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武皇穿成达西妹妹》 第1章 重生 【乔治亚娜深感侮辱,趁管家太太雷诺兹不备,纵身跃入拉姆斯盖特的湖中。】 !!! 武曌大惊失色。 明明前一秒上阳宫中的熊熊烈焰在她皮肤上的烧灼还未散去,她心中就突兀地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究竟,就本能地拼命抬起胳膊,在幽深的湖水中奋力扑腾。 深不见底的湖泊让人恐惧极了,四周静得发慌,越来越沉重的压力顶得她耳中发胀,胸口憋闷。武曌张嘴欲喊人救驾,却猝不及防被冰冷的湖水灌了满满一喉咙! 咕噜噜噜噜…… 救命!女皇陛下不会水! 武曌拼命挣扎之下,忽然被人在腰间重重一扯,紧接着便不由自主地随着来人的动作速度虽慢但毫不停歇地向湖面之上飘去。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强撑到浮出水面深喘了一大口气,便再也掌不住沉沉昏迷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武曌脑中还在喃喃想着,“等朕醒了一定重赏救驾有功的侍卫!赏给他一辈子花用不完的钱财珠宝……” ———————————————— “咳!” 床上躺着的少女重重弹了一下,她艰难地喘息了两声,感觉到胸腔中充盈的是清新的空气而不是冰冷呛人的湖水,身子不由缓缓放松下来,慢慢摊平。 床上的人正是武曌,而她显然还没清楚自己现在的情景,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武曌又昏昏沉沉好一会儿才勉强半抬起眼皮,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小条细缝,正想叫大太监净喜过来伺候起身,却不想借着屋内透过窗纱,还算明亮的午后阳光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四周摆设。 这是武曌从未见过的宫室,甚至完全不是大周任何一处宫殿的风格。 身下是高枕软卧,松软的被子和散落在床上的软枕暖融融地簇拥着疲累的身躯。床周帐幔不是武曌熟悉的金色绣龙,而是洁白而柔软的质地,长长地拖在地上,层层叠起。 略远一点,有午后的阳光透过草青色的窗纱洒进来。空气中飘来一丝丝清新的花草香气,极大地缓解了武曌刚被幽深湖水包围的闷胀,让她的头脑渐渐清醒不少。 “这里不是大周。”看清了四周,武曌几乎是立刻就笃定了这一想法。 她渐渐缓过神来,不由对自己现在的状况产生点点不安,落水之前脑中那句奇怪的话重新浮现在眼前。 乔治亚娜、雷诺兹,还有拉姆斯盖特?武曌拼命回想,力求不漏一字一句。 她能分辨出这似乎是一个人的经历,但却不明白这跟自己如今的处境有何关系。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脑中忽然仿佛针刺一般一阵尖锐的刺痛!武曌忍不住痛呼出声,“嘶——好疼!” 但也就是刺痛来临的这一刹那,武曌飞速接收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这是乔治亚娜的生平经历,武曌无师自通地知晓了这一点。 跟年少入宫,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提防的武曌自己比起来,乔治亚娜简直幸运的不像话。 一个生在19世纪中叶,出身于欧洲富裕的乡绅家庭的女孩。一家人不必四处奔波,做让人看不起的生意人,仅依靠祖辈遗产在银行的利息,就能体面地在上流社会受人尊敬地生活。 衣食无忧,父母疼爱,没有野心,快快乐乐地在位于伦敦不远处的庄园中长大。 虽然在七岁那年父母先后去世,但家中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但能力出众的长兄能撑起家业,对她更是小心关怀,生怕父母的去世给幼小的她造成阴影。 不过这位精明强干的哥哥性格是达西家一脉相承的冷硬孤傲,让雷诺兹太太教的有点内向的乔治亚娜很畏惧自己的兄长,每每见面,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 随后去往伦敦的女校上学,但也不是孤身一人,哥哥特意给她请来的家庭教师扬格太太和雷诺兹太太陪同前往。哥哥达西还特地在伦敦的富人区买了一座小庄园供上学的乔治亚娜使用。 学校中同学大都出身相似的家庭,教养良好,待人和善。而且乔治亚娜自从六岁之后就变得内相寡言,经常只是静静微笑,即便有小小的摩擦,但也很快都握手言和。 今年,也就是乔治亚娜十四岁这一年,刚刚从伦敦的女校毕业。往常暑期都是跟同学们一起度过的她难得暑期能有大片的空闲。公务繁忙的哥哥心疼学业劳累又胆怯内向从不提要求的小妹,索性让雷诺兹太太和扬格太太带着她到著名的度假城市拉姆斯盖特避暑……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正常且平静,平静到武曌在接受了这段记忆,缓缓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附身到了一个跳水自尽的十四岁小姑娘身上之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看起来丝毫没有经受挫折的小姑娘会选择跳水自尽呢? 在她看来,乔治亚娜不能说是一点委屈都没有受过,毕竟年幼丧双亲。但真要说什么痛苦到要去自尽的坎儿,武曌没有发觉,最起码在她知道的这段记忆里,看不到乔治亚娜这样一个内向羞涩,待人平和,家境富裕,兄长疼爱的十四岁姑娘,有要自尽的决绝的理由。 武曌望着帐幔的顶端想的出神,连房门轻轻响了一声都没有发觉。 直到门边传来哐地一声巨响,武曌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向门边。 “达西小姐醒了!” 一声喜悦的呼喊从刚刚发出巨响的门口传来,武曌看见发出喊叫的是一个穿着草深褐色棉布衣裙的年轻女子,应当是这里的一个女仆。而她脚边倾倒在地、染湿了一大片地毯的水盆显然就是刚刚巨响的来源。 这是达西别墅中的一个女仆翠西。 眼下她高兴得眼中盈满了泪水,一边用力地揪起围裙擦拭着自己的眼泪,一边不住地念叨着“醒了、达西小姐醒了。” “看来乔治亚娜在家中的人缘还算不错。”武曌心中暗想,“那就更不应该了,看来也不是有仆人私下虐待。” 武曌猜得不错。 达西别墅中的仆人对这位乐善好施、从不挑剔的小主人都十分喜爱,听说达西小姐失足落水,昏迷不醒得被抬回来,仆人们心中也是担忧不止,这两天总能在达西别墅的各种地方听到他们为乔治亚娜祈祷。 “达西小姐,已经醒了吗?” 武曌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气带着急切和关心匆匆地向这边拉近,能在主人的卧房边来去自由的,武曌便猜测这是从小跟乔治亚娜在一起生活的管家雷诺兹太太。 当那人闻声从旁边的起居室提着裙摆匆匆赶来时,武曌便装作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雷诺兹太太——在乔治亚娜的记忆里,雷诺兹太太出现了许多次,武曌已经记住了她的长相。由此就可以判断来人到底是谁了。 “达西小姐,您还好吗?”雷诺兹太太一边关切地询问着,一边向武曌躺着的床上走来。 武曌暗道,不好,十分不好。头痛的仿佛是要裂开,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着,从湖水中得救的余韵还没有过去,整个人仍然处在一种飘飘然踩不到实处的空虚状态里。 但她刚刚揣摩的乔治亚娜的性格,知道这个不愿为别人添麻烦的女孩儿这时候一定会善意地说还好的。武曌不想这么快就让人发现乔治亚娜的躯壳里换了一个灵魂,于是她决定装下去,再慢慢改变。 “我还好,雷诺兹太太。”武曌开口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厉害,她掩饰般地温声道,“有劳你们照料。” 雷诺兹太太已经一只膝盖压上了床,满眼慈爱地看着武曌,以一种中年女人常有的和蔼语调怜惜地说:“怎么可能好呢?您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但不必担心,达西先生已经赶过来了。菲茨威廉先生虽然不能赶来,但听说您这样,也十分担忧。” “一切事情,达西先生都会处理好的。”管家太太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还在门边张望的女仆翠西,借着掩被角的机会,在武曌耳边悄悄说道,“威克姆不会再来了。” 武曌一愣,威克姆是谁?她拼命回想乔治亚娜的回忆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好像父亲身边有一个叫威克姆的会计来管理财产方面的一些事物。但是——威克姆不是在父亲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吗? 她摸不着头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凭借多年来的经验,装出一副悲伤的神色,用沉默应对。 雷诺兹太太果然不曾起疑,相信了她只是伤心过度,不想再谈,更心疼了,赶紧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别怕,不会有人知道那件事的。” 武曌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点头答应,顺势虚弱地抿着嘴角,想尽快赶走雷诺兹太太省的这个跟乔治亚娜如此亲近的管家发现端倪,至于威克姆的事情,跟门口那个看起来年轻且懵懂的女仆旁敲侧击要简单的多。 “我的头很疼,雷诺兹太太。我能再睡一会儿吗?”武曌歪了歪头,深吸了口气,用虚弱的语气恳求道。 “当然!您继续休息吧,达西小姐。”雷诺兹太太虽然答应了,但却不急着从床边起身,而是先贴心地掩好了帐幔,紧接着紧紧伸出双臂拥抱了武曌。 武曌万万没料到雷诺兹太太突然有这样的举动,她措手不及之下被雷诺兹太太抱个正着。 两人的身体贴的极近,雷诺兹太太还在轻蹭武曌的脸颊,并且用力地搂住了她的双肩,“好好休息。” 休息个鬼!武曌额头青筋直冒,拼命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得跟乔治亚娜太不一样,这才死死忍下责骂的念头。在大周,哪敢有人这样以下犯上,冒犯女皇陛下! 然而雷诺兹太太丝毫没有体会到武曌的愤怒,毕竟在她和乔治亚娜之间,拥抱是很常见的事。 她赶着翠西离开,又贴心地掩好门,这才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地离开了武曌的房间。 只留下一个浑身上下不舒服的武曌。 然而,女皇陛下的心思也来不及在这上面纠结太多。 因为她发现刚刚威克姆的名字一出来,就好像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乔治亚娜接下来的记忆宛如潮水一般涌入武曌的脑海…… 第2章 拉姆斯盖特 拉姆斯盖特是英国有名的港口城市,依托于便利的海上交通,近些年越来越发达。尤其是自上一任国王威廉四世上位之后,这位13岁时就加入了皇家海军,被称为“水手国王”的陛下,作风粗犷,即便是做了国王,对各种海上事业的偏好也没有丝毫收敛。 现在的女王维多利亚虽然并不像威廉四世那样偏好海上事业,但却钟爱乡村风光,因此拉姆斯盖特仍然稳稳地屹立在最受贵族欢迎的避暑胜地第一位。 一到七八月份的夏季,为了躲避闷热压抑的气候,拉姆斯盖特就热闹起来,伦敦的达官贵人纷纷愉悦地前往别墅享受暑期假日。 然而在去往拉姆斯盖特的道路上,这辆车内的沉重气氛与其他车辆格格不入、大相径庭。 车内坐着两位绅士。 一位年纪较轻,看着不过二十岁,应当是才成年独立。但这毫不妨碍他夺人眼球的美貌,铂金色的发丝、白皙细致的脸庞、颀长的身材,就连握着嵌宝石手杖的细长手指,都像是上帝精心雕琢的珍惜宝物。即便是在深深人海里,也没人能忽略他,他会是绝对的焦点。 现在,这位英俊的绅士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雕刻精美的怀表,扣上、打开,再扣上,再打开,显然是有些无聊了。 令一位看起来就略微年长、严肃自持。即便坐在车内也能看出来身材魁伟,肌肉结实。但长得就不如刚才那位夺人眼球了。自然,这只是跟车内的那位比较,若是放在绅士堆里,仍然能让人一眼就把他找出来。这不仅有赖于他眉目疏朗的相貌,更取决于他浑身沉稳自若的气度,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信任他。 然而现在他看起来眉目间满是焦虑,一双浅褐色的薄唇紧紧地并在一起,双手握成拳头,大腿紧绷,鞋尖不时无意识地用力捻着车厢。 就在这时,年轻的绅士开口了,“达西,一路上你都是这幅天塌了的样子,问你又始终不肯吐露半句。只说要去拉姆斯盖特,现在离目的地顶多还有三十英里——能说一说原因了?” 原来车上正是武曌现在的长兄,菲茨威廉·达西。 达西的神色随着离拉姆斯盖特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严肃,听见友人的询问,他紧紧皱了皱眉头,纠结许久才哑声说:“是家中有事——斯图特你应当知道我有一个幼妹吧?刚从伦敦的奥顿女校毕业,就在拉姆斯盖特度假。我记得暑期之前我向你询问过拉姆斯盖特的别墅,就是为了她。” 斯图特无声地点头表示还记得,并伸手请达西继续。 达西也不看他,只是仍锁着眉头不安地说道:“我们相交已经有将近五年了,我深知你为人正派,不屑于搬弄是非,所以才开口向你寻求帮助——一个轻信自己的家庭教师,受了心肠恶毒的男子蛊惑而试图与他私奔,但好在心性纯良,不忍兄长为此伤心而告知了管家,并在被及时拦下了这桩丑事之后,羞愧自尽未成的幼妹,我应该怎么办?” 斯图特费了一番力气才从达西的话中明白他要说的——达西现在内心纠结,既不想伤害妹妹但也不想让妹妹为此消沉,这实在让人束手无策,所以现在是想询问自己的看法。 说实话,斯图特心里并不赞同达西对于自己妹妹“心性纯良”的说法。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上流社会小姐们的通病,心肠软的叫人嗤之以鼻,又贪恋美色,几乎看到一个略英俊的男人就立刻会被蛊惑,而忽略了自己父母兄弟的感受和自己即将面临的社会上的责难。 但显然他不能这样说,斯图特只好仍然保持沉默,只是提醒达西,“无论怎样,那个男人都不应该让他再出现在这附近。不然总会泄露出去,给达西小姐造成毁灭性的灾祸。” 达西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斯图特的忠告,只是自己喃喃开口,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乔治亚娜年幼丧母,性格内向羞涩,还有些惧怕我这个兄长。她一直很信任自己的家庭教师扬格太太,然而扬格太太贪恋钱财,这次更是默许花心的赌徒讨好接近她。吉娜伤心极了。 “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胆小得像只兔子一样的吉娜会有什么表现,又该如何安慰她才能让她走出阴影。” 斯图特没有兄弟姐妹,无法体会到达西的担忧之情,只能表示爱莫能助,无奈地说道:“我一向跟女士保持着疏远的距离。请恕我也不能提供什么好的主意。” 达西也知道斯图特受他那位有些神经质的母亲影响,一直不愿跟女士多接触,这次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了。 他只能叹着气点了点头,,继续沉默苦思。斯图特知道了缘由,也明白达西此时只怕无心闲谈,便顺势也静默下来。 车中又恢复了刚刚路上的寂静无言,只听得到外边车轮轧过石路时辘辘的响声。 此时,在达西别墅内的武曌也完全接收了乔治亚娜的所有记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雷诺兹太太对乔治亚娜如此小心翼翼,也想起了威克姆究竟是何人——原来是一个从自己父亲那里知道了乔治亚娜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三万镑遗产,起了贪念,引诱十四岁小姑娘私奔,试图借此一夜暴富的人渣! 从上阳宫大火中偶然得到奇遇才能重活一世的女皇陛下,最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处在对女性尤其是豪族贵女的束缚并不严苛的大唐,武曌简直不能理解乔治亚娜的举动,为了一个人品败坏、有意引诱的人渣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钟爱自己的兄长? 害怕流言蜚语?这种毫无实质性的伤害离真正的痛苦还差得远,谁敢传流言,那就挖出来她的阴私大肆宣扬,都不是上帝,还怕谁没有做过亏心事,难道这个时候还要讲求君子行径吗? 害怕威克姆要挟?那就先下手为强,索性让他永远都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虽然武曌不赞同乔治亚娜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武曌会过于指责乔治亚娜的懦弱胆小,而放过了首恶威克姆和帮凶扬格太太。 她愤愤地拍了一下身下暄软的床垫,在心中恨声道:“既然到了你的身上,也算是我承了你的情,我必将用威克姆和扬格的惨状,作为对你的祭奠!” 武曌独自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才从乔治亚娜的遭遇中缓和过来,她坐得久了容易干渴想喝茶,伸手习惯性地顺手在右侧一摸,不想摸了个空。 武曌一愣,不由失笑摇头,“不是在大周的宫廷,身边没有那个伺候得万事妥帖的首领太监了啊……” 她犹自感慨,忽然楼下传来阵阵马夫的呼喝,一个女仆略显兴奋的尖声响起,“达西先生回来了!” 达西先生?武曌怔了一下,紧接着便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的哥哥了。也是乔治亚娜畏惧害怕的兄长。 但是——很明显,女皇陛下并不怕他。 “哥哥!”武曌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从栏杆上探出上半身,一只手紧紧地握在横栏上,另一只手不住地向门口马车上下来的绅士挥舞着。 底下的严肃绅士闻言抬起头来,尽管他来时一路上担忧不止,也尽力想要维持威严的表象,可见到武曌这样欢快,显然长出了一口气,心中的担忧先放下了一部分。 那一双同乔治亚娜极为相似的蓝眼睛已经忍不住盈满了笑意,“吉娜小姐,注意你淑女的仪态。” 武曌连忙缩回手,冲着达西开心地笑了笑,“我下去迎接你,哥哥!”她不等达西再说话,匆匆转身,趿拉着一双缀满了蕾丝的软底睡鞋就往楼下花园奔去。 “这是你那‘内向羞涩’的妹妹?”刚才一直不曾出声打扰兄妹两人相见的斯图特在达西身后出现。 他指着少女匆匆奔跑的背影,在“内向羞涩”四个字上重重地咬了咬。 达西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吉娜一向胆小。” 斯图特看着好友全副心神都放在妹妹身上的样子,不由失笑,“你这也算是当局者迷了,我看你家这位达西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内向羞涩来形容。” “嗯,是的,你说的对。”达西听也没听清斯图特到底说了什么,他现在满眼都是奔跑过来的乔治亚娜——天知道,自从威克姆的事情一出来,雷诺兹太太连去五封信描述了吉娜是多么的悲伤痛苦,他是有多担忧! 而且母亲去世之后,吉娜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她笑得这样开心过了! “哥哥!”小姑娘乳燕投林一般扑进达西的怀里,两人亲切地左右拥抱之后才抬头眼中带泪地说道,“好久不见了。” “只有一个月而已。”达西见乔治亚娜脸上犹带泪痕,不由心里狠狠抽疼了一下,生怕是她想起了痛苦的往事。连忙仔细端详武曌带泪的脸庞,确定是重逢后的高兴而不是委屈悲伤之后才放下心来。又免不了暗自大骂威克姆人渣混蛋。 从兄妹相见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达西不免奇怪,怎么吉娜的性格突然便得乐观开朗了起来? 他望向在一侧站着抹眼泪的雷诺兹太太,试探性地感谢道:“雷诺兹太太,多谢你最近陪在吉娜的身边,开导她,让她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心情愉悦。” 雷诺兹太太连连摇头否认道:“不不不,我不敢居功。虽然也尽力去安慰小姐,但是很明显并没有帮到她。” 武曌心头一跳,知道这是个解释自己从内向沉默到能言乐观的好机会,她扯了扯达西的衣袖,笑眯眯地说道:“这其中当然有哥哥这么多年苦心劝导的功劳,但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想开的呢?” “经历了这些,仿佛死了一回之后我才明白,没有必要因为上了小人的当就自暴自弃,身份贵重的人不该为了低贱的小人耽误自己的身体和心智。” 听到这话,斯图特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有些意外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符合自己胃口的话,但思考了一会儿,又笃定地只以为是小姑娘自己开脱。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斯图特猜对了,但武曌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她此时仍然在笑着解释,“如果哥哥一定要找一个原因的话,那就当做是我在睡梦中接受了上帝的教导,从而跟过去的乔治亚娜告别,换了一个新生的人吧!” 倒的确是换了一个人……武曌在心里暗自补充,这也不算是欺骗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恳求似的再次晃了晃达西的衣袖,撒娇道:“这样哥哥不高兴吗?” 达西当然高兴,他甚至真的愿意为此诚心向上帝祷告了!他欣慰不已,连连夸赞,但也在暗中观察是不是武曌为了让自己宽心而假装出来的开心样子。 仔细观察之后,得出不是的结论,他才算是真的高兴起来了,眉梢眼角都盈满了笑意。 达西有些不习惯情绪外露,所以掩饰般轻声斥道:“吉娜小姐,下次请注意你的礼仪——尤其是在有客人在的情况下。” 他话虽说的严厉,但手上却始终握着武曌的手臂不肯松开,眼睛里更是溢满了柔情。 武曌一愣。 她历经七十多年,从普通少女到一代女皇,当然不可能还有这样天真的情态。 原本其实是想赌一赌,赌的就是达西对自己唯一的妹妹的爱护之情和不想再朋友面前丢脸的要强。她实在不想为乔治亚娜的荒唐错误挨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所以才做出这样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好让达西不忍过于苛责。 做戏是她人生中的常态,不管是为了荣宠跟两任皇帝做戏,还是手握大权之后跟群臣做戏,她见惯了为了权势巴结讨好的样子。即便是武三思这样的子侄,在自己面前也都是一副谄媚的表情。更有甚者,还有像千金公主这样的,身为高祖李渊的女儿,甘心认低自己一辈的侄媳为母。 达西的情态动作出乎她的意料,让武曌微微有些愣神,但也不过是一瞬。 她顺势错开一步,挣脱了达西的手掌,刻意忽略达西的失落,仪态万千地向旁边的人行了一个屈膝礼,“您好,尊贵的先生。” 斯图特脱帽躬身,冷淡地微笑着还礼,“日安,漂亮的小姐。” 两人抬头,武曌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好。即便曾经身为大周女皇,坐拥后宫男宠无数,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 面前的这位男子,样貌实在出色——较之张氏昌宗、易之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3章 拉姆斯盖特 铂金色的松软卷发被向后梳理得整整齐齐,分毫不乱,唯有隐隐的一点美人尖衬在额中。宽额方颌,高鼻深目,两道剑眉凌厉地耸入鬓角,眼睛是冷漠的铁灰色,配上抿成一线的薄唇。 蜂腰猿背,身姿挺拔,才在英国上层社会流行起来的弗拉克外套、基莱马甲和长裤加矮跟皮鞋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极为贴合,更衬得身材过人。 武曌用欣赏的眼光端详这眼前的男人,不禁心生遗憾,若是在大周,还可以叫进宫中一叙长短,可惜如今身在英国,她可还没有能豢养情人的能力。 “还未请教名姓。”武曌的话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果然美色令人心情愉悦,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能让武曌连日来沉沉的心情好上许多。 “斯图特,贝内亚多·斯图特。”斯图特纤长的两指夹着绅士帽放在身前,再次微微躬身。 达西在一旁补充道:“斯图特是传承自安妮女王的沃克里公爵家族,上一任国王陛下加封伯爵。” “乔治亚娜·达西,伯爵阁下。”武曌点头回礼,“阁下的英俊世间少有,让人见之忘俗。” 斯图特更加意外了,他直起身子,挑眉打量武曌,似乎在奇怪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欣赏男人的美貌的话来。 要知道,即便是伦敦以开放出名的那几位贵族小姐,在见到他时也常常羞红了脸庞,羞涩不已,最多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几句似有若无的暗示。 “达西小姐似乎跟令兄形容的有很大差别。” “亲情总让人的双眼增添美色。”武曌冲达西一笑,“哥哥一定是在朋友面前美化我了。” 达西心中最苦恼的就是乔治亚娜一直不能从威克姆的阴影中走出来,甚至还做出了自尽的举动。 而今天这样的武曌,不仅让达西大松一口气,也正唤起了当年母亲还在时,兄妹两人在彭伯利的欢笑时光的回忆。 他的唇边难得一直带着笑意未曾消散。 听见武曌这样说,达西正色回道:“当然没有。在我心里,吉娜值得世间最美好的所有语言来形容。” 斯图特无奈地看了一眼傻哥哥,叹气道:“看来达西小姐极为了解令兄。” 武曌不回他的话,反倒开心地拉住达西的袖子,微微垂头抿唇笑了起来。 斯图特此时才看出她有那么一点达西形容的“内向羞涩”的意味来。 雷诺兹太太始终站在一侧,目睹了现在武曌和达西之间的兄妹情深,心内也是宽慰不少。她毕竟一直跟在乔治亚娜身边,也是有些私心的——时人笃信,一个女士能否嫁得好,关键在于她的嫁妆有多少。 而达西小姐的嫁妆多少可是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哥哥的大方程度的。但她一向又跟达西先生不亲近,即便达西先生是位疼爱妹妹的绅士,但长此以往,也总会伤心。 到那时候达西小姐岂不是要受委屈? 一直看着她长大的雷诺兹太太不愿意见到这一幕,她希望以后达西小姐也能富裕地过下去。 雷诺兹太太看得正欣慰,忽然听见门口女仆翠西的声音,“先生、小姐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请去用餐吧。”雷诺兹太太连忙擦了擦脸上高兴的泪水,笑着向三人介绍,“达西别墅的厨娘是在彭伯利庄园带来的。她手艺高超,整个拉姆斯盖特的主人家都想雇佣,要不是她在达西家工作了十几年,深受两位达西先生的恩惠,只怕现在就要被请去白金汉宫了!女王陛下也会爱上她的手艺的。” 武曌虽然知道这是雷诺兹太太夸大了的说法,但还是忍不住起了好奇心,她从来了之后还没有用过餐,不知道英国的餐点口味到底是什么样的? “既然是宣称能给君主做饭的人,想必厨艺不是顶尖,也能拿得出手了。”武曌的心里充满了期待感。 早先在大唐,武曌就极爱美食,也没少因为美食加恩随侍、女官,她身边最初的大女官青娘,就是尚食局出身,厨艺就极为高超。 青娘是从武曌在护国寺的时候就跟着她的,说是左膀右臂,忠心不二也不为过,只是后来被武曌赐婚嫁人,见的少了。 “也不知我死后青娘怎么样了,周家是否会苛责她。”武曌的思绪飘远了,末了她又笑自己杞人忧天,“如今周家没几个比她年纪高的,都是后辈子孙,必不能亏待了青娘。” 正胡思乱想,就听一道女声提醒,“小姐,您该入座了。” 武曌醒过神来一看,原来是早上到过自己房间的女仆翠西。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翠西,冲她微微笑了笑。 果然翠西就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激动殷勤地上前替武曌拉开了椅子,“您请,达西小姐。” 武曌直觉这个小姑娘是有心思了,不由暗暗记下她,这样有野心的人最好利用。 晚餐很丰盛——管家太太是这么说的。 “为了迎接伯爵阁下,厨娘特地做了伦敦东区最有名的美食,鳗鱼冻。上帝保佑,拉姆斯盖特的鳗鱼要比伦敦好得多。我敢打赌,您一定会喜欢的!” “黑布丁也很适合远道而来的两位先生,这最能补充两位路上流失的体力。” 管家太太的介绍让武曌跃跃欲试——大唐尚胡风,饮食上的确多炙烤的肉类,贵族也喜食鱼脍。武曌自己又偏爱酸味,今天的晚餐简直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她从早晨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吃过,肚子饿得快要瘪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做完了祷告,先向闻起来略有些酸味的鳗鱼冻下了叉子。 边缘晶莹的鱼冻颤颤巍巍的在叉子上晃动着,武曌慢慢挪动手臂,将叉子上的一整块鳗鱼冻全放入了嘴中。 !!! 一股浓郁的酸腐味直冲脑门! 看起来透明的胶状物质,似乎是用纯醋熬出来的,里头的鳗鱼还裹着边缘没去掉的鱼皮,都跟醋混成了一体。鱼肉绵软中带着腐烂的味道,像是、像是在烈日下放了五六天的死尸! 武曌那空虚已久的脆弱肠胃完全经受不住这个打击。 她连失态都顾不得了,立刻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出餐厅,就在门口扶着雷诺兹太太呕吐起来。 幸而乔治亚娜这些天来都没怎么吃东西,武曌吐出来的除了刚才那一口鳗鱼冻,都是发酸的胃液。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达西吓了一跳,也坐不住了,他紧随在武曌身后,质问雷诺兹太太,“你不是说吉娜没有为这个伤了身体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雷诺兹太太一边有些惊慌地伸出手臂连连在武曌的后背上拍抚,一边小声地向达西解释,“医生来看过了,小姐只是受惊过度——她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 达西又气又急,但也顾不得追究雷诺兹太太的责任,他跨步上前,用自己有力的胳膊撑住了武曌,担忧地问道:“吉娜,你还好吗?” 武曌只是长久没进食,乍一尝到这样“重口味”的东西,脆弱的肠胃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别的倒没什么。 她拒绝了达西让她回去休息的提议,坚持要用完晚饭。 达西扶着她坐回到餐桌前。武曌微微低头,抱歉道:“肠胃虚弱,让阁下见笑了。” 斯图特刚才就站了起来,在餐桌前等着两人,闻言颔首道:“可以理解。年轻小姐的身体总是娇弱的。” 达西担忧地看了一眼武曌,慢慢扶着她坐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还不放心地注意着她。 武曌实在是饿了,不然也不会坚持要吃完晚餐。她也顾不得达西,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一定是厨娘有失水准,这道鳗鱼冻才会这样难吃! 话虽这样说,她也是心底不断打气,才鼓足勇气,重新拿起叉子伸向雷诺兹太太力荐的黑布丁——只是这次小心很多,尝了小小的一口。 …… “很好。”武曌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 黑布丁是用牛羊肉的内脏、血和脂肪块掺杂在一起做成的,蒸熟之后再用大量的油煎。成品是黑乎乎的颜色,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原料。 口感也很对得起它的做法——腥臊难忍。 武曌尝了之后,几乎产生了还是在护国寺内被师太刁难,去打扫牛棚马厩的错觉! 她抱着最后残存的一点希望,切了一小块萨塞克斯布丁——唔,酸!武曌觉得尝了这一块布丁,最起码接下来一周之内,她都不想再闻见任何酸味的东西了!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这顿晚餐武曌吃的食不知味。就连上来的主菜牛排也是未加处理的,伴随着鲜红的血丝的是牛肉难掩的膻味。她大口地吃着配菜的土豆泥才压下去了想冲出去继续吐的欲望。 她寄希望于真的是厨娘水准不够,这顿晚餐才会如此一言难尽。所以席间多次抬头打量达西和斯图特,试图从他们的脸色上找到这顿饭失败的证据。 一定是这个厨娘学艺不佳,这顿饭才难吃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可惜达西和斯图特不但面不改色,甚至还多次夸赞晚餐的美味和丰盛,尤其是黑布丁,斯图特赞美厨娘的手艺比他在伦敦吃到的名厨的还要好得多。 武曌都要同情这里的女王了。 维多利亚可要比朕可怜多了,最起码不至于将这样难以下咽的食物吹嘘成美食。如果尚食局的女官敢把这样腥臭难闻的食物端到御前,朕一定砍了她的头! 晚餐是场漫长的煎熬。武曌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女仆们撤下最后一道甜点,头一次奔向自己起居室的脚步这样急切而慌乱——她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在这个充满了酸味和腥味的餐厅坐下去了! “呼——”来到二楼的起居室之后,武曌赶紧松开屏住呼吸的鼻子,张嘴大口喘息,点点咸湿的海边空气充盈在她的四肢百骸,这才觉得是从阴司里重新爬出来了。 武曌无力地扑到窗边摆着的软垫沙发上,听着咕咕作响的腹鸣声,此刻无比怀念青娘,更怀念青娘一双巧手每每呈上来的美食…… 光明虾炙、红羊枝杖、金齑玉鲙、乳酿鱼、樱桃毕罗、辋川小样…… 唔,甜点要赐绯含香粽,不不不,大夏天的,还是清风饭,再来一盏酸酸的羊酪好了…… 第4章 拉姆斯盖特 当天晚上,武曌是伴着脑海中不断重复的菜名睡着的,这导致她早上起来之后更饿了。 幸好雷诺兹太太过来的及时,她推着餐车过来的那一瞬间,武曌觉得她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位美人都要更有诱惑力。 “今天的早餐是什么?”武曌从床上起身,示意雷诺兹太太把餐车推到起居室。 尽管小姐们在床上用早餐是常态,但武曌还是不太习惯。她更倾向于有一处专门用来吃饭的位置,即使比不上皇宫中的餐厅,最起码也不能在就寝之处。 雷诺兹太太一边把餐车内的早餐一一摆放出来,一边笑着向武曌说:“早餐是现烤的白面包、果酱、黄油和厨娘特地为您准备的牛奶燕麦粥——是近处的牧场清晨才送来的新鲜牛奶。” “听起来还不错,”武曌心想,“粥和面包都是极简单的食物,大差不差,也应该能入口。” 她起身坐到沙发上,略整理褶皱的裙摆,拿起餐勺示意女仆打开盛粥托盘上的银盖。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在热气里的是浓郁的腥膻味儿。拿勺子翻搅两下,还能看见脱壳没脱干净的燕麦粒,两端尖锐刺人,更不用说咽进嘴里了。 武曌一闻就知道,用来煮粥的牛奶厨娘一定未加任何处理,一股脑儿把牛奶和原料全混到锅里,煮熟就算是一餐。 她忍着腥味尝了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 武曌默默放下餐勺,改道伸手拿了一片女佣涂抹好的面包。面包的滋味还可以,烤的火候也恰当,但涂了满满的黄油和甜腻的果酱,她吃了一片就吃不下去了。 “换衣服吧,我出去散步。”武曌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推开餐桌站了起来,摆手吩咐女仆给自己换下寝衣,“还有哥哥呢?他出去了?” “达西先生清早就出门,不知是要去见什么人了。” 武曌了然,只怕是出去解决威克姆的事情了。 女仆只来得回了这一句,那边在卧室翻找衣服的雷诺兹太太就闻声赶来。 她大呼小叫地疾步走到武曌面前,面上满是不赞同,连连摇头表示不能答应她出去。 “达西小姐,您一个年轻小姐,怎么能独身一人要出去散步呢?请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吧!拉姆斯盖特到处都是来度假的贵族,如果让别人看到您独自出门,不知道会有多少的议论!” 武曌在心里冷笑不止,她哪里是会在乎这些所谓的名声的人!但面上却还带着笑意,“拉姆斯盖特的治安官不是来拜访过哥哥?他夸下海口吹嘘这里的安全。不至于白天的海边就出事。如果管家太太不放心,叫一个女佣跟我一起走一走吧。” 雷诺兹太太还是不愿答应,她试图劝武曌等达西回来了傍晚再去,“达西先生一定乐意陪您走一走。但您要自己出去,我是一定不能答应的。” 武曌执掌大权五十载,乾纲独断惯了,习惯了令行禁止、言出法随,极为厌恶雷诺兹太太的态度。 说到底,雷诺兹太太也是达西家的佣人,主人提出要求,她又有什么权力来推三阻四,反复强调她的态度,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呢? 只不过乔治亚娜被雷诺兹太太从小抚养长大,她虽然遵从两位达西先生的嘱托,将乔治亚娜保护得滴水不漏,但实际上在武曌看来,她这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摆布乔治亚娜的生活。 在威克姆这件事上,弊端已经很明显地展现出来了。 乔治亚娜被养的太过懦弱,雷诺兹太太习惯了替她做出决定,乔治亚娜只要遵从就好,以至于她有些忘了乔治亚娜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她才是需要遵守命令的人。 武曌不理会雷诺兹太太的话,招手示意翠西进内拿衣服来换——她刚刚就发现今天早上过来的女仆中有一个是翠西。这个时候其他女仆不一定敢反对积威甚重的雷诺兹太太,但翠西为了往上爬,讨好自己,即便害怕,也会听从吩咐。 武曌觉得跟自己以前在大周时对不遵上意的处置,她已经够给雷诺兹太太留颜面了。然而雷诺兹太太并不这么认为,乔治亚娜一向对雷诺兹太太言听计从,雷诺兹太太从未遇到过乔治亚娜以这种的态度无视自己的决定,她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雷诺兹太太脸色铁青,一边狠狠瞪着想要听武曌的话,想要偷偷溜到卧室取外出服的翠西,一边挥舞着手臂高声大喊:“您变了,这实在太任性了,达西小姐!” “明明前两天还是那个听话温顺的淑女小姐,怎么自从病好之后就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您难道不觉得以这样的态度对一个看着您长大的老人,实在过分了吗!” 武曌的脸色逐渐冷下来了,原本体谅雷诺兹太太一片好心,不愿跟她吵闹起来,但雷诺兹太太显然并没有承这个情。 “我不需要无稽之谈来束缚我的自由。也不需要听从一个仆人的指示,按照她的要求做事!” 武曌这个时候也被她的言辞激怒了,“雷诺兹太太,请牢记您的身份,至少在这里,我才是达西家的主人。一个抱怨主人行为的仆人难道还有资格来指责别人吗?” 雷诺兹太太面色涨红无言以对,她气得手指微微颤抖,泪水盈满了眼眶,但又无从反驳武曌的话。 因为不论是谁来评判,武曌说的都是对的——在19世纪的英国,仆人仍然被要求完全服从主人的吩咐,而不是自作主张,甚至妄图掌控主人的行为。 只是雷诺兹太太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落差而已,她开始有点心虚,但又不愿落了面子,只是不停地哭泣着,偶尔泪眼朦胧地看一眼武曌,想让她出声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但武曌并不打算就这么高拿轻放——她太了解雷诺兹太太这样自恃年老功高的所谓“老臣”了。 就像当年在李治的后宫里一样,但凡露出一点松懈柔和的声色,那些跟着太、祖多年的老臣,比如长孙无忌,就敢得寸进尺,把她撕得渣都不剩。 雷诺兹太太虽然不会像长孙无忌那样狠辣,但武曌这个时候放松了,她仍然会不知悔改,试图插手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管束武曌的。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松口。 屋内女仆们早就吓得躲出去了,只有一个翠西,这时候还小心翼翼犹豫不决地从卧室门口向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就在武曌以为还要这么僵持下去的时候,起居室的大门上忽然传来了两声脆响——是有人用手杖敲响了门。 武曌抬头一看,不由挑眉,哥哥的朋友斯图特伯爵?他来这里干什么?而且看样子在这里听了很久了。 斯图特仿佛没看见屋内两人的僵硬,平静地伸出手杖又在门上敲了两下,“或许我可以有这个荣幸,陪达西小姐在清晨的阳光下走一走。” 雷诺兹太太巴不得有个台阶下,赶紧拭去泪水答应下来,她重重地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开口,“请等一等,我先去给您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拉姆斯盖特的阳光太毒辣了,阳伞是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些别的,您或许用得上。” 或许是融入了乔治亚娜记忆的缘故,早就自诩铁石心肠的武曌忽然觉得心中一软,泛上些许柔情了——罢了,这终究不是针锋相对,争权夺利的那些世家老臣啊! 她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上前给雷诺兹太太一个安慰的拥抱了,但来自骨子里的高傲还是阻止了她,武曌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雷诺兹太太的肩膀,宽慰道:“您希望我可以遵守规则教条,成为别人眼中的典范,可是相较之下,成为制定规则的人,难道不是会活得更畅快?” 雷诺兹太太刚刚擦掉的泪水忍不住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仍然不能赞同武曌的话,并且认为遵守规则要活得舒服多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受到宽慰。 “谢谢您的理解。”雷诺兹太太哽咽地说,“现在您去散步吧。我会准备好晚餐的。” 她转头恳切地看向斯图特,眼中带着希冀,“您会好好照顾她的,对吗,伯爵阁下?” 斯图特为武曌的话吃惊不小,听见雷诺兹太太拜托,忙点头应下——他也是受达西所托照顾武曌的。 武曌也察觉到雷诺兹太太并没有被说服,但她也不急于一时,刚才是她说得多了,慢慢来,先让雷诺兹太太不再替自己做决定就好。 “多谢,伯爵阁下。”武曌微微点头,向斯图特致意。 斯图特沉默颔首,向武曌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第5章 拉姆斯盖特 达西别墅位于拉姆斯盖特有名的富人区,周围房屋虽然离得不是很远,但都注重安静和隐私。两栋别墅之间往往能见到翠绿欲滴的灌木丛和夹杂在其中酷受英国人喜爱的各色玫瑰。 上午十点钟的拉姆斯盖特街区阳光远算不上毒辣,空气也是舒服的温度。在街上慢行,还能隐隐感受到海边吹拂的微风和哗哗作响的细小海浪。但这条街上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个时候经历了盛夏晚间宴会的贵族富豪们往往还没从酣睡中醒来。 所以武曌和斯图特两人走了许久,也只偶尔能在街上看见脚步匆匆的女仆,并没有遇到跟他们一样出来享受清晨阳光的绅士或者小姐。 武曌侧头看了一眼穿着长风衣,耳边发丝被海风吹得轻轻飘动的斯图特,感觉自己的心情实在美妙。她都快要不记得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能这么单纯地享受享受美人在侧的清净日子了,美人也都是蛇蝎美人。 斯图特察觉到武曌时不时看过来的视线,薄唇向下扯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出于年幼时的一些经历,对于自己承袭自伦敦有名的美人母亲的外貌并不怎么喜欢,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这位神经质的寡母不仅对他现在这幅冷漠的样子居功至伟,同时还给他对女人的印象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打击。 伦敦那些浅薄的贵族小姐往往对他的样貌一见倾心,使出种种不可告人的手段妄图利诱他就范。这也导致了斯图特内心里对所谓的“高贵小姐”们的鄙夷。 只是不知为什么,当他发觉达西小姐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浅薄的外貌主义者时,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或许是刚刚她的言论让人刮目相看,但现在又表现出这样的肤浅,让人难以接受。”斯图特心中暗想。 “刚刚达西小姐的一番言论有些意思。”他不想再这么不尴不尬地走下去,索性先开口试探,对于这位达西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装出来的睿智还是真的聪慧过人,他十分好奇。 斯图特坦然道:“那番言论确实让我震惊——冒昧请问,您刚才跟雷诺兹太太说的打破规则,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至少我知道的,跟你同样年龄或者更大一些的贵族小姐们都很愿意遵守这些规则,以此展示她们的贤淑温顺。”斯图特补充道。 英国对女性的束缚即便是让从千年前过来的武曌都无法接受,然而一个规则的受益者,却在这里说受害者是心甘情愿的? 武曌有些好笑。 但她看着美人心情好了不少,而且自从来到英国之后,还没有一个人能倾听并明白她稍深一些的话,所以武曌愿意跟斯图特多说几句。 “在规则之内得到好处的人当然不愿意打破规则,并且不遗余力地向别人灌输规则的重要性,试图用此来驾驭为规则付出的人。”武曌侧头看着斯图特,毫不掩饰地笑道:“从来只有试图反抗的奴隶、被洗脑不知自由的奴隶和一些清醒过来的先驱者,但绝没有试图解放奴隶、争取奴隶权益的奴隶主。” “我想这一点,已经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您没有看到吗?” 斯图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武曌略带痴迷地看着这个宛如昙花一现般的迷人微笑,还是忍不住对他的美貌发出了赞赏,“您不能经常微笑,一定是怕天使嫉妒,恶魔垂涎。” 斯图特迅速收敛了笑容,抿了抿嘴角,他还是不习惯别人对他外貌的表现出来的痴迷,“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姐们比作艰难挣扎的奴隶——您很有创意。” “我觉得这之间没什么分别。”武曌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冷淡地回道。 “那您是打破规则的人吗?” “不,至少现在不是。我只不过是一个从规则中清醒过来的人。” 斯图特有些不以为然。 武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笑着说:“您就是规则的得利者。当然要试图反驳我的说法,规劝我做一个中规中矩的淑女小姐,带着属于我的财产嫁人、生子,得到丈夫和周围人的赞许,这是多完美的一生啊!” 斯图特认为这的确是最顺风顺水的一生,并且认为武曌的行为并不会为她带来任何好处,“至少这样您的财产不会缩水。小姐们在理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天赋。” “天赋?对一个社会从来不给机会让女士们去尝试的事情,您在这里断言他们没有天赋?谁给您的证明,谁给您的灵感,上帝托梦吗?” 武曌反唇相讥,“即便我的财产会缩水,至少我不用嫁给一个理所当然地接收我的财产、享受我的照顾付出的丈夫——就像你这样的规则得利者——完全失去对我的财产的掌控权。还被要求感激他、尊敬他——哈!我很像一个傻子吗?” 斯图特一时语塞,他承认武曌的话几乎就要说服他了,但他以往的经历又在提醒他,不管是他那个神经质的寡母还是遇到过的贵族小姐们,都是浅薄而且无知、冲动并虚荣的。 他现在又无法赞同武曌的说法,不由有些羞恼,一时陷入了纠结,试图从武曌的行为中找到支持自己原本想法的证据。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不想说话。 恰在此时,路旁的街巷内传来一阵阵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的大声喝骂。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紧窄的巷子里,四五个流里流气二十来岁的小混混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孩子叱骂,不时有谁狠狠地踹上一脚,推搡一把。 斯图特见多了底层社会的杂乱,伦敦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拉姆斯盖特这个新兴城市,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他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就回了头,并不打算管这个闲事。 只是回头却不妨看见了一旁拿着镶满洁白蕾丝小阳伞的武曌,正忽闪着一看就不经世事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被打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复杂。 一面觉得只怕这位达西小姐又像那些宣扬仁爱慈悲的贵族小姐们一样,这又是小姐们毫无用处的同情心作祟,看吧,又要惹麻烦了,她完全不考虑后果,一定只会求助身边的男人。这正佐证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一面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望,似乎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达西小姐能不同的。 斯图特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脑子转的飞快,搜肠刮肚地想一个理由出来拒绝同情心泛滥的小姑娘。他做好了这位达西小姐会痛哭并指责他冷漠无情的准备。 不想武曌只是探头看了一眼,脸色毫无波动,甚至看着斯图特笑了一笑,“这里离海边还有多远?如果我们再站下去的话,恐怕会错过雷诺兹太太精心准备的午餐了。” 斯图特吃惊地看着武曌,心里却又升起了诡异的满足感。连自己跟在她身后向外走了出去都毫无所觉,走出了五六米才回过神来,试探地问道:“达西小姐不准备救那孩子吗?” 武曌轻松地向远处的海边张望着,闻言连头也没回,她刚才不过是想起了自己身边的首领太监净喜。 那个被一开始性情温和甚至有些软弱的大内总管,也是在大明宫内这样的一条小巷子里被人围殴,偶然被经过的武曌救下的。 自此之后,忠心耿耿地伺候了她一辈子,直到上阳宫兵变…… 但现在,武曌不是当年那个偶尔还会同情别人的小姑娘了,面对这一切,丝毫起不了任何想救人的心思。 她轻描淡写道:“我是姓达西,又不是姓摩西。天下不平事多了,我自知自己活得还糊里糊涂,哪来的精力管别人?” 斯图特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武曌回头笑了笑,“怎么,伯爵阁下被我大逆不道的话吓……” 话音未落,武曌就听身后大吼声响起,嘈杂的脚步向这边急促地冲过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侧方一避,不成想斜刺里猛地冲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来,准准地抱住了她的大腿,大喊一声! 斯图特急忙要上前护住武曌,竟没听清楚这小孩儿喊得是哪里的语言,是什么内容。 但武曌听清了。她分明喊得是“陛下!” 用的正是武曌熟悉无比的长安乡音! 第6章 拉姆斯盖特 雷诺兹太太只是嘴硬心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时至中午,她已经放下了早上跟武曌的争执,喜滋滋地指挥女佣将厨娘从佩雷斯顿带来的哈革斯端到餐桌上,还不忘叮嘱,“记得扣上盖子。达西小姐和斯图特伯爵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翠西在围裙前的棉布上用力地擦了擦手,笑着品评:“要我说,斯图特伯爵可比什么威克姆好多了!对了,最近怎么不见威克姆来拜访小姐?那小伙子虽然油嘴滑舌了一点,但长得实在讨人喜欢。” 雷诺兹太太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语气轻快,“谁知道呢。可能是出海去了——这样的小伙子,在伦敦到处都是。” 翠西还想说什么,厨娘已经端着哈革斯大呼小叫地出来了,她赶忙上前搭把手,转眼就忘了威克姆为什么不来这回事。 雷诺兹太太到厨房里亲自盯着厨娘煎牛排,不时抬头从窗户里往花园里看看武曌和斯图特回来了没有。 她还没看见两人的身影,先就听见外边大厅里厨娘又尖又高的声音夸张地叫喊。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您是在沙滩上摔倒了吗?” 雷诺兹太太吓了一跳,慌手慌脚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往外赶,“怎么了?怎么了?达西小姐,您还好吗?” 话音未落,斯图特已经率先已经进来了。这位一直收拾得严谨整洁的伯爵阁下神情恍惚、衣衫凌乱,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雷诺兹太太抬头看见他的模样,吃惊地张大了嘴,说话都结巴起来,“您、您这,这是遇见了什么事儿!” 武曌就在斯图特身后,正迈步进内,闻言笑着说道:“别管他。伯爵阁下大概是被我震惊到了,而且脸被打疼了,疼得张不开嘴找不着借口。” 斯图特有些在意自己的狼狈,又有些对武曌调侃的羞窘和不知所措,他眉心紧蹙,白皙的脸上的潮红格外显眼。 他自知说不过武曌,干脆一声不吭地向她略一点头,径直回了自己的起居室整理仪表——他实在是不能接受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而且刚刚那一幕的确震惊到他了。 其实武曌自己的模样也说不上多好。 上午出去时穿的糖果粉色裙子的下摆上沾满了泥渍,裙子边缘镶的蕾丝一节节的掉落下来,小阳伞更是破破烂烂的,左手空荡荡的,原来拿着的帽子不知所踪…… 雷诺兹太太连武曌调侃斯图特的话都没听清楚,急急忙忙地上来前后查看武曌有没有受伤,急得直跺脚,“您竟然还笑得出来!摔倒也不会成这个样子的,难道您遇上了劫匪吗?” 武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回身从身后拉出一个小泥孩儿来推到雷诺兹太太面前,“大概是吧——雷诺兹太太,让女佣给她洗一洗换身能看的过去的衣服。如果没有合适的裙子的话,先拿我的。” 