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书院》 第1章 小林镇的私塾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朗朗读书声从小镇东侧的私塾里传出来,日上三竿,里面的学生摇头晃脑读书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普通而整齐的木质桌椅后,衣着华贵的富家子有之,捉襟见肘的穷苦人亦有之,都是十四五岁大小,几乎坐满了整间不大的屋舍。 除了屋子西边儿靠窗的那条板凳。 年节刚过十数日,镇外的溪水还未完全化开,木条凳上沾了些儿昨夜寒霜,阳光映照下有些亮晶晶的,一看便是不曾有人坐。 “雁回,刘长……刘夫子来了么?”私塾后面的小门突然开了条缝,一个略显干瘦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冻得通红的手指尖缩在袖口,小步快跑到空着的条凳那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凳子就坐下,凉得她猛地往上蹿了蹿,又赶紧逼着自己坐下,把腋下夹着的书拿出来胡乱翻到一页,然后伏低了身子偏头小小声去问旁边桌的人。 “来了。”还未等她等来回答,私塾前头突然响起了略显低沉的男声,紧接着屋舍一侧站起来个身穿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面容只能称作普通,却引人注目的蓄了很浓厚的长髯,很仔细精致的梳齐垂在身前,一直留到胸口。 “刘夫子,我跟我爹去打猎了。”女孩脸上带了无辜之色,往手指尖儿呵了口气又搓了搓,嗓音清亮毫不在意自己打断了整齐的诵读声。 “坐下。抄写十遍述而篇,天黑前交上来。”刘长青眉头一皱,手里拿着一指厚的长戒尺,“手。” 黎玖眨巴眨巴眼,状极乖巧的伸出了左手去,戒尺落下时却倏忽收了回来:“刘夫子,打坏了手,我可怎么抄书啊。” “滑头鬼!右手!”刘长青呵斥一声,黎玖轻缩了缩脖子,极不情愿的缓慢伸出了右手,龇牙咧嘴的,好似受了世间最严酷的刑罚。 十下戒尺结结实实的将掌心打成红肿的颜色,黎玖好似眼泪都要出来了,委屈巴巴坐回凳子上,书也不读,专心致志的揉搓疼痛的掌心。 戒尺一下敲在肩头,黎玖满腹抱怨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乖乖顺着重又响起的诵读找到那页,状似认真的读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刘长青的戒尺在讲桌上敲了三记,诵读声窸窸窣窣的停下,早课结束,待休息一炷香后才进行今日的正课。 “雁回,好痛啊。”黎玖满脸都写着极度委屈,侧身将右手伸到右边的人面前。 “下回你别早上起来就去逮山鸡,刘夫子怎么还会打你手板?”温雁回无奈的笑了笑,接了手往上轻轻柔柔的吹了两口气,然后用自己温暖的手去给她揉。 “还不是给刘长胡子的束脩。”黎玖四下瞧了瞧确定没有那个青色的身影,放声抱怨,“每次都借口我调皮捣蛋,要那~么多,我爹又说都要我自己去打,等到真的放春,就没那么好抓了。” “可阿酒你确实调皮捣蛋啊。”温雁回弯了眉眼柔声说,“是谁偷偷剪了刘夫子爱猫的胡须?又是谁往刘夫子的书囊里放了锯末?上回私塾后院差点失火烧了菜架该不会也是你做吧?” 黎玖神色变得讪讪,小声囔囔还不是刘长胡子管的太宽,却一句反驳的话也憋不出来:“雁回帮我抄书好不好?” “述而篇又不长,你自己抄啦。”果然得到了拒绝的答案,黎玖愁苦的垂着眼角,拿出一叠纸字迹潦草的抄起来。 “要被刘夫子打回来的。”温雁回轻声提醒,忍笑看着黎玖愤而摔笔又不得不将笔捡回来重写,“阿酒你但凡稍微认真一些儿念书,刘夫子真的不会找你麻烦的。” “念~书,这都念了五六七八年了哦,也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嘛。来来回回的,都是那几本。”黎玖一边抄着一边小声抱怨,“如果不是每天都要来私塾,我早就跟着爹将南边儿的山头全部转个遍。” “腹有诗书气自华,阿酒你再这么说,刘夫子听到了又要打你手板。”温雁回竖起一根手指贴在黎玖嘴唇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刘夫子是好人,大林镇的女孩儿没一个被允许读书的,阿酒你就知足吧。” “好人才不打我手板。”黎玖理不直气也壮的囔囔,眼神儿瞟到刘长青的衣角,赶紧将嘴紧紧的闭上了,状极乖巧低头一阵猛抄。 小林镇三面环山,形似葫芦,溪河自山间流淌而下,从葫芦嘴儿延伸出去,私塾正好就建在溪水边上,好似堵住了葫芦口。 刘长青刘夫子是数年前一个风雪夜来到小林镇的,以一己之力在葫芦口建起了私塾,挨家挨户的敲门,请镇上的人将他们适龄的儿女送到自己的学堂去,亦不要多的钱粮。其中颇吃了许多苦头,但这私塾总归是办了起来,小林镇的人也逐渐习惯了每日的读书声,如今每天早上若不听上一段,倒会觉得怪别扭的。 “黎玖。温雁回。过来。”刘长青站在门口,脚边跟着他的爱猫,看上去不苟言笑。“是,先生。”温雁回应了,拉起赖在条凳上不愿走的黎玖,硬是半拖半拽的将她扯跟在刘长青身后。 私塾后面是刘长青的居所,炉火熊熊将屋子烘得温暖,那只毛发蓬松活像鸡毛掸子的猫敏捷而熟悉的跳上竹摇椅团成一团,灰蓝色的眼睛盯着黎玖。它还记得自己不慎丢失的那根胡须。 “我来小林镇已有八载,终究是一旅人,如今也已到了归去的时候。黎玖虽然生性顽劣,却是我见过最聪颖的学生。而温雁回。”刘长青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温雁回。你的每一处都很完美,让人移不开眼。所以我,刘长青,以夫子的身份,邀请你们前往京都,加入鹿鸣书院。” “京都?”黎玖茫然,听着前半截儿还以为刘长胡子喊她们来是要走前算总账,没成想,他说出了个陌生的地名,还要带她们离开小林镇。 虽然黎玖从四五岁就开始跟着她爹漫山乱野,但要说离开,是从未真正走出过小林镇的,于她而言,山外的一切都足以令她兴奋到颤栗。 黎玖是小林镇猎户家的女儿,只此一个,也就半当做男孩儿养了,平时也算是夫妻二人宠着的宝贝。但每次她提出去镇外看看,都会被老猎户阴沉着脸揪压在桌上猛揍一顿。 “刘夫子,你能说服我爹嘛?”黎玖一蹦老高,带着激动和期盼眼巴巴儿的瞧着刘长青,就差跑上前去扯袖子求了,“就像前几年你来要我上私塾那样?上门的那种?” “不。你爹是个明白人,我只是发出邀请,至于他愿不愿意、你愿不愿意,是你们的事,与我、与鹿鸣书院无关。”刘长青摇了摇头,目光很是奇怪的看着北方,那边的山里是黎家的小木屋,“若他不想,你便也去不成了。” 黎玖急了眼。好不容易有个离开小林镇的机会,怎么可以白白浪费呢?当即转身就往私塾外跑,差点将温雁回撞翻:“刘夫子你等着,我去问我爹!” 刘长青摇了摇头,喟叹一声赤稚之心,转过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温雁回:“你呢?” “我愿意随您去,刘夫子。”温雁回平静的说完,再没言语,黝黑的眼睛沉默看着刘长青。让他有些罕见的脊背发凉。 黎玖是赤子心性,活泼天真好似一颗刚抽出芽的禾苗,朝气蓬勃却又柔嫩非常。而温雁回却像是竹笋,虽然方露出地面,黑暗泥土下的根须却不知几许长,质地坚硬,难以窥探内心。 “爹,爹,刘夫子刚说,要我和雁回去京都,京都一个什么……什么……鹿角书院。”黎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在腿上,风一般跑回木屋,推开门就大声囔囔。 “鹿鸣书院。”黎猎户正拿着猎刀削箭杆,听了黎玖咋咋呼呼的话,一不留神刀锋偏转切到了手指,却连个白痕也没留下。 “对对对,就是鹿鸣书院。诶爹你咋知道的?”黎玖接过她娘递来的水大口喝了,似乎对她爹皮肤坚硬习惯如常,“还有雁回。刘夫子也要雁回一起去。” “不准去。”黎猎户放下猎刀,蓄了几年也才勉强钻出一点儿的短须将他面色衬得更为阴沉,“明日我们就搬家。” “为什么?爹,你好不讲理!”黎玖着急的大喊起来。早在听见京都这二字的时候,她心里的期盼便像野草一样疯长了起来,纵使黎猎户拿了锋利镰刀全部割去,也挖不掉埋在土里的根。 “外面和小林镇不一样,小酒儿。”黎猎户的手落在黎玖头上,轻柔的抚摸了两下,“你会死的。死的很早,也死的很惨。” “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刘夫子房间里藏着的书就是这样写的,爹你别骗人,就算死,我也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子!”黎玖罕见的没有蹭那只手,反而一脸执拗的甩脱了,后退几步囔囔着,神情里写满了坚决。 “就算再也见不到我和你娘了?”黎猎户的神色也严肃极了,他郑重又有些决然问。“爹,年节我就回来啦,怎么可能见不到呢?”黎玖茫然,挠了挠头说,“京都总不会这么远吧?” “你还真是我的种。”黎猎户退坐回去,重又捡起削好了一半的箭杆,想了想又扔了下,无奈第一次浮现在他脸上,“去吧,去吧。鸟儿大了,总是要飞到野林子去闯荡闯荡。” “爹你最好了!”黎玖兴奋极了,冲上去抱住黎猎户的胳膊就亲了他一口,“我去告诉刘夫子!” 黎猎户沉默的任了,目送她欢脱的跑下山去,嘴唇抿的很紧,似有万般不舍。 第2章 前夜 等黎玖颠儿颠儿跑到私塾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围了一大圈儿人。 小林镇并不大,刘长青提前遣了孩子们回家,他要离开的消息也插了翅膀般飞遍了镇子。 家里但凡有孩子在私塾念过书的都来了,大多还拎了些鸡蛋米面,要送给即将远行的私塾先生。小林镇上过私塾的孩子里,黎玖是最调皮捣蛋的,其他人都安分乖巧,从不主动滋事生非,生活和乐极了,亦是没有混混无赖。而山那头的大林镇上则乱的多。 大家都认为是刘夫子教的好,依依不舍的,只想尽些心意。 刘长青温和又坚决的全部拒绝了。 熙熙攘攘人群退去,黎玖探了个头,才发现温雁回早已不在了:“刘夫子,我爹同意啦!雁回呢?雁回去不去?”刘长青背对着她似乎在整理藏书,听闻声音转过身来,似乎有些吃惊:“哦?温雁回也是去的。既然如此,今晚便回去打点行装,明日寅时正刻我们便走。去吧。” 这么快?黎玖应了一声,倒也不直接回家,撒欢儿往南边跑。 穿过还残存着些许雪泥的窄巷,再绕几个弯儿,一间茅草小院近在眼前。 “温小友,小酒儿不谙世事,若真走的到书院,劳烦你费些心力,帮她多活些时日。”熟悉的低沉嗓音钻进黎玖耳朵,她躲在墙后探头,就看见黎猎户站在温雁回身边,低着头,满脸的恳切,“这便算是谢礼。” 温雁回掌心托着个灰不溜秋的小布袋,瘪瘪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黎玖是我朋友。”温雁回收拢五指,神色平静,“她是唯一的,您大可不必如此。我答应您,并且等到了书院,我会将它转交给阿酒。” “谢谢。”黎猎户深深的看了温雁回一眼,转身向外走去。黎玖赶紧装出刚跑来的模样,一脸恰到好处的惊讶:“爹,你怎么在这?” “小兔崽子。晚上喊雁回一起吃饭。就当是为你们践行。”黎猎户一巴掌轻轻扇在黎玖头顶,笑骂了一句,慢悠悠的往山上去了。“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明明是自己想吃酒!”黎玖捂着额头忿忿然囔了声,跑进温雁回的小院儿,“雁回,今晚我们吃穷这个糟老头子!” 温雁回莞尔,借口打点行装,没留黎玖说话儿,反而劝她回家多陪一会爹娘。黎玖悻悻,还记着方才那轻飘飘的一巴掌,说要上山再去看看几个套子,然后拔几颗新鲜春笋,晚上一起炖汤。温雁回软声应了,半推搡着将黎玖关在了柴门外。直走出了两条巷子黎玖才回过神儿来,雁回的小破房转身都能从南墙碰到北墙,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温雁回的小院落的确简单,一眼都可以看到底儿。不常开伙的灶台,总是铺叠整齐的床褥,没装几件衣裳的木矮柜,还有个总是紧紧上锁的里屋。 温雁回也不是小林镇土生土长的,她来的要比刘夫子早上两三个月,刚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仆妇跟着,风尘仆仆,破衣烂衫,小脸儿脏兮兮的,却带着和现在一般无二的平静之色。两人身上分文也无,买不起房子,也就凑活着住进了巷尾没人愿要的烂草房。 但不出数日,那仆妇便病死了,温雁回没钱下葬,似乎也不想,独自上山拾掇了一捆干树枝将尸体烧了,最后连些儿灰都没剩下。 小林镇封闭已久,大人自持是长辈不好为难一个六岁的女孩,但小孩儿可不管,每天都跑到巷口唱歌,内容粗俗不堪,全是些讽刺她是没爹疼没娘爱的野种。 黎玖则像个话本里的英雄,或许也只是精力多的没处使找点儿乐子,仗着跟猎户老爹天天吃肉身强体健,蹲在烂草房的巷口,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揍一双,直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再也不敢来,像只打了胜仗的斗鸡,一脸得意洋洋回家。 当晚黎玖就饱饱的“吃”了一顿竹笋炒肉,和刚出山回来的黎猎户一起拎着山货上门赔礼道歉。但那群孩子就此怕了黎玖和温雁回,即便是现在,遇见了也是碍于礼节打声招呼,就赶紧远远儿的躲开。 黎猎户也特意跑到烂草房去看了看这出闹剧的源头,回来之后沉默着抽了整整一袋烟丝,从此同意了黎玖和她越来越亲密的友情,帮温雁回修好了破草房,甚至默许黎玖隔三差五就拉着她回家蹭饭。但开口邀请,却是头一遭。 温雁回目送黎玖不见了身形,低头掌心的小布袋上下抛了抛,刚想随手丢到一边,又手腕一顿放进了袖口揣着,走到上锁的房门前从怀里取出还带着体温的钥匙,轻轻打开已经爬满铜锈的锁。 积年灰尘因为有人踏入而迸溅起来,温雁回放轻了脚步,慢慢往桌边走近。泥地上灰尘浓厚,略显倾斜的木桌却光洁如新,桌上没有杯碗茶碟,只放了个两掌宽的木匣。 温雁回走到桌边,轻缓的伸出手去,指尖抚摸着木匣上繁复艳丽的花纹,一滴泪划过脸颊,悄然砸在上面。 盒子里传出隐秘低沉的机括声响,匣顶分崩离析,露出里面一段浅绯色的丝绢,还有丝绢下掩映着的物事。温雁回纤细白皙的手指将那枚灰不溜秋的珠子拾起,从头顶拔出束发木簪,狠狠扎进了右臂。 血流如注,温雁回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木簪抽出又重新扎入,直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足够容纳,才将珠子用力按了进去。灰珠离开的一刹那,那木匣便无火自燃,连余烬也未留下一粒。 灰白色的圆珠活过来般在血肉里蠕动着,外壳破裂从里面钻出数条树根状的东西,有一条甚至变成了细如发丝的长线,柔韧的垂到地上,将滴落在地的血迹全部剐蹭了个干净。 那物事蠕动着钻进血肉,刚才还分外骇人的创口逐渐回缩,最终愈合得连道疤痕也看不见,只是右腕上多了一圈几不可见的浅绿色,凑近了去看,像是十数道更为纤细的藤蔓交织缠绕,活像是戴了只好看的手镯。 温雁回放下未曾沾血的衣袖,站在夕阳余晖之中,神情上看不出喜悲。“鹿鸣书院。”她低低的喟叹一声,不再将屋子上锁,神情自若的转身离开院落,缓慢又如平常一般向着黎玖家的木屋走去。 黎玖其实没挖到笋,但又觉得上山一趟什么都没捞着也太没面子,硬是捡着足够深的雪窝子里趟了一遍,捡了些儿藏在雪被底下的新鲜菌菇,准备和今早刚抓到的小山鸡一起炖汤。 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温雁回上了山来,黎玖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的觉得她有些和方才不一样了,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雁回,你来的正好,趁糟老头子……哎呀!”黎玖脑门上吃了个暴栗,她撅了嘴小声嘀咕一句糟老头子,放下背篓就扯温雁回去屋里了。 晚餐足够的丰盛,温雁回罕见的吃了很多,比平时的饭量浮了至少三成,唬得黎玖以为自己的好友在暗中换了个人。 温雁回如往常般没有留宿,黎玖看着她有些蹒跚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却被黎猎户按住了肩膀:“小酒儿。到了外面,记得不要太好心。”“爹,那是雁回啊!”黎玖茫然,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大手的钳制。“她很危险。”黎猎户没有松手,直到温雁回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至少今天,不要去找她。”“可那是雁回。”黎玖不死心的挣扎,却被黎猎户沉默着拖回了屋子。 “小酒儿,明天你便要启程,爹没什么可以留给你,只有这个。”黎猎户将妻子关在房门外,珍而重之的拿出一只单手可握的小葫芦,只巴掌大小,外皮是淡雅好看的浅绿,顶上的断口新鲜得好似刚从葫芦藤上掉下来,“收好它,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温雁回。” 黎玖茫然的双手接过,那个小葫芦看起来稀松平常,分量也很轻,摇了摇里面没有种子的声音,好似还没成熟,但看样子却像是熟透了才自动脱落的。 “爹,这是什么?”黎玖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有哪里值得黎猎户如此郑重,但黎猎户并未解释,神情严肃得让黎玖有些不自在,刚想揣兜里,黎猎户就从腰间拿出一条细长的深青色的绳索,在葫芦嘴儿上系了个死结,往黎玖的脖颈上绕了两圈都还垂了一段,只好就这样凑合的将两端的断口放到一起。 两截断口融化般合成了一条线,惊得黎玖伸手去摸,却顺滑无比,即便靠在皮肤上了这许久也是冰冰凉的,好似还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睡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黎猎户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小葫芦被贴身放着,有些沁凉,却在冬夜里也并无寒意,黎玖试图将它放进衣襟里,但鼓鼓囊囊的一团,实在是太过显眼。 黎玖无辜的看着黎猎户,似乎在问这可怎么办。 “罢了,这东西,便是藏也藏不住的。”黎猎户叹息一声,将小葫芦拉出来,就明晃晃的放在黎玖微微鼓起的胸前垂着,配着她一身猎装,倒也有些像个大小合适的装饰品,“小酒儿,现在想‘断开’。” 黎玖不明所以的照做了,紧接着就看见那根绳索突然从刚刚熔炼接上的地方又断裂了开,自动从小葫芦上脱落,被黎猎户接住握在手中,重又在葫芦嘴上缠绕了两圈,打了个结,又绕在黎玖腰间。黎猎户掏出猎刀,轻柔的挑破了黎玖的指尖,一滴浓稠的血被刀尖挤压出来,涂抹在绳索上。 那根一看就漂亮非常的绳索逐渐变成了极普通的黑色,小葫芦挂在腰侧,就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装饰,甚至有几分像个酒葫芦。 “这样便不虞有人察觉了。或许明以示人,反而更能出其不意。晚上入眠时,记得将它贴身放置”黎猎户轻声唏嘘,不理睬黎玖一头雾水和问号,推着她的肩头,“睡吧,明日不还要早起么?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黎玖茫然的被退回了屋子,她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却不曾想几乎是刚挨到枕头,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就好像几天几夜不曾入睡了一般的香甜。 那个浅绿色的小葫芦在她腰间安静的垂着,连同那根绳索一起,丝毫看不出什么神异。 第3章 昔我往矣 寅时未到,天色正是最暗的时候,黎玖突然睁开了眼睛。方才还酣睡正香,却突然就清醒了过来,再也入睡不得。 黎玖仿徨的坐起身,手无意识的滑落在腰间,那个小葫芦还是冰凉凉的,丝毫没有被温暖的模样。黎玖换上昨晚她娘就准备好的新衣,绳索如若无物的穿过了衣衫,依旧扣在最外面充当了装饰。黎玖轻轻的推开房门,正堂里有一点忽明忽灭的红色火光,黎猎户竟是一夜未睡,地上的烟灰堆出了灰白的一撮儿。 “爹。”黎玖轻声的走过去,坐在黎猎户身边,只喊了一声就又沉默下去。“在书院多听先生和夫子的话。不要莽撞,但也不要什么事都听温雁回的。”黎猎户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笼罩得他面容有些模糊,“多为自己想一想,自私些好。” 黎玖不明所以,但也乖巧的坐着,只是记住了几句就不得而知了。 “去书院的路很长,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时间不早,我送你去私塾。”黎玖依言往桌上看去,那里只有寥寥的三样。一个颇有些分量的黑布钱袋,里面装了大半袋的碎银;一柄带着牛皮鞘的长猎刀,是黎猎户常用的那把,刀柄已经被磨得油光润滑,即便还没抽出也能想象藏在其中是何等锋刃;另一把是黎玖用的刀,短小轻便,也已被磨得很锋利,收在木鞘里。 没有换洗衣物,更没有干粮,连个像样的包袱皮都没有。黎玖怔然,黎猎户却已经站起身,将长猎刀放在她右腰侧下方的挂钩上,轻拽了下确保稳固,才又将短刀安放在黎玖常用的小挂钩上。 钱袋落在手里,黎玖被黎猎户轻力推搡着出了门,刚想再回头看一眼生活了十四年的木屋,却被大手按住了脖颈:“回不了头了,还是往前走吧。” 凌晨的山路还是很黑,父女二人沉默无言的走着,这条下山的路黎玖是很熟悉的,往常疯跑过去的时候总觉得很短,今日却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镇口渐渐近了,黎玖能看到私塾那边终年长明的烛光,屋外的柳树下有个模糊的人影,他脚下有个柳木制成的小书箧,上面蜷着一团猫,两点灰蓝色的眼睛向着镇里望来。 “自己去吧。”黎猎户没有送到头,他在私塾五丈外停下,温和的将黎玖推了过去,“一路平安,长长久久。”黎玖的鼻头突然有点酸涩,但终究没有落泪,挥了挥手,钱袋好好的揣在怀里,两柄猎刀在腰间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安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刘夫子站在柳树下,八载前这还是根光秃秃的枝条,连颗叶子都没有,如今已亭亭华盖,高出了屋顶许多。柳条上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也没有落雪,但黎玖却觉得上面盈满了生机与活力。 “黎玖,你来了。”刘长青似乎对于黎猎户的敬而远之早有准备,伸手招呼她走到自己身边。那只长毛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眼睛盯着黎玖,似乎想将她盯出一个洞。 黎玖突然想到,八年前自己看到这只猫的时候,它便就是这般模样,连身上的皮毛都没有过变化,镇子上的人家里的家猫早已是故去过一茬,现在养着的都是子辈,却也都是正经大猫的模样了。 这只猫……怎么可以活这么久? 黎玖刚想张口问,远处就又走来一点火光。 温雁回也是身无长物的模样,只是穿了一身簇新的长衫,白净净的,提着个纸糊的直筒灯笼,里面放了支蜡烛,在她周围映照出温暖的黄光。 “雁回!”黎玖叫了一声,似乎是等来了些离家远去的慰藉,凑在温雁回身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我们便走吧。这间私塾,就留给小林镇,如果以后能有有缘人来此,也算是一桩善事。”刘长青看了看他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屋舍,手放在两人合抱的柳树上,“柳枝儿,我们该回家了。” 那颗柳树上散发出莹莹的绿光,形影变幻逐渐缩小,缓缓的变成了一根柳树枝条,上面长出了八对纤长幼嫩的叶子,不再是光秃秃的难看模样。黎玖感到腰间的小葫芦动了动,低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它还安稳的垂在原处。 刘长青将柳枝插在书箧的一边,猫跳下来蹭在脚边,他背起书箧,声线平和:“走吧。” 小林镇上没人养马,自然也不会有马车,温雁回提着灯笼和猫走在刘长青右侧,黎玖则在他左侧。三人一猫没入了深沉的夜色里,黎猎户看着私塾旁边地上那个曾经插过柳枝的细小孔洞,轻声喟叹。 “鹿鸣书院。” 虽然已经入春,但太阳还是升的很晚。一片黑暗里只有温雁回的灯笼有些许明亮,黎玖从未走过外出的路,左手无意识的握住了垂在腰间的青皮葫芦。 沁凉自掌心传来,不是金铁的寒冷刺骨,葫芦好似还是长在藤上一样,黎玖的手指落在上面,似乎还能感觉到表皮下面有汁液的流动。 那只猫突然窜到了左边,敏捷的一跃就跳在黎玖肩膀上,颇足的分量让黎玖身子往右边一沉,手臂下意识的抬了起来。猫顺势落在了她怀里,被两只手臂托着,安稳蜷成了毛茸茸的一团,闭上眼睛开始打呼噜。 “刘夫子……你的猫是在报复我吧……?”黎玖惊住了,停下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刘长青有了一段距离,赶紧抱着猫往前跑了几步。这猫比两只大山鸡还要沉,甚至快赶上乳猪了,手掌往上一摸却能感到蓬松的长毛,其实它还瘦的很。虽然长得像个鸡毛掸子,但手感还真好。 “宝儿她喜欢你。”刘长青露出了一丝笑容,紧接着黎玖脸上就被它用肉掌拍了一记。 “哎哟,鸡毛掸子,很疼的啊,你不知道自己什么吨位吗?哎呦呦,别打了,别打,待会儿太阳出来没法见人了……你还打!把你丢出去哦!”黎玖囔囔着脸上被连着拍了十几下,两只猫爪在眼前挥舞连路都看不清了,只能看着刘长青的青衫跟着往前走。 宝儿像个温暖的火炉,让黎玖全身都暖洋洋的热乎起来了,甚至不觉得迎面而来的寒风有多少冷意,到最后也没舍得真的丢出去,但是这么沉的一坨捞在怀里也太累,只抱了这么一会儿,黎玖就感觉两个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的重,还酸痛不已。 “刘夫子,你怎么养的猫,好沉,如果传授给镇上的人,保证猪啊羊啊的能再肥上一圈……还打!”黎玖脸上又挨了两猫爪,却拿宝儿毫无办法,一路囔囔着往前走,倒也将离家的愁苦冲淡了些儿。 天色逐渐亮起,东边的山后开始浮现出鱼肚白,刘长青停下步子,看着那轮金红色的太阳缓慢而坚定的浮上山头。 温雁回手里的灯笼静悄悄的熄灭了,灯底只剩下一滩燃尽的烛泪,黎玖回头,小林镇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莽莽群山里,再往前看,依旧也是望不到尽头的山林。 “刘夫子,我们要走多久?”黎玖吃力的换了个抱宝儿的方式,问刚从日出中回过神的刘长青。“走到临湖镇,然后坐船。”刘长青将自己的书箧往上扶了扶,那根柳枝儿在晨风中摇摆着,十六枚叶片微微卷起,迎接着洒落下来的日光。 “坐船?我还没坐过船呢!”黎玖惊喜的叫了起来,怀里的宝儿似乎也不是那么沉重了,即将到来的新奇体验让她有了许多走路的力气。“临湖镇很远,按如今的脚程来算,我们要走十天。日夜兼程的话。”刘夫子没有再答话,温雁回轻声开口。“雁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黎玖惊讶,随即想起,这条路,她当年就走过一回。 “刘夫子,中间我们不进城吗?爹给了我好多钱,我们雇个马车吧!马车我也没坐过!”黎玖费力的掏出钱袋,举给刘长青看。“财不露白,黎玖,收好了。”刘长青无奈的训斥了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私塾里教了你们那么多道理,现在正是思的好时候。” “思学也要吃饭啊刘夫子,你要成仙吗?”黎玖硬扯歪理,将宝儿往上举了举,大声说着,“餐风饮露,无尔饥兮?” “是啊,要成仙,要得道,更要济世爱人。”刘长青反而怔忪,幽然叹息一声,“那做饭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啊啊啊?”黎玖茫然,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抱怨了一句怎么就被又强加了个任务,刚想要叫屈,嘴就被一猫爪按住了。 宝儿人性化的翻了个白眼儿,似乎在说这一路上就你事多。 “那我们第一顿就吃鸡毛掸子吧,反正这么肥……哎哟!疼!你打就打,别亮爪子啊!别别别!宝儿大爷,宝儿大娘……哎哟,宝儿姐姐、宝儿小祖宗!别打了!好疼!”黎玖的哀嚎将林子里的鸟都惊了起来,太阳明晃晃的,温雁回似乎忍笑忍的很辛苦,抓着灯笼提竿的手死死攥紧,白皙的手背上都浮起了青筋。 第4章 初日 众人一路无言,黎玖是常年跑山打猎疯跑的,走这些平敞的路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刘长青走上一会儿便会有意停下来读一会书,黎玖感觉就像是外出游玩,毫无倦意。 刘长青又一次停下步子,从书箧里拿出那本书,站在路边诵读起来。 “雁回,你还好吧?”黎玖凑过去,宝儿低低的叫了一声跳下去跑到刘长青脚边,倒是让她有些惊喜。“还,还好。”温雁回很是勉强的笑了笑,但黎玖一眼就看出她在说谎,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坐到路边凸出的一块青石上,背对着刘长青蹲下,轻轻的脱了温雁回的鞋袜。 足弓还算好,脚跟处却已经磨了个通红,指尖落上去很烫,看上去再走一阵就要起水泡。许是空气太冷,温雁回的脚趾微微勾了起来,只是这个动作就让她轻轻的倒抽了口冷气。 “你说谎。”黎玖有些生气,往前又凑了凑,自己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脚后跟上轻轻的揉着,“等到晚上的时候我再给你揉一次。我们慢慢走,去京都不着急的,等适应就好了。” 温雁回低低的应了一声,想要将脚收回却被黎玖捏住了脚踝不让,硬是将两边的血块都揉开才算勉强放过。温雁回的耳根已经红透了,黎玖心想宝儿暖和,摘了几片常青树木的叶子搓洗了手,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 刘长青故意用力咳了一下,黎玖回头,一本正经的指了指头顶的太阳:“刘夫子,你看都到中午了,我们走一上午,也该吃饭休息了吧?” 刘长青噎住,摆了摆手算默许,打开书箧拿出两个断面光滑颇有些年头的大竹筒:“那你便去找些吃食,我去取水。宝儿,你守好雁回。”宝儿不情不愿的呼噜了一声,凑在温雁回脚边趴下了。 黎玖抽出自己的短猎刀,入目都是陌生的丛林,没有丝毫熟悉是再强方向感也弥补不了的。她每隔几棵树就用短刀在树皮上斫出一个楔形的切口,箭头指向来时的方向。周围薄雪上有浅薄的鸡爪印,越往里走,被雪压伏的小树和残枝杂乱的叠在一起,显出苍凉的颓废场景。她攥紧了刀柄,从灌木丛上扯了几条结实的老藤,熟练打结制了个打兔子的活套结,寻了那些草叶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地方布下几个,远远的蹲在倒木后面捏着绳头。 空中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很快便将绳套和黎玖覆成了与周围一样的颜色。寒冷顺着空落落的领口倒灌进来,黎玖忍住了寒战,轻轻探出头去。 两团灰白色鬼鬼祟祟的从远处蹦近,却又在另一头踩乱了无数的脚印,又疑神疑鬼蹲了许久,粉红色的鼻头疯狂煽动着,空气里金铁的味道让它们有些畏惧。 猛地,一团灰色似乎是饿极了,不管不顾的疯蹿了来,张口就把草叶往嘴里啃,牙齿啮咬的声音在林子里被无限放大,丝丝缕缕的钻进黎玖的耳朵。 黎玖没有收绳,她看着另一只兔子焦躁又饥饿的蹦跶了几步,瞧着同伴的确没有危险才迟疑着跑近了,谨慎的啃几口草便抬起短小的脖子四下去望。 一直将那团雪窝子里的草几乎吃净了,两只兔子终于饱腹,掉过头来准备回窝的时候,黎玖绕着绳索的手指捏紧了藤蔓,弹起身猛然扯动。 刚吃饱的臃肿身体做不到快速蹦跳,脚下的藤蔓绳套纠缠起来如同乱麻紧紧将后腿束缚了起来,黎玖跑上前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抓起它们的后腿倒拎起来,往粗壮的树干上甩了撞晕,拆下绳套将兔子头朝下在树干上绑紧了,短刀顺着耳根直捅进脖颈。 血喷涌出来染红了毛皮和雪地,黎玖小心避开血泉,熟练的拿刀褪皮去了头爪和内脏,将生肉放在干净的石头上面,捧雪洗干净了手,才用老藤拎着顺标记往回走。 刘长青似乎也是刚刚才回来,两大筒山溪水清澈见底,却也寒冷刺骨。好在温雁回已经从周围捡好了一堆树枝和枯叶,正拿着打火石试图点燃。 明亮的火光很快点了起来,两个竹筒凑在火堆边烤着暖暖再喝,黎玖用小刀削了锋利的木棍穿过兔肉,放在架子上翻来覆去的烤。宝儿也靠着火堆和黎玖的腿,谨慎的不让火焰撩到自己的毛发。黎玖早就知道宝儿是不吃生肉的,这还得归功于当年执着想要剪她的胡须。 因为是沾了雪的湿柴,燃起来的黑烟很足,黎玖用手扇着烟雾,尽量不让肉沾上黑色。刀尖剔下外面那层已经熟了的肉,黎玖用洗净了的宽叶盛着肉,先递给了刘长青。 他的目光从圣贤书上移开,看着还在滴油的肉块,眼睛里有隐晦的厌恶。黎玖的手顿了顿,紧接着就看到刘长青摇了摇头示意拒绝,顿时急了:“刘夫子,真的已经熟了,这些兔子都是吃野草长的,一点也不脏。你就吃一口吧,不然怎么有力气走路呢?” 刘长青依旧摇了摇头:“我是不吃肉的,你送来的束脩除了留些给宝儿,我都变卖送给了穷苦人家。况且我已辟谷,只需少食些蔬果便可。” 辟谷?刘夫子你又不是仙人! 黎玖撇了撇嘴也不再强求,趁着肉还没凉赶紧塞给了温雁回:“不管这个糟老头子,我们快吃。”说完又咋呼呼的去抢救快烤焦了的肉,温雁回无奈莞尔,捧了肉先拿起一块吃了,然后捏出一长条来,冲着宝儿晃了晃。 宝儿似乎有些意动,但还是懒洋洋的蹲着火边,肉掌拍在黎玖腿上催促她赶紧给自己吃的。黎玖装作没看见,又片了一波熟肉加在温雁回的叶子里。 宝儿恼恨的呼噜了一声,人立起来两只脚掌拼命往黎玖身上打。浓郁的肉香从温雁回那里传来,它不情不愿的小步蹭过去,叼了那块肉就跑。 温雁回几乎要被逗笑了,但还是绷着脸没敢笑出来,自己一口再喂宝儿一口,宝儿来者不拒,等她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的时候,就看见架子上的两只野兔已经只剩下了紧贴骨头的一层肉。 宝儿尤不满足的舔了舔粘上油脂的胡须,腻在黎玖腿边还想吃。 黎玖坚决的将她推开。笑话,她算明白了,雁回可能是要开始长个子,突然吃得多了也无可厚非,但宝儿就是个无底洞,至少有一整只兔子的分量落进了她的肚子里头。自己还要赶路,还要抱着这一团肉,必须得吃饱了。 山野之人,没什么繁文缛节,枝叶燃尽那一层薄肉也烤好了,黎玖将两竹筒水放进余烬里暖着,自己拿了树枝直接啃,牙齿将每一丝儿兔肉都刮干净,连些细小的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 刘长青自取了一筒热水慢悠悠的喝着,黎玖则和温雁回一同捧着另一筒,一边暖手一边你一口我一口的啜饮。“刘夫子,晚上我们睡哪儿?”黎玖喊了声,“该不会是就还睡在这林子里头吧?” 见着刘长青颔首,黎玖觉得人生灰暗。 她不是没在山上过夜过,但那时候是和黎猎户一起,暮春时分天气已经彻底暖了起来,有充足的柴鑫可以烧到天亮,两人还随身带了毛皮褥子,三条猎犬守夜,晚上睡得温暖又舒适。 可是现在,不提怎么入眠,就算现在去拾柴,也不一定凑得够能支撑温暖三人一夜的柴火。 黎玖头回开始觉得自己的爹和刘夫子都是坑货了,而且还是超大的那种。“没关系,有宝儿在。”刘长青似乎是看出了黎玖的困惑和痛苦,恰时出声,却让黎玖更头大了。 就算宝儿的确很暖和又很方便,但终究只有一个,难不成要轮换着跑来跑去?虽然宝儿吃了雁回给的肉,但还是对她爱答不理的,晚上万一不过去怎么办?雁回身子娇弱,要被冻坏的。 “好了,已经耽搁的够久,我们收拾一下,赶紧继续赶路吧。若每日都是如此,恐怕明年都到不了。”刘长青似乎也有些没预料到现今的情况,喝尽了热水,将两个沥干水分的竹筒重又收拾进了书箧。 “宝儿,你趴在背上好不好?”黎玖蹲下身哄骗着还想跳进她怀里的宝儿,最终满口答应下来晚上专门给她烤两只兔子,才勉强让她没有跑到怀里,趴在背上两只前爪搭在黎玖肩膀,远远看去活像她背了只长毛的猫皮书包。 黎玖伸手扶着温雁回,两个人凑的很近,但黎玖感觉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很轻,温雁回并没有真的倚住,反而执拗的自己往前走。 雁回从小就倔强得很,尤其是背书,常常黎玖将书一扔已经在床上睡了一觉,醒过来喝水的时候手往边上一摸,冰冰凉,而温雁回还在趁着油灯或者月色低声念诵,脸上的神情认真到有些魔怔。 所以劝是劝不住的,黎玖早就放弃了各种意义上的说服,只是尽力将自己的步伐放慢放小一些,保持和温雁回一样的步速,偶尔还说几句俏皮话,将她的注意从行路的疼痛中转移一下。 刘长青变成了跟在她二人后面,算是默许了按照温雁回的脚程前行,他步履有些沉重,怔忡的看着前面两个女孩儿相扶前行的身影,眼神有些悠远。 宝儿敏捷的跳到地上,蹭在刘长青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刘长青弯腰将她抱起,脸上浮现出了微笑,可愁苦还积蓄在眼底不曾磨灭。 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山林里没有鸟鸣和虫唱,那声叹息变得极清亮,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5章 不灭的萤光 初春的天还是黑的很早,当夕阳已经透出沉暮的红光时,黎玖停下来坚决拒绝继续前行。 刘长青默许了,他依旧选择前去打水,但直到黎玖的身影在黑夜里看不见了,也没有动身。 “雁回。你已经生出气感了罢。”刘长青拿出了竹筒,手指往筒口一点,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眼,就看到竹筒底部开始蓄起了清水,最终满盈如同刚从溪水里提起。 “是,刘夫子。”温雁回神色平静而坦然,好似早就想到他要问这句话,“就在昨夜。” “那明日我们便开始吧。”刘长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不。就今晚。”话音刚落温雁回开口,神情坚决带着不容置疑,“阿酒比我聪慧的多,一定不会像我一样需要那么久。” “……好。这里距离灵衰之地也不算远,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妖。”刘长青只迟疑片刻便允诺下来,从袖中拿出戒尺往路边林疏之地横扫。大腿粗细的林木轰然倾塌,紧贴地面的断口光滑如镜,没有半分毛刺豁口。 当黎玖历尽千辛万苦拎着山鸡一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大一小一猫已经很安稳舒适的坐在了篝火旁边,刘长青甚至还拿出了一个小茶盏,里边飘着两粒浅碧的茶芽。 “这……这%@#&*的是见鬼了吧。”黎玖目瞪口呆,谁也没带着斧头,而且这个数量……就算是自己也得砍上整一个白天,更别说肩不能抗手不能抬的的雁回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刘夫子了。 “黎玖,坐。”刘长青指了指地面,黎玖才看见那里还放了个蒲团,宝儿正趴在上面,长长的毛发遮挡住了蒲团的边缘,让她看不真切。“好奇吗?”刘长青枉顾黎玖点头如啄米,神态安详的从书箧里拿出一卷《孟子》,“你们先吃饭。” 糟老头子! 黎玖哼哼唧唧的,从怀里抖出用衣襟包着的十数个肥厚蘑菇,将鸡串上篝火烤着,切了片串在树枝上,放在鸡肉下面接了油脂,火上来回烤熟了送给刘长青:“刘长胡子,蘑菇你总吃的吧?” “小滑头。”刘长青假意呵斥了一声,接过了蘑菇串,“京都是个讲规矩又不讲道理的地方,去了那里,也不能像如今这般随意妄言。” “我在私塾还是很……乖……的……”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黎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闭上嘴蹲在篝火旁边烤肉。宝儿的肉掌上已经弹出了利爪,正跃跃欲试的准备往她脸上挠呢。 黎玖本来要将两只鸡都喂了宝儿的,刘长青却将她拦了下来,似乎想要留到明天。黎玖拗不过,只好将鸡烤了大半熟,用宽叶包好放在一边。 “小林镇是灵衰之地。”黎玖刚在蒲团上安稳坐好,还没等她喘口气,刘长青就放下了书卷,正襟危坐,神情比在私塾教课时还要正经数分,“东崖州上,这样的灵衰之地多如繁星不计其数,小林镇只是它们中间狭小而贫瘠的一个。” “灵衰……什么是灵?”黎玖偷偷瞅了一眼温雁回,却发现她神情平淡,似乎一点也不好奇。 “什么是灵……这个问题提的好。”刘长青轻缓的笑了笑,长长的胡须在夜风中轻微抖动,“山川草木是灵,鸟兽虫鱼是灵,你我也是灵。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但区别只在于,绝大多数生灵的灵性蒙昧,而似你、我、雁回这样的生灵,天性灵光熠熠,只是你在小林镇这等灵衰之地长大,本命灵光上惹了尘埃,又无人引导,初时表现便与普通人无异。 只要还生活在这尘世一日,尘埃就会不停的落在你的本灵上,永不止歇。了悟自己本性有灵的生物,便会用尽各种方式拭去自己本命灵光上的灰尘,而擦拭的过程,我们称之为修行。若能将本命灵光上的灰尘全部拭去回归先天,种种神异,也可谓之成仙得道了。” “那擦拭肯定很难,因为没有抹布。”黎玖猛不丁蹦了一句,差点让温雁回笑出声,“那什么本命灵光看不见摸不着,刘夫子你怎么知道我和雁回的是亮的呢?而且,小林镇是灵衰之地,应该生不出能知道的人吧?哦对。雁回不是小林镇土生土长的。” “你又怎知你是小林镇土生土长的呢?”刘长青神态间流露出一丝赞许,反问道。黎玖刚想说我爹是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总觉得黎猎户身上像是有一道隔膜,将镇上除了雁回和自己的人全都隔在了那边,甚至包括娘亲。那种沉默的疏离,好似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你爹是看中小林镇为灵衰之地,前来隐居的修行者。”刘长青回忆着与黎猎户只那一次的会面,“想来并非躲仇避祸,只是太累了吧。即便在灵衰之地这样天地灵气不存一分一毫的地方度过十数年,他身上的灵光依旧如同暗夜灯烛,鲜亮得很。” 黎玖惊愕,她几乎现在就想转身跑回小林镇,逮住黎猎户好好的问他这些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有了修行和修行的手段,自然而然的,便会出现派系。天下五分,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州陆,分名东、南、西、北四大崖州,正中则称天宝州,比四大崖州更为富庶繁华。我们现在正在东崖州一隅,掌控东崖州的,是秦帝国,和鹿鸣书院。”刘长青的脸上浮现出与有荣焉的骄傲和自豪,虽然他只是鹿鸣书院里最普通的一名夫子。 “鹿鸣书院。”黎玖轻轻的重复了一遍,她的世界陡然从狭窄的小林镇膨胀成了不见边际的州陆,路途的终点也从一间大点儿的私塾变作一个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无知无畏,当她恍然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恐惧已经随着那些尘埃一起落在了心里。 “黎玖,不必如此。”刘长青的戒尺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将她从茫然中惊醒,“书院是教书的地方。” “哦……那是不是有很多书?随便看的那种?”黎玖很快扫去了茫然,想起什么一样问,“京都是秦帝国的都城吗?是不是人特别多,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她的眼睛里涌现出无尽的好奇和期盼,“我能去别的崖州看看吗?” “只要你足够强大,天下之地无处不可去。”刘长青用戒尺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似乎在感叹,“也不知你总是这般好奇,到底是好是坏。” “当然是好事了,不然每天死气沉沉的重复,有什么意思。”黎玖小声嘟囔,头上又挨了一下敲打,这下是真心实意的,让她疼的快要挤出眼泪。 “修行的第一步,是生出气感、能够感应到天地灵气。这一步是最难的,因为从无到有,灵气更是无味无触,而且外人插手不得。”刘长青声音很轻,又很飘渺,“资质一般的修行者,往往需要数月左右方能入门。黎玖,你很聪明,或许时间会……” “刘夫子。灵气是什么样的?”黎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要验证什么。 “灵气没有形状,若是硬要比拟,便如同漫天飞雪,时疏时密。至于色泽,有人称所见雪白,亦有人言道如同炉火,当是所有人都所见非同的。”刘长青有些摸不到头脑,但还是说了,“怎么?” “从小林镇出来,我就一直看到空中有几颗萤光,白亮亮的越走越多,即便是正午也明亮得很。”黎玖眨巴了下眼睛,“我还在想怎么没到夏天,萤火虫就已经出来了吗?那也不该白天也不回巢啊?” 温雁回突然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黎玖。 “雁,雁回?怎么了?我脸上沾了炭灰吗?”黎玖不明所以,伸手往脸上摸了摸,“很干净啊?”刘长青怔然,看着跳跃的篝火好半晌:“你什么时候生的气感?” “不,不知道啊?”黎玖懵了,抬起手想要去抓一个萤光,手却穿透了过去不曾捞到,“在镇子上从来没见这些萤光。不过有可能是四个月前,我过生日的时候。那天一觉起来,就感觉浑身都不舒服,洗了大半个上午的澡,娘还埋怨我浪费了好多柴火。” “那便是了。小林镇是灵衰之地,你能感觉到本命灵光上沾染尘埃,却不会真的感知到灵气。亦没有人对你提点,不知也难怪。”刘长青的面色有些复杂,“初生气感是很耗费自身气血的事情,所以我让你留些肉食,即便今日不能成功也可做补,没想到……似你这等不曾接触修行便自生气感的资质,在众人中可称上等。” “哦。”黎玖满不在乎的答应了一声,伸手抱起宝儿去玩她蓬松的大尾巴,“雁回肯定也已经有那什么气感了,对不对?” 刘长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黎玖玩心大起,他突然开始认为,虽然黎玖资质上佳,可也太贪玩了些,日后道途一定没有温雁回那样顺遂。温雁回的资质也是中上,性子又沉稳,应当会走的很远。可黎玖……若一直是这般跳脱,等用尽先天资粮,便要道途断绝了。 “今夜都睡了吧,明日再给你们讲解修行之事。既然你们都已经生出气感,那接下来的路途,就很有乐子可看。”刘长青意味深长的说了,将柳枝插在篝火旁边。柳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起来,十六片叶子变成了十六条柳枝,像鸟笼一样将空地罩在其中。 