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妖梦》 第一章 小和尚 雪,这是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柔软的雪花随着风飘落下来,迷了观景人的眼。适才苏醒的小镇,睁开颤抖的眼睑,入眼便是一片洁白的世界。 晨光熹微,刚刚透出山间的一缕阳光,被路边老树的枝桠不依不饶地纠缠,碎成一地斑驳,落在洁白的雪地,星星点点,如同碎裂的星火,却不巧燃在了雪上。 叮呤呤——叮呤呤—— 悠悠的小巷,看不见尽头的人,却远远传来了杖铃声。轻缓的脚步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过来,她手中的禅杖偶尔落地,不时发出的笃笃声回环在小巷中,久久不散。 她的身影从巷尾出来,慢慢清晰,清秀的眉眼,平静的脸上是淡然物外,超脱凡尘的神情。光光的脑袋上印着六颗香疤,一串拳头大小的朱褐色佛珠挂在她纤细的脖子上,让人错觉那是随时可能令它断裂的重量。 右手金色禅杖,左手菩提念珠,身后一个小小的行囊,这便是她全部的家当。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老和尚将钵盂装进她的行囊,花白的长眉眉梢拧在一起,眼中意境幽远,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 凡空,你尘缘未尽,就此下山吧。 她没有说话,转身下了山。老和尚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只身来到山下。老和尚说那是个预事梦,和尚的梦总是很准的。 梦里有个不认识的人,穿着白衣,流浪在古镇上。她不记得那人是男是女,是如何的长相,是温暖亦或善良。唯一记得,那人回眸时的眼神,历尽了沧桑。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念着佛号。然后稍微停顿的脚步,再次迈开,沿着小巷一直向前走,走向人声渐渐嘈杂的街头。脚边骤然出现的阴影止住了她的步子,一只黑色的猫埋在雪地里,闭着眼,身体略微僵硬。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垂下眉,眼里是出家人特有的慈悲。她弯腰,用捏着念珠的左手轻轻盖在黑猫的脑袋上,闭上眼,口中喃喃念起一篇经文,来超度迷途孤单的灵魂。 恍惚记起,梦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只小兽,流落在小镇的街头,瑟瑟发抖,但她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梦,或许是昨天,去年,亦或是很小的时候。 经文念罢,掌心下的黑猫,小小的身体化成一小撮细灰,小巷里的风轻轻拂过,带着那点骨灰,散在天地间,融入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她的目光依旧慈悲,起身望着微风奔走的方向,却看不见它们究竟去了何方。 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她身旁跑过去,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小巷外的街道里。生命的多姿和感动在此刻跃动在她的瞳孔深处,这是轮回本身,给她的感悟。 小镇的街道,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或喜或悲。她一步一步走着,拇指捻动念珠,细细数着菩提子。路过一家小贩,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店铺不远处,匍匐在地的人。 店主是个淳朴善良的汉子,见她在店前落了脚,笑着捡了两个馒头,递给她。她犹豫了,转头看到店家淳朴的笑,低低诵了一句经文,为店家祈福。接过依旧烫手馒头,善良的馈赠,暖到心底。 她走到衣衫褴褛的女子身前,将刚刚化到的斋缘轻轻放在她眼前的地面,口里依旧缓缓诵着经。起身离开的瞬间,那女子却抬起了头,俯身恳求地拉住她僧袍的衣角,眼里有盈盈的泪光。 凡空平静地看着她,眼里的慈悲让女子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她低低念着阿弥陀佛,眸子沉敛无波,等着眼前的女子开口。 “小师傅,求你,救救我娘!” 女子恳切的请求,抓在凡空僧袍上的手颤抖着,仿佛眼前的人,就是绝望的世界里,唯一的希望了。凡空的目光落在女子的手上,女子注意到她的视线,惊吓地将手收回,垂下目光,只怕自己的无礼冒犯了她。 “将手与我看看。” 闻言,女子抬头,凡空的神情依旧温润,没有丝毫波澜,似乎所有尘世该有的情绪,都不会出现她眼中。女子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那只手很粗糙,五指上均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指甲的缝隙里,残留着未被雪水洗净的泥沙。 凡空沉敛的眸子里是静默的叹息,她将女子的手捧在自己手心,口中喃喃不断地念着经。女子惊奇地看着她,只见一捧乳白色的微光笼在自己的手上,温暖的触感让人不自觉地沉湎其中。 待那光芒散去,女子白皙的手上已经不见了伤痕。被眼前的景象惊楞得无法言语,女子发着呆,片刻后心底涌出无边的狂喜: “小师傅,救救我娘吧!” “你娘在何处?” 闻言,女子喜不自禁,赶忙站起身来,但长时间跪地早已麻木了她的双腿,起身的瞬间,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凡空上前一步,右手的禅仗打横前勾,女子只感觉眼前金光一闪,自己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站稳。 与此同时,凡空手中的禅仗也重新落了地。女子感激地看着她,连声道谢,末了,向凡空重重施了一礼: “小师傅请随我来。” 凡空点头应了,拄着禅杖不急不缓地跟着女子走,杖铃随之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们走进嘈杂的人群里,一个瘦小的孩子从旁侧跑出来,伸手抢了女子手中的馒头,拔腿便跑。或许是太过慌张,她未能看见走在女子身后的凡空,于是径直撞在她身上。 那孩子踉跄着跌坐在地,痛苦地抱着被撞疼的脑袋,馒头也从她的手中滚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旋,然后停在她的脚边。凡空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那孩子感受到来自身前之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胆怯地缩了缩肩膀。 凡空看着她清澈却怯懦的眼神,丝毫没有要责怪的她的意思,只是微微弯了腰,将馒头捡起来,递到她手中,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开口道: “你若是愿意,便在此地等我。” 说完,不等她回话,凡空已经直起身,朝站在一旁的女子点了点头,而后随女子离去。那孩子捧着手里两个馒头,扭头望着凡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眼神迷惘,不知所措。 女子的家住的偏远,凡空跟在她身后,周边的景物不断变换,从喧嚣到走到寂静,自繁华步过荒凉。最终,二人的脚步停在一扇低矮的栅栏前,女子上前轻轻推开院门,引着凡空进去。 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已久疏打理,左侧的栅栏边上有一棵长相奇崛的石榴树,未到新生枝桠的时节,老树上挂着一层薄雪,渲染出苍凉的意味。凡空将视线从石榴树上收回来,随着女子进了屋。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最里边一张古旧的木床,再无他物。不时有咳嗽声响起,一位妇人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是常年缠身的疾病将她折磨成了这番模样。凡空未有做声,她站在门口,不曾向床铺迈步,女子焦急地唤她,她却轻轻摇了摇头,低叹: “此人非是你娘。” 女子惊愕,尚未出声询问,凡空已然出手,她手中的禅杖“铛——”一声杵在地上,一圈金色的光晕迅速扩散,而后将整个小屋笼罩起来,杖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她闭上眼睛,单手结印,念诵一卷往生咒。 床上的妇人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捂着头声嘶力竭地叫喊,女子大惊失色,想到床边去,却被一圈金色的符文阻了去路。那妇人凄惨的哀嚎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后戛然而止,女子惊恐万分,身前的符文终于在此刻散去,她连忙两步跨到床前,泪流满面地唤道: “娘!” 然而床上的妇人只剩下些微的气息,根本无力回应她的呼唤。女子止不住内心的悲痛,她指着凡空,厉声控诉: “你这妖僧!竟将我娘害成这番模样!” 凡空没有说话,她依旧垂着眸子,面无表情。突然,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抓住女子的衣角,女子惊慌地回过身,见那妇人醒了过来,便再无暇顾及凡空,俯身抓住妇人的手,神色急切: “娘!娘!你怎么样了?” 老妇人轻轻摇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却传不到女子耳中,女子忙将耳朵靠在妇人嘴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被那东西缠了那么多年,终于……终于可以解脱了,你要、要好好谢谢大师,救了我……” 随着话音落下,老妇人的手也从女子手中滑落下来,轻轻搭在床边。女子哭喊着趴在床头,肩膀不住颤抖,悲伤痛苦不可遏制。好半晌,她才终于想起什么,慌张地回身,想要向凡空道歉,但屋子里却空荡荡的,再没有她的身影。 第二章 姬小白 晨辉斜照,散落在斑驳的碎雪上,隐隐有金光闪烁。凡空缓步走回小镇的街道,来时的路未有多少变化,除去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热情洋溢的商贩,她并未见到那个目光仓皇的孩子。 她眉目微垂,盯着石板路缝隙间潮湿的青苔看了许久,谈不上遗憾,心中也未有多少感慨,只轻轻摇了摇头,便欲离开。 路边卖菜的老妪认出了她,在她迈步前出了声: “诶!小和尚!你是不是在找那个孩子?” 她说着,从菜摊上捡起一个布包,将其展开了递给凡空。布包里只有一个染了些污泥的馒头,早已凉了。凡空识得这个馒头,深邃的眼瞳稍稍波动,她接过布包,向老妪低了低头: “施主,那孩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员外府上的家丁给她抓走了!造孽啊!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让那个煞星记恨上了!” “李员外?” 凡空疑惑地抬起头,她初来小镇,对镇上并不了解,此时听老妪说起,似乎是个有名人物。老妪四下看了看,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解释: “李员外啊,是个开布庄的商人!就在前边第三个街口,镇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可这人啊!越有钱就越吝啬,我听说那孩子摸花了他家布庄的一条缎子,他就不依不饶要把她抓回去,卖了赔钱!” 老妪越说越气,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末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凡空一眼,自责道: “这有钱人家老婆子得罪不起啊!眼看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她抓了去,拦都不敢拦的!罪过!罪过!” “多谢施主相告。” 凡空朝老妪恭了恭身,低低念了一句佛号,而后转身离开。 “诶!小和尚!小和尚!你可别去李府要人啊!那些家丁都会武功,你打不过的!” 老妪的声音远远传来,凡空脚步顿了顿,就继续朝前走,直走过三个巷口。她见着那孩子的时候未曾见着人追来,那是个极为聪明的小姑娘,她之所以会被抓,想必是因着自己的那句话。 前边突然嘈杂起来,有不少人围在一座府门前,凡空眸光闪了闪,她缓步走到人群外,目光看向李府的大门。 两个穿着深蓝色粗布短打的壮汉手里攥着麻绳,骂骂咧咧地从李府中走出来。麻绳另一端绑在一个娇小的身躯上,那汉子嫌她走得慢,用力一拽,便听得那孩子痛哼一声,腿脚绊在门槛上,顺着两步台阶摔下来,顿时额角便青紫一块,隐隐有血渍擦在地上。 围在府门外的路人纷纷惊惶,不少人怒目而视,却未有一人上前,怕引火烧身,虽心中不忍,但也只能袖手旁观。凡空沉着脸,娟秀的眉毛微微蹙起,她轻轻拨开拥挤的人群,出现在那两个家丁身前。 左边光着膀子的壮汉见和尚挡道,不由挑了挑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哪里来的臭和尚,快些走开!李府可没有什么斋饭给你!” 凡空没有挪步,那壮汉比她高了一个头,她需得仰起脸,才能直视他的双眼。她没有说话,那双淡然无波的眸子却看得壮汉心头有些发寒,他脚步缓了缓,眼前的小和尚看起来十分瘦弱,似乎初冬的风稍大一点,就能将她吹走,但看在这壮汉眼中,却给他一种难以逾越的感觉。 “我愿意缴纳这孩子赎金,请施主开个价。” 她的声音平缓清澈,似乎有一种荡涤人心的力量,围观众人见和尚出头,尽皆哗然,无人敢出声帮腔。那两个极为高大的汉子同时愣了愣,旋即猛得回过神来,其中一人抱着双臂,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见她一身粗布的僧袍,怎么都不像有钱的模样,顿时乐了,讥讽道: “你个穷酸的和尚能有钱交赎金?” 凡空平静的目光毫无波澜,握着禅杖的手轻轻一提,只听咚一声轻响,金色的禅杖便落在那壮汉面前,杖尾深陷地面,足有寸余。两个壮汉瞳孔骤然一缩,他们看向凡空的目光顿时凝重许多,这个小和尚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但他们话已出口,即便真的动手,也绝不会在此时松口,自损颜面。 “这根禅杖乃是贫僧唯一贵重之物,兴许还能换些银两,便用这禅杖换那孩子,两位壮士意下如何?” 在两个壮汉警惕的目光中,凡空并未如他们料想那般爆起发难,她只平平淡淡地开口,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两个李府家丁不觉间竟松了一口气,他们目光扫过禅杖,尖锐的眼力告诉他们这禅杖的确不凡,旋即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意。 他们抓来的这个孩子其貌不扬,又极为邋遢,即便送去了窑子里也卖不出好价钱,这和尚倒是送上门的傻子。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要做,左侧那汉子伸手抓起禅杖,目光斜扫了一眼身后,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 “放人吧。” 另一个汉子摸了摸脑袋,骂骂咧咧地走了两步,来到那孩子身边,伸手去解麻绳。却见那孩子浑身一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堪堪将他伸出的手躲了开去。 “不识好歹的兔崽子!” 汉子大怒,抬起手掌就要扇下,眼看粗糙的大手带着猎猎掌风就要落在孩子身上,那汉子突然眼前一晃,凌厉的手掌再也落不下分毫。凡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与孩子之间,左臂抬起,将他的手掌稳稳架住,她垂了垂眉眼,右手捻动菩提子,低声呢喃: “阿弥陀佛。” 那汉子被这一手骇得心惊肉跳,不敢再继续试探,与之为难,忙放了两句狠话,就同另一人快步回了李府。围观之人见此事已了,纷纷退去,脸上倒也自得满足,闲来饭后又多了一分谈资。 见得人群散去,凡空来到小孩跟前,替她解了身上的绳索,温声问道: “你家住何处?” 孩子明晃晃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所以也没有给出回答。凡空眉眼低垂,伸手拉了孩子骨瘦如柴的胳膊,其上有不少乌青的鞭痕,令得她平静而慈悲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悲悯。 那孩子缩了缩手,却未能从她手中挣脱,被她握住的地方突然亮起莹莹的白光,不多时,她手臂上的鞭痕便淡去许多,那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也随之消散。孩子依旧凝视着她,只是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有晶莹的泪珠缓缓汇聚。 凡空揉了揉孩子乌黑的发: “随我来。” 小镇的街道并不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有所改变,它依然是最初那般热闹平和。没了禅杖的和尚双手合十走在前面,矮了一个头的邋遢孩子跟在她身后,凡空的步子小而缓,令得孩子能不费力地跟上。 凡空准备先带着她找到落脚的地方,老和尚告诉她小镇西边有一户孙姓的人家,是庙里常来的香客,与寺庙中的方丈熟识,她下山后可以拖孙家的人寻个住处。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微微低着头跟在凡空身后,从开始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凡空也沉默着,这时候突然听见身前传来的声音,她愣了愣,抬眼看着凡空单薄的背影: “我叫姬……小白。” 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话音落下之后,姬小白看见凡空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虽然只是顿了一瞬,快得仿佛错觉。她仰头看向凡空光溜溜的脑袋,期待眼前的人给出多些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失望地垂下目光。 “很久以前,我养过一只白狐,它……也叫小白,倒是挺有缘的。” 在姬小白面色沮丧的瞬间,凡空平静淡然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姬小白小小的鼻子有些红了,她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没有再说话。 依照老和尚的描述寻了许久,又问了几户人家,凡空终于将孙家的屋子找到。但是令得她颇感诧异的是,孙家的小院里长满了杂草,初冬时节,草叶大都枯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木棉树,此刻叶子已经落尽,在一阵阵夹裹着寒气的风中瑟瑟发抖。 凡空和姬小白在院外站了一会儿,院子里没有生气,应当没有人居住,这与老和尚所说的情况大不相同。就在她们犹豫着该不该试着敲门看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 “你们是要找孙老太吗?” 凡空应声回头,见一位妇人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目光中透着疑惑和警惕,紧紧盯着她们。凡空双手合十,朝妇人行了一礼: “贫僧是普贤寺的和尚,寺中方丈与孙老太乃旧识,贫僧初来此地,代方丈前来看望故友,却见这院中似乎无人居住,可否请这位施主告知缘由?” 待凡空将来意相告,那妇人眼中的警惕之色才缓缓褪下,她左右看了看,才道: “小和尚,你来迟了!前阵子孙老太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见了几个大夫都没有看好,现下被她儿子接到新屋去了,你要找孙老太需得去那湖边。” 说着,她指了指前方一座湖泊: “看到了吗?就是那个两层的小楼,孙老太应该在那里。” 第三章 食梦鬼 凡空顺着妇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青山掩映之间,有一汪澄澈的湖水落在山脚。湖边有几处矮房,又以当中一户两层小楼最为显眼,想来应该是妇人口中那孙老太儿子的住处了吧。 谢过好心指路的妇人,凡空带着姬小白朝那两层小楼走去,不多时,那小楼便在两人的视野中变得清晰起来。还不待两人靠近,便听得院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凡空顿住脚步,伸手将姬小白护在身后。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令得站在她身后的姬小白愣了愣,她抬眼看向凡空光光的后脑勺,竟觉那脑袋上反射的阳光格外温暖,直照进了她的心里去,将初冬些微的凉意尽数消融。 只听砰一声响,那院门豁然洞开,一道人影仓惶地从屋里跑出来,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边尖叫着一边朝凡空两人跑来。凡空眸光一闪,淡然无波的脸上神情稍稍松动,她抬起左手,一圈金光自她手心亮起,越过来人落在空处,却听得空中无端响起阵阵爆鸣,那冲到凡空身前的人影也在此时两眼一翻,朝地面落去。 凡空上前一步,将那人影扶住,这才发现已经陷入昏迷的人乃是一个面色苍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小院中其他人也在此时追了出来,他们都见到了刚才那一幕,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上前自凡空手中接过昏迷中的老人,仔细检查了一番,见老人无恙,他着实松了一口气,看向凡空的目光客气了许多: “小师傅好本事!在下孙立业,代老母谢过二位!” 凡空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 “贫僧法号凡空,请问这位老太是否是常去普贤寺进香的孙老太?” 孙立业闻言一怔,旋即多看了凡空两眼,这才点头: “正是家母。” 孙老太本不姓孙,只因为嫁了孙姓人,住在孙家,外人喊惯了,便都唤她作孙老太。凡空了然,她抿了抿唇,看着昏迷中的老人和神色焦急的孙立业,想起先前在老太身后见到的东西,她不由垂了垂眼眸,压低了声音道: “孙施主,贫僧在来路上听闻老太身患怪疾,然刚才一瞥之下,贫僧发现,孙老太似乎未曾得病。” 孙立业猛然一惊,忙阻了凡空的话头,警惕地四下看看,见周边并未有人注意,这才抱着孙老太起身,对凡空道: “小师傅本领高强,仗义出手,不知可否赏脸于院内一叙。” 凡空面色不变,早在先前出手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此时的情况,便垂下眼睑,应了声好。两人跟在孙立业一行人走进孙家小院,此时院中已经聚了些人,孙立业挥手让院中的人都退下,叫一女子将孙老太照看着,这才领着凡空和姬小白入了茶室。 茶室内有熏香,一只矮几,三两蒲团,地面铺了一层云木,脚踩上去嘎吱作响。凡空与孙立业对向而坐,姬小白趴在她身边,小脸埋在臂弯里,时不时偷偷打量凡空清秀干净的侧脸,眼里闪烁着莫可名状的光芒,凡空目不斜视,仿若未觉。 “这茶是我自己家中所产,小师傅尝一尝。” 孙立业将手中茶壶微倾,热水注入茶杯,浓郁的茶香立即充溢了整间茶室。姬小白闻着茶香,顿时小肚子咕咕直叫,她先前饿急了,才抢了那女子的馒头,还叫凡空抓了个正着,不等她等到凡空来,又被李员外家的人绑走,一直未曾吃东西。 此时飘散开来的茶香引动了她肚子里的馋虫,她眼巴巴地看着凡空双手接过茶杯,自掌心转了三圈,然后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味微苦,入喉醇香,韵味悠长,好茶。” “得小师傅称赞,孙某不胜荣幸!” 孙立业面上带笑,先前的焦急在此刻已经完全褪去,他的一言一行都体现出极好的修养,他没有主动提起孙老太之事,凡空也就没有抢先开口。 静谧间,姬小白咽口水的声音便显得异常清晰,凡空侧了侧头,素来平淡的眸子中隐隐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在姬小白有所感应的时候又适时转过视线,只留给后者一个平静淡然的侧脸。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来人手里端了一只托盘,其上盛了不少茶点,种类繁多,色泽鲜美,引人垂涎。在孙立业的授意之下,他将托盘在矮几上放好,便福身退下。 姬小白在房门打开的时候眼睛就死死锁在托盘上,若不是有凡空和孙立业在场,她怕是会当即扑过去,将整个托盘据为己有。不过,即便她已经尽可能的忍耐,但那双眼中迸发的神采实在不容忽视。 孙立业目光扫过姬小白清清楚楚写着渴望两个大字的小脸,顿时忍俊不禁,淡笑出声: “眼下非是用膳的时辰,准备饭菜较为匆忙,我便让厨房做了些素食糕点,二位尝尝可还合口味?” 姬小白闻言两只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她咬紧了唇,眼巴巴地看向凡空的侧脸,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小手,等着凡空的回复。凡空在那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微微笑了,她双手合十,轻声道: “那便却之不恭了。” 姬小白惊呆了,凡空俊秀的脸上勾出一抹浅浅的笑,仿若平静无波的水面有轻风拂过,带起温柔的澜纹,映照进姬小白恍若白纸的心里,留下不重,却无法消磨的痕迹。 直到凡空取了小碟子,夹了两块花糕放在姬小白面前,她才恍然回神,突然觉得,虽然饿急了,这花糕似乎也没有眼前这个人更好看呢。 见到凡空的目光看过来,姬小白立时低下头,乱糟糟的头发耷拉下来,挡住微微发红的耳垂。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筷子拨弄着精巧的糕点,然而没一会儿,姬小白便小脸皱成一团,苦恼地咬着筷子尖儿。 花糕被她戳成零散的碎块儿,却半点也没落到嘴里,她那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怨怼,急得都快哭出来。凡空眼角的余光扫过姬小白涨得通红的小脸儿,纤细的眉毛轻轻挑起,嘴角微掀,一种陌生而愉悦的心情缓缓逸散,有点像屋子里的茶香,沁人心脾。 凡空自小生长在满是和尚的庙子里,老和尚捡到她的时候她才只有满月,和尚庙里养个女孩儿总是有碍,老和尚便让她入了空门,当作和尚教养,所以她接触过的女孩儿除了过往的香客,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还从未见过像姬小白这样的小姑娘,看这样子,她似乎不会用筷子? 凡空的视线转向盛了糕点的托盘,见盘中除了筷子还有一只小勺,她伸手将那勺子取过,夹了一小块花糕放进勺子里,递到姬小白嘴边。 姬小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呆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张开嘴,将小勺含入口中。凡空适时地松了手,示意她自己换用勺子进食。 凡空双手握着茶杯,半闭着眼品味茶香,姬小白却似猛得回过神来,小脸儿腾得红透,她一口咽下凡空给她投喂的花糕,捏着勺子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碎掉的花糕送入嘴中,整个人显得格外安静。 “小师傅,依你所见,家母这疯癫之症究竟是何缘故?” 安静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孙立业见凡空只饮茶,将茶点尽都让给了姬小白,便开口问道。凡空闻言,微敛着眸子,拖着茶杯的双手轻轻捻动,让杯中的茶水荡起一圈一圈的微波,缓声开口: “令堂并未疯癫,如此作为实乃极惊极恐之状,先前我见一妖物追其而出,方才出手,惊退那妖邪之物,想必令堂受此物所困已有些时日,这才有如此情态。” “妖邪之物?!” 孙立业大惊失色,豁然起身,声音中满是惊骇。凡空点了点头,继续道: “此物乃梦靥之灵,俗称食梦鬼,常人受其侵扰,将夜夜噩梦不断,时日久了,白日睁眼也尽是可怖景象。但这食梦鬼轻易不会出现,非是有人刻意引导,不会上身,更何况,令堂乃是普贤寺的香客,受佛光庇护,竟沾染了这等邪物,却是奇怪。” 听得凡空所述,孙立业脸色青紫一片,再不复前一刻的风采,他双手紧握成拳,牙关紧咬,眼中怒火中烧,额角青筋暴跳,任谁也能看出他心中的滔天愤怒。 姬小白咬着小勺子,大眼睛眨了眨,目光落在凡空依旧平静的侧脸上,好奇地插嘴道: “这么说来,那个什么食梦鬼应该是有人故意放在老太太身上的吧!” 凡空闻言,稍显诧异地看了姬小白一眼,寻常女孩儿听闻鬼啊,妖啊,难道不是应该感到几分惊恐,怎么这小姑娘竟显得如此兴味盎然。 孙立业浑身一震,拳头在这个瞬间捏得更紧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对凡空抱了抱拳,态度除了客气,还更添了两分恭敬: “还请小师傅出手除妖。” 第四章 驱邪灵 初冬日光的余温稍显单薄,待得日落西山,一阵阵的风便带了些凉意,将木棉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吹落在地。杂草亦是枯黄的色彩,脚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轻响。 凡空取了扫帚,耐心而细致地清理着小院中的枯枝碎叶,姬小白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双手捧着下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中的小和尚看。 孙家的人请凡空除妖,便将闲置的小院赠予凡空落脚,孙立业本想安排人手替她将小院打扫干净,毕竟这院子已经数月无人居住,散乱得不成样子。凡空拒绝了他的好意,和尚本就勤俭,自己能做的事情,便不愿过多差遣他人,下山之后能住上这样的小院,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将落叶枯草都堆到墙角,再将院子里洒了些清水,整个小院焕然一新,多了几分生气。姬小白见她忙完,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大着胆子扯了扯凡空僧袍的衣角。 凡空看向她,她就取出一个小布包,那布包里裹了两套衣服和一些碎银。凡空面上有些疑惑,姬小白撇着眉毛吐了吐舌头: “这是先前那个人给我的,他知你不肯收,就偷偷拿给我了,衣服说是给我的,银子交给你,明日除妖若要用到符纸之类的东西,镇上都能买到。” 姬小白面色有些羞赧,低垂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凡空自她手中接过布包,没有动手翻看,只轻声一叹,令得姬小白脑袋垂得更低了,连带着小耳朵也羞得通红,却不敢抬头看凡空的脸色。 凡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垂着头,身上那件单衣被鞭子撕开好几个口子,其中一只袖子完全断了,露出骨瘦如柴的小臂,已经被傍晚的冷风冻得青紫,此时那双背在身后的小手正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我烧了些热水,你去洗个澡,将这衣服换上吧。” 她终究没有出声责备,只将布包里的衣服取出一套,递到姬小白面前,目光温润柔和,惹得豁然一惊抬起头来的姬小白眼眶渐渐红了。 姬小白瘪着小嘴,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儿,背着双手迟迟没有将衣服接过,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凡空平淡中透着一股温和的眸子,涩涩地开口: “我……我错了,日后不会再贪心了……” 凡空看着她,那双勇敢直视自己的眸子清亮透彻,干净得没有一点瑕疵,尽管此刻笼了一层水雾,仍旧神采奕奕,像是敛了天边无数繁星,毫无预兆地将这一方天地奇景,嵌入她的心里。 她将心中涌动而出的陌生情绪按捺下去,嘴边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些许笑意: “是我思虑不周,你不用放在心上,去洗澡吧,待会儿水冷了会着凉的。” 姬小白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自凡空手中接过衣服,转身哒哒哒地跑进屋里。 凡空抓着布包站在院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初冬的傍晚总格外短暂,只这一会儿时间,院子里的光线便已有些晦暗。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布包,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在姬小白身后进了屋。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凡空自卧房中出来,姬小白已经梳洗好了,安静地坐在院中等待。凡空推开房门,便见到一个长发及腰的背影坐在屋前的石阶上。 背影纤细,一身粗布衣裙,并不出众惹眼,却意外的十分耐看。似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那纤细的身影缓缓回过头来。 那一瞬,凡空迈出的步子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她平静内敛的双眼划过一丝莫名的神采,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在此刻消融,甚至连枝梢间的冬鸟,也停下了悦耳的鸣唱。 姬小白眉眼含笑,神采飞扬,已经洗净的脸庞五官清丽秀美,眉如远黛,肤若凝脂,灵动的双眼隐隐有笑意流淌,红润的唇角微微掀起,好像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卷,说不出的动人心魄,惹人怜爱。 她的年纪并不比凡空小,却因为太过纤瘦令她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三四岁。凡空看了她许久,才缓缓垂下目光,自她身旁走过。 姬小白雀跃地站起身,跟在凡空身后蹦蹦跳跳地朝院外走,谁料凡空又突然停下脚步,姬小白一时不察,竟一头撞在她不显宽厚的背上。 闻着凡空身上淡淡的檀香,姬小白顿时面红过耳,她绞着衣角退后两步,垂下脸来将双颊可疑的红云小心掩藏。 “你不要去了,就在这里等我。” 凡空的声音有些突然,令得姬小白愣怔了一瞬,她疑惑地抬起头,偏着脑袋,眸光澄澈见底: “为什么?” 小和尚回过身,目光落在姬小白微微扬起的小脸儿上,淡然的双眼深处暗暗闪过一瞬不易觉察的笑意: “你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说完,她转身出了院门,在姬小白回神之前,轻轻将院门合拢。姬小白愣愣地站在小院里,微张着小嘴,见凡空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她还是没从凡空刚才那句话中反应过来。 “哪里危险了?” 姬小白轻轻踢开泥地上的小石子,嘟着嘴轻声抱怨,她悻悻地走回来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撑着脑袋盯着院门,发起了呆。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猫翻过篱墙落在小院里,见着姬小白,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慵懒地磨蹭她的裤脚。 “喵……” 腿边响起的声音将发呆中的姬小白惊醒,她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脚边的白色小猫,面色有些恍惚,旋即她俯身将小猫抱起来,轻轻拢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它的脑袋。姬小白偏着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院门上,喃喃自语: “她会不会认出我?” 一条毛茸茸的白尾巴出现在姬小白身后,左一下,右一下地轻轻摇摆。她用自己下巴缓缓磨蹭小猫的脑袋: “猫儿猫儿,我好不容易才修炼出人形,可千万不能叫她发现了。” 她想起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带上笑: “我等了她那么多年,她难得下山,竟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又是她救了我。” 想到这里,姬小白突然坐直了身子,她纤细的指尖抚过小猫洁白柔软的毛发,双眼中却闪过一瞬锐利的神采: “之前忍气吞声,是因着她还没有出现,如今我已经寻到了她,便不会任由你们欺负,好个李府,竟然讹了她的禅杖,正好她不让我跟去,那今日便来清算清算之前的账。” 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姬小白将小猫放在地上,自己站起身来,下一瞬,她的身影便从小院中消失,只留一只白色小猫眼露迷茫地四下张望。 凡空在晨雾初散时来到孙家的庄园,孙立业热情地将她迎进屋内,亲自引路,把她带到孙老太的房间。 房内很干净,陈设并不繁杂,居中一张木床,老太太就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惨白,气息十分紊乱。比起昨日离开时,老太太的情况无疑又严重了些,凡空面色有些沉重,这食梦鬼的强大程度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可见针对孙老太的人也是个中高手。 “令堂如今的情况很是不妙,贫僧这就施法驱灵,还望孙施主在屋外稍候,待会儿房中不论出现什么动静,都不要让人闯入,一旦做法失败,很有可能伤及令堂。” 孙立业面色一颤,忙朝凡空拱手: “便拜托小师傅了!” 他说完,立即出了房门,让孙家的人都不准靠近老太太的房间,然后自己守在屋外,等候凡空的消息。 凡空盘腿在屋内坐下,她从怀中取出一串念珠,轻轻抛向空中,同时闭上眼睛,开始诵经。悬浮在空中的念珠突然亮起金光,一颗一颗的金色光球扩散开来,将整个屋子都笼罩在金光中,床上的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目露惊恐地看着盘坐于地的凡空。 她张着嘴,喉咙却无法发声,屋子里的金光越来越盛,老太太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某一刻,她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只见一蓬黑烟自老太太脑后腾起,它一出来,便拼命朝窗户冲去,那速度快如闪电,几乎只在一瞬间,便出现在窗前。 凡空在此时睁开了双眼,一抹金光自她眼中闪过,窗户在此刻无风自动,砰得一声关上。屋外孙立业听见屋里的动静,立时站起身,却在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强行抑制住自己,他焦急地来回走动,时不时看一眼古朴的房门,额角有浅浅的汗迹。 半日的时间很快过去,孙立业在孙老太屋外来回踱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响,他猛得回过身,见凡空拉开房门站在门口,双手合十,目光温润平静: “幸不辱命。” 孙立业大喜过望,忙快步进屋,见孙老太已经转醒,神色中虽然透着难掩的疲倦,却颇为清明,顿时喜上眉梢。待得安顿好了孙老太,孙立业将凡空请到先前会面的茶室,让手下人备了好茶,这才对凡空道: “小师傅法力过人!家母幸得小师傅救治,孙某感激不尽!” 第五章 闯李府 “小师傅法力过人!家母幸得小师傅救治,孙某感激不尽!” 孙立业微微弯腰,态度诚恳恭敬,已然将凡空尊作了大师级的人物。凡空双手合十,回了孙立业一礼,道: “孙施主言重了,驱妖除魔乃贫僧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大礼。” 孙立业不因凡空的谦逊而有所怠慢,反而心中对此越发敬佩。孙家下人将茶水送至茶室,凡空静坐饮茶,期间孙立业虽不说话,但脸上神色却有些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孙施主可是还有什么难处?” 凡空将茶杯拖在手心,清秀的面容上一如最初那般平静淡然,那双漆黑的眸子深邃得仿若可以包容万物,她就这么安静地平视着孙立业,便将他心中的烦躁与不安尽数驱逐。 “小师傅,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孙立业咬了咬牙,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他直直地看着凡空,目光中透着焦灼与烦怒。 凡空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出他所求之事为何,她垂下眉眼,目光落在杯中茶水的微波上。如果应诺了孙立业,想必会牵扯出一些难以意料的结果,老和尚在她下山前曾细细叮嘱,万不可与身外事过多纠缠。 她本可以在救了孙老太之后立即离开,但如今,受了孙立业的恩惠,要在此时抽身,非凡空所能为。想到姬小白冻得发紫的干瘦胳膊,凡空的目光便微微闪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初识的小姑娘投以过多的关注,大概只是修佛之人慈悲的心性罢了。 “令堂沾染此等邪物当是在三个月之前,孙施主可还记得三个月前,令堂是否与人发生冲突?” 思虑良久之后,凡空抬起头来,她心中已然有了决意。孙立业闻言一愣,眼中透出些许喜意,凡空该是答应了帮忙。他赶紧开始回想,不一会儿,孙立业的脸色便猛得沉了下来,他眉头皱起,眼中神色明灭不定,过了许久,他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对凡空道: “不瞒小师傅,三个月前确乎发生了一件令人恼怒之事,家母在李员外的布庄曾与一年轻女子发生争执,经小师傅一提,我倒是觉出味儿来,似乎家母正是在那日之后得此怪病!” “李员外吗……” 凡空沉吟着,唇角微微抿起,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水面一片摇摇欲坠的茶叶。她又想起了昨日在李府外,姬小白所受的欺辱与委屈,却不曾想,先前的事才告一段落,如今又与那李府有了额外的牵扯。 李家的宅子坐落在小镇最繁华的地段,其占地十亩,在这个较为偏僻的小镇上,无人能出其右。而李氏的布庄就在李家宅子旁边,那里是个三岔路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数不胜数。李员外花了大价钱将这个街口的店面盘下来,多年以来,李家一直占据小镇布业鳌头,近年来更是将李家的丝织布帛运入临近的伯阳县售卖,隐隐有跻身县城布业大亨的势头。 事业蒸蒸日上,加之李员外此人为人颇为圆滑,费了许多心思与伯阳县的县令搭上关系,而小镇的镇长之子亦是娶了李家女儿为正房,自大婚以来,夫妻和睦,膝下有一子一女,如此更是令得李家在镇上的地位固若金汤,鲜少有人敢触其霉头。 孙家虽然也有些家业,以茶经商,这些年颇有些成就,但与李家相比,却落了下乘。孙老太在李家的布庄意欲买些布匹回家给儿孙做新衣,不慎冲撞了布庄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当日归来并无异样,却是在隔日开始夜夜惊梦,而后日渐疯癫。 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凡空未曾多言,她双手捧着茶杯,将杯中剩余茶水饮尽,而后在孙立业期待的目光中,缓步离去。她本不愿牵扯这些是非,奈何承了孙家的恩情,此事避无可避。 小镇的街道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李家的布庄里,来往行人很多,伙计忙前忙后,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自布庄中走出来,门口的伙计见他摸着腰间钱袋,大步朝外走,皆笑口寒暄: “莽二哥昨日在老爷那儿领了赏钱,今日可是要去醉香楼会姑娘?” 莽二摸了摸腮边的胡子,咧着牙笑: “今儿可不该我当值,便去喝点儿酒,听听曲儿!哎呀,不与你们说了!” 他摆了摆手,竟直朝着镇上最有名的醉香楼去,身后两个守门的伙计嬉笑,该是约了姑娘,怕人等急了!莽二脚程快,不过片刻时间,那莺莺燕燕的醉香楼便已入了视线。他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子,却在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将他的去路挡了去。 莽二抬眼,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眼中顿时一阵恍惚。那人朝他招了招手,便入了旁侧的小巷,莽二鬼使神差地快步跟在她身后。很快,街道上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而这巷子也到了尽头,他感觉脑中似乎响起一声钟鸣,旋即意识猛地恢复清醒,他疑惑地看着巷尾安静破败的景象,有些记不清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即转身,没有丝毫犹豫,一拳挥出,但他的拳头却在半空中骤然凝结,再也进不了丝毫。一只纤细莹白的玉手伸出一指抵住那碗口大小的拳头,看似柔弱无力的一指,却令莽二不得寸进。他瞪着眼,惊诧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体态纤细,却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眉目间隐隐藏了一丝媚态,眸光却清亮有神,漆黑的长发披散至腰际。她虽只着了一身粗布衣裙,却令得莽二心头突升一股邪火,如此清丽间魅惑潜行的绝色,他生平仅见。 只一眼,他才刚刚恢复清明的神智又再度陷入迷惘,那挥出的拳头也换换放了下来,只是那张粗犷的脸此刻涨的通红,双眼中也有血丝隐现。 “原来是这东西作怪。” 这女子自然就是姬小白,一个精巧的布袋被她提在手中,布袋里有一张符纸,其上绘了些符文,有辟邪之效,刚才这莽汉突然醒来,想必便是因着这一纸符文。她眼中闪过轻蔑,将那布袋拿在手中把玩,这东西比起小和尚随口念的经文尚且不如,又怎么能奈何她这已经练成人形的狐妖? “昨日你从那和尚手中讹来的禅杖在哪儿?” 姬小白口中呼出一口气,那装了符纸的布袋便无火自燃,很快就只剩一小撮灰烬,她随手一抛,便彻底消散。听闻姬小白问起,莽二脸色通红,却兀自压抑着,哑着声音回答: “我们把它交给老爷了,想必还在老爷的书房里,老爷近来正四处搜罗类似的灵物,似有大用,我们得到的禅杖,正合老爷心意,便给了我和大哥不少赏钱……” “你们老爷的书房在何处?” 见他似乎有喋喋不休之势,姬小白皱着眉头挥了挥手,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在李家大宅正房左侧回廊尽头第一间。” 得到想要的答复,姬小白脸上露出一抹明丽的笑容,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轻快地迈出两步,便凭空消失,自始至终,都未将目光在莽二身上停留。待得她的身形消失,莽二猛然回神,他惊诧地四下张望,但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浑身仿若火烧,身体某处极端难受。 他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然后快步自小巷中出来,一刻不停地入了醉香楼,这短暂的变故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 姬小白离开小巷之后,竟直去了李家大宅,有重重家丁护卫的李家大院对姬小白而言并没有什么威胁,她很快就找到莽二口中所说的正房左侧回廊。第一间书房很好辨认,正是处在采光最好的位置,姬小白快速来到书房外,自窗口向里看去。 屋中陈设比想象中要简单些,墙面正中挂了一幅画,画上一白衣女子静坐抚琴,眉目不甚清晰,却依旧让初见之人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惊艳。姬小白的目光在画上停留了一瞬,旋即便转开,看向书架。 她一眼便见着那根禅杖,李员外似是对此十分重视,他将房中书架腾出一整条空格,用来放置禅杖,那些腾出来的书卷,则被随意地扔在桌上。此时书房中并没有人,姬小白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来到书架前,伸手意欲将禅杖取下来。 却在她的手触到禅杖的瞬间,一圈金光自禅杖身上扩散,姬小白心中猛地一惊,暗道一声不好,这禅杖竟让人做法下了禁制,虽然这种程度的禁制并不能阻止姬小白将禅杖拿走,但她想要将其抹去,却也要费一番手脚。而刚才那个瞬间,定然已经叫人发现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取了禅杖,而后翻身自窗口离开,以最快的速度遁出李府。她并非不想直接在李府闹个天翻地覆,只是那时候,动静必然不小,说不得便会将凡空引来,她不想让凡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唯今只得逃了。 第六章 夺禅杖 李府后院外有一片桑林,初冬时节,桑叶泛黄,干燥的泥地上已有不少落叶。姬小白自李府中出来之后,便入了这片桑林,借着掩映的枝桠,很快在林中消匿了行迹。 在她离开后不过片刻,桑林外又再度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数十道身影自院墙后拐出来,其中一人身着青色华服,四方面孔,眼眶深陷,显出几分阴鸷,薄唇边有寸长青须,观其样貌,大致四十余岁,正是这李府的主人,员外李绍。在他身后跟了数十手拿刀剑的家丁,此时,李绍脸色铁青,却紧抿着唇,微微躬身,对着身前一人行礼: “大人,不知这宵小之辈是何来历,竟不惧大人所刻符咒,难道……” 他适时止了话头,未将心头所想言明。 “非也,我们行事隐秘,一直未出纰漏,不可能被人觉察,这盗取禅杖的乃是个修为不过数百年的小狐狸,虽不知她取走禅杖意欲何为,却成不了什么威胁。” 说话之人语调清冷,却是女子之音。一袭蓝衣的女子背对李绍,脸上蒙了一层薄纱,看不清她的样貌,但那妖异的冰蓝瞳孔中,透着万般惑人之象,但凡与之对视,顷刻间便会神智迷失。李绍强忍住心头的震颤,拱着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言: “虽这小妖不过数百年修为,但对我等常人而言,却是难缠至极,今日之事,恐怕还需大人亲自出手,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他的话音落下,却许久未听见身前之人给出回应,李绍手心潮湿,后背也已被冷汗浸透。就在他不断回想自己刚才的说的话是否唐突时,那女子轻轻迈出一步,旋即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只有清冷的声音依旧回环在李绍耳边: “再有下一次,你该知道后果。” 李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那点小心思在这女子面前根本无法遁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气息理顺,忙对着身后家丁喝道: “你们全部进林子里搜!切不可留手!定要助大人将东西拿回来!” 有了女子的警告,李绍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赶忙将所有李府能拿出来的打手都遣进林子里。这些人都是他花了大价钱才聘来的,虽说只是数百年的小妖,又岂是凡人可以相抗?这一次,不知李府会出现多么惨重的损失,但只要一想到违逆这女子的后果,他便脸色惨白,比起损失些许人手,显然那个结果更是他无法承受。 姬小白自桑林中穿过,很快便来到林子另一侧,眼见着要离开这片桑林,姬小白突然眼神一凛,脚尖在枝梢上轻轻一点,便躲进了枝丫间的阴影里。 在潜行这段时间,她已经成功将禅杖上的禁制抹除,现下李府中的人虽然已经追来,却是无法立即锁定她的方位。李府的家丁对这片桑林非常熟悉,不过片刻时间,便已经将整个林子都封锁起来。 姬小白仔细观察着外围三两结队来回巡视的家丁,挑选了一个最为薄弱的区域,如风般蹿行而过,那三个家丁只觉眼前一花,便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姬小白没有下死手,她虽是一只狐妖,却从未害过人,加之曾受佛法熏陶,内心纯善,不染世事。尽管对李府没有丝毫好感,也仅仅是想给他们一些教训,将他们击晕之后,她便不做任何停留,径直朝林外去。 她走出没有多远,突觉身后异样,她回头一看,顿时瞳孔骤然一缩,满目惊怒,不可置信。只见那三个倒地的家丁身体突然蒙上一层蓝色光晕,晦涩符咒从他们的眉心亮起,旋即一股恐怖的波动扩散开,顷刻间,那三个家丁便尸骨无存。 爆炸无疑引发了不可遮掩的巨大动静,姬小白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她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脚尖一点,便欲离去。却在此时,唰唰的破空声接连响起,一声缱绻妖娆呢喃却如疾风骤雨敲响在姬小白心间: “既然来了,何不让李府尽尽地主之谊再走。” 话音落下,一席蓝色衣裙的女子鬼魅般出现在姬小白身前,阻了她的去路。姬小白心中警铃大作,忙急退数步,与突然出现的女子拉开距离。 在她后退的同时,之前她所处的位置顿时有雷光闪烁,一枚符咒自地底盘旋而上,将那一小片区域炙烤成数丈方圆的焦土。姬小白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女子: “刚才是你下的手!他们明明是你手下的人!” 蓝衣女子挑了挑眉,冰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她伸出葱白的手指,在姬小白面前摇了摇: “他们是李府的人,不是我的人,再者,即便是我的人,若他们的死能为我所用,也算死得其所。” 姬小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面对这女子丝毫不显心虚后悔的言辞,她竟有些无话可说。在她默然间,蓝衣女子眼中似是有一抹妖异的笑意闪过: “我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知情重义的狐妖,你不是我的对手,将禅杖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闻言,姬小白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她听着身后不断响起簌簌的脚步声,心知李府的家丁已经渐渐聚拢,在外侧形成合围之势,今日说不得需付出一些代价才能从这里离开。 即便如此,她也绝不会将已经到手的东西交出来。只是,小和尚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怪她呢? “想要禅杖,尽管来拿,我自会奉陪到底!” 她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再次睁开时,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决绝之色,一股乳白色的光彩以她为中心盘曲缠绕,转瞬间,她的眸子便染上了血色,妖气弥散。 蓝衣女子美目微眯,眸中有诧异之色,到底是什么缘由,令得这个修为尚且不足五百年的小狐妖如此执着,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肯将禅杖交出来。她摇了摇头,似是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冥顽不明。” 她素来不是善茬,更不可能因为这小小狐妖稍有些令人惊奇的举动便放弃初衷,她伸出的玉手上,有五枚晦涩的符咒盘旋浮动,一股可怕的的力量似乎正缓缓苏醒,令得姬小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李府的家丁在外围待命,他们见着小狐妖与蓝衣女子对峙,纷纷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就在此时,桑林中突然想起几声沉闷的噗通声,李府家丁们顿时一惊,忙将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光脑袋的和尚缓步行来,在她脚边,四五个李府家丁毫无意识地躺在地上,身上没有伤痕,应当只是昏迷。没有人看见她是怎么动手的,这无疑令得众家丁颇为惊骇。 凡空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不断有家丁上前想要拦住她,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在凡空身前五步之外,便倒地不起。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到的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去阻拦。 “阿弥陀佛,李府那能操控阴邪之物的大能,应该就在这里吧。” 漆黑的瞳孔中映照着桑林中的景象,那深邃的色泽仿若容纳万物,她微微扬起头,目光透过重重树影,落在了远处彼此对峙的两个纤细身影上。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对峙中的两人,蓝衣女子回头看来,正好见着一个李府家丁毫无反抗之力地倒在地上,顿时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看着凡空: “和尚?” 姬小白也在此时看清了凡空的模样,她惊骇地瞪着眼,周身气势刹那间烟消云散,目光中闪烁着惊惶,不知所措地绞动衣角,心中惶惑不安。她怎么也想不到凡空竟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她宁愿被这女子打死了,也不肯就这样将自己是狐妖这件事暴露在凡空面前,更何况是如此措手不及的暴露! 就在她惶恐无措时,凡空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她周身缭绕的妖气尚且还未散去,身后那一条白色的尾巴也还在一左一右地摇摆,哪怕她之前掩藏地再好,此刻也已无所遁形。 凡空的双眼像是一片汪洋大海,姬小白无法从她眼中读出任何情绪与波动,但就是这种无边无际的平静,让姬小白心中骤然紧缩,她紧抿着唇,垂下头,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在姬小白将目光垂下的瞬间,凡空的视线也落在了蓝衣女子的脸上,她拿着念珠的左手不急不缓地捻动菩提子,声音亦是淡然如深谷幽潭: “这位女施主,贫僧此次前来,是为日前因着阁下之由受食梦鬼所困的孙老太讨个说法的。” 蓝衣女子狭长的美目自凡空淡然的面庞上扫过,冰蓝色的瞳孔缓缓转动: “需得要什么说法呢?” 凡空面色不变,漆黑的双眼也没有躲闪,她双手合十,直视着蓝衣女子妖异的瞳孔,一圈金光自体内扩散出来,将近身的压力悄然消融: “看来,施主意欲同贫僧斗法呢。” 第七章 符灵师 金光所至之处,所有压力和邪气都尽数消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近身。蓝衣女子眸光微微凝滞,面色渐渐不复轻佻,她眉目微垂,认真地看着凡空平静的神色,声音也郑重了许多: “小女子竟走眼了,小师傅佛法精深,硬要相争,小女子自认并无多少胜算。” 凡空面容无喜无悲,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整片桑林寂静凄清的景象,她却平静,未有动容: “施主过谦,贫僧修为粗浅,并不欲与人相争,但受人之恩,不得不还,还请施主于孙老太给出一个交代。” 蓝衣女子见凡空软硬不吃,心头有些恼怒,却强自压抑,现今最重要的不是和尚索要的说法,而是小狐妖手中的禅杖,她心头略一衡量,孰轻孰重轻易分晓。 “小女子明日自当登门,亲自赔罪,望孙李两家永结同好,今日尚有要事不便招待,请小师傅自行离去。” 她说着,纤手一挥,李员外被一阵风卷着来到近前,他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双手奉给凡空,陪笑道: “小师傅,这些银两先请收下,用作孙家老太疗养身子。” 见凡空将银票收下,李绍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凡空肯收钱,那一切都还好说。 “李某为小师傅引路,请这边走。” 李绍后退两步,垂着眼,让人无法看清他心中所想,他朝凡空做了个引路的手势,等了稍许,却未见凡空有所动作,不由疑惑抬头。凡空将李员外赔偿给孙老太的银票收好之后,没有立即离去,她朝着姬小白行了两步,来到蓝衣女子与姬小白之间,隐隐将姬小白护在身后,这才双手合十: “施主既已决定前往孙府赔礼,无需等到明日,不若此刻便随贫僧前去。” 姬小白低垂着头,银牙轻轻咬着嘴唇,小脸儿煞白,她不敢抬头去看凡空,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既惶恐又有些委屈,此刻凡空看似无意的站位,却是令她微微一愣。 蓝衣女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没想到凡空竟不依不饶,她已经退步,却不料凡空不仅不肯离去,还隐隐有出手相助那小狐妖的意思。她目光锐利,直视着凡空,沉声道: “小师傅这是何意?” “若施主不肯随贫僧前往孙府,便莫怪贫僧得罪。” 凡空眼中没有丝毫波动,脸上神情淡漠,无喜无悲,但那骤然扩散开的金光让蓝衣女子知道,一旦她开口拒绝,眼前这和尚定会瞬间出手。她面色有些凝重,凡空的实力她看不出深浅,故而先前退步,为免冲突,但那禅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小狐妖带走。 等等!禅杖……禅杖!! 一个猜测闪电般划过蓝衣女子的脑海,令得她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她眼中精芒一闪,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小女子愚钝,竟此时才回过味来,想不到你这和尚与狐妖却是连成一气,要小女子给出说法怕只是个幌子,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护这小狐妖拿走禅杖,据为己有!” 凡空闻言,眉头微微蹙起,目光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姬小白,还没等她开口,却见原本低着头不知所措的姬小白突然抬起脑袋,眼中燃起怒火,激愤地大喊: “这禅杖本就是她的!李府下人作恶在先,有何资格强占她的东西!小和尚心善,用禅杖换取我的性命,但我姬小白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之事乃我一人所为,你休要妄自揣度小和尚的为人!” 话音落下,姬小白身影一晃,绕过凡空,直奔那蓝衣女子而去。她死咬着牙关,眼眶微微泛红,心里却发了狠,今日定然已被凡空看出了身份,便没有了再留在她身边的理由,但无论如何,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她断然不会就此罢手。 禅杖在她手中,她不会交出,哪怕给凡空留下恶感,她也绝不妥协,这些李府的人,不配留有小和尚之物! 那蓝衣女子因着姬小白突如其来的发难愣了一瞬,旋即冷笑,细长的指甲在掌心一划,借着鲜血勾勒出数个奇怪的符文,末了,她手指点动,那死气沉沉的符文瞬间多了几分灵动,纷纷朝着姬小白飞去。 符灵师! 姬小白瞳孔猛得一缩,那看似缓慢飞来的血色符文好似将她锁定,其上弥漫出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迫气息,令她心中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 她冲势不减,身体周围白光却越发浓烈,以极快的速度自符文间的空隙划过,张开的五指上伸出锐利的指甲,杀气腾腾地直奔蓝衣女子去。 却见蓝衣女子毫不惊慌,不光清冷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姬小白,白玉般的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印,眼中迸射出浓浓的杀气。凡空眉头一皱,波澜不惊的面容有些许松动,如果她不出手,姬小白很可能会在此受伤。 她心中有些疑惑,姬小白狐妖的身份已然瞒不住,虽然她只有几百年的修为,但也绝不是凡人可以擒拿欺凌的,那么这小狐妖刻意接近自己,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在凡空思虑间,那些血色的符文在空中闪烁,越过姬小白之后竟又打了一个回旋,朝着姬小白后心印去。如此变故令得姬小白脸色一变,她的攻击已经临到蓝衣女子近前,若不闪躲,必然会被符文击中,那浓郁的能量波动让姬小白心里明白,一旦被符文印上,必然会立即重伤。 但叫她放弃重创蓝衣女子的机会,她又心有不甘,情急之下,她一咬牙,竟不顾后边符文来临,硬是一往无前,要一举重创蓝衣女子。她如此作为倒是令得那神色清冷傲然的蓝衣女子目光一凛,面上也有些色变,没想到姬小白竟如此凶狠,宁肯拼个两败俱伤,也不愿暂且退走。 她没有丝毫想要请求凡空出手的念头,她知道自己今日身份已经暴露,很可能在小和尚心中已经存了戒备,刚才她虽说看似偏袒自己,但自己却不能以此得寸进尺,徒增恶感。不管如何,尽力一搏,哪怕真的在这里丢了性命,便也是自己命该如此! 姬小白不在意生死,蓝衣女子却是不行,无奈之下她急退两步,手上印诀一松,符文顿时消散,姬小白眼中凶光闪烁,一击不得立即追击,但这一次蓝衣女子有了准备,在锋利的指甲落下瞬间,另一个符文出现在蓝衣女子面前,只听一声脆响,符文阻了姬小白的攻势,令得她的动作强行顿了一瞬。 就这一瞬间的停顿,令蓝衣女子找到机会,她刚才心有顾忌,担心凡空突然插手,故而没有全力出手,而今见姬小白生死一线,凡空也仅仅是皱了皱眉,不由心下大定,借着姬小白这一停顿留出的细小破绽,十数个符文凭空而现,从四面八方朝姬小白汇聚而去。 其速度之快眨眼间便已临近,姬小白此刻除非有通天的保命手段,否则必会在这一招之下重创,即便不死,也会落得修为倒退,重伤垂死的下场。 凡空见姬小白遇险,目光微沉,暗叹一声,这小狐狸虽然欺瞒于她,但其本性并非不赦恶徒,再有她潜入李府的目的,似乎还是为了夺回她的禅杖,若是任由小狐狸死在蓝衣女子手中,倒是枉她这十数年的修行了。 心中有了决断,凡空左手捏着念珠,右手抬起,向着姬小白遥遥一握,场中异变陡生,蓝衣女子神色大变,再也不复之前的从容冷静。 只见一个金色的光圈自姬小白脚下出现,其上遍布晦涩的梵文,光圈出现之后顿时冲天而起,形成一个金色光柱,将姬小白笼罩在内,那些攻向姬小白的血色符文不分先后地印在光柱上,炸起一连串的爆响,却只是令光柱震颤,并未破除光柱的防御。 蓝衣女子神色阴沉,凡空突然出手令她应对不及,而金色光柱的强度也大出她的意料,她全力一击,竟未将光柱破除。由此可见,凡空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修为精深绝非她可以对抗,今日注定无功而返,若非小和尚不肯开杀戒,李府必定危矣。 她心念电转,阴冷的神色渐渐恢复过来,围绕在周身的血色符文也缓缓消散,不再出手。笼罩在光柱中的姬小白此刻表情也很是惊愣,她怔怔地看着身后右手尚未收回的凡空,眼中凶光尽数褪去,紧抿着唇,不言不语,眼眶中却笼似了一层雾气,令得小和尚的身影在她眼中变得有些不太真切。 蓝衣女子自知不是凡空对手,那禅杖法器虽然珍惜,但若得罪了凡空,却是有些得不偿失,她此番在这小镇中任务隐秘,再与凡空不死不休地纠缠,恐会横生枝节,若是任务失败,师父怪罪,代价未免太大。 思及此处,蓝衣女子深深吐出一口气,朝凡空抱拳道: “小师傅法力高强,小女子自认不如,禅杖之事乃李府鲁莽,小女子不欲与小师傅结怨,还望小师傅高抬贵手,不予追究,小女子今日会随小师傅前往孙府赔罪。” 第八章 七年前 蓝衣女子突然服软令在旁待命的李绍面色大变,看向凡空的目光越发忌惮,没想到这个小和尚看似普普通通,竟有如此能耐!他可是知道这蓝衣女子的身份,就连她都要在凡空面前让步,可见凡空的实力有多么可怕。 一想到此,李绍就觉头痛,李府的下人竟招惹了这等厉害的人物。 凡空神情不变,但捏着念珠的手也轻轻松开,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轻声道: “便请施主随贫僧前往孙府。” 末了,她的目光自姬小白面上扫过,见后者小脸儿煞白,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素来淡然无波的脸上显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小白,可愿随我回去。” 