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女正传》 第1章 序·千堆雪与长街 傅言与沈读良的初见,是在互联网百强发布会上。 她刚满二十五,履历青涩尚待孵化,但志存高远,同亲人潦草庆生后,提携话筒端整妆容又受命奔赴现场。 而沈读良,她得识他还是经由同仁闲话之口。 三十八,m&g公司挂名股东。 “多的不讲嘞,”随行录音小姑娘哂笑,“沈万青的大儿子。” 立时众人皆心中有数,左顾右盼。 唯有傅言视线凝定。 沈万清,商务部国际司司长,得幸面访过一回。总的来讲那次经历并不愉快,她刚毕业不久,接了如此光荣又艰巨的指令,更是中英双语,前夕激动通宿当夜更,当天顶着一脑空白完成的任务。 “什么丫头片子都敢来。” 那日结束她上完厕所推门,好巧不巧听见的就是这句讽诮。 其实职场前期总免不了坎坷。 沈万清给的那道坎坷,傅言铭心刻骨到现在,认为堪比靖康之耻,待她从头收拾旧山河。 久有存心也好,故意为之也罢。 发布会官绅点缀,身价百倍。后来摄像架妥提问开始,她望望嘉宾席沈读良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就这么举起了手。 老天眷顾,点请人视线穿丛越林偏生就落向了她。 到开口前有分秒的肃静,全场焦点都在她。 傅言三两句赅简的自我介绍,余光清浅一扫,那人原是搭住身次座椅,正偏头与熟识搭腔。话才讲半截,他果然在第一排角落回了眸。 会场灯光布施格外耿耿,每个人冠盖不论好坏都无从躲藏。 傅言顺势流利提问,眼角中沈读良指骨轻推镜架,把唇角一掀,浮佻的笑意也未躲藏。 她问题直指当年月头,沈司长在国际交流合作会上就4g投入使用的意见建议。 话题中央人并非在席,却不失为一个好问题。 因为那年4g技术出炉待兴,全国上下都瞩目。 那年,二零一四。 新疆和田大地震、阿里巴巴赴美上市、马航mh370失联,后来种种大事频于尘埃落定,关于他们的故事除却当事人外无人问津。 提问完毕坐回椅上,傅言速记答案间出神,心里影影绰绰勾画起沈读良的样貌。 银框眼镜后疏眉朗目,仕场清一色大腹便便的老态里,他算不多见的俊气倜傥。 饮食男女,好面容更易过目不忘。 会晤终结,燕京洒起时紧时惰的醒春凉雨。 首都机场在三十公里开外,傅言邮件递完稿囫囵把东西一收,轻装从简拦了辆车赶往。 买的班机将于四小时后飞抵上海。 多年以后再忆起那天涂搽在车窗上的雾状灯影,傅言会含笑同旁人讲: 兴许那一趟的真正因缘,是为了和他二度相见。 冥冥之中如此因缘下,她风沙里狼狈一遭终于赶到,却获知了航班延误的消息。 那天的雨大到首机航站楼形同巨浪里的轮舵,傅言倦意性往玻璃窗上贴,外睇间好似魂穿《加勒比海盗》。 她想想伊丽莎白坠船之壮烈,扭回头漫不经心一抬眼,就这样再度看见了沈读良。 沈读良气质颇好。 纵使斜偎候机椅寻常玩手机,都能与周遭分划界限,宛在鹤立处。 傅言鸿蒙开辟早,有过几回恋爱经历,风月事上一向直率坦荡。 所以好感就是好感,一见也好日久也罢,她从来不屑藏敛。 除此开外,她迈出的那一步也并不单纯。 上视传媒圈四郊多垒,优胜劣败,得人脉者多助。 傅言任职三年许,泣血总结出来的就是这一道理。 风雨交加作背景,她步子迈得分外凛然。 而当真正坐到他身边时,又忽而临场失了手。 沈读良是用左手拿的手机,右手屈肘支在椅把上托下颌,闲散架着腿,派头不唬人,倒也一副“生人勿近”的身体语言。 头顶航班播报此一声彼一声,冲淡了傅言心中囫囵打下的腹稿。 她走了神,方才余留的电影片段不断闪回,最终,反是他主动让有关他们的电影开场。 “你好,我记得你。” 傅言一怔,以为他所言仅仅限于记住自己这张脸,不想他紧跟着道:“上视记者,对吗?” 她受宠若惊了,未语先红,随即从善如流,“沈先生好记性,傅言,特派记者。” 沈读良调换坐姿偎进椅内,嘴角堆笑良久,回了句意味深明的话: “傅小姐记性也不错。” 她脸更红,由这句闹的。 兜里名片就要被搓成废纸,犹犹豫豫后还是将它递至他面前。 那天,她将将为庆生,仪式性捯饬了新指甲。 从而沈读良落眼的刹那,先觑见的是小姑娘的豆沙色甲面,然后才是她名姓:傅言。 “言”字性温,似乎与她清秀骨相十分相称。 他浮浮唇并未接过。 傅言一颗心悬在要退不退的当口,忽见他执笔就着她举起的姿势于名片上落文。沈公子写字利落得很,她愣神的功夫已然完工,啪地一声扣上笔盖,眸角略扬来看她。 收手回眼前,狭小空白处金钩铁划,有他姓名,也有号码。 那一秒她居然在想,如此劲挺的笔势下一次会在几时得见。 没想到……很快便再见了。 当晚东航mu5718次航班直延挨到十一点才降落机坪,傅言于隐隐约约的延误致歉声中寻到座位,坐下后已是满身委顿。 乘客话声或喃喃或琅琅,舷窗外黑沉的京城夜色殊无二致。 她靠座翻览工作号里索然的朋友圈内容,一一点赞过去,倏然座旁有空姐停留。 “傅小姐,”空姐稍欠身后呈给她一张纸,“沈先生让我拿给您。” 傅言怔忪间看向纸面。 几小时前才领教的张扬字体,此刻写下商务舱的某个座位号,意会她去彼处找他。 她是有些迷惑且讶然,又掺兑了些惊喜,俯仰中本能性指指自己的座位。 空姐会心一笑,“沈先生替您安排升了舱。” 旋即,纸被指尖推开,留下一张机票躺在掌心。 傅言犹恐自己在梦中。 后来回想,他们的初遇简直轰轰烈烈,堪比窗外惊雷,又似京戏开场敲得最响的那一记铙钹。 是她精心撰制的布棋, 也是他欣然笑纳的酒。 第2章 序·千堆雪与长街 傅言按图索骥,找到沈读良时他正敞着一张报纸默读。 闻见脚步声他扭头笑说来了,最顺当的下文大抵该是“我等你好久”。 她坐下,扣系安全带时含笑去看他,“您怎么知道我的座位?” 瞬时沈读良面上的表情,仿佛是听见有人问他为何年纪轻轻就在外企有所控股。 傅言自己也觉尴尬,垂垂眸后将问题埋至脚跟。 报纸是时新的,要闻版上一排粗红黑体大字,写着索契冬奥会堪堪于俄落下帷幕。她瞥了两眼,鼓足胆气攀谈,“您归沪很匆忙。” 沈读良答:“为了工作。” 她点点头,解释自己行意。 他听完,笑意滑过嘴皮,眼梢带住她,“母校是上外?” “是的。” “上海本地人吗?” 傅言微愕,“您怎么知道?” “听出来的。”她话里偶尔蹦点吴调,或许她自己都未曾留心。 “那你猜猜我哪儿人啊?”沈读良阖上报纸摘卸眼镜,顺递了口京腔,好似生怕她鲁钝,猜不出来。 傅言心尖一颤,翘翘眉梢说:“伐晓得诶。” 他听得笑了笑,“你还挺贫。” 横竖氛围热络,傅言趁势打趣,“我还有更贫的。” 沈读良叩叩腕表,饶有兴致地看她。 “您的名字是‘读你温良’的意思吗?” 面前人讶异一挑眉,沉声说既然你这样理解…… “那你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零点四十分,塔台无线电下达指令,飞机对准跑道滑向高空。 积雨云下都城龙爪鳞光闪闪,虬蟠于风浪中渐欲沉睡。 那天晚上当沈读良第一回唤了声“傅言”,她蓝牙耳机里恰逢杨千嬅唱《飞女正传》。 并且是最钟意的那两句: “未怕挨紧颈边穿过横飞的子弹跟你去走难, 但怕结婚生子的平庸麻木地活着亦一样难。” * 上海微阴无雨,吴淞霜饱,飕飕冷气直覆面而来。 也是她叨了沈读良的光,下飞机后直接专车摆渡。车上人少,少得十分应景。二人各搀栏杆站着,不知从何时起比肩而立。 他案牍繁冗,一开机来电不休,傅言仪态安顺地站挺,心里的底气正伺机而动。 其实沈读良谈话间亦在用余光观察她。 女孩子保养得宜,眼角总像有意勾挑,约莫是长期浸染文墨的原因,涵养柔冷又自信,再配点烈性,或许源自她四海为家的工作性质。 电话消停后,他周到地问:“有家人接吗?” 说不上为什么,若非事与愿违,傅言打心底想应“没有”。 “有的,奶奶很早就来了。”那语气可爱到沈读良失笑,想她应当得宠,提及家人时神态仿佛儿孩,突兀的稚气尤显。 “那就好,原想送送你。” 傅言闻言把头一低,佯作矜持,揣度他究竟是诚真还是调笑。 摆渡车一度很平稳,在夜色里形同离港小舟,到t2航站楼口猝然一个急刹车,沈读良眼疾手快扽住她胳膊,低头挨近了关照,“没事吧?” 傅言忙摇头,细声道谢。 说来也怪,她驰骋各大新闻战线时从来游刃有余,飞枪走弹、大风大浪都见过,反倒在他跟前这样小家子气,全然不像她了。 凌晨三点五十分下摆渡车,浦东机场灯火如昼。 沈读良走vip通道,临别时手还在她臂肘上端。 似乎依依不舍地松手,他唐突来问:“喜欢杨千嬅?” “您怎么知道?” 傅言转身,狂风倒灌向内,吹出她澎湃的心潮。 沈读良西装肃整逆风而站,镜后眸光风流不掩,笑着对她指指耳朵,“我能听出来。” “漏音严重,我早想换了。” 聚散匆忙,终究也未再说上几句话,傅言只记得他那句“再见”。 好像其味无穷、意义深长。 此声“再见”在一周后应了验。 那天上级有令,委派几名员工陪同央视到地方领导吃饭,主任把名单纵览过去,偏生看中了傅言,一句“小傅你去”将她送到了思南公馆里的荣府宴。 她抱着交差的心理应场,把酒问盏以客套话讨领导欢心,中途偶尔有意推介自己,就此从黄昏熬到了天黑。 落筷垂首,包里手机适时一响,竟然是沈读良。 老实讲,傅言侥幸把他号码化成“沈先生”的称谓存在手机里,并未指望那场萍水相逢还能有什么后续。 尤其在看见“出门,我在外面”时,她真真有一种惊酲感。 起身哈腰同诸领导知会致歉,傅言握紧手机退了席。出门她也没细看,莽莽撞撞就要折道,豁然由人往后拽,耳畔便是低沉一句, “眼睛长背后了,走路不带看的。” 职业所致,傅言有些声控。 早前寻来前辈的采访视频临摹话术风格,尽拣嗓音中听的看,认为是视听觉的双重盛宴。从而,沈读良有板有调的京味话音,俨然精准crash到她的嗜好。 傅言呆木了片刻。 待她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半贴在沈读良怀中,笑意破壳而出了,说你怎会在这里。 “来吃饭,凑巧进门时看到你。” 沈读良言终敛眸下扫,她今天穿驼色西装配格子裙,伶俐尔雅各参半,化了略浓的妆,回望他时眼底外渗别样风情。 傅言下意识捋头发,“那你结束了吗?” “还没,”他抬手,指腹蜻蜓点水过她的发面,“不过估摸着也快了,那几个爵儿不高,犯不着我陪太久。” 这之后很自然,她毫无征兆地暗示,“那你要是比我早,一会儿等我一下。” 沈读良顿两秒,笑开了知会,“得,过会儿我就在门外候着。” 傅言回席时也未察觉任何蹊跷,反是非常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已经过渡顺溜地将“您”更替成“你”。 领导们慢吞吞很能磨,结束时已值九点。 傅言毕恭毕敬将个个泥醉大汉送上车,抹抹额汗一转身,视线穷尽头,沈读良就立在洋房门口抽烟。门前两侧一色绰灯,照如煌昼。他在迂长石阶上隔雾看她,雪亮门灯下面容明昧。 此情此景,万盏灯的沪夜,数不尽的苍凉故事。1 傅言心上一颤,半推就化地一步步凑近。 那人随即扬起拿烟的手,伸长向她。青灰烟幕后小姑娘浑身无繁复的插戴,文艺腔装扮衬一脸骄矜,以及不言而喻的烟火气。 她偏留步,一歪头笑对他,“你要牵我嘛?” 隔半晌,沈读良才应,“对,牵你上来。” “绅士品格呀。”傅言且揶揄且欺上前。 一手骨节明晰,一手温软纤白。 终究碰上了,那一霎的触感注入两方血脉,逐寸逐格顺手臂溯回涌动。 上海睡得迟,尤其到了法租界地段,夜晚会被无限捱长。 道旁梧桐垂枝脉脉相缠,像附在一起言说情话。 傅言挨极沈读良身畔,拂拂裙面,旋即拾下两级席地而坐。 “累得很……”她低低地感慨。 沈读良手里那根抽完,方想点新烟,闻声将其夹到耳际上,同她一道坐定下来…… 齐楚衣冠竟也不怕惹脏。 “平日经常这样酬酢?”他随口。 傅言语焉不详道:“习惯了,社畜常态。” 十三岁的差值,这一流行语活脱脱掉在万丈代沟里。于是沈读良侧过来望她,“照顾一下谈话对象,他浅薄的词汇量显然跟不上你活泛的思路。”肃穆,且郑重的口吻。 傅言迟迟作不得声,随即忍俊不禁。 北京话,老家雀儿,讲的就是他。她心中思想鬼祟。 沈读良把烟拿下,俯下头也笑,和煦的声口,“我大概猜得出傅小姐心里所想。” 闻声,傅言浑似偷窃被捉现行。“你猜不出的,”她负隅顽抗,“我只是笑你这个动作……”说着提手点点自己耳廓。 沈读良轻丝丝“哦”一声,听信不疑,“这动作好笑吗?” “好笑,”傅言正色,“并且好看。” 对准烟头擦火机的手蓦地因声一滞。 沈读良暗暗发怵,被一个小姑娘言语轻薄了,诚然好生丢面。 那厢,始作俑者毫无愧怍。 渐渐,荣府宴逼近打烊。散席的食客打石阶上走过,拍拍的脚步声,无一不带双醉眼茫然回顾两位。凉风夜拿屁股贴冷石头,眼看着人模人样,一定脑子不灵光。 院外街心营营飞着车灯,一颗红又一颗绿。 傅言兴致正酣,开始同沈读良闲唠,悉数调侃台里哪些人最奴颜媚骨,哪些人最钻营奔进。 话中时不时来瞥他,北生南相,银框眼镜更显文斯,其实倨傲混不吝,但有柔气中和。 就如当下他们的对谈,缓似叶尖要坠不坠的雨珠。 傅言一顿夹七夹八的话,都是自顾自在讲,身傍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语气词应和。 没劲了,她撒气,站起来扑扑灰尘,意会自己想走。 “现在?”沈读良反应施施然。 “家去,困觉!” 小姑娘一阵一阵地,沈公子无奈好笑。 他懂,逗哏在怨怪捧哏失职,想罢演。纵如此他也刻意不给挽留。 斜攀的嘴角尚未来得及收敛,她早趋开好几步,离去的动作很边缘化,一分钟可解决的步程愣让她拖到两分钟还不够。 红瓦粉墙于夜色里苍茫,傅言每一步慢一半拍。 终究,身后人使她遂愿,“言言。” 她心砰砰,掉过身来。 远处沈读良搭腿的手指敲两下,在石阶上揿灭了烟,仰起头问:“这样叫你,行嘛?” 第3章 第一章·宿孽因情1 其实大多旧相识,都唤傅言“囡囡”,尤其傅家亲眷支庶。 她非独生,有个小七年的嫡亲妹妹。大囡囡,小囡囡,偕由傅奶奶伶仃养大。 个中原委,还得细说从头。 傅言父亲傅鹤汀读书发达,发迹早,而立年便成了稠人广众皆闻名的地产巨贾。与夫人本是贤伉俪,可惜男人一旦功成名遂,容易浮荡,用好身家因势利导去沾惹风流债。没安分几年就开始膨胀,专精吃喝嫖.赌,典型破落户。 傅言约莫长到七岁左右,傅鹤汀在外包名模的秘辛败露。情妇特为寻上门来,给正房当面锣对面鼓地看自己隆起的肚子,恁伤阴骘的事,她行得堂堂正正。 你老公搞大的,傅鹤汀打发我生下来,你们傅家人看着办罢!一句话,捅破傅母的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母做好做歹也是正派佳丽,此番委屈不得不抗议,从而找了个月晕知风夜,掌驾私家车与傅鹤汀边行边交涉。要么离婚要么挥刀斩孽缘,只两条路,搁上台面要他选。 傅鹤汀的态度暧昧极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谁要做这劳什子选择题,于他而言只想全都要。 both are ok,做人的精髓是一劳永逸。 终其,这吊儿郎当的回应打中了傅母的七寸,延安路高架上猛将油门碾到底,丧心病狂地冲破护栏坠下去,以一车两命的悲剧收场。 啼笑,事故点就在九龙柱几米开外。全上海早讳莫如深的事,这柱子邪性,为了驱龙压阵才建在那里。 能镇住龙,却没镇住傅母的心魔。 傅言就此幼年成孤。 殡礼当日下霪霪阴雨,小姑娘穿身玄洋裙,硕大黑伞下形容始终愚钝呆板。傅家左右逢源,暂厝日造访的悼客极多,一张张伞花底的眼睛掠过她,不多时就将其与奶奶挤散。 傅言像是魇住了,良久后才还魂般哭将出来。 老太太着急忙慌找到人,看见她泪眼朦胧地,用唇语唤了两个无声字: 妈,妈。 人非草木,心悉肉长。傅奶奶当即强济精神敲定,这孩子日后就养在她膝下。 上一辈的孽债,不该当累及无辜的后代。 从而,当那名模娩下一女后找来,弃女加讹钱。 老太太当她面摔了玻璃罩,“侬个洗骨头,休来再纠缠我们,孩子我来养大。日后你也没资格与她相认!” 那是暮春烟雨时序,老太太为小孙女换上新襁褓,牵来傅言一并互认。 “你以后会有一个妹妹。”傅言仰面迎上奶奶腕口的玉镯,听她极绵细的话音,“奶奶给她定名‘傅净’好嘛?” 温言软语,唯愿你们一生山水明净。 * 武康路280弄1号,是傅奶奶与孙女相依为命的住所。 一幢宽绰的复式小洋房,花园四周绕白石卐字阑干。早年奶奶思动,眼见此路一带大有旅游营销的风头,遂由已上大一的傅言出谋划策,着家开了个中餐档口,消磨闲暇,挣点外快。 只可惜老太太学不来那些个网红路数,再有巧炊的手,锦上无添花,终究在同行竞争中败下阵。 此路不通,改道而行。没名堂的儿子横竖遗下不少房产,老太太或给赁出去,或请人打点成日租名宿。 生财有道,时机对了,就会同她一样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傅言常于视频连线那头笑她,“您真真成老富婆了,假以时日没准登顶福布斯榜。” 笑归笑,粉饰的是一位孤老背后的呕心艰屯。 老太太向来心比天高,轻易不做小伏低,一辈子把独立女性的精神奉为圭臬。年轻时不认小,岁数大了亦弗认老,该揽的财必须揽,该赢的嘴架从不示弱。 也就因此,才与傅老爷子成了离心劳燕。 傅老爷子傅明栋,祖辈由北南迁来的上海,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原本有个情投意合的欢交,早早双亲定下媒妁之约,偏生她英年早逝,一段佳话故而抱憾早夭。傅明栋长情,忌日之后一度潦倒颓唐,甚至夸口“此生不再娶”。母亲骇得连夜难眠,数次垂泪央求,他便总是搪塞延挨。 慢慢,待他心殇渐逝,打算重振面貌。恰巧世交姚家人上门表意,其实二女早就对他芳心暗许。母亲大喜后来与他知会,傅明栋仿佛得过且过,叹着气答一句:“就她罢。” 这姚二便是傅奶奶。 讲定了,择吉日就大嫁风光,新婚燕尔男女傧相的阵仗格外隆重。傅奶奶披仿古的凤冠,由人搀着在炮竹声里跨过傅家门槛,心里莫提有多激奋。她做成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所有怀春少女艳羡不及的。 可傅明栋这头,思想全不一样。娶了白玫瑰,心里头硌着朱砂痣2,再怎么勉力也无法投入这段姻亲。 他面上把傅奶奶敷衍得密不透风,私底无数个夜里对窗望月,缅怀心上良人。郁结久了,计划找个办法弥补对故人的歉仄。 怎么补? 为她与他过继一个儿子。 这想法萌芽的时候,傅鹤汀都十四岁了。 傅明栋于两头都有愧,但太过顽执,终究还是悄默声地先斩后奏。他当时有个老同窗,落户京城后在仕途上很是发达,只是作风不清白,瓦璋好几个,一个个地都不是同母所生。私生子养在家中总于面子有损,遂大多往别家“处理”。 傅明栋得知后与他接洽妥当,拣其中一个面目投缘的领回家来,就这么昏头昏脑过了继。 这还得了?摆明了离间夫妻之情呀。 东窗事发,傅奶奶当晚就挺着孕肚,一气之下回了门。离!她心硬如铁得很。 然而到底,姚父身子骨一直不好,经不得外事激打。傅奶奶顶顶委屈,在卧房里把自己关看良久,哭到无法成眠,最终还是折中决断: 不离可以,我与你今生老死不相往来。 一生转瞬即逝,巾帼何患无夫。 老太太看得、想得,都透彻。虽然梦回淌泪,心有不甘是常有的事。毕竟枉付了一段青春。 这段过往傅言鲜少听奶奶提及。 傅奶奶究其一生,为二位孙女营造的都是和美融融的家庭氛围,两个囡囡迄小吃穿用度不愁,各学一门乐器,分得的零食嘉赏皆一碗水端平。屋外无论风雨,二人永远浸润在她的柔爱里。 傅言跋涉江南江北,每每夜至参横总怀念祖孙三人在家院里赏月的场景。 奶奶怀抱两人,于老藤椅上握住阖起的纸扇对月,“月要圆满,人也要圆满。” 如果你们的一生是把折扇,待笔酣墨宝之时,愿你们能无愧写下: “圆满”二字。 * 赶巧,傅言从荣府宴归家的该个晚上,夜月昼星,月极盈满,在梧桐枝桠里做巢而栖。 阖上院门,她先高唤一声“奶奶”,兀自痴笑得脸烫,掏出手机对月一照,相片即刻趁热imessage给沈读良。 文案附的: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赞] 老男人估计作兴这套,傅言心神荡漾。 谁知,那头奇快的速度来讽刺她,“太out了,此等老干部风留给你们领导罢。” 她笑到惊醒枝上眠雀,整间院子都是回音。 那厢,洋房二楼昏黄偏角的格窗里,倏地哐啷一下瓷璃碎散的声音。 打在傅言心上,骇得一怔。她瞬时惶惶向屋里疾跑,忧心的声口询问奶奶。 讲真,自打傅净离乡上大学,家里仅留一个房妈日常看照奶奶,傅言是怎么着也难心安。老人家没个病痛也不合常理,总使她出了门也提心吊胆的,日常不给去电寒暄就不踏实。 傅家窄仄的红木阶,傅言在上头踢踏出震动屋瓦的步音。 偏偏,呼唤还不得回应。 她急得快哭。 幸好赶到了一瞧,人安然无恙。老太太跽坐在地板上,老年机跌在脚跟边,光亮的屏幕还显示“正在通话中”。 傅言悬起的心未放,过去扶她,“怎么了嘛?真吓死我了。” 老太太迟迟噎语,丢了魂般。 手机漏出两声疑问的“喂”,傅言刚要拾起,老太太一骨碌拧紧她袖子,翕动双唇艰难讲了四个字:明,栋……走,了。 * 突发脑卒中走的,人死如灯灭。老太太一句“老死不相往来”成了谶言。 傅明栋到死都未再出过远门,守着金山亭林镇的老宅暮年养静,是幢民国孤岛时期留下的旧居。以是,吊唁自然在此处进行。 傅言清儿八早便订了辆专车,陪奶奶赶赴过去。路上,老太太俨然仍在发懵,叫她一声得候上半天才给反应,且双肩要耸上两下,打摆子似的。 傅言心有戚戚,随行揣了救急药以防万一。 沿途风景愈发催生回忆,近乡情怯,老太太方始揩起眼泪。 囡囡,我恨了一辈子的人,为何真走了我还是那样悲恸。 这问题,于无甚经事的傅言无解。 她替奶奶拭眼泪,望见老人家哭自个儿眼眶也泛酸。逞强一辈子的人,从而哭起来更显得可怜。 只好搂紧奶奶解劝,说您讲过的呀,有圆满就有遗憾,碰上有缘无分的事我们就努力放下罢。 明明柔声柔气的话语,具形上老太太的心头浑似刀尖绞动。 于是一直老泪滂沱,专车倒像乘着她眼泪抵步的亭林镇。 镇口早有人披麻戴孝等着,挨近了看,差不离都是老太太的妯娌。 也即弟兄的遗孀。 傅家仿佛有咒缠宅,留不住男丁,年历翻过一轮,家里就要灭一盏灯火,傅明栋熬至现在已是奇迹。 老太太踉踉跄跄下了车,与一众妯娌抱头悲声一阵,叙了一番契阔后,才强且镇定地捎上傅言回宅。 人是昨日下午殁的,吊唁尚在为遗体小殓的状态。 大太太已经老得鹤发鸡皮,走路拐不离手,到停殓的偏房门口顿步,颤颤回眸向傅奶奶,“你带囡囡进去看看罢,我就不去了……造孽啊造孽。” 傅奶奶极迟钝地应言,正要进,傅言扽住她摆摆首道:“奶奶……我就不进去了。” “好,你去外面憩憩罢。”老太太轻拍两下她的手。 虽犹豫,还是首肯了。 毕竟囡囡的确与她这爷爷素无照面,更不妄想有情分在。兼且,这孩子恁小的时候就对白事有了浓厚的阴影,也不好刻意揭她旧疤。 傅言目送奶奶进去,望着她一逼近孝幔便难忍哀凄,趔趄趴将下去,整张脸扪在床头痛啼。 啼不尽的泪,一生都在压抑的泪。 一声轻叹,傅言默默回身往远了走,起起落落的哭丧声裹挟着她,又使她这个泪腺毫无动容的人感到排外。 敞阔的前厅被布置成灵堂形容,大太太跪于蒲团上拜了三炷香,由人搀起来间叫住她,说囡囡,好孩子陪我讲讲话。 傅言急跟过去,替换旁人扶住她。“您身子还康健嘛?”她本能地问,转念的功夫领悟问得很傻。 大太太可能耳背,对这问题无痕地忽视了,下颌朝张罗汉椅偏一偏,意会她搀自己过去入座。 傅言得令照做。 “你出生的时候,大奶奶去医院看过你的。这么多年你跟着你奶奶,即便没来过,可我一眼还是认出了你。”大太太搁下拐杖,拿来一叠铜色封面的软本,眯瞪眼睛信手乱翻。 傅言看清那大抵是家谱一类的物什,稀里糊涂颔首称是。 “但也该让你认认我们傅家的人,落叶归根嚜。”大太太咕哝着,枯槁手指掀开一页再一页,终究于近三代世系的页面留停。 她看不太清树状图上蚁大的字眼,多半凭印象给傅言清数。 老年人讲话总似喉里咯痰,含糊稠腻不清,傅言只好挨近些附耳倾听。 这一来,倒恰巧使她形同抹开眼前水雾,看清了谱上所有的名姓。 大太太的指腹巍巍地,挪向二代一排的最次位。 傅言遂声看过去,登时心里擂鼓宣天。 “这个,你该唤他小叔,二叔也行。” 老太太讲完,缓缓移开了手指,露出底下的字: 傅行舟(沈读良)。 第4章 第一章·宿孽因情2 屋室里是黯淡的灰黄色。 “过继的,虽早不在我们家了,倒也算傅家的人。”大太太微茫的语调。 傅言怔得很,反射性脱口,“不在我们家……那去哪了?” 大太太说话缠夹,抿了口旱烟粗嘎地笑,“傻孩子,自然是回血亲身边了。” “祖籍呢?” “北京。” 四两拨千斤的二字。 傅言偎在椅边的腿跌下去,好似一顶帷帐訇地被拽塌。 恍神间,大太太的儿媳玳晴欺过来,俯身为她右臂别了只孝章。 乡俗作兴,意在表露对逝者的孝心。身前恩怨几何,身后礼数都要做足。 大太太知会她,这是你大表婶,问个好。 这玳晴是个玲珑的主儿,生得端凝富泰相,夫婿原是鼎鼎有名的桥梁工程师,监工时坠崖而亡,天妒英才,好不唏嘘。 眼下她手扣到一起柔笑着抢白,“真是‘落花流水春冬夏,黄口小儿渐长成’,一晃眼都这么大了,出落得俏生生的。大学毕业了伐,做的什么工作呀?” 在惊惶与混乱中,傅言不忘朝她颔首作答:“记者。” “哎哟是上电视的那种嚜?可真有出息。” 婆媳俩你应我和地评赞,话音就在耳根底下,却无论如何都具实不到她心里。 此番荒唐怪诞的程度,堪比傅言少女时代嗜好的狗血剧。 她自我开慰,巧合,一定是巧合。 玳晴注意到婆婆手中的家谱,凑下去瞥两眼,眸中浮起一层怅然的颜色。 她讲话较有条理,从而慢慢为傅言抹开了那层迷雾。 提起话来长,这二叔是刚足百天便抱来的,论辈分论岁数都做小。 生母风传是个艺人,斡旋在仕宦间的交际花,与沈父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未卜意外有孕,后者却父命难违地裁断了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1 沈母十月怀胎产子,未出月就将儿子抛弃在沈宅门口,从此销声匿迹了,像是世上从未来过这号人。 而沈老爷子又是个慈心肠,看不得上代人的业障殃及幼子,遂捡了沈读良,雇个姆妈安顿照料他。 捡归捡,也不能误清白身家,才有了这遭送养之祸。 为何是“祸”? 得说上老爷子后来的怪病。他原先是戎装出身,从前线退下后到总部居了个闲云野鹤的散职。照说身体硬朗、小日子悠哉的,合该美意延年下去。偏生一场高烧打了岔,打那起整个人都恹下去了,成个煨灶猫,体力精神每况日下。 一家子鞍前马后地带老爷子寻遍了名家会诊,中医西医双管齐下,愣是查不出症结所在。 有人斗胆提醒,莫不是脑子生了毛病?去给心理医生看看。 触霉头了,把沈家人气得跳脚,你怕是风大闪了舌头,说我们老爷脑子有病! 不中听的话,转念咂么咂么好像是有些理。 可这一家都是老学究,看心理医生呀,好出洋相的事。于是剑走偏锋,请了名半仙来布下八卦六驳,参参老爷子的生辰命理。半仙一通玄虚卖完,说老爷子是恶报当头,子债父偿。 沈父纳罕了,您给铺开来讲讲。 那半仙丢他一个讳莫的眼神,还铺什么?祸根就出在你身上。 此一提点,阖家醍醐灌顶了。 原来还是沈父那几笔风流债的事。 送走了半仙,弟兄姊妹围炉夜谈几回,商定先接个私生子回家,当是给老爷子冲冲喜,对外就称是正妻生的,送娘家养了几年罢了。 沈父在这头听着七嘴八舌的,炉上飞着零零的星火,如同尘梦,倏然就使他想起了沈读良的生母。 就此,傅言这二叔在傅宅檐下养到十七岁,命运如狼毫在纸上拐了个弯儿…… 又收梢回最初的起点。 言尽于此,傅言耳道里就像有戏班子在锣鼓打前场。 玳晴沏了滚滚的茶,给她握在手中,热气洇着对面高挂的“奠”字起了雾。她瞧上大表婶,咽咽喉问:“那……可晓得二叔的生父名姓?” 瓜子嵌在门牙缝,玳晴咔地一下咬碎, “叫……沈万青。” 傅言当啷摔了杯子,酽茶溅裙摆一片秽湿。 * 奔丧的人踏破了傅宅门槛,把停灵守灵过了,便要大殓殡葬。 奶奶坐在背风口,头罩白粗麻布,侧身与傅言讲白事的讲究。 通通没入她的耳,傅言面目离神,手在奶奶的紧攥下越发冰凉。 奶奶来问:“怎么了囡囡?”旋即又被随礼的人唤过去。 “老夫人您节哀,孝妇少恸。” 老太太心中复杂滋味,默默收下礼金,眼尾噙的泪水又淌进鬓角里。 遗像就供在正厅高堂上,两侧白烛檠照得明晃晃,她稍不留心就能扫见。那样陌生却熟稔,同床共枕过、挚爱又毒恨过的亡人。 这一下,前情往事统统化成齑粉。 全抛脑后,快意余生。2 老太太在原地耽了一会儿,揩揩眼泪坐回傅言身侧。 “累了?”她目视孙女一脸晦涩的痴样。 后者充耳不闻,一直不言声,双手绞到骨节都泛白。 老太太骇了。 这情貌还是儿子儿媳殡礼上见过的,素来欢实的人怎就突然傻相了,难不成染了丧事的晦气? “囡囡啊……”她唯恐把人魂喊丢,捂起孙女的手搓搓,捧到嘴边呵气,“出什么事啦?别吓奶奶呀。” 视线那头,傅言的双眼结层水壳,整个人持续宕机中。 玳晴到后厨关照好丧宴的琐事,出来打祖孙前走过,提了一嘴,囡囡刚才摔了茶杯,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奶奶立时扶她起身,“作孽作孽,早晓得不带你来了。你去大表婶房里憩憩好伐?” “行的行的,我房里被褥昨天才晒,暖实得很。我领你们去。” 傅言好似抽空棉絮的布偶,由奶奶搀着跟上玳晴的脚步。 老太太一个劲于她耳边唤,“好囡囡,太阳下山啦,回家吃饭睡觉。” “工作太忙,累着了吧?” “可不是呢,前几天才回来的,到了家也不安生,领导尽给她重担苦差,大好的年华天天熬夜,也不晓得奔头在哪。” “没法子,各人头顶一片天,生活总是苦乐参半。囡囡好歹谋的体面生计,像我家那个,才真真是不晓得出头之日。” 两人齐齐一声叹,左右相夹着傅言迈进了偏房。 玳晴的卧房甚是清心寡欲样。 朴实的家私,旧式的布置。只一味,硬板床上覆的还是当年随聘的婚被。殷红的底子绣呈祥的龙凤,在空落的居室里平白催生闺怨。 玳晴先行一步去整理被塌,嘴里噜苏,“从前男人还活着时,总嫌东嫌西的,今儿闹分床明儿吵分房。这下好了,男人全被骂到地下了。” 老太太笑着接话,“怕什么,离了男人还不能活了?普天下都没这个道理。” 您说的是,玳晴迭声附言。 被子铺整停当,老太太搀傅言滑进去,手掌轻丝丝拍在她心口,嘴里出声童谣哄她睡: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阿婆叫我好宝宝,娘舅给我吃块糕。 用的道地吴语,好像黄昏时分,弄堂口拨浪鼓布愣登的声音那样温暖。 当即,半面掩在被子下的傅言眼眶一阵燠热。 不具名的心痛在体腔里千丝万缕地活泛开,但又不致于那么痛,拆解成“无奈”或许更合适。 到底是恋爱过的人呀,深明心动为何物。 她这辈子还未那样谋篇布局去接近一个人呢,短暂仓促的际会,全然从心的冲动。 结果竟是老天摆她一道。 唉,也不劳驾后续了。 傅言心绪纷沓着假寐,奶奶权当她真睡了,掖掖被角悄寂地起身,意会玳晴一同离开。 “我点了个炉子,怕囡囡着春寒。” “你有心了。” 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厚门板将喧喧人声隔挡在外,傅言才缓缓睁眼,对住窗外淹润的天色。 寒鸦扑棱而起,少顷必有大雨。 由外衣口袋中拿出手机,她想删掉沈读良的联系方式,认为止步于此最好,就当二人的命轨开了个玩笑,从今以后还是得桥归桥、路归路的。 没想到手滑点开了彩信,傅言的视线瞬时跌进那片澄淀夜空。 真的是,刻意叫她难别难舍。 终究还是把心一横,短信号码兼删净了。 末了,傅言施施然起床,蹲到炉旁拨炭火聊以慰藉。 傅净来电过问,她潦草搪塞:万安,你好好学习,这里有我和奶奶就行。 撂了电话,心里又是一阵虚空。 远近哭丧犹在,几个不谙事的小孩笑闹逐赶。 就这么泪中有笑,不悲不喜。 傅言一个出神,手上火钳坠进炉里,激起噼啪的暴鸣。 屋外倏然有小孩停下噔噔的步子,稚气地问门口来的谁。 随即,屋舍前的空地上响起两声车号。 那掷车门的嘭声似鞭子笞在傅言的后背上。 有长辈来答小孩,“那个啊……你该唤二叔。” 复捡起的火钳再度掉进去。 傅言仰起头,刹那间下起滂沱大雨。 * 镇里泊辆全黑卡宴,好新鲜的事,一时间黄发垂髫都拥出去围观。 傅奶奶闻得动静起身,冉冉跟在人群最末。 大太太到底记性过人,半面不忘,觑一眼屋口流线型的车影,即刻偏头向玳晴,“是行舟!阿拉行舟来了!” 春晖寸草,养过、朝夕共处过,总有情分与羁绊。 大太太喜不自胜,她早说过,这孩子重恩贵义。紫榆小圆桌上的核桃碰洒了一地,她蓦地双腿回春,连拐杖都不怎需要就疾趋到门外。 这厢,拿刀弄杖的小鬼头撞开了房门。 门板靠墙弹了几回,与傅言呼吸的拍子莫名契合。 玳晴路过,含笑道:“囡囡醒啦?快点出来,你二叔来嘞。” 傅言的心仿佛也是门板被狠狠推了一下。 “我……就来。”言语迟慢。 她几乎是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慢吞吞挪到房外,鬼使神差地由行来蹈往的人流递送出去。 早或晚,总要相见。 是福是祸,该来的皆躲不掉。 再凶多吉少的新闻现场都没在怕,区区一个他能奈她几何?傅言兀自腹语,去他娘的。 屋口澌澌下着雨,砸车上、砸檐上,撒豆子的声音。 浩浩荡荡的迷蒙白雾,清清冷冷的向晚时分。 挨山塞海的围观中,傅奶奶一见来人,当即铁板了脸,掉过身子一句,“谁让他来的!昏头啦!” 玳晴急言打圆场,“做好做歹,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就当人家是来看看我们的好啦。您不惯见就不见,离他远远的哈。” 老太太气极了,赤口白舌骂起来,“又不是傅家的人,谁赏的脸面来埋汰我,死的是我丈夫,是我囡囡的爷爷,跟他毫无干系!” 干戈之际,众人都噤了声。 傅言听见骚动赶过来,扶住奶奶胳膊劝慰,老人缩矮,近一米七的身量与她讲话要低下头了。 从而,未见沈读良,先闻其声。 “您身体还好吗?是舟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您。”四平八稳、礼数分寸兼具的声口。 大太太答的,“好得很好得很,怎么瞧着好清瘦啊,平日里特别忙吧?” “不忙,劳您挂心。” 话着话着,大太太便开始哭。 人活到耄耋,断舍离是极轻易的事,真有念兹在兹、辗转难忘的心事,也只有亲情上的一些遗憾。 从前沈读良以傅行舟的身份承欢在膝下,她几乎视他如己出。这孩子少年老成、颖悟绝人,很小的时候行事派头就比大人还稳当。寄人篱下总不免受人脸色,可他不卑不亢得很,忍度颇好。 可人、讨喜,大太太疼他不及。 送别当日,她还由人一路搀行到镇口,哭得眼睛肿了数天。 聆得那厢的哭声,傅言施施把头抬起,心往下一宕。 沈读良正朝她来,一身黑色条纹西装,形容气定神闲。淋了点雨,头发颓唐垂下一绺子,扫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懒散但拿稳,毋庸赘述。 四目相接,彼此都在端详、研判。 缓缓,傅言局促之际,身前人却将视线移开了,投到傅奶奶面上。 “傅夫人,贸然来唐突是我不周到。只来吊唁一下老爷子,今晚就离开。”他礼貌的口吻去破她的冰,笑了一下,模样人畜无害。 傅奶奶油盐不进,别开脸一声凉哼。 沈读良不作忿色,终究笑着来看傅言。 大太太旁白,“囡囡,喊了没?叫二叔。” 傅言昏头昏脑中,眼前人连名带姓道: “傅言,你好。” “又再见了。” 不远处卡宴漏出几句歌声: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我都坚持追寻命中的一半,强硬到自满。 唱的是关淑怡的《地尽头》。 第5章 第一章·宿孽因情3 诚然,有练达的人情傍身,沈读良其实早知这个侄女的存在。 原委约莫可以追溯至十几年前,他仍于傅宅仰人鼻息的时候。 从前沈读良跟着养父,没少听闻那个长居沪中、未曾谋面的侄女。 傅明栋这人,脾气虽梗到底难以免俗,骨肉之情同样是他的软肋。通常不搬到明面上讲,私底下佯作言不由衷。倘然邻舍串门抱来家里的小妮子,那可谓是直接给他上刑。 养父尤为牵挂她,然而大错是自己铸下的,悔不当初也好,痛心疾首也罢,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腹内咽。 这点沈读良心知肚明。 傅家的戒律清规,无事忌提傅奶奶和其眷嗣。 入席吃饭有人说漏了嘴,都是要尴尬好一会儿的。仿佛她们的名讳就是沙子落到碗里,这饭还怎么下咽? 唯有两人例外地对此免疫,除了傅明栋便是偶尔偷来探望的傅鹤汀。 兴致投契得很,一汀一舟竟也真做成了忘年兄弟。 某日款酌慢饮相谈,酣意上头了,傅鹤汀未雨绸缪叮嘱他,“假使以后我死在你前头,小女遇上挫折了,还得烦你匡助匡助。” 美其言,关照她。 沈读良记下了。 之后酒醒追想,对方倒自己断片遗忘。 他啼笑皆非,嗐,原来不过是玩笑话,作不得真。 送人驱车离开,傅鹤汀同他发愿“下周再会”。没曾想,这一句成了永无尽头的暌违。 三日后沈读良随生父还京,更名改姓与前尘挥手作别。 而傅鹤汀,横死在三年后。 这噩耗由耳目递至京城时,沈老爷子眼见孙儿一副难以接受的惶骇面目,思前想后,还是首肯了他抵沪悼唁的请求。 以是,于沈读良来说,他与傅言的初见…… 是在一九九六年,她双亲的殡礼上。 说到底是他单方面的见闻。 当日苦雨凄风,殡仪馆外混沌沌的烟气人气。 沈读良令随行司机把礼金悄悄丢下,自己静候在车上,降下一半边窗,架着腿外望那哀哀断魂景。 爷爷不计他生母的前嫌,把他当主家候选来提拔,毕竟平辈子嗣中独他启蒙最早,有独当一面的风范。因而才弱冠的他往车内一撂腿,气势完全不逊尊长。 大抵就是这派头唬到了傅言。 彼时小姑娘和奶奶由悼客挤散了,犟着不肯掉泪、也不屑喊人,两眼濛濛地看过来,他的车子挨她最近。 沈读良茫然扭过头去会她目光。 后者站在石阶上,手攥张白纸,脸的上半部在伞花的影子里。 光影中苍白的痴望貌,又掺点乖张劲儿。 沈读良觉得自己闲慌了,才对个小姑娘目视那么久。 他朝她丢个眼神,反正是逗、是促狭,权当打发无聊。小姑娘无反应,他又信手将后座上的乌龟玩偶举起来,伸出窗外冲她摇了摇。 摇完了拿下来看,呵,敢情是刀枪不入啊! 小家伙照旧毫无神采。 一来二去,沈读良乏了,乌龟扔回皮椅上,重新扣手阖眼假寐。 不多时,那厢一阵破天的啼哭加嗤嗤撕纸的声音,骇得沈读良睁眼探看。 这一看使他闲闲失笑。 小姑娘终于和奶奶散佚后团聚,却反倒哭闹得厉害,手里的纸也不知是哪里招惹了她,由她撕两半又继续粉碎下去,嗤嗤的一声接一声。 小家伙可真泼辣。 清奇得很,他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随即司机完成指令折返,系妥安全带方要握上方向盘,后座有人悠闲一声,“那个小家伙是谁?” 司机遂声去看,笑答是傅先生的遗孤。 沈读良作恍然大悟状,哦…… 原来这就是他要关照的小侄女啊。 - 讲道理,的确关照了。 当日发布会上闻得“傅言”二字,他俨然并非不经意地回眸。 乃至那句“我见过你”,那张升舱机票,那条逢巧再遇后的短信,那声“言言”…… 全然别具深意,都是他在投石问路而已。 沈读良继承父亲衣钵后身边跟的秘书叫翟斯佑。 是个难觅的莫逆知音,常常不隔心地来解他迷津。 从而,当晚翟斯佑于浦东机场接到沈读良,后者第一要紧便是让他去查一查,查查这个小记者究竟只是与侄女同名,抑或真的就是本尊。 言毕回想从傅言耳机里窥听的那句“我已不顾安危誓死都一起”,沈读良手在架起的腿上叩两下,笑着去问前方的人,“你相信眼缘这东西吗?” 翟斯佑唔一声。 “深信不疑。” 流丽的沪夜灯火下,此为他的解语。 * 傅言凝眸盯着眼前人,闻声心中着实惊骇。 她又不蠢,二叔这开场白实打实叫她顿悟了,他早晓得二人的身份关系。 册那!傅言气得,想卯足力掴他一耳光那种。 偏生大太太来打岔,“囡囡,叫二叔呀。” 雨大到泛雾,傅言看到那头的沈读良神情萧散狡黠,料着她要怔半天似的,单手抄兜不慌不忙候她启口。 她磨磨牙只好,“二叔,你好呀。” 沈读良应言浮浮眉,从容的口吻,“贤侄好。” “……” 傅奶奶瞪住孙女拆台,“侬脑子瓦特了!赶快‘呸’掉,哪个准你叫他二叔的?快跟着我‘呸’掉!” 一杆子打沉一条船。 沈读良善气迎人,老太太骂得再不中听依旧不往心上去。他是来悼念养父的,应卯几个钟头就走,何必与上了岁数的人置气。 凝视傅言几秒,他摘下眼镜拭拭水珠,不料小姑娘还真照样学样,清亮嗓子“呸”了两声。 ……可以啊,他对小家伙刮目相看。 * 祭上三炷香,一抔黄土盖棺,前世恩怨皆散尽。 于火燎烟熏间,沈读良虔诚叩头稽首,追忆缅怀与傅明栋的陈旧父子情。 养父本质读书人,生前不理稼穑之事,一家都要容忍他的惫懒迂腐,有难移的缺点,可终归是个敦厚人。沈所积累的经纶文墨,七八成都得归功于他的传授。 早前沈读良叛逆期难驯,加上身世谜题使他心性敏感,遂有过相当长一段的冥顽固化期。旁人来攀谈,他绝不搭腔,像说一句都是在费口舌。 乖僻地往角落一戳,谁他妈都别来犯我。 养父闻知后也不打不骂,亦不搞“子不学,断机杼”那套,只教诲他: 人不能眼巴巴等老天来降福于你。你现在堕落下去,以后拿什么本事去寻找生母? 其实想想也对。 当初若非寄养过来,他现下指不定在哪零落呢。 如是恩德,沈读良永生铭刻。 是拘着沈家那边的面子,这么多年才一直未来省亲。 耽搁耽搁着,就成“子欲养而亲不待”了。他过意不去,于是此行携了一笔丰厚的慰问金。 缓缓起了身,沈读良扭回头。 阒静的屋内,于明昧青灰的檀香间,傅言靠门反剪双手而站,身后就是春烟残雨。 小姑娘撞上他视线当即别开了,下巴颏冷戚一扬。 好大的气性呐! 他好笑着找到大太太,将礼金搁在她手中。 一句“舟儿的心意都在此”,又给老人家惹得涕泗横流。 那厢傅言旁观,扫见他熨帖考究西裤上的灰尘,又畅怀又懊恼。 畅怀他裤子脏了,懊恼凭什么脏了也不亵渎他的仪表。 闲篇扯罢,寿宴仍在筹备中。 大太太舍不得沈读良,苦口婆心地留他,甚至且住为佳。傅奶奶听得白眼朝天翻。 沈读良进退两难,只好推搪,“舟儿晚上还得回公司,这样罢,我多坐一会儿陪陪您。以后抽空再过来。” “好!你一定记着这话噢,不可以食言的。” 七十八岁寿终正寝,也算喜丧。 按旧黄历,殡礼得弄得热热闹闹的。从而在等开饭的功夫,大太太做主摆了一桌麻将。就近拣四个会打的凑上,分别是她自己、玳晴、傅奶奶,以及隔壁陈大夫的发妻。 浑身重孝的女人就这么围桌坐下了,噼啪牌声中大太太仰面对遗像道:“明栋啊,你生前好打牌,我们打一次给你送行。在那边吃好喝好,保佑我们门楣兴旺噢。” 玳晴看牌间抿笑,“眼下该让叔叔保佑您不输牌的呀。” 众人异口哄笑。 大太太跟上家打白板,偏头知会闲站的沈读良落座。 “站着看手机干嘛呀?囡囡旁边不有好大的空位嘛!” 一语道愣两个人。 尤其是坐在罗汉椅的傅言。她掠一眼沈读良,不动声色朝椅把贴了贴,不言而喻“我想躲你远远的”。 客随主便,后者若无其事地挨近了,大剌剌一架腿签在了椅子上,丢她个玩忽眼神: 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桌上台灯把人影放大了,幢幢投在天顶上,不多时加入迟来的陈大夫,偎在陈夫人椅边,下首即是玳晴。 牌板往桌面砸,笃笃作响。 打完四圈陈夫人忽而起身,叫玳晴领她去上厕所。 “噢哟我手风刚转的啦。”刚胡一把的大太太怨言。 玳晴只好求助傅言,会打麻将嘛?帮忙顶两圈。 后者懵懂颔首,就被唤去顶替。 陈大夫自然将李代桃坐上了夫人的位置。 搬风掷完骰,座位照原样。 傅言码好牌,感到身旁有人影悄然欺近。她旋即侧眸去看,只见沈读良闲散站在手边,镜片由灯光映得些许偏光,目光磊落地射在她牌上。 她怔住,这人便淡淡提醒,“该你打了。” 慌里慌张回过头,其余三人果然都在候她。傅言戚戚然随拣一张甩出去,立刻由奶奶开杠。 沈读良轻丝丝啧一声,小姑娘手生得很,一点不会见风使舵。 把傅言恨得,啪啦啦反扣下牌,眼尾冲他一横,“不给你看!” “东风!”大太太数落她,“囡囡,以下犯上啊,讲不讲礼貌的!” 她拗着不言声,沈读良却讲:“小家伙稚气,不妨事。” “……” 半晌,玳晴和陈夫人回局。傅言如释重负地让贤,沈读良也跟着她折返罗汉椅。 小姑娘把电脑搁回腿上的当口,腹诽他是跟屁虫,行哪跟哪甩不丢。 乡野光缆时好时差,这会儿wifi就断了,傅言怎么捣腾都徒劳。 她是个七情爱上脸的人,从而不表明也给沈读良摸透了心思。 傅言一筹莫展之际,电脑旁挨近了一只手机,当即无线网列表中就多出一个选项: [乌龟][乌龟]。 并且极其体恤地设成无需密码。 “你的?”她本能地扭头问,“乌龟是什么意思?” 沈读良笑笑,答非所问,请和二叔说声谢谢。 傅言“嘁”了一声。 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她大方笑纳了,和上级接洽起任务。 那头哗哗的牌声与喧笑还在持续,兜里的手机倏然一振。 傅言以为正事来找,忙掏出看,屏幕上却是陌生号码的来信。 发信者告诉她,“看出来了吗?你大表婶与这陈大夫有蹊跷。” 五雷掣顶地,傅言盖住屏幕去看身边人。 后者正垂眸凝视手机,不着边际得很,好似刀裁的侧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从容。 她惴惴地、张皇失措地答,“你不要胡说!怎么看出来的?” 身边人立即发条长篇大论来点拨,“陈大夫刚来时和你大表婶换了个眼神,很晦涩,很微不可查,但不巧被我看见了。再来,他现在替他夫人打,坐玳晴上首,出的牌俨然都是她需要的。玳晴打九万,大概率是无用的单牌。而海底牌里万字很少,眼下打万其实是禁忌,他却尽拣万字打,打一张玳晴吃杠一张。你没听陈夫人嗔怪吗,会不会打?” 傅言骇得很,缓缓迎上沈读良视线,他掀掀唇,摊手冲她一笑。 继而,她目光再去试探牌桌,当真窥得了桌下陈大夫与玳晴漏泄春光的腿,短兵相接绞在一起,窗户纸就差一步便可捅破挑明。 简直了……她对这二叔肃然起敬。 言尽于此,沈读良不咸不淡拍拍裤腿起身,向大太太致歉,不能再久留了,改日再造门探望。 大太太当即息牌,要玳晴扶她相送。 三人同行至门边,沈读良顿步回顾傅言。 小姑娘不动弹,乖戾地一挥手,“二叔一路顺风!” 着然叫他无奈好笑。 人影消失于门外,奶奶才喊住傅言,把礼金捺她手里,嘱咐务必完璧归赵。 她直言不讳,“奶奶,我不想去。” 老太太拉长脸恫吓她,“怎么?门槛精大了听不得使唤啦!你要气死奶奶嘛!” 这话见血封喉啊。 傅言不情不愿拿着礼金出了门。 路上跟返回的大太太、玳晴照面,她左右张顾,卡宴还候在岔道口,双闪打得那叫一个轻佻恣意。 傅言深呼口气,趋到车旁叩叩副驾驶玻璃,里头人迟迟才降下窗。 墨蓝的夜色,月亮好似香灰烫上蓝布的烙印。 蟾光落那人眸中,笑意清铄。 “作甚?” 傅言抿抿嘴,抬起礼金搭在窗沿,“祖命难悖,我奉命来还给二叔。” 沈读良休了声,竟将车窗升上去。她反射性骇叫,下一秒车门却开了,窄窄的门缝招引她入里。 “你上车说,”二叔发令,“不然我不收的。” 傅言心里直将他编排凌迟了千万遍,面色难看地上了车。 烟草气混着泥土香沁进鼻腔,上头得很,她定定神才侧身面冲他。 “你拿回去吧,别叫我难做人。” 沈读良扫一眼礼金,突然掷地有声地学舌,“你不想难做人,倒叫二叔难做了?刚才以下犯上我还没计较呢,先认个错。” “……我不。” 尾音刚落,傅言就听四面边窗“啪”地一声…… 他给落了锁。 车外双闪兀自烁亮,吻合心跳的节奏。 “册那!”她嗔视沈读良,喘口气,凛然地揶揄,“二叔您多大了?还耍小孩儿脾气。” 沈读良抬抬眉,“因材施教,对什么人使什么路数。” 说着朝她的手机一打眼,“怎么把我号码删了?” 好强的眼力! 傅言没谱间与他交涉,“我给您认错,您把礼金收了,行嘛?” 像过家家一样。 沈读良忍笑沉吟着,“再加一点。” “加什么?” “把我号码存回去。” “……行。” 语罢傅言当即拿出手机,胡乱挑个垃圾号码备注。 自认瞒天过海。 额发垂罩屏幕一块阴影,也还是给沈读良窥见,“[船][船]二叔”。 把他乐得,笑声立刻孵出双唇。 “ok了嘛?”傅言晃晃手机,同时将礼金放上仪表板。 “齐活了,你下车罢。”沈读良开了锁,如是打发。 “……告辞。”她出来狠狠掷上门。 “再会。” 车于身前滞留片刻,终究灭了双闪扬长而去。 似盏航灯,在她眸海里溯游。 那厢沈读良驶离了镇口,点上烟,单手握住方向盘拿出了手机。 一心二用,他给备注“[乌龟][乌龟]”的小家伙去信: “这才是我的号码。” 第6章 第二章·捞月亮的人1 隔日东方既白,傅言便乘车折返静安。 奶奶要留下,待过头七再走。 半道上刘菡已催促她数回,电话call到疯魔的程度。 这刘菡是,台里处尊居显的老牌记者兼出镜主持人,手上制片三档节目,寻常行事加鱼得水、杀伐决断,人谓“新世纪李莫愁”。 傅言起先被委其麾下,尚替她喊冤这绰号来得莫名,洞察知底后才觉悟是半点不夸张。 李莫愁,因恨仇男。 刘菡在这点上与她是十成十,年逾不惑仍旧一箪食一瓢饮,样板单身贵族。 彼时hr引介二人晤面,地点就定在刘菡的办公室。 傅言穿的ol风套裙临场,自恃风光简历无恐,见了人二话不说先报家门,格外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通春秋笔法夸饰完,刘菡对她的简历雁过平川般一掠,转着笔托腮,下秒竟是喊员工为自己买杯星巴克。 不甘当背景布的傅言立即截她话锋,自告奋勇揽下了活儿。 刘菡愣怔后失笑,小妮子应变力殊不简单啊,怪意外的。但她顶烦把文凭当绿卡的做派,什么乳臭之流都能自我感觉良好。 一句话:早得很,到她这里统统要从零开始。 看人下菜碟,她问对方,想不想成名。 傅言闻声大惑许久。 怎的现在聘人都这般直接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一点太极都不打的! 惑归惑,她还是据实相告,是的我想。 “想就行。我不稀罕你简历有多光鲜,那是hr关心的事,领进门来都是当年勇。你想出名就务实地跟着我,道行足够了会给你出镜主持的机会。” 拢共还是些官话,然而由魔头之口讲出来到底不一般,当即成了金科玉律。 于是傅言把这句铭诸心腑,一直很勤恳。 尤其“出镜主持”四个字更是奉为圭臬。 讲道理,有自己的节目,不用伴风搭雨跑外勤,顺带着双收名利,这种惬意简直理想生活呀。 奶奶那头也常聒絮,囡囡你什么时候熬出头啊,养你是不求回报,可成天都见不着人影奶奶也难受的。 两头拧螺丝,傅言这轱辘转得极有干劲。 得到多少砥砺多少,不与光阴赛跑的青春就失去了意义。 沿途楼宇愈发林立,傅言终于有底气知会魔头,半小时后能提头见你。 魔头方才消停。 * 那厢沈读良一觉饱到天光大亮,拾掇得利落清爽,慢悠悠抵步了m&g。 公司专总电子商务生态链,囊括了交易支付、数据服务等骨干,也算打蛇随棍上,毕竟近年互联网发展势头走俏。 一幢玻璃筑身的危塔,虽不敌bat三巨头名声在外,倒也于遍地黄金的陆家嘴站稳了脚跟。 沈读良大学攻的其实是财会,和互联网八竿子打不着,毕业后喝了四载洋墨水,归国没多久沈万青就商而优则仕。 这老狐狸精刮得很,从了政也不舍甩脱驭下的公司,又觉子嗣里唯有沈读良能挑大梁。 肥水不流外人田,衡情酌理,将股权转给了他。 旁观者清,都晓得他不过是代父打理而已。 反观沈读良,尤为随遇而安。 横竖是谋生计,才学有用武之地便可,是家底给的还是自己拼来的没那么讲究。 且他一直很透彻,当初和爷爷摊牌的,我这身份顶多算半个沈家人,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尽全力做好,不需要了我亦能全身而退。 老爷子听罢感慨万千。 稚子无辜,越是心思剔透的越叫人心疼。 于是这些年,里里外外都有老爷子通融帮衬,沈读良自个儿也争气,路走得尚算顺风顺水。 眼下,沈读良推门进办公室,适巧撞见翟斯佑在他桌上搁文件。 “讯科游戏,想与我们合作长期宣传。”后者言简意赅。 沈读良闻言,沉默不表态。 “回头再说罢。”当下他没心思。 翟斯佑悄默声儿地撤步让座,鉴貌辨色,他这老板心事重重啊。 翟跟着沈有好些年头了,小他六岁。一身书卷气的青年才俊,外观就给人一种细腻温和感,实则也的确,心细如发到夸张的地步。 沈读良于他面前完全是个毛坯房,任何隐衷都能被他剖析得彻彻底底。 譬如此刻,翟斯佑拆穿,“司长又让您去相亲了?” 沈读良无言当是默认。 翟斯佑心底啧了一声。 真的是,投壶一掷一个准。 沈读良在儿女情上,素来看得淡薄,有或无皆随缘。遇上中意的不坐等失手,在一起了从不亏待,真等缘分尽了要分开,也干不来苦相挽留的事儿。 翟斯佑私看来,这祖宗恋爱像同人火车环游,到站了就送下车,还好声好气给人拎行李。 一物降一物,究竟哪方神圣能陪他坐到底站……目前成谜。 大抵两年前,沈读良与那个相处三载的女友分手了。 那算他最长情的一回,翟斯佑偶尔提及,会尊称一声“匡小姐”。 匡小姐干练挂,家境殷富,是沈读良大学同系学妹。二人于异国重逢,女追男燃成了火花。 那会儿旁人都挺看好这段良缘,毕竟门当户对、才子佳人,配婚是分分钟的事情。 其后归国,各走阳关道。 赶巧了,匡小姐任职的那家公司是m&g的死敌。窃取行业机密那点过节,不屑细说。 总之商场如战场,二人之间的龃龉日渐增多。 匡小姐心比天高,一面耗着感情不肯放,一面态度又矛盾悲观。 换句话讲,她是男性主场里画地为牢的女强人,习惯了追求物质独立。真要回归烟火气、考虑和人搭伙过日子,反倒使她举棋不定。 沈读良当初求过婚,没走大的排场,只一句“和我在一起”。 然而外滩的十里洋场景也未能动容匡小姐,她答:“一切都不合时宜,而我也不是你对的人。” 打那起,两人的行迹就更远了。 分道扬镳,兰因絮果,皆成定数。 沈读良愈后良好,太阳照常升起。 还没遇到一个能激起最本质贪图欲的人。 他无所谓,得即高歌失即休。 这一来,倒急秃了皇城根底儿的沈万青。 老狐狸有他自己的算盘。老爷子近年精神是矍铄了不少,但保不准回头两腿一蹬就撒手人寰,届时夺产必是场鏖战。 多一脉子孙就跟多一石军粮似的,他自然冀望沈读良尽早结婚生子。 儿子近两年情缘变浅,沈万青便隔三差五为他说媒,左右世交那么多,不慌挑的呀。 兹事体大,断不可耽误。 今日擅行要他款待的,就是某个熟识名流的千金。 听完首尾,翟斯佑过问,非招待不可? “老头子在这事上是门清,瞒不过他的,回头又怪我叫他难堪。我图个耳根清净,搪塞一顿饭就作罢。” 言毕,沈读良把联络方式给翟斯佑,要他接洽女方,商定晚饭地点。 不多时,完成交代的翟斯佑返回,坦言这女的忒是矫情,咬死要去人民广场某家日料店。 沈读良闻言把团好的废纸一丢。 嘁……惯的她,他最恨公主脾气。 * 傅言一身黑穿梭打卡机,狂奔速度堪比跨栏选手。 在演播厅外寻到的刘菡。 后者目光如梳在她身上刮了一遭,掐腰撑桌揶揄,“穿成这样,给我奔丧来的?”语气犀利。 傅言面色自若,客观作答,“是去奔丧的,但奔的是我亲人。” “我不跟你玩笑,”刘菡嗤然,抬表瞄了眼时间,“你今天迟到四十分钟,史创新高,这问题秋后算账。” 言下之意,你尚有更紧迫的任务。 果不其然,女魔头说话间举起一份文件揿进她胸口,命令她,台里要和美方合作一项栏目,今晚那方派人来接头酬酢,“你口语好,陪他们吃顿饭。” “就这?”犯得着火急火燎把她催回来?傅言丧眉耷眼。 “还不乐意了?这只能算份兼职罢,本职工作不想干了?” 得,俨然没她置喙的余地。 傅言领命折身,行不远又趋回来央求,“中午能放行一小时嘛?我回去换身衣服,穿这套去似乎不太妥。”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刘菡对这不情之请直接忽略了,掉过头就与工作人员议起正事。 从而是夜,傅言被迫穿得黑乌隆冬地…… 迈进了美方人员指定的日料店。 * 这家日料店于装修、价位上,都要高过居酒屋的档次。 食客统统被招徕在隔间和厅里,中有廊道割开,私密性由几道日式半帘保障。 老实讲,沈读良食不惯生冷口。 因而再上乘的良宵佳人,再悠扬的和乐三味线,照样没抹开他心头的阴云。更不遑论热络了,他坐下那刻就起了想走的心思。 一顿饭吃得味同咀蜡,都是那“公主”在硬找话茬。 什么留学见闻、将来规划、兴致意趣,如此云云。 听者都明白,她讲话时有条不紊,显然是筹之已熟的,也就差在脑门上写明“谈婚论嫁”四个大字。 沈读良的耐性由她蹉跎得精光。 一小时不到,他起了身,拂拂挺括的西装去看公主,绅士的口吻,“走罢,送你回家。” 故意噎她,一棒打得她颅内的邪念魂飞魄散。 “这么早的呀?你吃饱了嘛?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嘞。” “饱了。”由她的碎嘴喂饱的。 公主心有不甘,嘴撅得好长。 沈读良卸下眼镜擦了擦,温声细语败她兴致,“要不你留这继续吃?” “你怎么这样啊……” 这拿乔作势的姿态膈应死沈读良。 他当即拾起外套搭上胳膊,撩开门帘就走,小爷不稀罕伺候了,宁愿受老头子紧箍咒。 背后公主仍在迭声叫唤,好不凄惨。 沈读良心硬如铁,全然充耳不闻。 由一身和服的应侍引开几步,大致踱过三四间厅厢,他倏然下意识留步。 廊灯昏沉沉的,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 右手边这道门帘下,几个喝到酒酣耳热、举止尤其亵玩不检点的洋毛子,紧挨的对象不就是他侄女嘛!沈读良蹙眉打探几眼,小姑娘正被狂癫地灌酒,仍要强撑涵养笑纳。 敢情酒桌文化不单对中国适行。 洋毛子漂洋过海也得入乡随俗。 那厢傅言七荤八素地闷掉一大杯清酒,即感到身畔的男人欺近了,虬髯乱须混着汗气往她颊边贴。 她朝另侧闪躲,将忍下呕意,脸侧贴上一只手掌…… 截住了男人的狎犯。 傅言本能去看,乍觑见的是衬衣袖口的银色腕表。 旋即,那只手狠狠将她扽起往外拽。拎蒲草似的,一点惜怜气也无。 席上有人张皇地问他作甚。 半帘随风扶疏几番,门外人倨傲的声口, “长辈训话。” 第7章 第二章·捞月亮的人2 “长辈训话。” 傅言闻声,情绪化拿京腔呛他,“没听说过!” 沈读良西服外套卡到胁下去扶她,铁板着脸,"站稳了!” 醉意蚕食了理智,傅言顶着两颊酽红,撤开他的搀扶,趔趄间掉过身去扒森凉的廊墙。 像只黑黢黢、瘦条条的壁虎一样。 勿来招惹我,你坏我生意——她背上无形的两行警诫。 “墙凉。”沈读良惜字如金。 “我脸热死了,身上也特么热。” “该。” 沈读良挨近两步,肃穆的口吻训诫她,“酬酢场上的无奈我能理解,但姑娘家的得学会保护自己。倒不是叫你见真章儿跟人撕破脸,好歹圆融闪避一下。” 老实讲,他怕透了小犊子。 逢时遇节亲眷聚首,领了小鬼头上他跟前,甭管成年与否他都要斜眼朝他们恫吓。 冤大头速速退散,不然你就是刀口下的猪羊。 从而他也道不明为何对这侄女免了俗。 大抵是眼缘和傅明栋托付的“关照”在作祟。 那厢傅言气得五内俱焚。 卧槽!见真章、撕破脸,不分明是他适才的可耻行径嘛! 贼喊捉贼起来,回头叫她在刘菡那里闹洋相。 “壁虎”当即翻过面,红了双眼回驳,“二叔嘴皮一搭,话讲得好轻巧。我得罪了美方爸爸,到时候女魔头非把我抽筋剥皮不可。”酒闹的,口吻掺了点减龄的稚气。 话也就差挑明。你们这些家大不知柴米贵的,哪里能共情小百姓的苦处。 女魔头?沈读良觉得有趣。 大约这是职场风气。m&g朝里朝外、上行下效地也给他起绰名,究竟怎么编排的他不在意,员工需要些笑料来喷饭供酒。 他没那么不近人情。 反是她无忌的话叫他破例了。 “那么夸张?抽筋剥皮这等场面没见识过,怪好奇的。”有人吊起眼梢逗她。 两个大活人杵在廊道里,拦了人家的财路。傅言欲待回嘴,一道和服欺近了,训练有素地下逐客令。 沈读良朝她一颔首,好言好语向傅言,“到我车上,拿醒酒药给你。” 懊糟得很,她脸色甚差,“我不去。” “那你还想回去?” 沈读良镜片后的双眸一旦深迥起来,配上沉着的声气就有唬人的架势。 他说:“听二叔的话。”这是命令。 傅言闻声抬起头,清峭一张脸由黑衣衬得顶白。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泪眼…… 前者坦荡的笑意,后者蛰伏着冤屈。 不正是千古来长辈训话的情状,也就缺一把戒尺助助威。 “走罢。” 二叔勒令完,先行一步去埋单,继而回头确认小尾巴没丢,披上外套闲散抄兜出了门。 * 入夜的人民广场,错落霓虹,浓着胭脂。 卡宴泊在路口的右手边,沈读良迎风上了车,同上回一样用分控打开副驾驶门,要小家伙自觉“入瓮”。 后者耷拉着脑袋,徐徐移步而上。 “一股怪味儿。” 沈读良到嘴的关照生生咽回去,好气又好笑地降下车窗通风。 他不跟她一般见识。 今儿中午翟斯佑才把车开去洗的。他这耳目股肱办事踏实得很,车厢里外被打点得焕然一新,饶是点巴点的烟草、皮具味都没留。 眼下,摆明了只有她由夜风裹挟的醺醺酒气。 解了袖扣,沈读良探身将中控台下的醒酒药翻出来,递给傅言,她倒也受之无愧地收下。 转过头就捞起目光数落他,“二叔今天路见不平,真是帮了倒忙了,赶明儿受难的还是我。不过不论如何,傅言跟您说声谢谢,您也是好心。” ……好心办了坏事。 沈读良尚且不恼,揿亮了前灯,“你都说了,是女、魔头。同为女性,不见得人家就不会体谅你。回头把原委一五一十汇报她,她必定会理解。受难受难……倒是今天要不是我凑巧碰上了,后面指不定有什么‘难’在候着你。” 沈总的说教话术,全然源于他的亲历,也是习惯了酒食地狱的人,但桌席上从不为难放刁女性,这是底线。 “又或者我这样对你说,”他点根烟伸进夜色里,“刚刚那一面倘若你奶奶看见了,她老人家不忧心吗?哪家姑娘不是长辈自幼钟爱,珍若拱璧疼到大的……”容不得旁人糟践。 “我习惯了。”身畔人骄矜的口吻截他话锋。 沈读良休了声,视线去她脸上,一双涟涟泪眼好似沉潭,虽满不溢。 方才于觥筹间的顺从像是她扮出来的。 当下这种噙泪不弹的倔劲才是她秉性。 小姑娘用衣袖揩掉眼眶中的湿润,调匀了声息,目视前方酒后吐真。 开场白,“我凭一己之力走到现在,敲敲打打很不容易的。” 年幼失恃,一面跟祖妹相须为命,一面从怀恨双亲到日渐遗忘他们的音容,类似于无奈地释然。对外为学业生计奔走,从来也都是我一个人悉力。良禽还择木而栖呢!我连木都没的指望。 是,我是比那些流落福利院的遗孤幸运多了,可这一来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呀! 奶奶倒还好,傅净才叫我头疼。 长姊为大,姑娘儿时就不服管,又敏感又叛逆,一有点脱手之心两头都怪我失职。什么家电失灵、课业问题、银行储蓄,事无巨细统统巴望我。 我就跟那个7-11的收银员似的,门口迅铃一响,甭管手头什么事都得放下,二十四小时待命。 二叔您叫我学圆融点,这种讨巧活儿谁不会,谁不想呀。 可现实没那么容易! 铁打的领班,流水的跑堂。领导都拿大得很,人管你背地里吃多少苦?我攀藤揽葛的,想熬出头就得看人脸色。出卖色相这种伎俩我也不齿,可没法,那些人都是爸爸! 小家伙兀自滔滔了一通,愈说眼泪愈没谱,有水漫金山之兆。 “虽然……我没爸爸。” 沈读良被这句逗笑。 嚣张气焰陡转直下,收尾居然这么滑稽。 他酝酿好的心疼尽数挥散。 傅言睁着双兔眼,本能四下找纸,可惜遍寻不获,只好扽起外套衣角抹泪。 “你笑屁!”拿他撒气。 她恨自己的穷骨气,且恨当初瞎了眼与他一见倾心。 