓜给张嫣,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清醒过来,将思绪拉回当下。 洞房合卺礼,把帝、后各自所持的酒掺和到一起,共饮,即是“合卺”。宫人们在一旁准备好了合卺尊,实则是两个精致小巧的匏瓜(即葫芦)。按照教习女官指点的那样,张嫣从宫人手中接过其中一只刻着凤凰的匏瓜,与朱由校一同往一只青花高足杯中注入酒水。注满后,由天子先饮,再由候在一旁宫人接过后再递给皇后,张嫣将剩下的酒饮尽,滑凉的液体流入喉咙那一瞬,她借由杯子和手挡住了的紧抿的嘴角。 合卺礼行完后,负责礼仪的宫人们大多先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人,朱由校被其中一人带到里间,忽然回头吩咐了一句:“永寿留下。”张嫣侧头看去,果然是那个太监,他行了个礼,柔柔应了句:“是。”他一举一动,有楚楚之姿。 永寿,真是好名字,可见皇上有多看重他,大婚之夜也让他随驾身侧。 朱由校在里间,张嫣和永寿一同留在外间。永寿盯着朱由校的背影,面上露出一丝恻恻,很快便掩饰下去,转头对着张嫣一笑,张嫣被其容光所慑,有片刻失神。 张嫣心想,他那苦涩的神情,怕是对朱由校正式大婚感到痛心。永寿自然比客印月更得朱由校宠信,但却未恃宠生骄,反而对自己以礼相待,看来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宫人将张嫣的礼服除去,脱掉凤冠,只剩里衣和简单的一头乌发,引她入帐内。张嫣躺在帐内,浑身冰凉僵硬,死死看着大红色的帐顶,但这铺天盖地的红却又刺得眼痛。正当张嫣不知所措时,帐子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朱由校探身进入帐中,他已经脱下冕服,换上便衣。张嫣心底一紧,该来的总是来了。 账外忽然暗了许多,想是宫人吹熄了其余灯火,仅余床头两只红烛,烛光幽幽,将永寿的身影轮廓映在床帘上。 现在他们两人是夫妻的身份,她终于可以直视他了,她认真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出乎她意料的是,跟她的目光对上的时刻,朱由校竟眸光一闪,避开了,似有些羞赧。张嫣这才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 原来他也是一样紧张的,张嫣笑了笑。 朱由校定定看着她,张嫣也正视他的目光,两人均没有动作。最终还是朱由校,主动来吻张嫣的唇,他虽神情羞涩,动作却是熟练。陌生气息的突然靠近让张嫣有一丝抗拒,脊背一紧。嘴唇被覆上的同时间,张嫣闻到了朱由校身上淡淡香味。她猛然发觉,这气味与那天在地底闻到的香味是一样的。 帝王所熏之香应是龙涎香,但龙涎香极其珍贵,地底却为何会有那样浓郁的龙涎香气。 张嫣来不及细想,脑子已是一片空白。朱由校翻个身,用身体压住了张嫣。他用手缓缓拨开张嫣的衣襟,张嫣闭上眼睛,身子难以察觉地微微战栗。张嫣此时心内反复闪着一个念头:今夜发出的声响可能会被人在地底听了去。 朱由校却忽然停住了动作,猛地翻身回到原先位置,平躺了下来。 张嫣眯开眼看朱由校,他看着帐顶,双眼却无神采,突然开口,轻声说:“你不要离得太远了,到朕身旁来。”张嫣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红帐上映着的那个身影变得清晰,永寿靠了过来,站在床侧。 张嫣眼睛一转,顿时了然于胸——朱由校对女人还是提不太起兴致。她却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身子也放松下来,理了理衣襟。张嫣思量一瞬,轻声说道:“皇上,不如,我们随 107.夜会 随着民间反对的声音,魏忠贤的疑心与日俱增,朱由检与王体乾不再那么容易进行私下会面,朱由检想出了一个新的法子来实现互通消息——王体乾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隔一段时间便需要巡视宫中的各个职能部门,而距离慈庆宫仅数十步之遥的圣济殿也是其中之一。[燃^文^书库][].[774][buy].]因此,利用职位之便,将消息藏在预定的草药柜子中,埋在最底部。 压抑的童年养成了朱由检多疑的性子,他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最忠心的手下秋棠和临兆。他不愿给任何人知道与王体乾私下来往的事只能亲力亲为,趁夜深人静时悄悄去取走纸条。 这是第二次实行,朱由检仍未习惯如此做法,因此当他发现圣济殿的大门没有落锁,药房中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不禁被唬了一跳,越发小心起来。 他站在院子里,很快镇静下来,踮起脚靠近门边,从门缝往里头望去,里面有微弱的火光,看起来有个穿着斗篷的人影在趴梯子上,翻查药柜子,男女莫辨。让朱由检大感不妙的是,那人所处位置极靠近约定藏着消息的药柜子。 朱由检心提了起来,但仍能够冷静地分析情况,那人同样在此处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知对方目的,自然无法担保那人不会翻出王体乾藏在那儿的消息。不论这人是哪一派的,都不可能冒险让他继续翻找。 朱由检心想,自己信王的身份在这里,他若是喝止,就算是魏忠贤手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因此现下最好的选择是出声打断那人的行动。 “谁在那里?”他轻声问道。 那人的身子立时间僵住,没有回头,就那样趴在梯子上,一动不动。 他严肃问道:“是哪里来的奴才夜半在此偷鸡摸狗?” 那人紧绷的背部忽然松弛下来,伸手从嘴边拿下火折子,说道:“信王殿下?” 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并且入耳无比熟悉,朱由检皱起眉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这声音。 朱由检用沉默当作回答,那人的背影中透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将一包东西塞进了衣襟后,手脚并用,眨眼间便通过梯子到达地面。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映着火折子的光,他们看清了彼此。 朱由检大吃一惊,居然是张嫣。皇后的声音本来极有特点,柔滑的嗓音之下带着一点类似银铃碰撞的质感,他方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全因为在他先入为主的观念中,皇后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张嫣开口道:“是我大意了,居然没有察觉到。”在违禁的时间地点私下会面,张嫣的话中也没有再严格遵循身份地位。 “你……皇嫂怎么会在此?” 张嫣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你会告诉我你为何在此吗?” 信王看着她,摇头。 张嫣道:“这就对了,你不信任我,我也并不信任你,我们彼此都别问。” 朱由检颔首赞同她的话,也松了一口气,明白人之间说话果然能省去许多力气。 或许是张嫣直言“你我”拉近了距离,朱由检并未察觉如此深夜私下与皇后会面有何不妥。他转口道:“皇嫂这一年中辛苦了。” “辛苦的并不是我。”张嫣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火光映出她阴郁的目光,但闪瞬即逝,朱由检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张嫣抬头道:“听说你不日便要出居十王府了。”(备注:十王府,地处今北京王府井大街一带,是未成年王爷的集体住所。明思宗朱由检还是信王时就独自住在这座十王府。) 朱由检道:“寒露那日见过皇兄后便正式出宫。” 张嫣沉吟一瞬,徐徐道:“你出宫后,对魏忠贤就没有任何威胁了,再过几年就藩(王爷去封地当藩王),你可就此安度余生。” 朱由检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张嫣似乎在试探他的态度。他思虑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魏忠贤除去东林六君子后,下旨为李康妃正名,复她太妃之位。李康妃杀我生母,魏忠贤杀我养母,由检与他们二人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话似乎在张嫣的意料之中,她只是面无表情,轻轻点头道:“我与你要走的是同一条路,在此提醒你一句。既然事情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放弃阻拦魏忠贤的策略罢,孙子兵法中有‘卑而骄之’,让他自寻灭亡。” “放任他继续作恶,大明江山怎么办?” 张嫣深深看了他一眼,“果然你更适合……”朱由检没有听懂,张嫣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反而说道:“说是不阻拦,实际上以你我之力根本无法阻拦。有没有法子能将之利用起来,煽动反对他的声音,才要看你我的本事。” 朱由检低头寻思张嫣话的可行性,半晌后,他说道:“知道了。” 张嫣不作回应,吹熄奄奄一息的火折子,“我的话说完了,你在宫外要做什么,我没有兴趣,但绝不能干涉到我在宫中的行动。” 朱由检毫不迟疑,答应道:“好。” 张嫣大步流星朝他走过来,目视前方,与他擦肩而过,将药房留给他一人。 朱由检没忍住回头看了张嫣一眼,她行走的背影迤逦动人,但拒人于千里之外。从前的皇后虽然冷静自持过人,但依然感觉得到她身上有寻常人的感情波动,但现下的她言行举止只剩冷淡,语调之下蕴藏寒气。 朱由检奇怪道,一年的禁足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吗?想了会,这种变化说不定是好事,因为这样的性子更适合与魏忠贤对抗。他兀自摇摇头,不再深想。 他掏出自己的火折子,借着火光爬上梯子,飞快摸到第八层的那个药柜,轻轻拉出来,用手指拨开甘松,探入底部,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那张小纸条。 纸条上列出一大串名字,朱由检知道这是与魏忠贤有勾结,或是贿赂魏忠贤的官员名字。他将纸条塞进衣襟内,又爬下梯子,借用药房的笔墨,在准备好的纸条背后加了一句话:“劝贤用廷杖责打反对之人。” 他将纸条妥善藏好,他离开圣济殿时想起前几日那震耳欲聋的愤怒呼喊声。就让众人的愤怒慢慢达到顶峰,然后彻底爆发出来吧,朱由校心道,真难以想象那会是怎么样一幅盛况。 -------------------------- 张嫣回到坤宁宫窗后,夜依然静谧,再三确认没有异样之处后,她从衣柜中翻出藏在最深处的《本草纲目》。 她将包裹藏好,点亮书桌上的烛火,即便外头宫人见了也只会以为她无法入眠,就算放不下心进来查看,也只有她一人在此,并无什么大碍。 李时珍在书中记载:此草虽名野葛,非葛根之野者也。或作冶葛。王充《论衡》云︰冶,地名也,在东南。其说甚通。广人谓之胡蔓草,亦曰断肠草。入人畜腹内,即粘肠上,半日则黑烂,又名烂肠草。 要杀朱由校,但不能搭上自己的命同归于尽。因为就算朱由校死了,魏忠贤仍然手握大权,到时候他若是使诡计立幼儿为王,便可彻底架空傀儡皇帝,自己要是死了,更加无人能够钳制他。 弑君是非同一般的重罪,不能假手他人,若是要亲自动手并且不让任何人怀疑到自己身上,便只有一个法子:让朱由校慢慢中毒,慢到让人习惯与张嫣有关的那道菜。 张嫣记得,传说中神农炎帝便是吃此草而死,只一片不起眼的绿叶,咽下之后当即见效,经受断肠之苦离去。这种剧毒的草药,若要使效用足够慢,就必须控制分量让人多次食用也不产生任何症状。不管多或少都会导致最后功亏一篑,但令人头疼的是,现今流传于世的文献中没有记载如此细致之事。 张嫣需要人来试验,头一个出现在她脑中的是牢狱中的死囚犯们,反正都要死,倒不如先利用上,但她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目前阉党掌权,牢狱中大多是冤枉入狱之人。 她又想了几个法子,但同样发觉有许多理由限制而无法实施。 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一个法子:亲自试药。 她翻查厚厚的《本草纲目》,确认有两种草药:蕹菜根与金银花叶,能解除钩吻的毒。 明日让语竹去要回这些来,就可以开始试药了,局势不容拖延,这是张嫣入睡前最后的一抹意识。 108.千丝万缕 -----------防盗章节,12点替换,正版首发磨铁中文网---------------- (上一章中间部分和结尾我改改一点,还有附加语,可以去看一看) 黄尊素,字真长,余姚人。[燃^文^书库][].[774][buy].]乐—文万历四十四年进士。除宁国推官,精敏强执。天启二年,擢御史,谒假归。明年冬还朝,疏请召还余懋衡、曹于汴、刘宗周、周洪谟、王纪、邹元标、冯从吾,而劾尚书赵秉忠、侍郎牛应元、通政丁启睿顽钝。秉忠、应元俱引去。山东妖贼既平,余党复煽,巡抚王惟俭不能抚驭,尊素疏论之,因言:“巡抚本内外兼用,今尽用京卿,不若扬历外服者之练习。”又数陈边事,力诋大将马世龙,忤枢辅孙承宗意。时帝在位数年,未尝一召见大臣。尊素请复便殿召对故事,面决大政,否则讲筵之暇,令大臣面商可否。帝不能用。 四年二月,大风扬沙,昼晦,天鼓鸣,如是者十日。三月朔,京师地震三,乾清宫尤甚。适帝体违和,人情惶惧。尊素力陈时政十失,末言:“陛下厌薄言官,人怀忌讳,遂有剽窃皮毛,莫犯中扃者。今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之忧惨于敌国。廷无谋幄,边无折冲,当国者昧安危之机,误国者护耻败之局。不于此进贤退不肖,而疾刚方正直之士如仇仇,陛下独不为社稷计乎?”疏入,魏忠贤大怒,谋廷杖之。韩爌力救,乃夺俸一年。 既而杨涟劾忠贤,被旨谯让。尊素愤,抗疏继之,略言:“天下有政归近幸,威福旁移,而世界清明者乎?天下有中外汹汹,无不欲食其肉,而可置之左右者乎?陛下必以为曲谨可用,不知不小曲谨,不大无忌;必以为惟吾驾驭,不知不可驾驭,则不可收拾矣。陛下登极以来,公卿台谏累累罢归,致在位者无固志。不于此称孤立,乃以去一近侍为孤立耶?今忠贤不法状,廷臣已发露无余, 陛下若不早断,彼形见势穷,复何顾忌。忠贤必不肯收其已纵之缰,而净涤其肠胃;忠贤之私人,必不肯回其已往之棹,而默消其冰山。始犹与士大夫为仇,继将以至尊为注。柴栅既固,毒螫谁何?不惟台谏折之不足,即干戈取之亦难矣。”忠贤得疏愈恨。 万燝既廷杖,又欲杖御史林汝翥,诸言官诣阁争之。小珰数百人拥入阁中,攘臂肆骂,诸阁臣俯首不敢语。尊素厉声曰:“内阁丝纶地,即司礼非奉诏不敢至,若辈无礼至此!”乃稍稍散去。无何,燝以创重卒。尊素上言:“律例,非叛逆十恶无死法。今以披肝沥胆之忠臣,竟殒于磨牙砺齿之凶竖。此辈必欣欣相告,吾侪借天子威柄,可鞭笞百僚。后世有秉董狐笔,继朱子《纲目》者,书曰‘某月某日,郎中万燝以言事廷杖死’,岂不上累圣德哉!进廷杖之说者,必曰祖制,不知二正之世,王振、刘瑾为之;世祖、神宗之朝,张璁、严嵩、张居正为之。奸人欲有所逞,惮忠臣义士掣其肘,必借廷杖以快其私,使人主蒙拒谏之名,己受乘权之实,而仁贤且有抱蔓之形。于是乎为所欲为,莫有顾忌,而祸即移之国家。燝今已矣,辱士杀士,渐不可开。乞复故官,破格赐恤,俾遗孤得扶榇还乡,燝死且不朽。”疏入,益忤忠贤意。 八月,河南进玉玺。忠贤欲侈其事,命由大明门进,行受玺礼,百僚表贺。尊素上言:“昔宋哲宗得玺,蔡确等竞言祥瑞,改年元符,宋祚卒不竞。本朝弘治时,陕西献玉玺,止令取进,给赏五金。此祖宗故事,宜从。”事获中止。五年春,遣视陕西茶马。甫出都,逆党曹钦程劾其专击善类,助高攀龙、魏大中虐焰,遂削籍。 尊素謇谔敢言,尤有深识远虑。初入台,邹元标实援之,即进规曰:“都门非讲学地,徐文贞已丛议于前矣。”元标不能用。杨涟将击忠贤,魏大中以告,尊素曰:“除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之乎?一不中,吾侪无噍类矣。”万燝死,尊素讽涟去,涟不从,卒及于祸。大中将劾魏广微,尊素曰:“广微,小人之包羞者也,攻之急,则铤而走险矣。”大中不从,广微益合于忠贤,以兴大难。 是时,东林盈朝,自以乡里分朋党。江西章允儒、陈良训与大中有隙,而大中欲驳尚书南师仲恤典,秦人亦多不悦。尊素急言于大中,止之。最后,山西尹同皋、潘云翼欲用其座主郭尚友为山西巡抚,大中以尚友数问遗朝贵,执不可。尊素引杜征南数遗洛中贵要为言,大中卒不可,议用谢应祥,难端遂作。 汪文言初下狱,忠贤即欲罗织诸人。已,知为尊素所解,恨甚。其党亦以尊素多智虑,欲杀之。会吴中讹言尊素欲效杨一清诛刘瑾,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忠贤大惧,遣刺事者至吴中凡四辈。侍郎乌程沈演家居,奏记忠贤曰:“事有迹矣。”于是日遣使谯诃实,取其空印白疏,入尊素等七人姓名,遂被逮。使者至苏州,适城中击杀逮周顺昌旗尉,其城外人并击逮尊素者。逮者失驾帖,不敢至。尊素闻,即囚服诣吏,自投诏狱。许显纯、崔应元搒掠备至,勒赃二千八百,五日一追比。已,知狱卒将害己,叩首谢君父,赋诗一章,遂死,时六年闰六月朔日也,年四十三。崇祯初,赠太仆卿,任一子。福王时,追谥忠端。 其私,使人主蒙拒谏之名,己受乘权之实,而仁贤且有抱蔓之形。于是乎为所欲为,莫有顾忌,而祸即移之国家。燝今已矣,辱士杀士,渐不可开。乞复故官,破格赐恤,俾遗孤得扶榇还乡,燝死且不朽。”疏入,益忤忠贤意。 八月,河南进玉玺。忠贤欲侈其事,命由大明门进,行受玺礼,百僚表贺。尊素上言:“昔宋哲宗得玺,蔡确等竞言祥瑞,改年元符,宋祚卒不竞。本朝弘治时,陕西献玉玺,止令取进,给赏五金。此祖宗故事,宜从。”事获中止。五年春,遣视陕西茶马。甫出都,逆党曹钦程劾其专击善类,助高攀龙、魏大中虐焰,遂削籍。 尊素謇谔敢言,尤有深识远虑。初入台,邹元标实援之,即进规曰:“都门非讲学地,徐文贞已丛议于前矣。”元标不能用。杨涟将击忠贤,魏大中以告,尊素曰:“除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之乎?一不中,吾侪无噍类矣。”万燝死,尊素讽涟去,涟不从,卒及于祸。大中将劾魏广微,尊素曰:“广微,小人之包羞者也,攻之急,则铤而走险矣。”大中不从,广微益合于忠贤,以兴大难。 是时,东林盈朝,自以乡里分朋党。江西章允儒、陈良训与大中有隙,而大中欲驳尚书南师仲恤典,秦人亦多不悦。尊素急言于大中,止之。最后,山西尹同皋、潘云翼欲用其座主郭尚友为山西巡抚,大中以尚友数问遗朝贵,执不可。尊素引杜征南数遗洛中贵要为言,大中卒不可,议用谢应祥,难端遂作。 汪文言初下狱,忠贤即欲罗织诸人。已,知为尊素所解,恨甚。其党亦以尊素多智虑,欲杀之。会吴中讹言尊素欲效杨一清诛刘瑾,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忠贤大惧,遣刺事者至吴中凡四辈。侍郎乌程沈演家居,奏记忠贤曰:“事有迹矣。”于是日遣使谯诃实,取其空印白疏,入尊素等七人姓名,遂被逮。使者至苏州,适城中击杀逮周顺昌旗尉,其城外人并击逮尊素者。逮者失驾帖,不敢至。尊素闻,即囚服诣吏,自投诏狱。许显纯、崔应元搒掠备至,勒赃二千八百,五日一追比。已,知狱卒将害己,叩首谢君父,赋诗一章,遂死,时六年闰六月朔日也,年四十三。崇祯初,赠太仆卿,任一子。福王时,追谥忠端。 109.地底异变 [燃^文^书库][].[774][buy].]  昨日是中秋佳节,宫中召开宴会一起赏月。m.移动网但张嫣觉得,此刻悬在头顶的那颗圆月比昨日所见还大得多,也明亮得多。它洒下的光辉落在宫后苑中几棵老树的树冠之上。清风吹过,树顶银光翻飞流转,地上也布满了滚动的碎银子。 燕由和张嫣踩着游移不定的光斑,飞速朝堆秀山而去,张嫣身上的暗色斗篷随着跑动而飘飞起来。 在灌木丛转角处,两人停下脚步。燕由在前头,侧耳听了一会,确保没有其他人,才拉起张嫣走出转角。 因为有着不好的记忆,张嫣打从心底抗拒见到堆秀山,她已经许久未来过此处,今夜夜色下堆秀山一如既往地张牙舞爪,但月光柔化了它的棱角,使它看起来少了几分恐怖之感。 张嫣舒了一口气,她指了指一旁的水池,轻声对燕由道:“听宫人说,这池子养不活鱼已一年有余,无论怎么换水,慢慢地,鱼总会死去。从我之前的经历中推断,这池里的水是活水,与地底相连。” 燕由接口:“所以,地底极可能发生了某种异变。” 她点头,靠近底部的山洞,在门口蹲下身去,按照记忆推动右侧石狮的头。推动它需要的力气比看起来要小,它向外挪开。 张嫣知道要踩上里面第一层阶梯后,山洞才会关闭。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从燕由手中接过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仔细查看石狮头侧的机关构造。 说来要感谢那一年的幽禁,张嫣在宫中终日无事,潜心研读父亲赠予的偃师手记。这种差不多等同墓葬规格的机关跟偃师比起来完全是班门弄斧,没一会儿张嫣便判断出了石狮头侧机关的构造。只需要想办法将最关键的那根支架抽出来,堆绣山处的机关便会完全失效。 张嫣露出满意的微笑,对燕由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入堆秀山内。 上下阶梯打开地砖的过程十分顺利,但地砖一打开,有一股恶臭从下往上扑面而来,燕由与张嫣捂住口鼻,对视一眼。张嫣不知是什么味道,燕由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有经验,他解释道:“尸体的腐臭味。” 张嫣紧皱眉头,问道:“这种气味对身体有害吗?” “短时间内不会有明显影响,我们下去一趟,速战速决。” 两人用手帕扎在脸上挡住臭气,燕由打头阵,张嫣告诉他:“沿着旋梯一路走到底,见到灯台后,点燃油脂块。” 因为那不明来源的恶臭,两人走得十分谨慎,张嫣扶着燕由结实的肩膀,感到十分安心,不禁柔情触动。第一次来此时孤身一人,只能逼着自己鼓起勇气面对黑暗,第二次来此时,虽然有邱贵与几位长老,但他们的存在比黑暗更骇人,第三次来此时,情况比前几次都恶劣,但身边陪伴的这人才是真心可依之人。 没一会儿便到了梯子底部,点着油灯,四壁的灯依次亮起来,照亮地底这个大空间,散乱的石块,还有第一次来此时差点要了张嫣性命的那个凶器。 燕由是第一次来此见到此景,面上露出惊奇之意。 直到这一步,进程都非常顺利,但腐臭味也更加浓郁了,无法预测在前方等待他们两人的究竟是什么。踏入九宫八卦阵前,张嫣警醒精神,叮嘱燕由紧跟在自己身后,千万不要碰到石块。 恶臭逼人,张嫣屏住呼吸,专注于演算阵法,直视前方,实则目光发空,嘴中念念有词,手指不停伸出收回。在一个弯转后,她脚下不意踢到一个结实柔软物件,差点向前扑去,幸好燕由眼疾手快,搂住了她的肩头。 燕由先于张嫣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心头突跳,他本打算将张嫣的身子扳过来不让她看见,不料慢了一瞬,张嫣倒抽一口凉气,尖叫声卡在喉头,退倒在燕由怀中。 那是一个人的躯体,一半处在石块的阴影中,另一半处在火光中,无比诡异。 一眼便可判断出,这人已经死透,背上血肉模糊,肉已经烂了,面目难辨。他就是恶臭的源头。所幸这里是地底,条件不足,没有滋养腐生虫,臭即臭矣,并不太恶心。 燕由柔声让张嫣到自己身后等待,自己蹲下查看。 张嫣呼吸急促,慢慢平息因惊惧造成的心悸,现在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此时她听见燕由道:“这人像是个太监。” 一说到太监,还是在这个地方,张嫣立即想到一个人,问道:“燕哥哥,看看这人腰侧可有玉佩之类的物件?” 燕由站起身,点燃火折子照亮阴影部分,眼尖的他立即有发现,“有,一个极小的白色玉刻。”他拉开衣袍,迈出一只脚踏在尸身旁,支撑平衡,弯下腰去观察,“这个形状,像是兔子。” 邱贵属兔,他也确有一个兔形腰佩,“玉佩旁可有缎带?” “有两条比玉佩要长的缎带,沾了血,但火光下看起来偏棕色。” 在阳光下那是褐色,张嫣完全确认了这人的身份,她拉拉燕由的衣服让他回来,“这人是坤宁宫中曾经的主管太监,邱贵。” “既然这是他的标志,那别人也容易伪装他。” “或许吧,但伪装他也没什么好处,就暂时先认定他是邱贵吧。但为何他会死在这儿。” 燕由道:“看他的姿势和伤口,是被人从后面砍杀,但他面部已经腐烂,难以从神情判断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张嫣咬唇不语,燕由问:“嫣儿,没事吧?” 与外部连通的活水隐藏得很巧妙,单邱贵这一具尸体不至于让鱼都死去,前方等着他们的东西也许更加可怕,但是路要继续走下去。张嫣勉强摇摇头,“我没事,绕过他继续。” 张嫣重新回到前面从邱贵的尸身旁小心翼翼绕过去,石块夹缝窄小,而他倒在正中央,致使两人走得如履薄冰。张嫣又一次艰难落脚,她打了个激灵,忽然惊觉一种可能性,这人是从地底宫殿的入口处朝着旋梯出口而去,为了逃跑。 张嫣紧咬下唇,怀揣这个猜测,慢慢继续朝门边而去,一路上再无其他人的尸体,但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看来邱贵出来时身上就已负伤。 脚步声回响,褐色的血迹,幽黯的火光,无一不让气氛更加瘆人,令人头皮发麻,燕由的气息从身后传来让张嫣安心不少,否则她早已崩溃。 两人踏出生门,墙上正对面这盏灯忽然熄灭,一扇窄门的形状于墙面浮现。 张嫣凭记忆,往“门”的左侧一推,但门岿然不动,她察觉事情有变,但又抱着一丝侥幸想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朝“门”的右侧一推,但门纹丝不动。 张嫣皱起眉头,燕由走上前,按着张嫣的指示推门的右侧。张嫣的力气也他自然无法比较,但连他使劲都推不动那扇门。 张嫣检查了一遍灯座与地面,确认这边的机关没有出问题,下结论道:“门从那头被人用某种东西封住或是堵住了。” 燕由想了想,抽出腰间徐霞客送给自己的长刀,张嫣认得这是一把上好的刀,看着他将刀尖伸进门缝中,忙按住他的手,“刀会折断的!” “放心罢,这把刀连铁都可以砍断,若是仅封住门,可以用它划开。” 张嫣心中权衡,即便是用石块封门,这把刀也能划开,只是能推开与不能推开的区别罢了,这才松开手,让燕由尝试。 张嫣记得燕由所用的这刀是徐霞客所送,确实是一把好刀,他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刀尖送到了门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有一层东西成为阻碍,门是被封起来的。 燕由划过半边门后收回长刀,没有入鞘。抬脚用力一揣,门应声而开,门后有火光透出。 张嫣回过神,立即想要进去,燕由拦住她,做手势让她跟在自己身后。 张嫣揪住燕由的衣服,心中莫名恐惧,让她害怕的不是未知,而是即将到来的真相,她甚至不敢去想。 封住门的是熔铁,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地底坤宁宫的大殿中,零落着几句尸体。 他们与邱贵一样腐烂难辨,恶臭逼人,但张嫣认得他们身上太监与宫女的服饰,并且品级都不低。他们大概也是与邱贵一样在宫中充当眼线的外姓人。 长老说过地宫有利用的价值,这扇门被封了起来,紫禁城内他们安插的人都被彻底抹杀了。这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北京城,甚至,放弃了大明朝? 燕由担忧地看着张嫣恐慌的神色。 真相一直就那里,此刻不容继续逃避,张嫣记起,他们在辽东,那是努尔哈赤的地盘。 110.断肠草 春秋二季最是凉爽,适宜午后小憩。 但张嫣感受着窗口泄入的微凉气息,心想,家族莫不是真的去投靠了百战不殆的后金大汗努尔哈赤?这个念头是火炉中炙热的炭火,张嫣小心翼翼地触碰它,但每次一开始想就会被灼烤到,她不得不反复拾起又丢下它。 如此状况,张嫣侧卧许久,不但没有睡意,反而越发焦躁无比。 语竹在门外轻声唤道:“娘娘。” 张嫣干脆放弃午睡,坐起身来,“进来。” 语竹进来后奏道:“娘娘,奴婢已将金银花要来,现下熬糖水给您吗?” 张嫣抛开烦心事,一心回到当下,心想钩吻有剧毒,金银花熬水后恐怕药性不足,便吩咐道:“不要掺水,直接熬出汁来,本宫饮用汁水即可。你要亲自盯着厨房,今晚晚膳时一起上桌。” 语竹应了就要退下。张嫣叫住她,补充道:“今晚让厨房做蕹菜,不要加水,越少油盐越好。” 语竹离去后,室内剩张嫣一人,她关上窗子,从衣柜底部掏出包裹,取出一片断肠草的叶子。 晒干的叶片平躺手心,就那样小小一片,那么轻那么薄。张嫣不禁感叹,酷刑拷打下,东林党人凭着信念坚持许久,人的性命那样坚韧;一片叶子却足以让呼吸永久停止,人的性命又是这样脆弱。 张嫣回到坐榻上,打开案几上香炉的盖子,接着将叶片从中部对撕,连着小把儿那一端丢入香炉中。余下的一半又沿着叶子的纹路撕开。如此重复数次,便只剩一片小指头那么大的碎片。 张嫣将其小心捻在指间,估摸这分量的可行性。 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试过钩吻的分量对人体的印象,就算有,也未被记载出来。而她的目的是在不被朱由校察觉的情况下保证最大毒性,那便要从高毒性朝着低毒性不断尝试。 