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趁天尊年少无知》 第1页 《要趁天尊年少无知》作者:一棵狐尾松 文案 上一世林苏叫他小心不要看上她,他笑这小丫头好自恋。 他活了千年,见的女人比她吃过的米饭都多,从没对谁情动过。他心无杂念,任何事都看得淡然,是天上最有仙味的神仙。 这一世与她重逢,他为少年时,脸皮薄,偷偷以香寄情:“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成天尊后,发现她原来是那个大言不惭的小丫头,直接摁住了她,“你既敢招惹我,便要负责任”,“你万不要在我面前说你喜欢别人,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做什么”,“我接受不了你不是我的。” ------ 林苏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为了任何人放弃好生活,可后来她心甘情愿做了一只鬼。 ---- 林苏:“报告,天尊老使美人计来撩拨我,都没办法在奈何桥上好好端汤了。” 玉皇君:“放肆,天尊高高在上,岂容你诋毁诽谤。” 如晨天尊:“玉皇,我决定成亲了。” 玉皇君:“天尊看上了哪家仙子,本君立马帮您去下聘。” 如晨:“奈何桥上那只鬼。” 玉皇君:“......”我仙界万千佳丽比不上一只鬼?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洗尘,林苏 ┃ 配角:很多 ┃ 其它:昆仑宫,地府,大罗天 一句话简介:趁他没见过世面搞定他。 立意:愿我们出了社会各司其职后,依然拥有着最初的爱情和友情。 第一章 林苏生于镇国候府,自小知事时,便知自己旁无亲人,是候府唯一的遗孤。 阿爹为国捐躯,当今圣上宽厚,保她偌大候府无人敢犯。她一生安稳富贵,只是位平凡的千金。可惜这位千金体质虚弱,风华正茂时病死了,享年二十。 佳人英年早逝,奈其何哉。 林苏只好赶紧投胎,期盼来世身强体壮,顺便找个良人,共度余生。 地府规矩,投胎要钱,并不是凡间几个铜板一打,可以烧得漫天飞雪的纸钱,是真金白银。 林苏感恩圣上对她的厚葬,给了她充足的陪葬品交换上等投胎。走完所有流程后,她往忘川河内一跳,喜滋滋去奔赴下一段美丽人生。 迷迷糊糊醒来,她一睁眼,却见到一张黑白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的青年。 地府四照鬼火,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林苏挑起眉梢,诧异道:“鬼君,我这是来给您当孩子了?” 无常先是嘴角一抽,随而笑得礼貌:“林小姐,您生前有笔债没还清,不符合投胎规矩。” “哈?”林苏眉头青筋地跳了一跳,隐隐不安。 三年后。 正午,环绕群山的瑞霭仙雾缓缓散开。 昆仑宫的公文下来了,西阁记载在册的功德全部归零。 “判得好,这才公平。”当午,半山腰间的弟子膳食厅,乃交头接耳的胜地。 一弟子小声接话:“上宫长老们还是顾全了西阁颜面,记载在册的功德明明单独在花某人名下,哪是‘西阁’呢!” 有人斥责:“一阁积年积攒的功劳全归一人身上,荒唐!要是所有阁主都猪油蒙心,那我们还有什么盼头?” 有人厚道:“嘘,死者为大。” 片刻安静,有人发了疑虑之声,“你们说,真是云阁主主动将功德归功给花……那位的吗?我们中宫作为上传下达之地,常见到云阁主,她最亲近的是杨清风师兄,和那位,据说一月不见有一句话的。” 一中肯道:“唉,我们都不知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猜忌道:“或许有人精心算计,欺师灭祖,也未可知。” 又一反驳道:“可那位的能力昆仑宫上下都是瞩目的,他可苦如此费心,谁不知挑起西阁大梁的正是他和清风师兄?” 猜忌声不停,“所以心里不平衡了吧,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谁乐意?”“毕竟许多人都觉得高椅自己坐才痛快。” “虽是现在公文才下来,其实西阁一个殿在云阁主失踪后就差不多散光了。聪明人想想就知道,要么那位以功德过显破格跃上上宫成为长老,要么因此事古怪有猫腻,上宫慎重处之,西阁要倒。反正哪一个结果,其他人都得不来半分好。” “树倒猢狲散,倒不知两代阁主九泉之下,要怎的哭抱一团了。”此言一出,议论声纷纷成了一片对西阁落日黄昏的扼腕叹息。 过了须臾,一面容娟丽的女弟子支支吾吾:“但我总觉得,花……那位的人品,不该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幻境之事他不是解释了……” 一人打断:“师妹,你不能听他说是云阁主救了他就信了,只有他一个人从幻境出来了,一面之词,死无对证!” 第2页 “可是……” 一调笑起来:“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们这些不成熟的小姑娘,没哪个不喜欢他。” 女弟子脸色一红:“我没……”一时不知如何辩解,目光四下飘散,飘到了门口处彻底噤了声。 一人踏进门来,袭一身边角飘然着祥云纹的西阁阁服,配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神情间尽是漠然。 当真冷若冰霜,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悲是乐,可又洁若冰雪,犹如新雪初霁,冬景如画,不自禁让人心跳神往。 众人窃窃私语,一并人声鼎沸的膳食厅,犹如漫漫大火骤遭狂风暴雨,悄息无声了个干净。 “糖醋鱼,谢谢。”花洗尘走到打饭区,开口是一副极沉稳好听的声音。 掌厨的玉姨却只给他一片鱼尾,汤汁都渗去了。 方才为他发声的女弟子目光一直不自觉跟着他,见此场景心中不忍,却没有勇气去为他讨公道,只低头默默将自己碗里的糖醋鱼给了坐在对面的好友。 花洗尘亦什么也没说,寻了一无人的角落吃饭。 周遭安静极了。 又有一位同样身着祥云衣物的高挑男子进了门来,他双眸温润,却被这膳食厅不如往常的气氛惊顿了脚。 只见他倒退几步踏出门,细看看房顶刻得正是“膳食厅”,才又环望着四处走了进来,见到角落里的花洗尘,了然了大概。 杨清风是除了当事人花某唯一一个没有离开西阁的人,花某处在风口浪尖,流言蜚语,遭了人厌,杨清风却被认定为不忘旧主,不趋炎附势,重情重义。 一路而来几步,已听到了几十句恭敬的“杨师兄”。 他也只要了糖醋鱼,玉姨却将他的碗堆成了小山。随而杨清风走向了花洗尘坐着的方向,把满满的饭食往花洗尘碗里分。 杨清风道:“你别听他们胡说。” 花洗尘没抬头,“我没在意。” 杨清风沉默了会,“你怎么都不好好解释一下?” “我解释不清。” 又是一阵沉默。 杨清风平日最是温和可亲,和谁都能自然而然聊上两句话,是西阁与外处事的极品润滑油。他从不以为自己也有舌头打结,有理说不清的时候。 如今的事给了他当头一棒。 “云儿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功德记你册上?”这句话,别人问都会变成质问,杨清风却是实实在在的疑惑。 云影入幻境救下花洗尘,本是始料未及的事,可身后事中最重要的西阁功德早有归属,如濒死长辈的遗嘱,一切都安排好了。 花洗尘反反复复想过,求不得解:“我不知道。” 杨清风长叹一声:“真想把她从九泉下拖出来问个清楚。”是了,九泉,云影连个遗骸都没留下过,想上香还是想挖坟都不能。 杨清风食不下咽,见花洗尘也没吃几口,搁置了筷子。 气氛微沉。 杨清风又环望了一番,在打饭区落目,苦笑了声:“我们西阁的厨子……之前还在的厨子做饭一等好,但云丫头每三日都会来这吃一次,她喜欢这里的糖醋鱼面。” 花洗尘不曾同云影在膳食厅吃过饭,只一次他外出归来,盼能赶紧吃一口热饭,来了比西阁更近的膳食厅。 那日,大部分弟子还没下堂,膳食厅炊烟方袅,他前脚刚进,后面便传来了一句清越之音:“玉姨,来碗面,我饿了。” 同在西阁三年,他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回首作揖。 膳食厅双门构造,前进后出。此刻大门敞亮,已无几人再进,与那日见面人少的场景殊途同归。花洗尘有些后悔,为何那时他只低头作揖,一句话也没同她说呢。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能出这么一声,他该当如何。 他幻想着,目光落到了正门口。 春日暖而不晒,恍恍惚惚,虚虚实实。只见一只手扒在了门边,来人摇摇欲坠,声息虚弱模糊:“玉姨,来碗面,我饿了。” 杨清风尚在萧索,眼角视线里突地飞出了一片白袖,带倒桌上一半的碗筷。他连忙抬头,只见花洗尘身影已至门口,轻柔地扶住了一人。 杨清风瞪大了眼。 云影,云影从九泉回来了? 林苏昏昏沉沉,发着高烧,肩连着后背撕裂了的疼。 饥肠辘辘的她本以为自己能吃口热面再晕,哼哧哼哧运转着一副残败的身躯憧憬前进,不想都到了门口了,被烧得滋滋作响的脑袋愤然罢工。 迷迷瞪瞪间,只知自己靠到了一副宽大的肩膀。她没有力气抬头去看是谁,入目的颈间肤色冷白,像她枕边的玉瓷夜灯。 后来的事她没了印象,再有意识时,一直发梦,神思久久停留在地府的忘川河畔,她同无常鬼君初次相见的场景。 第3页 当年,无常把她从河里打捞了出来,同她道自己有笔债没还。她眉挑得入鬓,万分不解:“怎么会,我们之前不是交接过了吗?你说我有一大笔陪葬,也不作奸犯科杀人放火,那些陪葬抵掉前世少许缘孽过节,余下一大半足够我买得来世最上等的命数。我钱都给你了!” 无常被质问地一哑,斟酌着挠挠头,“正常的恩怨纠葛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只是本君实在没想到,您这样极平凡的魂魄,会欠下仙人的恩情。仙人的命数不入生死簿,不归阴间管,钱是买不来的。” 极平凡的魂魄……林苏硬生生压下他瞧不起她的不服,疑惑道:“仙人?” 无常拿出了一本边角开裂的旧簿子,“林小姐,您的人情簿上,写了十五年前,你曾受如晨真君的恩泽。” “十五年前?”林苏一把抢过人情簿,只见上边写得极其简洁潦草,日期标签下是“五岁”,施恩人下写着“如晨真君”,恩惠写着“大恩”。 注释竟然是空白! 第二章 人幼时记忆基本都是零落不全的,她对此事毫无印象。可若真有,这样的大事,管家断不会不告诉她,他老人家忠孝节义,哪会让她当忘恩负义的人。 而且,这簿子写得也太随便了吧,做假账都不带这么敷衍的。她手戳点着簿子,“你评评理,这写得像不像诓我?” 无常搓着大手,“主要是前任判官年纪大了,您这簿子是他辞官前记的,略微潦草,但一定确有其事,我们有职业操守。” 府衙尚有完成考绩逼人画押的勾当,地府的官有没有比凡间的官有操守,林苏真不敢断言。 她决定先探探这有操守的官要给她下个怎样的套:“钱也抵不了,我待如何?” 无常笑露八齿:“您把这恩还了,自然能够如愿投胎。” 待无常将报恩的细节说出,林苏摇头摇出了残影:“要我变成阁主遗女混入昆仑宫?怎么又要做父母双亡的人?这位如晨真君流落凡尘,且不提是不是因为我,我却得在他身边抗灾挡难,直到他回天上去,那他要一直不回去,我就一直伺候着?” 怎么听怎么像他们寻冤大头去给仙人渡劫,刚好试到了她身上。 无常耐心同她解释了如今只有昆仑宫西阁阁主之女云影刚刚逝世还未有人知,她的身份最适合她入昆仑宫不被人揭穿赶出来。仙人命数不定,劫难不知具体时辰,她需要陪伴在如晨真君身侧才好及时报恩。 林苏愤然道:“你把钱退给我,我不投胎了,我留在地府过日子。” 地府鬼市繁华,她又钱财富裕,不愁待不下去。等那位落难神仙忒自飞升回家了,叫他们还拿什么借口同她说要报恩。 无常微笑:“林小姐,你其他缘孽都还上了,按理与人世毫无眷恋,是要投胎的。” 林苏端望了他一番,无常面具下露出的半截下巴俊秀,定然是个美男子,不想说话那么欠揍。她皱眉道:“你意思是,你不能还钱了?” 无常为难道:“这钱已经进了轮回盘化成了你的上好命数,取不出来了。” 林苏一张脸都气歪了。这还没投成功呢,就化成上好命数了?她一直没法享用,是不是就一直供在忘川河里任其他投胎的魂魄瞻仰羡慕? 林苏候府千金,老管家常道她挂在祠堂上的大元帅老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督促她从小勤勉练功,继承先人遗风。自此二十年岁,林苏十八般武艺的皮毛不在话下。 只是她生前有幸去皇宫作公主陪读,最敬仰太子恩师,温文儒雅。她依葫芦画瓢了些他的风范,端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把武艺皮毛展示到无常身上,问道:“你是地府最大的吗?” 无常如实相告:“不是。” 林苏热切的目光中有了水星,“地府有登闻鼓吗,我要告御状!” 不曾想一直笑地发干的无常低了头,“林小姐,你告了也没用,我主子已经神志不清了。” 你告了也没用。 好一只压不倒的地头蛇。林苏吃软不吃硬,可恨她注意到他后面那句话,心里泛了阵酸,火气散了不少。 十六岁后,侯府的老管家也开始越来越忘事,常常不记得她是谁,每天重复和别人讲她父亲的事迹。候府衣食无忧,却冷冰冰像个地窖,她被老管家一手带大,不可不视若亲人,所以他神志不清了,她非常难过。 无常情绪泄露得毫无虚假,推己及人,林苏顿时没能对无常发脾气。 他们俩再一阵相顾无言后,无常调整了心绪,再次对林苏徐徐诱导。 一会说云影姑娘身份尊贵,她吃不了亏,待林苏吸了鼻子道自己生前也是个身份尊贵的孤儿后,无常转言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能因为自己不知,就可以忽略。随而说他会先给她做好功课,昆仑宫的人物事他都会先告诉她,保证她很快就能适应。 第4页 一番通篇大论下来,林苏总结他话语的意思就是:这人情板上钉钉,你要么就胎财两空,要么吃下这个哑巴亏。 林苏被他绕得晕头转向,最后只记得问了句:“替人受劫疼吗?” 无常道:“不疼。” 林苏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窝在了软缎中,本该舒服极了,可从左肩劈至腰上的伤痕时时刻刻在折磨她。 不疼……原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的思绪一掌将缺德的无常拍散了去,回忆起这疼痛如何而来。 幻境磨砺是昆仑宫中有潜质飞升的弟子必过的一道坎,由上宫长老开启境门,十八岁弟子自行入境。境中仙泽侵袭每一个弟子的内心,寻出根处最畏惧的事物,制造幻境。只有打破恐慌,识破幻觉,方能出来。 作为云影在昆仑宫已经待了三年的林苏听了这幻境磨砺的解释,隐隐觉得自己挡灾的时辰到了。 所以她当日偷偷跟了进去。 花洗尘的幻境,竟是一场浩然的天谴。境中乌云过境,昏暗无日。只见他站在雷电交加的苍穹之下,并不慌张。 林苏走近了他,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发现他目无斜视,早沉了进去,已看不见真实事物了。 这是他的一场劫数,除非他自己走出来,不然任林苏怎么唤他,他都清醒不来。 花洗尘年纪不大,却一直是西阁挑大梁的,天塌了他来顶,水淹了他来退。林苏不知他也有怕的时候。她并不吃惊这场面的恢宏可怖,她吃惊的是面瘫花洗尘此刻脸上的神色伤心极了,浑身颤抖不已。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畏惧什么?竟这样无法自拔。 林苏尚搞不清状况,滚滚天雷铺天盖地而来。 她不怕打雷,但没被雷劈过,不知什么滋味,不得不畏惧一把,脚底板发麻。岂料花洗尘这刻动了。 他直迎那天雷而去。 林苏半刻思考时间都没,死得壮烈仓促。她不知她推开花洗尘那刻他可否清醒,如果清醒,定然看到她如何英勇就义了吧。 她试探过,他根本不知什么恩情什么如晨真君什么林苏,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但林苏遭雷劈的那刻,看得很开。 那就这样吧,这笔糊涂账,结了就好。 那幻境拟来的天谴虽不似真正的天谴厉害,仍劈得她痛不欲生。 不料昏迷许久,醒来又是在忘川河畔。无常这回口舌竟都不费了,直接斥她没报好恩,还害恩人成了众矢之的,一挥手将她挥回了人间,要她再来。 天,怎么这么难伺候?只准他们胡乱记载恩情,不准她简洁报恩? 鬼善被鬼欺啊! 林苏欲哭无泪,一肚子火烧得噼里啪啦,直窜上脑门把她烧醒了。 一睁眼,对上了床边的杨清风以泪洗面。 林苏:“……”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男人哭,是以新奇而惊悚。 杨清风抽抽搭搭好一会,才发现云影醒了,正敬而远之地望着他。他连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把脸,笑开了花:“你醒了!” 随而又哽咽了:“长老们说你要是黄昏前还不醒,就……” 林苏道:“就什么?” 杨清风吸了鼻子,“就熬不过去了!” 林苏:“……”无常不会让她熬不过去的,他就是一豆腐嘴刀子心的鬼。 杨清风一闪一闪亮晶晶,哭的极其难看,但林苏心里发暖,也不忍心再看,半起了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了。” 杨清风又小心翼翼将她按回了榻上,“你别乱动,你背后的伤很严重。” 自林苏作为云影来到昆仑宫,杨清风待她最好最上心,视如己出……哦,不,他只比云影大五岁,视如亲妹。她很感激,珍惜他眼眶里的金豆子和她自己的眼睛,伸胳膊用袖口抹布一般抹光了他的泪痕。 她又躺在床上默声歇了会,见屋里依然只有杨清风,纳罕竟没有其他人来她床前尽孝。她同他们感情好虽是流水匆匆,她真正的目的,恰恰是那个不同她好的人。但她自认为人缘不差,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没人探望。 思索再三不解,她开口问了杨清风。 杨清风浑身好似长满了嘴,恨不能一瞬息把幻境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给灌进她脑里。 林苏越听脸色越白,这会才明白了无常为何说她弄巧成拙。 老天爷哦,冤枉! 她转功德于花洗尘册里,真的只是一时好心,想着最后助他一把,让他早日登入上宫,潜心修行飞升,也不枉费这场莫名其妙的缘分。 救他,是她赶着去投胎呢。 岂料流言蜚语一再揣测之下,竟演变成了犯上作乱,奸诈老谋的争权大戏。她本以为花洗尘名望颇好,自然无人会有异议。京城朝野里有威望的大臣,均是无人背后妄言的。 第5页 林苏观到了权臣的表面,尚未领悟到他们背后的雷霆手段。花洗尘这类,真要比对也并非权臣,而是清流纯臣,受不了荣恩过重,树大招风。 林苏捶胸,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什么孽,害人害己,安安稳稳只挡个雷不香吗,多手多脚。 林苏拍了自己的右手背,暗骂了几句“叫你手贱”,一咕噜爬了起来,往门外直奔,杨清风追在后面:“你这是做甚?” 她边回答她得去上宫商量能不能把“西阁抄家令”撤了,边一把推开了门。 门口廊上,站着一人。 落日余晖,眼前人本低着头,听到动静,长睫一扫,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林苏身板僵硬。 第三章 花洗尘一向“冰清玉洁”,此番徒遭非议,没以死明志,心里肯定堵得水泄不通。 而她是始作俑者。 他这厢站在门口,是本想让她血溅三尺来告慰他轰然逝世的名节,却因她舍己为人的救命之恩而犹豫再三,才没有进来与她讨公道的吗? 林苏没死,惭愧极了。 再来这一遭,她已然妥协,决定再不与不公的命运作斗争,好好报恩。 她望见他袖子上有血迹,生涩地关怀了一句:“你手怎么了?”细细看还发现袖口有些食物的油污汤汁。 他平日最好整洁,衣衫沾了污垢,都会立马换去的。如今却岿然不动,毫不在意。 这是一直站在门口没动? 花洗尘未语,杨清风先解释了:“是你的血,洗尘抱你回来的时候沾的。” 林苏一哽,恨不能在花洗尘面前给杨清风一肘击。他怎能假他人之手将她抱回来,平白无故让她欠下别人一个人情。 无法,她斟酌着对守在门口的花洗尘试探道:“你是要我帮你洗吗?” 花洗尘略微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我待会就换。你去哪?” 林苏老实道:“上宫。” 杨清风拦道:“你还伤着,养几天再说。” 林苏据理力争:“那哪行,钱财之事一拖就糊。” 花洗尘道:“先回去休息。”他声音沉稳悦耳,却积着一股威仪。他往她朝前一步,林苏不自主就后退一步,方才对着杨清风决然的态度飞灰烟灭,转而被赶回了床榻上。 杨清风抽了下嘴,死丫头,见人下菜碟呢。 三年,花洗尘第一次坐在了她床头。 他望着她,“这半个月,你去哪了?” 劈焦了,在地府躺尸。 杨清风一听,才发现自己被这一连串突变弄糊涂了,这样重要的问题,他竟一直忘了问。 花洗尘目光里透着一丝虔诚的关切,林苏从没跟他熟络过,恍惚了一下,只能道:“那日事发突然,我也不知为何,被幻境丢到外面去了。大概因私自闯入,惹恼了境中的仙灵。” 杨清风道:“长老们进幻境里找了你许久。” 林苏道:“我当时昏迷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坡上,醒来后就急着赶回来了。但体力不佳,路上慢了些。”她说到此,发觉身体虽然疼痛,但体力尚足,应是有人给她输灵力了。 花洗尘和杨清风听到此处,都想得是她尚且虚弱,人回来了就好,其他疑问日后再慢慢问吧。杨清风忍不住再唠叨了几句,林苏听着杨清风的谆谆教诲,点头似捣蒜。 时不时有意无意望花洗尘一眼。他站在旁边,未再言语。 可到了夜晚,众人都准备歇下时,花洗尘敲了林苏的门。 林苏望着抱着一床被褥站在外边的他,一时半会有些愣,不知他这是要作甚,但愿不是她想的那样。 当花洗尘一声招呼不打,越过她开始在她床边的地底上打地铺时,她发现还真的和她想的一样,愕在了原地。 花洗尘见她对着他的身影揉了揉眼,平淡如水道:“你受伤了,我要照顾你。” 林苏紧忙劝阻:“长老们不是说我醒了就无碍吗?我没什么事了,不用人服侍。”她干干一笑,“我晚上事也不多,不会想喝水,也不蹬被子。” 花洗尘站在地铺前默默望着她,一副势必在床头尽孝的模样。 林苏笑得发干,一脸求放过:“我喜欢一个人一间房。” 花洗尘道:“你以前都是随便让人借宿你屋子的。”林苏不拘小节,不论男女,陪她吃饭喝酒玩闹累了,都可以借宿一晚,不过从无僭越。 林苏道:“我现在懂得那样不妥了。” 花洗尘未语,这时又有人敲门。林苏未来得及问是谁,花洗尘疾步过去打开了门,杨清风端着瓷碗迎面而来:“把药喝了,今晚我留下来照顾你……洗尘,你怎么在这?” 花洗尘道:“师兄不也夜深人静的时候来了。”他盯着杨清风手上的汤药,“云阁主说她没什么事了。” 第6页 杨清风:“怎么可能!她烧才退,背后伤口都溃烂了,不好好照顾会丢命的。” 花洗尘幽幽地瞟了林苏一眼。 林苏讪笑道:“清风就是太小题大做,不过也是一片好意。”说着走前两步伸手去接杨清风手上的药碗,中途被花洗尘截下。 花洗尘接过了药,门一关。 杨清风站在门外愕然:“这是何意?” 花洗尘道:“外面流言不尽,不过关于我表面正经,背地里给阁主献媚的蜚语,今晚师兄抓实了。” 顿了须臾,门外传来一阵逃之夭夭的脚步声。 林苏傻了。 姓杨的就这么把她扔下了?亏她平常同他最亲了,这个混帐。 花洗尘肯定是对外面的传言耿耿于怀,她该如何是好? 林苏尚未来得及想出对策,只见花洗尘静默着把药端来让她喝完,静默着把地铺卷了起来,在林苏以为他要回去时,静默着把地铺打在了她门外。 春季的夜晚泛着凉意,见花洗尘直接往门口地铺上一躺,林苏败下阵来。 他这架势,是要自己受凉来报复她? 林苏吃了顿教训,哪敢再慢待这位簿上白纸黑字的大恩人。 这次报恩起码只是皮开肉绽,再不处理好,将他服侍好,下次缺条胳膊断条腿回来,她简直了无生趣。 她蹲在他面前诚恳道:“我错了。”错的多,不知道具体是哪个错导致现在的场面,反正就是错。 花洗尘道:“你喜欢一个人一间房睡,我不打扰你。” 这回知道了,他在气她不让他进去尽孝换得一丝心安。 林苏蹲在他面前安静了会,回屋将搁置在一侧的屏风拉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床榻道:“我们进屋睡。” 门外夜风袭来,林苏打了个哆嗦,咳嗽了几声。 花洗尘的心被这几声咳嗽一堵,说不出的郁闷。 他起身走前去扶她。林苏没料到花洗尘的动作,被他不小心一把摸中了肩上的伤口,忍不住皱眉龇牙了一声:“嘶……” 她本能躲开,可见花洗尘阴沉着脸,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拒绝开罪了他。不知怎么托辞,心里斟词酌句,一耽搁成了两人相顾无言。 花洗尘手微微颤抖,再不敢碰她肩膀,护她到榻上一边侧躺。 他上前细细探了她的脉。 林苏见他一向老僧入定的脸难得黑成了老铁锅,也不敢在心中揶揄。只是忐忑地想着因为她的鲁莽,败坏了他的名声,现在她虽然没死,但为了救他伤得这么重,外面人知道了,只怕又要怪罪到他头上。 她开始思索一个稳妥的解释。 “不必告诉外人我的情况,我没事。”她不露痕迹地补了一句,“我们阁现在人去楼空,我再成了病秧子,指不准要被欺负。”这话听来合理,却并不像她没心没肺的性格。 花洗尘只是看了她一眼,“以后我给你煎药。” 林苏除了点头好像也没其他选择。 给她捻好被角后,花洗尘抱着床褥回到了屋内。他灭了灯,昏暗中,屏风内传来着一些气息不畅的隐咳,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到。 花洗尘躺在地铺上,心里破开了一道口子。 “你为什么救我?”他声音有些沙哑。幻境里的事,他只有一个记忆,就是最后一刻林苏用力推开了他,生生替他受了道天谴,消失在他眼前。 林苏心里叹息,因为她赶着投胎。 可这话说出来不像人话,她掂量了一番:“你是我阁里的人,自然要救你。”随后好奇了句,“你在幻境看到了什么?”问完又觉得唐突,这毕竟是他的软肋,不该告诉别人。 花洗尘如实回答:“我没有印象了。” 林苏也没再追问,不提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就算不是,他也没有义务告知她。 空气静默了会,少年的好嗓音越过屏风:“有事就唤我。”语气不容置喙。 林苏乖巧“嗯”了声,花洗尘也不再多说话扰她入寝,思绪却泉涌奔腾。他之前对林苏的感觉,讨厌或喜欢都谈不上。她随性不拘,不务正业,一出门前拥后簇,个个男弟子同她称兄道弟,跟个军爷似的。 他不知自己看不看得顺,但凡她身边人一多,他从不理她。 他以为自己对她的印象很模糊,除去公事,他们没有多少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可一回想起与她初见的画面,竟是历历在目,比特意背过的文书还要清晰。 三年前,他十五岁。 西阁老阁主云锦去世,在外云游的独女回来继任,西阁弟子都得在山下迎接,东阁空闲的弟子也来了不少人凑热闹。 他们在岸边码头整束等待。 东阁刚入门的小师弟傻愣愣问:“这位西阁的云师姐,厉害吗?” 第7页 年长者中有人轻笑了声:“云游很厉害。” 昆仑宫上下都知,西老阁主老来得子,非常娇惯,老夫人一殁,更加放纵。西老阁主修为深厚,道行极高,可小女儿自小却不好修行。他不打骂教训,还放她出门,美名“云游”,实则由着她在外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又有一东阁弟子窃窃私语道:“我一直很奇怪,西阁为何会肯让她回来继承,而不是另选德配其位的人?” 一笑答:“孔明为什么要扶扶不起的阿斗?”说着目光望向了码头上站在最前面的两人。 云影继承了三笔遗产,西阁,杨清风,花洗尘。 第四章 杨清风是老阁主小时后捡来的孤儿,一直被待若亲子。他打小跟在老阁主身边,是老阁主最亲信的人,更是料理西阁、处理公文的顶梁柱。 花洗尘是老阁主唯一的关门弟子,年纪虽轻,修为甚好,专门外出降妖除魔,领队为西阁积攒功德,再加上品貌俱佳,在阁内地位极高。他的年龄在西阁弟子中排下,可已掌阁中多数事宜,人见他都会尊称一句“花师兄”。 等在岸边久不见人,他们满心疑惑,只见一艘乌篷船在弯道遮挡处现了来。 船夫远远望见青石上站着一排排的人,一声长啸破天际:“有人落水了,仙君们快救人啊!” 岸上群人听他这么一吼,登时瞠目一惊。昆仑宫依山傍水,周围的百姓都深谙水性,他口中的落水自不是单纯落水。 杨清风捏诀跃起,点了几步水面轻至船上,还未问上一句,一道银光寻觅着窜水而下,过了须臾,从远处的水里托上来一人。 杨清风二话不说,连忙施术驱船上前接住那落水之人。 银光回撤,被岸上正正站着的少年反手收回腰边剑鞘中。 周围一片哗然。 “花师兄的剑术竟已出神入化了。” “他的剑极有灵性,听闻是上古神铁打造,千年难寻。好想有把一样的剑,我们东阁怎么就收不到这等神兵利器。” “莫说你们东阁没有,这样的剑你也得驯服的了才是。老阁主在世时,我们西阁弟子都有机会收了它,可它只听花师兄的话。待他十三岁,老阁主就直接将剑赐给他了。” “天之骄子,比不过啊。” “你这话失公,花师兄平日修习也是最为刻苦的一个,你还在被窝里梦着公主的时候,他已经在后山校场练剑了。” 方才言语带酸的弟子被猝不及防揭了老底,局促地往女弟子们站着的方向望了一眼,脸色绯红了一片,对始作俑者虚踹了一脚:“你闭嘴!” 大家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船一近岸,伴着一阵溺水的咳嗽声,众人止了喧哗,纷纷下意识望向那船上的人。 这不是云影吗? 虽然面容长开了,退了不少稚嫩,可他们都不会将她错认。西阁有钱有势,人才济济,云影自小就是老阁主的掌上明珠,逢人都是对方先主动同她打招呼的。 人群登时炸了,七嘴八舌地逮着船夫问怎么回事。 老船夫没读过几天书,被一圈人围了过来,紧张不安,磕磕巴巴讲得毫无条理,但好歹让众人明白了大概。 原是此刻已成了云影的林苏雇他送她北上昆仑,至前一个码头时她偶然见到街边贩卖的一些新奇小玩意,被引了注意力拖了些许时辰。 船夫等她时,遇到一位白衣公子上前问:“船家可是要北上?能捎我一程不?” 他见那公子仪表堂堂,就没什么戒心,微微笑着示意他上船了。岂料那公子一上船一把拽住了船夫将其完全拖入了船蓬内,一道手风断了码头拴船的绳,旋即施术驱船离去。 船夫哪见过这种事,当场大喊救命。 林苏听声回头见势不妙,连忙纵身一跃跳至正在游走的船内,与他在疾驰的船上对起了招。那之前还一脸温和的男子嘴角裂开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张手向她扑来,林苏顺势抄起船桨抵上他,奈何力量不足。 那男子散出了妖力想一脚踏碎船底,林苏察出他意图,自己上前先将男子扑入了水保证船只完好船夫安全。 一声水花四溅,林苏同那男子坠入了碧水中。 船夫惊慌失措,见前方转弯便是昆仑群山,紧忙划船往昆仑宫求助。 林苏一摊烂泥地躺在船上,身上披着杨清风的外套,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望向了岸上最安静的少年。 少年一双眸子颜色很沉,林苏看了他一眼,转而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剑上。那剑柄古朴,剑鞘只有寥寥几笔花纹,着实老气,叫人看着钝得很。 杨清风疑惑:“那妖人是何物?” 第8页 他望了一眼花洗尘,少年会意,腰上古剑突地飞出往水下游去。不过须臾,一条一个蛇头两个蛇身的怪物从水底被挑了上来。 古剑一至一撤,巨物落在了众人面前,震了震地面的灰尘。 林苏惊得眼睛浑圆,一激灵清醒了。 万物皆不可貌相啊,这又老又钝的剑,竟是把灵剑!方才救她的人,原是眼前人。 这会真有恩了。 周围人都朝那怪物拥了过去。 林苏躺在船上,正好与那地上的怪物平视。她背后寒毛倒立,从没见过长这样的蛇。那蛇身相互缠卷,让人不由想到长得歪瓜裂枣的黑树干,背上两对翅膀黏黏腻腻,仿佛还是束缚在茧的蛾羽。 “这是何物?”林苏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确认没眼花。 杨清风道:“肥遗,上古凶兽,最早出现在太华山,一出现,寓有旱魃之兆。” 林苏不可思议:“大旱?这四周大江大河,不来大涝就不错了。” 杨清风探了探这蛇,它被剑所杀,这一击毙命、干净利落的剑招,让他心中对花洗尘叹赞。他笑道:“可能这肥遗要来闹旱的,没吃饱闹不起来,看船夫长得好吃心动了。” 船夫脸色一白。 花洗尘道:“此妖物法力低微,好恃强凌弱,应是误打误撞到了这。” “恃强凌弱”四字真挚地好似一把斧子,劈一道将林苏和少年分了边,一边是弱,一边是强。林苏不服道:“你怎知它是误打误撞,不是处心积虑来害人?” 周围细细碎碎有了些没忍住的嗤笑声,林苏一环望,便立刻隐了。 花洗尘解释:“昆仑宫下的水镇,一般没有妖邪敢犯。” 明明都是西阁的人,关门弟子花洗尘仙风道骨,继任阁主云影像个不长脑子的草包。 林苏望了他一眼,少年长得粉雕玉琢,日后必招千万桃花。可那也是日后,现在他看着比她年幼,却一脸清冷寡淡,衬得她愈发愚昧无知,真是丧尽天良啊。 林苏心酸,转头望见船夫目不转睛盯着那岸上的妖尸瑟瑟发抖,她对杨清风道:“你身上可有什么辟邪的东西?” 杨清风从袖里拿出了几张黄符,林苏一并给了船夫:“多谢你送我,这个你拿去防身。” 船夫回想起自己的老命是这姑娘救的,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迟到的谢恩:“多谢姑娘。”他小心翼翼捂着黄符,“这……这……” 林苏以为他担心这些护身符不起作用,立即指向了花洗尘,给他一个说服:“你看这孩子,可靠不?我们昆仑宫的东西童叟无欺。” 花洗尘打小聪颖,长辈对他的期待也随着他显露出的天资水涨船高。他自幼被送入昆仑宫,不敢辜负长辈的厚望,日益勤勉刻苦,万分不敢懈怠。他不断得到肯定,可这些哄抬的赞誉犹如一道道枷锁,扣着他身上每一寸都要端正而无懈可击。 不知何时起,再没有把人他当成孩子看待。 是以这一刻,他长睫微颤,真正看了她一眼。 有些狼狈的少女清秀细骨,眉梢堆着几分灵俏,目光里汪着晴空万里的好风光,唇角微勾,天生带笑。 船夫点头如捣蒜:“是,是,谢谢,谢谢!” 送走了船夫,杨清风对林苏叹了口气:“我们昆仑宫的东西不仅童叟无欺,还要钱的。” 林苏悄悄在他耳边道:“没事,我没付船费。”她一脸赚了的表情,杨清风哭笑不得,一张黄符十功德,等于一两银,她一下倒贴了好几两出去。 岸上一位弟子瞧着肥遗胖乎乎的尸身,问道:“云师姐,它冒犯了您,您打算如何处置它?” 林苏卡了半天没出声。 她一直以为她给花洗尘的第一印象愚笨至糟糕,其实花洗尘记得她当初说的每一句话,她被笑了后窘迫却无恼怒的神情,她给船夫护身符的善心,以及她如何处理这害她的妖物。 那时她想了很久,转着眼睛道:“不如我们煮了它,分吃分吃,应该很补。”这肥遗能伪装自己,少说活了一千年,比人参还金贵。 弟子们通通花容失色,可林苏马上将是一阁之主,地位尊贵,没人敢直接拒绝。 “这不太妥当吧。” “这东西能吃吗?” “不好煮的。” 林苏用鼻子轻笑了一声。她从方才那几丝隐忍的嘲笑声中看出了自己的地位,用一句话让他们诚惶诚恐,悄悄报复了回来。 她望见半山上的花圃,心情舒畅道:“那不如埋花圃里去,养养花草,也不枉它活了一辈子。” 屏风内已经传来了些许呼噜声,闻着像睡姿不佳而致。花洗尘在地铺里翻了个身,模仿着她肩轻挨着床褥侧躺,这姿势真是难受极了。 第9页 呼噜声并不大,听着黑甜无梦,花洗尘甚是疑惑她如何能在这样的姿势也能睡得沉稳。 但在她毫无戒备地一息一息中,花洗尘的心越来越释然。 西阁被抄了家,人去楼空,她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依然睡得香。 花洗尘不禁也心想,先休息吧,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解决呢? 他闭眼入睡,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 第五章 花洗尘刻苦修行,平日还要下山为阁里积攒功德,和林苏相处得很少。林苏性格活泼随性,走哪都是热闹,可同他一个月也不定能说上一句话。 只是甚少往来的他们,也发生过一件不为人知的事,而花洗尘今晚就梦见了这件事。 一年前的中秋,昆仑宫上下一同开宴喜迎佳节,共度良宵。 花洗尘刚从山下回来,风尘仆仆,打算回屋洗漱一番再去赴宴。 深秋夜风飕飕,他收拾好打算走后院花园的小径通往设宴处,半路被人扯了广袖。 因为云影是个好听曲的姑娘,林苏也依葫芦画瓢去山下小镇听小曲,一听入迷,只恨云影离世,不能同她畅聊爱好。 她今日听得开心,兴致一来,喝了几杯,步履有些浮。去宴途中越发晕乎,她扶在一边假山旁晃头清醒,见有人影走近,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你要去参席吗?带我一起,我有点醉,认不清路了。” 花洗尘扶实了林苏,见她脸上已起了红晕。 “我扶你回去休息。” 林苏摇头:“我特意赶回来的,他们不肯让我走。但说好大家一起过节,我不可失信,不是说还要行酒令、击鼓传花吗?” 花洗尘听她话里不对劲,问道:“他们是谁?” “就是楼里的小伶,我赏过钱了,一直抓我,还好我跑得快。” 月色撩人,身边的人声音熟悉好听。林苏脑子一片混沌,努力抬眼望人,见到一张俊美的脸。她好像第一次离这张脸那么近,浑身难受起来,被火灼伤了般。 花洗尘觉得她神色不太对劲,微微皱眉,心中考量着握她的手腕给她把脉,不料林苏反握上他的肩,毫无征兆吻了过来。 花洗尘双眸蓦然睁大。 林苏意识混乱不清,一扑将他扑到了旁边的草丛里,用力扯开了他身前的衣饰,露出了一副随着年龄增长褪下青涩而愈发结实有力的胸膛。 花洗尘被她这等疯狂的举动震散了大半魂,好不容易回了些神挣脱开了她,拽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心里暗骂:这帮不要脸的东西,竟给她下药。 林苏有听曲的爱好,但不风流,从来只是楼里堂厅的宾客,也从不夜不归宿。那些小伶知道她出手大方,可是大厅里的统统有赏,哪比得上在楼上房里软卧上的恩赐。他们想她就是不知男女之事的欢愉,待有了经验,自会常来眷顾,那他们定然多了一位阔绰的恩客。 林苏只以为自己是喝醉了,亏得她一心要回来,逃得快,到这刻才发作。 她见眼前人反抗,竟蛊惑道:“我会对你负责的。”她现在身为一个女子,俯在一个男子身上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心甘情愿的“羊入虎口”。 花洗尘咬着牙,见她这般也不会安分配合他,要是让其他人见到更加糟糕。他只好翻身将她按在下方用更简洁明快的方法,捏诀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施术引着伤口溢出的鲜血带出药效。 林苏渐渐陷入被药效折磨了一番后的沉睡,花洗尘将她抱回了屋里,坐在她床前给她包扎手上的伤口。 他措手不及被轻薄了,无处诉苦,还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躺着的这人倒好,一个不省人事解决一切。她那样神志不清,明日要是不记得起发生了什么,花洗尘总不能自己说出这事,心里真是恨极,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第二日林苏迷迷瞪瞪醒来,得到了杨清风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别人打这种心思她竟无戒心。 林苏默默听着,才知道自己昨晚不单是醉了。她心宽地爬起身坐在屋内的圆桌前,伸手倒茶时望见自己的手被纱布缚了一圈,隐隐还能感觉到手背伤口的疼痛感,想应该是他们为给她解药不得已划的。 她转头问跟过来的杨清风:“你给我绑的?”问完喝了口茶。 杨清风道:“洗尘绑的。” 饶是修养都没压过她口中喷出来的茶,杨清风惊跳到了一边,躲避她突如其来的“袭击”道:“你喝这么急做什么!” 如果她轻薄了杨清风,他肯定支支吾吾,可他能骂她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说明她没怎么出格。如果她轻薄的是别人,那他肯定给她收拾残局去了。 可一提花洗尘,她这颗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忐忑了。林苏本还糊着随意的脑袋登时竭力去回想昨晚的事,但她真的对手上的伤口怎么来的情景毫无影响。 第10页 呆坐了好一大会,脑子依然一片空白,她渐渐放弃,自我释怀。大抵应是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不然以花洗尘不爱与人勾搭且洁身自好得很的性子,非昨晚就一剑刺穿了她,哪还能见到今早的太阳。 林苏能见到太阳一要感谢她现在的身份是花洗尘恩师的女儿,二要感谢花洗尘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她。 事实本止于花洗尘无奈被夺了初吻,在杨清风下山教训那帮小伶时他破天荒一起去凑了热闹,之后无意中想起此事就安慰自己当被狗啃了一下。 可这夜梦里林苏推倒了他之后,他望着她目光盈盈动人,可怜巴巴得,竟没有想着怎么去给她解困,鬼迷心窍地轻吻上她的唇安抚,随而越吻越深,由着她胡乱扒扯自己。 “疼……” 花洗尘蓦地被梦里这声呢喃惊醒了。 窗户透着蒙白,天色只是微亮,他茫然木讷的神色里一颗心跳得极快,快速起了身,一眼没敢往屏风内看,轻轻扣上门后匆匆回了自己房里。 少年十八,不是没有经历过睡梦里的旖旎。可以前都是模糊隐约,没什么真实画面,从不曾如今夜这样连滋味都清晰入骨。 他打了凉水洗漱自己,心跳久久急促不平。 不少人留宿过林苏的屋子,她并不在意男女授受不亲,因为一直坦荡从无荒唐。花洗尘不知他们是不是和他有过一样的困境,但此时此刻,他确认以后不能再随便让别人入她屋内休息了。 第二日晨,杨清风正睡着,花洗尘来敲了他的门。 杨清风惺忪着眼开门,迎面而来一句:“云影呢?” 他清醒了一把:“云丫头?她不见了?你昨晚不是和她……” “我后来回房了。” 这是闹别扭了?一言不合谈崩了? 杨清风端详了一下花洗尘,盼着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结果发现与其去期待他面容有异,不如仔细想想这么一大早,林苏一个不喜欢早起的人,会去哪里? 杨清风灵光一闪:“她可能去上宫了,昨天她就惦记着要去讨说法。” 他尚未洗漱,睡得满面油光,花洗尘二话不说,拽着他一起往上宫而去。 林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没法打动长老们。 “这事没有回旋余地。” “肆意添功,目无规制。” “偏袒之心昭然若揭。” “殿臣心寒,导致人去楼空,颜面何存。” 天谴都挡了,遗产都给了。林苏死了是花洗尘的过错,没死就是她的过错。 总之功德拿不回去了。 苦也!谁能想到她还得回来面对这些。 “但念在云锦阁主劳苦功高,你在的一天,西阁都还是姓云。”这是长老们唯一说的人话。 林苏真觉得牙疼,思索了一阵:“那我要以西阁阁主身份立个公示。” 西阁位于山腰,上宫位于山顶。花洗尘和杨清风到达时,林苏已经回去了。 许多人围着上宫正殿门口的公示墙。 他们朝前几步,一位女弟子转身刚好对上花洗尘,面色一红,道了句:“花师兄,之前误会你了,对不起。”说完慌慌张张小跑而去。 只见公示墙上映着:本人西阁阁主云影,在此声明,西阁花洗尘品正端方,从无僭越。本阁主于幻境护他,因他是西阁中人,我在一日,自要护他一日。本阁主将西阁功德全记他名下,因……我暗恋他,想讨好他!于一己之私,寒了众人之心,我很抱歉。 林苏坦诚布公,倒叫人一时之间无从指责。昆仑宫大半女子都对花洗尘有好感,近在咫尺的阁主亦不能免俗。 花洗尘从小被表白到大,独独今日墙上这句“我暗恋他”,叫他心抽了几分。 可惜,林苏总不能说她有个胎还在水里泡着等她捞,这大实话听着真不像人话。 杨清风同林苏相处最多,总感觉她这公示通篇胡扯。只怪他没长成她肚子里的蛔虫,不能坚定地说她才不喜欢花洗尘。只感慨她的喜欢着实含蓄,不像她的性情。但仔细去幻想她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他却也毫无概念。 女人心,海底针。 他现在身边是个油盐不进的花洗尘,想八卦也没什么地方诉说。花洗尘还是公示上的暗恋对象,杨清风只觉得倘若开口评价,必遭眼杀。 他惜命,闭口不语。 不曾想花洗尘先开了口:“她这是真话?” 杨清风傻了。 花洗尘何曾有在意过喜欢他的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一向都是目下无尘,对于女子,更是“目中无人”。 直到花洗尘目光袭来,杨清风才回神,支支吾吾:“这,姑娘的心思,我不太明白。” “你们俩形影不离,师兄不懂她的心思?” 第11页 明明语气平和无波,竟不知哪袭来一股冷气,叫杨清风后背一抖,内心斟字酌句,不敢随意作答。 “没有这么好,就是好朋友,朋友而已。” 第六章 话问的是他懂不懂,他却只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他们的关系并非非同一般。花洗尘没再追问,杨清风默默松了口气,松完又纳闷自己怕什么。 他转移了话题,分析道:“云儿定然是没能把功德要回来。西阁没了功德就是个空壳子,人是都不会回来了,毕竟跟着我们白手起家,太难。” 当初人人要走,就如大船漏水了他没法阻止众人要上救生伐去。云锦老阁主一向宅心仁厚,曾经任何想走的人他都会给一笔抚恤,不枉费有缘一场。所以他们散去时想带走的珍品宝物,金银珠器,杨清风也准了。 现在想来,谈不上悔恨,因为他和林苏说了这事,林苏体谅赞同。 但是抵不住他头疼,他道:“没有功德,我们外出的活一样都接不到。你可能不能同往常一样天天只顾在外庇护百姓,不理琐事了。不过总归我们阁只剩下三人,不算难养,我去中宫求笔差事回来,先积回些功德。”中宫是昆仑宫的枢纽,拦大小杂事,负责上传下达,分派任务。 花洗尘颔首,话不对意:“我煎的药应该好了。” 杨清风也没在意他心不在焉,同他分头而去。花洗尘回西阁筛了药渣,端药敲了云影的门。 门内传来一句:“清风吗?快进来帮我。” 花洗尘道:“是我。” “……花师弟,我现在不太方便,你有什么事?” 哐当,门开了。 坐在桌前换纱布的林苏连忙披了衣服,干笑了一声:“我是真不方便,不是推脱。” 花洗尘将药放在桌子上:“有点烫,待会喝。”随而望向了她手上的绑带,“我帮你。” 林苏连忙摇头摇手:“不用不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叫人误会了不好。” 花洗尘道:“杨师兄给你换药,就不会误会?” 林苏哈地笑了:“他,他不一样。” “他哪不一样?” 林苏挑起眉头:“我和他情同姐妹,躺一块都不会有火花。” 花洗尘静默了会,“你怎知他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林苏笑道:“直觉,女子的直觉很准的。” “那你觉得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林苏慌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林苏哑了。 她回来后,花洗尘像变了一个人。 难道幻境里遭难,将他吓傻了? 不过望着他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脸,这个猜测一下被她推翻。她渐渐抽丝剥茧,阁里如今就剩下他们三个,花洗尘以往都出门在外,现在日日只能待在山上,心情自然不同往常舒爽。 他这是“水土不服”,害怕不合群,害怕被区别对待。毕竟她刚刚的意图实在明显,杨清风可以给她上药,他不可以,确实很像在排挤他。 林苏打通了这些关节,饶是再不情不愿,心一横,还是掀了外套保守地护在了前胸,露出面目可憎的后背:“麻烦师弟帮我绑一下伤口。” 她背上一道很深的黑色伤痕,从肩延至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分成两半。 花洗尘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割,他动作缓慢,生怕弄伤了她。他边打结,边沉声问了句:“你墙上写的喜欢我,是真的?所以你跟着我进幻境,担心我?” 假的! 只是如果说了真话,她要么被认为疯了,要么被确认不是真正的云影丢出去了。雷都遭了一道,那上等的胎她肯定要拿回来,不然亏大发了。所以她要留在他身边。 她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嗯。不过我知道你对我没意思,我这次大难不死,也放下了。” 花洗尘手抖了一抖:“放下了?” “嗯。”林苏颔首,回头却见他脸色很是不好,想大概是伤痕太可怕,他心里愧怍了。 林苏安抚道:“你别内疚,我知道你把我的恩情放心上了。我不用你以身相许的,我现在单纯把你当弟弟看。” 花洗尘默了许久,一副冷面无色:“论年龄,我确比你小两岁,但论资质,我同杨清风一样,是你师兄。昆仑宫不是一个用年纪排辈的地方。” 林苏愣愣点头:“是,是的。” 花洗尘道:“你以后,叫我师兄。” 林苏不敢反驳:“嗯。” 把药换好了之后,花洗尘六神无主道:“你喜欢我的时候为何不和我说?”他问完就后悔了,可是出去的话就是泼出的水,哪收的回来。 好在林苏这个少根筋的从没接触过情爱,没听出他口中的遗憾之情,只一本正经笑道:“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我哪敢自取其辱。” 第12页 花洗尘没再接这个话题,将桌上黑乎乎的药端到了她眼前:“来把药喝了。” 林苏回想昨天杨清风那碗药喝得她浑身一哆嗦,从口苦到心,抗拒地问:“苦吗?” “不苦。” 哼,谁信哦:“你尝过了?” “嗯。” “……” 哄小孩都不用这种把戏了。 林苏没法,捏着鼻子一股脑灌了下去。 竟真的不苦。 她再细细回味了一把他那个“嗯”字,迟钝地发觉花洗尘真的是个极其知恩图报的人。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没埋怨过她,一直想得是怎么对她好些来弥补那一道雷的亏欠。 怪无常将她指责地太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她以为所有人都在责备她。其实对内因毫不知情的花洗尘而言,她可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 林苏一下心花怒放。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大可以恩人自居,鞭策花洗尘勤奋修炼,暗示她这位大恩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看到他成才。届时只要他往那天上一飞,她便功德圆满,安安心心身赴下一段人生,再不做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花洗尘一旁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乐事,不停咯咯笑。 杨清风回来了,坦坦荡荡一把推开林苏的门,正对上花洗尘望向了他。 林苏不知姓杨的着了什么魔,只见他煞白着脸火速退了出去,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再矜持地走了进来。 他开门见山道:“中宫说天一阁现下缺了两名授课先生。” 昆仑宫位于群山中心,山脚下为天一阁,九九八十一台阶往上,山腰中间为中宫和膳食厅,左右各是东西阁,再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巅峰为上宫。 天一阁负责招收有意修行的弟子予以栽培,是昆仑宫的地基。只是授课先生这种活,有才华有能力的都不怎乐意做。每天讲学不能实干,有课时还要定时定点,不如下山除妖去邪,悬壶济世,积攒功德来得随意自由。 偏生教学是个严苛的活,标准极高,非一般人可胜任。以往西阁功德丰厚,外出能力极强,中宫审时度势,都委婉地默认从东阁选拔天一阁的先生,如今西阁没了家产傍身,人丁凋零,就算曾经同杨清风交情再好,他们也不能毫无道理地偏颇。 林苏知道昆仑宫的规矩,没有功德的人,均判为尚且能力不足,无法单独拦外务。杨清风和花洗尘作为宫中翘楚,却因她一念之差成了毫无基地的人。 是以她颇为过意不去,主动道:“我可以教书的。” 天一阁里都还是半大不到的孩子,基本处于打基础阶段,术法涉猎尚浅。林苏想着自己怎么也是千金,文尚可琴棋书画,武定可舞枪弄棒,教学何难。 杨清风如实相告:“缺的是制药先生和调香先生。” 林苏蹙眉道:“都是学这么不务正业的吗?” 杨清风斜撇了她一眼,“不然学吟诗作对,品茶喝酒?你当妖魔鬼怪都是文化人?”药可自救救人,香可隐藏迷惑,都是下山除邪实实在在的技能。 林苏只能蔫蔫瞪了他一眼。 杨清风将她忽略过去,同花洗尘商量道:“我不太擅长调香。” “可以。”花洗尘思忖片刻,“不可。” 只听他解释:“我记得先生有年龄限制,二十以上。” 杨清风大梦初醒,竟都忘了他及冠都不到。花洗尘实在太沉稳老成,叫人只觉得可靠可依,不由将他拔高。 屋内,杨清风二十五,云影二十,花洗尘十八。 林苏干干笑着:“那个,我是很想去的。但是,哈哈,我也不太擅长调香。”调香?什么香?蚊香还是熏香? 花洗尘道:“你把事拦下,讲学时带上我。我记得没有规定说先生不可带书童。” 书童上堂讲学,先生坐下瞌睡。 林苏:“……” 杨清风:“嘿嘿。” 因林苏伤重,花洗尘基本连“安静,我们开始讲课了”一类毫无水准的词句都不让她提,只叫她安安静静作壁上观,都是后话。 白云过驹,一个月过去,林苏在花洗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床头尽孝的精心照料下,好了大半,已能蹦蹦跳跳。 天一阁不少先生年长有功德,到达了自己修行的天花板,对前程已然看空,只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他们了然林苏身边有两个靠谱的人,对她废物利用,豪迈撒给她一把功德,省心省力地让她帮忙出这次十五岁以下弟子中期的考核题,美言为:看看能不能给弟子们换换思维和角度。 穷鬼林先生干干笑了两声,为了西阁另外两人,殷切地收下了功德。 第七章 方才被弟子们追来解惑的花洗尘远远就看见她同几位先生说话,待弟子们都散去,他上前问道:“何事?” 第13页 林苏简要说了他们的来因,道:“待会回去和清风商量一下。” 花洗尘道:“为何和杨师兄商量?” 林苏从不自高自傲:“那个,我一个人可能没办法想出什么优质的考核。”从小不修仙,兵书倒看过,上阵杀敌她借着老爹一半的血脉指不准能去凑个数,指导除邪是真的为难了她。 花洗尘道:“我就在这,我帮你上的课。” 林苏这才恍悟他不是要她承认她废材,而是在问“为何不同我商量”。 林苏哑然。花洗尘以前基本主外,也不同她亲近,林苏有什么事都是找杨清风商量,已经成了习惯。何况花洗尘作为她命簿里的大恩人,断没有什么事都叨扰他,越欠越多的道理。 林苏从来不曾如今时这样天天都见到他,他那晚半夜离去后再没有提过要在她房里睡,但是林苏睡前他给她熄灯,林苏醒了他已经准备好了早膳,打好了给她洗漱的水。 林苏常常想,她老爹老娘就算还在,都做不到花洗尘这样体贴入微。 不过她知道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报恩,花洗尘应是习惯了忙碌的人,总觉得要多拦事情做,毕竟她替他挡了雷,是个人都会想补偿的,也必然想着要为她分担。 林苏得了便宜不敢卖乖,安抚笑道:“那我们回去一同想想。” 花洗尘道:“嗯。” 倒不知是不是错觉,林苏方才好似看到他浅浅笑了一下,嘴角隐隐有两个梨窝,好看极了。 她很想将他掰过来仔细瞧瞧,可是断没有逼人笑来给你观察的道理,起码这事她是不敢指使花洗尘的。他们一同回西阁,路过储药室见到了好些弟子堵在了外边往里窥看,林苏新奇心重,朝前去瞧。 一位玉冠白衣的男子正开着右边存放各类药材的长柜,神情带着讶异。左边静静站着的是杨清风,中间有一位半大年龄的药童,一直低着头。 那男子带着腔调:“有弟子说你偷懒,几日不见去采购一次,近期也就去了一回。大部分药铺均离天一阁较远,你是如何能够保持这些药柜都是满的?莫不是找人帮忙了?” 林苏以前上学堂时,也曾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人告黑状,不过她无父无母,怎么告也告不倒。看来只要有学生有徒弟的地方,就不缺喜欢告状的人,昆仑宫仙气飘飘,仙术道法昌盛,可住的到底是没飞升的人。 天一阁栽培后代,戒规严律,分担杂务,视为弟子修行之一,不允人助。 药童作揖道:“这些都是弟子一人带回来的。”他皮肤白嫩,眉清目秀,可嘴角长得微微下扬,显得倔强,手上戴了一只花白细镯子,纹路有点眼熟。 林苏对跟着她来的花洗尘道:“这问话的先生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花洗尘身形高大,帮她挡住拥挤的人群,让她如鱼得水地站在门口最好凑热闹的地段。他是个典型的母鸡护崽姿势,肩微微弯着,整个人恰到好处地拢在她周围。她这一说话,刚好在他耳边,稳稳当当给他来了个耳鬓厮磨。 花洗尘心漏了几拍。 林苏迟迟等不到回应,抬头望了身旁的人一眼,不想他恰好也在看她。 她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怎么了?” 花洗尘挪开了视线,喉咙有些发干:“白廷玉,乐术先生,天一阁阁主。” 林苏轻声笑道:“他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吹拉弹唱?” 白廷玉耳朵尖得很,饶她再小声他也隐约听到了“吹拉弹唱”四个字,一道冷光朝门边说话的人射了过去。 林苏笑露八齿,讨好地给他作了个揖。 白廷玉冷哼了声,没同她计较。 林苏悄悄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花洗尘的鼻息轻轻扑到了她颈间,她抬眼角斜望了他一眼:“你在笑我?”还是用鼻子笑了声。 花洗尘摇了摇头,双眸却一番潋滟清光。 白廷玉双手环抱在胸前,凝视着药童,似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过了会,他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药童不语。 白廷玉道:“看来是找人帮忙了。” “倒不见得。我见过他采购,似是用了术法。”杨清风开口了。 林苏继续同花洗尘悄悄道:“清风在护这孩子,是他教了他术法吗?” 花洗尘沉稳好听的嗓音贴在她耳侧:“我教的。” 林苏微微皱眉地将他望着。 只听花洗尘道:“我让他多帮我采购了几味药。” 花洗尘负责给她煎药,这一个月来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西阁现在就是个空架子,靠“卖艺”为生,她竟没反应到她平时喝的药哪来的。 白廷玉疑:“术法?这孩子还不到学习术法的时候,且以他现在的年龄,应无法熟练运用术法。” 第14页 天一阁不比西阁等山上其他宫殿,戒规严正,井井有条。在这里,术法都是十五岁以上的弟子学习的,这个年龄的他们有了基础的身手和学识,掌握术法能容易得多。 杨清风道:“总有天赋好的孩子。”他们阁里的花洗尘天赋就无人能及。 白廷玉负手而立,望着药童:“谁教你的术法?” 药童不语。 杨清风道:“谁教的其实都没关系。”西阁一向放养,没有天一阁那么多规矩,只要弟子刻苦且学得会学得精,莫说一个术法,只要是本领,别人教的还是在哪本古籍上看到的,都不重要。 白廷玉甩了甩衣袖,“采购本是磨练,这孩子却办得如此轻松,岂不失了意义?” 林苏突然出口了:“白先生说得有道理。” 花洗尘望了她一眼,只见她面容难得正经肃然。 杨清风客观道:“磨练非吃苦,他既能使术法,也是不小的收获。” 只见林苏听了异声,思忖着摸了摸下巴,认真认可道:“修行绝非为了当苦力,有捷径不走倒也傻。” 白廷玉细细一想,嗔道:“你说谁傻?” 林苏依然摆着认真在说理的脸,指了指药童:“他肯定不傻。” 白廷玉总觉得她严肃的表情下全是笑意。杨清风道:“修行本在个人,有孩子勤快,有孩子灵活,若最终能登峰造极,也是殊途同归。这孩子巧妙地完成了任务,并无可指责之处。” 林苏接道:“扛着一大筐药材,要是遇到个妖魔鬼怪,跑都跑不赢。若是我也肯定选轻松又保命的办法,没命了怎么磨练?” 白廷玉将他俩的话过了一轮,竟心里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他再一反应,指着林苏问:“你是何人?” 昆仑宫是个庞大的完整体,同气连枝,可上下却交集不大,好比西阁要联络上宫,无大事一般通过中宫传达,天一阁要找东西阁,一般也是通过中宫。 白廷玉性情尖锐,不善交际只管教学,知道西阁换了位年轻的阁主,未曾记过人脸。倒是杨清风平日与人为善,温润圆滑,和他见过好几次。 林苏作揖:“新来的调香先生,云影。”“先生”一词,愧不敢当,花书童恪尽职守,让她的教学生涯一路推平了过去。 白廷玉冷漠颔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半会不甚明白,甩了甩袖子离去了。在周边偷听的弟子们,一见白先生出了储药室,有三两个满脸吃瘪地走了,有好些冲进去问药童用了什么术法。 林苏和杨清风互对了个眼色,见他还站在储药室里没有要离去的意向,便同花洗尘先离开了。 白廷玉离开了一大段,脑海中忽的电光火石。云锦,云影?她不就是那位西阁阁主,杨清风的主子吗?合着他被这主仆俩悄无声息的配合绕晕过去了! 储药室里,只剩下一大一小。 杨清风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药童先开口:“你还有事吗?” 杨清风望着他,长叹一声:“回家不好吗?修行极苦。” 药童扬着下巴:“你可以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杨清风难得严肃:“我是和你说认真的。” “我难道看着不认真?” 杨清风拿眼前人毫无办法,只得老实道:“快考核了,你行吗?” 药童一哽,语气更冲了:“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用你管。” 杨清风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跨过门槛,又回头,望着屋内那张倔强的脸,“云锦阁主当年的话真的是说笑,你不必放心上的,没有人会说你们王家不守信用,我不会。” “我会。” 杨清风哑然了好久,转身而去。 天一阁回西阁要上八十一个石阶,花洗尘跟在林苏后面道:“你和杨师兄一直这么默契?” 林苏在门外第一句开口先支持了白廷玉,使得白廷玉放松了警戒让她有了插话的资格,论到最后杨清风占理了,白廷玉才反应到问她是何人。真是好鸡贼的两人。 林苏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等于回应了他的话。他说话就是委婉,他俩明明是狼狈为奸。 花洗尘未语,老感觉心里有点闷。 林苏又笑道:“你以前常年在外,阁里的事都是他打点,我犯的事也是他处理,他胳膊肘又不能往外拐,只好和我串通一气。” 她一下想起了什么,笑得更开了,“有一次山下的乐人给我下药,他一向君子风范,那一次竟带了一帮人去打群架。那些乐人后来再没近过我五十步,害得我听曲都要竖起耳朵来。” 花洗尘道:“我知道。” 林苏奇了:“你知道?” 花洗尘:“我也去了。” 第15页 啊? 第八章 林苏登时诧异地没说出话,花洗尘从没有管过这些琐事,竟不想他会去凑这个热闹,原来花洗尘是偏好群殴的?真看不出来啊,不会失了高手范吗? 花洗尘见她对当时不该发生的事情果真一点都没印象了,心里更加闷堵。 林苏怕花洗尘以为她嫌弃他没高手的自觉,岔开了话题:“你怎么认识白廷玉先生?” 每次逢年过节,花洗尘都是跟在杨清风后面同人问候的,他常年在外,不太记人。这次林苏只是随口问了他一句,本没指望他回答,盼得是旁边哪位凑热闹的同僚来说上一二,不料他竟答出来了。 花洗尘道:“我以前在天一阁待过,他教过我。” 林苏:“你在天一阁待过?” “我不是昆仑宫里的孩子,没资格一开始就在西阁。”外来弟子求学,都是先入天一阁,资质上乘学有所成了,才会选□□供东西阁挑选。 林苏没了话。 三年一晃而过,她今日才恍悟自己对花洗尘知之甚少。她不情不愿地过来报恩,火急火燎地忙着去死,根本没同他有多少接触,一颗心委实不诚。 也怪不得无常不认同,不提那簿子记载简洁如坑,她也实在太水了。 遭了雷,她得以同他日日相见,时时接触。她曾经总以为他冰冻三尺,现在却了然他外冷内热。他没有不爱说话,只是很多时候要别人先说,他知道的都会认真回答,诚然不欺。 他其实还是个温柔的人,心思细腻周到。林苏以前从不敢想象他给她盖被子的场景,只怕那冰凉凉的人要一手把她冻在被窝里,如今却习惯了他在她床边为她诊脉,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意外暖和。 林苏忽然觉得,花洗尘是个非常值得交的朋友。她不该局限于报恩就是以命抵命的狭隘想法里,与他交心,做他的解语花,难道不一样是功德圆满? 只怕她这朵花比较粗枝大叶,人家不嫌弃都不错了。 岁月悠长,花洗尘以前为了西阁,为了自己的前程忙得脚不沾地。现在两手空空,骤然停顿,也有了喘息的机会去好好回想曾经。 他在台阶上回首望了一眼已在身后的天一阁。 十年前,天一阁练剑室,边侧围了一群弟子的中间,两个儿郎正在用木剑私斗。 那年杨清风十五岁,陪老阁主来天一阁会故友,奉令退下后四处闲逛撞见此情此景,忙上前拦架。好不容易扯开了打斗的两人,旁边被对方挑掉了木剑的小儿郎竟往杨清风身侧一扑,拔出了他腰间的剑。 杨清风面色一寒,“放肆!” 旁观的弟子们也见大事不好,再没了之前看热闹的心态,嚷嚷道:“白正松,你快放下剑!” “花洗尘,你赶紧道歉啊!” “你们别打了!” 白正松旁若无人,挥剑劈去,花洗尘敏捷一躲,手上的木剑却被俞正松劈断。白正松使出了剑法,步步紧逼。 眼看白正松就要刺中花洗尘,“铮——”地一声,一把古剑飞来将白正松的剑尖弹了回去。 正准备施术帮花洗尘格挡的杨清风一愣,这不是他们西阁的上古神剑吗? 花洗尘一时难忍,握上了这把突如其来的剑。白正松看他握剑,一下又提起剑朝他而去。花洗尘挥剑一抵,两剑相碰实力悬殊,还只是小孩的白正松被一下震飞了。 白廷玉及时冒了出来,衣袍飘飘地护下了自己侄子。 白正松刚刚落败,见到小叔,立刻委屈:“叔叔。” 白廷玉只撇他一眼,“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白正松咬了咬牙,瞪了花洗尘一眼,到底在叔叔的警示下低头把剑还给了杨清风,礼数周全地道了个歉。 杨清风收了剑,之前紧绷的脸松懈了。 白廷玉严肃着脸,“为何私自斗殴?” 白正松急急斥道:“花洗尘打碎了我的佩玉!” 杨清风往白正松指的地上一看,确实有块碎了的白玉。看这纹路,似是半月前上宫某位长老得空来天一阁视察了一番弟子们的修为水平,一些主动表现得比较好的弟子得到的他老人家的欣慰奖。 花洗尘道:“我非有意。” 白正松手怒指着他,“你就是故意的,那么大的剑室你哪不撞撞我这,你就是自己没本事,嫉妒!” 白正松愤恨,他们这一届主修剑术的弟子基本都在长老面前演示了,就花洗尘左撇子没去表现,现在偏偏打碎他辛苦得来的奖励,不是心怀妒忌是什么! 花洗尘道:“方才我没输。”他是个左利,剑术上没人看好他。这时的他才八岁,孩童心思尚浅,难免自卑,不敢上台演示,但他没放弃过。 第16页 事情大概明了,练剑时花洗尘不小心撞了白正松,打碎了佩玉。白正松宝贝他的佩玉,觉得花洗尘是故意的,就和花洗尘打了起来。这个年纪的儿郎,确实容易冲动又好强。 白正松听了花洗尘的话,很是不服,指着花洗尘手上的剑:“你哪来这么把又破又邪的剑,好意思使出来!”就是这把剑把他震飞了,害得他出丑。 花洗尘正静默,剑室门口传来了两声杨清风熟悉的干咳。 一位留着一小撮山羊须的老者走了进来,慈眉善目道:“这是我的剑。” 老者的剑“又破又邪”,他其实没意见的——还不容别人说句实话吗?可是剑肯定有意见的,他再不出来认领它,为它争辩一番,搞不好它以后不睬他了。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毕竟剑一直任劳任怨。 杨清风行礼:“阁主。” 阁主?西阁主云锦? 白廷玉连忙作揖,一瞬间室内所有弟子扑通一下跪倒了一大片。白正松顿时咽了声,扑在地上惶惶地望了云锦一眼,他方才的话可委实不敬。 云锦没太在意白正松,反倒是看向了也跪下了的花洗尘。 他勾了勾手指,发现没勾动花洗尘手里的古剑,只好对他道:“那个,你松手,你抓疼它了。” 花洗尘面静如水,眼里却有畏色,左手一松,那剑便撤出室消失了。 一众弟子见状哗然,白廷玉感叹:“倒真是个宝物!”他们还没见过这样有灵性的剑,和灵宠一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云锦道:“可不是,老身云游时在一地摊上见到了它,那摊主不识货,我便宜收来了。” 白廷玉:“……” 还好古剑走了,云锦常大材小用它也罢,现在又这么瞎编乱造它的身世,它若听了真不知会不会闹情绪——什么地摊货,它最初可是被供在三十六天上的神兵! 问清了一些情况后,见白廷玉尚在思索如何处罚这两儿郎私斗,云锦一板一眼先开了口对花洗尘道:“老身挥剑是帮你挡灾,不是给你利器伤人,你不见好就收,还持剑相向,这就是你们的同门之情吗?你可知错?” 话也说的明白,确实是白正松挥剑在先,要伤花洗尘,若不是他挡了一下,只怕花洗尘就不只有现在的皮外伤了。 杨清风朝前行礼:“阁主,此事也不全怪这位师弟,他是自保。” 白廷玉正准备开口,云锦一点不愿轻饶地先对花洗尘道:“那也不能不顾及同门之情,你跟老身过来!” 此间无人敢异声,云锦望了杨清风一眼,先出了门。大家作揖相送,花洗尘跟了过去,面无表情下的心有些打鼓。 杨清风没有跟着主子走,反而和颜悦色地和白廷玉作揖道:“白师弟也是一时气过头,佩玉碎了他心疼,先生就不要再责罚他了。” 白廷玉沉思了下,寒声对白正松道:“天一阁明禁私斗,知法犯法,给为师回去,抄道经一遍。” 白正松一惊,不死心地唤了声:“叔叔。”昆仑宫的老道们潜心整理出的道经内容晦涩难懂、繁杂冗长,上中下三册能抵一块板砖!抄一遍,岂不是要当场坐化。 他突然有点想同花洗尘一样跟着云锦走! “抄不完不准睡!”白廷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就盼着他这个亲叔叔来法外开恩的白正松一眼,对杨清风颔首示意,转身去了,留白正松一人石化在了原地。 杨清风摸了摸鼻子,遮了遮笑。 白廷玉并不是徇私枉法的人,佩玉哪有同门情谊重要。不论什么理由也不该私斗,白正松还先动了手,实在缺了度量,要不是云锦一剑挡下,白正松真伤了花洗尘,就犯下大错。 花洗尘跟着云锦一路,跟回了西阁。 那日落日余晖,这位方才严正不已的老人并没有罚他,在西阁门口回头牵了他的手,温声道:“你用左手使剑,下苦功了吧。” 花洗尘从小喜行不与色,此刻却感觉心里牢牢裹住的坚毅被划开了道口子,一股酸水淌了出来,忍不住鼻头一涩。 “你喜欢刚才那把剑不?” 花洗尘一怔。 云锦斟酌地道:“剑是有点老,但的确是把好剑。你若不介意,我带你进去,以后教你怎么用它。” 花洗尘仍记得老阁主一脸难为情而期待地盼着他答应的模样,只觉得当时他真是可爱地极。就算不拿出古剑来引诱,他只说一句“来西阁”,都不会有孩子傻到拒绝。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阁门口,林苏在门前停下,端望着头上的牌匾,开口将花洗尘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不如我们给这匾换个字吧,你来题可好?” 花洗尘愣了会,见林苏期待而诚恳地将他望着,悟到了这话的意思。她是在告诉他,他以前不是,但现在是西阁的人,甚至是个可以给自己家门匾题字的人。 第17页 花洗尘颔首,微微笑了,“我回去想想。” 林苏被他的笑容照恍了神。花洗尘一笑起来,真的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犹若冰雪消融,春风十里。 林苏来昆仑宫三年,第一次心里踏实如意,成就感十足。 第九章 三日后的夜里,桌前灯火通明,花洗尘在思索考题。林苏想着怎么也得帮忙出一个“旷古传奇”的考题来,不能显得她废得彻底,便陪在一旁,给他研墨添纸。 她贴心地将灯往近挪了挪,托着腮,又老觉得何处有古怪。 林苏环顾了下四周,同往常一样。她蹙了蹙眉,目光便渐渐被吸引到了桌子上拟稿的卷纸上。 林苏瞧那纸张瞧了好一会,识出了它的门道,笑了一声。 花洗尘抬头望向了她。 林苏道:“你今年满十八,之前没满时,都要定期去参加中宫办的两阁年轻弟子考核对不?”东西阁没有天一阁那么规矩,但是也不能懈怠弟子们的修行。 花洗尘道:“嗯。” 林苏支起桌上一张白纸,笑道:“这纸唤鸳鸯纸,分一阴一阳,在阳纸写了什么,阴纸上同样会出现,反之亦然。每次考核前,我都去中宫晃荡,偷窥题目,让人摆这纸于你卧室桌上,给你泄题。” 她也有兴致一起时巴心巴肺对他好的,他总是在外奔波,给西阁挣功德,林苏想他没有时间复习,出此下策。 花洗尘道:“我知道。” 林苏奇道:“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从来没见你问过。那你定然是不屑了,见到了都是扬手一撕的吧。” 倒没有扬手一撕,纵然他不需要,也不会伤别人的一番好意。 花洗尘敦敏机警,于感情却后知后觉。再加之平时忙碌,少年作为“西阁门面”、“标杆”、“榜样”的人生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推进,更没放心思去想过私事。 直到林苏在幻境中推开他,西阁分崩瓦解,他才回味出一些自己心窝里藏着的情绪。直到林苏失而复得,他躺在她房里做了那个梦,才醒悟到他心里实则对她比其他姑娘更有好感。 回过眸瞭望过去的岁月,他吃惊自己对有关她的每一件事都记忆深刻,却再无从得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占得了一丝他胸怀一直无人的方寸之地。 是救命之恩,是那个糊涂的吻,是怕他考不过的偷题,还是码头的第一面起? “话说我把我的纸放哪了?”林苏起了身,心心念念在一侧书柜里找了起来。 “找到了!嗯?”她这一声疑惑唤回了花洗尘的深思,他脸色一变,连忙过去将纸一夺。 林苏笑着声明:“这是我的东西。” 花洗尘不语。 林苏笑着疑惑:“有什么不能看?你写字回复我了?” 花洗尘不语。 林苏笑着拆穿:“我看到了,你在考题下问了句‘你在哪’,是前阵子找不到我时写的吗?” 花洗尘:“……” 林苏欠收拾:“你让我看看。” 花洗尘:“你不是看到了?” “我就看到了一张,我看看后面还有没有。” 花洗尘不给。 林苏笑得更深:“你心虚了,我看看,有什么不能看的,难不成你写了见不得人的话?” “没有。” “那我看看。” 一争一夺间,林苏都没反应到花洗尘已经被她扑到了桌子下的席子上。 烛火微晃,花洗尘的面容犹如暖玉,双眸里隐约有些星光。这世上俊美男子许多,却再没有一个比他让人觉得平静,纵外面乱成一锅粥,望上他一眼,也来之安之了。 林苏第一次见到他时,曾心中暗叹,不提生死簿的坑,说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她信。 如今靠近细看,却觉得他没有那样遥不可及,也有喜怒哀乐,也会不好意思。 花洗尘被她近望得心里一抽,低沉了声:“别闹。”他不曾想自己也会和他人说出这两个字,明明该是严肃的,听着却宠溺而无奈极了。 林苏耸了耸肩,笑着爬起来放过了他。 花洗尘将纸收进了袖中,好似随口问了句:“平常你和杨师兄他们,都这样玩闹吗?” 林苏听问就答:“差不多吧,不过如果是清风我肯定不会放过他。” 顿了好一会,花洗尘道:“那你为何放过我?” 只见林苏望了他一眼。 在她心里,花洗尘性子静,必然腼腆得多。他虽喜怒不形于色,但就为了报恩得胎而言,她下他面子极不明智。况且他年纪不大,威仪却很足,她也不敢惹他生气,更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小心一些没有坏处。 花洗尘常年在外降妖除魔,在人群中辨认伪装的妖魔鬼怪,极为敏感,任何的心虚和胆怯都逃不过他的眼。往常,他借此抓住了作祟的妖邪,心中是痛快欢愉的,可今天他从她目光深处探到了一丝怯意,只觉得心堵得慌。 第18页 她为什么怕他?怕他生气,动怒?他有这么吓人? 林苏摸着桌上别人给他们安排的纸张,托着腮陷入了沉思。花洗尘在一旁安静地坐了会,望着她道:“我话不多,但不容易发火。” 林苏只简单应了一声,头也没转。 她本以为只是闲聊,不料花洗尘正儿八经握上她的肩将她掰过去正正望着他,目光认真极了,“你不必同我这么客气。” 林苏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心中愣愣想着,西阁现在只有他们仨了,花洗尘一时半会适应不来,难免多疑多思,知她同杨清风之前要好,就一直怕被当做外人,才这生敏感。 林苏思索着如何安抚他,嘴上笑道:“那你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说不客气真不客气了,花洗尘不好食言而肥,面有难色,“我……” 林苏端详了他一会,解围笑道:“这么为难,不看了,万一把我看害羞了可怎么办。” 花洗尘见她没脸没皮,道:“你会害羞?” 林苏对他眨了下眼,“我会啊,万一你同我告白了,我得害羞着想怎么拒绝不是。” 花洗尘:“……”这丫头的脸皮到底怎么长得,都没看出有这般厚。 他久久的沉默无语,林苏拿着纸自言自语:“是谁这么机灵想这种办法?”她这又是变相在夸她自己,花洗尘服气。 他道:“我或许知道。”他声音有意压低,林苏果然凑前洗耳恭听。 灯光下,她耳廓暖白美观,鬓如鸦羽,明明凑近到了方便窃窃私语的距离,花洗尘还是偏头靠得更近,在她耳边呢喃。 林苏被花洗尘的鼻息吹得耳朵连带着头皮痒痒,而他说的话使她睁大了眼。林苏偏回头,挑起眉梢地将他望着,花洗尘一张脸童叟无欺。 林苏决定信任地笑了一声,“那该怎么教训她?别闹出动静吧,但不罚也不好,得让她长记性。” 