无缘何撩? 还总是阴灵不散,以尊长身份狗拿她的耗子。 沈读良终究有些气愤,丢了烟,抱臂侧眸睨她,“所以……全都怪我弄巧成拙咯?” 小家伙自圆其说,“不是怪你,我哪敢呢?就是提醒一下,下回再遇见这事儿闭眼不管就成。我要我的饭碗,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欺侮。” 说话间,由长裙附带里掏出防狼喷雾,煞有介事冲他晃了晃。 得,他点头,方要开口接言,边窗被人叩了两下。 来人是那公主。 公主裙摆猎猎,长发散覆一脸,俨然有些狼狈。 “沈读良!你个没良心的!”她隔窗质问,“我说怎么吃一半把我丢下了呢,原来搁这另寻花柳啊!” 沈读良镜光冲她一斜,不搭腔,反而关照起傅言手里的醒酒药。 “你醉昏头了,先把药喝了。” 长.枪.刺上冷石头了。 公主气极,持续咒天骂地。 傅言旋开瓶盖,才施施然打量窗外那根炮仗。五官不俗,朱唇粉面,还真真出落得好看。隔岸观出对方话里的玄机,她也能剖断出来,这俩人将将才花前月下的。 呵,她闷头一饮而尽,大概男人就这样……江山易改,后半句略。 没成想,她腹诽的对象再度上演了锁车窗的戏码。 凉眼对外无痕一掠,他叫公主,“劳你移驾尊步,请离开我的车。” 车门旋即闷咚一声,公主实实踹了上去泄愤。 她朝他啐口,“谁稀罕!你有什么好?三十八了还得靠相亲谈婚,我看今儿个是替我避雷了,回头见了你就绕道走。” 言毕,chanel p往肩上一甩,即刻就走。 那厢,傅言闻得“三十八”这个关键词,没能捱住破涕而笑。 沈读良冷戚地睇她,“傅囡囡,我看你是把以下犯上当手艺了是吧?”喊她乳名,从而显得他更为居高临下。 傅言真给唬到了,痴痴无措地摇了摇头。 空瓶原物奉还,她道:“谢谢二叔的醒酒药。” 二叔眸光汲到她唇角涓滴的药渍,喉结无由一起宕,慌张别开眼,应急反应是从口袋中拽出一块纯白的绢布。 他递过去,知会她用来拭泪揩嘴。 傅言无声笑纳。 半晌,她先打破僵局,摁开了车门探出半身。 “想走?” “不是……”她慧黠地回眸,“想吐。” ……“赶紧的,别糟了我车子!” 沈读良心弦全绷断,咬牙切齿打发。 座上人果真老实下了车,上本身朝他的视线死角中一倾,声息动静全无。 二叔脸色难看,端受冷风吹。 不多时,他察觉出蹊跷,蹙眉控制右后视镜调整了角度,照探后发现当真空空如也。 同时中控台上手机振动。 来信人调侃,“谢谢您,大恩无以为报。” 沈读良匆匆纵览,旋即下车去关另一侧的门。 油黄皂白的夜景下,有人气得额角暗抽,逆鳞倒竖。 什么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的小犊子! 他发愿,今生今世再不招这冤大头! * 傅言真把二叔惹毛了。 翌日从残酒中苏醒,她紧赶慢赶于出门前洗濯了那块绢布,甩干后去信知会对方要还。那头悄默雀静,语气词都不带施舍一个。 这还不止,她打一个电话对方掐一回,都疑心那人是否把自己拉黑了,与垃圾营销号码为伍。 那么大个人,置气起来也怪拗的。 刘菡对昨晚那个插曲,竟没怎么碎嘴。 倒叫傅言不虞。 兴许美方爸爸终究高抬贵手,与台里谈拢了合作。她这点小差池女魔头也就姑息不计了。 然而多得是闲口訾议她出的糗。 傅言组里的同事emma,端是个爱与她攀比对垒的主儿,因为觉得刘菡偏颇器重她,所以尤其喜欢拈酸吃醋。 再者,傅言在交友上并不热络,得归咎于原生家庭缺给的安全感,可到emma眼里就成了针对她一人的摆谱儿。二人鲜少生口角,但外界看来,这俩小姑娘的不和是雪亮事实。 从而中午吃工作餐,傅言才大悟整个组都知晓了她的洋相。 流言很是不中听,“就说是个矜贵的人,菡姐赏点羽毛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传讹者她用膝盖想也猜到是谁。 末了,她借上厕所的功夫,挥了点弱者的、鳄鱼的眼泪。 平素爱装疾风里的劲草; 失态时躲到无人处,才领会骨血中还淌着不少脆弱分子。 讲道理,她自诩扛得住。 时不时一点小波折成了压垮情绪的稻草,擦尽眼泪回头还是胡汉三。最难苦熬的是孤寂感。 傅言只痴往, 偌大的城市中,她不再是风雪夜孤军;井中望月的生涯里,有人能为她捞起月亮。 响鼓被重锤,下午她拾掇拾掇心情,立刻向刘菡申请自己做策划和编辑。 后者当她无知者无畏,蔑笑道:“你真想揽这活儿?选题、录演、剪辑送审都得归你的,你行吗?” “让我试试。”小姑娘纵使不服输,给的答案到底模棱两可。 * 两日后,m&g的沈总在案前见了火光。 给新版搜索引擎的图标美工气的。 挺正常,平日里我对你和气春风,公事上我不跟你开玩笑。美疢不如恶石,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斥责人家是驴子赶磨,“非要上赶着讨骂才能把事情办好?你那画的是什么东西,全上海随便一家幼儿园挑个小鬼头都比你画得好。” 美工组打头的是个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川美出身,自况天赋异禀。 没受过这等委屈,哭着跑走的。 那厢翟斯佑斟了热茶压他的肝火,沈读良掉过椅子架腿假寐,都感到呼吸不顺畅。 他早该醒悟,不更事的小犊子就是要教训! 没清静太久,沈万青来电叨扰。 一来斥责他相亲时礼数不周,作践了沈家的面子;二来叫他把自己从文山会海里摘出去,恭迎二弟沈读安大驾光临。 沈读良颚面能直观地显出啮牙根的动作。 翟斯佑在这头观望,案前人好旺的戾气。 因而他犹豫该不该把手上的快递呈交上去。 没成想,老板先注意到,撂下电话过问是甚。 “您自己瞧。”翟斯佑搁下快递,紧赶着退避三舍。 沈读良捞起快递睃了一眼,寄件人署名“口女口女”。 拆开来看,盒子里头一块洗净的绢布,一瓶醒酒药。 以及,笔迹潦草的附信—— “一句话: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知名不具。” 沈读良鼻腔出一声冷哼,挽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脸色更臭。 “怎的?” “沏坏了。”有人嗤笑,“太烈。” 烈到他一时懒得置气了。 第8章 第二章·捞月亮的人3 沈读安小沈读良七岁,沈氏正儿八经的嫡出三子。 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犯不着阋墙,冰山下的嫌隙到底有。 四十年前沈万青名媒迎娶陈宜室,就是把她当洗手不做羹汤的阔太太养的。 传宗接代不在话下,不出四载便叫他儿女双全;寻常酬宾挽只花瓶临场,上演“成功男性背后有半边天”的样板戏,亦是尤其长脸的事。 外人看着,子孙满堂,安茶乐饭,沈氏祖坟放了光了! 然而可惜,陈宜室亏了父母寄名的希望。 宜家宜室,她本人连个偏旁部首都没沾得。 假爽利、真刁钻,心眼格外小。 女儿沈读欣长到二十一,盘亮条顺,秀气所钟的明星相。 陈宜室便扯白。 “读欣真是不丑,好在你大学念的是正经专业。当初鼻眼长开了,人都劝我送你去当艺人。没门,我昏了头才叫心肝去干不三不四的行当。老话讲得半点没错,最无情的是婊.子,最无义的就是戏子!” 话也就当沈读良面说的。 再往后,沈读欣起了出国深造之心。 陈宜室又作威作福。 “出国出国,洋墨水恁好喝的吗?也是,反正现在都作兴。什么草包货色往大洋彼岸一送,回来都能镀层金,成了香饽饽。不过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家里,读书太多并不增福,回头过了三张还嫁不出去。你爸集腋成裘的金银山,也不够你们坐吃几年不空的。” 讲着讲着,就把眼梢掉过去朝沈读良。 听者都明白,陈宜室锱铢必较的还是沈读良与其生母。 恨她伤了阴骘,嫌他是坏一锅清白好菜的渣滓; 巴不得沈读良被宗谱剔除名姓。 念叨得过频,沈万青也烦恼。 家法立刻定下,谁都不许再翻陈年旧账。 这一来陈宜室是有所收敛,带头罔顾的倒是沈读良。 某日早茶桌上,沈读安同一家子拿同学开涮,说人老爹离婚尚不弥月,就紧赶着找了续弦。“才十几天呀,就一爹二娘了,多新鲜呐。” 那厢沈读良闻言,混不吝地顺应,“一爹二娘的现象很新鲜吗?普罗大众见怪不怪了。何况还有二爹二娘的存在。” 这一应,应出沈万青三丈怒火。 当即摔碎了茶盏,卯足了力掴他一耳光。清亮的一声响,骇人的五指印。陈宜室瞧着都不敢作声。 沈万青警训他,“我最后强调一遍,你沈读良姓沈。好狗都知道认主,你快三十了还拎不清主子是谁吗?!” “这些年若不是爷爷袒着你,你的日子能有这么快活安顺?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我们老沈家多双碗筷给你,是看得起你。二爹二娘,哼,上我跟前阴阳怪气来了,如今这结果拜谁所赐,你心底要有杆秤!” 妄自尊大的男人,对自个当年的下流行径毫无愧怍。 沈读良倒也未还嘴,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去是英豪。 当晚他洗完澡,一身颓唐浴袍出来,散着湿发,颊上红痕仍旧明显。 没眼力见的沈读安见状抛书,凑过来言语打趣。 哟~老头这回下了狠手笔。 沈读良毫不受用,往竹藤椅上一偎,顺势戴上眼镜,点了根烟眯瞪双目吞云吐雾。 “疼得很吧?”老三还在阴不哜哜地促狭。 老大旋即将衔的烟摘下来,却不是朝缸皿中弹烟灰,而是一整根都丢到了他拖鞋上。 “卧槽卧槽!”老三张皇地跺脚甩开,怒视沈读良。 后者只轻佻朝他一笑。 “疼得很吧?”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拢共就是如此。 生母间的那点芥蒂,累及到了兄弟头上。 沈读良对他这三弟,打心眼里瞧不上。 丈八的灯台,照见自己,照不见人家。1成天指着旁人匡扶的不肖子孙。正常人受了恩,说句谢是根本,他小祖宗不一样,认为帮他都是应该的,不记恩,只记仇。谈吐再漂亮,看不出一点有出息的苗头,花起钱来手面还大。 无妨,左右沈万青溺他。 十年如水过鸭背,沈读安分毫长进都无。 眼下,沈读良在机场接到人,没聊几句便见分晓了。 “老大,我琢磨在上海赁间门面开茶馆呢,你看着帮我打点打点呗。” 沈读良手握方向盘,强忍着才未将烟掷他身上。 “你三十一了,沈读安。是上厕所还要人给你递纸嘛?” “你看你又言重了。主要这上海我人生地不熟的,人脉也不广,有你开路岂不是如虎添翼呀。” 这头人望见那头声气不对,忙不迭找补,“爷爷和老头可都交代过的,要我嘱咐你,这家店办成了就算老沈家的生意。你哪怕不是为我,为了沈家也得上点心。” 沈读良眉宇发沉,默然了半晌,忽于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 洞开了后座的边窗,吹他个沈读安一头七荤八素。 * 头大归头大,顾着老爷子的委托,沈读良还是得照应这祖宗。 大约现在的人都看中魔都是文化熔炉的特性,指望大浪淘来金。 快消餐饮、小资综商,简直不胜枚举。寸土之下,遍地蓬勃野心。祖宗瞧准了这点,八字还没一撇,便把海口先夸下,“这次我定能一飞冲天!” 钱还没弄来,先一猛子扎进衡山路的酒吧销金去了。 沈读良今晚还有个酒局,遂派翟斯佑跟过去盯着点。 “地段分贵贱,你提防他乌七八糟地胡来。”临别前如是叮咛。 哪曾想呢?混小子兀自去幕天席地了,平白让他成急太监。 沈读良这回酬酢的是证监会的人,笼络些关系,好为上市的盘算铺路。 肉山脯林宴,都是些披画皮蛊人心的无趣灵魂,多换几杯酒就能称兄道弟。他一面谗言逢迎人家,一面心底嘲鄙。中途胃烧得实在没法,退席进厕所催吐几遭,折回来依旧硬着头皮喝。 到他这个年数,生活里的苦闷凉薄,大多自我开化,轻易不与他人诉说。 将近酒阑人散,沈读良燃根烟搭着椅背歇憩。 醉得俨然有些瘫瘫倒。 不料翟斯佑来电禀告: 三公子醉酒滋事,就差把人店给砸了。 * 妈的智障。 沈读良以他浅薄的网络用语储备,于词库中拣出这四字,奉送给他没脑子的三弟。 好在设宴处与酒吧隔不远,不消多时即能赶到—— 在沈读安将酒吧砸成狼藉前赶到。 也是他自己犯浑。 喝大发了,无来由嫌起助兴音乐不够中听,咧咧嚷嚷使唤工作人员调换。后者直言没资质管这事儿,一来二往争执几番,就动起了干戈。 沈读良甫一踏进门,适巧撞见沈读安砸了人家的醒酒器。 往头顶霓灯砸的,当下糟蹋了一地的琉璃碎片。那头经理大号,报警报警!沈读良朝翟斯佑丢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前去解围规劝。 泥醉的沈读安由大哥一把扽起来,啪地迎面一掌嘴。 “醉昏头了你!”沈读良冷眼恫吓,“我话撂早了,你哪是指望别人给你递纸,索性连擦屁股一道给你做了!趁早给老子滚蛋,赶明儿就送你回北京。哪凉快哪呆着去!” 沈读安登时酒醒七分,瞧上大哥森然的眸光,一股寒意蠕蠕爬上脊柱,更似凉刃淬进了骨髓。 目光去到他指间夹的烟,激起久远的记忆,本能畏缩了一下。 饶是如此,嘴巴也死得很,坚决不认错。 沈读良将烂泥拽出酒吧,扔草芥一般把他抛在道牙上。 “你拨通老爷子的电话,”他沉声数落,“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他,说明天就回北京。” 沈读安作无辜状,“没手机……” “手机呢?!” “砸了。” “……” 沈读良陷入一种情绪分崩离析的心境。 由夜风散了点郁气,他掏出手机掷给沈读安,“用我的,你今儿甭妄想侥幸。” 言毕,撤步挨到树干边斜偎上去,烟一口口往嘴里送,眼中有两个零度以下的冬夜,笼罩在沈读安头顶。 祖宗把手机贴到耳边,喂了三声,下文竟是: “vivian呐~”匡小姐本名匡薇安。 沈读良反应间猛可夺回了手机。 “你他妈给谁打?!” 说着视线跌向屏幕,怔住了,失神根源是备注上的两只乌龟。 那厢,傅言正于台里为选题而焦头烂额。 不是乌龟,是举目无亲的笼中鸟。到了此刻才肯承认,单枪匹马做策划委实吃力不讨好。全部工序皆独立把关完善,特别噜苏。她都有些后悔逞一时意气。 面子是小东西,丢了认个吃亏算了呀。 咂么两口罗森饭团,傅言于吞咽间,瞥见了备注“二叔”的来电提醒。 她骇得,咸蛋黄没咀碎便囫囵进食管。 “vivian呐~” “谁?” 半晌无应言,伴随啸啸的夜风声,再醒神时换她熟稔的硬质男声接上。 “打错了。”沈读良的嗓音清冽中有温款,醉了酒,略显失真。像梦回时分,嗅到枕畔人所用的冷香后调。 傅言也是下意识好奇,“vivian是谁?” 对面顿默几秒,“不相干的人等,你装失聪没听见就成。” 嗐,此话听得恁耳熟。敢情还在计较之前她失当的言辞。 “行呗,我看时候也挺晚了,二叔喝多了就趁早回家吧。天干物燥,小心恶犬。” 沈读良闻言,轻淡的口吻来答她,“无妨,恶犬都有魔头治。” 比方说,傅囡囡。 第9章 第二章·捞月亮的人4 沈读安下榻的是金融中心旁的柏悦。 荷包是宽爽的水池,爹妈朝里头源源不断地泵。他偏要住得这么考究,沈读良也懒得置喙。 那头翟斯佑落力与酒吧达成和解,和沈总协力将沈读安运回了柏悦。 到地一看,才晓得祖宗订的是套房,夜均价五千那种。 沈读良把老三横暴地撂在床上,掉过身来松领带,问翟斯佑,摆平过节花了几钱。 “灯具、瓶皿的偿价加上账单支付,拢共三万。” “畜生醒了叫他自担。” 翟斯佑颔首,瞧上沈读良一脸薄寒相。 他自己是推扳的家境出身,走大多国人必经的路,赤手空拳收获了今天。崎岖了点,但有一味好,家庭安和,因而在结交沈之后才见识到庞杂的家经有多难念。家事乱麻一般,处处把他老板搁在为难的情形下。 早些年,沈读良尚有未敛的机锋气,时不时会忤逆尊长。 大约岁月是刮剃锋芒的刃,眉眼高低,学会了以退为进。 从而方才他与老爷子通话,后者苦口言说几番,他也就降顺了。 “读安到底小你快一轮,盐吃少了,明的事理自然够不上你。我相信他也只有几年的折腾,总不见得过了三十五还要你费神。其实亲手足哪有隔夜仇的道理,更何况这开店的事得算我的主张,哪怕不叫他去,回头也是要你打点的。” 沈读良觉得老爷子怪会厚此薄彼。 呵,小我快一轮。 十二减七的五年晃眼即过,十年的盐都不足他吃的,光五年能咸到哪去啊。 潦草打发完,临走前沈读良在玄关启动了空调。 翟斯佑掩门时对上瞥了一眼:16°c制冷,目光再去床上,三公子直喇喇地只着单衣躺着,身上片被不掩。 啧啧,这人的坏心眼真是……一招接一招! * 沈读良这回的醉感,史无前例的重。 可能因为没食多少菜饭压镇,所以尤其感到不胜酒力,忙过阵了归坐副驾驶,要翟斯佑送他回家,一路上都有火舌从胃部径直滚到喉口。 不过他醉态上佳。 仅仅是半昏的封闭状,不妄言胡话,更不耍疯撒泼。 纹丝不动坐在那里,要时间去耗空体腔里的痛苦。 近值十点,夜如浓墨。 翟斯佑把车泊停在雍景苑3号宅门口,于老板下车前提醒,“您记得吃胃药。” 沈读良的慢性胃炎,快十年的沉疴宿疾了。 他亲眼目睹过数回,寻常那么奕奕精神的人,发作起来仿佛颓墙塌将下去,活生生转为但求一死的惨状。 沈读良支开眼皮点了点头,挪单腿出去,又忽而侧眸吩咐,明天把畜生腾出柏悦。 “当乾隆下江南了还,我就是要锉他的矜贵气。” 翟斯佑犯难,往哪儿腾? “六七百价档的酒店了不得了,一千封顶罢。” “成,明天我与他商量。” 掷上车门,沈读良强稳着步履入了家。 雍景苑是六年前建成开售的楼盘,主打仿园林宅院的标致格,清一色独立双层别墅。当初他在公司经营上小有成就,略存积蓄后开始斟酌一个正经的落脚点,起先只考虑单身公寓一类,倒是沈万青伸长了手让他敲定这里。 一来可省掉筹婚房的远虑,二来买房如投资,此处地价前景可期。 从而他孑然一身,住偌大空寥的房子,每每着家于玄关将灯揿开…… 再亮的灯火都给他不可亲之感。 俨然每件家私都没有烟火气。且他置办的是冷调装修风,更平添一种少而空的禅意。 原先与匡薇安在一起时,偶尔会邀她过来共餐品酒,倒能让家里多一份人味。 然而还是无得烟火气。 两个人碰面,话不过五六句风月花鸟又会辗转回公事上,又或者,所谓的床笫之欢。体肤贴靠再近,人心却反向逆行。 匡薇安曾经直白编排他的家,说沈读良,这间房子于我而言就像你这个人。 明明品相皆上乘,就因为太寡淡,反倒淡退了我的索取欲望。 其实还是那句话,他要烟火气,她要热情潮。 合不了拍,终究冰离叶散。 阖上门,沈读良一面踱向餐厅,一面卸领带脱西服。 他到流理台上倒了杯水,合胃药吞下去,温水反倒冲醒了腹内的灼痛。缓几分钟,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是要挨夜的,有未完的公务堆着去处理。 将出离的神识抽回来,沈读良燃根烟拿出手机,检复未览的邮件信息。 眸光的一个无心漂移,叫他注意到微信“可能认识的朋友”那栏高亮的小红点。他本质对此功能生厌,认为鸡肋又鸡贼,通讯录中什么猫三狗四联系个几次,就叫你加对方的微信。 从而这回他点进去,本意是为了清除那个红点。 沈大公子别的龟毛没有,强迫症朽木难雕。 这一点,倒叫他聚神了。 无他,那个可能认识的朋友正是傅言。 沈读良捞着手机迟疑半晌,眼尾对上窗外凝定的夜色,唇角一掀,收回视线间按下了“好友申请”。小姑娘和他一样,加好友需道明来头,且头像昵称颇为诙谐: 一只捧碗待添饭的熊猫,以及“努力三餐饭”。 他浮浮眉,自报名讳后发送了过去。 那头倒是回应奇快,不多时便通过了申请。 沈读良将她的备注修改成乌龟间,对话框已由对面主动激活,“二叔?” 他吝啬言辞,“嗯。” “……吓死我了。” 有什么好“吓死”的,当他是修罗恶煞嘛? 他一阵失语,到嘴边的关照搁了浅,索性顺水推舟恫吓她,“那绢布没洗干净,某人嘴巴被刺猬扎了,漏的药渍尽留在上头。” 对面缄默良久,足有他半根烟那么长,方才施施然应言,“……真的假的?” 沈读良都能想象到屏幕后那张或仓皇或欲泣的脸。 他得逞地轻笑,气定的口吻答,“真到不能再真。” 继而有意促狭,“差评要反馈照片吗?你的清洗业务过分差劲了吧。” “……不用了,”小家伙脑筋难转,这个当上得毫无破绽,“那你要不寄过来吧,回头再帮你洗一遍。又或者,我送你条新的。” 倒算她良心未泯。 沈读良回,“不必。你搁心里记牢就行。毕竟我‘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 不多时,傅言删删写写后问:“那……您,还有什么指示嘛?” 她开始对他有ptsd了。 沈读良鼻间漏出丝笑,答:“没了。” 烟雾于空泛无垠的阒静中漫了开去。少顷,游弋的指针与十一点刻度重合,嗑嗒的一声入耳,他无由从脑海中捞出一句话发过去。 “其实有。指示你少熬夜……” “努力三餐饭。” 仿佛这五个字,叫他窥见了闲云古刹、野鹤素茶,种种可具名为“烟火气”的物事。 * 次日沈读安醒酒加断片,不情不愿为自己的过失买了账,心里编排老大真是好小器。 翟斯佑将沈读良的命令稍加缀饰传达给他:换家更为经济的宾馆下榻,否则赁门面的事另寻高明。火上浇油了,把他气得即刻杀向m&g,半道上便发愿,回头就去老爷子那里参上一本。 那厢沈读良频频掐了他疯魔的来电,正忙着与迅科的经理磋议合作的事。 接头的是个广东佬,沈读良量体裁衣备了潮州茶招徕对方,收效甚佳,哄得人左一句“老细”,右一句“猴赛雷”,恨不能与他当场桃园三结义。 沈读良语言天赋尚可,原先留学时的室友便是香港人,耳濡目染过句把,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他呷了口茶,镜片洇上些雾,半见礼半生疏地笑问:“会唔会打麻雀啊?” 广东佬受宠若惊之极,会呀会呀,您要我陪您打咩? 闻得这个谄媚的“咩”字,沈总好险笑背过去。 勉力正色后,他架起腿懒散道:“好嘅啊。不过你睇我都请你食茶打麻雀啦,你有乜(什么)表示啊?” 一句点醒广东佬。 从方才到此刻,他沈总和颜与我得闲饮茶,一直不提合约金,原来搁这儿扮猪吃老虎呢! 不过讲道理,迅科那边报的价是有些没诚意了。堪堪起步的小作坊而已,规模和名声都犹待壮大,以卵击石吃了好多家互企的闭门羹,远兜远转才转到了m&g这里。吃了不少堑仍没长智,出手还是这么抠搜。 沈读良等对方表态的功夫,倾身向前,提起壶吊往茶盏内冲水。 残末儿于沸水里上下翻腾。 他兀自开口,“折腾来折腾去,攰唔攰(累不累)啊……” 广东佬讪笑,“冇计(没办法)啊,都嫌弃我们公司小嘛。” 沈读良佯作讶然地抬眸瞧他,“咦?我係在跟茶叶讲话啦。” “……” 如是几番弯弯绕,广东佬终究招架不住,松口了,表态回公司就建议上级加码。 沈读良把手一摊,“好哇,这可係你讲的哦,我乜都没讲。” 广东佬噎语又悻悻然,公文包一抄就急言告辞了。 沈读良笑得,唇衔的烟始终对不上火苗。 眼见人走,翟斯佑领着沈读安入了里,后者屁股往办公桌上一掇,就是一阵疾风骤雨的呛咳。“老大……”他掩嘴,“我感冒了,您别吸烟。” 沈读良啪地甩上打火机防风盖,不咸不淡一句,“哦……感冒啦。” “哈,您可真会装傻充愣,我感冒了还不是拜您所赐!倒春寒呢,给我开制冷,成心的吧!” 沈读良烟幕后的双眼眯瞪起来,“嗯,是成心的。我寻思脑子里的水热胀冷缩。” “我去,你心肠真他妈毒。”沈读安狠拍腿侧的桌沿,“算了,这事不计较也罢。我倒想问你了,我住哪儿还不是自掏腰包的,凭什么你连这也要管!我很认床,挪别的地儿睡不好,寻常出远门都得住好点儿的酒店。” “那我也问你,赁门面还不是你自掏腰包的,凭什么我连这也要管?” “你!” 沈读良朝他浮眉,眸角外渗轻蔑鄙薄。 沈读安又咳几声,涨红了脖子嘴硬,“我不管,柏悦我住定了!” “那我也不管,门面这挑子我撂定了。” “……” 迄今为止,兄弟俩如这般的当面锣对面鼓还真没过几回。 三尺冰非一日寒。于是沈读安钻牛尖了,老大必然早对他怀恨在心,否则也不会在微丝细眼之事上为难他。犯得着吗?是等闲变人心还是情分不值钱啊! 他遂矢口驳诘,“老大,我知道这么些年你计较的是什么,设身处地,我其实很同情你。可你也该想想,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老沈家于你才是真正的养育之恩。你上外面扫听扫听,看谁会说我们亏待过你,再看谁不会说我妈够大度。你想小蝌蚪找妈妈,那女的生你却不养,有什么好稀罕的?” 言毕深喘了口气,同时觑见对面的人陡然阴冷下去。 沈读安戛然休了声。 “老大,我……” 嗤的一声,烟蒂由沈读良掷进茶里熄灭了。他缓缓靠上椅背,下颌冲老三一扬,“滚下来。” “从我桌子上滚下来。” 第二声较第一声怒焰旺了七八成。 沈读安骇到一时木怔。 岂料对面人执起茶盏就朝他摔了过来,靶心在他腿侧不过三寸,飞溅的热水自然也殃及了他。 他甚是后悔,抑或想要赔个不是。 沈读良却不给了,径直迈步过来,扽住他衣领厉声道:“给你脸了,还是寻常蜜罐子泡多了骨皮都没了。别跟你什么不着调的人乱学舌,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你要欠教训,我今儿个教教你。” 顿几秒,咬牙切齿,“刚才那段话再说一遍。” “……” “说!” 沈读安抖如筛糠,会上大哥盛怒的目光,终究唯唯地躲开了,细声细气道:“对不起。” 面前人毫不受用,衣领上的绞铐反而更紧。 “哎哟我错了呀,”沈读安五官拧作一团,“我今天就搬出柏悦成吗?刚刚真是我犯蠢,失言了失言了。” 他懊悔到肠子青半截,触了笑面虎的雷了,简直在找死呀。 二人就此对峙着,静水之下湍流涌动。 半晌后,沈读良终于松开老三的衣领,撤后几步,整理衣冠间仍旧阴恻恻的形容。 “赶在checkout之前,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麻溜地滚出柏悦。”他低头拨开防风盖,平静的口吻,“门面给你五天的时间敲定,晚上之前就把返程机票买好。” 沈读安学了乖,惴惴地滑离桌沿,大气不敢出。 “买好了订单截图发我过目。” “以及,”防风盖复又被叩回去,“再到酒吧闹事……” “你试试看。” 第10章 第二章·捞月亮的人5 傅言的首个选题触礁了。 怀抱一腔热忱将焦点锁定拆迁户安置问题,报题目之前首先刘菡这关就没过,薄情地打了回来。她一言以蔽之,“这题目没意思,伤神劳力还得不到热度。” 不偏不倚戳到傅言的痛处。 白熬一通宿; 空耗两抹眼霜。 刘菡给她援引默多克的名言。 新闻就是要往人多的地方跑。 “覆盖的人群越广,热度和新鲜度越大。可你这题目呢?两不沾。”魔头分毫不留情,“傅言呀傅言,年轻气傲我能理解,但哪能一口气吃个大胖子。再讲了,你干嘛要拣人家炒过的冷饭吃?拆迁都是年前的事了,过了时的玩意儿。现煮的米不香嘛?你爱吃人吃剩下的?” 傅言有口难辩。她其实想回驳,她的侧重点在乎安置而非拆迁。随波逐流者太多,她想独辟蹊径。 然而多说无益。 魔头怎么讲都是对的,吾等属曹不存在悖逆的道理。 一个打一个挨。 只好另起炉灶。 这时天色已然擦黑,湿云四集,迷濛细雨。 傅言买了杯美咖回来继续作战,忘带伞,淋得透潮,好在咖啡.因加寒冷,恰恰给她提神了。头脑风暴一小时,她决断这次索性打安全牌。往人多的地儿扎堆,那干脆聚焦4g的投用,九州四海皆眷注,要热度有热度,要新鲜多新鲜。 就此敲定停当,开始斟酌切入点。 不成想,奶奶来电打岔了。 她出言留了白,囡囡呀,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嘛? “明天……”傅言思绪滞涩,顾指一算,“爷爷的头四?还是头五?” “噢哟,侬伐要搞七捻三!怎的突然拎不清啦!” 傅言颇感委屈,我日程好一堆的,哪晓得你讲的什么呀。 那厢默然少顷,叹了口气,点拨她,“是你爸的生日呀。” 圆珠笔由指间跌下去,傅言轻淡唔了一声,心头无由豁开一个洞。 不是刻意薄情寡义,连双亲的生日都不挂心。 是旧疮碰不得,一碰就彻骨酸心的疼。 眼下这句提醒又不经意地复苏了精魂,盘根错节到她脑海中,牵引着每处神经都在跳痛。 从前老太太常问她,你恨他们嘛? 每回傅言都应答一致,我恨的。 只是呢,语气随年数的更替,越发蹉跎了狠戾。 她知晓并接受了余生只可靠自己的道理,无奈与习惯聚沙成塔,就将恨意的心魔镇压了。 时不时她会告诉奶奶,我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我这张脸究竟是随父更多,抑或肖母更多,统统搞不清了。 所以……再去记他们的生日, 冬扇夏炉,都是没用的。 你让我好好珍惜未亡人罢。 揣摩她这头的缄默,奶奶感喟,“囡囡呀,奶奶晓得你不快活,可是今年还是很特殊的。你爸的生日与你爷爷过世恰巧碰一起了呀。我也不强求你去公墓看他,你要是有空呢,就在院子里烧点纸祭祭他,叫他别忘了在那头迎你爷爷。奶奶明天也会烧,好不啦?” 傅言垂眸,拾起笔攥入手心。 “好吧。”她回应。 话完,用肩头和耳朵相夹着手机,她又依奶奶的嘱托给傅净去电,叮咛对方明天也要烧纸。 老太太越活越回去,不即时进补新潮事,成天捣腾些封建迷信。 “一家子就是要齐齐整整,烧纸也缺一不可。” 傅言硬着头皮,朝傅净原话相告。 小姑娘那头很吵嚷,弄得她连自己的话音都未听清。 她过问,“你在哪里?” 傅净不耐的口吻敷衍,和同学玩。 “今天周四,没课嘛?” 傅净俨然烦她多事了,说没课没课,答得好生浮躁。 “那也不要乱跑。” 傅净炸毛,“什么乱跑呀,你是眼睛长我身上看到了嘛?我最恨还没讲几句就开始质疑我,真是好不尊重人。我有手有脚,好歹也成年了,不要事事把嘴架我头上好嘛?你还没当妈呢,就恁噜苏。” 兀自一通奚落,叫傅言如堕五里雾中。 “我什么时候又把嘴架你头上了?这几天都没怎么给你打电话的。”无中生有! “我是好心提醒,你不要白眼狼好伐?女孩子出门玩,注意安全,这话讲错了嘛?再讲了,我只是嘱托你明天记得祭拜一下他。小姑娘岁数不大,怎么脾气这么毛躁的。” 她到底温言顺语多了,但也算埋怨,听得傅净怫然不悦。 刁蛮的一句“我才不祭拜,连人长甚样都弗晓得”,随即撂了电话。 傅言握着手机,木然间曲起手指去揉按太阳穴。 真的是,女大难教也! 只是再不济,傅言对异母妹妹的乖戾气也领教惯了。 用老太太的口头禅,“翅膀还没硬就想飞。”这傅净的叛逆期比同龄人早到起码五六岁,奇装异服、文身染烫、抽烟饮酒,样样精通。于她而言,拂逆尊长的名堂拢共就那几样,不如七十二行皆来全。 老太太消受无能,没少因此跳脚。 傅言倒还蛮中庸。 酷酷的、朋克的东西我也向往,理解你,可你这么小就去接触,未免有些僭越。不遑论你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厮混了,回头近墨者黑了怎么办? 好话歹话都说尽,傅净照例我行我素。 气出老太太的心病,傅言朝她劝慰:人是属孙行者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算了罢,不管了。 老太太同她苦脸:不成,回头递话柄给你外婆那边的人。 这话在理。 傅净在屋檐下待至今天,委实对这个家没有归宿感。一来话说得难听些,是出身不清不楚的弃女。祭祖上不知祭何方,下不明拜何人。二来,傅言外婆家的亲眷也是个顶个的人精,尤为介怀傅二小姐的存在。 傅言只在妹妹尚小时,将她领到过外婆跟前。 也是遵的奶奶教诲,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 傅言喊“外婆”,傅净便照样学样。外婆嫌弃扎耳了,我老太婆上哪多了一个囡囡的?高不成低不就,还是别埋汰我了,好晦气。 一家随主母声气相通,待傅净的眼神浑如旧历看待庶出女似的。 小鬼头不识文懂礼,影影绰绰也懂眉眼人情。 再不肯去外婆家了,且因之生了心结。傅这个姓氏反而成了傅净最怀恨的附带。 傅言偶尔也会感慨: 血缘其实是很靠不住的东西,情分同理,以后能如何难以预料。 她只能尽其所能,不去亏待这个异母妹妹,权当是行善积福了。 * 不得不说,傅言新选题拿捏得极巧。 4g投用的可行性与弊端。 敲定的翌日便撞上了4g发展与应用大会。一次冠盖云集、大鳄济济一堂的盛会。毕竟选题的下一步便是联系采访,与其东敲西戳电话央恳人家受访,她爽性决定到会场去撒网,当面诚心地“讨”一个采访机遇。 美中不足的是,她中招感冒了。 傅言体质自幼诡异。轻易不打岔,一打岔便病来如山倒。 眼下,她鼻涕眼泪双重狼狈,窝囊的样子笑惨了随行摄像丁杨。 两人交情不浅,并肩作战过数回,算友达以上但绝不成恋人的知己。 因此说话也就没得讲究,从来不克自持。他笑她,“信不信,一会儿把这趟熬过了,你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直接叫救护车来拉你。” 傅言剜他一眼,强打精神进入工作状态。 不过忠言逆耳,她的确有那个趋势,脑袋昏沉、四肢绵软,寒意好似藤蔓从脚底攀到头顶。都看不得窗外的淫雨,瞥一眼就能让她打寒战。 会场设于凯立德亚酒店一层大厅。 所谓的宫殿式装潢风,珠光宝气的,傅言甫跨进去便晃瞎了眼。厅堂里有好些人,大多西装革履,嘁喳来往地走动。某种难以具名的烈香氤氲在空气中,令她喷嚏连连。 丁杨调试设备间关切,“要不你出去待会儿?” 她摇头,成竹硬言我能行。 丁杨兀自吹了个口哨,哟~小妮子够强,和那些个温室花不一样。 照正轨,会议约在五分钟后开始。 傅言只想来打个照面,大致看看与会的有哪些人,然后心里有谱,等结束了再去有的放矢。 如此巡视一圈,见匀了各式面孔。 视线似笔锋一转,她倏然望见了第三列圆桌上首位的沈读良。 浅灰西服,头发略修剪过,精神疏朗了不少,正偏头与人热谈。一面侧过去,一面手指似有若无解着袖扣。 傅言本能地一个喷嚏。 嗐,想想也合情。这样隆重的会议岂有他缺席的道理。 偏生她有点抗拒在此遇见他。一则前几回交锋不顶融洽,二则……当下的她,狼狈到自己都不忍相视。 双腿飘飘如接云霄,傅言偏头来知会丁杨,要清场了,我们先出去罢。 说话间目光无心折回沈读良那头。 赶巧,他身后有人叫他分心了,从而抛回了视线。 傅言立时张皇无比,蓦地掉过身子背向他,扽住丁杨催着离开。 动作之快,像加了特效。 她与丁杨就此到酒店门口的露天咖啡馆归坐。 一边盘点问题,一边心神如南山跑马,而伞外的霖雨淋于马身上。忽而走神到父亲生日,又忽而分岔向混沌不清的记忆。大雨使她触景生情,穿越回往事的背阴面,有人爱在雨天抱她到门檐下观云,又于雨天永远退席了她的生命线。 想到此,傅言执的笔在纸面上一跘。 丁杨见状,瞧上她晦涩的形容,“怎的了?头昏得厉害?” 她自然再次否认。 小姑娘嘴唇白到骇人了。 丁杨反射性将手掌扪住她额面探温,将将开口欲说,你发烧了。 不远处有人声造访,“傅言。” 两人前脚后脚寻声望去。 傅言朦胧的视野就这么闯进了逆风沐雨的,步履极具侵略性的沈读良。 唔……她好像确实昏得厉害。 从而当额面换了来人的手掌贴上去,她状似无痕向后躲,自欺欺人,“我没事。” 这躲避的举动使她近乎半身倒倾悬空。 下一秒兴许沾上雨,或者跌落其中。 然而都没有。 傅言由来人横抱了起来,同时有道薄责的嗓音落在她眉睫上。 “你躲我作甚?” 俨然又置气了。 第11章 第三章·长夜变清早1 傅言骇得心一跳,迭声唤两下“二叔”,继而答他的话,“我在工作……” 眸光向下敛,不敢瞧上声源。 沈读良这样抱着她,叫她脸颊热得厉害,七分是发烧所致,三分则是臊的。 乖乖,久经恋爱沙场,也何曾有过这等待遇?跟八抬大轿似的稀罕。她于是将脸别过去,背向那条总是叨扰视线的领带,以及,它主人施与的低气压。 “有什么法条明文规定的,你们记者工作得躲着我?” “又或者,躲着亲属?” 二叔在冷峻的声线中,陡然掺了些逗趣意味。 傅言不作声。 因为她开始畏惧他了。从小奶奶对她的教养便很严苛,尊长与小辈之间不可以逾矩,前几回唐突他,已经叫她歉仄了,唯恐后面再有个闪失,又对他重蹈覆辙。这是大不敬,亦有愧于奶奶的教诲。 再来,他们的初识是一场萍水相逢。 沈读良如何她不知晓,自个是完全蒙在鼓里地朝他情动了。可上一次去给爷爷奔讣,让她明白他早就清楚二人的关系。他是纵观全局的上帝视角,而她由主动转被动。 这是一种被愚弄后的荒唐感。 论起经事阅历,傅言到底无法和沈读良抗衡。 她的羽翼在他的城府面前,何足道哉? 他这个吟风弄月惯了的三世祖,藏掖着居心招惹、捉弄她……她越想越心悸。 寡言离神间,傅言不知沈读良正在打量她。 她今天穿的是深蓝色正装,与打底的白衬衫跳色相配,短开襟的外套是单扣的,因挣扎的动静脱开了,露出纤腰一圈……膏药,抑或是补丁状的玩意儿。 沈读良掠去一眼,顿悟,那就是所谓的暖宝宝。 二叔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心里自忖: 嗯,蠢蠢的。 再去瞧那张无血色的脸,抱病使她丢了灵气,不生动,清清冷冷的。 沈读良托着一副轻骨头,带水珠的镜片朝向不知就里的丁杨。有随身应急药嘛?他问。 后者猛可摇头,他同沈正色,“言言出外勤,素来没那么讲究。” 听起来真是,了若指掌的语气。 ……这算哪门子讲究?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 沈读良蔑笑一声。衣裳这么单薄、冒雨出外勤,还眼空心大地不备应急药,活该发烧! 眼见怀里人越发的昏沉,他偏头问丁杨,“你们是在候会议结束?” 丁杨先不答,只把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那股子探究欲和敌意,真真让他恼火了。他不懂,自己的面相不该归于善类嘛?这一个个倒好,上赶着当他是修罗恶煞。 总之,索性亮明身份,“我是傅言二叔。” 丁杨面上一滞,打量起案前这个身量挺拔的男人。 多年来,他和傅言的情谊无间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对彼此都知根知底,大到家里几亩田,小到檐下几口人,皆是透明化的。从而他拎不清了,打哪边蹦出来一个二叔的? 面相还恁年轻。 二叔二叔,不该当和她爸年纪约仿嘛。 丁杨好险失言,二叔,您驻颜有术……一点不显老。 抹掉噜苏的胡思乱想,他盯住等得俨然有些不耐的沈读良。 “是的,言言做策划选了个题目,调查采访4g的利与弊。这不过河的遇上摆渡的,凑巧了嘛,碰上这次会议。可是会场有规矩在先,不接受媒体采访,所以我跟她打算埋伏在这,等散会了再冲锋。” “不是你们台里分派的任务?” “不是,算是她自请命的。” 沈读良若有所思地休声,掂了掂怀里人,同时闻得她因不适而发出的游丝般嘤咛。 他低头,半侧身子的浅灰都由雨浸深,没成想听见她抗议,“二叔,别晃我,脑仁都给你晃出去了。” “……”二叔凉哼一声,“你有脑仁?” 不过待在这里总不是上上策。 左右张望后,他侧眸睨着丁杨,这个于他而言不太讨喜的小犊子,“我送她去我车上取暖。不出意外的话,会议得在两个多小时后结束。吹这么久的风也够她受的。” 丁杨迟迟未反应过来,待醒觉,沈读良已将人抱走,于澌澌雨帘下阔步而远,搂傅言肩头的那只手还调换了姿势,自成擎盖悬在她面前。 他倒吸口气。 嗯,好像终于领悟,为何自己这么多年近水楼台,都未先得月了。 * 由人搁进烘暖的车厢里。 傅言懵懂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四肢的舒泰,继而睁眼,才会上一双隐而不明的眸光。镜片上雨渍的缘故,她更瞧不清对方的眼神了。这份观感就类似于,在雨天倚窗而坐,隔雾状的玻璃觑人。 生病的时候惯喜欢矫情。 有人未能意会这份矫情。 他抱臂抵着车门歪站,目光向下投入她眼中,缓缓,用平淡的口吻问:“寻常吃头孢还是阿莫西林?” 失焦的视线凝定后,傅言才发现他只着一件衬衫,于是动弹了一下,晓得自己身上暖意的来源。她形容憨痴,低声说谢谢,然后答:“头孢。” 沈读良颔首,抬起手架住门沿,半晌后甩一句“在这等我”,旋即掷上门去。 乍清净下来,傅言回躺间感到昏得厉害。 日子特殊,那个人好像还魂或入梦了,时不时就来她的记忆里串场一下。 比方她如此躺在后座,都仿佛是孩提时期由他用安全座椅搁在车上,带去踏青、兜风,抑或到美琪剧院听戏。 她心里堵塞,胀闷的空虚,举起手想伸向驾驶座前, 追问那个幻想出来的背影: 你怎么舍得抛下我的?又或者一开始,你对这个家无爱了,为何不能及时止损? 缺憾有很多种。 可是牵涉到原生家庭,就会成为一生背负的疮痂。 正想着,车门洞开了。 傅言仰脸,无声落泪。来人捎带着蓊郁的雨气,怔了一下,问她是不是难受得紧。 她摇头,用骨子里的韧度拽自己坐起,与沈读良四目相接的瞬间开口,“二叔……你认识傅鹤汀嘛?” 很傻的问题。她问出来时就知道很傻。但她突然很想追溯一些与那人有关的事迹,哪怕是他衣服上的一丝褶皱,也能聊饱心空。 沈读良觑见她眼中的涟光,撂腿坐进车里,关门间去瞧她的神情。 想去找她哭的时候,那张脸是否会被情绪的波澜吞没,还是不会显山露水,隐忍地忧愁而已。 显然,她属于后者。 他正色同她,“是的,我认识你父亲。” 语音将落,面前人垂阖的眼睑就掉出一滴泪。 “那……你与他的交情?” “还不错。”沈读良速答,并且由她的楚楚状惹出些作恶欲,从而一把箍住她下颌抬起来,一本正经地捉弄,“和人说话不要躲闪目光,囡囡,不然不礼貌。” 傅言受挫地缩了缩。 谢谢,她只是不想与人分享弱者面孔。 “我原籍还在傅家时,你父亲常来省亲,我们便是那时得识,并且款交成肺腑挚友的。”沈读良一面曼言解答,一面拆药盒取下适宜的剂量,收纳在掌心,丢个眼神示意她自行旋开矿泉水瓶。 后者被病毒拖垮了反射弧,迟迟才去动作,且怎么都使不上劲。 沈读良双肩一坍,随即意会她丢过来。 三两下旋开了盖,他浮浮唇角戏谑,“真是好没用。” 傅言不响,脸闹得更红。 随后。“水凉得很,进嘴里抿热了再吞。”说话间她的掌心落入几粒药,微微黏,并余留某人的体温。 她像口欲期由姆妈喂饭,学龄期由幼师教服药一般,来不得来、去不得去地依他所说吞了药。仰起的脖颈低回来,对上他眼尾噙着的笑意,既是促狭,又是无奈。 轻烟细雨下,傅言的脸颊终究红过了眼眶。 不多时,沈读良架着腿侧眸,唤回她的神识,“接着问我他有没有同我聊起过你。” “……”傅言只好庸顿地学舌,“他有没有同你聊起过我。” 沈读良笑开,待面上笑容一丝丝收敛了,才答:“有。” “傅言,你父亲不止一次同我提及你。甚至可以说,他几乎每次与我谈天,你都会是话题中的常造之客。虽然我无法代表他发言,但眼观耳听,可以确定的是,他心里有你,分量也不轻。” 这段话的真实度可不可考也难说。 可是傅言好似一下子开解了。有人把她从那些循环无端的思绪死结里拉出来,让她相信,她有过生父生母,不是所谓无根草。 她将瓶身拧得哗哗怪响。 垂首间,听人在上方出声,“我与他见过的最后一面,他嘱托我,将来他若有意外,请务必关照你。”沈读良把傅鹤汀的戏言粉饰成许诺,这决定近乎是他顷刻间做出来的,原因无他,不能再叫她继续哭了,否则车厢里要发洪涝。 傅言闻声,心里踏空了一级似的。 顿默几秒,眼泪反倒更凶。 喂……沈读良没法,心里编排她娇气包,手却矛盾地扽住她肩头带向自己。 这次车里备纸了,像冥冥中料到有这出。 他抽两张,轻重有致地去揩她的眼泪。“哭哭哭,傅囡囡上辈子绛珠草吗?得亏这里没人,给人看见了好大的洋相。” 傅言也觉难堪。 她躲掉他的手,还是一句谢谢,二叔把纸给我我自己来罢。 沈读良不依,她于是用言语让他分神。 “二叔你怎么还在这?不用返回会场嘛?” 他蓄势的手顿住,混不吝道:“我本来就是打酱油的。” 傅言“哦”了一声,带鼻音,软糯糯的腔调。 沈读良听得好笑,攥着纸在她面上抹两下,瞧她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不过我虽然是打酱油的,”他风流云散地开口,“你需要采访对象,我可以勉为其难充当。” 小家伙双目先是蓦地一亮,再又暗下去。 她婉拒,“不了二叔,我不希望靠沾亲带故,减少职业上的难度。”类似于施舍,回头同仁都不齿。 沈读良听后许久不言声。 他有些意外了。既往他交过的那些女友中,从他这里投机取巧、拿便利的不在少数,他乐意给,对方食髓知味到好处,也半推半就。 或者不限于女人,哪怕是他备忘录里随挑一堆笔画,成为他人脉的那天起,关系便不会绝对单纯。 其实她还是不够经事。 那种破土而出的天真,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来的。 沈读良便道:“不算沾亲带故,就当是m&g也需要一个受访宣传的机会。” 岂料傅言仍是不开窍,断然否决,“你需要受访机会,下次再说。这次的选题我一开始就起了誓,必须独立完成,决不可走任何捷径。” 沈读良气得,想撬开她脑壳看看内容物那种。 真是个实心眼!冥顽不化得没治! 末了,大抵是药效显灵了,实心眼坐正后将西服外套递给他,说要回去。 沈读良无甚反应和表情,默然戳在门边,一道关卡叫你头大。 傅言皱紧眉头,放软语气告饶,“拜托了,二叔,我知道您好心,下次有机会再合作罢。” 他朝她一打眼,鼻间出气,良久后才推开门下车,暂且先放她一马。 获释的傅言忙不迭便跑。 没几步又由人在身后喝住。 她回眸,沈读良将穿好的外套牵了牵,肃穆的颜色朝她道: “和我说再见了吗?” 傅言踉跄,噎语,继而一脸受训貌地站直, “谢谢您,再见。” 第12章 第三章·长夜变清早2 老太太祭完头七返家,瞧见傅言病恹恹的样子,焦得坐立难安。 还是老思想作祟。 她噜苏地自语,触霉头了,头七晚上我没碰见你爷爷,是不是太想你跟过来看你了呀。个宗桑,活的时候不长脑子,进棺材了还三分颜色开染坊,一点不识相。你想看孙女,哪个要你看,自作多情。这下好了吧,我囡囡平白倒你的灶。 老太太素来的毛病,一点小事动辄念叨三四天,叫街坊邻里都耳闻。 傅言彻底病垮,告假在家,她便将整条弄堂的门都敲开了,刨根问底关于孙女沾晦气的事。 病得莫名其妙,要请人作法嘛?我囡囡要强,一年到头都请不来几回假的呀。 如此云云,格外唬人。 傅言自己是笃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连咳带喘地劝奶奶,淋雨受寒的,吃药打针能好。 老太太深闭固拒,外加由人怂恿,坚持要请人跳大神。 这一点,还得数傅言舅母李荣娣是门清,于是联系半仙、议价定日子等事宜,一并交给她操持了。 半仙造访的前一晚,傅言再次发高烧。 老太太三更半夜守在床头照顾她。烧糊涂间,她与奶奶抵足谈心。灯下昏昏,窗外落雨,案前夜浓。 “奶奶,我晓得,您还是心魔住身了,对爷爷的夙怨要找个寄托点。可这件事老实讲真是我大意了,不能归咎在他身上的呀。” 老太太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说头七晚上供桌铺的灰都未留下鸡脚印。“饶是他死了,都不稀罕回来,就因为家里有我。这一下也遂他的愿了,和朱砂痣双宿双栖去罢。” “可是囡囡,这疙瘩奶奶解不开呀,我究竟错在哪呢?我这辈子,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行得端做得正,可是在爱情上永远孤单,永远求而不得。” 我以为的终身大事,实则成了他人姻缘的祭品。 傅言只好告诉她,人一生能遇到的误会太多了,何劳都要解释。“女人自爱最重要,不消天天奢想他人的垂怜。” 您不必将嫁给他看得有多悲观,至少您因之得到了囡囡呀。 这么多年我都陪您走过来了,知疼着热,两颗心相偎相依,没有四处游走,一直安定。以后我还是会陪您的,活一百岁我就陪到一百岁。 就此一劝,老太太心头的怨憎会仿佛得到了些开解。 随后她朝傅言正色,如果有天你的最终归宿是婚姻,一定要有爱情的基础。 “不要让我的车轮碾到你身上。” 傅言同她笑,“那囡囡可控制不了,小时候看的话,‘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1不来我也没法。” “那没事,来了就告诉奶奶,我帮你参谋。是不是良人,过来人一眼就知。” 关键是要对你好,她强调。 听雨打芭蕉伴春雷的声息,傅言就着手被奶奶紧握的姿势渐渐入睡。 还有句话没说给她。 “其实我是恐婚的,您说婚姻要有爱才长久,可我的父母恰是破题的反例。所以这些年我拼命工作,想在经济上独立,与人轧朋友不考虑婚配的事,就是因为恐婚已成了我的顽疾。” 假如某天有人能药到病除,那不管他对我好不好,我都会义无反顾走向我的命运。 * 该个晚上,傅言的梦属于沈读良。 梦里的见闻是他用手箍住她下颌,叫她直视他眼睛说话,倨傲的神色纤毫毕现。弄得她好不心虚,起床发现盗了一身冷汗。 随即便收到了某人的来信。 不容反驳的口吻透露,他上午要去亭林镇探望大太太,顺便接对方来市里玩几天,晚上会于沈大成做东设宴,叫她携奶奶一同出席。 傅言情绪不上不下,本能回应,“不了二叔,我是病毒携带者,怕传染你们败兴。” 那厢沉默几分钟,答道:“那么请你戴口罩。” “……” 李荣娣是上午九点许将半仙带来的,一并来的还有她年方二八的女儿,陆琪琪。假使傅母还在世的话,陆琪琪得唤人一声姑母。 讲道理,多年来李荣娣随傅母娘家一众,四时八节地与傅家人并不友好。那头人很记仇,要不是你们傅鹤汀瞎搞名堂,至于叫傅言母亲抱恨终天嘛?还打肿脸充胖子抚养私生女,往伤口上撒盐的事,也就你个老太婆能做得出来。 傅老太太这头的脾气是,是呀你们说我儿子有错在先,可这廿几年的也没见你们给囡囡掏什么钱,姑娘养这么大,全是我老太婆在含辛茹苦,你们能记几等功? 如此往复,两头人面上和气,口蜜腹剑,私下暗度陈仓。 眼下李荣娣热心肠帮外甥女驱邪是假,来看热闹才是真。 她是顶旧式的家庭主妇,因为生活太无趣,故而喜欢听风就是雨。 半仙作法前照例有一顿布阵。这当口她就趁机嘴敞了,“囡囡轧了好几个朋友了,还没盘算婚配的事呀。我们家琪琪都提上日程了,中铁局的工程师。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这等亲事打灯笼都难找。” 陆琪琪也是精括,惯会附和。 母亲搭什么台她便唱什么戏,曾经文凭占了傅言下风,今日终于得以出头。“上海这样大,女人拢共还是分两类。一类如我,当婚年纪适时出嫁;另一类就是瞎逞强,拿工作与青春枯熬,熬到最后都掉价。” 她面相偏圆润,据说也是主贵的,虽然仅仅是小职员,可好歹钓到了凯子,傲得出门都螃蟹爬。 而傅言这些年风餐露宿,一直挺消瘦。当下病骨支离的,更称了她的心了。考了上外又怎样,到头来一样给人打工的呀,要死要活都嫁不出去。 嘴巴该缝,气得老太太抢下陆琪琪手里的苹果。 “你有出息有种,那就干脆别吃我买的东西,仔细糟践了你。” 转过头就面斥李荣娣,“你今天究竟是来帮我囡囡,还是成心来找茬的?如果是后者,还请你带令爱离开。我把囡囡带到大,不肖想荣华富贵,只希望她好好活着!你家找中铁局的工程师,我囡囡条件这么好,佳婿排着队根本不愁。” 没成想,语音一落碰上半仙布卦出签,他字斟句酌地知会老太太,“邪气我给驱干净了。但是你孙女情缘较浅,近几年媒娉或许坎坷。坚守下去,方能柳暗花明。” 一句话,说得李陆母女一笑,说得老太太一跳。 李荣娣道:“看看,还是那句俗话,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傅鹤汀当年脚踏两只船,这不恶报到了女儿头上嘛!” 哟,翻旧账了,可惜老太太心里也有一本,她掐腰回呛,“恶报恶报,那你讲讲,当初囡囡爸妈离世,别人来奔讣送礼金,你们陆家人不通气偷拿走六千是怎么个说法?做人有这么做的嘛!算不算偷?回头天打雷劈到不到你们头上?” 两方盎盂相击,僵持不下。 喉咙山响,弄堂里的过路客统统留步,侧耳听白戏。 陆琪琪护母心切,不过脑的思想溜过了嘴皮。 “你这个老太婆也是好毒!说话太怄人了。那六千不是我姑母该得的嘛?凭什么由你们姓傅的一家独占?噢我明白了,怨妇都逃不过蛇蝎心肠,没得老伴疼,所以看谁都不打正眼。你都半截入土,回头一把火成骨灰的人,还这么斤斤计较。” “姑母都死十几年了,我寻思就是死个皇后,死个名妓,这旧算盘拨来拨去也没意思了。” 老太太闻言,先是木怔,继而猛地推搡陆琪琪。 “我去你个小赤佬,狗嘴里倒不出象牙来!” 后者始料未及,反应之后也来还手。 傅言起先尚且作壁上观,主要是身子骨没力,兼由三个女人一台戏闹得,颅内血潮嗡嗡响。 随后她瞧见老太太居了下风,挑牙料唇时侧脸的老年斑一颤一颤,便立刻柱着沙发扶手起身,厉声朝两人下逐客令。 “滚!” 傅言今天穿mk的波点裙,站稳时拽了拽裙摆。 毕竟姑娘家爱美,拿了饷钱涓滴成河,也会置办些体面行头。但陆琪琪看了很是眼红。 她不压嗓门地嘀咕,“瘦得像筷子一样,穿裙子可不刻意出乖露丑?长得一副妖精相,眼睛能吐蛇信子,等你过了三张色衰了,还往哪勾男人。” 岂料话未完,由怒不可遏的傅言赶出了门。 母女俩防不胜防。 小姑娘平时阿顺取容的,骂起架来蛮有两把刷子。什么请半仙跳大神,自己就是个精怪,下作的小贱货。 越骂越难听。 傅言到院子里经太阳一暴晒,精魂回窍,骨血倒涌,旋即抄起喷灌草坪的水枪,拧开阀口便朝两人“利刃出击”。 “你们滚不滚?不滚我浇死你们!给我记好了,欺负我奶奶就是把刀子下向我!” 什么忍人之所不能忍。 她此刻只晓得,不必要的牺牲自我就是很圣母的事。 春寒料峭天,李陆母女被淋得漉漉透湿,嘴巴也似上了发条,跑两步骇叫几声,频频回头躲避穷追不舍的水枪。 那厢翟斯佑把车开到弄堂的右手口,后座靠着沈读良和大太太。 指望傅言倒屣而迎他们,不曾想指望来一个撒了欢儿的“穆桂英”,青天白日下枪打两只落水狗。 大太太开了眼,拎住沈读良的衣袖,指着窗外,“舟儿啊,我没眼花吧?那可是囡囡呀?” 沈读良瞥去一眼,别具意味道:“那是只白佩蒂。” 大太太疑惑不解。 白佩蒂是什么~ 翟斯佑幽幽朝后座老板丢个眼神,嗯~白佩蒂,《101忠狗》里的斑点狗。某人真是童心不泯。 “还往前开嘛?” “再等等。”童心不泯的人下令,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 不多时,沈读良面前的璃窗掼上了一束水花,他才反射性一滞,继而降下边窗,斜着眼尾睨向车畔仍在气焰上的“白佩蒂”,目光先去她因发烧而异样红的巴掌脸,再去她刘海上掀的光饱额头。小家伙灵气苏醒了,格外生动。 缓缓,他不着边际地开口,“索性把全车都给洗了。” 傅言方始因声回神,立即转身面冲车窗。 太丢面了她觉得。 嘴巴不是嘴,手脚也不听使唤。 她说对不起,二叔,我这算误伤。毕恭毕敬的口吻。 沈读良哼一声,问:“你感冒好了哈,龙马精神的。” 傅言摇头,复点头,总之手足无措。 小侄女没眼力见,二叔便点拨她,“我都到巷口了,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愣然许久,痴痴地退后两步,“唔……我挡你的道了嘛?” “……” 翟斯佑在前方旁观这隔窗battle。 一个榆木不开窍,一个过度开了蒙。 他无由于心里笑了一声, 哈哈,沈总最近可能癖爱…… 养、成。 第13章 第三章·长夜变清早3 李荣娣携女仓皇北顾,丢盔弃甲直跑到弄堂尽头。 才敢顿步歇口气。 陆琪琪老远望见卡宴下来沈读良,他与傅言相视而谈,见巴眼作怪,朝母亲奚落,“快看妖精又在勾男人了!” 衣服湿到熨帖在皮肤上,难受得不行,李荣娣到女儿耳坠上撒气。 揪住她耳朵便道:“看看看,看个屁!你男人的卡宴呢?我告诉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跟这小贱货谁是驴子谁是马,不还得看你嘛,听见没有?” 陆琪琪偶尔会烦透母亲的刻薄。 趟过更年期的河,反倒自宽处往尖处走,心胸愈来愈狭隘。什么养父母、教儿曹,天伦上的快活根本满足不了她,尽觅闲气闲愁。 其实追根溯源,还是不幸的夫妻生活使然。她口里骂傅鹤汀的“骑两头马,吃两头茶”,换到她丈夫头上也适用。 可是李荣娣学不来傅母最起码的气节。 就这么表面相敬如宾,实际上如隔参商隐忍了好些年。她受气受到了眼核。 大抵各人有各命。 有些婚姻是理想国,而有些注定是生关死劫,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熬得畸形。 就如同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于面子上李荣娣是逊于傅家祖孙了。 棋术里头,她这着走棋叫“困毙”。然而她并不愿赌服输。 迄今为止,傅言在她这里留下的固有印象都是,彼弃我取、与世无争的老实人,老太太把她教得低眉顺眼的,你打一下绝不会打回来。好话叫乖,歹话则是“好欺侮”。结果呢,异乎寻常了,吉娃娃也有咬人的一天。 无毒不丈夫。 李荣娣腹诽,行,回头老娘再找你算账。 掉过身子瞄瞄女儿潮透的一步裙,她厉声发话,“那小贱货穿的什么牌子,你也给买一件!我告诉你,做人面子里子都不许输。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 * 连日雨洗过天空,所以日头尤其毒。 傅言将贵客迎到院子里的功夫,后颈上就起了层密密的汗。老太太在屋头隔道纱门出声,“乖囡,谁来啦?” 话音将落,沈读良定格在她后颈鳞光的目光无痕错开,投向她面上。 “乖囡”二字,在他口齿间无声萦绕,竟如茶茗入口回甘。 后者还是副昏蒙讷然的模样,把裙摆沾水的那一绺撮起来挤水,淋淋的水向下糟蹋了帆布鞋。她似脊柱中安了弹簧,立时蹦开。 此番举动叫沈读良闲闲失笑,双手抄着兜,站在阶下仍高过她半个头。 像步花荫时,偶遇她这只蛱蝶。 “好笑嘛?” 面前人回神,作正经貌,“太好笑了。” 她遂吃瘪状,白眼一翻,拨转身子兀自入了里。 傅奶奶前脚送走了半仙,心思尚因他那句预言七上八下,后脚在门口接到客人。 笑迎大太太,但无甚好脸色给沈读良。 她是要身体力行地警醒他,隔阂永远在,我今生今世都不会拿正眼瞧你。 饶是如此,礼数该周全。 算纾尊降贵,请沈读良随大太太一道进厅室,热茶一式两份,分予二人。两老比肩挨在一起,如隔三秋般相谈甚欢。聊的主要是家务事,譬如玳晴儿子辞职,下家该往哪处寄足……亦或是,靠后门空投到哪家。 “你帮我疏通疏通关节,毕竟你算市里的土著了呀,广结善缘的,逢山开路是分分钟的事。” 傅奶奶似笑非笑,有些惧怕帮忙接济的活儿,“你太高估我的本事了,说难听点我只是个老透了的包租婆,收房租的事我干得来,可不代表我就是上海的地头龙。” 沈读良偎在沙发一隅,单手执杯默默品啜。 他听得已然很分明。大太太明面儿向傅奶奶排忧,实则话是讲给他听的。但凡脑回路好使的,谁会想到巴望一个不拿印把子的老太婆接济。 于是杯口于指间转两圈,他不动声色记下话,顺带着,上心了对话中的另一条信息。 白雾好似浮云弥望间,那头下楼梯的声响共振了空气。 沈读良仰首去望,傅言三脚两步跳下阶,换了一身背带裤加卫衣。眉目是顶清明的,只是发烧火气旺,嘴周燎蜕一层皮,怪煞风景。 二叔瞧着,还是很想笑。 嗯,自从遇上某人,他的笑点日落千丈。 好难顶。 傅奶奶眼见孙女下楼,三催四请,要她进厨房炸点春卷招徕客人。 民情土俗,龙头节前后,上海人管吃春卷叫“咬龙鳞”。 傅言囫囵应下了,心底略感不情不愿,趿着步子折向厨房。 她拿乔的是,哇凭什么要我一个病号侍奉大爷,是皇亲国戚还是玉叶金柯啊!菡姐进了门,都没资格吃我亲自下厨的春卷。 就此开了小差,热油时灼到了手。 傅言痛心疾首,太市侩了,生意人思想果真要不得。她于是倾身去关小火力,从而也就不提防…… 由身后挨近的人声骇了一跳。 骇得她转身,失惊打怪间呼他大名解气, “册那!沈读良!你要吓死我嘛?” 肇事者悠哉悠哉,逍遥浮浮唇,笑她是鼠大的胆儿。 “那还不因为你是黄鼬呀~” 沈读良微微一掀眉,打趣说吓一吓能退烧,兴许比跳大神管用。 傅言拿筷尖捣捣油面起伏的春卷,背向他受挫的形容。 简直了,真的什么也瞒不住他。 傅家的厨房是传统中式,早年装潢时老太太全权打理的,要最中国化的晨炊夜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给孙女营造的家庭氛围,从细枝末节上复刻稀松平常的三口之家。 流里台上有边窗朝弄堂别开,时不时渗入“老阿妈剪花样,外国人磨剪刀”一类的叫卖声,抑或是,此刻楼下无线电里的苏白评弹。 小红娘递筒西厢去, 东阁筵开为压惊~ 俏皮的三弦琤琤作响,傅言给春卷翻面儿,心情突然好转,无由跟调接了几声。 她侧身打开橱门找空碗,因而将光致的、碎发统统夹在前颅的额头朝向沈读良。后者只是下意识,又或者仍是作恶欲起,即时抬手贴了上去。 美其名曰,他权作体温计,试试她还烧不烧。 四目对牢间,那头锅里的沸油窸窣暴鸣。 像迸开细小火花,俱实到贴靠的体肤上。 不一时,傅言忙不迭撤后,惶惶的双眼无处安放,索性跌向他胸前的领带纹理。咫尺之隔,她能嗅见他身上的香水味,和隐约的淡巴菰气。 她极低的声气提醒,僭越了……二叔。奶奶就在外头呢。 不声不响,沈读良垂眸目视她逐格逐寸,转瞬间红了通体的耳背。 他不接言,其实心中有些懊恼。 又来了,这种躲着他的伎俩。实心眼有时候真的很不灵光! 那头评弹犹自唱: 特请你有恩有义心中客, 回避了无是无非廊下僧。 相公啊,想你恭敬不如从命好! * 因为来得早,以是宴会就提前了,挪到中午进行。 在上海也算前后开门,绿灯长明,沈读良熟识好几家上档次的酒楼,沈大成亦在其一。早些年坊间还有传闻,毕竟姓氏一致,谣传沈大成有他参股。 某人鄙薄的口吻辟谣,过了时的排挡,我昏头了才去投资。钱是那么好糟践的吗? 翟斯佑闻言os:大爷大爷,论精谁能精得过你。 眼下,他送人抵步,请缨将车泊到车库,自己找个凉快地儿静候散席。 沈读良等女眷都下了车,打理领带间朝他侧眼凝眸,傲慢之中,又带点矛盾的欲语还休。 翟斯佑心领神会,给他台阶下,您有话就说呀,搞这套小娘子做派作甚? “读安的门面敲定了?”矫揉良久,终于肯开口。 “还没。” 闻言人又是一阵缄默,大气不出,似独自在玩谁先说话谁傻缺的游戏。 翟斯佑注视老板袖口的纽子无辜受他造作,耐心被耗尽,“您究竟想说什么!” 缓缓抬起眼睑,沈读良格外骄矜不磊落地接话,“多带他到武康路转转。” 随即边门被推开,人到了车外,又三步两顾地逗留。 终究,未完的话得以圆满, “最好赁老太太名下的房产。” 话完骄横地扬长而去。 翟斯佑的额角抽搐不止……特么说话喘气就算,至于喘恁长的时间嘛! 那厢开席传肴,八仙桌上陈满了本帮沪菜。 沪式红烧肉、四喜烤麸、白斩鸡,列举不尽。大太太浑似初入大观园,调羹无处落,对着满汉全席无从下箸。 大抵消费能力,直观配对一个人的资本水准。 她赞不绝口,舟儿真的好有出息! 迭三迭四夸几番,又改口关照起他的亲事。 好马配好鞍,上乘身家怎的三十有八还未娶? 大太太同他正色,“要是找不着得意良人,我会寸步帮你留心,说媒这件事,我到底老本行。” 说话间,傅言正用箸尖剥剔烧麦的面皮。 打小穷讲究,吃馄饨、烧麦素来不吃皮。好像很刁蛮,她承认,并且感觉今朝这皮尤其难蜕离。 沈读良笑而不语,白袖口挨紧了米黄瓷碗,指尖于碗壁间或叩一下。 的的作响。 好似更漏计时的声音,又似人吐纳呼吸的节拍。 傅奶奶乘虚插嘴,其实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她假出主意,告诉沈读良,囡囡舅母家有两个女儿,出落得窈窕娉婷,业已到适婚的岁数。