黎玖看得张大了嘴,囔着要刘长青教她,却被告知这乃不传之秘,气得她囔囔了好几句糟老头子,然后又被宝儿打了十数下。 温雁回安静的坐在蒲团上看着,左手死死的攥紧了右手手腕。 第6章 剪径 黎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穿着破衣烂衫,浑身血污,手里却紧紧握着一柄剑,没有柄的剑。那柄剑锋锐无匹,也将他的手划得鲜血淋漓。 “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男子喉咙里嚇嚇的低声笑了出来,五指之间粘稠的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不染纤尘,“今日我便拿起屠刀,堕落为魔。” 他身后的青山绿水已化为人间鬼蜮,处处残垣断壁染着褐色的陈旧血迹;他面前是尸山血海,人的肢体四处散落,骨茬上都看得到沥沥血迹斑驳。 他转过头来,纷乱的头发遮掩下只能看到那双冷漠又绝望的眼睛。 黎玖悚然惊醒,这才发现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只剩下些发焦的木柴残骸,已经连一丝儿热气都不存。天刚蒙蒙亮,刘长青已经醒了,或者说未曾入眠,他还保持着昨晚黎玖最后看到的样子在读书。 “醒了?”刘长青放下书卷,他怀里的宝儿跳下地抵着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猫爪搭在那只半生不熟的鸡上将它翻了个个。刘长青屈指一弹,一个拇指大小的火球就凭空出现落在了剩下的木柴上,火光燃起,竹筒里不知何时也蓄满了水,一起咕嘟咕嘟的烧着。 “刘夫子,这个总能教吧?”黎玖见温雁回还在睡,小小声的凑过去问。“不可。你们现今也只是生出了气感,体内没有法力,如何可以施法习术?”刘长青摇了摇头,就看见黎玖又变得气鼓鼓的,“我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夫子,并无教授你们修行功法的资格。你要知道,我所走的路,一定不适合你们。鹿鸣书院有教无类,你们入了学,第一等要事便是选择功法。我只不过是在这路途上教你们一些修行界的常识罢了。” 那岂不是还需要一年?黎玖大失所望,用热水盥洗过后蹲在火边开始烤鸡。烤肉的香气四散蔓延开来,温雁回也已经醒了,在旁边帮着黎玖打下手。刘长青照旧是不吃的,但饭后他神情严肃的宣布,以后每天只能吃早晚两次,因为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黎玖撇嘴,但也不得不认下来,谁让刘长胡子是长者呢? “修行。生出气感之后,便称为养气境,吸收天地灵气淬炼本身,分为皮、肉、血、筋、骨、腑六等,将人身肉壳除去尘世污浊,这一境是要吃些苦头的,又很需要外在资粮,似你们这等没有外助的学子,只能多在学院里赚些积分换取材料。”刘长青边走边讲,声音抑扬顿挫,“所谓穷文富武,用在修行上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我们行路过去,虽然没有药材滋养,但胜在温和,等到了学院,皮、肉部分的淬炼便会快上许多。 养气结束,便为黄芽境。天地灵气入体化为法力,先天一炁萌生,‘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初长成’,视为正式踏入道途,从此之后,便可修习这些术法。”刘长青的掌心浮现出一团水球,晶莹剔透的在掌心滚来滚去。 “黄芽之后,便为道台。取天地精华在丹田内铸就九层道台,籍为日后登天之梯。再往后依次是开脉、紫府、元灵、圣人。我现今铸就第九道台已有十数载,只是破境之机迟迟不至,不知前路了。” “十几年?刘夫子,你这么老的吗?看不出来啊。”黎玖咋呼一句,头上又挨了一戒尺。 “修行之人气息悠长,寿数也相应增长,外貌自然也会延缓衰老。”刘长青颇有些唏嘘,“我的同窗好友,十年前便已至开脉境界,而我破境不得,便向学院自请外出云游,寻一灵衰之地教书育人、修养身心,期盼有些感悟籍此破境。然而只是妄想罢了。 自离书院而去,如今已是第十年,期限已至,又正好遇见了你们两个,即便自己前路断绝,但能为书院添砖增瓦,也算是有所贡献。我信步而来,自然不可舟车乘归。”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刘长青的声音,黎玖没有再说话,她在想黎猎户会是哪一境的修行者呢?昨天出现在梦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前面的山林里一阵草木纷乱,从两侧窜出十数个壮汉,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长刀短棍,满脸凶神恶煞,将三人的前后路全都堵死。为首的一个好似是个小头领,他扬起手上的尖刀,中气十足的熟练喊道,“老头儿,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小的们,两个女人抢回去,做新娘子喽!” 刘长青一愣神的功夫,黎玖已经拔出了短猎刀蹿在前面,微弓着身面上浮现出冷笑:“你杀过人吗?” 小头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他感到一股愤怒,自己竟然被一个还算是孩子的女人吓住了。他又将刀柄握紧了些,上前一步准备再喊些话。 黎玖歪了歪头,足下发力向前冲去,左手反握住的猎刀在阳光下露出森亮的寒光,不由分说便向着砍去。小头目慌了神,将钢刀往上一举,猎刀砍在他的刀锋上发出令人牙碜的刺耳声响。黎玖一猫腰躲过钢刀合身撞进他怀里,撤回猎刀拧腰从他喉管一抹而下。 血泉喷涌而出,小头目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空着的左手捂住脖颈沾满了血,往前走了两步便颓然倒在地上。黎玖早已撤身后退躲过了污血,她从怀里拿出一条灰布,将刀刃上的血甩去后在上面反复擦拭:“你们还不跑吗?” 喽啰们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恐惧的呐一声喊,掉头就逃。 “黎玖!你……”刘长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着地上还在淌血的尸体,再看看仿佛刚才只是杀了只鸡的黎玖,“他,他纵前来劫财,你又怎能将他杀了!” “刘夫子。”黎玖将刀刃擦拭干净重新收进鞘里,转身看着他,“他身上有血光。他杀过人的。但是也只有他。我爹带我在山上打猎的时候,经常看到山贼。爹教导我,若是见到身带血光的人与你为敌,便不要手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日不杀他,明日便会有别人因他而死。” “儒家圣贤经天纬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遇见恶人当先行教化,教化不得再思其他手段。黎玖,你怎么这般武断,没有爱人之心?”刘长青似乎有些出离愤怒,他站在原地,看着黎玖满不在乎的蹲下身在尸体上摸来摸去,最后掏出一个钱袋。 “满满当当。刚过了年,若是老实本分的农户,会有这么多钱吗?”黎玖扯开钱袋的套绳,将里面满盈的碎银给刘长青看,“刘夫子,我们现在还不走,待会儿还要有人过来的。” “你们杀了我侄儿,谁都别想走!”一个愤怒的声音从林间传来,比方才更多的山贼蜂拥而上将三人围住,一个双目蕴含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中年男人从林中走出。他的手上拿着一杆□□,身上隐隐透露出久居人上的气势。 “你看,麻烦来了。”黎玖扭过头看着那个男人,后退一步凑在温雁回身边,“刘夫子,这人我打不过。”温雁回一脸无奈的看了眼黎玖,伸手揪她的耳朵:“阿酒。你刚才也太莽撞了些。”“刘夫子就是酸儒,陈年老醋那种酸,酸死了。”黎玖捏住鼻子另一手扇了扇,“我打赌刘夫子从来只动口不动手的!” 刘长青深吸了口气,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对面的那个中年人并不想听,双手端起□□冲杀而来。地面上突然有些轻微的震动,无数细长的草叶疯涨将他的身体缠绕起来,裹成了一个草粽子,只露出头部。 周围的山贼受到的惊吓更胜之前,他们想要继续散逃,可脚下的草叶也将他们裹成了一样的东西。 “我们走吧。”刘长青神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没有多说,穿过几乎密不透风的人群,“捆缚术的草叶上有微量的毒素,足以让他们昏迷并且忘记半个时辰内的事情。” “您就这样放过他们了?”黎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就这样?让他们在这儿罚站?”刘长青没有再说话,黎玖皱着眉不乐意,被温雁回硬扯着跟上:“阿酒!你就听夫子的话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黎玖,我不允许你如此草菅人命。”刘长青突然转过身来,神态严肃冷峻得让黎玖心生惧意,“你若再如此这般,便不要同行了。” 黎玖瞠目结舌,似乎还是很不服气,紧接着被温雁回一把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刘夫子,我会好好和阿酒说的。”“雁回,你好好与黎玖分说清楚。”刘长青的脸色变缓了些,但依旧不好看。 温雁回乖巧的点了点头,无可奈何的看着一脸气鼓鼓的黎玖:“阿酒。刘夫子这般做也是有他的道理,外面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你这般武断,万一某天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岂不是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黎玖嘟了嘴,极小声的囔囔了句什么,好歹是没再说什么。刘长青面色稍霁,声调也缓和下来,却没有继续给她们讲解修行,反而开始背诵论语。 酸!黎玖在心里小声念叨,不屑的撇嘴。晚上吃完饭食,刘长青依旧还在诵读,直到时候不早他们睡下。 温雁回悄悄起身,刘长青阖眸养神,或许也正在修行。她慢慢的走到柳枝间的空隙,刚伸出一只手去,就听到身后有低沉的呼噜声传来。 宝儿从黎玖怀里钻了出来,站在地上正双目炯炯的看着温雁回,篝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晃动如同鬼魅。“宝儿。刘夫子是错的。”温雁回的声音很轻,宝儿有些烦躁的甩了甩尾巴,灰蓝色的眼睛还是一瞬不瞬。 “我很快就回来。便当做是方便方便。”温雁回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侧着身子从柳枝的范围内穿了出去。 宝儿没有动弹也没有叫,等温雁回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原地转了个圈儿,又拱进黎玖的怀里。黎玖吧嗒了下嘴似乎正在吃什么好吃的,搂着温暖的宝儿翻身没有醒。 今夜无风有月,但是稀疏的月光太少,山林里还是一片黑暗。温雁回的速度比白日快了数倍,夜风灌入她的袍袖,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地上飘动。 温雁回回到了黎玖杀人的地方,地上已经只剩下一滩褐色的血迹和许多纷乱脚印,那些草叶也已消失不见。 一条碧绿色的藤蔓从她的手腕探出,细细长长的如同发丝,在地上的血迹里蹭了蹭。藤蔓的末梢扬起无声的指向山中的一个方向,温雁回毫不迟疑顺着指引而去,她在树林间穿梭,身上浅青的长衫沾了尘土。 面前灯火通明,隐隐的还传来哭声。温雁回停在山寨的入口,身形隐没进树林的阴影之中。 十二条藤蔓从温雁回的手腕齐数涌出,一端还连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却像闻到了猎物味道的蛇,齐刷刷往山寨里扑去。惨叫从寨子里传来,声音里饱含着恐惧和绝望,温雁回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却绝对不会是不忍。 只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地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短短时间之内那些藤蔓竟已膨胀到原先的数倍粗细,能勉强看出它们碧绿的颜色。十二条藤蔓在温雁回身边舞动了一圈,颇有些恋恋不舍的缩回了她的手腕。 温雁回走出树阴,凑着火光看自己的右腕。 原本浅绿的纹路变得深邃了几分,其中还隐隐看得到血红。 “这近百个山贼,虽然都是凡夫俗子,但也足够你们消化一段时日了吧。不准再打阿酒的主意。”温雁回的声音幽然飘散在寒夜之中,她转身往回走,脸上再无半分力不从心之态。 第7章 临湖镇 温雁回的速度突然提升,好似是经历了两日开始习惯徒步行路,令黎玖很是欣喜,也再不用每天两次帮她按摩了。 山路狭窄,黎玖和温雁回再爱惜自己的衣裳,数日前行也已是沾了不少灰尘,更不提两个喜欢干净的女孩儿连个洗浴的地方都没有。 “明日便能到临湖镇。”刘长青只吃了两片蘑菇,就将这为数不多的菜蔬留给了黎玖和温雁回,“我们在镇上修整一夜,再乘船去五羊城。” “刘夫子,你怎么突然好心好意的要坐船了?”黎玖叼着一根骨头拿肉逗引宝儿蹦跳,抬起头问话的功夫肉就被叼走了。 “临湖镇本是个小村落,因在潼湖旁侧而成为现在的大镇子。”刘长青将柳枝插好,重新坐回蒲团上,“潼湖原名眼湖,湖岸蜿蜒形如一只巨大眼瞳,原先也是不毛之地,但数十年前行商偶然发现自潼湖穿过可快速抵达更东侧的青山城,商路开辟,行脚商人俱在此歇脚,自然也就富裕了起来。潼湖并非正向,要到五羊城,坐船只需三日,但若步行,我们三人恐怕要走上半月有余。” 当夜黎玖便兴奋的睡不着觉,她一直在想从未见过的船是何等模样,其他镇子是不是也像小林镇一样安逸又朴素,湖又是什么样子的,是碧波万顷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择人而噬? 过度兴奋的下场就是眼下挂着两抹黛青色,一路上黎玖哈欠不停,惹得宝儿总把毛茸茸的尾巴往她嘴里塞。 “刘夫子,还没到吗……”黎玖两手扯着搭在她肩膀上的猫爪,一脸生无可恋。太阳已经走过了正中,细碎的金色阳光洒在身上,却没有几分暖意。 “快了,快了。”刘长青指了指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岔路口,“左边是通向青山城的,右侧便是临湖镇。”看见了些儿休息的希望,黎玖总算强打起精神,跟着一起前行。 “唏律律!”左侧的路比她们走的山间小径宽敞许多,两驾马车并排前行都显得绰绰有余。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温雁回一下把好奇凑过去的黎玖扯到她身边,飞扬起来的尘土蹭着她的鼻尖儿飘了过去。 “阿酒,你要是还站在那儿,现在已经被卷进车底了!”温雁回脸上带了些许难得一见的愠怒,黎玖讪讪的低眉顺眼表示以后不会了,没过几瞬就又蹿到路口去,伸长了脖子去看刚刚跑过去的那辆马车。 “我们顺着路边走。青山城盛产药材,往来行商颇多,你们仔细一些。”刘长青叮嘱一句,落在她们身后护着,宝儿则走在他的脚边,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翘起,不时抖动一下。 树木逐渐变得稀疏,若不是温雁回一直死死的拽着她衣袖,黎玖早就要远远的跑到路的尽头。 入目先是些儿稀薄的农田,都还落着残雪,几户农居分布在田间,看上去就比小林镇里最好看的房子还要精致几分。坐在路边的闲散农户都拿着烟杆,眼睛里带着精明和狡猾,看到三人风尘仆仆身无长物的样子,颇有些嫌弃和失望的移开了眼。 这是嫌我们穷吗?黎玖眨巴了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刘夫子和雁回都是熟悉的人,给她们看看钱袋也未尝不可。爹可是说过了,外面的人,比山里的独狼还要狡猾狠辣呢。 顺着田垄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面前终于出现了用石砖垒砌的围墙和镇门,最上面像模像样的挂了个木匾,写着“临湖镇”,但让黎玖看了只想发笑。 “雁回,你说,这个镇口是不是他们跟着哪个大城偷学的?但是学的一点也不像?感觉还没有小林镇那样什么都没有好看呢!”黎玖跟温雁回咬耳朵说悄悄话,温雁回伸出一根手指将她的脑袋顶正了,似乎在说不要在人家家门口乱说坏话。 “进镇费,一人五个大钱。”镇口站了个农兵模样的男人,原本正抱着木棍打瞌睡,看见三人走来勉强打起了精神,将木棍往懒洋洋的伸出手。进镇费?进去还要花钱的?黎玖愣住了,就看见刘长青拢在袖口里的手伸出来,似乎很舍不得的在他手上放了十五个铜钱。 “穷鬼。进去吧!”农兵骂骂咧咧的说了句,眼睛几乎粘在温雁回身上,咂着嘴缓缓收回木棍,即便三人穿过了镇门也久久没回过身,“小妞儿长得倒还真正……” 要不是温雁回拉着,黎玖就要把刀□□了。 温雁回确实是很好看的,面皮白净,五官也恰到好处,身上还自带了一股书卷气,就像哪个大户人家养在深闺里的小姐,除了没有一身漂亮的裙裳。 “净会惹祸。”温雁回收回按着黎玖刀柄的手,嗔怪的瞪她一眼,“眼睛长在他身上,你又能怎样?只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打架?这里不是小林镇了。”“他眼神不正。”黎玖嘟囔却也只好作罢,很快注意力便被镇里的新鲜事物吸引走了。 临湖镇的繁华是十个小林镇加在一起也无法比拟的。即便还不是旺季,路边依旧有许多茶铺酒馆开张,街角也总是会有几辆卖些零食糕点的推车,黎玖甚至还看见有个用黑布条缠绕了双眼的人,穿一身脏兮兮的道袍,坐在路边,身边的白布上写着“占卦算命”。 刘长青径自穿过闹市,温雁回扯着黎玖不让她乱跑,一直走到间客栈里。柜台后面的小二正用胳膊支着头打瞌睡,刘长青屈指在桌上敲了几记才将他惊醒。 “两间房,丁字七号、八号,三位上二楼左转到头就是了,号牌儿您可拿好。”小二手脚麻利的给他们开好了房,“三位住几天呐?可要将饭菜送进屋里去?” “敢问小哥儿,去五羊城的船最近一班是什么时候?”刘长青彬彬有礼,小二也露了个笑脸儿:“这位爷来的不凑巧,前天刚走了一趟,下回船要等三天后了。不过这船票您尽可现在就买了,到时候凭票上船。” “那便开三……”刘长青的话没说完,手刚探进袖子里,镇口就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喧哗,紧接着黎玖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刘长青头也没回,双臂护着黎玖和温雁回往客栈内退了数步让开了柜台的位置才重又掏出钱袋付了房钱:“那便开三日的。至于饭食便不必了,我等自会出来另买。” “好嘞。”小二收起了铜钱,还没等他再说几句场面话,客栈门口就停下了一辆马车。 两匹黄骠马高大健壮,皮毛油光水亮,即便黎玖不懂也知道是品量上乘的好马。车辕前的马夫戴着蓑帽看不清面容,手上的马鞭上沾着些儿血迹。 马车门帘儿掀起来,先出来了个穿着侍女衣服的女孩儿,看容貌也不过十五六岁。马夫下了车辕半跪在地上,侍女挑着门帘,紧接着从车厢里出来了一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一个少女手搭着侍女,脚踩马夫的背,柔柔弱弱的走下车来。 “我们回房。”刘长青将黎玖和温雁回簇拥上了楼梯,趁着转弯的时候黎玖用眼角余光瞥了门口。那个女孩的脸她没有看清,只看到了毛茸茸的披肩。 颜色极正的浅红色,一只狐狸身上最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甚至有的连一撮都没有。紧接着是一块银锭落在木桌上的声音。 “两间上房,要最好的。”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有些嘶哑,似乎嗓子有些问题。“甲字一号、二号。客官您的马可要拴在后院呐?咱这儿有最好的豆饼干草,您住上房,小店不算钱。”小二谦恭的声音传了来,等来的却是一句不必了。 黎玖推门进了丁字七号房,里面虽然狭小却算得干净,她和温雁回身量都瘦,那张床也能睡得下。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黎玖往外瞥了眼,就看到车夫走到门外,手指在车辕上一敲,那驾华贵的马车和两匹黄骠马就变成了一张用黄纸剪成的马车图样儿,被车夫拾起来放进了袖子。 “这也是修行的手段吗?”黎玖惊奇的转过头,就发现自己看的太过入神,连刘长青已经进屋都没发觉。 “剪纸化生,在符纸里封住两匹骏马的精魄,灌注法力自然会让它们现形。只有符师才能做到,鹿鸣书院亦有开设初级符师的课程,你若好奇可以一试。虽然我并不推荐。”刘长青关上屋门,先开口堵住了黎玖要发问的嘴,“我去买船票,雁回你和宝儿看好黎玖,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离开屋子。” 温雁回乖巧的应了,宝儿则很干脆的跳到黎玖怀里,一副打死不走的样子,尾巴还在黎玖面前乱甩。 “晚上自然会带你游逛。不要乱跑。”临了开门刘长青又转过头来叮嘱黎玖,黎玖则费力的举了举宝儿回应:这么沉的一坨,要丢开也不容易啊。 “雁回,我就看看。”黎玖将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就看见镇口围了一群人,紧接着人群散开,两个农兵抬着一具尸体出来。 刚刚那个守在门口的男人已经没了气息,双眼还是半睁半闭的慵懒神色,一个马鞭粗细的孔洞穿透了他整个脖颈,血淅沥沥的从背后滴到地上。 “他死了。”黎玖来不及挡住温雁回的眼睛,她觉得那有些血腥,似乎不应该让温雁回看见。“没关系。”温雁回瞥了一眼那被盖上了白布的尸体,“他只是惹到了他不能惹的人。阿酒,你不要变成那样。” 黎玖低头看了看宝儿,轻声应了:“好。” 第8章 临湖书社 黎玖只觉得刘长青去了一天一夜这样的漫长,但其实一来一回刘长青只用了半个时辰。 “我还以为船票会和纸一样呢。”黎玖举起那块巴掌长的长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五羊丙号”。“再不领你出去,你要把客栈都拆了。走吧。”刘长青怕她将船票丢了,收起来放进书箧,即便要外出依旧背在背后。 黎玖欢呼一声,拉着温雁回就往外走。 温雁回不知怎的,最近虽然走路不再难受,却总是入睡很快,清晨也不如之前起的早了,偶尔还会流露出困倦的神情。黎玖认为,肯定是赶路太枯燥了,她又不习惯在野外入眠,现在终于到了客栈,好好玩一场睡一觉就好了。 “雁回,你看这个。”黎玖跑到一处小摊贩上,拾起一串黑色的手串。“小娘子,这是潼湖湖底特产的,虽然不是玉石,但也看不太出来。”摊主笑了笑,似乎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不是玉啊……”黎玖有些失望,兴致乏乏的将手串又放回了原位。 临湖镇其实也并不大,除了潼湖里的鱼也没什么其他物事,只逛了一圈儿黎玖就失了兴趣:“和小林镇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嘛……” 温雁回莞尔,她是向来知道黎玖的热情来去快速,自然也早预料到她如今的失落。 “那我们就赶快回去吧,你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黎玖没了继续游逛的意思,站住脚跟温雁回说了,再去找刘长青的时候就发现他的身影不见了,“诶,刘夫子呢?雁回你看到了没有?” “黎玖。雁回。”刘长青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黎玖回头,就看见刘长青的青衫从巷子里绕出来,“跟我来。” 二人不明所以,跟着他一直走到巷尾。 灰色的墙壁尽头出现了一点暖黄的光芒,走近了才看见是屋外挂着的灯笼。那屋舍加长了房檐以供行人躲雨歇脚,门楣上写了“临湖书社”四字,墨笔的颜色已经变得斑驳,有些看不清楚。 黎玖看得真切,那灯笼里没有蜡烛,空荡荡的,只是外面的灯笼纸在发亮。 “叨扰了。”刘长青似乎一直没有进去,直到黎玖和温雁回到了身边,才与她们一同踏入。 屋外还是凌冽寒冬,书社里面却好似燃着炉火一般温暖,左侧一排排浅褐色书架上零零碎碎放着些书本,右边却是摆着文房四宝,黎玖眼尖的看到了个刻着囚牛的石镇纸,活灵活现,仿佛那头囚牛下一秒就会从镇纸上飞下来。 书社的条案后坐着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只二十七八,也穿着一身书生长衫,只不过与刘长青的有些不同,上面暗绣了几丛修竹。 男子手里本拿着一卷竹简在读,似乎是听得有人跨过门槛的声音,抬头看了看。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看刘长青,分别在黎玖和温雁回身上停留了片刻,手上动作顿了顿,没有继续读的意图,也没有站起来,只是将竹简轻缓又爱惜的放在桌上。 “每人可以买书社里的一样东西。不议价。”男子神情坦然自若的说着,双手放在桌上。“去吧,只有一种。”刘长青示意黎玖和温雁回前去挑选,他自己则袖手站在原地,“我没有资格。” 资格?黎玖有些糊涂,但她早就按捺不住对着小书社的好奇,直往那个石镇纸那里去了。她伸出手想要摸一下触感,但又害怕万一碰坏要赔钱,还是忍住了,收回手往旁边走去。 有和她手臂一样长短的巨笔,也有散发着沁人松香的墨块,黎玖还看到一叠雪白的宣纸,上面不染纤尘,在灯烛的照耀下散发出柔和的毫光。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黎玖挠了下额头,又转到书架边。 “《东崖州志》、《百草集》、《十洲记》、《修国列传》、《初级符箓入门》……”黎玖站在书架前,目光从书脊上一个个的划过。这些她都很好奇,却总感觉差了些什么,并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就在黎玖转到最后一列书架的时候,她的目光突然落在放在书架略低位置的一本书上。 “《百兽心得》?这都是什么东西哦……”黎玖大失所望,直起身想着不如去拿那本符箓入门好了,今日的那张符纸马车还被她牢牢的记在心里。 腰间突然一紧,黎玖感觉被勒得痛了,低头一看,这些天来一直安稳的青皮葫芦突然摇了一摇。 这葫芦还是活的吗?黎玖茫然,迈步往前面的书架走去,就感觉那小葫芦猛烈的摇了起来,几乎要从绳上掉下来。“好好好,你别动了。”黎玖想起黎猎户当时的神色,伸手一把握住了葫芦,转身往回走。 黎玖停在一座刚才她看过的书架前面,蹲下身,从最低的一块栏板上摸出一本册子来。那书册的边角已经卷了起来,纸页泛黄却没有污渍,并不厚,看上去只有十二三页的样子。 黎玖将册子拿到灯烛下面,前后的封面上都没有写字,她想要翻,却翻不开。“就它吧,不然小葫芦肯定要摇晃到掉下来。”黎玖心想,拿着书册重又走到条案前面。 温雁回似乎早就选好了,她手上托着一枚木指环,深褐色的,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异样。 “选好了?”男子恰时出声询问,见二人都点了点头,目光先落在了温雁回身上,“我要你的一盏血。” 一盏血?黎玖看见男子转过身,从他背后的书架上拿下来一个很是小巧的琉璃盏,放在条案上。 温雁回上前一步,很是从容的从黎玖腰间抽出她的那柄短猎刀,毫不犹豫在左臂上划了一刀。鲜血顺着手臂滴到琉璃盏里,却似乎只将杯壁沾染上了一点红色。 不知滴了多久,直到温雁回面色惨白几乎站不住,伤口中再也没有血流出来,才勉强将那琉璃盏接满。 男子似乎很满意,双手捧起琉璃盏看了一眼,又放回原先的位置,目光转移到黎玖身上:“我要你的猎刀。另一柄。” 黎玖的手放在黎猎户的那柄长猎刀上,转身就往书架那里走:“我不要了。” “它对你没有半分用处。”男子开口,却依旧没有止住黎玖的脚步。“没可能。”黎玖将书册放在书架上,腰间的小葫芦竟然安分的要命,没有一丝异动。 “黎玖。”刘长青皱了皱眉,低声喊她,却没有多说别的言语。黎玖枉顾,走到温雁回身边搀扶着她,“雁回,我们回客栈吧。” “顽固。”男子低声道,“你可以选两种。”“我一种都不要。”黎玖转过身,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男子,“没可能。” 男子也定定的看着黎玖,似乎要将她整个看透。他缓缓的、第一次站起身,没有迈步,但身形也足够高大,带给黎玖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黎玖丝毫不惧,索性站直了身子,左手落在长猎刀的刀柄上。 “那我要你怀里的那个钱袋。”男子似乎是妥协了,重又坐下身。 黎玖很是干脆的将钱袋掏出来放在条案上,男子伸手拿过,将里面的碎银全都倒了出来,只留着那块黑布在手上:“这些俗物拿回去。”黎玖不明所以,但还是将碎银子都用衣襟兜了起来,又去书架上拿来了那本没有名字的书册,生怕男子反悔。 两人走出了书社的门,刘长青落在后面,又看了一眼那重又拾起竹简在读的男子,才跨出门槛。随着他的衣角彻底脱离门口,门楣上“临湖”二字逐渐变淡到消失,方才还清晰无比的檐角和灯笼一片模糊,最终完全隐没在了灰白石砖里。 “这……”黎玖低头,那本册子还好好的被她握在手上,木指环也安稳套在温雁回的右手食指上,怎么摸都还是那略显粗糙的手感。 “你们倒是好机缘。”刘长青的手落在她们的肩头上,带她们穿过人群回到客栈,关上房门,“那是一位紫府境的大修行者,他的书社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存有天地灵气之处,但在每处无论停留多久,只做一次生意。这些都是干净的,也很符合你们所需,而他也得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据说,他如此行事已有百年,亦籍此修行。不必多想,你们此生再不会碰到他了。” 他为什么会对爹的东西感兴趣?那个钱袋,之前是爹拿来装烟草用的。黎玖看着手上的书册,手掌无意识的摸过那柄长猎刀。刀柄是坚硬的黑胡桃木,已经被黎猎户磨得光洁如玉,手指落在上面很是顺滑,又带着丝丝缕缕寒意。 “雁回,你流了那么多血,就不要下去了,我将你的菜端上来。”宝儿的爪子猛力拍在腿上,黎玖回过神不再去想,随手将书册放在桌上,跟着刘长青蹬蹬蹬的下了楼去。 “一碗鸡汤,多加些红枣和当归,要你们笼里最好的鸡,一定要炖到火候。”温雁回听着黎玖反反复复的叮嘱,左手落在右手食指上,转动着那枚木指环。她手腕上的纹路亮起,那些浅碧色似乎挣扎扭动了一下,又逐渐归于沉寂。 温雁回脸上浮现出了丝微笑,看着黎玖拿了绷带和治疗外伤的草药又跑回来,乖巧的伸出手臂任她上药包扎。 “书社呢?半个时辰前还有书社的气息!”巷尾里传出一声恼怒的质问,白日里的少女看着空无一物的石墙神情有些狰狞,她一脚踢在车夫身上,将他的身子踢得有些趔趄,蓑帽咕噜噜滚落在地,露出他刺满了扭曲墨字的脸。 “该死的,竟抢了我的机缘!”她恨恨的说着,再也看不出半分柔弱之态,“若不为了书社,我凭什么来这等腌臜之地落脚?”小侍女低眉顺眼的站在一侧不敢吱声,车夫爬起身来,刚捡起蓑帽,就又被踢了一脚。他一声不吭,将蓑帽重又扣在头上戴正了。 “算了。既然如此,想必也是天意。”少女似乎出了气,转身往客栈去,“等到了五羊城,直接坐飞舟。”“是,小姐。”车夫低着声音回道,跟在她身后,似乎无所不顺。 第9章 觉灵 温雁回喝了汤洗浴之后两人才后知后觉都没有带换洗衣物,尴尬对视之后黎玖认命的抓了一把碎银子揣在腰间,抄起正舔爪子的宝儿就往外走。反正成衣铺子就在附近,再说了叫上刘长青一起去买女孩儿的衣物总感觉那里怪怪的。 黎玖是知道温雁回身材的,很快就给她买齐了新衣裳,还特意去临家靴帽店给她买了双鞋底厚实软和的新鞋。可她自己的就犯了难,黎玖是没穿过正统女孩儿衣服的,过长的裙摆很容易被乱杂灌木钩住。而临湖镇哪里有卖猎装的地方呢,毫不犹豫的,黎玖给自己买了套深蓝色的男装。虽然赶不上猎装轻便,但也勉强能凑活一下。 黎玖抱着一捧衣服往客栈走,深夜里湖边起了寒雾,将整个镇子笼罩得隐隐约约。 “宝儿。”黎玖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雾气,眼前全然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东西,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就感到脚边贴上了一团温暖的所在。 宝儿似乎是转过了头来,灰蓝色的眼睛在雾气里倒是清楚得很,黎玖微微弯腰就摸到了她毛茸茸的长尾巴:“我们赶快回客栈去。” 黎玖几乎是一路摸到客栈的,小儿正拿了门闩要将大门紧闭,就看到黎玖和宝儿从半掩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小娘子,快回屋去吧,夜里冷得很。”小儿对着黎玖说了一句,就赶紧将门关上,结实厚重的门闩架在门上,挡得严严实实,“最好不要开窗。” “小二哥,你们镇上一直都是这么大雾吗?”宝儿已经径自跑回房里去了,黎玖跟在小二身边,好奇的问。 “我小的时候也是没有啦,就从前两年开始,每天晚上都会起大雾,伸手不见五指,有很多不熟悉路的小孩子和外乡人失足跌进湖里,所以镇上的客栈到了晚上都会栓门。”小二一边忙着将大堂里的板凳都收拾倒扣在桌上,一边顺口回答,“有的人还说听到了有人在湖里唱歌哩!说的怪渗人的,大晚上的哪里会有渔夫呢?去往五羊城的船也早就开远了,什么也听不到的。” 黎玖应了一声,惦记着温雁回还穿着旧衣道声谢也快步走回了屋子。两人洗换好了衣服,黎玖抱着宝儿和温雁回并排躺在床上,微微一侧身就看到她略失了血色的脸。 让人怪心疼的。 黎玖伸手将温雁回飘在额前的碎发理到耳后,脖颈突然有冷风灌进来,她回过身,看见洞开的窗户想起小二的叮咛,掀了一角被子趿拉着鞋走近去关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歌声缥缈纤弱,如泣如诉,女人的声音里饱含了无尽的哀怨和痛苦,让黎玖的心里有些酸涩。她想起了黎猎户那只粗糙的手抚摸过头顶的感觉,还有他说的那句话。 “回不了头了。” 黎玖的手落在腰间,长猎刀冰冷的刀柄激得她浑身一个激灵,耳边的歌声缓缓的淡去,黎玖回过神来,黎猎户的影子在眼前消失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条腿已经踏上了窗棂,再晚一些整个人便要跳出窗去。 黎玖赶紧收回腿将窗户紧闭,重又躺回床上。“阿酒?你身上好冷。”温雁回轻轻睁开了眼,手覆在她的胳膊上,“怎么了?” “没什么,去关了窗。”黎玖犹豫了一下,心想既然雁回没有听到,就让她好好休息,便没有将方才的事情说出来,“快睡吧。” “嗯。”温雁回暖和的身子靠了过来,给黎玖带去了些热气,“晚安。”“晚安。”黎玖低声回了句,给她掖了掖被角才闭上眼睛。 天刚亮黎玖便睡不着的醒了,手往边上摸了摸,温雁回身子滚烫却还在发抖,一副着了风寒的模样,额头上还缀满了冷汗。 黎玖一下慌了神,在这临湖镇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有医馆,跳下床便跑去去刘长青门前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敲:“刘夫子,刘夫子!” 丁字七号的门开了,刘长青的衣衫总是那副半旧不新的模样,连带着颜色都不褪去,也从来都是不染尘灰的整洁,只是偶尔还会有些被压在身下的褶皱。 “不是风寒,倒像是觉灵。”刘长青看了蜷缩在床榻一角的温雁回,似乎有些意外,“还记得气感么?十三四岁时本命灵光未泯的生灵会逐渐生出气感,这是一个颇有些漫长的过程,或者是如你一般水到渠成自然生发。但亦有相当数量的生灵,气感是以爆发的方式觉醒的,称为觉灵。觉灵往往是由一些外在的刺激诱导而出,势烈如火,亦对身体元气有所损伤,在外的表现便像是生了各种各样的重病。只是雁回不是几日前便生了气感么?” 黎玖忧心的看着状极痛苦的温雁回,挨在床前用衣袖给她擦去冷汗,手碰到她的皮肤就被烫的忍不住缩回。“觉灵是外人打扰不得的,所需时间长短也因人而异,你在这里毫无用处,反而可能会被她无意间伤到。便让宝儿陪她,你随我到七号房去,读读你换来的那本书。”刘长青说完便见黎玖摇了摇头,执拗的很,心里叹了一声也不再说服,只道要她小心些。 雁回一直是很康健的,几乎无病无灾,只是十岁那年快到生辰的时候,也像今天这般病倒了,口鼻里都流出黑血,气若游丝,眼见得就快不行了。小林镇上的郎中束手无策,连声道从未见过这样发作迅速的怪病,甚至有人还传是时疫,颇惊乍了一段时间。 但过了两日,她竟也就那般无医无药的痊愈,神情气色比病倒前反而更好了些。 “雁回,你要赶快好起来啊。”黎玖忍着灼烫握住温雁回发抖的手,似乎这样能减轻一些她的痛苦,“上回你病得更重,这次一定也很快的。” 温雁回紧闭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未曾闻见。她的身体还是那般滚烫,黎玖只抓握了片刻便不得不松开,宝儿远远的躲在房门处的角落里舔毛,连黎玖的身也不近了。黎玖下了楼去问小二要来清水和毛巾,即便知道毫无作用,也是执着的给她敷着额头。 不知不觉的天色昏暗下来,黎玖掌上了灯,温雁回依旧是清晨的样子,只是好像蜷缩得更厉害了,眼角似乎还挂了些泪痕。 “阿娘。”温雁回轻声的呢喃了一句,黎玖刚抬起头,就看见她的皮肤下面涌动起无数细小的青筋,鼓胀起来似乎要破体而出,密密麻麻的看得黎玖心怀恐惧,她想要叫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想转身去找刘长青,脚下却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温雁回的神色更痛苦了几分,她伸手扼住了自己的右腕,脸上浮现出浅淡的青色。 “喵!”背后突然炸起一声猫叫,黎玖好似是听到了一声炸雷,让她浑身发软的想要倒伏下去,但又勉强站住了脚跟。黎玖的身体又开始听使唤了,她回过身去想要喊来刘长青,却发现宝儿挡住了门。 宝儿身上漂亮的长毛炸了起来,尾巴高高的竖起,灰蓝色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盯着温雁回,两侧的胡须也在微微颤动。宝儿的身子伏的很低,似乎随时都可能向床榻上的温雁回扑去。 “雁回!”黎玖大喊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只是觉得房间里闷的喘不上气来,就像跟着黎猎户上山打猎时,看着那头阴险狡猾的老狼一步步试探着踏进陷阱一样。 宝儿的腰逐渐抬起,圆瞪的瞳孔也逐渐松弛眯了起来,身上的毛发又柔顺的贴了回去,她伸了个懒腰重又趴在了地上,尾巴垂下将身体卷在里面,两只前腿揣着,好似刚刚发出那声大叫的并不是她。 “水……”床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黎玖赶紧拿茶碗倒了水,跪在床上将碗凑在温雁回唇边。温雁回的身体还是很烫,却没有之前剧烈了,眼睛也勉强睁开,只是呼吸间还是带着虚弱,脸色惨白的像纸。 “雁回,你怎么样?我去喊刘夫子!”黎玖紧张的问她,刚想下床就被扯住了衣角。“不……阿酒,阿酒,陪陪我。好冷。”温雁回的声音很轻也很低,让黎玖心疼的揪起来,脱了鞋袜坐在她身边,手抓握着她纤弱的手腕。 “阿酒。你真傻。”温雁回很是费力的吐出几个字,看着黎玖一脸的不明所以,露出一个弧度很小的笑容,“谢谢你,也谢谢宝儿。”“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宝儿叫唤。也太吓人了些,若不是当时我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着,说不定已经软倒在地上了呢。”黎玖除去外衣躺下来,温雁回似乎是找到了热源一样将身子贴近,紧紧的抱着她。 “阿酒小傻子。”温雁回的头凑在黎玖肩窝,似乎是带着笑说的,“小傻子。”“你生病了,说胡话呢。”黎玖半带着认真的偏头跟她说玩笑话,只觉得温雁回滚烫的皮肤下面,骨和血都是冷的,于是尽力将她抱的更紧了些,试图给她多些热意,“雁回,要不要吃点什么?你一日夜没有进食了,身子还这么虚。” “不要。”温雁回收了收胳膊,“抱抱就好。”“好。”黎玖应承下来,稍微抽身吹了油灯,外面影影绰绰的好似又传来了歌声,好在窗户早就是关上了的。 宝儿打了个呵欠,不再看着房间那边相拥入眠的两人,最终半是困倦的闭上了眼睛。 第10章 月满西楼 温雁回觉得很冷。 刚刚换来的木指环还是那般沁凉的手感,却好似变成了最温暖的地方,那一圈皮肤灼热的烧着,热度却穿不过手掌。身体如坠冰窟,右腕里有东西在疯狂生长着,丝丝缕缕往她的心口蔓延。 她知道时间到了。 从九年前拿到那个盒子的一刻开始,从数日前将灰色圆珠嵌入血肉的一刻开始,从放纵那些藤蔓吞食了整个山寨的盗匪的一刻开始,她便一直恐惧,又期待着现在。她曾无限次的设想过将会是怎样的情景,但丝毫没有预料到,它来的是如此仓促而孱弱。 然后温雁回想起,黎玖还睡在身侧。她想要大声呼喊让黎玖赶快离去躲得越远越好,却连张口都做不到。 “雁回,虺柏是世间罕有的致命木属妖物,对他人,也对你。”熟悉又模糊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温雁回闭着眼,身体里的东西在往她的皮肉骨髓里钻,甚至有一些已经蠢蠢欲动的爬上了脖颈,“虺柏种子寄生在你体内后,它便每时每刻都在吸取你的血肉和法力供养己身,等它自认能够将你完全吞噬的时候,便会将须条攻进识海,试图湮灭你的神智,变成它向外攫夺更多养分的工具。 “你越依赖用它杀敌,反哺于你的养分越多,它生长的越快。所以不到万难之时,千万不要动用。到了那时,你要做的便是谨守心防,待它露出疲色意欲退缩时反将它的灵智吞噬,如此方能将它的神智抹灭,真正变成你的臂助。” 虺柏性属极阴,恐怕谅谁也没有想到,刚生出气感的温雁回还没真正迈入养气境,就找到了一截虺柏的天敌。它正是感受到了至刚至阳的金乌木的威胁,才如此急不可耐的想要夺走这具已经被它选中的身体。 虺柏的卷须在身体各处扎根下去,从足尖开始身体慢慢陷入不受控制的僵硬,阴冷的气息深入骨髓,让温雁回以为自己坠入了冰窟。 她模模糊糊的听到身外有些什么声音传来,却怎么也听不清,刚想凝神去分辨,就感到双耳一阵撕裂的疼痛,紧接着便感觉不到了。 意识很快陷入了混沌的黑暗,温雁回迫使自己回想些什么,不能沉醉的睡去。 从将虺柏种子放入右臂的那时开始,它诱发了温雁回的气感,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吮吸血液。身体的亏空让她不得不大量进食,却还要抑制住自己不能让黎玖和刘长青发现异样。 虺柏散发着渴望血肉的气息,逼迫温雁回将它的卷须放出体外,即便小林镇里只是一群祖祖辈辈生活在灵衰之地的俗体凡胎也让它垂涎万分。 刘长青已经是道台九重的修行者,而黎玖足够弱小,身上本命灵光的旺盛气息让虺柏馋得每日发狂。 气血两亏之下,温雁回一日日的失去气力,身体里的折磨让她步履维艰,最终崩溃。她终于向虺柏妥协,听着山寨里的惨叫,虺柏满足的向她送入大量血气精华强壮身体,吃饱了一般缩在她的右腕里,不再向温雁回索取。 可是身体却一日日的变冷,温雁回知道它是在潜移默化的熟悉掌控,她高估了自己的坚忍和毅力。 “雁回,愣着干嘛?快进来。”温和柔旭的声音传来,温雁回回头循声望去,身材曼妙的女人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快落雪了,天气冷,莫要冻着。” 入目是熟悉的小楼,屋外的蓝楹树依旧是亭亭华盖,上边覆盖了一层还未化尽的小雪。衬得枝叶绿莹莹的好看。 阿娘。 温雁回血液都要凝固,她愣怔的看着那张依然美丽的脸,自己却不复是五六岁的稚子模样。 即便知晓这一切不过是虺柏营造出来的假象,温雁回也不可遏止的沉湎下去,手指触摸到女人的肩膀,是温热的,就好像真实的存在着。 “手怎么这样凉?快回屋暖暖。”女人的手将温雁回的手温暖的包裹起来,放在唇边亲了亲,眉眼里缱绻着万种柔情。温雁回点了点头,顺从的跟着她向门里走去。 “喵!”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温雁回浑身一个激灵,将手从女人的手里抽出来,回头去看。“哪里来的野猫?”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再度伸手去牵温雁回。 “雁回!”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温雁回转过身去,向着远离小楼的方向看。 她已经死了,现在与你双手相握的这个女人,她死了,死在你的面前。是因为你才魂归他乡,是因为你才香消玉殒。 有人在温雁回耳边絮语,她露出笑容,轻轻的松开了女人的手,坚定又缓慢的往门外退去。 女人的身影逐渐拉长变细,最终变成了十数条细嫩柔韧的卷须,向着温雁回卷袭而来。 就在卷须倾巢而出的时候,温雁回看到了被它埋藏在最深处的核。 她开始拼命的奔跑,即使身体上缠满了致命的卷须也挣扎向前,半透明的手艰难向前,一点点的触摸到那块翡翠一样美丽的晶体,用力攥在手心。 嫩绿色的菱晶上陡然燃起橘黄色的火焰,禽鸟的啸鸣中温雁回听到有一声愤怒的低吼,紧接着手里一片空虚,菱晶已经被烧得连灰烬都未留下。 暖意开始从手心蔓延到全身,缠绕着的卷须纷纷脱离下来凑在她的手边,末梢讨好又依赖的蹭着她的手指,温雁回只心念一动,那些卷须便齐刷刷的缩回了右腕,重又变成种子的模样,安分得如同不曾存在。 它已经变成温雁回的虺柏了,不再会亏空她的身体,更不会逼迫怂恿,日后自然可以使用法力和其他材料喂养,并且只忠于她一人,至死方休。 寒冷随着身体的掌控权一同回到手中,温雁回勉强睁开眼,只感到喉咙焦渴的厉害,身子一动也动弹不得。方才她和虺柏以身为战场,早就将这几日将养好的身子又拖垮到极致,不过好在只此一回,再无他虑。 黎玖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是熟悉的焦灼和担忧。 许是当时逃的匆忙,又被他们寻到了什么物件儿,十岁那年遭了巫卜毒筮,这个小傻子也是这般一直陪着,任谁拉也不走。不过好在那东西关系不甚紧密,硬撑了两日效用便尽了,并未伤到根本,反而借此又断了几分因果,也算因祸得福。 阿酒小傻子,你不知道方才但凡差错一点,就会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给我殉葬吗?虺柏之灵心心念念你的血肉很久了。 温雁回抓住黎玖的衣襟,贪恋着她身上传出的温热不愿松手。 阿酒身上总是暖的,像迷途里的一点指引光辉,让人欲罢不能。 阿酒。我只有你了。温雁回将头靠在黎玖单薄瘦弱的肩膀上,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为之。 你信赖我吗?现在是,以后还会是吗?或许我们终将形同陌路,或者背道而驰。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曾有人说这词太哀,以此为名,难得善终。