花洗尘思忖了一二,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又在林苏耳边说了句话。 林苏眼珠子转了两转,十分吃惊地望着他。他一脸平静如水,林苏长叹了一声:“原来你才是那个最不能得罪的。” 花洗尘没反驳,只关切道:“明天再想考题吧,晚了。” 再过不到半刻,花洗尘给林苏捻好被脚,熄了灯,回房睡下了。 第二日没有讲学,林苏睡至日上三竿,醒来已经见到花洗尘坐在了自己屋里不声不响地看书。 林苏眉开眼笑,今天有场热闹要看。 桌子上备好了早餐,林苏洗漱了一下便坐了下来。 “咚咚咚。”有人轻敲她的门,这敲门声是林苏来昆仑宫后有史最为轻细礼貌的,生怕多重一下就会惊扰她惹她生气似的。 “进。”林苏见门没栓,喝了口粥道。 没人动静。 林苏不急不忙,花洗尘不声不语。 片刻后,门被缓缓推开,屋外的那个人微低着头踏进了门,戴了副白色的面具,一眼也不敢看花洗尘,一步未有三寸地挪啊挪,到了林苏桌前便深深鞠了个躬,“云先生,弟子知错了。” 来人服装墨绿,手上有只白镯,正是昨日那位药童。 林苏努力端着架子没有说话,也没有瞧他,继续吃早膳。来人见她不理,更不敢抬头,直接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让林苏不舒坦了,忙唤他不要跪。 来人眼神朝地下缥缈了一番,又带着些愧意望了望她,可怜巴巴:“云先生,我保证没有下次。” 林苏依然没缓下脸色,只淡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来人先愣了愣:“王若。” 花洗尘抬眼开了口:“真名?” 来人沉默了会,掂量了会,不再用偏男儿的音调,恢复了女孩的声音:“王若莞。” 林苏啧了一声,又嘿了一句。 王若莞面具后的脸,有三个字。林苏已经能想象王若莞昨天是如何惊慌失措,也能想象她是如何一番思索,最终还是决定来给他们认错的。 花洗尘昨夜同她说,他曾观察到储药室里有同样规格的纸张。况且王若莞分担采药事务,下山买纸轻而易举。 至于这孩子是个姑娘,花洗尘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对于她女扮男装的猜测,花洗尘给出的解释是她可能作为女弟子资质不够,刚好碰上天一阁招采购药童,药童同弟子同学,但要求更松,可一般需是男孩。 被蒙在鼓里的林苏先是意外,后来想想花洗尘连万人闹市里的妖魔都能分辨出来,辨个雌雄实在简单。 林苏有怜悯之心,尤其同情她的同道中人,所以并不想惹出大动静,花洗尘就将这纸的作用术法小改了一下,在上面写了什么字,都会印现在暗处看字的人的脸上,不把纸撕掉,那脸上的字便去不掉。 第19页 而他写的,是“小丫头”三个字。 第十章 看着王若莞的白面具,林苏有些不太顺眼,计上心来道:“你过来。” 王若莞果然乖乖就过来了,低眉顺眼一点不敢造次。林缺德提起了笔,严肃着脸在她面具上画了好一会,才缓下了神色笑了笑,后来觉得少了些什么,又拿起了朱砂笔涂涂抹抹了一番。 “好了,你戴着,直到明日考核完。”林苏一本正经道。 王若莞顶着滑稽猴脸扭头怯怯看了看花洗尘,花洗尘实在没忍住浅勾了下嘴角。 这时,杨清风直接从没关的门外迈了进来,迎面见到王若莞的面具时,嗤得一声笑岔了气,咳地面红耳赤:“你中邪了?” 王若莞恼得不行:“闭嘴!”转手给了他肚子一肘击。 杨清风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句,林苏疑道:“你和这小姑娘很熟?” 杨清风望着王若莞,竟然扭扭捏捏,支支吾吾,看得林苏眉都挑飞入鬓。 花洗尘替他道:“未婚妻。” 杨清风睁大了眼望着他。 林苏怀疑自己幻听了:“啥?” 花洗尘道:“我只是看见她手上的镯子猜测的,不是吗?” 王若莞手上戴的是老阁主给小时候的杨清风打造的辟邪镯,花洗尘入西阁时杨清风十五岁,仍然戴着那镯子。可过不久有一次他同老阁主出了趟门后,镯子就不见了。 花洗尘曾偶然听老阁主提过一句,他给杨清风允过一门亲,但很含糊,若对方长辈已经忘了,便就作罢即可。如今那失踪十年的贴身镯子再现,花洗尘不得不回想起这茬。 杨清风佩服花洗尘的判断力,“是,但是老阁主说笑的,不能当真。” 林苏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所以你这是赶过来救小娇妻的?” 杨清风忙道:“不是,我不知道她在这,我是来看看你们想好了考核题目没有。”话一说完,他又接了王若莞颇为恼羞成怒的一脚。 她踹了他后,飞奔而去。 杨清风“哎呦”都顾不上,头朝着林苏和花洗尘道“别误会,别乱说”,身子追着出去了。 场面突变,林苏没跟上节奏,沉默了好一会。 她略有颤意,“清风的小娇妻要窃题,被我拆穿了,我们刚刚还整治了她。”她扭头对花洗尘道,“他会不会记恨我?” 花洗尘:“是我罚的,你不用怕。” 林苏:“那他会不会计较你?” 花洗尘道:“不好说。” 林苏吃惊:“你觉得他还真可能记恨你?” 花洗尘:“你觉得他为什么来关心我们出好题了没有?” 当年林苏关心中宫考核题目,都是为了泄题给花洗尘,由不得她对杨清风此举浮想联翩,越想越觉得背后有点冷,心里哭笑不得。 她道:“你都没把话给我说全,你知道她是谁还罚她。” 花洗尘道:“你说想罚。” 林苏笑道:“我不知情嘛!你不会因为我说该罚,又怕我得罪清风他收拾我,才主动罚的吧?” 花洗尘没说话。 他这是完全对她言听计从又为她考虑呢?林苏一时有些感动,花洗尘此人,真是知恩图报,忠义两全啊。 她起身大步往桌前走去,一把将那写着“小丫头”的纸给撕成了沫沫,随而冷静了会后,又咯咯笑了起来。 “你听过《十八相送》吗?” 花洗尘摇头。 林苏道:“讲的是一个姑娘女扮男装混入学堂的爱情故事。”说着她还一人分饰两角,唱了一段给花洗尘听,声音清越,唱到最后一句“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她笑你真像呆头鹅”时,她顺手捏了指,配合唱曲指向了他。 花洗尘道:“谁是没认出女红妆的呆头鹅?”刚才屋内四个人,只有林苏是最后知道王若莞是姑娘的。 林苏干干笑了一声,唱戏嘛,莫要考究。她是转话茬的能手:“礼尚往来,你会唱曲吗?” 穷人林苏为了给西阁攒钱,许久没下过山听过丝竹乐曲了。 花洗尘顿了许久,望着林苏道:“你想听,我就会一点。” 林苏立马道:“想听。” 花洗尘竟有些不太自信:“偶尔路过茶馆听到的,只记得几句。”他会留意路过的曲子,已经是件奇事,大概是因某人很喜欢听曲,他便无知无觉中放心上了。 林苏道:“你哼一下。” 花洗尘轻哼了起来:“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林苏望着他笑:“我听过。有点跑调。”这词林苏记得前面还有一句是“平日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不曾想漠然的花洗尘能记住这样旖旎的词曲。 第20页 花洗尘干咳了声。 林苏笑得更大声了,余音绕梁,怕要三日不绝。 花洗尘只好忍无可忍地一把抓过她来捂嘴。 这次中期考核,花洗尘最终画了好几副恩怨是非的画,打乱了顺序,让弟子们凭画中细节推测出前因后果,考察他们的分辨力、观察力和推断力。毕竟细密的心思对于他们日后修行以及下山历练、降妖除魔也委实重要。 监考先生林苏猎奇地拿了一份卷子来答,抓耳挠腮许久,终于下手。 花洗尘在一旁见她动笔,朝前去看。只见她倒真推理出了大概,是个机灵的。她写了答案,还盖棺定论了句“画作不错”,字迹潦草不失秀骨。 他何时缺过夸奖,但他见她夸他,心里真欢喜。 王若莞实在有天赋去写话本,什么内容她都能联想到爱恨情仇,离题万里还写得绘声绘色,着实让花洗尘怀疑自己画的是不是她写的那番剧情了,看得林苏“老泪纵横”。 但因王若莞身份特殊,不好让大水冲了龙王庙,林苏同花洗尘一番商议,决定在考核上宽待她,给她放大水。 岂料杨清风知晓他俩假公济私后,大发脾气,苛责道:“我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林苏云里雾里,只得安慰花洗尘道:“清风这是害羞,男人嘛,好面子,不和他计较。” 花洗尘从未要介怀,倒不知她是在安抚他还是在慰藉自己,心中哭笑不得。 对于杨清风这段桃花债,林苏此后避而远之,均是后话。 中宫每过一月会定时分派些散活,功德明码标价,昆仑宫上下都有机会去抢。花洗尘和杨清风尚需准备讲义,闲人林苏早早去凑了个热闹。 中宫琉璃碧沉,四角顶上有瑞兽雕塑,大理石门柱缠绕着细腻凤纹,正门纱窗古色古香,长得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西阁就差一拇指。 这日,人山人海。 林苏在千军万马中见缝插针往前窜,得,运气好,领到了一份任务卷轴。 西阁兴旺的人丁大部分离开昆仑宫投入其他仙门了,小部分纳入了中宫,她能抢得一道卷轴,大抵得了点熟人心软的照拂。可她一打开,愁云惨淡,这是一个至少十人匹配的活,西阁屈指一数,一,二,三,肉眼可见,简洁明了,连猫狗都没多一只来凑数。 她不质疑花洗尘和杨清风二顶十,可西阁现在家底薄凉,实力级别跌至最低,不允许私拦外活,要接中宫的任务,就得守中宫的规矩。林苏尚想对策,考虑同人置换,远远望见一宽广的身影侧过而来。 林苏定睛一看,四方国字脸,满身正气风,正是东阁阁主俞鸣月。俞鸣月年过五旬,修为精深,模样瞧着不过及冠,半分老态不见。 东西两阁一向被外人定义为两虎相争,往往是西阁堪压东阁一头,说东阁不憋屈,林苏不信。 天子后宫,林苏小时候常去,刚好那会西宫娘娘比东宫娘娘受宠,西宫颇为嚣张,东宫忍辱负重。戏剧化得很,待那西宫惹出了祸事,遭了贬谪后,东宫立马趁热打铁将其压得再翻不得身。 如今西阁还得以苟延残喘,林苏佩服俞鸣月不曾落井下石。所以他步步靠近,林苏在他是想来同她换任务,想来借人给她,想来冷嘲热讽三个念头中来回斟酌,脸上已经轮变几色。 俞鸣月站到了她面前,递给她一份卷轴。 花洗尘今早备好讲学的香料后,还得了一盏茶的空闲。林苏回来时,他正在林苏房里的桌前写字,一个月下来,林苏的案几已经成了他习以为常的书房。 见她进门,他放下了笔,“回来了。” 林苏应了声,走到了他面前,花洗尘见她手上拿了份卷轴,朝她伸手接了来,有些意外道:“你竟真抢到了?” 他拉开卷轴一看,恰好还是两人即可完成的任务。 林苏发了个愣,没有回答他。 花洗尘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起身拉她衣袖,“怎么了?” 林苏望了他一眼,主动伸手拉了他的手肘。花洗尘心一跳,却得林苏启齿几番,语重心长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去东阁?” 花洗尘如遭五雷。 林苏只感觉到他手臂一震,不知他心中的晴天霹雳,分不清当不当说,心心念念着忠言逆耳利于行:“俞阁主今日特为你来寻我,同我道明了他对你的厚望。你是极有潜质飞升的,不该被西阁带累。” “之前我受伤严重,你需要照顾我,如今我已经好了,你大可以心安,不用愧怍。人往高处走,没有基底往往会走得很辛苦,现在西阁功德不及三亩薄田,修行本就是一条缥缈的路,西阁帮不到你什么。” 第21页 花洗尘神情恍惚,“是我何时让你觉得我唉声叹气了?” 林苏道:“没有,你一向极沉稳持重的,是我当初鲁莽任性,对不起你。” 第十一章 她糊里糊涂的报恩,不加思忖,不计后果,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俞鸣月来同她说的话,很明显是挖人。要按平日,以她的性子早睥睨他一脸,扭头走人了,能耐下心思听他说完,自然是走心了的。 她从一开始被迫负责,至现在不得不负责。既然此恩必报,此事必了,于花洗尘的前途,她已然要深思熟虑。 昔日西阁鼎盛,她作为阁主能帮他的也不过是给他偷偷题的小事,想在临死前干票大的,把功德都给了他,不料反而害了他。现在,正如俞鸣月说句不好听的,除了拖累,西阁倒真没什么能助他登顶了。 之前除了对她有愧,花洗尘一时在风口浪尖,的确没什么好去处。如今风平浪静下来,俞鸣月抛出高枝让她替他够,纵然心里不痛快,她也要对得起自己是来报恩的身份。 再则她一直跳不出这个死循环,便一直是个无亲无故、面貌身份非己的孤魂野鬼。为人为己,她都该劝他。 一月亲密相处,花洗尘也晓得以她的性子,要不是心里有意,哪会听俞鸣月费话。正是她心中所想如此,而非客套,才更让人无所适从。 她是西阁主人,就算这里空的只剩下房子,她也是主人,想让谁走想让谁留,不过一句话的事。况且她的好心好意让人无从指责。 花洗尘心中一酸,沉声道:“你可同杨师兄说过这话?” 林苏愣了愣,俞鸣月今日只提了花洗尘,未提杨清风,她便也没放心思去想过该不该让杨清风也另攀高枝。 但现在得了花洗尘提点,她若有所思,别无他法道:“如果清风也想走,我也不会拦的。”大不了她一个人住在西阁,等到花洗尘飞升了,她自可以离去。 花洗尘脸上没了血色,一双深邃漆黑的眼被苍白衬得愈发沉。他推开了林苏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走。” 他带着讲义香料,直接朝门外而去,一副修长的身影,走得头重脚轻、摇摇晃晃,望得林苏心里空落落起来。 他这是不高兴了? 林苏回望见他在桌上练的字,写的是“锦绣丛中”四字,大有拿去做匾的写法。她蓦地想起前几日她同他说给西阁换门匾的事。 她一番好心,却最终露出了一张做了亏心事的脸,“死”得甚冤。 堂上讲学,林苏十二分有意地望了望花洗尘。平日他机警,一察觉有余光他就会望向她,用目光关切,示问她有何事。如今她盯得眼睛发酸了,他仍然头也不转,瞧都不带瞧她一眼。 下堂后,林苏还没从位置上起来,花洗尘只剩下了一道残影。 心比斗大的林苏一下走路也飘忽了起来,终于领悟到她有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她自觉占理,毫无恶意,纵然她话语不够温和,说法比较直接,花洗尘这么聪明,怎会听不懂她完全在为他着想? 花洗尘躲瘟神一样躲着林苏的第一日,杨清风看出了端倪,问花洗尘怎么回事,花洗尘道“没事”。 第二日,杨清风问林苏怎么回事,林苏想着花洗尘可能需要时间认真想想,也道“没事”,反而试问了杨清风要不要去东阁,杨清风回了个恶狠狠的“滚”字。 林苏推己及人,心有余悸,觉得对花洗尘说的事真是自己一厢情愿过头。 第三日,林苏开始动摇,决定主动找花洗尘分说分说,他不想走就不走嘛。可花洗尘远远在二十米开外就能捕捉到她的衣角身影,溜得比兔子还快。 第四日正好又有调香课,林苏早早到了课室,大义凛然地决定待会花洗尘一来,她就拿绳子将他俩绑上,逼急了她,她就在课堂上同他分说。 可待课室坐得满满当当,只见一小弟子递过来一本密密麻麻的讲义,如实相告林苏,矜矜业业的花书童抱恙不来了。林苏饱受着弟子们求学若渴的目光,磕磕巴巴根据讲义上了一堂课。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花洗尘。因为他躲你躲得让你怀疑你比小人还小人。 第五日,林苏同俞鸣月换的那份两人任务,中宫催促了。林苏没法,去寻杨清风。 杨清风耐了几日的老奶妈性情,就等着他们俩有一个来和他倾诉一番这场莫名的冷战缘何而来。下午,林苏到了杨清风的屋里,亲手给他倒了杯茶:“喝茶。” 杨清风目光如炬。 林苏忽略他戒备的神情,直接把卷轴递给了他,“我领了份外差,你同我去一趟呗。” 第22页 杨清风拉开卷轴望了一眼,“真是份量身定做的差事,不该我同洗尘去吗?” 林苏摸了摸鼻头,干干笑了声:“他以前一直都在外奔波,难得过些安顿日子,我看这事不可怖,就不麻烦他了,我也能给你凑个数。” 卷上说二十里外的水镇里出现了一只邪灵,每每傍晚时分在桥上发难,毁坏桥身,使桥上百姓坠入水中。乡民们虽然水性不差,但这也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不少困扰。 一般害人的妖邪都需斩杀,林苏管不动,而作祟却意不杀人的邪灵,林苏去狐假虎威还是能够的。 杨清风歪靠在椅子上,并不认可林苏的话,“卷上批了一日的盘缠,如果我同洗尘去,不日即可回来,你拖个后腿,耽误几日,我们哪有多余的盘缠?” 林苏哽了一哽,杨清风没给她机会辩解,继而问道:“你和洗尘闹什么别扭了,我从没见过他这般消沉。” 林苏回想到花洗尘那日离开她屋里时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一阵紧了起来。 杨清风皱着眉,竖起耳朵,一副全然准备好洗耳恭听的模样。林苏默默把方才倒给他的茶喝下,润了润嗓子,边回忆那日同花洗尘闹的别扭边事无巨细地说了。 怎想杨清风正襟危坐听完,一掌狠狠拍在了桌上。 林苏被他震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迎面而来杨清风戳上她的脊梁骨骂:“你就为了一份两人差事,要把洗尘卖给东阁?” 林苏从不曾这么想过,可杨清风这一句点拨,她再回想那日的场景,倒显得确有其事。她的确是将俞鸣月同她换的活拿了回来,在花洗尘看了卷轴后同他道自己和俞鸣月唠了嗑。 难道花洗尘也以为她是为了份差事才与他提建议的?不能够吧。 “我毫无此意,我就是怕耽搁了他的前途才说的。”林苏气势矮了好大截,俨然已经觉悟了自己的错处。 杨清风心中宽慰了不少,语重心长道:“你就是个没心肝的混帐,要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这边想一出是一出的,可换了他怎么想?” 林苏再不服气,也不得不认可杨清风对她的点评,挣扎道:“他这厢聪明,断不会不知我是好心的。” 杨清风长叹一声:“就是因为知道,又感悟出你诚然对他无半分不舍得,才是真伤人。” 林苏一怔,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通透起来。花洗尘成日晃荡在她身边,这几日不晃荡了,她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有些无精打采。 她一直觉得自己说的话,于理无错,不曾于情上去细想。如今真真切切这么想来,她几日空荡荡的心情终于有了着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花洗尘照顾她这些日子,尽心尽责,她对他也上心,哪里舍得。 杨清风一眼望出她这小王八蛋开始内疚了,趁热打铁地同她道了一道花洗尘同云锦阁主的往事。 好几年前了,那时候花洗尘单是面上冷淡,性格还没这么沉稳。 一日上午云锦坐在了屋里批公文,杨清风冲了进来,急急道花洗尘用戒尺打了东阁的弟子。云锦第一反应是心存侥幸,觉得花洗尘还有分寸,没让那伙人成为他古剑刃下的亡魂。 赶到中宫,一排闹事的学生正在门外跪得齐齐,中宫管事有事上上宫去了。不知这个“有事”是不是推脱,如今门内只站了一位脸色不好的男子,俞鸣月。 云锦一眼就瞧见了花洗尘,因为就他整洁异常。可他恨不得自己冲上去给他身上挂点彩,他这般不狼狈,要他怎么护。 见云锦踏进门来迟迟不语,俞鸣月先开了口:“云兄这样沉默,是在思考怎么解围吗?” 云锦和蔼一笑:“老身只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俞鸣月双手抱臂,长叹一声:“想不到花洗尘入西阁不到两年,长进了那么多。” “啊,要两年了吗?”云锦的侧重点好像有点不对,但他确实讶异时光如白驹过隙。 俞鸣月不同云锦闲扯,开门见山地问他打算怎么惩罚。云锦笑道:“来的路上清风同老身说了大概,不过孩子们发生一些口角,无需如此介怀。” 俞鸣月凉凉道:“发生口角,一方打人。” 云锦连忙不认可:“这话从何说起,两边都动手了,不过一方被碾压了,另一方只有一个人。” 俞鸣月皱眉:“可说到底,花洗尘出手不留情,仗着自己学了些本事就对同门手足大打出手,难道云兄觉得是对的?” 云锦道:“俞兄,为何会私斗,说到底还是你家这些儿郎对老身不敬。” 俞鸣月一哽。 第十二章 杨清风与云锦说,今早东阁小弟子们在后山校场说闲话,瞧不上花洗尘破格入西阁,觉得他不过是得了他老人家的欢心,没什么真实本事,说到后面还笑话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眼瞎,刚巧被去那练剑的花洗尘听到了。 第23页 云锦出门走到了花洗尘面前,朝他伸出了手。俞鸣月忙拦在前,“云兄这是何意,是不是袒护的太明显了?” 花洗尘跪的正正:“阁主不需偏袒,弟子知错,愿意领罚。” 云锦蹲了下去,正望着他:“你何错之有?” 花洗尘看了云锦一眼,没说话。 云锦笑了:“你难道是兴血来潮要同他们一较高下,而不是因为他们说了老身的闲言碎语,编排了老身?”他又叹了声息,“洗尘,你为这种话打人,不值得。” 云锦觅地古剑未来的主人,已是心满意足,被人说几句也无伤大雅,且他确实很喜欢花洗尘,倒真的不怎么把这类话放心上。 “阁主不在乎,我在乎。”花洗尘目光笃定,望得云锦心里一惊。他目不转睛地将花洗尘回望着,甚是心欢,一把拉他起来。 “既如此,老身在一日,自也要护你一日。”说着他便要带花洗尘走,俞鸣月挡在前面。 云锦笑道:“俞兄何必客气拘礼,大家都是帮亲的人,你不计较我,我不计较你,好聚好散。” 俞鸣月脸上一青:“你!” “咳咳。”云锦干咳了两声,“俞兄,私下妄议前辈,目无尊长比私斗罚得更重得多。中宫宫主为何不在,你该有点眼力劲。回去大可说罚过了,天知地知只在场人知。” 俞鸣月脸一阵紫,到底还是没有发作。他心里自然清楚,这事起因是云锦蒙受编排,是他家儿郎先对云锦不敬,他并不占理。 云锦甚欢,领着人就走了。 杨清风依然记得云锦当年带花洗尘回西阁时,路上对他们说的话:“你们既然是我西阁的弟子,西阁屹立不倒,便一直是你们的避风港,你们大可以放心让这成为你们的靠山,这大殿在的一日,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一番温情豪言,林苏听得胆颤心惊,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片好心成了六亲不认,让花洗尘沦落成了丧家之犬。 难道花洗尘会不明白留在西阁东山再起会有多难,还需要她去提点吗?她自以为是他撕不开颜面,却没斟酌过他留在西阁是对西阁情深义重。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要将别人赶出家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是报恩,又造孽了! 杨清风观望着她煞白的脸色,自觉煽风点火到位。让花洗尘去东阁,于花洗尘自是实打实的益事,只是杨清风很明白他并不想去,所以他要让林苏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欠妥。 果不其然,林苏拽着杨清风的手道:“他已全然不搭理我了……我们赶紧下山把差事办了吧,领了功德同中宫兑换点银两,我给他买份礼物赔罪,再不提去东阁的事。” 杨清风终于缓下了神色,认可地颔首。林苏唏嘘一声,恨不能立马下山,都不打算让杨清风收拾,忙不迭想拉他走。 没关的门被人敲了一声,来人急促喘气:“杨先生!” 林苏望了过去,是天一阁的弟子。 杨清风道:“何事?” 弟子道:“王若他……出事了,白先生请您去一趟。” 杨清风黑了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林苏避退三舍,贴心道:“你去吧,我先下山探探情况,等你过来。” 杨清风急道:“不可。” 林苏了然他的顾虑:“我不莽撞,我先去看看,卷轴上不是说了,此邪祟无意杀人。你不到,我保证只在旁边嗑瓜子观察。” 杨清风知道她现在一心想弥补做点事,按下葫芦保证起瓢,只能顺着要她再三保证不冲动,他处理完立马去寻她。终身大事岂可含糊,林苏善解人意,一点没埋怨他重色轻友,对他的嘱托连连点头称是。 杨清风走后,林苏直接往山门而下。 走时路过山门前栽种的百年大榕树,竟让她望见有位脸儿红成柿子般的清秀女弟子与花洗尘站在了树下赏风景。 这“赏风景”一说自然是林苏自己猜测的,他们这样的年华正是“情窦初开”,她不好扰人心意,更不敢再得罪花洗尘,悄悄地很“君子”地没有多望一眼地快步离去了。 得了中宫批准的一叶仙舟,不用时仅食指大,丢下水便会膨胀,行驶速度极快,便捷得很,林苏一路逆流而上。 花洗尘的调香课颇受弟子们欢迎,几乎每次无人缺堂。林苏觉得除了他长得赏心悦目外,还因他是难得曾一直外出的先生,实战足,常常会讲一些非常实用的经验之谈。林苏端坐课堂,也跟着弟子们听一耳朵,是以没吃过猪肉,也算看过猪跑了。 她回忆着花洗尘讲过的如何调查询问,至事发地带,查看了几座被毁的桥,细细询了本地的乡民一些具体情况。乡民均道并未见过妖邪现身,只是每次桥塌前能够感觉到周边凉意十足,并非初春乍暖还寒的凉意,而是阴冷气息。 第24页 她再问了桥上出现什么人时桥塌得可能性大,乡民们答得并不规律,只说桥上有人时,可多可少,男男女女。而提及是否有人伤亡时,答得是“无”。只要知晓水性的,都安全游回了岸,不通水性的,也被通水性的救回了岸。 这并非一只心狠手辣的妖邪,不过缕缕破桥,也颇为麻烦,而且行为没有规律。 林苏思索了一阵,花洗尘曾言,若邪祟阴寒气息扑面,应是鬼,妖魔无利不作祟,无意杀人,应不是厉鬼,许是一只有痴怨的孤魂。 能受地府接引的魂魄,都位处于审判严谨的轮回中。而一些没有受到接引的魂魄,有的留于尘世虚无缥缈,不久就可能消散,有的被仙官或是菩萨度化,有的心有执念或怨气太足,久而久之就可能变成妖邪。 到达下一个水镇时,林苏望见一座完好的白石桥,寻思:一路走来,前面水镇上的桥无一幸免。这邪祟破塌了桥,转而寻另一座桥,应该没有离开这里。 林苏又理了理思路,推己及鬼,觉得它应不是讨厌桥,反而是喜欢。 不知不觉夜已微沉,林苏收船上了岸,发现好巧不巧,这水镇只剩下那座白石桥了,而且正是因为之前屡发桥塌之事,已无人敢在傍晚后往桥上去。 许正是无人敢走了,那桥才得以留下,这也更验证了林苏对这怨魂其实爱桥的判断。 林苏孤身一人,心中自我赞许了一句壮胆:“倒是愈发美貌与智慧并存了。”她想最差不过落水,她水性好得很,便在桥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回合。 夜愈发静,却一点邪祟的影子也不曾见。 它应该在这里。林苏又在脑里捋了一遍思路,再次论断。不过走了好几趟,绕得她有点晕,她便停了下来,倚在正中间的桥栏上歇息。 水镇里的河流波光粼粼,一轮明月浮影于面。林苏百无聊赖地望着映照了岸边万家灯火的水面,一周身泛着月光的倒影顺岸踏上桥来。 林苏抬头,夜色中只见来人一身白色明晃漂亮,身形修长,缓缓走了上来。 待他愈来愈近,林苏借着周边灯火和月光定睛一望,瞪大了眼:“你不是在……” 在树下谈情说爱吗? 隔了好几天,花洗尘终于同林苏说话了,他顿了一会,似发问似陈述:“你刚刚在山门口看见我了。” 可算被搭理了的林苏一点欢喜都来不及去回味,忙答:“没有!”这场面颇有种她无意撞破别人的好事被对方赶来杀人灭口,她为保命矢口否认的模样。 花洗尘沉默地盯着她,盯得她脊背发凉,挪步想逃。若是这段“风花雪月”因林苏的撞破而泯灭了,林苏保证不得内敛的花洗尘不会将账记在她这。 这气氛真有些诡异,不过桥猛地一震,刚好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林苏身形一晃,背后尚泛起冷意,瞬息被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当时她重伤回来倒在膳食厅前,最后的记忆便是身边之人冷白的脖颈。如今再次靠近这颇有美色的颈间,林苏一时心里有些恍惚。 那日膳食厅前,她昏昏沉沉,根本无力思考,也反应不到自己是何感受。这回真真切切,她觉得这个怀抱熟悉极了。她第一次脑中一道白光忽的闪过,好似曾经有过不少时光,她都爱慵懒地靠在这样一个怀抱里打盹,像个依恋不已的孩子。 可林苏看似活得恣意,实则无父无母的孤零零深扎在她心里,致使她不敢依赖任何人,就是候府中同她最亲近的老管家,她也不曾靠过的。 花洗尘紧紧搂着林苏纵身跃落到了岸边观察,只见一缕青雾团聚在石桥的一根桥柱上,现出了一位秀气小生的魂魄。但只有一瞬息,随着这桥坍塌掉入了河里,化进了河水里消弥了。 第十三章 花洗尘道:“是鬼。”转而反应自己将怀里的人抱得有些紧,又忙松开。 林苏被他一松,胡乱望了望那坍塌的桥道:“那他……” 花洗尘道:“他已经随水往上游去了,夜色也晚,先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说。”林苏下午匆匆过来,一看就没有吃晚饭。 林苏回过神来,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嗯。” 花洗尘踏步朝前,林苏一动不动站在他身后,觉得自己方才的感觉难以理喻,她纳罕地寻思:该不会是起了思慕之心,才会有这样旖旎的想法? 花洗尘察觉林苏没动弹,疑惑地回望了她一眼,林苏正凝重着脸望着他。 “怎么了?” “没事。”林苏走了上去,越过花洗尘走在了前面。 花洗尘一眼过来时,她心如止水,没有悸动。她登时确认自己没有喜欢上他,那,应该是艳羡吧。 第25页 但瞧今日树下一幕,花洗尘是比她要有人生经验的,未及冠都已知晓浓情蜜意的感觉。想想林苏作为候府千金,在繁华盛京活了二十年岁,满大街翩翩公子,却不曾喜欢过谁。清风今日也是为情所困,她身边两人都风花雪月了,由不得她不羡慕。 林苏颇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感。 归结于是羡慕,林苏再次心宽如海,毕竟花洗尘长了一张“梦中情人”脸,对他略有肖想乃人之常情。待她寻得意中人,自然就不会再勉强把他当成那个满足她内心对爱情渴望的对象了。 林苏一味顾着自己思考人生,都没注意前方的路,一脚踩到了一长苔的青石。正要滑倒时,她再次靠进了那个坚实有力的胸怀。 花洗尘见她不知想什么,也没打扰她,目光在后面静静跟随着她。谁想她这样迷糊,幸而离得不远,他跨了几步便接住了。 本心里因几日前的事还有些芥蒂的花洗尘彻底没脾气了,将她扶正叮嘱道:“小心一点。” 林苏已然清明,再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掂量起如今的状况:“是清风叫你来的吗?他被绊住了?” “嗯。”今日见到她出门,花洗尘去询问了杨清风。杨清风当时确实顶了一脑门官司,所以他主动请缨来了。 林苏惭愧道:“我以为你再不想理我了。” 花洗尘道:“我没有不想理你。” 他只是怕遇到她,她继续提要他走的事。他不擅长辩驳和说服,她却惯能说会道的,他只能笨拙地躲开,盼着日复一日,她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下也是冲动了,一见到她出门,心里便放心不下起来。巴巴随过来,却不知她是不是又要提那事出来,他面色无变,手心冒了层薄汗。 只听林苏道:“前几日说的那些话是我考虑不周到,每个人都该拥有自己的选择。我承诺,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待在哪就待在哪,我绝不指手画脚了。” 花洗尘微微睁大了眼。 林苏真心实意道:“西阁是你的家,没人能赶你出去,我也不行。” 花洗尘沉默了会,“其实,我知道你的好意。” 林苏连忙摆手:“没有设身处地的,算不上好意。你千万不要给我开脱,我这个人容易蹬鼻子上脸。”说完,她肚子叫了一声。 彼此愣了良久,花洗尘微微扬了嘴角。 林苏没脸没皮,倒没什么尴尬,义正言辞道:“你记住,我没任何害你的心思,就算清风叛变了,我都不会背叛你的。”除非她不想投胎了。 她倒不知自己说的话让人挺肉紧的,花洗尘心里一抽,“当真?” 林苏斩钉截铁:“自是真的,我说的话,也驷马难追得很。”态度到位,语言到位,他定不会再生气了吧。 花洗尘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当务之急倒是要带她吃饭。他们入了当地一家客栈,女掌柜先是笑吟吟朝花洗尘过来,见到他身后跟了位美貌的姑娘后,又矜持了笑纹。 林苏温和笑着:“麻烦给一间厢房,顺便上些小菜。” 女掌柜瞧了瞧她,又瞧了瞧花洗尘:“一间?” 林苏这才反应自己身为女子说了不得了的轻浮话,对掌柜尴尬一笑,急急转身到花洗尘边上小声道:“你有钱吗?” 花洗尘淡泊地望了她一眼。 林苏望着花洗尘头上的玉簪,生生压下了唤他拿玉簪抵住宿费的冲动,扭头对掌柜咳了咳:“就一间。” 该死的是一向不要脸的林苏说这话时竟不自觉脸红了起来,她第一次尝到穷的滋味,没办法不脸红。可掌柜瞧着一红脸姑娘带着一俊美少年要一间房,面色更是古怪了。 林苏只能再干咳一声,望了望房梁。 虽然诡异,但是服务还是周到的,他们刚上楼进厢房不久,晚饭就来了。由于气氛太不对,林苏特地嘱咐了不要酒,来些小菜和茶就好。 泠苏吃得满足,心思都润滑体贴了:“你困不困,你先休息吧。” 花洗尘望了望那只有一张但够两个人睡的床,表情谈不上轻松,“你先睡吧。” “我可以不睡。”林苏强掩尴尬,饶是再不拘,她也是一位女子,不曾和别的男子同床共枕睡过,到底有些过不去的坎。虽然她自认为对花洗尘没有什么歪念头可掂量。 花洗尘不肯让步:“你先睡。”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番,花洗尘威严道:“听话。” 怂人林苏只好应了,转身朝后面的床走去。脱了鞋,掀开了床被,和衣睡在里侧,她豁出去道:“那我睡里侧,你困了睡外侧,到时候我睡着了,也就不尴尬了。” 再道:“你要是想洗漱下,可以让掌柜叫小二抬水,这有屏风。” 第26页 屏风挡着林苏也看不见,免去他的尴尬。他一向很爱干净的,一路奔波,想必沾了不少灰尘。 “不用。”花洗尘坐在桌前,没有回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林苏一沾床就困,打了个无声的哈哈。 桌上烛影摇红,从他那传来了一句:“你是不想叫我‘师兄’吗?”自他要她叫“师兄”后,她便不曾唤过他。 不知是否有些犯困的错觉,总听得他这话含了些嫌弃她不够亲近的委屈和抱怨,林苏思索了下唤他“师兄”的场景,只觉得自己娇滴滴,甚怪,怪到浑身一颤。 林苏只好硬着头皮瞎扯:“我其实想叫你名字。”再不知是否需要地补一句,“我叫清风也是叫名字的。” 花洗尘那边沉默了会,林苏也渐渐入了困意。 “今日那位师妹,只是来感谢我昨日帮她搬了下重物,并不其他。” “嗯?”林苏迷迷糊糊地应了句,睡着了。 花洗尘坐在桌前默然无声,漆黑若星的双眸淡淡望了一眼屏风后。他急忙忙赶来,也是心里怕她误会,不过她好像浑不在意。 花洗尘轻轻叹了声息。 再醒来时,天色已亮,林苏惺惺松松睁眼,见到身旁俊逸的一张侧颜,登时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慌地撑起半个身子才回过神,昨日确实她和花洗尘住在了一个房里,也确实是她让他睡边上的。可他真的躺在边上的场景还是把林苏吓坏了,只怕自己轻薄了这少年郎,对不住天对不住地对不住那树下的女弟子。 花洗尘睡觉的模样很是宁和,呼吸浅浅,闭着双眸两片黑密的长睫投着阴影,一张俏脸不似真人。 林苏微微不由凑前瞧了瞧,他却突然睁开了眼,她只好顶着头皮发麻,镇定自若道:“该起床了。” 花洗尘一双眸子深不可测,望着林苏有些偏近的脸,“嗯”了一声。林苏急急忙忙爬了起来,踢踏着鞋子,借口唤小二端洗脸水和上早膳,奔出了门。 终于一个狼狈不堪的早晨淡定下来,林苏和花洗尘使仙舟往下一个水镇去了。 路上,林苏转着脑子道:“那位公子,是在等一位姑娘吧。” 昨日桥塌,林苏见到那秀气小生的魂魄,就猜测他是不是想见一名女子,才一直在桥上徘徊。她站在桥上时,桥没有塌,乡民也没有提到只有男子时,桥会塌,而男女都有时,桥塌了。 这只魂应是见不得男女一起,他是位男子,定是在期盼一位女子,盼而不得,才会生怨。 花洗尘认可:“嗯。” 林苏称那邪祟为“公子”,显得尊重。花洗尘本以为她总会有点畏惧,不想倒是表里如一的大胆。 随时准备就绪回去投胎的林苏对做鬼经验不浅,鬼不容易得很,生前犯过的事都得在死后算账。林苏为人还好安分守己,无常说但凡她作奸犯科了,必要先去油锅里炸一番的。 是以推己及人,对秀气小生,她视如同类。 林苏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她自然抓不到这同类,谈不上处置。花洗尘出马的差事,向来无不办得稳当,一只怨魂,倒屈他才了。 见林苏试问得小心,语言含带了不少手下留情,他道:“看情况。” 一般人自个迷糊不解,或是被问得烦不胜烦,都爱以“看情况”来搪塞他人,而花洗尘口中的“看情况”,林苏听来是真的看情况。 要是那怨魂只是一时糊涂,知错就改,他自会酌情处置。 第十四章 林苏之前从未跟着花洗尘外出看过热闹,只不过她作为西阁之主,日日都要听杨清风走章程地奏报他已经批好的一天公事。 凡凡提及花洗尘,均是剿了哪只嗜血的妖魔老巢积攒下多大一笔功德,收了哪只魅惑人心的美妖积攒了多大一笔功德,斩杀了哪批占山为王鱼肉百姓的精怪又积攒了多大一笔功德,诸如此类。 一个月前,他在她心里还都是三头六臂的形象。 以往坐在堂上听书,恨不得说书先生嘴里的恶人再坏些,大英雄再英勇无敌所向披靡些,绝不手软。真和大英雄一起了,发现他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与常人没什么两样。 这时候,只盼得他不要被一往无前的刀锋磨砺地再不知冷暖,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林苏一路过来,心中略有忐忑。她认为那怨魂只是痴,没有坏到容不得的程度。凡人一念之差砸了公物,就是押到衙门挨顿板子,再严重了,不过进地牢反省些时日,罪不至死。 她作为同道中鬼,心有偏袒人之常情。但凡这事落她身上,她也期盼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起码不要话没说一句就成了花洗尘的剑下亡魂。 第27页 花洗尘的回应给了她一颗定心丸。上天有好生之德,花洗尘有怜悯之心。 林苏心情舒畅,同他道:“那公子鬼魅,一溜就没烟了,我们怎么引他出来?” 花洗尘道:“可以先唤邪。” 花洗尘在课堂上讲过,唤邪,是一种表达自己毫无敌意,只想与邪灵沟通的术法。一术者唤邪时其他人先不能言语,避免惊扰到邪灵,引起对方的怨意,导致场面失控。 林苏自觉侃天说地她比较在行,毛遂自荐,花洗尘一口否决。 林苏不肯死心:“你只管顾他,我水性好,纵然掉水里了也不带怕。” 花洗尘道:“不行。” “既然要两人来,不就是该互相配合吗?” 花洗尘道:“你配合我,在桥下站好。” 林苏:“……” 知道了,知道你能耐。 假如是林苏和邪祟一同在桥上,花洗尘不敢保证自己的关注力会在邪祟上,反而大有可能在另一个不省心的人身上。担心这担心那,全是后顾之忧。 这回傍晚,林苏让乡民们不要过来,花洗尘上了这水镇上的第一座桥。 明明林苏已经乖乖待在了桥下,他越想越不放心,捏诀召出了古剑,下桥递给了林苏:“拿着护身。” 林苏推拒,花洗尘道:“让我放心。” 林苏竟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现在可比昨晚还安全。但她向来拧不过花洗尘,只得收下。她本人对这把破铜烂铁好奇已久,顺手拔剑三分,一股灵气扑面而来。 这剑气,好生熟悉。 林苏在候府练武,耍过剑舞过枪,武器都是上等工艺锻造,通体富贵奢华,哪使过这么把破剑。她摸不着北,问了句:“它有名字吗?” 花洗尘一愣,“没有。” 林苏丝毫不顾念它曾经托她出水的恩情,笑道:“一把古董,叫‘老古董’好了。” “咔”地一声,古剑三分出鞘的剑身自动回合,不想睬这个取名没品的白眼狼。 花洗尘:“……” 花洗尘:“好。” 林苏:“……?” 她连一句“说笑而已”都来不及出口,花洗尘允可后不再容她分说,转身上桥。周遭张望了会,他开口唤邪:“你在等人吗?” 静默须臾,花洗尘背后袭来一阵凉意,转头一看,那秀气小生站在了他身后。 林苏在桥边心紧了一紧。 秀气小生看了花洗尘一眼,似想塌桥离开。 花洗尘道:“我也在等人,你能不能先不要弄坏桥梁,我怕她寻不到我。”有怨的魂必有痴,便一定能对他口中的“等待”深有体会,将他看作有共鸣的人。 秀气小生果然迟疑了一会,“她会来寻你吗?” “我不知。你唤什么?” “胡央。”他答了句,又盯了花洗尘一会。 花洗尘问:“你为何一直待在桥上?” 胡央语气悲凉:“我在等一个人,一直在等,可是她没来。那日洪水涨潮,将桥淹没了,我溺死了。” 林苏惊呆了,哪来的这么一只傻不拉叽的鬼,他等不到就可以走啊!林苏一直爱护小命,可惜身子不行非得挂掉她,她觉得长命百岁是福,是以实在不能理解他。 林苏眉头跳了跳“真见鬼了”的青筋,只听花洗尘还颇有耐心道:“她为何没来?” 花洗尘一直温声毫无笑话之意,胡央痴了那么多年无处诉苦,逮住这么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悲痛着娓娓道来。 五十年前,胡央还在梨园时,遇到了一位眉目总是颦着的姑娘。 胡央演得是丑角,俗称“小花脸”,一张秀容总画得“面目全非”来博得众人一笑。他本想当生角,班主觉得他的模样是适合生角的,可资历尚浅,还撑不起台面,便想先打磨打磨他,让他演丑角。 胡央并不喜欢演丑角,但为了证明自己能够胜任主角,他一上台便会认真演每个角,打滚翻跟斗闹笑话,都不是事儿。丑角本就是属于性格诙谐的人物,胡央自常逗得戏民捧腹大笑。 但他下台第一件事就是卸妆,通过此举暗泄自己不喜好丑角的身份。 一日,他洗了一脸盆的粉正准备倒了时,一出后台门险些泼到一个姑娘。胡央及时收了手,但还是溅到了对方的裙角。 对方是个衣着上乘的女子,手拿着把双面绣的圆扇,清贵极了。 “对不住。”胡央自觉闯了大祸,战战兢兢。 姑娘对衣角的污渍浑不在意,对他浅浅笑了笑:“原来你生得这般清秀。”她的笑略微短暂,随而是颦颜。 胡央一怔,定定看了看她。 女子又微抿了一下嘴角显出和善:“我时常来看你的戏。” 胡央先默了默,苦笑:“那不是我的戏。”他又不是主角,怎能算他的戏。 第28页 女子道:“那我时常来看你,这样总不算说错了。” 胡央心头一跳,抬头又望了望她。女子抚着圆扇,有些羞而愁闷:“我性子不好,总是忧郁,你能逗我笑。”她道完此句,背后传来了同伴的呼唤,她对胡央欠身礼别,走了两步又回了头,“你演得很好,我很喜欢。” 胡央后来才知这女子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孙家的独女孙沁,他想到她的话,心怀闹着的乌云散出了一片晴空。 他没那么讨厌丑角了。 在台上顶着花脸的胡央开始细细观察起台下的观众,孙沁真的如她说的那般常常来看他,目光也总是跟着他的一动一跳,仿似只看他。 每当余光望见孙沁因为他的演唱露出笑颜,露出有些如幼兔的白牙时,胡央满怀春风。 在孙沁心里,胡央才是戏里的主角。她生而带愁,很易触景伤怀,但看见台上的胡央时,她很开心。 慢慢的,孙沁也会去后台寻他说话,虽然每次说得都不多。孙沁这样的大小姐被规矩着不好同世人评为下九流的人走太近,常常没道几句便被同行的人拉走,但胡央很珍惜每次和她说话的时候。 他们这样靠不近的情谊持续了一年后,孙沁有一日坐在台下笑得很少。胡央关切,下台后在她离去时拦住了她。 孙沁见他堵在面前,没觉得无礼,等他开口。胡央哽了一哽,“你有心事?” 孙沁一怔,沉默了番,“家里给我订过亲,如今男方要来下聘了。” 胡央心里一酸,还是只能保持着朋友的态度问:“对方不好?”他这般身份的人,自然也不敢对孙沁这样的姑娘有太多妄想。 孙沁道:“倒不是,只是有些太正经。” 胡央不解:“男子正经才好。” 孙沁对胡央笑了笑:“太正经,就不会逗人笑了。” 胡央望着孙沁额间天然而生的一丝愁纹,不知如何宽慰她,更不知如何按下自己浮躁波动的心律。 他们的对话依然不长,孙沁被丫鬟护进了油壁车上离开了。 胡央有些颓丧着回到后台,班主前来与他道他如今的功底与人气,可以尝试当主角了。本以为胡央会高兴,他确实将现在的自己当做韬光养晦,可是真到了露锋芒的这刻,班主得到的是他的婉拒。 胡央已经愿意做一个丑角,他没有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却能成为孙沁一人心中的主角。 在出嫁前,孙沁依然会来看戏,胡央依然扮着丑角,演得比以往更加卖力。胡央想尽自己最后一份力让孙沁开心就好,他们俩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有一日孙沁的未婚夫来陪她看戏了,望着门当户对的他们,台上的胡央撑着笑容内心告知自己该死心了。可那未婚夫却在中途离场丢下了孙沁。 孙沁来后台准备与胡央告别,她要跟着未来夫家去外地了。胡央望着孙沁失落的神色:“他为什么走了?” “嗯?”孙沁先是疑惑,后来了然胡央指的是谁,笑了笑,“有事要忙。” 胡央见她嘴角发苦,“你明明不高兴为何不与他说?” 第十五章 孙沁道:“不好太矫情。”虽然的确心里空荡,家里人都知她爱看戏,可未婚夫婿从未挂在心上。今日也是她道快走了再来看一场他才来陪了陪,但还是小厮一唤就离去忙了。 正经而顾着事业的男子,理所应当有个贤惠通情的妻子。只是孙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矫情的女子,盼着夫婿能多体贴些,能多陪陪她,将她放心上呵护。 胡央望着孙沁以往被台上的他抚平的愁容更深,终于没有耐下为她跳动的心,对她说下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我会逗你笑,我愿意一直逗你笑。” 孙沁心头一抽,望着胡央没有言语。 胡央鼓起勇气:“我带你走。如果你愿意,后日傍晚南侧码头桥边,我等你。” 孙沁静默着望了他许久,直到丫鬟来寻她,将她带走。 胡央也震惊于自己方才说出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话,他这是在拐一个大家闺秀。 可是后日来临,他还是收拾了东西到了南侧码头桥边。那日下了很大很大的雨,纵使他等到了孙沁他们也坐不了船走。可胡央不愿失信,他抱着一丝期待她会来,抱着她心里有他的渴望,一直待在了河水不断上涨的桥上。 直到水漫过了整座桥身,孙沁也没有来。 胡央苦笑了笑:“其实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自然很难放弃好的生活跟着我一个卖唱的吧。而且她从未说过对我有意,是我痴心妄想了。”他心里何尝不知道,可是就是那么执拗,那么放不开。 他身上的阴寒开始弥漫,他在难过,也在哀怨,这并不是好征兆。花洗尘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让他消下怨气。 第29页 林苏忍无可忍冲上了桥,“你也太死心眼了,万一孙沁路上脚崴了才失约,或者她记错地点了呢?” 胡央冷笑道:“我一直留在桥上,她没有出现过!” 他的魂魄一直执着地依附在桥上,可是人来人往,孙沁却从未来过那座桥。他的执念渐渐在漫长的等待中变成了怨念,最终毁了那座桥,随着河水漂流,开始依附不同的桥又毁坏这些出现男女相见的桥。 林苏本想道他可以去她家里看看,可是想想他应也没有这个勇气,如果真的见到孙沁选择嫁他人为妻,搞不好他还会被激怒,怨恨成了一个厉鬼。 见到花洗尘定定望着林苏,胡央嫉妒痴狂,冷笑得更深:“你等到了,她来找你了,可是为什么我没有等到!” 胡央怒气一散,开始发难。花洗尘无意诛他,但为免桥再被他震塌,他缓和与他过了两招将他镇压下,拿出一玉瓶,念了个诀将胡央收进了瓶里。 小玉瓶猛烈晃动了几下,花洗尘只好又念了个昏睡诀,让他先歇下了。 也算是折腾了两天,他们下桥后得到了躲在暗处偷窥的乡民的感激涕零,镇长还好心留他们吃饭住宿。正好省了盘缠,林苏微笑受之。 跟在镇长后边,林苏问花洗尘:“你打算怎么办?” 花洗尘道:“看看能不能送他去轮回。” 林苏升了个调:“你要去地府?” 花洗尘道:“地府非仙非鬼不可进入,我一般是去城隍庙,会有鬼差来领。” 林苏颔首,方才她还揣测他若是同地府有交情,那她名下这笔大恩很值得考究。如今看来,天将降大任,就是逃不过。 林苏来之安之,侃起天来:“你对胡央的痴心,怎么看?”林苏脑海里蹦出的词是“傻上天”,不过戏楼里的戏曲,她瞧得太多了,什么虐心啊傻气啊的故事都听过,倒不至于一惊一乍。 “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执着,可怜。” 花洗尘的认真回答,带着林苏认真同他探讨起来:“他这样算妄念吧?对方自小锦衣玉食,定然不能吃漂泊之苦的。” 花洗尘语气很轻很淡:“这世上多了锦衣玉食,却有几个能逗你笑的人?” 林苏一愣,看来花洗尘很有私奔的勇气呀! 他如今才大频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在外面做什么都是听杨清风汇报的,谁也不知他有没有情史。今儿看来,定然有,不然怎有这样高端的感悟。像光棍林苏领悟力就不够,一心觉得自己才不可能为了谁放下好生活,去过苦日子呢。 她心中长叹一声,许正是自己非痴情的人,也非心有所属的人,才无法与他们这类痴情人有同感。 林苏没有觉悟,自然没有回答。花洗尘望了她一眼,又闪开了目光,也默着未语,脸色平淡看不出心绪。 吃过晚饭,他们去了镇里的城隍庙,还真有值班的鬼差。花洗尘熟门熟路,一打开玉瓶,鬼差就一条铁索栓住了尚在昏迷的胡央。 花洗尘作揖道:“有劳鬼使。” 鬼差颔首。 林苏试问:“鬼使可能知晓他等的那位孙沁小姐的生死?”地府中的鬼差都直接同无常鬼君相连,手上均有生死簿的抄录本,不然也不会将鬼魂牵引的如此井井有条。 这是位脾气好的鬼差,林苏问了,他便召出抄录本翻了一翻,同他们俩分说解惑。 林苏趁机将胡央拍醒,成功让他知道了孙沁当时确实没有勇气和他私奔,但后来和夫婿去外地后怀满了悔意,愈发郁郁寡欢,年纪轻轻不疾而终。 “这世上多了锦衣玉食,却有几个能逗你笑的人?” 林苏耳畔回响起此话,暗叹花洗尘真的懂痴懂情,比她有历练。痴念这种果真要看悟性,像胡央傻乎乎宁愿死也要等,她就十分不理解。 若不是身份的间隔,俗世的阶级,或许胡央这份痴情是得以终成眷属的。林苏续问孙沁如今如何了,鬼差道她早已轮回,目前还有十年阳寿。 因胡央毁桥多时,虽未害死一人,但也作祟多年,鬼差道鬼君应该会判他先入地狱受禁闭,大概可等到孙沁下一世轮回。 可胡央默了须臾,竟转了意向:“谢谢你们让我有机会轮回,但我不想再去找她了。” “情”字当真深不可测,林苏完全跟不上他们这些痴男怨女的心思,愣愣觉得男女之情真如海上风雨,没个定数,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说执着就执着,说放下就放下。 真真是露水的缘分,流水的夫妻? 其实之前胡央一直放不下,是抱着一丝希望她有愿意来,可真相已然至此,再无幻想,孙沁就是没来,她没有那么爱他,是他傻,所以不想继续傻。 第30页 这个世上,没多少人还会在原地等你。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镇长的招待,林苏与花洗尘也不用挤一张床了,省去不少尴尬。 黄梅时节,乡镇闲人少,方种好桑树,便又准备插秧。雨季雨多,第二日上午镇长送他们走时备了伞,他们千恩万谢,使船回宫。 林苏来时急切,回时惬意,坐在船上看着两岸农民忙碌。 天公不作美,真下起倾盆大雨。 花洗尘急忙开伞,驱船靠岸护着林苏进了附近一个草棚,又去接从田里奔出来的农民。还好稻田边时常有个供人歇脚的草棚子,若是梅雨,农民都是不怎在意的,可这次雨势过大,农民们都躲来避雨了。 棚小人多,林苏让农民们先进了里侧,她与花洗尘打着伞挤在短陋的外檐下避着这势不可挡的雨。 一位面容发愁的农妇望着天空的骤电:“娃娃还在家睡觉,他最怕打雷了。”说着似准备不顾这大雨滂沱要冲回家去,林苏急忙把伞借给了她。她弯腰谢着往家里奔去了,消失在茫茫一片中。 花洗尘直接用手撑着棚柱,将泠苏围在中间帮她挡着。短窄的屋檐遮不到那些随风乱洒的大雨滴,林苏见花洗尘的宽肩已被雨水打湿,担心他会着凉,轻轻扯着花洗尘腰间的衣饰将他尽量往檐里拉,“靠进来一点。” 花洗尘心砰砰跳了起来,林苏正好到他脖颈,整个人都很娇瘦。她手还拽着他的腰努力将他往她靠近,花洗尘有些受不太住。 他手撑在柱上,因林苏生拉硬拽,他前额正好靠到柱,下巴轻抵着怀里的小脑袋,一个人都在悄无声息地舒气,努力保持淡定。 林苏思绪都集中在花洗尘被雨淋湿的肩背,她整个人被花洗尘高大的身躯蔽住,只能伸手摸了摸他后背。现在后背已打不太到雨滴了,可他肩一带已经湿了。 林苏担忧道:“一直穿着湿衣服怕要着凉。” 花洗尘没出声,默了会伸手脱了自己的外衣。反正都湿了一部分了,他直接拿外衣当遮挡雨滴的工具,披在头上当“蓑衣”。 而这一披,将他和林苏都遮在了他宽宽的外衣里。 林苏视线一黑,躲在花洗尘怀里什么也瞧不见了。她又伸手摸了摸花洗尘现在穿的中衣后背,欣慰只是外衣湿了,里面的衣服还是完好的。 第十六章 花洗尘身上有股清爽的气息,林苏被他围着,不由有些莫名的心抽。她还未明白这感觉是为何,花洗尘悦耳的声音从她头上方传来:“这雨应该下不久。” 外面雨洒不停,大衣昏暗中,林苏认可道:“嗯。” 她头发好香,袭得花洗尘一颗心被好几只猫挠着一般,难受得很,平日最为冷静的脑子都糊成了浆。 林苏听着雨声,在花洗尘颈间笑道:“以后你若是成神了,遇到施雨仙官要淋我,可记得让他手下留情。” 随他出了次差,林苏已从随意到期待他成为神明,有他这样的仙官,是百姓的福气。林苏生在候府长在京城,听多了报国爱民的话,也潜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虽未能实干,但也盼望天下太平。 雨噼里啪啦,大衣内静默了会,花洗尘终于微微能平心静气道:“你希望我成仙?” 林苏笑道:“你长成这样,不成仙岂不浪费?”随而憧憬而玩笑的语气,“最好能当大仙官,这样见到施雨仙官就不是劝说手下留情,而可直接控制天色了。” 花洗尘道:“那你想成仙吗?” 林苏哑了一会,没明白他问这话的意图,作为昆仑宫一员敬业道:“我自然也想。”待他成仙后,她与尘世无缘无绊,必然要去投胎的,她那金山银山换来的上等命数还在河里等她捞呢。 花洗尘默了会,“嗯。” 林苏听到他应声,无声地笑了笑,不失认真:“好好成仙,好好庇护百姓,斩妖除魔。” “嗯。”花洗尘微掀了掀头上的衣服,透着一些光,林苏见他望向了自己,“你也要好好的。” 伴着大雨瓢泼,林苏道:“好。” 她以后也会好好的,他们都会好好的。 花洗尘微扬了扬嘴角,显了两个梨涡。他伸手想抚她的脸,顿在了半空不敢,怕吓到她,只能撑回到柱子上。 他不能断定她公示上写的话语真伪,但能确定她现在对他无意。花洗尘宽慰自己,慢慢来吧,来日方长。 林苏相信花洗尘的一切许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下了快三柱香的时辰,雨终于停了,稻田里传来了蛙叫,日光再现已在正中。 雨后无限好,只是肚子叫。林苏和花洗尘继续驱船前行,路过一片农舍时,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林苏登时哈喇子快流出来。 第31页 她踮脚瞭望了番,发现岸上篱笆网里一位身形丰腴的小妇在熬鱼汤,那汤泛着厚实的乳白色,向她宣告自己绝对美味可口。 林苏抵不住饿,奈不了穷,想讨一碗,心生一计,对花洗尘道:“不如你去同那姐姐说,你家娘子方有喜,身子瘦弱不爱吃饭,却见她熬得鱼汤香甜,想讨一碗。” 花洗尘默默望了她一眼,上岸朝那篱笆院去。林苏装成羞羞答答的小娘子随在了他身后。 小妇听到脚步声,抬头望见篱笆外来了一位恍若天人的年轻男子,发了个怔。 花洗尘有礼地作了个揖,默了会,“容在下冒昧,我家娘子……” 本来他是百依百顺的,可是现在好了,说出“我家娘子”这四个字后,他心头一蹦,一向清寡颜色的脸竟红了,红得愈发深,再也开不了口了。 林苏侧在他身边,望着花洗尘堪比夕阳的脸纳罕了好半晌,又望着瞅着他俩面露困顿的小妇,忍不住自己也尴尬了起来——蹭个吃喝,他竟这么过意不去吗? 为解困境,林苏垂眉羞臊:“这位姐姐,因妾身有喜,闻到你家浓汤纯香,我相公想买一碗予妾身解馋,却不好开口,让你见笑了。” 说好的白讨一碗,还是变成买了,果然正人君子的钱省不下来。林苏又望了望钝在身边依然不减窘意的花洗尘,深感以后还是不能让他做这样没脸没皮的事,他既正直,莫让她带坏了才是。 花洗尘是没想白要,心里盘算着当然要酬谢的。他羞得可不是讨鱼汤,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小妇一听,见林苏瘦弱,忙出来扶她进院坐下,二话不说给她端了一碗满满的浓汤。林苏笑着礼谢,小妇热情关切地道了不少怀生要注意的事,还嫌她太瘦要她多吃,才能怀出健康的宝宝。 林苏咯咯笑着,作为“相公”的花洗尘坐在旁边未置一词,红了一脸久久不消的晕色。 小妇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又望了望这小姑娘俊俏腼腆的相公,爽笑道:“妹妹你这小相公长得和天仙似的,就是太害羞了。” 林苏干干笑着:“他比较内向。” 小妇道:“挺好,不然这模样在外招蜂引蝶还怎么得了。” 林苏道:“姐姐说得对。” 小妇笑着:“你定能生个漂亮的娃。” 肚子里只有鱼汤的林苏有些被这小妇的热心肠搞得过意不去了,难怪花洗尘绯着脸不语,定是心里也惭愧得很。 花洗尘愧是有的,更多的仍是羞。他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去想林苏怀上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自己会不会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去照顾,能熬出这样好的鱼汤吗,是不是还得准备娃娃的衣服。 喝完了鱼汤,他们要赶路,小妇也不多留。送他们出门回来后,她发现桌上多了一支男子束发的玉簪,再追出门时,早已看不见他们俩的身影了。 驱船离远后,林苏恳切对花洗尘道:“抱歉啊,让你陪着我撒谎。” 花洗尘坐在船头望了望她,摇了摇头。 林苏注意到他把簪子留了,望着他一头乌发上光秃秃的没有饰物,她心里过意不去,摸起了自己的头饰。 她头上有一支白玉钗,款式很简。她取下来看了看,觉得给他戴也正可,便直接扑过去一手握着他的一边肩膀,一手将玉钗束到了他头发上。 花洗尘蓦地睁大了双眸,一动不动地任她拨弄他的头顶。 林苏束好后,心情舒畅,笑得明朗:“赔给你的。” 花洗尘道:“我没要你赔。” 林苏笑着:“我偏要。” 他喜欢看她展现各种不同的神态,他可以存在脑海里,编成一排她的喜怒哀乐。但在众多神态中,他最喜欢的,是她有点任性的样子,那样的她最不见外。 阳光懒散洒落在青而稀松的稻田中,稻花鱼苗穿梭在内,今年的稻香时节,定然会有个好收成。 杨清风脸色好差。 林苏第一次觉得他易燃易爆,不敢靠近。 这日一同下天一阁上课,一分道,林苏拽着花洗尘窃窃私语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俩昨日回来,林苏乏了直接回了屋,所以没见到杨清风昨日便是如此。 花洗尘道出原由,两日前,就是林苏出门时,王若莞从山下采购药材回来,穿得简易白衣,结果……来了葵水,一路被不少弟子看见,告到了白廷玉那。 林苏钝在了原地,“所以,清风觉得丢人?” 花洗尘摇头:“白先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王若莞女扮男装骗人,但采药之事一直做得不无妥当,他本不想罚太重,特意让人寻杨师兄去给个台阶下,可是杨师兄借此赶王若莞出了昆仑宫。” 第32页 林苏钝得更深,“清风把他未来媳妇丢出去了?” 花洗尘颔首。 林苏张着一张能塞下拳头的嘴,再次论断男女之情好生复杂。 走近至课室,更前一步的林苏又踏回了脚,转头道:“既是他自己丢的,他为何介怀?” 花洗尘如实道:“我不是他。”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林苏笑了句:“你意思这么个大胖媳妇,你肯定不会丢出去?” 花洗尘道:“喜欢就不会。” 林苏顿了良久,恍悟着点头:“清风不喜欢,所以丢出去,但那姑娘毕竟为他而来,他食言失信,心里挣扎,愧疚,不安。” 花洗尘觉得她分析得井井有条。 去年,王若莞入天一阁,杨清风正好出山门,见到她身后一群家丁和行李物品,呦了句“是修行吗,来搬家的呢”,王若莞直接上前踩了他一脚。 他没有认出她,可她一眼看出他就是十年前匪乱里救下她一家的少侠。他当时跟在一位慈祥心善的老人身边,一剑出,犹如踏风而来的盖世英雄。 爹爹之前在混乱中为保护她挨了一刀,已然无救,濒死时不忘感恩,要她以身相许,也是最后想为幼女寻得将来的好归宿。乱世中敢挺身而出的少年,自不缺担当。 慈眉善目的老人感念这是爹爹遗愿,只好应了下来,将少年随身的手镯作为了信物,告诉她,他叫杨清风。 后来,她没再见过他。 王氏是商贾之家,王泓管家自小教她,人无信而不立。王家后来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上门提亲的人愈发多,她不肯先食言,便让王泓暗地里去探寻那少侠的踪迹。 找了两年,杳无音信。这天下哪有凭空消失的人,直到去年,王泓突然想让深居闺阁的王若莞认认家产,央着她一起至家族酒楼查账,见到了一位通体白衣,袖有云纹的姑娘在听曲,辨出她衣服样式和救她的杨清风的一模一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就在江水不远处,却是仙山神境中。 第十七章 一个月前,杨清风为了林苏找来储药室求药,才认出了王若莞手上的镯子。她本以为他多多少少有些欢喜,可他哑然了许久,开始劝她回去。 知晓他是仙门昆仑宫翘楚后,王若莞一位娇生惯养的千金,费劲心思,不惜女扮男装闯进这瑞雾群山中,就是想证明自己心性坚定亦能修仙,配得上他天之骄子,王家信守承诺。 她心高气傲,断受不了他这不情不愿的态度,两人较起劲来。可惜杨清风纠结再三,还是将她赶了出去。 她失魂落魄回家,竟见王家大门白缎高挂。 这一年,王若莞束发之年,为了她日日操劳的王泓管家,悄然离去。 是夜,王若莞独自走在了街道上。 王若莞母亲死的早,爹爹又去了后,一直是王泓照顾她长大。他是爹爹的忠信,虽姓王,其实只是跟了主家的姓氏,他是被卖来当仆人的,并不是王家的人。 她一进家便大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无人送信上昆仑宫知会她。叔叔婶婶们从支支吾吾道她修行坚苦不想扰她清净,到直言王泓不过一个仆从又不是王家人,为他作丧已是念在他劳苦功高,对他仁至义尽,王若莞望着他们卸去和善而暴露狰狞的嘴脸,才顿悟家宅争权夺势。 叔兄不擅经营,平日只会在家养花逗鸟,全然依附爹爹。十年前匪乱害了生意,加上爹爹去世,王家一度陷入萎靡。 是王泓挑起了风雨飘摇时的王家,如今王家繁盛了,叔兄们却不认他了。 王若莞自小依赖王泓,他从不曾和她说过他的操劳不易,他的筋疲力竭。他永远笑吟吟地对着她,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让她以为家里一直和睦,叔兄尊长一直团结。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人性不可深测。 王若莞在昆仑宫一年,磨去了不少大小姐脾气,她不求其他,只盼宗室的尊长能让王泓牌位入宗庙,让他的家人在王家还能占得一席之地。 可他们不同意。 过几日,便是端阳,是她的生日。过节前的街市很热闹,可王若莞静静走着,越来越觉得孤独。 以后,再没有人殷切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再没有人仔细张罗一桌又一桌好菜等她吃饭,再没有人忙里忙外去撑起她的蓝天白云了…… 王若莞眼眶一热,在街道上越走越快。 林苏得了中宫允诺的功德,想着过端阳的时候犒劳一下西阁那两位矜矜业业的栋梁,来了镇里瞎逛,看看能不能买到些什么物美价廉的好物。 时隔一个多月没有在闹市里游荡过,林苏跟脱了僵的野马般,左顾右盼,踢踢踏踏。她还一个好眼神见到王若莞在街上狂奔,惊诧原来她就是这山下水镇里的人。 第33页 林苏心情好,心心念念着怎么她们也算认识,贼里贼气地拦到了她前边想给她个惊吓。 不曾想王若莞一见她,裹在眼眶里打转的两行泪竟就这么哗啦滑了下来,她一瞬间比王若莞还愕然,杵在了原地,牙缝里只蹦出了一个:“今天挺冷的,风吹得眼睛疼。” 五月的天,一点凉风不见。 要命!该不会是她这么一吓,吓得王若莞哭了吧。 王若莞这厢丢大了人了,性子又倔强别扭,她之前还画她面具惩治过她,她现在不得新仇旧帐一起算,“毁尸灭迹”才罢? 想起花洗尘曾评价王若莞心思粗简,但于武学上尚有天赋,才入昆仑宫一年,出剑已有点模样,心虚理亏的林苏忙望了望天,决定转身默默逃走。 “你站住。”王若莞还微微带着鼻音的命令让林苏不得不急刹了脚步。 完了,天是要亡她。 往上瞪了一眼无情无义的天,她怯怯转回身,一直偏过脸没看王若莞:“我我……我只是路过。” 王若莞没抬头,林苏杵着没动。 空气久久静默,林苏没等来“横祸”,只见一只玉白的手托了只手镯伸到了她眼前,“你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林苏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接过了镯子。 见王若莞并无“杀人灭口”的意图,林苏悄悄舒一口气,望向了她。 这一细看,才发现王若莞全身煞白。林苏穿的是西阁阁服,也是白,同是白,林苏在月色下十分翩翩,王若莞却一身愁云惨淡。 林苏心中有了掂量,却碍着不够熟,不好拽着人家细问你家谁去世了怎么去世的你因为难过哭还是因为无依无靠了,斟酌道:“节哀顺变。” 王若莞仅作揖离去。 她一十五的姑娘,身形尚且娇小纤细,背影更显单薄,飘飘荡荡的,林苏望着,心中一阵酸涩,不由悄悄随在她身后护送她回家。 王家白帘白灯,林苏见王若莞进去后,寻一旁宵夜小摊的老板打听了番王家的事,握着镯子愤然回宫。 第二日下葬,王若莞拦在了灵堂前。 不允王泓牌位进王氏宗祠,她便不准任何人将他草草下葬。 王泓的家人在灵堂里哭,王若莞屹立在门外。 叔兄们先是一番耐心规劝,王若莞长得两只耳朵跟摆设一样,全然听不进一丝一毫。他们没法,只好唤四五家丁将她拉开。 昆仑宫教得从来不是假把式,王若莞一时压制住了他们,可叔叔们见她长进,一声令下让所有家丁都上。 王若莞吃力顽抗,被逼退至门槛里,她一把关上了门,拼命抵住门栓不让他们闯进。 吵吵闹闹的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 王若莞透过门缝,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若莞总觉得昆仑宫里的杨清风不像十年前救她的杨清风,他太温润了,毫无利剑出鞘的凌厉,连赶她走的时候都是一脸纠结,没有果敢。 这样的人,怎么拿得起一柄见血封喉的冷剑? 眼前的人,手持一柄未出鞘的剑,装模作样立在院中,依然是满身温和,像是来做客的。 可王若莞见到他,本还倔着的脸顷刻间溃不成军,回过神后又忙低了头,抬手拭了拭眼眸,苦笑自己果然没出息。 杨清风方才未拔剑,便打散了进攻灵堂的家丁。他当年救的,是王若莞一家人,包括王泓和她的叔叔婶婶哥哥弟弟。 二叔脸色凝重,不敢轻举妄动:“杨少侠?”来人已退青涩,眉目却依如昔年俊朗。 杨清风行礼:“多年不见,前辈们尚可安康?在下闻故人离世,特来吊唁。” 门口来了阵脚步声,一清秀女子同一位俊美少年,各拿了一大束白菊花,迈过朱门而来。 林苏走到灵堂前,温声细语道:“王小姐,可否让我们进去?” 杨清风一同过来,灵堂门咔哒一轻声而开,门里的姑娘一身麻衣,头戴白花,眼眶微红,唇上毫无血色。 杨清风未曾将十年前的约定放在心上,当年她还太小。可一晃眼,故人再见,已是个待出阁的姑娘。倘若她无依无靠,他绝不会赶她走,可她是王家大小姐,不愁吃穿,锦衣玉食。他不爱她,也给不了她什么,何苦让她为了当年一个承诺误了终身。 他自以为是为她好,他至今仍觉得他的决定是为她好,待她嫁了别人,总能明白他的苦心。 可惜今日望着灵堂上王泓的棺椁,望着她孤苦着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到底不该太绝情了,无法坐视不理。 满院子人眼睁睁看着忽然冒出来的三人在灵堂前行礼上香,一动不敢动。而那拿花而来的女子上过香转身,跨过门槛往院子里一望,竟毫无顾忌对他们骂道:“好大一群白眼狼。” 第34页 王若莞叔兄们脸色几变,那女子拉了王若莞的手,捂着胸口道:“我最晕白眼狼了,一看心律就不齐,王小姐带我去后院歇会可好?” 王若莞滞身疑惑,林苏在她耳边道:“他俩在呢,我们来便是决心帮你把事摆平的,你且随我来。” 王若莞望了一眼杨清风,杨清风不过微微颔首,她心却如大石落地,扶着林苏离开。 转过长廊时,她听到那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响了来:“在下过来,一是来吊唁故人,二是想起王公临终前的一些嘱托,觉得有必要同前辈们道上一二。今日其实忌下葬祭扫,不如先去前厅坐下,好让我把王公的嘱托告知诸位。” 王若莞尚想他说的爹爹的嘱托是什么,林苏一入后院拱门,切切握着她的手问:“王泓管家逝世前,可有同你交代什么,可给了你什么信物?” 见王若莞茫然着脸,林苏无奈道:“你花师兄曾同我说你可往武仙的路上修行,你可知你他说你在武学颇有天赋的原由是什么?” 王若莞听她扯七扯八,更不解了,林苏长叹一声:“因为你傻。”心思简单之人,能专心致志,不顾其他。 王若莞性子倔强,一听她嘲讽她,顿时不乐意了,忙要将她的手甩开,林苏赔礼道:“好好,你听我把话说完。” 第十八章 “你父亲去世后,家中产业可都是泓管家在打理?你家产业现在这么大,遍布几千里外,他功不可没,可你叔父们却连让他入宗祠,认可他是家中一员都不肯,你可想过为何?” 想来只知道在灵堂拦人,盼着蛮力解决的王若莞也没细想过,林苏将他们三人在西阁秉烛夜谈而来的结论告知她:“泓管家挑起大梁,底下给你家打理产业的肱骨,服他不服?定然比服你那几个草包叔兄服,他们肯定听泓管家的。倘若,泓管家曾与手下人言明王氏所有产业,是你爹爹和他留给你的嫁妆,你叔父们还占得几分?他们那么利益熏心,哪能认可泓管家的遗嘱,定不能让他入宗祠,认可他是王家人,说的是王家话。” 王若莞恍然大悟。 王泓待她犹如亲生,生前心心念念着把所有产业留给她做嫁妆,不辜负王公对他的信任栽培,也期盼她可以一生富贵美满。 “你细细想想,你们家产业的地契房契一关契约,他放在了何处?肯定不在你叔兄手上,要在他们手上,他们跟你废什么话。” 王若莞回想起一年前他带着自己去查账的场景:“我们家产业的契约,都还分布在各个铺子酒楼里,并不抓在手上。泓管家当年忙着恢复生意,为让下人放心干活,并不拿捏着契约,允诺他们不会轻易收卖铺子,让他们没了着落。” 林苏认可,倒是个巧妙的法子,王泓不把契约抓在自己手里,王家人就不会天天担心他谋篡。但契约也没落到他们手上,王泓就不怕这帮酒囊饭袋把王公的家产败掉。 “那肯定有对签了保证画过押吧,你家不会让他们没了生计,他们绝不能私下苟利。” 王若莞回忆着:“小时候,有一次泓管家带着我和我们一家去官府,那天好多人,当着县太爷和师爷的面,叔父们唯唯诺诺的,我记不得他们在干什么,最后是泓管家站了出来,同一群人互摁了好大一摞纸的手印。去年,他却只带了我又去了一次,就在他带我查完账后,他竟不顾及我待字闺中,让铺子里的人、衙里的人仔仔细细瞧了我一遍。” 林苏喜形于色,“那你就是他留下的信物。你家后门在哪,我们出去。” 王若莞道:“出去?我怕我一不在家,他们就……” 林苏笑道:“你当前厅留下的两人是给你们家观赏的?你爹爹留下的嘱托除了你的婚事什么都没有,他们俩一个拖时间,一个镇场子,我们负责后院起火。” 林苏带王若莞去了衙门,道清了来意,县太爷一年的经济考绩大半依赖王家,自不敢怠慢,立马寻人去把王家产业的核心下人唤了来。 王若莞听了师爷的慨叹,才明白当年王泓代表了王家同产业肱骨之臣们签下的是对赌协议。 当年王家衰败,大部分铺子产业被匪徒强盗烧毁,根本不剩下什么了,王家重修了铺子,没有钱请人干活。如今王家产业的大掌柜们当年会肯在府衙露面,都是看在王若莞爹爹对他们仁厚的份上,他们对赌,若是王家的铺子收益不佳,便以铺子作为工钱抵给他们,若是王家欣欣向荣,他们便认王家为东家。 叔兄们成日只会饮酒作乐,不敢担责又无计可施,王泓在王公死时临危受命作为王家支柱扶起王家大梁,签协议前还被叔父们要求许诺若是铺子倒了,他穷尽一生赔给他们,他赔不完他的子子孙孙也逃不了。 第35页 那时的王家产业还没有现在那么多,叔兄们得了承诺成了债主就无了后顾之忧。 现在想来,真是庆幸他们目光短浅。 王泓是签约的人,是大掌柜们认可的东家。他一年前患病,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带王若莞去认识人。其实是让人认识她,他早已同他们说好,待他离去,她便是东家。 王家叔兄们以为不认可王泓是王家人,就能把他视作他们的负债人来换得当年他欠下的协议,换得王家大部分产业。王泓在世时没有更变协议,让王家叔兄们依然以为天无异象,殊不知他早已安排好,直接让王若莞活生生的人,作为他同各掌柜和府衙的信物。 待他死后,只要王若莞来,他们便立马更换协议。 可惜他没能见到王若莞最后一面,他垂危时派人上昆仑宫想叫王若莞回来把他的安排告诉她,王家叔兄却比他想的更无情无义,拦下了人,让他悄然离世。 王若莞眼眶盈满泪水,涩声道:“我从没有想要争家产。” 林苏陪在她身边,给她递了方帕,“如果你的叔叔们都宽厚,一定不会亏待了你,那王泓管家亦不会苦心积虑。” 王若莞望向了她,林苏道:“你现在不争也得争,不是要你扫你的家人出门,而是迎你的家人入宗祠。你只有成了大东家,你的决定才有份量。” 随而林苏轻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微微一笑,“所以打架是没有用的,打蛇打七寸,我们要崇尚和平。这是清风让我告诉你的。” 见她拿了帕子却尚且愣神,林苏帮忙擦了擦她的脸,“快别哭了,别让你家的掌柜们笑他们东家还是个哭鼻子的小孩。” 王若莞吸了吸鼻子,“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这厢人陆陆续续到齐,那厢杨清风表面一派祥和,实则如坐针毡。 他先道了一通王公为人的大义,讲到所有他储备的好词都快山穷水尽,差点蹦出“貌美如花”“芝兰玉树”等一众不合时宜的话后,他才缓缓道出了自己同王若莞的亲事,随而又可来一番自我谦和的话,怎么配不上王家王若莞,孑然一身,实在是怕被嫌弃啊,诸如此类。 厅上的人谁想听他说这些,都是竖着耳朵怕他说出王公对于家产的遗嘱,盘算着待他说出来后他们如何群起攻之,如何众志成城。 不曾想这青年唠了那么久,就是没提到。 偏生他旁边那位少年安静如水,四平八稳,叫人望着沉稳不失凌厉,无声迫压着他们不敢焦灼。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好比一个少年还耐不住性子,再则说的是自己大哥的委托,他们连这点耐心都不给,真要让人说六亲不认了。 足足一个时辰,杨清风终于停下来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 林苏和王若莞往后院去,却从正门回来。大厅上的叔兄们一见她们远远过来,被官差护送,还有一群王家产业的大掌柜们陪伴,隐隐不安。 花洗尘走了出去,林苏递给他一个三寸木盒,对他眨了个眼。 花洗尘心里跳了一下,表面平静如常,转头对王若莞道:“这事交给杨师兄,你还是他们的侄女。”含义很明显,让她避免同家人争锋相对。 林苏道:“清风薄待了你,让他去对付那些面目狰狞的人,晚上做噩梦,刚好。” 王若莞难得有了一点笑意,转身对群人道:“此事有劳各位去分说了。” 众人都道不敢,已经喊她东家。 花洗尘对林苏道:“来时路过的那个棋社,你们可以去看看。” 方才他们匆匆从山上下来,路过一家棋社时,刚巧有一群人冲跌出来,七嘴八舌,大喊“有鬼”,他们当时牵挂着王若莞,按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并没去探究一二。 林苏望了花洗尘一眼,见他目光平和。她点头应下,左手刚牵着王若莞离开,右手腕却转而被人轻握,她一回头,只见花洗尘关切一脸,“小心。” 林苏笑道:“自然。” 王若莞走时往厅内望了一眼,杨清风接过花洗尘递的盒子,打开看到了一份正式的文书,脸上神色可算松了下来。 出了门,林苏觑了一眼王若莞微红的眼角,轻声道:“你会下棋吗?” 王若莞心里一刺痛,缄默不语。 见她眼露哀伤,林苏思绪里有了考量,温声道:“我带你去下棋。” 转至街尾,有一间已经有了些风霜感的棋社,采光并不好,被周围庞大的建筑一挡,昏暗无光。 林苏敲门,店里空无一人,早躲回了家。 王若莞今日流露的软弱,致使林苏一颗爱心泛滥,来时一直握着她的手,担心她害怕还特特拉着她走了进去。 第36页 虽不言语,她这一细小的举动确实将王若莞的无助与孤寂冲淡了不少。 大白天的,社里阴阴暗暗,林苏点上了盏灯道:“有人道这棋社,近日闹邪。” 王若莞道:“好端端的闹邪?可有人受害?” 林苏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并无大的伤亡,听说只是有些棋子被移动,下得不好的棋盘忽而自己打翻,棋艺差的人被绊倒的现象。” 虽然不伤人,但也怪渗人。 林苏将灯摆到了一桌棋盘上,坐了下来,“我们来试试。”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下来对弈,林苏最初想着若是王若莞不会也大不了棋盘被打翻,不过现在能很清楚地感觉到,王若莞的棋艺很好。 第十九章 林苏一脸惊疑不定,“你居然会对这样磨性子的事情擅长?” 王若莞静了会,不服道:“你不也会。”王泓打小教她下棋,她虽不喜欢动脑子,但因是王泓亲自教,她便也耐着性子学了,如今是依样画葫芦。 她们下了许久,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林苏忍不住笑道:“我俩该不会太厉害了?”她在棋盘上的陷阱已设好。 王若莞望着棋盘,果然察觉不妙,陷入了沉思。就在她按下了一子时,这枚黑子突然移动了起来,往真正可以破林苏白子陷阱的要塞处挪去。 王若莞微微一惊,莫名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熟悉。 王若莞转危为安,林苏却不知该如何亡羊补牢了。她苦苦沉思,王若莞目光望向了她身后。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伸入了林苏的棋笥内,随即扣下一白子,补上了她的陷阱,再次围住了黑子。 