雷诺兹太太虽然想起武曌今天上午的样子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但心里很不满意,也不让女佣带那小孩子下去,也不说自己动起来,就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武曌以前从来不做出格的行为的。怎么最近接二连三地做惊世骇俗的事情。 “今天是一个乞丐,难道明天您还要带一个黑奴回来吗!您实在是任性极了!” 她并不是有想要跟武曌争个高低出来,只不过是习惯了对乔治亚娜的管束,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这才下意识地照着以前的模式向武曌带着点训斥意味的唠叨。 但武曌不是乔治亚娜,雷诺兹太太的这种样子她之前勉强接受也是看在雷诺兹太太劳苦功高的面子上。但在今天早上武曌自以为跟她说清楚之后,她仍然毫不改变,武曌无法接受。 “雷诺兹太太,到底任性与否,至少要等哥哥回来了才能做出判断。”武曌深吸一口气,现在并不愿撕破了脸,也不想当众给这个还算忠心老妇人难堪,自认为话说得不重,“现在您要做的,就只有带她下去洗澡换身衣服。” 可惜雷诺兹太太没有领这个情,她说着说着又忘形激动起来。 她坚决地摇着头挥舞着手臂,始终不肯认错“您就是任性了,达西小姐!我看不出您带一个小乞丐回来有什么用处,达西家的住宅绝对不能让这样肮脏的人入内,上帝也不会允许的!” 武曌的脸色难看起来,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这样不识趣地在她退让之后还这样顶撞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话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上帝不会介意达西家住了什么人,达西也不会介意,只有雷诺兹才介意!这是达西别墅,不是雷诺兹别墅!” 雷诺兹太太如遭重击,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是猛地发出重重的一声抽泣。 武曌烦闷无比,忽然听见外面大门上的铜制门把手旋转的声响。 她还来不及转身看清来人是谁,面前的雷诺兹太太就突然动身,抬脚向来人扑了过去,“达西先生!您来得太及时了——乔治亚娜她任性的不肯听我的劝告,执意要带一个乞丐回来。这、这传出去小姐的名声难道会好听吗?我不能同意,可她刚刚的话您也听见了,这实在太伤人了!” 雷诺兹太太见到达西就像见到了主心骨一样,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向达西一通抱怨。刚刚的气馁、脸上的委屈全消失不见了,被武曌指责而底下的头也高高抬了起来。 她笃信只要达西先生回来就一定会支持自己,斥责达西小姐的任性妄为。并且赞同自己的决定,把那个小乞丐赶出达西别墅,最好还要拿出兄长和监护人的威严来,警告达西小姐保持一位淑女该有的姿态。 “哥哥?”武曌没料到达西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一时有些紧张,生怕他觉得自己性情大变,产生怀疑。或者不赞同自己的做法,支持雷诺兹太太,那样以后她想要改变雷诺兹太太的态度就太难了。 然而雷诺兹太太打错了如意算盘! 万万没想到达西在听完了事情原委之后,一句重话也没有训斥,反倒大步上前,半拥住武曌的肩膀,朗声笑着称赞:“做的好!吉娜,你简直让我刮目相看!” !!! 不止武曌和雷诺兹太太,连刚刚看着武曌和雷诺兹太太争执而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悄悄观望的一众仆人们,全都惊呆了! 雷诺兹太太先受不了希望落空的打击和被当众扫落面子的羞耻。才扬起没多久的头这次低下了就没有抬起来,恨不得能有一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好遮掩住丢人的自己。 她脚步踉跄连连后退几步,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哽咽连声、语无伦次地重复,“怎么能这么说、怎么会、不不应该的……” 话没说完,雷诺兹太太好像觉得自己再没脸再在这个大厅里站着让围观的一众仆人看笑话了,她抽泣两声,捂着脸慌里慌张地夺路向别墅后面的佣人房逃过去了…… 达西丝毫没有追过去跟这位老管家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皱着眉严厉地扫视屋内的仆从,厉声训斥道:“难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欺上瞒下,干看着小姐和管家起争执也不上来帮吉娜她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体面的吗!” 他用手杖重重地敲击地板,肃声重复强调道:“吉娜说的很对,这里是达西别墅,不是雷诺兹别墅,你们应该记得自己的雇主到底是谁!” “你们都听清楚,不在这里的也都互相通知——如果有下次,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一旦有谁敢顶撞小姐不听从她的吩咐的,我不论是谁,一律解雇,立刻就从达西别墅滚出去!” 大厅内的仆人吓得诺诺连声,不住地鞠躬答应,看着达西脸上的怒容稍散,这才提起胆子踮着脚尖,偷偷顺着墙根溜出去。 达西发了好大一顿火,面对武曌时却完全不见了刚刚的严肃,他伸出手来按住武曌的肩膀,示意她放松,接着认真道:“希望我刚刚没有吓到你——我很为你欣慰,也很高兴你能变得独立起来,吉娜。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但有一点你要记得,永远不要让别人左右自己的想法。” 雷诺兹太太对乔治亚娜的影响太深,达西也看在眼里。 原本想着乔治亚娜年幼失去了母亲,雷诺兹太太几乎是代替了达西夫人的角色,他才不忍心多说。但威克姆的事一出来,达西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妥,不能再让乔治亚娜再这样软弱下去了。 首当其冲要解决的,就是习惯事事替乔治亚娜做决定的雷诺兹太太。 达西原本以为解决乔治亚娜的这个毛病要花费很大的功夫,甚至做好了她会跟自己发脾气、发怒生气的准备,没想到自己一回来就收到了这样的惊喜。 他实在是高兴极了。 武曌也笑开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想了想,又征求达西的意见。 “哥哥,我想把她——”武曌一指不管雷诺兹太太说了什么都始终垂手立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小女孩,“留下来,做我的女仆,可以吗?” 达西已经在门口听到了一些,他打定主意要去问一问斯图特这个小孩儿的来历,但是现在——“当然可以。你是达西别墅的主人,完全可以做决定。”——最要紧的是给乔治亚娜鼓励。 武曌满足地笑着点头,她左右看了一下,发现大厅内所有的仆人都悄悄溜出去了,只有翠西还咬牙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 她连连向翠西招手,“翠西,你带她去换衣服!” 翠西惊喜地抬头看向武曌,似乎不敢相信小姐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对一心想往上爬的她无疑是一针强心剂。 她壮着胆子,低头溜到小女孩身边拉她的手,轻声道:“来吧,跟我过来。” 那小女孩不理她,先是向武曌蹲了蹲身子,才肯跟着去了。 翠西只当是这个孩子从贫民窟长大,不知道应该怎么行屈膝礼,武曌却看得清楚,她分明行的是大周宫廷女官的礼仪! 只是人来人往,武曌不方便刨根问底,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一定要向这个小孩问个清楚。 那小孩向后边佣人房进去了,武曌便向达西道歉,“哥哥,我也要去换衣服了。” 达西不准备追问她什么,反正斯图特也一直在,便点头叮嘱道:“好。让女仆跟你过去,看看有没有伤。” 武曌微微屈膝,这才转身上了楼梯。 第7章 拉姆斯盖特 时光回溯到上午的海滨大道上。 武曌听见那小乞儿大喊一句陛下,悚然一惊!先不论这个小乞儿是从哪里来,就说她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现在这副模样和当年在大唐,可是完全的两个人! 她不及细想,就听那孩子紧接着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陛下,我是青娘啊!” 青娘!武曌精神一振,当下决定不管她说的是否是真话,都要救下这个孩子好好盘问! 她从容不迫地伸出阳伞拦在追来的混混之前护住了乞儿。 别说混混们了,斯图特也意料不及——这位看起来瘦弱单薄的娇小姐,突然爆发出了与外表不符的果断狠厉,猛地踹向了其中一个流氓的膝盖,同时伸手一错,抽回阳伞,用尖锐的顶端戳中了另一个流氓的眼球! 等这位伯爵阁下回过神,“内向羞涩”的达西小姐已经掐紧了第三个流氓的脖子,并明显体力不支,眼看着要被从这场冲突中反应过来的其他人攻击。 刻不容缓之间,素来冷漠的斯图特自己也没料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幸亏这些流氓人也不算太多,只有五个而已,在那个被戳中了眼球和掐住了脖子的两个人挣脱之前,其他的三个也被自小就跟着叔父学搏击的斯图特顺利制住了…… 武曌有些意外斯图特的好身手,但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狠厉地抬腿踹向倒在地上的混混的太阳穴,一下就击晕了他。 另一个还清醒着的吓得瑟瑟发抖,叫苦不迭,明明看着是个来度假的富家娇小姐,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他连忙举起手来示意自己不反抗,并连着后退了几步,在武曌如影随形的目光盯视下,咽了咽口水,忽然回身慌不择路地扔下自己的同伴就狂奔起来。 其他几个见状,也没什么好胜之心了,一边哀求着饶命,一边悄悄向后退去,看着武曌两人没有追上来的打算,也像刚刚的同伴一样,拔腿狂奔,赶紧逃离这块地狱,就连倒在地上的昏倒的那个也干脆扔下不管了。 这样的情形在武曌预料之中,难道还能指望流氓混混有什么忠贞义气吗?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停下来微微喘息着看向斯图特,竟还面带笑容,“只怕要拜托伯爵阁下帮我一个忙了——瞒住我哥哥,最起码不要让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吗?” …… 达西别墅一楼的起居室内,斯图特早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翻阅报纸。只是看了许久,报纸也没有丝毫被翻动的迹象。 他怔怔地回想着在海滨大道上演的一幕幕,苦苦思索自己内心对达西小姐的态度,他明明一向对真心的朋友诚实,完全可以把实情告诉达西,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般答应了武曌的拜托,替她在达西面前掩饰。 他忽然有些不一样的感受,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样不是躲在危险背后等着别人来拯救的姑娘。 斯图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从父亲走后就永远偏头痛躺在床上怏怏不乐,并且随着时间的拉长,越来越神经质。自己忍受不了她的娇弱难缠才选择插手海运,久不归家。 斯图特想得出神,直到达西推开了起居室的门才唤醒了他的呆愣。斯图特掩饰般地抖了抖报纸,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头都不抬地问道:“是想问那个乞儿的来历?” 达西也不是能言善道的类型,听斯图特说出自己所想,连话也不说了,索性就在斯图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寻出火来点燃了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 “没什么来历。达西小姐天性仁慈,见乞儿被打,起了恻隐之心,收留了他而已。”斯图特抬眼看了看达西,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全归到武曌的同情心上,“不过没有从那些混混中保护好达西小姐,是我的失职。我要向你道歉,达西。” 他看着达西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与武曌有几分相似的脸,忽然有些心情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蛊惑,才如此替武曌隐瞒,甚至违背自己一向的处事原则。 “他?”达西带着疑问的语气,“那明明是个女孩子。” 斯图特毫不心虚地迎着达西怀疑的眼神对视,“是吗?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有怜悯心的人。那个乞儿是男是女,我当然不会在意。” “原来是这样?”达西仍然有些怀疑,但他也找不出斯图特要骗他的理由,只能将信将疑地反问一句。 斯图特了解达西的敏锐,自然也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显露出心虚来,他坦然地看向达西,嗤笑道:“不然还会有什么别的解释吗?难道还会是我救了一个乞丐!” 正如斯图特了解达西一样,达西也同样对斯图特了解极深——他是不可能有这个闲情的。 达西无言以对,埋头又深深吸了口雪茄,手上下意识地将火镰盒转来转去。 斯图特反倒问道:“我记得你今天出去是要跟你父亲的‘宠儿’谈判,说说结果?” 达西明显不愿多谈这件事,闻言只是简单地说道:“我会拿出三千镑,送他去学法律。作为交换,他要跟我们一刀两断。再也不出现在吉娜面前,引她伤心。” “你拿三千镑给你个人渣去学法律?!”斯图特简直难以置信,他愤怒地敲着沙发背,高声重复道,“你拿三千镑给一个试图勾引你妹妹私奔的人渣去学法律!”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菲茨威廉·达西做出来的事情!怎么?在伦敦跟那些贵族们打交道久了,沾染上那些虚假的宽大仁慈了?” 达西也让他毫不留情的话惹恼了,他重重伸腿踢向茶桌,低吼道:“我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 达西抬头,如鹰隼一般的棕褐色眼眸恶狠狠地盯着斯图特,嘶声道:“伯爵阁下,这是我的家事,我的妹妹!你在恼怒什么?你有什么理由发怒!” 斯图特一滞,达西这话直击他的心脏,是啊,他为什么要为、要为“毫无干系”的达西小姐的事情发火?斯图特有点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他内心有些慌乱,为了掩饰这点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慌乱,他迅速地站起来,抬腿也狠狠踹了一脚茶桌,直把桌面上摆着的珍稀骨瓷茶具踹得散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的响声。 斯图特扭头大步向门外踏去,一边走一边恼怒摆手,“我不跟你争吵——我只是看不惯你放虎归山!” 他怒气冲冲,伸手猛地拽开了起居室的外门! 在门外偷听的武曌:猝不及防! 第8章 拉姆斯盖特 斯图特下意识要为武曌遮掩,但武曌向她一笑,落落大方地敲响了门。 “哥哥,我能进来吗?” 坐在沙发上的达西一僵,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会听到这一切,他很担心武曌会不会为此又想起威克姆给她带来的阴影。但武曌坚持不懈地站在那里不动,即使被斯图特挡住了大半的身影,达西也能感受到她的执着。 “哥哥,不用担心我会受到影响,我比你想象的要强大的多了。既然我已经听见了,把事情摊开来说难道不比让我蒙在鼓里不明缘由更好?” 武曌毫不松口,坚持要跟达西谈谈,她甚至还有心情调笑斯图特,“这一点我想伯爵先生已经亲眼见过了。” 斯图特深深看了武曌一眼,有点弄不明白她到底想不想让达西知道在滨海大道上的实情了。 他沉默着侧开了身子,向一侧伸出右手,低声道:“不管你有没有说服令兄,但你现在说服我了。达西小姐,请进。” 武曌向他颔首道谢,理了理衣摆,从容地步入起居室内。 达西有些无奈地起身,将武曌领到沙发前坐下,又小心地将地上散落的碎瓷片踢到一旁,温声提醒道:“小心你的脚,吉娜。软绸布的鞋子可经不起碎瓷片的刮磨。” 本来想甩门而去的斯图特不动声色地又关上了起居室的大门,沉默着走到武曌对侧的沙发上。只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似的,又翘起腿,拿着报纸反复翻看。 达西知道他为人正直,既然当初都不避讳地告诉了他这件事,那就没有再避开他的必要了,而且必要时候或许还可以让他帮忙相劝,所以也不提出要跟武曌独处,只作没看见他。 武曌并不是羞涩的乔治亚娜,并不为被威克姆引诱羞愧,她也不觉得斯图特在场有什么不妥,并且在短短的相处中敏锐地察觉到斯图特接受自己不同于普通小姐想法的速度要比一向古板正直的哥哥快得多,所以也想着万一起了争执,可以让斯图特出面打圆场。 这倒不愧是兄妹了,两个人打着同样的主意,默契地忽视了斯图特。 达西正犹豫不知该怎么说,武曌先开口了,“哥哥,很抱歉,我刚刚已经听见了威克姆的处理方法。所以我想问问原因的——您似乎显得太宽宏了。” 达西没想到武曌已经听见了自己跟斯图特的争执,不免有些尴尬。对着斯图特没办法说的太明白的事情,对当事人,自己的妹妹同样也不好开口。 “总之,我是在为你着想,吉娜。”达西示意正摇头表示不赞同的武曌听下去,“尽管我完全不认为这是你的错,并且很心疼你的遭遇,但是这件事传出去仍然很不好听。这会对你的名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这不是你的错。”达西强调道,“但是我想让你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我们没有必要跟一个卑劣小人两败俱伤——变相给威克姆一些对我们来说不太在乎的金钱,而让你后半生都不必受到困扰。我认为这很值得。” 达西的话真情实意,但并不能让武曌信服,放弃自己想法。她提出了刚刚斯图特质疑的问题,只是语气要缓和得多,“哥哥,我不相信你会没有想到万一威克姆反咬我们一口的可能性——跟绅士交往讲契约和信任,但对小人,这远没有保障。” 达西知道武曌说的是实话,他自然不会没想到这一点,而且他跟威克姆的约定过程也绝不是现在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这样简单。 但这一点,达西不想让武曌知道。在他心里,武曌还是那个天真善良的幼妹,他很怕武曌知道了自己对付威克姆用的狠辣手段而对他产生恐惧,他们好不容易拉近了一点的关系又会疏远。 所以达西只是模糊不清地提了提,“跟威克姆签订的契约肯定有一个他不敢违背的人当做中间人,违背这份约定要付出的代价要比你想象得多多了。” 武曌将信将疑,乔治亚娜对威克姆的印象从年少时陪自己玩乐的伙伴、后来英俊且巧舌如簧的男人,到计谋破裂的卑鄙,几乎都是浮于表面的一些东西,而武曌受限于狭窄的消息来源,想要再挖一些威克姆的把柄出来简直难于登天。 倒是斯图特相信了。他跟达西的交往是在海上生意这一块,其间风险巨大,没有点手段是维持不下去的。 他看一眼对自己妹妹疼到骨子里去的达西,和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第一次在原本事不关己的情况下准备开口劝慰。 不想达西先他一步开口了,他提醒武曌,不应当违背父亲死前的遗愿。“你一向最敬重父亲,他的遗愿难道你忘了吗?” “父亲生前很宠爱威克姆,看在老威克姆先生的份上,我不想赶尽杀绝。” 本来武曌还能说什么的,但听到这个只好妥协,但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她不是乔治亚娜,尽管有了她的记忆,但对老达西先生也没有乔治亚娜那样的敬重爱戴。 武曌暗自决定,日后一旦有机会,绝不能放过威克姆。 达西说到这里也不愿再谈,他开始催促武曌回去,“不要再担心这个了,威克姆的事情我会处理得不留一点尾巴——安心去休息吧,吉娜。” 他放缓了声气试图转移武曌的注意,“晚上让厨娘做你最爱吃的点心怎么样?雷诺兹太太会给你送到房间去的,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然后放松精神睡一觉,明天你什么都会忘记的。” 武曌当然不会被这么轻易糊弄,但她此时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得顺势起身笑着答应下来,“不用让雷诺兹太太送过去了——给她一点空间,让她想清楚吧。” 达西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闻言连忙点头同意,“你说的对,吉娜,去吧。” 武曌从沙发上起身,向达西微微屈膝,“再见,哥哥。” 达西笑着抱了抱她,“明天我们还会再见的。” 斯图特也站起身来,向武曌微微躬身。武曌还以一礼。 两人彬彬有礼地道别,好像彼此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滨海大道的合力击敌,也没有斯图特为武曌向达西发火。 第9章 拉姆斯盖特 晚间别墅内静得落针可闻,全然不复白天仆从簇拥的热闹喧嚣。 武曌自己住在二楼,佣人房在别墅的后侧。而今天晚餐时,特意向翠西打听的小姑娘住的杂物间,从主卧下来之后,还要经过那条长长的两侧住满佣人的走廊才能到。 武曌俯视着漆黑的走廊皱了皱眉,乔治亚娜并没有去过别墅后面的佣人房,因此武曌的接收的记忆里对这条路也不熟悉,此时一丝光亮也没有的路就有些让她为难了。 正犹豫时,底下楼梯的扶手忽然沉闷地响了两声,明显是被什么人敲响了——楼下是达西在住。 武曌心里一惊,脑子飞速地旋转起来,正想为自己半夜出门找一个理由,却听见楼梯下传来声音,“达西小姐。”——是斯图特的声音。 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从楼梯后方的隔间内缓缓向武曌的方向移动,又慢慢停在了一楼楼梯的底端。 “斯图特先生,大半夜的您不在自己房间里安寝,提着灯是要去哪里?”武曌先发制人,她只怕是达西出来,自己不好解释。斯图特却没什么好怕的。 武曌从容不迫地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挑眉看向昏黄灯光下的斯图特,调侃道:“是来赏月光吗?” 斯图特抬高了自己手中的灯照亮武曌脚下的阶梯,自己却低下头盯着她的脚步,像是在武曌不小心踩空了,并不理武曌的调侃。 武曌见他不说话,索性也懒得伪装在达西面前乖巧的形象,她在离斯图特两三阶楼梯的地方停下来,借高度顺势挑起斯图特的下巴,迎着光眯眼叹道:“美人固然少见,但知情识趣的美人才最讨人喜欢。阁下夜半行径,不像是贵族所为。” 斯图特感受着微凉的纤细手指在脸颊一侧缓缓滑动,一股战栗倏地从脖子上窜上来。他哑声道:“请教达西小姐,怎么才算的上是知情识趣?” 武曌松开挑着他下巴的手,耸了耸肩,“今天上午,你就很知情识趣。” “我明白了。”斯图特微微躬身,递出手里提着的灯,“请自便,达西小姐。我会替您望风的。” 武曌虽然奇怪他为何深夜来此,还如此好心,但实在是着急去见青娘。她微微勾了勾嘴角,接过灯头也不回地向走廊深处走去,斯图特看着她削瘦的背影,远远地听见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多谢了!” 斯图特深深吸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来了达西别墅之后原本的习性就全变了。 就像今天,不但替达西小姐隐瞒实情,而且晚上明知她一定会去找那个乞儿,竟然还鬼使神差般找了灯在楼梯下等她出来。 “简直像是被魔鬼引诱了心神。”斯图特心中暗自唾弃自己,但行动上却很诚实,始终立在走廊的一端注意着别墅内的动静。 武曌却提着灯走得安心极了。 煤油灯的光算不得多明亮,但在黑暗中也足够了,走廊两侧都是女仆在住,此时都睡了,只能听到隐隐的呼吸声。武曌屏声静气,缓缓走过长廊,在尽头上向左侧一拐,果然看见那间杂物房的门缝中露出蜡烛的光亮。 她静静地立在门前,半晌,忽然伸手推开房门。 几乎是门打开的同时,房内就冲出一个黑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往前膝行两步,紧紧抱住了武曌的大腿。 小姑娘呜咽数声,带着哭腔开口道:“陛下!我是青娘啊!” 即便上午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但现在重新清晰地亲耳所闻,武曌白天为了不被达西发现端倪而极力压下的激动和震惊,更猛烈地泛了上来。 “青娘?你真是青娘?”她不敢置信地连连追问,甚至满腹怀疑地打量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也就是八九岁的孩子,“你要怎么证明?” “这个!这个!”青娘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支金簪来往武曌手里塞,“您赏我的金簪!” 武曌接过簪子来细细打量。 那支金簪雕刻还算精美,但远称不上绝佳,是大唐寻常富贵人家都能有的东西。是她进宫扳倒了王皇后和萧淑妃之后,清点库房的时候发现的一套首饰中的一件。 但就是这套并不是绝佳的首饰,被珍惜地摆在皇后库房中最要紧的地方。 武曌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何逼问王皇后都没能问出答案。反正这套首饰是不能还回去了,她干脆把这套首饰分了赏人。 冠自己留下了,簪子在青娘出嫁时赏她做了嫁妆,还有一对手镯,是赏给了…… “金镯子赏给了净喜!” 武曌正想着,青娘先嚷出来了,“陛下,您赏给了净喜!” 这下武曌是真的相信面前的就是青娘了。 她心疼地抬起青娘哭得泪水淋漓的小脸,柔声宽慰道:“你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东西转生的,怎么还哭成这样?别哭了,再哭下去我都要心疼了。” 青娘带着哭腔埋在武曌的手上,哽咽道:“呜、我、我也不想哭的。可是陛下,再看见您我实在是忍不住……我还以为、还以为……” 接下来的话被青娘吞了回去。 但武曌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个忠心的。头一次,武曌开始费心思逗青娘。 她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跟青娘大吐苦水,英国的饭食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来了这几天,我吐了好几回了,就没有一刻不想你、不想你的手艺的时候。现在可好,你来了,至少朕不用再吃那些简陋难吃的食物了。再折腾下去,上阳宫的大火没烧死我,我就要先被饿死了!” 青娘让她逗得破涕为笑,忙擦着泪水说:“您以后的饭食我都亲手给您做!” “这不就好了?”武曌温声回道。 青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两人正叙得起兴,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假咳,听声气像是斯图特的方向传过来的。 武曌连忙起身,一边接过青娘忙手忙脚递过来的煤油灯,一边小声嘱咐道:“你好好待着,明天咱们再见面。” 青娘连忙点头答应,正想再跟武曌说一句什么,外间的咳嗽声越来越急,她也顾不得别的,忙先跑到门口拉开瞧了瞧,“没人呢——陛下您走吧?” 武曌点头,仍提着灯沿原路溜出了走廊。她才走到走廊的尽头,就听见斯图特正用比平常略高些的声音在跟雷诺兹太太交谈。武曌连忙吹熄了灯,往走廊内侧一躲,听见外面谈话声停了,雷诺兹太太远远地走开才慢慢出来。 