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故事》 第1页 [现代情感] 《x的故事》作者:三十三【完结+番外】 文案: 在欧氏几何学中,两条不平行的直线相交,且交点只有一个。 他是酒吧卖唱的三流歌手。 她是野心勃勃的小白领。 某天意外地相遇。 他和她,人生的轨迹怎么可能重合,那么,他和她的故事只是个“x”?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蔷 ┃ 配角:王亮、纪舒 ┃ 其它: 第一章 我,施蔷,充满希望的白领;他,王亮,酒吧卖唱的三流歌手。 我俩的人生,尤如两条平行的直线,某天因为意外而略向对方倾斜,由此产生交点。不过随后我们朝各自的终点奔去,在时间的空间上留下“x”符号。这可以看成是两条相交的直线,或者也可以叫叉叉,那就是“错”。 交点产生在2006年圣诞节。 我站在一家酒吧门口,犹豫着。 这地方格调太低,保安兼收票员懒散地靠在楼梯口。狭长的通道边,蹲满吞云吐雾的民工;裤子吊在胯上的黄头发小弟,和同样装束的小妹,看上去都像美发业工作者。黑蕾丝背心,露出游泳圈的是“小姐”,她们正打量过往人群,看当中有没有今晚的“男友”。 我想找地方散心。 和房东吵过架后,我已经在街上走了几个小时,累了,心情低落到无法形容,因为失业兼失恋。 我不敢抱怨,自作孽,不可恕。 事情从我劈腿开始说起。劈腿的男人大家见得多了,劈腿的女人,我得说,世上也有,我就是其中之一。在同事经常请我喝咖啡吃饭后,我的男友郑向南,开始有意见。 “什么时候了,还在外面晃着?早点回家做饭。” “有没有想过将来?还得买房子呢,鞋子买了一双又一双,你蜈蚣啊?” 可是,我花的钱全是我挣的啊。 我无言看着他,他没发现我脸色已变,依然絮絮叨叨。 “再积两年就可以够首付,贷个十五年期,平时省一点也过得去。有了房子就可以生孩子,叫我妈出来带,不然靠我一个人还贷,风险太大。孩子大点,入托、幼儿园、小学,都要用钱。爸妈老了,还是让他们跟我们住吧,也好照应。” 我看到流水般的日子,生娃,养老,娃生娃。 大部分人都这样过了一辈子,平凡的幸福。情人节收到丈夫送的一枝玫瑰;母亲节送婆婆与母亲礼物,再从孩子手里接过手绘的贺卡;结婚纪念日出去吃顿必胜客;过年时争论去谁家过年,给各自父母多少零用,如此把一年又过了。 如果不曾坐在燕鲍翅小间吃天九翅,如果没收到万把元一只小皮包,如果没和别人去清远玩一整天,大概今天我仍在过幸福人生,用4999元超市买的hp笔记本上网,散热慢时时死机,然后大声呼喊,“老公,快来帮我看电脑。”而他不耐烦地跑过来,重新开机,顺便教训几句,“妈和小明已经睡了,做妈的女人,不要老记着上网聊天。天天叫累做不动家务,晚上一摸电脑精神百倍,没半点自觉性。” 真没什么不好,生病时,他会毛手毛脚煎两只荷包蛋给我,虽然有点散黄,配糊了的粥;生理痛时,他替我轻轻揉肚子,还让我掐他泄痛;大雷雨时他搂我在怀里,哄我,“不怕不怕啦,小蔷不怕啦。” 我笨手笨脚,从两条船之间掉下了水,拖泥带水爬上岸,左顾右盼后才明白,我被丢下啦,没人再理会我。 我被扫地出门,“走吧,这里留不住你。” 请我喝咖啡吃饭的同事,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后,突然不认得我了。而我的顶头上司,很诚恳地说:“施蔷,你是人才,在本公司做太屈就,你值得去更好的地方。” 好吧,我拎着我唯一值钱的包,拖着拉杆箱,租了间阁楼住。 一米八高的楼层,被褥齐全,洗澡时需要用盆压住门。 窗口很小,但能看见飞鸟掠过。 啊啊啊,我施蔷,会前途无量的,所有的人,谢谢你们看轻我,将来我会感谢你们给我机会发愤图强。 没叫完,楼下的房东回吼:“个女仔,你么事叫么也!” 好吧,扰民是不对的。 可是,信誓旦旦说不会再让人住进阁楼的胖房东和他的半老徐娘老婆,没两天,又把阁楼另一半租给个四眼女孩。我见完工从外回来,屋檐下多了个人。 “依个系没得格,我早同你的话过,我唔中意同别个同住,否则租金要减半。”我用半咸不淡的白话提出抗议。胖房东突然听不懂我的话,么也么也,他老婆在旁边苦口婆心,“靓女啊,我们都是为你着想,你个孤身女仔住在这里。我放心你都不放心我家男人啦,找多个人陪你,多好。” 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人家都讲到这份上,不能让她有家变的风险。 我闷头冲出去。 奇怪的城市,哪怕在十二月,只要有阳光,能蒸出汗。而一旦刮起冬风,哪里都没暖空调,诺大的城市,找不到可以取暖的地方。我怀念家里的冬天,天又蓝又高,戴着大红的羽绒手套骑车,热到手心里出汗,笑声是脆的,全绕在笔直的白桦树间,响了又响。 第2页 我还是进了迪吧,谁教我没钱又贪玩。 王亮出来时,我眼睛一亮,谁说这三流,dj的样子很酷很有型。 那会他的头发短得像…刚出来的,穿件黑背心,胳膊上刺青叠刺青,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图案。他调音,时不时对麦吼上一句,“我这个你不爱的人”。然后在群魔乱舞时,站在一边叼着支烟笑,额头胸前汗水亮晶晶的。 我承认,我被震撼到了。 他站在场中笑,“玩游戏、玩游戏,圣诞礼物大放送,那位美女请上来。” 我没站稳,被后面的人推进圈子。他一把扶住我,我终于看清他胸前刺的东西,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黑蜘蛛。 我盯着蜘蛛,感伤得晕了,我就是命运网住的小强,挣不开逃不脱。 晕眩感一直伴随着我。当和他拥吻时,我突然想吐,捂着嘴,推开他,扑进洗手间,这得归功与和他、他的伙伴们一起喝的劣质烧酒。 火线一般的酒,直扑进胃扑进心。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大声叫起来,“施小蔷,你是打不死的小强,永远不死!” 那晚我最后的记忆是,有人拍打我的脸想弄醒我,然而我始终睁不开眼,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天,客房电话响了又响,我醒了,发现自己半截睡在地毯上,半截睡在洗手间的地砖上,强。总台打来的,她礼貌地问,“小姐,现在是十一点半,您看您需要续住吗?”我口齿不清地说不用了。“那请您在十二点前来总台结账,超过时间我们将按惯例加收50%房费。” 什么?! 我完全清醒了,房里空空如也,昨晚那只大蜘蛛已经不见踪迹。 我身上,只有五十大元! 快卖了我吧! 第二章 我直挺挺躺在被褥整齐的床上,盯着天花板,期待从那掉下馅饼、男人以及人民币。 当然我知道那是空想。 有个可怕的念头同时闪烁着登场,死了吧。 施蔷,你品性恶劣,贪图享受。 我掩住脸,郑向南守在公司门口抓住我问为什么的时候,我无颜以答。我曾经爱过他,替他挤牙膏穿袜子。他质问我,我沉默着流泪;他气得在原地转来转去,骂我怎么不说话。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经不起考验,如此而已。 当我忍气吞声,被上司使来唤去时;当我辛苦整月,所得不够一顿晚饭时。我承认我本性不好,受不得诱惑。自然,我受的教育,我的道德观,并没有闲着,它们时时跳出来警告我:你这样做,和以□□换取生活费用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一个字都没解释,思想出轨与□□出轨有什么区别,我确然变心了。 我掩住脸,我累,太阳穴上痛得像被人打过。我老是嚷着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实际上,我已被自己对自己的厌恶给打死了。你看你,像什么样,你无耻,想从男人身上捞一笔好处;你堕落,和陌生人开房间;你落得身上只剩五十元,比卖的还不如,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我开始胡思乱想,跳楼,不行,太恶心了。上吊,呃,据说比较痛苦。割脉,传说是最不容易死的自杀方式。我瞪得眼睛都痛了,只好闭上眼。很久以前,我曾吞吞吐吐和母亲说过不想活的事,母亲惊讶地说,为什么,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有希望。 有吗?我没看见。但是,至少现在看来还死不了,因为怕死,怕去死的过程中所有已知的未知的痛苦与绝望。 我绞尽脑汁,思考可以求援的人选。同事,不行,我记得她们怎么和我说aa吃饭的事:我们各吃各的,如果我没说请客,那么就算我吃了你的菜,大家还是各付各的,当然,我也不会叫你付我的钱。朋友,在这城市我没有朋友,我所有的朋友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家人?自怜的情绪终于达到泪点,我软弱无力地哭,然后爆发到嚎啕,随指针越来越指向十二点,又变作抽泣。 我只能打电话向郑向南求助,在陌生的城市,我只认得他。 他来时,我丢脸地窝在大堂角落的沙发里。 和一个男人开房,由另一个男人付房钱。在总台含蓄的笑容里,我看见猥琐的自己。 郑向南和我一前一后地出来,阳光刺进我眼中,泪水凝在睫毛上。 他叹气,痛心地说,“施蔷,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我知道你有野心,可是我们都是普通人。天底下好东西多着呢,你能全得到吗?既然得不到,还不如不起那个念,不想就不会痛苦。” 我打断他的话,“身上有多少钱?” 他摸出钱包,我伸出手,“借我,以后加倍还你。” 我可以的,谁说我是普通人?我的明天充满希望,要做最有前途的白领,要拿最高的工资,只要我发愤图强。 我的第一步,找到做助理的一份工。 会打字吗?会cad吗?倒杯咖啡来。闲的时候理理文件,别发呆。年轻人,以为我们想喝酒吗,这是工作是应酬。 据说金星逆行会给不少星座造成巨大的影响,我的霉运到达了顶峰。 我穿着小细高跟鞋,从公车下来,整理仪容仪表,要打点得像才从奔驰车上下来。今天出差任务是送一份标书,不能让人看低所在的公司,所以我很端庄很美貌。 第3页 我抬头寻找门牌号,却看见有个傻大妞站在人行道的沿上讲电话。在这城市呆过的人都知道,如果一个人站在最靠路边的位置,那么她离被抢劫已经不远了。实践出真理,果然不远处有辆摩托飞驰而来,我奔过去,眼明手快把她扯进来。 孔雀往往只顾着开屏,却忘记屁股露了出来。我顾了别人,却忘记自己的包。 有股大力从旁而来,我的包带被扯住。感谢白马市场,感谢罗湖城,盗版gi包的带子应力而断,我踉踉跄跄被拽着跟了几步后,随包带断而同时栽倒在地。 “假货!” 抢劫者骂被抢劫者。 可能是我胆大包天的行为惹恼了他们,摩托车打个转,回过身把那只假货带走了。 “标书标书…里面没钱…你们还我包!”我爬起来徒劳地跟在后面边嚷边追。 摩托冒着黑烟而去。 刚才的傻妞跑过来扶住我,善意地提醒我,“小姐,你膝盖在流血。” 见鬼,我为什么要穿裙子高跟鞋出门。 我做错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 我贪慕虚荣,可同时我也在努力啊,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从不抱怨加班,早上起床背英语,公交车上看单词,午饭也没忘记练广东话,下班后上课学怎么用好电脑。 膝盖上的血直往下流,触目惊心。 傻大妞说,“小姐,我看你要去医院。对不起哦,我还有事,你自己想办法吧,或者打的去?”大概怕我缠上她,她客气地退出三尺以外。 我没去医院,血淋淋地爬进了甲方的公司,希望得到同情分。 “对不起,施小姐,我们很同情你,可截标时间是规定好的,对任何一家公司网开一面,同时意味对别的公司的不公平。”甲方递给我一包纸巾,补充说,“如果贵公司有足够实力,相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我们更不能把项目交给不够实力的公司。” 我的伤腿,得不到任何同情,包括自己服务的公司。人事文员客气地通知我,“施蔷,对不起,你明天不用来了。”办手续时,我抱着我那些没成气候的杂物,听见她们在小声说大声笑,“老板说她下巴尖眼睛水,不是有福气的人,不能让她带累公司。” 我茫然地站在大太阳下,捧着我的水杯我的电脑书我的纸巾,看马路上车来车往,人流熙熙攘攘。 我就是个倒霉鬼! 啊---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永远不死! 第三章 阁楼到地下室,我的心比天高,运比纸薄。 2006年的冬天格外难熬,我感冒了,起因十分离奇。某天站在某处屋檐下,我感觉有滴水正在凌空而降。我抬头,果然,它不偏不倚,掉进了后衣领。这是滴冰冷的水,慢慢滑过我的背。我打了个激灵,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回去就病倒了。 我昏昏沉沉没日没夜睡觉,偶尔醒来,嗓子像大旱三年的田地。可是没水,水龙头在遥远的一楼。我爬起来,刚走两步倒在地上,好吧,爬回床上等死。 死,从来没这样接近过。 在8瓦灯泡的光亮下,我看见它坐在堆满衣服的椅子上,笑嘻嘻地调侃,你准备好了吗?没有,我冲它嚷嚷,我才二十四岁,我还没来得及做一番事业。它叹息,温柔地抚摸我面颊,你信命吗?孩子,别和命斗。我哽咽,我信,可我的命肯定不是这样。它不安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我迷惑,不知道它要做什么。 我看见这城市有盏灯下,我曾爱过的男人,他用水冲冲脸打算睡觉。我橙黄色的牙刷,依然插在镜子旁边的杯里,仿象牙的梳子,茶几上丢着我没看完的十月份的《时尚》。我知道有处雅致的小间,窗外可以看见整座城市的流光溢彩,那里准备了绵绵甜香的高山乌龙,缓缓流淌的筝乐。只要轻轻一声,立刻会有秀丽灵慧的女孩子推门而入,“您有什么吩咐?”我曾以为那惬意,就等我去享受,“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可爱得无与伦比。”妈妈-给我生命的人,午后的她坐在那,慢慢翻看报纸,遥远的他乡很繁华,有最时髦的衣服,纸醉金迷,只要有钱,你可以享受到最好的生活。同时,抢劫,械斗,讨工钱的民工,卖大街的女人。 妈妈呵,我的肺,呼啦呼啦扯风箱,每次咳嗽都需要忍受肋间巨痛,我能感觉我的呼吸,炙热,干燥,每颗泪,没滚落枕间已经被面颊吸干。渴,我张着嘴,如同困在水坑的鱼。 妈妈呵,手机静静地睡在床头柜上,可是,… 您已欠费停机! 我没死,如果人那么容易死,就不会有千古艰难唯一死的话。 我饿,狼吞虎咽吃面包,上面长了几块青灰色的斑,掰掉继续吃。 吃完我打着干嗝,拉好被子和上面杂七杂八的衣物,睡了。 再睡醒的时候,我终于有力气爬起来。梳通头发,我拿矿泉水瓶去打水。回来时,在狭窄漆黑的通道上我被人撞了,水瓶骨碌碌掉下去。 “due。”我轻声骂,慢慢挪过去捡。 有只脚抢在我前面,踩在水瓶上,那么一辗,劣质的塑料瓶破掉,水汩汩流出来。 我愣住,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多么像那塑料瓶,经不起轻轻一脚,破了烂了。而无情的脚,明明知道它薄弱得经不起任何外力,却仍不肯放过,反正花不了他多少力气。 第4页 我抬头,对方庞大的黑影,把整个我笼罩其中。 我跳起来,我踢我捶我咬,我骂我哭我吐口水。 等对方狼狈地把一个近于半疯的女人从身上掳下来,他和我,已经同样精疲力竭。 “疯子。”他半坐在地上,靠着墙,喃喃说。 “我due你。”我整个倒在地上,喃喃骂。 他比我先恢复,起身,俯向我,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我看见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我记忆力很好,当我做销售时,我记得每个客户的名字、生日和爱好。 “大蜘蛛。”我喃喃道。 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纹在胸口的黑色大蜘蛛,把酒醉的我丢在酒店的臭男人。 他没听清楚,凑近我,“你说什么?” 唾! 我唾他满面花。 他提起脚。 你踩啊我让你踩有本事踩死我不要偿命。 躺在地上的我,奄奄一息,剩胸口半截气。 他审度后觉得交易划不来, “扶我起来,否则我告你故意伤害。”我微弱地哼。 他转身就走,把我留在黑暗中。 我是摊烂泥,悠然自得睡在地上,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 活着,躺着,还想怎么样。 后来王亮跟我说,没见过比你更无赖的女人,果然属小强的。 我鄙视他,没见过比你更不像男人的男人,两次,两次把同一个女人丢在孤立无援的处境。 他笑,知不知道有个词,咎由自取。跟陌生男人开房,有什么遭遇都不要怨别人,所谓地狱无门你偏进。还好你那天赖的是我,我看你长得不错马马虎虎从了。换别人,酒啊药啊,把你折腾死都没地方告。把你卖了还是轻的,说不定就玩死你。女孩子,要自爱,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施蔷啊施蔷,你命大福大,必有后福。 他看看我,再说第二次你和疯子没区别,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动物般在黑暗中荧荧发亮。谁知道和你纠缠下去会出什么事,惹不起还躲得起。 我躺了很久,才爬起来摸回小间,再倒下,握拳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要把别人踩在脚下。 说着玩的。 也许将来有天我会抖起来,可那时又怎会有时间精力去踩别人。有空踩别人的,都是在泥塘里打滚的同类,反正身上已经够脏,也不在乎多溅几滴泥水。混得差,才需要从别人身上找感觉。爬上岸的,整整衣衫,对脏东西避远点,免得影响自己的高贵华美。 然而那时的我,只能用这些空洞的话鼓励自己,不要放弃,想想将来的好日子,亲爱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理解别人所有的选择,相信每个人都是迫于无奈做出选择,选择看上去更好的,放弃不那么重要的。 我选择原谅王亮,只为一碗炸酱面。 居住在地下室另一间房的他,给我这芳邻送来了一碗道地的炸酱面。 “青豆嘴儿、香椿芽儿, 焯韭菜切成段儿;芹菜末儿、莴笋片儿, 狗牙蒜要掰两瓣儿;豆芽菜,去掉根儿, 顶花带刺儿的黄瓜要切细丝儿;心里美,切几批儿, 焯江豆剁碎丁儿,小水萝卜带绿缨儿; 辣椒麻油淋一点儿,芥末泼到辣鼻眼儿。 炸酱面虽只一小碗,七碟八碗是面码儿。” 我吭哧吭哧哭得像头猪。 第四章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唱歌的更不是。 王亮告诉我。 我很直接地告诉他,我不是看见个把会唱歌的男人就晕得找不到北的女人,所以他不用担心我爱上他。 “我鄙视丢下女人不管的男人。”绝对真心的话。 虽然郑向南已成为我的ex,但他对我很好,过去是,现在也是。我欠他二千大元呢,能不觉得他好?再说那位有钱的同事,人家也没说要怎么样,是我自己愿意跟他出去。成年人要懂得衡量选择的后果,不能把我的倒霉推他身上。何况他教我读奢侈两字,经过他,我从《女友》进入《时尚》阶段。 对我来说,男人是个好东西。但是,唱歌的王亮不是好东西,这点我绝对赞成。 说着话我敏捷地摘下脚上拖鞋,向一只小强飞扑过去,一下两下三下,把它灭了。 “第一,你算女人吗?bh得一般爷们都比不上你。”王亮收拾掉桌上两只碗,面汤已经冷掉,飘着几星油花。我和他,经过核计,买桶装面不划算,不如买大包装的,偶尔打两只鸡蛋,又好吃又有营养。“第二,我没丢下你不管。我特意请你吃炸酱面,还喂你喝水。” 得啦,那面闻着香,吃起来死咸死咸。我喝了两瓶水,用1.25升的可乐瓶。 我搬着手指,问,“纹身痛不?” 他回头呲牙一笑,“痛啊,可痛了,痛得我没哭出来。” 神经病,痛还纹啊,看都纹的什么,五花八门的。果然,人家说爱打洞爱纹身的都变态。 他很文艺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心灵的痛楚远远超过肉体的。为压制发自内心的痛苦,我们只好借助于施加在肉体上能忍受的痛苦。” 第5页 我撇嘴,几天下来,我已经知道他底细。他的常业是在一家三流酒吧唱歌,穿小背心挂粗金属项链露两膀子,嘛歌流行唱嘛歌,还不如人家女的卖座,至少女的可以跳钢管舞可以抛媚眼。这会看他的表情,活脱顾城上身,我缩了缩脖子,冷。 快春节了,工越发难找,不少公司已经准备放假,我心事沉沉地仰在床上。别指望回家了,没路费,我跟家里说的理由是和郑向南分手了,新处的男朋友今年不回家,想我陪着他。我妈有点不高兴,估计在想女生外向,但没说什么,嘱咐我孤身在外,多吃两顿好的。 我苦笑,天天吃面条,从□□吃到统一。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许巍-《两天》) 王亮靠在门边吹着口哨和。 光看他侧面,挺迷人的,可惜他真滥。昨晚我想向他借水,走到门口听见里面动静。我不是无知少女,自然知道他在做的事,后来听见他和别人出去,两个人有说有笑,非常“尽兴”。 等过了春节,会找到工作,会有固定收入,我要离开这里,脏,乱,黑,地下室潮得受不了,整天见不到日光,光一只8瓦灯泡白天黑夜在空中摇晃。那时我要和他说再见,我和他不是同类,我也永远不要成为他的同类。 “啊你怎么把我的书用来盖泡面?!”我突然发现,电脑书的封面已经又软又皱,一本书眼看毁得不成型。他毫不在意地说,“它最厚最重,不用它难道用它啊?”他指的是我的管理书,上面掉满刚才的调料和油,我心痛得嘴都歪了,“你你你…没文化!出去!”他耸耸肩,不留情地指出,“你该感谢我,一天三顿给你送吃的,否则你已经烂死在这里,有文化的人。”我恼羞成怒,尖声叫道,“出去!”他调头就走,顺便把门重重拉上。 呯! 他这一走,消失了几天,我白天在街上浪着不觉得,晚上呆在那里就有点害怕,太黑太安静。他在好多了,他会带夜宵回来,说说当天晚上发生的趣事,杂七杂八,聊到凌晨二点才各自睡觉。我越发盼望春节早点过去,好找工作,最好能找到包住宿的公司,免得我独居得要出精神病了。我开始想听到人声,电视声,最好热闹得让人只会傻笑。 他是半夜回来的。 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不像他的,赶紧爬起来,抓把扳手当护身符,说起来还是他给找的,因为有次聊到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太杂了。 我听见喘气声,那一下立刻认出他来,马上开门,看他怎么了。 像和我打架那天一样,他半靠在墙壁上,疲倦地喘着粗气。 借身后房里的灯光,我看见他滴滴嗒嗒在流鼻血,眼睛不必说,青了一大块,嘴角裂开了,手啊腿啊好像都带了伤,就像刚从黑社会斗殴中回来一样。 我没问他发生什么事,像他这么臭的脾气,居然还活着反而是件怪事。我打了水,替他擦伤口,然而没办法,伤得挺重的,血染得毛巾上到处都是,洗也洗不清。最后只好告诉他,“我送你去医院,可能要缝两针,否则好不了。”他的肩膀,连皮带肉被扯掉了一块,“你有钱吗?”他无力地摇摇头,我狠了狠心,“我先替你垫,你要记得还给我。” 等去了医院才知道,我那点钱还不够,在这城市里我可举目无亲,帮不上忙。我吞吞吐吐告诉他,他示意我走远点他要打电话。我赌气站在急诊室门外,其实竖起耳朵努力捕捉他的每点声息,“对不起,打扰你。…可否…谢谢…改天…” 跟我说话是流氓,跟别人说话简直换了个样,礼貌客气,用词斯文得很。 后来真有人送钱来,我看那人不像和他认识,倒像职业司机,没想到他居然认识有钱人,一个电话能差动人,干吗还混地下室。 我胡思乱想间,医生已帮他包好了伤口,下巴和肩膀都缝了几针,挂两瓶水消炎。 趁他暂时不用人看药水,我去洗手间整理。刚才扶他来时,没的士肯搭,我们硬生生走了几公里来的,当中我把嗓子扯哑了,既叫他挺住也叫自己加油,他一一米八的大男人,我才八十几斤的体重,完全靠精神扛下来。我的脸上身上染了不少血,干了衣服上一摊摊褐色东西,腥,加上汗臭,比他好不了多少。 等我回到他身边,他刚和人通完电话。 我涎着脸,“什么人,对你不错嘛。” 语音刚落,他刷地坐起来,凶猛地盯着我,吐了一个字,“滚!” 第五章 哪怕午夜,急诊室仍然挤满人,挂水的,陪病人的,护士。他的声音惊动不少人,他们都向我们看来,大概以为他混道上的,又把视线收回去了。 我一口气堵住,悲愤得想到,我真是他妈的比窦娥还冤,人家至少因爱成恨,我这算哪门子的事。我自个穷得管不了自己,居然敢伸手管别人的事,好吧,赔了钱又赔面子。 和这种流氓地痞有嘛说的,翻脸不认人比谁都快。 我的嘴颤抖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站起就走。没钱打车,我一个人走回去,亏我刚才不知哪来的神勇,自以为美女救帅哥,人家说不定会感动到以身相许。不不不,这种男人,送我都不要。 第6页 走着走着我才发现,我在哭。我难受得心都快痛死了,恨不得伸只手进去把心抠掉算了,还留着干什么。我越哭越来劲,干脆不走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旁边偶然有人走过,不明所以,加快步伐走得更快了,怕管闲事惹麻烦。 看,是人都知道,就我傻没长心眼的,以为人家当你自己人。 第二天醒来时,王亮无声无息站在床前,我贴近墙喝道,“你怎么进来的,想干什么?”他轻轻一笑,“你那把锁,有等于无。起来吃早饭吧,我刚买的。” 我愁眉苦脸吃他带回来的叉烧包,甜中带咸的古怪味道,多么想念一咬满口流油的肉包。人就是这样,选择一条路,大方向不错,途中鞋里砂土难免硌脚,能忍则忍。 王亮的脑袋裹得也像叉烧包。 他很诚恳地说,“对不起。” “啊?”我假惺惺地抬头,一面孔懵懂无知天真无邪,随后跳起来大骂,“你知道《流星花园》的名言不?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吗?你摸摸良心,对得起我么?那么大个,我胳膊痛得抬不起来了。我的衣服,洗衣粉、水,都是钱,还有我的人工。最错的是什么?你对不起我!这年头有多少人会对别人好,你试试看,躺大街有没有人救你,对你好不知道惜福。” 骂着骂着我突然觉得我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善良,真挚,而他,辜负了我一片心! 我丢下手里的叉烧包,闷头钻进被窝,把被子拉过头。 “好了啦好了啦。”他靠我坐着,柔声说,“别生气啦。” 我性格中最好的一点就是不赌气,又不是我男人,扮痴发嗲要注意分寸。趁他现在内疚,我拉下被子,“请我吃饭,自助餐。”昨晚他把一叠钱塞进口袋,估计付完医药费还有多,我帮忙花点也不为过。 我们去吃了。为让这顿晚饭更值,我没吃午饭,也逼他不许吃任何东西,自助餐最高境界无过扶着进去扶着出来。 到下午王亮饿得奄奄一息,我也是。 为取暖,我俩各裹着条被子挤在一张床上。我说,“昨天为什么打架?”他嘿嘿笑,“你不老叫我地痞流氓,这种人打架还用理由?一喝多头一热就动拳头了。”我闭着眼睛哼唧,“你哪里人?东北?东北银都是黑社会…”“你呢?”“我,还用问?来自宇宙贝搭星的超级无敌美少女,白洞白洞,我们终将穿越白洞。”他笑得躬起一团,“我一直以为,只有五岁小孩才看那种没情节没内容的动画片。”我学口袋精灵的叫声,扑向他,“叽叽呀贡皮卡丘!”他避开我,却弄到伤口,嘶嘶叫痛,却还是笑。 闹着闹着我意兴阑珊,从前和郑向南在一起时,也是这么玩闹。原来,我浅薄到身边换一个人,台词还是老一套。他凑过来看我,温柔地,关心地,“怎么了?”我的心,像被猫爪挠了下,有点痒又有点痛,差点丢盔弃甲从了。幸亏设好的闹钟嚷嚷起来,“吃饭吃饭。”我推开他爬起来。他不知道刚才两分钟里我已经从食色还是食物里打了个转,最后决定,我不能跟滥人绞一起,我的人生是光明向上的。 吃自助餐的技艺是吃值钱而不饱的,我吃了五份三文鱼,两条阿拉斯加蟹脚,几盆虾和蟹,然后专攻龙虾仔,一出来就去拿,再出来再拿。汤和红茶也必不可少,免得食物干巴巴堵在嗓子眼。甜品我也爱,黑森林,芒果慕思,各式各样的都来一份。最后发现冰淇淋是哈根达思,一口气吃掉□□个球。 我差点需要扶着墙才能出酒店,暴饮暴食的后果是整晚连吐带泻。按王亮说法,我不是能享福的人。 呸!等我以后发了财,我见天去五星级宾馆,看能不能享福。 我问,“你呢?将来发了财做什么?” 他茫然,“没想过,可能到处跑,走走看看。” 没志向的家伙。 我教育他,“你要红,知道吗?这样下去不行,再有天赋也得让别人知道。”我扯扯他的脸,“长得不错,声音也好听。你干吗不去参加比赛,好男儿啊超级男声?什么能出名就做什么,你要成名!成名了再谈理想。还要有钱,没钱寸步难行。想想王菲啊陈弈迅,他们都有名有利后才玩性格。罗大佑也不是一天就成音乐教父,当年他到处卖第一张大碟时肯定没想过以后这天。别呆这里,再呆下去你整个人都烂掉了,喝酒,打架,玩女人,不做好事。知道流水吗?它一直向前走,所以不会臭。” 多么励志!我慷慨激昂得像演讲。 王亮听得一愣一愣。 最后我总结,“我们都要尽量活得更好。” 生活肯定不是这样,潮湿黑暗的地下室,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生活肯定也不是那样,每天挤在公交车里,上一天班,下班后就是吃饭睡觉,好有力气准备明天上班,一辈子用来还贷款供套小房子,当中还要生孩子养老人。 可究竟该怎样呢? 我也茫然了,又不打仗,打仗也轮不到我危难时刻显身手。 “首先要有钱。”我挥挥手,等有钱了我就知道要做什么了,目标不能定得太虚无,精神目标多想人会变傻。 第7页 为感谢我的教导,王亮带我去他表演的酒吧。别说,他一出来还挺耀眼的,“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在那刻,我愿意相信他今晚为我唱。 可惜好梦不长久,我跟他在商量去哪吃宵夜时,他手机响了。 他立刻变成那个斯文的他,“来了?在哪?” 他东张西望,然后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漂亮,然而不远处的女人,不但美,还有味道。 她的眼,狭长妩媚,眼梢上挑。 就在她眼神流转时,王亮已经丢下我,大步向她走去。 狐狸精,她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我小声咒骂。 第六章 我一个人回“家”,路上经过大排档,要了碗炒米粉,坐在小板凳上哗啦哗啦吃个精光。没客人,摊主笑眯眯看着我吃,“姑娘你真能吃辣。”那是。我问,“你怎么还没回家?”这城市快变空城了,回家已成为每个人最关心的问题,什么时候回,怎么回。去年我坐飞机回的家,经济舱里哄哄地挤得像大巴。 “想着再多挣几个钱,所以晚两天。没办法,过年要用钱。”他叹息,“你呢,怎么也没走?”“噢,陪男朋友,他不想挤在人多的时候。”假话说多了,像真的一样,连我都开始觉得是为了一个男人,才留在这潮湿寒冷的城市。“你男朋友怎么让你在晚上孤身走,不安全。”“他有事。”他和那女的眼神接触时,哪怕我这旁观者,也能感受到咝咝火线声,不用说,此刻他俩肯定在天雷勾动地火。我不愿再想,把话题岔开,“我不喜欢回家。回前特别折腾,天天看机票折扣够不够低。大包小包,回次家花掉大半年积蓄。在外头想家里好,回去了又觉得陌生,没出去的说不上话,都是出去的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三天下来,刚习惯点,又得收拾行李往外走。车一动眼皮子浅得藏不住泪,不想走了呵。” 我开始想妈,想她唠唠叨叨的样子,想檐下竹篮里的风干栗子,想热腾腾的饺子,想大年夜凌晨时的鞭炮,想得我躺在床上瞪着双眼发呆。去年初三郑向南接我去了他家,坐六七小时汽车,腿都麻了,我靠着他的肩,一路呼呼大睡。农村春节正是闲时,整天喝喜酒串门子斗牌。今年转工后,我俩感情才越来越差,他不理解我整天奔进跑出为了啥,“打份工,过得去就行了,一个女人要那么强干什么。不如早点生孩子,早生孩子早得福。”每次加完班回去,他热饭菜给我吃,可同时开始埋怨,非把我逼到半点胃口都没有才肯收声。我渐渐不想回去,有时不加班也在外头转几个圈才回家。 唉,我在想什么呢,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他,所以甘心情愿净身出户。 我翻个身。 不该吃炒粉,太油,胀得胃里难受。 我恍惚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总觉得有人在房里踱步,叹息。 是爸爸吧? 哪怕是梦中,我也知道自己在哭,哪怕过去已经那么久,还是不能触及心上那个伤口,轻轻碰到就会痛得想打滚嚎叫。 有人推我,“喂,醒醒。” 我努力睁开眼,可光线让我痛苦地呜咽一声,意识在恢复中,“你怎么回来了?” 王亮说,“我早回来了。你哭得鬼都要爬出来了,这地方本来暗,我还以为你中了邪。” 我没有,只是,魂魄停留在梦中,那里父亲还在,阴沉着脸翻柜子收拾衣物,“小蔷,你妈不在了。”每次梦到这,我都忍不住要哭。我不敢提醒他,“爸,不在的是你。”怕一说穿,他就永远消失了。 “几点了?”我掩住眼问,大概炒粉太咸,嗓子眼像着了火,声音干枯得不像我的。 “五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我软弱地说,“谢谢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太阳又升起来,我恢复到活蹦乱跳,贼忒嘻嘻问王亮那个女人是他什么人,其实不用确认也知道他俩肯定有事,不然人家会巴巴派人送钱来救他吗。 这可能是他非常不想提的事,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只横我一眼,表示费事睬你。 他请我吃东西赔礼,好吧,如果因为她,你每得罪我一次就请我吃次饭,那我也不生气。 我手下留情,要求去几十米外的茶餐厅,韭菜花炒虾干,腰果炒小鱼干。我对上菜的服务生笑,“靓仔,例汤能不能送大份点?”转头上来一大盆花生煲猪脚,这次来的是女孩,笑嘻嘻地说,“免费,他说的。”说着话嘴向柜台那一呶,刚才的男孩正在收钱,可能听见这边动静,对我们笑了笑。 王亮不怀好意地说,“小心汤里加过料,你光顾勾搭人家男朋友,喝了下药的汤都不知道。”我喝了口,没什么特殊,狐疑地问,“下什么药?”他笑,“增肥药啊。肥死你,看你拿什么勾搭别人。”我明白过来,“有本事你别喝。”他舀了碗,“我怕啊,不过朋友一场,陪陪你,以后演瘦身男女也有对手。” 第8页 他心情很好,于是我们俩吃饱后去外头逛了会。街上人和车明显少了,阳光温和地照在身上,不冷,穿件外套就够应付。有父亲把孩子放在自己肩头,孩子乐得咯咯笑。一时心血来潮,我问王亮愿不愿意这样举着我。他爽快地蹲下来,如我所愿。可惜我上去后,他一站起来我怕得搂住他脖子大喊大叫。唉,无论多胆大的人,下盘不稳离地一米多,肯定都头晕。 我晕得走不了路,王亮二话不说,一把把我抄在臂弯里,就这样抱着我慢悠悠往回走。我不敢看地面,怕更晕,只好向上看,看天空飘过的云,看树上的绿叶,看他的脸。 “王亮。” “嗯。”升调,带着问号。 “有时我觉得,能不能扬名发财不是特别重要。可又有很多时候,我又想,有钱还是好的,可以过得好,可以不用愁东愁西。” “嗯。”平调,是句号。 浊气上扬,我扯开嗓子吼,“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人没站直,气流不稳,声音有点颤。王亮忍不住帮我唱下去,“有个贵族朋友在硬币背后,青春不变名字叫做皇后,每次买卖随我到处去奔走,面上没有表情却汇聚成就,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罗大佑-《皇后大道东》) 所谓路人侧目,就是形容这会情形。 我哈哈大笑,兴奋地说,“王亮,你会红的,你有条件红。你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你弹吉他那两把刷子也不像滥竽充数。”他“切”一声,冷笑道,“何止吉他,我三岁开始摸小提琴。”话才出口他有点后悔,改口说,“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 这人,十棒子打不出一句真话,我点点头,“嗯那,厉害得你!” 晚上临睡前,王亮来敲门。 “么事?”我懒得下去,在床上大声问。 “睡前多想想美事,数钱数到手抽筋,帅哥排队来爱你,跑车别墅任你挑。”他说顺口溜呢。 我知道他好意,怕我再做噩梦,微笑应道,“知道啦,面包会有的,男人会有的。” 第七章 我跟着王亮混,没多久他那圈里的人开始叫我小强姐,亮哥的小强姐,我也从他们那慢慢摸出“狐狸精”的底细。 果然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原先干演艺经纪人这行,俗话说穴头。后来飞机上认识个台湾老板,跟过去从董事长特助做到二奶,现在风生水起,说不定将来会成方小姐那样的女强人。王亮和她,在她做经纪人时认识。后来?当然他被甩啦。每个人都关照我,“小强姐,拜托,千万不能告诉亮哥我说的,他一听这个就跟人急。”废话,我是拎不清的人吗?每个人又吞吞吐吐,“那是往事,现在亮哥不是跟你好吗。别打听了,知道多没好处。” 呃,天哪,我们可是纯洁的。 王亮的活越来越少,在农历二十七后工作变为零。可能刚得到一笔“额外”的收入,他悠哉游哉,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准备和我过年。 我们又挤在一起聊天,我问,“为什么选卖唱做职业?” 为什么?本可能做工程师做企划做教师,是什么让他的人生走上现在这条道。 阳光洒在两个快发霉的人身上,他懒洋洋地眯着眼,不假思索地说,“为了追求女孩子。”我做恶心欲吐状,“呃,以后成名了可不能这么说。要说为了艺术,年少的你听见音乐的呼唤,于是开始歌唱。或者某晚窗下的夜莺,点燃了你对歌唱的热爱。”他斜睨我,“你那么直接,却教我虚伪,想害我?”我不屑地说,“你不觉得你的原因听上去很猥琐,像色情狂?”他嘴角泛起丝微笑,“读书时没试过喜欢一个弹吉他的少年么?” 不须我推波助澜,他已开始回忆美好岁月,“读书时有个女生特别招人注目,成绩好相貌好,话也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无聊。她不是不搭理男生,但永远和蔼可亲,和大家保持距离。直到有一天,她看学长弹吉他的眼神,和平时完全不同。我开始学吉他,进度飞快,几个月后超过师傅。接着我到处找能超越自我的方法,拼命和别人比,像小说里的剑客,挑战,然后从别人那学东西。” 我没耐心听他把话题歪到如何练好吉他指法上,“那女孩你勾搭上没?” 他看着远方,许久才说,“有。” 我兴奋起来,谈的内容终于有趣味了,“啊,后来她没跟你出来?” 他慢吞吞地说,“没有。” 没有没,就是有。 咦,我从来没见过正常女人找他。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看拉掉什么大新闻啊,他以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别想啦,她早嫁人了。”那是,她终于忍受不了他的无情无义、好色、颓废、…?谜底立刻出来,“我另有新欢,把她赶走了。她离开的时候很平静,但说会恨我,永不原谅。”我赞叹,看人家这生活,爱与恨都强烈得非一般人哪,我和郑向南分手,淡如我要去超市一般,“我走了。”“嗯走了?”“保重。” 有些东西一旦揭开盖子,再盖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王亮喃喃道,“我做得可绝,不敢告诉她我喜欢别人了,白天黑夜就不给她好脸色。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有心事行不,你别管男人的事,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她聪明,几次下来大概猜到了。等她理好行李要走,我突然发现我的无耻,她本来被保研,为我放弃学业跟到这里来,一直吃不惯南方的东西,天天得做家务,跟我在一起,连洗衣机都没有,洗牛仔裤时拉链卡进指甲,血哗一下染得半盆水都红了。独生女,娇生惯养,因为我跟家里闹翻了,回又回不去,居然被我这没良心的一脚蹬掉。我说你别走,我没其他意思,就是心情不太好,等过去这阵就好了。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我哄她,说会永远照顾她。其实我烦躁得要命,但听到她的哭声,真的不敢发脾气。我真的怕,怕一睡去她会去寻死。可我还是睡着了,醒过来听到她仍然在哭。我装睡不吭声,她哭到早上五点左右,不哭了,爬起来洗澡,然后拖着行李走了。她走后,我既觉得轻松,又觉得自个坏透了,总有一天会有报应。” 第9页 我打个微颤,我们是一路货,狼心狗肺,背信弃义。 他转向我,“你害怕了?离我远点,否则早晚害了你。” 我勉强笑道,“得了吧你,我能被你害?” 他笑得很惨淡,“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的眼神早出卖你了。” 我嘴硬,“p,我有那么傻吗?全天下我最爱的人就是我,还有我妈,其他我都不爱。” 他不信,可也懒得和我争论,长长吁了口气,“反正我信天有眼,甩人者必被人甩。” 我脱口而出,“叶蓝抛弃你,你是不是在等她被人抛弃的一天?” 所谓祸从口出,从他开始诉说起,我心头就在狂叫“狐狸精”的名字,一定是她!为了她,王亮抛弃了初恋。心语说上无数遍,肯定会有离开嘴的那刻。 他听到叶蓝的名字,直直瞪着我。我真怕他一伸手掐死我,干笑着圆场,“呵呵太阳好开个玩笑,对了,我会煲广东汤。大过年的,我们和房东借炉灶,我来煲乌鸡汤。” 他脸色阴晴不定,估计在考虑要不要扯翻脸,但赶走我,等于他或我,要孤单地过整个新年,在一个陌生冷漠的城市,这比什么都更让人难以忍受。最后他闷闷不乐地说,“好。” 我们在空旷的超市里购物,一只冰冻乌鸡,小得跟鸽子似,汤料也是超市里卖的现成一包。我辨识出来红枣、菌菇、构杞子、淮山,还有几样黑乎乎的,估计是生地熟地当归。管他呢,反正补不死两条害人精。 我盯着炉火走神,天可能真有眼,所以我沦落在这里给流氓煮鸡汤。 王亮被房东的儿子缠着在教吉他。在两人手里,一会淙淙乐声,一会曲不成调,最后小孩放弃了,要求阿亮哥哥来首整的。 我听见他略低沉的声音,是一首英文老歌。 这该死的家伙,我站在灶前,无声痛哭起来。 为他说的往事,为往事里那个绝望的女孩,为刚刚过去的一年,为看不清理不楚的未来。 而他一无所知,依然淡淡唱着,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 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 hey jude, refrain, 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ys it cool by making his world a little colder. hey jude, dont let me down. you have found her, now go and get h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so let it out and let it in, hey jude, begin, youre waiting for someone to perform with. and dont you know that its just you, hey jude, youll do, the movement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 …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oh. na na na, na na na na, na na na” (hey jude-paul artney)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起,恢复天天更。 