可事已至此,哪有什么光景可言,哪有什么好路可走。 阿酒,趁你还愿意的时候,多抱抱我。 我好冷。 第11章 乘船湖上 接下来的两日温雁回一次也没有下楼,但身体倒是逐渐好了起来,第三日清晨已经可以靠黎玖扶着下地走动。 也好在如此,不然就要黎玖背着她上船了。 “雁回,慢点儿。”黎玖小心的搀扶着温雁回下楼梯,极耐心的随她一阶阶的往下。 今天是五羊丙号开往五羊城的日子,客栈里熙熙攘攘聚了很多行商,也有些行路人,都在等着用过早饭便去赶船。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傻敦敦的,连扶也不知道来扶一下。”耳边传来颇有些艳羡的嗔怪,黎玖小心将温雁回扶到刘长青占着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向小二要了些清淡的早点,才循声望去。 女人的肚腹已经鼓了起来,看来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颇有几分姿色,身边的男人满脸憨厚,拎背着沉重的行李,颠颠跟在媳妇身后。 黎玖穿着一身靛蓝的男装,身量又比同龄人高些,头发为了方便也束了起来,又搀着身子娇弱着浅绯裙裾的温雁回,远远的看去竟好似是一对恩爱如蜜里调油的年轻夫妇。 “那分明是个小姑娘!”男人憋了半天,才低声辩解一句,反而被女人揪了耳朵骂:“你还不如个小姑娘体贴!” 温雁回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些儿笑容,颇有些促狭的瞥了眼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黎玖,凑在她耳边轻轻:“相公,妾身腰疼。”黎玖大窘,耳根子都快烧红,又顾及温雁回身子虚,只是轻轻的推搡了她一把:“雁回,你还闹。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温雁回笑得快要伏到桌子上,才反应过来的黎玖只觉面如火烧,好歹小二端了早点来“救”了她,埋头喝粥任温雁回再怎么逗弄也不吱声。 “乖乖,好大的一艘船啊。”吃过早饭,三人随着人流一起走到码头,黎玖看着足有三层楼高的木船,惊奇得就差张大嘴巴了。那船的船首雕刻着一只巨大的羊头,双角笔直尖锐的指向天空,船身涂了一层清亮亮的防水桐油,连木纹都清晰可见。 “等你哪日乘坐飞舟,才知何为浩大鬼斧。”刘长青瞥了一眼神情丝毫未变的温雁回,从书箧里摸出三张船票递去,却遭了一声阻止:“猫不能上船。” 宝儿的尾巴翘了起来,嗖一下窜到黎玖肩膀上搭着,灰蓝色的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那个船夫。“猫……猫是通灵邪物,若是上船,要遭湖神发怒的!”船夫被她盯的浑身发毛,拄着船桨强站稳了脚跟,声音都有些发颤。 “不过是一只猫罢了!上便也上得,说不定还能帮你们船上捉几只鼠呢!”三人这一堵,后面排成长队要上船的人便不干了,其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引来一阵附和。 “这,这……”船夫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旁边的伙伴,却看见那边的人当没看见一般,假意做着自己的事。他心里暗骂,却还是不情不愿的收了船票将三人迎上了船。 卯时二刻,似乎船上的人都到齐了,船主一声悠长的吆喝,数十个船夫齐齐划桨,木船晃晃悠悠的划开水面,向着远方游去。温雁回还很虚弱,吹不得湖上的寒风,黎玖心里纵然有百般好奇,也忍住了陪着她在船舱里。 木船一层是个广阔的厅堂,里面像客栈一般摆了桌椅板凳,船身极稳也不虞滑脱。二三层则是为客人过夜准备的舱房,靠近船头的位置留出些许,加上护栏供行人攀依观景。 “阿酒,舱里颇有些味道,我们出去走走吧。”温雁回突然启唇,看着黎玖坐不住的蹭一下站起身,似乎也就忘了身体的难受,小步小步偎着她在甲板上逛。 “潼湖已经这么大了,船要走两日一夜,不知书上所说北冥大泽又是何等场景。”黎玖看着前方,却只有白茫茫的水波起伏,阳光下波光粼粼,引得不少湖鱼跃出水面扑腾,“那恐怕是走一年也到不了彼岸?” “潼湖不过是个小湖,北冥大泽没去过,但便是云雾泽也足够大了。”身后突然传来声有点儿熟悉的声音,黎玖回头,就看见那怀着身孕的女人走了过来,扶着栏杆,“小郎君可要听听?” 黎玖转头看了看温雁回,似乎没瞧到什么不妥,也就放下心来:“还请姐姐解惑。”“小嘴儿真甜。”女人好像很是受用,笑了声,“云雾泽中云蒸霞蔚,雾气闫然,水波浩渺,更有数百岛屿星罗棋布,花鸟鱼虫不一而足,传言其中还有仙山仙人哩,要不要跟姐姐去又玩些儿时日?” 那不就是修行者?黎玖在心里念了云雾泽的名字,心想日后一定要和雁回去看看。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刘长青的青衫出现在甲板上,他似乎不悦黎玖玩心太盛,恐牵扯温雁回伤寒再起。“没有的刘夫子,雁回说船里太闷。”黎玖有些儿委屈,眨着眼辩解,温雁回配合的点头,这才抹去刘长青面上些许薄愠。 “咦,鹿鸣书院浩然人间卷的味儿。”女人突然仔细闻了闻,目光落在刘长青身上,神色从逗引小辈的散漫变成了略微肃穆的认真,手捏了个诀轻微点了点,“琅琊派李欣儿,师从金铃真人。不知是哪一位夫子当面?” “原来是金铃真人的高徒,不才刘长青,添为鹿鸣书院一夫子。”刘长青的双手拢在袖中也隐晦的一拱,稍稍有些放下心来,站在黎玖和温雁回身前,“小儿无知,还请李姑娘莫怪。” “怎怪,怎怪,有趣的很呢。想来刘夫子是送这二位小友明年入学的吧?”李欣儿的神色却并未放松多少,依旧还是带着些儿警惕,她的夫君此刻也到了身后,默默的站着也不吭声,“外子王承恩,亦是琅琊派人。” “正是。”刘长青似乎并不愿多过交谈,只依礼数随意扯谈了几句,便带着黎玖和温雁回入了船舱。 “刘夫子,琅琊派是什么地方啊?是在云雾泽里面吗?”刘长青刚关上船舱的门,黎玖就急不可耐的问,“还有,金铃真人是谁,是男是女,很厉害吗?还有还有,什么是浩然人间卷?刘夫子你身上有什么味道么?我怎么从来都没闻见?” 刘长青坐在木凳上,似乎有些头痛黎玖这一连串儿问题抛出来不知该先回答哪个。 “东崖州上的修行地分为书院与宗派两种:书院秉持儒家道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寒窗苦读或游学四方,心怀天下苍生黎民,行那入世之途。而宗派则诵经读道,‘一日清闲一日仙,六神和合自然安,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飘逸出尘、清净无为,求仙问道只为己身,走那避世之路。 “鹿鸣书院是东崖州最大的修行地,却不是唯一,更不行欺压之事,所以东崖州上存有许多宗门和略小的其他书院,琅琊派便是较大的一处宗门,立道于东崖州第一大泽云雾泽中,亦是修行界口碑不错的正道势力,与书院相交不恶,算得同道。方才周围凡人众多不好行全礼,便只得隐晦行事。琅琊派金铃真人,声名并不显赫,我亦没听说过,只是那位李姑娘已有师承,行走在外遇到同道,报上尊师名号,遵从礼仪罢了。” 黎玖听得似懂非懂,小声嘟囔了一句学道也挺好的,没成想被温雁回敲了一记。 “至于浩然人间卷,是书院修行功法之一,须得黄芽境后方可选择,现在便不要肖想了。”刘长青瞥一眼黎玖,轻飘飘一句话堵上了她的嘴,“东崖州外,还有一种修行方式,是为世家,以血脉为连系,一个庞大的世家便称得上是一座书院或宗派,又因有血脉相连,相互之间关系更为紧密。世家修行以西崖州最胜,几乎不存书院与宗派;东崖州最衰,往往是依存两者存活。 “书院每十年一开,明年恰逢入学之年,数日前怕便是哪个世家的小姐和家奴,也是去书院的。那个家奴修为很高不在我之下,还是个符师;李欣儿二人夫妻一心,也不可小觑。我若孤身一人自然无甚好惧,只是带了你们俩需要护持,便显得有了破绽。这两日一夜,怕是有些不好过。”刘长青伸手捻了捻长须,冲黎玖叮嘱,“这几日收些性子,不要往外跑的太频,你二人生了气感尚不知如何遮掩,日后行路遇到的修行者会更多,小心被些心思不正之人害了去。” 黎玖点头,方才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乘船的新鲜感也退去了,更何况她还要照顾雁回。 “不过也不必太拘束,五羊城中有一处飞舟的暂落点,他们应当会转乘飞舟,我们依旧步行,再遇的机会不大。”刘长青又叮嘱了些其他事物,直至天色将暗才出了门回他自己的船舱去,只是依旧留下宝儿没有带走。 温雁回咳了几声,似乎还是在甲板上吹风受了凉,又在床上躺下了,黎玖好说歹说连蒙带骗的保证,才用一顿美食哄着宝儿跳到她怀里去给她暖着,自己则出门去取些饭食和暖汤来。 “今日那身量略高的小姑娘神情机灵,想来是个好苗子,可惜那刘儒来的太快,不然再过片刻,就能迷到手里带回门中去了。”李欣儿坐在船舱里,颇有些懊丧,“可恨,着实可恨!”“我看哟,悬。”王承恩拿着杆没塞烟丝的烟锅,狠狠吸了一口似乎在过瘾,“你没看见她旁边有些虚弱的女娃娃么?再给你一个时辰,也蒙骗不了。” “哪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男人!”李欣儿忿忿,一伸手揪了他耳朵,惹得王承恩丢了烟锅讨几句饶命,这才心气顺了。“媳妇儿别气,左右是个本就过不来的人,别伤着宝宝。宝宝重要,宝宝重要。”王承恩嘿嘿笑着,手轻轻的落在李欣儿的肚皮上,眼睛都快笑眯成一条缝,“咱们宝宝,肯定比她厉害的多了去了。” 第12章 风雨夜,曼歌声 夜色渐深,温雁回多喝了碗驱寒的姜汤,酉时刚过便躺下睡了,黎玖却精神得很,将桌上油灯挑得稍微暗些,头回真正闲散下来,心里一动拿出怀里那本封面无字的小册子,放在桌上翻开第一页。 “以太极自然而修,参日月流转之奇,夺天地造化之功。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书页翻动,黎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在书页上默读下去,只觉得眉心有些刺痒,腰间的小葫芦也开始变得滚烫。 “以剑御气,以修内功而参天地自然。气者,曰神曰空,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机兆乎动。机之动,不离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剑舞气动四方,剑影漫若流光,所到之处若炎风之狂扫,波及之地若焰雷之轰鸣,若天宇之暴烈,威迫山色沮丧,天地低昂。”黎玖越读越是激动,急不可耐的再去翻,却发现薄册已经见底,最后一页上没有文字,只是用笔模模糊糊的勾勒出了一片流光,正中央有一道极细的墨线,似乎裹挟着无尽锋锐想要破纸而去。 这书册不像是残本,更不像普通书籍那般完整,零零碎碎让人摸不到头脑。一遍读完,小葫芦也没了声息,黎玖再翻开来第一页,却发现上面的字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赶紧再往后翻翻,连最后一页那意味不明的画也不见了,只留下几张陈旧的纸页,黎玖再碰一碰,在桌上老朽得碎裂开来,遭风轻轻一吹就变成了一地纸灰。 好在已经都记下来了。黎玖略有后怕,将灰尘扫在角落里堆积起来,吹熄了油灯躺上床去。 “空非常空,不空之空。”虽然躺下了,黎玖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些字儿,纵使隔着一层中单也能感到腰间小葫芦又开始发烫,那热度几乎要将棉被点着。 “轰!”船外突然炸起一声雷鸣,黎玖被惊了醒,拉起舷窗往外看了一眼。 潼湖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大片大片厚重的黑云,乌泱泱的将天空全部遮蔽起来,阴沉的天色仿佛抬手可触。湖上风声大作,狂风卷起湖浪拍打在船身上,不少颇高的浪头高过了船舷,拍打在一楼的甲板上,将木板濡湿成滑溜溜的难行。 “各位客官,今夜风雨太大,船走不了喽!只得下了船锚,在湖心待上一夜,等风浪缓些儿再走!”船家在船头喊着,也有服侍的下人挨个敲着舱门,半带愧疚的毕恭毕敬叮嘱,生恐惹了些儿不快。 “这贼老天!”风高浪急,外加雷鸣阵阵,即便下了锚,五羊丙号也像一片轻盈落叶般狂颠乱荡,睡得再沉的人也无法入梦了,豆大的雨珠胡乱敲下来,舱里更显湿冷,船客们索性都穿戴好了保暖的衣服,走到一楼堂中喝些儿烧酒姜汤暖身,还能烤烤火。 “小郎君,又来予你妻子讨姜汤?”黎玖声音低,眉目也不尽显女气,身材更是瘦削,兼以船上灯光昏暗,管着后厨的船家女硬是仍认为她是个男子,颇带了些儿艳羡的看了眼裹着厚衣面色不虞的温雁回,心想这么个俊俏的小郎君,怎的就娶了个病秧药罐回家呢? “唔。”黎玖也不好做辩驳,毕竟她与温雁回太过亲密,冠以闺中密友已不合适了。她双手接过那碗九成满的滚烫姜汤,不成想那边的船家女又偷偷递了一个小陶罐来,草绳拴着罐口挂在她手腕上。“这是些儿米酒,清冽微甜,小郎君拿去在火上烤暖了喝吧。”船女冲她笑了笑,又转回后厨。 黎玖眨了下眼,决定还是赶紧回去,将姜汤递给温雁回喝了,看她被姜味辣得皱眉,将陶罐放在火边煨暖了倒了一点在碗底:“雁回,喝点儿?” 酒气扑面,倒也清甜的很,温雁回只喝了一碗底就面上发烧,额头细细密密的浮着汗珠,也不知是姜汤还是米酒的功效。黎玖拿袖口给她擦了汗,又紧了紧她身上的衣服。刘长青此时不知去了哪里丝毫不见身影,黎玖小声叨了句长胡子,也便就不再去寻他了。 寒气侵染得黎玖都有些冷,船外湖面上也像临湖镇一般涌起了白茫茫大雾,有些看不清湖面上的情景,只是狂风恶浪依旧。黎玖将更显滚烫的陶罐拎起来,往碗里倒了些儿一口饮尽。 黎猎户是嗜酒的,却很少醉,黎玖也从小跟着他喝了些儿,是知道自己酒量的,不怕就这般醉了。更何况这米酒本就像是略带酒味的饮品,并不上头,再经了火烤更是如同果汁,不虞有醉。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湖面上遥遥的传来哀怨歌声,黎玖凝神细听,竟与前几日在客栈里听到的分毫不差,只是那歌声更清晰几分,哀伤的曲调反复咏叹,仿佛能钻进每个人心里。 温雁回昏昏欲睡,黎玖勉强将她在人满为患的厅堂里护住倚在自己肩膀,就听到船那头传来一阵痛哭之声。 一个中年汉子手上还捏着酒碗,里面昏黄的烧酒已经被喝尽了,他拼命压抑着的哭声和歌声风雨声混杂在一起,听得更令人心里憋闷不已。 突然,那中年汉子将酒碗往桌上一敦,面上涕泗横流,大步走到甲板上,暴雨瞬间将他头脸打湿,看不见了泪痕。“如此独活,又有何用!”他发一声喊,竟然就这般纵身跃入湖中,魁梧的身子连个水花儿都没溅起,就被汹涌波涛吞没了。 船舱里的人都被惊呆了,一瞬间静谧到了极点,只能听到雨滴砸落的声响。紧接着船上就像炸开了锅,众人嘈杂着好好一条汉子,方才还在喝酒聊天,怎么就这般跳了湖。 黎玖想起自己跨到窗棂上的那只脚,对他的跳湖似乎有些明朗,脑子里却又像一团乱麻。 狂风挂了当有一二个时辰,湖上的雾气却越来越盛,一团团的围涌,连漫天墨云都瞧不见了。耳边的歌声更加哀婉凄凉,船里的人个个都憋着一股愁绪不知该跟谁倾吐。 “轰呜呜!”雷声又陡然炸在耳畔,将那歌声震得七零八落。乌云白雾将闪电遮得看不见一丝儿,雷鸣却直扑下来,没有一点挡着。“啊呀,骇死人了,骇死人了。”有胆小的船客捂住了耳朵,但船里弥漫着的那股愁绪也好似被雷声洗净了,众人脸上再看不到哀伤。 经了这些儿风波,船客们也似乎都熟悉了湖里的波涛,熬到后半夜都吃不住渴睡,纷纷回了各自船舱将睡,黎玖将温雁回搀回了舱房,自己躺在床上却半分儿也睡不着,只得又下到空无一人的船舱里,就着残火喝剩下的小半罐米酒。 风雨如晦,很快那点儿残余的木炭也烧尽了,黎玖将最后一口米酒灌进肚里,顺手拿起一边的纸伞撑了,站在二楼的甲板上,另一手抓着湿滑冰冷的船舷,抬头去望。 雨珠坠在天空与湖面之间,好似万千水线将天地连接起来,咚咚咚敲打在纸伞上传来油纸难承重负的声音,雨水不间断的从伞骨滑落,将她的鞋面和衣袂全部打湿了。狂风裹挟着湿寒潮意往她身上扑来,雷声重又沉寂下去,哀婉歌声再度响彻湖面。 这一回,黎玖倒不觉有什么伤心之处,许是方才米酒喝得多了,醉意现下慢慢显出。 “空非常空,不空之空。”迷雾繁乱之间,黎玖的脑海里不自然涌现出那本书册上的字迹,口中喃喃的诵读着,眼睛紧看着不停宣泄雨幕的天空黑云,似乎再也移不开。 歌声更胜,风雨狂作,黎玖终是握不住了伞柄松开手,那油纸伞顷刻被卷上了天空,狂风撕扯之下,只几瞬就被刮成了几片破碎油纸和残破竹骨,不知被裹挟到湖里哪个角落了。 雨水将黎玖的头冠和衣衫全部打湿,冰冷水渍覆在脸上顺着脖颈滑入里衣,激起轻微的寒战。 船尾又传来两声重物落水的声音,黎玖知道又有人跳湖了,却半分回屋的想法也无。那片被浓雾和乌云遮掩住的天空似乎有万般美妙,连黎玖也不知道自己驻留在此,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船舱三楼上突然激射出几枚纸符,划过雨幕笔直的往湖心落去。纸符一触湖水便燃起明蓝色的火焰,毫不畏水的往湖底沉去。 风浪更胜,黎玖几乎在狂风的呼啸声中听到了铁锚不堪重负的悲鸣,黑沉沉的湖底被那几朵火焰映照的一片明亮,黎玖低头,就看到大片大片的白骨,刚才投湖的几人也变成了其中簇新的几截,只还剩些儿布衣碎片挂在上面。 火焰缓慢又笔直的沉在湖底最大的一团阴影上,歌声猛然一断,紧接着便是几乎要将耳膜刺破的号叫。 黎玖看得分明,那是一条丈许长的怪鱼,腮边密密丛生着近百条鱼须,腹下两对鱼鳍极长,鱼头上却长了女人一般的五官,大嘴翕张发出一阵阵惨嚎,却被无数道水草缠绕硬生生定在湖底,连鱼尾也摆动不得,最终在水下化作了一团灰烬,连带着那遍布湖底的白骨,俱化作飞灰,混入淤泥。 火焰没了可烧之物,逐渐的熄了,湖底又被黑暗吞噬,风雨也不知何时停了,只是黑云还阴沉沉的压在头顶。 黎玖轻轻的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嘴唇翕动着,依旧在念诵。她腰间的小葫芦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逐渐转成了一抹极淡极悠远的天青色。 “咯!” 一道白到刺目的雷光突然劈开云层,浓厚乌云被撕裂成两爿露出了其后疏朗星光,久久没有愈合。 黎玖的眼睛变得极亮,那雷光似乎停留在了眼瞳之中,脑海里书册最后一页那细长墨线几乎和雷光融为一体,裹挟着无尽的锋锐和森寒,还沾着些儿酒气,却总是只差最后一点不能尽功。 “阿酒!”温雁回的声音穿透了愈发稀薄的白雾,那柄长猎刀突然在鞘里发出一声激昂的镝鸣,墨线和雷光陡然合二为一,黎玖觉得眉心微痛,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小白光划过夜幕,径自投进腰间的天青色小葫芦里去了。 “嗳。”黎玖回过身向温雁回走去,背后乌云散尽,隐隐浮现出晨曦的微光。 第13章 五羊城 黎玖刚洗去一身寒气换上备用衣衫时,消失了一整夜的刘长青便敲响了舱门。他似乎很疲倦,又很无奈,宝儿跳到他怀里,黎玖这才发现刘长青的手在轻轻颤抖,面色也不像白日一般红润了。 “刘夫子,你怎么了?”温雁回给他倒了一盏热茶,刘长青呷了口,又将茶盏放下,他似乎并没发现黎玖昨晚偷偷跑在甲板上淋雨站了一夜。 “临湖镇来往的行商多了,自然也会有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湖水深邃,那些剪径匪盗杀了人,便将尸首往湖里一推,临湖镇上死了人也图方便扔进湖水。即便蒙昧,人依旧是集天地造化的形体,湖底的鱼数十年吃死人肉长大,逐渐便有这一条开了迷蒙神志,将其他吃过人肉的鱼都吞了,生化出一张人面口舌来,以哀歌引诱行路人和镇民入湖,为它送上新鲜血食。”刘长青又喝了口茶水,神色有些难看,“这等开了本命灵光的非人野物,若本性纯良不曾伤人,便唤作精怪,但若像昨夜那鱼食人成性,便称作妖。这鱼在水中占据天时地利,又吞了三个血食,我一人斗不过,琅琊派夫妻连舱门都未出,最后许是那世家小姐嫌吵,命家奴灭了鱼妖。” “刘夫子你不是道台九重的修行者吗,怎么还打不过……唔唔唔……”黎玖脱口而出,紧接着就被温雁回捂住了口鼻,挥舞手臂挣扎了小半会儿才掰开。 “日后行走在外,断不可总如此口出狂言。”刘长青再度暗叹黎玖太过少不更事,本身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愠怒,“我自入书院求学至成为夫子,只研究先师圣人之言,从未修行过伤人之术,是以这一身修为如同纸糊,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刘夫子,说不定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破境呢?”黎玖脱口而出,紧接着特别无辜的抓住温雁回没来得及伸过来的手,“昨天晚上几张纸符,鱼妖咻咻咻的就变成了灰,那个车夫符师连人影儿都没见。” 刘长青面色有些难以言喻的灰暗,他似乎没什么想要说的,起身走出了船舱再无一言。“阿酒,你这话也太……”温雁回埋怨的瞅了一眼黎玖,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又坐回原位。 “刘夫子又酸又迂,我倒觉得要以毒攻毒。”黎玖一脸一本正经的说着,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拔除寒气。 鱼妖既除,湖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五羊丙号也未受到什么损伤,耽搁了一夜行程,最终还是伴着第三日的曦光抵达对岸。 下船后不是黎玖想像里的气派大城,而是和临湖镇没什么区别的小镇,码头上一溜儿马车一字排开,每一头都膘肥体壮,在寒风里打着响鼻,很是精神。 “当夜风高浪急误了诸位行程,所以船行租用了马车,免费将诸位送到五羊城去。”船老大给船客赔了不是,又将投湖三人的包裹行李按姓名往家里寄去,站在码头边上目送马车们踏踏离去。 “马车……好颠……”黎玖坐在马车里感觉屁股都要被颠成八瓣儿,车厢又低矮站不直身子,坐得憋屈极了,只感觉还不如坐船呢,颠簸得与风雨夜里的船舱也好不了多少。 “五羊城中有一座五羊书院,也是一处修行地。身为鹿鸣书院夫子,我要前去拜会,你二人可要跟去?”刘长青捻着长须刚开口问,就看见黎玖眼睛亮的吓人,“你们未曾入学,前去其实多有不妥。但凡冠以书院之名,都是尊师重道之地,黎玖你可要收敛些性子。” 黎玖满口答应,就差拍胸脯保证了,其实刘长青是半个字儿也不肯信的。 暮色沉霭之中,马车终于停下,黎玖一下车就怔在了原地。 厚重高耸的城门上包着铁皮,上面还长满了尺长的铁锥刺,城门拉环的吞口熔铸成凶恶的虎头,比黎玖的头还要大上一圈。铁灰色的城墙好像要将天都捅破,黎玖望得脖子发酸才看到最上面有几个手持□□的黑点在戍守。 “这不过是东崖州地图上一个小点。”刘长青的手轻轻落在黎玖头上似在抚慰,另一手护住温雁回,将她们拥进行商进城的队伍。 戍城的兵士全身披挂整齐,光铁甲便有十数斤重,铁枪的枪尖在暮色下泛着寒光,一见便觉严厉。相比之下,临湖镇便像个简陋的笑话。 五羊城中随处可见列队巡逻的兵士,道路宽阔至极,两侧的店铺也井然有序,抬眼一望就能看到威严又高大的城主府伫立在尽头。 “五羊城隶属淮南府,青山城隶属淮安府,都归于淮阳郡掌管,城主由秦帝国选拔出官僚任职,是城镇的唯一掌控者,似这等小城,修为应当不出黄芽境。”夜色渐深,家家户户挂在门口的彩色纸灯都亮了起来,五光十色好看极了。 “二月二,龙抬头,有舞长龙放河灯的庆祝,今晚便玩一玩,明日再说吧。”刘长青竟一反平日护崽老母鸡的模样,放黎玖和温雁回带着宝儿独自出去,只是叮嘱子夜前要回客栈休憩,养足精神明日去五羊书院。 “唬!”举着锦绣披挂的舞狮人从狮口中吐出长长的焰火,引来旁观人的轰然叫好,温雁回的脸也被火光映照出好看的红色。 “雁回,给你!”黎玖不知何时离开又从人群里挤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金黄的鸾鸟糖人,好似还冒着热气,兴冲冲的放在温雁回手里。 温雁回脸上浮现出些温和的笑容,爱惜的拿着糖人不舍得吃,被黎玖催促许久才轻舔了一口。 “二位客官,可要尝尝藕粉团子?有桂花馅儿、玫瑰馅儿、豆沙馅儿、枣泥馅儿,喜欢吃咸有椒盐蘸着,您要是好吃口辣的还有油泼辣子哩!”黎玖和温雁回被半拐半劝的扯到门店里坐下,温雁回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对面。 黎玖循着看去,街对面的空地上用木板搭了两三人高的塔架,在寒风中颤巍巍的,微倾的架台上摆着不少小玩意儿,最上头那个用红绳儿系着,亏得是黎玖眼力好,才看得见是个细长的木匣,红色锦绸上面放着一只玉簪,通体莹白,随看不清簪头纹饰,但看那玉色便知是好货。 木架周围围了一圈儿人,花费银钱买几个套圈,往自己看中的物事上扔,虽然落多中少,却热闹得很。温雁回似乎很喜欢那个游戏,团子只吃了几口,眼神儿总是往那边瞥。 “雁回,给。”黎玖从怀里拿出小半吊铜板,结了账之后全塞在温雁回手里,“我们去玩套圈吧。”温雁回略微露出了些儿惊讶的神情,紧接着收敛了,捏着钱串欢快的跑向套圈的摊位。 “宝儿你看,雁回也很可爱不是吗?今晚就别钻我怀里好不好?”黎玖夹了一个藕粉团子循循善诱,“雁回体虚,你去给她暖和暖和,这一整碗都给你吃。”宝儿翻了个白眼,懒洋洋点个头权当答应了将藕粉团子叼在嘴里吞了,伸着舌头舔了□□掌才跟上去。 不知是寒风瑟瑟还是温雁回确实准头不行,十几个竹圈下去连最末的一层也没套到,更别提放在最高处的玉簪了。黎玖挠头,摸出几个零散的大钱换了圈往最末层丢套,却也是一个都没圈中。她可是能在灌从中套准飞奔野狐的,这竹圈还比绳套要略大上一分。 这木头架子再不结实,还能晃悠得比狐狸跑得快? “子不语怪力乱神!”黎玖正纳罕,身侧后猛不丁响起一声大喝,她下意识的移到温雁回身前护住,回头去看。 男子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浅蓝色的书生长衫,左胸口用银线绣着一只白色羊头,称得上是眉清目秀,还颇有些俊逸。他身后跟了几个同样衣着的少男少女,手里拿着一柄二十三骨折纸扇,扇头合拢敲在左手掌心,方才正是他喝叫出声。 “小子,你在我摊前乱叫什么?”摊主是个四十许的中年汉子,他脸上颇有些凶恶相,站在木架前质问。“哼,偷奸耍滑之辈,还敢反咬。”男子冷笑了一声,纸扇刷的展开,猛力往他身前一扇。 黎玖看到空中乱飞的萤光陡然密集起来,拧成一个略显模糊的手掌将那摊主往旁边推过,将他顶了几个趔趄差点推倒在地。 “诸位请看。”男子大踏步向前,手掌探到木架前,黎玖明明看到他的手已经穿过了一个精致可爱的布偶,等他收回手臂时手中却空无一物,“这等小人,借用奇淫技巧骗取钱财,还自认有理。” 人群一阵骚乱,纷纷想要找回自己的银钱,却发现摊主不知何时已经卷了钱袋消失不见,一架子的小玩意儿都不要了,唯独最上面的玉簪没了踪影。 “是五羊书院的后生。”有人认出了他的衣衫,还没等众人上前道谢,他人却也不见了,留下的几人则解释称路学长奉行除恶务尽,已追那贼子去了。 众人自然一阵交口称赞,黎玖甚至看到有几个女孩的眼里快要冒出仰慕的花儿来,再看温雁回脸上,却是些浅淡的不置可否。刚刚那个手掌,就是天地灵气汇聚成的?黎玖满脑子都是他一扇扇子的动作,丝毫没察觉到温雁回牵着她的胳膊,将她七拐八弯的钻进了有些阴暗的小巷。 “雁……”黎玖回过神刚要说话,便被温雁回捂住了嘴,另只手指了指透着光亮的巷口。 “已让你赚足了半夜银钱,还敢贪昧我的玉簪?”男子声线平淡,摊主却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四周碎银大钱散落了半地,面前放着那个盛有玉簪的木盒。男子弯腰将木盒捡起,小心的吹去上面垂落灰尘,看也不看还兀自叩头的摊主,“滚吧。” 摊主大喜,赶忙将银钱都拾回钱袋,刚转身走出不几步,脖颈上便切出一条纤细血线,身体摇晃颓然倒落在地。 “鄙贱之人。”男子的蓝衫不染纤尘,沾了血的钱袋悠悠从尸体上升起飘到他面前,袋口翻覆,银钱全落进他的香囊。等他身影消失不见,温雁回才放开手,任黎玖伏着身子大口喘气。 “沽……咳咳,沽名钓誉……我要去告诉刘夫子……”黎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头上却被温雁回敲了一记。 “摊主身上有与他身上相同的味道,现在死无对证,告诉谁也不会相信你这个外乡人的。”温雁回又将她带回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上,欢笑声一如半个时辰前那样明亮,“阿酒,等到了书院,你可莫要被这种小把戏骗了。” “还是要玩游戏的雁回可爱。”黎玖小声抱怨,温雁回脸上浮了层淡红,不轻不重推搡了她一把:“我想放河灯。”“诶,哦,哦……河灯摊在那边。”黎玖冲宝儿吐了吐舌头,牵起温雁回的手往灯摊走去,“小心点儿,这边人多。” 第14章 变故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刘长青就将还在会周公的黎玖叫醒。他的胡须梳洗得整齐光洁,比头发还要顺溜几分。 “刘夫子的胡子十年前就这么长。”黎玖想起刘长青刚来小林镇时自己还跃跃欲试的想要剪,结果被结结实实打了几十下手板。刘长青瞪了她一眼,捻着长须带着她们往外去。 五羊城背靠丘山丘水,因五头神羊代领先民来此居住而得名,五羊书院正建立在丘水之侧,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虽然风声依旧略带料峭,但丘水早将河岸滋养出青翠绿意。 黎玖看着高大的白石门楼,腹诽还以为他们要在门上也刻一个羊头。河岸边有身穿蓝衫的男女对坐读书论道,亦有些许在岸石独坐垂钓,怡然自得。 刘长青在桥前又整束仪容,方要抬步,西北侧突然传来一声清脆雀鸣,他停下步子,有些疑惑的抬头去看。 一只仅巴掌大小的青色小雀极速坠落,翅膀扑闪着在刘长青面前骤停,它的尾羽比身躯还长,两只小巧的爪子上抓着枚卷作条形的纸笺。刘长青将那纸笺摘下,小雀儿在他身旁盘旋,短促鸣叫了几声,最终落在宝儿背上不走了。 刘长青的面色陡然变成了震惊,他手一松,那纸笺就无火自燃,在半空化作飞灰。 “刘夫子?”黎玖不明所以,很想伸手去逗那小青雀,最终还是忍住了。 “书院提前一年收录门徒,正式开院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我们不能步行前去了。”刘长青神情有些难看,又有些忧心,“还好我们并未离开五羊城,可以搭乘飞舟前去京都。” 终于可以不用在路上耽搁一年时间了?黎玖有些欣喜,可看着刘长青的面容还是没敢真的表露出来,只是眼角的笑意已经掩盖不住。 五羊书院自然是去不成了,三人身无他物,连客栈也没回便直往五羊城西南侧去。刘长青在一座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小木楼前停下,好似是个酒楼,堂门开着,里面半个人影也无。 踏过门时,走进临湖书社的感觉重又袭来,耳边突然变得有些嘈杂,眼前人影攒动,有大半都是儒生打扮。他们看到宝儿头上的小青雀便止住了声音,恭敬的向两边退去,露出一条笔直通向内部的道路。 黎玖没有发问,只是沉默的跟在刘长青身后,看着那青雀飞到柜台上,不见刘长青掏钱,后边的伙计便拿出三张薄纸将他们迎往后院。 视野陡然开阔,草地茂盛得如同初夏时分,数艘比五羊丙号大上数倍的楼船映入眼帘。那些楼船雄壮威武,比五羊城的城墙还要高,船身上流淌着细密的深绿色纹路,在两侧描画出禽鸟一般的羽翼。 伙计将三人带上其中一艘,船上空无一人,空旷得令人害怕。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吗?黎玖抬头无声的问刘长青,她已经感到船身有些震动,似乎马上就要腾空而起。 船身突然一顿,舱门划开,又是三个人影出现,正是在临湖镇上遇到的世家小姐。她们有些气喘吁吁,脸上还带了些庆幸。 飞舟颤动的频率越来越高,伴随着轻微的“啵”声,船身两侧展开数丈长的一对青铜色羽翼,其上流光溢彩,每一道纹路都华美到极致,却毫无实体,引得黎玖想要仔细看清。明亮到刺眼的萤光让她眼中只剩下白色无法视物,眼角红得就要滴血。 “‘观’而非‘感’,可以自控之前,不要再注目那些灵气斐然之物。”刘长青拂袖将黎玖的眼睛遮住,好半晌后才放下。黎玖面带泪痕,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她几乎想要把眼睛抠下来,“你的眼睛有些神异,修行时要多加注意。” 黎玖点了点头,依旧捂着眼睛不罢休,温雁回将身子侧了挡住她的身形,为她擦去眼泪,温热的手掌覆在眼上给她暖些:“阿酒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似乎是缓过气来,那边的世家小姐微提裙边,走到刘长青面前乖巧而柔弱的行了个后辈礼:“小女岑若烟,当日在镇上有眼无珠,不知夫子身份,有失礼仪,还望夫子恕罪。” 刘长青道一句无妨,似乎有什么沉重心事,岑若烟看了出来,便顺势告退,探究而审视的眼光落在黎玖和温雁回身上:“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温雁回。这位是黎玖。”温雁回应话,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冷淡,更不存许多热络,“今日相识,幸甚至哉。” 岑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名噪一时的大符师,可惜故人已去,留下的家典传承再无人能看懂,简而言之便是子孙不肖,等到岑若烟此辈,家传已不足十一,好在蒙受祖荫在京都尚有些门路,不然此次进不了鹿鸣书院便要十年之后,那时再说什么也晚了。 “据说鹿鸣书院提前启门是因为帝子羽。”岑若烟似乎对京都很是熟稔,她跪坐在垫子上,每个动作的细节都透着家学渊源的优雅,“帝子羽乃是陛下四子,出世十余日便可言语,一岁时书法遒劲有力,深得陛下喜爱,坊间有所传闻帝子羽是神明转世、天赐恩惠。明年帝子羽便十九岁,过了最佳的修行时日,所以……” 宝儿的尾巴不轻不重扫在岑若烟的腿上,她的神情有片刻凝滞,紧接着又变得若无其事,只是眉宇间有些难耐的痛楚。岑若烟话锋一转,不再谈论帝国之事,只是说些风俗人情,听得黎玖连眼痛都快抛到脑后,就差凑她身边去了。 “黎姑娘,你这个小葫芦怪好看的,可以让我拿近了瞧瞧么?”岑若烟的目光停留在黎玖腰间的天青色小葫芦上,状似随意的提起。黎玖睁开还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这个外表比温雁回还要柔弱精致的少女,扬了扬下巴拒绝,甚至连那些有趣的故事也不要听了,半倒在温雁回肩膀上。 岑若烟神情微妙的僵硬了,气氛凝滞让她圆不了场,温雁回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起身搀着黎玖借口养伤,向刘长青通告一声便在船上仆侍的带领下进到上层去了。 “雁回,我不喜欢她。”刚关上门,黎玖就轻声的开始抱怨,“她的余光一直停在我的葫芦上,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如果真的给了她,恐怕要都要不回来了!” “下回不要这么强硬,免得很多人心思狭隘,反而与你为敌。”温雁回给她倒了杯热茶,似乎对黎玖这回的聪慧相当满意。“雁回怎么懂那么多。”黎玖倒在床上,只感觉像是陷进了一团棉花,柔软的触感是从未享受过的。 “阿酒你就是懒得动脑子。”温雁回伸手不轻不重的点在她脑门上嗔怪,将她的衣襟拉扯试图掩住小葫芦,“其实外面的事情,和小林镇里的一般无二,多留心一些,自然什么就都知道了。” 黎玖冲她吐舌头做鬼脸儿,将脸埋进柔软枕头里,一副我不听我就不听的模样。温雁回好气又好笑,将她从床上扯起来:“你这般闷着,何时才会好?” “雁回亲亲眼睛就好了。”黎玖坐在床沿一手托了腮帮,另一手扯着温雁回衣袖软声,闭起眼睛一副准备好了的样子。温雁回愣了下,俯身将脸庞和她凑得极近,她能看到黎玖脸上细微的绒毛,还能感受到肌肤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 温雁回犹豫着,腰已经有些弯得酸痛,黎玖的睫毛轻微扑闪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睁开眼睛显露出疑惑的神色。 比蜻蜓点水还要轻缓迅捷的吻落在黎玖唇上,黎玖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温雁回紧接着在她双眼上各亲了一下,直起身若无其事:“亲好啦。” 刚刚有什么东西落到嘴上了……黎玖睁开眼感觉唇上有些痒,但又不像是风刮出来的。难道说是虫子?可是也不像啊……她抬头看了眼神色无异的温雁回,抬手轻轻摸了下嘴唇。 算了算了。黎玖想得眼睛又开始疼,索性倒在床上补眠。温雁回瞧她真的睡了,手将鬓发别到耳后,露出已经泛红的耳根,又赶紧放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坐在桌边,出神的看着黎玖的背影。 “阿酒小傻子!” 第15章 刘长胡子 面前是浓墨般的黑暗。 黎玖伸出手去,身前空无一物,脚下也轻飘飘软绵绵的,试探着往前走一步却如履平地。 这是哪儿?黎玖低头,却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茫然的向前走着,恐惧逐渐填入心底,让她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呲”轻微的震响在此刻显得响亮异常,黎玖猛然转过身去,只看到一曳纤长而明亮的白光在空中消散,连黑暗的半分都未划破。“嘶忽”这一声颇有些低哑,黎玖抬头,一点狰狞血光直冲她眉心而来,快得她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及,待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在她眉心三寸前消失不见了。 再下一瞬,黎玖睁开眼,对上的是已经熟悉了的床顶。 自从伤了眼睛,这个奇怪的梦便每夜出现,只是一次比一次时间短,如今双眼完全大好,竟只看得两道光芒一次了。 “阿酒,你看。”温雁回站在窗边正看着什么,发觉黎玖醒了,微微侧身向她招手。 天光正好,湖如新月出现在远处,隐约还能看到湖边几顶灰檐,白色的阶梯在湖畔山上盘旋,葱茏绿荫之中亦有白墙灰瓦。 “那是云台道馆,想要拜入鹿鸣书院的学子都在那里暂住,若是有外派之人前来书院拜访,也是居住此处。”温雁回的眼里闪着期盼的光泽。“那书院呢?鹿鸣书院在哪儿。”黎玖几乎要将头探出窗外,睁大了眼睛看也没瞧见更多。 “这里就是鹿鸣书院啊。”温雁回忍笑将她拉回来,“鹿鸣书院纵横千余里,藏于群山苍莽之中,云台道馆虽是外沿,但以我们现在的目力,能看到云台道馆便早已是踏入书院所辖了。” 黎玖一脸懵逼。这,这还是大山里呢,怎么就进了书院呢?她还以为,鹿鸣书院会像是五羊书院那样,一排一排的房子聚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个做学问的地方呢。 等黎玖将行装收拾好了,飞舟已经一阵轻颤落在了新月湖畔。 云台道馆已经人满为患,可怜黎玖这个头回见大场面的山野之人,刚好的眼睛都快要看不过来了。 “庆隆一百三十六年二月十九日……雁回,庆隆年是什么年?”黎玖看着一本颇像日历的本子挂在墙上,悄悄跟温雁回咬耳朵。 “村野之人,难登大雅之堂。滚出去!”一阵掌风袭来,黎玖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了滚地葫芦,直接从屋里跌滚到外面空地上,浑身尘土不说,脸上还被剐蹭出数道细小的血痕。 黎玖从未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人,她擦去脸上的灰尘,抬头望声音来的方向看。那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额头上戴着金红色的鹤纹摸额,脸上带了些厌烦和蔑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鹤纹。是荣国公世子。”刘长青面色有些难看,他快步走到黎玖身边将她扶起,又拍去她身上的尘土,低声说道,“勿要生事。” 勿要生事?刘长胡子,明明是他欺负人欺负到头上来了!黎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有些忿忿的埋怨了刘长青一眼,回到屋内跟温雁回一起继续排着队伍慢慢向前。刘长青沉默的护在二人身侧,他朴素的青衫上显露出一只俊逸的白鹿,让那个还想叫嚷的世子不满的闭上嘴。 即便只是最普通的夫子,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挑衅的。 “黎玖,温雁回,淮阳郡小林镇人。务业学子。”刘长青对着条案后的男子说道,“无师承,担保人……无担保。”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刘长青,他的面容上浮现出略微的惊讶,但是终究未发一言,只是将面前蓝色封皮的书册合上,重从旁侧拿了一本黄色封皮的书册新翻开一页记录。 黎玖看得真切,上面只有寥寥的数个名字,有些还已被墨笔粗重的划上了横杠。 “廿四日清晨,请在湖畔乘舟入学。”男子将那些记好了,从旁侧取出两套叠放整齐的袍服,还有两本颇有些厚度的书递给黎玖和温雁回,“务业学子暂居道馆之西,还请自去。” “黎玖,雁回,我自要回去向老师禀告,若不得破境,恐怕无望再见。黎玖,进了书院,万万不要意气用事,需三思后行。”刘长青将她们领出屋舍,日光正好,黎玖看到他的鬓发有了些斑白,面容上也浮现出老态。 “刘夫子,你不是夫子么,难道不教书?”黎玖疑惑,却换来一句日后自会知晓,眼见得刘长青转过身去就要消失,黎玖将袍服往温雁回手上一放,突然囔囔起来:“刘夫子,你看看这是啥?” 刘长青疑惑回头,应对他的却是一抹雪亮的刀光。胡须纷纷扬扬,刘长青还震骇的时候,黎玖已经给他下巴上又补了几刀。 “刘夫子,你蓄胡须真的很难看。”黎玖将短猎刀刀刃上沾染的胡须碎末吹掉,又好好擦了几下才收回鞘里,“你看看,现在剃了是不是顺眼一点儿?还有,肉真的很好吃,总吃菜会把人吃笨的。” 刘长青伸手,留下的胡茬因为甚少修剪而显得柔软,手摸上去像是摸到了头发。他看着地上垂落的胡须,头颅突如其来的轻松让他有所不适。 蓄须已有十九载,黎玖几刀下去,似乎将他的生活和过去都切断了一般。 修为毫无寸进,每日不过虚度时光,除了一点点变长的胡子,生命毫无意义。 “长青你太拗,又太直,遵循礼数到了极致,便是另一重罪过。不若暂时离开学院,十年为期到外面走走,看看些别的。希望你归来之时已经明悟道理,成就开脉。” 过去种种不过沉疴,再遵循礼数又如何,书院依然要被权势所迫,不得不做出妥协。 原来并非不知,只是不想知、不愿知。 “刘夫子,你咋了,你可别打我啊喂!”黎玖觉得刘长青面色似哭非笑有些不对,赶紧一溜烟儿的跑到温雁回身边,被她拧了一耳朵。 “没什么,我很好,很好。”刘长青露出一点笑容,宝儿跳到他脚边,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叫着。 刘长青转身向着山林之中走去,每落下一步身上都有青色的微光浮现,他的头顶逐渐显露出五条有些虚幻的光带,随着他的步子变为殷实的翠绿色,从中传出整齐而锵然的诵读声,最终没入他体内。 “开得五脉!浩然人间卷最多不过六脉,以五脉成就圆满境界,这位夫子是何许人也?”“不知,不知。但未入开脉便能做成夫子,想来也是当年俊杰。”“是哪位老师门下?” 周围浮现出嘈杂的议论人声,黎玖有些茫然,紧接着温雁回拽着她的衣袖,费了不少气力才将她拉出簇拥的人群。 “刘长胡子……哦夫子现在没有长胡子了,刘夫子怎么啦?开脉?”黎玖被温雁回拉到屋后,看着她一脸茫然无措。“你那强刮胡子的几刀,算是给刘夫子把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纱给掀开了,他要好好谢谢你,只不过……我们没有靠山,现在站队,会把两个人都搭进去的。”温雁回给她拭去衣摆的尘土,顺便捂了她的嘴不让再发问囔囔,“有这问的功夫,不如好好把书看看,至少要弄明白,书院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院不就是书院吗……还咋回事。黎玖摸不着头脑,硬是被温雁回拽走了。 第16章 务业学子 庆隆一百三十六年二月十九日夜。 “秦帝国在东崖州立国已有近万载,如今是二百多代孙,具体名姓和位次不会公之于众,但庆隆是这一代秦皇上位年号,东崖州以此纪年,但仍有一套公用纪年,太过繁琐,平时也用不太到。”温雁回手里的书卷成一卷,轻轻的敲在黎玖头上,“你今天下午的话,可是对庆隆帝大不敬。” “一个鼻子两只手,皇帝也是人。”黎玖嘀嘀咕咕一句,躺在床铺上仰面看书。 鹿鸣书院对于有修行资质的学子是来者不拒的,不论是什么样的身家背景都可入学,不过有家财的自然每年上缴一笔不菲学费,穷苦人家的孩子要么依附权贵势力,要么作为务业学子入院。学院上午讲经诵典、教导修行,普通学子在剩余时间尽可修行娱乐,但务业学子下午便要为学院做活以偿还学费。 鹿鸣书院学制十年,十年内若能到达道台境,并且行为符合书院规矩,才算从书院毕业。书院的毕业生是块活生生的金字招牌,秦帝国稍微重要些的官员都必须用书院出来的人,也只敢用书院出来的人。 “嗳,雁回,你说那个帝子羽,来了没啊。”黎玖很快的将那一本介绍和戒律翻完,趴在床头问,“他会不会也像今天上午那什么公的世子一样,拿鼻孔看人?” “荣国公世子许建昌。”温雁回下午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好像什么都打听好了,“荣国公一直是秦九公中最坚定的皇派,家族徽章为单足云鹤,看他的抹额你便知道。许世子有些傲慢狭隘,荣国公世代都有将人分三六九等的习惯,算得上是最瞧不起务业学子的势力代表。” “小心眼儿瞧不起人。他那些能耐,还不是他爹给的。”黎玖翘腿,揉了揉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投胎投的好,也是本钱,你少酸。”温雁回敲了她一记脑瓜儿崩,“务业学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 “砰砰砰!”屋门突然传来拍打声,黎玖跳下床,疑惑的走去:“来了来了,不是你家门,拍这么用力。” 屋外站了几个也穿着学子袍服的年轻人,看面容比黎玖和温雁回年长许多,人多势众,看不出来意。 “诸位学长,请问有何贵干?”温雁回的手搭在黎玖肩膀上,从她身后半探出头来。 “你们是今日新进的务业学子?”为首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似乎也没料到会是两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九年生蔡英武,也是务业学子,这次书院提前招生,便将我们拢了来帮忙。听说有新进的务业学子,便来打个招呼。” “多谢各位学长学姐,请进来喝杯热茶。”温雁回很是乖巧体贴的应了,微微侧身想将她们迎进,却被蔡英武急忙摆手婉拒:“不了不了,天色不早,你们好生休息,过几天真正入学便要忙起来。” 