斯图特果然在走廊口等她,武曌出来之后,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武曌率先迈上了楼梯,“今晚多谢您了,伯爵阁下。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祝您有个好梦。” 斯图特看向武曌的眼神里是满是无奈,跟着后退几步,躬下.身来,“您就这样无情,连一个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留给我——请允许我为您效劳。威克姆的事情,我会留意的。” 第10章 拉姆斯盖特 斯图特的提议的确让武曌心动了。 从达西的表现中她能发现,斯图特是个能力够强且手段够狠的人,让这样的人去对付威克姆,能让她安心许多。 但她一直相信,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没有不必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莫非是他又有什么条件提出? “作为回报……”斯图特果然开口了,但只说了半句就停住,目光灼灼地看向武曌。 武曌反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是她预料中的反应,“愿闻其详。” 她示意斯图特接着说下去。 “作为回报,”斯图特的声音像是东方名贵的丝绸那般柔滑,“我讨要您的一个吻。” 一轮满月不知何时悄悄从乌云后绕了出来,盈盈透过楼梯旁的落地窗洒在两人身上。 借着月光,武曌能看见斯图特俊美的脸庞,泛白的薄唇、高挺的鼻梁,甚至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武曌的心里忽然弥漫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感觉,促使她收回了原本成全斯图特要求的打算。 她不动声色地倚在栏杆上,轻声道:“伯爵阁下是忘了我才十四岁吗?就算是成年舞会,也在两年之后了。向一个还未进入社交季的女士索吻……” 武曌慢慢欺身,她贴着斯图特的脸颊,吐气如兰:“不觉得太心急了吗?”她满意地看到斯图特脸色一僵,表情有些不自然。 对斯图特来说,向一位还未进入社交年纪的女孩索吻,实在是不符合他的身份。可武曌表现出来的冷静果决和浑身的神秘感吸引住了这个一向高傲冷淡的男人,竟让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仅十四岁、还在两位兄长监护之下的小女孩。 但如果凭一句话就能退却的,那就不是斯图特了,他不过是微微愣了一小会儿,便平淡道:“我可以等。” “您的成年舞会上,希望我可以是第一个舞伴。”斯图特目光灼灼,“舞会之后再兑现承诺也不迟。” 武曌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世事无常,两年之后谁知道您还会不会记得我呢?”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斯图特自顾自地回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威克姆那里我会去留意的。” 武曌见状,也不抓着不放了。在女皇陛下看来,这可是人财两得的好事。 她笑得丝毫不见温度,“我也可以等——希望下一次我再得知威克姆的消息,会是在报纸的第六版。” 报纸的第六版,一般用于刊登各式广告、寻人启事、交友信息和,讣告。 斯图特听懂了武曌的言外之意,他有些诧异,像是没想到武曌这样狠绝。但还是点了头,“请您留意吧,不会太久的。” 武曌忽然展颜,她伸手从斯图特的嘴唇上轻轻拂过,“伯爵阁下,我等您让我兑现今天的承诺。” 斯图特整个人都僵硬了,反倒是武曌,低声笑得欢畅,“晚安,伯爵阁下。” 像是斯图特的美貌对她只有短短一天的吸引力,她头也不回、毫不留恋地推开卧室的木门,把还僵在原地的斯图特关在门外。 武曌本以为第二天又会能见见这位脸上云淡风轻,内心保守可爱的伯爵阁下,不料才一清早就听到了令人惊讶的消息,“哥哥和他都走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过来的女仆是翠西,她恭敬地垂着头回道:“今天早上大概五点多钟走的。听说是法国那边的船运出了什么问题,昨天连夜来人送了急报。达西先生跟斯图特伯爵走得很急,只来得及给您留下一个口信——达西先生说他很抱歉。” “伯爵、伯爵阁下说,”翠西看起来有些困惑,“他会记得,也请您记得两年之约。” “达西小姐,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这的确是原话。” 武曌不在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既然哥哥他们都走了,那我也不吃早餐了。你端杯茶上来,我看会儿书。” 其实她是不想再品尝厨娘的手艺了。青娘都已经来了,她为什么还要受这个苦? 倒是翠西惊喜交加,这是允许自己履行贴身女仆的职责了? 她连连点头,开心地应道:“是,我这就去——您要在起居室喝茶吗?” 武曌从床上起来,眯着眼睛享受清晨的阳光,随口说道:“嗯,在起居室。” 她并没有叫青娘来的打算,而是准备让她好好休息一晚——从青娘当时的样子来看,武曌觉得她只怕活得艰难,不能常有好好休息的机会。反正青娘已经来了,也不差这一时。 乔治亚娜收集的书并不多,里面又大多是些奇奇怪怪的罗曼小说——哄天真姑娘们的玩意儿——武曌这么评价。 她在书架上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本《英国法律释义》,这正是武曌想要的。她索性拿着这本书坐到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被派下去端茶的翠西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差事,等武曌都开始看书了,她才匆匆从楼下上来,喘着粗气把一杯红茶放到了武曌的手边。 武曌看得入神,顺手往茶杯柄上一摸,嘶,好湿!这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茶水! 武曌甩了甩手上的茶渍,皱眉看向站在一旁的翠西,忍下气指点她,“下次把茶杯擦干净了再端上来。” 翠西从刚才起就紧张得不停搓动双手,听见武曌的话,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武曌不想跟一个女仆过不去,她早上还没吃过东西,准备尝一个厨娘做的还不错的茶点垫一垫,垫、垫一垫? 托盘上就摆着一个大肚玫瑰花的茶壶和一个配套的茶杯,点心呢? “配茶的,要有厨娘新烤出来的茶点,”武曌深吸一口气,耐心地教翠西,“如果是有客人,这样只会是达西家的失礼。” 翠西已经隐隐有了办砸的直觉,好不容易的机会就要被自己毁了!她绝望地想。说话时已经有了哭腔,“是,我会注意的。” 武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喝茶的兴致被扫得一干二净,算了,干脆只看书好了。她伸手向桌边,想拿一块手帕擦干手,不想却摸了个空——手帕呢? 吃茶点时应该准备好的手帕去哪儿了? 武曌都不用猜了——肯定是翠西根本就没有准备好! “你,你出去吧。”武曌此刻无比怀念身边的大太监净喜,事事妥帖,将宫内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会让武曌在这样的小事上费心教导。 即便是一开始不会做的,也总在上手之前悄悄观察了熟手的行事,以确保武曌没有丝毫的不适。 翠西抽泣着上前端走了茶盘——她也没脸请求武曌的原谅了——悄声退了出去。 武曌没有在意她,只是暗笑自己贪心不足,能遇见跟自己有一样其余的人一个已经是不易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呢? 只希望今天晚上能是青娘主厨,那她就心满意足了。 第11章 拉姆斯盖特 “什么?敲不开门?”武曌吃惊地重复雷诺兹太太的话,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里面是没人吗?” “不,不会没有人的。”跟武曌的吃惊比起来,雷诺兹太太显得淡定多了,尽管她极力掩饰,还是有一丝得意流露出来,“达西小姐,我很确定您带回来的那个青凉、不,青娘还在屋子里面,因为那是反锁的,她应该只是习惯了贫民窟昼夜颠倒的生活,所以才直到现在还没有起床。” 武曌听得心不在焉,她是真的有点吃惊。因为她太了解青娘了,在长时间危机四伏的宫廷生活之下,青娘几乎是稍微有点动静就能立刻惊醒,而且警惕性极强,不可能出现像雷诺兹太太说的这样睡死过去的情形。 或许是真的累了?或者来到英国之后受身体所限,毕竟身体还是个孩子,孩子又正是觉多的时候。 武曌暗想。 她决定晚些时候自己亲自过去看一看。 武曌始终没有说话,导致雷诺兹太太说着说着就有些忘形了,又开始长篇大论教导武曌, “您早该听我的,像她这样的乞丐,根本就不能胜任达西别墅女仆的工作。我知道您是好心,但是……” “雷诺兹太太!”武曌本来就在奇怪青娘是怎么了,这时候雷诺兹太太老毛病又犯了,她不由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语气中饱含严厉,“我想昨天哥哥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尊重我的决定,而不是试图用你的想法左右我的脑子!” “是,是的。”雷诺兹太太一下子想起昨天的尴尬,脸上瞬间烧得通红,刚才的洋洋得意立刻消失无踪。 她心虚地垂下头,尽管心底不见得多服气,但言行中不敢带出丝毫得意了,甚至不敢再多说青娘的事情,而是试图换一个话题,好把自己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达西小姐,您的新家庭教师今天晚些时候会到拉姆斯盖特,已经派车夫去接她了——应该怎么安置她,您有什么吩咐吗?” 雷诺兹太太已经小心多了,以往她只会安排好了才跟乔治亚娜说一声,但现在她却不敢在回报过武曌之前擅自行动,而是小心翼翼地询问武曌的意见。 武曌有些意外新的家庭教师来得速度之快,但也不算多在意,只是说知道了,“那就请你帮她收拾一间卧室出来吧。” 雷诺兹太太想了想,又问武曌的看法,“原来扬格太太是跟您住在二楼的,这次的家庭教师还住在原来的房间吗?” 武曌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摇头道:“不用了,至少从扬格太太身上我们该得到个教训——跟家庭教师保持距离。在一楼哥哥的房间附近给她收拾一间出来吧,那里的空余房间还有很多。” 雷诺兹太太连忙记下,“就在一楼东侧收拾一间出来?那里的风景还算不错。新的家庭教师是自己就出身伦敦的女校,后来还在女校执教过一小段时间,她应该会习惯房间的摆设的。” 武曌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随口道:“你看着办就好。” 雷诺兹太太觉得武曌对自己的信任又慢慢回来了,不由又高兴起来多说了几句,“那是个很好的小姐,她精通钢琴,上过伦敦的女校,还在德布尔……” 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看见了武曌不耐烦的面色,讪讪地停住了唠叨。她羞红了脸,又有些不快,只得粗粗一屈膝,丢下一句“我去准备晚餐。”就匆匆离开了武曌的起居室。 武曌也知道雷诺兹太太这个样子是十几年来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只能潜移默化、慢工出细活儿,但好在看起来比前两天好多了。 这个时候她最担心的是青娘。雷厉风行是武曌的最恰当形容,她不过是略思考了一会儿,就决定干脆起身自己下去看看,她就不信,难道还真叫不起来了? 就是去下面的佣人房,武曌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抬腿就往外走。 起居室的大门是木包铜皮做的,足有近三米高,还加了防盗的弹簧,导致武曌每次自己打开这个门都要用上十足的力气。 这次她也是牟足了劲准备用力向下一压冰凉的门把手——不料门外有人几乎是同时按下了把手,武曌手上一轻,收力不住,措手不及一把就把门拉开了。 门内门外两人面面相觑。 “青娘?”还是武曌先疑惑出了声。 青娘紧张地向武曌眨了眨眼,趁武曌发愣的时机,像一只猴子似的呲溜一下就拉着身后的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小姑娘溜进了起居室,还顺便反手关上了门。 武曌回过神来,不由怀疑地看向两人,奇怪道:“这是带的谁?” 她话音才落,就觉得腿上一紧,一张脸蹭过来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还在呜呜咽咽叽里咕噜地哭诉着什么,武曌也听不清。 武曌努力分辨才勉强听出“陛下”两字。 她不由心头一跳,连忙抬起身下之人的脸,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可、可眼前分明是一个面庞黧黑、身材粗壮,穿着深青色粗布裙子的女孩子? “这是谁?”武曌这才想起自己和青娘两人的面貌都已经大变模样,即便这是前世的熟人,光看现在的脸她也认不出来,只好以眼神示意青娘,这是谁? 青娘却显得高兴极了,她略显兴奋地跪在武曌身前,脆声笑道:“幸亏傍晚达西别墅巡逻的仆人不多,不然我还真带不进人来——陛下,这是净喜啊!” 净喜?首领太监?女、女孩子? 武曌的脸僵住了…… 第12章 拉姆斯盖特 跪在地上的一直抱着武曌大腿哭的小孩儿抽抽噎噎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镯子来,双手平举递到武曌面前,“陛下,我是净喜……” 真是净喜啊…… 即便武曌早就在志怪小说里听闻过男变女、女变男的奇事,可真发生在自己面前了,她还是心情复杂难言…… 武曌抬着净喜的下巴,反复来回打量半晌才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才穿了青娘的裙子?” “噗嗤。” 净喜垮着脸,倒是青娘先乐了,“哪儿是没衣服穿啊!我虽然过得艰难了点,想办法弄件衣裳还是能成的。” 武曌先是转头看了看青娘,见她一脸认真不似作伪,这才僵硬地慢慢扭头,神色复杂地端详净喜,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也、也挺好……哈、哈哈……” 净喜听见武曌的干笑声,脸更垮了,丧着一张黑漆漆的面庞,颤着嗓子带着哭音儿说道:“主子,您就别安慰我了。我哪儿就知道成了这样……” 这位前任首领大太监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瞪视青娘,忿忿指责道:“你还笑!都笑了多少回了,你还笑!老天保佑改日你也成了个男人才好!” “成个男人我也不亏。”青娘一挑眉,她是向来不肯在跟净喜斗嘴时落了下风的,立刻反唇相讥,“反正前后两辈子我都是个女人,下回当个男人也还新鲜新鲜呢!” 她眼珠骨碌碌一转,笑嘻嘻地跪着凑到武曌跟前伸手作势要搂武曌的腰,“下回成个男人,我好伺候伺候陛下。我这才叫知根知底,不比那什么薛氏、张氏兄弟的好?” 武曌啪的一声拍掉她的手,笑骂道:“连主子也敢打趣,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净喜说不过她,见武曌也不纵着青娘,忙也跟着开口:“就是,陛下掌她的嘴!” 青娘面上笑着不动,背地里手上偷偷用劲儿,揪着净喜腰间的软肉扭了一圈儿才放开。净喜疼得龇牙咧嘴的,眼睛一瞪正想跟武曌告状,就听见武曌开口问自己话,只好悻悻闭了嘴。 “你这是到了什么人的身上了?怎么肤色这么黑?我瞧着不像是这儿的番邦人,倒像是昆仑奴了。” “唉,这人的身世也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净喜垂着眼跟武曌大吐苦水。 “我到她身上时,就已经是在英国乞讨了,后来偶然遇见青娘才相认倒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来英国之前,这孩子还小,记得不大真切。可隐隐约约我能知道原本她叫萨拉,应当是出身富贵,也不是在英国,有时候我认真想想,倒像是天竺那边的装饰。” “能记得后院里不少的女子,她的母亲身份好似还很尊贵。后来或许是战争,也或许是夺权,父亲倒台,母女都被变卖为奴隶。母亲临死之前将她托付给了一个旧识,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把小姑娘卖到这里来了。我来时她已经不知用什么法子逃出来了,冬天在街上冻得昏死过去,又因为这个肤色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敢出去,估计就没熬过来,倒是便宜了我了。” 武曌耐心听着,半晌点头道:“也是。我所知道的,如今黑人还都是奴隶,在英国并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主人的黑奴一旦被发现,是一定要抓捕变卖的。” 青娘忙也开口附和道:“陛下说的甚是。我这具身子虽是个白人,但一看也不是能有黑奴的,被人追问起来反倒麻烦。弄不好查出来净喜是逃出来的,两个人都完蛋。” “这倒不是问题。”武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哥哥不在,雷诺兹太太长了记性也不敢反对。在我身边留下净喜,不,萨拉——这个名字适合这里——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英国的贵族富绅家中养黑奴的不在少数,净喜留下来也不打眼。” 青娘乐得直拍巴掌,“这正好!反正她来了之后,一直藏在这个小房子里,除了我也没人见过。” 武曌点点头,侧头看向青娘,询问道:“你呢?也准备跟着我还是再留在拉姆斯盖特——我只是来拉姆斯盖特住一段时间,不会太久。过了夏天还是要回彭伯利的。” 青娘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跟着您!我是您一手□□出来的奴婢,能为您鞍前马后做个小卒子是青娘毕生所愿!” 尽管武曌早有所料,但青娘真的说出来了,她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感动,“好,既然这样,以后你就照旧跟着我。” “咱们主仆三人勠力同心,我必不负你们二人!” 青娘的眼眶也有点湿了,低了头不肯再看武曌。武曌有些感慨,似乎是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说出口了。多年不在身边的隔阂和生疏,好像就这么烟消云散,青娘和萨拉哭着哭着就笑起来,武曌的唇边也流出点点笑意。 三人气氛正温馨,忽然起居室门外传来雷诺兹太太的声音,“达西小姐,您的家庭教师已经到了,就在您的门口。您现在要见一见她吗?” 青娘闻言有些惊慌,小声问道:“陛下,我跟净、萨拉要不要躲一躲?” 武曌一边起身整了整裙摆,一边微微摇头,“不用,闻起来就说是我昨天说想找一个黑奴,你想起自己朋友,所以特地带来请我看一看。” 青娘连忙点头,拽着还跪在地上的萨拉退到武曌身后。 武曌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进来!” 雷诺兹太太一听到里面叫进,立刻推开门满面笑容地领着新任家庭教师进来。她半回着头,一边提醒家庭教师小心门槛,一边向武曌介绍,“有点高,小心脚下——达西小姐,这是您的新任家庭教师,希……” 她才吐出一个音就戛然而止,张大了嘴巴满面惊色,惊疑不定地看向武曌,结巴道:“这是、是我眼花了吗?那是谁?” 雷诺兹太太指的正是萨拉。 武曌表现得云淡风轻,好像本来萨拉就是达西别墅中的一员,该在这里似的,“青娘的朋友,一个印度人。我打算让她们两个做我的侍女——我吃够了扬格太太带来的苦头,一个无亲人拖累、无处可归的人更能让我放心。” 雷诺兹太太听到是个印度人一时有些犹豫,一方面心疼武曌受过的伤害,一方面不愿接受一个印度人做自己小姐的贴身侍女。 但她也学乖了,不敢明言反对,权衡两下,只得捏着鼻子勉强应声,“您考虑得很周到。” 然而雷诺兹太太这回不敢出头了,却还有人不识相地往武曌的枪口上撞。 那位新来的家庭教师从雷诺兹太太的身后走出来,她梳着紧绷的发髻,一双颜色浅淡的长眉几乎要飞到鬓角里去,眼角微微向上挑起,鼻子弯成鹰钩的形状,配着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和高傲地交叉着的手臂,活脱脱一个宫里最刻薄嘴毒的老妈妈模样。 果然,她的言辞也没辜负这幅形象,上来便尖刻地开口道:“你是乔治亚娜·达西小姐?我是你的新家庭教师希尔瑞斯,你可以叫我希瑞小姐。” 还不等武曌开口,她已经满面高傲地扬起了手掌,摆出停止的手势,“在那之前,我们先来说说你今天出格的行为。” 她用眼皮下的余光看向萨拉,像是看着一只臭不可闻的臭虫,轻蔑地开口道:“你不但擅自独身出门,还未经允许带回来了一个黑鬼?这会让达西家族蒙羞!” “让整个达西家族蒙羞?”武曌的语气渐渐危险起来,她一字一顿地重复希瑞的话,“擅自、未经允许?” “是的!”希瑞自恃见多了这个年纪的小姐,一个个看起来满脸高傲,实际上都是虚张声势,只要今天给这位达西小姐一个下马威,树立起自己的威严,以后管教起来就简单的多了。 可她没料到,武曌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武曌冷笑一声,缓步逼近希瑞,声音冰的像淬了毒,“我竟还不知道,达西家族的荣耀是让你这么一个满口‘黑鬼’的低俗之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毁掉的!” “我也听不明白,什么叫‘擅作主张’、‘未经允许’,我做事需要谁来允许了?你吗?” 她用睥睨的眼神轻蔑地瞥了一眼希瑞尔斯,嘲讽地开口:“你还不配!” “可惜你没有姓氏的荣耀,等什么时候嫁出去了,哦,不,一个四十岁的还能这样尖锐刻薄地在她的雇主面前高声叫嚷的人,不会能嫁出去的——等什么时候你做了公爵伯爵的情妇,再跟我说说什么叫‘让家族蒙羞’!” 希瑞尔斯气得脸色涨红,尖声高喊:“太无理了!达西小姐,你、你这是羞辱我,羞辱你的家庭教师!你简直就是村里无知的泼妇!” 武曌好笑地在她身上上下逡巡,唇角讥讽的笑容都掩不住了,她扬着下巴指向起居室一角摆着的落地镜,“希瑞尔斯小姐,你还是照照镜子再来说谁像泼妇吧! “至于羞辱,没错,今天我就是羞辱你了。” “希望这场羞辱能让你记住什么叫尊敬你的雇主。尤其是每年付钱,让你维持体面生活,不至于像你所鄙视的乞丐那样去大街上乞讨的雇主!” 雷诺兹太太在旁边看得都有些呆了,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当初跟武曌大吼大叫是多么的无礼且放肆。没等武曌再说什么,雷诺兹太太的脸先红起来,羞愧地低下了头。 恰这时武曌眼风往旁边一扫,先就察觉到雷诺兹太太现在的模样,她忍不住嗤笑道:“雷诺兹,这就是你竭力推荐的家庭教师?我看还不如达西别墅内的女仆有气度——让她搬到女仆住的房间里,学会了什么叫尊重再出来!” “你不能这样!”希瑞尔斯面色紫涨,尖声高叫,“你不能这么做!” “我能!”武曌甩下简短的两个字,凌厉的目光逼视着雷诺兹太太,“你还等什么?达西家的男仆养着是摆设吗?叫人架她出去,关到佣人房!” 雷诺兹太太再也站不住了,她脸色大变,狠狠地瞪了一眼希瑞尔斯,重重拉响了起居室的铜铃,臭着脸对迅速赶到的两个男仆吩咐道:“希瑞尔斯对达西小姐态度不敬,小姐吩咐,关她到佣人房,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自从达西当日发了一通火之后,达西别墅里的仆人们对武曌就不再是以前单纯对乖巧小女孩的喜爱了,更多的还是敬畏和小心。 那两个男仆也是如此,一听到是武曌吩咐,毫不迟疑地就上前一人一边摁住了希瑞尔斯的胳膊,其中一个人还捂住了她不停叫嚣的嘴,连停留也没停留,粗暴地拖着希瑞尔斯去了达西别墅里特设的关押犯错女佣使用的没有一扇窗户和光亮的房间。 一场闹剧结束,雷诺兹太太只觉得大松一口气,她抽泣着对武曌说了一句“对不起”,也不等武曌回话,就匆匆跑出了起居室。 武曌挑眉,身后的青娘就笑眯眯地凑上来,“恭喜陛下,看起来不用多久,雷诺兹太太就会顺着您的意愿改正态度了。” 萨拉好奇地跑到门边看了看,撇着嘴回来吐舌头道:“哭了呢!” 武曌笑着点了点她们两人,假意嗔怪道:“行了,又在这里耍机灵——去吧,先到青娘住的地方休息一夜,明天搬到我旁边的房间去。” 青娘和萨拉笑着行礼谢恩。 武曌反倒摆手道:“以后明面上不用再叫陛下,叫小姐吧。省的露馅儿。” 青娘和萨拉连忙答应。 临走前,青娘扒着门框笑嘻嘻地试探道:“陛下,我给您加把火?管保雷诺兹太太醒得更快。” 武曌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青娘要做什么,她也不阻止,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去吧,我看看你怎么点火。” “您等好儿吧!”青娘怪腔怪调地拉长了音,扮了个鬼脸,不等武曌斥她搞怪,扯着萨拉就飞快地从起居室旁的楼梯上溜了下去。 不多时,武曌就听见楼下传来青娘故意放大的笑声,“翠西,小姐叫你送晚餐上去呢!” “这个滑头!”武曌不由失笑——青娘的反应正中武曌猜测。 第13章 拉姆斯盖特 “请进,雷诺兹太太。”武曌扬声道。 雷诺兹太太单手推着一个颇大的餐车,上面晚餐的主菜和甜点堆得挤挤挨挨、满满当当的,撑得餐车都有些摇晃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有点艰难地顶开了起居室足有将近三米高的厚重雕花大木门。 “怎么不让翠西一起来帮忙呢?”武曌假作不知,笑着向雷诺兹太太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我看您一个人忙不过来。” 雷诺兹太太一僵,有点尴尬地顿了顿后若无其事地掩饰道:“这又没什么,本来就是我职责内的工作,我可以做好。晚餐后厨房里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翠西每天都是在厨房给厨娘帮忙的。” 她动作更快了些,不多时就把餐车内的主菜和配菜端上了餐桌,像是生怕武曌再说什么让别人来帮忙的话。 武曌闻言只是一笑,也不多说,施施然起身到餐桌前,示意雷诺兹太太揭开盘子上的银盖,“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噢,是意大利那不勒斯运来的鲜鱼,今天午后才到的。”雷诺斯太太赶忙揭开盖子,介绍道,“七鳃鳗,只有富萨罗湖才能有这样大的七鳃鳗——食材新鲜,厨娘什么调味料都没有用,只在铜锅里加水煮熟。” 盘内是一条足有三四斤重、半米多长的奇形怪状的大鱼。因为是清炖,这条鱼看起来还保持着生前的样貌——细长的宛如蛇一般的身体和大张着、内部布满了一圈圈黄褐色细小而尖锐的利齿的口器。 原谅武曌只能想起这些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形容晚餐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这盘菜。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要不是来了的这几天深切地体会到英国讲究的“原汁原味”,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雷诺兹太太存心报复,才给自己吃这样恶心的食物了! 武曌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青娘来了,这种糟糕的食物马上就再也看不到了,这才勉强拿起叉子叉了一小块鱼肉下来,犹豫地在盘子边缘慢慢移动,她实在是不愿意送到嘴里去。 正在武曌左右为难间,雷诺兹太太开口了:“达西小姐,关于您的家庭教师……我、我真的很抱歉。” 谢天谢地!武曌发誓,她从没有觉得雷诺兹太太的声音这样悦耳过——即便这里面包含着深深的歉意和愧疚。 “没关系。”