第八章 王亮很赏脸喝了乌鸡汤,甚至抢着洗涤餐具。我站在他身后,抱手笑嘻嘻讲笑。房东太太以为我们谈恋爱,管束儿子不要打扰阿亮哥。客厅里在放广东大戏,我跟着哼,“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王亮取笑我,“两句话,唱错若干音。”我bh地说,“谁说的,我唱的是施蔷版香夭。”他看着我笑,把手在裤上胡乱擦了擦,像对小屁孩般揉揉我的发,“你像我年轻时,从不服输。”得啦,您能比我大多少,故意扮成熟。“不服气?你见过蜂窝煤不?吃过一毛钱一斤的米不?”当然!我亲手搬过蜂窝煤,一买两百斤,卖煤球的把东西卸在楼下,然后我一次五个往上搬,每只煤球八两,五十个来回就可以在三楼的转角堆起煤球的小山。我还用自行车带过百斤大米,左右各五十,借花坛高处上车,用力一蹬,走喽,晃悠悠穿过大街小巷。左邻右舍谁不知道,施家的老闺女得用,比一般男娃强。 他又揉揉我的头发,“看过海没有?” 当我乡下人?当然见过。 他笑,“晚上呢?咱们出发去看海。” 不知他从哪搞来辆破摩托。风吹进眼里,泪水哗哗往下流,我只好把脸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过了会兴致上来,我又开始吼,“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他放声大笑,“这么爱唱,不去卖真可惜。”我兴致勃勃,“好呀,明年我跟着你卖唱,组合名字就叫疯子。” 我们确实是疯子,那么冷的天赶到海边,一片乌黑,周围数里不见人烟,光听见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他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拍拍身边位置,示意我也坐。我大大咧咧一坐,谁怕谁呀。黑暗中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半称赞半调侃地说,“胆大的姑娘。”怕他么,不,如果要整死我,我病倒在床时,他完全可以不管我。可他管了,喂我喝水,吃药,还有咸得要命的炸酱面,他只是个嘴欠的家伙。我发过誓,只要别人对我好,我会尽我所能回报。现在陪他半夜摸黑看海而已,不难。 第10页 “有时我会想,从这出发,一直游,最终可以到哪里?”他躺下来。 我想了想,“海底?鱼肚子?” 他笑,“扫兴的家伙。” 反正彼岸不可能是太平洋,我从小不爱看童话,况且童话不也常有把人切成一段段的情节。我冷,把自己贴近他,他没反对,把我搂进怀里。依我看,还有种可能,就是明天负责清洁的,发现一千八百米长的沙滩上多了两具搂抱着冻死的尸体,值得庆幸的他比伽西莫多英俊多了。 他怀抱极之温暖,不过我没半点绮思杂念,可能都被海风吹走了,□□一般都在温饱后。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难道我的魅力让他终于忍不住了?我好奇地看他,结果发现他在哭。 我立马呆若木鸡。 你们能想象吗?当你正窝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时,他没有遐想,没有动作,只是哭了,还哭得像刚认识自己错误的小男孩。 我手足无措,不敢动,不敢说话。 我突然明白他为何哭,负过人,被人负,活得像坨烂泥,懊丧,却又无能为力。想控制自己,却一次次输给自己。最好烂到中枢神经也没了,可是偏偏它顽强地不肯失去知觉。痛呵,整个人缩成一团,拼命用种种方式麻醉自己,可又麻不翻,只是更清楚看清自己的丑态。这个人是我么,是啊是啊,逃不掉躲不开,比影子还紧地贴住整个人。 我用头顶抵着他的下巴,以轻轻的摩擦安慰他。 别哭啦,会好起来的,我们是小强,永远不会被压垮的小强。 这个人虽然很差,可是命中注定要做这个人,那么接受吧,从今天开始,好好爱自己,做好好的自己,不晚,人生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海水偷偷涨上来,我能感觉它爬上我的脚我的腿,可我没动,如果无言的陪伴能给他一点安慰,我愿意付出。直到海水开始触摸我的脸我的发,王亮才动弹。他扶我起来,我俩一身泥水,又脏又冷,对视后大笑起来。借夜光我都能看见他脸上挂着的海带,而我,下巴处痒痒的,估计也有些异物在上头。 他用衣袖替我抹去脸上的脏东西,我伸手摘去他眉头的海带,然后又是捧腹大笑。 他又一次像对孩子般撸撸我的发,“谢谢你,好心的姑娘。” 说我吗? 我呲牙咧嘴,好高的评价。 可惜我俩的默契从来只有昙花一现,没等发生些什么传说中的jq,他的手机不识趣地响起来。在看到来电名称后,他又变回那个斯文的王亮,“嗯,新年好,…,是的,…吃过了,挺好的,你呢?...” 死相。 我赌气一个人走了。 走出百多米,我回头看看,他居然丝毫没发现个大活人走开了,还在执着地煲电话粥。 值得这样子吗?她已经不是你的什么人了。 我悻悻地想,随之恨恨地说,最后对着马路大声骂道,“讨厌你!” 是的,我已经一个人走回大道。既然他从头到尾没注意我,那么就让我走好了。我从来不怕孤身一人,要知道天下有聚就有散,想到散时的悲伤,不如不要聚的欢乐。 我疯头疯脑沿大道往回走,要走多久才能回去,反正我不在乎,时间不用来浪费也会过去。 王亮的电话追了过来,“你在哪?” 我冷淡地答,“回去了。” “你…!怎么能这样?”他气呼呼的。 “为什么不能?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轮得到你管吗?” 他平静下来,“好,再见。” 好花不长开,一小时前,我们像世上唯二存活的人,用彼此体温取暖,理解对方阴暗的痛苦。一小时后,我们已成陌路人,各怀心思,谁也不知道谁究竟要什么。 没关系,人生,本来是这样。 我大步向前走。 不回头哪! 第九章 我俩如同素不相识的人,出没于地下室时偶尔擦肩而过,他没打招呼,我更不主动。人生坐标线,他和我的交集已经够久,久到该向各自的方向延伸了。年初三,我发现一家春节没放假的工厂,门口挂着招人告示:急招文员,包住不包吃。 像闻到腥味的苍蝇,我在原地兜了几个圈。我一直认定自己至少属于储备干部,放低到拿千元月薪的文员,多少有些不甘心。可想起房租衣服食物,三斗米也比没米强,我硬着头皮进去。 新年,比较冷清,保安和气地让我坐在门厅等,他通知人事科接我进去面试。不一会,人事文员匆匆出来,填表,留资料,人事科长见了见,用人主管看了看,结论下得爽快,“明天来上班。”主管在应聘表上龙飞凤舞写“建议薪金一千五”。比人事科长说的一千多五百,嗯,好人哪。出门时保安叫住我,“送你一个’’桔’。”那是颗金桔,大概刚从盆栽摘下的,我接过,“谢谢。”(广东风俗,“桔”和吉同声,春节摆盆栽金桔取口彩。)他笑得温暖,“新年快乐!”我回以笑容,“是,新年快乐!” 我恢复上班生涯,但没搬到厂里住,仍然留在地下室。认识一场,总想和王亮好好告别后再彼此消失在人海,可初二晚后他不见了。我不敢离开,浮萍般的我们,很可能被风一吹,再没遇见的时刻。 第11页 这家伙,不会给狐狸精的老板给灭了吧?又或者,是不是沟到黑社会老大的小妹,被砍成十七八块?更有可能,灌满黄汤,无声无息淹没在某处阴沟里? 我胡思乱想,没一个想法往好处,可见他做人多失败。 上班很忙,台资厂,我现在是车间文员,面试我的车间经理叫纪舒。他干吗不叫舒纪(书记)?我腹诽,接触多了,才知道人绝对不可以貌相,纪舒完全属于拿摩温性格,用言语做带刺的皮鞭。刚走的文员,就是受不了他每天冲她大叫大嚷,默不做声自离了。再前头,嘿,有人告诉我,已经有十三个文员走了,被赶走的七个,自己走的六个。公司上下不少人在赌,我会自己走,还是被赶走。 我押我自己走,看吧,等开春年景好了,忍你才怪。 我想象那一天到来,当他对我像平常那样吼,“施蔷,我说过多少次,没我批准,任何人不准带外人进车间。”我立马站起来,“您当公司您的?纪先生,告诉您,全公司和您同级比您高级的经理还有若干个,我小小文员,做不了挡门神。”等他听完骂出新话前,我把胸卡摘下来,趾高气扬地,不不不,轻描淡写地,“这活,我干不了了,您另请高明吧,最好找个没皮没脸的,对您天天说是是是好好好,您肯定满意。” 那天到来前,我就是那没皮没脸的,看见纪舒沉着脸进来,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免得他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窝在电脑后盘点,有什么事没做,生产日报,原料辅料p.o.,考勤?ok,施小蔷,你是合格的文员,把所有该做的活都完成得井井有条。我自我表扬完,然后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叫,“施蔷,销售部刚送来的排单呢?” 不就在您桌上文件架上吗? 我嘟囔,起身瞬间把脸色化作恰到好处的微笑,“纪经理,最新排单在您左手边的文件架上。”他看我一眼,皱着眉,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样子。对着他,我傻呵呵直笑,大哥,我一打工的小妹,在您屋檐下找碗饭吃,您别为难我了呵。我想耍性格,可一想到穷无立椎之地,或者说那椎太尖,导致我立到地下室去了,自然识相地把仅剩的拽劲全收起来了。 其他同事好得没话说,大家在饭堂草草吃过午饭,有人邀我到她们宿舍困中觉。 二十几平方大小的地方,被隔成两间,每间只放得下一张叠床,一米长的写字台,衣柜小得像鞋柜。洗手间在阳台一角,厕所是它,浴室也是它。内衣裤挂在四人公共空间里,于风里摇晃。地方虽然简陋,可因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们,显得生气勃勃。她们其中两个挤一床,让出一张给我,叽叽喳喳问我干吗不住进来。我还没回答,立马有人帮我说了,“傻瓜,她肯定有男朋友,丢不下男人独自在外头。”又有人说,“喛,宿舍照拿,住不住另外一回事,好歹先留落脚处。”说得我心动起来,干吗有白住的地方不住,我真傻了我。可一想到纪舒,我又开始焉巴,有这种上司,时时刻刻不让你好过,能呆多久?刚把东西搬进来,又得想怎么搬出去。而且据我数日来观察,这厂易进难出,要想拿东西出去,没放行条别想。大概她们也考虑过,因此宿舍里没看见值钱东西,全是收到卷铺盖通知后一小时能走人的样式。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住不住宿舍的问题,又想到霉运不知何时能走,人不走运,好像身体也跟着造反,比如说生理期综合症更严重了,厉害到一边胸口不用碰,已经会自动闷闷作痛。我开灯低头打量,不知是不是灯光昏黄,看上去两边大小差别非常明显。 难道由于肝气郁结,我得了传说中的小叶增生? 第二天午睡会,大家对胸大者才有增生、还是增生后才胸大讨论了番,毫无结果。她们一致宽慰我,“施蔷,你瘦得跟平板似的,别担心增生,说不定长点东西后还升cup了。”有人劝我去医院检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有人说别去,最好别当回事,就怕太认真,就来事了。我耳根软,左右摇摆得头都晕了,下午上班比没午睡更难受,简直云里雾里,替纪舒打的报告里出现了无数错别字。 他当然狠狠训我一顿。 下班前我向他请假半天。 他敏锐地看着我,“有事吗?” 估计以为我吃不消骂,要开路了。 我大声地回答,“有事。胸很痛,我怀疑长东西了,要去医院做检查。” 他被我的话给震到了,可能没想到未婚姑娘会这么说话。他想说话又咽下去,默默在请假条上签了字。 第十章 关于红酒,听来的,法国意大利用牛血调色,澳大利亚、智利用葡萄皮调色。后来我改喝澳大利亚的,谁愿意凝视杯中酒时想起疯牛病。还听说,生产于法国香槟区的汽酒,才叫香槟,小说中女主角整箱地买,当饮料喝。 郑向南说,施蔷,你别惦记好东西了,越懂越痛苦。 小时候,在我信童话时。有个童话说三姐妹,一个要嫁糕点师,一个要嫁厨师,最小那个要嫁皇帝,皇帝自然有吃不完的美食糕点。我下定决心要找有钱人,找的半路上,遇到郑向南。他请我吃扬州炒饭,上头盖两荷包蛋,溏心的。他还请我吃兰州拉面店的牛肉锅贴,喷着油香,管饱。于是我立场不坚定了,有人对我这么好,虽然他口袋里只有十元钱,可他愿意把其中九元花我身上,从了他,算了?错过这个店,下个店还不知在哪。 第12页 我用我的经历得出教训,一个人可以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坚持着说不定最后也成了。可千万不能半途改道,否则折腾别人,更折腾自己。 我嗷嗷地叫,像午夜见到月亮的狼。 刚叫完,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怒目站在外面,“神经病!半夜二点,你不睡别人还要睡!” 是失踪已久的王亮,我向他举举瓶子,“来一口?” 他转身就走。 我身手敏捷跳下床追过去,一把扯住他衣服,“我一女的还敢喝,你一男的没胆?” 他轻蔑地看着我,“你还知道自己是一女的?喝得醉醺醺拉住男人,什么样。” 我哈哈大笑,“什么样?人样。”我控制不住舌头,用手指戳着他胸口一字一顿地说,“起码比你像。知道吗?我特看不上你,嘛人,特不知道礼字怎么写。算嘛?我对你好,一电话能让你甩下对你好的人,啊?!我等这么多天,就为告诉你,我要搬走了。为啥等,为礼,相识一场,不能甩甩手丢下人就走。我啥都缺,就不缺礼。” 他不动声色拉开我的手,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扔下我一个人哭啊闹啊耍酒疯。我不让他先走,要走也是我先。我掉头回房去,跌跌撞撞,一头钻上床,尖着嗓子高声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没走,跟进来,坐在床边温和地问,“你又怎么了?” 丢下我也好,骂我也好,都比不上这句话更厉害,一下子直掏进我心窝。泪水唰地飚出来,我哽咽道,“我要死了。” 他拍着我的背,更和气地问,“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最受不了别人对我细声慢语,这下真哭得丢盔弃甲,“胸里长了两颗瘤,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呜呜,我啥都没有,只剩下个人,现在连人都快只剩半个了。我要没半边胸,算啥女人啊?我还没找到男人呢,不如死了算!” 他一语未发,拍着我的背,好半天问,“医生怎么说?”我用手背胡乱拭去泪水,后来发现他身上的汗衫比较实用,全棉的,吸水,“没怎么,叫我不用担心,过两天出报告。”他耐性尚好,“通知家里人吗?”我呜一声,“不能告诉我妈,她喜欢紧张。我本来,想挣点钱,让她过上好日子。完了半天钱没挣上,都混地下室了,还告诉她我有事,她不得怕死才怪。”我抽噎着啰啰嗦嗦,把陈谷子旧芝麻的事都倒出来了,包括咱爸已经去了,我妈一个人守在家里;我的雄心壮志,等赚到钱,我要把存折交给我妈,告诉她只管用,有的是钱,用完还有,别老穿七八年前的衣服。我还想听邻居夸我,施家老闺女顶小子,能干,懂事,老施生着个好娃。 他听着,偶尔插两句,“是挺能干的,…,没事,将来会有钱,…漂亮女人,愁什么?”我打着酒嗝,无精打采地说,“我倒想不愁,问题没本事。我要有你家某人本事,两脚踏两船,多好。可我没呀,一只脚刚伸出去,立马摔了满嘴泥。”没等他问,我又把我那点放不上台面的臭事说了,“你不知道,我被郑向南堵在下出租车的当口,懊恼得直想跳珠江。悔啊,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不是人。你说我要贪慕虚荣,当初不该从他。既从了他,那好好过日子,偏又活了心思。既然变心,该说实话,然后是骂是分,总好过被人抓现行。多伤人心,他眼睛都红了,开头怒得发红,后来伤心得发红。”我反反复复念叨,“你说我在做啥呀,做人能这么不道地么?我刚还想,老天有眼,报应来啦,少了半个胸,还是女人么?” 我捧着头,陷入半痴呆状态。 “不行,我是女人,我充满女性魅力。”我突然亢奋起来,一把揪住王亮前胸衣服,“我们做吧。”听到我的提议,他差点没变对眼,“果然酒能乱性。别闹啦,施蔷,我知道你光嘴巴厉害,不是胡来的人。”我缠着他,“谁说的,我成天胡来。认识你第一天,还不是开房间去了。”他挠头,干笑着,“现在我们有点像兄弟,对兄弟我下不了手。”我哭,果然我不像女人了。兄弟?对一妙龄女人来说,多大的侮辱。“不行,王亮,今天我非跟你做,”一想到将来说不定得求别人跟我做,我的亢奋一下子退下去。酒劲上头了,我捧住晕乎乎的脑袋,心灰意懒地挥挥手,“嗯,闹着玩的,如今还不想男人。等将来向你求施舍时,得应我,看兄弟情份上,跟我做一两回,看我没人要的份上。你要体谅我,跟陌生男人不好交代,总不能事先和人说,别在意我的胸啊,关键地方没事。” 我已经陷入醉后的第二种状态,手脚发软,但神志清醒。 我知道王亮很温柔地吻我,很温柔地扶我躺下,很温柔地解我衣服。 他很好,好到我几乎飘飘然了,多英俊的男人哪,眉眼跟刻出来似的,肩宽腰细,完美。不过再迷糊,我也没忘记在他伸手关灯时吼一嗓子,“别关。” 我想他记住,曾经,我也是完美的。 第十一章 我一个人去的医院。 本来是门诊手术,可我的长得太迅速,医生建议留院治疗。手术前一晚十二点后不能饮食,睡到十一点五十分我爬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失眠了。 第13页 想东想西,不敢想妈,一想到她我的大脑赶紧转频道。不如想男人,王亮?是的,过去一周晚晚我窝在他怀抱中入眠,今天他不在,竟然夜不成寐,可见一个习惯养成无需三周。他说这两天他有点事,但如果我需要,他也可以不出门。我说忙你的去吧。不就一小手术,他来或不来没区别。中午他发短信说要离开两天,我竟感到轻松,起码不用骗人了,原先我想说加班,晚上住宿舍。 为何不告诉他实情?我不知道,下意识的决定。 我翻个身,换个男人想。开刀的钱,是厚着脸皮向纪舒借的。也别问我为什么,只单纯觉得他有,并且肯定会借给我,于是开口了,也借到了。从小我就不怕求人,舌头打个滚,有借有还,怕啥。对他,我更不怕,谁叫他平时对我凶,想对我凶的人都得付点本钱。 床太硬,被子太硬,我好不容易才睡着。梦未成形,护士叫醒我,量体温,测血压。我的手术在当天第一台,护士说这样好。她们的要求,我样样依从。当中甚至来了位中年阿姨,叫我举起胳膊,把我腋下修了。她草草几下,被我叫住,“麻烦你,还有些茬。”同房的其他病人全乐翻了,“这姑娘够逗,以为美容店啊。”傻瓜,修毛的费用将来会列在出院的账单上,既然如此,何不索性物有所值,搞半拉子不好。 邻床的搭讪着问,“姑娘,你不怕嘛?”谁说的,我怕,我真担心我会从手术台上跳下来跑掉。护士又来了,这次举着根细长的针筒,在我大腿上作肌肉注射。我问干吗,她说,镇定剂。嗯,用得着,我已经觉得心跳到喉咙口了,在那里哽着、滑动着,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护士送来套宽大的手术服,蓝白条的。我穿着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像光着身子套在麻袋里。最后来的是张窄小的推床,我爬上去,很不舒服,申请,“我能不能自己走去手术室?”护士说,不行,于是我只好生龙活虎地躺在上面,被她们推进电梯,沿途收获无数好奇的眼光。 麻醉师是男人,医生是男人,算蚀本到家了。 我喃喃说,“怎么没看见传说中的无影灯?”麻醉师忍住笑,指指天花板,原来无影灯不一定是圆形的。我又担心地问,“万一麻药不够,我痛得拼命挣扎,那怎么办?”也许是镇定剂的作用,虽然想到很多问题,我居然像考虑别人的事那样从容不迫。他又笑了笑,好像说到时一棒子打晕,我没听清,头一晕无声无息睡去了。 我做梦,梦里居然和纪舒在一起生活,我俩八字肯定不合,一直吵架。而他,无论我说什么,都冷漠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懂英语。我是中国人啊,可如同中了邪,一个中文词眼都吐不出来,只能愤怒地看着他冰冷的眼神,无奈地不知如何沟通。梦里我又突然想到,我不能和他这样糟糕地过下去,我要告诉他,实际上我爱他,请他也用爱回报我,可我仍然说不出任何汉语,我连英语都说不溜,只能结结巴巴地一个一个往外吐单词。当他似乎被我打动时,我恍恍惚惚地醒来了,看到麻醉师的脸。有一两分钟,我依然停留在梦里,低语着请他爱我的要求,泪水止不住从眼眶里滑落。 完全清醒时,我被我刚才说的给打击得失语了,天哪,语法不对,语音走调。我偷偷看麻醉师,他可能听惯病人的呓语,并不以为意。医生和护士都说麻醉程度刚刚好,我却觉得有点痛,也不敢抱怨,给推下去了。走之前,正收拾东西的麻醉师,突然和我说,“放心吧,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谁也不忍心让你流泪。”我脸涨得通红,只知道说谢谢。 打点滴,我看着天花板,唯一念头是渴,唇干得快裂开,嘴里恨不得长出漏斗来装水,可不行,麻醉后六小时内不能进食,包括喝水。我特别怀念昨晚那一大杯水,为什么在可以喝的时候,我不再多喝点,到不能喝的时候,就可能没那么想念了。 王亮是下午三点突然出现的,护士笑嘻嘻地带他进来。 他坐在旁边陪我,细心地拿棉花球蘸水擦我的唇。 唉,夫复何求? 他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放在护士那,护士把情况一说,他赶来了。 第二天结果出来,两颗手指头大小的东西泡在药水里,护士端进来给我确认,“报告出来了,没事,良性,纯纤维瘤。你看,剥除得很完美,没一丝破口。做这种手术一定要很小心,里面的细胞一点都不能跑出来,万一出来,将来会复发。这东西像蘑菇,割了又长的人很多。” 我吁口气,老天对我不错。 “前半个月跟别人组了个乐队,到处跑赚点钱,总算把欠人的给还了。本来不想和他们再混下去,我喜欢单干,不过既然你生病要用钱,和他们再合一阵子,预支了点钱用。”第三天出院,王亮掏出包钱给我,轻描淡写地说。 “入院时交过押金,够结账。”我不收。 “给你就拿着,傻啦八叽。”他很霸道地骂,“没见过这种蠢女人,男人叫你收你就收,不拿去付医药费,不会拿去买吃的?” 我卧床休息了一周,王亮白天在家照顾我,四点多赶出去做事,天天给我炖生鱼汤,还不给加盐,不知哪看来的方子。我喝得直想哭,后来知道是房东说给做月子的人补的,他很自信地说,“反正都补那部位,用得着。” 第14页 我…靠。 第十二章 土星逆行告一段落,我开始交好运。上班第一天,纪舒叫我进办公室,拿出只信封,“公司没有薪病假,也不报销医药费,这是我私人给你的补贴。”啊?他又说,“现在可以出去了,把欠的事做好,今天我希望看到结果。”我感动得说不出话,谁说资本主义社会没人情味,这里就有。谁要再跟我念叨前头走掉的十三个文员,我跳起来跟他急,他们不识好人心,我懂。 纪舒去车间巡查,同事纷纷问候我。刚说几句,他杀回来,吓得大家作鸟兽散。他喝道,“谁叫你把我手机号码给供应商的?!下次再发生,直接给我滚蛋。”“嘭”的一拳头打在我面前桌上,两支笔一把尺震得跳到地上。 我惶惑,不由自主站起来,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所有人缩在电脑后面。啊,凶神恶煞一张脸戳在我跟前,别人都没事,挨骂的是我这个刚开完刀第一天回来上班的人?我恨不得从抽屉里抓起刚才的信封,一把掷在他脸上,有钱了不起?花完钱做大爷了?我知道他指桑骂槐,杀鸡儆狗,可为什么轮到我做那棵桑那只鸡。 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让我痛恨自己,他与我同样心知肚明,只有穷困潦倒的我,不得不吞下窝囊气。换办公室里其他人,有可能他会遭受强烈的反抗,毕竟无由指证,闹到下不了台影响他在下属前的威信。 有人向我拼命使眼色,当他耳边风吧;有人嘴角泛起笑意,一场好戏马上要上演;更多人不知所措,既怕惹火上身,也担心我即将成为第十四个离职的文员。 我很想摘下胸牌,把我酝酿已久的话告诉他,你,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我明白。 伤口在隐隐发痛,我欠郑向南的钱,欠这个凶神的钱。我不能欠了一笔又一笔,然后继续欠王亮的,无底洞般。我记得地下室里爬过的小强,王亮三次丢下我的事,我甚至不信父母,父亲不还是甩甩手说走就走了。 我信的,唯有自己。 我含着泡泪,爽爽快快地应,“明白。” 他扬长进办公室,我闷头闷脑坐下来。 人气我不气,我若气了就是中了他的计,我自我开导。呸,医生都说了,凡胸部长东西的,都是有气不顺,我可不能没事找事,刚开掉两,再整两出来。 晚上我摸上王亮呆的地方找乐子,他混得比以前好,十一号公馆,出入都潮人。有钱,穿得披披挂挂,是潮;没钱,最好别学人家穿法,看上去胸不挺背不直,气势矮人一截。保安问我要门票,我说我是赤子之心乐队的小妹,送乐谱来,正好手里拿着大街上送广告的派送的传单,顺手一挥,混进去了。 还没轮到他们表演,有人在暖场,坐在高凳上自弹自唱征服、白天不懂夜的黑。挺漂亮的女孩,长发扎在脑后,声音也干净,垂着眼只顾陶醉在音乐中。我呆呆地看了会她,觉得她错了,这没人需要慢腾腾的东西,看喝酒的、猜子的声音越来越响,就知道她走错地了。她唱完,规规矩矩向表演台的三边分别鞠躬,下去了。 我又开始东张西望,有人喝醉了,差点撞我身上。我护着伤口闪在一边,追上来的人匆忙间向我说对不起,过后突然退回来,拿着两杯酒非要和我干一杯。当我没出来玩过?喝下去不知道人会去哪了。那人不停比划,我瞪着眼猜他说的是哪一国方言,最后断定叫酒国。 纠缠间,全场灯光突然一暗,几束彩光恰地一声跳出来,活泼在黑暗中打着滚,熟悉的旋律响起来,“we will,we will rock you,…” 找到王亮了! 得承认,乐队挺棒,全场人全沸腾起来,挥着手,跟着吼,“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从台下,我仰望台上的他。 此刻他是主宰,他坏坏的笑,他随便向哪看,每个侧面都让我心跳。 我微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他,和替我煮汤煮面的他,是同一个人。 他的痞气,如今刚刚好。 我听见身边有女孩子在尖叫,有人爬上音箱,随乐声、随灯光疯狂起舞。 他们如火种,点燃满场。 我傻子般尖叫起来,“王亮我爱你!” 无论分贝有多高,立时融化在声音的海洋中,鼓与吉他合作得亲密无间,直接敲击在我心脏。我东施般捧着心,嘴里依然在哼,“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一曲既终,王亮抬头,微微一笑,“来首老歌,献给在场的诸位。” 他的五指滑过电吉它的弦,“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讨厌,死相,明明不是真心实意,偏情深款款得像对着毕生最爱重的人一般。 我嘿一声冷笑。 算,我爬到栏杆上,好仔细欣赏他的假惺惺,看回去我不取笑他。 有人上去献花,是方才暖场的女孩,这举动激发了场下其他女性,纷纷有人上台,想与他拥抱,想合影。他来者不拒,居然都满足了。 我倒。 我侧头想形容词,他这样,不就一小白脸么? 呸,我看不下去往外走,到门口遇到他的狐朋狗友。那人和我打招呼,“小强姐,来看亮哥哪。”我记得他叫海子,“嗯,看过了,现在走啦。”他热情地说,“听说你上班了,要能熬夜,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否则亮哥老晚回去,你也怪寂寞的。”我觉得也是。 第15页 他不是一个人,另外又约上个不常见的,其实也就在不远处吃大排档。我不饿,随便挟几筷菜,一边惦记王亮什么时候能出来,一边听他俩聊天。他们喝了几杯,谈兴正浓,开始抽烟。我有些反感,后悔干吗跟他们一起。海子识相地说,“小强姐,我抽完一支就好。”另一个笑嘻嘻地又抽一根出来,“怕什么,你也来支。”我摇头,他一定要塞我手里,此举动令我的反感达到极点。我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我走了。”那人叼着烟的样子,我觉得怪,海子也是。 幸好他们没再劝我别走,我慢慢走回去,坐在公馆的后门出口外等王亮。我望星空,数手指头,终于出现了,可惜不是一个人。 第十三章 扯住女方衣襟,左右开弓给她两记大耳光?别提旁边的王亮,光看身板,我也不是她对手。手术后我轻微厌食,体重可能降到成年后最低下限。我没敢秤,怕结果创造新纪录。何况,凭啥立场责怪他俩之中任一个?王亮与我,或她与王亮,之间的关系没区别。不,三小时前有,她爱他,三小时前我不。现在,是三小时后,她和我,得到的同样是要来的温柔。 若无其事在旁边看好戏,等着,在干柴成灰后向他俩挥挥手,“hi.” 我幽默感没强到那种地步,相信别人也没有。 流着泪呆呆杵在原地,等别人发现我?还是流着泪跑掉,不让别人发现我? 不知道怎么办,最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选择蹑手蹑脚退场。 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潮润,芒果花都开了吧?等树上挂满碧青的果实,就是鸡蛋花的季节了。到那时,姜兰已凋败,枝叶茂盛如野草,不得不锄。我站在树下发呆,有人拍拍我的肩,是王亮,我们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回去。 诗人顾诚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我知道我的光明在哪,我要做高层管理人员,在起飞的那分钟感慨时间都用在交通上了,在起飞后或者闭目养神,或者打开笔记本电脑,运筹帷幄于二万英尺的高空。至于王亮,他将是我功成名就时轻描淡写谈起的往事,“呵,那会年轻,穷得住地下室,认识个帅哥。” 我胡思乱想,却不敢辗转反侧,他的手放在我腰间,透着温热。我听着他轻轻的鼻息,突然间委屈得不行,泪水从眼角渗到枕间,一滴又一滴。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甘心。 他会思念我吗? 我禁止自己向那方面想,免得招惹无谓的难受。 抽噎再无声,还是吵醒了他。他问,“做噩梦了?” 黑暗中他低沉、略带磁性的声音,让人崩溃。我差点号啕大哭,毕竟不是小孩子,知道哭闹也无用,只好发嗲,钻在他怀里哼,是,做噩梦了。他轻拍我的背,声音由清醒转为含糊,“睡吧睡吧,有我在呢,小p孩。”趁他意识处于半晕的不防备状态,我问,“你属啥?”“羊。”呵,成天不肯老实交待年纪,原来不过比我大三岁。“几月生日?”“十一月,睡吧。”他吃不消我的折腾,略有些不耐烦。“嗯。”我会记得,你属羊,十一月生日。至于我的,你知道,我说过无数遍,属小狗,不是小强,所以爱闹,九月天高的时候生日。呵,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我知道,我们以后不再会相遇。 第二天下午,我又请假两小时提前下班回去收拾,纪舒的眉头攒成一团,“又请假?”我赶紧解释,“保证以后不请了,今天搬宿舍,左手用不上力。”他问,“要人帮忙吗?”我赔笑,“东西不多。”多谢您关心,其实少骂点少借我出气,已经很感激。 东西真的不多,这一年我一路走一路丢,从前置下的,全丢在和郑向南同居的那套小房子里。带出来的,略大的只有健康秤,和郑向南逛超市时买的。他说要我多吃点长肥点,重了好卖,所以送我秤,“记得要天天秤,长肥了告诉主人,主人好收成。”我恋恋不舍把它又放回地上,宿舍放不下,那里只能搁一张叠床,衣柜大小如鞋柜,一人坐椅上,另一人只好坐床上,因为不够位置放椅子。 王亮送我的唯一礼物是电磁灶,“女人,学点厨艺,别整天以泡面为生。”可惜至今一直由他使用。男人粗枝大叶,灶的玻璃面上有几点油腻,我找块布,细细抹干净放回去。我会做,只是,既然有人照料,我懒得自讨苦吃,想干活还怕没机会? 衣服没几件,旧了的厚外套也不想带走,今年冬天我肯定不会混得这么差,到时不愁买不到好看的新衣服。衣不如新,人都能放下,何曾在乎旧衣。 我和房东告别,她儿子挤过来,“亮哥走不走?”十几岁的少年,眼睛大,头大,几乎和我同样高,像豆芽。我答,“等他回来你问他。”少年聪明,听懂亮哥不走,回桌前继续做作业。我把钥匙交付给房东,“有些东西,可能王亮会搬走,麻烦你问问他。”不拿走也没什么,不值钱,转头有新的。 南方不下雨的日子,傍晚的日头明亮得让人心情愉悦,天晴好过天雨。我拖着拉杆箱,站在路边等公车,一辆辆车开过,尾气,扬起的尘土,车上的人透过窗户,居高临下看着站台上的我,漠然。而我,站得笔直,送走一辆辆不是我要搭的车。这里,有班车直达工作的地方,虽然每二十分钟才一班,可我不想坐其他班线。我腻烦转车,走路,再转车,不就多等几分钟吗,有的是时间,我等得起。 第16页 我喜欢两点之间一直线,最好当中没任何波折,别像我的手相,枝枝节节,从生命线到感情线,从感情线到事业线,没一条干脆利落。 车来了,几乎满座。我勉强把行李提上去,选了靠近下车口的地方站着。售票员说后面有座位,谢谢,但我不要,我从来都不喜欢坐后面。我喜欢靠前,让别人能看到大而近的我,清晰的,占眼睛的我。有人主动站起来让座,我道谢坐下。 公交大而晃,摇摇摆摆向前走,遇到修路的地方,格外颠簸。 我想他,想到恨不得丢下行李,跳下车,不管三七二十一,爱我好,不爱也行,反正现在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拿真心与我回报。 沿路熟悉的地方渐渐后退,他和我坐着聊天的长椅,他把我举在肩头走过的路,我把头抵在窗上,顾不得上面肮脏,疲倦的,悲伤地哭起来。 是的,我要回报,如果我爱你,那么请你先爱我,仅此。 第十四章 如同振荡下行的股票,几个调整后,我进入平缓期,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不难过,连对纪舒的咆哮,渐渐也到了听后眼不眨心不慌的境界。有目标的人不愁没事做,我每个周末去人才市场骑驴找马,照旧背英语,天天早上给自己鼓劲:施蔷,你会成功! 偶尔我也茫然,爬,到哪算成功? 别看纪舒凭技术在自己地盘上张牙舞爪,照样吃瘪,至少我见过。有次他在总经理办公室汇报工作,胖老总坐着,慢吞吞的特招人厌,他只好站得笔直听废话。我不喜欢他,但看到这幕,多少也有点难受,也许是太明白他此刻心理。纪舒转身出来,我赶紧低头,装着正和秘书交接文件,虽然我俩刚才其实都竖起耳朵偷听里面动静来着。我想,他不需要同情,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每个人都不快乐,地下室的生涯,若非遇上王亮,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我承认,当我想起那家伙,有些心酸,又有些欢喜。我在黑暗中微笑,这时分他大概在台上装腔作势吧。记忆在某些事上特别敏感,不需要想,我随口能报出他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有没有找我,我的sim卡,早已被冲入下水道,飘洋过海去了。我记得他阴郁的表情,也记得他温柔时的话语,这些,不需要外在帮助,直接在大脑中重播,一遍又一遍。 遗憾,不可以爱上他。 每次,我用这句话作总结。 说到坏脾气的男人,大概我踩到狗屎,从此一路臭下去,这次又遇到一个,朝夕相对时得装成若无其事,只因现在这个是老大。不过上天肯定有眼,坏人总会得到报应,纪舒病得爬不起来时,我偷偷做如是想。 他点名叫我陪他去医院,喛,我赶紧打听哪家医院擅长治疗腰椎椎间盘后突,安排车辆,又一溜小跑去宿舍楼接人。他颤颤悠悠扶着栏杆下来,非常傅红雪。我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算,看上去确实像病号,不是大男人的小题大做。 如今的中医院,离谱得很,不望闻探切,刚坐下来说了症状,医生撩起他外衣,按了几下大笔一挥开单,做核磁共振。好容易摸到检查室门外,纪舒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拿着他钱包去付钱,人家医院随便啥都得先收钱再做。回来时,纪舒呆呆地看着地上某处,不知想什么。他是瘦高个,成天在生产线旁跑来跑去,积不下肉。但和王亮恰到好处的肩宽腰细不同,他的肩胛骨突出得非常厉害,此时佝偻的样子,像刚从难民营出来。 我胡思乱想,头一次觉得这家伙可怜。他听到我脚步声,慢慢转身向我看过来。人经不起病,不算蓬头垢面,整夜未眠的结果是眼下有深而大的黑影,下巴处须根乌青。三十多岁的人,平时不敢打量他,此时看来,轮廓生得很深,不算英俊,但有点…男人味。 不敢让他看出我满脑瓜的乱七八糟,我勉强找话题闲聊,什么现在的中医没本事,医疗费好贵。他不吭声,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最累,我恨不得托腮甩手,幸好轮到他进去了。 他把身上杂物全摘下取出给我。金项链,俗;手表似乎是名牌,沉甸甸的,他随手往我腕上一挂,表带宽出两寸余;一串钥匙。钱包一直在我处,除了从里面拿钱,我不好意思偷窥他人隐私,老老实实没翻过。我坐着无聊,用脚趾捕捉移动的光线。看,他比我有钱,一有事,唯一在旁边陪着的是我,仅比陌生人稍好。假使我存了坏心,拿着东西脚底抹油,他又从哪里找回这些东西?我又一次觉得不知所措,纵然爬到某处,又比如今强多少?如果没亲人,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总有寂寞的时候。 我曾经这样想过,所以才有郑向南的往事,起码我认为他可靠。 不可靠的是我,得陇望蜀。 我叹气,谁说没用,至少,车间那么多人,他叫到谁,谁敢不来?至于真心实意,哪怕是亲人,难保久病床头无孝子。父亲很识相,没等我和母亲生厌,已撒手走了。也许母亲说得对,她说过,她一生中做得最好的事是生了我出来。人的一生,要找到自己愿意无条件付出的对象,不易,所以生个孩子也好,可以打发寂寞,找件需要长久操心的事。如果一个人已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离去,也不远了吧。 我打个冷颤,换只脚逗阳光。 与其考虑生命的意义此类大论题,不如八纪舒的私事。没人敢打听他已婚未婚,包括人事部同事。当然也有够资格问的人,可那些老奸巨滑,岂会关心这。据说他已为公司服务十年,从毛头小伙到如今,所以人事档案照片上他还是个青涩学生,沉着地抿嘴看前方。我们只知道他爱吃菠菜,不吃鱼,从不喝酒,喜欢冰可乐,够冻才好。还有,喜欢唱卡拉ok,每每点左麟右李演唱会,唱完自个尽兴了,把衣服一拎,买单走人,因此被他叫去唱k的人,一般都会突然有点事,家里来亲戚了,胃痛,谁想听他的独家演唱会呀。 第17页 如果是王亮的呢? 我想想,嗯,值得一听。他音域很广,最拿手的是慢歌,平常嘴里老哼唱两句不知名的诗,“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归帆趁疾流。”我取笑他,“拜托,成天说自己勇,怎么不学方文山把它整成自己的。”他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主意不错,然后一阵哼哼唧唧,出来还是这两句。我再嘲笑,他一本正经,“难道你不知道,吟一首好诗很难,作一首好歌得把心啊血啊都吐出来呕出来,你愿意打扫吗?” 我又叹气,bs你,施蔷,要不爱,要不忘,半吊子害死人。 我站起来,刚想拍胸呐喊。 门开了,纪舒诧异地看着我,“你…干吗?” 呃,我这马教主造型。 我收回手,刚到一半又伸到脑后抓了抓头发,嘿嘿,“检查好啦?” 第十五章 结果不好。医生指着片子,说某某节脊椎骨旁边生了颗瘤,压迫到神经,…我被专业术语震得一愣一愣,好不容易把病情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纪舒的病很重。纪舒脸色快成黑的了,鼻翼竟然像牛那样抽动,手握成拳头,青筋暴起。我提心吊胆地想,这医生怎么一点也不注意观察病人,万一对方受不了冲击,把桌子掀翻开始揍人,那我,该怎么办? 纪舒带着忍耐的表情,打断医生的滔滔不绝,“行了,给我开止痛药。”医生摇头,“要入院治疗,止痛药不解决问题。”我相信,纪舒已经快到愤怒的边缘,他的眼珠已经突了出来。我连忙插嘴,“先开止痛药吧。原先以为是腰间盘突出,既然另有病因,回去商量后再决定治疗方案。”医生摇着头开药方,写完郑重其事地说,“止痛治标不治本,抓紧时间治疗。”我嗯嗯应着,几乎是拖着纪舒离开。 等我付完钱取了药回来,纪舒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只脸色仍然阴沉。我理解,换谁,一下子都不能接受。我刚经历过类似的事,作为当事人,最需要清静。回去路上,一来我觉得纪舒不想听空洞的安慰;二来当着司机面,不方便透露他人私事。我们沉默着回去,我又送他到楼下,看他慢吞吞爬上去。 回到车间,别人关心的是他要休息多久,有人说最好长一点。我装傻一问三不知,推说自己在门外,没听到病情,反正没谁真的关心一个凶神恶煞。 晚饭时我犹豫了,还是打包了纪舒喜欢的炒饭和冰可乐,到楼下又觉得他未必想吃,白显得我像拍马屁的小人。站在原地,我转了几个念头,最后下定决心,既然已经买好,送上去。不接受好意,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幸好他没有,居然说谢谢,请我进去坐,倒杯水给我。他在那吃炒饭,我悄悄打量客厅摆设,简单到没什么家具,一桌两椅,地砖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强迫症。 我下定义,这男人,对自己,对别人,同样苛刻。他有个变态要求,下属必须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岗,打扫卫生,因此车间里外都干净得找不到垃圾。 他一吃完,我识相地告退,顺便问替他开几天请假条。他不假思索,“明天我上班。” 那你的病,… 我没问出口,年纪比我大,见识比我高,什么对自己是好,他知道,不劳别人费神。 第二天他准时上班,除行动不便外,几乎和平常没区别。我知道他的病情,不拿琐事烦他,也尽量把别人挡掉。中午,我看见他拿罐装咖啡服止痛药,看来任何人都有低智商时刻。我倒了杯温水,敲敲门进去,放在他桌上,然后出来。他没说话,我也没吭声。 周五上午,公司高管例会,他是参会人员之一。想到他走得慢,我比平时早几分钟提醒他,“纪经理,例会,写字楼二楼。”他头也不抬,“今天你替我去。”“啊?”可以吗?他抬头,盯我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好好好,不跟你争。