姬小白愣愣地看着凡空脸上柔和的微笑,好像有一阵裹着暖阳之光的风轻轻吹进她的胸膛,将被冬日寒凉冻伤的心紧紧包裹,连呼吸与心跳都带了几分异样的节奏。 这是重逢之后,凡空第一次开口唤她小白,尽管凡空尚不知晓真相,姬小白却被这声温和的呼唤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紧抿着唇,笑容情不自禁地攀上挂了两行泪痕的脸庞: “我愿意……” 随你去天涯海角。 这一句话默默回荡在姬小白心里,却没有宣之于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凡空深邃的双眼,直到后者将视线转开,看向李绍: “也请李员外同行。” 对于凡空的话,李绍莫敢不从,忙点头应好。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就此结束,凡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姬小白和李府的蓝衣女子及李员外,路上谁也没有多言,凡空手中念珠不停捻动,默默诵着经。 姬小白安静地走在她身后,与以往无数次同行一样,她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凡空光溜溜的脑袋,心里突然想起七年前她们初遇时的景象。 修行不满三百年的小狐妖还未修成人身,却已结成妖丹,在山中玩耍不慎遭遇了入山寻药的道士,道士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小狐妖妖丹不凡,顿时起了贪念,欲要将小狐妖擒拿炼药。 小狐妖已具备不俗的灵智,受伤之后竟装死,趁道士放下戒心的瞬间逃走了,那道士自然不肯罢休,一路追来,眼看小狐妖就要落入毒手。这时,一个长胡子的老和尚带着个□□岁年纪的小和尚路过,要去山中一户人家替人看病,正巧与小狐妖迎面相向。 老和尚身上有浓浓的金光,那金光来自其高深的佛法修为,这与道士的真气一样克制妖魔邪气。小狐妖心里十分惊恐,难道今天真是它的劫难日?后面有道士追击,前边又有和尚迎面而来! 正当它进退两难之际,它蓦然发现老和尚旁侧的小和尚身上竟一点金光都没有,它心里生出绝处逢生的惊喜,来不及细细思虑,一个腾身就钻进了小和尚怀里,藏进她宽松的僧袍里。 小和尚突然顿住脚步,老和尚似有所觉,转头看了她一眼,温声轻唤: “凡空?”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正要将小狐狸的事情告诉老和尚,前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将她即将出口的话语打断,老和尚的视线也转到前面。 只见不远处高大的灌木一阵晃动,一个穿着藏青色道袍的老道士自灌木丛中钻出,不见狐妖,旦见着老和尚与小和尚,他眼里闪过诧异,旋即正了面色,抱拳对老和尚道: “大师,贫道追一狐妖自此,却失了狐妖踪迹,不知大师可有见其朝何处逃窜?” 老和尚自然没有见过小狐妖,摇头如实相告,那道士闻言面色黑如锅底,他为了擒拿狐妖费了不少手脚,眼见就要追上,却晃眼就让其彻底逃走,心里很不痛快。 但眼前两个和尚身上都有金光笼罩,妖魔之物自是不敢临身,所以他也就没去质问和尚是否藏私,只得无奈告辞。 待得老道士走了很久,依旧在赶路的老和尚对着小和尚开口了: “凡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和尚吐了吐舌,从怀里掏出一只毛色纯白,眼里闪动着惊恐的小狐狸。小狐狸又惊又恐,它哪里想到小和尚如此实诚,想也不想就把它出卖了。 老和尚诧异地看了一眼小狐狸,声音中有些惊讶: “它竟不惧你身上的佛光,想来是未作恶事,既然你与它有此一缘,便将它看顾至伤好,放它归山吧。” 小和尚眼里有心喜闪过,双手抱着小狐狸点头欢笑: “好的!师父。” 老和尚与小和尚自山中归来,回到普贤寺,每日小和尚如往常一般诵完经,便匆匆返回自己的居室,探看小狐狸的伤势。她也曾想带着小狐狸入佛堂,奈何小狐狸修了妖法,与寺庙中的佛光彼此相克,根本不得靠近佛堂,唯有小和尚的房间它可过得自在。 小和尚便将它养在自己的房间里,每日诵经回来还抱着它讲说佛理,这一养,便是整整一年。小狐狸的伤早就好了,有时它会蹲坐在窗前,远远望着深邃的丛林,灵动的双眼满含了对自由的向往,小和尚不是不知道它渴望回到山中,但她心里却是有些舍不得。 她与老和尚说了自己心中的苦恼,在老和尚的开导之下,她终于想明白,小狐狸是属于天地的,不是属于她,她应该给它自由。 小和尚最后一次抱着小狐狸给它讲佛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它洁白的毛发,声音中暗藏了一丝它不懂得的难过和不舍,她抱着它讲述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似乎要将她知道的故事全部讲给它听。 小狐狸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但它却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小和尚一夜未眠,直至第二日清晨,小狐狸终于明白了那丝不对劲的缘由。小和尚抱着它离开了寺庙,走进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惶恐有如烟雾缭绕在小狐狸心间,随着小和尚深入丛林越渐浓郁。 她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将它放在清晨湿润的泥地上,轻声道: “走吧,小白,那里才是你的家。” 听到这句它梦中回响过无数次的言语,小狐狸心中却没有半分心喜,只感觉心里像是无端开了个口子,裹着山间的凉风,吹得生疼。它焦急地抬起头,用力磨蹭小和尚的裤脚,口中喃喃嘶鸣,它的确很想回山里看一看,却从未想过要离开她。 小和尚如何能懂狐狸的语言,她不厌其烦地揉捏它乖巧的耳朵,沉默不言,最后,在它盛满悲痛的目光中,小和尚闭上眼,口中念着佛经,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十分矮小,却在倾斜的晨光中拉出一抹狭长的影子,深深刻进小狐狸的心里。它悲鸣一声,朝着小和尚离去的方向追去,一直追到散着佛光的寺庙,没有小和尚的庇护,她无法潜入庙中,便在寺外候着,不论风吹雨打,等候整整三年。 三年间,小和尚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寺庙,庙前来来回回的香客映照在小狐狸的瞳孔中,凭生了说不出的寂寞与凄凉。从那之后,小狐狸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何处,即便是默默看着山门外的小和尚,亦是不知。 小和尚变得沉默寡言,潜心诵经修佛,她天资极高,明明是女儿之身,却对佛法领悟极深,但从她脸上再也不见了天真顽皮的笑容。老和尚不知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每每一个人打坐参禅,便会莫名叹息,有时也会将小和尚叫来,与她讲说佛理,小和尚总会认真地听,而后对他的所有安排,均顺从地回复: “好的,师父。” 老和尚知道小和尚心中并非有怨,却是她心性通达,看得透彻,这才叫老和尚心有叹息,这孩子成长得太快了。失却了幼时的活泼开朗,叫人心觉惋惜。 孙府一行十分顺畅,有蓝衣女子和李员外亲自上门,言辞诚恳,孙立业终放下心中芥蒂,几人言谈融洽,孙李两家达成一些合作,可谓皆大欢喜。 凡空带着姬小白回到小院,稍作整理后便在屋中打坐诵经,她没有询问姬小白有关禅杖的事情,也没有质问她为何隐瞒身份,这一切对她而言,并不显得十分重要。 只是这一日打坐中的凡空意外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白狐,那白狐双眼黑亮,灵动有神,让她极为喜爱,她的右手抚摸白狐柔软洁白的毛发,怀着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心情,轻声细语地唤道: “小狐狸,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梦的后半部分在她醒来的时候突然变得模糊,她垂着头,清秀干净的眉眼中蕴藏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怅惘。翻转手腕,看着掌心里静躺的一串佛珠,这佛珠仍是她幼时用的那一串,只是如今,她怀里再也没有了那只白狐。 轻叹一声,苦笑摇头: “佛说五蕴六毒皆是妄,枉我修佛十数年,仍是看不透……看不透……” 第九章 小狐妖 翌日清晨,日光透过木棉树的枝桠散落在安静的小院中,昨晚夜里下了一阵小雪,院中尚有积雪还未融化,在日光的照射下散出明晃晃的光芒。 从入定中醒来的凡空沉默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念珠,起身拉开房门,准备到院中去捡些干柴,煮点热粥。却在此时,房门口一物让她停下脚步,深邃的黑瞳中荡起一层细碎的微波,外人无法得见。 一个盛满了苹果的竹篮被人放在她的房门外,这小院中除了她之外,便只有姬小白,那么这竹篮的来历便不言而喻。凡空弯腰将竹篮拿起来,这些苹果上还挂着些晨露,想必是某只狐狸一大早去了附近的山里,摘了这些果子来。 凡空抬眼四下看了看,姬小白没在屋里,自从昨日回来,她还没有与她说过话,现下她偷偷将果篮放在这里,人又躲着不肯出现,如此举动令得凡空有些失笑,她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拒绝那只小狐狸的好意,便将竹篮拿进屋,放在靠墙的矮几上。 整整一日,姬小白都没有出现,待得夜幕降临,凡空盘坐在院子旁侧的台阶上,仰着头看天上星星点点的星光。这景象在冬日里是很少见的,唯有晴朗的夜里,才能观得高高的星空。 凡空没有等到小狐狸,但她并不觉得难过,自从昨晚做了那个久违的梦,她心里就隐隐有些猜测,却还未到证实的时候。这并不妨碍她对明日的期待,她已有好多年,没有如此活跃的心态。 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坐入定,心无杂念。在她回房之后,姬小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刚刚盘坐的地方,她学着小和尚的样子盘起双腿,仰头看着天上寥寥闪烁的星光,想着小和尚是不是还在生气,或者,她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出现,又是否离去。 第二日一早,凡空轻轻推开房门,不出意料地在门外又发现了一个盛满水果的篮子,这一次篮子里装着柑橘,橘皮泛青,同样挂了不少晨露。凡空将篮子收好,缓步来到院中,将屋后的干柴取了些,回屋烧水煮粥。 这天夜里,凡空又在院子里坐到深夜才回屋歇息。 第三天清晨,她比前两日起得稍早,目光中笑意一闪,快步来到门前,一把将房门拉开,屋外响起一声短促地惊呼,却见姬小白蹲在门前,正将手里捧着的竹篮往地上放。见凡空拉开房门,她猛地愣住,漆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半张着嘴,小脸儿晕红,手足无措。 凡空眼中潜藏着极深的笑意,但面上却不改其色,她弯腰自竹篮中拿起一颗果子,在手中抛了抛,缓声道: “这样一篮果子足够吃三两天,每日一篮怎消得完?” 姬小白张口结舌,被凡空突如起来的话语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眼眶却极快地红了,她以为凡空对此不喜,因此来责问她。凡空见着姬小白渐渐笼上水雾的双眼,抛着果子的手顿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又有些无奈地抿起了唇,她本想逗逗小狐狸,却似乎起了反效果。 “小狐狸,这些果子我一人吃不完,你也要拿一些去。” 凡空伸手揉了揉姬小白的脑袋,就像七年前她常做的那样。姬小白愣愣地感受着凡空搁在自己头顶的右手,听着她轻缓说出的话语,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一瞬,她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七年前的小和尚,那个会笑会闹,也会时常开个小小玩笑的小和尚。 “小……小和尚……” 朦胧的双眼顿时涌上一层水雾,在凡空错愕的目光中,姬小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隐忍地流泪,不再是倔强地抿紧唇角,她任由手中的竹篮跌在地上,晨间费了好些功夫摘来的水果散落一地。她猛地抱住凡空,半跪在地上,小脸儿埋在凡空腰间,放声痛哭,将这么多年的孤独和委屈尽数宣泄在嘹亮的哭声里。 凡空抱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不知过了多久,姬小白总算哭够了,两只眼睛肿得有如红色的核桃,叫凡空忍俊不禁,想笑,又觉有些不妥。恢复了情绪的姬小白见着凡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气恼不已,她吸了吸鼻子,瘪着嘴抬头看凡空,带着浓浓的哭腔哼声道: “小和尚,我现在修成了人身,你这样抱我,算不算近了女色?” 凡空搁在姬小白肩头的手顿时一僵,她错愕不已地低头看了姬小白一眼,突然猛地回神,连忙松手,蹬蹬蹬后退数步,神情再也不复先前的淡然。姬小白反击成功,破涕为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微偏着头,深深地看进凡空的双眼: “小和尚,我好想你。” 闻声,凡空回视着她,素来平静淡然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 “我也是。” 日子自那天开始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姬小白照旧每天一早就会上山,去摘些新鲜的果子回来,凡空日日诵经打坐,研修佛法。 唯一不同的是,姬小白时常会在凡空念经的时候跑进她的房间里,像以前那样听凡空讲说佛理,别的妖精会觉枯燥无聊的小故事,她听得十分投入,半趴在矮几一侧,一边咬着果子,一边听小和尚讲故事,这段日子,是她期盼了好多年都未得的快乐的时光。 凡空有时会接到一些委托,镇上的人们通过孙府找到凡空,请她出手解决镇上的妖乱魔祸,随着凡空完成越来越多的委托,她的名气渐渐在小镇上流传开来,小镇上的人都知道镇子西边住着一个佛法精深的小和尚,但凡妖乱魔祸,只要小和尚出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如此一来,前来拜访小和尚的人便越来越多,甚至附近一些城镇,也有人慕名而来。 转眼间,一晃便是两年,小和尚仍旧住在小镇西边,那个栽种了一棵木棉树的院子里。姬小白出落得越发明丽,身体也不若两年前那般纤瘦,长高了不少。 这日,天色灰阴,小镇尚未入冬,却已有了些许凉意,木棉树叶子枯黄,每日清晨,都能在院中看见不少落叶。姬小白在院中与小白猫逗趣,凡空没有出门,在屋子里打坐诵经。 “请问凡空大师是不是住在这里?” 院门突然被人敲响,姬小白闻声抬头,见院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那人被篱墙遮挡了样貌,看不真切,只依稀能看出其年纪大概二十来岁。她抱着小白猫走去开了院门,门外的年轻人见着姬小白,目光中闪过一抹惊艳,旋即耳边便响起姬小白的声音: “你是谁?” 他被这声音惊醒,忙垂下目光,朝姬小白抱拳: “在下乃是伯阳县的使官,肖力,县令大人差在下来此寻凡空大师,有要事相拖。” 姬小白将人让进院子里,让他在屋里等候,然后自己去了凡空的房间,将凡空唤了出来。凡空将肖力请进厅中坐下,这才对姬小白道: “小白,替我沏一壶好茶。” 凡空好饮茶水,姬小白在这两年早已明了,便学了一手沏茶的手艺,每每沏了茶送到凡空手边,得一句称赞,她便会开心很久。到的后来,与人谈事,凡空总会将茶杯拿在手中,这到如今,已成了习惯。 姬小白眉眼弯弯,笑容中透着一丝小小的得意,明眸皓齿,万千奇景相继黯然,唯有她的容颜和眸光,在这一瞬间突兀地嵌进了肖力心里,令他惶惑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凡空与肖力并没有商议太久,肖力便起身告辞,他在离去之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令牌,交到凡空手中,告知凡空明日凭此令牌可以去镇令的府上寻他,临走时不由自主地朝姬小白的住处看了一眼,这才离去。 此人走后,姬小白抱着小白猫坐在凡空对面,见凡空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目光却落在门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开口问道: “那个伯阳县的使官找你做什么?” “当朝丞相之女身子孱弱,数月前到了伯阳,在此地静养,此女似是得了什么怪病,宫廷医馆都束手无策,许是抱着一试的态度,想让我去伯阳替此女看看。” 凡空放下茶杯,缓声解释。 “伯阳只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丞相之女怎会到这里来?” 姬小白用手指轻轻戳小白猫粉嫩的耳朵,见着那小耳朵一抖一抖,不由咯咯直笑,乐此不疲。凡空的目光自门前收回,落在姬小白身上,颇觉眼前之景赏心悦目: “正因为偏僻所以也少了许多纷争,明日我会动身去往伯阳,你是否与我随行?” 听闻凡空问起,姬小白放过小白猫的耳朵,抬起头来,眨了眨明晃晃的大眼睛,笑道: “小和尚出行还带着个姑娘,总是不太好吧?虽然我也想和你一起去,但我觉得在家等你回来也很不错。” 凡空没想到姬小白会这样说,她的视线停留在姬小白俏丽的脸上,突然想起下山前老和尚对自己说得话,不由神色有些恍惚,片刻后,她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起身朝自己的屋舍走去: “既然如此,你便乖乖在家里等我回来。” 说完,她没去看姬小白隐隐有些泛红的耳根和得意勾起的唇角,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心里又总有老和尚的声音挥之不去: “凡空,你尘缘未了,就此下山吧。” 尘缘未了……这尘缘,可是姬小白?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第十章 帘内影 第二日一早,凡空晨起做了早课,带上昨夜整理好的包裹离开了小院。姬小白坐在窗边,双手撑着下颌,见凡空缓步离去,双眼中蕴含着一抹说不清的情愫。 半晌过后,凡空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目光,顺着小白猫背后的毛发,喃喃自语: “她这一走,不知要多久才回来,想来应有小半个月吧。” “和尚一走你就想念,那为何刚才不跟着她去。” 姬小白话音落下,在她双膝上趴伏的小白猫突然口吐人言,只见它扬起爪子,扫了扫自己的圆脸,狭长的瞳孔中透出些许促狭: “你是怕自己给她惹麻烦吗?” 面对白猫的打趣,姬小白认真地摇了摇头,神色中透出淡淡的迷茫: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到底怎么了。小和尚对我来说,一定是最重要的,这两年,似乎回到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姬小白垂下眼睑,白猫看了看她,又瞅了瞅窗外,沉默下来。 小和尚那么重要,以前,她以为那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恩情,但自从重逢,当凡空像往常一样将握了佛珠的手按在她的头上,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她比以前更在意小和尚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从小和尚口中念出,她都觉得比最善鸣唱的鸟儿歌声更加动听。 她有些不太懂了,这是恩,还是情…… 姬小白所想所思的一切,凡空并不知晓,此刻她已经来到昨日肖力所说的府邸,拿出令牌给了守院的家丁。肖力听闻府中下人通报,立即迎出门来: “大师!还请先入府稍作歇息,我这就着人备行!” 不多时,出行的马车便备好了,同行之人除了肖力外,还有一小队来自伯阳的卫兵。待得众人上路,肖力和一众卫兵骑马护在车外,凡空则盘坐在车中念经。 小镇距离伯阳县并不太远,照他们的速度,只需三日便可到达。肖力虽急着领凡空回去复命,但他并不急躁,一路上将吃住安排得十分妥当,面对凡空时,也总保持着礼貌和尊敬。 当日晚,众人在距离小镇一百里外的村落落脚,这村子建在一条横亘东西的官道旁,因为时常有商客行人经过,倒是比寻常小村更加富饶。 凡空等人的车马进入村落时,正好有另一队人连夜离开,他们行进的方向与凡空一行人相反,两方人马在村口相错而过。 夜晚的凉风将马车的门帘掀开,凡空似有所感,第一次在一部经文没有结束的时候睁开了眼。她的目光顺着掀开的帘角看出去,只见一辆朴素的马车从旁侧驶过,车帘微掀。 因夜色渐浓,车内的景象不甚清晰,凡空只能依稀瞥见一角剪影,转瞬即逝,未能看清。她平静淡然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虽心觉那车上的人似曾相识,随即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想来只是一眼错觉罢了。 第三天傍晚,凡空一行人缓缓抵达伯阳,在肖力的安排下,凡空于伯阳县尹的府邸下榻。县令郭祥东等候多时,凡空一到,便前来拜见,他虽惊异于凡空年少,心思却未有表露,为人态度十分恭敬。 凡空细细了解了丞相之女的病情,允诺隔日前往其疗养之处,郭祥东这才离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是秋夜寒凉,天阴无月,加之县令府邸空寂,令人心中无端压抑。凡空今夜没有念经,她走到窗边,抬头看天,不见星辰,只余一片漆黑,为静谧无声的夜色平添了几分深邃莫测。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今日心中莫名有些烦闷,便是平日里常念的心经,也不能令她平心静气,隐隐觉察似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她将目光自窗外收回,在屋内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低垂的视线落在地面薄薄的灰土上,深邃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满地的尘埃,落在虚空中一样。半晌,凡空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随即,她双手掐诀,打出数个佛印,一圈圈金光围绕在她身边,每一个佛印都在跃动,金光中有天地规则丝丝缠绕,让凡空的身影渐渐看不清晰,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自虚空而来,将她的形貌一点一点遮掩。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环绕在凡空身外的金色佛印已经多达数百,密密麻麻,将她的身体几乎完全掩盖。金光中,凡空紧闭双眼,眉头蹙起,额角隐隐见汗,事情棘手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哪怕动用了那么多的力量,依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牵扯因果,阻碍她看到真相。 又过了一炷香,金光开始收敛,围绕在凡空身侧的无数佛印全部融化,最后凝聚在一起,于空中化形,变作一个金色的古体梵文。凡空脸色略有苍白,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前所未见的凝重,紧盯着那金色梵文看了许久,金光闪闪的梵文字符在她的目光中一点一点褪去光华,最后就像燃尽的烛火,悄然熄灭了。 “到底是谁?” 凡空面色沉重,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刚才演算此事因果,却有人与她同时作法,将隐隐快要浮现的画面生生打断了去,她不知此人深浅,与之一搏后略有小胜,佛光演算出一道提示,却不清不楚,只得一字:归。 她不知道这“归”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她将在此地牵扯出什么危险莫测之事,还是……姬小白? 凡空缓缓起身,将搁在一旁的禅杖提在手中,朝屋门走去。她的手触碰到屋门的瞬间,竟有一股反震的力量,将她震得强行后退一步。她这才发现,这个房间连同屋外数十丈方圆的区域全都被禁锢阵法的力量笼罩,意图将她困在这里。 布阵之人早已做了足够的准备,屋中墙面里嵌进用老鼠血画成的道符,阵法一经启动,污浊的气息便从房间各处散出来,一开始尚还无碍,但若是让这些污浊之气汇聚起来,形成含了神智的怨灵,即便是她,对付起来也要费些手脚。 凡空素来淡然无波的神色此刻稍有松动,她突然想到前两日在那朦胧的夜色中与自己一错而过的马车,以及其上似曾相识的身影。 是她! 将前后联系起来,凡空恍然,县令过于恭敬的态度,丞相之女病重,于此疗养,不过假象,佛光推演的结果只有归之一字……他们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姬小白! 虽然不知他们寻姬小白意欲何为,但从他们下了如此血本也不惜困住自己来看,所图必定极大,恐怕即便她将姬小白带走,路上也会有无法意料的变动!姬小白凶多吉少!这不是推演不是猜测,而是她的直觉。 一股陌生的焦躁感缓缓浮现,让她一直淡然无波的心境在此刻波动起来,姬小白无忧无虑的笑脸不时晃动在她眼前,她从没有像此刻一般,急切地想回到那个小院,去看一眼,小狐狸是否安全。 手中的禅杖突然绽放出耀眼的金光,她沉凝的双眼似是透过漆黑腐朽的屋门看见了屋外一双双阴森可怖的幽绿瞳孔,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此时的小和尚,就好像尘封了无数岁月的绝世神兵在这一晚破封而出,注定令敢于算计她的人彻骨心寒。 在一声轰然巨响中,意图困住凡空的屋门整个塌陷,凡空一身灰色粗布的僧袍随着无形的气浪翻卷飘扬,她一步一步自烟尘滚滚中走出来,那些缭绕在她身侧的污浊之气一旦触到金色的佛光,必定在尖声嘶吼中凄厉消散。 金光在县令府邸不断肆虐,爆响声接连不断,恶灵自四面八方冲向凡空,却无法伤她分毫,凡空每踏出一步,都有无数恶灵溃散消亡,到的后来,这些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污浊恶灵都不敢上前,纷纷胆寒后退。 县令郭祥东站在府外,脸色阴沉不定,他背着双手在府门前来回踱步,在他身后,还有数百手持兵刃的官兵,其中有一男子被麻绳绑着倒在地上,他仰着头,对郭祥东怒目而视,大声咆哮: “郭祥东!你这是在玩火!大师修为高深,岂是吾等凡夫俗子可以对抗!我肖力敬你提拔之恩,岂料你竟是如此小人!小白姑娘若有所失,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杀你赎罪!” “聒噪!数日不见你竟已被那狐妖迷惑至此,姬小白乃是妖狐之体,凡空此人修为再高又如何?与妖狐同院而住,必然已成祸害,如此妖僧,天必除之!我郭祥东所为乃是替天行道,你莫要再不知好歹!” 郭祥东拂袖而怒,正当此时,府院中豁然传来惊天爆响,院内金光冲天而起,嘶鸣惨叫不绝于耳,黑气夹裹着无数怨灵自院墙中冲出,纷纷溃散而逃,如此场面常人何曾见过,府外之人皆被此突如其来之景骇得心神巨震,面色苍白。 第十一章 青石镇 “这……这……” 郭祥东大惊失色,面色发白却强作镇定,他一把从旁侧下属手中夺过刀剑,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口中还喃喃自语: “这如何可能!大人明明说了,即便这和尚修为通天,也绝难破这阵法,让我安心守在此地便可,可……” 见此情景,肖力一声冷笑: “大师岂是你等可以阻拦,你宁愿去信那虚无缥缈的承诺,却不信眼前的生死危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你给我闭嘴!” 郭祥东被肖力踩住痛脚,顿时厉喝一声,手中长剑猛得划下,在肖力胸口撕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疼痛席卷全身,令肖力脸色发白,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颤抖,但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痛苦,即便嘴角有血不断流淌,口中腥臭令人作呕,他仍是直直地看着郭祥东,笑道: “你便是今日杀了我,自己也逃不掉!” 郭祥东双眼猩红,几欲发狂,抬起手就要将肖力斩于剑下,却在此时,随着一声爆响,府邸大门轰然破碎,其间一点金光越渐强烈,凡空自金光中走出,举起禅杖的右手缓缓收回,她神色淡然无波,目光深邃有如沉寂千年的古井幽潭,让人看一眼,就深深地塌陷进去,再也出不来。 郭祥东面色大变,忙仓惶后退数步,但他一想到那位大人安排到此给予他帮助的人,他心里稍稍安定,举起长剑喝道: “和尚!本官无意与你为难,只要过了今晚,你自可离去!” 凡空眉头微蹙,淡漠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郭祥东在她的目光看来的瞬间再度朝后退了两步,这才胆战心惊地稳住身子,内心骇然至极,这和尚仅仅一个眼神,都令他险些无法承受! “贫僧亦无意与诸位对峙,还请大人容贫僧离去。” 她的声音亦是从容,并未因郭祥东的阻拦有丝毫动摇,她的脚步依然不急不缓,但那每一步,都踏在郭祥东的心尖上,令他无端惶恐。 “大师!” 肖力奋力挣开困住他的官兵,不顾伤势地冲向凡空,跌在她脚边: “大师!快去救小白姑娘!带她走!他们是皇……” 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嘴边的鲜血,费尽了所有力气,只希望凡空能赶得及回去,救那个有着澄澈笑容的姑娘。凡空蓦然停下脚步,她的目光落在肖力急切的脸上,下一瞬,她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凌厉的锐意,手中禅杖回旋而出,漆黑的夜中突然暴起刺耳的碰撞声,一只银色的柳叶镖被禅杖击飞,将肖力即将出口的话语打断。 肖力瞳孔骤缩,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的禅杖,若非凡空突然出手,将那飞向他额头的柳叶镖挡住,恐怕此刻,他已经是此地一缕冤魂。凡空的神色彻底沉寂下来,她本不想与人为难,却不料那暗中潜藏的人竟会当着她的面要杀人灭口。 “阿弥陀佛。” 凡空双手合十,缓缓闭上双眼,收敛了一身的慈悲与温良,让郭祥东心中涌起不安。一圈金光自凡空周身扩散,挂在脖子上那串拳头大小的佛珠一个接一个的亮了起来,庄严肃穆的金色佛光拥有净化世间所有污垢的恐怖力量,甚至人心的阴暗,亦无法逃脱佛光的洗涤。 佛光速度极快,几乎在郭祥东看见佛光的瞬间,那璀璨圣洁的光芒便毫无停滞地从他身上扫过,带起一蓬嘶声惨叫的黑雾,逐渐远去。在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黑雾涌现出来,那黑雾最终聚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漂浮在众多官兵上空。 郭祥东浑身一震,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阴冷至极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被剥离出来,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他惊骇地盯着天空中那虚无缥缈的人影,后心被冷汗浸透,他竟不知不觉,成了邪魔之物的傀儡。若非他心中存了恐惧与贪念,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其趁虚而入,经此一事,他再看向凡空的目光,便迥然不同。 对于众人的目光,凡空视若无睹,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那缓缓汇聚的黑雾上,虽然因为佛光净化的作用,那团人形黑雾实力大减,已然不足全盛时期一半,样貌变得模糊起来,凡空依然认出,这黑雾的样子,乃是那李府的员外,李绍。 对今日之事略有猜测,所以她并不感到意外,若说有,也只是有几分悲悯。李绍此人在小镇上名气不弱,可谓名利双收,但却贪心不足,受人利用,最终成了这不人不鬼的邪魔。李绍对凡空身上的金光颇为畏惧,他的身体刚刚在空中显出形来,立即抽身后退,要从此地逃离。 凡空眸中金光涌动,她抬手将胸前的佛珠取下,朝着李绍逃走的方向扔出,那佛珠化作一抹金色流光,瞬间出现在李绍身后,在李绍惊恐的目光与绝望的惨叫中,佛珠飞速旋转,一下把李绍整个困在其间,金光明灭的同时,有梵文自佛珠表面浮现,黑雾与之一碰,便纷纷溃散。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李绍便魂飞魄散,一个白色的画卷从空中跌落,滚至郭祥东脚边。佛珠上金光收敛,又自行飞回凡空手中,她垂下眸子,目光中的慈悲不带任何温度。原本停下的脚步再度迈出,这一次,没有人再敢挡在她面前,郭祥东跪伏于地,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诚挚地忏悔: “大师,郭某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遂欲遁入空门,诵经赎罪,还望大师成全。” 肖力亦挣脱身上的绳索,对凡空恭敬抱拳: “肖力欲追随大师左右,鞍前马后,求大师成全!” “贫僧乃出家之人,独来山下是为修行,若诸君与佛有缘,便请前往云亭山普贤寺,现贫僧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凡空低头念了一句佛号,不再与众人多言,她弯腰将掉落在地的画卷捡起,收入袖中,旋即便欲离开。肖力忙上前两步,高声道: “大师!此去青石镇尚需三日行程,在下路熟,且有两匹快马,全速赶路可在一日之内到达,还请大师莫要拒绝!” 肖力说完,紧张地盯着凡空纤瘦的背影,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势,直到凡空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他才缓缓送出一口气。凡空沉默地转过身来,看向肖力,言道: “那便有劳施主。” 肖力忙站直身体,让凡空在此稍等片刻,自己则飞快跑回住处,其间他胸口的剑伤血流不止,他从怀里取出一小瓶金疮药随意抹上,牵了马匹回到郭祥东的府邸。凡空盘膝坐在府邸门前的台阶上,郭祥东安排了手下的官兵善后,他自己则跟在凡空身后,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郭祥东非是核心之人,对这场阴谋与所图之事并不知晓,他只大致听说皇帝自民间大肆搜寻奇珍异宝,请了高人做法,意图长生。那高人为何要牵制于她,又为何要对付姬小白,便不是他能知道的事了。 天空开始飘雪,落在石板路的缝隙间,将尘土沾湿。 凡空仰起头,夜色已经逐渐褪去,露出灰蒙蒙的天空,星星点点的雪花自天空上飘洒下来,带着刺痛肌肤的寒凉,这是它们特有的温度,非是刻意伤人,当暖阳之光落下,这稀疏的雪也会消融,似乎它们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等待死亡一样。 肖力牵着两匹棕红骏马匆匆赶来,凡空起身,拉起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没有再做任何停留,立时翻身上马,肖力紧跟其后,两人乘着骏马,化作两卷狂风,飞快地离开了伯阳县,朝青石镇去。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落雨,雨点越来越大,到的后来,雨幕遮天,前方的路面已看不清晰,路上行人渐少,三丈余宽的官道上,除了长途奔袭的马蹄轰鸣,便是连绵不尽的哗哗雨声。 深秋的雨冷而急,凡空肖力两人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但小和尚淡然的面庞仍旧没有任何改变,她的目光落在隐隐绰绰的远方,那里最先看见的,是将整个小镇围裹其中的云亭山,山脚下青石镇的轮廓若隐若现。 眼看小镇近在眼前,凡空再一次踢了一脚马腹,她虽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那紧抿的唇角与深黑色的瞳孔隐隐透出一缕急切,将她心中的焦急一点一点透露出来,越是接近小镇,便越发明显。那时时挂在嘴边的经文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此刻她唯一要做的事,便是早一点赶回去,去看一眼,那只小狐狸。 肖力亦全力抓紧缰绳,他死死咬着牙,目光透过雨幕望向越来越近的青石镇,想起前几日在这镇上第一眼见到姬小白的瞬间,他内心的焦急几乎喷涌出来,恨不得插上翅膀,将这遥遥可望的距离缩短至一瞬。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随着凡空前来的理由,他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喜欢上,那个笑容甜美的姑娘。 第十二章 祸乱生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寒凉刺骨,镇上人影稀疏,店铺大都关了门。两匹骏马夹裹着呼呼风声自小镇前的石桥上呼啸而过,片刻时间就从正面的街道横穿,来到小镇西边位置偏僻的小院。 凡空自马背上翻身下来,眼前寂静的院落令她心中有些不安,往常她每次外出归来,总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远远眺望,在看见她的时候,脸上绽放出灿烂夺目的笑容。姬小白会开心地跳起来,然后朝她奋力挥手,明知道她对此不会有所回应,仍旧乐此不疲。 雨水击打在凡空头顶的香疤上,隐隐有些疼痛。 她快步走到院门前,抬眼朝院内张望,空荡荡的小院地面上有不少积水,还铺了一层潮湿的落叶,虽与她离去之时相去不远,却也能看出院中已有一两日未曾打理。她的手落在院门上,还未用力,那有些发霉的木门便自行打开,她伸出的手凝滞在空中,随后缓缓放下。 “大师……” 肖力牵着马跟在凡空身后,仰着头朝院内看去,见凡空将门推开,却未曾迈步入内,心中疑惑,不由出声提醒。凡空垂着眼,用力捏紧了掌心中的念珠,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心中涌动而出的慌乱和无措。 她将半开的木门完全推开,迈步入了院内,朝着姬小白的房间行去。不多时,姬小白的房门被她推开,房内无人,她又回了自己的房间,陈设如旧。 随着再一次确认,凡空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姬小白没有在家,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无论如何不会外出,既然不在,便是出了意外。肖力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他双手成拳,紧咬牙关,跟在凡空身边,一语不发。 凡空从屋里出来,席地坐下,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便也不在乎石阶上的雨水。她沉默地看向天空,心里猜测种种可能。这时,小院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瞬间便被哗哗的雨声淹没,若非四周太过寂静,否则即便是凡空,怕也难以察觉。 她站起身,朝后院走去,见平时堆放柴火的地方有一大堆干柴倒在地上,随着咯嗒几声轻响,一只浑身沾满泥泞的小猫从柴堆中爬出来,它身上的毛发已经湿透,依稀能看出原本白净的毛色,它干瘦的身子在雨中瑟瑟发抖,见凡空行来,便伸着爪子朝凡空挥了挥,模样极为狼狈。 凡空走到柴堆旁蹲下,将念珠缠绕于手腕,双手抱起小猫,沉默的目光与之对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兀地叹了一口气: “我怎会想问你她去了什么地方,你只是个流浪到此的猫儿。” 她垂下的眉眼依旧如最初那般平静,落在小猫的眼中,却似埋藏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小猫幽绿的双瞳凝视着凡空清秀的面庞,半晌,就在凡空准备将它放下的时候,它突然仰起头,急促地叫了一声,然后用力挣脱凡空的双手,落在地上,一下钻进柴堆。 片刻之后,它嘴里叼着一个粗糙的布囊从柴堆中再度钻了出来,走到凡空脚边,扬着脑袋,将布囊拿给她看。凡空的心在这一瞬猛地一跳,她有些发愣地看着小猫嘴里沾了些许泥渍的布囊,这东西她曾在姬小白的房间见到过,姬小白偷偷摸摸地学做香囊,虽然前前后后扔了不少失败的作品,但这一个却是因着凡空偶然看见,称赞过的,便被留了下来。 她将这香囊取下拿在手中,心里有陌生的刺痛感若隐若现,她修佛十数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即便是当初将小狐狸放回山林,纵然心中有许多不舍,却也没有如今这样,疼痛和悲伤。 小白…… 凡空垂着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跌在泥泞的地面上,她的目光透出些许迷惘,她该去寻找她的,但她要去哪里寻找呢? “喵……” 流浪的小猫蹲在凡空脚边,用沾满泥污的爪子拉扯她的裤脚,尾巴轻轻在地面扫动,凡空被它的动作惊动,凝眸看去,却见泥地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字迹,她诧异地看向小猫,那猫儿幽深的双眼亦是直视着她,目光中透出殷切与期望。 凡空嘴唇嗫嚅,过了好久,她才沉痛地闭上双眼,缓缓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划过脖颈。她终究是避不过,即便下山前老和尚一遍又一遍叮嘱,叫她一定不能与京城有任何牵扯,她亦是打算在青石镇好好修行,然世事难料,而今,她却是要主动前往。 若是一切能就此止步,她大概还是原本温和善良的小和尚,哪怕背负一生的愧疚最终老死在普贤寺,至少她将一世安然,无有波涛。但她却终是选择了与之相悖道路,从这一刻下定决心开始,一切就已不同。 凡空回到前院时,肖力正面容焦急地等待着她,他见凡空在后院待了许久,回来之后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直觉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他上前两步,神色焦急: “大师,可有寻到线索?” 闻言,凡空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中湿透的香囊,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有些低哑: “去京城。” 肖力被凡空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愣了一下,但凡空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快步走出小院,牵了骏马的缰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笼罩在雨中的小院,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可能这一走,这一生,怕是再难回到这里了。 思及此,她突然开口: “肖施主,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贫僧有不得不前往的理由,若是施主还有别的事情,便可就此离去,今日快马相借之事,贫僧无以为报,日后若还有缘,必会偿还今日之恩。” 肖力跟在凡空身后走出小院,还未从刚才那句话中回过神,凡空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他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凡空,但见后者面色平静,眸光深邃,似在等待自己的答复,他沉默稍许,问道: “大师前去京城,可是为了小白姑娘?” 凡空看了他一眼,他对姬小白有情,凡空作为旁观者自然能看出来,她稍有犹豫,却还是点了点头: “她应暂时未有性命之忧,来人将其抓往京城,从此地去往京城,快马加鞭也需月余路程,他们自青石镇离开大致已有两日,若现在前往追赶,或许有一线之机。” 肖力目光复杂,思虑片刻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将手中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凡空,道: “大师,两匹快马换骑追赶,才有一线之机,若我二人一同前往,便是将这两匹快马都累死,也是追不上的。我于小白姑娘,终究只是一介外人,但我看得出来,大师对小白姑娘而言,很是重要,她期望看见的,亦不是我,而是大师。尽管大师乃佛门中人,但若可能,我还是希望,小白姑娘能幸福。今日以这两匹快马相赠,便是我为小白姑娘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事不宜迟,还请大师保重!” 他的话语诚恳真挚,凡空牵着缰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翻身上马,抓起另一匹马的缰绳,双手合十朝肖力行了一礼: “施主大恩,贫僧来日必会相报,后会有期!” 言罢,凡空驾马而走,不多时便离开了青石镇。肖力站在镇口一块两丈高的青石上,朝京城的方向远远眺望。雨渐渐停了,天空放晴,日光在他身后拉出狭长的影子,与青灰色的云亭山嵌在一起,显得异常单薄,他呼吸着雨后湿润的空气,垂下眼眸,低声自语: “小白姑娘,大师去救你了,会没事的。” 此时,远在青石镇两百里外的山坳中,一队车马正极速前行,驾车之人眉目间隐有精光闪烁,额角隆起,明显身怀不俗的武功。此时,这男子浓眉微蹙,眸光不着痕迹地偷偷瞥了一眼身侧,喃喃道: “咱们已经一刻不停地走了两天了,再这样赶下去,马儿没时间休息,会跑死的!” 在他身旁盘膝坐着一个蓝色衣裙的女子,此女神情冷漠,正闭着眼修炼,听闻男子抱怨,便睁开了眼睛,一缕蓝光自她眼中闪过,刚才还在低声抱怨的男子浑身一抖,忙闭了嘴,不敢再多言,态度既惊且恐。 “过了这个山坳,前边是东河县,在此地换一批车马,随后继续赶路。” “是!” 短短几句对话,男子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濡湿,他身边这个女人长得极端邪魅,却鲜少有男人敢对她抱有念想,但凡在她身边的人都清楚的知道,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有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她吩咐完后便再度闭上眼睛,晃动的马车丝毫不能影响她进修。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她闭上双眼的瞬间,眼前似是突然闪过一个金色的画面,那金色的光影中站着一个光头和尚,目光平静悠远地凝视着她。 她拧起眉头,对身旁驾车的汉子寒声催促: “再快些。” 第十三章 京城变 凡空急行近一个月,她的脑海中不时浮现那一日傍晚在一个小村外的景象,那时她没有看清错身而过的马车中那个人影,若是当时便发觉了异样,便不会有今日这般看不见尽头的追赶了。 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怎么自责也都于事无补,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时间,争取早日赶到京城。两匹快马交替换乘,仍旧不能毫不停歇,若是将马匹累死,要想追上姬小白,更是难上加难。 一路风餐露宿,一路雨淋霜打,眼看京城遥遥在望,凡空坐下的马匹也已到了极限,这近一个月的不断追赶,已将这匹马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再这样下去,它会被活活跑死。 凡空自马背上下来,动手解了它的套头和鞍具,昨日她已将另一匹马放走,今日这匹马也将恢复自由。她用马鞭抽了一下马背,那马长嘶一声,朝着旁侧的小树林跑去,不多时便消失不见。 凡空将马具扔在路边,转头朝京城的方向看去,距离最终的目的地尚有二十里路,而这二十里,唯有靠她的双脚走过去。她知道自己已经追不上姬小白了,并非她没有用尽全力,而是对方显然有所预料,一路上不断换马,速度不减,而她只有那两匹肖力所赠快马,即便这马再好,也终究架不住连月的奔跑。 她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紧紧攥在手心的香囊,心中存了一股和尚本不该有的执念,她垂着眼眸,低声自语: “小白,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因为心中怀了坚定的念想,所以她才能追到这里,便也不会被眼前短短二十里路,阻止脚步。 与此同时,京城。 这是祁国最繁华的都城,与青石镇或伯阳县都不同,城中处处亭台楼阁,酒楼客栈店铺数不胜数,还有无数达官显贵的宅邸错落其中。京城中最为煊赫的建筑便是皇宫,占地千亩,宫阁廷宇数不胜数,其中又以皇帝的寝宫最为奢华。 姬小白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极为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她好端端的躺在床上,这床铺也是颇为舒适,被褥尽是她从未见过的好布料,比起小院里那泛黄的棉被,不知要好上多少。 她虚软地睁开眼睛,头脑很是昏胀,殿中并无他人,她心中有些惊慌,努力想撑起身子,试了几次,却徒劳无功,不由越发惶恐。就在这时,大殿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穿龙袍的高大身影疾步行来,待得他走近了,姬小白才能看清他的样子。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戴金玉龙冠,面容看似矍铄,却隐隐含了一丝病态,深棕色的双瞳中透出一抹邪光,他唇角有笑,看着姬小白的眼神更像是在看某种价值连城的宝物,这种眼神令姬小白感到惶恐不安,她感觉自己在这男人眼中似乎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正充满*地掂量她的价值。 “狐妖?” 男人似是在自言自语,他伸手扒开姬小白身上的被子,露出其下娇小的身子,随后他又一手抓住姬小白的下巴,强迫她惊恐的双目与之对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容,低声道: “国师可真是天纵之才,连三世转生的狐妖他都能为朕找到,且尚还是处子之身,待得朕取了你的元阴之血,将那长生之药炼成,朕便是这祁国永恒的国君!为了犒赏你的功绩,朕会立你为后,怎么样?你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成为祁国皇后的狐妖,是不是感到非常荣幸?” 男人的声音极为癫狂,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达成心中所想的一幕,姬小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他口中所言,顿时又惊又恐,她现在浑身乏力,莫说逃走,只怕是稍作抵抗都力不从心。 “不……” 违逆的字眼自她唇齿间溢出,姬小白奋力挣开男人的钳制,想要逃离这个富丽堂皇的牢笼。她不愿做锦衣玉食的笼宠,不愿顺从博取这男人的恩典,不愿将身子交给这个贪婪恶心的君王,这一刻,她只想回到小和尚身边。 然而她的违抗在龙袍男子眼中不过玩笑,他抬手一抓,便将躲到床边的姬小白拉到怀里,任姬小白如何挣扎,都无法再挣脱那如金铁般死死抓住她的手掌。 他嘴角笑容更甚,似乎姬小白拼命的挣扎对他而言不过增添趣味的游戏,他一手死死钳住姬小白的双腕,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的目光再度落在自己脸上,这才笑道: “你刚才说了不?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想爬上这张龙床吗?她们为了那个后位耍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一切,你却妄图拒绝?” 言罢,他不等姬小白的回应,猛得低头含住她的唇。姬小白蓦然瞪大双眼,越发剧烈地挣扎起来,她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眼泪有如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流淌,她尽全力想要将脸转开,却徒劳无功。 原本明亮的瞳孔在此刻渐渐变得黯淡无光,她仰头看着虚空,绝望由心而生,她似乎看见了小和尚平和温润的眼神,听见了小和尚一遍又一遍唱诵的经文。 她感觉到初冬的寒凉,那个男人撕碎了她的衣裙,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外,她听见男人吞咽口水的声音,那粗糙的手掌充满占有欲地掠夺她的身体,她的悲痛绝望泪水已经无法承载,目光变得空洞无神,今日,她等不到小和尚了。 男人粗暴的举止让她的身体止不住地疼痛,他越来越兴奋,她却越来越痛苦。小和尚俊秀的面庞浮现在她眼前,她似是听见一声低语: “小白,你可愿随我回去。” 我……我愿意啊!小和尚……小和尚!!! 她与她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亦是在初冬的时节。彻骨的寒意彻底冻透了她的心,她的双眼霎时间染了血色,一声凄厉的惨叫传遍整个皇宫: “不!!!!!” 临近京城的城门,凡空似有所感,突然抬起了头,她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城门上两个硕大的字眼,心中却无端的感受到一股压抑与沉重。 她娟秀的眉头微蹙着,心里总有一种慌乱的感觉挥之不去,她迈步入城,守城的卫兵只看了她一眼,就放了行。她朝着京城中央行去,抓走姬小白的幕后主使乃是皇帝,所以姬小白极有可能是被带去了皇宫。 就在她想着如何才能入了皇宫寻找姬小白时,一条惊天的消息却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整个京城,皇帝驾崩,惊遍全城。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令得凡空都有一瞬间的呆滞,此时她还未远离城门,一匹快马飞速自城中而来,在城门前停下,马背上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卷懿旨,展开后高声念道: “宣治皇帝驾崩!太子秋奕暂掌朝政,不日登基!妖狐姬氏作乱宫中,残杀先皇,夺路而逃!太子有令,京城东西南北四门守城之军即刻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放行!违令者可先斩后奏!御林军搜索全城!务必将狐妖捉拿!钦此!” 整个京城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凡空伫立在城门口,面色复杂地看着戒严的守城将士,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掌心中的香囊几乎嵌入皮肉,她却未有所觉。这一瞬,她感觉自己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佛修,因为她在听到姬小白杀了皇帝逃离皇宫之后,并没有因她杀人感到愤怒,却因为她逃走而松了一口气。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旋即便离开了城门,这一次她没有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径直朝着京城东边的寺庙去。她是最了解姬小白的人,既然从皇宫逃出来,城门已经关闭,城中绝不安全,她必然会去最接近佛寺的地方躲藏,想必这太子再如何聪颖,也绝对想不到一个狐妖在杀人之后竟会前往佛寺。 姬小白在京城举目无亲,又闯下弥天大祸,若是没有人帮衬,她必然寸步难行。凡空感觉自己似乎着了魔,她竟想在所有人之前找到姬小白,然后带她离开…… 御林军在城中横冲直撞,破开一家又一家屋门,蛮横地搜查姬小白的踪迹。路上不时有百姓仓惶逃窜,若是被御林军抓了去,便是十条性命,也经不起折腾。 凡空对此熟视无睹,她的心肠冷硬得连她自己都感觉十分陌生。但她仍旧没有为此停下脚步,只不停朝着佛寺去,她知道姬小白在等她。 京城东边的佛寺叫龙延寺,其后背靠卧龙山,山上松林遍布,即便时节已入初冬,但这卧龙山上,却还是青翠如初。凡空缓步走上山间的小径,此时卧龙山内人烟稀少,百姓闭门不出,龙延寺中的和尚不想惹上麻烦,便紧闭了寺门,不让人进,亦不予人出。 清净的山林最适合藏人,凡空沉默地走进山里,目光自一丛丛灌木,一块块巨石后扫过。如果姬小白要躲,必然是在这林中,她确信她能将其找到。 第十四章 黄粱梦 时节已入初冬,此时的山林虽然青翠如旧,然林中的冷风却是丝毫不讲情面,夹裹着刺痛肌肤的寒凉吹拂在凡空脸上,似乎要将她脸上的皮肤划出几条血痕才肯罢休。她沉敛着眸子走在松林中潮湿的小路上,凭着没有来由的直觉仔细寻找,期望在下一刻,就见到记忆中那只懵懂的小狐妖。 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是找到了她。 凡空在一处背阴的山洞前停下脚步,那山洞口被枯草覆盖,只能看出些许痕迹,若是不仔细搜寻,便是从旁路过,也可能无所觉察。凡空之所以能发现这山洞,却是因为洞中有她熟悉的气息散出,但她却没有贸然进入,因为那熟悉的气息,乃是暗含在更为浓郁的妖气中。 她沉默地垂下头,看着掌心那个做工极为粗糙的香囊,此时香囊上沾染的泥渍已经被她洗净,但囊中原本置放的熏香之物,却是失了原本的功效,一眼看去,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布囊。她的眉眼中透出挥之不去的忧伤,临到最终,她却有些迷失了方向,不知是不是该在此时,入洞找寻这香囊原本的主人。 她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洞中传出的声音打断了。 “小……和尚?” 她找到了洞内的姬小白,姬小白亦发现了洞外的她。 凡空将目光自香囊上收回,转而看向枯草掩映间的山洞,低声回应: “是我。” 言罢,她心中终于有了决意,抬起步子朝山洞走去。却在此时,姬小白的声音再度响起,其间透着浓浓的惊恐和痛苦: “你别过来!!别过来……” 话音落下时,那变了调的音节带上止不住的哭腔,凡空刚抬起的步子沉重地落回原地,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洞口稍稍晃动的枯枝碎叶,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沉重得令她的心阵阵刺痛。她不知道姬小白经历了什么,但却明白,若非被逼至绝路,这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小狐妖,绝不会轻易杀人。 那死去的先皇,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却像是一道枷锁与诅咒,从此断了她们之间的种种缘分,妖佛殊途。 她再一次拿不定主意,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习惯干净与整洁,即便身穿最廉价的僧袍,亦是从来不染分毫尘污,而今她的衣角不知何时已沾染了许许多多的泥污草渍,她却始终未曾觉察,若非此刻低头沉默,或许再过许久也是不能发现的。 这一切的改变都因着山洞中那低声啜泣的小狐妖,她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跋涉千里,怎可无疾而终。 她还是掀开了笼在山洞口的枯草,探身入了洞内,洞外的日光被洞口突起的岩石阻挡,照不进洞中,洞里阴暗,凡空有佛光护体,却可轻易看清洞中的景象。 这山洞不大,略有十丈见方,因山体中空,故而自洞口看不出洞中大小。此时洞内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个纤瘦的身影蜷缩着,双臂抱膝,脸颊埋入臂弯,她明知凡空已经进来,却仍旧低着头,不肯叫她看见自己的痛苦与绝望,也不肯去看小和尚素来慈悲的眼神。 凡空站在洞口,目光中隐含悲悯,那小小的身影衣衫尽碎,□□在外的肌肤大都青紫,凡空即便从未经历过,也能大致猜出因果。她的心隐隐作痛,随着静默的时间不断流逝,心中的刺痛越发鲜明,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心情,她不知道就竟该如何,才能让这种疼痛变缓,或者消失。 姬小白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倘若可以,她一定会让自己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小和尚的视线里。在她最期望凡空的时候,她没有来,却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再次与她相遇。凡空无论如何无法明了她心中的痛苦,她绝不愿,将自己最落拓、肮脏的一面,让凡空看见。 凡空垂着眼眸,缓步朝姬小白走去,姬小白听见动静,浑身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她猛地双手捂住耳朵,尖声哭喊: “你不要过来!” 凡空的脚步微微顿住,却没有过久停留,她没有听从姬小白的凄厉劝说,执意走去。姬小白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的双肩不住抖动,似是在极力遏制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直到凡空走到她跟前,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染了血的色泽,妖异的红光缓缓转动,甚至她眼角的泪,也参杂了血色,她的脸上满是泪痕,那无助可怜的模样,像一只无形的手,狠很撕裂了凡空的心。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安抚她受伤的心。 然,她只觉眼前突然闪过明亮的红芒,下一瞬,天旋地转之感猛然袭来,待得她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已经仰面倒在地上,姬小白跨坐在她腰间,她眼中的泪滴落在她的僧袍上,将灰色的衣料侵染出淡淡的红渍。凡空不发一言,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她的目光依旧温润平静,看着姬小白,就像在看多年前,那只受了伤的小狐狸。 “小和尚……” 姬小白俯下|身,通红的双眼满含痛苦,她双手捧起凡空的脸颊,深深地注视着她,她能从凡空平静无波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如今的样子,那么狼狈,无家可归。凡空身上有淡淡的金光,这金光刺得她浑身疼痛,以往从来没有过的金光,如今因着她杀了人,入了魔,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她凝视着凡空的眸子,激动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红芒闪烁的瞳孔也划过一抹清明。她抿起唇角,恍若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我对你的情,大概你一生也不会懂,而我如今却再没有了留在你身边的资格,既然世人都想要我的元阴,与其哪一日被谁夺去,不如今日就交给你,你恨我也好,忘了我也罢,我们之间的缘分,终究不过如此而已。” 她说着,缓缓垂下头,将自己的唇印在凡空微凉的薄唇上,她的泪划过脸颊,妖异的红瞳轻轻转动,当冰凉的泪落在凡空温暖的脖颈间,凡空心中的疼痛竟奇迹般的缓缓平息,她看着姬小白妖异的红瞳,意识一点一点沉湎进去,当她眼中的清明完全消失,姬小白沉痛地趴伏在她的胸膛上,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泪如泉涌: “小和尚……”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凡空用出狐媚之术,苦难如洪流将她淹没,幸福快乐与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然就是为了这一星半点的快乐,她愿舍弃所有,即便小和尚醒来会恨她一辈子,她也觉心有牵挂,了然无憾。 哪怕这只是她的一场黄梁梦,梦醒之后,她与小和尚,便再无半点牵扯,从此人妖殊途,再难同路。 卧龙山背阴之处少有阳光,无人踏足,谁也不知道轰动京城的狐妖姬小白,在这荒凉寒冷的山洞中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元阴给了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得知此事的小和尚。 姬小白强忍着浑身的不适和身下无法忽视的痛楚,侧躺在昏迷过去的凡空身边,她用葱白的玉手细细描摹凡空清秀的眉眼,瞳中的红芒已然褪去,但失了元阴的她此时看起来很是不同,她精致的五官似乎染上了一层薄纱,平添了一股媚态,美得妖娆彻骨。 但她此刻的绝美注定没有人能看见,即便是凡空,也没有这等眼缘。 “姬小白今日便死了,小和尚……你可知我真名为何?在你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乃是离魅,姬……离魅。” “我就要走了,小和尚,与你一起的日子,是我永远回不去的时光。” 姬离魅走了,带走了姬小白的青涩和痴情,亦带走了这一场笑中含泪的黄粱梦,待得小和尚梦醒,她们的缘分,便就此终了。 山洞中少有的光亮也一点点散去,夜幕再一次笼罩京城,这一夜,于姬离魅而言,却是格外的孤独与漫长。 凡空在洞中苏醒过来,当她睁开双眼,只觉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甚至听不见林中深夜的虫鸣。她微蹙着眉,脑中阵阵晕眩,她试图回想昏迷前的事情,却一无所获。 念珠仍旧缠绕在她的手腕上,但掌心的香囊却失了踪迹,她动了动胳膊,但觉手臂莫名酸软,几度猜测无果,她终是盘膝坐起,看着四壁空空的山洞,若有所思。她知道这是卧龙山后的山洞,也知道她来此是为了寻找姬小白,但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便记不清了。 如今她一个人醒来,无伤无痛,姬小白却不见了,这一切,该是那小狐妖心中所愿了。凡空沉默地坐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三两新鲜的血迹沾染了衣袍,有些刺眼,却又无端叫人心痛。她的心空落落的,在睁眼没有看到姬小白的时候,她就有些预感,她怕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第十五章 帝王邀 距姬小白离开已有月余,这一个月里,凡空在卧龙山脚一座废弃的寺庙中继续她的修行,京城仍在戒严,百姓无法出入,新皇在事后第三天登基,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要活捉姬小白,将其凌迟处死,为先皇报仇。御林军像发了疯,将整个京城掘地三尺,其间也有狐妖的消息传出,但发现狐妖的人皆被灭口,御林军大队人马赶去时早已人去楼空。 凡空没有再去找过姬小白,那只小狐狸总在躲着她,且她心中也有些惶惑,姬小白不断造下杀孽,于她自身,应当也有因果。自那日在山洞中醒来,她总觉有哪里不太寻常,至于究竟为何,大概,只有那小狐狸才知道了。她摩挲着手中的念珠,目光却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京城从昨日开始下雪,直到今日大雪仍旧未停,破庙外已然堆了尺余厚的积雪,城中的乞丐没有去处,便三三两两地聚在破庙里。人越来越多,破庙并不宽敞,后来的人看见庙中有个和尚,将整个破庙最好的位置占据了,其旁侧还有许多空地,那领头年纪稍长的中年人便向身边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跟班领会其意,大摇大摆地走到凡空面前,团着膀子道: “和尚!把这地儿让出来,你到门边儿去!” 凡空恍若未闻,仍旧垂着头,微微闭着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另一个跟班儿神情不耐,用脚尖踢了一下凡空座下的蒲团,叠声催促: “快些!叫你没听到啊?” 恶声恶语的喧嚣令凡空眉头蹙起,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两人。 佛说要以慈悲心渡世人,那么对于做尽恶事之徒,是否也应慈悲?凡空目光平静,她的视线似乎透过两个小跟班看见了那未曾蒙面的先皇,对那个将姬小白推入万丈深渊的男人,是否也应慈悲? 因果循环,若没有他加害姬小白的因,便没有最终死在姬小白手中的果,若没有新皇欲诛杀姬小白的因,便没有御林军接二连三被灭的果,谁人无辜?