林苏回头一望,花洗尘弯腰在她身后端看棋盘,“我自觉没有对不起王姑娘,不该陪着杨师兄在那受俗事煎熬。” 总归是放心不下,追了过来。 林苏闻言扬起眉梢,花洗尘长进了,都会调侃人了。也不知学了谁。 王若莞望着棋盘,感觉自己又没有了出路,犹如一只已被银钩卡住的肥鱼。她捏着黑子思忖了许久,未想到对策。 在灯火的照映中,一枚黑子从棋笥里自动挪了出来,悬浮在了半空。王若莞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抚自己的后脑勺,可她身边并没有人,那半空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王若莞凝神一看,鱼儿脱钩了,黑子又活了。 林苏望向了花洗尘,闹事的邪祟已经出现,但他没有任何动作,未直接施术斩杀,也未逼对方现身。 纵然彼此都有了帮手,一局终了,王若莞还是败北了。 她性子要强,撅着嘴道“再来”。林苏乖巧让位,花洗尘将她按了回去,“她有两个人,我不能吃亏。”这话真不像他说的,真是和谁待久了。 林苏道:“我在旁边看着,不然你一直站着多累。” 花洗尘端望着她,“你来指导我?” 林苏一听,端端正正坐稳在位置上,对王若莞霸气道:“你先下。” 下了三盘,林苏狐假虎威,成功摘得三胜。 夜色袭来,花洗尘带她们离开了棋社。走在回王家的路上,王若莞微低着头,茫然道:“他摸了我的头。” 林苏朝她一望,王若莞道:“棋社里的……”本该称为“妖邪”,可她潜意识里并不想这样称呼。 林苏道:“你是指那位教你下棋的朋友?”那棋子几次莫名移动,都在王若莞不知如何破局时。 王若莞默了会,“你们会怎么处理这事?” 林苏道:“只是好奇来看看。你不好奇吗?他为何作祟?” 王若莞点了点头。 花洗尘道:“我们明天再去。” 王家的事已经解决了,杨清风嗓子冒烟,得了王若莞泡的一壶茶。 王若莞泡茶而来时,本想寻杨清风问上一问白日的情况,可一见人,回想到之前赶出宫门的过节,她执拗的脾气一上来,相顾无言。 良久,杨清风咳了声:“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 杨清风不比花洗尘长得魅惑人心,一张脸端正文雅,舒眉朗目,实在温润如玉,叫人看着总生不起长气来。 林苏一度认为他非常适合入朝为官,无论议臣谏臣他都可如鱼得水。王若莞此人遇刚则刚,吃软不吃硬,拿杨清风这样的人,大概最没办法。 她摇了摇头:“我没担心。” 又安静了好一会,两人干坐着喝了半壶茶,王若莞开了口:“云影把镯子给你了吧。” 杨清风拿起杯子的手一顿,“嗯。” 王若莞将他望得正襟危坐:“我去找你,是不想王家先失信于人,不是故意纠缠。你之前态度太……我脾气要强,就和你较劲了。”其实杨清风不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是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亦不想放过他。 第37页 杨清风叹气道:“是我没处理好。” 王若莞将事摊开:“我入昆仑宫,是为了你,我知道你赶我走,是为了我好。当年下承诺的长辈都已经不在了,我们其实也没必要困在他们的诺言里脱不开身,之前是我固执,以后就当没那回事吧。” 十年后,杨清风再见当年他救下的那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总透着倔强。 她的执拗让他仍将她同当年的小孩子重合,可今晚,他察觉十年流逝,昔日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安乐的光阴十年如一日,唯有变故让人长大,成长往往是一瞬间的事。 王若莞喝了杯茶,续道:“云影今日陪我一天,和我说过你斥她不该自作主张劝花师兄去东阁的事。你既然明白万事不该强求,你认为的好不代表别人的意愿,又怎知我不能修仙,不想修仙?” 林苏是个健谈的人,自来熟地很,王若莞微微将话头往杨清风身上牵,她便立马明白她想了解他,挑拣挑拣了些较能体现他人品性格的事同她说了。 巧舌如簧的杨清风久久顿住。 王若莞见他终于温和不下去,在她面前变了脸色,心情顿时爽朗了大半,有种大仇得报的舒畅感,她站起了身:“每个人有自己的路,你既选了你的,我便也能按自己的想法选我的。” 王若莞迈着痛快的步子离去了。 杨清风一人干坐着将剩下半壶茶喝完,久久沉思,最终笑了一声。大人自作聪明,总以为孩子们还小,岂知,他们早已经在你根本没察觉到的地方,悄悄独立。 王若莞走到闺房门口,发现叔兄们已久候。叔兄们烛火下的道歉,让她听出了他们内心恐惧她会赶他们出府。毕竟王家本就是她爹爹白手起家,后来是王泓开源节流,造就现在的钟鸣鼎食之家,跟他们这些只会吃喝玩乐的蛀虫没半点关系。 王若莞默了一会,表态他们是一家人,若是爹爹在,定不会让他们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她希望他们能够跟她一同将王泓的牌位送到宗祠,给他风光下葬。 叔兄们点头哈腰,再无造次:“今日杨少侠也是这个说法,贤侄你肯定不会忍心让我们流落街头的。是我们白活了那么大年纪,不懂事!” 望着他们个个服帖,王若莞有点佩服杨清风已经十拿九稳了,还能耐下性子与他们讲道理,没闹成四分五裂。换作她,当时正气头上,场面定没这么好看。 她一股脑只知道任性,以为拦在灵堂前,他们就奈何不得她。哪想过不动一刀一剑,捏着他们的软肋,平心静气招呼大家坐下来喝喝茶。 若只是强行以王家之主身份宣布供王泓入宗祠,每每听着上香之人的不服,也没让王泓得一个死后的清净。现在大家心悦诚服,还内有愧疚,再好不过。 王若莞忽然有些明白做人温和的好处。温柔心软,不代表拿不起刀枪棍棒。 将王泓下葬后几日,林苏四人在棋社里下了好几天的棋。 林苏口中棋社里的那位朋友,一直不曾现身,但都只暗自挪动王若莞的棋子,帮她解局,急了还悄悄撤走对方的棋子。 本来阴气森森的棋社,时不时有了些欢声笑语。且他们下累了时,也会一同去逛逛夜市,曾让王若莞感到孤独的夜市,此刻热闹了许多。 端阳夜,杨清风借了王家的厨房,做了一顿丰盛不已的晚饭,王若莞难以置信。 林苏在花洗尘耳边小声道:“从没见杨某人给我们做过饭。” 花洗尘一听,望了她一眼:“你吃醋了?” 林苏道:“吃醋不算,就是有点酸。” 这,不还是吃醋吗? 林苏不补一句痛快就得浑身发痒,拉着高挑的花洗尘要他继续附身倾听:“这重色轻友的混帐,你以后千万不能被他带坏了。” 花洗尘笑了一下,林苏望着,心情好了不少,姑且放过了杨某人。 路上,林苏和王若莞提灯,花洗尘和杨清风两人各提着两个重重的饭盒,朝棋社而去。 王若莞犹记得半年前吴台一带的仙门来昆仑宫访学,众人齐聚一堂,王若莞有幸去做负责斟酒的弟子,听到了对方一嚣张的擅乐先生暗讽乐技精湛的白廷玉先生在外的佳评乃虚张声势。 杨清风当时代表西阁来接待,笑吟吟的话语中带着认可,却不失婉转激将道自己对乐技也有些考究,愿与对方切磋一二。只是近日忙过了头,需要休养生息,弹不出宏厚法力的音波,得选一位弟子代弹。对方道自己不欺人,也选同龄弟子代弹。 杨清风随便选了位主修乐技的弟子,写了几谱由他发挥。 第38页 按理说不同曲谱音波各不相同,如战场上矛遇上盾,不好好选,一旦克不住对方就会节节败退,那弟子犯难,杨清风却唤他随意弹。结果这个“随意”弹出的音波势不可挡,一夫当关之态,任对方花样百出,就是破不得丝毫,最后一段曲厉得直接把对方拿来切磋的著名七弦琴的弦轰断了。 杨清风痛惜琴毁,还不忘“潸然泪下”道:“在下的琴技水平还不如白先生的万分之一,白先生在外徒有虚名,在下这等无名小卒,真是不知如何自处。” 第二十章 回想着那访学先生一副发霉的神情,王若莞忍不住问杨清风:“你还会什么?” 除去剑术高超,花洗尘会调香会下棋,杨清风会弹琴会下厨,他们西阁修的技艺,都这么五花八门吗? 杨清风仰头望了望天,“不好说,指不准哪天你发现我会起死回生。” 王若莞皱着鼻头撇了他一眼。 林苏笑道:“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地府都不收,哪需要起死回生。” 花洗尘:“有道理。” 杨清风发现花洗尘越来越不可理喻地只向着林苏,孤军奋战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到了棋社将店里的灯点上,拼出了一张饭桌后,把菜和碗筷都放到了桌上,摆出了五张椅凳。 中间位置空着,林苏和花洗尘一侧,杨清风和王若莞另一侧,围在了桌前。 气氛微沉,烛光微动,花洗尘见大家都凝神静气后,温声唤邪道:“一起吃个饭吧。” 沉默了片刻,一团蓝雾微凝在了中间那张椅凳前,渐渐现出了一只鬼魂。 王若莞鼻尖一酸,喉咙微微哽咽。 是王泓。 其实这几日相处,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真的见到他时,她还是轰塌了。 花洗尘曾言若是王泓,那他的鬼魂离体的过程中可能失忆了。失忆的魂魄会不由飘荡到自己印象最深的地方,会不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喜欢下棋,就会看不惯棋下得不好的人,他教王若莞下棋,可能是潜意识里就想教她。可是他从未现身,有戒备心,说明他觉得他们是陌生人。 王泓目光注视着桌上的佳肴,额头上拧了好几条的皱纹,“今日是什么日子?” 花洗尘道:“是端阳。” 王泓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开始喃喃自语:“我要回去吩咐厨房做饭了。” 花洗尘轻声问:“给谁做饭?”他在试图唤出他的记忆。 王泓一滞,低头微微晃动着脑袋,眼神迷茫,又坐回到了椅子上,“要给谁做饭?要给谁做饭?我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 一见王泓露出痛苦的表情,避免他一难受产生怨念,花洗尘转言道:“无碍,我们做了些吃食,您看看合您胃口不?” 王泓顺从着花洗尘的话朝桌上仔细看去,眉开眼笑:“这道烧鸭掌,是小姐最爱吃的。她长得可俏了,却不太文静,甚至还有些任性。” 明明不太算夸赞,可王若莞还是抹了把眼泪勾了嘴角,王泓总是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一直紧记自己仆人的身份,难得能听到他损她一句。 花洗尘道:“小姐是谁?” 王泓一怔,手摸上了额头,“是,是……”他愈想,脑海却愈发混沌,头痛欲裂。 花洗尘又转了话茬:“这里是哪里?” 王泓望向四周,温和笑着:“这里是老爷带我下棋的地方,老爷和善,发现我喜欢下棋,就常在这里教我。” 王若莞的父亲是王泓最感恩的人,他一直将王泓视为兄弟,所以他离世后,王泓依然忠心为王家,为了王若莞日夜操劳。 花洗尘道:“您教过别人下棋吗?” 王泓笑着点头:“我教过,一个很好的孩子,她很聪明。”大概也就他会夸赞王若莞聪明了。 见王泓慈祥安定,想必不会暴走,花洗尘默了会,开口道:“您为何教她?”他伸手指向了一边的王若莞,王若莞顿时屏气凝神。 王泓顺眼望去,只觉得这张脸是那般熟悉,他伸手想去摸王若莞的脸,“我们家小姐,和你下棋的样子很像。” 他手凑到王若莞脸边,却停住了,仿似之前都未做过这样僭越的事情,他想,却又怯。他之前未现身时,情不自禁摸过王若莞的后脑勺,可当着面,他又不敢了。 王若莞眼眶一热,落下了泪水。 王泓一见他哭,心急如焚起来,立马温声安慰:“别哭,别哭。没事的,没事的。” 王若莞再憋不住哭出了声:“叔父……” 王泓定定看着王若莞,“你唤我什么?” 王若莞抽泣着:“叔父。” 王泓在世时,一直都称自己是花家的仆人,也一直对她都是对待主人的态度,行为举止也从不敢亲密,但他是最为她操心的人。王若莞一直都知道王泓对她的慈爱,她心里也一直将他当做亲人,今日,她终于唤出她想唤的称呼,终于让他知道她早已是将他当做叔父。 第39页 王泓睁着眼眸,一直在回忆,他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他不该忘记的。 见王泓迷茫着脸,仍未记起,杨清风站起了身,走到了王若莞身后,解下了她头上的发带。 王若莞心里一抽,只听见杨清风温和的声音从额头上方传来:“据说束发之年,一般家中长辈都会亲自给其束发一次,今日是你的生日,恭喜你又长大了。”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场景,以身作则来试图唤醒王泓记起今日是什么日子。杨清风也不明白怎么讨论到最后,林苏和花洗尘一致将他推了出去。 他拨弄了一下王若莞乌黑的头发,为难道:“晚辈不擅长给人束发,能麻烦您帮这孩子束一下发吗?” 王泓踌躇了一番,顺从心中的渴望朝王若莞身后走去。 杨清风早已备好了梳子,递给了王泓,他手轻轻抚上了王若莞的头,先帮她理顺细发。 林苏瞧着起了玩心,悄悄问花洗尘:“你有被束发过吗?” 花洗尘摇了摇头,他十五岁,云锦已经逝世了。他不喜欢同别人太亲近,也没人敢在他头上动土。 林苏一听,站起身走到花洗尘后面将他头发一散,学着王泓束起他的头发来。花洗尘心里一咯噔,并不厌怒,只是在凳子上的身子有些僵住了。 王泓的动作谨慎小心,温柔不已,虽然手掌冰凉毫无温度,却给王若莞心怀带去了阵阵暖流。 王泓梳着理着,不由慈眸笑道:“小姐长大了,头发都这样长了。可惜老奴不会梳时新的发样,不过小姐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王若莞一哽咽,又掉了泪下来。 王泓梳好了之后,给王若莞绑上了发带。 杨清风唤了声:“王泓。” 王泓应了一声,顿时恍悟了过来,他是王泓。 回忆如潮水般在他脑中涌现,王若莞连忙抬头望向他,王泓注视着眼前他刚刚给其束发的王若莞,“小姐……” 王若莞沙哑着唤了声:“叔父。” 王泓鼻尖一酸,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他配不上这个称呼,他更配不上给王若莞束发。可是能听到她这样唤他,能做为亲人在王若莞的束发之年给其束发,他高兴又无憾。 他何尝不是把她当做了亲人,何尝不是在最后离世那刻都担心着她。不过,看到她安好,知道她已渐渐长大,身边又有了帮助她的人,他能安心了。 王若莞擦了擦眼角,再次唤了一句:“叔父。” “王泓!”夜色中传来一声空灵的召唤,是鬼差来接引他了。 鬼差接引魂魄时是先呼唤魂魄的,魂魄应声才能受到接引。未应声的魂魄,可能是心存执念或怨气太重,自我意识过强而不被鬼差召唤控制,也可能是魂魄剥离□□时失去了记忆流荡于人世。而这样的魂魄很容易就会消散,就如方才的王泓,如果一直记不起自己是谁,他的魂体会越来越弱,渐渐消失。 他们努力唤起他的记忆,为得就是不让他消失,能够去轮回。 王泓应了一声,渐渐化成荧光,正被召唤离开。 他慈祥地笑着,望向了桌面,“真是一桌好菜啊。” 花若莞吸了吸鼻子,尽量弯弯着眉目,“对啊,有我最喜欢的烧鸭掌。” 王泓欣慰地笑着,对其他人微一点头表示感谢,对王若莞道:“要好好的。” 王若莞对王泓点头,又哽咽了起来,但还是竭力扬出了笑。 她想告诉他,她会好好的,会很好。 王泓走了。 夜空中,飘着好几盏天灯。 棋社的长廊上,王若莞继续展开天灯的灯罩,点上火,将其放上天空。她望着漆黑天空上的点点灯火,“我以为我会更难过,可其实我现在心里舒坦了好多。” 杨清风也俯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分离没有那么可怕,有时只差好好告别。有缘还会重逢的。” 之前王若莞心里疼痛不已,难以释怀,是因未曾见到王泓最后一面,未曾喊过他一声“叔叔”,她除了能给他争取宗庙牌位,再也做不了什么。 可如今,她知道王泓已经被接引离开,他们也好好地告别过,尘埃落定般,她开始幻想并期待某一天会在街头巷尾处,遇到王泓的转世。 那时,会不会她已是白头老妪,而王泓却是黄口小儿。 花洗尘静静望着天空,林苏的声音从他身侧飘了来:“我好像把你头发梳歪了……” 林苏以长辈身份给他束发已经是占了个巨大的便宜,不曾想她还把他的形象毁了,顿觉羞愧。不过她刚刚就发现他现在头上束着的,是她赔给他的玉簪。 往日颇注意仪容仪表的花洗尘往头上一摸,还真是歪的,但他却一点都生不起气来。 第40页 第二十一章 林苏想着要不然扯了再梳过,但花洗尘往边上一闪,不愿意她碰他的头发了。她想着花洗尘可能觉得她给他人束发的手艺实在烂,不肯让她梳过了。 花洗尘只是有丝紧张。 王若莞将最后那盏天灯放上了天,走到了他们身边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棋社里的是泓爷爷?” 花洗尘解释:“棋社的异况是近日出现的,这样阴寒应不是妖魔。那日在厅上杨师兄同你叔兄们纠缠时,无意听到他们说你父亲教过王泓下棋,我便有些猜测。后来见他教你下棋时,大概就确定了。” 林苏对王若莞摇头叹道:“你学艺不精。” 王若莞哼了一声:“彼此彼此。” 林苏当做没听到,望着那飘在天空的莹莹光点,“若是哪日我离世了,也有人为我点灯祈愿,感觉还挺好。”就好像人世间,还有人记得她,她不是一缕孤魂。 王若莞觉得她此话甚酸,嗤了一句:“反正我是不会给无赖点灯的。” 不过才几日相处,她同林苏已经丝毫不见外了,互相拆台都是常事。 杨清风想起自己做的饭都没怎么动过,心中暗痛,真挚地提议起来:“明天我们继续把菜吃了吧。” 王若莞一脸嫌弃,“谁要吃冷饭冷菜?” 杨清风继续诚恳:“我们热一热。” 林苏也嫌弃笑道:“不要。花洗尘,快说不要。”她说着,目光便转到了花洗尘身上,不料他正瞪着她。 花洗尘心里起小火,这人张口就能说自己“离世”,真是胡诌八扯! 林苏以为他其实想吃,只得干干一笑:“你要吃吗?” 只见花洗尘钝望着她看了好一会,“不了。” 想她不过一句玩笑话,算了。 杨清风被连连拒绝,不曾想自己做的吃食被嫌弃到这种程度,竟还让他们溜之大吉了。 为了表达出他的义愤填膺,他暗下决心再不给他们做饭了。 可怜第二日,他发现这让他义愤填膺的事不过小事,因为林苏以阁主身份,邀王若莞上西阁。 她说他们阁现在最缺有钱人。 这原由坦诚得没有毛病,杨清风哑了。 林苏让王若莞拜花洗尘为师,花洗尘还未置一词,王若莞二话不说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表达了自己要在修仙路上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 这两女人,是早串通好了吗? 凋零的西阁,经过了近两月,终于喜迎第四位人才。 入了西阁,第二日,王若莞束了一把用金冠固定的爽利马尾,林苏还没定制她的阁服,她便袭了一身墨绿色的纱裙,第一次以姑娘本体出现在昆仑宫。 前几日她一直苦着脸,黯淡无光,现在气色渐好,走过膳食厅长廊时,也引来了不少少年的瞩目。 杨清风不巧正对她过来,本还歪头和身边的昆仑宫同门说话,回过眼见到正前方的王若莞,登时愕了一愕,滞在了原地。 王若莞不自在地撇着他过于直晃晃的目光,“看什么看!” 杨清风没回过神,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见鬼!你这样居然挺好看的。” 王若莞听他这么说,忽而心里一抽,狠狠朝他捶了一拳狂奔而去,转过转角险些撞上了人。 为了自保,险险避过王若莞的林苏正打算教育她一番,叫她日后不能这样冒冒失失,不然她不得迟早给她撞散架了才是。 可望着她脸色浮现了近似高烧不退的红晕,又瞧见远处还杵着一个满脸茫然的杨清风,这微妙的气氛顿时让林苏握拳抵在下巴干咳了几声。 王若莞先见到林苏意味深长的表情,哼了一声一股脑跑了。 可没过多久,林苏在屋里闲坐喝茶,王若莞颇有架势地开了她的门。林苏放下了茶杯,以为她是回过神反应到在膳食厅门口她满目的揶揄,正准备在她动手的时候护住脸。 只见王若莞往袖里一掏,念了个术,忙乎忙乎将一罐又一罐茶叶摆在她桌子上。 王若莞摆好了,仰脸道:“我见你挺爱喝茶,喝的茶品次却一般,我看不下去了,这是我让家里人从临安采来的上等好茶,保证比你喝得强一百倍。” 林苏松下了警戒心,心情忽而舒朗,望着她挑得高高的眉,笑开了怀。 林苏喜欢听戏曲,桌子上必备的就是一壶闲茶,她喝习惯了,现在没有钱去挥霍,两口茶总还能喝来聊以慰藉。不想王若莞看在了心上,还不远千里给她弄来茗茶。 俗话不乏越有钱的人越小气,王若莞此女,却是个难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有钱人啊。 这日,林苏还给西阁换了块匾。她前些日子就找人打了,今天工匠送了来。 第41页 花洗尘望着“锦绣丛中”四个熟悉的大字,难得有些底气不足道:“这只是我尚在考虑写来的。” 林苏笑道:“等你想出个满意的,门匾怕要一直不能换个新鲜,我觉得这个挺好的,我很喜欢。” 杨清风跟着笑:“确实挺好的,特别有反讽的意味,乐观至极。” 西阁穷了个叮当响,门匾嚷着倒豪气。来人见到这么四个大字,心中总得高看几分,觉得门里面的他们日子好过得很。 王若莞道:“师父的字写得真好看,要不要我再给它镶个金玉边?”她已经成了花洗尘的孝徒。 林苏连忙阻止:“可别,你师父的字清贵,不适合金光乱闪,富贵流油。” 昆仑宫上下后来晓得西阁苦中作乐,给自己家门换了这么一个寓意憧憬的匾,逗笑了好些时日。 花洗尘写下这四个字时,心中所想的锦绣丛并不指偌大空荡的西阁,而是阁里的人。人在,这里一直就是他的锦绣丛中,心之所向。 西阁的日子悠悠慢慢,一望见底的功德铺了薄薄一层,王若莞的腰缠满贯,让林苏再不需忍痛割爱拿功德去买东西了。她也没了初来乍到时的急切,心宽地想着该来的总会来,如晨真君总要飞升归位的,欲速则不达。 芳菲谢尽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又过一月,俞鸣月锲而不舍,再次拿了一份二人差事来寻林苏,坚持挖人。 林苏搓着手佯装犹豫,成功得到了差事。 这次是只爱搞偷袭的猴妖,行踪鬼魅,总将路过的行人砸晕抢行囊,已害了几人,杨清风和花洗尘两人去了,林苏和王若莞被嘱咐看家。 林苏无聊,捯饬起西阁来,想将正院里的梧桐树移栽入后院,换棵小树。 昆仑宫的氛围愈发倾向同情西阁,比起当年花洗尘小小年纪被云锦提拔进西阁,他们对王若莞越位上西阁,都没什么非议。毕竟西阁一只手能数过来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那样。 西阁两位可教导王若莞的栋梁平日无事都得在天一阁教学,她便跟着还在天一阁听讲。这日她上完剑术课,入膳食厅吃饭,见到林苏气喘吁吁走进来,好奇关切地问了一问,听她道在刨树,一个好心决定帮她。 午后,她们俩忙乎了一会,清晨出门的花洗尘和杨清风就回来了。 而林苏见到花洗尘直接帮她把树拔了出来,本就带着疲惫的脸煞白一片。 是的,拔,徒手拔,一棵径直一尺半根深蒂固的梧桐。 林苏望着杨清风同花洗尘帮她把梧桐扛出了院,不得不对王若莞感慨:“令师前途无限。” 王若莞诚恳:“你太弱。” 林苏道:“你也是。” 花洗尘回来见到林苏已经植了一棵树苗,正扑在地上拍实树边的土,他微微心奇,问林苏是何种树,林苏欢愉道:“梨树。” 一旁杨清风摇了摇头,“不吉利。” 梨谐音“离”,一般都不被栽在院子正内。 林苏不以为然:“不过是世俗的眼光罢了,我觉得挺好。” 花洗尘道:“哪好?” 林苏一本正经道:“初春梨花开,如大片白云浮于屋上,不好?” 王若莞嗤:“就你这棵,还得等多少年才高得过这梁瓦?” 林苏道:“切莫浮躁,我们需要耐心。” 杨清风道:“春天一过,不也没什么了吗?” 林苏摇头:“非也,我种得可是能结果的。”此时此人一双眸子闪得如浩瀚星辰。 王若莞眯缝起眼,觉得这才是林苏真正的目的。梧桐不能吃,梨可以吃,什么观赏不观赏,能吃才实惠,极度贴合他们西阁现在节省的现状。 花洗尘同杨清风默然不语,王若莞知道他们同自己想得一样,只剩某人还乐呵呵地望着她新栽的小梨树,全然未把他仨的目光放在眼里。 渐渐地,西阁仅有的四个人丁,竟时不时会一同站在这小树前,浇浇水施施肥,期待着这仅半人高的小树苗长得枝繁叶茂。 林苏站久了觉得累,琢磨着把后院园里的小石桌搬一张过来,花洗尘再次担任了这个苦力。 天气愈发热,王若莞万贯家产,土豪得很,一扬手就给阁里人置办了一堆夏季的新衣。除了常规的白色阁服,还有一套雾蓝色的轻衫,面料特等,穿在身上轻如蝉翼,便捷舒爽至极。 花洗尘难得穿其他颜色,雾蓝颜色清雅,还衬得人皮肤更加雪白莹透。他这一过来,不由让正坐在桌前一手扇风散热,一手喝茶的林苏眼前一亮。 第二十二章 花洗尘就是想来同她说说话,在她旁边陪她坐下后,被林苏盯得太狠,他不太自在,一直没说话。 第42页 果然把“王大款”收回来十分明智,林苏甚是满意地笑着。 她仍记得三年前江边驱剑的少年,而这三年来,花洗尘越长越俊,林苏见过不少女弟子私下议论他时,脸色都是绯红的。不过话说回来,那日那位树下的女弟子,倒没再见过她来寻花洗尘了。 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吗? 林苏八卦心起。 若说林苏盯着花洗尘时他是不自在,那接下来林苏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心仪的姑娘,要不要她帮他物色一下,他却是脸色一沉。 林苏见他转身而走,一头雾水。 好几日,花洗尘没理她。 下课后,花洗尘快步走在了前面,林苏跟在后头,路遇白廷玉。 白廷玉见状道:“这情况,僵执了?”毕竟是同僚,不知不觉,一向自来熟的林苏同白廷玉也能聊几句了。 林苏只好一笑:“白先生明鉴。” 白廷玉望了望已经走远的花洗尘,“有趣,他竟也会赌气。” 林苏捏了捏眉心,实在不解为何花洗尘和她置气,白廷玉会觉得意外。 花洗尘这种敏锐又不太说话的人,肚子里有九曲十八弯的回肠才正常。林苏时而知他,时而不知他,不知的时候基本都是他与她别扭。白廷玉怎能从他表面平淡如水的模样,就断然以为他没有少年心性? 这次真非林苏有意,她怎知他这般羞涩,她问一问他的心意他便恼羞成怒了,她总以为凭他们的交情不至于。 林苏低咳了声,凑近白廷玉耳边道:“白先生,你侄子白正松也十□□了吧,你可问过他可有钟意的姑娘?” 白廷玉蹙眉瞅她,仿是在疑惑为何要问白正松这等老妇八卦的问题。 林苏只好又咳了咳。 花洗尘任了王若莞的师父,也尽职尽责,平日无事时,常带她到后山校场里练武。 一柄木剑,王若莞使得十分自如,阵阵剑风,当是确有天赋。 她十五岁来的生平过得烂漫,却做过两件正经事,一是跟着王泓学下棋,一是央着王泓请了位解甲归田的武将教她习武。 她记性算不得好,孩童时对整个尘世都充满好奇,可渐渐长大再回想童年时光,只剩下零落不成体统的一些回忆。王若莞少数记得的画面,最难以忘怀的,还是杨清风救她。 他那几剑,当真漂亮极了。 她心里仰慕,想要模仿。上昆仑宫前,她武术的基础已打得扎实。 花洗尘颔首认可:“待过几日,让阁主开西阁藏剑室,给你选把适合的剑。”西阁很多宝物都被“众叛亲离”时顺走了,独藏剑室一般需阁主开启,留得一片净土。不过最好的一把剑,云锦已经给了花洗尘。剩下的,顶多是上品,但于现在的王若莞,已经够了。 又待过几日,这话王若莞几日前已听花洗尘说过。 她只得踌躇了会,“师父,你还跟无赖生气吗?她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她喊林苏都是毫不客气的“无赖”,林苏喊她倒是花样百出,“若莞”、“王大款”、“大东家”、“花首徒”。 花洗尘道:“我没生气。” 王若莞:“……” 你满脸都是生气好吗?你当我们瞎吗?我和杨清风私下都讨论几回了,你们俩真幼稚! 花洗尘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跟林苏耍孩子脾气,但就是控制不住。 盛夏,片云致雨。 这夜忽而刮风,花洗尘正在屋内看书,骤雨将至,他心浮气躁。 林苏去夜游了。 花洗尘站起身往窗外望了会,不能心安,拿了两把油纸伞,往屋外而去。 方驱船至水镇的码头边,天空轰隆几声,哗啦啦真下起了瓢泼大雨。 花洗尘撑着伞在镇里寻觅起来,就怕遇到一只满脸“老娘无所畏惧”的“落汤鸡”。 他走得急促,转过街角时未缓步,带着些小跑的身躯撞上了一个小小孩童。毕竟习武,修长结实的他自己原封不动,把弱小的对方弹到了地上,孩童手上色彩缤纷的纸伞也飞落了地。 花洗尘一惊,连忙过去扶那孩子,道歉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那屁股着地的孩童不肯让他拉起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歇斯底里。 被这孩子嚎得花洗尘无所适从时,一只“落汤鸡”出现了。 被雨拍打得两颊都贴着鬓发的林苏正往码头去,转角见到了钝住的花洗尘和地上只哭不喊爹娘的女娃娃。 林苏走了过去,直接在女娃娃面前蹲了下来,“这哥哥打劫你?” 换王若莞听这话,估摸一脚先踹过去了,然而花洗尘静默着打开了另一把伞,遮着已经遮不遮都“不怎么有人样”的林苏。 女娃娃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 第43页 林苏双手捧着她把她先从泥泞的地上扶了起来,本想掏绢帕给她擦脸,发现绢帕陪着自己被淋湿了个彻底,林苏只好去摸打着两把伞给他们遮雨挪不开手的花洗尘的袖子。 花洗尘僵着没动,林苏摸索出帕子后给女娃娃擦脸:“这坏哥哥把你撞飞了?” 可能“撞飞”一词贴切得很,女娃娃嚎啕大哭着狠狠点头。 林苏望着这门牙刚掉一颗正冒新牙的女娃娃,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用手托着她,又帮她擦了擦泪:“撞疼你了?不哭了不哭了,我帮你揍他。” 有她这么哄小孩的?不过她说着这话时特地让这女娃娃靠近瞧了瞧花洗尘。 “抱歉。”花洗尘对着女娃娃面露愧色,女娃娃定定望着他,不由止了哭声,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红扑扑的大眼睛,嗫喏着原谅他了。 林苏暗叹花洗尘的美色真是管用,就是他自己不会使。 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伴着街边吧嗒吧嗒落着雨露的茂树,林苏抱着这娃娃送她回家。 花洗尘担心林苏着凉,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 林苏见他不和自己冷战了,得了便宜不敢卖乖。思忖着他看着人家娃娃一哭就傻了,却知道给讨人嫌的她披件衣服,化解彼此宿日的“积怨”,唔,难道孩子比她难对付? 她再难对付,他也已经决定对付了。她比孩子更让人头疼,孩子还知道打伞,她倒好,淋了一身。 花洗尘有些犯气:“你不知道躲雨?” 她向来识相的,只是雨来时她刚好处在一路无处躲雨的地,淋了大半后,觉得都这样了也糟不到哪去了,便想赶回去换衣洗漱。 林苏不答反问:“你来给我送伞的?”花洗尘手上带了两把伞,也不见他有其他事的焦急感。 花洗尘苛责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林苏了然于胸,诚恳道:“让你担心了。” 花洗尘望着她,等她再说一句,不料这人瞧他瞅她还不知所云,他只好道:“就这样?” 林苏微微蹙眉:“嗯?” 花洗尘忍着一碰上她就能五味全开的心绪,淡淡道:“你改不改?” 见花洗尘很是认真地等她回应,仿似她不应下他能念经一晚上,林苏继续诚恳:“我改。” 怀里的女娃娃咯咯笑了几声,林苏一手托着她一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见姐姐被哥哥训,你这么开心?” 夜晚大雨后的闹市街道人气稀少,但街上的灯照着大路明亮,女娃娃一颗漏风的门牙嘿嘿着,一滴细小的水露从一门店上竖立的招牌边角落了下来。 平常人大抵都不会注意这滴露珠,可它危危颤颤浮空着慢了两拍才落地,印出了女娃娃的面容,随而完成使命般,吧嗒落入了地上与其他水痕融在了一起。 虽然使得熟练也很隐秘,但是妖术。 花洗尘心中生警,隐隐听到随之而来踩着地上水潭微显慌张的脚步声,手侧至后背捏诀召起“老古董”。 他的古剑对林苏这个赐名已再无垂死挣扎。 前方来了一个娇柔的身影提着一盏灯笼四处张望,见到了面前一位女子抱着她的女儿走了过来,身边还跟了一位俊俏的少年。 璃茉见偷偷溜出去的女儿安全回来,本还很欢喜,可走近几步见到那女子披着一件绣有祥云的白衣时,怯了两步,脸上有了防备的冷意。 是昆仑宫西阁的人。 女娃娃喊了句:“娘!”林苏将她放了下来,她朝璃茉奔了过去。 璃茉蹲下抱住了她:“毓儿。”上上下下检查着她有没有恙,发现她屁股上的衣服有些泥泞,“你跑哪去了,又不听话。” 花洗尘见状,掐灭了召唤的术法。 毓儿嘻嘻笑了笑,林苏走了过来,温声解释:“我们不小心撞倒了她,还请姐姐见谅。” 璃茉仅敢抬头望了她一眼,又再警戒地望了望花洗尘,目光垂下颔首:“无碍。” 毓儿很是善良:“娘,毓儿要换衣服,大姐姐淋湿了,我们也给她换一下吧,大哥哥担心他着凉把自己的衣服都给她披了。” 花洗尘听到毓儿这样简单道出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心怀紧了一紧。 第二十三章 璃茉默了会,抱着毓儿站起了身,对林苏和花洗尘道:“两位随妾身来吧。” 林苏同花洗尘跟着璃茉到了一卖油纸伞的小铺子,璃茉道铺内只有杂工的衣物,面料比较粗糙,望林苏莫要嫌弃,先换上,待衣服干了再换回来。 林苏颔首感谢,至内屋换好衣服擦了擦头发回来后,同花洗尘坐在铺子侧边的竹席,面前有一摆着颜料盘的矮几,周围都是仍带着颜料方干气息的斑斓油纸伞。 第44页 花洗尘望了穿着粗布的林苏一眼,她真是一个能随遇而安的人。林苏拿起一侧一把纸伞撑开,赏了赏伞上的画作。 璃茉烧好水放入浴盆,撒了些艾粉,让毓儿在内屋乖乖自己泡个澡后,拿着已经悄悄施术驱完了湿的衣物回了前店。 林苏见她拿着自己已经干了的衣物,有些吃惊。她望了一眼花洗尘,他颔首示意。 林苏了然,这姑娘不是凡人,但不危险。 她合上纸伞对走近的璃茉笑了笑:“劳烦姐姐了。” 璃茉将衣物放在了林苏身侧的竹席上,推了推颜料盘让桌上留有空隙后,提壶给他们斟茶,浅声避免内屋听见:“妾身璃茉,多谢仙者不杀之恩。” “姐姐未做什么,晚辈们何苦害你?”林苏笑了笑,又望了一眼花洗尘,他毫无顾虑地喝下了璃茉倒的茶。 璃茉跪坐在竹席上道:“妾身乃水湖中的红鲤,毓儿是妾身恩人的孩子。” 林苏在心里挑眉,鲤鱼精,怪不得能操控水,确是个烘衣服的好手,若把她逮了带身上,以后都不必担心被淋湿了,也省了花洗尘念叨她。 不过……林苏低头喝了杯茶,望了一眼关着门的内屋。这世上有比她更需要这鲤鱼的人。 璃茉坦诚相待,主动道出了自己隐于人世的前因。 毓儿的父亲是这家油纸伞小铺的店主,璃茉是修炼了一百年的鱼精,在她尚未能化人形时,打盹不慎被渔夫从湖里捞了上来。 然后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毓儿父亲那年十六岁,瞧她身形庞大,在鱼摊竟要一个浴桶才装得下,深觉得她有灵。 在围观的人都商议要她身上几斤肉时,毓儿的父亲砸出了自己多年攒下的私房钱,指不准还是老婆本,买下了她,把她抱回了湖边,放生了她。 虽不知这十六岁少年后来有没有痛哭,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但他后来继承了自家的小铺,美满娶妻,还在家里挂了一张鲤鱼打挺的画像,时不时拜一拜。 可十年前,毓儿出生五个月后,亲生父母带她回母亲娘家省亲,乘船遭到匪乱被杀。 璃茉跟在船后见到这幕,恨意所致,妖力所生,就在那刻修炼成形,掀了匪徒的船,化回大鱼将毓儿一家吞进了肚里,护着他们的身躯离去。 将恩人同其妻子埋葬后,璃茉抱着才五月大的毓儿思索了许久。 她是妖,资质又浅,待在湖泊深底修行才是最安全的,这孩子毕竟是凡人,待不了水里,她也不该让她跟着她受苦。可她还这么小,送回她其他亲人那,寄人篱下,也不知过不过得好。 璃茉不安心将毓儿交托给他人,最终决定幻化成她母亲的模样,回到油纸伞铺子里去,待在凡间照顾她。 璃茉叹笑了笑:“刚开始真挺愁,我道行也不高,只会驱水,不知去哪给凡间未断奶的娃娃寻吃的,我又是她娘的模样,让我去借别人的娘,扯谎自己身子弱,给不了毓儿足够的吃的,真是不好意思得很。”她回忆着几年凡间的日子,“不过街坊们知晓我‘年轻丧夫’后,对我娘俩多有照顾,也是磕磕碰碰这么过来了。” 林苏笑了笑,突然感觉和璃茉有共鸣,她也是一报恩的角色,化作了云影待在了昆仑宫。 璃茉心疼道:“毓儿从不埋怨自己没有父亲,活泼不缺懂事。” 林苏望了一眼不活泼但也超懂事还沉稳的花洗尘,忍不住又笑了笑。 她拿了旁边一张纯色的纸伞面,展了一展:“之前不小心撞了小毓儿的纸伞,晚辈有些画技,姐姐若不介意,可否让晚辈画一把还给小毓儿?” 璃茉柔笑着点了点头,眼前的修者倒真是通情达理,从一开始就未介意她妖孽的身份,还安心将毓儿送回了她手上。 林苏执起一只画笔,见花洗尘也展开了一张伞面。花洗尘见林苏唇畔含笑地望他,道:“是我撞的。” 他撞的,自然他该赔。 林苏扬眉,和他一起扑在竹席上画了起来。 花洗尘以前不知林苏还会作画,不由停笔望了望她,她画的很认真,也画的栩栩如生。他不由心中赞许,她其实有很多可取之处,张扬着笑容,内敛着才气。 他不知她在外云游是如何生长,才长成了这样一个人。她好说话,却少说心事,爱笑,仿佛永远没有烦恼。可如果真的是无忧无虑长大的,为何没什么人间富贵花的娇气。 明明她什么没说过,花洗尘突然心里没原由地心疼,手上的笔随着抖动。 林苏边画,边对璃茉道:“姐姐隐藏得挺好,晚辈时时在镇里闲逛也未察觉。” 她察觉不到很正常,只是不能失了花洗尘的面子。 第45页 若不是这鲤鱼今日出来寻毓儿,心里担心耐不住施了妖术,大抵花洗尘也不会起疑。毕竟她是土生土长的鱼精,了解这边的风貌和气息,最晓得如何隐匿自己,且昆仑宫眼皮子底下藏着,果真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璃茉笑疑:“闲逛?”昆仑宫的修行者倒真少会喜欢闲逛,毕竟他们这群人在外人眼里都是仙气飘飘仙风道骨,自然有了这种脸没这种底也得撑一把,比花洗尘年纪小得多的弟子都很少会跑下山去,惶恐失了自己的“仙姿”。 仙姿接地气的林苏继续画着:“姐姐还是要小心。以后若是不慎遇到昆仑宫身形板正四方脸的男子,务必先调戏一番,再跪地求饶,道出你从未害人,他便不会伤你。” 璃茉不解:“调戏?” 林苏板正:“他喜欢被调戏。” 花洗尘抬头望了她一眼,不知东阁阁主若知晓西阁阁主背地里这样中伤自己,会不会气得头冒青烟。 了然花洗尘绝不会告状的林苏续道:“若是不慎遇到身带乐器,眼睛翻脑门上的男子,打不过了就哭诉,嚎得他耳聋眼花,他便奈不了你何了。” 花洗尘又望了林苏一眼,她这说的是白廷玉。 璃茉笑道:“仙者是在逗妾身吧。” 林苏莞尔,“好好活着,毓儿需要你。好好陪她长大,看她嫁人,看她生子,陪她变老。”这世上没什么比有亲人陪伴更重要的了。 璃茉鼻尖有些泛酸,点了点头。 这时自己洗漱穿戴好的毓儿从内屋跑了出来,见林苏在画伞面,便扑腾到了她身边探着小脑袋瞧她画什么。 林苏执着已经画好的伞面,摸了摸毓儿的头,“喜欢吗?” 毓儿怕颜料未干弄乱了画,只轻轻摸了摸伞面,“喜欢。” 伞上画了一位秀气的少年,在湖边放生一条红鲤,他手上的动作还未收,鲤鱼也还未落水,水里映出鲤鱼的倒影,仿似在正正注视着那位少年。 毓儿不仅喜欢林苏传神的画技,还喜欢这画面,实在美得很,让她挪不开眼。 林苏将伞架拿了过来,通过璃茉的指点将伞面糊上做成了一把油纸伞后,递给了毓儿道:“送给毓儿。” 毓儿撑着这把好看的油纸伞在铺里欢乐地晃了晃,璃茉望着精妙的伞面和伞下的毓儿,不由会悟出了些眼前的修者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寄寓——恩人和自己就是这伞,保护着毓儿。 毓儿很是高兴,跑了几圈后,回来扑在林苏身边亲了她脸一下。 林苏笑了笑,见花洗尘直勾勾望着自己,对毓儿道:“哥哥也给你做了伞,要不要亲亲他?” 望着花洗尘俊美的脸,毓儿脸色一羞,投进璃茉怀里拔不出来了。 林苏笑了起来,花洗尘则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夜色过深,他们不好待太久,林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同花洗尘和她们告别后,往码头回昆仑宫。 璃茉牵着毓儿送了他们一段,回铺里后,毓儿先跑去摸了摸花洗尘留下的纸伞。只见他画得颜色很浅淡,蓝天白云,水天一线,水里面都是天空白云的倒影。 走在昆仑宫的石阶上,林苏觉得花洗尘好像打从她要毓儿亲他被拒后,脸色就不太舒朗,忍不住探问了句:“你这是没被亲,吃醋了?” 花洗尘望了她一眼,平淡道:“我不想被亲。” 林苏逗笑:“那你想亲人?” 她这句玩笑正正戳中了花洗尘不明心绪的根源,他突儿有些恍悟自己确实是因某人被别人亲,酸了,明明对方只是个小丫头。 瞧花洗尘不语,林苏鉴于前几日啃了硬骨头,忙道:“我开玩笑的!”还顺带举手投降,求花大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这张胡诌的嘴。 花洗尘依旧未语,并没有生气,只望了望她的唇。 石阶边上,被雨淋过的树丛,散着泥土和绿叶缠绕的清香。 第二十四章 林苏再次山下闲逛时,在玉器店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红玉石,色泽极好,天生四棱。王大款听她回来赞了句,一挥手就买下了。 玉器店掌柜按她俩的要求,准备将它切割分成四块,打造出四枚悬身玉佩,咋一看是一样,细细分辨却各有不同,拼在一起仍是完整的一块。 因是精细活,得费上一日。林苏期待了一晚,第二日装玉佩的小黑盒一拿到手,她宝贝地捂在怀里,飞奔回宫。 天一阁门口公栏前拥挤热闹,林苏好奇心重,凑过去瞧。 是昆仑宫的公文,道年底蓬莱岛的修仙弟子要来访学。 上回昆仑宫下公文,还是惩戒西阁的事,转眼间,已经大半年了。 蓬莱岛,林苏记得他们两年前来过一次,女弟子非常多,个个婀娜多姿,齐齐过来时,好看的很。男弟子长得跟女弟子一样,咋一看以为都是白面书生,比花洗尘差了太多英气,比杨清风多了过多柔美。 第46页 林苏自顾自在心里比较了番,确认他们人才西阁无人可比,心满意足地回了阁,将玉佩分了去。王若莞觉得自己没花冤枉钱,满意点了点头。杨清风拿着玉佩比对了番,发现它其实是一个完整体切割而来,不由笑了一笑。花洗尘则细细看了看林苏那块长得是什么样子。 访学,便是双方弟子在一起谈学论究,切磋道术仙法。 王若莞一听,颇有斗志,央着林苏开了藏剑室,在杨清风和花洗尘的推荐下,选了柄轻薄的剑,练得越来越勤奋。 处暑,爽秋,叶落。 王若莞日复一日,鸡鸣未起就去了后山校场,简直是昔日花洗尘附体,林苏时不时为花洗尘有这样一位徒弟感到慰藉。 若莞此女,真是有钱还努力啊! 是以,十一月天一阁的剑术考核中,王若莞进步最大。 白廷玉瞧着王若莞的剑招利落漂亮,望了望在一旁关注着的花洗尘,心叹果然还是需要好的先生教好的学生。 一轮比试下来,众先生都对王若莞连连点头赞赏。 她表面高兴,心里挂念着有一个人一直在旁边看,却没表态。于是下午考核完王若莞就一直跟在了那人的身后,也不说话,那人明明看出她的心思,就是不语。 王若莞就静静在杨清风身后跟着,让杨清风陪着她一起饱受了一顿一众男弟子的仰慕侧目。 至深夜回屋休息,王若莞站在杨清风屋门口双手抱臂,就是不走,杨清风佯作不解:“你不困吗?” 王若莞不说话。 杨清风作惊恐状:“难不成,你要同我一起进去?”自他们俩几月前将话说开,将婚退了后,杨清风待她便同林苏差不多,开得起玩笑,闹得起别扭。 王若莞被他的话搞得心头一跳,明知道他在逗她,仍然冒起了小火,哼了一声,转身走得置气。 杨清风见她真不高兴了,又忙把她拽了回来:“哎哎,回来回来。” 王若莞扬着下巴将他望着。 杨清风吃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厉害,真厉害,比我就差一点!” 王若莞一把甩开他按在她头上的鸡爪,先默了默,还是欢喜地带动着嘴角往上弯了弯:“你现在相信我可以修仙了吧。” 杨清风笑得温和,给她作了个揖:“嗯,是我低估女侠了,这厢给您赔礼。” 这个礼,王若莞很受用。 十一月下旬,清晨,花洗尘从外归来,走在了石阶上。 几个月下来,西阁的功德有了起色,花洗尘和杨清风能揽的外活也多了一些,他又同以往一样忙了起来。不过又不同以往,他每次回来的路上,想到马上可以见到一个人,心情很舒畅。 八十一个石阶走完,转角处,一身影撞了过来。对方身形纤瘦,是位女弟子,被花洗尘这一结实的人一撞,往后一倒。 还好花洗尘及时护了她,动作很是温柔。 “抱歉。”女弟子低着头,“谢谢师兄。” 真是一冬光明媚的邂逅,只听花洗尘一句:“今天怎么起那么早?” “女弟子”登时一口老血涌上心头,眉头抽了一把,扼腕道:“向来起的早。” 花洗尘波澜不惊。 因今早要给蓬莱访学者接风,被王若莞从被窝里扯出来的林苏正巧望到长廊里的修长人儿,灵光一闪想逗逗他,不料被一眼识破。 辛酸啊。林苏本只是来给花洗尘当个肉盾,走个过场,届时回了地府,一碗孟婆汤一下肚,她什么都记不住,哪有动力去学习。 可在西阁众人强大的压力下,她不得不进步。但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进步的点仍偏于她自己的喜好。既然到时候都是过眼云烟,为何不活得肆意些。 这几个月,她坚持不懈去油纸伞店跟璃茉学幻化术,从一开始一窍不通,到如今幻化一次起码能维持两个时辰。对此术,她倒真有天赋。 杨清风和王若莞好几次都被她骗过,偏偏糊弄不了花洗尘。 她干咳了咳,“你怎么认出来的?” 花洗尘一双眸子如两汪幽泉,静静望着她。 林苏从他动人的双眸中沉痛解读出:他是一个只可远观的师兄,女弟子们都是羞臊矜持的,只有她这么不要脸。 其实花洗尘不知道女弟子羞不羞臊,矜不矜持,会不会故意来扑他,只是她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在了心上。 朝夕相处下来,他已渐渐生出了一种特有的感觉,只对她。 林苏毫无收获,恢复原貌长叹一声:“下次,下次定不让你认出来。” 花洗尘无声将她望着,林苏总觉得他那双深如幽潭的眸子里刻着“你做梦”。 蓬莱弟子们乘大画舫来,服饰靓丽,同一众喜好白菜豆腐色的昆仑宫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第47页 这并不妨碍对方女弟子对花洗尘抛媚眼,两年不见,念念不忘的少年越发俊美,站在一片白花花中,也叫她们分刻辨认了出来。 不过如今的少年,身形依然安静得同打了道屏障,叫人心神向往,望而却步,可目光不再沉静如水,而是熠熠望着前方。 前方,招待蓬莱尊者的中宫大厅内,林苏作为了西阁阁主坐在了左边正座上,长老们在和远道而来的朋友寒暄,她小声同他人唠嗑。 白廷玉聊起白正松入了东阁还未有称手的法器,俞鸣月保命道他已经选好了剑,林苏笑斥一向大公无私的白廷玉也免不了血缘之绊,明里暗里给自己侄子讨公道。 白廷玉道:“不然你给他赐一把?” 林苏眯缝了下眼,“我不比以前,更不比俞师叔,穷得很,赐不起。” 白廷玉拿腔拿调:“王若莞的剑挺不错的。” 林苏笑道:“其实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我总觉得练剑不好,不然白先生你把你的古琴赐给她当法器?” 白廷玉脸色一黑,“你是想废了我的古琴!” 王若莞那暴力到不行的小手,拿到他的古琴也肯定当棍使,一招下去全成木屑。 午饭后,尊长们要慷慨陈词胸腔里的大道,林苏胸腔里只有困意,说不出什么金玉良言,推脱身子不适,准备撤退,不给昆仑宫丢人。 花洗尘听了一下午长辈们对于修仙论道的感概,眼见日落西山,他心挂林苏睡过头,没按时吃饭,一结束便往膳食厅拿了饭盒,匆匆回阁。 岂料,尚未进院,先听到了一些欢声笑语。 林苏下午本是睡得安稳,可惜被敲门声惊醒。她迷迷瞪瞪去开门,一张俊秀但毫无印象的脸入了她眼。 对方行礼:“西阁主,别来无恙。” 林苏茫然着脸,望了一眼他衣饰,通体明丽,是蓬莱岛的男弟子。 对方看出了她的疑惑,略微有些失望,“你不记得我了?” 林苏叹息,这蓬莱岛的男弟子长得都是一样的颜色,除了都好看,真没什么辨别度。 林苏礼貌道:“我刚醒,一时迷糊了。” 对方道:“小生青贤。” 模样书生也罢,自称也书生气十足,蓬莱岛这帮男弟子,是都打算朝文曲星发展?一排排冲过来保佑金榜题名,考生恐不够分啊。 林苏还是云里雾里的沉默,青贤只得将昔日的露水缘分全盘托出。 话说两年前,蓬莱岛弟子来访过一次学,青贤初出茅庐,想一鸣惊人,偏生同龄中有位花洗尘,他是哪哪比不过。其他优秀的同门,或多或少都有胜出,他访学一月下来,未曾有赢。 青贤实则是蓬莱岛岛主之子,这番表现,无颜见江东父老。可幸最后一次比炼香中,他同花洗尘得了尊长们评判的均票,只剩下西阁主还没投票。 青贤道林苏投给了他,让他得到了最后的胜出。 林苏对此事全然无了记忆,这段前尘往事,真是好不起眼。 她现在想来,投他也是正常,花洗尘是她西阁的人,她选了他,未免被人论为偏颇,昆仑宫失公。况且不过输了一场而已,想来花洗尘的性子自不会放心上。 青贤道当时出的题目其实很独特,倒不知是哪位尊长写进抽题箱的。 林苏来了兴趣:“何题?” 青贤道:“炼一种女子心动的香。” 这,像不像她丢进抽题箱的?像。 第二十五章 她只好干干一笑。 青贤续道当时林苏言花洗尘的香,闻来春光明媚,桃花烂漫,心情极好,可青贤的香,倒似花雾迷踪中,遇见了一位唇畔带笑的美男子。比起春光桃花,自然是美人更让女子心动。 林苏哑了,她还曾有过这样一番高谈阔论,定是睡得极饱,脑子灵光。 不过还是客套话,总不能说“花洗尘是西阁人,所以我投你”,林苏仍不觉得有哪值得青贤记挂至今。 直到青贤红了脸道:“我香里,其实用了我自己的头发。” 林苏搭配着有在倾听的点头,用头发入香,好自信一少年。她愣愣想着:唔,那你少用些,不然每炼次香撸一把,怕是会秃掉啊少年。 等等。 啥意思?她胡诌迷雾中让她心动的美男子,敢情是他? 尴尬了哦。 林苏清醒一笑,“你怎的不在大厅听学?” 青贤成功被她话题带跑,配合答道:“我听阁主说身体不适,便想来看看你。” 林苏咯咯两声:“难为你记挂。” 青贤幽幽望了她一眼:“不知可否讨杯水喝?” 站在门口讲了那么久没让人家进门,确实无礼。他远道而来访学,林苏总不能失了昆仑宫的待客之道,作为东道主的自觉,切切将他请了进去。 第48页 坐在桌前聊了几句,青贤讲起他们蓬莱的景致四季轮换明显,各有千秋,林苏在一旁礼貌听他分享,只要他不再提当年的乌龙事件,他说啥都是对的。 门没有关,花洗尘到了门口,巧巧见到林苏在笑。 青贤道他们夏季常和山上猴子抢灵果,林苏想着一群白面书生气喘吁吁追着一帮扭着红屁股的棕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笑完望见花洗尘站在了门口,手拿着饭盒,她礼数周全地对青贤提了一句:“要一起吃饭吗?” 她不过客套,反正他留下不过多双筷子,他不留她同花洗尘也还是要吃饭的。 可惜有人不清楚。 见花洗尘没有主动进来,她站起来去迎他,笑道:“怎么不进来?” 花洗尘话语很平静:“我只备了两人份的晚膳,你们吃。”将饭盒递给林苏后,他转身离去了。 见林苏在门口久久望着远去的人的背影,青贤道:“花兄,好像不太高兴。可是因为我在这,抢了他的晚膳?” 林苏见他文文弱弱,难免对花洗尘这样高大有力的少年有畏惧感,温声安抚道:“他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别担心。” 可青贤一提,花洗尘带有促意的背影开始在林苏脑中挥之不去,吃饭时,她有些走神。 杨清风和王若莞在膳食厅吃饭,见到花洗尘进来很是心奇,他明明刚刚拿饭盒去找林苏了。 杨清风问:“你不是带饭给云儿去了?” 花洗尘道:“饭不够。” 杨清风似懂非懂颔首,花洗尘陪林苏吃饭又不是第一天,按道理不可能拿错量,难不成林苏突然暴饮暴食了?她哪是个会折腾自己的人。 望着花洗尘盛了饭却没怎么动筷,杨清风又看了看他。 在一起十年多了,他自然比别人更能看出花洗尘平淡如水的表面下情绪的波浮,他这并不像是没吃饱,也不像没胃口,反而是有些气了,气饱了的那种。 夜里,林苏准备歇下时,门被敲了。 她打着哈欠开门,花洗尘站在了门外,望了她一眼,再越过她望了她屋里一眼。 林苏疑惑:“怎么了?” 花洗尘平淡道:“那位叫青贤的蓬莱弟子,回去了?”他记得他。 林苏觉得他问的十分没道理,笑道:“不然留下过夜?” 花洗尘望了她一眼,林苏从这一眼中看出了些不快,马上端正了态度:“早回去了,你找他?” 花洗尘不答反问:“他为何来找你?” 林苏本想说他来致谢当年她捧了他,但想到花洗尘是另一个输了的主角,怕提来他一记起,心里难免会不愉快,便笑道:“可能因为他比较清闲。” 花洗尘沉默了会,“早点休息。” 林苏应了声,他便离去了。林苏关门往床走了两步,挠了挠头,不对啊,花洗尘到底来干什么的?他是真清闲? 新雪初霁,蓬莱岛的弟子准备在昆仑宫求学至少一月,大可能会一同过年。 彼此弟子间打得愈发火热,既是建立友情,也是燃烧斗志。有趣的是蓬莱岛女弟子擅武,男弟子擅文,除却文武双全的翘楚,昆仑宫大概相反。恰好异性比拼,刚柔并济,比得兴奋却不过激。男女之间,总是不过分相斥,正能点到为止。 西阁四人在膳食厅刚好一桌,常常一起吃饭,而这段日子青贤也爱坐到他们边上了,同林苏说说笑笑的。 林苏作为年轻尊长,本着对远客和蔼可亲的准则,笑容时刻保持慈祥,断不敢失了他们昆仑宫的风度。 青贤望着四人一桌的花容月貌,笑问林苏西阁的弟子虽少,模样却都是昆仑宫数一数二的,莫不是她喜欢好看的? 林苏恳切而礼尚往来回:“我确实喜欢貌美的,你们蓬莱岛的弟子们不也个个美貌。” 青贤笑得矜持,望了一眼花洗尘,叹道:“可惜我们蓬莱的姑娘们,都觉得我们这等粉头俗物及不过花兄三分风采。” 林苏一副长辈尊容鼓励道:“没有这么夸张,我觉得还不错。”当然还是及不上他们家花洗尘的。 青贤翩翩笑了一下。 王若莞过两日要同蓬莱岛一使双刀的女弟子比试一场,正兴致盎然地同杨清风在桌上用筷子拆招,杨清风曾同那女弟子比划过几招,私下给王若莞指点了不少。 他们俩斗得正热,忽然双双觉得背脊一寒。 武学人敏锐,这感觉,是杀气。 他俩不约而同停下,望向了花洗尘。 听完了林苏同青贤的对话,旁边一直很安静的花洗尘面无表情道:“多项比试中,不见有比脸的项目,既然青贤兄自觉没有不及我,不如我们比一场。” 弟子切磋,可群殴可单挑,邀战不分时间地点,只要应得痛快,便可约好时间,请尊长们来公判。 第49页 林苏慈祥老母的脸色崩了一刻,以往其他仙门弟子访学,都是别人闹着要和花洗尘比试,他向来稳如泰山,不争强好胜的。 青贤应了:“可以,不过小生于武艺一窍不通,若是花兄要比武,小生在此先认输投降。” 花洗尘道:“上次在下同青贤兄比炼香,技不如人败北,两年而过,在下不知自己有没有进益,愿请君赐教。” 王若莞微张着嘴,悄悄朝杨清风问了一声:“我师父输过?”在她眼里,她师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 杨清风点了点头:“一票败北。”可不就是他们西阁阁主吃里扒外。 林苏原以为没人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如今看来不过是她以为这是小事。不曾想花洗尘不过输了一场,竟心有余悸了两年,巴巴望着赢回来。 是她看错他了。不过转而一想,他毕竟才十八,他们平日着实拔高他,现在应该庆幸他少年心性仍在。风华正茂的青春,正该斗志昂扬。 林苏被他们的青春年少一震,也来了兴致:“那我去请尊长给你们出题。” 花洗尘道:“不用,便上次那个即可。” 林苏自知之明笑道:“上回那个,着实不太正经,我们换一个,更新鲜。” 花洗尘望着她:“何以不正经,若是心里有人,不该学会讨她欢心?” 杨清风看热闹不嫌事大:“洗尘可算说了句烟火气的话,觅得良人,芸芸众生都该学会,不然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跟着别人跑了,哭也不知去哪哭咯。” 王若莞总听着他这话意有所指,偏生他说话转弯抹角,盈盈笑着隔岸观火,叫她一头雾水。 林苏左手握拳吧嗒打在右手心上,顿悟花洗尘自觉两年前不懂□□,现在他长大了,有了更深的体会,不信自己还不明白何为心动之感,必要来个一较高下,证明自己没白长一张蛊惑众生的脸。 她自然是无条件支持,下午便约了一众尊长来凑热闹。 中宫大厅,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林苏不曾想不过两人比个香,都是安安静静坐着捯饬,一没比武花枝乱颤,二没比乐沁人心脾,三没比术变化莫测,竟得众人青眼。 果然人们的兴致,犹如南国的阵雨,北国的狂风,真真没个定性,叫人摸不着头脑。 青贤做到最后凝华一步,见规定的三柱香时间还有半截,轻松了口气,望向了同其他尊长一起坐在前方正座上的林苏,她的目光偏侧,看得是他旁边的人。 花洗尘来时就地取材,折了西阁后院的一枝白梅,不过林苏发现他拿来裹花瓣的绢帕,是姑娘用的款。那边角绣了祥云的样式,是他们西阁的。 她和若莞都有很多这样的绢帕,他能拿得一方,也不奇怪。唯一怪得是他使了个引术,倒不是引梅花之冷香,而是绢帕面上留下的一丝残香。 第二十六章 这方绢帕,莫不是被他用来浸泡过别的香料?不然他何以要取它的味道。 青贤见她望花洗尘望得出神,从头到尾分毫未给他一丝视线,只好低头专心取香。 他落寞地寻思着:往日只记得云阁主性子爽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她也颇具女子的娇柔可人,为人风趣,愈发吸引人得很。我自是中意了,我乃蓬莱岛主独子,配她也门当户对。在昆仑宫细细打听她的事来,也闻得她曾承认喜欢花洗尘,但几日瞧下来,觉得她不过当他为知己好友,两人也并无僭越,更不过分亲密。可这刻,她眼里竟只关注他,莫不是心中在期盼他赢……但愿是我多想了。 香柱燃尽。 为了更好辨味,两方小香炉立足于大厅两侧三脚几案上,隔得够远,轻烟缭绕。 王若莞在大门边上手拽了一旁的杨清风借力,鼻子可劲想往厅内伸,就盼能闻得一丝她师父做的香。 杨清风被她扯的似青竹弯腰,好不自在,阵阵劝道:“待胜负出来,我们都可以进去随便闻,你不用如此心急。” 尊长们按完成快慢顺序,先闻了青贤的香。 白廷玉站在林苏身旁,冷不丁问:“这题是你出的吧?” 林苏望他一眼,满是“白兄圣明”。 白廷玉笑了一声:“虽然不像正经修真比试,倒也算实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学一学讨人欢心,挺重要。” 林苏给点颜色开染坊:“可不是!”她总弯弯着眼角,所有话语都染了层笑意,听来欢愉。白廷玉望着姑娘明朗好看,隐隐明白向来淡然的花洗尘为何要争这一头了。 青贤的香,一闻如冰雪消融,春色满园之季,少年打马而来,要领她去赏郊外水秀山清。 林苏压根记不得两年前他们的香到底什么味,但是此番闻来,她可算肯定当年自己评价的应有一大半是实话。 第50页 不过这次青贤不会又用了自己的头发吧,她再不可说胡乱出口“打马的美少年”才是,不然对方非得以为她花痴。 林苏转身往对面的香炉而去,近三步时,幽幽暗香而来,与屋外冷天雪景相衬得很。 纷扬大雪方尽,她身临在后院,白雪皑皑,树枝冰晶,她想折一只被冻住的梅花,身后来了一人,为她披了一件裘衣,她转身想笑,他一双眸子漆黑望了过来,“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林苏心里猛地一抽,不自觉手捂上了胸口。 花洗尘站在大厅中央,静静将她望着。林苏一回眸,正对上他那双深幽的眼,一时竟不知方才是幻觉还是真实。 直到身边的尊长们连连捋须唏嘘,她方被吵回了一丝清明,回神这是在切磋。 林苏表面淡然笑着,心里跟着他们一起唏嘘,了不得了,花洗尘竟有了这样的能耐,连她都险些抵挡不住,以后怕不是得惹千千万万的桃花,造孽,太造孽。 尊长有些已有家室,其余尚未成婚,对晴光里的翩翩少年和寒冬里的深情少年各有欢喜。好巧不巧,他们投了平票,再次把林苏推了出去顶锅。 林苏在大局和真心中左摇右晃,最终毅然决定不受摆布,把锅再甩了一次:“这本不是一次题材严肃的比试,少女的心意定然比我们更适合来评判这个结果,不如让厅外的女弟子们进来闻闻,看看她们觉得哪个更心动?” 王若莞迫不及待,第一个喊了句“成”便冲了进来,其他姑娘争先恐后。 花洗尘得票更多而胜,林苏内心认可,宽慰地觉得自己依然少女心十足。 王若莞站在自家师父的香炉前用她的狗鼻子细细嗅了许久,香味的前中后调她都品了一把。闻到最后一味时,脑海中总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又偏偏与她躲猫猫,藏在云雾茫茫中。 她只能愣愣浮于表面地想:这最后一味香气,她好似在哪闻过,仿佛是谁身上的味道。 比赛结束,厅外的弟子都拥了进来。 林苏不好拥挤,找准机会遁走。以前她从中宫去西阁都喜欢直接走长廊正道,今日不知为何她绕后院过去。 后院的梅花幽香,林苏踩在雪上,心里竟有些期盼身后能来一个人。 背后真有了踩中雪地树枝的脚步声。 青贤见她离去,紧紧追来,她察觉到动静回头,本是面容带笑,可见到是他后笑容却淡了不少。 青贤道:“阁主不太开心?” 林苏干干一笑摇头:“没有,怎么了?” 青贤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我知道让阁主投票,是为难你,既然大家都觉得花兄做得更好,我心悦诚服。胜负已定,阁主便不用心有芥蒂,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心中真正喜欢的是哪份香?” 若换以往,林苏见他热切过来询问,目光又如此期盼,定然会毫不犹豫说喜欢他做的。不过一句话,也没什么份量,让他开心开心有何不可。 偏偏这时,她昧不来良心了。 顿了良久,她微微一笑:“你们做的都好,我喜欢哪个并不重要。” 说完,林苏行礼而去。 青贤目光落寞,低头回身,望见远处一道白色的修长身影步子微快而来。那人一见到他,又止了步,望向了他身后那个已经走远的倩影。 青贤酸涩地想:刚才云阁主期盼见的,是不是其实是眼前的人呢? 花洗尘见林苏已经走远,又看到眼前的青贤比他先了一步,心中闷闷不乐。 他们说了什么,她可是更喜欢青贤的香,不好寒他心才让女弟子们来裁决。毕竟论人气,自是他比青贤高很多。 夜晚,等到月光洒落到西阁的梨树光枝头,花洗尘伴着不少醺意的气息从不远处飘了来。他心里有些堵,第一次下山喝酒,带醉而归。 他正准备推门进屋时,另一个带着浓郁脂粉气的气息也入了院子。 背后一声娇柔呼唤:“花师兄。”花洗尘一回头,是位蓬莱阁的女弟子。 屋门纱窗外,花洗尘站在了外边门前与那位女弟子对话。但不过短短几句话,花洗尘便转身开门入屋。 本以为就这样了,不料花洗尘刚走进屋内两步,屋外的那位女弟子扑了进来,从背后搂住了他。 “妾身,妾身知晓自己配不上花师兄,只希望师兄能明白妾身的心意。” 天空漆黑,女弟子惹人怜惜,再闻着这屋里渐渐弥漫的一阵浓浓的醉意和胭脂粉掺和的气息,真真要意乱情迷。 花洗尘却仍能不失礼地推开了身后的人,“请自重。” 投怀送抱的女弟子听到这话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啜泣着:“妾身不求师兄心中的一分寸地,只求师兄能给妾身一些温存。”她梨花带雨的脸儿微微泛红着,正想轻解衣衫。蓬莱岛女弟子果然不同凡响,热情奔放。 第51页 可惜屏风后的榻上却突然有了声响,使她手不得一滞。 花洗尘一惊,冲进了屏风后,只见林苏披着柔发坐在了榻上,裹着软被,凝雪般的锁骨肩头露了一片,榻前的地上还落着她的外衣和鞋子。 林苏微揉着双眸,故作娇声:“你去哪了?”完全一副好似醒来发现他不在身侧的委屈模样。 花洗尘钝住了。 身后跟进来的那位投怀送抱的女弟子,一双眸子见到榻上的林苏,立马盈盈了泪水,伤心欲绝离去。 林苏心叹造孽,但愿这姑娘不要觉得失了脸面,想不开下山去跳江才是。不过她能这般月明风高夜来逮醉酒的花洗尘,应该不至于有那般薄的脸皮。 花洗尘仍愣在了原地,直直望着泠苏,心绪顿时有些凌乱。他本因为她而落寞,可见到她又很欢喜,她这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让醉酒的他心火烧了般,可又怕她见他喝这么多酒,不成体统。 林苏见他瞅她,先摊开了软被解释:“我穿了衣服的。”她只是脱了外衣,还是穿了底裙的。 花洗尘不语。 林苏坐在榻上尴尬,“那个,首先,这是我房间,你们走错屋了。” 花洗尘一愕,环望了一番,面色发窘。 林苏颇识相道:“我本来是想跳窗走的,但见你好像不是很愿意和那姑娘……毕竟人家一女孩子这样热情大胆也是不易,我看她都要脱衣服了……如果是我,我想比起脱光了仍被你直接拒绝,还是宁愿见到屋里有人,起码不算自己没有魅力是不是……” 花洗尘还是只是看着她。林苏只好干咳了咳:“而且,趁你喝醉了,也不是很厚道。”自不能让别人趁虚而入,叫他们家花洗尘吃了亏去。 这下花洗尘没有僵在那了,他扑上了榻。 林苏被他带倒,一怔,尚不知如何应对,花洗尘头埋在了她脖间,带着醺意的鼻息挠得她微微犯痒,耳边有了他不明情绪的话语:“你也不厚道。” 林苏以为他指她演戏气走了那女弟子,笑道:“好吧,我一向不厚道,但你厚道就好了。”说着想起身,他却锁住了她。 第二十七章 花洗尘如果不是厚道,她以为她还能就这样静静躺着? 起初,他发现自己对她有好感,心怀里仍尚存留给自己的一些空地,得以平静,可日子久了,接触深了,竟一同被她占了去。他陷进去了,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喜欢,早起了觊觎侵占之心。 花洗尘道:“我喝多了,以后不会了。”想到这几天她同别人走的近,他心里忍不住难受,不喝酒他找不出别的办法能一时摆脱她的束缚,可是喝醉了被她撞见,又旋即怕她不高兴。 林苏见一向稳重的他现在好似做错了事的学生来同先生认错,不由笑道:“偶尔喝酒有什么错。” 花洗尘默着,林苏再次想起身,他依然不肯,将头埋得更深,高挺的鼻梁抵在了她雪白的颈脖上。林苏被他的鼻息扰得愈发不自在,他本身上就带着酒气,又与她躺在了榻上,那女弟子期盼的画面,竟让她得逞了。 避免太对不住那女弟子,林苏左右挪试着逃脱。 花洗尘见她总是不老实,而她越动越会让他控制不住心痒,双手禁锢住她道:“你之前睡觉前都是我陪着你,现在你陪陪我。” 林苏一听,安分了下来。在花洗尘床头尽孝的日子里,日日坚持守着她歇息下,为她熄灯。他耐心十足,也是不易,现在他喝醉了不太开心,她只用躺着陪陪他,怎么想都是花洗尘血亏。 为了不让他过亏,林苏关怀备至:“你为何突然想喝酒?” 花洗尘轻轻浅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喝。” 林苏表示这个话接不下去,又转而说了些别的,以缓解他们俩同床共枕的尴尬。 花洗尘静静听她胡扯了会,突然道:“假如,我心里有个人,可她心里没我,我该怎么办?” 林苏蓦地睁大双眼,脑子里只冒出了一个坚定不移的想法:“这个假如成立吗?哪有这么没眼光的人?” 绝对是没有眼光的,瞧瞧花洗尘,样貌,没得说,性格,虽然有些让人有距离感,但可靠得很,绝对不缺安全感,才华,文韬武略,纵使对方爱好广泛,也能一起吟诗作对畅谈风月琴瑟和鸣,没哪不好! 花洗尘道:“万一她就是特别没有眼光呢?”万一你就是喜欢那个粉面书生型的呢?戏本里和小姐幽会的公子,不都基本是清秀书生。 林苏严谨深思了一波,作为上天派来的肉盾,两肋插刀肝脑涂地同他道:“如果这个假如成立了……她喜欢别人的话,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她,我倒是可以去把她喜欢的人抢了,你信我,我会努力做到的。但是如果就是不要你的话,就……抵刀逼她,你肯定舍不得。你加把劲,她大概还不知道你有多好。” 第52页 花洗尘在她肩上笑了一下,轻轻浅浅埋怨了一声。 林苏好像听到了他骂她“笨蛋”,惊疑道:“啥?” 她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给他出谋划策,连自己都愿意给他拿去使美人计了,他居然说她笨? 花洗尘不回答,林苏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你说的是我笨蛋吗?” 花洗尘再没说话。 林苏没明白,不知花洗尘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逗她。但他现在醉鬼一个,被他说一句两句笨啊傻啊的,林苏自觉也不会掉一根汗毛,他高兴就好。 花洗尘的呼吸浅浅,仿似已经睡下了。 他在身边的感觉很踏实,林苏没多想什么,瞬息也睡着了。 第二日晨,花洗尘苏醒,见到怀里的人,先愣了愣,没忍住,蜻蜓点水般在她额间吻了一下。 林苏悠悠转醒,见到眼前的人儿脸色还不错,朦胧着双眸道:“早啊。” 花洗尘应了声,林苏转而又睡了回去,眯了些时辰。 不对劲啊。 她再睁眼,后知后觉他们俩不成体统地躺在了一起,忙跳下床。回想了一下昨晚的场景,确认自己没做什么对不起广大妇女同胞的风流事,她心定了不少。 想到他醉得深,林苏试探道:“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花洗尘道:“记得。” 林苏松了口气:“记得就好。”不然他要是怀疑她占他便宜,那她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花洗尘静静望着她,望出了几分勇气,自觉厚颜无耻地想,日子还长,总归她现在没有确定喜欢青贤,他看严些少让她和他接触,再一如既往对她好,总不至于丢失了她。 访学不影响干活,又过了几日,花洗尘和杨清风决定带王若莞第一次下山历练。以往西阁的弟子能力达到一定阶段,阁里都会渐渐安排真刀真枪的修行磨练,让他们下山除邪。 不过都是些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的小妖小怪,地点也不会远。 差事来的突然,林苏之前应下了今上午双方弟子切磋的评判,不能跟着去瞧热闹了。 他们下山的早晨,林苏站在山门口对王若莞笑道:“早去早回,能动脑就不动手,多留力气给我带点手礼。” 王若莞呸了一声。 作别后,林苏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光落在了花洗尘身上。 近日,他们独处的时间很少,除了那一晚他喝醉走错屋,也没多说几句话。花洗尘自然会越来越忙的,以前他就是西阁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后来不过是因为她的一时糊涂导致西阁倾家荡产,他才宅在西阁陪伴了她那么久。 道理都明白,只是林苏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她安慰自己:大概是一时没习惯,以后慢慢就好了。 前去除邪的途中,杨清风和王若莞在路上斗起嘴。 杨清风皱着眉:“你总这样大大咧咧无一丝女子气质,只会亏待好端端一张脸。”王若莞一姑娘,从不上妆,穿得也很干练,行为更豪迈。 王若莞手握剑扛在肩上,不服:“话说你有气质吗,就说我?” 杨清风老奶妈一样温声叹气:“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 王若莞呵呵:“用你操心?你是我家长辈啊?” 她物以聚类地补了句:“无赖比我大,都还没嫁出去。” 杨清风笑了:“云儿不缺人要,所以同感不到你前途堪忧。” “谁要她?”王若莞鼓起腮帮不信,转头问一直在旁不语的花洗尘,“师父,你觉得云影有人要吗?” 花洗尘一愣,沉默不语。 杨清风笑道:“你好好关心你自己吧,还有闲情管别人。” 王若莞一脚蹬了过去,杨清风连忙往前逃窜,王若莞追了几步,又停下来等落在后边的花洗尘。 可她转头一望,却见花洗尘还站在原地,手握在腰间的古剑上,不动声色,不知在想什么,一向平静的脸颊竟微微有点绯色。 至妖邪出没的小镇里,他们到了来昆仑宫求助的家户里,细细询问了一番。 户主道是只很喜欢寻单身汉的邪祟,它瞧中的男子手上会先有一个红唇印记号,晚上昏暗里它会前来他屋内搂着他入睡,亲男子一脸红色吻痕几日不消,不如它意它就会扰人不得安宁,瘆人得很,多人接连受扰后,搞得这镇里人心惶惶。 王若莞自觉自己已经一口吃成了胖子,这种差事低级地使她摇头叹息想着:这种恶趣味扰人的小妖小怪,逮住收了就好了。 这妖邪喜欢好看的男子,好些个受扰的男子都是较俊的年轻人。他们入的这户人家刚好有位秀气的少爷,天天担惊受怕,恐这妖邪有日寻上他毁了他的“清白之身”。 花洗尘他们下午方至,他便躲在了杨清风身后瑟瑟发抖。 第53页 杨清风笑道:“公子你这是何必,万一是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呢?”若是美女在怀,着实不亏。 王若莞哼道:“这么期待,你替他去抱抱。” 杨清风挑眉:“我倒是想。” 花洗尘平淡道:“我倒不想。”杨清风和王若莞一听,旋即望向他,见到他正盯着自己手背出现的一个红唇印。 秀气少爷见到花洗尘手上的印记“啊啊”乱叫,王若莞拔剑警惕四周,杨清风张望了一番,将王若莞的剑按入鞘:“应该早走了,大抵要等晚上才会现身。”随而忍不住感叹,“洗尘你太遭图谋,这茶都没喝完一杯就给盯上了。” 兴许这妖物本是来寻这位秀气少爷的,可一看到花洗尘就改变主意了。 王若莞连忙又询问一番妖邪作祟的征兆,道要男子一人一屋夜里昏暗独卧时,那妖邪才会满意现身,不然就会隐在暗处在家里随意捣乱,闹得鸡飞狗跳,直到男子愿意同它入寝。 王若莞不满地啧了一声,撇嘴对杨清风道:“你上吧,我师父的清白不能毁了。” 杨清风摊手,“人家想染指的不是我,我躺床上也没用。” 王若莞斜撇了他一眼,深切点头:“看来这妖物还算有眼光。” 杨清风被她这暗嘲的话一哽,又没得辩驳,只好咬着牙用手指了指她,示意“你给我记着”。 王若莞耸了耸肩,花洗尘同秀气少爷商议借用他家中一间偏僻些的卧房,因花洗尘而逃过一劫的少爷愣愣点头,又凝望了花洗尘一眼,满脸“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可惜不能以身相许”。 第二十八章 花洗尘和王若莞及杨清风简单商榷了一下晚上的战术,就等着夜色降临了,花洗尘趁空闲还提议去逛了逛小镇的街市,牵挂着给林苏带手礼。 夜里,花洗尘靠在了带着棕色纱帘的榻上,因要一人独处一室那妖邪才会现身,杨清风和王若莞俯在了屋顶上,打着十二分的精神。 王若莞心里盘算着只要自家师父一下令,她二话不说先打破屋顶跳下去,要赔就赔,反正誓死捍卫师父的“贞操”,一个吻都不让那妖物得逞。 周围静着,偶尔传来几声猫叫。 王若莞趴得全身都有些酸痛,可也不敢掉以轻心,杨清风见她紧张兮兮,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物,估摸不需我们动手,洗尘就解决了,你不用这么绷着。” 王若莞白了他一眼,“如果下面躺得是你,我保证去睡觉。”反正他惦记着美人在怀,正好顺他心意。 杨清风道:“可惜人家没看上我。” 王若莞瞧他还真有些失望的模样,带着鄙视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泛了点酸,气不过又用拳头猛锤了他一把,杨清风险些被她打下屋顶,低声斥道:“你能不能温柔点!” 王若莞冷哼了声,又安静下来继续“守株待兔”了。 花洗尘在榻上闭目养神,这屋子的侧窗并没有完全关上,开着半截,刚好还是屋顶视角的死角。 花洗尘本想着妖物应该会直接穿过屋门进来,不想听到了一丝很细小的动静从侧窗而来。 花洗尘蓦地睁开眼。 他躺着未动,微微握了握放在榻内侧的剑柄,待入室者现身。 纱帘外靠近了一个黑影,花洗尘方要起身,一个纤柔的人动作敏捷地扑进了榻俯到了他身上,用爪子般的利器抵住了他的脖子。 花洗尘一怔,按兵不动。 昏暗中,纤柔人儿抬头望向了他,一袭长发的发梢拂到了他的脸庞。花洗尘也望着她,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时暗时明。 纤柔人儿一手抵住花洗尘脖颈要害,一手轻抚上了他滑嫩俊美的脸:“公子长得真好,妾身心动不已。”说着还用食指勾了勾他高挺的鼻梁,低低邪魅笑了几声。 花洗尘未动。 纤柔人儿一张脸缓缓靠近,做出了意图轻薄的模样,可是她靠啊靠啊,小嘴差一根细丝的距离就能碰到花洗尘的唇了,他居然无一丝一毫准备反抗的动作。 纤柔人儿心叹:哎哎,少年,你倒是保保你自己的贞洁呀。 纤柔人儿正困窘着,身下修长的人儿可算动作了,然而他竟微仰颈直接把那最后一根细丝的距离给抹了,吻了上来。 纤柔人儿双瞳惊愕放大,身形一僵,吻着她的人儿趁机翻身将她压在了榻上,依然吻着她的同时一把按下了她手上的利器。 纤柔人儿登时才明白他这是在给自己解困,毕竟她可先抵住了他的脖子威胁他。她实在没想过他会来这样一招,他确实转眼把她牵制了,一瞬间还把她吓傻了。 花洗尘按住了她,略有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望着她道:“被我亲了你就不准再亲别人了。” 第54页 她一扑过来,他心一跳不想抗拒,就已知怀里是谁。 只是林苏不知自己早已被识破,更不知他配合着她的胡闹顺势占她便宜,还以为他就是把她当做了那喜欢与男子同床共枕的妖物才说下了一句这样“示威”的话。毕竟那妖物的确喜欢亲人,他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要将她收了不让她作祟。 这时,屋外却有了纷乱,花洗尘听到了一声碎石响和打斗声,脸色一凌握剑起身,纤柔人儿趁着这瞬息的空档,翻下榻就往窗外落荒而逃了。 脚步凌乱地奔到了这户人家后面的小树林里,这还有被她捆绑在树上的大雁怪——镇里真正作祟的妖物,一见她来就鬼哭狼嚎地求饶着。 它是一只意外逝世的雄雁。大雁有了伴侣后本会忠贞不渝,可它还未有对象又喜欢同性,死后心有不甘,渐渐化成了一只精怪,花心地找凡间不同男子共眠,还爱用它那小喙啄人家。 林苏幻化术消散,缓缓变回了原样,庆幸还好溜的快。 事一结束,她悄悄下了山。 大概是真的觉得相处时间越来越少,心里不甘,一冲动就随了过来。 好巧不巧,她正正在后面小树林里撞见了这小妖怪往前面的屋子去,一把偷袭了它,将它捆了。 从它嘴里得知它看中一位非常俊美的少年时,林苏料定是花洗尘。想着他夜里等那么久,扑个空难免失望,计上心来想逗他,得了这雁怪一根带着妖气的利爪长指甲,幻化成了妖娆女子佯作女妖来吓唬他。 不料自己却被整治了。 林苏一想到方才不该发生的场面,一颗老心紧痛,她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且被轻薄了也无处申冤,以后还只能装作毫无此事来避免尴尬。 恨啊,恨不能掐死这精怪!都是它闲着没事看中花洗尘,让她起了一波捉弄人的想法,抓鸡不成反蚀把米。 想不到平日瞧着不声不响的花洗尘,还能做出这般主动的行为,抓住先机以攻为守,林苏本还以为他会被她轻浮的举止吓得一愣一愣,求她放过他这个“一尘不染”的贞洁男儿。 