没等寒暄几句,蔡英武便要走,他面庞有些微的抽动,似乎不忍,腮帮咬得紧了些,临离开前低声又有些愧疚的说:“还请两位学妹,入院后多坚持一段时日。” 房门紧闭,黎玖有些摸不到头脑,扯了扯温雁回衣袖:“雁回,这群学长来做什么?” “鹿鸣书院不是普通的学堂私塾,十年一度开院,十年一次毕业,但是这一次全都给打破了。务业学子是可以中途转为普通学子的,只要对某些能够支付学费的势力投诚,变成跟班一类的人物,就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役。”温雁回指了指手上的书,一副让你不好好看的神情,“女孩子么,身娇体软,也许是更不容易忍受得住吧。” “他们瞧不起人?”黎玖刚想囔,就自个儿又捂住了嘴。天知道这些修行者能不能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温雁回似乎很满意黎玖的自觉,将灯花挑亮了些:“还记不记得小林镇上的张木匠和王屠户?他俩本来可是要变成亲家的,可就是为了一口猪的彩礼钱,现在两家老死不相往来,还连带着儿女反目成仇。小林镇上没有权势逼人的富绅,但鹿鸣书院里可有的是。这片平静的水面下全是择人而噬的乱流,但凡搅进他们争斗的漩涡一点儿,可就这辈子都别想脱身了。我们俩无权无势更没什么靠山,还是不要依附权贵比较好。” “我倒是觉得已经躲不开了。”黎玖坐在床边,脚尖在地上划着,“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个许建昌许世子,看上去可不像什么胸怀宽广的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推了我一跤。要不是有刘夫子在,说不定他还要搞什么别的事儿。” 温雁回默然点头称是,轻蹙眉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被黎玖闹着玩般拽到了床上:“雁回别想啦,想也没用,到时候见招拆招吧,我刚刚看过,书院的规矩也有很多洞可以钻营,放心了啦。” “砰砰砰!”二人正在房里打闹,门外突然又是一阵敲击,却没有前一次礼貌,显得又重又粗鲁。 这群人什么毛病?黎玖停下正呵温雁回痒的手,捋了捋衣角褶皱跳下床去开门。 门口的人果不是蔡英武,变成了几个身穿家仆服饰的人,眉宇间一股傲气挥散不去。为首的人缠了一条镶玉腰带,很是高傲的看了看黎玖,伸手揪住了她的衣领搡出门口,一探头看见温雁回从床上坐起身,当即迈步就要往里进。 “站住!”黎玖被推了个狼狈,拔出短猎刀敏捷扑挡在门口,他的气息已经贴得很近,浓重口臭让黎玖厌恶的皱眉。“没你的事。滚开!”仆役露出一个不耐烦的嘲弄笑容,伸手去抓黎玖的刀刃,不见怎么费力就将精钢刀口攥成了碎片。 他有修为。黎玖脊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丢了毫无用处的刀柄,手落在那柄黎猎户的长猎刀上,只感觉刀鞘像是活物般紧紧吸咬着,让她无法拔出刀来。 “乡野村妇,倒也还有几分姿色。我们家白世子最瞧不得女人受累,可以帮你出了学费,还不快去谢恩?”仆役的目光停留在温雁回身上,他下午也早就看见这么个漂亮妞儿,只可惜他是玩不到了,不过还可以盼望着世子如果玩累了,可以赏他几口。 无耻之徒。 黎玖咬紧了牙关,按在刀柄上的手用尽气力也抽拿不得,身前大力袭来,将她掀滚进屋里,后背撞在床脚,让她眼前发黑几欲呕血。 “魏国公世子,白唯阳。你们是他的家仆?”温雁回从容起身,左手扣住右腕,手指几乎陷入皮肉。 “世子瞧得起你才给你这个机会,别不识好歹!”他狞笑着伸手去抓温雁回的肩膀,剩下的人也越过房门逼近。 黎玖心里暗暗叫苦。当时为了清净,特意选了个偏僻些的角落,没成想现在…… “那就没什么顾忌了。”温雁回松开左手,十数条卷须激射而出,将他的身躯穿射而过。翠绿卷须上黏附着鲜血,逐渐渗入其中。他有些发愣,自己一身铜皮铁骨,怎么就被这几根触须轻易洞穿。 “下午遭到拒绝,晚上就明目张胆的来抢人。不愧是京都浪蝶白唯阳。”卷须将转身要逃的仆役卷住双腿拖倒在地,末端钻入口中。他们想要叫喊,却仿佛被那根纤细的卷须抑制,只是癫狂的抽搐着身体挣扎。 卷须逐渐染成血液的深红色,地上蜷曲着的尸体却逐渐变成苍白。黎玖扶着墙壁站起,看着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男人变成被吸干鲜血的肉壳。 “雁,雁回……”黎玖有些惊异,熟悉的玩伴在一瞬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冷漠,决然,又森寒。 “阿酒。就当他们没来过。”卷须逐渐退回手腕,温雁回上前脚尖轻触,那些尸体就碎成了一地灰□□末。“雁回,你……那是什么……”黎玖站在床边,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是虺柏。算是我的伴生灵物,很听话的,就是有点儿凶。”温雁回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她伸出手腕,一根卷须贼头贼脑的探了出来。 那卷须柔韧可爱,丝毫看不出方才狰狞的模样,可黎玖不敢伸手,方才那些人痛苦挣扎的模样还在眼前。 “阿酒。我会害你吗。”温雁回的手腕有些颤抖,那根卷须往回缩了缩,末梢卷曲起来,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黎玖猛的摇头,反而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她伸出手去,轻轻的碰了一下那根卷须。入手冷沁沁的,像是刚在河水里浸过。卷须柔软的绕着她的手指,讨好的用末端蹭了蹭。 “诶嘿,还挺好玩的。”黎玖顿时忘了疼,想要将它抓过来仔细看看,那卷须却怕生一般迅速溜回了温雁回手腕不再出来。 “它还很柔弱,别光顾着玩。”温雁回嫌弃的看了眼态度反向转变的黎玖,悄悄松了口气,“这就是那些权贵的“招揽”,日后只会越来越盛。务业学子很是艰辛,我还这么漂亮,虺柏也不是次次都能立功,你怕不怕?” “雁回再好看也是我的……我的朋友,不能让他们抢走。”黎玖急眼,最后几个字却被她强行吞进了肚子里,换上另个词眼,“我也很厉害的!” “那我可等着你好厉害。”温雁回看着黎玖骄傲过头又扯着伤口大呼小叫,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第17章 讲经传法 数个仆役好像从未来过一般安静,黎玖原还紧张的怕人过来询问,却终究再无人前来。 二十四日天刚蒙蒙亮,黎玖便一骨碌爬起身,温雁回却早就收拾好了坐在床边,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见她醒了才起身:“已经有些晚了,快起来。” 雁回一夜未睡吗?黎玖看着温雁回眼底浅淡的青色,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来。 新月湖边收束着一片白色小木舟,随波荡漾,一艘上面只能坐三四个人的模样,一眼望去水波浩渺,小木舟也一字排开看不到尽头。 道馆前的空地上全是穿着统一学子袍服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黎玖看过去,竟然一大半都是微微弯着腰的。“有些宗族可以有两个随身学童的位置,虽然也算在学子之列,但究根还是伺候主家修行的,自身反而是次要。”温雁回拉着黎玖上了其中一艘空着的木舟并肩坐下,“坐在一条船上,到了书院便住在一起。” “枕雪居七三。”黎玖拾起桌上放着的号牌看了,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尽数上了木舟,水波簇拥,竟然自动收了锚,分散开来缓缓往湖的那边驶去。 “这是什么。”黎玖的手指触到一个软绵绵的小口袋,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枚铜钱大小的圆形玉片,摸上去竟然暖洋洋的舒服。“是修行界通用的玉钱,沾染天地灵气,但是不能从中汲取。每个学子每月十枚,算是生活费。”温雁回的手指勾起另一个口袋挑了挑,里面传出玉质碰撞的清脆响声。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开口。 湖面上飘起浅淡的雾气,小舟飘飘悠悠,黎玖和温雁回的船速度慢落在了末尾,却也远离了喧闹。 黎玖好奇的探头往下看,湖水清澈却不见底,只有几缕水草在船下招摇,偶尔还游过几尾色彩斑斓不一的鱼。 “噗噜。”船侧突然冒上几个气泡,紧接着一张好看的女子面庞就浮出水面,惊得黎玖赶紧端正坐好。温雁回那侧也冒出一个少女,头上都戴着暗绿色水草和花朵编成的花环,只穿了件雪白纱纺,上面别了几枚好看的贝壳。她们双手用银盘托着些饼饵水果,微笑着用怯生生的动作将银盘放在桌上,比划着手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翻身想要潜入水中。 黎玖伸手攀住了女子的肩膀,沾了水的湿滑肌肤有些冰凉,女子吃了一惊,眼睛湿漉漉的有些慌乱的瞧着黎玖,脸上浮现出惊慌,战战兢兢的不敢甩脱黎玖并未用力的手。 那边看上去年幼些的女孩原已经钻进了水里,又从黎玖这侧钻了出来,手搭在女子后背,有些祈求的看着黎玖想让她松手。 她们腰部以下长覆着细密的鱼鳞,鱼尾修长好看,在水里不安的摆动着。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别误会。给你。”黎玖赶紧收回了手,有些忙乱的打开布袋从里面捏出枚玉钱放在鲛人女子的手上。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手掌合拢虚握住了玉钱,又赶紧摊开手向上抬举一边猛的摇头。 黎玖将她的手合拢起来,冲她笑了笑坐正身子不再去看,捏了个沾着水珠的果子丢进嘴里嚼:“湖底也结果子吗?还挺好吃的。” “鹿鸣书院一年的学费是两万玉钱,一枚玉钱可以供小林镇五口之家富余度过十数年。你呀,却用它买了些儿人人都有的早点。”温雁回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但看不出什么责怪。 “这么贵!”黎玖吃了一惊,她还以为这薄薄的暖玉并不贵重,但送出去便是送了,就算想要回来也不现实。 水纹一阵紊乱,方才潜入水底的鲛人女子重又浮出水面,她双手捧着个巨大的蚌壳,像是银盘一样的放在桌上推到黎玖面前,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多出来的那颗水蓝色的晶玉,向她笑了笑就甩尾潜下去了。 黎玖的手指刚一触碰,蚌壳就自动打开,一汪清水中沉着十数颗龙眼大小的莹润玉珠,全都泛着浅淡的蓝色光泽。 “阿酒你啊,还真是傻人傻福。”温雁回将蚌壳合上掩住玉光,瞥一眼看懵了的黎玖,“还不快收好,这些是上等的水玉,你若修行水系功法,用它们淬炼血液最好不过。就算自己用不上,也能卖个好价钱。” 这么大个东西,放哪儿啊。黎玖心想,紧接着就看见温雁回拿着蚌壳,一脸理所应当的放进了那个缺了一枚玉钱的小钱袋:“这是芥子袋,里面三尺见方,可以容纳很多死物。呐,装好了挂在腰间,以后这可就是你的全部身家了。” 黎玖突然想起黎猎户曾递给温雁回的那个灰色的小布袋,那也是个芥子袋吗?里面会不会装满了玉钱?等雁回哪天想起来再说叭,反正雁回说了要给我的不是? 新月湖在空中看得不大,木舟却飘飘悠悠走了大半个时辰才靠岸。迎面便是一株数人合抱的巨大柳树,四周柳林成列,中间一条白石小路影影绰绰。柳树下站着位身着白袍的年轻人,二十六七许,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 “过了早课时辰,先引诸位前去讲经石听讲选经吧。”他微微侧身将上岸众人往白石小路上引,穿过柳林,不见多走几步路,面前便景色变换,黎玖更是感觉如同穿过一层沉厚的水幕,见到了被它掩映在后的模样。 面前竟然已是山顶,孤傲的伫立着一块硕大白石,旁边已经坐着个身穿灰白道袍的老者,不似儒家打扮,面白无须,怀里托着根雪白拂尘。他睁开眼往学子们看来,一概悲苦意味。石前摆放着数百个蒲团,细细一数恰好与学子数目相应。 “悲长老,新进学子带到了。”白袍年轻人恭恭敬敬的向他拱手行礼,悲长老微微点头,那年轻人便也就无声无息的退下。 “人体一天地,五行俱全,包罗万象。气行百脉,幻生万法,然天地无极限,人力有极限,以身纳灵当对应五行……”不见悲长老有何寒暄,他张口便开始讲演,从天地灵气讲到人体丹田,字字珠玑,黎玖听得全神贯注还生怕漏了几字,当下只觉天地洞开,以往许多疑惑尽被解答。 直到他收起话头,黎玖才如梦初醒,发觉已经是日近中天了。 悲长老手中拂尘一摆,依旧是面露肃穆道:“今日之课,至此结束。诸位学子可于讲经石前自领功法一册,依法自去修行养气。明日开始为答疑解惑,我会每日在此。学子若无疑问亦可不来,自行修炼即可。记住,未经许可,所修之法不可外传,有私下交流秘法者,必受重惩。” 随后便见那讲经石上浮现出密密麻麻不下万数的书册光影在其上浮沉,书册下记录有名称简介,看得人眼花缭乱。“欲求天地正理,必先通晓己性,不然行曲事小,伤身为大。”悲长老捧拢着拂尘,不轻不重的道了一句,“三思后行,定不可改。”说完,他的身影便如泡影一般消失在午间日光之下,再无片影。 学子们顿时传出窃窃私语,围在讲经石前看着那些书籍光影,却不敢伸手。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陆陆续续有学子上前,温雁回轻吸一口气,迈步向前,在黎玖探寻的目光里伸手点住一部典籍,那光影瞬间投入温雁回额头,紧接着讲经石上又浮现出一本相同的投影。 “《昆山木影疏》”温雁回似乎很是满意,笑着用右手点了点额角,“讲述天地草木之灵,虽数目繁多而杂,但和它很是相符。” 黎玖皱了皱眉,眼见得四周学子纷纷选了功法离去,犹豫着上前。万千光影卷动,许许多多书录从讲经石上涌现出来,让黎玖几乎看花了眼。 一卷带着浩然正气的古籍悠然浮上,吸引了许多还未离去的学子围拢。 “《浩然人间卷》!是鹿鸣书院最负盛名的修心之道。这不是黄芽境才可以选择的功法吗?”有人眼尖嚷叫出声,有些已经在山路上走过半途的学子也被喊声叫了上来。 随其而来的是一片涛泽水声,江河奔涌,一块美玉在水波浮沉,空中剥落化作玉简,上书三字《水经注》。又是一部享誉盛名的水系功法,黎玖有些手足无措,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回头探寻的目光找到温雁回求助,却只看到她站在原处,静静的看着她。 只这一眼也足够令黎玖安心,她回过身,正想从中选择一部的时候,突然嗅到浓烈酒香。巴掌大小的青色莲花从讲经石上冉冉升起,蛮横的将其他书影全部压下,馥郁酒气几乎要将所有人沉醉。 “《青莲剑歌》!是酒剑仙太白先生的《青莲剑歌》!”人群一阵沸腾,所有探究的目光全都落在黎玖身上。 这个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务业学子、山野村民,居然引得这部至高至强的功法出山,《青莲剑歌》已经千年不曾露面,即便是那些被选中可以在黄芽境选修高深功法的优异学子也不曾被它看在眼里。 包括隐藏在学子之中一直未曾露出真容的帝子羽。 无数气剑组成的青莲光影几乎已经碰到了黎玖的鼻尖,她却后退了一步。 黎玖并不想要这部盛誉五州的道法,她能感到里面飘逸出尘、浪漫洒脱的威势,亦被它名头吸引,却终究觉得并不契合。青莲光影似乎通晓了黎玖的想法,迅如光电又隐秘的从中分离出一道气剑飞入黎玖眉心,整朵悄然隐没回了讲经石。 四周不断传来暴殄天物、狂妄自大的批判,《浩然人间卷》和《水经注》也随着《青莲剑歌》一并隐退,讲经石上再无任何异象。 黎玖深吸一口气,手探向讲经石,四周书影纷纷退避,仿佛知道被选中的不是自己。 指节分明略显粗糙的手抓住一卷黑色竹简,黎玖收回胳膊,书简光影随之裂解,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没入黎玖额头。 “阿酒。你选了什么?”温雁回看着穿过人群的黎玖,如往常一般牵起她的手,很是随意又普通的问。 “《九歌》。”黎玖抬手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个微笑,“虽然没有《青莲剑歌》那般享负盛名,但其实也是很好的嘛。”“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好像《九歌》很差似的。”温雁回低声挤兑,将轰然炸锅的学子们丢在身后。 第18章 务业 从讲经石走下,那个白袍年轻人自然是不在了,转而变成些穿着灰色直衫的侍童,规规矩矩的带着从山上下来的学子。 “枕雪居七三。枕雪居,好地方,冬天落雪的时候可好看了,就是太冷了点儿。”梳着双抓髻的小男孩接过木牌看了一眼,老气横秋的口气让黎玖侧目。 似乎是看出黎玖心中所想,小男孩挥舞着手臂,奶声奶气的喊:“我可是在书院呆了百年,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大上好几辈呢!” 衣袖滑落,黎玖看到他肘部若隐若现的榫头滑轮,活生生就是个孩童大小的人形木偶。“这也是符师手段吗?”黎玖惊奇,偏头去问温雁回。 “我是周僮零四一,是周师将我造出来的,还有一百多个兄弟哩!不过都和我差不多,据说什么时候周师能造出你们这么大的兄长姊姊,就能破境啦!”周僮零四一手舞足蹈,那神气的模样就好像这能耐是长在他身上的一样。 黎玖看周僮零四一神态举止都像极活人,只是看久了也能认出许多异样来。周僮虽然五官精雕细琢,但却是不会眨眼,没有表情,腿弯臂肘也有些僵硬,说话的时候偶尔还会卡壳,喉咙处发出齿轮摩擦的声音。 “喏,枕雪居到了。”周僮零四一一路跟她们闲谈着,短胖手臂往远处一指。 山脚下成片白墙伫立,顶上是烧成好看蓝色的琉璃瓦,每座院落前都有一个极阔气的院落,小路正中通向后边屋舍,左面是松好土了的菜畦,右边则挖开六尺见方水塘,里面盛着一汪清澈塘水。 黎玖和温雁回跟着周僮零四一走进院群,看着他将木牌儿挂在门楣上,紧接着门扉上就浮现出她俩的名字。 “哎呀!你们两个是务业学子?”周僮零四一突然大叫一声,一手一个扯了她们袖子转身就跑,“快走快走啊!误了时辰不能领工,明天没好果子吃!” 黎玖不明就里,这木偶看着短矮,跑起来却一溜烟儿的快,饶是她野惯了也跟得有些吃力,反观温雁回却好似没事儿人一样的闲庭信步。雁回什么时候跑这么快了? “哎呀,可算是没有误事。下回再来找你们玩儿啊!”周僮零四一带着她们翻过两个山头,嘴上做出气喘吁吁的模样,木头脸上却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蹦蹦跳跳的转身就跑没影儿了。 “进来。”还没等黎玖回过神,身后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句低沉,她一回头,就看见小路末端有间柴院,里面站了数十个和她们一样袍服的新学子,还有一个长衫已经洗到发白的男人。 “我负责管理你们的务业,不是什么好差事,叫柴夫子便可。每人领取一段时间内的任务,难度会随着你们修行上升,以此抵消学费。”柴夫子说话低沉又缓慢,却丝毫不拖沓,不会让人听了心烦,“每日任务若没做完,就会推迟到第二天,积累百日不成,开除学籍。” 众人皆被最后四字镇住,柴夫子却没有继续严申,只是让他们在此地稍等片刻,待他回来发布任务。 “就是她!拒绝了《青莲剑歌》。”人群里轻微的传出骚动,有人对着黎玖指指点点,面色不乏讥诮,“估计是有自知之明。嘿,都是务业学子,凭什么她能引出那许多典籍?” “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被那些上等人招去,给他们卖命。”“嘿,还不知道是卖什么呢!”“包括她身边那个,听说刚来的时候就要被包了呢。” 黎玖歪了歪头,沉默的往前走了一步便停下动作。温雁回抓住了她的胳膊,手上的力道有些紧,扯得她不能再走。鹿鸣书院严禁同门相残、打架斗殴,若是性质严重,退除学籍。 “肃静。”柴夫子拿着一卷书从屋后走出来,对面前剑拔弩张熟视无睹,翻开一页便自顾自的读,“庄南英,挑满千味轩的水缸;王开言,到千味轩后厨烧火……温雁回,后山砍伐犀甲树十株……” 每念到一个名字,都有一个人偶从院子里走出来,却没有周僮零四一那样灵活,也不会说话,木木然的领着他们往外走。温雁回领到一柄看上去有些锈蚀的伐木斧,往黎玖这里看了一眼,没什么言语便跟着人偶走了。 院子里孤零零的就剩下黎玖一个。 “黎玖。替刘夫子养鸽子。”柴夫子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泛着乡野泥土气息的女孩,很是严肃的读出最后一页。养鸽子?刘夫子?刘长胡子吗?黎玖歪头,庭院里似乎不再有木偶了,柴夫子放下书,毫不迟疑的迈步往院外走。 黎玖赶紧跟上,柴夫子看似走得缓慢,却让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没有精神去记路。 “咕咕咕咕”还在路上黎玖就听见嘹亮的鸟叫声,高耸树冠上用木板搭着许多白色的小树屋,里面空空荡荡,或许就是鸽子晚上用来休息的。 院落比枕雪居要大上一倍,屋子却孤零零的只有两小间,院子里落满灰色的绒羽,还看得见许多干结了的鸟粪粘在石桌石椅上。虽然脏乱,味道却不像黎玖想象的那般恶臭,一丝异味也没有。 “刘夫子。刘夫子!”柴夫子双手拢在袖里,在院落外站定,似乎没有进去的打算,“刘夫子!学院分来一名务业学子予你养鸽子。” 房门静悄悄的紧闭着,好像没有人住。 “□□!我这儿有一罐石鞘虫!”柴夫子静待片刻,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个紧闭的铁罐,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平缓。 “什么,什么!”木门轰的一下被撞开,一个人影旋风般从屋内冲出来,两只鸟爪一样干枯的手直直的抓走了那个铁罐,放在耳边摇了摇,又凑在鼻子底下用力嗅闻了口气味,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藏不住,“哎呀呀,老柴棍,你可算送个好东西来。” 小老头儿竟比黎玖还要矮上几分,面带沧桑,老农般挽着裤腿和袖口露出干枯肢体,宝贝似的抓着那个铁罐不松手,怎么看也不像教书育人的夫子先生。 “务业学子黎玖,学院予你养鸽子的。”柴夫子权当没听见那句绰号,身体往边上让了让露出黎玖,“这罐石鞘虫是学院给你的补偿。我先走了。”说完竟也就真的什么也不管,甩下袖子优哉游哉的原路返回。 “补偿。哼!”□□从鼻孔里哼出一个音,尖锐的眼睛几乎是瞪一眼黎玖,嘴里小声含混嘟囔着什么,黎玖没有听清。 “早上太阳出山后和晚上太阳落山前各喂一次谷,晚上加喂一次铁线虫,午后清扫鸟舍。就这,干得了就干,干不来就麻溜儿的滚蛋!连着三天养不好,我把你劈了喂鸟!”□□手在后腰来回摸了几下才掏出几团已经皱巴巴的纸,随手往黎玖那里一扔,紧抓着铁罐小跑着跑进屋,还不忘伸手把掉在地上的木门抓起来虚扣在门框上。 怪人!黎玖心里暗道一声,将纸团依次展开。 纸张只是普通书本大小,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正反两面,看得黎玖眼睛发疼。好不容易凑着天光将几团纸都看完,黎玖已经心里发虚得想要转头就跑了。 只搅拌鸟食一项就要超过半个时辰,还必须是现做现喂,决不许夜里备下第二日再用。更不提里面重中之重的百头铁线虫,除去洗刷鸟舍,估计一下午都要用来捉虫子。 黎玖一算,自己比其他务业学子修行的时间至少要少上两个时辰,晚上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枕雪居。周围树屋无数,少说也有数百,这一趟刷下来…… 还能怎么办,这都是学费呐。黎玖从屋后找到打扫鸟舍树屋所用的工具背上,吭哧吭哧的爬上树,按照纸张记载的办法洗刷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每日清洗的原因,鸟舍里面并不很脏,但等黎玖全部打扫之后,也已经是日头偏西了。 “铁线虫,身长三尺,性喜阴凉,常居石下,尾可摇晃作响如铁圈相蹭,无毒有鳌牙,可食幼鸟。捉之可点燃艾团,火上淋草汁引诱,使其出巢而迷醉,暂失行动之力。” 好在艾团和草汁都是常备的,黎玖依言在山腰平坦之地将火点了,自己爬在一侧高树上等着。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窸窣的声响,红黑相间的长虫从地底石缝里钻出,两对黄色的眼珠里只看得到那燃着的艾草团,只是未等爬近就被草汁的气味熏得停下了动作。 “一,二,三……六十六……七十二……一百。”黎玖从树上滑下来,用木笊篱将铁线虫全部塞进虫篓,看看已经日暮西山,赶紧拎着死沉的虫篓往院子里冲。 黎玖将虫篓往平整的喂鸟场上一倒,自己则脚底抹油跑到场外。那纸团上可是说了,如果在鸟落下之前还呆在场里,就等着喂鸟吧。 待黎玖将谷水也都搅拌准备好,远处的深邃山林里逐渐飞起无数黑点。 鸽子来了。 第19章 鸟鸣虫唱 铁线虫远离了艾团和草汁的味道,又晃了这许长时间已是恢复了活力,被黎玖一倒出来就延展开身子四处乱爬,却好像被一处无形的屏障挡住,如何也爬不到场外去。 一群灰白相间的鸟儿狂风般扑向喂鸟场,却都在半空停驻,密密匝匝的盘旋着,不时发出几声鸣叫。 那些鸽子只不过巴掌大小,数百只挤在一起,看了让人头皮发麻。 “咕唧唧!”不知是哪一只鸟儿长鸣一声,收拢了双翅向下俯冲,紧接着鸽群中咕声大作,一只只疯了般的冲向场里乱爬的铁线虫。 数百声长短不一的鸟叫几乎要将黎玖的耳膜震破,她看着最先冲下来的鸽子被一只铁线虫张大了口衔住,牙齿穿破鸟身,血液淅沥沥的顺着虫身滴落下来。 铁线虫们蛇一般高高竖起尾部,浑身乱颤发出锋锐刺耳的铁器声,弓身从地上弹跳到空中撕咬鸽群,有些嘴里还咬着食物就被无数鸟嘴啄食碎裂成肉沫。 鲜血几乎将整个喂鸟场染红了,鸟鸣和虫叫混杂在一起不曾止歇,黎玖甚至看到空中那些萤光般的天地灵气都被这场大战搅乱,在愈渐晦涩的日光下透出悲怆的颜色。 山头最终将太阳完全吞没,高树上的鸟舍全都泛起柔和白光,将铁线虫吞食殆尽的鸽群晃晃悠悠的飞起,每一只身上都带着伤口和鲜血,数量只剩下原本的半数。 鸽群疲惫的钻进鸟舍,黎玖听到树上此起彼伏传来痛苦的咕声,感觉自己的血也像喂鸟场上的那些鲜血一样逐渐变得冰冷凝结。 鸽子的残缺身体还横陈在喂鸟场里,黎玖借着树屋的光拿了扫把和簸箕,准备将这些战亡的鸟儿扫起来,挖个坑埋掉。 “滚!滚回你的院子去!”□□不知何时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本就不很好看的脸挤皱作一团,很是凶恶而又不耐烦的冲黎玖吼。他的眼睛里藏着心痛和无奈,□□蹒跚着走进喂鸟场,蹲下身捡起一只零散了的翅膀,夜色昏暗看不清神情。 “刘夫子。我……”“滚!”没等黎玖说些什么,□□已经暴跳如雷,头也不回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将黎玖骇得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溜。 帮他干活儿不说,还要挨骂。黎玖愤愤不平的想着,七拐八弯从山间小路走回枕雪居,才发现院子里无光无亮,温雁回还没有回来。 “雁回的任务是砍伐犀甲树,听上去就很难。要不是明令禁止学子之间相互帮扶,我砍起树来肯定比雁回快。”黎玖倒了杯茶水饮尽,“明天上午还要去听理学课呢,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过今天忙碌这许久,还没好好看过中午选来的《九歌》,来书院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干活儿的。 黎玖按照悲长老所言关了屋门,盘膝端坐在练功房的蒲团上,双手合成一个简单的手势阖眸。 这只是最基础的修行姿势,是提供给新进学子度过修行初期所用,待到熟悉所选功法,自然会使用更加符合所学的姿势动作。 脑海之中浮现出一卷黑色的竹简,似乎感应到了黎玖所为,穿绳无声断裂,一卷书纷扬扬裂散开化作十一枚修长竹简,其中一枚悠荡荡飘着,其余十枚一字排开,隐藏在暗处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有一个似男非女的嗓音在空中吟唱,黎玖看到山岳大河之间,有一群身着麻绩的男女,头戴草编羽冠,手中拿着古朴的乐器演奏,没有祭桌,没有贡品,只是站在山坳与江河之间的空地上,着了疯魔一般整齐划一的舞动着。 世间无神无仙无圣。 黎玖突然想到悲长老在晨间提起的一句话。 我们所为皆是静心凝神通达己身,又哪里真的会有通天彻地的神明,哪里真的会有济世普众的仙家,哪里真的会有无欲无求的圣人。 有的只是人,也只有人。没有人,便不会有神明,不会有仙家,不会有圣人。 修行是自己一人之事,量他手眼通天法力无边,也不能替别人拂去本命灵光上的一粒尘埃。 那群乱舞的人突然收了脚步,面上浮现出狂热的虔诚,其中一个羽冠尤其精美的领舞者挺直着身躯,其他人都跪拜下来,仰头看着面前的山峦和河流。领舞者从怀里拿出一只圆形玉佩,很是庄重,很是虔诚,上前十步将它放在地上,紧接着退回原位,跪下俯身亲吻被河水溅润了的土地。 领舞者抬起头,双手高举着,嘴里发出低沉又苍辉的歌声:“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山川草木有灵,谓之神,谓之仙,谓之圣。 《九歌》是祭祀众神之乐歌,却不只是神,又没有神。神仙也只是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有人就会有神仙圣。 眼前的景色如泡影般减灭,收束成一枚空白的黑色竹简,静静的漂浮在黎玖的脑海之中。 福至心灵,黎玖感到周身的天地灵气像是受到吸引一般向体内蜂拥而入,在经脉中汇做涓涓细流,顺着十二主经和无数细小繁杂的副经流淌。被天地灵气浸润过的经脉隐隐闪着柔和的白光,随着时间流逝,黎玖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点亮,只剩下心口一点。 黎玖腰间的天青小葫芦微微一摇,一道白光从中倏然射入眉心,又归于沉寂。 心口随着白光没入而湛然亮起,黎玖的身体轻微发抖,一股气从小腹升腾直入脑海,像一只手般轻柔的从上面拂过。 那一瞬黎玖只觉得天朗气清,浑身无一处不舒服,像是在泥地滚过之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较之以前更加耳聪目明,心旷神怡。 “这就是刘夫子说过的拭去尘埃吗……竟然是如此舒畅,怪不得有这么多人醉心修行。”黎玖睁开眼长出一口气,随着她气息喷出许多灰黑色的微尘,飘飘然消失在身前三寸之处。 “这便算是激活了丹田和识海,接下来就是正式踏入养气境的第一步,练皮。” 黎玖回想着悲长老的教导,重又闭上眼。 那块黑色竹简上不知何时用白色书写了几个黎玖不认得的字,每一个都透出苍凉的古朴气息,黎玖明明不认得,却知道它们的意思。 “长无绝兮终古。”黎玖在心底无声的念诵,丹田中的初生法力又在本命灵光上抚了一下,但她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被她这句触动,却又不甚剧烈,只是颤了一下就归于沉寂。黎玖再读一遍,那东西动得更大了,却还是让人分辨不清。 如此这般数次皆是无功而返,黎玖怅然,有些委顿和无助落在心头,拂去尘埃的畅快感都显得微乎其微。 黑色竹简晃了一下,像是刘长青的戒尺一般倾斜,不轻不重的在黎玖识海中撞了一下。 “长无绝兮终古。”与那领舞者一般无二的曲调从心底流出,黎玖无声的唱着那些字,黑暗的识海中划过一道耀眼夺目的雷光,她好像就变成了那个祭神的领舞者,虚无之中那物事借助雷光落入她的体内,让她感觉身体与世界相连,不再是闭塞一块。 法力从丹田流淌,在周身经脉中运转一圈,天地灵气蜂拥入体将其壮大,粗壮了不少的法力气流回转丹田,即便黎玖不再唱诵,也自发继续流转吸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周身皮肤传来一阵紧致的微微刺痒,黎玖知道她入门了。 黎玖已经是养气境的练皮修士。 入境来得太快,让黎玖感到一阵恍惚的不真实感。 “日出则引紫霞,日落则取暮光;正午接太阳之精,子夜承太阴之华。”那片黑色竹简的背面浮现出一行小字,没有功法专属的姿势,更没有辅助修行的药草灵物,只有这样一句话。 真正的不假外物吗……黎玖瞠然,觉得自己修行之路将会变得愈发艰难。 “刘夫子不必太过伤神,黎玖已入养气境,并且已经开始练皮。不会再来祸害你的鸽群了。”柴夫子站在□□的院子前,气定神闲的说。 “哼,已经祸害过了。”□□从高树上爬下来,掌心托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灰色鸟蛋,神色不改阴郁,“只是看一场鸟虫之争就能入境,是说她天资聪颖,还是太过顽劣、浅尝辄止?” “不是《国殇》,更不是《大司命》。”柴夫子面上流露出悠然辽远的赞许神情,“是《礼魂》,最末之章。” “《礼魂》。”□□的脸都要扭曲了,他双手颤抖着,那颗蛋在他手中显得脆弱又渺小,“我的鸽子白死了!它们白死了!”“哎呀,云山啊,你瞧瞧,你的鸽子不是下蛋了吗?只损耗一次,鸽群反而会增数不少,书院还给了你一罐石鞘虫。”柴夫子毫不避讳□□一身的脏兮兮,伸手拍在他肩膀上,“说不定你心里还在偷着乐呢。” “胡说!”□□像被踩到痛脚一般猛跳起来,捧着他宝贝似的鸟蛋转身就进了屋,“老柴棍,吐不出象牙来!” 柴夫子毫不在意,背着手悠哉的往他的院子里走:“这下可揪心喽……到底该给安排个什么活计更方便她练皮呢?头疼,头疼哟……” “咯,柴夫子,雨山主请您去听雨轩一趟。”夜色里走出一个周僮,不是零四一,只跟他传了个话便又转身走了。 “雨山主?”柴夫子露出一个笑容,“他们总算记起来《九歌》已经三千余年不曾出现传承了吗?《青莲剑歌》,嘿,后世又不是没人修到紫府境。不过和她同居的温雁回……也非池中之物,《昆山木影疏》可不是一本容易啃通的道书。” 柴夫子背手踱步,他似乎想要高唱,却终究没发出一点声响。 第20章 古篆字 待黎玖从修行中回神,已经是快要日出了。 她走到院子里,一切还和昨夜相同,温雁回并没有回来。 难道雁回被那个什么白世子抓走了?黎玖悚然,刚想出门去找,就被清晨第一缕曙光定在了原地。 朦胧的朝霞紫气顺着那缕曙光涌入体内,丹田内的法力欢呼着流转全身,黎玖感觉本命灵光上被清去了好大一块污垢,浑身舒畅仿若寒夜浸泡汤泉。 太阳渐渐怯懦的露出头,紫霞来得快去得也快,黎玖回味的砸吧了下嘴,只着片刻的一呼一吸,她就能察觉到对皮肤的淬炼比昨晚一夜都要多上数倍。 旋即她想起推门而出是为了什么。 “慌慌张张的,要去做什么?”黎玖刚跑出几步,远处另一座院落边角就转出温雁回的身影。她神采奕奕,容光照人,丝毫没有经历苦役的模样。 黎玖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气息。 “雁回!你也入境了?”黎玖扑上去将温雁回抱了个满怀,颇有些委屈,“你一整夜也不回来,我还以为你遇了什么不测。”“多亏犀甲树的福,虽然有些繁重,但籍此入境,倒也没什么疲累。以后所需的时间就少了,不到日落便可回来。”温雁回笑着任了黎玖的动作,“《昆山木影疏》中虽然未曾收录这种不入流的小木,但其中特色也有些相若,再配以其余草木相辅,根基不会不稳。” “对了。这是黎叔托我帮你保存的,说你性子燥,怕还没到书院就被你散光。如今物归原主。”温雁回从腰间拿出那个灰色的小布袋,“芥子袋间不能容存,你分开放着,保存好了。” 黎玖接过那个灰不溜秋的芥子袋,有些生疏的运转法力将袋口打开。这个芥子袋比书院发放的要大上许多,里面明晃晃的堆满了玉钱,那浓郁的灵气差点激得黎玖手抖将袋子掉在地上。 “鹿鸣书院一年学费是两万玉钱,这里面……已经不下十数万了吧……”黎玖赶紧关闭了芥子袋,有些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了看温雁回。她相信雁回绝不会提前打开取走一部分,但这数目比她十几年来见过的铜板总数还要翻番。 “不行,我得把它好好放起来。”黎玖神经质的两手抓住芥子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一头闷进自己的屋里,将芥子袋藏在被褥底下。 温雁回忍笑忍得辛苦,还是进屋制止了黎玖神经兮兮的动作:“院子里是没有防御的,放屋里还不如放你自己身上来的安全。”“可是这么多钱我真的好紧张啊。”黎玖很是无辜的叫屈,任温雁回将那袋子拿过来替她别在腰间,又将书院发下的小芥子袋摘下,拿出九枚玉钱和那个硕大蚌壳。 “玉钱虽然价值高昂,但在修行者眼里,它就和俗世的铜板一样,十万铜板也不过是十两银子,只不过少量玉钱也足够购买练皮所需材料了。这样比拟,你还觉得很贵吗?”温雁回直起身,捏了下黎玖的脸颊提醒,“你确定今天早上不需要做点儿什么?” “喂鸟!”黎玖如梦初醒,刚往外冲两步就和一具木偶撞了个满怀。 “哎哟痛死了。”周僮零四一站着一动不动,木头脸上下颌翕张发出夸张的声音,“柴夫子说,你不用去为刘夫子养鸽子啦,今天下午按时前去柴院,给你分配新的任务。” 黎玖则被猛力撞了个马趴,好不容易才爬起身掸去尘土。不用目睹惨烈的鸟虫之争让她欣喜不已。 “走啦走啦,带你们去静思楼咯。”周僮零四一在前面领路,嘴巴张合个不停,“书院是会管你们一日三餐的啦,就在千味轩。只不过免费饮食尤其难吃,要吃好东西就要花钱,五十个玉钱一份,好吃到连舌头都吞下去。” 五十玉钱,不吃不喝五个月的月例。黎玖和温雁回对视一眼,即便身怀巨款她也觉得这贵得太离谱了些。 “喏,那就是。”走了小半个时辰,周僮零四一往开阔路段一指,那幢三层白木小楼看着别致好看,里面却没几个人影,“你们昨天早上在舟上吃的糕点水果只能支撑一天,今天就要去千味轩吃瘪咯!” 周僮零四一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黎玖就感觉肚腹空空饿的不行,扯着温雁回走进千味轩去。 楼内取餐的地方只有一个人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了看黎玖和温雁回,慢吞吞的起身打了两份饭食,推给她们。 米饭煮的太过湿黏软烂,菜不是没有煮熟就是加了太多调料,黎玖硬着头皮将饭扒拉着吞下去,赌咒发狠再也别想让她来千味轩吃这东西一次。 从千味轩出来没走几步,场景变化,一排白墙灰瓦的建筑映入眼帘,样子就像小林镇里刘长青建造的私塾一样,让黎玖一下子倍感亲切。“静思楼,你别看只有矮矮的一层,里面足够坐两百个人嘞。”周僮零四一笑眯眯的,声音里有些促狭,“你们来得早,挺好的。” 周僮零四一告别离去,黎玖和温雁回走进静思楼,里面房间无比宽阔,放满了桌椅,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 “我们来早了,正好占个前排的位子。”黎玖拉着温雁回在第二排正中的位置坐下,距离不远处有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看上去比她们要大,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普通,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混进人堆里就找不太出来。 “你们好,我叫陈随遇,耳东陈,随遇而安的随遇。”男子从摊开的书本上抬起头来,向她们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的笑容很是温暖,让人体会到极大的善意。 “黎玖。你来的好早。”黎玖大方的回以笑意,跟他打招呼。 “引动《九歌》的黎玖吗?昨天他们都在谈论你,听说你还是务业学子,从偏远的地方来。”陈随遇露出些讶异,但也没有过分的激动,“一路跋涉一定很艰辛吧。” “还好啦,也不算累。”黎玖探头,看见陈随遇桌上摊开的那本书上,全写的是黑色竹简上的那种字,这回她却一个也看不懂了,“你呢?” “我是京畿人士,家里有些余钱和门路,正好前些年生出气感,就送来书院了。”陈随遇很是有些随便的说着,“其实务业学子也挺不错,书院所安排的任务都是促进修行的,比起普通学子来说,书院更加费心费力。” “陈兄,你看的这是什么啊,我没见过。”这些话其实黎玖并没有太听进耳里,她的心思全在那本摊开了的书上。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指了指那本书问。 “是古篆字。书院每日上午讲三堂课,第一堂就是古篆字,第二堂是经子史集,第三堂是世间诸多灵物。”陈随遇随和的笑了笑,将书本递给黎玖,“我在家时也只是粗略学了几个,绝大部分还是看不懂的。其实那些有权势的宗室子弟,也都多多少少会几个的。不过都只是浅尝辄止,没有书院教的好。” 黎玖双手接了书来,仔细去看,里面每个文字都笔画繁多,只看了十几个字就让黎玖感觉眼睛一阵刺痛就要流泪。 一双手捂住了黎玖的眼睛,是温雁回。“多谢陈师兄美意,阿酒恐怕暂时还读不了。”温雁回柔声说着,将书本原样送回到陈随遇的桌上。 “没关系,初次接触古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不适,我当年还大病了一场。”陈随遇收了书,屋内陆陆续续走进了许多学子逐渐坐满,三人也就不再搭话。 屋内很快人满为患,新进学子有三百余数,桌椅却只有两百套,不少来得稍晚的学子无处可坐,只得面色涨红的挤在桌椅间隙里。 “一个位子五枚玉钱!”黎玖突然站起身,瞧着拥挤的人群大声叫道。 刚还显得有些嘈杂的静思楼里陡然一静,紧接着十枚玉钱从人堆里飞了出来落在桌上,还伴随着一句嘲弄的话。“乡野之人,滚吧!” 黎玖面色不改的收起十枚玉钱,权当许建昌那句奚落未曾入耳,起身冲温雁回眨了眨眼,挤到人群的最前排站着。 “五十枚玉钱。”温雁回娉娉婷婷起身,声音不高,不过片刻人群中竟然分出一条路来。“温师妹很缺玉钱吗?小王补给你便好了。”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男子从路中走来,他的后背上用极金贵的绣线暗纹着巨蟒。 即便不曾碰面,黎玖也知道了这位一定是想将温雁回抢走的魏国公世子,白唯阳。 白唯阳只一个眼色,他身后跟着的仆从就从腰间芥子袋里取出五十枚莹白的玉钱。温雁回神色不改将钱拿了,睬也不睬白唯阳的挽留,挤到黎玖身边,很是有些得意的向她甩了甩芥子袋:“阿酒,你卖便宜了。” “还不是因为雁回好看。”黎玖不以为意,“十枚玉钱也很多了好吗?” “嘿,浪蝶撞到铁花上去了。”许建昌嗤笑,白唯阳阴沉着脸色,目光盯着温雁回窈窕的背影:“没有小王得不到的女人。你和她旁边那个人有过节?趁早打消,她是黎玖。” “《九歌》黎玖?”许建昌猛地撮了下牙花,“昨天老爷子还吩咐我和她搞好关系,没想到那么个天赋卓绝的人物,不漂亮也就算了,还一身土腥味儿。” “《九歌》是三闾大夫的名作,祭神之曲,逾三千年不曾问世,因为无人传承而沉寂,传言并不比《青莲剑歌》弱上多少。”白唯阳冷笑了声,“搞不好关系就做掉,秦帝国从不缺天才。” “黑锅我来背,你抱得美人归?做梦!”许建昌啐了一口,懒洋洋的翘了个二郎腿,“有什么的,乡野之人,随便送点东西也足够所谓赔罪了。” 白唯阳脸上阴冷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了往昔一贯的吊儿郎当模样,目光黏在温雁回身上。 第21章 藏书阁 静思楼外悠扬的传来一声磬音,大门缓缓关闭,将几个没来得及跨进屋里的学子无情关在门外。 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大步走上台前,目光瞥了一眼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声如洪钟:“课训第一条,未曾允许不准发声!课训第二条,迟到者当日不得入堂!课训第三条,一切解释归夫子所有,违背者……一次扣五分!” 扣分。 鹿鸣书院虽然是修行地,但更是教书地,若要按时毕业,除了达到道台境,更需要在理学课上获得足够的学分。初始学分是二十分,通过各式考核会获得定量学分,但若学分被扣尽,说什么也要将你退学的。 学子们像是被捏住了喉咙的鸡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男子满意的环视四周,往前走了一步侧身,墙壁水波般涌动起来,逐渐变成一块巨大的幕,上面凸显出一个看似简单的古篆。 “此为‘灵’。”男子的手顺着古篆字的笔画抚摸过去,“灵是万物之本,亦是古篆之本。言为心声,书为心画,古篆字承接天地人心之灵,是修行一大要诀。” 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黎玖听得入迷,身边却有不少人忍耐不住这样枯燥,为了平心静气索性盘腿摆出修行的姿势,没成想等他打完一个循环周天终于压下心头浮躁,才发现第一堂古篆课已经接近尾声,夫子所讲的东西他已经半个字都听不懂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时间可过了十瞬!”厅堂前突然炸起一个老迈的声音,男子身体震了一下话头被打断,一回头陪着笑:“先生见谅,先生见谅。”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面露不虞,几乎是将他赶出了静思楼,就差踢他几脚。 不少学子被这一幕逗得发笑,老者走上台去,抬眼看了看:“刚才笑出声来的,一人扣五点学分!” 黎玖刚张嘴想笑的时候就被温雁回一把捂住了没发出声音,此时才将她的手扒拉下来,眼神示意:雁回你怎么知道要扣分的!温雁回眨眼,竖起一根手指:课训第一条,未曾允许不准发声,刚刚夫子有同意我们发出笑声吗? 黎玖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回头看了一眼,近半数人脸上都带着哭丧的神情。 “为首一道,始讲《论语》。”老者声音里有些垂暮的意味,比刚刚更容易催人入眠,黎玖迷迷糊糊的也想睡觉,被温雁回捂着嘴硬是摇晃醒了,在她手掌上写:年末要考试的,你想补考还是重修? 黎玖嘴里发苦,可是有方才那些人的前车之鉴也不敢修行,只得死撑着精神继续听下去。 一部《论语》只翻来覆去的讲了几句,老者就悠闲自在的从台上走了下来,恰好将位置让给一位女夫子。 “王开言!你说说看,千根草汁的萃取方式?”女夫子笑吟吟的点了一个名字,黎玖回头,正是昨日奚落过她和温雁回其中的一人。他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刚刚被从修行中打断。 “回答不上来吗?明明刚讲过的,坐下吧。”女夫子柔和的笑了笑,“扣五分。”刚以为平安躲过一劫的王开言张大了嘴。他方才发笑已经扣了五分,现在只剩下十分了。他刚想叫屈,又想起那五分的教训,只得委屈的闭着嘴吞下苦果。 黎玖觉得大快人心,偷偷咧着嘴无声笑。温雁回推下黎玖将她注意力扯回课堂,自己脸上的愉快却怎么也掩不住。 千味轩的东西不好吃是真不好吃,但顶饿,放课时已经日渐中天,黎玖还是没什么饥饿的感觉。 仲春日光和煦,刚刚上课时也在自发流转的法力更加活跃几分,有耀眼的金色光点从正午的日光之中投没入体。温雁回安静的陪在黎玖身边和她一起晒太阳,直到她晒够了,脸上露出饕足的微醺神情。 “雁回,我还要去一趟柴夫子的柴院,你早早去砍树,也好早早回来。”黎玖揉了揉眼,将下巴抵在温雁回的肩膀上。