善恶有报,慈悲不是退让,亦不是纵容,和尚所修的慈悲,不以己身伤害天命生灵,任由其自生自灭,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借刀杀人? 凡空淡漠的眸子中似乎有一种明悟,但这悟还不够透彻,对于生死和因果,她只触及到皮毛,却未能完全看开。在凡空的目光扫过时,那两个小跟班浑身剧震,骇然色变,凡空眼中的慈悲透着淡漠和无情,那是一种超脱尘世的双眼,以凌驾众生之上的慈悲心阅览人间,有如真正的神佛。 两个跟班被她双眼中的气势吓得浑身颤抖,他们终于发现,眼前这个和尚修为极高,绝非他们这等普通人可以抗衡,一想到刚才那么嚣张的言辞,他们就害怕得直发抖,这和尚只是眼神都那么可怕,若是动起手来,他们能有几分胜算? 那领头的中年人面上亦是惊异不定的神色,凡空还未说话,气势已成,他暗啐一口,面上挂不住,却又不敢动手,正犹疑该如何应对时,破庙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庙中乞丐尽皆疑惑,将视线转向破庙外,但见一队身着戎装的人马沿着庙前铺雪的台阶走上来,领头之人身披重甲,眼神锐利,胸口一块军徽表明其身份,正是皇帝身边的精锐部队,京城御林军。 破庙中乞丐们顿时嘈杂起来,纷纷惊疑,这御林军正全力捉拿狐妖,为何今日竟出现在这荒芜破败的破庙中?难道那狐妖竟入了破庙不成?思及此,众乞丐纷纷惶恐,传言残杀了先皇的狐妖凶残至极,但凡所过之处,不留全尸,若是将其惹恼,必定生饮其血,怒啖其肉,若为男子,还得精元尽断,颇为骇人。 凡空冷眼旁观,众人低声交谈之言皆入其耳,她眼前似又看见那一日,卧龙山后的石洞中,姬小白双臂抱膝,浑身青紫,眼中含着血泪的凄惨模样,这样的姬小白,在世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容。世人并未真正见过狐妖,却是因皇家散播之言,先入为主,认定了那妖狐,必是十恶不赦之徒,生而为妖,便是罪恶。 她垂下头,闭上眼,默默诵经,这经文,她念了许多年,却只有她自己知晓,这些年,她念诵的经,所消的业障,尽是为了姬小白。 御林军来到破庙前,一人自军中走出,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人竟是个长相美艳的女子,她缓步踏入破庙中,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盘膝而坐的凡空面前两丈处。见凡空垂目念经,心无旁骛,不由抿唇一笑,这笑容颠倒众生,令破庙中众多落魄之人失了心神。 “大师,多年不见,如今故友相约,可否赏脸一叙?” 凡空捻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旋即又继续下去,对女子所言并不理会。这女子不恼,继续道: “秋奕皇帝听闻大师大才,有通天彻地之能,一身佛修精湛无比,能算尽天下世人不得之事,便特意派小女子前来,邀约大师于宫中一叙,恰逢云亭山普贤寺凡成和尚在京中说法,便亦请于宫中做客,陛下心诚之至,还望大师莫要拒绝。” 听闻师兄名讳,凡空终是睁开双眼,她的神情无喜无悲,眉目微垂,双手合十,轻声叹息: “阿弥陀佛。” 皇宫之中极尽奢华,凡空跟在女子身后,御林军封锁四方,说是请,实则为挟,但这对凡空而言,并没有任何作用,若她想走,便是再多一倍人马,也是拦不住的。蓝衣女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才在去寻凡空之前,找到同在京城的普贤寺和尚,蓝衣女子对凡空颇为了解,她既能为了作乱四方的狐妖追来京城,便不可能抛却同一师门的师兄独善其身。 在御林军的带领下,凡空来到一处华丽的楼阁,阁中庭院内花草繁多,丝毫看不出冬日的寒凉,数名身穿纱衣的女子在院中翩翩起舞,一黄袍男子侧卧于暖玉坐榻,身旁美酒佳肴无数,这令凡空对皇家人的奢侈更多了一番领悟。将凡空领来的蓝衣女子行到黄袍男子身边,躬身行礼,眉目间妖媚之态尽数收敛: “陛下,臣已将凡空大师带到。” 闭目养神的皇帝听闻此言,立时睁开双眼,那继承于他父皇的深棕色瞳孔中精光闪烁,他扫了一眼顺从的蓝衣女子,面上显出笑容: “冰儿,朕与你说过多次,莫要这般拘谨,朕虽无父皇那般渴求长生之心,但朕心怀天下,自有重用你与国师之时,只要你们对朕忠心,便是后位,若你想要,朕也可以给你。” 蓝衣女子脸色有些发白,她低垂着头,诚惶诚恐: “承蒙陛下厚爱,柳冰与家师自当尊崇。” 秋奕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他虽无其父求长生的野心,却较其父更加贪恋权势,他决不允许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即便是其父曾尊为天人的国师,亦是不行。敲打柳冰之后,秋奕皇帝的目光便转向在一旁等候的凡空,凡空亦是平视着他,没有下跪磕头,亦没有在脸上显出一丝一毫的惊恐。 他目光中隐隐藏了一丝凶光,脸上却不动声色,笑意盎然地起身,挥退围困在凡空四周的御林军,从容不迫地走到石阶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位便是凡空大师!朕听说大师佛法精深,通古彻今,博学多才,今日一见,不料大师竟如此年轻,当真天纵之才,朕近日为一事苦恼,一直不得正解,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秋奕皇帝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傲然,并没有任何求人指点的谦卑,在他看来,他说出这番话,已然是给够了凡空颜面,他身为天子,苍生都该尊其为主,又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尚。 凡空双手合十,闭目言道: “阿弥陀佛!陛下手眼通天,天下大小之事尽在掌握,贫僧一破庙僧人,又有何资格替陛下解惑。” 秋奕皇帝眸光闪烁,脸上笑容更甚: “大师过谦!若大师嫌朕愚钝,此事便暂且不提!恰逢大师同门师兄凡成大师亦在宫中做客,今夜便由朕于宫中设宴,还望大师赏脸!冰儿,便将大师安置在南阳宫,让宫中之人好生招待,切不可怠慢!” 他说完,勾唇冷笑,也不再看凡空一眼,转身回到暖玉坐榻,旁侧两名宫女忙替其捏肩按腿,好生伺候。柳冰恭敬应诺,看了面色平静,波澜不惊的凡空一眼,抬手引路,垂眉道: “大师,这边请。” 凡空默默念了一声佛号,便随着柳冰来到南阳宫,宫中奢靡,早在凡空意料之中,却不知晚间的鸿门宴,又有多么凶险。她平静的目光扫过南阳宫四处森严的守卫,心中毫无波澜,大概当初师父不让她来到京城,便是算到了她命中有这一场劫难吧。 第十六章 入天牢 是夜,皇宫中灯火如昼,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凡空坐在大殿中,秋奕皇帝右侧首位,在她旁边,盘膝坐着另外一个着了灰色僧袍的和尚,那和尚眉框隆起,眼角青紫,目光黯然,虽衣着无恙,仍能看出在这宫中受了不少恶待。 此人便是凡空的同门师兄,凡成和尚。 在凡空对面,还坐着两人,其中一人乃是凡空熟悉的蓝衣女子柳冰,柳冰旁侧,有一白衣儒生,此人面冠如玉,温文尔雅,不过三十余岁,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那隐隐闪烁的眸光中有算尽天下,手掌乾坤的锐意。凡空只一眼便知晓,这人,就是为先皇出谋划策,引困自己,又派人将姬小白捉走,导致这一场怨怒因果的罪魁祸首,祁国国师。 当凡空的目光看去时,那男子的视线恰巧与之对视,凡空看见其双瞳中闪过一抹笑意,其神情泰然自若,丝毫没有更换新主后的诚惶诚恐。凡空垂下眸子,面前的桌上尽是珍馐美酒,没有和尚惯食的斋饭,秋奕皇帝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这赴宴的和尚在堂上难堪。 凡空对此并未多言,她只垂着头,一如既往地念诵经文。 或是到了时辰,首位上秋奕皇帝突然大笑举杯,高声谈笑: “今日朕有幸宴请普贤寺凡空凡成两位大师,朕为两位准备了宫中上品好菜美酒,还望两位大师莫要拘谨,在宴上尽兴!朕先干为敬!” 凡空神色不动,然在她旁侧的师兄凡成却是面色大变,死咬着牙,眼中怒火中烧,对于秋奕如此明目张胆的羞辱,他还做不到凡空那般从容不迫。秋奕微眯的目光自凡空凡成两人面上扫过,对于凡空的从容,他打心底感到厌恶,却在见到凡成惊怒之色时,心情稍缓,举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顿,旋即笑道: “莫不是朕哪里怠慢了,怎不见两位大师举杯?” 凡成眼睛一瞪,顿时就要发作,却被凡空抢先一步,她抬手端起面前的酒杯,毫不犹豫将其中酒水一口饮尽,那酒入喉辛辣,刺得心间疼痛,但这疼痛,与那时见到姬小白狼狈模样之时相比,却是微不足道了。 “凡空!你……” 耳边传来凡成惊怒的声音,凡空却未回头,她捏着酒杯的手轻轻翻转,其间无半滴酒水倾洒。她的目光中正平和,对秋奕的咄咄相逼丝毫没有动怒,面色坦然自如: “贫僧虽从未饮过酒水,今日初尝,确觉此物酣畅,难怪世人皆爱美酒,往日不碰,倒是贫僧浅薄了。” 秋奕目光一凝,眼中划过一抹惊讶,凡空的胸襟与耐性出乎他的意料,难怪连那万事皆拿捏于手的国师,都称赞不已。他挑着眉毛,神色洒然,杯酒入喉,既然弯弯绕绕早已被尽数看透,若再于言语上相争,倒是落了下乘,秋奕能在宣治驾崩后安然登上帝位,自然也非常人,他放下酒杯,笑容和煦: “凡空大师不负盛名,如此胸襟令朕颇为钦佩,传闻大师佛法精深,入世修行,但凡妖乱魔祸,大师出手,必得胜而归,今京城有一狐妖肆虐,残杀先皇,御林军死伤无数,百姓不堪其扰,朕出此下策,硬将大师请入皇宫,实乃不得已而为,还望大师莫要怪罪,大义出手,替百姓分忧。” 凡空漆黑的双眼深不可测,她面容平静,并不为秋奕这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心动,手中的念珠缓缓捻摩: “贫僧修为粗浅,远不若陛下所言,京城数万精兵强将都无法奈何之狐妖,即便贫僧出手,也无济于事,还请陛下另找高人。” 她的言语不卑不亢,拒绝之意却是明显,令秋奕皱起眉头,他扫了凡空一眼,神色渐渐有些不耐: “冰儿曾言那狐妖与大师乃是旧识,莫非这就是大师不肯出手除妖的缘由所在?” 凡成在旁侧目看了凡空一眼,他心中颇为疑惑,为这秋奕皇帝的恶行,也为凡空的言语。他有些看不明白,为何秋奕皇帝要除狐妖,需得如此对待他们,又为何凡空明明有能力除妖,却不肯出手,难道真如皇帝所说,她竟与那狐妖相识? “陛下只知宫中狐妖作祟,却又是否知晓这狐妖因何来到宫中?” 凡空没有回答秋奕的话,反问道。 秋奕眼睛一眯,深棕色的瞳孔中掠过一抹杀机: “大师这是何意?” “先皇施|暴在前,狐妖夺其性命在后,陛下追杀狐妖在前,御林军殒命在后,何为因果?何来对错?冤冤相报何时了,若非先皇设计将那狐妖从边陲小镇引入宫中,又哪里会有这场无妄之灾!既然狐妖势强,其命不可夺,何不放下纠葛,就此罢手!阿弥陀佛。” 凡空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骤然安静下来,凡成不可置信地看着凡空,他怎么也想不到,凡空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而那皇座上的秋奕更是面色铁青,捏着酒杯的手指节分明。对面的国师与柳冰同样感到诧异,他们知道凡空会袒护狐妖,却不知她会袒护得如此明目张胆。 气氛短暂的凝滞之后,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划破静谧,秋奕拍案而起,拂袖而怒,眼中憎恶之色再不作丝毫遮掩,他死死瞪着凡空,唇角带笑,神色却是森冷异常: “大胆妖僧!竟口出狂言,辱没先帝!朕看你是与狐妖串通一气,难怪不肯对狐妖出手!朕今日便将你打入天牢,即日问斩!看那被你百般辩护的狐妖是否同你一样义气!若她来,我便叫她有来无回!来人!将这妖僧给朕拿下!!” 大殿内瞬时涌入大批手持刀剑的御林军,凡空神色如常,凡成却是面色如土,他愤恨地瞪了凡空一眼: “凡空!你怎能如此!驱妖除魔不是我等修佛之人本职之事吗?你怎可为一祸害四方的狐妖枉顾门规!饮酒破戒也就罢了,竟还连累为兄与你同历牢狱之灾!” 耳边凡成喋喋不休,凡空沉默的目光中却划过一抹悲哀与失望,凡成只知她连累他入了狱,却不知她本可不入这场宫宴,之所以来此,是因他成了皇帝对付她的计谋。眼看着御林军围拢来,凡空双手合十,阖上眼睑,沉声叹息: “阿弥陀佛,陛下,贫僧可入天牢,但请陛下放贫僧师兄离开,如若不然,贫僧想离去,陛下拦不住。” 狐妖再毒,却毒不过人心。 秋奕目光森寒,盯了凡空半晌,终还是点了点头,挥手让围在凡成身边的御林军退开。凡成亦是诧异地看了凡空一眼,但他没有说什么,只垂下眼眸,快步离去。国师手中把玩着酒杯,看向凡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饶有深意,柳冰则眉目清冷地扫过凡空的面庞,心中疑惑,便宣之于口: “你如此做,究竟是否值得?” 凡空沉默,对于柳冰的疑问,她没有给出回复,至于究竟是否值得,怕是她自己,也弄不清的。 凡成走了,秋奕还算守信,并未食言,至于凡空,则被御林军带入天牢。天牢中关押的大都是时日不多的死刑犯,环境阴暗湿冷,空气中散着极浓的霉味,不时有咒骂与尖叫声响起,众牢徒已司空见惯。 狱头见御林军领着一个体格单薄的和尚进来,不仅未给其戴上枷锁,言行举止还颇为客气,似乎隐隐对那和尚有些尊敬,心中不由极为惊讶,他迎上前,看了凡空一眼,旋即开口: “林统领,这是?” 林统领闻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对狱头道: “此乃普贤寺的凡空大师,你速去安排一间上好的牢房。” 那狱头听闻此言,面色颇为奇怪,这和尚究竟是何来头,怎地入了天牢还像是进了客栈,竟有御林军统领为其说情,当真闻所未闻。但他不敢怠慢,忙叫人腾出一间干净的牢房,领着凡空进去。凡空入狱前抬头看了那林统领一眼,对其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施主好意贫僧在此谢过,此恩日后若有机会,必会偿还。” 林统领摆了摆手,抱拳道: “大师休要如此。” 末了,他压低声音,轻声低语: “我乃国师之将,国师曾言大师虽入牢狱,却不会为此所困,望与大师结下善缘,抵消往日因果,令末将代为谢过!” 林统领如此言语倒是出乎凡空所料,她失笑摇头: “国师当真深不可测,贫僧尚且不知之事,他竟早已了然于心,贫僧与国师本是无仇,若他能对小白之事给贫僧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善缘也并非不可结。” 她说完,没有待林统领给出回复,径自转身入了牢房,并对那狱头言道: “替贫僧戴上刑枷,想必没有这东西,皇帝陛下不会安心。” 狱头大感意外,看了一眼林统领又看了看凡空,见林统领只沉默皱眉,没有出言反对,便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将刑枷给凡空戴上。 第十七章 斩立决 或许是因着林统领对凡空的态度过于客气,令得狱头不敢对其无礼,凡空的牢狱生活,倒不显得困苦,每日三餐斋饭送得准时,其余时间皆无人叨扰,她可潜心念经,修身养性。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三日后,凡空被人带离天牢,来到京城正中一个宽阔的空地上。这空地上搭了邢台,判官坐在一旁,仔细查阅凡空的罪状,令这判官颇感不解的是,那罪状除了凡空佛号外,便是空白一片,他抬头看向刑场中央,那不肯下跪,端端站着的小和尚,高声问道: “和尚!你所犯何罪?” 凡空闭着眼,突然听闻判官询问,便张开眼睛,语调不急不缓地回应: “贫僧无罪。” 判官眼睛一瞪: “一派胡言!无罪岂会入天牢上刑场!你速速从实招来,本官可免去你诸多痛苦,让你快快上路!” 说着,他还拍了拍手中的行刑令,示意凡空开口。凡空蓦地笑了,她素来平静淡然的面庞上鲜少出现笑容,唯独有那么几次,还尽都给了姬小白。此时她俊秀的眉眼透出温润与祥和,对判官道: “非是有罪才会入狱,贫僧这两日明悟了一个道理,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任何理由都能成为被杀的借口,只要贫僧的死对那人而言有足够的价值,那贫僧,便是该死之人。” 凡空从容自若,谈笑风生,那判官却是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这和尚丝毫不像是要入刑场的人,那面上的洒脱绝对装不出来,偏生圣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此人今日必死无疑。 判官垂下头,不再说话,这和尚大胆,敢肆意开口,他即便心中认同,也绝不会在此时搭腔,毕竟这言及圣上的和尚,今日走不出刑场,而他,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他不会为了一时语快,将身家全部搭上。 时间很快到了正午,邢台四周聚了不少百姓,他们围在邢台边,对台上的凡空指指点点,猜测着这相貌清秀的小和尚到底犯了什么罪行。 正午一过,刑场东边突然喧嚣起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声唱喝: “皇上驾到!” 判官浑身一个激灵,立即起身,俯首跪地,在场百姓也都伏地,不约而同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整个刑场,除了凡空,便再无一人站立。秋奕皇帝乘着皇辇来到近前,目光清冷地扫了判官一眼,道: “今日朕亲自督斩。” 他说着,视线又转向邢台之上长身而立的凡空,眼中杀机暗藏: “凡空大师,倘若你此刻改变主意,朕可既往不咎,金玉珠宝、高官厚禄任尔挑选!大师年纪轻轻,一身佛修得来不易,何必如此短见!替朕捉拿狐妖乃是利天下之大事,为一作乱妖狐落至如此田地,妖僧名号传世也不甚光彩,大师若出手捉妖,朕便封大师为我祁国护国圣僧,地位等同于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秋奕的声音毫不遮掩,在场百姓皆能清晰听闻,顿时邢台边便响起压低的议论声,不一会儿,一个年长的老者走出人群,对着凡空遥遥跪下,神态恭敬: “大师!狐妖作乱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老夫一独子多年前便惨死于狐妖之手,今京城又见妖狐,大师有除妖之能,若能出手,必可还京城祥和安宁,老夫跪请大师!救救百姓!救救苍生!” 老者话音落下,人群中又走出一年轻妇人,她两眼含泪,对着凡空盈盈一拜: “大师!民妇夫君前日里入山打猎,彻夜未归,后有亲朋上山寻找,见其惨死于山中,精元尽断,龙延寺老僧言道此乃狐妖所为,民妇肝肠寸断,今恳请大师出手除妖,但凡大师日后有所差遣,民妇莫敢不从!” “大师,小弟兄长昨日……” “大师!” “大师!” 一个又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脸上无不带着悲痛欲绝的神情,每每开口,大都是家中某某惨死于狐妖之手,望凡空出手除妖。秋奕冷眼看着这一幕,他倒想知道,凡空在京城民愿的压力下,又将作何选择。 前日里的酒宴不过一次试探,真正的目的,却是今日。 一个又一个普通百姓在她身前跪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请大师出手除妖!”,在场所有人同时跪地,齐声高呼: “请大师出手除妖!” 这声音之大,与之前秋奕来时的呼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凡空的目光始终平静,耳边怨声震天而起,她的视线却越过重重人海,望向青石镇的方向。她的心亦如她的双眼一般澄澈,她突然明悟,佛之所以要渡众生,不是因众生苦,而是因众生迷途。 人间帝王可因一己之私令黑白颠倒,有心人助纣为虐,无知百姓人云亦云…… 错的不是狐妖,而是这个是非不分,物欲横流的世界。 她缓缓闭上双眼,低声轻叹: “阿弥陀佛。” 末了,她的嘴角突然轻轻勾起一抹笑容,所有注视着她的人在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时都愣了愣,此起彼伏的呼吁声渐渐弱了下来,连秋奕也觉出异常,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眉头微微皱起。 凡空神色平和,目光不起波澜,脖子上的枷锁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心境,她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跪伏在地的百姓,缓缓开口: “贫僧不知在场究竟有几人真正见过狐妖,又有多少人是人言亦言,需知世间善恶因果,天理循环,皆有心定,良心安,则无患,与心背驰,则祸乱生。贫僧孑然于天地,不敬人间帝王,不畏妖鬼,唯信心中佛陀,良善之人自有天佑,万物如是。” “贫僧如何?狐妖如何?帝王如何?百姓如何?皆不过众生。既皆为众生,又有何高低贵贱之分?诸位何需跪贫僧?贫僧又有何资格可定夺狐妖生死?生而为妖,可是有罪?贫僧之所以驱妖除魔,非是为了芸芸众生,非是妖魔生来该死,却是为心中之佛,佛心尚在,则贫僧无愧,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平缓无波,却似有一股清流荡涤人心,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最先带头出言的老者面色发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呆滞半晌,突然朝着凡空深深一拜: “枉老夫自以为一生为民,无愧于心,城中有狐妖横行,便应设法除之,却是老夫浅薄了,今日听大师一言,如醍醐灌顶,先前多有失言,望大师莫要责怪。” 秋奕远远看着这突然回转的一幕,眸中透出浓烈杀机,他突然厉声一喝: “荒唐!众生无高低贵贱之分?妖魔也有良善之辈?此言何等可笑!朕为君,则天下皆为朕动,黎民不过草芥!这天,是朕的天,这地,是朕的地,苍生,亦是朕的苍生!朕之言,便是天理!朕言狐妖该死,她便再无活路!朕道你乃祸乱妖僧,你便再无翻身之日!午时三刻已到,传朕令,此妖僧立斩不赦!” 此言一出,群民哗然,那幡然悔悟的老者因秋奕一番话气得浑身不住颤抖,面色青紫,俯首高呼: “皇上!使不得啊!” 秋奕闻言冷笑,历声断喝: “朕意已决!若再有人多言,与这妖僧同罪!即刻斩首示众!”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秋奕面色冰寒,目露杀机地扫了判官一眼: “还不行刑?!” 判官如梦初醒,只觉后背一片濡湿,已被冷汗浸透,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匆忙抓了一块行刑令扔在地上,颤声道: “行、行刑!” 那手执大刀的壮汉亦是咽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提起大刀走到凡空身后,狠下心言: “和尚!鄙人一介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求一家老小得过且过,今有皇命在身,不得不为,你死后若心有怨,大可来寻,切莫找我家人麻烦!” 说完,他猛得提了一口气,双手举起大刀,一声断喝有如闷雷炸响,明晃晃的刀光灼痛视线,刑场四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情沉痛地望着眼前一幕,只需一瞬,这面貌清秀的小和尚便会化作刀下鬼,冤死魂。 所有人在这一刻深切感受到帝王无情,凭一己私怨,生生造就这一出惨案,偏生无人敢怒,无人敢言。 凡空亦是面色不改,她温和的目光恍若能含纳万物,溶解世间百般因果。便是到了这番田地,她仍旧不觉丝毫愧悔,若硬要说有,便是当初,不该离开姬小白。 “若非是我大意,又岂会让你如此冤屈,阿弥陀佛。” 她缓缓闭上双眼,雪亮的刀刃逆风而下,带起刺痛肌肤的寒芒,万籁寂静中,她似乎能听见耳边的呼呼风声,感受到刀刃划开脖颈那瞬间的冰凉与疼痛,但她的心,却仍不能停止颤抖。 这一瞬,她好像想起了些什么,那卧龙山昏暗的洞窟,春风一度,玉面佳人,妖娆彻骨。 第十八章 惜君心 原来那一日宫宴饮酒,非是她第一次破戒,早在她初到京城的时候,便与乱世妖狐,结下不解尘缘。 在她的双眼完全闭上的瞬间,一声金铁交加的脆响凭空出现,执刀的大汉痛呼一声,连退数步,手腕发麻。大刀受大力冲击,飞出数丈之远,跌落在地,发出一阵哐啷啷的撞击声。 四周百姓齐声惊呼,不可置信地望着邢台之上,乍然而现的一抹红衣。 姬离魅神色清冷,翩然立于凡空身前三丈之外,目露复杂的神光,视线一眨不眨地凝在凡空身上。 玉面飞纱,眉目如画,青丝及腰,红裙拖地,冰肌玉骨,翩若惊鸿,魅惑天成,宛若惊世狐仙。 所有得见此绝世容颜之人莫不倒抽冷气,便是恨狐妖入骨的秋奕皇帝,亦在这一瞬间失了言语,他死死地盯着姬离魅面上的薄纱,心中蓦然涌动起一股疯狂之念。 然,世人种种情绪于姬离魅而言皆是虚妄,她的双眼自出现开始,便一刻未从凡空身上挪移,那盈动若星河倒卷的双眸深不见底,良久,终化作一声似是无奈,又含了无言怅惘的话语: “你若是应了他,便不会有今日这番劫难。” 鲜红的血顺着凡空纤细的脖颈滑下来,染红了灰色的僧袍,她紧闭的双眼在此刻缓缓睁开,在看清身前玉立的人时,漆黑的眸子中划过莫名的神采,尽管眼前之人如今已大变了模样,但在凡空眼中,她依然是那个天真无邪,最喜跟在自己身后,活蹦乱跳的小狐狸。 她凝视着姬离魅的双眼,许久许久,久到,姬离魅承受不住那双黑眸中浓到令她心疼的忧伤,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睑,凡空这才开口,缓声道: “我若应了他,便再也寻不见你了,小狐狸,你,可愿随我回家?” 姬离魅浑身一颤,凡空这句话狠很戳在她的心口,那么温暖,那么幸福,却又,那么痛苦。她自嘲地摇了摇头,轻颤的眼睑缓缓合上,眼角渐渐浸出些许湿意,片刻之后缓缓睁开,那双黑亮的眸子又回复了平静与深邃,她毫不躲避地回视凡空: “小和尚,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她是狐妖,杀了人,入了魔,还致使小和尚破戒的狐妖,凡空身上的金光时时抵制着她,即便此刻,她站在她面前,仍旧有金光温温散发,扫在她的面庞,却有火光灼烧般的疼痛。 凡空闻言,并不显得意外,她的目光仍旧如最初一样温柔,深深看进姬离魅的心底,她动了动手腕,紧扣的铁链彼此碰撞,发出金铁相击的嘶鸣,她脸上带着笑,这笑容中透着一股不羁与叛逆,这是姬离魅从未见过的笑容。 “你虽说着回不去,却依旧出现在这里,明知道这是皇帝引你出来的陷阱,你仍是没有半点犹豫,你可有仔细想过,今日现身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闻言,姬离魅微微垂下头,似是仔细思考凡空的话,片刻后,她抿着唇笑了,这笑容美得勾魂夺魄,红唇轻启,言道: “若是一块儿死了,倒也无憾。” “可我不许你有事!” 凡空突然抬高的声音令姬离魅愣了愣,她略带迷蒙的美目看向凡空的清秀的脸庞,见着小和尚此刻沉凝的双眼与坚定的面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凡空定定地看着姬离魅,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险些被她忘记的一幕幕,胸腔中充溢着一股沉闷的疼痛,她身上突然亮起一蓬金光,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枷锁竟在金光下碎裂开来。 挣脱禁锢于身的枷锁,她一步步朝姬离魅走过去,秋奕皇帝在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凡空毫不费力便将金铁质地的枷锁破坏的一幕令他心头猛地一跳,他已经意识到凡空要做什么,心中不由涌起滔天狂怒,他猛地一拍桌案,深棕色的瞳孔里染上点点鲜红,怒声咆哮: “给我拦住她们!” 四周卫兵应声而起,纷纷拿起刀剑,将整个邢台围的水泄不通,另有三名不知从哪里藏身的灰衣道士现身在邢台上,二话不说,便分作两个方向,朝凡空与姬离魅攻去。百姓哗然,忙仓惶后退,将邢台完全暴露在御林军的包围中。 正当此时,凡空走到姬离魅面前,她目不斜视,深深凝望着姬离魅的眼睛,抬手抓住姬离魅放于身侧的左手,轻轻一带,姬离魅对此毫不设防,顿时蹬蹬踉跄两步,来到凡空身侧。她正要说什么,却见一柄挂了符纸的桃木剑自她刚才站立的地方飞过,一个灰衣老道士面色沉重,操控着桃木剑再度飞来。 姬离魅这才发现四周已经不知何时涌上大批官兵,三个灰衣道士成合围之势将她与凡空围在中间。并非她不警觉,而是刚才凡空说话的时候,她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凡空身上,故而对四周的变动毫无所觉,若是凡空有心害她,她就算知道危险,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应对。 那三个道士修为不弱,若仅仅是姬离魅一人,在他们三人联手合击的情况下,胜算并不大。凡空站在姬离魅身前,伸出右臂,缠绕于手腕的念珠自动松开,化作一圈金光盘旋在她面前,她的目光恢复了最初的淡漠与平静,轻描淡写地扫视一眼周围,低声念道: “阿弥陀佛。” 浓烈的金光以凡空为中心迅速扩散,那三个老道士面色大变,连忙匆匆施展防护之术,只见金光掠过之处,邢台完全崩坏,烟尘弥天。围在邢台四周的御林军大片倒地,虽无性命之忧,却已重伤昏迷,再无战斗之力。 秋奕皇帝面色煞白,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凡空的修为到了何种程度,只是如今才真正见到,这毁天灭地的威能,绝不是寻常和尚道士能达到的地步,便是姬离魅,也有些发愣地看着凡空的背影,凡空年纪轻轻,尚只有不到二十岁,但即便妖界修炼了千年的老妖怪,也绝不是她的对手。 “你不愿与我回去,我便将你掳走,反正我是个惯作恶事的和尚,便再多一桩,也无伤大雅。” 姬离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说着要将她掳走的人,真的是她恋了那么多年的小和尚?凡空抬手一抓,那悬浮于空中的念珠被她抓在手中,金光渐渐收敛,变作最初那般普普通通的样子。她的视线自周边已经毁坏得差不多的邢台扫过,那三个道士飘摇地站在碎裂的石块上,正惶恐地看着她。 秋奕皇帝脸色铁青,看向凡空的目光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恐惧,他浑身颤抖地躲进龙辇,骄傲的自尊却让他不肯妥协,即便如今他已大败亏输,他仍是压不住心中的怒气,咆哮道: “你这妖僧!想不到你竟出手伤人!与狐妖苟且!便是今日你出了京城,朕也要踏平普贤寺!!” 凡空迈出的步子停了下来,她感受到姬离魅在颤抖,那压抑不住的痛苦来源于秋奕皇帝毫无遮拦的言语,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言,并无深意,但听在凡空与姬离魅耳中,却是别有用心。凡空只觉手心一空,姬离魅已经将手腕抽了回去,她回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她还未开口的时候,姬离魅已然闪身而出,下一瞬,便出现在秋奕面前。 秋奕皇帝惊恐地尖声大叫,拼命后退,姬离魅黑瞳中染了一缕红芒,她指尖的指甲骤然伸出,带着锐不可当的杀意,抹向秋奕皇帝的脖颈。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你不该羞辱小和尚。” 姬离魅的声音在秋奕耳边响起,却如同催命的符咒,那令他神魂颠倒的容颜也在此刻似乎变得狰狞起来,恐惧令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就在姬离魅的指甲即将划破他的喉咙时,一只手出现在姬离魅身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带离了龙辇。 一击落空,姬离魅诧异地看向身旁的凡空,眼中神色很是不解。凡空没有开口解释,她神情有些凝重,朝龙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姬离魅转头去看,落入眼中的一幕令她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秋奕皇帝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迹,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龙辇竟四分五裂地炸裂开,带起一蓬金铁碎末。凡空拉着姬离魅再度后退,目光沉凝地看向刑场边缘。 一袭白衣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刑场中,在他身旁,蓝色衣裙的柳冰正抱着口吐白沫,吓得不省人事的秋奕皇帝,将其放在地上。白衣国师笑容温润柔和,令人如沐春风,他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一步一摇地走向凡空: “数日不见,大师神采依旧。” 凡空沉默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国师,她警惕地抓住姬离魅的手腕,面上却不动声色: “国师来此应当不是寻贫僧叙旧,不知国师今日可否给贫僧一个说法?” 白衣国师哈哈大笑,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道: “大师需要在下给出什么说法?是今日之事,还是姬姑娘?” 第十九章 开杀戒 国师面容含笑,似与旧友寒暄,凡空拉着姬离魅的手腕,机警地再度后退三丈,却见两人先前所在的位置闪过一抹蓝光,柳冰不知何时自旁侧偷袭而来,虽然两人配合十分默契,却依然没有瞒过凡空的耳目。 “国师这番举止可不像是要给贫僧说法的样子。” 凡空眸光深邃,并不动怒,虽然先前这白衣国师曾派人来与凡空言和,但凡空自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吃一堑长一智,曾在这人手中着了道,以至于弄丢了姬小白,这种事情,她至今愧悔,便绝不会再让其发生。 此人虽看起来极为面善,但与那柳冰不愧为师徒,皆是心思极狠极辣之辈,或者前一瞬还与人谈笑,后一瞬便取人性命,这一点,从此人设计陷害姬小白之后,竟毫无悔意与凡空笑脸相迎,便可看出。 姬离魅没见过国师,却认得柳冰,就是此女突然出现在小院里,将她打晕,醒来后便是在先皇的寝宫,姬离魅心中最痛恨之人,并非那个死在她手中的先皇,而是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她的蓝衣女子,柳冰。此时柳冰出现,她的眼神立即变得锐利起来,只要对方再敢有所异动,她必会出手。 柳冰自白衣男子身前迈步而出,手中掐印,朝两人攻来,凡空面色一沉,就要出手,但姬离魅却快她一步,鬼魅般飞身而出,与柳冰战在一起。有了先前的变故,姬离魅早已不是先前那个青涩的小狐妖,便是柳冰全力出手,如今也只堪堪与之匹敌。 凡空眉头一皱,虽然姬离魅与柳冰交手不落下风,她却不放心,便要出手相助,此时,国师手中折扇一展,笑容儒雅,风度翩翩地挡在凡空面前,和煦言道: “在下不过想与大师单独聊聊,那妖狐,没了元阴,于在下而言,已经没有用处。” 国师的话让凡空面色彻底寒了下来,她素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在此刻荡漾着一股无端的怒色,便是这男子口中轻描淡写的元阴二字,将姬小白害至如今的田地。这白衣国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凡空面上的神色变化,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 “今日在下寻大师一叙,乃是想借大师手中一物,若大师应允,从此在下将不再寻大师与这妖狐的麻烦。” 此人言语令得凡空眉头皱起,她神色有些莫名,这国师如此五次三番为难,却是因为她身上有对方所需之物?但她一介佛修,身无长物,又有什么东西能得此人觊觎? “你所言,是为何物?” 凡空仔细思索一番,心中却无半点头绪,便开口问道。白衣国师笑意不减,温和回应: “乃是一卷画轴。” 闻言,凡空心中一动,若说画轴,她的确有这么一物,乃是三个月前,她初初中计,在伯阳县杀了李绍所化邪魔时所获。虽然得知了国师目的所在,她心中却越发迷惑,这李绍看来并非完全受此人所控,其遭遇也多半与这画轴有关,否则国师大可将画轴取走,又何须如今这般折道而行。 如此一来,此人来寻画轴,便显得意味深长,凡空眸光一凝,脑中急速推敲此事因果。 “贫僧手中确有一卷画轴,却不知是否是阁下所说之物。” 她从袖中取出画轴,托在手中,白衣国师见此,眼中顿时闪过一缕奇光,这一缕光芒一闪即逝,却没有瞒过凡空的双目,她双眼微眯,托着画卷的手微微一抖,绑紧画轴的细绳竟崩断开来,画卷缓缓展开,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便请国师过目,此物是否……” 凡空的话没能说完,她整个人在画卷展开的瞬间便呆滞下来,看向画卷的目光透着一股无端的惊疑与不可置信。只见画上有一白衣女子静坐抚琴,眉目不甚清晰,却似暗含□□,令初见之人心中惊艳。凡空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女子的眉眼,心中不可遏制地涌出一股熟悉之感,这熟悉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伴着浓烈的惶惑与愧疚。 她蓦地想起自己在下山前曾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一人,翩翩白衣,不知男女。 就在她失神的瞬间,白衣国师眼中凶光大放,他猛地抬起手,手中折扇突然飞离,直朝凡空眉心斩去。不远处与柳冰交手的姬离魅蓦然见此一幕,心中惊骇欲绝,不顾身边盘旋的诸多符文,一个旋身便朝凡空飞扑而去,柳冰见状同样大惊,忙出手阻拦,却慢了一步。 一个又一个符文打在姬离魅后背,令她的速度不减反增,竟赶在折扇落在凡空额头之前将凡空抱住,让凡空生生避开了折扇的攻击,自己却未能幸免,那折扇划过她的后背,带起一蓬妖冶的红芒。姬离魅抱着凡空落地,在地面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落在凡空脸上,将她惊醒。 一切转瞬即逝,从她打开画轴,再到姬离魅重伤落地,不过瞬息之间而已,凡空回过神来,便看到姬离魅紧闭双眼,纤细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后背衣衫破损,原本娇嫩如玉的肌肤此时血肉模糊,那被折扇划出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止不住地自伤口朝外涌,落在地上,将那白色的画卷染得血迹斑驳。 即便如此,姬离魅无力的双手仍护在凡空身侧,凡空平静的面孔终于在此刻失了颜色,她小心翼翼地将姬离魅抱在怀里,入手是一片温热与濡湿,大量的鲜血止不住地涌出来,姬离魅本就白净的脸颊在血色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苍白。 她双手颤抖,原本可以治愈一切伤患的佛光对此时的姬离魅而言,却比□□更加致命,点点血色的红芒一点一点爬上凡空的双眼,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几欲毁天灭地的狂怒,她想指天怒问,凭什么所有咎责都要姬离魅来承担,凭什么恶人多可逍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白衣国师与柳冰站在凡空不远处,二人对视一眼,都觉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若是此时出手,便可将凡空与狐妖一举擒拿。 凡空听见耳边响起风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轻柔地抚过姬离魅的侧脸,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完,她将姬离魅平放在地,将染了血的僧袍脱下,盖在姬离魅身上,这才转过头,看向直面而来的折扇与符文。白衣国师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凡空的双眼,那双染了血的眸子令他心头狂跳,他毫不犹豫地撤回攻击,手掌在柳冰后心拍下,脚尖借力在地上一点,便旋身后退。 柳冰不察,只感觉后背一记重击,喉头顿时涌上血腥气,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凡空飞去,凡空抬起右手,佛珠金光涌动,那符文与折扇皆未曾近身,便化作灰飞。一个晦涩的梵文自凡空右手手心亮起,烫金的佛光穿透一切阻挡,瞬间击穿了柳冰的胸膛,滴血未洒。 她瞪着眼,眸中尽是不可置信,她临死才发现,自己竟给那人做了替死的羔羊,雾气渐渐攀上她的双眼,已然破碎的心脏止不住疼痛,她不恨凡空取走她的性命,却恨自己恋上一个无情人,而这情,她至始至终不敢宣之于口,如今,也要悄悄埋入泥土。 她的身子如同破碎的麻袋般跌在地上,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身后,那拂袖远去的白色身影上,直至那身影完全消失,那人都未曾回头看过一眼。 柳冰死了,死不瞑目。 凡空没有替她收尸,她收了画轴,抱起陷入昏迷的姬离魅,转身离去,刑场众多卫兵与那三个道士尽都呆愣,凡空未受半点阻碍,很快便出现在城门前。守城的卫兵见着浑身是血的和尚抱着个重伤昏迷的姑娘,纷纷骇然,却没有人敢阻凡空的步子,这戒严整整月余的京城中,终是走出了一个人。 自她从京城离开,京城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这雪落在刑场上,被一地的鲜血染成红色,落在狼藉的邢台,落进柳冰空洞的眼里。 大雪一下便是数月,整个京城笼在一片银白中,自那日之后许久,惊吓过度的皇帝总算恢复了神智,却再未提过凡空与姬离魅的名字,也没有出兵攻打云亭山的普贤寺,皇帝已被那残杀先皇的狐妖吓破了胆,这件事成了京城众所周知的秘闻。 在京城被大雪覆盖之时,凡空抱着姬离魅步行千里,一路寻医问药,总算稳住了姬离魅的伤势,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她却始终未能转醒。 凡空带着姬离魅回了青石镇,一步步走上云亭山,当阔别已久的佛寺出现在她眼前,她心中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在这里长大,老和尚教她念经打坐,与她讲说佛理,对她有再造之恩,而今她再来,再寻老和尚,不是回归,却是要与之告别。 第二十章 辞空门 凡空带着姬离魅入了佛寺,一如她当初第一次将她领进来时一样。寺门前扫地的僧人认出凡空,却被她的模样骇得面色大变,手中扫帚未能拿稳,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将刚刚扫拢的积雪拍得四散纷飞。 “凡、凡空!” 只见凡空怀里抱着昏迷的姬离魅,她将自己的僧袍裹在姬离魅身上,自己只着一件单衣,虽有佛光护体,却仍被冬日的寒风吹红了脸颊,眸光黯淡,形容憔悴。她脚上的草鞋已有一只不见了踪影,另一只也破烂不堪,赤‖裸的脚踩在雪地上,冻得红肿青紫。 那和尚忙迎过来,意图将姬离魅自凡空手中接过,凡空淡漠的眸子却在此时闪了闪,不着痕迹地避开师兄迎来的双手,抬头开口: “师兄,请问师父在何处?” 和尚愣了愣,听凡空问起,便忘了先前的尴尬,回答道: “师父在无量尊佛殿内诵经。” 凡空点了点头,谢过这热心肠的和尚,转身走向老和尚所在的佛殿。一路上所遇僧人皆如那扫地和尚一般,个个惊愣失了言语。凡空亦是不理会众僧人,径直朝寺院深处走。 她最终停在一间大殿外,殿门没关,老和尚背对着她盘坐在蒲团上,低声诵着经。凡空将姬离魅安置在殿外,让她的身子靠在殿门前的朱红梁柱旁,这才面朝殿内,双膝跪地,沉默无言。 她的心不如她所想那般洒脱,真正跪在此地,她才深觉自己所为荒诞。一次下山,连破三戒,尽管她不感后悔,却止不住心中愧疚,老和尚将她养大,教她如何做人,而今她回报给他的,却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别离。 良久,老和尚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睁开眼,手中念珠缓速而动,他的音色相较两年半前多了几分苍老: “已经决定了?” 凡空坐直了身子,眉眼低垂,轻声回复: “是。” “可悔?” “不悔。” 老和尚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而后又悠悠响起: “我曾在两年前放了一封书信在你的房间,你回去取了信,便可离开。” 殿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和尚闭上眼,最后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垂头继续诵经。凡空一愣,旋即无奈苦笑,老和尚早在最初,便已然知晓她今日会有此抉择。 她弯腰伏地,连磕九个响头,这才重新抱起姬离魅,朝自己的屋舍行去。她的禅房与两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屋中陈设未有落灰,显然时时有人前来打理,在靠窗的矮几上,放着一个黑木的小盒子。 凡空将姬离魅放在床上,自己则走到矮几旁,将黑盒子轻轻打开。其内有一封书信和一颗妖丹。在看到那颗妖丹时,凡空神情有些愣怔,老和尚不光算到了她会离开,而且将姬离魅的伤,也算到了。 这颗妖丹对凡空无用,却可让姬离魅的伤痊愈,她双手抱着黑盒子,这小小的木匣在她手中却觉有千斤重,老和尚给她的,是一辈子都无法还清的恩情。 她没有立即打开书信,也没有在此地喂姬离魅服下妖丹,将木盒子收好后,她再度抱起姬离魅,缓缓离开了佛寺。 重回山下的小院,院中铺了厚厚一层积雪,木棉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有银亮的冰晶坠在上面,别有一番令人心动的美感。 凡空抱着姬离魅回到她的房间,将她安置好后,把妖丹喂其服下,便回到院中打理庭院,小半个时辰后,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她扫到墙角,露出干净的地面,那只流浪的白猫不知从何处跑来,嘴里叼着一块完整的鱼干。 她从猫儿嘴里取下鱼干,眼中多了一抹柔和,她拍了拍白猫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白猫说话: “你也希望她早些好起来吧!” 小猫儿摇头晃脑地蹭了蹭她的裤腿,幽深的双瞳中倒映出凡空温和却忧伤的神情。 凡空就着白猫送来的鱼干与屋子里所剩无几的米粮做了一锅肉粥,她长这么大尚还是第一次做荤食,却是因姬离魅伤重,需得要疗养身子,若叫她同自己一般食素,倒是显得太过委屈。 待粥熬好,她将其置于灶台上小火煨着,然后去了姬离魅的房间,见其还未醒来,便取了一把竹椅,在床边坐下。服过妖丹后,姬离魅的状况明显好了很多,先前虽然外伤无大碍,但其面色却始终煞白,而今凡空见到姬离魅双颊已然恢复常色,提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斜靠着竹椅坐着,目光落在窗外,发起了呆。她看到小院东边有一小块泥地被翻起来,几株矮树整齐地排列着,晃眼看去,绿油油的一片,相较光秃秃的木棉树来说,却是好了不少。她的目光中透出一股追思,那是两年前,姬小白知她好饮茶水,便从孙立业那里讨来的茶树,自从栽种在这院中,姬小白便每日照看,细细打理,屋中所用茶叶,皆是出自这几棵小树。 视线再往远处去,可见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自院前淌过,冬日溪水寒凉,溪边仍有三两妇女相约,借着清澈的溪水清洗衣物。凡空沉默地看着,神色动容,她这才恍然发现,她竟一次也没有自己洗过衣服,那溪边她没有去过,但柜中却总有干净的僧袍。 她以前以为,姬小白跟着她,是受她的照料,如今却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受照料的那一方。相较之下,她给姬小白的,除了这三丈见方的房间,与几碗清淡的素粥,便再无一物。 她的心再一次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这小狐狸到底是傻到何种程度,才能为了这自私的和尚舍去性命呢? 正当凡空出神地想着,耳边却传来一声轻响,立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将视线自窗外收回,转向床上的姬离魅,却见后者双眼缓缓睁开,眸中神色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明,她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在床边的凡空身上猛地停了下来,那半开的双眼顿时瞪得老大。 就在凡空因着她太过有趣的神情几乎笑出声时,那双美目的主人却又突然将头转开,面向墙壁,将脸埋进棉被,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凡空。凡空愣了愣,视线落在侧躺之人渐渐泛红的耳垂上,突然生出逗弄的心思,她用手托着腮,轻声道: “如今,我该叫你小白呢,还是……离魅?” 面壁之人浑身一颤,那露在被子外边的耳朵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凡空竟然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面不红心不跳地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而她在凡空开口的瞬间,脑中立即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事情,这叫她怎能好好与凡空说话! “你爱怎么叫都可以……”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凡空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了,那躲在被窝中的人细若蚊吟的声音却是在此时响了起来,若非凡空一直仔细听着,怕是会漏过。 凡空蓦地笑了,如今这将脸埋进被窝,像鸵鸟般不敢转头看自己的姑娘,哪里还有那天在京城刑场时半点气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她很是担心,若这小狐狸醒来之后六亲不认非要躲着她该怎么办才好,可如今看来,形势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 “那……便继续叫小白吧。” 她说着,自竹椅上站起身,她要去厨房将熬好的肉粥盛一碗来,走到门边时,她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仍躲在被中不肯出来的姬小白,眸光平和而温柔,轻声叮嘱: “乖乖在这里等我,哪儿也不许去。” 待得凡空离去,姬小白耳朵微微动了动,这才转过身来,却仍是拢着被子,挡住半边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眸中似有星河涌动,默默发起了呆。 她不知道凡空如今的态度究竟代表着什么,按理说,她应该偷偷离开才是,虽然一切已经平息,但她终究已经不是最初那个纯净如同一张白纸的小狐狸,但自从再见了这人,她心里就像被细密的线死死缠绕,明明疼痛地让她呼吸困难,她却不敢用力将其挣断。 她是如此贪恋在她身边的时光,即便她害她破了戒,即便她们之间的缘分终了,即便她身上的佛光时时如刀割在她的身上,她依然止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贪恋,想着,再看看她,再看看就好了。 凡空盛了一碗肉粥,用勺子不停搅动,待得热粥温了,可以入口,她才端着碗回了姬小白的房间。 走进屋门,凡空的视线落向木床,见姬小白面对着门口,虽用棉被遮了半张脸,却仍是乖乖在屋里等她,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有突然玩失踪,倒是让她省了不少心。一直到她缓步来到床边,姬小白竟都保持着一个样子,动也不动一下,凡空眨了眨眼,伸出空着的右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姬小白慌张地回过神,瞪着眼看了凡空一眼,而后猛地将整个脑袋都钻进被窝里,这反映惊得凡空愣怔无语,手顿在空中,犹豫着是不是要将被子扒开,这样闷着,得闷坏吧? 第二十一章 情心动 凡空只手端着粥碗等了一会儿,不见姬小白露头,不由无奈地笑了。她将碗放在床头矮几上,轻轻拍了拍床上隆起的大包: “小白,起来吃点东西。” 姬小白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地攥紧了棉被,藏得更深了。凡空沉吟片刻,突然一把抓住被子,用力一掀。 床上的姬小白整个人团成一个球,双手抱着脑袋,被子骤然消失,一股凉意冲刷着她的身体,姬小白惊呼一声,诧异地看向凡空,小脸儿红通通的,也不知是因着那被里憋闷,还是因为这瞬间的羞窘。 凡空双手还保持着掀被子的动作,平和的目光落在姬小白身上,笑意温柔: “好了,再躲着那粥又该凉了。” 她说着,俯身摸了摸姬小白的脑袋,举止如初。姬小白有些发愣,她隐隐觉得凡空对自己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但又看不出端倪,叫她心中感到几分疑惑。直到凡空端着碗坐回竹椅上,姬小白才回神,她看着凡空端来的粥碗,眨了眨眼,就要伸手去接。 然,凡空没有把碗拿给姬小白,她用勺子舀了一小勺肉粥,就着勺子递到姬小白嘴边,神情温温软软,低声唤道: “张嘴。” 姬小白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和尚,那深邃的黑瞳中透着让她不由自主沉溺的温柔,她似是听见了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双颊止不住地晕红,甚至眼前都有片刻的模糊。她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梦永远都不要醒。 “小白。” 见姬小白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自己,一个劲脸红傻笑,凡空有些无奈,好像自从小狐狸醒来,她便变得异常容易发呆,若是不唤她,今日这粥怕是喝不了了。 姬小白闻声浑身一颤,似是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她用力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见凡空仍是举着小勺,目光温润地看着自己,她只感觉整颗心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胀得满满的,两眼模糊,鼻头泛酸。什么痛苦无奈,什么有缘无分,什么人妖殊途,在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只是想留在她身边,便是粉身碎骨,永堕地狱,亦是在所不惜。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涌上眼眶的泪意生生憋了回去,这才朝着凡空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口将送到嘴边的肉粥吃掉,然后不等凡空第二勺肉粥送来,便整个人从床铺上跃起,猛地扑向凡空。 凡空猝不及防,惊骇地松了勺子,托着碗将姬小白接住,座下的竹椅嘎吱嘎吱地发出一阵哀鸣,好在凡空反应够快,才不至于落得个人仰粥洒的下场。 姬小白整个人挂在凡空脖子上,双腿分开,跪坐于凡空膝头,灵动的黑眸直直地盯着凡空的双眼,她目光明亮,熠熠生辉,似要透过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直看到凡空心底去。 凡空有一瞬的愣怔,待得她回神,却突然觉得此情此景颇为暧|昧,姬小白容颜绝美,眸光清澈,却又有一股媚态经天而成,这毫无瑕疵的面容距离她的鼻尖不过一尺。她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尴尬地转开视线,但那一声喉头滚动的声音却在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小、小白……” “嗯?” 活泼的哼声自姬小白鼻尖而出,她仍是端端地坐着,双手环着凡空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似是一刻也不想错过凡空此时的神情,便是凡空身上时时有金光刺痛她的肌肤,她的心却仍是愉悦欢畅,小和尚由始至终的善待叫她觉得,自己便是再痛,也都值得。 她突然想起那日,凡空在邢台之上,面对台下茫茫苍生,仍面不改色,直视她的双眼,高声言道: “我不许你有事!” 或许小和尚待她终是不同的。 “你先下去……” 凡空不知道姬小白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只觉此刻心乱如麻,从未有过如此的窘迫与尴尬,姬小白灼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脖子上,引起一阵止不住的麻痒,叫她无法静心。她鲜为少见的红了脸颊,扭着头,目光躲闪,言辞温软。 姬小白看着这样的她,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平息下来,她没有自凡空膝头起来,也没有更加贴近,但那张精致的脸上神情温柔。凡空扭头看向一边,未能得见如此美景,她的心砰砰直跳,过了许久未见姬小白回应,正要转头,却听得耳边传来姬小白的声音: “小和尚,你替我封了体内妖气吧。” 凡空闻言一怔,回过头来,见到姬小白认真的脸色,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姬小白却在她出声前用一指点在她的唇上: “你既不许我走,便成全了我的心意罢。” 凡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她安静地看了姬小白一会儿,随后无奈地拿近了手中盛粥的碗,撇着眉毛道: “粥凉了,我去替你热一下。” 姬小白乖巧地点了点头,起身卧回床铺,凡空离开了姬小白的房间,眸子却垂了下来。封印妖气,这四个字并不如说出口那般轻松,姬小白为妖狐之体,又杀了人,体内妖气虽时时刻意压制,却仍有少许显露在外,与凡空身上的佛光互克,这些,凡空都是知道的。 然,封印妖气,首先要做的便是断其妖根,以外力强行将妖气自妖体中抽出,其过程如何痛苦自不必说,还伴有九死一生的风险,对妖魔而言,堪比人间炼狱刑罚。被封印的妖魔一身修为尽丧,但凡遭遇捉妖之人,必是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诸多恶果不一一赘述,唯有一条,便是再不受妖气所困,对佛光真气一类驱妖逐魔之力亦是不再受制,姬小白便是为了这唯一一条称不上好处的好处,甘愿受封妖之痛。 但要让凡空对姬小白施展封印妖气之法,她却无论如何无法下手,姬小白何错之有,需得忍受那般非人之痛?她拧眉深思,换盛了一碗热粥后又回到姬小白的房间,姬小白乖乖的窝在床铺中等她,这一次也没有再捣乱。将热粥喂姬小白喝下,再叫她乖乖躺好,凡空这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回屋之后立即将盛放各类佛经古籍的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的旧书,仔细研读,过了许久,她终于在书中找到自己所需之物。此乃封灵咒,是下乘的经咒术,有抑制妖气之效,其功与封印妖气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此法远不如后者歹毒,对修为高深的妖魔,仅仅只有压制之能,且无需剥离妖根,虽使其妖力衰减,却并不能害其根本。 寻常捉妖师绝不会选择这种咒术捉妖,凡空以往也未有重视,而今此术却好似为姬小白量身定做,凡空喜形于色,有此术在手,终可两全其美,虽说此术因其威能所限,她需每隔数日便加固一番,但只要姬小白在她身边,又何须担心?只需等姬小白身子再好些,她便可以用这咒术抑制姬小白身上的妖气,让其不再受佛光所斥。 找到妖气与佛光冲突的解决办法,凡空有如放下一道心事,她将那蓝皮咒书放回书箱,走出屋门,来到院中盘膝坐下。此时天阴,小院中偶有凉风,木棉树上时不时落下几滴冰水,地面潮湿一片。 旁侧传来几声鸡鸣,凡空抬眼看去,见左侧隔壁陈姓人家养的几只鸡不知何时竟顺着破了口的院墙来到凡空的小院里,此时正在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仰起头“咯咯”唤两声,又低下头去啄食泥地上的小虫,很是自在。 凡空眸子微晃,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思索,姬小白是一只狐妖,以往自己只给她吃些素食粥点,而今她有伤在身,前日里流了那么多血,便是有妖丹亦无法补全,想来姬小白该是喜吃肉食,不若寻陈家施主换只肉嫩的母鸡,炖了给姬小白补身子? 虽说如此作为于和尚有碍,但她如今已经离了普贤寺,若要说她是个和尚,倒不如说是个保留了和尚习气与一身佛修的还俗和尚!凡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心觉自己所思该是无错,便速速回了房,翻箱倒柜找来几枚铜钱,她却兀自对着这几枚铜钱皱起了眉头。 她这才发现自己当真穷困潦倒,以往多是凭借孙立业按时送来米粮过活,而今想拿些钱与隔壁陈姓人家换只母鸡,都捉襟见肘,实在有些为难。不由暗自苦笑,自己在镇上降妖除魔两余载,从不在意钱财等身外之物,待得需用,却不知怎生是好了。 屋中虽无钱财,但总不至于偷抢,凡空用缠着念珠的手抓了抓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想着此事该如何解决才好。沉吟片刻后,她站起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小院,抓着手里几枚铜钱,敲响了隔壁陈姓人家的屋门。 第二十二章 炖鸡汤 凡空站在院门外,眉毛微微撇着,神情困扰,她心里第一次对将要做的事情感到没底,不由捏紧了手里几枚铜钱,想着待会儿陈家人出来开门,自己该怎么开口。 不一会儿,陈家的妇人自屋里出来,隔着院门喊了声“来了!”,而后快步行来将院门拉开,见着门外站着凡空,那妇人脸上露出笑意,朝着凡空双手合十做了个佛礼,和善地招呼: “凡空大师。” 凡空心里尴尬,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揉了揉手中的念珠,本想直言买鸡之事,却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眼中透出些许难色,片刻后,终言道: “施主,您家的两只鸡跑来贫僧院里,贫僧想着晚间施主若是寻鸡不见,必会着急,便来此告知。” 妇人闻言,只觉小和尚心善,脸上笑意更甚,忙道: “凡空大师,两只鸡不碍事,倘若大师不嫌弃,那两只鸡便赠予大师。” 此言一出,凡空顿时愣住,她还没想好怎么与这妇人商量买鸡之事,谁料她竟主动说要将鸡相赠,凡空便没了主意,想着到底该不该拒绝。那妇人见着凡空面有难色,顿时哎呦一声,拍了拍自己脑门儿,歉意地抓住凡空双手: “大师!你看我多糊涂!大师乃是出家之人,又怎需得那两只鸡,大师且稍待片刻,民妇屋里尚有些米粮,待我去为大师取了来!” 那妇人说着,就要兴冲冲地往屋里去,凡空睁大眼睛,她完全低估了自己在这青石镇尚的声望,忙将其拦住,面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开口: “施主!施主!不必劳烦!贫僧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妇人闻言便止了步子,见凡空面上尴尬,颇觉其神态有趣,笑问其究竟何事,凡空无奈,便红着脸说姬小白入山玩耍不慎摔了,现卧床养伤,她身上银钱不多,却想向妇人换只鸡,替姬小白养身子。 凡空支支吾吾说完,那妇人便拍着腿笑: “凡空大师何必拘谨,大师心善,虽无多银钱,便只这心意就已足够,既然大师所需,那两只鸡便赠予大师,这米粮也是要拿的,权当民妇供养大师所进献的香火吧!” 面对陈家妇人的热情,凡空却失了言语,她无奈发现,为了替姬小白掩护,她刚才竟又破了一戒,虽说她已离开普贤寺,却总觉心中过意不去,若是日后有机会,陈氏一家人的恩情,她必要偿还的。 不多时,陈家妇人便提了一大口袋粮食来,里边除了大米,还有些面粉和菜油,足够凡空与姬小白吃上一个月。凡空谢过陈家妇人,满载而归。 她回到院中,心情颇为奇妙,虽说以往也曾外出化缘,却从未像今日一般紧张,不过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这一个月里,她是该好好想一想今后该做些什么,一直这样下去总是不好的。 抓鸡对凡空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她很快便将其中一只母鸡抓住,用麻绳拴住那鸡的翅膀,将它带回厨房。然而入了厨房后凡空开始犯难,除了今晨那锅肉粥外,她从未做过肉食,更莫说杀鸡炖肉这种以往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她将母鸡扔在地上,双手抓着刀,嘴里不停念叨“阿弥陀佛”,过了许久仍然不知该如何下手。她虽然已经破了杀戒,甚至还亲手杀了一个人,可那时心境毕竟与此时不同,此刻她抓着刀,与那眼睛圆圆的母鸡大眼瞪小眼,怎么也无法将刀挥下。 凡空有些沮丧,难道炖鸡汤这个想法无法实现了?她扔了刀,盘坐在那只鸡跟前,双手撑着下颌开始思考对策。不知过了多久,姬小白从屋外进来,她的身体自从服下妖丹后便已好了很多,再者凡空给她喂食的肉粥也给她补充了一些体力,此刻醒来,有些口渴,凡空又不在,便寻到厨房来。 她进门后视线一下子便落在凡空身上,而凡空却仍是侧对着她,眉头紧紧拧着,她面前还放了一只绑了麻绳的鸡。姬小白有些疑惑,不知凡空在做些什么,便小心地凑过去,问道: “你在做什么?” 凡空见姬小白来,便像得了救星一般,她忙将手中菜刀递过去,道: “小白,帮我杀鸡。” 姬小白闻言面上一窘,她可没见过这样的小和尚,她竟然叫自己帮她杀鸡?凡空历来心善,平日里哪家死个人,她都会垂着眉毛,整日念经,替其超度,怎么今日竟突然想起要杀鸡了? “为何杀鸡?” 在凡空面前,姬小白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疑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问了。却不料凡空听闻此话后面色却有些窘迫,她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无奈地笑道: “你重伤初愈,身子薄,若整日与我一起喝粥,总是好的慢些,我便去隔壁寻了陈家妇人讨要了两只鸡,想说炖了给你补补身子,但是……我不太会做这个……” 凡空说完,却许久未见回应,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入眼却是姬小白泪眼汪汪的神情。姬小白吸了吸鼻子,强自压抑住涌上心尖的感动,看了那鸡一眼,从凡空手中接过菜刀。 她在遇见凡空之前的三百年做过不少累似的事情,只因当初偶然与小和尚结下缘分,她才断了肉食,而今重操旧业,自然手到擒来,不一会儿,一只鸡便被她扒得光溜溜,看得凡空目瞪口呆,一个劲念经替其超度。 再之后便没有姬小白什么事儿了,凡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份菜谱,照着上边讲的方法将那鸡炖上。许是和尚有做菜的天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锅浓香馥郁的鸡汤便在姬小白两眼放光,一眨不眨的视线中出了锅。 凡空另炒了两个素食小菜,同摆上桌,姬小白得了应允,狼吞虎咽不顾吃相眨眼间便将一整只鸡饕餮殆尽,这风卷残云的架势叫一旁时不时夹一口青菜的凡空眉角狂跳,笑容颇为无奈。 在凡空的悉心照料之下,姬小白的身子好得很快,比起数月前还重了不少,看起来不再瘦弱,身材更为匀称。 日子好像又重回正轨,待得姬小白痊愈后,凡空替其施展了封灵咒,将姬小白一身妖气禁锢在丹田,便是有道士和尚自院前路过,也不能发现姬小白的真身。凡空依旧每日念经,姬小白趴在她身侧逗猫,生活闲散而惬意。 时常会有镇上百姓来寻凡空,或看病治人,或驱妖逐魔,事后凡空会多少收些银钱,那银子大都给姬小白买了吃食。凡空再未离开过小镇,即便出行,也总在天昏之前赶回,她虽再未提过那日卧龙山之事,但其态度与往常确是有了些不同。 姬小白也似乎忘记了那天的事情,整日无忧无虑,快乐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一辈子,她愿一生都陪伴在她身侧,哪怕每日只看上一眼,也都是好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一个春秋,时节再入冬,天上下着雨,即便是白日里,四周也显得灰蒙蒙的,凡空身上批了蓑衣,头上戴着笠,缓缓朝西边的小院走。 她刚从镇头回来,老镇长染了风寒,和尚医术比起寻常大夫更加高超,故而被请了去,替其治病。此刻事了,她也就没有半分停留,早早的回来了。 小院在雨幕中渐渐清晰起来,凡空的视线下意识地望向院内,却没有像往常一般看见姬小白的身影。她心里一咯噔,脚下步子顿时加快,一把推开院门,连蓑衣也来不及脱下,径直来到姬小白的房间,仍旧没看到所寻之人。 凡空心里有些慌张,姬小白不见了,这一次竟一点预料都没有。她沉默地抿了抿唇,转身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意外发现房门未关,心中一动,忙两步走进房内,见着姬小白正愣愣地坐着,好似发呆,她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人还在,便无大事。 