林苏长那么大还没被人亲过呢,这回的胡闹收获大得她有点想哭了都,憋屈。可对方不知者无罪,而且是她先挑事的,怨不得人家。 平心静气一会,她一掌出气般地把那雁怪拍晕收入玉瓶中又转身回去。若不是闹了这么一出,她本不需离开那屋的,现在只得当扰人的妖物逃离后林苏来了。 方才,本还在屋顶守着的杨清风忽而感应到背后一股来者不善的强大气息,他猛一回头只见一头黑不溜秋的怪物探出一只利爪朝他俩按了来,杨清风连忙扑着还未有察觉的王若莞往下方闪过跌入院里。 那利爪跟了上来,他抱着王若莞滚开再连忙起身,见到院里的青石地被击破,留下了一个很深的爪印。 王若莞惊魂未定,站起身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眼前有利爪的怪物浑身漫着蔽身的黑气,她瞧不出是何物,但一定不是她现在的修为能够轻松应对的妖邪。 那只利爪瞬时又朝他们俩抓去,花若莞一剑反击,无奈力量敌不过往后退了好几步,杨清风挥剑冲过来替她抵下,和那怪物打了起来。 花洗尘一出屋门见状,方想上前却被一同样浑身散着黑气的利爪猛攻过来挡下了去路,他持剑防守,怪物一爪挡下他凌厉的剑法,旋而用另一只爪子趁机抓向他的臂膀。 刹那之间,匆忙赶来的林苏想都没想就将花洗尘往后一扯相护,将自己的后背露向了那怪物。 花洗尘一惊,紧紧搂着林苏后退,瞬息反应将古剑脱手,捏诀驱剑迎向眼前的怪物,铿锵一声,“老古董”成功拦下离林苏仅一分毫的爪子。 这时在杨清风几招全力拼击的剑法掩护下,王若莞使出绝招击中了利爪,使它跌了几步,她又顺势两剑将它击入地底,砸出了大坑,可她手上的剑就此碎裂。 本对着花洗尘的怪物见王若莞没了武器直接朝她擒了上去,杨清风奔前相救,拉住王若莞的手,一把将她扯入了怀里,反手一剑戳向向王若莞迎来的利爪。 那怪物被剑伤到,尖叫了一声,遁地而逃。 杨清风松下一口气后,急忙察看她可有伤痕,王若莞见到他紧张不已的神色,又抱得她这般紧,脸火辣辣烫了起来。 方才一切太快,花洗尘和林苏尚喘一息,被王若莞和杨清风配合打跌入地的怪物突然从坑里延伸出利爪朝花洗尘袭去。 林苏再次一转换位以身相护,可花洗尘反应比她更快,挡在她面前持古剑相抵。形势太迫,他没撑下这怪物势不可挡的一击,被它的利爪狠划了几道伤口,登时肩臂延至胸前一片血色淋淋,触目惊心。 第55页 杨清风见状,一招击杀式丢出剑朝那利爪刺去,怪物分神,花洗尘顺势用古剑一劈,将它血肉分离,怪物嚎叫一声,不再恋战,和它的同伴一样遁地逃了。 爪子有毒,花洗尘摇摇坠入了林苏怀里,她吃力托着高大的他,朝他肩上的伤口一探,脸色大白。 王若莞和杨清风急奔了过来,帮她一同将花洗尘扶进了屋。 花洗尘半夜苏醒时,一动身子,肩膀一阵剧痛让他选择继续静静躺着。 窗外有月光投入屋内,但他榻边没有人。虽没矫情到受了伤一定要有人守,但心里不缺的挂念让他微微有些失落。 他正望着床顶的帘帐发呆,地上传来了一声低唤让他心头一蹦——“洗尘……” 避免伤口裂开,他只得小心翼翼努力往榻边挪了挪,侧头望见地上有个手抓着枕边,头朝向他这侧的睡颜。 方才是地铺上的人儿说梦话了,花洗尘望着她心里一阵温润。 林苏叫他都是全名,大概只会在梦里亲昵唤他“洗尘”,且自己也不知自己有这么唤过。 她不是最适合照顾他的人,毕竟她是个女人,可花洗尘为护她才受伤,林苏当真心疼又过意不去。而且她当初身负重伤时,这少年孝顺得啊,现在换他了她怎么也得够义气的。 第二十九章 清晨,林苏迷迷糊糊醒来,见榻上的人儿还昏睡着,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 从小镇将他带回昆仑宫,他已经昏了两天了。 林苏解开他肩上的绷带探了探伤口,并没有恶化,不出意外今日应该是会苏醒的。她从床柜上取出绑带和药膏,俯身给他换药,动作轻轻,非常温柔。 她往那狰狞的伤口上涂好药后又给他缠新的纱布,因为伤口延到了胸前,纱布需要绕上他后背才能把伤口完全绑住。她侧着身不好抬他,便上了榻膝盖分别跪在他腰两侧,去轻扶起他的背,让出一丝空隙让她把纱布绕过来。 她方低头给他胸腔前的纱布打上了结,抬眼就瞧见某一俊逸的人儿正炯炯着眼眸望着她。 林苏本欢喜他醒了,可被他这么望着,她心里一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花洗尘早在她醒来前就醒了,只是闭眼想瞧瞧她会作甚。 良久,林苏道:“方才弄疼你了?”是她不够温柔把他闹醒了吗? 花洗尘摇头,问了一个两天前没及时问的问题:“你怎下山来找我们了?” 林苏一想到两天前发生的事,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想跟着你们一起去看热闹。”她就是有些想多和他们待一起,她知道自己总会离开的,总会忘记他们,可她还是想珍惜这段缘分。 又默了会,觉得也是自己一时兴起添了乱,林苏十分愧道:“只盼我能照顾得你不留疤痕,不然以后你的小娘子非得恨死我。” 花洗尘为了她受伤是她最难受的,他本不需要这样护她,反正她早是个死人,更是来给他挡灾的。现在好好一副男子完美的身躯,被伤成了这样。 不过一见他肩膀宽大肌肉结实,作为女子的林苏还是避免不了心多跳了几拍,目光忙移了开来。 花洗尘知道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安慰,门被推开了。 王若莞走到门前听到屋内有人谈话,想着自家师父可能醒了,一高兴没敲门就冲了进来。不想见到林苏和花洗尘一上一下在榻上,虽没不雅的举动,但也够让人想入非非。 王若莞钝在了原地,双眸睁得奇大,林苏连忙下榻道:“我刚在给他换药。” 王若莞了然点了点头,平复了一下刚才的惊疑,走近了两步见到花洗尘脸色和精神都还好,松了口气:“师父你可算醒了。” 杨清风过来探望,见门没关顺势走了进来,看到花洗尘醒了后也有了笑容。 杨清风走到榻边关怀了花洗尘几句,林苏坐到了一边椅子上喝水。 确认花洗尘已无大碍后,杨清风拿出了最初给花洗尘处理伤口,脱他衣物时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一根类似飞禽的爪牙,问:“洗尘你之前是遇到了那只扰人的小怪吗?” 林苏一见杨清风手里那自己弄来的雁怪指甲,鼓着一口水在嘴里没喷,忙扭头赏窗外的风景,掩饰自己该死犯起烫的脸。 花洗尘望了佯作淡定的她一眼,平静道:“嗯。” 他心里暗暗有些愉悦,又有些羞赧,只是未形于色。 杨清风疑:“它可伤到你,这是你拔的吗?” 林苏更窘了。 花洗尘道:“未伤到我,这算是我夺下的。”说着从杨清风手里接过了那枚爪子,握在了手上。 王若莞好奇:“是个什么怪?” 第56页 花洗尘又望了林苏一眼,她一直没回头也没参与他们的谈话,他平淡如水:“漂亮的小妖精,后来跑了。” 林苏一听,心蹦了一下。 杨清风笑了笑:“当真?难怪你不求助,莫不是和那小妖精在榻上玩闹?可惜没见着,想想我们在外打的怪物,委实磕碜。” 花洗尘未语,王若莞嗤了句:“你当我师父是你,还在榻上玩闹!” 林苏依然赏着风景听他们谈话,心中暗叹:王大款,你师父也不见得有多老实,只是长了张出淤泥而不染的脸罢了,内里狡猾得很。 杨清风抱臂耸肩,最初他还以为那黑霾怪物是那只扰人的妖物,不想还真有另外一只小妖。 花洗尘询问:“长老们怎么说?” 此事蹊跷,按理来讲,这样强大的妖邪出没,不可能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杨清风定然禀报上宫了,花洗尘醒来后,一直心底深处隐隐不安,有意弄明白。 杨清风的目光有了从未有过的惋惜,叫花洗尘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只见他叹了口气:“长老们禀报了天都,今日天都给各仙门下了文书,三十六天大罗天府的清玉天尊,要羽化了。大罗天封印减落,镇压的妖魔溜了一些出来,我们这次,刚巧碰到了。” 大罗天上关着的,都是嗜血成性的妖魔鬼怪,它们道行高,口味挑的很,专门袭击仙人或有飞升潜质的修仙者,吸取他们的元神得以快速提升功力。 凡人羽化登仙,仙人羽化回归大千世界,绝迹消亡。 花洗尘听到“清玉天尊”、“羽化”六字,心里猛地一震,犹如万剑穿心,他这般能忍的性子,竟疼得漫出了半框隐而不坠的泪水。 林苏见他手捂上了胸口,脸色愈发苍白,关切道:“你怎么了?伤口疼吗?” 花洗尘木着脸摇头:“没事。” 他也不知他怎么了,他年方十九,见过的天仙屈指可数,大罗天位于天都最高一层,他抬眼都望不到的地方,清玉天尊更是几个鼻子几个眼也不知道,可听到他将离世,他心里异常难受。 杨清风续道:“玉皇君写了召令,大罗天势态不稳,太平之前,盼吾等凡界修仙者尽力配合仙官们搜捕那些逃逸入凡的妖邪,免伤百姓。” 王若莞问:“天尊都要羽化了,大罗天还怎么稳定?” 天一阁的史学课上,曾言清玉天尊处三十六天大罗天浮生镜中,乃一尊镇妖天神,专门封印六合内外灭不去渡不化的妖邪。倘若他逝世了,那还有谁来镇压这些无法无天的妖魔鬼怪? 杨清风道:“天都下的文书中提到清玉天尊是有传人的,只是这代天尊候定的两位传人如晨真君和暮景真君,目前都下落不明,可能要等。” 林苏听到“如晨真君”四字,心头大震。 王若莞吃惊:“等?那要是他们一直不归位,苍生岂不要遭殃了。” 花洗尘察觉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抬头望去,林苏眼帘微垂,移开了视线。 杨清风道:“洗尘你先休息几日,我们顶上还有长老们,长老们顶上还有天官,你且养好伤,不须忧思。” 林苏担保道:“我会日日看着他,在他没好之前,绝不让他操心。” 杨清风笑了一下,聊了一阵,他和王若莞留给花洗尘一片清净的休养之所,齐齐出了房间门。 后来,林苏精心照顾着花洗尘,立誓不能让他留疤。 青贤知晓林苏住进了花洗尘屋内后,虽明白是因为花洗尘受了伤需要照顾,但他心里还是芥蒂丧气,她在花洗尘屋里的日子,他没再来找过她。 这一晚,林苏夜里有场比拼要评定,留花洗尘一人在屋内休养,他喝了药整个人昏沉,不由睡着,做了个梦。 他被困在梦里,十分痛苦,随而一声声浅浅的呼唤,一点点把他带了出来。 “花洗尘,花洗尘,花洗尘……” 花洗尘睁开了双眸,第一眼望见了林苏,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见花洗尘额头已渗出了汗水,林苏由着他抓,“你怎么了?” 花洗尘轻轻喘息了几声,恢复了平缓的神色,瞧着床前的人儿,“你回来了。”不过几个时辰,他却想她了。 林苏挑眉一笑:“嗯。今晚的切磋可有趣,男女搭配打擂台,王大款和清风吵吵闹闹组了一队,还拿了榜首呢,可惜你没看见。” 花洗尘握着她一只手,她便用另一只手的衣袖轻轻去揩了揩花洗尘额上的汗水:“你方才做噩梦了吗?” 她明明记得她走时给他盏了一盏不刺眼的夜灯,可回来发现屋子昏暗。她想他休息了,悄悄进门,却听到了屏风内床头有点动静,她忙过了去,隐约看到了一缕黑影,恍惚不清。 第57页 她瞬息亮了灯,除了床上眉目紧蹙的花洗尘,却没有异样。 许是夜里昏黑,看花了眼。 花洗尘再回想方才的梦境,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一片浓浓的红雾里,他意识混乱,浑身散起黑气,持剑乱挥,一直有个魅惑的声音和他说杀了眼前的人他就能解脱,可他不能,他没有办法下手,最后他下了决定驱起剑时,林苏唤醒了他。 花洗尘回想着自己最后的决定,静了会,“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林苏等他简述,但花洗尘未再多言,她想他是不想再去细细回想噩梦,便安抚道:“只是梦而已。” 花洗尘望着她,点了点头,随而静静躺着,似在冷却沉思。林苏起身不想再扰了他,不料花洗尘不肯松开她的手臂。 第三十章 花洗尘什么也没说,也侧着头没看她,手却紧紧拽着。 林苏想他可能有些后怕,希望有人陪,便又坐回了床头:“那我待这。” 想到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花洗尘心里一痛,拽着林苏,“我……” 林苏微微附身,侧耳倾听。 花洗尘一哽,还是失了勇气。 林苏见他难得支吾了,气色又不太好,坚定着安抚道:“别怕,不论什么噩梦,都只是梦。”她坚定地在心里寻思着,下次豁了命,也不再让他有任何不测。 林苏续笑道:“毕竟我还要看着你成仙,到时候我老了,就杵着拐杖到你殿里烧香,如何?”她幻想着,“或者我给你当庙祝,天天收世人供奉你的银子,再假装你很喜欢喝茶,让他们天天给我送好茶来!” 不现实的幻想总是让人觉得美好,也总是好笑,总是伴着一些温暖和惆怅。 花洗尘凝视着她一脸憧憬地描述着自己给他当庙祝的生活,她就是这样,一直都这样,就算天塌了,她也能逗他。 花洗尘忽而很认真:“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林苏笑着应声。 给花洗尘换了下药,林苏坐在榻前看话本,瞧见花洗尘毫无睡意,躺的“正正当当”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林苏道:“花洗尘,不然我给你讲故事?” 她还小时,候府管家经常在她睡不着时,给她讲她早早离世的爹娘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听得她已能自己陈词一番。 她就逗笑了句,但花洗尘定定望着她,颔首了。 他虽没有喜好枕边故事,却喜欢她和他说话。 林苏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属于她的枕边故事,但看花洗尘有兴趣,她挑眉思了一思,开始道:“曾经有一个长得……就那样吧的元帅,一次敌军的埋伏中,他救下了一位知书达礼,貌美温柔,款款动人的女医师。女医身手不错,医术高明,元帅痴心妄想以为她会如其他女子一般,对自己一见倾心时,女医只是感谢了他,且未有一丝秋波地多看他一眼,仿似他是一颗平平无奇的大白菜。” 花洗尘疑:“你不是说这位元帅长得‘就那样’吗?” 哎呦喂,这还是一个会插话的。林苏笑了笑,当年管家说啥她可都是愣愣听着的。 林苏只得道:“我的‘就那样吧’,是个褒义词。”毕竟这位“元帅”是当年京都第一美男子。 见花洗尘乖巧不语了,她续道:“这元帅心里不服啊,自己怎会没魅力了,难不成是最近仗打得太多脸显得风霜了?可是也没办法,只能颔首和女医道不客气。见女医再次鞠躬感谢后,转身就去关心他受伤的兵士,元帅不由又望了望女医的脸,记住了她。” “而再次见到女医时,是这位元帅与大将们议阵,他对其中一个战略赞许,而提出此计的将士道是底下一位女医给他帮伤口时献策的,他好奇是谁便让人请了来,不料正是那位视他如白菜的姑娘。她依然视他如白菜,来了也只是谦和有礼地与众人议目前的战况,而这元帅望着她看着战况图认真专注的脸,心绪竟波动了起来。” “商议完出帐时,这元帅想与女医多说几句,便夸她很有才能,如果她愿意,他能让她到他身边来出谋献策。自恋的元帅之前从未被女人拒绝过,还以为女医会乐意。但女医婉拒道计谋献给谁都一样,她不喜欢打仗,只有想办法快点赢,才能减少伤亡。” 花洗尘道:“这女医师很有风骨。” 林苏十分赞同地点头,笑续道:“女医依然未多看他一眼就退下了,元帅愈发不服自己毫无魅力,后来战事形势好转,一次大捷,众将士高兴庆祝,这元帅在百忙中居然还有空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想着待会会遇到女医。” “结果扑了个空,那女医没来大营内和他们一起欢庆。元帅失落,还死皮赖脸溜去寻她,在外边一大群乐融融的兵士中找了番,不见人,竟又挨个营去瞧,最后在伤兵的帐中,见到她在照顾受伤的众兵士。” 第58页 “帐中灯火摇晃,她一头乌发,一袭青衫,温柔动人。他走进去帮她,她感激地笑了,元帅第一次见到她笑,他救她时她都不曾有这样会心愉悦过。望着她的笑容,这厚脸皮的元帅明了自己可能要沉沦了。他开始对这女医献殷勤,多有袒护,不太让她去做危险的事。” “一日他方决断完一个战术时,女医竟主动来寻了他,元帅心里很欢喜,可女医却是来直接了当告诉他她知道他的心意,可自己对他无意,希望他可以不要偏袒自己,她愿意去前线,她来的目的就是尽力去保护别人。元帅黯然着脸道自己想知道她连个机会都不给的理由,女医师道:‘大抵是个女子,都会被元帅所吸引,属下不否认动心。只是,属下拘谨,是个规矩的女人,做不来露水情的风流事,怕自己陷了便无法自拔,最后成为纠缠不休的女人,惹元帅厌烦。’” 花洗尘问:“这位元帅很风流?” 林苏挑眉:“我方才没有说吗?” 花洗尘道:“你只说他长得好。”这个好还变成了她口中的“就那样吧”。 林苏道:“长得好的男人当然都招风,自然比较风流。” 花洗尘望了她一眼,泠苏见他仿有丝不认可的神色,笑道:“只待你日后用行动来纠正纠正我的观念。” 花洗尘未语,林苏续道:“元帅听后,没法狡辩自己曾确实惹过一堆桃花债,可他也为自己确有真心而争了一句,女医温声道:‘属下未怀疑过元帅有真情,只是不是我的。’元帅急道:‘你怎知不是你的?’女医道:‘你会娶我吗?’元帅道:‘我可以。’女医道:‘娶妻,非妾,且无妾。’这一句,让身份尊贵并为了前程极可能要娶皇室公主的元帅愣住了,他自然可以娶她,只是未想是正室。” “女医浅浅一笑温声:‘一树甜果,最大最好的自然很多人抢,可我既抢不到完整的,便也不去尝。其实,倒不如得一颗小的,纵然不比那颗让人追捧的美味,许还有点泛酸,但起码是我自己的。’她行礼告退了。纵使没有调她去前线,女医还是主动到前线去了。” “风流成性的元帅本以为忘了这‘贪心’的女子就好,可明明不见她也听不到她说话了,他绿豆大不开窍的脑瓜子却愈发被她的容颜占据着,他的心仿似也被捆住了,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子这样心心念念过,对方还简洁明了地拒绝了他。” 林苏啧了一声:“说句题外话,这元帅太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个宝。人家姑娘不乐意搭理他,不给他当小妾,他还不爽了。难不成全世界的女人都得为了他这棵也就长得好那么一点有能力那么一点的大白菜委屈自己,爱得卑微吗?” 花洗尘见她愤愤不平的模样,笑出了两个梨窝。 林苏叹息一声,续道:“不过后来他知晓这女医竟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人,瞬息阵脚大乱,只身一人闯了去将她抓了回来。女医气他作为一军统帅竟这么冒失,他若有个不测,军心何稳?臭不要脸的元帅将她围在墙边道:‘我会结束这场战役,你不用这么卖力。’女医道悬壶济世是自己的责任,她是一位医师,她不能让他们白白送命。元帅道:‘你是医师,你也是要成为新娘的人。’女医心头一滞,只听元帅道:‘妻,无妾。如果我做得到,你是不是就肯?’这回换女医愣住了,元帅道:‘我说到做到。’” “后来,元帅守诺地结束了战争……” 林苏默了须臾,花洗尘道:“怎么结束的?” 林苏道:“斩了敌方的元帅。”同归于尽。 花洗尘道:“很威勇。” 林苏浅笑了笑,花洗尘见她只笑不语,问:“然后呢?” 林苏默了默,笑道:“自然是女医答应了他,他们成了亲,还有了很可爱的孩子,幸福美满一生。” 花洗尘道:“是个圆满的故事。” 林苏笑了笑:“对啊,你以后可以拿这个故事去哄你的孩子入睡。” 花洗尘默了会,道:“我大抵讲不到你这般绘声绘色。” 林苏挑眉:“这是对自己的口才没信心?” 花洗尘道:“你好似认识他们,你有些嫌弃但敬爱那位元帅,很喜欢那位女医师。” 林苏笑了笑:“可能我听多了,就好似懂他们了。” 夜渐渐深,林苏不想扰花洗尘休养,便到屏风外去看书。 若是每一个现实,都能如故事一般圆满该多好。那她道出的称呼便能不再是“元帅”和“女医”,而是“我不要脸的爹”和“我迷人的娘”。她永远都只在故事里了解他们。 寒冬腊月更深,花洗尘也渐渐痊愈,林苏的精心呵护,还给了他一副完美的身躯。林苏当然不希望他留下伤痕,但花洗尘垂首望见自己恢复如初的肌理,心怀有些遗憾。 第59页 那伤口的确骇人难看,可却是他保护了重要的人的记号。其实他不介意它们留下来,甚至还想着留下印记,某人就永远记得他了。 第三十一章 访学一月而过,因天都出事,蓬莱岛和昆仑宫需尽快各就其职,这日是蓬莱岛弟子在昆仑宫的最后一日,午饭后,双方弟子办了一个游戏宴,场面活泼,基本就是玩。 不少尊长还准备好了彩头,给他们来劲助势。 玩闹至黄昏将近,聚在厅里的蓬莱女弟子蠢蠢欲动起来,开始闹着要林苏兑现两年前的诺言。 林苏坐在上方尊长席中睁大了眼,转动着卡壳的脑瓜子去回想两年前她怎么了。 是了,两年前,蓬莱岛胆子大不怕羞的女弟子们一众上书,要西阁花洗尘出来与她们斗斗,输了就得陪她们吃饭。 林苏不敢轻易让命簿里的大恩人出卖色相,想着她们就是说笑撩拨,便以他年纪还轻,且待她再回去好生养养为借口,将此事按下。 当时大家聊得热拢活跃,林苏本就喜好说笑,待她们再说闹了几句,她便信口承诺了下次来。 那时,她怎能想到今天自己还在这呢? 林苏干干笑着:“哈哈,哈哈,你们记性这么好啊。” 伴着不少昆仑宫自家女弟子叛变,跟着一同又羞又喜的起哄,坐在左侧昆仑宫子弟堆里的花洗尘面无表情,王若莞怒了句:“你敢!” 花洗尘是她师父,哪有拿出去当彩头的道理。 林苏自然不敢,欲哭无泪,磕磕巴巴道:“那个,我觉得他还是没长大,而且他伤刚好,需要休养生息……” 蓬莱一女弟子戳穿:“他身子强健,皮肉之伤哪能伤到他,早好了。” 又一道:“云阁主要言而无信?” 林苏诚实道:“哈哈,是。” 哽住上一个发话的女弟子,又一女弟子道:“云阁主觉得花洗尘赢不了我们?” 林苏:“……” 这给她挖坑呢,良心何在。说赢不了失了花洗尘的面子,西阁的面子,昆仑宫的面子,说赢得了,就得上。 林苏尚想对策,花洗尘起身走了出来,“既然阁主许诺过,弟子奉陪。” 林苏瞬息脑海中“他是自愿的”、“他是被迫的”来回打转。自愿的,有想一起吃饭的人,趁此机会,师出有名。被迫的,罪人林苏,请备好鸡毛掸子,负荆请罪。 他站了出来,按女弟子们不算过分的要求,林苏只得在他腰间系上了一个香囊,站在前方道:“近身搏斗,与花洗尘同岁的,十招内夺下他腰间的香囊,小一岁多一招,大一岁少一招。” 见花洗尘面色尚好,“他是自愿的”念头愈发占据她脑海的大半江山,她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回正座,又扭头对一众“跃跃欲试”的女弟子们笑了句:“可寻‘好师兄们’代打,但忌趁机占便宜!” “哈哈哈……” 伴着笑声,林苏坐回了座位上,一见王若莞先举步挪了出来,她目光闪闪发亮。 可对方女弟子立马机灵了句:“王若莞没资格,她是花洗尘的小徒弟,花洗尘自会让她,这多不好玩。” 王若莞被一句“没资格”钝了上前的步伐,同林苏两厢无辜地互望着。 昆仑宫和蓬莱岛都有不少性子跳脱的女弟子先迈了出来,但几番比试下来,花洗尘不失礼地避过了她们。 男弟子也有抱着切磋心态来讨教的,毕竟听闻了不少他的“佳名”,加上这么多同门姑娘倾慕他,男子嘛,比较心强。不过他们都不抢香囊,到底是不想被垂涎于此的女弟子用目光杀死的。 白廷玉瞧着氛围这般热闹,哼了句:“一顿饭,倒是比我们的法宝还招人。”很多尊长给的是一些不错的宝物,白廷玉摆了支玉笙,吹出的曲调可安抚妖邪,也有不少女弟子想要,但仍不及这场面。 林苏苦笑道:“可能□□味没这么重。” 不需要拼个“你死我活”,“擂主”还长得赏心悦目,大家都能试试,赢不了有遗憾,也可以在膳食厅隔一桌两桌,照样一起吃饭。 大伙儿招数也不狠,估摸都想瞧瞧花洗尘会让谁,想和谁吃饭吧。林苏觉得有几个还不错的美貌女弟子,花洗尘依然没让步,望着他已经有些闪躲累了地轻喘了口气,“他是被迫的”又在她脑海中死灰复燃。 林苏喊了中场休息半柱香。 年龄比花洗尘小的女弟子们觉得自己连“近身”许都做不到,机会渺茫,开始求助师兄,毕竟可以代打。 杨清风被众小师妹围着的同时,深深受到了花洗尘的贤徒王若莞眸里的冷光,他只好干笑:“我比洗尘大七岁,就只剩三招了,我打不过打不过。”他要真敢挺身而出,王若莞待会一出厅门绝对先拿剑劈他两半。 第60页 林苏就是胡闹,还没看出她师父其实不情愿嘛!王若莞眸里一道寒光朝林苏坐着的方向投去,竟发现这坏胚子不见了。 白廷玉见到王若莞的目光,阴阳怪调比了个“饿了吃饭去了”的手势。 王若莞登时火冒三丈,转身朝门外去了。 冲进膳食厅没逮到她要劈的人,踏出门槛发现正厅里的弟子们大批大批漫过长廊朝这向来,王若莞一愣。 这是比完了? 刚好杨清风走在众人前头,她侧在了膳食厅门口双手交叉瞪着他。 杨清风走近先自白:“我没出手,其他师兄也没来得及出手,一小师妹下半场开头搞定了你师父,刚好十一招。” 王若莞惊瞪大眼,“我师父放水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路过了杨清风,他让出入食堂的路,站到王若莞身边捏着下巴道:“我目测有。”虽然招数刚刚好,但实力铁定是悬殊的。 王若莞道:“哪个小师妹?” 杨清风道:“我哪全部人都记得,反正起码是我们自己人,肥水未流外人田。” 王若莞望了望人流,“我师父呢?” 杨清风笑道:“人家小师妹抢完香囊坠道了句‘山下小镇水香楼见’。” 还是个很会抓机会来约会的小师妹。 王若莞扯着杨清风进了膳食厅,“吃饭,吃完下山。”若是自家师父不愿意,她得去救场才是。 弯月稀薄,水香楼二层,花洗尘坐在了一靠窗的桌前,静得犹如画中人。 手晃着香囊的小师妹迈着轻盈的步子上了楼,望见花洗尘,笑了一笑:“师兄很守诺。” 花洗尘站起身见她已不见外地坐到正对面,道:“你想吃什么?” 小师妹不客气道:“师妹我在楼下柜前已与掌柜的说了,我们等上菜即好。” 花洗尘颔首。 小师妹静静瞧了瞧这内向的小师兄,笑了笑:“师兄既不想比试,何必勉强?你倒不像喜好委屈的人,是怕伤了师妹我的心吗?” 花洗尘望着她,“不想别人觉得她言而无信。” 小师妹道:“她?云阁主?” 花洗尘道:“嗯。” 小师妹疑:“师兄一开始不要站出来就好,云阁主自不会强人所难。” 花洗尘望着她未语。 主打水味的水香楼生意一向好,小二忙得脱不开身,好容易一手端着碗筷一手端着第一道菜,保持着讨好的笑容朝他们走了来。 小师妹接了他手上的碗筷,花洗尘站起身端过了第一道菜,望着小二额头已冒了汗,与他嘱咐了声“不急”。 小二微弯腰感谢,又续忙去了,花洗尘坐回位置上时,发现小师妹已经帮他摆好了碗筷。 花洗尘凝望了眼前的人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没发现你露馅了?” “小师妹”夹菜的手一顿,难以置信道:“你又认出来了?” 花洗尘指了指她给他放的筷子。他是左撇子,他不外向,虽不缺礼,但平日只同西阁里那三人一起吃饭。 或许的确有有心人注意了,或许这小师妹很细心,但这筷子顺其自然摆左边还微比成叉的放法,是某个人平日同他吃饭时喜好弄的。 林苏望着筷子,恍然大悟,遗憾道:“我还以为终于瞒过你一次。”上次她假扮小妖捉弄他时,林苏觉得他肯定没认出来,但是那场面并不是她能拿来炫耀的。 花洗尘道:“你可以不出手。”话这么说,可他口是心非。其实在正厅,她一过来,他就认出来了。当时花洗尘平淡的表面下一袭愉风扑了满怀,不好放水过甚,被人看出她作弊,勉强让她拿到了。 林苏仰着房梁长叹:“我怕啊!等‘好师兄们’一上,你一不小心没抗过,不情不愿出卖色相给其它小姑娘时,你的爱徒会磨多少把剑冲我来?”上回王若莞的剑被打断,林苏又开了藏剑室给她选,她这次可是抱了一摞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花洗尘未语,心里却很高兴。 林苏续笑道:“你不肯就说嘛,不好忤逆不孝?颇给阁主我面子了。不过你香囊守得真够严实,我差点没拿到。” 这小样还以为她凭自己的实力拿到的呢,花洗尘没拆穿她,让她咯咯笑着。 小二陆陆续续给他们上菜,一盘清蒸鲈鱼端上来时,花洗尘执起了筷子。 第三十二章 匆匆忙忙吃完饭的王若莞拽着杨清风,火急火燎往山下奔,盘算着只要见到花洗尘露出一丝不乐意,她就丢出杨清风去缠走那小师妹。 悄声上着水香楼的窄梯,王若莞伏在楼梯和二楼地面交界处第一眼望见自家师父脸色无碍还挺舒朗,第二眼望见他在挑鱼刺,第三眼望见他竟把挑好的鱼肉推给了对面的人! 第61页 王若莞登时愕得目瞪口呆,抓过身旁杨清风的大脑袋让他瞧向窗边那桌,“你看我师父在干嘛?” 被端住脑瓜子的杨清风定睛一看:“吃鱼。”随而见到花洗尘把鱼给了对面夺坠子的小师妹后,又纠正了句,“没吃,给了小师妹吃。” 王若莞诧自己没有眼花,又确认地瞧了瞧,震撼嘀咕:“师父居然会给无赖以外的人挑鱼刺?” 花洗尘但凡在阁里,就会唤林苏起床,会给她准备早膳,会跑腿给她买她想要的,一次在膳食厅吃饭林苏被鱼刺卡住让花洗尘撞见后,每次饭桌上有鱼他都会给她挑鱼刺,不仅这些,很多方面他都尽量对她做到知冷知热。 林苏一开始是不好意思的,可是花洗尘能坚持,她便自顾自觉得他是记挂她那一道雷的大恩,甚有孝心,颇知恩图报,也不见外地习惯了。 杨清风道:“看来没我们什么事了,你师父瞧着挺乐意的。” 王若莞摇头:“太怪了,我要再观望一下。” 她依然扯着杨清风躲在了暗处望着自家师父和这面生的小师妹吃了顿话不算多但气氛温和的饭,望着他们出了酒楼还到了小镇水边散步消食。小师妹步子轻快,花洗尘一直在旁边守着她。 后来王若莞见他们信步到了镇上系愿牌的大榕树下,小镇乡民每逢年关有个习俗,就是抛一枚红线系带的愿牌至老龄的树上,一次成功便是大吉,抛得越高寓愿力越强。 小师妹有意也抛一个,自家师父陪她一起在旁边愿牌摊前两人各写了一枚愿牌,不过都闹秘密般地未给对方看。 自家师父使力将写好的愿牌抛得高高,小师妹抛完就怕自己被砸般地溜一边,自家师父站在了树下仿似已准备好若是小师妹的愿牌掉下来他就接住再给她抛回去,不然落地就不吉利了。 确认那摇摇欲坠的愿牌摇不下来后,林苏挑眉问花洗尘:“你写了啥?” 花洗尘望了她一眼,没回话。 林苏眉挑得更高,他这是有自己一波小心思,不告诉她了。 花洗尘道:“你呢?” 林苏笑道:“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和气生财。” 花洗尘不语。 随后他们又漫步了一段,林苏在前边晃了晃,忽而转身双手搭在了花洗尘肩上。 花洗尘滞步发了个愣,林苏踮起了脚靠近他。 就在暗处的王若莞睁大了眼张大了嘴,望着自家师父没有拒绝这小师妹这样亲昵的举动,还由着她的脸向他靠近,忍不住板上钉钉一句“我有师娘了”时,那小师妹吃吃笑了起来,扭头朝她和杨清风躲得暗处望了一眼,松开了花洗尘。 林苏咯咯笑着:“时辰到了时辰到了。”转而她扭头朝码头方向走去,边走边恢复了云影的样貌。她这两个时辰的幻术,倒是消除的准时准点。 王若莞望到心中已然要定位为“师娘”的小师妹竟是林苏,又回想这人方才勾自家师父脖子时望她这边的那一眼戏谑,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一路,直接从暗处冲了出来握着拳头奔走相向。 林苏见王若莞杀了过来,边笑边逃命了! 早在她和杨清风躲楼梯上时,他们就已察觉到他们俩。 杨清风走到花洗尘身边,望着远处一前一后狂奔的身影,禁不住叹笑:“方才若莞真的以为她有师娘了!” 花洗尘知道林苏在玩闹,他总是无条件配合她的。 他望着她们已经跑远了,迈出步子道:“回去吧。” 杨清风随之而来,与他一同朝码头那边快步追去了,虽说王若莞应该打不断林苏的腿,但还是劝劝得好,起码别把脸打花了,林苏好歹是西阁阁主,他们的门面。 青贤在西阁门口久候。 他是特地来告别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请林苏借一步说话。 青贤前面几句都是无关痛痒的话,林苏保持慈笑,直到他说出了这么一句:“我们蓬莱岛的雪景同昆仑宫的大不一样,也十分雅致,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回去看看?” 林苏:“嗯?” 青贤认认真真将她望着:“你要不要跟我回蓬莱岛住住?要是觉得住的好,也可以一直住下去。” 林苏先对他的好意报以一笑,随而思忖他这话的含义,他是在挖人吗?可她除了有个虚名,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撬的人才,这个想法太自恋。那他是单纯在邀请她?不缺这个可能性。或是…… 林苏正往他最本质的含义推敲,心里已然有了“他在同她表心意”的想法,倒不是她自恋,只是他的目光着实炽热,照得她浑身感官都醒悟起来。 好在他说的婉转,可进可退,林苏斟酌道:“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我恐怕只能心领了,我们阁人本来就不多,这要过年了,我再一走,实是寒酸,我作为西阁之主,断也没有去别处长住的道理。” 第62页 青贤目光黯淡了下来,他沉默到让林苏都局促不安地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头了,才开口出了一声:“我本想你若愿给个机会,我便定再努力一番,如今看来,你心里真的装满了。” 林苏猛地一抬头,青贤自顾自苦笑:“你心上有人,自然给不了别人机会了。” 他又自顾自失落而去,林苏被他两句话搅进了云雾之中,心中茫然一片,总盼着能拨开那云雾见见天明,却一直陷入了重重糊涂和浑然未觉中。 她握着双手走了几步,还是不明白这份古怪的心绪从何而来,直到前方,挺挺立着一人在等她。 只见他长身玉立,负着双手,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难得显出了一丝焦躁。 林苏脑中霎时一道清明的白光劈过,炸得她整个人都杵在了原地,活生生成了一副人棍。 那人抬头望见了她,举步朝她过来:“他同你说什么了?” 林苏呆呆望着他。 花洗尘亦望着她:“冷吗?脸颊怎么这么红?”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给她披上。 林苏心跳骤急。 花洗尘见她一直不说话,没明白他们俩站在这干瞪眼是要作甚。只见林苏回过神般地迈起步子,匆匆忙忙往前面奔去了:“冷,我回去了。” 花洗尘来不及回一个“嗯”,她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第二日晨,有几个手脚麻利方会识几个大字的孩童好奇着心爬着那棵龄长的大榕树去望树上的愿牌,认字般地轻念着乡民们的期许。 一爬得最高的小儿郎捏着一挂得比他还高了一个头的愿牌看了许久,自言自语着:“愿、花、先、尘、永、世、安、好” 愿花洗尘永世安好。 随而他又往上踏了踏树枝,他本已经爬得快到树顶,这儿的愿牌零星稀少,他在枝叶里寻觅了一回,没找到其他愿牌。 一缕阳光投进了叶丛,小儿郎正准备往下回地时,发现自己胸前有一方方的影子在微微晃动,他抬头一望,见到最高处不易察觉的树枝上还坠有一块愿牌。 小儿郎眯缝着眼躲避着阳光直射地细细看了看那块愿牌,发现它仅有两个字,写得很俊的两个字:“云……景?” 云影。 大罗天逃逸的妖魔还在外流窜,昆仑宫几乎全巢出动,配合各地仙门,盼能保住一方太平,让百姓们能过个安稳年。 花洗尘和杨清风都会去,林苏和王若莞想同去,一番争执后被他们定义为“累赘”留下看家。 清晨,俞鸣月早起去后山练气,发现花洗尘在修复山峦结界的小漏洞。 此举顾着昆仑宫的安危,俞鸣月便帮忙一起弄了弄。 花洗尘恭敬道:“其实是些小问题,保险起见,来补一补。” 他们明日要下山,山上留下的都是“累赘”,他最近总是心里不□□稳,放心不下。结界不是万全,但若危险真的来临,总能抵挡一二。 俞鸣月颔首,望了望花洗尘,道:“师侄一心仁义,很有仙骨。” 花洗尘对他作了个揖,俞鸣月明白他的意思,叹笑道:“我已经知道我挖不动你了,不过是一时有感,你不必发愁婉拒我。” 花洗尘道:“一直以来,谢俞师叔抬爱。”西阁能拿到的不少外活,都是俞鸣月坚持同林苏商量挖人给的。如今再看,或许俞鸣月挖人才是借口,给差事倒是初衷。 俞鸣月以前看花洗尘,总是无欲无求的模样,如今再看,倒说不出为什么,他整个人鲜活了不少。 花洗尘本不是健谈的人,再说了几句后,便作揖退去了。 俞鸣月笑了一笑,觉得他这厢走的急,倒不知是记挂了什么。 花洗尘想到了林苏,再过几刻她就会醒了,他得回去给她准备早膳。 第三十三章 第二日山门前送行,王若莞送了花洗尘和杨清风各一把匕首护身。 杨清风握着这轻巧方便,内刃薄如蝉翼,却可削铁如泥的匕首,盈盈笑着:“你这是下血本了?”这样好的贴身利器,怕是花了不少钱才寻得到。 王若莞努嘴:“你可别丢了。”因上次下山历练之事,王若莞发现原来除邪存在很多威胁隐患,心里自然放心不下起来。 林苏从袖里拿出了一摞纸,分别分给了他们俩。王若莞下意识想出口:“这不是……”当初林苏从她手上没收的鸳鸯纸,又重见天日了。 林苏连忙干咳,现在山门前可都是尊长弟子,离林苏身边最近的还有白廷玉,王若莞可不要说漏嘴遭到迟来的责罚。 花洗尘道:“你要我们写?” 林苏挑眉笑道:“报平安。”她也是闲来无事整理书桌时才发现还有这么一玩意沉积在她的抽屉底部,现在拿来使使别的用处也不错。 第63页 花洗尘颔首,与她们告别后,他们同其他弟子一同往山下而去。 花洗尘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望着林苏道:“等我回来过年。” 这几日林苏有些怪怪的,一见到他总是不太自然,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开罪了她,心里堵了许久,无奈现在事急,待得事了,他非得好好同她说说。 林苏被他直勾勾的眼神望得心里一抽,不由躲闪了一刻,佯作淡定笑道:“那你记得准时回来。” 花洗尘道:“除夕一定回来。” 林苏久久站在山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直到王若莞拉扯她,她才和她一同离去。 王若莞时不时在鸳鸯纸上写写空荡了一半的昆仑宫近来发生的不大不小的事,但总没写几句又开始和杨清风斗嘴。 这次写她和林苏已经把过年的东西都备齐了,要他们快点回来不然就吃不着了。 杨清风回复:“云儿定会给我们留的。” 王若莞坐在桌前见到纸上杨清风飘逸的字体,登时气鼓了腮帮,哼地一声把纸一揉抛到地上,刚好弹了一下滚到了在旁边椅上坐着嗑瓜子的林苏脚下。 林苏捡起来打开一瞧,笑了一笑。 林苏一直没写过什么,但每日都会问王若莞他们有没有回复她。 王若莞超常发挥了一次,歪头问她是不是觉得纸上腻歪,不好意思才不给她师父写。 林苏心里一紧,后知后觉地悟出了一点自己的心思。 大抵是羞赧了?以往他出门办事,她该干嘛还是干嘛,可自从被青贤点拨了一下,这次花洗尘走,她整个人都不是很对劲,时不时发呆出神,对很多事情没了兴致。 这样浓厚的心绪反而让人有些扭捏起来,林苏再一细想,可惊可怖地唏嘘自己不会是同书上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犯相思了吧。 直到临近除夕,已囫囵在相思罐里泡皱了的林苏终于在夜里忍不住往纸上写了一句“何时归来”。 只见熟悉的字迹很快显现了出来:“除夕必回。” 林苏多日有些魂不守舍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早些休息。” 对方答:“好。” 林苏在昆仑宫的第四个除夕,可喜可贺依然很热闹。留下来的人都聚到了中宫正厅,一起高高兴兴摆了个年夜饭,边等着外出的同门回来,众弟子们边玩游戏助兴。 王若莞玩输了游戏,要给大家演一个节目。王若莞只会舞剑,但一剑舞完,迷倒众生。她浸在掌声中的俏脸绯红了一片,忙不迭坐回了林苏身边撅着脸掩饰困窘。 林苏笑望她一眼。林苏一笑,向来如十里繁花盛开,极有感染力,但王若莞今天却感觉她的笑容六神无主。 正厅里,一片语笑言阗。不少年岁小的弟子还在外面偷偷放烟火爆竹,给昆仑宫增添着年味。 数道灿烂烟火升上空炸开,不少人都跑出去看了,王若莞见林苏有些失神,宽慰道:“他们肯定会回来吃饭的。” 林苏颔首完,听到了一阵不同于烟火的猛烈撞击声。习武人敏锐,她和王若莞浑身汗毛警戒,起身往门外探去。 昆仑宫上空的结界,竟裂开了一条缝。 一众昆仑宫的精英驱仙船归宫,花洗尘心切,同杨清风先御剑走在了前头。急风转弯处方至昆仑一脉,骤见山中瑞泽消散,妖气大盛。 花洗尘心头一震。 林苏掉入了一片血黑的浓雾里,勉力爬起身。 她甩了甩晕头转向的脑袋,手臂一阵疼痛,侧头一看,血迹斑斑。在入迷雾前,她为了护一个幼小的弟子,不惜赤手挡下了袭击昆仑宫的妖物一击。 她最后的印象,是花洗尘箭步朝她而来。她当时方心里得了些踏实,觉得自己不至于在除夕命丧,还能见到明年的太阳,背后的围墙凭空旋起了一个深黑的涡,一只指甲猩红的手伸了出来将她一拽。 她四周环望了番,不知身在何处。 背后响起了一声冷笑:“竟真是个普通的凡人。” 林苏转过身,见到了一位身披金红羽衣的女子,眼角极细极长,周身全是黑气。 林苏已经死过,对未知并不如生前畏惧,反正再死也不过回去见无常那张欠揍的脸,她此刻淡定得很,脑子也正常运转得从容。 她问:“你是何人?” 女子答:“羽梦。” 林苏将这两字在脑海里过了三轮,没有丝毫印象道:“我们见过吗?” 羽梦道:“不曾。” 林苏颔首:“那我没记错,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抓我做什么?” 女子捻了捻羽衣,勾起一边嘴角:“我同你是没仇。” 林苏道:“那你什么目的?我修为浅薄,于你也没什么助力,我一个穷光蛋,也不是什么值得抓的肉票。” 第64页 女子见她不过一介凡人,却丝毫没有恐慌,临危不乱,还同她讲理,不由新鲜得很。 她顿了片刻,望向了林苏身后笑道:“我的目的来了。” 她同林苏是没仇,可她同她身后的人,有深仇大恨。 林苏身后奔来了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她来不及转身,被眼前的女子周身散出的黑气一束,动弹发声不得了。 花洗尘赶到昆仑宫见林苏被拽进了墙涡,二话不说扑跟了进来。 终于追寻到了林苏,他见到她尚且无恙,心里本还微喜,周边的血雾忽然浓郁,他忙奔前几步,林苏却消失了。 羽梦在深雾掩护中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目光阴寒狠厉。 花洗尘在雾中寻觅,一个女声缥缈而来,笑得阴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啊,如晨! 五百年前,九头金乌羽梦同丈夫占着凡世西部一带,大肆吸食周边生灵元气,草木皆荒,生灵涂炭。 清玉天尊谴座下如晨真君和暮景真君前来收服,羽梦擅惑人心,几乎无不可摧,如晨和暮景着了她的道,为她所控,内讧厮杀。 羽梦计谋得逞,趁如晨被暮景牵制一时不防,伸出利爪朝他后心一掏,决意给这位冷俊仙君致命一击。她挖出了他的心,笑得得意,周边却突然变色。 她设下的迷障散去,眼前的仙君,变成了她丈夫。她亲眼看着丈夫被她掏心致死,如晨却在十米外安然无恙地站着。 如晨真君没有执念,没有畏惧,一颗心攻不可破。他见暮景着道,反应周边迷雾不对头,将计就计,施下反术将羽梦给他下的套原封不动还给了她。羽梦蛊惑人心多年,一朝被自己的术法蛊惑,竟丝毫没有察觉出来。 她被关押进大罗天的镇妖塔下,塔内五百年的炼化,化走了她八成功力。可幸可喜,清玉那个老头子居然不行了,塔上禁制弱化,她趁机带着一批爪牙逃了出来。 羽梦功力大减,急需吸食元气,一出塔就派爪牙出去抓修士道人。深夜有两个爪牙空手而归,还受了凌厉的剑伤。她往他们的伤口一探,五百年,她没有一刻忘记过如晨,忘记过他手上那把古剑的剑气。 她根据爪牙的描述,混进了昆仑宫,入了花洗尘的屋内探查。 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躺在床上养伤的如晨真君那张脸还是令人过目不忘,他那般受清玉器重,居然能遭了贬,流落凡尘。 那阴恻恻的女声在雾中大笑起来,花洗尘一直冷静,没有理会,可怀里那颗四平八稳的心却在下一刻震动了起来,他看到林苏了。 羽梦见他眼色有了波动的流光,笑得更深:“你怕失去她?” 他朝林苏奔了过去,可一瞬息她又不见了。花洗尘心里一慌,沉默不语,眼眸里却有了丝怒意。 羽梦感觉到他心不平静了,冷笑得更深。 如晨,这回你的心没那么不可攻破了。 花洗尘心里一咯噔,犹如密实的城墙破开了一个口,周边的血雾开始朝他身上拥来,袭进了他的身躯。 他意识开始混乱,头痛欲裂。这个场面,好似他那晚做的那个梦…… 林苏回来那晚没有看错,那道黑影正是羽梦,她当时施术入梦探进了花洗尘的内心。羽梦欣喜若狂,在梦中,心如止水的如晨,竟因为这叫林苏的凡人思绪不宁了。 第三十四章 如晨为凡人,羽梦杀他轻而易举,可她知道如晨不畏生死,杀他,没有报仇的快感。她想探寻到他心墙的漏洞,只要他心里有痴,有怕,生怖生念,就易被引诱蛊惑。 如晨真君真是俗了,竟然有心上人。 他心房一动摇,羽梦散布的迷雾就会漫来,她以林苏打开他的心,又决定在他神智不清时,诱他杀了林苏。 人的软肋一出现,得失都会变得沉重,羽梦要让他一辈子和她一样痛苦,活在漫漫无尽的悔恨之中! 她一直藏在暗处,等昆仑宫的人都散了出去,等她休养生息完,她领着她的爪牙攻进昆仑宫,抓了林苏,引如晨追来。 林苏不能发声,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花洗尘在她面前受血雾侵扰,颓力挣扎。 身旁的羽梦在她耳边笑道:“你心疼了?没事,只要他杀了你,我的惑术就会散去,他便不会这般痛苦了。” 羽梦恨死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她的夫君怎么会死于非命,她又怎么会被大罗天困了五百年。她就是想折磨他,她要他痛苦,最好一辈子痛苦,这样她才能以忌亡夫在天之灵。 林苏望着花洗尘,眼眶一湿。一年前,她雷都替他遭了,如今不过是被他杀让他得到解脱,有何所俱。 第65页 大罗天出事,如晨真君飞升归位的日子肯定不远了。她知道他们不久就将分离,反正她本就是死的,无常届时定然会前来与他解释个中缘由,将他们这笔恩情划去,他大可不用心里愧怍。 她盼着他不要再挣扎,赶紧动手,却又难过他们告别的方式竟如此不圆满。 她本想过他归位后,还可以在无常来接走她前,能为他斟一杯酒,同他道一句“愿君长似少年时”,同他郑重告别。 可惜这点小小的心愿,大抵不能成全了。 花洗尘终于抗不住驱起了古剑。 羽梦高兴得不行的那刻,林苏一贯看得开的那刻,他一转剑锋,刺向了自己。 林苏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这就是花洗尘的决定,他梦里的决定,现实的决定,都是这个决定。 他说过,他会保护好她,他从不食言。 昆仑宫中,王若莞们道行尚浅,根本抵不住羽梦的爪牙。幸得远方空灵的古琴声起,白廷玉携一众擅乐弟子先以声乐安抚住袭击昆仑宫的妖物,匆匆往山上赶。 王若莞当时转眼见林苏和花洗尘都消失在了围墙上,忙冲了上去,旁边妖物朝她一击,断了她手上的剑,她筋疲力竭,已然没了力气反抗,靠倒在墙边上,面色灰暗地望着妖物了结她的利爪伸来。 “王若莞!”熟悉的一声,来人刹那间扑在了她身前一护。 鲜血渐红了王若莞的白衣,将她从疲惫中彻底惊醒,她奋力一个击杀术打向了妖物,将它退去两分。 救兵赶来了,几位手持拂尘的长老挥出法器,齐力抵御妖物的袭击。 王若莞扑在地上,拼命捂住杨清风腹上的伤口。他对她温和一笑,目光却涣散开来。 长老们正打算布阵捆住这些爪牙,天空风云突变。袭击昆仑宫的爪牙们突然横空飞起,被上层高空吸缚而去。 明明是深夜,远处天边居然出现了万里红霞,上千长虹浮于彩云之上,金色闪电交织在云层之中,滚滚喜雷打鼓欢庆。 一弟子惊道:“这是强神归来,天地贺喜的征兆!” 一长老见妖物都被上空束走,松了口气:“看来大罗天的传人归位了。”大罗天的禁制恢复了。 远方万紫千红,可他们视线正上方的天却愈发地乌。旋绕着浓浓暗意,伴来的骤电凌厉,近乎盖下了苍天道喜之音。 看来这强神归位得很是痛苦,轰然而至的前尘回忆使他意识混乱不清,伤心绝望,使天色大荡,乌云雷电后,便是狂风暴雪。长老们带着众人往宫内退去,整个世间漫起了无力的苍白悲色。 大风吹得树枝摇晃,大雪几乎覆盖了天地。除夕夜,他们没有一起过年。 林苏从围墙里掉了回来,整个人晕晕沉沉,只感到周遭寒冷至极,随而有人发现了她,急急忙忙将她带回来了温暖之处。 她再苏醒时,雪停了,鸡鸣了。她睁开眼,见到一白衣,心头一震,拽住了他。 他回过头,却是无常。 无常半边面具下的一张嘴上扬,对她抱拳弯腰:“林小姐,恭喜你,你报完恩了。” 林苏茫然无措:“报完恩了……他飞升了吗?可我这次,什么都没做。” 随而她又切切问:“他受了一剑,可有事?我当时也没能救他!” 无常道:“我已经寻过如晨真君,他已无大碍。” 林苏急道:“你去看过他了?他在哪?” 无常道:“他是清玉天尊的传人,自然要回大罗天的。” 林苏呢喃:“大罗天,大罗天……”他回去了,回到了一个远在高空之上,她去不了的地方。 无常摊开了她的人情簿:“我已同真君讲了你的事,仙人的命数我们是主宰不了的,我同他说了我和你商议的是只要他飞升了,你们俩的恩情就一笔勾销。他同意了,也将这簿子里的记载划去了。林小姐,你可以回地府转生了。” 林苏呆呆望着她的簿子,花洗尘知道她是来报恩的了,一笔勾销,他要她去投胎。 窗户没关,屋外有一片池塘,林苏沉默了一阵,目光落在了屋外池里的莲花上。前些日子,她见池塘景致冷冬残败,心有悲恸,花洗尘听了,费了一夜做了个法,让它们恢复了夏日的繁盛美妙,哄她开心。 屋外雪色皑皑,池塘盛景依旧。林苏望着池塘里吐泡泡的鱼,突然道:“那池里的鲤鱼,日日见水上的莲花美丽,会不会心动?” 无常看那鱼儿确实在窥看莲花的模样,只见林苏唏嘘了一声:“自然会的。不由看愣了神,只想一直这样看下去。鱼儿总觉得它们在一个池里,莲花映在水里的倒影,让它以为它们日日都在一起。可是隔着一道水面,就是隔了千山万水,它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第66页 冷风拂过,池塘上的莲花晃了一晃。 过了良久,林苏笑了一声。 笑自己,也笑命运。 世间无常,才是伦常。昔日她心心念念地离开,偏偏走不了,如今不念了,想见到他了,竟就要她去转生。 是她对自己的心意明白得太晚,还是老天爷太爱开玩笑。 林苏不知花洗尘的心中,她到底是个什么份量,恩人,还是报恩的人? 他可曾心里有过她? 纵然有过,现在也没了吧。 他已然是大罗天的神仙,回忆起见过的沧海沧田,繁华万千,须臾几年的陪伴与他而言,不过如天空的浮云,沧海的一粟,一晃而过了。 他的心自然要拿去装着天下,在他曾经漫长的仙生中,或许早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早有过好几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许心里早就满满当当住了人,或许早看破了情与爱,哪能还是那个一看到她脸红就怕她冷给她加衣服的少年。 他再不是江边那个少年。 而她是一个本就不再存于世间的孤魂,连细细回味自己心底刚被翻出来的情意的机会都没有,就得走了。 她毫无选择,昔日没有选择地来报恩,今日没有选择地要走。 林苏浑浑噩噩起身,方迈了一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林小姐……” 上千年前,花洗尘只是凡间水塘里的一朵白莲。 水塘的主人想扩充房屋,准备填塘造陆,莲花必然要无一幸免地埋入尘土中。他本该命绝,却被路过的一位青衣姑娘好心救了去,还将他带到了一方灵气充沛之地,日夜受着瑞气滋养。 待他有了神识时,才知道自己处在了大罗天的浮生镜,救他的姑娘是位仙子,叫苏晨。 花洗尘那时还只是一株花,没有成形,不能言语,可苏晨有空便来与他说话。他一朵莲花,眼上是天,眼下是水,从没见过万千世界。 苏晨说她本是一白泽兽修炼而成的地仙,但医术不错,心系苍生,被清玉天尊赏识,破格提上了天,成了天仙。 她说,玉皇君处在三十三天的金阙内,他们在三十六天,也称大罗天,清玉天尊比玉皇君还要尊贵一些。 她说,凡间有街市有阁楼,有美食有美人。 她说,天都万物不变,但凡间四季轮回,北方的大雪,南方的大海,都是一等一的美景。 她说,她的故乡风清谷是个仙药谷,与东海比邻,也有玩闹的街市,但天都却非常板正,只有神明的居所大殿,大概离凡间远难被红尘熏陶。 花洗尘望不见池外的风景,每每都饶有兴致地听,苏晨不知他欢喜不欢喜,仍绘声绘色地与他讲。 苏晨经常下凡,一去好几年,花洗尘在她不知不觉中修行长大,下次再见时,他已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儿郎。 苏晨望着他呆了好半响,笑得开心。她求清玉天尊收他为徒,并给他赐名。天尊端详了他一番,一双慈眸笑得很深,给了他“如晨”的称号。 如晨,如他的师姐苏晨。 第三十五章 花洗尘修行刻苦,天赋极好,很得天尊喜爱。 当年有一阵子,妖魔猖獗,苏晨下凡了好几年没回来。 而苏晨的父亲风清谷谷主奕蔚仙逝的消息突然传到了大罗天,花洗尘这时已长成了翩翩少年。苏晨不在,花洗尘将她视为亲姐,便想着替她尽孝,为奕蔚守灵三日。 为奕蔚守灵的还有一只未能化作人形的白泽兽。 当时花洗尘守在奕蔚的魂棺前,一个不算微弱但仍稚嫩的声音从棺椁另一边传了过来:“你是谁?” 花洗尘一愣,往前探去,发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毛团正警戒地望着他。 花洗尘蹲下,“我来替苏晨守灵。” 小毛团胡须飘飘:“我没见过你。” 花洗尘问:“你是谁?” 小毛团的牙咯咯一响:“你连我都不知道?”连他都不知,这人莫不是来捣乱的? 花洗尘如实道:“不知。” 小毛团鼓着腮帮子:“我是清风,是谷主之子!”虽然带着斥意,但说到自己的身份时,清风内含一种自卑。 作为白泽,他的天资就跟被狗啃了,长了一百年,还只是一小毛团,成形化神更是遥遥无期。姐姐苏晨破格升三十六天,是谷中骄傲,清风免不了觉得自己配不上当风清谷谷主的儿子。 花洗尘想起苏晨和他提过自己有个长得慢的弟弟,比他小些,同她感情很好。原来这个弟弟就是眼前的清风,这长得是忒慢了点。 清风道完,就窜到了奕蔚魂棺的另一边,不理睬花洗尘了,花洗尘天生内向,也不太说话。 两人僵持着守了三日灵,花洗尘出来回到天都后,去寻了一趟玉皇君。 第67页 清风再没见过和他一起守灵的少年,却收到了玉皇君送下来的慰礼,太上老君的仙丹。他很是欢喜,有了仙丹,他定可以更快化神,好好修炼,日后同姐姐苏晨一样,保护风清谷,保护苍生。 后来一日,苏晨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往风清谷去,花洗尘没来得及见到她,便掐了个诀翻上云也往风清谷去。 远远在祠堂外,花洗尘望见了一风尘仆仆的背影,在奕蔚的灵牌前上香跪拜。 苏晨回过头,见到他先是一愣,随而温柔一笑:“阿晨?”多年不见,当初的小儿郎都长成少年了。 花洗尘一双眸子深邃美丽,望着她道:“师姐。” 苏晨抿嘴一笑:“越长越好,师姐差点认不出了。” 花洗尘脸色一绯。 苏晨走近了他,又细细瞧了瞧,越瞧越觉得实在是好,“有没有小仙子给你递情书?” 花洗尘脸红得更深,苏晨笑道:“看来是有。” 见他袖口和裤腿都束得紧,苏晨续道:“你可是在练武?” 花洗尘颔首:“我本在练剑,听到你回来后就想见见你,也没来得及换衣服。” 苏晨温和一笑,将挂在了腰侧的一把古朴的剑取了下来,抚了抚剑柄,递给了花洗尘:“送给你,当师姐带的手礼。” 花洗尘接下,只见这把古剑十分普通单调,除了剑鞘上雕了一条龙尾,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其他毫无起眼之处。 不过苏晨送的,什么他都喜欢,他道:“谢谢师姐。”然后摸了摸剑鞘,拔出了三分剑身,顿时一股憾人的灵气扑面而来。 花洗尘一怔,苏晨温声道:“这剑虽长得普通,但却颇有灵性,不须时时挂在身侧,随召随到。” 花洗尘道:“那可真是一把好剑。” 苏晨笑着:“确实是,虽是我无意得来的,但能把它送给你,也希望它能好好保护你。我不在的日子,你替我守灵,还让玉皇君给清风送仙丹,我感激不尽。” 花洗尘道:“别和清风说,他心气高。” 苏晨颔首笑了。 天都的日子简单如一,花洗尘一年一年成长成熟,至后来已能独当一面,帮助天尊降妖镇邪。 五百岁时,他已斩杀玄冰魔龙,镇压穷奇凶兽,锁了九头金乌。 天尊封他为“如晨真君”,一直很看重他,他在天都的威望也越来越高。 近千年的日子一晃而过,二十年前,苏晨从凡间回来,同花洗尘在屋里说话。 静静望着他擦拭古剑,苏晨秀气的脸上泛起了红霞:“阿晨,我可能要成亲了。” 花洗尘一愕带喜:“成亲?是谁?” 苏晨脸红地更深:“他叫林风。” 花洗尘道:“林风?是哪方仙君?”他不曾听过。 苏晨摇了摇头,又抿了抿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希望你会喜欢他。” 花洗尘道:“师姐喜欢的,我就喜欢。” 他未有疑心,又一向听苏晨的话,她说要成亲,他便二话不说开始打听许多种新婚之喜的贺礼,盼着能在她的喜日送上他一份祝福。 他斟酌许久,最终觉得“万字福”好。 通过济世怀生,助人为善,得人人写一“福”字于长卷之上,期盼万福永安,包含了千千万万人对这场喜事的祝福。 花洗尘确定后,要亲自准备这份礼物,又担心自己赶不上吉日将这份礼送上,开始马不停蹄地在凡间奔走。 苏晨仍未提是何时何地,他方将礼备好,清风上大罗天来寻了他。 他已经是一只威武的神兽了,最多再过几年年一定能化神,花洗尘想到他从小毛团变成大毛团,本还心里替他高兴,可清风神色很慌:“真君可否随我下凡一趟?” 花洗尘不明就里,天空突然闪了几下,异色而起。 清风一见乌云将至,直接朝花洗尘跪了下去:“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姐姐!” 花洗尘连忙将他扶起:“师姐怎么了?” 带着花洗尘下凡的路上,清风眼泪不止往下落。 林风,苏晨想嫁的人,是位元帅,是位侯爷,只是凡人。那凡人几个月前以身殉国,苏晨怀了他的孩子,不想他最后一点血脉断去,瞒着他们将胎养了下来。 直到近日要临盆,她需要风清谷的药丹保她安稳将孩子生下来,才告知了清风。 花洗尘在半空身形一晃,险些跌落下去。 苏晨不要命了!天规戒律明了,苏晨作为神仙,不会不知道仙凡不可相恋!仙凡之胎忤逆伦常,倘若被天都发现,必遭天谴!就算躲过天谴,孕育天道不许的仙凡之胎,一定会精力耗尽而亡。 她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为何却还是执意往下跳? 第68页 花洗尘当时真的不明白。 他只记得清风对他哭道:“我姐姐快不行了,把孩子保住是她最后的心愿,我真的无计可施,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姐姐平日最信任你,我只能求你。” 后来,他没有一刻想去回忆那日的情景。那一天的事情在他脑海里已经很模糊,只剩下在山间绿林里的一间竹屋外,他设了很强的结界,避免被天上的人发现,清风在里面帮苏晨,他在外面守镇。 如晨真君法力高深,他设的结界,无人可探,天都没有发现凡间的异常,不知有仙知法犯法,不知一向正直的真君在以权谋私。 婴儿落地啼哭时,花洗尘奔进了屋内。苏晨最后和他说的话,是“谢谢你,阿晨”。 她一入凡时常待好几年,寻不到踪迹也未有人疑。 是以,她离世得悄然。 花洗尘浑浑噩噩回到了天都。再得神识有一丝清明时,他想着清风一只神兽,断然带不好一个孩子。那孩子还是仙凡结合,亦不同常人。苏晨不惜舍去性命护下的孩子,他没办法坐视不管。 下凡寻至那绿林小屋,正正让他撞见一群妖邪想吸食那婴儿的元神,清风护着孩子展不开手脚,应付得吃力。 他一剑将他们斩杀,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那日她出生时,他不曾抱过她,不曾看过她。 如今怀里的孩子汪着一双大眼睛将他望着,他发现她的眼睛很像苏晨。 清风说,苏晨觉得把孩子生下来是赚的,她是两个人的存在,等于替两个人活了下来。 凡间不安全,清风没办法带她回风清谷,毕竟她不是一个吉利的存在,一被发现,随时能引来天谴。 花洗尘修为高深,比清风更适合保护这孩子。他给她身上施了道结界,避免别人识出她的异样,随而直接抱她回了天都,彻底展示出什么叫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花洗尘给她取名,林苏。 林苏睡着的时候特别乖巧,醒来时却很调皮。她生来不用修炼就带着一半仙胎,比常人要长得快,灵识也比普通孩子成熟。 花洗尘坐在园子里,将她拢在怀里时,她安分守己,一放在她旁边,她便开始乱爬,糟蹋园子里的植被。 花洗尘平日都化为莲花入镜中水池休息,所以他的屋子十分简朴,并没有什么家具,一张舒适些的椅子都没有。 他沉思一番,抱着林苏去了他师弟暮景的屋子里,打算去他那借宿。 第三十六章 暮景是女仙之首九灵娘娘的独子,少爷性子十足,九灵娘娘管不好他,便将他送到了清玉天尊门下。 暮景坐在桌子前看杂书,见到一娃娃黏在花洗尘臂怀里,笑了一笑:“下趟凡,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花洗尘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你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规整些。” 暮景瞧他这样认真警告的模样,噗嗤一笑:“袒护得跟是你女儿似的。” 好就好在他也不爱多管闲事,只对花洗尘嫌弃道:“你长得可一点不奶妈。” 花洗尘不同他多话,带着孩子入了内屋,暮景讲究,屋饰装得精美,处处有着淡香,一张大而华的金丝绒榻置在了正中央。 花洗尘将林苏放到了榻上,本想哄她休息,可她清醒的很,一直盯着他就是不闭眼。 花洗尘没法只好半起身,靠着床头的背靠,施术从外屋书架上抽了几本书飘过来给她念书,指望着把她唬困还专门选了文绉绉的一类古学古籍。 花洗尘快把她念困了时,暮景进来了。瞧见林苏扑在丝绒枕上甚是舒坦,他走过来笑了笑:“你奶妈有颜有才,有权有势,你傍他傍对了。” 说完他走到床头另侧直接往上一倒,大舒了口气。 林苏扑腾一下翻下了床,巴巴在床底下望着花洗尘。花洗尘过去搂她,她没不让搂却不肯上榻了。 暮景蹙眉:“这是嫌弃我?” 花洗尘几番抱她上榻她都不肯,他拗不过她,只好望起了已瘫在榻上的暮景:“不然你……” 话未允完,暮景轻勾唇角,眉眼上翘:“滚出去。” 大罗天没什么多余的房子,花洗尘只得临时带着林苏又下了凡,去凡间客栈住了一晚。 第二天起来抱了她走时,感觉她好像又长大了点。 他平日见天都的夫妻有了孩子,第一次见那孩子还依在爹爹背上瞌睡,再不过四五月,已经能给他行礼恭敬唤句“如晨真君”。他当时只感觉时间快得悄无声息,现在身边有了一个孩子,才发现她每一天的成长是看得见的。 他有些期待这孩子长大的模样,是会像父亲多一些,还是像母亲多一些。 明明林苏已经有了两岁孩童的模样,他却施术将她变得尚在襁褓,眉目也幻化成了另一番样子。 第69页 回天都时,花洗尘抱着她毫不忌讳地走在了天京的街上。 迎面先来了一声礼问:“如晨真君。”见他抱了个婴儿,“这孩子是?” 花洗尘道:“暮景的孩子。” 问候的仙官登时浑圆了眼珠子,望着他怀里眉眼微挑,神似暮景仙君的孩子愕了许久许久,脑里溢满了“暮景的孩子”、“私生子”、“和谁的”、“啥时候生的”、“啥时候满月”、“九灵娘娘知道吗”…… 但最后还是只敢蹦了一句:“长得真水灵!” 花洗尘颔首,一路过来,对于一众仙官的行礼、震僵和“长得真水灵”,他均颔首受之。 林苏在他怀里默默望着他淡然的神色,忽然觉得以后绝不能开罪他。 天都空旷,一阵风可将八卦带至十万八千里,毫无阻挡。 暮景暴跳如雷冲进花洗尘的院子,骂了他一通造谣无耻后,要他去跟别人解释,因为花洗尘长得太正直正经,实在不像说假话的,没人会选择相信暮景而不信他。 那年同花洗尘俘九头金乌,暮景心中的执念被羽梦探出发泄。 当时花洗尘心无杂念,丝毫未被血雾影响,作壁上观。暮景的幻雾中,出现了一片绚烂的夜合花,他在花海中搂住了一位眉目英气的姑娘。 是以,一向不八卦的花洗尘被迫了然了些事情。 暮景心有顾忌,害怕流言传到某人耳中,引了误会,切切要花洗尘澄清。 花洗尘道:“你帮我把我的屋子布置一下,弄得方便女孩住。” 林苏长得快,怕过不了几年就是个姑娘,他总得给她一方自在的住处。 暮景手指着他半晌没说话,最后气急败坏一句:“你为了这个孩子,你绝了。” 花洗尘素来是天都被认为最仙气的神君,一派淡然,很少为了什么同别人较真。他这一番举动,都因暮景将林苏赶出了屋,虽然林苏没有不痛快,但他不痛快。 暮景见自家师兄带孩子,这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态度,势必要养出一混世魔王,不由得胆战心惊。 好在,五年太平而过。 这日,三十六天万里无云,身穿青衣的少女,脚步轻快,负手而行。 正好旁边来了位身姿婀娜的紫衫仙子,微红着脸,手捧着粉盒礼品,一见前面有位少女顺势拦下了她:“这位仙子,我初来三十六天,不太识路,请问如晨殿可在这附近?” 少女回头,紫衫仙子一惊。 好个俊俏的小仙子,眉目如画,神采清灵。 少女望了一眼她手上的礼品,笑道:“你寻如晨真君?” 紫衫仙子嗫喏:“是。” 少女道:“你且随我来。” 至一小院前,少女道:“这就是如晨真君的殿。” 紫衫仙子望着这寒酸小院,心中不满清玉天尊略小气过头,给了如晨真君这么一块好地,却不建一座宏伟大殿。这一小院是几个意思,莫不是天尊手头紧缺了。 进了院门,紫衫仙子见这小屋更是简朴,甚心疼。这青砖黑瓦,与常人所住的根本无二,哪里是一位大名鼎鼎的神君的大殿。 不过院内左侧一棵茂盛的梨树,完全罩住了这小瓦房,白花如云在上空,甚为淡雅出尘。 天都的花草,基本是装饰无实用,所以都不会凋谢枯萎,院中这棵梨树,倒是种得好。梨花树下,有一张石桌,配了两个小石凳。 朝前走了两步,梨花淡香扑面。 少女走上前,将礼盒从紫衫仙子手上接过放在了那石桌上,道:“他还没回来,你且等等吧。”她十分随意地提衣摆坐在了石桌前。 紫衫仙子有些羞涩有些失望:“我听闻真君他,不喜欢旁人入他的屋子。她们一般都是送了东西,就走的。” 少女笑道:“我在这,没事。” 紫衫仙子一愣,心生警戒:“请问仙子是?” 少女的双眸闪了一下,笑得“慈祥”:“我是他姑奶奶。” 紫衫仙子一听,松了口气,又皱了眉头:“如晨真君真身是水莲,怎么会有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奶奶?你莫不是诓我?” 少女胡编乱造一通,把自己说高了好几千岁,竟真将单纯的紫衫仙子糊弄了过去。 紫衫仙子讨好长辈的低眉顺眼:“方才妾身冒犯了。” 少女盈盈笑着,与紫衫仙子又聊了一会。仙子迟迟不见真君,不好逗留过久引人笑话,只得作揖而去。 少女同她作别后,抬头赏梨花。 不过这风景赏得并不安稳,未过三柱香的时间,石桌前已经堆满了礼品盒。都是貌美的仙子送来的,个个绯红着脸,一见她犹如见着了洪水猛兽,提防不已,还问东问西,声势要将她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 第70页 少女多番胡诌下来,口干舌燥,只好进屋拿了茶具,煎了壶茶在桌前喝。 可惜再后来,桌子上的礼品挤得连让她放茶具的寸地都没有了,少女只好捧着她的茶具,场面十分凄凉。 她正低头用手指摩挲着茶杯,听到有人靠近,自觉边解释边抬头:“不必惊惶,我是如晨真君的姑……” 花洗尘那张俊美的脸庞就在眼前,少女双眸蓦然睁大,硬是将接下来的一番说辞咽了下去。 花洗尘望着她:“怎么回来了不同我说?” 林苏五岁已长成了芝兰玉树的少女,可身子骨不算强健,花洗尘便将她送到了三十四天炼丹的李珥老君那儿将养。 白驹过隙,林苏眉目愈发明媚秀丽,几分像母亲,几分应像了父亲,但神采机灵俏皮,不同于温柔和顺的苏晨,大概完全随了父亲。 林苏笑道:“回家还要你允许吗?” 花洗尘没反驳她,只问道:“你刚刚说你是我的什么?” 林苏吞了口唾沫,笑得天真烂漫:“没什么。” 花洗尘也未细究,见到桌上成堆的礼品:“不是你带的吧。”这粉嫩的红艳的礼盒,她这种小没良心肯定不会带。 林苏板正陈述事实道:“是天都各宫的仙子听闻你出门回来了,特地送来给你的。” 花洗尘没再多瞧一眼,转身去打开了屋门,林苏跟了进去。屋内有一扇夺目的屏风,不过不是山水画,而是林苏央着花洗尘画的一幅临安夜市图,画面热闹又有趣。 林苏常常闹花洗尘带她下凡玩,一去就爱去临安,有美食有美景,乐不思蜀。 林苏直接朝书桌走去,书桌背后一很长的书架,放满了书,桌上也刚巧摆了几本古书,正是她去老君那前闲来无事翻来没看完的几本。 林苏直接坐了下来继续看。 花洗尘见她坐得东倒西歪没个正形,训道:“坐端正。” 林苏道:“我又不是客,干嘛要客气。” 不料花洗尘平静着脸:“你不是姑奶奶吗?”顺手关上了门。 第三十七章 林苏倒吸一口气,忙不迭坐得端正。花洗尘此言语气平淡,可偏偏说着还带上了门,莫不是要关起门来和她算账? 想想林苏如何在院里顺风顺水地做了一回他的长辈,还为他选妻纳妾般地夸赞了不少仙子贤惠温和,颇得她这老人家的心意。 “咳。”林苏战战兢兢地干咳了声,“你居然偷听,真不像话。” “没偷听,猜的。”从小看着她长大,说不了解实在不能。 花洗尘朝她走了过来,林苏低眉顺眼,心下考量要是花洗尘动手收拾她,她该怎么跑才是。 她正低着头,只见花洗尘的下衣摆摆到了她面前后,就没动了。 感觉到他在她头上动土,林苏微一抬头,花洗尘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别动。” 林苏端坐如方。 须臾,花洗尘道:“好了。” 林苏抬头,正对上花洗尘一张俊脸,他望着她头上,眼神里透着浅光:“在外面见到了一支玉簪,感觉挺适合你,便带回来了。” 林苏往头发上一摸,真多了一支簪子,触手微凉滑润。 没收到惩戒反而有礼物,她一高兴,站起来扑进了花洗尘怀里。 少女越长越大,身材已经愈发玲珑,花洗尘明显感觉到她胸前的变化,心一跳,推开她道:“不是孩子了,要知礼数。” 林苏皱了眉头,“我小时候你都会抱我的。” 花洗尘望着她,他不巧言,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听林苏闷闷道:“果然人老了,心思越来越琢磨不透。”花洗尘美则美矣,但也有千岁高龄了。 花洗尘眉头青筋轻跳了一下,伸手要抓她:“说谁老?” 林苏笑着一躲,开门跳了出去:“我上树打盹去了。” 她飞身一跃,靠到了梨花树上。这树是她前年栽的,天都沉闷无趣,唯独灵气充沛一点可取之处,什么东西放到这都能长得又快又好。 花洗尘站在门口,静静望着繁花丛中她那一缕青衣。 爽风拂过,院内的梨花正闹着香。 暮景最震惊的莫过于今日天尊坐在了正殿上同他们议事,一向站在身旁不苟言笑的师兄侧头悄声问了他一句:“我很老吗?” 暮景觉得他可能吃错药了。 花洗尘却一本正经等他回话。暮景只能道:“你我的年纪,放眼天都,怎么也是青春正健。” 花洗尘没再出声,面色缓和了不少。 散会后,暮景本还想同他就天尊提到将他二人列为的后继弟子之事谈论一番,不曾想他走得匆匆。 暮景不满地落在他身后谴责:“你赶集呢你,走那么快。” 第71页 花洗尘头也没回:“有事,下凡。” 暮景追问:“啥事这么催命?” 花洗尘道:“买饭。” 暮景哑了。 得,肯定是心心念念给他家小丫头尝尝什么凡间新菜色了。 清玉天尊对他这师兄极为看重,说是他们二人都是候选,暮景觉得自己这个候选人不过是天尊看在他母亲九灵的面子上随意添上的。天尊心里真正看上的是花洗尘,横比竖比,他都是比不过他这位无懈可击的师兄。 只是瞧着近年来,花洗尘心思越来越散乱,对天尊之位不见得上心,反到对那捡来的小丫头视若珍宝。 暮景叹了口气,在无懈可击的师兄眼里,这天上地下,大抵没什么比那小丫头更重要了。 而暮景自小身份尊贵,高位于他而言,早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对天尊的一腔热情啪啪被他们俩甩落在地唏嘘了一声,目光往下层的天都望了去。 三十三天,有一处月老阁,内外都是红漆,满眼喜庆之色。一位身形高挑纤瘦的女子正一手挽着长袖,一手拿着花洒,给她种了满园的夜合花浇水。 花洗尘到临安的醉仙居买了些新品菜肴回了天都,轻敲着自己住所的门。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花洗尘不由浅笑,明明是自己的屋子,却得敲门。 不过他绝无不乐意,以往他的院子,总是冷冷清清,回来也从不见屋内有火,如今窗户透着的光,就好像和屋内的人一样,一同在等他回来。 林苏坐在了书桌前随性乱描。 花洗尘推门进来,林苏坐在桌前,一袭乌发及腰,没扮钗环,只着了一件浅色薄衫抹胸裙,左手托腮,右手在纸上涂鸦。 因她坐在桌前微倾着身,胸前一道若隐若现的沟,花洗尘忙侧过了头:“你披件衣服。” 林苏一愣:“为何?现在是晚夏,并不冷啊。” 她望见了他拿着饭盒,眼冒绿光,忙不迭起身过去:“你带什么回来了?” 花洗尘将饭盒放在了桌上,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给她妥妥披上,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姑娘家,别在男人面前穿这般少,不妥当。” 林苏嘻嘻一笑:“我刚泡了个澡,再说小时候你也给我洗过澡,哪没看过。” 因是面对面,她望他得仔细,灯火润泽中,竟叫她看出了他一丝微窘,林苏挑起眉梢:“莫不是,你不把我当孩子看了?” 花洗尘一僵,脑子里第一下蹦跶出“她以后长大了是个女人”的念头。 他提着菜盒子转身朝门外去:“我带了些吃的,到院里吃吧。” 林苏一听有吃的,巴巴跟了出去。 在院里的小圆桌前,林苏坐得乖巧,双手托腮瞧着花洗尘把一道一道醉仙居的好菜摆了上来,喜形于色。 她拿起了筷子,他陪在了旁边,一如昔日的时光,唯独变得,是她在不断的长大。 花洗尘看着她长长散乱的乌发,道:“我帮你梳一下头发。” 林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似也没有特别乱,但想着花洗尘一向看不顺不整齐,便点头应声。 花洗尘变出了一把木梳,走到了林苏身后,拂起她一缕青丝。 林苏笑道:“我可有长白发?” 背后传来花洗尘悦耳的回答:“没有。”她这般年幼,哪会长白发。 林苏续笑道:“我就怕我天天同老人家一起生活,也跟着年纪大起来。” 花洗尘捏了她耳朵一下作为惩戒,林苏接着笑:“你说外面那群仙子都看上你什么,年纪大吗?” 花洗尘掰起她的脸,神色沉重:“你嫌我年纪大?” 只见眉目如画的少女仰头端望了他好一刻,笑得很深:“我就喜欢看你生气,起码我能知道你心里有起伏,不然你总是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花洗尘道:“我本不是个多话的人。” 林苏拉着他的手,“阿晨,你开心的时候就笑,不开心就发火,不要总是闷着。” 花洗尘道:“我不常不开心,也不太发火,也就你让我操心。” 林苏哽了一哽,自圆其说道:“但我也能逗你开心啊。”自林苏在身边后,花洗尘确实笑容也多了。 他“嗯”了一声,林苏嘻嘻笑着。 花洗尘继续给她梳头发,她低头继续吃东西,闲聊道:“我听说天尊有意定你为下任大罗天的主人?” 花洗尘道:“只是候选人。” 林苏笑了:“暮景那小白脸根本就比不过你,说是候选人,其实就是你。” 花洗尘心里明白,也没反驳。 林苏道:“清玉天尊的妻子虽羽化的早,但是玉皇君的长姐,你要当天尊,他定然也要给你选一位人美尊贵的夫人,我昨日听说,玉皇君的大公主很喜欢你,搞不好我以后要叫她一声舅母。” 第72页 花洗尘道:“你从没喊过我舅舅,怎么会叫她舅母?” 林苏没大没小,打小就唤他“阿晨”。 林苏长眉一扬:“自然要叫,讨好了她,我日子才过得好。” 花洗尘静默了片刻,林苏见他久不回话,转头望向了他,正对上了花洗尘很是真挚的双眸。 他定定望着她:“如果她们对你不好,我不娶便是。”林苏自小无父无母,与他相依为命。她年岁尚小,自然会怕无依无靠,他想要她安心,在他心里任何人都不会比她重要。 林苏笑道:“你照顾着我来选妻,可就跟拖了个小拖油瓶一样了。” 花洗尘道:“我自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苏道:“那难不成你一直不娶?” 花洗尘道:“没有看上的话,娶了也没意思。” 林苏顿了顿,笑道:“成。如果你不娶,我也不嫁,我给你养老,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需要有人养老的花洗尘道:“你尚小,姻缘一事还不急,待你年岁到了,我自会帮你把关。” 她现在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待他想得法子日后将她另外半幅身躯也变为仙体后,她到了年龄,他自然也要同其他长辈一样给她这个小辈张罗婚事的。 只见林苏望向了他:“待我年岁到了,是不是我喜欢谁都可以?” 花洗尘道:“别太不可托付便成。” 林苏道:“喜欢老头子行不行?” 花洗尘愣了半晌,斟酌道:“太上老君那样年岁的人,大概看不上你这种小姑娘,你还是寻些正常眼光的可好?”她自小比较调皮,指东铁定往西,他不敢束缚太多,怕她反叛之心过甚更加不好管,说话都比较循循诱导,委婉温和。 林苏笑了起来:“就太上老君是老头子,你就不是老头子?阿晨可真没自知之明。” 第三十八章 花洗尘了然她又在玩笑他,轻捏了她脸一下以示警戒。 林苏笑完,又叹了一声息:“你那么大年龄没成亲,我阿娘也难辞其咎。” 花洗尘面露疑色,林苏道:“她太没有眼光了,你那么好,她居然看上我那不要脸的爹。要我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对你有救命之恩,肯定早缠着你不放了,哪还有空瞧其他男人一眼。” 花洗尘顿了良久,说道:“你阿娘毕竟不是你。”他也只把苏晨当亲人看待。 林苏道:“反正我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选你。” 林苏不能理解,花洗尘却能理解一二。林苏的性格更像父亲,跳脱活泼,苏晨虽然不至于像花洗尘话那么少,但也是文静的一类。他们这样性子的人,见到林苏这种日日眉开眼笑的人,总觉得春风拂面,忍不住想去接近,盼着能一直看下去。 所以苏晨为何看上林风,花洗尘望着林苏,倒能体会些许。 他将她的头发理完,用一根发带在尾部绑了一下,林苏刚好也吃饱喝足了,心满意足地朝屋内而去。 又在屋内说了会闲话,花洗尘见夜色渐深,摸了摸靠在他肩上的她的头,叫她早些休息。 她还没变成少女前,都是靠在花洗尘怀里睡的,现在长大了,他不好再搂着她,便又开始回池中歇息,将小院留给她一人。 林苏跟着他到门口,他同她道了晚安,她颔首,却停在门前揽着门把没关门。 花洗尘道:“还有何事?” 林苏摇晃着门,望着他笑:“阿晨,等我长大了,成年了,你要是那时还没成亲,哈哈哈……小心不要看上我。” 她说完便把门一关,少女聆耳动听的笑声从门内传来,花洗尘心头一滞,回过神来,无奈扬了嘴角,也跟着笑了一笑。 