傅言闻声嫌她小家子气了,可惜又怕过度干涉,显得好像很在意。 三人枯坐间,话题中央人终归开口。 稍显混不吝,儿戏般的轻佻口吻,“其实舟儿这些年不是一直的光杆司令。” 尾音一落,傅言瞬间剔开了烧麦皮。 她抬头,刻意行云流水忽略了上首的人影。 可他仿佛是风,晃于她眸角的每处缝隙。 继而出声,不知说给谁听, “随缘随命,结婚也是迟早的事,您请放心。” * 宴罢,大太太主张上傅家暂歇几日,傅奶奶有意嫌隙沈读良的车,于是佯说要领大太太去逛城隍庙,临街拦下一辆出租便要走。 三头牛都拉不回。 不过走前有一事嘱咐傅言办妥。 听大太太讲的,这小鬼头最后还是将礼金强赠下了,她虽然金口不开数额究竟多少,但傅奶奶用胳肢窝想也晓得,必定不菲。 她便知会孙女,上沈大成糕点房多挑几样回礼,拣最贵的买。不能叫人家平白看不起。 傅言得令照做,可是总觉得怪怪的。 秀才人情纸半张啊,这点薄礼能抵人礼金几成?无妨,左右贵人多忘事,没准他摆阔得很,包多少钱眼都不带眨的。 就此,买了些青团条头糕一类,包裹稳当时傅言朝封口觑一眼,暗喟糖分碳水都爆表。 她为了身材不敢贪嘴,不过倒也惊蛰了她腹内的馋虫。 买完了,傅言走到树阴下叩落副驾驶边窗。 树冠遮去半边天,从而厢里黑洞洞的,沈读良的身量与叶缝滤下的朦胧光影,与香烟星火融为一体。她注视几秒,深明此人的行事风格,故而主动开门入里,双手捧礼盒相赠。 天色乱翻页,顷刻间山雨欲来,远处滚滚闷雷碾压地境。 有人用拿烟的手扫除了他们之间的格挡,纸袋被无情掷向了中控台。 傅言由烟气冲醒鼻息间,本能地抬手去覆那双挨近的眼睛。 她似娇似嗔,“二叔,你不要这样看我。”声气抖得尤其厉害。 力道无控制,未卜误贴上他额头。 傅言心如擂鼓,与雷声共鸣,倏然闻得沈读良的轻笑,声带嗡声如在耳畔。“僭越了。”他如是说。 另一头,翟斯佑约于十分钟前收到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 半小时后再过来。 翟将视线移开屏幕向空荡的咖啡杯底…… fuck,这玩意儿利尿的,到底还要他续几杯! 第14章 第三章·长夜变清早4 雷声浑如万马铁蹄压境。 江南湿气重,雨水包月是很寻常的事。待它在地面砸起一层白烟,傅言终于醒过神来。 她脱开沈读良视线的锚定,后背牢牢抵在边门上。 比起惊骇,更难应对的情绪是心虚。 仿佛自制与理性形同虚设,在风月里的那些历练也不作数了。 不过她永远会如当下,在春雷提醒1间,听见仅存的明智声音: 这人是你二叔,且奶奶也不中意他。 刚才他也说了,没多久就要结婚的。 傅言默不作声去拽溜肩的牛仔背带。 当你心虚了,总要借一些小动作去粉饰。 驾驶座上的人悄然坐回,问她怕什么。 “‘僭越了’,怕这三个字吗?可傅言,打头是先从你嘴里出来的。”傲慢又逗闷子的口吻。 隐约中有委屈和诘责。 怪她贼喊捉贼了,你自己说的话,我copy&paste一下而已。 傅言惶然摇头。她到他面前,总是一尺道遇见一丈魔。 “我只是觉得,刚才那样冒犯您……太不得体了。有伤大雅,我得向您致歉。” 沈读良拂开腿上的烟灰,“姑娘肯开金口了。那你倒是说说,我刚才那样看着你,是哪儿叫你不舒坦了?” 傅言垂眸不抬,心底咕哝,哪哪儿都不舒坦。 他还是有意逗趣,食指往方向盘后一挑,启动的雨刮器于挡风屏上擦出节拍。 “说。”他半侧身睨她。 “我怕您。” “……” “不是说唬人的意思……好吧就是感觉有些唬人。” “……” 真特么清奇的答案! 沈读良将烟头揿灭在便携缸皿里,低头时嗤然一笑,右边的小家伙作不解貌。 缓缓,他扭头答她,“我当你童言无忌。” ……这回换她失语。 傅言背挺直,盯住他纠正,“二叔,我今年二十有五啦……” “所以呢?” “所以我不是小孩。”非常有板有眼的腔调。 沈读良但笑不语,复抽出根烟燃着,习惯性地甩灭打火机。 他是典型的伪烟民。 看着手不释烟,其实只抽焦油量五度的,吊吊瘾,或者焚膏继晷时提个神就行。抽烟、饮酒、赌牌,是生意场上最司空见惯的交际功夫。 他要去随遇而安,但又得在觥筹迷离中保持狷介清醒。 夹着烟,他告诉她,方才那句无脑的回答叫他联想到妹妹沈读欣的女儿了。 还不到十岁,便学会和母亲一鼻孔出气,朝他这个大舅唱对台戏。某一年除夕他返京归家,因为航班延误踩着散席的点迈的门槛,头一昏,把压岁钱的事抛诸脑后了。 沈读欣便唆使女儿直接向大舅讨要。 成人间的难言之隐,让稚童来当喉舌是最便捷的小聪明。 又非刻意忘记,沈读良自然补包了钱。 可这外甥女实在讨嫌,得便宜犹卖乖,矢口问他要不是自己主动要,今年这岁是否就压不成了。 呵呵,说得他像个黄世仁,一沓压岁钱沦为可耻的城下盟。 于是某人歹毒回应,“是呀,反正你都是要被大灰狼叼走的,会啃得骨头渣儿都不剩,给你钱有甚用?” 外甥女闻言,好一通呜哩哇啦的嚎哭。 最终解围的是老爷子,抱起曾孙女哄劝,批评沈读良,“童言无忌,你跟个小孩子较真作甚?越大越回去了还,日夜在人情上摸爬滚打的,怎么心眼反而越来越窄巴!” 没辙,他总不能同老爷子犟嘴: 我顶烦这种暗戳戳使坏的行径。 她不向我讨,钱终究还是会给。 沈读欣会做人,恨我也要闷在心里恨,拿恁小的女儿当枪使,真是好厉害的育儿经。 后来没闹太久,毕竟中国人于团圆的节眼上,讲究大事化了、息事宁人。 不过外甥女还是跑来寻仇,故意撞碎酒杯泼他一身,骂他才是全京城最唬人的大灰狼。 若非仍然是老爷子来救场,边喊“岁岁平安”“童言无忌”,边将她一把拎走,沈读良必然不会开恩。 傅言听完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忍?熊孩子最欠教训,应该一顿打治治她的嚣张。” 沈读良回想到上午那只白佩蒂,浮浮唇,“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家有个岿然不动的佛,就是老爷子。他本质是个和事佬,又于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当他的面对他的心肝宝贝拳脚相加?我到底不是你,和奶奶同穿一条裤子,所以撕破脸时底气都十足。” 怎么说,最后半句一定是在揶揄。 傅言当即臊红了脸。 “你是不晓得她俩有多过分,老是明里暗里与我们作对,觊觎我父母的遗产。我们傅家作孽摊上这等恶亲戚。” “每家都有,家家有本难账,苦也不止你一人在苦。” “好吧这倒是真的,人一长大,世情就变得很复杂。” “唔,并非只是长大如此。” 言毕,沈读良打量她清秀的素脸,没成想在那双眼中望见难以参透的情绪,也许是怔然,也许是……共情。 而傅言此刻的确在斟酌他的话语,同时回溯玳晴那日所说的,有关他身世的乖舛和苦衷。 书上说过,童年才是流金岁月。2可没准他连童年都没有过,才能把这句讲得如此云淡风轻。 她望定他。 后者于茫然间会上她视线。眸光自迷蒙转清亮,继而渗出某种很…… 暗黑的东西。 窄仄的半密闭空间中,车载电台唱极渺小朦胧的歌: 我跟那人曾互勉倾诉, 也跟他笑望, 长夜变清早…… 沈读良倏然说了句莫名的话, “看过tom and jerry吗?” “看过呀,怎么了?”傅言痴痴颔首,就见他笑个不停,甚而抖落了指间的烟,“……” 她似乎领会了他言下意。 此地不宜久留! 她当即推开车门要撤。 车里人喊住她,点点纸袋,说不吃甜食,叫她拿走。 傅言不苟同,掷上门一溜烟跑了几步远。 淋着雨直冲到斑马线这端,沈读良在那头狠狠揿响了车号。 极响亮、蛮横的三声, 骇到了街旁的小电驴防盗铃。 也骇到她了。 虽然tom的本意是想提醒jerry,车多雨大,眼睛用来看路。 * 大太太来借住,傅奶奶终于有了“聊友”。 老小孩老小孩,最怕的莫过于孤单。傅言觉着挺欣慰,返岗加班时也不再挂心。 昨日在城隍庙,奶奶给她求了姻缘。 迷信最要命的就是,一旦往人心里种了恐惧的苗头,短时期内定会指数型生长。 大太太感到古怪,囡囡还小的呀,瞎急什么!求姻缘求姻缘,又不是大风一刮就来了。 一个下里巴人,看得竟然更透彻,“你拎不清啦?像囡囡这种新时代小姑娘,三十岁能领红本本就阿弥陀佛啦!” 傅奶奶解释,“人都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儿子老早就没了,现在丈夫也翘辫子了。就先不谈防老吧,我余生的命根子只剩囡囡了,你懂不啦?她好我就好。那么我究竟还能活几年呢?总不能到时候走在她前头,还留她一个孤零零的。” 这是她的顽执。 一天悬而未解,就是一天的夜长梦多。 且陆家那头都把眼睛安他们家了,有理没理,成天不想着祖孙好过。 回头她两腿一蹬,剩傅言和傅净这个拖油瓶,姐妹俩必然矮人一截,像王八一样生活。真是越想越焦心。 大太太表示可以理解,水总往低处走,老的永远操心小辈。 “就比方说舟儿,他指不定是眼光太高,到现在还不结婚,我也着急。” 傅奶奶可有可无的一声笑。 左右无旁人,她朝大太太直言不讳了,那个沈读良,红尘中浮荡游弋惯的人,结婚于他不过是一抬掌的事。“他哪是不想结?是没嬉戏够,等累了想落定了,你瞧着吧,兴许比囡囡还早。” 大太太听不惯这样的说东道西。 “你还恨着他呢?” “是呀。”傅奶奶承认,“傅明栋教出来的人,会有好的嘛?” 还是介怀了,拿老黄历看人。 大太太不好多言,只能相劝, “你这个脾气呀,不太好,得改改。都翻了篇的事,怎么总是囿在过去呢?” * 翟斯佑是隔日清早将沈读安领来看门面的。 见兔放鹰,一到武康路便直奔挂名傅奶奶的房产。在上海着实有那么不小的一个群体,留“房”在不怕没柴,甚至工作都无需,成天壶中日月、北窗高卧,搓搓小麻什么的,用度照样可以很大阔。 于是沈读安咋舌了,羡慕不已。 见着傅奶奶就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老太太您索性卖我一套得了。房子不是用来盘的,您变现多好呀。” 老太太斜眼朝他,当下心里就有了成见。这个放浪形骸的败类,德行真和沈读良差不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儿个,她对姓沈的印象分要再扣掉二十了。 “你好好讲话,”她厉声驳回,“否则别说买,就是赁也没门。” 乖乖!不好打发。 沈读安打个哈哈,在毛坯房里兜了一转,鸡蛋里挑起骨头来。 嫌排水系统一般,实用面积虚张夸大,且墙体不瓷实,敲起来空鼓得很。言尽于此,他搬出买手姿态向老太太,“您老哪就这一家门面?” “就这一家,余的都赁出去了,再就是老洋楼一类,那是用来住家的。” 老太太都觉得费了太多口舌,索性撂一句,“你爱赁不赁!” 沈读安前所未有地感到拧巴。 怪道说女子难养也,什么年龄段都适用。此刻他无比赞同。 双目游顾间,翟斯佑附耳提点,“劳您大度一点,这是沈总的干亲戚。” 先头在路上也旁敲侧击过,无论如何,尽量议定这桩生意。 实在不成也甭伤了和气。 翟效仿沈某的做派, “您想想啊,茶馆终究是开在上海的呀,上海是谁的老巢啊?” 沈读安:“……” 说话间,赶往地铁站的傅言打此处经过,她是要上早班的,即便昨夜凌晨三点才睡。眼见卷闸门洞开着,她就迈进来打探一眼。 恰逢沈读安出声了,嗓音与记忆里那句疑云丛生的“vivian”精准契合。 目光再去翟身上,傅言大致有了数。 她侧头问奶奶,这就是约谈门面的客人? 后者颔首,心不甘情不愿。 好色慕少艾。沈读安把目光投到傅言脸上,很快便胶着住了。 小妮子真不丑的,化了个通勤妆,眉清目秀的。他见多了脂粉气,忽于吴地见识濯涟不妖的婉约派,可劲儿的新鲜。 于是他管她要微信。 用“磋商租价”的托词,其实登徒子相毕露。 傅言后退一步,面容冷淡,说你跟我奶奶磋商,我不参与此事。 说着,身旁斜进翟斯佑的声音…… 以及他的手机。 他打圆场,“我与傅小姐加好友罢,有什么事差遣我就行。” 沈读安兀自一声我去,截他的道呀这是,吃老大饷的都是什么冤大头啊。岂料小妮子还真就越过他,和翟加成了好友。 他脸上登时一阵青一阵红,面皮挂不住。 随后傅言抽身待走,还是礼节性地同他们说了再见。 继而告知奶奶,晚上可能回来迟些,不加班但是要和丁杨吃顿饭。 老太太急言跟上,“和他在一起啦?” “什么呀,”傅言哭笑不得,“他只是帮我补过生日。” 说多了奶奶也不懂。 丁杨于她是蓝颜类的,近乎兄长的知己。她在偌大的魔都叫上名的朋友很少,丁杨难得地位居榜首。那些聚了又散的情缘比纸薄,一闹掰了就要形同陌路。 有时想想呢,能以亲友的身份留住一个人,反倒更踏实。 而且傅言一直记得丁杨讲过的一句话。 “如果有人能真正降服你,那他可谓是三生福修到。” 彼时她不卑不亢地答, 是呀,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 * 晚八点,南风熏暖,月沉星河。 这几日公务稀罕地没凑到一块,沈读良得空可以休闲,上午健身房,下午跑马场,此刻到思南公馆来赴牌局。 东道主是易叙,与他同岁。 老交情了,原先沈万青拿权时在他手底当过差,后来沈读良接位,他脑子发热转行搞地产,如何挽留也死活不听劝。中途资金链有难,还是沈读良出钱帮忙弥缝的。 这是滴水之恩,易叙当报还。 再来,二人算知交。 是那些酒肉之情无法比拟的。 只是有一点沈读良尤为介怀。 易叙是跟过沈万青的前朝老臣,旧人情还在,老头把他当眼线使的,时不时叫他来干政m&g的生意。实权没有,但握的虎符有话语权。他通常给沈提建议,听不听在你,反正我的话即你爹的话。 沈读良觉得好烦。 要不是这茬儿,他们如今的关系能更近一些。 翟斯佑不止一次就此事发表意见。 摊牌呗左右,朋友还想做的话,就别有那个二臣之心啦。 沈读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翟:……好能忍,我敬你是条汉子。 眼下沈读良是带了一份蛋糕与一束鲜花来的。 前者贺易叙小女儿七岁的生日,后者问候他爱妻谈烟——最原本的名分,该是他无血缘的妹妹。 这二人的情路也是坎坷。 不问世间蜚短长,终究修成了正果。 在玄关处谈烟接下花,怪他多礼了,回眸便吆喝女儿答谢。 后者戳房里不应声,她又气又感到跌份。 沈读良单手挽着外套,耍贫道:“无妨无妨。比他爹好,那会儿他爹还在m&g的时候,我叫他办事能像叫天王老爷,喊十声不带应一句。” 那厢易叙闻得促狭话,抛下牌即来迎人。 “老远听你说我不是呢,来打牌还是打架?” 沈读良散散一笑,哟,这回喊一声就应了。 二人互相打趣着入了里。 易叙女儿就在沙发上玩芭比娃娃。 沈读良朝桌上牌势笼统扫了一眼,目光移到她这头。绛色软沙发上散置了许多迷你衣饰,当中最瞩目的还得属一条娃娃腿, 她拆卸的。 沈读良:“……” 那头谈烟忙不迭跑过来,批评女儿瞎折腾,“囡囡!又在搞七捻三了,娃娃哪是这样玩的?” 沈读良一挑眉,“她小名也叫囡囡?” “是的呀。不过上海的囡囡扫帚一拂遍地都是哦。” 他不言声,回头就刻意恫吓状地面冲易叙女儿, “你好好的把人腿拆了作甚?难怪你妈妈不叫你‘乖囡’。” 后者不惧生,双目清笃地仰视他,“可是娃娃就是这样玩的。” 沈读良说不对,并现编一套理论来噎她, “你拆她的腿,明早起床你就会发现自己少一条腿。你这辈子还想叫‘囡囡’嘛?不可能,小名会跟你的腿一并被夺走。” 易叙女儿被唬住了,眼有泪花打转,拿最后的坚强问他,“不会的!谁能拿走我的腿和小名,我就叫囡囡!” 沈读良恶笑,“不给你叫。” 话音将落,小姑娘迸发破天的啼哭。 桌旁的易叙正捻牌,翻开来喊了声“白板”,立即回身数落沈读良。 “喂喂,过分了啊,太闲就过来看牌,什么恶趣味!” 沈读良闲散抄兜,挪到易叙椅边观局,中途拿出手机划了一遍朋友圈,百无聊赖,索性替了他的位参战。 约打了五圈,翟斯佑过来了,挨近他耳侧交代老三门面的进展。 说话时翟是手握手机的姿势,屏幕是亮的,先前刚翻阅的朋友圈。 于牌声和灯光中,沈读良无痕朝屏幕上掠一眼,从耳际上拿烟的举动当即顿了下来。 好家伙,他怎的没见着傅言新po的照片? 还是与当天那个小鬼的合照。 重点加粗:双、人、合、照。 暂歇了牌,沈读良用自己的手机确认事实,他被屏蔽的事实。 翟斯佑就此成了背景布,且目睹了这厮的无名火。 一经求证,果真如此。 沈读良把烟叼进齿间,边抓牌边点开傅囡囡的对话框,“言简意赅”地质问她…… “?” 不多时,对面亦回, “?” 第15章 第四章·金兰语、风雨词1 傅言是六点多和丁杨到的云海肴。 来福士三楼那家,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聚餐地点。 丁杨问过她要不要换更好的食肆,毕竟生辰是头等大事,平日里吃素无所谓,庆生时可不得打打牙祭。他也是真的在体己傅言,小胳膊细腿,好像三级风就能刮跑。 台里的伙食本就尔尔,何况大锅饭鲜少讲究营养金字塔,一旦工作忙、应接不暇了,不爱加餐抵饿的人总是很快就宽了皮带。 说的便是傅言。 不过她挺犟,口口声声放长线钓大鱼,“没准哪天我就能出镜了呢!不朝明星身材看齐,多少也得注意着点。好比数学考试迟早要来,不提前做题准备,还等临阵磨枪啊?” 理直气壮,头头是道。 放眼和她志向相若的其他同僚,能考虑到这点的并不多。 她对自己的要求着实不低。 但也仅限于此,吃穿用度上还是颇务实的。 傅言的心头好唯二,快餐吃老娘舅,开小灶找云海肴;再就是,市井小摊那种。 今儿个在来福士一转悠,是没少侧目琳琅的橱窗,可指缝并得紧紧的,未漏财。 那些高奢是如云美女,她的表现十足柳下惠。 无奈呀,傅言晓得日子要细水长流。 丁杨送了一张杨千嬅的专辑和一只中号的龙骧饺子包。 一个投其精神所好,一个正中实用主义者下怀。 餐桌上,傅言喊他多食些汽锅鸡,一边也就郑重说了,“丁杨,谢谢你。这顿算我的,你的心意无价。” 丁杨不允她的客套,说你这样可叫我面子匀不开。朋友当了那么久,还要一码归一码,太生分了。 她浅笑的俏皮话,“不是生分,是我深知送礼送掉五分之一的保底月薪是何滋味。” “看送谁,送挚友值得。” 于赤铜灯下,丁杨嘴边的茶落回桌案,眼神也好似由大麦茶洗过,换了一副情绪。傅言无知无识地会上时,当下就看破了。 那是小说之类的消闲品最常沾着的男女关系,暧昧是根火柴,就要烧穿异性间的窗户纸。 她未给回应。 还是那句话,谁都可以却偏生不能是丁杨。她想象不了和一个知交乃至兄长似的人在一起,过分知己知彼了,恋爱里最起码的荷尔蒙都无得。 这样熟极而流的马虎眼很明显。 丁杨看着囡囡匆匆低头,把目光躲进一碟松茸里,心神瞬间轰塌在地。这些年,他风里雨里地伴她身侧,以友之名地奉献爱护与关照,对外声称是幺妹,随时间的推移确实生了点妄念。 深爱虽不至于,也幻想过“朋友变恋人”。 抑或是很烂俗的那句,假如你三十未嫁我未娶,我们就在一起。 囡囡身上最招引他的就是一股反骨劲儿。 渴望比弄堂顶更广阔的天空,求仁得仁时努力钻营自身。丁杨是单亲出身,分家之后一直跟母亲过,因而认为女性最难能可贵的即是韧度。 可柔软,可强毅。 他极愿意用这六字赠评囡囡。 从前丁杨蜻蜓点水地试探,她到底边缘化地一笑置之。 今晚却明晃晃地在避嫌了。 是否因为她心底有了旁人,不得而知。 “言言有喜欢的人了嘛?” 尾音才落,对面人就碰洒了茶水,收拾狼藉时搪塞,“没有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违心,在扯谎。 秉着多年的了解,丁杨一眼识破。 他若有所失地清清嗓音,拿饭菜去压到嘴边的话…… 直到饭罢二人走到来福士门口,所有想说的言语终于反流。 “言言……” 在夜风里转身,丁杨扪住她的手腕。 他几乎未曾这样过,理智葬身心潮的火海。 只有一回。 先前傅奶奶辞了民宿管家,亲自爬洋楼去洒扫打理,不提防从腐旧的台阶上摔落,肱桡关节骨折。他陪傅言一同赶赴医院,半道上她便哭得没人形。 他去扽她的手,她告诉他,“奶奶是我的全部,万一有什么闪失,我真的活不下去。” 那是她头一次于他面前袒露脆弱。 仿佛盛夏的日光刹那殒灭,一支穿云小箭也有折断的那天。 她还说见不得老人家苦,连《暖春》里的老爷爷看一眼就会哭。 也许就是这一面催生了丁杨的保护欲。 往后的每个昼夜,他都会下意识去照应她。看到她人前斗志昂扬,心底也清楚她背后的辛酸。 再有什么,可能就是当日她那个二叔……无由启发了他。 男人根底里的攀比心理。 丁杨反复自省,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他能感到掌中的手腕在挣扎,于是脱口而出,“给我个机会吧。” 夜风散不开酒意,他说让我疼惜你。 傅言怔然,心头有什么忽而跌落。 目光去描摹眼前这张熟稔的面孔,她很慌乱,本能问他是不是喝多了,继而勉力将手腕抽了出来。 她正色,“丁杨,我不想自欺欺人。” “也许残忍,可我真的只把你当亲人、朋友。” “为何不能是情人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去与他人尝试,不如先来考虑我。” 惆怅在心口化开,丁杨操之过急了,说的话也有些失当。 从而叫傅言听者有意。 她往后一退,“我不是那种随便尝试的人。可能你觉得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我其实是,那酒不是将就和应付,我才会喝。” 想说服他,真正的爱情是防不胜防的,她会为这份防不胜防孤勇无前,可他没给她这感受。就不是爱,她很拎得清。 丁杨盯住她许久,末了,将手安放回口袋里。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嘛?”执着地问。 傅言不作声。 月色如茶渍浸在地砖上,有个人于她脑海中一晃而过。 “我不晓得。”或者,不确定那是否算防不胜防。 最终丁杨带一脸失神与她分开。 临别前还是撂下一句话,“如果有天你确定了心意,无论是谁,第一时间要告诉我。” * 傅言被高峰客流裹挟上地铁,不记得经过了几路站,仍在为方才的意外失神。 期间奶奶来了趟电话,关照她几点回家,并且知会门面已经谈拢的事。 没人会与钱过不去。老太太讲沈家人出手不逊,一平米许价两万,较当下行情高出不少。一来,左右房子一直待价而沽;二来,她早有给囡囡买辆车的盘算。再三思量后便点了头,对方回去拟定合同了。 十指连心,奶奶事事都为她着想。 傅言眼底微酸,说暂且不考虑买车的事。她也明白,先头李陆母女狠叫奶奶受激了,怕她场面上吃哑巴亏,因而才急煎煎地想为她置办行头。 “我坐地铁习惯了,上班时精神高度集中,路上还能眯瞪一会。要是有了车,下班也得耗神。上海车太多了,束缚人的规矩也多。” 奶奶说不行,“这事就讲定了。你每天路远迢迢的,有了车诸事方便。” 老顽固劝不动,不过倒挺可爱。 傅言笑着敷衍,说回头再讲,继而撂了电话。 没成想,转瞬就收到了某人的消息。车厢正播到站提醒,耳机内唱千嬅的《亦舒说》,她懵懂点进去看,当即一阵噎语。 她是那种不靠同传亦能笼统速写出新闻稿的水平; 眼下,却为一个问号百思莫解。 就当他眼神秃噜发错了,她见招拆招也回一个问号。 可能这问号触动了某个机关。 傅言挪动拇指的当口,手机就被拨响。商人啊,行事雷厉风行的。叫她耳内曼妙的歌声急刹车,停在一句“人开心伤心讲惯性”。 她接起,惴惴地问他作甚。 如此情状,比寻常上菡姐的断头台还怂包。 沈读良直截了当地,向她讨一个说法。 “傅大小姐为甚屏蔽我?” 声口听来不对劲了,追责间好大的戾气。且叫法也古怪。 傅言心神岔了良久,才清醒他所言何物。是说她po照片的事。其实算丁杨主张拍的,拍在摊牌之前。朋友多年,逢时遇节会仪式感地来张合照。她在朋友圈不是个热络的人,自拍甚少,大多是与他人合拍。 嗐,什么呀,犯得着劳驾一通电话嘛? 她毫不吃心,“误会了二叔,我习惯设分组,仅小部分可见。因为怕人窥私。” 闻言人莫名火气更旺。 傅言能体察得出来,他语调正儿八经的时候,就代表势头危险了。 “我懂了,无干人等不给看是吧。” “……” “我猜被分组排外的人是不是还有你奶奶,你的三姑六婆,以及所谓的女魔头。反正我们都算洪水猛兽,叫傅囡囡没有安全感了,发张约会照都四面楚歌。” 好……阴阳怪气。 傅言立时气恼了,又挺窝囊,说您怎么这样小气巴巴的,不就忘把你拎进分组了嘛!少斤肉还是掉滴血啊。“再讲,那又不是约会照。” 那厢沈读良站在易家的悬挑式露台上,垂搭着胳膊烧烟。 一个“拎”字令他浮起了唇尾,抑或是别的语句使然。仍然佯作冷峻的口吻,“忘性挺大。那赶紧把我拎进去。” 姑娘嘁了一声,说现在拎不动。 “赶明儿我心情好了再议。” 看看,弄堂洋楼里养大的,格外乖张骄矜。 一点即着,一哄还不好。 夜色的羽翼缓缓笼在沈读良身上,由此处还能窥见荣府宴镀了层月色的轮廓。 他倏然前言不搭后语地,“我问你,你小时候……” “玩过芭比娃娃嘛?” 傅言心头问号乘一万,“玩过?似乎是玩过。” “嗯,晓得了。” 沈读良将烟灰一掸,回身时撞见鬼祟跟来的易叙女儿。后者瞪双乌溜溜的眼睛瞧他,怯色明显。他就着电话在线的状态,去朝小姑娘打趣,也叫对面的小耳朵同样听见, “叔叔可没诓你。你问这个姐姐,就因为她没拆过娃娃腿……” “所以现在还叫囡囡。” * 翌日清早,晨光微熹。 门面之战告捷,沈读安心头无挂碍地乘机回京,不日再来上海监工装修一事。临走前噜苏得很,操心沈读良和匡薇安的旧情有无可能死灰复燃。 他不信从前风月无边的老大能耐性空窗这么久。 沈读良只一字打发,叫他, “滚”。 “你丫要是闲得慌,身上养青苔了,就找点正经事做。”随后踹他出车门。 继而他知会翟斯佑改道,先跑一趟傅家。合同昨夜就起草好了,趁闲赶紧给人送去过目。 沈读良办事,效率从来头号令,讨厌性格黏糊优柔的人,故而m&g里鲜少有尸位素餐者。干打雷不下雨,更是要不得。全号员工都清楚,这老板不好相与,今天怠慢了,连夜就叫你卷铺盖滚。 车长驱直入至武康路280弄,泊停时也才七点半。 沈读良推门下车,理领带间往洋楼顶上瞧,想到昨晚易叙女儿无忌的话。 “童话里的小精灵,都住在城堡里。” 某二叔失笑,洞开了花园铁门,屐履风流朝里走。 他去揿傅家的门铃,在石阶上稍候了片刻,便闻得门里咚咚的脚步声。 随即门开了。 傅言显然刚醒,面容白净失神,星眼微饧。一身茶色睡裙逶迤至底,光赤着双足。 乍见沈读良,她登时心一跌宕。通身灵气也苏醒了,全部浓缩在眼睛里。 后者玩味地瞧上她缩回裙摆的两只惊弓鸟,去打量这出乎意料的“见面礼”,然后命令她, “穿鞋。” 第16章 第四章·金兰语、风雨词2 因为要泊车,翟斯佑是跟后而来的。 手握着文件夹,他去挨近门口挺拔的背影。 岂料就在咫尺相隔时,沈读良斜起胳膊拦住了他。 一个懒开金口的手势,暗示意味俨然不必说。 翟心领神会,默默后撤了几步,听他朝门里嘱咐“穿鞋”,瞧不见那头的情形,总之,胳膊缓缓垂下了,才算给自己放行。 礼多人不怪, 油多不坏菜。 傅言将将洗漱过的,毛躁躁的头发没来得及梳理。她一面胡抓几下,一面给门口人递拖鞋,格外兵荒马乱。 玄关口的鞋架是立式五层的,鞋多样杂。她也不晓得为何突然手生了,拣两双男式的还非同款同色,算“四只单脚鞋”,她直起身时才发现。 于是,门口某人毫不留情地讥笑一声。 背景是厨房里头两老的聊天音。 傅言火速纠错,回身间怼一记嗔恨的眼神。 “您能不能省点笑?” “不能。”沈读良闲散地抄兜,“于笑你这件事上,我素来出手阔绰。” “……” 传染了,翟斯佑抿抿嘴,不动声色亦在笑。 他觉得很可惜,此等有味的场面仅能自己得见。 回头能叫全员工一睹风采就好了,看看这个爱念生意经、嘴皮超薄情的黑无常是如何“教侄有方”的。上次一印度合作方满口胡椒味中文,全会议室都忍笑得好辛苦,沈读良偏生面色不改。 翟斯佑私看来,他笑点长得有些歪。 二人前后穿鞋入了里。 傅言仍然懊糟且恍神,醒了比没醒还迟钝,后知后觉问他们,“你们来做什么的?” 有人用眼梢打趣她,“小鬼,你今年真有二十五吗?” “这要换个鼠窃狗盗的来敲门,我寻思你也一样欢迎光临咯?” 傅言气得,喉咙噎了馒头那种。 “我才醒好不?昨晚四点睡的。” 给菡姐交任务,三不过审,责编那头也极其吹毛求疵。她活像块棉布由两根针到处扎,扎到怀疑人生了,弄堂里的菜贩三轮车也醒了。 沈读良因而去打量她的脸,无痕在反省,刚刚是否说得太重。 他回眸指指翟手上的文件,“来送合同。” 顿两秒口含京片子道:“今儿早班?不早班就回笼觉去。” 晚了。傅言立即掉过身子负气而去。 沈读良都觉得她估计打过仗,撤速那叫一个超轶絶尘。 又或者,属河豚的,气起来腮帮鼓老高。 不多时,大太太走出来迎人,不晓得有多挂心沈读良,竟然问候“长远勿见、长远勿见”。 傅奶奶在后头,“什么长远勿见呀?不将才见过的嘛!” 她拿斜眼朝来客,很不为善。你惹我囡囡生气了,我可是明明白白都看见的。 没影响到沈读良,该进退的毫不含糊。 他抽出兜内双手,向她客套寒暄,“老太太,来给您送合同。就是不确定使用和公摊面积标得可对,得劳您仔细核验一下。租赁期限照两年算的,有问题您也尽管提。再就物管费,也一并算我们头上。” 足够体恤见礼了,换别家房东摊上这等乙方,梦里也能笑醒。 可老太太依然不悦。 大抵沈读良就是有个十面八面的,也没哪面能当得她的痛快。他心里也暗诽,真难相与。以前只觉得她和养父是恩爱夫妻不到头,相处下来才明白,老太太忒古怪。她把对丈夫的恨移情到他身上了,好像酿错的人是他。 先头老爷子叫他见着人尊称一声“妈”。 呵,还是罢了。 不上不下间,翟斯佑移步把合同交给了老太太。 她绷着脸接下,拿到阳光底下戴老花镜研判去了。 是个说体己话的裉节儿! 大太太拽住沈读良,往厨房里头去,后者见她没拄拐,手臂带暗劲让她承重在自己身上。进门闻见一阵糯米香,两老合计自制粢饭团。他刻意卖乖,“舟儿早餐还没吃。” “噢哟那不巧了呀!等下好了包一个给你,你要记得吃早饭的呀,可不能把身子累垮了。人是铁饭是钢晓得不啦?” 沈读良纵着她笑,“晓得的。” 言至于此,大太太顺下话锋,“你瞧瞧,家里没个担炊的,多不方便?” “嗯……所以您又要催婚了。” “你也晓得是‘催’啊,那你晓得我今年多大年纪了不?” 沈读良歪靠在窗边,混不吝地作答,“您永远二十。” “别跟我无赖!”大太太拍了他一下,正色,“八十八,八十八什么概念?人生的急景凋年了,我还能活着盼到你结婚嘛?” “能的,您保准还能再活个几十年。” 大太太好险没昏过去。 不过呢,她的“阿拉行舟”这调性也是七岁看老的,顽兮兮的,经常不着边际。打个小比方,傅明栋教他练书法,严令每日定量临摹,他将写过的滥竽充数进去,露馅了几次,回头照样打死不改。 叹口气,她给他放软钉子,“舟儿呀,你不可以再糊弄我了,年轻人眼光高、玩性大我能理解,可是你真该急一急了。不急婚,总要急轧朋友的。我没见过沈家那边的人,但估摸着你爷爷岁数也不小了罢?还有你的亲姊妹们,肯定都婚配了。你非要做独苗干什么?” “而且我今朝说得不中听些。你那个生母……毕竟矮了你的身份,我这些年都怕你在沈家受冷眼,你现在迟迟没动静,人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儿郎人前要抬头,立业成家得两头抓!再不济就相亲咯!” 一通理论把沈读良给逗笑了。 左腿前搭到右腿上,没个正形地答,“说成家就成家,哪有那么容易的?又不是煮锅糯米做饭团。您是不晓得我平日有多忙,一公司几百号人指着我养。我每天从在车上起,就要批文件。您说相亲,咋相?把人接车里喝茶吃小蛋糕?” “……昏话!我就不信你个成天游走场面的,遇不到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毛毛雨呀。” 语音将落,一阵脚步声于旁边飘过。 沈读良闻声去看,恰巧会上傅言游离的目光。 她是来讨口热水的,没成想,给老太太当场作枪口使, “那,囡囡来了,你都不如她的,昨晚我才听讲的,小姑娘高中毕业轧过四个男朋友了。你咧?” 无形搁了杆秤,论斤论两比比他们哪边赢。 傅言一趔趄,无可搭理。 故意转身背向他们,她去找水壶求救,没几步却闻得有人促狭的,抑或是暗讽的口吻,“那我是比不得她。” ……这个话题是否可以止步? 傅言倒了杯水回身,饮用时视线跳出杯沿去到他面上,继而落杯,“是呀,比不过我。成天游走场面的人,玩的都是朝云暮雨的露水情缘呗。结婚,毛毛雨呀!” 这头人俏皮地,能望见那头人面色有些沉。 而那头人此刻的心情是,若非当大太太面,回头就去捂她的嘴! 不谙事体、惯会耍贫的小鬼头。 那厢傅奶奶览完合同,大体没拣出错,署了名,拿进厨房紧赶着要下逐客令了。也就此终结了话题。 她将合同移交给沈读良,说没什么事了,言外之意“快快走”。 有那个眼力见,沈读良也懒得讨罪受。 他客气道别,主要同大太太讲的,即刻就退离厨房,途径某只饮水乌龟,一时兴起,留步间冲她一打眼,“送送我。” “为什么?” “因为所以,你要送送我。” 沈读良气定神闲回完,能读出她沉默的嘴型,骂人的话!他不想细究。 其实这一折戏不定能唱成。 是大太太敲了锣助兴,“乖囡听话,送送二叔。” 成,傅言索性当送佛。 那头沈翟二人都到了门边,忽而又闻得她喊叫,说等一等,随即便转身往里屋跑。 沈读良:“等什么等!” “我拿手机。” “……你干脆跟手机过一辈子得了!” 话不该讲, 这人真就扎房里久不见影,大概是要过一辈子去了。 耐性被耗尽,沈读良心火在烧,拧动把手开了门就走。 才与翟斯佑下了石阶,后头就尾随上步音,趿棉拖鞋的,清脆的摩擦声稚气又呆傻。他见不惯,回头喝令她换鞋。 这一记回头不早不晚,来者刹车失灵,差点撞他怀里去。 傅言的应激反应是,拿大太太包的油条当安全气囊。 那一霎,沈读良牙关在角力。他捞住她的手叫她站稳,气得要失心疯了, “傅言!我这套上周才做的,特么由你沾一绺子油!” 傅言直观感受到圈住腕部的手暗藏盛怒,真置气了,她也是怕的,到底辈分鸿沟在,不好造次。 目光去到他襟口,实则也没染上几许,点巴点的油渍而已。 她唯唯地一畏缩,“五毛钱大小都不到,可以洗掉的。” 越往后讲,语调越低,低到脚底去。 “是呀,可以洗掉的,上回绢布这回西服,我衣柜里的都在排队拿着号码牌。” 姑娘不言声了,眸光向下坠。 沈读良恫吓的口吻发问,“怎么办?” 她眼珠朝上溜一圈,颇认真地作答,“现在干洗店可能耐了,什么都能给你洗掉。” “……” 翟斯佑终没憋住,笑出了声。 横竖是撬不开她脑壳了,且时间也不允他耗下去,沈读良垮着脸松开她手腕,边低头拿胸针去掩盖油渍,边转身朝停车位走。 傅言神色恹恹地跟过去,不多时又得他回头,“还跟!拖鞋是室外穿的嘛!” “我……送油条。” 沈读良举动一滞,的确望见她相当走心的表情,双手紧握油条,眉眼顶发亮,清瘦的锁骨窝盛接明澈的晨光。 鬼知道他为何因此而失神,总之,不太自然地夺过了油条,然后下令叫她回去。 不过顷刻间反口,“你回来。” “又干嘛?” 来来回回折腾得踝骨都疼,傅言掉过身,于他面前站直。风中还有早鸟啁啾的啼音,她无由没胆与他对视,只敢盯住他翻领上船型的胸针。 他高她许多,从而发话时嗓音落在她额顶, “我问你。” “您问。” 过了好久,“昨晚上为的什么和人出去潇洒?” 傅言顿时仰面来望,结果会上的是一双尤其幽峻的眼眸,森森似刑场上的监斩官,假如她没会错意的话。 她怯怯作答,“补过生日。” 神奇,这四字能刹那抹散他面上的冷气。 不过口吻仍旧极寒,“知道了,你回去罢。” 这一句着实叫傅言恼到了下午。 破冰发生在傍晚。她从剪片房里出来,还在消化明晨要去深圳出差的急令,手机里就跳进了某个big boss的短信。 祝她生日快乐。 “离玩芭比娃娃的年纪又远了一岁。” * 美工组那个小姑娘实在没辙,千方百计也安不了君心,组里上下废寝忘食开了数次会议。 a说:big boss is watching you,干脆去负荆请罪,承认才不能及另请高明罢!(同时比了个喇脖子斩首的动作) b说:这不是大明大晃地作死!不想看见明早八.九点的太阳。 c说:别说,我作为三朝元老,可以保证此话不虚。 他语重心长描述了上一个敢如此作死的人是何下场。 众人:何? c:被他嘴巴毒跑的。(效仿魔王口吻)脑子锈死的话,建议上静安寺开开光,或者回娘胎重造。 小姑娘崩溃,自励“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即刻又扎办公隔间苦思创意去了。 只是手绘板都快被笔秃噜皮了,她照旧觉得,画什么都是魔王口里的“幼儿园水准”。 当晚月上梢头,此起彼伏的下班打卡音,她仍在伏案将勤补拙。 没成想,耳畔隔板由人叩响,她抬头瞧见来人,骇得近乎心脏骤停。 于昏暗灯下,魔王形容虽然寡冷,但居然破天荒赦免她, “下班。” “下班?” 没等反应,他兀自走了,撂下一句答复,“我不想赶明儿听见女员工曝尸m&g的消息,累死公关。” 小姑娘脸一跌,还真是……怪“悦耳”的话。 其实也不过八点而已,除非特殊节刻,m&g于工时的要求上还是很宽泛的。 沈读良直梯下到车库,慢腾腾挨次寻车。四下阒静,倏尔右手边有车迸出掷门声,紧跟着,是锁车铃的双响。 他本能遂声去看,就见迎面踱来个人影。 卡其风衣、celine box包,齐耳短发笼一张曼丽的脸。 看清面目后,沈读良分秒间自她侧旁错身而过。 很快,路过的人出声叫他留步,说她下午才回上海,随后商量的口吻, “行舟,我们谈谈罢。” 第17章 第四章·金兰语、风雨词3 匡薇安是于留学生酒会上重逢的沈读良。 彼时她棱角尚不锋利,更遑论野心城府,与人交际时都不拿乔,兴许与圆满的家境有关。 相貌是顶上乘的,轻易叫人过目不忘,但也蛮矜贵,总有种不好相与感。 冷冷的,院系里说她酷似杜鹃那种类型。 细眸投你一眼仿佛冰封雪飘。 有好外表的加持,人气诚然不必说。 于是酒会上的她,奇货可居,想当然的男生纷纷朝她劝酒。 那句话怎么讲的,越是下等的男人越坚持他们是两性中之优越者,因为自卑。1 匡薇安拙于拒绝与戒备,就在不胜酒力时,沈读良按下她举杯的手,风流云散一句“匡同学这杯我来替”,帮她解围,也就此相互打了照面。 酒品见人品。她当即识微见远了他的格调。 其实沈读良于酒桌上的派头素来如此,不单对她一人体恤。 后来酒阑灯炧,二人的距离不动声色渐近。 算她主动放饵的,拿醉息去撩拨他,说学长的大气独一份,我很钦佩,也像夜船望见航灯那样,被深深吸引。 沈读良酣醉,直言学妹话术厉害,不像长期浸润理科的人。 目光落进他眼底的调笑,匡薇安才后知后觉,她并非垂钓者,自始至终都是求饵的鱼。 大抵世间之所以有很多无法善终的情缘, 都是因为太草率,匮乏了解就决定速食。 如同鸡肋的相处,吞服后总是消化不良。 匡薇安知悉沈读良的身世后,连最本分的共情都无法给予。 也正常。父母连枝共冢地恩爱,她哪里咂摸过不幸家庭的滋味。她认为他生母是极其不上台面、无得子女心的那种人,经常会无心敲打他,行舟,你能争取到今天,格外来之不易。正常出身的孩子都不一定能行。 触了逆鳞,沈读良每回都扳过她下颌,叫她直视自己重说一遍。 他渴望在这双凤眼中寻到些什么。 譬如起码的理解、亲和,抑或浅淡的人间烟火。如果他们最初是由皮囊牵引,那磨合之后应当多些灵魂层面上的东西。要不然,他不担心缺女人,也不必和她空耗下去。 很俨然。 匡薇安叫他失望了。 她在公司转正当天,为庆祝与沈读良共买了一瓶伏特加,八零年的。 那日的相处也不顶愉快,聊感情后续作何发展,因意见相左起了口角。 沈读良阴鸷表示,这顿饭没必要进行下去。 慌了神,她绕过餐桌来抱他,索吻,更相邀一场欢好。是,云雨总能化解很多问题。可他拒绝了,并告诉她,何时她可以与他互剖心意,就开这瓶酒共酌。 以是,这瓶伏特加到今日都无缘开坛。 眼下匡薇安抢在沈读良发动之前,洞开了副驾驶门入里。 失去了才知珍惜,她偏头望定他深邃的侧脸,说那瓶酒,我想可以开来喝了。 沈读良嗤然一声,反问她,“匡小姐平时会挽留黄掉的单子吗?还是保持高贵身段,轻易勿要折腰的好。” 话完,他在操作台上轻按一下,她身畔的边门就开了,车库的凉风无声而入。 匡薇安懊丧又恐慌,目视他对一根烟比对自己还要热络,不甘心败北,便拿眼泪博他注意。 “行舟,我原先认为,爱情无需以婚姻画句号,也太患失我争取到的一切。可我吃到教训了,也终于明白你所要的平衡是什么。被公司派去日本这一年,我总感觉上海在牵绊我,后来才领悟的,潜意识拿上海当幌子,其实牵绊我的是你。” 沈读良凝视前方,含着烟,缓缓偏头向她,“匡小姐,人不可能花三年都悟不了的东西,能用一年去醍醐灌顶。你又不是菩萨,何况成佛的修为也要数年。” “以及,我们往后还会是竞业关系。你能忍受我动你的奶酪?我家里供不了光芒万丈的太阳。” 这样的说法叫她痛心,讲道理也是直入病灶而已。 一瞬间匡薇安泪水难收,失态了,倾身就去找他的双唇。沈读良反应及时,拿烟的手圈住她腕部,沉声提醒,又或者折煞她,“爱惜羽毛,匡小姐。” “为何要做和你口中我生母一样随便的女人呢?”“随便”二字加了重音。 “行舟……那句算我失言。” “但你也该清楚,没有什么话出口了还能收回。如你说‘我不是对的人’那般,木已成舟、驷马难追。” 事态无转圜间,匡薇安不愿臣服,因而问他,有别的女伴了嘛? 她矫情去想,爱恨无常,雪落无声。男人终归更加健忘,愈合能力出神入化。他秋风扫落叶,最后也没几个女人能真正住进他双眸。 沈读良将烟递出窗外,磕磕灰,答此事与你无关。 “那有没有倾心的人?” 他无由蔑笑,“你挽留的手段与台词,太落俗套了。”随后挥手点点另侧门的缝隙,问她懂不懂这个手势。”如果你不懂,我再一字一句解释给你听。” 匡薇安回应一记惨淡的笑。 不过到底底蕴摆在那,即便受挫也很美,美得不可方物、高不可攀。她拖泥带水下车,到了车外仍困兽犹斗一句,“无论如何我回上海了,沈先生也不必言之尚早。” 沈读良不作声,抬表扫视一眼,继而知会她,车库标准是半小时内免费,“匡小姐及时止损。” 她愣神,问这四字什么意思。 “不定项理解题,你自行考究。” * 傅言上回那个选题策划,收效良佳。 走独木桥有风险,不过肯花心思的话,的确能如她一样博得些彩头和名气。就如历史上的淘金者,谁敢于铤而走险前保证未来绝对是坦途。 她也是很俗的,宠辱都惊,收获些小成就便会与奶奶分享,叫她看见自己职场上的成长,“您往后可以放下心来依靠我,囡囡有本事给您养老。” 不过福祸相依。 这一回刘菡委她去深圳,是叫她取材药厂贪贿秘辛的,外人都晓得这任务棘手。一则极易得罪权贵人物,伴食宰相哪存在把蝼蚁放眼里的道理;二则没准舟车劳顿到当地,连虎穴都进不去,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 傅言还是把自己交待在命令上。 不能平白叫人看不起,且她以前就道听途说过刘菡的伟绩。报道过非典,揭露过官场怪相,甚至公文批.斗腐败,种种飞蛾扑火般的自取灭亡,叫她登上现今的青云顶。 登机在清早,甚至晨钟都没敲响。 同行的拢共三人,其一还有丁杨。自那天之后二人有些玄妙,坦荡维持旧状未免太心大,更上一层又不现实。她索性和一个同僚换了座,借口想靠舷窗,实则避免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 结果箭在弦上了,机组又致歉因航空管制,还得劳各位乘客稍候片刻。 傅言很早就设置了关机,晓得担不了困意,或许一盹打到九万米高空,于是防患未然。 从而那厢沈读良来信又来电,硬生生吃了好几碗闭门羹。 撑死某二叔了,铁公鸡地置气:一了百当,再不找你。 * 大太太上午九点回乡,沈读良到底孝顺,专程搁置公务来送她。 这一别估计才是真正的“长远勿见”,路上难免叙旧数句。 几天的见闻叫她更为深知傅言的过往。 叹气连连,说眼见她父母起高楼、宴宾客,又眼见他们楼塌了,2然后姑娘跟着受苦,还要努力活得与常人无异。 “作孽的爹放好日子不过去轧姘头,毁了一个家。囡囡十岁前心理是有点毛病的,发梦魇还闹癫眩,哭太多回了,外头总有风言风语摧残她的家事。好在她奶奶没放手,避风港给得结实,慢慢叫她缓解释然的。” “怎么缓解呢?怕她睹物思人呀,头等要事自然是乔迁。刚把囡囡从老房子里带出来,姑娘不愿意的,走到半路掉头往回跑,她奶奶便在后面追。一老一小都在哭,这头白发送黑发,那头如何也想不通,怎么一夜间就家破人亡了。” “她奶奶从来也不叫姑娘在学校说失孤。什么家庭成员调查表,勾的都是‘单亲’选项。有一个能敌一个都没有。是给囡囡当爹或是当娘,只要姑娘不卑微就行。” 傅言六年级时与同桌闹过架。 无他,那厮从她每回都是奶奶接送的事实上得了端倪,好事揣度她没得父母养。给小姑娘气得,扯人校服又掼人文具。说清楚呀,谁没父母养? 这事闹得不小,甚而劳动班主任,对她有了刻薄的成见。罚站三天、检讨一千。 为此傅奶奶将她领家去,请了一周的假。 倒不是想规训傅言,是护短,陪她自学到期末考试,反正姑娘还有半年就毕业,去他妈的“尊师贵道”呢。 沈读良无声无息旁听许久。 相送大太太到亭林镇,于她下车时才获知的,傅言今早动身去出差,似乎也是个苦差事。她加油加酱地夸大了,“不晓得此去复不复还?” “……” 到中午,沈读良终于连上她的频道。 问她几时下的飞机,从而去计较这通电话究竟是她来不及主动回,抑或是她根本没打算回。 傅言讷讷且迟钝地,“一小时前啊,您找我有事嘛?” 翟斯佑说不好这一瞬自家老板是何表情。 可能……比吃了口馊饭还要拧巴。继而,他眼睁睁魔王一语不发撂了电话,斗胆去问,耳机还有无必要再物色? 魔王君心难料地骂,物色个屁! * 君心难料,世事也难测。 翌日沈读良亲自驱车找易叙谈合伙租赁平台的项目,回程路上风雨碍了可见度,轮胎一打滑,与人在高架桥上意外追尾。 双头都有责任,对方变道没守交规,不过主要事责在他,且卡宴矜贵,大灯和挡泥板撞坏了。人也额头轻微擦伤。 翟丞相把车拉去维修,同时360°来了张战损照片到朋友圈,未附任何文案。 当晚傅言忙里抽闲在下方留评,“噫,好车搞得可怜兮兮的。是去客串变4了嘛?” 十分钟后,这条评论收获某人的回复: [微笑]。 第18章 第四章·金兰语、风雨词4 树阴匝地,满耳灵籁。 跑马场的彩声把日光搅碎了一地。沈读良与易叙仰卧看台,烟雾缭绕地打诨赛事,后者用先头笑他追尾的口吻,调侃头马冲刺跑不过开闸。 二人挨得近,沈读良不动声色,烟头降至他腕部上方。 仅隔三指距离。 易叙摊手,笑着休了声。调侃可以暂打靠后,笑还是憋不住的,某人额角挂的彩太寒碜,跟豆腐皮上贴膏药没差。 谈及追尾。 最后事故大队择中庸之道,叫双方调解处理。 主要也是欺负沈读良车险偿价高。 对方车主是个二皮脸,挺能作怪,我开得好好的,你往我尾巴上磕,我俩正负极相吸啊怎么的。讲拗理敲他竹杠,趁机渔利。沈读良懒得周旋,叫翟斯佑找律师善后去了。 不过真要问起来,他一点不生气。 魔王的火气也分三六九等。他觉得那二皮脸连三等都够不上。 就此心情平稳地回了家,反叫小侄女给气着了。 彼时沈读良将将站到流理台边上。 傅言那句评论仿佛一钩子,立时把他的面色拽沉。扔手机、点烟、复又拿起手机,他用“[微笑]”给对方警告,也让翟半小时后删除照片。 大意失荆州的黑历史,他在那之前还不这么想。 手机里一时无了动静。 沈读良刚要朝卧室去,搁在台面的手旁溜过一只蚂蚁。不慌不忙、横冲直撞。他兀自哼一声,就手把水杯倒扣,画地为牢叫蚂蚁难逃。 蚂蚁于杯身中凌乱。 沈读良倏尔掀起一条窄缝,继而缓缓低头,朝杯里喷了一口烟。 自言自语,“你好,谁让你贸然来我家的?” 那蚂蚁坐困愁城,终究由他法外开了恩,忙仓皇跑了。 不多时黑小身躯融进偌大的夜色里,行迹画了好些个“s”形,真真稚气又呆傻。 * 撇开聊公事,沈易二人凑到一起,四五句离不了家务。 圈里头常拿易叙开涮。什么片叶不沾身,什么浪子回头,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幺妹在一起,都是场面上的戏说。对此易叙只在沈读良跟前正经,聊他和谈烟走至今天的坎坷。 抑或是,总角无猜的趣事。 谈烟是易叙母亲的继女,少易叙五岁。 母亲姜叶是二婚,找了个鳏夫入赘,家世上要矮她半截,一房一女和她重打鼓另开张。易叙打小也很顽,跟生父的秉性差不离,吊儿郎当那一挂的。 不过他父母分钗破镜的结局没有任何第三者插足。就是性格不投契,终究只得和平分手。老易净身出户的,儿子也一并给净了。 谈烟性格则比较沉。幼年丧母所以心事重。 再加上端人家碗,受人家管,跟父亲来到易家后格外拘谨。轻易不开腔,遇见易叙也跟丫鬟冲撞大公子似的,生怕他要自己小命。 就此诸事提防着,却时常无知无识地招他生气。 两人平生说的第一句话,由易叙开头。 正在写作业,他以下犯上了谈显宏。那厢姜叶来管教,摔了茶盅到地上,碎裂间潮了他的作业本。 易叙将本子晒在门口石阶上抢救,顺带着站院里生闷气。 一站站掉半日天光。 谈烟无知者无罪,指望来院里透口气。哪曾想一入姹紫嫣红,中间还立着个面容俊朗的……祖宗。她因此在石阶上冻结住,目光与身板,瑟瑟躲开他。 结果,祖宗于黄昏中恫吓,“你给我下来!” 谈烟内心:不敢不敢,我哪敢? 他凝视她白到发光的,无神乃至些许羸弱的脸,怒到岔气,说你踩着我本子了,又说: “我好歹算你哥,你也太不服管了!” …… 易叙如是一番娓娓道来,跑道上的头马果然滑铁卢了,他偏头笑话沈读良,“我说什么来着?” 后者接言,“说到她不肯下,你最终也没辙。但这段起码念五百遍了,你每回出门前真得好好检查一下。” “为啥?” “甭老把记性落家里。” 易叙白眼,兀自一声“十三点阿缺西”1。 是,这段的确老梗了。他易叙是一招鲜吃遍天。 然而每回上沈读良这里聒絮,想表达的内核都是一致的。 他的软肋、逆鳞、火气的阀口,统统唯一人有本事触碰。那人天生知晓它们长在哪里,天赋异禀,毋庸置疑。 是雨水深知要归顺大海, 恒星明白征途是宇宙。 宿命防不胜防,不过是一物克一物。 言归正传,易叙开始过问m&g上市的事。 免不了掰扯沈万青的意见,无需折腾,在a股上市就行。 沈读良蔑笑,“昏头了他。” 官架子摆多了,俨然已经失却了生意头脑。他告诉易叙,m&g引入过外资,采取的是vie架构,想在境内a股上市就必须拆解此架构。 “到底上a股更折腾还是境外上市更折腾,他拎不清?” “理是这个理。可美国证监会束缚极多,申请到注册生效前是‘缄默期’,这时段里你们不得释放招股书以外的重大上市相关信息。这一来公宣、受访、高管跟投资人见面,都很是受限。商场如战场,市场一分钟都不能等。你们能熬得过缄默期?” 易叙咂摸口香糖,缓缓又道:“m&g老对头,辰东挂的就是a股。你小心点罢,别叫人算计。” 沈读良瞥他一眼,懒于言声。 辰东是匡薇安所在的公司,提是能提,但到底败兴得很。 场下决赛正酣,说不准鹿死谁手。 烟蒂朝缸皿里一碾,沈读良起身,径直下看台往后方餐厅去了。 他到明档间归坐,要了杯酒独酌。 百无聊赖地呷品间,侧旁高椅坐下一姑娘。打量起来蛮年轻,与傅言年纪约仿。 姑娘边叫酒边捋顺耳际的头发,继而行云流水地与他攀谈,“沈先生和易先生是熟识嘛?” 一出口叫他清楚了,易叙送来的,臭虫爬到花轿里,想充小红娘。沈这么多年与女伴在两性层面各取所需,忽而头一遭独善其身起来,易自然见不惯。 沈读良浮浮唇,没作声。 然而不言不语的朦胧最勾心神。 姑娘架着腿,悄默声朝他胳膊挨近,“好无聊,那些人。” 说话间拿渐疾的气息搔在他颈侧。 “哪些人?”沈读良混不吝,“我也算之一?” “当然不算,沈先生和那些个花花肠子不同。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您往人群里一扎,瞬间就高下立见了。”姑娘游丝般的语调,一面将手蛇行至他腕表下。 沈读良倒也不推,只是把表给卸了,问她这段腹稿起草了多久,又问:“想要这块表?其实明说就行。” 姑娘挂相,跳开来暗暗嘀咕,“跟易叙讲的不一样呀。” 沈读良把表重戴回去,落下酒杯,伸手牵正她走形的领口。后者闹了脸红,当即垂首。怎么说,这样欲拒还迎的伎俩在某人眼里,有些虚假和风尘气。 他收回手,低声打趣,“他怎么讲我的?讲我的衣服比表更好脱?” 姑娘脸色难看,撤开椅子去了,临走还叫酒钱算他账上。 讲道理,沈读良忽而对男女间堂皇的弯弯绕乏味了。 很无聊他觉得,不交心的街灯晚餐,还比不上无名作坊的小吃有味。 过后他找回易叙,叫后者免了这份婆婆心。 易叙问他,那姑娘不满意嘛? 沈读良:“粉涂得比城墙还厚,香水当花露水抹。往身边一挨,保管叫鼻塞患者嗅觉回春。要不你试试?” “……” * 傅言在深圳这家药厂,米水不沾牙地蹲了三天,连个大门都没进着。 无人脉可通融。她与同僚们寒风中颤抖,一家小药厂活像个紫禁城。 估计人也是被各路记者唬怕了。是呀,你说采访就采访,我乌纱帽不想要了嘛。 秉着人挪活,树挪死。 傅言思来想去,打算跑趟名单里的医院,装针孔相机暗访回扣牟利。此一自告奋勇,没几人敢声援,个个直言她是作死。“你想清楚罢,有多少暗访记者最终下落不明你不晓得嘛?” 傅言不作辩驳。 她想的是:左右都来了,横竖不都小命见阎王。 终究肯陪她的只有丁杨。 毕竟头一次干这种事,表演经验不足,好险露了马脚。开局顺风顺水,收稍前对方突然的一句“你们哪家的医药代表”,把傅言骇得,心尖仿佛急雨砸璃窗。 出了科室门便开始狂奔。 所有的勇气于慌乱中败北。 姑娘离神地同丁杨胡言,“保不齐我会被暗杀。” 后者笑崩,“花木兰的出息呢?” 她说没有了,其实我真怪怕死的,杨千嬅一场演唱会都没来得及看。就这么死了我不得瞑目。 此事随后叫刘菡耳闻,没多言,仅仅令她当晚就返沪,药厂那头先别妄动。 傅言慌极,忧心这番大马金刀是否太冒失。回头菡姐不定如何下刀子。 于是订好机票,收拾行李停当,她独身到宾馆楼道里自闭。 不愿承认,自己于职场上还是过于情绪化,抑或是玻璃心。步入社会,规规矩矩地磨练好些年,仍旧不够醒世。 人在最敏感时容易顾虑更多。 譬如她究竟要多久才能升职,何时不用过这种日均睡眠四小时的日子;又或者,要么安于奶奶所谓的“钱够用便行”,要么决定要强就别娇气。 兀自一通无端乱想。 傅言讷讷地给沈读良去电,想上他这个老江湖那里,讨份点拨,汲取一点他的智慧皮毛。 那厢沈读良刚下班,瞧见来电显示并不快意。 乍接通电话便发问,“傅大小姐明白[微笑]的含义吗?” 又刻意噎她,“你说的,我在变4拍摄现场,档期很忙,请勿打扰。” 好一顿噼里啪啦的炮仗,放得傅言一句不敢应。 脑袋埋在双膝间,拿手去拨弄1970s的鞋带。 对面死脑筋的沉默,某二叔反倒不自在了。 抑或,是无可察觉地忧心。 “说话。”他下令。 沉默照旧。 “行,那我挂了。” 姑娘果真喊停他的薄情,低微一句致歉,进而把事情首尾知会他。 结语是句提问,像问他可否领自己入他心门那样,“二叔,我做错了嘛?” 沈读良闻言,叩在方向盘的手指好似弹钢琴错音,顿默片刻才应话, “职场无对错,只有利益是无上法则。你这个人太轴,记吃不记打。想上进可以,却总把巧宗儿让别人,瓷器活留自己做。可你有金刚钻嘛?你熬四点的夜和他人十二点就睡,领导看不出差别,只对比最终的成果。换言之,这或许也反映了你的效率问题。” “还有,强宾不压主。出风头如果压住了领导,也是大忌。” 傅言似乎不顶受用,“可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做小伏低,也不甘心凑合过的生活。她告诉沈读良,上海太大了,经常给她迷失感。 买一杯星巴克会自问钱包是否有余,出活打车忘开票所以报销无门会自责好久。 倒不是穷,是忐忑这个家散过一次,也许还会重蹈覆辙。 “我晓得二叔讲的这些话。是我自己过不去坎儿。从很小时奶奶早餐买‘四大金刚’给我吃,我就打心底暗暗发愿过了,平生无大志,独独一定要带她过上等生活。” 此句之动人至情,被“四大金刚”一词功高盖主,气氛全无。 而且这四字还是吴语的发音。 沈读良不明其意,叫她,“说人话。” 那头毫不吃心,“这哪里不是人话了?上海早餐‘四大金刚’,大饼油条,豆浆粢饭糕,早前因为热门且价廉,本地人都这样叫。您也算五分上海人,怎么会不晓得的?” 不多时,有人凉声作答,“因为这位五分上海人,因一位十分上海人对‘金刚’二字敏感。” “……” 讲到最后,沈读良没忍住问她,夜里几点的飞机,抵步后有无人接。 一刹那,远近的时空交叠。这句话是那回在浦东机场的重演。 傅言因而走神,不过心地答,“五点半到上海。没人接。” “知道了,我在出口接你。到那儿别乱动。” “你要给我买橘子?” “……我看你像橘子。” * 翌日拂晓未散。 沈读良把战损已愈的卡宴开至机场航站楼口,恰好五点半,同时亦得傅言来信,就出来了,叫他稍安勿躁。 星光散场间,楼口一阵喧嚣。 沈读良循声望去,就见傅言与丁杨近乎咫尺地现形。她分明是觑到他车牌的,然而不急着来,反与丁杨磨蹭了半晌。 二人面对面热谈。 光斑停栖在她随风慢拂的发丝间。 随即有人镜片随眼色蒙上一层冷, 继而重揿车号,笔直朝他们。 傅言因声扭头。 下车的人如穿帘如分水越过行客,散卷着衬衫袖口,然后远远地呵斥, “傅言,过来!” 第19章 第四章·金兰语、风雨词5 傅言是戴着单边耳机同丁杨交谈的。 正值杨千嬅在唱《电光幻影》, “人存在只想为了求证, 曾留下追忆里的情景, 但万法好比电光的幻影。” 来时如电光,去时如幻影。 曙光与残夜相衔接,航站楼的灯光如耿耿星火,青绿色蜉蝣不住扑之而去。蟹青色天幕下,有人极带侵略性地,逆风且逆光而来,着全黑衬衫与西裤,鬓发修理得斩然。 傅言冷不丁寒噤,或许是因为来者镜片上的森郁和锐气。 丁杨本能地犯糊,“他生的什么气?” 说话间,沈读良已迫近咫尺。 傅言低声,“鬼知道。” 而那头人信手赶了赶眼镜前的细小蜉蝣,站定时拿目光直直投向他们。不同饱和度的交融下,这二人相挨之近,丁杨的手还逗留在傅言的登山包上。 他撞到侄女试探的视线,抿抿唇,警告意味地发话,“要傻站多久?到车上去。” 傅言其实很想交代,她正与丁杨聊暗访材料的事。 上报必然是要上报的,陟罚臧否随刘菡去。只一点,丁杨提醒她,在署名时偏私一些,他们俩二一添作五,对半分功劳就行。莫带那几个不作为的玩耍了。 说得没错,傅言无比赞同。 凭什么辛苦化来的缘,要带光念经不挑水的和尚分一碗?然而她不懂为何做此决定时,推波助澜的好像并非丁杨的建议…… 却是某人那句“只有利益是无上法则”。 走神间,傅言仍在墨迹,偏头问丁杨怎么回去。 “有车接嘛?” 抑或是“现在还不到地铁首班时间,难不成你要打出租?” 丁杨尚未作答,沈读良抢白,“他是你养的儿子吗?” 傅言瞧上他眼底的无名火,噎语。 倒是丁杨回话,“您还记得我嘛?我是言言的好朋友。”末了,正儿八经地润色,“最好最好的那种。” 沈读良因而来会他的视线,笑了一声,看起来没所谓,问他那种又是哪种。 “连怎么回家都要管嘛?”他是真诚在问,笑容也恁的人畜无害,时不时来睨一眼傅言,仿佛邀她加入这场文字游戏。 丁杨误会他是在拿长辈姿态管教小辈。 多少有些沾沾自喜,她二叔在考验他,看他过关斩将的表现能否够格追求言言。是以,他端出邀功请赏的颜面,“最好最好的朋友,就代表再无人较我更了解她。” “我们有出生入死的交情,比如这一回在深圳,事事不易,都是我陪的她。” 接着又问傅言。“是吧?” “言言,同你二叔解释一下我们的关系。” 傅言不作声。她不想答,更想速速隐身。 她从前还体会不得,男人把骨血里的自尊搁到台面上较量,会是如此尴尬的局面。 好似一句话就是一杯酒,比谁最终量如江海。 更何况,要她解释和丁杨的关系,她无由词穷了。 她将另只耳朵也给堵上,目光埋到脚下,悄默声地退后两步。 此情此景在某双眼睛里,就是不识抬举的典型。 因而沈读良一个阔步挨近,扽住她手腕转身。 他用严肃的口吻答身后人的挣扎,“我的时间很宝贵,捱不了你这么耗下去。”就这么通力拽着她,走得还是很四平八稳。 “才五点半……” “五点四十了。” “那也仅仅过了十分钟而已。” “一天能有几个十分钟给你虚耗?” 傅言居然当真憨笑一声,心算之后回答他,“拿六乘二十四,一百四呀。” 那厢沈读良拉开车门,手搭门沿上,回眸向她。“一百四十四。”他分斤掰两。 “我四舍五入了。”她眯弯眼,见招拆招。言毕又笑,“您看,您计较之后比我的结果还要多四个十分钟。有没有一种……以为薯片吃完了,往袋里一看发现还有四片的惊喜?” 沈读良正埋首点烟,闻言抬头瞧上她,愣得很,嘴角的笑意破壳欲出。 眼前人通身暗色运动服,精干清朗,脖圈系一条白色丝巾,发尾都拢了进去。故而灵气在,雅致也在。 正待说什么,有人的喊话打了岔。 丁杨走近,“言言,我决定打车走。”刻意向她通报似的,继而又补言,“回台里再见。” 渐渐铺陈开来的曙色围困了三人,有样光景直截招引了他的目光—— 沈读良斜倚着车身,右手夹烟; 左手,还胶着在傅言腕部。 怪怪的,丁杨略皱眉,盯紧了那个交点。 傅言不晓得是不是丝巾闷的,从脖颈一路闹红到脸颊。她猛可抽出手腕,回身接丁杨的话,“好呀,那你注意安全,我们台里再见。” “嗯。”话完,丁杨流连地走了。 诚如他的目光依依惜别那般, 某人温热的体温,亦同样依依惜别在她手腕上。 傅言低头半晌,叫清早的风散掉脸上的热,缓缓才敢瞧上沈读良。 她心血来潮想告诉他,二叔每次烟雾腾天的模样都格外不着边际。以前傅净上初二,她以长姐身份搜刮过来两包烟,偷尝过滋味,实在算不上好抽,呛得她一度以为喉咙着火,硬是灌了三杯水才缓下灼痛。 于是。“烟好抽嘛?” 她把双目睁大,仰首接他俯视的目光。 好似座下童子听住持讲解经文那样,好奇地问世间七情六欲、万般诱惑,尝过的或没尝过的。因为人一生下来就受戒,所以一生都在破戒,想冲破方圆。 沈读良被问住了 他鲜少像眼下这样,方寸与定力乱了套。 故而他不过脑地摘下嘴里衔的烟,递到她面前,“好抽不好抽,你自个儿试试。” 他玩味地坏笑,暗暗满意傅言面上浮现的畏缩。 她嘀咕,您好歹换一根给我。 男女授受不亲的……当然,到嘴边的这半句由她咽了回去。 闻言人又是清淡一笑,继而探身朝车里去。傅言以为他真在给自己拿烟,没成想拿出来一袋油灿灿的橘子。 她心一抖,痴问,“您还当真了?” 沈读良逗趣,“打道上捡的,顺便……”说着现出藏于身后的耳机盒,“捡了盒这个,好叫以后与你同行的人,都不再受噪音叨扰。” 一阵无声。 随日出的攀爬,地面上浮起许多声音。车鸣与脚步,来往乘客的交语,仿佛都不在傅言心上,只是耳旁风。她一面低声说谢,一面低头接过橘子和耳机。 脸侧的头发像河水遇到礁石分流那样,露出了两边的耳尖。 沈读良磕磕烟灰,目光无息落上去。太红了,毛细血管胀饱起来的红。 紧跟着,红耳朵的主人轻声知会他,又一轮十分钟消逝了。“您这下倒不急着走了?” “不太急了。傅囡囡提点得对,袋里还有薯片,没所谓急不急。” 说话间,沈读良拿手机驳接上车载音响,要忽而漫开的《电光幻影》暗示她,刚刚他又如初见那次一样,不提防窃听了她耳机里的歌。 傅言好不窘迫,当即另寻话题自我救场。 因而她仰首发问,“二叔方才是真的生气了嘛?” “那么大的气性……为的什么?” 歌声往二人相对的缝隙中流淌,晓光于她枣红的耳尖、颊侧擦过。沈读良缓缓抬眼瞧她,闲散来答她要的原因,“你去问鬼,鬼知道。” 第20章 第五章·天涯歌女1 沈读良送的耳机是marshall一代,蓝牙头戴式的。 倒也不算发烧友,只是原先在国外接触过皮毛,家置的也是同品牌的音箱。手工皮革外观、镀金格纹的吉他导线接头,赋予它别具一格的摇滚复古风。 于中规中矩里,带几分叛逆。这是他选赠傅言的原因。 从前他讨女人欢心,饰品妆具都送过。 送耳机实属头一遭。 翟斯佑帮买时还多嘴,觉得像给小鬼头买玩具,只不过是乐高滑板一类的高级玩具。他预言沈绝对会收获送易叙女儿芭比娃娃般的反馈。后者叫他滚。 果不其然。 坐在副驾驶的收礼者,夸张不掩地赞评,“酷毙!” 