我拿着纸笔去开会,秘书问,“怎么是你?”看,别人同意吗?我苦笑,“纪经理叫的。”她立马一个电话拨过去,我隐约听到,“是,我叫的。可以,…我说可以。我对她说的负全责。”秘书放下电话,摊摊手,“好-吧。”我缩在会议桌最偏远的一角,可每个进来的人,仍然诧异地打量我,就差没直截了当上前质问。 我又得记录别人说的,好回去汇报,又得回答别人问的,大半小时下来,几乎晕得找不到北,战战兢兢,总算没出岔子。等回到车间办公室,我本想一五一十全盘汇报会议经过,他皱着眉头说,“说重要的。”好好好,我尽量简明扼要。秘书送会议记录过来,他大略扫了眼,爽快地签下大名,对我说的负全责了。 谣言四起,我在食堂吃饭时,听见后面有人说,“哪哪,那个就是施蔷…”“噢噢看不出。”我想问,谁这么关心谁是我,谁又看不出什么了。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向他们,大大方方地一笑,阳光灿烂。他们尴尬地回了半个笑,转头又听见窃窃私语,“啊呀果然人不可貌相,愈是漂亮女人愈不可小看。” “人家说你和纪舒有一腿呗,有人看见你出入他宿舍了。”同宿舍的告诉我,“大家都在说,你是第二个狐狸精呢,一下子攻陷纪某人。听说,他公开宣布,你的话就是他的意思。” 第18页 什么和什么呀?我跳起来,难怪送我一个桔的保安,最近早上看到我都不笑了,以为我靠男女关系上位?“我不是天天睡在这么?开玩笑,你最清楚我的清白。”她捂嘴笑,“我不清楚,有些事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可以做完。”我倒,完了,水洗不清。别以为和上司睡觉是捷径,我知道流言蜚语的力量。我呆若木鸡般在她床沿坐下,完了,男人遇到这种事,要洗清自己,最容易的无过于请我走路,我还没找到新工作呢,我欠的债。我这苦命的娃啊-够黑够霉,我发誓,真没存啥捞一票的心。她也坐下,笑嘻嘻地问,“不好吗?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呢,十年里他没闹过绯闻。他?还不错吧。”好个屁呀,鞋子没做落了个样,最英俊的男人我都睡过了。吃过好的,人胃口会挑!她拿手肘支支我,“别生气,我明白。你哪是那种人,你要是叶蓝那种人,就不会天天把自己整得那么忙了。”唉,清者自清,果然世界还是有公道,我松口气,“如果别人问你,你可要替我解释。你知道,这种事我自己解释,没人相信。你口里说出来,比我说的强n倍。什么?叶蓝?你…怎么认识?”我跳起来,这叶蓝难道是彼叶蓝?!对了对了,台湾人的厂!有根无形的线联上了,我敲着脑袋,狐狸精,明白了。 同居人诧异地看着我,“你也来一阵了,不知道么?原先的董事长助理,现在说话最响的叶小姐,叶蓝?” 第十六章 王亮…果然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开,我失眠了,怕影响别人,只好睁着眼做了大半晚挺尸。十年后,我会在哪里,功成名就但仍孤身只影? 入睡前我下定决心,我要去找他。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现在我喜欢他。喜欢的不一定会属于我,但不争取就放弃也不是我的作风。我终于睡着,二三小时里居然还做了梦。父亲又在那整理衣橱,我站在旁边,隐隐约约记得母亲身体确实不行了。 我是被同居人叫醒的。借黎明的曙光,能看见双关切的眼睛,十分温暖,“怎么了?”额头全是汗,眼皮似乎肿了,沉得抬不起,我疲惫地说,“做梦。” 她犹豫着,“要不要下来一起睡?” 也好。 我们像学生般挤在单人床上,她看看时间,“五点半,睡吧。”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我的睡意回来了,直到每天早上垃圾车的“祝你生日快乐”音乐响起。“谢谢你,周毓云。”出门时我很认真地说,她还在梳头,握着梳子对我笑了一笑。 心里有事,整天时间跟慢车似的,仿佛停在某个站点迟迟不再前进。忍到下班,纪舒还在开电话会议,听他措辞谨慎,电话那头大概是老板。老大没下班,我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握着支笔胡写乱画。 好不容易开完会,纪舒一出来我连忙起身去他办公室关灯锁门,准备下班。谁知他又回来,“施蔷,一起晚饭?”我不假思索,“对不起,纪经理,今天我有事。”唉,没事也不会和他一起走,免得枉担虚名。他淡淡应了,神色间有些失望。我心里又叹气,大哥,你难受好过我难受啊。我不敢停留,怕自己心软,拎起包走得飞快,活像有人在后面追赶。 当手机传来熟悉的嘟嘟声,我不自觉感到几分紧张,他,会不会把我当陌路人?这一想,把我的勇气全给打消了。没等接通,我飞快按掉电话。春天的南方,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我做几下深呼吸,怕什么,最多他说,对不起,我不想见你。好呀,省得我浪费时间。我勇敢地再次拨通熟悉的号码,这人,自恋到从不设彩铃,理由是他/她有我唱得好吗?不过,闹钟却用的是我说话的录音:天亮了,起床了,去赚米米了。 他,多少是喜欢我的吧? 电话通了,他懒洋洋的声音,“喂?” 我噎了下,怎么说,最后简单报上名号,“是我,施蔷。” “啊?没人间蒸发?噢,又想起我了?干吗,没事找我玩?你不说你最有礼貌,要走也说清楚再走。怎么回事?厌了,不想跟流氓混了,高级到不屑跟我打交道了?”他慢吞吞地说,“当我寻开心的小白脸?想找就找,不喜欢了闷声不响连东西带人集体失踪?” 眼泪冲到眼睛里,我恶狠狠地嚷,“理都在你那啊?!不想为什么我要走。你怎么可以这样,刚和别人接过吻,转头又抱着我。我的心都碎了,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幻灭?我的世界被你打击得碎成一地!” 他被我的话雷得默掉片刻,“在哪?” 我越想越伤心,看来是神经反应太慢,那晚埋下的痛如今才出来,一爆发立马变成满天烟火,烂漫到收不起的地步。我哭成一团,“我恨你!坏蛋!伤害我!”恨得挂了线。过会手机响了又响,是他,“在哪?” 我在十一号公馆门外的石椅上,就那天看着他和别人接吻的原地方。 “好了呀好了呀。”他柔声哄我。 我狠狠擦把泪,告诉他我的所在,然后呆呆坐在那等,偶尔淌几滴泪。 远远看见他跳下的士,远远看见他东张西望。我的心乱成一团,喛,他喜欢我,女性直觉告诉我,如果不喜欢,他绝不会这么快赶到。离表演还有两三小时,一般他选择睡觉以养精蓄锐。我的手互绞一阵子,无处安放。最终情感压倒理性,向他跑去,我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他大大吃了惊,不过没推开,反而凑在我耳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第19页 我哭,我骂,然后喘着粗气翻着白眼,“轻点…” 他的怀抱像铁栅,我被他双臂抱住的那一周圈,肯定比其他地方小了一公分。 他松开,借路灯光打量我,开始口吐毒言,“离开我后不怎么样嘛,难看,跟柴似的,骨头硌到我了。”我嘴一撇,用更厉害的话打击他,“你也不怎么样,头发乱得像草,以为现在流行么?还有,你打算穿成这样上台?小心被人砸西红柿,不,烂蕃茄。” 他呵呵一笑,手轻轻一捞,把我抱起来。 我没提防,吓得连忙搂住他脖子,免得他一失手把我摔在地上。 他说,“我丢了手机,赶紧去补sim卡,怕你找不到我。我有了钱,不敢换地方住,怕你找不到我。连这里,签约已经到期,可每天都来坐一会,怕你回来找不到我。”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不敢说扫兴的话,而且也说不出,嗓子里哽着什么东西,鼻根处又酸又痛,泪水不由自主淌下来,“…我…有…那么好么?” 他站累了,往石椅上一坐,把我放在膝上,一脸欠收拾的表情,“当然没有。好的是我,有个女人欠了我的人情我的钱,居然敢跑掉。我能吃亏吗?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搜出来,寻回场子再说。”啊?!我挣扎起来,愤怒地嚷,“我没拿你钱,不替你打在卡上吗?”他叹气,“可我的卡随钱包一起丢了。”我心痛得,脸抽成一团,“还丢啥了…?”他想了想,“那天丢掉手机一只,钱包一只,都怪你这女人。我半夜出去找你,被人打劫了。你说他们怎么不劫你,好歹除了财之外,稍微也有点色。” 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那天晚上,我没回宿舍,又跟他住在地下室。 我固执地问他爱不爱我,虽然知道这问题蠢得很。但也正因为知道在他心里的位置,才敢肆无忌惮挑战他的耐性。 我什么都明白,所以没问,叶蓝与我,他更爱哪个。 第十七章 我想做主管、经理、总监…越爬越上;他已经意兴阑珊,挣生活费,然后喝酒、滥赌,打架生事。听说刚出生的小动物,对第一眼见到的物体会有莫名的依恋,我对他,或多或少也是同理。如果他不出现在我生命中最潦倒的时刻,有多少可能我们会在一起?我不知道,可能在擦肩的那瞬间停步,但交集必定短到仅有一点。 他们乐队得到了份电视台半年的签约,王亮手头略松,立马搬进套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虽然旧且小,但和地下室完全两码事。我在热水龙头下洗澡时,难免感慨过往,不敢想,更不想说,在那种环境下如何保持个人卫生。不过,连王姐都曾在公共厕所倒过马桶,她是他那行当的翘楚,何况我这种小人物。 我听说罗大佑也挨个上门送过他的《之乎者也》,为什么王亮不试试,是金子总会闪光,说不定啥时候我可以告诉别人,那时年轻,我和那个他在地下室,共度过一段时间。靠他的明星效益,我要整本小说,大概能骗到点击率,说不定还有出版的机会。 他听后哈哈大笑,但没付诸行动。 忙,他的理由。 虽然我没和他住在一起,想也想得到他都在忙什么,睡觉,打牌,吹水。 他揉揉我的头发,“好了呀,别鼓着腮帮子像只青蛙。你啊和谭菲一个样,老嚷嚷找机会。谢谢你,全世界那么多号人,排到我还早着呢。”我把脑袋从他手里拔开,“别把我和谭菲相提并论。”那个暖场歌手!越生气越要笑嘻嘻地说话,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得出的教训。他看看我,“别傻。你知道我和她没什么,一起混的那帮子,都不会当真。”你没当真,不代表她没,可我不会傻到和男朋友去讨论另一个女人,帮他弄清她的心理状态。 谭菲,我默默叹口气,她叫我-小强姐,谁叫她才二十岁。光阴似箭,我的二十岁还在眼前,转眼被别人叫姐。 王亮半开玩笑地说,“可别欺负她。” 得了,就我这身板,能欺负谁呀,再说,凭我的善良劲,成天是被人欺负的料。 我不敢让他送我回厂,万一他知道我在的地方,居然是叶蓝呼风唤雨的地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走了。” 我低头换鞋,他过来拉住我,“施蔷。” 我抬头,“么事?” “我爱你。” 同样三个字,在郑向南说来,是油盐酱醋;而王亮,唉,如同咒语。我承认我中了蛊,疯了,居然想和他纠缠。 “其实从了纪舒,也不错,他对你很好。”周毓云说。我和她天天晚上卧谈,自从上次挤过一床后,不知怎么聊的内容有扩散性的突破。在她温柔的外表下,我渐渐发现颗异想天开而现实的心。也许,处久了发现他那人嘴硬心软。周毓云笑到发颤,“他心软?每次生产线停机,都有几个替罪羊消失,车间最后只剩下两种人,一,他的人,二,不想和他作对的人。纪舒人缘差到臭,还能在车间峙立不倒,离不开他的手段。”是是是,一手大棒子一手胡萝卜,我不服气,“那你还叫我跟他?”“喛,他对别人狠,对你好不就得了,很性格很有男性魅力。”“要不要我帮忙,既然你这么欣赏他?”“谢啦!他不是随便对人好的人。对了,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靓仔?”不不不,小说里常有情节,男友最终和女友走到了一起。而且,怎么见,难道把王亮拉到她跟前。我断然拒绝,“我这人,大部分东西都很大方,就一样不行,男人。”她伸手敲了敲我的床铺,“明白。小气鬼,睡吧。” 第20页 话出口我顿时觉得过分了,她没恶意,只是惯常的好奇。刚才不知为何,一说到分享,我脑海中立马泛起叶蓝两个字。是的,她占有他的精神,留给我的只是残余部分。我在他那看见几件小东西,周生生米老鼠袖扣,都彭皮带,飞利浦三头剃须刀,全都干干净净收在一只盒子里,放在床头柜。来源不必说,我闷闷不乐,奇怪,从前我会闹,但不往心里去,不会为她的存在而像被虫咬着心,莫非王亮真给我下了吃醋的蛊。 “对不起。”临睡前我探出半个头,向下铺的周毓云道歉。 她笑着摆摆手,意思没所谓。 每个厂里的女孩,都是被网在一角的小虫,孤身在外,为彼此一点点关怀而感觉知己,又可能被一句话得罪,以后再也不理会对方。难得周毓云气量大,我歉疚地想,下次不可以,算得上朋友的,只有她一个了。 话说回来,尽管流言满天,纪舒待我却一如既往。不,凶还是凶,只是说完气过了,会说对不起,有次出去吃饭,居然替我打包午饭。 受宠若惊哪。 我歪着嘴傻笑,怕哪天好运到头,一切唯梦。替他开会成了习惯,只要他不想坐在那听别人唠叨,就会叫我替他坐在那,甚至有时替他解决琐事,“笨!像这种客餐客房单,你顺手签掉,别占用我时间!”我不敢争辩,我签管用么。他看看周围,低声说,“下次模仿我的笔迹签,绝不出卖你。”啊?他顺手扯张废纸,“看着,按这个笔顺写。嗯,给我依样画个葫芦。”我硬着头皮仿了。他摇头笑,“不是这样,力气要大。”他叫我再写一遍,最后终于忍不住把着我的手重写了一次又一次。 我…的汗,真的一刻不停流下来。 他递纸巾给我,“怕什么!” 好! 以后凡一概无关紧要的申请表,我顺手在申请人和审核人两处都签了,反正也没谁发现有一栏签名是假冒的,除汇报时看见纪舒得意地笑。喛,浅薄,我能帮你省多少时间,还不如你自个看。 也许上天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过了十几天,我居然见到传说中的狐狸精,在她刚度假回来时。 第十八章 纪舒一直没去治他的腰,连检查都不做。 我知道怎么写六划的死字,既然他讳病忌医,我口风很紧,连在他面前也不提。外强中干的人容易诱发他人同情心,他再次邀我吃饭,我没拒绝,顺手拖上周毓云。一,避嫌,二,似乎她对他有意思。我好吧,多少人能成人之美? 我自动自觉抢着坐后排,没找到车门?! 纪舒从驾驶座下来,把副驾驶位向前推。我弯腰抢先钻进去,坐在传说中的小狗位,微微一舒展身体,头立马磕在后窗玻璃上。tt跑车,不适合坐三人。纪舒沉默着把发动机拉得呜呜作响,周毓云没说话。每个转弯,我的身体随之左右摆动,太阳穴嗡嗡发响。我只好强迫自己当现在是游乐场时刻,同时拼命压制涌起的呕吐感,不能吐脏漂亮的跑车啊。等终于到地头,下了车我直扑进洗手间,周毓云跟在后面。我用凉水洗脸,这是不是纪舒省菜金的好办法,先把客人转晕?周毓云没吭声,她脸色煞白,好久才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喛,为啥我觉得该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我腰酸背痛,她被纪舒的频频超车吓倒。不必说,回程交换座位。 走过大厅,我听到熟悉的嗓音,低沉中带着磁性。 超大屏幕的电视机,放着综艺节目,王亮低着头边弹吉他边替节目参与者伴唱,在别人唱不下去时把歌顶起来。镜头明显偏爱他,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我看见他长而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他上唇的弓形,他修长的五指在弦间轮动。 怪,我突然红了脸。 我承认我不纯洁地想到亲吻,更不纯洁地想到其他事情,我与他的。 周毓云不明所以,扯我一把;纪舒在前面等我们,他拿了支烟,没抽,挟在指间。我恋恋不舍盯着电视机,跟别人的步伐搬动双脚。 就在那时刻,我撞到人。 “对唔住。”没等别人发作,我连忙道歉,等看清对面是谁,我愣住了,叶蓝!我认得,那晚我见过。她有双狭长妩媚的眼睛,眼梢上挑,睛光流转。此刻灯光下,她的肤色呈均匀的蜜色。她的衣服不知什么牌子,露着圆润的双肩,腰间又细到惹人恨。我有同样苗条的腰,问题没那饱满的胸,直板永远没曲线看上去好。她没认出我,我酸溜溜地想,当然,她眼里不会有我。 她皱眉盯着我,像不确定要不要开口损几句。 凑近看,她五官拆开来远没我的精致,可拼在一起,加上她的神态,不知为何就有说不出的味道,六分散漫六分富贵。她要和王亮站一起,就是一对明星。 我说,“对不起。” 闪过,就算你多好,你已经放弃他。 她抿抿嘴,然后开口,“施蔷。” 我下意识地应,“喛。” 等反应过来,我差点摔倒,什么时候我大名鼎鼎到劳人记挂了,还是小老板娘。难道她没放下王亮,要和我上演情敌见面分外仇?我看到她的十指尖尖,修得形状极好,涂了莹亮的浅粉豆蔻。如果给我一爪子,我的脸就是名种茶花。 第21页 没发生,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飞快地定位在纪舒脸上,唇角扬起一缕笑意,“你好哇。”她的声音,哑而沉,仿佛晨间似醒未醒的低喃。纪舒的表情让我安慰,淡淡的,和对我对周毓云的态度一样。他微一点头,“你好。”然后对我和周摆摆下巴示意开路。 坐下后我抢过茶壶给纪舒烫杯子,斟好滚热的铁观音。纪舒和周毓云对视一眼,明显认定我在仇视叶蓝,但找不到敌意的来源。我嘻嘻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尽管我可以自欺欺人,认定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可爱人。可在梦境里,我永远傻呼呼站在父亲身边,悲伤着,对过去未来的一切无能为力。现实中每次亲吻与拥抱,也不能让我忘记,早晚有天他与我将各走各的路。我对叶蓝的妒忌,出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出于同性相斥。我不也年轻漂亮,为什么却始终挣扎在泥潭中? 阴暗的念头如同小强,踩不灭丢不掉,我默默将其压到心底,由它长出黑色的丑花。如果有一天它泛滥成灾,又能如何。 我目不转睛看王亮坐在窗口练习吉他,他也属于我见不得人的一部分。我甚至做不到大大方方告诉别人,他是我的男友,因为要替自己留余地。我和他,从来不是一对。 “看到你了,在电视上。”我盘膝坐在床上。 他停了停,又继续。 “很帅。” “摄影师是不是喜欢你,镜头很多?” “能不能看你们录节目?” 他终于开口,“可以。” 原来录播室很小,原来道具很简陋,原来欢乐的笑声要付出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我躲在最后一排,看喜欢的人在台上。 有个穿男式衬衫的瘦女孩,老是阿亮、阿亮地叫。 中间休息他过来看我,我没动,托着下巴仰视他,身边放满了t恤、彩带,还有写着被支持者名字的五颜六色牌子。他在我身边坐下,“好玩吗?”我摇头,闷,为录音效果门关着,人多,空气很混浊,主持也没想象中幽默活泼,摄影师老是在吼。他揉揉我的头发,“下次还是看电视吧。” 我趁其不备,一口咬住他的手。 他低呼,“小狗。” 我不松口,看着他,用眼睛笑。 他凑过来,“狗咬狗,一嘴毛。” 一口咬住我脖子。 好吧,我们亲吻,偷偷的,试探的,投入的,一次又一次,不管人来人往,喧哗熙攘。 直到有人叫,“王亮、王亮呢?” 他只好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笑。 中午进来,按录播要求,所有人都关掉手机。傍晚出去,我打开手机,短信提示,好几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来自周毓云,其他都是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我拨通周的电话,她在那头说,“施蔷,你妈来了。” 第十九章 我妈? 几乎不敢相信,那么远,也没说一声就来了? 夕阳晒在我脸上,燥热,周毓云的声音像隔着层膜,“我说我去接,她说不用,她在火车站对面的kfc门口等,叫你不用急。” 我聪明能干的妈,她总能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自力更生,不麻烦别人。 挂了电话,王亮站在一米外,背对着我。 我头痛,住哪里?既然来了,总要玩两天,我又得请假。妈妈呀,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 王亮转身,“讲完了?” 我一直怀疑他受过良好教育。揭开痞里痞气外表,他会在我接电话、取款时站远些;他从不含着饭说话,更不会发出难听的咀嚼声;他说一口标准伦敦音英语。但现在,我来不及想那些,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我妈,她住哪? 贵的,她和我都舍不得;便宜的,我不放心。 “怎么了?”王亮问。我告诉他,“我妈来了。”他不假思索,“订酒店呗,我出钱。” 呃,你的钱,我也舍不得。 “住我那。”他考虑片刻,“你和她睡大床,我睡客厅沙发。” 也好。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忧虑产生,如同绵延的山脉,一层又一层。我小心翼翼,“如果,我妈和我,意见不一致,你,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嗯?”他看着我,眼神充满了然的笑意,“好。”我抬手叫的士,上车时又想起,“如果我妈嘴碎,你别往心里去。”他平静地应,“嗯。” 车道两旁的绿树飞快后退,我忧心忡忡。不要怪我,十岁后我妈和我没好好共处过两天以上。幸好,也有很多年没起剧烈争执了。读书时的寒暑假,工作后的春节,我俩同样克制,见面时间太少,不要留坏印象给对方。王亮把我揽入怀里,伸手拭去我颊上的泪。他指头有茧,粗糙而说不出的温暖,“好了好了。” 我啜泣。 不,最后那次争吵,像刻在灵魂中,遇到特殊场景,立马飘出来笼罩我整个人。“滚!”怒吼,落在脸上的耳光,看热闹的人,黑暗中的奔跑,喘不过气,心跳猛得让眼前由红而黑,由黑而灰。 我从没能忘记,她也是。 下车时王亮捧起我的脸,“好了,记得要忘记。” 第22页 他说得如此认真,几乎不像他了,我像被点中的石像,有什么在粉碎,“嗯。” 我们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她。 人潮流动,霓虹初上,她坐在kfc大门对面的石椅上,头一冲一冲地打瞌睡,手还紧紧拽着只牛仔布的包。那是我大一时在地摊买的,当时价人民币十八元。包的一角破过,我用块粉红色绒布打了补丁,为了美观,在其他地方零落地打了些假补丁。这包,直到我工作后,才被丢在家里。她很少出远门,竟然拿来当行李包。 在车上,我担心会和她错过,一路提着颗心。等见到了,我松口气,不知道要不要马上叫醒她。路远钱少,回家见见同学亲戚,没多少时间好好看她,这会看着竟有些陌生了。她新染过头发,原先的花白不见了,如今黑得发僵。更瘦了,青筋一条条地爬在手的表面。 我抬头看看王亮,他表情还是那么平静。 我过去,挨着她坐下来,轻轻叫唤,“妈。” 她醒了,突然睁大眼,紧张地看着我,然后放松下来,“小蔷。” 晚上为睡觉的事,我又直了嗓门,“妈,就这么安排,你别说了行不行?” 不知为什么,她不在眼前,我可以和王亮胡闹,和男人调情,活像街井小市民。可她在,我突然记起许多女孩子应有的规矩来,其中有一条,婚前不要随便和人发生关系。把她带去王亮的租屋时,我硬着头皮撒谎,说宿舍太小,向男朋友借房间住几天。到处是我的痕迹,两份洗漱用品,挂在阳台上的内衣,沙发角边的睡裙。我东藏西掩,估计以她的利眼,早看出不对的地方。 她没吭声,嘴里直念叨,“小蔷这样不好,还是跟你住宿舍,不要麻烦别人。” 我恼羞成怒,大声说,“妈,你也不说一声就来,住我那不是一样要麻烦别人!我只有张叠床上铺,难道叫你跟我挤在一起睡?” 她的火上来了,以至于一扫脸上的疲累,“这孩子!你不声不响在外头,我能放心?!不是担心你,干吗几千公里的路跑了来?”她哼,“不知好歹。” 我气得手啊脚啊都抖了,老样子,永远说不过她。我已经成人,何劳挂心。 王亮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阿姨,吃火龙果。没到荔枝全盛季节,三月红可能有点酸,你尝尝。”我妈站起来想接过水果盆,“谢谢啊小王。”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口,水果盆一侧,荔枝一颗颗掉下来。我连忙去捡,王亮也是。 早说我非常好,没事,别担心。 看吧。 我默默叹口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幸好她累了,坐那么久硬座,洗完澡一挨着枕头,立马睡得呼呼的。 “喛,我妈平时不打呼的,今天实在累了。”我推着王亮,免得他以为我家全出粗人,“我妈可讲究了,立如松睡如钟。” 他揉揉我的发,“吓着她了吧?” 我摸着他胸口的大蜘蛛,“只有小阿飞才会纹身,你啊。她怎么也没想到我和小阿飞在一起。”他轻笑,“你可以告诉她,我是xx大学毕业的,追求艺术才踏上这条路。”“吹牛~”话一出口我觉得不对,很有可能他真在那家牛叉学校读过书。他的表情让我不敢追问,我转移话题,“现在说女孩富养,可我小时候,做错一点点就可能挨门杠子。记得有次考了九十八,她叫我在搓衣板上跪了半宵,直到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了才让起来。读书时我小名叫熊猫,有次考得不理想,被她拧青眼皮,足足半月才退。如果不是我属小强,早送她手里了。”熊猫?他笑得捧着肚子打滚,“很形象。”我气得抓起手头东西砸他,他躲来避去,“好了好了,是很可爱。别闹,喂喂,小心吵醒你妈。” 我侧耳听房里动静,好像鼾声真的没了,赶紧收声作肃静状。果然母亲在房里叫,“小蔷,早点睡,明天你不是还要上班?”我应了声,脸皱成一团,“这老太太…明天我得陪她去逛逛。”王亮把我的脸抚平,“你上班吧,我带她去,保证让你满意。” 也好,我再请假,纪舒非把我撕了不成。 “不准再提这人名字,我在你嘴里听过几次了。”王亮边收拾茶几边说,“我介意。” 呀,你还挺大男人的?我叉着腰刚想发作,房里母亲又叫,“还在做什么啊?” 我说马上就来,顺便向王亮做无可奈何状,他吐吐舌头,轻声说,“强中自有强中手。” 欠扁! 第二十章 下午三点零七分。 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妈和王亮处得行不行,虽然他拍胸说他对中年妇女有办法,可咱妈又不是酒吧里心不老的阿姨。 让椅子长刺的缘故还有,叶蓝在纪舒办公室。门关着,不知他俩在谈什么,透过玻璃门窗,能看见纪舒的笑意,他甚至亲手替她做了咖啡。 纪舒几乎不提自己的过往,可惜哪怕是明星,也有出道时的观众。据公司元老说,他没读大学,就职高毕业。这我相信,他写英文邮件总拼错字,教育不能决定人前进的方向,只烙下该有的痕迹。可论到花钱,十个名牌大学出来的王亮也比不上一个纪舒。他这人,奢侈到令大众发指。有回问我喝不喝红茶,盛情难却我接过罐子,哇呀呀友谊商店有售七十八元二十四小包!再有,他拿咖啡当水喝,抽屉里排得整整齐齐的罐装咖啡不算,后面文件柜上干脆放了只不锈钢咖啡机,几千元的那种。至于他的车,更不用说了。 第23页 周毓云告诉过我,纪舒有公司股份,不多,二十万股,但可以看出老板对他的重视,他是唯一的家族外持股者。 “你怎么啥都知道?”我反问。 她哈哈一笑,“我是前台,什么瞒得过我?”她漫不经心地说,“就像你,不会在这里呆久,早晚有天你要走。” 也许吧,那简直是写在我脸上的东西,我的理想我的未来,不是在工厂做文员。 门开了,叶蓝盈盈然走到我旁边,“施蔷,改天一起吃饭,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呢。我很喜欢你。”不知为何,胳膊上的汗毛突然全部竖起来,我胡乱应道,“啊…好啊…改天…”她嫣然一笑,向送客的纪舒道,“走了,谢谢你,纪经理。学到不少东西,下次再麻烦你。” 我像受到惊吓的小鸡,心痛,头痛,忍到下班。纪舒却一直不走,大概在写报告,皱着眉头敲几个字想一想。我更觉得我是苦命的娃,硬起头皮敲门进去,“纪经理,需要我来打吗?”他看也不看我,“不用。”“那我可以先走吗?”“不行。” 人生的荆棘无过于此,想到如何向我妈解释晚回去的缘故,我的太阳穴上如同挨了打,涔涔发痛。“隔壁老方家的闺女,钱多事少,常常出去公费旅游。小蔷你不跟她同学,成绩还比她好,怎么给比下去了。”她不理解,命运弄人。“我们这代人没办法,小蔷,你运气好,处的时代好,你要争气。”好好好,按我看,您老那时代不也才人多多,您怎么没混上?这些话我只敢腹诽,太伤人。但我不理解干吗她尽指望我,我会累疯。真的,小强也有受不了的一天。 我发呆,拼命思索叶蓝怎么知道我,难道王亮跟她说的?我开始生气,王亮啊王亮,你干吗把我的事告诉不相干的人,难道我不值钱到这种地步,沦为你和旧情人聊天的内容? 等纪舒出来,我也差不多在怒火中没顶了。 我反复在想,我要问他去。以至于纪舒和我说的话,一点都没听见。 他又说一遍。 我茫然看着他,毫无头绪。他掉头就走,我才猛地反映过来,“对不起,纪经理,我妈来了,我没时间陪你晚饭。”他说,“你妈来了,怎么不早说?老人家难得探次亲,要好好招待。”得,理都在他那了,我哭丧着脸,“纪经理,你没走我也不敢走哪。”他问,“你妈住哪,宿舍?走,我请吃饭。”咳…“不了,纪经理,我男朋友今天陪她去玩了,正等我回去呢。”他“哦”了声,“我送你过去吧。”“不了不了,麻烦你多不好。”这家伙和我别上了,“我正要出去,送你一程。” 好吧。 我没敢让他送到楼下,在大路口就下了车,“谢谢,谢谢,明天见。”他嘴角微扬,“明天见。” 我低着头往回走,然后撞进别人怀里了。 王亮。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盯在我脸上。给他这么一看,我有被抓奸的感觉,突然心虚。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犯过一次错,还能再犯第二次吗?对了,我本来在生他的气,怎么反倒看他脸色? 我不说话,低头绕过他。 我向左,他跟着;我向右,他也跟着。 我叹气,“想怎么样?” 他扑嗤笑了,“不怎么样。你妈非要下楼接你,我没办法,只好说我下来等。我站在这,然后看见个傻孩子,走路不看路,爱往电线杆上撞。” 我同情,能理解他无可奈何的心态,除了顺着她老人家,没其他办法。 我问,“晚饭吃啥?” 他答,“你妈做了绿豆稀饭和面饼,说你最爱吃的。” 呃… 我和我妈,肯定没有母女缘。 我盯着面前一盆炒大蒜,真恨不得离我妈越远越好。从小到大,她非说这东西营养好,能健体杀菌,吃得我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嘴里总臭哄哄的,被同学老师笑话。 王亮装得很诚恳,“这个好,可惜我从小到大对蒜啊葱啊过敏,一点都不能沾,否则怎么着也要吃半盆。” 我认命了。 咱妈没放过我,继续念叨,“施蔷你太让我失望,出那么多钱供你读大学,完了就当小文员,白供了。你初中毕业时我就说,咱别念了,读中专不好么,早工作早挣钱。你不听,哭着闹着要读高中,现在还比不上人家老方家闺女,孩子也生了,还买部车,每周末带着男人孩子回娘家,逢年过节大包小包往家拎。我当年就不得由你闹,怎么能让孩子定事呢?” 我沉默着。 吃完了我主动收拾桌子准备洗碗,她抢过去,“不用你搞这个,有时间好好想想,怎么落到今天这样。你不说你肯定能出人头地么,等过了年你要二十六了,我看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爸去得早,我也没亏待你,不替我争口气,也要替你爸想,别叫人说老施闺女不行,你爸在地底下也不得太平。” 她端着碗进厨房,我默默换鞋拿包出门。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十一章 不下雨的日子,街上很热闹,趿拖鞋手牵手晃悠悠散步的恋人,卖发夹的配钥匙的十九元t大拍卖的。我进了凉茶铺,一杯二十四味,一元钱三颗陈皮梅。 第24页 苦吗?不苦。 我渴了,一口接一口全部喝光,杯底满是药渣。味蕾被炒大蒜炸得麻木,辣与咸,像生活,害得人管不到其他,什么都能喝下去吞下去。滚烫的凉茶,把眼泪直接逼出来。我坐在那,把纸巾筒放在膝上,扯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看什么看,我自顾自抹眼泪醒鼻子,没见过人喝凉茶太快被烫着的? 亲母女,无话不可说。我不怪她,我是她生出来的,赐予者有揉搓的权力。一次又一次,十二岁,她一把抽下我脖间的门匙,不管客厅里坐着我邀请的客人-一群同学,厉声说,狗都比你会看门。十五岁,一定要我填报中专,早工作早好,直到我跪下来保证肯定能考上大学。十八岁,把我所有志愿定在本市,一样大学学历,跑那么远干吗。 一次又一次。 命运终于把我送到外地读书,然后遇到郑向南,带我去吃牛肉拉面,香喷喷的锅贴。 纸巾用光了,我低着头,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简陋的塑料桌面。 受人滴水之恩,非涌泉不足以相报。 母亲一直说。 父亲去世后,她记账,把每份吊唁的白礼统统记在本上。逢年过节,带着我逐家逐户拜访,“上门问个好,谢谢你们过去多照应。” 母不嫌女丑,女不嫌母恶。 她是生你养你的妈,施蔷,你就这个命,要不认了,要不…还能怎么着? 我慢吞吞往回走,赌气,有用吗?又不是今天才蹦出来的妈,跟她讲又讲不通,听又听不懂。我太知道她的反映,“啊会甩脸子了?翅膀长硬了?你飞呀,我巴不得呢。” 还没到楼下,远远的,我看见王亮站在路灯下。 不,不要这样,我掩住脸,泪水从指缝里透出来,沾了满手。不要对我太好,我怕,怕失去坚强的力量,更怕从此变得软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别人对我好。 我悄悄离开,找角落打电话给他,“我今晚住宿舍了,…谢你…”听着他的声音,保持平静的语音语调成为难事,我真想跑回去扑进他怀里,狠狠痛哭一场,像所有受了委屈的女孩子。我没有,我只说,“好了,再见。”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发呆,肩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吓得向前一跳,往后看,是王亮。他举着手机,好气复好笑地说,“骗我?我听见你脚步声了,再听,人就在附近。嘿,还明天见呢,我偏要今天见。”我张口结舌,突然大叫起来,“你烦不烦,管我呢,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平静地看着我,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心搅成一团混浆,恶狠狠地喝,“滚!” 滚的是我,我撒腿就跑,不知向何处。我只想逃离,去哪里都好,只要能不面对他。从同情的眼神里我看出自己的蠢笨,狼狈到无地可钻。 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没一辆车停下,它们呼啸而去。有些发现我的存在,用尖锐的响号表示抗议,同时把车速提得更快。我再次鄙视我,多爱惜自己呀。不用别人拉,我肯定不敢扑出去,生命虽然有许多无奈,我更想挣扎着活下去。 我呆在原地。 王亮追上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往回走。 他拽得我手腕发痛,可我没反抗,我看透自己了,什么小强,什么未来成功人士,我就是不识相的小屁孩。娇要撒给爱你的人看,也不要撒得过头,见好就收,过了就像现在,没人愿意看。 我默默地流泪,他始终没说话。 大禹治水三不入家门,我今天的进进出出可算频繁,可这是我的家吗? 我开始挣扎,哪里强得过他。 他单手就能把我双手反扣在身后,然后吻下来。 这样屈辱的状态,我才不会就范,我用脚踢他,用膝盖顶他,用牙咬他。他始终没松手,也没停止吻我。我终于累了,疲惫的,无奈的,接受。然而他没放弃,用舌尖挑逗,用拥抱逼我面对,直到我俩都面红耳赤。 他松开我,借路灯光看着我,揉揉我的发,“□□焚身了。” 在我悲伤到无法自己的地步时,有人在想这种问题,我无语了。 他笑,轻描淡写地说,“行啦,谁没和老爹老娘闹过别扭,你比我差多了。想当年,我一下就把老爹给气趴下了。”“后来呢?”和解没,我第一次听他提及家人。他淡淡地说,“他中风了,我妈找到我时我已经在广东,没回去过。听说老爷子现在扶着工具能走几步,说话有点大舌头,其他没什么事。”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 我不再追问,转移话题,“我妈呢?”他笑,“阿姨睡了,说你就这脾气,动不动好甩脸子。我想想倒也是,你的气性大得很。”果然,给我料中,我妈会怎么说我。她啊她,反正我别指望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了,估计我不道歉她还不待见我呢。 我懒洋洋地拖着脚步,王亮提议,“我背你上楼?” “好呀!”能偷懒为什么不偷。我扑到他背上,滑下来,“喂,蹲下点。”他老实地蹲下了,我勾住他脖子,双脚巴住他两侧,“驾~走啰。”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小孩子,我也这样爬在父亲背上,直到我渐渐长大,再也无法装孩子。我不想长大,可每次又主动拍着胸和母亲说,“妈,我一个人可以,我长大了。”我搬煤球我买米,在别人的眼光中得到快乐,我可以我行,我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孩子。 第25页 走了几步,王亮停下来,“想勒死我哪?松点,喘不过气了。” 我赶紧放松点,他才又向前走。 我的双脚随他脚步,一晃一荡。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有恐高症。可我非常喜欢这游戏,有人甘为孺子牛,宠我疼我。 我不想做小强,只想做公主。 第二十二章 洗完澡,我蹑手蹑脚上床。 床嘎吱沉了沉,然后妈翻了个身,“小蔷。” “嗯。”黑暗好,可以掩饰满脸无奈,妈呀,都深更半夜,还上思想课? “小王这孩子不错。”她没头没脑来了句。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好又“嗯”一声。 “你啊,不是小孩子了,说几句就甩门?我是你妈,只好忍着,别人谁看你脸色?我听人讲,广东最现实,脾气不好吃亏的不自己吗?”夜色是最好的腐蚀剂,连妈的声音都失去向来的尖厉,如同信号不佳的电台,沙沙作响,却有直往心口钻的丝丝柔软。“和你爸一个样,不知道往心里放,件件摆脸上。从你小我就想磨掉你这犟驴劲,没用,本性难改。别以为妈不懂,到这把年纪什么没经历过。想在外头混得好,要不有靠山,要不放得开,你两头不靠,再不改脾气,碰壁的事以后还多着呢。” 她叹气,“生儿育女,也不指望回报,就想你快快乐乐。升官发财我都不稀罕,只想留你在身边,早早成家,有了男人孩子你心里就不会没着没落。可惜闺女大了心也大,想往外飞。飞就飞吧,怎么和郑家那孩子掰了,那是实诚人,满心眼想好好过日子。你跟着他,我放心。” 我默然,是,郑向南是好人。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把欠他的还了,打到卡上,发短信请他查收。他回了,“谢谢!保重。” 我不吭声,妈以为我睡着了,伸手替我掖被角,又摸摸我额头。她的手,成天折腾手工活赚加工费,毁得不像样。第一次看见裂成两半的指甲,我腿都软了,可怎么劝也不听,她总说打发时间也好,以后有了外孙子就不做了。 咳,估计得猴年马月。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妈,我都明白,以后…肯定都会好的。” 一定。现在我没能力,以后肯定有。我要送妈参加夕阳红旅游团,隔三岔五沐足按摩在星级宾馆吃大餐。 她把我的手合在她双掌中,“小王也好,有礼貌,面上看着不怎么亲近,处下来不错。” 听她又说王亮好,我不敢放肆,免得被她数落女孩子不知道矜持,一听见说男人就忘形,“还行。” 她又叹气,“小蔷听妈的,他和你不是一路人,早分手早好。” 得,王亮两天功夫白下了。 “不是他不好,是太好。漂亮的男孩子,我担心。他家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授,肯定相不中你。自家闺女自家知,我闺女嘴尖心软。嘴尖也没事,世道如此,不厉害护不了自己。可你偏又生着颗豆腐心,自家亲妈说你,都搁心里憋着捂着难受。我还是没文化的,说话直,要搁人家读书人,不带脏字损得人满心不痛快还说不出,能好受么?” 我脱口而出,“谁说他父母是教授?” 问完想骂自己,傻话,除了他自个谁知道他哪块石头里出来的。 妈轻轻嘘了声,“小声,别叫小王听见咱在说他,咱母女俩唠嗑私房话。” 我追问,“他说的?” 妈理直气壮,“我问他他能不告诉我?真话假话我还不是一听就知道。” 两教授养出小混混,难怪他爸气得中风。 “等妈回去,你慢慢和他分开吧。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幸福不了,妈一内退工人,不想以后见了亲家总低一头。” 我说不出话,幸好她没逼我马上表态,“睡吧,明天还得上班。不是看不起你现在做的事,只是辛辛苦苦读多年的书,跑到南蛮之地受苦,不见得比在家做份工好。要在家,早嫁人了,我替你把嫁妆都备好了,婆家见你嫁妆丰厚,准不敢欺负你。” 唉,哪怕她不反对,我也没想过和王亮结婚过家常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吃早饭,我妈坚持她可以一个人到处走,叫我们只管做事去。王亮看看我,我点头,不会有问题。我妈高中生,又没到五十岁,放她在哪都不要紧。也许因为不在呆惯的家,换了场地我俩居然平心静气聊了场天,看来也不能说没母女缘,上班路上我一直心情愉快,连惯常的拥挤也不是那么难受了。不过纪舒的情况不太妙,我到时他已经沉着脸坐在座位上,眉头皱成一团。 我不敢惹他,替他倒杯水放在桌上,乖乖做事。 “施蔷。”他在办公室里叫唤,我连忙应声进去,“替我在车间走一圈。” “明白。” 我一路走一路看,生产线运行没问题,时不时遇到工人。他们见纪舒不在附近,笑嘻嘻和我打招呼,“小蔷,又替头看场子?”我应,“嗯那,可别被他抓住偷懒,要不又吼得地动山摇,连累我等街坊。”“小蔷你不说他不会知道,今天扶着楼梯上来的,出不来。” 第26页 我的心沉了下,纪舒的病,早晚发作到无法收拾,可他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 我摇摇头,把浮起的想法丢掉,不能给两分颜色就想开染坊,要提这事准碰一鼻子灰。 “施蔷,早上好。” 叶蓝一大早跑来做什么,我不敢流露出任何反感的表情,满面笑容回,“早上好。” 她今天穿了职业装,头发盘在脑后,白衬衫黑色西装裙,像写字楼普通女职员,跟在我旁边,饶有兴趣地问,“你懂技术?” 我摇头,“不懂,我只是看看各项指数是否正常范围。” 她缠上我了,“怎么看?” 我带她走到最近的转数表,“就这样的表,现在都电子数字显示,很简单。” 