这小丫头,好生自恋! 过了些时日,花洗尘早上给林苏带来临安醉仙居的糕点,她开心吃完,同他道要出门玩。 花洗尘道:“去哪里?” 林苏道:“就临安,陪叶姐姐下凡牵红线去。” 花洗尘给她身上设了结界,她从来不去鱼龙混杂的地方,所以他也不会不放心她去玩,何况她最跳脱了,越束缚反而会越闹腾。 花洗尘颔首许了,正出屋,迎面走来了一位眉目英气的女子,束着一把头发,着了一袭红衣。 叶禾见到花洗尘,愣了一下,有些忐忑地对他行礼:“如晨真君。”如晨真君向来清冷,美得望而生畏。 花洗尘嘱咐道:“小心护好她。” 叶禾点头,花洗尘离去了。 三十六天的高空,万里无云。 林苏走在叶禾身边,拿着她月老阁的法宝红线编手绳,叶禾无奈斥道:“你编了也得拆,我要用的。” 林苏道:“你回阁里拿过,大不了我让阿晨赔你。” 第73页 叶禾噎了会,叹道:“也就是你,能得如晨真君这般袒护,我们小仙们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喘。” 林苏笑道:“阿晨和暮景差很多吗?你天天和暮景斗嘴,见人下菜碟?” 叶禾辩驳:“什么天天,明明他经常吃饱了没事做来找我麻烦,就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和如晨真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林苏笑了一笑,暮景长得确实像吃软饭的小白脸,可是与花洗尘并肩作战,同样是雷厉风行的。 她扼腕道:“最近好像不太见他去找你斗嘴了。” 叶禾一听,嗤道:“估摸上回被我骂哭了,再不想理我了吧。”叶禾不屑一顾的表情下,林苏察觉到了一丝小落寞。 她其实还是会想暮景来寻她的吧,只是嘴硬。 叶禾见林苏偷偷在她边上做鬼脸,捏拳佯作要教训她,林苏忙不迭往前逃去,回眸对她笑得那一瞬,叫她仿佛看到了苏晨和林风。 在天都,花洗尘对林苏的好排第一,叶禾就排第二。 七年前,叶禾下凡给人牵线,忙得脚不沾地,糊里糊涂,错将在凡间救死扶伤的苏晨看做了凡人。苏晨为人低调,从不泄露周身仙泽。叶禾见她貌美,与另一位男子登对,就将他俩牵了一线,期盼有机会促成一桩姻缘。 凡人是看不见隐身在凡人堆里的月老和月老的红线,可苏晨见她给她脚上绑了一根红绳,心下生奇。偏偏叶禾忙碌,绑完就溜了,苏晨没法,只好寻着红线,想瞧瞧这年轻的小月老打算让她同谁有缘。 她脚步落在了镇国侯府门口,刚巧那与她连着红线的男子从门内走了出来。 管家从门里追了出来:“侯爷,你难得从边关回来,今日便歇一歇再出门可好?” 男子挑起眉梢:“我在家也是歇,在外也是歇,好久没听过曲了,你就由着我吧,别唠叨了。” 管家轻声嘟囔:“又去寻那些莺莺燕燕,你惹得风流债还不够多吗,偌大侯府都快摆平不了了。” 男子耳聪目明,听他这么说,不以为然:“我从不强迫她们思慕我,你怎能将这锅给我背,我林风好歹担了个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没人喜欢才是世间悲剧。” 管家说不过他,只得随他而去。 苏晨跟在他身后,见到他在戏曲楼门前遇到了好几位姑娘的围堵,无奈叹了口气。 叶禾只看相貌不看人品,这林风招蜂引蝶,苏晨哪看得上。 叶禾后来也发觉自己绑错了人,以为苏晨仙子没发现,偷偷又把红线撤了。不曾想一年后,林风和苏晨在战场上再次相遇了。 叶禾在林风逝世时,才知晓苏晨与他已经订了亲,她特特去寻了她,告知当年她牵线犯下的大错。苏晨同她说,她一开始就发现了她给她牵线,如今的场面并不是她的过错。 可叶禾心里一直责怪自己,尤其是见到林苏时。 没人告诉过她林苏是谁的孩子,花洗尘闭口不言。可她望着这孩子的眉目,念着她的名字“林苏”,心里明白了大半。 叶禾一直很照顾林苏,别人都以为她是同她投缘,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是在弥补当年的亏欠。 林苏见叶禾愣神,停下了脚步道:“叶姐姐,走啦!” 叶禾应了一声,朝她一笑。林苏现在健健康康长大,林风和苏晨在天之灵,看着一定十分开心吧。 九灵娘娘上三十六天来寻暮景,要他争气,她的儿子不能被区区一株白莲修来的神仙比了下去,大罗天天尊之位何等尊贵,她儿子的出身才最有资格。 暮景完全不体会她的一番苦心,同她吵了一番,不睬她了。九灵娘娘心里郁结,正向跟来的仙侍泄愤,远远望见了叶禾同一少女按下了云头。 九灵娘娘面露不满:“那月老阁的小仙,来三十六天做什么。”她知道暮景对叶禾有意,可叶禾一个花妖修来的神仙,怎配得上她儿子。 仙侍作揖道:“不是来寻暮景殿下的,娘娘无需生忧。”九灵娘娘十分看重尊卑贵贱,不如她地位的人同她说话,必须一话一个揖。 九灵娘娘冷哼了声:“她旁边那小丫头是何人,我乃女仙之首,怎没见她来问礼过?” 仙侍作揖道:“那是如晨真君院里的小仙子,向来是真君在管教的。” 九灵娘娘寒声道:“又是如晨,他在三十六天倒真是顺风顺水得很,明目张胆在院子里养人,也没人斥责什么。这小丫头到底什么人?” 仙侍作揖如实相告:“不知,不过五年前,有一则关于那小仙子的谣言,同暮景殿下有关。” 九灵娘娘双眉挑起:“同我儿有关?” 仙侍将当年之事道出,九灵怒甩衣袖:“岂有此理!我儿何时有过私生子,我竟不知?” 第74页 仙侍倒头跪地道:“不过一时流言蜚语,很快就散了,娘娘请息怒。” 九灵娘娘想到暮景心里装着叶禾,现在又见叶禾同那小丫头关系亲密,恐暮景真同叶禾这等卑微的小仙珠胎暗结,耽误了大好前程。她细细思忖了一番,召仙侍靠近了过来,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 秋至,西方那边开佛会,清玉天尊准备带着花洗尘和暮景去参会。 花洗尘见林苏在凡间玩闹还没回来,便寻下凡去与她作别。 叶禾有事离去片刻,林苏在临安夜市上游逛,远远见到了他的身影。 她瞬间化身成了一个老婆婆,杵着拐杖往前走,正盼某位好心人瞧不下她这蹒跚残弱的步伐过来扶扶她。 面前的绝色佳人见了她,果真朝她这向走来。林苏盲目自信自己的幻术,佯作淡定地继续向前,佳人正正杵到她面前,未来搀她,未言语,也未让路。 林苏双手扶在拐杖上,老迈地咳了几声:“这位公子寻老身有事?” 花洗尘定定望了望她,道:“您要去哪,可要我送您一程?” 林苏若扮得是个老公公,怕是要捋着胡须来装老来余兴:“老身想去前方的夜市瞧瞧。” 花洗尘道:“晚辈也有意去。”说着便踏到了林苏身边,表意要搀她同去。 林苏得逞,咯咯笑着婉拒:“老身走得慢,怕耽误了公子。” 花洗尘道:“不耽误。不过这步子确实慢。”他朝林苏眼前踏了一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我背你去。” 林苏愣了一愣,怀疑他看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花洗尘见她迟迟不动,转头仰视:“怎么不上来?” 她一把靠了过去,花洗尘不由浅浅向上弯了弯唇角,梨涡动人,将她手上拿着玩的拐杖夺来隐了后,背着她起身往夜市方向走去。 望了望他白润的耳垂,又瞧了瞧他的乌发,林苏装模作样不好意思道:“麻烦公子了。” 他背着她站在了糖葫芦串前:“要不要吃?”他这话问得犹如他背上的是一个受他独宠的小娃娃。 林苏一怔,来不及躲避卖糖葫芦的摊主略微异样的目光,花洗尘又转到了旁边的糕点摊前:“有你最喜欢的点心,要吗?” 林苏倒吸了口气,花洗尘旋即又往脂粉首饰摊去。 一俊逸公子背着一老太婆款款温柔问她喜欢哪个胭脂,瞧摊主一直打量揣测他们到底是母子还是其他另类关系的模样,林苏脸皮再厚也受不住花洗尘同她一起被当“猴儿”看,默默换回了原形。 感觉到身后的人儿变了回来,花洗尘笑了。 瞧着他一侧的梨涡深陷,林苏干咳:“你戏弄我。” 花洗尘道:“可是我先捉弄?” 变成老太婆一口一个“老身”又趁着好机会让花洗尘当苦力的林苏没得辩驳,只得道:“你怎么认出来的?我法术练得那么烂吗?” 花洗尘道:“还好,就是感觉。”众多术法中,她最喜欢幻术,练得最精,他不仔细辨,倒不见得一眼望得出来。 林苏一哽,暗叹:感觉,感觉真是个广泛的词,好感觉!阿晨的神经难道比别人多长了一根…… 花洗尘背着她“招摇过市”了一段,同她讲了明日他要出发去西边几日,叫她安分些不要惹祸。 林苏应下,道前几日清风小舅来找过她,他已经能化人身了,还挺不错。 她这个小舅舅,对她也是巴心巴肺地好,但凡风清谷有了什么稀罕玩意,都会给她送上一份。常常还愿意驮着她出去游玩,叫林苏把这世间的千山万水都看了个全。 林苏边笑瞧着夜市摊,边问花洗尘:“我重吗?” 花洗尘道:“比以前重了一些,吃胖了。” 林苏咬了咬牙,伸手捏他的耳畔:“我不下来了,你干脆直接把我背西边去给如来开个光吧。” 花洗尘微扬了下嘴角。 林苏见他笑了,看着开心,哼了一声放过了他。 “等我回来,别乱跑。” “好。” 花洗尘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开,不过几日。以为,人总是有很多自以为,被事事无常打破。 佛会行至中期时,清玉天尊在西方佛祖那讨了个颜面,给林苏拿了串如来的佛珠回来护身。 在林苏的记忆里,清玉天尊第一次见到她时,脸色有些肃然。她当时趁花洗尘不注意跑出了院子玩,在花园里偶遇了他。她以为这位老爷爷不喜欢她,吓得连忙跑走了。 再在园子里见到他时,她在捉弄池水里的锦鲤,清玉天尊面容慈善了不少,温声叫她放过它们,还给了她一袋榛子糖吃。 再后来,她每每遇到他,他都赏一把糖给她吃。她都这么大了,上回他还是哄小孩的给她糖,她忍无可忍,嘟囔了声:“我都这么大了,早不吃糖了!您就不能给个新鲜的。” 第75页 清玉天尊愕在了原地许久,笑得慈眉善目。 是以此次,他决定给她换个新鲜的。 花洗尘记挂林苏,怕他一不在她又跟脱缰野马一样,如今又得了天尊讨来的佛珠,他心中欢喜,趁着一下午的空档,出了西方梵境,想回去看看她。 一出与世隔绝的梵境,天空竟是轰隆作响,闪着与寻常布雨不一般的骤电。 这雷离得偏远,并不像寻常布雨。 花洗尘心里隐隐有些不平静。 他按上云头飞去,行至半程,一瞬扑来一个血淋淋的人,气喘吁吁,抓住了他的衣摆。花洗尘一惊,低头一看,是位仙子,伤得很重,他白底边的衣角被她这一扑染得鲜红。 那仙子费力抬头望向了他,他连忙将她扶起:“叶禾?” 叶禾瞬时如溺水中抓住一根浮木般,紧紧拽着花洗尘的手臂:“真君,九灵娘娘查出林苏是苏晨与凡人私通的孩子,告到了金阙上,玉皇君按了天律要用天谴惩治她,求你快去救救她!”叶禾在凡间不顾天规阻拦天兵抓林苏,打斗间被伤了心怀。林苏被抓,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朝西边而去,万幸自己运气好,碰到了花洗尘。 花洗尘脸色一凛,浑身抖了起来。 天台上黑云压境,凌厉骤电,滚滚雷声,林苏多活了五岁,五道天谴,一道比一道厉。 如今,第一道已下完。 她昏躺在天台上,一身青蓝衣衫被血染得发紫。 花洗尘从不瞒林苏任何前尘往事,他不想她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命是偷来的,多活了几年很足够,况且还是那样快乐的几年。 她在一个世上最好的人怀里长大,被他疼爱呵护,无忧无虑。她表面很随心,其实很自卑,他是大罗天的神君,是万众瞩目的后辈,是女人的梦中情人,而她连存在都是不合天道的。 她从不奢望可以一直霸占他,只是没有办法不仰慕他。她知道他们彼此近在眼前,却隔着万水千山。她除了平时调笑一二,只将他视作了人间理想,不敢有任何私心。 天谴不过一死,她本早该死,可惜唯一不能见他最后一面的遗憾,都不该遗憾。 她知道如果他来了,定不会坐视不理,可她不愿意让他替她受罚,不愿意他受伤,所以他不在是极好的。 林苏半副仙躯挡了第一道天谴,已经脱身而出,团在了她四周,竭力还想保护她,却已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只剩下半副凡人之躯,渐渐变回了五岁凡人孩童的模样。 第二道天谴下来时,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护住了她。 她从小就依恋这个怀抱,后来长大些介于男女有别,他抱她抱得少了,可她依然忘不了在他怀里的温暖。 她的灵识和记忆因回归凡人而越来越模糊,只最后叹息地想,他还是来了。 又欠下他好大一份恩情,他护了她出生,护了她长大。她若还有来生,也怕要生生世世还不清他了。 若得来生,她可还能再见到他? 大罗天上,花洗尘手上握着一份长轴,沉甸甸靠在了清玉天尊的大殿门口。 半柱香前,清玉天尊羽化而去,他飞升后迢迢赶来,见了他最后一面。 清玉天尊面如金纸,于前尘于后事,都没有说什么,他只似笑非笑地喊了他一声“如晨”,从软枕下拿出了一份长轴,递给了他。 花洗尘以为是他的遗书,杵在原地半晌没有朝前去接。 花洗尘替林苏受下天谴那刻,他恨自己没保护好她,叫她让别人分辨了出来,遭此横祸。他当时一心为她挡下天谴,丝毫未顾及自己的安危。 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九灵娘娘查出了林苏的身份,心中只想着尊卑,想着她是个天不可容的存在,下令抓了她,要玉皇君罚她五道天谴。 花洗尘挡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天谴,后面两道,清玉天尊赶来替他挡了下来。 清玉天尊是他的师尊,他给林苏修的结界再好,能瞒得过他老人家吗?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心软她是苏晨的女儿,想她活了下来是造化,便随她去。后来见她活泼可爱,又打心里挺喜欢她。 清玉天尊这两道天谴的旧伤同他的羽化不无关系。花洗尘瞒而不报,以权谋私,他罚了他流放,却还是在羽化前召他归位,他永远是他心里独一无二的传人。 天尊还留下了林苏的□□凡胎,将她五岁孩童已然模糊的记忆化散了干净,送她回了候府林家,作为了候府千金,生而为人。 天尊的仙侍迎花洗尘回来时,同他说凡间的云锦早在十年前逝世了,他八岁在天一阁遇到的云锦,是天尊幻化的。 第76页 天尊放心不下他,略施小计,又做了他的师父。四年前,作为云锦的天尊觉察出自己恐将要羽化,才不得已离开了他。 靠坐在榻上的清玉天尊仿似看出了他内心的悲与惧,只微微扬了扬唇角,将那长轴拉开了些许:“这是当年,你千辛万苦弄来的万字福。”是他打算给苏晨成亲的贺礼,却没能送出去。 清玉天尊觉得这卷轴很有意义,自己也在上面写了一个“福”字。 “就当是为师,来不及见到你成家,给你的最后一份祝福。”这是清玉天尊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门口,花洗尘手握着万字福,望向了天空。 我的师父没了。 万籁俱寂,大罗天一片昏色,只他一人孤身。 花洗尘坐在宏伟的大殿前发了许久的愣,唯一的庆幸,是今时的林苏已记不得那个乌云密布的大罗天。 无常来寻他告诉他云影是林苏时,他并没有特别意外。 林苏一语成谶,她长大了,他不小心喜欢上了她。 可他不该喜欢她。 林苏作为半人半仙时,他没保护好她,林苏作为了凡人,他更不该招惹她。如果他让她变成第二个苏晨,苏晨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她忘了也很好,忘掉痛苦,忘掉恩情,转世投胎,一直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百年千年以后,他便当这是一场绮丽的梦,如梦方醒。 大罗天的仙童寻他而来,道天都已知清玉天尊仙逝,玉皇君已至门口。花洗尘准备起身,却浑身发软无力。 他拽着门边,仙童急急过来扶他,方将他扶正,只见这位大罗天最尊崇的神明一口心血吐了出来,泼溅于地,全是伤心。 梦……他多想躲在里面,永远都不醒来。 长老们同王若莞说杨清风可能就没救了,她头一阵昏沉,晕了过去。 一年前西阁就冷冷清清了,独独今日,偌大的西阁格外寂静,真有了人去楼空的感觉。 王若莞醒来后冲进了杨清风屋内,不见他人。 她心慌意乱寻觅了会,在林苏屋里找到了他。他安然无恙,周身盘着浓厚的仙泽,独自一人坐在了书桌前,手上拿了份没有署名的信,拆开了看。 杨清风就是苏晨的弟弟清风。 苏晨违反天规之事被揭,风清谷连坐,一同受到了天都的责罚,清风被削去了地仙仙籍。他方能化作孩童人形,遭了贬,除了记得自己叫“清风”,失去了所有记忆,成为了流浪孤儿,在凡间的日子不可畏不难过,幸得后来被昆仑宫的云锦捡了回去。 云锦夫人老来得子,皆因曾受过苏晨仙子的诊治调养之恩。清风被云锦收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造化,云锦给他取凡姓“杨”,意寓如杨坚韧,让他待在了西阁修行成长。 仙神落凡,死后归位,清风替王若莞挡下了致命的一击,也将这场劫数历到了头,记起了所有的事。 林苏将红玉佩留在了桌上压信,同无常走了。 她在信里简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说,讲清了自己其实只是一只孤魂的身份,从哪来,回哪去。 清风将信看完,整个人木然了许久,任王若莞怎么唤他他也没应。王若莞从他手上将信抽来看,脸色一惊。 见到“真名林苏”四字时,清风心中的惊涛骇浪早掀过了天灵盖。 阴差阳错,因果轮回,他,如晨真君,苏晨之女,三个当年之事的当事人,因为当年的事,在彼此不知彼此的情况下,聚到了一起。 又再次各奔东西。 林苏论事的话很短,几句简洁明了,并不想多说。信写至中,她省时省料地提笔引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曲来凑字数: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落笔最后一句仿佛携了她惯有的一丝笑意:倒不知我栽的梨树何时会结果,没吃到,便宜你们了。 留下的书信饱有期冀,她仿似欢喜而去,中间写的曲子,好似不过是适当感慨不舍,省的他们觉得她没有良心。 清风涩然地想,轮回投胎,孟婆汤一碗,林苏便再不记得他们任何人。但看信上的话,开启新一段路程的她,总还是开心的吧。 这许是最好的结局,她起码再不用担心遭雷劈了。 清风顿了顿,朝外走去,背后传来一声唤住了他:“你去哪?” 他扭头一望,王若莞仍还是王若莞,她是他们四个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人。 清风道:“我该回家了。” 清玉天尊羽化,天都大赦,他能回风清谷开谷了。这世上,总有些责任属于你,花洗尘要镇妖封邪,庇佑天下苍生,清风要带族人回家,重振风清谷。 第77页 王若莞安静了许久,问:“你家在哪?” 你家在哪,想你了,能去找你吗? 昨日她和林苏都还满心期望地等他们回来过年,不过一夜,落花流水,各奔东西。 王若莞是他们丢下的人,好在她心大,没有悲天悯人。林苏转生,她不可拦,花洗尘飞升,她挡不住。 王泓离世时,清风倚栏说过“分离没有那么可怕,有缘还会重逢”,王若莞一直记在了心中,深信不疑。 她只有点害怕清风不愿意告诉她他去了哪。 清风望着她,抿嘴一笑:“恒山,风清谷。” 昆仑宫还在,西阁还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灭,他们何以不能再相逢? 毕竟,待凛冬过去,又是春暖花开了。 第四十章 一百年后。 午时过,昆仑宫弟子从膳食厅出来,纷纷准备回屋休憩几刻。大批大批白衣漫过长廊往西阁而去,又有了昔日西阁鼎盛时期的样子。 秋高气爽时节,正院内的梨树硕果累累,黄澄黄澄,惹人垂涎。可惜,这树只可远观,阁主戒规,任何人不得碰树上的果子。 西阁弟子不明白他们的阁主不让吃为何要种,为何日日用法力加持维护,恐它寿终正寝。 这棵树,已有百岁高龄了。 众弟子正要入门,一团浓厚的仙泽从山下而来。 来人是一青年,负手而立,面如冠玉,身后跟着四匹雪白的神兽,背上均驮着大红的木匣,个个堆成小丘。 众弟子齐齐行礼:“风清谷主好。” 清风一向温润的脸难得疾言厉色:“王若莞呢?” 一弟子答:“王阁主还没回来。” 王若莞武艺超群,师父又是三十六天上的如晨天尊,二十五岁时已容颜不改,五十岁便迎来了飞升,成了一位人仙。 玉皇君看在如晨天尊的面子上,有意提她上天都,但她婉拒,继续留在昆仑宫西阁,成为了西阁纳贤的活招牌。 清风道:“哪去了?” 一弟子猜测:“许是上天都寻天尊了。” 又一猜测:“许是在凡间搜罗物件。” 清风道:“什么物件不派你们去,要她这个阁主亲自去?” 一略有忐忑答:“您背后那些木匣,都是她亲自寻得的。” 清风一听,气更不打一出来,丢下那一堆堆红匣子甩袖而去。 一弟子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风清谷主向来同我们阁主交好,如今他好事将近,我们阁主送贺礼给他,他怎这态度?” 一弟子道:“你觉得他们只是交好?你的脑袋就绿豆点大。” 又一机灵道:“他俩怄气呢,少说几句,别传到阁主耳里,我们通通没好果子吃。” 因王若莞大张旗鼓地给清风准备贺礼,昆仑宫上下都知道风清谷主不日将迎来人生大喜事,成婚。 人人恭贺,个个道喜,独清风愁眉不展。 这事,要从风清谷第一代谷主,清风的爷爷扬枢说起。扬枢人生有一憾事,刻在了谷中祠堂墙上: 我,扬枢,神兽白泽,幼时犯下大错,被贬下凡历劫三世。落凡第三世,我为一凡胎女子,名唤周蔚,十九岁时,遇一男子赵奕,我先厌其任达不拘,后却爱其重情重义。 我,扬枢,为周蔚时,同赵奕许下山盟海誓,准备成婚之日,横遭地崩变故,我俩双双落难,我飞升归位,忆起前尘,赵奕逝世。 我,扬枢,回归白泽男神,力挽当年白泽一族离析之局面,携族人定居风清谷,娶妻生子,复兴白泽一族昌盛荣辉。 我,扬枢,成为风清谷主八百年后,得玉皇君邀约入金阙参三界盛宴,携小儿前往,金阙上,竟遇赵奕,他已成了地府府君。 那日赵奕见到我,掉落了酒杯。 我才知,他逝世后,一直没去投胎,傻傻在奈何桥上等我。 后来他知我是位男仙君,便再没出现过。 我,扬枢,心里一直念着一个人。 宴席结束后,我携着小儿随在了赵奕身后,至天河边他停下了脚步。 默了许久,他问:“孩子唤什么?” 我一哽,答:“奕蔚。” 他微微一笑:“挺好。” 我,扬枢,已经有妻有儿。我恨赵奕的隐瞒,更恨自己一无所知,他必能舍下一切,却知我舍不下族人,他选择销声匿迹,成全了我。 我恨我不知! 我,扬枢,如今越来越多的难以割舍。我知我与他,再无可能。 扬枢一直对此憾无法释怀,在死前递了纸婚约给地府,允诺待赵奕有后,他风清谷后人不顾仙鬼之隔,愿同其结下姻亲,缔永生之好。 赵奕未曾娶亲,扬枢死后,他伤心过度,神气渐衰,亦魂飞魄散而去,亲信无常替他掌下了地府。 第78页 昔日他曾种下一株曼珠沙华,曼珠沙华受忘川河灵气滋养,化灵成了一个女孩,他不曾娶亲,这女孩一直喊他“阿爹”,被地府公认为他的后人。 这个女孩,担着奈何桥上盛无忆水的职位,外人称为孟婆。 一个月前,地府给风清谷递去了成年老旧的婚书,红底黑字表明愿兑现诺言,圆先人遗憾。 孟婆不日入谷联络感情,风清谷扬枢后人,掐指一算,最符合的青年才俊,谷主清风。 王若莞知晓后,上天入地搜寻了一堆精美到不行的小娃娃衣服,衣服里还包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意味“早生贵子”,裹得红彤彤,给清风送了过去。 八字就算一撇,也不待她这样火急火燎祝贺,清风七窍生烟,轰地把这份贺礼扛过来砸回了西阁门口。 他按上云头飞上三十六天寻花洗尘,方至浮生镜门口,仙侍走了出来相迎:“风清谷主。” 清风颔首:“天尊可在?” 仙侍摇头:“大概下凡喝酒了。” 清风皱眉:“又喝酒去了?”这一百年花洗尘最长进的就是酒量。 他抬脚转身,又退了回来道:“王若莞来过吗?” 仙侍依然摇头。 清风杵了一会,方想离开,一位身着金衣的仙侍过了来,手捧着一摞的画卷,他心上一奇,问道:“这是做甚?” 金衣仙侍手捧画卷,只能弯身行礼道:“玉皇君操心天尊的婚事,选了一些品貌好的仙子,递上画卷,望天尊瞧上一眼,若有合意的,大可召来见见。” 门内的仙侍摇头:“玉皇君真是爱操心,这都第五十批了吧。” 清风惊道:“这么多,他一个没看上?” 仙侍惯来摇头:“也要他会看才是。” 清风若有所思,怅然叹气,他纵足一点,按下云头往凡间去了。 地府的街口有一家“春分桃李”客栈,规模不大,但上方招牌的字写得极好,入木三分,清流傲骨,一副书香门第范。 阴风轻轻一吹,客栈上的招旗随风飘荡。 孟婆即将成亲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贺礼早备晚备都是备,地府日子一向悠闲,好不容易有件事做,大家都很殷勤。 “春分桃李”的掌柜荑娘招呼客人的同时,也打探着大伙儿心定的贺礼。 一老者捋着白胡弯眉道:“小老儿近些年见孟婆喜去茶馆听曲喝茶,便至凡间临安寻了些上等好茶回来。” 荑娘颔首了然,又去探晓别人,毕竟多听听别人送什么,指不准自个就有灵感了。 而此刻在老者身旁作伴的后生赞道:“前辈这礼甚好,孟婆肯定欢喜。” 老者一闻,笑了笑:“说来小老儿寻茶还遇一盛事,出府之日,恰逢临安百姓奉神祭典,那阵仗势宏浩大,虔诚不已,可供品最足的非香果元宝,却是一罐罐上等茶叶。” 后生不解:“这是何意?” 老者道:“小老儿也纳罕,询问了番,才知原是他们供奉的神君甚是喜茶,所以其信徒供拜他时,均默认茶是比鲜花蔬果更为理想的供品。” 后生明了,轻叹了叹:“这位神君,倒是颇受爱戴。” 老者捋须认可:“闻百姓言语中多有称赞啊。” 后生道:“有此仙神庇护,是百姓之福。” 老者弯眼点头,回想到那日惊鸿一瞥的神像,风华绝代,神采飘逸,不由又心中感慨了番。 那厢,荑娘又询问了好几位客人后,掀了前店入后院的帘门。后院有一洗碗工,正坐在木盆边勤勤恳恳地洗碗。 荑娘路过他前去厨房嘱咐了几句,再回来瞧见他浸在皂水里莹白如玉的手,犹记得初在地府见到他,是八十年前。 荑娘的客栈有个有趣的规定,来店者如果没有银子,可以选择抽签,签上刻着客栈里的各种角色,抽中客人就不用付钱,抽中店内伙计就得当一日伙计抵食宿费。 当时这位面若桃瓣的公子来留宿,周身团着的仙泽闪瞎鬼眼,却是个穷光蛋,荑娘只好让他抽签,一举中下“洗碗工”。 时至今日,霉黑了一片天的他已能必中“洗碗工”。 荑娘不知他是惹了哪方瘟神,更诧异他一副娇生惯养之态,毫无怨言,恪尽职守,照孟婆之言,便是“碗刷得比他脸还光亮”。 洗碗工名叫暮景,自称是月老手下的一位小仙官。荑娘灵光一闪,上前一问:“你们庙里是不是有不少意寓‘百年好合’的红线?” 暮景抬起上眼睑,似讥非讥:“你想拿去当‘死丫头’的贺礼?” 孟婆第一眼见到暮景时,笑了句“哪里来的小白脸”,暮景不爽反驳“哪里来的死丫头”。此后,这便是他们的互称了。 第79页 荑娘一笑:“有这个想法。” 暮景沉默了会,道:“月老红线绑的是凡人,给她没什么用。” 荑娘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嗯,那我再想想别的。” 暮景手没止下刷碗的动作,低喃了句:“何况这门婚事又不一定能成。” 荑娘:“嗯?” 暮景只幽幽地望了她一眼,荑娘经常被他这样的眼神望得心紧,不明原因。 荑娘回到前店后,后门进来了一人,脚步轻盈,眉间一朵猎猎红艳的曼珠沙华印记,模样温柔,一双眼却全是清灵之气。 第四十一章 她对着暮景喊了声“小白脸”,笑道:“明日无常派人送我去风清谷,待我到那把门路摸清,再来通知你。” 暮景点了个头,他们的谈话就结束了。她直接掀帘进了前店:“荑娘,给我上壶好茶吧。” “臭丫头,又来蹭吃蹭喝。” 暮景听着她们毫不见外的对话,无奈摇了摇头,笑了声。 临安最为繁华喧闹的街巷尾部有难得的一方清静之地,仿似与人声鼎沸的集市格格不入,却又恰恰显示出了临安百姓对这方静地的敬重。 此处坐落了一座“如晨殿”,供的正是如晨天尊花洗尘。 如晨殿不只有旺盛的香火,更有一股别致的薰香,那是上等茗茶的淡雅之气。 白日,殿里香烛鼎盛,人流如过江之鲫,但一到夜晚,百姓们仿似不谋而合,都不太来打扰天尊。 仙官不必每日都守在殿里,神殿也非仅一座,许多凡间的祈愿,都由殿中分配的众小神使记录再传达至天都上的神官的。但花洗尘只要得空,都会待在临安。 百年而过,临安依然繁华如初。 花洗尘在醉仙居喝酒,清风找了过来。 两人在小桌几前对酌,却非把酒言欢,气氛略略凝重。 花洗尘给清风斟酒:“师兄即将成亲,却愁眉苦脸,不吉利。”他虽贵为天尊,对清风还是一如往常在昆仑宫时。 清风知晓花洗尘在替他的爱徒王若莞不舒坦,无奈叹了口气。 对于此事,明明是王若莞从始至终事不关己,一直瞧热闹。 清风心里也鼓着气和她拧,就这样两人之间卡着一道婚书和一个还没出现的孟婆,先僵持了一个月。 见花洗尘饮下了一杯酒面无表情,清风轻咬了咬牙,试探性问:“王若莞那丫头哪去了?” 花洗尘道:“给师兄找最好的贺礼去了。” 清风嘴抽了抽,一口怒气涌上心头却不得发作,只能一股脑把花洗尘给他斟的酒给喝了。 花洗尘望了他一眼,“明日地府会派人送孟婆去风清谷?” 清风不死不活地“嗯”了一声,顿了会,突然往花洗尘凑近:“洗尘,你帮我个忙吧。” 醉仙居中,他们俩窃窃私语。 地府中人正经出门,抬的是红棺,鬼怕太阳,所以他们天没亮就出发了。 然后红棺被劫了。众人始料未及。 清风毕竟是个明白人,在王若莞同他闹别扭又躲着不见他的情况下,孟婆来了只会加重他们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这场婚事是他爷爷主动提的,断不准他们退婚。孟婆他们一无所知,也不晓得是个会弄什么幺蛾子的人。 为今之计,只有缓兵之计。 清风策划了这场劫人,花洗尘落实了这个计划。清风劝动花洗尘,只说了句“要是林苏,她肯定支持我”。 劫了孟婆,清风同地府都需要派人搜寻她,他自然得把样子做足,那便只有花洗尘这样道行高的仙君,能轻松躲开两方夹击了。 而且,没人会想到堂堂大罗天的天尊会做这等鸡鸣狗盗的事。清风和花洗尘交情深,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花洗尘心里笑话自己,林苏,这世上可还有林苏? 那不过是一个魂的过去一世,和着一碗孟婆汤,化作了一场梦。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忘记这场梦。 本以为岁月如风,一阵刮过,所有记忆的尘埃都飞卷而去,不想林苏她根深蒂固,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变本加厉地扎进你心底深处,致使别人提一句她的名字,心口都跟着颤抖不已。 因“林苏”二字成功被拖上贼船的花洗尘飘在天空思忖须臾,按下云头将红棺带入了临安境内。 随便入了一间客栈,进了一间厢房,他挥袖将藏于袖内的红棺放在了屋里的地毯上,坐在了旁边的黑木圆桌前,静待了片刻,不见红棺有动静。 方才抢棺的时候,他没控制好力道,棺打了个驴打滚。他寻思可能那一滚把孟婆滚晕了,便起身往前迈了几步,伸手往棺盖一拉。 棺中是一位样貌二十左右的女子,一身暗纹黑衣,闭着双眸,宁静的容颜上,脑门被磕了一个包。 第80页 花洗尘目光方落在了她眉间的花印上,她长睫轻动,睁开了眼。 若说她闭眼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那她一睁开眼,便是暖雨清风初破冻,莺也早啼花也发。 这双眸子清灵,和一个人的很像,花洗尘微微一愣。 空气静默了须臾,只见孟婆缓缓撑腰坐起,一手捂着额头隐隐作痛的地方,一手撑在棺侧上定睛一瞧。 眼前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眉清目秀,虽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双眸子却显得异常深邃。 如晨天尊不好明目张胆劫棺,所以变了个人畜无害的身。 孟婆只望了他一眼,随而四周环望了番,茫然道:“这是风清谷吗?” 只见少年顿了一会,转身往屋外而去,关门的同时对她说了声:“得罪了。” 吧嗒,门锁上了。 孟婆坐在棺里,半响没动。 这是唱哪出呢? 临安街市人海繁华,叫卖声,孩童追逐声,小二吆喝声不断。 至孟婆被劫,已经过了五日。 整个屋子一圈设了结界,很强,她破不了。 中午,门再次同前几日一样开了,少年端着午膳进来,她靠在了桌上玩杯子,脑袋上的包已经不药而愈。 见他进门,她瘫在桌上的上半身动都没动一下,默默望着他在她眼皮子前把午饭摆好,有气无力说了声:“闷葫芦,五天了,你再不和我说句话,我就被你闷死了。” 花洗尘自觉是自己对不住人家先,终于施舍了一句话给她:“吃饭了。” 孟婆翻了个白眼:“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安静的人!” 这几天除了定时定点送饭,他把她一个人锁在了屋子里,她大吼大叫,结界都原封不动弹回来,外面根本没人知道她被关在这。 花洗尘安静。 她一双眼全是水星,哭诉道:“少侠,小仙君,小公子,我这人最受不了闷,你这样是让我受十八层地狱的酷刑,我要真的得罪你了,不如一刀斩了我给个痛快可好?” 花洗尘安静。 孟婆道:“不然你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可好,让我死的明白些?” 眼前的女子面容陌生,可花洗尘望着她那双灵秀的眼睛,心上人的容貌总不停在脑海中冒出来。 爱屋及乌,他不由有些不忍,坐了下来:“我陪你吃饭。” 孟婆知足常乐:“好。” 说是陪她吃饭,花洗尘也没动筷,就是坐在旁边听她说话。她问了一句他为何抓她,他没回答,问他是何人,他也没回答。 孟婆真是狗咬王八壳,无从下口。 索性她不问这些正经的了,有一句没一句和他闲聊,他偶尔会搭话,偶尔会点头,起码没让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孟婆感激涕零。 再过五日,他见孟婆来之安之,不哭不闹,愈发心里愧怍,在日落时分带她出去散了散心。 她走得很慢,细细瞧着临安街道的各种风貌。花洗尘见她脸上的笑容和眼里波动的流光,觉得她是来过临安的。 孟婆被关在客栈第一日,一喝桌上的茶,便知是临安茶,她有怀疑自己正是在临安,眼前的风貌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望着那一排排随风飘荡的店铺锦旗,瞧着有几个她仍有印象,不由露齿一笑,一双眼眸弯弯,带着感怀:“很久以前我来过这。”也不知到底算不算久,但百年有余了。 她环视着周边的热闹:“临安挺好的。” 花洗尘心头一滞,曾经也有一个人,和他说过临安很好。那人还让他把临安画成了屏风,一直摆在了他的屋内。 花洗尘思绪飘忽,孟婆忽而严肃地同他道:“小仙君,我们去考究一下这酒楼的名号是否真的名副其实吧。” 花洗尘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一副金边牌匾上,刻着“醉仙居”三个字。 孟婆已经直接进去了,选了个靠窗的地,店小二盯着她呆了眼,孟婆问他家的招牌菜是甚,他愣是杵了半天没回。 花洗尘望着他一定瞅着孟婆看,干咳了一声。 小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失了礼,尴尬地挠了挠头,弯腰询问:“姑娘方才问什么?”这姑娘一身黑衣,衬得皮肤如雪,白的发冷,额间一枚花印绝美,让人看得不由恍惚。 倒不知这旁边的少年是她何人,一副不甚好惹的模样。 孟婆道:“你们家的招牌菜是甚?” 小二道:“蒸鱼,鱼是钱塘江里才捞的,新鲜得很,我们师傅配料的手艺天下一绝!” 孟婆默了会,笑了笑:“不太想吃鱼。”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养成了吃现成没刺鱼肉的坏习惯,后来发现饭桌上的鱼都有刺,就没再吃过了。 花洗尘在旁一直静坐着望着窗外,只听到孟婆问了句:“你们酒楼的名字百年就没变过名吗?” 第81页 他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嘴角天然勾着一抹笑,正等着小二回话。她说自己曾来过临安,看来是真的来这细细玩过,这家酒楼,百年前就很有名。 第四十二章 小二听她这么问,笑道:“看来姑娘是听说过我们酒楼。” 孟婆笑道:“自然。”她以前还很喜欢。 小二笑道:“那姑娘可听过坊间流传我们店名的一件趣事?” 孟婆奇:“何事?” 小二笑道:“我们掌柜的祖父在世时,有一阵子酒楼不受欢迎了,他老人家准备关门大吉,不想夜里有一神君托梦他,道自己很喜欢这家酒楼,希望他将店开下去,他自会保他生意兴荣,所以我们装潢菜色日新月异,但店名店面一直没换过。” 孟婆奇:“神君?” 小二笑道:“掌柜祖父说可俊可美,像如晨天尊呢!不过就是一件轶事,听了乐乐,给我们的百年历史加点趣。想来是老人家自己舍不得关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尊远在天边,怎会特地为了这点事记挂。” 孟婆似笑非笑:“倒挺有趣的。” 小二笑道:“可不是,所以我们店就传承下来了!” 孟婆道:“那便随便上一上你们的新菜色吧,百年老店,总不会差。” 小二乐道:“自然,我们酒楼你只管出去问问,当地没人不称好!小的这就去准备,可要酒?” 此时花洗尘道了句:“嗯。” 小二点头应下,忙着去后厨吩咐了。 等着菜肴上来,见周围众多来吃饭的男子目光都往孟婆这方觑,花洗尘难得多言一句:“你额上的花有点显眼,要不我帮你隐一下?” 孟婆笑了声:“这是这几日听过你说的最长的话了,我可得好好记下来才是。” 花洗尘:“……” 他越不说话,她倒越觉得他这鬼个性挺像一人,越想逗他。她给自己倒茶,给他倒茶,笑道:“莫不是别人瞧我,你不乐意了?” 花洗尘:“……”他只是不喜欢被围观。 孟婆自顾挑逗完毕,心满意足,喝了杯茶,正经道:“这是孟婆印,除非传给下一任孟婆,不然去不掉的。” 花洗尘想到她熬的孟婆汤,默了好一会,“你熬的汤,是什么味道?” 林苏喝的时候,可喜欢?她最怕苦了。 孟婆道:“他们说是甜的。”她没喝过。 花洗尘想象着林苏喝孟婆汤的模样,一口带走一份记忆,一口接着一口,他的心一阵一阵难受。 早知他如此难以忘记她,换得现在,他可还愿同她一笔勾销,放她自由? 菜肴上来后,孟婆吃饭,他只饮酒。 高段位的仙神确实可以不吃东西,汲取日月精华。她一顿饭下来,他喝了五六个酒坛,依然稳稳当当走在她身旁,脸色也毫无醺意。 孟婆佩服他。 这少年喝酒后的深眸含有一丝黯然苦色,不易察觉,但只要望见,挺让人心疼。 孟婆倒不知他一个半大的少年,有何三千烦恼丝。 酒足饭饱,花洗尘带她回客栈,关她入门那刻,他又推开了门,踏进了门槛几步,望了她许久。孟婆觉得他这模样是有话想说,便坐在桌前与他对望着,等他开口。 等孟婆眼睛都盯累了,低头拿了茶杯倒水喝,花洗尘终于开了口:“姑娘可记得一位叫林苏的女子?她,在百年前逝世的。” 孟婆手一抖,茶水泼溅了些许在桌上,她低头去擦,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花洗尘道:“她现在,是转第三世了吗?”百年了,她应该又轮回了吧。 孟婆抬头望了他一眼,那目光有点复杂,疑惑而戒备,伤感而可悲,不过一瞬息,被笑眼弯弯代替了:“嗯,已经成了亲,富贵圆满,儿女双全。” 花洗尘静默了许久,“姑娘早些休息。” 孟婆低着头,手摸索着杯子应了声。 她本以为能听见随之而来的熟悉锁门声,不曾想出门的人笨拙地被门槛一绊,重重摔了出去。 她一惊起身去看,少年昏倒在了门口,脸色煞白落寞。 他这是现在酒意才上来吗?不然怎的就晕了,受刺激了? 孟婆无奈,又不能放着他在门口绊路过的人,只好把他拖进了屋,放到了床上。 她望着床上的少年,叹了口气,寻思:是谁让你来问我的情况的?是清风,若莞,还是…… 百年前,林苏同无常回到地府,走到忘川河畔时,一名鬼差急忙忙寻无常道府君的女儿阿姝情况不好。 赵奕以自身血脉种下的曼珠沙华,化了灵成了阿姝,也就是孟婆。自赵奕魂飞了之后,与他血脉相连的阿姝身体日渐削弱,愈发糊涂不能理事,无常精心照顾,也不见好。 第82页 林苏跟着无常去看,发现阿姝身体已有些透明,怕是支撑不住人形,要变回一株普通的花,这种情况的魂体,不给一个实身很难将养下来,可地府都是鬼,哪里来的人。 林苏见无常看重孟婆阿姝,懂情而同情,心生一计,让无常把阿姝放进忘川河里去,她正好有个胎没投。 这么做并不合地府规矩,可林苏表示自愿。无常望着阿姝即要消散的模样心乱如麻,救人心切,来不及想万全之策,便同林苏一起将此事压了下来。 林苏承下了阿姝额间的孟婆印,与地府有了羁绊,不再是无牵无挂得去投胎的普通鬼,她幻化成了阿姝的模样留在了地府,阿姝投胎轮回,在凡尘休养生息。 是阴差阳错? 不是。 林苏心里了然,她不过是借了东风,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去忘记前尘而已。她担下孟婆的职责,印上孟婆印,不过也是给自己一个存在的道理。 她以前不懂痴,现在却恍悟自己早痴了。 花洗尘果真不是一个能够沾惹的人,他从来没有狂风暴雨地侵袭,一直和风细雨地润泽,渗透到她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她前期没有任何察觉,只习以为然地接受着他的温柔,他的体贴。 湖里的鱼是感觉不到干涸的,只有离开了水面,才发现自己的懦弱和依恋。 她实实在在喜欢上了他,不可自拔。 林苏不敢去投胎,她害怕,害怕来世再遇不到那么好的人了。 后来,她遇到了暮景。暮景让她恢复了记忆,让她想起了如晨真君,想起了梨花小院,想起了那场天谴。 林苏被潮水袭来的前尘往事吞没,混沌中落寞地想,她小时候曾许诺永远在他身边,她如果忘记了他,那一切都随风飘散,还有什么意义呢?她现在还深深爱上了他,如果以后与她厮守的人不是他,也是没趣。 人小时候不该遇到太过惊艳的人,误终身。 林苏被误终身得认命,固执地不愿意忘记,固执地保持这份喜欢。 三界看似融合,实则界限分明。仙凡不可相恋,因为凡人命短,仙人命长,仙凡之胎逆了天道。凡鬼相恋是自取灭亡,与鬼缠绵,鬼不自主会吸食凡人元气,导致凡人衰竭而死。仙鬼都很命长,但血脉不可融合,不孕不育。且鬼多作怪,属下等生灵,神明从来看不上。 可林苏非常乐观地想,起码她和花洗尘都还在三界中,她可以像望着月亮一样望着他。 毕竟在他身边长大时,她便将他视作了理想,从没敢往俗念去想,在西阁的几年,是她偷得他漫长岁月里的沧海一粟,于他虽过眼云烟,于她却弥足珍贵。 起码,她能数如家珍地回忆每一刻和他相处的时光,自顾自乐啊。 暮景这个刻薄的小白脸让她回忆起前尘是有原由的,他要她帮忙复活叶禾的仙身。 花洗尘和杨清风是被贬流放,可叶禾是仙身受损严重,失去了仙体,她同林苏一样,沦为凡胎,再回不到天都。 林苏知道了叶禾为她而沦落后,自觉没理由花洗尘的恩她报,叶禾的她却不报。而且这样,她又多了个同别人道自己留下来做鬼的借口。 她做鬼很忙的。 前些日子暮景翻古书,查到风清谷作为仙药谷,有言传曾炼出过复灵水,可活死人肉白骨。但此物逆生死伦常,被他们掩埋在了谷内密地,不见天日。林苏借婚书原由,是想去风清谷探得此物所在。 顺便给她清风小舅催下婚。某些人,不到节骨眼上,就是望不清自己的真心,还累着人家姑娘等他。 林苏自觉为人和善可亲,这些年待在地府更没得罪什么人。眼前的少年这么多天也没害她,不是仇人寻仇。他应不是若莞派来的,她性格正直不太拐弯,定想不到那么损的收拾情敌的方法,不出意外,是老滑头清风派来的。 自恋的清风,真以为她是去同他花前月下的呢,吓得面都不敢相见了。他这般待她,林苏自不可能不记下。 门外吹来了秋风,林苏见少年只是昏迷,并不大碍,给他盖上了被子,望着他笑了一笑。 小仙君,我知你奉命而来,身不由己,但我实是有事在身,就不陪你这个闷葫芦了。 花洗尘醒来时,屋里已没了人。 倘若真换个小仙君,林苏百年老鬼,踪迹难寻。偏生他是如晨天尊,她枕边掉落的一根头发,就能助他施追魂术,夜晚,他便在通往风清谷的深山老林中逮住了她。 可怜林苏不熟悉路,月黑风高夜望见前面有个人影,心上一喜打算抓来问路,岂料正正同那闷了她十天的少年打了个照面。 第83页 第四十三章 林苏后退两步笑道:“小仙君这样就没意思了。” 她真是闭门不出太久,与世隔绝了?当代的仙君,年纪轻轻就已修为这样好,他们鬼族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花洗尘道:“你不能去风清谷。” 林苏以为他是风清谷里的仙君,摆出天地可鉴的真心实意道:“我知你们瞧不上我,只是这婚书是长辈定下的。我不过是圆他们一个念想,那风清谷主有其他看得上的姑娘,纳回来为他生儿育女便是,我自不会拈酸泼醋。” 花洗尘一愣,没料到她原是这种态度,细细一想,他才记起仙鬼通婚是没法生育的,她以为他是看不上她的身份才百般阻拦,正在同他解释。 花洗尘道:“我没有瞧不上你,风清谷主也没有这个意思。” 林苏道:“那为何不让我进谷?” 花洗尘如实相告:“因为你,他同心上人吵架了。” 一个没露脸的小三,已经闹得两人鸡飞狗跳,再出现,后院不起火烧房,怕是妥善不了。 只见林苏笑弯了腰。 “成,那我先不进谷了。” 林苏掉头离去,花洗尘跟了上来,她这样好说话,他倒不知是不是她的缓兵之计。 林苏回头望着他:“我既答应了你,自不会毁约。”复灵水是得探的,不然暮景小白脸那她不好交代,她可以等清风和若莞把话说踏实了再来。 花洗尘默了会,林苏以为他觉得鬼话不可信,也不与他争辩,直接遁走。 花洗尘下意识追了去。 待得第三次被他寻出,林苏放弃了挣扎。 花洗尘谈不上信不信任她,毕竟他同地府基本没往来。他不喜欢地府,因为心里的人就是从那彻底离开他的。他既答应了清风,自会把事做妥,但他跟了来,除了以防万一,心里还有一点莫名的由头,他说不出是为什么。 林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将奈何桥上盛汤的事推去,自不肯安分回去,怎么也得在凡间玩耍一番。 偏偏小仙君不肯放她,她左躲右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临安。 她妥协了,同他一前一后,信步走着。 暮色降临,林苏和花洗尘到了临安繁华街巷的尽头。 忽而一股浓浓的带着茶气的香火味飘了过来,林苏闻着,暗思能飘到街上来,定是香火鼎盛,一时好奇心起,倒想去瞧瞧是天都的哪位仙官这样受人爱戴。 林苏闻着这气味寻了前去,花洗尘跟在她身后,之前街市的热闹人声一到这儿,渐渐消弥。 林苏正叹凡人真是维护这位神官,建庙还特地让其避开了俗世,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大殿。 倒不是金碧辉煌,但十分用心,木窗上的花纹古朴,墙面刷的细致,林苏抬头一望,殿前的牌匾上雕了三个大字——“如晨殿”。 花洗尘站在自己殿门口,只见孟婆望着他的殿古古怪怪地笑了一下。 可她进了殿,看见他的神像以及满供台的茶罐后,天然微勾的嘴角僵硬了一瞬。 她又走近了几步,定定望着朦胧香火中的那座惟妙惟肖的神像。那神像长身玉立,身着白衣,左腰侧佩有一把古剑。 不论哪个角度,都是英气俊朗。 林苏静静注视了好一会后,心里却微微有些落寞。这感觉实在不慰藉,她收回了视线,一转心思,对她身后的少年一问:“你觉得他长得如何?” 花洗尘沉默了,可看着林苏绕有兴致地望着他,只好道:“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有人说过这是个褒义词。 林苏笑了笑,转头再次看向神像,呢喃了句:“明明年纪那么大,还那么吸引人。” 花洗尘没太听清她说了什么:“嗯?” 林苏笑道:“他好看,我喜欢。”随而转头对少年道,“要是他愿意娶我,我就不嫁你们风清谷主了,你也不必操劳了,你们谷主也不必焦头烂额了,一石二鸟,你说好不好?要不要考虑给三十六天的他递一道折子,把这事提议一下。” 花洗尘:“……” 她说完,笑了起来,笑得很欢乐,掩盖了一切玩笑下的伤心。 林苏朝前从供台下方抽了几支檀香,庄严肃穆地给花洗尘上香,还作了揖。 花洗尘总觉得她是在虔诚地揶揄他,可他这位高堂上的神明如今就在殿里,她所有的祈愿他都能听见。 只听见她心里默念:愿如晨,永生欢乐,永世安康。 花洗尘微微一怔,心里不知怎的破开了,积压在内所有的苦涩滋滋地冒,让他一时竟失了神。 林苏拜完后,侧身朝殿内左侧的墙壁望去,那壁上刻着如晨天尊的生平事迹,并没有关于林苏的只言片语,他受天谴的事,流放的事,是天都的秘辛。 第84页 花洗尘一望见凡人对自己过度的称颂之词,只觉得浑身起鸡皮,可林苏却看得甚是认真专注。 这时,一位一手杵着拐杖,一手小心翼翼捧着一枚玉罐的白须老人,蹒跚着步伐走进了殿。他的拐杖只是简陋的木棍,他的衣服老旧,打了不少补丁。 见有来人,林苏和花洗尘都不由转头一望,他们刚巧在一大柱后边,是老人视线的死角,他并未察觉他们。 这位老人正艰难下腰想要叩拜,一小儿郎突然从殿外冲进来扑上前扶住了他,自己毫无犹豫地跪在了神像面前,狠磕了三个响头:“天尊,对不起。” 花洗尘听到他与自己道歉,又瞧见老人手上的玉罐是信徒供奉他的茶罐,微微了然。这孩子应该是偷了他的茶罐想拿回去给老人,但老人不愿孩子做这样的事。 老人眼眶盈满了泪水,对小儿郎重重点头认可,动作缓慢却很坚定地将玉罐放回了供台上。 夜里凉气渐重,周围很安静,小儿郎站起了身,掺着老人转头离开。 花洗尘正想悄悄施术将那茶罐送给那小儿郎,林苏已经走了过去:“老人家请留步。” 老人和小儿郎回头,见到来人是位貌美的姑娘,不由一愣。 林苏对他们欠身行礼:“妾身是如晨天尊座下的一个仙婢,这儿的守庙人。” 她扭头拿起了那枚老人放回去的玉罐,递给了小儿郎,“天尊觉得此物与你有缘,让妾身特来相送。” 花洗尘隐在一旁看着,她倒真有模有样,说谎不打草稿。 小儿郎不由自觉地拱起双手去接下了玉罐,并未怀疑林苏的身份,毕竟只有仙子才长得这样好看,且她是出现得轻盈飘忽,突然见到活神仙,凡人自然都会震惊又恭敬,不敢违逆。 “谢谢。”小儿郎微微泛红了脸,欣喜又感激,不敢失了礼貌。老人家握着拐杖往如晨天尊的神像走了几步,小儿郎知晓自己爷爷的心意,忙上前去:“爷爷我来。”他从供台下方取出了香火,点好后往香鼎里戳直,又朝如晨真君的神像跪拜了三下。 林苏对老人家温声道:“他是个好孩子。” 老人家鼻头一酸:“谢谢。” 小儿郎拜完后,捂着玉罐过来扶老人,又望了望林苏,红着脸好奇了句:“神仙姐姐是天尊的心上人吗?” 林苏觉得他问很没有由头,老实道:“不是。” 小儿郎不解:“天尊不要姐姐?” 林苏更不解:“为何你会觉得我是天尊的心上人?” 小儿郎道:“我曾听说书的讲过,如晨天尊白长了一张桃花脸,除了他唯一的女徒弟,身边没有亲近女子的,有的话肯定是他媳妇……”装个仙婢还给露馅,果然如晨天尊眼皮底下不好造次。 林苏不服道:“假的!别听他们胡说,我家天尊的脸哪会白长!”她咋没听到后面的重点,就只会袒护别人说他不好的地方。 花洗尘默默在一旁:“……” 送走小儿郎和老人家后,林苏转头见少年望着她,正经道:“喝茶基本是老人的余兴,那孩子定是为了他爷爷来偷的,我想天尊若知晓了也会这样做。” 花洗尘确实会这样做,而对于林苏方才所言,他淡淡驳了一句:“非只有老人喜茶。” 有个小丫头,也很喜欢喝茶。 又去醉仙居吃了一顿,林苏有些乏,直接往隔壁客栈要了间厢房,上楼休息。花洗尘逮她逮出了经验,已经不怕她跑了,尚还在醉仙居喝酒。 上着楼梯,林苏打了个哈哈,上方传来一句:“竟有个标致的小姑娘。”林苏抬头一望,一位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正要下楼,见到她停住了脚步。 林苏微微一笑,那公子摇了摇扇子,侧身给她让路。 林苏经过他身侧,轻声一句:“竟有个英气的小姑娘。”那公子一愣,扇子掩面笑了起来。 她扮得很像,但还不够像。林苏在地府有个朋友,扮起男人,才真的毫无破绽。林苏见得多,自然凭感觉就能判断了。 这时客栈门口传来了较大的动静,引得楼梯上站着的人都往下望。一位衣着精简,衣摆绣着竹纹的花甲老人走了进来,背后跟着几位壮汉,抬着一副宽大的锦绣。 第四十四章 掌柜立马迎了上去,说了一番感谢之词,听来是掌柜托这位老人给他绣了副山水绣做客栈的装饰。 林苏细细一瞧,那锦绣颜色靓丽,绣艺堪称一绝,确实是难得的佳品,这位老人,倒是有双巧手。 掌柜欲留老人吃饭寒暄,不过老人委婉谢绝,他离开时,抬头望了楼梯一眼,正是林苏站着的方向。 热闹一走,人自然就散开了,那给林苏让路的公子也下了楼。 第85页 夜愈见深,林苏虽然乏,但睡得并不沉。百年岁月说短也短,说悠长也磨人,再没有人守在她床侧待她安睡,她也再不是那个沾床就睡的小姑娘。 尚留警醒的一丝神思,她隐约感觉到了一阵阴冷气息从门前闪过。 地府中人对阴气是最敏感的,林苏顿感不妙,爬起身朝房门奔去,一开房门正对上匆忙赶来的少年。 花洗尘本来准备回一趟天都,刚离五里,察觉客栈方向邪气忽盛,他一下慌了神,忙往回飞。在见到林苏安然无恙站在门前后,他轻微喘了口气,脸色终于有了松懈。 这一份安心让他顿时有些茫然,只是他来不及多想,邪气已经在楼上凝聚。他立马飞上了楼,林苏跟了过去。 冲进楼上一间厢房,花洗尘揽起倒在地上的人,林苏定睛一看,是楼梯遇见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她已经昏迷,头上沾满了血。 花洗尘立即施法救治,林苏见旁边窗户虚掩微晃,往前一望,察觉到酒楼后巷有阴气逃窜。 她跳出了窗,落在了后巷瓦房的房顶上,寻着阴气追了过去。追到了城里最热闹的街巷中,凡间的阳气一重,她难以分辨出他逃到了哪里。看来这只邪祟,竟已修炼到能隐于人世,这是有多大的怨念。 林苏顺着最后一缕阴气,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后院。她直接穿透进了眼前的屋子,里面十分昏暗,但有一长木棺发着绿光,透过绿光,林苏发现这是一间废弃的仓库。 林苏走向那长棺,打开了它。 “你别碰它!”背后忽的传来一声怒吼,然而林苏已经打开了棺,瞧见了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原来他说的“它”,是“她”。 这棺里,装了一位死者,或者说,好几位死者的残肢。这是一位被好几个人拼凑的女死者,乍一看,仿佛只是一个人。但林苏在地府做鬼见得鬼多,见识也跟着突飞猛涨,看见那女人露出的手腕上一圈缝合的漂亮刺绣,以及她还光秃秃的头皮,就明白了大概。 林苏认真看了看他努力拼出来的女人的脸,面色一寒。 这是一张她熟悉的脸。 林苏来不及让已经混乱的脑子理好思绪,便受到了那邪祟的袭击:“离她远点!”他没露脸,一阵阴风卷走了长棺的同时,朝着林苏散了一波银针,针针带着法力,蓄势而来。 林苏是个乐观的鬼,没有他这样深的怨气,自然不及他的道行,捏诀设屏硬挡了片刻,已然撑不太住。 她被这银针上的法力波震得心口痛,正可怜自己该不会命丧于此时。一只修长的手从背后抓了她的肩膀将她往后带,眼前邪祟强势的一击犹若遭了春风化雨,瞬息消亡了。 林苏可慨可叹,自己小命不薄,总能化险为夷,安心被心口的阵痛痛昏了过去。 她摇摇坠入了花洗尘怀里,那邪祟见势不妙,遁逃得快。花洗尘身上靠了一人,也放不开手脚去追。 他蹲了下来,打算先探探怀里的人的情况。 仓库昏暗,只有微落的月光透进纱窗,林苏脖子歪着,脸被头发遮了大半,他将她扶正在怀后,拨开她的头发想看她的脸色可有恙,入眼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庞。 花洗尘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恐自己痴了太久犯了魔障,捏诀打了一团光,切切细照了怀里的人。 除了额间多了一朵花印,是林苏。 方才他随手施了一道术法击退那邪祟,带的仙力却不弱,破了那银针,也破了眼前人磨砺了百年的幻化术。 林苏感觉自己躺在了软榻上,有一只大手在轻轻挑开散落在她脸上的鬓发,还恋恋不舍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那手温暖极了,林苏全身都是冰凉凉的,地府阴气寒重,她久久没同有温度的人亲近过,此刻高兴极了,脸主动往那手贴近了些许。 床前坐着的花洗尘手抖了一下,一直望着她,没离开过片刻。他怕自己一离开,她就不见了。 他睁着眼守着她到了天亮,看见她长年施在身上的幻化术随着她的苏醒又化了出来,她又变回了阿姝的模样。 阿姝也漂亮,却比林苏稍逊一筹。 他的小丫头,为何没有去投胎,为何又顶着别人的皮囊活着? 她可还记得他? 花洗尘面前一片谜团,盖不住他心中的欢喜和渴望。他只恨自己百年过来,反应迟钝了,竟没早早认出她,前些日子,待她可不好。 她以前的幻术,他都是一眼识穿,如今她实在长进了,她可算成功欺瞒了他一次,心里肯定很窃喜吧。 林苏醒来后,觉得不对劲。 她忽闪忽闪着眼睛环望了一番,在想哪里不对劲,思绪飞转了会,她目光落在了她床头的少年身上。 第86页 这少年面冷心冷,一直就是只闷葫芦,怎的现在坐在了她床边,看见她醒来,竟脸色变化成了关切。 难不成受了一次袭击,让他自愧没保护好她,才摆出了这番床头尽孝的态度? 林苏并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茫茫然地接受花洗尘给她倒水,给她输灵力。摸到她冰凉的手时,他脸色很是悲凉。 他深情的目光被林苏看做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望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听得他问:“你感觉怎么样?” 林苏警戒道:“你可是有事求我?” 花洗尘愣了一愣,反应出她话中含义,真真哭笑不得。 这丫头以为他不安好心了。 花洗尘揣摩不出林苏的态度,在一切情况突然,不明原由下,他十分害怕她其实并不想见到他,在相认和装傻中摇摆不定。 林苏断不知他内心的纠结,脑回路比他这位大罗天的神明还要尽职尽业,琢磨起昨夜的邪灵作祟之事。 女扮男装的姑娘,技艺精湛的绣工,强烈的执念…… 不等他纠结完毕,林苏已拽着他道:“昨夜那邪祟,生前应是一名绣师,而且手艺卓绝,会绣人。” 凡人之死有各种可能,除去安然死去的,不少都因受伤而死。而他们的亲人不忍心让他们带着这伤死去,怕投胎转世时留了印,便会请人来缝补一番,所以就有了一种为死者留个好看的“阴绣”。 “阴绣”是门很技术的活,有些绣师,不仅能缝补的看不出痕迹,还能妙手生花。若是某一女死者额头上磕破了洞,绣一朵芙蕖,再上个妆,便貌美如花,叫亲人看了,心生安慰。林苏在地府当差,见得多了。 林苏回忆起棺中女人的脸,还有女扮男装的那位姑娘——这邪祟是有目标作案的,或许他就是跟着那姑娘来的。想想昨晚厢房里的姑娘满头是血,而棺里的死者缺了头发,这厉鬼想要得是头皮,是为了绣上这位死者的最后一部分。 花洗尘终于记起来要敬业了,道:“他逃的太快,我没来得及追踪他,如今已不知隐匿到哪了。” 不曾想他家无忧无虑的小丫头,竟也多思多想了,还能比他先猜测出因果原由。他望着她独立自主,一时只觉得心中堵了块大石,卡得疼。 那邪祟没现身,不知身形样貌,还能在凡人中隐蔽,若不知确定藏身地点,真不好将他辨认出来。林苏斟酌了一番,道:“我们来请君入瓮。” 花洗尘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她眉眼一飞,凑近他将自己的办法说了一说。花洗尘目光定定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望着,只怕看不够,只恨她脱离了他的羽翼后,不得不变得遇事自己先扛,如今再不等他嘱咐,也有了自己的方法。 他把她宠上了天,她这百年独自一人的日子,可是怎么过来的。 上午,林苏化作了一位眉目英气的姑娘,女扮男装,带着花洗尘逛绣坊,扬言要买一身定制的行头。 秋季太阳不热,但林苏还是戴了一顶斗笠遮阳。 至下一家绣坊,进门前,林苏摘下斗笠,花洗尘见她头发微乱,想帮她理一理,林苏不失礼地躲开了,自己拨弄了一下。 她以前从不觉得男女间能因为碰一碰摸一摸就生出情分来,但后来细细回想,许就是曾经同花洗尘太亲近,生出了觊觎之心,才导致她永远忘不了他。 现在,她很懂男女授受不亲了。 花洗尘被拒绝,一双眸子望着她雪白的脸,深沉极了。林苏被他望得心里一抽,这双眼明明漆黑,却实在灼人。 已经是午饭时分,绣坊主人依然招待得殷勤,林苏同他洽谈时,正好坊里的绣师们结伴从厅外走过,准备去吃饭。她余光望见了其中一位绣师看见厅里的客人后,足下顿了一顿才离去。 第四十五章 林苏转头给花洗尘递眼色,不曾想这小少年一直都盯着她,没分半分注意力去察觉其他人的动向,见她给他眨了个眼,还垂目不声不响,活像个被调戏了的葫芦。 林苏哑然。 少年,你倒是长点心啊。 望着他完全不在状态的模样,林苏不得不感慨并不是每个仙官都同花洗尘一样觉悟高、靠谱,这少年大抵也就抓她能耐些。反正如果那邪祟见着了她这张面貌,过不了今晚一定会来寻她。她以身犯险,也不着急。 逛了一上午的绣坊,林苏觉得目的已经完成,决定去品味美食,落脚地依然是醉仙居。 她还是喜欢靠窗的位置,花洗尘坐在她对面,听着她东扯扯西扯扯,天南地北唠,什么着不着调的事都抖筛子一样灌他一耳朵,只觉得十分享受。 只盼长长久久,都能这样陪着她,听她说话。 第87页 林苏讲到上回她在奈何桥上做活,遇到了一个边喝汤边哭的魂魄。花洗尘问什么原由,她道那魂魄死的早,喜欢隔壁姑娘,却连她的小手都没拉过,觉得遗憾,喝汤就什么都忘记了,他只得趁记得赶紧哭一哭,不枉喜欢那小姑娘一场。 林苏本觉得这是个挺可爱的魂魄,特意说给他听来趣一趣,不想这少年面色沉重了几分,颇有认真地问她:“你昨天,在如晨殿说的话,可是当真的?” 林苏一天说那么多话,从头回忆,她得费些时间。 只听少年好心提示:“你说,如果如晨天尊娶你,你便不嫁风清谷主了。” 林苏端详着他,这少年问这话,应是替他家的谷主分忧。是个人想来如晨天尊娶她,都是破天荒没有的事,风清谷自然是摆脱不了她了,所以他殚精竭虑,想探一探她真实的态度。 林苏打算让他放宽心,宽慰道:“我自然有自知之明的,我那话纯属开玩笑,并没有要为难你们的意思。风清谷主有心上人,这是好的,毕竟我鬼族嫁给他,也没法给他生儿育女,并不是良配。届时我们俩彼此有各自的生活,不住到一块也行,他同他心上人双宿双飞,我便……” “你便如何?” 林苏为了将话说的有分量,大言不惭道:“我便同我喜欢的人也做对野鸳鸯。” 怎料这少年穷追不舍地问:“你有喜欢的人?” 林苏顿悟话说过头了,可是放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她只能摸着下巴以孟婆的身份道:“其实,我挺喜欢我们家无常的。”反正她现在是阿姝,不算说谎,就阿姝当年投胎时望着无常那不舍的眼神,林苏想她定然对无常有意的。 少年没再问了。 林苏松下心来,刚想他应该是替清风捏了把汗,现在释然了,窗外却风云突变,打了道雷,惊得她肩膀一抖。 这乌云来得十分蹊跷,让林苏想起了当年无常提过花洗尘飞升时的那场大雪。 她望着窗外越来越暗,暗忖难不成又是哪位神明心情糟糕,引得天空变色。 本来好好的秋日,大雨说至竟至。 临安街头巷尾忙乱成了一团,撤摊关窗,行人狂奔,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雨色茫茫大白,淅淅沥沥,林苏庆幸了一句:“好在我们过来得早,不至于在路上淋了。” 对面的少年目光望着窗外,并没有回声。 林苏望着他的神色,竟望出了几分应景。 这好好的,怎么好像生气了? 少年郎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小二救急地将饭菜上了来,林苏想来他这个年纪,确实是阴晴不定容易暴躁的时候,便识相得默默吃饭,再没叨叨扰他。 少年独自一人饮酒,喝得非常凶猛。 林苏不擅喝酒,却在他放下酒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陪陪你。” 她双手端杯,敬酒敬得正式,花洗尘望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她怀疑她抢了他媳妇,哀怨极了。 古怪少年没同她碰杯,只问了句:“他哪好?”哪比他好。 “啊?” “无常。” 又问回来了。 林苏实在是摸不透少年的心思,抓耳挠腮,挑拣挑拣一番,没感觉无常有什么优点,只得诚恳道:“无常挺爱笑的。”这个优点还经常被她挤兑,因为推己及鬼,谁死了都不会喜欢一张皆大欢喜的脸来接引自己。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少年再次沉默,林苏浅浅尝了一口杯中的酒,只觉得辣。 她分得出好茶,却不会辨好酒,但醉仙居的酒应该差不了,静默了会,她放下了酒杯,温言道:“我想世人造酒,应该是为了品尝,不是为了买醉的。”她此句不算谆谆教诲,但也是在间接劝导他不要喝太多。 少年笑了,却是冷笑了声,十分短暂而难过,他放下了酒杯:“你管我?” 你管我做甚,你心里都没我半分位置了。你做鬼,原来没有一丝是不舍得忘记我,不过是为了和别人双宿双栖。 林苏保命地摇了摇头。 这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少年醉了,回了客栈便进了另一间厢房。 林苏独自在房中呆坐了一会,这场大雨淋漓不尽,将她的心情一起压得沉重不已,整个心都悬浮在半空,没得一丝安稳。 她茫然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断没有老天爷心情不好,少年心情不好,她跟着一起心情不好的道理吧。 久坐摆弄着茶杯,林苏察觉到了熟悉的阴气,一抬头,无常在她面前显现了出来,一见她,跳脚道:“姑奶奶,可算找到你了,你要急死我不成,竟在这闲坐。” 第88页 林苏第一反应是不该将少年供出,只得对无常报以一个无辜的笑。 无常见她有难言之隐,脸色也算不得好,就不多问,只道:“跟我回去!知道你丢了,我们和风清谷的人都发疯了寻你。” 你们是发疯了,风清谷的人可是在偷笑。 林苏想着自己留在这也没意思,起身要同无常走,忽的想到那邪祟还没抓住。 少年今天整日都魂不守舍的,不指望他了,她带着无常将那害人的邪祟收了就是。 林苏简单同无常说了说情况,便带他往绣坊而去,本有想同少年打个招呼,但想他醉了,心情又不好,就不打扰了。她不去风清谷,便不会对不住他。 天气阴沉没有阳光,对他们实是极好的,可是这场雨带着说不出的萧索,林苏处在其中,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 本是想请君入瓮,但现在只能正面迎敌了。他们直接入了后院,无常对鬼的辨别度无人可比,一眼便看出了邪祟在哪个屋子隐藏。 林苏化作了之前女扮男装的英气面貌,让无常先按兵不动,她穿透进了屋内。 外面阴雨瓢泼,屋子没有开窗,显得昏暗。 林苏朝里屋走了两步,脚步一钝,背后一凉。 她的后方,有一只厉鬼。 她转头,那厉鬼目光闪着光,与她对视:“是你吗?” 林苏先没回话,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厉鬼,他头发灰白皮肤皱褶,佝偻着腰身,真看不出是一只凶残的厉鬼。 林苏见他的衣衫很精简,衣摆上有竹纹,他正是那日傍晚给客栈送锦绣的那位绣师。 这厉鬼怨念很足,道行深,最初出现,伪装得她未看出异样。他害了这么多人性命,至今未被收服,定是在不同地方作了案后立马逃离了。 林苏微微皱眉:“你可是梁晔?”虽然她说了这个名字,但却实在难以将此名与眼前这位腰弯背驼,白发苍苍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那绣师眼睛登时瞪大:“是我,是你吗?是你吗?你回来了?”他伸出枯朽的双手要抓泠苏。 岁月真是把杀猪的刀,林苏听闻的梁晔风姿卓然,而如今的他,如何与当年的相提并论。 林苏躲开了他的手,看着他痴魔的模样,心里滋味不好。世人总是太爱悔不当初,昔日做下错事,如今又执念至此。梁晔找得出再多相似的女子,也绣不出曾经失去的人。 梁晔见她不搭理他,直接跪了下来,屈膝朝她而去:“你生气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求你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眼看他要扑在她脚下,时机正好,无常显现了出来,顺势用锁魂链将他一锁,捆住了他。 林苏见床上躺了一人,走过去探,发现正是那棺中的女子,和她现在幻化的样貌有□□分相似。 她望着这沾满了血腥和执念的女尸,无声叹了口气。 梁晔恍悟自己中了计,眼珠子转得迟缓,瞪着她许久,开始挣脱着嘶吼:“你不是她,她在哪?她在哪?让我见她,我要见她!” 林苏变回了阿姝的模样,对他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梁晔被她这句一哽,痴魔地更深,歇斯底里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无常牢牢锁着梁晔,可他身上的怨气还是不断地散发出来。眼见林苏要收了那女尸,梁晔面容狰狞,拼尽全力不惜自损震开了铁索,跌跌撞撞朝林苏扑去:“离她远点!” 无常这个时候掉链子,林苏也没来得及躲闪,被梁晔堪堪打了一掌,表示心好苦,以后绝不能同不靠谱的人做朋友。 她出趟门,摇摇欲坠两次,都被人从背后接住了。 第四十六章 这次来的人很高大,身上还带了些酒气,却并不难闻。她一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双眸。 林苏觉得自己受的那掌不是前肩,而是天灵盖,不然怎的望着扶她的人像花洗尘。她只能叹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晕的时候来,眼都看花了。 最后的印象,是一道白光闪现。 花洗尘的怒气带着“老古董”一起剑势大涨,将梁晔逼退了好几丈。 梁晔早没有能力抵住这致命的一招,一霎那,无常挡在了他身前。 “天尊饶命。”无常使了个应急术法挡不住古剑,便忙喊停求和。打不过就求和,大鬼君果真能屈能伸。 无常默默想:我不喊,丢得就是我的命了。 命当然比脸重要,这还是林苏爱念叨给他听的。 这声求饶还算管用,古剑铮得一声,旋即转了方向朝外离去。 可花洗尘的脸色很差,一道眸光跟利刃一样戳着无常:“他伤了她,你竟护着他?”如果不是她说她喜欢你,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第89页 无常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鞠躬道:“此人与我地府有渊源,实在不能轻率地除了。”林苏来前特地说了,要把他带回地府去处置。 他使了个小术打晕了梁晔,让他再不能反抗。 将厉鬼梁晔和女尸收入袖中,无常本想将林苏从花洗尘怀里夺去:“我带她回地府休养。” 花洗尘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的手,打横抱起了她:“带路。” 他望着怀里的人惆怅地想:总觉得你没什么眼光,还真没有。看上的都是什么人,这种人哪里值得托付。 一路上对着如晨天尊一张“小心我一剑取你狗头”脸,无常寒毛倒立,不敢妄动,连看林苏一眼都不敢。 只亏他不知林苏给他扣了顶多大的帽子,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林苏躺在了地府北阴殿阿姝的住所里,有人在旁边源源不断给她输灵力,梁晔那一掌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花洗尘守着她,见到她微微睁眼,紧绷着的脸终于有点松懈。 林苏见床边有个白影,无常平日衣服不是白就是黑,她以为是他,很不客气地嚷了句:“给我倒杯水。” 床边人不声不响,乖乖走到了桌前,给她倒了杯水过来。她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抬眼一望,喷了出来,正好溅了他一身。 林苏愣愣地想,自己是又眼花了吗? 无常刚好进门,一见此状吓得先跪了下来:“天尊赎罪。”他后面守殿的侍卫一个个跟着跪了下来。 齐刷刷一片跪倒在地,林苏来地府那么久,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她清醒了大半,哽了半晌,知罪对花洗尘道:“我帮你擦擦。”说着伸袖子蹭了蹭他的衣服,方想使一个术烘干,花洗尘握着她的手腕放了下来。 他没理门前的人,只对她道:“你下次喝慢点。”自己捏了个诀将衣服弄干净了。 林苏唯唯诺诺点了点头,不记得阿姝同花洗尘有什么交情。 她想了他一百年,现在见到了活的,反而不知所措,卑微起自己是鬼的身份来。无常他们跪了一地,照理她也是要下跪的。 只是她实在傻了,全然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望见林苏对着他竟是一脸畏色,花洗尘又气又心疼:“你怕我?”方才那么自然地喊他倒水,想是把他看作了他人了。 扑在地上的无常忽然觉得自己背上受了一道寒光冷色。 林苏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见她茫然着无所适从,花洗尘心里酸软,终究还是做不到真的和这丫头较劲。 场面很微妙,林苏正不知该说什么,望见门口不远处一位鬼差引了荑娘过来,她才回了些神。 荑娘一向内外都透着傲气,可如今的她却是微低着头,身影木然萧索。 林苏心中叹息。 荑娘不单是豪爽的客栈店长,更是一位大才女,以玉为骨,以词为心。 留在地府的府民都是舍弃了凡间繁华万千,不肯轮回的鬼。 久而久之,也养出了不少淡然的气质,可这再淡泊的人,也有那么一些看不开的时候。 梁晔,就是荑娘心里最大的结。一遇到他的事,荑娘便不是荑娘了。 百年前。 西南有一个小国,虽小但富裕,百业兴隆,国泰民安。 因是小国,百姓也安居乐业,所以此国的官员较少并只要无错,便终身任职。近乎几十年国主才会设一次国考,招收新一任的官员。 因一上任便是就职高位,考核要求自然异常苛刻,不仅要满腹经纶,会引经据典,更要能言善辩,举一反三,擅谋擅治,且品行端正,心怀宽大,为国为民。 小国边陲的一个小镇里,有一家绣坊和一间客栈比邻,绣坊主人梁平的独子出生在了约二十年后有一次国考的年月。 梁平的妻子当时难产,在大夫询问他保妻还是保子时,他痛下心选择保下孩子。从孩子出生那刻,他就对其子赋予了厚望,企盼他能高中,成为国之要臣。他给其子取名“晔”,即梁晔。 梁晔打小就常被父亲约束在内院里看书,仅六岁就已会千家诗,目前在苦读四书五经。 梁晔生得俊,但还稚气的眉目常常带锁。他时不时会望着院外的天空,春至时见到外边浮着的纸鸢,他也幻想自己能和它们一样在外边飞,却又伤感自己和它们一样被拴住。 这日他在后院朗朗读了一遍《论语》第二卷,盖书背诵:“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缓缓摇头晃脑背下,卡到一处,却百思不得记忆,这时院梁外传来了一个同样大声又稚嫩的声音,顺着他卡壳的地方续念:“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那声音竟一口气把剩下的都念完了。 第90页 梁晔一奇,向着院梁对面问:“你也读书?” 对方答:“不读,读书有什么好玩的!” 梁晔疑惑:“那你为何会背《论语》?” 对方笑:“你刚刚不是念了一遍吗?我听到了。” 梁晔惊:“你记性真好。” 对方哈哈:“我爹也这么说,经常让我到店里帮忙记菜记账。”看来是隔壁客栈老板的小公子。 梁晔叹息:“我若是有你这般好记性就好了。” 对方道:“你懂得比我多,我经常听到你念书。我待会去地里抓蛐蛐,你去吗?” 梁晔默了会,有些垂头丧气:“父亲不让我出门玩。” 对方静了会,笑道:“没事,那我带回来给你看,你等着。” 梁晔真的就在院里等了,他看着书,心思却微微不定,期盼着院梁对面又响起那个亮而爽朗的声音。 接近傍晚,院梁外细细碎碎起来,仿似有人在爬墙,梁晔侧目一望,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小儿郎刚好翻了上来,在院梁上扑着望他:“我回来了。”随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木罐,丢了下来,“送你。” 梁晔很是欢喜,跑前去捡起了木罐,听到里面“叽叽吱吱”,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在书上而是真的见到了肥肥胖胖的蛐蛐。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梁晔在院梁下抬头望着瓦上那张还小但暖阳般的脸,那张脸嘻嘻笑着:“荑娘。” 梁晔微微一惊,他本以为是位小公子,不料是小千金:“你是女孩子?” 荑娘撅嘴:“对,但是我喜欢扮男孩子。”她穿得衣服和梳的发饰都是小儿郎的装扮。 梁晔一笑,觉得她是那样自由又无忧无虑。 梁晔开始常在院里读书,荑娘也时不时在隔壁插话,问他读的是何意,也常常爬墙,丢些外面新鲜盛兴的小玩意给他看。 她确实不像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是男孩子喜欢的,梁晔喜欢她送的每一样东西。 后来坊主梁平渐渐知道隔壁客栈的孩子和自己的独子有来往,还送了梁晔不少玩具,本是不悦的。但发现梁晔的功课一点没拉下,反而记忆更深,解读更透,觉得有个孩子陪读似乎比将梁晔独自闷在家更有用,便亲自登了客栈的门,向客栈老板提议让荑娘来给梁晔伴读。 荑娘不喜欢读书,但是喜欢梁晔,她觉得他长得好看。能和梁晔在一起,她自然是高兴的,就让爹爹答应下了。 荑娘也没有娘亲,她娘在她小时患病离世了,爹爹很疼她,让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不过因自小没有娘亲,知晓爹爹一人的不易,荑娘虽然喜欢玩闹但也不缺懂事。 六岁开始,梁晔和荑娘成为了青梅竹马。有了荑娘的陪读,梁晔进步很快,梁平也渐渐肯让他出门玩耍。 荑娘一直都喜好男孩装扮,他们俩在一起打闹游玩,别人都以为是一对好兄弟。 有日荑娘从集市帮爹爹采买酱料回来,准备把酱料送回家后去梁晔家读书,梁平特地请了一位先生教他们。 荑娘转过一个巷口时,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小心撞到了她,两人都扑倒在地,酱料也翻了一地。 第四十七章 “你找死!”荑娘见到撒了的酱料,怒叱起来。对方身形瘦弱,见自己犯了错,畏惧大于了歉意,爬起来就跑了。 荑娘站起身要追,见到地上掉着一本书,一本《百家姓》。她拿起了书,朝男孩逃的方向追去,往巷子里越走越深,她微惧于这长巷愈发荒废昏暗的同时,在巷角看见了一间破旧的小屋,小屋外挂了一支蓝牌。 在荑娘的国家,挂红牌的屋子都是富裕人家,要赋税的,荑娘家和梁晔家都是挂红牌。