沈读良闲闲失笑,问她当日与丁杨庆生,对方送了什么。他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溜过嘴皮才自省有些八卦。 傅言朝音响口点点,答他,“送的千嬅小姐的专辑。” “他倒是挺了解你的,”有人促狭,“送礼送得这样阿其所好,看得出来,很用心了。”古里古怪的口吻,像在捉弄她,更像在揶揄那个所谓“挺了解”她的人。 姑娘没吃心,“还好,您也挺用心的。” 当晚她那句“早想换耳机”分明只是随口,岂料他还记挂了。将才他拿出耳机盒的一瞬,她说不好是什么情绪,旁人也不会清楚,惊喜、欣忭、无所适从,统统复刻了他为自己升舱时的感官。 但傅言隐藏得极好。 又或者因为身份有碍,除了当成长辈对下的关怀,多的她不敢妄想。 夜色的尾章终究结束,换日光静谧地朝上空抵达。 沈读良也一并静谧下去,侧脸五官立体,刀裁似的,于晨光中朦胧。 哎呀。一旦他不接茬,傅言多少就会心慌。 紧搂耳机盒与塑料袋,她侧首戚戚地问,您又生气了? 沈读良蹙眉,偏头反问:“你眼中的我就是那么爱生气嘛?” 小家伙神色正经,点头承认。岂但爱生气,而且气得都莫名所以。她于是斗胆,“二叔在公司里头,员工是不是都怕惨了您?” 他鼻腔逸出一声哼,“是啊,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魔头一个窟。” 说着目光斜向她怀里,停顿片刻,戴腕表的手忽而朝她而来。 傅言本能向边窗歪斜,面含惧色,“干嘛?” 瞧着她诚惶诚恐的鼠样,沈读良好笑,迅速抢救出她怀内的橘子,掷到中控台上,“挤烂了都快。你是爱上当长工了吗?我的衣服都不够你洗的。” 她吃瘪地抿唇,恨他一眼。 因这一句唤醒了记忆,傅言滴溜眸珠,问他西服上的油渍有无洗掉。上回小插曲之后,她向奶奶无心提及,后者听完便动气了,怪她毛手毛脚,更狠狠下了一句,“你以后离他远点,不许与他有人情账。人情账拎得清嘛?就是不要上他跟前矮了尊严。像奶奶与他们家的门面租借就不算,是钱货两讫的生意。当然啦,最好最好,不跟他来往!” 傅言权当左耳进右耳冒了。 这回也是,他来接她的事没叫奶奶知晓。仿佛潜意识清楚在行偷盗之事,所以十分鬼祟心虚。像她儿时悄悄吃奶奶鄙薄的“垃圾食品”,偷腥前后都得战战兢兢。 沈读良没所谓地浮浮眉,骇她,“洗不掉的话,傅囡囡要照价赔偿吗?” “在承担范围内,我……可以赔。” “那估计得超。” 傅言没辙,视线垂向耳机盒。 机场高速的车况尚好,因而沈读良的驾风格外闲散,掠一眼前路,目光浮云带水淌到她头顶。 他在等她的答案,也在注意她耳尖的皮肤色泽。 “没事!您报个价,我赔。” 啧啧,真真是壮士扼腕的口吻。 沈读良恣意地笑半声,“洗掉了其实。” 她形容窘迫,“……那您还卖好大一关子。” 他没言声,总不能直说,他癖好看她气鼓鼓的,抑或是受挫的嘴脸,而且假如是他怂恿出来的,则更好。 阒静中,她再度发气的表情,镀了层晨曦,分外通真达灵。 * 快进市区时,傅言的呵欠简直刹不住车,就差知会开车的人,信手找个路口把自己丢外头,她要就地躺下补眠。 偏生他不让她遂愿,伸手到她眼前晃醒她,随后下令,“陪我吃顿早餐。” 傅言懵懂,双目还泛水花,“上哪儿吃?” “就吃你讲过的,四大金刚。” 沈读良到底矜贵人,后四个字由他念出来,别扭且诡异。 听得她当即云里雾里,说现下的上海那种早点小摊头都很难找了,得拐弯抹角到衖堂里去。她忽而拿捏起家长的口吻,叫小孩不要说风就是雨,“不是想吃就能吃着的。” 没成想,沈读良一脸油盐不进,“我不管。” 会上她诚恳的目光,他极其严肃的口吻,“我不管,清儿八早不睡觉来接你,我一定要吃到。” * 终究,傅言还是臣服了。 像捱不过小孩的三求四告,死活要买糖,她没辙。比她生生大一轮的人,作起怪来也是那么的肆意稚气。 作怪归作怪,终究还是他受罪。 傅言凭印象指路到蓬莱路一带的衖堂,九曲回肠的巷道别说是四轮车,就是三轮的也要犯难。饶是沈读良驾龄十年,也开得束手束脚。 何况卡宴进这里,好比阳春入草莽。两旁的路人纷纷驻足打量,甚而有老嬢嬢于一旁拍地毯,扬起的灰尘直接扑到车里来。 有人的脸色不大能看。 傅言忍笑,“是您非要来的,我拦都拦不住。”继而学舌,“我不管!我一定要吃到。” 沈读良朝她斜眼,想恫吓她闭嘴,忖一忖还是作罢了。 干脆随找个地方泊停,叼根烟下车,抄兜尾随傅言往里走。他身高腿长的,没一会就错身超车,所以走一段停半晌,也不噜苏,笔挺着后背等她。然而这已经极具威慑力,傅言只敢不声不响将视线怼在他背上。 不多时,路边悠扬过两声叫卖,似空灵似浓厚。 “有什么旧货卖嘛?有什么坏的橡皮套修嘛?” “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大抵某人对此类粗茶淡饭,乃至些许陋劣的烟火气见识得也少。 因而闻声抛回了视线,冷不丁就与姑娘饱含怨恨的眼神短兵相接。 “你再那样看我试试。” 傅言心想,“试试就试试。” 假的。他这一骇,她果真收敛了。 其实她自个也是愉快的,长久没吃过四大金刚了,上海市容管制后,这些摊头就好似沉船溺于童年里,踪影越来越稀少。 两人一面走,一面若即若离。 在一处拢共才支了两副桌凳,还是露天的摊头前留步。 老板操一口正宗苏白,把着长筷为油条翻面,六点半的日光如碎金翻腾在油锅里。他缓缓抬头,瞧上明显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沈读良,问要吃什么。 后者手不离兜,正待开口,傅言急言抢上,“大饼、油条、咸浆,一样两份。” 随后偏头问他,“粢饭团要伐?” 沈读良不咸不淡答随便,顺口叫老板将其中一碗咸浆换甜口。 好家伙,她没听错,他用吴语毫无障碍。 于是傅言拿问他,“您明明都听得懂,也会讲的呀,为什么昨晚还要装不懂?” “我乐意。” “……” 二人落座后,傅言拽两张纸擦桌面的功夫,点的东西已然齐活。 她极卖力,生怕有丁点油渍去败他的兴,风仪上乘的人和粗野气水火不容,这是她的成见。未卜他根本没讲究,衬衫袖口卷了两道,就在筷筒里拣了两双。 一双递给她,盯住她时眼底有作弄。 傅言瞧上对面人的豆浆,尤为认真地告诉他,其实老上海还属咸浆最有味,不加紫菜只加榨菜,汤底有微醋,多虾米,再以碎油条与辣油酱油为辅。“味道老嗲各!” 沈读良估她胃口不浅,抑或是真饿了,皱眉叮嘱,“吃慢点,噎着了我不带管的。” 她很实在,说自己每天只有早餐能造次,中晚餐都要约束胃口。 “为什么?” “为了……保持身材,回头好上镜。” 沈读良停箸,捞起视线到她面上,看着她嘴唇的油光,“哦,所以上回那些沈大成的糕点,都是因为你自己偏食所以给我咯?” 她真喊冤无门,“不是,青天可鉴,那一袋就是送您吃的!” 说着,顺势拿他碗里的甜浆作证。 “您根底里还是嗜甜的,我那袋送得也没错呀。” 沈读良不响,眉眼闲闲垂回碗中。 他并非嗜甜,是空腹忌食重油重荤。胃病是回京后得的,由南迁北一下子水土不服了,便反映到生理机制上。好巧不巧,继母偏偏嗜辣,非亲生哪有疼惜的道理,他只好抵着适应。也是犟牛筋,老爷子关照吃不吃得惯,他从未据实相告。 为什么,他自己清楚,继母一双精刮眼成天钉在他身上。 该逞强的不愿服软。 就如他勤恳求学,比过了不成气候的姊妹,秘而不泄地闷声发大财。往后的日夜,这也是他行事的圭臬。 话匣子打开了关不住。谈及家事,傅言无心说起亡母带自己来吃早点的往事。 说从前的旧屋右手边就是一条衖堂,有最地道的市井气。在上海,部分人住天堂,部分人辗转在生活的车轮下。但衖堂生活的清福,并非那些住公馆的骄子所能领略。 当夜心与市声稍沉,衖堂转入静态,有悠扬有致的梆子声打窗脚下过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惬意得难以言喻。 “现在少了,都随老城厢一起远去了。” 沈读良看着她聊起这段往事时倾泻的畅怀感,觉得好新鲜。 傅大小姐平时再热络再外向,话起家事,丧气可是说来就来的。他领教过几回了,眼泪能泡饭。 于是抽出两张纸递过去。 姑娘不解,“作甚?我有纸的。” “以备万一。” “……” 搅了搅碗中的碎末,傅言正经地回他,她眼下没有哭的欲望,而且再怎样都不该着他跟前挥泪。 “为什么?”面前人索性用那两张纸拭眼镜。 她想想,到底没作声,担心戳到他身世的痛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1 各自无言间,沈读良戴回眼镜,继而心照不宣地答她, “家务事上以退为进,但也不是叫你任人捏扁搓圆,该冒进就冒进。譬如上回我撞见的,你就做得很好。其实你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偏偏到了职场就轴。老板都看人下菜碟,你越表现得能者多劳,回头人越盯着你压榨。何必呢?学机灵点,机灵晓得嘛?” 他点点太阳穴,“比如我好歹是上海的米养大的人,一点吴语都听不懂?” 傅言被噎得,一句不发地埋首到碗口。 又时而抬眼窥探他的神色,好像期待他能给个台阶下。 没一时,台阶来了。摊头老板递的。 他盯住沈读良握饼的手势,看不惯,先生呀,大饼不是这样吃的。 傅言闻声仰首,不禁失笑,指点他应当拿抹芝麻的那面裹油条。 是,她终于遇着他吃钉子了。 某人看似漫不经心,还是一句“我乐意”打发她…… 过后回了车上,秋后算账。 开场白是“教你抽烟”,当即由烟盒中抽出一根给她,望着她迟疑地衔进嘴里,他半打趣半说教地提点,“一会儿我点着时,你就吸气,这叫助燃,懂嘛?” 傅言讷讷地颔首。 晨光似风烛吹火,飘飘拂进车里。 缓缓,有人举着火机挨到她眼前,防风盖一打,火苗还没燃着烟,先燃着他目中的笑意。 明晃晃的促狭,诱她破戒的蛊惑感。 傅言走神,忘了吸气。 一口烟饱饱地闷在嘴里,呛得她铺天盖地猛咳。 于烟幕中,沈读良开怀地笑,就着她手指拿回烟…… 含进了自己口中。 瞬间,失火的不是烟,是她的脸颊与颅脑。 “二叔。”她浑然未觉在讲什么。 “嗯。” “不太好抽我觉得……下回不学了。” 半晌,那厢一声轻淡的“哦”,咬着烟发动车。 傅言眯条眼缝去看,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那根烟,嵌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间。 * 回台里之前,傅言先返了趟家换衣服。 在门面口碰见回巢没几天,又被陈宜室赶来的沈读安。生怕肥水流到沈读良田里,叫他务必捷足先登,什么装潢、办执照刻章、立基本户,最好不要老大插手。 陈宜室嘱咐他,你就这一场翻身仗的机会,打好了让爷爷对你刮目相看。 故而情不情愿,沈读安还是领命了。 眼下他朝半掩的卷闸门外一瞥,好巧不巧觑见了傅言,忙高声喊住她,眼睁睁对方由生动转为漠然。看得出来,人是假清冷。 沈读安晃悠出门外,寒暄着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姑娘自持,不与他对视,但嘴上还得讲礼。答她记得他,“您是二叔的三弟。” 沈读安不悦,“加恁些个定语干嘛?干脆叫我三叔得了。” 话是调侃,也是逗趣。 傅言没作声,冷酷到底。 眼前人假正经的口吻,“后来我才听翟秘书说的,当晚是我醉后失态,错打了电话给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挂心。” 她毫无机心地脱口,“vivian那个?” 闻言人舒舒筋骨,潦草点头,又问她,你认识嘛?就是我老大那个前女友。长得好像杜鹃的。 你要是认识的话,晓不晓得他们现在如何? 这厮豌豆射手似的吐一车皮话,傅言错开他就走。 沈读安无赖跟上,嘴里婆妈不歇,“是分还是和啊?我觉得是和,不存在空窗这么久,此间必有蹊跷。” 傅言被他穷追不舍,当即一个抹身,高声回戗, “那你去问他呀!我怎么晓得!” 话完负气而去。 是,她生气了! 像有人一样,生的莫名所以的气。 第21章 第五章·天涯歌女2 傅言大学选修文学鉴赏时,记得老师讲过,学文的人,通病就是喜欢游思妄想。 因为一语击心,她至今都没忘掉这句话。 其实论起心事重,傅家姊妹较了个十成十。只不过大的韧度强些,幺的那个还逗留在百无禁忌的年岁。 在理性的民主上,后者仍是奴隶; 前者就快进化为地主,但偶尔也会类似眼下,一夜回到改开前。 傅言拾掇“妥当”冲出卧房,奶奶望向她脚腕,说了一嘴,她才醒悟换的袜子混色了。 bf风的牛仔裤腿下,一溜蓝,一溜黄。 将晾过的笋干从篾篓子里倒出来,老太太终于朝她分心,“脑袋瓜装的什么?袜子都能穿错的。” 时间紧迫,傅言干脆说是故意的,“现下作兴撞色的,洋气!” 可不呢么,蓝配黄也不突兀。 突兀的是她心头扦格的情绪。vivian,她简直要谢天谢地,当初择英文名时与它擦肩而过。 栖栖遑遑地跑到玄关,傅言正要推门,老太太又端来豆浆留停她。 “喝掉再走。”她一双慈眉善目,任谁都难以回绝。 “甜的咸的?” “噢哟,上哪有功夫给你弄咸浆的。” 傅言于门把上的手立时冻结,难免哀怨地回,“不喝了,我好饱一个。” 到底眼皮底下养大的,老太太很快戳穿,问她,那这要是咸浆呢?你就喝咯。又在作什么怪呀? 傅言没作声,总不能将实情告之。 回头叫奶奶晓得是谁接的她,甚至还一道大清老早地喝豆浆、教学抽烟,……要了命的事。她卖乖状,劝老太太端回去,晚上她能当夜宵喝。 斜眼盯着她,老太太似信非信地作罢了。 照例叮嘱她“注意安全”一类的囫囵话,又不期然提及陆琪琪的事,一面絮叨,一面跟后撵她到院落里。“是王妈在菜场遇到你外婆家的管事,听人家讲的,婚事黄掉了。好笑伐?怪道你舅妈这几天都消停了。中铁局的工程师原来老家那头结了婚的,真吃得开哦,娇妻不够还要轧美姘,重婚罪都不怕的。讲你舅妈都气死了,到嘴的金龟婿坍台了。” 傅言回眸仔细她的步伐,来不及作余的感想,“那表姐也挺倒灶的。” 同时颅内话外音,靠得住的男人果然占少数。她只差失言,陆琪琪幸好悬崖勒马,否则下场与她母亲一样。 “倒什么灶,我早讲过,不论相亲还是水到渠成,看人的眼光一定要放准。或许你们这些小姑娘都注重皮相,但往往模样好的男人,最容易有花花肠子。她就是很好的反面教材。” 傅言推开花铁门,无奈的眼神与她,“您讲的我都晓得,因为从小就有人给了我反面教材。” 迈出门又抹身补言,“极血腥、惨痛的教材。” 老太太闻言一个顿步,目视寡瘦的背影迅远,到嘴的话奄了息。 她觉得今朝的囡囡有些不对头,却说不上具体。这种观感俨如忘戴眼镜去引针线,也如她常常私与王妈倾诉的,隔代的血亲,看着如影随形,其实打相逢的那天起…… 就在反向逆行。 她和囡囡会愈来愈远,无论是寿命,还是心。 * 傅言抵步台里时,刘菡正在开早会。 她遂挂好工作牌,到茶水间去冲泡咖啡。赶巧和后脚而来的丁杨撞见,后者瞧她一副魂不守舍的形容,以为她依旧记挂暗访之事。 直男经常会干出些没谱的事。 比如大病小恙都叫你多喝热水,抑或是,你分明在自闭,他也硬要驱扰。 “听说这会早上七点半就开始了,到现在还无结束的动静。” “嗯,”傅言耷拉着头,懒散口吻,“像她一贯的作风。” “我早上来的时候,台里就已经有关于我们暗访药厂的风闻了。” 她仰首会他一眼,矿泉水攥在手里咔咔作响,问他究竟听到些什么,实则心底也清楚不可能中听。 她一直不解,自己的人缘仿佛是在大学前耗尽了,从象牙塔步向社会就是一条分水岭。跨过来之后,近乎没几个尔汝相称的至交,更遑论职场倾轧了,这里人人皆是利己主义,面上笑嘻嘻,背后拜高踩低。还有拉帮结派,中饱私囊的魑魅魍魉。 好像分明都是一条食物链的中低端, 但做小鱼虾米的,也分个三等九般。今儿你吃我,明儿骨头吐了我吃你。 傅言自贬为最小的那粒虾米。 丁杨当然三缄其口,“具体的内容我倒也没听清。” 实则不然。 有人说傅言闭门造车,贸然莽撞;亦有人说她急功近利。是,你官品大小无妨,可你到底是挨御史大夫最近的人呐,红眼病不管这些,只晓得台里兴废无常,没准你哪天就攀了高枝呀。 傅言没作声,埋着首,愣将一瓶的凉隔掌沁入心脾。 弥散的日光由百叶窗切割,覆在她侧脸上。 丁杨默然注视这一切。 很想告诉她,他最早就是在此处见到的她。彼时hr领他上楼指认办公间,半道上忽而电闸跳了,整栋楼陷入一派惊慌中。他打茶水间门口路过,无心朝里一瞥,就见她独身定在窗前,安如磐石地只着眼手里那杯咖啡—— 像世上只有它值得关心。 好似旧前台上匀亭风华的歌姬,《天涯歌女》唱一半,席间众生走的走、散的散,她也照样睥睨漠然的姿态,把歌唱完。 丁杨没说,你连发呆都不走寻常路。 然而现在却很少见到了。大抵职场深似海,再灵气的人也经不住捱。 他打断她的石化,倏尔关照起她那个二叔来,“最近都没来得及过问,你从前也没和我讲过还有什么二叔的,我只晓得你有不少母系亲属。” 闻得他说起这二字,傅言怔落了指间的调羹,有种被抽丝剥茧的败露感。 她只好,“嗯,是没同你提过,因为也不值当提。” 听起来,是有恁些斗气的口吻。 既如此,丁杨便忍不住直观且白话地评说,老实讲,这个二叔他不太看得惯,皮囊好又如何,面相一看就是浮滑的主。 他言语开始招摇过市,“你晓不晓得,像他这种锦衣华服的上层人,生活里处处都是男盗女娼的风流事。他像个练家子,红尘中打滚惯的人,估计日日弱水三千、身体交易……” 傅言蓦地截断,“你到底想讲什么?” 她抬起透澈的目光去向他,到嘴边的反驳话又和风咽回去。比方说她认为沈读良并非如此,抑或,不要当她是没经过事的人,男女间的算计她有能力看破。 终究仍是未说。 “没别的意思,仅仅是想嘱咐你,尽量少与他来往……就算他是你二叔。” 丁杨望定她,眉眼有欲语还休的情绪,叫她误会被看透了什么,心如猛然撕开的裂帛。 傅言当即收回目光,“我真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讲什么,他只是我二叔好伐?他私生活作风怎样,与我有何干系?你会因为自家叔舅兄弟如何,就退避三舍不与相交嘛?” “好,那算我多言。” 二人比肩难堪间,门外斜进一道声音。 来的是emma,颐指气使的嘴脸知会傅言,菡姐让去会议室找她。后者落下挂耳杯,毫无机心地依言去了。 会议室朝廊道边开的门是半透明的,眼下一圈形形色色的员工正围桌而坐。当中刘菡居在上首,一身浅灰女式西服,刮骨脸显得尤为冷贵。 姑娘触景,立时就想起沈老三提到的,像杜鹃类的长相。 于是,叩在玻璃上的手指难免有些发怵。 共三下,忐忑的笃笃响。 登时玻璃后的众人纷纷朝她看来,浮于刘菡面上的是一层自不待言的疑惑。 她发话叫本尊进门,又立刻拿问:“在开会,看不见嘛?” “我……以为您有事找。” 有人低笑,亦有人窃语。傅言骑虎难下之际,闻得案前的魔头冷眼作答,“没找过你,记得把门带好。” ……她乖乖且窝囊地闪退。 一瞬间连记恨emma的力气都无得了,甚而还有点佩服她,捉弄人的把戏,从来做得乒乓响。 如此一番雪上加霜后,姑娘自然懊糟极了,像枚偏遇打头风的迟船,这时候甭管谁来犯她, 都不会给好待遇。 * 晚上,沈读良下早班返家,甫一出浴室便接到易叙的电话。 这头人穿着熨帖睡袍,发尾还滴着水。那头人欣言相邀一场酒局,说招徕的都是与他合伙操盘过期货的拍档,对他们着手的租赁平台有意,请他务必赏个脸。 昨晚没睡饱,沈读良多少乏得很,答不想去。 话赶话一通,还是换好衣服出了门。 地方是个声色犬马至极的场所,沈读良一进包厢,拢共才能容纳二十人的地儿,那种酒为色媒的肉糜气简直要溢出去。 易叙到底顾家,戳在人堆里作柳下惠状,放下酒杯起来迎他,挨个引见,为首与他寒暄的竟也是个搞媒体的。 一报名讳更巧了。 上视的执行台长,年克俭。 沈读良握手间觑一眼对方的高奢派头,好一个“克俭”,他默不作声编排人家。 后来他才听易叙无厘头八卦,说这厮最早干主播的,传媒业管念错字叫“吃螺丝”,他成绩斐然,出镜十余年都没吃过螺丝,于是慢慢就发迹了,加上家里头有人脉通融,很快从芝麻官升到庙堂里,不在话下。 不过呢,膨胀也不在话下。一来体现在官风上,二来便是,风月局里的玩法。 沈读良于觥筹中,杯沿离了唇峰,洗耳恭听,“怎么个玩法?” 斜眼间,易叙讳莫如深朝他,“玩双的……并且喜欢雏儿。” 有人收回斜睨的眼,作不屑貌。 易叙瞧着,又笑着旧事重提,某人成长飞速,如今对此等行径竟然也不齿了。 沈读良拿镜片睇他一眼,倒也没所谓这顿揶揄。 是,他从不妖魔化男女关系,更不粉饰太平从前的行径。双什么的不玩,但也算边缘化地眠花宿柳过几回。 毕竟名利场里的有些事,就跟古时的世子捧角儿一个调性。 易叙最常拿来开涮的那件事,沈读良刚与匡薇安分手那会儿,好像十年怕井绳似的不近女色起来。 有回易将沈灌得泥醉,顺水人情送了个小明星到他床上。后者将将徘徊在风花雪月的门槛,又即刻撸下套.子赶客了。 易叙简直哭笑不得,问他他也只说,声线太黏糊了,听得倒胃口。 其实他也不是虚假清高狷介。 就是一人对灯的日子过久了,外加易叙婚后成天同他叨叨那些个柴油烟火,下意识地,也会希冀这种无所寄托的生活…… 尽早谢幕。 临近酒局尾牙,某些画皮底下的躁动灵魂果然难以按捺。有直截了当问易叙有无推荐的,亦有自个儿埋向通讯录寻花问柳的。 那厢喝了不少的年克俭忽地站起,自告奋勇问其余人是否想续摊,“想的话,我叫几个姑娘来陪。” 沈读良于昏暗处侧眼他的将军肚,就要撑开皮带的架势,心想:老东西,叫几个,受得住吗你。 此刻他是一点未可知,当日委派傅言去荣府宴的主意正是年克俭所使。 半个钟头后,沈读良借方便的托词到廊道里抽烟透气。 也即因此,不偏不倚撞见了被台长忽悠来的傅言。 她自个是极其愣神的。 本来越朝里走,就越发觉察到台长口里的“和领导吃顿饭”有诈,当下瞧见暗色中黑衬衫的他,瞬间就有了想逃之感。 偏生沈读良从立身处迅速挨近,满面怒色地用拿烟的手扽住她,“谁他妈叫你来的?” 有生之年,傅言第一回这样清晰地听他爆粗。 嗯,很是唬人。 她簌簌挣扎几下,朝虚掩的门缝打探,里间果真有人唤她进去。 上一次“陪酒卖色”由某人抓现行,他到底温和处理。 这一次则不同,打包厢门口移换到大门外的夜风里,到他泊在路边的车子旁,傅言如梦地想,似乎是x-men里的快银才有的速度。 醒神间,那头人低头狠吸一口烟然后扔掉,拽开门,不容置喙地勒令她,“进去!” 实则沈读良也喝了不少,滞涩夜风抹不散灯雾,也散不掉他满脑酒气,更匀不开他面上冷峻的形容。 所以,在无意望见姑娘脚底不同色的一双袜子时,他半分笑意也无,仅仅打心底骂她, 真他妈蠢! 第22章 第五章·天涯歌女3 不断闪烁的车灯,是躁动人心的媒介。 傅言畏缩双脚,根底里的刁蛮作祟,目光与身板,一并躲开他。 拿眸角打探,有人果真见了火光,面上的森然与夜色两相交融。 沈读良食指勾住把手,即刻又摁回车门,干脆再点根烟来消解酒意。他拽开西装扣,审问的形容盯住她,“年克俭叫你来的?” “嗯。”傅言低不可闻地答。 “他让你来你就来,有丁点辨析能力吗?回头叫你杀人放火你也从令如流?给领导打工,分内和分外的工作摘不清吗!” 说话人眉宇尽是愠色,气假使今朝自己不在场,她要面对怎样的祸殃。 气她没有饱经世故的玲珑心,轻易涉险吃进,成天价地乖乖顺顺,上他跟前又假横气。 更气此刻他叫板,她拿反骨的沉默来忤逆。 耐心耗尽,沈读良一步上前,空的那只手掌朝上,扳住她下颌冲向自己,教训她,你面对的人好歹算父辈,最起码的礼数是对话时要凝目敬听! 傅言被迫会上他视线,烟气与夜风糊了眼睛,所以有粼粼水光。后者一怔,下意识沉声脱口,“有话好好讲,不许哭。” 她感受他指骨与自己颌骨的吻合,但是力道轻重有致。 他收敛怒气的声口亦如是。 于是傅言捋顺刺猬毛,向他解释,“这回与上次在日料店不同,年台长和菡姐领导的班组是直辖关系。他差遣我什么事,那就得丁是丁卯是卯地去做,也就差立军令状了。我不好拒绝,您懂嘛?但凡我有一日靠这份饭碗活命,酒局就是免不了的战场。上回……” 言至于此,急刹车。 “上回什么?” 她攥紧两侧的手,捂热了夜风,缓缓且迟疑地作答,“上回在荣府宴款待来访领导,也是他的命令。” 片刻不响,沈读良倏尔低咒,“张八样儿的老东西。” 饶是他足够厚黑,也看不惯欺生拿大的做派,这是其一。其二,换作任何旁的女人他反应都要稳当些,为什么,因为她们可能更经事,知道掂量分寸……如此乌七八糟想一通,他自个都觉是托词,索性朝她道:“你父亲嘱托过我关照你,也就相当于叫我弥缝他缺憾的职责。你也许怨我越俎代庖,心里问我‘干卿底事’,但这事儿给我碰着了……我就得插手。” 一段话逮捕了傅言游离的心神,她施施然抬眼, “所以,您做这些都是为了傅鹤汀?” 沈读良醉后的指腹发烫,暖热直截注入她血脉里。他答非所问,“那个年克俭不是什么善类,眼底只有财色,人皮之下是豺狼虎豹心。你知道他今儿找你来,是叫你做什么的吗!” 豁然拔高的尾音,怦在傅言心头。 然而他避之不谈的态度已经惹毛了她,她不晓得如何厘清此刻的感受,仿佛是有人堂而皇之地送礼,礼物却另有源头,送礼者不过是个中转站,心意也是二次加工品。 于是她想走,也回敬他,“既然如此,那您是怎么与他玩到一起的?二叔听过一个词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言毕,猛可挣开他的手后退。 沈读良一把捞回她的胳膊,神志飘忽但口吻肃穆,“傅言!不要一炸毛就跑,你长嘴不拿来用吗?” “我不想跟您讲话了,我要回家!” 他因为她的阴谋论愤怒不已,气狠了,锚定她的手固若金汤,“我生气了!” “干我底事!您要怪就怪傅鹤汀,怪他叫您关照一个不省心的人。” “……我气的不是这个,”沈读良敛目少顷,不松手反使力,“我气你冤枉我。” ……她一慌神,“我哪儿冤枉您了?” 说着视线斜朝会所门口,要那些捻风弄月的霓灯坐实她的看法,“您跟他们,沆瀣一气,猫鼠同眠!” 易叙出门寻人时,适巧闻得这句话,笑得脚步都无章法。他抱着想一探究竟是谁有本事劳动沈读良的心理,乍见他用手禁锢的小妮子,看她一脸出落凡宇未经炼化的少女气,啧了声,存心逗弄人家,“说他是猫说我是鼠嘛?” 姑娘在气头,对他视若无睹。 倒是沈读良,一个冷峻的眼神叫他噤声。 继而朝她,“这顿酒,你无缘,别想喝了。” “您不要拿长辈架子管我好嘛!” 易叙打圆场,“其实也没什么,职场与酒局从来都是鱼和水的关系。既入江湖则安之嘛,大部分的人脉不都得靠酒局供给?何必想得那样复杂。姑娘有她自己的选择,喜欢就来;不喜欢就家去,图夜自在呗,省得回头滴酒不沾、百劝不灵,惹火老板弄不好就丢了饭碗。” 言下之意,傅言是独立的个体。 她冷暖自知,你沈某人就甭管了。 然而他这通美化,反叫她误会更甚。是,男人不论怎么厮混都能自我开脱。再就,上午丁杨的那席话如在耳畔。她心乱似麻,“您先松开手!” 无果,沈读良反倒扽她更紧,甚至一路扽进会所里,于易叙在场的情况下和年克俭照面。 本尊望见贴他身挣动的姑娘,愣了愣,才看清她是傅言。后者毕恭毕敬与他招呼,不明白某魔王这唱的是哪出。 易叙正待开口,沈读良递了根烟与年,见礼而疏远的口吻,“年台长,今晚沈某有事先走,回头必定郑重补偿您。” “哦……没诓人罢?” 他浮浮唇角,从名片盒中拿出一张给对方,趁其接纳的当口,实事求是他与傅言的关系。“我是觉得缘分很奇妙,没成想您尤其‘器重’的员工会正好是我侄女。不过更加正好的是,我喝多了,车开不回去,司机也没空。” 语落,易和年都沉默。 前者唏嘘沈读良的护犊心,后者暗自咂摸他的涵义。 继而他又自嘲状,“您也明白喝酒不开车是金科玉律。毕竟,酒精能蚕食人的理智,喝多的人最容易胡来。” 年克俭佯作只听懂了表层,说好,那你叫她代驾罢。 “确实,”他一双精刮眼扫过傅言,“虽然我酒品还行,但说不准你喝多了会怎样。” 话完“哈哈”的两声,当是给圆过去了。又在那势利眼观人,什么狗屁侄女,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还不是你他妈相中了人想贪嘴。 那厢傅言木然得很,连告别都是无意识的。 她后脚跟随沈读良离开,他又忽而踅身走回那堆人仰马翻里,手抄兜向年克俭俯身附耳,出示他与傅言的聊天记录。他料准徒借说辞是无法证明的,因而不想给傅言留下后患。 而后者讷讷地立在门口,目光被吸入包厢里的昏暗。 于光影明灭中,捉住他嘴角闲散的弧度,以及,他结束对谈抬头…… 那穿过幢幢人影定焦而来的双目。 * 夜色凉如水。 一辆车,载两个夜归人。 有人手肘戳在副驾窗,扯松领带,绷着脸问身侧人,会开吗? 傅言:“……” 这是什么道理? 钥匙都进锁孔,她手都握稳方向盘了,才晓得过问她会不会开。 于是。“您有见过敢碰枪的人不会扣扳机嘛?” “问一下也不坏。” 她等车通电自检,兀自来了句“真噜苏”。 音量极小,也还是给他听到,倨傲地睨过来,“有本事说,没本事大声说?” “向您学的,”傅言缓缓发动车,松刹前进,“有本事风流,没本事大明大晃地承认。” 沈读良面上一滞,气着了,问她无缘无故在阴阳怪气什么。 “我没有。” “你有,”他一面囫囵指导路线,一面肃穆的口吻与她,“还有件事我要说,不要再称呼我‘您’,别扭!” 傅言紧盯前路,说不,我有我的坚持,您是父辈人,我不敢逾矩。 给某人气得,对牛弹琴也跟此没差! 他深吸口气出声,“我有名字,你晓得我是谁吗?” 喝多了,语无伦次在所难免。 行车恰逢红灯,纷纷行人如溪来往路口,沪夜下流动的人间烟火。 头顶,棋布的星群网住都会灯光。 傅言泊停,翼翼会上他的侧目,“您醉了。” 正说着,一阵欺近的酒气捕获她的颤音,沈读良都不能明说,她眸底的无知无识惊蛰了他本质的贪图欲。他借酒冒犯,“囡囡,你晓得我是谁吗?” 他喝过酒的嗓音含倦,低迷得很拿人,潮湿到傅言的心脏。 “二叔。” “不是这个,我的名字。”越发造次。 “……” 她再度的无言躲避,导致他直接撒泼拽掉了车钥匙。 傅言惊骇地瞄向所剩无几的秒数,随即蹙眉向他,“疯了嘛!这是在十字路口!” 沈读良毫不受用地作弄她,“你回答,我把钥匙还你。” 接目无言间,秒数跌至最后十位。 傅言简直要疯,终究败北投降,“沈读良。” 不料他变本加厉,“不是这个。” 红灯濒灭,三、二、一。 后方骤起响彻天际的鸣笛。她惶惶择言,“傅行舟!行了罢!” 闻言人终于得逞,还她钥匙,更还她一声答应,“行了。” 他整个地洇在醉意中,神识溺水在一种暗黑的情绪里:更喜欢烙烫他前半生的那个名字,原因暂时无从知晓。 耿耿春灯春夜长。 接下来的傅言,驾风尤其恣意,几乎是长驱直入地在道路里穿行。她拿到驾照后就没碰过车了,方才还有些许手生,眼下越开越尝到甜头。 往往生活压抑得太久,便像满贯的水库需要开闸泄洪。 飙车可以是闸,发动机的轰鸣可以是闸,倒灌进窗口的狂风亦可以是闸。 去发泄她平板个性循规蹈矩的郁闷,以及,被那些奇葩猫狗玩弄的窝囊气。 沈读良破天荒未加干涉,纵容她将车速放肆到交规阈值。 正帮忙注意前方车况,蓦地唇缝漏出嘶的一声。 傅言到底没全疯,闻声缓缓降速,一扭头便瞧见他煞白的面容。 “又怎么了?”捎带惧意地试问。 “……胃痛。” 他没扯谎。 左手死死绞住衬衣上腹部,愣绞出狼狈的褶皱,额上也起了淋漓的密汗。 傅言慌神,问他能不能坚持,“上医院嘛,还是回家?就快到雍景苑了。” “回家,”他咬牙,“拜你气的。” “……” 沈读良是真的痛到仿佛脏器都移位那种,却还是卖力忍着,醉醺醺与她逗闷子,问她还记不记得当日那个微笑表情,“你所驾驶的这辆车,前不久才出过一次车祸。” 随后,略带委屈的眼神与她,“当事人额头轻微擦伤。” 只可惜,这份委屈未抵旁无杂念的人心。 傅言不过脑地回,“还好,万幸只是擦伤,无大碍也还活着。” ……尼玛,沈读良当即痛得更狠。 痛感甚而反射到牙髓神经去,酸得他难以忍受。 车驶过一个岔口,他陡然扪住方向盘上的手。 “开过了,祖宗。” 傅言本能的一个急刹,乖乖改道调头,然后,目光从他扣在自己指头上的手来至他面上,后者毫无反应,怙恶不改。 她提醒,我晓得了,现在的路线是对的。 沈读良不响,下一步竟是阖上双目。 他的手很凉,且不动声色改换姿势,用五指的寒意渗入她的指缝里,像酒精嚣张地侵占血管神经。 傅言强自镇定开进雍景苑,一面使暗劲去挣脱。 “二叔,您可以松开了!” 她都想质问他,沈先生此等揩油的好本领在几个女人身上试水过?那种无处不在的摩挲,十分的旖旎,或许vivian小姐曾切肤领会过罢! 讲道理,她懊丧自己如此计较他的前度。 真真史无前例。 悉数既往她的那些桃花,哪一任不是确认来电后即刻一拍即合。她懒得盘问他们的过去,耗时耗心又不值当,并且认为太庸人自扰。 她骨子里因父亲的祸事对情感悲观,不抱什么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望。 眼下却破例了,他让她庸人自扰,跌进某种难解的情绪死结。 没成想,沈读良瘫软的口吻告诉她,“我痛得厉害,你懂吗?” 痛得厉害,故而想找个受力点寄托一下。好比落水的人依附岸上草,梦魇的人求助枕边灯。 傅言泊车的同时一怔,熄火间侧眸,瞧见他血色尽失的脸才明白他没说笑。 “我扶您下车。” 她即刻解安全带推门,匆忙绕至副驾驶侧。 凉风中拽开门,座上人近乎是跌到她身上的,枯烛倾塌一样。 傅言勉力扶稳他,碎碎念既然胃不好为何还要沾酒,又在踏上石阶时问,二叔经常这样嘛? 说话间,他西服上晦昧的淡香搅进她鼻息里,再就有,错落垂下的呼吸挥拂着她的耳廓。 “嗯,”沈读良惜字如金,“老朋友。” 到门口,傅言背向他讨钥匙。 他回,“自己拿,外套左口袋。” 她宕机几秒,乃敢垂眸侧过身,屏息抬手滑向他所指的地方。 倘若此刻仰首的话,她一定不会错过某人轻佻的,以致有些算计的神情。 傅言如捞海底针一般捞出钥匙,颤巍巍开了门,继而搀他到玄关。后者甫一就位,便立刻懒慢地背贴边墙。 微躬着身,叫她自行其便到柜子里拿鞋。 傅言正潦草品赏他的家,从而错过了这句招呼。 不晓得所谓“家居风格为人性的外化”是否正确,总之她的确认为他的家与他本人是很契合的。而且这种追求留白的禅意也叫她很心水。 步入她眼帘的先是一码磨砂灰的柜子,几何状的吸顶灯,muji风的原木桌…… 最终,是他虚弱晃动,来提醒她回神的手掌。 傅言即刻望向他,沈读良不免揶揄的眼神,“恁好看吗?入迷到弃病号于不顾。” 她吃瘪,又煞有介事地评点句把,“so so好看,可能是不谙人间烟火气的风格罢!一看就是不常开火仓。” 他被逗笑,以眼还眼评论她的驾风,“so so平稳,不出一个月必定分扣到重考驾驶证。” 傅言不吃心地掠他一眼,蹲身去开柜门拿鞋。 这当口,有人正身形散逸地注视她脚上的袜子,戏谑出声,“你好像很没有‘一副’或是‘一双’的概念。” 语音将落,姑娘就拿出柜里唯一的一双女式拖鞋,搁地上,继而意味深长地答,“唔……现在有了,毕竟您家只特设一双女人鞋,典型vip资格呀。” 她当局者迷的吃味状落进沈读良眼底,他一时竟也没旁观者清。 “总要有一双。”如是回答她。 “嗯,”傅言仍穿着帆布鞋,倏尔拿目光投向他,“二叔,这双鞋有名字嘛?比如……vivian什么的。” 米黄色光线于二人间似有若无地弥漫,沈读良不动声色消化胃上的痛,也消化她话里的玄机。 颓唐幽深的眼神会上她,他手抄着口袋不作声。 诚如适才她向自己讨钥匙一样, 他也未曾作声告知她,门有密码锁的,叫她入自己口袋找到的钥匙…… 只是应急备用而已。 第23章 第五章·天涯歌女4 “从哪儿得识这个名字的?”沈读良以问句答傅言的话。 他缓缓朝里走,脱了外套挽在小臂上,觉得逗她好玩儿,于是又补一句,“没错,那双鞋原本是买给她的。” 玄关处一度不响。 动静再起时姑娘已经把鞋换了,他因而回眸去看,一双蓝黄混搭的袜子,乘在他不常穿的备用拖鞋里。有人不禁好笑,再就,牵动了食管和牙髓的阵痛。 “前女友嘛?” 他疼得没辙,囫囵应下,“嗯,有意见?” “没意见,能理解。过三张的人,总不至于要活得像苦行僧。” 沈读良没言声,或只是实在无力了,捱到沙发上架腿而坐。侧首去望她,心里想的是传媒人嘴皮果真溜得很,嘴上讲的却是,“给你一个孝敬我的机会,我需要药。” 到底刀口菩萨心,傅言片刻不耽搁倒了杯水,继而问他药放在哪。每回她迷茫的时候,一双眼眸会极其朦胧,轻易就能与他当年在葬礼上的见闻契合。 于是某人瞥了眼矮桌上的药盒,面不改色叫她舍近求远,到正厅电视下的立柜拿。 果不其然,傅言捎来的不只一盒药,还有他搁在柜中蒙尘多年的乌龟。前者伙同水杯递与他,后者留手上接受他目光的洗礼。 她不懂为何对这玩偶一见如故,记忆呼之欲出却似卡带堵滞。 那头一阵拆药饮水的声息,随即他便像读心一般,“觉得眼熟嘛?” 傅言本能说是,目光悠悠去到乌龟,耳内是杯碰桌案的叮当响。 紧赶着,沈读良闲散且余醉的口吻,“十八年前,我第一次在你父母的葬礼上见到你。那会儿你跟傅老太太走散了,在殡仪馆门口发怔。你要是没忘,接下来就会看到一辆车,以及车里拿这个的我。” 说着,下颌冲乌龟一昂,周公解梦只解五成一样。余下的五成卖关子给她想。 傅言失神极了。她自身出发,真有种跌宕起伏感。他们俩的际会从萍水相逢到沾亲带故,这还没完,又来个称名是旧识的反转。 她像失步在雾里,开雾指路的人是他。 “您没诓我?” “我很闲嘛?” 沈读良话音将落,对面人立时就红了眼眶。他不知道的是,打他今晚那句替父关照你起,傅言心头便埋了矫情的种子,此刻破土萌芽疯长了,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有些无措,喊她大名小名都无果,于是索性起身圈住她手腕。 泪水跟灯台鼠似的下不来,傅言只是眼睛极酸,由他牵到沙发上归坐,才闻得一句“我家来个水龙头”的促狭,眼底的汹涌就再忍不住。 “喂,可以劝劝你的眼泪不要太嚣张嘛?” 沈读良想去拿纸,掌中的手腕趁机越狱,傅言抬起它揩眼泪,将将挨近眼眶,被他一把回捉住,“别拿手揉眼睛!”就此姿势,她不得不会上他微醺的目光。 “到底哭什么呢?” 沈读良感受着手里的温热,拇指腹紧贴她脉搏的跳动。起码过去了三分钟,他的问句才盼来了回复。 “八天前是傅鹤汀的生日……”姑娘磕磕绊绊地答,“然后我生日与他隔了十四天。其实打识事以来我也记不得他陪我庆过几回生,拢共两三次。大约十八年前老天料准他大限将至,所以那年我生日他破格地上心。” 她没说全,沈读良却已顿开茅塞,他隐约记得,他这个无血缘的长兄是正月十七出的事,甚至吊唁当天还到处是年节的余味,典型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沈读良抽出外套口袋里的绢布,正要抵达她眼眶时被拦截。 “不用您代劳。”她毫不客气拽过绢布,一面抹泪一面挣扎手腕,得鱼忘筌的样子惹恼了他。 “你真是出了山门打师傅哈。” “什么?”姑娘歇了哭声,痴痴然望向他。 沈读良一把抢下绢布,箍住她下颌捡漏她眼下的眼泪,“没良心。懂吗?好像我生来就欠你该你的。你仔细辨辨,不觉得拯救你眼泪的这张绢布极其眼熟吗?它大概与你有缘罢,总之本人买来一下没用过。” 傅言面上一滞,再就有些不想哭了。 天晓得沈读良此刻挨她多近,他拂上她皮肤绒毛的酒息可以作证。 于是她朝左边退,再次拿那套逾矩的理论回敬他。 闻言人毫不受用,“你甭动辄就是逾矩逾矩,还没哪个女人能用这句打发得了我。” 他浮浪玩忽的声口气着她了,立刻躲掉他的手要跑,还驳斥一句,“是啊!您是生冷不忌、来者不拒,我寻思这沙发上由你哄过、抹过眼泪的女人也不少罢。” 没躲开,沈读良的手始终黏在她腕上,不多时他就轻笑一声,“我讲错了,当真不能把你当女人看,不止差了辈分,人也稚气得很。” 傅言终究由他扽回侧旁,坐正了身,一副火躁难捱的形容。 一时间二人都无声,他的指腹渐次被她的手腕焐暖,器质上的痛感也缓缓消弭。待她好转,他按住她手腕出声,“转头看着我,问你话。” 傅言置之不理。 于是回应她的是他不容商榷的拉拽,四目才相接的当口,她的手机就被老太太拨响了。她即刻去拿手机,而他则默听那仅唱了半拉的铃声,《地尽头》。 那厢老太太何曾晓得,心肝孙女且接着电话,且由她的世仇禁锢了手。 她只照例关心,还不回嘛?什么样的酒局耗恁久?安不安全?要不要奶奶上弄堂口接你? “不久就回了,领导还要再墨迹一会。” “噢,那你没喝太多罢?女孩子晚上不可以喝太多的晓得伐?奶奶等你回来再睡好嘛?” 傅言一边含糊搪塞,一边拿眸角试探某人的视线,拎不清为何,他的幽深目光叫她好一顿于心不安,连回话的声气都压低了,提防隔墙有耳那种。 潦草应罢,傅言撂了电话。 有人眉眼和口吻一样地揶揄,“我很墨迹吗?” “您明明……”她终于抽出手,话都不利索。 “明明怎的?” “明明晓得这是托词,我又不能跟奶奶直说在您家里。” 沈读良刻意无辜地评点,“嗯,挺有能耐,扯谎的行家里手,这会儿倒没看某人的耳尖闹红了。” 傅言觉得待不下去,臊得慌,从而荷起肩包就要走。趿着大数码的男拖鞋奔到玄关,她慌张地低身换鞋,并对那双女式拖鞋眼不见心净。 穿换停当,一起身后方就有声音关照,“你生日具体哪天?” 傅言闻声回首,沈读良正身立在两米开外,抄着兜,一副大病初愈的精神头。 “正月十五。”她没好气地答。 “上元节啊。” “是,而且今年的正月十五也是情人节。”傅言话完,才懊恼自己太噜苏。 巧了,和沈读良当下所想的合拍。 但他没声张,潦草将外套披上,就略过鞋柜上的门匙朝她而来,“我送送你。” 傅言一顿,“您不带钥匙嘛?” “带什么钥匙?按密码进的。” 她登时冻结,内心疯狂os:我去你大爷。 沿行天山支路的夜色往前,一路难见亮灯的空车。沈读良走得慢,仿佛故意要延捱什么似的,拿火机点烟时还暂停下来。 给傅言急得,愣将“您留步”复述再三。 要下雨了其实,她瞧着天色,清溶溶的月色比他烟幕后的面目还昏蒙,将才浩荡的晚星也散了场。 北风杀回马枪,吹得人寒津津的。 说到《地尽头》这首歌来。 有人赶上她步伐,玩笑的口吻,“你为什么要学我听歌?” 傅言恼火,“乱讲!我很早就喜欢关淑怡了好嘛?要说港乐您不定能门清儿过我。” 这头人火冒三丈,那头人不急不忙。偶尔就会像眼下,沈读良根本不吃心她气鼓鼓的模样,且她越无得理智,越着他本意。 大抵人类的本质便是双标。 又或者,一人总有几次特殊化。 沈读良浅淡地笑,烟夹在指间也不赶着抽,问她,《地尽头》也是亦舒的文名,晓得嘛? 受问者当即露出类似读书时代碰见熟题的得意,“当然晓得,因为林夕很喜欢师太,所以有不少词作都要以她的文题命名。” “唔,这种追星手段是挺上乘,到底是文人,以词抒情,大概也是喜欢得不能自己了。” 可见喜欢能叫你放肆也能叫你疯魔, 到了一定的境界,你就会希望与他万般相投、万般都凑巧。 傅言难得平和下来,她告诉二叔,《地尽头》里拢共有两句歌词让她钟意。一是“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二是“震荡过的内心只有承认,逃避到地心都不会入定”。 言毕,她一抹身会上他视线。 “宿命感。”她闻得他道。 再就,面前人忽而步步欺来,执意要占满她视野一般,却在她怔神时出声,“有车来了。” 傅言惶惶回身,果见两束前灯为一辆空车开路而来。 那车其实无甚眼力见,外加冷不防天降骤雨,就蓦地一下将远光灯刺向她眼底。 她本能阖眼,同时感到身后有人用手来护她双目,袖口有残余的烟草味。 他同她玩笑,“看,这就是宿命感。雨来了,车也来了。” 傅言心脏蜷到一起,几乎是无意识拦车坐了上去。继而把眸光投向外,沈读良手扣着车门,一身落透了雨,隔镜片的目光也湿泞不堪。 他告诉她,到家了来个电话。伴随雨刮器的话音依旧清明。 “您赶紧回家罢!”傅言高声回他,“记得冲个澡。” 才说完,她就接到他外套的包裹,反应过来时人已退出了车厢。 “师傅,雨太大,您慢点开。” 掷上的车门挡走雨也挡走他这句知会。 后来傅言也是隔日才知晓, 这场大雨在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送行了mh370一航班的人,流浪到无从寻迹的地尽头。 第24章 第六章·烟火神仙1 马航mh370的无故失联,于傅言,是台里新闻组茶余饭后的又一条热点; 而于沈读良,则是不可言宣的隐伤。 早前四九城都风传,沈母弃子后到澳门摇摊上数筹码,巴结上某个鬼佬,枯木逢春拿到了移民证,只可惜迁徙时遭逢空难,乘客与机组人员无一生还。 传是这么传的,真实度倒不可考。再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没听机骸里找见他娘的尸首。 但众议成林,三人已够成虎。 沈读良多少还是长了心头刺。 出国没半年又跑回来,沈家派人愣没在机场接到本尊。他兀自跑航空公司核查去了,俨然有些疯癫的程度。 陈宜室对此很不快活,话也就当面挑明了,“你要嫌我这个妈不够格,跟老沈家隔心,那趁早另谋高就呀。少你地球照样转,回头吃饭李妈还少洗一只碗。你成天暗戳戳地不满意我,巴巴地要找你那个傍家儿娘,以为我乐意养条白眼狼吗!” 要搁平日听见这种话,沈读良只当耳朵漏了风,可终究节刻不同,他选择高声过人、恶讽回击。 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家后代不定谁是白眼狼。 闻言,陈宜室劈头回戗,“哦豁笑死人吧,你可真有倒贴的本事,跟你娘是一路货色。老祖宗还没发话呢,自封我们老沈家的后代了。你谁呀?我寻思你去翻翻家谱,看看里头有你没你!” “今儿老爷子不在,你也没了护身符。再讲他就是在又如何?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当初是怎么进的门呐,不着三不着两只是个冲喜的。老爷子现在一年好似一年了,换我呀,我都没脸搁这家待。” 其实陈宜室自己清楚,她不过在逞口快。沈家从上到下都是拘面子的人,也无得正经理由把沈读良送走,回头抹不丢了,比一家子貌合神离地过还难堪。 就此不上不下地闹了两天,沈读良不日要走,没成想老爷子突发小中风,起夜时被沈读良撞见,由他送医赶上了救治良机。 老爷子到底喜欢抹光墙,病床上只言谢,不言替他出头。说以后爷爷万事都护着你,也不过是些场面话。 沈读良就当听个响,随后一直守他到登机前再走。 当天家里派送的车该是能够见证,他一人斜在后座窗边,托腮的手不停微颤。再往后,他便更为奉行“有忍乃有济”,抑或这是他必修的功德。 毕竟他想要知足安命的生活。 * 两天后,易叙光临m&g。 一来是送谈烟陪女上钢琴课,顺道突击;二来正好给沈万青作活体喉舌,传达他不许m&g与讯科合作的命令。 笼统的意思是: 你好歹把天鹅养肥了,让它跟家禽为伍不值当。 沈读良唯二的闲暇消遣,抽烟与练字。 且专注后者时不喜旁人来打岔。翟斯佑把人拦了一路都徒劳,易叙甫一直剌剌地推门迈入满室墨香,就被案前悬腕而立的人问候了一支笔。 倒也扔得蛮有分寸。 墨渍仅仅沾染了易的皮鞋。 易叙虚惊一场,跨过笔开口,“我说老沈啊……” “你先给我捡起来。” “……” 说话人不苟言笑,整一副你活该的形容,易某人只好乖乖就范。等他把着笔到案前,沈读良已经燃了根烟,成烬的烟丝往缸皿里去,烟雾则朝案上的宣纸走。 易叙略瞄一眼,潦草望见上头骨气洞达的“上元节”三字。 用的行体。 外加边旁有个瘦金体的“地尽头”。 总而言之,看得易叙是稀里糊涂。 这也无妨,他得说正事。他知会沈,司长老先生有言在先,是a股还是境外他可以暂且按下不议,眼下这个讯科还是太不上档次了,无论前景还是风险都不乐观。况且公司近三年的利润成长稳定性一般,最好还是弃卒保车,稳字为上。 同时,易叙还有一事保留。沈万青让他劝诱沈读良将老二安插进公司,许个闲职便可,关键是要兄友弟恭地带他学习。 反正易叙瞧着某人的神情,暗自打定靠后再提。 沈读良听完揿了烟,缓缓落座敲起二郎腿,十指交叉默了片刻,再就抬眸望他,“讯科很好。虽然规模小但游戏做得不错,精专领域,做强而不做大。我不打无准备的仗,洽谈前必然摸过底,他们这个产品的类型国内目前少有,挺有创新精神。” “再创新,蝇头小利不足道。” “你还甭说,我们交涉过三次,后两次对方给价并不低。而且m&g到底不比巨头,有乘风破浪的机会就应该把握。再说他们也十分珍惜我们的青睐。一好变两好,互利共赢。” 易叙仍旧坚持生意好做,伙计难搭。“人筒子楼混出来的小企业,不定能懂规矩,回头小心摆你一道。” 沈读良鼻间轻笑,“你看不起中小企业啊?人可是gdp的主力军。还有,请你出门前把记性带好,势利眼留下。合计房子卖多了,怎么养一身欺小怕大的本事。” 说重了,易叙不爱听,起身抓住镇尺磕了磕,“总之话我是带到了,以后那边再有些七七八八的不关我事。” “那正合我意。” 给易叙气得,“老沈你现在真的很古怪!夹在你们这对父子中间,难做的人是我好嘛?我一不能得罪他,二要顾你的情面。你好歹折中一下,弃了这块奶酪又不是没有更好的。” 案前人朝他一觑,不明说自己的逆父心理,只打发他,“没大事,你就用劝不动我来复命他。他清楚我的脾气,不会让你背人情债。” 服了。易叙瞧他一脸风流云散的态度,真有想干架的冲动。 浇灭他火光的是接下来,沈读良一通吊儿郎当且没要紧的散话。 问他那天喝酒回家跪搓衣板了嘛,又问有个亲娘兼任丈母娘的滋味是否轻巧。 易叙:“……” 他不要再同某人费口舌了,即刻抹身便走,走一半,又回头diss对方,“关于婚后生活的话题,我只能回敬你,风水轮流转,你早晚也有头大的时候。还有啊,我妈是我丈母娘的这种伦理梗可以不要再玩了嘛?小心轮到你头上!” 快意发泄完,易叙扬长而去。 节点掐得将将好,他刚把车泊到琴行门口,长女易之然也下课了。 易叙推门进,适巧会上谈烟游来的目光。注意,是“游”,因为二人正因他流连酒局的事情冷战。他人一挨到易之然身边,谈烟便漠然移开,晾晒他。 场面难免窘迫。 易叙形影相吊,母女俩和老师聊得热络。 他的直觉告诉他,出琴行之前他没有机会开口说话。 然而这次不太准。 不多时,身旁有人轻声关照,“您好,您是那天那个……叔叔。” 易叙迷茫侧眼,就望见来给小提琴做保养的傅言。他简直怀疑人生,叔叔?喊我嘛?怎么这姑娘看着模样不错,脑回路还挺清奇! 他肃穆口吻,“你好,的确是我,但我长得很着急嘛?关于‘叔叔’这个称呼,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傅言还真考虑过了,非常谨慎细致那种。他既与她二叔平辈,又已娶妻生子,喊叔叔不失毫厘呀。她想想后改口,“对不起,先生您看着其实蛮年轻。” 他要真跟她计较这顿口误,那就去迁怒某人罢! 这厢两人浅谈,只囫囵交换了姓名。 易叙实则和年克俭一样误会了沈与她的关系,以为所谓“二叔”只是他当晚想吃独食的借口。所以于他们的关系层面,易叙不置一辞。 那厢,谈烟不动声色地吃味。 即便她生性软骨头,也无法在吃醋上免俗。何况她与易叙多年来的感情,她更感性,他却趋于理智。她不能不去计较前嫌,也怙惙色衰而拢不住爱人心的不幸会找上自己。 原是脸上一堆向着女儿的浓笑,当下这笑便在嘴角眼底结冰。 她知会易之然,“我们先走,让你爸自生自灭。” 说到傅言这头,她是得空来的,保养琴主要为傅净,她自己已然许久不碰琴。傅净的大学师夷长技采用小学期制,寒暑假短但回家次数多。老太太生怕她窝里不安分,寻思有把琴当玩具也好。 傅言笑她老古董,“您信不信,琴保养完还是积灰的命。” 这家琴行是陪伴傅言考级的故交。 从而许久未见她来的老板便客套,“一直记得你的生日是正月十五,这会儿再讲生日快乐未免太迟,所以送你两块松香补偿。” 那头易叙方要转身追妻女,闻言一顿,侧首问傅言,“哦,你就是那个‘上元节’嘛?” 他才不想直说某人悬笔写这三字的事,他的直觉再度告诉他,说了就是奶妈辅助。 没等傅言给反应,易叙就去了。 一路开慢车找妻女的行踪,忽然想起沈读良生母风闻的生辰,好像也是上元节,假如他没记错的话。 * m&g与讯科的合作,八字基本已定下。 两边礼尚往来约了几顿酒茶,也就近乎是媳妇抬上花轿了。没成想,半路杀出个抢亲的程咬金。 正是代表辰东的匡薇安。 匡薇安在东瀛羽化了一年,大和民族的礼教是半点没学着。蛮横得很,说抢就抢,这头沈读良前脚刚走,她后脚拦住讯科的人。左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也不忌惮挖人墙脚。 一句话,你们卖m&g多少,我们半价要。 于公,是辰东看上了讯科的游戏,外加闻得m&g行将上市,就有些屁股长刺坐不住; 于私,她深谙某人的行事风格,这一搅和本尊势必要出场。是,她需要体统的理由见他,再勉力诱他回头是岸。 所有酬酢留下善后的都是不担事的喽啰,却正迎匡薇安的算盘。 那讯科的小员工由她一通招安、一顿糖衣炮弹,毫不犹豫就通告了上级。总之匡成功得见了公司里的大拿,也成功让对方心动。 随后,她便给沈读良去电,一五一十告知此事。 算是一种成算在心的炫耀。 沈读良接到电话时,适巧在武康路门面监工茶馆的进展。 最原本当是酒后来散步的,况且今晚上海的灯火格外绮丽。他手抄着兜,醉眸掠一眼不远处的弄堂口,不动气地回她,“匡小姐,我且不说‘笑到最后才是最好’这种场面话,你要是手边有镜子可以照一下……” 那头人伶牙俐齿应得极快,“是,我手边是有镜子,因为我正驱车来见你。你在哪?隔着电话炫耀好没意思。” “你该听我说完,”沈读良混不吝口吻,“照一下,领略所谓‘小人得志’的嘴脸。”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是稳坐钓鱼台。又或者你告诉我你在哪,我们当面谈也许你还有机会。” 沈读良刚想冷言回绝,又蓦地转念。他侧首望望280弄堂口,抬表扫了一眼,然后报给她所在坐标。 撂了电话,同时就有“非礼之言”兜上心来。 他夹烟的手拿起手机,不多时,让这句非礼之言俱实到某人的收件箱里: “如果已下班,来楼下门面,我想见你。” 这还不够,他又妄打诳语,“那天淋雨,我不幸重感冒!!!” 第25章 第六章·烟火神仙2 收到短信时,傅言刚过地铁闸机。 她今朝的心路历程可用“跌宕”来概括。 上午在剪片房守到一半,刘菡喊她去开会。 因着先头被作弄的后遗症,她格外杯弓蛇影,难免墨迹了些,所以全程魔头都在挂相。会上主要分派近期的任务,另外刘菡又收获一档新节目的主管权,夜线新闻类,且出镜由她亲力亲为。 那头滔滔不紊地说,这厢傅言离了神。 她想到之前台里的传言,说刘菡首档栏目是年克俭送给她的。在此基础上发散成两版,婆说刘菡明珠不蒙尘,台长是爱才如命;公说拉倒罢,色令智昏不懂啊,老年就是烽火戏诸侯。 再往后,她以字字珠玑、大胆毒辣的主持风格成功打脸了第二版。只一味,大胆过头了,什么社会弊病都敢讲,大有种“怒向刀丛觅小诗”的气节。 傅言不止一回同丁杨说,仅凭以上这点,她景仰魔头又望尘莫及。 摇滚得很,都会女性的最佳楷模。 且她补言,“敢捱到四十多还不婚,我实在佩服,也很希望有能力效仿。” 丁杨嘲她们是周芷若和灭绝师太,然后偷偷自况为张无忌。 耽在冥思里,连刘菡的呼唤都没听见。 从而傅言醒觉时,全会议室的人都在看她。尤其emma,手托着腮,口红色号是她心心念许久的armani红管400,嘴上的抿笑极其值得推敲。 不过她没工夫,正了身,侧首去应答魔头。 刘菡精瘦的手转转笔,面色寡淡地,欲抑先扬了她在深圳的表现。“总体来讲不错,但往后还是戒掉蛮干和先斩后奏的毛病,以及,不要轻视团队作用。” 这一脉号得怪准。 傅言承认自己的要害是惯喜欢蛮干。 但她多少为后半句不服,会散上办公室找刘菡单聊。 刘菡总是副事业女性模样,或西装或风衣,把5cm以上的高跟鞋打入冷宫,或许正是此让她有种孑然感。当她跟你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并不会感到违和。 傅言开口时,她已经投身于电脑屏幕中。 “我并不认为这次任务随跟的团队起到了作用。实际上,从蹲点到暗访多是我和丁杨在卖力。” 案前键盘嗑答作响,刘菡应言,“你同我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呢?打小报告渴望我处置他们,还是画重点这次你有多劳苦功高?你其实有个大问题,太喜欢怨天尤人。” 她在聚神于公务,却让话语入了傅言的心。 “说白了,你在职场摸爬滚打,旁的人谁不是?当你厌弃团队,决定单打独斗时你有没有想过,其他将你当成partner的人会怎么厌弃你?我不是强调过了嘛,发生不测第一要紧是通报我,因为以你当下的能力还担不了暗访的重任。” 刘菡的视线离开屏幕,抹上一层平和与她,“以及,你有鸿鹄志,有逐利心,但没有起码的媒体精神。” 傅言不响,她继续,“就拿暗访来说,你是为了披露发瘟的社会暗面,还是指望不甘后人,成了事来我这里讨句夸,求份升职待遇呢?” “都有,”傅言到底务实,“不过的确后者占比更重。” “你还挺耿直,这也是你奶奶教诲的嘛?” 是,傅言最常与她挂在嘴边的便是“奶奶”。 说无论他人如何看,自己秉性里的特长或劣根,十之八九是耳习目染来的。奶奶与她,互成明镜。 刘菡没想等她的答语,一句“你自己捋顺”打发了她。 此为第一道起伏。 第二道发生在黄昏,楼下的星巴克。 傅言最近癖好2shot的红茶拿铁代餐,恰好得闲,于是丁杨陪她一同去买。 高峰时期,越过店堂里的人叠人,两人甫一将纸杯捧离台面,就闻得后方有熟耳的女声在说,我还是认为霖霖跟我过更加合适。 率先窥见玄机的丁杨拎拎她的衣袖,声气压得极低,叫她不要声张地回头。 照着做的后果是,傅言不偏不倚望见了坐在一隅的刘菡。 外加,对面与她不欢而散的男人。 由于是背向,本尊并未察觉二人的存在。 而反过来,他们清晰捕获了她拿纸巾揩泪,那于暮色里神伤的落寞。 傅言有些昏昏然,悄默声和丁杨撤出店外。 后者收拾震惊,问她,菡姐不是一直单身嘛? 她回以“你问我,我问谁”的沉默。 果然,李莫愁在成为赤练仙子前, 势必要遇见一个陆展元。 这是傅言援引线索推理出来的剧情,而究竟原型故事如何,她也不敢问。 借她十个胆都不够。 此外她还感到一股子心疼。 为何俗人眼底感情、婚姻这样高光的事,会沦为刘菡的绊脚石,她战战兢兢易容掩盖的黥面? 在傅言这个年纪,偿事浅又涉世薄,待人观物的眼光轻易便会摇摆。 仿佛戏台今天唱才子佳人,她就会相信粥与你可温的欢合;明儿演南北东西万里程1,她又要悲观世态的炎凉。 感情于她,仍是不断摸索的命题。 * 匡薇安偏爱唤沈读良“行舟”,是因为觉得它好听。 后者自与她若即若离起,就日渐由这份称谓催生了嫌隙。 她拎不清这个名讳背后的深意,只看成某种调情的手段,一面夸它悦耳,一面却难以消化他的身世苦辛。 故而眼下,当匡薇安熄了火,一声温款得当的“行舟”还是叫他好一阵恨。 沈读良松泛领带,疏离的口吻同她,“我以为分手后两清是自不必说的道理。假如你今天是拿竞争对手的身份来与我谈判,那么你该改称谓。” 没等侧方接言,他又找补,“假如不是,也同上。” 匡薇安俨然受挫得很,巴望着用温情感化他,于是伸向他领带上的手,再去贴靠他腕表的凉,“之前你生日我送的那只表,还在嘛?” “你这个问题就相当于在问我,覆水有没有收回的可能。”沈读良坦然抽出手,侧觑她的落空。 “老沈!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自认为很正经,至少比匡小姐改口前的称谓正经太多。” 说着,他燃着根烟,探出手臂埋入夜色。青灰烟幕笼他的侧脸,落在匡薇安眼里,就是种一步之遥的吸引力。她遂像软骨猫似的偎到他身侧,再就,故技重施她既往的那些情趣段数。 “你看着我,我们今天先不谈正事。”她去触他的下颌,后者迅疾攥住来袭的手。 随后,沈读良将烟送回唇际,也将她的手送回挡柄上。 他不着调的态度惹火了她,匡薇安矢口诘问,“你就这么恨我嘛!我们的前度再不济也是真心一场,多大的仇怨至于这样形同陌路?是,我承认是我有错在先,但你也该理解我,我所处的到底是男人战场,不先追求物质独立,我根本不敢考虑婚配的事。况且在我心里,我们俩是尤其类似的人,只能一起进步,不存在谁为谁舍弃什么。你当初要我嫁给你,讲道理就是要我先让步,拿你家里的厨房、干不尽的家务来换我的工作与成就。” 言尽于此,眼线勾勒的眸角略红,“而且我从来不认为……沈先生会是个把婚姻当归宿的人。” 那头的夜色浮泛下,有人和烟气吞吐出一句话,“你既然这样想,那就把不回头的魄力再强化些,走了一半又反悔,有损匡小姐女强人的人设。” 匡薇安微喘口气,心脏仿佛被手拧了一下,他直截的下面子在她意料外,毕竟旗开得胜惯了,受不来这样的挫败感。可她还是要端正态度,柔下口吻招降他,“那或者,我们先不以结婚为目的来相处磨合呢?你明白,不管工作还是其他的什么,万事开头最难,跨出那一步后再难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现在,我们只需要跨向这个开头。” 沈读良手臂悬到窗沿,由奄息的烟蒂掉下去,再缓缓会她的哀恳,“如果你现在是在给我喂蜜饯,你最好调换个思路,想想如何让我遗忘你给的那一巴掌。” 他收回手,升窗逼退嘈杂的车水马龙,然后于静谧中说,刚学步的小孩都明白的一个理,遇到栽过跟头的坎儿得避开。“你凭什么认为,我要在你身上吃两次亏?” 两厢不响间,匡薇安颤着手揿落她手边的窗换气。 月色触礁在云海里,车外是光影伴行的鸣笛,车内,是沈读良手机倏尔响起的铃音。 一时间,她回眸看他,他垂首望手机。 紧跟着,沈读良掀唇降下边窗,朝茫然于门面口的来人出声,“在这儿。” 循声望来的傅言,双臂同挽他的西服,面目涣散了片刻,随即在瞧见他右手边的红颜后,抿嘴抹身抬步,一个当机立断的负气而去。 * 某人是这样打发烂摊子的—— 同匡薇安说,家务上的燃眉之急,望理解通融。 再就洞开门下车,用极快的行速挽回闷头前进的傅言,箍着她手腕, 朝装潢工都已散场的门面里去。 照老爷子的主张,茶馆走苏扬风。 目前两层的墙体已漆得差不多,沈读安前不久才进的一批七星灶与八仙桌,零散置在空室里。朝衖堂里弄开雕花窗,对武康路街心敞半月形大门。 外明内暗的夜色, 这方接上行车川流,那方灌入弄里的吴音烟火。 一进门,傅言挣脱他的手,无计可施地拿最近的八仙桌当救兵。她腰贴上桌沿,好似如此做能让情绪入定。 没成想弄巧成拙,桌上七七八八的铜壶瓷杯被她扰出好大的阵仗,她骇得平添一层惊慌。 于密匝匝的夜色里,沈读良欺近的步伐很慢。 他其实在打量她,格子西装混搭牛仔裤,裤脚挽卷几道方便脚上的马丁靴,可惜面上的惶惶背叛了一身的精干气。 傅言余光瞄见驶离的车尾,抗拒意味地驳他,“二叔不去追嘛?还是说您下家早已找好,不担心今夜孤灯一盏举目无亲?” 话一冲口,她就追悔莫及。她没有任何身份去较真他的私生活,无论是他先头所谓的“早晚要娶”,还是眼下他那些不干不净的姻缘,抑或丁杨对他的臆断给自己造成的影响,统统站不住脚。 但心神与本能, 一个朝东,一个往西。 她望住他明昧的形容,手指牢牢锚定桌沿。 而很快,她得到他的挨近,来拿她手上洗过的西服,也来捞她紧绷的下颌。 “生气了?”有人如是问,“为的什么生气?” 傅言打掉他的手,答非所问,“您精神头看着也不像重感冒。骗子!” 沈读良的回应同样离题八丈,“晚上吃过了吗?吃的什么?” “……您管我。” “我想应当是没吃,不然也不会装一肚子气还不嫌撑。” 傅言气得挺挺身,拿吴语回戗,“侬港要我册来,到底想组撒?” 闻言人笑觑她,“问问你手机里的短信。” 她立时闹红了脸,接着紧压桌沿退避,没成想他的欺近实在具有威慑力。傅言慌乱中再度敛眸,目光与他的喉结便只隔咫尺。 沈读良扣住她的手,迫她朝桌心方向后倾。 