她点点头,“你可真聪明,能记住这些也不容易。” 我哪敢受赞,“没有没有,很简单的,掌握生产配方才难,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咯咯笑起来,“施蔷,你很可爱。” 她的口气像夸刚出校门的呆鸟,我无地自容,幸好旁边不知哪传出奇怪的刺刺声。 我东张西望,想找出声音的来源,抬头时发现了,大事不妙! 行车轨道上,小车已经走偏,一路滑动,钢与钢碰撞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吊钩上的箱子摇摇欲坠,天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 第二十三章 肾上腺素以几何倍数分泌,我眼睛都直了,大吼一声,“快闪!” 不敢使用行车下方的手动操控器,我扑向墙上的控制按钮。 k,这不是!那不是! 找到了,吱吱声中,行车刹住。 叶蓝居然没闪,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上方。 我惊出一身汗,箱子下来,五个她都得扁了。把她撂倒,后果不是走路那么简单,准备去坐穿牢底吧。没旁人在,说得清么?人家肯定以为我妒忌她混得比我好,万一发掘出王亮与我、与她的关系,天涯新闻标题都现成:“为哪般打工女谋杀老板娘”。 我冲她嚷嚷,“危险!” 语气不好,她冲我笑笑,毫不在意,走过来和我说,“你反应很快。” 小命要紧,谁像你!我来不及理会她,先打电话通知巡检处理,又向纪舒汇报,完了才和她说,“叶小姐,在车间要眼观八方,注意安全。” 她哦了声,反问,“要是它偏偏掉在我逃的方向呢?” 我悻悻地想,嗯,有种人坚信自己命里有鸿福,天上只朝她掉馅饼。 好在一会人都来了,既然有人处理,又没出什么事,我回车间办公室去。 当着一堆人的面,叶蓝大声叫住我,“施蔷,晚上一起吃饭,下班后我来找你。”没等我拒绝,她已经扬长而去。我低声道,“费事睬你。”刚说完就看见纪舒低头盯我一眼,大概被我声音里的厌恶惊着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伤心地想,她,你,都是一丘之貉。大概我目光中的哀怨太过明显,他不耐烦地说,“不想去就不要去。”被人看穿不是愉快的事,我闷闷道,“没有。” 有钱人请我吃铁板烧,她指着酒水单问我,“来杯梅子酒,怎么样?” 她的指甲修得很圆整,纤若春葱。 我没意见。 厨师开始准备料理台,服务生端上刺身和沙拉,为我们斟酒。她端起酒盅,作个敬酒的姿势,“祝快乐。” 快乐是最重要,她先抿了口,我跟着。梅酒入口甜而冰,我喝了一大口。 “你讨厌我,”她问,“为王亮?” 不为他,只为你,讨厌你的张扬,优越感。 没敢说,这种事,除了一口否认外还能怎么样,“没有。” 她洞察地笑,“我不讨人喜欢,太张扬,太嚣张。” 切,你说的样子也太沾沾自喜了。 我又喝口酒。 “你跟我相反,很好。真实,生动,聪明,情商也不弱。假以时日,你会达到目标。”她手指在酒盅上划动,看得我心里痒起来,大姐,你消停下行不?“不知道你想达到哪一步,但我猜,你绝不甘心就此一生。”她缓缓地说,“公司很多同事对我有误会,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是我重视的人,所以我愿意解释。老板邀请我帮他,我也很想做番事,仅此而已。一个女人,再能干,也需要人帮,我想你来帮我。” 信息量太大,我脑壳开始混乱,情敌,伯乐? 她微笑,“介意王亮和我的过去?我目的很明确,不懂欣赏沿途风景,过去的人和事从不会在我的将来出现。” 太拽了,我不明白她和王亮怎么看对眼的,狮子和豹子能走到一起? 她给的条件很好,职务暂时定为总经理秘书,薪水涨至写字楼同级最高水平。 我…不稀罕!道理自古有:不受嗟来之食。凭啥呀,她一吆喝我乖乖跟着走啦? 话冲出口前,耳边似有警钟长鸣,妈说的,我太直,太得罪人。看叶蓝表情就知道,绝对不接受真话。不可得罪小人与女人,我改口,“叶小姐,你知道我上司对我不错,我得考虑他的感受。” 她点头,“确实。我和他说,不让你难做。” 第27页 唉,为什么有些人能自负到这种地步,居然一点没想过这是我婉拒的理由。 同一天我第二次感慨。 吃完饭叶蓝说送我,我连忙拒绝,“不方便,你知道。” 她微笑,“也是。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不用想,不同意。如果纪舒答应她,脚长在我身上,虽然我在等份理想工作,但先找个地方呆着也不是难事。 回到家,我妈正收拾行李,王亮在旁边帮忙。我妈抹把汗,“难得出来一次,给家里捎点回头货,礼轻情义重。想着邻居和亲戚,哪家都不能拉下,没想到加起来就多了。”王亮解释,“施蔷,阿姨买了明天一早的火车票。”没想到妈这么快就回去,我张口结舌,“妈,多呆阵子吧。”她摇头,“闲了几天没做事,回头到家一大堆活呢。春节你没回来,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可好,见着了,心也放下了。” 我从阳台转到房里,又从房里转到洗手间,然后出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入定。 愁呀,钱包里红钞票三张,银行卡更妙,清完郑向南的债务后,好像只剩十一元三毛二。 妈明早要回去,起码得给点钱供她路上用吧。 刚才鄙视叶蓝的劲全没了,骨气要由维生素m撑。 沙发那边王亮对我招手,“过来。” 我努努嘴,“大爷不干。” 我不就他他就我。 他走过来,单膝跪下,双手高高举起,掌中是只信封,“请主人笑纳。” 他样子活像印度阿三,我乐不可支,不是怕惊动房里的母亲,肯定哈哈大笑。 我边笑边接过信封,“什么好东西?戒指我不收,家母觉得…” 我顿住了,还用说么,正是我愁眉苦脸想的东西-钱! 我差点尖叫,然后,哭了。 “好了呀好了呀。”他手足无措,只好祭起那两句法宝。 怎么能不哭呢?泪眼模糊中我看着他,好比在白马市场买了a货包,结果被人验证后证明绝对正品。天上掉的馅饼砸了我,这好男人现在归我。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亮送妈。 她买的又是硬座票,“嗐,哪有那么矜贵,没事的。你们回去吧,忙自己的去。” 唉,她在,我嫌她烦;她走,我有点难受。 我无精打采,五点半而已,回家补眠。 枕头上放着眼熟的信封,昨晚王亮给我,我又给她。里面除了原来的钱,还多了张存款回单,三千,我的卡。背后有字,妈的笔迹:照顾好自己。 第二十四章 叶蓝说做就做。上午九点我被叫到公司的权力最高点-董事长办公区,写字楼的最高层,厚而软的地毯,秘书们穿着淡雅得体,说笑轻柔,跟底楼的行政区完全不在同一档次,和车间办公室更加天差地别。我站在旁边候召,全身上下都别扭,笑容别扭,站姿别扭,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这是我向往的地方,可我就是块家乡风味的咸肉,惦记着上席面的机会,真被摆上台和山珍海味混在一起,立刻显出“别致”来。 叶蓝轻盈地走动,对别人回答不满意时用双手食指打个叉,“没有借口。嗯,记住,没有借口。”我羡慕她。她不属于这圈子,可人家能直接上台做主角。而我,哪怕跑个龙套腿还会抖。 我没想到,她说的和纪舒商量,是当着董事长的面和我的面直接说。 这不是叫大家都下不了台吗? 纪舒看都不看我,发挥一向独断的本性,“不行。”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叶蓝把握住人的心理,她把我拉到这来,如果由我自己决定,很可能受不了诱惑。奇怪的是董事长并不支持叶蓝,也许他也觉得像我这种小角色,有什么好争的,写字楼里随便撸一把都是。不过强人就是强人,叶蓝眉宇间的失落只有数秒,转眼含笑道,“喛,那我只能自己多学点。纪经理,你一定要好好教我,麻烦你收下我这个笨徒弟。” 有她的,也不怕老头吃醋?反正她把分寸控制得很好,董事长不但不介意,反而像说中心事,“小纪,你在公司这么多年,多培养几个人出来,不要凡事都亲力亲为。要学会管理,不然等你以后做到副总,手下那么多车间,跑得过来吗?” 看来我跟的老大前途无量,副总?确实是块不小的馅饼。 回车间的路,日头正盛,晒得我眯起眼睛。太阳很好,生活很好,有正当的职业,英俊的男友,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纪舒突然说,“你是不是很想去?” 我吓了一跳,啥时候他开始关心别人内心想法了?难道是试探我的忠心程度?我赶紧解释,“不是!老大,我喜欢呆车间。老大好,同事好。”我嗫嚅了下,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不擅长和同性相处,还是呆在异性多的地方好。谢谢你帮我推掉,否则我真担心她会记恨我。” 他的目光敏锐过日光,“你和她-以前认识?” 我拼命摇头,一口否认,难道还能说她是我现男友的前女友?不被灭口才怪。 他显然不信我的鬼话,但也没拆穿我,只长长吁了口气,“小心呵。” 此刻不拍马,何时才是?我笑嘻嘻地说,“老大,你真厉害,老板要重用你呢。他亲口许诺要提你做副总,以后你只要指挥别人做就是了。” 第28页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施蔷,有时觉得你不是笨人,挺能领会意思,事也做得不错,否则干吗要留你在身边。可有时你还真是一个笨字!有种人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是你这种。” 我被骂得哑口无言,得了,在您面前,哪怕我千伶百俐,也抵不过您一句骂。 他骂完我,边走边吹口哨。像我们这种小蝼蚁的主要功效,无非就是给老大出气解闷。看,一骂完我,他周身舒泰吧,走路都没昨天瘸。 我腹诽着,他打了个喷嚏。 他看我时,我飞快地说,“不是我。” 我没骂你,是灰尘,是日光,反正与我无关。 他悠悠地说,“我教你。再讨厌一个人,面上也别露出来,说不定哪天他会有用,除非你有把握能一下子灭掉他。还有,一定要握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比如,我喜欢你,才帮你一次又一次。人消失的原因只是不再有利用价值,而不是嚣张。” 好吧好吧,您说得完全对。但是,如果我不稀罕留在这里呢,天高任鸟飞。 可他声音里的消沉,让我没出口顶他,“当然,可以不留这里,可只要在这里一天,最好还是学乖一点,不要耍无谓的意气。” 几年后,当我在人海里打滚到上了一个层次时,我开始明白,纪舒那天和我说的话,完全是说给他自己听。无论他看上去再强悍再冷漠,他的内心,其实和我的没什么差别。面对比我们更强的人,同样恐惧与无力,只是表露出来的方式不同。 当时的我不明白,只觉得他这人难懂得可怕。离开郑向南后,我遇到的男人都是非常类,一个王亮已经足以用掉我整个心思,我再也抽不出精力去推敲别的男人在想些什么。 岗位没调动,薪水加了,加到叶蓝承诺给我的份上。据说,纪舒在调薪单上签了1000元,由于幅度太大,需要总经理审批。这事被叶蓝知道,她主动把单拿去给了董事长。在她竭力推荐下,董事长大笔一挥,我成了薪水最高的车间文员。 一时间,公司内部流言如潮。我管不了别人的嘴,却管得了自己的耳。营营役役无非为财,看不惯的,大可以自个清高去;眼红我的,大可以用同样手段取得同样结果。 拿到加薪后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请王亮去吃顿好饭,余兴节目看他们乐队表演,今晚他们替一个演唱会暖场。我和谭菲被安排坐在一起,她说她病了,奄奄一息地裹着件厚外套缩在座位上。 暖场的可悲在于无论台上唱与跳多卖力,来看主角的观众照样慢腾腾找座位,嘻笑,吃零食。为给王亮鼓气,我站在座位上,叫好,鼓掌,吹口哨。别人像看猴子玩把戏一样盯着我,我转过身趁音乐过门部分大声嚷嚷,“我爱赤子之心我爱王亮!请大家一起支持他们!”一时间有人大声叫好,口哨横飞,等歌声再响起,我带着旁边座位的做人浪,居然提升不少人气。 “小强姐够强。”贝司手半赞叹半感慨地说。 王亮没理会我们,他一直在和谭菲说话,甚至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我火得快磨牙时,他过来问我,“谭菲在发烧,我送她去医院,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吗?” 自从妈来过后,不知不觉我每晚回他那成了习惯。 考验当前,我不敢怠慢,马上关切地问,“唉呀要不要紧?我陪她去吧,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谭菲弱弱地过来,“小强姐,明天你还要上班,亮哥也不要麻烦了。海子陪我去吧?” 关键时刻海子链子掉得满地都是,一点到他名,跑得比谁都快,“不行。我今晚有约会,还是叫王亮陪你,都是兄弟姐妹,小强姐不会生气。” 切! 最终,善良大度的小强姐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月成钩,树影婆娑人影孤。 就在我内心洋溢着二泉映月的乐声时,后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冲我而来。没等回过头,一双手捂住我的眼,顿时我落入黑暗。 不假思索,我向后狠狠一脚踢去,与此同时惨叫响起。 第二十五章 我默了,又急了,“怎么是你!痛不?没事吧?” 周毓云缩成一团,边揉着被我踢到的地方边嚷嚷,“那么狠干嘛?” 谁知道是你,全中国都知道咱这地方治安差,新闻报道不是说有人被捂住眼睛,然后口袋被掏得精光。要不小心点,凭我的八十来斤,能混到现在吗? 我没好意思说,伸手替她揉伤处,“大晚上的在外头浪着干吗?” 她翻了翻白眼,“就许你一个人浪?”她诡诡地一笑,“我看见你了!” 原来她也去听演唱会,出来时遇到我们一大群人。看到王亮、海子那调调儿,她不敢贸然叫人,过会看我落单,就从后面招呼了。我俩挤在她的下铺,她突然爬起来,用胳膊半支着身体,借外头走道的灯光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给她看得心里长毛,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做啥?”她又躺下来,“挺俊的。” 我呕,五年前我觉得自己漂亮又聪明,现在知道世界上比我强的多了去。无论我多努力多勤奋,在人海里永远冒不了尖。不比别人,天生有明星的气质,一举手一抬足,大众自然蜂拥而来,想不上位都不行。我不认命,可又不得不认。 第29页 我也打量周毓云,她长着甜美的小圆脸,一笑嘴角挂两酒窝,来公司的客人都说咱们前台是小美人,拿出去包装下比杨丞琳好看多了。我由衷地说,“论相貌你比我好。有人说我不是福相,眼睛水下巴尖。”她笑,“得了。”过会又说,“是你男朋友吧,个子高高的那个?”我应,“嗯。”她问,“从哪认识的?” 三流酒吧,一夜情,地下室,…王亮和我的故事,说出去也就是落魄的一男一女,既不坎坷,也无美感,只有现实与俗气。 周毓云推推我,“现放着开跑车的人不把握?”我没精打采地说,“那又怎么样?”不要说纪舒对我没色心,就算有,我也不过从一个蹩脚故事跑到另一个更差的,文员勾搭上司,用青春换取金钱。我不是人才,看人家叶蓝,硬生生把不入流的剧情演绎得跌宕起伏,我还不如呆在一个比较有爱的故事里。 当我在这样的夜晚,和女友谈起他,他的好,他的坏,他动人的地方,他可恶的地方,我微笑,皱眉,甜蜜,咬牙,幸福如同静静的溪水流淌在我的心底眉梢。 “看得出,你很喜欢他。”她问我,“是不是生活在别处的人太空虚,只要别人给自己一点温柔就当作是爱情。假如生病时照顾你的是纪舒,开刀后给你喂水的是纪舒,你妈来陪她的是纪舒,那你是不是也会满心满眼只想着纪舒?” 可恶啊,非把现实拉进我飘着玫瑰的梦里。 她笑,“说错了吗?没问过自己,施蔷?” 或许,可我已经遇到他,他揉着我的头发叫我小屁孩,背着我一步步爬楼梯,我知道他也爱我。我甚至自恋地觉得,他内心的某处只对我开放。我不信叶蓝见过海边流泪的他,而且他也不会和她说起初恋的女友、中风的父亲。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穿上了伪装。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盲目的。”周毓云笑。 困意悄无声息地爬进我的意志,似乎她还说了些话,朦胧中我又说了些话,但都记不起了。第二天起来,我气鼓鼓地洗漱,把昨夜的柔情蜜意全丢在脑后。整夜未归,王亮居然也没来短信,真把我当小强去自生自灭了。 一上午叶蓝始终缠着纪舒问东问西,从生产原理到设备构造。 听得懂吗? 我默不做声忙碌着,不知何时同事们习惯把普通事情交给我下决定,难道真以为我是纪舒的人?对着他,我的压力和他们一样大,甚至比他们的更大,既然他信任我,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比别人好。我有阵子没去人才市场,甩手离开成了不现实的事,我再没心没肺光顾着自己,也知道作为上司来说,纪舒已经不可多得。 晚上我又没回王亮那。 他不关心我,我就不用他关心。 我跟着纪舒去吃晚饭。 周毓云口口声声提着纪舒,因此他一开口我又想带上她,不过这次他拒绝了,“下次。” 他的表情略为严肃,以我对他的了解,最好少罗嗦,我乖乖上了车。 他像有心事,一路没说话,下车时才开口,“一会少说话多吃饭。”还有人一起晚饭吗?我的好奇心起来了。他对我笑笑,“我知道很闷,但我想你在旁边。”这算道歉,还是说明,我继续乖巧地说,“好。” 很多时候,人并不知道面前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踏出第一步,并不是知道下一步走向何方,仅仅出于顺其自然。就像春节时我偶然经过某处,发现有家厂在招工,而钱包正好空空如也。在那个时刻,这家厂只是我临时停泊的码头,我从来没想到会停留那么久。再比如,人也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会带给别人的影响。纪舒带我吃晚饭时,也没想到其他,他只想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可以不那么孤独。 我跟在纪舒身后进餐厅时,正好可以看到他瘦骨嶙嶙的背。他给人的感觉一直像崖上营养欠佳的歪把子树,看的人时不时从心里感慨出来,乖,来阵大风是不是就要倒了? 普通的晚饭,吃的是简单的中餐,聊的是随便的话题,不过来的另一个人对我来说有点重要,是董事长的儿子,公司的总裁。我承认我还没和有钱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以至于举动有点拘束,其实纪舒不用关照多吃少说,因为我基本插不进嘴。总裁刚从德国回来,他俩一直在聊生产工艺、自动化管理,偶尔也说到风景、饮食,还有车。 我闷头吃饭,但也不怀好意,看上去如此男性的两人,会不会说八卦,比如,在公司上蹿下跳的叶蓝。果然,不辜负我竖起耳朵一个多小时的辛苦,重点来了,总裁说,“那个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期待已久的一句话。 在我阴暗的内心深处,早已冷冷地问过无数遍。无需别人回答,我知道答案,和我一样她有颗不安份的心,我们自诩有林黛玉的才貌,薛宝钗的心机,不肯埋没自己。可在别人眼中,最多只是小红。 有钱人也不需要答案,口吻里除了轻蔑外还有漠然,就像看大巴上的电影,途中睡了醒,醒了睡,没认真从头看,到站后没放完,既然等下车还有时间,随口问别人知不知道结局。 我鼻根发酸,眼睛里迅速蓄了泡泪,水膜把我与世界隔开了。没听清纪舒怎么回答,我的注意力全部用在控制不要当众失态上。如果哭了,算什么事,为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可真的很难过,别人看她与看我,有什么区别。每当我背转身,都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她是不是和他有一腿?她准是和他有一腿…我和自己说不要理会,任他人笑我辱我误会我,我不怕孤单。然而真的很寂寞,如果周毓云没空,我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上下班,不像别人进出总有其他同事相邀。我多少有些明白叶蓝,她…也孤单。 第30页 也许纪舒感觉到我情绪的突然低落,瞄了我几眼。饭后他说有点累,婉拒唱歌、沐足、桑拿种种提议,带着我回来。他没问怎么了,我们沉默着,不知道是否他又看穿了我。反正我豁出去了,随你把我当小丑当弄臣,人偶难免也要发个呆吧。 我如同鸦片瘾发作般地想王亮,坐立不安。他的拥抱,平等的,宽厚的,真诚的,像止痛的药,每个细胞都在嚷着我要我要我就是想要。可我不能找他,爱情也需要尊严,为什么他不来找我?赌气来得突然而别扭,我几乎不像我了。僵持既然开始,我固执地不肯让步,闲下来却忍不住千思百量,怎么了,他也不像他了。 我有种不安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件迟早会发生的事。 但从没想到它来得如同迅雷,让我不及掩耳,更无处躲避。 那一晚,我终于沉不住气。灯亮着,我敲门,却没人应。当我用钥匙打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窗台上的王亮。我从卧室走到洗手间,又从阳台走到客厅,一声不吭,把衣服、洗浴用品装进包。 他不说话。 我拎起包,“我走了”。 他依然不说话。 口是心非呵,说走,却希望他开口留我,“夜了,明天走吧。”不要这样不理不睬,我多么想打破尴尬的此刻,回到从前。可我不懂怎么做,也不明白他怎么了。我把包狠狠往沙发上扔,几件衣服,扔也扔不坏,对墙壁用最冷的声音说,“不喜欢了?没关系,只要你说,我马上走。” 只要你说。 求你,说吧说吧,什么不满都可以说,我改。我爱你,愿意为你改,只要你说。 他就是不说。 我扑过去,好吧,我站在你面前,只要你说,请你千万千万记得过往的甜蜜。我多么想求他不要这样,可话一出口,却带着股火辣辣的气劲,“说话呀-你知道说什么-”为什么,明明心像扎了刀子般的痛,抽动着,淌着血,吐出来的却是火。我清清嗓子,免得可笑的颤抖暴露内心的惶恐,“说呀,别以为不说话就行。” 我又焦躁得像笼中的老虎,渴,眼看着可以扑灭心中之火的水就在前方,却触不到碰不着。 他低下头,仍然不吭声。 我做了后悔莫及的事。 如果有一千次一万次可以重来,绝对不会再那么做。只是,时光不可以倒转。在手足无措的慌乱中,我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用了最大的力,以至于手掌火辣辣地痛,他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唯一可庆的是默片状况终于结束了,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吉他被带落在地上,发出“嘭”的声响。 我懵了,被自己,怎么了,竟然动手?!我晕头转向地想,没什么事啊,甚至还没来得及吵架,怎么直接从动嘴过渡到动手了?他冒火了?吉他是他的心肝宝贝,平常舍不得给我摸,就这样硬邦邦地丢在地上。 人的情感永远复杂到言语无法描述,我后悔,同时又有说不出的痛快,看你装样到啥时候。亢奋永远让人做蠢事,我扬起手,想打掉他抱着手眼光冰冷的死相。 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他轻轻松松一伸手,捏住我的手腕,把它拦在上下不着的半空中。然后他问了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来找我?”手腕断了般痛,可我居然轻松起来。好,原来你也不是外表那样无动于衷。我反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们如同斗鸡般紧张,想从对方脸上眼中找蛛丝马迹。 求求你别这样看着我,平静的,不带任何一丝感情,恨也好厌也好,让我知道发生的事。我心惊肉跳,害怕他说出我不想听的话。 求求你… 是哪句歌词说:“从来未顺利遇上好景降临,如何能重拾信心”。 王亮移开目光,看着不知道哪里,松开我的手,淡淡地说,“是,我不喜欢你了。” 早知道,天父不愿怜悯我。我控制不住,拼命打哆嗦,想从他的怀抱里找到救生稻草,却发现只是徒然。 他轻轻推开我,目光仍然停留在不知何处,“你想听,我就说。” 我转身想走,可脚被什么东西跘了下,是吉他,他心爱的东西。 好,你让我难受,我也让你难受。 我一脚把它踢飞,不解气,过去,踩,辗,直到它变成几块木板。 王亮没拦我。 我满头大汗,也许还有泪,抬头看他。 他居然平静得像一切都没发生。 我忘了,他能狠心地看着一个女孩子碎成一片片,又怎会怕上演同样的戏份?我疯了似寻找下个目标,看到了,抓起手边不知道什么东西丢过去,玻璃应声而裂成几块。 他向外走,丢下我,和破烂的吉他。 “王亮…”我喊他,带着哭声。 他一步未停,拉开门,关上门。 我被丢在这里。 我抓起吉他,把玻璃打成粉碎,碎片溅得满屋满地都是,而每一小块都有一个流着泪的我。 第二十七章 我收拾一地狼藉,玻璃的,木头的,还有瓷片。第一次砸玻璃的凶器,原来是只杯子,他送我的骨瓷杯,图案是几米的人物,向左走向右走,现在成了七八块。 我曾经笑着说:如果有天你不再喜欢我,我将默默离去。 第31页 傻话,除非两人同时放手,否则总有一方不甘心,哭,闹,使尽所有法宝。别问我怎么知道,我也曾这样甩下别人,任他怎么恳求挽留,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不解释,不抱怨,生怕给对方机会再次打动自己。对付loser的第一要点,不管他/她说什么,都不要理会。 收拾出来的碎片,多得要分几次去倒,我开门关门,一趟趟上楼下楼。 “靓女。”有人在后面叫我。 “么事?”我回头。 他看到我的脸,略为吃惊,没说话,指指地上。 我低头看去,红色的,一滴滴,难道一个人的心伤了,真可以滴血? “你的手破了。”看我没反应过来,那人提醒。呵,原来不是心,是手,不知何时被碎片割破。我提起手,看鲜红的液体滴滴嗒嗒掉下来,不知为何有种模糊的快意,有声音在低呼,死了吧,活着那么累,偶然欢喜,烦恼无限。 这样的念头仅限于片刻,我对他笑笑,“谢谢你。” 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我才知道自己的样子。方才难受时我揪着头发满房间打转,现在它们伏草般东倒西歪;双眼粉红而肿胀,颊上糊满斑斑点点血迹,略有些发痒。我像个鬼,转着各种各样疯狂的念头,我要找他问明白,至少死得明白,是什么让他离开我。 刚才的我,吓着他了,如果好好谈,总可以告诉我缘故。 只要一个理由。 我打开水龙头,热水冲开凝血,伤口条条咧着嘴,仿佛也在笑我,不是自诩最爱的只有自己吗,如今又为何流泪。我努力整理思绪,变心了么?和谁,谭菲吗?现在看来这是最大的可能,因为变故从那晚他陪她去看病开始的,可他说过他俩绝无可能。 施蔷,你傻了吧你,你能信他的话吗?海誓山盟,不过荷尔蒙作怪。 泪水扑簌簌掉下来,我能信谁,在这世上?我连我都不相信,我说过我会爱自己,让自己过得越来越好,可我站在这里,为男人哭得声嘶力竭。 我梳通头发,洗净脸,关了灯,在沙发上睡下。 室外虫子的鸣唱让我好受些,可一想到他带笑的眼,心口空得发冷。我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好像这样可以挡住寒意。 我哼歌,我不怕不怕啦,不哭不哭啦。可另一首歌抢占了整个大脑,一无所有的双手,缠住心头的所有往事,真的没有天长地久,最多承认爱过。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除了眼下多了阴影,找不到隔夜的伤悲。中午没吃午饭,晚上没吃晚饭,谁说守株待兔的猎人不存在,我就是。守在那,看不进任何东西,英语,电脑,全丢在旁边,我在黑暗里睁着双眼等待光明。 我知道我会好起来,我是小强,打不死压不扁的小强,但需要时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始终没回来,要不是衣服还挂着,杂物还放着,我怀疑世上是否曾经存在过他这个人。也许一切只是场梦,他是住在地下室的我,于穷困撩倒中想象出的人物。在我病得快去的时候,这场梦给予我活下去的生机,梦来得匆忙去得急。 我快变态了,独自笑啊笑,感谢美梦,至少我快乐过。 纪舒带我去吃饭,我乖乖地吃,可两口后就冲出去,跑到洗手间吐个精光。不是我不吃,是胃不需要。我已经成了棵草,只需要清水就能活。 我温顺得不像我了,定时给母亲打电话,简短的问候,妈你好吗?好就好,我也很好。 我跟着周毓云混在人堆里聊天,哈哈哈,是呀是呀。 我拼命想他的不好,他把大醉的我丢在酒店,他差点踢死病重的我。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才不会管别人怎么样,生怕甩不掉粘手的旧情。 门口有钥匙晃动声,难道是他回来了,我的心嘭嘭跳动起来。 看到他,说什么;而他,又会怎么样? 灯开了,我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是海子。四目相对,说不清我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他看着我,说不清脸上的表情,同情、不认同,或其他。我没起身,他拉过张椅子,在沙发边坐下,“小强姐,我替亮哥来拿点东西。” “好呀。” “到下个月租约就到期了,走吧。” “好呀。” 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我闭着眼,听见他拿东西的簌簌声。 “小强姐,我走了。” “好呀。” 脚步声到了门口又回来,“保重。” 我感觉到泪水正在无声滑过脸颊,我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的关心,“好的。” 他大概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似乎从裤袋里掏了点东西出来,放在茶几上,“小强姐,要是特别难受,试试这个,会好些。”他犹豫着,“我真的走了,你好好保重,感情的事很难说,反正你和亮哥还都是我的好朋友。” 他慢吞吞地走了,轻轻地关上门,又剩我一个人在这里。 感情的事,谁对谁错,谁辜负了谁,谁又非守着谁一辈子? 我哽咽,能不能慢慢来,不要那么快夺走我的小快乐。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温柔的,“好了好了,这只是一场梦,梦是反的,知道吗?”可从那晚起,每次拨打他的手机,留给我的永远是已关机。长夜里我试过无数次,凌晨一点两点三点,每一场梦醒时刻。 第32页 我想吐,只有酸水,胃里空空如也。 茶几上放着两支烟,大概海子留下的。 第一次见到王亮,他叼着支烟,吊儿郎当看着全场狂舞的人,时不时拿过麦吼一句:“我这个你不爱的人。” 我是他俘获的小强。 我爬起来找到打火机,啪挞啪嗒,烟雾袅袅如轻愁。 第二十八章 哪个穷措大?用烟熏帐里的蚊子,看去就是“鹤唳云端”。 沈三白? 我抱膝靠在沙发里,烟就架在烟灰缸上,一缕白雾,果然“怡然”。 过往的一幕幕,每当我想吃冷饮,他把嘴上的烟随手放下立马去买,讨嫌说,“便利店的大姐想来看我家小狗,居然不爱鱼不爱肉,天天闹着吃冰棍。” 谁是小狗,你是-你才是- when a lovely me dies, smoke gets in my eyes! (当爱的火苗熄灭时,烟雾弥漫我的眼。) 手机“嗞嗞”振动两下,然后放声高歌,“冷漠的人,谢谢你们看轻我…”山寨版海阔天空,演唱者王亮。 我胡乱抹着脸上冰凉的液体,顾不得看谁打来的,“喂?” “五分钟内给我到路口!”是纪舒。 我又急又气,大佬,现在北京时间21点多,白天呼来喝去不够,晚上找补? 他已经挂了电话。 我回拨,他没接;我再打,他接了,大概用的车载电话,声音有点模糊,“五分钟内到路口!”和他没理可讲,我手忙脚乱,按熄烟,用手指耙了耙头发,幸亏穿着t恤牛仔裤,蹬上鞋就能出门。 我果然在五分钟内跑到了路口。可惜恶人总不自觉,那次他问我,为什么有小工人一见他调头就跑,慌忙中撞到柱上,居然痛都不怕继续逃,“就算我是老虎,也没必要怕成这样吧?”我没好气地想,谁说的,你就是老虎就是会吃人的,心脏差的人最好早撤。 我气喘吁吁,东张西望,差点爆掉肺,气的! 整条大街,从头到尾,都没他踪迹。敢情他玩我,故意整我。 几天没吃饭,再这样一跑,我眼珠子快掉下来了,等恢复平静赶紧摸出电话,刚接通就吼,“我在路口,你呢?”有钱了不起啊?官大一级压死人啊?我浑身不痛快,长满不爽的刺。他简短地答复,“马上到。” 果然,发动机的轰鸣声,连我在街这头都听见了。混蛋,准备收罚单吧。我发誓,他肯定超速了!切,自己不想活也罢,不要连累街坊,万一哪个躲闪得慢,岂不遭殃。 红色跑车在我面前停下,门开了,无声地叫我上去。 我上去了,没好气地关门,绑安全带,冷冷地说,“去哪?事先申明,我还没活够,开慢点。”他似乎松了口气,但肯定是我感觉出了错,因为随即他粗声恶气地说,“去吃饭。”这个点吃饭?我翻了翻白眼,豁出去了,“满大街的饭店都开着等您临幸?喝茶倒有可能。”他理都不理我,幸好没开快车,否则我的黄胆水又得晃荡,纯是饿出来的。我的嘴一百个愿意吃饭,可胃却一百个不答应。 他开到家五星级,拖着我进去。真用的拖,我再也走不动了。大概我上辈子没积德,才遇到一个又一个异类,精神病,疯子。我无声咒骂着,不是没勇气出声,是再也没力气了,太阳穴疼得像有锤子在敲。 他对迎出来的服务生说,“有没有清静的小间?别和我说没有。”也许他的神情吓住了对方,可怜的人看他一眼,顺便视线在我脸上逗了圈,然后客气地说,“请,这边。” 进了房,他把我放在椅中,低头看着我。不是我糊涂,就是他失常,他眼中有强烈的悲哀与心痛,夹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我心别地跳了下。好在片刻后他又回到常态,开始点菜,“来盅燕窝,三两,拿玻璃盅炖,不要木瓜。瑶柱白粥,随便搞点小菜。嗯,你爱吃什么?”我虚弱地摇头,啥都吃不下,吃了也白吃,只能喝水。我试过各种食物,都吐了。他懒得理我,对服务生说,“西洋参炖蛋,嫩一点。”哈,这几样能吃到一起去?服务生应着去了,他又叫住人家,“泡壶普洱来,再拿壶白开水。” 服务生给他差得晕头转向,倒茶时又被他骂,“笨!浓到发黑的茶能喝吗?”不这么喝那怎么喝?他示范,只留半盅茶水,往里渗白开水,原来嫌头开的普洱太浓。 他拿起餐牌研究菜单,我呆滞地看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实在没想通怎么回事。手机响了,我俩同时看了看对方,他的。他匆匆看了眼屏幕,起身向外走,边走边说,“我接电话,你待着。” 行行行,您去。 他去了很久,我无聊得翻餐牌,没胃口;酒水牌,一排排洋酒名,不敲白不敲,我要开洋荤。芝华士不贵,一瓶才几百元,我对闪在门口的服务生挥挥手,“我要一瓶…这个。” 他躬身去了。 有钱是好,爱多晚来吃饭都有饭吃,爱点啥都马上送来。 纪舒的电话始终没结束,我等不及先试了口。果然洋酒没国粹好,味道怪而淡,回味还行。我又喝一口,挺好的,有股独特的清香。一口又一口,服务生目光里满是好奇,我举举杯子,“你也来..一杯?”他慌忙摇手。我笑,“怕什么,这里就你和我,你不说我不说,把酒喝光,他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过瓶酒。”服务生笑了,眼角眉梢和王亮有点像。 第33页 喝多了,我开始有幻觉。怪,才刚来时根本没发现他和王亮有啥像。 果然酒是好东西,何必等有钱,醉了,想要嘛就有嘛。 我老劝王亮上进,干吗那么累,呵呵,烂泥有烂泥的快活,他比我早想开。 敬两个租客一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占据了地下室各一间房,成为最亲密的邻居。 高了,我甚至开始听到王亮的声音。 我踉踉跄跄扑出去,服务生跟在后面,“小姐!”估计怕全跑了没人买单。我扭头笑,“别怕,他的车在门口,红的,跑车。” 我站在过道里发呆,没人,倒是楼下喝夜茶的声浪一阵比一阵响,震得脑门更痛了。我捧住头,胃也跟着痛起来,醉了醉了,想吐,喉间热腾腾的东西直往上涌。我掉头往洗手间跑,残余的神志警告我不能弄脏地毯。刚跑到门口,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推开门。 “噗!” 喉咙里蠢蠢欲动的液体喷得一天一地,镜台,大理石地面,门,身上,手上。 我傻了,鲜红色的。 我揉揉眼,眼睛不好? 有只手从后面扶住我。 我回头,是王亮。 你终于来了。 我弯了弯嘴角,眼前一黑,如同所有女主角,在关键时刻晕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没多久我就醒了,因为周围很吵,有人在尖叫,脚步来来去去,低低的说话声,“120说在堵车,没办法快。” 王亮…嗓子眼像被什么压过,出来的声音干扁得不像我的,“王亮。”我睁不开眼,感觉到有人凑近我,“嗯?我在。” 是的,他来了,他在。 又有想吐的感觉,我挣扎着想起来,他帮我把脸偏向一边。 从嘴里鼻间喷出温热的液体,如此狼狈,让他更厌恶吧?在呕吐的间歇我喃喃道,“对不起。” “傻瓜。”他温柔地说。 旁边的人在商量,“120被堵在高速上,起码还要半小时,怎么办?”有人在打电话,“一直吐,喷射状。”他们用被子裹住我,可我还是冷,心慌,快飞起来了,晕得找不到北。我嘟囔,“我要睡了。”睡睡就好,我摸索他的手,请握紧我吧,最后一次。真的,从今以后不再纠缠。我知道感情有生有死,也明白有始有终。 我睡了,睡睡醒醒,好像被人抱着上车下车,又被放下。 困呵,很久没好好睡觉,总算可以安心了。 闹钟响起时,我醒来,但被锁在自己的躯壳里。糟,要迟到了,纪恶神不定怎么骂我呢。我睁开眼,赶紧闭上,过会忍不住再睁开。 纪舒的脸,和我的相距30公分。具体说他伏在我床头,此刻正迷惘地看着前方。现在的他像团咸菜,头发乱了,眼袋,胡子茬,然后,视线和我的对上了。我清晰地看到,从关心到责怪到忍耐,他的眼神迅速地变化着。 我心虚。 幸好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药水瓶上,用陈述性的语气说,“十二小时内没再吐血,就可以进食。”他的白衬衫布满褐色斑点,估计是我做的好事。能洗干净不?不然三四千一件衬衫就此泡汤。也不知道昨晚的饭钱还用不用付? 我胡思乱想,他又在床边坐下,打量着我,“面试时你说,打算积累多些经验,将来争取做最好的管理人员。”谁不吹几句,难道说自己喜欢做文员,呆在原地不动,一辈子被人呼来喝去?他很平静,“上进的人责任心强却难管,我不爱添堵,所以你不在我考虑范围。年节等着人用,没其他选择,我特意把薪水提高五百元,一来尽量安抚你,二来,也估计你不会久留。”我阵阵发冷,别以为装成虫别人就看不穿你的小心思。“我很喜欢你。看着你,就像看小花猫可着劲跳哒,偏偏够不到窗台的咸鱼。”能不能别说我了,好歹身上插着输液管呢,算病人吧? 他转话题,“从十八岁开始做学徒,我已经工作十多年。第一个月工资33元,我用30元买了双皮鞋,平生第一双。父母是农民,大山里的孩子,打赤脚的时候多。按道理该把钱汇给他们改善生活,可我想,怕什么,只要努力,以后挣得到更多钱,现在先让我试试好日子。”他微笑起来,“十几岁时的我,光知道出死力拼命做,不知道被打骂多少次。受气时只要一看到那双鞋,就有动力熬下去,想过得好,总得付代价。” 我给转糊涂了,大哥,您想表达啥? 他总算把话挑明,“你不也惦记好日子吗?别说不,你满眼满面孔在说想。那股劲呢,遇上点事没了?抽烟喝酒,闹到胃出血?早点还我钱,还有这次医药费,多了,别尽想赖账。” 我无力地举起右手表示抗议,“不是存心的…”谁知道那酒喝下去会出事。 他抱着手,居高临下看我,“多久没吃饭?” 好吧,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那,是想过死掉算了。我已经累了,从头到尾,可笑的我,永远和不切实际的欲望在搏斗。想靠男人,跌个大跟头;想过小日子,却找了浪荡的对象。 他看我的眼光透彻得可怕,瞒不了他。我赌气反问,“那你呢,明知道有病,不看不治,以为不理就会好?我是失败,至少我试过了,你呢?” 第34页 没想到我的嘴像死鸭子那么硬,他有丝狼狈,好久才说,“这是我的事。” 欠着他的钱和情,当然不能太得罪人,我改口,“我明白你为我好,放心,以后我全改了,好好活,拼命跳起来抢咸鱼。” 他笑了笑,脸不那么板了,“医生说是酒精刺激等造成的上消化道出血。好在年轻,休养阵子就行。一会我要去厂里,已经雇了特护照顾你。”他突然把语速放得很慢,像要我记住,“单人间,特护,好药,全得有钱。别指望别人好心,至少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一定要自己照顾自己。” 我在枕上点头。 这根本不像病房,床单柔软,被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听不到寻常医院走廊里的脚步声、哭泣声。19吋液晶屏电视机,一大瓶百合花和富贵竹放在桌子中央。小小开放式厨房,料理台上有烤面包机,微波炉。用特殊玻璃隔出的洗手间,闪着点点光芒。 有钱是好。 是不能老想别人漏一点给我,活着,就得像纪舒说的,使尽全身力气去争取。 特护很温柔,穿浅粉的制服,静静坐在一角看输液瓶。 纪舒走后,我又睡了。 梦里见到王亮,他头发理得很短,睫毛很长很密,温柔地说,“好了好了。” 是不是你? 我始终没问纪舒,昨晚握住我手的人,是谁? 真的放手了,不管曾经怎样的不甘心。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阳光穿过柔纱照在房间一角。 特护问我,“施小姐,您有位朋友想探望您。她说姓叶,在大堂等。您想见她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我还托过她的福。 她带着老火煲汤,护士解释,“施小姐还不能进食。” 她微笑,“啊,是我不懂。”她问我,“怎么样,没事了吧?” 我也微笑,“没事,麻烦你,谢谢。” 我不明白,我有何利用价值,她要巴巴地来看我。不过,图穷总会匕现,我想,早晚她会告诉我她要我做的事。 第三十章 叶蓝站在窗前看风景。 她穿白色无袖上装,麻质长裤,腰细腿长,面庞在金黄光线中格外细嫩。她转过来嫣然一笑,“我们的纪生对你不错,知道这里花销吗?” 她的语气让我很难受,仿佛一切被标上价钱。 她走过来,轻轻捧起我插着输液管的左手,“多年轻多漂亮。” 我沉默。 “活得很辛苦,一无所有,浮萍般飘在人海里,没钱,看不到未来。”她笑,“猜我怎么知道?我也这样过来。很多人活得很好,在家父母宠爱,出门男人呵护。我用了很久才想通,她们除运气好外没其他理由。不过,我也有本钱,与生俱来,不用白不用。” 我平静地说,“是有这门行当,靠天生本钱。” 她一点都不生气,笑眯眯坐下来,“何必理舆论怎么说,父母之外谁照顾过我,干吗要理他们?何况,谁不出卖自己,王亮?他卖声音和外貌。纪舒?他卖大脑和体力。人是最奇怪的动物,你说那么多有钱的,哪个肯随便给世人沾好处,可笑世人却主动贴上去。