而征来的钱物便会发放给挂蓝牌的穷苦人家,让他们能够存活下去。 荑娘躲在那小屋漏风的窗户一边往屋内一望,除了那个男孩正站在屋内浑身摸索,她只见到一有厚厚的蜡油伏印的小书桌和一张一床薄被的木榻,这里只有男孩一个人住。 按理来说征税补来的银两是足够让贫苦人户吃饱穿暖的,可这男孩屋内却这样简陋。 男孩没找到,心急如焚:“我的书呢?我的书呢?”他朝屋外跑去,四处张望察看,眼角已有了泪水,“我的书呢?我的书呢?”哭着说着,他又一路朝他回来的巷子寻去。 荑娘躲在了一边,望着他的背影。 学问无价,但学识有大用,尤其国考欲来,这个国家的书,随着国考时日愈近愈将成为最贵的东西之一,价高至仅一本《百家姓》,足一个穷苦孩子吃半月的饱饭。 他打翻她的酱料,落荒而逃,是因为自己没有钱赔,他屋里这样简陋,他长得这样瘦,是想省吃俭用买书读。这样一个孤儿,有一颗上进的心,既很难得,也不容易。 第91页 李楠红通通着眼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小屋,又欣喜若狂,他刚买的《百家姓》,静静地躺在了家的门口,他上前一把扑住了它,泪如雨下。 李楠的父亲是一登徒子,好吃懒做,染上赌瘾后没有钱还,抛妻弃子而去。母亲辛辛苦苦将他养大,前不久也离世了,他已没有了依靠,受着庙堂派予的救济。 但他每月都努力存钱买书,偷偷到学堂爬墙听学,深深记着母亲临终前对他的期望,希望他能上进。 莫名,渐渐有一个人,仿似知道他为了买书吃不饱,开始趁他不注意,给他门口放一个碗。碗里有时是鸡腿,有时是牛肉,有时是鸡蛋,都是对他现在长身体有益的食物。 他有想过逮住那人,可是对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也总趁他不在时把碗带走,又送回了食物。 他慢慢明白对方真心想帮他,又想照顾他的自尊心,不让他知道是谁。 他确实需要帮助,渐渐不再去特地知道那人是谁,默默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心里发誓永志不忘这份恩情。 这样年年岁岁,一如既往。 十岁后,对方不仅送食物,还开始给他送自己抄录的书籍,字迹虽仍稚嫩,但已工工整整,且都是一些好书的内容,那些书对于李楠而言并不容易买到。 李楠更加刻苦,常常念书至深夜,不愿辜负母亲,更不愿辜负这位恩人。 梁晔最近发现荑娘总是在抄书,觉得很奇怪:“你不是都记住了吗?为何还要抄?” 荑娘笑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还想练字。”她想着这些书都是梁晔父亲好不容易寻来的,李楠都没看过,得赶紧抄下来。 梁晔想她难得勤奋,便也由着她去,想要什么书时,他也常常帮她去寻。不过对于荑娘过目不忘的学习能力,他真是羡慕得有些小嫉妒。 他望着她认真的模样,笑了笑,将今日的功课做完后,他开始在帛布上练着父亲教自己的独门绣艺。这种绣艺是他们祖传下来的,纵然他以后当了官用不着,也需将其精髓流传下去,才对得住列祖列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十九岁的荑娘饱读诗书,还是爽朗不羁,一个英气的外表下,一颗蕙质兰心。 梁晔则成了温文尔雅,经纶满腹的翩翩公子,举止言谈都带着书香气。 李楠今日又收到了新抄的书籍,一晃多年,恩人曾经只是工工整整的字迹如今已入木三分,笔画间还透着一种独有的傲骨。 这日荑娘正准备在梁晔念完功课后邀他到自家客栈里品尝店里出的新菜,梁晔婉拒时,脸上不由泛起红晕。 荑娘皱眉笑道:“你不去便不去,为何脸红?” 梁晔竟扭捏了会,又静默了会,道:“今日父亲让我去刘老爷家吃饭。” 刘老爷家是镇里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一个太尉,一个侍中,很受镇民尊敬,他家有一小女,和梁晔年龄相近。 荑娘又笑:“吃饭就吃饭,你还羞见刘老爷?瞧你这模样跟见黄花大闺女去似的。”荑娘一听自己说完,突然忆起刘老爷家确实有个大闺女,还素有“才女”的佳名。 见梁晔红润得更深的脸,荑娘明了他真是去见黄花闺女。 刘老爷一向对梁晔多有赞许,觉得他一表人才,前程似锦,这样的后辈,不收来做女婿也着实可惜,何况他家的女儿秀外慧中,不少名门望族都有意请人说媒。 荑娘心里漫起了一大片失落,犹如被丢入了深海般窒息起来,她沉默了。 梁晔一颗心被父亲安排的相亲占据,没有发现荑娘平静的脸上有一双黯然失色的双眸,轻咬了一下下唇羞赧道:“就是先见一见。” 荑娘道:“刘娴是才女,贤淑端庄,男子一见她自然倾心。” 梁晔是男子,还是正统的那类男子,当然会喜欢这样温婉可人的女子。是她忽视了,她还以为她和梁晔会一直这样在一起,但不知不觉大家都已长大,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荑娘的心思仍还是那份心思,谁说少时不懂情,她喜欢他的心一直不曾变过,只是现在看来梁晔并无此意。他自然也是珍视她的,但大概是同窗之情、“兄弟”之谊。 梁晔腼腆笑了笑,认真起来:“我觉得我们镇上最大的才女应该是你。” 梁晔自己也承认,荑娘比他还要才华横溢,只是她不爱表露。 荑娘勉力一笑:“终归一介女流罢了。”再有大智,女子也参加不了国考,最后还是逃不过嫁人。 荑娘常恨自己不是峥峥男儿,她之前从未遗憾自己生得了一副非常男子英气的模样,可此时她却怅然自己不够动人,没有花容月貌。 第92页 梁晔见荑娘脸色恹恹,又认真道:“女子有这般学识,更受人欣赏。” 荑娘未语,梁晔续道:“我很佩服你。” 荑娘表面一笑,心里苦喃:何谈佩服不佩服,欣赏不欣赏,此生只盼你心里能有我而已。 荑娘回家了。在傍晚时分悄悄去给李楠送吃食时,发现他在门口留下了封书信。 明年春,国考就要来了,李楠的执着感动了一位来暗访民间的高官,得到了他对于苦寒学子的助援。李楠可先入国都,在安排给苦寒学子的屋房住下,专心温习。 李楠写了很多感谢的话语,还希望日后荑娘可以露面,他一定会出人头地,报答她的恩情。 荑娘轻轻慰藉一笑,只祈愿他能高中,不枉他吃了这么多苦,报恩什么的,她从未念过。 后来好些日子,荑娘都道店里近日较忙,她要跑腿干活,无空再去梁晔家里同他论学。 梁晔唤小厮请不到荑娘,就亲自到荑娘家里寻她,可她仅与他笑说了几句话,就入后院再未出来过。 一个月,两个月,荑娘的冷淡让梁晔的心闷得愈发深切起来。而梁平近日已经开始准备到刘家去提亲,大家闺秀刘娴很是钦慕梁晔,而自己儿子晔儿也对这端庄贤惠的理想儿媳颇有称赞。 “厚礼我已经备下了,你亲自登门,显出诚意。”梁平在饭桌上对愣着神的梁晔道,近日梁晔总是心不在焉,脸色也暗,似乎晚上休息得不好。 瞧他发着呆不回话,梁平问:“晔儿?你怎么了?” 梁晔回过神,给父亲夹菜:“无碍,只是今日孩儿没什么胃口。” 他每每去寻荑娘,她都总如往常一般的爽朗语气同他说话,可又确实再不似曾经和他那样亲近,她一个笑脸相迎的外表下的心,同他远了好几分距离。 他问她怎不来他家了,她道不方便,他不明白哪里不便,她笑得眉目弯弯往下:“非要我缠女子的发辫穿上罗裙,你才知道哪里不便吗?” 她是个女人,就算生得身形高,总扮成男人又模仿男人,平日和梁晔站一起两人简直犹如兄弟,但改不了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梁晔明白了她身为女子总往男子家跑不合适,但还是心里空落落起来,他不想她远离他。 梁平静望了他一会,问:“晔儿,你可是因为荑娘苦闷?”见梁晔双眸有了波动,手上持筷的动作微微一抖,他板正道:“你们毕竟都长大了,她到底是个女孩,不宜再同你走太近,娴姑娘知晓了也会不悦的。” 梁晔道:“孩儿与荑娘从小一起长大,刘姑娘应该明白荑娘在孩儿心中的地位。” 第四十八章 梁平严肃:“荑娘不是男子,你让人家怎能确信你对她无男女之情?荑娘如今与你隔阂,也是为你好的避嫌之举。” 梁晔心头一咯噔,父亲的话语犹如一盆清水从上泼下,霎时浇清了他懵懵懂懂还未醒悟的心。 荑娘在避嫌,在为他好,可他不想她这么做。他喜欢和她走得近,他对她比对刘娴要更想亲近,他进她的店门比去刘家要更欢愉。 确实没有保障去证明他对荑娘的心意,因为他已然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可荑娘远离了他,她是不是对他无意,所以才能这样洒脱地说不靠近就不靠近? 梁晔心怀由闷闷变成了涩然,父亲期盼他娶刘娴,刘娴确实是大部分男子理想的妻子,他也知道她很适合做妻子,家世外貌性格都很适合。 他不能说自己对刘娴毫无感觉,可他心里已装了别人。 梁平再次提到要梁晔亲自去提亲,他默默点了点头心却不坚定。晚膳后,他在院里踌躇了番,出门往隔壁而去。 荑娘在柜前打算盘记账,见梁晔进来,微微一愣,随而笑了笑,继续扣着算盘:“这是没吃饱要来蹭饭?” 梁晔走到了柜台前,定定望了她一眼,沉吟了会,道:“父亲要我去向刘家提亲。” 荑娘打算盘的手一滞,翻了页账本:“那你岂不是要羡煞旁人,万千男子的梦中情人要被你拿下了。” 梁晔垂首:“你觉得好?” 荑娘挑眉:“为何不好,你不是挺喜欢她吗?瞧你这不满足的问话,难不成你还要天上的仙子?” 梁晔来店里寻她时也道过不少刘娴的好话,反正荑娘知道自己定然没这般好,何况她想梁晔也未将自己当女子看待。 梁晔无声望了荑娘一眼,简单告别后离去了。 荑娘没明了他这是特意来同她说他的终身大事要来个普天同庆,还是真的来询问她的意见。 她只知梁晔出门后,她再静不下心去算账了。 但梁晔最终没有提成亲。 第93页 九月初有了秋色,梁晔下决心去刘家的这日,路上见到荑娘店里的两个身上沾了血迹的小二,一个拉着大夫一个扛着医药箱在街上狂奔而来,他忙拦下后面扛药箱的小二:“出什么事了?” 小二急道了句,扒开了他的手继续追着大夫而去:“店长修瓦时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梁晔一惊,脑海完全被荑娘担心害怕的脸庞占据,没顾一眼小厮手上一堆堆包裹着的厚礼,追在了小二们的身后。 可他毕竟偏书气,追不动敏捷的小二,到达店里时,还未喘口气只见到大夫摇着头叹着息从店里入后院的门掀帘出来。 他扑上去抓着大夫问情况,大夫垂头丧气道荑娘的爹爹后脑击地,已没有生命迹象了。 梁晔天灵盖轰得一白,脚下一软,倚着门缓了缓后,朝后院奔去。 两个小二坐在了卧房门前抽泣,梁晔冲进了内屋,手上沾满了血的荑娘俯在了床前一动不动。 床上的人已经被遮了一块厚大的白布,床头的血迹延至床边,淋淋刺目。 梁晔走近了荑娘,蹲了下来握住了她血斑斑的手,荑娘目光呆滞,望他的一眼让他没一丝感受到她有灵魂。 她道:“我没有爹爹了……” 梁晔鼻尖一酸,将她搂进了怀里。 荑娘本还木着的脸一靠到他胸膛上就崩塌了,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哭得梁晔的心紧抽地疼。 荑娘是那样坚韧那样傲骨,这是梁晔第一次见她哭。 荑娘晕厥了,梁晔把她抱回了她屋内。随后的日子,理丧,下葬,荑娘醒着睡着时都泪流不止,梁晔一直守在她身侧,未离去分毫。 荑娘确实很需要他,而他真的护在了她身边,一点点让她有了面对爹爹忽然离世的勇气。 她恨自己没能多陪陪爹爹,她恨自己那日早晨只简单做了顿早膳没为爹爹好好下厨,她恨自己信任爹爹的谨慎,忙在前店招呼没有守在房梁下看着…… 这个世上总有太多猝不及防的离别,让人悔不当初。 半月后,荑娘的心绪平复了不少,爹爹平日最爱说的就是盼她快乐,最不喜她愁眉。 活着的人活得好,才是对深爱自己的已逝之人最好的慰藉。 梁晔一直住在客栈里守着她,梁平在荑娘爹爹下葬后来寻过他唤他好歹去刘家为自己当日的失约道个歉,毕竟情有可原,刘家也非不通情达理的人户。 可梁晔放心不下荑娘,拖至今日也未去过刘家。 荑娘瘦了许多,梁晔看着心疼,监督她好好吃了顿饭后,要她回屋歇个午觉。 荑娘醒来见梁晔不在,开门去寻他,方掀了前店入后院的门帘一角,见到刘娴来了店里,和梁晔正站在前店的柜台边说话。 自爹爹离世,客栈都未开门做过生意了。 刘娴委屈着落泪,梁晔用绢帕轻拭了拭她脸上的泪痕,她便扑靠进了他怀里。 梁晔尚不知如何作为,后边有些动静。他转目一瞧,见门帘被甩下伴着荑娘的一角衣摆匆匆而去,他心一急,轻推开刘娴道了声“抱歉”就追了过去。 梁晔在荑娘入卧房前拽住了她:“你等一下!” 荑娘微微挣脱,低着头:“我非有意偷窥。”只是见他不在身侧,心里空落,这段日子下来的体贴入微,让她都快忘了他是要和其他女子订亲的人。 梁晔被她脱开了手,转而握上了她的肩:“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等着荑娘抬头望他,可是她一直垂首躲闪,他只好用前额抵着她的前额使力让她与他对视:“刘姑娘寻我,确实是因我当日毁约至今未亲自登门致歉。” 梁晔动作突然亲昵,荑娘心里一抽,目光游离:“刘娴知理明事,我毕竟是你的挚友,她应该会体谅的。” 梁晔脸又近了几分,鼻梁抵着荑娘的鼻梁:“但我已无意再去刘家提亲。” 他方才和刘娴已经道清了心意,见刘娴难过,又确实是自己失信,内心愧疚为她拭泪,不想她会抱过来。 荑娘目光闪了闪,“为何?” 梁晔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 荑娘双眸登时睁大,梁晔见她脸色起红,弯眼笑了笑:“你现在懂了?”荑娘心里是有他的。 荑娘呆了好一会,不自信道:“你是可怜我吗?”他是不是见她现在已然无依无靠,心软不忍心才做这样的决定。 梁晔浅笑了笑,又凑近了她的唇:“你自己感觉一下。”他的吻宠溺又动情,荑娘就此深陷沉沦。 荑娘重新将客栈开起,也常会给苦读温习的梁晔做些滋补的食膳,梁晔喜欢她做的每一道食物,也爱笑夸她是个“贤内助”。 日子一天天过,国考将至,梁晔和李楠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终于要在这刻得到归宿。 第94页 二月初还余着冷冬腊月将走的寒意,给梁晔炖了盅鱼汤送了来的荑娘,女扮男装双手抱臂哼:“谁家兄弟是贤内助的?” 梁晔温柔笑着:“待我高中,便与我的‘兄弟’提亲。” 荑娘抱臂的手放了下来,不自觉往后缩着扣揉起背后的衣饰,未置一语。 梁晔瞧着她难得扭捏,笑得更深。 梁平心骨里虽不满意日后荑娘做为自家儿媳,但儿子晔儿很钟意她。马上就要国考,他也不扰他心思,且荑娘学识渊博,伴在梁晔身边同他论学考究,确实能让梁晔受益匪浅。 梁平开绣坊做生意消息自然也传得快,不少镇民都已知晓梁家的独子,他们镇最好的一位才子,要娶旁边客栈的老板娘。 梁平默认,他现在也反对不得,一切都要以国考为重。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临近国考的时候,荑娘的客栈夜里打烊后遭劫。 刚好这日梁晔心念着荑娘这时忙完了,忽而想带她去吃镇东最好的宵夜摊,从后院入门撞见劫匪将荑娘掐倒在后院的水井旁的草丛里,捂着她的嘴撕扯她的衣衫。 梁晔为救荑娘同劫匪扭打起来,被激怒的劫匪掏出了一把匕首刺了他右手臂好几道刀,登时血肉模糊。 荑娘搬起一块砖石击向劫匪的头,劫匪捂头触血,见荑娘不要命了地来击他,转身逃逸了。 望着梁晔重伤的手臂,泪瞬时从荑娘眼眶落下。梁平不悦梁晔不早早休息反而去寻荑娘,到客栈后院里找他,正好见到梁晔被荑娘搀扶,一只拿来执笔的右手刺目着血色。 梁平扑过去推开了荑娘,扶住了自己的儿子察看伤势,一瞬息面如死灰。 荑娘鼻音浓厚:“我去寻大夫!” 梁平急道:“不行!” 他第一时间想到要是梁晔手受伤的事情传了出去,那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参加不了国考了,“事不宜迟先止血,我会些医术,你去绣坊到我屋内拿药箱。” 他把钥匙给了荑娘,荑娘连忙点头奔去,梁平扶着梁晔入了荑娘的卧房。 梁平的妻子自小在医堂里学习,未嫁给梁平前一直在外治病救人,医术颇好。 梁平也同她学过一些,他房里的药箱就是她的,自她离世后,他一直未舍得丢去她的东西,也常常整理药箱,这是她还在时他总会为她做的事。 第四十九章 梁平先给梁晔处理伤口,沉痛着:“你这样还怎么去考试!” 梁平望着他手上被割伤的经脉,这样的伤没几个月怎么好的了!离国考还有半月,没有了执笔的能力,没有了妙笔生花,梁晔连一开始的笔试都没资格参加。 梁晔也知道自己的一切刻苦努力将付之东流,苍白着脸:“孩儿不能看着荑娘遇害……” 荑娘站在门前,听到梁晔的话,泪如雨下。 梁平给梁晔包扎好伤口,因为手臂伤痛内心无望,梁晔哑声道着自己累了想休息。 梁平和荑娘走出门不扰他,轻轻合上门后,荑娘望着已然犹如槁木的梁平,坚定着声:“我代他去。” 梁平一怔,惊疑不定:“你说什么?” 荑娘注视着鬓角已满是风霜的梁平:“他会的,我都会。我能扮成他,我了解他,我的字也很像他的。” 荑娘和梁晔一同读书长大,字迹也练得一类,荑娘更有意去模仿梁晔的字,暗暗表达一种爱慕之心。 梁平本还质疑,可见到为证明此计可行而扮好装扮的荑娘后,他暗黑沧桑的双眸一亮,仿似看到了曙光。 荑娘本长得就偏男儿,加上打小就爱女扮男装,扮起男子根本无人可辨,她的化妆技术更是厉害,本就有几分相似男子的脸,顿时成为了梁晔。 梁平坐在前店的一张客桌前呆呆望了她好一会,扑通一声给她跪了下来:“荑娘,好孩子,好孩子!” 荑娘连忙去扶他:“先瞒住他。” 国考作弊,是欺君之罪,要灭九族,荑娘为了梁晔,是真的豁出去了。 她内心不断坚信自己不会被识破,她日日陪伴在梁晔身边,她是最了解他行为举止和习惯的人,比梁平都要了解他。 梁晔被父亲安排在镇外郊区的老宅里养伤,父亲道那边安静,适合他休养。荑娘一直小心在他身侧照顾他,盼着他可以完全愈合。 梁晔怕荑娘心里愧疚,还是常对她笑,但总克制不了沮丧愣神。 他这二十年的岁月,就为了这次考试,他的人生都是为了国考,要说心里没有遗憾和哀怨,怎么可能? 荑娘报案客栈遭劫,但未提梁晔为救她受伤,劫匪一直没被抓到。 三月,国考的日子,梁晔起床发现荑娘不在。梁平来给他送饭道荑娘的亲戚有事寻她,她一时脱不开身。 第95页 梁晔的伤没好,梁平不准他出门,他一人待在卧房度过了这三日本该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日子。 国考过后,梁平带梁晔回家,但将他右手的衣服裹得严实,不让任何人看出他受了伤。 梁晔想父亲是不想看见这伤痕,心里愤恨,父亲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高中,如今一切化为乌有。 可不稍多时,梁晔高中榜首的消息在小镇里传了开来。 送信的骑官到达梁家门前那刻,梁晔惊愕不已,荑娘在他身旁轻握了握他的左手。他望着荑娘闪烁的目光,再回想一切,了然于心。 “我此生定不负你。”这是梁晔当时亲口说的话,也是荑娘深信了的话。 梁平高兴得不行,绣坊的货物全部半价出售,更在酒楼宴请所有来道喜的人。 然而酒喝得正兴,刘老爷前来敬酒时,无意问了句梁晔手上的伤可有大碍,梁晔一愣,望了一眼旁边的父亲,道自己并无受伤。 刘老爷不解,道是刘娴前日听到梁晔高中后喃喃着“他手明明受伤了,竟这么快就好了”,他就以为梁晔受伤了。 梁晔的手现在已经能轻轻举杯,就还不能过劳累,乍一看的确无恙,他给刘老爷敬酒笑道并无此事。 席散后,梁平回家路上低声疑惑道:“娴姑娘为何会知你受伤?” 他简直将此事遮得密不透风,连家里的仆人都没有一人知晓,梁晔在老宅他也称是静心温习。 梁晔细思了思,心中起恨:“孩儿想,荑娘遭劫,怕不是意外。” 他本以为荑娘一个弱女子守一个店让人起了歹意,不想是有人蓄意。刘娴平日这样善解人意,娇柔温和,原来内心都是嫉妒。 梁平道:“此事对你不利。” 梁晔一听,明了父亲意指刘娴知晓他被劫匪伤了手臂,若她起疑来刨根,他现在不能执笔的事必然瞒不住。 可他已经高中榜首,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国都封官。这是他一生的追求,他之前以为自己错失,心如枯槁,现在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都是竹篮打水。 人在得到了更多后,心也渐渐更大更野更难以放弃。 不过梁晔只想着先去秘密告发刘娴派人劫店伤荑娘,蛇蝎心肠,以此来牵制住她。可梁平默认他的做法,却在侧首时狠厉了眼眸。 近日镇里起了风声,道荑娘客栈被劫是因刘娴姑娘争风吃醋暗使人去辱她。 一传十十传百,本来梁晔就是为了荑娘放弃了娶刘娴,刘娴一名门闺秀被一客栈老板娘比了下去,心中定然怨恨,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越来越多人相信。 只是在官府起疑决定调查刘娴之前,刘娴自缢了。所有人都道她是心虚又受不了外边的冷言冷语,心高气傲看不开。 荑娘听到刘娴自缢,心中叹息许久,她不知到底是不是刘娴害她,只觉得这世间有太多诱惑和太多的执念,刘娴一直被捧得高,就更难接受跌落。 梁晔有些惊疑刘娴的死,也有些愧疚这些风言风语害死了她,他复杂的心绪里微微又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 刘娴下葬这日,有樵夫上山砍柴发现一男子尸体,吓得魂飞魄散,险些跌了下山。 官府来查,发现此男子真是打劫荑娘客栈的匪徒,目前的判断是他自己不小心失足跌落死亡。 梁晔向荑娘提了亲,准备迁至国都后就与她成亲,她以后可就真的是他的贤内助了。 她果然是他心中最大的才女,国考位至榜首,那就不是镇里的大才女,是全国的第一才女。 梁晔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考得到这样好的名次,敬佩的同时,他又心里疑惑着若是自己去考,和荑娘比,不知能否胜过。 只是再无国考的机会,这必成为一个谜。 梁晔在书房内与荑娘玩笑着她是自己的“贱内榜首”时,梁平在外听到他提到国考的秘密,脸色谈不上舒展。 迁往国都的路上,荑娘受了风寒,舟车劳顿,至国都时,已经需要卧床。大夫道荑娘只是受累拖了病情,休养几日就好。 梁晔想照顾荑娘,拖延着上任的时日,可荑娘卧躺半月不见好转,梁晔请太医来探也查不出病因,只道荑娘姑娘可能身子较弱,一病不容易好。 荑娘从未觉得自己身子弱,梁晔宠溺斥道她到底是个姑娘,怎真能如男子一样耐糙。 荑娘觉得梁晔一直不去上任不好,道自己会顾好自己,让他赶紧入皇城叩拜。 身为榜首的梁晔上位了丞相副使,就是未来的丞相。初次理政,他在议院见到一位清冷的高官,下属道其是这届的榜眼李楠,人很孤傲,但也很有学识很能干。 第96页 李楠气质清冷,但梁晔未觉得他傲慢,因为李楠每次见到他时,都会收敛下周身的寒气,与他恭敬行礼问候。 荑娘身子每况愈下,不知是不是这次的病真的伤了根本,一直卧床。 国都的大臣们都知道丞相副使有未婚妻,因为他总爱在国主留臣子议事时,困窘着脸同国主告假自己需早些回家,几番下来国主问了情况,笑他宠妻心切。 而太尉副使李楠总会在梁晔不便时主动向国主请缨帮其做事,国主见自己未来的左膀右臂这样齐心协力,很是欣慰。 荑娘消瘦了不少,靠在了榻上看书。梁晔赶回来见她不好好休息,微斥了好几句,嘟囔着把她塞回了被窝。 荑娘笑道:“我动动脑子都不行?我都怕它要生锈了。” 梁晔不满,威胁道她若不好起来,他就啥都不让她干,憋死她。 荑娘嘴上不服,心里甜蜜,梁晔又同她聊了不少朝堂的趣事,提到李楠时他道他真是一个好到不行的同僚,一直默默帮他。 荑娘听着笑着:“他的确很有能力。” 梁晔想荑娘在国考时见过李楠,他们俩个争榜首的场面自然很是精彩,可惜他没见到荑娘是怎么胜过李楠的。 梁晔醋道:“你们俩莫不是在国考里惺惺相惜了?他孤高得很,对我这般好,定然沾了你的福气。” 荑娘笑了笑还未开口,梁平却走进来厉声了一句:“不要随随便便提国考的事。”他心里对此事讳莫如深,就担心哪天真相泄露了出去,梁晔一生的前途都将毁去。 梁晔和荑娘只好不再言语,梁平把药端给了荑娘,嘱咐她好好休息,除了大夫来看,平日里都是知晓医术的梁平照理荑娘。 除去荑娘身子一直不见好,日子仿佛祥和平静。可有一日,梁晔与众臣在商榷时,他起草了一份文案,还特地给每个议事的官员递了一份,让众臣提议。 议事结束后,李楠却未和其他官员一样离去,而是定定看着他,目光突然透出一股冷意。 第五十章 梁晔不解:“李兄还有事?” 李楠凝视着他:“你不是他。” 梁晔心一咯噔:“李兄这是何意?”李楠怎么会突然看出了端倪的样子。 李楠厉声:“你不是他!” 当初国考时,笔试过后,便是面论,李楠确实是在辩论中输给了一个和梁晔长得一样的男子。 但“唇枪舌战”中,他们都会在卷轴纸上写下自己的论据要点,那位梁晔以“仁德”二字为中心开论,中间写了不少论点,最后击败了他,也让他认出了那是他这十多年来的恩人的字迹。 李楠参加完国考便没再回去,一直留在国都等到消息后任职。 他的确是所有官员中最傲的,但是唯独对于梁晔,他谦虚有礼,因为他以为他是他的恩人。 可是方才梁晔的文案,字迹虽像得不行,却没有那份独有的傲骨。 那字迹,他看了十年,从小到大,他不可能认错。李楠登时心中被点了怒火,眼前的梁晔,不是国考的梁晔,不是他的恩人,那他的恩人去哪了…… 梁晔强作笑意:“我听不懂李兄的意思。” 李楠站起了身,一字一字地道:“我会查清楚的!” 他甩门而出。 梁晔顿时心慌意乱,目光里闪现了与他父亲曾有的一样的狠意。 他惴惴不安回到自己的府邸后,太医迎面而来,苦愁着眉目,梁晔关切问:“太医,我家夫人如何了?” 虽还未行礼成亲,但整个丞相副使府都已经把荑娘当做了夫人,梁晔也是这样认许的。 太医行礼后道:“夫人身子愈发弱,老臣不知何处出了问题,本想入厨房察看煎药,老爷道药煎完便被倒了,可是老臣开的药今日还需煎一次的。丫鬟们着实粗心了,老臣只好再开了一方。” 梁晔眸子里流光闪过,心中隐隐有了很不好的猜测,和太医平静着色礼别后,他直接朝内院奔去。 寻至厨房正好见梁平揣着一包被裹得严实的黑布袋出来,一见他就慌张了神色。 梁平还未平复下来好同梁晔讲话,梁晔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布袋,打开一看,全是药渣。 梁晔从没怀疑过自己最信任的父亲,他一直很感激他对荑娘的照理:“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梁平平静下来:“没什么。” 从荑娘得了风寒起,他见到有机可乘,一直给荑娘的药里下了一种慢|性|毒|药,初始察看并不能看出任何异样,但这药慢慢累积,就会渐渐拖垮人的身体,让服药的人油尽灯枯。 已经有了揣测的梁晔怒道:“父亲,你这是为何!” 梁平不语。梁晔见父亲不肯说实情,抓着布袋往荑娘屋门的方向而去,他要带着药渣和荑娘去寻太医! 第97页 梁平却在这时死死拽住了他:“晔儿,你要知道为父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你!” 梁晔斥吼:“荑娘是我的夫人!”父亲怎么能伤害他心爱的人! 梁平直接扑倒拖住了他:“可她更是你此生最大的隐患!” 荑娘活着的任何一刻,梁平心里都难安,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永远掩埋真相,就是要无迹可寻,就算有了踪迹,终归死无对证是万全之策。 梁晔摇头痛恨:“荑娘根本不会出卖我!” 梁平拖着他:“纵然她不会,可你能保证别人不会发现端倪吗?只要她活着,就有可能暴露!晔儿,你未来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一生的追求,也是你此生最大的成就,你不能妇人之仁!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平定下来。” 梁晔睁大了眼:“父亲你什么意思?” 梁平道:“我已经让丫鬟给荑娘送最后一副药了。”今日太医已经起疑,梁平等不及了,他加大了药量,只要荑娘喝下,她必死无疑。 梁晔一甩药渣包,使力掰开梁平:“你不能这么做!” 梁平满是皱纹苍老的手扯着梁晔:“晔儿!难道你要为父惶惶不可终日吗?欺君罔上,株连九族!为父这一生都为了你,为了你舍弃了你母亲,为了你成为了恶人!” 梁平的哀嚎,让梁晔泪湿了衣襟。他还是奋力甩开了梁平往荑娘屋里奔去,可他脑海里不停回荡着父亲饱含辛酸的话,每一句每一句,都砰击着他心。 至荑娘屋门前,他顿住了,他想到了李楠已经对他产生的怀疑,这一瞬间,他心怯了,害怕了,连带着脚步没能往前踏出一步。 梁晔听到了屋内丫鬟的柔嫩声音:“夫人,该喝药了。” 单纯无知的小丫鬟将药端给了荑娘,让她喝下后,怕她觉得苦还备了蜜饯给她吃。毕竟大人最是疼爱夫人,她们可半丝不敢怠慢。 小丫鬟服侍荑娘喝完药怕扰她休养又紧忙端着放着药碗的托盘离开,一开门见到丞相大人杵在了门外。 荑娘刚躺回榻上才听到外边小丫鬟道了句“大人,你怎么站在外边不进来”,随而传来一声重拍着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 她使力让发软的身体起来,走到门前见到小丫鬟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旁边是打翻破碎了一地的药碗,梁晔冷着脸站在了丫鬟前面。 曾经为了荑娘奋不顾身的梁晔,不能眼睁睁看着荑娘受害的梁晔,如今犹豫了一瞬息,只见到了空空的药碗。 荑娘扶着门,苍白着脸笑着:“好好的怎么生气了?莫不是朝堂上有人给我们大人使绊了?”随而温言唤小丫鬟先离去。 梁晔扑过来抱紧了她,荑娘感觉到他淌落在自己脖颈的泪水,没有明白是何事让他这般难受。 男儿有泪不轻弹,从小到大,梁晔几乎没哭过,当日他手受伤时他也只是哑了声,荑娘一时不知如何,只能缓缓搂住了他给他安慰。 第二日,荑娘离世了。 梁晔完成了曾许诺给荑娘的婚礼,只是他身边没有新娘。 李楠查不到任何证据,却坚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那位榜首。 他开始和梁晔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但梁晔为人处事更圆滑,李楠不屑阴招,官场暗斗二十年,李楠最终被梁晔诬陷,被判绞刑。 上刑场前,在暗潮发黑的牢房里,李楠问应约来见他最后一面的梁晔:“曾经的榜首,在哪?”这是他这二十年一直没停过问的问题。 梁晔一身宏丽的官服,眉目早已老道深沉,道:“太尉又说胡话了。” 李楠嗤笑了声:“将死之人,早已不成威胁。”对于他这个即入黄泉的人仍不说实话,看来梁晔对这个秘密真是忌惮至深。 梁晔默了会,道:“你为何会怀疑?” 李楠道:“我见她的字,见了十年。她是我的恩人,一直抄书给我。” 梁晔脚跟往后一滞,煞白了脸。 回想少年时荑娘总爱抄书,他还不知原由,以为她就是随便抄抄。如果当年他知道实情竟是如此。 如果他不是害怕明明是关切荑娘的李楠揭发他,如果当年他拦下了那碗药询问了荑娘,事情是不是就不会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如果,如果,早已没有了如果。 李楠见梁晔的神情恍惚,又冷笑了笑:“丞相大人好心机,我们都及不上你。一国的榜首榜眼,都落在了你手里。” 李楠死了。 梁平在梁晔四十岁时逝世,被无常鬼君带回地府审判,他此生杀了四个人,刘娴,那个劫匪,荑娘,还有他夫人,前两个他雇人动手,第三个他亲自下手,第四个他间接害死。 他舍弃夫人是为了保儿子,可生命无辜,这个决定说不出对错,如果他后来没有一错再错,其实还有余地回旋,可惜他心太狠。 第98页 这时荑娘已经是地府“春分桃李”的掌柜,林苏也已经是孟婆,她和无常对梁平害死荑娘的事恨不能平,直接让他落了畜生道。 人得到了更多,就怕失去更多,渐渐迷茫,遗失初心。 梁晔身上的秘密永远被埋在了地底,高官厚禄整整四十年,他有再娶,却没有了爱,悄然离世后,不知自己得到了什么。 他的魂魄缓缓飘回了边陲的那个小镇,那个已经破败的后院。 望着杂草丛生的院梁,他好想再听到那朗朗的背书声再从旁侧传来,好想再看到那个如阳光一样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爬上院梁,对着他爽朗一笑。 他怨念越来越大,慢慢变成了厉鬼,在世间流荡。 荑娘尚未进门,见到无常鬼君跪倒在地,愣了一愣。再见屋里有位清贵的仙君,她审时度势,立马也在门口跪了下去,心中忐忑不安。 林苏望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手里握着的大福袋。 这福袋是荑娘开客栈攒下的金银,她生前不俗,梁晔给她的陪葬都是文书字画什么的,到了地府一点屁用都没有。 她只能重造旧业,开客栈给自己攒钱,盼日后投个富贵圆满的胎。 这个世上,有绝情的人,就有痴情的人。 那长棺里的女人,样貌与荑娘很相似。可那不是荑娘,而是梁晔为了执念毁掉的不知多少女子的性命。 他隐于人世,隐于绣坊,一直寻找和荑娘有相似的女子,然后取下她们相似的地方,一点点绣成一个荑娘。 可梁晔当初若不糊涂,如今也不会更糊涂。 第五十一章 都是爽朗的人,荑娘同林苏投缘,与她闲聊时说到过自己的往事。 在荑娘被无常接引到地府,入北阴殿审判时,就知晓了自己此生的遭遇,知晓了梁平的狠心。也恍悟了梁晔站在门外的恨怒是因为没有进来拦下那碗要了她命的药,他哭是因为他知道她要离开了。 和林苏谈到被负,荑娘只道自己太傻。 林苏也道荑娘傻,若是她,非得化成厉鬼搅得梁晔此生不得安宁才能心宽。 林苏成了孟婆,奈何桥上听过千千万万鬼魂在凡间的负心故事,仍是心中不平地记恨了梁晔,也曾想使鬼差去他家闹腾一番,更想让无常一笔勾了他的魂,被荑娘劝阻。 荑娘道自己已经解脱,很多事在凡间挣破了头,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毫无意义。 林苏当初觉得荑娘真是看得开,今儿个才恍悟哪有什么看得开和看不开,只有放得下和放不下。 她今日来,很明显是来求情的。 林苏为人偏好徇私,可正直不阿的如晨天尊在这里,她有点爱莫能助。 好在花洗尘比较忙的样子,让门内外跪了一地的人通通起身后,从她床头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他道:“你身子可还舒适?” 林苏忙道:“没事了没事了。” 她回想昏迷前如果看见的人真的是他,那他应该是路过恰巧遇见他们,给他们解了个困。现在只是礼貌地关心她,她没事了,他自然就会离去。 花洗尘道:“我走了。” 他走得实在是时候,可林苏来不及喜上眉梢,又听他道:“你送送我。” 如晨天尊这架子摆的不错,走个人还得要送。 可惜林苏不敢驳了他,应声而起,出门时,对门边弯腰礼送天尊的无常使了个眼色。 无常会意,眨眼回应。 林苏安心,回眸却望见走在前面的花洗尘正回头望着他们俩眉飞色舞。他一双眸子甚美,却叫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林苏僵了一瞬,恐花洗尘看出他们要徇私舞弊,可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朝殿门外去了。 心虚的林苏忙不迭跟了上去,真真切切在后面相送。 他的背影好看得很,只一个轮廓,叫林苏的心晃荡不已。 她一直暗暗憎恨他高贵的身份,太遥远,太让她自卑,致使她这样一个厚脸皮的人都不敢靠近。 她只得偷偷将他印在心上,偷偷在梦里回想他对她的好,偷偷自我宽慰和窃喜在西阁时,他曾经也有低声下气讨好她的。 这点龌龊的小心思,支撑着她每一刻伤感时自我的缓解,每一刻思念时聊以的慰藉。 她知道他们俩天差地别。 只是他猝不及防的出现,让此时的她不由又恍惚起来,埋藏在心底的冒犯之情扑腾挣扎。她第一个喜欢的人,迄今为止只喜欢的人,就在前面。 可她却没有勇气告诉他。 因为他不是别人,是花洗尘。她从来都配不上他,仙凡之女不配,凡人云影不配,女鬼林苏更不配。 她了解他,他当年为了她母亲对他的恩情,救下她,养育她,他重情重义至极。 第99页 如果她说了喜欢,他纵然心里无她,也定狠不下心,只会默认她的放肆和纠缠,他自是极疼爱她的。 可林苏表面没脸没皮,心中对爱恨却尺度分明,她不要他的怜悯,不要他委屈自己,更不要自己卑微。 喜欢,她认。配不上,她也认。 以前只能望着月亮想他,现在能看着背影想他,已经很好了,没什么不满足,没什么求而不得还要苦苦相求,岂不是太累。 林苏,拿得起,放得下。 路过奈何桥时,花洗尘伫立了一会,望着那道拱桥,幻想着这百年的日子,林苏是怎样日复一日在那里给奔赴下段凡尘的魂魄除去羁绊。 她可有觉得无聊,觉得疲惫,无常可会在她忙完后来接她? 他当年给林苏安排了投胎安生的路,林苏偏偏要同他南辕北辙,看来过再多年,她都是那个只能放养的小丫头,逼得紧了,她便叛逆得很。 她还报复他,爱上了别人。 有人从桥那边而来。林苏一瞧,来人不约而同也望向了他们这边。 虽都是俊脸,花洗尘庇护百姓平安,成日偏打打杀杀,个头也更高,气质英勇,暮景长得面若敷粉,现在又在月老阁担职,整日操心凡人情情爱爱,气质文秀。 林苏都快忘了这小白脸曾经也是同花洗尘并肩作战的天尊传人。 暮景是九灵金母的独子,溺爱非常。可传闻一百多年前,暮景持宠而娇,九灵娘娘为磨他脾性,令其落凡历劫。 按理历劫归来,他自是要回三十六天浮生镜的,可他却跑到月老阁,当了个小差。 他走下桥过来,冲花洗尘打了个招呼:“呦,师兄,好巧。”随而意味不明地望了林苏一眼。 林苏警戒地瞪着他,满目都是“你敢多嘴,我就把荑娘赶出地府,让她变成孤魂野鬼”。 暮景往上空望了一眼,笑了一声。 花洗尘道:“你来这是为何?” 暮景道:“来洗碗。” 花洗尘见他耍嘴皮子不愿意说,也没再问。 这些年,暮景的性格愈发孤僻,在天都不爱与人相处,朝会总是缺席,更是很少上大罗天来。 他原是三十六天的真传弟子,背后又是主管女仙的九灵金母这样硬的靠山,天都的仙官对他的孤傲无礼,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忍就随着去了。 暮景经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月老阁里,摆着一盘桃酥,一壶温酒。起初众仙都以为他在等人,可几十年下来,从未有人和他共享过那壶温酒,吃过那盘桃酥。 月老阁里种满了夜合,可早在百年前,它们就不曾再开过花。 没几句话,暮景作揖告辞往北阴殿去了。 花洗尘出了地府,顿了好一会,对随在身后的林苏道:“我并不满梁晔可入轮回,他作孽太深。但比起一剑杀了他什么都不留下,让那些被他害的女子有福来世得到好归宿,确实是更好的结果。” 原来他早看出来他们的私心,特意还避开了。荑娘要给梁晔求情,必然要将他在凡尘欠下的孽债都补上,还那些被他害了的女子一个安稳人生。 想来对林苏而言,能让受害女子得到补偿,又了却了荑娘的心结,自是再好不过。 花洗尘的双眸深邃,着实让人瞧着出神,林苏望着他默了好一会,低头欠身道:“多谢天尊体恤。” 府外的秋风轻轻拂过,带来了一些野草的淡香,拂过林苏耳边的碎发。 花洗尘想伸手帮她理,手至半空却顿住了,落寞地收了回来,对见外的她道:“清风和他的心上人还在僵持,你姑且不要介入他们中间,没有好处。” 想清风都能让他来劫她,她再冒冒然去风清谷,花洗尘真不知清风会不会出什么损招。 如晨天尊太偏心了,因为林苏帮清风,又因为林苏提防他。 林苏睁大了眼,时值这刻,她才顿悟那闷葫芦少年,就是花洗尘。难怪他出现的那么巧,根本就不是路过,他一直在她身边。 花洗尘对她从来都很温柔,她根本没和他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过。那少年一双眸子熟悉,她却因他的冷面冷气,没往花洗尘身上想过。 可花洗尘对待不相熟的人,向来是这个态度。 林苏惊成了一根人棍,她那清风小舅能耐啊,谁能想到他请花洗尘来帮忙,这杀鸡还用屠龙刀的,太看得起她了。 花洗尘脚下漫起仙泽,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了林苏面前。 林苏连句“再见”都没说出口,只能想着说了也没意义,只会让自己期盼真的再见。 一炷香后,荑娘从北阴殿走了出来,无常在后面相送。荑娘的脸色仍没有很好,但眼里有了一丝释怀。 第100页 无常站在殿门前道:“你真的不独去看看他?” 荑娘默了会,嘴带苦笑:“不了,既然福孽相抵,他不用下地狱,判了轮回,虽没有太好的命数,但我和他,算得两清了。我已经不怨他了,也不再念他了,他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都将断去,这样就好。” 荑娘终归用了自己攒的命数去抵梁晔的孽,她终归在知晓梁晔执念于自己时而无法坐视不理,但她终归要让这段前尘翻页了。 梁晔入轮回忘记荑娘,也是荑娘给自己的解脱。她曾经也那样痴梦一场过,那样傻过,到现在都是傻的,这就是她。 无常缄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转身回殿。 荑娘走了几步,见到林苏站在奈何桥上发呆,过去微警道:“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 岂料林苏一回眸,荑娘吃了一惊:“你怎的眼眶红了?可是我刚刚太凶了?你知我说话一向这样的。” 林苏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笑道:“进沙子了,没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荑娘再三确认她真的没事后,要她晚上来“春分桃李”吃饭,她给她备好吃的。 林苏点了点头,荑娘瞧她一人站在桥上,大概是想自己静静,便先离去了。 林苏确实想自己缓一缓,但不过须臾,桥下又来了一个身影。 第五十二章 暮景笑了一声:“很少见你这种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总是没心肝的。” 林苏懒得和他斗嘴,问道:“花了多少功德?” 暮景才不是什么被罚落凡,他是自愿的。当年叶禾的仙身受损,神魂被玉皇君挥入了天河落凡,暮景来晚了,心灰意冷,直接同她一起下了去。 叶禾成了荑娘,而暮景成了李楠。 林苏觉得暮景总是抽中荑娘店里的“洗碗工”,皆因在凡间,他欠了她十多年的送食之恩。只是他归位成暮景,荑娘已经认不出他,他也不曾说过他是李楠,只默默给她洗了几十年的碗。 暮景没恨梁晔害了他,他一个仙官,何必同凡人计较对他而言无关痛痒的凡世生死,但他真的恨他负了荑娘,恨他伤了一份他没得到过的深情。 可荑娘的心意是为梁晔求情。 无常派鬼差来月老阁寻他,一提“梁晔”,他便知无常叫他来的目的。 梁晔害了那么多条命,就算荑娘在地府开了百年的店,攒下的命数也不够抵下这些人命。暮景撒了一大把功德,让所有梁晔被害的女子来世都有个上好投胎并美满一生,但没有让荑娘知晓。 林苏笑道:“你觉得我不知道如晨天尊曾经对我的好很不公平,一挥手就让我想起了前尘。如今你自己做了那么多,却瞒着她。” 暮景道:“我同如晨比同你熟,自然为他打抱不平。而我和她之间,我从来没有要她还我人情。”在复活荑娘的仙身前,他不会让荑娘想起往事,也不会让荑娘知道他帮了她。她便一直做春分桃李的老板娘就好。 林苏厚脸皮道:“如晨天尊也没主动要我还过人情。” 暮景冷笑了声:“你不了解他。” 他这个师兄闷的很,心思都堵在心里面不爱外放。情绪酿久了,也会发酵变味的,对于一直排解不出的心事,他会比常人更加放不下,生出一股偏执。别的不提,但林苏,暮景敢确定迄今为止,都在他这个师兄心里霸着高位,一直折磨他。 如晨从来都不好惹,你敢折磨他,他岂会放过你。 林苏不以为然,心里嘟囔:他要是要,就不会轻易让我去投胎忘了他了。 暗恋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敢自恋。 暮景回天都后,见月老阁门前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九灵娘娘的面容黯然了许多,身上凌厉的气质也弱化了,她见到自己儿子过来,唤了声:“景儿。” 暮景对她作揖:“母亲。” 九灵见他这生见外,心里难受,斥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故意待在这里,是还在怪我?” 叶禾的死,九灵娘娘难辞其咎。 暮景垂目道:“我只恨我自己没用。”恨自己毫不知情,没能及时救她,恨自己总以为时间还长,没有及时表心意。 九灵娘娘急道:“那叶禾非得要袒护那个仙凡之子,也不是我叫他们害她的!” 暮景一听她仍没有丝毫愧怍,心痛道:“可是你抓了林苏!母亲,上天有好生之德,清玉天尊的怜悯之心,事过百年,你还是没能领悟到一二吗?” 倘若九灵娘娘但凡有一点对林苏的不忍,叶禾不会出事,如晨不会出事,清玉天尊也不会出事。暮景何至于失去爱人,友人和恩师,这个中牵连,叫他如何能不难过。她总是口口声声说为了他好,做的事却一点点将他推远。 第101页 九灵娘娘一哽,斥道:“她不过一个小仙,这天底下比她好的女子多了,你怎就放不下!” 暮景苦笑道:“我就是放不下!” 九灵娘娘眼眶一红,暮景作揖道:“母亲请回吧。” 月老阁没有守门的小仙童。深夜,暮景再次背对着门,坐在了长廊上,身边摆着一盘桃酥,一壶温酒,两白玉小杯。 又过了几日,月光皎白。 花洗尘连着好几日未休,忙完了之前因劫人积压下来的要事。其实不少事派神使去办就可,但花洗尘就想忙碌起来,忙到什么事都没空想最好,可终究还是闲了下来。 闲下来,就会想她。 他在凡间买了些烈酒,静静坐在了大罗天梨花院内的石桌前独酌,脑海中不断跳出他和林苏的往事,再大的酒劲都按不下思绪的起伏。 清风来寻他,在门前望见他又以酒麻醉自己,朝前一走:“洗尘。” 花洗尘被他一声召回了思绪,抬眼望他。 清风往桌前一坐,压下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 只听花洗尘很是伤心:“师兄,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清风颔首:“你说。” 花洗尘酒意很深:“倘若,我因为喜欢你,嫉妒若莞,想杀她,如果我真的做了,你可会恨我?” 清风后背一把凉汗噌地起来了:“你不会说真的吧?” 花洗尘一双眸子淡暗无光,失魂落魄道:“你自然会恨我的,你为了他留下来,你喜欢他。” 他呢喃着醉倒了,徒留清风一人在朗朗明月下不知所云。 花洗尘总不会是酒后吐真言吧,他的心思也藏的太深了,根本没看出他是断袖啊。 清风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花洗尘绝不可能是断袖啊,他八岁入西阁,清风看着长大的,没有丝毫对男人感兴趣过,何况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想的都是林苏。 可林苏已经不在了。 应该是喝醉了说胡话了,清风盖棺定论,将他扶进了屋里,丢到了床上。 望着这位尊神将自己弄成了这般狼狈的模样,清风暗叹,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脑中一蹦哒出王若莞那张欠收拾的脸,只觉得自己也该喝两盅来泄愤。 林苏百年来除了在奈何桥上干活,日日窝在地府,再不像以前一觉得无聊就往外跑,东南西北瞎晃,找都找不着人。 无常觉得她比他先入了老龄生活。 其实林苏不是性情大变,只是以前出门的意义在于图新鲜图好奇,现在她想出门,是满心满意牵念着要不要去拜访故人,去看看心上人。可看了只会徒增奢求,让她生出更多纠缠的想法。 索性便不出去,眼不见为净。 这日中午林苏又到荑娘店里蹭饭,恰巧一进门就望见了暮景在柜台前抽留宿签,荑娘在他正对面乐呵呵笑着。 林苏坐在了门旁的桌前,只见屏气凝神的暮景犹豫了许久,拿出一根木签,硬着头皮一看,上面写着“贵客”! 荑娘见他傻了,夺过签来一瞧,满脸笑容变成了满脸不可思议,还禁不住叫唤了句:“我的天!” 她这一喊,周围的府民都围上去瞧,一位店里的伙计看到签上的字,忍不住嚷嚷着:“‘万年洗碗工’翻身了!” 暮景面色微窘。 另一位伙计拍起了掌:“好啊好啊,终于不用被我们老板娘奴役了。” 荑娘拎起算盘佯作要拍那伙计的脑袋:“我不奴役他,奴役你!” “哈哈哈……” 一常来店里吃饭的府民叹:“这么好的‘洗碗工’,以后找不着了。” 荑娘哼道:“这怎好说,他许就今日运气好罢了。” 一伙计唏嘘:“今时不同往日。” 荑娘斥道:“你到底是谁的伙计呢,还想不想干了,不想要工钱了?” 那唏嘘的伙计仰着头:“说到这个,我发现老板娘你装财宝的福袋扁了,你拿去干嘛了?你开了百年的客栈,干什么能一下耗空那么多钱?” 荑娘伸手要收拾他:“你管我,就你事多!” 那伙计抱头鼠窜,“春分桃李”内一片欢声笑语。 热闹散去,林苏去柜台对荑娘忽闪忽闪了下眼睛,荑娘翻个白眼点了个头,她便自觉自己沏了壶茶回到桌位上,等上菜。 身侧来了人,她抬眼一望,暮景坐了下来:“待会陪我去凑个热闹。” 因去风清谷一事林苏对外称要养伤而暂搁,暮景除了叶禾的事同林苏没什么好说的,这几日也没来寻过她。 所以林苏一脸受宠若惊,挑眉道:“年纪大了,不太喜欢热闹。” 暮景一哽,憋着一口气,顾及着在荑娘店里不好喧哗造次,只轻轻捶了下桌子:“你是不是受不得别人和你好好说话?” 第102页 他真的不明白如晨看上这丫头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林苏仗着他这态度定是有求于她,笑而不语。 暮景只能板着脸又道:“李珥老君今日设了棋会,广邀三界好棋者对弈,你不是在地府打遍天下无敌手吗?去试试呗。” 林苏暗叹,在地府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因为棋艺好的都上天了。 老君一向是天都最和善的神仙,他素来喜欢以棋会友,会下棋的,不论是何身份,他均以礼相待。若棋逢对手,他老人家一开心,还会送几枚亲自炼制的灵丹妙药。是以老君的棋会,广受三界追捧。 暮景的心思着实好懂,他近日听闻老君炼制了几瓶修复元神的良药,盼着能拿回去给叶禾的仙身试一试。 叶禾的仙身,是一株火夜合,枯黄凋落,几乎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暮景一心为了叶禾,林苏知晓他不擅下棋,风清谷一事得他体谅暂搁,她怎么也得讲义气:“成。” 不过是去下个棋,碰个运气,多大点事。 第五十三章 老君为表不论高卑的广邀诚意,将棋会设在了凡间,只要不闹事,仙者神明、□□凡胎、妖魔鬼怪均可来参会。 应帖者众多,地点便敲定在宽宏的昆仑宫上宫里。 昆仑宫上下忙前忙后打理,西阁的弟子也被召去助力,阁主王若莞回来时,无人看家。 她得了消息,作为西阁之主不得不回来面见李珥老君,全了昆仑宫的礼数,不然她仍要躲在人世间,躲着清风的。 除了置气,王若莞也是怕清风因长辈之命不能拒了婚约,要同她说绝情话。 这一百年,别人瞧来她风光无限,她自觉活得十分窝囊,没能断了年少时对清风的念想,反而愈发难以自拔。 清风是个温和的人,看出她心意不减,也不曾说过要她清醒的狠话。她飞升那日,他也是极开心的。 王若莞摸不准他的开心是因为他们俩没有了仙凡之隔的开心,还是单纯友谊上的开心,但她痴痴想着他们这样交集下去,日子久了,他总会同她生出情分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曾也是同他有婚约的人,可比起现在别人同他的这一纸婚约,她那婚约何其儿戏,且早已了结。 王若莞清瘦了几分,脚步微浮地踏进西阁大门,却听得院内大梨树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早有嘱咐,这棵树是不准碰的。 王若莞朝前奔去,隐约见到一双冷白冷白的手在树影婆娑中摘果。可待她到得树下,来不及挥一道术法将那胆大妄为的小贼打下来,那树上的人已经化了道青烟离去。 王若莞尚且疑惑,一弟子进门见到她,忙上前行礼:“阁主,您可算回来了,老君到了,天尊也来了。” 王若莞道:“我师父居然来了?”花洗尘从来都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宴席基本都不参加,很少有人能请到他。 她踏风往上宫而去。 山腰往山巅的八十一个台阶上,两位头戴斗笠,身着黑衣的人影缓步向上。一缕青烟朝他们过了来,回了人形,冲他们一人丢了一个黄澄黄澄的物什。 不想惹得众人又去九灵娘娘耳边嚼舌根的暮景穿着鬼差的衣服隐瞒身份,接下了林苏丢来的梨,撇了她一眼:“你真够有兴致的。” 林苏先扶了扶头上遮阳的斗笠,再朝暮景伸手:“不吃还我。” 暮景得了便宜卖了乖,自然不愿还她,将梨往袖里一放,决定带回去给荑娘。 作为地府门面来凑位分的无常身先力行地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还隐隐有股仙气护持,这梨倒金贵。” 林苏之前本想着既然来了,就去瞧瞧故居。见到她昔日种下的梨苗竟已成了参天大树,果实满枝,便顺手摘了几枚来尝,并没有细瞧。得无常一提,她握着手上的梨端详了一番,发现还真有一丝仙气缭绕。 这树百年,年纪的确大了,这股仙气,是特地拿来养护它的吧。想不到西阁的人,还挺看重她曾一时兴起栽下的梨树。 三人一齐往上爬石阶,无常见林苏眸中略有流光浅动,问道:“回来什么感觉,近乡情怯了吗?” 林苏笑道:“最大的感觉,树都长大了。” 暮景呵了声:“你也老了。” 林苏不服道:“以您老人家的芳龄,好意思说我老?” 暮景先是哽了一哽,又记起了什么,嘴角扬起一边道:“我比如晨小了刚好一个你的年龄。” 这下换林苏哽了。 暮景笑着不肯饶她:“上回难得一见如晨,你觉得他老了吗?” 林苏道:“你我只要没个三长两短,都是长生不老的人,何必比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第103页 暮景不吃她这套,续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嫌弃如晨老的。” 林苏只得道:“小时候不懂事。” 暮景笑道:“那现在感觉不一样了?” 林苏朝天空望了一眼,笑道:“现在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中间隔着芸芸众生,不该有任何感觉。” 暮景道:“你这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林苏道:“我一向觉得。” 暮景摇头唏嘘道:“真不像你,你脸皮那么厚,居然试都不试就投降了。” 林苏道:“我不敢招惹他,我怕清玉天尊棺材板上的钉子没钉牢,老人家起来揍我。”经天谴一事,清玉天尊大概也得觉得她是个祸害了,他的爱徒自不可两次栽在她手上。 暮景道:“找什么借口,不敢就不敢。” 死都不怕的林苏受激,哼了声道:“你说什么风凉话。” 暮景道:“你说都没同他说,你怎么知道他看不上你。” 林苏没说话。 暮景又激道:“搞不好你说一声你喜欢他,他立马驱八抬大轿抬你来了。” “说一声?”林苏觉得他这张嘴是堵不住地要来揶揄她,心一横,直接朝天空喊道,“花洗尘,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三声喊完,连带着暮景的哑然,林苏自己的心情也大爽。 天空浮云分毫未变,无常一直默默在一旁啃梨没有加入他们俩幼稚的较劲,刚好把梨吃完了。 林苏朝暮景呵了一声:“八抬大轿呢?” 暮景来不及驳她这么喊鬼才听得到,一道寒光破风而来,直击林苏。 林苏逃命的本事第一次这么好,旋即向后弯腰避过,那光在她眼上方一闪而过,巧巧将她手上没啃过的梨一分为二。 林苏回身站直,望着自己手上没了头的梨,咂了咂嘴。 “小贼好大胆!”王若莞本在上宫门口同人行礼,远远听到山下传来她那三声喊,新奇而来,不料正撞见眼前的女子手上拿着她的梨,二话不说先斩出了一道剑风。 在林苏的记忆里,王若莞仍是十六岁的模样,现在长成了大姑娘,眉目有了舒展,脾性却还是没有长进。 林苏没成她剑下的亡魂,庆幸笑道:“仙子好身手。” 林苏是阿姝的模样,王若莞自然没认出她:“你来不先问问规矩吗?敢偷我阁里的梨。” 无常把梨吃完了,暮景的梨在袖子里,只有林苏手上有个明晃晃的梨,虽然现在剩下半个而已。 林苏困惑:“什么规矩?梨种来不就是拿来吃的吗?” 王若莞冷笑了一声:“那你该问问那是谁种的,你配不配吃!” 又一剑斩来,林苏边躲边心里纳罕:不是我种的吗? 她闪开后直接朝上面疾步,并不打算同王若莞较真。 王若莞飞身追来,可林苏是鬼,身形魅得很,她扑了几次都空了。一路追追打打,至上宫宫殿几步之遥,林苏窃喜到了正门王若莞总不敢放肆了,不曾想一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正正望见一人长身玉立在宫门前。 林苏脚下一软,想从八十一个台阶栽下去。 这滚的滋味,她想象了一番,又有点对自己不忍心。 将栽未栽,眼前的人瞬移几步抓稳了她。 王若莞追上来见状,大吼:“不知廉耻的小贼,放开我师父!” 林苏觉得她这话喊的十分没道理,明明是她师父抓着她的手,怎到了她眼眶子里,过滤成了她在占她师父的便宜。难不成她以为她真能将这一掌就能拍飞她鬼架子的如晨天尊,轻薄了不成? 王若莞长剑已待:“你不要以为你当着青天白日喊了那么几声,我师父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你这样胡搅蛮缠的女子,我遇得多了。” 乖乖,这师父大了一百岁,还是风韵犹存,不,是风采不减,风华绝代。连自家的小徒弟,都不得不帮他挡挡桃花了。 林苏恍然大悟,原是那三声天地可鉴日月可照的告白惹了祸。 苦也!她不过是过过嘴瘾,哪知花洗尘竟会出现在这种凑热闹的地方。来时为了估测自己对弈的胜算率,她还特特问过暮景他会不会来,那混帐玩意明明说他向来不来这种场面,来了就是吃错药的。 如晨天尊今天没吃药,不过是近日忍不住关切地府的动向,殷勤的神使得知地府给老君递了拜贴后,急切切来同他说了一声。他念着许能假装无意地见一见她,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仙脚踏下了云层。 方才一直冷眼旁观看好戏的暮景和无常慢了几步上来,花洗尘收回了拽林苏的手,却定定将她望着,望得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老君的仙童救驾来及,先对如晨天尊行了一个大礼,在王若莞对林苏发难前给她鞠了一躬:“王阁主,来者是客,老君希望你们切莫伤了和气。” 第104页 随而对林苏他们鞠了一躬:“贵客可是地府中人?” 林苏颔首,王若莞一愣。 对厢行礼完,仙童请他们进去,王若莞盯着林苏:“你是孟婆?” 林苏眉间的花印生辉,对她笑了声:“正是。仙子方才可冤枉了我,我从没要你师父青眼我,我只需风清谷主喜欢我就好。反正我将整个天都的仙君都表白一遍,凭了父辈的一纸婚书,也是要嫁进风清谷的。” 王若莞:“……” 第五十四章 林苏一脸“你奈我何”,王若莞刚刚下手不留情面,她不欺她一头,意难平啊。 不过也就是欺负那么一下,见她目光越发黯然,林苏心软,靠近她道:“没勇气在一起就不要挣扎,有勇气就赶紧点,别错失了良机,以后悠悠月岁以泪洗面,真真可怜。” 王若莞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曾相识的欠揍。 棋会已经开始了。上宫殿里设满了棋盘,满堂仁兄都对坐在棋盘前下弈。太上老君此刻坐在最前边,手上捻了一白子,正凝神思索着下一步。 整个棋会是轮回的,落败的人退下转换,先赢下五局的人可以和老君对弈一局。 棋会安静,免了客套俗礼。林苏一进门摘了斗笠,见身侧有人起身换局,便直接替换了过去。无常和暮景先后也入了棋会凑热闹。 林苏对弈了一局后,对方落败起身换人,林苏理着棋盘,迎面而来一句:“我同你比比!” 林苏一愣,瞧了瞧王若莞依旧不施粉黛的俏脸,笑了一下,礼貌伸手请她坐下。待她坐下后,林苏捻起一黑子,往棋盘下了一步。 王若莞不服道:“怎就是你先走了?” 林苏道:“你怕输?” 王若莞呵了一声:“谁怕谁。” 她捏起白子,跟着她下了一步。 花洗尘并没入会,只坐在了老君身侧观棋,老君思索时斜眼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并不在棋盘上,而是望向了处在棋会里的一位小姑娘。 下了一柱香后,林苏对坐的王若莞大呼了起来:“莫名其妙!”她竟毫无知觉地掉进了陷阱被对方杀了一大片。 虽然王若莞即刻反应到不该大声喧哗,忙捂了嘴,但她方才那一大反应,引来了许多人的注目。 林苏抬头正望见花洗尘看着她们,又忙低下了头。 见到他时,她本还怕在五局内对上他,那她定然没了机会同老君下棋,求得仙药。不想他是正儿八经来看热闹的,根本没有要下棋的意思。 花洗尘见她胜局已定,思忖着她这些年的棋艺大概被各路鬼魂磨砺出来了。 百年不见,故人已不是原先的模样。 花洗尘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王若莞是个服输的人,走时对林苏抱拳佩服,心里觉得这孟婆的走法,倒还挺像一个人。 林苏不负暮景所望,“快刀阔斧”赢下了五局,老君身边的小仙童道老君在内阁同天尊议事,一会就回来,泠苏便直接坐到了桌前等他。 林苏捏着白子把玩,在棋局上摆了个有够无聊的方形,老君出来后,她收了子与他行礼,老君颔首,两人坐了下来。 林苏先按了一白子,老君跟着她下了一黑子。这样熟悉的场景顿时让往事如在昨昔,林苏心里泛着一些追忆的思绪。 林苏当年被花洗尘送到太上老君那儿调养时,第一天便假装成了小仙童逗弄他,陪他去炼丹打下手。很少有人捉弄老君,老君便没什么戒心,也没去细辨身边的小仙童。 结果那次的丹药当然炼的“惨绝人寰”,吓得老君后来每次都会细细端详小仙童的脸确认不是林苏才安心。 林苏闹完,又怕他告花洗尘那里去,便情真意切地常陪他说话,跟他学下棋,哄老人家开心。她还曾得了他一篮子的丹药,带回去引得花洗尘笑了片刻,原以为她拿了个果篮。 一晃多年,老君还是慈眸善目,待人还是不分贵贱。林苏敬重他。 下至双方的布局轮廓浅现时,老君低头望着棋盘未看林苏,开口道:“有长进。” 林苏回忆灌着心中发沉:“老君谬赞。” 可惜有长进不代表就能赢,很快林苏发现自己该为失神付出代价,她的白子牢牢被套住了。 暮景的小白脸一顿闪现在她脑海中,完了,拿不到仙药,这小白脸肯定又不开心好几天。他一不开心,又要挤兑她,往她心口上撒盐。 林苏沉默了许久,想不出对策,只能按下一个不痛不痒的子,等着对方先吃她一片。 她被杀了一把,却依然冷静着思索如何扳回局面,整个人聚精会神,凝眉沉思。老君的目光复杂。 一局完,林苏竟以半子险胜。老君没有放水,她全然不需要他放水。 第105页 林苏赢下棋局,同他客套了几句后,她便道出了来意。 只见老君沉默地望着她,望到她怀疑自己提的要求过分不妥时,老君道:“你随我来。” 老君说完便起身往内阁而去,林苏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态度,犹疑了一会,才跟了过去。 她进了内阁,不见老君。往前探了几步,她转眼对上梁柱后面,身形颤了一大颤。 花洗尘一个神出鬼没的人儿倚在柱后,她被吓了一大跳。 气氛静默了会,林苏没明白他们在这你瞅我我盯你是作甚,花洗尘开口道:“你要修复元神的丹药做甚?” 林苏心里一咯噔。 方才和她下棋的,原来是他吗?怪不得下法这生果断,她还以为多年不见老君,他反而越来越健朗利索了。 林苏又环望了内阁一下,确定真的没有别的老君了。 花洗尘道:“老君回天都处理点小事,让我替他下一局。”李珥并不敢使唤他,是如晨天尊见林苏要来同他下棋,和他要求的。 他想看看她到底长进了多少,纵然只是一局棋,他也想从里面多看出一些她不在他身边时悄悄发生的变化。 她已经能下赢他了。他一直知道她是聪慧的,小丫头的成长对长辈如晨而言是件高兴的事,可对于花洗尘而言,他从不盼她心思细谨,只盼她无忧无虑。 林苏表示理解地应了一声,随而才想起应该给他行礼,又补了一个揖。 花洗尘道:“你还没回答我。” 林苏含糊道:“有用。” 如果同他说实话,他自然会问她为何帮叶禾,而林苏现在还没有以自己的真实身份面对花洗尘的勇气。 花洗尘见她闪烁其辞,也没有再追问,靠近了她两步。林苏见他一过来,紧张地有点想往后躲,可还是表面淡定站在了原地。 花洗尘声音悦耳动听,透着一丝期待道:“你来时在山下喊话,是何意?” 他当然是听到了的。 被“讨债”的林苏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时运不济,她今天不该出门的。 她只能窃着声:“我开玩笑的。”越长大,顾虑得越多,却越失了勇气。林苏何尝不知自己变得愈发畏首畏尾,可叫她如何不变化。 花洗尘声音沉了不少:“开玩笑?” 林苏老实道:“我被同伴激了几句,我不知道天尊在这,无心冒犯。” 林苏的同伴,花洗尘赏过一眼,一个是无常,一个虽有乔装,但是暮景。他心里自顾自揣测了一轮,良久,低沉地道:“所以你喊那几声,是故意让无常吃醋?” 如晨天尊,女人的梦中情人,拿他去激自己喜欢的人,倒也是合适。林苏压根没想过这茬,她和暮景吵吵的时候,无常只在旁边啃梨,可花洗尘这么一说,回想自己曾与他讲过喜欢无常,林苏顿觉这个逻辑颇有些合理。 便当是身为阿姝的她同无常闹了别扭,拿花洗尘牟足劲来酸他,那还真说得过去。 眼看能以此糊弄过去,林苏忙不迭回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嗯”,道:“天尊大人有大量,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可好?” 花洗尘心里的醋坛子碎得噼里啪啦。 林苏,你可真行! 林苏本以为安然无恙了,花洗尘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梁柱上逼了几步。她背一靠到柱子上,眼皮一抬,正好对上花洗尘一双酝酿着怒火的深眸。 他平时沉着双眸,总显得有些目下无尘,现在一双眼灼灼烧人,叫人望着入世了不少,顿悟这位冷面仙君,也是有情绪的。 林苏忐忑不安。 花洗尘紧握着她的手将她团团围住:“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接下来的事,你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花洗尘在她唇上肆意啃咬了一把。 林苏傻了。 阴沟里翻船啊,这怎么能当做没发生过。 花洗尘见她瞪大着双眼将他望着,眸里滔天的怒火消散了一些,鼻梁抵着她的鼻梁道:“怎么,只准你消遣我,不准我消遣你?”说着又吻了上去。 他生气,却也抵不住动情。本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这么惩罚她,却也不由变成了缠绵悱恻,越吻越深。 可惜天公不作美,巴巴送来两个人打断了他。 王若莞下输了棋,站在殿门口歇息一会,远远望见了天边踏着祥云往昆仑宫方向而来的一只大白毛。 那般神武的真身,不是清风是谁?她急忙忙进了殿往内阁而去,方才见老君和花洗尘一同入了内阁,后来也没见花洗尘出来,应该是还在里面,她要待到她师父身边,避开清风。 老君刚好办完了事从天都回来,见自己的位置上无人下棋,也寻进内阁来。 第106页 王若莞一入内阁见到她师父将人家一姑娘按在了柱子上亲,惊得急忙转头,正好同后脚跟来的老君撞了个正着,两人脑门都被彼此磕了一下。 第五十五章 老君捂着额头,嘴上嚷着“何事如此慌张”,往阁里一看,如晨天尊手上拽着一个小姑娘在柱子前望着他们。 老君来迟了一步,瞧见的不如王若莞瞧见的劲爆,但柱前两人站着的姿势,怎么也不是个稳妥体面的姿势。 王若莞连辈分尊卑都顾不上了,扯着老君往外逃:“不想死就快点走。” 林苏终于被他们二人的忽然出现和匆匆离场唤回了一丝神绪,喘了好几口气。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她竟一点没反抗,果真应了王若莞对她的判定,不知廉耻。 她想找个洞钻一下。 花洗尘松开了她,不负责任地走了。 林苏望着他从容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背影,吃了个彻彻底底的哑巴亏。今日这场面,再让她活一千年,她也想不到的。 太没道理了,花洗尘从小被表白到大,她嚎的那几嗓子,是有些雷人,可以他见怪不怪的脾性,最多心里笑一笑,随它去了才是。怎今日偏偏要与她计较,给她留了个深刻的教训。天尊难道真的年龄愈长,越来越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林苏原地杵了许久,胡思乱想了一通。 花洗尘的唇又暖又软,带着一丝甜。他有没有亲过别人,亲过几个?她也没什么经验,完全懵了,就傻傻站着,他肯定觉得像在啃一根木头……等等,想什么呢! 本是自己先冒犯了人家,也怨不得人家冒犯回来。而且她竟没表现得被冒犯,挣扎一下都没有,在他心里,搞不好已然将她视作了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这么招女人,以前算他年纪小不懂□□,现在还会不懂不想要吗。他活了那么久,还会活更久,地位也到了,年纪也到了,总是会有越来越多女人的,娶进门的,在外面露水情的……现在不过一个吻,他过几天肯定就把这事忘了……又想些什么呢,有没有点骨气! 林苏真是彻底被花洗尘不常规的手法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黄昏已临,一众来参会的人群都被昆仑宫招待去膳食厅吃晚膳了,暮景和无常在殿门口等林苏出来。 一见她脸色比鬼白还要再白几分,无常关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林苏摸了摸脸皮子,干干一笑:“没拿到药。” 暮景体贴了一句:“没拿到再想办法便是,我不怪你,不用这么苦瓜脸,难看死了。” 你不怪我!我还怪你呢! 林苏深痛欲绝地望了始作俑者暮景一眼,要不是他那几句激将,刚才的事哪里会发生! 越想越气不过,林苏招呼不打往暮景踹去,暮景一躲,嚷道:“说你一句难看你至于吗?反正你又不需要我觉得你好看,某人觉得就好了。” 他还敢提某人!林苏懒得同他费口舌,直接冲上去揍他。 无常劝架,挤在中间当和事佬,一手拉着一个忙的不可开交。林苏和暮景都受着他的力,不停挣扎,岂料他突然松手,两人身子都往前一跌,险些撞了个头破血流。 林苏方想骂他松手不提前说,只见他朝前作揖。 李珥颔首,望着林苏看了许久,笑道:“哦,是你。”被小丫头捉弄惯了,一双老花眼都已经不老花了,对她的辨别力不减当年。 林苏了然他认了出来,往事如在昨昔,慎重给了他一拜。 老君笑纹愈深:“改日,再来找老身下棋如何?”小丫头在的时候他头疼,后来走了,他愈发觉得自己孤寡老人,时常想念她能再来捉弄他。 林苏先点头,再认真:“但您若再找帮手,我便不来了。” 老君捋着胡子,笑着颔首离去了。 林苏一见老君离开,惦记回来想揍暮景,无常巧巧再次熄灭了他们之间的□□味,指着半空:“看。” 暮色沉沉,一盏盏天灯从山下升了起来,正好飘到上宫台阶的高度。 这景象实在美好,他仨人都顿住了。 旁边一引客下山的弟子道:“王阁主他们又放灯了,每月初一十五,我们昆仑宫都是灯火满空,附近百姓都视为一盛景了,带来不少游客山下小镇留宿,只为瞧上一眼这仙人点灯。” 又一道:“这可不是放来好看的,他们在给前任西阁阁主祈福呢。” 林苏身子一僵。 曾经,山下一棋社的长廊里,她望着那飘在天空的莹莹光点,曾道:“若是哪日我离世了,也有人为我点灯祈愿,感觉还挺好。” “反正我是不会给无赖点灯的。” 如今无赖走了,竟真的有人点灯。 第107页 林苏鼻尖泛酸,顺着台阶往下而去。 暮景和无常没有跟上,有些人有些事,总要她自己去见一见的。 秋天的晚风都很轻,只轻推着浮云浅动。 望着西阁内不断飞升而出的天灯,林苏踏进了西阁阁门。那正院里的梨树依然繁茂,但与下午不同,挂上了许许多多的愿牌。 林苏往树下走去,用手抚了抚这伴过她一段岁月的“老友”。 虽为草木不能言语,但万物皆有灵,枝上的绿叶随风轻曳了一番,仿似终于等到了归来的人儿,摇着脑袋欣喜。 林苏目光留意到了树影婆娑中随风微微晃动的一副面具,那面具是个滑稽的猴脸,有两坨红红艳艳的腮红,十分醒目刺眼。 “你竟还敢靠近我阁里的梨树?”王若莞拿着新点好的一盏灯走了出来,看到孟婆在树下,快步过了去警告她。 见孟婆望了自己一眼,又转而去盯那副面具,王若莞也望了一眼她自己挂上去的面具,皱起了鼻子,一脸嫌弃:“是不是很丑?” 林苏笑道:“不喜欢干嘛要留着?” 王若莞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它不一样。” 林苏由衷道:“挺好的。”她画的,自然要说好,怎么也是给自己面子的人。 王若莞觉得她瞎了。 见她并没有要再偷梨的意思,王若莞也不找她晦气,转手将自己手上的灯放了。 林苏注视着她的动作,王若莞看她目里有光,想她长年久居地府,可能没见过那么多通明灯火,好奇而来,有些可怜她,便爽声道:“接下来还有更多,我让他们在放了,山下江水里还有河灯,你要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林苏最欣赏的就是王若莞的直爽,她没什么城府,就算眼前的人明明是她的头号情敌,她也不会因为心里哽着一道,而待人薄情冷面。 毕竟如果清风选择了孟婆,孟婆无错。 况且之前在内阁里她师父同这姑娘发生那样一幕,王若莞实在不敢刻薄了她。 山下奔流的江水里,星光璀璨,好似将整个天空的星河都纳进了水中。 王若莞见到林苏吃惊的神情,扬嘴笑:“是不是没见过?” 林苏只能点了点头,又望见众河灯底下有闪闪鳞光,仿似正护着这些河灯不散,漂在了这片水域上。 王若莞见她望着那鳞光发愣,笑着解释:“那是鲤鱼群,它们在护灯,避免其漂散和熄灭。” 林苏低喃了句:“鲤鱼?” 王若莞道:“嗯,是我师父一位朋友唤来的。”璃茉陪伴了毓儿一生安好后,回到了江里修炼。 “王若莞,叫你看着点灯火你又乱跑,要是灯落了烧了山,又累了我们这些老的给你收拾!”一位留着长长白胡须,身着天一阁阁袍,肩背依然直挺的老人站在了山门前,手上托了盏河灯,对着王若莞斥道。 王若莞叹了口气:“白先生,你真是越老越爱唠叨。” 白廷玉哼了一声,见王若莞旁边的姑娘对他欠身行礼,他捋了捋胡须,颔首回了一笑,他虽尽力和蔼,但由于非善谈笑的人,依然显得严肃。林苏望着他周身淡淡的仙气,虽不及王若莞,但也是位半仙了,过不了多少岁月定能飞升。 白廷玉低下身子放河灯。 王若莞嘴一快,浑然未反应孟婆是个外人,小声嘟囔道:“这是天一阁阁主白廷玉先生,之前在天一阁修行时,我最怕他了,他老罚我。”随而她又笑了笑,“不过他现在已经是长老了,天一阁的先生很少出长老的。他有个侄子之前与我是同门,可惜仙缘不够,回家娶妻生子了,我还去过他孩子的满月席。” 林苏浅笑了笑。 时光荏苒,所有的一切都被推动着往前变化。 只可惜她没去投胎,对不起这漫山遍水的灯火,只庆幸她还记得一切,还有机会心领他们的好意。 白廷玉放完了河灯,吵吵着要王若莞回去盯着点,不要放火烧山,王若莞拧他不过,只得同林苏作别。 林苏站在山门前,静静望着江水出了好一会神。 一阵微风,浮在近岸的一盏河灯灭了。她顿了顿,走上前蹲在岸边,手上化出了鬼火,将它点燃。 她点的灯,颜色绿油油的,同其他红灿灿的火苗极不一样。 林苏心里发苦,这大概就是阴阳相隔的情绪吧,迟了一百年,还是如约而至地让她体会了把。 “你在作甚?”后方传来了一句问话。 第五十六章 林苏回头,只见花洗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凝望着她。他的双眸漆黑透亮,身形挺拔修长,在漫山红润的灯火中,他整个人的身影完全罩在了她身上。 第108页 当年她作为云影同花洗尘初见,就是在这江边。他那时年方十五,还没有这么高,却已经这么一派老成了。 她那时总想,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这么沉稳,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有时也挺有小性子的。现在他是三十六天最清贵的神明,纵然容貌不变,当初那个和她置气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 林苏觉得自己就适合蹲着看他了,可花洗尘走前,在她旁边蹲了下来,望着她黯然的神色道:“不开心?” 他这声关切同他当初日日在西阁陪着她的语气一模一样,林苏一时之间恍惚,呆在了原地没有出声。 王若莞不情不愿回去看着灯火,西阁门还没踏进,已捕捉到了清风的一片衣角在里面,她连忙转头撤走。 清风到了昆仑宫先同太上老君客套了几句,老君一放他走他便立马来了西阁。见弟子们都忙着放灯,他帮了帮忙,察觉到门口有仙气飘散,他知是王若莞,二话不说追了过去。 王若莞往山下逃窜,远远望见她高高在上的师父正蹲在江边和美人眉目传情,回头又见清风杀了过来。 她心里猛地一激灵,毫不犹豫选择拽着清风往边上树丛里躲去。 清风不知情,在趴在树后观察着前方山门的王若莞身后站着哀怨:“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王若莞毫无心思地应了一声。 清风时不时寻些七七八八的理由来寻王若莞,这次他又先来了个无关痛痒的开场白:“上回,我送你的珠子,你喜欢吗?” 南海的珍珠颇负盛名,上回清风去那边办事,挑了不少珠中极品回来,颜色黑白紫粉均有,个个足王若莞的拳头那么大,润泽溢辉。他就是为了送给她,却佯作浑不上心地说是顺手拿来的,瞧着不错丢给她玩。 这回又“专门”来问她觉得那些珍珠怎么样,不料王若莞眼皮没回抬给他一下,定定望着远处,蛮不在意道自己见其他仙子喜欢拿珍珠粉保养容颜,就磨成粉送她们了。 王若莞方看到她师父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孟婆,孟婆起身回礼,她师父脸色却算不得好,清风忽然一把将她整个人掰转了过来,王若莞蹙眉:“你干什么!” 清风一口老血堵在心头,切齿痛恨道:“我送你的东西,你就没一个珍惜过!”这么多年下来,他哪次听到哪里有新奇特别的好玩意不是惦记着给她弄来,她倒好,就这样糟蹋! 王若莞抬着下巴道:“我怎不珍惜,保养好仙子们的美貌也是为你着想,我本想着你这么把年纪了,能看上一个也不错。” 清风被她一激,脱口斥:“你倒是保养一下你自己呀。” 王若莞哼:“我干嘛要保养?” 清风与她王八看绿豆对瞪了半天,赌气道:“我以后再也不送你东西了。”随而觉得话说的太满,“送也不送好东西。” 王若莞不以为意哼了一声:“爱送不送,反正现在也用不着我操心你的人生大事了。” 清风一听,咬了咬牙:“你就这种态度?” 王若莞心上一酸,低着头哼道:“不然要什么态度?” 清风素来知道她倔犟,同她这样吹胡子瞪眼只会没完没了,定了定心绪,他温声道:“我知道你一直记着当年我拒婚的事,我那时也想不到现在成了这样。”想不到他慢慢真看上了这个败家娘们,“现在地府将我爷爷当年的婚书翻了出来,我也很意外,可是我没想娶她。” 