门户吸入的月光清洗那一盏盏的茶杯, 也缠弄他拂过来的醉息。 他喊囡囡,极低极低的声气,“看到我同别人讲话,你不高兴嘛?” 傅言整个地僵在他怀里,心头也有什么东西,宛如金山玉桂訇然倒地。 她抵上他胸口应急,视线还是别向一旁,“我没有不高兴……二叔,你是不是喝多了?” 沈读良并未急着答,反在这份冒失唐突里凝视她的无措,颤颤地,有种羸弱感。既惹怜,又让他得一望十地觊觎更多。 他闲散地应,“换种叫法,我不想听这个。” 傅言没作声,目光窃窃来到他的铅灰色领带,再就,濒死般换了口气,阖嘴间舌头拢入的却是他的醉息。 “二叔……”她彻底乱了,身子往下滑又被他揿回去,“我求您。” 沈读良按住她的手,嗓音落在她额面,“前天我读了亦舒的《地尽头》。很奇怪,同名歌曲讲的是逃避到地尽头都不入定的悲情,而文里的女主却在地尽头找到了零落后的归宿。” “两相对比,我显然更中意后者。” 他兀自一通没头没尾的话,傅言脑内翻覆的却是只有几百米开外的奶奶。沈读良扣住她的手越紧一分,奶奶嘱咐的回响便大似一回。 而于他,这份不声不响正强有力地空耗心神。 沈读良尚算清醒,比方他清楚得很,他在前半生就要步入最后十年的当口遇见她,是惊喜也是缘注命定,是类同身世的惺惺相惜。想拥有她,在剥离那层人伦关系的基础上。 再比方,当他俯首想去衔她的呼吸时,还是一瞬间近乡情怯了。 她让他耐性的阈值破了记录。 傅言触目他喉结跌宕的幅度,绵软了身躯,立时由他拢得更紧。 西服的磨砂面料兵戎相见,她闻得他出声,“你告诉我,两个版本的《地尽头》,你更喜欢哪种?” 没来得及言声,她被他品啜了耳尖欲滴的红。 桌上一枚青花瓷盏被手拂落, 碎散了一地的月色。 第26章 第六章·烟火神仙3 苏扬文化里,管泡在茶馆吃茶叫“孵”。 与时间做仇敌,浪掷天光,但由于心里快意,再怎么都不觉得是浪费。 眼下沈读良要囡囡将脸埋在自己肩窝, 时间也在他心头孵化出某种在劫难逃的感受。 “您松开我。”她很另类地亡羊补牢。 夜色吞尽她所有的感官,唯一点,上身薄款的线衫在消受他的腰带搭扣。再就是仍未熄火的耳尖,留存他烙进血管的温度。 “你先回答。”有人还是如此变本加厉。 “我不知道!”傅言急急坐上桌案往后退,又由他拉回原状。 “白嫖了一个杯子还想嫖更多吗?”沈读良的笑声有磁化感,继而倏然抖开手上的西服,绕到她后方张开,再以捂住她双耳的方式裹住她。 两手就此隔布覆住她耳朵,他老实承认,“我看不得了。” “看不得什么?”傅言于他双臂间懵懂仰首。 后者低头,“看不得能成瘾的东西。” “请问你,那天在发布会、在机场的出息都跑哪儿去了?”沈读良终究捱不住她的沉默与矜持,出声诱她追忆往昔。 “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自始至终,你是你,我是我,没有任何变化。” 傅言顿默片刻,瑟抖着目光与他,“变了。您是我二叔,是傅鹤汀的兄弟。” “你会在乎这个吗?” 她忽而在此抛锚迷路,垂下首去,良久后才应声,“我做不到不在乎。又或者我能做到,也有算不尽的人事在阻挡我。” 极低的声口告诉他, 她唯一赖以生存的血脉是奶奶,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枉顾老人家的想法。 沈读良按了按她耳上的手,拿醉息挨近她额面,“你这句话是凌驾在理智上的产物吗囡囡?如果是,可以让我听你感性的声音吗?” “那您呢?”傅言微微后倾,躲掉他的进犯,“您喝醉了,醉酒的人哪有资本与我谈理智。二叔的段位就是如此嘛?假如今天我要是拒绝出现,眼下在你怀里的岂不得是刚刚那位女士?” 他笑,喉结一起一宕间,低声回敬她,“你在吃醋。” “我没有!” “你比我这个喝醉的人还看不清自己。” 他的混不吝恼到她,傅言忙去扽耳侧的手,同时思绪脱缰跑了偏,去联想和在意他同别人的切磋调情。 经的事到底不敌他。 且她在感情上的那些尝试,说白了就是想要赌一份安稳。她如何解释呢,她因父母的关系对感情十分怀疑,然而又始终在对抗这份怀疑。所以她接触过的人,从翩翩少年到半熟社会人,无一不是避繁就简的。 因为倘若太复杂,她会惶恐猜不透对方的底细,进而万一被背叛、步她母亲的后尘,那感受与天塌了无异。 傅言的前任便如此。 长她三岁,瑞金医院的大夫,和她是在外婆的寿宴上认识的,对方是李荣娣老姐妹的儿子。若说仪表堂堂、年少有为,他半点不逊,与她交往相处时对她也是极好。甚至一向挑三拣四的奶奶都当他是个可托付的人。 傅言是那种一旦尝到甜,就愿意剖心奉献赤诚的性子。 就此温情了半载,这段感情终究由聚少离多、由他的背弃而葬送。 且分手的三天前,她将将与他约定去看杨千嬅的演唱会。 挣扎不奏效,傅言薄薄叹口气,垂眉将此事说与面前人听。 她的声调为那两张不菲并难求的门票,惋惜地走了板,听在某人耳中就是种念旧的伤感。 于是他怪罪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沈读良心似堕地的那盏茶杯,拿两边的手指去描画她的耳廓,“你怎么就能妄断,我听你讲过去,我不会生气?” 热息到她眉心,再淌至她额顶,他双臂轻忽一拢,要她整个地陷入他怀里。 “我生气了,”沈读良乖谬地暗示她,“你得做些什么。就比如你对我的前度动气,我现在要告诉你,她是我的前女友,也是过去时。如果这还不够,你想要了解更多我都可以说给你听。我不会去粉饰过去的所有,同样,也不代表我当下在欺骗你。” “懂了吗?”他附问,更奉送一次叹息。 假如有人说话具备翻波戏浪的能耐,那么傅言得承认,她的心海着实由他搅乱了。 抑或她的心脏是瓷杯,他的一言一语都是茶渍沾着上去。 “我不懂。”傅言本能扯谎。 这样做的后果,是沈读良直截拿鼻尖来触离她的,用呼吸迷醉她的神志。 “你是因为傅鹤汀的影响,因为他给你造成的阴影,所以潜意识当我与他是一路人吗?” 傅言一愣,简直想问他上哪修得的读心好手。她难以招架他的步步紧逼,躲不掉了便索性去最安全的地方, 而往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从而她把脸扪在他胸口,领带与胸骨相合处。 沈读良无由好笑,嫌她傻气,却也最欢喜这份傻气。“某人那四个朋友,怕是都白轧了。” 闻言人嗡嗡的声息,“不许您胡乱编排我!” “那好,不编排你,二叔正儿八经地问你,那个总跟你形影不离的小鬼头是谁?” ……他仿佛嗜好与她、与她同龄人之间的辈分差,时不时来提醒一回,风拨烛火似的趣味。 “他是我好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傅言涸辙之鲋般吸吮他胸口的淡香,换气间据实相告,“我在上海没几个朋友,不像某人,男男女女、酒肉清水、七七八八的朋友能从静安寺排到苏州河!” 沈读良被逗笑,怪她胡吣呆话,又说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所谓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傅言讷然,随即闻得头顶的问句,“你们这算什么?《志明与春娇》?杨千嬅的《友谊万岁》还是陈奕迅的《最佳损友》?” “……请收起您的伶牙俐齿!” 他终于严肃些了,收回一只手来捞她的腕心,然后温存的口吻来体恤她,关于她受过的那些苦、所忌惮的事情,他统统都能明白。 “其实我必须同你说实话,早在你四岁时,你父亲来傅家省亲,我就已经窥见他出轨的苗头。也规劝过他,尽管是白磨嘴皮徒劳无功。应当是打那会儿起,甚至在你还不谙事体的时候,我就晓得囡囡很苦。” “因为我与你相似。”沈读良私想到匡薇安所言的他们是一路人,暗自否定,再将其改换成傅言,这样的校正才使他不觉有误。 “我生母在旁人眼里是不光彩、龌龊不堪的婊.子,而我生父一样没什么名堂。但挺奇怪,前者于我是生而不养,后者好歹恩养过我,然后这些年兜转过来,苦过放下过,我仍旧情愿耗时耗心去找寻前者。大抵思而不得的事物,诱惑力远比触手可及的东西要强。” 他实言自己的看法,亦勉力与她共情,“囡囡,你该为你奶奶的眷佑而感到幸运,因为至少余一双手没松开你,比所有手都松开了要好,更遑论,有时候那些手将你往泥沼中推。” 说这番话时,沈读良未带丝毫诉苦意味。 反倒趋于一种平和的心态,他透明化自己,凭一张惺惺相惜的门票去叩她的心扉。 世间最稀罕的情感是什么呢? 不过相互理解,你身上破开的孔洞我有法门和针线去缝补。 在此地基之上,任何年龄、人伦上的难题都不妨碍我把高墙向你垒筑。 傅言心口有酸水化开,猛然冲到眼眶,睫毛立时潮了起来。 条件反射唆使她抬起手,圈住他颈脖,拍了两下,以此意会她对他的同忧相救心。 “二叔……”她后撤来会他的俯视,“你就一面都没见过祖母嘛?” 沈读良蹙眉,扣住她下颌,“别乱叫好嘛?不许你再让我为难。” 嗯,这份为难的意思是,他们之间不可以再继续攀亲托熟了,否则不晓得又要埋多少隐患。 今晚算他莽撞贸然了, 都没有告诉她,他强势且跋扈地想拉她到自己身旁,脑海里却每分每秒都在蒙太奇傅鹤汀的面目。身前是欲念,身后是罪恶紧贴。 傅言不响间被托起下颌,继而完全面冲他,听他半肃穆半玩味的要求,“喊我的名字。” 她一时无了理智,他支使什么就照做,“行舟。” 这一声唤彻底迸起沈读良心头的火花, 推他剖白向她,“让我护着你,好嘛?” 傅言凝视他挨极的目光,就要堕进他眼底的蛊惑和真笃。 有人迫她向后撞到铜壶,于哐啷的声响中重复,念一遍又念一遍,“囡囡,以后让我护着你。” 腹上是他带扣的冰凉,唇际是他扑息的灼热。 将欲抿到一起的当口,傅言兜里的手机倏尔撞破四下的阒静。 “……”某人再而衰三而竭地一叹,拿额头抵住她眉心。 “我……要接嘛?”她没了分寸。 “接罢。”他揭开她一侧的西服,露出酡红的耳朵,目视她将手机靠上去。 毫无悬念,电话来自傅老太太。 问老早就已上路的傅言为何还未到家,并知会她傅净今晚也要回来。 她囫囵应付完,撂了电话,难免有些歉仄地对他说了实情。 沈读良面露不悦,其实也是刻意作弄她,他卖乖且略带撒娇的口吻,“囡囡,你特别不爱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太不好了。” 说着,他身子蓦地一退,让她冷不丁下坠,又在危急关口搂她回到桌案。 傅言没法,再三思量后还是告饶,“您给我一段时间,想清楚了再回答好不好?” 太嗲了,某人耳膜一颤,继而百般不甘愿地释放了她。 其后两人整理好心境走到街口,沈读良还在醉着,他自欺欺人是夜风叫他牵住她的手。 拦车之前,他揶揄她,“我被你白嫖了,知道嘛?我会记着的,往后要向你讨回来。” 傅言恼得哑口无言,再就催他赶快上车。她跟他作别,掩车门间触及他腕上的表盘,一缩手一仰脸, 觑见了弄堂口张望而来的傅净。 第27章 第六章·烟火神仙4 零七年六月份,港深广合拍的纪念香港回归的剧集《香港姊妹》首播。 彼时傅言十八,傅净十一。 前者最爱于暑假的晚夜领后者坐在电视前,拿剧中那对非亲但胜亲的姐妹作样板,不断灌输老幺所谓姊妹的涵义。 你是手心,我是手背。 时而我来托着你,时而你也能托起我。 姊妹该当有商有量,凡事玉帛相见、开心见诚。 然而遗憾的是,前者煞费苦心,后者并未get到这层教谕。 打傅净开蒙识事起,姊妹间就是不得歇的穷兵黩武、战火连年。无论是老太太分的小食,还是画报、cd等等,例必要互争互抢。老太太费神的一视同仁,多少得建立在傅言“让她三尺又何妨”的基础上。 毕竟再怎么说, 抹不掉的偏私早已铸下。 防患于未然,傅鹤汀罹难去世前起草过遗嘱。 上头特派了一大注现钱与傅言,而房产车产在外。此事老太太不敢叫傅净知晓,其实知晓也无妨,她大可以息事宁她,你爹双脚蹬在你前头,要不然你肯定也能嘱上有名。 预备好的腹稿如此,老太太自个儿也免不了存私。 一来,她的遗书天平歪向傅言;二来,恁多年的往事她看在眼里,日渐也就大彻大悟了,真正知冷热的还是大囡囡。抚养小的权算积福之举,求一份高枕无忧的心安。 没成想枕头高或低她不晓得,忧的愁的反而更多。 讲道理,老太太是顶典型的中国性子。 善也边缘化,恶也边缘化。 王妈曾经给她敲边鼓,侬当初第一步走错了呀,上一代的恩怨已告完结,老老实实养着言言就是功德圆满了。昏头了做老好人,现在好了噢,管也是错脱手也是错。这哪里是行善积德诶,这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好伐! 算了,来都来了,都是一家人。 老太太如是安慰自己。紧着傅净大了想清楚罢。 * 三月的天气是一日剥皮,三日盖被。 因而眼下,傅言望见傅净一身短打,不自觉打个寒噤,关切她冷不冷,她正眼也不看傅言一看。 “朋克风,晓得伐?”傅净拿问她,面部神情稍嫌缺乏。 凭借路灯光,傅言算是看分明了,姑娘脸上又多个唇钉,再就右胳膊新文了花臂。饶是她这样的新派人,消化时间也需要个一两分钟。 于是她扽下傅净的拉杆箱,脱了西服扔其身上,“穿上,别叫奶奶看见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回头给她骇出心脏病。” 后者仍是副你奈我何的态度,不依不饶拒绝好意,继而循着沈读良离去的方向,问她,“新男友噢?看起来不丑诶,你倒有两把刷子呀。什么好的都能给你捞着。” 傅言本能否认,并且心底发怵。 怕什么来什么,姑娘眼神太精,当真给她瞧去了。目前情势还算可控,回头叫她摸透更深层次的奥妙,再一作妖,真不敢保证犯老太太心脏病的是她还是自己。 “那就是炮友咯?” 傅言被这句噎得一哽,上手冒犯她的刘海,“你有毛病嘛?我是该你的还是怎么的,一句中听的都没有。我现在就严肃且正经地告诉你,不要瞎七搭八我和他的关系,他是姐姐的工作伙伴,晓得伐?上奶奶跟前也不要乱讲。”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净眼观她如此的炸毛,忍不住妄加揣测了。再隔心,她到底是知根知底傅言的,于男女关系上还算开化,不至于藏着掖着,这么一来便有此地无银之嫌。 她由傅言固执地套上西服,尾随后者朝弄里走。 拢共三四分钟的步程,她果然要在长姐的噜苏中熬煎。 段考了没有?成绩出来了伐? 土木工程不是姑娘家的老本行,你这个凡事争出头的性子,也该用在刀刃上。辅导员上周才给家来的电话,说你十次课能有八回迟到旷课。你不晓得利害关系嘛?弄不好人要处分记过的,甚至劝退你。 言尽于此,傅言难以继续了。 还有一句未说:学校不是菜园门,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可她明白,这是傅净最听不得的话。从前二人闹架闹得太过,老太太也拿这句唬傅净休战,后者往往逆反心理地驳诘,这本来就不是她的家,甚而比菜园门还轻便。 于黄澄澄的灯雾和来路晦暗的黑夜里, 傅言回首来望傅净,看后者一身欲盖弥彰的苦涩。她晓得,她该用体谅原宥焐热对方的心,毕竟有朝一日奶奶会撒手,届时唯有她俩互相扶持、共进共退。 远虑归远虑,当下的近忧仍在。 二人甫一迈进门,老太太已将热茶斟好,也盛来两碗王妈煲好的鸡头米。 她不能同傅净过多置喙,毕竟临别前闹过不愉快,只能矮下身份求一次和解,这是她最起码的善心。 但傅净体会无能,眼尾一掠,换上鞋扬长自去了。 留傅言低声安慰老太太,别往心里去,她是湖性加穷骨气。您越纵着她,她越牛逼哄哄。 话完她端过鸡头米,顺带着按摩奶奶烫红的指节,继而挨到嘴边呼了呼。 “吹吹就不疼啦!” “小滑头!” 那厢傅净把箱子拖至卧房门口,拽开拉链倾了一地的狼藉,化妆保养品一堆,未洗的衣物多了去,外加林林总总关于摇滚的劳什子。一面往外拉,她一面排兵布阵,哪些该手洗哪些机洗就行。 傅言强自按下窝火,跟过去应声,“回头你跟王妈讲,或者你亲力亲为,难不成还指望奶奶给你洗?” 傅净没所谓,仰首与长姐对峙眼神。 右手还似河里摸鱼般搁在箱子里,冷不丁触及某样东西,她立时就近拿衣服盖上去。不料也还是给傅言瞧见,是一公一母的人型布偶,亦是多年来傅净赖以安眠的“陪伴”。 再有五个月,这对布偶便要庆祝他们十四岁的生日。 而在姑娘心底,它们大似她未曾谋面的父母,是她双亲的拟人化,无论睡在哪,都不可与其离分。 且傅净不允任何人浣洗它们,老太太曾经嫌太脏,悄默声儿洗过两回。 本尊晓得后气死了,好险把屋瓦掀掉。对此傅言只好和稀泥,问奶奶还记得史努比嘛,里头有个叫莱纳斯的,成天价地毯不离手,他将毯子称为“安全毯”。 为什么,当一个人精神上匮缺安全感,那便只能借外物弥缝。 类似于群山空谷需要回响,夜归游人需要街灯。 “这与我爱听歌,你独身呆家时爱外放戏曲,实则是一个道理。” 后来老太太才算慢慢想通。 眼下傅言为免不必要的争执,权对那双布偶视若无睹了。 傅净则有种被看破的仓皇感,索性一把阖上箱盖,文不对题地要讨碗鸡头米当台阶。 “哦,现在又想喝啦?是将才它不香嘛,还是我这个老太婆煞了它的面子啦?”老太太在后方促狭。 傅言无奈失笑,端过一碗拿给傅净。 软糯糯的鸡头米入了二人的嘴,老太太才同她们道清来源,大太太寄过来的,苏州本土鸡头米,“老鲜老嗲各!” 再就不情不愿地朝傅言,“还有两袋,你大太太叫我送给某人。这人情我不太想做,回头你帮我完成任务。” “什么人情?” “某人是谁?” 姊妹几乎异口不同声。 老太太答傅言也答傅净的问, 接济玳晴儿子的人情;某人就是你天上掉下来的二叔。 流星赶月间,傅言即刻捂住傅净正待追问的嘴。 “你不要问了,好嘛?”她勒令的眼神,“一碗鸡头米都堵不住你的嘴。” 话一冲口,她才迟觉自己反应的过激。为时已晚,另外二人洞察到了端倪。 一老一少两双眼,同时齐齐朝向她。 傅净:“问一下会死嘛?恁激动干嘛?碗都差点给你打翻。” 奶奶:“尽管我厌得很,但这件事早晚要给你妹通气的。你有几双手呀,堵她的嘴还能堵眼睛耳朵嘛?他们早晚避不开相见的。” 一瞬间,傅言想必是要疯了。 她讷然会上奶奶状况外,乃至无辜且彻底信任她的目光,心底登时漾满罪恶与惭怍。 大抵哄骗至亲之人,那感觉与偷盗行窃无异,不光明磊落,叫你宛如受刑。 幸好,老太太将欲解释的当口,傅净先行泯灭了兴趣。 一猛子扎进浴室洗澡去了。 那时起时落的流水声,混响弄堂里的犬吠与车铃铛。 老太太偷摸儿拽傅言到隐蔽处,递来一张银行卡,知会她,户上数额足够她担得起一辆小型车的首付。后者忙不迭躲开,说不要,您养老的钱我拿了岂不遭雷劈? “噢哟你怎么板得很呀?对我而言,养老不止金钱的保障,小辈安生才是根本。我的钱便是你的钱,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越推拒奶奶越要不开心的,回头让那些东家西家瞧去了,还以为我亏待你似的。” 傅言踟蹰着手,凝滞面容,“您把我养这么大,是个明眼人都不会乱说道,您还在乎那点没头脑的闲话啊?是不是舅妈又埋汰什么啦?” “没有的事。”老太太敷衍完,将卡狠狠揿到傅言口袋里了。 她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显著。 她的确好面子,闻得陆家人出言不逊会尤其不爽,她自个儿把囡囡带到现在,苦劳功劳皆有之,那些无聊的流言简直是刮她的骨放她的血。可转念一想,她已没有未来可言了,一条贱命索性随她们糟践去。 但囡囡不一样呀。 从前傅母在兄弟姊妹里就是顶出息的那个,知文达礼且婉婉有仪。现在囡囡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因而老太太一定要调.教培养好囡囡,好的悉数给她,为她的前程保驾护航。 一句话,各位尽管编排我,但不要累及我的心肝。 这头互推互搡得入了神,都忘了那头的水声已歇。 傅言刚把“现在还不想买车”讲出口,应答她的即是傅净一声,“奶奶,您心里摆不正大秤砣啊?” 老太太本能将傅言拉到自己身侧。 此举本是无心,搁傅净眼底就成结党营私了。傅言叫她立刻去吹头发,并且施与一记眼神:披胳膊上的浴巾,姐姐求你不要拿下来! “我怎么摆不正秤砣了?”老太太不由得气愤,“你说这话时有摸着良心嘛?这些年来所有的吃穿用度,我给你姐多少,分文不扣也给你多少。只是现在你还达不到买车的岁数,等你长大了我还少得了你的嘛?” 傅净随即把肩上的浴巾扯下来,涔涔的水糊满蟹青色花臂,给老太太骇得,脑子里一阵雷霆万钧。 “要死的,你昏头啦!谁准你搞这个的!” “我搞什么要你准嘛?你们搞什么从来跟我通气了没有?我在你们眼里不就是个十不全的讨债鬼嘛?奶奶,做人不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您成天糊弄我什么一碗水端平,可我在这个家,是真的感受不到半点暖热。” 傅净劈头讲完,滚下两行眼泪,再开口时声腔便呜呜咽咽。 好家伙,老太太最怕这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谁死了。她于是慌不择言,“嗯不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是你讲的罢?那你倒说清楚啊,你做妹妹的也有脸皮去抢姐姐的男朋友嘛?!” 此事不提也罢,提来倒难捋顺。 傅言情愿是场误会,她和前任吴尚知感情生变那几天,对方的确与傅净打得热络。可这也无法说明什么。 当下或许是没得吵了,就无话找话弄到这番田地。 “放屁!我什么时候抢她男朋友啦?”傅净囫囵揩一把眼泪,掐腰向傅言,“你又跟奶奶屁话噜苏什么了?吴尚知个一把年纪都能当我爸了,我脑子不好才跟你抢。你们两个都滚罢!胳膊肘往一块欺侮我,去死啊!” 言毕,她猛可拽起外套和随身包,就是要走的架势。 那厢老太太气得胸口忽上忽下,又在门口急急将人拦住,“我们家不是菜园门,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要走好哇,把胳膊上的花脸猫弄干净。要不然我傅家的大门,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来!” 傅净到底年轻气盛,第一反应便是反手推老太太。 后者昏头转向间,扬起手就要给她一耳光。 结果,啪的一声,打到挡在妹妹身前的傅言颈上。 这巴掌不知轻重,且只离傅言耳根三寸,后者伤处立时充血了,一瞬间耳鸣加脑震荡的错觉。 老太太见状眼泪决堤,一口气没倒顺过来, 阖眼晕了过去。 * 沈某人近来也是水逆。 对外要和辰东斗智斗勇,朝内也是一滩接一滩的浑水。 首先,他知道沈读安不日要安插进公司的事。上到董事下到hr都被沈万青打过招呼了,他一个主事的居然最后获知。他便给老头去电,阴恻恻地质问对方,自比晋国祁奚嘛?就算如此,也该估量一下沈读安有没有祁午的能耐罢? “那我可不管,令下了,人就是你的了。”沈万青顾左右而言他,“上回那个姑娘不满意吗?回头再给你安排一个,你好歹要把一顿饭吃完的,不要动辄摆少年意气。” 沈读良心底os:滚! 嘴上混不吝与他,“你给宝贝‘祁午’安排罢,他下.半.身比我饥渴。为什么呢,可能随你,脑子动多的人精.虫也猖獗。” 给沈万青气得,隔空他都能闻见对方的磨牙声。 再来,美工组的那位小姑娘过劳住院了。 这倒好,沈总的毒舌一语成谶。公司上上下下传开,沸沸扬扬编排起工时问题来,继而整个陆家嘴都在碎嘴此事,给m&g无中生有个996的污名。 沈读良抽空去医院慰问她,一并让她的医药费住院费都从公账上走,已够尽仁尽智。小姑娘感激涕零得很,但还是咬死了要辞职。 善后公关对此的意见是:不能在风口浪尖叫她辞职。 可沈某人看人一脸的鼻涕眼泪,不好多做挽留,干脆拂袖而去。当日下午允辞公告便送到姑娘病榻前,她战战兢兢瞧向公文落款,颜筋柳骨、不羁乖张的三个字:沈读良。 一颗心明明该坠地,却依然悬在半空。 就是如此戎马倥偬过了站,沈读良才得闲给傅言电话。 鬼知道他哪来的默契,对方拢共才讲了“二叔”“嗯”三个字,他就听出来声气的不对头。问人眼下在哪,傅言答,在机场等摆渡了,马上回市区。 沈读良:“我去接你。” “不要!” “你敢说‘不要’!” “……” 积威之下,傅言难却。 一小时后她于航站楼口等到开雨而来的卡宴,掌舵人是翟斯佑,而某人打后座下来,戴腕表的手撑黑伞,白衬衫沾染湿湿雨气。 后来傅言常与人讲,他们相识的日子里总是下雨。 而他也不会因为下雨而不来。1 她俨然痴傻貌,奶奶住院三天,而傅净此刻下落不明。 偏生这裉节儿上,刘菡派她出差,她真的没辙了,才麻烦丁杨帮忙看顾一下奶奶。 由人拖到车后座,傅言含糊其辞交代了原委。 只言其一未言其二。 甚至她原本打算什么都不说,是他一双蛮横无理的眼神恫吓她,她实在消受不来才就范。 沈读良凝聚目光与她,手箍住她腕部,潜心贯注地倾听。 整个人是闲散贴在车门上的,全身的软肋与要害都朝向她,他听了半晌,忽而觉察侧方的视线窥探。 于是。“背过去不要看好嘛?”他睨向翟斯佑,“颈椎不好的话,我给你买背背佳。” 翟:“……” 他干脆利落下车,你才颈椎不好,你全家都颈椎不好,听人说话恨不得卸在人身上! 这厢沈读良听完,第一要紧竟是把重点放在:我不是人嘛?为什么照看你奶奶的事要交给一个外人做? 傅言往后撤了撤,没成想又被他捞回去,她在他腿上发作,“您好好讲话成嘛!不要说半句就开始毛手毛脚,我还没有……” 目光相撞,沈读良引她说下去,“你还没有什么?” 天外一阵砯崖转石般的闷雷,他的话像晨钟暮鼓敲在她耳内。 傅言躲掉他目光,却没躲掉他的手指,来戏弄自己发烧的耳珠。 “我一会儿就陪你去看老太太,”有人温款安慰的口吻,“但是囡囡,你得先回答我,你已经晾我三四天了,那份答案我何时才能讨到?” 湿风自窗缝朝里倒灌,姑娘垂首向他领口,“反正现在还不行。” “嗯,傅小姐真是高看我的耐性。” “……我现在脑子都是乱的!”傅言惶惶之色,回话时声口颤抖,再就想从他腿上溜下去,未卜他一个后仰,叫她整个匍匐向他胸口。 “沈读良!” 某人不着边际,“囡囡耳朵为何这么爱红?它今年本命年嘛?” “可能毛细血管多罢!” 他吃味,“噢,这是你那个医生ex科普的知识吗?” 说着,指腹探向她颊边颈侧的酽红,才挨近边缘,五道未褪的指印让他窥见了猫腻。 沈读良当即移开视线到她面上,“被谁打了?” 傅言不作声,他便一直追问,次次迭高过前声。 她万不得已,抓起他胸前的领带捂住他的嘴。 恰好,翟斯佑烧完一根烟过来开门。 里头的光景立时叫他撤退出去。他觉得自己可能瞎了,目睹一对叔侄在车上s.m y!!! 第28章 第六章·烟火神仙5 翟斯佑廿八岁时,父母在老家盘了间铺子开食肆。 人说“三分毛利吃饱饭,七分毛利饿死人”,自然立见分晓。没多久生意便只亏不赚,翟父在外头背了高债,罗掘一空,买醉夜行还摔断了腿。 秉着一颗孝心,翟斯佑想请辞还乡。 那会儿正值沈读良的事业爬坡期。 后者自然不甘愿他走的,亲信他这么久,于是一门心思苦相挽留。左右为难,前者干脆回敬他,比我能耐的人多了去,放过我! 沈:你比较会揽财。 翟:市侩! 沈读良到底没那么不近人情,见对方冥顽固执,也不好再费口舌。 讲道理,某人真是别扭,临别前愣不肯见人一面,老死不相往来那种,比特么夫妻分家还绝情。 哪曾想,翟斯佑返家尽孝不过半月,沈读良就驱车来他家门口,于一地干笋、鸡屎和稻壳中,三顾茅庐请他回去。 说“请”或许还差点意思,“央”才够味。总之翟斯佑一直将其视作人生的高光时刻。 沈读良功夫下得也足,为免翟心头有挂碍,借了笔钱给他偿父债。 借归借,嘴皮鸡贼得很:要还的,欠条即卖身契明白吗?你余生就该我管,替我打工了。 随后翟斯佑勉力忘掉将才触目的场景,坐上车,把此事说给傅言听。 后者笑瘫在座上,“奸商!” 沈读良闲散一笑,拾掇领带的动作刻意慢半拍。傅言笑着笑着,暗中一瞥他的手指,再就臊得慌,不动声色挨到另侧车门去。 她后知后觉他是在作弄自己。 岂料他像个局外客,西装恢复挺括后来问她,“我哪里奸商了?你好嘴毒。不仅嘴毒还不爱搭理人,我一个问题要重复三四遍都等不来你的答案。上赶着不是买卖,听过吗?” 傅言眸角会上他满眼的揶揄,恨得牙痒,嗯,贼喊捉贼怨怪起她嘴毒了。 “不是我不想回!是二叔实在像本《十万个为什么》,哪有人能担得住您的噜苏?” 说着她偏头向翟斯佑求证,后者无辜将单手一摊,“傅小姐,别拿我当枪口使呀。” 傅言拙口钝舌的受挫状。 身旁人冷不丁拽她衣袖,她迟迟扭头,就见他一脸委屈的形容,“轧着我衣摆了,囡囡。” “……那我下车好嘛?” “不可以。高架上跳车我赔不起的。” 逆反心理作祟,傅言偏生不动了,且还往里挪几寸,将他的衣角轧得更实些。 沈读良移向窗外匿笑,等能忍住了才侧头与她,“河豚气消了吗?气消的话,可以回答我是谁打你的吗?” 其实傅言拎不清他为何如此执着,是出于真心关怀还是路见不平,这道选择题叫她迷茫。 她毕竟也领教过一些。官绅场的男性分两类,一类不把女人当人,一类则过分怜香惜玉,拿绅士品格当绿卡直通车。 人太矛盾时惯会想东想西。 她甚至想直截告诉他,倘若您只是想与我风月一场,抑或在我身上修炼两性手段,那您还是莫入此门、请走他路。 因为她越发迷失了,很怕处于弱势的自己栽进去,也怕挫骨扬灰的幻灭结局。 这几日出差,傅言时不时便会恍神此事。 她垂眸应声,“您非要答案干嘛呢?替我报仇嘛?” 外头的淫雨打在窗上,也拨弹她声线。 身旁人悄然欺近,于无声处扣住她的手,他用“我在意”来答她的话。 言毕,沈读良收到姑娘愕然的回望。 她还是太不经事了,动辄就疑心生暗鬼。他心底叹气,“相信我,我十分严肃。” 这是他的本能, 以寥寥几笔抹净她的忧惧。 惶惶间,傅言拧巴手腕想要抽离,却反叫他用指腹逮捕了她的掌心。 也像她用掌纹网住他。 “那行,我只答您眼下的问题……其实答了也没用的,我这是奶奶误伤。” 片刻不响,掌心指腹共振身旁人的笑,“那没辙了,这事儿还真真难倒我了。” 傅言抿嘴睨他,“本来就是的呀,都说了您管不了。” “你可没有说,你只是一味拿沉默耗着我。”沈读良人畜无害貌,“囡囡,这世上有一百个误会,九十九个都由拒绝沟通导致。也许你习惯无言逃避,但你躲避的是短痛,保不齐会有不期然的长痛来找你。” 傅言由他描摹着掌心,整个人如接履云霄。 “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放心与我沟通,好吗?” 她把视线躲进他的腕表中,心跳与秒针合拍,末了,瑟抖的一声“嗯”。 * 抵步医院门口,翟斯佑才正经八百地打量傅言。 看她跟随沈读良下车,黑缎裙锁住迷濛的烟雨,俯首间借力了伞柄上的指骨,继而又急急撤开求一份得体。翟无由从脑海里打捞出两个词: 韶颜稚齿,风月暗许。 接着心底弹幕:啧,某人口味换得真快。 雨势更大,青冥苍远。 再配上今天这个日子,阳历四月二,农历三月三,有迷魂离绪之感。 沈读良掷门前一抬伞,与翟斯佑招呼,“辛苦了,把油加满再走。” “……” 沿行住院部廊道往里,可能是天光所致,整个医院的人气都混沌沌的。阴暗从那头拉至这头,将灯光与人影都饕餮入口。 沈读良抄兜走得慢,一步懒似一步,伞柄时而叩击地面。他倏尔朝傅言逗闷子,“怕吗?今天三月三。” 打上七寸了。 傅言打父母离世起,就蛮厌惧怪力乱神的东西。她像个冲突集合体,自诩唯物主义者,跑新闻时不畏飞石走弹、暴徒祸乱,谈起鬼来依旧会露怯。 追根溯源,由来已久。 老太太曾经说过,囡囡不要太伤心,爸爸妈妈想你了会托梦来看你。她说不要,我怕他们。 姑娘一直笃信,凡人离世就该化灰往生。 假如他们仍旧逗留尘世,便是有未偿的顽执。 那就算孽鬼。且她不信双亲会放不下自己,抑或,她没资格成为他们的顽执。 “我怕。”傅言据实相告,肩头挨他手臂更紧。 有人笑着趁火打劫,说这地儿以前是坟场改建,传闻呀,太平间总有不干不净的玩意。每到逢魔时刻、百鬼夜行,那里头会有阵阵阴魂的鬼哭。 闻声傅言恨他一眼,“您不要再说了!” 后者混不吝,又瞧她真被骇着了,于是抬手覆住她耳朵,“好,我错了,给它赔个礼。” 愣神之际,左耳上的温热绕至右耳,傅言闻得他欺近的玩笑,“但是今天真的会有鬼下山哦。” ……真的是,蛮横不讲理! 说到老太太,其实无甚大碍。 老人家到底骨头矜贵,即便无病息灾的也担不得惊吓,肝火心血一冲头就容易晕厥。送进医院全身体检蜕掉层皮,终究阿弥陀佛,一场虚惊。傅言拿到报告单时,好险当场掉眼泪。 怎样折腾都行,但人最生不得病。 目前的医嘱是, 老太太得再留院挂水三天,力保血压回稳。 眼下傅言洞开房门,自暗到明由强光灼了下眼睛,眯瞪起来侧向沈读良。后者偎在墙壁上,通身的白几乎就要融进涌出来的光。 饶是她虚掩双目,他也能意会她的迟疑,浮浮唇替她主张,“你一个人进罢,我在外头候着。” 说三分,藏七分。 他没有告诉囡囡,他意图用起码的体己换一次无条件的信任。 既定的辈分鸿沟、年岁差值叫他发乎情地选择这样做,他有关照她的使命在,又或者还有什么旁的原因,他当下不急于摸索,要静候一场细水长流来揭露。 傅言的步伐更踌躇了。 那厢老太太已在呼唤,她低声向他,“您不进来嘛?” 闻言人闲散身姿,缓缓溜肩下滑挨近她,“我还想竖着出去的,进了就得横着走了。你这么巴不得我替你验证太平间闹不闹鬼啊?” “……乱讲。” 老太太缠绵病榻几天,精神头差了不少,面容枯楚且嗓音粗涩,平白催生囡囡的泪意。 祖孙双手汇合在床沿,傅言跽跪的姿势同她道歉,对不起呀,您住院了我还不能照顾您。 老太太捋她的额发,也揩她眼角的泪渍,“没出息啊,奶奶康健着呢就哭!请你不要这样脆弱,好嘛?一点都不像我。” “我没有想哭的,就是控制不住。您得答应我,以后都要好好的,我真的没办法离开您。” “骨气!这才哪里跟哪里,当我要死了嘛?”老太太嘴逞能,泪腺到底实诚。但她不能太造次,她要给囡囡做好典范,这个家我在我来顶,我不在了你便要接过重任。 天底下,不存在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眼泪官司打了半晌,老太太冷静下来问她,找到傅净了嘛? 一问浇出傅言更深的歉仄。 她埋首摇头,“见天给她打电话,一天能打几十回,她都不接的。但她换洗衣服、那两个娃娃都没带走,真不晓得如何忍下来的。” “造孽。”老太太发愁,“那可怎么搞?要死的,我好怕她出事呀,平常骂归骂闹归闹,真出什么岔子奶奶也接受不了的。你别怪奶奶迷信噢,今朝三月三,夜里不可以出门走动的。她肯定不懂,她什么都不懂。” “您放心,这几天虽然见不到人,微信步数还在活动。我一会儿给她打个招呼。” 老太太反掌托起她的手,拿另一只焐上去。 祖孙额耳相贴作一团,傅言其实想问她,奶奶您后悔嘛?把傅净苦养这么大,病倒了她也不来问津。 然而终究还是摒弃了这念头。 老太太教诲过她,无论何事,但凡从心决意,那就不谈后悔。 后悔无用。 亲情是,感情亦如是。是苦果还是甘醴你自己承担。 从而老太太兀自出声,“囡囡,我从未后悔养下她。我只是有点惋惜,没能以身作则地教好她。” “不说这个了罢。您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歇息,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丢出脑外,等过几天我接您回家。” * 等候区间不长不短,恰够沈读良撞见赶来的丁杨。 后者乍一见他,立时肃清了浑身的匆忙,站得比军姿还周正。颔首会意间,丁杨打兜里揪出他那包皱皱巴巴的烟盒,随抽一根递给沈读良,孝敬的架势跟逢年见家长差不离。 男人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尊奔忙。 某人觉得挺逗,笑纳后架到耳际上去。一打眼房门是紧阖的,他于是捉弄人家,“换床位了,你上四楼找。” 不过脑间,丁杨当真被唬住了。 一抹身一迈步才觉察蹊跷,他立时掉回头来,觉得这厮怎地恁孩儿气,“当我傻嘛二叔,要真换床位您还能戳在这儿?” “我有我要等的人。”沈读良无辜且正经的形容,“还有,你可以不要乱喊吗?自来熟太过了罢,人走丢了认亲都要深思熟虑的。” 丁杨独自状况外,毫不藏掖,我得随囡囡喊的呀。 沈读良看来,这人是真憨傻并非佯装。 抑或打一开始,自己仅仅处在他树立自尊的边缘,以他倾心者家属之名罢了。所有礼数建立在此基础上,都可以看成献媚和示好。 偏生沈读良不受用这份示好。 “对不起,”他轻狂浑应,“囡囡喊什么是照老黄历定的规矩,你不行,你没有体面的名分。” 某人的刻薄煞尽丁杨的威风。 后者在之后到门口送行囡囡时,稀里糊涂将此事抱怨给她听。他说我好生气呀言言,你那个二叔嘴里没半句人话,幸好你没随他,不然真真不像话。 这厢二人面对面在雨帘内,立于石阶上。 那厢有人撑伞挨站着车门,将耳廓上的烟送入唇际,引燃焰火,于鼻唇吐纳的烟雾后投来视线。 傅言潦草搪塞丁杨的怨气,“什么叫我随他?我跟他无得血缘关系,你不要乱说好嘛?” 同时余光游向雨帘里,看某人不声不响的站姿,背风口、烟夹雨。不多时,他把烟架到车顶上去,抱臂逮住她的偷窥, 继而出声喊停他们的寒暄,“过来,走了。” 傅言挪向后座时埋怨了几句,极低的声口,“独断专权,法西斯主义。” 她兀自埋头咕啜,也就忽略了手边倏然由外扽开的车门,以及,裹挟雨气探身而入的人。 冷不丁的四目相接,沈读良镜片和眼眸一样洇润。 傅言本能抬手挡掩,又旋即由他按下去。 命令一,“到前面坐。” 命令二,“先陪我回趟家取个东西,再送你回去。” 傅言隔空承受他低伏所带来的压迫感,讷讷地反问,“我可以说‘不’嘛?” “我不希望你说‘不’。”稍顿几秒,他一本正经口胡,“小心后座有什么脏东西。真的,囡囡,鬼也是贪色爱美的,专拣独身妙龄女性下手。” “……” 怕鬼的人最担不住恫吓。 尽管傅言不信他的胡诌,恐惧的心蛊还是醒觉了,逐寸逐格啃啮她的科学信仰。 从而她由后座屈就到前座,几乎是分分钟的功夫。 手指将将去到安全带上,沈读良便斜来胳膊,刻意悬空要她会错意,随后才婉转到她肩头调整正反面。 傅言不由屏气,霎了霎双眼,费思量避开他的热息。 不多时,沈读良归位,探究意味地问她,为什么那么怕鬼? 雨势恶化,雨刮器犹如浪潮里浮荡的航标。 破碎的骤雨吞没呕哑的日常市井气,好像置身处即是世外永无乡。 往往有了一个安全的良机,人更能找到出口诉衷情。 故而傅言没太吃心就应了他的问,她父母去世后,老太太领她去停尸房做最后的告别。 老人家的主张是,好歹要见一面,孩子尚小,别以后连双亲的样貌都记不得。 所以纵使姑娘失声哭喊,坚决不肯见,两只手扒在门板上都要把指甲抠烂了,老太太还是忍痛将她扽到殓台前。 言尽于此,傅言声调有些走形。 她几近本能地侧首,用视线交流来寻找一份安慰。她望定身旁人幽深的双眼,说我妈妈本来很好看的,鱼米生养的标致婉约相,颧骨高却不突兀。 “但是当时奶奶将殓布揭开来,”傅言比起食指朝自己的颧骨,“她这里凹下去了……” 她还没赶及道出下文,面前人跋扈地欺身而来,潮冷的双唇吃掉她未尽的话。 傅言反应过来,当即握住箍紧她下颌的手,指腹所触的腕表,与他唇面捎及的感官一样凉。无力的挣扎未果,她渐渐烟视媚行状。 她该厘清自己眼耳心一并瘫软下去的原因,抑或,它们与被他缠裹的唇舌一样,鬼使神差、做不得主。 湿与热,浑如雨和车灯两相交错。 傅言无知无识陷在他怀中,忍不住于气息互绞间逸出呜咽。她试图往后退,沈读良索性一把按住她后脑,另只手则去她眼下找泪湿的痕迹,最后再去她砌红的耳珠。 末了,他再扯落领带覆住她恼人的双目。 “认真点。”某人循循善诱,轻咬她下唇警示她专心。 傅言于黑暗中,除视觉外的所有体感放肆到最大化。她呼吸滞涩、濡湿的一声告饶,“二叔……” 沈读良用额抵住她眼前的领带,不由它掉下去,气息仍旧专横向她唇里, “别喊,我在这里。” 第29章 第七章·霓虹千盏1 有泪掉到指尖,他的嘴才离开她的,但右手仍泊在她唇角。 傅言第一反应是拽下领带,沈读良不着边际地点拨,“你该摘我的眼镜,囡囡,它才是真正败兴的东西。” 除了雨打璃窗的声音,平平仄仄,最入耳的不过他隐昧的声气。 她蓦地好恨他唤自己小名。 急泪还噙在眼尾,傅言干脆拿领带去揩,“您为什么……” 为什么冷不防要亲她。她是真的昏头了,臊得慌,于是立刻咽回嘴边的话。 没成想,咽进的不止那些夭折的字符。 还有他欺入唇齿的余息,烟草味并不浓烈,她只感到层层进阶的麻。 沈读良心知肚明,也答得磊落,“想亲你。” “……” “知道某人说不下去了,也知道她又要开始哭。真的没法,我最怕女人哭。”这样牵强的解释已经近乎掩饰或诡辩,但给他说得毫无愧怍。 傅言恼得不行,捞起手让眼泪作践他的领带。 她下意识回,“不给您亲了。” 挨极的双目里盈满笑意,沈读良就她的手拿回领带,“囡囡没接过吻吗?” 怎么可能,傅言没好气答,她好歹是轧过四个朋友的人,现在又非躺被窝就能造小人的年代,牵手接吻都是家常便饭的。 她如此告诉他,却也没说, 无论既往和谁接吻,感官体验都敌不过这一回。 甚而有种永劫沉沦、不得超生的坠跌感。 沈读良定格不动,继而轻淡“哦”了一声,“这回遭殃的是领带,你要帮我洗的,知道嘛?” 一顿喜怒无常叫傅言失语,仿佛她脑筋再能应变,遇到他这条穷途末路,车轱辘也拗不过来。 “我不要洗,是您先把它送上门的,不能怪我。” “送上门的,”某人抠字眼,缓缓正身归回去,拨开大灯也挑快雨刮器走速,打方向盘间问她,“送上门的只有领带吗?” 傅言无法与他的轻佻抗衡,气鼓鼓地不想说话了。 他变本加厉,“很好想通的道理,你为什么会不懂?说‘送上门’三个字,这是以往女人在我这里最爱听的话。比起用来形容她们,更喜欢这三个字是在讲我自己。” 雨渗过窗缝,合他的话砸在她手背,她被惹毛了,气得当即去拽门把手。 但这份孩子气奄了息。 车门是锁死的,傅言便把矛头倒向本尊,“您放我下去罢,换那些爱听这三个字的女人来!” 怒极的视线尽头,闻言人行若无事地一手掌舵,一手整理领带。 姑娘立时就有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然后由他一棒喝醒的失意感。 从而她魔怔一般去找车窗开锁键。 沈读良始料未及,旋即靠边急刹车,捞住俯趴而来的人,“傅言!想一车两命吗?”说话间错身过去几辆车,车主无一不开窗路骂。 傅言迟迟才幡然悔悟,再就无意识地由他拢紧,反应过来时,下颌已然嵌在他肩头了。 这太可怕。 她对他的体肤接触居然到了习焉不察的地步。 “我再说一遍,不要每次都反应那么大,嘴巴生来就是给人沟通用的。”沈读良单臂圈住她后脑,冰凉袖扣贴靠她耳廓,“你已经成年很久了。比方说,这一回你生气,大可以直白告诉我原因是什么。难道傅囡囡混职场也是这么江湖气、为所欲为吗?那你早被k.o了。” 傅言理亏,矬矬牙嘴硬,她说他那番话真的很傅鹤汀。她不爱听。 “哦原来是气这儿,”他刻意恍然的口吻,嗓音弹到她神经,“或者你可以再讲具体点,我不介意,车既然停了,也不急着重新发动。” “没了,这就是具体。” 嗯,沈读良看破她的闪烁其词,秘而不宣。 没所谓反正,姑娘暂时还要端一会儿的,难卸心防且顾虑重重,就目前而言,她没对他决绝地端茶送客已经顶好。 男女风月左不过你推我搡,契合得陇望蜀的人之本性。 但他必须得承认,囡囡于他是不同的吸引。他眷恋她一身的本真,避开世俗泥沙俱下的原韵。轻而易举,煽惑他骨血里的贪欲。 此番心理后来给易叙知晓。 有前车之鉴的他毫不留情开涮,宁死温柔乡,不做英雄冢。 炼化三十八载的老江湖也免不了俗。 啧啧,大抵沈某人癖好哄小孩罢! * 雍景苑整个地昏沉在暮色里。 傅言下了车,才肯与沈读良开金口,不管二叔要取什么东西,烦请速战速决,都会里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较劲的她不肯与他共伞,愣小性儿地站外头淋雨。 沈读良无奈且好笑,瞧她一头散发和裙布被泼得透潮,手也不松开行李箱。他心想,这一家子俏皮人物。老的刚烈,小的两个也差不离。 “会感冒的。”他半步欺过去。 姑娘一双湿泞的眼睛朝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前不久才感冒的,近期免疫力就会应激上升。” 这句狂妄之言在她迈进门的瞬间,结结实实被一个喷嚏打脸。 沈读良抄着兜去浴室给她拿干毛巾,“海口夸早了罢,现世报说来就来。” 踅回她跟前,他目视她湿发上毫无章法的毛巾,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来代劳,“你上司知道她的员工如此不珍视身体吗?拿命不当命,为了耍脾气甘愿淋雨。” “天底下哪有几个上司会稀罕这种事。” 傅言无心咕啜完,缓缓仰首会上他的垂视,他高她太多,平视她只能对齐他胸骨正中。这是她眼下开的小差。 而于他,只知道她发间被春雨冲醒的气味极好闻,像她这个人,淡蒙蒙的,时不时来一下招摇的浓烈。 轻重有致的手慢慢停在她脑后,布料摩挲发面的窸窣声也歇止了。 有人先回驳她的成见,“别对所有的领导人以偏概全,好嘛?不管身居何位,大部分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员工身体出岔子,小则旷工大则拖整个团队后腿,相信我,没哪个领导愿意触这种霉头。” 然后,拇指似有若无刮碰她冲花的口红印。“好看,”他没有吝啬赞词,“什么色号?” 傅言回他,刚买不久的armani 400。 她也是至俗的人,逃不开格子间里的攀比心。本来对这个色号还算淡泊,emma一捷足先登,她当晚回家就利索下单了,隔日厚涂配浓眼妆上班,丁杨还以为她要去泡吧蹦迪。 她说你不懂,我有我的胜负欲。 与丁杨不同,眼下沈读良评点,“不必涂太厚,你已经很白,涂得过厚反而喧宾夺主了,死白不好看。” 傅言本能地内抿双唇,不提防弄了些口水到他指腹。她登时手足无措,扽住他的手为他擦拭潮湿。后者笑而不语地端详她顷刻烧红的耳朵。 她问他笑什么。 “没笑什么,就是想到一些没边际的事。李安拍的《色.戒》看过吗?王佳芝佯扮上流阔太太接近易先生,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天.衣无缝,但还是暴露了,知道因为什么而暴露的嘛?” 傅言其实晓得,然而充作不明白。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喜欢二叔为自己解惑,仿佛往后的他们可以无限loop这种相处模式。 “就因为口红,”沈读良的答案与她心底的共鸣,“繁文缛节出身的人十分讲究,不会在饮酒时将口红印留在杯沿上。可王佳芝出了纰漏,不过这样反好,尽管易先生察觉了异样,但同时也看到她身上的独特。” “什么独特?” “未经驯化的单纯与笨拙。” “我看过原著,是个压抑悲凉的故事。” 沈读良缓缓休了声,目光侵略性地去到她眸底。 毛巾移到她耳廓搓了搓,他浮浮唇答,“多看看压抑悲凉的故事,给置身现实的自己打强心针。” 傅言敛眸不响,两边颈侧都因某人的行径在发烧。 放过她的耳朵罢,他真真是个冤大头。 说到沈读良要取的东西,实则子虚乌有,是他扯谎都不打草稿的托词。 饶是如此,他依然风流云散地走到橱柜旁,开门取出几盒茶叶一码陈开,假正经地知会她,家里搞茶馆生意,他被迫担当鉴茶师。 碧螺春、正山小种、黄山毛峰,列举不尽。 实际上只是他本人的存货。 傅言憨头憨脑信以为真,挨过去旁观他拆开一包苦丁茶沏泡,并闻得他兀自的一句,“据说我生母单名一个‘茗’字,‘茶茗’的‘茗’。这是我对她的唯一了解,再就有一张老照片。我十岁那年,你爷爷收到老沈家的来信,信里附了那张照片。” “阿姨一定好看。”她反射性脱口。 某人停下烹水的手,余光促狭与她,“很有觉悟性,这就改口了。” 傅言形容受挫,又听他讲,的确好看,远山眉鹅蛋脸,要不然也不会成为交际名花。 她听得心头闷哽,于是截胡他的话,“我一直觉得茶是最能代表烟火气的事物。” 的确,也因此,中国人吃茶的本事已经出神入化。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1借酒能消愁,借茶亦如是。无论你用豁口大碗还是矜贵茶具,都能饮掉常八.九的不如意。 傅言这句语落,二人心照不宣到一起去。 想到茶便想到空灵薄烟、船橹弄堂,想到屋头下的吵嘴、菜贩摊前的犬吠。 上海的灯火会吞灭星光, 很多人发愿的返璞归真越来越难得。 傅言同他说,这正是她比起老宅更喜欢280弄的原因,至少她能和奶奶活得入世一点。 “我已经很久没体会入世的感觉,”沈读良等茶沏开,慢条斯理分杯而入,“回京后我一直随他们住独立宅院,老祖宗留下的,通常是方圆三里鸟不拉屎、鬼都不见。像今儿这种日子,你完全可以在夜里大明大晃地出门逛悠,大鬼小鬼屁都不睬你。” “……” 他鼻间轻笑,问她吓着了嘛,随后捞起一杯茶抚慰她。 “尝尝,然后给我反馈。”是个略显命令的口吻。 傅言接过来,捧到唇际呷了一口,于绕齿三匝的回味里仰首答他,“太苦了。” “那说明你不是喝茶的人,难不成比咖啡还苦?” 她不作声,一股我还就不信邪的架势,继续品啜了几口。 然后她认输了,是真的蛮苦。搁下杯子,她将味苦归咎于他的手艺。 沈读良无意瞥见她杯沿的口红淡印,无声抿了口茶入嘴,再就,含着茶水去找她的唇。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傅言讷然接受他肆意而入的舌。 是苦涩或回甘,皆由他的含吮与搅动 ,悉数渡到她口中。 她再度殃及了茶杯,于瓷身摔散的声音中断续哀求,“二叔,我求您不要,真的不行。” 不行的并非他吻她,是非要拽着她,朝无尽的业火里去。 沈读良充耳不闻,品尝她的唇也去祸及她的鼻峰、耳尖。 到后来她的反抗只剩无声的嘴型。 而他的脑子里仅存一丁点理智的声音。比如他与傅鹤汀兄弟相称的时日,彼时他不临帖手书的第一次,就是兄长刚出生的爱女名字…… 傅言。 傅鹤汀叫他照着写,回头捎回家给女儿做周岁礼。 念头到这里,沈读良捂在她后腰的手更牢固。 苦湿相换间,他将她紧紧抵在流理台沿,要更疯魔的唇舌惩戒遮瞒心里的背德感,问她,谁让你贸然来我家的? 傅言云里雾里地咛哦,右手被动地由他放到镜架。 “摘下来”,他重复,“听话,乖囡。” 她因为这二字打了个寒噤,末了,松懈警惕的口腔被他整个地占据。 “苦吗?”他迫不及待要她回应。 苦的,她瑟缩着点头,所有身不由己、继之以死的欲念都很苦,哪怕它身披甘甜的糖衣。 杯口热气由浓转淡,二人终究分了开来。 傅言满眼的痴钝会上他清笃的目光,喘.息未殆,就听他宣判对她的减刑,“我不急着要你的答案,你需要尊重和理解,我给你,也等得起。而且……” “眼下已经很好。” * 隔日傅言去上班,神识还未从昨晚的事情抽离。 例如她拿着卫生棉去厕所,就会想起这次月经是造访在昨夜的。她在他家的厕所里举目无亲,闹红了脸出门说要买某样东西。 偏生某人一听便懂,说送她去就近的超市,也在路上体恤她,这种事大大方方说出来就好,女人不必对月经羞于启齿。 再例如,她瞥见邻座男同事瘫坐进椅子里,露出的腰带扣…… 会想到出门前某人说要先换身衣服,然后解腰带、扣腰带的动静都给她听到。 她真的格外想死。 下午刘菡喊她去办公室交接任务,瞧见她酽红难退的双耳,当场就是一句了然参透的臆断, “恋爱了是伐?” “……我没有。” “得了别指望诓我,我到底是有经验的人。” 话音一落,刘菡自己先觉失言。 二人相顾不响良久,傅言目视她的面色由平转沉,心想完犊子了。她好像……直喇喇冒犯了魔头的忌讳,该当灭口罪! 第30章 第七章·霓虹千盏2 刘菡父亲是顶有本领的媒体人,只不过这些年告老了,关起门在书房里分娩散文集。 但这不妨碍她女承父业。 她野心极大、目标明朗,较傅言来得实在。这或许也跟世家濡染有关。 左手握着科班出身,右手力揽成功捷径,一开始的路走得再坎坷,后来都能由她化腐朽为神奇。 说到最早令她小有名头的一件事。 彼时刘菡三十五,替任了某档新闻栏目的出镜主持。其实观众缘是十分玄学的,挖井栽树的前人做凉了节目,她一个攻城容易守城难的小喽啰,偏生挽救了收视率和广告收益。 台里有人笑,大概弄堂里头嫁过闺女的老嬢嬢都欢喜看刘菡,比盯着个大老粗快活。 那开场bgm乘着暮色打巷子里一荡悠过,门口坐小马扎下棋的、往横竹竿上甩衣服的、嚼一口鱼块把骨头吐给狗的,统统要蹿回屋头里瞄上两眼。 仿佛望见刘小囡当日的妆发行头,四舍五入等于知道自家闺女过得如何。 然而那也都是过去的作兴,传奇化了点。 搁现在这年头,3g转4g,电媒和网媒狭路相逢,新闻栏目的影响力的确有些今不如昔。 也是为何近几年,刘菡着力于新旧媒体融合的原因。 光鲜之后,必藏苦辛。 得说回她的私人感情。 刘菡大三时和同班的施家明轧了朋友。 施家明学问好、斯文又和气,她就是因这点着了他的魔。 头一回她领人回家,刘父刘母看不过去了。 筒子楼出身的人,口齿再怎么温恭,也脱不开通身的“凤凰男”气质。尤其刘父,看人都明码标价。 一来,问他哪来的人,一听答案非北上广,就编排他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二来,看他上衣下裤都是三线运动服牌子,加起来满打满算也敌不过自己一件polo衫。 刘父精刮眼一斜,当晚便撮哄了一大家子的人带两小只一道下馆子。 下的高档餐厅,一顿饭最次小两千那种。他也不提做不做东,施家明高不成低不就地,只好硬着头皮付了账,并且暗示刘菡,这一付付掉他给博导打工半年的饷钱。 老实讲,是姻缘棒打不开。 刘父再给刘菡洗脑什么阶层固化、齐大非偶,噜苏这样的婚姻会牵累她的前途,她照旧我行我素、犟得很。两人悄默声领的证,刘菡也好险跟家庭决裂。 然而图穷势必要匕见。 往往一结婚,那问题一窝蜂就冒头了。 刘菡不太情愿把感情的事搅和到格子间里来,人微言轻,八卦永远是女人混职场的绊脚石。 所以打恋爱到婚配,她都藏掖得极好。但这事儿后来给施家明晓得,那就完完全全变味了。 是呀,你死活要嫁我,山盟海誓说得贼特么动听。 终究还不是嫌我埋汰,下你的面子!你成天价地在外头经营单身女王人设,我在你们老刘家一味地做小伏低,曲意逢迎。 凭什么?就凭我是倒插门?我寻思我好歹也是博士学位,买婚房的钱我妈不也出了四成力嘛! 闹此误会与口舌时,施仍旧流连在博士所,没有正统工作。 二人的家也不算家,几乎不开火仓,夫妻一整月也无法在床头碰几回面,碰面也享不来房中趣,见天就是吵。吵各自的收入,吵施母眼巴巴想抱的孙子,吵刘父想要搜刮他的工资卡。 施家明要再硬气些,这俩也跟史密斯夫妇没差了。 没成想,刘菡的肚子还真就吵出了动静。 她起初是想要流掉的,生怕妨碍工作,也怕子宫一日大似一日,让她的虚假人设不打自招。 偏生这念头才在羊水里下种,那厢施母大包小包就来了上海,主动请缨要当免费月嫂。 成罢,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这件事她还真得感谢年克俭。 他们的交情没像外界讹传的那么不堪,左不过他在她怀胎十月时帮衬过,借口调她到异邦学习,瞒天过海了她的秘密。 那段时日于刘菡而言,近乎炼狱。 她是那种一天不碰老本行就跟害痔疮似的难捱,从而习惯窝在书房里对电脑,且最恨有一丁点声音打破她辛苦求得的宁静。 施母不理解,她也有她自个的旧习。择个菜洗个碗都要嘀咕些什么,不然嘴里空拉拉的她嫌寂寞。 油烟机开不来,问儿媳; 机顶盒没信号,找儿媳; 楼下生活超市的菜价贵过大润发,也要拿着小票来叨扰儿媳。 且她不会敲门,有事没事直接开。刘菡后来长记性锁门,她反倒不乐意。 另外施母还不同意儿子与儿媳同床,说特殊时期不容掉以轻心。 家里拢共两居室,她打定主张后立刻就搬,鸠占鹊巢了儿子的床位。 她打鼾起夜,刘菡孕期反应大,不存在彼此通融体恤。 期间刘父刘母来看女儿,免不了要留下吃饭。 两家人规矩一个天一个地。 施母怕浪费,习惯留隔夜剩菜,反正没变味热一热能凑合。刘母傻眼了,合计我女儿怀着孕呢,你就给她吃这些啊。还有,你不晓得孕妇吹不得风啊,到处把窗子开大开的。侬脑子瓦特了罢! 施母说,“吃剩菜是节省,开窗是为了通风。” 刘母get无能,次日便给女儿新找了月嫂。听者都心里有数,苏沪这一带,请月嫂特费钱,有资质的动辄一个月七八千,还没算平时带她吃饭的钱。 就此施家明在博士所里泡了半月,一着家,惊觉家里又多了个活人。 他多少生气,请月嫂的事没跟他商量。私下规劝刘菡,没必要多花那些钱,我们省下来买辆车不好嘛?而且那月嫂还要住在家里,多碍眼,这些年月嫂保姆偷鸡摸狗的新闻还少嘛? 刘菡听罢,兀自一句,“那你妈妈不碍眼嘛?” 往往生活里的死疙瘩,不仅难解, 且都是因为一些小细节而结下。 比如她随口意气的这句话,被善感的施家明听去了,对她仅剩无几的一点感情也蹉跎得净光净。 炼狱般的十月过,刘菡在医院娩下一胎,顺产六斤半,是个女儿。 她也是后来才听母亲说的,当天在产房外头,施母和施家明闻得护士“是个千金”的报讯,齐齐叹了口气。施母对儿子怨声,“你爸准备的那些男名都派不上用场咯。” 孩子的闺名最终由刘父定下,施霖霖,因为刘菡临产那几日一直在下雨。 他还阴阳怪气过,让小囡随施家明姓,是我们老刘家看得起他。 哪曾想,他这句话,以及刘母的那句见闻, 统统在刘菡尚未出月子时就东窗事发。 施霖霖挺能搅,更兼刘菡奶水不足,女儿吃得不尽兴,她自己也很痛。顺产那么致命刮骨的痛都没让她哭出来,反倒月子里哭了数回。 对此,施家明却没尽到丈夫最起码的责任。 有几次他来床头望过一眼,连被角都不肯挨近。刘菡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他那眼神分明就是嫌弃。 月子尚余三天收尾,她强打精神复工了。 大暴雪,她徒步行走摔了一跤。路过的一位老嬢嬢顿下来看着她,就在她以为对方要认出自己的当口,老嬢嬢满嘴豁牙地笑,“头发剪恁短,不仔细看以为男娃。” 再就到后来,施家明出轨同所的女博士,二人离婚分家,施霖霖由施母抢走,一切都似快刀斩乱麻。 七八年了得有,当中刘家人试图过无数次,想将施霖霖要回来,错也就错在当初法院判的时候没执意坚持。现在女儿大了认人,打老远望见刘菡就要躲。 她一直笃信字典里不存在“后悔”一词, 唯有每每觑见女儿对她异姓陌路的眼神,才会不甘不愿地认栽,她后悔了。并且这个词在她的字典乃至灵魂里, 早已力透纸背。 * 说漏归说漏,眼下的刘菡不可能对傅言剖明心迹。 她只是拿一句托词粉饰,“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你这样小小年纪什么少女情思都写在脸上的,我见得太多。” 既如此,傅言也同她打哈哈,说她对天发誓,真没恋爱。 “也就昨晚看了部爱情电影,可能肌肉记忆了姨母笑。” 大抵是往事索引了感念,刘菡一面翻览文件夹,一面给她来了句点拨, “不管你谈没谈,都最好别感情用事。你这样的轴性子,估计也习惯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但爱情是很复杂的,一旦牵涉婚姻更如是。有时候呢,并非二人同心,就能在社会家庭的种种外因里所向披靡。” 其实傅言听进去了,然而依旧一副庸顿的形容。她在咬嘴唇上的死皮,说不清来由,打昨晚起就一直口干舌燥。 “谢谢菡姐教诲。”她敷衍。 闲篇搁一边,说回正事上。 刘菡知会傅言,新档节目她想带后者旁观学习。人总是要进步的,真想出镜也不能一蹴而就,“你可以先来躬身研究一下一档节目从筹备、报题,到制片成型是怎么走的。” 傅言到底心喜,利落答应了,不多时又听魔头揶揄, “同时也来领教一下,最起码的媒体精神。” * 媒体精神尚没领教成, 媒体的话语权之大、舆情影响力之深,傅言倒是先领教了。 事情发生在下午,两点二十三分,正是国民批量从午觉里醒转的节刻,网络流量高峰期。 话题中心,m&g。 一条以“m&g虐待员工”为题的新闻在网上持续发酵,不多时就有几家互联网媒体相继报道。 讹言传播得极为野蛮,指责m&g是端碗吃肉放碗骂娘。 其实从中作梗者自不待言。 眼下沈读良再回想那个美工组姑娘,想她着急忙慌打死也要辞职,再与辰东的截胡这么一联系,眉目也就差不多厘清了。 他倒不是很急。 做太监的是易叙。 三点没过就赶到他家砸门,沈读良应门时还在系皮带,上身裸着,全然一副没睡饱的颓唐气。 “我去,裸睡呀。”易叙咋舌。 沈读良没言声,到流理台呷一口热茶,问他急什么,也问他辰东究竟急什么。 斜签到沙发上,他燃了根烟往缸皿里磕灰,再就分析给易叙听,辰东实则失算了,越急越误事。真要搞m&g,应该等他们上市后缄默期不能发声才对,届时他无论如何诋毁,m&g都无法高调反驳的。 他被烟烧迷了眼,狠吸一口拍掉敞怀衬衣上的灰。 “好他妈傻,晒干的爆竹有火就大叫。” 易叙:“你的意思是,无所谓人怎么空口污蔑咯?” “那也不是,公关妥当就行。他们会操控舆情,我们也可以。” 沈读良将将语落,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始料未及来电人是傅言,他一面接听一面自上而下扣衬衣的纽子。 姑娘同他说,她在雍景苑门口,事先找过翟斯佑,说他老先生还在家里睡大觉,于是远兜远转就寻过来了。 “二叔,您怎么都不急的!大水都冲到龙王庙头了。”姑娘也看见新闻了,趁台里无事立刻赶来。 沈读良将烟头碾灭,笑她,“冲也是冲我的庙头,你急什么呢?” “……” 于昏昧处,易叙径自捧起一杯茶,看某人把领带绕过领口一圈,继而缓缓站起,边打领带边朝电话那头发话,“到了就进来,难不成没撒面包屑迷路了嘛?” “迷路不至于,但您这小区门口怎地突然来了几条大狼狗?” 犬吠中,鸣笛里,姑娘逞能徒劳的一句, “我怕。” 沈读良笑崩了,移步到玄关,“你怕,那你就戳那儿站着罢!” “那我走了。” “你走好了,我人还在床上,不存在护驾。” 呵,这厮有多口嫌体直,易叙可以竖掌作证。 傅言终究还是等来沈读良的践约。 冷色日光于他墨黑衬衫上勾了一笔。她身陷狼狗群,看他就要成为救星的节骨眼,他又偏生抄兜顿住了,一脸隔岸观火的促狭。 “你可以自己走过来。”有人远远,打量她灵气的面容挤满惧色, 然后一语双关,“傅言,你已经走了很多步,为什么总要临场退缩?” 又来不着边际的名士脾气! 傅言气得,当真由他激将出一股子大无畏,闭眼杀出了犬吠的重围。 终于挨到他近前,脚步由慢至停。 傅言朦胧地畏缩开他满眼的混不吝,低下头,拿束发之后光致的后颈对向他。末了,落入微风的一句,“有什么,我能帮到您嘛?” 她以为能将他躲在上方, 却即刻不期而遇蹲身下来的人。 沈读良衣袖是散卷在肘部的,戴腕表的手冷不丁来握她的脚踝。囡囡今天穿西装裤配矮高跟,赶来的路上小跑了几次,从而两边的踝部都蹭红了。 冰凉的手指去到红痕上,催发出入髓的痒意,抑或直抵人心的麻醉感。 姑娘本能朝后躲,“二叔,在外头呢现在!” 岂料他回,“脱下来,这鞋你不能再穿。” 第31章 第七章·霓虹千盏3 不能再穿,那穿什么。 乖张的人没给她任何思考余地,直接箍住脚踝要脱她的鞋。 傅言骇得轻喊,重心失怙,所以双手都栽到他肩头。 “沈读良!”她私以为,喊他“二叔”都够不上什么威慑力,“你晓得在古代,姑娘家的脚都不给男人乱碰的嘛?” 闻言人无赖,“我晓得。但也晓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凉手敷到红痕上,他掌心的温奥滴注进神经里,她浑身立时有种蚁走感。像温水煮蛙,挣断不了也无法呼吸。 后方仍有阵阵犬吠, 提醒前进不得的她同样无路可退。 