武曌连忙放下叉子,顺势侧头微笑着看向雷诺兹太太,“我想这并不是你的错,推荐人一定十分可靠,才让你也受到了蒙蔽。” 雷诺兹太太原本以为武曌最近对自己不假辞色,这次一定会揪住这个错误狠狠训斥,尤其是刚刚她在外面拦下了试图送晚餐的翠西,得知竟是武曌答应让她送晚餐之后。雷诺兹几乎有些惶恐了,她万万没想到武曌竟然是这样高拿轻放。 “谢谢、谢谢您的宽容!”雷诺兹太太感激涕零,她拼命地点着头,迫不及待地将内情一股脑儿都讲给武曌,“希瑞尔斯的推荐人是您的姨妈德布尔夫人。她说,从安娜小姐四岁开始,希瑞尔斯就受佣于德布尔家,一直做的很好,安娜小姐的钢琴就是她一手教导的。您知道的,德布尔夫人跟达西家一直交好,所以我才信任她,是我失职了,没有再打听清楚。” 既承认了错误,明确自己的责任,也不大包大揽将别人的过错也一并承担下来。 武曌对雷诺兹太太的态度十分满意,她正需要一个能在自己身边出面办事的年长些的管家,雷诺兹太太的表现合乎她的预想。这样,武曌就不用再大费周章地去找寻别的管家了。 “一个既忠心又有能力的人可不容易找到。”武曌在心里暗道。 “达西小姐?”雷诺兹太太见她不说话,有些忐忑地询问道。 “哦,没什么。”武曌微一抬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并不能全算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的。” 雷诺兹太太连忙屈膝,“谢谢您,达西小姐。” “但还有一个问题,”武曌抬手示意她起身,疑惑道,“既然希瑞尔斯在德布尔家做得很好,那为什么她会到我们家里来?据我所知,姨妈虽然严厉了些,但一向重视安娜的教育,并不会是苛待家庭教师的人。” “当时希瑞尔斯小姐说一个远房表姐去世,她急需用钱。达西先生开的薪资即便跟教导公主的教师比起来也绝对要高,所以她才恳请德布尔夫人推荐。” 雷诺兹太太仔细地回想着当时德布尔夫人的话,“德布尔夫人十分挽留,可她执意要来,德布尔夫人也不好强求,只能答应了。安娜小姐和她的感情很不错,很依赖她。德布尔夫人特别向达西先生强调过,希瑞尔斯在德布尔家做了十来年,从德布尔先生还在时就在了,请达西先生务必善待她。” 武曌听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囊中羞涩的家庭教师被高额的薪资诱惑了,毅然决然放弃原本的家庭来达西家应聘而已。 “但愿如此。”武曌在心里暗道。 “你说的很详细,”武曌略一思索便笑着赞扬雷诺兹太太,“可见你是很负责的,在达西家做了三十多年,一直都是兢兢业业,没有你我一定会被家里的繁杂事务纠缠。哥哥也不能这样安心去去全国各地奔波。我们都要感谢你,雷诺兹太太。” 武曌一说到兢兢业业,雷诺兹太太的泪水就忍不住了,她低声呜咽着,哭得鼻头通红,“多、多谢您的肯定,达西小姐。” “我知道是我太过强势了,才会弄混了您跟我之间的界限。我、我很抱歉……”雷诺兹太太说着说着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她越是急切就越是结结巴巴的,“一直以来,达西家没有女主人,您又年幼,我越矩了。您指出这一点的时候,我竟然还不愿意承认!这是我的错误,请您原谅我,以后我会、会改正的!” 武曌耐心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探出半个身子来善意地握住雷诺兹太太的手,温和宽慰道:“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这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不是吗?” “我总要长大,不能一直依靠你管理达西家的事务,一事不知的小姐是做不了合格的夫人的,你也一定不愿意我以后再被奸诈的小人欺骗,而没有辨识能力。” “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哥哥也在为我这样子担忧不止,至少为了我以后的生活能更顺畅,请让我尝试着从管理达西家开始吧?” 雷诺兹太太已经被武曌推心置腹的话打动了,她不住地点头,听到最后更是坚定地望着武曌的双眼,保证道:“您放心,达西小姐,我一定不会再让您轻易被混蛋欺骗的!” 目的达成! 不动声色地从雷诺兹太太手里成功拿回权力的武曌满意地笑了,即便做好决定要把雷诺兹太太培养为心腹,但在那之前,权力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 武曌的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笑意,她拍了拍雷诺兹太太的手,诚恳地说道:“我总会慢慢学会一切的,但也需要你从旁协助才能做得更好。” “我会帮您学会处理这些家事的。”雷诺兹太太紧紧地握住武曌的手,坚定地回道,“当然,一切以您为主,我听从您的吩咐。” 两人相视一笑,这几天来的不快都消弭于无形之中。 第14章 彭伯利 轻松而舒心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没有权力倾轧,宫廷斗争,原本雷诺兹太太的偏见也在青娘和萨拉的出众能力下慢慢转变为欣赏和赞叹。 让武曌总自嘲自己才不过十几岁,就提前过上了养老的生活。 “闲得身上都要长毛了。”武曌又是一年冬季,武曌躺在壁炉前的长型松软沙发上,无聊地伸手拨弄着面前桌布上垂下的流苏,“彭伯利的下人都识趣了,一个撞上来找打的都没有,还不如前两年,好歹是个乐子。” 萨拉半跪在地毯上拿着火钳照看壁炉里的火,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武曌一脸的无趣,懒懒打哈欠的样子,顿觉像极了前些日子一个男仆形容的打盹儿的狮子。 她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武曌一眯眼,语带危险地问道,“不怀好意!” “没什么、没什么!”萨拉吓了一跳,即便武曌到英国之后变得平易近人了很多,但她可不敢当面拿武曌开玩笑。 她生怕武曌追根究底,赶紧转移话题,出主意道:“我把希瑞尔斯小姐叫过来,您玩玩儿?” “不玩儿!没意思。”武曌摇头否决道,“都作弄了她两年了,她是死不悔改,我还嫌烦呢。我都能猜出来她的反应了——怒气冲冲地进来,让咱们一唱一和地嘲讽一顿,再怒气冲冲地跑出去,躲两三天不敢见人。过了又跟没事儿人似的,我也是佩服她的脸皮!” “跟那些酸儒有的一拼。”她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嘲讽一笑,停顿了一会儿,武曌又催促道:“再想个好玩的法子!” 萨拉这下也没什么主意了,想了半天只好道:“不然我找找最近有没有什么从伦敦来的新书?您不是在研究法律吗?” “不看!”武曌还是没什么兴致,摆手拒绝道,“我看看法律一是为了了解自己的处境,二是防止威克姆作怪。两年看下来早都差不多了,该知道的都一清二楚,剩下些奇奇怪怪的法律,我看那个做什么?又不准备当法官。” 萨拉也犯愁了,干脆一下子趴在地毯上,埋着头闷声道:“那我也没有好主意了,不然叫青娘过来?” “她不是去巡视彭伯利附近的牧场和农场了吗?秋季已过,该到了收租的时候了。牧场要过冬,事情也不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两年青娘已经在武曌的支持下逐渐得到了彭伯利和附带的牧场、农场的主事权,取代了原本雷诺兹太太和外边一个男管家的地位。 当然会有人不服气,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男管家,毕竟谁愿意有人来分自己的权力呢?尤其这是一个油水颇多的职位。 他本来以为青娘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全不放在心上,满以为鼓动了伙计抵制就能让她束手无策,哭哭啼啼地跑回去诉苦,再不情愿也只能交权。 但青娘也不是吃素的,杀鸡儆猴的手段做下去,解雇几个带头闹事的老伙计,雷厉风行地把牧场原来跟管家交好的供货商一个不落全换了。 其他人一看这个小姑娘手段狠辣,吃了几次苦头就没人敢做出头鸟了,一个个缩得跟鹌鹑似的,争先恐后地上来讨好青娘。 青娘也不含糊,该收的礼照收不误,收拾起不安分的人来照样不手软,日子一长,底下的人都老实了许多,半点不敢偷懒耍滑了。 管理农场和牧场的第一年,收益就比原本多了四分之一,年景跟往年没什么差别,想也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吐出来的了。 达西回来过圣诞节,看着她交上来的单子也是赞口不绝,立刻拍板把彭伯利附近稍远一些的农场也一并交给青娘管理。 青娘的位子算是坐稳了。 就这样,青娘私下里还跟武曌回禀,“整治得轻了,好些手段都还来不及使。陛下您再看一年,管保这几个地方的出息翻一倍!” 今年就是青娘保证的第二年,她铆足了力气要让武曌看看自己的本事,自然事事亲力亲为。收租的事更是不假人手,自己去了三天了还没回来呢。 武曌不想这个时候让青娘分神,已经好些日子没叫她过来了。当下就否定了萨拉的提议,不过想了想倒是说道:“差不多她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门上一阵轻响,雷诺兹太太的声音欢快地喊道:“达西小姐,青娘回来了!” ——如今她已经能很清楚地叫出青娘的名字了。 武曌从沙发上翻身而起,连萨拉也忙不迭地从地毯上爬起来,连蹦带跳地小跑着给青娘开门。 “小姐。”门外进来一个人,穿着厚厚的皮大衣,足下蹬着皮靴,声音干涩,要不是早知道这是青娘,武曌只怕就认不出来了! “怎么弄成了这样?可是外边太冷了?”武曌连忙叫萨拉上去帮忙跟青娘一起脱了外边的大外套,“来壁炉这边烤烤火。” 青娘有些费力地脱了裹得紧紧的皮衣,又在萨拉的帮助下,合力踹下了几乎冻在腿上的长靴,跺了跺长时间骑马冻得发僵的脚,这才让萨拉扶着,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挪到武曌跟前行礼。 “小姐,外头的差事我都办完了。”青娘笨拙地曲了曲膝盖,她才从外面回来,尽管脱掉了护膝和皮靴,腿还是没缓和过来,膝盖打弯都费劲。 武曌忙让萨拉搬一把椅子到壁炉前头去,“知道了,你做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快坐着说话,我看你站着都打晃。” 青娘规规矩矩地又行了礼,这才在萨拉搬来的一把长靠背椅上坐下。 壁炉烧得旺旺的,橙红色的火焰不时冒出跳跃的火舌,间或有几星晶莹的火星散落在低矮的栅栏之外,却在到达地谈之前悄悄地熄灭,整个起居室都散发出温暖的气息,让冬日里的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武曌笑着看青娘忍不住微微向壁炉一侧倾斜的身子,打趣道:“别歪了,再歪你不如今日就靠着壁炉睡一宿算了。” 青娘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赶紧把身子正过来,“我冷的发慌,真恨不得今儿抱着壁炉睡了。” 萨拉端着一杯茶从外间过来,听见这话忙把手里的红茶塞到青娘手里,也笑道:“可别!你要是抱着壁炉睡,今儿晚间可别来我床上瞎挤!还是抱着茶暖暖手就算了吧。” 青娘忙不迭地接过红茶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享受温热的水流从嗓子里一路滑过,不紧不慢地开口怼青娘,“也不知是谁往谁床上挤,我走之前谁哭哭啼啼地扯着袖子不放手的?我都忘了!” 萨拉让她说得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起来,眼神四处游弋,东看西看就是不看青娘,嘴里还小声嘀咕,“爱是谁是谁,反正不是我。” 青娘忙着喝茶,也不理她。倒是萨拉见她这样自己又心疼起来,也不说话了,就自己巴巴拖了一把椅子坐到青娘眼前,呆呆地看着她喝茶。 武曌见她两人斗嘴,不由好笑,摇头道:“青娘走的这两天,萨拉你跟丢了魂儿似的,天天扒在阁楼的窗户上等人,怎么人回来了你又嘴硬。” 青娘闻言,不顾自己嘴里还含着一口茶,得意地扬着下巴看了萨拉一眼,气得萨拉抬手拍了她肩膀一下。 众人正笑闹间,雷诺兹太太抱着厚厚的一条毯子从门外进来了,见她三人玩的开心,不由笑道:“青娘回来了,达西小姐都比以往高兴些。” 她抱着两条毯子,先把一条薄一点的搭在武曌靠着的沙发背上,又抖了抖手里剩下的一条递给青娘,“我在置物间找到条放了好些年也没用的厚毯子,你拿着盖盖腿吧。” 青娘接过来一闻上面淡淡的阳光气息就知道这不是陈年旧物,但也不挑破雷诺兹太太,她一向面上严肃,却是嘴硬心软,这两年下来早就把青娘和萨拉当做自己的女儿般疼爱了。 “谢谢您,雷诺兹太太。”青娘笑嘻嘻地把毯子在腿上裹了两裹,赞叹道:“唔,好暖和!” 雷诺兹太太眼里盈满了柔和的光,却撇嘴道:“壁炉烧得这么旺的屋子里,就是盖一条芦苇絮的粗布被子,也是暖和的。” 青娘早知道雷诺兹太太的脾气,才不跟她顶嘴,就是笑着不说话,只顾着夸赞毯子又厚又软。 雷诺兹太太果然软化下来,脸庞也染上喜悦的红晕,她假装没看见,转身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薄毯盖在武曌的腿上,又蹲下去小心地掖了掖,“乔治亚娜小姐,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收到了达西先生送来的口信,他说会在十一月十号回彭伯利,一同来的还有宾利先生和他的两个姐姐。” “听说是要来商量冬季去内瑟菲尔德度假的事情。” 第15章 彭伯利 内瑟菲尔德庄园? 武曌听达西上次回来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名字。据说是那个傻得可爱的宾利先生准备买下来过冬的乡村别墅,在离彭伯利不算很远的乡下朗博恩。 “一个荒凉且无趣的地方,那里的人们看起来也粗鄙无礼,如果不是宾利执意要去乡下,并且为此答应不再把他那十万英镑扔在银行的保险柜里生灰,而是跟我合作一个纺织厂,我是一定不会同意他的邀请的。难道在彭伯利跟你一起过圣诞节不好吗?” 达西上次回来的时候是这么评价内瑟菲尔德庄园的。 不过宾利先生一向依赖他这个朋友的判断,对他的见解推崇备至——这帮他避开了不少居心叵测的人设下的麻烦——在达西的反对下,他犹豫了,最终也没有买下内瑟菲尔德,而是选择租了一年。 “让达西小姐也一起来吧。”宾利在信上诚恳地邀请武曌也一起去度假,“年轻的小姐一定会喜欢上乡野风光的。卡洛琳和赫斯特夫人都竭力要我邀请达西小姐,她们也会去内瑟菲尔德度假。” 说实话,武曌不大信任宾利先生的眼光,这个年轻的男人尽管跟达西差不了几岁,但处事上却浮躁得多。看事情往往总看到乐观的一面,而很少考虑隐患。 尤其是在听到达西对内瑟菲尔德的评价之后,武曌对在英国寒冷的冬日里坐着颠簸的马车到交通不便的乡下去度假还真没什么兴趣。 “我宁可在彭伯利呆上一冬天。”她捏了一块厨娘烤的饼干,咬在嘴里感受那股酥脆和奶香,这算是彭伯利的厨娘做的东西里,她少有的喜欢吃的一种,“萨拉,你打扫三个房间准备给宾利一家吧。哥哥不是说他们都来了吗?” 萨拉点点头,答应道:“下午二楼的客房本来就要做圣诞节前的大扫除,正好收拾出来给他们住。” “这次赫斯特先生和夫人也是一起来的?”她顺嘴问雷诺兹太太。 “应该是的。”雷诺兹太太想了想,笑道,“我认识他们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一次赫斯特先生不跟着宾利先生游玩的,只有在宾利先生出去做生意的时候,他才赖在家里不愿奔波。” “也真是的,竟然还有这种人!”萨拉小声嘀咕道,“有见过扒着岳父生活的,我还没见过扒着妻弟过活的,多丢脸!” 武曌听了也是一笑,她明白萨拉的惊奇。在大唐,女婿贫寒而靠岳父家生活的虽然让人看不起,但也不是没有。依靠妻弟提携的,也不在少数。可真贴上去跟妻弟同吃同住的,实在是闻所未闻,若是反过来还差不多。 “不说这个了,收拾好了等她们上门就是。萨拉,到时候你再拨两个女仆给她们。”武曌笑着回到正题,“虽然我是第一次跟两位小姐见面,但哥哥和宾利先生交往已久,不用太过客气,反而显得生疏。” 萨拉还来不及答应,雷诺兹太太先感叹道:“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一向招待客人,都是用公用的仆人,哪里还会特意拨两个人去专门差遣。” 自从武曌来了英国,还没有在家里招待过客人,听到雷诺兹太太这样说不由一愣——她也是习惯了当初的排场气度,皇帝的客人有谁敢慢待?早早备好专用的下人分派都是不用说的小事。她却没想到这里远没有当初在大唐宫廷时的讲究。 “也不算什么,就当是照顾初次上门的两位女士了。”武曌愣住也就是一晃神的功夫,很快便反应过来,自然接上了下句。 “客人来访还有好几天呢,这些都不着急。”青娘见机知事,忙笑着向武曌回禀道,“小姐不如来听听我这几天出去办的差事?今年年景比去年还要好多了,进项也没法比。” 武曌应允道:“那你详细说说——我记得是两个农场和一个牧场,还有几处小的鱼塘之类?” “小姐记得没错。”青娘忙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数道,“农场两个、牧场一个、鱼塘四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棉布加工厂。” “这两个农场加起来足有1000英亩。今年换了管事,出息比去年多了小一半,去了成本均算下来,有近2000镑的收入。我看了佃农的生活,见他们冬天过得实在艰难,一家子连一件像样的厚衣服都拿不出来,索性减免了一部分田地租金和房屋今年的租金。这些都让我身边的贝克盯着挨个传达,费了一整天的功夫才传遍了四百户佃农,保证管事不能从中作梗,私加租金。” “这样贝克最后交上来的单子里,总共纯收益是1874镑.” 贝克就是在贫民窟给武曌和萨拉领路的沉默的孩子之一,已经成了青娘的左膀右臂。青娘有意让他再历练两年就顶替原来的男管事的位子。 “牧场的产出……”青娘卖了个关子,嘻嘻笑着让武曌猜一猜,“您猜能有多少?” 武曌开始只是慢慢听着,到这里不由笑道:“让我猜?那好,我来估量估量——牧场不比农场大,但养马、畜牧、打猎、林地,产出要比农场多得多。” 说着她话锋一转,接着道:“但雇佣工人、牧草、饲料购买、医治生病的牲畜、救治无效病亡的损耗,也比农场要多不少。总的比较下来,应当还是比农场要多。” “上一年我记得报账纯收入是1000镑,但今年春天你改良了马匹饲养的技术,母马生产死亡的数量下降不少。收入应当比原来再上升——我算你翻倍,2000!” 这一长串话说下来,引得雷诺兹太太暗中掰着手指头计算,在心里连连点头,的确是这些,往年达西不在彭伯利,她也跟一跟土地平常的收入支出,差不多就是这些名目。她心里不由暗暗为武曌骄傲,达西小姐已经长成能当家管事的大人了,再不会受人蒙骗! “要说您是主子,足不出户,家里的事都了如指掌。今年牧场开始报上来的单子,的确是两千。不过嘛——”青娘大笑着拍了拍手,先是赞同武曌的话,最后却故意拖长了音高高地吊起众人的好奇心,才得意道,“今年揽总儿收入是三千镑!” 三千镑?武曌这次可是真有些吃惊了。 武曌坐直了身子,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沙发的扶手,正色道:“这是怎么回事?比上一年多了这么多。” 青娘也严肃起来,恨声道:“若不是我察觉到有猫腻,从秋天起连着盯了三四个月,整个牧场交易的时段都看在眼里,我也不知道那些管事的胆子大到如此地步,吃私贪污的手段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第16章 彭伯利 也难怪武曌吃惊。 牧场的收入和支出她平常看似不经心,实际也在心里记了几个关键的数,刚才说的已经是比预计的要多一部分,这也是把青娘亲自盯着不放松的原因算了上去的。毕竟翻倍好说不好做——就800英亩的牧场,加上林地也才900英亩不到,总产出都是有数的,哪能一下子翻了三倍! 可别小看这一千镑,要知道,在当今的英国,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才十镑,农民佃户的收入更少一些,八镑左右。像青娘那样拿出两百镑的收入减免农户的负担,别看四百户农户一家平均还不到10先令,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恩惠了。 就是乡绅,一年能有一千镑的收入也算得上是中上等。这意味着他们有四万英镑的存款在银行,或者拥有平均一千英亩的土地。 达西家一年的收入是两万镑,这是去年达西给武曌看的单子,还要得益于达西近些年来搭上的海上生意有了大头的收入。 照武曌翻看的前两年的账本,达西一年的收入应当在八千镑左右。 其中彭伯利的地产产出是达西家族大头的固定收入,总共才三千镑, 祖辈的遗产和老达西夫人的嫁妆一共十万镑,但这都是存在银行里轻易不能动用的固定款项,每年的利息按4%计算,收入是四千镑。 剩下的,才是达西一年跑东跑西做生意的收入,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镑。 而单单一个牧场,那些管事们坐着不动,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就能吞吃下一千镑的纯现金收益,可想而知,原来的账本上有多大的漏洞和污秽。 “秋天卖马的时候我就盯上了打头的管事,让贝克暗中跟踪查探,果然不错。”青娘说起来也是恨得咬牙切齿,“牧场一年能卖将近三十匹上等马,六十匹中等马,一百匹农用马,而我们看到的账本上,病死的、运输途中折损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实际产出少了将近一半的数目!” “不用说,一定是他们扣下了。”武曌神情淡漠,但周身散发出来的威势,让三人都心惊不已,“这么看来那些供货商、兽医也都不干净,该换的换,该撸的撸。我养着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吸我身上血的!” 青娘忙垂头应道:“是,供货商、兽医、管事,加起来一共八个人,这一千镑是我让他们吐出来的。现在都已经解雇了,限他们圣诞节前搬出彭伯利,否则我就让人赶他们出去。” “这么做很好。虽说有一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但也不能一味让他们当傻子糊弄。”武曌点点头,肯定青娘的做法,又道,“该换的管事换上去,兽医也早预备下,供货商更不能放松,以防冬天准备不足,牲畜冻死冻伤。” 青娘一一记下,对着自己办完的单子数了数,笑道:“小姐说的这些我都办好了才回来的。今年过冬是没大碍的,牧场我让贝克带着他们几个先管着,等明年开春,草场长出来了,我仔细观察了,再换新管事。” 武曌知道她的能力,早在大周时就管着六局二十四司的总务,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没有办不稳妥的,便也不多担忧。 反倒是雷诺兹太太小心翼翼地发问:“青娘,你这样未免打压的太狠了。下面做事的管事,雇佣来的兽医,如果只靠着那一点年资生活,只怕没有人肯来啊。” “没人肯来?”青娘笑了,她把手塞到毯子里,目光灼灼地看向雷诺兹太太,“您想多了。管事一年二十五镑,兽医一年三十镑,这是达西家跟他们开的薪资。我打听过了,这在全英国也绝对是上等的,当然不能跟那些全然不管家事的公爵侯爵比,但我敢打包票,要是离了达西家,他们再想找一个能有这样高的年薪的工作,做梦去吧!” “老达西先生宽容仁慈,怜悯生存艰难的农户、牧户,从一开始定的薪资就比市价高上不少,他们自然乐意。而您,雷诺兹太太,看这些年薪数目看得久了,还真以为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了。” “我不狠敲他们一棒槌,还真以为自己值这个价!他们要走更好了,招聘启事一贴出去,保管不少勤劳肯干的来应聘,现在生活在牧场里的人能放开自己现在优渥的生活?他们才舍不得呢。” 雷诺兹太太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不由羞得红了,讷讷道:“是我不知道市价行情,竟让达西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蒙蔽。” 武曌见她满脸羞愧,出声安慰道:“不是你的过错,哥哥不也被他们蒙蔽了?其实达西家的农场和牧场要比平常的土地肥沃很多,这里气候也适宜,所以产出应该比平均高不少的。包括哥哥也都是看着跟其他人家的收益差不多就没有深究,这才让他们瞒天过海。” 雷诺兹太太诺诺连声,连连谢过武曌的宽慰。 武曌见她还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情知是受了打击,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摇了摇头也不管她,又问青娘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若是没了,你早回去歇着。” 萨拉先替青娘谢过武曌,又拽着青娘腿上的毯子往上盖了盖,摸着她的手抱怨道:“冻得到现在还没暖和呢!” 青娘自己却不甚在意,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悄悄往萨拉的衣袖里钻,一面摁着她不许动弹,一面笑道:“还有一件,那几个小鱼塘进项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有四百镑,跟别的比起来毕竟是小头,小姐您看这些钱是收公一处算账还是怎么着?” 武曌端着一杯茶往里面兑了好些奶和糖,一边专注地盯着茶杯拿匙子搅拌,一边随口道:“不用算账。改日你点一点各处的花名册,让每十户派一个代表,各处的管事也都叫上,圣诞节前让他们都到彭伯利来,这四百镑你按各处产出多少,收益多的多拿,少的少拿,全当成分红分派给各家各户。” “另外,明年起,农户每户减一成的租金,牧场雇佣的工人年薪加10%。管事按照自己管的产业的产出占比,每年达西家能拿到的收益里额外拨1%作为分红。” “圣诞节快到了,紧张了一年,也该让他们好好松一松心神。” 青娘早在武曌刚开始说就拿出了笔记着,等武曌说完,她也正停笔。见武曌再没吩咐了,这才把刚才记下来的重复一遍,以防出差错。 武曌和萨拉都是习惯了她这样做事的,雷诺兹太太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严谨的态度,不由啧啧称奇,“就是宫里伺候国王、女王陛下的宫廷属官,也不会有青娘这样能干又认真的了。” 可不就是宫廷属官吗! 前任大唐宫内六局二十四司的总管青娘忍不住偷偷地望着武曌笑了。 武曌也好笑,她隔空点了点青娘的额头,无声笑骂一句,“小滑头!” 萨拉也缩着脖子笑得开怀。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壁炉里木柴烧的哔啵作响和几人似有若无的小声轻笑。衬着窗外不知何时落下来的纷纷大雪,冬日的别样静谧悄悄在起居室内弥漫开来。 好景不长,还不等武曌享受着这一点安静喝完杯中的奶茶,就听见起居室的哐地一声闷响,外头一个人跨步边向这边气势汹汹地走来,边大声质问:“达西小姐,我听说你让你身边的女仆在冬天赶走了牧场可怜的管事?” “我的上帝啊,你的心肠怎么能这么残忍!” 武曌脸色一寒,头也不抬地回道:“希瑞尔斯小姐,我想你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插嘴。” “别说达西家刻薄寡恩,我吝啬抠门,如今给他们光明正大拿钱的机会,虽然比他们明偷暗摸的少,但这钱拿着不烫手。要是在让我知道有谁还敢明目张胆地吃私贪污,可就不是赶出彭伯利这么简单了,轻的,我送他进监狱刺字,重的,我送他去非洲的种植园,一辈子也别想回来!” 第17章 彭伯利 武曌都要佩服这位总是被自己作弄的灰头土脸的希瑞尔斯小姐了,这幅不屈不挠,百战百败的模样,简直跟太宗时期的突厥人有的一拼。 要是平常她还有心情逗一逗希瑞尔斯,但今天青娘明显累的很了,靠着炉火又暖和,几次武曌都看见她眯起了眼,又强打起精神来说事儿。瞧见她把自己弄得这幅样子,武曌也心疼。 所以就更不可能跟希瑞尔斯打叽歪,有这功夫,还不如让萨拉拖着青娘回房好生安睡呢! “希瑞尔斯小姐,你的聘用书上写的很明确。你的职责范围仅限于教授钢琴、拉丁文和法语。”