同样吃饭,花同样的钱,富翁得到的招呼也比普通人好且多,他们的怪癖还被传为美谈。这世界强者生存弱者汰,爬上去的自然被人赞有本事。” 她口才很好,我既不想得罪她,也不想附和,只好继续沉默。 “我比王亮大一岁,29。” 看不出。 她懒洋洋地说,“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吗?” 没兴趣。 她没卖关子,“他父亲最佩服的人是爱因斯坦,因此他三岁起学小提琴。进大学后他爱上一个女孩,为追求她又学了吉他,天天跑去唱歌给她听。你知道,男人有时会傻,他替她写诗,参加乐队,然后又迷上摇滚。”她指指头部,“脑壳坏了,好好的名牌大学生,一学期当掉三门课。他父亲怒了,砸掉吉他,又叫他和女朋友分手。女孩很勇,居然放弃保研,和他跑到南方。他父亲一气之下,中风了。” 我知道,他说起他父亲时的黯然。 “那么爱又如何?生活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行,科班出身的歌手满大街,王亮这种野牌子靠边站。他一直在三流酒吧唱歌,混得很差,一步步往下走。我想他和她都后悔了,从小是人堆里的精英,哪里经得起磨折。他们开始吵架,如果不遇到我,估计再有一两年也分手了。” 我记得,他说过分手之夜她的眼泪。 我更明白,我也不过是妹妹,喜欢过了,就是不喜欢了。 “说这些,是想你知道,世上最可靠的人不过自己,至于情啊爱啊,做调味品可以,当真的话早晚吃亏。那女孩求我离开他。我说,喛,没问题,你管好他就行。她哭着说对他没办法。难道怪我么?我要他做什么,小白脸吗?要怪怪社会吧,我和她说,你别闹,越闹别人越不同情你,甚至觉得他离开你理所当然。她问我怎么办?哈,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向高中生学怎么管理男人。我老老实实告诉她,男人变了心,比三文钱还不值,有精力跟他闹到人老珠黄,还不如另外找好的。” 第35页 她有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左一脚右一脚,好吧,我也是一败涂地的那个,躺在床上做病号。我沉不住气,“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伙伴。”她笑,“我一眼就觉得你可以做伙伴,够聪明,难怪王亮和纪舒会喜欢你。他俩,一个快烂透了,一个孤独精,遇到生机勃勃的你,还不赶紧抓住。” 我没反驳她的话,也不想和她谈论王亮。 她看着我,心知肚明地笑,“跟着我好处很多,我不亏待我的人。公司那些家伙,我叫他们闭嘴,保证没人敢再当你面说你闲话。你是病人,我可以叫王亮探望你,我的面子他大概还是给的。” 我开始动摇,为何仇视她?从开始到现在,她对我只有好处。找我也许只想多个朋友,在陌生地方有个人可以聊聊天。 她起身找出只水杯,把带来的花放进去,一枝枝理好,“做女人好,什么样的都美,唯一可惜的是盛放时间太短。你看,这会非洲菊虽然亮得让人心醉,一周后就不行了。”她把花茎给我看,为了保持花枝笔挺,柔嫩的花冠底部绕着根铁丝。“啧,如果花也会说话,只怕要叫痛。还是玫瑰好,又香又带刺,没人敢随便采摘。”她想想又摇头,“不要做花,做树,香樟树,愈陈愈值钱。” 她风姿绰约,宛如神仙姊姊,娓娓道的却全是人间烟火。 护士敲门进来,递给我纸条,上面写着,“施小姐,海子先生想探望您。” 没等我开口,叶蓝识趣地说,“我先走了,保重,有空打电话给我。” 护士整理房间,和我说,“这位小姐好香。” 当然,邂逅,谁也忘不了她,机会是她的灵魂。 海子犹犹豫豫地进来,看到我才自在,“天呀,小强姐,我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这哪是医院,根本是疗养院。”他认真地打量我,“没血色,神气弱。” 我说,“没事,慢慢会好的。”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哭笑不得,自作自受能怪谁,他倒扯到他身上去了。 “真的怪我。”他吞吞吐吐问我,“你不生气吧?” 我摇头,地呀,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唧歪得像个婆娘。嘿,我就是女人,也没讲半截吞半截。 他松口气,“我就想,小强姐又不是普通女人,怎么可能为这种事生气,偏偏有人…”话又缩回去了。 我怒了,“海子!” 他举起手作投降状,“是谭菲,她说很抱歉。” 不是王亮,刚激动起来的心又掉下去,直沉进水底,冷,晃悠悠的。有什么好抱歉的,情场如战场,胜者的抱歉是对败者的嘲讽。 海子贼忒兮兮看我的脸色,“还有,下次别随便抽别人给的烟。” 我没好气地说,“我从不抽烟,就点着看看。”说着突然明白过来,哦,他抽的是加料的,给我的也是。那天他说,“小强姐,要是特别难受,试试这个,会好些。”幸亏我对烟不感冒,幸亏纪舒来了,幸亏我运气好,否则…我长吁一口气,对纪舒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纪舒当晚大吵一架。他真是不可理喻,我沮丧地看着地上的瓷片,郁闷得又想吐血了。 第三十一章 他一回来就把叶蓝送的汤和花扔出去,“少和那个女人往来。” 我生气,对我好,不代表有权颐指气使。而且他的语气和总裁说起叶蓝时一模一样,无情、鄙夷。我扭头看窗外闭紧嘴,护士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一手端碗,一手拿调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纪舒。他接过,在床边硬梆梆地坐下,把勺米汤送到我嘴边,我扭头向另一侧。 他冷冷地说,“别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 是不是好人,我自会判断,不劳尊驾。 他懒得和我多说,“张嘴。” 不要,我把被子拉过头。 他跳起来,连带着床重重震动了下,然后他警告我,“耍个性最好看时间,既然在花我的钱,最好听我的。”我听过类似的话,妈常常冷笑,“翅膀长硬啦?有本事飞出去,老娘不耐烦看你甩脸色。”我闭着眼也能感觉热乎乎的东西往外冲。 我硬生生把泪水吞回去,坐起来,一把扯下被子,“是我向你要的么?你愿意出,关我屁事!”站在床前的他,神色间三分不耐烦三分疲乏。被我这样一嚷,他的脸迅速沉下来,狂风暴雨就在即刻。我直视他双眼,任他瞪着,毫不怯懦。 怕你才怪,有本事把我也扔出去。 没等他发作,护士大惊小怪扑过来,“回血了!” 我俩同时向我的左手看去,可能刚才动作幅度太大,暗红色的血液沿着输液管迅速上升,一缕红色在药水瓶里泛起。护士熟练地拔出针头,准备重新插入。 我重重哼了声,抬头看天花板。 “呯!” 一声脆响,吓得我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同时,护士的手一抖,我“哎”地叫出声,低头看去,原来针头插斜了,手背呼呼肿起来。她急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纪舒没管我们,他大步向外走去,大力拉上门,留下重重的关门声。 第36页 我呆呆看着那堆瓷片,任护士摆弄。她收拾好我,又收拾墙上地上,边做边自言自语,“纪先生昨晚整夜未睡,医生说抢救及时没事了,我说可以由我看护,他却说回去也不放心,不如在这看着。”“早上走时,是不是太累了,扶着腰,走路也有点瘸。”“男人么,又要做事,又要照顾家,难免说话不和缓。” 没听见没听见! 我不知好歹我没良心我坏脾气。 好半天我发现原来我在哭,护士给吓住了,默默在旁边递纸巾。 我醒醒鼻子,“我没事,你先出去,让我静静。” 想睡睡不着,又羞愧又伤心,种种说不出的滋味混杂在心头。也不知道那家伙跑哪去了,大部分时间我都让着他,偶尔他就不能让让我少说几句。我忍不住爬起来看他走了没,一气之下真丢下我不管了?我提着药水瓶摸到窗边,看不到他的车停在哪,又扶着墙走到门口,看他还在不在。 门一打开,就看到他。 他坐在走廊的沙发上,不,算是瘫在里面。头深深向后仰在靠背,一手捂着双眼,像是嫌灯光刺目,另一手轻轻捶着背,衬衫钮扣解开到第三颗。 真瘦呀,能清楚看到他的喉结,锁骨。 趁他没发现,我连忙关上门。 施小蔷,错就要认,骂不能逃。 我深呼吸,拉开门。 天!不知何时,他站在门外。我们彼此大吃一惊,我第一反应是关门,同时,手上刺痛在说针头又歪了。他飞快伸出脚,挡住门合上的趋势,我的手背迅速鼓胀起一个大包。十分钟后,换了右手插着输液管,我老老实实靠在床上喝米汤。 “对不起。”他突然说。 啊?我怀疑耳朵出问题了,他也会道歉。 他看着白墙,“明明不想说,不知为什么就说了。明明不想砸东西,不知为什么就做了。”我乖巧地接口,“你累了,谢谢你照顾我,辛苦了。是我不好,让你操心。”他终于看向我,可给我的感觉,却像面对着疲惫至极的骆驼,不知哪根稻草即将压垮他。他苦笑,用双手揉搓着脸,“是我火气太大,我知道,但控制不住。”“不不,真的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生气。”他笑,那笑容是略动动嘴角,“让我们都忘记吧。” 晚上他留下没走,睡在沙发上。 到半夜我口渴,刚摸索着起床,他警醒地问,“怎么了?” 我真烦人。我讪讪地说,“想喝水。” 他轻巧地坐起来,倒了杯水,先试试水温才拿给我,“少喝点,润润嗓就可以了。” 护士走时关照,不能给我喝太热的东西,难为他记得。 我喝了两口水又躺下,好半天他也是醒着的样子。我忍不住说,“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他哦了声,可呼吸表明还没睡。我又说,“太累就休息一天吧。”他轻轻笑,“不累,上班是我最喜欢的事。”可怜的人,我真想问他,家人呢,爱人呢,都不要了?他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口吻,“在那你对我至少有几分敬畏,哪像在这里,居然学会顶嘴了。”“不是…”我急着分辩,不是因为不在公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竟和他闹别扭,还闹得像个八岁的孩子。算了,解释不清的东西,别说了。他说,“别多想,睡觉,我没生气。” 我还是在想,他说要有所得必有所失,也许在他心里,其他都比不上工作能带来的金钱权力等。每个人都有各自追求,我想活得要比现在好,唯一能衡量的标杆,也许就是钱。至于爱情,说不清道不明,若从来不曾自认得到,失去也不会那么痛苦。在黑暗里我取笑自己,如果是我离开,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吗? 算了,想也没用,已发生的事,何必执念。 纪舒突然说,“你和她不是同一类人,别跟她走。” 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王亮,后来清醒过来,是叶蓝。 她和我,有什么区别,她成功了,我没有。 我想到叶蓝说,她能叫王亮来见我。见了又能怎样?刚才我居然为她随口一句话,而和救护我的人吵架,傻了吧。 第三十二章 我已经爱过两个男人。郑向南,大一时他带我吃牛肉面,对我笑,问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我考虑了三秒钟,好,有人喜欢我,搭啥架子,赶紧从了吧。和王亮的开始,是一碗炸酱面。泪流满面的那刻,我原谅了他的种种恶劣行为。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很容易爱上对方。不能再因为别人的照顾而爱上他,我告诫我,施小强,得靠自个站起来活下去,哪怕下辈子都得一个人过,也要好好地过。 周毓云靠在窗边,“我是你,趁早跟了纪舒算。” 每个人都爱站那,眼里层层叠叠的绿,鼻间郁郁绵绵的香。小楼处在医院一角,循香我才发现窗下的参天大树都是白兰花。光以金钱来看,纪舒对我好到没话说。可郑向南和王亮的眼里明白写着爱恋,他却没有。他只是冷眼旁观,看我瞎扑腾,这种感觉不好。 我要尽快恢复健康,做事,赚钱,过正常的日子。纪舒也好,叶蓝也好,统统边上去,这儿是暂时停泊的港口,我要飞向天空。没几天我出院了,记得海子说过,房子快退租了。我打算把剩下的东西搬回宿舍,再一路走一路丢,早晚人都得丢掉。 第37页 南方天气湿润,空关的房间有股霉味,洗手台甚至长了青斑。我打开窗户,请纪舒坐在靠窗的位置。他非要陪我来,也好,省得大包小包还要打车,能省则省。也许海子来过,我记得那晚奔下楼时,茶几上还有支烟,大概他不舍得浪费好东西,又收回去了。我笑,没想到和传说中的东西擦肩而过,王亮和他们混在一起,会不会也抽?不过我没见过。我摇头,向前看,过去的人和事,与你无关。 我在这才住了短短一段时间,从我妈来开始,数得清的日子,杂七杂八已经几大包。没带走的还有回忆,我不敢想开过的玩笑说过的话。幸好纪舒坐在那,镇得我把全副精神放在收拾上。 门外有钥匙的悉悉声,我以为海子又来拿东西,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 不是海子,是王亮,和梦里一样,留着极短的头发。 一二三,顿时化作木头人。 纪舒扬声问,“怎么了?” 我慌乱地答,“没事,是…朋友。” 虽然做不成朋友,但至少曾经是朋友。 王亮听到他的声音,不自然地笑了笑,双手插在裤袋里,掉头就走,“你忙吧。”看着他的背影,我乱成一团麻,自以为能放下。可惜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没三五年好不了。对他的爱意,像刚要盛放的花,转眼被冰雹打成稀巴烂。或者感情本如大海飘流,一浪高过一浪,最终没顶,然而因为不甘心,那挣扎来得特别强烈。 “怎么了?”纪舒问我。他走到我身边,王亮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 “没事。”我掩饰,不知为什么不想说。可能王亮也来拿东西,我加快动作,二十分钟后提包下楼。纪舒发动车子,缓缓开了几十米,突然又停下。 他问,“你哭了?” 是吗?我嘴硬,“不是,感冒了。” 他侧头看我,直到我心虚,“真的…没事,就是在这…感想比较多。” 他歇火下了车,我不明白他的用意,坐在副驾驶位上发呆。没等我猜出他用意,他已经扑向前方。 中邪了? 片刻后我明白他在做什么。纪舒伸手按在王亮肩头,一把扯住,然后被后者一脚踢得倒退几步。我吓得跳下车,他已经不服气地又扑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为我?我目瞪口呆,打架? 王亮明显占上风。他警告纪舒,“喛,再下去我动真格了,别以为我会让你。”纪舒有光棍的狠劲,闷声不响,就是不停手。渐渐局势变化,反而王亮变成被打的那个。我想问为什么,又觉得戏剧性太强,嘴张开又闭上。 纪舒天天在车间跑,虽瘦劲不小,王亮终于全面溃败。 纪舒松开手,“和她说清楚,为什么。” 说到她时,他俩同时看我一眼,我们仨的目光接触在一起,王亮和我迅速掉转头,只有纪舒保持着平静。王亮抹着嘴边的血迹,冷冷一笑,“你也是男人,总知道喜新厌旧吧。何必要我再说,不怕伤了她?” 谭菲。我低下头,不用说了。 “不对。”纪舒反驳。他略提高声音,肯定地说,“你在骗她。”王亮微微狼狈,“关你屁事。”纪舒转向我,“那天我拉你出去吃饭,是因为他要求,他怕你一个人呆着会出事。”我张着嘴,像只傻鸟。纪舒不徐不缓地说,“他要我马上带走你,免得误染毒品。” 一连串的疑问冒出来,那晚王亮在哪,怎么能知道刚发生的一切?难道真的有误会,可他宁可打电话叫纪舒来,就是不露面?王亮掉转头,“我怕有人在我租的地方出事,没其他原因。”我不想再追索过往,有用吗,不管出于何种误会,伤害已经造成,要向前走,“我不想知道,走吧。”纪舒没理我,尖锐地反问,“是吗?干吗跟到饭店来?去医院的路上抱着她,不让任何人接过去,生怕她被颠着碰着。还有,车上说那些话,也是怕连累你?” 啊!我记得那些话,“好啦好啦你是小强呵,打不死的小强。”告诉我啊,为什么?果然是他,不是错觉,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里,叫我傻瓜。眼眶热到发烫,再也盛不下一滴泪。 可他始终不肯说一句话。 我吸口气,昂首把眼泪吞回去,“走了,再见。” 纪舒却不肯走,他沉声道,“别骗自己了。” 这话像催化剂,王亮笑了笑,像冰冻的河面露出一丝缝隙,“光说别人,你呢,不也一样?”他俩又同时看向我,我不明白意思。不过纪舒的表情让我感觉安心,他淡淡地说,“我从不做会后悔的事,而且我要的凭双手就能得到。” 第三十三章 我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后果摆在那,我已经被放弃。“凶手”也没得到快乐,但至少他享受了决定的权利。我转身,丢下两个男人,心口滋滋长出盔甲。等纪舒上车,保护层厚到让我展开机械的笑容,“谢谢你,以后请不要再管闲事。”就让我忘恩负义到底吧,他替我出头,揪住负心人问个明白,可是不需要,我能处理自己的事。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纪舒保持着不亲不远的关系。我尽力完成他丢来的工作,下班后老老实实呆在宿舍,抱着mp3听bbc。我报了英语口译考试,异国他乡的语言,能让人忘却发生的过往。我才25岁,未来在招手。有时听着睡去了,醒来耳机里仍天不老海不枯地念叨着过时的新闻。 第38页 叶蓝精力充沛得让我佩服,董事长交给她几项工作,节能啊销售啊人员培训,她经常到车间过问生产情况,一付特派员的架式。有时她指定我陪同看流水线运行,一路提杂七杂八的各种问题。如果我说不知道,她扬起眉,“哦,年轻人,好好学。”第二天她继续问昨天没答出的问题,逼得我向车间技术员求助。他们觉得好笑,“施小姐,做大事的人别管小事。” 我买了相关的技术书,天天晚上研究生产原理。我学文,数学是最弱的环,每看到公式就开始抓狂。不过生吞活剥,渐渐也能说出道道了。叶蓝很满意,“学无止境,将来总有好处。”她问我,“听说每次开机纪经理从不让别人插手?”“嗯,他责任心很强,怕别人搞砸。”她瞅着我笑,“有人投诉他在车间一手遮天,生怕别人爬过他的头。”大家都说我是纪舒的心腹,她当面说这些背后的小话,想我怎么答。我谨慎地说,“每个人管理方式不同,难免有误会。我做文员,倒没受到辖制的感觉。” 她哈哈大笑,幸好被机器运行声盖住了,“施蔷,据说纪舒有句名言,人不怕狂,只怕没利用价值。你从哪学的做人八面光呢?”她瞅着我越来越尴尬的脸色,“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我茫然看着她,什么?生活只剩下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了。她笑笑,“王亮又开始写歌录带子,有几家公司有兴趣。你知道,如今草根也是卖点,他长得又不错。”我更加不知道说啥才好,恭喜他?虽然和他在一起时,我时常叫他振作,但现在已成陌路。 “我也没想到他哪来的决心,他甚至做了去刺青的激光手术,说要回复到从前。”她笑吟吟,“当初我和他分手时,他一口气下不来,跑去刺得满身都是花,如今再除掉,估计吃了不少苦头。”真的,与我无关,我是为明天努力的文员,他是为将来进取的歌手,祝他成功。前男友是有名歌星,好过是卖唱的,谢谢他给我的宝贵时光。 叶蓝叹了口气,“你呀,真犟。” 我不明白走错哪一步,以至于身边的人都喜欢打哑谜。不过,清风拂我心,明月自在照。 “你和他分手了?”周毓云问我,“和纪生又怎么回事?” 我正色,“周毓云,我们要谈点高雅的话题,别老停留在男女之情上。” 她愣了片刻,捧腹笑,“好,等日后名成利就,别忘记分好处给我,我们是朋友。” 嗯,朋友,感谢她陪我聊天,帮我解忧,在人生惨淡之时。 我信口胡扯,“等咱有了钱,买两宝马,我一辆,你一辆。” 她不像我,只打算在外头再做两年,然后回家乡,嫁人生孩子,“你知道,生活就是那样。” 考外地的大学,是因为不想和妈相看两生厌。跟郑向南到远方,是因为嫁鸡随鸡。这城市的繁华打破我平静的生命,灯红酒绿,奢侈品在橱窗里招手,来呀,你也可以拥有我,只要愿意争取。满大街的人研究巴菲特,责问谁动了自己的奶酪。不知道机会成就人,还是毁灭人?至少从前的我好像更快乐。可现在,退不回去了。一年前我的人生意义是升级加薪,如今呢?我站在原地发傻,有钱就过得好?董事长和总裁这对父子互相防备,生怕对方在公司里的话更响。纪舒挟多年经验而重,董事长一天比一天担忧他在生产上的影响,面上许以前程,暗里培养人手。而纪舒带着体内的□□,生怕离开岗位会给别人以取代的机会。叶蓝拼命想挤进上面那层圈子,凭美色凭头脑。一年来我为活下去而挣扎,现在每天花不到十元,为学到的新技术雀跃,为刚背下的单词欢喜。 大概生活予我的乐趣就是这些,我终于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再觊觎非我能求。也许将来,我也会和周毓云一样,回家,嫁人,生孩子。老了可以告诉别人,年轻时我住过地下室的一间房,邻居是摇滚青年,我俩曾经因为潦倒而走到一起,互相扶持走过段人生路。 然而,命运的安排把我又推到选择的路口。 叶蓝问我,“听说纪生有本册子,写着十多年来每次开机时的数据变化、经验心得?”我老老实实告诉她,“没见过。”她有些失望,“你留意着,如果见到复印一份。或者,下次他走开时,你去他那找找。”她笑,“你知道的,很怪。每次他休假,别人当班出来的产品,就没他盯着的那么好,次品率往往莫名其妙提高2%。为此老板每年付的薪水越来越高,生怕他万一被同行挖走。如果拿到这本册子,大概能解开疑问。想想看,他的工资足足比别人高那么多,略分点到你头上,就能过得足够好了。” 我嗯嗯应着,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到我手上?纪舒,他不是省油的灯。我躲着他避着他,他也沉住气从不找我,直到又一次发病至不能行走。 第三十四章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一切都平静如往时,我忙着做生产日报,这得在九点前发给总裁和董事长。外头突然发出嘟嘟警报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奔出去,包括纪舒。对讲机此起彼伏,一段停了,二段停了,故障不明。偶发的停机事件,每月大概一到两次,我已经习惯了,反正主管们能解决问题,不过估计他们又得挨克,拿脚指头也能想象纪舒在主控制室黑着脸的样子。 第39页 我准时把报表发出去,开始整理原料采购单,准备等纪舒回来给他审批。叶蓝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能开机?”我告诉她没那么快,整条生产线再启动约要两小时。周毓云也来电话,“今天我生日,到门口下馆子,还有几个朋友。你的纪生来不来,来了省得我出钱?”我不屑地说,“切,是我的吗?我来,肯定,不过不管买单只管吃。” 做完采购单又做考勤,我越来越像车间的管家婆,每个人都把事情丢给我。因为你搞得惦嘛,他们说。这个月刚改上班时间,我打电话去人事部问怎么调工时,她们简单地告诉我,你看着办,错了再改。近两百号人的名单,纪舒签字都得好一会,重签一遍他又会抱怨,“小姐,做好再拿给你老大,他的责任不是替你纠错。” 我埋头在纷乱的请假条、加班条中,直到办公室门被人一把推开,“施蔷,老大出事了!” 啊? 来人喘口气,定定神,“别急,施蔷,事情是这样,刚才设备重新启动,可是…”他的话进了左耳,又从右耳滑走,什么都没留下,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谁出事了,么事?”他重复,“施蔷你别急。”我不急,只要你不说废话。他看着我,“大家一直在试开机…老大从主控制室出来…爬上去…掉下来…昏迷…”我茫然地看着他,门又被推开,刚来的人冲我吼,“施蔷快来,老大醒了,叫你去。” 我闷着脸跟着跑到现场,围住他的那圈人自动让出缺口。没想象中严重,他皱着眉头,额上一层汗,但神志清醒,正在发号施令,要他们按他说的去做,最后才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可惜啥也没说,他再次晕过去。 每个人按纪舒说的去做,匆忙的脚步声,设备启动的三下警铃,巡检工互传消息的长唿哨。我有些恍惚,当年父亲是上班时发的病,妈和我接到消息时他已经被送进医院。我比妈先到,拼命想拉住父亲。可他虽然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不停地呕吐,最后睡着了,还打着呼。从此他没醒过。 厂医也到了,他指挥工人把纪舒放上担架,抬出去,放上车,我默默跟在旁边。出大门时手机响了,是周毓云,“他-没事吧?”我看看他,他被固定在担架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很平静。我喃喃道,“没事。”道路两旁的树倒退得像慢镜头,旁边时不时飚过好车,留下嚣张的尾气,医生安慰我,“没事,没开放性伤口,也不像受了内伤,可能脑部受到震荡,暂时晕厥而已。”我点头。 纪舒不是我什么人,他很刻薄,时不时吼我几句,怎么做都不能让他满意。可是,他借我钱去看病,给我钱补贴生活,帮我打负心人以出气。 快点好起来,不要吓我。快点醒呵,保证以后再也不冲你发脾气,真的。 我默祷。 仿佛祷告传入他的大脑,他睁开眼,“开机了吗?”我愤慨,地球少了谁都照样转,厂里少了你还是好好的。虽然临走时设备并没恢复正常生产,可我还是说,恶狠狠的,赌气的,“开了。”“要通知您家人吗?”厂医抓紧时间问。他淡漠地拒绝,“不用。”“身上哪痛?”厂医又问。纪舒闭上眼,“没事。” 终于到了医院,急诊室,ct,好在厂医来了,我只要陪在他身边,不用挂号、付钱。他身上所有东西又到了我手上,钥匙,钱包,金项链。他躺在那,居然对我笑了笑,“又麻烦你。” 讨厌的家伙,明知道我笑不出,偏偏还要逗我。 看我不理会,他下命令,“过来。” 我不情不愿凑近他,他轻轻说,“右手边第一只抽屉,最小那把钥匙,移动硬盘,密码是299925,里面有你要的东西。”我要的东西?我诧异。他看着不知哪,喃喃自语,“傻瓜,我都明白,不怕输,不认输,慢慢爬。”他的笑容让我害怕,那上面写满倦意,像到达了极限。他的眼睛是琥珀色,褪去活力后十分呆滞,再也没平时的张扬。我捂住他的嘴,急促地说,“你全都不明白,以为我要什么?虽然我想向上爬,可不至于…要得那么急。”他的眉梢微微上扬了下,眼角有明显的细纹,我心酸地想,还是凶神恶煞吧,那个你我比较习惯。 胡子茬戳在手心里,有痒痒的感觉,我松开手。 他喘了几口气,打量了下周围。一起来的工人们,以为我俩要说悄悄话,识相地不知躲到哪去了。他笑了笑,“听我说,如果开机后持续两天不能恢复正常生产,你打开叫try的txt文件,然后去主控制室。我在系统的密码也是299925,你进去按文件里说的做,不懂打电话问我。”天哪,别指望我,你快好起来吧。笑意在他眼里又闪了下,“你不是看了很多技术书,说得也很头头是道。”哈,看几本书最多也就是个王语嫣,能行吗?他沉静地看着我,微笑道,“不试怎么知道不行。放心,既然敢交给你,肯定不会错,只是几个配方而已。”他顿了顿,“至于我,恐怕要在这呆一阵子了。” 我心乱如麻。他伸出手,握住我的,“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我的泪水掉在他手上。他看着那两滴泪,也许是累了,语速很慢,“有件事,那个男孩子,叫王亮的,为什么要骗你,我不清楚,但有可能是因为爱你,所以希望你过得更好。他也许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 第40页 啊? 第三十五章 我睡不着,心里乱七八糟堵满东西。 从没想过有个人这样信任我,居然还是纪舒。 你快点好,我默念。 我当然知道所有的祈祷都无济于事,如果有用,父亲不会去得那么早。那段时间我天天求上苍放过我家。我甚至想过,假使老天需要寿数的平衡,那么请从我的生命中拿走十年移给父亲,让他可以看我成年。如果养儿育女好比植树,让辛勤的园丁尝到果实。 可是,老天没理卑微的尘民。 第二天早上,我努力睁开厚厚的眼皮,尽量看清世界。我若无其事,故意不理会别人好笑的眼神。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为纪舒吧。 生产线早已重新轰轰地运行,少了对面那个人,整个办公室好像空荡荡的。晨会改由副经理曾祖亮主持。他比我早两月进公司,对我向来很客气。纪舒暴跳时,只有他敢替别人打圆场,而纪舒也会给副手几分面子。 “小蔷,纪经理病假期间,厂部例会还是你替他去。”我送晨会记录给曾祖亮,他边签字边说。我犹豫着,“曾经理,我…”照理以副代正,如果纪舒长期病假,他负责的工作该全部移交给曾祖亮,包括例会。他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不怕他反而怕我?别担心,我只管技术,其他的才懒得操心。”他长长叹了口气,“但愿他早点康复,否则我怕扛不起这付担子。” 他眼下有明显的黑影,额头的抬头纹更深了些。在强势的纪舒手下日子固然不好过,可若突然间被推上去代替他做决策,大概压力更大,毕竟纪舒开机之好众所周知。 我心里小小地动了下,要不要,稍稍地告诉他。那么,我也不用花费精神去研究系统啊配方。我中学化学、物理都学得一塌糊涂,别看在叶蓝面前说得像回事,那是因为她也外行。要是我能顺利运用纪舒笔记中的内容,母鸡都上天。况且,纪舒说过我可以随便处理他给的东西,只给曾祖亮知道少许,并不是交给叶蓝,也不算出卖他吧? 曾祖亮把文件递给我,“你去做事吧。反正,我们尽量保持纪经理在时的管理,等他回来。”我没想好说还是不说,嗯嗯应着退了出来。等回到座位,突然觉得曾祖亮说得对,干吗想那么多,反正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做好手头工作就是,谁也不指望我是技术能手,那么何苦自增负担。 心安理得维持了数小时。 下午一闲下来,我就想起纪舒的话,那些关于王亮的。我心酸地发现,每当我以为把过去丢在脑后,它就像系统提醒般固执地跳出来。 误会? 纪舒的话,飘拂在我的脑海、心海里。 他说过他会吃醋。 我一直当成玩笑。 我赌气地想,哪怕真是误会,我也不想解释。 决定权从来不在我手上。 叶蓝说过,女人不要做花,要做树,香樟树,越陈越值钱。 我曾觉得和她属于同种人,事实是高估了自身。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她清楚最想要的东西,并且付诸行动。而我,前进两步,后退也有两步。 我跑去主控制室熟悉操作系统的界面,与其把时间花在猜测男人心思上,还不如学点有用的东西。书到用时方恨少,纪舒的笔记我看得云里雾里,简写太多,术语太多。操作员们已经习惯我的出现,工作要求他们一刻不停盯着电脑屏幕,监视现场仪表送回的所有数据,一旦出现异常,则由他们通知巡检工赶去检查。 我做贼般偷偷看了看周围,好像没人注意。我飞快键入密码,系统的大门缓缓打开。心呯呯地跳,这会,我拥有最高等级的操作权限,只要…我又看了看周围,数据不停进来,屏幕的光线映在大家脸上,显得人人格外凝重。这里是主控制室,一切均在掌控,鼠标一动,向系统发出的任何指令,电脑将在片刻间自动完成。 手心湿滑,我怕我不经意间做出不可逆转的误操作,连忙退出登录。 页面回复到仅能浏览系统数据的显示,我松口气,不知兴奋,还是害怕,胸口竟有发闷的感觉。难怪纪舒爱上工作,无论什么游戏都代替不了如此真实的刺激。 我定定神,又重新登录,进入生产流程的每个页面。 时间过得飞快,有人叫我,“施蔷,叶小姐找你,让你回办公室。” 我茫然了数秒,这才回过神,依依不舍地离开。 叶蓝坐在我座位上,我只好站桌前,“叶小姐。” 她朝我眨眨眼,样子很有几分佻皮,“施工。” 我汗颜。 她正色,“我走过主控室时看到你了,挺好。” 我暗自庆幸,从外面最多看到我的人,至于在做什么,该猜不到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微笑着,“上次我提的东西,你见到没?” 我硬着头皮,和她对视,“没有。” 幸好她没追问,“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我脱口而出,“谢谢!不要!” 她哦了声,神色里透着几丝落寞,“这么坚决?” 我后悔说得太快伤人心,改口道,“不好意思总叫你请客。” 她笑,“那行,今晚你请我,茶餐厅也可以,我不挑食。” 第41页 我恨不得踩自己的脚,为什么和她、和王亮、纪舒打交道,我永远是笨头笨脑的那个。 她起身,“不勉强,愿意了再找我。” 我只好说,“不是那意思。今晚我想探望纪经理,要不明天?” 她嫣然一笑,“好呀。” 她和推门而入的曾祖亮打了个照面,后者不卑不亢地打招呼,“你好,叶小姐。”她微一点头,袅袅婷婷走了。 我说的是真的。 下了班我去探纪舒,他正在玩俄罗斯方块。我进去,他居然仅冷淡地瞄了眼,仍然全神贯注对付游戏,昨天那相当有爱的样子,今天荡然无存。 我心虚地想,难道他认为我已经出卖他? 可没有呀。 我往椅上一坐,十分之理直-气壮。 第三十六章 纪舒自顾自打游戏。 我有点委屈,肚子饿,一下班啥都顾不上就来了,热脸贴… 桌上放着盆水果,我挑好的吃,从金果吃到龙眼,最后狠狠剥了几只山竹降火,填饱肚子才躺倒在沙发上看书。 他问,“你-在哭?” 房间里静太久,片刻后我才反映他问的是我。总算开口了,我答,“没。空调打在脸上,鼻子有点堵。”他悻悻地说,“没事抽啥气,害我以为你在哭,又不好问为什么哭。”才不哭呢。六元一只的金果,我一口气吃五只,补啊;手边放的那杯茶,是顶好的普洱。他的脸色,我看得还少么,到现在已经习惯了。 既然搭上话,我怕冷场,赶紧接着聊,“没请护工?”他淡然,“行动自如要护工干吗。”也对,看惯他病病歪歪的样子,原来只是欠缺休息,一天下来脸上的灰暗已消除不少。 纪舒的眉骨微微突出,眼窝略凹。鼻子嫌大,幸好极挺,才不难看。他常说他一年有350天在发脾气,相由心生,嘴角长出两道括号,颇有几分威严。这付长相非常男性,不知道怎么没红颜知己陪在身边。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像偷窥时被抓个正着,不防备之下我脱口而出,“你有爱人吗?”他看着我,完全那种你脑瓜里乱七八糟尽是些什么东西的表情。我怎能问他这个,脸慢慢热起来,最后烫得不可收拾,支撑着说,“对不起,问隐私了。嗯,你可以不答。”幸好他很镇定,“没事,我了解女人天生八。我自然爱过。”没想到他肯谈,我心痒难搔,和他作对手的女性得何等样彪悍,才能扛得住天天刮台风。可我又不敢问,天知道他会不会和王亮般翻脸不认人,男人是奇怪的生物。 他一脸漫不经心,“我已经一把年纪,还爱过不止一次两次。”他抬头看我一眼,笑中满是嘲弄,“你最好记住,千万不要找有经历的男人,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你已经尝过滋味,不过有些人喜欢痛并快乐着。”我不爽,撇撇嘴。我的样子娱乐了他,他的嘴咧得更开。 我赌气把书盖在脸上,好半天没听见声音,再拉开书,结果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我。我嚷嚷,“有么好看?”他答非所问,“系统很好玩吧?”我拼命点头,“从主控台发出指令,整条生产线按之运行,是好玩。”我手里拿的正是本dcs(分布式控制系统简称,工业自动化系统)教材。他笑吟吟,“有不懂的吗?”“多了!”“过来,我教你。”求之不得,我扑过去,他找出纸和笔,边画边解说。 他是好老师,非科班出身少许多书面语言,说的都是实际应用中的关键,一听即明。我手舞足蹈,“早知道问你,他们和我说得特高深,吓得我以为有多难!”他哼了声,“你成天找那些书呆子,放着我这技术一把手不问,自找的。”不敢嘛,我嘿嘿笑。 我俩谈到很晚,要护士劝他早点休息才停止。 我没走,睡在沙发上,关了灯,和他隔着老远聊天。 “叶蓝和你,怎么回事?” 一提叶蓝,难免想到王亮,也许新世界分散了心神,我竟可以大大方方说我们之间的事。几乎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有阵子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但他说,“你应该庆幸,他放开了你。” 困了,他的话带来钝而模糊的刺痛,我隐约明白他们都对。可大家都忘了,我不是真的小强,我是女人,而且能放不能收。我恨着王亮,他给我温暖,又一把夺走,浅尝比从未拥有更难受。恨比爱更强烈,细水长流地相处,反而分得容易。 纪舒似乎还说了什么,我却已缓缓沉入梦海。 早上我睡过头,匆匆忙忙打的往厂里赶。 天空蓝得透明,有些事说出来,再想起就释然了。收音机在放欢快的音乐早餐节目,主持人互相戏谑,司机时不时哈哈大笑。整点广告后是首摇滚歌曲,急促的震音重复着同段旋律,听上去流畅得如同一条线。我默默地想,是轮指,需要三指音量统一,并且尽量避免杂音。看,每个生命中的过客留下痕迹,我早晚五彩斑斓。 前奏后出来的歌声,磁性,稍带沙哑。 我惊惶地瞪着显示电台兆赫的液晶数字。 王亮?! 酷似他的声音,唱到了副歌部分,“过去的终将过去,将来的终将到来。所有的离开,只为更好的来到。” 第42页 施蔷你是傻瓜。我闭上眼,不要再把将来和别人拴在一起。你就是你!你从来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永远充满勇气的自己!我看见,在阁楼窗口大喊大叫的自己,站在路边顶着日头茫然的自己,沿大道大步走不回头的自己,她与我同在。 又是没有纪舒的一天,我做完日常工作,钻在主控室里消化昨晚学到的东西。不过我没呆多久,因为总经理来了,召集所有主管级人员开品质会议。按惯例,我坐在主持者旁边做会议记录。昨天的产品,质检报告出来都不合格,曾祖亮被轰炸得脸色发白。他一言不发地听完指责,并不辩解,沉声说了两个改进方案,却被总经理尖声骂回去,“我要的是万无一失。你不是高薪聘用的技术人才?连这都搞不定,我看你可以走了。” 所有人不敢吭声,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又是生产方面理亏。 我低头,盯着笔记本上的几行字。 总经理换了语气,“平时你们没办法证明价值,现在机会来了,还不赶紧抓牢。努力点,别让人笑掉大牙,他行的,你们也可以。ok?记住了?散会。” 哄的一声,大家朝外涌去。曾祖亮走在最后,那身影和纪舒有几分像,带着些佝偻。我留在会议室整理桌椅,忍不住又开始犹豫,告诉曾祖亮没关系吧?昨天见到纪舒时的心虚感又浮了起来,我怕我真会辜负他的一片心。 第三十七章 两个“我”斗争着。 一个说:别傻,资本家的公司,人人都挣扎着才赚到自己应得的。纪舒对你好,带你教你。不抓住机会也罢了,千万不能带累别人,这是凸显他价值的时刻。另一个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伙”的,搞不好生产,所有人都有责任。如果纪舒知道大家被骂得抬不起头,也不高兴吧? 我简直恨“选择”两字,如果只有一条路,那也罢,硬着头皮走下去,撞到南墙回头就是。 我摇摆不定,干脆把难题交还纪舒,打电话告诉他现在的情况。他大概在睡觉,开头的“嗯嗯”带着些惘然,一点倦意,简直不像他了。但几句话后迅速恢复本性,军刀般的尖锐,“叫曾祖亮听电话!” 曾祖亮在现场,我连忙叫他回来,再告诉纪舒要等几分钟。他又不急了,似乎心情不错,哼哼着念叨,“你啊,穿上龙袍不像太子,平时看着有几分胆量,关键时刻叫你上,又不敢了。想想,要能把生产线调好,可不是大功一件;或者把东西交给叶蓝,她自然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也不会拉下你的好处。” 哈,敢情我处处为他着想,他倒拿我开涮。我气得口不择言,“好啊,一会我什么都交出去,也别费劲去学了。学啥呀,我根本不是呆这的人,我要做白领,在这就歇个脚。”说完觉得没劲,要不直接走,留一天就一天别说看不上的话。他居然笑了,悠悠的,“你不够狠。世上可没好事,既不违背良心,又能舒舒服服爬上去。”我赌气回,“那您呢,也踩着别人上去?”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 门被嘭地推开,我只来得及说了句,“曾工来了。”电话就到曾祖亮手上。大概纪舒在问现场参数,他答得飞快,一连串数据像子弹般嗖嗖跳动。等挂了线,曾祖亮看我一眼,很难说清其中的意味,但很明显,肯定不是纯粹的感谢。我憋气,难道好心办坏事了? 我不敢再问纪舒,只好闷闷地做事,做完闷闷地去主控室。纪舒打电话来问情况,我压着声音把数据报给他,说完得到冷冷的哼一声。这下我的心情更差了,笨蛋也能猜到,曾祖亮没按他说的做。至于为什么,大概是不想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算得到放手一试的机会,自然要抓紧。 剩下的半天匆匆过了,车间里所有运行人员都加班,到我,曾祖亮说不用,估计怕我通风报信。我收拾东西下班,回了宿舍又接到叶蓝电话,这才想起答应过请她吃饭。 幸好她没谈工作上的事。 今天她自己开着车,红色的思域。让我心惊肉跳的是放着的cd,又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她看我一眼,嘴角挂着笑,“他的朋友找我,请我投笔款子供灌母带,我同意了。嗯,你听,还不错吧?说不定真能闯出名堂。”哦?她叹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也是见到那女孩才发现自己老了。如果二十岁时也能这样直接,我就不会到如今还一事无成。”我呆呆地看着她,二十岁的女孩,王亮的朋友,难道她说的是谭菲?她颌首,“不错。” 我勉强振作精神,他、她,都和我无关。大家,各走各的路。我托着下巴,往后我的路该如何走?留在这,继续做小文员,夹在各种人中?还是离开?不想呆在南方了,如果攒到一笔钱,我要去长江三角洲,上海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再或许,回家?在家乡找份安定的工作,上班、嫁人、生娃,走父母走过的路,也好,至少可以照顾母亲。 想到妈,她留的字条和钱,酸溜溜的感觉直冒到鼻子里。她和我,聊天的次数比以前多,幸好她从未问起王亮,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应答,难道告诉她,我又和男朋友分手了。长辈的眼光不会错,妈曾经说过他和我不是一对。果然,她才走,说过的话马上得到验证。 第43页 难道我像只苍蝇,嗡嗡地转了圈,最后回到原地? 叶蓝的嘴角仍然带着笑,“我信命。每次遇到不顺心,我和自己说,我的命好着呢,后头有无限风光,不要气馁。果然过阵子,难过的肯定过去,好事又来了。不瞒你,有段时间拉不到任何一场场子,急得嘴里全是血泡,连吃饭都会痛到想哭。那时王亮说嫁给他,他养我。我斩钉截铁告诉他不可能。我挑掉泡,抹上口红,东奔西走找机会,果然来了,我遇到老板,然后到这来了。不错,快三十岁时能换个环境,我很满意命运的安排。” 哦,人人有故事。 我想起地下室的日子,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王亮。 如此不堪的命,只好怪我自己,爱着不切实际的东西,却没拿下的勇气与胆量。 我突然知道她付出了什么,由不得打个寒颤。她怎么狠得下心,我的眼前全是王亮那双眼睛,偶尔有温柔,偶尔有爱怜,但总漂亮得像晨星。