她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湿漉漉的蓑衣与斗笠取下,放在一旁后视线转向姬小白,轻声唤道: “小白?” 姬小白闻声,身子猛得一颤,回过神来,看见站在一旁的凡空与她刚放下的行头,不由得慌乱起来,脸色有些发白。凡空发现了不对,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姬小白: “你怎么了?” 姬小白摇了摇头,垂着眸子沉默了许久,才又抬头,伸手指着正面盛放书经之物的架台,开口: “那画,刚才亮了许久,大致有一炷香的时间。” “画?” 凡空的视线顺着姬小白所指看去,眸光不由得凝了凝,姬小白所说之物,便是当初令她失神,后让姬小白陷入生死之险的画卷。整整一年已过,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这幅画,怎地如今又有了状况? 姬小白沉敛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凡空,她从没有问,当初她为何会突然走神,如今再看见这画卷,往日一幕顿时划过脑海,她记得,画中之人,乃是一白衣女子,小和尚认识此人? 第二十三章 画中谜 这得自李府的画卷极为神秘,当初国师百般刁难,便是为了从凡空手中将这画卷取走,却因此伤了姬小白,惹怒凡空,最终不敌,只得仓惶逃走,至今未见其再惹事端。 姬小白言这画卷自行亮起,也不知是好是坏。凡空走到姬小白身边,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然后将画卷取过,也不避讳姬小白,当着她的面将画卷展开。 因为有了一次失神的经历,凡空这一次显得格外小心翼翼,那画卷在她手中,画轴轻轻转动,画面上的景象再一次缓缓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仍旧是那女子,一身白衣,静坐抚琴,眉目不甚清晰,却有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美丽,似将这画赋了灵性,但凡看去,便有怦然心动之感。 那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现出来,凡空将完全展开的画搁在矮几上,画中女子洁白的衣衫染了姬小白的血,过了那么久了,却没有变黑,当日洒落的鲜血化作点点斑斑的红晕,看着便像白衣上点缀着红花刺绣,不仅没有污了画面,更像是活了画中的魂,使得整张画更加内涵灵韵,生动有神。 她愣愣地看着画上女子的眉眼,却觉其上总笼了一层白雾,任她如何观摩,仍是不能看清。但熟悉的感觉却总缭绕在她心间,片刻也不曾停息,叫她的心隐隐作痛,似是惋惜遗憾,又似某种曾经珍惜之物遗落在外,这种复杂难言的心情。 姬小白一直在她身旁坐着,当画卷展开,她只扫了一眼,便将视线再度放在凡空脸上,凡空皱着眉头,目光落在画上,许久不曾挪开。 屋中安静下来,凡空仔细研究着面前的画,姬小白则盯着凡空脸上的神情,看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见凡空似乎沉浸其中,姬小白犹豫了一下,而后开口问道: “这画上之人,你可识得?” 凡空少见的对她的问话没有立即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姬小白以为她没有听到,准备再次重复时,凡空开口了: “此女我本应不识,却不知为何总觉熟悉,且这画似有几分古怪,叫我看不清这女子样貌,也不知那国师究竟拿此画意欲何为。”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取来笔墨,将笔蘸了墨水,在矮几上绘制古老的梵文,姬小白看不懂,却仍是一刻不歇地看着。凡空画了许久,最后那墨迹在画卷四周形成一个完整的阵法,她才收笔。 知道姬小白看不明白,凡空便主动开口解释: “这阵法四周画的乃是显形咒,可让一切隐匿之物显出原本样貌,这画看起来不同寻常,我便试试它究竟是何物。” 姬小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还是看不明白那扭扭曲曲的梵文,但对这阵法的功用倒是明白了。凡空盘膝坐下,双手捏出几个印诀,口中念诵一篇姬小白没有听过的经文,不一会儿,那矮几上绘制的阵法便泛起星星点点的光芒,很快,金光连成一片,将那画卷包裹其中。 凡空额角见汗,可见施展这咒术也不简单,姬小白乖巧地坐在旁侧,小心地看护着,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画卷竟再一次亮起来。这一次,姬小白也发现了不同,她清晰地看到,有一蓝一白两缕烟雾自画中飘起,彼此纠缠,无法彻底分清。 一缕金芒闪过凡空的双瞳,她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一蓝一白两缕烟雾,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金光散去。姬小白见她施法完毕,便凑了上来,好奇道: “刚才那是什么?我怎么感觉那烟雾出现的时候,有些冷飕飕的?” 凡空的视线再度从画卷上扫过,此时那画面又已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她稍作沉吟,开口回答: “那是一个女子的一魂一魄,不知是何人用这等阴狠的手段将魂魄锁于画中,该是自这孩童尚在娘胎时,刚刚孕育出魂魄便将其抽取,却不伤其性命,如此一来,此子出生后除去体弱多疾外,与常人无异,却不知做法之人与这人家是有如何深仇大恨,要这般折磨人。” 姬小白闻言,亦是有些吃惊,难怪这画看起来别有一番魅力,却原来是画中封印了一魂一魄,积年累月下来,那一魂一魄得天地灵力蕴养,已然有了自己的意识,才对常人产生别样的吸引力。 凡空拿着画再看了一会儿,才将它卷起收好,她将桌子打理干净,再度坐了下来。姬小白适时递上一杯刚泡好的清茶,凡空接过,捧在怀里,看着姬小白的目光温润柔和: “小白,这一年虽过得平静,但那国师若是觊觎我们手中这画,必然还会耍些手段,你平日虽不远行,我时常也在,但总有顾及不到之时,你便自己仔细小心些,但凡有事,便将我给你的玉牌捏碎,知道吗?” 凡空叮嘱得仔细,姬小白知她担心自己,整颗心都是暖暖的,十分熨帖,乖巧地点头应了好。凡空再度揉了揉姬小白的脑袋,然后站起身,笑问: “是否饿了?” 闻言,姬小白嘟着嘴,连忙点头,凡空笑容宠溺: “我去做些吃的,你且自己玩儿会儿。” 姬小白笑起来: “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凡空没有说话,她深深地看了姬小白一眼,摇头笑了笑,转身走向厨房。姬小白原地坐下,百无聊赖,她将先前凡空收起的画卷再拿了出来,展开放在面前。 然而无论她怎么看,这画除了灵性十足外,便在没有能引起注目的地方,却不知凡空所说的熟悉是因何缘故。 凡空对这画的反应让她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虽然她从来不说,也似乎仍像个孩子一样待在凡空身边,但她终究不再是那个单纯青涩的姬小白。她有很多不能向凡空开口的小秘密,不管凡空待她如何,只要小和尚身边只有她,一切都没有关系,但如果还有另外的人能牵动小和尚的心,她便没办法再安然自处。 她将自己的元阴给了凡空,虽然是在凡空无意识的情况下,而且她也因此有些愧疚,故而自那以后从未要求凡空为此付出什么,但是,她终究还是在意的,她希望小和尚眼中,只有自己一个。 而这突如其来的画卷却隐隐让她感到不安,她与凡空当初还差点为此丧命。这画太过诡异,凡空每每看着它,那漆黑的瞳孔中自然而然就有追思之色浮现出来,那抹忧伤难过的神情像一阵冷风吹进姬小白的心里,让她感觉有些难受。 凡空自是不知道姬小白的心情,若是她知道了,或许往后便不会平白多出许多误会,让她们两人,生生错开许多年。 姬小白看着画发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将那画卷原封不动地放回去,趴在矮几上等凡空做好饭菜回来。 凡空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今日她做了姬小白最爱吃的烧鸡,而自己则同往常一样清炒了两个素食小菜。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晚餐,姬小白清澈的眸子一直盯着凡空,叫凡空有些不自在了,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疑惑道: “我脸上有东西吗?你今天一直在看我。” 姬小白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只乖巧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快速将那烧鸡整个吃完,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凡空亦是没有将这小小的事情放在心上,吃过饭,收了碗碟,凡空开始打坐念经。 往常这时候,姬小白便会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准备歇息,而今她却没有挪步,仍旧趴在凡空身边,待得凡空念完经睁开眼,见姬小白还在房中,不由有些疑惑,但她没将这疑惑表现在脸上,笑容依旧柔和温暖: “怎么还没休息?天已经很晚了。” 姬小白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直视着凡空的双眼,开口道: “今天我想睡在你这里。” 凡空蓦然一惊,神情有些愣怔,一时间还没有消化姬小白突如其来的言语。姬小白就只看着她,两眼水汪汪的,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妙,半晌,凡空清咳一声,面上带了微不可察的红晕,神情不太自然地开口: “如果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休息好了,你去床铺上睡吧。” “那你呢?” 姬小白不依不饶,咬着不放。凡空的面色越发不自然,她在姬小白咄咄的目光中罕见的有几分胆怯,下意识地撇开目光,念了一声佛号: “我在此地打坐便好。” 虽然她们曾有过一次肌肤之亲,但那毕竟是在凡空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尽管这一年凡空时时在提醒自己,要好好待姬小白,但她终究还是做不到更进一步的事情,故而那日之事至今也只能不了了之。 姬小白看了凡空许久,神色还是柔和下来,凡空应允她在此过夜,已然是以往从没想过的,但她却不能做那么自私的事情,故而她深深地看着凡空,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了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第二十四章 白璧衣 姬小白走后,凡空垂着眸子若有所思,她没有起身,而是依旧盘坐着,许久之后才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掌心的佛珠,心情略有些复杂。她不愿伤姬小白的心,故而心中已然决定此生即便不能登临大道,也要陪伴在姬小白身边,但她毕竟自小长于空门,对情爱之事实在摸不着门道,便只能顺其自然了。 结果这一夜,不论是凡空或是姬小白,都没有入眠。 第二日清晨,凡空早早做完早课,便入了厨房煮粥,姬小白在自己的房中抱着小白猫发呆。外边的雨仍旧未停,淅淅沥沥的,似乎叫人心里也蒙上一层雾气。 自昨日起,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奇怪,尽管她们都没有刻意避讳,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现,但那种无形的氛围却是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同。关于那幅画卷的事情,凡空没有再提起,姬小白也未主动问询,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并无任何事情发生,姬小白亦是平静下来,想必这画卷之事,只是自己多心。 雨一天比一天凉,到得后来,那自天空飘洒而下的雨滴中,竟似夹了冰晶一般。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早,凡空路过李家的布庄,取了日前替姬小白做的新衣裳,这是她仔细挑选的布料,比起以往孙府所赠的粗布衣衫,自然是好上不少。 姬小白虽身有妖力,但却被她封了妖气,便也就使不出妖法,身子与常人无异,故而天冷了还是会感受到寒凉,凡空便早早地替她定制好冬天的衣裳,以免天冷后着凉。不知那小狐狸得了新衣是否会开心?凡空将包着新衣的布包提在手中,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 这一日天空少见的没有下雨,凡空徒步往小院走,自集市经过时,一旁守着鸡笼卖鸡的陈家妇人突然叫住了她: “凡空大师!” 她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朝那妇人行了一礼,陈姓一家对她多有照顾,她对此一直铭记于心。 “施主唤贫僧何事?” 陈家妇人神情有些犹豫,复又看了凡空一眼,这才开口: “今晨我从家里出来,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师院外,那马车四周有不少配了刀剑之人,看起来有些像官兵,不知这些人是不是来找大师的,小白姑娘一人在家恐有不当,大师不若快些回去看看。” 凡空闻言,心中猛地一紧,忙向陈家妇人道了谢,转身快步朝着小院去。 不多时,那小小的庭院便出现在凡空的视线里,她目光焦急地看过去,果然如陈家妇人所言,一辆马车停在院外,四周有十多名侍卫护着,那些人个个气息悠长,步履轻盈,皆是各中好手。 那马车看似朴素,但其木料与装潢皆非寻常人家可以置办,由此可见今日来此的该是个大人物。凡空神色有些凝重,但姬小白还在家中,她自然不能一直在外观察,不管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她都要先寻到姬小白。 思及此,凡空缓步走近小院,那围在院外的侍卫见一和尚走来,纷纷提起戒心,其中一人单手握住刀柄,目光锐利地看来,沉声喝问: “来者何人?!” 凡空双手合十,神情毫无波澜,回道: “此乃贫僧所居小院,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那侍卫听闻此言,严肃的面目稍有缓和,他收回放于刀柄的手,朝凡空抱拳行礼: “想必阁下便是凡空大师!” 凡空见此人非是无礼之辈,心中对来人身份越发疑惑,但面上并未有丝毫表露,只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确是贫僧。” 见凡空承认了身份,那侍卫态度更加客气,他朝旁侧迈出一步,将挡住的路让开,朝凡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躬身道: “大师,属下家中小姐已在屋内等候多时。” 凡空迈步进入院中之前回过身,朝那侍卫问道: “诸位来自何方?” “京城。” 闻言,凡空点了点头,没有再问,想必这侍卫口中所说小姐的身份必是高贵,在外不可妄言。这些人态度并不张狂,也未有恶言恶语,凡空略有放心,想必姬小白也暂时未遇到危险。 她缓步而行,正堂外亦有两名侍卫警戒,还有一青衣丫鬟侍立,他们见凡空走来,心中对凡空的身份已有猜测,纷纷抱拳,将道路让开,齐声道: “见过大师。” 凡空点头,脚下未有停留,步入屋中。 她的视线自屋内扫过,在看到姬小白的瞬间,原本提起的心整个放了下来,那淡漠到有些僵硬的脸颊也稍有松缓。屋中有一方矮几,两侧各有一块软垫,姬小白安安稳稳地坐在右边,见凡空进来,便站起身,走到凡空身边,她的眼神稍稍有些古怪,虽然尽力隐藏,但熟悉她的凡空自然一眼就能觉察。 “这位是来自京城丞相府的南宫姑娘。” 姬小白开口,将那坐在矮几另一侧的女子介绍给凡空。凡空并未先理会那南宫姑娘,她将手中的布包递给姬小白,温声道: “此乃我日前在布庄替你定制的新衣,现下天冷霜冻,你每日得多穿一些,切莫冻着。” 凡空对姬小白上心,叫姬小白心中颇为温暖,她甜甜笑了,拂去心中因见着南宫素心而升腾起的疑惑心情,将凡空给她的布包抱在怀里,乖巧地跟在凡空身后。 确认了姬小白的确安好无事,凡空这才将视线转向矮几左侧,看看那自京城丞相府来的南宫姑娘。然而这一眼,却叫她刹那间失了神。 那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眉目间有几分书卷气,杏脸娥眉,肌肤莹白如玉,少了健康的血色,多了两分病态的苍白,一身素白的衣裙将其衬得有如落入凡尘的谪仙。此女神色温婉,秀外慧中,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亦是人间少有的倾城绝色。 姬小白自是很美,然她的美除了眸光的灵动亦还含了眉目间的妩媚与妖娆,两女容貌无法比较,本就是不同性情与风格之人,却同样惹人注目,动人心弦。 凡空的视线落在南宫素心的眉眼,一时间只觉眼前颇为恍惚,她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但那不断涌上心间的熟悉感与那画卷中人如出一辙,叫她无所适从。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强行让自己回过神,当即目光垂落,不再多看。但那片刻的恍惚却已尽数落入姬小白的视线,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若隐若现的灼痛与不安叫她心中颇为烦乱,此时却不好贸然开口,只得不声不响地站在凡空身后。 凡空垂着眉,她第一次没有注意到姬小白异样的神情,半闭着眼于心中默念佛经,缓步走到矮几右侧,盘膝坐下,对旁侧的白衣女子言道: “贫僧便是凡空。” “小女子复姓南宫,名素心,来自京城丞相府,今来寻大师,乃是有要事相求。” 南宫素心对等待凡空许久之事并未表现出丝毫不耐,她身子似是不好,说完这句话后,便用白绢捂着嘴轻咳两声。从京城到青石镇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赶上一个月,如此女这般体弱之人要从京城来到这里,便是路上走走停停,用上三两个月,也是极为不易之事。 经过长时间的赶路,一来到青石镇便在这小院中等候,无论态度还是作为都足够诚心,凡空能看出她面上的病容与疲态,心中却在暗自思量此女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所谓何事。 在凡空想来,此女无外乎是为了那一卷画轴,自她见到南宫素心时起,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再对其稍作观察,发现此女神魂中少了一魂一魄。如此一来,前后因果便可以轻易对接,这南宫素心必然就是画卷中人,她虽不知那熟悉之感来自何处,但却明白若当真如自己所想,那画卷便不可轻易送出。 她一直在提防国师的后手,若这女子前来索要画卷,便是耐人寻味之举,即便凡空心觉此女非是恶人,但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她摩挲着手中的念珠,视线落在门外,语气轻缓: “不知南宫姑娘所说要事具体为何?” 闻言,南宫素心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却是目露深思,仔细看了凡空许久,这才再度开口: “凡空大师可有看过贤平主持所留书信?” 此言一出,凡空低垂的眉眼顿时抬了起来,她看向南宫素心的目光虽依然平静,却与最初有了不同。贤平主持便凡空的师父,云亭山普贤寺的老和尚。南宫素心所言大出凡空意料,老和尚给她留有书信之事她从未告知他人,便是姬小白也不曾知晓,那么南宫素心是从何处得知书信之事? 答案清晰地浮出水面,此事若非凡空自己说出,便是老和尚告知了。由此一来,这京城的丞相府中人竟与老和尚相识? 心觉自己似乎无意中触及了某种隐秘之事,凡空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她的视线回到南宫素心面上,如实相告: “还未。” 第二十五章 前尘事 是夜,气温寒凉,凡空盘坐于屋中,姬小白如往常一般在旁侧陪伴。当日南宫素心听闻凡空尚未查阅老和尚所留书信,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告知凡空那书信上所涉之事十分重要,望其过目,并言众人将于镇中青石客栈落脚,随后便离去,自始至终未提画卷之事。 凡空将老和尚留给她的书信拿出来,放在面前的矮几上,此信封皮已经泛黄,虽未有破损,却仍能看出年岁已久。在拿到书信时,凡空心中就有预感,老和尚有话从来都是直接与自己讲,而今留了书信,其中内容怕是她无法想象的。 再者姬小白当初需有人照看,她无法分心,正因为此,这封信一直放在木匣子中,始终没有将其取出过目。而今南宫素心突然造访,倒是让凡空不得不直面这信上之事了。 她盯着信封看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封口撕开,取出其内折叠整齐的一沓书信,信上字迹十分工整,可见写信之人用心。 凡空吾徒: 距尔下山已有数日,今有故人来寻,问尔行踪,老衲拒而不答,相约三年之期,若三年内尔归山而来,则将此信予,尽诉前尘因果,弗若,则就此作罢。 若要言说始终,需于尔身世起。 已殁先皇,往年十七载,曾有胞弟,封王东城,驻守边关,二十年来,东部外族分毫不得进犯,可谓勇矣。然先皇心狭,小人心以度之,帝祖故后,诱东城携妻女入京,通敌卖国之罪凭空而出,搬兵入王府,东城府上下三百余人尽遭屠戮,上至七旬家丁,下至襁褓小儿,无一生还。 大火经天而起,红京城半壁晴空,遇雨雪而不灭,似有冤魂仰天而泣,京城小儿夜不敢哭,百姓昼不出户,人人心惶,唯先帝快慰,立太子秋奕,大赦天下。 火烧数日,无疾而终。 当朝有丞相南宫,与故去东城王乃知交好友,火灭当日往去王府故地,悼念已故之人,王府废墟惊现一襁褓小儿,胸有白玉,刻字为凰,是为东城之女,东凰郡主也。 此女裹于襁褓,身有佛光庇佑,掌心有晦涩佛印,尘凡之气不近其身,颇为神异。故友有女留存于世,南宫喜形于色,而后觉此事当隐于朝,若得先皇知晓,此女之命危矣。 南宫以病为由离京千里,寻至云亭山,托老衲代为照看,若天下太平无事,则此女此生不入凡尘。 日前老衲卜算一卦,东部凶星照京,北部妖气弥天,天下将乱。老衲感故友将来,却有私心,愿吾徒此生安平无忧,故遣尔下山,然天命之事不可韪,三年之期未到,尔已携友归来,命矣命矣! 尔身怀佛印,老衲观之,乃是无量佛陀神印,相传无量佛圆寂于北部无量山,因结三世尘缘,无法得道正果,故入世轮回,需得了了三世之情,方可得无上大道。老衲所言乃典籍所载,世人未曾得见无量佛真身,故此言是否为真,还需考究,然尔之命确非老衲所掌,唯以一言告知,尘世随心,情缘随心,缘之一字,唯心而已。 贤平亲笔,愿吾徒安平勿念。 凡空看完书信,神色迷惘,这一沓信纸所讲之事太过复杂,任是她素来淡泊,也仍有几分难以置信。姬小白见她看完信后神情恍惚,不由凑近了些,那信上内容落入眼帘,她眸光中划过一缕惊芒,原来凡空身世竟另有隐秘,老和尚才是算尽天地间不可得之事,他连两年后宣治皇帝会死也都算到,故而信中不言宣治皇帝,却称先皇。 凡空自小长于普贤寺,从未有过父母之念,故而对于信中所说东城王府上下三百余人尽数被戮,她也仅是有感于先皇残暴,并无其他念想。她真正在意的,是老和尚将这些事情告诉她的原因,天下将乱,她应运入世,这两者之间可有联系? 还有老和尚提起的佛印,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掌心,那里有一个淡金色的梵文印记,平日里并不显眼,但她若是将法力灌入右手,那佛印便会展现出惊天的威力,那日在京城邢台击杀柳冰的,便是这发了光的佛印。 此印记竟是无量佛陀神印,虽不能判定她就是无量佛转世之人,但既然古籍中有所记载,老和尚也已言道,即便是传言,怕也有几分真实。由此想来,便难怪她修佛区区十数载,其法力相较那些修炼了千年的老妖还要厉害。 凡空沉默地思索着,姬小白靠坐在她身边,那封信凡空看过之后便放在矮几上,也没说不让她看,故而她便将那信拿到手中,细细查阅起来。在看到南宫二字时,她心里便豁然明朗,难怪这复姓南宫的女子会来此地寻找凡空,想来一是因着南宫丞相本人无法脱身,二来便是因着此女身体孱弱,以病为由离开京城,无人会因此追查。 即便如此,仍是无法解释凡空面对南宫素心时那略显奇怪的态度。凡空自己也不知道,此事究竟是何原因。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许久没有想过如此繁杂的事情,倒是觉着有些头痛,姬小白看完了书信,将其原封不动地放回矮几,凡空便把这书信重新叠好,放回信封中。 她转头看了一眼屋外天色,此时已然月上中天,平日里早该歇息,而今却丝毫不觉困意,她转头看向姬小白,心头突然浮现出信上末尾一行字:尘世随心,情缘随心,缘之一字,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 心之所向,便是情之所钟。 她突然开口: “小白,今夜你便留在这里吧。” 姬小白闻言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老大,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她微张着嘴,那副错愕的模样,叫凡空心头刚刚涌起的淡淡惆怅顿时烟消云散。 她有几分好笑,姬小白脸上那神情分明是在说她好像听错了什么。凡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柔软下来,她伸出手,没有如以往那般去揉姬小白的脑袋,而是轻抚上她的脸颊,深邃的黑瞳倒映着姬小白错愕的神情,凡空却未再躲闪,那素来无波无涛的眸子盛了姬小白看不真切的情谊,让她的心有如滴了水的油锅,翻腾不息。 “那、那你还是在此地打坐么?” 姬小白脑子有些迷糊了,但她还记得前几日凡空给过的答复,不知怎地就兀的开了口,小心翼翼地询问。凡空闻言竟笑出了声,姬小白那模样当真有趣,她已有很多年未像如此开怀,老和尚的信虽叫她对许多事感到困惑,却又解开了她心里的结。 她从不是在意世俗言语之人,既缘字随心,便就随心。 凡空笑着摇了摇头: “今夜不打坐诵经。” 在姬小白疑惑的目光中,凡空笑着站起身,衣袖一摆便将屋内摇摇晃晃的油灯扑灭,姬小白心头一跳,顿时止不住紧张,小脸儿红通通的,好在室内昏暗,看不真切。她感觉身子一轻,凡空竟将她抱起来,姬小白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凡空的脖颈,心跳如鼓。 凡空将她放倒在床榻,随后自己也和衣躺在姬小白身边。寂静中,姬小白紧张得浑身冒汗,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一股莫名的期待。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 待得凡空躺下,她的情绪越发紧张,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谁料此时凡空侧了侧身,将棉被盖在姬小白身上,然后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塞进棉被里,轻声道: “好梦。” 随后她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缓,很快便睡着了……睡着了…… 姬小白瞪着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漆黑的屋顶,心里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想要暴揍小和尚的心情,搞得神神秘秘,结果这样就算完事!!! 过了好久好久,姬小白才放过无辜的屋顶,转过头来。凡空侧躺着,月光从不远处的窗台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本就清秀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柔和,安静的睡颜是如此静谧,她从未有机会得见这时候的小和尚,只一眼便深深沉迷进去,便是这般安静地睡着,亦是如此令她痴迷。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柔地抚上凡空的脸颊,细腻的触感令姬小白心头止不住的颤动。直到此时她还觉得今夜像是一场梦,小和尚竟如此安静,不设丝毫防备地在她身侧熟睡,她还需得要什么过多的期待呢? 凡空与她相握的手上传来她的体温,如此温柔,就像小和尚的性情一样,姬小白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她,一夜未眠。不知不觉天色就渐渐发亮,姬小白却不觉丝毫困乏,她的眼神温暖安定,若是凡空一直在她身边,她将对命运与生活不再有任何苛求。 第二十六章 迟来人 凡空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姬小白,双目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乖巧得叫人心疼。见她醒来,姬小白顿时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眨着莹亮的眸子,笑意温存。 她们的手仍旧握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柔软的体温,凡空心中升腾起以往从未有过的情绪,比一卷经书更令人心中安适,使人心生眷恋。她伸出空闲的左手轻抚姬小白的脸颊,见姬小白眯起眼,顺势蹭了蹭她的掌心,这动作与她还是个小狐狸时一模一样,未有丝毫改变。 凡空低笑出声,翻身坐了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下了床铺,顺带将姬小白整个裹在棉被中,这才自屋中出来。昨夜小镇又落了雪,在院外积了寸许深。凡空捡了两把干净的积雪擦洗脸颊,清寒的凉意刺得肌肤微微疼痛,也让因睡意困乏而懵懂的意识清醒过来。 她朝镇内的集市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想起昨夜翻阅的信笺,略微有些茫然,若应了南宫之约,想必平静安然的生活将就此不再,她舍不得与姬小白一起日出暮归的静谧时光,无论她出身为何,她终究只是个长于佛寺的僧人,尘世中的权谋相争,利益之斗,她不愿有所涉及,如若可以,她愿与姬小白在这小镇中偏僻的院落聊度一生。 良久,她收回目光,缓步走向小院后边堆放木柴的屋檐下,取了些未被雪水沾湿的木柴回了厨房,一如往常地熬煮热粥。 时间一天天过去,凡空没有主动去寻找住在镇中的南宫一行人。她每日依旧早起,闲来无事便与姬小白对坐,啜饮茶水,讲说佛理,日子一如既往的闲散安适。 很快,两个月时间便匆匆而逝,其间南宫素心手下的人来过两次,每隔一月便来问候,没有提归京之事,也不说信上言辞,似乎仅仅只是前来拜访,小坐片刻便又离去。凡空亦不曾多言,面上看起来分毫无变,然与她日日相处的姬小白却隐约觉出不同,凡空眉目间渐渐多了几分忧色,时常垂眸沉思,她曾问起,凡空只笑而不答,便就此作罢。 又过一月,按照往日的规律,今日那丞相府的使者应当还会再来,凡空神色如常,却推据了今日的委托,整日在屋中念经。然世事无常,直到日暮西山,仍不见有人来寻。 凡空盘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姬小白坐在她身边,端着个小盘子惬意地食用孙立业昨日送来的茶点,看似没有任何心事,单纯得像个孩子。当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姬小白将最后一块花糕含入口中,卷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询问: “那人今天不来了?” 凡空垂着眸子,轻声道: “不知,来便来,不来亦无妨。” 姬小白听得不是很明白,也不知道凡空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便眨了眨眼,不再说话。小镇入夜后天寒,凡空只坐了稍许,便起身,将僧袍脱下,裹在姬小白身上: “回屋吧,天寒,你的身子受不住。” 姬小白点头,跟在凡空身后要往屋里去,却在此时,院外响起一声急促的呼喊: “凡空大师!” 凡空与姬小白已经半只脚迈入房中,此时听见身后呼唤,应声回头,见一丞相府侍卫跌跌撞撞地跑来,到了近前,竟顾不得院门阻挡,蛮横地一撞而过,在院内地面上打了个滚,这才跪倒在屋前石阶下,嗤嗤地喘着粗气。 姬小白见院门损毁,顿时怒眼圆睁,要向这人讨个说法。凡空轻轻扶住她的肩膀,阻了她的言语,朝她摇了摇头,静如止水的目光看向蓦然闯入院内的丞相府侍卫,言道: “阁下来此所谓何事?” 那人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好不容易将气息喘匀了,这才开口: “大师!请出手救救我们小姐!” 凡空与姬小白闻言一愣,她们倒是未曾想到此人一开口所言竟是如此。凡空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目光中稍有些疑惑,问道: “南宫姑娘出事了?” 那侍卫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条染了血的方巾,双手递向凡空,解释道: “小姐自幼体弱多病,青石镇天寒,属下诸人多次劝说小姐早日回京,奈何小姐执意要等大师同路……” 说到这里,那汉子死死咬着牙,看向凡空的目光多有不善,但却兀自按捺,耐着性子把话说下去: “今日晨间小姐本欲亲自来此请大师入京,然却受了寒,旧病复发,卧床不起,镇上大夫无一人可缓其病情,到得日暮,竟咳出血来,吾等焦心之至,终有人言大师医术超绝,小人为取信于大师,便取了小姐芳绢,匆匆赶来,望大师出手救救小姐!” 听得此人所言,凡空顿时沉默下来,南宫素心突生恶疾她没有预料,她思虑数日,原本今日便想将话与南宫等人说明白,奈何陡生变故。若要说来,南宫素心之病乃是因她而起,她虽没有直接导致这场因果,然冥冥中却让她再无法将拒绝之言轻易出口。 她缄默良久,终叹了一口气。姬小白在她身侧,听闻这一声叹息,心便猛地提了起来,她望向凡空,唤了一声小和尚。凡空抿紧了唇,回身轻轻揉了揉姬小白的脑袋,温声道: “你先回屋休息,我去去便回。” 姬小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知道凡空心善,遇见这样的事情,绝不会袖手旁观。在凡空温和的目光中,她最后只乖乖点了点头,不管眼前之人决定怎么做,她都不忍心违逆。她像个送丈夫出行的小妻子,将身上所披的僧袍取下,重新替凡空穿好,轻声叮嘱: “早去早回。” 凡空蓦地抓住姬小白尚未收回的双手,用自己的手将她冻得有些凉的小手捂住,托在胸口,压低了声音道: “我不在这会儿你自己当心些,若有所变,便将我予你的玉捏碎。” 虽然她心中不觉南宫有所图谋,但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姬小白心中颇为温暖,刚刚升起的一丝怅惘悄然而逝。温顺地应了声好,便转身进了屋。凡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身,对着那仍旧跪在地上的侍卫道: “还请壮士带路。” 那侍卫闻言不甚惊喜,忙起身带路。小院与青石客栈相距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丞相府侍卫便领着凡空来到客栈外。那侍卫小跑着入了客栈,与驻守在客栈的人通报一声,便领着凡空上了二楼,来到南宫素心的房间。 日前见过的青衣丫鬟守在房外,面色焦急,来回踱步,她亦是听说过凡空的名号,此时见着侍卫领了凡空来,不由大喜过望,连忙将凡空请进屋中。 凡空缓步进屋,房中陈设虽简单朴素,却整理得干净整洁,凡空心中对南宫素心此女的性情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出生于达官贵族之家,于这边陲小镇的寻常客栈下榻,仍毫无怨艾之意,虽身子病弱,却无官宦子弟的娇贵与凌人盛气,乃是可交之人。 房中右侧靠墙的位置有一架木床,南宫素心卧于床榻,面色发白,额角有细密冷汗,意识不甚明晰。凡空在青衣丫鬟的带领下来到床前,目光自南宫素心面上扫过,心中对其病情已有一定猜测,她让青衣丫鬟将南宫素心的手自被中带出,随后坐于旁侧矮凳上为之把脉。 正如她心中所想,南宫素心所患之病乃是冬日里最常见的风寒,因着她少了一魂一魄,身子较寻常女子更为孱弱,一旦受了凉,便将旧日里未完全治好的顽疾尽数牵引了出来,故而一发病便严重之至。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南宫素心如此执着,倒是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听闻凡空叹息,候在一旁的青衣丫鬟吓得脸都白了,她忙上前一步,泪眼盈眶地询问主子病情,凡空据实以告,丫鬟听后两眼包着泪,盈盈欲泣,哽咽着跪在床前: “大师!小姐之病可有救治之法?” 凡空沉默的目光看向仍紧闭双目的南宫素心,她属下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对其忠心耿耿,听闻其病情严重,个个都红了眼,便是候在屋外等待消息的壮汉,也紧绷着脸,眼眶却是泛红。如此良善之人不该受此病痛折磨,凡空垂下眸子,对那几乎哭出声的小丫鬟开口: “你拿纸笔来,贫僧写一方子,你着人将药抓了熬好,喂南宫姑娘服下,明日应能转醒。此后半个时辰贫僧将于屋中施法,勿要让人靠近打扰。” 骤然听闻凡空此言,那小姑娘喜出望外,忙将脸上泪痕抹了去,自旁侧柜中取来纸笔,凡空略一思索,便将药方写下,那丫鬟接过药方,朝着凡空深深叩拜: “大师之恩清儿代小姐记下了!今日多谢大师出手!” 她说完,也不等凡空有所反应,快步出了房门,要安排人手去街对面的药房拿药。 第二十七章 路同归 小丫鬟走后,凡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沉默地看着南宫素心的面庞,心中仍有熟悉之感,却无论如何无法想起究竟为何那么熟悉。这种熟悉让她对此女没有太多防备,这感觉,就好像她们已认识了好多年,彼此早已熟知,以至于凡空仅仅是初见,就能在她身边感受到平静和安心。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无端的感觉真是莫名其妙,她可以确信自己在南宫素心找来之前从未见过此女,既然思之无果,便不再去想了。 凡空放下心事,自怀中取出两张符纸,用笔在上面画了些符文,然后将这两张符纸分别贴在南宫素心床头与床尾。做完这些,她就地盘坐下来,开始诵经,金色的佛光在屋中涌动,分别汇聚在两张符纸上,当凡空一卷经文诵完,那两团佛光缓缓升起,在空中汇成一股,自南宫素心天灵涌入,消失不见。 南宫素心的脸色因着那股金光的涌入缓和了不少,凡空额角隐隐见汗,她收法调息片刻后睁眼看了一下南宫素心的状况,心中暗暗思忖:此女神魂中少了一魂一魄,这魂魄一日不归,她的身子便一日不会好,若我所料不差,她最多还有两年可活,今我以两纸符文代其魂魄,终归不是上上之法,即便可延其性命,也不超过五载,当真一大憾事。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若是能明了国师取画之意图,她未尝不可将画中魂魄归还,只是如今一切迷雾重重,需得要些时日才好。 凡空站起身,准备去门外叫清儿小丫鬟进来,当她走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大师……” 凡空停下脚步,回转过身,床铺上南宫素心已然醒来,她半撑着身子,似乎想下床来,凡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仔细身子,此时还是卧床休息为好。” 南宫素心闻言,摇头苦笑,仍是撑着身体,却没有再执意起来,她看向凡空,神情温软,目光却透着执着与坚定: “大师,小女子尚有话说。” 凡空自是知道南宫素心要说什么,她垂着眸子,神情无喜无悲,平静淡然: “施主请讲。” 见凡空就站在门口,南宫素心无奈叹息: “如大师所见,小女子孱弱无力,便是要想加害大师,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听南宫素心如此说,凡空亦是露出笑容,她缓步走回床边坐下,示意南宫素心躺下: “现在施主可愿说了?” 南宫素心点了点头,她闭上眼,似是在考虑措辞,片刻后再缓缓睁开,眸光有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想必大师已经看过贤平主持所留书信。” 对此凡空并没有否认,亦没有隐瞒的必要,便点头应道: “是。” “既是如此,大师便该知晓自己的身世,亦是明了小女子此行的目的。” 面对南宫素心毫不躲避的眼神与率直的言辞,凡空仍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小女子虽不知大师心中所想,但大师既然有心拒绝,想必天下苍生于大师而言,或许并不如大师身边的姬姑娘更占分量。” 说到这里,南宫素心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她的视线与凡空对视,恍若一道惊天奇光。然,凡空的面色依旧未有改变,她的面上带上几分笑意,显得越发温和,没有否认,便是认同了南宫素心的言语。 凡空的镇定自若并未出乎南宫素心的预料,刚才也只是一分试探,若凡空连这样的胸襟都没有,又如何能担大任?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大师,需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祁国国君骄奢|淫|逸,东部边境蛮族异动频繁,军中之神东城王已然不存,国之无将,祁国大乱将至,若无明君主事,祁国距亡国已不远矣!若祁国不再,大师与姬姑娘又能何去何从?” 南宫素心可谓苦口婆心,句句发自肺腑,凡空能感受到她的真心,她对祁国国君虽痛恨非常,却是由心痛惜天下苍生,正因如此,她才能舍下身份,与凡空缓缓劝说。凡空面色没有任何改变,她亦是直视着南宫素心的双眸,平静地开口: “贫僧只是一介僧人,纵使出身如何,都已与贫僧无关,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处,再不然,贫僧可带小白离开祁国,天南地北,自在逍遥。” 南宫素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凡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她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尽都没有了用武之地,的确依照凡空的佛法修为,只要她想,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只是她从未见过哪个和尚能如此心安理得的辜负苍生,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担子注定是不能让这有了软肋与私心的和尚来抗。 她脸上露出苦涩的神情,面容越发柔弱,想到家中父亲日渐苍老的模样,以及他每每去东城王墓前,神色中总也掩饰不住的凄凉苦涩,南宫素心便无法半途而废,但凡空之心亦是坚定,便是她如何劝说,都不能令其心动。 最终,南宫素心只万般无奈地叹息,神情倦怠地垂下眸子,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大师,家父乃是祁国丞相,自帝祖在时,便与令尊东城王一同辅佐朝政,如今已有六旬高龄,身体亦大不如前,自我离家之前,便卧病于床,非是家父不想亲自来此地寻你,实乃不能也!家父此生皆愧悔当初未觉察先皇之计,阻止东城王回京,对大师亦是十分挂念,而今缠延于病榻,最大的愿望便是再见大师一面,还望大师成全!” 南宫素心的话令凡空沉默下来,她沉静的眸子微微垂着,叫南宫素心看不明晰,良久,她才悠悠一叹: “罢了,罢了,便与施主走这一遭。” 恩义之情,非是她身在空门,便可忘却的,老丞相于她有恩,莫说父辈的情谊,便是当初他救了自己性命,便不该不管不问。而今卧病于床,她无论如何都该去看一眼,这与天下大义无关,纯粹是因着此人于自己的恩情,她才有此决断。 一直等着她回复的南宫素心听闻此话,紧张的神色立即松缓下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凡空,面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如此,小女子谢过大师!” “此乃贫僧应为之事,无须道谢,若施主再无他事,贫僧就此告辞。” 凡空站起身,朝南宫素心合十一礼,便欲离开。南宫素心达成心中所愿,放下一桩心事,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大师路上小心,待小女子好些,便差人通知大师归京时日。” “阿弥陀佛。” 凡空从青石客栈中出来时,已是三更时分,镇上的店铺尽都打烊,唯有零星一两个酒家因客未走,尚未闭门。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冬日的夜凉意格外深重,一阵风吹来,竟将脸划得有些刺痛,她拢了拢僧袍的衣领,心中有些怅惘。她只想与姬小白一起过平淡的日子,然身在尘世,便有诸多缘由叫人身不由己。 待得她回到小院,屋中有烛光自窗户透出,姬小白不出意料未曾入眠。这小狐狸总叫她心头止不住的疼痛,她本是不在意外物如何的人,但姬小白这样时时刻刻都将她放在心尖上,叫她明白,原来受人重视,被人给予情意是这样一种滋味。 如果此次归京之行能顺利,她愿意带姬小白天南地北,任意逍遥。那面对南宫素心时的言语,非是说说而已,那是她经过整整一年深思熟虑之后,毅然决然的决定。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姬小白坐在床边的蒲团上,脑袋轻靠着床沿,闭着眼,似是睡着了,然那不时颤动的睫毛与微微皱起的眉尖叫凡空知道,她睡得并不安稳,应是困极了,才靠在旁侧小寐。 凡空放缓了脚步走到姬小白身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让姬小白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那细致的动作,如同呵护某样无价之宝。见姬小白皱起的眉头舒缓开,凡空脸上的神色亦是柔和许多。 她将姬小白放上床铺,替其盖上棉被,掖好被角,自己也翻身上来,和衣躺在姬小白身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放在姬小白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口中轻轻哼唱一卷佛经。本是浅眠的姬小白在凡空温软的唱经声中渐渐睡沉,呼吸也平缓下来。 姬小白已经许久没有睡得那么香甜,待她从梦中醒来,天色已然大量,凡空早已不在身边。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蓦然想起昨夜自己在等小和尚结果没有撑住靠在床边睡着了,她顿时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竟好端端的躺在床上。 这时,凡空温和的声音自屋外传来: “小白,起来吃早饭了。” 姬小白翻身坐起,偏了偏头,视线落在外间凡空忙着摆放碗碟的身影上,只觉此情此景颇为温暖,将她整颗心熨帖地如同裹在温温的水中。 第二十八章 至溱坊〔修bug〕 姬小白欢快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来到凡空身边,凡空适时将一张濡湿的温热毛巾递过来,姬小白迅速擦洗一通,又倒了茶水漱口,这才在一侧的软垫上盘腿坐下,拿起筷子等待开饭。待得凡空也坐好,她嘻嘻笑了,将一大块肉排夹到自己碗中,大快朵颐。 与凡空在一起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了用筷子吃饭,手法娴熟比起凡空也不差多少了。凡空慢悠悠的吃着青菜,时不时看一眼姬小白,亦是十分闲适。 姬小白嘴里含着肉块,恍然想起些什么,扭头望向凡空,含含糊糊地问道: “南宫姑娘怎么样了?” 凡空闻言,面色如常,她撩着袖子再将一块肉放进姬小白碗中,缓声回答: “无大事,偶染风寒,我已开了方子,不日应会好转。” 姬小白点了点头,偏着脑袋想了想,咽下口中食物,又问: “那画上之人,便是南宫姑娘吧?” 凡空执筷的手稍稍一顿,随后点头道: “当是如此。” 姬小白哦了一声,便埋头吃饭,没有再问什么。凡空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开口: “小白,待南宫病缓,我会随她一路去一趟京城,此女乃是我师父故友之后,亦是……家父至交后人,其父日衰,故来请我一聚,若你独留在此,我自是放心不下,你与我同去,可好?” 话音落下,姬小白许久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凡空觉出她兴致不高,却不知缘由,她稍作思虑,又道: “从此地去往京城走走停停少说也要三两月,往日我也未带你出门游玩,先前往来京城与青石镇行色亦是匆匆,今次有此一行,便将沿途之景好生赏玩,素闻溱坊美食名传天下,林洲游船别具一格,我带你去一一鉴玩,你意下如何?” 姬小白听闻此言,眨着眼睛抬起头来,眼里有喜悦一闪而过,原本因着凡空应了南宫素心的约而有些沉郁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她扬着脑袋,双目直直地看着凡空,确认道: “此言当真?” 凡空见姬小白不再低落,点头轻笑: “自是当真。” “一言为定!” 姬小白一把扔了筷子,将手举起来,要与凡空击掌为誓。凡空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姬小白如此孩子气的模样,扶起袖子与她对击一掌,她愿小狐狸此生都不必成长,不要因着岁月与世事变成她不熟识的样子。 自那日后又过了数日,南宫素心的身子稍有好转,她便遣人来了凡空所住小院,提议启程。凡空将来人打发走之后,与姬小白一起收拾好包裹,于第二日清晨,一同来到青石客栈。 因着冬日日头短,此时天还未亮,然而南宫素心一行人早已整装待发,凡空与姬小白到的时候,南宫素心备了一桌精致的斋饭,等候在厅中,听属下通报凡空两人已到,她披着洁白的貂皮大氅迎出来,亲自将两人请进店内。 凡空与姬小白早早出门,自是没有时间用餐,便接受了南宫素心的好意。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姬小白也没有闹腾,凡空时不时看她一眼,见她似是有些提防南宫素心,心中有些疑惑,但碍于南宫素心在场,便没有多言。 不多时,一餐饭便结束了,南宫素心让店小二收了桌子,此时外边天色微微发亮,再次清点了人数与物资之后,一行人终于启程。青石镇尚还一片朦胧,马蹄踏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地响,在镇上回环往复,经久不息。 姬小白与凡空同乘马车,凡空一如往常,垂着眸子诵经,姬小白趴在她身边,百无聊赖,便来到窗边,将车帘子掀起张望车外。正巧旁侧南宫素心的马车车帘也正敞着,姬小白的目光不偏不倚与之对视,南宫素心朝着她微微笑了,本就是绝美的女子,这般柔柔弱弱的笑容更是将其容颜衬得格外清丽,然姬小白面对南宫素心善意的笑容却是扬着头轻轻哼了一声,扭头将帘子放了下来。 南宫素心稍稍一怔,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奈失笑,摇了摇头,并不放在心上。 姬小白很不开心,她趴在车里,将凡空给她的玉牌拿在手中把玩。刚才那女子的笑容叫她觉得很是不快,就像在同她证明什么一样,耀武扬威的,若不是凡空在此,她必是不愿与这女子同行。 凡空对南宫素心的态度就像一根刺一样梗在姬小白心里,让她觉得很不快活,又不愿向凡空开口,再怎么说,凡空都当是向着她的。故而虽然不喜南宫素心,姬小白心中也没有太多怨怼,只希望她们能早些到凡空曾提过的溱坊与林洲,好好玩上一玩。 “这个南宫素心好讨厌……为什么要让小和尚去京城嘛……我不喜欢京城……“ 似是察觉了姬小白的不悦,凡空念诵完最后一段经文,缓缓睁开了眼,她看见姬小白趴在身边,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撅着小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凡空脸上露出笑容,每日睁眼只要能看见这个姑娘,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会很好,她微微倾了倾身子,靠近姬小白,用指腹戳了戳她柔软的脸颊,笑道: “小白,你在做什么?“ 姬小白闻言吓了一跳,她眨巴眨巴眼睛,见凡空正微笑着看着她,顿时心里有些忐忑,不知凡空有没有听见她刚刚偷偷说南宫素心的坏话。她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尴尬,小脸儿红扑扑的回答: “没、没做什么。“ 凡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是因着车中无趣,也未放在心上,便笑着开口: “既是无事可做,我便与你讲两个故事吧!“ 马车行了三日,途经伯阳县,南宫素心身子经不住连日赶路,决定在此地稍作休整,凡空亦是没有异议。到达客栈之后,凡空带着姬小白去了一趟县令府邸,寻到正在府中当值的肖力,对当初快马相赠之事表达谢意。 肖力见凡空与姬小白皆是安好,大喜过望,拍着胸脯说今日需得请两位用餐,凡空婉拒多次无果,只得请肖力遣人走了一趟客栈,告知南宫素心二人不回客栈吃饭,这才与肖力寻了一间餐馆,漫漫闲谈。 姬小白得知当初伯阳县之事,对肖力亦是感激,若非此人,小和尚必是赶不去京城的,更莫说之后的事情。姬小白以茶代酒,谢过肖力相助之事,肖力面对姬小白如此举动,却是红了脸。他忙摆着手说不用,为了免去尴尬,他转身让小二上了两坛老酒,拍去泥封之后抱着坛子畅饮,很快便醉成一滩烂泥。 凡空与姬小白皆无奈,取了少许银两与店小二,遣其将肖力送回县令府邸后,便结伴折回了客栈。南宫素心尚未歇息,见凡空二人回来,便请了她们小坐,她手中拿着一卷杂集,笑容温柔: “凡空大师,再有数日咱们便会路过溱坊,听说溱坊有二绝名扬天下,一为食趣,二为琴音,恰逢溱坊天香楼于这几日有千琴盛会,大师与姬姑娘不若一同去看看?“ 南宫素心话音落下,姬小白垂着头,不发一言,凡空却是微微笑了,看了姬小白一眼,摇头道: “多谢南宫姑娘好意,然贫僧与小白另有要事,怕是要拂了南宫姑娘之邀。“ 凡空此言倒是叫南宫素心有些意外,但她也非强人所难之人,既然另有要事,便只得作罢: “大师言重了,大师既已有所安排,却是小女子唐突。“ “天色不早,南宫姑娘早些歇息。“ 与南宫素心说了一声,凡空便带着姬小白回了房间,姬小白走在后边,悄悄吐了吐舌头,抬头看向凡空时,眸中又自然而然地带了笑,小和尚终究还是偏心她的,这叫她心中很是愉悦。 马车在路上又摇摇晃晃跑了几日,一行人总算来到了溱坊,她们在城中寻了一间上好的客栈住下,预备在溱坊多逗留些时日,好生赏玩此城风光。 姬小白耐不住性子,到了客栈把包裹一扔,便拉着凡空要去集市上看看。凡空瞅了一眼天色,虽是白日,却有些灰蒙蒙的,恐会落雨雪,但见姬小白期待的模样,她终是笑着点了头,只是临行前向南宫素心借了一把油纸伞,顺带告知两人去向,便离开了客栈。 溱坊不愧盛名,天色虽不怎么好,但集市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姬小白兴奋得小脸儿通红,左看看右瞅瞅,一路上蹦蹦跳跳,很是开心。凡空不急不缓地跟在她身边,旦有发现,便会拉着凡空的衣袖,兴冲冲地凑过去看,每当此时,凡空都只是笑,也没有出声劝阻,由着她去了。 姬小白在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儿前边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摊上形形□□的糖人,两眼放光。姬小白本就长得极好,让所见之人心生好感,那摊主见她站了许久,便笑着递了一个糖人过来: “姑娘若是喜欢,便将此物赠与姑娘!” 第二十九章 行路人 “姑娘若是喜欢,便将此物赠与姑娘!” 姬小白闻言很是惊喜,她笑着接过那只糖人,兴味盎然地置于手中把玩,见凡空缓步行来,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对摊主道: “店家,我想要个小和尚的糖人~就像她这样的小和尚!“ 姬小白说着,伸手朝身后指了指凡空,眉目间尽是活泼的笑意。那卖糖人的店家抬头看了一眼跟在姬小白身后的凡空,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 “这位小师傅好生俊秀!“ 他笑着舀了一勺粘稠的糖浆,手法熟练地在案台上绘制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小和尚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姬小白面前。摊主将这风干的糖人用竹签串起,递给惊喜万分的姬小白: “姑娘拿好!“ 那小和尚模样的糖人与凡空本人并不全然相同,但神色与样貌倒也有七八分相似。姬小白欣喜非常,止不住笑得开怀,神采飞扬。凡空在她身边亦是十分愉快,她伸手入怀取了些银钱,对那店家道: “还请店家再帮贫僧做个小糖人。“ 摊主眉目和善,听闻凡空此言,又见凡空掏了钱,当即摆手笑道: “小师傅想要什么样的糖人尽管说来便是,银钱便不用了,当做在下与小师傅和这位姑娘结场善缘!“ 既然此人如此说了,凡空也就没再强求,她笑着道了谢,复又看了一眼姬小白,道: “便请店家帮我做个这姑娘模样的糖人吧!“ 店家闻言便笑,他心中早已有所预料,当即动手绘制糖人,没过多久,一个小小的姬小白便出现在凡空手中。姬小白看着凡空手里那个糖人,心里有些害羞,但更多的却是开心,凡空要做个糖人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叫她心里喜滋滋的。 凡空与姬小白谢过店家好手艺,手里拿着姬小白模样的糖人,脸上亦是有温温的笑容,左看右看地把玩着。姬小白也不赶在前边走了,她看着凡空有些爱不释手地看那糖人,突然心里又有些吃味起来,想着如果自己是凡空手里那个糖人就好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那个糖人本就是照着她的模样做的,若是她生那糖人的气,不就是生自己的气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小白,前边好像有家卖烧鸡的店,我给你买一只烧鸡‖吧?“ 正自己安慰自己的姬小白耳边传来凡空的声音,她闻声转头,却见凡空拿着那糖人小口舔了一下…… 姬小白如遭雷击,整个人顿时愣住,连凡空刚刚说了什么都忘记了,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她死死地盯着凡空手里的糖人,心里似乎有个小人在疯狂叫嚣: “啊啊啊!小和尚舔了那个糖人!!!“ 果然还是好生气!!就算它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做的糖人也不行!这是在跟自己争宠啊!! 姬小白顿时炸了毛,在凡空惊愣的目光下,姬小白猛得将她手中的糖人抢了去,随后把那店家最初送给她的糖人塞到凡空手中。后来想想又觉不对,她连自己那个糖人都不愿意给小和尚吃了,又怎么能叫她吃个不认识的糖人? 然后在凡空再一次诧异不止的目光中,姬小白把她手里那个可怜的糖人再度抢走,这一次一个糖人也没有留给她……凡空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掌心,蓦然失笑,也不知姬小白是在唱哪出,若是想吃糖人的话,她可以再买给她呀? 姬小白断然不会为了自己心中这点莫名其妙的小心思解释给凡空听,她轻轻哼了一声,拿着三个糖人快步走在前面,凡空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放在心上,不急不缓地跟在姬小白身后。 溱坊的集市颇为热闹,姬小白心中气了一会儿,便因着形形□□的美食转了心思,将先前气恼之事抛于脑后。两人在集市上转了许久,到得日暮十分才回了客栈,此时外边已经开始落雪,凡空出行前准备的油纸伞倒是派上了用场。姬小白仍在兴头上,一路上笑笑闹闹,活泼非常。 南宫素心早已着人将晚间的饭菜备好,依旧是一桌素食,可见南宫素心对凡空很是重视与关照。这几日众人的饭菜都是南宫素心遣人安排的,故而姬小白已经好几日没有食肉,她因着凡空的缘故并不厌烦素食,凡空自己却是有些心疼,故而上桌之后,她将店中小二寻来,在桌上舔了两个荤食小菜。 店小二一脸诧异,南宫素心也不可思议地看了凡空一眼,随后又看到姬小白两眼放光的模样,顿时心中明了,笑着叫那店小二照做。 不多时,凡空后来点的两个荤菜也上了桌,凡空拿了备用筷子,夹了两块嫩肉送到姬小白碗中,姬小白小脸儿红红的,开心极了。 “大师对姬姑娘颇为照顾呢。“ 南宫素心见凡空处处为姬小白考量,不由微笑着开口。凡空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非是贫僧照料小白,却是小白时常看顾贫僧。“ 此言叫南宫素心有些疑惑,这几日同行,她虽知姬小白重视凡空,却并未见着姬小白为凡空做些什么,倒是凡空处处宠着姬小白,叫她有些侧目。凡空对她的疑惑目光并未给出解释,再夹了两块肉于姬小白碗中,这才放下备用筷子,自己开始用餐。 姬小白得意洋洋地瞅了南宫素心一眼,虽然对方并不在意她若有若无的敌意,她却仍旧乐此不疲。 第二日溱坊天气晴朗,偶有微风,集市上的人较前一日更加多了,热闹非凡。因着溱坊第一楼天香楼有千琴盛会举行,形形色‖色喜好琴音之人皆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使得溱坊这几日游人众多,颇为喜庆热闹。 凡空和姬小白再次来了集市,稍稍玩了一会儿,她便带着姬小白去了琴湖,琴湖之景美不胜收,冬日琴湖上结了一层薄冰,冰下有五彩的鱼儿来回游动,姬小白趴在湖边,神情很是兴奋,她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鱼儿,湖面结了冰,光滑如镜,叫她很想到冰上去玩。 凡空看了一眼薄薄的冰层,心中掂量一下,笑着止了姬小白,这冰不厚,许是昨日堪堪结上,若此时上去,断然是会破裂的。 姬小白想去湖面,奈何凡空不允,便就此作罢。玩耍一会儿,凡空看了看天色,日光已上了中天,她将姬小白唤到近前,准备返回客栈。 正当此时,凡空耳中蓦地响起一阵铃音,她感觉自己笼在袖中的画卷蓦地抖了一下。凡空心头一动,脚步微顿,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行人自湖面而过,脚尖点在薄薄的冰层上,竟如履平地,分毫痕迹也没有留下。 领头之人是个女子,一身灰褐色的狼毫绒衣,直立的衣领挡了她的半边脸,叫凡空看不真切。她腰间坠了一串银色小铃,方才凡空耳中响起的铃音便是由此而起,一行人有如微风过境,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凡空眸子微凝,心中对这一小批人马的去向有些猜测,该是那名传祁国的天香楼。 姬小白见凡空突然顿住不走,还望着湖面发呆,心下奇怪,问道: “怎么了?“ 凡空摇了摇头,没有将这小事放在心上,与姬小白并肩而行,轻声道: “走吧。“ 已然走出很远的一行人中,行在那腰间坠铃的女子身侧一名男子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对身旁的女子道: “戎音,刚才有个和尚在琴湖边上看我们,她身边那女子,似是一只狐妖。“ 名唤戎音的女子冷冷地嗯了一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目光径直望向前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旁人之事勿要去管。“ 声音清冷至极,叫她身边的人尽都心中一寒,先前说话的男子脸上有些不自然,忙低了头,道了声是。 凡空与姬小白回了客栈,留在客栈中的丞相府侍卫告知二人南宫素心去了天香楼,尚未回来,凡空便自行点了一桌饭菜,与姬小白一同用餐。饭后二人没有再出门,凡空在客栈房间中打坐念经,姬小白亦是闲散地待在她身边,想着这几日赶路颇为繁忙,到了溱坊之后又一连玩了两日,屋中已有好几件换下的衣物,趁着今日晴好,便将衣服拿去洗了吧。 她与凡空说了一声,便将屋中要洗的衣服收拾入盆,端到楼下去,来到后院井边打水洗衣。虽说客栈中自是可以将衣物交由店小二打理,但姬小白断然不愿让别人轻易触碰小和尚的衣物,故而她宁愿自己多费些时间,亲手将凡空的衣物清洗出来。 冬日水寒,仅仅是触碰着,便有凉意似要钻入骨血。姬小白口中哼着凡空时常唱诵的经文,愉快地将衣物洗净,在院中晾晒好了,这才折身回房。 恰巧此时有人从楼下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历声大喊: “凡空大师!凡空大师!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第三十章 天香楼 相传溱坊琴音冠绝天下,其中又以天香楼为最,天香楼千琴盛会乃是祁国一大盛宴,但凡喜爱琴音之人皆有耳闻。千琴盛会五年举办一次,每一次历时一月,每至此时,溱坊天香楼宾客不绝,人山人海,当真是一幕旷世奇景。 凡空与姬小白一早便离开了客栈,不知去向。南宫素心晨起之后同往常一样看了窗外天色,今日天气晴好,适合出行。溱坊琴音名扬天下,南宫素心是爱琴之人,早已心生仰慕,此番路过溱坊,适逢天香楼举办千琴盛会,她自是想要前往一看。 昨夜邀约凡空与姬小白,本想今日与这二人一同前往,却意料之外地遭遇拒绝,好在她生性豁达,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在客栈用过早膳,南宫素心唤了贴身侍女清儿同路,再带了两个暗卫跟随,便朝着天香楼去。她身子素来柔弱,前日里染了风寒,虽有凡空及时救治,却仍未好透,奈何她对千琴盛会实在向往,便让手下人驾了马车,缓缓行去。 不多时,马车在距离天香楼尚有数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南宫素心掀开车帘,入眼一幕叫她心头对天香楼的盛会更有了一番新的体悟。 只见天香楼外有百丈方圆的空地,其上宾客满座,靠近天香楼的地方搭了高抬,有百名歌女盘坐抚琴,阵阵琴音流淌于天地之间,叫人心神沉醉。传闻天香楼中藏琴千余,每逢千琴大会,便有歌女取琴抚之。天香楼藏琴不卖,但若有宾客心动,只需与天香楼歌女同台竞技,若能胜之,便可不花分毫将此琴取走,如此一来,天香楼之名更是流传之广。 南宫素心自马车上下来,顺着来往的宾客入了天香楼,与楼外相比,楼内之景更为令人心动。天香此楼一共十层,乃是祁国少有的高楼之一,每层楼内均有数名歌女坐镇,每上一层,琴音品质便高一阶,楼内宾客攒动,能入得天香楼之人,绝无无名无姓之辈,要想入得五层之上,更是需有旁人不可及之身份。 凭着丞相府小姐的身份,南宫素心轻松上至天香楼第七层,第七层中人已没有太多,抚琴歌女亦是只有五名,以五行命名,每名歌女身旁都有十余人观琴。第七层的琴音已是世间少有,南宫素心沉醉其中,不知时间悄然而逝。待得时至正午,跟在南宫素心身侧的清儿小声提醒: “小姐,已到了正午,可是先用了午膳再赏琴音?” 南宫素心意犹未尽,心中对凡空与姬小白今日未来感到颇为遗憾。天香楼中自是将宾客照顾周全,早已在一楼厅中备了午膳,南宫素心身份高贵,不用下至一楼大厅,而是由天香楼内侍从领着入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在她步入房中时,隔壁的房门同时打开,一行人自屋中出来,与她擦肩而过。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冰冷孤傲的女子,一身灰褐色的狼毫绒衣,衣领直立,将瘦削的脸颊衬得极为冷峻,棱角分明,容貌颇为英气,形容不凡。她倒吊的眸子闪烁着凌厉的冷芒,莫说与之对视,旁人若只远远地看上一眼,都觉寒冷透骨而出,难以忍受。 南宫素心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朝那女子走过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一个挺得笔直的背影,冷厉却又无端让人觉得孤独。跟在她身边的两名暗卫在这女子出现的瞬间便现出身来,将南宫素心小心护住,好在那冷峻的女子并未侧目,径直离去了,唯有她腰间一对银铃传出渐渐远去的清脆的铃音。 “小姐,此人不凡,我等不能看出她的深浅,若是交手,我等恐不是对手,小姐不若明日再来,避开此人。” 听闻属下之言,南宫素心轻轻摇了摇头,笑道: “你们勿要多心,此人自我身边而过,却未有片刻侧目,且我一个病弱之人,又有什么价值呢?” 南宫素心身边的清儿与暗卫见劝之不住,只得应了她的话,心下却决定更加小心仔细,万不可让主子受到伤害。天香楼招待宾客的饭菜自是色香味齐聚,用过午膳后,南宫素心上了天香楼的第八层,第八层中只有三名歌女,分坐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南宫素心任意寻了一处,缓步而去。 此女所弹之琴名扶跃,相传乃是百年前琴艺大家苏青所做,一直珍藏在天香楼,从未有人能将其赢走。此琴音色柔美,又不失明丽与朝气,南宫素心早有了解,今日天香楼之行主要便是想一观此琴风采。 台上歌女所奏之曲颇为不凡,闻者心中有如浮光掠影,往事不由自主地浮现心间,或辛酸或情伤,又或者喜悦与幸福,不同的人所思所想又有不同,却都沉浸其中,这才是此琴的魅力所在。南宫素心对此琴颇为心动,她素来淡泊,能动其心之物更是少有,而今见着名琴扶跃,不由技痒,意欲搏上一搏。 待得一曲落下,四周观琴之客却还未回过神来,个个目露深思,意犹未尽。南宫素心面上含笑,柔声开口: “姑娘琴技无双,抚得一手好琴,当真令人艳羡,然小女子亦对此琴颇为看中,不知姑娘可否将此琴借小女子弹奏一曲!