“你也早点儿,最好趁天还没黑的时候,再去一趟藏经阁。进入练皮之后可以凭境界前去藏书阁免费领一道术法,交二百玉钱就可以再多买一道,但是之前小境界的机会就作废了。”温雁回轻声细语的应了,和她并排走在小路上。 “那有钱人掌握的术法岂不是比我们多一倍?”黎玖咋舌,下意识的手腕落了芥子袋上。“术法贵精不贵多,越多术法越要分散修行主途上的精神,何况不同术法之间得当配合才能作效,多了反而容易自乱阵脚。”温雁回轻轻将她的手腕移开,“如果真的遇到了喜欢的术法,就用那些水玉抵价吧,一枚成色尚可的水玉可作价十数玉钱。” “那雁回你……”不等黎玖问完,温雁回就轻轻的离了,转到去后山的路上:“有白世子这个傻大头,二百玉钱也不过是几天的时日,放心吧。” 黎玖感到嘴里发干,略垂着头,看温雁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路的远处了。 她不喜欢白唯阳看温雁回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直走到柴院里,黎玖的眉宇间都还有些阴郁。 “黎玖,你已练皮,不适合再去养鸽子了,书院重又给你安排了个活计。打扫藏书阁。”柴夫子站在院外似乎专门在等黎玖,看见她来了开口道。 藏书阁?就是那个藏着万千功法和术法原本的藏书阁?居然会同意一个新进学子随便进出?黎玖茫然,乖顺的跟着柴夫子走着。 “你打扫的只是藏书阁的一楼,里面存放着些与养气境相关的心得笔录,功法术法还有更高深境界的著作是封存在更高层的,你想看都没得看。”柴夫子似乎看出黎玖心中所想,笑言一句,算是打消了黎玖那点儿蠢蠢欲动。 但是那其他的岂不是也能随便看。黎玖心里暗搓搓的想着,脸上的笑容拦都拦不住。 “哎呀。我跟雁回约好了做完课业要到藏书阁选术法的,我怎么告诉她啊。”黎玖一拍脑袋,突然抓瞎的问柴夫子。 “你可以选一道‘传音术’,可以传音入线,话语不被外人听到。也可以选一门‘纸鹤术’,用特殊符纸写上文字折成仙鹤,将对方的气息记录在鹤头,输入法力就可驱动它飞到目的地。”柴夫子一本正经的解惑,黎玖脸色却越来越苦。 “柴夫子,先不说我能不能一下午之内就学会,这些术法和我一点儿边都不沾,我现在就一个名额,怎么可能浪费在这上面啊。”黎玖抱怨,紧接着就看到柴夫子脸上露出捉弄得逞的笑容。 “那你可以选择用一枚玉钱雇佣一个周僮帮你传话。”柴夫子忍着笑出声的冲动解答,“藏书阁下有许多可供驱使的周僮,虽然不是所有都能歌善舞,但最普通的周僮,找人走路传话还是不会出错的。” 柴夫子捉弄人,柴夫子看笑话。黎玖翻白眼儿,兜兜转转跟着他转到一片从未踏足的地方。 河川流过,岸边伫立着一座六角九层木塔,每一个檐角上都挂着一枚青铜铃铛,钟舌雕琢成鳞须毕现的鱼形。塔门没有关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有些年头了的匾,苍劲的笔锋在上面写了藏书阁三个大字。 守着藏书阁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搬了把竹椅躺在门边儿上,一本封皮已经破破烂烂的书盖在脸上,似乎正在睡午觉。 “寻哥儿,午觉好睡。”柴夫子带着黎玖从木桥上走到塔下,站在年轻人身侧笑眯眯的袖着手问。“好睡,好睡。”年轻男子将书从脸上摘下来,迷糊着双眼起身笑了笑,“柴夫子,哪个小可怜儿又来藏书阁扫地啦?” 扫地难道说是很难的一件事么?还小可怜儿。黎玖腹诽,听柴夫子和姓寻的男子寒暄了几句就把自己撂在这儿了。 “藏书阁嘛,其实也没有什么灰啦,随便扫扫就行啦。”寻哥儿捏着那本书笑眯眯的随性说着,又躺回竹椅上了,“但是呢,藏书阁是个安静的地方儿,严禁高声喧哗,严禁打架斗殴,有违反者开除学籍。好啦,没了,爱扫地扫地爱看书看书爱修行修行吧……小寻我再睡一会儿……呵欠……” 黎玖先在周围找了个木然的周僮带话,然后低低道了声叨扰,轻手轻脚的走进藏书阁。 藏书阁里果然没什么灰尘,里面极宽阔敞亮,沿着六角的塔缘放了许多方木桌椅,现在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坐。 这么说来是个清闲的活计呢。怎么会被说成小可怜?黎玖扒拉扒拉书架,从里面随手抽出一本书来。“《论伏虎拳的六种辅助药汁配比》……额,藏书阁里的书都是这么杂乱的吗……”黎玖无话,将它原地放回重又拿出一本。 “《东崖州山川志》,嗯,这个还是可以看看。”黎玖拿着书找个阳光充沛的地方,舒舒服服的坐下摊开,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也算干活儿? 第22章 是耶非耶 黎玖看书看得入迷,连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都没发觉。她翻过一页平伸双臂抻了抻驱散困意,这才感觉书桌上的阴影不对,猛一回头就看见寻哥儿笑眯眯的站在后边。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看。”寻哥儿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懒散样子,冲她打了个哈哈,背着手慢悠悠的往书架深处走了。 黎玖不明所以,谁知道这人犯什么毛病?不过倒是感觉眼皮越来越睁不开了,困得要命。 她长长的打了一个呵欠,索性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过去了。 小林镇雷声大作。 黎玖缩在床上裹着被单,牙齿冻得发颤。这怕是深秋里的最后一场冻雨,再过几天,就要冷到下雪。母亲从地仓里找出了小炭炉,木炭烧得明晃晃,但黎玖还是感到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意。 “娘,爹呢,还在山上吗?”黎玖捧着一杯热水嘘嘘的吹着喝,“天这么冷,待会儿暖和起来我去给雁回送炭。” 母亲的神情有些怪异,从墙上摘下一串晒干了的蘑菇,转身走向炉灶。黎玖喝了水感觉没那么冷了,但外面的雨还是连着线的往下掉,见不到停下来的意思。 门窗紧闭,没有廉价烟叶刺鼻的气味儿,没有粗重的鹿皮短靴,也没有磨石和鞣好的皮毛。 黎玖往厨房探了探头,看见母亲将菌菇汤盛出来,在其中的一碗里撒了些粉末:“小玖,来喝点汤。”略显乳白的汤里漂浮着山蘑,黎玖趁母亲转身,将两只碗换了个位置,拿起另一碗吹着喝了。 母亲没有让黎玖出门,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劝她回去再睡会儿,被窝里不冷。 黎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雨声里夹杂着有人敲门的声音,没等她听真切,母亲已经开了门。 “孩子怎么样了?” “还是没有大好,问我她爹和雁回在哪儿,但是不哭不闹了,也还挺听话的,没有说要回什么书院去。” “这就好,这就好,看来再过几天就能大好了。” 屋里传来有些欣慰的声音,黎玖坐起身来,只觉得刚刚有些暖意的身体又彻底的冷了下来。 雨逐渐停下,那人道一声叨扰走了,黎玖看着母亲回了自己的屋,从窗户翻出去,拔腿就往山下跑。 绕过熟悉的街道,面前不再是她见惯了的那个小单屋,反而变成了一幢极阔气的大宅院,门漆成朱红的,木匾上写着温府两个大字,门紧闭着,两边还各有一个持棒的家丁守着。 “哪儿来的泥腿子,去,去!”其中一个家丁板起脸皮,冲黎玖驱赶,“别挡了我家小姐待会儿出行!” 话音刚落,门就往里打开,先是走出一对穿金戴银的侍女,夜色还不浓就打上了明晃晃的提灯,紧接着又有一个略上了年纪的仆妇,扶着人儿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雁回!”黎玖看得真切,那可不是她熟识了的雁回么? “呿,呿!”两个家丁抡棒上来没头没脑的乱打打,黎玖转身就逃,背上还挨了好几下,差点痛得滚进泥水里。 一行四人走得远了,黎玖还听得到随风而来的温和声线,也是雁回的。 “陈妈,她是谁,怎的知道我名字?” “小姐别往心里去,那是山上黎家寡妇的遗腹子,她爹早被野兽吃了哩,自打睁看眼就没见过的,家里穷的很。前几天不知发什么疯病,说自己有爹,还有个整天黏在一起的好朋友。镇上的都嫌她晦气,哪里愿意呢?” “啊?那方才不该打了她去,给几钱铜板也是好的。” “小姐心善,谁知道她会不会得了趣,每天为了几个小钱上门来闹,便不好了。” 我得了疯病,没有爹,也没有朋友。 黎玖发愣,头顶咯啦劈过一道刺眼的雷光,那白色的一束直扑到她头顶,将她定在了原地。 “不好啦,天上打雷劈死人啦!” 黎玖感觉周身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得模糊,有纷乱慌杂的脚步,还有悲哀的恸哭。眼前再也看不清什么景象,她堕入无尽的黑暗里了。 “阿酒,阿酒你醒醒。” 身体一阵摇晃,黎玖猛地抬起头,瞳孔失焦,许久未曾呼吸般的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已经汗湿了一片。 夕阳已经垂到了山尖,温雁回抓着她的肩膀,脸上是焦急的关切:“你在藏书阁睡着了,我摇晃你一炷香多的时间也不醒,做噩梦了吗?” 黎玖一把抱住她,头埋在她的颈窝,身子还在发抖。 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她不知道她本该身处何地,又应当有什么样的境遇。 “没事的阿酒。我会陪着你。”温雁回轻轻的抽出双臂抱住黎玖,将那本书合上,又将她扶起来,拭去额头的冷汗,“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去二楼吧,选一选术法,忘了刚刚的事情。” 黎玖这才觉得方才动作幼稚极了,很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收拾心情,与温雁回一同往二楼的阶梯去了。 “怎么样,寻哥儿,黎玖从你的织境里走出来所用的时间,应当排的上前百吧?”柴夫子一脸嘲弄的从书架后溜达出来,一只手平伸出来,五个手指灵活的勾动着,“来来来,一颗梦晶。” “她不是靠自己,那一瞬有什么东西强行打破了织境。她是被迫的。”寻哥儿从衣袖里捻出一粒拇指肚大小的五彩晶体,放在柴夫子手中,“那可能是……” “寻哥儿,既然她出了来,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明日都不会再来一次,刨根问底做什么呢?等你修成第二层,再拉了进来,总会知道的。”柴夫子似乎对他的愿赌服输很是满意,笑冉冉的将梦晶揣兜里了,心满意足的拍拍他的肩膀,“急什么呢?你才三十五岁,距离变成老寻还早,藏书楼织梦人的位子,还有几百年要坐嘞。” 寻哥儿没有说话,只是闷闷的点了点头,打个呵欠,袖着手又拐回藏书楼深处去了。 柴夫子没有走,又拿出那枚梦晶来,举起来瞧了一瞧,笑着摇了摇头,两指用力一捏,便见那流光溢彩的梦晶变成了指缝间淅沥沥流淌的粉末。 “小林镇,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柴夫子一口气将地上的粉末全部吹起,在空中纷扬扬的煞是好看,“今天的藏书阁没扫干净,嘿,明天可就不许看书喽!” 藏书阁的后面有座小木屋。 寻哥儿躺在木屋的吊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晃悠晃悠的翘着腿。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又仿佛清醒得很。 他在想黎玖刚刚的那个梦,偏僻又狭窄的小林镇,宽阔豪奢的温府,还有最后那道闪耀的白色雷光。 那颗梦晶被柴夫子要走了,想来不会再回来,他无法再度体味,只能凭借愈发模糊的记忆回溯。 “遗腹子……为什么会是遗腹子呢?”寻哥儿翻了个身,眼皮迟钝的更厉害了,“难不成他已经‘死了’?老师,才几年功夫,怎么总是什么都想不明白呢……” 太阳收敛了最后一丝光芒,他的眼睛逐渐合闭上,并不打鼾,只是一看便知睡得极香甜。 木屋角落一尊兽首香炉里幽然飘起一缕极淡的黑色烟雾,夜色掩映下翩然化作无数蝴蝶飞出窗外,一只只的钻进藏书阁。 “到底哪个才是真我呢?” 第23章 眼中的世界 藏书阁通往二楼的阶梯很不起眼的放在一个边角,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了,脚踩在上面隐隐发出吱呀的声音,让黎玖不敢蹬蹬蹬一口气跑上去。 二楼没有设门,但是穿过门框的时候,黎玖感到有一双眼睛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个通彻,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回了。 塔层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书架和桌椅,反而只有一块石碑,像是缩小了的讲经石。也对,怎么可能将那些珍贵的功法和术法原本放在这里让学子随意拿走呢? “阿酒,你想过要选什么类型的没有?”温雁回走到石碑前,回头问黎玖,“天快黑了,晚上待在藏书阁对我们来说有些不太适宜,戒律上也写,不到黄芽境最好不要试探底线。” “没有哇,我现在只知道一句‘长无绝兮终古’,别的部分藏得死死的,《九歌》有整整十章,十章耶,谁知道我先看到哪个。”黎玖忿忿然,很是纠结的用哀求眼神看着温雁回,“雁回,帮我出个主意嘛!” “修行是个人的事情,怎么能让我决定。那你先选,我嘛,很快的。”温雁回将黎玖推到石碑前,将她的手放在石碑上,“我们一共还有半个时辰。” 石碑上传来一阵吸力,下一瞬黎玖以为自己到了讲经石前,石碑里万千光影闪烁,无数册书籍摊开,两侧书页扑闪着如同翅膀,让它们在空中飞舞。 “《九歌》。”那些书距离她都太高太远,黎玖忐忑了一会儿,试探着出声。 两个字的回音在石碑里逐渐归于虚无,但那些书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毫无头绪的乱飞,没有一个显出丁点儿异样。 什么破书院,连怎么选术法都不教! 黎玖在心里愤愤不平的嘀咕,突然感觉腰侧的小葫芦颤了一下,紧接着福至心灵般的出声:“修道者,以剑御气,以修内功而参天地自然。”说完黎玖才想起,这是临湖书社里拿来的那本没有封皮的书的第一句。 空中的书册一阵紊乱,紧接着有数十册书籍合拢,势若流星的垂落在她眼前,漂浮在半空之中。 黎玖依次看过去,便发现都是一些威力不错的剑招,可她只用过猎刀,这些她怎么也不可能短时间学会的,而且它们都要求有一柄能够流转法力的法器长剑,她就算有这么多钱,也不敢贸然拿出来买。 真是让人头疼啊…… 黎玖感到眼睛有些刺痒酸胀,但不算疼,于是抬起手揉了几下,本是想舒缓一下,却感觉丹田中的法力突然激荡,那只擦拭本命灵光尘埃的手移到了身前,在她眼睛上轻轻的拂过。 石碑里仿佛突然点起千万只火把一样的透亮,空中影影绰绰的浮现出许多极纤细的光线,将整个空间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球。 她就站在球的中心。 那些刚落下的书册被惊扰,纷纷展开了书页又飞上去,只有零零碎碎的两个光点从高空坠落。 “《上元经》、《凝玉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黎玖脸色一黑,但周围的光线已经变得越来越暗淡,两册书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会飞回原处。 黎玖咬咬牙,往前两步一手一本的抓了,才想起第二本是要交钱的。 两百枚玉钱从她的芥子袋中自动飞了出来投入其中一本,紧接着两本书化作两道光流投入黎玖识海,她眼前的光球完全消失,背后也传来一阵猛烈的吸力,只一晃神儿,她就又站在石碑前了。 石碑上缓缓显示出一行字来:“庆隆一百三十六年。养气境练皮首取:黎玖。” ?????? 黎玖茫然,为啥还会把名字显示出来? 温雁回偷笑,等那行字消失不见后施施然将手放上,黎玖没等多久,就看见她面带笑意的放下了手。 石碑上又是一行字。 庆隆一百三十六年。养气境练皮首取:黎玖。 “怎么还循环?”黎玖茫然,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套里面。 “每个可以选取术法的境界都会记录当届第一人,也就是所谓‘修行最快’。阿酒你现在又出了一把名,只能等到有人提前进入练血,把你的名字顶下去咯。”温雁回忍俊不禁,拉了她的手就往一楼走,“我选了一本《须兰舞》,阿酒你呢?” “《上元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黎玖刚想说出第二本,突然被腰间的震动打断,停顿片刻不好再说,只得接了一句顾左右而言他。 天色已经很昏暗了,黎玖刚一只脚迈出藏书阁的大门,最后一缕光芒就被大地吞噬,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追了上来,轻柔的落在她肩膀上,可扭头去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今天已经有些晚了,我们先回枕雪居。明天去逛一逛书院里的夜市,买些修行功法和术法所需的材料。”温雁回脚步有些轻快,她神采飞扬,仿佛遇到了什么着实可喜可贺的事情,这神情是黎玖从来没在小林镇见到的。 黎玖似乎这才想起,这里不是那个狭窄的小林镇了,鹿鸣书院已经太大太大,会有足够多的人相互往来,她怎么能够确定,温雁回会愿意一成不变的陪着她呢? “阿酒,怎么了?”温雁回回头,发现黎玖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分辨不清的落寞。 雁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反而让黎玖惶恐起来。 就像下午的那个梦境一样,雁回似乎和谁说话都是这样温和柔软的,没有什么不同。 究竟哪个才是梦境? 黎玖身体开始发抖,她闭上眼狠狠的摇了摇头,没有理睬温雁回的话,闷着声快步走了。 温雁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也加快了步伐追赶黎玖。 阿酒下午到底做了个什么梦?她遇到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感又多疑。 黎玖将自己关在练功房里,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无法纾解,心法意乱的怎么也定不下心神修行。 她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她自己从来都知道。 不知不觉间,那些烦杂的念头一条条消失,法力升腾将心绪抚平,黎玖慢慢沉静下来,识海中晃悠悠的浮现出两本书册。鬼使神差般的,黎玖先将“手”伸向了那本《凝玉瞳》。 “玉为后土之精,瞳为人知之最。以玉涤瞳,则所见非常,得观常人不可知之物,晓常人不可知之理。然灵玉之力非人皆可承,故非神异不可修行。” 最后几个字写得硕大,让黎玖想看不见也没办法 两百玉钱就这么打了水漂,换来一本不能修行的废诀?黎玖欲哭无泪,刚起身去问问雁回,才想起刚刚好像和她闹别扭了。 不问就不问,刘长胡子不也说了,我的眼睛有些特殊吗,说不定行呢? 黎玖赌气,又坐回原位,将那本术法仔仔细细的看过。 这只是《凝玉瞳》的五个境界之中最低的一层,所需的玉石等级也最低,能够延展目力所及,并且对天地灵气的吸收有增速作用,战斗对敌的术法要等到第三层才可以修行。 不过第一层所用的灵玉极为关键,最好是与自身功法属性相应,加成也更明显一些。 书册的最后几页详细列出了十数种可以用于第一层修行的灵玉,南海鲛人水玉赫然在列,处于中等位置,几乎与所有的功法都可相和,不会出现激烈的应斥。 黎玖摸出那个蚌壳,十数枚水玉还莹润的躺在水中。这些最多支撑到十分之一的位置,之后就要自己出钱再买。 不提其他那些上等灵玉作价几何,要全部收集足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便就如此吧。 黎玖捞出一颗水玉握在手心,离了水,水玉也是凉沁沁的,但拿着久了反而能感受到有些温暖从里面透出来。 水玉之中的精华灵气逐渐被按照特定经脉游走的法力丝丝缕缕提取出来,缓缓渗入眼内。 黎玖深吸了一口气,等待一个周天行过,她轻轻睁开眼。 那些密密麻麻的天地灵气依旧如同萤光般飘忽,但在她眼里,已经和之前有些不同。那些萤光分作五颜六色,几乎所有的都在随着她法力运转而缓缓没入,没有什么不同。 黎玖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练功房,雁回的屋子也是房门紧闭,让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那边门外的天地灵气里,唯独翠绿色极度缺少,甚至房屋之间的翠绿萤光也都在缓慢的被吸扯进去。 雁回修行的是木属性的功法,就只能吸收木属性的灵气么?那岂不是说我的速度要比她快上许多倍?黎玖感觉眼睛有些酸胀,赶紧依照术法所言暂时“关闭”了视界。 这回,连普通的萤光也看不到了,但黎玖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清爽。 很快一枚水玉就被消耗殆尽,在黎玖手中化作一小摊灰白色的玉泥,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这是个水磨工夫,急不来的。”黎玖感到眼中的灵气已经趋近饱和,月近中天,推开门去坐在院中。今夜的月亮已经极瘦,也不甚柔亮,在夜幕的欺逼下反而透出些凄苦的味道。 “爹,我搞不明白。”黎玖摘下那柄长猎刀横在膝上,用绢布仔细的擦拭着刀柄和鞘,“雁回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呢?”她打了个呵欠,感觉又要犯困了,头不住的往下点着。 迷迷糊糊之间,黎玖看到面前陡然闪过一抹猩红的血光,紧接着身上好像有个东西被斩破,连困意也一并消失殆尽了。 那血光黎玖是见过的,在飞舟的那些时日,夜夜梦中都会出现。 “我要你的那柄猎刀。” 临湖书社里男人的话语重又浮现,黎玖看着这柄她一直抽不出的父亲的猎刀,觉得它充满了神秘和诡谲。 爹好像从来没有磨过它,也极少使用,更多的时候只是拿在手里,不住的摸索。 月华流彻入体,黎玖将这些杂念抛到脑后,《礼魂》陡然活跃起来,将这极少的太阴之精吞食。 罢了,总会知道的。 第24章 夜市 待到天光大亮,黎玖已经感觉昨晚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缺了。 “雁回!”黎玖出了门,看着温雁回正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洗脸,感觉刚刚想的一肚子道歉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不耍小脾气了?”温雁回好笑,往她脸上弹了些儿冰凉凉的井水,“说说,昨天晚上又搭错了哪根筋?”“没有。”黎玖嘟囔一句,伸手就去挠她痒痒。 温雁回怕痒,以往总是很快的讨饶躲了,今早却笑盈盈的站在原地,等黎玖扑过来,手指捏了个诀势,黎玖就感觉地下传来微微的震动。她下意识的觉得不妙,刚错了半步就感觉脚腕一阵紧缚,身子不稳,直接仰面摔在地上,后背一阵火辣辣的刮痛。 黎玖爬起身来,她的双脚上紧密的缠满了草叶,就像刘夫子曾经缠住山贼那般,只是看上去孱弱得可怜。她试探着扯了扯,单独一道仍是显得脆弱,但近百缠绕在一起,的确有些难办。 “《须兰舞》。其实除了阴人没什么作用,而且只要时间长了,很容易被摸出规律,提前躲开。”温雁回念了句什么,那些草叶须条就自动的缩回了土中,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只不过它是木属性术法中最基础的,不管日后如何选择,都要将它学好了。” “还挺羡慕你的,至少知道接下来该干嘛。”黎玖爬起身跟她一起往静思楼走,很是无趣的说,“你看我,每天也就那么四个时间点能修行一小会儿,其他时间也没有什么方向,《九歌》全章都能倒背如流有什么用,依旧还是只会那一句。” “《九歌》千古殊绝,你要是三天就能摸通,那也不至于三千年不曾有传承了。”温雁回伸手敲她一个不轻不重的暴栗,“快走,不然要被关在门外了。” 踏入藏书阁后,黎玖有些心虚紧张的瞄了瞄四周,她不敢再看书,拿着扫帚和抹布很是勤快的将一楼 打扫了个彻底。她怕再入睡,看到那个不堪入目又真实到凌弱惶恐的梦境。 期间倒是陆陆续续有学子上去二楼,初时志得意满,有些甚至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倨傲和蔑然,但当下得楼来,都变成了谨慎的探寻。 “黎玖。” 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黎玖将抹布丢进水桶,侧身去看。 “道馆之时小王自视颇高,缺了礼数。家父已经严训,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许建昌身后没有带着学仆,独身前来,手上还拿着一个绣着精致蝠纹的芥子袋,“这是一万玉钱,权作赔罪。” 黎玖停顿了片刻,伸手将那个芥子袋接了过来,果然见到许建昌脸上露出些释然的笑容:“没什么,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若非我天赋甚佳惊动了诸多典籍,恐怕早不是这般情景了。 许建昌像是放下一块心结,面带笑容并未多寒暄,就抬步上了二楼,不多时出来之后,面色有些隐隐的郑重。 黎玖突然觉得首名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出了风头,但倒也还有些作用。 “阿酒长大了不少嘛。”温雁回从书架后转出来,意有所指的看了眼那个芥子袋,“还知道收受了。”“斗又斗不过,只要不惹麻烦,谁嫌钱多。”黎玖伸手从芥子袋里抓出一大把玉钱,少说也有数十,不由分说的往温雁回的袋子里塞了十几把,“雁回你拿去买术法,待会儿逛夜市么,有钱买资粮咯~” 温雁回掩唇笑了句掉进钱眼里,牵了黎玖的手往外走。 雁回的手总是有些凉,但是软软的,握着很舒服。黎玖悄悄勾了勾手指,指尖在温雁回的手掌心划过,惹得她回头嗔怪一眼:“做什么?” “雁回好看。”黎玖张口就答,笑眯眯的快赶几步上前和她平齐,侧头在温雁回脸颊上亲了口,“我要是个男子,一定娶了雁回回家做娘子。” 不是男子也可以。 温雁回将话吞回心底,借晚霞掩去脸侧飞红,脚下步伐又加快了。“雁回,等下啊……我要修……”黎玖不知刚刚那句话说错,想了一圈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也快追几步,“等等我!” 夜色完全笼罩之前,黎玖和温雁回终于赶到了一处游廊的入口。 游廊很宽阔,足够十人并排而行,两侧栏杆处摆放着摊位却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只是尽头建了一座三层小阁楼,里面灯火通明。 “我还以为会像集市一样热闹呢。”黎玖小声念叨,站立着的摊主几乎都是二十四五的上届学子,所出售的货物绝多数她们闻所未闻,价格更是高的吓人。 “其实,是那座阁楼叫做‘夜市’。”温雁回拉着她,径自往阁楼去。牌匾上果然写着夜市两个字,里面琳琅满目的放了许多东西,分门别类的码放在货架上,黎玖甚至见到了许多明码标价的低等法器。 “两位买点儿什么?”柜台后的太师椅上坐着个雍容的妇人,见她们进门,放下手中将燃未熄的烟杆,笑吟吟的问。 “这位姐姐,有谷蔬种子卖么?”温雁回露出个礼貌的笑容,声音细细软软的问。“唷。嘴甜的小姑娘,脑袋瓜儿也伶俐。”妇人轻声说了句,从柜台里头拿出几小包布裹着的物事,“谷种一包五枚玉钱,萝卜种子一包十二玉钱,还有些青菜,只不过贵些,要二十整。” 温雁回每种都要了一包,黎玖看着近百个玉钱就这么换了些儿小布包,心疼得要命。 “还要些灵草药材,千根草十二两、旱柏树皮三斤,美须兰五条,还有一块巴掌大的七十年份以上龟甲。这些做一份,要二十份。”温雁回话音落下,妇人没有动弹,只是举起烟杆吸了口,幽幽的吐出烟雾:“鸿鹄之志,可是玉钱够么?小店概不赊账。” 温雁回将芥子袋倒转,哗啦从里面掉落出白莹莹的玉钱,在柜案上堆成一座小山。 “只有五份,剩余的材料小店暂时还凑不齐。”妇人放下烟杆,伸手从里面划拉出一部分收了,转身一掀门帘,往楼后去了。 “雁回,你,你买的都是等级偏高的灵材,任意一样都不是现在就能使用的啊。”黎玖趁这机会赶紧扯了扯温雁回衣袖,“就算修行需要,你也不能过急伤身啊。” 温雁回轻轻将她的手摘下,握在手心里:“放心啦阿酒,我是按照功法所记要求的,不会太过。”黎玖张了张嘴,没有再说,只是心想以后定然要每夜打开凝玉瞳,好好看着雁回,千万不能出事。 妇人将灵材包好了,分作五个油纸包被温雁回收进了芥子袋,然后目光转向黎玖:“你要买些什么?” 黎玖抿唇,她还没看过《上元经》,并不知这本术法需要什么东西,现在又不到急缺水玉的时候,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买什么。 “不着急,慢慢想,小店彻夜不休。”妇人又坐回了太师椅,带着探究的趣味目光看着黎玖。 黎玖渐渐回过味儿来,那些谷蔬种子可以种在院中自行解决饮食,就此不必去千味轩忍受猪食。可雁回想的太精细,让她不知道自己的作用。 “请问……请问姐姐,你这儿卖剑谱吗?”黎玖犹犹豫豫的,很是有些腼腆的问。 “剑谱?若是说术法,你得去藏书阁。我这儿倒是有一本《剑道初解》,但是凡俗之人所用的武学,与灵气法力可是毫不沾边儿的。五百玉钱,爱要不要。”妇人笑眯眯的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黎玖瞠目结舌,心里直呼奸商。 “五百块买了本书院外随处可见的普通武学……”黎玖看着手上厚厚的一本,走在游廊里唉声叹气。 “又是个被栎三娘骗了的愣头青。”两侧有往届学子看见黎玖手上的书册,低声发笑,“那书在外面才十个铜板,内容狗屁不通,居然还要五百玉钱,可真够富的。” 黎玖咬牙,忿忿的将书往芥子袋里一丢,闷不乐意的表情让温雁回想笑又不敢笑:“好啦阿酒,就算买个教训?”“再也别想让我来‘夜市’买东西。”黎玖囔着,将自己关在练功房不出来了。 “噗。”温雁回终究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又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回自己的屋去了。 第25章 屋里青山跳出来 嘴上说着坚决不打开那本书,但黎玖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掏了出来翻开第一页。 只看了数页,黎玖就感觉额角青筋已经跳得快要炸开了。 这本《剑道初解》严格说来分为长剑、重剑、软剑、短剑四章,相互之间互有参差倒也实属正常,但第一页所属和第二页所述竟完全无法相连,最基本的逻辑都说不通,而且竟还让黎玖感觉各有千秋,每一种说法都有些理由。 “这可真是‘门前绿水流将去,屋里青山跳出来’啊。”黎玖啧了一声,随手将那《剑道初解》放在角落,从识海中“打开”《上元经》。 万物灵长之所以可以修行,是因为觉醒本命灵光,知晓自身有垢,方才尽力擦拭抚平。但人皆有异,本命灵光越壮大,修行便越佳,即所谓资质。资质天定不可后天更改,只是辅助修行的各类诀窍从未缺少过。 《上元经》正是一本锻炼灵识,使本命灵光更加明亮旺盛的神魂类术法,不能使资质变好,但也能适当提升修行的益处,毕竟灵识壮大与否也是修行境界上限的决定因素之一。 “我刚刚就不该说那句话。”黎玖卑微落泪,因为她看到了那长长一串儿对灵识有益的灵物。 “雁回,我再去一次‘夜市’。”黎玖走到温雁回的练功房门口,轻轻的低声说,“马上就回来。”里面似乎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声答应,黎玖在门外踟躇了片刻,转身一溜儿小跑。 “怎的,想起些什么来了?”栎三娘似乎正在吞云吐雾,夜市阁楼里散布着淡淡的烟叶味道。“二十年份的岩兰草,外加一个香炉。”黎玖两指捏着芥子袋,颇有些犹疑。岩兰草是性质最为温和也是相对普遍的一类,不知道效用如何。 “岩兰草?你选了《上元经》?”栎三娘放下烟杆,眸光轻淡的落在黎玖的身上,站起身来,绕到柜台前面。 “您……您怎么知道?”黎玖怔住,紧接着抿紧了唇。“只有选修了《上元经》的人才会来买岩兰草。”栎三娘轻描淡写,绕着黎玖走了一圈儿,“你就是《九歌》黎玖?他们说你身上一股山野之气,看来倒是没说错。” 现在在书院难道是个人都认识我了吗??? “买什么岩兰草,要用就用苏合香。尤其是你。”栎三娘吐了口烟雾,绕回去从檀木箱子里拿出一封细密白纸包裹的长香,每一根都有尺长,粗如拇指,末端显露出极淡的木褐色。 “苏合香是修行到第二小节才会用到的香,我现在……”黎玖小心的伸手接了,即便没有点着,那恬淡的香气也足以令她为之一振,只觉得清爽极了。 “我栎三娘也不哄你,买一炷苏合香,这三钱岩兰草算是送你的,但香炉可要足分足厘的付账。”栎三娘手在柜台上一抹,就见上面一溜儿排开数个小巧的香炉,造型各异,“选一个吧。” 时间紧迫,黎玖没有多想,随手拿了个最对眼缘的双耳三足青铜香炉,很是心痛的付了账:“一炷苏合香五百玉钱,香炉倒还是比它便宜六十。” “‘夜市’的东西,不贵怎么赚你们这些学子的钱?”栎三娘满面笑容的说着,毫不避讳刚刚高价卖给了黎玖一批货,“不过,在东崖州,谁又敢骗书院呢?放心,用了都说好~” 我越来越觉得您不靠谱了。黎玖在心里嘀咕,将东西装了赶快小步往枕雪居跑。 温雁回的练功房里有一个很大的浴桶。 她除尽了衣物,双手抱膝蜷缩在浴桶里,深褐色的水液几乎漫过她的口鼻,虺柏纤细的枝条将她的身体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唔唔唔……”温雁回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她皮肤被泡的通红,许多柔嫩的地方已经被撑皱出裂缝,苍白的死皮卷曲着,大块大块的脱落,露出下面新长好还泛着初生肉色的崭新皮肤。 待到药汁终于变成清水一样的透明,虺柏才慢慢的收回,温雁回的头发湿漉漉的垂着,将她的肩膀和半个后背遮掩起来。 果然,还是有些经受不住么。 温雁回从水面上捞起一块脱落的皮肤,看着上面残存的半熟肉屑,因为疼痛而皱缩的面孔逐渐伸展,漠然的将死皮丢了回去。 她身上新长出的肌肤一块块零散分布着,显露出春日柳树初生枝条一样的柔韧和活力,旧皮却苍白到了极致,远远的看上去好像是得了什么皮肤病一般。 经受不住也还是不够。我要的不是柳树,而是旱柏。只有变成那样强韧的皮肤才能算是真正的练皮结束。 包裹药材的油纸包已经空了一袋,浴桶底部沉积着残留的药渣,温雁回穿上衣物,布料与伤口的摩擦让她忍不住皱眉忍耐。 刚刚阿酒似乎出门去了,应当是买些什么资粮,还好她不在,否则若是听到什么过来,说不定今晚的谎就圆不过去。 “雁回,我回来啦。”黎玖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温雁回打开门,露出一个笑容:“又跑了一趟‘夜市’?今晚也不早了,明天我们早起一个时辰,先把谷蔬种上,这样也能早早免受猪食摧残。” “一个时辰!那还不如不睡。”黎玖囔了句,躲过温雁回伸手一敲,嬉笑了声,“好好好,一定睡,一定起。” 大概黎玖就是承认错误坚决不改的类型,其实还是准备来个通宵的。但她从未修过《上元经》,不知会用多少时间,方才又已经很快的修完凝玉瞳,如今想来想去,也只能继续看那本乱七八糟的书了。 “以交错合凝为质,以循环幻化为气;质曰水火木金,阴阳相间之对峙;气曰木火金水,阴阳相因之流行。”灯芯被挑得极亮,黎玖握着书,眉头微微皱起。 单看每一句和上面的图解都很有道理的符合,但翻过几页去就完全背道而驰到惨不忍睹了。 “屋里青山跳出来,我还以为是一本写了基础术式和动作的基础读本,没想到……”黎玖将书丢进芥子袋,看外面天色将亮,索性出门到院子里。 时至三月,春风已经和煦的很了,即便未曾日出,天气也不算太冷。 “以剑御气,以修内功而参天地自然。气者,曰神曰空,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机兆乎动。机之动,不离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黎玖盘膝,迷蒙之间眼前流光婉转,似乎又见到了两道光芒,“剑舞气动四方,剑影漫若流光,所到之处若炎风之狂扫,波及之地若焰雷之轰鸣,若天宇之暴烈,威迫山色沮丧,天地低昂。” ……嗯? 其中一道白光极活泼的来回跃动着,似乎急不可耐,只是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帷幕,而那红色光芒则沉静木然的垂在一侧,一动也不动。 以剑御气。 朝日初升,紫气东来,黎玖听到身后温雁回的屋门传来细微的开合声,呼吸之间黎玖感觉眉心有些刺痒,细密如毫的浅青色毫光从识海分射出来,钻入四肢百骸。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黎玖眼前一片鸿蒙的氤氲紫气之中,有一瓣青莲顺江而下,里面盛满了馥郁芬芳的酒液。 《青莲剑歌》? 黎玖伸出手去,手掌却穿过了那江水,连莲瓣的边缘都没有摸到。 不够,还差得早。 黎玖深吸一口气,朝霞的紫气已过,面前已经回到了世界让人知道的模样。 “阿酒,暂时结束了?”温雁回一直站在原处,见黎玖活动身体站起来,才悄然出声。“嗳,好了好了,种地这事儿雁回你就别掺和了,我来。这不还有鱼塘吗,下回去‘夜市’问问,没有鲤鱼,买几位草鱼回来养着也算有肉吃了。”黎玖笑嘻嘻的从院子的角落里翻出沉灰的农具,拎着锄头走到田地里,“不过书院这么多山,倒也没见着鹿啊鸡啊什么的,难不成都给吃光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慢着点儿,下午不还要去藏书阁扫地么。”温雁回拿着种子,在黎玖简单锄出来的浅坑里撒一粒,然后细心地培好土。 “今天就不用像昨天那样扫啦,可以偷偷看几本书。”黎玖促狭的眨了眨眼,一脸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嘚瑟神情。“小心柴夫子记你一笔务业不合格。”温雁回作势要打,落在她身上却轻轻的。 雁回最好了唔。黎玖笑嘻嘻的,头回觉得锄地也是个不错的活儿。 第26章 若那青山有情,顽石存心 时间一晃便是月余,修为不论,种地黎玖倒是一把好手。院落里的谷蔬全都长势喜人,在月光下也绿意盎然。 “雁回啊,明天要小考了啊啊啊啊啊!”黎玖双手抱头,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课本抓狂,“这些古篆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 温雁回简直要绷不住脸上的严肃想要拍桌狂笑,她手握在桌边用力的握着,身子都在乱颤:“阿酒你但凡古篆课上多听几句也不会这样……” “雁回你还笑!我要生气的哦!”黎玖抓狂,站起身原地转了个圈儿,头发都被抓的乱糟糟,“怎么办怎么办,及不了格要被扣学分的啊……还要拿着写有‘我不合格’的板子在静思楼外罚站!” “有哀嚎的时间就多揣摩几个字啦。好好动用你聪慧的脑瓜,速记也要过的啊。”温雁回收敛了过于放肆的笑意,拿着自己的课本,指尖法力激荡,在空中快速而隐晦的描摹。 黎玖盘腿坐下,眼巴巴的看着她娴熟的动作:“雁回你又不是不知道!《九歌》真的好难好难,你练皮境都快进行到一半了,看看,看看,我的胳膊前天还因为绽裂的竹片被划破好大一道口子呢。” 温雁回手指一顿,法力不济之下那个只写了小半的古篆字陡然崩解。 “阿酒,你没去过讲经石吧。为什么不问悲长老呢?”温雁回将书本放下,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笑容了,“《九歌》本就是黄芽境才能选择的功法,又是逾三千载没有传承的孤本,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比三千年来所有的书院学子都厉害?” 黎玖沉默,两只手安静的垂在膝上,头颅也微微的低下了。 “我想过,雁回。我缺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它告诉我,只能由我自己来找,谁都帮不了我。”黎玖的手指落在额前,她点着自己的额头,神色有些茫然,“可是它又不告诉我该找什么,甚至连一个最广泛的方向都没有,我努力啊寻找啊,最后落得两个字却是‘机缘’。雁回,悲长老能帮我解决机缘吗?” 不能。 温雁回流露出隐忍的痛楚,经过月余的修行,她的皮肤已经刀割不伤,再锋利的凡铁也只会在她依旧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几不可见的一道白痕。可黎玖依旧像个刚入门的稚子,偶尔还会被竹枝扫把刺伤。 到底缺少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不也是很顺利的吗? “算了,反正十年还远,先应付明天的考试吧。”黎玖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她体内的法力总量完全无法支撑大规模的古篆字摹写,上元经和凝玉瞳都只是增强灵识的术法,对法力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酒不会不及格的。”温雁回伸手,温暖的掌心落在她脸颊,停留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今晚早些睡,不要明天没有精神。”“嘛,雁回也是,不要太辛苦哦。一定都会过的。” “第一名……岑若烟。”黎玖从拥挤的人群中拼命探出头去看榜,最上方的字刺眼的很,“第二名温雁回,哇,雁回第二诶!”一高兴差点被挤到圈外,黎玖猫腰斜着肩膀往里拱了供,才好不容易在红色分界线上面几位找到自己的名字。 “嘛,我勉强能过已经很高兴了,可是雁回是第二名诶第二名,要不要去千味轩买一顿好吃的?”黎玖笑嘻嘻的比自己考了第二名还开心,就差把温雁回抱起来转个圈儿了。 “破费什……”“不行不行。”黎玖眨巴眼,半拉半拽的将温雁回扯到了千味轩,很豪气的买了两份豪华大餐。“第一名是谁?”温雁回咬了口素鸡,黎玖嚼着满口的烧鹅,吞下去了才好费力的回想:“岑……若烟?” “岑若烟。那个符师世家的小姐?”黎玖眼珠儿一转,“对哦,应该就是那个在五羊城一起坐飞舟来的小姐咯!”“应当是她吧,毕竟家学渊源,也许之前都学过也说不定。”温雁回若有所思,“听说她选择的是《天门干支》,是一本极适合日后修习符箓之道的基础功法。” “可是雁回也很厉害啊,第二名耶。”黎玖笑嘻嘻的,“几百个人,我觉得第十名都很好了呢!”“阿酒真是一点胜负欲都没有。”温雁回微笑,将一筷子菜蔬夹到她碗里,“不要光吃肉了啊。” “过几天不就只有菜可以吃了吗,又不能养鸡养鱼的。”黎玖无辜眨眼,撕了个鸡翅膀往温雁回嘴边凑,“来来来张嘴啊~吃肉才有力气修行嘛。” 温雁回无奈的舒出半口气,乖乖的张开嘴咬住了裹满酱汁的鸡翅,两个指尖捏住末端,细致的啃起来。“鸡腿都留给你哦,要吃掉,下回再来吃肉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呢。”黎玖嘴里叼着细小的鸡架骨头,咬得嘎巴嘎巴响,“我会监督你哦,每天泡药浴还不加营养,瞧瞧,都瘦了。” 明明是因为身体杂质被淬炼出来之后的正常反应……温雁回拗不过只好真的都吃了,然后感觉临行前在山上木屋里吃得都没有今天这么撑。 “我去务业了,阿酒好好看书。”黎玖点头,毫不在意周围学子偷偷摸摸投来的异样眼神,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满足的往藏书阁懒散行去。 四月的天气是极好的,午后暖洋洋的日光照着,让黎玖也想像寻哥儿一样搬把竹摇椅在草地上躺着睡午觉了。 睡一觉也没关系的吧……黎玖舒舒服服的在木桌上选了个姿势枕着,闭上眼。 灰褐色的屋舍前,有一道弯曲绿水窈窕而去。 屋外阳光也是正好,众人盘坐河边,笑谈晏晏,引经据典,都是些穿着文人长衫的男子,间或还带着些儿笑声。 “茶来了,茶来喽。”屋里传出一声招呼,有位也是扎着文生纶巾的男子双手端着茶碗托盘,很是有些滑稽的蹦跳过门槛。紧接着有人快赶几步接了茶盏分给在座:“青山,你腿脚不便,喊一声,我们进去拿不就好了嘛。” “哪里哪里,哪儿有让客人自己端茶的道理。不打紧。” “嗳,恰好刚刚说到李员外家儿子的那副‘佳作’,这可不正是,‘屋里青山跳出来’嘛!”人群一阵哄笑,青山本人也露出了欢快的笑容:“这个跳字用得好嘛,蹦则太多生气,弹则太过粗鲁,跳得好,跳得好。” 风吹过河岸顽石,浑然天成的孔洞上流传出呜咽的风声,将众人的笑声掩映住了。那些人影逐渐淡去,景色倏然回退,宽阔河水逐渐细微成了涓涓细流,从大块的灰石上流淌而过。 断续的哨音从遥远的天边奏响,天地苍茫,大块浓重的绿色和明亮瓦蓝叠在一起,好似伸手就可以摸到天穹。 “呜哩——” 啊。 黎玖抬起头,神色还带着些迷惘和没有满足的怅然。金乌已西坠些许,是时候回枕雪居。 她好像找到点儿什么了。 白纸上滴了几滴墨,虽然依旧毫无章法,但总归是有迹可循。 “最后那一声长音,到底是什么?”黎玖活动了下睡得酸痛的脖颈,起身向寻哥儿道别,脚步轻快的走过木桥。 寻哥儿摊开手,那里有一块米粒儿大小的梦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一闪而过,就变成了堆灰白色的粉末。 “又入梦了一次?上回倒是有只黑甜蝶飞进了她的体内,但没有生成梦境就断了联系。看来是残存的一些,毕竟不全,拿不到梦晶也实属正常。只不过到底是什么?她背后又是谁呢……”寻哥儿低声喃喃,眼睛好似又要睁不开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回到小木屋里往吊床上一倒,靴子也不脱就呼呼大睡了。 “石头?乐声?”温雁回没有停下正在脱外袍的动作,回身看了看黎玖,“笛音吗?或者是埙?” 埙……? 那刹那似乎有万千星辰点亮,黎玖猛地往前一窜扑抱住了温雁回,狠狠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大口:“雁回!我爱死你了!”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袍子轻柔的垂落在地,紧接着层叠的堆在脚边,温雁回还保持着些儿突如其来的茫然,手虚抓着,却只握到了空气。 手指摸上还残存着黎玖温度的那一寸,仔细的,反复的,留恋的。 温雁回的手罕见的有些颤,她唇边露出一个浅淡到极致的笑容,眼目微垂,欢喜得像个第一次吃到糖的稚童。 第27章 五音不全 “栎三娘,有埙卖吗?埙。”黎玖气喘吁吁,袍子都被薄汗打湿,衣领贴在脖子上,显露出更深些的白色。她旋风一般的冲过游廊,远处小楼刚刚打开门,显露出栎三娘妖娆的身段来。 栎三娘倚着门板,美眸半睁半闭,脸上还残存着些儿睡意,神志还不甚清醒,带着点起床气:“什……么?埙?” 等抽完一袋烟叶,栎三娘好似才真正醒过来,吧嗒着玛瑙烟嘴儿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埙。