武曌的语气格外强硬,丝毫不带通融之意,“我明确地记得,这上面没有一条写了你有权插手达西家的祖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足够了,这是我对你最大的要求。” 希瑞尔斯这两年虽然屡败屡战,但在武曌手里吃了这么多次亏,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在彭伯利众人眼中的地位一降再降,说一点也不畏惧武曌是假的。 听到武曌的语气如此强硬,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可转而想到自己手里的证据,她连忙挺了挺腰板,脸上带着得意和高傲,咄咄逼人地道:“是的,没错。我的职责里的确没有插手达西家祖业这一条,但照看年轻小姐的品性,好让她们不走弯路,这是家庭教师的责任!你不顾那些可怜的人们家中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子女,逼迫他们在寒冷的冬天搬走,连圣诞节都不肯让他们好好度过——这难道不是品性败坏吗!” “达西小姐,我劝你拾起上帝教导我们的慈爱谦和,把那些饥寒交迫的管事重新迎回牧场,你还应当向他们道歉,请求他们接受你深切的歉意。”希瑞尔斯喋喋不休地指责武曌,她生怕自己的言辞还不能让武曌惧怕,又着重强调道:“达西先生也一定会赞同我的观点的!” 希瑞尔斯这一番话愚蠢无知,别说是处变不惊的武曌了,就连一向一挑就着的萨拉也不想蹦出来跟她对骂,好像那样显得自己的智商也像她一样低了。 武曌素知希瑞尔斯拎不清,对她的话从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这次也不例外,不管她说的多么激情澎湃、口沫横飞,武曌始终背对着她半低着头小口小口地转着圈儿喝那杯奶茶。 希瑞尔斯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一出,武曌等人必定恼羞成怒,搬出达西先生来,她们又一定惊慌失措、战战兢兢,不得不照自己说的做。自此以后自己在达西家的权威将得到极大的提升,再不会有人敢怠慢自己。也要像在德布尔家一样,仿佛是另一个女主人一般受人尊敬。 却不想武曌连头都没抬,其他三人也都想聋子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尤其是雷诺兹太太,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希瑞尔斯底气不足地喊道,“难道一定要等达西先生回来了,我向他禀报这件事情吗!” 武曌轻叹一声,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耳朵。雷诺兹太太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茶杯,好让武曌替出手来捂住耳朵不必忍受希瑞尔斯的噪音。 希瑞尔斯喊完就噎住了,因为屋内实在没有一个人肯搭理她。她大喊大叫引出的反应,还不如武曌将茶杯放在雷诺兹太太端着的托盘中,那轻轻的一声咔哒声。 “希瑞尔斯小姐。”武曌终于肯回头正视她了,只是吐出的话却让希瑞尔斯心虚不已,“你难道没有打听过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被赶出牧场的吗?” “那又怎么样!不管是什么原因,你总要让他们过完了圣诞节……”她已经没什么底气了,声音越来越小,完全不像刚才的大呼小叫。 “是因为贪墨牧场的收入。这几个管事只今年就一共贪了一千英镑,更不用说我没有详查的前几年。” 武曌示意青娘把他们贪墨的详细数目清单拿出来,让萨拉递给希瑞尔斯看。 希瑞尔斯飞速翻到最后的总计数额上,又不敢置信地掀回第一页,一行一行地仔细看,试图从里面找出青娘诬陷的证据来。 武曌看着她自欺欺人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故意道:“你执意让他们留下来,可以,当然可以——既然你这么‘仁慈’,那就拿你的收入来抵。每一个达西都不会吃这样没头没脑的亏,他们贪污了多少,她们的担保人,希瑞尔斯小姐你就补上多少,一个便士也别想少!” “让我算算,一千英镑,希瑞尔斯你的年薪是五十英镑,那么就要提前扣押你二十年的年薪。”武曌气定神闲地看着脸色乍红乍白的希瑞尔斯,悠悠道,“自然,家庭教师不是一直都需要的,没有哪个家庭教师能服务一个家庭20年。在那之后你还完欠款之前,私逃可是行不通的。就做女佣来抵债吧——女佣的年薪是多少来着?” “一年十二英镑!”萨拉笑嘻嘻地抢答道,“这样算下来,没有五十年,希瑞尔斯小姐,哦,是女佣希瑞尔斯是不可能还清债务的!” 她们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希瑞尔斯脸色涨红,噎得一句反驳也不敢提出来,支吾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即、即使是这样,您也不应该插手这样本来就不应该由未出嫁的女士插手的事务,这不是淑女应有的气度!” 希瑞尔斯说着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她梗着脖子嚷道:“一个淑女,她每天的生活应当是在音乐、现代舞蹈和语言的熏陶之中,而不是汲汲营营,让自己杂务缠身。甚至学了两年还不能唱一首悦耳的圣诗、弹一首完整的钢琴曲!” 武曌快要被她的不知死活搅得烦死了,弹琴唱歌?这在大唐是歌姬家伎才会做的事情!哪一个身份贵重的贵女肯自抛脸面当众搔首弄姿? “希瑞尔斯小姐,你看看自身的境况再来说这句话。什么时候不必为每年50镑的薪水不够买巴黎的新裙子而发愁,宁可被彭伯利所有的人嘲讽也要赖在达西家里,什么时候再来教导我的处世之道!” 武曌的声音冷的掉渣,她毫不留情地讽刺希瑞尔斯的作态。 希瑞尔斯这下是真被戳得泄了气,她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人,被武曌冷酷的话打击了也不敢真的怼回去,更何况武曌说的是实话,她的确贪恋达西开出的高薪水。 “既、既然说到裙子,现在已经十一月了,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是达西小姐的圣诞成人舞会,在那之前,你最起码应该想到自己的裙子是什么样子的。” 希瑞尔斯眼睛左右游移,强行把话题扯回了自己擅长的领域。 “一个擅长俗务的小姐,我想也不能期待她在艺术上有什么造诣。” 武曌好笑极了,她转回身子,懒懒地窝在沙发里回道:“我想哥哥一定不会介意请伦敦最好的设计师来设计适合我的裙子,这完全不用我担心。” 沉默了许久的青娘适时开口笑着接茬,“小姐说的很对,设计师的艺术造诣总要比在场的某些人要高出不少吧?” 希瑞尔斯本想掰回一场,不料武曌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青娘更是说的直白,弄得她恼羞成怒,气冲冲地说道:“是吗?但愿达西小姐能有足够的钱从公主和女大公的手中抢人!” “如果是钱的问题,吉娜一定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 还不等武曌回击,起居室的大门猛然被一把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以走廊上的冷风带着窗外飘进来的雪花为背景,大踏步向武曌的方向走来。 “哥哥回来晚了,吉娜。”来人正是风尘仆仆的达西,他看也不看希瑞尔斯,俯身轻轻用冰凉的唇在武曌的额头上一触即分,“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喜欢,伦敦的设计师哪怕出价一万英镑,我也会替你把他定下来。期待你成年舞会上的身姿。” 武曌仰着脸向达西甜甜一笑,全然不复刚才怼希瑞尔斯时的尖锐直白。 希瑞尔斯完全没料到达西回来的这样凑巧,尴尬地立在一侧,脸上烧的通红,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能立刻消失。 然而,她的尴尬还远远不止这样。 “如果有两位女士在设计师上有了争执,那么我想即便是皇室也不会不卖我一个面子。” 武曌听见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无比熟悉又陌生。她惊愕地从达西身侧探出头去,迟疑道:“斯图特伯爵,是你吗?” “是我。好久不见了,达西小姐。” 斯图特捋了一把散落下来的金发,头发上沾的雪花融化在他的手里,他默声向前,浅浅地向武曌一躬身,“请按照自己的心意来选择,完全不用担忧会有人能跟你争抢。即便伦敦没有合心意的设计师,我还可以从巴黎请来最近的新秀。” “尽我所能,为你所愿。”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武曌搭在椅背的手指尖上。 第18章 彭伯利 武曌面不改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淡淡笑道:“伯爵阁下言重了。” 斯图特顺势直起身子,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像是在感受刚才细腻的触感。 “为一位小姐效劳,是男士的荣幸。不存在言重之说。”他半低着头回应道,“成年舞会是一位小姐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之一,不管是作为您的朋友还是您兄长的至交,我都该竭尽全力。” 刚才斯图特吻武曌的手背,达西心里就泛上一股奇怪的怀疑,但见到现在斯图特这幅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只是斯图特的教养让他尊重女士罢了。 他瞥见斯图特向后退了两步,心下更放心不少,又见武曌无意识地摆弄着手上的戒指,眼皮轻垂,还以为是她让希瑞尔斯扰乱了心情,不免有些心疼。 达西招手示意雷诺兹太太带希瑞尔斯出去,“雷诺兹太太,带她回自己的房间。” “希瑞尔斯小姐,我聘请你不是让你来冷嘲热讽的。如果你对达西家给出的条件还有什么不满的话,我绝不会挽留。” 希瑞尔斯慌张地连连摆手,脚尖都在局促地捻来捻去,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会的,达西家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达西先生,我需要这份工作,求您!” 达西一双鹰目冷厉地盯着希瑞尔斯,语含威胁,“那么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听到你对吉娜用这样不友好的语气说话。摆正你对雇主的态度,吉娜不是女校里任你揉捏的贫寒孩子。” 希瑞尔斯被逼的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般细弱,“是的,是的。我会纠正我的态度,尊敬达西小姐。” 达西不愿再多说,摆手示意雷诺兹太太赶紧带她出去。 希瑞尔斯畏惧达西像老鼠畏惧猫一样,雷诺兹太太都还没来得及走到她面前,她迫不及待地自己就小跑着出了起居室,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待。 雷诺兹太太沉默着向屋内三人微微屈膝,武曌适时出声:“雷诺兹太太,你去盯着她,好确保她的确是在自己的房间,而没有在彭伯利乱跑。” “不然说不定又有一个什么管事找上了这位‘仁慈善良’的希瑞尔斯小姐,我可不希望再跟她费口舌了。” 雷诺兹太太连忙答应,提着裙摆快速地追了出去。 青娘和萨拉也顺势跟着出去了。 武曌笑眯眯地看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外面的仆人关上了起居室厚重的木门才略带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吉娜,你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武曌一回头,就看见达西试探地看着她。 在一旁静静看着的斯图特突然一笑,开口道:“也许希瑞尔斯小姐的失礼并没造成达西小姐的苦恼。” 武曌一点也不心虚,她总不能一直瞒着自己的本性吧?达西如此敏锐,那样迟早有一天要露馅,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小丑苦恼?” 她轻松的表现倒是让达西松了一口气,他略想了想干脆说道:“吉娜,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或许等一年之后可以不再用家庭教师了。看在姨妈德布尔夫人的面子上,希瑞尔斯就让她在彭伯利住着吧——你的社交季应当在伦敦度过,这一年我会在伦敦给你找一个新的家庭教师的。” “你应该跟我提的,吉娜,哥哥不会让你因为一个家庭教师受委屈。我很抱歉,这两年回来的次数很少,每一次希瑞尔斯表现得就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姐。我简直不敢想象,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是不是一直在忍受希瑞尔斯的冷眼嘲讽!” 达西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他担忧地望着武曌,眼中饱含自责和心疼。 武曌没想到达西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担忧她会不会受委屈,她的心是真的被达西对妹妹的爱护触动了。 她也不是没有兄弟子侄,可都是些什么人?一心想着从她的身上争权夺利罢了,要是武三思等人能有一分真心,只怕黄河水都要清了! 武曌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有什么桎梏被松开了似的,手里不自觉把玩的流苏也悄悄放下了。 她沉默良久,才在达西不安的询问下,笑着回道:“希瑞尔斯还远远称不上是我的困扰,就像我刚才说的,彭伯利的时光虽然悠闲,但有时也会无聊,有一个小丑一样的人物时不时蹦出来找个乐子,也挺好的。” 武曌歪着头看向达西,“刚才哥哥应该在门外都听到了吧?我可丝毫没落下风,也不是以前那个受了委屈只会躲起来独自落泪的乔治亚娜了。” 达西闻言放心不少,虽然自己心里早恨不得把希瑞尔斯送到绞刑台上,但他不愿意让吉娜受到惊吓,让她认为自己的哥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即便他真的是。 武曌对此倒是可有可无,毕竟希瑞尔斯好拿捏,而且似乎不怀好意,教的敷衍,想让武曌不通音乐语言,以后出丑。 但这正中武曌下怀,对拉丁文她还有兴趣学一学,但钢琴和唱歌?还是免了吧!如果换一个严肃认真的来,整天盯着要她学这些,只怕武曌就忍不住要动手整人了——那又是一个麻烦。 武曌内心想法如此,但不知道怎么开口跟达西说,这两年相处下来,她发现在这方面达西简直保守得要命,始终坚持音乐、唱歌、绘画、现代语言和舞蹈是一位淑女必须具备的才能。 恰在此时,斯图特伯爵好像察觉了她的想法,避着达西的视线向她微微一笑,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道:“你该感谢我了。” 武曌若有所思地从他的嘴唇上略过,竟还有心思暗自赞叹斯图特的嘴唇仿佛蔷薇花般粉嫩,就是略失了些血色,用武曌这两年学的新知识来说,像是个俊美的吸血鬼。 不待武曌多想下去,斯图特先开口了,“达西,我想你不必解雇希瑞尔斯。难道你能保证再来一个家庭教师就一定是个心术正派的人吗?一个愚蠢而不自知但着实有些真才实学的人比一个口蜜腹剑只知嘴上吹嘘的人要好得多。” 达西摇了摇头,他不是听别人两三句话就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性格,他坚持还能再找到更好的家庭教师,“这次没有那么着急,做好调查,难道就没有一个心性和善、秉性坚韧的小姐能胜任吉娜的家庭教师吗?” 斯图特向武曌轻轻一眨眼,表示该她加把火了。 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两人配合默契,武曌适时笑道:“哥哥,连亲姨妈都会有这样的失察之处,别人不会更尽心尽力了。中国有一句古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希瑞尔斯的愚蠢不会影响到我,但再来一个心机深沉表面温和的人会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就说不好了。” 达西一向固执己见,但在这个唯一的亲妹妹身上,总是有用不完的柔情,果然,这次武曌一坚持,他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这样的话,那让我再观察她一个冬天。”达西无奈地揉了揉武曌的头发,妥协了一步,“今年冬天的圣诞节你跟我一起去内瑟菲尔德庄园吧?” 武曌一愣,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但她不过略一思忖也答应下来,“好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让雷诺兹太太准备一下——是跟宾利一家一起过去吗?” “后天上午——哦,不,来彭伯利的路上马车难行,宾利家的两位小姐没办法过来,她们已经先去内瑟菲尔德了。顺便让我向你道歉,很抱歉让你白白准备了。”达西回道。 “那没什么——后天上午,那我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武曌起身抚了抚裙摆,向达西和斯图特点头致意,“晚餐再见。” “再见,期待我们美好的圣诞假期。”这句话却不是达西说的,而是斯图特先一步开口。 武曌一挑眉,笑道“伯爵阁下也要去偏远的乡下度假吗?” “我一向很喜欢乡村风光,更何况有朋友在侧,即便是地偏,心也不会孤寂的。”斯图特意有所指。 “他还要计划海路图,圣诞节后我们的船队就要远航了。所以圣诞假期也不能休息。”达西回的一本正经,“吉娜,我先去看一眼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我看见男仆在窗外叫我了。” 他向窗外的男仆点了点头,迈步出了起居室。 “是吗?原来是哥哥说的这样。”武曌送达西出门,扶着门框看向斯图特。 她也一语双关,话中暗自质疑斯图特的真正目的,“那恐怕伦敦社交季上的贵族小姐们要失了很大一部分乐趣了。” “不会,伦敦的伯爵遍地都是,即便少了我这一个,也会有新的公爵侯爵出来,成为那些小姐的新宠的。”斯图特半垂着眼皮,轻声道,“我信守承诺,两年之约怎么能忘呢?” 武曌多日来的懒散一扫而空,她围上厚厚的羊毛披肩,半张脸颊都让华丽的丝织物遮住了,神色在帽沿上垂下来的轻纱的映衬下显得晦暗不明,“可惜这两年里我没有看到伯爵阁下承诺的结果。” “那是因为……”斯图特脱口就要解释。 武曌抬起抚在门框上被风雪吹拂而显得越发凉白的手,止住了他的解释,“这不重要——伯爵阁下,我想两年之约该作废了。” “不。”斯图特爱恨交杂地看着这个对自己无动于衷、丝毫不肯推让的女子,咬牙道,“至少在圣诞节前,这个约定还没有作废。” “那我拭目以待?”武曌毫不意外他不肯放弃,虚假地笑着道,“祝你能成功,阁下。” 斯图特默不作声,低垂下的头显得他格外失落。 “简直让人忍不住搂在怀里好好怜惜……”武曌在心里啧啧感叹。 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流露,挂着虚假的笑意出了起居室的门,转头冷下脸来吩咐已从楼上下来在走廊候着的萨拉,“去看一看哥哥是怎么处置的希瑞尔斯——我可不信他就这么轻拿轻放了,不过是做给我看。” 萨拉会意,笑着点头道:“知道,已经叫人去看了。” 武曌也是冰冷一笑。 第19章 彭伯利 不同于彭伯利一楼大厅用来会客见人的起居室古朴沉重的历史感,武曌在三楼卧室里的起居室风格是当下最流行的华丽的复兴哥特式。 一进起居室,地板就换成了赤陶砖和浅灰色石板相间铺贴,挑高的天花板下加了用来装饰的浮雕石膏柱,同样用赤陶砖垒起的壁炉中松木块熊熊燃烧着,暗红色的天鹅绒软垫散落在起居室各处,桦木制成的家具上了华丽的金漆,沙发前摆着袅袅升起青烟的熏香炉——那是青娘亲手调配的暖香。 苏格兰风情的格子布纹沙发宽大而柔软,里面正窝着一位身材纤秾合度的美人。 “回来了?”武曌翻着手上的一本小说,漫不经心地问正推门进来的萨拉,“打听出来了什么?” 萨拉才从外面寒冷的走廊中进来,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暖意,不由舒服地打了个哆嗦。 听见武曌询问,忙笑道:“嗯,也没什么。还是在原来的屋子里叫人看住了罢了。不过我听着意思,似乎达西先生短时间内不打算放她出来。” 她凑上前在武曌耳边低声道:“就我看来,达西先生不止是为了这事儿把人关起来的。他身边的男仆来过,问了希瑞尔斯几句话才走,不过看样子没问到什么——看守希瑞尔斯的男仆我已经叫来了,您要亲自见一见吗?” 武曌合上手中本就没看进去几页的书,她心里早疑惑起来,便顺势点头答应:“叫进来我问他几句话。” 在彭伯利的这两年,武曌早把庄园内外管得铁桶一般,大权全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青娘接手了外边的农场牧场的事务,原本就贴身服侍武曌的萨拉默契地逐步将彭伯利庄园内的大小事情握在手里。如今已经是彭伯利实质上的总管了,倒是雷诺兹太太已经退居二线,只照管些简单的事情。 今天的男仆自然也不敢不听萨拉的指示,即便是在寒冷的走廊上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传唤也老老实实不敢有丝毫怨言——万一能见到达西小姐,再得到小姐的提拔呢?这可是彭伯利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萨拉轻手轻脚地从起居室内出来,脸上温和的笑意全然不见,瞬间冷硬起来,她微昂着头看向门外等着的男仆,语气中带着丝丝严厉:“小姐叫你进去。进去之后该说什么照实说,让我发现有什么隐瞒——” 她顿了顿,像是给男仆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之后才淡淡地说:“你也别想在彭伯利待下去了。” 男仆高大的身躯在身形瘦小的萨拉面前却显得畏畏缩缩的,他连连点头,再三发誓自己一定如实回话。 萨拉这才满意答应,抬手示意他跟自己进内。 屋内武曌已经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但手上那本书却没放下,仍旧握在手里。 萨拉恭敬地回道:“小姐,人已经带来了。” 武曌既不点头也不答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手中的书,直等到男仆战战兢兢,热得头上直冒汗,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今天哥哥的贴身男仆去希瑞尔斯那里问了什么了?” 底下低头站着的男仆如释重负,赶紧擦了擦头上的汗,恭敬回道:“他问话的时候关上了门,我们都在门口,没听见多少。我离得近,似乎能听见提到德布尔先生和安娜小姐,还有遗产什么的。别的就听不清楚了。” 武曌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了敲,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她略想了想,又问道:“哥哥说了怎么处理希瑞尔斯小姐了?” 男仆连忙弯了弯身子,小心翼翼地说:“达西先生吩咐,每天两个人看守不能间断,不许她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 “这是□□起来了吗?”武曌暗想,“看来还是有什么事情。” 她想了想,笑着招了招手示意男仆近前来,语气温和了不少,“希瑞尔斯平常最喜欢郊外散步,关不了多长时间只怕就忍不住了。她的卧室又在一楼,风景正好,彭伯利庄园窗子宽大,阳光诱人。你们没必要被她拖累,还是提早预防的好。” 武曌拖长了音,缓慢又充满压迫力地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男仆干咽了一口口水,正迷茫间,忽然见萨拉在一旁似是不经心地敲着起居室窗子上防风的木板,他也不是呆板的,立刻福至心灵,挂上谄媚的笑容连连应承,“知道知道,达西小姐替我们着想,防患于未然——我这就把门窗都用木板封严,保证一点亮光也没有,一定不会让希瑞尔斯小姐受外边的诱惑。还是您想得周到!” 武曌笑了笑没说话,反倒是萨拉上前来呵斥道:“小姐说什么了?分明就是希瑞尔斯自己不顾达西先生让她反省的命令,时间一长,经受不住外边诱惑,丢了雇主私自逃跑,冬日天寒,一个娇弱的单身小姐能有什么活下去的法子?你们没办法才封上门窗防止她逃走的。也是好心。” 她刻意在“时间一长”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果然那男仆明白,又是躬身应和着说:“是是是,是快过圣诞节,达西先生和小姐两位都不在,我们没处请示才私自做的决定。” 萨拉这才笑了,回身恭敬问武曌,“小姐,您看?” 武曌微微点头,夸奖男仆道:“你很聪明。彭伯利就少这样的人,等过了圣诞节,总管男仆的老拉萨尔先生退休,做的好,你接替他的位置。” 这是给好处了,比直接给这个年轻力壮明显想再进一步的男仆英镑,一个上升的职位明显合心意多了。 果然这个男仆眼里迸发出闪亮的光来,不顾自己还没拿到好处,就先反复鞠躬道谢,激动地赞美武曌:“您真是太仁慈了,小姐!” 事儿这么就算成了大半,武曌既不会提前给了好处以防人拿钱不做事,也不会吝啬到什么都不给,让人白担干系,用人之术上,她从来都拿捏得很好。 她出一回儿神的功夫,萨拉已经把男仆领到了门外,嘱咐了几句好好做事回来了。 只有两人在,萨拉显得轻松活泼了不少,她凑到武曌的腿前,笑着问道:“您怎么想起来要关希瑞尔斯?我看您以前也不在意她的挑衅,就是当调剂生活了。” 武曌也笑了笑,摇头道:“我倒不想怎么样她,这样的人往日咱们见的还少吗?欺软怕硬的小人行径。就是听见哥哥让问的话,我才觉得这里头还有什么别的事。” “兴许……”武曌凝神看着壁炉里的火,游移不定地说,“跟德布尔家有关系。据我所知,我那个姨妈,从当年德布尔先生去世的时候,就开始提哥哥和安娜的婚事了?我瞧着哥哥可不大愿意。也许就是从希瑞尔斯手里想拿到什么。” 萨拉静静听着,恍然大悟道:“我说您怎么跟希瑞尔斯这么过不去,原来是想帮达西先生早一步拿到想要的东西——我敢保证关小黑屋这一招,希瑞尔斯撑不了多久就得把该吐的东西都吐出来!” 武曌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在德布尔家多年,哥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关起她来的——不然以他的性子,希瑞尔斯这样,早当场解雇了。” “就是!”萨拉笑嘻嘻地附和道,“达西先生是个好哥哥,陛下,您这一辈子比上辈子别的不说,亲缘上好了许多呢!” 武曌不由失笑,“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才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他啊。” 第20章 去往内瑟菲尔德 彭伯利的雪只下了一天一夜,次日就是英国少有的晴天,幸而天气寒冷,路上冻得结实,积雪厚重,直到要去往内瑟菲尔德的上午,也不见丝毫化开的迹象。 这让跟着去的男女仆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先生们自然骑马,马车也是小姐坐的,他们可就只能在路上徒步跟着。一旦雪化成冰水,泥泞不用说了,冰冷刺骨的雪水浸湿鞋子,冻坏脚掌,在寒冷的冬天可是致命的灾祸。 达西过去牵马了,并不在前庭的草坪上。 武曌嫌天冷,也不出去,就立于大厅前的柱子旁,含笑望着来往的仆人脚步匆忙地将要带的行李一件件搬上车。 萨拉低声回禀着希瑞尔斯的状况,“您想的不错,希瑞尔斯不过关了一天就受不了了。先前还鬼吼鬼叫的,我让人塞了她的嘴,今日再看就精神恍惚。达西先生的男仆过去过一次,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我知道了。”