沈读良听她不住的央求,声线要哭的架势,再仰首,果真会上她眼眶里打旋的一副急泪。 负气含灵,不甚经事。 姑娘掐痛了他锁骨,跺脚求他:二叔别乱来,我就这一双鞋,脱了没得穿的。四月天您要我光脚嘛?我扁桃体还发着炎。这鞋本来就难为脚,我习惯了的! 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小性子,从而她如何胡搅作怪,沈读良都只觉得嗲,不会心生反感。 指腹离开她踝部,他笑着逗趣,“是地很烫脚吗?跺来跺去的。” 傅言俯首回敬,“您先起来罢。一把骨头了,蹲久了别起不来。” 身下的人闻声,拂拂袖子站起,换一脸冷峻形容,“说谁一把骨头呢!” 姑娘慧黠一笑,错身打他侧旁跑了,小高跟蹬得嗒嗒响。 移步上阶,三两下到门前。傅言又驻足,她不晓得眼下他家里有人的,所以一身士气都由这道门煞尽了。进退维谷间,身后有人揶揄她,“你喊‘芝麻开门’,看门会不会开。” 她噎语,他的嗓音缠裹堪堪洗漱的余香拂到后颈来。 因为她的怆慌,微风仿佛也会打寒噤。 不多时,一只手绕过她胳膊去到密码锁盘上,旋即又来一只手掩盖他食指的行径。 如atm机的防盗提款手势。以及,这样会使傅言由他半包围,视野也由他瘦癯的骨节盈满。 “小气,”她咕啜,“我有什么好防的。” “什么时候傅小姐给我问题的答案,我什么时候拿密码跟你交换。” 门开,傅言同他顶嘴,“我不稀罕晓得。您把密码捂好了,能孵小鸡。” 她在玄关站稳,将要换鞋的功夫,下颌冷不丁被沈读良捞过去,再就有束强光投到自己嘴上。 “张嘴,啊——”他手握便携电筒,板着脸勒令。 傅言一时愣住,讷讷然就范,同时于光外偷窥他,看他被年岁宽恕善待的三庭五眼。 “挺严重的,不疼吗?声音倒是听不出来。”cos郎中的某人诊断,继而收回视线,“你在看什么?” 被抓包的她别过脸,“我只是在发呆。” “好的。” 这厢动静不小,惹得那厢的易叙循声而来,且下意识脱口,“‘上元节’小姐,稀客稀客。” 沈读良给他一个极寒的眼神,“瞎他妈喊什么?” 易叙没吃心地抬抬眉,他在老沈这里吃瘪太多,司空眼惯了反正。 但他得承认,将才触目的那一幕复刻了他和谈烟的往事。那会儿他还不过十八,某个夏夜她感冒了,咳得家里鸡犬不宁。 他是有些登徒子,到她被窝里把人悄默声抱出来,躲到厨房给她量体温、也查看她的扁桃体。再后来是怎么亲到一起的,反倒不记得了,只记得姑娘两颊的红晕迟不退潮。 跟眼下的傅言较了个十成十。 啧,他过来人的口吻促狭, “傅小姐是有高原红嘛?” * 公关组的人是半小时后造访的。为首的郭明宋十几年前还是个独立公关人,得沈万青器重,合作过好几回,之后才由后者引荐进的驰名公司。 在危机善后上,人的确是门清儿,一出山鲜少失手。 沈读良曾经临门一脚赶客的那个小明星,后来咽不下榆次之辱,造谣营销泼他脏水。帮着平息的就是宋。 远在北京的老头闻讯,一个电话刷过来,嗓门扯老高,“你糊涂!谁让你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的,啊?” 某人在电话这头摊手,“老帮古养小帮古,我努力发扬家风而已。” 说回眼下,沈易二人将公关组招徕在书房里,且没对傅言避嫌。 她于是借机饱览了他书房的风采。大致与厅堂的风格一体化,唯有一套明清风的榆木椅杌、文房四宝,配着未燃的檀香一枝独秀。给她看傻眼,因为原先傅鹤汀的书房也有类似陈设。 傅鹤汀习字,临摹羲献二王的笔锋。 但相由心生,字如其人。他其实很难悟透魏晋的风骨雅量,只能说,努力过了。 可有可无地旁听会晤,傅言不期然就记起,当初父母辞世,奶奶带她拾掇家当、准备乔迁。 奶奶破旧立新,大多老玩意都给她丢弃抑或烧毁了,值钱的统统变卖。那几天是被傅言的眼泪泡过来的,她甚至给奶奶下跪磕头,求对方好歹留下妈妈珍藏的旗袍。 再就有,她无心插柳翻出来的一张题字。 纸上颜体行书“傅言”。 运笔多少青涩,满当当的少年气、不知深浅的轻狂劲。 彼时她将纸拿给奶奶问,谁给她写的。不可能出自傅鹤汀,他写不出这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韵味。 奶奶潦草一句“就是你爸”打发,旋即把纸烧了,烧成她眼底熏炽的火舌。 念头至此,傅言背贴檀香炉,视线无声游到沈读良那端。 六人围坐小茶几,他挨落地窗最近,墨浓西装和皎白衬衣上泼满日光,俨如墨砚宣纸。因为椅子高度委屈了长手长脚,索性把胳膊垂搭在腿上。被姑娘偷看时,他正外睇楼下花园。 郭明宋口干舌燥十句,仅有一两句能盼来某人垂怜。 傅言没忍住,笑了,立时招得他的回眸。 恰好郭说道:“必要时我们可以动用媒体喉舌的力量。” “可以,不是必要时再找,是动用媒体本就必要。” “我可以帮忙的。”出声的姑娘登时成为焦点。 她一个小记者说这种话,着实贻笑大方。沈读良望定她半晌,“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好嘛?” 公关组一伙齐齐垂首憋笑。 “我真的可以帮的呀,之前做独立策划还剩几个选题机会呢。”傅言极为认真。 某人手指叩叩几案,“你这叫以权谋私。” 她正要回嘴,易叙抢白,“喂喂,也不晓得谁先在这以权谋私了,哪家公司开会顺带开家长会啊?” 平白又闹一脸红,傅言当即抹身下楼了。 在最后一阶由赶来的人追上。 她被他强势地掉过面,腰背抵紧扶杆。想必是好大的本事,能叫他一时弃朝政不顾。 “别擅作主张,这件事很好解决,我自己能搞定。”沈读良掌握着话语权,迫她开口作答,为的什么非要帮他。 “没为什么啊,”傅言佯作轻松,“我帮自己二叔不违法罢?再说了,您曾经关照过我几回,于情于理我都该还债。” 话未完,面前人用指腹冒犯她的人中,轻轻地,使暗劲令她双唇微开。 俨然对此答案不满,他笑问她要不要再润色一下。 “沈先生,相信我,”她学舌他的话风,“我十分正经。” 没成想他神乎其神地回,“囡囡是想勉力求得一份对等。我和你的关系里,没人是强者也没人占弱势。” “胡说!” 她一时失态了,高声回戗,瞬间由他捂住嘴。 “嘘——”沈读良正儿八经地打趣,“小点声,给他们听去了不成体统。” 他一直不松手,她很快急红了眼,身体语言“我哭给你看哦”。 “你敢哭,哭我就把你喂狼狗!” “……” 那厢的谈话声忽起忽落,起时令人觉得他们在挨近,落时好似隔墙窃听。 片刻后,沈读良释放了她,落回的手整理袖扣。他垂眸来答她,“没关系的傅言,你得相信我的处事能力。也得相信,你帮与不帮,我们之间的对等并不受影响。” 傅言本能探舌,润泽干涩的嘴唇。 眼见身前人要拾级而上,她即刻截住他胳膊,迟疑了数秒,向他开口求证她的揣测。 于沈读良视角,姑娘仰首间形容无尽虔诚,“您会写颜体嘛?能不能写一遍我的名字?” 她无知无识伸手来扽他的衣角。 沈读良怔了怔,玩笑着微微向她倾身,将要跌在她身上似的,“写你哪个名字?” 他没有否认颜体的事。傅言咽咽喉,答他,写哪个都可以。 不管写哪个,但凡字体与她印象中的契合了, 那他们的前尘又要提早几年。 咫尺的他,闻言拉过她的手,用食指在掌纹的经纬网上,走下无形的轨迹。 末了,他十分严肃地交卷,“写好了。” “写好个鬼嘞!” 某人蛮不讲理,再现“皇帝的新衣”,“真写好了,不怕狗的人才能看到。” ……气死怕狗的了。 * 次日漏尽更阑,傅言仍在台里加班。 电台大楼灯火尽绽,当然也不止她一人在熬。刘菡的夜话栏目走直播形式,力保时鲜,当天新闻当天完。同时点,收视率竞争对手其实很多,且不乏夜宵型剧场档。 刘菡对此考虑充足,从而特创了一个单元,通过抽奖与短评的方式来提高互动量。 魔头真真厌恶任何形式的人浮于事。 几天前她和组员打磨出这个创意,为赶时间,片刻不耽搁就报上去了。 上辈子浸猪笼,这辈子哄领导。 仅仅一份小文件,要找这部门过目,又要找那部门签字,噜苏得要命。偏生最后一关在年克俭手上卡死。 傅言眼睁睁这俩越吵越凶,好险没把玻璃门给砸烂。 事发三小时后,她在女厕盥洗室撞见刘菡。 后者史无前例地浸在呆滞里,由她唤了数声才出神,收放有度道:“见笑了。” 傅言唯恐幻听,用补口红来掩饰自己的惶然。 没成想,刘菡包口女儿的照片恰好跳进她眸角。当然,姑娘当时只知一,不知二。 她只好打扫了一下喉咙,斗胆向刘菡,“菡姐,假如您生活中真有烦心事,可以想办法倾诉一下的。闷在心里太久,保不齐会像肿瘤恶化,最后再想补救也来不及了。” 魔头误会她是在抛什么橄榄枝,五指梳梳额发往后一拢,再就风轻云淡地睨向她,“上级与下级之间,除了公事,无声胜有声。” 嗯,无声胜有声。 所以傅言才欢喜眼下这样的模式。刘菡稳坐直播间,她抱着纸笔暗守监视器,白嫖高质量的播音主持课,偷师人家如何做到一目十行,坐阵时临危不乱。 她自己有个劣根。 轻易把生活情绪搅到工作里来。刘菡则相反,仿佛天生会画结界。 这几天傅言一直找不到傅净,后者亦是油盐不进得很。左右我让你晓得我还活着,但哪怕是死我也不让你找着。 傅净冷酷到底。 老太太越发揪心,恨不能拔了点滴亲自去找。 傅言近三天都没睡上个囫囵觉。 缺觉不单单啃噬人的清醒,也从各方面摧残意志与神经。 下半夜,她退出导控室到楼道里透气,也悄悄摸出一根傅净的烟解眼馋。 没成想低头玩烟丝的当口,两则爆发性消息同时挤入她的手机。 其一来自某辖区派出所:傅净蹚了朋友场子的浑水,赶上扫黄队查岗,把二十余个小屁孩一锅端。 其二来自某家互企吃瓜号的博文,精粹凝练后的关键词:死敌变亲家,辰东pm与m&g看家人旧情复燃。 手机闷咚一声跌了下去,傅言昏头转向间去够。 来不及想太多,她就像被一双手推到了四层台阶下, 继而有黑暗开闸般直涌过来。 第32章 第七章·霓虹千盏4 打楼梯上栽下去,摔折了腿,傅言并非第一回触这种霉头。 人力调度之前,她专职跑过一段时间的民生线,工作主题无外乎四个字:鸡零狗碎。 那次她摔得更为惨烈。 上海内环仍有不少未拆的老公寓,年逾半百的高龄,还是煤卫共用。 楼梯经年都是逼仄、烟烘烘的,盲肠一样蠕簇着秘密。而万一秘密爆发,也就跟楼道里燃放十二响似的,噼啪炸得挨家挨户都晓得。 比如,一楼屠夫的发妻和高层小青年轧姘头,事情败露没两天,传得人尽皆知。 屠夫提刀私刑了狗男女,末了再去自首。堪称核弹级别的新闻。 彼时傅言赶到现场,刑警已经完成了初步勘察。 她通过吃瓜群众嘴里的细枝末节了解大概。女主角怀了,尽管拎不清是谁的种,但这算两尸三命。尸体被肢解后,装了三麻袋的稀烂肉丁。 这倒也罢,最造孽的是屠夫还有个念小学的儿子。 傅言立在楼梯中央,听平台上的民众瞎七搭八地议论。 过道里腥污的血气经久不散。善后清洁工拿浸了洗衣粉的水冲刷台阶,骇异的血水一层层朝她爬蜒而来。 什么是阴影? 阴影是一旦某件事让你产生既视感,会立刻发作的顽疾。 这跟看完鬼片对家里的镜子草木皆兵是一个道理。 从而傅言当场干呕了,也从七层高的地方滚了下去。 事后她没以工伤的理由向领导索赔。 一来,那是她自己倒灶,怪不到旁人头上去;二来,工伤不工伤的,真要说她伤口的源头,还不该追责她父亲的风流冤孽? 伤筋动骨一百天,傅言上下班都在拄拐。 奶奶晓得后痛心疾首,问她,那么大的反应,一定很难受罢? “奶奶,我只是一想到他儿子,我就受不了了。”傅言把侧脸偎在她腿上,眼泪都淌到她衣布的缝隙里,“这么一来我还是幸运的。至少傅鹤汀的心完全野了,到他和我妈同归于尽,我都没有直截目睹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我是那一下才晓得,我的抗击打能力原来那么差。” 奶奶用篦子给她篦头发,说是的呀,苦难也是人外有人的。 “你是个容易对人共情的好孩子。”她认为这是囡囡的闪光点,同样也是软肋。 生分是怕受伤,热络是遵循本能。 不论哪一种,囡囡都是未经火炼的璞玉,没有坏心,假装自己身披甲胄。 换言之,向往无虞无魇的生活、感情,这有什么错? 她自己不就把毕生都寄付进去了。 篦子很古老了,奶奶原先还给傅母篦过。 于是傅言哭得更狠,也仰首借光为她拣白发。她再怎么焗油,也还是有挺多漏网鱼,全是为了小辈的三千烦恼丝。 “不晓得那个小男孩能否像我一样有亲人的庇佑。” 奶奶拍她的手背,用书里的句子来答她的话,“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1” * 将近昧旦,天色被灯火映得蒙蒙亮,傅言才一跛一瘸地抵步派出所。 祸就祸在矮高跟,她整个左脚踝都肿了,有蟠桃那么大。有警察还婆婆嘴,“小姑娘应该没违法,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了,我们也犯不着为难她。你不用急啊,跑来的罢?” 要说没违法,也八.九不离十了。 警察梳理的事件脉络是:傅净到朋友的场子友情助唱,谢幕后跟人玩骨牌赌酒。那伙人鱼目混珠的碰.毒也狎.妓,给好事者一举报,警察不多时就闻风而来了。 身处淤泥中央,你哪怕是青莲也讲不清。就此傅净与其余人一同被带过去,盘问加尿检,短时间还不得放人。 傅言气得胃酸反流。 盛怒麻醉了生理上的痛,她拿问傅净,“你到底碰了没有!” 这样的狠戾,在傅净印象里还是头一遭。 然而不存在折腰服软,她用喊的方式回话,“我没碰!我没那么傻,不该碰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沾。” “你还不够傻嘛?” 傅言将手机重重磕在桌案上,“奶奶还在医院里躺着,你这么些天都不闻不问的,真把我们当仇人了?你但凡有点良心,会干得出这么忘恩负义的事嘛?从前我一味忍你让你,是真心把你当家人看待,晓得你苦,指望用亲情暖化你。你已经十九了傅净!不求你识大体,好歹做个人罢行嘛?!” “你离家好些天,最起码的报平安都没有,奶奶隔三差五就要问我,老人家急得血压下不来你晓得伐?她在电话里头急,你要我怎样回她呢?你该明白一个道理,做任何事的后果都是有连带效应的,你想要特立独行,独得了嘛?跟后面擦屁股的不还是我们!” 急火攻心,傅言好险声泪俱下。比起恨铁不成钢,她眼下更焦心奶奶得知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突然好烦这些琐碎事,也痛恨傅鹤汀贻害。 这对姊妹如何相处的命题仿佛无解了,今生今世都等不到答案。大度或摊牌,终究累的都是她和奶奶。 但也不好对傅净放任不管。 只顾头不顾尾,那是傅鹤汀的作风。她们无论如何也干不来。 也就是此番矛盾的心理,叫傅言一度喘不过气。 偏傅净把下颌一扬,借题发挥,“我不需要你们擦屁股。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检查,索性都来罢!反正我最后能清清白白地出去!” 傅言心口一凉,“你当真?你有本事撂这句话,能不能保证往后都不用我和奶奶操心?” “你说这话不就跟奶奶上回说的差不多嘛?大明大晃地容不下我,我没所谓,有手有脚、朋友一堆,上哪讨不来饭吃。” “……你好有出息啊,‘讨’饭吃了还。你有手有脚,平日生活费学费交得起嘛?有天大的能耐,为什么一出事警察给我打电话?” “好了好了,你们俩心平点。”在场的警察七嘴八舌镇压起来,嚷成一片,“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居委会好伐,我们不带解决家务官司的。两姊妹嘛,哪有隔夜仇呢?” 出声最高的那位衔着烟,语重心长朝傅言,“做姐姐的,凡事都要特别担待点。你妹妹毕竟还小,容易犯糊涂。平时呢,家里人多在这方面教育指引一下,下梁正不正都得看上梁哪。” 要不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这一讲,傅言心里更懊糟。潦草了林林总总的手续,她正眼不带施舍傅净,就慢腾腾离开了。 实则呢,虚假宽心。 傅言摸不透妹妹所言的真伪,万一她当真碰毒了,那彻底完蛋。届时她也只好强硬些,毕竟她还得保住奶奶的命。 胀痛难忍,傅言一步步挨坐到道牙上。 昏聩的天色撕开些边角,渗出来的光始终不肯眷顾她。期间她数度拿出手机看奶奶的号码,也向一位路人借火燃着了那根烟。 仿佛这样能叫她好受些。 还有什么。记得原先和吴尚知谈的时候,他跟她讲过一句话:感情最初都是模糊的,如何判断?你难捱时会想到谁来开解自己,就说明你对他有感情。 眼下傅言双目对星火,看它一寸寸烧到自己心上去,烧化了僵冻的外壳,里子灼灼的、砰动的,果然是沈读良的名字。 如此,她手机里某人的号码也像有了脉搏。 然而理智占上风,傅言遏止了它的跳动。 她在吃味那条博文的内容。 那是家专注吃瓜互企秘辛的自媒体,擅长将业内坊间的道听途说炒成娱圈式的八卦。 「m&g和辰东,一个在陆家嘴一个在静安东区。二虎相觑,老早就是“卧榻之侧不容彼此酣睡”的交集,现在倒好,两家的大拿复合联亲了,难不成要成就“冰释前嫌”、“永以为好”的佳话?值得观望。」 信誓旦旦的口吻,挺能唬人。 更兼博文附了好些陈年桃闻,什么合影、恋爱时间线,扒了个底朝天。 底下络绎的拥趸纷纷表态: 1.回头草还是香的呀。 2.火都燎眉毛了,还有闲心花前月下。到底富贵人! 傅言没忍住,又回览了一遍。 且那账号是有公众号的,同期更新。是戏谑或意气,全然从心而已,夹着烟的手就这么挨到屏幕上,用大拇指狠狠揿下了“在看”按钮。 揿下了,胸腔中的酸涩也就推吐出去了。 吮吮鼻子,她将烟缓缓送到唇间,烟头随天色渐亮,浓雾呛到她眼底。上回浅尝辄止,这回剥床以肤,她仍旧斯德哥尔摩地过了肺。 大抵沈读良教她抽烟时传授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不问缘或劫,越痛越叫人着迷。 感情呢? 亦如此。 * 老太太那头被瞒得严严实实,傅言隔日带花来看她时,还听她和护士扯闲: “家里几个?”“两个,都很懂事,不带我操心。” 眼泪差点和心事一道托出,勉力忍住了,傅言立在床边,拿指尖婆娑成簇的满天星,“我刚去科室里头问过了,您过两天就能出院的。这几天饮食上特为要注意些,别碰荤腥啦,家去我们再吃好的。” “囡囡的脚怎么啦?”老太太眼睛雪亮。 “嗯,昨晚想煮鸡头米吃,摸黑在厨房绊到椅子了。” “我怎么不信呢?绊一下恁严重的嘛?” 老太太且高半截,引脖打量囡囡的脚踝。的确,肿得骇人,乃至畸形的状态。她揪心了,直叫囡囡到骨科挂个号看看。 “看过了,医生也没辙,不过叫我少走路罢了。我不走路,现实嘛?” “那就请假好了呀。” 傅言正色作答,请不了,最近台里事忙,“再请就享不到年终奖啦!” “享不到就享不到好咯,奶奶不能养你的呀。” 近值黄昏,病房窗外的缓缓车河底,鱼流醒目的刹车灯。 傅言陪奶奶待了半晌,垂首为她撕橘丝,也把目光流连在腿上的手机屏幕里。 那家账号发了一段视频,是m&g上新的搜索引擎内测发布会。 内行看门道,这是公关手段之一;外行看热闹,不会想到这一层。 引擎原定的发布时间要排到五月中旬,m&g上下通力商议一夜,敲定了这个方案,拿新产品转移公众视野。 会上,沈读良着深黑西装,格子样式的领带,胸前口袋嵌叠整的绢质方巾。 幻灯机光影之外,他几乎要融进暗色里,但存在感俨然不低,可以是他的嗓音、腕表,抑或熟极而流的自我打趣。 他演讲推介引擎的思路是: 先呈现一个平平无奇,甚至与现在市面上的大多引擎相比,毫无点睛之笔的产品。 台下观众多半开始唏嘘。 正在这当口,他从暗色里迈出来,手中翻页笔一扬,幕布上的引擎大变样: 所有杂七杂八的广告弹窗、无良搜索条都消失了,焕然的是完全干净、极简的画面风格。 观众恍神之际,某人谑道:“它的优点无外乎,‘聚焦’二字。你会有想吃瓜的时候,也有不想吃瓜只想借助互联网干正事的时候,无论哪点,它都能心无旁骛地为你服务。” 进度条大概支撑到这里,可巧老太太也来打岔。 问她手里的橘子,也问她傅净的下落。 于情于理,傅言都畏惧欺瞒奶奶,哪怕是白色谎言。 她于是把双眼埋得极低,指腹同橘肉一样冰凉,稳下声气作答,“联系上她了,我也在……努力劝她回家。” 这句话的心路历程是什么,很简单,傅言心头像有热油烹炸。 她得想办法,不论借什么人脉,尽最大可能让傅净平安无碍。 * 会后的冷餐会上,沈读良款酌慢饮地,渐渐上了头。 发布会的成效有些双刃化,不和谐的声音更多了,但好歹,打压了虐工的□□。昨夜十点沈读良亲自拜访那个美工组姑娘的,不谈其他,仅仅诚恳地表态,想购买她设计的logo版权。 她到底不蠢,看出这份态度下,深藏功与名。 “您当初不是嫌我的设计埋汰嘛?” 某人笑,正经的形容与她,“是人都会犯错,我也不能免俗。” 从而,臣服于伯乐赏识的姑娘成功被他招安,喜滋滋答应了,也供认不讳,前些天她的确和辰东的人有过来往。 “他们找上你的?” “嗯,我人还在住院,不知怎地,他们晓得了。过来找我聊了句把话。”言尽于此,她唯唯躲开对面的审视,“我其实真没说太多的,只说我是因为工作累垮的,旁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全是他们自己发散的。” 沈读良将此事说给易叙,后者事后诸葛地促狭,“要不我说叫你处理好那些浮花浪蕊呢,你跟vivian都各自安好了,你该拒她于千里外,她靠近你并不单纯。” “不是红颜,是祸水哪~” 远开觥筹,沈读良倚在窗边喂着自己酒,架在窗栏上的烟余烬复燃。 “你很烦,”他抬腿轻踢易叙,“自个家里一箩筐的呆账,还来我眼前假做敞亮人。” 实则,他对匡薇安不心虚也不亏欠。 该清算的都已作结,他们既无法重头,也不能归位到朋友。他可以当她是生命里的一场华筵,同理,终须散场。 相比她日渐在他心里的抽象化,有人是截然相反的,一日具象过一日,鲜活、俏皮、千万面。 这感觉类同对方的比拟,吃薯片吃到以为空袋,没成想发现还有四片。 又或者,他苦海慈航,戏剧性地张望到一座崭新的灯塔。 嗯,醉的人,好容易矫情。 那厢易叙经他一棍击醒,急急去了,回家哄老婆。 酒杯搁到窗栏上,沈读良微垂醉眸给傅言发微信,暗黑的口吻点拨她,“我想见你。” 只可惜,这份暗黑未能奏效。 因为……姑娘将他拉黑了! * 洞开虚掩的铁艺大门,头顶黑魆魆的夜色,酝酿一场倾城大雨。 翟斯佑不放心,问自家老板,“确定不要扶嘛?” 沈读良揣兜,散逸但四平八稳地抹身,形容倨傲出奇,“谢谢,我没醉。” “……” “你可以先回家洗个澡,洗完再来接我。”顿三秒,某人又注解,“洗长点。” 傅言其实极早就闻得屋前的动静了。 静夜里头,任何车辆穿过衖堂都似军马游街似的阵仗,甚至她搁在笔电旁的杯子中,水面隐隐在抖。才出神,楼下门铃便被揿响。 她没存疑,口叼可爱多,脚踏拖鞋就去应门了。 当然,依旧跛着,步步痛似剜骨抽筋。 上一刻还与冰淇淋一道被牙齿凌迟的某人,这一刻,失真化地现身在门外。 二人驻足相视,沉默拿呼吸博弈。 然后她问,“喝醉了?” 他问,“那篇文章点‘在看’,是刻意叫我看到嘛?” 那开口之同步,简直神乎其神。 傅言稍顿,下颌一昂,同时舌尖本能舐掉上唇的白乳,“是的,也叫其他人欣赏沈先生的红粉有多动人。” 微风起,似困非困地裹大雨前兆拂过。 听凭醉意差遣,沈读良缓缓欺近半步,右手指腹助她揩掉孩子气的冰淇淋残渣。 “吓着我了。”他说真的。 对面回馈过来的红色圆点,着实吓他不轻。 “吓什么?” “怕你不睬我。” 傅言一时愕住,冰淇淋化进袖口里去,某人不无嫌弃地抢过她的手,为她卷衣袖。 “我问你,你听懂了吗?” “我似乎……半懂不懂。” “很好。”他与力道一同进门,把突然的骤雨与惊雷挡在门外,再正身补言,“我一字不苟地捋顺给你听。” 姑娘昏蒙蒙地,下意识着眼到他空落的口袋,“您发布会上的绢巾呢?” “你怎么晓得我发布会上佩的绢巾?” 她不言声,意识到掉皮了,哪曾想紧挨身前的人微微一欠,到她咫尺处笑她,“视奸我!” “……册那,您还晓得视奸。” “嗯,今儿才学的词。”沈读良抹身朝屋里去了,全然反客为主的轻狂。 傅言急急地、断断续续地跟上,“二叔走慢点,不许您自个儿瞎逛!” 外面雨泽下注,屋内徜徉二楼外放的《深夜港湾》, “看霓虹千盏,泛起千串梦,映着这港湾。” 第33章 第八章·清明时节1 一时怄气,傅言把那三包鸡头米全煮了。 眼下厨房纷缊的雾气,来自灶上汤盅里的沸水。 情绪弃进食物里,就能从心上卸掉。 所以她还大买特买了两盒可爱多,也不管月经前脚才走。 有些人,比她手机里的周期管理app还灵光。 他在厨房门口倏尔抹身,叫她扔掉,“那么大的人了,不会爱惜身体嘛?” “我很少痛。”她正经反驳。 “不撞南墙的人不会想到要回头。” “是,我是不会回头的,不像某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张生回头望莺莺,恋恋不舍。” 噎得沈读良一滞,当即欺到她近前,右手抢走可爱多,左手捞起领带给她揩嘴。后者一畏缩,乃至想要喊,他轻佻地恫吓她,“最近两天,雍景苑门口的狗尤为饥饿。没的吃,最馋不听话的小鬼。” “变态!” 沈读良退居水气中央。屋小如舟,流泛关淑怡妖惑的乐声,也摇晃红纱壁灯的昏光。 傅言在明处,听他逗自己,“想要回去嘛?过来拿。” 真是很乖张的人。她心里逞强,声气急弱,“好气人啊你!” 你。 改口了,沈读良颇感欣慰。 尽管改不改无妨,多一个“心”字底和鼻音,仅仅是多一份礼教的尊重。但他抠字眼地渴望她改,“尽量不要喊我‘二叔’了,喊我……” 姑娘懵懂的眼神候他下文,通体月白衣衫,瘦怯怯的躯干,以及耳朵都给灯光染成酽红。 “算了。”他忽然觉得腻歪,也因为骤然燃开的罪恶感,倒了戈,掉头朝厨房里去。 傅言缓缓跟上,眼睁睁他将冰淇淋掷进垃圾桶。远投三分球,准到没朋友。 毫无愧怍的人抹掉手上的湿腻,悠哉救急潽出来的汤。掀开盖子,他拿背影嫌弃她,“大小姐,这样大意是会闹火灾的。煮恁一大锅,你今晚要增肥嘛?” 没成想,大小姐反问,“您什么时候走?” 口吻和神情都十分正经,着实在下逐客令。 沈读良怀柔她,“不要跟我说些拧巴话,假如你真的特别生气,就明晃晃说开来。” “我气什么。”傅言心想合影里的匡薇安。老天恩宠,造她的时候,画眉眼的工笔格外上乘。 男人有攀比欲,女人完全不输。 姑娘观赏发布会时就在想,要给那台上人找一个真正合衬登对的,讲道理,还是昳丽的、履历风光的匡小姐当仁不让。 她计较什么,很显然,怕他对自己仍是游戏人间的态度。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是脑子瓦特了,才会在品过匡小姐之后想要尝她的滋味。不怪她消极,他九成九是图新鲜罢了。 再者,她顾虑的比他多。可以遵循欲望,但奶奶终究是抛不下的。 就拿傅净一事来说,她都不敢叫奶奶晓得。 更遑论他了。 出神之际,有人将盛了鸡头米的银勺抵到她下唇,执意要撬开唇缝。傅言偏不就范,双眼骄矜地会上他目光。咫尺的人哄着她,“别气了。一年三六五天都给气过去了,火车头都没你勤快。” “vivian是不是温柔许多?没法,我就是这样臭脾气的。我不懂男人心,也不晓得婉顺是什么。vivian白天能同二叔并肩生意场,晚上能陪您驰骋商场。挑西装、选腕表,她都最擅长了。是我我也欢喜她,打比方,老师都是钟意好学生的,能心有灵犀,做什么都轻巧。”她扽住他手腕,拽到离自己远远。 一通拈酸吃醋的话,败露她于无形中。 沈读良笑了,和煦的口吻兑着酒精去到她眉心,“囡囡,你真的太可爱了。” “我很严肃的!” “你吃什么长大的?这样嗲。吃鸡头米嘛?怪道连我这一份都要搜刮。” 这人早看穿了,混不吝地捉弄她。应对无能,她索性气鼓鼓地答,“沈先生,我没说笑!” “我知道的,”沈读良严正下来,平息她的火光,“气什么,你真的犯不着。我早说过,和她两清了。好好管住你的脑袋瓜,不要让它成天价地脱缰乱跑。谁没有个过去?把尾巴撂得清清白白就是了。你要是气那条八卦,那更没必要,为子虚乌有的事情动气,浪费阳寿。” “空穴不来风。” 他给逗笑,搁下勺子来突袭她的胳膊,“乖乖,真是伶牙俐齿。” “松掉我的手!” 草头草尾,两人动起真格了。沈读良如她愿,“好,那请你以后别再喊我‘二叔’,这辈分就此撇干净,我消受不起。” “行,不喊就不喊。”我还不稀罕。 犟在原地。雷雨在璃窗上延展铺陈。 雷电生猛跋扈,澍雨败走麦城。终究怎么着,还是前者弱下来了,再听不着雷声。 倒是沈读良冷哼了一声,从斜睨到正视她,“傅言,我其实很会记仇的,你今儿撂下来的话,往后我得向你报仇的。” “那也好,沈先生不是喜欢两清嘛?您尽管报仇,我绝对不会再认您一声‘二叔’。” “不可以。” 老天,哪有这样狂悖无道的人啊,傅言想必是要疯了,旋即折身要走。 这一走,令某人看分明了,姑娘的脚很不利索。他一把搁下碗勺,三两步急急跟上,打横抱起她,在她的挣扎中,往暗红氤氲的廊道里去。 * 当年乔迁到这里时,老太太为让囡囡定心,骗她,房子是民国遗下的故居。如果墙会说话1,一定能亲自告诉她,这里原先是位阔小姐的兰闺,她一生顺遂,终嫁所爱。因而她的香魂会保佑囡囡。 毕竟小姑娘欢喜这些复古的腔调。听信了,也就不再哭闹了。 老太太做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所以囡囡的卧房也是仿古布置。双月洞雕花拔步床、黄纱壁灯、台式留声机,雅俗共赏,虚应个景儿。 沈读良踩着踏板将她搁到床沿,即刻探入月洞,欺身而下来唐突她的脚。傅言急急地躲向旮沓,很快又给他拽回去,惯性所致,她拖皱了满铺床单,一脸红晕地跌在他腿上。 “二叔!”蹬掉他脱她袜子的手。 “别动!”他勒令,稳正她扭曲的身子,“你晓不晓得,坐的地方很危险,轻易不能动。” “……流氓!”明火蹭地自她颈根蹿到大脑。 偏生,流氓问心无愧向她光赤下来的脚踝,冰凉指尖切肤地沾染上去,顷刻悸了她的身子。 “怎么搞的?” 傅言引流他的注意,“您起来罢,我想吃鸡头米了。” “我问怎么搞的。” 她一时不响,总不能直说这道伤算他一份。坐得不太舒服,腰畔总被皮带扣硌得慌,她试探性地挪向他膝盖,温热相磨,瞬间置身悬崖绝岭。再一寸,她就要从他腿上滚落。 沈读良默契地勾住她后腰,不由她掉下去,再就示弱了口吻,“告诉我,怎么搞的?” “没长眼睛,摸黑下楼梯踏空了。” “那现在有眼睛了罢,肿得很严重知道吗?”沈读良空的那只手扳她下颌,“让我猜猜,你一定没上医院。” “不用上,而且我最近脱不开身。” 隔空挨近,酒息吹到她脸颊。这时候,沈读良才隐约想起问她傅净的下落。 妹妹的名姓一入耳,傅言整个地涣散了,心里像滚水煎熬,蒸汽径直沸到脸上。但她还是选择骗他,“她很好,只不过我暂时找不到她。” “傅言,你七情上脸,有什么心思都直喇喇地写在面上。所以瞒不过我。” 纵使被揭穿,姑娘依然拿沉默相对。 退一万步,她不想在此事上赊他的人情。 沈读良更加笃定事有蹊跷,扣在她腰后的手一借力,叫她迅速向他怀里靠拢。傅言自然是推拒的,岂料事与愿违,侧脸正中他肩头的靶心。 他一直在追问,逼得她浑身的发条抛锚了,终究只好据实相告。 “那个东西存在体内是有半衰期的,不同种类不等。如果你妹妹能过了这一次的尿检,警方后续应该还要调查。”别问他为何知道,官绅场牛鬼蛇神的什么都有,“我找易叙帮衬一下罢,他在公安有人脉。” 傅言下意识说不要。 沈读良倒不急着要她点头,反而问她,“扪心自问,你认为她碰了没有?” 姑娘答她不知道,且突然觉得自己好不合格。身为姐姐,一则摸不透妹妹的底细,二则骨血里的原罪作祟,甚至希望永远摆脱掉她。 “偶尔我会控制不住地,把父母的事迁怒到她生母头上,再就,一并记恨她。” “这很正常。”沈读良没有告诉她, 这种想法,类似傅老太太的恨意累及到他,也类似他将恶意移情到沈读安。 “所有人,剥了皮都是一个样,有欲念有善恶。你没必要强求自己当圣人。” 傅言眼对鼻,鼻观地。 “当圣人我没想过,”她玩手指,“我只是在反省,是否我做得不够格。隔阂也是会集腋成裘的,从前我以为,长大了我们会更亲近些,但现在回头看,反倒不如童年。您晓得伐?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吃馄饨,但她爱吃馅儿,我爱吃皮。嗯,那会儿我们还能取长补短、互利共赢。” “那比我和沈读安好多了。你们能明面儿上吵,总好过闷声不响的窝里斗。” “我理解,就像奶奶说的,苦难也是人外有人的。” 唱片针走过轮转线圈,飞灰似的雨融进稀疏月色。 凝神侧耳细听,隔壁的洋房里还有清脆的洗牌声,混杂侬言侬语。 有人挨紧她的颈畔,“不,我只是想说,有些辛苦你哪怕不讲,我也能体会。” 傅言浑如琴弦被他的气息弹了一下,本能缩颈仰首,“那您不会不晓得,奶奶不可能容我……喜欢您。” 沈读良闻言一怔,心口像糖罐泼洒。 调换坐姿,他要她背抵月洞沿,手掌垫在她脑后,醉到视线散焦的眼逼近她,“你自己呢?容不容许我喜欢你?” “……” 她又开始长时间的不吭不哈。 “那这样,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的确,老太太的脾性我了解。也十分清楚,囡囡特别难。” 牵掣之际,姑娘登时藏不住眼泪了,急急去拽要抽身的人。不要再见,她受不了的呀。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违心。 “我不要。”没控制好落力点,虚脱的手径直跌到他皮带。 “你不要什么?” “不要不再见。”她形容受挫,怕他真要走。 沈读良佯作由她拽回去,无章法的喘吹开她颊上的眼泪,“那怎么办?你招惹我,可你另一头也放不下奶奶。” 话完,他错开脸,缓缓含抿她的耳珠。燎原的火刹那将她焚成灰烬,傅言破碎的声音回答,“可以偷偷地……不要她晓得。” 只因这一句,沈读良数年的道行挫骨扬灰。有什么疯魔般的欣喜,于他体腔内汹涌。 他当即回来看她,“偷偷地什么?” 傅言臊得休了声,手指依然停栖在他皮带。然后闻得他揶揄,“再拽,就危险了。” “可是我想问您,当初要不是我在发布会上提问,又在机场找您,是否就谈不上以后了?” 缘分很玄妙。种什么,得什么。 假如你笃信,跟循它安排好的轨迹摸索,尽头就是安排好的因果。 沈读良笑,忽而用唇舌含掉她的疑惑,勾缠间入口回甘,欺她仰躺到榻上。 颠乱间,他断续出声,“所以我虔诚感谢,你当初来找我。” 重峦叠嶂的被榻上,一个赶,一个躲。 啪嗒的雨潮透了傅言,衣角被磨上去,他的皮带扣就凉在她脐口。由他草书似的吻戒断了呼吸,再忍不住,她使劲抵他离开自己。“二叔!我快窒息了。” 视线之下,虾红的一张脸写满示弱。 沈读良捉起姑娘的手,揿到领口的领带,要她解开,“你没办法拿身子不方便糊弄我。” “那……我可以拿‘我困了’,来糊弄您。” 她被他软掉了,通身的骨头像是溶解了。 姑娘的畏缩与恐惧看在眼里,他莫名问,“囡囡,你不会……” 是,她没经过事的。这很奇怪嘛?她无由恼羞成怒。 “不奇怪。”沈读良与她四目相接。 只会让他越发矜惜她。比如这一遭,他倏尔不想再冒进造次了,不想儿戏地对待她。 于是他缓缓压低,仅仅叫她,“亲我。” 傅言应付差事地,仰头狠狠咬了他。 “我说亲我,不是咬我。” 无地自容,她退而求其次到他喉结,双唇在上头轻碰了一下。 “好了。”某人得偿所愿起身,撤出满帐月色的床,“你睡觉罢。不养好身体的人,不配谈工作。” 手边的床头柜上,散置瓶罐中有一本亦舒的《印度墨》。 沈读良肃整衣冠时顺手捞起来翻了两页,一打眼床上已经坐起的人,不,该是一团“虾球”。 站的人与床内的人相望,后者陡然松掉怀里的被褥,爬过来扽住他的手。 飒飒风兼雨,她牢牢牵住的人,立身在乐声里,拿纸上的段落借花献佛。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第34章 第八章·清明时节2 嘈嘈切切的雨下到将歇,傅言蜷在被窝里,依旧如置蒸笼。 通身的火烧进心房里,再由心室泵回来。恶性循环,她始终热且羞臊。 半小时后,沈读良的短信造访。 两件要事:一、我已到家;二、撤回微信拉黑。 她笑出声,扪紧被子滚了两遭,再回复他:到家就行,早睡好梦。 故意对第二条的视若无睹,令她可以想见,屏幕后的那张脸该有多黑。 “估计您不晓得,《印度墨》的结局非常意难平。” 白屋寒门的刘印子和乌衣子弟陈裕进注定各走天涯。 结尾是什么呢,印子在教堂外目睹裕进与他人盟订齐眉。她继续如同棋盘走卒,在凉薄的名利场上追求铅华富贵。 将才沈读良朗读的那段,傅言曾经一字不缺地读给奶奶听,末了阖书慨叹,“然后他还是和别人在一起了。” 奶奶回,“那你要他怎么办呢?” 那你要他怎么办呢? 的确,现实世界的贫贱与低微,总是比烈火烹油来得一针见血。 喝醉的人:“不是所有bad ending都算意难平。” “我想要圆满的事情破碎了,在我心里都算意难平。” 字没打全,那头人霸道的一个电话过来,“请你立刻睡觉好吗?夜里天马行空太多,白天会报应在黑眼圈!” 傅言本能一瞥柜上的眼霜,心头一跌,怯怯应了声“好”。 “不养好身体的人,不配谈工作。”某人的金科玉律,杜比音效在她脑内混响。 * 隔日中午傅言刚到派出所门口,易叙就来电知会她,傅净没事了,自始至终都是一场乌龙。 当然,因为是陌生号码,她实心眼地问候人家,“您好,如果是工作问题……” 易某人打断,“真是侄随叔、甥学舅啊,接电话的口气都是一个模子,惯会挤兑人的。” “……” 误会澄清,傅言受挫的口吻同他道谢。 易叙觉得这姑娘热络不起来,分人下菜碟那种,只有在沈读良跟前才会鲜活。他说谢就不必了,小女最近开始学小提琴,有空她可以赏个脸赐教。 抬举得傅言羞愧难当,但还是爽利答应。 昨晚,某人打量完她卧房的家私,挨附她耳尖促狭,“有个小囡囡跟我说,你这样的都应该住在城堡里。” 她困在他热息的囹圄中,颤声问是谁。 “易叙的小女儿。你该问我完整的原话是什么。”下一秒,他先行抢答,“住城堡的都是小精灵。” 傅言应答易叙的那声“ok”,大抵是由于两位“小精灵”接上了频道。 签署手续停当,她将傅净接到出租车上,后者仍在别扭状态。 其实我们都晓得,越亲近越爱闹意见,反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太平无事。 傅言一面电话细听刘菡的差遣,一面侧首低声朝她,“送你去医院,给奶奶好好道个歉。” 傅净当即火光了,车还在高架上,就狂癫似的拿手拽门。 “我不去!” “你有毛病嘛?”傅言撂掉电话,一把扽住她胳膊回拉,“我告诉你,这遭要不是我朋友帮忙,你估计清明节都得蹲看守所。别跟我说什么不需要我们管,你厌恶我、恨我,没关系随便你。但奶奶那头你必须去,哪怕打个照面也行。你越是鬼鬼祟祟我越要怀疑有事,晓得伐!” 博弈间,傅净身上繁琐的金属剐破了她手腕,划出一道极窄的血痕。 后者本能捺住它止疼; 前者也有些愣,先回驳“警察都不怀疑的事你凭什么怀疑我”,再咕啜,“我这铆钉不脏的,你不用打破伤风。” 最近挂彩过频,傅言甚至想烧香拜佛求转运。其实伤口绽得挺深,痛得她眼眶反射性一酸。 怎样的酸法?同她儿时带傅净在巷口买的酸梅汤无差。 傅言倒吸口气,探手去包里拿纸巾揩血。没成想,她闻得傅净古怪的一句,“不可能伤到真皮层罢?” “你生物不是不好嘛?” 二人目光隔空相遇,其后傅净再没接话。 * 沈读安是十二点半来的m&g。 正值午歇时间,员工散的散、格间空的空,唯有会议室里沈读良一伙仍在奔忙。特殊节刻总有开不完的会,与会人员很快分为两个帮派。 一派激进,主张不择手段与辰东battle到底;一派维.稳,反映讯科给的预期数据有猫腻,争不争还有待商议。 沈读良乏得很,笔杆子架在耳际,手执一杯咖啡坐山观虎斗。 两派相争到后来,领头的都掀掉椅子站起身对骂,唾沫得会议桌像回南天泛潮。 坐在下首的翟斯佑,给jpg状态的沈总配音,“打起来啊打起来。” 分明无声,却仿佛给某人窃听到,旋即侧首睨他一眼。 那凉薄森然的目光,很有种“你工资没了”的味道。 这场荒腔走板的嘴架,到最终奄息也没个确定结果。 沈读良双腿一撂出了会议室,在门口由沈读安逮个正着。后者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嘴脸,一面阿谀一面紧跟,“老大好啊,吃了吗?没吃我请您下馆子去。还是说您要等vivian一起共进午餐?” 单手抄兜的人在廊道中央冷不丁地抹身,凉眼发话,“你有屁直放行吗?” 明眼人都清楚,这个裉节儿哪还能提vivian,作死吗不是。沈读良最讨厌背后放冷枪了,匡薇安一通骚操作倒好,把他的雷点全踩了。分手时的体面全然坍塌。 沈读良不好相与的形容,骇得沈读安没胆再造次。 万事求人难。茶馆装修格局改了定、定了改,终究设计师没辙了,指出二楼的一面非承重墙必须得拆。可当初租赁契约上白纸黑字,甲方不允许任何形式的翻建改建。沈读安就此找过翟好几次了,想绕过老大直截和傅言约谈,都被翟挡了回去。 万般无奈,这才出此下策。 “你自个儿跟老太太谈不行吗?” “顶不住顶不住,那老太太实在梗得很。” 二人前后脚往电梯去,半道沈读安一瞥玻璃门后的格子间,讲了句题外话,“过几天我来报道,甭给我安排这样的办公室啊。挤不挤呐,一群人跟苍蝇似的窝在一起,拉个屎撒个尿都要弄得天下皆知。” 闻言沈读良冷笑出声,“你跟我说不作数,在哪办公归行政部管。拉屎撒尿天下皆知,你怕臊,那为什么每回烂摊子都要我给你揩屁股?” 沈读安捻捻鼻头,他也不好直说,先头抵死想越级联系傅言就是存了私心的。打上回匆匆照面后,他一直觉得这姑娘好灵,想勾搭的念头在心里害了疮,一日痒似一日。 甚而想住进老太太经营的民宿,岂料它尤为抢手,一连数日都是满房。 “这样罢,您直接把她孙女的号码给我。”迈进电梯的沈读安说。 “你要她号码作甚?”某人微微蹙眉,揿住开门键回首,“她又没什么话语权,墙给不给拆全凭老太太松口。” 到底机灵人,沈读良瞧着老三一脸贼相,当即拿手扣住门框,只一句打发,“你出去。” “什么?”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孵什么药,为什么让你出去,你心里明白。按规矩她要喊你一声‘三叔’,你但凡是个人,就不该存那点坏心。” 可巧,要去食堂的翟斯佑进了轿厢。 闻声他浮浮眉,无痕朝老板掠了一眼。啧,什么叫严以待人,宽以律己,活生生的例子呀。 沈读安皮厚,更以为老大假把式训诫自己,于是话赶话把人赖到地下车库。 “今儿我就敞亮说了,咱妈也在同我逼婚。我好容易遇到一个合眼缘的姑娘,人看着基因不错,也不大有城府。正好清明节回北京,事成我能向她交差的呀。您知道什么人适合结婚嘛?就她这样的,弭从得很,要钱我就拿钱买她笑。不过我估摸着也不会要钱……” 话未完,他开了一半的车门由沈读良狠狠抵回去。 即刻低头看,门把上的手青筋微暴状。 “想死罢你?”言毕,沈读良径直锁车去,索性选择步行。 “不是,犯得着这样动怒吗?我说个笑不打紧的罢。”沈读安云山雾里地,赶了几步着实徒劳,于是驻足目视某人扬长离去。 * 那厢老太太给接回家,王妈周到地在门口置了个火盆,搀她跨过去,当是除邪祛病。 又在正门上框捆了几束艾叶,老太太进门之前,王妈将艾叶点着,绕她周遭熏了三匝,才算功德圆满。 傅净不由地笑,“封建迷信,陈规陋习。” 听得傅言着实想揍她。 打从把这厮带到奶奶跟前谢罪,她嘴里就没一句中听的话。老太太慈悲为怀,矮下面子先一步服软,问她这几日宿在哪里。她白眼一抬,“大街、桥洞、24小时肯德基,就睡这些地方。” 老实讲,傅净开口前,傅言通身寒毛卓竖,生怕她背诺先头在门口的约法三章。跑场子、蹲局子、涉嫌染.毒一概不能提,提了就是一个字“死”。 “死”谁? 必然是老太太。 傅言觉得十分不安,由人提刀在背上刻下骂名般的不安。 同类型的事件相互类比,能够产生一致的化学反应。 比方说,傅鹤汀出轨时是否有过这样的灵魂受刑;再比方,她在欲念唆使下对沈读良的那句“偷偷地”。都见不得光,她忽而感到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 病房里,老太太疑心有他故的研判目光去到傅净身上,傅言也本能避讳。 欲望是凡人生来的天赋,大可以诚实面对它们。 然而她突然被偷走了这份权利。 行窃者,是那份前途多舛的感情。 …… 祖孙三人难得和谐共处,零散坐进沙发,茶几上搁了三碗冰糖绿豆汤。 老太太已无抱恙之色,拿汤匙翻搅满盅的绿意间,偏头问王妈,“今年清明我们要去趟乡下的,可以烧纸。你晚上去买点冥钞票罢。” “那元宝呢?” “元宝买纸就好了呀,我们可以自己叠的,”老太太朝向傅言,“对伐囡囡?你小时候最欢喜叠元宝了。” 傅言打碗口冲她翣翣眼,“傅净叠得比我好。” 这倒是真的。论起手艺活,她样样敌不过傅净。 但眼下,此话俨然是缓和气氛的调剂。 老太太领会后,把话锋转向傅净。 没成想后者手机短促一响,本尊觑见屏幕上的内容,当即起身,面色与眼神都回寒倒冷。 “搞什么一惊一乍的呀?” 应答老太太这句问的,是门外俄顷被揿响的铃。 * 前度重逢,逃不过脸红。 要么是余情未了,要么是mmp怎地又看见你。 显然,当下的傅言与吴尚知属于后者,且有过之无不及。 他是来给傅净送落在他家的东西的。三两句客套寒暄,听者都清楚了,妹妹还是跟前姐夫有蹊跷。 数月未见,吴尚知变化不大,仍然眉清目朗,时不时溜出几句苏州官话。 一身正装行头,外套从来不扣,方便脱换白大褂。既往傅言迷恋过他身上的书卷气、杏林风骨,分手了,统统当是喂了狗。 老太□□怨分明,犹记他曾经劈腿囡囡的龌龊事,所以今朝也就斜眼朝他了,“要死了要死了,哪来的瘪三诶,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哦。求求你退到门外去好伐?我老太婆大病将将才好,真真不想再看到医生了,太倒灶了。” 面子上的滑铁卢,不妨碍吴尚知与傅净的眉眼交流。 傅言在一旁漠视,蜷曲的十指越发的抖。 偏生吴尚知枉顾一切,径自朝傅净而来,“你后面也没个电话给我,我都不晓得你去哪了。那天晚上你非要出门,怪不得我总觉得会出事……” 傅言骇得,生怕他说漏了嘴,立时出声截停他的话,“吴尚知!没看见我奶奶非常不欢迎你嘛?我拜托你立刻马上滚。” 两人兀自意惹情牵,老太太再糊涂也懂了,重重磕下碗盅,“什么意思啊?不要跟我说,你俩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勾当。我心脏不经吓的晓得伐?老傅家乌七八糟的事情已经一箩筐了,不要在我临死了还添一桩。嫌我死太慢是嘛?” 这头人气冲冲地说着,那头傅言能清明地望见奶奶的手在颤,乃至帕金森的程度。 她彻骨酸心般难受,被作弄、被背叛,况且肇事者还是一度不忍脱手的傅净。 于是她蹲身央求奶奶,“请和王妈出门散散步罢好嘛?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我有能力处理的。求求您相信我,您在这里我反而特别负罪。” 老太太始终不肯,幸好王妈知机救场,外加傅言足够坚持,这遭修罗场只剩三人对质。 那厢门刚从外面虚掩,傅言的胳膊就扬起来了,与此同时,吴尚知十分大丈夫地挡住了傅净。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有无数问题澎湃的,最终溢出嘴的仅有这一句。 傅净无甚表情地答,“总之是在你和他分手后。” “撒谎!我和他分手前你们就已经走得很近。傅净,你今朝实话告诉我罢,我是不是没有资格当你姐姐的,奶奶也没有资格盼到你良心发现。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麻烦你主动离开这个家好罢?我们恩养你到今天,仁至义尽了已经。” 傅言之前还以为奶奶的担忧多余,什么心头刺豢养久了,早晚成荆棘不可收拾。 她早该劝阻的,错在第一步,认养了祸根的女儿,天生就是来咬农夫的蛇。 吴尚知到底纸老虎,两个女人同台戏,他连声堂鼓都敲不进去。 但他也有心里话必须要说,他问傅言,“难道你认为你比傅净可怜嘛?你好歹有过名义上的生父生母的,凡事也是老太太偏袒你,可她什么都没有。你现在赶她走让她去哪安身立命?快刀斩不断的亲戚,至于闹到这番田地嘛?” 傅言心像酒坛哐当堕地。情分是什么,和人性一样经不来考验。 她再出声时却是游丝似的一句, “吴尚知,我当初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懂嘛?你来一趟,我就要在心里把前因后果过一过。这件事的根本症结不是我和傅净谁更可怜。是你,背叛过我,所以我恨你,也坚决反对你和她搅合到一起。” 傅净多半少年心性,“你反对顶屁用?我爱跟谁在一起你管得了嘛?从前你和奶奶事事约束我,可现在不是旧社会了罢?总不存在我谈个恋爱都要打报告向你们通气的道理。你把嘴架我身上,自己又是什么好鸟嘛?” 一瞬间,傅言体腔内的怒火再难转圜。她是要狠狠掌掴妹妹的,未卜带翻了案上的碗盅,滚到地上蜿蜒了一尾蛇状的汤渍。 卯足劲的耳光就要下落,门外斜进一道清逸的男音, “囡囡。” 两姊妹各趋极端,傅净也半点不逊,直截抬手搡了傅言一把,欺负她脚伤未好。 门口的沈读良见状,面色与眉峰同时阴沉下去,没几步欺到傅言身边。他堪堪要捞起摔倒的她,又嫌傅净切切察察聒噪得慌,当即把碗盅挥到地上。 溃散且骇异的清响间,两个男人短兵相接了眼神。 沈读良不稀罕同吴为敌,轻巧抱起傅言,兀自抹身去。 门内刀枪入库,门外泊停的卡宴里,换傅言的眼泪起义。 她脑袋都要捣进他胸口,哭潮了他大半面衬衫。 沈读良都觉无巧不成话,为何他恰好有空来找老太太磋商拆墙的事,就能天降口舌战场。 他想从囡囡口中厘清来龙去脉,偏生她哭个不歇,愣在他胸口哭出一汪人工湖来。 “别哭了!你这样我真的开始害怕,怪不得自打遇见你八成天都在下雨。” 傅言泣到无知无识,也没察觉是跨坐在他腿上的。然后,他拉长外套两侧的前片,把她整个颅颈裹在里面。那啜泣声就嗡嗡地,共鸣他的胸腔。 哭走崩溃,余下清醒。姑娘缓缓也悟透了,搂着她的这个人得天独厚一个本领,作她情绪的闸口,抑或,是她避风雨的不冻港。 所以遇到他之后,她才这样爱哭的。 掉泪的频率指数型生长。 听到怀里渐次休了声,沈读良慢慢俯首,会见一张低迷闷红的脸。她倒自觉,晓得狼狈不堪,从而拽起他领带囫囵抹了把脸。 “哭够了?” “您什么时候来的?” ……他要气死了! “你可以不用管我什么时候来的,因为我马上就走。” 傅言吮吮鼻子,闻声即刻拿手锚住他领口。“那我再哭一会,您先别走。” 他往后仰躺,“不给哭了。离柜概不负责!” 这厢烧了一车的温存火,而左手边的倒车镜里影影绰绰,有什么人正由远而近。 傅言第六感显灵,旋即回首去看,再就由他身上爬起来,推门要跑。 沈读良不许,“喂,又来了。上树就拔梯,得鱼就忘筌。” “不是!”她急急挣他的手,再度要哭的架势,“奶奶在往这里走的!” 仅这一句,叫二人的手断弦似的松离。 傅言惶惶然逃下车,拾掇仪容后才想起去看车内的人。然而已来不及,遮光膜隐蔽效力极好,于阳光下,她念兹在兹的人, 全然化进不见底的冥色里。 * 老太太格外不信沈读良只是来拿鸡头米的。一来,她没见证过程;二来,囡囡的神情颇有妖变。 但终究也只能信。 毕竟人跟车很快走了,而且囡囡也再三强调,我这样一塌糊涂的脸色,是给吴尚知气的。 傅净最终还是选择留下,老太太主张她进卧房关禁闭,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再放行。 语音将落,傅言与她错身,没走几步便给她出声截停,“还有你也是,好好静一静。等你们都收拾好心情了,我有话要说。” 静是不可能静的了。 傅言一整面的心旌不住在晃,吹刮它的风是百十里外的人。 她勉力与奶奶正色,“我不需要静的,我还得回台里工作,有什么话暂打靠后好了。” 窗外抹了浓层暮色,射到地板上,像雾鬼祟在爬。 “你上午才跟我说的,今朝一整天都没工作。为什么半路又杀个程咬金叫你回去?” 老太太疑神疑鬼的口吻似刀刃剜在她耳膜。 傅言利落拿包换鞋,到玄关才垂首作答,“临时调度,我必须要去的。而且……” 蹲身去拔鞋跟,眼见王妈一扫帚挥净满地的瓷片, 她在软硬相撞的咣啷声里,似有若无地补言,“晚上应当很迟回家。” * 沈读良一年不开几次火仓,顾指都能数得过来。 但今晚他破例了,两边袖口都散卷上去,洗手作羹汤。 想开那瓶龙舌兰喝,照他这胃的脾性,空腹沾烈酒无疑是上赶着献身医疗事业。 流理台上刀俎切磋几个来回,空运的a5和牛顺“霜降”纹理改刀,以酱腌制入味,再移到预热的铁板上烤。追本溯源,手艺师从的傅明栋。 不过那会儿烤的是鱼。 沈读良依稀记得向养父学厨的时光。 亭林镇不少鱼米湖荡,寻常三餐,河鲜是常客。偶尔傅鹤汀也会一同来品享。或许彼时的清风徐来、剖瓜解暑,也是他心底能够具名为“烟火气”的事物。 哪像眼下,牛肉烤入味且火候刚刚好,但他就是胃口泛泛。 倒是拿酒淬过的冰块,越嚼越带劲。 酒足饭饱,沈读良正待去浴室冲澡,皮带才从环圈里抽出来,门外就有人造访了。 开门的人始料未及,迎接某位夜奔姑娘单骑杀过狼狗群的惊慌。 * 没人不爱亲密接触。 尤其唇舌的沟通,各种感官同时醒觉运作,往人的骨血里汲取出最本能的情念。把你淹没进去,暂时戒断旁的杂绪。 傅言好想与某人分享她来时的心境,那是种近乎亡命的逃离感。但她先堵住他双唇的,由他抵到玄关一侧的墙上,再就是密密的、雨脚似的亲吻,让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失声。 她一寸寸被他推高,乃至最后,须得让他精实的腰与自己嵌.合。 傅言呜呜地,把一句话递进他的醉息里, “对不起二叔,傍晚那件事……我觉得好难受。” 难受什么?为何我不可以直面对你的欲望呢? 剖开所有得失、是非,老天当初引我走向你,传教的偈语就极为赅简: 我想要你,你亦然。 “所以你来找我了。”有人拿鼻峰与她的相揉,很是玄妙,她眼内窝的弧度恰巧与他鼻峰合拍。 傅言一霎间噎语。 随即他探进她一开一合的唇里,注入龙舌兰的余息,“是不是?” 成心促狭,他三催四请要她应声,不然就蛮横地攻略入口。善感却没经过人事的她,溃败在他的攻势里,哭咽着告饶,“是的我来找您了。二叔,求您……” 沈读良拇指揿住她的颈动脉,戴腕表的手捞起她下颌,会上一双迷蒙泪眼,他不由笑,“乖囡,我还没做什么就求我了。” 话完的人不允她任何反应,直截拦腰抱起她,一路上了二楼卧房。傅言由他搁在床沿时,一面被他舐吻,一面眼睁睁他宽衣的整个过程。领带腰带、衬衣腕表,碍眼的齐齐弃到地上。 她本能怯于看他之后的模样,从而阖紧了双目,也被他切肤而来的手烙得一颤。 锻炼过的人,体脂率极为标准,同时,他右手落力的点也极为标准。傅言心脏泵血的位置,在他的作恶下,越来越易放难收。 “你怎么会没经过事呢?”叫她摘掉他眼镜,他五官在她眉眼上,矜惜地叹了口气。 因着神志不清,傅言下意识冲口,原先好险和吴尚知那个的,可她终究怯场了。她怕自己以献祭的方式给了他,到头来发现他不足以做她的信仰。 囡囡还是很轴的恋爱婚姻观。 同被子一道覆住她的人盛怒,“傅言!你都不心疼我嘛?” 于是,他拿手指埋进去时,勾醒她的湿.泞,一直缠她说清楚他是谁。 “是……二叔。”中间那一秒的断层,是她被痛与快意直抵了脑髓。 傅言反射性绞了一下他的指尖,附耳上来的人失笑着戏弄,“囡囡,你有弄湿我衬衫的本事,也有……” 不可以再说了!姑娘在毁灭边缘,仰首吞掉他所有的粗鄙话。 …… “很疼的。”贴在眉心的人说完,低身捞起了床头的领带。傅言被细细的汗糊了双眼,刚要去抹,领带捷足先登灭掉她所有的视觉。 扩容的听觉里,有他撤开手指的动静,也有,撕扯某包塑纸的声息。 “二叔,我怕……”她扬臂去找沈读良,恐惧之极,连带着双腿也去寻他。 然后,她于黑暗、润泽与彻痛中,同欺入的他合二为一。 “别怕,我在这里。”沈读良在紧致的濒死感里忍下所有意气,俯下首,一面小寸小寸地离开、又走进她,一面用温热渡进她唇里, “真怕就喊出声。” 第35章 第八章·清明时节3 不放晴的夜,纤月仅仅是一钩白。 窗畔的橡木精油收纳柜上,月影成霜花掉进镜子里。衬底的暗色在酒酽花浓间开始跌宕、晃漾,红橙精油的气味分子兑入麝香。引路的人驰骋,随行探路的人,像尾生抱柱一样依附着他。 沈先生的床套是浅灰格子式样。 此刻,垫在下的泞成了深墨色,笼在上的忽涨忽落,吃掉阵阵晦不可言的潮音。 傅言仍是觉得痛,尽管有什么旁的感官正在恣横地生长。 初尝的她趋利避害地躲,求他或许可以减慢些。如此忤逆的后果就是,沈读良寻到她的腿缝到自己腰上,去得更深,搅得她神昏意乱。 汹涌之间,傅言被盈满,沈读良被裹合。 怀里的人低哭似待哺的雏猫,他由她绞得酥掉通身的神经,垂首吻她也哄她,囡囡能不能放松点,“我已经知道你很喜欢这样。” 姑娘羞到但求一死,“胡说,我没有很喜欢!” 身上的汗多到像笼火,她服软地应他的吻,泣着提意见,说那个东西,真的叫她好不舒服。 “但必须要的,你还小,”某人这样宽慰她,“奶奶没有教过你嘛?这是保护措施。” 她骇到连声喊,盲眼中捂住他的嘴,求他不要在眼下提奶奶。 “我错了,不提了。”道歉和细吻一同而来。 乘奔御风的人愈发蛮横,攻势剽悍,口吻也浮浪地作弄她,“那囡囡要哄我嘛?我也不喜欢你提别的男人的。” “是您先开口问的,我没有故意想要说他……”傅言拿手去拽蒙眼的领带,又当即被他扽回去。 “还提!”他是不满她的应答,且不满她喊叫的矜持,于是身体语言也更加混不吝了。 交叠痴缠的二人,在气息齐奏中一起冲到痛楚的地尽头。 傅言终究经全了事,也在视觉闭塞的状态下,借耳畔章法大乱的气息晓得,男人在尽欢时会展现她从没见识过的疯魔。她嘴里有袅袅糯糯的细喊,像根绣花针穿线引过浓墨似的夜。 最终,由退步抽身的人释放了双眼。 豁然有光中,傅言会上沈读良欲念未殆的视线,汗湿的一张脸消受他热息的描摹。他替她掖整颊边的碎发,再拿双唇按在她眉心,嘴里微喑的话是宝惜也是如愿以偿, “乖囡,你真的好乖。” * 深夜的龙舌兰,冰块化到净光净。 傅言被沈读良从泥泞的被窝里打捞出来,一身光裎只覆了他的西装。由他抱出房,路过地板上乱糟的衣物,还有几团揉皱的纸,他拿来给她潦草擦拭的。 她羞得去看,偏某人附耳冒犯, “床头柜上也就那么几张纸,用完了,囡囡。” 傅言气到想跳出怀抱,沈读良笑得过分,半道上一个冷不丁顿步,也就遂她愿放她在楼梯口。已然衣冠楚楚的人发话,“那你自个走下去。” 她急急去拽要掉的外套,给自己遮羞,红热的双眼央他,“我走不了,好疼。” “你很麻烦。”沈读良刻意嫌怨的面目,叹了口气重新捞起她,问她,我就不疼嘛? “二叔在这件事上是精刮人。” “遇上你就不是了。”他逸足抱她进浴室。 开了暖光灯的套卫热气郁积,缸中水满欲溢,但温度是宜人的。傅言被他沉臂没进水里,不禁悸了下身子,下水的手连忙上岸找他,也抵死扪着西装不给他拿走。 “您要在这里嘛?” “不然你要赶我去哪?” 沈读良的镜片洇满了雾气,但视线俨然清笃得很,抬手理整她额上的碎发,末了,怜见的吻从她眉心走到鼻峰中央,“你这叫什么啊,提裤子不认人?我不走,你也疼疼我好嘛?” 言毕,直截有力地刨她怀里的外套,腕表也不怕进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被夺走遮羞布的傅言臊到干脆背冲他,脑袋也鸵鸟化地避进水里,继而撒气,“二叔在这里,我就不洗。” 身后人迟迟出声,“我都看过了。” 她恼得不作声,他于是补言,“那二一添作五,公平起见,我现在脱了给你看。” “不要!”傅言骇到回身泼他水,却不期然他半起身,用双手捧住她脸颊,唇舌细密截掉她所有的难堪。 气息递送的缝隙间,他时断时续地宽慰,“体谅体谅我,当下任何不规矩都是因为太喜悦。” “什么?” “傅言,我真的非常高兴。” 世俗看来,我们的情缘都是难以书写的,在何处落笔、何处起承,都要如履薄冰、雾里探花地顾虑下文和终章。 你很难,我也一样。 对你难以自抑时,你父亲和爷爷的灵魂会在刑罚我,你七岁那年我就识得你了,然而命运使然,自彼我的生命线里你空缺了十八年。 我情愿矫情地想,这十八年我就该是要等你的。所以我才说,谢谢你来找我。 时间弹指过,我快四十了,遇到你如同老天降福,苦闷平乏的生涯开了幻彩大门。 感情究竟是什么?老实说我同样在摸索。 但我相信,任何感情的奠基石都是“合契”,不必将它分析得纤毫毕现,只要它足够让你孤勇就好。 傅言缓缓离了某人的唇,拿指腹揩掉沾在他嘴角的水滴,对这段长篇大论评点, “傅先生,您真的好噜苏呀。” “你喊我什么?” 两双眼睛遇上,一对朦胧,一对皎洁。“喊您……”傅言用无声唇形复述一回,再莞尔问他,“不喜欢嘛?林夕有首词作,叫《你的名字我的姓氏》。” 语音落下许久,沈读良都未答片语。傅言茫然之际,他起身到干区捧回剩半盏的龙舌兰,且喝且折回来,步子格外稳健闲散。 心底澎湃的人面上安之若素,实则os:容我呷口酒压压惊。 姑娘不满,澄泓的目光钉住他,“傅先生,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闻言人见招拆招,“上回我那个问题你还欠着,所以我不答了,要公平公正的。” 她着实懊恼。今晚这遭,也不够叫二叔明白我的答案嘛? 言尽于此,楼上她手机大作的铃声就荡下来了,想必是老太太,哪怕将近十点半,例行的电话查岗少不了。傅言本能懵了下,沈读良正正身,再就问她,“要给你拿下来吗?” “不拿了罢。”她双臂蜷住胸,半张脸畏缩进水底。 无视过红绿灯的人,倏尔不愿在乎所谓圭臬方圆了。 沈读良瞧出这份口是心非下的歉仄与负罪,酒杯搁到壁架上,卷好袖扣将水下人捞出来。他是用双手嵌在她腋下的,把她整个人托到腿上安放,再扬手扽下毛巾为她拭水。 绒毛勾勒完她全部的肤发,他叼着才燃着的烟表态,“你太瘦了,真的要多吃点。” 一度不响的傅言这才应声,“那您以后经常开火仓好嘛?我想吃您做的饭。今晚烧的是什么?” “和牛肉,”他左手隔毛巾扣住她后脑,右手钳下烟磕了磕烟灰,“不好吃。还是中餐果腹又美味。” 这样分心的、自欺的对话之后,楼上响过两回的铃声终于憩下了。 傅言沉默埋首到他肩上,被动地穿上他的衬衫,末了,心有戚戚的一句,“但我也不晓得以后要怎么办。” 抱她起身的人答, “求仁得仁,多想无益。” * 夜色转深。 傅言在软被里辗转数回,通身的体肤都染满他衬衫的气息后,终于探出头来,拿问当夜更的“加班先生”,“该睡觉了,熬夜也是伤胃的。” 沈读良只一味搪塞她,嗯、马上、这就睡。 定睛屏幕的他仿佛在跟电脑说话,傅言忽然能体味某人时常的抽风,蹬掉被子挨到他身侧,学他,捞住他下颌朝向自己,“二叔!和人说话要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最起码的礼数。” 他笑,余光仍流连屏幕上的邮件,“色令智昏晓得吗?我再不问政要带你一道喝西北风了。” 彼此打量间,傅言无由一句,“偶尔看您的眉眼,会觉得和照片里的爷爷好生相像。” “毕竟我们吃过同一方水土的稻米。” “您不会是他亲生的罢?”姑娘撒狗血。 沈读良“嘶”的一声,“闭嘴!再乱说就来round2。” 恫吓奏效,傅言忙慌逃回被子里,但她一样睡不着,心里惴惴怙惙的都是明早一升帐就要立刻给奶奶回电。她有个恶习,万一失眠便要求救音乐,可惜临走匆忙忘拿耳机,于是索性选择外放。 这厢歌才过半,加班先生受不住了,撂下腿,抱起笔电逃之夭夭。 小性儿作祟,姑娘怙恶不悛地连番放了数首,待实在捱不住困意,才歇了歌声。 不多时,背后有人气悄默声挨近,她反应过来时已坠进他双臂里。 “怎么不放了?” “不是吵到您了嘛?” 