“ 台上歌女听闻此言,笑意清浅,美目看向南宫素心,其声若林中莺莺雀啼: “这位姑娘有此雅兴,奴家自当应允。“ 言罢,她起身让向一旁,将座位让出。南宫素心行上高台,与琴前坐下,莹白如玉的双手抚上琴弦,只一瞬间,便沉迷进去,若说此琴绝美,能摄人心,怕是丝毫不为过。纤纤玉指自然而然地拨动琴弦,琴音如山涧清流,淌淌不息,又若岸芷汀兰,窈窈叫人痴迷。 她身侧的歌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目光自台下扫过,见观琴之人无不沉醉于南宫素心琴声,越来越多的人从两侧汇聚而来,她心中暗叹,却又在下一个瞬间目光猛得凝固。却见台下人群之中,一个孤傲的身影挺拔而立,神情清冷无情地看向台上的南宫素心,任身边人如何沉迷,她仍眸光冷厉,不为动容,由此可见此女性情必定颇为凉薄,乃是无情之人。 在她的目光看去时,台下女子冷漠的视线亦是扫来,与之对视一眼。她只觉心中一寒,忙转了视线,笼在袖中的手亦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戎音沉默地收回视线,再度看了南宫素心一眼,心中默念了一遍那抚琴女子的名字,随后转过身,意图离去。就在此时,台上异变陡生,只见那歌女在戎音转身的瞬间,突然自袖口抖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正抚弄琴音的南宫素心! 清儿与两名暗卫同时惊呼,他们自戎音出现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提防着戎音,却没料到那歌女竟突然暴起发难,故而救之不及,眼看着匕首距离南宫素心喉头越来越近,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莫大的悲痛与绝望将他们笼罩,让他们近乎窒息。 然,当那锋利的匕首即将刺中南宫素心的瞬间,南宫素心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神色迷惘。她看见一抹黑影自眼前闪过,下一刻,温热的血洒落开来,伴着无数人惊恐的尖叫,滴落在南宫素心洁白的衣衫上,恍若鲜红的刺绣,多了几分妖艳与凄迷。 南宫素心猛然睁大了眼,台下的清儿与两名暗卫亦是不可置信,目瞪口呆地望着台上。 戎音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一把银亮的弯刀,那弯刀的刀尖扫过歌女的喉咙,却滴血不染,仍旧泛着银亮的寒芒。她的神情亦如那刀光般冷厉,漠然扫过南宫素心的脸庞,却叫她从未异动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那淬了毒的匕首还未触到南宫素心的肌肤,便无力地跌在地上,发出一阵哐啷啷的脆响。 南宫素心很快回神,她对死亡并不感到恐惧,但此人出手仍叫她心中抑制不住的欢喜,她淡然地笑着,即便戎音面庞冷硬,她却不觉害怕,柔声道: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戎音冷漠地扫了她一眼,手中刀尖骤然反转,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突然抵在南宫素心下颌,她深灰的眸子极端清冷,声音亦是有如万载玄冰: “谁告诉你我杀她是为了救你?“ 南宫素心闻言一愣,旋即无奈苦笑,但她的神情仍旧没有任何惧怕,亦没有判断失误的尴尬,她柔柔弱弱的面庞稍稍有些失落,低声言道: “你真是叫人看不懂呢。“ 戎音沉默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出手一掌击在南宫素心胸口,南宫素心一口逆血夺口而出,神情顿时萎顿下来,戎音单手一捞,便将南宫素心抓在手中,脚尖一旋,轻身翻窗离去。 “小姐!!“ 清儿与两名暗卫惊骇欲绝,忙朝着戎音离去的方向追,人群中却跳出数个人影阻了他们的路,领头一男子冷眼看着清儿三人,漠然开口: “拦下他们。“ 第三十一章 初交手 凡空在接到丞相府暗卫报信之后第一时间从客栈出来,直奔天香楼,姬小白因为妖力被封,一同前往恐会有变,便留在客栈等候。凡空赶到天香楼时,楼中骚乱已经扩散开,宾客散了不少,因为有暗卫跟随,她亦是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便来到天香楼第八层。 此刻天香楼第八层中除了少数几个天香楼的侍从外,并无他人。楼中一片混乱,天香楼主事之人忙着安抚宾客,并不在此,小丫鬟清儿与另一名暗卫的踪迹亦是没有寻见。 来时路上,凡空已从身边名为郭齐的暗卫口中得知经过,她快步来到窗边,扫视一圈窗外景象,在窗框上发现几滴未干的血迹,她用手指捻了捻,眸中闪过一抹锐利的神光。 她扭头对郭齐吩咐: “你带些人手往东边去,路上旦有发现,立即示警。” 郭齐面上焦急,然南宫素心先前早有吩咐,凡空之言他们亦需尊崇,此刻凡空发了话,他立即领命退下,带着丞相府一半人马朝着溱坊东边快速搜查过去。郭齐走后,凡空又寻到天香楼主,因南宫素心于天香楼出事,此楼必是需要承担咎责,天香楼楼主听闻那被擒女子竟是丞相府中人,顿时面色惨白,忙将所知尽数相告,并遣人去了溱坊府尹报案,令官府出面截拿贼人。 凡空知道所谓官府士兵,对修为高超之人并不多少用处,但至少可做眼线,旦有发现,她也能尽快赶去。然南宫素心身份不可外宣,故而一切都只在暗中进行,即便是天香楼主,也只知此女身份高贵,却不知其具体身份为何。 溱坊在一炷香之内封锁四门,官府人马于城中严密巡逻,便是其人再如何了得,也无法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中悄无声息地白日离去。凡空自是查清出手之人便是今日午时她与姬小白在琴湖边上偶然所遇人马,其特征也颇为明朗,她将这些信息告知官府后,很快便有回复。 不出凡空所料,那批人马确是朝着东边去,因其衣着迥异于人,故而曾有不少百姓见过他们,有官府出面,百姓知无不言,凡空循着路追过去,在溱坊东边的一片乱石地里发现了重伤昏迷的清儿。凡空皱着眉仔细查看了清儿的伤势,面色顿时沉凝下来。 清儿身上共有四处刀伤,若非未能命中要害,她此时恐怕已经丧命。凡空立即施法救人,将伤口封住之后,叫官兵把清儿送回客栈去,她这才继续朝前追击。也不知抓走南宫素心之人与其究竟有何种深仇大恨,竟将那小小侍女也不肯放过,硬是将其重伤至此。 凡空一路追,一路在心中思虑前因后果,却始终理不清头绪。她心中一直萦绕着一股疑惑,南宫素心此女虽然身份高贵,却也不至于引来诸多仇家,更何况此女性情温婉善良,更是不易与人结仇,但先有高人在其尚于腹中之时便取一魂一魄锁于画中,后又有神秘女子突然将其劫走,这些事情无一不在告诉凡空,此女身份必然另有隐秘! 但不管如何,南宫素心不能有事,至少,不能在与她一同回京途中出事! 在凡空一路循着蛛丝马迹朝溱坊东侧追去的同时,戎音一行人在溱坊东侧一片小树林中落了脚。戎音单手提着南宫素心,将她随意地扔在地上。南宫素心嘴角再度涌出些许鲜血,她艰难地睁开眼,四下看了看,最终落在身边女子那张冷峻到没有丝毫温度的脸上,忍着胸口的钝痛与沉闷,虚弱地开口: “小女子与诸位可是有仇?” 戎音闻言,没有回头,沉默着坐在南宫素心身旁的石块上,目露深思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戎音身侧的一名男子看了南宫素心一眼,眼中暗含惊艳,却因戎音在此,不敢造次,此刻听闻南宫素心开口,便邪邪地笑了: “无怨亦无仇!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南宫素心听闻此言,心中却无怒气,她面上露出柔弱的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喃喃: “或许,当真是命不好呢。” 她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虽生于丞相府,有他人不可得的尊贵身份,却无寻常女子半点快乐,自小便不能出远门,这唯一的一次,还发生了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叫她一直徘徊在生死之间,若命好了,又怎会如此? 戎音却在此时看了她一眼,冷厉的目光扫过刚才说话的男子面庞,那男子顿时后背一寒,不敢再多嘴。心头突然涌出的难过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南宫素心早已习惯了自己时常病弱的身体,远离京城这几个月里,经历的所有事情,比起她以往在丞相府,虽更险,却又无法言喻的精彩。 她很快便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即便落入敌手,手无寸铁无法逃脱,仍是从容不迫,面上甚至还有几分笑容。她看着戎音,对之前那歌女之事一直介怀,便言道: “先前,姑娘为何要救我?” 若她没有更大的价值,便是在那匕首下死了岂不更好?戎音沉默着,叫南宫素心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问话,却在此时,那冷若冰霜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我不喜别人抢我的猎物。” 南宫素心闻言柔柔地笑了,是了,也唯有这般理由才能叫眼前这人出手吧!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在不觉间被那么多人看做了猎物。她摇头不再说话,戎音亦是没有多言,除南宫素心之外,其余同路之人皆缄口沉默,有戎音在,那冷漠的气场叫众人无一敢造次。 过了一会儿,戎音突然站起身,她看了先前说话的那男子一眼,道: “有人追来了,你带几人堵住,其余人跟我走。” 那男子连忙收罗人手,找了隐秘之所潜藏起来,戎音则再度抓住南宫素心,带了剩下的人马继续朝东边去。 凡空追入林中,她身后还跟了数个丞相府的暗卫,众人一入树林,便将气息掩藏起来。凡空有佛光护体,对四周氛围感知颇为敏锐,几乎在进入树林的同时,她便锁定了南宫素心所在的方位,立即带着人追了过去。 不多时,前边突然出现四五手持弯刀的蛮人,凡空扫视一眼,迅速腾身而过,她身后暗卫顿时冲出,与那几个蛮人对击一处,而凡空自己则朝着更远的地方追过去。 戎音抓着南宫素心一刻不停地朝前飞驰,她身侧一男子朝后看了一眼,眼中有奇怪的神色闪过,虽是一闪即逝,仍旧没有瞒过戎音耳目,她双眼微微一眯,冷声问道: “何事?” “追来之人,是先前我们见过一次的和尚。” “和尚?” 戎音鼻间溢出一声冷哼,没有再多问,只继续朝前飞驰。她身边的男子看了那被戎音抓在手中的南宫素心一眼,有些疑惑地问道: “虽然我们的任务是要将她抓回,但也有令说若是路上有所变故,可将其直接杀了,此番溱坊官府动作如此之快,后边所来和尚亦不是简单角色,我们何不将此女杀了,带着亦是累赘。” 他口中话刚刚说完,戎音手中的刀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那冷漠的眼瞳中荡漾着无边的杀机: “我做事何时轮到你来插言?” 那男子呼吸一窒,顿时闭上嘴,不敢再有任何言语。南宫素心瞳中却是划过一缕异芒,她看转头看了戎音一眼,突然开口: “若你们还想逃走,便莫要在此磨蹭,凡空大师可不是寻常官兵之流。” 戎音冷漠地扫了南宫素心一眼,脚下步子不停,口中却问道: “为何提醒我们?” 南宫素心笑容柔和,叫戎音产生了一种温暖的错觉,她深灰的瞳孔自南宫素心脸上挪开,望向远方。 “我只是,有点不想你有事,就当……还你先前的救命之恩好了。” 戎音沉默了许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前边不知何时已经赶到她们之前的凡空,手中仍旧紧紧地抓着南宫素心,冷硬的面庞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你……也是个叫人看不懂的女人。” 她低低的声音在南宫素心耳边响起,下一瞬,南宫素心便觉后心一痛,戎音将她整个人抛向凡空,自己则带着身边众人迅速撤走,凡空只来得及将南宫素心接住,戎音一行人便已趁着这片刻的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算想再追,带着南宫素心亦是无能为力。 既然已经将南宫素心追回,戎音等人究竟如何,凡空便不甚在意了。她低头查看了南宫素心的情况,眉头却再一次止不住的皱了起来,只见南宫素心嘴角溢出的血中夹杂了黑丝,此乃中毒之状,无解剧毒。 “你为何将那女子放走?!” 便是戎音再如何令人惧怕,她今日的举动仍是触犯了众怒,以先前出言的男子为首,第一个出声责难。戎音面色依旧冷漠,目光自身后遥远的方向看了一眼,漠然道: “她已中阴冥之毒。”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心中竟隐隐有些疼痛。 第三十二章 碧兰香 姬小白在客栈中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凡空回来,心中有些焦急,便在屋中来回踱步。大致过了一个时辰,凡空带走的人马也不见有人回来,姬小白越发焦急,忍不住走出房间,朝外看了一眼。 就在此时,溱坊官府的人将清儿送了来。楼下传来的动静自是瞒不过一直关注事态的姬小白,她忙快步下了楼,没见凡空,却见昏迷中的清儿被人用竹架子抬了回来,姬小白粗粗看了一眼,清儿身上的伤尽数入目,她顿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虽知凡空厉害,却仍止不住的担心。 尽管她对南宫素心不喜,却也未至深仇大恨的地步,清儿既为南宫素心的贴身丫鬟,她也就不能不管不问。待得官府的人马将清儿安置好,她让丞相府的侍卫去请郎中,自己则来到一名官兵身边询问凡空的情况,那官兵见她生得极美,心头颤动,自是知无不答。 听闻凡空现下无事,此刻尚未回来是因着追击凶犯去了,姬小白心头担忧未缓丝毫,但那官兵毕竟所知亦不多,她便没有再问。郎中很快来了,查看了清儿的伤势,并为其开了药,做了处理之后就离去,姬小白照看着清儿,时不时望向窗外,见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心中很不是滋味。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上的光亮完全消失的时候,凡空终于回来了,然而叫姬小白心里一梗的是,南宫素心是被凡空抱回来的。 凡空的脸色看似如往常般平静,不起波澜,但熟悉她的姬小白却是发现那双深邃的眸子背后潜藏起来的情绪,叫她的心抑制不住地微微泛疼。 她走到凡空身边,后者正将南宫素心平放在床铺上,见姬小白过来,便道: “小白,南宫姑娘中了奇毒,恐命不久矣,我施法为其续命,亦是只能将此毒毒发时间延缓月余,欲解此毒恐需大量药材,我们怕是需得尽快赶回京城,若晚一步,南宫姑娘性命危矣。” 姬小白沉默了一会儿,她很想问,这一次错过的林洲之行,凡空日后还会不会带她去。然而过了许久,她仍是没有问出口,只乖巧地点头,道: “既是如此,便早些收拾包裹,速速出发吧。” 她虽然不舒服凡空对待南宫素心的态度以及其若有若无的细心与周到,但她终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任性。见着凡空微微蹙起的眉头,她心里不快的感觉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大概她需要识大体一些,若是因着自己的私心叫小和尚为难,便得不偿失了。 又过了些时候,被凡空派出去寻找另一名暗卫的人马也都回来了,但那暗卫却没有清儿幸运,将性命丢在了这溱坊城。因为南宫素心性命攸关,凡空让人替暗卫收尸之后简单地替其超度,一行人便再度出发,匆匆离开了溱坊,朝京城去。 此次赶路再没有丝毫停留,路上气氛十分沉重,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尽都埋着头,绷紧了脸。清儿与南宫素心都昏迷不醒,凡空便换了一辆大些的马车,带着姬小白乘入,以便照看南宫素心和清儿。 数日后,车队路过林洲,姬小白趴在窗边朝外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叫她心里乱糟糟的,凡空下车去置办行路所需之物了,此时并不在车上。车外丞相府的侍卫们面色严肃,警惕地看着四周,姬小白万般无趣,将帘子放下,自车内随手抓了一个苹果。 正当她准备将这苹果吃掉时,车内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痛吟,姬小白立马松开苹果,转身去看。清儿已醒了过来,初时懵懵懂懂的,片刻之后,她的双眼变得清明,见到姬小白,她脸上神情急切,竟不顾伤势想要坐起来。 姬小白忙将其制止,仍是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身上的伤,清儿顿时面色煞白,额角冷汗涔涔。即便如此,她竟没发出半点声音,死死咬着唇,待疼痛缓些,她立即抓住姬小白的衣袖,着急地问道: “找到小姐了吗?” 姬小白抿着唇,点了点头,目光看向清儿身后,道: “小和尚已经将她寻到了,只是……” 清儿没有等她说完,已经转过身去,当她见到南宫素心平躺在她身后,脸色极为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微微泛青,气息奄奄的模样,双眼立即就红了,似乎忘记了自己周身的疼痛,爬到南宫素心身边,哽咽地唤了一声小姐。 姬小白没有说话,此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庆幸有凡空在,南宫素心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她们不能及时赶回京城,怕是这一点生机也会无端折损。思及此,姬小白便沉默下来,她虽有私心,却抵不过一条人命,她生而为妖,却因着凡空的度化,变得少了几分妖性,多了人类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清儿趴在南宫素心身边哭了许久,这才哽咽着擦干眼泪,眼眶却仍止不住地红得像两个核桃,她吸了吸鼻子,神情哀戚,朝姬小白行了一礼: “清儿替小姐谢过姬姑娘与凡空大师。” 姬小白有些无所适从,她神色愣怔地摆手摇头,她还从未受过别人如此大礼,虽是见惯了人家拜谢小和尚,自己却没有亲身感受过,以往因着自己妖狐之身,受人讥骂嘲讽已是常事,非是遇见了小和尚,她是不愿与人在一起的。而今清儿以重伤之躯福身一拜,叫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忙扶着清儿重新躺下,叫她好好休息。 凡空在外置备好了行路所用之物,便带着丞相府的侍卫折返,距离南宫素心一行人的车马歇息之地尚有百步,凡空不急不缓的脚步却在此时停了下来,她微微垂着头,念了一声佛号,对身边几人道: “你们先将东西拿到车上去放好,贫僧尚有一事需得打理,还请诸位稍候片刻。” 这几日以来,南宫素心昏迷不醒,众人一切事务都是听从凡空的安排,此刻她已开口,虽然不知还有何事,但一众丞相府侍卫并未多问,皆都点了点头,快步朝停放在驿站的车马走去。 凡空双手合十,转身走向一旁的小巷,目光落在空旷的巷尾,缓声开口: “既然来了,何必偷偷摸摸,贫僧观阁下并非蛇鼠之辈,不妨现身一叙。” 话音落下,昏暗的小巷中一片寂静,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凡空却不急,仍旧垂着眸子,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高楼上翻身而下,脚尖点在巷尾的墙头,稳稳地落在地上。 来人目光清寒,面无表情,平视着凡空,却没有主动开口。因为小巷深处光线晦暗,来人有半身都笼在阴影里,然凡空依旧认出了她的身份。 “以阁下之力,当日本有七成把握将南宫姑娘带走,却不知阁下为何劫人之后又将其送返,想必阁下应该知道,有贫僧在,南宫姑娘便是身中奇毒,却并无性命之忧。” 戎音沉默许久,面上却始终冷酷无情,她深灰色的眸子中倒映出凡空波澜不惊的神色,待得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你已经入了套,不管你救不救她,都脱不了这一劫。” 凡空平静的眸子刹那间暗了下去,她始终带着平和笑容的脸庞也渐渐没了表情,但习惯冷静与从容的她并没有因为戎音这两句话就失去理智,她仍旧直视着戎音的双眼,淡然道: “阁下来此应当不是要与贫僧说这些。” 闻言,戎音脸上突然现出些许笑容,尽管这笑容亦是冰冷无情。她自袖中掏出一物,扔向凡空,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 “此物可助你。” 说完,她轻身一跃,翻上巷尾的高墙,临走时,腰间银铃叮铃铃的响,将她后边再说的一句话搅得支离破碎。凡空沉默地接过那小小的玉瓶,瓶中有一淡绿色的丹药缓缓转动,瓶口微掀,有清雅碧兰之香逸散而出,乃是上好的解毒丹,碧兰香。 此药虽不能解南宫素心身上的毒,却可以用作药引,让救治南宫素心的过程变得轻松许多。凡空神情很是凝重,她看着掌心的药瓶,心中第一次感到犹豫不决,她想不明白戎音此人独自送来丹药是何用意,是真心想帮助南宫?若是如此,未免太过无稽,因着那毒与伤本就拜此人所赐。 但若非如此,便是此举之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还有她临走时说的那一句,小心国师。难道她先前竟猜错了,此女与那国师并非一路?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凡空垂着眼,再仔细看了看那玉瓶,并无所获,便将其收入袖中,转身走回驿站。不管此女用意如何,唯今之计只有以静制动,便是她救南宫素心之举中其人下怀,她亦不能放任南宫素心毒发身亡,这与她的佛心不符。 第三十三章 丞相府 自那日之后,戎音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清儿苏醒以后也很快好起来,与凡空姬小白一起承担照看南宫素心之事。至于那天在林洲小巷内与戎音一见的事情,凡空没有告诉清儿和姬小白,对于此事,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至于最后到底用不用戎音所赠之药,还是两说,故而此刻若是慌乱起来,却是自乱阵脚。 路上,姬小白变得沉默了许多,越是临近京城,她便越是失了笑容与活力,叫凡空心中疼痛。当初京城之事她亦无法忘怀,此番入京,一旦将南宫素心治好,她便再不管京城之事,即便战火滔天,她亦不愿理会,心中唯愿带着姬小白从此远走他乡,天南地北,自在逍遥。 自溱坊起便一直赶路,临近一个月,京城终遥遥在望。马车内,姬小白趴在窗边,看着远处越渐清晰的都城,面上神情很是复杂。当初在京城发生的一切,如今回想,仍旧像是一场梦,说不上好与坏,但心里就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徜徉着,挥之不去。 南宫素心仍旧在昏迷,她的面色相比月前更加难看,眉心隐隐含了一缕黑气,若非凡空每日作法,替她压制身上的毒素,可能她根本到不了京城。凡空没有见过这种毒,她忆遍了往日所读药理典籍,心中对这用毒的手法稍有些猜测,待得到了丞相府,她便要着手为南宫素心驱毒。 城门有卫兵看守,对每一个通行之人进行严密的检查,凡空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这城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隔年余回到这里,竟又在全城戒严。丞相府的马车自是不受限制,驾车的侍卫将腰牌递给守城士兵看了一眼,便在守城士兵恭敬的目光中赶车入了城。 丞相府在京城中部略偏西南的位置,府邸占地面广,装潢气派,十分易寻。驾车的侍卫直接将马车停在丞相府大门前,跳下马车前去通报,不多时,一个六旬老者手里撑着拐杖,在旁侧雍容的妇人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正从马车上下来的凡空。 凡空亦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视线与老丞相撞在一起。南宫川听闻下人来报说小姐在回程途中中了毒,命悬一线,心中痛极,硬是不顾病痛下了床,迎出门外,却是将南宫素心原本离去的目的忘记了。 此时一见凡空,立时想了起来,他泛青的嘴唇不住颤抖,抓着拐杖的手亦是因太过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愣愣地看着凡空平静淡然,无喜无悲的神情,过了许久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轻轻挣开妇人的搀扶,踉跄两步来到凡空面前,眼里包了两蓬泪,枯瘦的掌心按住凡空单薄的肩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没有开口,唯有一句: “回来了,回来了便好……” 凡空沉默地回望着他,没有开口说话,她亦不愿在这老人充满期望与感动的时候拂逆他的期待。几个侍女从南宫川身后走过来,与清儿一起将南宫素心抬入府内,和南宫川一同出来的妇人见着南宫素心的状况,眼泪顿时淌了下来,她来到南宫川身边,扶着他的胳膊,哽咽道: “心儿怎么那么命苦……” 南宫川如梦初醒,他后退一步,看着凡空,道: “想必小女之毒若无小师傅出手相救,是撑不到此时了,老夫南宫川,代小女谢过小师傅。” 凡空双手合十,朝着南宫川行了一礼: “此乃贫僧分内之事,丞相大人不必多礼。” 听闻凡空此言,南宫川苍老的眼中划过一抹失望与心痛,他转开视线,拍了拍妇人的手以示安慰,随后对身旁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道: “林管事,替小师傅安排下榻之处,切勿怠慢。” 说完,他又看向跟在凡空身后的姬小白: “这位姑娘是?” 凡空顺着南宫川的视线看向姬小白,只见姬小白颇为安静,自车上下来后,便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跟在凡空身边。此时南宫川问起,她先是愣了一下,复又看看凡空,才道: “我是姬小白。” “小白与贫僧一同自青石镇来。” 见姬小白不善与人交际,凡空便适时补了一句。南宫川没有再多问,转头对林管事再吩咐了一句: “替这位姬姑娘也安排好住处。” 林管事点头应了声是,便退下。姬小白抿着唇,她本想与凡空住一起的,但这个可气的老头子竟叫人安排了别的住处,只是不知夜间能不能偷偷去找小和尚? 在场众人自是不知姬小白心中所想,一阵寒暄后,南宫川便将凡空请入府中,因着此时天色已有些晚了,他虽然很想与凡空细谈,但却没有强留,小叙几句,问了南宫素心的情况,便让林管事带着凡空下去歇息。 凡空的房间设在府院正东,许是早早为凡空来此做了打算,南宫川在丞相府东边建了一处独立的院落,其间设了禅房,院外中了一片竹林,凡空便在此地下榻。姬小白住在丞相府待客的厢房,与凡空的小院之间尚有一段小路,大致要步行一盏茶的时间。 姬小白很不开心,凡空自是看得出来,便与林管事说了,让姬小白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林管事虽有不解,但见姬小白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模样,稍稍想想,便点头应了。姬小白见可以与凡空住在一起,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不理那讨人厌的林管事,自己跟在凡空身后,一溜烟进了竹林。 林子很大,偶有风吹过,便会响起沙沙的声音。冬日的竹林少了些许朝气,竹叶微微泛黄,但乍一看去,仍是一片绿海,叫人看一眼,心情似乎都变得好起来。 凡空带着姬小白来到小院里,这丞相府中的院落比起她们在青石镇的家定然是精致许多,除了正面一座竹屋,左右两侧还分设了茶室与禅房,足可看出老丞相的用心。 如今到了丞相府,便有诸多丞相府的侍女可以照看南宫素心,凡空与姬小白都可松一口气,虽毒还未解,却也总算能安下心来替其医治。 晚间,凡空哄了姬小白入睡,这姑娘近段时间着实累着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眼看着又瘦下去,叫凡空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日一早,姬小白尚未起身,凡空寻去膳房替姬小白拿来一碟糕点,这才前往南宫素心的住处,清儿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外,见凡空来了,立即领着她进入房中。 凡空像往常那般替南宫素心诊了脉,转头问清儿: “清儿姑娘,你们府中可有存放珍稀药草?” 清儿闻言,立即点头: “回禀大师,自是有的,但那些药材都是丞相府中贵重之物,除非是得了老爷应允,否则拿不到。” 凡空点头,此乃常理,丞相府有此安排她并不觉得不妥。稍作思虑之后,她起身告辞,出了南宫素心所在的庭院后,她径直去了南宫川夫妇居住的正房。院门前有侍卫看守,她与之说明来意,稍作等候,待得那侍卫前去通报之后,院中主室房门打开,凡空得了传唤,缓步入了庭院。 南宫川卧病于床,南宫夫人从旁看护,昨日强起之后,他的身体再一次受了寒,此时已经没办法起身,凡空来了之后,行了礼,他叫下人端来椅子,让凡空坐下,这才开口: “小师傅,昨夜休息可还好?” 凡空点了点头: “贵府照看周到,贫僧自是歇息妥当,今日晨间,贫僧已再次替令千金查看了伤势,令千金所中之毒实为诡谲,贫僧施法替其压制,亦不是长久之法,恐需大量药材,研制些许时日,才有解毒的把握。” 南宫川听闻此言,正要说话,却是胸口沉闷,顿时连咳数声不止,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凡空虽垂着眸子,但注意力却未曾远离,此时见状抬起头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却划过一抹惊色,不等南宫川开口,她忙起身,两步来到床边,两指并拢,闪电般点向南宫川的额头。 南宫夫人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止,却见南宫川额头上突然聚起一团黑雾,凡空手指一接近,那黑雾竟缭绕着化作一条黑蛇,张开狰狞的嘴朝着凡空的手指咬来!凡空指尖有金光闪烁,黑蛇还未靠近,便被燃作灰飞,消散开来,凡空的双指毫无阻碍地点在南宫川的额头上。 南宫川浑身一震,口中喷出一口污血,委顿于床,大口喘着粗气。南宫夫人情急之下,一把推开凡空,扑在床边,见南宫川形容虚弱,双眼立时红了,转头就要怒骂,却被南宫川抬手制止。 “小师傅这是何意?” 先前一直堵在胸口的闷气在凡空这一指之下顿时通泰,虽还是有些虚弱气短,但整体上来讲却是好了许多,但南宫川心里疑惑,不由开口问道。 “丞相大人府内有邪灵之物侵扰,此病乃是人为。” 凡空双手合十,垂着头,低声回道。 第三十四章 老臣心 “丞相大人府内有邪灵之物侵扰,此病乃是人为。” 凡空双手合十,垂着头,低声回道。 南宫川与南宫夫人乍闻此言,顿时惊骇,南宫川立马意识到什么,他强撑起身子,对南宫夫人使了个眼色。南宫夫人与老丞相相守多年,早已默契,此时见其目中透出惊疑谨慎之色,便了然其意,忙快步走到门边,将守在门外的丫鬟侍卫打发下去,再细细看了一眼四周,确认再无旁人之后,才小心地关上房门。 待得南宫夫人走回床边坐下,南宫川右手半握,拢在嘴边清咳两声,随后压低了声音询问凡空: “小师傅,此话怎讲?” 凡空神情不变,她的目光微垂着,轻声解释: “适才贫僧见丞相大人咳嗽厉害之时,有黑气自印堂出,化毒蛇以击人,此非寻常之物,乃噬血魂妖,此物来由,取凶厉之人魂魄,以活人鲜血炼之九九八十一日,方成魂妖,再以自身血脉喂养百日,才可认主。噬血魂妖若离饲主,必饮常人血,想必丞相大人自魂妖上身之日起,体魄每况日下,不久便卧病于床,胸闷气短,体弱畏寒,寻常郎中看不出端倪,只以风寒之症论断,依贫僧所见,丞相大人之病当是始于一年之前。” 南宫川心中惊愕,凡空所言一字不差,连他开始觉出身体有异的时间亦是精准。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撑起来,南宫夫人见状,忙从旁服侍,让南宫川靠坐在床头,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南宫川心里急切,坐好之后立即询问: “这噬血魂妖可有破除之法?” 凡空沉吟片刻,点头道: “自是有的,贫僧可出手驱妖。” 南宫川大喜,苍老的脸上也自然而然地露出几分笑意,连带着旁侧的南宫夫人亦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他的眉头便再一次皱了起来,凡空见状,聪慧如她自然一下便明了了南宫川的心思,她本不欲牵扯入这场纷争,但若是叫她选,她宁愿凭此事还了老丞相的恩惠,了了心里的一个结。 “丞相大人可是在烦恼此魂妖不知是何人所为?” 南宫夫妇闻言,立时浑身一震,南宫川下意识地看了门口一眼,见房门好好地关着,他这才神情沉凝地点头: “是啊!却不知是何人与老夫有此等深仇大恨!需得以如此手段对付老夫!” 凡空垂着眸子,思虑片刻之后开口: “不知贵府在一年前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听闻凡空此言,南宫夫妇顿时陷入沉思,南宫川苦思无果,倒是旁侧的南宫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俯身靠近南宫川耳侧,压低了声音耳语几句,南宫川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床沿,断喝: “定是如此!” 凡空没有接话,仍等着南宫川开口,待得南宫川听完南宫夫人叙述,他气得面色稍有发紫,缓了好半天才对凡空道: “小师傅,你有所不知!一年前正是当朝皇帝秋奕登基之后不久,因秋奕皇帝大赦天下,亦对每一个有功之臣都赐予大量金银玉帛,圣旨来时,老夫跪地接旨,起身时头感晕眩,只以为乃是年纪大了该有之症,便未请郎中查看,却是在那日之后,老夫每日都觉心惶,白日里亦是无精打采,这京城郎中却无一人可查出老夫所病为何,此后再过数月,老夫便不堪重负,彻底卧病于床,想来那一纸圣旨,便是一切根源!” 南宫川痛心疾首,他虽知皇帝一脉对南宫家素来提防,却不知秋奕皇帝下手如此之快,才刚登基,便对他动手!他眼眶顿时通红一片,情绪有些激动,左手抓着床沿,恨恨摇头: “昏君!昏君啊!亏老夫曾对秋奕皇帝寄予厚望!殊不知己身之命早已不在己手!皇帝费尽心机欲致老夫于死地!老夫一倒,莫说这丞相府中上下百余人口,便是那些曾经与老夫交好之臣亦是不知能有几人幸免存活!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儿戏?!适逢东部戎狼之军蠢蠢欲动!其铁蹄欲踏破我祁国之都!如此强敌在侧,秋奕不想强国,却于此时夺|权!愚蠢之极!愚蠢之极!!!” 六旬老者卧病于床,涕泪纵横,口中声声指责国君之愚,此情此景,便是凡空素来淡泊,于此,却也止不住动容,她总算明白为何南宫素心总开口闭口都是天下苍生。有其父,则必有其女,南宫川七尺男儿,可为苍生泪染病榻,可见其心之大善。 凡空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她此生,必定是要有所辜负,辜负老和尚的谆谆教诲,亦辜负老丞相的茵茵期待。 南宫川突然转头看着凡空,他不顾浑身病痛与南宫夫人的阻止,硬是掀开棉被下了床,在凡空有些惊愕的目光中双膝跪地,两眼含着泪,满脸都是苦涩的泪痕,他俯身匍匐于地,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哀声道: “郡主!祁国古有皇女琴笙创百年盛世!非是男儿才可当权!帝祖在时本欲立令尊东城王为太子,却遭宣治快手陷害!让祁国落得如今这般困顿之境,老臣恳请郡主夺回皇位,还祁国一个大治天下!老臣南宫川必誓死为郡主效力!” 南宫川的话让凡空面上露出难色,她从小长于寺庙,本就无尘世权利之念,亦不喜朝堂纷争,仅有的一次接触,差点叫她失去姬小白,她对这些纷争可谓讳莫如深,更莫说主动参与,她注定是要拂了南宫川的念想。 凡空的眸子垂落在地,没有去看南宫川痛苦哭泣的模样,她双手合十,强忍着心中的愧疚,道: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一介僧人,前尘之事为何,已不属贫僧所想,贫僧此生唯有古佛青灯,世俗权念不过过眼云烟,望丞相大人切莫再与贫僧言及此事,贫僧今日之所以来此,无非是要了了前缘因果,替丞相大人与南宫姑娘将伤病治好,贫僧自会离去。” 南宫川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他痛苦地趴在地上,无奈地闭上双眼,他心中突然很是后悔,后悔不该将凡空送进佛寺,然此时凡空话已说死,他即便心中再痛,亦是无可奈何。不由悔恨万分,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此恐为国之命数!吾等凡人如何能抗?!” 凡空见其心灰意冷,心中不忍,稍作思考,突然道: “丞相大人既心有不甘,何不自己取代了皇帝一脉的江山,便是不为权念,只为天下苍生,贫僧此言或有不妥,但若丞相大人心系天下,不欲苍生生灵涂炭,便亲手拯救天下,岂不更好?丞相大人可辅佐贫僧一介僧人登上皇位,自是有足够的实力自己称雄,需知靠人,不若靠己。只是如此一来,丞相大人必会背负千古骂名,夺|权篡位者,自是没有好名声。” 凡空一席话叫南宫川与南宫夫人惊骇欲绝,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凡空竟会说出如此话来,南宫川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愣愣地看着凡空许久,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凡空今日之言,可谓大逆不道到了极点,而南宫川自身,亦是相去不远,若他们所说之话叫第四人知晓,无疑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南宫川似是在发呆,凡空说完之后便不再多言,南宫川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叫南宫夫人将自己扶起来,随后让其取了自己的腰牌,递给凡空,道: “小师傅,老夫先前多有失言,还望小师傅莫要怪罪,此物乃是老夫随身腰牌,凭此腰牌,小师傅自可去药房取药,包括药房中医药典籍,虽是府中藏品,然老夫府中除却医师外,便再无人研读,尽都可赠予小师傅。” “如此,便谢过丞相大人。” 凡空双手接过腰牌,再与南宫川小叙几句,说明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会出手替其除去噬血魂妖,而后便离去。南宫川叫南宫夫人扶着自己来到窗边,他透过窗户看着凡空缓缓远去的身影,心中却不断咀嚼她先前所说之话,一股从未想过的疯狂念头在这一瞬间滋生起来,以一种令人惊恐的速度不断膨胀。 凡空此刻自是不知,因她一句话,生生改变了南宫家的历史,也改变了祁国的历史。 离开南宫夫妇所住之地后,凡空去了一趟南宫家的药房,于房中取了一些药材与药典出来,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姬小白此时已经醒来,原本是在屋中百无聊赖,见凡空回来,心情立即好了许多,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 凡空将手中之物尽数放好,随后牵着姬小白的手坐下,习惯性地拍了拍她的头,对其说道: “小白,从今日起我将花费许多时间研究驱毒之法,恐会没有几多闲暇陪你玩耍,若是闷了,你便自府中游玩,但因不知京城近日发生何事,全城尚在戒严,你便莫要离开丞相府,知道了吗?” “恩。” 姬小白轻轻点头,想着小和尚要忙起来,自己还是莫要打扰,早些治好了南宫家的人,她们才好早些离开。 第三十五章 南宫商 自那日凡空与姬小白叮嘱之后,她便埋头入了丞相府的药房,每天很早出门,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竹林小屋,整日愁眉苦脸,一直在思索驱毒之法。姬小白不愿打扰她,可自己在府中除了凡空外,便只认识小丫鬟清儿与昏迷不醒的南宫素心,清儿全神贯注地照看南宫素心,根本分不出丝毫心思,更莫说陪姬小白聊聊天唠唠嗑什么的。 姬小白在丞相府的日子过得真是前所未有的无聊,往日虽也无事可做,至少小和尚念经读书她都伴在身侧,而今小和尚不在身边,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整日里没精打采,竹屋中没有小和尚的气息,她亦不愿久待,便在丞相府中闲逛。 丞相府内的下人都已知道姬小白乃是府中贵客,故而她四处遛弯亦是没有人阻止。这日,姬小白如同往常一般在丞相府中闲逛,行至一处花园,忽听得园中有人声传出,她本身并无太多兴趣,转头便欲离开,谁知没行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姬小白脚步一顿,回身看了一眼,却见一锦衣男子狼狈地跌在地上,在他头顶尚有一柄银亮的长剑打着旋,好半晌才停止转动。那男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手肘,弯腰再次捡起长剑,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页泛黄的小册子,开始学着那小册子上所画的小人拿着剑比划。 没比划几下,那男子又在姬小白充满同情与怜悯的目光中扭了脚,惨叫着跌在地上,这一次那长剑不知怎地被他甩得老高,待得下落,却是直指男子天灵! 这意外与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那练剑的男子突然就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刷刷地落下来,带起阵阵风声。姬小白眸光一闪,想着此地是丞相府,若是出了人命,又叫小和尚知道自己见死不救,恐会叫小和尚心里不舒服,她只犹豫了一瞬,便脚尖一点飞身出去。 虽被凡空封了妖气,但修炼了三百多年的身手还是没丢,只不过没有妖力支撑,就像只会招式却没有内力的人一样,虽打得几下拳脚,却无更大的用处了。姬小白身形轻盈,一把抓住剑柄,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拿着剑挽了两个漂亮的剑花,旋即稳稳地落在地上。 那男子看得呆了去,愣怔地看着姬小白的背影,连道谢都忘记了。待得姬小白转过身来,这男子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他只觉今日似是看见了天仙下凡,姬小白绝美的容颜落入他的眼中,叫他整个心神都被摄了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只直直地望着姬小白。 姬小白将长剑递给那男子,却见其整个人仿佛没了三魂七魄,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她无奈地撇了撇嘴,便将长剑随手往男子面前一扔,转身便走。男子蓦然惊醒,忙站起身,神情慌张地开口: “姑娘请留步!” 闻言,姬小白脚步一缓,回身问道: “有事?” “额……不不不,没,没事!在、在下只是想、只是想谢过……这位姑娘的救、救命之恩!” 这男子像是得了结舌之症,话都说不利索,整张脸涨的通红,姬小白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回身便走。那男子立时急了,他情急之下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姬小白的胳膊,姬小白眼中顿时迸出凶光,回头瞪向那无礼之人。 被姬小白充满杀气的目光一瞪,那男子心头猛地一跳,忙松手后退,颤抖着嘴角解释: “姑娘勿要动怒!在下只是想、只是想问问姑娘芳名?” 姬小白还从未见过如此唐突之人,忽觉今日不该救这人,她冷哼一声,道: “关你何事?” 话音落下,姬小白已大步离去,片刻间便不见了踪迹。那男子心知姬小白已生气了,不敢再造次,见其走得远了,这才挥着手臂大声喊道: “姑娘!在下南宫商!有缘再见!” 虽不知姬小白到底听到没有,南宫商自己却兀自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了一眼被姬小白随意扔在地上的长剑,虽心有余悸,但更多的却是开心,他弯腰将剑捡起,收入剑鞘后抱在怀里,嘿嘿傻笑: “原来世上还真有比心儿更好看的女子。” 四周矮树突然传出刷刷的响声,几个丞相府侍卫出现在男子身侧,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询问: “少爷,刚才这里可是有事发生?” 南宫商摆了摆手: “无事!即便真的有事,等你们来救我,我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几个侍卫闻言,顿时满头大汗,匍匐于地: “属下该死!” 南宫商摇着头转身离去: “罢了,不与你们计较,下去吧。” “谢少爷!” 几名侍卫正要退下,南宫商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喊道: “等等!” 侍卫们顿时心头一跳,再度躬身,南宫商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众侍卫一眼,道: “我日前刚刚回府,却不知府中何时多了个不认识的姑娘?” 此话叫一众侍卫莫名其妙,但稍一思索,便明了其意,其中一人便道: “少爷,你有所不知,在您回府之前,便有个和尚将中了毒的小姐送回来,那和尚这几日都在药房研制解毒之法,而这姬姑娘便是与和尚一路来的,乃是府中贵客。” 南宫商闻言,猛地一惊,瞪大了眼道: “心儿中毒了?为何我回来竟没有人告诉我?我还道这丫头没回来呢!真真气煞我也!” 骤然听闻南宫素心中毒之事,南宫商便也没了追问姬小白姓名的心思,忙朝南宫素心的房间去,一直从旁照看的清儿见南宫商来了,忙起身行礼: “大少爷!” 南宫商摆了摆手,迈步入了屋内,见南宫素心平躺于床,面色煞白,眉心印堂中的黑气聚得越来越深,顿时整张脸都黑了下来,他皱着眉看了一眼清儿,亦是发现清儿的手背上尚有一道刀疤,拉得老长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为了不吵到南宫素心,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心儿怎么会中毒?” 清儿一听此话眼眶顿时红了,她只要一想到那日之事便止不住心痛懊悔,若是早知如此,她必会劝南宫素心离开天香楼的。此时南宫商问起,清儿便将先前在溱坊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南宫商,南宫商耐心听完,面色更加难看,双手都握成拳头: “这是哪里来得贼人,竟将心儿害至如此田地!若叫我抓到此人,必要将其挫骨扬灰!”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南宫商话音刚刚落下,便有一妇人的声音自屋门传来,南宫商听闻此声,绷紧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他缩了缩肩膀,撇着眉毛唤道: “娘……” 只见南宫夫人缓步入了房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南宫商一眼,恼道: “你何时才能多读读书!整日只想那些刀枪棍棒一类的东西!今次回来是否又是盘缠没有了,无法做那行侠仗义的大事了?!” 南宫商被南宫夫人洗刷地面色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头丧气,形容沮丧。南宫夫人不欲与之多言,同往常一样看了南宫素心一眼,便转身离去。 南宫商瘫坐于竹椅之上,无奈地摇了摇头,亦是起身告辞,清儿看着南宫商如此受伤的神情,心中止不住疼痛,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反复几次,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南宫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清儿,道: “好生照看心儿。” 说完,他亦走了。清儿转头望着南宫商远去的背影,嘴唇轻轻抿着,神情有些失落,亦有些难过。 第二日,姬小白醒来的时候凡空早已去了药房,她撇了撇嘴,无奈地自己一人起来洗漱,用过凡空特意为其准备的早膳,这才同往常一般准备去府中闲逛,她刚从竹林出来,便见林外站着一个人,正是前日里才见过一面的南宫商。 南宫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此刻见姬小白出来,大喜过望,忙凑过去,躬身行礼: “姬姑娘安好!在下南宫商见过姬姑娘!” 姬小白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她对昨日此人鲁莽举动尚还怀恨在心,南宫商见其神色,立时便明白其心中所想,面上稍稍有些尴尬,他揉了揉鼻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陶人儿,递给姬小白,不好意思地赔礼道歉: “姬姑娘莫要再记恨在下,此乃京城王家铺子烧的陶人儿,便送与姬姑娘,在下于此向姬姑娘陪个不是,还望姬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在下计较!” 姬小白的目光扫过那小陶人儿,不知怎地心中就突然想起那日在溱坊,小和尚叫那卖糖人的店家做了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糖人的事情,她面上的神情亦是柔和下来,嘴角甚至隐隐勾起一抹微笑,叫南宫商再一次看呆了去。 第三十六章 共沐浴 南宫商见姬小白面色柔和,笑容温软,只感觉自己心跳都似乎慢了一拍,因着眼前之人太美,而失了往日的节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心口却是颤抖的,他双手捧着小陶人儿,双眼充满了期待地看着姬小白。 然姬小白并没有如他所愿的接过陶人儿,她只看了一眼,便收起了脸上的笑,绝美的笑容只出现一瞬便消失无踪,快的仿佛错觉。南宫商心里有些失落,但姬小白的话却更叫他难过: “我与你不熟,日后莫要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便兀自转身走人,脚下如风,南宫商想追也追不上,只片刻间便不见了踪迹。唯留南宫商一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许久都无法回神。 姬小白潇洒离去,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于她而言,南宫商不过一个偶然见了一次面的陌生人。狐妖本就生性警觉,轻易不肯让人近身,若非当初凡空救了她的性命,还不舍昼夜地陪伴她那么多年,她恐怕也不会将整颗心都吊在凡空身上。 况且,如今姬小白心中只有那温柔善良的小和尚,眼里亦只能容得了小和尚,哪里有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南宫商的位置呢? 姬小白自竹林出来后,碰巧路过了药房,她站在房门外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凡空此时应当就是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她不欲打扰凡空,但是……已经有好几日未有和小和尚好好说过话,哪怕是见面也变得少有,凡空每日里早出晚归,叫她心里好生难受,往日里总有凡空陪在身侧的她怎么能习惯,又怎么能受得了?而今只要想想自己与小和尚只有一门之隔,她就止不住想推门进去。 不是要打扰她做事,只是看一眼就好了,绝对不说话。 姬小白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然后像做贼似的悄悄推开药房的门,她没有一下将门打开,而是推开一条二指宽的门缝,偷偷朝里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和尚并不在屋子里。 她眨了眨眼,再次确认一遍,凡空的确没有在药房,屋中亦是没有她的气息。姬小白顿时急了,猛地一把将房门推开,空荡荡的药房叫她的心也在这一瞬间变得空落起来,无端的感觉失望,满怀期待落了空,叫她鼻子都泛起了酸涩的感觉。 正当她失落至极,准备就此离去的时候,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凡空稍稍有些惊讶的声音: “小白?” 姬小白闻声身子一震,忙转过身来,见凡空手里提着几棵药草,正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自己。姬小白面色立即变得通红一片,她竟因为太过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见凡空面色有些疑惑,姬小白尴尬地用双手捂住脸,蹲了下来,慌乱地解释: “我没有担心你不见了!你不要多想!你好好配药,我先走了!” 说着,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两步跳下台阶,就要自凡空身旁错身离去。凡空却是撇着眉毛无奈地笑了,她将手中的药草扔在一边,用沾了些许泥渍的手抓住姬小白,言道: “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这几日进展很顺利,想来不出三两日,南宫姑娘的毒便可解了。” 她一边拉着姬小白朝药房中走,一边向她简单讲述了一下近日的成果,姬小白一路嗯嗯地点头,然而她听得并不专心,她的双眼一直盯着自己与凡空相握的手上。十指相扣,以往或许也有过这样的牵手,但姬小白此时才发现,凡空牵住自己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那么自然。 姬小白的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起来,先前那一瞬间的失落与难过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悄消散,甚至不需要凡空特地为她做什么,她的要求其实不多,只要凡空在她身边就好。 药房中有一个一丈方圆的三角丹炉,炉旁有石质矮几,几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种药材,还有几个小小的丹瓶。凡空让姬小白在空地上的软垫上坐下,嘱咐她莫要在屋中太调皮了,自己就盘腿坐在了丹炉前,挑拣了几样药材,扔进炉中,开始再度尝试配药。 姬小白见她忙开了,便自己在屋中寻寻看看,见着矮几桌脚旁有个滚筒,她将其捡了起来,拿在手中把玩。只见那滚筒成半透明的红色,里面尚有一颗小珠子似的圆球,煞是好看。姬小白拿着那东西在鼻尖前嗅了嗅,只觉有股难闻的怪味儿,不由皱了皱眉,又下意识地摇了摇。 凡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顿时瞪大了眼,忙起身阻止: “别动!” 姬小白听见凡空的声音,整个人就愣住了,摇晃着滚筒的手自然就停了下来,凡空一把将滚筒自姬小白手中夺过,只听嘭的一声响,那滚筒竟一下子炸裂开,瞬间整个药房中都充斥着淡红色的烟尘,姬小白与凡空自是无法幸免于难,待得尘雾散去,凡空单手空握,手心的东西已不见了踪迹,而姬小白也保持着呆愣的模样,只是这愣怔没有持续太久,当她见到小和尚的样子,立时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凡空撇着眉毛,见着在自己面前顶着一张大红脸笑得花枝乱颤的姬小白亦是万分无奈,她满脸都是红色的粉尘,连带着眉毛也都染成了红色,光溜溜的头顶此刻亦是失了原本的光亮。见姬小白笑得开心,凡空脸上也露出笑容,姬小白笑了许久,这才止住,朝凡空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 “对不起哦……” 凡空闻言,摆了摆手: “是我先前没有与你说清楚,反正此物亦不是十分贵重,乃是我无意中弄出的半成品,散了亦是无碍。” 听凡空这样说了,姬小白心里才稍微好受一些,刚才虽笑得开心,但笑完了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又给小和尚惹麻烦了,不由万分懊恼。凡空伸手揉了揉姬小白的脑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被粉尘盖了个厚实的僧袍,道: “现下是无法再继续配药了,不若你我先去沐浴清洗一番。” 凡空此话一出,在姬小白耳中却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她目瞪口呆地瞪着凡空,脸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却兀自傻傻地问: “一、一起吗……?” 凡空却没有多想,她只觉不论自己还是姬小白,这一身的粉尘都极为不适,故而理所当然地点头: “自然是一起。” “唔!” 姬小白感觉自己的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为何小和尚竟能如此淡定坦然?!凡空不知姬小白心中所想,她拉着姬小白起身,两人快速回了竹屋,因天冷,事先又未备热水,凡空便打了一浴桶的凉水,然后用法力令其升温,这期间,姬小白一直傻愣愣地站在凡空身边,看她一个劲忙前忙后,自己却始终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 只要一想到小和尚居然要同自己一起沐浴,姬小白的心就止不住疯狂跳动,脸色潮红,往日里两人虽也是住在一起,同床共枕有些时日,却始终未有更深的进展,姬小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呼吸急促地斜眼偷偷看凡空。 然而凡空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姬小白的异状,待得水温合适,她便转过头来,朝姬小白招手: “好了,小白,快进去。” “额?呃!嗯……” 姬小白的脸色在听见凡空的声音时似更红了一些,甚至连耳根都是通红一片,凡空眨了眨眼睛,偏了偏头,疑惑问道: “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 姬小白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凡空轻轻嗯了一声,便动手解自己的衣袍。姬小白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连衣服都忘记了脱便一下子跳进浴桶里。凡空这一下可真是惊呆了,她眨着眼,惊奇万分地看着姬小白像个鸵鸟一样将自己埋进水里,解衣带的手自然停了下来,她很是担心姬小白平日里都是这样沐浴的吗?难道水里面不难受吗? 凡空趴到桶边,提着姬小白的衣领将她扒拉起来,见其挣扎不休,便瞪圆了眼道: “乖乖的,别动!” 这话听在姬小白耳中可真是别有深意,姬小白心头猛地一跳,还真的不再动了,凡空见她听话,便伸过手来迅速拉开了姬小白的衣带。不过片刻时间,姬小白身上的衣服便被凡空轻易褪去,唯剩了一个粉嫩嫩的肚兜与一条白色的亵裤。 姬小白已经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她只觉今日像是一场梦,此刻仍是头晕目眩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见凡空停了手,她才惊醒过来,忽觉身上寒凉,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愣愣地看着尚还站在桶外的凡空,结结巴巴地开口: “你……你……你怎么……” 她想问,你怎么只脱我的衣服,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便只是这样四目对视,她就已经羞得想钻进水里再也不要出来。 第三十七章 青衣影 姬小白小脸儿红红的,羞窘万分地瞪着凡空,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凡空见她如此,面上疑惑,伸手探了探她的脸,再对比自己的体温,毫无所察地轻声言道: “怎么感觉你的脸好像有点烫,发烧了吗?” 闻言,姬小白顿时七窍生烟,两眼一竖,突然爆发,张牙舞爪地朝凡空扑过去,隔着僧袍在凡空肩膀上狠很咬了一口,这才又回到水中,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再也不看身后那人。 凡空愕然许久,肩膀上隐隐有些疼痛,叫她面上亦是再保持不住平静,她看着姬小白的背影,真是应了那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她完全不能理解姬小白为什么突然咬了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凡空仍是没有想通缘由,但这一身粉尘却还是要好好打理,她便不再去想刚才姬小白为何生气,埋头开始扒拉自己的衣服。姬小白听见身后动静,方才还在气头上的心再一次不淡定起来,她扭扭捏捏地浸在水中,耳中突然听到凡空口中嘶嘶抽了两口冷气,本是羞窘的情绪顿时化作了后悔和愧疚。 她小心翼翼地扭过头,见凡空穿着一件白色里衣,右侧肩膀的衣服稍稍掀开一些,露出柔和的线条和细致的锁骨,以及肩膀上一个清晰的齿痕。姬小白觉得自己应该是愧疚和心痛的才对,可是为什么……在看到小和尚的衣领子半开半敞,其下肌肤若隐若现的时候,她仍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心里像是住了一只猫,不停地用那双爪子抓挠她的心。 凡空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姬小白不知何时转过身,两眼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自己。她本是对姬小白今日之举颇为疑惑的,却在此时突然明白了什么,红晕瞬间爬上她的脸颊,她蹬蹬蹬连退三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双手合十,大声念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姬小白被她突入起来的举动惊得愣在那里,甚至忘记了生气,也忘记了难受和后悔,她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看着凡空脸颊通红,却死死闭着眼,一派正气高唱经文的模样,姬小白颇为丧气,心觉此事果然任重而道远。 她无奈地转过头,见凡空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过来了,便三两下将自己的身体清洗干净,然后拿毛巾裹住自己的身体,临走时看了凡空一眼,道: “我先出去了。” 待得姬小白离去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凡空念经的声音才一点一点弱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在屋中扫了一圈,见姬小白果真不在这里,她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只觉心口里边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恍若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刚刚放松心情,姬小白那只着了一件肚兜的羞窘模样不知为何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凡空心头一颤,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疼得倒抽冷气,口中却仍是嘶嘶有声地念: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等凡空也收拾好了自浴房中出来,姬小白已不在院子里了,凡空没见着姬小白,心里竟有一瞬间的失落,她轻咳一声甩掉心中怪异的感觉,便快步去了药房,继续研制解毒配方。 却说姬小白在离开浴房之后心中颇为烦乱,回到房中换了一身衣服便离开了竹林。这一次没有再半路遇见南宫商,她漫无目的地在丞相府中闲逛,凡空那衣衫半掩的模样始终在她脑海中徜徉,叫她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回竹林里去寻凡空。 好在她终究还是忍住,只是没了心思去看四周之景,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处以往没有来过的地方。当姬小白回过神时,旁侧的景象已经是她不熟识的,她四处看了看,此地人烟稀少,却不知是否还在丞相府内。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往回走,没走两步,前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姬小白眉头一皱,虽觉此事不妥,但又因着急于找到回路,她便朝前走去。不多时,一个小院缓缓出现,一穿着丞相府侍服的男子倒在院门口,口鼻皆有血沫涌出,她心头一跳,暗道不好,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青色的影子一晃而过,顿时消失,不见了踪迹。 姬小白眉头一皱,又听得身后院内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她若停留在此,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事端,稍作思虑之后,她脚尖一点,追着那青影离开的方向去了。一路上,不停有丞相府侍卫的尸体出现,一次性死了那么多侍从,自然是瞒之不住,原本沉寂的丞相府突然喧嚣起来,大批大批的侍卫开始在府中严密搜寻。 那青衣人身手了得,姬小白没有妖力傍身,不一会儿便追丢了,她咬牙切齿地停下来,虽不甘心,却无法再继续追踪,光是跑了这么一会儿,她便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正当姬小白准备稍作歇息时,四周不知何时竟突然涌现出大量的丞相府侍从,在姬小白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将她死死地包围起来。 领头的男子看着姬小白,目光冷厉,他身后一个拿着刀的侍卫亦是冷冷地看着姬小白,大声道: “首领!就是她!我们追了一路,不少兄弟都死在她手里!” 领头之人沉默片刻,在众多侍卫期待的目光中终于发话: “把她抓起来,听侯丞相大人处置!” “你们弄错人了!我没有杀人!” 姬小白见势不妙,忙厉声喝道。奈何这些侍从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任由她如何反抗,仍是被抓了起来,姬小白妖力被封,本就与常人无异,又有那么多侍卫虎视眈眈,根本没有机会叫她逃走,甚至连捏碎凡空给她的玉佩的机会都没有。 凡空本是在药房配药,不知何时门外竟喧嚣起来,她不欲理会,仍是潜心配药,却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凡空疑惑地起身去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甲胄的侍卫,心头有些犹疑,开口: “不知阁下寻贫僧何事?” 那侍卫眼神奇怪地看了凡空一眼,面上神情很是难看,丝毫没给凡空好脸色,冷声道: “丞相大人有事请大师一叙。” 话中虽用了请,但他无论态度或者神情皆没有半点恭敬之色,倒是有几分戏谑与凶狠,叫凡空摸不着头脑,但她自是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与人为难,她点了点头,回屋熄了炉中之火,便跟着侍卫一起来到丞相府议事的大厅。此时府中重要人物都已齐备,连重病卧床的南宫川都已出席,凡空很是不解,却在步入大厅,看到手脚被绑的姬小白时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姬小白见着凡空来了,便抬起头,唤了一声小和尚。 凡空快步来到姬小白身边,抬手便要解去她手脚上的绳索,却在此时听闻南宫穿的声音: “小师傅,且慢。” 凡空的手微微一顿,转头看了南宫川一眼,道: “不知丞相大人这是何意?” 南宫川知自己此举很是令人不喜,但他却无论如何无法忍受今日之事,便道: “小师傅有所不知,今日老夫府中入了窃贼,将库房中所存药草与一干贵重之物尽数盗走,若只是金钱倒也罢了,然那窃贼所偷之物,是老夫这些时日四处搜寻而来,为救小女之命所需药草!今日事发之后,老夫府中侍从四处搜寻,追踪,却是见此女一路出逃,残杀众多下人之后终于被擒,老夫在此女藏身之地搜出一个包裹,其内正是部分库房之中金银,此事,小师傅可否给老夫一个解释?” 凡空皱着眉头听南宫川说完,心中却觉疑惑非常,她自是相信姬小白绝非犯事之人,而且此事怎么听怎么蹊跷,姬小白的妖力是她亲手所封,即便会些武功,也绝不会杀这么多人,再者,姬小白一直都想与自己早日离去,又怎会做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呢。她没有回答南宫川的话,而是先动手解了姬小白身上的绳索,而后当着众多人的面,问姬小白: “刚才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 有凡空在身边,姬小白的情绪放松了些,她回想了一下经过,便将此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凡空,至于那从角落凭空出现的包裹,以及那么多突然现身的官兵,她自己亦是完全不知情。 凡空点了点头,转头对南宫川道: “丞相大人,此时恐另有隐情,贫僧以性命担保今日之事绝非小白所为,望丞相大人网开一面。” 