张嫣与指尖的碎片对峙着,她一会儿觉得碎片太小了,一会儿又考虑要不要再减少一点,若是一个不慎损及自身便是得不偿失。 夕阳西斜,为暖阁内的物件染上温暖的光辉。语竹唤道:“娘娘,晚膳已备好。” 张嫣道:“今日不需要人服侍用膳。” 她小心将碎片包好在贴身用的手帕中,走到明间时,宫人们都被语竹遣出去,语竹对张嫣行了个礼后也一并退下。 空荡荡的明间内,桌上饭菜冒着腾腾热气。张嫣打开手帕,将叶子的碎片丢进最前方的热汤中。她心一横,端起碗,咕嘟咕嘟地灌下去。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头,麻木到无知觉。 整碗汤入肚后,除了饱腹感外并无任何异样感觉。她端然坐下,如常执筷进食,几乎要忘却自己吞下了杀死神农的剧毒草药。 一刻钟后,张嫣才明白为何尝过百草的炎帝独被这断肠草夺走性命。 喉头腹间的剧痛来得又急又猛烈,完全超乎了张嫣原本的预期。相伴袭来的还有天旋地转的晕眩。她一手捂住腹部,一手端起金银花汁——她万分庆幸自己方才忽然起意将它拿到手边——狼狈不堪地灌入嘴中。空碗被丢在桌上打转。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努力甩头撑起精神,夹起方才一直没动的蕹菜,狼吞虎咽,很快便把一小盘尽数吃完。 语竹听到响动,在门外担忧地探问:“娘娘?出了什么事吗?” 张嫣无法回答,不住喘气。语竹放心不下,只身推门而入,看见主子半伏在餐桌旁,碗筷放得横七竖八,不由大惊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走上前,扶起张嫣,惊呼道:“娘娘,你的嘴唇怎么泛出紫色?可是饭菜出了什么问题?” 张嫣虚弱地摆摆手,“突发腹痛罢了。” 语竹急道:“奴婢立即让人去请御医入宫!” 张嫣扯住她,“不要,熬些金银花水给本宫罢。”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就只对外说本宫腹痛。” 语竹满怀疑惑,却不敢质疑主子的话,只能顺从应下。 111.努尔哈赤来了 --------,12点替换----------正版支持磨铁 两人都倍感意外,张嫣沉吟一瞬,说道:“燕哥哥先吧。[燃^文^书库][].[774][buy].]” 燕由没有推辞,将这几个月他的调查经历在张嫣耳边讲述。 雨声大作,炭火明灭,两人相依,轻声低语。张嫣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听见燕由在北京城的四合院被数十人围攻之事,才打断他,揪着燕由的衣襟关切地问:“燕哥哥可有受伤?” 燕由笑蹭了蹭她额头,“小伤而已,早恢复好了。” 张嫣手上紧着力没有松开,燕由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舒一口气,说出他最后的判断,“我猜测,他们是一个以氏族为纽带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在王朝的背后为了种种目的而进行活动,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父母的死亡便与他们的活动有关,八年前,河南洛阳福王府上八百士兵发生哗变。在那前不久,我的父亲母亲恰好出门去洛阳城卖谷米,时间和线索都恰好吻合,我认为他们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才遭横祸。” 张嫣心中暗想,燕由猜得应该**不离十,福王是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围绕他和太子有着长达十年的“争国本”,这种跟继位有关的事件,背后出现家族的影子也并不奇怪。 “嫣儿。”燕由拢住她揪着衣服的拳头,“我之所以能够找到他们在北京的宅子,是因为张叔的指点,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你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吗?” 张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张叔’是指自己的父亲张国纪,大为惊讶。父亲怎么会帮着燕由调查家族的事?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不仅这一次,此前父亲的态度一直也都耐人寻味。 燕由见张嫣沉默不语,便道:“你不愿说,我不会勉强的。” 张嫣被他打断思绪,忙摇摇头,“燕哥哥的问题正合了我今日要说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地对你讲清楚。” 张嫣从燕由见过的堆秀山机关说起,谈到地底的紫禁城,还有背后的家族,历史的渊源,自己为何被选中,如何被扶上皇后之位,他们要她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缓缓从她嘴中吐露。 燕由越听越心惊,张氏一族的庞大势力,先前自己所见原来不过是十之三四,原来自己的父母竟惹上了这样的人物吗?怪不得丝毫余地都没有,只得抄家灭口的下场。 燕由感念张嫣对自己的信任,竟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晦秘事全告诉了自己。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一想及张嫣在刀光剑影中背负沉重的责任,被安排命运而身不由己,只觉得心疼无比,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圈住。 “我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而燕哥哥却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张嫣甜蜜一笑,“曾经我以为自己靠着小聪明瞒过了父亲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但现下一想,或许父亲早便知道了。” 燕由也微微一笑,但并不如张嫣那般自在,在听完张嫣亲口承认她与张家的关系后,燕由心中未感到轻松,现下他最想知道的是张嫣对双方的态度,他不求她为自己背弃家族,只望她两不相帮。 似应了他的心意,张嫣话锋一转,语气中增添了几分严肃,“燕哥哥。”但一喊完名字后又沉默了,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一般。 燕由第一次见张嫣有这般为难的时候,也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说话。 “医婆替我诊断了身子,说我这辈子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燕由浑身一震,手骤然收紧,张嫣只作不觉,她气息柔软,如常而语,“张家不会留下一个生不了孩子的人占着皇后之位,他们也不信任过继的血脉,所以我会被放弃,被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替代。即便她们的资质可能不如我,但我没有了生育的能力,那么再优良的资质对他们来说都变得毫无作用。” 燕由发觉自己的胸腔收紧发痛,张嫣淡然的诉说像一只有力的小手攫紧了他的心脏,使劲地按捏。他狠狠将张嫣的身子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胸口的难受。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能够清晰感觉她多么瘦。 张嫣本已看开此事,而此时燕由如此做法,无端又催出了她的软弱,她下巴搁在燕由肩膀上,眼中几有泪意,最终忍了回去,温柔一笑,柔荑纤手轻轻抚过燕由宽阔的背部。 “燕哥哥,接下来的话更加重要,你好好听我说。一宫不容二后,既然要有新的皇后,那我的命运定是被打入冷宫。到时候只要你抓准时机,趁客印月魏忠贤对我动手前从宫里救我出去,或许家族会追捕一段时日,但凭你的身手,定然能够避过,而再之后,没了身份和责任的我,便自由了。”张嫣的声音中有期盼和渴望,“天下之大,我们可以和徐叔叔一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燕由张嫣两人彼此两情相悦,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两人都顾忌着身份的隔阂,默契地未谈及过这方面的话题。第一次直接提出口,张嫣不禁羞红了脸。 张嫣从他的怀中轻挣开,借着昏暗的光线直视燕由幽深的双眸,轻声柔语。 “燕哥哥,嫣儿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虽然嫣儿并不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但从你对他们的感情就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爱你,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而被仇恨缠绕终身,甚至还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嫣低下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你一样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张嫣想起了无辜枉死的那许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许多人,其中甚至有她自己的孩子,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拼命想要改变,想要保护弱者,但似乎到最后,除去成功拉拢了皇帝外,其余一事也无成。因此我决定放下,将那些艰难的任务,交给那些想要做、也能够做的人罢。我被人操控了一辈子,现在趁着被放弃的机会,我想重新夺回自由,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罢?”张嫣对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愿意放下仇恨吗?就当是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脸却奇怪地红了起来,弱声道,“若是你……到时候想要孩子,便讨妾罢,我能够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开,用一个柔情的吻止住了张嫣的话头。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中出现,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他,关心他,爱护他,在张家时他还不懂珍惜,自与师父出游后,一路上经历过冷嘲热讽,明白了人情冷暖后,这才知道嫣儿是多么特别。每每饥寒交迫,每每遭遇横祸,每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是对她的许诺支撑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过去。而自重逢后,他无意中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别扭般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儿是他的珍宝,他这一生怎还可能对别的女人动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与他生命一同生长的植物。他一时间难以将其连根铲除。 燕由看着张嫣像小鹿一般羞涩惊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转而神情肃穆,郑重地说:“给我十日的时间考虑。” 开门的小厮一见来人是老爷的好友、新近升任了左佥都御史杨涟大人,忙见礼请他入内。 杨涟踏着吵闹的乐曲锣鼓声穿过两道门来到正院中,只见张国纪于树下搬了桌椅,正由书童陪着看戏。他左手一壶酒,右手一酒杯,自酌自饮。 112.载入史册的一次胜利 -----防盗章节,等待替换,今天我生日,我也坚持写不休息不断更---------- 两人都倍感意外,张嫣沉吟一瞬,说道:“燕哥哥先吧。[燃^文^书库][].[774][buy].]” 燕由没有推辞,将这几个月他的调查经历在张嫣耳边讲述。 雨声大作,炭火明灭,两人相依,轻声低语。张嫣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听见燕由在北京城的四合院被数十人围攻之事,才打断他,揪着燕由的衣襟关切地问:“燕哥哥可有受伤?” 燕由笑蹭了蹭她额头,“小伤而已,早恢复好了。” 张嫣手上紧着力没有松开,燕由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舒一口气,说出他最后的判断,“我猜测,他们是一个以氏族为纽带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在王朝的背后为了种种目的而进行活动,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父母的死亡便与他们的活动有关,八年前,河南洛阳福王府上八百士兵发生哗变。在那前不久,我的父亲母亲恰好出门去洛阳城卖谷米,时间和线索都恰好吻合,我认为他们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才遭横祸。” 张嫣心中暗想,燕由猜得应该*不离十,福王是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围绕他和太子有着长达十年的“争国本”,这种跟继位有关的事件,背后出现家族的影子也并不奇怪。 “嫣儿。”燕由拢住她揪着衣服的拳头,“我之所以能够找到他们在北京的宅子,是因为张叔的指点,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你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吗?” 张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张叔’是指自己的父亲张国纪,大为惊讶。父亲怎么会帮着燕由调查家族的事?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不仅这一次,此前父亲的态度一直也都耐人寻味。 燕由见张嫣沉默不语,便道:“你不愿说,我不会勉强的。” 张嫣被他打断思绪,忙摇摇头,“燕哥哥的问题正合了我今日要说的话,我会一五一十地对你讲清楚。” 张嫣从燕由见过的堆秀山机关说起,谈到地底的紫禁城,还有背后的家族,历史的渊源,自己为何被选中,如何被扶上皇后之位,他们要她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缓缓从她嘴中吐露。 燕由越听越心惊,张氏一族的庞大势力,先前自己所见原来不过是十之三四,原来自己的父母竟惹上了这样的人物吗?怪不得丝毫余地都没有,只得抄家灭口的下场。 燕由感念张嫣对自己的信任,竟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晦秘事全告诉了自己。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一想及张嫣在刀光剑影中背负沉重的责任,被安排命运而身不由己,只觉得心疼无比,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圈住。 “我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而燕哥哥却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张嫣甜蜜一笑,“曾经我以为自己靠着小聪明瞒过了父亲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但现下一想,或许父亲早便知道了。” 燕由也微微一笑,但并不如张嫣那般自在,在听完张嫣亲口承认她与张家的关系后,燕由心中未感到轻松,现下他最想知道的是张嫣对双方的态度,他不求她为自己背弃家族,只望她两不相帮。 似应了他的心意,张嫣话锋一转,语气中增添了几分严肃,“燕哥哥。”但一喊完名字后又沉默了,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一般。 燕由第一次见张嫣有这般为难的时候,也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说话。 “医婆替我诊断了身子,说我这辈子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燕由浑身一震,手骤然收紧,张嫣只作不觉,她气息柔软,如常而语,“张家不会留下一个生不了孩子的人占着皇后之位,他们也不信任过继的血脉,所以我会被放弃,被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替代。即便她们的资质可能不如我,但我没有了生育的能力,那么再优良的资质对他们来说都变得毫无作用。” 燕由发觉自己的胸腔收紧发痛,张嫣淡然的诉说像一只有力的小手攫紧了他的心脏,使劲地按捏。他狠狠将张嫣的身子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胸口的难受。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能够清晰感觉她多么瘦。 张嫣本已看开此事,而此时燕由如此做法,无端又催出了她的软弱,她下巴搁在燕由肩膀上,眼中几有泪意,最终忍了回去,温柔一笑,柔荑纤手轻轻抚过燕由宽阔的背部。 “燕哥哥,接下来的话更加重要,你好好听我说。一宫不容二后,既然要有新的皇后,那我的命运定是被打入冷宫。到时候只要你抓准时机,趁客印月魏忠贤对我动手前从宫里救我出去,或许家族会追捕一段时日,但凭你的身手,定然能够避过,而再之后,没了身份和责任的我,便自由了。”张嫣的声音中有期盼和渴望,“天下之大,我们可以和徐叔叔一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燕由张嫣两人彼此两情相悦,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两人都顾忌着身份的隔阂,默契地未谈及过这方面的话题。第一次直接提出口,张嫣不禁羞红了脸。 张嫣从他的怀中轻挣开,借着昏暗的光线直视燕由幽深的双眸,轻声柔语。 “燕哥哥,嫣儿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虽然嫣儿并不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但从你对他们的感情就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爱你,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而被仇恨缠绕终身,甚至还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嫣低下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你一样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张嫣想起了无辜枉死的那许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许多人,其中甚至有她自己的孩子,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拼命想要改变,想要保护弱者,但似乎到最后,除去成功拉拢了皇帝外,其余一事也无成。因此我决定放下,将那些艰难的任务,交给那些想要做、也能够做的人罢。我被人操控了一辈子,现在趁着被放弃的机会,我想重新夺回自由,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罢?”张嫣对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愿意放下仇恨吗?就当是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脸却奇怪地红了起来,弱声道,“若是你……到时候想要孩子,便讨妾罢,我能够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开,用一个柔情的吻止住了张嫣的话头。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中出现,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他,关心他,爱护他,在张家时他还不懂珍惜,自与师父出游后,一路上经历过冷嘲热讽,明白了人情冷暖后,这才知道嫣儿是多么特别。每每饥寒交迫,每每遭遇横祸,每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是对她的许诺支撑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过去。而自重逢后,他无意中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别扭般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儿是他的珍宝,他这一生怎还可能对别的女人动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与他生命一同生长的植物。他一时间难以将其连根铲除。 燕由看着张嫣像小鹿一般羞涩惊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转而神情肃穆,郑重地说:“给我十日的时间考虑。” 开门的小厮一见来人是老爷的好友、新近升任了左佥都御史杨涟大人,忙见礼请他入内。 杨涟踏着吵闹的乐曲锣鼓声穿过两道门来到正院中,只见张国纪于树下搬了桌椅,正由书童陪着看戏。他左手一壶酒,右手一酒杯,自酌自饮。 “外头都闹成那样了,你还如此悠闲。”杨涟不得不提高声调,才能让自己的话语传进老友的耳朵中。 张国纪抬头见杨涟,也不惊讶,招手让他过去坐。同时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书童。书童会意,与杨涟擦身而过,朝戏台边走去,以手掌扩音,冲台上高声大喊:“你们唱得如此有气无力,还有敲锣打鼓那几个,手上的劲道去哪了?你们在糊弄谁呢?” 顿时间乐曲锣鼓声回荡在院子里,一男一女伴着琵琶的唱腔扬得高高的。 书童没有走回来,而杨涟在张国纪旁边坐下。借着戏曲声音的掩盖,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皇后非你亲生女儿的流言现下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打算坐视不理吗?” 113.民众的愤怒 4000字 张嫣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哭,总之最后她将头从燕由胸口抬起,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借着窗口月光,仔细观察他的脸,抚过他的胡渣,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燃^文^书库][].[774][buy].] 张嫣感叹道:“从正月二十三日到二月头,这十数日中你可知道我每日每夜是如何熬过来的吗?曾经读过的诗句中有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燕哥哥,你不会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害怕…….” 当知道努尔哈赤兵临宁远城下时,镇定的她也失了方寸,跌倒在坐榻上,心神俱乱,即便如今回忆起来脊背依然阵阵发凉,“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我或许也没有法子活下去。” 燕由一直没有出声,留心听着张嫣倾诉,轻抚她背部,但此时他忽然开口打断张嫣,“嫣儿,不要说这种话!”他的语气非常严肃。 “我确实做不到,与其一个人活着背负所有的痛苦,忍受相思而不得见的折磨,还不如去找你。”张嫣飞快回答。 “你呀……”燕由无法反驳张嫣,只好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肩头,但无奈之下嘴角还是流露出一丝欣喜。 张嫣兴奋的情绪渐渐消散,因燕由回来,悬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冷静沉着的状态也重新回到身上,“当然,若是宁远不幸失守,大明江山就等于毁了一半。魏忠贤任命的辽东经略是个什么东西,我再清楚不过,山海关在努尔哈赤的铁骑面前撑不了多久。没料到,袁崇焕竟是大明如今难得的将才,听说当初提拔他的人是孙承宗,果然有识人的眼光,也多亏了袁崇焕,你才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你觉得他如何?” 燕由松开张嫣,剩一只手搭在她肩头,“袁崇焕实是将才,智信仁勇义都能做到。据我几日藏身在军队中的暗查看来,他选择独挑最难的这道大梁,啃最难啃的硬石头,有为国为民之心,更为求功名。” “男子汉大丈夫,求功名利禄在情在理,这便不用担心他不拼尽全力,只是不知魏忠贤能否给他一个他想要结果。”张嫣摇摇头,将目光定在地板月光的光束上,提起那个更加难说出口的话题,“那……张家……” 燕由将那夜所见如实告诉张嫣,将缴来的匕首递给张嫣道:“那人身上除了匕首外找不到任何物件,自然也无法确认他是张家的人,况且我在宁远城那段日子张家在城内的驻地并无其他动静。” 张嫣用指尖轻轻划过匕首光滑的刀面,“燕哥哥看这把匕首的做工如何?” “虽然匕首样式普通,手柄也用最常见的硬木,但刀身是用杂质极少的钢制成,极其锋利,非常人能所有。”(备注:在人类发明炼铁之后不久,就学会了炼钢。) “匕首是一,还有一事,即便是有经验的奸细难以做到完美地掩藏身份,让人很难不往家族那个方向联想啊。”张嫣盯着匕首,意味深长道。 燕由也认同张嫣的猜想,“我离去前暗中给袁将军留了一封信,让他务必加派人手守好城内的各个出入口,同时注意城内张家所在的那一片区域。” “我也将堆秀山的机关给彻底毁掉了,为防他们回来再利用它。”张嫣微微一笑,很快又恢复了沉静的神色,“宁远大捷的消息传来后,魏忠贤下令逮捕东林党残余人员中曾与他作对的七人。东林人虽然在朝野中树敌众多,但因为官清廉,在百姓中威望颇高,深受爱戴。这道命令一传开来,各地百姓纷纷出钱去凑齐“赃款”来赎回大人们的性命。” 张嫣叹了一口气,“东林党人不会让百姓出钱而自己苟且偷生,总之,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已被抓,高攀龙投水自尽,如今只剩下南直隶吴县(今日江苏苏州)的周顺昌与余姚的黄尊素。”张嫣眼带狠意,“民怨已经聚集到到顶点,只差最后一把推动。” “我明早便动身去吴县。”燕由道。 张嫣笑了,拉住燕由的手,抚摸他指尖的茧子,柔声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我不要你再离开,吴县的事便交给信王安排吧。” 燕由有几分惊讶:“你与他商议过?” 张嫣点头,“在毁掉堆秀山机关那晚,我借地下通道与他见了一面。” 回想起地底的幽暗恐怖,燕由紧抱住她,说道:“在宫中独自面对一切,苦了你。” 张嫣微微一笑,目光看向藏着断肠草的衣柜,沉默着,没有作出回答。 ---------------------------- 太监临兆带着信王的吩咐,比东厂的番子们早数日来到南直隶吴县。 在等待朝廷官员到来的前几日中,吴县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各大当铺,百姓们翻出各种藏柜底的值钱物品,在当铺中换成银子,这一盛况只因东厂放出话:需要周顺昌家出钱买命,否则半路就让他去见阎王。周顺昌绝不跟东厂妥协,但平常接受恩惠的当地百姓也绝不愿周大人受苦。 两日后,东厂的人到了,他们在巡抚的安排下好吃好喝,民众满怀怨怒,但也希望他们能够由此对周顺昌好一点。