他和她,如果在一起,该多么耀眼。我不要像她,假使可以,我宁可留在地下室,只求能和他说说笑笑。我大脑里混乱成一团,不不,可以有别的路径,比如苦干,像纪舒那样。她温柔地说,“傻呀,等不及呢。与其在柴米油盐中耗掉青春,宁可走这条路,他对我仍有爱意,感情是以物质为基础。” 我俩各怀心思,吃饭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沉默。 出来时,她问我,“怕受我影响?” 是,我不是好人,所以怕。我已经很累,所以怕丢掉一些东西,可贵的,值得尊重的,但让人走不快、爬不上的。 她低头找车匙,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强姐!”是谭菲。 我抬起头,她,王亮,海子站在不远处。 咣当,钥匙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叶蓝扶住车身,嘴里逸出痛苦的□□。 第三十八章 王亮和海子,说去抽支烟,把谭菲和我扔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我有点疲倦,因为意外。叶蓝流产了,在里面动手术。我总觉得,如果她想孩子,那么就会有。为什么她不想要?疑问缠绕在心头,让我怀着戒备。 谭菲盯着她的手指看,和王亮一样,满手软茧,日后几个月或几年不弹琴,恐怕仍会留在那。她突然说,“听了亮哥灌的碟吗?”我说,“嗯。”她笑,满脸光芒,“我张罗的,他有天分。”我记得副歌的两句,“过去的终将过去,将来的终将到来。所有的离开,只为更好的来到。”略带沙哑的嗓音,直钻人心。她又是一笑,略显得意。 我把头仰在椅背上,惨白的日光灯照进眼睛,我闭上眼。过往真容易陈旧,一幕幕已经隔着来时的重重山,郑向南和我提了行李出火车站,想在南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们壮志满怀,小城市怎放得下野心。他很快找到工作,对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薪优活轻。我没有,他安慰我,说无所谓,能养我。可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长辈,不要这样该那样。我终于找到工作,赌气地拼命想出头。 我不甘心平凡的生活,一次次扑腾。 不,不后悔,试过才知道个中滋味。 前两个小时,我为往后该走哪条路在犹豫,现在知道了。我不要停留,温饱的生活容易失去斗志;也不要后退,青春不用,也会过去的。 有人走来,我睁开眼,是王亮,而谭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对不起。”他说。 我摇头,想听的时候你不说,现在不想了。他居然厚着脸皮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道,“好了,嗯?”熟悉的话语,从前闹翻过无数次,我总经不起他一句求和。我想跳起骂粗口,指着他的鼻子数说。可我更知道,发作完等于原谅了他。不不不,我不恨他,那是太花精力的感情;也不再爱他,小强姐拿得起放得下。 我什么表情都没有,看着前方的墙壁,这门功夫是以前父亲住院时我练出来的。那会父亲睡得很香,扯着微微鼾声。虽然医生说是昏迷状态的病理表现,可我宁可当他在沉睡,也许随时睁开眼说醒了。妈和我,吃睡几乎天天在医院,每天我被骂无数次。每次眼泪掉下前,我盯着墙壁告诉自己,没事的会好的,能熬过去。 他也看着墙壁,“快十年了。我曾经想过要改变许多东西,最后发现改变的只有自己。有阵子我恨不得再也不摸吉他,真的,我甚至去找工作了,文员也好,工人也好,起码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啊?穿着工作服的王亮。“我做过小工。丢掉学籍时毫不在乎,想回头才知道那是生活必需品。累,挣得少,受气。我又回到酒吧唱歌,抽烟,喝酒。”他的声音干涩得像冰箱里放了太久的柠檬,“确实,我一事无成,浪荡成性。” 我听不下去,“与其自责,不如努力。” 他转头看着我,眼里有抹笑意。我立马觉得上当,任他天花乱坠,也不该回头张望。他飞快地握住我手,不让我掉转头,“是故意,不然你怎么肯理我。” 我就知道,哼,他,就算一百分懊悔,恐怕也会死鸭子嘴硬到底。 图穷匕现,我等着呢,我冷笑,“说吧,我听。” 他静静看着我,带了无言的恳求。说不出口?我帮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想叫我帮叶蓝,她想要什么,你都尽力帮忙,甚至明知我对你满腹怨恨,仍然愿意来受我的气。”今晚的事如电流合闸般瞬时通畅,我大脑一片清明,他们为什么出现,叶蓝怎么流产,至于我的种种反应恐怕也早在他们计算之中。 第44页 犯得着吗?为巩固地位用尽心机。海阔天空,哪里不可以容身。 我真替他难受! “不怕我对你因爱成恨,就是不答应吗?” 他握紧我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你善良。” 我?哈! 我还有不解的地方,“孩子不是更好的保障吗?”他的眼神里充满怜悯,但不是给我的,“刚才医生告诉我,她的身体留不住孩子,以后也不行。”我慢慢抽出手,“哦。”我恶毒地想,你们看错我了,我干吗管别人的事。 手术室的门开了,叶蓝被推出来,护士叫道,“谁是家属?” 海子和谭菲不知从哪冒出来,接过推床,护士带他们进观察室。谭菲问病人怎么没醒,护士答,“刚才应病人要求上了全麻。门诊小手术,一会就好。”她交待了注意事项,返身回去,经过我们时我听到她在嘟囔,“搞多了自然留不住,现在的女孩子,一点不知道自我保护。”听到叶蓝的隐私,我的脸微微热了,无意间接触王亮的视线,原来他也正不知看哪才好。 叶蓝将醒未醒时会说啥,我好奇。 果然麻醉即将过去,她开始喃喃细语,西南地区的方言,依稀能辨出说的内容,“妈妈,没得啥事体格,我有办法。”在麻醉的作用下她已陷在梦里,似真还幻。我想到我的梦,流着泪恳求纪舒爱我,一遍又一遍努力,无力与颓败让我梦醒时还在哭。 梦是真实的反照,我确实天天守候在原地,等所爱的人回来。 卑微地请求,得不到回应;委屈到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低头走出观察室,快步走出急诊部,奔向外面,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呵。 有人追来,从后面一把抱住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吗?! 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他说,“我爱你!” 第三十九章 呸!都是谎言。 我跳起来,我踢我捶我咬,我骂我哭我吐口水。 历史惊人地重复。 我记得,他和我在地下室相遇的第一面,也这么狼狈,只是这次他沉默着任我发泄。我累了,剩下眼神挑战他的耐性,他意外的没发火,伸出手,摸了摸脖子,沾了满手血。我昂昂头,怎么样?他随便往裤上一擦,伸出另一只手,看样子想和从前那样抓抓我的头发。我把脸一侧,避开了。 他笑了笑,“对不起。” 我呸。 他好脾气地说,“晚了,送你回去。” 用不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大步走出去,他跟在后面。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 公车来了,我跳上去,他也上来。我坐靠近门口的座位,他在另一边。末班车,我和他两个乘客。车辆开得飞快,我漠然地看着窗外,夜色里鬼魅横行,没关系,明天太阳依旧升起。到站了,我下车,他也下车,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星光满天,路灯下身影被拖成孤单的斜条。眼看路那头就要到厂,他加快步伐,走到我旁边,“对不起。把今晚的事都忘了吧。”我看着前方的路,说得轻松,伤害我,而且为别人。不过我不和你们玩了,玩不起我躲得远远的行不。我冷冷地说,“那么你要我帮她的事也忘了?”他没吭声,过会说,“嗯,忘了。” 到厂门口,我也不道别,自顾自往里走。 “施蔷。”他叫我。 我没停。 保安拦住他,我听到他在解释,两下里越说越急,像要动手了。 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继续往里走。 打起来了。 我不想管。 匆匆的脚步声,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由不得吃惊。天哪,短短时间他把两保安打趴下了,追来的人是他。我吃惊地瞪着他,他抹掉嘴角的血迹,笑得再得意,鼻青眼肿的真傻。我扭转头,不去看他的脸。他摸出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我走了。”不理保安的大呼小叫,他一跃而过围墙最低处,消失在我们视线里。 保安不服输,过来盘查我。我没好气,“你们两个人-没拦下他,好意思怪我?” 王亮给我的,是只u盘。 我满腹心事去洗澡,指甲间有红色的东西,细看才想起是王亮的血。他伤我,我也伤他。我把水开到滚烫,努力冲洗掉他留下的痕迹。洗完发现忘记拿睡衣,只好穿着刚才的衣服出来,白t恤上有点点暗斑,还是他的血。 周毓云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了?”我不说话,嗓子眼疼得发干,刚才骂得太凶。我用尽嘴边所有贬义词,无耻,不要脸,卑鄙。我在她床边坐下,这么窄的房间,两个人住在一起,转身都有困难。我们衣服很少,因为衣柜很小;我们没有杂物,因为没有地方。我呆呆地看着黑暗。 周毓云的声音从迷蒙转为清晰,“怎么了?”我需要倾诉,如同决堤的洪水,把一切告诉她,叶蓝想要纪舒的工作笔记,用来巩固她在公司的地位;她流产了;我的前男友爱着她,所以求我帮她。混乱的言语,荒唐的故事。我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事实我无法组织逻辑,所有的事都糟成一团。 她努力抓出头绪,“你恨她?”谁?“叶蓝?”不知道,她明目张胆地来,掠走对她有帮助的东西。然而,我没有恨她,我们都想过得更好而已,“她很可怜。”“你爱他?”王亮吗?我想起那些和他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是的,可他又轻易灭掉我的爱意。“他说他爱你,可你觉得他爱她?”绕口令般的现实。“小周,我不能信,信了我就是傻瓜。”周毓云替我分析,“也许仅仅同情,他才请你帮她?”不不不,我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要信自己,假使不值得爱,就不会痛苦。正因为他的好,才念念于心。”不知道!“施蔷,如果有一天为某种原因我们不和,那么请你一定要记得,现在,这个时候,我对你的友谊是真心的。”她的语气如此郑重,我的注意力终于被她成功引开。我笑,“喛,我们为什么要不和,莫非争男人?”她也哈哈一笑,“也许,争纪生呗。”不,我不爱他,我甚至怕他,哪怕他对我很好,人潜意识地远离难懂的东西。“是吗,他听了要难受。”“你觉得会吗?”我反问,他不会坐视感慨,他能想办法拿到想要的。周毓云笑得很赞成,其实她也这么想吧,我们都惜弱,强壮的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第45页 日子总要继续,经过整晚调试,出来的产品时好时坏,晨会上以曾祖亮为首的主管,和另一半意见产生分歧。有人说,按纪舒电话里说的做,他阴沉着脸,“我替你们害臊,遇到问题不自己想办法,光想照别人说的来。”有人小声反驳,“自己想办法,可影响到公司利益,没什么光彩吧。万一老板追究这段时间的损失,谁负责?”他硬梆梆地说,“我负责。” 晨会不欢而散。 会上的不同声音仍在暗暗谈论,“他是那个女人手里招的,听说在总裁面前立下军令状,说不用纪经理的方案也可以拿下品质问题。开玩笑,总裁根本就是想看好戏才逼他保证。现在骑虎难下,三天损失五百万,那女人夹在当中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他。昨天有人看到他俩吵架,那女人临走时丢了句话,好像说不用他她也能摆平。她又不懂技术,怎么搞?” 说话的人,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我有些感慨,别以为能把天下男人捏在手里。算来算去,你忘记搞技术的人都是武无第二的主。放手吧,别那么执着了。 当然,我低估了叶蓝的强悍。 半小时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我抬头,她和曾祖亮铁青着脸。我犹豫要不要回避,叶蓝已经叫住我,“施蔷,你也来。” 第四十章 叶蓝毫不客气坐在曾祖亮的座位上,化过妆的脸,看不出昨晚痕迹。反而曾祖亮因连夜加班,眼圈浮肿,神色疲惫。我傻呼呼跟进去,叶蓝抬眼看我,不徐不缓地呵斥,“纸,笔。”我猛地醒悟,官高一级压死人,这两位何止比小文员高一级。我跑去拿东西,再进去被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惊住,那是无言的对抗,缓缓流动着鱼死网破的味道。 叶蓝镇定自若,“曾经理,你是我招的人。当天我说过,希望你在公司能大展鸿图,做到双赢。”曾祖亮不动声色,“谢谢叶小姐给我机会。”“机会只给会把握的人。”她笑了笑,“曾经理,过去几个月你表现不错。但这次,你让公司失望了。”曾祖亮微扬起眉,“不是叶小姐你失望?”叶蓝正要说话,外头脚步纷乱,我们齐齐看去,啊,董事长,总裁,纪舒,还有大堆虾兵蟹将。 三堂会审? 所有人一窝蜂般涌进会议室,没等明白,我已经坐在董事长身边充当秘书。我有些不安,座位不够,除董事长和总裁外,其他人都站着,包括两个病人,叶蓝和纪舒。我只能低头看着纸,装模做样写下会议日期、参与人员,主题空着。从我这边,能看到董事长的手,指甲很圆整,但老了,皮肤松松搭下来,手背有深深浅浅的斑点。我记得另一双手,修长,满是软茧,因为打架而时常瘀青红肿。 一直是董事长在说话,痛心疾首,“我为公司服务二十多年,尚且不敢居功,凡事以公事为先,你们竟然为一己私心而置公司利益不顾,…”等他骂完,总裁才不温不火地解释,“主席,此事情况如此,纪舒虽然病假,但用电话指挥工作,可惜曾祖亮一意孤行,…”曾祖亮反驳道,“总裁,在纪经理病假期间,我从未得到任何指示,只好运用自身专业技术尽量减少公司损失,没功劳也有苦劳。纪经理平时只手遮天,不让别人知晓重要步骤,挟技术以保自身地位。…”我惊讶地抬起头,不是这样,他诡辩,或许纪舒有缺点,至少不会无视生产混乱。纪舒神情未变,依然保持原来的站姿。曾祖亮侃侃而谈,“车间各主管对纪经理都不满,只因害怕他排除异己的手段,敢怒不敢言。我手头有不少匿名信,足可证明说的不是假话。” 董事长把视线转向纪舒,“你-有什么要说?”我的心揪成一团,怦怦跳动。我相信,曾祖亮所说证据存在的真实性,那么多人对纪舒的臭脾气恨之入骨。每个人总有最宝贵的东西,而纪舒的就是生产线。每当他谈起设备,发自内心的热爱让他神采飞扬。如果不得不离开这里,他会难受到什么样。纪舒淡淡一笑,“施蔷你来说。”他看了叶蓝一眼,“施蔷身为车间文员,了解情况。至于为人,叶小姐最清楚,对不?”叶蓝平静得像整个事态与她无关,“嗯,施蔷虽然只是文员,却热爱公司,曾因排解设备故障得到董事长您的表彰。”我不知道她动什么心思,明明知道纪舒和我走得近,怎会让我替他辩解? 董事长盯着我,我浑身不自在,五十多岁的人,目光锐利得像把刀。我放下笔,想站起来,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坐着说吧。”我痛恨我,每到关键时刻总笨嘴拙舌,“纪经理责任心很强,别人没他经验丰富。他批评别人,只是想把事做得更好,绝对没独自掌控的意思。”背上热烘烘的,可能是汗。大家说着堂皇话,反正是与否,人人心里早自有杆秤。 董事长仍然看着我,话却是说给纪舒的,“我早和你讲,多培养几个人出来,不要有事没事都一个人抓。看,出事了吧。”纪舒坦然一笑,“是,主席说的话我记得。我选了些勤奋好学的员工进行培训,施蔷是其中之一。她虽然还是新手,完全能胜任开机。” 纪舒! 顾不得还在老鹰无形的爪中,我猛然撞上他的视线。 第46页 知道我不行我不敢,为何要把我摆上台。 果然曾祖亮不怀好意地接口,“让施蔷去主控室当众操作,即可见分晓。” 天,为什么拿我作证据?我的脸一片麻木,簌簌发冷,原来真有凉意直透心底这回事。没人听到我内心的哀求,看好戏的人纷纷赞成。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抑或正是看到我的胆怯,别人才益发逼到尽。 纪舒,你想害死自己吗?没人信我可以,包括我。我晕头转向,不知道他聪明得过了头,或信任我到极点。 董事长和总裁把人都赶了出来,他俩在里面交谈,似乎在商量什么。 我颤悠悠地希望刚才的建议被否决。我不属于这里,不要害纪舒丢掉工作,快收回吧。我苦恼地祈祷着,边临时抱佛脚,拼命回忆那些数据,然而大脑一片空白。 董事长和总裁的交谈漫无边际,谁也不知道他俩关上门到底在说什么。渐渐的,其他人都被打发走,办公室空荡荡的。叶蓝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维持着端庄的坐姿。我松口气,也许不会把我顶到最前面了。纪舒也拉了张椅子坐下。隔着玻璃门能看到曾祖亮站在设备边,低着头在想心事。 叶蓝突然笑了,“没两把刷子真别开饭店,大厨一甩手老板得抓瞎。对了,纪经理,你说施蔷长得是不是很像施妈妈?” 我呆呆的,怎么? 叶蓝嫣然一笑,一句接一句,“两个傻孩子闷着头苦恼。我知道前因后果,可有人偏偏要为爱人好,怎么办呢。” 我更加糊涂了。 她叹口气,“好心往往做坏事,有人想帮我,反而伤了人。” 听她提到昨晚的事,我的指甲陷入掌心,也好,疼痛可以制止心痛。 到底你要说什么?我直视着叶蓝,勇气似乎全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 有种声音,听见了汗毛会直竖,胳膊要起疹子。 “这个人,以为你是我找来的帮手,你一举一动都在他观察中。他借周毓云的嘴告诉你妈,你正和小混混同居。你妈来了,他又亲自出马,情深款款,让她和王亮,以为你有更好的选择。”“对他,死心塌地了吧,以为他是你的救世主?”“哼,世上人最自私,钱的声音最响。王亮天天借酒浇愁,海子、谭菲都知道他的痛苦,可谁来告诉你真相?拿了我的钱,都给我闭紧了嘴。因为我要看看,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善良,有个屁用。”“走吧,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想做白领,你的理想你的未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一个个出卖你,欺骗你,利用你。”她把电话听筒塞进我手里,“找周毓云问个清楚,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我机械地想,我不信,我要问清楚,然而那边有人说,“啊,她?她突然离职了,这会前台正乱呢。”有声音指挥我,“打手机呀。”我无意识地去按那几个数字。 有人从我手里拿下电话,是纪舒。 我的嘴角抽动几下,不知该哭还是笑。 “不用找,我做过的我告诉你。”从未见过他如此温和,也许我从未明白他,“你学历高,又和她有扯不清的关系,所以我怀疑你。她野心太大,步步渗入公司的管理。加上…”他突然顿了顿,叶蓝接口,“我终于怀上孩子,逼得你们要赶紧处理掉。”纪舒点头,“是,你一直没破绽,比想象中厉害。” 我误入局,豪门争产的旧桥,勾心斗角的戏份。针对的人是她,可我确实被伤到了。我蒙在鼓里,成了两边的工具。我不明白纪舒怎么敢推我出来,如果我手头那份笔记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不是便宜她?”叶蓝抢着说,“把你扶上去,不比曾祖亮更好用?他和我都这么想。时间长着呢,哪在乎一天两天。” 我看着纪舒,他点了点头,正想说话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董事长和总裁出来,董事长说,“走,小纪,看看你带徒弟的水平。”纪舒和叶蓝,谁也不像刚进行过场□□裸的谈话,那些利益、权衡已经消失在出了口的话里。 我冷冷看着。 好一盘棋,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是我一输再输。从前我觉得自己贪慕虚荣,致有种种报应。现在我明白,小蝼蚁的挣扎,在大手前全是空。 弃子曾祖亮跟上队伍。 叶蓝挽着我,亲亲热热。她耳语,“离开这里吧。王亮爱你,昨晚找他来只是想揭开事实,可惜被后来的意外打断了。他们多嘴把我的困境告诉王亮,你知道,他-是个软心肠的滥好人。” 晚了,我已经不信我见我闻。 我的神志飘浮在这行人的上空,平静地笑着看着。 也许有一点对,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和这群假人,没一句真话的上等人们。 海阔天空,何处不能容身? 主控室的工程师们见到老板,个个恭敬地起身。 高兴吧,这么多人受自己的掌控。 我安静地看着屏幕,千言万语涌在嘴边,悔恨吗,厌恶吗?什么都说不出。“这一刻,我对你的友谊,是真的。”我想抱头痛哭,然而无人拭去我的泪水。是我的错,身边所有人都离弃了我。 曾祖亮说,“不懂怎么做?” 我的视线滑过他,不知为何他闭上嘴。 第47页 可否用眼光杀死自己,我真的累了。 避嫌吗?纪舒站得很远,看不清表情。 很久以前,面试时,他听完那些可笑的理想,在经理意见处写下:为人上进有冲劲,建议录用。我请假去看病,大声说,“有事。胸很痛,怀疑长东西了,要去医院做检查。”他默默无语在请假条上签下大名。他教我学他的笔迹,在普通文件上冒签。我站在马路上,他的跑车左蹦右跳地飞驰,只为阻止我犯错。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白衬衫上染满我的血迹。他倒下时,那些话语。 如果善良是一种错,那么最后犯一次吧。 我键入登录名、密码,系统的大门缓缓打开。 我会记住,曾经我做过主控手。 脑海中数据争先恐后出现,有条不紊的步骤,熟悉得像上百次做过般。但又何尝不是呢,我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去研究这些,只为想证明我可以。 我仔细检查每种辅料的份量,替曾祖亮难受,只要再给他一天,离成功已经那么近。然而有时人生,差的只是一点点。按实时变化的原料进量,我十指翻飞,计算相应的辅料、添加剂,系统迅速返回各种参数。好,我听到电机的轰鸣声,数十台,正在以分部型式传动,它们的总功率有1万多千瓦;我看到那些现场仪表的数据在跳动,向着理想状态调整。我知道质检部在取样,他们会从刚下流水线的产品中提取样品,放入烘箱烤炉,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验证它是否合格。 施蔷,即使生活欺骗你,你还是你,永远不死。 我随参数变化对配方略加调整,周围的人等待着质检报告的出来,他们偶尔聊天。我已经沉浸在现代科技的世界,听不到也不想听。 质检报告在二十分钟后送来,有人松口气,有人面色苍白。至于我,有惊喜,也有些微失望,为没达到完美。我看着纪舒,是你要的效果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换个人,没这样惊奇的效果,一个外行创造了所谓的奇迹,在您的培养下? 他们又开始开会,冗长的,也许有人欢喜有人愁。 我回到文员的岗位,整理电脑的、桌面的文件。可以预见,履历上将再多一条信息,在这的半年,我有收获。所有东西已放好,移交表已做好,抽屉里王亮给我的u盘格外显眼。 你又想说什么? 三十多个文件,我随手点开一个,media yer开始运行。录的歌?我找出耳机。果然是歌,是练习,反复的低声吟唱,然后说话声,“小蔷,地上有几十只纸团。我老到没法写歌了,满脑袋口水,在歌厅呆的时间太久,…锈掉了。我尽量。你说过,‘这个人虽然很差,可是命中注定要做这个人,那么接受吧,从今天开始,好好爱自己,做好的自己。’我已经是行尸走肉,不敢想人生的意义、方向。好在如今有最现实的:录完歌,找你,好歹有成绩让你检查。…”换了个文件,还是喃喃自语,“每天对录音笔说话好像成习惯了。我看见你在房里走来走去,说话,背书,嚷嚷做第一流的白领。我答应谭菲了,她说亮哥,再试一次,为了小强姐。好吧,反正已经失败过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再多一次。” 我把所有文件按修改日期重新排列,最早的在几个月前,没有其他,只有反复的呼唤,“小蔷小蔷小蔷…” 我的心扭成最紧的麻花,然后散开。 找不到自己,我已化作千万片微尘。 太多震撼,我闭上双眼,任那呼唤包围我…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半部完! 哼哼,原谅王亮吗?no way, no door。 伤过的心,无论用502,还是495,都粘不回了。 敬请收看下半部。 每周保持两更,谢谢!鞠躬下~ 第四十二章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闹钟才冒出第一声,我立马伸手按掉。 醒啦,我不睡懒觉,我有高效能的七个习惯,我爱崭新的每一天。 我用朋友送的jojo泡沫洗面摩丝,淘宝买的海蓝之谜小样。 我穿网购的白衬衫,朋友送的桃红色平跟鞋。 我读《金刚经》,一切都是浮云,快乐尽在平淡。 七点整的公交车,“施小姐,早啊。”司机笑呵呵地打招呼。“早,早!”我不愿和别人挤,最好的办法是早出门。早起的虫子有露水喝,在头儿上班前,我边吃早饭边上网。“早!”我在群里冒个泡,得瑟群是我网聊的根据地,聊美容、购物、男人、社会,以及…烦恼。 八点多,同事渐渐到齐,“早啊早啊”,准备上班 我,施蔷,现在位于地球的北纬31度,东经121度,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职业:销售助理,在一家大公司卖测量仪表。面试时我机电知识之丰富让hr吃惊,她翻翻简历,“专业…国际贸易?销售太辛苦,”她沉吟,“其实公司还有个岗位也在招人,不过属于内勤,…”我想去第一线,婉拒她的好意。她笑,“行,先做着吧,不适应可以申请内部转岗。” 我顺利成为写字楼的一员,走在长江中下游的冲积平原上,偶尔失神。这里四季分明,哪怕最热的季节,树叶也不像南方那样碧到暗。每晚我看“老娘舅”-本地的电视节目,男女老少戴着墨镜在镜头前说家长里短,请别人评理。我学会说,“好伐啦?”“是伐啦?”只有傍晚回家,在暮色里我才想起过去的人与事。 第48页 我试着打周毓云的手机,通了,我脱口而出,“对不起。”也许为这通不该打的电话,然而我也知道,以后在茫茫人海中再也不会见面。她笑,“没想到你说对不起,应该我说才是。”她说正要出门,电话挂了。火车缓缓离开站台,半新不旧的建筑物越来越远,那句著名的台词:“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聊到发困还不肯睡去的夜晚,同性间才有的调侃的、温柔的话语,都散落在闷热的阳光下,一路飘洒。 我阴暗的内心,在悄悄愉悦。我不信她能忘却过往,我更知道内疚之花将永远种在她胸里,于黑的夜静的晨滋滋蔓延。从前我背叛过别人,差点淹没在自我谴责中,如今我心安理得品尝被人辜负的伤感。 离职那天纪舒给我包东西,打开,现金,五扎。 我没犹豫,随手放进大背包。愿意给,干吗不拿?歉意,怜惜,感谢?出于何种原因,我不问,反正他给得起。在宿舍整理行李,我突然想到,我是他走了的第14个文员。一直以为这天很快来到,做啊做的,竟像落地生根般牢固。然而,在没料到的时候却来了。曾祖亮比我走得更早,离开的有一批人,他的明的暗的支持者。他们毫无表情,也许当初选择站队,就已经知道要面对胜或败的结果。而叶蓝,据说休假去了。 王亮-我不想再见他。我怨恨过他的无情,感慨过他的心意,既然交集过,是向各自方向走去的时候了,谁也不必为对方留步,就让他永远留在记忆中轻快的一跃间吧。 站在人潮涌动的淮海路,我拂去照进眼睛的阳光。 现在的同事很好,他们称我为“讲话细声细气的小姑娘”。每到应酬场合,有人帮我挡驾,理由是“小姑娘还唔无长好呢,大家不好毒害祖国的花朵”,我坐在那,不需要说话,微笑即可。 我仍然住斗室,四十多平方的老公房,房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楼下阴凉处总有大妈大叔在聊天打牌。晚上蟑螂大模大样走过,是山东种大油黑,我举着鞋一路追,打完用热水烫地面,谁都知道它生命力强。当然,人也是,我们总能在日子的狭缝里找到活路,用麻木应对种种不愉快的事件,久而久之,名为坚强。 有时在梦里,他背着我在狭窄的楼道向上爬,我听到他的心跳,最后化作一声低喃:小蔷。幸好是梦,白天在办公室,人人叫我jane,而我,也觉得自己就是jane,“jane,那个schedule完成得怎么样了?”“jane,你听说tom那个project了吗?”我身边有许多本地女孩,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休息时间交流怎样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值的东西。她们考托福、gre,有的准备出去,出去只为了更好地回来,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啥人要到外头吃苦头,随便考考呀,找工作时好捺出来给别人看。”她们聊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安排着三十年后的生活。 我终于做了白领,还是茫然,可以这样活吗?真不需要咬紧牙关撑下去闯出来?我像新来的插班生,小心翼翼地尽量熔进大班级。秋天到来时,我几乎已经成功地把往事抛到脑后,直到命运的大手又把我推回旧时场景。 “jane,tom那组的linda突发阑尾炎开刀。你收拾下,下午跟他去南方跑一趟。”头和我说,“对不住,通知得太急,但我想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次只是投标的初次技术交流,你只需帮他‘拎包包’。” 我噢噢应了。 部门秘书打内线问我名字和身份证号码,以便订机票。她说,“不找你找谁,只有你永远不说不,别人都一大堆理由:老公啊男朋友啊。下次记得讲好条件才答应,至少,拖到周一回来,周末顺便去香港购物,不要白跑。” 我笑着应了,她一片好意。 要出去三天,我忙着交待手头工作,到候机厅才看到资料。 那熟悉的公司名,我怔住了,身边tom没发现我的异常,还在做简单的介绍,“甲方负责人叫纪舒,据说生产出身,脾气很差,相当难打交道。”我说,“我知道,我认得。” 第四十三章 天气好得惊人,日光铺天盖地,我变成稻草人,空荡荡的。登机桥透着热气,背上开始渗汗。tom程明义抹了抹额头,“喛,十月底介热。”南粤大地,哪怕腊月,有太阳就温暖如春天。当然,除了地下室,照样冷得让人蜷缩成团,仿佛只有那姿势才能抵抗阴寒。 一路程明义抢在前面办登机牌、提行李。幸亏如此,否则以我满腹心事的状态,恐怕要让他失望,怎么带了这么个人出门?在虹桥,他善解人意地说,“每人离开前份工,总是因为有不愉快。如果你特别介意,别去厂里了,在广东随便玩两天。公司那边我替你瞒着,等linda出了院,还由她来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出名的好人老tom,五十多岁,在公司做了近二十年,从不搅是非。另一种可能,他担心我起反作用,连累他拿不到这张合同。 “没关系,”我笑,拒绝了程明义的好意,“只是觉得意外,真的没事。” 纪舒针对我吗?不会,如果那样就不给我钱了。半年里我始终没动那笔钱,每到困难的时候,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我告诉自己,没事,能熬过去。终有一日,当我真正释怀时,也许还能谢谢他的好意。我没办法恨他,世上没规定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好。对我,纪舒已经够意思。 第49页 要来的总会来,再不愉快,都是过去的事。话虽这么说,路上我仍然心事沉沉。怕被程明义取笑,我闭着眼睛装睡,尽管没有丝毫睡意。 纪舒,我知道他升官了,现在是副总。论功行赏?他除掉总裁的隐患,加上实力,该得到这位子。他曾经教过我,人因利用价值而存在,然后他一次次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大门登记,保安看着我,像认得又不敢确认的样子。才过半年人走茶凉了,有阵子我还是厂里的“新闻人物”呢。我笑,“是我,施蔷。”他“噢”的说,“难怪看着面熟,怎么,回来探纪总?”他的笑容带着恶意的调侃,我假装听不出,“嗯,联系公务。”在大堂等,前台的女孩子时不时瞅我一眼。她是周毓云走后的新人,也许听说过我的事。路过的人,有些停步打招呼,“怎么,回来探亲?”他们好奇吧?那场人事风云,走掉的人从上到下,拔萝卜带起土,前前后后二十多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谁都知道和纪舒脱不了关系,连我作为一粒小棋子,走的原因也流传着无数版本。 等人的时候,程明义和前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我去了洗手间,第100次告诫自己,我的好我的坏,与这里的人没关系;别人觉得我过得好过得坏,也和我没关系。我和自己说:施蔷,你的劲呢,拿出来,别叫我看不起你,也别叫别人看不起你。 回到大堂的第一眼,我见到纪舒。 横条纹t恤,背影依然消瘦,头发剪短到寸许。他正冷冷地吩咐保安把程明义赶出去,理由是影响办公楼正常工作。 出师未捷?!顾不得可以说什么该说什么,我连忙跑过去,“纪生!” 像没见到我似的,他皱着眉头听程明义解释,十万分的不耐烦,许久才挥手让保安离开,“不要以为是外人,就不遵守客户公司的规定。” 我们跟着车间文员去会客室,程明义有些尴尬,摊摊手苦笑,“果然难说话。”我脱口而出,“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人。”文员转头瞅着我笑,我干脆大方点,“从前我是纪总的第14个文员。”这下文员笑得合不拢嘴,“我是第29个。”呵,看来他的脾气没丝毫改变,甚或更坏? 继续等啊等,也许现任文员觉得我曾处在他这处境,面对过同一凶神恶煞,招呼得很周到,给我们泡了茶,还时时传消息,“纪总在开厂会。”“纪总在和生产主管开会。”“纪总还有点事。”有了刚才的教训,程明义没再试图打听厂里的事,坐在会议桌一角用笔记本电脑上网。我坐到腰酸,起身在窗边看楼下的风景。 鸡蛋花树依然是凝结的绿,旗杆下的草坪修剪出“振兴中华”四个大字,我咧嘴笑了笑,从前大家开玩笑说自己哭着闹着抢着呆在资本家的黑手下,够贱。然而为了生活,谁又能不为三斗米折腰。我呆了半年,却刻下磨不掉的铭记。我学会笑着吞下眼泪,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文件。我学会用最恭顺的态度对待上司,哪怕心里正汩汩冒着咒骂。然而最大的收获,无过于这里给过我机会,去试从未想过的事。想想,我曾操控一条生产线,有多少人做过? 从那时到现在,纪舒给的超过他拿走的。不过,连对王亮我都未曾有怨气,何况纪舒? 王亮,这名字如同最锋利的纸边,划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归来,你还在原地吗? 夕阳挂在远方的天际,外头热得如初夏,背上却被空调的冷气吹得一阵阵凉。我怀疑过,是爱,还是不愿认输,让我一次次守在那间小屋子等他回来?所有的不甘心,早在听到呼唤时化作乌有,原来自己不在演独角戏。泪流下的同时,终于愿意平静地离去,把往事,好的坏的都封存在内心底处。 哪怕再见到他,我也可以说一句“你好”。 我对着窗外的天空笑,是,当看见纪舒的瞬间,我知道我能面对自己难堪的过往了。 然而这天,我没再见到纪舒,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没有。 难测的甲方,把上门来的供应商们都晾在饭店。渐渐的,在酒店进出的都是闻风而来的同行,从开始的互不搭理,到试着从别人处捞情报,我们心怀鬼胎地谈着纪舒到底想干什么。因为没和甲方做第一次交流,所有人不愿在没完成任务的情况下回去,只好搁浅于此。 与此同时,出乎意料我居然没在地方节目里看到王亮。难道他已被唱片公司搅去?可无论网上还是生活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大名的新人,我有丝丝疑惑。 你,在哪里? 第四十四章 老销售程明义适时调整了出差计划,每天回访老客户,拜访新客户,尽量不浪费差旅费。上下出租车,行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回头,也许命运的安排,和他又相遇在街角。当然,每次芒果树青青依旧,树下人来人往,没有他。 “搞啥名堂。”程明义偶尔发牢骚,报价已经按要求用电邮方式发出去。但纪舒依然拒不见客,打电话去则“我们已经收到报价,正在内部讨论,到时通知您结果。”程明义摊摊手,“好了,搁在这了,就怕前脚走后脚开标。算,不去想,我们也试试广东人生活。”他很忙,和老朋友吃饭,和老客户吃饭。叫我,跟去打下手,倒茶倒酒,坐旁边听他们聊天。不叫我,我乐得留在酒店看电视,拿水果当饭。 第50页 第一千次告诉自己,我的离开,不是为了回来。 我拿起茶壶,替程明义和客户杯中斟满铁观音。夜茶永远热闹如集市,从前我喜欢福果粥,配沙姜凤爪。客户道谢,指着蒸排骨、虾饺,“施小姐,试下广东风味。”我礼貌地挟两筷,说好吃。他们直聊到十一点,意犹未尽,又商量去吃夜宵。程明义看看我,我识相,说想先回酒店休息,反正就十几步的距离也不用送。 他们走了,我一个人慢腾腾地回去。 风滑过我的发我的手,然后听见有人叫,“小强姐。” 这称呼久违到泛着黄,瞬间我以为听错了,谁还记得我。 我抬起头,有人来到我跟前,“小强姐,”确定没认错后,他说话声响多了,“远看着是,又不敢认,你…和从前不怎么像。”他打量我的衣着。我没穿t恤凉拖,取以代之的是米白色连衣裙,跟过去确实不同。我记起他是谁,王亮他们乐队的第二把吉他,但叫不出名字,只好笑笑,“嗯,很久没见。”他微笑,“一直没见你来看表演。”我有些不耐烦,可又不好露出来,“嗯,你这会…?”我指指他背上的琴盒,他说,“在几家大酒店的酒吧赶场子,糊弄吧,每天唱几首混饭吃。” 我霍地在周围找其他人,但没有。我问,“乐队呢?”他“噢”了一声,“临时凑起来的人马,亮哥不唱,我们缺了主唱。先是电视台没续约,后来人心散了,说各自飞吧。”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不唱了?”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唱不动了呗。我们都这样,会弹会唱,开头以为是天才,满怀理想,新时代新摇滚,当然说穿了无非想有名有利。慢慢发现自己不过普通凡人一个,这一想,气也泄了,哪还折腾得动。” 我知道,每次以为跳得够高,掉下来就越痛。“谭菲呢?”其实我想问,他俩在一起了吗?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是不是离开很久?谭菲去了北京,开头又签约又见面会的挺风光,人家要捧她做唱作女歌手。谁知过完夏天她在住所自杀了,留下遗书说压力很大,不想活了。”我瞪着两只眼睛,或许吧,吃饭时听说过小歌星的8g,大家说不如好好找份工作,早晚能升上去,没想到居然是她。我恍惚地问,“海子呢?”他们不是拿了叶蓝的钱,要帮王亮出专辑吗,一个去了,另一个呢? 他眉梢眼间满满的好笑,“小强姐,你在哪?前两天海子也死了。”他比个注射的手势,“好东西过量,因为死在路上,警察都出动了。”“哦?”他的话一波又一波,我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似乎新闻里提过本地有吸毒者当街倒毙,记者呼吁大家珍爱生命。只是,没想到,怎么是他,海子?我的心揪得生疼,不认识就不在意。可偏偏我和他们说过许多话,谭菲坐在场中央抱着把吉他弹唱还在眼前;而海子,我们一起喝过酒。 他安慰道,“别在意,人早晚要去,无所谓。”我终于问出口,“他呢,还好吧?”“亮哥和大家差不多断了,不怎么出来,听说整天在练琴。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想的是挣钱,怎么挣怎么来,他受不了。他振作过两次,一次是认识你之后,喝酒打架少了。”他嘿嘿一笑,“当时我们以为他终于想明白,活着不就为过日子。谁没理想?头破血流后自然懂得吃饱喝足就够了。”他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有空时你去探探他。”他指指头部,“他这里好像不太对,说不清,看着有点怪。” 不不!我与他,再也不要有任何交集。 我摇头,“我出差,过两天就走。” 他了然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嗯,你住哪?我那有点东西,亮哥要我转交给你的。”我刚想告诉他酒店房间号,又觉得不好,万一王亮找上来,见是不见?在心底我嘲笑自己的无情,怎么,把前男友当成传染病,避之不及?他察言观色,“我住得不远,走路十分钟。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等在路口,我拿给你。” 我犹豫片刻,终于同意。我记得那只u盘,王亮,这次你又想给我何种意外? 我们一前一后,默默行走在街上。我依然为刚才听到的消息震惊,谭菲和海子。哦,虽然对他俩我多少存着怨恨,如今也随风而去。那些日子,我面对过死亡,靠对生的向往拼命抓住身边的所有,王亮,纪舒… 我们穿过大街,来到漫长的小巷。 黑暗让我清醒,这里是广东,我放慢脚步。前面的人,掉头向我走来。 我的汗毛莫名竖起! 在他伸手想抓我肩时,我向后退了步,转身向光亮处拼命地逃。 我上当了,王亮怎么会托别人带东西? 我闷声不响地跑,上气不接下气,中跟凉鞋勒得脚生疼。 他在后面边追边叫,“你们一个个眼里只有他!他有什么好,小白脸!你这骚货,又算啥好东西,跟男人混,不知被上过几次了。…” 我能听到他厚重的鼻息,他的喘息似乎就在脑后。 来不及怕,更来不及哭,只能逃,向着光明。 第四十五章 嗓子眼冒着血腥,心疯狂地跳。 第51页 我不敢直接跑到大路,那里行人很少,恐怕没几步就被抓住。再跑下去,体力上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拼命思索各种各样甩脱他的念头,又一一否决。 狭窄的巷子,只剩下他和我,没人帮我。 我们在几条巷子里绕圈子,十分可笑。 我用最后的力气和他拉大距离,跑到另一侧的街道,躲进门洞。失去可供追踪的脚步声,他在巷口停下,犹豫不决地张望,片刻后进了旁边的巷子。 