你可真是把我难住了,即便是作为凡俗品,埙也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更别说用来修行的法器。况且,乐理课要等到第二学年才会作为选修教授,你吹过么?” 黎玖尴尬的别过头,别说吹埙,之前爹教她吹柳皮哨都能惊起半山的鸟,天分应当是比绣花还低了。 “可是没有埙我就无法修行。”黎玖的目光从那些斧钺刀枪笔墨纸砚上扫过,神情有些委顿的懊丧,若原先不知道也就罢了,可现下…… “不过嘛,你可以自己做一个俗物先试试。”栎三娘狡黠的换上笑容,变戏法儿般从袖里掏弄出一本卷起来的书,“藏书阁里应当不缺古八音的乐谱吧?我这儿呢,有一本关于制作乐器的书册,也许里面会有埙哦?” 栎三娘真是商界鬼才。 黎玖叹着气,很是不情愿的又散出去二百钱,拿到书赶紧翻找目录,结果竟只有寥寥一句。 “见《棠湖埙谱》。栎三娘。您就不能直接读出来吗……”黎玖看着上一瞬还属于她的两百个玉钱一个个落进栎三娘的柜屉,心痛的要死要活。“小本生意,要赚钱的咯~”栎三娘还是笑眯眯的,黎玖再次告诫自己夜市是个吃钱不出响儿的地方。 夜色暗沉下藏书阁里黑黢黢的,没有掌灯,原先并不魁梧的塔阁变得庞大,投在草地上的阴影拖成长长的一条。黎玖在门口踱步,右手拢在袖里死攥成拳,却总也是下不定决心真的踏入一步。 依旧敞开的塔门似乎还保持着白日的模样,但却暗黑得看不见哪怕一丝光亮,原先会被日光照得通透的木窗上,月光像是站不住脚般的悄悄滑落到塔底去了。 算了。也不在这一晚。 黎玖松了手,转身走过木桥,脚下流水潺潺,发出淅沥沥的声音。 对于埙,黎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只是从雁回口中听到这个字眼的时候,心里的激动和渴望攀升,才让她知道这是想要的。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也足够黎玖因为越来越远的差距而彻夜难眠。就连同为务业学子的王开言,也练到肤如青铜,刀剑卷刃的程度,若非柴夫子严厉呵斥,他都要去讲经石接换练血的后续部分了。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这么心急,兔子不还是跑掉了么?”黎猎户捏着那个过早收紧的绳结,垂在黎玖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多等半柱香,今天中午的吃食就有着落,因为心急,反而要换个没有人味儿的地方重新下套。还是要急?” 就算进去了,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要看多久;就算看懂了,又去哪儿找制作的材料。 一连串儿的反问好似给偷懒找足了借口,黎玖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些,踢踢踏踏的几近蹦跳的跑回枕雪居。 藏书阁里扑闪着飞出一群黑色的蝴蝶,它们追着黎玖走过的路飞舞着,却离不开藏书阁五步。在尝试了片刻之后,黑蝶翩翩然又飞了回去,栖在门框的阴影里合拢蝶翼,纤如发丝的两根触角探出门外,随着夜风轻微抖动。 “以乐理辅助修行?”悲长老缓慢的重复了一遍,“《九歌》为祭神乐章,倒也符合许多道理。三千五百载前,亦有一位先人选择《九歌》,是用管箫为辅,想来你行路未错。雨山主以琴入道,乐音一道她最为擅长;其余也有数位夫子,但是习埙者并无一人,具体安排,你还是去问柴夫子更为便宜。” “多谢悲长老。”黎玖将《棠湖埙谱》的拓本放入芥子袋,又行了一礼才后退几步转身下山,脸上写满了无奈。 “埙?你也该明晓,务业学子所做之事是学院特意依据每人修行提供的便利,派去藏书阁也是想让你早日寻到方向。可这一步,着实不好选了啊。”柴夫子在他院落里转了两圈,“王夫子么?似乎最近正在用功的时候。李夫子?好似在外游学。张……不不不,决不能让你跟张夫子去听唢呐。” 柴夫子走得鞋底都要磨破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吩咐黎玖先回去看看书,在藏书阁再扫几天地,将她目送走了之后,也跨出了小院。他沿着溪河顺流而上,在山林的边界又跨出一步。 柴夫子的身形像是穿过幕布一般的消失了,再往前行兜转竟至一山谷,流瀑潺潺汇作一汪清潭,修竹环绕掩映下露出竹楼一角,还有座雅致极了的八角亭。 “柴夫子,怎有功夫前来小坐?”竹楼里移步出一袭鹅黄,女子不甚貌美,却自带一股轻灵韵味,将他迎到八角亭中,自有童子上前沏茶。“山主,此次前来,是因为黎玖。”柴夫子坐在亭中并不饮茶,看着在对面落座的女子言道。 “因为黎玖。”雨山主拾起茶盏唇瓣轻碰了下便又放下,“你想让我教她乐理?” “雨山主蕙质兰心。在下实在是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她选用的是埙。”柴夫子颔首,“埙作为古八音之一早已式微,没有专师可拜,只好来麻烦您了。” “她不是鹿鸣书院的人,我若出面,便是逾矩。”雨山主又抬起了茶盏,白瓷的盏底将夜色衬得更深,“即便被《九歌》选中,也不代表心向书院。月前她不还是收了荣国公世子的所谓赔礼么?” “黎玖是‘山野之人’,不会进入秦帝国体系的。况且,又不是《离骚》。”柴夫子依旧动也不动,看着雨山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你们在担忧什么?” 茶盏落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呲声,雨山主阖眸复启,正视柴夫子:“前日去小林镇的人回来了,那里只有一户姓黎的人家,黎玖出发后几日,其父葬身虎口,其母殉情自去。灵衰之地,怎么会生出如此资质斐然的后人?温雁回更是来路不明。枕雪居我已去过一次,她们身上可很是有些灵气。” “刘夫子曾言,她们有幸进入书社。”柴夫子接过话头,还在做些争执,“书社没有凡品,能被那位看中的人,还有什么思虑吗?” “等她真正习得《九歌》、进入鹿鸣书院后再提此事吧。”雨山主起身,茶水已经凉透,静静的放在桌上。柴夫子深吸口气,也未动茶盏拂袖而去。 “黎玖。”柴夫子站在枕雪居外,看院中生机盎然,轻轻叹了口气,“寻不到合适的夫子,你还是继续在藏书阁,暂且不变。” 黎玖脸上的兴奋一下子凝固了,渐渐的转变成颇有些懊丧的平静:“多谢柴夫子,您辛苦了,我自己先看书也是一样。”柴夫子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猎刀和葫芦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的离去。 “这样说来的话,我还是先去借一本介绍乐理的书看比较好……”黎玖往温雁回的肩膀上一倒,将那本《棠湖埙谱》举到眼前,“最好的是陶埙啊……上哪里去找陶土呢?” “总会有的,如果要先练习的话,也可以用石质或者竹质。”温雁回温和的将她拥住,默许了总往身上腻的动作,“过几日不就是端午了么?说不定会休假,就有外出的机会了。” 那也还要一个月。黎玖叹气,直起身拿着书慢悠悠拐进屋里,又急匆匆的跑出来摘了好几片宽大的树叶。 那边的练功房里隐约传来刺耳的哨音,温雁回应景的堵了堵耳朵,心想黎玖从小唱歌就不好听,真难为她现在居然要学乐器……这可能比逼她做女红还要痛苦吧。 她抬腿跨进浴桶,身边散落着三个有些旧了的油纸包,药水近乎墨黑,一接触到皮肤就如同煮开一般翻腾着。温雁回面色沉静,安稳的端坐入内,似乎正在疯狂脱皮覆新的不是她的身体。 只需挺过这一次……练皮境就可以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好好修习两本术法,等有人按捺不住先至练血了。 第28章 三愿如同梁上燕 “古篆课第一名又是岑若烟……”黎玖摇着头,冲温雁回耸肩,“差一个字就要掉下及格线了,比上次还多了四个字啊。雁回是第六啦第六,超好的。” 温雁回抬手轻轻搭在黎玖肩膀上:“我们都已经开始练血,法力比你丰沛得多,就这样还能保持及格,我觉得阿酒也超好呢。” 衣物早就换了几茬,学子们都穿着暑夏薄衫,有些儿权贵人家的少爷小姐据说还是今年京都流行的新式样。 “这都快八月份了,和四月也没什么两样。记得住有什么用,又写不出来。”黎玖看着站在烈毒阳光下高举木牌的一溜儿学子,深觉下个月自己就要归进去承受荼毒了。 “凭什么区区练皮也能通过考试?《九歌》了不起啊。”庄南英咬牙切齿,那块木牌在手上重若万钧,压得他臂肩酸软,却弯一下都不敢。只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汗流浃背,难以想象站到日落时自己还能不能走路。 “说不定是好友用功,分匀了恩泽呢?”王开言也举着木牌,讥诮撇了撇嘴唇,“夫子们关上门就什么也不管了,谁知道私下里做了什么?” 黎玖回头,手搭在腰间走到他们面前:“要去浩然台打一架吗?” 两人怒视黎玖,却是紧紧的闭上了嘴。上个月有人也这般说,被黎玖强拽着拉上书院特意为解决纠纷设置的浩然台揍了个半死,鼻青脸肿被抬下来的时候还是一脸的茫然:“我明明发出了术法,却就是打不中,她不是没学步法吗,为啥怎么也打不准呜呜呜。” “怂包。”黎玖转身扔下俩字,走到忍着笑的温雁回身边,“有胆子说没胆子承认的怂包。”“好啦,话到嘴边留三分。瞧你还没说够,得留七分才行。”温雁回伸手捏了下黎玖的嘴比了个夹起来的手势,“今天还去驱虫?” 黎玖点点头,脸一下子垮下来。 四月中旬时栎三娘便给她带了个上好的凡物陶埙,说是算上回买书的附赠。最初几天吹不出音倒还好,但自打出响儿之后枕雪居可算是遭了秧,每天晚上就听得黎玖鬼哭狼嚎,附近几户住着的学子就差把她们院子给掀了。没奈何,柴夫子做主给黎玖换了个务业,专门用吹埙的噪音给千味轩种着的灵田驱虫,一折腾就是三个月。 “谷子地里哪儿来这~么长、这~么多的虫子,给那个养鸽子的刘夫子喂鸟倒不错。”黎玖嘀咕,举着那个陶埙呜哩呜哩的开始试图吹出乐谱上的准音。 田地里窸窸窣窣的爬出许多手指粗细的蠕虫,被埙音赶得往山上乱爬。原先看管谷地的厨子耳朵里早塞好了两大团棉花,拿着本诗集摇头晃脑的读。 《九歌》没有传承黎玖觉得再正常不过了,任谁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老夫子絮絮的讲,黎玖打个呵欠,正想从兜里摸颗糖吃了提神,就感觉身边温度不太对。 温雁回脸色青得厉害,半个身子伏在桌上,手紧紧的抓着桌沿,已经将木桌捏出了几个浅浅的指痕。 “雁回!”黎玖一下子叫出声来,忘了那些规矩。温雁回的身体冷的厉害,天气再如何燥热也温暖不了,额头上原本的细微汗珠已经被冻成了冰碴,“夫子,夫子你来看看雁回!” “扣五分。”老夫子脚下丝毫未动,连讲课的速度都未变化,只是缓慢的插了一句。 学子们的目光全部汇聚到黎玖和温雁回身上,黎玖抬起头,脸上满是无助的慌乱,哀求的看着老夫子:“夫子,求求你,雁回她……” “扣五分。” 黎玖将后半截话吞回去,低下头看着温雁回身躯颤抖,猛地站起身把她抱了起来,从人群中挤到门口。静思楼只有一扇门,上面有一条粗长的木门栓,三节教课全部结束或者夫子主动输入法力才会开启。 老夫子讲课的声音还在后面不间断的响起,黎玖将温雁回放坐在门边,紧抿着唇看她面色青黑,寒气欺骨。 三次。这是第三次。 从雁回进入自己的生命开始,这已经是第三次突如其来的恶疾。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饱受苦痛煎熬。 黎玖的左手落在腰间,握着长猎刀的柄拼命往外拉扯。普普通通的牛皮刀鞘好像一块磁力非常的吸铁石,将刀刃紧紧的吸锢在里面,任她用尽了气力也抽扯不出。 冰凉的木质刀柄逐渐变得温热,黎玖牙齿紧咬,齿根已经绽了血痕,她感觉刀柄越来越软,然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掌心。 那是一节血红色的剑刃,没有柄,两侧的锋利已经将她手心划破而不自知。 再一用力,牛皮鞘像是突然失效了一样脱落下去,在空中迅速化成飞灰,再也看不见形体。藏在刀鞘里的部分也像手中的一般,尺长的一截剑刃透着猩红的血色,黎玖甚至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铿!”剑刃挥舞砍在门栓上,一个几不可见的白痕出现,还未等自愈便又有一刀砍在上面。 剑刃深重的扎入皮肤,鲜血顺着剑身和手臂滴落在木门和地砖上,黎玖面庞扭曲,右手撑着门微微弓身一刀刀的砍下去,没有知觉般的毫不松手。 “雁回,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黎玖鼓动起体内少得可怜的那点儿法力全部灌进左手的剑刃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的视线只看得到那个越来越大的缺口。 修行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孱弱的看着,做些没什么用处的挣扎。 痛恨啊,这样吊儿郎当的,随性的,毫不在乎的修行。如果更努力一些,如果有雁回五分之一的努力,是不是现在能更快一些。黎玖,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猩红粘在黎玖浅蓝色的制式长衫上,仿若开了半树梅花。 “喀嚓。”剑刃砍过再无阻碍,黎玖看着那丝纤弱的透过门缝的光,一松手,剑刃下落泡沫般消失在空气之中,只留下满手见骨的交错伤痕。 黎玖仰起头后退几步,又踉踉跄跄的扑过去抱起温雁回,想要将她口鼻溢出的鲜血抹净,却只是徒劳的将血水混合作再分辨不开的颜色涂满了温雁回的下颌。 肩膀顶开沉重关闭的木门,黎玖脚下生风,怀里的女子身体冷的像是没了生气,只有血滴答滴答的一路从发际滴在草坪上,滴在木桥上,滴在黎玖眼里。泪水从眼眶滑落,将温雁回浅绯色的裙裾染出斑斑驳驳的深色。 雁回,我带你去找柴夫子,他一定有办法。 雁回,不要流血了,你身子虚,怎么经得起。 雁回,你睁开眼,你睁开眼看看我。 雁回,昨晚我们还在读冯延巳的词,闲情逸致,风光正好。你读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你就又要变卦。 雁回,你醒醒,我还没鼓足勇气、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第29章 屠刀 黎玖满身是血的闯进院落,着实将柴夫子惊了个不轻。 “巫卜毒筮。”温雁回溢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浓墨般的黑色,柴夫子伸手轻沾了一点儿,神色里带着阴沉的怒气,“怎么会是这种恶毒的咒法。”他手中多了一管笔,琥珀般的光芒从笔尖流淌出来,急速演化成一张张虚晃的符咒,将平躺在院中的温雁回环绕起来。 “十岁的时候雁回也这样过。”黎玖小心翼翼的站在阵外,想要进去又害怕扰乱了符箓,“当时过了两天便自己好了。那到底是什么,怎么会……” “巫卜毒筮是一道极为阴邪的咒杀术法,利用血脉姻亲或者长久伴身的物件咒杀,东崖州两千年前就被明令禁止所有修行者接触。若非她的表征如此明显典型,我也不敢断定。”柴夫子手中毛笔不断书写着,语速也愈来愈快,“它会污染修行者的本命灵光和丹田,甚至直接抹杀魂魄。这只是一个稳固魂魄的辅助符阵,书院里的大符师或许会有些别的办法,但是……” 但是肯定不会出面帮助一个普通学子。 最后一笔落下,柴夫子看着密集光线符箓笼罩下的温雁回,轻声叹气:“巫卜毒筮几乎没有解决的方式,只能看她自身运势和巫咒媒介的亲疏远近。” 话音刚落,黎玖就看着那符阵的光芒陡然黯淡了一大截,有些线条和符箓像是狂风里的灯烛一样熄灭,温雁回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皮肤上有黑色的咒文显露。 “糟……”柴夫子刚吐出一个字,没等提笔补缺,剩下的符阵便分崩离析,烟花炸开般的消失了踪影,温雁回身上的咒文倏忽隐没,紧蹙的眉头凝固。 “雁回!”黎玖低低的喊了声,踉跄扑跪在她身边伸手去摸仍有余息,身体却冰冷得像是久薨的尸首。 “她失魂了。虽还有鼻息,但……但已经救不活了。十二个时辰之内,气息自散。来得太晚。”柴夫子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去看。 雁回。 黎玖坐在她身边,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抬手将她皱起的眉眼抚平,血污越抹越多,泪水断了线儿般的掉落下来,晕开血迹。 “家主,魂魄已散。”面色蜡黄的男子站起身,他手里捏着一枚鸽卵大小的灰色种子外壳,上面已经满布焦黑的咒文。“魂魄已散……做的不错,放了你去团聚。”低沉声线响起,男子未等面露卸下重压的舒缓,便已身首异处。 “失魂身死,三位族老可以不必再担忧了。” “雁回。我喜欢你。” 黎玖垂下头,神情安分的可怕。 “你还没有听到,怎么可以离开。” 黎玖的眼前氤氲开一片阴凉的玉色,绩麻的浅黄色覆盖了千山万水,哭泣被山风刮得支离破碎,纸钱夹杂在云彩里,飘飘然落进尘埃。薄木板的棺材里盛放着一个年轻人,苍白而了无生气的面容让周围的亲眷哭成一片。 命数如何解,只残生,寥寥数年;多情如何献,付霜刃,凄凄堪绝。 手指在芥子袋中摸到那个光滑坚硬的东西,黎玖沉默的将陶埙取出凑在唇边。呜咽悲怆的曲调从六孔中流出,识海中一枚竹简悄然展开将玉色裹挟,黑竹上金色的古篆有刀刻写。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明明依旧是白日,黎玖却感到天昏地暗,四周有魂魄绝望的嘶鸣,将炎炎暑日化作数九寒冬。 《九歌·大司命》。 “黎玖,你毁了静思楼的符阵门封?”柴夫子抬手接了一只纸鹤,脸上的惊异逐渐堆砌成不可思议。 黎玖停了埙声没有言语,只是拿出帕子,细细的给温雁回擦去脸上的血污,绢布摩擦着手上的伤口,竟也不觉得痛。温雁回柔和的眉眼逐渐清晰,每一点凝结的残渣都被拭去,露出因为失血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肌肤。 “黎玖,交出损毁符阵门封的凶器。”人未至声先到,柴夫子轻微皱了皱眉,看着那身影娉婷而来。 “雨山主。即便违反戒律,也不至于要交出。更何况,仅练皮便可毁去符阵门封,想来是品级不低的法器吧。您意欲何为?”柴夫子再度提笔,几步前行挡住院中景象,“救友心切,难道不能体谅么?” “魂魄已散,也算相救?”雨山主冷笑一声,“损坏书院之物,按律当罚,重则逐出书院。只不过,书院的损失总要有所赔偿。既然人已亡故,便从学子名单除列吧。” 黎玖豁然抬头,面容上的滞默尽数转变成森冷,绝望的模样看得人眼目刺痛。 “柴夫子,您知道教我们《论语》的老夫子名姓么?”黎玖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抬起头,黑色的眼睛里激荡着水玉光泽。“黎玖,你要做什么?!”柴夫子厉斥,黎玖的手搭在温雁回冰凉的右手腕上,她看着那圈儿几乎黯淡了全部光泽的嫩绿色花纹,声线哑的更厉害了:“柴夫子,您知道教我们《论语》的老夫子名姓么?” 一截血红色的剑刃从黎玖的左手边浮现出来,浓烈的血气熏染得柴夫子有些皱眉。剑刃入手再度勒割出伤痕,血水顺着剑刃滴至剑尖,又诡异的没入剑身不见踪迹。 “‘屠刀’!你是……黎韩青、黎人屠之女?”血腥入喉,雨山主神色陡厉,禁不住后退一步,目光死死的黏在那半截剑刃一般的无柄短剑上,“他在哪里?!”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黎玖将血剑握得更紧,缓然站起身,“拿起屠刀,堕落成魔。” “黎玖!”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后面飘荡而来,黎玖眼珠转了转,漠然的看着远处渐近的一袭青衫。刘长青已经剃净了胡须,面容也变得年轻了些许,只是还穿着那一成不变的衣衫,宝儿却不在身边。 刘长青着实不曾想到,那位只在最后见过远远一面的男子就是血染青山黎人屠,还将他伴随一生的飞剑“屠刀”送给黎玖。怪不得书社那位一定要换,那时就分辨出了么? “黎玖,你冷静些。雁回她……”“喵!”刘长青话还未说完,他身后传出声猫叫,毛茸茸的一团灰猛蹿进院里,圆滚的身躯趴在温雁回身边,爪子搭在她的右手上,不停扒拉着。 屠刀一转锋刃几乎贴着宝儿的毛发擦过,黎玖的眼里看不到半分曾经相伴的温情,还滴着血的左手探出两指比作剑形,屠刀倒飞而回,在空中斜停着,剑尖对准了宝儿触碰过温雁回的爪。 “她发失心疯了。制住她。”雨山主不留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掩在人群之后。 我不会让你们碰雁回。 黎玖向前一步,却感觉衣襟被什么扯了一下。 “阿酒,别……” 身后传来低微的唤声,黎玖愣住,旋风般转过身扑了过去。温雁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熟悉的目光让黎玖一下子鼻尖发酸,泪水抑制不住的滑落在地。屠刀一寸寸的在空中化作泡影,连黎玖掌心凝结的血迹都吸舐干净,不知道又躲藏到了哪里。 “雁回,我喜欢你。”黎玖伏在温雁回耳边,轻而急促的低声说,似乎害怕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再也来不及,“一直,一直都,最喜欢你了。” “阿酒……阿酒小傻子。”温雁回勉强扯了扯唇角,实在没有气力用笑容抚慰,“我知道的,知道的啊……” 雨山主近乎花容失色,眼底写着惊惧和质疑:“不可能,她刚刚明明已经失魂……怎么可能复生?难不成是游魂……”“雨山主。”刘长青暗暗舒了口气,转身挡在她面前正视,“黎玖和温雁回是我带入书院的,在路途中曾有幸得那一位的肯定,在书社做过交易。想必雁回是得福于此。” “书社?世间难道有能够起死回生的灵物?”雨山主露出一丝冷笑,“刘夫子,我知你是卢山主的得意门生,但此事所关重大,不要误了自己前程。” “金乌木至刚至阳,有驱邪养魂之效,雨山主见识广大,应当听闻过。”温雁回偎在黎玖怀里半坐,气息浅薄开口,抬手费力的将那枚木指环取下,“雨山主若是喜欢,学子愿献给山主。” 雨山主面色有些难看,玉色广袖轻拂背手在后,冷哼了声转身便走:“既如此倒也勉强说得过去。黎玖损坏符阵门封之事,过几日自会有人再议。” 宝儿跳到另一侧,猫爪奋力往黎玖身上招呼,龇牙咧嘴就差咬上几口。“黎玖。你摊上事儿了。”刘长青与柴夫子点头示意后方才踏进小院,手探进袖口掏了掏取出一支玉盒放在温雁回手中,“雨山主可不算是个看上去那么温和的人。” “她想抢屠刀。还要开除雁回。”黎玖将温雁回抱得更紧了些儿,狰狞褪去后的平静让人无法将她和方才那个眦目欲裂的癫人联系到一起。 “你父亲他……”“他死了,屠刀告诉我的。”黎玖摊开伤痕密布的左手,掌心里一点血光闪烁不停,“我只剩下雁回了。”温雁回将左手轻轻的放在她手腕上,抬头看她:“阿酒,我想回去。有话……要跟你说。” 柴夫子看着黎玖小心翼翼抱着温雁回的背影,符笔在手中转了圈儿消失了身形:“刘夫子,喝杯茶吗?”“幸甚至哉。”刘长青脚下一动,那片沾染了血迹的沙土缓缓被翻涌草叶遮掩拖入地下,“其实有点而枯燥,但还算耐听。” 第30章 青衣不再 “雁回,你还是躺一会儿,不要说话。”黎玖跪坐在床榻边,看着温雁回柔稚又苍白的面色。“没关系,我想说。一会儿多行个周天就好。刘夫子不也送来了些滋补灵物么,你放心。”温雁回的手拽住黎玖,墨色的眼睛里有些如释重负的舒心和欢愉。 “阿酒。你知道,我是逃难到小林镇的。”温雁回似乎恢复了些气力,半坐着露出些笑容,看着有些怪异,“我母亲不是东崖州人,她云游四方,是个浪子。数十年前,她喜欢上一个人,爱情来得轰轰烈烈,但她浪荡惯了,也不喜欢拘束,没有向那个人要名分,甚至连正统的门也没过。 “后来啊,那个人就厌倦了想要分离,母亲也不强求,只是说,你的女儿你要不要带回本族养,毕竟冠着你的姓氏,骨子里流着你的血。那个人原本是同意了,但是后来又变卦,说是长老有所抗拒。母亲一瞧,也就顺水推舟的带了我从他的家里离开,继续寻山问水。 “可是有一日,那个人找上门来,突然说我命中带凶,父母亲族无一不克,若不能改命,日后要为祸四方,自己更是一生孤苦,劫厄缠身。母亲慌了神儿,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也听信,又带着我与他回返。 “到了那人家里,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命由天定,哪里有那么好改。付出那么多代价去做不一定成功的事情,还不如往我脖子上拉一刀简单方便,也就了结了这个命数。 “我母亲不愿,与他们相争而死,暗令她的侍女送我逃命。但她可能也没想到,他们会做得这么绝,即便出走州陆也不放过,一定要追杀到底。” 温雁回停下来,眼睛里半分情感也无,深吸口气,继续平淡诉说:“我们从西崖州一路奔逃,原先有十数位姨母送我,到后来,只剩下一位,到达小林镇这等灵衰之地几日也抵不住他们的血脉追杀,败血而亡。 西崖州。 跨过天宝州的极西之地,天宝州戒备森严,那难不成是从另两侧绕过来……黎玖抬手捂住了嘴,她想起小林镇来时的温雁回,也只是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 “我母亲的祖地是南崖州,本身的部族早已衰亡不堪,无可投依。但母亲留给了我这个。”温雁回抬起右腕,虺柏尽情的探出身躯,十二条卷须舞动,似乎想要从窗沿探去攫取血食。 “虺柏至阴,本就邪佞非常,若是天生地养,甚至可能演化成为祸一方的大妖,在南崖州那等穷山恶水处才会偶现踪迹。自从他们诓杀了母亲,我便不再用那个人的姓氏。阿酒,母亲只想让我平安喜乐度过一世,但我忘不了她临终的悲鸣。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生了我,母亲现在还是游历四方的浪客,还是过得肆意快活。 “那个人姓杨。是西崖州顶尖的世家。即便有虺柏在身,我也没有半分胜算。阿酒,你这么聪明,不要陪着我赴死。” 温雁回闭上眼,头颅扬起半倚在床头,藏在被子下的手攥紧,坚逾钢铁的肌肤已经被刺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却没有流泪。 黎玖抬手,左掌的伤口已经愈合到几不可见,只是有一道扭曲的血痕还蜿蜒在食指上,鲜艳的血色怎么也抹褪不去。 “温雁回。我喜欢你。所以会陪你一起死。” “这样显得我好似是在卖惨哄骗,毕竟阿酒有的时候傻的可爱。”温雁回睁开眼,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阿酒还这~么小,就开始说喜不喜欢了?” “雁回明明就比我大两个月,两个月!”黎玖气急作势要打,手掌落下轻飘飘的抚摸了她的脸颊,“你这几次急病,也都是他们做的,这么久了,还是不死心。” “方才那次太急,而且不知他们寻了什么东西来,直逼我魂魄和本命灵光而来,若非急中生智将灵识魂魄躲入虺柏来个偷天换日,现在恐怕已经身凉。”温雁回的手指缠上一缕卷须,“不过这回‘失魂’,也让他们暂且相信我真的身死,日后应当就没有这些波折。” “韬光养晦,不外如是。雁回,你好好养身子,等天色放缓,我去‘夜市’给你买些补气益血的灵材煮粥。”黎玖起身,抿了抿唇,突然又俯下身在温雁回唇角蜻蜓点水的落了一吻,还没转身脸色已经涨红,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阿酒……最近是看什么开窍了? 温雁回伸舌,舌尖儿舔过方才黎玖吻过的地方,面上神情无异,虺柏却好似得了她心意一样在空中狂乱舞动,喜不自胜。 黎玖坐在练功房,摊开左手掌心向上,那道血痕不失颜色,随着呼吸明灭清晰。 修行界中有一类法器,名唤飞剑。飞剑多是道家所用,书院里所收录的功法之中,也只有《青莲剑歌》是真正剑典,但依旧不失儒家气质。黎玖连杯也不用,对着壶口狂灌了整壶凉透的酽茶。 屠刀是黎韩青的飞剑,它原不叫这个名字,唤作“青衣”。 黎韩青祖上世代散修出身,他灵质斐然,父兄不愿他也尝散修艰辛,便求遍故交,拜得一张竹枝山竹叶宗的收徒帖,送他前去修行。黎韩青是有些天资的,竹枝宗又并非什么名门,待到成就道台,铸就飞剑青衣,尽战宗内青年才俊无一败绩,也就娶了宗主之女,一时风光无限。 只可惜好景不长,新婚燕尔方才几年光景,竹枝山外五十里的万松岭就发出一座上古道陵,引动修行之人蜂拥而入。竹枝宗算得一方东主,便由黎韩青出面,招待诸人,也一同下了墓葬去。 墓葬暗无天日,财帛动心,处处见得血色,黎韩青只探了几处,从根半枯的藤儿上摘下枚葫芦,递与众修看过并非什么好货,也就从里面退了出来。 本也无甚事端,墓葬不过半月光景也被剥离了个干净,只是有一来自清池宗的修士复往,称喜欢那小葫芦,想与黎韩青相换。黎韩青只觉怪异,但倒也换给了他。 又过三月,黎韩青见妻怀胎痛楚,便携了她远去千里求些灵材丹药稳固珠胎。可等二人抱了小女归来,竹浪千倾的竹枝宗已经作遍地血污焦土。 黎妻方气血两亏,猛遭大难,一时法力冲荡逆流,吐血亡故。 襁褓在怀,黎韩青将颈上青衣硬撤,空中蝇声大作,清池宗的修士竟作蚊蚋般蜂拥而来,一见便喊杀大起。 青衣染血丝丝沁入剑身化作血铸的一般,黎韩青疯癫狂乱只知一口气杀将过去,剑刃入手,跪倒在尸山血海中嚎啕大哭。他知那葫芦恐怕很是珍贵,可给便也给了他们,竟还要行这赶尽杀绝的行当。 黎韩青一人一剑杀上清池,染得千丈清池化作血潭,尽戮清池宗六百一十三口修士,连些蓄养的灵禽也未放过,劈开宗门宝库分文不取,只拿了那祸端般的小葫芦,从此隐匿不见。 天青色的葫芦还安分的挂在腰间,屠刀不再是飘逸如竹叶的青衣,化作血痕隐在手中。 黎玖有些想哭,可眼睛涩的厉害,一滴泪也流不出。屠刀方才一并诉言,自己走后不几日,父亲便自戮了。母亲只不过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借口,黎韩青并未伤她性命,只是施术掩了记忆,送去别地再度余生。 雁回,我也只剩下你一人可以相伴。 不要推开我。 第31章 阿酒的剑 “小黎玖,来买什么?”栎三娘依旧是风采精致得很,只是脸上挂了些儿促狭的调笑,“上回的《剑道初解》,看懂了不曾?” 看什么看,那玩意儿是真的能看懂的吗?黎玖偷偷翻了个白眼儿:“一瓶,哦不两瓶培元丹。还有些补血益气的低级灵材,可以做药膳的。” “家学渊源,好好儿看看也挺好的。”栎三娘状若无意顺口说了句,从柜台下面拿出两只杂色玉瓶推给黎玖,又捡了几样年份低的灵材包作一包,一同结算了。 黎玖心中一紧,这消息传得这样快,恐怕不到明日再见日光,整个京都的修行界就全知道了罢。 灶中柴火正旺,黎玖看了看粥的火候,坐在木凳上出神的看着火焰。 《剑道初解》吗,总觉得上次在藏书阁的梦有些意有所指,待会儿再去翻看一回吧。只不过……黎玖摸出那只陶埙,凑在唇边轻声吹出一个音节。 身穿玄色袍服的高大身影在面前愈发清晰,他手持利刃,面色无悲无喜。 “纷……”他开口,迎合着黎玖的埙音唇齿翕动,低沉的声音只吐出一字,灶火便噗的熄灭,头顶房梁发出沉闷嗡声似乎随时都会倾覆。黎玖手腕一抖没有继续吹出第二个音节,震动也停了下来,只是炉灶还黑黢黢的,不复方才火焰升腾的景象。 “阿酒,阿酒,怎么了?”温雁回的身影从门外闪入,脸上带着些惊惧,“方才我在练功房内,突然一阵心悸,差点再度法力逆行。” “你失魂的时候,我学会了《大司命》。”黎玖拿着那个埙举给温雁回看,却发现底部已经裂开了很大的一条裂缝,恐怕吹不了几次了,“方才在等粥熟,拿出来只吹了一个音节、第一个字才唱到半截,房子就要塌了,没想到还把你惊了出来。” “大司命是掌管寿夭的神明,有这等灵异也着实正常,只是等荒芜无人之地再吹奏吧。”温雁回坐在黎玖身侧,拿着火石重新将灶火打着,“不过你学会了吹埙,修为境界总算能继续向上了?” 黎玖盘膝坐好,灵识沉浸,识海中《礼魂》一卷浩浩荡荡的抖开,《大司命》的那根玄色竹简排列其后,正好隔开排在了第六枚的位置,其余九处都还是被浓雾掩盖般不得见。 像是覆压身上数月的枷锁被打开一层,黎玖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活泼的气息,丹田内法力贪婪的吸引天地灵气入体,法力涓滴增加,皮肤里那种酥麻的锤锻之感重又出现。 “嗯!虽然《九歌》中并无练皮圆满的标准,不过只要和雁回的效果差不多应该也就可以了。”黎玖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平时修行不需要吹奏,只要在心底默唱就可。哈,下个月总算可以不用担心不及格了!” 温雁回唇边也流露出些儿笑意,她将一瓶培元丹拿出来,塞回黎玖手里:“我现在虚不受补,一瓶十枚已经够我使用,现在你的境界才是需要重点关注的,也不想想,你可是身怀飞剑的务业学子呢!” 飞剑。黎玖深吸口气,没有再推诿,只是站起身用木勺搅了搅蔬菜粥,舀出一碗递给温雁回:“趁热吃了,里面加了些儿十年份的灵材,益气活血,你还没练血大成,赶快补了身体,不要伤及根基。”温雁回接了碗勺低头吃粥,用碗沿挡住了唇边笑意。 “天地之玄,所附乃人之秀灵,婉转飘盈。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序,神鬼合鸣。剑气四逸,巍巍乎尤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江海凝清光。” 黎玖话音刚落,便觉腰间小葫芦晃了一晃。 她方才又将《剑道初解》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不成想一直安分得像不存在的这个“宝贝”葫芦又开始刷存在感。“你害了我父亲全宗不够,现在又要做甚?”黎玖的手掌覆上质地沁凉的葫芦,小小的,只掌可握。 那条黑色长绳自动脱落缠上黎玖的左手手腕,食指上屠刀所化血痕瞬间点亮,血色剑刃浮出空中,绕着黎玖的头悬飘一圈儿,竟然直直的从葫芦口落到里面去了,不等黎玖反应过来又猛然跃出,直入眉心。 黎玖浑身一震,灵识被扯进熟悉的黑暗之中。 这是飞舟上的那个“梦境”。 屠刀散发着森然的血腥气息,停留在黎玖手侧,它旁边却还有一道极为细长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根绣花针,黎玖却越来越觉得熟悉。 这是哪里? 黎玖怔忪坐下,识海中一瓣青莲悄然飘落,直沉在虚无的黑暗之中,将她的身躯托起。 “以太极自然而修,参日月流转之奇,夺天地造化之功。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以剑御气,以修内功而参天地自然。气者,曰神曰空,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机兆乎动。机之动,不离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剑舞气动四方,剑影漫若流光,所到之处若炎风之狂扫,波及之地若焰雷之轰鸣,若天宇之暴烈,威迫山色沮丧,天地低昂。” 莲瓣散发着柔和的青光将黑暗驱退,黎玖深吸浅吐,屠刀和那道细长白光立在左手侧,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世间有奇物,称为“剑器”。剑器有先天与后天之分,与法器有所不同,飞剑落于其中便会自动受到温养,若是上等剑器,甚至还会缓慢提升飞剑品质,向来是道家剑修殷勤追寻的真正宝贝。而在剑器之中,天地奇藤上所结出的养剑葫,只要成熟,便是最好的剑器。 诗仙太白先生从不离身的那个酒葫芦,便是自太古老藤上摘下的,其中九道真正飞剑蕴养化生万千诗酒气剑,这瓣青莲花瓣便是其中一道,她虽未选择《青莲剑歌》,但它送予她半分传承,识得剑中真意。 而养剑葫最大的作用是温养剑种。修习飞剑之道的修行者若要真正入门,必先依据专门秘法在识海内凝成一枚剑种,再依据剑种属性遴选灵材,铸造实体。屠刀是黎韩青的飞剑,有血脉牵引,在黎玖血怒最胜时认主,也算得一条方外之例。 黎玖睁开眼,面前是天青色的半透明弧形墙壁,越往上越是收紧,下面却更有一层。 养剑葫。剑种。 小葫芦中雷声大作,青莲花瓣裂解崩离,化作千万青丝涌入屠刀旁边的白光之中,只见白光上雷光隐隐,登时腾空而起,将黎玖的面前一划两爿。 黎玖想起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册,潼湖上的雷光,还有方才栎三娘的话。 家学渊源。 平放在练功房的那本《剑道初解》突然无风自动,每一枚墨字都悬浮于空,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化作一柄墨字飞剑,头也不回的扎进黎玖的眉心。 《九歌》竹简浩荡荡展开,那些墨字融进黑色的竹简里,一式式剑术影像在黎玖识海中闪过,灵识陡然回归本身,黎玖浑身一震,屠刀和那膨胀了一圈儿的白色剑种跃出养剑葫,在黎玖身侧盘旋飞舞。 “奏埙而歌,剑舞零落。《九歌》还可以这样修……”识海中《礼魂》竹简微颤,墨笔洒脱勾勒出一幅经脉图像,法力随其流淌,黎玖左手双指并起,只随意挥舞,便有苍玄之色迸发,将厚实的练功房壁打出一个孔洞。 只这一下,黎玖就感觉浑身法力都要被抽干一样的倦乏,若非还是端坐,定要滑落在地。 “看来连驭使剑气都还是奢望啊,《九歌》门槛还真是……比山还高。这还只是最简单的《礼魂》,屠刀虽然听话顺遂,但没有驭使的法力,也只能放在养剑葫里养着。”黎玖倒出一粒培元丹吞服,灵识一动将屠刀和剑种收回养剑葫,“既然得雷光而生,又行迹难测,就叫你承隐吧。” 四周天地灵气如同滚沸之水般翻涌入体补充着亏空,黎玖最后一念思忖,明日下午还是要去藏书阁多看几本关于剑气的书。 第32章 惩罚 晨光放亮,黎玖屈指往养剑葫上一敲,那小葫芦便化作一道清光投入她丹田之中,只留下那根黑色长绳还缠绕在手腕上。 还挺好看的。 法力经过一夜修行进展可观,只是练皮境的《上元经》已经修完,隔三差五从夜市购买灵材,明面上的玉钱也所剩不多,没有余资去大量购买水玉,凝玉瞳的进度早卡了几个月。 这一项项的,都是在吃钱。黎玖站起身,思考着什么时候能离开书院去其他能买到灵材的地方,偷偷摸摸用爹留给的钱买足所需。 “叩叩叩。”院落大门传来几声礼节性的敲门声,黎玖刚将剩下的粥添足了水点上柴火,手里还捏着根木柴就蹬蹬跑出去开门,看见来人面容上隐忍笑意才发觉自己脸上糊了一层柴灰。 “鹿鸣书院典刑司。”男子穿一身靛青色书生长衫,拿出一张巴掌大的身份文书,给黎玖看了后又收回,“昨日上午你在静思楼毁坏符阵门封,鉴于救友心切,处罚略降半等。三年内上缴罚金八十万玉钱,或毕业后为书院无偿效力五十年。” “我们交罚金。”温雁回不知何时走出屋来,温和的将黎玖推进厨房去照顾柴火。 男子点头示意已知,顿了顿面对温雁回认真道:“还请你随我走一遭。” “我祖籍南崖州,确有本命灵物伴生。”温雁回站在院落里,没有出门的意思,只是仰起头,抬起右臂露出那圈淡绿色花纹,“虺柏。” 十二道卷须蓬勃而出,圆润的末端挥舞,像是有生命的蛇头一般向男子的方向蠢蠢欲动。 “虺柏……”男子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眼中惊骇缓缓收敛,最终变成沉静,“我会与诸位山主言说。告辞。” 黎玖熄了灶火,探出头:“雁回,那可是八十万啊,还要三年内,把我卖了也值不值那么多钱? ”“值不值?一柄最低等的飞剑都要价三十万玉钱,更何况是‘屠刀’。等到第二学年就可以选修各类课程,自会教导赚钱的方式,又不急。”温雁回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在额头落下一吻,“好了,快些吃了早饭去听课。不准对夫子抱有什么坏念头。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黎玖略低头受了,心想雁回又不是肚子里的蛔虫,我偷偷想。 教授文理课的夫子换了一个,变成位年纪中等的女夫子,神态间的泰然仿佛本就是她授课一样,只不过比起上一位老夫子让人昏昏欲睡而言,声音中气十足,总不至于像是催眠曲。 门口的符阵门封也焕然一新,丝毫看不出昨日被毁坏的模样,但周围学子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的环绕着黎玖和温雁回,探究和质疑让黎玖有些不舒服。 “若非她修行的是《九歌》,恐怕早就被赶出书院了!”“就是。也太过偏心了吧!”“只是罚了些钱财,哼。当真重要的很啊。” 那些私语钻入耳朵,黎玖的手被温雁回双手握住,回身就看见她轻微摇了摇头。 好,我忍。 “黎玖,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去藏书阁了。”柴夫子拢手站在静思楼外的草坪上,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青春年少的女人,黑袍勾勒出曼妙身形,和柴夫子一起挡住了黎玖和温雁回的去路,“昨日你已经初步习得其他章节了罢,雨山主同意教你音律,待会便随我去皱云谷,也许直到结束之前,都不会回枕雪居过夜了。” 雨山主,昨天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 黎玖下意识的就想要拒绝,但是柴夫子伸出手来捉住了她的胳膊,她张口无声,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了,连头也回不得。 “温雁回?”黑袍女子身量高挑,微微弯腰看着温雁回,巧笑倩兮。 “正是。不……”不等温雁回说完,黑袍女子便直起身,指间夹出一枚修长玉简,“鹿鸣书院典刑司。你若能经过考验,便可以加入我们。当然了你可以选择拒绝,并且退学。” 然后被典刑司神不知鬼不觉的抹除。 温雁回的呼吸屏住了一瞬,紧接着长出了一口气,伸手从她手中抽出那根玉简,紧紧的握在手心。 黎玖是有名有姓的人,身世脉络不需要摸,那柄认了主的“屠刀”就足以将她的一切根底暴露。而自己,书院一无所知,就算进入南崖州,没有几年时间也排查不清。 只能将命,赌在这九九死没有一生的考验上。 “既然如此,那么事不宜迟,走吧。”女子似乎很满意温雁回的知趣,伸了手去要拉她的手,还没触到,温雁回便略略往后撇了下,一副不愿意的模样。 “哟,昨天刚被表白,今天就要守身了?”女子忍笑,顺势捏了温雁回衣角,下一瞬在一众学子茫然的探寻目光里消失了身形。 黎玖跟着柴夫子穿过那层水幕一样的符阵结界,面前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让她有些拔不开眼。 “皱云谷是雨山主的居地,在书院中当得一景。”柴夫子只说了一句,就看到一个梳着双抓髻的女童拱手站在路边,恰时断开话头,“我便送你到此,什么时候雨山主同意放你出谷,你就真的进入鹿鸣书院了。” 不等黎玖反应,柴夫子便转身就走,很快就不见了。 “喂,你就是《九歌》黎玖?山主姐姐已经等你许久了。”女童一脸稚嫩的傲气,黎玖好奇上前捏了两下她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肥嘟嘟的确实是肉不错。不是周僮系列,是真的小女孩啊。 “你你你……你这人好没礼节!痛死了!”女童尖叫起来,将黎玖的“魔爪”从自己脸上抓下来。 黎玖一连叠声说了好多句对不起才让女童撅着的嘴放平,蹦蹦跳跳在前面领路:“你能得山主姐姐指点乐理,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要觉得是自己应该的,更不要得意洋洋的翘尾巴,嘴甜点儿手脚麻利点,不然我和阿姐要揍你的!” ……揍我。黎玖撇了撇嘴,这小丫头才到自己腰高,就算两个人一起,也打不过自己一只手。 “阿姐!她捏我脸捏的好痛!”小女童飞奔到竹楼前,扑到一个身穿藕色襦裙的女子怀里腻着,伸节胳膊指着黎玖拼命摇晃。 “小芜别闹。”女子浅笑着将女童从身上扒下来归在身边,冲黎玖半蹲行礼,“小女子乐蘅,这是舍妹乐芜,在皱云居侍奉雨山主。谷里仆侍只我二人,黎姑娘尽可放心。” 黎玖连忙还礼,只是乐蘅给她的危险感觉不比刘长青低。 “黎姑娘请。”乐蘅俯身跟乐芜说了两句什么,就见乐芜踢踏着跑开,她则做了个请的手势,将黎玖迎进竹楼。 竹楼内装潢也是闲情雅致,处处可见花草缤纷,清秀可人的很。 乐蘅带着黎玖从楼梯转上,一道雪白珠帘隔开一间厅室和琴房,黎玖看的分明,一颗颗都是最顶级的鲛人水玉,每一粒在夜市都至少要价百枚玉钱。这么大一道水玉珠帘,肯定足够自己将凝玉瞳第一层修习圆满了吧…… “发什么呆。进来。”雨山主的声音在珠帘后响起,乐蘅轻轻挑了帘子,等黎玖过去后才放下。 雨山主今日穿的是粉白长裙,端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盏茶,旁侧琴架上放着一柄七弦古琴,不染纤尘。“你身上有死气。大司命?”雨山主将茶盏放下没有起身,只是示意黎玖坐在一侧,却也不是琴凳,“我不能教你琴技,总之,先吹一曲我听听。” 黎玖很是有些尴尬的将那个裂了一条大缝的陶埙拿出来,紧接着就看见雨山主眉头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下。 玄色的男子身形再度浮现,面色庄正,好似下一瞬就要前去履行他神明的职责。 “纷总……”他随着埙音高声漫唱,竹楼连颤动都没有一丝,雨山主纤薄的裙摆也乖巧贴在腿侧,连微风都没有掀起一丝。第二个字刚刚完全吐出,黎玖手里的陶埙陡然炸开化作数十碎片,劲力之大将黎玖的手划出十几道血痕。雨山主略抬手指,那些碎陶片倒飞而回,在空中合成一只完整的埙,只是上面裂痕密麻不曾消退。 只吹了两个字,黎玖就觉得疲累非常,就算陶埙不裂,她自己也要支撑不住了。修行的时候明明在心底都是可以反复吟唱的。《礼魂》篇只是最初的心法,没有攻击性,就算吹出来也没有道法依存。 “你这样还来学什么乐理?”雨山主几乎都要被气笑了,那些碎陶片被她弹指丢弃,“就算有能支撑得住祭歌劲力的法器,把你榨干了也吹不到第四个字,还是好好修习到黄芽境再说这些。” 黎玖心想我也很委屈啊,要真是这样,你叫我过来到底干嘛? “算了,算了。反正意不在此,明日请栎三娘给你捎上百十个陶埙来,还是按照《棠湖埙谱》学习,乐理相通,我可以予你些指点。不要将我这儿的花花草草都给噪坏了。”雨山主站起身,似乎有些倦了,拂袖而去,“你还在练皮之境?乐蘅,后仓里不是有些儿年份太久的垃圾么,权当废物利用了吧。” 垃,垃圾?黎玖茫然,迷迷糊糊的就被乐蘅带了出去。 第33章 典刑司 黎玖跟着乐蘅七拐八弯走到竹楼之后,乐蘅屈指捏诀打开门户,将黎玖带了进去。 “乐蘅姑娘,这……这是,这是垃圾?”黎玖头都要仰酸了,吞了口口水眼睛都瞪圆了。屋室在外看着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架架木架上摆满了灵材,分门别类放在专门的器皿之中,全是些好物,动辄数百上千年份。 “书院之中在院长之下共有五位山主,雨山主正是其中一位,各类灵材除非毫无瑕疵的顶尖之物,从来都是不屑一看的,可是它们药性甚足,我和小芜无需使用,更不便丢弃,只好一年年的积攒在这里,如今你来随便用,正好都快放不下了。”乐蘅神情认真,黎玖伸手拿了一支深海血珊瑚,心里只有八十万玉钱的罚金。 “对了,黎姑娘你慢慢选,以后也可多次来此,山主也恶浪费,若是你最后用不了,或者是拿出去变卖……说不定雨山主要用你熬了油擦琴。”乐蘅似乎看出黎玖所想出声提醒,就见黎玖面露悲痛的将珊瑚放下。看来投机取巧是做不成了。 黎玖在木架之间寻索,果然发现了许多鲛人水玉,虽然没有珠帘上那般大小,但也比新月湖中鲛人女子送与她的好上数倍,只是有些不甚圆润,或者色泽稍暗。还有苏合香,比夜市里卖的好上许多,放在最下面一层看得不真切,上面更有伽南香等等更名贵的灵香,若不是现在还用不到,黎玖真想一口气全部搬走。 