南宫川深深地看了凡空一眼,随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若非今日之事太过重大,涉及南宫素心的性命,他亦是不会如此唐突,况且姬小白还是凡空带入丞相府的。他沉思片刻,点头道: “老夫自然信任凡空大师,但在查出真相,治好小女之前,便要委屈这位姑娘莫要再出小院,小师傅以为如何?” 凡空面上是神情很是淡漠,她微微垂着眸子,因着人脏具获,姬小白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百口莫辩,南宫川之所以能退步,亦是看着自己的颜面,想要替姬小白洗刷,唯有找出真正的犯事之人。 第三十八章 错伤情 凡空领着姬小白从丞相府议事厅中出来,姬小白垂着头,面上神情沮丧,一只手死死抓着凡空的衣袖,好像只要一松手,小和尚就会不见似的。她紧紧地抿着唇,委屈地小声道: “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我。” 若是信了,自然不会叫她禁足,南宫川或许相信凡空,却不会将同等的信任给姬小白。姬小白在犯事现场被人抓包,当真是百口莫辩,要想洗刷冤屈,必定要寻到真相才行。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凡空反手抓住姬小白的手,牵着她朝前走,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南宫川,毕竟了解姬小白的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件事中满是蹊跷与端倪,她也怀疑是不是南宫川为了让她救南宫素心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绑住,然而转念她便将这个想法否定。 她是接触过南宫川的,知道此人为人,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说谎,即便是南宫川这等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亦是不行。她相信南宫川必定不是那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亦不会用手下十数人的生死来设计陷害姬小白,这本就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至于姬小白,便更不可能欺瞒于她,而那指证姬小白的侍从亦是让人看不出说谎的痕迹,所有人都没有说谎。既然丞相府中人没有说谎,那么这个突然出现的窃贼必定是来自丞相府外,而姬小白则被人当做了替罪的羊羔。凡空垂着眸子,瞳孔深处却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不管是谁刻意陷害姬小白,她都会将其擒拿,以还姬小白公道。 今日回小院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姬小白感觉走了好久,那片竹林才远远地出现在视线里。凡空一路都在琢磨这件匪夷所思之事,眼看到了竹林外,身后的姬小白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凡空觉察到手上传来拉扯的力量,她亦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姬小白,轻声询问: “怎么了?” 姬小白垂着头,显得比往日更加安静,垂落的青丝遮挡了她的双目,叫凡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此时听闻凡空的声音,姬小白半晌没有回应。凡空觉出奇怪,正要再唤她,却见姬小白抬起了头,她的双眼红红的,瘪着嘴,神情极为委屈,叫凡空的心抑制不住地疼痛起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姬小白的脸颊,温声安慰: “别哭,我一定会抓到那个人的。” 姬小白的眼泪顿时便涌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猛地扑到凡空怀里,将她拦腰抱着,把脸埋在凡空不显宽厚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开口: “小和尚……我们走好不好?不救人了,也不抓人了,现在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姬小白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委屈,叫凡空感觉心口亦是像被钝刀切割一般,传来一阵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偶有冷风吹过,被眼泪打湿的衣襟便寒得彻骨,那冰凉的寒意也让人像是将风灌入胸口,沉闷与疼痛一刻不曾停息。 她拥住姬小白颤抖的肩膀,神情哀伤。她亦不是没有想过带姬小白离开,但她却不能这么做。南宫素心非是该死之人,她若此时离开,之前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而这却也并非凡空不能离开的最终原因,真正叫凡空不能抽身离开的缘由,却是一种无端的直觉。 南宫素心若死,她必会后悔。 自南宫素心中毒昏迷这一个月来,她时常会想起那一个梦,梦中之女,必是南宫素心。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所以需得这一世来还,即便素昧蒙面,即便远隔千里,亦是时常在梦中惦念,无法彻底忘怀。 她不愿这种牵绊一世相伴,所以必要了了这段看似无由的因果,从此出世入世,只为姬小白。 她却不能将这缘由讲与姬小白听,许不说她能不能懂,即便懂了,又会不会难过,连她自己都不能确认的事情,自是不愿叫姬小白去烦恼。此时姬小白哭着叫她带她走,她想,却不能。 凡空抱着姬小白,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姬小白的哭声亦是渐渐平息下来,她仍旧埋在凡空肩头,却没有再坚持要求凡空带她走。待得姬小白的情绪平静下来,她缓缓离开凡空的怀抱,目光落在地上,小声道: “走吧。” 说着,她径自转身朝小院走。 “小白。” 凡空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抓住姬小白的手腕,姬小白却背对着她,在凡空即将说话的时候又转过头来,朝着凡空笑,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笑容却像一束明媚的阳光: “小和尚,我很喜欢你。” 姬小白突然说出这句话,叫凡空猛地愣住,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刚才要与姬小白说什么,而姬小白在话音落下之后便快步走回小院,没再回头。 我很喜欢你,即便你总犹疑不定,即便我不知道南宫素心此女对你而言究竟有何种超越了寻常人等的特殊意义,即便你无法放下一切包袱带我离去,但我仍是止不住自己的心,仍是无法抑制地喜欢你。 凡空沉默地站在竹林外,神情愣怔,她的视线落在竹林中空荡荡的小路上,心中回想着姬小白先前那个明媚的笑容,不知为何心竟比之前更为疼痛,她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与痛苦起来。她此时才明白,那片刻间的沉默,对自己而言许是不知如何抉择的退避之举,对姬小白,却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 她垂下头,双手落在身侧,不知该如何安放,姬小白掌心的体温尚且残留在手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习惯了那柔柔软软的体温,与时刻萦绕在身边的逗闹与笑声。 她第一次对自己所做之事感到迷茫与惶惑,不管是救南宫或是带走姬小白,都是她的私心。 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只这一次,救了南宫,我便带你走。” 凡空看着竹林掩映间的小小竹屋,像是对姬小白说,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不知道这样选是对是错,或许对她而言,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的。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面对姬小白,在竹林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向药房走去,姬小白在她离开后趴在窗边远望竹林外,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凡空来到药房,彻夜未眠,第二日一早,终是将那解毒的药配好了,只要将南宫素心身上的毒驱散,她将不会再管仍何事,直接带着姬小白离开。 将药配好之后,凡空第一时间去寻了南宫川,南宫川神情亦是有些愧疚,但事关南宫素心,他却不得不狠心。凡空对此没有说什么,脸上神色始终淡漠,南宫川让凡空稍作等候,因着先前那一批药材已被贼人偷取,虽昨日已尽力补救,仍还有少许药材没有就位。 凡空点头告辞之后又去了南宫素心的院落,清儿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外,见凡空来,她眉目间掩饰不住担忧,忙迎出来,对凡空盈盈一拜,关心道: “凡空大师,不知……姬姑娘可还好?” 虽姬小白与南宫素心主仆不对付,但在回京途中,南宫素心与清儿多次受了凡空与姬小白照料,清儿自是记在心里,如今姬小白出事,她虽不知具体缘由,却也相信姬小白无辜,故而有此一问。 凡空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便让清儿将自己领进屋,清儿见她神情,便明白事情并不乐观,凡空不欲多言,她也就没有多问,转身领着凡空入了屋。南宫素心已经快到极限,她的呼吸都已变得若有若无,面上更是惨淡,丝毫血色也无,若是在今日之内集不齐药材,凡空怕是必须动用戎音所赠碧兰香了。 她看过南宫素心之后就回了药房,碧兰香被她放在身前的矮几上,凡空自己则盘坐着念经,如今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救得了南宫素心,不管之后再有什么事,她都不会理会了,更不需考虑什么国师后手,戎音计谋。 她从未感觉自己像现在这么累,牵扯了太多尘世间纷争之事,原本淡泊的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玷染,身不由己地为尘世所困,苦苦挣扎,无法善终。 凡空坐了整整一日,而此时,南宫川再度收到手下之人传来消息,最后一批药材在入京之时被人强行掳了去。南宫川怒极攻心,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南宫夫人哭着命人将话带给凡空,凡空沉默的眼中毫无波动,她轻轻拿起桌上的碧兰香,收入怀中,对来报之人道: “便请丞相大人宽心,今日贫僧全力救治南宫姑娘,事成之后,还望丞相大人容贫僧二人离去。” 说完,她拢了拢衣袖,临行前看了一眼竹林的方向,而后转身,径直朝着南宫素心的住处去。 第三十九章 现前尘 凡空跟着来报之人来到南宫素心的小院,清儿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南宫素心的情况即便她不懂医术,亦是能看出些端倪,此刻见凡空来了,她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赶忙迎了出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慌慌忙忙地开口: “大师!小姐她……” 南宫素心性命堪危,凡空心知肚明,她没等清儿说下去,径直朝南宫素心的卧房去,临进门时,她的脚步稍稍顿了顿,没有回头,却是对着身后那跟来的侍卫道: “最后一批药草被劫,此事足以说明,日前之乱,非小白而起。” 说完,她不再停留,一步迈进房门。那侍卫愣在外边,心里仔细咀嚼凡空之言,他抬头看了一眼南宫素心的房门,此时清儿已经将房门关上,他自是不适合入内,站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身离开了院落,回南宫川的院子去复命。 两次事故将丞相府药材被一偷一抢,先不论此人是否与南宫素心有怨,单单从事情本身来看,哪里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且此人行事肆无忌惮,根本不将丞相府放在眼中,先前之所以会陷害姬小白,多半只是为了方便脱身顺势而为罢了。 凡空来到南宫素心床边,此时南宫素心脸上笼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黑气,让她原本柔和的面容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清儿红着眼,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凡空的目光落在南宫素心面庞上,随后对清儿道: “清儿姑娘也先出去吧,让人将已准备好的药材在半个时辰之内搬到屋外,此后三个时辰,贫僧要替南宫姑娘驱毒,切莫来人打扰。” 闻言,清儿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快步离开,着人将药材拿来。凡空则盘膝席地而坐,双手结印,画出一个又一个梵文将屋子里里外外尽数封锁,唯留一扇门,方便之后取药。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侍卫们依言将药材搬入院中放好,随即便离去。凡空睁开眼,右手成爪虚空一抓,院内药材便有半数瞬间化作粉末,旋即纠缠成一股长龙,顺着房门涌入屋中。凡空手上亮起烫金的佛光,药粉与之一触,顿时像是融入清流,变作精光闪闪的莹亮光珠,成环状萦绕在凡空身侧。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自衣袖中取出戎音所赠的碧兰香,捏开南宫素心的下颌,将碧兰香喂其服下。碧兰香不愧为解毒灵药中的圣品,入口瞬间即溶,药力顺着经脉骨血涌遍全身,那笼罩在南宫素心脸上的黑雾顿时便消散了许多。 凡空低垂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她犹豫片刻,随后自怀中取出那卷存了南宫素心一魂一魄的画轴。碧兰香乃是解毒圣品,号称此药可解万毒,然它却仍无法解南宫素心之毒,非是药不好,却是南宫素心所中之毒,不止攻身,而且攻魂。 唯有将魂魄归位,她身上的毒才能被驱尽,如若不然,便是治好了,也不过一个长睡不醒的活死人。凡空心中对下手之人的狠辣早已明了,正因知其不择手段的性子,才会犹疑她送出碧兰香的目的。然而如今已别无他法,想救南宫素心,必要如此作为。 凡空两指点在画卷头尾,佛光将画笼罩,画卷浮在空中,缓缓展开,南宫素心之相跃然纸上。凡空口中念诵经文,左手一把抓住画卷,右手结印,虚空一抓,便有一蓝一白两缕雾气自画轴中缓缓溢出,最后形成两缕缠绕无分的丝线,缭绕在凡空指尖。 左手松开画卷,那画卷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了南宫素心魂魄的画轴,与普通画卷再无分别。凡空带着指尖一魂一魄闪电般点在南宫素心眉心,床上闭眼而眠的南宫素心顿时浑身一颤,之前凡空用来代替其一魂一魄的两纸金色符文自其体内飞出,在空中自燃,缓缓消散。 大滴大滴的汗自南宫素心的额角浸出来,她紧闭的眼睑剧烈颤动,凡空目光一凝,连忙将萦绕于身的金色药液打入南宫素心之体,用法力蕴养。南宫素心脸上萦绕的黑气在魂魄如体的瞬间便大片大片褪去,金色药液一冲,便将其彻底驱散。 凡空将院内所剩所有药材全部制成药液,用在南宫素心身上,旋即盘膝坐下,注意南宫素心状况的同时,恢复自身的法力。时间虽只过去了一小半,但她的消耗却是巨大,若不及时恢复,恐不能应对任何突发之况。 在凡空盘膝打坐之间,一个时辰悄然而过,再只需要半个时辰,南宫素心便可无碍,府内邪灵之事,顺手而为,京城之行,便彻底告一段落。 却在此时,床铺上的南宫素心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凡空猛地睁眼,两步来到床前,却见南宫素心脸色煞白,满脸痛苦之色,额头上亦是冷汗涔涔。凡空面色沉重,右手成掌置于南宫素心额头,正要沉入意念替其查看身体状况,脑中却蓦然闪电般划过一幕景象,将她的意识瞬间抓入涛涛洪流。 那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松林,雪后的松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针,在日暮时分,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绚丽夺目。一个瘦瘦矮矮的身影裹着宽厚的虎皮大袍,肩上扛了一头比她身体还大两倍不止的山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松林间稀松的雪地上,每一步,脚下都咯吱咯吱地响。 她手里还提着两只野兔,这是今日入山的成果,足够一家人在这天寒地冻的山野里,足不出户过上一个月的安乐时光。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昏暗的松林却没有叫她脚步稍缓,她走惯了黑漆漆的森林,哪怕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冬日夜里,她亦能很快找到方向。她同往常一样,越走越快,想快些回家,但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些心惶,总觉得似乎有事发生。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突然,她停下脚步,呆愣愣地望着远方,只见漆黑的夜色里不知何时竟亮起了一点微光,那光是火红色的,有如午夜的红莲,绽放地那么妖娆,却叫她的心在这一瞬间猛地颤动起来,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拍打着她,叫她浑身颤抖,手足无措。 她将身上的东西全扔了,发了疯地朝前跑,那火光漫天的地方,是她的家。 两声惨叫响在空荡荡的夜里,像一把刀狠很□□她的心,她大喊着爹娘冲进被火烧的通红的木屋,然后便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地面上满是粘稠的血,爹娘倒在屋子里,她赤|裸|的双脚踩在温热的血上,看着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他右手提着桃木剑,左手拎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儿,用俯视蝼蚁的目光轻蔑地看着她。 降妖师。 那被他抓在手里的女孩儿艰难地撇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她,她那染了血的嘴唇轻轻开合,无声地念了一句只有她能看懂的话: “姐姐……快跑……” 巨大的恐惧让她挪不动步子,直到女孩儿凄厉的叫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侧,叫她猛地惊醒: “快跑啊!!!” 眼泪夺眶而出,她看到女孩儿声嘶力竭朝她哭喊,那柄桃木长剑裹了风朝她飞来,瞬间便洞穿了她的肩膀,趋避邪灵之物,对她而言,拥有无法反抗的力量。她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起身,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拼命奔逃,眼泪混着血洒在雪地上,如同她的心一样绝望。 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停下来时,天已经亮了,她眼前是一座小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只有她一个人是在哭。 凡空愣愣地看着南宫素心,她的脸上没有泪,但眼眶却红了,南宫素心亦是不知在何时竟醒了来,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愣怔的凡空,那张脸,与梦境中的人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前世的缘由,所以才有今生的一切因果。 南宫素心看着她,她记起了许多事情,初时还很混乱,而今已然明了,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没想到如今竟还能见到眼前这个人。 “姐姐。” 南宫素心脸上有笑,而凡空却不知如何回应,她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看着南宫素心面上温温柔柔的笑意,心里却止不住感到难过与心酸。她记得,在她因为恐惧而转身逃走的时候,那被人擒在手上的女孩儿,嘴角亦是如此温柔的笑,如释重负,再无牵挂。 “心儿。” 她终于还是开了口,那是她无法舍弃的牵绊,便是早已物逝人非,时光流转,所有痛苦与期望都已成了前尘旧梦,她仍是无法抛却这份痛苦与执念。她是怀着对那白衣女孩儿的愧悔转世重生,即便早已忘了一切,仍止不住在午夜的梦里,忆起那白衣蹁跹的女孩儿,与生生世世,都不能忘却的痛。 第四十章 青狐妖 姬小白昨日趴在窗边,不知何时竟睡着了,冬日寒风顺着窗口灌进来,将她冻醒,她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灰蒙蒙的天空隐隐泛白,已是第二日了。小和尚不在屋中,便没有人叫她去睡觉,亦没有人唤她起来,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这样孤独的感觉。 她双手撑着下颌,目光落在隐隐绰绰的竹林里,想着小和尚此时是否还在那狭小的药房里继续为南宫家的小姐配药,又是否什么也没做,仅仅只打坐念经。灰蒙蒙的天空不一会儿便整个亮堂起来,今日没有雨雪,也没有明亮的太阳,天阴的冬日,显得格外寒凉。 姬小白坐了许久,忽而,她听见竹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被人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她眨了眨眼,翩然消失在窗前,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屋门被人敲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南宫商的声音: “姬姑娘,你在不在?” 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似是不愿叫竹林外看守的人发现,自昨日她们回来,南宫川便另外加派了人手在竹林外守着,以防姬小白离去。姬小白疑惑地看了一眼房门,心中不解南宫商为何会在此时来到这里,他该是知道自己被他父亲禁了足,那么他今日一大早来此却是为何? 姬小白心中疑惑,便没有轻易去开门,况且她本身便不喜南宫家之人,连带着也就很不喜欢这个南宫商。过了许久,门外之人见唤不应屋中女子,敲门声便弱了下去,就在姬小白以为对方已经放弃的时候,南宫商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姬姑娘,昨日之事在下虽无权过问家父决意,然在下认为家父之举太过武断,不甚明智,还望姬姑娘莫要责怪,今日晨间府上派出去押运药材的侍卫回报最后一批药材被人劫了去,此事足以说明姬姑娘无辜,我便私下里追查了此事,现在已有些线索,那贼人近日在京城行事无所顾忌,已劫掠多家药铺,令患者无药治病,医者亦无药救人,着实可恨!姬姑娘不若与我一起去抓那贼人,便可明证姬姑娘的清白。” 南宫商说话小心翼翼,但言语凿凿,话语中透露出的决心叫姬小白都有几分侧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房门打开,看着屋外脸上露出惊喜的南宫商,疑惑问道: “你为何要帮我?” “这……” 骤闻姬小白此言,南宫商整张脸涨的通红,他支支吾吾许久,才张了张嘴,很小声地呢喃一句: “因为……我很……很喜欢你。” “嗯?” 南宫商声音太小了,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姬小白除了因为二字,便什么也没有听到了,不由出声询问。南宫商却猛地咳嗽两声,转过头去,大声道: “像姬姑娘这般乐于助人的姑娘绝不会是盗药之人!姬姑娘可是救过在下性命的!今日之事,就当报答姬姑娘当日救命之恩!” 姬小白有些愣怔地看着南宫商,她倒是不知前日里不过举手之劳,倒叫此人记挂至此。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凡空,自己当初与她结下的缘分,也是因着一次偶然的救命之恩。思及此,她的神色也柔和下来,目光看向远方,道: “举手之劳,不需你报答,况且小院已经被成像的大人安派的人手看着,轻易出不去,便莫要折腾了。” 南宫商见姬小白语气轻缓,眉目间也少了许多敌意,顿时整颗心都活跃起来,胸中充斥了万丈豪情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道: “姬姑娘无须担心!在下既能进来,便也能轻易出去,若姬姑娘应允,在下便带姬姑娘一同去捉贼!” 姬小白本不欲同南宫商闹腾,但转念又想起凡空昨日许久未下决断的样子,顿时感觉心中一痛,她不知道自己在凡空心中究竟是在怎样的位置,她与她虽有过一段算不上□□的□□,凡空一直在她身边,却从未开口对她说一句喜欢,她虽总对自己说,能与她在一起就已足够,但她的心却比她所认为的更加贪婪。 她止不住想靠近,不仅仅停留在手牵手的程度而已。 如果她不见了,小和尚是不是会来找她呢? “便有劳公子。” 她终是应了南宫商的邀约,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论南宫商或是姬小白,甚至凡空,皆是不知。 南宫川带着姬小白小心翼翼地避开丞相府侍卫的视线,从一条小径离开了竹林,再偷偷潜出丞相府。自入京以来,姬小白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丞相府,她想起了凡空多日前曾对自己说的话,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将之抛到脑后,既已出来了,为何又总想起她。 南宫商早已派了人在外接应,南宫商骑马,让姬小白入了马车,然后一行人很快远离丞相府,朝着京城东北方向去。京城东北有有一处闹市,南宫商的车马在京城有名的泊杨湖边停了下来,姬小白自马车中出来看着眼前清冽的湖水,不知不觉就又想起了凡空,与她一起在琴湖边玩耍时的快乐时光。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此生怕是就此着了魔,不管见着什么,都会想起她。南宫商下了马之后朝姬小白招了招手,将人手安排下去之后,便带着姬小白入了集市,上了一座茶楼。 南宫商早预定好了位置,入了茶楼便有人来招呼,他显得很是熟路,带着姬小白径直去了靠窗的角落。落座之后,南宫商让小二上来一壶上好的清茶,然后拍了拍窗框,对姬小白笑道: “这里是整个落雁集视线最好的位置,待会儿便叫你看一出好戏。” 姬小白不知南宫商此为何意,便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除了自己泡的茶外,姬小白鲜少喝别的茶,那茶杯摆在桌上,她将其拿起,便只是拿着,并未入口。南宫商一直注意着窗外,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商队从集市一头出来,车队上装满了药材,四周有不少镖师护着。 在路过集市时,一个青衣身影一闪而出,在众多镖师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穿过重重防护,落到马车上。 此时那马车整个一震,顿时飞出一个精铁质地的牢笼,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将那青衣身影困在其中。姬小白见状,猛地站起身,她认得那青衣的人,正是当日在丞相府中所遇窃贼! “是她!” “走!” 南宫商自桌下掏出一柄长剑,蹬蹬蹬朝楼下跑,姬小白看了他一眼,没与他一起走楼梯,而是脚尖一点,翻窗而出,朝着那被困之人去。四周护镖之人也在此时纷纷拔刀出鞘,堵在马车边上,将那青衣人团团围住。姬小白很快便出现在街上,与这批人马不过数丈之遥。 马车上的青衣人许是有些惊讶,没想到竟能在此再一次见到姬小白,她微微勾了勾嘴角,纤长的手指一搓,便有青色的火焰燃起,那带火的手指横向一扫,那困住她的牢笼仿佛豆腐一般轻易被切成两半,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牢笼的上半部分整个跌落在地,笼中的青衣人轻身跃起,来去如风。 姬小白瞳孔猛地一缩,她在那青衣人离去的瞬间感觉到空气中逸散的淡淡妖气,且是她最熟悉的狐妖气息。 此女乃是青狐妖! 青狐妖逃走之后不久,南宫商亦是赶到集市,他见着眼前之景,顿时怒火冲天,明明已经计算好了一切,那贼人也如他所想的上了勾,却没想到众人连那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叫人逃走了。 他很是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唯有叹息。姬小白目光看着青狐妖离去的方向,稍作犹豫之后,没有理会身旁的南宫商,径自朝着那青狐妖追了去。南宫商心里一惊,那青衣人如此强横,他虽然生气,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姬小白虽也会些武功,但与其相比又有不如,他很是担心姬小白的安危,便召集了人马,也追过去。 姬小白顺着妖气弥散的方向追出去,许久都未见其人影,很快,她便远离了落雁集,来到一处空旷的乱石地。她大致辨识了一下方位,发现此地该是京城偏北的地方,此地妖气格外浓郁,想必那青狐妖应该就在此处。 她又朝前行了些路,忽听得身后传来刷刷的破空声,她一直警觉,忙回身躲开,但叫她惊讶的是,来袭之人非是那青衣狐妖,而是个五十来岁的道士,只听叮叮叮一连串的声响,那偷袭而来的银针尽数落空,刺入地面。 对面的老道士见着姬小白闪开了他的攻击,面色如常,自背后拔出桃木剑,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姬小白心头一惊,四下看去,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竟闯入这老道布下的阵法,此时咒语一念,整个乱石地都震动起来,蓝色的光芒浸染了地面,叫她被抑制的妖力蠢蠢欲动起来。 第四十一章 误入阵〔倒V〕 “大胆狐妖!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老道士大喝一声,单手抹出一张蓝色的符纸,其上画着繁琐的符文,朝姬小白遥遥一划。姬小白只是看着那符纸便感觉心惊胆战,妖力虽已被封,但作为狐妖天生的直觉尚还在,她赶忙朝后退,脚尖点在地上,轻身翻退数十步。 然这阵法古怪,她朝后退,此阵亦跟着她走,待她落地,仍是在阵法之中。姬小白心中警铃大作,却仍避之不及,只见整个阵法骤然爆发出闪亮的蓝光,雷光化作九条长蛇,破土而出,咆哮着缠上姬小白四肢,闪烁的电光穿透她的身体,叫她无法抑制地惨哼出声。 老道士眸光如电,道行高深,见姬小白被雷光所缚,便跻身向前,脚踏桃木长剑,一阵风似的来到姬小白面前,提起一张符纸就要朝姬小白额头贴去。却在此时,旁侧响起南宫商一声断喝,银亮的长剑破空飞来: “妖道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看我今日不将你拿下!” 那老道士闻言稍一愣怔,南宫商的佩剑已然飞到近前,他冷哼一声,手腕一转,用符纸将剑挡住,那轻飘飘的一页符纸竟发出金铁般的声响,南宫商本就不会什么武功,那剑无内力支撑,顿时倒射而回,插在南宫商脚边。 南宫商吓了一跳,脚步稍顿,但当他看见姬小白被雷光束缚,眉头紧皱,满脸痛苦的模样,那点胆怯顿时消散,他一把拔起长剑,冲向阵中,目光炯炯,大喝: “今日有我在此,你便休想害了姬姑娘!” 跟随南宫商来的众多下属侍卫赶忙将整个乱石地团团包围,南宫商冲在最前边,举着剑朝那道士一气乱砍乱刺,老道士眉头紧皱,两指间夹了一纸符文,轻松地抵挡南宫商毫无威力可言的剑招,见其眉目间一派正气,不由板起脸来劝戒: “少侠莫要被这狐妖迷了心窍,此女真身乃是一只妖狐,少侠且看老道将其打回原形!” 南宫商闻言顿时愣住,手上的剑招也停了一瞬,老道士眼中闪过一瞬凌厉,趁着南宫商片刻分神,身形一转便又来到姬小白近前,手里举着符文要将姬小白打回原形。 南宫商猛然回头见此,心里骤然划过两日前姬小白在府中救他的情景,他无论如何不该不信姬小白,却去听那老道士胡言乱语。眼见着符纸落下,姬小白全然无法反抗,南宫商仰天咆哮,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竟扔了手里的剑,腾身一跃,将那老道士拦腰抱住。 道士心头怒起,抬起手肘一下打在南宫商额角,南宫商只觉眼前一黑,但双手仍下意识地乱抓,只听啪一声响,老道士胸口佩戴的一块白玉被南宫商一把抓了下来。南宫商闭眼昏了过去,那道士却怒发冲冠,一把抓起南宫商,抬起一掌击在其胸口,随后重新夺回那块白玉。 白玉上已出现条条裂纹,只听一声轻响,那玉便整个碎裂开来,老道士面色大变,转头看向姬小白,却见那缭绕升腾的雷光不知何时弱了下来,姬小白周身有红雾升腾,凡空施法替其压制的妖力在刚才雷光衰弱的瞬间爆发开,她赤红着双眼,冷漠无情地盯着那道士。 老道士心头一寒,白玉破碎,阵法已毁,他没想到今日之事如此不顺,预计多日的捉妖之行却在南宫商的捣乱之下破坏殆尽。他面上不甚好看,将昏迷的南宫商随手扔在一旁,自后背抽出随身佩剑,清寒的目光扫视一眼四周,那些跟随而来的侍卫早已吓傻了,动都不敢动弹,更莫说上前解救南宫商。 “老道今日失算,但你莫以为没了九龙雷劫阵,老道便拿你不得,任你飞天遁地本事通天,今日老道也要将你绳之以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长剑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染在剑上,口中喃喃念叨一串咒语,双目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小白。姬小白轻轻蹙着眉头,她亦被老道士无由来的攻击激起了心头火,想她堂堂狐妖,虽顺从于小和尚,却也非任何人都可将她随意拿捏,先是一不知来历的青狐妖栽赃陷害,后又有老丞相愤而禁足,今日却又出现一道士,要将她打回原形! 她姬小白可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竟有那么多无端的指责与算计针对于她,苍天何公?! 便是知道自己许不是这老道士的对手,姬小白亦不愿就此退却,她不甘心就这么风雨飘摇,不断逃窜,她明明没有错,为什么要承受伤害? 待得鲜血染红了长剑,老道士眼中闪过凌厉的精光,他脚下一踏,身形如电,顿时出现在姬小白两丈之外,她心头一跳,眸中亦划过一缕寒芒,浑身妖力涌动,身体一旋,尖利的指甲便与那剑碰撞在一起。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断响起。 那些围在乱石地四周的下人终可得片刻空隙将南宫商救出,见其昏迷不醒,众人又再看了一眼与那道士战斗激烈的姬小白,见其样貌果真凶狠,个个心寒,便不敢在此地停留,带着南宫商迅速回了丞相府。 四周动静自是瞒不过老道士与姬小白的耳目,但对那道士而言,南宫商只不过一介凡人,走了便走了。姬小白眸光暗沉,南宫商重伤昏迷在此前她是没有料到的,此时心中难免愧疚,见南宫商下属之人将其救走,亦是松了一口气,便可全心与那老道士相抗。 顿时,整个乱石岗,一半天地妖气弥散,另一半则道法四溢,姬小白与老道士你来我往,不一会儿,皆有挂彩,姬小白右肩被道士的剑划伤,血流不止,老道士的胸口亦是被姬小白尖利的指甲划出三道无法消散的血口。只需稍偏些许,便可能要命的。 姬小白喘着粗气落在老道士十步开外,她妖力比不得老道士法力浑厚,此时妖力殆尽,始见气短。老道士面色铁青,他半生以来,除妖无数,又怎会被一狐妖所困,见姬小白势颓,立即欺身而上,手中长剑泛着冷厉的寒光,直朝着姬小白的喉咙刺去。 姬小白咬紧牙关,抽身后退,见自己不是老道士对手,便不欲继续与之缠斗,但老道士已费了大功夫,又怎会轻易让她离去,只见的那道士一掌拍在自己胸口,顿时血沫横飞,腥风刮过,卷着术法之力朝姬小白涌动,姬小白只感觉自己恍若坠入泥沼,身体变得异常迟缓,相反那老道士却速度更快,一剑刺出,去而无还。 那柄剑当是老道士的本命法宝,一剑刺出,天惊地动。 姬小白呼吸凝滞,眼见着剑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却丝毫不得脱身。她双眼通红,脑中却想起了凡空,今日怕是难逃一劫。非是每一次遇到道士,都有小和尚在身旁。 那长剑刺来,姬小白只感觉胸口一痛,那道士脸上却露出惊骇之色,他手中的剑在刺穿姬小白胸口的衣服时被一硬物阻了去路,再也进不得分毫。姬小白胸口骤然亮起一圈金色佛光,那佛光受到剑尖威胁,顿时扩散开,自老道士身前扫过,他只觉大力扑面,顿时整个人倒飞而出,狼狈地摔在地上。 姬小白愣住,周身不适之感亦突然消失,她赶忙伸手入怀,将凡空之前交于她的玉牌取出,却见其上裂纹遍布,风一吹,便化作灰飞,消散开来。那道士一脸惊骇,仓惶地爬起来,看着姬小白的目光中仍有余悸,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姬小白身上怎会有禅家之物。 姬小白仍是有些愣怔,看着手心缓缓消散的玉牌,突然感觉鼻头很酸,她很想立马见到凡空。道士起身后见她原地发愣,既不走也不攻击,突然发了狠,手腕一翻,就要继续攻击。 却在此时,空中划过一缕青芒,先前逃走的青衣女子突然现身,她手中短剑一转,那道士的脑袋便自躯体上脱离,高高飞起,后又跌落在地,那死死瞪着的双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他到死才知,原来今日伏错了人,他在此费尽千辛万苦与姬小白周旋,那已追了大半月才得些线索的狐妖一直在旁侧观战。此刻突然出手,他连防备之心都没有。 姬小白亦是被身后动静惊动,她抬头便看到道士身死,而那青衣女子正对着自己笑,仿佛那人本不是她所杀一般。 “你究竟是何人?前日为何陷害于我?” 虽那女子脸上有笑,姬小白却不给她好脸色。青衣女子闻言,脸上笑容更甚,莲步轻移,来到姬小白面前,葱葱玉指轻轻挑起姬小白的下颌,姬小白本想躲,奈何对方身法过于诡异,姬小白只觉眼前一花,那青衣女子便已经来到近前。 “谁叫你也是一只狐妖呢?便是我不陷害你,你又能在人类哪里得到什么好处?” 第四十二章 阴谋显〔倒V〕 “我如何与你何干?你害我现今寸步难行,却是否该给我一个说法?” 姬小白瞪着眼,虽眼前之女妖力高强,被她盯上,既然不能逃,便也不能失了气势。青衣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姬小白怒目圆睁的模样,蓦地展颜笑了,其笑容自带三分情七分媚,姬小白初出茅庐,险些被其摄了心魂,若非心有惦念,怕是只这一瞬,便迷惘不自清了。 “你!” 一瞬的迷茫残存在姬小白的脑海,那晕眩之感尚且清晰,她猛地挥开青衣女子之手,连退两步怒声道: “你这青狐好生无礼!” “咦?” 姬小白转瞬间便恢复神智,叫青衣女子诧异万分,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脸上笑容不减,未有丝毫不悦,相反,却是对姬小白升起浓厚的兴趣: “妖之一道,何曾讲人类那一套礼仪伦常?我见你如今真身已败,且不论那丞相府中人将待你何,便是刚才那小哥,恐也惧你狐妖之身,今日不若与我一道,怎样?我方才可是于你有救命之恩呢!” 听闻青衣女子之言,姬小白怒极反笑: “你之言当真荒唐!便是你不救我,我亦不会为那老道所伤,我即使不敌,也自有人救,哪里轮到你来揽功?你我既不知名姓,也未有所交集,我缘何要与你一道?!就当与日前之事相抵,你且莫阻我去路!” 姬小白说完,转身便走,青衣女子稍一愣怔,像姬小白这般如白纸一张的小妖她已是许多年没有见过了。并未觉姬小白恶言恶语有多反感,只觉心中欢悦,便迈步跟了上去: “若你不知我名姓,我便告诉你啊!我乃青狐妖族一脉,名青悠,你呢?我只知你是少见的雪狐,却不知姓甚名何?” “我是何名姓与你有何干系?!先前你不是逃得利索,现下便莫要跟着我了!” 妖青悠挑着眉毛,笑容邪肆: “你不肯说,我亦能知晓,今日你不肯听我言,便莫要后悔。” 她说完,身形一转,便没了踪迹。姬小白前行的脚步却稍稍缓了,她低垂的眸子抬起来,看向丞相府的方向,心里不知为何竟反复回荡妖青悠之言,本是不肯露怯的面容上透出些许愁容,唇齿轻启,喃喃自语: “会……后悔么?” 身在丞相府的凡空刚与南宫素心相认,还未多叙几番言语,便觉心口一痛,她豁然起身,南宫素心强撑起身子,见凡空面上焦灼,不由出声询问: “怎么了?” 凡空没有回话,她只觉心口慌乱之极,伸手入怀,便摸到一手碎玉。 “小白!” 凡空心头一惊,总算明了这慌乱之情的来源,见南宫素心已无大碍,便道: “小白有事,我便不久留,你已无碍,保重。” 她说完,不等南宫素心回话,便快步迈向房门,唯有涉及姬小白,才叫她慌乱失措,她怕,稍慢了些,便会失去她。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姬小白没有在丞相府中,但是这些事与姬小白的安危相比,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用力推开屋门,却在此时,异变陡生。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整个丞相府都在这震动之中颤抖起来。凡空前行的脚步猛地一顿,豁然回身,却见她先前所设阵法被人以极端狂暴的方式轰开一个缺口,一个白色身影自破开的屋顶跃入屋中,一把捞起床上的南宫素心,在凡空反应过来之前,匆匆翻身离去。 “心儿!” 凡空只觉心跳似乎在此时漏了一拍,她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前世之景,那时的南宫素心,亦是被人像这般锁着喉咙,毫无反抗之力地任人宰割。那白色人影,她此生不能忘,只一眼,她便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害姬小白险些丧命的祁国国师! 而今他竟又对南宫素心出手!姬小白尚且需要她去救,但她又如何能让国师当着她的面将南宫素心掳走?凡空目眦欲裂,她没有时间犹豫,亦没有时间选择,只能凭依本能,在那白衣之影消失的瞬间,脚下一踏,顺着破开的屋顶追了出去! 巨大的动静在丞相府引起巨大骚动,南宫川第一时间得知了南宫素心屋中变故,恰逢此时,又有人来报,南宫商在外被狐妖所伤,昏迷不醒。南宫川顿时怒极攻心,口吐逆血,抓着染血的床单,对丞相府中下人大声咆哮: “追!给我追!定要将掳走吾女贼子与那打伤吾儿的狐妖碎尸万段!!” 凡空不知府中变动,她此时只能全力追赶掳走南宫素心的国师,然因今日救治南宫素心,耗费了太多精力,此时法力亏虚,她速度大减,眼看就要追之不上。 这时候,前方不停奔逃的国师却停了下来,转身面上带笑地看着凡空。仰头言道: “已追了许久,大师何不停下歇息片刻?” 凡空脚尖点在树梢,双手合十停下,目录锐利神光,凝神开口: “经年未见,却不知再见面,国师亦这般为人不齿,总爱做些偷袭下作的勾当。” 国师并不动怒,他面上笑容不减,点了南宫素心穴位,便将其扔在一旁的空地上,他至始至终笑得柔和,却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笑容下的目光,埋藏了多么彻骨的寒凉: “大师此言却是多有不妥,在下此来或有私心,却也是为了了却当年恩怨,大师身为空门之人,该知杀为戒道,然大师当年杀我弟子,此仇若是不报,我此生,枉为人师!” 凡空面上毫无波澜,此人无耻之犹她早已心知,该是明知她此时法力不复全盛一半,他才敢如此公然挑衅,意欲在此将她一举拿下吧?然即便这是他准备许久的陷阱,她亦不得不跳。 “多说无益,阁下既欲为令徒报仇,便来吧!” 今生她已破了杀戒,留此一人,后患无穷,今日便拼尽此生佛修,亦要将其留在此地!凡空心中有了决意,手腕佛珠骤然散开,睁开的双目亦是透出凌冽的神光,要与国师一争高下。 然那白衣国师却笑意不减,铁扇在手,眸中星光四射,凡空飞身跃下,他亦轻越腾空,凡空金色佛珠与白衣国师手中折扇不断碰撞,一时间分不出高下,你来我往,一次次金铁交鸣,都刺痛人耳。 白衣国师翻身后退两步,笑容越发阴冷: “大师修为果然深厚!便是如今体力不支,仍是这般难缠!” 凡空不言不语,冷哼一声,便又作法念经,国师眼中一凛,突然仰天常笑: “便此一招,分高低!” 一啸出,风雷动。他周身蓝光乍现,缭绕有若腾龙,符光明灭,气势骤然拔高几个层次,凡空面色一沉,却不露怯,她亦双手合十,金光涌动,翩然化作一字梵文悬浮在她掌心。 一金一蓝两色光彩在半空碰撞,看不见的气浪骤然扩散,将四周地皮刮了三寸,植被尽毁,山石碎散。凡空踉跄地连连倒退,口中逆血止不住自嘴角滑落,终是跌在地上,盘膝不语。承接其全力一击的国师亦不好受,却只退了五步,虽嘴角挂血,但气色比起凡空是好了不少。 国师哈哈大笑,手中铁扇一开,眼中寒光爆射: “和尚!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在你死前,我可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缓步朝着凡空走,将锋利的扇叶抵在凡空喉头,不等凡空开口,便自顾自说道: “妖狐姬氏乃三世转生之狐,南宫素心乃三世转生之人,此二女元阴之血,皆可助我神功精进,然却不是我今日目的,我算尽一生,方才在冰儿身死之日,寻到今生最大机遇,没想到啊!你这和尚竟是三世转生之无量佛!有无量佛印在手,我何愁此生不得道?!” “然你修为高深,我自不是对手,我算来算去,终得契机,便是今日!” 国师笑容越渐癫狂,铁扇前倾,将凡空喉头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染红了扇面,凡空见其眼露奇光,心中却如一潭死水,静而无波,她从未曾想,原来此人算天算地,不为姬小白,不为南宫素心,却是要取自己性命,但若姬小白与南宫素心二女能得安然,她便是死了,又有何惜: “道心不稳,便是得了神印,大道之路仍不能得见,何其悲矣!” 白衣国师勃然而怒,手中扇叶一转,就要割下凡空的脑袋。然他手中铁扇尚未落下,空中却划过一道虹光,白衣国师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取凡空之命,连忙抽身后退。只见一组银针划空而来,白衣国师刚一撤退,便钉入他先前所站之地。 异变突生,功败垂成,白衣国师心中暴怒无法忍受,便朝来袭之人咆哮: “来者何人?!藏头露尾算什么?!还不现身?!” “师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却不知师父若是知晓师兄今日所为,当作何想?” 第四十三章 两难全〔倒V〕 “师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却不知师父若是知晓师兄今日所为,当作何想?” 轻飘飘的声音恍惚像是染了霜雪,使这京城的冬日多了几分寒意。银铃之音随风而来,叮铃铃叮铃铃地响彻天地。一身狼毫绒衣的女子脚踏清风,面带薄霜,目露寒光,缓缓现身于白衣国师和凡空眼前。 “戎音?!” 国师大吃一惊,他算尽天地,却未曾想落入同门师妹所布之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间事,焉有真正算尽之时。垂目而坐的凡空亦在此时抬起头,看向戎音的视线虽不起波澜,却仍是带了几分意外,未曾想,这女子与白衣国师竟是同门,也不知,他二人同门之内,亦争斗不休。 “当初师父遣你入祁国之都,乃是让你寻找补全南宫此女魂魄之法,将其带回师门,而你竟因一己私欲,妄图坏我戎狼大事,仅此一事,我便可了你性命,先斩后奏!” 戎音之言叫国师立时变了脸色,不远处倒在地上被点了穴的南宫素心在戎音出现时心中本是欣喜,却也在她此言所出的瞬间黯淡下来,原来她当初将自己掳走又放过,非是一时善心,也非她有所特别,只是为了让凡空救她,使她魂魄归位,好将她带回师门。 得知真相的南宫素心不知自己为何那么难过,就好像期待了许久的承诺突然成了空谈,叫她整颗心不住泛酸,却又无可奈何。戎音的目光百忙之中扫了她一眼,瞬间便又挪开,但那眼中满的无情与冷漠,让南宫素心忍不住有些自嘲,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此人抱有无可言说的期待,却又在她冷漠的面孔下,无法遏制地心寒。 若你素来无情,又何必在我面前露出瞬间的温柔,叫我误会,你待我,与别人不同。 白衣国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望着渐渐走近的戎音,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化作冷峻的模样,道: “若你只是想去师父面前邀功,那你自可将此女带走,我不与你争斗!却不知你为何阻我杀这和尚?!” “我做事,何时需要什么理由?” 戎音话音落下,身子已若惊鸿掠影,骤然划过长空,下一瞬,便出现在白衣国师身后。白衣国师蓦地瞪大了眼,双目中冰冷不再,看着转瞬间便架在自己喉头的银亮弯刀,?壑型赋鑫蘧〉木?郑??嘧系谋〈讲?蹲牛?鲁龌炭值难杂铮? “你,你竟已将此功练得大成!” “这还归功于师兄当初离开之前向师父献言进策!让我下了断魂崖饱受皮肉之苦!今日权且还了师兄这份恩情!” 听闻此言,白衣国师面上的冷静终被打破,转瞬间便支离破碎,恐惧令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变调: “师妹!当,当初之事绝非为兄所提所议!师父若无此心,又怎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戎音手中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划过他的喉头,将他后续的言语尽数堵在喉中,不得而出。他的身体像是一个破碎的麻袋,沉闷地跌在地上,直到死,他才想明白日前卦象所示凶灾为何意,原来凡空非是他生平大敌,却是他当年意欲着师父之手除去的惊才绝艳的师妹,前来报复,他的生死在她手中,如同儿戏。 “师父那里,亦不需你操心。” 戎音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便是看着同门师兄死去,仍没有半点心悸,恍若此情此景,在她心中曾千遍万遍的演练,方才触不动分毫情绪。南宫素心震惊地看着面上依旧冷漠的戎音,她怎么也想不到,戎音此女如此寡恩薄义,亲手了结同门师兄,便是其师在她口中,仍是轻飘飘的,无甚重量。 在南宫素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戎音时,后者亦将视线转来,她手中的弯刀不染血,翻手便入了鞘。戎音在南宫素心强自平静的目光中缓步行来,弯腰与之对视,将她又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出手快如电,猛地劈在她后颈。 南宫素心只觉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凡空此时亦是砧板上的鱼肉,戎音能毫不费力地杀了白衣国师,就能轻易杀了她,此女若是有心,她与南宫素心,今日都不得全身而退,现下便无需苦苦挣扎。 戎音一把抓起昏迷后的南宫素心,转身行到凡空身边,在凡空静默的目光中将南宫素心平放在她身旁: “自古情义难两全,你如此,我亦如此。南宫此女命踏天龙,戎狼之君欲转其龙运至家兄,待诸事皆备,便可进犯祁国之都,今日我与你斗法,两败俱伤,我遭重创,无奈退走,你且记好,来日戎狼兵马入祁都,她若肯只身来与我见,我便有办法逼退戎狼之军。” 她说完,竟毫无花哨,一掌击在自己胸口,逆血夺口而出,染红了她颈边的狼毫。即便凡空素来淡泊,却也在此时止不住动容,戎音此女行事诡谲,率性之至,无法预料她后一步又将做什么,凡空不知是不是该相信她,但又没有理由不相信。 将要说之事交代完,戎音后退两步,却因伤势过重稍有踉跄,她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南宫素心静谧的面庞,至始至终,她都未与她说过一句话。 你我虽像,却终究不是一类人,我重私心,不似你这般无争,待我身外事了,你若仍肯信我,我便许你一场盛世天下又何妨? 戎音轻笑一声,其笑意仍有三分清冷,凡空却觉似少了些凌厉,将她那棱角分明的脸颊亦是衬得柔和了许多。她将视线自南宫素心脸上收回,便没有再多停留,转身一步一步朝东边走去,其背影几多萧瑟,叫凡空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戎音此去,怕是不会好过,但她又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将南宫素心带走,便只得由她去了。凡空此生,少有歉疚,今日却又多了一遭。 她将喉头涌动的血沫尽数咽下,此间事了,她便要早些将南宫素心带回,不觉间便已耽搁数个时辰,不知小白可还安好。 正如戎音所言,自古情义难两全。 想到姬小白,凡空本已平静的心再度波动起来,刚刚压下的伤势又有暴动的趋势,她却不能再于此地拖延,便将昏迷中的南宫素心抱起,一步一晃地往回走。 姬小白独自一人行过数里长街,回到丞相府时,天色已晚,今日本就无多阳光,到了傍晚,便更昏暗。她本想趁着没什么人时偷偷潜回小院,却在推开院门时,见着了满院的丞相府侍从,与铁青着脸色,虽紧紧抓着拐杖,却仍以仇恨的目光死死瞪着她的南宫川。 她微一愣怔,南宫川却一招手,自身后唤来两个道士,对姬小白怒目而视: “拜托两位道长将此妖女擒拿!” 姬小白尚不明情况,那两个道士已取出法宝,四周下属纷纷后退,将庭院中空地腾出。姬小白本就受了伤,此刻面对两个道士,根本无多抵抗之力,不多时便被一掌击中后背,喉中腥甜,她却强自将逆血咽下,又惊又怒,对南宫川高声道: “小和尚呢?!我要见她!她若在此,决不许你们如此!” “大师?你还有脸提大师?大师自有要事,何来闲暇管一狐妖之事!” 南宫川已是怒极,南宫商此刻还躺在屋中,大夫替其诊后有言,他此番头部受创,不知何时醒来,即便是醒了,怕也于双目有碍,再不能视物。这对南宫川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本二女双全,今日却是女儿下落未明,儿子昏迷于床,来报下人说姬小白就是伤人狐妖,又有前事做底,他此生从无今日这般狂怒,便无心查清事端。 姬小白听闻南宫川所言,却是整个人愣住,她无法相信,究竟是什么要事,对凡空而言,比自己更加重要。她突然想起,自那玉牌碎后已过了数个时辰,但她却未曾见到凡空,那人明明说过,若有事寻她,便捏碎玉牌,她必会前来寻她。 但她再一次食言了。 就在她愣住的瞬间,其中一个道士偷袭得手,姬小白被一剑刺中肩膀,鲜血瞬时染红了衣衫,她抬眼看那药房的方向,却是仍未得见凡空身影。不知何时,眼泪已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在小和尚身边那么多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受旁人冷眼,刀剑相向,小和尚竟无动于衷。 如果多年等待只换来这般结果,若她从未将她放在心间,她的等待,岂不是一纸笑谈? 她口中心中的喜欢,可能令得小和尚有片刻心颤? 周身喊杀声仍是不断,但姬小白却似听不真切了,她眼中一片迷惘,胸中的杀意止不住翻涌,京城果真是凶险之地,她本就不该来。南宫川眼中的仇恨映入姬小白的瞳孔,如果不是此人硬要让小和尚来京城,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大人!!!” 姬小白锋利的指甲穿透南宫川的肩膀,那两个道士手中的剑亦落在她身上,姬小白眸中带血,嘴角却挂着笑,几多自嘲: “便是如此,我仍下不了手,你既于她有恩,今日之事,便当全了那么多年的恩情。” 她翻身离去,留南宫川惊骇倒地,肩上的伤再偏稍许,他便无法保得命在。 第四十四章 情未了〔倒V〕 姬小白翻身离去,丞相府中两名道士和众多侍从无一人能阻止,她虽受了不轻的伤,但比起上一次在京城所受的伤,却也不算什么,她想走,丞相府内没有人能将她留下。 南宫川被姬小白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傻了,待得她已离去许久,他才回过神,肩上疼痛丝丝入骨,叫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姬小白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若非念着凡空之情,她必是不会手软,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他本想唤人继续去追,但姬小白眼中含泪,愤恨不甘的眼神不知为何不住晃过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开口。他手下这些人,即便是追去了,怕也根本无济于事。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将南宫川抬回屋,到最后,没有人敢去追逃走的姬小白。 姬小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个人晃荡在京城渐晚的空阔街道上,集市中的小摊大都关了门,不觉间,明月悬空,本就时值深冬,在这冷寂的街上,更显萧瑟冷清。 眼泪止不住跌落,初时还温热,落地却已寒凉。她不想让自己哭得那么难看,但悲伤的情绪却无法遏制,如此无声的哭,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已快忘记一个人的感觉,她以为小和尚的身边,就是她想要的永远,但她走了那么久,那么远,仍未见那心心念念之人追来。她笑自己心痴,为了一场本就不可能的情在那人身边一待便是许多年,至始至终,小和尚都未对她的喜欢有过回应,她既是无关紧要之人,便莫要在继续跟在小和尚身边了。 前边想起轻缓的脚步声,姬小白稍一愣,猛地抬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在看清来人时瞬时便黯淡下去,她再一次垂下头,没有说话,亦没有多想,便欲绕过来人朝前走。 在她错身而过的瞬间,妖青悠转身拉住她的胳膊,脸上时时挂着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她看着姬小白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言道: “后悔了?” 姬小白猛地甩开妖青悠的手,没有看她,但脚步却停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 妖青悠并未介意姬小白的态度,她不知道姬小白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心伤至此,但依她看来,无外乎被一无情之人伤了心,她自是不会为姬小白感到惋惜,于她而言,正是天赐良机。本就对这小狐狸感兴趣,又遇上她遇人不淑,如今落单,独身一人,此时不想法将她带走,更待何时呢? “伤心之地何故过多停留,先前我便与你有言,随我北去,我带你上无量山,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无数妖族聚居,乃妖之圣地,吾等妖族先祖亦是在无量山内仙居。” 姬小白本不欲与妖青悠多言,但此时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引起姬小白的注意,她不知道无量山是何地,但离了凡空,她本就无去处,只能在天地间漂泊。妖青悠口中所言之地,既妖魔横行,当是如她所说,是适合她的,也是她本该生活的地方。 便是如此,她仍不能立即决定,想到凡空,她仍会心软,明明告诉自己,就此离去,再不回头,但临到真正可以走了,她又犹豫起来。妖青悠自是比姬小白更懂人心,仅是从她面上神情,妖青悠便明了她心中所想,便重新拉住她的手,道: “此番北去,当做一场旅行,散散心,有何不好呢?” 姬小白终被说动,她已离开了小和尚,去哪里都是一样了。妖青悠眼中闪过一缕精芒,毫不迟疑地她抓起姬小白的手,脚尖一点,便如一阵清风,刹那间便带着姬小白消失得无影无踪。 凡空带着南宫素心回到丞相府时,见丞相府中一片混乱,清儿一直守在府门前,此时远远看到凡空,便哭哭啼啼地跑来,接过昏迷中的南宫素心,随后又将府内少爷外出遭狐妖袭击,已不省人事之事告知凡空,凡空听闻此言,顿时心中一咯噔,不好的预感蹿至心尖,但她仍强行将那不好的感觉压下,让清儿照看好南宫素心,随后转身朝竹林小院走去。 临近院落,凡空心中那若有若无的不安顿时化作了实质,只见原先郁郁葱葱的竹林不知何时已有大半损毁,小院院门坍塌,院内一片狼藉,她心中躁动的不安终于在看见院内地面洒落的血时达到极致,她俯身用指尖点了稍许已微微泛黑的血沫,指尖有些灼痛。 妖之血与人是不同的,她知道,这是姬小白的血。 她浑身颤抖,冬日的寒冷她早已心知,然今日却不知为何,这寒意由外透入心,叫她本就强自压抑的伤势突然爆发开来。喉头血沫涌动,滑过嘴边,落在地上。 她猛地咳嗽两声,仿佛一只百病不侵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变得不堪一击,鲜血染红了她手心的佛珠,亦将她的心染得通红。她转身离开小院,脚步沉重地来到南宫川夫妇的院中。 守院之人见到凡空狼狈不堪的面容,皆都大吃一惊,忙将她来寻之事报于南宫夫人。南宫夫人本不想任何人打扰南宫川,但凡空却非常人,听闻属下来报,她便亲自迎出了门,也不由被凡空凄惨苍白的面容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将其引进屋中。 南宫川虽伤重,却不致命,大夫已为他看过,此时正在屋中闭目养神,听见屋中动静,自然睁眼,被凡空的样子惊得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要起身,凡空却将他按住,摇了摇头。 “大师……” 没等南宫川说下去,凡空在见到南宫川肩上的伤时,心中对整件事已有猜测,她直视着南宫川的双目,轻声道: “小白如何,贫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令公子之伤,绝非小白所为。丞相大人于贫僧有恩,贫僧亦尽己之力保全令千金,丞相大人逼迫小白,小白亦令大人受伤,来来往往终无尽时,今日贫僧就此离去,从此恩义两消,望丞相大人莫再寻小白麻烦。” 她说完,双手合十,朝南宫川行了一礼,旋即转身,就要离去。南宫川大惊,忙言: “可是大师,那女子分明就是一只狐妖!” 凡空眼中骤然划过凌厉的冷芒,她毫不退却地盯着南宫川的双眼,缓声道: “我与小白相识十年,她从未做过一件恶事。” 南宫川被凡空双目中的神采震得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起姬小白离去之前说过的那句话,突然觉得,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凡空转身离去之前,他突然道: “姬姑娘打伤老夫,却留老夫性命,离去前曾言道,今日之事,便当全了那么多年的恩情。” 凡空的心无法遏制地疼痛起来,姬小白不在院中,玉也碎了,她找不到她了。凡空垂着头,嘴角紧紧抿着,没有丝毫神情的脸上却仍显出难以言喻的悲戚,自古情义难两全,她本欲在了结身外之事后,带她远走高飞。 但她终是慢了,她不善言辞,亦从未将心头欢喜与那小狐狸说,她误了她许多年,即便前日里明知姬小白难过,她亦没有立即安抚。直到方才,看到戎音那近乎自我伤害的决断,她才有所悟,她与戎音不同,正是那么多年的优柔寡断,才让小狐狸离开了她。 她对她的恩,说全了,便能全了吗? 丞相府的恩,我自己能还,不需你来替,今日你离我去,我便是踏破祁国万里河山,亦要将你寻回,再不放你离开。 凡空自丞相府中出来,只觉冬日夜色格外清冷,她顺着碎玉尚还残存的些许牵引寻去,在落雁集北部的乱石岗看到老道士已凉透的尸体,空中尚还飘荡着妖狐之气,地面有两柄长剑,其中一柄,想来便是那丞相府的公子,南宫商的了。 她似是看到姬小白与道士斗法的过程,她不知道这老道士是否为姬小白所杀,即便姬小白真的杀了人,她亦不会怪她,全因自己没有将她看好,才有今日之事发生。她将老道士的尸身埋了,这道士即便生前如何,死后暴尸荒野,已足够凄凉。 追到此地,碎玉上所含之气已渐渐消了,她与姬小白之间存留的一丝感应也断了,她再不知小狐狸去了何处,不知她是否还在京城。 天大地大,她弄丢了那只小狐狸,便不知该往何处寻。 “小狐狸,我不知情为何物,只觉有你在身旁,便自是欢喜,而今此言未曾出口,你已不知去向,是我误了你的这几年,可你不知,我早已有了私心,你便是怨我,我亦要寻你,哪怕海角天涯,我不叫你再等,你曾寻我七年未改初心,这一次,便换我来,莫说七年,便是余生七十年,只要我有,都可给你。” 第四十五章 乱世起〔倒V〕 姬小白走后,凡空又在京城停留月余,她走遍京城大街小巷,问过所有接头小贩,最后在一家城西的小道里,一个落拓的老乞丐拦住她的去路。这老乞丐已见她在这街上待了三日,三日里,未曾停歇地打听一个红衣姑娘的下落,恰好那日姬小白离去前,曾于此地经过,这老乞儿尚还有些印象。 “和尚,你所寻的姑娘是否着了一身红衣,年纪不大,比你个子稍矮些,模样好看,却是哭哭啼啼,若是如此,我老叫花月前曾见过。” 凡空听老乞丐说起那哭哭啼啼的姑娘,本已缓和的心再度疼痛起来,但时隔月余终再度听到姬小白的消息,仍叫她止不住欢喜: “确如阁下所言,不知阁下可否将那姑娘的去向与贫僧言?” 老乞丐面上有笑,他看了凡空一眼,道: “若是不肯告诉你这和尚,今日我便无需在此拦你,只是见你这几日都在寻这姑娘,怕是所寻之人极为重要,我虽不知那姑娘具体去了何处,却可将那日所见与你说。” 说到此处,他稍清了清喉,又继续开口: “那日天冷,又是三更,老朽露宿街头,见一红衣女子自此地路过,面上有泪,后被一青衣女子阻了去路,那青衣女子似说要去北方,邀红衣女同往,随后便不见了踪迹,老朽觉此事颇为玄妙,那青衣姑娘莫不是仙女下凡,竟会这般凡人不可得之仙法。” 老乞丐说了许多,凡空却只听闻其中两句,青衣女邀姬小白同往,似去北方。那青衣,难道是姬小白曾与她言说的,在丞相府盗窃药材的青衣贼吗?凡空不知姬小白为何会与那青衣人走,但有了方向,便终有寻到之日。 她忽而想起老和尚信中曾言,东部凶星照京,北部妖气弥天。东部戎狼异动已有先兆,而这北,可是老乞丐口中之北?若二者皆是,祁国乱世之期,已不远矣。 凡空谢过老乞丐,并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让老乞丐代为转交于丞相府的小姐南宫素心,信中所写乃南宫川所染邪灵祛除之法,国师已亡,那邪灵已成无根之萍,药石便可医。先前情况紧急,匆匆离去将此事怠慢,凡空事后想起,本欲亲自送往,却又不想南宫川念此旧情,今得老乞丐相助,此信,便当送这老者一番造化。 诸事已了,凡空便无身外之事,京城于她,除去一个南宫素心,再无惦念。她看着老乞丐蹒跚远去,双手合十,最后看了一眼这裹了繁华外衣的祁国都城,从此不论战事硝烟,亦或盛世天下,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凡空离开京城,一路朝北,再不回头。 京城仍在戒严,里里外外全是官兵,凡空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在这城中发生的一切,与过往的所有恩怨,在她离开的时候,也一便被带走。 京城,皇宫,秋奕皇帝仍醉生梦死,沉醉在自己铸就的纯金牢笼。这日天晴,一人踏入秋奕寝宫,将白衣国师的尸体直接扔在秋奕床头,刚从梦中醒来的秋奕乍见一青面尸首对自己怒目而视,直惊得惨叫出声,他新纳的妃子亦被吵醒,待得见了白衣国师狰狞面貌,顿时花容失色,仓惶后退。 秋奕抓紧锦被,面上神情惶恐,待看清那站在床尾的黑衣人,他才松了一口气,但语气中仍难掩惊惶: “上、上仙,此人、此人可是我国国师?” 黑衣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色淡漠,此时听闻秋奕问询,只稍点了点头,道: “正是。” “国、国师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被秋奕称作上仙的男子冷哼一声,脚尖提起,将白衣国师僵直的右臂翻面,只见其青紫的掌心处,隐隐有一浅淡痕迹,秋奕一头雾水,不懂眼前之人此举为何。正要开口询问,那男子却用清冷的目光扫了一眼秋奕身后的赤|身女子,秋奕心头一跳,忙挥手让那妃子退下。 “此印便是我来京城的目的,我可不若这废物国师般,你只要帮我寻到此印线索,我便可替你报断臂之仇。” 黑衣男子说着,视线自然扫过秋奕空荡荡的左臂,秋奕闻言,面色却变得极端难看,他阴着脸,想起一年多前,也是冬日,那妖僧与狐妖苟同,大闹京城,他虽被国师所救,却仍是叫坍塌的邢台砸断一条胳膊,此仇在他心里压了一年,因着对凡空与姬小白的恐惧,却被他生生按下,不曾再提。 此时黑衣男子说起,秋奕只觉万箭穿心,仇恨与痛苦交织,让他对姬小白和凡空的憎恶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死死咬着牙,仅剩的右手死死抓着棉被,一字一顿,面貌狰狞地开口: “若上仙能替我将一法号凡空的妖僧首级取来,我便是倾国之力,亦会为上仙把此印线索找来!” 相比姬小白,他对凡空的憎恨更甚,若非那妖僧不肯出手,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黑衣男子闻言轻笑: “如此,你便静候佳音。” 早已远去的凡空自是不知自己又再不知不觉间惹上麻烦,或许,即便她知道,亦不会放在心上,对她而言,已没有比寻到姬小白更重要的事情了。 半年后,祁国以东,被祁人唤作蛮族的戎狼突然对祁国发兵,兵线压进两百里,围而不攻,祁国东部边境人心惶惶,百姓家家户户供了观音佛祖,祈祷战争莫要打起来,一旦起了战事,遭殃的,终究是百姓。 