不料过了一晚,巡抚毛一鹭非常为难地对百姓们宣布,东厂的大人们清点银子后,意欲将买命的价格提升。 当日,百姓们纷纷从家里聚集在茶馆处,群情激奋,但人人隐忍着不敢大声抱怨,只怕被抓了把柄。 “这也欺人太甚了。”一男子压低声音恨恨道。 “我把今年的存粮全都送上去了,剩下的日子都没着落呢。”另一男子也同样敢怒不敢发。此话一出,人们纷纷低声附和。东厂狮子大开口,即便是富庶的吴县也难以承担。 临兆清清嗓子,放粗声音道:“咱们花了这许多代价,也未必能救下大人,你们想想东林六君子的下场,魏公公怎么会放过周大人呢?”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临兆趁热打铁道:“杨文孺大人的家乡应山因为追缴赃款都被吃空了,但想想杨大人受了何等折磨?” 现场沉默着,良久,有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临兆四下看看,心想百姓们都处在畏惧权势的情绪中,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打头站出来公然对抗,于是他高声说道:“我瞧着呀,东厂的人都欺软怕硬,就是狗仗人势罢了!” 所有人看着他,场面静了一刻,对面的一位瘦小男子拍案而起,用不符合他外表的高昂声音道:“此话在理!若不让他们知道咱们也是会反抗的,他们只会继续仗势欺人。” 他的话让人们面面相觑,又低下头去,极其尴尬。百姓们虽有情有义,但也为求生存,难以因这一两人的呼喊便轻易出头,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处境。 有人小声嘀咕:“跟东厂作对不是找死么……”这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想法 正在此时人群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来,抬头挺胸面对众人,说道:“在下杨念如,赞同这位仁兄的话”他伸手朝向那位瘦小男子,“咱们不能再忍下去了,你们忘了周大人是咱们对咱们的吗?” 那瘦小男子抱拳作揖道:“在下颜佩韦。” 杨念如毫不畏惧地环顾四周道:“若是有畏惧权势者,大可去上报东厂走狗,报上咱们的姓名,杨某不惧。” 陆陆续续又有三位青年壮士站起身,高声报名表态,他们分别是沈扬,周文元,马杰。 坐着的百姓中有半数人仍在观望,剩下的皆尽动摇,有人问道:“你们嘴上说反抗,但是该如何做呢?” 临兆说出准备好的两个字:“罢市。” ---------------------------- 茶馆中的消息通过口口相传扩散到整个吴县中。 第二日,一年中最冷的冬日中,整个吴县十数万民众集体罢市抗议。 临兆暗中注意着情况的进展,东厂的特务嚣张惯了,区区罢市怎么果然吓不倒他们,态度强硬地要抓走周顺昌,正中信王的设下的陷阱。 当夜,周顺昌被抓入当地的牢中暂押,临兆用万能的钱财打通关节,进入牢狱中看望周顺昌,对他交待,若是想死得其所,今夜便用语言刻意激怒东厂看守之人。 ---------------------------- 今日是押送周顺昌去京城的日子,十余万人将吴县所有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临兆从人群中偷看一眼牢车中的周顺昌,周顺昌鼻青脸肿,外衣带血,看来挨了一顿狠打。在这等寒冷的日子中,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就算不被打死,半路上也极可能被冻死。临兆能够感受到身周百姓们难掩的愤怒。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压下帽子,费力拨开人群,朝巡抚毛一鹭所在的方向挤去。 周顺昌的血是一把火,抛到人群中,将本就浇好的油迅速点燃。他们高声抗议,挡住东厂的马和牢车,不允许他们再前行。 东厂的人嚣张惯了,几时受过这等阻拦,他们扬起马鞭抽在脚下百姓们的身上,呵斥怒骂。被抽的人虽吃痛,但并不让步,众人情绪反倒更加激昂。 眼见事态在朝崩坏的方向发展,巡抚毛一鹭赶紧出来发话当和事老,声嘶力竭地劝民众安静下来,配合执法。 临兆挤到了他跟前,在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时对他说了一句:“大人,眼下情况混乱,何不对朝廷上疏让他们再三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毛一鹭是个胆小之人,此刻面对这建议,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 百姓们对毛一鹭满怀期待,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不料他却这种反应,不禁大失所望。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数十米开外,几位骑马的东厂人寸步难行。役长脸色难看,高喝威胁道:“东厂来抓人,你们这些鼠辈敢做什么?” 临兆想,大概这就是自掘坟墓吧。 安静了一瞬间,那头有人镇定地问:“是魏监的命令吗?”这是颜佩韦的声音。 役长拔出长刀,指着他,“东厂的命令又如何?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舌头斩下来?” 颜佩韦冷笑一声,抬脚用力一踢马肚子,那马发了狂,不听跳跃,两三下便把役长震下马来。颜佩韦左脚踩住他的刀,右脚狠命朝他门面一踢,这一脚下了死力气,木屐撞脸,顿时役长满面鲜血横流。“颜某还以为是天子的命令,原来只是东厂的走狗在乱叫。” 其他东厂的番子们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见的这一幕。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拔刀,就被其余愤怒的百姓揪住腿脚扯下马来,猛踢猛打。 积聚了数年之久的民怨,终于在天启六年二月,伴着逼人寒气,彻底爆发。一旦爆发后,就再无所顾忌。 无论如何身手矫健之人,在十余万人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每个东厂番子身边都围着数十个人,狠狠踢打,后面的人也想要上去踢一脚,但前面的人无论怎么踢都不解气,不肯离开,后面还有数万人在虎视眈眈。 有几个机灵反应快的没有立即被压制到地下,而是逃了,但吴县就那么点地方,追着他的人可数不胜数,根本就无处可逃。 有人跳到屋顶上,民众不管不顾直接对着屋子踹,数百上千人直接把屋子给拆了,那番子也没逃过挨打的命运。 临兆心中暗暗感叹,眼前发生的一切比主子预料的还要惨烈,民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他兀自摇头,看向被吓傻了的巡抚毛一鹭,对他道:“大人,您也快些藏起来罢,等他们收拾完东厂的人就要到您了。” “要……要藏到哪?” “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临兆似笑非笑道,“或许粪池会是个好地方。” 毛一鹭已经彻底傻了,没有辨别对错的能力,结结巴巴应好,在下人的搀扶下,软着腿躲进了府中。 对东厂的人来说,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中一般。 这期间,临兆深深皱着眉头,将所见一一记在心中,好去向主子朱由检回报。 这场正确的闹剧从上午持续到夕阳西下。天边的火烧云绚烂绮丽,就像百姓们燃不尽的怒火,到天际也不停止。 114.事态渐入掌控 吴县的暴乱震惊了全天下,在倍感痛快同时,人们也不禁为吴县人民的命运担忧。[燃^文^书库][].[774][buy].]@乐@文@小说w.lwxs520. 临兆从吴县回来后,也对主子信王表达了他隐隐的担忧。 朱由检对他的疑问,只是报以一抹神秘的微笑,“本王非了解魏忠贤的为人。” 同一时刻,魏忠贤的府邸中。 一群高官面对气急败坏的魏忠贤,站成一排,垂头缄默着,唯恐波及到自身。 “这下好了吧?”魏忠贤在屋内来回走了一转,双手握拳,又扬高声调重复一遍,“这下好了吧?” 他伸手一个个指过自己手下最值得信赖的人们,“都是你们的好主意!”他的手指定在顾秉谦身上,“当初就是你和……”他本想说出客印月的名字,但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就是你不断怂恿本公公要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这下好了吧?” 顾秉谦双腿发软,不断颤抖,他只能极力使自己看上去镇静些,小心翼翼道:“爷爷,不如罚吴县的税来严惩那些刁民?” “罚?”魏忠贤把原本就高的声音再次提高,“如此情况还受他们的税,这是要逼他们造反不成?” “他们怎么敢造反呢?”顾秉谦干笑两声,但额头边的汗珠出卖了他。 “怎么不敢?就像那……”魏忠贤看向王体乾。 王体乾恭敬道:“陈胜吴广起义反秦朝。” 魏忠贤将目光移回顾秉谦身上,“全是因为你,我才下令抓人,现在事情闹大了,你说该怎么办?” 这时顾秉谦才恍然大悟,原来魏忠贤是在害怕,还想让他来背黑锅。他二话不说当即跪在地上,重重给魏忠贤磕头,就是不做回应。 ------------------------ 魏忠贤一走进咸安宫里,整个人气就泄了下去。 到客印月面前,他换上另一幅姿态。 “月,你看,这事弄得……唉!”他坐在凳子上,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大腿。 “怎么?”客印月在玉墨的服侍下试戴新买来的首饰,对魏忠贤十分敷衍。 “你知道的,吴县暴乱。唉,这样都不知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在客印月面前,魏忠贤不敢拿出造反的那一套说辞来。 客印月笑瞟了他一眼,“你这就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听我的,将他们好好罚一顿,老话说‘杀机给猴看’,那你便处置他们,给全天下的人看看。” 魏忠贤想起当初就是听了客印月的建议才做下这件错事,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转口道:“近来就没有一件让人顺心的事。” 客印月换上一支鸾凤金钗,对镜子满意一笑,玉墨也在旁不断恭维夫人美貌,她这才将注意力从镜子上挪回魏忠贤身上。“谁说没有顺心事,你的侄女不是挺争气的嘛?” 魏忠贤想起侄女任玉君,褪去愁容,露出微笑。 ------------------------ 知道家族离开了京城后,张嫣开始逐渐恢复曾经的建立的情报网。 做过一次的事再坐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很多,现如今宫中每日、每个角落发生的大小事都朝坤宁宫汇聚而来。 这一日夜,语竹对张嫣上报:“冯贵人抑郁而终,于今日送往翠微山秘密下葬。” 张嫣在心中为那个女子默哀片刻,道:“继续。” “李成妃娘娘今日被幽禁宫墙夹道,断绝饮食。但成妃娘娘似乎早有预料,在宫墙夹道暗藏食物,想来能撑一段时间。” 张嫣皱起眉头,“宫墙夹道”这四字承载了某些不好的记忆,张佳月年轻苍白尸体的模样她从未忘记过。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范慧妃被客印月暗中幽禁。李成妃与范慧妃素来交好,情如姐妹。而数十日前,朱由校召李成妃侍寝,心直口快的成妃趁此机会,就范慧妃被幽禁的事对皇上求情。 慧妃倒是因此得救,但成妃就遭了秧。辛苦张嫣安排人手盯紧成妃,这才提前发现。 虽然她藏了食物,但如今外头十分冷,也难撑许久,需得解决这事。 张嫣记下这事,点头示意语竹继续说下去。 “容妃娘娘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日里,产婆早被召去景仁宫等着了。” 张嫣支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靠在床沿,陷入沉思。 听说太医诊断这一胎十有**是男孩,若是任容妃这一胎平安生下来,就会变成魏忠贤手中最大的筹码。他能掌控这个孩子,也不再需要朱由校。 张嫣痛苦地想,为防大明江山完全落入魏忠贤手中,不得不除去这个孩子。 ------------------------ 张嫣一直狠不下心对一个孩子动杀手,再加上魏忠贤的人手将景仁宫保护得极好,因此直到任容妃将孩子生下来,张嫣也没有做出行动。 张嫣在宝座上坐着,似乎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语竹在旁随侍,她觉得此刻主子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和行动,但无端让人害怕。 自幽禁后,张嫣就时不时让语竹有这种恐惧的感觉。语竹怀疑是自己胡思乱想,不停深呼吸以定住心神。 “皇上驾到——”尖细悠长的喊声从坤宁宫门外传来。 张嫣站起来,对着门口换上一幅真诚又期待的笑容。 恐惧重回身周,语竹重重打了个冷战。 ------------------------ “恭贺皇上,终于得到一位健康的小皇子。”张嫣双手举起酒杯,朝朱由校敬酒。 任容妃的孩子在吴县暴乱的第二日诞生,恰好抚慰了朱由校的恐惧与担忧,因为也格外得到朱由校的偏爱,给皇子起名朱慈炅后,晋容妃为皇贵妃。 朱由校乐呵呵地喝下一杯。 他身后站着的高永寿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张嫣无视他的神情,笑道:“皇上可要多去看看容妃妹妹,才能慰其怀胎十月的辛劳。” 朱由校漫不经心点头,夹了两口最爱的蛤蜊肉吃,又喝下一口酒,随口道:“若是能喝上‘荷花蕊’就好了,只可惜夏日才有荷花酿酒。” 张嫣微微一笑,“正巧,臣妾备下了‘荷花蕊’,当为祝贺小皇子出生,已给任妹妹宫中送了几瓶,现下宫中还有剩下,皇上可要试试?” 朱由校不过随口一句话,竟能成真,不由大喜过望,连连说好。 张嫣低声吩咐语竹去冰窖中拿酒来。 语竹走后,张嫣对朱由校介绍道:“臣妾知道皇上素来爱品荷花蕊,因此今夏亲自采集荷花上凝聚的露珠来酿成酒,再在酒中加上晒好的荷花花瓣,藏于冰窖中保存。前日送去给容妃妹妹前,臣妾自己试了试味道,如此保存的‘荷花蕊’比曾在乾清宫所喝的还要醇正。” 朱由校听得垂涎欲滴,看着门边,望眼欲穿。 高永寿不明所以,张嫣怎么一反常态开始讨好皇上,难不成是因为反抗不成,打算摆明了与夫人争宠? 不久后,语竹端着精致的瓷瓶回到坤宁宫明间。 张嫣看见她发间沾着几丝薄雪,问道:“外头可是下雪了?” “回娘娘,飘了些细小的雪花。” 张嫣起了兴致,问过朱由校后,吩咐宫人将明间的火炉加旺,再将窗子打开。外头没有风,寒气也被阻隔在外头,从大大的窗口可以看见雪花从天际轻灵地飘落,纷纷扬扬,景色美得不像尘世。 语竹在桌旁点着小炉,放上一锅水,再将瓷酒瓶放入水中,慢慢煮着。水逐渐沸腾,酒的香味逐渐在室内散开,荷花丝丝缕缕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语竹倒好酒,张嫣用手指感受杯壁,确认不烫后递给朱由校。 朱由校迫不及待地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张嫣绷着一丝得体关切的笑盯着朱由校,等待他的反应。 朱由校脸上显现出惊艳的神情,连声赞叹酒的味道正,把酒夸得如同仙露一般,问她还加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醇。 见朱由校身体没有异样,张嫣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只是笑,并不作答。 在不断赞叹中,朱由校很快喝完一瓶,意犹未尽。抬手摸摸后脑勺,十分不好意思地开口跟张嫣要酒,想回乾清宫喝。 张嫣故作为难:“不如皇上想喝的时候就来坤宁宫看望臣妾,与臣妾一同用膳罢。” 朱由校满口答应,“朕日后会常常来看梓童,就给朕多两瓶罢,朕实在是馋得紧。” 张嫣这才嗔笑着勉强松口,“皇上要答应臣妾,每日只能喝一瓶,不能多,且要加热后才能入胃。否则坏了皇上的身子,臣妾可担不起责任。” 一瓶酒分量极小,定是喝不过瘾,但为了得到荷花蕊,朱由校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张嫣吩咐语竹从冰窖里打包好两瓶荷花蕊,临别前送到高永寿手上。高永寿盯着张嫣的眼神很复杂,张嫣看见了,但若无其事般别开目光,对朱由校柔笑道:“喝完后记得再来坤宁宫,冰窖里还有呢,臣妾会省着些留给皇上的。” 张嫣又补充道:“皇上若有空,便去看看成妃妹妹吧,臣妾见她身子不大好。” 朱由校一应答应,喜滋滋地走了,张嫣和宫人在门前目送仪仗队离开。 他们一回头,张嫣的笑容立即塌了下去,眼神比雪花还要冰冷。 雪有渐大之势,待朱由校的仪仗队绕过交泰殿,语竹提醒道:“娘娘,该回屋了,外头冷。” 张嫣不动,语竹不敢再出声催,一众宫人便陪着她站在雪中。 从她的背影中,没人看得透她在想什么。 115.天启大爆炸 燕由是不信天的人,张嫣在杨涟死后,也变得不再信天。[燃^文^书库][].[774][buy].]所谓“天道轮回”,大部分说出这些话的人都死了,但其针对的那些人还活着享受一切。 他们两人也从未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上,但世事弄人,他们不得不承认,就在计划进入瓶颈时,是上天伸出那只无形的巨手,推了他们一把。 事情从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早晨说起。乾清宫。 高永寿趴在床头,用羽毛扇一下又一下地拂过虚空,带起几丝与羽毛同样柔软的风,吹到朱由校的脸庞上。 朱由校昨夜画宫殿的设计图直至四更,撑不住困乏就睡下了,直到现在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高永寿想,从前皇上能连着两个晚上不停歇做木工活,如今却连一晚都熬不住了。但高永寿觉得现下这样更好,多休息总归是有益处。况且,他总觉得皇上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概前几年还是损耗太过了。 他的眉眼怎么这样好看,从小到大,千百遍也看不厌。高永寿看得入神,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稀疏却笔直的眉,黑长的睫毛,再往下是有些肉的两颊以及……不小心流出涎水的嘴角。 高永寿抿嘴一笑,掏出手帕,仔细将涎水拭去。 他最喜欢这样的时光,母亲客印月不在,皇后张嫣不在,别的妃嫔也不在,只有他和皇上两个人在一起,他总是醒得比皇上要早,只为可以这样看着他。 只可惜好景总是不长,在外头候着的方成盛耐不住,出声请皇上早起用膳。催得急了,高永寿只好唤朱由校起身。 朱由校进膳时,方成盛上报道御史何迁枢、潘云翼两位大人一早就在门外等着见陛下。朱由校不耐烦地皱眉,高永寿知道他最烦这些话多的御史们,但将他们晾在门外头总是不好,便建议皇上让他们在大殿中等候。 朱由校听之任之,吩咐下去。忽然眉毛一挑,咂着舌头说道:“朕想喝‘桃花蕊’,永寿替朕温酒罢。” 高永寿温言道:“皇上,大清早喝酒恐怕有伤身子,永寿见您近来脸色也不太好。” “所以朕才喝温的酒。”朱由校伸出一个指头,讨价还价道,“就一杯,怎么样?” 高永寿从不会违拗朱由校,无奈一笑,正要开口说好,但那个字在他的嘴中打了个转,并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硬生生截住了。脚下传来的巨大的震动与身后的一股热气流将弱不禁风的高永寿整个人掀倒在地,几乎是同时,一声这辈子从未听过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他跌在地上后,捂着剧痛的耳朵,慌乱地抬眼四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掀倒并非因为瘦弱,殿中的所有人都同样被震得倒地。桌椅摆设,饭菜碗筷全都摔得横七竖八。 地面的震动不绝,高永寿完全被状况搞糊涂了,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朝朱由校跑去。 耳朵嗡嗡作响,他越过那实短却长的距离,抓住朱由校的手臂。虽然对方的衣服沾满尘土,发髻散乱,但总算是没有受伤,高永寿的一颗心安定下来。这时他才发觉,乾清宫大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以奇异的姿态摇摆扭曲着,柱子出现了裂缝,横梁摇摇欲坠,西边的门窗全都破损不堪。从破损的角落看出去,外头的天色似乎也变了。 忽遭剧变,高永寿自己心中也怕得紧,但他看见朱由校面如土色,瑟瑟发抖,顿时油然而生一股勇气,他此刻也顾不上僭越,保住皇上的头护住他,高喊道:“方总管!” 目光焦急地搜索,终于看见方成盛抱着头从一个角落滚出来。高永寿越发镇定,喝道:“总管快起来,需得护送皇上离开!” 风刮入门中,拉扯着、摩擦着、呼啸着,如同千百头野兽的集体怒吼。不断有硬物从头顶塌下来,或大或小。他们穿过摇晃的大殿时,看见等候在此的两位御史已经被砸横尸于此,鲜血横流,混杂尘土。 高永寿变了变脸色,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的尸身,咬牙坚持,尽快将朱由校送到外头。朱由校已经吓得双腿瘫软,完全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整个人的重量完全压在高永寿与方成盛的身上。 万分艰难地来到外头后,却发觉黑云遮天蔽日,沙尘狂乱飞舞,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热风席卷,更难站直,极像走入了用火烤过的沙尘暴中,脸刮得生疼。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高永寿惊恐地发现漫天沙尘幕的背后有个巨大无比可怖阴影,需得抬头才能看全对方的身影。地面震动摇晃,人类互相扶持,勉强才能站立,但对那个庞然大物似乎没有起任何作用。 恍然间高永寿以为自己到了地狱中,他很快回神,但穷尽脑力也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他本打算在大平台上躲避房屋梁柱的坍塌,此刻看来,还是找个屋子躲起来更好些。 他飞快看了处于极度恐惧中的朱由校一眼,必须得让皇上平安无事。 高永寿想对方成盛说离开这儿,但看此刻的情况,只要一张开嘴巴,沙子就会立即填满一张嘴。于是他用动作代替语言,在沙暴中迈出艰难的脚步,朝着乾清宫左侧绕去。方成盛愣了一瞬间,用护主的责任与求生的渴望撑着自己勉强跟上。 高永寿将目标锁定在前方矮小的交泰殿上,它结构简单,并无乾清宫那许多横梁,他内心清明,里头有一张坚硬的台子,或许可以用于躲人。 马上就要离开乾清宫外围了,目标近在咫尺。但坏事往往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发生。百尺之上,乾清宫的琉璃瓦片被震得松动,恰好在他们三人经过时脱落,自空中坠下。 高永寿只觉身子半侧忽然一沉,艰难眯着眼看去时,只见方成盛身子已重重跪下,趴倒在地下。原本后脑勺开了个巨大的洞,洞的边缘是形状奇怪的残渣血肉,还有粘腻的发丝。 方成盛被瓦片击中后脑勺,脑中爆出来的浆液溅了朱由校一脸,朱由校眼睛一翻,几乎要当场昏过去。靠着高永寿死命扯住他的衣服,才没有真正倒下。 高永寿胃中翻腾,拖着朱由校快速离开乾清宫有瓦片处。再快一点,靠近一点,高永寿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朱由校身上传来的温度也是支持他前行的动力。 终于,在极度狼狈中到达同样摇摇欲坠的交泰殿。 进了交泰殿后,发觉情况果然比乾清宫内好得多,除了尘土砂石外并无多少狼藉。高永寿放宽心,架着朱由校朝大祭台走去,那张桌子本是用坚硬石头制成,寻常木头瓦块都伤不了躲在它之下的人。 高永寿轻声鼓励朱由校道:“皇上,到那桌子下躲着就行,咱们平安了。” 可话音未落,危险又一次袭来。 方才发生在眼前的惨剧让高永寿警醒起十二分精神,注意头顶潜藏的危险。几乎是在那块横梁木松动的同一瞬间,高永寿便注意到不对。在变故前,他做出正常人的反应——愣住,在呆滞中眼睁睁见它掉下来,冷酷地撞向两人所站之处。横梁木近乎两尺粗,看似带着万钧之力。 高永寿脑中一片空白,朱由校自然更加呆滞。在天摇地动中,漫天黄沙中,两人就要双双毙命。在最后那一刹那,高永寿全身爆发出从未有过力道,将朱由校一把推开。 朱由校扑在地上,他看见高永寿如同一片脆弱的叶子那样飞了出去,瞪大了双眼。 两人以异样的姿态瘫倒在交泰殿内,不时有细小砂石簌簌落下。 良久,良久,朱由校颤巍巍爬过去,“永寿……”他流着泪去握高永寿的手。 高永寿狠心甩开他,“快到桌子下躲起来!快去!皇上!”他喊出了眼泪。 “不,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高永寿脆弱一笑,“算是我求你了。” “不,不,不……”朱由校不断拒绝,又伸手来握他。 “我对不住你啊,永寿……”朱由校试图拉高永寿起来,但他自顾不暇,哪里有这个力气,只不过是拉扯得对方更疼了些,他使不上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高永寿已是气若游丝,皱着眉道:“皇上,不要让我不得安心,好吗?” 朱由校深深看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脸颊,哭哭啼啼地朝桌子的方向挪去。 我就要死了吗?高永寿浑身剧痛,昏昏沉沉地想,但很快宽心,皇上没事就好。 高永寿转头朱由校的背影尽力挤出一个鼓励的笑,虽然他看不到。 很快,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116.君王掩面救不得 一 蓝灰色的天空,逐渐染上嫣红赤金交织的色彩。[燃^文^书库][].[774][buy].]以天为幕,乾清宫高大的骨架并没有改变,随着走近,细看之下却是伤痕累累、残缺不全,尘土砖瓦零落遍地。 张嫣停下脚步,按按额角还在作痛的伤口,呼出一口气。 这次大灾中紫禁城死了许多人,连抬步撵的宫人都不够了,张嫣要去乾清宫,只得自己亲自走过去。张嫣走得很慢,一路上看见左右皆是残垣断壁,触目心惊。令人惊惧的并非残缺的房子,他们原本就是在建中的房屋,但正因在建,此次大灾从高处震落了千余工人,没有一位幸存者。 昨日事情发生时,燕由恰好在城郊处,幸运地没有被大灾波及到。但紫禁城却难逃一劫,坤宁宫中有张嫣冷静地判断情况,用气势压住宫人不乱,并指挥他们避险。事后司礼监清点发现坤宁宫折损的宫人最少,张嫣自己只有额头受了点擦伤。 但别的宫殿就没有这等幸运了,乾清宫内伺候早膳的宫人尽数身亡,总管方成盛在外逃过程中被砸死,高永寿因救皇上也受了重伤。 关于此次飞来横祸,宫内派了许多人出去调查,每个人回报的说法都不尽相同。张嫣只信燕由的说法,他在远郊的高处清楚目睹了这次灾变的过程。 昨日一声巨响打破了午前的平静,巨响声中,天空的云变成一条条丝带模样、四处横飞。地面像地震一般摇晃,在棺材胡同的方位缓缓升起一朵灵芝状的黑云。那不是寻常的云,它的上部逐渐扩散,下方却又像石头一般岿然不动,直直立在城西南角。 这朵灵芝云的升起导致天地昏暗,尘土扬起来、火光到处飞舞,天崩地陷,人、房屋、家畜,同样被掀起,在天空中乱舞,很快又像雨点一样打在地上。升起蘑菇云的地方是皇室的火药库,那附近数万房屋、数万百姓,皆被狂暴的火药炸成粉状。 想起这些事,张嫣不由叹了口气,她虽然同情那些无辜消亡的性命,但不得不说还有几分感谢这次大灾。因为宫中唯一的皇子,任容妃的孩子,魏忠贤的希望——朱慈炅,在此次天灾中同样被夺走了性命。 上天似乎终于张开了双眼,但他没有顺便把客印月和魏忠贤一起带走,就此来说,代价太大了。 张嫣在纷乱的思绪中到了乾清宫门口,替代方成盛的总管满脸堆笑,将她迎进去。 殿内的一切已经整修好,恢复原先的模样,灾变的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得不佩服工人们做事的速度。乾清宫修好后,很快就要轮到坤宁宫了,接着便是其他宫殿。张嫣今早悄悄看了一眼账簿,意料之中,整补宫殿所需的人力与银钱数目惊人,这是一笔头疼的帐,可现下因为辽东战事,国库的情况……张嫣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代价着实太大了。 守在暖阁门前那个宫女十分面生,张嫣问她里头的情况。 她怯怯报道:“皇上从昨日起一直守着高公公,一次都没合过眼,奴婢劝过几次,被皇上喝退了。” 没脾气的朱由校居然喝退宫女,看来高永寿的情况不会好了,“御医们怎么说?” 宫女迟疑片刻,看没有旁人在,谨慎地摇摇头。 张嫣懂了,心中七分悲伤三分期待,攥了攥拳头,道:“大灾中,皇上本已受惊,如此熬下去定会伤了身子,本宫去劝皇上歇息片刻,你去找几个人在此候着,准备服侍皇上就寝。” 张嫣阻止宫女通报,兀自推门而入,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屋内也整修成原样,装饰华贵依然,金纱幕在微风中飞扬,龙纹布匹明黄耀眼。一切似乎都与以往一样。可今日一踏进门,无端便觉得室内一片死寂。 