几秒后,熄灯先生答她,“其实还好,我家里需要这样的声音。” 傅言徘徊睡意边缘,由这句话拽回神识。沈读良精神甚好,扳她细吻缠绵了片刻,就拉她来第二回合。 这遭没拿领带覆眼,她在浮沉间见证了他理智溃散的全过程。痛感也好些了,取而代之的酥麻使她节节败退。依旧求他力道轻些,但他一旦撤离怠慢,她也像涸辙之鲋汲水一般黏上他。 终究泣不成声、泛滥成灾,傅言听他在鼻息间喊自己“囡囡”,也被他惯瘾儿似的含抿耳珠。 临了,她破堤且打颤的一声“我真的不行了”,豁开他身心的闸,一道朝深渊跌落。 偏他还不肯走出她的身体,缠着她,“囡囡,听我讲一句话再睡。” 傅言哭到脱了力,余波未了地瘫在他胸口,几秒之后,无理先生挨到她耳畔喟叹, “我三十八年来最欣悦的一天,在今晚。” * 隔日依然要清早起床的,傅言有早班,沈读良也要善后风波的事宜。 但是她痛到像身子坦架,两人并排刷牙时她埋怨再三。某人对此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开岔:唔唔,该给你备双拖鞋;洗漱用品也是要添的;要不要购一套豆浆机?满足你对豆浆的嗜好。 “二叔!” 闻得呵斥的人边打领带边折回来,倚在盥洗室门框,凝视她对镜抹口红,“怒火用错地方了。假如我不中用,那才玩完。” ……这人! 厨房里无得早餐食材,沈读良催她动作麻利些,好在路上吃顿饭。姑娘于是稀里糊涂地被他赶上车,落座后才来得及绑头发。 车子将将通过门口档杆,身侧人急急刹车,欺过来,解掉发环重绑了一个低马尾。 她很是疑惑,“精干些不好嘛?” “好是好的,”退回位上的人睨她,“但是你后颈上的,……,嗯,不允许。” 半晌后,他安抚气鼓鼓的傅言,“清明节我要回趟北京的,茶馆有面墙要拆,需要找老太太商议。你回头同她招呼一声,务必劳她亲自出面。” “我不可以代劳嘛?那几天我或许没什么任务。” 挑开转向灯的沈读良,忽而阴下脸色,不容置喙地驳她, “不可以!” 第36章 第八章·清明时节4 傅言手捧咖啡打卡时,恰巧撞见丁杨。 后者看她腿脚不便,搀了一把,进电梯时不由咕哝,“怎地觉着昨儿还没这么严重。” 姑娘立时闹红了脸,鼻尖和视线齐齐埋到杯盖里。 十分钟前,有人替她开门、解安全带,紧赶着就是要抱她进大楼。给她骇得够呛,抵死赖在座上不走,避人耳目的神情推他,“疯了嘛?让他们晓得我会死掉的。” “不要瞎说,成天到晚‘死’不‘死’的。” “那我不说了,您让我自个儿走。” “走得了吗?”沈读良一副敢做却不当的口吻,也是刻意逗她,但没把话落实到行动,稍稍歪了歪身子由她自己下车。 时间原因,路上没特意找有腔调的、老辰光味道的早点摊。 然而某人十分体恤,叫咖啡时不忘照拂她,将拿铁里的牛奶换成豆乳。 傅言临别前不禁说,她其实没那么嗜豆如命。 “不管,我买了你就要喝。这也是现在你成年了。假使再倒回去个廿几年的,你还在摇篮里啃奶嘴,我买什么你不都照单全收。” “……奶奶说我小时候爱吃米糊。” “嗯,我记住了。”轻淡作答的人重新理了下表带,然后即刻上车而去。 - 傅言同丁杨聊得正嗨,不期然年克俭闯进了轿厢。 气氛立时滞涩。 职场总抹不开高低面子的顾虑。傅言较丁杨反应更快,对领导恭敬寒暄完,当即躲到旮沓里去。 诚然,也有她的私人原因。再怎么说,上回在会所她都算得罪了年,所以怵得慌。 格子间里四处是透风的墙,痛诬丑诋传开了,受唾沫星子的仍是兼为女性和下级的她。甚而emma还发了条朋友圈含沙射影: 晋升的资本不是大腿亦非皇亲国戚,而是真才实学,希望各位都明白。 傅言选择关起门自我消化,也并未将此告知沈读良。 的确,她不否认自己的荏弱,却也不否认,她有独当一面的本钱。感情上能无条件依附他,感情外要掌握分寸。两性关系一旦杂质太多,很容易成豆腐渣工程。 以及为避是非,她会尽量少和年来往。 没成想事与愿违,这遭还是冤家路窄。 轿厢中灯光豁亮,三人各自无言,时间比哪一回都漫长。 拜某人所赐,姑娘昨天的上衣穿不成了,于是借穿他的衬衫。衣角散掖进腰里,oversize感衬得人更清瘦惹怜。年克俭的视线自然黏上去。 从而电梯将开,他在她的楼层把人截住,满口要留她聊几句的托词。 丁杨闻声机警地驻足,年克俭嫌他没有眼力见,命他先走一步。 傅言:“台长找我有事,你先走好了。” 姑娘满面泰然,实则心如擂鼓,年克俭盯望她的眼神活似眈眈的狼。丁杨不情愿地去了,两人前后脚沿消闲区的廊道漫步。 年克俭背手频频回眸,开口便问她那个“二叔”的事。 傅言只好,“是极其远房的那种,平日我们鲜少交际。”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诓我,是我误会了。总之那事你放宽心,你二叔关心则乱,我也没想过找你问责。真要说起来,我挺欢喜你的,小姑娘玲珑又踏实肯干。要没这层原由,不存在各式酒局头一个想起你。现代社会是酒局论职术,你在台里也有些年头了,对未来当真没规划嘛?不可能的,我作为过来人正是想到这点,所以有什么好的人脉、门道,都尽可能帮你张罗呀。年纪轻轻的人,要活络些、泼辣些!” 傅言只沉默点头,紧着他一车皮的漂亮话。 迈到廊道尽头,周遭无外人了,年克俭终于不束眼神地垂眸,“咱说句自家话,你对自己现成的底薪满意嘛?” 额,她存疑且戒备地答,“挺好的。” “先头我才听刘菡讲的,你极少找单位报销车马费。为什么呀?” 为什么,很简单,她不想在小便宜上图谋太多。尽管对跑口记者而言,车马费是稳定且低风险的隐性红包。可她终归不擅动手脚,学不来那些个假开发.票的邪道。 老太太讲得没错,她就是车轱辘,轴得要死。 “嗯我寻常还蛮省路费的。” 年克俭瞧她百分百的正经,无由想笑。除此之外,她任人捏扁搓圆的性子也正中他下怀。他悄声打开天窗,“你挺乖,不会在车马费、封口费上投机取巧。但这里没外人,我说几句敞亮话,你这样其实非常不聪慧。我走到今天带了好些个人,无一不是边摸爬边灵活学过来的。换作你也一样,想想我每回为你组织的酒局,你能从中牟利的东西太多了,远不止你当下悟到的。” 实则,傅言知晓他的话外音。 三百六十行都有潜规则,记者也不例外。除开年提及的“车马费、封口费”,边缘暧昧的灰色收入颇多。再联系他所谓的“组织酒局”,她大抵明白,他在点拨她学作掮客。 记者是个结交四方的职业,长袖善舞的人全然可以利用职业之便,为政商搭桥,玩资源置换。个中利益无限,风险同样不可估量。 因而傅言没胆子想。 她佯作不懂,只谢他耐心教诲。 年克俭正待再说什么,后方有人喊停对话。 “傅言,我在办公室等你很久了。”是刘菡的声音。 这场局促的会谈于是潦草散。 傅言陀螺似的才进办公室,就听刘菡肃穆的口吻,“以后除非正事,你少与年台长缔交。” 她答好,除了“好”也无甚可说。毕竟缔不缔交并非她说了算。 “这几天台里关于你的闲话太多了,即便我不信,也管不住他人的口耳。注意点罢,把心思搁在工作上。” “知道了,我会的。” 刘菡颔首,打发一句“那没什么了”,又旋即喊留她,在欲语还休之后问,“你在七八岁大的时候,喜欢读什么类型的书啊?” 傅言噎语,“我嘛?如果没记错的话,我那会儿爱看安徒生或者格林童话罢。因为没识得几个字,深僻书也看不懂。” “那,玩具呢?” “这个因人而异。”姑娘不提防就想起某人问她玩没玩过芭比娃娃,“我七岁以前玩心重些。娃娃、毽子、花绳等等都会玩……不过现在的小孩选项更多罢,您有空可以搜搜乐高,这玩意如今时兴。而且丁杨是玩乐高的门清儿。” 她没刹住,兀自说了一箩筐,反应时刘菡的脸色已经变了。 在平和之上,掀起些许因往事吹刮的波澜。 “那好,我回头跟他讨教一下。” 语音刚落,刘菡渗出一声捎带笑意的“谢谢”,叫傅言的耳膜仿佛有糖霜化开。 * 临近晚饭,王妈同老太太在厨房炸藕圆,满室的宽油香。 细小油花的迸落声、两位妇孺的轻言慢语活泛了余晖,静好短暂在晃眼间,傅言往往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不想工作,无他念想,大刀阔斧地铲空一天的杂绪。 她喜欢伏在一隅梳理羽毛,痴望窗台洋甘菊和洋楼外的电线相映。 偏生,傅净半道杀出来败兴。 “我直说罢,没跟吴尚知在一起,但我和他关系很好。你不要东猜西想了,我不高兴抢你的男朋友。” 傅言闻声抬眼,妹妹大剌剌往沙发一瘫,掏出烟盒冲她晃,“你是不是偷了我一根烟?” 她没正面回复,“你们好到什么地步?好到你离家出走,他的大门24小时对你敞开?” “是啊,收留过我的男性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你别一个劲说我啊,你都有伴了,还吃碗里看锅里地想他,贱不贱?” “贱也贱不过你。” 傅净锐声一笑,把烟盒掷进垃圾桶,又给它补了一脚。“难道你跟他分手,非要迁怒我嘛?就像你死爹死娘,总他妈当是我害的一样。你不直说我也看得出来,一举一动都比你的嘴诚实,你就是恨我,拿我的谱。所以我早说过,你十分伪善、假惺惺。” 她越说越激进了,乃至一嘴哭腔,“我甚至仇恨你跟奶奶要养下我,早在第一步就该让我死。为什么,没人真心体会过我的难处。你们所谓的牺牲自己,于我有个屁的好处?现在好了,横竖都是我的错。继续在这呆,人要骂我没皮脸;卷铺盖走人,又要说我白眼狼。先头吴尚知还疑惑呢,这遭出事倒霉的是我罢?我还没着急呢,你倒跳得三丈高了。” “我跟他说,我家姐管得宽,她跟老的那个都是好面子的人,嫌我埋汰她们呗,又怕我但凡出了什么事,以后没法还她们养我的债呀。是罢?”她抱胸,下颌朝傅言一昂。 “公平,你们总同我说道公平。我倒没所谓的,我妈是个卖屁.股的,你妈也半斤八两。她纵使是个体面人,不照样人老珠黄,连老公的下.半.身都留不住。” 而傅言始终不会吵嘴,一旦响亮地撕起来,嘴巴跟个死物没差。即便对方口舌糟践自己的生母,因为心头强挨着剧痛,一时间居然哑巴了。 这厢的动静惹来了老太太,气得,装芹菜的篮子啪地往地上一摔。 “傅净,我希望你今朝这席话说出来就别后悔。”老太太到底熄下火光,四平八稳的口吻挽劝她,“你欢喜揣测我跟你姐居心不良,我管不了,也不稀罕管,因为在这点上,我们俯仰无愧、心里没鬼。我老太婆当初是错是对,左右也是觉得你无辜,毫不犹豫就决心要带你。这么些年,我听你喊我‘奶奶’也格外窝心。” “你计较什么,心头刺是什么,我和你姐都尽全力弥补你。我度日的积蓄不多,但够在我闭气以后不饿着你们。老实讲,房子、现款,我统统已经料理好,将来你姐姐占名额,你傅净也半点不少。就此你再好好想想,是留下还是走,我相信聪明人都晓得该怎样做。” “我紧着你自己想清楚,无论做什么决定,我对天发誓,这遭再不干涉挽留。” 傅净顶烦每回口角,老太太拐弯抹角地威胁她。猛然一个起身,她挨到老太太近前高声,“您莫要见天拿遗产收买我了,我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好伐?您压根就没听懂我的话,也不存在知我的冷热。” 王妈听不下去,插了一嘴,“小净呀,我这个当外人的说话或许多余,可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呀?一家子在一块过,不遑论心齐了,你好歹要为你奶奶考虑罢?还有,你自认身世凄苦,言言不比你好到哪去的。” “我去,我寻思我在这跟她俩说话呢,你倒多管闲事、抢嘴多舌来了。” 傅净怒火上灭了理智,只一味地逼向老太太。傅言护短地上前拽她,后者抹身就是一个耳光。 这一记掴得比上回老太太误伤的还狠。 某一瞬傅言几乎失聪了右耳,迟迟拿手去捂,脸、心、眼,齐齐火辣辣地疼。 老太太手抖似筛糠,强济精神要王妈扶她进卧室。 “还有你!”朝向傅净呵斥,“你也给我滚到房间去!” - 满室油香和这通战火一道奄息,晚饭也没指望开席了。 王妈进卧房送毛巾的时候,傅言一度扪着右脸低头,像是魇住了,闷声掣动浑身骨骼在抖。 老太太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无声递了个眼神。王妈叹着气出去,带上了门。 “囡囡,好孩子,今朝这一切的一切都怪我。全是我造的孽,奶奶求你不要乱想。” 姑娘由这一句,逼得所有眼泪倾囊而出。有双手把她的心脏撕裂,末了还要撒盐碾几脚。 她十分想告诉奶奶,最痛的不是这一巴掌,也不是傅净始终的不明理;而是奶奶永远最难做,更是她人死如灯灭的生母还要被这样践踏。 老太太连番叹息,极小心地拿毛巾为她活血。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假如能回头,我一定不让你母亲嫁给我儿子。她也是个可怜人,偏是遇人不淑。可我呀,转念一想,那样的话奶奶不就没有囡囡了嘛?” “前尘万事都令我后悔,可我唯一最不悔的就是拥有了你。你说我恨你爸嘛?恨你爷爷嘛?我一想到因为他们才遇到你,我就恨不起来了。” 傅言扑进她怀里,不住地哭。 “我老太婆平生无大志,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圣人。可是呢,小辈人吃上一辈苦果的事情见得太多了,你说我不养下傅净罢,又好怕恶报牵累到你们。所以你有什么要怪的,统统怨我罢。人若真有来世,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庇佑你。” “您不要说这样的话!”傅言心疼死了,再就有,因当下的情形想到了沈读良。 她跟他下水道似的偷欢,仿佛注定是要历劫的。 担愉快的罪名,养困顿的心魔。 可她已然覆水难收了,哪怕这头要因老太太上刑似的五马分尸,那边二叔立在路尽头,她也是忍不住要朝他走的。 众生相千千万,阳光大道一百条。 偏她因为他,甘愿走死路,甘愿斯德哥尔摩。 * 沈读良回京前夜,在易叙家里蹭饭。 后者昨儿上水库钓鱼,收获得盆满钵满,眼下正将所有战果染上颜料,用纸做鱼拓比较身长大小。 一屋子带姆妈拢共六个人,也愣营出一副阖家热闹相。 主要得福于易之然的练琴声。 一下午,谈烟像监斩官似的站在她身后,不把曲谱弹熟不允她吃晚饭。易之然恼得,黑白键一通乱走,共鸣箱砸得砰訇响。 “吵死啦!”幺女易之可如是喊,“吵得我都不会数数了。” 沈读良闻声失笑,挨到她小饭桌前半蹲,“珠心算啊,不会算叔叔可以教你。” 易之可犹记得这是上回骇她的暗黑叔叔,当即一撅嘴,将算盘与题本都拢到怀里。 “你是坏人。” “我不是,你冤枉我。” “你就是!” 沈读良浮浮眉,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拉拢她,“坏人不会给你玩好玩的东西。” “这是什么?”小囡变脸如翻书,旋即面色安和许多。 他没接言,反倒注意她怀里题本上未解的算式,笑着逗她,“嗯,三个一相加等于多少?你相信叔叔,三个一在一起得四。” “喂!”易叙喊住他的作恶,“你他妈年数白长了,惯会带坏我女儿。” 近日来,某人成熟的心窍像是降了智。他闲散且无愧,“我说错了?本来你们仨,后来不就意外得了个她?” 绝了,这话连谈烟听了都闹脸红。 其实于男欢女爱上,她原本是极为被动的,更何况是生儿育女。因为她对此早有阴影。 她和易叙毕生都不会忘记,十七年前的酷暑天,他们难以自禁地彻底堕入背德的泥沼。激情才却,他抱她起床穿衣,就在门口撞见过来讨东西的生父。 与意料中的天崩地坼相驰,易父反应得十分冷静。 冷静地与前妻约谈,也冷静地将易叙领走,一走便是七八年。从大学到毕业,易叙是自罚或为了移情,总之没在恋爱上拘束过。 倒是谈烟,打那起,再难move on。 …… 沈读良混不吝地起身折回案边,易叙炫耀最自豪的“战绩”,三十斤的胖头,实属罕见。 “一会儿,把它和豆腐一块烧。”他顺提了一嘴,转念又问某人,“明天几点的飞机?” “凌晨六点四十。”沈读良不睬他的对视,燃了根烟拿乔。 “好早,恭喜你睡不成懒觉。” “同喜,有妻有女的人永远没有懒觉。”甚至夜里都不定能睡得了。 两人话赶话一番,都见起了真章。 “某人这次回京,必然要迈入夺股大戏的前奏。要上市嘛,你那个宝贝妈肯定要捣鬼的。” “任她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在灯下我不怕黑。” “北京这几天雾霾重,你仔细肺。” “你想不想偿?保温桶我都备好了,给你捎一桶回来。” “滚蛋!” 嘴仗打乏了,易叙灵机一动,问沈读良,“上元节小姐”有空伐?一起来吃鱼呀,顺便教小囡拉提琴。 “给钱,按市价给。”某人说是这么说的,还是抹身给侄女去电了。进易叙卧室后还阖上了门,格外社会人! 傅言接电时,第一反应答的“不去”。 沈读良一言堂,“必须来,我叫翟斯佑接你。” “可是……” 他卖乖的口吻打断,“没良心,我明天就要走了。” 这句话的收效之好,半小时后姑娘就乖乖带琴来了。 那厢鱼刚下锅,不慌开吃,易叙忙张罗小女和她见面,“叫‘姐姐’。” 易之可在傅言与沈读良之间转盼,不得不说,稚子总能洞察成人视角忽略的细节。于是她喊,“阿姨。” 傅言将将要应声,沈某人纠正,“就喊她‘姐姐’。” 她侧眸os:这什么恶趣味! 实则易之可前不久才初见老师,琴都没碰过几回,弦谱都不认得,傅言根本不晓得如何教她。 倒是易之然,练疲了琴,好新鲜地出主意,“姐姐我们可以合奏呀。” 几句话,二人合拍了曲目。 傅言开琴盒调弦,易之然蹿去书房打印琴谱。准备就绪,琴房里一个站一个坐,琴上灯光像茶里升腾的雾蒙上傅言,也蒙她一身的湖绿长裙。 沈读良挨靠门框,指间的烟死灰复燃状。 某一时刻,声动梁尘的琴音弹到了烟雾,更共鸣到他的心跳。两位姑娘合奏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祷》。 傅言无由低哼跟唱,琴弓上下一跌宕,余光会见他的目光。 她倏尔因歌词,因那些字句对现实的投射,心像杨梅渥进酸汤一样涩。 当这盏灯转红便会别离, 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 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小孩的新鲜度转瞬即灭。 这才奏完一曲,易家二女都呆不住了,一窝蜂撮哄到屋外看电视。易叙带谈烟去厨房,傅言埋着头,把琴妥当搁回琴盒里。 她是那种容易因歌善感的人,眼下目中就洇满了水气,一抬眸便要露馅。 轻轻缓缓,有人挟烟气挨近,扳过她的下颌,打量她脸颊未殆的血痕。 傅言一会上他视线,哭了,如何也忍不了地哭。 沈读良没言声,领她从一厢的昏光,迈入窗帘后的黑暗。隔空几尺的阑干外,就是泡在夜色里的荣府宴。他于是借此哄她,“嘘,别哭了,我带你到阳台看思南公馆的夜景。” 傅言气声断续地,一股脑往他怀里拱,求他别说话,什么都不要问。 “那好,我什么都不问。等价交换,你只能再哭三分钟。” “太短了。”她讨价还价。 扣住她后脑的人低笑,“还嫌短。为什么你这样能哭?那晚恁长的时间都不够你哭的。” 她慌忙轻呼,“闭嘴!讨厌!” 枯木色系的窗帘单薄,波纹状肌理半透光,把遮罩外影影绰绰的人气放大到咫尺。 傅言由他抱着一转,背就牢牢抵死了墙,仰首之间,他细密的吻就降下来,像火烧云吞掉荒原上的绶草。 沈读良钳住她手腕,牵丝攀藤地缝到自己后颈。 濡润的、骤烈的唇舌裹走她一切眼泪和泣声,他喊她,“乖囡。” “哭得我心好疼。” “二叔,我能不能和您在一起?”姑娘气若游丝地求他解惑。 沈读良缓缓退离,眼底余热换清明,“就算你某天决定离开我,我也会护着你。我允许你占有我,但假如有天我陪不了你,也允许你属于别人。” 顷刻间,傅言的心脏支离破碎,紧赶着拿手覆他的嘴,“我求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当然,”他重回轻佻、暴力的口吻,“以上前提不成立的情况下,我很自私,不容许你离开我。” 眼泪再度涝起来,傅言这回决定臣服于心音,慢慢踩上他鞋尖,双手匝住他往下带,低一寸再低一寸,够她豁出去地吻到他。 叫他立时破功,难捱且轻狂地回应。 帘外,油盐酱醋的凡尘烟火; 帘内,黏吝缴绕的温湿热息、相隔衣缕的体肤揉搓。 沈读良捻她的耳珠,“我都不知道你会拉琴。” 值得他吃味,“易叙居然比我先知道。” “我奏给您听的。” 他笑着受用她姣好的羞意,“好听,往后不许给别人听。” 手掌触及之处,姑娘的曲线俨然像琴弦一颤。沈读良换气间发问,“我回北京,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略一思考,给的答案十分孩子气,“糖葫芦。” 某人利落说好,却也同她谈条件,“那么这段时间,请你与那位知心同事、你的前男友,保持五十米的距离。” “……这太不现实了。” “不现实也要现实。”沈读良不容商榷,蹭到她唇上贴贴按按,“傅小姐,请理解我,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不想树敌太多。” 更不想树太多与她年纪约仿的敌手。 傅言失笑,启口咬了他一下。沈读良浮浪地捏住她的脸,使她嘴巴嘬起来那种,“你是不是属狗的,惯喜欢咬我?” 她没来得及应言,他顺势而为地哄诱,“回我家。” 雍景苑。 “好不好?” 月光下,怀里人烈女心性地答,“我总是不忍拒绝您的。” 第37章 第八章·清明时节5 傅言许长时间没有规律晚餐了。 何况大鱼大肉、热饭热酒,她好怕代谢反弹,只敢三分饱不敢餍足。 丁杨的话忽而变得极正确: 现在挨饿顶屁用,早晚都躲不过“幸福圆”。 傅言记得他补了一句,说的什么,戒掉节食大抵跟开了欢.爱的洋荤一般,一旦有初次,瘾头会像开了闸的洪水猛兽。 埋首喂自己酒,她偷瞄单臂垂在椅背上的人,没成想给后者捉了个现行。 酣醺浮面,户前月圆,对面易氏四口和气致祥。 傅言逃开沈读良的余光逮捕,下一秒,碗里落入鱼肉和他的话音,“让你来吃饭,不是来演望夫石的。” 靠,她情愿他只在怪她发愣。 “我不吃肉。” 沈读良的筷箸同他一道强买强卖,“吃!” 易叙难免好笑。到底精刮人,不存在瞧不出个中的小九九。 那天公关简会结束,他就信口敲打了沈某人,“傅家老太太不是恨死了你嘛?” 后者“嗯”的一声,之后便打起哑谜。 亲族的宿孽累及姻缘,易叙对此深有体会。 他由生父接走后鲜少再回家,最体面的一次契机,是谈烟父亲病危。他随生母去医院探望,即便谈烟在手边,二人也不得于人前对话。 那就在人后,须臾的几分钟。 谈烟笑对他说,候选嫂嫂生得好看,希望这回哥哥要对人家好些。 易叙叫她宽心,“挺合拍的,我会对她好。大学功课还习惯嘛?” 这不着边际的一个问,并未候到她的答案。 终究候到的,是他继父亡故在一周后。 那段时光难以一言蔽之。尤其于谈烟, 追逐哥哥就像追逐自己的厄运。 洞察一切的她,在饭后给傅言拿家中常备的活血药膏时,无由将以上这个比拟讲给对方听。 言毕旋即移了话题,“我也有一件湖绿色裙子。” “这颜色挑人,我老觉着穿起来太显黑,八百年也不高兴穿一次。”傅言打开话匣。 “没有的事,你肤白不怕。” 谈烟递她药膏,着实自嘲的口吻,“不像我,我始终养不白的肤质。曾经只要我穿那件裙子,某人就会取笑,‘这下我愿意笃信,我们的确没得血缘的。’” 傅言目视她的安娴温润,“可你和他其实很相像……夫妻相。” 后者俏皮一翣眼,“‘兄妹相’更中听呀。” 沈读良沾醉的身姿等在玄关,迎到姗姗而至的傅言,姑娘见了他就是感慨,“真好。” “什么真好?” 他单手开了门,凉风散月色也散她的应答,“易先生与爱妻,三生福修到。” 闻言人兀自冷哼,“不准你叫他‘先生’。” “……”又在借酒行凶。 临别前易叙装了两袋活鲻鱼,指望二人分别领家去。易之可俨然十分中意傅言,蹿过来代劳,还没个停地喊“姐姐”,要她下蹲听自己附耳说,她拉琴的模样格外好看,“像小人鱼爱丽儿。” “可我头发不红的。” 易之可且笑,抬手要她垂落的发丝。 那袋子里的鱼着然不轻,欢蹦乱跳的,飞溅的水就滋到傅言脸上。谈烟骇死了,慌忙过来劝阻,“易之可!你又瞎作怪了。” 沈读良停下拨弄火机的手,稳稳扪在小姑娘头顶,“放过她罢,她不是爱丽儿,是白佩蒂。” 再就捞起傅言,拒绝易叙,“拿走拿走,回头腥了我的车。” “册那,我是一片好心,现在鲻鱼正当季好伐?” 某人一派体面人的口吻,“你不要假把式和我客套了好罢?养着就是了,我回来什么时候想吃就过来。” 矜贵的名士脾气,易叙想踹他,“养你个头,惯得你,我明朝就杀了吃!” “心急绣不成牡丹花的,不要让他人左右你的想法。”沈读良一语双关的意思是,这和你当初遑急地彻底抛下妹妹,悔之无及后又迫切想挽回人家, 是一个道理呀。 * 翟斯佑原本不想在车上知会老板,沈万青希望他一达北京就去会晤一位女人。迫于积威,无可奈何才说的。对方叫庄乃意,是沈万青同僚的掌上明珠,三十岁的女博士,是才情或样貌,都永远没有落伍的风险。 很明显,又在搭桥牵线。 傅言听分明了,按住某人为她擦拭水珠的领带,即刻离他远远,“水很腥的,二叔仔细别脏了您的领带。” 她发作得快,沈读良的手更快,电光火石把她拽回腿边,“不是,我答应没答应啊,至于反应这样大吗?” 说着,递枚森寒的眼神给翟斯佑,“我告诉你,你年终奖泡汤了。我说到做到。” 翟:“……” “您不要殃及无辜好伐?翟先生只是秉公办事,您做什么、答或不答应,都是您自个的主张。怪别人干嘛……” 姑娘话口和下颌一齐被钳住,肇事者恐吓的口吻,“我胃痛。” “不许卖惨!没用。”她拍掉他的手。 沈读良轻叹,叹着将她拎到腿上,脸埋进她乍泄的肩窝,“诓你干嘛?真的痛,你都不惜当我。” 匀兑酒精的呼吸赤.裸拂到她骨皮上,又湿又烫,傅言颤出一个机灵,“您少来了,我见过您胃痛的样子,怎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再没力气,也要抱得动你的。” 如此腻歪的话,让红意饕餮了她整张脸。 心在滚沸,话却趋于冷静。“我不和您模糊概念。二叔愿意见就去见好了,我没所谓,也一点不在乎。跟大太太当初劝您的一样,您迟早是要娶人的。您在沈家诸多受限,趁早结婚也好,有妻有子就像有了尚方宝剑。” “你当真这么想的?”抬起头的人目光不悦,扳回姑娘别开的脸,然后谆谆地补言, “可能是我每回真情实感都言不及义罢,傅小姐明明都听到了,她还一点没参透我的意思。我是独立的个体,婚否都全凭我自己。只是我跟生父、老爷子那边的关系十分微妙,的确,成家立室能稳固我的地位,是个讨巧的伎俩。我本来也是没所谓的,相亲就相亲,合拍了就结罢,三十八了折腾什么呢?他们坚持,我顺承,两好并一好。” 车过减速带,平平仄仄颠了几下。 傅言的心脏也因他这段话,毁灭性地上下起落。 不多时她便哭了,逃也似地推他,“那好那好,原来您是这样的想法,说到底都在戏耍我。您放我下车罢,再别来招惹我了!赶紧家去,赶紧结婚!” 那厢翟秘书骇得,应言赶紧缓了车速。沈读良立时恫吓他,“谁让你停了,不许停!” 已经乌糟一回的领带抹她的急泪,双手紧锢她身心的不安分。 无果,傅言铁了心要闹,乃至抬手去拽车门。 溃乱之下,沈读良附她右耳说:“唬你的,果真是一骗就炸毛。” 傅言一怔,满脸糊涂泪给他蛮横地揩尽。 “您哪句话唬我,哪句话不唬我呢?” 沈读良拢住她整个人,右手拍哄伏在肩上的后脑,“总之你且相信,我想要囡囡拥有我,这句不可能唬你就好。” 翟斯佑蜕了十八层鸡皮疙瘩。 “太能哭了,难道以前也这样吗?” 傅言鼻尖在他领子上拱了拱,再就拿双眼揉上去,“才不。” - 客室中仅开一盏落地灯,穿堂风惊扰茶歇角落的咖色窗帘。 傅言从玄关处,一路被沈读良的吻套牢过来。胶着着一齐跌向沙发,饱谙世故的人揭掉她通身遮盖,偏要摧毁她的矜持伪饰,也执着车上未完的下文,“以前不好哭,是因为遇着我才这样嘛?” 她蜉蝣撼树地躲,不提防触碰咫尺的顶灯开关,光源使她肤上的酡红无处藏身,所有自持顷刻覆灭。沈读良的手指原是在她脚腕上的,蘸了点巴点的药膏,在扭伤处抹匀了凉意。 眼下裹挟着凉和辛辣,迈进了稀疏的雨林。 傅言全部感官被他擒住,仰起头崩坏性地换气。 她本能抗拒他这样,要杀绝她一切因礼数教养造就的廉耻。也抗拒他玩味性的作恶,越是不愿答复,越搅得狠些。 但潜底的原始欢愉,叫理智一秒归无。 “我不是,才没有。”傅言急急并腿,拿手捂掉嘴里的泣音。 某人不满答案,作埋首状,空的那只手到几案上捻起一颗冰块。下一秒,她就体会到他给予的惩戒有多灭亡性。 沙发上的防尘布猛然由她蹬乱。 这就像置身泥沼,挣扎愈烈,负反馈也愈重。 傅言只好求他停手,“我是我是,二叔不要再磨折我了。” 醉酒的人哪有服帖的道理。 不仅变本加厉,且直接于她眼底拆掉皮带,湿.濡的手指松离,到她脸旁逗弄,“囡囡,你干的好事。” 她想必是要疯了。 在倾塌的边缘问他,二叔在几个女人身上练就出来的本事。 俄顷覆上来的人,即刻往她深处钻, “宝贝,我现学现卖。” 时间被纵深拉长,傅言不知过去了多久。 只晓得随他浮浮沉沉,仿佛暗潮拍沙滩,她没掉下去,掉落的是原本规整的布单。 单调的反复动作也叫人沉迷。 她面对荤腥可以食不念饱,对此却起了无尽贪欲。 有人挨她耳畔一心二用,故技重施问她喜不喜欢, “不喜欢也无妨,喜欢做这件事的人就好。” 傅言盯望他破功的风流形容,不禁把答案和唇舌一同递给他, “我喜欢傅先生。” 闻言人欺进脱离得更紧凑,“再喊一遍。” “傅先生。” 流连忘返,他继续问继续要她应声。 而始料未及,第三回应他的是傅言包里的手机铃音。 她本能骇,骇得绞出他的低.哼,再就艰难抻臂去够手机。迷离视线触及屏幕上闪动的“奶奶”,当即由他一顶,颤动使得手机坠地。 不接了。 二人俱是无言,也俱在心里异口同音。 沈读良于她里面缴械的时候,傅言哭到浑身都松软了。 她想告诉他,假如可以的话,愿意与他永生如此,忘却礼教人伦,忘却天与地。 * 翌日晨曦未至,脱了力的姑娘就被人从被子里刨出来,如稚童般活脱脱的起床气,穿衣洗漱统统无法自理,由他老父亲地越俎代庖。 傅言无意识套上他的衬衫,低头瞧他自上而下扣扣子,撒娇咕啜,“我好疼呀。” “还疼啊……我哪有恁厉害的本事?”沈读良全然肇事逃逸的态度。 傅言噎语,气得阖眼拍他。 临走穿鞋时这人才晓得正经道歉,帮她穿好鞋,拎着琴盒起身时说:“对不起,为我拿结婚的事诓你,也为昨晚弄疼了你。” 分明一句臊死人的话,他说得义正言辞,闲散随性。 偏傅言挺吃他这套,且没来由地上头。 她仰首望定他的腕表,再去扽他的衣角,用唇形说“亲亲我”。 “说的什么?大声些。” ……算了,她拧眉、站起,朝屋外去。 二人由翟斯佑送至机场,晨雾笼络晚星,匍匐在浦东航站楼上—— 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暂别的地方。 而这回的暂别,实叫人难舍难分。 沈读良甫一推门出车,跟后的傅言立时黏上他。身前是他襟口清爽的淡香,身后是车里循环氤氲的《地尽头》。 “这次我去北京,希望傅小姐为期不长的单轨生活能顺利。”他手掌落到她头顶,“我会不定期查岗的,知道吗?” 沈读安靠后走,某人自然满心隐忧,唯恐房子塌了, 于是叫她,“不许跟闲杂人等过多来往哦,否则我就戳北京不回来了。” “……那您不回来呗。” “呗你个头哇,说这种违心话有意思吗?” 傅言受挫的形容捣入他怀里,继而闻得他安抚,说她的交代他已烂熟于心: 老北京糖葫芦,以及复刻老太太的一条丝巾。 她堪堪在车上拜托他的,几年前在奶奶衣柜里找到一条四周绣花、70cmx70cm的丝巾,看工艺应该是湘绣。问过一回,老太太只说是别人赠的。除巾角署名某北京布艺厂的标签,再无线索。 秉着一颗孝心,姑娘希望克隆一份,在奶奶今年过寿时送给她。 毕竟人越老,越耽恋旧辰光的味道。 傅言乖顺答好,被他搀回车内。 浓雾中的人站定片刻,蓦地叫她将边窗揿下去,再拿手按住窗沿,俯低与翘首的她唇舌相会,“‘亲亲我’这么简单的诉求,免费赏你了。” 怔愣中,她再被吻了一回,车外人笑,“买一送一。” 这遭由沈读良立身在外,听车里关淑怡唱, “我都坚持追寻命中的一半,强硬到自满。” 第38章 第九章·扰扰攘攘1 是工具人或檐下燕,沈读良在沈家终究是可有可无的。 返家头天实在疲倦,更兼外甥女颇能吵,所以面对形式主义的接风宴,他也随高就低地应付完便就寝了。 隔日才与老爷子说上几句热络话。 老爷子到底年迈了,精神大不如从前。 沈读良应和时得挨他很近,也要时刻准备着,他做不了主的健忘断片。问过得如何、工作可忙那都是场面话,老爷子认为最要紧的一件事, 是清明家祭当头,合该让长孙在家谱中落个名分。 说难听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沈读良手里烟换酽茶,表态一切听凭爷爷安排。 “是该听我的,不然老沈家族谱总缺个位,给外人瞧见好难看。” 这句语落,沈读良呷到的茶较以往更苦涩了。 也像心脏刚被焐暖,即刻不提防吃了一耳光。 暖是因为爷爷那句“我允你个名分”,耳光是他意味的“不然会下老沈家的面子”。 二十多年来如何窝囊,今时今日仍不见好。 哪怕沈读良是熟尝世故的修炼者,在此事上却要嫉妒囡囡,因他得不到最起码的、不掺杂算计的亲情。 偌大一个宅子,最纯粹化亲近他的居然是沈读欣养的比熊。 当晚他洗完澡着浴袍,在窗台边与傅言互通微信。 男人有了卖乖使性的本钱,把今朝发生的事说给她听。 姑娘骨血里潜藏的娇气全给他开拓了,鼻酸间哄慰他,“那以后我做您的亲人。” 她很正经,目光炯炯、手指笃定。 奶奶施与的关爱始终是母性化的,而沈读良在某种程度上,弥缝了她生涯里父亲的缺位。 且比她生父称职得多,教她立身处世,体恤她多端善感的情绪。 他这样通达谙练的人,赠给她这个半桶水小白的礼物,远比“关照”二字可贵。 人若非要计较个两不相欠的话,她愿意拿十成十的亲情回馈他。 某个把烟抽到见底的人,在这头含笑答她, “好的小朋友,不妨把‘以后’去了,你本来就是我的亲人。” * 那厢,沈读安忤逆兄长意愿地拜访傅家,来早不如来巧,后者正要阖家回乡扫墓。 破落户也晓得求人必须周全礼数,因而购了两捧花,姬百合赠老太太,风信子送傅言(他始料未及还有个傅净)。这才到玄关,不远处的老太太拉下脸,赶客口吻地问他,什么意思?清明节给活人送花? 沈读安受挫,面上赔笑,“误会啦老太太,这不往后就在您屋头做生意了吗?人说开张要拜关公像,您在我心里可不比关公威严?送花没别的意思,就是慰问您的。再说了,清明节的习俗何止扫墓呢?踏青踏青,您当我把‘青’送上门了罢!” 所谓言多必失、多说多错,眼下的局面便是典型。 他独角戏格外起劲,老太太是越听越火光,“太不吉利了,晦气!” 沈读安垂死挣扎,“这又不是菊花。” 说着,开始科普各自的花语: 姬百合象征财富与高雅,无论如何都与她最合衬; 风信子则意会幸福、喜悦与爱意…… 闻声的傅言惶惶然诓他,“我不要,我花粉过敏!” 傅净贼兮兮拆穿,“我怎么不记得了,上回去医院看奶奶,床头大明大晃搁着满天星呢,也没看你有事呀?” 老太太参透沈读安的黄鼠狼之心,不想施舍他时间,只偏头叫傅言送客。 他一听,爽快极了,“好嘞,客随主便。” 园里过季的花蔫了,傅言当下的心情更是。 她送人到铁艺门外,拒绝好意也拒绝他再度想加微信的邀请。姑娘一副乖帖的口吻,“我二叔不会高兴我与你来往。” “……干他何事啊?”沈读安觉得这妮子好他妈实心眼,“你多大了?寻常微信加好友还要跟长辈报备啊!我听隔壁门面讲的,你是记者对不对?我认识好些个媒体人,加了我不坏的。” 傅言据实相告,她不想加。 于是他也直说,“我想追你。” 她噎语了,迟迟答不上个所以然。 “你还是说清楚今朝过来想干嘛罢,是要拆墙的事嘛?” “是的,想拆墙为主,来看你为辅。”沈读安且应且往她身前挨,也顿悟老大已提早打过招呼,没想太多,反倒感谢他为自己省却一桩事。 傅言急急撤退,“你别过来!要说话就好好说,再过来我拿水枪喷你了啊!” 小妮子太泼辣了,沈读安颇感喜欢。何况面前的她满面愠色,与四月天的艳阳相得益彰。他登徒浪子地问,“说想做个朋友罢,你不肯;直接说要追你罢,你反应这么大。你应当没主罢?到底要怎么着啊?” 没遇过如此难以驾驭的姑娘。 “……讲真你冷静想想,你名义上算我三叔,却要来追我是怎么个说法?”傅言一本正经地瞎七搭八,“我超听奶奶话的,你追我首先过不了她这关,而我也不存在违抗她来接受你。所以,嗯,请你死了这条心罢!” 沈读安正待响应,她又昏了头补言,“二叔!墙体一事,等节后再议!” “你喊我什么?喊错了罢?” 完蛋,傅言着慌地亡羊补牢,“三叔,对不起我嘴瓢。” 这一来姑娘的脸闹得更红。 全然晾晒他怀中的风信子,当即折回屋里找奶奶了。 过后在前往亭林镇的路上,老太太下意识提了一嘴,“我认为这个沈读安,横竖还是没他那个大哥识大体。做事咋咋呼呼的,净说些漂亮话。” 她教诲囡囡,这便是最样板的“花花肠子”,“不过呢,沈读良也没好哪去。” 傅言勉力叫自己不要吃心。 这回是玳晴的儿子开车送她们,她灵机一动,借题发挥想改善奶奶对某人的印象,“表哥在新公司还习惯嘛?你到职也有好些日子了,我一直没来得及问。” “十分习惯!说起来,我必须要找机会郑重答谢二舅的,要不是他,我还要当好久的无业游民。” 老太太无甚表情地噤声。 “您看,二叔真真能耐大了。再怎么说,一百个沈读安也比不过他的。”傅言亲昵地同她搭腔。 有人不稀得听这话,有人则过分较了真。 副驾驶的傅净旋即回眸,“老听你们说道二叔、二叔的,猴年马月也让我见一回啊?” 四目相接,那头人精刮的视线网住这头人的闪躲。 不见南风的遥远天际,实时滚了几道旱天雷。傅净再次出声,“先头吴尚知这个好事佬还问我,上次我们吵嘴,英雄救美抱走你的人是谁呀?” “是上次我回家在门口看见的人嘛?戴眼镜的那个?” 傅言心口一凉,大脑宕机在她清冽的嗓音里。 左手感知到奶奶指腹上的老茧,下一秒她同时闻得雷声和呼唤,“囡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39章 第九章·扰扰攘攘2 仍是那句话,傅言最怕欺骗奶奶。 一来怕愧怍,二来怕她识穿之后的反应。而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你信或不信,任何秘密哪怕能诓过天公、黄土, 也诓不过至亲至爱的人。 永远莫要低估他们的第六感。 “囡囡?”老太太又问一遍。 姑娘本能说没有。 偏生她表哥抢白,“说起‘戴眼镜’,我有幸见过二舅一回,也是戴眼镜的对罢?我见识短浅,说玩笑话不作数,平常觉得戴眼镜根本不稀奇,可他这样的体面人戴,好像格外新鲜、斯文。” 语音将落,傅言浑身被雷鸣碾了几遭。 她埋头,唯恐没法埋进地底。手机不知给江南天抑或手汗潮得湿津津。 傅净将身子趋向后一些,全然看白戏的口吻,“我也记得很清楚呀,那个男人同样戴眼镜的,年纪呢,看样子不算小罢。说穿着打扮呢,倒挺有腔调的。” 她是出于什么,很简单,隔岸观火、推波助澜。 甚至压根没往那人正是二叔的层面上想,单单是长姊攀了个年逾三五的阔佬,就足够喂饱她的八卦心,更何况奶奶还不知情。 人若反常必有刀,亘古不变的理。 从而她补言,说好姐姐,你以往轧朋友不都头一个知会奶奶嘛? 老太太一直不响,是在思考。 傅言难捱地抬头,只把目光对牢妹妹,负隅顽抗地问她,“你又晓得我轧朋友了?上次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他是我工作上的朋友。还有我是不是说过,不该你管的事不要多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平日管我的闲事还少了嘛?” 论吵嘴,傅言总占下风。 且愈说愈叫奶奶存疑。毕竟当日和吴尚知对质,沈读良恰好来家,老太太是撞了个正着的。 情形十分类似当年傅鹤汀出轨,他分明瞒得无隙可乘,傅母依然能凭借某个秋毫、线索,洞察到端倪,提前注射预防针。 有用吗?没有。再多免疫力也敌不过一次天塌地陷的核聚变。 这么一咂摸,傅言更骇了,向奶奶躲避目光地应答,“您信我,囡囡不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您。傅净提到的那位真心是一位工作拍档,假如日后还有机会与他合作的话,我引您见见他好啦。” “人家都有家室了……”她心脏跳似金鼓齐鸣,“也有孩子,家庭非常幸福美满。” 说得她一股盗贼心理,甚至无端想笑。 不知远在北京的某人,要是晓得自己在她嘴里“当了爹”,作何感想。 于老太太的角度,始终只能瞧见爱孙的后脑。她旁观者清地感到,囡囡每扯谎必逃人视线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当下她不至于想到恁荒唐的地步,仅仅估摸着,或许沈读良和囡囡的交往, 比她想象中要密切、复杂些。 - 车到镇口。 傅言搀奶奶下车,两方人互叙契阔,倏然转阴的天色,情景竟与上回殊途同归。死的人不在了,活的人无时不受他们的尘累。 傅家的总系与支庶不少,要一一祭拜是个大工程,委实照应不过来。 因而这遭的元宝、冥钞票、黄草纸、供品鞭炮等等,老太太只给生前走动较近的人准备了。 她要狠心灭绝些,连傅明栋那份都没有的。 她再敞亮,在此事上终究小气。 而江南的天呢,也跟她一样小气。每逢清明必要先放晴,再忽变阴雨戏法。 眼下濡湿的空气仿佛可以拧出水,巷道昏黑得像给檀香熏过。傅言手拎扫墓用品,步伐刻意懒几拍,恨不能透明了自己,好让奶奶忘掉前情。 玳晴黏住老太太右侧,唧唧哝哝“理财”的事,“您把钞票捂在兜里,孵进银行里,几厘年利一点不划来。买理财或炒股就不同了呀,正当投资,只要别投进去太多,包赚得笑。” “你成天就在家琢磨这些嘛?” “谁不想钱生钱?做人的精髓是不劳而获。” “唔唔,别带上我,我一直认为钱够吃穿用度就好。” 这厢傅言不敢前顾,只好把目光安放到左右侧,也就不提防与比肩的傅净遇上。 想必是魔怔了,才会用气声和商榷的口吻与她,“傅净,我们讲个条件罢。” 后者从手机里捞起视线,“什么条件?” 她跺掉鞋底的泥,惹来奶奶的注意,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傅言立时休声,同老太太笑笑,待她回过头才平定虚惊。 继而恨了妹妹一眼,“你明明晓得,我既然这样和你说,便代表我不想让奶奶知道。” 傅净佯作恍然貌,“噢~这样啊。那你说罢,没想到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们有朝一日也会玉帛相见,拥有只属于我俩的秘密。” 她没有控制音量,一旦稍稍拔高就像藤条笞在傅言背上,更像剪刀裁短两拨人相隔的距离。 傅言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也陪着小心说:“我得承认,我一直有愧于你,一直欠了你什么。论身世苦楚你比我严重,有时候我光顾着自怜,忘了照顾你的感受。你多多包容体谅,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些。好嘛?要是你觉得不够,我再补一句‘对不起’。” 毕生从没有过的低声下气, 统统搁进这段话里。 傅净一时纳罕,再即刻归无,含笑反问她到底想说什么?直入主题就是了。 深吸口气,傅言用通身的勇气押注,到嘴边的话照旧窝囊, “我们讲个条件,日后你有什么物质上的要求,只要别太出格,我都尽量满足你。前提是,你帮我瞒住那件事。” “哪件事?” 几豆雨砸到檐角上。 “你不要声张……我的确喜欢上那个人了。” 话音落下,冲破浓云的骤雨也落下。 * 世上无人能比傅言更了解傅净。 说她坏倒犯不上,说顽且蠢要更精准些。 初二的时候,某回傅言借放学出板报的滑头溜到美琪剧院逛悠,没成想傅净发现了,还嚷说要揭发她。 事后她用一百块贿赂傅净,就此平息了祸端。 养虎为患也是有诀窍的,喂屎不如喂糖。 短期内她没有害你之心,面北眉南、针锋相对的反而坏事。 除开这些噜苏的思绪,傅言只觉得难过。 从未因为爱一个人,把自己矮到地下十八层,且每一步都好艰险。 中午休憩了半晌,傅净方始关切下文,“答不答应你另说,我到现在还拎不清你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姊妹坐在罗汉椅上,身前空地中央两张小马扎,各坐着正在叠分黄草纸的奶奶与玳晴。 傅言再度站在危墙之下。 偏大太太手捧一本老相册,无知者无罪地挨过来,说囡囡,看看你们爷爷和二叔的旧照片。 竟是傅净兴奋更甚,手里的瓜子哗地落回瓷盘,拱拱腿呲溜到相册近前。 奶奶低头搓纸,不屑旁白,“有什么好看的,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照片。” 尾音破壳的刹那,傅言刚巧凑过去看,她下意识抬头…… 视线下半截胶着照片里的沈读良, 上半截投进奶奶仰首来会的目光。 某一瞬间,那几沓黄草纸翻腾蜕下的碎屑、沙沙的响声,俱实到了姑娘的心头。 她伪装的躯壳也正由人逐格逐寸地剥剃。 傅净口吻浮夸,“天哪,居然感觉这位二叔好生眼熟。” 大太太笑,“是不是觉得格外像你爷爷?眉眼、身形,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要是分开来看倒还好,凑到一处看简直不要太明显噢。” 最保险、理智的做法是什么? 傅言清楚,她该弃掉想看照片的念头,同奶奶说些话,好冰释对方的狐疑。 然而潜意识却拽着她的目光,以身涉险地黏回照片。 照片里的人少年皮囊犹在,眉宇尚存风发、乖顽的意气。但彼时五官俨然已经长开了,所以傅净所谓的“眼熟”,并非全无道理。 姑娘盯望照片时,目中有汪漾打旋。奶奶看在眼底,只答大太太,“哪里像了?我看您也是老糊涂了。傅明栋眼窝恁深,单凭这点爷俩就不沾边。” 说着,脑袋垂回去。 傅言揪住时机,掏出手机存照,用定格的一霎时贪杯了偌大的欢愉和刺激感。 原来如此,难怪有人会爱偷腥。 * 傅明栋的墓穴压轴扫,此刻雨已经快要弭息了。 剩零星半点深锁重叠间,晕得空气中满是氐惆,伞面上啪嗒的节奏、远近起伏的炮竹声,皆是潮丝丝的。 纸钱燃毕,鞭炮放完,老太太打头上前跪拜。 傅言撑伞目视她的背影,身侧傅净出声,“不要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和所谓的二叔是同一个。” “在爷爷面前先不要谈这个。”傅言敬告。 “那基本可以确定咯。” “……我说了,靠后再提!” 傅净充耳不闻,“我觉得你疯了,你铁定是疯了。还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从来不跟你是一个阵营的,这种祸害我们家的乌糟事,我没理由要帮你瞒天昧地。你不跟奶奶说,倒跟我说,想拉我一道陪你做恶人?苍天,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先头还说那人有妻有子了,你跟好的不学,净跟傅鹤汀学?” “够了!”傅言不禁低喊,偏头间视线已然湿过天色。 她鲜少对妹妹剖心,像当下这样: 傅净,我才发现我也是个至俗的人,七情六欲是生关死节,这遭我好像真的跨不过去了。 我喜欢那个人,想最纯粹地喜欢他。 尽管我跟他的感情与所谓道德,注定是无法自洽的。 一念起、一个响头落, 傅言在随后跪拜爷爷时,也将这段话说与他听。 碑文不知是谁主张刻下的,落款竟书: 孝男鹤汀、行舟, 孙言、净,敬立。 傅言跽跪的顷刻间,后背也好似有极沉的石碑压在上头。 清明祭祖总要发愿先辈保佑的,求什么呢? 她只求爷爷允一个机会: 她爱上他的次子了,也想尽全力地,多赊来一分钟就惜当一分钟。 * 同日下午,沈读良是在为囡囡复刻丝巾的路上,碰见沈万青噜苏了一百遍的庄乃意的。 何人将他的行踪透露给她,自不待言。 总之她这样贸贸然地截停他,某人脸色十分阴鸷。蓝牙耳机摘了掷向中控台,立时回首送客,“你好,我不是招之即来的出租车。” 庄乃意并不畏生,低头揉揉脚踝同他哭惨,“鞋跟太高了,走累死我。” 沈读良蔑笑,“下三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真真无所不用其极了。 实际上,庄乃意的门楣要高过傅言的。 即便她父亲发迹迟,几乎在她考上大学后才被提携做官,但世人都明白,一日同风起,只要没什么意外,多半都直上九万里。 庄乃意留学美国,很感染了那种开化活跃的风气,除了美式发音有些洋泾浜,近乎像半中半美的综合体。脾性呢也很显著,不是个有城府的姑娘。 她如是自报家门,“叫我‘乃意’就好啦,发音注意些哦,总有人发得像‘naive’。” 仰首间觑见沈读良在看表,她问他有没有怜香惜玉心。 某人:“三分钟了,再过两分钟请乃意小姐下车。” “呵,算我高看你了。” “我为什么要怜香惜玉,有那个心何妨不怜惜我宝贵的时间?” 庄乃意没吃心,稚气地扑上驾驶座后背。她跟某位不好相与的臭脸先生说,久仰过沈先生和匡小姐的旷世绝恋了,没成想最后收场得那样不堪,难道爱情都如此嘛?轰轰烈烈到最后,都要归于一声叹息。 燃烟的手一顿,沈读良拧眉、回眸,“所以庄小姐是做什么的?” “出版社的chief editor。” 难怪。 烟雾从他鼻间、唇际渗出,“怪不得你能出口成章。” 这一个“章”字,他将平翘舌拿捏得极板正,并未畸生歧义。庄乃意姑且当成赞许了,紧着他拒人千里的神情,她照说她的。 “我对匡小姐了解不多,凭道听途说知道她大抵是个十分优秀的人,女性中的俊彦、佼佼者。”她把话说得像在采访,且全然吃瓜的心理,“所以我真的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她分手?” 闻言人没有即刻接话。 左手往便携缸皿里磕烟灰,右手抓到蓝牙耳机戴回。 半小时前耳机刚响过一回。 是某乌龟的短信,一面给他传输老照片,一面矫情兮兮地说想他。 以他经事之多,不存在体恤不了姑娘飘忽的心思,随即便回拨一个电话过去,却给那头掐掉了。他光火极了,用文字审问她,“是不是又哭了!” “我没有!” “你最好没有,晚上我入梦问你爷爷。” “混蛋!我说想您您都不听的,偏要管我哭没哭。” 于是沈读良命令她回电,让他听个响,确认她声气对头即可。 姑娘当真且照做,只“喂”了一声,跟后就闻得他古里古怪、端着架子的一句, “好罢,有人也是想你的。” …… 大抵正是如此罢。 沈读良没有回答庄乃意,他拎得清何为“敬”何为“爱”。 于匡薇安,你敬我尊的始终像隔山海; 于傅言,她方方面面的怯或弱都着他心火,叫他有被需要感,有恨不得拆之入腹的贪欲。 根本没什么先来后到,也没什么优秀相吸, 只有“合衬”二字,能叫你盲目地凭直觉觅取。 第40章 第九章·扰扰攘攘3 庄乃意无疑是个直肠子。 动辄和人交浅言深,相识三分钟仿佛已过千年。她说父亲尚未腾达时,她已立志成为白富美,要么用知识改变人生,要么索性嫁入豪门。 “进口超市知道罢?沃尔玛山姆、olé什么的,我曾经常去这些地方狩猎。” 此处只能临停,于是沈读良缓速兜起圈,并悄默声揿开冷气,右打方向盘间随口一问,“狩什么猎?” “会去进口超市买菜的男人,必然有许多闲钱。当然,这是我年轻时的荒唐。早知读书能够使我优秀,不晓得少走几许冤枉路。其实就是这个理,女人变优秀了自有男人上赶着找你。” 她话里有话,沈读良充作未闻。 换一处车位泊停后,升足制冷马力,他再度燃着一根烟,“关于这个,见仁见智。女人自然有权利变优秀,但因为优秀靠近你的男人也不容小看。” 密室空气难流通,外加他抽吸兴致不高,几口未过肺的甸甸烟雾迅疾飘悬起来,久不消隐弥散。 庄乃意觉得头发白洗了,“沈先生烟瘾这样大?科学证明吸烟是有辐射的,每天一包半,一年下来相当于做三百次x光胸片,你知道吗?或者你真要抽的话,不如把车窗都降下来好啦。” 沈读良冷色不语,连抽两根。 烟雾稠叠的同时,冷气也飞速蓄积了。庄乃意嗓子疼且骨头酸,终于逃也似的要下车,末了不忘暗讽一句,您这车制冷效力可真好。 他同她挥手作别,“家父的车,几天前才给空调加过氟……” “庄小姐有幸第一个体验。” * 陈宜室约了几位搭子在家搓牌,噼啪牌声与高低笑音盈耳。 能将四季十一节,哪怕是清明节都过成新年的人,也仅有这群欢喜借牌局battle戒指珠宝的阔太太了。 其中两个是老烟枪,沈读良公事公办地晃过去,从烟盒里捻出两根分予她们。有人招呼他也抽,他混不吝笑说不了,几小时前才被女同胞教育过。 “谁呀?” “一个说话不如各位太太中听的人。” 桌子四周迸出锐声欢笑。 他是刻意讲给沈万青听的,收效甚好,书房即刻杀出一道呼唤。 沈读良应声去,甫一进门身前就落了只烟灰缸,木制的摔不烂,倒是烟蒂死灰糟了一地。他弯腰轻巧地够起来,趁势捧着它,摘下刚燃的烟往里头磕灰。 “畜生!”沈万青不尽兴地骂。 “这词不好,骂我也中伤您。”沈读良煞有介事的姿态坐进沙发,“不过说实在的,您骂什么都不妥。子不教到底父之过嘛。” 这番利齿能牙真叫沈万青五体投地。 老卵也想不到小卵越发恣意了,他印象仍冻结在儿郎时期的沈读良,那会儿总比现在收敛好多,泰半时间是个闷葫芦,鲜少如此毒舌顶嘴。 沈万青责怪他下了同僚千金的面子,让自己成了为烂摊子埋单的人。 沈读良直言不讳,“我不喜欢她,话痨又自负。您喜欢就不要谦让了,这几年是否寂寞透顶?还是您的性能力断崖式下跌,所以力不从心?” “混帐东西!” 其实不必说破,沈万青这些年在外头没有歇过。 人说偷情只有零次与一万次之分,在他身上最好地应验。到后来陈宜室已懒得管,把生活简化成牌桌上的十三幺,有钱有名何必撕破脸。 平息心火,沈万青告诉他,叫他和庄乃意相亲是有原因的。老爷子最近爱上炒房子了,买入未动工的房产再脱手、从中渔利。而庄父比较通晓行情,给出的建议指南百发百中。 一段生意经念完,再动之以情,“门当户对不好吗?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这遭也没想过要害你。” 言下之意,没想过害你,但我有我的市侩心。 沈读良笑,“那么老二当仁不让,不仅门当户对,而且年纪也相仿。简直金童玉女。” “老庄表态十分中意你。” “他高看我了,我是上不来台的私生子。” 桌案被訇然敲响,沈万青急急强调,“去你妈的私生子,你不说没人会知道!” “那我的生母在哪?” “你的生母只有陈宜室。” 半截烟与缸底相碾,滋滋动静与沈读良的蔑笑共鸣。 “你为什么非要执着找一个不曾养过你的人?” 他答非所问,“那她有没有找过我?” 沈万青抬起的茶杯复落回去,半晌才答没有。 沈读良狐疑的形容,“您和她不是再没交集了吗?怎就这样笃定?” 有人执拗于一个答案,有人则遑急地扯开话题。 “傅明栋去世我还没来得及吊唁过,老夫人身子骨应当康健,回头择个时机我去上海看看她,也答谢她肯赁我们门面的人情。” 沈读良会上父亲的视线,捏住烟蒂在缸底扫烟灰,“您知道她长孙的名字吗?” “知道,傅言,怎么了?” 于沈万青而言,名姓不过价码标签般的存在,即便他知晓同窗的孙女姓甚名谁,也不会将其和面访过他的小记者联系到一起。 换句话说,该“丫头片子”是很掉价的过眼云烟。 “没什么。”沈读良答他的话,即刻起身要走。 临到门口又被截停,沈万青过问他讯科游戏的事,以及他怎么恁疏忽大意,让辰东的匡薇安有机可乘。“要不是有新引擎当救命稻草,这桩丑闻岂不要成为m&g永久的污点?还有,甭说我太多嘴,七七八八的女人一定要处理好,不要给人留话柄。” 其实回京前,沈读良已交代合作部撂了讯科的单子,对方给出的三项数据皆不诚信。这一来讯科傻眼,辰东如意,两方次日便谈拢合作。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匡薇安由胜负欲蒙了心,之后细想才觉察猫腻,气得恨不能专机来北京diss沈读良。连环语音狂喷他,什么“不入流的奸商”“唯利是图的小人”,如此云云。 某人全没理睬,倒是反其道回敬, “匡小姐自买营销号也不选张中看点的照片。那几件轻奢多少埋汰了你。” 就此,沈读良反问父亲,“您认为怎么个处理法最上乘?” 沈万青不响,他接言,“秘密是火,越想拿纸包烧得越狠。何况我早已名声在外,没所谓闲杂人等怎么说。欺三瞒四的反而下九流。” 话完开门,知会李妈洒扫地上的烟灰。 * 老爷子每晚定点听相声、京戏,客室里的牌桌再吵嚷也碍不着他。 沈读良替他捣鼓好wi-fi,调至他惯喜欢听的《赌论》,单手抄兜踱到牌桌边。 打六饼。他没窃旁人的牌,但点点手指给陈宜室出谋划策。 外人面前,二人总要上演“母子同心”的,陈宜室也就听之任之,没成想还真单钓听牌了,嘴里吃吃的笑像喷泉。 到底假仁假义,她抓牌间给所有太太们放口风,“我们家公司说是要上市了,还是到国外上市,你们说出不出息?” “怪不得红光满面呢,以往喊你打牌死活难叫动的,想着法儿耍赖皮,今儿难得请客了。手风也好得没谁了,你说你,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陈宜室眉梢吊进鬓角里,“是的呀,自家公司上市我能不开心嘛。还有我们读安前阵子在上海忙活茶馆嘞,事无巨细都是他在打点,不日也要进公司了。” “改头换面?” “三十岁是男人的分水岭,三十之前如何都不作数。” 沈读良心相不疾不徐地,立在她椅边静观牌局。 早已学会聋掉半边耳朵。 下家的太太脑筋灵光,杠牌时顺提了一嘴,“那么读安在上市前占不占内部股份呀?” 陈宜室单手托腮,一张成胡的祖宗牌叫她等到花都谢,牌都快见底,不过依然有心思拉沈读良垫背,“这个嘛我倒门外汉咯,占不占的,我想不必担心罢?毕竟老大做事我是信得过的。” 语音一落,几人焦点皆黏到他面上。 某人举起咖啡,浮眉轻呷间抹身,跟那厢的相声异口同音, “头一把庄啊,且不开胡呢。” 几分钟后,这把的确荒庄流局了。 * 三日后,沈读良登机前知会过傅言,落地开手机仍未盼来回信。 24寸行李箱被喂到撑,近乎全是给她带的东西。除开两袋糖葫芦、不负她望的克隆丝巾,还有一只loewe的ballon包。 为确保箱子不炸开,甚至委曲求全卸下了两件西装。 但他不晓得姑娘泡在时长四个钟头的会议中,且手机没电了,充电线马虎在家里,饶是有也暂时无暇顾及。 开完会她直接下班返家,陪奶奶钻研绍兴鸡粥的食谱了。 食材准备停当,她才懵懂想起充电。 偏生有人古怪得很,本尊不来轰炸她,叫翟斯佑当替身,数十条微信使她手机一度卡死。 沈总上飞机了。 傅小姐有空随我一起接他嘛? 傅小姐? …… 沈总下飞机了。 这是改签提前了呀。她整个僵成蠢钝儿,指腹像过期的不干胶始终黏不上键盘,在思索如何回答与他。不多时对话框又“咻”出一条新语音。 以为还是翟秘书,她没吃心就点开了,没成想是沈读良光火、炸毛的声线, “糖葫芦全化了!” 紧跟着一个微笑表情,……死亡微笑。 第41章 第十章·月在杯中1 “糖葫芦全化了。”那头人牢骚完,再无动静。 傅言心有戚戚地按牢语音键,低声讲明了首尾,身后同时响起窸窣的步音,回头果见门口的老太太。她本能抬手盖住屏幕, “粥好了?” 她是慌不择言,奶奶一望而知。 “哪有那么快的?你说要充电时米才将将淘好呢。”老太太到拔步床边牵整床单,用余光钉住她的手,说的是,“现下的手机充电都这样灵光?插上线就能用了嘛?” 傅言一口气险没提上来,强自不动声色地黑了屏。她最近扯谎功力见长,晓得不仅要规避直视,也要在口吻上装作没事儿人。 反扣的手机落回柜面,攥拳的双手去到被面未捋平的褶皱。她叹气说,开会开掉大半天光,回了家还要找事给她做。 “台里找你嘛?又来事了?”老太太拿扫床刷掸掸灰,傅言手疾眼快要代劳,一老一少的手就此挨上,前者顺势箍住后者的手腕, 一浊一清的两双眉眼也相撞。 老太太扽她坐下,“给奶奶讲讲,你在台里是否遇到难题了?晓得奶奶为何硬要留一本日历牌嘛,用来撕的,而你上夜班的那些内页我会单独保存。这段时间明显厚多了。还得了?四月才过掉几天?你们老板有没有良心,剥削有理?” 傅言心虚极了,真有愧于无辜领导,叫他们被扣莫须有的帽子。 “不怪他们,最近的确七事八事,格外忙。” 姑娘左手蜷起来抠指甲,小动作的思想全败露在奶奶眼底。“往年你也忙过,不见得像今年这样,出差、跑口不算,其余时间也看不到影。” 话至此,傅言不好作声。 老太太终于问,姑娘是不是恋爱了? 一句话杵得她变了脸,脊柱地震。床头柜上的手机亦响了一回,老太太抬手去够,傅言反应偏激了些,直接轻呼“我自己来”。 “你瞧你一惊一乍的,我不稀得看你的信息。”老太太言行一致,将手机递来。 傅言接到手机并不敢看,仍以倒扣的姿势扪它在腿上。 当下的空气忽而很闷,暴雨之前气压骤降,像各人头顶都套了只密封袋。 “囡囡还记不记得那个半仙说过的,近几年你的情缘都比较浅?” “我不晓得你为何近来如此反常,谈恋爱也好,没谈也罢,都仿佛万万不能给我知道一样。也许罢,你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奶奶想尊重你,所以你说与不说我都不会强求。但是独立自主不等于任性胡来。你选择和谁在一起,密切关乎感情能否善终……” “这人呐,都爱钻牛角尖。有时候真跟饿狠了充饥没两样,明晓得吃多会胃胀难受,甚至撑死,但偏是舍不得脱手。” “可懂我的意思?假如不懂,想想你父亲,也想想我和你爷爷。” 傅言的双耳猛然似涌进两汪冰水,然后一路淌过喉咙、抵达心脏。 “我去望望厨房。”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起身离去。 那厢,王妈捣腾灶火烹好油,把一盘切段的腌豇豆进锅翻炒。稠密的呛人油烟揉碎老太太的话,“俩姑娘前几天的衣服都是堆到今朝洗的嘛?可晾了?要晾也只能在阳台里头晾,估计一会又要落雨。” “好的呀,”王妈随口作答,“小净的衣服要多些,言言倒是没几件的,尤其节前,没看她把外衣脱了给我洗。” 到嘴边的糖水碗沿一顿,老太太纳罕的口吻与她, “个么(那)她上哪洗呀?” “几件衬衫而已,估计自己手搓了罢。” 人总是于真相之烟火砰绽的瞬间,才能在黑暗里捕获那些微小的光点,皆是曾经忽视的细节。 老太太抿唇不响。 搁回桌面的碗体文风不动,唯有水面晕开迭迭波纹。 * 夜色聚拢,低气压持续蛰伏在地面,云雷似卷刃的冷铁刮过上空,剃掉拱月的星。 高矮洋房的犄角中躲几声家长里短,霓虹河里徜徉车灯与鸣笛,除此之外,声息毫无。 傅言喝一勺粥,太烫了,火舌滚过食管一般,起身求救冷水时收到了新消息。 来自沈读良,说可以顺路将东西捎给她。 消息简短,但有体恤:车不进衖堂,就在弄口见; 也有发难:小祖宗,你的糖葫芦糟了我整个行李箱。 困顿的心境闯进这两句, 真有冰河消融、草木萌动之感。 傅言窃笑间正欲回信,身后老太太就在桌旁出声,“囡囡晚上不出门了罢?不出就趁早洗个澡,王妈可以迟些走,将好把衣服都洗了。” 傅净:“雷雨天哪能洗澡?” “又不是没有避雷针,不妨事。” 汤匙与碗盅撞出叮当响。傅净笑说,“天要打雷要劈,哪怕有避雷针也不行。” 言毕,她的手背即刻由老太太用筷子敲了一记,“喝你的粥,吃什么也堵不住嘴。” 傅言听着她们话赶话,心劳意攘地不知如何答复那头。 只好先答奶奶,“远门是不跑的,但等下丁杨或许要来找我。” 友到用时方恨少,阿弥陀佛幸好有丁杨。 话音方落,傅净和奶奶回馈的眼神都值得推敲。 后者无甚表情地问,“找你做什么,不是白天才见过嘛?” “我和他拼单网购了些东西,喊我一会下楼去拿。” 不得不说,打诳语也是熟极而流的。 傅言感到自己越发门清儿。 