我不敢动,静静站在原地。远处灯火阑珊,车水马龙,我想哭,为什么总把日子过成一团糟,一定是我的错。 酸甜苦辣,炽热冰冷,在心头交替。 发际会不会出现白雪? 口是心非造的孽,这刻我多么希望再也不想见的他能够出现,救救我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希望夜色将我笼罩。 手机响起来,我想按掉它。迟了,手忙脚乱中人已来到我身边。 我绝望地抬头。 那只是路人。对我异样的反应,他投了一眼,然后漠然走过。我想笑又想哭,亲爱的、亲爱的,你是永远不死的小强。我紧跟在他后面,走出黑暗的小巷,灯光再次包围我。我拼命地跑,跳上见到的第一辆出租车。 电话再次来临,是程明义。他告诉我,投标的事有眉目了,明天决标。“这个纪总,做事不按常规,也不来个电话通知。幸好我查了邮件,不然可真是白跑一次。”他叨叨地说,突然问,“你怎么了,好像很累?”是的,我累,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永远只有我陪着我。我笑,疲惫的,放松的,“没事,刚才遇到只狗,惊着了。”在那条小巷里,我曾经安慰过自己,没关系,万一躲不了,只当被狗咬了口,最多痛得久一点。他嗯了两声,叫我早点回酒店休息。 我睡得不好。梦里我要去遥远的他乡,想和所有亲友告别,却发现手机莫名其妙停机了。我站在机场的玻璃幕墙边,握着只打不出收不到的手机,看天色由黯黄变为黝黑。登机桥人来人往,却没谁招呼我上机。 第二天我带着肿泡眼,缩在会议室一角,按程明义要求随时变更报价清单。三只角,被五家供应商占据着。 纪舒把招标会变成了菜场。 他平静地开了个价,“有谁做?愿意的可以马上签合同。” 炸窝。大家没见过如此扯破面纱的讨价还价,直截了当地摆在台面上。有人将军,“纪总,价太低,实在做不起来,我们只能退出。”有人皱眉,“纪总,又不是买根葱,这么做太草率。”也有人忙着打电话请示。 最后握手的时候,我昏沉沉地不知调过多少次表格。程明义在打印好的合同上逐页小签,笑呵呵地说,“纪总,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晚由我做东,大家小聚如何?”我低头收拾笔记本电脑、电源、笔、纸张,耳边飘过一个好字。 在席间我乖巧地充当下手的角色,做大家向服务员发号施令的传声筒。来的还有车间不少主管,有些我认得,他们也认得我。他们开着客气的玩笑,“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施小姐更能干了。”没人叫我喝酒,因为纪舒说,爱喝的自己喝,别拖女孩子下水。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除了一次去洗手间,遇到纪舒。他微笑,“上海怎么样?”我也微笑,“小人物到哪都一样。”我想起礼尚往来,“公司要扩建,效益不错?”几步就到小厅门口,他停下脚步。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已经推开门,“女士优先。” 我们客气得正像甲方与乙方,也许男人个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手。 王亮,你呢,好不好? 有瞬间我想起他,又用更快的时间丢掉这念头。在昨晚我曾发誓,再有机会能重新开始,我不要和他有任何关联。否则,哪怕只是心里想一想,都会给我带来不幸。 第二天,我跟着程明义回上海。我没去遥远的他乡,手机也没停,顺顺当当地回去了,又是办公室里可爱的jane。 “jane,大堂有客人找。” 谁?我懒得猜,也许是某个本地客户,经常有男士开玩笑说我声音好听,人也一定好看,改天要上门见上一见。我匆匆忙忙扑过去,直到看见纪舒。他悠然自得坐在沙发里,完全没我见惯的臭脾气。 “你好。”我不知道他来意,可来的都是客。他说,“我还没吃饭,方便出去请我吃一顿吗?”这会?我犹豫不决,看了看表,下午二点。他不容我考虑,“走,招待远道而来的甲方,也说得过去吧?”我讨厌他的自说自话,却无法拒绝。 “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你。”他随口解释。“对了,交男朋友了没?” 你以为你是谁?我生硬地答,“不方便说私事。” 他看着我笑,下午金色的阳光斜照在他脸上。从眉骨到下巴,轮廓男性而粗线条。我发现他眼角有皱纹了,细且杂,脸色也不好,黄,黑。 想起从前他对我的照拂,我心软了,客套地问,“你最近身体好吗?” 他的眉头微攒,“死不了。” 我俩说着对方不想听的话,浪费了美丽的秋天下午。 第52页 “带我去看看黄浦江。” 我们去了外滩。 “你变了一些。”他的话被风吹散,“不过本性还在。” 嗯,我怎么了,只是不愿意再陪人玩,那场游戏再精彩,不是做主角,我就不奉陪跑龙套。 “人都会变,你不也是。”我在心底补充,变得更装模做样。 他伸手,抓了抓我的头发,对孩子般。这举动像王亮,我反感地退后一步,“纪总。”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慢慢地,笑出来。“你没变,”他哼着笑,“心里恨死我,表面还维持着礼貌。”我也笑,“谁能不恨你,第29个文员?”他好声好气,“别介意,我么,就那副样。” 谁介意?别把自个看得太高。他的声音落下来,“当然,如果你愿意恨我一下,我也不反感。” 嘿,我会恨王亮,才不来恨你呢。 我扭转头,然后定格在那个动作中,因为意外。 我见到了我要恨的人。 第四十六章 古人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没有登高台,没有处绝地,天空飘着三两白云,江面来往船只呜呜鸣笛,片刻间我和纪舒从他身后走过。 我以为是他,很像,然而不是他。记忆中的他,抛不下自我,因此不会穿蓝衬衫黑长裤,独自站江边看流水。他哪怕住个地下室,不也勾搭上我么。 我松口气,偶尔有想过见面时的情景,平静地打声招呼,或者扭头而去。原来我做不到镇定自若,一颗心仍为他猛跳。纪舒敏锐地感觉到异样,“怎么?”我不傻,跑来看我,说这样的话,大概因为喜欢。我摇摇头,“没事。你呆多久?”他淡淡地说,“可能明天走。” 我们漫步在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的建筑间,我慢吞吞地说着废话,比如这里有寿司店,那里卖生煎,直到他打破僵局,“既然还想他,干吗不回头?”不,我怕。一年前我以为年轻而可以无所畏惧,现在已经知道没那么勇敢。那夜手机铃声响起的惊惶,跑进光明的如释重负,我没忘记。他失笑,“那你又想他?我对你不好么,没见你念着我?”不一样。王亮和我,像在泥地挣扎的两坨烂人,只有互相搀扶才能爬出去。他给我的,是力所能及的所有。纪舒是站在岸上的富人,伸出的手再大方,也让我自惭形秽。给得绝对多,相对却未曾达到他的极限。更何况,我不知道他将在何时缩手,当那日来到,我又怎么办? 这是长大吗?我苦笑,走了那么久,终于懂得脚踏实地。或者有一天,重新走进第二个郑向南为我准备的小家,洗衣做饭,直至老去。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分别时,纪舒送我到楼下,“保重。”他大步走了。 他似乎一直想说什么,然而我不想听,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我记恨,从来也没忘记他和叶蓝玩弄我于股掌之间。对心思复杂的人,我惹不起,躲得起。 我顺利通过三个月试用期,生活进入前所未有的平稳。第一次跟项目就拿到合同,程明义说我是福将,久而久之我俩成了搭档。我调过两次薪,每月总能存下一笔固定的小钱。我已经习惯在淘宝寻找原单,边看电视边背单词,逢周末打电话给妈,“嗯嗯,身体很好。你呢?”她不问我发生的事,我也从来不提。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曾经渴望做白领,按部就班向上爬,好不容易走到这条路,我却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我想要的?我茫然地回头,难道这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的是非,只为了回到活着的最初? 纪舒说我是施蔷一思考,惹他直发笑,“别傻了,有钱好过没钱。能喝燕窝粥时感慨白粥也不错,和喝不起是两码事。”他又来过几趟上海,而我因工作的关系,又去了次南方。渐渐我俩相处得平和,竟然像普通朋友了,还能约吃饭。 时近圣诞节,太阳下我穿长袖衬衫还觉得热,天晓得怎么有南方冬天难熬的印象。纪舒穿得很随便,蓝紫条纹t恤。他手插在裤兜,晃悠悠走在我身边。 “我记得,你很少请假?”我问。他最近请的假是不是多了点?大白天不做事,跑出来和我见面。他嘴角挂着丝笑,“有朋自远方来,怎能不招呼好。”“你身体怎么样了?”我还记得他的病。他笑意未减,“吓你的,没事。要谢谢你配合演戏,给我机会清理掉一批人,所以有今天的轻松。”“叶蓝呢?”我坦然说出她的名字。“据说她在读书。”读书和嫁人是在人前消失的两大好理由,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柔媚的女子能找到新的出场机会。当然,她与我无关了。 电梯上行,有人匆匆想超越过我,却突然停滞不前。 我抬起头,“你?” 郑向南。 有一瞬间我认为命运大手在玩我,否则为何从前的人与事老是再次出现。 他不是一个人,“今天注册。” 我看着他和他的妻子,后者腹部微隆,显然过几个月好发红蛋了。 “恭喜恭喜。”我忍受着他妻子探照灯般的目光,堆出满面笑容。纪舒不动声色把手搭到我肩上,郑向南的目光打了个转,“是不是也要恭喜你?”纪舒救了张口结舌的我,“谢谢,快了。” 第53页 “不生气?”等郑向南消失在视线中,纪舒问沉默寡言的我。我摇头,“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曾对我很好,我为他高兴。”真的,所有爱过我的,我爱过的人,我都希望他们好好的。 纪舒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定睛看着那只手,示意:过分了。“我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正式交往。”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本来我想等水到渠成,可我们见面时间太少,我怕等不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来了,出口的却是,“给我点时间。” 我想过,接受还是不接受,想到头痛,决定到时看临时发挥。 发挥得很糟。 “好。”他收回手,微笑,“明天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头哄地热了,明天!我忘记他是多么霸道的人了,“明天我要去北京,有个投标。等我忙完公事,好不好?” 晚上我睡得特别差,以至于差点爬不起,唉声叹气中发现来了短信,“答应我。” 一年前我在街头大叫时,怎么没遇到他? 一年前我在地下室奄奄一息时,怎么遇到的不是他? 我感谢如今的工作,给我尊严与空间考虑感□□宜。 好吧,人是要努力工作的。 上了飞机,我晕晕沉沉地睡去。 入梦前我想,时来运转了,从求着别人爱我,到别人求我爱他,而我还在说,让我想一想。 从,或是不从? 第四十七章 一出机场大门被寒风一吹,我清醒了。施蔷,这半年你糊涂了,硬生生把日子从轻喜剧过成黑色幽默。你想做白领想领厚禄,如今求仁得仁,想怎么样?坐在机场大巴上,我得出个结果,缺男人了。从做新生时从郑向南后,我的生活没少过和男性厮混的经历。直到最近,清心寡欲到成了全公司出名的乖女孩,难怪笨得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了。 思前想后,我忽然被自己的阿q程度感动。看,我一直记着纪舒对我的好,做手术是他借我的钱,住院又是他出的钱,最后他还给我笔钱。钱啊钱的,原来对一个人好不好,真能拿物质衡量,要我回想哪一刻最爱王亮,就是那晚他双手奉上三千大元时。 我被我的现实打翻,默默找出客户资料,求人不如求己。这趟美差是程明义挑我的,国营企业,老关系户,价钱好说,只是来来往往烦了点。反正我是新人,多跑路有好处。程明义和我开玩笑,“那些人都是老油子,我一去抓住我吃酒白相。这次我们派出小美女,都是奔五的老男人,看他们好意思调戏小姑娘。”他和我这么说,和客户却是另一番话,“老弟我最近实在抽不出身,来的小姑娘还没谈过恋爱,千万不要乱开玩笑,人家面皮嫩,讲不定要哭的。” 果然客户一句闲话也没有多,我腆着脸提出饭局,对方笑一笑,“小施,不用为难。你一个女孩子,和我们这些老梆子有什么好说的,下次等老程来了,叫他补请客。既然来了北京,好好玩吧。我们内部研究下,周末前出结果,你也省得赶回去又再赶过来,麻烦。” 我来过北京,多年前的事,那时跟在父母身后,去了□□、故宫。现在有机会逛,却正值隆冬。当然,百分百的美差也不会落到我头上。天已经冷透,我躲在酒店里上网,眼睛累了站在窗边看灰色的天空,肚子饿了去楼下买冰糖葫芦和烤红薯。风穿过空荡荡的枝桠,干巴巴的没一丝水汽,掏钱时手指红得透明。 我喜欢生活在异乡,当初一有机会离开家,头也不回走了。好像离开,就能把原来的我丢在脑后。在陌生的地方,我可以任性、自私,尽情发挥所有劣根性。 我又去过两次客户那,对方技术部的一个工程师提了些问题,我俩嫌在msn上交流不够痛快,干脆约好了在他们会议室长谈。完了他请我去吃云南菜,我跟着他在大小胡同里乱窜。他在前面带路,熟门熟路把我带到大金丝胡同,边走边告诉我夏天后海的酒吧可热闹了,“肩膀挤着肩膀,夜色里有人划船,酒吧的歌手唱得不比成名的差。可惜,抱了理想出来北漂,大部分人在年复一年驻唱里磨去锐气,最后也就这样了。” 湖面已经结冰,我往手上呵气,没戴手套,指尖生痛。我笑,“这片你挺熟的,常来吗?”他“嗯”了声,“今年来得比较多,有个大学同学休学去追求艺术,今年回到北京,靠在这唱歌为生。他跟我也算发小,他家人托我多陪他说说话。可惜了,当年全班最聪明的。” 我心里别的一跳。 他还在感慨,“在外头漂了多年,都不像同一个人。从前调皮捣蛋,据说没混出头,倒得了忧郁症。出去时只想成名,连家里人都不管不顾,把他爸气得中风。谁知道回来还是不肯见他爸,说不见也罢。” 我怕听,又盼他说多点,“干吗不回家?你同学年纪也不大,重头开始好了。”他笑,“你真天真。那个圈复杂得很,听说前阵子有个小歌星,就是为他自杀的。还有什么乐队里的朋友,是吸毒过量死的,谁知道这些年他怎么活的。我们帮他找过工作,都做了一阵子就不行了,说没兴趣,还是唱歌吧。现在驻唱的人里科班出身的多,他没正经学过声乐,又成天沉着张脸,大家只好轮流约了朋友去捧场。” 第54页 我沉默着,他警觉地问,“不好意思,聊聊就走题了。上海冬天比这暖和吧?”我听见自己冻成一截截的声音,“嗯,湿冷,幸好有空调。”我恨不得抓头发,别提王亮不一定想见我,只要有点骨气的男人,都不愿意在这种状况下见前女友。而且,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的好他的坏全是他的事,我又为什么要难受。 施蔷,你脑壳没坏,抬头看看,哪怕你不接受纪舒,眼前这年轻有为的工程师,也比王亮好,起码你能从他们那得到一点实质的东西。 你不是最最现实的一个人吗? 我糊涂了,耍着小聪明说想见识三里屯的酒吧,绕着圈子问到王亮呆的地方。一顿话吃得酸甜苦辣,百味都有。 我知道我挫。如果王亮过得好,有名有利,我高攀不起,就丢开手了。如今知道他不好,他穷,成天呆在住的地方看书,连暖气都没有。他已经放弃,甚至说推辆车卖小食,也比漂泊无定的卖唱好。他整天整夜失眠,居然已经有了白发。我怎么,越想越想他呢。 我终于打发走别人,偷偷摸进那家酒吧。 他没在,天冷,客人少,男服务生殷勤地劝我坐一坐。我假惺惺地问,听说后海酒吧都有驻唱的,怎么你们没有?服务生解释,“有的有的,你且坐。”我听见他们打电话,“怎么又病了?有点诚意好吗,找借口也换换新花样。” 我的心乱七八糟成一团,趁别人不注意,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算怎么回事,我靠在栏杆边,分不清到底想不想见他。 不,我狠起心肠。当被困在深巷里时,谁来救我;当夜色深沉,无人可倾诉过往时,又有谁来帮我。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救世主,男男女女,最好自己爬起来。何况,我也没有能力拉他一把啊。 我呆呆地看着黑乎乎的冰面,为无能为力而沮丧了。 千回百转,第二天晚上,我来到后海。 第四十八章 “你还爱着他嘛。”王亮的同学,客户公司的工程师,叶始秋问。 “是的。”我承认,“对不起,最初不知道怎么办,套你话了。”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惊讶,可能没想过有这样十三点的女人,厚着脸皮说爱一个人,拜托一面之交去照顾他。他抓抓头,“你不怕弄假成真?”我的计划是,我愿意每月汇笔款子,请他找个女孩子,隔三岔五听王亮唱歌,“仰慕”他,甚至约他吃顿饭什么的。这计划很天真,可我不知道如何做更好。“没关系,我们已经分手。对他和我来说,再也不见面也没关系,真的。”我语无伦次,窘,想解释,天晓得叶始秋会不会在公司里说起这些,万一传出去我的脸是丢尽了。可人生地不熟,唯一能找的人也就他了。信直觉吧,叶始秋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应该不会出卖我。 我的脖子都热了。“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有关我的事。”很羞愧,对男人放不下解不开,非常的没面子。他理解地说,“我明白。确实,如今的状况下你们还是别见了。” 从咖啡馆出来,雪珠打在衣襟上,沙沙有声。 “什么时候回上海?”他问。 “明天下午的航班。”我摊开手,想留把雪珠子,凑近了看,在鼻息间它们化了,手套留下一点点水珠。“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他笑,“第一次见时,觉得是标准的上海销售,漂亮,得体,温柔但坚定。”我不想给他余地,不管他对我是好感还是好奇。我说,“嗯那,就是喜欢了一个人,然后死心眼地喜欢,可能几年内都没办法改。” “什么时候再来?”他又问。 我把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说话间能感觉到嘴里灌满冰的气息。我眷恋围巾的温暖,窝在三层布团里含含糊糊地说,“工作有需要就来。” 雪没下开,第二天航班只延误了一小时。当我走出虹桥机场,坐上公交车,才想起今年的圣诞节已经过去。在我认识王亮一年后,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时,却还是见了他。 纵使相逢应不识。他胖了,头发乱蓬蓬,居然连胡子都没剃,穿件中年男人那种灰不溜丢的旧款羽绒服。声音也变了,唱着、唱着,咳嗽,被音箱放大,有人喝倒彩,有人骂什么玩意儿。他面无表情,手指滑过琴弦。 泪水流下,面颊簌簌发痒。 我想和他说,有一天,肯定能好起来。 我知道理想遥不可及,欢笑背后藏着伤痕,所以我们再也不懂肆无忌惮。可是,如果做不到最好,也努力做到更好,最起码活着就是结果。 可他愿意听我说吗? 我工作外的所有余力,全给了后海那片灰暗的湖面,以至于把纪舒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看见他。 黑羊绒大衣,衬衫,牛仔裤,运动鞋,搭得很好。 第101次觉得,假如要找归宿,面前的人不差,除了脾气坏点、身体差点,似乎没什么不好。赚得到,舍得花,更是优点。他和我去吃火锅,热气腾腾,一句也没提被拒绝的事,除了自己吃,偶尔招呼我吃。叶始秋一直给我发短信,到上海了吗?到家了吗?累吗?我每回一次前,向纪舒咕哝一声“对不起”。到第三次,他突然说,“不许回了。” 第55页 我默不做声站起来,穿好外套,拎包,离开。 打招呼只是礼节,并不是我真的在乎你在不在乎。 走在街头,才发现生活是从一堆彩灯到另一堆彩灯,灯起灯灭间圣诞晃成了元旦,我只能挺胸勇往直前向暂时的家冲去。我离开了出生的地方,去过南方的土地,如今在这里,可哪都不再是我的理想。 我胡乱抹着泪,我信命,可我的命不是这个。 他跟在后面,“又哭。不是打不死消不灭的小强吗?”“难道叫我忍着,看你和别人眉来眼去?”“飞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多少给点面子。肯不肯一年看我一次,如果肯,不再烦你。”“滚!”我忍不住嚎啕。骗人,都喜欢骗人,骗我为你们哭,为你们担惊受怕。 泪水被羊绒吸得精光,我坏心眼地抓起他衣襟抹干泪痕。 “让我们做好朋友吧。”我说。 你很好,对我也很好,但是,是朋友。 在家呆了两天,我被派去出了几次差,接着是北京。服从工作需要,我又来了。来之前程明义和我聊天,“小施,论年纪我是你的叔伯辈,有些话长辈可以和小辈说说。如果有道理,不妨放在心里想一想。”他一直不看我的脸,说得很快,“女孩子呢,最好选简单些的人。虽然纪总事业有成,似乎城府深了点,不如趁年轻再看看。”这番话说出口,对他也是难事吧?我感激他,有多少人愿意提醒普通同事。 要是,他知道我跑去后海偷偷看那个混混,只怕更大吃一惊。我告诫自己,施蔷,你偶尔可以为别人流泪与心痛,然而不可以长久如此。 客户技术部的同事们看着我笑,故意把问题留给他问我,有点读书时的感觉,谁谁谁和谁谁谁好。叶始秋顺水推舟,请我吃饭,我们始终没谈王亮。不过,他在msn上告诉过我,计划已经施行。 天气晴好,室内比上海反而暖和,我几乎爱上这个城市,生活节奏慢而舒适。 “要多少收入,才能在北京生活?”我好奇地问。 “难说,但普通日子肯定没问题。”叶始秋侧头看我,“怎么,想留下?” “嗯。”或许以后,等积蓄略丰时,我才敢再次颠簸流离。 “什么时候走?” “周末。”交流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以后来的机会不多。 没走成,江南大雪,航班不通。我索性申请休年假,跟叶始秋去爬野长城。玩乐的诱惑,大过千难万难回上海,我懒得在机场守。等兴高采烈玩了回来,我才明白一句话,“常在井边走,哪能不湿脚?” 终于,和王亮面对面遇上了。 第四十九章 那个傍晚,西沉的太阳既扁又红,暮色压下来,叶始秋接了若干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吃饺子,“老同学生日,闹着玩。我说有外地朋友在,他们说一起,反正人多着呢,全是朋友的朋友。”陪我爬了整天山,他满身尘土,“凑个热闹吧?”他的眼神叫去去去,我说好。 绕了几条胡同,我跟着他进了处老房子。一进门,笑语和热气同时扑到脸上,腾腾的一大盆饺子放在桌子中央,旁边乱七八糟的方便碗、筷,有人已经吃着,有人光顾聊天,厨房里起码有三人在忙活,额头沾着粉,犹自吆喝,“都吃上没?”没谁特别招呼我们,叶始秋给我个眼色,怎么样,自在吧?他替我装了碗,又帮我倒醋,挟香菜。正劝我加点蒜时,寒风卷进屋里,原来又有人来了。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绞在一起,数秒后各自分开。反而叶始秋手一抖,整勺蒜泥洒下来,好在桌面本来够呛。叶始秋看着我,我接上刚才的话,“在南方呆久了,吃不了蒜啦。”。 王亮也没吭声,和他一起来的跟叶始秋聊,“小艾包饺子,我上赶着来了,顺便拉上这哥们。大冬天的,他居然躲鼓楼那吃西北风,跑步锻炼身体。听说你陪朋友去爬野长城了,怎么样,好玩不?” 有人站屋中央叫,“大冬天的,来点高度的怎么样?”有人起哄,“好!”几分钟后人人手里塞了小半杯烧酒。有人问叶始秋,“这姑娘,你从哪个学校哄出来的?看着特别小。”叶始秋大概介绍了下我,问的人不信,“真小。”有人哄哄地笑,“在她身边一站,我们都成大妈了。” 吃饱了,喝够了,开始扎堆聊天。叶始秋说累,要早点送我回去,我俩打了声招呼,又从胡同绕出来。“对不起。”他懊恼地说。我不难受,面对面,才发现没关系。自然有点不高兴,可没想象中厉害,如同一场持久的高烧,已经退得三三两两了。 “喜欢北京吗?”他问。 “喜欢。”我开始想上海,人人都说上海冷漠。可是,夹在人海中步履匆匆,连心事都没空想的日子真好。北京,从天空到大地,处处让人犯轴,轴得烦自个。 “真的没事?”他问。 “嗯,我在想,明天去哪转悠?”我答。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够镇定自若,谁知他比我更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若无其事得…教我牙痒。我知道要沉住气,不光表面,还有心里,把他彻底清扫出去。 第56页 做不到…我不想把劲全较在自己身上。我停下来转过身,“谢谢你,叶始秋,我要去找他。”叶始秋看着我,说不清目光里的含义,或许是怜悯,“别,…”我知道,对王亮和我来说,最好从此别有任何交集。一份感情,当事的两人除非同时甘于平淡,要不就得有一个很强,现在的他和我,谁也帮不了谁。没有王子公主,只剩平凡人无望的纠结,这故事糟到了极点。 可是,x除了是错,难道就不可以代表无限可能? 月半弯,在屋脊。 我在王亮的眼睛里找东西,除了平和还是平和,没有感伤、爱恋、委屈、愤慨、惋惜、…我想扑进他怀里痛哭,想跳起来骂人,但做这些有用吗?如果有用,我们还会站得近在咫尺,却又远如相隔天涯?他说,“我知道你来过,谢谢你的好意。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想走,我不-同-意-! “你欠我。” 他说,“对不起。”我脱口而出,“你可以还给我。”他没料到我无赖至此,苦笑,“想要什么?我怕给不起。”我笑嘻嘻,“我知道你穷,所以,我只要你的三天时间。”他愣了,听我说完,差不多是叹息了,“何苦,你知道那没用,我们不可能。”可能不可能是另一回事,反正我现在想要。我看着他,“我还有三天假期,你像普通朋友那样,陪我逛陪我吃,好吗?”我知道我在死缠滥打,他也知道。我举起右手,“如果你答应,那么,从那以后我施蔷再也不纠缠王亮,我会好好地找男人,好好地生孩子过日子。如违此誓,教我一辈子穷困潦倒,永世不翻身。”我越说越认真,越说越悲哀,泪水滑落面腮。 他定定看着我,许久,才伸手擦去我的泪痕,“想去哪?”我想欢呼、想雀跃,可心里沉重如压千万斤,好半天扁着嘴,冒出来一句,“你是地陪听你的。” 当晚我没心没肺地睡了,管日后如何,至少有三天,我们可以在一起。 也许上天看不惯我这种低到尘埃低到地下室的行径,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公司电话,叫我趁还在北京,去另一家客户处看一看。“那边突然发生停产事故,如今各方人马都在去现场探查的路上,只有你离那最近最快。jane你是好员工,花半天时间换公司年终大奖励,值。”没等我拒绝,老程电话已经挂了。再打,部门秘书接的,“jane,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航班都不能正常起飞,你帮公司这个忙吧,老程肯定会报答你。客户发来的现场照片,我已经转发到你信箱,请注意查收。” 奖励可以是王亮吗?我瞪着电话,在食与色之间犹豫三秒钟。不用说,民以食为天,王亮会失去,可我得活下去,而且想活得好必须在关键时刻显身手。公司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的房租、我的衣服、我的三餐,都靠定时出粮。 我无奈地打电话给他,他却已经在酒店的楼下,“我陪你去吧,那离这有点路。”是有点远,都出五环了。摸到地头时,我给北风吹歪了脸,哆嗦着在门卫登记。王亮说他不进去了,在外头等我。 到现场拍照,听生产人员反映情况,回办公楼开会讨论。 一晃眼三五个小时过去,我偶尔抬起头,隔着玻璃能看见厂门口,马路对面的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尘沙大概太迷眼,过阵子他会拍拍抖抖,然后继续站直,脸上是一派平静。 第五十章 我只有三天,却不得不把大半天时间花在这。 近傍晚五点,我终于离开会议室,和客户握手,说客气话,请别人留步,然后…一溜烟奔向门外。 他不在?! 才一眨眼功夫,收拾电脑包时,我还看见他站在那。我东张西望,却望不到他的踪迹。难道是我错了,其实,他已经走了?我低下头,他怎么可能一直等着。何况,天冷,匆忙间我没戴手套,几分钟内手已经麻木了。要是他站到这会,恐怕快冻僵了吧。 可是,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等到快等不下去了。 “好了?”是他的声音,温和。 所有心花在瞬间开放! 他接过电脑包,帮我背着,“饿了吗?”我委屈地问,“你去哪啦?”他解释,“抽了支烟,在街角才找到垃圾筒丢烟头。” 我们聊江南的雪,说北方的春节,他带我吃川菜。“你的嗓子?”我担心。他笑,“偶尔一次。你不是说网友常提川办吗?”我和他说我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他听,间中也说两句。“肯定是山东大油黑,好打,南方的是德国小蠊,又扁又小,打都打不到。”“挺好,你适合在大企业做事。” 他送我回酒店,“明天见。” 看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追上去拉住他,“等一等。” “嗯?”他好脾气地看着我。 “陪你去理发吧。” 又走了许多地方,快春节了,一时半会居然找不到营业中的理发店。好久之后,看见有家开着门,我拉着他冲进去,浓妆的女子吃惊地拒绝我,“你们去其他地方剪吧。”粉红的灯光,坐成一排吃吃笑的女人,我明白过来,又拖着他出来。 第57页 他的笑,溢了一脸。 我恼羞成怒,“我来。” 我硬把他拽到酒店,让他坐在洗手间,用刚买的小剪刀慢慢地剪,簇簇头发掉下来,“中学时学雷锋,我常替老人家理发,他们说小蔷最好了,又乖巧又好看。”他说,“是。”发渐渐短了,有几根白晶晶的,我贴着发根剪掉它们。我要帮他剃须。他笑,“喛,这个我可以自己来。”我按着他的脸,很凶地吼,“请尊重理发师,这是全套服务。”手指下又渐渐光滑,我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他的皮肤。他还是笑,眼角居然有皱纹了。 我打击他,恶狠狠的,“喂,你老了。” 谁教你对我很差。 他不反驳,“是哦。” 没达到目的,反而衬出我的恶毒。我气呼呼地说,“谁都知道你没老。”他才没老呢,眉毛墨黑,眼睛黑白分明,鼻子挺得叫人恨,嘴,唉,我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我真想,凑上去啜一口。 我闭闭眼,定定神。 好啦好啦,说好普通朋友的,施蔷,你看见叶始秋也扑过去发痴吗? 他的脸半仰,也不催我,就静静地等着。 我放下剃刀,“好了。” 他站起来,细细收拾满地的碎发,整理好了,“早点休息,明天见。” 我累了,坐在沙发上,有气没力地看他转身出门。 第二天是晴朗的好天。 “对不起,酒吧那请不了假,晚上不能陪你了。”他说。 “没关系,我可以去听歌,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我问,“可以唱你写的那些吗?很好听。”他微觉为难,“一般要求唱顾客喜欢听的,我尽量。” 我们在那所名满天下的学校逛,文人散步的地方,同方的来源,工字厅的栏槛,暗红的砖墙,泼天的大树,路边的野草。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他问,“怎么了?”说不清,我只是悲从中来,时间,故事,旧地方。他好笑,“怎么样我也该比你更感慨吧?进来了,却没学成,被踢了出去。”我胡乱抹着泪,“呸!” 他带我去雕刻时光,我点长岛冰茶,“难喝极了!” 阳光爬到他和我的脸上,我捂住脸,从指缝里看他。又是极短的发,他的长眉厚睫,他的微笑。如果时光可以任意流动,我多么希望将来快快到来,我不要无能为力的过去。可也不要下辈子的记得,现在至少他在我身边。 我说,“如果老了,我要住在海边,看潮起潮落,约一帮朋友打牌。” 他笑。 他又带我去鼓楼,风从晴空里吹过,掠起我的发。 很快乐。 我给他看手上新生的一只冻疮,他买来冻疮膏,使劲揉搓我的手掌,“血活了就好了。” 又痛又热。 我们晃晃悠悠到后海,吃了一肚子零食。 我唉唉叫,“你先去酒吧,我稍后过来,让我歇歇。” 我到时,他正在边弹边唱,趁过门的时候给我微笑。然后,他诧异了,我知道,今晚所有的顾客点的都是他的歌。他一首一首地唱,我听过的那些歌,曾经化作最温暖的呼唤,将我拥抱。 我含着泪与笑,让过去都过去,让未来快些到来。 9点23分,按先前的约定,灯光全灭了。 1-2-3!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王亮!”所有的人放声叫,灯一盏盏又亮起来,每个人的笑脸,像天空的明月。 他站在那,眼睛里闪的不知道是不是灯光。 不管时光如何无情,不管世界如何变幻,我们都可以相信自己与别人。 误虚,本本,天晴,木暮,梅梅,绿茶,…我的朋友们,她们关心我,怕我爱上不该爱的人。是我请她们来,把所有的祝福都转给你,愿你越来越好。 爱或许有值与不值,但你是我永不后悔的爱。 “谢谢。” 送走所有客人,他和我走回去。 我喝了不少酒,全身温暖而舒适,“我记得我也上去唱了支歌?” 酒吧现场成了人肉点唱机与大合唱。 执迷不悔。 只是执迷不悔吗?不,因为我还年轻,不怕输,可以重头再来。 “再背我一次。”我挽住他的胳膊,发号施令。 他蹲下来,背着我,慢慢走回去。 你要好好的,我也是。因为我深深的、深深的爱着你,不管是友情的爱情的。 第五十一章 第三天。 我花了几秒钟来清醒,昨晚我在王亮背上睡着了,后来…发酒疯不肯下来,叫他带我走…我悄悄看周围,他可能把我带回他住的地方了,我居然穿着毛衣和牛仔裤睡了一夜。 呃,我想到那个禽兽不如的冷笑话。 沙发上一堆衣服里有人翻了个身。我乐,好,大衣,棉衣,毛衣都用上了。他从厚的薄的衣物中伸出头,揉揉眼睛,“醒了?”我笑,废话。不过,小屋收拾得很干净,笔墨,字帖,书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边。好家伙,改邪归正? 我终于问了,“当初不是出碟了?”他在那头答,“是,后来和唱片公司掰了。”我不解,“为什么?”他轻描淡写,“不为什么,不高兴了。”我一骨碌爬起来,佯装生气,“告诉我会死人吗,不要用这种理由打发我。”他看着天花板,“嗯,那时谭飞和我签的是同家公司,她在北京打电话给我,说受不了压力。我问她,她就是哭。后来又说没事,再一个月自杀了。”他侧过脸,“公司一直没说她究竟怎么回事,我沉不住气,闹翻了,花点钱解掉约。再以后,家里人找我,说我爸快不行了,见最后一面吧。父子一场,我就回来送他,幸好过了那关倒没事了。现在,我还没想好呆哪里,暂时先这样吧。” 第58页 他笑着,“转眼快三十了,按理该是而立,可惜我活得很糊涂。” 我扮没听到,“那么海子呢?你也不拦着他。” “那时我跟乐队已经崩了,公司说只签我,勉强加了谭飞。大家想法不一样,海子跟我打了两架,一架是签约前,另一架是谭飞死后。生龙活虎的朋友,一朝突然去了,从那开始,我才发现世事无常。”他还是笑着,“父母面上,我不孝;朋友面上,我又不义。回头看,做人失败到我这份上,没理由替自己解脱了。” 我打断他,“早饭吃啥?” 我花大力气请朋友给他庆生,花大价钱包场,不是教他回首往事,要向前看。 他回到现实,“我去买。” 我缩在被窝里,看他迅速地漱洗,出门。 半小时后他回来,我才起床,买的肉包子,豆腐脑儿,还有包杂七杂八的东西,牙刷,梳子,香皂什么的。我想到昨晚没刷牙就睡着了,吓得赶紧跑进去一顿清洗。 吃完早饭,我巴巴地看着他,“午饭吃啥?” 他噎了下。 我恳切地说,“我们自己做饭?”他扬起眉,“你会吗?”我们住地下室时,我确实没做过饭,不过,我施蔷怎么可能不懂做饭呢。 天冷吃火锅。我挑最好的青鱼段,白菜心儿,豌豆苗,土豆,牛肉,羊肉,还买了根猪骨熬底汤。 “不要你动手,看我的。”我把他推到书桌前,“看书,写字,练歌,跟平常一样。”他摸着下巴,“平常这个钟点我要去跑会步。”我手一挥,“去吧。嗯,为嘛跑步,又没在集中营?”他慢吞吞地解释,“我胖了。”是啊,再胖就不是我喜欢的王亮了,“去吧去吧。” 大概怕我烧掉他的地方,没多久他就回来了,那时我正在切肉。“小心手。”他忍不住换下我,“你择菜吧。”小厨房里挤着两个人,“你平时肯定不做饭,锅盖都一层灰。”……“谁帮你买的炊具,哪个女朋友?”……“我妈。”“过年打算做什么?”“老样子。”我穿着他的毛衣,毛茸茸的,大大的,“这衣服我穿着挺合适的。”“喜欢就拿吧。”“我要是喜欢你呢?”…… 猪骨过了水,再加水、葱结、生姜、酒,在电暖锅里熬成浓汤,最后才加盐。我舀一碗出来,给他尝尝味道,“香不?”“香。”“我是不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是。”“怎么听上去像是因为怕才这么表扬我?”“不是。”“是?”“是觉得很好。” 我们把所有东西都吃光了,撑得我再也动不了,躺在沙发里叹气,“饱啊。” 他收拾桌子,准备洗碗。 我良心发现,抢过去,“我来我来。” 最后,他洗碗,我抹碗。 “幸福吗?”我用头顶蹭他的下巴。“嗯。”从高处传来他的声音。 “那爱不爱我?”……我哈哈笑,“逗着玩的,别当真,台词里不包括这个。” 洗好碗,他帮我揉手,擦冻疮膏。 下午二点,我眯着眼看窗外的阳光,真好。 “王亮,将来我们老了,也这样吃火锅过日子,好吗?”“好。” “王亮,如果住海边,那我们就做海鲜火锅,好吗?”“好。” 我从沙发上半坐起来,看着他。他正翻着本新探索,漫不经心地随问随答好。 “王亮,你可不可以爱我一会会?”我把脸贴在他背上。很久,我听到,“好。” 从他心里发出来,到我的心里。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二点零五分。 “王亮,我们分手吧。” 他停下翻杂志的手。 我的脸还是贴在他背上,“谢谢你,你已经爱过我一会会了。现在,是我提出分手。我们分手了,你不要难过,要好好的,争取做个大明星,有名有利,然后我可以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前男友。” 我松开他,一点都不难过。穿外套、鞋子,“我走啦,再见。” 他站在那。 我做个飞吻的姿势,笑,“没关系,不是大明星也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帅,一直帅下去。不不,都没关系,哪怕你老了胖了,反正你爱我的时候,是年轻的英俊的。谢谢你,把这段好时间给了我。” 我拉上门。 这是最后一次分手,我默默地回酒店,取行李,去火车站。 是的,我早已订好火车票离开这里。 想走,总是有办法。 不管从前我多么认真地爱过你,反正这回是我先提出分手,我终于干净利落地在你说再见前说了再见。 毫无遗憾的再见~ 我被人潮涌上火车,缓缓启动,城市远去。 我曾经看过一个文,叫《我等你到三十五岁》,后来作者跳江死了。我一直想,真傻,如果是我,只等你到二十八岁,那时你再不来,我就要老了。在我老之前,我一定会好好地争取到所有想要的,包括你。 第五十二章 第59页 2008年初,江浙沪从所未有的寒冷,每晚洗澡,牙齿自动上下叩击,发出清晰的格格声。房东那只古老的春兰,启动时总要长叹一声,仿佛再也不能承受了。我添置了电热毯和热水袋,窝在床上看电视,《士兵突击》、《闯关东》,这个台结束,换到另一个台继续看,好几次都看到许三多同志寂寞地坐在房间里,思考为嘛功劳要记在班长份下。 世间事,惟有感情不可以不放弃不抛弃。我明白所有的道理,可这次是我。 我没有再和他联系,甚至从没向叶始秋打听他的消息。物质决定精神,我想我明白他了。在他看来,为我好的唯一做法就是放开我。 交通不便,公司停止对客户进行年底例行拜访,我们每天谈论谁被困在机场谁回来了。当然,大家悄悄传递着一个压缩文件,关于那些明星们的私人关系。 女之耽兮,不可恕也。 大年夜,我给母亲打电话,交通不便成了顺理成章不回家的理由。理性告诉我,所有父母都会这么做,把王亮这样的人剔出子女的生活,可感性让我伤心。相信我吧,妈妈,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照例还是那些话,多吃点好的,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她叮咛我,我回以同样的关怀。挂了电话我心里空荡荡的,母亲的声音益发苍老。我大概是她上辈子的债主,让她操不完的心。 程明义的电话接着来了,他问我要不要去他家过年,看春节联欢晚会,打牌。我婉拒了他。同事们的祝福短信纷至沓来,我不孤独。 我很早睡了,梦都没一个,而年岁不用守也过去了。 大年初一第一个电话,“早上好,给我拜年,我好发利是。” 纪舒。 “好啊,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我随口说,千里之外,看你怎么给。他笑得很鬼祟,“在哪见?”我警惕起来,“你在哪?”这家伙时常神出鬼没,难道来了上海?他笃定地说,“上海,打个飞的来看你,高兴不?” 我抓着电话发愣,天,然后醒悟,他说的是真的。 我欠人,人欠我,一笔烂账。 我连忙出门领远方的红包,到约定的地方,却不见人影,难道放鸽子? 不知搞啥花样,我嘀咕,东张西望。道路旁树根处堆满雪堆,大街上没多少人或车在走动,只有风一阵阵刮过,脸上凉到痛。我捂着脸,手套的绒面稍为缓解寒意。 一眨眼,纪舒在马路对面,手里拿着束红玫瑰。我俩站在街的两边看对方。他穿得很保暖,厚实的羽绒服,唇边笑意盎然。在他看我,可能也是只充气大□□,我忍不住咧嘴笑了。 红灯停,绿灯行。 他向我大步走来,我不由自主想后退,还没准备好。 他把花递给我,“送你。”我只好接过来,“谢谢。”抱在怀里三秒钟,他又伸手,“帮你拿着。”有路人边走边好奇地打量,大概我俩的样子很傻。 “干吗?”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这些花招没用的”。他很淡定,“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没等我说话,他又说,“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公事公办的过去。”我哈一声笑,半开玩笑半当真,“晚了,纪舒,我恨你已经太久,再也没法接受。”我真是怕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够被他们玩的份。我怕我动心,事实在方才那刻,我的心确实已经重重跳动,原谅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土妞。他微笑,“没什么,就当老朋友来看看你,问个好。” 我们去了玉佛寺,一来不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二来新年伊始,祈福也好。 被缭绕的香火一熏,我的泪哗哗直下三千尺,止也止不住。纪舒自告奋勇,“我来。”他把香烛插上香炉,我只管站旁边合什默祷。“许了什么愿?”往外走时他问我。