张嫣一步一顿靠近朱由校,他没有回头,当来人不存在那般一动不动。他的痛苦像是从身上涌出来的水,填满了整个房间,缓缓渗透旁观者,力道柔和,却无孔不入。在来之前早做好准备的张嫣竟然心中一慌,险些掉泪。 她深深呼吸,稳定心神,走到床边。高永寿一对桃花美目毫无神采,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呼一吸,清浅似无。 从高永寿的身体表面看不出明显伤痕,只因真正受伤的是脏器。五脏六腑慢慢衰竭,而御医又难以医治。张嫣从未亲眼见过重伤将死之人,此刻才知道,可以用肉眼观察到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枯竭的过程,他身上的气息如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 高永寿曾是那样的绝代佳人,张嫣居然把“行将就木”四个字套用在他的身上,自己也不免一惊。 再如何心酸,该做的事也是要做的,难道杨叔叔死的时候,他的家人就不心酸吗?张嫣这样告诉自己,狠狠硬下心肠。 她开口道:“皇上先去休息一会儿罢。” 朱由校保持沉默,低头看着高永寿,目光代替一切言语。 张嫣看了一眼高永寿,柔声道:“永寿也希望您去休息的,看皇上这样,他的心里定然不好受。”她一边说,手慢慢从朱由校的背上往脖上抚,“皇上经此大变,也一定累了……”张嫣的手攀在他的脖间动脉处,忽然一用力。朱由校体质弱,又毫无防备,立即就昏了过去。 高永寿看着这一切,神色淡然。张嫣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高声唤人来,只说皇上疲乏过度晕了过去,吩咐他们扶皇上去别处休息。 待室内归于平静,只剩张嫣高永寿两人。 高永寿看起来很是疲惫,随时可能会睡去,张嫣怕耽误正事,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要替本宫做一件事?” 高永寿恹恹的,只是缓缓眨眼,当作是回答。 张嫣道:“此事不会牵连到客印月,或许将来某一日还能帮助皇上。” 高永寿定眼看着张嫣,张嫣从他的目光中读到几丝迫切。 “你仔细听本宫说。”张嫣俯下身子,将声音压到最低,“留一份遗言给皇上,说其弟信王朱由检可以信赖,值得交付江山。” 高永寿的眼神明显道出他的惊讶,张嫣伸出食指比在嘴前,“你说过什么事都能够答应。本无需对你解释原因,但为了让你……去得安心,本宫会将原委对你说明。” “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数次面临灭顶之灾,因有你在,他们才一次次地逃过惩罚。你若去了,便无人能在皇上面前护着他们。为求自保,他们会怎么做呢?”张嫣竖起一根手指,“一则,他们会听任情况发展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不作任何应对。”张嫣伸出第二根中指,“二则,他们让皇上完全听自己话,可是如今咱们的皇上并没有从前那么好糊弄。那他们或许会考虑换一位皇帝,一位年幼无知,充当傀儡的皇帝。一国不容二帝,那原来的皇帝只有一个下场了——你知道他们做得出来。你更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择。” 高永寿明显陷入了六神无主中,张嫣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若是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到来,你愿意看他们借立幼帝破坏大明江山,还是愿意看皇上的亲弟弟继承哥哥的位置,管理好国家?” 张嫣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道:“你答应过本宫,只要不涉及客印月,什么事都可以做,本宫已经将话都写好了,只需要你印上手印。这件事,不算难吧?。” 高永寿从喉头挤出一个字:“好。” 张嫣掏出准备好的红色印泥,帮助高永寿印上指尖。 她握着高永寿冰凉的手指,心中滋味难言。若对方仔细想一想,很快就能发现自己这一番看似有理的话中满是漏洞。他向来聪慧,若不是他现下身受重伤,头脑不够清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糊弄。再加上高永寿不了解信王的为人,否则他会知道这事不可能不涉及到客印月。 高永寿接过纸张,换着方向连按了三下,三个鲜红的指印组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张嫣看他按下后,原本的满心紧张逐渐被杀意替换。 等会儿自己离开后,他还要与朱由校见面,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对话有泄露的危险。如今的张嫣一心想要复仇,冒不起任何险。而最没有危险的方式,大概就是下杀手。 高永寿气若游丝,似乎随时会与落叶一般飘逝,即便他现在立即死去,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会引发旁人怀疑。 枕头就在一旁,做还是不做? 张嫣在天人交战之际,高永寿呆呆盯着手印,脸上忽然露出笑意,“这样他一看就知道是我,咱们小时候最喜欢这样玩。” 张嫣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的“咱们”指的是他和朱由校。 高永寿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精神头,打开了话匣子。 117.君王掩面救不得 二 孩提时,我跟随娘进宫,他那时还是太子的长子,刚出生数月。[燃^文^书库][].[774][buy].]我清楚记得他的模样,可真小啊,小小的头,睁不开的小眼睛,只能塞进拇指的大小的嘴,笑起来没有牙齿。 万历末期,太子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更没有人会重视太子的孩子,我作为奶娘的孩子,每日与皇子同吃同住也没有人理会。 从小我就很像一个女孩子,娘一直不喜欢我,在无人时动辄打骂。我不明白为何娘那么疼爱哥哥(客印月之子侯国兴),对我却总是这副样子。偷偷躲起来哭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我也会趁没人时对着他哭,他那么小,还在牙牙学语,根本就不懂我在干什么,但他会用他幼嫩的手轻抓住我的手,凉凉的,很舒适,每次看着他的脸,我就忘了原本的情绪。 在宫殿里住得久了,宫中发生的事多少我也能看见一些,比如他的娘王氏总被李选侍欺负,那时候还不懂为什么大人之间也存在这种强弱关系。 后来渐渐明白了,后宫中女人的拥有的一切都是男人给的,太子愿意去李选侍的房中,却许久也不愿意来王氏的宫中看看皇子。 过了些时日,他长大了,三岁四岁的样子,我六岁。我的磨难还没结束,他的磨难已经开始了。虽然他娘十分疼爱他,但李选侍因为自身膝下无子,看见王氏有子,嫉妒不已,总是变着法子来找茬,王氏不受宠爱,根本护不住他。 他的母亲王氏生性懦弱,他也同了母亲的性子,每次李选侍来生事后,他娘只顾着自己伤心落泪,也不怎么管他,有时还会呵斥他是来索命的。 从那时起他养成沉默个性,总爱自己呆着,坐在屋子的角落,蜷缩在床角,藏在桌子下面。宫女都顾着偷懒,根本没有注意他的举动。 皇宫外头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总以为皇子生活在锦衣玉食中是最幸福的事,若不是亲眼得见他的惨况,或许我也会这样以为。后来,他曾对我说过,那时候他心中最渴望的事就是母亲能够在角落找到他,给他一个拥抱,但他的渴望从未实现过。 我常被母亲打骂,自然能够理解他的苦楚。终于有一天,我将他从角落拉起来,带他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分享给他我的玩具,还有打发时间的做法,如用小刀雕刻木头。 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一起玩,一起笑,忘却痛苦,依靠彼此,抚慰伤口。我们在痛苦中选择了不同的应对方法。时光在他身上停留,就似长不大一般,我却比所有孩子都要早慧。 那时候虽然难熬,但互相扶持,总算还能够撑着。直到后来那件事发生,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了。我十六岁,他十四岁。 那日我们看着李选侍不停打他的娘王才人,本来以为跟往常一样,很快就会停下来,但那日李选侍就跟发了狂一般,疯狂地打王氏,直至她倒地不起,她还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停踹她的脑袋。旁观宫人没有敢上前去劝的。 到李选侍打累了,宫人才发现,王氏已经没气了。 他的父亲自顾不暇,完全不知道后院起火,居然发话将他过继给无子的李选侍。 虽然他早已断奶,但乳母也有责任照顾他,于是我与娘亲跟着他一起去了李选侍的宫中住下。 从十四岁起,到他继位,不过两年的时间内,七百多个日子,每一日,他的身上都布满伤痕。王氏殁了,他便代替娘的位置,成了李选侍的出气筒。 看他受伤,我觉得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李选侍不给他治伤,我便偷了娘的钱,跑去圣济殿求太监们卖药给我,在深夜里借着月光悄悄替他上药。 他每日活得战战兢兢,走路缩头缩脑,睡梦中亦常常惊醒,哭着喊“娘”或是“求求您。”随着惊醒次数增加,他的木工活计反而做得越来越出神入化。 我娘对他比对我要好,毕竟身份还在那儿。他常见我娘对我冷言冷语,我虽然伤心,不过毕竟已经习惯了,但有一次,那么怯弱的他却敢在我娘面前强硬地维护我,那时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是不再可能离开他了。 唉,我不怕死,真的,死是一种解脱。但我放心不下孤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我知道的,如今他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仍然还是我熟识的那个孩子。 不知不觉,有泪水在张嫣眼眶中打转。她本以为自己再难被触动流泪了。 悲惨的经历没有让他变得残暴,反而铸造出了一个善良心软的孩子,他谁都不想伤害,只想安心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可惜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到皇室。 他几乎没见过父亲几次,母亲也不喜他,好不容易熬到长大后,成为掌控权力的人中之人。但这个位置上没有自由,做什么事都受到大臣们的监管,信任几人的都是心怀不轨之人,甚至妻子都在处心积虑要杀掉他。 这一切,究其根本,也说不出到底是谁的错?张嫣想,或许,这真的是宿命吧。 她于心不忍,劝已经接不上气的高永寿道:“你快别说了,休息下罢,本宫这就去叫醒皇上来看你,你等着……” “叫他……我知道……他会来的……当然会。”高永寿忽然变得哽咽,“即便到了……这个状况……娘也没有来看我……”泪水不断从他的眼角溢出,状态又恢复孱弱,方才滔滔不绝说的那一通话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那么美,美得惊人,梨花带雨的样子,只怕西施再世也不过如此。只是稀世的宝石逐渐暗淡光彩。刚才的回光返照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气,提着他性命的最后一根弦随时就要绷断。 张嫣的杀意完全消失,她抿着嘴忍住眼泪,夺门而出,吩咐人立即将朱由校叫醒。 朱由校没有与人说话,没有丝毫停歇,冲回高永寿床前。张嫣亲自替他们将门轻轻关上,将这最后的时光留给他们两个人。 在门口听不见他们有没有说话,断断续续透过门传出来的,只有朱由校悲怆的抽泣声。 张嫣呆呆站在原地,无神的双眼盯着虚空处。高永寿的结局即将到来,她不敢面对朱由校的反应,但她全身上下都透着深深的疲惫,根本提不起离开的脚步。 此刻,她最想念燕由。 “不要!不要!”朱由校突然喊道,“不要走!”他的声音显示出他已经接近崩溃。 “不要——”撕心裂肺的悲号在乾清宫内爆发。听着这仿佛山林野兽一般的嚎叫,宫人惊讶的面面相觑,谁都难以想象这是皇上发来出的声音。 朱由校的悲号穿破天际,撼动人心,张嫣再忍不住,合上双眼,泪水脱线而下。 对不住,永寿,我必须要杀掉你爱了一辈子的这个人,若你将来真的要恨我,那便很吧,我不为自己辩解。 ----------------------------------- 灾变后,举国上下一片混乱。 没人能够解释为何会出现此等情况,若是火药库爆炸,不可能不伤草木;若是地震,不可能将人与屋子卷上天,于是便有了“天谴”的说法。 这等说法一出,以迅雷之势传遍全国,所有人都把此次天灾归结于阉党专权,残害忠臣,甚至以有胆大的人公然说这是苍天为了惩罚朱姓当权者。 一时间众说纷纭,民众怨声载道,朝野内外皆人心惶惶,魏忠贤更是怕得连门也不敢出了。 只是所有一切似乎都与乾清宫中那个心灰意冷的人没有关系。 朱由校完全不理会外界的天翻地覆,每日躲在乾清宫内,对着高永寿的棺材借酒消愁,高永寿的死似乎让他一夜之间长大十岁,毕竟那个保护他的人已经离去了。 张嫣想起高永寿死前的模样,不忍看他最后这段日子被世人谩骂不休,出言建议朱由校下“罪己诏”(“罪己诏”是古代的帝王在朝廷出现问题、国家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安危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发生的一种口谕或文书),大赦天下,表示要亲自赴太庙恭敬地以三牲大礼来祭天。并指示所有的臣子穿朴素的服装,务必痛加反省,以求平息事态。 但这些举动收效甚微,因为大爆炸后不久,京师洪灾爆发,江北与山东还分别出现严重的旱灾与蝗灾。民间反阉党之风愈演愈烈。 魏忠贤根本不敢再动苏州的民众,完全沉寂下来,躲在府中,拒绝出门见人。 118.信王选妃 一片萧条中,有大臣上疏提出,信王朱由检已年满十六,是时候替其选妃,举办大婚,也靠喜事来消弭一下全国持续许久的沉闷之气。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礼部上下一致通过。 朱由校沉浸在伤痛中尚未走出,对此事完全撒手不理会,张嫣身为皇后,长嫂代母,一力操办选妃事宜。 为防加深民怨,张嫣下令此次征选完全靠自愿,只要满足颁布的条件均可送选,在第一轮落选之人给予五两银子打发回乡,除去最后中选的人,剩下的人便充入宫中当宫女。如此还可以弥补一二宫中缺失的人手。 虽然许多大户人家不愿将宝贝女儿送入宫中受苦,但一则此次是为信王选妃,并不会冲撞魏公公,二则许多人惦记着封妃带来的功名利禄,尤其是在这等世情下,更愿意冒风险一搏。 全国各地陆陆续续送往紫禁城中的女子,虽不如张嫣那时多,但也数量可观,需得数以千计。 --------------------- 张嫣今日来到宫中最冷清的一座宫殿中。 这儿的主人是刘太妃,刘太妃为万历年间明神宗的妃子,德高望重,资历极深,掌管着皇太后印玺,连魏忠贤都不敢打她的主意。虽然她为人低调,一直居于深宫,但信王选妃这等大事当然得同她商议,经过她的同意后,才能定下人选。 事情比预想的要麻烦些,张嫣与太妃在最后三人的抉择上表示出了不同意见。 张嫣道:“太妃,儿臣认为黄氏端静贤淑,可为正妃人选。” 刘太妃缓慢摇头,“哀家认为周氏为上选。” 张嫣停下话头,思考对策,许久才慎重道:“周氏的年纪小,看起来瘦得很,脸色也不甚康健……” 刘太妃柔和一笑,“皇后太苛刻了,本宫没记错的话,皇后初入宫时与周氏同等年纪。她如今虽瘦弱,但在宫中好好养着,总是会长好的。” 张嫣没话说,她心中对信王妃的要求极高,因为那人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后,无法在任何小节上将就。刘太妃见张嫣如此,便道:“你可问过信王的意见?” “儿臣见过他,他说全权交由儿臣决定。” 刘太妃笑道:“哀家也同样不过是给一句建议,最后人选还是要皇后来择出。” 她说是这样罢了,若是不遵太妃的意思便是失了孝道。张嫣只好说:“太妃可否给儿臣一日的时间斟酌考虑?” 刘太妃和蔼地颔首同意,张嫣恭敬退下。 --------------------- 张嫣回到宫殿后,立即召见那位得刘太妃欢心的周玉凤。 进入大选最后一轮的三位淑女都住在西六宫中,离坤宁宫不远,得到召见后,她立即匆匆赶来。 周玉凤踏着日光走进明间,不得不承认,她是极美丽端庄的女子,肌肤洁白如玉,无需妆容也美艳动人。只是太瘦了,两只藏在袖子下的手臂如同柳条一般纤细,张嫣认为这种底子薄弱的人不适合在后宫生活,李庄太妃就是太过柔弱,才在魏忠贤轻微的打压下想不开,身子很快撑不住,郁郁而终。 张嫣看着她行礼,担忧她不要突然间折了细腰。 “起来罢。”张嫣换上一幅皇后该有的笑容,切入正题,“你的家人为何送你入宫。” 周玉凤抬起头,小声而镇定地回答:“民女父亲的女乐班子难以为继,需要银钱周济。” “哦?”张嫣不满她实话实说的耿直,却又隐约觉得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为何同本宫说实话?你不怕本宫因此惩罚你?” 她没有怯意,声调也很正常,“娘娘圣德的名声在北京城无人不知,从前曾听说各种娘娘的事迹,民女妄测娘娘为喜听实话之人。” 张嫣的兴趣被勾起,但不置可否,探问道:“据闻你略通药性?” 她不卑不亢道:“回娘娘,是。” 张嫣打手势让人给她端上几道寻常的菜式,让她辨别菜中所混药物,她几乎不假思索,一一指认出来。看来她自称“略通”乃是谦虚。 “会做菜吗?”沉默半响,张嫣突然发问。 周玉凤终于意外地看了张嫣一眼,“家中每日膳食皆是民女准备。” 张嫣不动声色,微微点头,心中对她已有一半认可,剩下那一半,要等燕由调查过她的身世背景后才能确定。 119.信王选妃 二 燕由清查周玉凤祖上三代的家世,在慎重权衡之下,张嫣确认其为信王正妃人选。 在下旨前需得请示皇上,但朱皇上眼下这个状况,仿佛世事皆与他无关,所谓的请示不过只是走一遍规定的过程罢了。 信王被传召入宫,也不知是否其有意为之,两人在乾清宫门前恰好偶遇。 张嫣免了他的礼,笑道:“本宫相中的信王妃,温婉贤淑,美丽大方,皇弟一定会中意。” 朱由检不太感兴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反而道:“皇嫂可有察觉到皇兄近来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张嫣早就准备好应对各种情况,并不慌张,换上练习过千百次的担忧神情道:“自从高公公死后,皇上就一蹶不振,身子也大不如前,本宫早就发觉此事,但皇上根本不听劝,也不愿意见太医。等会儿信王劝几句,皇上兴许会听进去。”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暖阁中。 一进门就看到宫女跪了一地的场景,绕过屏风,只见朱由校瘫倒在坐榻上,不住喘气。浑身酒气冲天,四肢看起来绵软无力,就像宿醉之人一般。 信王与张嫣对视一眼,张嫣对他点头,他出言问道:“皇兄,这是怎么回事?” 朱由校止不住地喘气,指着地上的宫女们。 领头的宫女代表众人回话:“回禀信王殿下,皇上连续饮酒数日,神志不清,奴婢们……实在是不敢再让皇上继续喝了。” “我是皇上!我说的话,你们都得照做!” 桌上地上瘫倒数个空酒瓶,朱由校脸上罩着一层暗沉的青色,明眼人一看就知他身体状况堪忧。怪不得那些宫女宁愿跪在这儿违逆皇命也不愿继续给他上酒。 此时的情形不合适信王说话,张嫣便自己拿了主意,命那些宫女先行退下。 朱由校也并不计较,拉着张嫣道:“皇后,朕要你宫中酿的‘荷花蕊’,永寿和朕最爱喝,对吧,永寿?”他对着虚空呵呵笑起来。 张嫣心酸了一刹那,说道:“只要皇上答应臣妾不要再每日喝这许多酒,臣妾立即回去命人酿造,每日送来乾清宫。”城墙一般的理性控制她的思想,回到正轨上。她怕朱由校身上毒性太快发作,让明白人瞧出破绽。 信王明白哥哥这个状况无法被劝服,只好顺着张嫣的话,“皇兄,听皇嫂的罢。若皇兄真觉得日子难过,大可召见臣弟入宫作陪。” 朱由校又呵呵笑了,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他醉眼迷蒙地左右瞧瞧两人,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张嫣道:“皇上您忘了吗,您的弟弟要大婚了,臣妾选出了一位百里挑一的女子作为信王正妃,要来向您上报。” 他愣了愣,费力地理解张嫣话中意思,良久才似反应过来,拍拍朱由检的肩膀,乐道:“弟弟也长大了,永寿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对吧,永寿?” 张嫣将周玉凤的情况简单对两人说了一遍,信王面色不改,看起来事不关己一般,但朱由校很是高兴,揽过弟弟在身旁坐下,大着舌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朱由检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一丝情绪,至少张嫣看不出来。 张嫣退到一旁,目不转睛盯着朱由校,自己本编好了一套借口来阻止他找御医,没想到大灾变让他失去了高永寿,导致他伤心欲绝,自暴自弃。如今借口是用不上了,只要他继续保持这个状态,不久后计划就可以实现。 当前的局面稳定成一个无法打破的平衡。剩下来的日子,就要拼耐心了。 120.东风来 信王大婚后不久,从北方传来努尔哈赤病逝的消息,全国上下一致认为这是个好势头,举国欢庆。[燃^文^书库][].[774][buy].]所有人都忘记了,曾经将才辈出的大明,根本无需以这种方式求太平。边境若有部族胆敢进犯,绝对会被打得抱头鼠窜。 只可惜,事情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尽如人意,九月,努尔哈赤最小、城府也最深的孩子皇太极继任后金大汗位置,同年秋季,江北发大水,河南出现蝗灾。 为冲喜而举行的一场婚事没有对江山的局面起到任何改变,幸运的是,信王与信王妃日常倒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几个月后,辽东爆发了一场小小的战事,皇太极领着后金军来攻,却再一次败在袁崇焕手下。这次战事看起来像是袁崇焕的胜利,但最终,魏忠贤给他的奖赏远不及他应得的。袁崇焕能够接受兵败,却不能接受这等不平等的对待,于是毅然辞职。 这些事自然没有传到朱由校的耳中,他持续闭门不出,身体每况愈下。张嫣从未间断观察他,一天一天跟年月比耐心,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天启七年八月。 ------------------------ “西苑游池?”(西苑即今北京中南海,在公告区有图解)朱由校问道。 张嫣笑道:“是呀,皇上在宫里闷了近一年,如今身子虚,又不肯见御医,不如去外头走走,散散心,或许对身子好些。” 朱由校陷入回忆,张嫣紧张地看着他,若是打听的消息没有出错,他应当不会拒绝。 “也是该出去看一看了,朕与永寿年幼时最爱偷偷跑去那儿玩。”他许久未晒太阳,脸色白得病态,现在一笑终于有血色重回面颊。 “现下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臣妾新酿的荷花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香甜,今夜游船时对月饮酒,实乃风雅之举。” “今夜?”朱由校问道。 “夏日暑气重,皇上身子如此这般,怕是受不得暑气。” 朱由校赞同张嫣所言,张嫣立即叫宫人进来,细心吩咐好一切。朱由校就在一旁听着,对张嫣的安排很是满意,只是最后加了一句,“也叫上魏忠贤和奉圣夫人。” 张嫣痛快答应,这两人可有可无,基本影响不了核心计划。 外面天际薄云遮蔽,高挂的日头绕着一环亮圈。 ------------------------ 夜晚,月至中天,大如玉盘,透过薄薄的云层,同样有一圈晕影伴随。与白日相同,那一圈东西名为“风圈”,只要有这东西出现,若不下雨,便会刮起大风。 张嫣坐在窗中,如同在平地一般,此刻水面还风平浪静,不知何时才会开始起风。她没有诸葛孔明那般呼风唤雨之术,今夜只是一场赌局。 出行分了两艘大船,客印月和魏忠贤共一艘,张嫣和朱由校共一艘。每艘船都可富裕容纳下十五人以上,朱由校不乐意带侍卫,这艘船随侍而来的只有五名宫女与五名太监。 船停在桥边,张嫣与朱由校一人一杯喝着“荷花蕊”,张嫣神态自若,细心品味着下了毒的温酒,就这样喝一次,对自己身子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美酒香醇,张嫣不胜酒力,很快双颊绯红,对着窗口趴倒在桌上。 张嫣的确实醉了,但醉的只是身子,心中还清醒着,她必须观察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反观对桌的朱由校,这么长的一段日子里,每日都烂醉如泥,他的酒量早就锻炼得极好,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身子还没醉,心先醉了。他对着月光手舞足蹈,叫着要去河上泛舟。 皇后已醉倒在桌上,剩下宫女和太监根本劝不动皇上,再看如今池面无风无浪,十分安全,只得派了两个小太监跟他一起,从大游船上放了一叶小舟到池子中,提浆划去。 皇上这个状况,太监们不敢划得太远,在两艘游船的可见范围内来回徘徊着。 那艘小舟十分单薄,坐上三个人,好似随时要沉下去一般,正常的风也足够导致灾难。 从张嫣所对的这个窗口看去,池子如光滑的镜面延伸往四面八方,窗口中看不见天上的月光,只能看见水下的倒影,薄云已经散去,月晕耀眼。张嫣对着水月祈愿,风快来罢,借我一阵大风,用这阵风化作利刃,戳破腐朽的过去,迎接有盼头的将来。 朱由校是会水的人,只是长年毒药酒水的侵蚀下,四肢无力,绝对无法在水中自救。张嫣没料到朱由校拖着这么一副身子还能支撑那么长时间,可听闻袁崇焕离去后,想到后金随时有可能再犯,张嫣无法继续等待,必须冒险加快进程。 月影忽然不再圆满,水面闪动粼粼波纹,张嫣差点儿抑制不住想要探出头去看清楚些,但船身随之而来的剧烈的摇晃,预示着那一阵东风,来了。 ------------------------ “皇后在打什么主意?”魏忠贤一边喝酒,一边保持着戒心。 “嘁!”客印月轻蔑哼了一声,“哪里理得她那么多呢?”眼睛不时瞟向一旁的门,门内是小巧精致的房间,可供坐船的人小憩。 魏忠贤始终放不下警惕,走到窗子旁,探看左方另一艘船的动静。他的注意力很集中,刚好错过了乘着小舟悠悠荡向右侧的朱由校。 客印月撑着香腮,坐立不安。 “咦,有些起风了。”客印月突然发觉舟身异样,用手撑住桌面,游船的桌子固定在地板上,不会随着船身摇晃而移动。过了一会儿,客印月发觉,这阵风对游船的作用有限,只引起轻微的摇晃。 客印月暗自一笑,吩咐下人们全都从左侧出外面去。 待门一合上,她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牵起魏忠贤的手,温柔而不容拒绝地将他拖向。 她艳丽一笑,“行了,别去操心这些事,好不容易有这等机会,别惦记那个女人,惦记着我就好了。” 两人在摇晃的船舱**入**,丝毫没有在意游船右侧不远处,倒扣在水中的小舟,以及小舟旁扑腾挣扎在水中的人。 ------------------------ 朱由校被宫人救上来时,呛了许多水,昏迷不醒。陪同他划船的两个小太监都不识水性,被发现的时候早已没气了。 专门掌管游船的太监一看皇上躺在地上这副模样,大惊失色,赶紧替朱由校顺气,他身子抽动几下,从口中涌出来许多水,接着是剧烈的咳嗽。 看到皇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当下全部宫哭声一片,张嫣面无表情,吩咐宦官快些将皇上带回乾清宫,并召御医入宫。 月光与风注视着池面发生的一切。客魏二人所在的那条船就像没人在一样,并未对外头的动静做出反应。 张嫣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无意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树林。安排好一切后,她独自一人走上回宫的道路。快到玄武门时,身侧疾风掀起,黑影一闪,张嫣没有停下脚步,朝前走着。 全身黑衣的燕由跟上张嫣,轻声道:“你早就发现我了,才把下人支走,对吧?” 张嫣没有回答,闷头向前走。 “嫣儿……”燕由迟疑一瞬,说道,“是你想要他的命?” 张嫣抿嘴不语,看也不看燕由一眼。 燕由思索片刻,笑道:“傻嫣儿。” ------------------------------------------------------------------------------ 这里还有一小部分,几百字的样子,明天补) 实在是太困了,我怎么整天在睡啊!摔!tt 还有公告区的图解也明天补上!估计早上会把这章先更新完 ------------------------------------------------------------------------------ 121.吾弟当为尧舜 张嫣昨晚一夜没睡。[燃^文^书库][].[774][buy].]