偏生老太太是测谎门清儿,汤匙搅搅鸡肉粒,喂进嘴时仰首睨她,“那请他上门好了呀,正好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锅里粥也煮多了,正愁吃不光呢。” “清汤光水的哪好意思招待人家?” “恁多鸡肉,哪里清汤光水?” 傅言无奈下正色,“……他吃过了!” 胳膊肘捣捣奶奶,傅净笑不可抑地搭腔,“您由她去罢!外头法海举着收妖钵愣要把她吸走呢,这门她是非出不可。” 她爱上说话打擦边球了,仿佛拿牙签去触泡沫,要戳破的当口即刻收手。真真不亦乐乎。 傅言于无声中,冷冷恨了她一眼。 终究,沈读良一句“我到了”和奶奶应允的“你去罢”,意外成就了双全法。 * 翟斯佑料到了不该随行的,果不其然,一到巷口老板就卸磨杀驴地叫他,“下车,通天大道任你逛游。” 是人都有脾性,他掷门前斗胆威胁,“我这一散步估计直接散回家了。” “哦,晚高峰车子难打的话,从你家到这里三号线最便捷。”沈读良一手撑在窗沿,一手捏半截烟,人畜无害的目光会上他。 “……”翟简直要咯血。 孵了许久的雨仍未发作,雷声像闷在铁桶里的炮竹。 沈读良手侧的窗临风,身前衬衫落了一面的烟灰。他半开门撂出腿,拿手掸掉灰,低头吸烟时不期然瞧见地上有一队蚂蚁。 蚁队往寄生墙根的矮牵牛而去。 他弹了下烟体,浮眉而笑,仰首,就望见黑暗巷道送出来的傅言。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眼望穿目底心底,他豁然深信不疑。 姑娘着实比临进考场还忐忑,近乡情更怯地驻足,以暗看明地打量沈读良。 袖口打散卷着,两侧鬓角修得青板,较之节前更奕奕精神。 两方相顾不语,急的总是心窍更老练的那个。 “过来。”沈读良命令的口吻。 傅言庸顿地摇头,“您直接把东西给我就好。” 闻言人极端忤逆地起身,边叹边纵步向她欺过来,没几下到身前,苛责她是否太没良心,继而圈住她手腕扽到车里。 “我权且当你欲拒还迎。”关门落她身侧的人如是说。 这样直白的促狭,社会小白很难不闹脸红。 再就是有苦难言,她不想同他说奶奶的事,别后重逢说这些多少败兴。于是只能无声垂首,盯住自己无可安放的手。 岂料沈读良方才碰过她的手就落在边上,比腕表更瞩目的是他相互搓捻的手指。 下一秒,他的嗓音砸到她头顶,“手腕变细了,这几天没好好吃饭?” 她委实想嘴硬,假如能骗过他的话。 “你怎么犟得很?畸形瘦并不好看,实在想维持身形就运动。” 傅言嗡嗡地,“没时间运动。” 旋即,她的下颌被他捞起来。 “再说!你敢说一天半小时都匀不出来?运动是最健康科学的减肥方式。皇帝不差饿兵,顿顿饿着工作迟早累死你!何况你哪里胖了?” 在他掌心的下颌坠了坠,当是点头。 “还有上班为什么不带好充电线?手机没电就敢往外跑?万一我急事找你怎么办?今儿个只是我改签提前,回头我要遇个什么延误回不来呢?凭什么我这样上心你的事,你偏要当最后关照我的人啊!” 下颌随笑声一颤,即刻被他虎口钳紧,“还笑!” 傅言捞起慧黠的眉眼,“但是沈先生,我没电我有正儿八百的理由说手机用不了。您手机有电,何必劳苦翟秘书当您的喉舌啊?” “手机不用,干脆捐了……” 尾音未落,她如簧的巧舌由挨近的他吃得净光净。 沈读良右手扪住傅言的后脑,左手去到她下意识胶在他腰侧的手,剥下一只攥紧,时不时拿食指描她的掌纹。 温款与溽热黏住他每根神经末梢,恨不得就地饱餐掉她。 一句“有人也是想你的”落实到行动,竟是无论如何都不够。 于调情一事上,囡囡始终像个刚进门的学徒,跟老道的他交涉几番,当即败下阵,将告饶的声息递出缝隙。呜呜咽咽地,不是哭,是实在窒息难耐。 从而,沈读良得寸进尺地咬一下她的上唇,才赦免了她。 着实有种,巴不能把心脏剜给她的架势。 情潮淡却,沈读良拿给她糖葫芦的时候,暴雨终于发威了,且极其癫狂。 车号自四面八方灌来,大雨一副要淹城的危迫感。 这辆边窗被雨抹花的车,一瞬间成了灾难里的永无乡。 窗花了,糖葫芦的糖衣更是。 傅言没忍住笑,面前人怨她,“笑个头哇,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行李箱,还有箱子里的几件衬衫?” “还能吃嘛?” “非常没良心了啊,到这时候只关切能不能吃。” “是您说的呀,皇帝不差饿兵,我得填饱肚子。” 沈读良气到没脾气,处女座不无嫌弃地拆开外袋,手指想去捏签棍,几番迟疑下不了手。然而指腹还是染到了红糖浆,他想必要疯,索性揿到她眉心,触及之处留下一点明媚的红。 余下的,全揩到她双唇。 “要死的,黏死了!” 不着脂粉的姑娘拧眉抱怨,清秀眉头汇到一起,叫红点越发明快。 懊糟之际,放浪形骸的人从她眉心到嘴唇,言传身教她,所谓糖葫芦的“沈氏吃法”。 嗯,抑或“傅氏吃法”。 在该刹那,傅言终于领会些什么。 痛苦永远长久且隐秘,而人是要依靠间或的欢愉存活的。那些欢愉是安.慰.剂,亦是何不秉其游的烛火。 末了,傅言将几样东西捧在怀中,猫着身子要出门,车外站立的人把黑伞递与她。她受挫形容地拒绝。 沈读良将她淋雨的脑袋扪向胸口,“囡囡,你一点也不听话!” 暴雨吞吸二人的对话。 傅言全由他胸腔的共鸣感知他的火气。她格外难做,“奶奶见过您这把伞,我怎么能打回去啊?” 话完,怀抱她的人迟不出声。 倒是抬手捻了捻她的耳朵,勉力要搜刮她几片灵魂似的,良久才肯脱手。 - 老太太是在廿分钟前,收到房客投诉的。 后者短租的房子不远,就在一单元相隔外的洋楼,loft式,有窗对街而敞。投诉内容大致是:网络电视连不上wi-fi,窗框也对不上缝。 由于聘请的管家做清明去了,老太太只好安抚房客,先为他解决窗户的问题,电视明早喊师傅来修。为表诚心,退房之日绕开民宿平台为他打个折。 如此商议着,她便要王妈陪自己过去看看。 到地一看,原是导轨卡了树枝,老太太有惊无恐地将它抽出来,窗子就起死回生了。 房客鸡蛋里挑骨头,“那上面一天到晚滴滴哒哒地漏水诶。” “哪有漏水?” 老太太闻言,延颈探出脑袋…… 就这么于夜色里,窥见了暴雨下的巷口光景。 第42章 第十章·月在杯中2 入夜,窗外天雷滚滚,老太太的梦里亦是。 一觉溯回一九九五年。 九五年十二月初,静安寺真禅长老圆寂。 实在难解,当晚天公布的雷、施的雨,远比今夜狠烈。像铜锤击碎衖堂里的红瓦,天闪豁开夜幕换白昼。 屋里的箱笼橱柜被强光明灭得狰狞煞白,傅言双手捂死耳朵,无主孤魂似的喊“奶奶”。 老太太同样难眠,双臂把囡囡带棉被一道搂紧,哄她不必怕,那是西天四七在恭迎得道高僧,抑或,每声雷皆是超度经,弥弥嗡嗡、消罪往生。 “奶奶不怕的嘛?” “不怕,无愧于天。”老太太答完,贴靠囡囡的右耳唱童谣。 她怕什么,较之怕更多的是纠结。 一个月前傅鹤汀回乡给傅明栋祝寿,返家后旁的话没有,只将一条丝巾给她了。关于丝巾来源他含糊其辞,仅仅说,老爷子拿给他的, “大概想求和罢。也是,多大年纪了还计较前嫌呢?不论三纲五常还是法律法规,您跟他始终是夫妻。就退一万步,难不成七老八十了还要进民政局离婚啊?” 老太太不置可否,丝巾收归收,但和好免谈。 她这辈子囿在仇怨的囹圄里,空耗的那些辰光已经买不回了,不必再用余下的时日求一份和解。 世人总欢喜大小团圆,可貌合神离算哪门子团圆。 她认为现状够好,为自己活更为囡囡活。 一场雷雨荡涤了整个人间,次晨晴空如洗、明烛天南。 六岁的囡囡由老太太从被子里抱出来,到盥洗室洗脸,恰好碰见一夜未归的傅鹤汀。 “给我抱抱!” 囡囡抗拒了这份示好,她童言无忌地告诉父亲,“爸爸身上有别人家的味道。” “小鬼头净胡说。”傅鹤汀还是抱她了,一路掂往书房去,递了支毛笔到她手里,权当逗闷子地问,“囡囡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用毛笔试试。” 傅言摇头,他揉揉她的发顶, “不够早慧,倒是有个早慧的叔叔写过你的名字。爸爸不记得搁在哪了,回头想起来找给你。” 可惜贵人事多,他到死也没践诺。 往后老太太将那场雷暴和两月后儿子的横死联系到一起,会感喟“诸恶众善,如面佛天”。 作孽太多,上苍终要显灵的。 - 傅言起床后明显觉着奶奶有些异样,说不清道不明,她情愿是想太多。 王妈今朝来得早,为她热了隔夜粥,她就着豇豆与盐渍菜下肚,早餐桌上独她一个人。吃完把碗送进水池时,拿围裙揩手的王妈挨过来问,“言言前两天穿的衬衫需要我洗嘛?” 傅言怔忡几秒才会过意,“不用了。” 那两件她偷摸洗好了,一会儿用袋子拎走。 王妈没吃心,“那好的呀,你倒替我省事了。” 话完,又知会她昨晚民宿的小插曲。 傅言回眸纳罕,“奶奶怎么没跟我说?” 准确来讲,是昨晚自她回家到就寝,都没和奶奶聊上只言片语。 “伐晓得。”王妈站到她退开后的空位,拣出碗勺冲洗,“你自个去问问她?” 傅言应声去。 老太太正在沙发上纳鞋底,雨后日光甚好,几案上摊满各色鞋面鞋底。她是这样未雨绸缪的性子,抑或权当消闲,春天纳过冬的棉鞋,秋天纳度夏的凉鞋。 再者,小钱靠俭,细水长流。 傅言做贼心虚的情绪再严重不过,佯作寻常地问奶奶,是否需要她到那间房子看看,电子产品总难不倒年轻人的。 语罢,她并未盼到奶奶抬头,后者一直着眼手里的锥子,迟迟才言声,“不必了,我上午联系维修师傅。你赶紧上班罢,不要迟到。” 姑娘过意不去地上前搂她,“对不起我的好奶奶,忙过这阵子一定好好陪您。” 某一瞬间,傅言竟能同父亲将心比心,那些“忙过就补偿你”的谎言与轻诺,不过因他无法直面自己的苟且。 眼下她亦然。 老太太搪塞两声便抽离出怀抱,瞧见她chic风衣搭配的斜跨ballon包,蹙眉一顿,拿问式的口吻,“这就是你和小丁拼单买的?” 傅言顺势而为地点头。 “好多钞票?看着不便宜,不像你会舍得买的。” 仿佛被奶奶指间的针扎到,傅言腹里的话迂迂回回,终究还是择了句诳语, “人生在世,我也偶尔奢侈一回嘛。” * 傅言并不想赊欠沈读良太多,尽管于物质上她始终矮他一截。他关照过的她都会念恩,然后将其掰成几小片,如风化雨地还给他。 要不然,心机狗断不肯收她回礼的。 譬如傍晚下班,她就约他逛muji和宜家。 购物车里的斩获和她心头的充实感一样满。傅言觉得狡兔三窟,把窟筑到他身旁,她总要安定许多。 沈读良一副和家居店格格不入的派头,姑娘为一只洗衣篓选择恐惧症的时候,他在她身后数度抬表,不无玩味的口吻说:“拣精拣肥的,我相亲都没你认真。” 直击她七寸了,气得傅言一抹身一冷眼,“二叔,您说话总没个正形!” 某人笑得,畅怀感全凑聚在眉间,“你不欢喜我这样说话?” 傅言不响,耳际燎了两弧红。 “那就是欢喜。”他兀自决断。 ……要死啊! 末了结账,傅言执意自己来,支付宝界面往扫码机上一靠,再无沈读良干涉的余地。于是出门时他促狭,领饷钱了?还是过年攒的红包? 他始终将她当小孩。 姑娘着实气恼且严肃的形容,扽住要拽车门的人,敬告他,“沈先生拿我当什么呢?” 沈读良浮浮眉,目光去到她面上,再用食指戳瘪她鼓胀的脸颊和火气。单手绕她身侧开了门,从门衬板中取出一包万宝路日版水蜜桃爆珠,他递与她,答非所问,“易叙给的,我不抽,你拿去图一乐。” 傅言不接,这人继续若无其事的声口,“一天至多一根,忘记怎么抽的话,就回想一下先头我如何教你的。” 言毕,把烟盒揿进她的包里,再抬手薅她刘海。傅言若非没恍神,必然会错过他极度透明化,近乎要散入夜风的一句, “女朋友。” - 四日后,沈读安正式入职m&g。 到底走后门,踏黄砖路进来的,例行流程一并对他开绿灯。内部人都笑,“来自世袭总归不一样,仿佛录个门禁、打卡指纹,工资便到账!” 沈读安来不及为风语置气,他眼下有更气的,一言堂老大果真没给他独立办公间。从而他咧咧嚷嚷一上午,找完前台找行政部,最终,径直找沈读良发难。 不巧,后者亦是头有两个大。 财务部与董事专门成立了个小组,用以和券商委派的辅导组接洽。兹事体大,该组拣选的人员都算精英级别,由沈读良亲自物色裁度的。结果倒好,一群人跟上战场就熊样儿似的,净给他捅娄子。待人不周先不谈,无得团体精神已是大忌。 沈读良原本也犯不着成天与员工耳提面命,但当下他忍不了,跟翟斯佑牢骚, “这群人,聚是一坨屎,非要散才满天星嘛!” 翟斯佑看来,魔王此刻在究极光火状态,谁触谁倒灶。故此,他将鸣冤叫屈的沈读安拦住了,也将所有妄图打进内线的电话都缓下来。 一时气短的沈读安,着实要大闹天宫的架势,就戳在老大办公室门前吵,翟斯佑告饶般地,三催四请拽他离开。 岂料沈读良在这时开门出来,且穿外套且阔步疾走。 廊道里全武行的众人顷刻石化。 翟斯佑:“您去哪?” 沈读安:“别走!先把我办公室换了再走!” 某人一字诀同二弟,“滚。” 再五个字同翟,“老太太找我。” * 老太太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 先时听令弟说,门面有一道墙需要拆修,无奈我一直因要事抹不开时间。我认为既然你是主心骨,今朝还是约你见面详谈罢。 如蒙应允,不胜荣幸! 乍见来信时,沈读良面上一滞,夹在耳廓的烟立时坠落。 他不晓得这出始料未及的邀约是否另有千秋,仅仅措辞中的生疏见礼,就足够他存疑不已。然而于辈分上,他不在拒绝的立场; 于长远角度,他也合该把握每个机遇,去怀柔或归顺对方。 地方敲在秋爽斋,一家老城厢里的茶寮。 沈读良很快抵步,拾级而上在北边窗侧会到老太太。楼下戏台里,端坐一位海青长衫的男角儿,醒醒嗓、拨响琵琶三两弦,一口苏白唱评弹单档。 沈读良端敬与她问好,后者沉默颔首。 目光再游至八仙桌,老太太不打无准备仗,一壶君山银针、三盘小茶点,都由她安排布妥。他拉开藤椅,工整的姿态落座,再关切对方,窗户敞得是否过大,倒春寒的风吹不得。 老太太投他一眼,自说自话,“听得出楼下在唱哪折嘛?” 沈读良的闲散于笑眸中抛锚,指尖在案上叩了叩,侧耳细听风里迢递而来的曲声, “相扶同返潇湘馆,呛血连连泪涓涓。 开箱取出香罗帕,将火盆移近奴身畔, 旧帕新诗火中燃,化作飞灰一炬完……” “对评弹无多涉猎,”沈读良拢回目光,“但大致能从歌词里猜个九成九。潇湘馆,应当和林黛玉有关罢?” 他请老太太指教。后者多少受用这份谦逊,呷茶后回应他,“曲名叫《黛玉焚稿》。” “老夫人博闻强识。” 老太太闻言一笑,“你抬举我了,说实在的,我并未识全几本名著。之所以读《红楼》,无非是拿女人家的情怀审视它,外行人只看个热闹罢了。只是有一味,我后来才咂摸出来的,你说黛玉和宝玉,讲道理……” “还得算姑表兄妹罢。” 评弹奏到急处,嘈嘈切切,再忽而于哀处休歇。 仿佛弦被挣断,人在梯阶上踏空,沈读良刮杯沿的盏盖也一顿。他缓缓浮眉会上对面的研判,后者目中所剩无几的明光全部归拢成一点,聚向他,随即全盘托出。 行舟,饶是我不愿喊你这个名号,但今朝我不消再避讳。 我不知道你靠近囡囡是为了什么,尝新鲜也好,立定心思游戏人间也罢。她小姑娘不谙事体,不会对所谓诱惑说不,我老太婆看得很分明: 她没有段数擒住你,而你,对她也打不了长久的包票。 再一点,你难道想拉她一同陷进蜚短流长的漩涡嘛?哪怕是我,承认不承认也好,囡囡始终得唤你一声“二叔”的。 还是说,你仅仅当她是快餐式的消遣? 那我必须正式敬告你:姑娘是我一手拉扯、劳神到大的,无人比我更懂她,保不齐她真会为一份虚无缥缈付出感情,届时你要她如何抽离出来? 没理由我要放任这一厦的火烧到倾塌了再制止,也没可能姑息你们继续作孽,继续把这雷池越下去! 换句话说,行舟,世上女子千万个,你为何偏要作践我的囡囡呢?! - 是夜傅言回到家,已经将近十点半。 她今朝的工作并不顺心。 年克俭越级且越规,点名要她为他造假出差投宿的水单。那金额尤为庞大,弄不好要出破绽,一旦查出来必会累及她。 偏生emma火上浇油,吓唬她,“早前台里有个女记者,年纪呢跟你一般大罢。升迁啊绩效啊亨通得很,没成想呢,因为在商场撞见老年给傍家儿买首饰,第二天就卷铺盖滚啦!哎你说要死不啦?” “我们这些小喽啰呢,其实不怕领导不给你找事,恰恰相反,就怕领导找着你来事。” 此话威慑之足,乃至囡囡到家仍在记挂。 屋里清一色的黑魆魆,傅言狐疑地摸到开关,“啪”地揿亮客室的顶灯,翣眼间和沙发上端坐的奶奶四目相接。 “怎么……”不开灯? 无声与豁亮中,奶奶倏尔起身到傅言跟前。照说无条件疼她的人,今儿个破例了,卯足劲拂她一耳光,清亮的皮肉响音甚至惊动了傅净。 傅言一时僵化,颊侧的火悉数烧进心口。片刻后,她模糊听到奶奶叱喝, “跪下!” 第43章 第十章·月在杯中3 爱之深必会责之切。 此话无论对或错,老太太都忍痛奉行了。也许将苛责俱实到皮肉之苦上,能给犯错的人更牢的记性。 头回喊囡囡下跪未果,第二回索性勒迫她,“你不跪我先跪。” 傅言怆惶间抬头,颊侧似生剥了一层皮般辛辣。她瞧见奶奶的脸浮满怒意,之所以说“浮”,是由于挤到眉眼都盛不下了,且一副哀其不争、忍泪含悲的形容。 她只好照做,同时,心中也盘出“为何而跪”的大概。 双膝重重磕向地板,因为太瘦所以格外痛,木条里的春寒直接切骨切肤。倒是犟住没掉泪,彷徨与难捱都借身体的颤抖排解。 奶奶足足晾她跪了十来分钟,“囡囡,我对你……实在很失望!你的悖逆背德简直不要太诛心,我把话撂得狠些,你这是在折我的寿。” 此话仿佛催.泪.弹,傅言当即眼眶一酸,本能摇头说“没有”。 “你以为我想叫你跪嘛?跪的是你,但难道疼的不是我?我好生气啊,这么些天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在糊弄我。假如不是我先发现的,你是不是指望瞒我到地底下?”老太太百感交集间,到底只说得出这些。 倘要她挑明,我眼见为实你和沈读良的卿卿我我,不正当的两性关系,她又踟蹰了。毕竟下午对质时将将说过的,那感觉活像剖胸放心血,再来一次没准她都担不住。 言尽于此,一切都分明了。 傅言抬袖抹掉溃堤的泪水,一个劲的“对不起”。 她忧心奶奶气垮身子,更没料到图穷会这么快匕见。 自欺欺人时可以得过且过,觉得神挡杀神,什么都不怕。真到这一天,方顿悟她原来是怕的。 奶奶问她,不打算解释一下嘛? 尽管目前解释无用,但她也想聆听囡囡的心声,究竟是魔怔了还是一晌贪欢,怎么会和沈读良搭到一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傅言双眼对地,经历一番赴死的盘桓后才应言,“我喜欢他……” “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老太太如鲠在喉,恨不能再掴她一掌,“昏头了你!” “我没有昏头。”傅言跽走着去找她的手,陡然涌起千丈的决心,连仰视奶奶的眼神都分外诚笃。她隐忍的哭腔说,您信嘛奶奶?囡囡这么些年没有哪回比这次更认真,没来由就是好喜欢他,即便晓得会很为难。 通常我自己都在纠葛,要怎样往下走呢?此路真的行得通嘛?可真当面对他时……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该刹那,傅言熬着嗓间眼底的潮意,似乎参透了沈读良说过的“宿命感”。 类似于谷蛾归向焰心,直面自己的爱.欲和宿命时,痛楚的存在感便会降到很低。 但她也从未想过,要拿奶奶的命下注。 老太太挣脱傅言的手,“不要同我说这些,什么情非得已的喜欢,假如建立在一切正常的基础上,奶奶会反对嘛?囡囡,你扪心自问一下,我以往可有干涉过你逐爱的权利?为什么偏是这一次搞特殊?因为只要是那个人,我就断不会同意!” “还有,莫要怪我阴谋论,他一个风花雪月里打滚的练家子,能巴望他对你付什么真心?太天真了傅言!一年大似一年,心智却越活越回去!” “您为的什么这样执拗?”傅言仍想勉力争取一下,从她身上跌开的手复又追回去,零敲碎打的口吻说,二叔其实很无辜啊,他没有任何选择权,被迫才给爷爷做继子的。非将上一辈的怨憎恨累及他, “这不同您当初养下傅净的做法背道而驰嘛?” 语音一落,客室里的三方皆沉默。 傅净大红灯笼高高挂,平日不该说时拼命说,眼下半句圆场的话也无。她置身事外地啃着苹果,闻得被点名了,白眼一扬,咀嚼的动静当即更响。 老太太气得双唇翕动不已。 再度甩掉那双手,退后到沙发上调匀呼吸,左右一狠白狠,她愤愤然目视囡囡发话,“今朝我把话挑明,我是没可能点头的。你趁早与他断了,要不然你跟我断罢!” 傅言闻声,心被石磨碾烂一般。 那厢傅净居然开了金口,说姐姐,你干脆听奶奶话好了呀。不怪她老人家咄咄逼人噢,那是太宝贝你。说句实在的,我都羡慕死的呀,猴年马月我搞一次禁断恋也能有这待遇? 我做梦都笑醒。 老太太投她一记森寒眼色,“你进房间,听见没有!不要幸灾乐祸了,你们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说着,再顾向跪地的姑娘,不容商榷地判决,“什么时候能想通,什么时候起来。一直想不通的话,你就跪一晚上!” 傅言不想哭的,抵死拿韧性冲掉眼眶的酸胀,劝自己千万别让尊严在此刻折腰。 可惜事与愿违,她一看到打卧室折返的奶奶捎来一张毛毯,默不作声披在她身上,当下委屈、愧怍,百般情绪统统缝作一团。 饶是如此,姑娘也没服软。 真如奶奶要求的那样,跟不声不响的眼泪和湛凉的水色月光作伴,整整挨跪了一晚。期间屡次想要懈怠,全凭理智吊着没松弦。 待到夜阑人静,她悄然摸出那包水蜜桃爆,燃着一根攥在指间,竟像秉了支细烛或细香。 …… 次晨王妈过来开门,生生骇了一跳,心想什么仇什么怨,至于劳驾家法? 她跑去查看,而傅言已然魇住了,眼皮欲坠不坠,被她捞起身时都站不稳。 “个怎么回事啊?跪了多久?” 姑娘双目被隔夜泪孵肿了,没个停地喊“冷”。王妈探探她额温,懵了,“言言呀,你好像有点发烧的。” * 一宿未眠的不止傅言。 老太太一样,而沈读良亦然。 恰逢易叙在思南公馆摆牌局,他驱车去了。 易叙前不久赁下自家隔壁的洋房,一幢三层独墅,专用来逢时遇节地款待亲友。要不然总是大张旗鼓地在家闹腾,谈烟不会给好脸色的。 何况他们这群牌搭子,轻则三四钟头动辄一通宵地耍,谈烟能把家里所有遥控器都找出来,一字排开了要他跪。 听完首尾,沈读良说:“有三个词赠与你。” 易叙洗耳恭听。 “惧内、妻管严、床头归(跪)。” “……” 某人上桌敷衍几番就撂挑子了,把位置让贤,然后叼着烟坐到闹中取静的一隅。男人不眠不休,枯肠里的烦懑难遣,也不会直喇喇涂鸦在脸上。 往往在此刻,兄弟间的亲厚便派上用场。 易叙手捧两杯酒过去时,桌上的缸皿里横竖了好些烟蒂,灰烬像是人心头扰攘的思绪,时而殆尽时而复燃。听见他的步音,沈读良侧首睨了一眼,依旧轻淡的颜色,片刻又折回目光,兀自看烟头星火通力地烧。 易叙递他酒,问他究竟为何而愁。 “很明显?” “拜托,你简直一脸怨妇相。” “……”沈读良手肘杵在相搭的腿上,拿手托腮,答不上易叙的关切,心绪堕进眼前的雾海。 下午他原有扭转乾坤的余地,老太太倾了一车皮的气话,无非夙怨难了、恨海难填的态度。 讲道理,他本质是倨傲且厚黑的,世故久了不信有无解的死局。更遑论她对他的心结本就是空中楼阁,谈不上两个家族的交恶,更够不着要命的血海深仇。 说难也不难的。 他习惯简化挫折,毕竟仰人鼻息了近半个生涯。 如他曾经对易叙打趣的那般, “我要每次大难当头都哭爹喊娘的话,早他妈寻短见了。” 这遭倒意料之外了,虽然也是情理之中。 老太太话完单刀直入,“行舟,你没有任何反驳的本钱。当晚你和囡囡在弄堂口的勾当,我全看去了。记得那晚的雷暴嘛?说也好笑,真是应景得很,我那一下的心情与五雷轰顶没差别了。” 说到这番田地了,沈读良没可能去冲撞她。 且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又是旧思想的遗老,他话术再圆满,也暂且难得擒下她。眼睁睁盏里的酽茶息了热腾气,沈读良四平八稳的口吻,拣了她的只言片语作答, 说老夫人您信也好不信也罢,囡囡于我,是命里额外的惊喜。 不存在什么稳操胜券地游戏她,那样下作的事我不齿。 所有生物都是趋利避害的,我也不免俗,有关您点拨的每样利害关系,您考虑过,我也斟酌过。甚至我多一层当事人的身份,想到的不定比您浅。 老太太蹙眉,“好,我让你一步,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带囡囡面对那些恶语非议?新世纪了又如何,破封建连带着破掉人伦了嘛?往后她名义上冠你的姓氏,冠‘沈’还是‘傅’?人前她介绍你的身份,是‘男朋友’还是‘二叔’更中听?” “再退一万步,将来你要与她结婚生子,下一代怎样喊你更得当?” 沈读良食指与杯壁相叩,顿默后反问她, “然而您假设的这一切,也需要您认我,才站得住脚。” 如此一点,点到老太太最要害的穴位: 两相矛盾。 但终究,她对这二人一视同仁,“有些话现在不当讲,而且以你们的见识还悟不了。所以我只说,请你与囡囡当断即断。” “权当……照顾一下我罢!” 那之后便仓促散了。 沈读良埋的单,一路护老太太下楼,眼见她油盐不进的,也不好唱白脸请缨送她。只拦了辆出租,照应她上了车,尽仁尽智记下车牌号,事儿就这么了了。 但俨然是“未完待续”的态势。 易叙听完,竟是一样发问,“那你对傅言持什么心态?” 其实也无怪,易叙很早就新奇了,实难想象沈读良换汤又换药地,会择傅言这样的姑娘。换句话说,他爱谁都不新鲜,唯有爱一个差辈分又差一轮心智的,真叫人格外不解。 闻言人应答,“我只是觉得她和我样样都相投。” 说着,倏尔鼻间逸丝笑,“也十分凑巧。如果现在叫我坐时光机穿越回去,傅鹤汀让我为他女儿赠字时,我一定要做备注的……” 他缓缓后仰,喉结朝向顶灯光,“备注我的名字罢,好叫她长大后防着我。” 易叙过来人地说:“想多了,防不住的。打个比方罢,就算你能做到木石心肠,立定主意要绕开她的命轨,我把老太太提过的问题润色一下问你,她日后过年领丈夫孩子上你跟前,你要给红包的伐?” 胶在椅背上的人,通身的闲散忽而泄了底。 “以及,这份红包的对象是你的谁,侄外孙或侄外孙女?噢不过这倒无甚可纠结的,基因概率罢了……” 易叙尚未讲完,沈读良就起了身,一腿撂翻了长椅。 砰訇的一声,震天价响。 第44章 第十章·月在杯中4 说起罚跪,老太太平生挨过两回。 头一次是由于执泥要嫁傅明栋,恁把父亲跪松口的,才有后来的求亲一说。 第二次就在劳燕分飞后了。因她想留住肚子里的生命,但彼时风气所趋,独身母亲高低抬不起头的。 为此姚父骂了好些刻薄话,十三点、下贱相、赔钱货…… 但她还是跪息了那场争端,也向父亲声明,“我一直清楚我要什么,不管下场如何,总之有个过程就好。” 如今这句话的车辙碾到囡囡身上,老太太竟然双标了。 - 姑娘掬一把水泼脸,醒觉了,折回奶奶跟前时仍然心有余悸。 后者意味深长地叹气,“犟得没谁了,将来有得苦吃。把退烧药吃了。” 傅言面上淡淡的,接过王妈递的热毛巾敷到脸颊,说要冲个澡,冲完就去上班。 奶奶喊她稍安勿躁,“跪了一晚上,开窍了嘛?” 见她一直不吭声,老太太双手搓搓膝盖,“真是冥顽不灵。他给你灌了迷.魂.汤还是怎地?普天之下离了他,没别的男人?” 傅言没忍住顶嘴,“那您嫁给爷爷之前有这样想过嘛?” “我们俩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是活人比不过死人,你不一样,你与沈读良谈感情注定捞不着好果子。” “为什么?” 老太太又忽而不作声了,只自说自话:月满则亏,云端上极乐回头跌落就会极痛。 她怕囡囡承不住这样的痛。 大清早的一通拌嘴,最终像一折没有收梢的戏,不了了之。 傅言换装后走到玄关,瞧见奶奶始终盯住她腰侧的ballon包,横起一笼心火,索性去换别的手袋。 把随身物品往里腾的时候,一旁傅净怪声怪气地说:“我可没有告密啊。只能说编谎是行不通的,迟早要丑媳妇见公婆。” 傅言闻声陡然抬头,冷语回她,“你赶紧滚回学校罢!下学年学费找吴尚知给你交。” 挨跪一通宿的人,倏尔从花旦变黑脸。 傅净对她刮目相看,“出大奇了还,脚馒头(膝盖)跪一晚,跪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你做错了事,嘴巴还这么欠乖巧,早晚有你受的!” 傅言全没理睬,急匆匆把床单上的东西归拢进手袋,蹿到化妆镜前补口红。 她是哭得过火了,素淡的通勤妆压根治不好眼睑的肿胀,于是抢时间补了两抹凡戴克棕色眼影。末了挎上包,以彼还彼地回敬妹妹, “你跟吴尚知继续耗罢,早晚也有你受的。” * 傅言半小时后到电台的,一沾座就开始捯饬年克俭要的水单。 体温居高不下,她不多时光了四杯开水。 做水单是门瓷器活儿,要把时间线和膳宿轨迹修饰得滴水不漏,简直是在演一场大戏。 丁杨晃悠而来,瞥了一眼便啧啧摇头,“你觉得老年出差会看得上五星级以下的酒店嘛?” 傅言曲曲眉,仰首迎视间骇他一跳。 “姑奶奶的双眼皮呢?狗吃了?” “……滚吧你。” 谁不在意皮相,姑娘一听损友吐槽,怄了一上午的气。而她案头的手机也如她一样,电量分明饱满,可就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每回它响铃,她都会像蓄势的弓从椅子里弹正,捉起来瞅一眼又萎了,除开公事通知并无其他。 其实她并非没想过主动联络某人。 抱石的水坐等月影投进来怎么行,打从一开始便是她自愿流向他的。 然而她眼下真的心乱如丝,情愿躲进账上虚假的数据里,也不想听那道嗓音喊她“囡囡”。 就这么枯熬着时光,直到天色将晚。 刘菡的新节目收视走俏,揽了几家广告植入,联动的嘉宾1+1会谈也在筹备中。 忽如一夜梨花开,那个曲里拐弯的衖堂中最知名的“刘小囡”又活络了。 魔头史无前例地人性化,组织团队下班后聚个庆功宴,地方定在永嘉路的一所酒吧。 清吧平民场,门头隐蔽得好似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入了里才是别有洞天。 他们几个通身工作装的人一阵风进,刘菡与兴致乏乏的傅言垫后。 前者磨叽是嫌高跟鞋打脚,待熟面孔散却,才一把杵住树干脱换平跟鞋。 后者呢,此刻烟瘾正和心底的郁结一同蠢动,于是蹲伏到路边燃了一根。傅言起初只将它钳于指间,看雾气裹挟蜜桃的淡香渗入暮色。 要灭不灭时,她低头拿嘴巴凑上去。 有人教过她,吸气等于助燃。 燃你手里的烟,也叫尼.古.丁在你的心肺中燃开,畅快转瞬即逝,回味锚泊在骨血中,许久难散。 如此,出来寻人的丁杨觑见了两种光景。 他一声喊,捏着烟和提着高跟的人都回了头,叫人不禁好笑。 然而这遭,更亮他双眸的竟是刘菡。 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神经了,扫光所有歹念,才催她们动作快些。 一伙人酒没吃几轮,转回头撮哄起了桌游。 傅言不擅逢场作趣,自始至终都蜷在旮沓里。照说身子不适不能沾酒,可她仍旧多米诺骨牌似的空掉一杯接一杯。 不担酒的人很快便醉。 这时,身后那群桌游党七嘴八舌嚷起来了。 傅言昏头转向地回眸,望见他们逼迫刘菡回答问题。真心话大冒险,好巧不巧抽到了她。 卸掉职场上的皮囊,各个虎得要死,起哄刘菡“愿赌服输”时也没正经。 傅言一经了解得知,问的是“你是否有性.经历”。她头回见到刘菡如此进退无措,于是准备解围。 岂料丁杨早她一步出手,跟在场人圆滑,“问我罢问我罢,菡姐到底是女人家,面子薄的。” 徒劳得很,那群人要的就是臊死女人的效果。为难刘菡不成,索性拉傅言垫背。 姑娘酒精加困意上脑,没怎么吃心……就不惧挑战了。 - 而沈读良那头,一整天都忙得脱不开身。 翟斯佑清早来思南公馆接他,在易家偏房里寻到的人。空地上架了两把椅子,人就抱胸坐一只,长腿相搭架一只,因陋就简地闭目假寐。 被喊醒时还得便宜卖乖,撒给翟一顿起床气。 搁平日,翟没准要回几句嘴。 今时他不敢造次,因为……有人眉头锁得比衬衫上的褶子还深,上了车怪他早广播的音量调得过大,他老实调小,这人又反口埋怨“听不见了”。 等翟崩溃地复调大音量,听清楚广播里的内容,瞬间醍醐灌顶了。 险些过站的那条新闻说的是: 上视的某档节目收获了满堂彩。 翟斯佑听完偏头,副驾上的人垂首拭着镜片,眼帘虚掩下的目光,倒是可劲地挑向车载电台。 “傅小姐是不是在上视工作?” 闻言人怼他,“死了你的八卦心。” “……” 八点刚过,沈读良换上干洗店送来的外套,就去出席高管会议了。 这场略为例外,全程要让券商辅导组远程旁观,算作诊断培训的其中一项。因而他必须攒聚全部的精神,特为叫翟斯佑备了3shot的清咖。 会前沈读安化身蜥蜴扒牢璃门,要死要活也想与会。 沈读良留步看了看他,又一打眼挨顶落地的玻璃,笑说:“还真是,总觉得这门死板单调,缺个抢眼的压花。” 话完,抬手扣住他头顶,挂手动挡似的把他扽下来了。 会议一直捱到午时。 结束后,沈读良又要转站新引擎app的推广会议。他仅能在办公室偷闲一炷香的功夫。 也是在彼时,捞起手边的手机想要找傅言的。 翟斯佑进来时,案前人恰好一手灭烟一手拨号码的姿态。翟说辅导组的leader网络电话在线,亟待沈去接。 沈读良望着屏幕上已拨的几位数,仿佛悬笔习字时掷上白纸的几滴墨。 放下手机同弃笔不写一味可惜。 但他还是暂且搁置了,抑或相信来日方长,不必操之过急。 …… 从而,这通半道被砍的电话,在傍晚时分起死回生。 电话接通,沈读良听见那头极吵,几乎十几张嘴皮隔空咬他耳膜那种。他不无嫌弃地拿远了手机,再问囡囡在哪。 傅言尚没开腔,周遭的男人先喊了, “搞快点!老实交代你的第一次在什么时候?” 她一时反射延迟,忘记多了只耳朵倾听答案,傻不兮兮地据实相告,“四月份啊!” 沈读良在那边光火到咬牙切齿,“傅言!你完蛋了!” “……”姑娘一个机灵惊醒,醉眸随灯球光巡睃过或嬉闹或如丁杨怔然的面孔,继而醺醺然答那头, “我们俩都完蛋了。” 他不管,当务之急问她在作甚。 她酒壮怂人胆地回,“在潇洒。二叔不要打搅我。” 如此不择言的下场便是,狠三狠四要到微信定位的人,廿分钟后就杀到了酒吧门口。 傅言抵死不肯出去,外头的人就拿再三的车号和连环call胁迫她,终究她认栽了,灰头土脸抓起包,鹅行鸭步出门去。 黏糊的夜风闷得人反而不清醒了,她东张西望也没找见车,索性一个蹲身对地,狂捋胸口压下呕意。 咫尺外的街边,怒火中烧的沈读良朝她重重揿下喇叭,随即探身出窗冲她喊, “不要指望我下车找你!” - 半分钟后。 言之凿凿的某人还是下车了,一脸懊糟加盛怒地拽起傅言的胳膊,单手护住她耳朵,另只手匝住膝窝横抱起她。 那只在地上蘸了砖缝水的手袋,由他口嫌体直地拎起来,送到她手里,“拿住!” 命令不奏效,脱力的姑娘手一松弦,包又再度跌到地上。 “……”沈读良失心疯了,却拿她没法,搂紧她弯腰够起手袋,连人带包送上车,掷车门前不忘奚落她,“不会喝不要喝!有你这样一沾酒就死机的嘛?眼睛耳朵不灵光手也没用了。” 言毕,他伏低给她补系安全带,目光扫过她白中藏红的肌底色,顿了顿,才将心神从安全带回旋到她汪了一对水的双目。 后者仍在掉线状态。 沈读良干脆后抻手把住门框,就这么望着她,渴望自她眸底钓出精气神。 然而他失败了,或者完全是耐性告竭。 他直接拿鼻尖触她发热的脸颊,“我要碰哪个机关,姑娘才能重启?给点面子好罢?” 傅言方才抬起眼睑,会上他的视线。 眼睛醒了,脑袋尚没。她懵懵地说:“我发烧了,您不能强求一台病毒电脑运转过快。” 这样的四目相接叫她一阵怦然。 也更闹脸红,像封膛的炉火映在面上。 沈读良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发烧还喝酒!” “我吃药了……” “吃药还喝酒,嫌日子太快活是罢!” ……横竖他都能拣出错来。 傅言忽而哀从中来,敛眸戚戚然说:“是,这下好了,以后都很难快活了。” 说到点子上,沈读良缓缓归于正形,他这回本就想找她当面谈一谈的。 若是她有了心锁,他希望竭力用钥解开;若是心口豁了伤,他就用言语的针线缝补。 总而言之,姑娘夹在中央难做,而他不愿意让她负伤。 故此他问她,“你信我吗?” 傅言噎语,提问的人便继续,“你也必须信我,毕竟我吃的盐比你多太多。也是你现在二十五了,场景切换到十几年前,你坐我的副驾还要用儿童安全椅。” “所以,傅言,我们好好聊一下。” 话完的人不等她回音,挨上来撷取他痴望了数天的滋味: 一样的鲜活与濡湿,不一样的蜜桃烟香和洋酒甘冽。 傅言由他吻到眩冒的状态,再听他附耳促狭, “四月份噢,姑娘喝醉了别的记不着,对这个的记性真是……wonderful。” 第45章 第十一章·且试新茶1 车往雍景苑去,星光铺开,在夜色里慢慢发酵。 傅言始终无话,隔窗默视这座城市,风情又市井的城市,每条巷弄的支脉都搏动一个故事。 小时候奶奶同她说过,上海的一撇一捺都是活的,二人三餐住衖堂,后有天井前有老虎窗,那是最理想的生活。 奶奶还说,可恨她享不到了,希望囡囡可以。 “找个你深爱,同时也深爱你的人。” 囡囡记住了这句叮咛。 转回头看,最轻飘的一句话其实最难。 车子泊稳,傅言由开门探入的人唤醒,他用领带头逗她的鼻息,她醒转间并无好脸色。 紧接着,这人又用衬衣袖口揩她嘴角,她立时臊着自己抬手抹了抹,“我流口水了?” 沈读良才不说他在唬她,只正儿八经地点头。 “……” “无妨,睡相还是乖的。” 傅言懵然间听他哄自己,看他伸手要来抱自己,跳漏节拍的心脏顷刻皱缩。她如此上瘾这样的零星片断,又要在缝隙里被理智鞭笞。 类似烟鬼酒徒,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他们无上的寻欢宗旨。 沈读良仿佛会读心,欺在她额顶问,“尝出水蜜桃的味道了,今天抽了几根?” “一根而已。”傅言耽在座位上,短时间不想动弹。 “那今天不许再抽了,还有,以后不要在醉酒的状态下玩真心话大冒险。姑娘好不容易养这么大,放出去简直要人在家提心吊胆。” “……乱讲话!” 沈读良缓缓敛笑,手指揉她耳珠,问她系统有没有升级好,好了是否可以下车。 她脑袋与眉睫一齐垂落,“就在这里谈罢,我不进二叔家了。” “怕了?” “特别怕。”傅言怕奶奶受不了,也怕她所谓的“登高跌重”落实。然而要她当下脱手、全身而退,才最让她畏惧。 早在当初决心走向他,这场温水煮蛙就已经开场。 沈读良眼见她的若即若离,心里有什么像断线的串珠撒了一地。他从未有过哪时比现在还错乱,强自镇定下来,才说老太太昨天下午找过他了,继而捂住她侧脸,“然后,姑娘是不是挨打了?” 傅言本能偏了偏头,挨紧他掌心的温热。 “我都想给你的脸买份保险,或是找高僧开个光。这才过去好久,怎么老是挨打?”沈读良渴望用轻佻话铲掉她的痛楚,假如可以的话,铲出来再填到他心里。他从前薄情耐痛惯了,如今看原来不尽然。 眼前这个人,叫他丰富了五感。 “大概是因为,我起初就不该喜欢二叔的。犯了罪的人要受罚,和我挨打是一回事。” 她一说“喜欢”,某人就扳起她下颌,垂首封住她双唇。 雍景苑今夜极其阒静,只有绿植中躲几声虫鸣。从而他跋扈的碾或吮的动静,俱实到她耳中,分外低迷且肆欲。 “不要惹毛我,我昨晚没睡的!” “喜欢我是犯罪?”撤离的人沉声换气,“禁止你说什么后悔当初的话!老太太找我无非是劝我先一步脱身,她的算盘也够精刮,估计看我年长,方方面面都要理智过你。然而她还是算错了……” 傅言温吞地抬头。 “囡囡,我压根都不理智的,又或者说,对你我不想理智。” 沈读良捞起她,换自己坐进副驾,逐字逐句分析给她听:老太太左不过因为遗恨难除,才如此恼他们在一起。短期内难了些,然而长远来看,没什么好唯否的。因为时间能濯掉一切,而且,坚持是所有难关的劲敌。 “她始终是不肯认我的,我要做的也很简单,勉力让她改观就好。” 傅言像被他的话拧了下心脏。 高低也想象不来,傲成他这样的人会愿意纾尊降贵求别人改观。 她软塌成松垮的弦,服帖在他怀里,细声咕啜了几句。 沈读良埋下头,才听清她说了什么:一开始就是错的,您不该也不要拢住我了,不希望二叔为我屈就。 他瞬时心头拱火,剥开她的挨靠,要她坐正直视自己,“傅言,你说这些话是存心找我难受嘛?合计我婆妈了一大堆,你都当秋风过耳了!赶我走?我偏不!我就不!除非有朝一日我死在你前头。” 姑娘悸了下身子,再没作声。 沈读良熬在她的沉默里,半晌后,索性想了个花头。他抬手卸下腕表,表盘朝上搁在她眼下,“好,姑娘铁了心想掰,想就此了断。我们把话语权给它。” 说着歪身给车通了电,揿开车载mp3,“我这里头存了两千多首歌,现在计时三分钟,要在这三分钟内随机到《地尽头》,你就给我死了你这条心。” “……那要是不呢?” 沈读良切齿的口吻,“如你所愿。” 傅言心头一跌,惊酲地会上他视线。 目光森然的人一手箍住表,一手执行到右切键。分针将将与大刻度重合,他就揿了下去,挨首往后随机。 顷刻间,那些乍起乍息的前奏、表盘上秒针的轮回,成了隆冬天锐利的寒气,戗着风、淬着刃刮在她皮肤上。 傅言下意识扣住他握表的手,那手当下虽然握的是表,实则剖开她的胸,径直捏住她心脏了。 偏他不吃这套,打定主意要将这场极刑走到底。 两分钟转瞬过。 姑娘真要哭出来了,簌簌地求他“不要继续了,这真的好残忍”。 沈读良的动作倒是更笃定,蛮横且暴戾,持表的那只手也抬得更高,要她眼睁睁时间的耗竭。 他全然看透她已在崩溃的崖边,但提醒自己不要心慈,非要她亲口说出来。 秒针还剩十格到达结果,傅言再忍不住,抽噎间凌乱地夺过表,将侧面表冠猛地一拽,随即秒针定格在倒数第六秒。 以为停了表盘,等于停了时间。 沈读良手指仍在揿按,“显示屏上也有时间的,现在还剩三秒。” 傅言一个起伏,回身要去制止他的手。但为时已晚,计时终了,最末一首也不是《地尽头》。 行刑结束的人靠回椅背,拿过表闲散戴回手腕,“好了,傅小姐以后跟我各走各路罢。” 傅言低头默然许久,沈读良抬手摁开门,他动腿让她感知温度正在抽离,也让她霎时破了功,身子轧住他,双臂匝住他颈脖不放。 “不想我走?”他想将她的脸从肩窝里刨出来,徒劳得很,“哪来这么大的黏性?502胶水自叹弗如!” 傅言没心思玩笑,吞声泣了良久。 “那你要说出来,不说我不懂你想法的。” 沈读良右手箍住她后脑,左手去向车钥匙,扽落之前犹疑了,旋即再度回到右切键。他无由想知道下一首是什么歌。 指腹将落,下颌被仰首的姑娘碰了一下。 她说:“我不想您走。” 同时音响泼出歌声,阴差阳错居然真是《地尽头》。 * 沈读良几乎是把傅言连拖带抱到流理台上的。 理智溃散、章法全无的人倒是还有余力告诉她,“你是独立且成熟的个体,任何想法都不该被旁的人,被客观外因左右。我刚刚那样做是想让你看清,随机事件做不了你的主,一旦你想好了,就没有什么能动摇你。” “只要囡囡是个够坚定的人。”他说话间以虎口钳住她下颌,单腿控住她垂落的双腿,空闲的手笔走龙蛇剃掉她的包裹,叫她逐寸逐格从半光到身无寸缕。 由于一个挣扎,一个绅士毫无地撕扯,傅言工整的白衬衣被他豁开一条窄长的裂口,七只扣子也落了四颗,洒在地上,清脆作响。 “您不过是想看我出糗!”傅言在他手指的冒失下浑身起栗。 沈读良目中燃火,唇舌对她脸颊和肩颈的描摹,同他的话语一样循循善诱,“即便是想让你出糗,你没藏掖你的想法,我也不会成功的。你无愧于心的话,刚才直接走人好了,结果又像个树袋熊似的缠我。谁最违心,谁最光明磊落,已见分晓。你就是小家鼠!鬼头鬼脑地好赖不承认!” 傅言气得蹬腿,沈读良应激间拿手去按,不提防触到她发红的膝盖,她尚没呼痛,他倒眼尖地看出蹊跷。 于是,难免惜爱地问她,“不止挨打还挨跪了?” 傅言不作声,光裎的体肤急急贴上他衬衣,脑袋拱到他颈窝。 点点头,再冷不防轻咬他喉结。 沈读良倒吸口气,显然,她这般无师自通的套路很是拿人。 手指温款按摩她的膝盖,低头用唇齿衔她绵绵的气息,他笑斥,“三脚猫的撒娇功夫,以为这样你就不是小家鼠了吗?” “我才没撒娇!还有我也不是小家鼠。” 他充耳不闻,手指逶迤过她刮瘦的内轮廓,直抵要害,探到一汪姣好的湿热,他用规则的穿引去品尝它。傅言在台上绷紧,脑袋使劲扪在他胸口,通身肌理仿若抹了层火烧云。 偏沈读良一味要亮开所有灯,也固执地留住浑身衣冠。 “万一的万一……,二叔以后会娶别的女人嘛?”傅言在情动处,潮了他指下的台面,也潮了眼眶。 “姑娘会准我娶吗?且你自己愿意嫁别人吗?”像是被她话底的悲观激将到,沈读良送|抽的力道愈狠,她在他耳边的缨咛也愈腻。 她丢失理性地应答,“我不知道……” 话未完,身前人猝不及防地凿入她,在忽急忽惰的律动里,要她低头看,“你看你,糟了我家流理台。” 那样荼毒心智的相磋声,无时无刻不在侵袭傅言的听觉。 她赧到咬紧双唇不出声,只一味牢牢挂住他。侧方窗帘洞开的玻璃外,间或有途径的车灯投射进来。她抵死隐忍的时候,沈读良就拿此恫吓她,“喊出来好嘛?不然我们换到沙发去。” 而沙发,正对那扇落地玻璃。 傅言骇得连忙漏出两道生涩的喊,喊他“二叔”,也央他放过她。 不讲理的人干脆作弄她,“有关刚才我问囡囡的,准不准我娶别人,不如你再细化地想想,愿不愿意我跟别人做这个?” 她登时被激得死命摇头,两腿并起来绞他,两手匝紧了拢他。 突来的密实从底端一路冲脑,沈读良反应间给得更骤更勤。他双唇撷净她所有的醉息,“囡囡自个喝酒,反倒醉到我了。” 因为实难消受,她反射性地再度哭,稍显稚气地问他,“二叔昨晚不是没睡嘛?我现在真的一点不信。” 喝过3shot清咖的人才不说实情,只告诉她,“放心好了,你今晚想用我多久用多久。” 第46章 第十一章·且试新茶2 永嘉路,酒阑人散。 旁余人等各回各家,刘菡还得回台录直播。 她挺胜酒力,练出来的,三杯下肚脸色依旧如常。在吧台埋单开票的时候,跟来的丁杨适巧撞见她要了两只塑料袋,轻巧将高跟鞋一裹,顺手搁进托特里。 不矜贵不讲究,随方就圆。 丁杨无由多看了几秒。 三两员工跑来同她话别,他等他们结束,同刘菡说想送送她。 后者应声觑过来,有一瞬的愕然,“不用送的,你回家罢,看你今晚也喝了不少。我倒是蛮清醒,回头别换成我送你。” 她是摸爬四十余年的人,不是什么弱柳姣花。 丁杨自觉跌份,找个托词说:“菡姐先头问我乐高的事,我这两天理一份攻略发给你罢。里头名堂也不少的,光是联名的ip就有许多。好多set有生产周期,过期就算绝版了,便宜了二道贩子炒高价。你买的时候特为要注意这点。” 他兀自说,刘菡默视手机。 二人出了酒吧,到街边驻足。云不掩星的夜空,从鸦青到褐返色渐次递进。 丁杨双手抄兜,佯作自然息了话,手侧刘菡旋即投来一眼,“在听呢,怎么不继续说了?” “还是觉着直接写进攻略更好。” 刘菡浮浮眉休了声,瞥一眼屏幕上快车单的进度,然后连托特带手机强塞给丁杨。在他一脸懵的凝注下,扬臂束起一半短发,嘴里还衔着纯黑发绳。她做得颇随性,虽然叫他看得心头阵阵更漏声。 两性间的荷尔蒙也讲求缘分。 比方说朝夕相处未能识火花于微时,离了固有环境、既定轨迹,你会在这个老熟人身上,掘出你以往从未在心的新鲜感。不过丁杨一早就听傅言说,刘菡身上有一股“松弛的韧度”,两种状态切换自如。 可惜,他那会儿一门心思给了傅言。 老远望见快车将至,刘菡拿回包,信口与他打趣,“没事了,你赶紧回罢,今宵多珍重啊,你看他们那几个门槛贼精的,早开溜陪女朋友去了。” “我没女朋友。”丁杨本能抬手,虚护她跨过水凼。 “唬谁呢?”她没回头,细挑的背影落满霓虹,“不过讲真,曾经一直以为你和小傅是一对。” 丁杨os:……我也。 他送她上车,周到叮嘱司机安全行驶,随后隔虚掩的窗同她作别。在车将欲拂过他之前,他又急急补言,“菡姐,我真真没有女朋友。” “拿我家所有绝版set打赌,此言不虚!” * 过后近一周,傅言都欺瞒着奶奶。 如从前傅鹤汀诓她们一样。 只是怕处有鬼,奶奶到底精刮,她每每言之凿凿、信誓旦旦都无有力的佐证,奶奶不存疑才怪。 她只好强调自己定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似的,再三再四立些虚浮的誓言。 ballon包失踪了,奶奶问起来, 傅言说好聚好散,账要算清的,还给某人了。 这叶子,似乎是能障一阵子的目。 可她晓得不是长策,随茶馆一步步成型,奶奶早晚还要与沈读良交锋的。某人教诲她,缓兵不动,关关难过也要关关过。 “但不可以再与老太太抢嘴。否则她一颗心脏不够气,你两只膝盖也跪不消。听懂否?听懂扣‘嗯’。” “嗯,嗯嗯!” - 傅净短假作结,要返校了。傅言全然尽人事地帮她拾好行李,最初的打算是送她到高铁站。傅净在门口说不必了。 傅言原想问原因,在望见院外泊停的车,以及车旁恭候的吴尚知时,一切话语都冗余了。 旧情已灭,除出怨怪妹妹干的事太诛心,她对此也无别的好介怀。 反倒有在反思些什么。 一则,悟透感情是取决于缘分的,可以靠时间孵化,但如若不然,就说明真的没缘无分。她失却了吴尚知,仅仅会觉得或许本就不该与他有际会。 二则,推己及人想想,她自个眼下在做的,某种程度上和傅净的行为没两样。多少都枉顾了亲人的感受,自私地去谋取感情。 只顾自己盲目从心,却忘记了,其余人也有从心的权利。 然而沈姓人生导师告诉她,“不,请你偶尔也要学会自私些。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事都要为别人着想的话,要菩萨要上帝做什么?别把手伸太长,你在捱,别人也在捱,各人解决各人的难处。” “可是……” “闭嘴!没有可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天塌了有个高的顶。你在小看我187的身高嘛?!” 姑娘惶惶然表示:不敢,不敢。 * 券商小组做业务指导的时候,易叙抽空去兜了一圈,恰好碰见沈读良犯胃疾,撂了所有会面,蜷卧在休憩室的沙发里假寐。镜架上的额面密了津津的汗,西装上的棕咖格纹皱得走样,手里一只空纸杯被绞脱了臼。 据翟斯佑透露:沈总是从清早痛到现在的,史无前例发作得如此生猛。大抵他最近作息和饮食都不规律,就说喝咖啡,当大补十全汤喝的! 易叙笑裂了。 他贸贸然入里,昧良心的一句风凉话,“再如狼似虎的年纪,还是要节制的伐?” 闻言沈读良陡然豁眼,“要死啊!去你妹的如狼似虎,去你妹的节制。” 易叙心想,也就你有胆子骂我的时候带我老婆。他再气不过,趁其不备用手机偷拍一张某人的病弱照,下一秒便彩信给傅言了。 文案附的:好可怜噢,哭唧唧惨兮兮喊你名字在。 那头,正在午休的姑娘收到信息,当即在格子间里倏地起立,草草把东西一收,挎上包疾奔出去了。后来她才听丁杨说的,同事们都以为她家里着火了,或是房子塌了什么的。 “你一个冷不丁的鲤鱼打挺,真像丧尸片里的感染者变异。活脱活像,一模一样!” 傅言着急忙慌打包了份清粥,争分夺秒赶往m&a;g。路上给沈读良去电,明显听着他声气无力,反过来,她在这头失寸乱拍的语序,也清晰地入了他的耳。 闻得她要来,沈读良不依。尊严使然,他不想明晃晃狼狈给她看。没错,他演戏卖惨可以,假戏成真就归另一码了。 可姑娘轴起来真真独孤求败,铿锵回了句“我就来”,随即光速撂电话。 他没辙间,喊翟斯佑开个来访记录,让傅言到了直接来休憩室。 话完责难易叙,“你等着罢,迟早有天我杀了你。” - 直撞横冲的傅言没想到会和匡薇安狭路相逢。 m&a;g一楼的迎宾厅里陈着几张单人沙发,傅言远见前台当下正忙,尽管急得五内俱焚,还是识趣地决定稍候片刻。她抹身准备往沙发去,岂料和就坐的匡薇安四目相撞,二人近乎同时愣怔。 傅言自觉无甚好怵的,不卑不亢与其交会视线。 她能瞧见匡薇安今朝的妆很淡了。饶是如此也不减锋芒,眉毛与唇色一并素寡,匝颈一圈的跳色丝巾,是唯一缀点通身灰白的吸睛之笔。 须臾间,傅言本能生出些微压迫感,但也城府心地自语:我长发,她短发,我赢在起跑线。 匡薇安对她颇有印象,上回在武康路沈读良弃她不顾,投送了眼前这姑娘,已经叫她记仇了。眼下,匡睇一眼傅言手中的餐盒,幡然悟了,不免觉得好生荒唐。 她撂下架的腿,起身三四步到傅言跟前,下颌支向前台,再绕回对方,“找人嘛小姑娘?m&a;g历来如此了,一天有三次来访高峰,中午就是其一的。” 傅言眉心一动,“嗯嗯匡小姐您好,我是来找人的,找拿权主家的那个人。” “老沈应该忙着罢现在,公司最近在统筹上市,上市你懂不啦?”匡薇安单指拂开袖口,垂眸扫一眼表盘,“唔十二点刚过半,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一般这时候他们还没放饭。” 傅言人畜无害一笑,提起袋子晃晃,“放不放无妨,他吃这份。” “他不吃粥的,口味作怪得很。” “你信我,他会吃的。” 姑娘笃定异常,匡薇安都给逗笑,“我凭什么要信你呢?凭我结识他十几年的交情?小姑娘是不是泡沫爱情观灌输太多,才会深信那种一顾倾城能战胜日久生情啊?你究竟多大?不必回答我也晓得,不会超过三十的。老沈到底看上你哪点,我想我拎得很清。” 傅言心头突突一宕,委实由她的话外音怄着了。但照旧挺挺身,正色与她,“匡小姐问我一顾倾城怎会战胜日久生情,那你听过一句话嘛?ting这个东西,不是right now的话,就是never。十年廿年甚至一辈子又如何,恁久的时间都不够你们修成,那就证明,你们永远不会修成。” 一句话,激得匡薇安眯细了眼尾。 她是要继续回驳什么,傅言没给机会,“再一点,不论沈先生看上我哪点,当下,right now,他的女朋友是我。” 言毕,姑娘心底砰砰狂擂,面上却无风无浪地迈向前台,大笔一挥签了名。 签完旋身,因着想对匡薇安眼不见心不烦,就一度垂眸低头,没成想不出几步,路就给正前方的棕咖格纹西装堵死了。 她一怔,未及仰首看来人,腕部就被戴腕表的手箍住了,像家长领小孩过马路般牵往电梯。 “走罢女朋友,right now。” 傅言未语先红,一径躲路人的目光,小声问他,“二叔打激素咯?这么一晃眼的功夫又好了?” 沈读良挟她进轿厢,其实胃底犹在隐痛,但有力气捏捏她后颈,“打你个头的激素,伶牙俐齿的,回头把你卖了,到剧场说海派清口去!” 傅言一畏缩,“嗨呀我可没恁本事的。” “我看你有本事得很,不是right now就是never……”言至此,他稍顿几秒俯下来会她目光,“说得真好,我真真受教了。” 轿厢无旁人,她还没接口他就学舌她发嗲的口吻,“亲我。” “……有那个,摄像头在拍罢?” 沈读良一副不管不顾的形容,单臂一把揽她入怀,西装两边成护翼拢住她,末了再次下令,“快点,胃痛死了,不亲会死人的。” 傅言没法,只好踮脚迅速碰了他唇面,随即满脸酡红撤开。 一厢阒静里,衣料窸窣间,有人按按她脑袋说: “187的身高,领教了嘛?” 第47章 第十一章·且试新茶3 方正的休憩室里氲开了粥米香。 有人乍见一色的清汤光水,筷箸同眉心一凝,“有那什么嘛?” “哪什么?”半偎沙发的傅言无心反问,鼻间埋入抱枕里,在嗅他桉树调的余香。 沈读良噎语间浮起眼睑,隔空与她交会视线,姑娘半张脸掖在抱枕后,只把双目光赤给他。像巢栖的衔泥燕,亭亭鲜活,一副未涉世的懵懂。 这人也有千百面,前脚英气无比地挤兑他前女友,后脚就顶多十五出点头了。 “开胃菜。”他正色。 “没有的,腌菜在袋子里闷久了我怕变味。回头矜贵的某人又要撒气,”傅言学他口吻,“不吃!要死了,这么难闻怎么吃啊?傅囡囡你真是好狠的心哪!” 入嘴的一勺粥经她打岔,燎了沈读良舌尖。 他佯作无妨落下汤匙,伸手到处找水喝,“打你了,我说话才没恁娇气。不要贼喊捉贼。” “在找什么?”傅言松掉抱枕起身。 沈读良分神回答在找矿泉水,天杀的翟斯佑每次收东西都很古怪,该收的不收不该收的巴不得埋进地底。他着急上火地拿指尖叩叩桌案,下一秒就给一只凉手摁住了。 傅言指摘他,“昏头咯,胃痛还喝冷的。太不听话了,绝对是讨打。” 沈读良靠回椅背轻嗤一声,“不可以学我讲话,学一句咬你一口。” 傅言扬起下颌讨价还价,“那不学了,二叔也不要喝凉的。” “我烫着了!” 姑娘闻言才上心,俯身挨近他验明话里虚实,没成想他反将一军,单臂一把拢住她后颈,四目和唇舌都胶到一起。沈读良的皮椅轮轴极顺滑,轻易随他旋了一圈,傅言也由他用托腋的方式捞坐到腿上,类似于小孩讨糖吃的姿势。 溽热蛮横地往她嘴里送,仿佛是说,你想深究我的话是真是假,那就用体感斟酌。 一来二去,傅言忌惮场合不宜地挣扎后,两人松脱开了。 她说假不假真真没尝出来,倒是我也麻了舌头,“二叔有没有吃过一种跳跳糖?进了嘴像千万只小球在舌体上欢蹦乱跳……,我刚刚有这个感觉。” 某人揶揄的形容,不仅说没吃过,还附耳同她dirty talk, “我只知道跳……” “册那!要死啦!”傅言赧颜在他腿上拱动。 不多时他喝止她,“再耸要出人命了!身上着火了还是怎的?” 那头,调研完券商小组辅导课的易叙折回休憩室,推开门又急急阖上门。跟后而来的沈读安好奇发问,“进去啊?”话完便贸贸然要进。 易叙迅疾勾住他后领,一面走一面通力拽拉,“不要进不要进,听我的听我的,保护视力真的人人有责。” …… 嫌归嫌,沈读良还是把粥吃得净光净。 期间翟斯佑过来说,被他拒之不见的匡小姐丢下口信和一瓶伏特加。“她要回日本去了,说在沪的房子不住了,酒放您这里寄存。” 姑娘警醒且吃味地接口,“沈先生业务挺广哦,还兼职帮人存酒。” 沈读良格外正经的颜色,同她捋顺了这瓶酒的前世今生。听话的人绵长“哦”一声,争斤论两地回,“那我也要搞这出。” 其实她也非真计较,就是嘴硬骨头酥那种。 之前屡次想拿问沈读良究竟轧过几位女朋友,又怕给自己添堵,就作罢了。注定在此事上,所谓的平起平坐得不到圆满。可是上回他说过,她是独立且成熟的个体。 至少在眼下,是她拥有他的人,一并拥有了他的尊重。 * 次日傍晚,着家的沈读良候到了傅言和她怀捧的一坛黄酒,以及两袋话梅。 进门间托特都跌到手腕了,她照应不及,分外宝贝怀里的酒。 见状他在玄关直笑,是笑她七手八脚的模样滑稽,没笑她带的酒不够牌面。姑娘误会了,直至灶上小火煨煮的腌笃鲜齐活,都不肯与他搭腔。 三小时前他们将将约好的,他制备腌笃鲜,她主管腊肉芋蒿小炒。此刻她却不守信了,前贴流理台背冲某人,碍手碍脚他的移动。 焖入味的食材于罐中静候,咸卤和春笋四溢浓香。沈读良特为揭盖馋她,再挨到她身后,“让,我要洗手。” 傅言不动,片刻后低声,“黄酒就不是酒了嘛?我们老祖宗遗下的珍宝不比伏特加跌份。” “没说黄酒不是酒,”他双手穿过她胁下,拧开水流,带她的手一道搓洗,“姑娘是不是太敏感了?我笑都不给笑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专程托同事在绍兴买的。” “明白了,我不该笑,该打嘴。” 傅言是觉得自己骄矜太过,抿抿唇不作声了,由他洗好手擦干水,他忽而叫她抬头,“看月亮。” 很圆。 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1 菜肴上桌,傅言切了细姜丝,捻了几颗话梅,洇泡进小火慢烹的黄酒中。趁这当口,沈读良往卧房去去就回,带了只拨浪鼓边摇边送她手里。 她纳罕地问什么意思。 “喝开坛的女儿红,拨浪鼓送某家女儿。” 姑娘一直记着这句戏弄话,后来没沾几口酒,酡了满脸女儿红。她在餐桌上问沈读良,之前易叙彩信说他胃痛时喊她名字一事,是真是假。 对面人不无承认地回,“是哦,痛到没救了,以为喊你能镇痛。” 傅言借酒壮胆,“那我希望,以后所有的日子里,二叔胃痛时都有我陪伴。” - 残羹冷炙剩了一堆,酒也一样。 沈读良坐到沙发开电视时,直言感叹“铺张浪费不可取”,于是把余下的酒挟到茶几上,边饮边办公。 电视是连通网络的,傅言在里头随挑了一部电影,躺在他腿上看。沈读良通身寡色家居服,睡裤是棉麻制的,很薄,一时辨不清是她的脸颊焐了他的腿,还是反过来他感染了她。 总之不出几分钟,触及处像拱了一炉火。 电影是九八年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翻拍自《海上花列传》,梁生和刘嘉玲情侣双档。 某人俨然对电影兴致乏乏,办公时着实沉浸其中。傅言找他搭话,他一味用点头和语气词搪塞了。恼得她一咕噜起身,跪坐在他手边抬高音量,“腼腆慢热的梁生只有一个,请二叔不要妄想效仿他。” 闻言人轻飘侧眼,“噢,那你去喜欢他好了。” 傅言见他话完就沉默了,整张脸浮一层冷色,即刻朝他怀里钻,恁要给他讲梁刘二人的佳话。 “刘嘉玲说梁生是‘很难照顾的小朋友’,还说他们家那个,不讲理到了最高境界。不说话,只用很忧郁封闭的眼神看着她,你猜他要怎么哄?后来刘嘉玲给他煮了碗面,就好了。再有一回,麦庄导演问梁生,伟仔大热天穿毛线袜不热嘛?他说,是热哦但是很酷。” 嘉玲给什么,他就穿什么。 她兀自噜苏一箩筐,得不到回应,于是咕啜,“其实本质还是臭男人。” 话未完,有人弃了电脑来投奔她,“奇绝了,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小嘴跟机.关.枪似的不停突突。说谁臭男人?” “没说您。倒是感觉有人今朝的话不仅有听觉还有嗅觉。”傅言在他胸口顿默几秒,“是那种十年老陈醋的酸味。” 沈读良远了嘴边的酒盏,即刻混了话与酒递向她口中,“那你尝尝,梅子的确是酸的。” 滞涩的呼吸催发醉意,傅言迷糊间一个劲索取他的体温。 甘醇的残酒于相叠勾缠中汩流,溢出几缕挂于她唇角,她像整个人浓缩成一枚核,被他裹玩含化在口中。 见底的酒盏咣啷堕地,姑娘由他捞起,反位在上。 一直吞占她气息的人,忽而扬手来找她耳珠,问,“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打耳洞?” 傅言失神且失声,簌簌的嗓音答他,“我听人家说的,打了耳洞的话,下辈子还得做女人。” “囡囡不喜欢做女人?” “也不是……”她感受他的手描过她肩胛线,所到之处,布缕随指尖退离,“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觉得,做女人处处都受限。” 唇角欲干的酒渍由他吻尽,“具体是什么时候喜欢?” 一腔赤忱的姑娘颤巍巍作答,“打比方,遇见二叔之后。” “再打比方,是现在。” 沈读良闻得答案,被悸出一团心火,扽掉她通身的丝帛,近乎粗戾的态度。扣稳了她,要她朝自己降落。傅言对破天荒的事极其畏缩,她不懂其中门道。 有人尤为社会且轻佻地指引她。 她难为情,直觉皮下的热火就要破壳而出,藕断丝连的气声同他做最后央求,至少别在这处,换到更隐蔽的地方也好。 沈读良史无前例听了话,却在揽她浮起时,不提防推埋入里,用步伐掣动了其他,一径带她到卫浴。 那样的凶悍,颠得她每一秒都有濒死感。 且她每每嗲声抗拒,他都要十倍忤逆回来。终其在落到浴缸沿时,她受不了地怪他,“我真的要死了!” 央他饶了她,或者最起码放轻些,惜当可怜的她。 沈读良箍住她下颌,吃掉败兴的怨声。 “囡囡,我做不到的,做到了死的就是我。”她真真用什么磁石禁锢住他了,非要他锚定在深里。 客室中,歌后甄妮在唱《海上花》: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名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睡梦成真, 转身浪影汹涌成红尘。 …… 纵使缸内干涸,傅言仍觉得自己孵在水中。 他扑热的醉息随浮沉律.动在她眉心,送一场浩劫进她体腔内吹刮搅旋。 中途于云端处停滞,松了出去。 姑娘难耐一瞬的踏空感,又探身撒娇找他。 沈读良抹身在柜屉里翻出一个小方袋,拿嘴去咬开它。傅言躲掉视线,下意识,抑或真情实感地说:“其实不用也可以。” 已然备妥的人重新进,颠沛里用掌贴靠她的平坦,说这是以防万一, “毕竟一时半会,多个女儿养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