武曌虚虚地扶着身旁的柱子,也低声说,“哥哥不会不知道我的动作。既然没阻止,也是想从希瑞尔斯嘴里知道些什么——等着吧,圣诞节过了回来,她该吐出来的也忍不住。” 萨拉默默点头。 两人正交谈间,武曌忽然看见不远处缓缓过来一道人影,身材挺拔,腰背挺直,映着阳光的发丝在积雪的闪耀下竟有些灼人眼眸。 她不由会心一笑——不管什么时候,斯图特都无法让人忽视啊。 “达西小姐,您的行李已经放好了吗?”斯图特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踱步走至武曌面前,微微点头致意,“我看到您还带了两个贴身女仆?雷诺兹太太不去吗?” 这是那天在起居室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彼此都平静得仿佛不曾在起居室暧昧过。 斯图特是想再见一见武曌的,可惜之后两天,武曌几乎没从自己的卧室出来,他以为武曌是在躲着自己,懊恼不已。今日一见还是忍不住上来攀谈。 这倒是斯图特错怪武曌了,武曌这两天一直在想方设法地从希瑞尔斯带来的行礼里找些东西,加上青娘和萨拉收拾东西时不时还要来询问,实在是没心思跟斯图特逗趣。弄得她今日一见斯图特都有些遗憾——实在是冷落了佳人啊…… 今日武曌本想跟斯图特聊几句的,不想一抬头先看见了他手中牵着的那匹马,高大俊美,鬃毛是少见的铂金色,跟斯图特的发色是一样的颜色。 武曌一向爱马,这下眼睛更是黏在马上撕不下来了。 “青娘和萨拉,她们负责照顾我的起居。”武曌侧头介绍两人,“雷诺兹太太是彭伯利的管家,临近圣诞,这里的许多事情都离不开她。这次就不去内瑟菲尔德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斯图特的马,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喜爱。 当年大唐的军马多半来自突厥,极少见到阿拉伯马。而突厥马都是体格矮小,擅长在塞外作战的敦实类型,当然是好马,但跟高大俊逸的阿拉伯马比起来,在外形上就逊色不知凡几了。 大唐的公子哥儿们虽然好风流,也能弄到一些阿拉伯马现一现身姿,可那些马,都不及眼前这匹——这是一匹高大的阿拉伯马,四蹄健壮,肌肉饱满,全身都是近乎斯图特的金发一样的浅色毛发,唯有鬃毛颜色略深,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出一种少见的机灵劲儿来。 武曌钟爱马匹,后来做了皇后、皇帝,陷在宫里极少出去,更难得看到这样的马,自然忍不住称赞:“好马!我竟然不知道伯爵阁下有这样的好马!” 斯图特心里微微一动,将手中的缰绳向武曌面前递了递,语气中带着些诱惑的味道,“达西小姐想要试一试吗?” 武曌差点真的忍不住要接过来上马一试了,好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她遗憾地看了看那匹马,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厚重的带着巨大裙撑的狐皮裙,无奈地说道:“算了吧,今天我这个样子就不像是能骑马的。改天,改天去了内瑟菲尔德,我一定厚着脸皮借您的马一用——冬日行猎没有好马怎么行呢!” 斯图特唇角显出一丝笑意,他点点头,把缰绳故意在武曌面上绕了一绕才慢悠悠地收回来,看着武曌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缰绳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既然这样,那就内瑟菲尔德再见?也省的达西小姐这么恋恋不舍。” 武曌是真的恋恋不舍了,她的眼睛最后再在那匹马身上兜了一个圈,这才答应下来——连斯图特的调侃都没顾及反驳回去,“好——还没问您,这马叫什么名字?” 斯图特像是故意要让她魂牵梦萦似的,只是笑着,却摇头不肯告诉她名字,“不如等打猎那日,达西小姐亲自问一问它?” 他说完,不等武曌瞪起眼来怒视,先一步翻身上马,炫耀一般勒起缰绳,低喝一声,身下的马心有灵犀似的“唏律律”一声长嘶,扬蹄冲着彭伯利庄园外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跑得无影无踪…… 武曌恨恨地跺了跺脚,小声骂道:“混账东西!” 萨拉只敢偷偷地笑,才赶过来的青娘胆子可大多了,上来就一边大声笑起来,一边揶揄武曌,“别的我没看见,就看见您这样,我一准能猜出来——一定是看见了好马了!不然还没见谁能让您这么吃瘪呢!” “上回您这样,还是恪王子弄了一匹波斯马来,您想要得不行,圣人那里又弄不来,您也不好强抢,您脸上就是这个样的!” 武曌让她说得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说:“后来呢,后来你怎么不说?李恪被赐死,恪王府一夕之间败落,到底那马也是到了我手里了!” 青娘替武曌拢了拢身上的大披肩,调笑道:“是是是,您如今怎么打算的?也一般的抢过来?” 武曌竟然歪着头想了一阵子,才摇摇头道:“不成,恪王子长得那模样配当年那匹踏雪我受不了,死了也不可惜。斯图特我可舍不得——这样的美人死一个少一个啊!” 三人大笑起来,萨拉和青娘趁此扶武曌上了马车。 达西最后一个从门厅内出来,他先是看了武曌已经上了马车,放下心来。这才奇怪地看着疾驰得已经快不见身影的斯图特,询问身边的男仆,“斯图特伯爵喜欢内瑟菲尔德的程度,到了迫不及待要先一步出发了吗?” 男仆当然看见了刚才武曌和斯图特聚在一起的情景,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斯图特伯爵是因为逗弄了自己家的小姐才如此的,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讪讪应道:“伯爵阁下很少见到乡下的景象,所以我想可能是吧。” 达西瞥了他一眼,情知他也什么都不知道,只好按下自己心里的疑惑,淡淡吩咐道:“启程。” “是。”男仆忙鞠躬应下,抬脚奔跑着传达主人的命令,“启程!” 达西的一句话仿佛是个魔咒,咒语一出,刚刚好像被冻在原地的车队立刻行动起来,有条不紊地向既定路线出发。 武曌一行车新马壮,带的也都是年轻结实的仆人,所以去往内瑟菲尔德的路虽然难走,但总算是在午夜零点到来之前看到了胜利的灯火——那是在等着她们到来的宾利一家提前吩咐仆人燃起的指路火把。 始终超出他们一大段路程在前面探路的斯图特已经到了庄园,他的贴身男仆安格鲁被打发回来向达西报告路程,并指示方向。 “吉娜,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会儿!”达西一得知距离就赶紧驱马移至武曌的车前,敲了敲窗子大声道,“大概还有半个小时你就可以享受到内瑟菲尔德温暖的炉火了。” 马车的窗户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花,连缝隙都糊住了,青娘从车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开了车窗。 一颗裹着羊毛围巾的小脑袋从车窗内探出来,笑着回道:“马车内的火炉烧得很旺,我一点也不冷。哥哥自己才要注意握缰绳的手不要被冻伤了才是。”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达西刚才顺势放在车窗边沿的手,被冰的猛然往后一缩,惊呼道:“嘶!好凉——哥哥你的手套呢?” 达西严肃的脸上带出一丝笑意,他作势要摸武曌的脸颊,吓得武曌连连后缩,达西穷追不舍,眼见就要碰上了,到底还是不舍得,轻笑了两声就抽回手来。 “宾利一家已经到了,你见过查尔斯吧?一个天真老实的家伙。他的性格很好,不难相处。还有他的两个姐姐,宾利小姐和赫斯特夫人。这个假期你跟她们两个打交道的机会更多。” 达西有些不放心自己的妹妹,在他看来,不管乔治亚娜显得有多么能干了,但毕竟还是一个连成年舞会都没有举办的小姑娘呢!而且还是自从被威克姆伤害后,除斯图特伯爵,第一次接触家人以外的人。 所以他一说起来就止不住了,恨不能把自己对宾利一家的印象以及如何与他们相处全都一股脑儿告诉武曌。 武曌见状连忙打断他,笑嘻嘻地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跟宾利小姐和赫斯特夫人好好相处的。” 达西本来想点头说好,可霎时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不用迁就宾利姐妹,尤其是——卡洛琳·宾利小姐。如果她提出什么让你为难的要求的话,只管拒绝就好。” “嗯,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武曌飞速瞄了一眼达西,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掩下心中的疑惑—— 达西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一般绝不会背后说一位小姐是非,这个卡洛琳·宾利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达西特意开口提醒? 第21章 内瑟菲尔德 斯图特传来的消息还保守了不少,不用半小时,约莫走了二十分钟不到,车队就进了内瑟菲尔德庄园设在南面的大门。 内瑟菲尔德不比达西家族世代居住的彭伯利庄园规模大,但比拉姆斯盖特的度假别墅还是要宏伟不少的。车队行进有五六分钟左右,缓缓前行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隔着马车封得不算严密的窗子,能看见内瑟菲尔德大厅处张挂的火把,外面仆人搬运行李的嘈杂之声也隐隐传来。 青娘侧头瞧了瞧车窗缝隙,小声说:“能看见达西先生他们几个在寒暄——小姐,我们也下去吧?” 武曌正要应答,就听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笑意在马车前响起,“车里是达西小姐吗?我是卡洛琳·宾利,查尔斯宾利的姐姐。” 车内武曌三人对视一眼,青娘先动了动脚,“我去开门,小姐等等再下。” 萨拉连忙说:“我扶着小姐下车,你摆好凳子——雪面路滑,你也小心,不要摔个好歹出来。” 青娘点头答应,前倾着身子,平举双手吱呀一声推开了被寒风顶的紧紧的车门,慢慢探出头去。 卡洛琳站在外面冻得直跺脚,好容易听见车门打开,本以为下来的是武曌,忙揉了揉冻僵的脸,重新挂上笑意,“达西……” 车上的人动作利索地一撩裙摆,跳跃而下,看得卡洛琳目瞪口呆——这是淑女的行径吗?她失声叫道:“达西小姐?” 青娘也不理她,自顾从车上拿下车凳使劲按在松软的雪地里,又特意用脚扫了扫周围的雪堆。 卡洛琳这时候也看出来先下来的青娘不过是个侍女了,她脸上挂不住,不由怒气冲冲地喝问道:“你是谁!难道不知道回话?” 这时武曌才在萨拉的搀扶下踩着阶梯缓缓步下马车,正听见卡洛琳的质问,武曌稳稳地扶着两人的手在青娘扫出的空地上站住了,才轻声笑道:“您是宾利小姐吧?哥哥跟我提起过——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女。” 她侧头用下巴点点两人,介绍道:“青娘、萨拉。” 卡洛琳看着武曌的气度排场,不免一阵心虚气短。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娇养小姐的派头,不由对达西的财富更垂涎了。 她连忙重新摆出一副在镜子前练习了好多次的亲切笑容,凑上去要挽武曌的手臂,“原来是侍女——达西先生跟您提起过我?” 她试图从武曌这里探听一点达西对自己的态度。 “是的,宾利先生的姐姐嘛,哥哥常说起宾利家的产业。我也有所耳闻。”武曌哪里看不出她的想法!不露声色地推了过去,丝毫不肯透露别的消息。 卡洛琳侧着耳朵细听,不免有些失望,又听见武曌说起宾利家的产业,就有点心虚了——宾利家是怎么发家的,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靠做生意发财,在时下可不是什么让人看得起的来头。 她赶紧想换个话题,以免武曌总想起宾利家的家财来源,那自己岂还有机会了? 只是卡洛琳还没等再问,忽觉手上一痛,她吃痛一缩,原来伸过来要挽武曌胳膊的手,被那位叫青娘的侍女伸臂一格,挡了回来。 她还来不及发怒,就听青娘淡淡道:“路面结冰,小姐行走不便,必要我们两个搀扶才行。宾利小姐就不要来抢我们的活儿了。” 卡洛琳本就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上被这么一说简直鲜红欲滴了,谁要抢着做侍女的工作,平白低了乔治亚娜·达西一头,以后还怎么摆出长嫂的威严! 要是这话让武曌知道了,恐怕要笑破肚皮,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卡洛琳倒是想的长远! “宾利小姐见谅,家中侍女习惯了,出言多有得罪。”可惜武曌再厉害也没有读心术的本事,但也不愿为卡洛琳训斥青娘,所以只是淡淡说了一声歉意,连个实际表示也没有。 卡洛琳却未察觉这一点,自觉面子上过去了,忙捂着嘴笑起来:“没关系,没关系——达西小姐不去看一看我给您准备的房间吗?整个内瑟菲尔德最好的房间我给您留着了!” 她殷勤地伸手请武曌进去,全然未觉这个样子跟侍女也没什么分别,刚才的面子被自己扔得一干二净。 “先跟哥哥说一声吧。”武曌微微笑了笑,示意萨拉过去跟达西说明,又嘱咐说,“天冷,几位先生进内再说话。”姿态间竟有几分主人的气势,倒衬得卡洛琳有些不周了。 卡洛琳仿若未觉,只是一味邀请武曌进内。 武曌随她进了内瑟菲尔德的大厅,赫斯特夫人正在大厅内的沙发上困倦地连连打哈欠,见两人进来也不说起身相见,只是懒洋洋地歪着身子说:“卡洛琳的贵客来了,快去看一看准备的房间吧。安顿下来让我能好好回房休息。” 卡洛琳倒是一个劲儿地替赫斯特夫人致歉,“很抱歉,达西小姐。姐姐身体不舒服,连着好几天晚上都没有休息好了。” 武曌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能理解——宾利小姐叫我乔治亚娜就好。” 卡洛琳见她主动提出亲密的称呼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自觉武曌对自己的招待极为满意,忙也说道:“叫我卡洛琳就好——我带您去三楼看看您的房间?我听说您酷爱书籍,我给您留了唯一一间附带书房的卧室!” 她示好都这样明显了,武曌自然不能不领情,只好笑着说声谢谢。 卡洛琳亲自带着武曌和青娘到了三楼的卧室,领着两人在室内转了一圈。 宾利小姐准备的套间的确朗阔,进内便是宽敞的书房,附带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上面已经摆满了流行的书,多是小姑娘们爱看的小说一类,偶尔也有些语言类的书籍。 靠着南面落地窗的是宽大的书桌,上面也有人特意摆了复古的羽毛笔和羊皮纸,几种颜色的墨水整整齐齐地罗列着。 正中摆着一套英式田园风的沙发,看起来还是崭新的。 往内进去便是卧室,照样是田园风的大床、尾凳、三列大衣柜和一个不大不小的梳妆台,显然是让人提前收拾过了。 只是室内的壁炉还冷冷清清的,一丝炉灰也没有,让新雪后的屋子里有些湿冷之意。 武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青娘忙又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关切地小声问道:“您要带上兜帽吗?” 武曌微微摇头。 卡洛琳并没听见两人的对话,领着她们逛完了一圈之后便笑道:“我就不打扰了,乔治亚娜你好好休息吧?” 武曌还不及说话,就听门口萨拉大声吩咐跟来的女仆“这里是小姐的房间,你们带的东西都放到门口吧,留下三个跟我抬进去——佩妮,玛拉,塞尔,你们三个留下。” 她说着,一边挥手让跟来的女仆都下去收拾达西带来的大宗行李,一边跟留下来的三个人合力抬了两个巨大的箱子进来,憋得脸都红了。 青娘连忙上去搭把手。 五人将箱子放在起居室门口,又出去一趟,搬了另外两个差不多大的箱子来,才听见萨拉让跟过来的三个女仆回去,“就是这些了。你们回去,都粗手笨脚的,我自己收拾就好。” 三个女仆忙向武曌屈膝行礼,躬着身子慢慢退出套间。 萨拉累了一身汗,直起腰来还在嘟囔,“腰疼死了……” “谁叫你今日一定要都搬上来?”武曌忍不住好笑,“明天再收拾不也一样。” 萨拉正色道:“那哪儿能一样?您岂不是要委屈一夜?” 她好像说完了才看见卡洛琳站在一旁,忙笑道:“宾利小姐,别多心。您这里准备得已经足够了,不过是我们小姐一向娇贵,做下人的自然要多想着些,不然生了病又是我们的不是。” 卡洛琳早让打开的这些行李惊呆了,伸着脖子悄悄打量,里面林林总总都是珍贵无比的摆设用品,她心里艳羡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计较萨拉的话! 她也不提要走了,反倒想仔细看看到底行李都有什么,索性干笑着请武曌坐下,“想必要收拾很久吧?乔治亚娜,我们在起居室坐一坐。” 武曌勾唇一笑,“也是——萨拉,你们今天收拾出卧室来就好。” 萨拉答应一声,果然不负卡洛琳的期待,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来的行李,闪花了卡洛琳的眼…… 第22章 内瑟菲尔德 卧室原本只是刷了一层白色涂料的墙壁用来自遥远东方的玫瑰红色羽缎遮得严密;光.裸的榉木地板被充满浓郁异域风情的大花土耳其地毯点缀得光艳照人; 居于正中田园风大床上是动得最大的地方了——原本素色的床品,枕头靠枕套上了银丝蓝锦缎,床垫被子都换成了柔软贴身的同色系织锦。支架上的帐幔换成了东方昂贵的提花织金绣缎,整张床最外层蒙了一层细软紧密的银红轻罗纱,隔着夜晚的烛光看过去,朦胧之色愈盛。 就连沙发上普通机器织的棉布靠垫都换成了暗红色天鹅绒的外罩,零零散散地放在沙发四周,等待着房间主人的随意挪动。 整个卧室焕然一新,好像瞬间从普通的乡间别墅蜕变成了东方的宫廷。 而做这些,青娘和萨拉仅用了一小时不到,所有摆设物件全是从彭伯利带来的——这才用了四个大箱子里的两个不到。 卡洛琳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从起居室的沙发上起来,艳羡地一一抚摸过床帐、被子、墙挂,最后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轻轻拍了拍靠枕。期间脚还似是无意识地轻蹭地上的土耳其地毯。 武曌毫不怀疑,要不是自己三人还在这里,只怕卡洛琳都要蹲下来亲手摸一摸地毯来确定这昂贵的舶来品的质感了。 萨拉偷偷看了看沉浸在奢华享受中的卡洛琳,缩着脖子笑嘻嘻地看着武曌,用口型示意道:陛下,她这是不想走了啊。 武曌趴在沙发的靠背上看得兴致勃勃,心里暗自摇头,看这幅模样以后要是真嫁进达西家,也不会是个称职的女主人。 她侧头看了一眼青娘。 “咳……”青娘会意,笑了两声才轻咳着提醒道:“宾利小姐,宾利小姐?天不早了……” “啊?啊……”卡洛琳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后,脸上不由烧得通红,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朝外走,一边拼命给自己找借口,“我很少见到这样充满东方风情的装饰,所以看得入迷了。” 她慌不择路地提着裙摆从卧室走到起居室外,半扶着起居室的大门,脸上挂着狼狈的笑容,勉强笑道:“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说完,不等武曌出声就转身落荒而逃,不大会儿就听见内瑟菲尔德庄园古旧的木质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声响。等脚步声远去,估摸着卡洛琳已经到了楼下,青娘和萨拉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武曌反倒不怎么想笑了,只是摇着头叹道:“这个样子,的确不会是哥哥喜欢的。宾利小姐怕是白费了心思。” 青娘走了两步,边关上刚刚卡洛琳走时顾不得关的门,边回着头笑道:“也算是我见识了一回没脑子的小姐。可惜大唐的贵女们一个个精明得鬼似的,不管回家怎么打骂发脾气,还没有这样把浅薄显露于人前的。” 她正推着门,忽觉手上一沉,忙诧异地向外看去,却见门外不是别人,原来是底下跟宾利寒暄了过来的达西。 “你们小姐还适应这里吗?”达西一边示意青娘把门打开,自己向内走,一边询问道。 不用青娘回话,武曌先在里面听见了。她也不从沙发上起来,就抱着一个靠枕笑着回道:“都是从彭伯利带来的用具,没什么适应不适应的,倒是哥哥,没怎么带别的东西。这话该是我问你——内瑟菲尔德的房间还能适应吗?” “您兄妹两人一说起来都顾不得旁人,还当这里是伦敦塔吗?”萨拉抢在达西之前笑着说。 她情知达西有话要跟武曌说,拉起青娘的手,有意说笑两句便避到旁边给两人准备的房间内去,“小姐这里都是收拾好了,起居室明天再说不迟。我讨个假,好歹把隔壁屋子的壁炉点上,不然这大冬天冷的人睡不着。” 武曌明白她的意思,一边笑着挥手让两人自去,一边亲自拿了个靠垫放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哥哥,坐。” 达西的确是有话要跟武曌说,顺势便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青娘两人出去小心关上了起居室的大门,才沉吟着开口道:“吉娜,本来这件事不应该是我来问你的,但是母亲早逝,雷诺兹太太也不在这里,所以我不得不开口——你,是青睐于斯图特伯爵吗?” 后半句话简直就像是一块巨石,达西忧心忡忡,鼓足了底气才这样直白地询问。 他不希望武曌跟斯图特之间有任何暧昧的苗头,达西实在是对威克姆心有余悸。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幼妹真的能再经受得起一次感情上的打击吗? 斯图特不同于威克姆,他年轻有为,位高权重,不仅在伦敦的宫廷权贵之中颇有分量,甚至在英国三地的军队里都有不小的影响。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在伦敦最顶级的贵族世家里,也是让那些小姐们不顾他冷淡的态度而趋之若鹜的存在。 这些不仅没成为达西心中的加分点,反倒让他更忧心忡忡了——跟这样一个年龄相近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相处,乔治亚娜真的会不动心吗? 但一旦动心,如若斯图特变心,乔治亚娜岂能承受?而且那就不像是对付威克姆这样的流氓一样任由达西处置了,他深深地明白,自己现在的能力,跟斯图特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达西无法忍受自己的妹妹可能遭受这样的伤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想告诉自己斯图特一向冷淡,又受家庭的影响一直不愿结婚,所以乔治亚娜和他之间不可能会有别的超出朋友的关系,但是今天早上两人古怪的一幕让他心神不宁。 斯图特对武曌的独特,让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所以才在这个时候坐不住了,一定要来武曌这里问个明白。 可惜武曌不是天真的乔治亚娜,她听了达西的心声也没办法乖乖听话,更何况…… “哥哥你想多了。”武曌靠在长沙发的扶手上,神色一派自然,“至少在二十岁之前,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为什么?”达西吃惊地回望着她。 武曌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听说大法官正在推进《已婚妇女财产法》,等这个法令出台之后,尽管未婚的小姐们还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但至少婚后的财产可以得到保障。” “我能支配属于我的财产,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它旁落他人之手,自己却在法律上毫无立场去追问。” “哥哥,我希望能有一些保障——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 达西神色不满,刚想开口反对,表明不论以后如何,自己都会是武曌坚实的后盾。武曌就伸手在唇前竖了一根手指,“先听我说完。” “哥哥,不管你想不想承认。我们都无法保证,在之后漫长的几十年里,你是不是会被其他的事情分取更多的心神——威克姆不就是个例子吗?即便是上帝,也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你也希望我是能自保的吧?” “所以,”武曌神色认真起来,“作为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保障,财产是我的立足之本,我希望能对自己的财产有足够的支配能力。” 武曌的一长串话下来,说得达西哑口无言。 他长出一口气,神色复杂地轻轻拍了拍武曌的肩膀,叹息道:“我会帮你的,吉娜。尽管我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说,你长大了。” 武曌心里也泛上一丝丝的酸软,眼眶竟有些微微的湿润。她吸了吸鼻子,掩饰道:“那我先谢谢哥哥了。” 经过这一场谈话之后,达西的心情莫名放松了不少,心头原本担忧自己妹妹受威克姆的影响和以后的出路的大石,霎时清空了一大半。 他轻松地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吉娜——对了,明天附近的乡绅会来拜访,我记得查尔斯说是一位爵士和一个附近有名的乡绅贝内特先生,你有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第23章 内瑟菲尔德 清晨不过五六点钟,天还是灰蒙蒙的,内色菲尔德庄园里就有了动静。 内瑟菲尔德的冬日不比在湖区的彭伯利严寒,但也绝称不上暖和。要是厨房里的壁炉一夜都没人看着燃成了余烬,大厅的气温就足以冻得人缩手缩脚了。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贪恋被子的暖意。 然而那只是小姐太太们的专利,即便寒意刺人,仆人们仍旧照常要早起工作。 庄园后的佣人房走出五六个身着浅色棉布衣裙的女佣,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过来通壁炉。这时厨娘都已经洗过了手,换上干净洁白的棉布围裙,揉面揉得面盆哐哐作响。 女佣们刚抱来了柴火,壁炉里才冒出细细的火苗,悬在隔壁听差房墙壁顶上的铜铃就照旧这个时候急速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不多时,跑去应差的女佣噔噔噔的脚步声就从楼梯上传来,“赫斯特夫人要热花茶,她怕发胖,所以吐司不要花生酱。宾利小姐要热牛奶,吐司加黄油——七点钟之前必须送上去!” 贴身女仆连厨房的门都不踏进去,双手交叉在胸前,昂着头连声吩咐下去,转身就走,好像一刻也不愿在杂乱的厨房多待。 壁炉边的一个女佣一边伸手紧紧拢着自己的棉裙,一边对着火焰用夸张的面部表情分毫不差地模仿刚刚贴身女佣的动作神态——一连几天,天天早上都是这几句话,听都听得会了。 旁边几人看着她的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这也算是厨房里每日必备的小笑料了。 其他女佣还有顾忌,不敢得罪卡洛琳和赫斯特夫人的贴身女佣,只是小声地窃笑。 那个站在案板前体态丰满的厨娘笑得最大声,她可不怕贴身女佣。 “你们都怕她,我可不怕。所以要我说,就是一门手艺最让人有底气!”厨娘边咚咚地拍着面包胚子,边大笑着挺了挺胸膛,“不是我夸口,哪怕在赫特福德郡里,我的厨艺都是这个!” 厨娘得意地竖起了大拇指,骄傲道:“所以我不怕得罪她,哪怕内瑟菲尔德不雇佣我,我去城里哪一家难道不是抢着用我?” “所以我说,还是有一门手艺最好,底气足!” 厨娘洋洋得意地重复这句话来结尾。 女佣们看着她的样子,一个个眼里满是艳羡,都在心里暗自叹气,还是有手艺的好,厨娘厨艺高超,不管到了哪里都抢手极了,根本不用担心去处。