见黎玖甄选完毕,乐蘅便带她又转入竹楼,在一层处打开一处屋门,里面窗明几净,桌上摆放着茶盏和盆青葱绿萝,床榻也铺放整洁,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 “这里是处客房,甚少有人居住,这段时日还请黎姑娘暂居此处。雨山主甚少食用谷米菜蔬,皱云居里没有厨灶,但每日有鲜果供给,黎姑娘可以垫饥。皱云居内遍布防御符阵,黎姑娘不必担心修行途中滋生事端。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打扰黎姑娘修行了。”乐蘅复行一礼,乐芜捧着一盘还挂着水珠儿的果子进来放在桌上,探头探脑的好奇瞅了几眼,被乐蘅轻敲了一记脑门才嘟嘟囔囔的跑开了。 感觉这间屋子有些儿了不得。黎玖坐下,念头转瞬即逝,一粒水玉已经滑落入手。眼瞳之中玉色弥漫,黎玖感觉掩盖着世界真相的幕布正一丝一缕的被抽离,连本命灵光上的尘埃污垢都看得更加分明。 金乌未升,黎玖便习惯性的起了,桌上灯笼自亮,将屋里照得通明。这儿没有雁回。黎玖轻轻的叹气,调息修行许久至时间快到才起身,从桌上拿了一个黄澄澄的果子刚要出门,又转回来多拿了几个其他颜色形状的,准备带给雁回一起。 “黎玖,以后我负责接送你出入皱云谷,快说谢谢!”乐芜站在门口神气活现,“不然,你出去了就别想再找到进来的路!” 说得好像我想在这儿住一样。黎玖腹诽,只好跟着乐芜一起穿过那层符阵结界,这小尾巴一直跟到静思楼门前,看着黎玖进去才转身,让黎玖感觉自己像是被看押起来了一样。 “雁回什么时候来啊……”黎玖拿着果子啃吃,周围座位逐渐全部坐满,符阵门封重重的落下,还是没有温雁回的身影. 雁回每日修行刻苦至极,几乎彻夜不眠,更不可能耽误课程,怎么…… 夫子所讲课程一句也没有听入耳里,黎玖忍不住的胡思乱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被草药课的女夫子提问,恶狠狠的扣了五分。 “黎玖,你魂儿丢啦?嗳,嗳!”黎玖木然的从静思楼里走出来,乐芜踮起脚往她面前使劲儿晃悠胳膊,才见她眼睛里有了些儿神采。 “雁回……雁回,柴夫子!”黎玖拔腿便跑,乐芜急了在后面一阵狂追,柴院里却没有柴夫子的身影,黎玖呆立在门口,缓缓的蹲下身,额头触到了膝盖,肩膀抖得厉害。 “喂,黎玖,你还好吧。”乐芜有些紧张,伸出手轻拍了拍黎玖的肩膀,“你还是跟我回皱云居吧,说不定山主姐姐会知道呢?” 山主。雨山主。黎玖豁然站起身,扯了乐芜小胳膊就往回路飞奔。 “雨山主,雁……”黎玖几乎撞进珠帘,迎面看见的却不是雨山主,而是昨天站在柴夫子身边的那个黑袍女人。“黎姑娘,雨山主出去了,你……还是先回屋去吧。”乐蘅急步走到黎玖身边扯住她衣襟,低声道。 “《九歌》黎玖。你是想问你的小女友?”黑袍女子放下滴水未沾的茶盏,笑吟吟的站起身,“她自愿接受典刑司的入司考验,现在恐怕还在问心路上呢。” 黎玖正视过去,那黑袍女子容貌妩媚,只是眉眼里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阴寒邪气,看了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 “典刑司孟枫言,以后说不定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黑袍女子略蹲行了个礼,黎玖却下意识的闪身避开了,即便这般仍旧感到胸闷气短,难受非常。 “黎玖,你出去。”雨山主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黎玖像是陷入泥淖终于有人搭救一把,赶紧告退,孟枫言最后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却一直在眼前挥散不去。 “孟枫言,谁允许你进皱云谷的?”雨山主面色有些难看,神情冷淡,似乎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一身黑衣的女人赶出去,赶得越远越好。 “除了那几处有名的禁地,鹿鸣书院之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么,柒音?”孟枫言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一挑露出个妩媚的笑容,往雨山主的方向伸手,却被她拂袖拍到一边,手上赫然可见几道红印。 “数年不见,柒音真是越来越不留情面了。以前可是碰到桌角都要拾起来吹吹,现在还真舍得下狠手。”孟枫言收回手自己吹了吹,毫不在意的探在袖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精美玉盒递过去,“前一段时间在璇玑阁瞧见的,今日正好给你送来。” 雨柒音坐在榻上眼皮也没抬一下,茶水微啜,丝毫没有接的意思,孟枫言便一直抬举着,面上连些不耐也不曾有。直到那一壶茶都被喝尽了,雨柒音放下已经倒不出水的茶壶,拂袖转身便往内走:“乐蘅,扔了。送孟大人出谷。” 乐蘅上前一步将那玉盒接了,忍着笑瞥了面色有些无奈的孟枫言,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蘅,我眼下便要去南崖州,还要劳烦你,替我多照顾柒音。”孟枫言走了几步,又拿出三只封盒放在乐蘅手中,“这些都是我亲手打磨过戾气的,南崖州妖植众多,回时多给你们带些。” 乐蘅收了封盒道一句孟大人珍重,孟枫言走出竹楼,顿住脚步又回头看了看二层,衣摆被潭风鼓动,她的身形逐渐归于虚无,最终连一丝儿痕迹都没留下。 “雨山主。孟大人给您……”“不是让你扔了?”雨山主将放在桌上的玉盒一拂落地,乐蘅眼疾手快接了,重又捧放在她面前:“柒音姐姐每次都说丢掉扔掉,可每次不都好好的收起来了?就别跟我耍小性子啦,到孟姐姐面前耍去。” “小蘅讨打!”雨柒音深吸口气,举手作势要打,又轻轻的落下收了玉盒,“说,你又收了她多少东西,嗯?”“按照孟姐姐出手的豪绰,应当是四十颗三阶妖核,二十颗四阶妖核,说不定还有几颗五阶呢。”乐蘅拿出一个封盒在雨柒音面前晃了一下,巧笑着转身下楼,“柒音姐姐慢慢看,我要去拿给小芜了。” 轻快的下楼脚步声逐渐消失,雨柒音看了片刻,伸手将玉盒打开。玉盒里是上好的浅色织绡,静静摆着块木雕,上面雕琢着数只飞翔的水鸥。 “《鸥鹭忘机》!”雨柒音将那木雕拾起豁地起身,整个书院里却都察觉不到那个人的气息,又默然坐了回去,“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孟枫言。” 第34章 心慈手软 一望无垠的荒漠。大块大块沙红色的岩石裸露在外,被风沙吹刮成各式狰狞的模样。 温雁回抬步,她的唇瓣因为焦渴绽开裂痕,肌肤上写满了风霜。荒漠中不知年月,日升月降严寒酷暑,早将她坚韧的神经磨得只剩寸缕。 鹿鸣书院典刑司问心路。果然名不虚传。 手掌攀扶岩石向前,脚步拖沓不知该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的游逛着挪动,一刻也不敢停歇。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自己一个活物,连风沙的狂啸都变成了习以为常的静谧。 靴子早已磨破,足心血迹不等陈旧又剐蹭上簇新的颜色,尖锐石子硌刺,温雁回步伐不稳,身子一斜便摔倒在地。 还要走多久。 红日西垂逐渐被荒漠吞噬,温雁回站起身依在砂岩上,漫天星光照着冷意,丝丝缕缕向她骨髓里侵染。只是这片刻的停歇,一切的神志都被往身后吸去,堕入无边的黑暗里。 不是西崖院落,不是小林镇里的草屋,所在之处若汪洋万里,潮声阵阵。 “雁回!” 面前传来一声惊呼,温雁回慌张去看,黎玖依旧是一身蓝衫,站在波涛之上,身边红白二色光芒环绕,眉眼里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杀了她,不然便走不出问心路。 有人在耳边低沉絮语,温雁回看着手中利刃,脚下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那只是一抹幻影,真正的黎玖还在枕雪居等着你呢。 不……不行。阿酒,阿酒。 温雁回想要后退,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向前走着,刀尖逐渐顶在黎玖的心口,刺破了衣衫露出白皙的肌肤。 “雁回,杀了我。”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刀尖颤抖着在肌肤上划出几道浅淡的血痕,温雁回低头手腕抖得厉害,泪水爬满脸颊一滴滴的落在水浪里 “早该亡故的是我。我不能……”利刃脱手,温雁回躬下身去,肩膀上落了只温暖的手。 温雁回睁开眼,周围很冷,她还穿着盛夏的纱裙,冷意深入骨髓,让她的肌肤里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还站在那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温雁回蹲下身,她从未有如此需要过黎玖。 温暖的,欢愉的,总是带着笑容的黎玖。 “欢迎加入典刑司。”门悄然打开,方正的白光投射进来,显露出一袭黑影。“孟大人?”温雁回站起来,就看见孟枫言脸上有一道极深的伤疤,将妩媚妖娆的面庞毁得一干二净。 “南崖州可真是穷山恶水,早知如此,也没什么去的必要了。”孟枫言若有所指的说了句,移步将她带出屋舍,“典刑司人丁单薄,每一个都是经过问心路拷打过的,是书院最相信的暗卫,常出去做些手上染血的活儿。” 温雁回乖顺的跟着孟枫言,游廊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粼粼的金光来。 “这典刑司啊,若非有些痛处,谁会来这鬼蜮一般难以示人的地方,所以亲如一家。每有人加入司中,我们这些前辈每人都会送一份称心如意的礼物。喏,这是我的一份,杨司主的例行是功法名额,算些儿补偿。待会儿带你去藏书阁,换一本黄芽境的古朴典籍。”前面没轻没重的丢来个封盒,温雁回接了,就感觉右腕痒得厉害,虺柏冲出身体十二条卷须密密的将那封盒卷缚,那焦渴的模样还是温雁回头回见到。 孟枫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贪婪的卷须,悠然转回去接着领路,走到一处宽阔大殿之中,往挂着的青铜磬上屈指敲了一记:“你们南崖州的特产,其实本来是给小蘅的,只不过既然你幸存下来,自然要先给你。” 特,特产?温雁回茫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虺柏稍微松了卷须将它丢进芥子袋。 “欸,又多了位小妹妹吗,好得很好得很,来叫哥哥~”温雁回还没来得及问些别的,就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嘹亮的大嗓门,紧接着身体就被猛力抱了起来举高高。 ????? 温雁回看着面前这位满面风霜一只胳膊顶自己大腿粗的络腮胡子大叔,哥哥俩字在嘴边绕了百八十回愣是没敢叫出来。 “王久朝!放下,放下,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孟枫言剜过去一记眼刀,看温雁回被放下来还是晕乎乎的,踢了壮汉一脚差去倒水,“这位是莽子王久朝,祖籍北崖州,有蛮人血统,臂有膂力,平时要是跟他置气能给你气死。” 王久朝小心翼翼的捏着茶杯递给温雁回,嘿嘿一笑,手伸到后腰处摸了半天,索性将芥子袋扯了出来在面前一阵儿翻,最终拿出半人多高的一截虬曲树根,轰的砸在地上:“龙血乌楠的树根,妹儿你拿去,锻造法器或者重修练血都行。” “莽夫,典刑司的风骨都要被你丢尽了。”门外翩然走入一位白衫绣鹤的书生,腰间别着一把折扇,上面坠着道极修长的青色璎珞流苏。“白鹤书生俞焕,二十一骨折纸扇内藏百鸟精魂,别看他现在斯文,杀起人来更斯文。”孟枫言轻笑,倚着殿中立柱啜饮酒水,“他啊,可是为了扇中主魂,将书院的群鹤峰屠了个干净呢。” “都是些年少轻狂的蠢事。”俞焕露出些儿往事不堪回首的苦笑,取出折扇在手心敲了三记,便见一只幽绿翠鸟从扇中飞出,盘绕温雁回身体三圈,径自投进她肩头去了,“这只翠鸟精魄,可保温师妹受开脉境全力攻袭三次,平时隐匿不现,无虞被人发觉。” “多谢二位师兄。”温雁回将树根也收了,向他们回礼,紧接着就有一股细淡香气传来,一道人高冠博带,着身水合道服,臂弯托着一尾雪白麂尘,身侧还悬着副不住转动的河图八卦盘,脚下立地寸许,云气托着他飘进殿中来。“温师妹,贫道稽首了。”道人一甩麂尘施礼,温雁回连忙回礼再直身去看时,他已经丢下一个茅草铺团转过身又飘走了。 “这位岐山长老曾是挽月道观的出家人,虽入书院,仍是有些清高出世,不太喜欢说话。岐山长老其实是个老好人,求到他头上的事但凡有一丝儿可能就给你办了,所以有什么疑难杂症管保找他,多带几坛上好的灵酒就行。”俞焕替孟枫言说了,看她面容伤口狰狞,似是恐她说多了话扯着痛楚,“这张蒲团是件难得的清心凝神的法器,修行时端坐其上功效斐然,师妹今夜便可回去试试。” “今天的孟大人还是没有抱得美人归吗?”带着些儿促狭的调笑声飘进门来,孟枫言抬手便有数道银光闪烁,来人水袖一卷收了,脸上嬉笑不退,“小可人儿,瞧瞧你身上裙裳都被问心路磨得褪了色,姐姐予你件新裙子穿。” 温雁回手上落了件柔软纤薄的衣物,看上去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白裙,可从上传出的灵光几乎让她屏住呼吸。防御法器最是难得,更何况是件可以随心意变换式样的法衣呢。 “尤水之,我们典刑司的‘妖女’,她也是木属功法,对你的虺柏可是眼馋得很呢。”孟枫言丢给她个白眼儿,站直了身子,“简宗和秦怡烟在外有要事在身,等他们回来再引你相见,怎么样,现在去选功法么?” 温雁回将这些礼物安稳的放在芥子袋中,却是摇了摇头:“孟大人,各位师兄师姐,我想阿酒了。” “哟,这就着急见你的情人去吗?”尤水之笑了声,“《九歌》黎玖么?她啊,可是在雨山主的皱云居过得快活呢!这你可以好好的问下孟大人,说不定已经乐不思蜀了呢?” 雨山主,皱云居? “别听她瞎说。”孟枫言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的紧握了些儿气力,“我先送你去见她,等你们说够了情话,再做别的不迟。”说罢,二人身形便消失在殿中看不见了。 “尤姐儿,你又拿话刺枫言。”俞焕摇了摇头,“明知枫言是个醋缸么?”“嘿,醋缸也是她自己酸,谁让她当年选得不妙。”尤水之幸灾乐祸,坐在位子上喝茶,“要我是雨柒音,再吊她几十年也不嫌多。” 所以说你没对象。 俞焕眼疾手快捂住了王久朝的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拽着他赶紧走了。 “倒也不知,这位‘心慈手软’的温师妹,会选个什么典籍呢?” 第35章 及笄 “早该亡故的是我。我不能……” “雁回!”黎玖悚然惊醒,女夫子冷清清的说了句扣五分,让她想起再扣自己就要被勒令退学了。自从雁回不知所踪,到如今已经四月有余,寒冬腊月风雪渐骤,衣物换了又换,雁回却还是不在。 古篆课倒是再没有快被罚站的尴尬,只是文理课三天两头的酣睡,接近年关马上就要大考,心里总是惴惴的怕雁回赶不及回来误了考试,明年还要多上一年文理。 “打起精神来,黎玖!不然阿姐又要揍你了!”乐芜扯着神情委顿的黎玖往皱云谷去,她长高了不少,头上也不再是女童的发式,转而变成洋溢着少女气息的绾发。 有什么精神好打。黎玖打着哈欠,寒风吹刮却没替她驱散睡意。皱云居的确是个好地方,天地灵气浓郁得近乎实质,连每日四次的日月精华都比枕雪居高上数倍,再加上那些不要钱的灵材堆砌,黎玖已经练骨圆满,只是迟迟有些找不到练腑的诀窍,已经卡住四五日。 乐蘅能帮她淬炼皮肉筋骨,但包裹在层层肉壳里的脏腑,她便无能为力了。 “你还是多啃几个妖核吧,免得还是个豆丁样,吃了那么多东西,还是连我下巴都不到。”黎玖双臂抱怀冷嘲热讽,气得乐芜蹦起来往她肩膀上乱打。或许是灵气丰沛的缘故,黎玖的个头也在猛蹿,原先还比同届学子稍微矮上一点儿,现在竟然和那些长她几岁的男子差不多高了。 为了应景,皱云谷里也是寒风瑟瑟,雪积得比外面还要厚重,飞瀑却不结冰,仍旧不知疲倦的砸落在潭水里。 一片银装素裹中,即便那绯红色再浅淡得恰到好处,也太容易撞入眼帘。 “雁回!”黎玖发了疯般的狂奔而去,呼喊被夹杂着雪粒的寒风淹没,那袭单薄的长裙被风牵起裙摆,好似下一瞬就要随之而去。黎玖猛地将温雁回抱进怀里,头埋在颈窝,喘息着嗅闻她发间似有若无的香气。 佳人的肌肤很凉,不知是因为在风雪里站了太久,还是因为太久期盼现在才终于到来。 “雁回。你怎么才回来。”黎玖扯下自己的外衣将温雁回裹在里面,只觉得她的身体比几个月前更加瘦削纤弱,在怀里瑟瑟发抖。温雁回抬手搂住黎玖的脖颈,轻踮脚亲了她的眉尾眼角,将上面粘着的雪绒拭去。“好嘛。我不问了。”黎玖会意,却还是不舍得松手,拥着她往皱云居去。 雨柒音好似不在楼中,乐蘅招手将乐芜带了离去,孟枫言一落进皱云谷里就不见了人影,黎玖赶快将温雁回带进屋里,给她斟了一杯热热的岩茶喝了暖身。 “按惯例,除非有穷凶极恶之事,典刑司中人不应当在普通学子面前显现。书院教书育人,但本身也是东崖州最大的修行地,我入了典刑司,身上就盖了书院的印章,不像那些普通学子,九年后学成毕业,可以入朝为官,或者另觅高就。”温雁回捉着黎玖的手,有些依恋的温存似乎难以启齿,只好翻来覆去的抚摸,“你……你怎么?” “我?我当个夫子也行啊,只要能天天看到你,能和你多说几句话,就好了。”黎玖眨巴眼,傻笑着反手将温雁回的手握住,凑在嘴边轻轻的亲吻。 “阿酒,你有没有想过,雨山主是书院掌权之人,怎么就会允许你进来一住就是小半年?”温雁回一脸怒其不争的无奈,屈指轻敲她的脑壳,“还真以为一部《九歌》,就能让所有人都捧着你啦?” “我又不是白长了个脑袋,可是我有什么可审查来审查去的,雁回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黎玖搂了把温雁回,嘟着嘴,“雨山主忒小气,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总吊着不说,哪儿能怪我……哎哟!” 一声琴弦挑颤的声音破空而来,黎玖感觉脑袋被狠敲了一下,委了吧屈凑到温雁回手下求摸摸蹭蹭吹吹就不疼了。 “小蘅,把她们赶出去,现在。”雨柒音略带羞恼的声音传来,黎玖脸上瞬间换了得逞的笑容,拉起温雁回的手,便往符阵边缘跑便高声道谢:“多谢雨山主法外开恩,我这就和雁回回枕雪居咯~!” “三闾大夫品行高洁,那等庄重的祭歌怎么会选择黎玖这么跳脱的顽劣之人。”雨柒音差点将手中的药盒砸出去,顿了顿却也没真丢,手指从里面沾了些儿药膏,细细的往孟枫言脸上的伤痕涂着。 “不准想她。”孟枫言坐着矮些的弹墨缎凳,仰着头抬手捉住雨柒音的一截手腕,言辞里的醋意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醋缸。自己涂。”药盒甩在身上皓腕脱手而去,孟枫言连忙拾了起身快赶几步,探手将人扯住温声软语:“好嘛,我承认错误,下回不说了。” “小蘅,送孟大人出谷。”“嗳,柒音,柒……” 落了数月尘埃的枕雪居焕然一新,黎玖用发带遮住温雁回的眼,将她牵到梳妆台前坐下,微微倾身双臂将她搂在怀中,在台面窸窸窣窣的忙了一小阵,才将发带轻轻解下。 深褐色的台面上静放着两支白玉发簪,簪首有丝丝鲜红沁润,分别雕刻着一只单翼蛮蛮,合在一处恰似展翅欲飞。 “八月时,我去‘夜市’让栎三娘给你定了这对玉簪,是上好的君山白灵玉,如今只是琢了器型,日后还可请符师向内镌刻符阵成就法器。我还跟乐蘅姐姐学了绾发,不过只是研习,只给你梳。”黎玖轻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木梳在她手中熟练的翻转,将温雁回的墨发逐渐盘绕在脑后,拾起发簪轻柔的扶着,最终挽作一个随云髻,“你一日不回,我便等你一日;你此生不回,我便等你生生世世。” 温雁回看着水镜中那陌生的发式和熟悉眉眼,黎玖的声音传入耳中落在心底,留下最深的印记。 “再过十几日便是新年,你我及笄,可以谈婚论嫁。雁回,我想娶你。” 黎玖凑在温雁回耳边,看着她温和柔软的眉眼,手指抚上一寸寸的摸过去,轻吻细碎的从鬓尾落到唇角,有些迟疑的羞怯停下。温雁回陡然站起旋过身来,手反搭在黎玖肩膀,唇瓣蹭过黎玖脸颊,落在她柔软的唇齿上。 黎玖的面色几瞬就变得比温雁回的裙裾还要鲜红,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只是勉强维持着脚步没有转头就逃。 “阿酒这么害羞,要怎么娶我?”温雁回拽了她的衣带,神情三分挑逗七分柔情,“学先辈送定情信物,也没学会坦荡些儿的厚脸皮?” “什……什么厚不厚脸皮。雁回不同意,不同意就算了。”黎玖吸气几乎憋出一句哭音儿,若不是温雁回拽着,就要蹲到地上变成蘑菇哭去了。 “同意。怎么舍得不同意。”温雁回赶紧应了,果不其然看见黎玖一抹硬挤出来的泪,笑嘻嘻的腻上来又抱又蹭。 “雁回,古篆、文理和草药课马上都要大考,你这么久没有听课,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好。” “雁回,后天就不上课了,我们一起去藏书阁复习好不好。” “好。” “雁回,今晚我们不修行了,多说说话好不好。” “好。” “雁回……” “阿酒,我冷,多抱我会儿,床褥也很凉,我们一起暖暖好不好。” “好。” 第36章 大考 鹿鸣书院的大考,允许学子使用一切术法和手段作弊,前提是——不被任何监考夫子发现。 静思楼换了一副装束,好似地方都扩大了几倍,独桌独椅整齐的排成方阵,随便你喜欢坐哪儿,二十几位夫子分散各处站定,笑吟吟的看着这届学子鱼贯而入。 黎玖和温雁回到的时候,明明时间还很早,里面却已经坐了大半,好不容易在几乎正中间儿的位置找了个连着的座位,坐下才发现是个会被七八位夫子同时看到的黄金地段。 “雁回你真的不要紧吗……早知道我就不选上元经和凝玉瞳的后续功法,选个什么传音术、牵引术,将咱俩的试卷换一下也好啊。”黎玖紧张的好像没上课的是自己,恨不得到时候明目张胆将温雁回的卷子抢过来替她写。 “阿酒你不是帮我补课了嘛,考不过也不要紧,大不了明年再上一年,选一门下午授课的选修。”温雁回一副宽心的模样,但是眼底那片黛青色却实实在在的暴露出许多问题。 “时间已到,诸位学子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放弃作弊,若开考之后被发现,可就一定要重修了。”一位夫子站在台前,看着底下纹丝不动,露出些果然如此的笑容,伸手往下面一抚一提,道一声:“着!” 纸片纷纷扬扬的从许多学子身上飞起,有些儿文字绣在衣襟上,连着那套袍服都给扯下来,更不提刻录了蝇头小楷的木瓦,甚至还有几块小指大小的玉简,里面灵光闪烁,不知藏纳了多少典籍文章。 考场里不禁术法,可这些儿都是新进学子,哪个能将平时没用只能做这一次弊的术法练到炉火纯青,施法前没有特殊手势、确保不露出一点儿灵气来的。 黎玖看着有些学子的脸都发白了,又不敢抬手去抓自己辛辛苦苦抄写的小纸条,憋着一张挣扎痛苦的脸,痛恨自己怎么就光顾着修行,没多背几句经史子集。 “哟,这可是个高端的玩意儿。挺贵,挺贵。”夫子伸手从半空的小抄里面抓出一颗核桃大的光润玉球在手里把玩了一下,笑眯眯的放在桌上,“这一对可以传音的尺素球,要价五位数都是顶少了,容我猜猜,是哪位世子世女的,那边儿准备了几位儒生翻阅书册?等大考结束,过来自领。” 开考钟声敲响,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桌上冒出厚重的一本试卷,还有一管没有墨水的毛笔。黎玖偏头看了看已经拿起笔来的温雁回,又转头看了看四周争分夺秒书写的学子,突然觉得这和在小林镇等待被刘夫子随机拎起来背书时没什么两样。 一指多厚的试卷,就算有答案往上抄,能不能在两个时辰之内抄完都是个问题。 更别提还没答案。 黎玖慢吞吞的翻开第一页,拾起毛笔法力流淌而入,在笔尖汇聚成细微的一点毫墨。试卷分为古篆、文理和草药三卷,以百为满,须得每卷都过五十分才算过考。一口气将古篆答过半数,黎玖刚想抬起头活动活动肩膀,就感觉有一片光芒从头顶“咻”的一下飞过。 “虽然使用汗青草液书写小抄再用苍风耳草汁涂抹现形是个好办法,但是看起来你显然不知道这两种草汁混在一起会使皮肤短暂放光啊……下回还是写袖子上吧,你写的有点儿密密麻麻,任谁也没法儿当看不见。明年还是多看几本书再做这种有技术含量的小抄。”草药课女夫子的声音从前面悠悠然传来,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她抓住了,竟是直接丢出了门去。 黎玖转头和温雁回对了个眼神,默契的低下头去继续写。 两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黎玖正举着笔犹疑婴哭藤的枯根到底是什么颜色,就感觉手中一空,时间一到,毛笔便隐入空中消散无形了。 “夫子,夫子!就差一个字,就一个字!‘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夫子,让我写几笔……”学子绝望又徒劳的抓着面前的空气,眼睁睁的看着桌上的试卷自动翻回第一页,和其余数百份一齐下沉,落到不知何处去了。 “雁回,怎样?”出了静思楼,黎玖甩甩写得酸痛的手腕,问落慢一步的温雁回。“多谢黎夫子好心补课,雁回感激不尽。”温雁回露出个俏皮的笑容,双手平举给黎玖唱了个喏,然后快赶几步上前挽起她的胳膊。 “静思楼门前对联……这一题是什么鬼题哦,谁会去看对联!” “藏书阁道偈?藏书阁里有偈?”“就在墙上裱挂着的那副字啊,昨天你复习的时候不正好对着它吗???”“没看见啊,我光背《尔雅》去了,结果背的一条都没考!” “贯道清溪逝水淙,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沙雕吗你,‘通幽书院隐诗宗’啊!就挂在幽篁馆的入口,你天天回去住、天天回去住,白长了脑子还是眼睛?” “哈哈哈哈,我押中了,我押中了!” 黎玖和温雁回穿过不时爆出哀嚎和狂笑的人群,顺着林间小路,一路走到湖边去。新月湖上浮着一层迷蒙白雾,似乎还有座湖心亭,只是有些看不清楚。 那株柳树仍旧是碧绿的颜色,万条柳绦随风雪飞舞,黎玖伸手摘下一枚柳叶,握了温雁回的手一同到湖边,弯腰将柳叶放入水中。那柳叶打着旋儿被风吹向湖心,飘不多远便垂了下去,转眼复又浮上来,只是纤细的绿叶上多了一行金字。 “廿三……诶,明日正好是小年呢。”黎玖将柳叶转手给了温雁回,遥遥看去,湖心的白雾里轻摇出一艘深褐色的木舟停在她们脚边,黎玖先跳了进去,然后伸手将温雁回扶上舟来坐下。 “是啊,去逛一逛京都,然后买些年货。反正小林镇也没什么回去的必要,就在枕雪居过吧。”木舟廿三荡悠悠的摇着,温雁回将柳叶收进芥子袋里,看着黎玖呆不住的站着往前行的方向瞧。 “噗噜。”船侧浮起两串细微气泡,黎玖坐回原位,刚探了个头,水下就浮起一个女子的上半身,她头上戴着精致的暗银发冠,正中心镶嵌着一颗水蓝色晶石,身上也穿着浅绿薄衫,领口还别着三枚莹润如玉的白贝壳。“诶,是你啊。”黎玖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年初她给过一枚玉钱的鲛人女子么? 她脸上带着有些忐忑的笑容,只是好像还不会说话,双手比划了许久也没让二人看出个所以然来。她看着二人脸上茫然,想了想翻身潜入水底,小舟继续往前驶游,走出很远一段距离才又浮了上来。 鲛人女子双手捧着一支三尺余长的血玉珊瑚,火红的一树颜色鲜艳极了,她小心翼翼的将上面水珠拭去,轻轻放在温雁回腿上,然后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她们。 “你要我们给你到京都换些东西回来吗?”黎玖看了眼这树品质上乘到足以放在雨山主琴室里的血玉珊瑚,开始疑惑新月湖的湖底是否真的通着南海,否则怎么会养出这么一株罕见奇物。 鲛人女子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连忙点头,又伸出一根指头,在温雁回伸来的手上写画。 “换一枚……黄……芽……丹。黄芽丹?”黎玖收回手,目光落在那血玉珊瑚上,“你们这些精怪之属,也需要黄芽丹来突破境界吗?”鲛人女子点头,眨了眨眼又扎下水去,捞上一只桌面大小绽放着翠绿色泽的砗磲掰开,虽然内里无珠,但双壳瑰丽的色彩与翡翠不遑多让。 “别捞了,别捞了,我们到了京都一定为你寻一寻。你应当也知道,黄芽丹是突破黄芽境的必备之物,价格甚至要比道台境的一些灵材还要贵重,尚且有价无市。这些我们拿了去,若遇到黄芽丹,便用它们抵价为你买来,多退少补;但若遇不到,便原物返还给你。”温雁回看鲛人女子还要下潜连忙制止,收了珊瑚和砗磲,轻声与她说。 鲛人女子点头,双手并拢前三指弯曲交叉合起,向她们拜了三拜,才又回到湖底去了。 “等我们将养气六境尽数圆满,书院自然会分予一桩任务,若是圆满做好,便会有一颗黄芽丹作为奖赏,但这也只是普通的黄芽丹,品级越好一次成功的几率越高,有时甚至需要数枚,其余之数就要自己设法补齐。书院自有丹师炼丹,可这些鲛人生活在水中,没有便利不能启火自炼,又生怕将奇珍异宝托付非人,真够可怜的。”黎玖看了看恢复平静的水面,叹口气轻声说道。 “典刑司性质还与你们不同,现在我刚到练骨之境,等六境圆满,自会给我发放一枚中等品级的黄芽丹,若也通过那桩任务,即便要更艰难许多,但品质也会换成上等,足够我用了。”温雁回将芥子袋好生收着,“倒是阿酒你,不到黄芽境就不会被书院正式收录为弟子,雨山主也不再让你进她的皱云居,即便书院丹师承诺只要寻来九味主药之中的六味就可换一枚黄芽丹,用普通的数量总不能弥补上等的质量差距。你已经开始最后的练腑,虽然还没去藏书阁二楼续换功法,但也该好好打算了。” 黎玖往后一仰,双臂枕在脑后半躺在木舟一侧,声音有些恹恹的:“不急。除去《礼魂》总章,只一首《大司命》,就算我能找到法器灵埙将它完整吹奏出来,或者驭使屠刀凝结剑势能够伤人退敌,也不够突破黄芽境所需。我还得领悟剩下九章之一才行。” 温雁回怔住,黎玖这些日子的修行很是顺遂,倒让她忘记当时是怎样卡在练皮境初几个月了。 “嗨呀,船到桥头自然直,急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明心通彻了呢。”黎玖回头看着白雾渐散隐隐露出岸边,笑嘻嘻的拉起温雁回的手,“这就到了书院与京都连接的渡口了,站上那个传送符阵,就能直接传到京都里呢。我们先去买年货,然后再打听黄芽丹。” 温雁回弯了眉眼点头下船,那木舟悠荡着又划回了湖心,白雾里隐约露出数个参差的深褐色小点,许多一模一样的木舟正悄然向渡口行来,也不知上面都载着什么人。 第37章 璇玑阁 走下渡口,有一条垂柳小路,黎玖和温雁回十指相扣,薄薄的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声,两行脚印并排向前延伸,最终消失在一间青石小院里。 院子里没有积雪,水井也已经枯竭,一位老者穿着厚实而簇新的棉布长衫坐在院子里,手中还揣着个小火炉。“去京都啊。”不等黎玖开口,老者就笑眯眯的发话,很是畏寒的将手抽出来指了指木屋的门,“那边儿,慢着点走。” 二人道谢,那扇平平无奇的木门一推即开,柔软白光将她们的身影吞没,最后归于平静。 “老爷爷,方才过去的是谁啊。”岑若烟也穿了身红色衣裙,轻提裙角走到院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问。“一对儿小姑娘,挺好看的。”老者双手揣着火炉,岑若烟刚想再问,后面的人影逐渐显露将小院里挤满了,也只好闭口不言,推开木门迈入白光。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黎玖伸手扶住身边的墙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若不是刚考过一上午的大考,现在恐怕都要将早饭吐出来了。温雁回伸手抚着她的后背好容易给她捋顺了气,忍着笑将她扶起。 四周都是灰黑色掌宽方砖垒砌的巷墙,唯独在巷口边缘的显眼处嵌着一块雪白的砖块,上面用赤红朱砂写着三个字。“尘缘巷。”黎玖念着,转头向巷外看去。 或许是明日就过小年的原因,街道两侧家家户户都挂上了正红色的纸灯笼,路上行人也都喜气洋洋,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和小林镇里过年一样。 黎玖牵着温雁回快步前行,半个身子刚探到街上就感到胸闷气短,想收脚步却已经来不及了,连雁回都已经完全走了过来。即便没有开启凝玉瞳,黎玖也感觉这条街上的天地灵气少得可怜,甚至还不如临湖镇的高,让习惯了书院里取之不尽灵气的她感到全身都不舒服。 “京都分为内外双城,想来这里是居住着没有修行资质之人的外城,除去维持护城大阵所需,其余灵气应当都被攫取进内城了。”温雁回也很不适应的模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有些不受控制的法力,“外城要进入内城只有城市最中心的一条路,无论进出都是被严格控制的。” “等等,城市最中心?外城不是个环吗?”黎玖茫然,顺便费力从芥子袋的边角摸出几个铜板买了糖葫芦塞给温雁回。“阿酒小傻子。真正的京都在这儿呢。”温雁回咬了颗山楂,汁水和糖渍将她的唇瓣涂成鲜艳的嫣红色,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上……上面? 黎玖顺着她的手指向上,眼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片水莹莹的玉色。 一片比太阳还要耀眼刺目的白光在她眼中投映,无数符箓光影交织,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只是惊鸿一瞥,黎玖眼中的符阵便陡然消失,她感到丹田之中的法力被这一眼尽数耗尽,虚弱感让她赶紧取出半颗培元丹吞入腹中。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温雁回又吃了一颗糖葫芦,另只胳膊搀着黎玖慢悠悠随着人群往城中心去,“秦帝国的外城称作‘京都’,而修行地的内城,则叫做白玉京。秦设有九大国公,十二朝卿。白玉京最正中自然是皇城,九国公中有四位分镇四方并不常驻,剩余五位分别占据一座城中之城拱卫皇城,而十二朝卿还在五城之外的第三环,最外围就是些白玉京的居民。京都中心的路上去,应该也就是在最外围吧。” “那他们岂不是踩着这些没有资质的人生活……”黎玖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说。“修行本就是如此。你不去吃人,自然就会有别人来吃你。比如那位岑大小姐。”温雁回脸上有些本就如此的理所应当,那根吃完了的竹签丢到地上,很快被人群踩成难看的黑色。 “岑……?雁回,你又在打什么哑谜啊。”黎玖不明所以,却被温雁回买来的馅饼堵住了嘴:“来而不往非礼也,趁热乎吃了,上面撒了你喜欢的胡麻。” 路两侧的小吃将肚子填了个饱,黎玖和温雁回直走到日暮西山,才远远的瞥见了那株伫立在京都正中心广场上的巨大榕树。 榕树下坐着个酩酊醉鬼,他一身酒气,手中还拎着半空不满的酒坛。看见黎玖和温雁回前来,他停下欲要灌酒的手,抬眼略带懒散的开口:“两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温雁回取出那片柳叶在他面前看过,醉鬼眯着眼点了点头,一条粗壮的气生根游动过来,纤细的末端在黎玖面前抖了抖。二人顺着树根而上,便好似登天之梯,灰黑色的京都在脚下愈发模糊,最后变成大片大片单调的色块,隐匿在云中看不见了。 树根高举着向上,直探到一处边缘才将她们放下,便悄然缩了回去。 黎玖抬头,她们正站在千仞之高的白玉城墙之下,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民居都粉漆成雪白的墙,配着天蓝色琉璃瓦,比下面灰黑一片的京都要赏心悦目太多。灵气虽然远远比不上枕雪居,但比起京都而言,已经是天国般舒适的地方。 “东崖州最大的灵宝商行名叫璇玑阁,总部也设在白玉京之中,除去我们还进不去的白玉鬼市,就属那里得到黄芽丹的几率最高。”温雁回的手在腰间一摸,抽出张纤薄的黑色卡片,上面银辉如星,一股莫名的气机将她们引导向白玉京内的一个方向,“这张星卡是孟枫言孟大人暂借我的,里面没有钱,但至少能让我们找到进去的路径。” “是那个在皱云居出现过的黑衣女人?”黎玖跟着温雁回往前走,好奇的拿过来看。那张卡片入手极沉,黎玖差点手抖将它掉在地上。“典刑司中除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主,就属这位孟典查使权限最高,她好似还和雨山主有些故事,只不过我资历尚浅,还没人跟我说这个。”温雁回笑笑,伸手将卡片拿了回来,“听说她的年纪也不算大,在当届也风头无两,是除了雨山主外最负盛名的人物呢,只不过入了典刑司,便被刻意淡化存在。” 黎玖想起当日皱云居所见的那一面,若没那一礼的凶险,怎么也看不出她是那样身居高位之人。 待路侧的高脚琉璃灯次第点亮的时候,星卡上终于不再传来引导气机,一座造型别致的楼台拔地而起,门口站着一对身穿仆役衣物的男女,看上去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身上的法力波动却绝不低于道台。 用可以在书院顺利毕业的人物来做看门迎送的侍从吗? 那位女侍者上前一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和煦笑容,丝毫没有因为修为低微而露出丁点不悦:“二位客官,可有星卡出示?”温雁回两指夹着星卡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神态也平静极了,仿佛已经是这里的常客。 “二位请。”女侍者退回原位,和男侍者一同微微弯腰鞠躬,里面又走出一位容貌俊俏的男侍者,将黎玖和温雁回迎了进去。 琅琊阁内并不像夜市一般货架林立,而是极宽阔空旷,除了许多侍立一旁的侍者,就只有华美却不低俗的装饰点缀,里面有五道流逸星光的门框,里面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二位想要买还是卖?丹药?法器?灵材?符箓?功法典籍?”男侍者将她们带进门来便站定,见黎玖看够了收回目光才恰到好处的开口。“买丹。”温雁回说完,男侍者便轻微颔首,伸出手去将她们请往最左的一扇门去。 黎玖跨过那门,熟悉又细微的恶心感显示这也是一道微型传送符阵。 对面却不是大殿,而是间宽敞屋子,里面坐着位中年男子,她们进来时刚好睁开眼睛:“你们要买什么丹?”“下品或中品黄芽丹一枚,贵阁可有?”温雁回和黎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男侍者便已沏好两杯香茶端上来。 “黄芽丹。”中年男子的眼皮又略往上抬了抬,却没现出半分吃惊来,“好教二位贵客得知,璇玑阁从不单卖黄芽丹,只在每月例行的拍卖会上成批售卖。仅凭一张能够入门却没有额度的星卡,是弄不到普通座位入场券的。” 成批。黎玖和温雁回对视一眼,手心轻微的渗出些潮意。 “需要多少玉钱作保?”温雁回启唇询问,中年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十万玉钱,两张连号票。” 十十十十……十万?这可是八分之一的债务啊,就买两张入场券?黎玖差点就想站起来说不要了,腿上却轻飘飘落了温雁回的一只手将她摁在椅子上:“阿酒,取钱。” 黎玖强忍着了没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拿出黎韩青留下的芥子袋,十万玉钱几乎将整张桌子都埋了起来。 “三百五十五号,三百五十六号。二位贵客请拿好了。”中年男子手上一晃便多了两张银色卡片,略带笑容的递给温雁回和黎玖,“腊月二十四便是一百三十六年最后一场例行拍卖,辰时三刻入场,巳时二刻开拍,请二位贵客莫要误了时辰。” 温雁回点头,将黎玖从座上扯起来告辞。男侍者依旧在前引路,二人穿过房间的传送符阵,两杯香茶丝毫未动,还蒸腾着热气。“青衫绯裙,是得了书社垂青的那两位?”中年男子的手落在桌上轻敲,似乎在仔细倾听什么,露出了些儿笑意,“有意思,有意思。” 第38章 肥羊 “阿酒,我们离了书院,就是书院的脸面,不能这么小气。”温雁回转过身继续安慰,就看见黎玖还心疼的捏着那个空荡荡的芥子袋怄气。 “两张票就要十万钱,那黄芽丹岂不是要贵上天去了。珊瑚和砗磲加起来还不够的话,我们就是押在璇玑阁人家都不要我们刷碗的。”黎玖小声嘟囔,她刚数了一遍,自己的芥子袋里可就只剩下寥寥两万了。 “那十万只是押金,如果在拍卖会上没有买东西,还是会原价奉还的。要是买了,就先从这里面扣。现在后不后悔跑到京都来住了?”温雁回无奈扶额,她之前怎么没看出来黎玖这么怜惜钱财的。 “还不是因为那八十万。”黎玖又轻声滴了句,躺在泛着冷意的硬木板床上向温雁回伸手,“雁回快来,我给你暖暖。” 狭小的单人床上只有一床被褥,好在她们都身形较瘦,勉强也能睡下。温雁回背靠墙壁,被黎玖抱在怀里,还有些凉的手很快因为羞赧而变得温热。 “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度过夜,额……虽然小林镇的比这儿大多了。”黎玖转了转头有些不舒服,索性爬了起来,给温雁回掖好被子,“雁回你睡吧,快到子夜,我去屋顶吹吹风。” 温雁回抱着枕头,上面还残存着黎玖的味道。她有些冷,但被窝里都是温暖的气息。 或许是白玉京的原因,半夜的京都月华稀少,已经有心急的人家放起了鞭炮,火红的将整条街道都铺满。 所以温雁回并没有睡好。 红纸和扎灯笼的竹篾都买了来,黎玖一边抱怨竹篾劈得不够整齐,一边用小刀仔细的将毛刺都刮去。等做好了这许多奇形怪状的灯笼,也已经天色又暗。 黎玖照例把被窝暖好,爬上房顶,街道上的喧嚣还未停止,依稀可闻贪玩孩童的笑声。 “不和你小女友谈人生,怎么反而在此吹凉风?”一声戏谑调笑传来,黎玖猛地站起忘了是在屋顶上,脚下一滑从屋顶上咕噜滚摔下来,还好身体已经淬炼的差不多才没有伤到,只是衣服上沾了许多尘土。 “阿酒……孟大人?您怎么还带了个人来。”“诶雨山主你也在啊。”听到异动出房门来的温雁回和从地上爬起来的黎玖同时开口,却是对着两个不同的人说话。 雨柒音今日换了服饰,素白裙裾的下摆层层晕染着深沉海蓝,站在孟枫言身边好像还比她高上那么一截。她的脸上有些憋闷的抑郁模样,显然是不习惯京都稀薄灵气。 “来白玉京买些东西,顺便看了看给你的星卡落在什么位置。没想到你们这么会过日子啊。”孟枫言调笑,“你们去过璇玑阁了?是不是还被坑了两张票?” 坑? “星卡其实本来就可以无条件领一张票的,你们被坑了额度,攥进手的玉钱还能给你们吐出来?”孟枫言露出个恭喜上当的贼兮兮神情,扯了不太乐意的雨柒音走进狭窄房间啧声不断,“你们提出什么要求,他们就算本来没有也会给你们加上,他们会根据那东西的普遍市价上溢两成给你们说额度。黄芽丹除外,那可是每次都会断货的。” 黎玖脸上浮现出浅淡的青色,似乎已经有些接受不能了。可怜见的黎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商不奸。温雁回眼疾手快将她撑住,将椅子擦了又擦,雨山主和孟大人依旧没有坐下的意思。 等温雁回简明扼要的将鲛人的委托讲完,孟枫言脸上已经流露出了些嫌弃:“真不知道该说你们心地善良好还是单纯易骗好。温雁回,典刑司面对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当然了,我们也是。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所幸那群鲛人还不敢欺骗书院。拿出来看看。” 温雁回目光有些闪烁的看了眼黎玖,乖巧的低下头虚心听讲,将血玉珊瑚和碧青砗磲取了出来。 两道水润润的宝光从芥子袋里投射出来,孟枫言只一拂袖,屋里就好像多了一片深沉夜影,将所有毫光笼罩。 “看来这小丫头也挺蠢的,还真给你们实在东西。”孟枫言手指拂过血玉珊瑚,被她抚摸过的地方血色更胜,仿佛里面还有鲜活血液正在流动,只是随着她指腹离去悄然隐没,“这一株算得上极品,可以摆进皱云居的奇珍架,就是好像有点太长了放不下。在这种例行的拍卖会上出售有些太不值,若是放在盛会上再煽风点火的加些宣传,说不定九国公都会被惊动。这砗磲倒是没那么好,但是也有五百年道行,放在例行小会上应该勉勉强强够买一颗普通黄芽丹了。只不过你们拿着去卖,时间这么紧张,他们肯定不会搬上台反而威逼利诱给你们压价强买的。书院的名头在这时候可没有钱财来的重。” “孟大人明明是想自己都拿走,直接开价不就好了,反正我们也不懂行情还不都是一样的宰。给自己人宰总比被别人当肥羊心理平衡点儿。”黎玖小声嘀咕,温雁回想捂已经来不及了。 “说的好,我就是想宰你们。”孟枫言露出几颗牙齿笑得很开心,仿佛满意黎玖的知趣,“看在小雁回的面上,还是按市价给你们算,砗磲换一颗普通黄芽丹,血玉珊瑚嘛……柒音你喜不喜欢?” “……你爱买就买,与我何干。”雨柒音眼里流露出一点儿嫌弃的神情,目光却时不时往上瞟,显然是喜欢极了。 “那就这么定了,这东西长成这般大小也不容易,就给你们算三百万吧,当然了要是炒作一下可能五百万都不止,反正我是不会再加价了。毕竟没有那些朝卿国公的有钱没处花。”孟枫言拂袖将两样灵物都收起,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露出笑容,“这么说来,你们的债务好像可以还了啊,要不然趁着我在一并交了,也免得日后再跑一趟,毕竟是黎玖你的罪责,我可不是什么时间都会在书院里闲逛溜达的。” “可这又不是我们的珊瑚,是鲛人姑娘的。”黎玖摇头,“我们替她卖了多少钱,剩余的都要还给她。我们说好了的。” 孟枫言脸上浮起一点儿隐晦的笑意,手腕一翻指间便夹着一张纤薄卡纸,上面灵光氤氲,不似凡品:“五州最大银号‘同福商会’发行的存票,里面是三百万玉钱,拿到任意一家商会的分号都能提取,你拿给那个小丫头,族中自然有可以上岸帮她使用的。” “那她干嘛不让族人帮忙带黄芽丹!”黎玖感觉像是被欺骗了似的一蹦老高,差点撞断客栈的房梁。 “这是她们南海鲛人的传统。只有被人类帮助或者馈赠过的鲛人才有修行的权利,而黄芽丹是第二道考验,毕竟她们认为如果能在污浊的人类灵魂中遇到一个纯净的心灵,那么那个鲛人一定也是纯洁并且可堪造就的。”雨柒音慢悠悠的开口,眼神扫过黎玖落在温雁回身上,“虽然看起来她可能眼神不那么灵光,或者说是太好用了。” 温雁回轻轻眨了下眼,孟枫言略微移了一步挡住雨柒音的目光,神色有些淡:“说得好像当年你没有被要求过一样。”雨柒音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颔首:“是,我当时就该认清的。” 客栈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凝滞下来,黎玖觉得这下不仅灵气不够,连空气似乎都被瞬间抽空,让她有种窒息的濒死感。 只持续了几瞬,孟枫言便轻叹着笑了声将气氛打破,犹如实质的黑雾弥漫将黎玖和温雁回裹在其中,半分前去京都中心的势头也无,直直的穿过房顶向着悬浮于空的白玉京而去。 “走了,明天就当是去见见世面吧。说得好像你们真的有钱一样还参加拍卖。” 第39章 不自量力 黎玖和温雁回坐在一处洞天福地般的洞府里的时候,是面面相觑的。 外面看着像是个普通客栈,普通的房门,可是一进来不仅有落英缤纷,还有一弯清潭,灵气浓度远比不上皱云谷,但是比枕雪居却差不了多少了。