王若莞一直低着头没回话,只听清风道:“我会同孟婆说清楚,我有心上人了。” 王若莞心头一跳,抬眼望了他,清风目无斜视地将她望红了脸。 一见她成了个“熟柿子”,清风心上一痒,干咳了声:“你别躲着我,也别给我送贺礼了。” 王若莞用胳膊捂了捂红颊:“谁躲你了,我只是忙。” 清风确认她心里实打实有他,妥协地笑了一声。 王若莞正不知说什么,转头恰巧见到林苏不知何时已站在石阶上往他们这边端详。 王若莞脸皮薄,哪能受得了别人看偷情一样看着她,立马转过了脸同清风保持了一段距离。 清风见眼前女子眉间一朵曼珠沙华,了然她就是孟婆,神色却也未变。 林苏见他从容,心里通透了大半,笑了句:“你们继续,继续。” 清风对她作揖:“来日必登门拜访。” 林苏道:“好说,好说。” 林苏识相离去,寻回了无常和暮景,将袖子里的药瓶递给了暮景。 暮景疑惑:“你不是说没拿到吗?” 林苏道:“老君心善。” 花洗尘问老君拿来给她的,林苏也不知算不算是他后来觉得轻薄她太甚,给她的补偿。她蹲在岸边一直没太出声,只怕自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不小心就把卑微的思慕之情抖了出来。他见她不出声,也没说什么,给了药便离去了。 第109页 从昆仑宫回来后,林苏待在房里没出过门。 好几天不见她,忙活了一天的荑娘这日总算得空逮住了无常鬼君问了一问,听到无常说林苏将自己闷在屋里参悟人生,荑娘奇:“她这是决心看破滚滚红尘?” 又来留宿的“贵客”暮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道:“她就算看破了,也是个酒肉尼姑。” 林苏绝对不可能天天都吃斋菜,她纵然真能悟空一切,单这一点,也会从尼姑变成俗家弟子,再直接回归凡尘继续俗气下去。 荑娘笑了笑点头,又道:“她可是又犯什么事了?” 无常回忆道:“没啥事呀。” 暮景颇有明鉴:“她犯错了才不会这样,她几时怕过犯错。” 荑娘颔首,想来林苏一向心宽,隔几日也就恢复了,她是最不可能将自己困在愁苦中的。 暮景常常手里捧着一盆枯败的花,今日他又在她客栈里用一个看似药瓶的容器浇灌它,荑娘留神了片刻,不见那花有变化。 暮景脸上全是失望。 荑娘大概看出来他是想复活这死去的花,过来道:“万物都有命数,你何苦强求?” 暮景望了她一眼,又望向了花:“我偏要强求。” 荑娘见他一张粉面桃花的脸上一双倔强的双眸,心底深处隐隐有些莫名的波动。 她总觉得他从很久以前就这么倔了,可很久以前,她可曾见过他? 至第十日,林苏终于受不了自怨自艾,决心出关,溜回了地府街市,去了荑娘的客栈蹭饭。 荑娘吩咐了后厨房,回到前店站在泠苏一侧好一会没动,一脸好奇:“好几天不见人影,干嘛了?” 林苏挑眉笑道:“修禅去了。” 荑娘没有追问,笑道:“前些日子我看见一位好看的仙官。”然后饶有兴致地望着林苏。 荑娘在不见林苏的这些日子,曾招待过一位极其英俊的仙官,他只来过客栈一次,十分面生,却要她给他上孟婆平时喜欢吃的菜,出手很是阔绰。 当日花洗尘在北阴殿内时,荑娘见无常都跪下了,自不敢抬眼细看他,便对花洗尘真实的模样没有印象。 林苏不以为意:“你店里不是经常有个好看的仙官?”暮景小白脸的美貌,自是公认的。 荑娘贼贼笑着:“比我店里这个还好看的。” 林苏微微拧眉,没回荑娘话,四周环望了番。确认荑娘口中的仙官不在这里后,暗暗松了口气,又耷拉了脑袋叹了声息。 荑娘哼笑道:“咋啦?桃花债啊?” 林苏挑眉:“‘桃花’二字和我扯得上毛?” 荑娘故作深思一波,点头认可:“也是。” 林苏眯缝着眼看着她,荑娘忍着笑望了望房梁去招待别人了。暮景从楼上下来,他又是“春分桃李”的“贵客”,且“贵客”签连中了好几次。 暮景板着脸走近了林苏,见荑娘在内侧和一位客人闲谈并未注意他们,他特地小了声:“梁晔入了忘川河却没去投胎,你知道吗?”因他是为梁晔求情的仙官,无常将此事知会了他。 一般鬼魂跳入忘川河,都是去投胎,迟迟在河内不走的,会慢慢同河水沦为一体。在河里,孟婆汤不会奏效,他永远都会保留自己此世的记忆,不会忘却,不会有新的记忆,也不会再回来。 林苏未语,也不意外,虽然她自关禁闭没人敢来扰过,但这事她觉得情理之中。梁晔这么多年的执念,就算别人愿意给他机会放下,他自己也不一定放得下。他做下这许多错事,落入忘川河成了灵水,也不失为是一种度化。判他入轮回,是了却荑娘的红尘,他不入轮回,是自我的惩罚。 暮景道:“别让荑娘知道。” 林苏点头:“没必要。” 暮景没再说什么,往店外去了。 林苏喝了口茶,不自觉叹了口气。叹完了没明白自己为何会叹气,又出了会神,只能宽慰自己想不通就不想了,这许久的日子里,若事事都要明了顺心,怕也甚伤神。 吃饱喝足后,林苏转身离去。路过岸边,河风一吹,有些舒爽。 第五十七章 棋会那日后,她同花洗尘再也未见过。 一个月,两个月……除了庇护百姓、斩妖除魔,花洗尘也未再离开过他天都的居所一步。 可他心里真的好恨她。 临冬,夜晚发冷,花洗尘一个人喝了些酒,失了会神,又没忍住问了神使一句地府最近的动态。 神使道,孟婆已住进风清谷多日。风清谷主一月前去地府拜访她,同她商议一番,立约在谷中选婿,倘若看上其他青年才俊,便换个人嫁。 换个人嫁?她还真是随心所欲得很! 谷主清风仍在公文案桌前忙碌,守卫走进来奏如晨天尊杵在了谷口。 第110页 清风连忙站起身亲自出去迎他,只见花洗尘站在谷口发呆。 花洗尘那颗早抛进陈年老醋坛的心,被他收捡回了胸怀里,转而变生出怯意。他不知如果进去真的见到她和别的男人亲密,他会不会一把火烧了风清谷。 清风不知来者不善,友好道:“洗尘,你怎么来了?”道完望了望他身后,没见到王若莞的身影。 花洗尘道:“来寻师兄喝酒。” 花洗尘不常来风清谷,清风被他探望,高兴道:“走,到后院喝去。”说着揽了花洗尘的肩,一路到后院,花洗尘左右不见熟悉的身影。 坐在后院石桌前,随意聊了几句,清风瞧着花洗尘有些心不在焉,开口关怀:“你有心事?” 花洗尘默了会,执起酒杯抿了一口,摇了摇头。 清风望着花洗尘杯中的酒还算满当,诧异他竟不似曾经那般一喝酒便喝得凶,只是浅尝,并不求醉。 更诧异他居然支吾了会:“那个……” 花洗尘话少安静,却从不吞吞吐吐,清风忙道:“哪个?” 只见他一双深眸望着酒杯,摇了摇头:“没事。” 清风登时心里的骇浪掀过了头顶,花洗尘这不是来找他喝酒,是元神出窍了来找魂的吧。 可他偏一副不声不响的模样,清风只好同他再喝了几杯。本以为他不喝多是还要回天都,不料他主动提出了想在谷中留宿。 风清谷大得很,不缺花洗尘一个豪华间,可他今日真的太古怪了。清风引他去厢房时,端详了他好久。 可惜没看出端倪。 谷民们近乎都歇下后,花洗尘在厢房里辗转反侧许久,最终耐不住起了来,捏诀隐身飘在了谷内找寻林苏的踪迹。 他难得尝到了做贼的滋味,却找不见人。 他正低头沉思,不小心飘进了一间闺房,房内矮几上托着的灯透着淡黄的光,帘幕茫茫的床榻里发出了情意绵绵的低吟,娇喘吁吁。 花洗尘一惊,他这是误闯了别人的内闱密趣了!非礼勿视,他瞬息退了出来,脑海中却浮现出他强吻林苏的情景,脸呼啦一烫。 心跳得锣鼓喧天,花洗尘飞得越来越快。 直至风清谷深处,迎面而来的一阵肃穆凉下了他的热意,他回神一望,自己已在祠堂门口。 逝者安息,大半夜来打扰委实不妥,花洗尘准备离去,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些动静。 “我还能做的也不过是上个香了。”是林苏的声音。 花洗尘朝前几步,侧身在了门口观望。 祠堂里有两个人,林苏和暮景。 暮景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灵牌,想不到苏晨一己之私连累风清谷受罚,风清谷主仍然将林苏父母的牌位都立在了祠堂里。 林苏握着香跪拜了三下,道:“以前我在候府时,天天被管家领着去林家祠堂上香,可说实话,那些牌位冰冰凉凉,没给过我一丝温情。我打记事起,就总感觉天地之大,我却是孤身一人。” 她笑了一下,“所以最初我特别想投胎转世,我再不想一个人了,我要爹妈,要亲人。但我现在不那么想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了,有个人还对我特别好。” 林苏将香戳进了香鼎:“他曾和我说,阿娘舍己生下我,是为了让我替她和爹活下来。可惜我死得挺早的,辜负了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都会想我去投胎,但如果我去了,就会忘记他们,那我怎能算替他们活下来了?” “我记得他们,心里有他们,他们就活着,不是吗?我还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小舅家里蹭吃蹭喝。我还知道这世上有个人掏心窝子待我好,哈哈,他一个黄金单身汉,对我,说是视如己出都毫不过分。虽然我们俩现在天地相隔,可我知道他在,我也在,我不是一个人。” 暮景道:“你同谷主表明身份,他定会让你日日光明正大来上香。” 林苏没说话。 暮景道:“你怕他难过你成了鬼?” 林苏道:“我不后悔做鬼,我想清风会理解。” 暮景道:“那你怕谷主知道了,告诉如晨。” 林苏沉默到默认,笑了一笑:“我被他带大的,小辈背地里不听话了,总会怕长辈知道生气不是?” 花洗尘站在门口实实在在难受了起来,作为长辈,他自然是该生气,可他现在早不想作她的长辈而已。 林苏转了话茬:“这一个月,深夜我都在谷里游荡,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重兵把守的机密地方,能探的地方我都探了,只剩下这里。”她朝祠堂右边而去,暮景随在她后。 只见林苏站到了扬枢刻字的白墙前:“这面墙和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 暮景捏了个试探术法,被墙弹了回来。他沉吟了会:“这墙里有结界,设得很隐蔽。” 第111页 林苏道:“小白脸,明日我尽力掩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见机行事吧。我是破不了这种高深的法术,进去了也只会给你帮倒忙。” 暮景方颔首,门口传来了说话声,他同林苏一惊,慌忙化烟而去。 “洗尘,你怎么来这了?”清风批公文至凌晨,回房时路过给花洗尘安排的厢间开着,屋内却无人,心里一奇便寻他而来。 花洗尘道:“睡不着,出来走走。”他再望祠堂内,人已经离开了。 “我回去了,师兄早些休息。” 清风再没有比今天更觉得花洗尘古怪了。 暮景踩着夜雾回到天都,打算回屋研究研究如何能不引人注意地破那墙内的结界,走了几步,背后有人唤住了他。 这副沉稳的好声音,让暮景心里一颤,弱弱回头,花洗尘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第二日,风清谷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大雪。 清风方与几位臣子商议完近日谷中管制变更之事,见到守卫引着王若莞入了殿,心上一喜。 臣子们退下后,王若莞打了个招呼:“嘿。” 清风坐在正殿椅上居高临下:“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王若莞一听,扭头就走,清风紧忙忙从高椅奔下,一把拽住了她,又松了手,干咳了咳。 王若莞仰着脸道:“下雪了,早听闻风清谷的雪景最美,你这地方大,不缺我一个屋吧。” 清风险些喜形于色,到底还是忍住了,无所谓道:“想住就住。” 王若莞“哦”了一声,负手在他这殿里晃了晃,道:“我师父是不是来了?”她今日上三十六天,听神使说花洗尘去风清谷了。 孟婆正在谷中,王若莞没法忘记棋会里见到的荒唐事,她师父这两个月都闷在天上,突然下来,她总觉得和孟婆脱不了干系。 倘若如晨天尊争风吃醋,风清谷定然不得安宁,王若莞有些担心,屁颠屁颠过了来。 清风脸色一沉:“你听说洗尘来了,才来的?”王若莞尊师重道天地可明,清风挺酸的。 “不全是。”她主要担心因为她师父,清风一族的安危没有保障。 清风心里舒服了点,道:“洗尘还在休息吧,他昨夜没睡好,今早也没见他的门开。”天尊是个好职位,可忙可闲,不像清风,连个懒觉都没得睡。 王若莞还没说话,一位仙婢进来欠身:“谷主,孟婆见外面雪停,景色甚好,特邀众人去湖心亭观雪,遣奴来问问您可有空赏脸?” 清风颔首:“本君待会便来,孟婆想要什么,你们自去准备,不需过问。” 仙婢听了吩咐,行礼而去,王若莞道:“这一个月,孟婆可有看上谁?” 清风听她问这个,面色欢愉了不少:“她同我堂哥宣明挺处得来的。” 可王若莞面色凝重了。 湖心亭周围新雪初霁,白茫一片。 林苏不同寻常,一袭宝蓝绸裙摇曳着精致的暗纹,盛装打扮而来。 今天,怎么也得把众人拖到深夜再散,给暮景足够的时间发挥。 一排排侍卫和仙婢守在湖边,湖中心都是谷中贵胄,正在闲聊煮茶。一名白衣男子离林苏坐得最近,手上拿了几款药香,在同她讲解。 王若莞随着清风而来,见孟婆姿容靓丽,笑靥如花。 方入亭,王若莞本打算作壁上观,不料众人同清风作揖完,没来得及将脸上正经之色散去,又更加庄严了起来。 不少女眷庄严地脸色一红,纷纷朝亭口处行礼。王若莞回头,吸了口凉气。 她师父来了。 第五十八章 林苏随着众人行礼起身,一抬头,对上花洗尘直勾勾的目光。 她双眸只好游离着瞥向了别处,萌生疑惑,难不成是他们太久没见了,为何她觉得他又俊美了几分,一张脸简直晃瞎她的狗眼。 给了花洗尘上位后,清风尽地主之谊,先开口暖场道:“宣明,你们方才在聊什么,看着挺开心的。” 林苏身边的白衣男子极为温和:“还是香料调配之类的,孟姑娘很感兴趣。”说着对林苏报以一笑。 林苏礼貌回笑。 王若莞见自家师父冷着脸,为不让他们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忙不迭先把自己送上去掐断这微有暧昧的画面:“炼香?我师父也很擅长的。”再一看,她师父也是一身白衣。 宣明一听,立马道:“天尊炼的香,定然无人能比。在下也只敢在谷内熟人面前献丑。” 这番客套奉承话,花洗尘没回声。熟人,他和林苏很熟吗? 如晨天尊会炼香,是因为当年有个小丫头在他屋里住着。他那屋子简洁,没什么出彩的好,他便炼了些香,给她熏屋子,又见她喜欢,便日益上心,成了一把好手。后来落凡成了花洗尘,也随了这与生俱来的天分。 第112页 林苏当然也记得。她入谷闻得房中香味独特,想起了花洗尘为她调香,心中有感,才请见了炼香的人,便是宣明。同他走的近,也是想听他说说怎么调香,聊以慰藉。 清风见旁边摆了乐器,圆场笑道:“几日前偶然听你在后院给孟姑娘奏过一曲,想来美妙,怎么能偏心就给孟姑娘一人听了去,不如现在弹来给我们活跃下气氛?” 他呕心沥血在撮合他们,却得到王若莞桌子下的狠狠一脚。 清风眉间一皱,瞪向了身旁的王若莞。 她一脸他不识相,懒得和他解释,见琴瑟就在自己边上,又先把自己送了出去:“我来拿琴。” 她将琴端到了宣明桌前,还给他整理桌面,十分好心,可不甚撒了桌上一杯果酒,泼了林苏一身。 林苏特地打扮了一上午,就是要显出隆重,好不着痕迹地拖住大家,岂料茶水没过一轮,这身行头就废了。 王若莞本意并非泼她,但破罐破摔,巴巴展露急色:“抱歉,真的很抱歉!”她一把将林苏拉了起来拽她走,“我陪你去换衣服。” “不用。”林苏伸手掰她拽她的手。王若莞死活不放:“要换,这么冷的天,着凉了不好。” 林苏无奈:“我意思不用你陪我去,我自己去就是了。”衣服当然要换,可王若莞跟去又没什么用,还伺候她更衣不成。 林苏走时,留给众人的音容笑貌是“我即刻回来”。 可她一走,宣明却闻到了一股焦味。他撇头一瞧,自己衣摆后方莫名起火,即刻要烧到屁股了。邪门见鬼的宣明“花容失色”,嗷嗷唤着周围的神使仙婢帮他扑火。 林苏匆匆换好衣服,一开门,花洗尘堵在了外面。 她赶不上惊愕须臾,佯作淡定行礼:“天尊。” 花洗尘与她错身而过,进了她屋子,她屋内有一方绒毯,毯上摆一小矮几,还有一副茶具。 他直接坐到了绒毯上,林苏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愣愣道:“天尊有事吩咐?” 花洗尘道:“想讨杯茶喝。” 林苏手指向湖心亭方向:“可是……” 花洗尘道:“着火了,我让他们散了。” 林苏吃了一惊:“着火?” 他并不想与她多做解释,望着她静默了片刻,一双眼将她沉在里面:“我口渴了。” 林苏心里叹了口气:小白脸,我爱莫能助了,好自为之。 她一脸认栽地坐到了他身侧,低头给他斟茶。 一个还算宽阔的厢房,气氛微沉。 王若莞直觉那火是花洗尘放的,尾随其后,见他入了孟婆的房间。 “他俩几时好上的?”王若莞疑惑地扑在树后张望,可惜孟婆的屋子关的严实,啥也看不见。 清风道:“你说什么?” 王若莞才发现他一直跟着她,长叹一声道:“我同你说个事,你别惊讶。” 她把棋会那日的所见所闻同清风略讲了一二,眼睁睁看着他温润的脸色转成煞白。 清风唏嘘了一声,抱拳思忖了片刻,凑回王若莞身边道:“我也同你说件事,你听说孟婆之前被劫一事吧,是我让洗尘做的。” 王若莞张大了小嘴:“所以我师父是劫人劫出感情了?” 清风不置可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王若莞一把捏了他耳朵:“亏你想出这种馊主意,你这和让我师父出卖色相有什么区别!” 清风求饶:“你方才说你看见的是你师父轻薄了人家姑娘,明显与我无关呀。” 王若莞觉得有理,只得放了手:“看来我师父真动凡心了,可我见孟婆好像无意于他。”这世上居然有女人看不上她师父,真真岂有此理。 清风见她愁心愁肺,宽慰道:“儿女之情不是别人能左右的,你且看他们发展吧。” 王若莞如实相告:“我比较怕我师父大动干戈,你们风清谷没好果子吃。” 林苏不在后,花洗尘常年酗酒,脾气愈发难以捉摸。她和清风劝不动,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他对他们自然一如既往有情有义,可对别人就不好说了,今天不过片刻,就起了一把醋火给宣明。 清风想起当初花洗尘醉酒说要杀人的话,眉上青筋抽了抽,觉得有必要给宣明加派些护卫。 但对王若莞的关怀,他很高兴:“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担心我。” “老不要脸。”王若莞给他一个白眼,甩手而去。 在厢房休息了一下午,知道清风忙碌,王若莞没去打扰。一个人吃着晚膳,门外来了四个婢子,说今晚谷中来了贵客,谷内的人都要去礼见,谷主让她们来服侍她沐浴更衣。 花洗尘有这么大排场,可他叫清风“师兄”,不拘礼节,再说他昨晚就来了,自不是他。王若莞心奇又是什么贵客,由着她们把自己瞎折腾了一回。 第113页 花瓣浴也罢了,这高贵典雅的长裙穿到她身上,颇让王若莞觉得自己装了回正儿八经的女人。这几个小婢子还给她上妆扑粉,王若莞呛了一口胭脂,顿觉当个精致的女人真是太苦了。 被几个完成任务的小婢子满面笑容地簇拥着出了门,王若莞被她们带到了谷中集市入口。 婢子们纷纷撤走,王若莞尚且疑惑见贵客竟不是在辉煌大殿,面前晦暗的集市忽然亮起了一长串的红光,一条热闹的夜市蔓延开来,直至峡谷深处。 夜市的模样很熟悉。 王若莞望着红莹灯火,背后传来了清风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老说很怀念当初林苏拉着你逛夜市,百年一过,昆仑宫山下也大变了模样,我努力弄了条似曾相识的夜市,可惜弄不出林苏。” 王若莞转头,清风在她身后对她伸了手:“将就一下,我陪你去逛逛?” 王若莞和清风之间感情的那层纱窗纸毕竟没有挑破,又老爱犟嘴,所以不曾有比较亲密的举动。 他这厢突然伸手,王若莞只得一派大方牵了上去,庆幸周边莹莹灯火,没让她脸上的红晕太过明显。 王若莞仰脸:“不是说见贵客吗?” 清风笑道:“你不算贵客?” 王若莞当然会把自己标榜成贵客,只是谁家贵客盛装打扮见主人的,不过看清风也没有穿得很随便,姑且不与他计较。 王若莞同他走着瞧着,这一街的人儿,一街的热闹氛围,也真是为难谷民们来扮演了。小摊的腾腾热气,熏得摊主们的脑袋涨红,就差下锅一起煮了。 王若莞忍不住笑了笑,清风见她笑,心里也舒爽。她平日看着强硬,手却小小软软,带着些练武的薄茧,反而让人更加怜惜。她不穿干练的衣服,竟瞧着也是柔弱不已。 清风见到前面小摊摆着一些特色糕点,对王若莞问:“想不想吃?” 王若莞点了点头,清风朝前去买,说是买,其实基本是直接打包一份来了。 王若莞在原地等他,一位年迈的老人守着一摊首饰胭脂定定望着她,瞧到她投射来的目光后又忙低了头假装在忙着摆货物。 王若莞朝他道:“老人家作甚看我?” 老人又抬眼望了望她,摩挲着一金色的脂粉盒:“谷主很少对谁这么上心,小老儿有些好奇,多看了姑娘两眼,望姑娘别怪罪。” 王若莞心头一跳。 老人说完,望了一眼她身后,又低下了头。 清风过了来,以为她在看水粉胭脂,笑道:“你也会想要这种玩意?” 王若莞觉得他此话揶揄,哼了一声:“我咋不能要了,我不要难道你要?” 清风瞧她置气了,浅笑了笑,把包好的糕点递到了她手上,开始拿起摊上的首饰在她脖子或耳边比对,装模作样地拧眉皱鼻,好似没一个会与她登对。 王若莞鼓着腮帮子:“你什么表情,我戴着不好看那要不给你试试!”说着拿起一副尾部一瞧就够尖的红玉耳环往清风耳上戳去,清风弯着眉险险躲过,顺势把她手上的耳环夺了过来。 第五十九章 王若莞正犯气,清风双手握着她的肩将她扶正,伸手解下她正戴着的耳环,把那副红玉耳环的其中一枚扣到了她耳上。 王若莞心头一滞,清风温柔地帮她把另一枚也戴上后,双眸闪着浅光地瞧了瞧她,勾唇道:“好看。” 王若莞忙转了身,拆开糕点拿起一块吃着往前走去了,她这嚼都不嚼一下的模样,仿似是想把自己的羞意一起同糕点咽回肚子里。 清风与老人颔首示意他要了那副耳环后,忙跟了上去,负着手在她身旁陪她继续逛。 老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实在登对得很。 夜愈发深,白雪照亮着窗头。 花洗尘坐在屋内一点要起身离开的迹象都没有,林苏在矮几前喝茶喝到饱,安静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终于憋不住了:“天色已晚,是不是该歇息了?” 他今日好生古怪,没事交代,也没话说,偏偏不走,镇场子似的。她自觉没犯事,也没作祟,怎的他好似看守罪人来了。 林苏觑了某人一眼,某人不动。 林苏只好干咳了咳:“我换个房。”既然他舍不得走,她一向大方,不就是一间房,不争。 她起身离去,到了门口准备开门,背后的声音平静如水:“林苏。” 林苏如遭五雷。 “回来。” 她在逃跑和顺从中摇摆瞬息,识相地转身低头回到了矮几前坐下。 “把身上的术法退了。” 林苏顺从,散了幻化术,变回了原貌。 她低眉顺眼,同以往做错事后的模样一致,等着花洗尘开口问她。 第114页 林苏已经想好了多条她为何没去投胎的借口,可花洗尘一句话没头没尾:“你喜欢谁?” 林苏抬眼:“嗯?” 花洗尘凝望着她:“你到底喜欢谁,是无常,还是献丑的那个?” 林苏恍悟他在关心她这个小辈的姻缘,以为她脚踩两只船,特特来询问一二。 她藏着心事,又被他误会,有些自暴自弃:“喜欢不喜欢这种,慢慢处了才知道。”当年她在昆仑宫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他这个闷葫芦,时光悠悠,她反应过来时,已回不了头。 花洗尘听她竟还讲要慢慢处,心里一下翻了四五个醋坛。 他道:“你可记得当初在天都,你诺言过我未娶亲你不会嫁人。” 林苏曾想过她再次以林苏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们可能会生分,可能会争执,可能会沉默,却从不想过会如此前言不搭后语。 她默了须臾,只悟出花洗尘可能不太放心她的眼光,安抚道:“我还没嫁,就先选一下。”成亲前来个两情相悦,谈情说爱一下本是伦常,这样他总不会担心她草率了。 空气冰冻了会,花洗尘依然平静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板上钉钉:“他们不适合你。” 林苏道:“何出此言?” 花洗尘道:“太文弱。” 林苏堪堪被他严厉的气场压成了一个胡闹的小辈,见他这么认真给她选夫婿,闷气笑了:“我又不是要选护卫。” 心里嘟囔:我喜欢的人才不文弱,可他以为我喜欢别人,还正儿八经在帮我把关,怕我选错人! 花洗尘换了个理由:“一脸图谋不轨。” 林苏笑得更开:“我有什么可图谋的,我又不是你,成千上万的姑娘求扑倒。” 此话一出,颇有泼醋之味,林苏忙正了正语气,好不让某人觉得她酸:“其实适合不适合,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判断……” 话未说完,花洗尘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护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倒在了绒毯上,居高临下道:“你没什么可图谋的?” 他一伸手,将她衣领扯下了几分,露出玲珑的骨架。 林苏断然没遇过这样的场面,脑海轰成了一片空白。 花洗尘望着她一袭华服,她从来没为了他穿过这样明亮的颜色,他恨不能扒了。 而他确实又多扒了几分,头埋进她脖颈作乱起来,“你现在还会说你没什么可图谋的?” 林苏肩头发了个抖。 明明被图谋了,林苏心里却佩服起这个图谋她的人,她真的不知他怎么能做到当初那么多美人投怀送抱,他都坐怀不乱。像她现在被这般“美人”扑倒,她就抵挡不住! 只是挡不住也得挡。 林苏在心里告诫自己,花洗尘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要以为别人没有居心。她下了几次决心,终于在他从脖子一路吻上她的唇前推开了他,保持着笑意调侃:“不用动真格吧,我明白你的好意。” 花洗尘情难自抑,但她这无情的一推,推出了他尚留的几分清醒,他定了定心绪,警告自己不能强迫她。 林苏起身理了理衣服,在心中弘扬了一把自己居然没有就坡下驴的高风亮节。 越弘扬,她心里却越难过。她是候府千金,是花洗尘带大的,她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都融入在这两个身份中。她木木地想,如果她不是这么体面,不是他教的,没学到他骨子里的君子风,没把候府门面当回事,自私一点,糊涂一点,她是不是就能不推开他。 她是不是就能不管仙鬼之隔,死拉硬拽着他断子绝孙也不愧怍。她是不是就能什么都不考虑,死皮赖脸纠缠他也不丢人。 花洗尘双手握上她的肩,握回了她魂游天外的思绪。 她抬头望向他,见他欲言又止,想他是后知后觉,打算对刚才的冒犯与自己道歉,便没说话,静静等他开口告诉自己他只是被她气得一时糊涂。 想来是个男人,剥了女子衣衫,都会无法淡定吧,不然岂不显得这女子太没有魅力了。 可她没等到他的对不起,花洗尘目无斜视地将她望了许久,空出一只手抚上她额间的花印。 这动作温柔得暧昧。 只可惜花洗尘方想开口,门被敲响了。 “孟姑娘,可歇下了?”是宣明。 林苏应了一声:“还没,等等。”她屋里灯火通明,自然没睡,要是不回声,反而惹人生疑。 她对花洗尘怯道:“我去开门?” 花洗尘脸色一冷,松开了她。 林苏朝门口走了几步,他在身后问了一句:“他经常晚上来找你?” 林苏道:“没有,今天是第一回。你别担心,我没胡来过。”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小辈,并没有做过任何放荡的事,没在外丢他的人。 第115页 只听花洗尘笑了一下:“我更担心我会杀人放火。” 他第一次笑得那么苦,两角的梨窝黯淡,林苏愣了。花洗尘在矮几前消散离去。 林苏变回了阿姝。宣明来给她送了一份熏香,他见她眼圈下隐隐浮肿,怀疑她晚上睡不安稳,特地调来给她静心凝气。 林苏连着一个月大半夜出去溜达刺探,当然气色没这么好。 她谢过了宣明,他见她萧条,许是困累,叮咛了几句,作揖告辞。 林苏关上门,耷拉了脑袋,坐到矮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喝。 思绪乱七八糟麻成了一团,想来想去合着不过三个字——花洗尘。 门缝溜进了一缕仙气,暮景在她面前现了身,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全是打斗的痕迹,嘴角还有几块淤青。 林苏没问出关切的话,暮景先急切道:“你家太上皇,晓得你的身份了。” 见林苏一脸漠然,暮景道:“他已经来过了?亏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冲出了锁妖塔,就为了给你报信。” 林苏道:“锁妖塔?” 暮景叹气:“师兄昨夜听到了我们在祠堂的对话,来质问我。本来是平声静气的,我也没什么戒备心,老实同他说了一二后,他竟捆了我就把我丢塔里去了,说我这么长本事,就靠本事出来。” 花洗尘对于他恢复林苏记忆,瞒而不报,唆使林苏入风清谷等事,极为不满。 暮景又叹气:“他从来没对我这么狠过,是真生气了。” 起先他还怕林苏应付不来,现在看来她家的太上皇就是她家的,对她自然还是和声和气,毛都没舍得弄掉一根。 暮景极度委屈,哀声走了。 林苏连夜回了地府。 她睡不着,想找个人说会话,悄悄潜入了荑娘屋内扑上床抱她。 荑娘睡得本来深,被她这来无影去无踪地一吓,身板都震僵了几分,挥手亮起床头灯,瞧清了这采花大盗是林苏后,一巴掌糊了过去:“你是嫌我命长吗?” 林苏敏捷躲过,搂着荑娘的香肩笑道:“累了累了,想待温柔乡里。” 荑娘斜撇她一眼:“玩累了就来闹我?” 林苏道:“没有,我来给你暖床。” 都是鬼,冰冰凉凉的,暖个毛球。 荑娘冷哼了一声,还是往林苏身边挪了挪,让她靠踏实些。 林苏笑道:“荑娘,你怎么不是一个男人呢?” 荑娘呵呵:“我是男人你就会惦记我?”搞不好林苏搂的是她,心里却不知正想着谁呢。 林苏道:“不敢不敢,但一夜温存还是能的。” 荑娘眯缝了眼,邪魅着伸手往泠苏胸前一扒扯开了她的衣领,不想见到她锁骨一片淡红的吻痕,嫌弃笑道:“这是被人吃过了呀,我可不要剩饭剩菜。” 第六十章 林苏道:“你不要我,我要你。”说着捏了一把她的腰。 荑娘一掌过来:“鬼丫头!” 林苏又一躲,咯咯笑着安分了下来,静静靠着她。 荑娘好奇:“你被谁吃了?” 林苏靠在了她肩头,闭眼不动了。荑娘见她不肯说,也不再过问,挥灭了灯,同她一起歇下。 昏暗中,林苏轻声细语:“荑娘,你放下梁晔了吗?” 荑娘归来了困意:“嗯,前尘往事总要翻篇的。” “你怎么放下的?” “时间久了,他的好在我印象中淡化了,对我的绝情却越来越清晰,我便愈发不乐意想起他,久而久之,自然解脱了。” 黑夜沉默了会,林苏的声音轻轻浅浅:“梁晔绝情,你放得下,倘若他不绝情,倘若你永远只记得起他的好,你该怎么放下?” “你想放下谁,他有这么好吗?只有好没有坏?” 良久,林苏道:“他真的很好。” “既然这么好,为何要放下?” “太好了,配不上。” 荑娘摸了摸林苏的头,她开店百年,林苏蹭饭百年,对于这个丫头,她还是略懂七八。林苏极能想的开,是因为颇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为难自己。而这份自知之明生来久了,带出了一些固执己见,她认定了的事,很少自我否定。若她认为配不上,便会将自己禁锢在配不上的牢笼里,不敢踏出一步。 谁也说服不了她,除非她自己走出来。 林苏只恨自己没老老实实待在地府,一出门,运气也不济,总要撞上他。如果一直见不到摸不着,她仅止于臆想和偷乐,千万年,这一汪春水都能沉寂在心底不被翻搅。如今这份心思不停被抽丝剥茧,苦得还是她自己。 她雷厉风行地想,干脆灌下一碗孟婆汤,往忘川河一跳得了。她唯唯诺诺不敢实践,要是下辈子遇人不淑怎么办,何必去找罪受,且这世间男子,可还有几个能入她眼。 第116页 呵,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忘记他。 第二天,荑娘醒来,林苏已经走了。花洗尘一向说到做到,她从不负他小时候的教养之恩,既然允诺过,怎么也要回去帮暮景探出灵水。 又忙乎了几日,这几日,花洗尘不在。 暮景奋斗多时,最终告诉林苏,那结界是她娘在世时设的,他不会破。苏晨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的术法极少有外人了解。 除了一人。 天空泛起鱼肚白,暮景要去找花洗尘,林苏老大不情愿:“你不是说他生气了,哪里会搭理你?” 暮景不要脸道:“他是不理我了,我就跟他说是你求他的。” 林苏跳脚:“你嫌我欠他不够多是不是!” 林苏淡定:“你说了也没用,他也不理我了。” 暮景道:“那试试。” 他说走就走。 林苏又有了一个自己要留下来做鬼的由头,不灭暮景,她誓不为人。 掂量不出花洗尘来不来,宣明邀林苏去隔壁东海坐蓝鲸观赏珊瑚群,她应得爽快,直接跟他走了。 这可不算她逃跑,她是真有约。 宣明深深被林苏的谈吐折服,林苏装了一上午端庄温婉的女人,觉得下午很有必要休息。宣明同她回谷,将至谷口,他温声邀约她晚上再去东海看鱼姬的歌舞,却见林苏身形一滞。 谷口石柱前,站着一个修长好看的背影,好像在等人。 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却还是让林苏毫无安分地悸动起来。 果然不能见,一见就起“歹念”,林苏忙转了身喃喃:“我好像有东西忘拿了。”说着匆匆要回去。 没有得到邀约答复的宣明心一急,下意识抓住了林苏的手:“孟姑娘丢了什么?在下可帮忙去寻。” 林苏只得停了步子,一侧首不由往内心深处想看的地方先瞧了一眼,不料花洗尘闻声已回了头。 林苏只得不动声色,对宣明温言道:“小玩意,我自己去寻即可。” 宣明抓得紧,林苏挣了几下,他自知失礼,忙松开了手,又恳切着再约了林苏一遍。 余光瞥见花洗尘已经朝他们这方迈了几步,林苏微笑道:“晚上见。” 她踩着小碎步逃去了。 宣明喜形于色,一转头却对上了如晨天尊一双深黑深黑的双眸。 林苏确认撞不见某人后,溜回了自己的厢房里歇息,瞧着镜中的自己发起愣。 方才谷口一眼,他是那般迷人。 林苏望着镜里,突儿好想知道花洗尘到底是将她当做女孩,还是当做女人? 思着索着,思绪越发乱,她出了门,决定去后院散散心。 王若莞在谷中虽然常和清风吵吵闹闹,但风清谷的人基本都看得出来王若莞一来,自家君主的心情很是舒爽,所以对她也是恭敬又喜欢。 清风今日没空同王若莞吃午膳,寒冬腊月天,王若莞吩咐仙侍在后花园里摆桌一个人吃起火锅,偶遇了林苏,顺口邀她一起坐了下来。她俩吃的热香火香,引来了一直住在后花园养老的几代老臣,岭爷。 岭爷为人和善,热衷美食,特特过来同她们共进午餐。 王若莞之前从未见过岭爷,但她和林苏都不是拘谨过头的人,来者是客。 他们一直吃饭闲谈,王若莞无所忌讳,聊到自己和清风在昆仑宫天天斗嘴的日子,还提了自己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姑娘,虽然时时很欠揍,但又是真好,若不是看在这姑娘的面子,如晨天尊都不会收她为徒,可以算是她的贵人了。 林苏笑了一下,不曾想能听到王若莞说她一句好。 岭爷和蔼道:“老臣也是还小时,遇到了自己的贵人。” 王若莞一好奇:“嗯?是个怎么样的人?” 岭爷怀念着:“他很果断刚毅,那会白泽族内很乱,动荡不安,是他力挽狂澜,代替老迈的族长挺身而出和族内闹分割的各分支首领斗智斗勇,最后稳下了局面,带我们入住了风清谷。我们今日这样舒坦的日子,我们风清谷现有的繁荣,都是他给的。” 林苏给他斟了杯酒,他喝了一口续道:“那时他身边其实很需要骁勇的人,但老臣很笨拙,可他未嫌弃过老臣,觉得老臣有一颗明事理的脑子,很适合当他的军师,十分信任老臣。” 林苏敬佩:“那真是一个让人心生敬意的人。” 岭爷道:“族内稳定后,老臣一直被当做功臣。”他说这话时,却并没有很自豪。 王若莞道:“你呕心沥血,自然是大功臣!” 岭爷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带着悔恨:“老臣不是,老臣虽然一心帮助主君,可是其实很多计谋,都是另一个人告诉老臣的。那人不让老臣告诉主君,不然他就不再帮我们,老臣为了白族一族,一直没和主君说。那时老臣每见那人,他头上都带着一个遮阳的斗笠,笑容非常爽朗……”他低着头,很是伤感。 第117页 王若莞不解:“那人是谁,为何不让你说出实情?” 岭爷又喝了杯酒:“那人,曾是主君最爱的人。为了稳定族人,主君娶了最大分支首领的女儿,他们相敬如宾,夫妻和睦,还有了孩子。但那人,直到最后,仍是主君最爱的人。” 王若莞猜测岭爷的主君可能为了白泽一族放弃了和那人在一起,但心中一直没有忘却那人,那人帮主君,又不希望主君因此心中更加割舍不下,所以不让岭爷说实情。 林苏进祠堂多次,墙上的刻文看了又看,已经了然岭爷说的是谁的故事。 岭爷叹了声息:“后来,主君知晓了一些真相,老臣也和主君坦白了当年献计的事,主君没有怪老臣,他仍然把老臣当心腹。风清谷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只有主君开始渐渐喜欢坐在院里发呆。老臣知道,他在想那人。” 岭爷比绿豆大点的双眸闪着泪光:“主君只会与老臣说那人,一说就总笑着回忆那人同他再见时,与他聊了几句,笑着抱怨起自己如今的住所有一片大黄沙,每次那人清清爽爽出门,一过那片沙海,风流倜傥的形象全毁,就只剩下一泥猴鬼样。主君与老臣道完,还总会补一句含笑的讥讽——那人有个屁的风流倜傥。” 王若莞忍不住笑了笑,可笑完心怀又涌了一份怅然若失,岭爷口中的主君和那人的回忆曾是那样美好,却又那样遗憾。 岭爷沉默了许久,声音哑了:“主君仙逝前,炼出一种奇特的水,滴在土上,可复灵元气,致土壤不再贫瘠。他给那人送了过去,后来,那人住所的沙海,变成了一片花海。” 林苏想起了地府从忘川河畔延绵到入口的曼珠沙华,猎猎红艳,犹若大片火海。 原来地府以前的环境比现在差多了,原来这花海,是这样来的。 岭爷陷入了回忆,扬枢炼制出的神水,后来被奕蔚和苏晨改善,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复灵水,可惜这水逆天地伦常,被苏晨永远埋在了暗处。 他心里感怀,再吃了几杯酒,便告辞回屋了。 第六十一章 林苏也回了屋,回想着岭爷说的话。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地府和风清谷的婚书不过是一张陈旧的纸,如今才深刻感悟到它是一份遗憾。扬枢不是非要后人一定要同地府联姻,他是在给自己的遗憾写下了一份传承。 而她,恰恰体会得到。她喜欢的人,她也没能同他在一起。倘若日后他们都渐渐老去,有幸儿孙绕膝,她会不会和扬枢一样,伤怀自己年少时没有完成的圆满,递给他一份娃娃亲,祈盼未来呢? 她多想趁着现在还来得及,自己圆了这场美满。可惜,她不敢。 林苏思绪乱飞,一直呆坐到傍晚,直到仙婢前来接引,她才打起精神撑起笑容出了门。 明明是宣明约她,她转而又诚邀大家一起去,尤其递了三道帖子请清风。想来花洗尘既然来了,暮景同他今晚会有行动,她别的帮不上忙,给他们掩护还是成的。 至于合伙在小舅家行窃,这罪责她担下即可,改日东窗事发了,定给清风赔礼谢罪。 到了东海戏院门前,林苏让引路的仙婢们先回去。仙婢们道出宣明殿下订得是中间最好的观戏厢,她若累了可先入包厢休息。林苏颔首,未进戏院,独在门口等待起来。 大概没有很想看戏,大概想见真正想见的人。 不断有各房各殿派人来道自家主人喝醉了,今夜实在来不了。林苏心里奇怪怎么都是喝醉的托辞,但不省人事和陪她看戏异曲同工,都便易行事,她善解人意,深表理解。 戏快开场了,不见宣明来。 林苏倒未心浮气躁,在门口踱步晃了晃,见到两个刚化人形腰身软趴的孩童在旁边抓着围栏,踮脚往里面张望。 林苏仔细一瞧,是两只小墨鱼精。 女娃恨不能把小脑瓜削尖了挤进围栏瞧:“哥,太多人挡住啦,戏台在下边,你瞧见了吗?” 他们听闻今日有特别好看的鱼姬献乐,一票难求,就想来观望。 男娃左右晃着脑袋张望了番,走到女娃旁边蹲了下来:“你上我肩上来,我驮你看看。” 女娃应声,可是他们俩都才成形,男娃根本起不来身,女娃见况急忙又下来,怕哥哥太勉强伤了自己:“不用了不用了。”随而又继续扑到围栏上探头探脑。 男娃脸上满是落寞。 这时宣明贴身的神使急急忙忙赶了来,一见门口的林苏就冒起大汗,磕磕巴巴道宣明殿下有事来不了了。林苏还没怎么着,这神使就已经缩得离跪倒地面求饶。 林苏无奈,轻声与这瑟瑟发抖的小神使道厢房订了不要浪费,带这门口的两个墨鱼小娃进去看戏。 第118页 神使点头哈腰,不敢懈怠地拉着围栏前的两小儿进去了,明明是温馨愉悦的画面,硬生生成了“拐卖儿童”一般。得亏这两小儿没呼没喊,不然这小神使没受到想象中林苏的迁怒,就先被周围的正义之士殴打了。 围栏戏院里,时不时传来热闹人声与欢呼喝彩。 台上近上了今夜一半的节目后,花洗尘来到这最中间的包厢,不见有他想见的人。两个孩童欢欢喜喜地望着戏台,不好意思地抓着桌前招待贵客的蔬果蜜饯,见到他来了又怯怯地把果脯放了回去。 为不扰他们兴致,他旋即退了出来。 缓缓在看戏乐的人群里穿梭寻觅,戏台上的一台舞艺演出完毕后,澎拜的掌声随着照亮台面的水晶灯一熄而寥寥下来,戏民们同着漆黑的戏台一起静默。 片刻后,犹如月色的一束白光投来,在台上环绕,最终映现了一位双手叠握在拐杖上望着远方的白发老婆婆。 皎皎月光洒落在银银长发上,凄美哀凉。老婆婆头朝远方瞭望须臾,呢喃细语:“这一年,家里的桃花开了吗?” 花洗尘一听,在观戏栏后找寻的脚步一滞,望向了下方的台面。 这是一台从人间戏院采寻而来的苦情戏。台上的老婆婆年少懵懂时爱上了一位画师,他们甜蜜相恋,幸福成亲,男子最爱画坐在家中小院桃花树下的她。可是好景不长,她得了一种怪病,一夜苍老。 她不敢回家,靠卖绢帕为生,可一日一日躲在家门屋外望见寻不到她的相公愈发颓丧,她心疼难舍,便扮无家可归的老人,她相公心善,收留了她。她陪伴在他身边,他不知她是谁。她没有道出自己的身份,既是不想拖累他,也是怕他嫌弃她。 只是岁月无情,相公最终忘怀了旧人,喜欢上另一位女子,他最爱画的仍是桃花树下的爱人,只是那位爱人再不是她。相公迎新人入门那天,她留下了一条绣的最好的绢帕当贺礼离开了。 最后一幕,老婆婆依然站在月下,拿着一壶烈酒,仰头喝了大半壶,笑了起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戏台再度暗了下来,掌声雷动,不少女子泣不成声,嗔骂着再也不来看这场戏了。 老婆婆回到后台一间单独的换装室里,一躲在室内消瘦女子扑过来感谢她:“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会不会被台主撤走。”她近些日子一直身体不适不能演出,可是这台戏是院里最红的,她幻演的老婆婆又是重角,台主今日说了如果她总不能上台,只好撤了她。这是她的生计,她只能勉强起身过来,险些晕在了戏院前,是眼前的姑娘扶了她,还帮了她。 林苏恢复原貌,笑道:“我就是好玩。”她的确想自己那么喜欢听戏,却未曾上台过,便来经历一波,现儿感觉还挺独特的。 消瘦女子赞许:“你演的很好。”这姑娘就听她说了一遍便记住了戏本,毫无违和感,月色下第一句话引人入胜,一点没让台主看出破绽。 林苏不敢受赞,大抵自己本来就算个百岁多的老婆婆,再来她张嘴说瞎话的时刻就没少过。 只不过,过往百年里的春季,她也曾坐在奈何桥头发过呆,心念那西阁的梨花,可又是皎白无暇?所以,倒也确实能体会些许这戏里老婆婆的心绪。 消瘦女子又道了好几声谢,趁无人看见带着林苏出了后门。 早有耳闻风清谷主前几日造了条夜市博美人一笑,后来又有不少谷民捧场去逛。清风真是个浪漫的老男人,林苏好奇心一起,倒想回去瞧瞧这夜市。 她顿了顿,走了两步,不由扶上墙,比起方才还能同人说话,她现在有些眼花缭乱。 她在台上喝的酒是真酒,她不擅喝酒,每每入腹,最后都能晕得她无一丝剔透。 还想瞧夜市,只怕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夜已渐深,高挂在黑天上的弯月,此刻好似有两三个,晃来晃去,她瞧不清晰。 她突然觉得疲惫,世人都爱烈酒浇愁,她却喝出了满腔的愁苦。 她推开了墙想自己走,却一个趔趄摔落在地上,有些钝痛,又有些轻松。 摔了便摔了吧,爬不起来便爬不起来,就让她这样扑在地上,什么都不用想,天塌了也有高个子的撑着。 林苏正想高个子来顶天,竟真来了个高个子想来扶她,可是她是要他顶天的,无需他来扶她。不过天也应是没塌,不然怎么不见如晨天尊掉下来,他那么遥远,掉下来了,她才能接近。 林苏拨开了来人的手,摇了摇头,高个子待在了一边没有走。 花洗尘本以为她没了人陪,失望也不见得会不去看戏,不想她洋洋洒洒登进了戏台里。 第119页 他一路跟她过来,见她倒地忙来扶她,可她却不想他帮忙。 林苏扑在地上,花着眼识到了他下衣摆一片雪白,不经意呢喃了一声,声如蚊呐,听不清楚。 花洗尘轻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林苏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问话太轻,她迷糊着识不清楚。 林苏摇了摇头,想晃掉脑海里的一团迷雾,可却去不掉,反而迷雾中显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长身玉立,十分好看,她未识清是谁,直觉却让她又喃了一句:“……洗尘。” 花洗尘这回听清了。 林苏恍悟,原来喝醉了,第一件事也还是想他。 她正气自己好生没用,来人竟不经她同意,一把将她从地上拦腰抱了起来,貌似还腾了云,不过怕飞太快冷风会冻着她般,缓缓浮在半空飘动。 常人醉酒是浑身发热,脸色发红,鬼是全身冰凉,寒气逼人。林苏不满此人抱起了她,却又被他怀里的温暖所吸引。 鬼冷,当然喜欢暖和,只是很少有血肉之躯乐意靠近他们,恐被他们吸了阳气。 林苏挣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又忍不住用冰凉的手指在他颈后摩挲,脸蹭着他的脖子,图他的温暖。 抱她的人被她无意的挑逗,拦着她腰的手有些微抖,浑身不太自在,却也没有呵斥她的不安分。 林苏使劲半睁起眼,没有多余的力气抬头去辨别这温暖的人儿是谁,只见到月光下他俊俏的下巴和轮廓鲜明的喉结,皮肤白透,摸着很暖。 林苏在花洗尘怀里躺着,昏昏沉沉睡了。 第六十二章 再浑浑噩噩有意识时,隐约见到一屋门,有人将她放到了一张不算小的软榻上。周围很暗没有盏灯,床前有他高高的身影,一张软被覆了上来,他正在给她盖被子。盖好后他还抓了她的手,要把她的手也塞进被窝。 床前这人温柔,实在像一个人。林苏觉得自己定是做梦了,难得做这样的美梦,她反抓住了他,不想他走。 林苏使力拽着花洗尘,不过她如今浑身软趴趴的,没什么力气,花洗尘一掌就能拍开她。 林苏也就在梦中敢这般轻浮了,虽不知床前的人儿是怎么想的,但他没有无情地扯开她的手,顺从地陪她躺了下来。 昏暗中,林苏除了感受到他很温暖,看不清他的模样。 林苏暗笑,果然是自己的美梦。 她酒后壮胆,往自己美梦里的人儿怀里蹭去。其实她并未想太多僭越的举动,只是自己发凉,贪图他的温暖。 梦里的人儿僵了身子,没有拒绝她,许是觉得拒绝她一个姑娘的投怀送抱,太伤她的自尊。 林苏觉得自己真是梦见了一个温柔体贴的人,和花洗尘一样,搞不好就是他。 她偷乐更甚,这么多年,她还没这么大胆地梦过他。 林苏靠在他怀里,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又有些不真切。而他身上的衣饰着实干扰了她取暖,她很不满,又仗着自己在做梦,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胆大妄为,伸出了冰凉的小手扒扯起他的衣服。 花洗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时暗时明。 林苏确实迷糊,想梦里太不矜持也不好,指不准吓醒了自己,眼前温柔的人就消失了。 她乖乖收了手,为掩尴尬,还十分理解他的拒绝地回了声,可这一声出来颇有些失落的模样。 花洗尘一听到她委屈了的低喃,伴着几声微重的呼吸声,微起身将上衣脱去了,回到被窝里柔柔地抱住了她。 林苏诧异自己竟能梦出这样缠绵的画面。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了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如一块质地细腻的暖玉石围在了她身侧,散发着一种特别清爽的香味,好似让她在梨花瓣飘洒的温泉里,暖和舒适,熏蒸着她,让她晕头转向,已然找不着北。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着迷的怀抱。 花洗尘见林苏安分了,柔声问了一句:“还冷吗?” 他此刻离得近,那低沉悦耳的声音熟悉地回荡在林苏耳边,让她好生满足。 他又贴得近了些,下巴轻抵着她的前额。 这一刻,花洗尘真希望永远都能抱着她。他怅然觉得自己完全被怀里的人捆住了心,就算她气疯了他,只要唤他一句,他仍然瞬息缴械投降。 林苏想着醒来他肯定就不见了,迷迷糊糊着央他陪她说会话。 花洗尘想话题想了许久,道:“你刚刚演的戏,那戏中的相公可是真的爱他的娘子?” 还真是一个应时应景的梦,林苏道:“你觉得他后来移情别恋,失了真心?” 花洗尘道:“他要是真爱她,为何没有认出她?朝夕相处,不觉得熟悉?” 第120页 林苏道:“太难将两个容貌如此差距的人联系在一起吧。”她只是不知自己不论变成什么样,有一个人已总能认出来了。 花洗尘道:“戏里的娘子为何不说实话?” 林苏道:“你能接受喜欢的人变成了老太婆?” 花洗尘诚恳道:“我年纪也不小。” 林苏嗤地笑了一声,换角度道:“那小娘子也不自信吧。” 花洗尘道:“她不自信,是因为她相公不够爱她。” 他话语平静如水,犹如在陈述一个事实,让林苏恨不能对他翻白眼,心里抱着醋坛子嘀咕着:给你能耐的!等你以后成了亲,我非唆使你媳妇整个老脸来吓唬你,看你还能不能心安理得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但嘴上林苏还是微微认同:“或许是。” 这世上也不是没有情有独钟,林苏做了孟婆,也在奈何桥见过穷尽一生只爱一人的灵魂。赵奕一生就只爱过一人,那人还真的变了模样。林苏心疼赵奕,痴情太苦,能有几多人可不忘初衷,正是戏里相公的情意由深至浅却不能指责,而娘子在不舍与无奈间徘徊抉择,才让这部戏打动了人心。 至死不渝是美,可惜世间难寻。 花洗尘问她:“你觉得这个戏的结局该如何?” 林苏疑惑:“嗯?”这个戏的结局已经有了,变成老太婆的娘子选择了离开,成全了相公。 花洗尘道:“戏未告知,戏里的相公可否认出了绢帕是娘子所绣。” 林苏想大抵是认不出来的,一块绢帕而已,怎能烙进人心,何况戏中娘子已选择离去,又怎会故意留下引起相公疑心的图绣。 自百年再见,花洗尘难得同她说那么多话,她有意引他再说两句,便问:“你希望结局是什么?” 默了会,额头上方传来一句:“认出来了,把人寻了回来,厮守一生。” 林苏道:“你喜欢圆满。” “嗯。”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他着实温暖得很,林苏凉凉的双手忍不住在他结实的肌肤上摩挲,还摸到了他硬邦邦的腹肌,心里正偷笑,觉得自己果然是有好色的潜质,对他也够有想象力,这回的酒喝得大抵是值了。 搂着她的人儿被她这般撩拨,似有些苦不堪言,呼吸声加重了几分。林苏想着是不是自己在梦里过分了,正打算不对他动手动脚了,搂着她的人儿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林苏有些受惊,正怀疑刚刚那温润的感觉是不是吻,他又低下了头,真的开始亲吻她。 林苏十分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略带急促的呼吸和略有甜润的嘴唇,这样浅尝辄止,却忍不住想要更深的吻,同棋会那日的一样。 林苏意乱情迷,轻唤了声:“花洗尘……” 花洗尘呼吸滞了一下:“嗯。”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人真的应了她,圆了她这场美梦。 她环上他脖子道:“我好想你。”她只能在梦里说实话了,能得这样宣泄情感的机会,她已万分幸运,下回他许就没这么大方,会肯在她梦里走过场。 对方语气有些不信:“你想谁?” “你。” “我是谁?” “花洗尘。” “谁?” “花洗尘。”她往上蹭了他脸一下,“阿晨。” 他就跟月亮一样,那么好看,又那么遥远。她只敢在梦里靠近,机不可失,又主动亲了他一下。 林苏感觉自己赚发了,功德圆满。 花洗尘颤了一颤,喉结耸动。 林苏感觉到他发抖,安抚道:“你别怕。”她就占点小便宜,其他也不会。 他声音有些发干:“你不怕?” 林苏贴在他身上,笑了:“我怕什么?”我梦里我怕什么。 他搂紧了她:“你不怕就好。” 再迷迷瞪瞪睁开眼后,已经不再是一片昏暗,林苏身边也无人。她缓缓起身,顿觉头疼得厉害。 昨夜她做了个十足的春梦,梦里她调戏了一个美人,美人不服,拽着她同他云雨了一番。这十分能耐的美人,好像是花洗尘。 那销魂蚀骨的感觉至今仍萦绕在她脑海里,体验感实在清晰,不曾想自己原来好色到此种境界,明明毫无经验,梦得这么写实。 她尚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捻了捻衣领,发现自己穿戴十分端正,并无被撕扯过的不整。 看来真是梦。 她没酒后乱性,松了口气,一起身,却发觉腰和腿都十分无力。 果真是喝过头了? 她扶着床栏,晃了晃脑袋,有人敲门。 林苏还没许可,来人推出一条门缝,见她已经醒了,直接在门口跪倒在地,屈膝爬到她跟前,一双泪眼汪汪,柔弱可怜。 林苏茫然。 第121页 清风得了清晨一片金光普照,悠悠苏醒,见到王若莞俯在了榻边睡着。 他方想起身将她抱上榻休息,脑袋一阵头痛欲裂,恶心到浑身难受。 昨日中午,他仍在公文桌前埋头苦干,一向偏好汲取日月精华不太吃东西的花洗尘约他吃午膳。 风清谷有一类竞性席面,传闻是扬枢当年稳定风清谷时设过招待各分支的局,利用不动真格但颇显能力的比拼,有意打压分支们的嚣张气焰,凸显主殿内不缺人才。 不过如今不比当年步步为营,席面开来都是给谷中才俊们助乐助兴。 花洗尘道自己不曾玩过这样的局,倒有些兴趣,清风一听自然为他开了一席,邀了谷中不少有名的才俊来助兴。 席面成菱形而坐,每开一局入席前选下自己想坐的位置,随机对坐的两人可选择此局仙婢亮出的几类竞技中任一种进行比拼,输者在周围同席者的拍桌声止住前喝完一壶谷中特酿的烈酒。 昨日的席面从中午闹至下午,玩得又开又尽兴。只是清风不知自己是惹了哪位霉神,总在席面上对坐撞见花洗尘,他明明每局前选的位置都不一样。 席面上,一代谷主就此陨灭。 第六十三章 喝到吐得稀里哗啦的清风发现自己竟还有伴,宣明也衰运连连老对上花洗尘。 众人皆知宣明乐技甚精,第一局花洗尘对宣明提出讨教乐技时,众人都为花洗尘不公。如晨天尊活了上千年,什么都会点,道小小比试助兴,无伤大雅,输了自甘拜下风,宣明兄要是觉得对他不住,大不了承让时若落下风,喝上三壶。 宣明在周围同伴的呼声中应下,很不体面地输了。 花洗尘一直谦虚道宣明让了自己,也一直谦虚地静静望着宣明在开场便喝了三壶烈酒,之后也没有放过他。 清风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去抱王若莞,她睁了睁朦胧的双眼,醒转过来。 “你咋样,还难受吗?想吐不?”王若莞迷迷糊糊地问着,想起昨日众人晕成一摊烂泥,通通倒地不起。王若莞一扶清风,他就吐得一泻千里。 清风握了她的手,怀疑仙生地抱怨:“你师父把我整惨了……” 王若莞嫌弃地甩开了他醉醺醺的手,嗤道:“你活该!”可不是活该,谁让这老男人把她师父看上的女人推给别的男人,一举中枪口上。 清风瞧这小丫头永远都是向着她师父,咬牙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王若莞捶他一拳:“我师父比你强多了,自然靠他更靠谱,不然还指望着你给我打抱不平吗?” 清风望着这个背后有一大靠山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轻咬了咬牙。正打算拽她上榻吓唬她一番,守卫慌慌张张来敲门,跪在地上同他说孟婆屋里出事了。 昨晚,有位仙婢上了宣明的榻。宣明昨日比清风喝得还醉,现在还未醒。 清风头晕恶心,王若莞先过去望了一眼。 屋内,孟婆此刻的神情很是怪异,带着醉酒的头疼和几丝困惑,以及几分无奈。 眼前佳人嘤嘤哭诉,被人“红杏出墙”的林苏心累:美人啊,睡你的不是我,你为何大清早来寻安分守己的我,生怕众人不知昨夜之事?什么叫只愿一直侍奉宣明殿下左右不求名分,这话不是该去同他说? 瞧这小美人一时半会也缓不下那张哼哼唧唧的小嘴和漏水的眼眶,林苏静静听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同时,目光左晃右晃。 方才她就瞧见了王若莞的小脑袋在门口探,又见服侍她的仙婢端来了早膳,挥手召她进门将早膳奉上。 地上的小仙婢一见林苏喝粥,恐自己耽搁了她吃早膳,扑通一声贴到地上叩拜,再也不敢抬头。 看来她不说话,这小美人是不会让她安生了。 林苏放下勺,正了正神色:“我这人活得糊涂,却不见得好惹。”她淡淡望了地上的美人一眼,小婢子浑身抖了一抖。 王若莞见势思忖:孟婆这是生气了? 林苏的观念里,她可不得吓唬吓唬这扰她清闲,还让一众人围她屋门看笑话的美人。 不过也就吓这么一会:“我已看出你对你家殿下的深情,也明白了你的用意。” 用意何其简单透彻,不就是瞧最近她家殿下对她上了心,怕自己的痴心归宿不明,趁着宣明喝醉了与他来个酒后乱性,再来和她倾诉衷肠。 林苏若忍了,她便也能留在宣明身边,林苏若勃然大怒,大不了不能跟着宣明的她也不活了,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林苏不要宣明了。 林苏道:“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对于一生相伴的人,我人和心都要。宣明的心在哪我不知道,但人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不会再选他。所以你不该寻我要个归宿,你的归宿,与我无干。” 第122页 这小美人方才说得她已经是宣明的夫人一般,着实让林苏汗颜了番。她和宣明仅一同游玩过,可任何僭越的举动都不曾有。 宣明昨夜还爽了她约,和这小美人度过了曼妙的一夜。小美人明明得偿所愿,还来她面前哭唧唧,得亏林苏好脾气,不然这小美人此番下她颜面,她可不得打包了她。 林苏道明了自己的态度,站起了身,从旁边妆奁里取了一只极好的玉钗递给了地上的小美人:“这,当是我送你们的贺礼。” 门口的王若莞一愣,孟婆这是在帮这仙婢。她在这么多围观的人面前道出这样的话,宣明自然要去考量给这仙婢一个正经名分。 地上的小美人颤巍巍接下来后,磕头感谢。 林苏望了这不容易的小婢子一眼,转而朝门外走去。 围观的众人一见她要出来,一窝蜂散了,林苏对王若莞道:“看热闹看够了?” 王若莞道:“你为何帮那仙婢?”纵使她不要宣明,这小婢子怎么都是扫了她的颜面,还耍了算不得高明的手段。 林苏道:“我佩服她的勇气,换做我是她,不见得敢这么做。” 这小仙婢抓住了机会成为了宣明的人,再跑来“情敌”面前娇弱哭泣,做好了“不成功便成鬼”的准备,也豁得出去。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小婢子有一片痴情,对宣明一定会很真心,且酒后还能乱性非完全无意识,林苏更相信宣明对这日夜贴心照顾他的小婢子也是有感情的。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心意都能如愿,林苏就没有这小仙婢的勇气,小仙婢真的扑上了心上人的床,而她只敢做一做梦。 林苏羡慕这小婢子的义无反顾,她自己没法不择手段,无伤大雅地帮一把敢的人又有何妨。她不过是表达出自己没有怨气不会迁怒于人,最终还是要宣明自己决定,他若真不肯,她又能怎么样,清风还不要她呢,大家不一样各自安好。 清风到时,仙婢道地府派人来寻孟婆,她已经离开了。 他询问了一下经过,见王若莞坐在了孟婆的厢房内,拿着一张纸端详。 “怎么了?”他走了进去。 王若莞将纸一转,扬给他看:“你觉不觉得,这个字迹很眼熟?”林苏无聊时曾在屋内书桌前涂涂画画过,写了一两张抄录的词曲。 当年作为云影的林苏离开时,留下过一份书信,王若莞保存至今。 百年而过,故人熟悉的字迹再度出现,她恍惚着,只怕是巧合。 清风眯缝着眼生怕老花地细细一辨,左手成拳敲在了右手心上,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总觉得不对劲,洗尘哪这么轻易就见异思迁,现在看来,他劫对人了。” 王若莞心多跳了几拍:“你意思是,是她?”饶她再大条,这那么多年过去,也看出了她师父对林苏念念不忘的心思。 她惊疑不定:“她没去轮回?她为什么没去轮回,她当初走得那么潇洒,信也写得潇洒,她怎么会放弃了轮回?她其实是舍不下的吗?” 她自言自语着,突然吼道:“她真行!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我们,没心没肺的,看我不去灭了她!” 王若莞风风火火,一向说干就干,话没说完,人已经迈出门槛了,清风只好从身后拦住了她。 “你别拦我!”她想到这些年点的祈福灯,白花花的银子全喂了狗,恨不得把林苏的脑瓜子敲成元宝来泄恨。 “你真会灭了她不成?你先想想你师父的灵剑会怎么把你削成灰。” “就这么放过她?” 清风摸了摸下巴,笑道:“当初阿姐求清玉天尊收洗尘为徒时,为给他一个正当的出身,将他纳进了风清谷的族谱,作为了养子。后来他风光无限,这个身份也就不足道哉,渐渐不被提起。如今看来,我们谷真有个适合娶孟婆的才俊。” “可我看她好像对我师父,不是很中意。” “所以把她送给你师父。”清风比王若莞通透,他想林苏定不是不喜欢花洗尘,现在的情况,很可能是她不敢喜欢。 而清风如果能帮花洗尘得到她,日后风清谷就能义正言辞拿如晨天尊当靠山了。花洗尘肯定千恩万谢,以后王若莞和清风吵架,他起码也得保持中立而不是一味偏心徒弟了。 “那她若是真不愿意呢?” “我们把聘礼敲定,有备无患,反正大不了最后用不上,我拿来成亲也行。” 他对王若莞意味深长地眨了个眼,王若莞一拳迎面而来。 当年暮景出生,九灵娘娘喜得麟儿,对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娇惯宠溺,更在暮景一百岁时,大宴四方来给他庆生,荣宠甚盛。 这一日,暮景几乎都抬着下巴看人,在九灵正殿内对众人的贺礼也是当面左挑右捡,九灵娘娘训了他几句不得无礼,他一甩眼前的礼品置气,搞得参宴送礼的众人只好千方百计哄他开心,让九灵娘娘有个台阶下。 第123页 宴席才开到中间阶段,暮景又闹困要回屋休息,九灵娘娘怕他身子不爽利只好顺着他,唤了四五个仙婢拥着他离去。 暮景方至殿门,一脚已踏出金黄门槛,却又退了回来,仰着鼻子瞧着门内侧边上,一脸不屑:“你是妖?” 门边的小角落里,有个姑娘,眉目英气,身上散着淡红的妖气,坐在桌前玩弄一块翠石。 第六十四章 暮景是天生的仙胎,哪是眼前这个小花妖能比的,见到这样的人来参宴,暮景自然瞧不起。 小花妖目光注视着手上的翠石,将它立在了桌上旋转,并未抬头看暮景:“是啊,咋了。” 暮景正气她的漠视,刚准备发作,旁边一位老仙官轻斥了句:“叶禾,不得对小殿下这样无礼。” 叶禾未抬头,只抬起了眼帘望了暮景一眼,暮景因老仙官的责备心里微微舒坦,挺着胸翘着下巴地站在了她面前,见她玩石头,傲慢道:“你手上拿的什么,给我。” 叶禾未动,老仙官担心暮景殿下大发雷霆,引来九灵娘娘的侧目,又不想逼迫叶禾,连忙站起已年迈的身躯,刚要给暮景赔罪,叶禾一把将他扶回了位子上:“爷爷,你坐好。” 叶禾简单望了一眼正等着她双手奉上翠石一脸趾高气扬的暮景,伸手变出了一个四十八棱面的檀木小盒,将翠石放了进去,递给了暮景。 暮景得意地接了过来,却发现自己打不开。这是一个密码盒,每面有不同的图形字符且都可伸缩旋转,当盒里没有东西时一直是开着的,但存放了物什后会自动关闭,需要扭动到正确的楞面同内锁相对,盒才会开。 暮景转了好几下解不开,泛起气瞪向了叶禾:“把它打开!” 叶禾一笑:“小殿下能耐万般,一个盒子而已,难到您了?” 暮景心气高,被她这样一激,又不能说自己不会解,鼓着腮帮子想着怎么给叶禾一个下马威。 正巧这时候殿外进来了两人,背后跟着两排捧礼盒的仙侍。 宴都开到中间了才来,暮景心里本就窝起了火,一见有人迟到,旋即发作了起来,看也不细看进门的人就吼:“不想给九灵宫面子就不要来,这个时辰是来吃剩饭的吗?” 叶禾见到随在后面的冷面少年眉头一蹙,自己背后登时有些发毛。走在前面的老者一双眼笑得慈祥,对暮景道:“有剩饭剩菜的宴席可就意味着不够好啊,我们来吃这剩饭,不就解决了这种困顿?” 虽他说的好像是圆场的话,可让暮景心里更加不舒坦,让叶禾听着倒是挺快慰,这老者一语双关,给他们迟到的行为解了围,却又暗讥了一把暮景的宴席不怎么样,可“剩饭”又是暮景自己说出口的,他想反击都不知找何说辞了。 叶禾正心叹这老者活成了精,就见九灵金母亲自从正座走了下来迎接他,再从他们短浅的问候中,叶禾心惊原来这老者是清玉天尊。他肯来其实很难得了,一般非帝君级别的神都是见不到他。 一个小殿下的生辰,清玉天尊本没放心上,可想着如晨不爱出门,总在大罗天上闷着也不好,便带着他来凑个热闹,见见世面。 九灵娘娘都走下座来迎了,暮景自然不敢再造次真惹得母亲失了颜面,气呼呼又带着点灰溜溜地回后院了。 被这四十八棱面的小盒困扰了好些时日,暮景解不出来,心里愈发生起了不服气,可是他根本没有破解思路,这玩意是叶禾的,他渐渐思索着应该从她身上寻线索。不过暮景心气高着,他才不要去找她去问她。 九灵娘娘有面察视芸芸众生的玉镜,大人物自然窥探不了,但是叶禾这种小角色在做什么,玉镜里一望,清清楚楚。暮景闹着把这玉镜搬回了自己的屋内,玉镜可显示一个时辰的景象,他开始通过镜子每日用一个时辰观察叶禾。 而这一看,他就再停不下来。 原来那位老仙官是天都的月老,阶品不高,所以宴席坐在边侧。瞧着月老阁的日常生活,暮景渐渐得知叶禾是月老在凡间给凡人拉红线时捡回来的无依无靠的夜合花小妖,因在凡间流荡得久,不是很知仙界的礼数,性子直爽。 暮景经常能在镜子里望见叶禾坐在桌前写手札,记录一天发生的事,她还在月老阁里种夜合花,望着她瘦弱的背影蹲在院子里挖坑,暮景总觉得她挺孤单,毕竟天都没什么妖怪,她是一个另类。 暮景那日也是奇怪她一个小妖精,怎么能坐在他的宴席里,但现在忽而明了大概是月老怜爱她,也想将她带在身边见世面。 暮景依然未解出檀木小盒,但月老老仙不久后仙逝了,离开前他恳求玉皇君让叶禾代下他的职位,叶禾孤苦伶仃,她需要月老阁这个家。 第124页 暮景望见月老仙逝那日,叶禾一个人坐在阁里的长廊里哭,她有一张倔强的脸,暮景很多时候都看不顺镜子里的这张脸,可当这张脸崩塌时,暮景心里更加不舒坦起来,隐隐作痛。 他很纳闷自己居然会不期盼她哭,明明她是一个那样讨他厌还让他下不来台的小妖精。 后来暮景总是在镜子里见到叶禾背着一大包红线在凡间办公,她隐着身在人海里穿梭,给不同的凡人脚上绑红线,施着不熟练的姻缘仙术。她笨的很,老是绑错,锁定着这个凡人一低头却绑另一个凡人脚上去了,总要屁颠屁颠跟在人身后解了又绑,绑了又解。 那些日子,九灵娘娘总能听见暮景待在他不允人打扰的金屋卧房内吃吃地笑,不知道这孩子在干什么,笑得这么开怀,有些嘲弄又有些欢心。 一日暮景又坐在了玉镜前要看叶禾,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每天都看她,他没察觉自己已经不是为了解木盒,而是单纯想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但他一对玉镜施显映术,叶禾□□的后背在镜中现了出来,她今一天在凡间忙碌,累得满身是汗,正准备舒舒服服泡个澡。 暮景一惊,旋即挥散了玉镜的显映,心却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观察她竟撞见她在洗澡;第一次深刻地发觉自己这样窥探一个女子是多么混账;第一次夜不能寐,想着那个眉目英气的姑娘。 避免再觉得自己无耻,他没有再在玉镜里瞧叶禾,却越来越想她。他窝在房间里,解着那个四十八棱面的檀木小盒,再不是为了争口气,只想破解开后能有个借口去寻她。 他真的解开了,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了解了她,竟能去琢磨她会怎么去设这个密码,竟能直觉出盒上她刻下的每个符文图案代表着的含义。 他忍着心花怒放,踩上祥云奔去了月老阁,至百米内又耐下心慢悠悠走了起来,不想让人觉得他很急切。 他刚巧遇到了几个仙子站在月老阁门前笑话叶禾妖精的身份和料理姻缘的无能,冷着脸走了过去。 仙子们一见到暮景殿下都是心生惧意,他是九灵娘娘的心头肉,又一向目中无人,望见他投射过来“碍着路”了的凌厉目光,她们立马要多远滚多远了。 暮景见到叶禾,心里特别欢喜,可又板着脸不想透露,从袖里拿出了檀木小盒,抽出了里面的翠石,仰着鼻子望着她:“就一块普通的石头,本殿下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 叶禾不知他方才算不算帮她解了围,但他既然赶走了那些仙子,她就不与他口舌之争,从他手上夺回了翠石转身要进阁。 暮景一见她要走,心里一慌,没多想就去拽她,一拉发现她很瘦,仿似只有骨头,让人心疼。 叶禾被他扯住,瞪了他一眼,暮景只好放开她,继续傲慢:“本殿下说了要还给你吗?” 叶禾哼道:“小殿下不是不稀罕嘛,怎么,口是心非?” 暮景一哽,道:“你敢对我无礼……” 叶禾道:“小殿下要去告状啦?到玉皇君那去哭还是抱九灵娘娘腿下闹?” 暮景听她这样嘲讽,一气:“你!” 叶禾双手抱臂撇着脸:“喜欢阿谀奉承受不了别人说话直,小殿下除了撒娇还会干嘛?” 暮景咬牙:“你这个小妖精简直放肆,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嘛,本殿下愿意和你说话都是你的福分!” 叶禾“哦”了一声,暮景望着她:“你什么态度?” 叶禾道:“我身份不好,不敢和小殿下说话。” 暮景听她这么说,一下又担心她以为自己嫌弃她是个妖,忙忍着心急解释:“本殿下不是这个意思……” 叶禾打断了他,疑道:“上回见到九灵宫中种满了桃花,小殿下能让桃花开花吗?” 暮景微一蹙眉:“不能,你问这个是何意?” 叶禾了然般蔑视地笑了笑,转身轻轻一挥,月老阁里的夜合花遍地盛放,她站在夜合花前道:“我大概比小殿下有用些。” 暮景恍悟她又在讥讽自己,气极:“你!”说不出狠话,也不忍伤害她,他发现自己根本治不了这个小妖精,只得愤愤而去,甩了一个发怒的潇洒背影给她,让她以为自己大难临头。 叶禾的确以为他要罚她,但好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在她以为他懒得理会她这种小妖时,天都传来清玉天尊收了暮景为徒的消息,这位小殿下一向娇气,不曾想竟愿意拜清玉天尊为师,要知道大罗天上的仙法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 叶禾隐隐约约觉得他这是在和自己怄气,想证明自己不是没用。 第六十五章 在她忙碌地都已经忘记了与暮景争执的事时,暮景却又来了月老阁,还把她拽到了瑶池边上,当着她的面施术将瑶池内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开得绚烂的桃花。 第125页 叶禾仍旧没几句话又直接把他气走了,她从第一眼见到暮景就不喜欢他,觉得他娇气且少爷脾气,但如今她站在这片灼灼桃花前,忽而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 暮景依然时不时会来寻叶禾,然后又被叶禾气走,他有赌气再不要去理她,再不让她占据他的思想,且忍下了许久没从三十六天下去。但一时耐不住又跑回了九灵宫,从玉镜里看了看她,却发现她身上已是白色仙泽。 她在他没去看她的某日飞升成仙了。暮景心里高兴,想去祝贺她,下凡间寻了好些漂亮的首饰,见到她就抛到了她手里,又匆匆转身离去。 叶禾打开手上的仙袋,发现是一包首饰,再望着他带着些窘态飞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光很慢,也很快,暮景锲而不舍地找叶禾骂,九灵娘娘三番两次同他说不要自降身份,他不曾认真听过。 清玉天尊教导众生平等,他深以为然,再不曾轻看了任何人。 后来,他那清冷纯洁的师兄,莫名其妙带了个小丫头回来。那小丫头还小时是个狗都嫌的性格,只亏得他师兄好脾气,换他来带大概三天两头就是一顿鞭子。 他同林苏一见面就彼此嫌弃,可叶禾这么一个不爱同天都的仙子交集的人却和她愈发要好。 叶禾的架势,就好像要给林苏当娘一样。暮景自然醋了一番,跑她面前问她是不是对如晨有意,才特特去讨好那个小丫头。 叶禾皱着眉心盯了他半晌,笑了声:“我想和谁亲近,还需要得到你的认可?” 暮景闷气道:“你是不是觉得师兄特别好?” 叶禾嗤道:“如晨真君的才貌,不需要我们说吧。” 暮景一听,更酸了:“所以你也觉得他比我好?” 叶禾笑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觉得的吧,天都的人谁不觉得?” 是啊,天都的人谁不觉得如晨比暮景好。暮景从没介意过,他师兄他自己也是认可拜服的。 直到她也觉得他比不上他。 暮景十分萧索的身影晃荡在了叶禾的眼里,她只以为他们只是平常的斗嘴,却不想他露出这番上心了的模样。 她想上前拉住他同他解释,可是她怎么解释呢,说在她心里他不一样?九灵娘娘早显露出不希望她同暮景有过分的纠缠,她一个小小月老阁的主人,有什么资格去说他不一样。 暮景没有再来寻叶禾,叶禾也没有说服自己的理由主动去寻他。 她很犟,也很害怕他是觉得无趣了不想再来了,毕竟他一个天都土生土长的殿下,有什么必要和她纠缠不清。 叶禾唯一主动找过他的一次,是百年前天空乌云密布的那日。他去了西天佛会,她拼尽仙力飞向西边,心中其实想找的是他,但先遇到了花洗尘。 这便是命吧,她本不该对他起高攀之心。 暮景落凡回来,九灵娘娘盖了一座最好的殿给他。纵然没当上天尊,他的阶品也升到仅次于帝君级别。但他离开了三十六天,离开了九灵宫,住进了月老阁,成为了一个在仙界重大宴席只能坐边边角角的月老。 他看到了叶禾的记事手札,为时过晚地明白了当年的真相,明白了叶禾对林苏好是因为愧疚,不是喜欢如晨。 叶禾在手札里写她挺喜欢他当初变出的那片桃花,她还折了几枝回来想做桃花酥,可惜她笨手笨脚没成功,她挺喜欢他给她送的首饰,她挺喜欢他来找她,她挺喜欢他。 她离开了,暮景才明白在她心里,他没有那么不堪,在她心里,有他。 他在天都越来越沉默寡言,忙完公事,只去学做一盘又一盘的桃花酥,以及一次又一次翻阅古籍,找寻复活仙身的办法。 他恨自己没有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在她身边,他能做的只有守好她的家,等她回来。 得了风清谷复灵水的暮景,坐在了月老阁的长廊上。 今日天空的月盘很大,他将火夜合摆在了身旁,将复灵水浇了上去。 没有反应。 这些年,期望,失望,期望,失望。 有什么关系呢?他起码可以一直抱有期待下去,他便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他捧着枯萎的夜合花,靠在了长廊上渐渐睡着了。 深夜如墨,本来枯萎着的火夜合植体在复灵水的效用下渐渐散成了荧光,一朵漫着红光的火夜合魂现了出来,飘在半空与暮景对望。 暮景感觉好似有人摸了他的眉宇,眉心一蹙。 他悠悠转醒,心头一抽,握着花盆的手微微颤抖。 花盆里枯萎的植被变成了一棵嫩芽,莹莹散着红光。 月老阁里沉睡的夜合花再次花香满院,随风摇曳。 它们感应到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了,这个空荡荡的阁的主人要回来了。 第126页 几日而过,林苏还不知有人在背地里已经打了她的主意,准备替人给她下聘。今天晚上,天都的月亮又大又圆,她提了一根木棍,在暗巷里打人。 那几个方才在云月楼还很得意的糙汉,连连跪地求饶,也不敢抬头细望是哪位“好汉”这样好身手。 几名方脸男子冒了出来:“何方邪祟,在此猖狂。”说着抢上了她手里的木棍,“哐当”一声,木棍在拆招中掉落,那几个糙汉连滚带爬先溜了去。 林苏退下两步,见来人仙雾缭绕,笑了一声:“好笑,只准人欺负鬼,不准鬼欺负人?” 领头的地方仙官威严道:“这几日你在城中徘徊,我们不见你作祟,遂不曾抓你,如今你伤了百姓,饶你不得了。” 林苏又笑了一声,瞬息化作青烟消散而去。 仙官们见她逃跑,纷纷祭出法器,开始在城中追捕。 林苏心里窝火,本不想同他们冲突才选择遁逃,可惜对方不留情面,不停夹击而来。林苏被逼进了暗巷死角,听见脚步声接近,决意动手。 不过地方小官,林苏轻敌,只捏了个阴风诀,打算掀飞他们。她主动踏步迎上,来人让她出手的机会都没给,一把拽住了她的双手。 地方小仙们追击而来,见鬼影闪进的巷子里冒出腾腾仙泽,金光宏盛,扑通齐齐跪倒在地:“不知何位仙尊大驾,小神在捕妖邪,无意冒犯而来。” 这三界内,没几位仙神的仙气是金色的,小仙们战战兢兢一大把,好奇一小丢,扑在地上忍不住觑了一眼巷子里,只见一位冷面仙君站在了墙角处,怀里好似藏了一人。 他们顿觉时运不济,大神官这是寂寞难耐,来凡间调情,被他们撞了个正着吗? 这可怎么善了,只怕这仙尊要恼羞成怒。 “马上离开。” 等待处决的小仙君们如蒙大赦,谢恩后跑得无影无踪。 林苏有阵子不见花洗尘了,他突然出现,她有些意外,也忍不住去惊喜。 她从风清谷赶回地府时,暮景半路过来与她同行,和她交代他们那夜行动了,也取到了灵水。 林苏问:“他帮你了?” 暮景颔首,虽然花洗尘那晚来得比较晚,近黎明才出现,但他总是不失信的。 林苏想起晚上她不堪入目的春梦,花洗尘好心好意在帮他们,她躺在床上睡大觉,还做梦亵渎他,脸上顿时火辣辣得。 她关切道:“一切顺利?” 暮景道:“里面有个阵法,不太好破,但是师兄在,总归有惊无险,只是我心急,最后关头差点被机关捅成马蜂窝,师兄为了救我,受了些皮肉伤。” 林苏急道:“受伤了?他现在在哪?” 暮景道:“风清谷不愧是药谷,那机关带药,他昏迷了,我将他送回大罗天了。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 林苏喃了一句:“回天上了。” 她隐着失落:“回去了好,天上灵气足。” 后来她回了地府,再到现在,也没机会见到他。 如今他在眼前,她记挂着他的伤势,本想问一问,可他面若冰霜,明明近在咫尺,无形与她远了好几份距离。 林苏卑微心作怪,不敢先开口。 无声僵执了一会,花洗尘松开了她,道:“别同他们起争执,你讨不到好处。”她今天可以打了他们,明天可以打比他们更高一层的仙官,但她闹开了,他们一上报天都,上面派下来的仙官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了。 