戎狼领兵之将三人,戎威,戎秩,戎音。 此时,凡空已北上数千里,步入凉城,对东部戎狼异动之事,她自有所耳闻,却不会去管,世事如何,于她无碍。 祁国北部常年飘雪,即便已入了夏季,周遭仍是冷风彻骨,她走在凉城街头,仰望天空中飘落的雪,只觉眼前迷蒙,心中却是清明,她想起在小院中的时候,每逢下雪,姬小白总爱在院中仰望天空,那飘飘洒洒的雪落在她眼角眉梢,落在她一头柔顺的青丝上,美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又哪里有一点妖狐气。 想起姬小白,她面上便自然而然地染了笑,叫那本就俊秀柔和的面容越发祥和。 路边有个糖人小摊,摊上店家吆喝着,将一个个糖人安插在钻了孔的案台上。凡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自怀中摸出两枚铜钱,与那店家换了一支糖人,拿在手中把玩: “这些地方,我都未带你来过,今次我路过的山山水水,但觉好玩有趣,他日,我都将带你一一行过。” 一个矮小的孩子笑闹着跑来,正出神的凡空不察,便未躲开,那孩子撞在她身上,倒退两步,摔倒在地,许是撞疼了头,那小小的人儿兀地瘪嘴哭了起来。她身后快步走来一女子,应是这小孩子的母亲,正低声哄着她,凡空上前,将手中糖人递到那孩子面前: “此物与你,莫要再哭。” 孩子喜怒总是无常,接过凡空手中糖人,那小女孩儿终是破涕为笑,孩子母亲连连道谢,凡空轻笑摆手,就此别过。 小白若是哭了,一支糖人,可能弥补她心头的委屈酸涩?一支不能,便两支吧。 凡空缓步走过长街,却在快要走出街头时稍顿了步子,只见前边积雪的路面上,横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凡空走上前去,将其扶起,却见其胸口有三道血痕,似被野兽所抓。 这人发色花白,已是上了年纪,看其衣着,许是无家可归之人。此地人烟已渺,适逢前方不远有一处破败的寺庙,凡空将此人扶往破庙,支了柴火,又施法替其梳理经脉,将外伤治好,天色渐晚之时,这人总算醒来。 他先还有些迷惘,面上隐有惊恐,待得看清凡空面容,这才放松: “想必是大师救了我。” 凡空单手数着念珠,轻轻摇了摇头: “贫僧只见阁下倒卧于雪,举手之劳罢了,却不知阁下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听凡空问起,这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言道: “这凉城多妖物,我本是住在附近山上的农户,昨日入城赶集,耽搁晚了些,准备出城回山,却不料遭狐妖,那狐妖生了一张妩媚面貌,说来也真是丢脸,我一把年纪之人,竟遭了狐妖之道,此后之事便记不太清,只知那狐妖似要取我性命,我突然醒悟,奔逃至此便陷入昏迷。” “不知那狐妖是何模样?” 凡空取了一根木枝,轻轻挑了挑明明灭灭的火堆,缓声问道。那人闻言,稍稍一愣,便将自己所见细细言来: “那狐妖着了绯红衣衫,其面容,我已记不真切,只觉其容貌之美,乃我此生仅见。” “阁下可将遭遇狐妖之地告知?” “便是那凉上集西边的小树林里,明日我可带你去。” 第四十六章 缘尽酒〔倒V〕 绯衣妖狐么,凡空在心中默念一遍,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世上穿红衣的女子太多,但将一身红衣穿出那般惊艳,令人着迷的绝美,她此生只见了姬小白一人。 不知小白现下到底在何处,她已寻了她大半年,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和尚在寻一个着了红衣的姑娘,却是没有人能具体说明白那红衣姑娘去了哪里。凡空已不记得自己找错了多少次,从一开始的期盼,再到如今淡然相对,却是经历了太多失望,才能让自己变得从容。 侧卧在一旁的农户睡意渐起,靠在斑驳的墙面上偏着头睡了过去,凡空却不得入眠,她不知道这样毫无睡意的凉夜还有多长,多久。再将干柴添入火堆,她扶身起来,来到古庙外,盘膝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心情亦是格外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露出一抹灰白,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她又是一夜未眠。午夜的寒凉在她衣襟上结了一层霜,此时回神,稍一动作,便卡啦啦地响,冰霜落在地上,浸入泥尘,只留下一摊浅浅的痕迹。 古庙中那堆柴火已化作灰烬,上了年纪的农户被晨间的凉意冻醒,见着凡空盘坐在庙前的背影,便随手在脸上抹了两把,起身快步走出来: “大师竟起得这般早。” 凡空点了点头,没做解释,只言道: “还请阁下带贫僧去先前狐妖出现的地方看看。” 那农户爽快地应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博饼,撕下一半递给凡空,在凡空摇头拒绝后,将另一半再次放入口袋,自己一边朝庙外走,一边拿着博饼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 “大师请随我来。” 凡空跟在农户身后穿过两条街,行过凉上集,来到凉上集西边的小树林。这是一片香樟林,树干笔直林立,叶冠高而青翠,簇簇冰晶挂在枝叶上,将整片树林都装扮地格外绚丽。林间有深达膝盖的积雪,脚踩上去,总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林中,显得十分清晰。 一只雪兔被惊动,突然从雪地中钻出来,利剑一般蹿向远方,那农户走在前边带路,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带路的农户在一处稍显空阔的林中空地停下脚步: “大师,先前我便是在这里遇见狐妖。” “是么?” 凡空低垂着双眼在此时缓缓闭上,不等那农户再说什么,她突然一掌印在农户胸口,将其击得倒飞而出,那农户猛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凡空,想说什么,但喉头不断有血沫涌出,不一会儿,他瞳孔中的色彩便涣散开来。 一击毙命。 凡空双手合十,眉目仍旧微垂着,缓声道: “昨日你曾言你是在赶集结束后欲出城回山,才与狐妖相遇,却不知为何那狐妖会在这香樟林内,尔等已候多时,如今贫僧已来,便莫要再躲躲藏藏,不管诸位特意将贫僧引来是为何事,若不现身,便终究得不到解决之法。” “你这和尚倒是机灵,却不知空门杀戒对你而言,是否仅为一纸空谈,你竟可如此毫不犹豫将此人杀害,凭此一条,我等便可替你师父清理门户!” 随着突如其来的话语声,凡空四周香樟树的枝叶剧烈抖动起来,七八个手执双刀的黑衣人影自香樟树冠上跳下来,另有五六人破雪而出,合共十数人,转瞬间便将凡空团团围住。 凡空面上神色未有稍改,她的眼神仍旧平静无波,仿佛世间所有惊涛早已看破: “人心之毒,更甚妖魔,既心已非人,贫僧杀之何碍。” 凡空话音落下,先前说话之人眼眸猛地一缩,他倒是没有想到凡空如此洒然,他紧了紧手里冰冷的刀刃,眼中隐含清冷的寒光: “哼,牙尖嘴利,今日你下了地,便祈祷来世莫要再惹事,杀!” 最后一字落下,围在凡空身侧的十数人纷纷亮出兵器,从四面八方冲来。凡空闭上眼,长念一声佛号,世间事,总身不由己,她本不欲杀生,但这些人总不肯放,非要将性命交在他人手上。 “贫僧还要留着这条命去寻小白,便只能让诸位失望了。” 当她双眼睁开,卷在她手腕上的佛珠亮起金光,整个寂静的香樟林都在这一瞬间笼罩在灿金的佛光中,浩浩荡荡的正气穿透层层冰晶,但凡身处其中之人,只感觉自己仿佛落入金光海洋,周身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制,丝毫动弹不得。 半年来,她念经的时间少了许多,虽未将注意放在修行上,但却不知为何,自那一次重伤痊愈,她体内的法力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增长,便是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亦分毫不为过。来袭之人一个个都只感到眼前一花,凡空便已不见了踪迹,而那十数黑衣人在金光散去之后,竟纷纷跌落在地,身上并无任何伤口,鼻间却也没了气息。 “阿弥陀佛。” 凡空缓步出了?∈髁郑?掷锏哪钪榛指戳俗畛醯哪q??致?阏亮值慕鸸庖嗷夯合?3??媒鸸馔耆?4ィ?炜罩芯乖俅蜗缕鹧├矗?笱笕魅鞯难┞湓诹旨洌??鞘?溉说氖?硪坏阋坏阊诼瘛? 距离凉城尚有数百里的地方,一个名为旧念的小镇上,一身红衣的姬小白在一间酒铺前停下脚步,她仰头看着这酒铺店门上高悬的牌匾,上书尽缘二字,忽觉心酸,下意识地抬步迈了进去。妖青悠在她身旁,自是注意到她的神色,不由笑着打趣: “怎么,想喝一杯缘尽酒,再不理会前尘旧念么?” 对于妖青悠的言语,姬小白并未理会,她已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人时时在意。店小二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在姬小白与妖青悠两人步入店中时发起了呆,还是掌柜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他才醒过神来,忙堆了笑将姬小白二人迎入店内。 “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是什么?” 姬小白取了桌上的茶壶,将茶倒入杯中,见着杯底摇摇晃晃的青翠茶叶,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神色却是深邃。 “回姑娘的话,咱们店最好的酒自然是缘尽酒!一口缘尽酒,此生再无忧!” “便将此酒来一坛。” “好嘞!姑娘可还要点些下酒菜?” 姬小白摇了摇头,店小二欢快地应了,转身下去抱酒来,妖青悠在姬小白对面坐下,看着眼前相比半年前清瘦了许多的姑娘,不知为何心头有些犯堵。她亦自己倒了一杯茶,毕竟要想姬小白主动为她倒上一杯茶,无异于痴人说梦。 “已过了半年了,再有半年时间,我们便能到达无量山,你整整半年都未曾开心过,若是不能忘怀,当初为何要与我同路?” “我此生,必是不能忘了她的,哪怕是这情化作了恨,亦是不能将她忘却。” 妖青悠不知该说什么,她本以为姬小白为情所困,不过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不甚深刻的恋情罢了,过些时间,自然可忘,但这半年,那张未有半点笑容的脸上时时透出的优思,叫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酒上的很快,店小二将一整坛缘尽酒放在桌上,便去招呼别的客人。姬小白拍开这酒坛上的泥封,她往日在凡空身边时,从未饮过酒,便是离开她那么久了,仍是改不掉这早已养成的习惯。 而今,偶然来到这尽缘小店,她恍惚觉得,如此恋恋不肯放下,终是害人害己,她已不是那跟在和尚身边的小狐狸,非要死死守着那小和尚的戒律,滴酒不沾,甚至以往不忌的荤食,在这半年里,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若饮了这酒,是否真的可以就此放下,再无忧愁呢?” 姬小白喃喃自语,眉目间总萦绕着淡淡优思,似是一夜间脱去了稚气,变得成熟起来,若是凡空得见,不知会否心痛,她曾言道愿永不用长大的小狐狸,终究还是长大了,懂得了疼痛,再不用她时时相护,独自一人,便可将身外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入喉辛辣,多饮两杯,便止不住泪流满面,她不懂为何人爱饮酒,也不懂自己为何也一杯一杯不肯停,一坛饮罢,又叫一坛,不多时,姬小白身边便已横七竖八倒放着数个酒坛。 妖青悠再也忍不住,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姬小白送到唇边的酒碗夺走,用力摔在地上,掌心狠拍在桌面上,怒声道: “你既舍不得,便回去啊!我能带你走多远,便也能将你送回!你这般折磨自己,却是不知旁人心酸!” 失了酒碗,姬小白面上有些茫然,漆黑的眸子早没了最初的光彩,两道泪痕在她脸上,将其绝美的容貌衬出些许凄然: “不会再回去了,绝不会。” 说完,她便醉倒在桌前,妖青悠本已怒极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颓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到茫然,招惹这小狐狸,究竟是对是错。 第四十七章 无量山〔倒V〕 这一年祁国的冬天格外漫长,戎狼军队再度将兵线压进三百里,秋奕皇帝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自己享乐,边关来的急报被他随意地扔在桌案上,转头便忘在脑后。 老乞丐将信送到丞相府后,得南宫素心重视,给他派了个打理庭院的差事,保其温饱无忧。有凡空所留书信,南宫川的病也很快好起来。他得知戎狼之军的动向,大病初愈便披衣入宫,求见秋奕皇帝,然皇帝前夜酒醉,尚未转醒,今日早朝也推了,便只得失望而回。 一再失望的南宫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派了自己的心腹下属将禁军统领、皇城武将、以及朝中一脉交好之人尽数找来,入了府中密室,开始细细谋划。南宫素心对此尚不知情,只知南宫川近日有要事,深居浅出,却不知他具体在谋划些什么。 她有时还会想起那冰冷女子的一张铁面,皇帝虽不管边关之事,但她身为丞相之女,自是收到些消息,那个叫戎音的女子来自蛮荒戎狼,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醒来时,自己是在丞相府,而非被戎狼抓走,而这件事,一直梗在她心头,得不到解答。 南宫商仍在昏迷,大夫说他因头部受创,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清儿得知此事,整日以泪洗面,南宫素心如何看不出这丫鬟的心思,便将她遣去照看南宫商。 南宫素心坐在桌前,桌上铺了一张宣纸,她取了笔,蘸了墨汁,忽而想起些什么,便提笔在纸上游走,不多时,一长发披肩的女子便翩然纸上。她提笔的手稍稍一顿,旋即笔锋一转,染了朱砂,将一红衣女子的轮廓勾勒出来,不一会儿,在先前那女子身旁,又有一红衣女子旁身而立。 若凡空与姬小白得见,怕是会惊讶的,因为这画上左侧之人,眉目清秀,面上清寒,神色三分温七分冷,正是凡空。而右侧女子,面上无笑,神情相较旁侧之人更为冷漠,一身红衣穿在她身上,没有炽热艳丽,却是更衬得此人无情,但那面貌,与姬小白无异。 “姐姐,前世不得善终,今生难能相见,你便莫要放手,你不欠我什么,却是欠了她太多。” 她虽想起了一些前世之事,却也记不全,那些画面像是破碎的冰晶嵌在她的记忆里,叫她有时不能分清此生与前尘。待得将笔放下,她看着桌上的画有些愣神,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 “今生,你不是流浪小妖,她也非天之骄女,我无法帮你什么,唯愿你此生不孤。” 距离京城万里外的边城,戎狼之军整装待发,逼压祁国边境军队数月之后,戎狼军队终于发动了第一次攻城,祁国东部边境东林城守城之将奋力抵抗,却也没能撑过一月,戎狼铁蹄踏过东林将士遗体,长驱直入,半年之内攻陷祁国东边四座大城,无数小镇。 秋奕终于被边关的急报惊醒,当他拿起由将士鲜血写成的血书,戎狼之军已拿下四城,秋奕惊怒之至,忙招众大臣议事,然而他这一次上朝,却遭遇了他从未想过的逼宫。不知何时,南宫川已将朝中七成大臣买通,甚至连他向来信任的贴身侍从,也不知何时被南宫川掉了包,当禁军统领将钢刀架在秋奕的脖子上,秋奕终是痛哭流涕,哭着写下禅位的诏书。 所有反对之人都被南宫川已雷霆手段镇压,秋奕被南宫川关进天牢,监|禁终生。南宫川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祁国改国号为南,南宫川上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五十万大军支援东部边城,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在秋奕皇帝被押往大牢时,循着诸多线索终于一步一步来到无量山下的凡空迎来了这年最后一场袭杀。 无量山坐落在如今的南国正北方,山上终年积雪,云雾缭绕,空气中似悬有冰晶,但凡靠近,只感觉遍体寒冻。凡空刚行到山下,见上山的路旁竖立着三丈高的巨石,石上刻了“佛陀无量”四字,如此一座仙山,却让妖族占领。 相传无量山乃是佛陀无量尊坐化之地,群山相应,无边无际,山内灵气缭绕,修行者无不趋之若鹜,然在百年以前,无量山巅,妖尊力挫群雄,成功占领无量山修行宝地,将妖族整个迁至此处。 正是偶然听到这个传说,凡空才会循着无量山来,她虽不知姬小白是否真的在这山里,她既一路行来,有些微希望,她都不会停下脚步。就在她准备上山时,她已抬起的步子却落回原地,她微微仰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巨石上的黑衣人,面上平静无波: “阁下已跟了贫僧许久,想必先前那些寻死之人都由阁下派来,不知阁下寻贫僧究竟有何事?” “和尚,我不与你多言,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有人给了我极大的好处要我取你性命,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那黑衣人双手盘在胸前,眼中神情清冷,凡空没有再多言,她双手合十,闭上眼,将佛珠拖在手心,低声念道: “阿弥陀佛。” 黑衣人眼中闪过精光,下一瞬,他的身?熬蛊究障?В?俪鱿质保?牙吹椒部战?埃?桨衙骰位蔚乃?对谒?种姓婪乓趵浜?狻t诘度屑唇??硎保?部战舯盏乃?刍夯赫隹岷诘耐?咨畲Γ?桓鼋鹕?姆鹩』夯涸径??呛谝氯酥枞挥胫?允樱?鋈换肷硪徽穑??此?偷鼗毓?窭矗?t樯砗笸恕? 但凡空却比他更快,在他后退的同时,凡空一掌击在他胸口,那黑衣人顿时口鼻涌血,但他却仍是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寻了数百年的无量佛陀神印,竟就在你身上!” 言罢,那黑衣人的身体竟突然溃散,砰的一声化作一团黑雾四散纷飞。凡空受其自爆影响,受了不小伤势,她眉头微皱,冷哼一声,腕上念珠脱手飞出,追着散开的黑雾去,整个山脚顿时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金光中,那欲逃的黑影在金光中无所遁形,转瞬间便被金色佛光清理得一干二净。 无量山内有一座天然而成的阵法,此阵内部竟是绿草茵茵,四季如春。阵法中央,一黑衣男子盘膝而坐,他紧闭着眼,似是修炼。忽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睁开眼的瞬间一口逆血喷出,溅落在青翠的草叶上,那叶片似是承受不住血上的妖力,转瞬间便枯萎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边的鲜血,面上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和尚,你虽毁我分|身,让我无法看清你之面貌,然我已知你在无量山下,在我的地盘,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轻笑一声,闭眼准备打坐恢复伤势,正当此时,阵外传来一女子之音: “尊上,青悠已东去归来。” 这男子,正是无量山颠之主,妖尊孤越。此时听闻此言,他脸上笑意更甚,便开口: “唤她来此见我。” 来人应声离去,不多时,阵墙一阵波动,旋即打开一个口子,一身青衣的妖青悠走进来,在那男子座前盈盈一拜: “尊上,青悠来见。” 孤越衣袖一拂,便将妖青悠的身子托起,言道: “你此去如何?” “自是顺利。”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手上褪下一个碧蓝色的镯子,将那镯子递给孤越: “我此行收纳的所有药材尽在此处。” “你很不错,今日我还有一事欲遣你去做。” 妖青悠闻言,稍有些意外,她自是知晓孤越此人性情,非是天大喜事,不会让其喜形于色,但见他笑意上脸,妖青悠便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得素来只知修炼不管世事的妖尊如此开怀。 “不知尊上所言是为何事?” “你再下山一趟,替我寻个人。” 妖青悠离去前,曾与孤越言她在外带了一只雪狐回来,孤越对此并不在意,只摆了摆手,任她随意安排。妖青悠见此,便也未与其多言,她让姬小白住在自己的碧落峰上,与她说了自己尚有要事后,便匆匆下了山。 姬小白初来此地,心觉茫然,尚不知如何自处,好在碧落峰上人不多,所住之人也皆为狐族,妖青悠在狐族中似有不低声望,便是连带山上所有人对姬小白都格外关照。妖青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姬小白百无聊赖,推门而出,却见三两狐族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在院中打闹,她们的耳朵和尾巴都不曾掩藏,毛茸茸的,叫姬小白忽然觉得有些亲切。 姬小白推门而出的声音自是惊动这几个孩子,她们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将姬小白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有着火红发色的小孩仰着头好奇道: “姬姐姐,你的耳朵和尾巴在哪里?青悠姐姐不是说你也是狐妖吗,怎么没见着你的尾巴呢?” 第四十八章 妖青悠(入V当天第一更) “姬姐姐,你的耳朵和尾巴在哪里?青悠姐姐不是说你也是狐妖吗,怎么没见着你的尾巴呢?” 那红发小孩眸光盈盈,笑容天真,但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叫姬小白有些羞窘,她习惯了以人的样貌待在小和尚身边,此时来到这狐妖聚居的碧落峰,竟有些不适应。这些孩子对自己妖族的特征从不避讳,不必过得躲躲藏藏,她们自幼便有个开心快乐的童年,这与她是不同的。 当初若非遇见凡空,她可能早已被道士抓了去,取了体内妖丹炼药,又哪里会有那么多故事。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自她记事起,她就是独身一人,见这几个小孩好奇的眼神,姬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旋即闭上眼,她周身亮起蒙蒙的红光,转瞬之后,那雪白的耳朵与毛茸茸的尾巴便显露出来。 “哇……” 小孩子们顿时嬉笑开来,姬小白真身乃是极为罕见的雪狐,周身无半点杂色,其毛发莹亮如雪,颇为惹眼。先前说话的小女孩儿突然伸出手来,盯着姬小白尖尖的耳朵: “我可以摸一下耳朵吗?” 姬小白微微一愣,旋即脸颊染上些许红晕,但她却不知如何拒绝这小女孩儿的请求,便在她跟前蹲下。那红发的小女孩儿如愿以偿地摸到姬小白的耳朵,当她小小的指尖触碰到姬小白的耳朵时,姬小白耳朵猛地抖了两下,脸上也红了个通透。 耳旁传来小孩子欢快的笑声,那红发的小孩子突然双手环住姬小白的脖颈,将她抱住: “嘻嘻嘻~姬姐姐好漂亮好可爱!难怪青悠姐姐那么喜欢你!” “诶???” 姬小白一头雾水,正想询问她此言何意,那孩子却又松了手,两步退开,从怀里取出一小支白梅,递给姬小白: “这个送你!” 姬小白下意识地接过,那三个小孩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她拿着手里的白梅,一时间不知该将这白色的小花如何安置。那白梅花枝幽香弥散,像一阵风拂过姬小白心间,那疼了一年的心,似也在这一瞬间平缓了下来。姬小白在院中站了许久,她才转身走回屋中,将手里的白梅插|入一个小小的青瓷瓶,放在窗前。 妖青悠这一走,过了两个月才又回来,当她推开院门,出现在姬小白面前时,姬小白看着妖青悠苍白的脸色,及她嘴边尚还来不及擦净的血,不由满脸愕然。她甚至来不及问妖青悠发生了什么事,那只青狐便嘭的一声倒在地上,姬小白惊呼一声,忙将妖青悠挪到房中,替她查看伤势。 妖青悠伤得很重,她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但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该是被一法力高强之人一掌震伤了内脏,且这法力中带着极强的浩然之气,留存在妖青悠经脉之内,持续不断地灼伤她的内腑。她本就是强行吊着一口气,此时见着了姬小白,紧绷的心顿时松了,再也坚持不住,昏迷过去。 姬小白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她也不懂医术,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她与青狐相识也有一年,虽没有几多深厚的感情,但至少这一年来,青狐对她也算颇为照顾,如今青狐重伤昏迷,姬小白自是希望她能快些好起来,她先用妖力替妖青悠稳住伤势,旋即跑出门,敲响了碧落峰上一个老人的屋门: “红烛婆婆!红烛婆婆!您快开开门!青悠出事了!” 被峰上狐妖们恭敬称为红烛婆婆的老狐妖不知已活了多少年,似乎在群妖尚未迁至无量山的时候,她便已跟着上一代的妖尊走南闯北,直至上一代的妖尊死于无量佛之手,她才跟着沉寂下来,随后新一代妖尊于无量山力败众多仙家之人,她便也来到碧落峰,欲终老此生。 这碧落峰上众多妖狐,有一大半是红烛婆婆收养的,包括先前姬小白见到的三个小孩,也是红烛婆婆在山林间偶然捡到,见其父母已被捉妖师擒拿,她便出手将孩子救下,养在碧落峰。妖青悠亦是她一手带大,跟了她数百年,深得红烛婆婆喜爱。 按她的话说,她养大了那么多的妖狐,唯有妖青悠与她年轻时最为相像,无论脾性或者样貌,都叫红烛婆婆对其颇为疼爱,真心将妖青悠当作自家闺女养大。姬小白来的仓促,敲门声震耳欲聋,房门很快便打开,已上了年纪的红烛一手撑着乌木质地的拐棍,发色花白,面容祥和,她开门见姬小白面色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便道: “小白啊,你先别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姬小白深深喘了两口气,才缓过劲儿来,忙道: “红烛婆婆,您快过来看看,青悠自山下回来,不知怎地受了重伤,现下已昏迷不醒了!” 听得姬小白此言,红烛从容的神情立时一变,当即跟着姬小白来到妖青悠的住处,当她看见妖青悠此时的模样,一张慈祥的样貌顿时难看起来,她手中的拐杖咚咚敲在地上,口中亦止不住骂开了: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竟将我儿伤成这样!” 言罢,她快步走到床边,干瘦的右手拂过妖青悠的额头,深红色的妖力流转开来,迅速查看一番,这才叫姬小白帮忙将其扶起,然后盘坐在她背后,一手贴着她的后背,运功替其疗伤。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本是闭目静坐中的妖青悠兀的喷出一口逆血,随后软倒在红烛婆婆怀中,缓缓转醒过来。她的身体仍旧十分虚弱,红烛先前那一番作为,已将残留在她体内的外力尽数祛除,亦稍稍缓和了她的伤势,即便如此,她要想痊愈,没有三两个月是不可能了。 “孩子,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见妖青悠醒来,红烛婆婆忍不住皱眉询问,妖青悠咳嗽两声,复看了姬小白一眼,才缓声道: “我受妖尊之命于山下寻人,遇见一个和尚,想试探她是否为妖尊所寻之人,便设计与之相斗,谁料那和尚如此精明,明明已受了伤,仍是一眼识破我的计谋,叫我计划落空,我本欲放手先静观其变另寻他法,那和尚却在此时出手要将我擒拿,我自是不肯就范,便与之斗了一番法,那和尚之强乃我生平仅见,我全力而为,仍是不敌,唯得硬生生受她一掌,才换来逃脱之机,否则,你们恐怕再也见不着我了。” “和尚?” 姬小白心头一跳,不由呢喃出声。妖青悠与红烛婆婆同时转头看向她,姬小白却又摇了摇头,心道那小和尚从不会胡乱动手,若是妖青悠没有过分的举动,她必是不会将她如此重创,更莫说主动擒拿,且不论此地距离小和尚的故乡足有万里之遥。 妖青悠醒后状态非常不好,此时又说了那么久的话,越发困倦,红烛婆婆见她神情低迷,随时可能睡去,便让妖青悠躺好,然后叫上姬小白准备离开。本已睡下的妖青悠忽然睁开眼,轻唤了一声小白,姬小白脚步顿住,回头看她: “怎么了?” 妖青悠睁眼直直凝视着她,明明很是倦怠,却仍强撑着,又不肯说话,红烛婆婆见此,便对姬小白道: “这孩子怕是想让你陪陪她,老身今日也算折腾许久,早已乏了,便不在此多留,你们亦要早些歇息。” 说完,红烛婆婆转身离开了,姬小白依言留下,坐在妖青悠床前,见妖青悠总算闭上了眼,她不知该不该出声,若要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稍稍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妖青悠睁开眼睛,倦怠的双瞳扫过姬小白的面庞,却是无力地笑了: “怎么,叫你陪我一会儿,就这么不乐意?” 姬小白摇了摇头: “你这人好生奇怪,受伤了就好好养着,着我在此又无甚用处,若你需得人助,便唤我来,我住旁侧,又不是听不见。” 听闻此言,妖青悠疲倦的神情稍稍染上一抹颓丧,她缱绻的眸子微微垂着,细长的柳眉亦是撇在两侧,许是因为受了伤,所以才越发渴望关怀,莫说她心中还对姬小白有着一点异于常人的念想。她意识有些昏沉,最后再说了一句什么,便陷入沉睡。 姬小白却愣在床前,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待得妖青悠已睡沉了,她才沉默地起身,推门走了出去。但妖青悠那句话却一直回荡在她脑海,久久不能消散: “倘若是那人受了伤,你许不是这样的。” 若小和尚受了伤,她自是不会这样,可是,她已离开了她,又怎知她伤不伤? 无量山下有一座小小的山城,名为北岳,凡空已在这城中住了数月,她身上的伤一直没有好透,自那次无量山下与黑衣人一战,新旧伤势一同爆发,让她险些倒地不起。此后月余,又有狐妖潜入她的住处,她不知那狐妖有何打算,却在她身上隐隐觉出小白的气息,恰逢此女着了青衣,凡空第一次主动对人出手,却因伤势未好,生生让那女子逃离。 第四十九章 化修罗(入V当天第二更) 北岳山城物资贫乏,城中百姓多以上山打猎为生,妖兽皮毛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最为保暖,虽价格金贵,仍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来。正因为此,北岳山城中有许多道士捉妖师,自是与妖兽常常冲突,也有妖魔自无量山下来,对城中人展开袭击,以解心头怨怒。 时日久了,众人便都觉平常,若是没有捉妖师,又哪里来得妖兽毛皮,捉妖师们既然要谋求金钱,便不可撒手而去,每逢妖兽来袭,捉妖师们总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共同抵御。 凡空在北岳山城中养伤数月,也见过几次兽潮,无量山上妖兽像是发了疯般对山城发动攻击,似要将山城中百姓尽数吞入腹中。山城正中有一个百丈方圆的空阔空地,数百名降妖师聚在空地中,用珍贵的灵石摆成阵法,抵御兽潮。 而捉妖师中的佼佼者,便趁此机会,游走在山城边缘,时不时突袭出手,将一两只落单的妖兽抓入城中,将其击杀。凡空立在城西一处绝高的钟楼上,每当兽潮来,便有人敲响钟楼里古老的铜钟,这钟楼看起来颇为陈旧,也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 她漆黑的眸子仍如最初一样静默,无喜无悲,似能承载世间万千苦痛与无常,滚滚红尘在她眼中,尽都化作轻盈的风,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消散。她望着城外黑漆漆的兽潮,面上没有任何神情,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消解的灾难,妖兽不肯放下仇怨,捉妖师亦不能抛却山城百姓,必定要苦苦纠缠。 这夜的兽潮来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早,也更凶猛,本是胡乱攻击的妖兽们像是得了谁的指令,变得有序起来,这一变动叫凡空眉头微微皱起,她想起大半年前曾在无量山下见到的黑衣男子,只觉告诉她,这男子必居于无量山上,兴许今夜这滚滚兽潮,便与之有关。 “凡空大师,妖兽太多了,我们快支撑不住,还请大师出手,佑我山城!” 一蓝袍道士登上钟楼,如愿见到钟楼楼顶的凡空,他双手抱拳,态度十分恭敬。凡空来此山城已有大半年,她本是默默养伤,不愿惹起事端,然上一次兽潮来时,城中阵法出了变故,破开一个缺口,自缺口中涌入山城的妖兽在城中大肆残杀百姓,凡空才不得已出了一次手,自那时起,北岳山城中所有人都知道,有一高僧在此隐居,其修为深不可测。 今日兽潮猛而烈,恰逢有□□个捉妖师不知为何在日前突然失去联系,此时众人抵抗起来有心无力,便有人想到凡空,才有现下这一幕。凡空低声念着经,细细数着手中菩提,那道士见她没有反应,不由有些着急,便又唤了一声: “大师!” 凡空捻动念珠的手顿了顿,片刻之后,言道: “让那些在外击杀妖兽的人回来,你们自可守住。” 她不欲造太多杀孽,若非确有取死之道,她不会出手,无论妖魔神佛。那道士面上有些难看,但因凡空强大,他不敢太过违逆,却仍意图尝试将其说服: “大师,现下山城处于危局,唯有大师出手,方有留存之机,还望大师莫要弃百姓于不顾!” 凡空默叹一声,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贫僧有一事不解,还望道长替贫僧解惑。” 那道士闻言抱拳: “大师请讲。” “此妖兽何故袭击山城?” 骤闻凡空此言,蓝袍道长稍一愣怔,旋即开口: “大师有所不知,此等妖兽袭人之事自古便有,妖兽自是以食人为趣,吾等修行之人,以苍生安危为己任,自当倾力杜绝此事,若有可能,便将这些妖兽尽数斩杀,如此,山城方可安宁。” “妖兽以食人为趣。” 凡空低声重复了一便蓝袍道长先前所言,面上稍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转身拂袖离去: “今日贫僧不会出手,山城留存与否,全凭天定。” 那道士怎么也没想到凡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愣在原地,直到凡空已走远了,他才骤然回神,却已寻不到凡空踪迹。从未经历此等怪事的道士怒从心起,猛地握紧拳头,怒道: “怎会如此?!这和尚怎地如此怪哉?!” 但凡空不肯出手,他亦无可奈何,唯有快速下了钟楼,回到城中空地,与众捉妖师协力抵抗兽潮。 北岳山城中除了凡空,所有人都觉得这夜格外漫长,在城中苦苦支撑的捉妖师们,到的天亮,竟有一大半脱力倒地,甚至有三人在外捉妖时反被妖兽所伤,待兽潮褪去,这三人便也撒手人寰,就此长眠。这死去的三人中,有一人正好是那蓝袍道长的同胞兄弟。 当他看到自家兄弟的遗体被妖兽残忍地撕扯,身上竟无一处完好时,他整个人都呆愣住,仇恨由心而起,他将这仇怨尽都记在凡空身上,若非这怪和尚不肯出手,他的兄弟又怎会遭此横祸! 凡空这日之举无疑触了众怒,那蓝袍道长将城中所有捉妖师都聚在一起,于第二日清晨找上门来,要让凡空给个说法。凡空一夜间便从拯救北岳山城的圣僧,变成了残害同道中人的妖僧。 面对诸多指责,凡空只盘膝静坐,便是那蓝袍道长将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脸上仍是不改颜色。 北岳山城忽的又下起了雪,白茫茫的雪花自天空中飘落下来,本是莹亮美丽的景象,在这死了人的冬日里,却显得分外凄凉。雪花落在蓝袍道士肩头,他蓦地长啸一声,一剑刺在凡空肩头,凡空未有躲闪,却听那道士声色俱厉,怒声咆哮: “和尚!贫道从此与你不共戴天,今日且放你自山城离开,全当全了月前恩情,若他日再见,贫道必要将你斩于见下!替我兄弟报仇雪恨!” 世间之事何有对错,许是见解不同,便有了这无法消解的仇怨。待得蓝袍道士与一众以奇怪眼神看着凡空的捉妖师们渐渐离去,凡空闭上眼再念了一遍心经,便起身,缓步走出北岳山城。 北岳山城虽小,却时时有捉妖师往来,城中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且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后来,已完全走了样,人人皆知那北岳山城出了个不肯除妖,倒杀同门数十人的妖僧。但凡自诩正派之人,皆扬言若是遇见此妖僧,必除之而后快! 派了妖兽时时盯住山城情况的孤越自是知晓了此事,他曾于秋奕皇帝口中听闻凡空与一狐妖的往事,故而立即便推测出这被逐出北岳山城的和尚该就是他所寻之人。秋奕皇帝落马之事他也有所听闻,而今已然寻到凡空下落的孤越自是不会管谁做皇帝,谁又失了荣华。 凡空成为众矢之的,如此有趣之事,他贵为妖尊,没有理由不参和一脚,既然正派之人皆要将这和尚除去,便由这些人来试试凡空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凡空还未寻到姬小白,她还未等到妖青悠再出现,自是不会离开无量山,她辗转在无量山四周小城,但凡她每次落脚,总很快被人发现,追杀她的人从最初的一两个,到后来,已有十数人。 她不欲与这些人为敌,但他们却苦苦相逼,凡空身上的伤在这辗转流离中一直未好,终是在一场争斗中,她失手打伤了一个追击而来的剑客,就此坐实了妖僧之名。 她躲躲逃逃,能避则避,一年时间就此匆匆而逝。一年,不短,亦不算长,对寿命悠久的妖尊而言,却不过转瞬即逝的光阴,这一年里,凡空被无数人追杀,已然伤重到极限,与人相对,能使出的修为不过全盛十之一二,即便如此,她仍从未对任何人下杀手。 冬日的破庙显得分外凄寒,凡空盘坐在少了一只臂膀的石佛下,她本就瘦削的脸颊经过一年的流离之后越显清瘦,形容憔悴,她低垂着头,心无旁骛地打坐念经,然安静的时间并未持续太久,只听破庙外响起刷刷的破空声,一粗犷汉子哈哈大笑,手中大刀猛地顿在地上,对庙内喊道: “妖僧!快快出来受死!” 不多时,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破庙前,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一脚踹开破败的木门,见得凡空背影,不由冷笑: “和尚!你已逃了一年!今日一切便都结束!” 凡空睁开眼,眼中神情淡漠,她早已身心俱疲,还未找到姬小白,她怎可在此停下脚步?她缓缓站起身,手中念珠仍未停止转动,那静默无波的眼中,却是旁人看不懂的超脱与释然。 “贫僧一年来可曾杀过一人?诸位自诩正义,贫僧却未见正气,若贫僧是为妖魔,便以这双手,以杀度世人,又有何不可?” 话音落下,她漆黑的眸中骤然爆发惊天气势,浩浩荡荡的佛光瞬间将整个破庙笼罩,她双手抬起,不闪不避地看着庙外众人,低声言道: “三生修罗,一世佛陀,阿弥陀佛。” 第五十章 再相见(入V当天第三更) 破庙前一战并没有持续太久,凡空一战成名声名大噪,但凡居于南国北部降妖界之人,皆对此事有所耳闻,亦皆听说了无量山下出了个声名赫赫的妖僧,其人修为绝高,数十人马联手擒拿,却是叫她尽数斩杀,随后便再无人知其去向。 南国北部的雪下了好多天,往年虽也落雪,却从未如今年这般数月不停,雪在百姓屋前积了丈许深,街上不停有人打扫,但那雪却总也扫不尽。这纷纷扬扬的雪若在南方,必是极美的,然在这北方的冬天,却是一场令人惶恐的灾难。 无尽的雪带来极端的寒冷,已不知有多少乞讨的流浪人冻死街头,北方的小镇上流传出一个说法,说今年的雪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着一个和尚犯了杀戒,死的人太多,才降了天罚。 无量山上的妖族这年也过得较往年凄寒一些,孤越望向天空,看着天上洋洋洒洒是雪,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紧皱起,他自是不会信那妖僧犯戒的说法,若当真是苍天要罚那和尚,又怎会冻死无辜的百姓呢?但这传言却有一句没有说错,这,当真是天罚。 苍天一怒,不可挡,何况手无寸铁的凡人。 天为何而怒,孤越不得而知,但他却知道,若想在这场天怒中保全自身,则必要突破,达到以往妖界从未有妖达到的境界,方有撕破虚空,徜徉天地的可能。 大雪封山,无量山上的妖族已有数月没有离开所住山峰寻觅食物,修为高些的妖兽尚还好些,但那些尚未断粮的幼童,却早已饿得嚎啕啼哭。 姬小白来到无量山已接近三年,这三年里,她渐渐习惯了无量山上的生活,也一点一点将心中对那小和尚的执念放下,如若可能,她愿意永远都留在这山上,再不沾染爱恨情仇。 山上的群妖待她都很好,她虽无法从她们身上感受到如小和尚曾给过她的那种温暖,却也觉得舒心,许是不深情,所以才不会疼痛。她偶尔会在修炼的时候发呆,似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些什么,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少,她似乎忘记了无量山下曾有过一个让她撕心裂肺的小和尚。 她也不知,那小和尚寻了她整整三年。 这天窗外的雪仍是不住地下,姬小白自屋中出来,前年她在院中种了一株矮小的梅花树,冬日里寒梅开的冷艳,她习惯早晨起来时在梅花树旁站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就这样了此一生。 她站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手脚都已冰凉,她搓了搓手,此时旁侧的屋门嘎吱一声开了,妖青悠从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毛茸茸的大氅。她将那大氅披在姬小白身上,话语间满是无奈: “你每日这时起来,明知天冷,却为何不多穿点衣服,若是冻着了,可怎生是好?” 姬小白没有说话,她拉着大氅的衣领子,仍是盯着寒梅不放,妖青悠见她如此,便不再多言,陪着她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妖尊昨日出关,召集众妖晨间议事,这雪下得太久,山里已没了食物,恐怕不久我们就得下山了。” 听闻此言,姬小白总算有了些反应,她转过头来看向妖青悠,言道: “为何要下山?” “听闻妖尊之言,应是欲带无量山群妖下山去攻打人类的城池,夺些食物,若不如此,咱们山上的小孩子,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姬小白沉默下来,她的心有一瞬的犹豫,她知道自己又想起了谁,但却强行让自己将其甩出脑海,碧落峰上的小狐妖她都认识,个个都是古怪精灵的,若是要将她们活活饿死,姬小白自认做不到。既然如此,便只有下山去劫掠了吧。 妖青悠站在姬小白身后,见她点了头,便没再久留,转身离开了小院。天空中的雪随风而落,停在姬小白柔顺的青丝上,将她微微扬起的脸庞衬得柔美而清冷,她伸出葱白纤细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刚刚怒放的寒梅,喃喃道: “花开得那么美,人却不常在。” 凡空在无量山下一个山洞中养伤,这一坐便是一整年,她隐隐察觉自己的修为已到了瓶颈,短日里不会再做突破了。这日她自山洞出来,欲要步上无量山,却陡然发现洞外一片银白,积雪早已将她所在的山洞掩埋,甚至无量山脚下那三丈高的巨石,也已有一半埋在雪里。 本是仙境的无量山如今妖气弥天,无数妖兽在山中穿行,偶有妖物遇见凡空,竟都与其擦身而过,转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凡空眉头皱起,心里隐隐觉出事态有些不对,她随手抓过一只妖兽,从其口中听闻无量山下城池变故,心里突生不好的预料,忙转身下了山,顺着妖兽前行的方向来到北岳山城。 以往那座小小的山城如今早已变了模样,化作一片废墟,山城中的百姓被当做牲畜般圈养起来,少有人能逃脱。无数妖物栖息于此,便是那曾警醒捉妖师们严防兽潮来袭的钟楼亦横空折断,再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凡空站在城外一座矮山上凝视城中的景象,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或许对她而言,战争与生死都不能令其心动,然亲眼所见这般惨绝人寰的灾难,仍是让她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悲苦。 沉思间,城外忽的响起一声哀鸣,凡空闻声看去,却是一个妇人怀抱着襁褓中的孩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饶,在她面前,却是个模样似孩童般的小狐妖。那火红的发梢与不时跃动的尾巴让凡空轻易判断出她的身份。 “求求你,放过我们!不,放过他!” 那妇人哀声痛哭,双手死死抱紧哭闹不止的幼儿,面色惶恐,但那红发的小狐妖却是摇了摇头: “若是放你们跑了,尊上必要责罚我们的。” 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抓妇人怀中的小孩,凡空见此,心头不忍,默叹一声阿弥陀佛,忽的腾身而出,一把抓起那小狐妖的衣领子,将她掉在半空。她身后的妇人亦被此突入起来的变故惊动,忙抬起头,一眼便见着了凡空那光溜溜的后脑勺,她惊呼一声,坐倒在地,惊愣言道: “凡、凡空大师。” 凡空之名,但凡北岳山城之人,人尽皆知。那红发小狐妖见凡空轻易将她擒拿,她却丝毫不肯示弱,目露凶光,尖利的爪子抓在凡空的胳膊上,划出道道血痕,她一边咆哮着,一边奋力挣扎: “放开我!” 凡空淡漠的瞳孔中迸出一缕寒芒,她不欲屠妖,但若为妖者,皆如这般残害无辜,便是屠尽,她亦不觉可惜。许是感受到凡空眼中骤然透出的杀意,那小狐妖总算安静下来,却在下一瞬,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朝着凡空背后伸手: “姬姐姐救我!” 若说还有能令凡空淡然无波的心境有多动摇的事,必是听闻了姬小白的姓名,她从未想过,再次见到她时,会是这样一般景象。听闻那小狐妖口中唤出的姬姐姐,凡空本就聪颖,此时只觉后背一僵,抓住那小狐妖衣领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不敢叫自己去相信,姬小白竟也在这北岳山城中。 她缓缓回过身,待得她见到身后女子真容,她竟有一瞬,难过得想要落泪。姬小白瘦了许多,身上批了一件灰黑的大氅子,眉目清寒,再看不出丝毫那柔柔弱弱的小狐妖的影子,她见着凡空转过身来,面上神色亦是没有分毫改变,静默的氛围在挤压酝酿,终到了无法再继续压制的时候,姬小白开口了: “放了她。” 凡空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神色面对这样的相遇,她寻了她三年,却未曾想,再次见面,已是这样的场面。她抓着红发小狐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那小狐妖趁势在她手腕上狠很一咬,这才飞快地逃到姬小白身后。 凡空并不觉得手腕疼痛,却是心口像被钝刀划了口,不知为何,痛得她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地呼吸。姬小白牵起那红发小狐妖的手,看了那跪地愣神的妇人一眼,转身离去: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不要再来了,虽然我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但你必然不是妖尊之敌手,无量山妖魔众多,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和尚能相抗的?我既已不在你身边,便就此断了去,莫要再念,莫要再念! 一直到姬小白的背影消失在城墙后,凡空仍是愣怔地站着。她不知道姬小白走过城门的瞬间便落下了泪,亦不知姬小白在见到她的时候,比她更加不敢相信。 那温热的泪水滴在红发小狐妖的脸上,她疑惑地抬起头,抓着姬小白的手紧了紧: “姬姐姐,你怎么哭了?若是怕妖尊责难我们,我便说那人是我放走的,你莫要再哭,好吗?” 红发小狐妖自是不知她的痛,她亦没有解释什么,只闭上眼,摇了摇头。 第五十一章 因缘错 灰蒙蒙的天气将人的心也蒙上一层拨不开的阴云,北岳山城尸横遍野,没有人去替那些死去的人们收尸,他们的尸体横在大街上,由越积越厚的雪掩埋起来。自从群妖下了无量山,姬小白便一直居住在北岳山城,她没有随妖尊的军队继续向南,而是与妖青悠一起留在了无量山的山脚下。 那日意外与凡空相见至今,已过了数日,然姬小白却像是着了魔,时不时就会望着窗外出神,明明什么都不曾想,却无端觉得心里疼痛。妖青悠见她时时发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亦不是滋味,便领着狐族常驻北岳山城,陪着姬小白。 凡空自那日之后整个人都觉恍惚,一时间很是茫然,她虽没有远离北岳山城,却也没有贸然入城去寻姬小白。独身一人在北岳山城城外荒凉的小村落里寻了一间许久无人居住的茅草房子,简单打理一下,便住了下来。 整个南国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便是南方,亦有大雪纷纷落下。遥远的青石镇,云亭山上,老和尚盘膝坐在庙门前,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神情却异常凝重: “大劫将至,阿弥陀佛。” 北方妖族异动的消息很快传入皇宫,正忙于抵抗戎狼入侵的南宫川又惊又怒,然寻常人哪里是妖族的对手,无奈之下,他百忙中抽出时间,写了一封亲笔信,拖心腹送往云亭山,交给老和尚。老和尚看过书信之后,连连摇头,连夜写了两封书信,交给两个弟子,让他们把信分别送到西边与南边两座深山庙宇中去。 北岳山城的雪已下了半年,妖尊统领妖族子弟深入南国,一连拿下五座大城,无数小镇村落,让无家可归的妖兽们在这五座城池中定居下来。对妖族而言,战事已了,南国就算发兵前来,亦无法在妖尊手中讨得丝毫好处,妖青悠见城中已无战事,便寻到姬小白: “今群妖已定,南国之兵不足为虑,妖尊遣我继续入南国收揽药材,我见你近日不甚欢喜,便想说一道带你四处走走,赏玩山水,你意下如何?” 姬小白听闻妖青悠言,本没有什么兴致与她游山玩水,但转念又想起凡空,心头酸涩难言,曾几何时,那小和尚也说过要带她赏玩天地山川,但她却食言。姬小白沉默了许久,久到妖青悠以为此事将无疾而终时,她终是开了口: “如此,也好。” 红烛婆婆听闻姬小白和妖青悠即将远行,便从自己房中取来两件裘衣,给她们二人穿上,细细叮咛了许久,才送她二人离开了北岳山城。走在路上时,姬小白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对妖青悠言道: “倘若我的母亲仍在,兴许,也与红烛婆婆一般。” 妖青悠闻言轻笑: “若你想,便也将婆婆当做你的亲人。” 姬小白许久未见笑容感到脸上露出一抹轻轻浅浅的柔和笑容,也不知心里是否认同了妖青悠所言,她的笑柔柔美美的,又有落雪相衬,恍若雪地上反射而起的阳光,晃花了妖青悠的双眼,叫她的脚步忽的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姬小白面上的笑容,直到姬小白觉出异样,回头看她时,她才回过神来,不由抿了抿唇,轻声道: “你自己许是不知,你的笑容,足可令天地为之失色,即便山河倾倒,日月不再,亦不如你的容颜叫人动魄心惊。” “嗯?你说什么?” 妖青悠的声音太低,像是一阵风刮过姬小白的面颊,却没能听清她的声音,妖青悠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姬小白虽觉奇怪,却早已习惯了不深究,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们结伴而行,走过冬日难过的山山水水,妖青悠素来行事无所顾忌,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姬小白很是看不过,便叫她少杀人,若能只拿了药材便走,哪里需要造那么多的杀孽! 妖青悠听闻此言,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说她不像狐妖,却像那山里不出世的老和尚,絮絮叨叨满嘴慈悲,但群妖临世,可有哪个不开眼的和尚道士去触妖尊的霉头? 姬小白说不过她,又不想见妖青悠杀人,上回因为姬小白阻了妖青悠杀人,她们俩差点被捉妖师抓住,有了前车之鉴,便各自退一步,每当妖青悠要出去寻药,姬小白就留在她们栖身的客栈里,等她回来。 这日妖青悠走了许久,天色已经晚了,她还未回,姬小白在屋中踱步,外边天寒地冻,妖青悠独自外出寻药,亦不知情况如何了,现下天晚而未归,姬小白心中总觉有事,时不时停下步子望向窗外,却始终不见妖青悠的身影。 她许久未有过这种等人的感觉,以往与凡空在一起时,她每日外出,她在家的时候,亦是这般等候。姬小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今生怕是难以将小和尚自心中抹去,即便已过了那么久,她仍是不能忘怀与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时不时便将她想起,可凡空是僧人,而她是狐妖,且她从不知自己在那小和尚心中的分量,又哪里能继续待在她身边呢? 姬小白在屋中来回踱步,又过了一个时辰,她抬眼看外边天色,却见弯月高挂夜空,此时怕是不到三更,亦已相去不远。姬小白心中难免有些担心,往日妖青悠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该回来才对,今日为何去了那么久都不见她归来。 按理说,在这个小镇上,应该没有能威胁到妖青悠的人才对,姬小白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待得时至三更,没见妖青悠归来,她便离了客栈,循着妖青悠之前提及的一户人家去了,打算探探情况。 姬小白与妖青悠早先探过路,所以她找来并不困难,那是镇上一户有钱人家的庄园,坐落在小镇西北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姬小白小心翼翼地避过来来往往巡查的家丁,轻巧地落入院中。 院内景象与寻常大户人家并无多少区别,姬小白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探看片刻,随即锁定了正前方不远处一座两层的小楼,那二楼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烛光,想必屋中有人。她借着院里矮树的阴影几番游走,终是来到小楼下,尖利的指甲嵌入砖瓦,轻轻松松地攀到窗边,正巧听见内里有两人说话: “大仙今日之计当真妙哉!果引那狐妖入瓮!” 听闻此言,姬小白心中顿时一紧,她死死咬着牙,按捺住心头的焦急,继续偷听,想看看能否听到妖青悠此时状况。却又见另一人道: “哪里!先生过奖了!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夫之意亦不在此妖狐,先生且将老夫今日捉妖消息放出,必会有人来寻,那人,才是老夫所钓之鱼!” 姬小白只感觉心头砰砰直跳,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之事,那人的目标难不成竟是她?但她与这说话之人无冤无仇,为何会如此?她死死趴在墙上,丝毫不敢妄动,待得屋内谈话声渐渐消了,那说话的两人亦离去,姬小白才从墙头跃下,动作轻盈灵敏地越过篱墙,消失在山林中。 第二日清晨,小镇上果真传了消息出来,说来自清虚道观的清一真人来到小镇,当日便抓获一只狐妖,欲在今日午时,于小镇中央的空地上将其□□。姬小白自然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混入人群,早早来到小镇的空地上观望。 待得她到时,见妖青悠被反手绑在一根一人合抱粗细的实木上,立在空地中央,那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想必便是传言中所说的清一真人。姬小白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觉双眼微微刺痛,不由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清一真人当真不是浪得虚名,仅仅是护身真气,便可将她的双眼灼痛。 盘膝坐在空地上的清一真人忽然睁开眼,朝姬小白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眸光锐利如剑,仿佛可以一眼看到躲在人群中的姬小白。姬小白更加心惊,便不敢靠得太近,以她的实力,莫说救不了妖青悠,到时候恐会连带她的性命,一起丢在这里。 时间一点一点接近正午,围在空地四周的人越来越多,所有见到妖青悠的人面上都是厌恶与痛恨,而面对众多人的辱骂与讥嘲,妖青悠至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她紧紧闭着眼,不肯睁开。并非她害怕眼前的是是非非,而是她怕睁眼见到姬小白,哪怕她只下意识地看她一眼,都会将姬小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道士之强出乎她的意料,是她自己不肯听姬小白的话硬要在此地停留,行事肆无忌惮,现下出了事,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连累姬小白,让她与自己一起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姬小白面对这样的状况却是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妖青悠就在眼前,她却没有能力救她,若要眼看着她被那道士取了性命,她自认做不到。妖青悠虽然爱惹事,但不管怎么说,她在无量山生活的这几年,妖青悠对她颇为照顾,此次带她出来,亦是想着松缓她的心情,让她开心起来,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亦不忍看她死在一个道士手中。 就在姬小白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午时已到,那着了道袍的清一真人站起身,将佩剑抽出抵在妖青悠下颌,朗声道: “贫道自观中出来,一路上狐妖肆虐之事不绝于耳,昨日幸得王员外所助,将此作乱狐妖擒拿,今日贫道在此将这狐妖斩于剑下,以谢无辜冤灵!” 他说着,手中长剑蓦然刺出,姬小白心里一紧,就要脱身而出,却在此时,一道金光飞射而来,叮的一声将那剑尖打偏,随后,一声悠悠长叹像是自姬小白的心底响了起来,叫她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着空地另一侧缓缓行出的身影,那光光的脑袋上六颗香疤,与她离开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弥陀佛。” 第五十二章 断恩仇 “阿弥陀佛。” 凡空的身影缓缓从空地边缘行来,她的目光在被捆绑在柱头的妖青悠身上扫了一眼,随后转向仙风道骨的清一真人,面上神色未有稍改,那双波澜不惊的漆黑眸子,比以往越发深邃: “清一道长,贫僧已来了。” “妖僧凡空。” 清一真人忽的将手中剑指向凡空,原本仙风道骨的模样顿时变得狰狞起来,看向凡空的眼神亦像是发了狂,他拿剑的手隐隐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起来,声色俱厉地质问: “你可知我座下三徒,玄真,玄临,玄萝名姓?” 凡空眸光微凝,恍惚间想起,那在北岳山城时,曾上钟楼来寻她的蓝袍道士,便是名为玄真,而他死去的兄弟,名玄临,至于玄萝,若她没有记错,当是其后追杀她的数十人,其中一个黄衫女子的名字。她本对清一真人今日之举感到万分不解,此时听他口中念出的三个名字,突然豁然开朗,因果循环,恩仇无边,世人不得脱,便是这清一真人与她,亦不得脱。 “贫僧知晓。” 她平静淡然的模样叫清一真人强行压抑的怒气渐渐压制不住,他猛地大喝一声: “大胆妖僧!你既知晓,便知贫僧今日引你前来的目的!” 清一真人剑指长空,指天立誓: “我清一三徒,尽葬身北岳!然罪魁仍自在逍遥!何其悲矣!吾徒且看好!今日为师便为尔等报仇雪恨!不除妖僧,誓不为人!”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原本因凡空出现隐隐有些骚动的民众们此时更是惊呼阵阵,姬小白自是不能幸免,她呆滞地看着凡空不带任何情绪的面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清一真人一开始就想引凡空出来,他的目的不是自己,而是凡空。 她不知道清一真人所言是否为真,但若那三人真是凡空所杀,而今的小和尚,亦不是她曾记得的那个满心慈悲的小和尚了。一只母鸡她尚且不肯动手,何况三人? 妖青悠亦是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动睁开双眼,在看清不远处那和尚的瞬间,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再由清一真人所言明了前因后果,她不禁哭笑不得,不知这眼前场面到底是好是坏,不论是这清一真人,或是那妖僧凡空,皆不是她可以打得过的,然这两人此时互相敌对,兴许对她而言,该是个好兆头? “贫僧俯仰于天地,自认无愧于心,道长欲为徒报仇,贫僧却另有要事,需保得性命,既和解不成,今日便将此事了结,道长意下如何?” “好一个无愧于心!” 清一真人仰天长笑,模样癫狂,叫人心里止不住发寒,他笑了一会儿,眼角都带上了些许湿意,这才收声,忽的四道剑气经天而起,将空地上平民百姓推离,露出数十丈方圆的空地,清一真人剑指凡空,怒声长啸: “今日我清一道人与妖僧凡空一决高下!引天地为证!胜负不论,生死由天!从此仇怨两消!” “阿弥陀佛!诺!” 凡空眼中亦迸射出惊天神光,她双手合十,金色的佛印在她瞳孔深处不停跃动,清一真人成名已久,她虽天赋秉异,自认佛修不弱,却也不敢妄自托大,稍有不慎,若是在这场对决中失了性命,将如何寻回那只死心眼的小狐狸? 战斗一触即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边剑阵中央,清一真人手中长剑带出一缕青芒,直取凡空眉心,凡空亦双手一抬,将那挂在脖子上拳头大小的一串佛珠取下,金芒闪烁之间,每一个佛珠上都映照出一字梵文,金色佛光与青色剑气分庭抗礼,瞬间弥散至整个剑阵。 “雕虫小技!” 清一真人眼中凶光闪烁,轻身一跃,腾空而起,便有万千剑影在其身后成型,每一柄剑都泛着凛凛寒气,看得阵外姬小白心惊胆战,那虚空中的剑影,任意一柄,都可让她形神俱灭。至此,这清一真人才算展现出他真正的实力,阵外百姓见此一幕,惊骇之余纷纷喝彩,似已看到清一真人将凡空斩于剑下。 凡空抬首望向高空,无数剑影铺天盖地而来,只瞬间,便来到近前,将她团团围拢,不留半点空隙,足可见清一真人的决心,誓要将她斩杀于此。姬小白远远地看着,本就惊惶不已的心在此刻毫无预兆地疼痛起来,她恍惚发觉,自她在凡空身边时,凡空便未曾受过什么伤,她从未想过凡空会否受伤,就像她从未想过她会离开她一样。 剑影重重,一去不还地狠狠坠落,将凡空所站之地尽数掩埋,掀起滔天烟尘,虽有剑阵遮挡,那无可抵挡的气浪仍是泄出些许,将四周围拢的百姓再朝后推离数尺。 姬小白眸光呆滞,忽的推开身前摩肩接踵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那阻隔视线的剑阵扑去,她的心砰砰跳得无法自抑,那一瞬间的心痛,叫她无法忍受,原来真正失去她,比离开她更加疼痛,千倍万倍不止。 若你可以好好的,要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无事,只要你无事。 清一真人喘着粗气落下,他一出手便是杀招,这近乎于偷袭的举动虽叫人不耻,但他心头却是快意,若能为三个徒弟报仇雪恨,他这一条性命,便是自裁谢了天地,又有何碍? 待得烟尘散去,原本平整的空地上早已千疮百孔,无数利剑扎在地上,一袭灰白色的僧袍染了鲜红的血,被剑气绞得粉碎,只剩数块破布斜坠在剑尖上。这一瞬,姬小白只觉心头忽的像是空了一块,再也填不满,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叫她忘记哭,也从此不会笑,恍恍惚惚,此生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一定不会在三年前离开凡空,如果她不走,是不是小和尚也不会出现在无量山的脚下,便也没有了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从此当真殊途,再也没有半点希望了。 妖青悠亦惊骇欲绝地看着场中,她自比姬小白更感受深刻,身处空地中央,清一真人与凡空之间的斗法她身临其境,才越发惊骇难言,原来这清一真人,竟强大得这般离谱。 正当姬小白失魂落魄,众人震撼莫名之时,那烟尘散尽的数尺空中,忽的亮起一圈佛光,金色佛珠急速旋转,一个和尚的虚影自那佛珠正中浮现,凡空盘膝虚空而坐,双手合十,通体都是灿金的佛光,在众人无法抑制的惊呼声中缓缓睁开双眼。 她眼中满是沧桑与无情,那是通明大道,以无上慈悲纵览人间的神情,无数梵文佛印盘绕在她身侧,她的声音亦是清澈明晰,响彻环宇: “贫僧入彼世间,度无常诸苦,以杀戒道,望本此愿,以度众生!” 虚空中想起冥冥佛音,清一道人面色大变,未曾想这妖僧修为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他全力而为,仍不能将之重创。清一真人恍惚间,众佛唱经之音已然响彻整个剑阵,有如无数鼓锤敲响在他脑海,将他意识震得恍惚起来。 清一真人惨嚎一声,蓦地倒地不起,双目紧闭,面色青紫,虽保得性命,却也修为尽废。妖青悠在阵中亦是听到那泛泛佛音,她本就是妖,者佛音响起之时她便感觉头疼欲裂,好在凡空并未将杀意放在她身上,她才可在清一真人倒地之后幸免于难。 事出意料,峰回路转,凡空身上金光散去,缓缓落在地上,先前或出声责难,或幸灾乐祸之人纷纷闭上了嘴,看向凡空的目光亦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凡空手中佛珠恢复了寻常的模样,四周剑气气场亦缓缓散去,她的目光自四周人群中扫过,一眼便看见了躲在人群中满脸是泪的姬小白。 待得凡空看来,姬小白才恍然惊醒,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她又哭又笑,心中有喜有悲,有如一个疯子。 妖青悠也发现了凡空的目光,顿时心中一咯噔,清一真人倒地不起,那点在她体内的抑制行动的真气顿时散了,她见凡空看向姬小白,心中急切,瞬间挣脱麻绳的束缚,想速速带姬小白离去。 然,凡空如何允许她再逃脱?若让青狐带了姬小白走,她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再将她的小狐狸寻回。 在妖青悠跃起的同时,凡空亦将手伸出,佛珠脱手而出,不偏不倚地圈在妖青悠身上,将她紧紧束缚。妖青悠痛呼一声,猛地摔倒在地,凡空缓步行到她身边,那双深邃的眸子,却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小白。 姬小白被妖青悠的声音骤然惊醒,猛地回过神来,见凡空举手间便将妖青悠抓住,她心头五味杂陈,比起凡空,她更愿意面对清一真人,她宁愿被一剑斩了,亦不想受此心中纠葛的折磨。 但,不管怎么说,她终究还是庆幸的,庆幸眼前之人,没有失落在那道人的剑下。 姬小白犹豫了一下,便缓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妖青悠见状更是大惊失色,面上隐隐有些发白,她自是知晓凡空的厉害,若姬小白落在她手里,她根本无法想象!便对越走越近的姬小白疾呼: “你走啊!快走!这和尚会要了你的命!” 闻言,姬小白面上露出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凡空会要了她的命吗,该是不会的吧,否则她与她在一起的那几年,她恐怕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姬小白的目光终于落在凡空清秀的脸上,不同于先前的躲闪与回避,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此时,姬小白才恍然发现,那如画般的五官仍是同从前一样,只是三年未见,岁月没有在凡空的容颜上留下痕迹,却叫她的神情变得格外沧桑。 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才叫她看起来分外凄凉。 姬小白的心仍在痛,但她却不能扔下妖青悠,便在沉默许久之后开口: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她?” 凡空深邃的眸光映照着姬小白的模样,闻言,她轻声笑了,那笑容亦如从前那般温柔,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令姬小白猛地睁大了眼,叫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跟我走,我便放了她。” 第五十三章 心安在 “你跟我走,我便放了她。” 姬小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震惊地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凡空,然凡空脸上仍是温温和和的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所说之话有什么不妥。姬小白吸了吸鼻子,用力抹了两把脸上的泪,抽噎着出声确认: “你,此言当真?” 妖青悠被姬小白这句话吓得亡魂皆冒,她用力挣扎,脸色发白,额角尽是涔涔冷汗: “你在说什么!还不快走!” 凡空自是不会理会妖青悠如何,她的目光从姬小白出现起就落在她身上,自始至终未曾离开片刻,此时听闻姬小白此言,面上笑容越发柔和,她朝姬小白伸出手,道: “到我身边来,我就放她走。” “你不能过来!” 凡空的话音刚刚落下,妖青悠便惊呼出声,她知道这笑面和尚有多恐怖,姬小白若是落在此人手中,必是凶多吉少!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姬小白受到伤害,无论是谁都不可以! 