从朱由校寝宫回到坤宁宫时天已发亮,她也就干脆不回暖阁休息了,吩咐语竹去找一个人来。 语竹听完张嫣的话,满脸的惊诧掩饰不住,快步离开执行。 张嫣昏昏沉沉地想,在最终成功前,千万不能让辽东的家族得知消息,他们肯定会察觉自己的意图,万一他们出手阻拦,长年累月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 只剩一人在大殿内时,阵阵困乏接连袭上来,张嫣窝在柔软的宝座上,感受一旁冰池子散发出来的阵阵凉气,不知不觉眼皮就开始打架。 正在此时,“娘娘,魏公公到了。”语竹在门外喊道。 魏忠贤习惯性地弓腰驼背,一幅畏缩的样子慢慢走进来,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他也一夜未睡,两道乌青横在眼下。 魏忠贤不像客印月,他即便身居高位,在张嫣跟前礼数依然周全。恭恭敬敬跪下去行了大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公公不必多礼。”张嫣打起精神。 看张嫣没有说话的意思,魏忠贤便先开口,“在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召见小人所为何事。” “昨夜……”张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掉下水时,你和奉圣夫人在做什么。” 虽然他的神情并未改变,但张嫣发现他将头埋得更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与夫人在喝酒赏月。” “月亮比皇上好看吗?” “……小人不懂。”他没有意识到头已逐渐埋到胸前。 “本宫说错了,或许是奉圣夫人比皇上要好看吧?”张嫣厉声道,“不然皇上落水在你们船边,公公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娘娘。” “或许是知情不报?想让皇上溺亡?” 魏忠贤“噗通”跪下,“娘娘您不要胡说啊!” “本宫可以将这视为是心虚吗?” 魏忠贤的眼泪说来就来,鼻涕也连同一起下来,“小人对皇上一片忠心啊,娘娘千万不能这样怀疑小人啊!实在是冤枉!” “不要在本宫面前用你在皇上面前演出来那一套。”张嫣不耐烦地皱眉,“本宫不将此事泄露出去也可以,但你必须要答应一个条件。” 魏忠贤做戏做全套,泪眼迷蒙地看向张嫣。 “对外封锁皇上溺水的消息。”张嫣为防止魏忠贤起疑,主动解释道,“皇上正在危及关头,本宫相信皇上一定会好起来,但外人可不会这么想,皇上如今还没有孩子,这等消息会让帝国飘摇。” 魏忠贤的眼神在张嫣说到“没有孩子”的一瞬间变了变,虽然很细微,并且立即恢复,但逃不过张嫣锐利的双眼,魏忠贤似乎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恭敬道:“小人知道了。” “行了,下去吧。”张嫣挥手赶走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张嫣一刻也不想再看见他。 张嫣估计刚刚那番惊吓后,他应该没有胆子将事情泄露出去,但一定会就此事与手下几名得力干部商议。嘴是最难防的,消息肯定会泄露,张嫣早就做好了准备。虽然不能一直瞒下去,但只要几日便足够了,足够张嫣将事态掌控手中。 夜晚降临。 张嫣将准备好的一个方子交给燕由。 他粗略看了看,“这不是米汤的制法吗?” 张嫣疲惫笑笑,“你看得出,但魏忠贤和霍维华都看不出。” “霍维华?” “没错,想个法子,把这方子的内容泄给兵部尚书霍维华,让他以为这是费了大力气弄到的仙方,可以吗?” 燕由点头,“交给我罢,这种事我曾做过许多次。只是,为何是霍维华?” “一则他是当初配合魏忠贤弹劾王安的人,事情过了七年之久,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二则,他不够聪明,与魏忠贤大致相当,无法看破这个方子的玄机。一旦皇上出了事,魏忠贤第一个就会怪到他头上去。既可以达成目的,再顺手陷害一番我痛恨的人,何乐而不为。” ----------------- 霍维华估摸这个时候应当不会有人在魏忠贤府中,便换了一身便装,动身前去。一路上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时刻提防被人发现行踪。 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个传闻中的仙方,绝不能被别人知道了去,他决心道,魏公公已经许久不重视自己,没给自己升官了,这次一定要抢在众人之前立下功劳。 魏忠贤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接见他的时候也一幅病恹恹的模样。或许是没有希望,也是对来人不报希望。 霍维华心底有些不满魏忠贤这个样子,看当下无外人在场,一见面就开门见山道:“爷爷,小人找到了仙方!” 魏忠贤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眼放光,这反应让他很满意,笑着介绍道:“小人派人多方打听,得知北京城郊有一位大有门道之人,便趁其不备找上了门去,软硬兼施,最后花大价钱买下了这个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仙方。” “别废话,快告诉本公公仙方的内容!”魏忠贤催促道。 “选出优质的小米,加入木桶内蒸煮,在木桶底部开一个比米粒要小的洞,安放银瓶,边煮边加水入木桶,取银瓶内煮好的米汁,乃为灵露饮。”他对照皱巴巴的纸张,得意念道。 魏忠贤摸着下巴,边听边点头,“似乎有些道理,大米乃是咱们汉人最基本的食物,听说民间有人用米汤当作参汤来服用。”他想了想,确定道,“此法应当可行,本公公这就吩咐下去。” “放心吧,若是皇上好了,定不会少了你应得那份。” “皇上?”霍维华听说的消息是客印月病了。 魏忠贤自觉口误,搪塞道:“说错了,应当是夫人。” 霍维华释然,叩头不住谢恩。 ---------------------- “十日内,做好入宫准备。” 朱由检静坐不动,注视字条许久,也没将字条再看多出来一个字。 钉在桌上的字条,同以往一样,这是皇后递来的消息。可是“准备”究竟是指什么? 他从安插在乾清宫中的眼线处得知,哥哥朱由校月夜游船那晚落水,被人抬着回宫,御医诊断结果是溺水并不严重,但因醉酒,加上身体虚弱,所受惊吓非同小可。这一次劫难可大可小,都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 从诊断结果中看不出任何东西,可皇后特地来消息,要自己做好准备。 入宫……入宫是为了见皇兄一面,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召见自己?或许是,在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的情况下。 朱由检联系曾经的猜想,她似乎有让他为君的倾向。这次,她难道有办法做到……打住,这个想法是极度大不敬,朱由检不敢再想下去。 ---------------------- “夫人,娘娘在休息,您不可以进去。”语竹苦苦哀求。 “滚开!”客印月嚣张的声音。 语竹是忠心的奴婢,面对客印月都坚持不让她靠近门口一步。 张嫣听不下去,打开门走了出来,对客印月淡淡道:“又是这副架势?你还记得你上次有多难看吗?” 客印月仿佛没听见张嫣的挑衅,只是道:“进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尊卑不分,注意你的称呼!本宫又为何要听你的?” “事关皇上,与大明江山。”客印月一本正经道。 张嫣深深看着她的双眼,决定听完她的话再判断,于是让步退进房中。 客印月跟进来,将门关上。 “本宫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那么,有何贵干?” 她轻蔑一笑,“你也就这会儿还能够装装样子,皇上驾崩后,你就再不是皇后了。” 张嫣斥道:“客印月,太医都没有给出确切结论,你怎么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客印月不以为然,“你很多天没去看皇上了吧,若是见了他的样子,你就懂了。” 张嫣没有搭话,她早有预料,差不多在明后两天就要结束一切,现下朱由校的模样看起来当然可怖。 “得了,今日本夫人来,是为了与皇后做一项交易。” “交易什么?”张嫣警惕问道。 “本夫人找来几名孕妇在坤宁宫中伺候你,待皇上驾崩后,皇后就宣布自己身怀皇上的遗腹子,等孕妇生下男孩,就当作你的孩子,继承皇位。待新皇登基后,你能够继续在宫中当太后,平安度过下半生。你不用做什么事,就得到一切,再合算不过了罢?” 张嫣想起上次的对话,咬牙暗道,这定然是魏忠贤的主意。 她低头做思考状,良久,抬头,缓慢而又坚定道:“即便本宫听了你的话,你们最终肯定也会要本宫的命,那还不如选择不听,本宫才有脸得见列祖列宗。” 客印月的表情一瞬间变了,“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张嫣换上慑人的神色,威胁道:“客印月,本宫要提醒你,皇上还没有死,本宫还是皇后,还是后宫之主,若是你再跟狗一样到处乱吠,小心本宫拔了你的舌头。” 张嫣催动内力,高声怒喝道:“现在给本宫滚出去!” ---------------------- 躺在榻上的真的是那个眼神明亮的少年朱由校?张嫣有些不敢相信。 他浑身肿胀得看不出原本面目,腹部尤其鼓胀。但不知为何,浮肿的皮肤下竟能看出清晰的筋骨脉络。他面色萎黄,颈部也布满红血丝,一看就知身体状况堪忧。 御医离开前与张嫣说了几句,朱由校本来就得了无法诊断的怪病,这种病需要理气除湿,可魏公公让皇上吃的“灵露饮”反而增加他的气与湿,加重病症。其他的词措虽然很小心,但张嫣听懂了背后的含义,含义就是,计划的事情正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张嫣在朱由校榻旁坐下。 朱由校费力地睁开发肿的眼睛,“梓童,朕快不行了。” 张嫣道:“皇上胡说什么呢,您只不过是病了,会病就自然会好。” “你说话的语气,朕听得出来,不用再瞒了。” “皇上,奉圣夫人今日来了坤宁宫,来威胁臣妾。” 张嫣怕朱由校说话费力,便一次性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部说完,静静等着他回应。 “朕知道。”朱由校说。 张嫣毫不意外,“臣妾猜到了。” “梓童一直这么聪明。朕没有异议,你呢?” “臣妾希望皇上能传位给信王。” “由检?” 张嫣点点头,从衣襟中掏出那张盖了手印的纸。“这是永寿留给皇上的遗书。” 朱由校顿时激动起来,张口结舌没有声音出来,用肿大的手指抢过纸张。 张嫣怕自己露出反常的表情被发现,将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丝毫不挪动。 朱由校一点一点,用颤抖不停的手,耗费很久的时间,完全展开这张纸。 他一眼看见了右下角那个由指印组成的花朵,双手更加颤抖,几乎握不住薄薄的纸张。 他要用目光把纸张右下角穿透,不知过了多久,才将纸还给张嫣,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念……念给朕……听……” “皇上,见此信时,你我已阴阳两隔。但有些话深藏心中,永寿无法带下黄泉。您为人向来善良,但国家需要一位明主的统治,永寿恳请您,传位给您的弟弟信王殿下。” 朱由校笑着笑着,忽又流下泪来,又哭又笑,形容癫狂,“永寿的愿望?对,没错,这是永寿的愿望,朕会实现的。” 他吩咐道:“传由检来……见朕。” 张嫣按朱由校的意思做完事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道:“臣妾在此不方便,却也不放心离开,就先躲在背后屏风处。” 朱由校没有力气同意或者反对,浮肿的头动了动,几乎看不出他在点头。 接到通传后,信王很快就来了。 朱由校颤巍巍牵住弟弟的手,“来,吾弟当为尧舜。” 122.新皇登基 尧舜是什么人?上古的贤明君主,朱由校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燃^文^书库][].[774][buy].]@乐@文@小说w.lwxs520. 朱由检一下子慌了,他迟疑不过片刻,将手抽回来,跪地大呼:“臣死罪,皇兄缠绵床榻,神志不清,臣弟万死不敢遵。” 朱由校身体虚弱,一时间也说不明白,躺在床上指着朱由检不住喘气。 朱由检埋头恭敬跪着,静待事态发展,若是此前的猜测不错,僵局很快就会被打破。 张嫣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朱由检一点也不惊慌的侧脸,心中了然,轻轻舒一口气,从屏风后款款走出,一步接着一步。 “事情紧急,信王殿下万万不可推辞。”张嫣展开衣袍,对朱由检郑重跪下。 “皇嫂你这是……”朱由检忙过来扶起张嫣,用身子挡住了哥哥的视线。 张嫣直视他,稍一点头,表明眼下这一局面并非陷阱。 朱由检虚扶着张嫣站起身来,此时躺在床上的朱由校好容易缓过气,点头道:“莫要推辞,由检,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朕的江山,只能交给你。” 张嫣见时机差不多了,在旁道:“这几日,信王就在乾清宫住下陪着皇上吧,皇上定有很多话想要说。”顿了顿后加重语气,“本宫会吩咐宫人看顾,不会有旁人来打搅。” 朱由校没有反对和赞同的力气,朱由检转头看了张嫣一眼,并不出声,张嫣便当他们两人是默认了,转身离开暖阁。 走出暖阁后,张嫣扫了一眼大堂站着的宫女太监。他们无声而恭敬地冲张嫣行礼。 全都是她的人。 这漫长的一年里,她做的事可不光是给朱由校下毒这么简单。 魏忠贤对隐忍多年的朱由检毫无戒心,也没有安排人监视他,来此的路上,虽不可避免被数个东厂密探目睹,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燕由应当已经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们。家族远在辽东掌握不了消息,而皇上身体急剧恶化,魏忠贤也不敢轻举妄动,客印月那头又有信王安排的人拖住。消息传不到他们那边,他们不会随意前来乾清宫。退一步说,即便他们真的来了,张嫣也准备了至少三个法子来阻拦他们。 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是为了这关键一两日的时间! ---------------- 八月炎热的天气没有让张嫣失去冷静,就在最后这一两天里,没有焦躁,没有坐立不安,只有沉着和按部就班。 每一刻钟获取一次外头传来的消息,除此之外,张嫣一直在重复做一件事,写字。 写完上百张同样内容的字条后,张嫣终于有几分满意。 她推开宣纸,将一旁的黄缎布移到桌子正中央。 挥笔写下重复演练了千百遍的话,一气呵成到最后一笔。 张嫣直起身,一字一句反复检查自己写下的字。 这应该跟王体乾的字差不了多少吧? 朱由校那个状态没法叫人写圣旨,况且按理写圣旨是秉笔太监魏忠贤的活,张嫣又不可能给他得知消息,那么既然客印月和魏忠贤可以伪造圣旨,她张嫣自然也做得。 反复确保无误后,墨迹也干了,张嫣盖上从司礼监弄来的印章,收起这份“圣旨”。高声唤语竹进来,吩咐道:“去对乾清宫总管说,奉皇上之命,传英国公张维迎明日清晨入宫。” 语竹眨巴几下眼,不安道:“娘娘?”张嫣的身份根本无法下这道命令。 张嫣漫不经心般斜眼督她。压力从目光中传来,准确无误地传到语竹身上,她重重颤抖,应了“是”后,赶忙退下去执行张嫣的话。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二十四岁的天启帝朱由校驾崩的消息传到了东厂,魏忠贤忽然听闻此噩耗时,整个人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 待他恢复神智后,立即做出决定,不能给天下知道这个消息,要去乾清宫,要控制一切,要强迫皇后接受客印月安排好的孩子,要掌控新一任的皇上。 他召集手下,坐在轿子里的他心焦如焚,不断催促轿夫再快一些。 抬轿的都是东厂番子,身负武艺,轿子风驰电掣,很快便到了乾清宫前。 魏忠贤探身下轿,却不料一出轿子,恰好与一个人面对面遇上。 这是个熟面孔,魏忠贤记得他的名字,因为这是素日中最让他头疼的人之一,英国公张维迎。因着他世袭英国公的身份,不管朝堂局势如何,魏忠贤始终得对他礼让三分。 两人脸上都带着意外的神情。魏忠贤心系皇上的遗体,抢先反应过来,作揖行礼道:“英国公大人。” 张维迎回过神,“哦,魏公公?” 面前这个人,于此时出现在此,不是好兆头,魏忠贤抑制自己擦冷汗的冲动,问道:“今日英国公大人怎么入宫来了。” 张维迎道:“本官也不知,待会儿要去问乾清宫总管。” “皇上特意传召英国公,实是有要事相托。”一阵清脆的女声打断了魏忠贤的话头。 魏忠贤熟悉这个声音,心中大呼不好,转头看去,皇后正在宫人的簇拥下靠近。 “参见皇后娘娘。”张维迎行礼。 魏忠贤不得已跪下去行大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张嫣看也不看魏忠贤,径直走到张维迎面前才停下脚步,凝重道:“皇上驾崩了。” 张维迎顿时大惊失色,整张脸都垮了下来。魏忠贤心中暗暗叫苦,不知这女人现在又想干什么。 张维迎还没从噩耗中反应过来,魏忠贤只见张嫣抖抖袖子,长长的袖子滑下手臂,手上拿着的黄缎布显露在众人面前。 “皇上遗诏在此,皇上对本宫说,他决意传位于十六弟,信王朱由检,命英国公来迎接信王继位。” 张维迎还无法接受,恍恍惚惚,本能地问道:“信王殿下在何处?” 张嫣笃定道:“信王比你们早到一刻钟,此刻已在皇上梓宫旁了。” 魏忠贤跪在地上,完全呆住,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来不及想如何应对,眨眼间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无法再改变。 张维迎迷惘不定,只会按着指令做事,依张嫣的话,在几位宫人的陪伴下走进乾清宫。 张嫣与魏忠贤一同留在原地,待张维迎走远后,她低头看向已经傻掉的魏忠贤,露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阳光洒下来,两人一高一低,彼此对视。长风刮起,卷过两人身边,扬起衣带发丝,吹走地面覆盖的尘土。 朱由校在昨日夜里就驾崩了,张嫣掌握了第一手消息,迅速按计划安排好一切后,才将消息泄露给魏忠贤。 高枕无忧了那么久,该感受一下无能为力的感觉了,魏忠贤。 这盘棋让你们占了那么久的上风,现在终于要轮到我们了。 -------------- 八月二十四,十七岁的朱由检,登上了皇极殿的最高处。 按传统惯例,太监宣读皇上遗诏后劝进三次,朱由检还要拒绝三次,最后一次双方达成协议,这才算是正式继任。 接着朱由检要代替哥哥接受群臣朝拜,正式成为大明皇朝的最高统治者。 所有这些画面,张嫣都只能在脑海中想象,皇极殿里面是男人们较量的场所,即便张嫣贵为继任太后,也无法掺和进去。 张嫣仰头望着碧蓝如洗的苍穹,心中的思绪并不平静。朱由检登基,代表事情已成功了一大半。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行百里者半九十,任何一刻的松懈都可能导致最终功亏一篑。 能不能扳倒魏忠贤和他势大根深的阉党集团,需要朱由检筹谋的智慧。而这个消息传开后家族的反应难以预料,目前对张嫣来说,他们是比魏忠贤更大的麻烦。 事情还没有解决。 登基仪式已经结束。 张嫣远远看见朱由检平安走出来,松了一口气。 她身子朝向朱由检那边,毫不避讳在等她的意图。朱由检也一眼看见了张嫣,坐上轿辇经过她身边时,命宫人停下。 他亲自下了步撵,在张嫣面前恭恭敬敬作揖,“皇嫂,朕继续如此称呼您可好?” 张嫣微笑点头,看着面前已经长开的十八岁的少年,一瞬间感概袭上心头。他十一岁时,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初封王爷,丝毫不引人注目。如今他十七岁,已是天下之尊,所有人都要用敬仰的目光看他。 “皇嫂在此有何事?” 张嫣正色,说回正题:“这几日里,千万不要食用宫里面的东西。” 123.不得安生的帝王 朱由检曾经来过乾清宫暖阁请安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静下心认真地审视这儿,以的主人的身份。 暖阁的金砖地面与厚实地毯洁净如新,常年洒在地板的木屑与制造它们的主人一般,消失无影踪。不过细想来这话也不尽对,主人的遗体还留在乾清宫的正殿处,过几日后要送往翠微山下葬。他的踪迹,所有人都知道。 连着数日在梓宫旁的哭号让他现在的身子很疲惫,双眼酸胀,精神困顿,但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今夜是他正式以皇上的身份留宿乾清宫,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数。 肚子咕嘟转动,清楚表示自己的饥饿,朱由检从怀中最深处掏出一个扁扁的包裹。一层层揭开布后,朱由检苦笑一声,饼子果然还是烂了,四分五裂,还有部分碎成了粉末。他拾起一片适合大小的塞进嘴里,果不其然,贴身揣了一天后口感干得发硬,十分难嚼,但他没有去动桌上的茶水,而是生生咽下去。 皇后白日特意来提醒,虽是好心,但也是多此一举,这种事朱由检自然早有准备,魏忠贤不知会采取何等行动。虽然现在自己是皇上,但魏忠贤的实际势力遍布朝野内外,自己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统治者。蛇需要慢慢制服,但在那之前必须提防蛇露出毒牙。 他这几日太过疲惫,亢奋的劲头在前天就过了,如今脑袋昏昏沉沉,似乎随时就要倒下去陷入沉睡。他翻看书籍,字却变成了歪歪扭扭的蚂蚁,甩甩脑袋起身在宫里踱步几圈,依然毫无作用。 他打定主意,推门对外头候着的宫女吩咐道:“召集乾清宫的全部宫人到外堂来,并传御膳房准备够二十人份的食物,朕念你们夜里当值辛苦,特此赐膳。” 闻言的宫人全部受宠若惊,宫女愣了片刻,匆匆跑去传令。膳食碗筷饭桌准备好后,所有宫人集中在外堂处,朱由检命令将所有的花烛都点上,将一室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在众人动筷子前,朱由检又沉着脸下了一道命令,“进食开始直至天明,任何人都不允许离开饭桌前,如有不遵,视为违抗皇命,拖出去乱棍打死。” 宫人们本处于受赏的兴奋中,却又被朱由检这一番话当头打了一棍子。 朱由检道:“只要没有任何人违命,待朕醒来后,每人赏五两银子。” 说罢他回到暖阁,从内部悄悄拴上门和窗。虽然皇后说过乾清宫里头都是她的人,但毕竟不如自己培养那般可信,他不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抱着高度的警惕,在床角睡下,几乎瞬间入睡。朱由检没有发现就在暖阁的窗外一尺处,有个如同雕塑一般静止的人靠墙抱臂而站。 那是燕由,替张嫣来保证朱由检的安全。 他本有打算,但听完所有的对话后,改变了原先的主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姿势也不改。待听见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均匀后,他也合上眼小憩。 天色重新放明,燕由听见朱由检起身的动静,立即清醒过来。听了一会儿声音,确认朱由检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后,一道黑影在阳光下掠过,燕由朝坤宁宫而去。 张嫣起得很早,燕由到的时候,张嫣已经洗漱完,悠闲坐在圆桌旁喝新冲泡的茶水。 燕由落在窗口前,正对张嫣的侧影,他一眼就能看出,她表面虽然悠闲,实则全身上下都暗自紧绷警戒周围的环境。 张嫣侧头对燕由一笑,轻声道:“来了呀。” 燕由翻身进入暖阁,朱由检登基后,情况更加严峻,即便是白日两人也会冒险见面。 张嫣翻起一只杯子,替燕由满上茶水,“他怎么样?” 燕由知道张嫣这话不是问朱由检安全与否,而是在问他对朱由检的看法。思虑片刻,实话实说道:“他不信你安排的人。我没出声告诉他我在外头守着,否则他昨夜绝不会放心睡下。”燕由饮下一口茶,继续道,“你选中的人,很适合当皇帝,就是疑心病有些太重了。” 张嫣赞同:“我也如此认为,若是他不改正,总有一日会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 燕由环顾室内,“你往后还继续住在这儿吗?” “当然不,坤宁宫的主人是现任皇帝的妻子,再过两日她要入宫,我明日便迁居慈庆宫,外头宫人已经在鼓捣着搬东西了。” “怪不得从来到这开始,总听见有些不寻常的声音。慈庆宫,那不是朱由检曾经住过的地方?” 张嫣笑道:“这样你来找我就不必跑那么远了,并且地处偏远,刚好可以避开监视。” 燕由心里突然生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不知是为什么,他问道:“先帝驾崩了,如今你就成了太后吗?” 张嫣摇头,“皇上给我上了尊号‘懿安皇后’,我这辈子都会被皇后这个身份束缚着。” “一宫容得下二后吗?”燕由紧锁眉头。 “毕竟我不是皇上的母亲辈,他总不能封我为太后,然后每日像对母亲一般对我请安行礼吧?”张嫣微微耸肩,“若是他妻子周玉凤在这种节骨眼计较这等事情,还来找我麻烦的话,就当我当初看错了她,也不会轻易让她好过了去。” -------------- 又到了夜晚,朱由检看见宫女点燃烛火,暗地里皱了一下眉。如今夜晚成了他在一日中最讨厌的时段。杀机恶意铸成的刀藏在黑暗中,难以防备。 所幸今日临兆和秋棠都被调来了乾清宫中,总算有这两位足以交付信任的人,今晚入睡时可以稍微安心少许。 他一脸几日高度紧张,精神一旦松弛,困乏之意挡也挡不住,他打算早些入睡,不料这时秋棠在外叫道:“皇上。” 秋棠伺候他那么久,无事不会随便出声。朱由检耐着性子问道:“有何事?” “方才魏公公遣人送礼过来。” 听见“魏”字朱由检就头痛,但此刻他势单力薄,面子上的功夫需要做足,才能最大限度让对方放松警惕。 他逼自己挤出笑容,推门出去,正看见四位美貌女子在门口站着,风情万种,娇弱不胜,双眼含情,欲说还休。他扫了秋棠一眼,秋棠点头示意。 朱由检满脸都是真心的喜悦,对那四位美女招手,让她们进暖阁。 他避过其余人的目光,飞快与秋棠临兆对视一眼,两人都会意颔首。他合上门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时已经变回面无表情,冷声命令她们退到墙边除去身上的全部衣物。 四位美女都愣了愣,完全没想到皇上突然变脸,还发出这种命令,彼此对视一眼。 朱由检心思不在此,念头倒是转得很快,魏忠贤若是调查过他,就知道他绝非好色之人,现下突然送来四个女人定有什么谋划,若非是要行刺自己,就是用药来控制自己。让她们除去衣物,可以同时接触她们身藏暗器或是药物的危险。 他靠在门边,抄着双手,轻蔑地盯着四位美女。她们不敢违抗皇命,退到墙边,慢慢脱下外袍后,手上动作同时出现了犹豫。 朱由检所站的位置能够清楚看见四人的一举一动,立即便发觉不对。要继续除去衣物,必须解下腰带,可她们迟迟没有去动腰带,说明关键就在腰带处。他凝眉问道:“腰带为何不除?” 皇上发话,四人不敢不从,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解开腰带,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其中脸涨得最红的那位女子手一抖,一粒暗红色的药丸从衣带下滚落而下。四人脸色同时变得煞白。 珠子“咕噜咕噜”滚到朱由检脚下,她们的目光想追又不敢追,只好低头盯着地下。 朱由检不耐烦道:“继续。” 四位女子大气不敢出,再继续时动作便利索很多,不一会儿便脱得精光。 朱由检心道,这几人从神态举动上看,都非经过训练之人,看来暗杀是不太可能了,按照魏忠贤的性子,也没这个胆子弑君,背负天下骂名,看来关键之处就在脚下这颗药丸上。 朱由检随手一指最右边那位女子,“你,过来。” 朱由检的语气很不近人情,那女子怕得快要跪下去,却不敢不从,只好捂着身上私密部位,哆嗦着靠近皇上。 “这是什么。”朱由检完全无视眼前美色,将脚下的红药丸踢到她跟前,问道。 “小……小女……不知……”她拘谨停住脚步,两只小脚的脚尖对在一起。 朱由检仿佛听不到一般,招手让她到跟前来。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楚楚可怜,平日里只要她用上这副表情,教坊里的恩客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可是这对面前这个冷酷的男人根本不起作用,他在她走到一臂之遥的地方时,快速伸手出去,狠狠捏住她的两颊。 “说!”他的眼神与声音一样冰冷,让女子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 “回……回皇上……这是……是**香……”她腿软得跪了下去,后面的几个姐妹也与她的状况差不离。 “继续。” “增进男……女房事……这是……魏公公……准备……的……让奴婢们用到……皇上……皇上的身上……” 朱由检往旁用力甩开女子,兀自陷入沉默。 