林苏靠在墙角呛了一句:“凭什么,他们能打人,我不能打回来吗?就因为我是鬼,打人就是作祟!” 林苏心情不好,皆因东窗事发。 一百年前的事,总归是没瞒住。阿姝投胎做人,无常一直小心在暗处呵护,他做的隐蔽,却没能逃过地方神官的眼。 阿姝如今第三世,所居之处爆发瘟疫,她的儿女感染,眼见命不久矣,偏偏活了下来。地方神官觉得此事蹊跷,怀疑地府官员强加阳寿,上报了天都。 天都一查,才发现岂止是加人寿,还偷梁换柱了。 第六十六章 倘若谁都可以随意换命,那这世道早要乱套。无常一时不忍导致事情败露,一举抗下了所有罪责,道林苏并非自愿,全然受他胁迫,不得已答应同阿姝换命。 无常鬼君知法犯法,受到了天都的严惩。林苏被召回府,因她已是孟婆,孟婆印在她眉间,无常受判入凡历劫,她要执行判决,盛上一碗孟婆汤。 暮景告诫她,无常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她脱身不受惩,她不可翻供,辜负他一片好心。 林苏心如刀绞。 无常的转世,名为欢生。欢生是云月楼一名头牌青倌之子,那名青倌名唤梧袖,姿色颇好,能歌善舞。青倌不卖身,需一大笔银钱才能一次性买走,梧袖是花魁,赎身费高昂。不过也是有倾慕的世家公子愿意的,楼里传那人是京城来的贵胄,风度翩翩,与梧袖情投意合。不料梧袖以身相许后,那人暴毙了。 第127页 梧袖悲伤晕厥,鸨儿请医来探,道她有了身孕。鸨儿劝她弃子,她还年轻美貌,梧袖不舍,最终难产而死。 欢生无父无母,在云月楼艰难长大,打小帮倌儿们干些跑腿小活,七岁时害了病,本是不治身亡,正好无常历劫。因鬼君本不是可轮回的魂魄,没有独立的凡人命格,天都管命格的紫微大帝思索再三,直接让他落入了欢生的命格。 秦楼里无人照料的孩童的命运自是多舛,无常必然一世受苦。 林苏心中亏欠,跟着无常来到人间,略施小计,成为了云月楼里一名弹曲的青倌,称容貌不佳,掩面示人,只弹曲,不陪酒不陪笑。 她一直照看欢生,时不时找机会给他一些好的吃食和玩具。 来花街柳巷的人,泼皮无赖少不了。林苏外称样貌不佳,他们也爱好奇,在大厅里时常端酒来敬她,林苏从不待理会。 可今日几混账见乐台上的林苏戴着面纱,让欢生递酒去给林苏,欢生观察到林苏平常都不喝酒,就不肯递,他们竟然踹打了他一顿。 果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无常鬼君若是记仇,伤他的人怕是子子孙孙都得不到接引,要沦为孤魂野鬼。 林苏愤不能平,她奈何不了天都的判决,她还不能去教训那几个欺负无常的无赖吗?于是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沉默了会,花洗尘道:“凡间有凡间的规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怎的一不如你意,你就非得胡闹?”他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心里发酸发苦,耐不住同她置气,摆着冷漠。 林苏被他这厢冷面无情戳了心,冷笑道:“我就是不如意,我就是要胡闹,你要是看不下去,大可不必管。” 是,她做的一切都是无理取闹,她无理取闹留在了地府,无理取闹不要忘记他,一切不过是她自讨苦吃,她何曾求他怜悯过,他何必过来管,何苦来讥讽她。 林苏本以为她会激怒他,可花洗尘望了她许久,面如死灰:“就为了他,你这般同我说话?” 林苏不曾见过他神色这样哀伤,呆滞了片刻。 花洗尘手伸了过来,放在她心口处,一双眼满是汹涌的痛苦:“林苏,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的心呢?” 林苏僵在了原地,对于他这声质问,她茫然地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说过火了,她确实是顶撞了他几句,可以前她也有说过气话的,何至于今日他如此伤心。 花洗尘见她不回声,戏谑地苦笑了一下:“你有心,你有。”只是不在他这。 他在她面前化作轻烟离去。 林苏静静待在了原地倚着墙,回想到花洗尘方才投射过来的目光,扶额头疼。 花洗尘出现,帮她解了围,他那几句劝,也是为了她好,偏是她自己生气,说话□□味冲,惹得他这样不高兴,他定是对她失望透了。 林苏回到云月楼,花洗尘那双深眸一直她眼前挥之不去,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自己说话太心狠了,伤了他的心。 一夜未眠。 云月楼,一座花天酒地,莺歌燕语的瓦舍,一派淡雅飘逸的装修,不论青倌还是红倌衣着素色,青丝玉簪,瞧不出一缕风尘味。 不过到底是博人拭目的表面,这里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烟花之地。 这夜,林苏在大厅乐台上同众青倌合奏,目光随着在下边端茶倒水的欢生移动。他的手被踹伤了,几日未好,倒茶时满脸忍痛。 奏完一曲,其他青倌们在给乐器调音,林苏抱着琴愣神。其实花洗尘说得对,凡间有凡间的规矩,她来了又如何,她不过一只会做汤的鬼,动不了无常的劫数。 可做不了什么也不无法坐视不管,就算只能给些小恩小惠,她也一样会来。 鸨儿月娘眉开眼笑地朝她奔了来:“苏姑娘!”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林苏的手,道有位公子订了最大的那间雅间,只为听她奏一曲。 林苏掩面示人但曲奏得妙,倒也有不少心怀风雅的客人愿意包下一间厢房听她一曲。而每到这时她就会唤欢生一同前去,比起在大厅里忙上忙下,待在厢房侍候自然轻松得多。 不过这次竟订了最大的雅间,倒真来了个阔气的主。 月娘笑盈盈要林苏回房换身更好的衣衫,林苏从乐台下来:“月娘,唤我的都是听曲的,不是看人的。” 月娘依然笑着,也未强迫林苏,她这顺着她的毛捋的模样,让林苏感觉自己是只肥肥胖胖的羊羔,马上就要掉毛了。 林苏道出她要唤上欢生,月娘眉目弯弯道:“早就安排好了,欢生在就在雅间内。” 林苏颔首,抱着琴朝最大的雅间走去,路上不少艳羡的目光,但她倒好奇是哪个和她差不多的败家子。她当年作为候府千金,听个曲也常一掷千金。 第128页 门外无小厮随从,这有钱主还是一个人来的。 林苏推开了这云月楼最华丽的门,只见木兰花屏风后,一桌上好的菜席,一个小小的欢生,并无其他人。 欢生见林苏进来,音调细小,带着喜意:“那位订厢房的哥哥让我在这等苏儿吃饭。” 林苏实在不能让欢生唤她“姐姐”,待他归位无常,岂不要闹她占了他一个巨大的便宜,左思右索,让他唤“苏儿”。 欢生一开始还扭捏,后来与林苏处了些时日知道她待他好,便也敢唤了。 欢生个子小小,坐在桌前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巴巴望着桌上的菜不敢动。林苏想着既然是有钱主这么说了,便坐了下来执了筷子给欢生夹菜。 欢生笑着:“谢谢苏儿。”林苏低头望着他的笑容,和他为无常时一样。 见到他这样开心,林苏心里舒坦了不少,再一关切他手上的伤,发现已没有了淤青。 欢生见林苏瞧着他的手,道:“那位哥哥也给我擦了药。” 林苏昨夜给欢生擦过一次药,但是普通的药。 现在这个情况,定是有人给欢生使了仙药。 林苏问:“那哥哥长什么样?” 欢生透着仰慕:“高高的,特别好看。”然后又微微蹙眉,“好像曾经见过……” 见他苦思冥想,林苏摸了摸他的脑袋:“先吃饭吧。”可怜的无常,身为欢生后就没吃过这样好的席面,莫要浪费了。 夜色渐深,他俩坐在桌前等了一晚上,那个欢生口中的好哥哥也不见露过面。这样贵的一个雅间,让她和欢生两人霸占着闲聊天,真不知月娘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冤大头”。 第二日夜,林苏和欢生依然被月娘唤到了这个雅间,又两人闲聊了一晚。月娘后来特地来问林苏雅间里的客人可对菜肴满意,可喜欢她的曲,林苏笑着点头应声——菜都让欢生吃了,曲一首没弹过。 第三日,第四日……半个月下来,云月楼最贵的雅间直接成了他们的领地,林苏无聊,开始在雅间教欢生读书识字,完全由一个青倌变成了一位教书先生。 只是林苏得到这样的盛宠,楼里的姑娘渐渐心里不平衡起来,她们一月有一次能哄得一位阔气的客人为她们包下这最贵的雅间都能鄙夷众生好些时日,这苏姑娘自称模样不好,又卖艺不卖身,什么贵主会愿意这样一直包一个绝好的雅间只为听她弹曲。莫不是这“卖艺不卖身”只是幌子,其实这掩面的姑娘背地里取悦男人的手段高得很。 一来二去的暗暗不服,愈发较劲,这些时日就有了几位红倌七嘴八舌含着争风吃醋地和一群有身份的客人暗示那最大的雅间里的姑娘厉害得很,还添油加醋道鸨儿月娘只让她见一个极有身份的客人,其他客人都入不得眼。 这些有身份又醉醺醺的客人一听,心里就鼓劲不爽了,终于一日,他们在红倌们的簇拥下,撇开了月娘的阻拦,闯进了雅间。 林苏正和欢生面对面坐在了雅间的琴桌前,欢生专心致志练着林苏教他写的字,这一声巨大粗暴的开门声,震得他手上小毛笔一抖,一个“礼”字毁于一旦。 第六十七章 林苏仅瞧了那门前的乌合之众一眼,并未起身。 月娘忙跟了进来,见这屋里只有林苏和欢生二人,面露疑色,但还是顾着先把这群喝昏了头闹事的客人劝下去,拦在了他们面前嘻嘻笑着说着恭维话。 可这群有身份的带头者一把推开了月娘,打了个嗝,朝桌前的林苏走去:“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让老爷我这半个月都订不着这间气派的厢房。”说着就扑前去抓林苏的面纱,林苏轻巧躲过,让那“老爷”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林苏勾起一笑,又冷了下来,狗吃屎的“老爷”爬起来一把拽了欢生:“听说你对这小兔崽子很好,怎么,你的私生子?” 门边传来好些嘤嘤的嬉笑声,林苏瞥了门口那群莺莺燕燕一眼。 狗吃屎“老爷”见惹得红颜笑,一张嘴更加不知廉耻:“不是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滋味就没那么好了,怎么,你这女人这样吃香,用了什么法子勾住那订厢房的客人的。” 欢生听懂了一些,用萝卜小腿踹了狗吃屎“老爷”一脚,挣开了他跑到了林苏身边,林苏即将他护在了身后。 狗吃屎“老爷”被一孩子踹了的场面引来同伴轰隆隆的笑声,他出了洋相,脸色一黑,伸出油腻的手就想去拽林苏的肩,林苏尚未躲开,一高高的身影挡在了她前边,一挥手将狗吃屎“老爷”拍翻在地。 花洗尘满眼寒色,正左手捏诀召唤古剑,林苏忙过来握下了他的手:“没事了。”仙官不能任意处置凡人,但瞧他现在的气势,她一点都不怀疑他拿到剑就会给这找死的“老爷”一剑封喉。 第129页 花洗尘没动,林苏对地上的狗吃屎“老爷”斥道:“还不滚!” 一群闹事的人纷纷撤走,月娘走前来道歉。 最开始是有位客人使来一个爱摇头的小随从给了月娘一大箱金锭包下了最大的雅间并嘱咐不允打扰,她乐呵呵收了钱也很守诺没去扰过雅间里的人。所以也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客人就是订房的人,但花洗尘随而给了她一盒沉甸甸的金锭为警示,她笑嘻嘻接下后忙撤出了门,走时保证以后再不会让任何人来闹事。 欢生喜道:“就是这个哥哥。”他高兴,想去拉林苏的手,不想眼前的哥哥一把将林苏拽到了身后,冷若冰霜地望着他滞在半空的小手。 林苏早有猜测是他,正在脑海里过了一轮他们俩的岁数,从花洗尘身后跳出来急道:“你不能唤他哥哥。” 欢生不解:“那唤什么?” 林苏一双眸子闪着,道:“叫‘小花’。” 欢生睁大着眼:“小花?”这下无常赚大发了。 雅间内有一个突出的外廊,摆了一红木圆桌几。花洗尘出现后没置一词,坐到了外廊里喝酒。 林苏见天色有些晚了,将欢生领回了房,端了些水给他擦了擦脸和手,盖被让他睡下了。 屋外的圆月正当头,外廊很适合赏夜景。 林苏安排好欢生后,回雅间往几前一站,诚挚地道了句:“谢了。” 花洗尘执酒杯望了她一眼,挥手施术挑下了她的面纱:“何必掩面?”如果她不想用真容使个术变一副不起眼的容貌即可。 林苏道:“事已至此,不想再用假脸了。”她再也没必要顶着别人的脸活着了,不是云影,不是阿姝,就是林苏。 花洗尘回归沉默,林苏想到他方才洒出去的金子,道:“你拿神殿里信徒供奉的香火钱打赏给勾栏瓦舍,会不会不太好?” 花洗尘道:“若莞的钱。”他借来用用。 果然你大款永远是你大款。 林苏拜服王若莞。 空气静默了片刻,林苏一鼓作气,低下头来:“你还在生气吗?我错了。” 生气,他真的很想生气。 花洗尘放下了酒杯,顿了良久,开口道:“你不告而别,是为了无常?” 林苏将他这话回味了三遍,才悟出他在指她从风清谷离开,忙道:“我没有不告而别,我同他们打招呼了。” “你没同我说。” 为何会扯到这事,他们俩不是该把前几日在巷子里发生的口角分说一下,然后和解吗? 林苏心中一片茫然,实话实说:“你当时不在。” “我回来了,你走了。” “你怎又回风清谷了?暮景同我说你回天都养伤了。”林苏不明白,他好好的不待在天都养伤,怎么还跑来跑去。 花洗尘默然了许久,一双眼全是伤心,声音发涩:“你知道我受伤了?” “你知道,你也没来看过我,这些天,你都待在了他身边。” 林苏不是不想去看他,只是他远在大罗天上,而她,她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看他,有什么资格去看他。他身边会缺人照顾吗,不会。她去了又能怎么样,徒增妄念罢了。 花洗尘见她不说话,整颗心都被扔进了深渊,他站起身一把将她堵在了外廊的门板前:“林苏,你心好狠。” 林苏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心狠,唇上传来一阵温热酥麻,花洗尘带着莫名的怒气,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肆意作乱。他牙口并不锋利,可她觉得他此刻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花洗尘把所有痴念闷在心里多年,早闷成了半个疯子,隐而不发。直到林苏出现,让他失而复得,让他爱而不得,他支撑不下去了,所有情绪趁机一并破出了牢笼,酿成一股强烈的执念。 他就是死,也要得到她。 花洗尘没了丝毫风度,吻得缠绵又粗鲁。林苏有些吃不住痛,一反抗,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使她犹如被束在茧,无力突破。 被他这样对待,心底深处的苦涩渐渐在林苏全身蔓延,由不得她压抑,涩味直冲往上,湿润了她的眼眶。 尝到滑过唇边的一丝咸味,花洗尘捆着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松了下来。 她一哭,将疯子花洗尘收回了粉饰太平的皮囊内。他清明了不少,手抚上林苏的脸颊,轻轻擦拭她的泪水。 “别哭。”他一双眸子慌乱又认真,直直盯着她,又说了一遍,“别哭。”他不擅长哄人,可一看她竟哭了,想到是自己疯魔害得她担惊受怕,他十分心疼。 花洗尘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好冷,简直就只是一块柔软的冰。 他说来说去也就一句话,偏偏这一句话,让林苏心里的苦楚受到了安抚,竟淡去了不少。 第130页 见林苏平复了不少,花洗尘与她认认真真把账分说起来,他轻声细语,带着颤音:“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活了千年有余,只让你一个女人得逞过。你拿我当什么,一夜风流?” 等等,什么?一夜风流? 这下林苏再哭不出来了,她干巴巴一个人都懵了。 好一道五雷轰顶! 他们闹的别扭不是巷子里吵的那一架吗?难道一切都是因为更大的冤屈,她一直想岔了。 同花洗尘一夜风流……老天爷哦,赶紧好好帮她回忆一下,何时何地,她干过这种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勾当。 花洗尘全然不顾她尚且茫然,掷地有声:“你既敢招惹我,便要担责任。” 林苏哆哆嗦嗦:“什……什么时候……”她脑中一片灵光闪过,蓦地睁大了双眸,“不会是……” 花洗尘以为她要装糊涂,疯魔劲又激出了几分,捧着她的脸道:“你不要说你不记得。” 她,也不是不记得。只是,那不是梦吗! 一个蛮有真实感的梦,敢情,是真实,不是梦。 林苏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做了不得了的事,乐呵呵以为自己做梦,跟个没事人一样,二话不说遁走回家了,连他受伤也没去关怀过,现在还在操心别的男人的事。 天哦,换谁被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睡了,心里都得怨恨不平。何况花洗尘守身如玉这么久,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必对她剥皮拔筋的心都有了。 花洗尘一双眸里泛着雾,伴着幽幽的委屈,一脸“你休想抵赖”,完全就是实打实的苦主。 林苏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多亏了阿娘苏晨在头顶上给她罩着,才不至于他一把剑将她剁成酱。 她被他定定望着,哑然了半晌,愣愣道:“所以你,是来讨公道的?” 原来她误会了这许久,一直以为他是生她说话难听的气,岂料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负心寡义了一场,他一夜错付,恨不能平。 花洗尘沉默了番,拽住了她的手,吻了她额间的花印一下:“是。” 她要真敢不记得,便再来一次,清醒着体会一把,总能唤回些记忆。 他转而将林苏抱上了雅间的卧榻,不许她反抗,但吻她的唇不似方才蛮横,此刻温柔不已,轻触微舔,反而让人意乱情迷。 林苏盯着他紧闭而略带颤意的双睫,脑里一片空白,除了他在讨公道,不知该想什么。她由着他吻,唇齿缠绵的同时,他手开始不安分起来,轻扯着她的衣衫。 她自觉理亏,也由着他。 第六十八章 第二日醒来,再回想昨夜,林苏只觉得自己越老越不要脸,没做过这样缠绵悱恻的事,竟也情不自禁,深陷其中。 果然感觉和那日一模一样,她真的不是发梦,她实实在在亵渎了他。 可林苏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满足,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可以和他在一起,这辈子能得他的温存,已然强过了许许多多的女子。 她抱着这份优越感,在千秋万载中也能快乐下去了。 大早上,花洗尘醒转,林苏自顾自心满意足,说了一句合乎情理的欠揍话:“天尊,我冒犯了你,你昨晚也讨回公道了,我们俩算不算,扯平?” 一尊神和一只鬼,一时情难自禁,归为露水情缘就好。她总不能拽着花洗尘对她这只鬼负责,真拉着他断子绝孙。 这是她最后一份厚道了。为了彼此好聚好散,她学着那些风流美貌的艳鬼,摆出了一副水性杨花的神情,好让他全然不用觉得亏欠。 可惜花洗尘不领情。 他眼中怒火中烧,嘴里却冷笑了声,起身穿戴整齐,摸上她的脸,平静过头:“扯平?” 哪有这么容易? 她又想他当什么都没发生,放她和无常双宿双飞? 做她的春秋大梦! 他直接出廊按云而去,在林苏以为这笔糊涂账就这么了了后,他在她已经熄灯睡下时过了来,招呼也不打,硬生生将她亲醒,又与她缠绵了一晚。 一次扯不平,那就两次,林苏自己酒后乱性犯下的事,她认栽。而且她喜欢他这么久,得了他的人,也没怎么出力,自己还舒服,怎么算她都没觉得亏。 第三日,他得空来陪他们,又在她屋里留宿。有便宜不要白不要,林苏承了如晨天尊的宠幸。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林苏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如晨天尊的金屋藏娇。 且几日下来,花洗尘把欢生收买的服服叠叠,都没见欢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在她身后了。只要他一忙去,欢生张口一个“小花”,闭口还是一个“小花”,林苏听得自己满脑子都是“小花”。 第131页 而且花洗尘不厚道,捅漏了她束发技术差的事,欢生现在都默默自己梳头,一股脑逮着她问“小花”什么时候回来,颇让林苏心痛他“有爹就不要娘了”一般。 不过花洗尘日理万机,天天陪她带孩子也颇不正经了些,她只好自己慢慢哄。 这日傍晚,林苏因为花洗尘的第二个抖搂——她会煲汤,托了月娘让楼里的小厮多买了些食材,准备给欢生煲汤。其实欢生从不撒娇,可他尤其懂事地提到了“听说苏儿会煲汤”时,林苏望着他只是好奇而无勉强之意的目光,心那个一软,就下厨了。 呼哧呼哧在厨房给欢生弄了一个滋补养生汤,她端上楼来,花洗尘和欢生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桌前,就等着她了。 时过百年,林苏第一次给了花洗尘一个蔑视的眼神。 他风轻云淡。 林苏将门关上时,欢生带着一丝窃喜地与花洗尘小声道:“苏儿真的给我们煲汤了。” 花洗尘颔首,平平静静地望着林苏把汤端上了桌。 欢生吃了几口,大赞了林苏厨艺。 花洗尘在一旁道:“欢生,你要记得苏儿对你的好,不要像我养大的一个丫头,翻脸能不认人,叫我不要管她。” 一别经年,刮目相看,花洗尘真是近墨者黑了,林苏被他这一句哽地只得盈盈笑着。 欢生不知情地斥道:“这般过分,那便不要管她了。” 林苏在一旁默默心里洒泪:无常,你以前可从来不胳膊肘往外拐的。 花洗尘望了林苏一眼,双眸潋滟清光,道:“如果苏儿对欢生这样,你还管她吗?” 欢生低着小脑瓜思考了一番:“管吧,苏儿总是更需要包容的。” 林苏欣慰了。 这夜她方洗漱完,背后来了一人揽住了她的腰,拽起她右手咬了一口。 林苏吃痛,眉间一皱:“你做什么?” 背后的人闷闷道:“你用这只手给他熬汤。” 林苏气笑了:“是谁抖搂我会熬汤的?” “你熬了百年的汤给别人喝,我没喝过。”他说着,吻上了她的后颈,手扒扯起她的前领。 林苏握停他的手,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压根不打算跟我扯平是吗?” 背后的人一愣,用鼻息轻笑了一声:“我几时同你说过要扯平?” 他日日能拥她入睡,心里满足,心情也愈发好,还不忘揶揄起她:“你这几日也没拒绝,我还想你挺乐意。” 林苏转过身来,极为不满地望着他,望得他越发高兴。她之前总是将他看得高,没了曾经的不拘和脾气,在他面前畏首畏尾,不敢玩笑不敢生气。 现在一双好看的眼睛都敢瞪他了,他心里舒展,凑前吻她。 林苏忙伸手挡住,义正言辞道:“我不乐意。” 花洗尘道:“你欠我的。” 林苏牙有点痒,他这几日都拿这句话来打压她,她想着他一个三十六天上的尊神,被她轻薄了确实很亏,反正她喜欢他,也看不上别人,给他欺负回来也罢。 如今再想,他睡她都睡上瘾了,亏个屁! 时值今日,林苏才回过头来同他掰扯那日的事:“当时我是喝醉了,可你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我一个姑娘,还能强迫了你不成?” 花洗尘道:“你引诱了我。” 林苏道:“你受的勾引少过吗?我也帮你挡过桃花的。” 花洗尘一沉默,林苏自觉占理,再接再厉:“而且,你不能把过错都推我身上,说我翻脸不认人,做完拍拍屁股就走了。那天,你先离开的,你还把现场收拾得井井有条。” 花洗尘忍不住笑了一下,两个梨窝灼着林苏的眼。 “你别笑,我在认真同你说,我本来就喝醉了,一起床没人,我身上的衣服也齐整,难免会以为是梦,我一个姑娘,总不能跑你面前问你晚上有没有睡我吧。” 花洗尘幽幽道:“你没有感觉吗?” 林苏道:“有,可我是第一次,我怎知那是真正的感觉还是梦里幻想的感觉,而且我本来就醉了,浑身发软也正常。” 花洗尘顿了会,道:“我应了暮景,不好失约,不帮他圆了心愿,他便不会罢休,一直累你一起。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你不管,若第二日被人撞见你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也不雅观。” 他折腾她一晚上,还能帮暮景破阵,林苏佩服他。 她道:“所以,这不能怪我。” 花洗尘道:“你说的是,是我没及时回来。” 他一认同,林苏喜上眉梢:“所以,这笔烂账算不清,我们直接把它翻页怎么样。” 气氛骤冷。 她从没见过花洗尘这番怒色,他眼中满是狠光烈火,寒声道:“你要跟我翻页,是为了无常吗?” 第132页 这同无常并没有关系,只是他心里还记着她曾经的胡言乱语。 林苏方想开口,花洗尘道:“你要敢提他,你信不信我让他灰飞烟灭。” 他透骨寒凉道:“反正我早就想杀他了,之前都忍着。” 花洗尘一直都很仙风道骨,听风不悲看云不喜,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却像一尊邪神,酸苦灌满了整个心,倘若不得他意,大要来个你死我活,跟这个世间同归于尽。 林苏望着这样的他,没觉得畏惧,满腔心疼。 他可是一个人闷太久了,受过的委屈都打破牙齿和血吞,才致使如今出现这样疯魔的模样? 她小时候,便觉得阿晨太过沉稳,什么事都堆在心里。别人都赞他天之骄子,前程似锦,可她一点不希望他被捧,被禁锢在高处,浑身上满了枷锁,直着腰,端着方,再不敢动弹。 她一直爱逗他闹他,盼着能引他发泄一些情感,活得性情。她许诺过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受了什么委屈,她给他讨回来,他心情不好,她给他讲笑话。 可她食言了。 林苏情难自抑,手摸上了他的眉心,想抚平他眉眼间的厉色。 他的眉眼如清风明月,本该是极好看的风景。 花洗尘被她抚慰,神思清明了几分。 他见她不敢说话,手摸上她的脸颊:“我现在可能有点吓人,你别怕。”他确实不同往常,他自己也知道。以前他的话语听来毫无起伏,是真的平静,如今这一句都是极力克制下生出的平声静气,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般。 林苏摇头:“我没怕。”她只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洗尘目无斜视地将她望了许久,恳求道:“你能不能喜欢我?” “我试过了,很努力试过祝福你,不干预你,可我做不到。” “我更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别人得到你,我接受不了。” “既然我们俩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得过且过,就跟了我?” 花洗尘握着她的肩,一字一句真心实意。她是那般纤柔,骨架细软,好似他一用力就能捏断,但谁舍得捏断,只想捧在手心,怕少护了一分一毫。 第六十九章 花洗尘桃花朵朵,林苏觉得他同女人说的绝情话没有千句也有九百九十八句,她从没听过他说痴情话。她总以为,他就算喜欢上谁,也肯定是等对方同他开口,他再颔首答应即可,全然一副“这是你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的模样。 当然,林苏很不争气成为了众多倾慕者中的一员,臆想着这十八辈子的福气,时时自己也偷偷幻想哪日她吃下了熊心豹子胆,冲上三十六天同他告白,能得他一个略有迟疑的点头。 她做梦便也能笑醒了。 是以,此刻,林苏彻底傻了。 良久,林苏才渐渐想用话语把自己混乱的思绪道清楚:“你是不是担心我遇人不淑,才这么说的?还是你觉得我失身于你,你不好不负责任?” 花洗尘将她拥在怀里:“我说过,我更怕我自己杀人放火。我现在有些疯,你万不要在我面前说你喜欢别人,不然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做什么。” 林苏的非分之想,因他三言两语的表白冲到了顶峰,唯一压制住她的,是“断子绝孙”四个大字。 她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可是……” 花洗尘一听到“可是”两字,心中爆发一阵恐惧,直接打断了她:“你不用着急回复我。” “你若答应,便同我说,不答应,便再好好考虑。”花洗尘害怕听到她的拒绝,他早已放不了手。告白她,是告知她。 他知道自己痴魔了,不论怎么样都不会放过她了,不过是不想她那么早发现他可怕。他此刻尚还能痴想,如果她后来心一软,应了他,或许他还能保持住他在她心里的好印象,而不是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林苏将他的话在心里缓缓过了三轮,没忍住偷笑了一声。 叫她如何能不开心。 堂堂大罗天的天尊,跟一个小鬼告白,还说的这番低声下气。林苏多年思念,多年的夜不能寐,在这一刻都值了。 她林家祖坟定然占了个风水宝地,不然怎的撞这么好的运?别人挖心掏肺得不来的甜头,给她尝到了。 花洗尘见她笑,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按上床要云雨。 林苏花容失色:“不是让我考虑吗?”怎的苦肉计使完,还带使美人计的? 花洗尘一脸漠然:“两码事。” 林苏:“……” 她以前还老揶揄他是个老男人,如今只能感叹这个老男人实在是血气方刚,精力旺盛得很。 花洗尘昨天晚上还闹着对无常喊打喊杀,又变着法子在床上折腾她,白天还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在欢生面前一派正经从容,林苏五体投地。 第133页 她得了他的表白,心里欢喜,也看他看得重,无法作践他的心意。趁他心情好时,她恳切提出了仙鬼之隔的原由,这是她最顾忌的原由,她拨开了自己的心,不顾自己难过,沉重诚实地说出了自己没法给他生儿育女,不能同他在一起。 他轻飘飘驳回,说这算什么理由,找借口也不走心,警告她没想清楚不要来回复他。 林苏难以置信半晌,寻思他之前没同女子风月过,她捡了个便宜,他现在情窦初开,爱她爱在兴头上,所以才如此大言不惭,待以后他回过神来,定然会后悔,她不能跟着他糊涂了。 他们俩就这事无声僵执着,谁也不与谁低头。 过了几日,夜里,花洗尘周而复始一句“你欠我的”,对她说了几句生涩的情话。这只空有美貌而不巧言令色的“狐狸精”,依然把林苏迷了个团团转,她一时不防,又沉在了他的温柔乡里,被他侵占。 浑身得了舒坦后,他满足地轻啃了啃她的唇,抬眼望了望自己身下心窝里的宝贝人儿,见她的目光凝在了自己胸前。 花洗尘本有副完美的身躯,可如今纹理鲜明,充满男人味的胸膛上,留了一道很深的剑痕。 饶如晨天尊好生能耐,用自己的灵剑刺自己,总得留下疤痕的。他也一直没花心思想过祛了它。 这些日子,他一与她在榻上坦诚相待,她目光便会落在他胸口的这道伤痕上。 花洗尘见她眼色全是心疼,趁虚而入,握起她的手往那骇人的疤痕上放。明明已经愈合了百年,林苏却一直没敢去碰它。当初刺下的那刻,一定很疼的。 如今摸上这疤痕,她手一抖,浑身发酸发苦,整个人都松垮了。她抚了抚他前胸上刺目的痕迹,又摸上后背,一样的位置,一样的痕迹,一剑穿心。 林苏哽咽了声:“疼吗?” 花洗尘见她一遍又一遍用手熨帖它,苦肉计道:“如果我说疼,你会要我吗?” 林苏红着眼眶望着他:“你说你怎么这么傻!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你杀了我又如何,你本什么伤都不该有的……” 可在羽梦的血雾中,他那会还根本不知她是谁,根本不知她不会出事,他只知道自己不能伤害她,宁愿自己死也不伤害她。 百年里林苏只要回想起这件事,整个身躯被人扒皮抽筋般地痛。 花洗尘抱紧了她,吻上她的额头:“我不能失去你。” 他一时情动,又将她再次按在了被褥上,虔诚地与她缠绵。 林苏坚硬的心口塌了一方,已然妥协了一半,窝囊地寻思:他三番两次舍身为我,我便是以身相许,也报不清他的恩情。他既如今想要我,我给他便是,待日后他厌倦了,寻了门当户对的良人……我离开就好。 可花洗尘要的何止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长长久久的陪伴,要她永远不离开他。 林苏没再阻挠他对她任何亲密的动作,花洗尘察觉到她的变化,心里乐开了花,愈发痴缠她。 林苏实在想不通平日最是沉稳正经的男人,最是冷淡出尘的男人,怎能这般好色。 这夜她把自己对他改观的看法原封不动说给了他听,得了他一句“我也想不通,平日一张嘴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最爱调笑的女人,原来这样害羞”,和一夜折腾不眠。 一日,花洗尘上了趟天都,回来道:“无常鬼君不可改的劫数在后边。” 林苏道:“后边?” 花洗尘道:“紫微大帝的铜镜,显现了日后鬼君会进京。他已逝的父亲,是一位王爷。” 林苏一听是位王爷,又传是暴毙,了然无常要面临的是皇城内的风雨飘摇。他一个青倌生的私生子,不知道到时是何般处境。 她轻叹了口气,思忖着还是要在欢生未去京城前,多教他一些学识和处世之道。 林苏在雅间里教欢生读书识字,花洗尘时不时会来陪他们。欢生在未被京城来的人接走前,都是不能离开云月楼的,那会变化他的命数,毕竟他家人得来这寻到他。 她在琴桌前摆着书让欢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花洗尘坐在另一边看书或看近日众神使给他递的公文,时不时望一眼泠苏。林苏有时对上他的目光,也会挑眉一笑,犹如曾经那样,让花洗尘觉得这种日子岁月静好。 这月底,城里有祭灯会,各色各样的灯笼莹莹布了一街,小吃摊冒腾着浓浓雾气。 林苏乐不可支地牵着欢生去逛,一路过来,林苏在欢生左边,花洗尘在右边,欢生手上拿了什么好吃好玩的,林苏手上就有同样的。 前头有一个如晨殿,比起临安的如晨殿虽然规格没那么大没那么宁静,但也建造的用心。 第134页 欢生先跑进了殿里,见到如晨天尊的雕像,器宇不凡。 欢生转头望了望花洗尘,然后瞧了瞧腰间佩剑的如晨天尊。他突然明白为何自己总觉得见过小花,他和这如晨天尊长得十分像。 欢生又定定看了看这座神像,不太满意地走到了林苏身边拉她的手,指着神像台上道:“这里怎么没有苏儿的神像?” 林苏不解:“我也不是神仙呀。” 欢生不服:“可如晨天尊像小花,那旁边不该站着苏儿吗?” 林苏被这孩子莫名其妙的脑回路搞晕,撇头望了望花洗尘,他凉凉地站在了旁边。 林苏耐心解释道:“这如晨天尊是大罗天的主神,没人能站他旁边同他一起受供,不合礼法。” 欢生失望着:“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应供着苏儿。” 欢生一脸爹娘被人拆散了般地可怜巴巴,林苏干干一笑,给花洗尘使了个眼色,身为当事人的他难道不该出来解释一下? 花洗尘不动。 林苏只好宽慰欢生道:“我们以后建过,想供谁供谁。” 欢生终于露出笑颜地点了点头。 林苏“顺手牵羊”般地赶忙将他牵出了殿,花洗尘跟在他们身后,难得笑了笑。 拿了串糖葫芦啃着到了城门河岸边,林苏除了见到那河面上的点点花灯,还望到了白石桥边站了一个熟悉的俏影。 欢生一见到那桥边站着的人儿,不自觉红起了脸。那是一位和苏儿差不多大的姑娘,不似苏儿那么灵气,整个人都是温柔娴静,却让他挪不开眼。 第七十章 林苏先过了去,挑着眉贼贼笑唤道:“阿姝。” 阿姝被缩减了阳寿,提前回了地府,玉皇君感念她是府君唯一后人,无常又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除了召她回地府禁足,她并没有受到其他责罚。 阿姝得了百年凡胎内元气的休养,身子已无大碍。她乞求了看守者的一刻宽容,便急忙忙到了凡间来。 她望了望仍在十米外正走来的欢生和花洗尘,浅笑了笑:“这画面,还挺像一家三口。” 林苏不以为然:“你见过儿子比爹娘都大的一家三口?” 阿姝又笑了笑,花洗尘走了过来与她行礼,她欠了欠身,温柔地看了看欢生。 欢生扶在花洗尘腿边上,被她一望,躲到了花洗尘背后。 林苏取笑道:“阿姝长这么吓人,把孩子都给吓着了,以后还是不要老出来瞎晃才是。” 欢生急急切切辩驳的稚嫩话语从花洗尘身后传来:“不是,不吓人!” 林苏哈哈笑了起来,阿姝无可奈何地望了她一眼,转即发现花洗尘正定定地望着林苏。 林苏为以防万一,早切切同花洗尘讲清楚了她和无常的关系,好保下无常一条小命。 花洗尘此刻胸怀淡淡犯气,皆因她对别人一个细枝末节的动作和神情都这样敏感又通透,对他的心意以前一点没察觉到,他在西阁的日子,待她的好,她都当他吃饱了撑的吗。 林苏凑近阿姝邪魅着语气:“你可是担心无常,特来瞧瞧?” 阿姝无奈道:“你最懂。” 林苏笑得开怀,这可是她今日最高兴的事了,无常苦等了阿姝那么多年,一直没进展,若是这次历劫反而能成全了他们,林苏心里自然要好过很多。 阿姝望着那热闹不已的灯市,道:“一起走走吧。”说着还对躲在花洗尘身后羞羞呆呆望着她的欢生伸出了手。 欢生果然不怕被拐走且心甘情愿地被拐走地牵了上去,但一张小脸高烧不退般,阿姝关切地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怕他生病了。 林苏打趣:“欢生,这是方才吃得辣串太辣了吗?” 欢生竟配合地点了点头,林苏笑弯了腰。 林苏走在了前头,花洗尘在她身侧,阿姝牵着欢生在后面跟着,欢生红着脸时不时指一些有趣的东西给阿姝看,见到阿姝笑,他整个人都飘飘然的。 林苏走在前边,偶尔斜头瞧一眼后边,然后回过来又自顾自地乐,见花洗尘在她身侧一直观察她,她笑道:“感情这种东西还真玄妙,无常不记得我们任何一个人,却依旧喜欢阿姝。” 花洗尘道:“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林苏认可:“这话挺搭无常,我曾问过他几时喜欢上阿姝的,他居然说不知道。” 花洗尘道:“我也不记得何时喜欢上你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只是反应过来时,已经再没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林苏微微一愣,止了脚步。 花洗尘跟着停了下来,梨窝动人:“怎么了?” 自他将话同她说开,他讲话越来越随心所欲,动不动就撩拨她一下,还是十分正经的语气。 第135页 林苏完全抵不住他的攻势。 她一个没脸没皮的人,近日总被他哽的回不出话来,此刻她也只好假装被前面的景观吸引,快步朝前去了。花洗尘紧随在了她身后。 凡间灯火万家,一派荣荣之象。 第二日傍晚,花洗尘将林苏拉到了长廊,他今日去紫微大帝那看到了最新的福祸预现,欢生再过些日子就要被京城来的人接走,他一生的苦劫将至,为了让他将劫历完成功归位,届时他和她都不能再去干涉他的命数。 林苏仅点了点头,回雅间里坐在了欢生正对的桌前,静静望了望欢生,他正在一笔一划地写新学的字。 花洗尘留在了长廊里的红木桌前,没有去打扰他们。 林苏滞了会,从桌上拿了支笔抽了张给欢生练字的白纸,开始描画起来。花洗尘在长廊里不动声色地望着,只见林苏在纸上画起了牡丹,然后又画了朵芙蓉,随后又画了一枝粉桃……花洗尘一时不知她是何用意。 林苏安静描画了会后,觉得基本的花类都画上了,就执起纸横在了欢生面前,温声问:“欢生,假如要送给你喜欢的女孩子,你觉得哪个花最好看?”等欢生去了京城,她就不能再跟去了,所以现在先问一问他的意愿——自阿姝昨夜逃来看欢生,她就暗暗决定帮他提前和阿姝坦白。 欢生皱着小眉毛瞧了纸上各种各样的花品许久,扑腾扑腾站起了身,呼咻呼咻跑到了长廊里,将花洗尘拉了过来立在泠苏正正面前:“小花好看。” 林苏一哽,望了一眼正站得挺挺的花洗尘,只得道:“好吧,这个花确实好看,但是如果你把他送给了你喜欢的女孩,她要是喜欢上他怎么办?”把花洗尘送给阿姝,这样有威胁感的男人给阿姝,无常回来怕不是要被自己现在的选择气得七窍流血。 欢生天真可爱:“我喜欢苏儿,也喜欢小花,把小花送给苏儿,苏儿喜欢上小花,我不介意。” 林苏哑然,觑了一眼花洗尘,他一双眸子潋滟晴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似在等她回话。 “我说的不是这个……”林苏困窘,脑海中思绪飞转,可算是找到了脱困的回答,“那要是送花给那晚灯会见到的苏儿的朋友呢?”直接摆出阿姝来,无常现在有限却爱情感清晰的小脑袋总不会误会了吧。 欢生果然小脸泛红起来,支支吾吾:“她喜欢什么,我就送什么。”还真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不过林苏细想了想,地府除了曼珠沙华,也没什么花,阿姝没见过多大世面,自己就是曼珠沙华,何必喜欢自己。无常一片痴心,可惜他说的这条路行不通啊。 林苏摸了摸下巴,问花洗尘:“你会送什么花?” 花洗尘问:“你喜欢什么花?” 林苏哽了一哽,捏着下巴思忖不语。花洗尘是莲花,她自然喜欢莲花,还喜欢梨花,梨花包含了他们许多的回忆。 欢生这时候笑了开来,稚嫩的言语道着大真话:“小花为什么还要送花,小花送自己就好了。” 欢生一句耿白,花洗尘一句补刀:“我送了。”几乎每晚都献身。 林苏决定自己默默想,不同他们交流了。 她心里细细琢磨干脆摆阵型好了,地府那么多鬼差,一起集过来壮场面,也够壮观,再摆个特殊的队形,一排乌压压过来,憾也能把阿姝憾答应了。 夜里欢生睡下后,林苏在雅间桌前认真涂涂画画起来,花洗尘在一旁拿了本书,目光却随着泠苏的手移动,她这画的阵图又不似阵图,山水又不似山水,中间还有一大片黑黑白白的小点。 林苏想着表白地点在地府最美的忘川上流河畔,鬼差们站在中间,到时她带着阿姝从上方飘下,就看得见他们摆的是什么了。林苏苦思冥想了会阵型,斜望花洗尘也没在看书,正瞧着她作画,就画了几个简图案问:“你说哪种好,心形如何?貌似有点土,不然摆‘姝’字?貌似单调了,不然摆首情诗?貌似甚酸……” 花洗尘不解:“你要摆阵,要打仗?” 林苏笑道:“是摆阵,也和打仗差不多了,这仗赢了可好了无常一生。” 她转眼瞧了瞧已经沉睡在内阁的欢生,小声嘻嘻:“我要帮无常给阿姝把话说清楚。” 花洗尘道:“你要让无常鬼君表心意?” 林苏点头,花洗尘道:“鬼君历劫还未回来,你何必操之过急?” 林苏挑眉:“话不能这么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六十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万一就这些年不巧阿姝遇到了其他让她心动的人怎么办。反正无常肯定会表白,六十年前还是六十年后不都一样?我就先帮他把阿姝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第136页 花洗尘默了会,道:“你说得对。” 被花洗尘赞同,林苏挑眉一笑,觉得自己的决定更加是上上之策了。 她继续想着阵型,花洗尘放下了书,凑近了她身边,陪她一起想。见她这么认真琢磨,着实可爱,他浅勾了唇角。 他一笑就有两个迷人的梨涡,林苏转头看见,心花怒放,不经意伸手用笔点了他的梨涡两下。 花洗尘一惊,林苏望着他脸上那两黑点她的杰作,拍着他的肩吃吃笑了起来。 花洗尘等她笑够了,也拿起了笔:“是不是该赔偿?”林苏总能带着他一起幼稚,他在别人面前都是沉稳又冷静的模样,她却总能让他喜怒无常,在西阁的时候,也就她常觉得他有着少年的心性。 介于的确毁了他英俊的形象,林苏挑眉默认,花洗尘在她额头上描了几笔,又勾起了嘴角,他写了个“王”字。 林苏拿了旁边妆柜里的一枚铜镜,照了照自己后笑道:“还蛮有王的风范,山大王的那种。” 一时乐忘形,骨子里的调皮泛了出来,她朝前逗了逗花洗尘,食指勾起他下巴:“美人生得真俊,有没有兴趣跟着本王回去当压寨相公?” 花洗尘道:“有。” 第七十一章 他靠近林苏亲了她脸一下,随而将她扑在了桌下的席上,端望着她:“虽然现在一切都好似我迫你为之,但我觉得你其实很喜欢我。” 饶他说的是事实,可从他嘴里这么泰然说出她的心思,还是把林苏憾傻了。 花洗尘不放过她:“我一直在想你既然不喜欢无常,为何不去投胎。你这个人,小没良心的,如果不是有什么舍不得的人或事,怎的会放不下。现在看来,你也没什么事,那就是人。” 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能透过这双清灵的眼睛来看到她内心里的小九九:“我之前很不高兴你变得对我如此见外,现在想来,你对若莞和清风都一如往常随性不拘,偏偏对我不同。你定是心里坎,才会那般态度对我,你心里有我,不敢表现,怕我看出来,所以拘谨。” “那晚你引诱我,说的就是想我,我问了你两遍我是谁,你都喊了我的名字,你不是酒后乱性,你是酒后吐真言。” 林苏噎了一下,目光游离了番,笑道:“美人在怀,我把持不住,出言撩拨不正常?现在把你放出去,你也是这栋楼里的姑娘最想要的嫖客,她们都会说想你。” 花洗尘一张脸黑成了陈年老锅:“我不是嫖客。” 林苏挑眉:“你夜夜都来,也不问我肯不肯,不像吗?” 花洗尘正正与她对视:“最初我是有些气不过,后来是沉迷美色。” 他能不能不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话,根本没法应付,嘲笑他也不是,还引人想入非非,心跳加速。 他才不会被她带着话题走,握着她的肩:“你别在这装傻气我,说,你喜欢我。” 林苏哽了半晌,干笑道:“还带强迫别人同你表白的吗?” 花洗尘动起手来,与她在席上痴缠到了床上,闹着她说真心话,林苏一颗心不停被他晃荡,简直要支撑不住。 同他在床上翻云覆雨,她望着起伏的帘帐,愣愣地遗憾自己为什么如此没有选择,为人要忘了他,为鬼不是他的良人,现在又完全架不住他的情话,被他攻陷地体无完肤。 她现在算什么,给不了他以后的情人? 他一味纠缠,她就是倔着不肯投降,花洗尘入睡前摸了摸她后脑勺,坚定道:“你说不说都一样。” 他早已决心与她厮守一生,她承不承认,接不接受,都改变不了什么。 京城派人来了,乔装打扮,来得隐蔽。 花洗尘今日忙去了,欢生抱着林苏一直不肯撒手,她和欢生说后面她会替他干件大事,以后他可得请她吃顿好的。 欢生不知她说的什么大事,他只知道自己要离开苏儿十分不舍,抽抽泣泣道自己不想走。 林苏用手帕擦了擦他的眼泪鼻涕:“欢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离并不可怕,有缘还会再见。”无常接引魂魄,看过很多悲伤离合,也见过更多有缘重聚,离开是长久的,也是短暂的。这一刻时光再不倒流,是长久,换了一种方式邂逅,是短暂。 欢生吸了吸鼻子:“我舍不得苏儿和小花。” 林苏温声:“我们还会再见的。”她伸出了小指头与欢生拉勾许诺,欢生点了点头,林苏捏着他的嘴角哄他笑。 临近中午,林苏做了一锅好汤,给他送行。 将欢生的行囊搬上了马车,花洗尘赶来现了身,与已经坐上了马车的欢生道了别,最后抱了抱他,宽慰了他几句后,走到了林苏身边目送欢生离去。 第137页 林苏望着马车里闪着泪花仍还与她挥手的欢生,笑道:“现在是舍不得我,日后历劫回来,见了阿姝,定然把我抛到九霄外去了。” 花洗尘道:“你要回地府吗?跟我走可好?” 林苏可劲摇头:“我回地府。”她还得回去筹备,计划着替无常把阿姝敲定下来。 花洗尘默了会,没强迫她:“我送你。” 林苏依然摇头:“你是抽空下来的吧,你回去忙,我回家还能迷路不成?” 花洗尘道:“那我忙完去寻你。” 岁月悄然,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年关,周围人声鼎沸。 他们在一起的上一个年关,已是百年前,那时花洗尘还没飞升,林苏还是云影,他下山时要她等他回来过年,他们却在除夕那日天各一方。 那时他想同她说清楚的话,没来得及说,她确认出的心意,没来得及回味。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可他们要说无缘,此刻却又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林苏望着花洗尘,干干笑道:“你一个仙界万人迷,何苦非得吊死在我这棵歪脖树上。” 花洗尘道:“都吊死了,没有选择。”他抚了她脸一下,按上云头而去。 如今的林苏已然对他毫无办法,打不过,说不过,拿不起,放不下。 百年而逝,他要说的话已经听进了她的耳朵,她的心意也持续不变。该有的缘分,熬过了无情岁月,悄然而至。 只叹林苏过不去心里那关。 她怅然回了地府,劈头盖脸而来一声:“恭喜孟婆!” 一府民笑容可掬,对她拱手,林苏挑起右眉:“何事有喜?”难不成她不在这段日子,荑娘有了私生子?那暮景已经七窍流血而亡了吧。 府民贼兮兮道:“孟婆不必害羞,府里都传开了,风清谷谷主已替兄长来向你提亲,北阴殿都收下第一份彩礼了,过不了几日正式的聘礼就将送入地府。” 心中的惊涛骇浪翻过了林苏的天灵盖,她蹙眉道:“你听谁说的?” 地府移花接木的事想必风清谷早已得知,清风聪明,听到“林苏”名字应该就能揣测出大概,怎的还会来替他兄长来给她提亲。是宣明吗?上回的事难道不尴尬,她已经表态不要他了,他还敢来提亲? 府民道:“一仙姑在街上喊的。” 仙姑?林苏云里雾里,一团糨糊。 顶着一街的贺喜声轰炸,林苏逃得如过街的老鼠。 荑娘望见她从店门闪过,没能拦住她得个一手情报,长叹一声。 她转身,见到暮景从楼上厢房下了来,手上捧了一盆植物,一株已经长了嫩叶的火夜合。 荑娘望见那半大的火夜合,微微一怔。 暮景问:“死丫头回来了?” 荑娘颔首,又端详了一下他手上那株火夜合,暮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的救活了它。 荑娘笑道:“你盼了这么久,它总算精神起来了。” 暮景望着她:“嗯。” 待夜合花开,成了完整的仙身,他等的人,就会回来了。届时,他要在月老阁里做最好的桃花酥,拿最好的酒,给她接风洗尘。 林苏冲进了北阴殿,阿姝坐在正座上,清风和王若莞坐在侧边,一见她,都先愣了愣。 王若莞未曾见过林苏的真容,清风则是与外甥女久别重逢,心中感慨万千。 他站起身来:“阿苏。” 她的眉眼,让他思念起了苏晨,可她额间的花印,让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他没能力保护好她,如今他们阴阳两隔,阿姐在天之灵,定然要埋怨他了。 林苏才不管他一脸惆怅,开门见山:“你替谁来提亲?” 清风正经道:“我一位兄长,你不必忧虑,他人品才貌上佳。” 他没操心好她的命运,但好歹可以许一段不错的姻缘,做长辈的,自然要为后辈着想,给她选出最好的归宿。 林苏斥道:“你兄长,我也得叫舅舅的。舅舅娶外甥女?” 王若莞朝她走了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全身上下打量了番,笑了声:“不错,配得上。你这副皮囊,算是我见你变过最好看的了。” 林苏骄傲道:“这是我长的,不是变的。” 王若莞翻了个白眼,勉强点头,凑近了她。林苏对她并没有防备心,只见她往她腰间绑了一块玉佩,红光生辉。 王若莞道:“物归原主。” 林苏心宽,本没什么故人重逢两眼汪汪的格调,王若莞亦不是个腻腻歪歪的人,可惜此刻,她们一反常态,相顾沉默了。 当年林苏丢下信和玉佩,好似丢下了他们在西阁所有的时光。王若莞是最后一个来西阁的人,也是最后留在了西阁的人。 西阁回归鼎盛是林苏时常念叨的心愿,王若莞完成了。她没有办法去改变院子里增加一副副陌生的样貌,也不能阻挡阁里面越来越多其他弟子的东西,她只能固守着那棵梨树。 第138页 只要没人吃梨,它便还留着林苏当年种下它的期盼,期盼他们四个能有朝一日坐在院里吃第一口新鲜的梨。 没人吃梨,这个期盼就永不消散,他们的故事永不消散。 可怜王若莞最后这份偏执,林苏一来就打破了它。王若莞回想她挥剑追了她这个偷梨小贼一路,只觉得这正是她和林苏再见该有的场面,倒是殊途同归。 清风打断了她们无言的煽情:“阿苏,我这兄长是养子,娶你没有问题。” 林苏毫不犹豫道:“不嫁。” “他可算是我们谷里最有出息的人了,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毫不犹豫:“你听不懂鬼话?不嫁。” “他定不会让你受委屈,视你为绝世珍宝,一生挚爱。” 毫不犹豫:“这么好,你留着吧。” “哦,对了,他还有个有点名头的官位,大罗天天尊。” 毫不犹豫:“……” 王若莞笑了一声。 第七十二章 顿了良久,林苏不解道:“如晨天尊何时成了风清谷的人?” 清风同她将当年之事解释了一二,欣慰道:“可算是给你选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夫婿。” 林苏:“……不成。”她怎配嫁他。 王若莞道:“怎么不成,你连我师父都不要,你要上天?” 林苏道:“地府和风清谷的婚事,本摊不到我头上。”她又不是赵奕的后代,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为何要顶这个锅。 安静的阿姝开口了:“苏儿,你是知道我的。” 林苏被她忽闪忽闪的眼睛望得一哽,无常的脸在她脑中过了个走马灯,一直同她说“阿姝是我的,你别忘恩负义”。 阿姝续道:“而且我想你是愿意的,刚刚都同两位仙者允诺收下第一份见面礼了。” 林苏道:“我何时愿意了?” 阿姝支支吾吾道:“那晚灯会里无常同我说,你和天尊夜夜都睡在一处的。我便想着你们俩早已情投意合,都暗地里商量好了,这才收下了礼。” 清风和王若莞直勾勾的眼神望了过来,和天尊夜夜睡在一处的林苏彻底哑了。 地府夜晚阴冷,荑娘同客人闲聊送至门口,见一道金光在半空一闪而过,往北阴殿的方向去了。 这样上乘的仙泽,来人必然尊贵,地府少见,荑娘啧啧称奇。 林苏倚坐在窗户口,身边一阵轻风,她微一转头,迎面一张英俊的脸,蹭了蹭她鼻头,显了两个梨窝:“可想我?” 夜夜睡在一处的当事人来了,见心上人一脸苦大仇深,坐下来关切道:“谁惹你了?” 林苏道:“清风替你给我提亲,你知道吗?” 遭她严声质问,花洗尘立马摆出了无辜脸:“我今日才知,他递了份谷主召令给我,要我回谷同孟婆成婚。” 林苏道:“你去跟他说不成。” 花洗尘如实相告:“他是谷主,我只是谷中人,没有反对他的权力。” 林苏挑起眉梢:“你可是天尊,他还能强迫得了你?” 花洗尘真心实意地望着她,笑了一下道:“他没强迫我,我愿意。” 林苏蹭得从位子上跳了起来,见他满心默许,还透着些欢喜。她一时说不出绝情话,在房里踱步片刻,与他恳切商量:“我又不是赵奕的后人,这婚事不该算在我头上。” 花洗尘道:“那你要我娶姝姑娘?” 林苏连忙摇头:“不成,我怎么同无常交代。” 花洗尘颔首:“若把姝姑娘嫁出去了,鬼君回来,怕得哭晕了。” 林苏无奈道:“本来在谷里选的时候就没看上,这婚事干脆拖到下一代吧,待阿姝和无常成婚了,肯定有后代的。清风和若莞也差不多了,他们定娃娃亲就好。” 花洗尘默了会,将乱走乱跳的她拽了过来,安分坐在他腿上,与她道:“本就是你先挑起这件事,如今你倒反悔了。你怎的不肯嫁给我,当初你同我说,你可以嫁给清风,并且绝不干扰他和若莞,说的言之凿凿。他有心上人你都不介意,如今换了我,你怎就不肯了?” 林苏嚷嚷:“不一样,清风他爱娶谁娶谁,我压根不在意。但是我若嫁给你,日后你再娶别人进门,叫我如何自处,我这不是给自己找醋吃,找罪受?” 她现在自诩只是他的情人,日后他正经要成家了,她没法献份力,便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即可。倘若嫁给他,那她怎还潇洒地起来。 她话说的急,都没反应自己这话是在同他表心意,花洗尘听得开心,轻捏着她的脸道:“我不娶别人,我只有你。” 林苏与他对望了许久,“你一个天尊,娶一只鬼算什么。” 花洗尘沉默了,林苏一见他没说话,心中一咯噔,但好歹他这是得了她的提点,想到了此事不妥。林苏只能笑话自己一面不忍心他受委屈,一面自己又有点受不了委屈。 第139页 岂料他道:“当天尊确实没有鬼时间这么宽裕,不能日日陪你,这样,你容我想个办法,哄暮景来接任我。” 林苏点拨的是这个意思吗?她已经能预料到暮景跑到她面前哀鸿遍野,求她劝花洗尘收回成命。 林苏对花洗尘的脑回路没法,只得老实拿出内心拒绝的理由道:“你别娶我,我没办法给你做妻子。” 花洗尘道:“你不给我做妻子,难道一辈子给我做情人?那我也只有你一个,和妻子有什么差别。” 林苏沉重道:“我做不到一个妻子的责任。” 花洗尘望了她一会,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你是指孩子吗?如果你想要,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同我在一起是委屈了你,但……女子怀胎也不容易,挺累人的,省了这笔罪也好,你这般跳脱,也不喜欢不能跑不能跳吧。” 林苏呆滞了,花洗尘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里不乐意,垂眉道:“这事是我自私了,可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当初投胎得干脆,我那时起码还得一丝清醒去为你想,但现在我做不到了,如果你离开我,我活着也没意思。” 林苏见他说到最后,面色真的了无生趣,急道:“你这是以死相逼,耍无赖。” 花洗尘望着她:“可有用?你一向心最软的。” 他真是愈发能得寸进尺地拿捏她,将她每寸骨头都摸得透透的。 林苏叹了口气,道:“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吗?” 花洗尘认真思索了片刻:“我?我没有非要一个,有你就够让我操心了。如果你喜欢像我的孩子,我可以模仿地府府君试着给你种一个出来。但愿能种个乖的,不然还得多分心去照顾他。” 林苏愕然。 她此刻才真正明白他当初说她以仙鬼之隔拒绝的借口不走心,原不是他热血上头,是他内心实实在在的想法。 她毕竟曾为人二十余载,对女子为夫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事看重非常,总觉得自己做不到便是对不住他,也配不上他。 可他压根没把她心中的顾虑当回事,他想要的,就是她而已。 花洗尘道:“清风办的这件事,我很喜欢。我不敢逼你太甚,怕你一气之下就离我而去,可要我想个由头来娶你,让你老老实实答应,我一直也忧愁。他倒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你当初逼他往前踏一步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今天吧。” 林苏没好气道:“不愧是亲舅舅,这仇记得彻底。” 花洗尘道:“你激他一次,他同若莞表了态,他激你一次,你也该与我表个态。不过除了答应,你其他表态在我这都不成立。你也没法把锅甩给别人了,孟婆印在你额上,那纸婚书你应下了,两方都不会多说什么,你若不应,清风不肯罢休,我一个天尊被退婚,自然也不肯善了,姝姑娘难做了,你就对不起鬼君。” 林苏觉得自己进了死胡同。 花洗尘望着她郁闷的小脸,续道:“如果你答应了,我便以我好事将近为由头,同玉皇君求个人情,放姝姑娘去寻鬼君。我镇守大罗天,劳苦功高,他不会拒绝我。” 林苏眯缝着眼望着他:“你之前苦肉计美人计轮番使,现在又威逼利诱的,亏我以前还以为你正直正经。” 花洗尘道:“你眼神一直不太好。”以前看不出他喜欢她,现在看不出他为了得到她早就疯魔了。 林苏无话可说。 花洗尘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碎碎念过,他搂着她:“清风和若莞准备的聘礼堆了一片,我之前不知他们打这个主意给我惊喜,都没盘点过。待我安排好,再补一些你喜欢的,便送过来。” “我来前去同玉皇君商量了片刻,要了天都最好的轿,能坐二十个你。他对我要娶地府中人有些意外,不过,”他笑了一下,“我是天尊,他管不着我。” “你怕太阳,我派人把浮生镜布置好了,不会让你不适的。唔,如果你不想住天都,我陪你在地府住也行,天都是太无聊了些。我看你和地府的人处得挺好,有朋友陪着你也好,我这个人比较闷。如果你喜欢昆仑宫,也行,我让若莞劈出一方单属于我们的住所,将你种的梨树也挪过去。” 他悠悠讲了这许多,望了怀里的人一眼,一下慌了神:“可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他伸手给林苏擦着眼角的泪水,满是心疼,林苏却笑了一下:“没事,就是觉得林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她何德何能,得他如此钟爱呢? 花洗尘心尖一颤,款款与她道:“我爱你,我爱了你好多年。” 林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心中最后一道城门也被他攻陷。她最终认命,主动吻了他一下。 第140页 如果他只要得到她便此生圆满,那她自要兑现曾经的诺言——阿晨,我会永远陪着你。 这个年关,她不是一个人过了,以后年年岁岁,她都不是一个人了。 第七十三章 昔日赵奕入了地府,能力卓绝,颇受老府君欣赏,他干下的第一件大事,是编制了生死簿,整顿了地府混乱的投胎秩序。 生死簿出现那日,无常也随之而生。当时他尚只是簿中灵,赵奕也意外造出生死簿能带出一位精魂,但他已经出现,许是冥冥天数。赵奕便悉心照料他百年,使他化形而立。 无常见到的第一个人自然是赵奕,老府君安享晚年,他已经是新任府君。而赵奕当天就让无常出门办了件事,接孟婆回府。 赵奕说孟婆在奈何桥上端汤数年,是地府老人了,也算无常的长辈,他初来乍到,去拜见一下无妨。 无常遵循嘱咐寻到了奈何桥下,引着两簇绿油油的鬼火,见到一位面容柔美,气质恬静的妙龄少女从桥上缓缓走了下来。 无常不识得她,但她一下来便十分温和地与他欠身行礼,无常连忙回礼,少女一笑,朝前离去。 无常继续在桥下等了许久许久,不见有赵奕提的长辈孟婆,心下又疑又慌。 他毕竟将将化形,第一次办事,就没给办好,必然要挨一顿批了。 “小公子。”身后一声轻唤,无常回头,最初从桥上走下来的少女站在了他身后,对他浅笑着,“府君让妾身唤你回府。” 无常一个颤抖,生怕是孟婆自己回了府,赵奕府君知晓了要抓他回去训话。 少女温言:“回去了。” 无常只得忐忑不安地跟在了她身后,路上少女也与他浅聊了几句,她实在是个娴雅的姑娘,说话温声细语,和风扑面,让无常心里平缓了不少。 到了北阴殿前,真巧赵奕就站在门口,琢磨着想换一更加威武霸气的府门。 无常一见赵奕又噤若寒蝉起来,女子见他怯不敢前,自己走前,对手抱着臂曲着腿,姿势颇不雅的赵奕斥:“阿爹,你让一个不识我的少年去寻我,你是闹他玩还是闹我?” 赵奕笑了声:“阿姝回来啦。” 无常惊睁大了眼,赵奕贼贼一笑:“别生气,我这不是给他第一个鬼生启示,莫要以貌取人——是吧,无常。” 赵奕说的话,着实引导了无常以为孟婆是位老婆婆。 赵奕对无常挑眉,顿时消散了他心中的恐惧。赵奕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府君,往后的时光里也确实证明了无常现在的直觉,因为赵奕开始与他称兄道弟,还老让他帮他遮掩闯下的祸事,免遭阿姝斥责。 后来无常才慢慢通过守门的鬼吏口中得知,阿姝回到殿前时,鬼吏们朝她行礼顺口问了句她怎一人回来了,府君有派人去接她的,她微一蹙眉又转身朝奈何桥回去了。 她其实完全可以随便唤一个鬼差去喊无常回来,可是她觉得无常特地去接她,现在定然等了她许久,心中必然焦虑,她就亲自又回去接他了,回来还第一下就帮他训了小小胡闹的赵奕。 她连训人都是和风细雨的,无常每每回想起那日,不自觉心里温润着浅勾唇角。 许见阿姝第一日,无常已怦然心动。 年关将近,京城热闹非凡。 一位面色粉嫩的小儿郎随在女婢身后,路过家中鱼池时,见到一条红白小锦鲤过于顽皮,跳出了水面跌在了池边的大理石上,扑腾扑腾回不去水里。 女婢一心往前,朝那热闹喧哗的前院走去,未瞥过水池,小儿郎离开了她身后,走过去双手捧起了它,将它缓缓放回了水中,那小鱼被晒了须臾,干渴地翻了白肚皮,但转而吐了一串泡,又翻回了身子扭着尾巴往水底窜去了。 女婢急急忙忙寻了回来:“小公子莫乱走,太妃担心着呢,随在奴身后,奴给你引路。” 王爷被害,太妃不舍得自己最后的小孙子流落他乡,将其寻了回来带在了身边亲自养育,并瞒下了其生母为艺妓之事,对外只道其母为府中人,难产而死。 欢生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是王爷家的六公子。 他跟着仆人到了前院,给太妃请安,太妃正抱着一个新出生的女婴,见他来,满面慈祥地向他招手:“欢生,快来看看,这是国公家新出生的小丫头,你可以认她做妹妹。”太妃同国公家的老太太十分要好,今日他们来王府拜访,特抱来了家中小孙女过来给太妃瞧。 欢生过去,望了望这个襁褓里白白嫩嫩秀气可爱的小姑娘,顿了半晌。 太妃道:“怎么,不喜欢吗?” 欢生摇头,愣愣道:“我好像见过她。” 第141页 太妃笑了起来:“刚出生的小丫头,长不了太大的差距,你是觉得她像其他女娃娃了吗?” 欢生定定望着,女婴笑了一笑,他心中一怔,坚定道:“我见过她。” 如晨天尊特意寻了玉皇君,解除了阿姝的禁足。孟婆印已经印在了林苏额间,阿姝同地府其他普通鬼魂一样,只要有足够的银钱元宝,自可去投胎。 风清谷同大罗天一起合计,给北阴殿下的聘礼着实丰厚,阿姝想投什么胎都不在话下。正巧国公夫人将要临盆,阿姝成了她的小女,还特托林苏寻月老阁给她和无常牵一牵红线,决意同无常一起面临京城里的暗流涌动,陪他历劫。 欢生不由伸手摸了摸女婴的小脸。奈何桥下的初见,那一眼,成了无常的无法忘却。 年关过后,西阁劈出了一方僻静小院,顶上常日被召着一片遮阴的白云。 阁主王若莞这几日在院里精心收拾,据说阁主的闺蜜要来长住。 这闺蜜不同凡响,昆仑宫的上元节晚宴,王若莞携她一起过来玩,引来了大罗天的如晨天尊。 昆仑宫不少青年才俊,晚宴上有一玉面少年,见王阁主的闺蜜貌美,心生爱慕,借着助兴的游戏接近了她,同她说笑了几句。 花洗尘一来见到一男子坐在林苏身边,脸色极差。他将她拽到了上位坐,与她酿起了酸醋。 两人斗起了嘴,平静如水的如晨天尊,被气走了。 晚宴散去,王若莞带着林苏到了她新给她布置好的小院:“师父的东西还没从天都拿下来,你先住着。” 林苏哼道:“这方小院,本就是我一人的住处。” 王若莞目睹了案发现场,知道林苏同花洗尘闹了别扭,她为人比清风厚道得多,不擅长火上浇油,也不擅长劝解,只得嘱她早些休息。 林苏在晚宴上沾了些酒气,决心泡了个澡再休息。 她坐在浴桶里拍水,好似在撒气,泡得全身松软后,她往边上拿浴巾,发现巾帕睡衣都不见了。 林苏一惊,警戒道:“谁?” 周边无人。 林苏坐在浴桶里,一时不好出来,她思忖了片刻,施了一小阵阴风术将椅子上她方才脱下的外套掀过来。 眼看要到手,半途被人劫了去。 王若莞用心用钱,夜灯给林苏盏的是夜明珠。此时屋内的光泽温柔,照得花洗尘的脸犹如美玉,精雕细琢。 他将林苏的外衣抓在手上,就椅子坐了下来,定定望着桶里只露出肩头的她:“你就这么出来。” 方才晚宴内,林苏把他呛走,自己心情也不好。现在见他主动回来,林苏心怀通畅了不少,撇嘴笑道:“又不是没见过。” 花洗尘道:“嗯,所以你出来吧。” 林苏嘴上说话牛气十足,骨子里羞涩不堪,要她光着站到花洗尘的面前,委实做不到。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林苏没有动弹。 花洗尘也不管她,旁若无人地在椅子上看起书来。 她咬了咬牙:“不跟你闹,把衣服还给我。” 花洗尘眼皮没抬。 林苏手脚泡得有些发浮,不太舒服地抬了抬手,在浴桶里转身动了一动。 一双大手过了来,将她一把抱出了桶。林苏来不及恼羞成怒,花洗尘快速将她塞进了被窝,不予她须臾反应的时间,吻住了她。 任林苏捶打他的肩背,他就是堵住她的小嘴,吻了许久许久。 待他姑且容她喘口气时,林苏已经被吻得晕头转向,全然没脾气了。 花洗尘轻淡着声:“以后还敢不敢?” 林苏叹气,与他认真分说:“我就是同他说了几句话,真没别的意思。” 花洗尘道:“他有意思。” 林苏道:“我又不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 花洗尘道:“以后主动搭讪的,都不准理。” 林苏望着他严肃认真的脸,笑了一声:“我发现你原来是个漂亮的醋坛子。” 花洗尘见她揶揄他,索性将自己的醋意完全发泄了出来。他紧抓着她不准她反抗,肆意而又动情地碾压她的甜唇,一点一点卸去自身衣饰,侵占了她,与她无声证明她是他的。 林苏色令智昏,环上他的背抱紧了他。他真是个醋坛子,也真是个让人着迷的醋坛子。但凡同他生再大的气,他美色一来勾引,什么事都过去了。 近拂晓,林苏方晕晕乎乎睡下,没过许久,冬日的浅光透进纱窗,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轻而不扰的敲门声,随而屋外传来了一声轻唤:“阿苏?” 第七十四章尾声 是王若莞,她身边跟着一位端着早膳的女弟子。 林苏睁了眼,挣起发软的腰身望到这凌乱的软榻和旁边熟睡的美人,登时窘迫着一股脑想先去拾花洗尘落在榻边的衣饰。 第142页 林苏方捡到一片衣角,旁边的大美人一手搂了过来,将她按回了榻上。 花洗尘环住了她,靠到了她耳边,声音还带有一丝方醒的沙哑,低低道:“还起得来?” 林苏小声道:“若莞在外面。” 清晨的微光明亮,王若莞见无人应她,又轻敲了敲门,再唤了声:“阿苏?” 里面传来一句自家师父的轻声:“何事?” 林苏的小声斥责马上从里面响起:“你别出声!” 这番掩耳盗铃,王若莞哑然了半晌,先尴尬地望了一眼旁边的女弟子,女弟子头埋得低低。 王若莞镇定自若道:“没什么事,就是吃早饭了。” 屋内男子回:“嗯,昨晚睡得晚,待会起。” 王若莞干咳了声,女弟子年纪还小,一张脸红到了脖根。 她只好道:“好,我给你们留早饭。”带着女弟子匆匆离去。 花洗尘紧抱着林苏,方才他出第一声时,林苏一脸半死不活,后来他出第二声,她转成了风轻云淡。 看开了,不就是比谁更不要脸吗,林苏输过吗? 他摸了摸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小脸,带了些宠溺的威胁:“你还敢不敢气我?” 林苏仍挑眉一笑:“我有什么不敢的。” 花洗尘知道威胁对她一般都没什么用,他想起若莞同他讲过那日他帮暮景破阵受伤离开后发生的事,轻吻了她额间,开始与她说理:“若莞说你当初离开风清谷时,同那仙婢说过,你要的人,人和心都得是你的。我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马上我们就要成婚了,你怎么也得负起责任,不能再同其他男子亲近。” 林苏对他仰起下巴:“你人是我的?” 花洗尘平平淡淡:“要我描述我们每晚的细节吗?” 林苏无惧地哼了一声:“我要求很苛刻的,不仅只爱我,还要只亲过我。” 花洗尘道:“我符合。” 林苏瞅他一眼:“你亲过别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花洗尘道:“何时何地与何人?” 林苏脱口而出:“带若莞初次下山历练……”转而反应一下,她若说出了她知道他亲了那个小妖精,又该怎么解释她知道呢,当时屋里这么黑,躲旁边都看不见帘帐内发生了什么。 未等林苏想好说辞,花洗尘浅笑了一下:“我在那时是亲过一个人,但这事只有当事人知道。” 林苏望着他嘴角的笑意,轻咬了咬下唇,这么看来她其实是被他玩弄了,他知道是她,故意而为之。 林苏掐了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一把:“那是我的初吻!我当时差点憋屈哭了。”她本想着是自己的胡闹害得自己白白丢了保守了这么多年的初吻,没想这个坏男人有意占她便宜,还装不知情静静看着她出洋相。 花洗尘望着她:“那不是你的初吻。” 林苏见他这样笃定,蹙眉困惑,他为何会说不是,他还看过她亲别人吗?明明没有啊,这种事哪能记错了。 花洗尘轻捏了捏这个做过坏事还不知情的坏胚子的小脸:“你记不记得在西阁,你曾被山下小伶下过药。” 林苏一怔,惊疑不定:“我那时……我做什么了?”当时的事,除了清风说是花洗尘救了她,其他她一点不记得了。 花洗尘平平淡淡:“你那天在后院拽住了我,夺了我的初吻,扒了我的衣服,迷惑我说会对我负责。” 林苏天灵盖炸得轰隆作响,她这恩报的,越报花洗尘越亏。那时他俩交情还很一般,亏得他忍了她,原来她真不该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花洗尘见她一脸想打地洞的模样,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其实我后来挺后悔当时没从了你。” 在他想了她一百年,念了她一百年的日子,纵然一想就痛得发疯,他仍痛着怀念每一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醉酒着遗憾每一次错过表白心意的时刻。 林苏笑道:“原来你一直是个色鬼。” “我还能更好色。”花洗尘的梨涡透着一丝得逞,搂过她软绵绵的腰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亲吻。 “阿晨,我刚刚做了个梦。我梦见九灵娘娘要劈了我,你帮我挡了。我二十岁死了,去找你报恩,你不太睬我,后来睬我了,也对我好了,却还是离开了我。结果我成了一只不肯投胎的鬼,一直在地府给无常干活。阿晨,我现在不怕被雷劈了,也长大了,总能同你在一起了吧。” “我爱你。” “我怕爹娘要不开心。” “嗯?” “我居然看上了一个老男人。” “……” “哈哈哈哈……唔?唔唔唔……” 至日上三竿,他俩才起,王若莞已经上了趟天都,将花洗尘打包好的行李箱子搬了大部分下来。 第143页 成婚后,他打算同林苏一起住在西阁,待收拾好,他只需设一道压空术法,将大罗天和他住的小院连接起来即可。 因暮景苦苦求饶,他依然是大罗天的天尊。而林苏笑说他是天尊让她觉得自己十分能耐,竟能把他拐走,够膨胀一辈子了。 花洗尘上天都将剩下的东西带过来,王若莞帮林苏一起把屋子收拾好。 清风来了,进门见王若莞忙乎忙乎,林苏坐在了桌前喝茶,倍感不满,边帮王若莞整理边道:“我觉得自己都没几日年轻过,怎就渐渐要享天伦之乐了,搞得我有些喜悲交织呀,这外甥女婿还比我大,义舅拐外甥女,委实过分。” 花洗尘刚巧到了门外,听到清风这番畅所欲言,老脸一红,干咳了咳。 林苏小没良心的一见他来了,还配合道:“就是就是,老牛吃嫩草。” 花洗尘不得辩驳,只得走到林苏身边,捏了她脸一把。 林苏没脸没皮,清风没哽到她,直接不满道:“不是你的院子吗?现在要收拾,怎坐在一边不动。” 林苏刚刚也在收拾,不过喝了口茶巧巧被他撞见,只得无奈笑道:“还没娶进门就心疼起未婚妻了,连我这外甥女都训诫。” 王若莞纠正道:“不是未婚妻。” 林苏对清风笑得更深:“敢情还没搞定人家,你行不行?” 清风咬牙切齿。 花洗尘又捏了一下林苏的小脸:“怎这么同长辈说话?师兄不像我这么不要脸,老人家都爱面子,不然他俩朝夕百年,但凡有我死皮赖脸的十分之一,也不至于此。” 花洗尘真的是近墨者黑了,清风简直七窍生烟。 王若莞被他们说的脸色困窘,觉得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了:“我昨日得了一个花瓶,还挺好看的,拿来给你们当摆设。” 她说着往屋外去,步履匆匆,被门槛绊了一下,眼瞧着要磕出去了。花若莞都能想象得多疼,正祈盼自己不要掉颗牙,一双大手过来一揽将她转了个圈扑进了一个结实的怀里。 听到清风跳得微快的心跳声,王若莞放在他胸前的小手僵着,不知往哪里摆。 林苏坐在椅子上施施然对花洗尘道:“这要换了你,你是不是就亲上了?” 花洗尘:“嗯。” 王若莞连忙一溜烟跑了。 清风无奈指了指看戏的两人,追在王若莞身后而去。 林苏笑弯了腰。 他们俩一去久久没回来。 林苏陪着花洗尘将东西收拾好后,将一些字画摆在了柜阁上,转身时,不慎打翻了旁边放着的一个木盒,一串佛珠从盒里落了出来。 林苏弯腰去拾,察觉这佛珠布满了佛光,微微一怔。 花洗尘听到动静迈了过来,见到落地之物,有些感伤:“这是师尊当年去西天时向如来佛祖讨来的佛珠,想给你护身的,后来……就搁在这儿了。” 林苏心头一抽,将佛珠收进了盒,转身抱住他,“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被我气死,你为了我不要命,他好不容易把你救下了,现在他老人家走了,我又来纠缠你。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却总栽在我手上。” 花洗尘道:“师尊从不强求,他自然会喜欢你这个徒媳。你忘了你小时候他还总给你糖哄你开心的。” 林苏心里温润,“我差点吃出蛀牙了。” 花洗尘吻了吻她,林苏道:“你连这样小的东西都还收着,当初想送给阿娘的万字福可还在?没送给她,不如送给我,我也好事将近呢,你得祝福我,哈哈。” 花洗尘笑了一下,两个梨窝烫着她的眼,他颔首道:“师尊走前,也写下了祝福。” 他从旁边箱子里拿出了一个长盒,林苏接了过来,打开了盒子。 “唰啦——”一声,一幅很长很长的卷轴从她手上展了下来,长长直滚到门口。 这幅卷轴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溢着福泽的“福”字,犹如满空星辰。 这样一幅万字福,得花多少日夜去奔忙得来。 花洗尘自打从清玉天尊那拿了卷轴,心中难过,一直都没再展开看过。如今再见旧物,心中感慨万千。他一眼望去,想找寻师父写的那个“福”字。 林苏从方才便看得仔细,巧巧发现有一个福字,没有闪着光泽,白乎乎的一团,几乎同卷轴底色融为了一体,且是一笔连着写下来的。 她不由指上那个福字:“这个字怎么有点奇怪?” 花洗尘一望,心里一震。他捏了一个现形诀朝卷轴而去,连着一笔的白色福字尾部突儿甩了甩,变得越来越大,现出了一只白泽的仙体,完完整整一副,浮在半空散着瑞气。 林苏一碰,它一点点渗进了她的身体,仙气磅礴,致使她一阵眩晕,悬空飞起。 第144页 清风追王若莞而去,在树下拦住了她,当着青天白日,与她表了心意。 王若莞红成了柿子,他拿出了当年那只白镯子,往王若莞手上戴:“当初是我糊涂,没明白自己的真心,现在物归原主。” 王若莞瘪嘴道:“拿个镯子就想收买我。” 清风笑得温润:“待你成了谷主夫人,一个风清谷都是你的。” 王若莞这才觉得不亏,方笑了一声,突见给林苏劈出的那方小院冒出了腾腾的仙光,直冲天际。他们俩均睁大了眼,朝院子奔去。 有神明归位了。 清玉天尊当年在天台捡回了林苏残败不堪的半副仙躯,在羽化前,用自己的半身修为,为她造出了完整的仙身。 “就当是为师,来不及见到你成家,给你的最后一份祝福。” “阿晨,我要生个和你一样好看的孩子。”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