妖青悠死死咬着牙,突然像是发了狠,尖利的指甲猛地刺出,回身朝凡空撞去,她要为姬小白争取一点逃走的时间,哪怕将性命扔在这里,也在所不惜。姬小白心里一突,熟悉妖青悠的她在妖青悠回身的瞬间便明了了她要做什么,惊呼声脱口而出: “不要!!” 电光石火之间,妖青悠已然来到凡空近前,她本就离凡空极近,此刻暴起发难,几乎在回身的瞬间,便来到凡空面前。凡空回眸,锐利的眼神扫过妖青悠的面颊,那淡然无波的目光却叫后者心中止不住颤抖发寒,但她却死死咬着牙,便是几率再小,也要搏上一搏。 凡空单手结印,三个烫金的梵文佛印凝结在她指尖,妖青悠来到她跟前的瞬间,她手上的印结也同一时间落在妖青悠的肩膀。那一击原本的目标是妖青悠的心脏,但因姬小白忽的出声求情,而稍稍偏了些许,落在她的肩膀上,但即便如此,那佛印爆开的瞬间,金色佛光亦在妖青悠浑身游走,让她颤抖着倒在地上,伤口血流不止。 姬小白惊呼一声,快步来到近前,将浑身颤抖的妖青悠抱起,焦急地查看她的伤势,一看之下,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凡空下手之狠,稍稍偏离稍许,便会要了妖青悠的性命。 “青悠,青悠!” 姬小白眼里包着泪,她不明白凡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已不是从前那个满眼慈悲,心地善良的小和尚了。在看到妖青悠身上伤势的瞬间,她便明白了,两年前妖青悠下山之后重伤回归,便真的是凡空出手。 那时她也想起过凡空,却又自己否定,没想到如今亲眼所见,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心中莫名的疼痛,叫她好想哭。妖青悠仍死死咬着牙,但鲜血还是止不住自她嘴角滑落,她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姬小白,红唇一开一合,吐出的话语让姬小白眼角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你……快走……” 姬小白的眼泪淌过脸颊,落在妖青悠的脸上,将妖青悠渐渐模糊的意识拉了回来,她看着抱着自己抽泣不止的姬小白,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唯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姬小白才会对她放下防备,但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姬小白能好好的活下去。 “你……要好好活着。”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睑,脑袋一偏,不省人事,姬小白死死咬着唇,哭得毫无声息。凡空站在一旁,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不由皱了皱眉,事情已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本想直接了结这一再挑战她底线的青狐性命,却因姬小白一言而留了手,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即便是她留手了,仍使姬小白不能接受。 两年的逃难与追杀将她的性情打磨得与先前有了不同,以往那个瞻前顾后,总不能决断的小和尚已然成了历时,从此不再,唯有她心中那份执念,从南国以东到南国以北,从三年前到如今仍未有丝毫改变,便是寻到姬小白。 她见不得姬小白的眼泪,心中有些愧疚,便伸出手来,想像以往一样拍拍她的头,告诉她,若她想,她可以将这青狐送到北岳山城去,这样她就不会有事。但她的手还未靠近,姬小白便已回身,那柔柔弱弱的眼神被冷冽的目光所替,看向凡空的神情不带丝毫温度。 啪一声响,凡空伸出的手被姬小白用力拍开,她狠很地瞪着她,用她以前从不曾想过的凶狠目光死死瞪着凡空,眼角尚还挂着泪,声音亦满是哭腔,但形容却无比决绝: “若你只是想用我的命换她的命,你自可来取,但你如今伤了她,我便不会再跟你走,从今以后,天南地北,你我再不同路,往年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凡空,莫要让我恨你。” 她说完,一把抱起妖青悠,迅速腾身离去。 她没想过凡空会不会追来,她知道她不会,但今日之事,已不能回头,若将妖青悠独自留在这里,她跟随凡空离去,妖青悠必死无疑。她不知道凡空为什么会来寻她,若说她心中没有欢喜,必是骗人的,但她那点愉悦的欢喜尚未在心中留存一时三刻,便被凡空的狠厉与冷漠尽数打散,这失望与期望间的落差太大,让她险些无法承受。 凡空静静地站着,眼看着姬小白带着妖青悠消失在街角,她就只安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角亦有鲜血滑落,被那清一真人剑阵造成的伤势,再无法强行压制,猛地爆发开来,连带姬小白的言语一起灼伤她心。 不是她不想追,而是不能。 她口中兀地喷出一口鲜血,脚下蹬蹬后退两步,她的眼中满是疲惫与沧桑,她跋涉千里来到此地,却只得一句,往年恩情,一笔勾销。 这些年她承受的苦与累她从未觉得疲惫,却在姬小白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好累,仿佛以往的执念与期待都成了一纸空谈,那小狐妖纯真甜美的笑容,亦成了黄粱美梦,一场再也回不去的红尘旧梦。 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无情撕扯,原来她的小狐妖,早在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便不再属于她了,那是一颗揣了自由与不羁的灵魂,从不会为谁的心愿所束缚,她本该是是属于那个妖的世界,她却妄图将她生生拽离,这大概,是她的错吧。 凡空无力地低下头,自嘲地长叹一声,自昏迷的清一道人身旁走过,缓缓步出小镇,那单薄的背影,在渐渐迷蒙的夜色中,显得分外落拓与荒凉。 只可惜,姬小白没能见到这样的景象。 她带着重伤昏迷的妖青悠一路向北,只花了数日便回到了北岳山城,红烛婆婆听闻她们二人回来,高高兴兴地迎出来,却见到了妖青悠重伤昏迷的模样,顿时气得跳脚。在姬小白的帮助之下,妖青悠体内的伤势很快便稳住了,又有红烛婆婆替其治疗,大半个月之后,妖青悠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 这日,当姬小白端了红烛婆婆刚熬的鸡汤到妖青悠房中,妖青悠正靠坐在床头发呆,姬小白推门的声音将她惊动,她回过神来,看向姬小白,眼中止不住带了笑意: “你别忙了,我身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这鸡汤已不用再喝,叫红烛婆婆莫要再熬了。” “你尽胡说,明明还未好尽,若是不爱喝这鸡汤,我便叫婆婆另外再与你做些别的。” “再换不也就这些个菜式。” 妖青悠微蹙着眉,噘着嘴抱怨。姬小白闻言莞尔,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 “你便莫要挑了,有人做菜与你吃,已是莫大的幸福。” 话音落下,姬小白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脸上的笑意顿时带了几分落寞,妖青悠见状,便无奈地瞥了眉毛,出声打断姬小白的思绪: “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姬小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中鸡汤递给妖青悠,妖青悠接过鸡汤,见姬小白仍有些郁郁寡欢,想转移话题,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开口: “那日,你是怎么从那和尚手中逃离的?” 妖青悠这是正好触了姬小白的伤心事,但她毫无所觉,姬小白亦不会明说,便只言道: “大概是她心软吧。” 妖青悠对姬小白的回答不置可否,虽心里好奇此事因果,但见姬小白似不想说,她便也没有再问,沉默下来,乖乖喝汤。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待得妖青悠喝完了碗中的鸡汤,姬小白拿了碗要离去时,妖青悠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小白,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和尚?” 姬小白的脚步顿了顿,屋外的光在她身侧勾勒出一圈蓝蒙蒙的光晕,让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嗯。” 看着姬小白的身影离去,妖青悠靠坐在床头,心头的疑惑散了些,但不解却又好像更多了,依那和尚的实力,不可能会给姬小白逃走的机会,更何况是带了自己一起逃走,且那和尚至今没有追来,但具体因果,姬小白不愿说,她便也不会强求,只要那姑娘平安无事,自己又能见着她,就已何其幸运了。 姬小白端着碗离开妖青悠的房间,走了两步便又停了下来,那日凡空看着她时的眼神这几日每晚都会浮现在她的梦里,叫她的心一阵阵痛。她终究还是恋着她,只可惜一切不能再从头。 第五十四章 和锄归 窗外的雪仍在下,这隆冬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漫长。妖青悠看向窗外,将视线落在那正逐渐远去的身影上,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低头一叹,若姬小白心头郁结是为别的缘由,她兴许还能想想办法,但这情伤之事,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当她愣神时,屋外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是瓷器落地发出的碎裂声,妖青悠心里猛地一突,她顾不得披上衣服,翻身下床的同时一掌将房门震开,却见院外门后遗落了一只碎裂的碗,这碗妖青悠识得,正是方才姬小白替她盛来鸡汤的那一只。 妖青悠兀地变了脸色,她连忙奔出小院,在所住之地四处奔走,大声喊着姬小白的名字,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原本在房中挑拣药材的红烛婆婆听见妖青悠的声音,自屋中出来,看见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在冬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冷风吹红了她的脸颊,但她眼中却急出了泪,红烛婆婆忙取来一件大衣替妖青悠披上,这才问道: “怎么了?” 红烛婆婆的声音将慌了神的妖青悠惊醒过来,她一把抓住红烛婆婆的手,瘪着嘴急道: “婆婆!小白不见了!” “小白怎么会不见?!” 妖青悠吸了吸被寒风冻红的鼻子,忙将刚才发生之事快速与红烛婆婆讲了一遍,红烛婆婆闻言,大吃一惊,一手拍着妖青悠的后背,叠声安慰: “你先别急,进屋歇着,你这样一个人找也不是个事儿,我去与城中守卫说一声,但凡所有线索,立即便通知你,可好?” 妖青悠口中呼出热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点了点头: “休息便算了,婆婆去与守卫说,我先找找看。” 见妖青悠不听劝,红烛婆婆也没有办法,便只有由着她去了,只是担心她尚未好透的身体经这么一折腾,再出什么事情。妖青悠说完之后便急急忙忙地走开了,红烛婆婆摇着头连声叹气,这自家娃心思挂在别人身上,看样子是着了魔,再也找不回来了。 却说姬小白从妖青悠屋中出来,正要将院门关上,却忽觉一道人影打在院门上,她猛地一惊,回头看时,却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她惊愕地瞪大了眼,嘴里呜呜两声,却无法成句,随后她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眼前景物倒转,匆匆而逝,待得她重新落地,已然在一处偏僻的小巷里。 来人将手松开,姬小白这才回过神来,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久久不能言语。凡空双手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随后伸出手来,轻轻拨了拨姬小白额角落下的青丝,将其挽向耳后,她的声音,包涵了万千不能口述的情绪,深深回荡在姬小白心里: “小狐狸,我予你的恩,可以就此作罢,但我予你的情,你还尚未还清。” 姬小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做梦一般,她竟从小和尚口中听到了情之一字。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上神情万分呆滞,凡空来得太过突然,叫她心中明明格外欢喜,却又夹裹着酸涩的疼痛。 “前日里我本想说,若你难过,我便将那只青狐送回来,可你却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 凡空眉毛轻轻撇着,面上神情很是无奈,姬小白的决然叫她心中止不住疼痛颤抖,但她终是不肯就此罢休,便是伤再重,心再痛,她亦不能将前尘往事当做一场黄粱梦。她要这小狐狸亲口说出,她不再喜欢了,她才会放手。 “你既已叫我犯了戒,又怎能说走就走呢?” 她手腕上的佛珠仍同以往一样,泛着古朴的色泽,凡空伸出手,轻轻托起姬小白的下颌,在姬小白惊愕的目光中,那张清秀的面孔缓缓靠近,最后,姬小白只觉唇上一凉,凡空竟毫无预兆地轻轻吻了她的唇。 姬小白感觉自己脑中兀地嗡一声响,她的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通红一片,双手下意识地抓住凡空的衣襟,但她的手却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一颗心跳得格外剧烈,让她头脑阵阵晕眩,连呼吸都失了往日的节奏。 她从不知道,原来,小和尚于她,有如此可怕的影响力。仅仅是轻轻一吻,便叫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控制,莫说挣脱了,连将她推离的力量也没有了。 凡空的吻很轻,只轻轻触碰一下,便离开,即便如此,姬小白却已再无任何反抗,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浑身脱力地靠在凡空怀里,这是她曾想了恋了无数岁月的温和怀抱,便是久别重逢,一切都不再是往日的模样,这怀中的温度,却是没有丝毫改变。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让姬小白本就羞红的脸颊更红了一分,她偷偷瞥了一眼面上挂着柔和笑容的小和尚,只觉她的笑格外好看,前日里心中的气恼和心痛在她的笑声中竟缓缓散了去。 小巷外忽的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凡空面上笑意一收,怀里裹着姬小白,身形轻盈地隐入巷尾的阴影中。一小队妖兵自巷口走过,其中有人入了巷子探看,没有任何发现,便又快速离去。 姬小白这才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脸上的红晕亦是退了许多,她推了推凡空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 “你快些走,北岳山城妖兵众多,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的。” 凡空低头看了她一眼,圈住她腰身的手臂却未有丝毫放松,姬小白抬头便在凡空脸上见到了以往从未看过的笑,只见凡空轻轻挑着眉,俯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姬小白的额头,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姬小白脸上刚刚退下的红晕忽的又涌了上来,却听凡空温温的声音响在耳畔: “跟我走,我跋涉千里,只为将你寻回。” 姬小白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半晌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凡空一点都不着急,就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姬小白从她的双眼中看出了她的决意,若她不肯应,眼前之人必是不会离去。吭吭嗤嗤许久之后,姬小白终是放弃了所有挣扎,抿着唇,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耳边再次响起凡空低低的笑声,旋即,姬小白便感觉一双温润柔软的唇印在了自己的额头,那小心翼翼的亲吻,蕴含了数不尽的绵绵情意,将她的心死死缠绕,此生当不得脱。 不管眼前之人变作了什么样子,只要她待她如初,今日她所做的一切,便不可惜了。 凡空带着姬小白迅速出了北岳山城,没有惊动任何城中守卫,依凡空之能,二人毫不费力地便出了城。待得离城之后,姬小白回头看了一眼,凡空的步子亦缓了,见姬小白远远看着北岳山城,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开口问道: “怎么了?” 姬小白摇了摇头: “我这一走,便再与此地没了瓜葛,这三年里,红烛婆婆,青悠,与无量山众多妖族,都待我极好,如今不告而别,心中总觉有所亏欠。” 凡空缓步走到姬小白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道: “如今天下大乱,戎狼之兵,妖族之患,皆会引起诸多仇怨,今日你我离去,往后待得此间事了,你若心有挂念,便回来看看,如何?” 姬小白闻言,回头看向凡空,眸子中荡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小和尚,三年前我不告而别,你可曾恼我?” 凡空轻笑着摇头: “不曾,此间因果,日后我慢慢与你说,若非我迟迟不将心中言语与你说清,又哪里会有这么多年的蹉跎。” 说完,她转身朝前走,姬小白低着头跟在她身后,一如多年前那般,小和尚在前,小狐妖跟在后,只要这人在身边,眼前的路再长,也可走到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凡空忽的听身后姬小白道: “小和尚,对不起。” 凡空脚步顿了顿,朝姬小白伸手: “你从没有对不起我,世间事,总有因果,一切不如意之事,必是有所缘由,你当初会走,却是因着我伤了你的心。” 姬小白愣愣地看着凡空清秀俊逸的面容,不知为何忽觉鼻酸,三年的思念与愁苦皆不过当初一时之气,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凡空。她抿了抿唇,用力扑进凡空怀中,满心的委屈与难过只有与眼前之人才能放下心防,为她一句话笑,为她一句话哭。 却听得耳边响起一声闷哼,姬小白一惊,从凡空怀中脱离出来,见凡空的面色兀地白了些,额角亦有涔涔冷汗。姬小白自是熟悉这样的神色,顿觉心慌: “你受伤了?!” 凡空苦笑着摆了摆手: “不碍事……” 她话音尚未落下,姬小白已然两眼通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凡空为什么会受伤,她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必是那日与清一真人一战时负了伤,而她那天偏袒了妖青悠,还与凡空恶语相向,一想到这里,姬小白心中便止不住愧悔,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无论如何止不住。 凡空见她如此,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无奈之下,只得将姬小白拥进怀里,轻声言道: “我没事,你别哭了,只是小伤,很快就好了。” 姬小白仍呜呜咽咽地抽泣,为自己的疏忽和任性而难过,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抱住凡空的胳膊: “小和尚,我会熬鸡汤,还会熬鱼骨汤!我给你熬汤好不好?这样就能好的快了!”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像是一股暖流,深深触动凡空的心,让她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笑,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的眼眶亦有些红了,但她没让眼中的泪落下来,只伸手,替姬小白将脸上的泪轻轻拭去,点头道: “好。” 什么清规戒律,只要有这小狐狸在身边,便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能为了她引恩仇于天下,又何惜再破一道荤戒。她此生,不欲看破此情,唯愿伴她身侧,共度余生。 北岳山城中,妖青悠呆呆地站着,仰头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身边不时有守城之妖前来报备,直到天色晚了,没有任何人见到姬小白的踪迹,她看向天空的目光恍惚间染了些不知名的情绪,能将姬小白毫无声息地带走,除了那法号凡空的妖僧,妖青悠再想不出有谁能做到了。 第五十五章 诉衷肠 “小和尚,我们要去哪里?” 凡空与姬小白已经离开北岳山城数日,这日,当凡空带着姬小白从借宿的农户家出来的时候,姬小白跟在凡空身后,她看了一眼村口两棵参天的大树,其上早已落满了雪,村头的泥路也没在雪里,天色尚还有些灰暗,今日比往常行路的时间要早上许多,故而姬小白有此一问。 凡空闻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 “乖乖跟来。” 姬小白哦了一声,快步跟上凡空,两人趁着天色未明,沿着铺满雪的山路走了许久。重逢之后,凡空没有再封印姬小白的妖力,她佛修已到返璞归真之境,从外看来并无丝毫特别,若是走在人群中,许是看一眼就会忘记了,姬小白甚至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半点如那清一真人般凌厉的气势,故而也就没有不适。 姬小白揣着一颗疑惑的心跟着凡空上了山,山上雾气有些浓,凡空步子缓了些,提起衣袖替姬小白挡了一下口鼻,作为一只狐妖,姬小白在这山间尘雾中自是没有不适,但凡空下意识的贴心举动,仍叫她心中暖流阵阵。 过了大致半个时辰,眼前的景象渐渐空阔起来,姬小白四下环顾,却见她们二人已来到山顶上,这山顶的崖边有一棵古老的青松,盘虬卧龙般的枝干在雪峰之巅骄傲地伸展着,其上坠着晶莹透亮的冰晶与莹白剔透的雪,煞是好看。 姬小白站在峰顶上,一眼看去,天地山川都格外辽阔,远处群山连绵,与天相接,天地万物灰白相间,见得此景,似乎心胸都变得如这山川一般开阔起来。北面有群山直指苍穹,便是无量山,此外再无任何一座山,比她脚下这座更高,亦不能看得更远。 凡空走到崖边,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积攒的雪一掌震开,露出平整的石面,这块嵌入山体的巨石露出的部分,恰好够两人并排而坐。凡空将外衫脱下,铺在石头上,然后拉着姬小白坐下,指着远方天边隐隐露出的一条金色光线,目光深邃而悠远: “昨夜观天,见万里无云,当有艳阳临空,一年前我曾从此地过,偶见一番奇景,那时便想,若得你在身侧,许是爱看这景色。” 姬小白闻言,转头看向凡空的侧脸,她面上的轮廓在不甚明朗的天色下稍有些模糊,但仍能见得她俊秀柔美的模样,那眺望着远方的黑瞳里,隐隐有金光点点闪烁,像是容纳了万千因果与几世长情,叫姬小白只一眼便怦然心动。 她看见赤红的朝阳将撕破黑夜的金光打在凡空的脸上,让她的双颊像是染了一层红云,她面庞的轮廓在日出的瞬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仍是那般温温软软的样子,却像是嵌进了姬小白的心里,让她心随着她脸上温暖的笑止不住地颤动。 日出之景她在无量山上时曾见过许多,但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叫她心弦颤抖。 她爱看的不是这景,却是费了许多心思,陪她将这旷世之景一起拓入眼帘的人。 姬小白愣愣地看着凡空面上温软的笑容,竟不由得看痴了去。 凡空指着日出之景说了许久的话,回头时却发现姬小白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见姬小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经回头看见她了,她仍是一副痴痴傻傻的神情。 这一瞬,她耳边忽的像是响起了一首久远的歌,眼前亦是看到了另一幕景象,也是在这样的雪峰之巅,有个红衣的姑娘背对着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光着脚丫甩着腿,目光落在悠悠的远方,好像在等一个人,又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坐着,她的歌声那么悲伤,像是卷了整整一世的愁思,要将这歌里的眷恋与深情,唱给一个再也不能听到的人听。 凡空兀地有些愣怔,她的心很痛,痛的无法自抑,但那幕景象很快便闪过她的脑海,再次消失不见。她没能见到那姑娘的样子,也不知这抹红衣为何会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但她心底的痛却像是一种无解的毒,在她回神的瞬间,扎根在她心里。 当她的视线再次清晰,姬小白的一身红衣不知为何就与刚才闪过脑海的背影兀地重叠起来,她缓缓伸出手,在姬小白稍稍有些惊愣的目光中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凡空的目光分外深邃,眼中隐隐藏了令姬小白无法反抗的绵绵情意,她的声音亦像是被暖阳着了色,透着一股温温的柔情: “小白,你知我不善言语,亦从未将心头所想所思讲与你听,我入空门二十余载,在佛前念了万卷经书,度无数野鬼孤魂,在普贤寺时,我以为我此生将古佛青灯,了此一生,从未想有朝一日,我会冲冠一怒,以杀止杀坏了佛门清规,更为了一人踏破万里河山,从此佛前经文三百,不及你回眸轻语笑言。” “修行与否,与我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了,我此生不欲堪破情关,若你是我这辈子过不去的坎,我便在此修砖砌瓦,与你笑看山河流转,日升月落,云起云舒,若你不在,我便是独上青天,堪破万千因果,又有何用?” 凡空每一句话都打在姬小白心尖上,叫她的心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双目盈满了晶亮的泪,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终在眼前之人缠绵的目光下,忍不住落了下来,顺着她的脸庞跌落在凡空掌心,那温热的触觉,从掌心的纹路,一直漫进凡空的心。 她低低笑了,目光盛满了疼惜,看着姬小白的神情无比虔诚,笑容仍是初见时那般温柔: “你还是一如既往,那么爱哭。” 姬小白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靥,甜蜜地扑进凡空怀里,紧紧拥着她不算宽厚的肩膀,向着悠远的群山放声大喊: “小和尚!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我好开心!!” 她的声音回荡在晨间的朦胧的群峰之间,凡空笑得宠溺而温柔,拥紧了怀中的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 “你这般喊,若是引起了天灾,可怎生是好?” 姬小白嘻嘻哈哈地笑,从凡空怀里抬起头,朝她吐了吐舌: “我不信你想不到办法,想必从这里到我能看见的所有地方,都让你早早做了防备。” 凡空面上笑容沾染了七分愉悦与三分无奈,她摇了摇头,算是默认了姬小白的言语,姬小白见她如此,便更是笑得开怀。自她离开凡空之日起三年来,她从未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明明美得像是一场梦,但凡空那嵌了无数情思与因果的双眸,却又叫她觉得一切如此真实。 山顶的视野格外开阔,冷风却也毫无遮挡,然姬小白窝在凡空怀里,倒是丝毫不觉冷的,她看着红日缓缓升起,忽的感觉一阵凉风拂面,便抬头问凡空: “小和尚,你冷不冷呀?” 凡空笑着摇头: “不冷,你呢?” 说着,她拥住姬小白的双臂更紧了两分,怕怀里这小狐狸被峰上的冷风冻到。姬小白咯咯笑了,反手搂住凡空的脖子,轻轻挂在她身上,嘴角微微挑起,温声软语地撒娇: “我不冷,可是我饿了~” 听闻此言,凡空面上笑意更甚,她轻轻松开环抱着姬小白的双臂,自身后取下晨间一同带上山的布包,将其打开。姬小白瞪大了眼看着掀开的布包露出里面紧紧裹着的泥团,凡空用内力将那泥团震裂,干裂的泥块一点一点剥落,将里边熟透的叫花鸡展露出来。 泥块一松,便有香气扑鼻而来,一路上凡空未曾停歇地用内力将其裹着,故而此时开封,那叫花鸡仍是热的,正是入口的好时候。 “啊……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小和尚,若是你师父知道你用内力给我暖鸡吃,定会给气坏啊!哈哈~” 凡空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小声道: “他不会知道的。” 姬小白听她如此说,又见她稍稍挑起的眉毛与面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狡黠神色,不由咯咯笑个不停,抱着凡空的胳膊: “小和尚,你喂我!” 凡空将那叫花鸡的鸡腿掰了下来,递到姬小白嘴边,软声哄道: “张嘴,啊~” 姬小白依言在那鸡腿上咬了一大口,吃得香甜,见凡空又要给她喂,她便推了推她的手,含含糊糊地说: “你不吃吗?” 凡空笑: “鸡是给你的,我还另外备了两个馒头。” 她知道,姬小白这只小狐狸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把整只鸡都吃掉。凡空脸上露出“整只鸡都是你的”这般宠溺的笑容时,姬小白却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虽然我很喜欢它,可是我最喜欢你,如果你要吃的话,就给你吃呀。” 凡空笑着摆了摆手,从怀里又摸出个馒头来,将馒头塞进姬小白手里,然后拿走了叫花鸡: “既然如此,那今天你吃馒头我吃鸡,怎么样?” 姬小白被她突入起来的举动惊呆了,有一瞬间竟然没有想到该怎么回答她这句话,想说好,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她蒙圈许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用力点了点头,说好。 那懵懵懂懂的神情叫凡空一下子没忍住,哈哈地笑出声,这小狐狸当真太可爱了,叫她怎么能放手? 她自记事起,便从未像今日这般笑过,有这小狐妖在身旁,此生当再无憾事。 第五十六章 无名章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姬小白趴在凡空背上,叫小和尚将她背下山。凡空背着姬小白,一路小声哼唱一曲经文,下到山腰时,姬小白便睡着了,凡空唤了她两声,没见应,偏头见其趴在自己肩上睡得格外香甜,凡空宠溺地笑了,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许是晨间起得太早,叫这小狐狸吃不消。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她今生许是不能脱得苦海,也不愿脱这苦海,若说放不下是苦,便是苦上一生,她亦觉不悔。 回到山下小村中的农舍,凡空将姬小白安置在屋中,自己则来到屋前,盘膝坐在石阶上,看着许久未见的晴空,心中思忖着带姬小白到何处去。如今天下大乱,东有戎狼入侵,北有妖兽横行,黎民百姓苦不堪言,然她却一心只想带姬小白远离诸苦,寻一方净土安度余生。 可惜,正如南宫素心多年前所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戎狼之军与南国将士鏖战多年,南宫川殚精竭虑,仍不能阻止戎军西来,照如今的势头来看,不知南国还能再守几年。 凡空摇头叹息,低头诵经,这些事她不想管,亦没有能力去管,心头唯一还有些惦念的,便是南宫素心是否安好。 姬小白醒来的时候凡空不在身边,她猛地坐起身,四下看了看,不见凡空,心中有些慌乱,便唤了两声小和尚。凡空听闻屋中声响,立时起身回屋,见姬小白一脸惶惑,见到她出现,竟不顾天寒,径直下了床,扑进凡空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委屈道: “我还以为先前是做了一场梦呢……醒来你就又不见了。” 凡空闻言失笑,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安慰: “别瞎想,我怎么会不见呢,倒是你,若说不见就不见了,我才着急呢。” 闻言,姬小白轻轻哼了一声,却又不知怎么辩驳,干脆埋进凡空怀里不抬头,这口是心非的大坏蛋,明明说了不介意先前的事情,这会儿又提,过分! 凡空见姬小白如此,笑容中的疼宠唯有姬小白才能看得见,她轻轻将姬小白搂着,忽觉其身上只着了薄薄的衣衫,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当是会冻着的: “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快些回去躺着。” 言罢,便一把将姬小白抱起来,要将她送回床铺。姬小白在凡空怀里窝着自是一点都不冷,比起那留有余温的被窝,她更喜欢小和尚怀里暖暖的感觉,此时见小和尚意图将她送回被窝里,她心里稍稍有些不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在凡空要将她放回去的瞬间,她忽的搂住凡空的脖子,用力朝后仰。 事出突然,凡空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用手垫在姬小白的后脑勺下,以免她伤着,噗咚一声响,姬小白与凡空双双倒在床铺上,待凡空回过神,红云腾的一声爬上她的脸颊,只见姬小白仰面躺在床上,而凡空则不偏不倚地压在她上边。 凡空面上神情有些僵硬,眼睛也不知该朝哪里看,但那垫在姬小白后脑上下的手却抽不出来,姬小白朝她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笑容分外狡黠。凡空尴尬地轻声咳嗽,试图专转移一下话题,但她还没开口,姬小白便将圈着她脖颈的手臂猛地收紧了。 “唔……” 惊呼声不可遏制地从凡空嘴里漏出,她只觉面上忽的传来温温软软的触感,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整张脸埋在了姬小白胸口上。凡空顿时满面飞霞,姬小白胸前的温软叫她头脑有些晕眩,想挣脱,但不知为何又有一种力量叫她忍不住想沉迷其中。 姬小白圈住她脖颈的双臂抱得太紧,所以她挣不脱,大概是这样吧。 她能感觉到姬小白的身体在颤抖,姬小白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那不住颤抖的身子与下意识绷紧的双臂,无一不告诉凡空,她很紧张,紧张得不得了了。 姬小白的双臂搂得太紧,叫凡空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她用力喘息,姬小白身上淡淡甜香钻进她的鼻尖,令她怦然心动,这是能令任何男人癫狂的味道,然而这朵雪地中的红莲,却只为一人开。 “小白……” 凡空想起多年前,在祁国京城卧龙山上,那洞窟中寒凉的夜,那是她第一次破戒,虽事后忘记了,但终还是想了起来,没让眼前人,成为她一生的遗憾。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是喜欢她的,若非是喜欢,像她这般修为的僧人,又怎会被小狐狸尚不成熟的媚术迷了心智? 非是小狐狸叫她破了戒,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心中原本留存的尴尬因着忽然想起的这一段往事而平缓下来,她抬起头,看向满脸通红的姬小白,那扑满红霞的小脸儿上,双眼亦是紧紧闭着,但她眼角温热的泪,却一下浸染进凡空心里,让她的心亦跟着颤动起来。 “小白。” 她又唤了一声,姬小白咽了一口唾沫,将眼睛小心地睁开一条缝,入眼却是凡空温润如玉的笑容,她用空出的手轻轻抚了抚姬小白的脸颊,而后,她的脸颊在姬小白漆黑的瞳孔中骤然放大,不等姬小白出声,凡空便用自己的唇将姬小白细弱的轻哼尽数堵在喉中。 姬小白环住凡空脖颈的手臂顿时有些脱力,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却仍尽可能地抓住凡空背后的衣襟。她的身子不可遏制地剧烈颤动,明明是浅浅的轻吻,却叫姬小白感觉自己的魂魄也随着凡空落下的吻而出了窍,脑袋晕乎乎的,呼吸也一点一点变得急促,双眼亦蒙上一层水雾。 小和尚的吻似乎带上了某种魔力,让呻|吟自姬小白嘴边倾泻而出,凡空的指尖扫过姬小白的耳廓,姬小白浑身猛地一颤,她轻哼一声,那耳朵竟现了原形,粉粉嫩嫩的耳朵上铺了一层细而雪白的绒毛,随着凡空轻轻拂过的指尖剧烈抖动。 凡空轻咦一声,待得看清,面上笑容更甚,那雪白的白狐耳朵,当真可爱至极。姬小白偷眼瞟她,见凡空笑了,这才放下心来,她好怕凡空不喜。凡空见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低声笑了: “我家的小狐狸可爱的不像样,叫我好生欢喜。” 姬小白因着凡空毫不遮掩的赞叹言语而羞红了脸,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她听了太多人赞扬她的样貌,但没有哪一个,能比小和尚口中简简单单一句更叫她心动。 有了凡空的肯定,姬小白的胆子却是大了起来,她扬起脸搂住凡空的脖子,主动将红唇递过来,与凡空再一次吻在一起。她痴迷于小和尚的亲吻,那吻落在她的唇上,叫她的心砰砰直跳,脑袋晕乎乎的,但心情却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越飞越高。 “小和尚……” 姬小白口中呼出的热气打在凡空耳边,凡空轻哼一声,算作回应,姬小白搂紧了凡空,双目迷离地看着她,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笑容,这笑容与寻常时不同,小狐狸天生媚骨,此时情动,那笑容里自然而然的带了几分魅惑,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凡空,唇齿轻启,道: “吻我……” 凡空的心随着姬小白落下的二字猛地跳动两下,她看着姬小白水汪汪的双目,轻笑一声,低下头,将唇印在姬小白微微扬起的脖颈上,她吻过姬小白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口鼻间缭绕着淡淡的甜香,每一次或轻或重的触碰,都让姬小白止不住颤抖。 若这是姬小白想要的,凡空愿意去做。她此生,但凡这小狐狸想,只要她有,都会给,便是入了这世间凡尘,离了大道,从此堕入无边无际的轮回,她亦无怨无悔。 凡空一寸一寸吻过姬小白的肌肤,神情格外虔诚,像以往念诵每一部经,她以前皈依了佛、法、僧,如今却是皈依了这叫姬小白的狐妖。 不知什么时候,姬小白身上的薄薄的衣衫已变得凌乱起来,露出莹白如玉的锁骨与锁骨下柔美的肌肤。姬小白双颊绯红,半闭着眼,眼中水光莹然的模样,叫凡空的心亦不住颤抖。 然,就在她准备再俯身时,屋外却传来嘈杂的声响,一个农妇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凡空大师!凡空大师!” 凡空心里猛地一跳,她将姬小白一把裹进被子里,然后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这才转身去开了门,却见这农户的女主人站在门外,神情颇为焦急,见凡空开了门,便急急开口: “凡空大师,我家大虎子快不行了!” 凡空听闻此言,面色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忙道: “别急,前边带路,路上说。” 农妇点了点头,赶忙领着凡空朝外走,凡空心里苦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姬小白已然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她临行前开口道: “我去去就回,你好好休息。” 说完之后,凡空便随着农妇走了,走前轻轻带上了房门。姬小白在凡空走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满脸通红地瞪着门口,气呼呼地龇牙咧嘴,可惜,凡空是看不到她这般神情了。 “讨厌讨厌讨厌!!!” 姬小白用力撕扯两下无辜的棉被,气愤至极,但终是无可奈何,只能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等凡空忙完之后回来,却不知那时候刚才的事情还能不能继续呢?能不能继续呢?? 第五十七章 村中事 凡空跟着农妇来到村头,此时小村的北面已经聚了很多人,人群熙熙攘攘地围成一个圈,将中间的空处遮挡了,凡空来时,并不能见着其间的景象。 “大伙让一让!让大师替虎子看看!” 农妇的喊声惊动了围观的人群,他们见农妇领着凡空来了,虽不知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和尚有何能耐,但还是纷纷让开道,让凡空得以跟在农妇身后走进人堆里。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个气息奄奄的汉子,他平躺在担架上,左臂齐根断了,浑身上下满是乌黑的血迹,右侧腰腹间有三条狰狞的伤口,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中,仍止不住地淌着血,若是再晚些被人抬回来,他必是撑不到现在了。 凡空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缩,她在这大汉的伤口上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妖气,依照妖力来看,伤人的妖物应是山间散妖,而非无量山中成群结队的妖魔,若真是那般,恐怕这人早已尸骨无存。凡空走上前去,弯下腰,仔细检查壮汉的身体,它腰间的伤口看起来恐怖骇人,却并不深,无大碍,倒是那断掉的左臂已无法复原,其上缭绕着一层森冷的妖力,阻止伤口愈合,且他受了极大的惊吓,现在还不是问询的时候。 “这位壮士失血过多,贫僧先替其止血疗伤。” 凡空掌心亮起一蓬金光,她的手指快速在壮汉肩膀及腰腹间数处大穴点过,缭绕在伤口上的妖力飞速溃散,片刻间便消融。祛除妖力之后,凡空再作法,壮汉身上的伤口亦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看得围观百姓目瞪口呆,守在旁侧的农妇喜极而泣。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壮汉已无大碍,唯一的遗憾,便是那失去的左臂再也寻不回来了。然对于农妇而言,这汉子能保得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对凡空感激涕零,竟磕头道谢,凡空急忙阻止: “此乃举手之劳,施主勿要记挂。” 村中农户们因着凡空此举,皆记住了凡空,以往对这平平凡凡的僧人不怎么有印象的人,都知道了村中有个法力高强的小和尚,自这日起,农妇家中不时便有邻里街坊前来串门,说是要看望养伤的汉子,便一同拜访了借住在农户屋中的凡空,此乃后话。 凡空处理好壮汉的伤势之后,农妇让街坊乡邻帮忙将这汉子送回家,凡空亦在这时才回到农舍。姬小白早已穿好衣服起来了,凡空回来时,她正坐在院子里发呆,手里抓着一把米粮,不时取些扔向院中来回穿行的鸡鸭。 她自是听见了凡空回来的声音,但她心里尚堵着一口气,明知道不是小和尚的错,但她就是不开心,故而凡空进门之后,她哼的一声将脑袋转开,起身一把扔了手里的米粮,意图转身回屋,将那小和尚关在门外边。 她才不会承认她坐在这里是为了等她回来。 凡空刚进门,便听得姬小白冷哼一声,转身就朝屋里走,顿时哭笑不得,她哪里不知道姬小白为什么不开心,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将人家撂在一旁不去理会,任那汉子自生自灭吧? 姬小白如此举动叫凡空很是无可奈何,她忙关了身后的院门,见姬小白即将进屋,竟顾不得许多,脚尖一点,使出轻功,嗖的一声穿过小院,一把拉住姬小白的胳膊,另一只手顺势搂住姬小白纤柔的腰肢,带着她旋身进了屋,屋门砰一声关上,而姬小白则被凡空压在了门后。 事出突然,姬小白从未想过凡空竟会如此做,她诧异地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凡空贴近的面庞,很是惊奇。然凡空自己亦是不懂自己为何下意识地就将姬小白按在门后了,从她走进小院再到如今两人贴身相对,不过瞬息间而已,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她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在心中演练了许多遍,才有这样流畅的效果。 凡空面上有些不自然,尴尬地轻咳两声,欲要松手后退,但姬小白怎会给她脱逃的机会,刚才胆子那么大,这会儿露怯了?她伸手将凡空搂住,主动将红唇送出,不等凡空躲闪,便不偏不倚地吻上去,这一吻格外绵长,到的两人都喘不过气了,才彼此分开。 姬小白眨着眼看凡空,双臂环在她的脖子上,半吊在她身上,轻声道: “小和尚,如果我不主动,你是不是不会碰我?” 听闻此言,凡空忽的倒吸一口气,许是今天的事情给姬小白造成了一些冲击,那么大胆的话她竟直接就说出来了,凡空脸上蒙着一层红晕,姬小白胸前柔软的两团紧紧贴在她身上,叫她神情有些恍惚。姬小白的个子不高,比凡空矮些,平日里看不出来,但真真触碰到了,才知她不仅容貌倾城,身材也是极好,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色|心大起,为所欲为了。 凡空费力地偏了偏头,花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将气息喘匀,她没有松开环在姬小白腰间的手,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解释: “小白,你知我不是不愿,今日之事你也看到,那农妇家的汉子入山受了重伤,眼看性命不保,我总不能因着自己私心枉顾他人性命,你且莫要恼我,我们在一起便不会分开,来日方长,往后自然有时间……呃,有时间与你一起……嗯。” “一起什么?” 姬小白瞪着眼,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明明自己脸也红了,但还是直直地看着凡空,硬是要她将话说清楚。凡空越发觉得尴尬,她深深吸了两口气,猛地闭上眼,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言道: “与你一起寻欢。” “噗哧。” 姬小白见凡空那一副舍生忘死的模样,终是没能忍住,笑出了声,她非是无理取闹之人,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才与小和尚在一起,不再因着往日里诸多顾忌彼此错过,今日良辰美景,本应好好在一起度过,却因身外之事无奈作罢,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得了凡空解释,她早已不恼,若是换了别人,小和尚作何要解释这么许多? 姬小白笑了,凡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今日之事注定是不能继续,这农舍的主人伤还未好,往日里从未出现过这般状况,也不知他为何会受伤,故而凡空在安抚好姬小白的情绪之后,便来了农舍的主屋,寻了农妇问那壮汉的情况。 得说那汉子已醒了,凡空才进了屋,那农妇赶紧拿了个矮凳过来,让凡空坐下,床上的壮汉听见动静,便睁眼来看,他早已从农妇口中得知了自己受凡空相救的经过,此时得见凡空,满心感激,不停道谢。凡空摆手,又替其查看一番伤势,见其伤口已无大碍,这才问道: “今日你上山去,为何会受此重伤?” 那大汉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大师有所不知,今日我上山所做无非捡些干柴,打打猎,与往日并无区别,然早晨时,我在林子里见到一头野狗,个头不大,往日里这种野狗我不知打了多少,便没放在心上,想要将这畜生猎了回家。” “谁知这狗与寻常野狗不一样啊!我还未弯弓搭箭,这畜生就已先发现我了,忽的向我冲过来,我那箭只射在空处,眼看它到了近前,我逃也来不及,便豁出去与它搏斗,那畜生格外凶狠,硬是咬掉了我的胳膊,还在我腰上抓了一爪,若非最后关头我拿着匕首在它喉咙割了一刀,今日我恐怕也回不来了!” 壮汉说得惊险,农妇在旁听了,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汉子用未受伤的右手拍了拍农妇的肩,嘴里却是骂骂咧咧: “你这妇道人家好不懂礼!大师在此,我又没死!莫要再哭哭啼啼!劫后余生已是大幸,便是少了只胳膊,我照样能打死一头牛!” “呸!别死不死的说胡话!” 农妇气不过,想打那汉子的头,又担心牵扯了他的伤,便在床铺上拍了一下,转身入了厨房,看看灶台上的粥好了没。那汉子见她走了,这才抓了抓后脑勺,苦笑道: “大师莫要见怪,贱内一直是这副德行,动不动就哭。” 凡空笑着摇了摇头,若不是心里记挂,又怎会哭呢?她想起那日从北岳山城出来时,姬小白得知她受了伤,亦是这般表现,哭得比这农妇厉害多了,那小狐狸将她装在心里,磕着碰着都止不住要红了眼,她又有什么道理不去疼她?宠她? 自农户屋中出来后,凡空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天还未暗,她在想着要不要上山去看看,今日之事总觉有几分蹊跷,寻常野狗自然不可能有那么可怕的攻击力,而那汉子伤口上的妖气也证实了这一点。但她想起姬小白还一人在屋中,若她就这么上了山,她定是会又不开心的。 想起姬小白,凡空脸上便自然而然地染了些笑意,她心中自然不愿将姬小白留在村里,算了,本就不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待得明日叫上姬小白再上山去看看吧。 第二日一早,凡空早早醒了,亦叫醒了姬小白,准备与她一同上山去看看,待得梳洗完毕之后,拉开房门,却在此时,村口忽的传来一声惊呼,凡空心头一跳,忙拉起姬小白,匆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行去。 却见村口有两户人家的院子外面围满了人,村民见着凡空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凡空与姬小白进去,待得凡空走近,看清院中的景象,她不由得愣了。 院子里一共六具尸体,两个成人三个孩子,屋里还有一个老人。 第五十八章 恶灵犬 凡空看着院子中凄凉的景象,兀地沉默下来,她的神情中满含悲悯,与一种旁人无法得见的自责和忏悔。她推门走进小院,在距离院门最近的那个小孩子的尸体旁停下来,这孩子已死去多时,胸口被掏了一个碗口大的洞,血流干了,皮肤也被冬日寒冷的雪冻得青紫。 小院的男主人被妖物咬得面目全非,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了,唯有从他身上的衣服判断出他的身份,满地是冻得青黑的血迹,整个小院死气沉沉,凡空甚至能感觉到那几个仍飘荡在小院中不肯散入轮回的无辜冤灵。 姬小白跟在她身后,看着满地尸体,她心中亦有些不忍,虽然她生而为妖,但她却不是噬杀的妖。这般惨烈的景象,她只在北岳山城见过一次,那是群妖首次下了无量山,闯入北岳山城后,遭到降妖师们激烈反抗,妖尊以雷霆之势将其击退,才有大量的人类伤残甚至死亡。 而今这小小的村庄里,一户人家七口人,竟一夜之间皆尽暴毙,横死于此,姬小白看着院中三个小小的尸体,眉头止不住地拧起来,究竟是何等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对三四岁的孩童残忍下手? 凡空走进屋里,将已故的老人瞪圆的双眼轻轻合上,手里拿着念珠,轻诵一卷往生咒,这些年,她不知已念了多少遍这同一卷经文,每一个在她眼前死去的人,她都会替其超度,便是罪业加身,亦不辞劳苦。 姬小白在屋外等着她出来,四周围观的人群在凡空念经时也渐渐安静下来,纷纷垂着头,不言不语。待得凡空超度完毕,回到院中,亦为每一个死去的人念经超度。 末了,她让乡邻帮忙将院中的尸体抬出来,寻了一处地方将其安葬,面对村中百姓惶惶的神情,凡空亦觉心头沉重,便出言宽慰: “今日之事乃是妖物所为,贫僧必会将此妖捉拿,还请诸位乡亲放心。” 先前见过凡空出手救治虎子的乡邻出声言道: “有大师此言,我们自是放心。” 旁侧人等尽都附和,待将此间之事安排妥当,凡空唤了姬小白一同往山上去,准备去看看那妖物究竟如何凶狠。离开小村时,却见那农舍的女主人正等在村子口,怀里抱着一把匕首,神色间隐有焦虑她见凡空二人来了,便上前来,将匕首递给凡空,道: “大师,此去山中必是凶险,民妇家中仅有虎子惯用这柄匕首许是能帮上些忙,还请大师定要收下,也好作防身之用。” 农妇说得诚恳,即便这小小的匕首对于凡空与姬小白而言并无太大用处,但凡空还是让姬小白将这匕首收下,辞别农妇之后,循着小路上了山。根据昨日虎子的描述,凡空与姬小白很快便找到了虎子与他所说的野狗搏斗之处,林中的灌木有许多折断的枝叶散落,虽被山中的雪掩埋了大部分,但仍留有少许痕迹。 凡空闭上眼,凝神作法,片刻之后,当她的双眼再次睁开,那漆黑的眸子深处有金光一闪而过,空气中已消散了大半的妖气化作墨绿色的气雾飘荡,她一眼看去,所有妖力残留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如此一来,要想找到那妖物的去向,就变得容易起来,凡空循着空中妖力弥散的方向往前走,姬小白亦小心地跟在她身后,大致半个时辰之后,凡空抬了抬手,与姬小白一起停下脚步,侧身靠在一块高大的岩石后边,凭借岩石的遮挡查看岩石后的景象。 那枯草掩映的地方有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阵阵墨绿色的妖力就是从那洞中散发出来,凡空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的血腥之气,那正是昨日死去的乡亲身上所带的血气。凡空已经可以断定,便是这妖物袭击了村庄,将那一户七口人的性命夺走。 姬小白自然也感受到附近妖气变得浓郁起来,那妖物如此凶狠,却不知小和尚能不能将其擒住。凡空将手腕上的念珠取下来,吩咐姬小白站在此地不要妄动,之后见机行事。姬小白乖巧地点了点头,便拿着匕首在岩石后边等候。 凡空朝着山洞走了两步,她自是不怕妖鬼邪魔,只是担心若起战斗,会不会波及姬小白,见姬小白乖乖站远了,她便也没了顾忌,走近山洞之后,将笼在洞口的枯枝碎叶尽数清理干净,沿着昏暗的山洞走了进去。 整个山洞中都充斥着浓郁的妖气,凡空双眼微微一眯,准确找到那妖物的位置,手中念珠爆出一阵金光,将昏暗的洞穴整个照亮。她眼前闪过一抹黑影,凡空拧眉冷哼,一掌拍出,黑影受力后退,显出原本的样貌来。 那是一只形貌凶狠的恶狗,浑身漆黑,脖颈间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还未痊愈,尖利的獠牙似要将所见到的一切生灵尽都咬碎。凡空面色有些沉凝,这恶狗身上妖邪之气太重,远超了寻常妖魔,这让凡空感觉到十分不寻常,若说只是山间散妖作恶,这散妖也未免太过凶狠,且如此凶狠之妖,前后两次袭击村民,都似乎有意而为。 凡空越想越觉不对劲,虽在与恶狗搏斗,但脑中却在飞速思考,前后事之间有些什么关联。 山洞外,姬小白拿着匕首等在岩石后,见凡空进去许久却还未出来,心中有些担心,因着凡空提前叮嘱,她心中即便担心,亦没有贸然靠近那山洞,只乖乖等着。 过了一会儿,姬小白忽觉一道人影自空中落下,她心里一惊,抬头的瞬间脚尖一点,轻身后退,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眼中也迸射出凌厉的神色。待得看清来人,姬小白顿时一愣,却见妖青悠轻飘飘地落在她原先所站的地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青悠……” 姬小白蹙了蹙眉,妖青悠怎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在她犹疑的瞬间,妖青悠已然一跃而起,迅速接近,随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她迅速朝山林外飞跃。姬小白兀地回过神来,忽的怒从心起,她猛地甩开妖青悠抓住自己的手,身子轻盈地与之拉开数尺距离,瞪眼看她,声音中亦是带上了些许气恼: “青悠,你这是作何?” 妖青悠神情一怔,似乎对姬小白会将自己甩开感到不可思议,她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乎在这一刻,她与姬小白之间这短短数尺的距离,蓦地变得很长,长到,或许她这一生,都不能走到她身边了。 “我来救你。” 她轻声言道,其实她知道事情或许与她想的不一样,如果姬小白有危险,那她不可能在离开那么久之后,仍毫发无损,但她却不肯承认,不肯承认,也不愿承认姬小白是自己愿意跟着那和尚走的。 姬小白闻言,知是妖青悠记挂自己,所以才想相救,神情便缓和下来,她收了目光中些微的警惕,这才言道: “青悠,我在此并无危险,小和尚不会害我,你无需担心,当初不告而别另有缘由,望青悠莫要责怪,若得闲暇,我会去无量山寻你。” 姬小白的话无疑让妖青悠很受伤,她这几日不眠不休,费了许多心思,这才将姬小白寻到,却只得了一句回去。她知道自己一直没能走进她的心,但她自认,应是能算她一个朋友,她如何能看姬小白跟着个和尚在一起,和尚哪有不捉妖的? “可是那是个和尚!小白!你怎么能跟着个和尚走!和尚惯会捉妖,怎会不害你!” 妖青悠面色有些难看,急的眼眶发红,姬小白见她如此,心中也有些不忍,犹豫片刻之后,开口: “青悠,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和尚,但她不会害我,你且信我。” “你为什么非要与那和尚在一起?!” 妖青悠紧握的手有些颤抖,她不懂,为什么姬小白宁肯离了北岳山城,离开她的庇护,也要与这不知杀了多少妖的和尚一起离开。明明在她身边,她可以保护她啊!她作为狐族妖王,要什么有什么,即便姬小白不会回应她付出的情,她亦愿意护她,可为什么她仍是要走呢? “因为……” 姬小白抬头看着妖青悠,她不是不懂,她也付出过感情,所以她比谁都更清楚妖青悠眼中深深埋藏的情谊,只是,她的心早已给了那木头似的的小和尚,再不能分出半点交给谁了,亦不愿给了此人希望,又再将她的希望亲手湮灭,便下了决心: “因为,我喜欢她啊……” 姬小白低下头,不忍看妖青悠此时面上的神色,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她,好久好久了,她若要害我,我亦是甘愿的,青悠,对不起了,她叫我在那儿等她,我不能跟你走,要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朝山林中去,她要回到之前等待凡空的地方,妖青悠愣愣地站着,因为姬小白刚才那一席话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待得她忽的回过神来,姬小白已走得远了,她瞪着眼,想起妖尊先前曾交于她的任务,她眼睛一闭,朝着姬小白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呼喊: “她会死啊!!妖尊要杀她!!!!你阻不了的!!” 姬小白的背影蓦地顿了一下,她微微垂着头,没有回身,只留下一句话,便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快朝山间行去。妖青悠傻愣愣地站着,看着空荡荡的山林,唯有姬小白的声音似还在回环: “谢谢你告诉我,我虽不知妖尊为何盯上小和尚,但今生,便是死,我也会和她在一起。” 第59章 上一章 是更新 点开看见此章的小天使,某年不得不告诉你们,此乃防盗章也,下边的内容是这本书的前传的节选部分,其实就是一个失败的小短篇……本章会在今天正常更新时间替换,订阅了本章的小天使,也请不要方张,因为替换之后字数肯定会超过两三百,不会要求重新订阅,不亏啦!届时电脑与网页版小天使刷新页面就可以看到替换后的正文,用手机app的小天使可能刷不出来,需要点开系统设置清理一下缓存……我明天试试看我这里后台清理缓存能不能避免这个现象,如果小天使们太麻烦了说不定我就取消这个防盗章的计划了,反正盗文网之后也会盗走_(:3ゝ∠)_心疼自己三秒钟。注:本书独家发表于晋(jin)江(jiang)文学城 ———————————————————————————————————————— 我站在一处高台上,看着城楼下绚烂地景象,那是一位妖王和一名降妖师的战斗,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不断响在耳畔,接着便是大片大片的土石纷飞开来。肩上一团银白动了动,小小的狐妖转动它的脑袋磨蹭我的脸颊,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我心中的苦闷和无奈。 和妖王一比,那降妖师却是弱上几分,稍占下风,几个回合下来,黑豹妖王放出的妖术击中降妖师的肩膀,那红衣的降妖师眼看便要落败。这个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出手了,黑豹瞪大了眼看着我,满脸的不可置信,我手中的玉箫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上,但是他的内腑尽数破碎。 “你是谁?” 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原本一直待在我肩头上的小狐妖早已钻进我怀里。多久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如果我转过头去,她是否就能认出我。 一时间,气氛冷清了下来,我终是没有胆量回头,或许,是我心中还残留一丝微不可查的幻想,我希望,在她心里,我永远只是那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妖兽。狠下心来的我将她抛在这隆冬的城墙下,朝着漫漫的荒野迈出步伐。 “咳咳……” 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让我原本淡漠的心瞬间揪痛起来,顾不上再去考虑什么,在回身的同时我已经来到她身旁,那瘫软在雪地上的火红,脆弱如凋零之花,刺痛了我的双眼。 急迫地将她拥进怀里,心中焦躁不安的我,失去了一贯的冷静,飞快掠过低矮的茶舍,寻到这小城中最大的一处庭院,将这倔强而苦命的女子安顿下来。 坐在窗边,我远远望着安静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脸色苍白,却仍能看出年少时的样子,紧闭着眼睑,收敛了淡漠的冷光,多了一份悲伤和凄绝。我惶恐地将视线转向窗外,内心中不断翻涌着阵阵酸楚,是我,让那双善良澄澈的眸子染上了仇恨和痛苦。 “一直以来,都是你,对不对?” 略显虚弱的声音从床榻的方向传来,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的绝色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原以为自己隐藏地很好,却不料她一眼便发现了我。我从未离她太远,每当她遇见难以解决的事情,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出手,将她护住。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终究是没能认出我,我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难过,自嘲地摇了摇头,嘴角强扯出一丝笑容,回道: “我是妖。” 闻言,她惊愕的表情映照在我的瞳孔上,半晌,在我以为她会就此拂袖离开,我们再无任何关系的时候,微冷却带着淡淡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信,妖怎么会像你一样善良。” 我微微一愣,这一刻心中翻腾的五味让我无法开口辩驳什么,第一次,我从她口中听到了疑似赞美的话,却为何令我心中那么难过。 或许,我依旧是恋着她,所以才会允许自己如此不堪地留下。 她接手一个又一个降妖的委托,辗转在四方,而我陪在她身边,小小的白色狐妖,被我放回了天山上。她未曾询问我来处,也不探求我的归路,我们彼此默契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清晨的雾气,微微可以沾湿衣襟,我穿过小院的幽径来到青石的凉亭,她已经坐在那里,依然是湛湛的红装,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恍惚见着其间有一丝笑意,却在我未曾回神的时候,她便开口: “我要去天山。”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我有些无措,我不明白她做出如此决定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妖王临空在那里。” 彻骨的寒从心底翻涌上来,令我惶恐不安,我急迫地双手按住她地肩膀,声音近乎咆哮: “你疯了!你明明知道,临空是妖王之皇,又岂是你可以降的了的?!” 或许是未能明白一相泰然自若的我为什么今日如此失态,她的脸上划过一丝迷茫,但随即就被刻骨的仇恨淹没: “我是降妖师,为此我可以付出所有。” 我心中凄然,兀地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我看见她脸上有一丝仓惶无措,但我已经无从理会,开口将心中埋藏已久的话全盘托出: “我不想失去你。” 原本还有些挣扎的她安静下来,然后,我能感觉到她伸手抱住我。 “不要去寻那临空了,我带你走,从此浪迹天涯,好不好?” 我的声音,近乎哀求。 她环住我的双臂紧了紧,似是挣扎,然后,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待我归来,定要你娶我。” 闻言,我的心几近冰封。 “但是……” 这沙哑的挣扎,几乎剥夺了我的理智。 她伸出手指按住我唇,然后,脸上露出如花笑靥,这么多年,再次看见这笑容,令我绝望地近乎落下泪。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她的眼中,满满的全是信任和期盼,无尽的言语都为此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一片静默,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天山,那是妖的世界,而天山最深处,住着名为临空的妖王。 我和她踏上了天山之巅,看着她脸上的执着和眼中的恨,我心中无力而颓唐,我不知道该作何选择。 在幽幽的雪峰上,迎接我们的,是一名白衣胜雪的男子。剑眉星目,苍颜薄唇,俊美近乎妖媚,一头银白发丝工整地绾在脑后,风度翩翩,全然没有一丝妖气。 “临空。” 女子的声音清冷若隆冬的幽泉,刺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这份冷漠,让我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无月之夜。 几乎没有更多耽误,这场战斗,延迟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拉开了序幕。华丽的光影明灭,妖冶的符火爆裂在雪峰上,那优雅的男子,却是节节败退。在我未曾觉察的时候,原来她已经成长到无需我保护的地步。 终于,白衣男子被重伤,眼见着那古旧的桃木长剑,潇洒而飘逸地划过长空,即将落在那男子身上,那么,今日,我们,是否都可以心安? 终究是输给了懦弱的自己,我做不到再次将她抛弃。那刻画着沧桑的桃木长剑,在红衣的女子惊诧的目光下,稳稳穿过我的胸膛。这一瞬,我心中堆积了这么多年的悔恨和愧疚,都如天山上的迷蒙薄雾,在风中消散。 一缕温热从嘴角滑落,我脸上,应当是带着笑,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偿还对你们欠下的债。红衣的降妖师,我心爱的人,目光中满满的是诧异和迷惘,她那么不解,脸色苍白,我甚至能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气。 “为什么?” 她的声音那么无力,一如天山下的我。我努力保持清醒,唇角带笑,轻轻吐出真相: “因为,我的名字,是临空。我就是你,寻了那么多年的人。” 身后的白衣男子,在此刻幻化成银白长发的女孩,脸上挂着断了线的泪,仓惶地奔到我身边,澄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傻!” 艳丽的红装,在苍茫的雪地上,显得那么荒凉。我回想起来,我与她的初识,也是在这样隆冬的时节,那个古老的小镇,成了我回不去的旧梦,或许,这就是我最好的归处。 我的意识,就这样,沉入无边黑暗中。 从此,妖皇临空与最强的降妖师一起湮灭了踪迹,多年以后,有人说,在经过天山的时候,常看到这样的景象。 红色衣衫的少女独坐在峰顶上歌唱,声音清澈,却带着满满的愁思,传言她是灵狐的少女,银白色的小狐妖趴在她的肩头,而黑色的小妖兽,静卧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