不过一会儿,却像是过了几日般漫长,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四位已美女做好最坏的准备,不料片刻后,却听见朱由检口中说出不同于想象的话语:“你们现在穿好衣服,去东暖阁住下,无召不得外出。” 对朱由检来说,这个决定充满了无奈,却不得不做。要制服蓄势待发的毒蛇,必须的第一步行动——让其放松警惕。 124.各方的较量 一 朱由检终于看完桌上最后一份文书,舒气向后靠去,僵硬的腰部发出“咯咯”声, 不知不觉残烛的光亮已经融入了日光中,相较之下黯然失色。[燃^文^书库][].[774][buy].]本文由。。首发 朱由检迎着阳光站起来,用力伸展全身,仅剩半寸不到的花烛闪动两下,熄灭殆尽。 又过了一个夜晚。 这几年来的奏章数不胜数,绝不是他一人花数日时间就能看完的,但他又不愿将此事分付他人,只好付出更多的精力。 “秋棠!”他喊道。 宫女秋棠闻声立刻入内,“皇上有何事吩咐。” “梓童在哪?” “回皇上,娘娘在小厨房亲自为您准备早膳,看时刻差不多该回来了。” 朱由检点点头,“准备朕的洗漱。” 洗漱完后,皇后周玉凤也来到乾清宫。 两人在一室共用早膳,伺候的下人只有秋棠与临兆。 周玉凤从三层高的食盒里拿出菜肴,亲自动手摆盘,绝不交予旁人。 朱由检在旁注视着她,她感到朱由检的目光,对他温柔一笑。 朱由检如惯常那般不动声色,他心中很确定,这个女人爱着自己,只要看她的目光就能确定,因此才敢将攸关性命的日常饮食全盘交付给她。 “可合皇上的心意?”周玉凤问。 朱由检扫过圆桌,无喜也无厌,于是礼节性一笑。 周玉凤道:“为了确保无毒,臣妾先试吃,失礼了。”说罢从每盘中夹了一筷子菜肴,分别试吃。 朱由检握住她的素手:“所幸你来得早,能替朕分忧。” 听罢这番话,两抹红晕飞上周玉凤的俏脸,她羞涩地低下头去,“这都是臣妾的本分。” 两人用餐完毕,朱由检估算差不多到点了,说道:“朕去上朝了。” 周皇后忙起身替朱由检更衣,陪同朱由检走到乾清宫外。她站在门前,依依不舍地目送皇上离开。皇上对自己很好,可不知为何,他的笑容总是带着疏离,即便作为妻子的自己,依然不敢主动问起他不说的事。甚至对东暖阁里那四个妖艳的女人,她也只能装聋作哑。 -------------- 客印月焦躁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日,今天也是如此,在庭院下不停来回踱步,全然不顾阳光会烤伤她娇嫩的肌肤。 “这天怎么这么热啊?”她用团扇挡在额头上,抱怨道。 “夫人进入房间里坐着吧?奴婢立即去备下冰块。”她的贴身宫女玉墨在屋檐下追问道。 “不,再等一会儿,这死人魏忠贤怎么还不来——” 此时门外恰到好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哎,我的好夫人,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呢?”伴随着声音,魏忠贤匆匆小跑,出现在客印月面前,强作笑颜。 客印月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把捏在他手臂上,“这下好了吧?” 玉墨赶紧跟上去对魏忠贤行礼,请他们二人入房间内。 魏忠贤无话可说,被客印月拉扯着进入房间。玉墨进进出出,替二人准备冰块和凉茶,二人无视她的存在,开始对话。 “这下好了吧?”客印月道。 “每次都是这句话……”魏忠贤小声嘟囔。 客印月没听见,继续问道:“皇上驾崩后后,这么多日都不来咸安宫,是因为事情搞砸了不敢来见我了吧?” “嘘。”魏忠贤忙比手势让她噤声,低声道:“什么皇上,是先皇。” 客印月气不打一处来,“还不都是你的错!听了那个霍什么的话!” “霍维华。”魏忠贤小声指明。 “就是他,他是蠢人一个,你也跟着他一起犯蠢吗?皇上没了,咱们多麻烦啊!” “发现事情不好后,我已经严惩了他。”魏忠贤替自己辩解。 “可是你没能阻止皇上登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朱由检,到底是怎么回事?”客印月见只有玉墨在旁,也不避忌称呼。 “也不算是突然冒出来的嘛,他是先皇疼爱的弟弟。” “咱们说好的找孩子给皇后当遗腹子呢?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为什么突然事情就变了?” 魏忠贤咬起大拇指的指甲,“最后关头,给皇后算计了一通。” “怎么回事?” 魏忠贤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后,客印月已经火冒三丈,“那个女人!怪不得皇上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加封号,早该除了她!”客印月发了一通火后,又变得颓然,“先不说这些,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她恨极了咱们,绝不会放过咱们的!” 魏忠贤忙抚摸客印月的脊背,宽慰道:“他十七岁,比先皇登基时年长一岁,没有先皇那么单纯可控,但毕竟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目前实权在我手中,他暂且动不得我。咱们可以趁这段时间投其所好,用些手段控制他。” “怎么投其所好?” “之前我以为他不好女色,可前日里我送去乾清宫的四个女人,听说他笑着收下了,果不出意料,年轻小伙就喜欢这些。” “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吗?”客印月锤他的肩膀,“或许他是装出来的也不一定。” “为了保证效果,我还重金收买了掌管用具的宫女,让其在乾清宫的香炉内加了*香,为了让皇上沉溺女色。但正因为我是男人,我才明白男人难以抵抗这种诱惑,我不信年轻小伙子能有这等自制力。” “或许吧。”客印月弱了气势,“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还要试探试探他。”魏忠贤道。 ---------------- 夜夜无眠。 自朱由检登基后,张嫣的失眠日益严重了。 每到夜深人静时,她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事情,那些已变作亡灵的故人。一张张稚嫩或是苍老的脸,变换不同的表情,闪现在面前,不管睁眼还是闭眼都一样,挥之不去。 她曾有过用酒解愁的念头,但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即被扼杀,若是在她醉酒意识不清时,家族趁机动手,那便结束了。 此身此命,暂不足惜,但朱由检刚刚登基,羽翼未丰,地位不稳,任何岔子都不能出。说起朱由检,从登基以来的表现看,他勤于政事,且处事精明,确是适合当皇帝的好料子。 张嫣打断自己的念头,在床上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她侧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间,现在处于戒备中,她不敢开窗,也不敢走到院子里去,想来想去,似乎无事可以打发时间。最终她选择在黑暗中紧抱自己的双膝,安静坐着。 当时为确保魏忠贤无法发话,自己利用了英国公张维迎的身份,但同样从那刻起,家族就得知了张嫣的算计。 只是,已经过了那么多日,还没有一点儿动静,家族越是不动手,张嫣就越是心慌,再狠的招也有法子拆,隐藏起来的招数反而最可怕,因为可能性太多,根本无从猜测。加上离得太远了,也无法得知他们的动向,更无法分析其想法。 但距离远并非只是张嫣一人的劣势,对身处辽东的他们也是一样。从以往的经历中推断,家族中只有长老二人的才智能够对张嫣构成威胁,但他们两人年事已高,不可能亲赴京城。即便他们在远处运筹帷幄,但辽东京城路程数日,其间情况千变万化,再聪明的人也无法算计到一切,所以,被派遣来执行他们计划的人——如果真的有的话——不会太难对付。 张嫣推算这些复杂的事,一直到天色蒙蒙发亮亮,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 但过了不久,窗子的响动让她霎时间惊醒,她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意识,眼睛睁开还没适应光线,手已伸向枕下。那儿放着一把没上鞘的匕首。 但她的速度快不过来人,她指尖刚碰到匕首的柄部,那人已经推开窗子,跃进房间,到了床边,一把抱住她。 “是我。”燕由的声音兜头笼罩下来。 张嫣安心了,身子瘫软下来,在燕由怀中闭上眼。 燕由顺着张嫣的动作,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心疼道:“不如我回来这边守着你。” 张嫣笑了,拒绝道:“对于天下人来说,皇上的性命可重要了。” “对于我来说,谁的性命都没有你重要。” 张嫣笑意更深,“我懂了,但现在我没事,为了皇位的稳固,我也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事,我已经想好了应对措施,燕哥哥相信我就可以了。” “好罢,依你。” “昨夜的情况如何?” 燕由道:“朱由检的手下抓获了乾清宫中某个宫女,暗中处决了,原因是她受了魏忠贤的收买,往香炉里加了一味*香。” 张嫣喃喃道:“乾清宫的宫女啊……被收买了……他不信我安排的人手,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过度的疑心或许成了一种优势。” “我倒不这么认为。”燕由道,“我隐约感觉到,他似乎在对方的阵营里有探子,才能够准确无误地得到这些消息,否则难以准确地针对某个人采取行动。” 张嫣点头,“你的看法十有*是对的,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自己的事情能妥善解决,那我就可以少操一份心了。” 她从燕由手中接过匕首,让日光在刀锋上流转,坚定道:“我也不会那么轻易束手就擒。” ... 125.各方的较量 二 他的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魏忠贤紧盯朱由检的侧脸,试图看出更多的东西,但徒劳无功。[燃^文^书库][].[774][buy].]し 魏广微,崔呈秀,顾秉谦等人奉魏忠贤之命接连上疏夸赞其功绩,借由此来观察朱由检的反应。 可过了那么多日,每次批阅到相关文书时,皇上总是露出那样的笑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表情般刻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魏忠贤心中烦恼,习惯性地想抬起手来咬指甲,但他立即意识到,江山已经易主,行止不能再如从前般无所顾忌,又硬生生地按捺住动作。 真是麻烦啊。魏忠贤在心中把导致这个局面、能想到的人和事都咒骂了一遍。 但任凭他在心里骂遍祖宗十八代,朱由检的笑容依旧难以揣测。 那就出下一招罢。 魏忠贤向前迈出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份预备好的文书,双手奉上给朱由检。 朱由检接过,“久抱建祠之愧疏。”他看起来颇有兴趣,一字一句念道。 “小人虽无过错,但从大处说去,于江山无功,从小处说去,于先皇无献。各地官员自发为小人建生祠,实在是不敢安然接受。”说罢静待对方的反应。 朱由检带着不变笑容仔细看了看文书的内容,不假思索回应道:“魏公公实在是太妄自菲薄了,只有你配得上这份殊荣。” 魏忠贤不懂“妄自菲薄”是什么意思,大致从后面半句话推测出了意思,但他又无法确定朱由检这句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嘲讽。说到底,还是那该死的笑容影响了判断。 朱由检放下文书,提起笔,直接在文书上做出批复,写好后,笑着交给魏忠贤,“既然魏公公觉得愧疚,那就按此法办罢。”魏忠贤看不懂他写的什么,只好呆呆地接过来,应了声是。 魏忠贤回到东厂后,立即召来心腹之一魏广微,将奏疏交到他手上,命令道:“念。” 他规矩念道:“以后各处生祠,其欲举未行者,概行停止。” 魏忠贤抽着水烟,陷入沉思,魏广微在旁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搅。 “你怎么看。”魏忠贤问道。 “这……依小人愚见,皇上此举会让朝野上下都产生疑惑。” “什么疑惑?” “皇上与魏公公是否不合……如此他们便会掂量着两头的意思来办事。”看魏忠贤的鼻翼细纹皱起,这是发怒的前兆,魏广微忙补充道,“但皇上这么做毕竟是因爷爷的话而顺水推舟,说明皇上不想激怒爷爷。” “啧。”魏忠贤恼怒地睁开眼,“分析有个屁用,我要你结论,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小人不知……” 魏忠贤怒道:“废物,滚出去。” 室内仅余他一人,水烟能抚慰他的胸口五脏,却无法抚平他的情绪。 ---------------- 张嫣轻抿一口茶水,心中感叹语竹泡茶的手法真是越发出色了。 书桌上摊着一部《三国志》。张嫣只花了三分心思在字里行间做个样子,余下的七分心思保持高度紧张,注意前方的动静。 只因半刻钟前,语竹在门外询问:“娘娘今日可要午睡歇息?” 这是她预定的暗号,若是隔壁房间那几位侍卫察觉到不对,便用巧妙的方式传达给语竹,语竹再来知会她。不速之客到了。 张嫣的书桌靠墙边,与窗口正对着,如此才能够一览无余注意窗口的情况,但她调动全部感官,依旧一无所获。脖间的汗毛倒是竖起来一片,燕由不在果然少了很多底气。 她忽然游离了一瞬,想起另一张年轻的脸庞,不知朱由检在独自面对魏忠贤时是否也是这个状况,他还更年轻,更缺乏经验,但他做得很好。如此想着,她渐渐变冷静,师父可不能输给徒弟啊。 射进来的日光变暗与窗门被推开,发生在同一时刻。下一瞬间,张嫣看清了来人,感受到对方的杀气,手臂立时暴起发力,将整张书桌掀起朝窗口呼去,同时心中冷嘲道,太慢了,我见过比你们快十倍的动作。跳入窗内的人一腿踢开桌子,张嫣灵巧避开砸回来的庞然大物。桌子重重撞上墙面,四分五裂。 隔壁屋子的动静连张嫣都听见了,那人也发觉不好,掉头想逃,却被窗口出现侍卫挡了个严实。又有两名侍卫破屋而入,那人无法,只好抽刀与侍卫打了起来。 张嫣一眼看出对方的武艺不精,招架起来十足费劲。 刺客很快被制服,长刀被卸,被按着跪倒在地。 在旁仔细观察的张嫣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捏住刺客的两颊,防止他吞下藏在口中的毒药。 对方怒气冲冲盯着张嫣,一张脸年轻稚嫩,似乎还不及弱冠。张嫣迅速做出判断,这个孩子习武不精,所以打不过侍卫,没有太多经验,所以没来得及吞下毒药,所以情绪在脸上表现得这么明显。 张嫣命侍卫从刺客的口中取出毒药,并塞住嘴巴,捆起来。 做完这些事后,两个负了伤的侍卫背着一具尸体回来上报,遵照张嫣的话,在附近找到了这另一名刺客,过了几招,他寡不敌众,最后吞下毒药而亡。 听完这个消息,年轻刺客的身材顿时黯淡下去,瘫倒在屋角,失去了要反抗的意思。 张嫣查看背回来那人的尸体,见是个壮年男子,安心下来,与自己预料中的一模一样。最少一个人,最多三个人。一个人的可能性最小,因为要保证成功,就必须派来好手,而他们怕我主动算计,身手最佳之人定留在长老身边护卫。而若是三个人,就有些太瞧得起自己了,分配本就不足的人手来刺杀自己。 两个人刚刚好,派一个较弱的打头阵,另一人在不远处观望,若是成功,自然不用他在动手,若是首发失败,便潜伏等待下一次时机。 长老一定知道张嫣这头能够料到一切,但即便他们知道,也无法违背自然的法则。 张嫣站在满屋狼藉中,镇定自若地吩咐道:“将这个人交给皇上,就说是意欲行刺圣上,却被你们半途截下,剩下的就听皇上吩咐。”她指指屋角被捆住的刺客,“这个人便交给我,关在慈庆宫中,你们回去将情况如实对皇上禀报即可。” ---------------- 张嫣身上有很多秘密,这点朱由检一直都心知肚明。 这次从手下的回禀推测,他只知道有人处心积虑要杀她,甚至不惜派出高手,闯入宫闱禁地。可想破脑袋,他也想不出背后因由。 但深想去,因由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毕竟她解决自己事情的同时,顺水推舟又帮了自己一把。这个机会太绝妙了,刚好可以让他加派乾清宫的守备,安插心腹。 她是帮自己的就好。但这么有能力的女人,日后不得不防。 朱由检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机会问张嫣,到底为什么要送自己坐上龙椅。若是不能确认她的目的,并施加控制,可能无法放心让她留在宫中。 ---------------- 九月初一,魏忠贤上疏,自告年老体衰,不堪重任,请求辞去东厂总督太监之位。 朱由检亲自传召他来觐见。 魏忠贤接到传召后,派手下给客印月递了个消息,让她瞅着时间也赶过去。两人一起应对总比一人要好。 他一进乾清宫暖阁,就见朱由检从文书中抬起头,和颜悦色地对他点头致意。 朱由检绕过桌子,亲自将行礼的魏忠贤扶起来,说道:“公公,你的奏疏,朕看过了,为此,朕要告诉你一件事。” 魏忠贤咽下唾沫,只听朱由检笑道:“皇兄临终前交待朕一句话‘若想要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得信任两个人,一位是张皇后,第二位便是魏公公’,朕将皇兄的遗言铭记在心,不敢忘却。因此朕拒绝你请辞的要求,你如同朕的左膀右臂,试问谁能缺了左膀右臂呢?” 魏忠贤听他说得真诚,心中七分感动,三分留存的怀疑。他那三分的怀疑是对朱由检的不信任,却又说不出所为何。 魏忠贤认为那句话的确是先皇所说,因为其中还提到了张皇后,虽然让人不豫,但反而更添真实性,他了解先皇的品性。 反正当下最重要的是,皇上明确表示拒绝他辞去的要求,他看不到敌意。 魏忠贤想,自己或许是多心了,当下低头拭泪,说了一些怀念先皇的话。过不久后,客印月便来了。 客印月行完礼后,开门见山道,“皇上,奴家年纪已大,先皇驾崩后,越发思念家乡,恳请皇上赐恩典,放奴家还乡。” 朱由检认真听完后,没有多加考虑,颔首道:“就依夫人的意思。” 客印月今日来只是做个样子试探一下皇帝,不料事情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她听罢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话。 她一旁的魏忠贤同样震惊,冒失地问道:“为什么?” 朱由检不在意他的无礼,一脸奇怪地反问道:“朕很需要魏公公,但夫人是皇上的乳母,先皇驾崩后,她留在宫里也没有什么用处,既然是她自己的想法,朕当然尊重,不是吗?” 魏忠贤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不懂,面前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 126.各方的较量 三 昨夜西风凋碧树,今朝不忍道别离。[燃^文^书库][].[774][buy].]网魏忠贤不顾危险,亲自出动,将客印月送到外城门,才不得不止步,两人眼泪汪汪地话别。 “你可不能忘记了我。”客印月叮嘱魏忠贤道。 “绝不会。”魏忠贤信誓旦旦保证,“待这头事情安定下来后,我立即接你回宫。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了你的。” 他侧头对婢女玉墨说:“你要好好照看夫人,她不开心时要想办法让她开心。” 玉墨恭谨道:“奴婢谨记公公交待。” 两人依依不舍,时间渐渐流逝。 魏忠贤出宫时带了一队东厂护卫,此刻他们分布在不远处望风,以防止有人行刺。此时领头的役长上前来小声提醒魏忠贤:“公公,该回宫去了。” 魏忠贤用衣袖拭去泪水,稳定情绪道:“你要好好珍重。” 客印月一步三回头,重复道:“你千万不能忘了我。” 魏忠贤不厌其烦地点头作保证,目送客印月坐上马车。领头的车夫发号施令,五辆马车及一大队侍卫、婢女浩浩荡荡起行。 燕由在城门外靠墙而立,眼带嘲讽,看这阵仗,若是不明就里的行人只怕还以为车里坐着的人是皇后或是贵妃。 从马车的车轮印记可以判断,五辆车中有四辆车都装满了珍宝,客印月怕是把全部家当都带走了,里面还不知包含多少平民百姓的血与汗。 他从角落徐徐走出,往城门的方向走去,混在进城的普通人群中。 远远能够看见魏忠贤的轿子在前方颠簸。东厂的人有多少?八个?十个?应该更多。 魏忠贤极其惜命,今日冒险出行也配备了最高程度的防卫队伍,燕由若是要动手,只怕还靠近不了轿子,就被团团围住,然后其他人快速护送魏忠贤离开,行刺必定失败。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燕由在心中做出抉择,拐了个弯,与魏忠贤那队人走了不同的道路。 回到慈庆宫后,燕由确认隔壁屋子的侍卫已经撤离,不再隐蔽气息,大大方方从窗子进了房间。 响动声让坐在梳妆台前的张嫣哆嗦一下,待两人视线交汇,张嫣才如释重负般呼了一口气,展颜微笑。 燕由合上窗,边走近她边问道:“你认为他们还有派人可能来?” 张嫣摇头,“警惕一些总是好的。” 燕由抬手抚过张嫣的鬓发,“客印月离开了,找不到机会对魏忠贤下手。” 张嫣一幅意料之中的表情,“无妨,我瞧着皇上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让客印月走了就好?离开北京城是她最后的结局吗?” 张嫣双眼盯着镜子,恨意汹涌澎湃,“不,不会这么便宜她。” 燕由恰好能从镜中对上张嫣的双眼,她的杏眼曾经顾盼有神,俏皮灵动,如今却只剩下由恨意组成的黑暗。他想起初见面时年幼的张嫣,顿时胸膛一酸,别开目光,转移话题,“隔壁关着那个刺客怎么样了?” 张嫣察觉到异样,抬头看了一眼燕由的神情,顿时心意相通。她带着歉意揪住燕由的衣袖,软声道:“他倔得很,一直不肯开口。” “你想从他嘴里逼问出家族的情况?为何不用刑。” “若我只有这一个目的,自然会考虑用刑,但我还有另一个打算,至于能不能成,还要视对方的反应而定。”张嫣神秘一笑,“所以现在还不能透露给你知道。” --------------- “今天他吃了吗?”张嫣问道。 “虽然很不明显,但奴婢比较了端进去时的分量,确认菜变少了。”语竹回道。 果然是个孩子,才第四日就挨不住了呢,但这也在预料中,这么想着,张嫣走到院中。她发觉今夜的月色很好,正应了苏轼的诗句:“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随即又记起东坡先生接下来的话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年少时的张嫣认为,像苏轼这种抱有政治野心的男人,当个闲人只怕是生不如死,但历经世事后,由此刻的心境来看,置身事外闲人也未必就不好啊。 小小的感叹,不妨碍今夜是个谈话的好日子,张嫣的兴致高了些,推门进入隔壁屋子。 张嫣将月光带入散发腐朽气味的房间内,但很快又将其驱逐。房间内门窗长时间紧逼,气不流通,氛围压抑得要命,合上门后,恶感更甚。 角落的黑暗凝固在一起,但气息与细微的声音提醒张嫣那个人的存在。 张嫣点上两只蜡烛,房间内半明半暗,两人的脸庞的身姿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年轻的刺客身子被捆在柱子上,坐在地上。张嫣点亮蜡烛时,他悄悄抬头看了张嫣一眼,这个小动作却被张嫣逮了个正着,对方讪讪地重新低下头去。 这么沉不住气,很容易被看破的,若不是立场相对,真想提醒提醒他。张嫣从桌前拉过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摘去堵住他嘴的帕子,用温柔的口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做声。 张嫣又问:“你多大了?” 他似乎感到被小瞧了,喝道:“要杀要剐随便你。” 少年人的耐心终究有限,张嫣也是这么过来的,并没有一丝激怒,反越发温和:“你在嘴里藏了毒药,是为了防止被敌人抓住后进行拷打,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对吧?他们一定是这么教你的。” 对方默不作声,张嫣继续道:“现在你也知道了,我并没有折磨你,拷打你,甚至没有让你挨饿。我不期望你为这件事感谢我,但你要认识到他们教的事并不全是对的。之后我们才能够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他埋头咬着嘴唇,看起来依然不打算理会张嫣,但他迅速增加的眨眼次数出卖了他内心的动摇。 张嫣凝视他许久,没有将布块塞回他的嘴中,临走时,笑着对他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 魏忠贤因为客印月的被迫离开而红了眼,对皇上的揣测和敌意越发重起来。 可他没有种直接跟皇上撕破脸皮,于是又安排一个心腹出面试探朱由检的意思。 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上疏请辞。 朱由检拒绝得十分干脆,说道:朝廷重臣不能随意离职。 魏忠贤因为这句话又陷入苦闷,他亲自赶去王体乾的住处,与其商议对策。 王体乾说:“皇上还是不敢得罪您,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不要太过担忧了。” “可我总觉得那小子不太简单,他跟他皇兄一点都不像。” “要是皇上跟先皇像的话,或许您又要怀疑他是在装傻,”王体乾劝道,“总之母亲,莫要轻举妄动,没准皇上早已设好局,就等你跳了。” 魏忠贤听之有理,赞同地点头,决意先按兵不动。 待他回府后,家丁急步迎上来,小声道:“公公,来圣旨了。” 不知是福是祸,魏忠贤浑身一颤,小步跑着到院内,来宣旨的太监是熟面孔,定是他的手下。现在皇上要下旨居然不经他和王体乾两人的手了,他狠狠瞪了宣旨太监一眼。 对方忙给魏忠贤赔笑,接着还是不得不秉公办事,高声道:“东厂总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接旨——” 魏忠贤也不得不对圣旨跪下,胸口一颗心砰砰直跳,一个又一个猜测不断冒出心头,止也止不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朝宦臣魏忠贤,朕感念其劳苦功高,无怠遵循,克佐壶仪,特给其侄魏良卿赏赐丹书铁券一枚(类似于清代的免死金牌),钦此。” 魏忠贤听傻了。 宣旨太监将圣旨卷起来交到魏忠贤手中,他愣愣接过来,还是没回过神。 “恭喜厂公。”太监作揖喜道。 “等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魏忠贤如梦初醒。 “今早皇上传了司礼监数人去觐见,其中便有小人,皇上亲笔写就圣旨,盖上宝印,命小人们传旨。这可是天大的重视呢,公公好福气。” “数人?”魏忠贤抓到了话中的重点。 “皇上还给许多官员升官,封荫(子孙荫袭官职爵位。)” “哪些官员?” 对方将记得的名字一一道来,魏忠贤发觉这些人全都是自己的手下,是阉党的人。 魏忠贤恍惚了一日,不知时间流逝,也不知身边发生的事,直到睡前,他心中模模糊糊得出一个结论:如今这个皇上不喜欢自己,可也惹不起自己。 既然如此,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相安无事就好。你当你的劳累皇帝,我享我的清福。 --------------- (见下方附加语) ... 127.必须要做的事 听声响,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室内依然闷得人心发慌。[燃^文^书库][].[774][buy].] 张嫣从家族迁往辽东开始说起,说起他们如何处置宫中的密探,说到宁远之战时在宁远城的发现,直说道派人来行刺之事:“……于是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张嫣顿了顿,“家族在通敌。” 他愣了一瞬后,焦躁起来,身子不自然地晃动,急道:“你在骗我!敌人说的怎么可能是真话!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不会……” “你好好想一想。”张嫣打断他,“在宁远城时所见的一切,还有他们对你说的话。” 他无意识地张开嘴,一幅六神无主的模样,张嫣不知此刻他脑海中记起了什么,但可以确定他也陷入了猜疑。 “命你来刺杀我之前,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张嫣问道。 他迟疑着说:“长老只是下命令,从不会做出解释……但因为此次事关重大,六叔特意问了长老,长老说你意欲胁持皇帝,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妖媚祸国。” 意料之中,张嫣戏谑一笑,“那你亲眼看过后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或许你只是做个样子骗我……”他的信念还在垂死挣扎。 “跟我去看一眼真相吧。”张嫣坚定道,“我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推论,或许其中存在什么误会,所以,亲眼去看一看。” 他避开张嫣的目光,不吱声,内心的煎熬在脸上表露无遗。 张嫣没有打扰他,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兀自喝了起来。 烛光幽幽,茶香袅袅。这么多天都对峙过去了,还差最后这一点儿耐性吗? “好吧!”