“第一妈妈事事顺心,第二是我要发财,第三世界和平,第四和第五不告诉你。”嘿嘿,第四王亮事业有成,第五是你啊要身体健康,不过不告诉你。 他笑,“太贪心,这么多愿望,菩萨来不及记。” 天空沉沉的灰,我一直相信,某处有神在听,一切,早晚都变好。 春节在一天天的散漫中过去,有两天纪舒有事,其他时间和我不停吃喝玩乐。我从来也没想过,一贯神气活现的他,会坐在我家小客厅里看电视。在我的再三邀请下,他嗑了两颗瓜子,嗑完满脸“麻烦”的表情。 假期结束,他排队准备进安检口。 我站在外头,旁边是东航的办票柜台,排了几条长龙,叽哩哇啦的上海话,粗声哑气的广东话,不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步履匆匆。 纪舒向我挥挥手,示意走吧。他说,他要改变我对他的看法,真实的他非常温柔。当时我不知道怎么才好,受宠若惊?端庄凝重?只能吐出两片瓜子壳,干巴巴地哦了声。他还说,因为我傻头傻脑,他欠了我,想想还是还了吧,免得下辈子做我的牛和马。我半张着嘴,又哦了声。我根本不介意,哪有那么多伤痕需要补,我总觉得前方肯定有好事在等我,今天所有的泪都是明朝笑的基础。不过,想到远方有个男人在惦记我,还是条件不错的,我虚荣心发作,很高兴。 他问我,跟我走? 第60页 我摇头,不。 他说,那等我? 我还是摇头,不。 28岁前我要等别人,虽然要等的人没要我等。 上班第一天,我沉浸在长假综合症中,跟家里那只空调一个德性,缓慢,迟钝,就差没长叹一声了。午休时分刚到,我立马趴下,谁知现金出纳跑来找我聊天,“忙不忙啊?”“嗯,还好。”“假期去哪啦?”“没去哪。”她不知想问啥,东拉西扯,害我没睡成觉,下午困得跟熊猫似的,团团的直想打滚。 写字楼跟我相反,不停有人进出会议室,不知在商量什么事,让我有几分羞愧,看人家的职业精神~ 谁知下午四点多,正当我以为一天快混过去时,有人来传召我。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进会议室,会议桌的对面坐着三个人,副总裁,财务经理,人事经理。那气氛…有点三堂会审的味道。 人事经理正是面试过我的那位,她是三人中最和气的,笑了笑,“jane,坐吧。”我依言坐下,笔挺,等他们说话。她看了看其他两位,又笑了笑,“jane面试时给我印象很深,我来和她谈吧?” 她直截了当,“施蔷,你知道程明义的事吗?” 我呆头呆脑,什么? 第五十三章 原来有人举报程明义,说他私自扣留给客户的年底礼金,比如两万,给出去一万,另外一万进了自己口袋。本来公司明文禁止送礼金,但高层也明白夹在国企、私企中,自己的销售人员难做,对诸如此类的行为采取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冲抵得无懈可击就行。这下把事情捅到欧洲总部,程明义犯了双重错,哪怕有客户出来证明他如数给了,还是违反公司规定,只有被开除一条下场。 “呒晓得啥人,看伊不顺眼,弄怂伊呀。老程阳沟里翻船,在公司工作十几年,早拿到无固定期限合同,现在好足,啥办法也呒没。不过他为人也爽气,不管怎么问,讲来讲去把事情揽在一介头身上。他倒不像私留钱的人,关键哪个客户肯出来作证。人一发霉,别人躲也来不及。” 我默默地听别人说长论短,突然声音低了,程明义走出电梯,满面疲惫。他五十多岁,平时很注意修饰,看上去跟四十出头似的。折腾一天,立马整张脸塌下来,头发也花白了。没人敢理他,包括我,此刻不知多少眼睛盯着。看看下班了,一个个收拾东西闪了。 不停有人按电梯,门开关几次,小空间里的人挤在一起,始终没能下去。我们个个看见他仰在座位上,一手揉着眼睛,另一手拿着眼镜。没啥办法,大家都帮不了他。连打电话安慰他,也有可能被视为同党。 我心情沉重,我和他一起跑的客户最多,嫌疑不小。但第一,这些事他从未叫我去做。据说,他的解释是:人心隔肚皮,违法乱纪的事情多一个知道多一分暴露的危险,所以从未让施蔷参与过。第二,人事经理极力担保我,说我尚年轻,洁身自好,不可能了解幕后交易。 饭碗与义气,我衡量许久,最后选择做无情无义之人,进进出出和别人一样把程明义当透明。背后有人说我心肠冷,从前老程待我不薄,转头我却离他十万八千里。事情没查清楚前,老程只好天天到公司会议室报到,电脑、系统用户名都已经被收走。他坐在一角打瞌睡,阳光照到身上,他换张椅子,过会又是一瞌一冲。 纪舒说我做得对,“他那年纪,什么事没经过,你不用担心他受不了。没这点承受力,他做不了那么久。将军阵上亡,打工的早晚被人踢走。”我拿着手机嗯嗯嗯地应,他停下来,“你想说话?”他是聪明人,不消我说,已经猜出,“你想叫我出来替他作证,证明他没拿公司钱?”我把额头靠在窗上,闭上眼。是的,我想请你帮他,他曾对我那么好,把我当小辈细心带教。我难受,我没勇气跳出支持他,也没能力替高层做决定,只能动用私情。 我确实卑鄙。纪舒作证,万一捅出去,他也完了。不知道我怎么有脸开口,我垂头。王亮,我原谅你,我和你同样无耻。 纪舒的声音很平静,“对不住,这事我帮不到你。你也别多想,反正世上没公平两字,委屈了冤屈了,想想开,转头另有天地。” 我继续嗯嗯答应。 公司的上空凝着团乌云,个个轻声说话,轻巧走路,连每只分机的铃声都调到最低档。我曾以为这里永远欢声笑语,原来哪都会低落。 想得太多,我上班差点迟到,赶进电梯又有人匆匆进来。 是程明义。 我心一缩。他见是我,微一点头。电梯上行,我的良知迫使我开了口,“保重。”他惊讶地看我一眼,我又说,“对不起。”我的心像扎着几十把刀子,说不囫囵话。他低头,许久才说,“没事,老了,正好退休。” 电梯到了,他又重复昨天,在会议室打瞌睡。 足足一个多月,整件事才结束,不知道哪个客户出来保了程明义,他被公司以违规操作的名义辞退。第二天他正式离开公司,走时没特意跟别人打招呼,我明明看见他走过,也知道以后恐怕见不到了,但还是坐在座位上没动。 我辜负了对我好的人。 现在我上班比从前更沉默了,不想和同事产生感情,我不值别人对我好。 第61页 叶始秋经常在msn上缠着我说话,有时聊吃的,有时聊玩的,也有时说起王亮。我知道他加入了家小唱片公司,四处跑场子参加大拼盘演唱会,偶尔上电视。“三十而立,他最近过得不错,人也平和多了,可能是跟父母和好的关系。同学之间开玩笑,说没想到真出了个明星。” 我听听也罢了,他的生活和我的,隔得那么远。 纪舒依然时时突击看我,按他说是培养感情。久而久之,我对他生了那么一点点依恋。他很好,懂得多,见识高,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费心。凡事都有双面性,我越知道他,越有点怕他。 我想,我们都怕比自己强太多的人。 4月底我接到猎头电话,想挖我去家规模略小的公司。 “要不要去?职位□□,工资刷刷长,唯一缺点是公司小,二三十个人。”我絮絮地和纪舒商量。“去。”他很干脆,“宁为鸡头,勿为凤尾,你如今的公司,满坑满谷的人,哪天轮到你爬上去,不如豁出去。” 可是,猎头从哪里挖出来我这么号小人物,馅饼为毛不偏不倚掉在我头上,我满腹疑虑。当晚我接到程明义电话,才明白过来。他就在那家公司做总经理。他说,“地方很小,给你的挑战很大,可能什么事都得一脚踢,不会有人帮你订房订机票。但我保证,你会成长得很快,你也有这个能力应付所有工作。” 我有些心动,但又惭愧,“对不起。”他哈哈一笑,“你就是年轻,这点事算什么,过去了就行。人生长着呢,哪能没点不痛快的。说起来要谢谢你,不是纪总替我作证,我哪能清清白白离开。我倒不在乎离开,就是想想一世清白有点可惜。” 啊? 第五十四章 “为什么不去?你以为我安排的,怕程明义看在我帮他的份上?”纪舒说。我俩在回转寿司店,一碟碟食物从面前缓慢地经过,海胆、三文鱼、手卷、…错过了没关系,反正还会来。我不敢看他,我确实这么想,所以不想欠他越来越多的人情,怕还不起。他轻描淡写,“随便你,不过大可不必想太多,除非对自己没信心。” “干吗出来作证?”我终于问出口。他益发淡然,“钱又没进我口袋。那天他来,我把他领到出纳处,直接上交公司。开头我只是嫌烦,懒得惹麻烦事,后来想想算了,帮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现在这样,不很好?” 好吧,我悻悻地想,对,有些人天生能处理好所有事情。 他的语气温和,“女孩子么,心思简单点。”我接口,“世界是光明的,人间是美好的,到处充满了和谐与爱。”他哈哈大笑,“施蔷,我喜欢你,你特别可爱。”对对,很傻很天真,流传很广的形容词。 结账时我掏出钱包,纪舒诧异,“难道叫你请客,总要给我作为男人的面子吧。”我翻个白眼,大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从来也没想过请客,劫富济贫是美德。“我在找打折卡。”他又笑,“我也有卡,信用卡。”讨厌,能省则省也是美德,我把贵宾卡递给服务生。等账单的时候,他一脸深沉,“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会明白钱不是最贵的东西。”嗯,健康,时间,… 我俩在马路上晃,聊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的头发剪到刚刚垂肩的长度,下了班直接跑出来吃饭,还穿着衬衫直统裙,半高跟鞋。“现在看你,和去年很不一样。”他突然说。我摆出付“你说吧,我知道我老了”的样子,他说,“去年是怨气冲天,社会对不起你,人类对不起你。今年呢,换了种调调儿,改成我都知道只是我懒得说。” 哈~哈,开头我想反驳,但他说的确实如此,没想到他的观察力挺强的。我有点恼羞成怒,“是啊是啊,我是这么回事,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镇定自若,“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而且广东口味偏淡,我吃过的盐肯定没你吃过的米多。” 你~ 晚风里混着蔷薇的清香,如同丝绒滑过脸,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五官浓重得像油画。他轻声道,“对不起。”为什么这样说?我不解地与他四目交接。他的话像把尖刀,刺入毫无防备的我。他说,“我害你失去了他。” 太狠了,一下子击中要害,明明我已经不再想到他,偏偏不知哪里放着这样的歌,“…,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常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著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整天想着他和我是命中注定不能相聚,却总有几分不甘心,如果当初有机会互相表白,如果没人从中捣乱,他和我,是不是能走得更久一点? 泪瞬间糊了眼睛,我装作若无其事,“别傻啦,我从没怪过你,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强扭不甜。”我只恨他不肯争取我,不怨别人。我说话时的颤抖出卖了我,纪舒轻轻拥抱我,我能感觉热的液体渗入他的衣物。“对不起,我要弄脏你的衣服了。”我歉疚地说。“没关系,别管他了。”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像对个孩子。 我微作挣扎,离开他的怀抱,那里虽然温暖,我还没准备好。他有点失落,,叹息道,“不管你信不信,后来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了,从你为他病倒后,我已经改变想法。”我知道,我不傻,从你的眼神,我能感觉到痛心与关爱,真切的。 第62页 我勉强笑道,“突然说这些干吗,太破坏气氛了,你不觉得…”他再次将我拥入怀中,捧起我的脸,看着我,“嗯,我只希望…”他的话又化为叹息。 这样的夜,似暖还寒,我有点害怕发生什么,又想着算了吧,我只是普通的女孩子,盼着被人爱,受不了寂寞与委屈。两种想法在脑海中交叉许久,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然而有几分欢喜,他是真的喜欢我呢。“施蔷…”他确实表白了,“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陪我看病那次。你坐在那,用脚尖去够阳光,漫不经心地玩着,又像在发呆。很美,非常美。”他喃喃重复,像耳语,我能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热度,他的男性气息让我更晕头转向。 还没等我想好是趁热打铁投怀送抱,还是大义凛然推开他,他却放开了我。火星在他眼中跳动,与我探究的目光一擦上,差点又成漫天大火,他长长叹了口气,“走吧,我送你回去。” 亲爱的各位,假如你突然从一出浪漫言情剧的女主角,春风,花香,绵绵情话,退还到日常生活小品,是不是特别莫名其妙?出于女性的矜持,我忍着没开口问他怎么回事。这种事,忍到第二天也就淡了,不想提了,我俩又恢复到普通朋友般的吃饭、逛街、聊天。 过了两天,在老程的力邀下,我还是动心了,向原来的公司递了辞职信。通知期一个月里,我替别人出了趟西南的差,“jane,特别轻松的一个活,我只是没时间,你帮我跑吧,好吗?”我是好说话的人,当然接下来,完了正好是周末,还能去山里玩玩。 尽管从前我想过死不遥远,似乎伸出手就能摸到它毛茸茸的外表,带着几分宿命的温暖,来吧,早晚投奔我。可我也从没想过,原来它真的可以伸出巨掌,把人卷进腹中。我遭遇了那场出名的天灾,差一点,我要留在青峰下,只差那么一点点。等摸爬滚扒摸到有人烟的地方,我已经是难民,褴褛,肮脏,还有饥饿。 第五十五章 我不是一个人,刚出来时身边只有两三个人。慢慢的,大家聚成一团,朝着认定的方向走,走着有更多的人加入,或者我们加入更大的人团。都不想说话,唯有沉默,我也是。 我害怕,如果上天有双眼睛看着,他/她/ta会不会笑?就像人类看着蚂蚁忙忙碌碌,其实下一秒,它们可能被脚踩、雨淋、火烧、…只要看的人随便一个念头,它们已经从世上消失,毫无反抗的能力。最惨的无过于,它们即使知道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只要活一秒,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我们一直向西走,据说317国道在前方,顺国道往南走是都江堰。不管那里什么情况,总比现在好。从前我总认为住地下室的日子是生命中最狼狈的一段,如今才知道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我多么希望能晕过去,醒来时一切已经过去,或者时光速速逝去,当中成为空白。可我更清楚地知道,我很幸运,因为还活着。 我不愿意想,思考是最痛苦的事,我救不了别人,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也许在下刻,山上滑下的一块石头,甚至无需外力,再也走不动时,离死也不远了。 快到桃关时,我不行了。饥饿让我觉得死掉也好,免得活受罪。我坐在地上,毫无仪态,眼睛干枯,没一滴泪。很久以后,有人经过我,伸出一只手,“再有三公里就到桃关,那里有吃的。”我把手交给那只手。他自然是骗我,我们何止又走了三公里,可我努力撑着和他互相欺骗,“我听人说快到了快到了。” 望梅止渴也好过无望的跋涉。 317已经不成样子,可大家摸到了,最快活的是还遇上修路的救援人员。我疯狂地吃下整包压缩饼干,然后烂泥般摊在路边。不少人和我相同德性,我们支持到现在,只靠一个信念,我要活下去。 有人逐个打听,那些是来找人的。我已经听说,桃关有个一百多人的团,靠双脚从成都走过来找亲人。有时响起一声欢叫,充满难以置信的狂喜,那是找人的找到了要找的人。我在想,纪舒会不会来找我?可他身体那么差,我又不是不能靠自己,所以还是别来找我了。 有人凑近我,喃喃叫名字。我累得不想搭理,让我休息一会,我不认得周述华,不认得杨璐儿,…为什么没人叫施蔷呢?我眯上眼。 “施蔷…” 又有人凑近我,谁,我要睡觉,我拂了下脸。过了很久,有人一直在叫,“施蔷施蔷。”我睁开眼,冥冥中或许真有天意,我见到他,王亮!他黑且瘦,而且风尘仆仆,戴着只不知哪倒腾来的安全帽, 我尖叫! 我和他抱在一起,紧紧的,抚摸彼此的脸和身体,生怕对方不是真的,生怕只是梦一场。我的灵魂飘散在风中,需要他一声声叫回来,“小强小强。”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许久后才发现在傻傻地一遍遍叫王亮。 他来了!上天让我流那么多泪,难道都是为此刻作铺垫? 他真是从成都走过来的。“我在成都有场演出,那天下午地震了,叶始秋打电话问我怎么样,又说到你也在附近。到处乱糟糟,电话不通,手机不通,叶始秋找了程先生,辗转问过许多人,才知道你去了自然保护区玩。我等了两天,没听说任何讯息,收拾些东西就来了。”他给我看他带的,绳子、水电筒、刀子。我看一样傻笑一场。“你傻啊,哪有那么巧能找到我,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如等在成都呢。”他的安全帽上有个大凹坑,是石头砸的,“如果我没事,你却遇到事了,岂不是…”我呸我自己,童言无忌,大吉大利。“你不会有事的,不是小强吗?”他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肯定能走出来,看,我找到你了。” 第63页 我快乐得灵魂都上九天了,骨头轻得没三两重,一把揪住他,不管他脸上和我的都能剥下层壳,直直啄上他的嘴。他笑,轻微抗议,“有人。”然而我刚松开他,他又抓紧我,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我喘不过气,也不想喘,就这样吧。 我们在大庭广众下亲吻,一次又一次。 平静时听到别人暗自议论,“那个男的,走了许多路,说要找他老婆,终于找到了。看样子是新婚小夫妻,好得蜜里调油,从见面到现在亲个没完。”说他说我吗?我看着他,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嗯,我想是吧,我和那人说过我来找老婆。” 且,谁想嫁给你,无情无义的家伙,让我流了许多泪等了许多日子。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放在他唇边,“嫁给我。” 他不知从哪摸出只戒指,我把头一扭,“不。”然后用视线余角偷偷看他,他黯然神伤,“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但是,最好的惩罚不是下辈子都给我做难吃的饭吗?”哇,还想我做饭?我凶巴巴地嚷回去,“找老婆还是找保姆啊?我不做饭,每天三餐你来,天天得不重样,还要点心果子露,月饼自己打,饺子自个包。”他笑嘻嘻,把戒指套上我指头,“我愿意答应你的条件,嗯,我们结婚吧。”那是只普通的白金指圈,他又摸出另一只,套在他的指头上,“我拿到第一只歌的版税时买的,想向你求婚,没想到放到现在。”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想哭,更想笑,我终于等到今天。他正色,“施蔷小姐,你要与之结婚的这个男人,叫王亮,29岁,没房没车,好不容易才存了3万元,现在是小唱片公司旗下的小歌手。但是,他愿意把他所有的钱交给你管,你愿意嫁给这个人吗?”我点头,“我愿意。” 怎会不愿意,这男人,走了许多的路来找我,居然我俩还遇到了,而没在茫茫人海中失去彼此的踪迹。我怎能抗拒命运的安排,我只能说:我愿意。 全心全意地愿意。 第五十六章 志告诉我客房的电话响了又响,□□却一直抗拒醒来。铃声停了,我松口气,翻个身,继续在梦乡寻找安逸。它不屈不挠地又响起,我只好伸出手,抓起话筒,“你好。”对面是伶俐的女声,“您好,现在北京时间6点半,这是您要求的morning call。”我言简意赅,“打错了。” 睡眠被打断后很难接上,我模模糊糊想起,我在灾区呆了段时间,为救援出点力,王亮一直和我在一起,昨天我们才回成都,临睡前的记忆是有人轻拍我的脸想叫醒我。 潜意识说类似场景发生过,是的,前年,圣诞节后,我被扔在酒店,穷得付不出房钱。我突然坐起,历史往往重演!我在床上,房里黑压压的,正是睡回头觉的好时光,身上的钱够付房费。可是王亮呢,不会又一个人跑了吧?我打开灯,一眼看到他。他睡在地毯上,电话铃和灯光都没吵醒他。当然,这几天他累着了,作为青壮年男性,需要他出力的地方很多。 我关掉灯,还是睡不着。我不后悔脱险后留在灾区,但恐怕以后永远记得那些场景了。只要想起,鼻间呛了水般酸痛,我用枕头压住脸以盖住流淌的泪水。我的啜泣终于弄醒了王亮,我感觉到床的震动,隔着床薄被,他的怀抱还是同样温暖。 活着最好。 “地上舒服吗?”我努力找话题,不去想无能为力的事。 “不是我,你现在睡的是浴缸。”他取笑我,“昨晚我光听见水声不见人出来,以为你出事了。进去一看,你已经睡得叫都叫不醒。”他密密长长的睫毛在微光中格外招人,我忍不住用指尖去拨弄,他含糊不清地抗议,“睡吧。”被他一说,睡意突然重得推不开,我立马沉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我看了看手机,上午11点,他还没醒。我正枕在他的胳膊上,几个小时他的手不麻吗?我偷偷吐了吐知道,但没有不压迫他的自觉,反而试着拔他下巴上的胡子茬。一根,两根,他睁开眼,看了看我,又闭上眼,似在说别闹。我更来劲了,把他的脸压成猪嘴状,扯成狐狸样。 他忍耐很久,终于出声,“小心啊,我要反击了。” 我嘿嘿笑,来啊,谁怕谁。 他闷声不响,用左手揽住我,把我双臂锁得紧紧的,用右手呵我的痒。我躲不了,挣不脱,双脚乱蹬了会,连忙求饶,“好啦好啦,我不惹你了。”他这才放开我,“小心我办了你。”来啊,你当我是hello kitty不吃荤? 他一个翻身,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突然心慌,不由自主扭开头。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这样亲热,除非来杯酒壮壮胆。我竟喃喃说出口,他哈哈大笑说好,放开了我跳下床去洗漱。 “真的去买酒?”我问,站在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 他说嗯。 我打个噎,其实我很大胆,这会莫名其妙想撒娇而已。 我边刷牙边听外头动静,他好像在穿衣服,真的去买酒?我胡思乱想,脸热得不行,心慌意乱,酒是色媒人,色字头上一把刀。匆匆忙忙出去,他却穿好了衣服躺在沙发上边看新闻边打电话,“嗯,知道了,最快时间。”要回各自的世界了?我不由自主贴着他躺下来,把脸贴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很平稳,“两张机票,一张我的,还有张我妻子。是,我老婆,她叫施蔷,西施的施,蔷薇的蔷,身份证号?”他低头问我,我一激动就报给他了,过后才想到我有我的工作与责任,难道什么都不管直接跟他走?想想也没什么,那边我已经辞职,在办交接期间,新工作还没去报到。我安下心,听到他在讲这边的现状。 第64页 我不想听,于是用手指在他的唇,脖子,胸口,甚至在他的下身打转。最后他平静地挂了电话,“再见。”平静地把手机放回茶几,然后开始吻我。 接下来的事不必说了,顺理成章而快乐。 快天黑时我俩出去吃东西,经过临时棚子时听到哗啦啦的麻雀声。我喜欢这地方,勃勃生机不弱于我,简直是整不垮捶不烂的合金钢豆子。我从赖汤圆吃到龙抄手,凉粉,他也是,两人吃得不抬头。 有人说晚上还有余震,要小心。 有人说管他呢。 从前的账不算了,反正现在很好。从前的事我不提了,只要现在与以后。 吃饱了,他才认真地问我意见,“明天跟我回北京,以后你打算怎样?” 我可怜的事业,我想起程明义说的待遇与薪水,咬咬牙,“我跟你走。”是金子都会闪光,我总能找到既可以和他大部分时间在一起,又挣点钱的工作吧。他把我的双手合在他的双掌中,“别担心,公司发我生活费,虽然不多,但能养活我俩。加上写歌的版税,说不定能过得不错。”第一次他这么肯定地说到柴米油盐,我微笑,“是不错。”我好奇地问,“你走偶像路线还是实力派?”他不假思索,“实际派。刚出来混,年少气盛,总觉得别人哪有我唱得好,特别想成名,如今名利心都磨光了。有公司签我,高兴还来不及,一切听公司安排吧。”呃,我问,“公司有女高层没?”他懒洋洋地答,“有。”我小心地问,“有没有潜规则?”我咬着手指又补充,“不过这年头男女都有危险…”“你的脑袋瓜尽想些什么呢?”他哭笑不得,“行了。我们说正经的吧,你妈会答应把你嫁给我吗?”我想只要我坚持,“你父母呢?”“我离开家很多年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一说到日常生活,我有点手足无措,一切来得很快,我...才发现实际上我对嫁为人妇没准备。原来整天说等啊等的,龙真的飞过来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抓抓我头发,温和地说,“你年纪小,好好考虑,我等你。”“不用考虑,我们结婚吧。”我脱口而出,太不矜持了我,可我不能看着整盘鸭子端上来了还不下筷,万一飞了怎么办? 他看着我笑,“好。” 我晕乎乎地跟着他走啊走,后来发现我一直在笑,笑得很傻。幸亏他也在傻笑,嘴角保持着上弯。 我爱你,我悄悄地说,紧握住他的手。他更紧地回握,凑在我耳边飞快地说了句话。 我明知故问,“什么?” 他笑,“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 第五十七章 我问,“没这场天灾,你还会来找我吗?” 他反问,“没这场天灾,你还会接受我吗?” 也许不。 我不是和自己较劲的人,一年两年还行,久了恐怕受不了。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他握紧我的手,“去年夏天你走时我去了火车站,想说对不起,别走。可又觉得如果说出来,起码我得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否则挂在嘴头的爱也没什么份量。你心气高,有理想有抱负,我俩早晚情人变仇人,不如早分得好。”他对我微笑,“10年前我曾想要做艺术家,起码也是红遍半边天的歌手。10年后我只希望不会成你的负累,谁知专辑出是出了,也就这样。” “为什么和海子打架?”走在他乡的夜空下,尖锐的话题变得漫不经心,第一次我们无所不谈。“乐队的人认为我抛弃他们,特别海子,平常我俩走得近,为我那张专辑他出过不少力。我压抑,他也是,一语不合打了场架。打完交情差不多完了,几个月大家没来往,直到为谭菲打第二架。她压力很大,吸上了。”王亮比个姿势,我明白他说的是啥,“没想到几次当众失态,被公司警告过。等她想不开自杀后,我才知道是海子带她走上这条路。气头上我俩说话都有点过,再后来连他也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闷,我握紧他的手,还好他依然平静,“谭菲和我刚出来时很像,特别想冲一冲,和唱片公司签约后她总说要好好做,没想到最后变成这样。” 我知道,人生一个控制不住,难免滑出轨道,越想向上越跌得痛,理想高高照在现实的上空。我们想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然而成功在哪里,金钱,地位?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一次又一次,能生存下来的除了凤凰,就是小强。 “我的20到28,在胡思乱想中全过去了。春节后有朋友叫我出来做,他说,不管能到哪一步,至少是份工作,起码是目前的我最可能做好的工作。我觉得也是,要想老了能在海边吃海鲜火锅,得从现在起努力攒钱。”他偷偷看我一眼,“你说过,会等我到你28岁,我记得你实足才25,我有3年可以努力。” “是吗?”我无辜地看着他,“我和你说过吗?” 他笑而不答。 我和叶始秋说过,我会等王亮到28岁,所以在那之前和别人只做普通朋友。 我施蔷敢爱就不怕认,“是啊,我想用这3年努力挣钱。你爱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赚够钱,就去买间海边的房子等你来吃火锅。”我用胳膊肘支支他,“别太感动,我想好了的,反正房子是我的,你爱来不来,我没损失。”他只是笑,突然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说,“谢谢。” 第65页 他没哭,天空哭了,雨点一滴滴打在头上,我俩对视一眼,跑。 这样也好。我从没想过,终于有一天,我们心平气和,接受了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何况还能在一起。我怀疑过人生,在捧着水杯电脑书站在街头时,在地下室发着烧流着泪时,在火车缓缓向前开动时。如今却想说,我丢掉了很多东西,可收获也不少。 雨越下越大,我把脸贴在他背上,他消瘦多了。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 我们谁也没说话,直到手机铃声打破宁静。他微动,我忍不住说,“别。”我只想这样依靠着享受他的温暖。他“嗯”了声,果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可惜电话响了又响,他纹丝不动,像没听到一般,反而我过意不去,松开搂住他腰的手,“接吧,也许有急事。” 他对我歉意地笑,没说两句,惊讶地看了我眼,把手机递过来,“找你的。”啊?我的手机掉在路上,连向公司汇报行踪,也是乱哄哄中借电话说了声,好在离职手续已办得差不多,可以安心在外。居然是程明义,他很拘谨地说,“对不起,小施,打扰到你。你现在接电话方便吗?”“方便,请说。”我有些不安,隐约觉得他要说些不好的事情。王亮收拾完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给我个鼓励的笑容,示意他去洗澡了。我向他点点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也曾经过种种不如意,怎么样的事都能对付吧。 老程特有的温和语调,慢吞吞地述说,“你听了别急,反正死生有命,我只和你说一声,纪先生在上海住院。我也从没听说过他生病的事,这次他在虹桥机场突然晕倒,原来脊椎骨附近肿瘤复发,压迫到神经,影响行走。”我模糊地想到一年前我陪他去看过病,可是,我从来也没真正关心过他。“他本人很镇定,正在仁济进行治疗。不过医生说主要目的是减轻病人痛苦,给予病人自尊,其他只能尽力而为。”我说过和他是朋友,其实我当他可靠的求助对象,向他借过钱,跟他讨教这样那样。他那么强,我从未想过他真会倒下。“我们找你费了许多功夫,电视、广播,好不容易拿到王先生的手机号码。开头打不通。”我喃喃道,“那时我们在灾区参加援救行动。我没想到。”“是啊,我们谁都没想到,他和谁都没说过生病的事。要到这次病发,我才知道原来他曾经一个人去做放疗。他居然…”我低下头,不一个人去,能找谁陪,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老程感慨,“512那天他在上海公干,听说你在灾区,立马买了机票想来找你,可没想到没出发就病发。”我恍惚地说,“我没事,我很好。他没事吧?”老程叹气,“其他还好,就是行走不便,他…是瘫痪在床了。” 我真的没想过。 我茫然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明天的航班还能准时起飞吗? 我该怎么办? 王亮出来时,我呆呆看着他。 他是这么的好看。 我见他的第一眼,就被他电晕了,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角,飞扬俊秀。 只能说,第一最好不相见。 第五十八章 “要马上回上海吗?”王亮说。我不知道,真的,过会摇头,“不用,他需要的是医生。”“他从来不谈他的病。”“据说很痛,让人没尊严。”我说得断断续续,也许王亮听得累,但他始终安静地听我说。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想哭,这些天见了太多的死亡,每个活着的人都是奇迹。他抚摸我的头发,温存的,我安逸地打个呵欠,累啊。 我做了许多梦,有悲伤的,欢笑的,醒来一骨碌爬起来。王亮被我吵醒,“怎么了?”我坐在床边,困,“天亮了。”他好笑,“才两点,睡吧。”两点?我又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又爬起来看王亮的睡相,他对我微笑。 好吧,此时不灭,更待何时。 我凑近他,吻他,细细啃他的唇。他笑,“别闹了。” 我不。 我不乖,很坏,还知道什么能让他颤抖。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别。” 为什么不? 我俩交缠在一起,彼此的心跳清晰无比。潮水一浪翻过一浪,眼看要在这层没顶,却又挣扎着爬上浪尖,迎接下一波的到来。 我闻到汗的气息,火热。 他双臂如此有力,我透不过气,然而我不想被放开,我喜欢这样,是的,紧密到无法呼吸,无法思想。 飞蛾扑火般的痛楚与快乐。 终天滔天大浪将我俩淹没,他握紧我的手,不让我一个人飘散无依。 我还是睡不着,他陪我聊天,从打冷小食聊到小辣椒,荔枝,炸酱面,桃子,阳春面,…天南地北,都是吃。红油抄手与北方饺子的区别,土豆的n种做法,…奢侈啊,好听的男声伴着我缓缓入梦。我记得我揪着他的耳朵睡着的。“将来你做了大明星,要记得告诉别人,你是有老婆的。”他下保证,“知道。不过你不要期望太高,我只是唱片公司的小喽罗。”我豪气冲天,“放心,等你老了挣不到钱时,我养你。”他应得干脆,“好啊,那时我吃你的用你的,别嫌我年老色衰。”我闭着眼睛,“那时我也老啦,谁也别嫌谁。”他说了句,似乎是他总会比我老。我想回答,然而睡意控制了我的嘴。我枕在他胳膊上睡着了。 第66页 当黎明真正来临时,我倦得抬不起眼,依稀王亮起来过,接了几次电话。我杞人忧天地想,做艺人不容易,东奔西走忙赚两钱,下次得看看他的经纪人是男是女,年轻年老。我蜷在被子里哼唧,“几点的航班?”王亮拍拍我的脸,“睡吧,下午的。”我呜咽一声,…下午的航班,睡!一把搂住他的腰。他甩不脱我,干脆躺下来又睡。再醒,是十点了,天已经大亮。我有些懊恼,把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我还真是猪。 猪和圈养者吃饱了在街上走。我想起关键问题,“谁是你经纪人?”他答,“没有,就那么小个公司,人人都身兼数职,行政兼管理,歌手兼乐手兼制作。要不你来做经纪人?”我说好,想想又觉得不好,两个人整天缠在一起,公私不分不是好事。他乐,“你还真清醒啊。”那是,怎样我也算英明神武的职业女性。 走过美美,我多看了两眼橱窗里的裙子,王亮怂恿我,“买吧。”买就买,你买单。“好。”答应得倒快,我盘算着,将来他的钱是我的,我的还得是我的。他也答应,“好。” 售货员夸我漂亮,又说似乎在哪见过我俩。 我拿了衣服进去试,换好了出来,王亮在外头接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等他进来,售货员有一搭没一搭陪我聊天,夸我身材好,这裙子多一丝肉就穿不上身。她说,“我真的好像在哪见过你们,这么漂亮的一对。”我睡得太多,眼睛发涩,头也有点晕,托着下巴听她说。幸亏有别的客人进来,她去招呼新进来的人,我懒懒地靠在沙发里。 从前在纪舒手下,我天天穿牛仔裤,方便做跑腿。那时第一天上班,他和我说,“别贪靓穿裙啊,车间地滑,摔一跤走光了别怪工人围观。”后来我见过抢修时巡检摔跤,膝头有血渗出,才觉得是为我安全着想。他么,好话也要说成坏的,教人不知道是领情还是恨的好。 我叹口气,低头抚弄裙摆。 售货员和新顾客似乎在谈论我和王亮,“这妹妹小乖小乖的,她男朋友是一个帅啊。”夸得我像枝花,我转开头,装没听到。天空阴灰,一会我要随他走了,飞向可知或未可知的未来。我有些忐忑,不知为何,从前纪舒无论叫我跟他去哪,我都老老实实不问去哪。看来,人和人还是略有不同,比如我想到王亮,是心动还是心动,想到纪舒,却觉得心痛。 为什么从前我没发现呢?他病了那么久,吃过那么多止痛药。 我暗自叹息。 售货员和新顾客发现新大陆似,“啊啊想起来了!你们是网上说的那对夫妻,男的跑进灾区找妻子。哇,真人比照片更好看!”我茫然抬起头,才发现王亮被她俩包围着,显然他对别人突来的热情有些受不了,呆呆地看着我。隔了一衣架的彩衣流裳,我俩默默对望,满店堂别人的赞叹,“幸福的一对。” “开心吗?”走在路上,他问我。 “开心极了。”我挽住他胳膊,夫复何求?我补充,“谢谢你!”我笑,“以后我要天天穿得这么漂亮,万一给拍到照,也不丢你的脸。” 他嗯嗯地应。 “王亮,我很幸福。我特别幸运,地震了,没死没伤,你找到我,我们还要结婚了。我真的很幸运。”我想我是真正的小强,永远不死的小强,终于翻身把歌唱。 他笑,拉拉我的马尾巴,“当然。” 机场里满满的人。 他护着我,在显示屏上找航班登机信息。我看到飞往上海的,太多人,恐怕机票千金难得了。我们拉着手,在人海里挤向柜台。他带着我直直向头等舱登机处走去,我惊讶,“啊?头等?”他解释,“没办法,机票太紧张了。”是啊,我很幸运。 柜台上方滚动的显示划过我的眼,过了数秒我才反应过来,“这是飞往上海的航班。”他还是笑,“是啊,我帮你改了去上海。” “我会等你回来。”他说,在喧闹的机场大厅,飞机起飞降落的轰鸣间。 第五十九章 尾声 2009年秋。 我经常出差,学会了在任何交通工具上抱住包抓紧时间眯一会。每周我去一到两次医院,最后都在沙发上睡着,然后被纪舒赶回家。他打游戏,看电影,似乎习惯了病中生涯。他说他不需要我天天陪着他,他说他喜欢我去做自己的事。去年我从成都赶回,医生告诉我对他的治疗是尽人事而已。幸好,一年过去了,他还在。 从前我特别害怕日子如流水,如今却发现如此也好。有次晚上接到陌生来电,偏偏信号不好,嚷半天听不到对面半点声音。我突然害怕,挂掉了拼命打回去。那边一时忙音一时没人接,我捏着手机错过了站。最后一班地铁,站在出口,身边零零落落有人走过。我不知道该去哪,夜深得如同梦一般的静。等手机又响起,我又不敢接了,怕医院打来的,怕听到坏消息,怕终于留不住纪舒。 我想我接电话时的声音有些颤抖,以至于王亮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我突然生气,半夜三更的电话多不礼貌。他沉默片刻,“我在上海。”我也沉默,许久才问,“什么时候来的,可以留多久?”他说,“下午4点到的,明早8点的航班。”我听见我疲惫的声音,“那早点休息。”不不不,我不留恋几小时的温柔,聚又如何,分又如何。我只想回到小窝,洗个澡,倒下。我听见他同样疲惫的声音,“那再见。” 第67页 我越来越直接,同事背后说我像男人,没有废话,也容不得别人兜圈子。是的,请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做什么。2008年到2009年,程明义说他找到一头牛,身后有许多声音催着我向前跑。我想帮别人,先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 偶尔我想起从前。人生有许多交点,每个x不是偶然的一点,也不是错,而代表着无限可能。至于王亮和我,最后的结果是未知数。 程明义说不知道他把我叫回来的那通电话是对还是错,我成了公司最能干的员工,却放走了个人的潜力股。或许运气,或许实力,王亮的星光越来越耀眼;得奖,新歌大受欢迎,我时常在电台里听到他和dj谈过去,聊人生。假使不曾离开,那么今天的我会等在他的台下吗?幸而世上没有时光倒流,我也向着我的理想奔去。 2009年秋,我接到猎头的电话,走或留,成为最近想得最多的问题。 大公司,职位与机会更上一层楼,我现实地选择走。我咬紧牙拒绝程明义的挽留,狠下心郑重地说再见。不过没想到,和我说再见的还有纪舒,他告诉我他要和一名护士结婚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种方式走出我的生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祝福的话。在他再也没站起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拥抱。他的新婚妻子在旁边,大方地感谢我对她丈夫的关怀,他们将从上海出发,玩到他生命的最终时刻。“以后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新的地方,新的感受。”他看着她,她回以微笑。 我走在上海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我看见从前的我经过最热闹的百货公司,放慢脚步,对橱窗里陈列的奢侈品投以向往的目光。我匆匆赶过绿灯放行的斑马线,回首间从前的我站在路边,捧着水杯电脑书嚷嚷要做不死的小强。我看见前方有未来的我,向着未来大步走去。 时光的潮水卷回往日的记忆,我说过:这个人虽然很差,负过人,也被人负过,可是命中注定要做这个人,那么接受吧,从今天开始,好好爱自己,做好好的自己,不晚,人生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秋天的傍晚,天的蓝不肯散去,月亮在云层间忽隐忽现,叶子轻轻飘落大地,最后的蝉声:感谢这个夏天,你给我的光与热。 第六十章 番外(结局?) 我抓着电话发愣,明明是他的声音,低沉,略带磁性,可他居然说,“打错了。”我不怀好意,继续按房间分机号,装吧装吧,看烦不死你,居然和我,施蔷,说,打错了!两次,三次,…长长的嘟嘟声,然而没有反应,电话线被拔掉了。 我坐在床沿上发呆。 五月的风吹动白窗纱,我不由自主起身,湖面波光粼粼,满天星斗,两个少女倚着路灯杆喁喁私语,树影婆娑。 我刷一下拉好窗帘,睡觉,反正明天就要走了,那些热情的痴情的长的短的情书,那些凝着许多人心血的礼物,明天全扔这里,爱要不要。 费事睬你! 门铃固执地响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是门铃。 我爬起来,晕头转向,到处摸手机,找到了。 不,是房间电话。 好啊,五星级呢,不带这么扰人清梦的,我要投诉。我定定神,手机显示正处于凌晨三点,然后怒气冲冲抓起内线电话,“喂?” “是我。”还是他低沉的磁性的声音。“我可以过来找你吗?”他小心翼翼,“刚才我和乐队在商量事,不方便,对不起。”我说,“好吧。”我经不住别人低声下气说软话。 我知道,他就住我楼下,我包的是这幢别墅的二楼套房,过来只要两分钟。 门铃响起,我拉开门。 是他。 呵~ 我让开,“进来吧。” 他看了看身后,闪进来,打量房间,“真大。” 当然,这是套房,两个阳台,会客室,起居间,知道你的粉丝们怎么看我,“哗施姐你真够型…”我指指桌上的东西,“他们托我带过来的,拿走吧。”他对我笑,“好久不见。” 是啊,久到你假惺惺说打错了。 “别生气。”他好脾气地说,抓住我一只手。 我平静地告诉他,“你可以有n种方法暗示,…”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脸上,我一个字也没法说了。 手心感觉到胡子茬,脖颈、喉结、胸口,心跳,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