哪像自己,离了内瑟菲尔德,还不知道下一家雇得起女佣还愿意给大差不差的薪水的雇主在哪里呢! “咳咳……”就在大家都羡慕厨娘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咳。 女佣们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生怕是贴身女仆又回来了。只有厨娘撇着嘴,自顾自地重重把手中的面团扔在案板上,炸起一层的生粉来——还是那句话,仗着高超的厨艺,她可不怕什么小姐的贴身女佣! “我来给小姐准备早饭。” 幸好门外不是她们想的卡洛琳的贴身女仆,而是不太适应这里的早早起床的青娘。 “大家倒是都很开心。”青娘不像刚刚的贴身女仆一般站在门外,毫不介意地迈步进入厨房,笑着说道,“看来内瑟菲尔德的确挺适合度假的。” 女佣们都因为她这一举动心生好感,露出善意的微笑,壁炉旁的女佣忙往旁边让了让,请青娘来壁炉旁暖一暖。 只有厨娘还拉着一张脸,一边用力在面包上划出一道道口子,一边大声地回道:“现在来也没有早餐可以拿。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还要等呢!” 青娘闻言脸色也沉了下来,准备三餐原本就是厨娘分内的工作,刚刚她在门外不是没听见贴身女仆过来的情形,厨娘都不曾当面说什么,这个时候甩什么脸子! 索性她本来也不是来拿厨房准备的早餐的,青娘一边挽起袖子向炉灶走,一边淡淡说道:“达西小姐身份娇贵,吃不惯乡野粗糙的东西,什么吐司面包的,如果不是我亲手来做,只怕小姐一口也吃不下去。所以早餐照例是要我亲自来做。” 青娘看也不看厨娘一眼,顾自搅了搅炉子上的奶锅,拎起勺子来舀了一勺闻了闻,皱眉道:“太腥了,没有处理过吧?” 又拿起发酵的面包胚子捏了捏,摇头道:“太硬,小姐吃了只怕要胃疼。” 就连花生酱和果酱,青娘尝了尝之后也都得出了太腻的结论,最后挑剔地环视四周,叹气道:“不知道宾利家是怎么忍受了这几天的。” 厨娘站在一旁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了,故意不看青娘,把手里的汤勺搅得飞快,锅里的汤汁都要溅出来了。 女佣们偷偷互相看来看去,谁也不敢出声——昨天她们可是看到了达西小姐的派头了呢,光是马车就里里外外好几架,随行的女仆都快要比内瑟菲尔德整个庄园里的多了! 青娘也不理她们,反倒看着厨娘粗暴的动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当下就把厨娘气得更厉害了,汤勺磕得锅沿当当直响。 青娘只当听不见,随手翻了翻附近农户送来的今天的食材——一些新鲜的胡萝卜、冻得结了块的牛奶和少得可怜的一小把绿叶菜,倒是菘菜还有不少,前来拜访的客人送来的海虾也活蹦乱跳的。 “麻烦拿面粉和小麦淀粉来——哦,如果有糯米粉也拿来一点那最好不过了。”青娘自如地指使在一旁看着的女佣,“还要一壶沸水。” 女佣们小心翼翼地看了厨娘一眼,都不敢动——无他,厨娘在这里有着不小的权威,大家都有点怕她。 只有刚刚在壁炉前的那个女佣,大着胆子从柜子里翻出放着各种面粉淀粉的袋子送到青娘手边,小声说:“给。” 青娘冲她一笑。 厨娘狠狠瞪了她一眼,背对着青娘阴阳怪气地大声讽刺,“厨房里的工作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吗?看看那细嫩的手指吧,被刀碰一下就是长长的一条口子!还粗糙的食物的,只怕到时候有的小姐要因为这个饿一天的肚子了!” 青娘可不是肯吃亏的主儿,一面迅速把小麦淀粉和生粉在面盆里混合,利落地高高扬起铜壶浇上滚烫的开水,一面嘴里干脆地怼回去,“烧水添柴,揉面烤火,不说是个人都能干,我带一个略懂点事儿的姑娘来,不出十天也能干了!” 她拿了一支细长的木棍在面盆里把面粉又搅又揉成面团,扔了一张沾湿了的纱布罩在盆上,立刻马不停蹄地拿起刀把刚刚女佣洗好的胡萝卜、菘菜和一小把不知什么绿叶菜一一摆在新的案板上,笃笃笃连声作响,不消五分钟,一堆堆或橙或绿的细丁就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案板上。 青娘拿刀把这堆菜拢到一起,笑嘻嘻地冲看得呆了的女佣一努嘴,“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保管你手指该怎么细嫩还怎么细嫩!” 第24章 内瑟菲尔德 “好香!” 昨天招待达西的缘故,大家睡得都比较晚。即便宾利家的两位女士早醒了,这时候也都还慢吞吞地在起居室洗漱化妆。 只有宾利起得最早,他精神饱满地从楼上的卧室下来,一到大厅就闻到一股面食的清香。 他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了一走,这下可好,一股更浓郁的香味猛地攫住了他的嗅觉,焦香味、肉香味、甜香味混在一起,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宾利精神一震,忍不住连声赞叹,“这是什么味道?比利太太今天早上做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 宾利是个开朗的年轻人,一向不在乎什么规矩礼仪,他一闻到这个味道,就兴致勃勃地不去大厅了,改道去了厨房。 一边走一边还在高声笑语,“赞美上帝!比利太太,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再这样下去,就算为了您的手艺,我想我也不得不要把内瑟菲尔德买下来了!” 他大步迈进厨房,兴奋地问道:“今天的早餐是什么?” 就见厨房内女佣们一个个面色尴尬,眼神左右漂移不定,看脚尖的看脚尖,看天花板的看天花板,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看宾利。 而被宾利大声称赞的厨娘比利太太,更是面色涨红,背对着他局促地交握双手,不肯回头。 只有一个束着发髻的小姑娘笑出了声,“宾利先生是吗?如果让比利太太回答你的话,大概今天早上的早餐是面包配果酱花生酱和黄油,或者还有肉汤吧。” 毫无疑问,宾利刚刚的赞美厨房里的女佣们听得一清二楚——想想也是,大厅和厨房就一道门阻隔,这扇门早上通常也不关着。更不用说宾利大声地说了好几遍,这些话就像是贴着耳边说的那样清晰。 然而最让比利太太尴尬的是,这些诱人的香味明显不是从自己做的早餐里传出来的,而是刚刚那个被自己冷嘲热讽的小姑娘亲手做的。 厨房内飘散的每一丝香味都像是一道锐利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比利太太的脸上,让她的脸红得快比上猴屁股了…… 宾利就是再迟钝这个时候也察觉出不对来了,可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比利太太的尴尬,反倒凑到青娘跟前笑道:“我知道你,你是达西小姐带来的贴身侍女里的一个,对吗?” 青娘笑着点点头,“是的,我叫青娘。” 她伸手从炉子上端下来热气腾腾的两层蒸笼,又拿起汤勺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锅内搅了搅,舀起一勺掺杂着白色细丝的清澈透明的汤汁盛在小碗内。 宾利眼巴巴地看着青娘端着的那一小碗汤,像是恨不得就上手去抢过来一饮而尽,说话都心不在焉的,“啊,你叫青娘,是的是的,我知道了。” 青娘一笑,拿了一把汤匙放在碗内。 宾利大喜过望,满以为这就是青娘拿过来给自己喝的了,他连手都要伸出去了。 没想到,青娘自己拿起汤匙在碗内微微搅了搅,舀起浅浅的一勺,送到嘴里尝了尝味道,紧接着又舀起了两勺咽了下去。 好了,本来就只是舀了浅浅的一汤勺而已,这下碗里也不剩下什么了。宾利大失所望,满怀不舍地看着汤碗,连连叹气。 ——开什么玩笑!青娘当年统领六局二十四司,除了武曌,还没亲手给谁添过汤饭! 青娘尝过味道就收手,她放下碗,一一揭开两层蒸笼查看内里品相。 宾利忙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过去。女佣们也像是不经意地偷偷打量,就连羞愧难当,一直背对着青娘的比利太太都忍不住转过身子来悄悄往这边看过来。 一层蒸笼内放的是仿若绽放的鲜花一瓣瓣精巧的花瓣似的水晶虾饺,透过晶莹透亮的表皮,能看见内里红红绿绿的内陷儿。一整只红白相间条纹的虾仁正好在蒸饺的背面,弯弯的身子嵌合了饺子的弧度,完整得展现出来。 另一层蒸笼内放的是小巧的几个蒸糕,最让人惊奇的是蒸糕分成三层,每层颜色都不尽相同,白色打底,浅红、深褐层叠其上,看得人眼珠都转不开了。 这时候一只纤纤玉手捏着银汤匙伸过来,轻轻歪了歪,一勺金黄亮丽的蜂蜜均匀地浇在蒸糕上。 “咕咚。”不知是谁咽了一大口口水,青娘像是没听到一样,又把两层蒸笼一一盖上盖子,自言自语道:“水晶虾饺和三元糕都还可以,白龙臛味道也过得去,盛出来好了——今天早上就先这样吧?” 她从汤锅里盛了满满一银碗的“白龙臛”,扣上盖子,小心地摆在托盘上,末后将小银碗也放上去,又拿了一套刀叉也整齐地摆在一侧。 青娘拿了一块干净的餐巾擦了擦托盘边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托盘笑道:“宾利先生,我们家小姐这时候应该也起床了,那我就不多留了?” 宾利像是才从这些美食的冲击中缓过神了,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问道:“这、这些都是给达西小姐准备的早餐吗——哦,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今天早上达西小姐不跟我们一起用餐吗?” 青娘笑道:“小姐昨天赶路实在累了,又有些发热,所以叫我来给大家说一声抱歉,今天早上就不在一起吃饭了,以免惹得大家都生病了。” “不,我不介意!”宾利脱口而出,他说完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补充道,“大家都不会介意的,还都想跟达西小姐好好见一面。” 他的眼都快粘在托盘上了,青娘哪里还能看不出他的目的,忍不住也觉得这个宾利先生傻得天真可爱,但还是残忍地拒绝了他,“不必了,中午大家再一起用餐吧。小姐这个时候一定难受极了,不想起床。” “哦,好吧。”宾利难掩失落,他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青娘手中的托盘一眼,侧身让开了路,“请吧,青娘小姐。” 青娘对他笑了笑,端着托盘缓步出了厨房,去往武曌的卧室。 宾利几乎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才挪回了目光——看见了炉子上还在冒着热气的“白龙臛”…… “啊!把这个盛出来,我早餐就吃这个!”宾利大叫一声,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自己就端起了碗,守在炉子前紧紧盯着汤锅。 可惜剩下的不多,满打满算也就是小小的两碗,宾利不过是三五口就吃光了。他恋恋不舍地伸头再三看向汤锅,反复确定道:“没有了吗?青娘真的就做了这些?”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宾利刚刚接受了这一事实,遗憾地放下手中的碗,就听到门外传来卡洛琳诧异的声音。 “查尔斯?你在做什么?” 第25章 内瑟菲尔德 冬日的清晨实在太适合窝在被窝里暖融融地睡上一觉。内瑟菲尔德武曌的卧室里暗红色天鹅绒的窗帘关的紧密严实。尽管外头太阳高照,映得地上的积雪一片耀眼的白光,这个卧室里也是暗暗的让人昏昏欲睡。 武曌足足睡到上午十点钟才在萨拉的催促下从床上懒懒地起来。 青娘和萨拉上来替她更衣,武曌一边微伸着手一边嗓音低哑地问:“几点了?” 萨拉蹲下身子替她理了理裙摆,笑嘻嘻地回道:“不早了,十点的钟响了好一会子了——您再不起来,青娘端的早饭都要凉透了。” 武曌一听早饭是青娘做的,睡意立刻一扫而光,也忍不住笑道:“青娘做的早饭?可真是有一阵没吃了!彭伯利的厨娘就算让你手把手的教也是略懂皮毛,内里的精髓还不及你一半!” 青娘正站得远了些端详武曌的衣饰有无不妥之处,听了这话也高兴,“您听萨拉瞎说,我放在小炉子上热着,且凉不了呢!” “凉了也好吃。”武曌自己也从镜子里看了看衣着,一边往起居室走,一边笑着回道,“你起得够早的——早上做了什么?” 青娘忙拿了外套跟上,抽空还不忘瞧一眼萨拉,闻言不由笑道:“没什么,一笼水晶虾饺,一笼蒸糕还有白龙臛。说起来也好笑,我做饭正遇上宾利先生过去,就馋成那样。我留了差不多两碗的白龙臛,想是一走他就吃上了——还问您怎么不跟着一起吃饭呢!” 武曌已经坐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这时听了也能想出来宾利的样子,摇了摇头笑道:“能想得出来,他是个天真性子——对了,给哥哥送去了没有?” “送了,一碗汤臛还匀了半笼蒸糕过去,达西先生应该还是要下去一同用餐的,我就也没做多少。”青娘铺开餐布,跟萨拉两个人一边布菜一边低着头回道,“您略等等下去差不多底下也该用午餐了,我知道您昨日车马劳顿已经叫人说了您身子不舒服早上不去的。” 武曌略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顺口带出来一句,“斯图特……” 她本是想问可给斯图特送去了,可刚说了个名字出来,忽又想起昨日自己跟达西夜谈,心里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没的让哥哥知道了多心。” 青娘只听见一个名字,忙追问道:“陛下,可是要给斯图特伯爵送过去?” 武曌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懒声摆手道:“罢了,不必。” 她这个时候倒是怀念起当年的肆意来,最起码收用几个男宠还是不必考虑这么多的。 青娘不解,但也习惯了不追问,索性笑着揭开了菜品上罩着的银盖,“陛下,请用。” 武曌也就是感怀那么一会儿,闻见这香味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叉子叉了一只蒸饺放进嘴里,还不忘抱怨道:“还是不惯用这个刀叉,总觉得像是茹毛饮血似的!什么时候想法子从咱们那里弄些筷子来才好,自己做的也不合用。” 尽管现在已经到了乔治亚娜的身上,武曌还是不自觉地将自己认是大唐人,这两年也在想法子了解自己原来的疆域到底是如何,可惜一直传来的都只有些许昂贵珍惜的舶来品,倒是很少能听说别的消息。 武曌也实在是久没吃到过青娘的手艺,这回一不留神竟烫了舌头,饶是这样也舍不得吐出来,赶紧咽下去招手叫温茶,咕噜噜喝了,才吸着气嚷痛,“舌头烫的这一下!” “可别烫坏了!”青娘忙凑到她跟前,借着日光歪头瞧了瞧,松了一口气,“倒没什么,红了一小点儿。” 萨拉一边抬手倒茶,一边嗔怪道:“陛下您也不必这样着急,横不能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武曌自知失态,也在心里好笑从来了这里,无忧无虑的,仗着又有人关怀,倒多了些莽撞和肆意,便只笑了笑,也不说萨拉,自己慢慢享受了美味。 青娘的手艺的确没话说,虾饺的水晶皮入口即化,馅料浓香可口,蒸糕软糯香甜,这还都是来了之后拿新材料琢磨出来的。 白龙臛可是大唐时候就拿手的好菜,用的是少刺无磷细嫩多肉的新鲜海鱼,仔细剔成薄薄的鱼脍,再改刀切成仿若游鱼状的细丝,所谓“白龙”即为此物。 为怕只有鱼肉口感够鲜不够丰腴,里面还要加上细比鱼丝的肉丝,原先在大唐青娘还加过一回莼菜,味道也极好,可惜这回是吃不着了。 即便不在宫廷了,武曌用饭期间餐具碰撞之声仍几不可闻,仪态也十足完美。但速度却丝毫不慢,不大会儿便停了,接过萨拉递来的茶漱过口,又用餐巾揩拭嘴角,“太迟了下去也不好,预备一下,咱们去一楼会客室。” 青娘和萨拉忙垂头应是。 ———————————————— 楼下会客室内,达西和宾利一家都在,宾利的姐夫赫斯特先生正握着一把桥牌自娱自乐,看样子似乎还在极力劝宾利姐妹加入他,“菲奥娜、卡洛琳,你们真的不过来玩一把桥牌吗?这可是冬日最好的消遣!” 赫斯特夫人径自拿着一顶新式的帽子端详,也不理他,反倒是卡洛琳有些无聊地笑道:“赫斯特先生,即便我们两个都算上,你也凑不够一把牌局。” 她暗示地将眼神投向坐在沙发另一侧,正皱着眉神情严肃地翻着一本法律书的达西。 可惜赫斯特先生完全没领会她的意思,反倒殷切地询问起宾利,“查尔斯,你要来吗?” 宾利魂不守舍地盯着楼梯,赫斯特叫了他半天也没听见。这下赫斯特夫人不由好奇起来,放下手中的帽子高声发问:“查尔斯!你已经盯着这个楼梯一上午了,难道在等什么人吗?” 她故意看了一眼卡洛琳和低着头的达西,语带暗示,毕竟谁都知道,如今还在楼上没下来的也就只剩武曌一人了。 卡洛琳想起早上的一幕,不由掩面轻笑,当时宾利偷吃的嘴还没有擦干净,实在是好笑,不过她没想到别的,不代表达西没有听出来菲奥娜的弦外之音。 达西一抖手上的书,眉间锁起的皱纹更深了。 不想还没等达西开口,一直背对着众人独自靠在壁炉前摇椅上的斯图特先语气低沉地开口了,“赫斯特夫人,我想你还是打一把桥牌,让计算占住你的脑子。” 听到他的话,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赫斯特夫人菲奥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畏惧地望了一眼斯图特,下意识缩进了沙发里,闭紧了嘴一言不发——菲奥娜实在是怕极了这个神情冷漠的伯爵阁下。 宾利家是靠祖辈的生意发家,尽管有钱,但在权贵云集的伦敦,实在算不上什么。当年的舞会上,老宾利先生很是费了一把力气把她塞进了一个上流社会的成年舞会,想着能靠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哪怕是落魄了的爵士也好,提一提自己家的社会地位。 没想到,心高气傲的赫斯特夫人看上了当年被母亲带着参加表姐成人礼的斯图特,尽管当时斯图特不过十六岁,但已经生的俊朗迷人。 她几乎是一见到他就迷上了,怎奈当年的小斯图特也是发光体,整个舞会上都不断地有贵族小姐们上去搭讪,菲奥娜不敢上去跟这些贵族小姐们争人,连一个空子都瞅不上,更不用提跟斯图特说上一句话了。 眼见舞会即将结束,菲奥娜心里焦急不已,恰在此时,一直被她盯着的斯图特竟然悄悄离席了! 菲奥娜·宾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当时就笃定斯图特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于是做了一个让她到现在追悔不及的决定——菲奥娜生恐他是提前离开,决定偷偷跟上去,想要在舞会结束前跟他搭上话。 她发誓,跟着斯图特到了主人家庄园后院,见到的那一幕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噩梦! 明明已经快要忘记了,怎么料到在现在,在自己兄弟的庄园里,又遇上了这个恶魔! 赫斯特夫人忍不住惊恐地看了斯图特一眼,畏惧地将身子缩了又缩。 这时候宾利兴奋大叫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 “青娘小姐,哦,不,我是说达西小姐,你们下来了!” 第26章 内瑟菲尔德 达西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放松,他快步走上楼梯,一边向武曌伸出自己的胳膊,一边低声询问道:“吉娜,你还好吗?我听你的侍女说,今天上午你有些发热。” 发热不过是青娘替惫懒的武曌找的借口,昨夜才见过武曌的达西当然不会不知道,但这时自然不能这样说。 武曌笑着把手搭在达西的手弯,摇头回道:“已经好多了,所以我过来见一见大家。” 达西携着武曌来到自己刚才坐着的沙发旁,示意武曌坐下,自己却让管家搬了一把新椅子过来。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挡在壁炉前,把斯图特的目光遮得严严实实的。 武曌好似没发现这一点,只是笑着向宾利道:“十分感谢您的邀请,宾利先生。这让我不至于有个无聊的圣诞节。” “怎么会,今年圣诞节难道不是达西小姐的成人礼舞会吗?”宾利乐呵呵地谦让,“即便没有我的邀请,您也能在伦敦度过一个美妙的冬季。” 武曌笑而不语,坐在一旁的卡洛琳兴致勃勃地插话道:“是吗?我好像也听达西先生说过。那可真是一件大事——或许礼服裙我能帮你参详参详。” 赫斯特夫人才从刚刚的恐惧中缓过神来,自大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一面拿帽子的羽毛装饰半遮着脸,一面偷偷打量宾利的神色,看着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武曌方向,心里不由暗暗动了动心思。 殊不知宾利哪里看的是武曌,他分明是看的武曌身旁正躬身沏茶的青娘! 宾利是个天真又面皮儿薄的青年,吃了早上一顿珍馐美味,这时候正满心都是做出这个来的青娘。又想着青娘什么时候能再做一顿就好了,又自觉挺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一个小姐的贴身侍女洗手作羹汤给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的成年男子吃呢? 他想的出神,一时也没察觉到自己姐姐的目光,反复思忖半晌——让青娘教一教内瑟菲尔德的厨娘或者女佣不就好了嘛! 宾利眼前一亮,正想开口请求,不料他是没注意到,身旁却有一个神思敏锐的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斯图特轻咳了一声,终于开口说了从早上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他打断了正热切地想要跟武曌搭话的卡洛琳。 “宾利小姐,我想乔治亚娜小姐的礼服裙达西先生一定会准备好的。即便有什么不便之处,我也会全力协助——巴黎新兴的一个设计师就很不错,是斯图特家族资助的。眼下就在伦敦,我这就去信让他空出圣诞节前的安排来内瑟菲尔德。” 赫斯特夫人身子整个一僵,立刻又受惊地将身子缩进沙发里,整个人一言不发。 卡洛琳闻言也讪讪地收回前倾的身子,脸上兴致勃勃的表情也消失不见,尴尬地嘟囔了两句,“如果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不妥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卡洛琳对达西兄妹格外热络,这下连赫斯特先生都有些察觉出不对来了,他整了整手中的桥牌,打破僵局地哈哈大笑了两声,有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今天下午内瑟菲尔德也算是要迎来第一批访客了,我听说还有一个爵士是吗?” 他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男仆,确认道:“是卢卡斯爵士和朗先生、贝内特先生,是他们三个吗?” 男仆向他微微一躬身表示的确如此。 赫斯特先生高兴得嚷起来,连声笑道:“啊哈!对咱们这里的几位单身汉来说这可是一个好消息,我听说贝内特先生家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儿!” 第27章 内瑟菲尔德 下午三点钟太阳还挂在天空,路上的积雪正慢慢融化,路上结了冰,并不是多么泥泞,内瑟菲尔德远处的荒野上遥遥出现了一辆并不大的马车,正缓缓向庄园内行进。 庄园内的绅士小姐们正享用今日的下午茶,是厨娘端上来的小饼干和红茶,一心盼望着武曌加入之后青娘能再大显身手的宾利遗憾极了。 可惜其他人并没有尝到今天青娘的手艺,倒不是多么在意。 卡洛琳被斯图特说的脸上挂不住,从刚刚就独自坐到了窗边,这个时间点也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往内瑟菲尔德行来的马车。 “快瞧瞧那辆马车!”卡洛琳端着红茶,侧开身子指给赫斯特夫人看,语气中不乏嘲讽,“怎么也是一个爵士、乡绅,在伦敦我还没见过哪个绅士出行用的是这样的马车,跟仆人们出行的马车有什么分别!” 赫斯特夫人探着身子看了一眼,恰巧这时候马车已经到了门外,车内的三人正依次从马车上下来。 先下来的是一位身材圆润,体型略胖的中年绅士,红光满面的,一下来就跟前来迎接的男仆大声说笑着。 后面接连下来两位身材瘦削的男人,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有些严肃的模样;一个看起来温和很多,身量也不高。 三人都穿着见客的正式衣服,显见是很重视这次来访。 赫斯特夫夫人仔细看了看,才开口带着些挑剔说道:“也不算很邋遢,卡洛琳,至少我们应该原谅这里的贫穷。” 卡洛琳掩着嘴笑了起来。 说话间,三人就已经在男仆的带领下到了起居室,宾利连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 刚刚那个看起来就很热情的中年绅士第一个上来热切地握住了宾利的手,大声笑道:“您就是宾利先生吧?欢迎您来朗博恩度假,我是卢卡斯,女王陛下授予的爵士。” 他说着,挺了挺特意戴上了勋章的胸膛,像是在向宾利展示。 宾利倒是个热心的性子,并不会因为爵位就格外高看一眼,但他热情的态度也足够让卢卡斯爵士满意不已了。 达西比这里的主人宾利稍后一步过来,他远不像宾利那样热情,只是离着五六英尺的距离,默声微微躬了下身子。 旁边两位连忙也躬身回应。 卢卡斯爵士热情地拉着宾利介绍,“这位是贝内特先生,他拥有我们这里最大的农场。” 刚刚那位高挑严肃的绅士向两人微微点头致意。 “这是朗先生,他的牧场有朗博恩最好的马!” 第28章 内瑟菲尔德 赫斯特听见这话,兴趣大涨,连忙也凑上来笑着问道:“朗先生也养马?” 朗先生得意地拍了拍身边贝内特的肩膀,大笑道:“当年我们两个也算得上是朗博恩,甚至梅里顿都拔尖的马场主了。” “可惜贝内特先生后来不做了。”朗先生说着还有些遗憾,“可能也是太累了——您知道,养马可不是个好差事。” 赫斯特连连点头,伸手就请朗先生去沙发上坐下详谈,两人说起马来都兴致大发,不一会儿就勾肩搭背,气氛热切得不得了。 宾利看着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着请贝内特和卢卡斯爵士也在沙发上坐下,又介绍在座的女士,“这两位是我的姐妹,这位是达西先生的妹妹达西小姐。” 卢卡斯立刻大声赞美小姐们美貌过人,举止优雅,“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貌的小姐,一举一动都像是用尺子量着来的,简直是淑女们的典范!” 武曌正注意到达西一起身就默默移动过来的斯图特,听他说得夸张,也不以为意,毕竟当年在大唐,说的比这个夸张的人多了去了,哪一回上表不得称颂几回? 也不过就是笑着对他略一点头,表示一下,注意就立刻被斯图特递过来的毯子攫住了——那是一条羊绒毯,才从壁炉前烘烤得暖意融融的,还隐隐散发着斯图特身上的淡淡雪松香。 卡洛琳刚刚倒是过来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斯图特,并没有在意卢卡斯爵士的吹捧。赫斯特夫人本想过来,一看见斯图特,又吓得还是离得更远了些,索性连这些吹捧都没回应。 倒是卢卡斯爵士,看起来并没怎么在意自己的话没受到重视,说着说着便得意地扯了扯贝内特,暧昧地挤了挤眼睛。 “贝内特先生家中是朗博恩有名的五朵英伦玫瑰。尤其是大女儿简,美貌过人,简直让整个朗博恩的小伙子为之癫狂。”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正跟赫斯特热聊的朗先生,调侃道:“朗先生家的大儿子,就被简迷得快要茶饭不思、神思不寐了!” 贝内特先生听见这话,狠狠地皱了皱眉,很不满意卢卡斯爵士这个时候提起朗先生家的事情,毕竟不管是自己的女儿简还是他自己,对朗先生家的大儿子都没有那么满意。 卢卡斯爵士还在滔滔不绝,“所以宾利先生,您如果有机会要开一个舞会,我强烈建议您邀请简。” 他转身看向达西,笑着道:“达西先生,如果是您的话,看了贝内特小姐,一定也会迷上的。我敢打包票,即便是伦敦也没有这样迷人的小姐!” 达西始终面无表情,不甚在意他们的谈话,听见这话也皱了皱眉。 倒是宾利显得大感兴趣,连连追问了许多简的消息,满口答应一定会在内瑟菲尔德开个舞会,“这就是社交的季节,我当然要开一个舞会邀请朗博恩的大家来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