他妥协了,语气神情都如释重负,“我叫天青,张天青,今年虚岁十七。” 张嫣笑了,跟猜测得差不多,“我叫张嫣。” “我知道,族中不少人对你恨之入骨,虽然我不太明白理由是什么。” “道不同罢了。”张嫣无所谓地摊开手。 “你相信吗?”天青突然问她。“太平盛世。” 张嫣沉默了很久,颔首郑重道:“太平盛世终会到来,不管要花上多少年的时间,数十年,数百年,都不紧要,或许要走很多弯路,经历很多艰难险阻,也不紧要,反正终点就在那儿等着我们。” ---------------------- “什么?”朱由检少有地流露出激动的情绪。 他的正对面,张嫣一袭鹤氅式新衣,傲然站立,即便站在空阔的房间中央,依旧气势逼人。她重复道:“恳请皇上赏赐一个恩典。”理所当然的语气反而显得朱由检的吃惊更为反常。 朱由检快速平复情绪,放下手中奏章,站起身来绕过书桌,走到张嫣面前,“皇嫂,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在说什么?” “明白。”张嫣从容道,“哀家(死了丈夫,所以要自称哀家。)要去辽东,此外需要一支兵,一百人左右就足够了。” “你一介妇人,视礼数为何物,荒唐!”朱由检瞪着张嫣,太阳穴旁的青筋不断抽动。 张嫣迎着他的目光看去,毫无畏惧之色,“正是哀家这个不识礼数之人助皇上取得龙椅,皇上就把这事当作给哀家的回报吧,请皇上先听一听理由再下决断可好?” 朱由检道:“这种荒唐的事,朕不想听理由,朕也绝不会应允你的。皇嫂现在立即离开,朕或许还不会追究你语出大不敬之罪。” 张嫣不甘示弱:“皇上,哀家若真的想离开,自然有法子,只是哀家相信皇上,这才开口来求您。” “你语气这也叫求朕?朕看你是在威胁朕。”朱由检气极反笑。 张嫣闻言,不慌不忙跪下,“那哀家这便跪求皇上,恳请皇上赐一个恩典。” 朱由检被弄得毫无办法,拂袖转身,回到桌前继续看他的文书,不理会跪在坚硬地面上的张嫣。虽然让长辈下跪实在有违礼数,但此时他实是怒极,她爱跪便让她跪去吧,反正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跪在地上的张嫣膝盖发麻,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唉,由检还是个孩子,怎么他头上已经多了这么多白发?定是昼夜不分地处理朝政,过度劳累,他当皇上对江山大概有益处,可对他自身却不是啊。 朱由检手中的这封文书让他眼前一亮,都察院的杨所修上疏批驳崔呈秀、陈殷、朱童蒙、李养德。朱由检早把阉党的底儿给查清了,被提及的四个人都是阉党的骨干,贪污受贿的头号人物。 但重点并不在被弹劾的对象上,杨所修弹劾他们的理由是“不孝”,这倒是稀奇。无法了解杨所修上疏背后的目的,但这无关紧要,朱由检笑了笑,提笔洋洋洒洒将这人骂了一通。 这封文书送往乾清宫之前经了魏忠贤之手,写完批注后,还会再让他看见。时机未到,必须隐忍。 他处理完这封文书约莫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换算等于十分钟),他抬眼看了看张嫣。 她身姿挺立,双目却无神采,似在神游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肤色白皙,从前大红服饰很衬她的皮肤,但如今用白绫配桑色绫,制成氅衣,看起来也别有一番秀美之色。不知不觉她也到了花信之年(女子二十四岁),容貌却跟初见时并无二致。 思绪一来,停也停不住。朱由检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埋头于文书公事中。 专注做事时总会忽略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时辰。朱由检抬头时发现,粘稠的夕阳从窗缝漏进房内,泼在张嫣身上,将她半边身子笼罩在温暖的亮色中。 她仍然跪着,姿态依然高贵无匹,仿佛不是在跪着,而是在接受众人拜见。 朱由检的气消了,语气也和缓下来,“皇嫂,起来吧。”说着他亲自上前,弯腰扶住张嫣的手臂。 张嫣不肯从,夕阳让张嫣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温暖:“皇上,哀家保证,绝不会给皇上添任何麻烦。 朱由检看她这么倔强,心中叹了一口气,“皇嫂从没有给朕添过任何麻烦,但此事的问题不在于添不添麻烦。” “可是,一定要去……必须要去确认一些事,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朱由检脱口问出。 话音未落他已发觉不对,同时他还发觉,张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关于国家未来的命运。”张嫣认真道。 既然都开了头,朱由检便将想问的问了出口:“跟你的秘密有关?” 张嫣点头,“哀家怀疑有人在外通后金,必须要去确认一把,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你将对方的事告诉朕,朕直接派兵除去细作即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不行,万万不可!”张嫣抢道。 “这又为何?” 张嫣不能说出他们是自己族人,支吾道:“一切还未能确认,不能误杀好人。” 为了防止朱由检再度发问,张嫣急着道:“皇上,哀家知道你一直都不放心慈庆宫这边,等哀家回来后,无论皇上安排多少人来监视,哀家都甘愿领受,余生定将平稳度日,再不干预朝政,求皇上还臣妾一个恩情。” 张嫣的话正戳中朱由检的软处,他的确不放心张嫣,这女人太过能干,曾经能够算计皇兄,以后就同样能算计自己。他想要安插人监视她,却又怕被精明的她发现,这事一直困扰着朱由检。 他放缓了语气,保留几分余地,“你有秘密,朕尊重你,但此事还是太荒唐,就算朕接受,天下人又怎么可能接受?” 张嫣早做好万全准备,侃侃而答:“慈庆宫地处偏远,本宫与先帝众妃嫔交情浅淡,平日里更是无人往来走动。哀家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只需对外宣称得了传染性的病,便可避开宫中人,哀家的婢女十分忠心,也懂得掩护,若是皇上愿意加派人手就更好了。” 朱由检一言不发地听着,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 但张嫣立即看出有戏,快速道:“吴襄昨日被皇上任命为辽东总兵,过几日就要带兵驻守锦州城,皇上只需命我为百夫长一职,让我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即可,哀家会女扮男装。”她狡黠一笑,“就像花木兰一般。” “你一介文弱女子,真的要领兵出战?” 张嫣笑得意味深长,“什么出战,皇上说到哪里去了,并非直面后金大军,不过是确认一下奸细的存在,一百士兵不过是为了保障万无一失。” “皇上就赐哀家这个恩典吧,就当哀家暗中筹谋那么多年,只为这件事,哀家以自己最重视的人发誓,日后绝不会再提出其它要求。” 你最重视的人是谁,朱由检差点问出口,又硬生生收住了。 张嫣继续用言语鼓动他:“对方很可怕,若是国没有了,皇上此时费尽心思巩固皇位皆是白费,紫禁城与魏忠贤的对抗就让皇上亲力亲为,辽东大地深处的蛀虫就让哀家去清理。” 朱由检看着她,看到她眼眸的深处,那神秘不见底的汪洋。他弯下腰抓住她的手臂,“你起来吧。” “皇上这是答应了吗?”张嫣要他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朱由检的头缓缓点过一个极难察觉的弧度,低声道:“嗯。” 128.前往辽东 今年北京城的雪来得不早也不晚。[燃^文^书库][].[774][buy].] 就在辽东总兵吴襄带领十万大军动身那一日,天空飘下零星雪花,落在人们的脸上,兵将的盔甲上,厚实的黄土地上,转瞬即化去。 人与马,将雪花无情踏在脚下,行军速度丝毫不减。 夹杂在大军中,似乎是自己在走,又似乎是被身后的人推着前进。放眼放去,前后都是望不到边的人头,每间隔一段距离有一个骑马的人,其余人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蠕动着,看久了会眼晕。风萧萧兮易水寒,虽非直接赶赴战场,但身处军队之中,悲壮的感觉油然而生。 张嫣被任命为百夫长,本应分配有马匹,但因常年累月的边疆战事,国库亏空,现下物资不足,御马坊再找不出多余的马匹,因此千夫长之下皆无坐骑。 但张嫣不在意,反而说:“这样就能跟燕哥哥肩并肩走在外头,这是我盼了多少年的事。”——她到任之日,便将早早混入军中的燕由和天青提拔为自己贴身侍卫。 扮成男装的张嫣将眉毛画得粗重,但仍难掩底子清秀,虽是一表人才,但身材娇小,加之肌肤细腻,看去一幅粉头小生的模样,根本不像当兵的。燕由能感觉到,张嫣手下的兵卒们都对这个头领心怀不满。 说实话,就算是燕由也有些担心,张嫣是千金小姐,虽然算得上文武双全,但毕竟从小娇生惯养,没接触过外头的世界,不知她能否处理手下怨怒的情绪。最重要的一点:她裹过小脚,不知她能否适应如此高强度的行军。 燕由指了指站在张嫣右侧的天青,“让这小子听我们谈话真的可以吗?” 张嫣侧头诚挚一笑,“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只要不涉及到旁人的**,让他听去无妨。” 燕由耸肩表示无奈,也依言直接问道:“皇上最后是怎么安排的?” 张嫣坦荡荡地将那日所见所闻之事一一道来,没有丝毫含糊。朱由检私下召见吴襄,任命张嫣为百夫长,只说是亲近的侍卫,名为张正与,去军中历练下。吴襄虽然不忿,但不敢违抗皇命。皇上特地叮嘱吴襄,若张正与做出任何违背军纪的事,立即剥夺其职位,押送回京城。 听完后,天青问道:“这样听来,皇上并不信任你,怎么肯放你出来,甚至让你领兵?” 张嫣道:“正是因为他不信任我,所以才肯放我出来,幸好他还算惦记着我对他的恩情。” 天青听不懂,但燕由心领神会。 燕由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张嫣道:“我要先知会你一件事,此事与旁人有关。”他看了一眼天青,天青知趣退开。燕由低声对张嫣道:“现在边走边装作不经意般回头,看身后第三列最右边那个人,对,最高的那个,他是史可法。” “史可法……”张嫣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却一时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人。 “国子监的学生史可法,我对你说过,六君子之狱时,我帮过他进诏狱去看望他的老师左光斗。” 张嫣有些许吃惊,“他怎么会在这?” 燕由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说是不愿当文官,今年准备科举不需呆在国子监,想要趁机入伍历练见识一下。” 史可法没有见过皇后,不会认得自己,张嫣不担心他发现,反而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你手下的士兵都是新征的,彼此不认识,我便从库房偷了多了一套武器装备,我带着他,混入军中再简单不过。” “没有泄露我的身份吧?” 燕由摇头,“我与他并不相熟,不过是敬佩他的老师,给他做个顺水人情,不可能告诉他这等紧要之事。” 张嫣盘算一小会,说道:“此次事关重大,涉及秘密太多,不能留他在我手下,到宁远城分开后,我会寻个由头让他跟着吴襄继续往锦州去。” 燕由赞同道:“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夜晚雪停了,气温不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让人感到寒气逼人。大军如被阻的潮水一般由前至后停下来,很快停步扎营的命令也从前头传来。燕由偷看张嫣发白的脸色,松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忍住伸手扶她的**。 此地空阔,只有几株光秃秃的小树苗。众人按照吩咐围成许多个圈生起火堆,在几位士兵的帮手下,燕由动手搭张嫣住的简陋帐篷,这个过程中,天青也过来搭了把手,燕由看他认真的模样,暗暗露出笑容。 百夫长的帐篷本就简陋不堪,搭起来甚至不需要一盏茶的时间,燕由摸着账面,确认牛皮纸应当能够挡住寒风,放心下来。但他回头时,却发现张嫣早不见人影了。 走了整整一日,缠足留下的隐疾发作了,张嫣没有听燕由的话去帐中休息,反而穿梭营地间查看情况。冷风刺面,大裘的毛领子剧烈起伏,张嫣脸冻得通红,神情却坚毅无比。 木头被烧裂的噼啪之声处处可闻,火星子从火堆中弹起,消散空中。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士兵们并未比天青年长多少,脸庞稚气犹存。有人面如死灰,颓然不语,也有人兴致勃勃,手舞足蹈,高谈阔论。 张嫣所过之处,吸引了不少目光。张嫣长自小在深闺,出了家门后七八年间都在宫中度过,何曾这样被许多男人**裸地注目过,况且这些目光中还夹杂许多不善。她暗暗攥紧拳头,不动声色,硬着头皮从人群中穿过。 张嫣不意间与史可法视线相撞,毕竟是一个熟面孔,张嫣不由得多停顿了一刻,但下一刻,眼前画面图编,一个魁梧的身影从旁挤出,挡在张嫣面前。 对方很壮实,张嫣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下巴。他脸上长满暗疮,声音很粗,说话间酒气扑面而来,“张正与,是叫这个名字吧?” 张嫣怔了一瞬才想起这是自己所用假名,脸一沉,斥道:“对你的头儿直呼其名可成体统?” “哈哈哈……”那人前仰后合笑了起来,“成体统?军队里可没有文绉绉的一套,这声音听起来也像个娘们,不知你有没有**?” 那人说话口不择言,张嫣何曾见过这种市井无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耳根子发烫,幸好夜色深沉,火光又微弱,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张嫣很快稳住心神,扫一眼周围,四下看没人出面帮自己,看来众人对自己确有积怨,只等着壮汉替他们出气。 此时此刻,有个人的名字忽然间浮现在张嫣脑海中,那是张嫣最尊敬的先贤——王守仁先生。为什么会记起他?张嫣心一颤,守仁先生也曾因身体瘦弱被兵将们看不起,然后,他用三支正中红心的箭换来了所有人尊重。这些要上战场的铁血男儿们,对于有本事的人向来报以真心的敬佩。 张嫣转完所有念头只花去现实中一刹那,想明白了这点后,她完全冷静下来。 那壮汉看出张嫣刚刚的窘迫,更觉得利,借着酒劲以下犯上,竟然伸出手来往张嫣胸前抓来。 张嫣反应如闪电一般迅疾,闪身避开,灵巧从壮汉腋下钻过,反手扣住他的喉咙,脚便勾在他的小腿上,手与脚同时发起难以思议的劲力,将壮汉仰头摔倒在地。 他摔得结实,沉重的身躯让地面一震。事情发生得太快,旁观者们反应过来后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壮汉跟熊一般的体格在那里摆着,这一摔虽然吃痛,但很快便重新爬起来。张嫣冷声问道:“还不够吗?”壮汉拉不下脸,也不甘示弱瞪着张嫣。 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响动声吸引了越来越多旁观者,燕由和天青也于此时堪堪赶到,燕由发现起了纷争,本欲阻拦,但细看下去,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站在人群中,和众人一起观看张嫣与壮汉的打斗。 张嫣原本最大的优点是动作干净利落,敏捷灵动,如今除了原来的优点外,力道进步很多,跟普通男人有得一拼,气息也很平稳,往日她说过正恢复习武,看来是认真的。 壮汉根本抓不到张嫣,完全处于挨打的状态,刚刚鼻子挨了一拳,现在鼻血长驱直下,挂在脸上,燕由看出壮汉已经自认不敌,丧失斗志。 张嫣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再周旋了数招后,当即一脚踹在壮汉膝盖后软筋上,他来不及防备,顿时跪了下去。 “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张嫣踩在他肩膀上喝问。 冷风吹了这许久,还经过激烈打斗,壮汉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他单膝跪下,咬牙切齿道:“为正军纪,甘愿受死。” “好,我就遂你心愿。”张嫣从燕由腰间“唰”一声抽出长刀。 壮汉引颈待戮,心中只盼头儿的刀能快一些,不拖泥带水。但他却听到张嫣吩咐道:“抬起他的手。” 旁人的反应很快,壮汉懵懵懂懂被人拉出左手,按在地上,他这才明白过来张嫣要做什么,抬头惊恐道:“不……” 话音未落,就变成了惨叫声,他本能地抽回手,按住血流不止的窗口,厉声嚎叫,苍白的左手孤零零留在地上,与手腕已经分离,切口整齐,毫无粘连。 张嫣对一旁看傻了的士兵道:“立即找人替他上药包扎。”说罢随意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滴,把刀塞回燕由手中,转身急步离去。 很快,脚步声跟随过来,燕由追上她,说道:“你不该留下他的性命,你读过那么多兵书,孙武的做法你应当知道,军纪不严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我当然知道。”张嫣慢慢停下脚步,“可是,燕哥哥,我做不来。”张嫣回头看他,满脸悲伤。 燕由见她这个模样,只余心疼,再无法多说什么,叹气道:“你早些休息罢,事情我会替你善后。” 张嫣疲惫至极,深深看了燕由一眼算是默认,走回帐中。 燕由望着她的背影,心下隐隐不安,嫣儿还是心软,这次的对手还是培育她的家族,即使没有感情,也有恩德。对方那么棘手,若是她在最后关头心软,那事情不但办不成功,还极有可能害死自身。 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燕由心中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她那个真相。 129.大结局 上 张嫣走后,经过一番调查,朱由检发觉上次上疏弹劾魏忠贤的杨所修是阉党,一位隐藏得很深的阉党,那么事情就很复杂了。[燃^文^书库][].[774][buy].] 朱由检思考事情时喜欢坐在书桌前,靠着椅背,十指交错。 朝廷中的大臣们,都在寻思保全自己的良策,杨所修既然不惜开罪魏忠贤也要上疏,即是认定了我一定会对魏忠贤动手,借此奏疏对我表明态度。 朝中零落有几个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察觉了我的意图,魏忠贤大概也已经感到势头不对劲。他若是耐不住气的话,很快又将有人上疏了。 这个头,竟然是由阉党开启的,朱由检冷笑一声,最底部石子松动脱离才是让大楼倒塌的根本原因。 朱由检料的没错,十月十三日(农历),一个雪天,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 杨维垣同样也是阉党的人,而崔呈秀是魏忠贤最重视的心腹骨干,与许显纯并列阉党“五虎”之一,某种意义上,他也代表魏忠贤。按道理他也有反阉党的意思,但他的奏章没有提及到任何一点有关魏忠贤之事。朱由检发觉有异,暂时不动声色,没有对这封奏疏作出任何回应,与对方比较耐心。 过了两日,杨维垣又上了一封奏疏,弹劾崔呈秀的说法与前一次大同小异,但除此之外,还添了一项美化魏忠贤的内容:“呈秀毫无益于厂臣,而且若厂臣所累。盖厂臣公而呈秀私,厂臣不爱钱而呈秀贪,厂臣尚知为国为民,而呈秀惟知恃权纳贿。” 朱由检看明白了,杨维垣背后指使之人是魏忠贤,他打算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崔呈秀,这是壮士断腕、弃车保帅之法,看来魏忠贤认为要保全自己,必须得付出代价。他双手奉上的代价就是崔呈秀。 这场大雪不停不休持续了三日,将紫禁城染上一片纯白。外头雪厚厚一层,能陷入整条腿,没人敢轻易往外头去。休息之余,朱由检从窗口望出去,一副静谧祥和的景象。 可惜一切只是表象,君与臣之间的猜测疑心,暗流涌动,从不停息。 雪已经停了,也该尘埃落定了,朱由检将注意力集中回面前的奏章上,陆澄源上疏弹劾崔呈秀,这人是个小官,不属于东林党,不属于阉党,不是任何一方的人。 朱由检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想好了该说的话,胸有成竹,举着笔,笔尖高悬文书之上。 忍了这么久,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朱由检下诏严批崔呈秀,崔呈秀也是个机灵人,以退为进,祈求辞去职务,告老还乡。 除去崔呈秀,等于断了魏忠贤一臂。朱由检免除崔呈秀兵部尚书一职,令他回乡。 这是朱由检给给朝堂的一个信号,就看有哪些聪明人率先发觉了风向的变化。 明眼人都看得出崔呈秀被迫辞职一事背后是魏忠贤在主使,看上头为己不惜出卖多年心腹下属,一时间阉党人人自危。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慢慢积蓄力量。 唯独失去了智囊的魏忠贤一人还喜滋滋地以为逃过了一劫,等着相安无事,安享晚年。 ----------------- 行军又苦又累,但苦中还算有些收获。一路上,张嫣跟天青在篝火旁聊了很多话,她感到对方正逐渐对自己敞开心扉。 张嫣也了解到了家族行为的种种特异之处,两人共同分析,得出与张嫣完全相同的结论,天青仍然不敢相信,张嫣也把话留了一些余地,只说眼见为实,到时再议。 大军虽然几乎是疯狂地在赶路,但奈何队伍庞大,依然走了十余日。 “到辽东了!迈过这个碑,转过山头这个弯,就正式踏上了辽土。”天青兴奋道。 张嫣转过弯后,脚步滞了一滞。 燕由侧头看张嫣,她满脸满眼都写满惊艳与欢喜,她被从未见过的景象所震撼,从前那些只存在于诗文中的景象真实展现在眼前诗,诗文字句就变得单薄苍白,如此辽阔之景岂是那寥寥几句话能够说清楚的?北地的山雄浑巍峨,棱角分明,就似粗犷的北方汉子一般,在一望无际的黑土平原上,天空同样看不见边际,悠远苍蓝。 “活了一生,就为能有一刻看见这种景色,也不枉来此一趟了。”张嫣喃喃道。 燕由心道,现在已经到辽东了,该说了罢。他回头看了看,天青在远处兴奋地与他人交谈,距离其他人也足够远,没有旁人能听见两人的对话,燕由这么想着时,很意外地对上了史可法关注的目光,燕由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分明的滋味,不过如今离得远,便没有对他多加理会。 即便这时说出这话很扫兴,但是不能再拖了。 “嫣儿,我有一事要告诉你。”张嫣沉浸在景色中,发光的双眼看向燕由,开口变得更加艰难,“你要做好准备。” 必须要说,燕由艰涩郑重道:“之前张叔告诉我,你的娘亲……是……死于家族之手。” 张嫣愣了一瞬,紧接着双眼中的神采在下一瞬间内黯淡下去,燕由逼自己直视她的目光,“对不起,张叔让我瞒着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你对理当被杀但实际上与你无冤无仇的人还是心软,可是这场斗争容不得任何心软。” 张嫣低头,咬住下唇。 燕由的话已说完,担忧看着她。 张嫣松了一口气,抬头笑道:“我没事,之前我也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燕由大吃一惊,只听张嫣继续缓缓道:“娘亲那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父亲却一直避忌跟我提起这回事,这是我的一块心结。后来得知张家的存在后,我立即就联想到了,只是真相会让所有人都难以适应,便一直没问,心怀一丝侥幸,期盼事情另有隐情。”她仓皇一笑,“但既然父亲明白说了,还让你瞒着我,那我的猜想便是正确的。” 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有必须要隐瞒的假身份,燕由真想伸出手来揽住她,替她分担一切。 张嫣像军中弟兄们那样拍了一下燕由的肩膀,“张家妄想打开关押猛虎的铁笼子,让猛虎自由伤人,可这些都是杨叔叔最爱的百姓,猛虎即将踏足之地也是我立志保护的国家,绝不会因为心软而让他们得逞的。” 燕由随口感叹道:“曾经是万兽之王的我们,如今还要怕一只新生的猛虎。 张嫣听罢,回头望向南方,露出悲伤的眼神,“毕竟多年来内耗巨大,王已经垂垂老矣。” ----------------- 接连两日,已经有两人上疏弹劾魏忠贤,朱由检这回毫无反应。 崔呈秀一事让魏忠贤尽失人心,看皇上表达出来这默许的态度,阉党内部更加摇摇欲坠,官员们心中蠢蠢欲动。 魏忠贤虽然迟钝,但并不是傻子,他也觉察出了朱由检的意图。 他忙不迭地跑到乾清宫,对着朱由检实行从前那一套跪下痛哭的把戏。 朱由检从堆成小山的奏章中抬头听魏忠贤的自述,并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情,反而一脸专注,魏忠贤因此受到鼓舞,哭得越发起劲:“皇上呀,您若是不信小人,就让小人回家乡去吧!反正留在这儿,那么多人都将小人当成眼中钉,真是活得没个意思!皇上您就开开恩吧!” “魏公公不必妄自菲薄,您是三朝的功臣,还是皇兄最信任的人,放心吧,朕定不会冤枉好人。”朱由检淡淡安慰道。 不会冤枉好人,那会放过我吗?魏忠贤差点脱口而出问道,幸好理智控制了他的嘴巴。 朱由检拍拍他肩头,好好安慰了他几句,便表明了送客的意思,客气有礼又疏离,魏忠贤不得不遵。 出了乾清宫后,魏忠贤回味方才的对话,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难以捉摸,所以无法确定此次跪哭到底有没有起到效果。 他头疼地离开了,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那时,朱由检盯着他背影的眼神有多么骇人。 ----------------- 到宁远城外十里处,张嫣带着手下百余人,去找领头的辽东总兵吴襄。 “吴大人,该兑现承诺了。” “这么快?不过也不影响什么,只是你们要走就在晚上趁夜离开,我懒得捏造理由来哄骗部下。”吴襄一身酒气,斜倚在垫子上,根本不像是一城守将。 张嫣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但这人身上的某些特质让她感到厌恶,于是不愿再多说,顺从道:“好。” 出了大帐后,张嫣低声嘱咐燕由,让史可法跟着吴襄的大军继续前往锦州,燕由应了离去,张嫣让与众人关系最好的天青帮忙将手下召集在一起。 夜色已深,火堆也已经灭了大半,营地里一片黑暗,张嫣今日又特地让部下在偏僻处扎营,因此一行人的摸黑举动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张嫣对部下和哨兵都用了相同的说法:上头有秘密的任务布置,吩咐部下整理好营地后带好行囊进入旁侧的小树林中,哨兵因事先得了知会,爽快放他们通过。 小树林中更是黑得不见五指,众人不时撞在一起或是撞到树枝,骂骂咧咧的低语之声弥漫在树林中。张嫣走在最前面,估摸已经足够深入树林,外边的守兵看不见自己后,让燕由点着一根火把举高,指引部下方向。 众人逐渐靠拢,以张嫣为中心聚成一个圈。张嫣与燕由爬上那根倒下的横木上,举着火把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家。 “头儿,究竟是什么任务要这么摸黑干?”曾跟张嫣交手的大汉人称大柱,他被张嫣打那一通打得心悦诚服,更因保住一条命而心存感激,主动帮助张嫣打下手,有别的兄弟对张嫣有异议他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责骂的。他跟别的士兵关系也好,此刻他出声就是代表众人提出疑问。 张嫣怕被人从声音听出端倪,很少在军中出声,此刻也是由燕由代为发话,“头儿嗓子不好,喊不出声,就由在下代为说明。密报说宁远城有一伙儿藏得很深的奸细,势力庞大,人数众多,而且极度警觉,行事又狡猾,需要人手清缴。以上就是你们可以知道的事,有没有什么问题?” 人群中一阵骚动,张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柱也帮忙安抚弟兄们。 “为什么是我们?”安静下来后,大柱问。 “我对奸细比较了解,特被派来做这个任务,你们恰好被分配为我的手下。”张嫣倒是没说假话。 人群又陷入了窃窃私语中,大柱与周围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问道:“清缴完奸细后,咱们兄弟去哪?” “编入宁远城守城军队内。” 众人想了想,觉得不管去锦州还是去宁远,都一样是守城,宁远反而还离家乡更近些,都没有什么异议。有两人提出有亲人在锦州城,张嫣也没有为难他们,只说若是走漏了此等重要的消息,定会被军法处置,言语恐吓他们一番,就让他们回去营地中找吴襄安排。 ----------------- 十月二十五日,国子监监生钱嘉徽上疏弹劾魏忠贤的十大罪状。 虽不及杨涟曾上疏的二十四大罪,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文笔上佳也属难得,条理清晰,正中核心,话说得又狠又绝。 魏忠贤知道后,顿时慌了神,他顾不上找人商量意见,唤了轿子十万火急地感到乾清宫去。当务之急是要阻止这件事!魏忠贤在轿中边擦冷汗边想。 乾清宫总管徐应元迎他进去,“皇上正等着您呢!” 皇上肯见他,这让他安心了几分。他小声问道:“皇上怎么样?” 徐应元道:“没怎么样呀,就跟往常一样,不过今日皇上不在书坊中,而在暖阁里。” 魏忠贤忙谢过徐应元,堪堪进去。 朱由检正悠闲地喝茶,见魏忠贤进来后,他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看不出其他任何情绪。 看着这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魏忠贤的几分底气顿时又没了。 只要上演像往常一样的戏码即可逃过一劫,魏忠贤心道,扑通跪在朱由检脚边,嘴一瘪就开始哭号:“皇上呀,小人真是奇冤啊......” “爱卿。”朱由检出声打断他,“稍等一会。” 魏忠贤一脸迷茫地抬头看向朱由检,朱由检却并不看他,叫道:“临兆,进来。” 一个面貌普通的太监走进来,朱由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交到临兆手中,吩咐道:“读给爱卿听听。” “是。”他恭敬应下,履行公事般读了起来。 魏忠贤挂着两行眼泪,起先还一头雾水,但逐渐听明白了,他读的是那个国子监之人弹劾自己的奏疏。 清清楚楚列举了十条罪状,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政、;九、伤民财;十、亵名器。 魏忠贤半跪半伏在地上,因年迈而佝偻的腰更加弯曲,他瞪大了惊恐的双眼,身子战栗,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念完后好一会儿,朱由检都没有出声,气氛静谧过度,一股压迫之感袭来。 室内静极了,可以听见彼此间的呼吸起伏。 “皇上…..”魏忠贤抬头,却不妨撞上了对方眼里嘲弄的笑意。那是一种早有预谋的,痛快的笑意。 一颗心顿时没了依傍,跌到谷底,魏忠贤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脸部的神情,从眼角开始、一点一点垮了下去,积蓄的眼泪没有爆发、风干在空气中。 “魏公公想一条条辩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朱由检笑问。 魏忠贤瘫倒在地,无言以对。 朱由检别开头,挥挥手,“出去吧。” 魏忠贤双眼发直,如行尸走肉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暖阁、走出乾清宫的。 乾清宫总管徐应元的声音将他带回了人间:“诶,魏公公,您脸色可不太好啊,这是怎么了?” 魏忠贤停住脚步,望着眼前这个人,意识转不过弯来,愣了好久。 “公公您没事吧?” 魏忠贤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叹了一声,彻底清醒,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声:“该怎么做啊。” 徐应元认真道:“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保住性命为最上选,魏公公你说对吗?” 魏忠贤恍惚道:“对啊,对啊,有理,有理……”他重复着,蹒跚离开,似乎比来时苍老了十岁。 130.大结局 下 张嫣命令部下全部换上百姓穿的常服,分批混在进城的百姓中,潜入北京城内各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燃^文^书库][].[774][buy].] 这一行动花费了整整两日的时间,张嫣负责监督统筹,而燕由和天青两人,事先去探明大宅内的虚实。 张嫣完全信任天青,让燕由遵照天青的建议行动,天青也极其感念这份信任,发誓不调转头来出卖张嫣。 他们一去两日,张嫣安排好了部下的一切后,他们依然没有到约定好的客栈来见面。张嫣担心他们不慎被发现,出了事,焦虑不已,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还有条有理地与几个手下在地图前讨论作战计划。 直至第二日深夜,燕由和天青才回来。 张嫣听到消息后按捺不住前去相迎,却看见燕由一脸欲言又止的为难之色,天青脸色白得发青,眼睛甚至不敢看张嫣。 张嫣心中有一些不安,与燕由对视一眼,燕由道:“进房间再说吧。” 张嫣很了解燕由,自然也听得出他话中的异样。她让其他人都散了,去休息准备体力,让燕由与天青进自己房中。天青经过身边时,她本想习惯性拍拍他的肩膀,却被他刻意避开了。 拴好房门,燕由确信周边无人后,摇头道:“他们跑了。” “跑了?”张嫣动作僵住,“什么意思。” “大宅里空了。”天青涨红了脸,抢话道,“人全不见了,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我知道的几条密道也全被破坏掉了,走得干干净净,他们遗弃了这儿。” 燕由待他说完后,补充道:“就如北京城内那曾经的据点一般景象。” 谋划这么久,到头来居然扑了个空,张嫣脑子有些乱,于是反问道:“你们怎么想?” 燕由看天青抿着嘴不出声,先开口道:“一则,他们离开了宁远,往更北边的地方去了,二则,他们料到你会来这一出,于是暂且隐蔽了起来。” 天青忽然道:“第二条假如不成立,他们若是料到会来这一出,不会选择隐蔽,肯定是预先安排好计划从中破坏行动,甚至让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顿了顿,一脸不甘心,眼中有泪光在闪动,“他们肯定是走了,一定!必然!他们走了,投敌去了!” 天青说到最后,激动起来,语带哽咽,侧头转过身去,不再继续。 接触到真相后,一直相信的东西轰然崩塌的天青当然痛苦无比,张嫣同情地将手放在他背上,思虑许久,与燕由说道:“天青一直在家族中生活,对这些事了解得比我更清楚,但是否投敌还有待商榷。” 张嫣尽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却依然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的就是这样罢,火苗不但压不下去,反而燃得更凶,她一拳砸在桌上,“这些混蛋,我也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出。” 燕由轻轻握住她的拳头,心疼劝慰道:“别拿自己出气,我们一起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嫣本就是冷静的人,方才不过是一时难忍,发泄完就罢了,立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反握住燕由的手,无奈一笑,“好。” 张嫣改变战略,让部下维持原状,原地待命,托自告奋勇的天青作为诱饵在宁远城的大街小巷内梭巡,但几日下来,毫无发现。 张嫣心情烦闷,与燕由一起走上集市观察情况顺便散心。 她心事重重,一路无话。 前方很热闹,人群围在一起,似乎在吵嚷着什么。张嫣打起精神,或许是与家族相关的事,也加快脚步朝喧闹处走去,却冷不防听见两个经过的人说道:“哈哈,九千岁这下可倒霉了!” 被称为九千岁的人只有一个,张嫣的动作先于意识反应过来,一把揪住那男子的衣服,问道:“怎么回事?” 那男子也不恼,开心道:“这种大快人心的消息传得可快了,昨日圣上下令剥夺魏阉人东厂厂公与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发配他去凤阳守陵,这不,前面都张贴出来了。” 张嫣不知何时就松开了手,那男子也趁机跑掉了,她吃吃笑出来,转向燕由道:“你听见了吗?” 燕由与她同喜,笑道:“听见了,他被赶走了。” “徒弟果然胜过师父。”张嫣高兴大笑,说着燕由听不懂的话, 张嫣身材娇小,轻易挤到人群最前面,无视众人的抱怨声,将昭告天下的榜单看了一遍又一遍。 张嫣意欲亲手解决魏忠贤,她早就发誓过绝不能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他被发配离京是大好机会。只是,若要追上他,势必要完全放弃辽东这一头。 看张嫣陷入纠结当中,燕由劝道:“他们既然离开了,在辽东这片广袤之地中找寻他们费时又徒劳,那么不如干脆放弃,回去对皇上提出防备的建议,让将领改变辽东的军事战略,让他们以前知道的情报失效即可,处理完魏忠贤的事后,好好想想该怎么对皇上说,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 张嫣问了天青的意愿,他表明愿意跟着张嫣走。 张嫣对手下说奸细已经逃到了别人负责的地方,吩咐这一百人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军令去充当守卫宁远城的军力,她和燕由天青悄悄离开,在集市上花高价弄了三匹马,朝五日前来的路策马狂奔。 离开宁远城门时张嫣还是不免感到怅然,一切都谋划好了,来时的路那么辛苦,结果到了目的地扑了个空,这么快就要回去了,真是天意弄人。 出发后不久,燕由低声呼道:“后头有人跟着。” 张嫣与天青猛然回头,但看不见任何踪影,除风吹林动外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声响,那人离这儿还有一定距离。张嫣第一反应是家族趁他们人少发动奇袭,她与天青对视一眼,彼此想法相同。张嫣甩动马鞭,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此刻与大部队分散,势单力薄,恐怕不好对付。 但却听燕由道:“只有一匹马的声音。” 风吹得声音飘散,张嫣还是听得清楚,她松了一口气,随即疑惑地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燕由摇头,“不清楚,要不要留下来等一等。” 三人权衡之下,达成共识,勒马停步,回转身看着身后的大道。 他们停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只要一有人出现,马上能远远观察对方,即便发现情况不对,也立即可以逃跑。 伴着风穿过树叶的声响,疾行的马与其背上身形高大的人出现在视线中。 燕由的眼睛最毒,只要稍微接触过某个人,他就能记住对方的身形结构,当下,他立即认出了那个身形:“史可法。” “啊,是谁?”天青不知道他的事,奇怪道。 张嫣望着急速逼近的一人一马,也有些许吃惊,他来干什么? 史可法也到了可以看见三人的位置,他驱马的动作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可见他光明磊落,并非暗中跟踪之辈。 “吁——”他勒住马,马前蹄翘得老高。 只有燕由与史可法相识,他问道:“史兄,你这是?” “宁远如今的守将并无任何值得学习之处,在下并不想留在宁远,锦州城的守将吴襄,冷眼看着也是个软骨头,倒不如跟在……”他看向张嫣,“……这位姑娘身边,看其行事,反倒受益良多。” 张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史可法认真道:“说实话,姑娘的掩饰并不算好,只是你身手非凡,军中的人对朝事不了解,也不会往那个荒谬的方向去想,所以才没看透。” 燕由问:“你莫不是从宁远分道扬镳后就脱离了吴襄的军队一直跟着我们吧?” 史可法毫无保留地承认,“是,反正我原本就不在大军编制内,即便他们发现了,也无法清查。” 天青显得有些慌乱,张嫣仍然没出声,要先探明白他知道多少。 史可法看要争取的人不表态,话多了起来。 张嫣轻易套出了他知道的事情也就仅止于男扮女装当百夫长,并且在宁远城内行踪奇特,剩下的的都只是猜测。当然,任凭他的想法如何天马行空,都不可能猜到张嫣真正的身份,这让张嫣松了一口气。 ----------- 史可法说什么都不肯留在宁远,骑着马跟在三人身后。 目的地都是既定的,为了甩掉他而浪费时间不值得,他晚上又专心提防被燕由张嫣算计,出于全盘考虑,最后张嫣只好妥协,让他加入。 经过北京城时,他们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新消息:朱由检居然派出了追兵直奔魏忠贤所在之处,要将他抓回来处刑。 张嫣四人利用一点时间,分头收集消息,经过对比和整理,确认魏忠贤最终整理了四十大车的家当,还带了一千名骑兵当作护卫。张嫣恨恨地想,出征辽东的军队都缺马匹,一个太监去守坟居然要带一千人马,怪不得朱由检大发雷霆。 他们车多,速度就一定慢,按照去凤阳的既定路线和他们的大致前进速度计算,日夜兼程应当能在直隶河间府阜城县(今河北省东南部,衡水市东北部)赶上他的车队。 虽然张嫣没有告诉史可法此行的目的,但经过这一系列的行动,史可法大致也猜到七七八八,知道张嫣想赶在皇上之前,亲自审判魏忠贤。他以为张嫣因某种原因与魏忠贤有仇,而又恰巧认识某个掌权之人,才有今日之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他有些害怕,毕竟自己一行统共才四人,即便都身怀武艺,也未必能抵挡千人侍卫围攻。但看见张嫣一介女流之辈毫无惧色,他便把畏惧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张嫣一行人昼夜不息地扬鞭策马,终于超过追兵,在六日深夜赶到阜城县,追上了魏忠贤一行。 魏忠贤的车队很显眼,稍加打听,就查到了魏忠贤所宿客店。 张嫣虽然心中着急,但一点都不慌张,冷静掌控局面。在得知魏忠贤一人住在客店最上层后,先点了迷香让大多数人失去行动能力,再拜托燕由于千军中擒住那位负责给魏忠贤通传消息的心腹。用刀子抵住他,勒令他在魏忠贤的护卫面前说出被追捕的真相。 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仆人,被威胁那人也是个软骨头,立马吐露皇上已经派兵来追,意图绞杀魏忠贤及所有护卫。 所有人都知道那仆人的话可信,立即慌了神,张嫣站出来,用谎言安抚众人:“吾等乃是皇上派出来探查情况的锦衣卫,若你们安分投降,配合我们清查魏阉的赃物,吾等定上报皇上,让你们将功赎罪。” 史可法惊诧地发现那些人眼中立即失去了斗志,纷纷表示会配合。或许他们一早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一日,才会如此轻易被说服。 ----------- 十一月份,寒流早已占领了北方,冷风肆虐,裸露在外的鼻头和耳朵冻得没有知觉。 魏忠贤一行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达阜城县,住进破烂的小客店。 在宫中时,最好的碳肯定不会少了魏忠贤那一份,源源不断送往东厂、司礼监、甚至魏忠贤的住处,无论何等严寒,魏忠贤室内都暖洋如春。 相较之下,这个落脚处没有火炉,没有长明不暗的油灯,薄薄的窗子在风中呼啦作响,冷风漏进房内,钻进衣服内,皮肉骨头都是冰的,魏忠贤咬着牙关不断抽气,但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因为床板的“咿呀”声着实让人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塌陷。 魏忠贤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个落魄的样子,因此没有让人在屋内随侍。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怎么样呢,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听闻皇上已经下令派人来追捕,都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肯放过我。 魏忠贤叹了一口气,看错他了啊,但此刻悔恨也没有用,这么想着,他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夜幕深深,铺天盖地风声笼罩客店,这也是另一种万籁俱寂。 魏忠贤虽然年事已高,但耳朵并未如他身体的其他部件一般老化,他听见,风似乎送来了其他的声音。 悠悠的吟唱之声,字句清晰可辨: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曲文简单易懂,即便是文盲如魏忠贤也能听明白,他大惊,所言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谈及自身的经历,他最能体会个中滋味。 吟唱者是何人?他想要知道,却没有一点下床开窗确认的冲动,只是颓然躺在硬木板床上,双目直直盯着帐顶。 到了二更,吟唱之声仍在继续: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魏忠贤心中滋味难言,他喉头发出无意义的咕嘟声,坐了起来,借着幽暗的灯火四处打量,简易的圆桌,圆凳,古朴的灯台。左侧的屋角堆着如山的行李,魏忠贤清楚里面有不少珍玩,都是他当权这几年苦苦收集回来的,但很快他们也即将成为废品,毕竟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什么样的金银珠宝都没有意义。他将目光锁在屋角右侧,那儿放着一根麻绳。 为什么房间里会出现一根麻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比那些珍玩珠宝有用得多。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试了好几次,才将麻绳抛过房梁,他站在椅子上,喘着气将麻绳牢牢打结,打了一重,二重,三重,丑陋的绳结堆积在一起,正如他此刻的尴尬姿态。 不如死了罢,死了倒落得个干净。 魏忠贤将头套进环中,他怕自己犹豫不决坏了事,心一横,将椅子用力踢开。 椅子一落下去,魏忠贤就意识到不对,外头全是自己的人守着,他们听见这种不寻常的响动定然会进来查看情况,这是命不该绝么…… 魏忠贤这么想着,忽然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他双手抓绳圈却徒劳无功,脸发涨,难受无比,双眼死死盯着门口,期盼着看见手下破门冲进来的情景。 但他等来的是窗子被推动的声音,冷风刹那间呼啸而入,他还没来得及辨明落地声是否人的脚步,脖间忽然一松,他整个人也掉落在地上。 毫无缓存地跌落与地,腰椎巨大的痛感让他本能地喊了出来,但那抹寒光已经唰地抵达了他的脖间。 他顺着那物件望去,正对上那双眼,那冰凉的,残忍的,毫无同情的眼神,就跟抵在脖子上的刀一模一样。 魏忠贤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面前这个男子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误会不过是片刻,那张让他深恶痛绝、咬牙切齿的脸,他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曾忘却,这个女人,居然追到了这里来,皇后!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想悬梁自尽,哼,不会给你死得这么便宜爽快” 魏忠贤无瑕思考张嫣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反正这个状况下想了也是白想。 张嫣问了魏忠贤几个与被逐相关的问题。魏忠贤被刀抵着,哪里敢耍花招,一股脑全说了,半点不遗漏。 但他发觉张嫣眼中的杀意毫无消减,不禁冷汗长冒。稍微冷静下来后,他的目光不断往门边瞟,期盼着自己的人出现。 张嫣没有放过他的小动作,嘲弄道:“没关系,你叫吧,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了。” 魏忠贤愣住,怎么回事,对方使了什么手段?蒙汗药?迷香?他回想起方才两次大响动,都没有任何人来查看情况,明白张嫣所言不虚,魏忠贤认清了局势,改变应对的态度,脸一拉,喊道:“求娘娘,我将所有珍玩都送给你,留小人一条狗命。”魏忠贤痛哭流涕。 张嫣仰天长笑,手中的剑更加贴紧魏忠贤瑟瑟发抖的身子,“你说求我留你的命,这么多年来,你又留过谁的命?” 魏忠贤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无法反驳。 张嫣以主宰的姿态,俯视这个苍老太监的模样,觉得既可叹又可笑,几年来那么多的人,全都死在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手中,到底该说什么好呢? 张嫣眼角挂着方才笑出来的眼泪,抬手挥剑。 即便那些死去的人已无法看到,但天在替他们看着,时间的历练打磨下,黑暗终将退去,正气依然存在。 这一剑,是为了王安。 这一剑,是为了东林党被你迫害的人。 这一剑,是为无辜而死的妃嫔。 这一剑,是为了辽东。 最后这一剑,是为了天下百姓。 张嫣刀刀准确,切割皮肉的摩擦声让她头皮发麻,却没有止住她的动作。很快这一切就完成了,魏忠贤身上不同地方分别开了五个血洞,冉冉鲜血涌出,染红了他身上华贵的衣裳。 他本就年老体弱,无法经受这等重伤,开了几个血窟窿之后他瞪大眼睛倒在地上,背部些微起伏,只剩最后一口气。 张嫣冷眼看着他,将抢来的长刀丢出窗外,检查了一遍他房内的东西,喊人进来帮忙抬走,“从哪里抢来的,就还到哪里去。” 魏忠贤听到脚步声,说话声,可他已经没力气抬头了,身子上的血洞不断抽走他的精神与力气。 听得他们终于离开了,魏忠贤松了一口气,可是身周怎么变得越来越热了呢。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魂断。 烈火蔓延,火舌被风卷着,不减反增,舔舐天顶。 史可法仰头看着这场大火,隐隐约约听见风中传来吟唱的声音。 以火为幕,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身影并肩而出,拖着几个大麻袋。 吟唱声婉转低迷,不尽怅然。 张嫣站到高处,对迷茫的众人宣布道:“魏忠贤已悬梁自尽。” 恰好此时吟唱的内容是:“五更已到,曲终,魂断——” 史可法感到额头一亮,一摸竟是一片即将融化的细小雪花,他抬头望向被火光染红的天空,居然稀稀落落飘下了雪花,越下越大,终成鹅毛大雪,被风携带,打着旋儿四散开去。 漫天雪花之下,瘦弱娇小的张嫣冻得鼻头通红,更显得她神情坚毅。 一代宦官,位极人臣,靠女人上位,最终还是败在女人的手中。 131.终结 魏忠贤自尽的消息传回北京城后,朱由检命人将其尸首凌迟,分配上百人共同查抄魏忠贤的家产,并派出锦衣卫捉拿其同党客氏回宫。 客印月的贴身宫女玉墨主动出面指证奉圣夫人的罪行——她是朱由检安插在客印月身边的人。 朱由检特意安排一位与魏忠贤有仇的太监负责审问,在其不择手段的严审之下,客氏对所有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将一些不为人知的罪行主动招供出来。比如串通魏忠贤一起设计让皇后流产,打算用平民的孩子来冒充皇子等等重罪。 那太监痛打客印月一顿,即便她一直大呼“已经全招了!”也不见停手的迹象,将积怨全都发泄出来。 客印月哺育先皇有功,但所犯罪行确实无可饶恕,朱由检下诏将客氏发配浣衣局。 这是昭告给天下人知道的情况,而更实际的情况是,客氏进浣衣局后当天晚上就被仇视她已久的宫女们乱棍打死。朱由检也似早有预谋般,派人来收尸,于净乐堂斩首,死无全尸,当场焚尸扬灰。 当日的雪跟张嫣初遇客氏那一日一模一样,铺天盖地的白色侵袭,驱赶走其他色彩。客印月的骨灰沾在纷飞的雪花上,飘散无踪。 客印月的儿子侯国兴、亲弟客光先与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于同日午门斩首。虽然魏良卿号称有免死铁券,但它保不了造反的罪名。在皇上手中,这种罪名要捏多少都可以。两人的剩余亲属全部戴罪流放边疆。 魏忠贤曾经的心腹崔呈秀选择了与头儿一样的做法:自尽。他的尸体也同样被斩首示众,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有难同当了。 事后查抄其家产,清出白银数十万两,数千间房屋地契,还有珍宝古玩不计其数——比魏忠贤就差那么一点儿。 见事态急转直下,势头大坏,全国上下巴结过魏忠贤的人都唯恐皇帝迁怒自己。雪片一般的文书奏章从全国各地飞往北京城,义正言辞地痛骂魏忠贤,急于表明自己与魏忠贤毫无关系,一直忍辱负重对其讨好巴结。 因为法不责众,众人都心怀侥幸,希望朱由检能够网开一面。魏忠贤的另一个心腹王体乾只是被革职还乡,清抄家产,并未收到同等刑罚,这件事给了众人更多希望。 可谁也不知王体乾早就背叛了魏忠贤,而在朱由检心中,刚登基那段被钳制的、心惊胆战的日子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认为其余所有阉党都不能姑息。 对付阉党残余分子,朱由检的做法很有祖上朱元璋的风范,朱元璋当时为了处理宰相胡惟庸造反的余孽,干脆利落杀了数万人。朱由检也表示出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的态度。 刚开始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中央许多部门,吏部、刑部、全都是阉党,官官相护,试图逃脱罪责,最终交给皇上的阉党名单只有五十余人, 但朱由检不像他哥哥那般好糊弄,绝不含糊,大发雷霆,他丢给官员一沓文书,让他们自己看,他们一看就傻了,皇上居然把所有与魏忠贤有过来往的陈年奏疏全都翻了出来。 最后统共定了两百六十多人的罪,包括他们的家人,被牵连者上千。 魏忠贤旗下臭名昭著的五彪五虎全部处死,没收身家财产。 特别要提一提许显纯受审的情况,他亲手杀死了东林前六君子,后七君子,可谓是恶行累累,某种角度看来比魏忠贤还更加作恶多端。七君子之一的黄尊素,其子黄宗羲,在刑部大堂上用铁椎将杀父仇人许显纯刺得浑身是血,无人阻止。 张嫣设计对天下公布了杨涟在狱中写就的血书,天下冤之,群情激奋,“六君子”“七君子”的孩子纷纷写血书给朱由检,要求为东林党人正名。 朱由检为其平反冤情,特下诏赐谥号,杨涟为“忠烈”。 大明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邪恶势力终于垮台。 最后一段结尾引用《明朝那些事儿》的总结: 迟来的正义依然是正义。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神灵、天命,对魏忠贤而言都是放屁,在他身上只有一样东西——迷信。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权威,迷信可以为所欲为,迷信将取得永远的胜利。 在遍览史书十余载后,我信了,至少信一样东西——天道。 自然界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规律,春天成长,冬天凋谢,周而复始。 人世间也一样,从它的起始道它的灭亡,规则恒久不变,则为天道。 在史书中无数的尸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后,我看到了它,它始终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无论兴衰更替,无论岁月流逝。 它告诉我,在这个污秽、混乱、肮脏的世界上,公道和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从它的起始到他的灭亡,恒久不变。 ---------the end---------- 完结感言 我说过,我是为了杨涟,想让更多人知道他,记住他,我才动了写这篇小说的念头。刚开始时只想写个八万字的中篇,在贴吧上连载,可是后来完美主义发作,想要写得更有趣更吸引人,另外加了一条家族的线(虽然处理的不太好)又发到了磨铁上,被编辑找到。阴差阳错中,居然完成了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时间过得好快,寒假开始写,转眼间暑假都已经结束了(就是我写得慢tt) 正是因为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眼界,阅历,知识,都增长了许多,也因此发现了自己小说中的种种不足,可惜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很抱歉,交出了一份自己都不满意答卷给大家。 历史的既定事实在那里,写起来总是处处受限,想要驱马长奔,却撞上一堵由“史实”围成的高墙,有种戴着镣铐的感觉,可我跳不起舞来。 但我终究还是完成了它,用毅力和坚持完成了第一部完整的小说,要骂一句能力不足的自己,又要感谢坚持下来的自己。 还要谢谢几位读者一直以来的捧场陪伴,是你们给我坚持下来的动力。 在写的过程中,本来想好了要说很多的话,可现在对着文档,大脑却一片空白,那便到此为止吧。 下面说说下一部作品相关的事。 下一部小说已经有了灵感与雏形,是现代言情,在某天入睡前想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设定。我需要时间完善它,也需要补充相关知识,确保下一部作品尽善尽美,不再如此刻一般充满遗憾。 我在南方的城市,夏天很长,当15年的秋风吹起之时,我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