这哪儿是住人的地方,明明是来享福的。 “一天晚上五百钱。知道书院究竟多便宜了吧?明天赶紧回去,就你们两个人来白玉京,也不怕悄无声息的就被一刀捅死。”孟枫言满脸上都写着嫌弃,将黎玖和温雁回轰进练功房,临走出去还掏出好几把玉钱随手扔进门边探出的一个石盒里,“不等我叫甭想出来,赶紧把这两夜一天的补回来。” 明明是不想让我们当围观。黎玖翻了个白眼儿,只觉得练功房里的灵气浓度陡然增了一倍,几乎让她醉在这片蓬勃生机里。她刚想回头说点什么,就看见温雁回已经入定多时了。 什么时候能像雁回一样修行就真的会增长法力呢,除了那固定的四个时辰,其余时间就算打坐行功也只是将法力磨炼的更为精粹,总量却分毫不会增加。 不过感觉雁回前几日换了功法之后,虽然身体给人的感觉虚了,但不似以前只能汲取木属灵气,反而和自己一样来者不拒,只是吸收木属的更快些。雁回这次是选了个什么啊。 温雁回坐在练功房的蒲团上,腹部像是有一张饕餮巨口,将她身遭的灵气全部吞入,甚至很是贪婪的将黎玖那边的也扯过来许多。 在回枕雪居后的第二日,孟枫言便带她去了讲经石。悲长老只是半抬起眼皮看了看孟枫言,拂尘在讲经石上轻扫而过,便任由她带着温雁回一步迈入石内。 讲经石别有洞天,里面像是一个绝大的洞窟,圆形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开满了石洞,里面存放着无数典籍,连最高的穹顶之上都开凿斧痕。 “这第一层只是普通功法,第二层是修行上的术法之流,我们要去第三层。”孟枫言瞧也不瞧这些随便哪一册都能卖上天价的原本,掌心逐渐浮现出一抹黑色云雾般的印记,坚硬石地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阶梯直通最下方的黑暗。 当足底真正踏上最后的一层时,那个狭小了一圈的石壁像是被什么点燃,里面煌煌明亮如朝日初升,流光溢彩,温雁回看到那朵承载着《青莲剑歌》的青莲飘飘荡荡的,凑在一只酒坛子旁边,试图将自己收紧了塞进去,而那卷黑色的《九歌》竹简则安安静静的立在一个晦暗的角落,上面落满了尘土,让人想伸手去帮它掸去。 “想好你要什么,机会只有一次,可改不了了。尤水之选的是《本草纲目》,但只修习了其中的剧毒之物。”孟枫言倚在石梯上,看着手心那团浓墨,“我选的是《水经注》。不必去想它们看不看得上你,就算你想学《青莲剑歌》,它也会乖乖的将传承烙进识海。” 温雁回的目光落也没落在那团不停变化着草木形状的翠绿光华上,虺柏的卷须从手腕游动出来,想着四面八方散去。 “你选什么?” “《云笈七签》。” 孟枫言抬起头沉默的注视着温雁回瘦削柔弱的背影,一伸手那浓墨化作一只黑色手掌将飘在石窟顶上的七颗辰星抓了下来,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极简练的符箓,目光投在上面久了却让人忍不住如痴如醉的沉溺进去,再也拔取不出。 “你还可以再选一次。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孟枫言没有将那符箓交到温雁回手上,她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少女平静又执拗的面庞。 温雁回伸手,轻轻的触碰到那符箓之上。 七道光华化作一抹霞光绕着她的手指盘旋数圈后跃入眉心,温雁回像是被猛力打了一拳般向后仰着头,身体几乎要仰倒在地。痛苦使她像筛糠一样的猛烈颤抖起来,虺柏的卷须上也染了杂乱的颜色,不复原先青翠诱人,变得肮脏不堪。 温雁回知道,她的资质只能算得中等,甚至连中上也攀挂不到,又不像黎玖一样头脑灵光过目不忘,还没有钱财供给。典刑司虽然提供的灵材比学子多,但花在符箓之道上,只能是杯水车薪。 但总不能,真的让黎玖替自己去报这家仇。成为符师,是最凶险,却也最近的路。 强行接纳超出自身能力的功法典籍,让她感觉识海都要被那霞光洪流冲垮涨裂。孟枫言沉默的看着温雁回的脸庞皱缩成一团,手中浓墨夜色逐渐转为清澈山泉,轻柔的将她裹挟在内。 就在温雁回觉得脑中细线只剩一发之时,霞光终于停止继续,她回过神来大口喘气,只觉得头重脚轻,差点摔倒。“休息一会,温雁回,你好自为之。”孟枫言裹着她重新回到一层,站在她面前看着那个洞口缓慢闭合,“《云笈七签》是东崖州三部传世符经中唯一一部有原本在书院之中的,另外两部都在宗派手中。即便是周师,他的功法也不是《云笈七签》,而是另一部符书。当然,现在再如何跟你说其中艰辛也来不及了。” “我母亲是符师。”温雁回支撑着立稳身子,抬起右手看虺柏上那些颜色悄无声息褪去,“我总不能给她丢脸。” 练功房外传来一阵金钟震动的声音,温雁回睁开眼睛,一青一白两抹色泽从她瞳仁中飞速隐没,看不出半分异样。镌刻满符阵纹路的房门打开,温雁回还没来得及和黎玖站起身,就感觉两团黑色砸了过来。 “都不用张贴你们的画像,只要看着你俩的着装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温雁回,死前别说自己是典刑司的人,我们丢不起这人。”孟枫言的声音从外面讥诮传来,“这是两件假面斗篷,算是暂借,拍卖会结束后赶紧回书院,年前还我。” 黎玖偷偷摸摸翻了个白眼将斗篷披在身上,柔滑的布料贴在皮肤上,紧接着就和肌肤融为一体。她走到外面一瞧,明明感觉还是自己的身体,映照在水镜中的模样却变成了个面相阴柔的年轻男子,连身体都往上又拔高了一截,衣服也换成了男子的式样,身上隐晦的法力波动更是至少达到了道台境。温雁回则变成了个身段妖娆的妩媚女子,只是不及她原本好看。 孟枫言和雨柒音倒是没有改换模样,想来她们也不需要。“所以为什么只有我连性别都变了?”黎玖一开口也是男性的嗓音,她抬手一摸,连喉结都清晰的凸出着。 “可能是因为‘屠刀’,毕竟它本应是你父亲的飞剑。”雨柒音瞥了眼黎玖的左手食指又收回目光,“走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话虽如此,四人行到璇玑阁时,侍者看见是孟枫言和雨柒音前来,连后面两位是何身份都没过问,便躬身将她们引入一扇看上去就与众不同的门。 “十一号包厢,祝您今日愉快。”侍者躬身后退将房门关上,待孟枫言将法力罩住包厢给了眼色后,黎玖迫不及待的将斗篷扒了下来大口喘气:“好闷,好闷。”温雁回动作虽然斯文却也不慢,脸上也写着些难受。 “所以推荐你们去藏书阁选些能够隐匿身份和气息的术法,以后总是要学的。”孟枫言坐在柔软的毛皮靠椅上,漫不经心的指了指面前,“别以为有身份其实是件好事。”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毫无异常的墙壁上酒泛起灵光,紧接着像是变成了透明的一般,显露出前面下方用红布铺地的宽大平台,正中心放着一个高脚桌,隔得远了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旁边还站了位男子,看模样刚过而立。 “这也是一个大型符阵,等东西上台,只要将法力输入墙壁,就可以被主持者得知出价而不必自己出声,否则白玉京就这么大,都是修行者,谁还记不住几个熟悉的声音呢。”孟枫言叠起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好戏要开锣了。” 第40章 提价的艺术 巳时二刻的磬声刚过,墙壁便陡然景色一换,像是包间贴在了拍卖台正前方一般,将整个台面尽收眼底,分毫毕现。 “璇玑阁在此恭祝各位新春万福,闲话免过,第一件例行拍品,十枚黄芽丹,其中六枚普通、四枚中等,普通黄芽丹起拍三十万,中等起拍五十万,每次加价下限一万玉钱。”男子带着笑容,屈指往桌边一声轻叩,就看见桌上多了四个玉盘,里面盛着六枚龙眼大小的嫩绿色丹丸,“双喜临门,两枚普通黄芽丹,请诸位开价。” 相同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没见着什么刀光剑影的惨烈角逐,拍卖师便敲定了卖家。 “两颗普通黄芽丹居然卖到八十九万……”黎玖看着其中一个玉盘中的丹药消失,眼睛都快瞪圆了。“这只是在白玉京的价格,若到了偏远些的地方,说不定一颗都能炒到七十多的价位。”雨山主瞥了眼一副没见识模样的黎玖,有点不想承认这是书院的学子。 “那我如果将书院奖励的黄芽丹拿去卖,岂不是一下就能还完一半的债!”黎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的嘿嘿笑,没成想头上挨了法力巴掌一拍:“学院不会直接发放,在你准备突破境界时才会将黄芽丹送入练功房。也别想着学会炼丹,不提损耗,黄芽丹可是只有开脉境的丹师才能炼制的,不然凭何如此昂贵。” 一点空子都不给钻啊。 黎玖摸了摸作痛的后脑勺,闭嘴将目光重新转到墙壁上。 “五十五万。” 拍卖师话音刚落,一道沉墨色泽便落在墙壁上,在一片三十开头的声音中显得分外清晰明亮。拍卖厅中瞬间安静了下来,拍卖师举着小锤,似乎有些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敲定。 墙壁上泛起水纹一样的波纹,一枚玉瓶被托举在木盘上从里面浮现出来,孟枫言法力将它勾到手中,拔开瓶塞往里看了一眼又封好,随手往黎玖的方向丢去:“给你。交易完成。” 黎玖手忙脚乱的赶紧接了,那个小玉瓶在手中似有千钧,沉甸甸的,让她的掌心都开始发烫。在她手里的是五十五万玉钱,还有晋升黄芽境的希望。 “发什么呆,以你的资质,怎么也要一枚上等黄芽丹,甚至有可能需要两枚、三枚。”孟枫言捏一颗果子递给雨柒音,半晌后悻悻收回手自己咬了口,“需要钱的地方多了,以后有得你发愁的机会。” “上两枚明明均价只有不到四十五万,为何一口便往上加了十万玉钱,这不是作践吗。”黎玖赶紧将装着黄芽丹的玉瓶放进芥子袋贴身放好,一脸虚心请教的看向孟枫言,“请孟大人解惑。” “今天是几号?”孟枫言随手拣了对长在一枝上的黄杏扔给黎玖和温雁回,好像没头没脑的问。“二,二十四啊。这不昨天还小年呢?”黎玖茫然回了,温雁回脸上却浮现出些若有所思。 “新年将近,白玉京中也有许多微小氏族,虽然没有鹿鸣书院的入学资格,但也会有其他书院年年接收学子,从不缺乏养气巅峰的年轻修行者。世家宗族多喜欢在年至时举办比武擂赛,想必养气境头名的奖励便是黄芽丹。两颗买了也是浪费,一颗黄芽丹刚刚好,还不用投入过多。”温雁回得了孟枫言眼神示意,忖度了片刻言辞开口,“这些小氏族在白玉京没有八百也有五百,如果一万一万的累加,很容易不知不觉就被顶到更高的价格上,一口叫出一个略高的价位,反而会将他们镇住,过大的价格反差让这些家主反复思考究竟要不要跟进,如果加了一万,这个豪绰的对手会不会继续漫天叫价。更何况,那盘子上还有一颗单独拍卖的‘备选’,除非提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故意顶价,跟价的人自然会被降到最低,付出的玉钱也最少。如果超过了六十万,为什么不留着这些玉钱去试着争一争后面必定单颗售拍的中品黄芽丹呢?” 温雁回话音刚落,拍卖台上又传来一声小锤落定的声音,第四颗黄芽丹竟被捧到了六十二万玉钱的价格,即便声音都是一样,黎玖好像也听到了无奈的颤音。 “啪!”黎玖后脑勺又被狠抽了一下,差点让她将杏核囫囵吞下肚去。“你要是在人情世故上有温雁回一半的能耐,书院就可以放心了。”孟枫言一本正经好像刚刚不是她打的一样,“好好学着点儿,长了那么大个脑袋,就是为了吃饭的吗?” 可是有雁回不就好了嘛。黎玖将这句话默默吞进肚里,不然又要挨打。 “柒音,我觉得藏书阁应该引进一批教学子动脑子琢磨细节的书,别总放什么修行笔记,擦是擦干净了,但也只能给人当刀笔。”孟枫言说着,脸上那道伤疤已经比初时好转许多,看着也不那么骇人。 “你若想,也可以写一本,寻哥儿说不定很乐意放进去。”雨柒音皮笑肉不笑的一提唇角,“然后编纂上那么十七八卷,写成鸿篇巨著,然后署上你的大名。”“哈,著什么著,署什么名?典刑司典查使?孟枫言?”孟枫言冷笑一声,神态里罕见的流露出暴戾和凶僻,“还是姜疏?” 雨柒音刚启唇想要说什么,听了她的话却抿唇沉默下去,半晌才勉强开口:“抱歉。” 孟枫言沉默着抬手,看着自己毫无异样的掌心,悠长又沉重的吐出一口气,放下手后脸上再看不出什么阴鸷:“没什么。那件东西就快到了。” 各式奇珍异宝要晃花人眼般的从高脚桌上出现又消失,黎玖甚至还看到一条可以在身周形成法力护罩、免疫道台境以下术法攻击的项链法器,卖到了七十多万玉钱的天价,虽然被孟枫言嗤为买了个赔钱货回去。 “下一件,上古灵修竹简四片,隐现墨痕,字迹无可辩驳,年代确定。起拍价二十万玉钱。每次加价下限一万玉钱。”高脚桌上浮现出一只浅底木托盘,上面摆放着四片长短不一的竹简,黑斑遍布,边缘朽烂,连原本澄黄的颜色都几乎分辨不清。 场内一片死寂,拍卖师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这些竹简其实上个月便流拍过一次,因为着实看不出有什么作用,即便真的是上古之物也不过是块鸡肋。 所以不等那声天籁般的报价真正尘埃落定,他便生怕买家跑了般的赶紧敲落小锤,笑容可掬的将这赔钱货送了走。 “真的是?”“真的。真的是《列子·黄帝篇》。”雨柒音极小心的拾起其中一片,眼里流露出的炽热几乎要将它点着,“虽然不是原本中的残页,但极有可能是列子真迹。”她将四片竹简小心收起,似乎已经等不及要赶快回到皱云居。 “急什么。现在就走,也不怕被人多想。”孟枫言坐在椅上好像身体生了根,“再看看,今天来的学子可不少呢。” “符师典籍《初级符箓入门》一本,质为宣纸,起价三万玉钱,加价不得低于一千。”黎玖原本已经看得麻木到昏昏欲睡了,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突然蹭的一下站起来,眼都瞪圆了。 “怎么了阿酒?”这一蹿几乎将三人吓了一跳,温雁回转过头去,神情疑惑。“这本书……在书社。和书社的一模一样。”黎玖茫然,她还记得书架上昏黄灯光下掩映的那些书册,连被摧折了的书角都一模一样。 书社从无凡品。 “孟大人,能……”温雁回听着疏疏落落的向上加价,脸上忍不住露出焦急神色,她和黎玖现在身上的钱加起还剩五万左右,看上去应该可以拿下的模样。孟枫言闭目养神,抬手随意跟着往上抬了一千,台下没有犹豫多久便又升高,她也好似买着玩一般往上提。 岑若烟深吸一口气,她几乎要在座位上坐不住,手紧紧攥着一个显得陈旧了的芥子袋。这是岑家所能提供给她最多的玉钱,本来是给她购买符纸笔墨所需,如今却被她挪用到购买典籍之上。 她深知若真想在符师的路上走远,就决不能修行祖上流传至今已被修改到不知所云的功法。那些画符的定式,就算没有出错,也绝不会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如果今天买不到,那便只能……不,一定是我的! 价格逐渐一千一千的顶上,当价格终于顶到四万七的时候,岑若烟痛哭出声,号啕在她座位的护罩中盘桓,一丝一毫也没有被旁边的拍客听到。 “好险,好险,再顶就真的没钱了。”黎玖从托盘上拿起那本书册凑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细瞧,疑惑的递给温雁回,然后从芥子袋里将玉钱数给孟枫言,“确实是这一本,我见过的。可是明明在书社里,为什么会出现在璇玑阁的拍卖会上?” “这是一本‘拓影本录’。”雨柒音微微侧目,却没有从温雁回手里接过查看,“书社所藏或许是正本,但可能也是拓影本录。每本蕴灵典籍,都有在不伤害原本的前提下被完全拓影的性质,拓影出来的便称作拓影本录,虽然只能被激活一次就会自毁,但效果与接受原本传承并无不同。典籍越是高深,所能拓影的次数越少,看上去这本最多只被拓影了五次,你们运势不错。趁现在有孟枫言在,尽快传承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孟枫言随意的挥了挥手,温雁回盘膝而坐,法力从双手十指涌入那本书册,宣纸像是被点燃般的向里收缩着,最终在她的手中化为无物。等她调息结束欣喜起身时,最后一件拍品也已上台。 “飞剑‘凛光’,取北海海底的冰晶寒锤铸而成,轻盈如羽,寒气沁然,尚未曾认主,乃是炼器大师徐老亲手所造,起价一百万玉钱,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万。”拍卖师身后的高脚桌上放着一只三尺余长的冰匣,透明的盒底一片寒白,隔着如此之远黎玖都能感到眼睛被森寒剑气刺得痛楚难当。 “走吧,留在这儿也没用。只要价格哄抬不到他们的预期目标,这柄飞剑就卖不出去。”孟枫言站起身,似乎对拍卖丧失了所有的兴趣,“剑是好剑,可惜太寒,又有几人能够驾驭,要其锋锐何用,伤敌自损。温雁回我会送到尘缘巷,黎玖你独自出城,我等到你来。” 黎玖刚披上假面斗篷,笼罩房间的黑雾便收缩起来将温雁回卷入,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自己。镜子里映出的是另一个陌生的身影,还有那片写着金色字迹的柳叶。 第41章 馈赠 黎玖走进尘缘巷,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夕阳的红光已经褪尽,尘缘巷黑黢黢的,看不到温雁回的身影。 “黎玖。因为你们进璇玑阁用的是我名下的星卡,又没有用那十万玉钱购买,所以我把这张卡转到了温雁回名下,十万不多不少,都存在同福商会里。反正你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孟枫言的声音在空中悠荡,黎玖看见温雁回的身影逐渐出现在尘缘巷的尽头。 平平无奇的墙壁一步穿过,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已经引不起那样剧烈的反应,她们站在小院的木门前,那老者还躺在摇椅上抱炉暖和。 柳叶落入湖水,夜色下木舟的轮廓有些看不清,但好在没有浓雾。 黎玖将那个装着黄芽丹的玉瓶紧紧攥着,眼睛在湖面上来回扫视,心想那位鲛人姑娘怎么还不出来。黑暗里有什么轻叩船身,蓝色幽光从水下浮起,鲛人女子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她,还带着水珠的双手微微探出水面,似乎知道她手里的是什么。 “黄芽丹,给你。”玉瓶脱手,黎玖深呼吸,又将那张存票拿出来,指腹很是舍不得的磨了磨,也递了过去,“只砗磲就足够买丹,这是你那血玉珊瑚的卖价,三百万玉钱。我们不懂行情,但东西是卖给书院孟……雨山主的,应当不会骗你。” 鲛人女子似乎有些发愣,小心的接过存票,低头有些不敢置信的反复看了又摸,看了黎玖和温雁回一眼,翻身就沉入湖底。 “嘛,总算了解一桩事。明天就放榜了吧?然后下午去静思楼选明年的选课。”黎玖仰倒躺在船上,略抬起身瞧她,“雁回,你想选什么?” “符箓课。”温雁回答了句,紧接着就看见湖面下一片莹白色浮起,赶快将黎玖扯起来坐稳了,虺柏争先恐后的从手腕探出,将二人围绕在里面。 鲛人女子浮现在船边,她的双手托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高高举过头顶,跟着木舟向前缓缓游动。越来越多的鲛人手捧珍珠探出上半个身体,将湖面照得亮如白昼,却只有她独自跟在船边。 “这,这是怎么回事?”黎玖茫然,温雁回似乎也被这样的场景镇住,摇了摇头,只是虺柏的防护又收紧了几分。鲛人女子好似还是不会说话,双手举着明珠也不敢乱动,只是脸上带着欢喜和感激的笑容看着她们,似乎在让她们安心。 湖面上的光辉直到木舟靠岸才逐渐隐没,鲛人女子却没有走,她停在岸边,单手将明珠放在胸前,另一手伸出手指在黎玖掌心书写:“十位同族委托恳求人族援助时,其中最多有两位能够收到真实的丹药;而愿意将剩余钱财返还些许的,千百之中难以存一。族老说,您的数额与市价相同,一丝一毫也没有克扣,这是为您和您同伴举办的答谢庆典,因为您这样淳朴的人,在书院学子里越来越难遇到了。” 写罢,她向黎玖和温雁回露出微笑,手上的明珠突然化作两道海蓝水滴穿过虺柏的卷须护网没入她们的眉心,黎玖只觉得浑身微凉的感觉瞬息即逝,扭头看了看温雁回,她眉心中有一片涛浪纹路逐渐隐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便知也是一样。 “这是海魂精粹,在消耗殆尽前可以提升对水行术法和符箓的感悟,是整个族群对您和同伴的报答。您放心,我们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第三个人族知道,庆典时湖面上没有其他木舟。”鲛人女子又写了一行,鱼尾摆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双唇和心口,再度向她们行礼,然后没入湖水看不见了。 “雁回,我怎么觉得咱们赚了啊。”黎玖牵着温雁回回了枕雪居,好像做贼一样的小声说着,“你看,那些玉钱本来就应该是她们的,至于搞得这~么隆重吗,难道鲛人的脑子不太好用?” “不是她们脑子不好用,是阿酒太‘傻’了。”温雁回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下她的脑袋,“鹿鸣书院的学子之中几乎全都是有各种门路的子弟,他们从小便陷入纷乱的尘网之中,恨不得将一切都拿来供养自己,又怎么会有你这股傻劲儿,真的待人以诚呢?” “夫子不是就这么说的吗……”黎玖又摸了摸现在毫无异样的眉心,心中动念,“《九歌》之中与水相关有三章呢,看来晋升黄芽有望。” “先别惦记黄芽境,晚上好好想想明天选什么吧。”温雁回将红纸灯笼里放了灯烛挂在门前一对儿,看着黎玖往写好晾干了的对联背面刷浆糊,和她一起贴在门框上,“我已经走上符师的路回不了头,符箓课给的学分是双倍,只选这一门就足够第二年的所需,可你呢?书院是不设飞剑课的,不领悟祭歌,乐理课对你的修行也没有什么帮助,总要将自己的路定下。” 黎玖退远些看看一副对联左右平齐,沉默的和温雁回一起回屋坐在桌边。 “丹药、炼器、符箓、灵植、驯兽,现在书院开设的主课就是这五门,除去符箓不需再选副课,其余四门都要再选择一堂选修,以后的九年,甚至十九年、九十年,都要跟它打交道。”黎玖看着纸上写着的字,提笔先将符箓和丹药抹了去,犹疑着,笔尖落在纸上,墨点越积越沉,最终在驯兽上重重的抹了一道。 “阿酒。想想自己需要什么。”温雁回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想了想起身,“栎三娘说她就在夜市过年,我去给你打些儿酒来,或许对你而言,比茶能要暖身。” 黎玖点点头目送她出去,笔尖上的墨已经滴尽了,在冷风里笔毛干结,变成尖锐又坚硬的一根。 “大成至圣孔子先师保佑,大成至圣孔子先师保佑,明天大考一定三门都过,一定三门都过,学子只求五十分,五十一分都不要的啊。”隔壁的祷祝声被风雪刮来,黎玖坐着听了半晌,柴门半启,温雁回拎着一个小酒坛进来,酒水清冽倒在烫酒壶里,架在火堆上煮沸。 酒香逐渐从屋子里飘到了窗外,瓷杯还有些微微的烫手,温雁回捧了凑在唇边吹着热气微凉,只是闻了蒸腾的气味就不胜酒力般的有些脸上发红,连忙递给黎玖。 是上好的糯米清酒,看着像白水一般,入喉之后却绽出令人沉醉的沁香和醉意。 眉心像还架在炉上咕嘟嘟煮着的酒液一样滚烫,黎玖微微蹙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吐不快,她站起身沉默的推门出去,风雪将她的头发染成间或的白色,冷意渗进衣襟里,酒气却好像越来越浓郁。 温雁回将酒壶拎出门,将糯米酒一杯杯的倒满,看着她一饮而尽。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青色逐渐在眼前弥漫开来,黎玖眉心发烫,左手微微一抖,屠刀便迅捷而出,在她身遭旋绕,若是细看还能看到它旁侧极纤细模糊的承隐。 带着淋漓酒香的墨字在识海中一枚枚书写,原先和《九歌》融为一体的《剑道初解》也被剥离了出来,全部汇入这新的篇章之中。这是一篇教授飞剑初级操控的功法,不仅有各种动作,还有辅助修行的口诀和手势,甚至还记录了几个没有属性的简单剑招。 《青莲剑歌》的那一道气剑传承完全展现在眼前,屠刀和承隐没入养剑葫,黎玖转过头,向温雁回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雁回,我选炼器,然后去看看有没有教酿酒的夫子开课。” 温雁回含笑点了点头,紧接着就看见黎玖和个二傻子一样大呼小叫冷死了冷死了,扑在怀里抱着不撒手。 “阿酒。我们一起好好修行。” 第42章 好酒之人 大考终究是放了榜。黎玖站在榜前瞧,古篆课首名果然还是岑若烟,文理课和草药课也是之前几次小考中前几的名字,她的总排名只能算是中上,而温雁回则差点跌出合格去,都只有六十几分。 “过了过了。雁回,选课在哪儿啊。”黎玖挤出或哭或笑的人群回到温雁回身边,“真没想到,明明考前藏书阁一座难求,现在还有这么多挂科,你说那些考四十九分的该多想骂人。” “岑若烟很厉害,她一定也会选符箓课。”温雁回牵着黎玖的手,往静思楼去,声音很是低沉,“她出身符箓世家,虽然不复往日荣光,但总是有臂助。青山城明明也有飞舟可以直达云台道馆,为什么要提前一年舍近求远,偏偏跑到临湖镇去呢?符师手段通天地鬼神,难保她不是为了书社的机缘去的。现在被我们抢了先,定会怀恨在心。阿酒,你小心些。” “可是和她一起上课的是雁回诶,我做什么小心。雁回,要不然我们选一门别的吧。”黎玖急了,几乎想要拦住温雁回的脚步,“那要按这么说,昨……” 温雁回用力捏了她的手,黎玖吃痛只发了个音节,探寻目光刚落到温雁回身上,就看见远远的有人走过来,一袭鹅黄长裙不是岑若烟是谁。温雁回略抬了抬右腕,唇语吐出虺柏二字,神态如常的挽着黎玖继续向前。 岑若烟不远不近的跟在她们身后,她的目光落在温雁回右手上,那枚传言救了她一命的金乌木指环,本该是自己的符道机缘。还有那个黎玖,《九歌》黎玖,她从书社得到了什么? 等着看吧,这毁人道途的仇,必要分毫不减的返还给你们。还有昨日那个该死的竞价者,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符书,害我花费高价却只能买到品质稍逊的另一本,别让我知道是谁! 静思楼内又变了个模样,原本夫子站立授课的台上放着一架青铜架,最上的一层挂着五枚略大的青铜牌子,下面两层则是小牌,上面都写着课程的名字。 从第二年开始,除非是真正成为书院真正意义上的修行弟子,所有学子都会被分类教授,五大主课不变,辅修选课却分为两种。想要进入秦帝国体系为官入朝的学子,便有在朝朝臣兼任夫子,还有许多修为不高但学识渊博通晓治世之道的大儒授课;而想要进入真正意义上作为修行地的鹿鸣书院,则要选择那些修身养性、属于修行路途的课程,授课的夫子也是鹿鸣书院中真正的夫子先生。 温雁回入了典刑司,便只能背离秦帝国,在书院中一生一世。 鹿鸣书院从不真正接受朝堂之人。 平日书院并不管辖学子着装,只是要求选课时必须身着院服。温雁回的手落在上层写着“符箓”的青铜牌上,原本素白的学子袍服上有点点色彩显现,紧接着衣领、袖口和衣摆上绣满金色篆纹,胸口也多别了一枚小巧圆形徽章,淡金色的,上面刻着一个古篆的“道”字阴文。 “这就是符箓科的专属院服么,还挺好看的啊。”黎玖绕着温雁回转了圈儿,欣赏好半天才被温雁回推去选。 炼器铜牌入手,黎玖似乎听到一声金铁击鸣,自衣领向下流铸上古朴的青铜色泽,饕餮眦目举角盘踞在院服之上,让她几乎闻到了远古传来的锈蚀气息。饕餮纹饰的部位倒与符箓科相同,胸前别着的徽章变成了一尊圆腹双耳三足青铜鼎,鼎身上也有一枚纤毫毕现的饕餮纹。 丹药科的院服是在衣襟上用墨线绣松鹤纹样,草木科同法器科和符箓科一般部位,只是换成翠色草木花纹;灵兽科则与丹药科相仿,银线交织一尊白泽。 黎玖自动略过了朝堂的选课,挨个牌儿看过去,愣是连个酒字儿都没看到。 一只素白纸鹤扑棱着垂落在黎玖手中,她拆开看过上面一行文书,纸鹤便悄然崩解虚无。“柴夫子的纸鹤,他说我还没有成为书院弟子,不上课的时候还是要去务业。你就不用了。”黎玖跟温雁回咬耳朵,“既然这样,我就随便选一门副课了,务业跟他提要求去。” 话虽如此说,黎玖还是没有选乐理,而是去选了术法课。 “《九歌》毕竟是祭神颂歌,本质为法术而非剑道,想真正领会,总要好好学一学五行术法。”黎玖和温雁回走出静思楼,就看到岑若烟穿着符箓科的院服站在远处,眼神落在她们身上,却没有上来打招呼的意思。 “她没有选朝堂之课,应当是一心想要进入鹿鸣书院。”温雁回只瞥了她一眼,便和黎玖一起往柴夫子的院落去,“她和我很像。”“哪儿有,雁回比她好多了。”黎玖不置可否,远远儿的就看见柴夫子在庭院中,抬高了声音,“柴夫子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好。说罢,你又有什么事?”柴夫子好似也换了新衣,听了黎玖说完,拢袖露出些笑意,“酒?哈,说到酒,当属卢山主的最爱,引你们入学的刘长青刘夫子,正是他的爱徒。” “刘夫子?宝儿还好吗?”黎玖眼一下亮了,搓着手笑得贼兮兮,“上回还没摸宝儿尾巴呢,暖呼呼毛茸茸的。”“宝儿好得很,有这一层关系,卢山主应当会勉强同意你进他的宝贝酒库。”柴夫子笑了笑,“不过卢山主他……嗯,他做事看眼缘,你要是让他看着不高兴,把你直接踢出鹿鸣书院都算好的了。” 黎玖嘿的笑一声应了,柴夫子思索片刻,便带着二人往外去。穿过障目符阵,方才严寒的腊月风雪陡然转成阳春三月,黎玖被这一下燥得浑身出汗,好在她已经练腑寒暑不侵,没有穿太多衣物,否则非要出个大笑话不成。 林木森郁更与皱云谷不同,白土小路有些弯曲狭窄,黎玖恍然以为她还在小林镇,跟着黎韩青穿行在人迹罕至的莽莽山林之中,有飞鸟小兽不时从身边穿过,浑然没有怕人的模样。 “卢山主倡自然之道,又常喜欢在他的翠屏峰上讲经诵典,所以精怪颇是有一些,年头足的野兽也多开了神志,虽然可能有些喜欢捉弄人,但都是心怀善意。”柴夫子从腿上摘下一只死命抱着他腿不松爪的滚肥刺猬放回草丛里,很是无奈的看着山林里闪动的无数双眼睛。 “柴夫子。黎玖,雁回。”刘长青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紧接着是熟悉的青衫和宝儿的灰色影子,“老师说今天来了一位小冤家,便让我来领,没想到是你们。” “宝儿,宝儿你又沉了,快下来。”黎玖的脑袋被宝儿抱在怀里,脸被她身子挡得严严实实,顿时头重脚轻,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两手抓着她爪子往下拿,可算是将她从脸上扒了下来抱着,“有没有想我呀?嗯?想我烤的肉?才不给你吃……哎哟,哟,宝儿姑娘松爪别打了……你还记得上回差点削爪子的事儿啊……别打了……” 柴夫子忍俊不禁,向刘长青道一句打扰,便悄然原路回去了。 宝儿在黎玖身上腻够了便蹿到温雁回怀里,小路循山而上,直走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林木搭成几座简洁木屋,刚能看见屋顶黎玖就闻见一阵酒香。 屋前摆着一溜儿酒坛,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只穿了身棉布长衫,腰带随意缠了两圈,衣襟松松垮垮的露出些不甚健壮的瘦弱胸膛,蹲在一只酒坛前用木筒从里面舀出半筒,一回头瞧见三人行来,脸上笑容灿烂:“长青啊,来,再帮我尝尝这个。” 刘长青面目严肃,恭敬的行过弟子礼,一本正经开口:“老师,学生还要回去稳固境界,还是让黎玖和雁回帮您吧,学生回屋去了。”说完,他快步往木屋里去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连衣角都看不见,宝儿却懒洋洋的走到屋外廊檐下趴着,开始晒太阳打盹。 少年眨巴两下眼,似乎有些懊悔又让学生溜了,目光转移到黎玖和温雁回身上,招了招手:“来,过来,帮我尝尝这酒味道对不对。” 黎玖和温雁回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上前。她怎么也没想到,刘长胡子,哦不,刘没胡子的老师竟然是这样……不正经,她还以为会是个高冠博带正气凛然的大儒。她接过木筒,里面酒液色如琥珀,试探着喝了一口,入喉绵软醇香,没什么辛辣,但落入腹中却像是一团火焰,几乎要将她烧融。 黎玖面上浮现出酒醉的酡红,脚底一阵虚浮便要软倒,被温雁回搀住了,整个人都在散发酒气。五脏六腑之中被这一口酒液烧得暖热入春,即便她还半醉着,也能感觉到脏腑的淬炼进度猛往前蹿了不少。只这一口,便抵过自己两日之功。 “咦,看来效果不错嘛,不过拿到千味轩卖,还是要多兑些水,每人每日只限一盅。”卢峥笑逐颜开,看着黎玖勉强自己站直,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粘着的尘土,“我这儿没什么活,就是些摘果子榨汁发酵搬酒缸,其实那些山林精怪足够了,你要是喜欢也可以,但你的小伙伴怕是不胜酒力,来不得。行了,今天你也再喝不了多少,回去吧,等到元宵之后开了学再来。” 雁回不能来?黎玖刚想问就被温雁回捂住了嘴不让出声,行礼告退后半扶半拖的走回小路。卢峥双手抱臂,笑容逐渐凝固收起,啧了声也不回头:“长青,来,跟我再好好说说这个温雁回。过几日,我带一坛水云谣去拜访孟典查使。” 第43章 用命赚钱 年节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刚吃了汤圆,就又要开课。 书院里没什么过年的气息,只是在牌楼上挂了一个红纸灯笼,十五刚过,也悄然消失了。“山中一日,地上一年。或许再修行上一段时日,我们也不觉得一年有多长了。”温雁回轻轻松开黎玖的手,法器科在炙炎山,符箓科却在万道台,二者相距极远。 每周的周一白日教授主课,其余六日上午才有选修课程,但五门主课所在的道场将是学子们所在时间最长的地方,毕竟黄芽境之后便可数日不眠而神采斐然。 炙炎山听上去像是个酷热难当的地儿,但当黎玖真的踏足其上时,却觉得这里的温度比其他地方还要低上一点儿。选择法器科的学子并不多,宽阔大殿中摆放着一百余个蒲团,黎玖去时前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好在后边偏僻的位置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其实每届中都是符箓科学子最多,但未通过率也是五科最高,毕竟在这些谋生手段里,符师是最受尊敬、来钱最快的职业。 上课的磬声响过,学子们穿着统一的院服端坐在蒲团上翘首以盼,却没看到夫子的身影。 “啪。啪啪啪啪啪啪……”黎玖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砸了一下,刚偏了偏头想去看是什么东西,就看见一本黑乎乎的东西猛掉下来砸在脸上,打得她头晕目眩,没等晃过神儿来就接连挨了好几下。 “我……去。”黎玖狠狠的揉了两把脸才回过神,往地上一瞧,数本书卷摞成一堆,足有一人多高,有些修为较低的学子已经被这些从天而降的书本砸晕了过去,看上去没一会儿时间是醒不过来。 黎玖拿起一本翻开,这居然是一部道藏,里面囊括了五州所有矿藏和灵药,名称、外观、特性、效用,包括所有已知的提炼萃取方法都在其中,还只是上部,下部则是介绍如何利用妖物。 “恭喜你们,选择了最杂最繁琐的一门主课。”殿前突然传来一阵悠悠的声音,黎玖合上书本抬头,一位女修站在大殿最深处,她头戴一支火云簪,也穿着绣有饕餮纹的法器科院服,胸前别着青铜鼎徽章,眼神锐利的像是要将人点燃,“想要真正成为一名器师,你们什么都要学,包括一些常用符文,除非你们能找到一个永远愿意为器胚刻画令纹的符师。” “鹿鸣书院杜逸清,中等炼器师,负责你们第二学年的炼器课。把晕过去的都喊起来。”女修话音未落,学子们看她的目光已经陡然转变。 只有真正加入作为修行地的鹿鸣书院,才能在名字前直接冠以名号,而不是还要加上学子二字。天下五州对丹师、器师和符师的分类都是一样,分为学徒、初、中、高,还有大师五等,中等炼器师便是已经能锻造开脉境的法器,本身修为也绝不会低于此。 “其实我们法器科今年的课很容易。”见面前学子都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杜逸清突然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身边也冒出一摞比她还高书卷,伸手拍了拍,“只要能通过法器的学徒考核就可以成功拿到学分。只不过学徒考核的第一项,就是检验对炼器原材料的掌握程度。这些是教科书,所有材料在这里面都能找到,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可以考核,不限次数。” 教,教科书??? 黎玖开始觉得嘴里发苦,这些枯燥的词目可不像是功法一样能被烙进识海,就算别的地方能买到一些记忆玉简,也绝不会能够达到通过考试的量。她已经能预见到那些没通过大考的学子脸上会是何等绝望的神情。 “不过今年考不出来明年还能考,只要你们在毕业前成为初级炼器师就行。”杜逸清一副这很简单的神情将书卷收起,示意学子们收起书卷随她来,“当然了,也不是让你们在屋里闷着死背。即便是我,凝练初级法器的器胚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灵材来之不易,必须有回收的手段。考核第二项是制作出学徒级的器胚,与你们灵识的储存量和坚韧度有关,分拣回收不合格器胚中的灵材可以锤炼灵识,帮助你们背诵道藏,顺便让你们赚点自己制作器胚时的本钱。” 黎玖跟在学子中间一起向前,周转间走到一处山崖之前,赭红色的石门似乎散发着滚烫的温度。杜逸清摘下青铜鼎徽章按在石门上,沉重石门向两侧滑开,热浪扑来将黎玖的脸色激成浅红。 石门一划开里面便是双岔路口,左右两条路的尽头都是一片火红赭石,让人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 “向左走是锤炼器胚所用的炼器炉房,建议你们没通过第一项考核前不要去给自己花钱找麻烦;向右走是分拣回收器胚的房间,各种灵材按价值由书院回收,你们想要自己也要按价给书院赔偿。除非是你们自己带来的器胚。”杜逸清说完,示意学子们往右去,“背书途中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尽可来炙炎山问,我就在大殿之中。” 杜逸清话音刚落,还没等学子们抬步,就听见左侧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炸声,黑烟滚滚,杜逸清微微拧眉,转身将学子们护在身后,火红法力在身前凝成一道防护光膜,将袭来的杂乱灵力尽数挡住。 “锤炼器胚一个不慎就会炸炉,嗯,你们今天运气好,有位师兄替你们做出了榜样。”杜逸清看着一道人影顺着石路狂奔而来,眉头挑了挑轻声说道。 “杜师姐你就别糗我啦,先给件衣服穿吧!”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焰毁得只剩下些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遮羞,露着两条粗壮的毛毛腿,鞋子都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去,他脸上沾满了黑灰看不出原本模样,冲杜逸清伸手。 不少女学子已经捂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那个和没穿衣服没啥区别的男子,黎玖倒是没有什么羞涩避嫌的动作,只是觉得眼睛被他身上那紊乱繁杂的灵力乱流刺得有些疼。 杜逸清无奈的撤了防护光膜,随手丢过去一件棉布长衫,转回身将学子往分拣房赶:“日后你们有的是机会体验这种炸炉的感觉,看什么看。” 男子嘿笑了声也不管这长衫短了一截就往身上套,冲她的背影高声喊叫:“谢谢杜师姐了啊!等我考上中等就赔给你!” 石路两侧是一扇扇仅供单人通过的小石门,学子们摘下徽章学着杜逸清的动作按上进入,有人了的石门上便现出寸许长的火红光泽。 黎玖也随便选了一间进去,石门滑闭,左边倒是放了个打坐用的蒲团,右手边有个炉灶一样的台子,却没有加柴的地方,上面也没有放锅,反而覆盖着一层琉璃质的厚板,可以看到被火炙烤成焦黑色的内壁。分拣台的左右分别有一个凸出的大石台,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琉璃板上放着一封信笺,黎玖拾起来打开,从里面拿出张薄薄的信纸展开。 左边石台是取器胚所用,右边则是放置分拣后的各项灵材、显示价格。将器胚放在分拣台上后往台中输入法力,使用灵识锤炼器胚,杂糅在一起的灵材就会被分开。 说得好像很简单的样子。 黎玖迟疑了一下,往左边石台输入一缕法力。 石台上浮现出一层灰色毫光,光芒散去后,一柄尺长的无鞘匕首静静躺在石台上,刀刃纤薄血槽狰狞,黎玖将它拾起来往胳膊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注,皮肤上显露出两寸长的一道伤口。黎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运转法力缓慢自愈,又将滴落在地的血都清理干净,直到伤口结痂才停下。 “这么锋利,也是残次的学徒器胚?”等法力恢复毕尽,黎玖将匕首放在台上,向里面注入法力。 汹涌火焰从台下窜出,穿过琉璃板将匕首包裹在里面,黎玖被这热度冲得往后仰了仰身子,咬牙试探着放出灵识往里探去。像是身体被点燃一样的炙烤感传来,黎玖痛苦的嘶叫一声,双手捂住头颅接连后退,即便收回灵识,识海里依旧残存着那火烧火燎的温度,让她痛得不敢再向前一步。 似乎是察觉到法力和灵识的中断,火焰逐渐退了下去,分拣台又变得平平无奇,只有那柄毫无变化的匕首还躺在上面。 只要从石台上拿取了器胚,不放上对应灵材或者玉钱石门是不会打开的。黎玖粗重的喘息着,步伐缓慢再度点火。灵识像是木薪一样在火中灼烧,黎玖双手用力握住分拣台的边缘,牙齿咬合,努力将不断缩水的灵识往匕首上探拢。 灵识终于探入将匕首完全包拢起来之后,黎玖“眼前”陡然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匕首在她面前无限放大,里面绝大多数都是灰黑色,只有一成左右闪着蓝色光泽,化作十数颗均匀的细小菱块排布在灰黑之中。 分拣的实质就是将那些蓝色菱块从灰黑色材质中取出来。黎玖刚想到此处,就感觉识海中一阵空虚,连忙将灵识完全抽出。 只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黎玖就感觉所有的灵识都被火焰炙烤消耗过了一次,她有《上元经》一直修行不辍,灵识的数量和质量本就比普通学子要高,现今却被淬炼得只剩下了十分之九,剩下的每一道都比之前更加精炼数分。 黎玖坐在蒲团上运行法力,一股轻灵之气从蒲团直入头顶,被烤焦了的识海贪婪汲取,灵识自发的缓慢补回,竟比之前还要增加了一点儿。就这一点儿,需要黎玖耗费整整一根苏合香才能增长。“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痛并快乐着?”黎玖喃喃,像是找到什么新玩具一样的蹿到分拣台前,再度注入法力。 灵识经过一次灼烧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温度,黎玖毫不犹豫的用灵识裹住一颗蓝色菱块,借着火焰威力将菱块往外拖。直到灵识又堪堪全部离体,那颗蓝色菱块才叮的一声落在分拣台上,瑰丽蓝光在逐渐熄灭的火红焰光下分外美丽。 如此反复十数次,当黎玖将所有蓝色菱块全部取出之后,那柄锋锐匕首已经变成了一条看不出形状的扁圆铁棍,拿在手里也不复之前的沉重。 “灰砾铁一斤半,十二枚玉钱;水纹岩十四粒,四百二十枚玉钱;上等学徒器胚,分拣费一百五十枚玉钱,总价五百八十二枚玉钱。” 黎玖在石台上点选了那个“兑换”的按钮,灰砾铁和水纹岩一阵光后就不见了踪影,转而变成了一小堆晶莹玉钱。 还有劳务费啊。黎玖坐回蒲团又“偷”了一阵甜头,容光焕发的用徽章打开门出去才看见已是夕阳时分,杜逸清倚着石壁,手指间把玩着一根拇指粗的黑色长条,看见黎玖过来,直起身子看了看她,突然一笑:“《九歌》黎玖?听说你选了上元经。” 黎玖一愣点了点头,有些疑惑自己明明穿了一样的院服怎么还是还是能认出来。 “你是第一个从分拣室里出来的,还是上等学徒器胚,这一届学子里,有这样灵识能耐的人寥寥几个,你是唯一一个选法器科的。”杜逸清将那黑色长条握在手心,笑吟吟的看着她,“既然你也快要加入书院,便透露给你知道,第一个通过道藏考核的学子有额外奖励。” 额外奖励?那也得先能背下来再说。黎玖在心里轻声抱怨一句,行过学子礼便急慌慌的往外跑。这么晚了,雁回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第44章 修行的恶意 黎玖一直等到朝日初升,温雁回都没有回来。 符箓科就这么难吗?反正术法课周三才会开讲,去万道台看一看。黎玖将没看几页的道藏书卷丢回芥子袋,打着呵欠往万道台的方向走。 “《九歌》黎玖?听说昨日你是法器科头名。”黎玖正低着头揉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招呼,迫使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岑若烟神态自若,穿着符箓科的院服,从后面脚步轻盈的追上来。 黎玖沉默,她有些下意识的不想和这个岑若烟有什么交集,但又不好违背礼数置之不理,只得放缓了步伐任她追赶过来与自己平齐。 “成为符师最看中的是天资。符箓科中有一百零八大道符文,三千小道符文,要成为制符学徒,首先要能够通晓所有小道符文。温师妹还没回去吗?”黎玖原是沉默的听着,岑若烟突然发问,她愣了一下,迟疑着没有说话。 “昨日夫子设了一项考核,在小道符文中择出最简单常用的二十七道教授,须每道掌握才能被放出万道台。只要是在符道上天资尚可的学子,一日夜也应当完成了。”岑若烟意味不明的轻笑出声,略超前了黎玖几步,转过身对她说道,“欢迎前来我们符箓科的万道台。” 眼前突然宽阔起来,一片宽阔平原被改建成偌大广场,由一块块三尺见方的白砖铺地,有些地砖上用淡金色书写着一枚符文,似乎全都是同一枚,但又各不相同。越往里看,书写了符文的地砖越多。 “这是通灵白玉,虽然质地有些脆弱,但却是制作高等符箓的最佳载体。”岑若烟略微低头,看着脚下那块空无一物的地砖,“每位进入书院的符师都会在这里留下属于自己的‘道’字符文,虽称为万道,迄今为止,这里已经有六万余块玉砖拥有了主人,无论是否已经故去。这里终将也会有我的印记。”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 “你想进入书院,不回青山城?”黎玖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岑若烟柔弱而貌美的脸上写满了执着。“若能成为书院之人,比学成归家要光耀得多。”岑若烟脸上流露出些轻微的不屑,转瞬即逝,却被黎玖眼尖的捕捉到。 “黎师姐是要来找温师妹的吧。”岑若烟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里行去,“我想一想,应该是在这边。” 万道台上还有许多学子,被四块方砖上升起的金色光幕困在里面,有些状若癫狂,有些嚎啕大哭,凑近了就能看到光幕上浮现出一行数字,大多是只剩下几枚符文便可出来。 黎玖四下看着,突然想起昨日被火焰灼烧灵识的剧痛来,步伐忍不住加快了些许。岑若烟双手拢袖不紧不慢的走着,脸上浮现出些笑容。 不等岑若烟指,黎玖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跪坐在光幕之中,一动不动。黎玖心中一紧快步前去,温雁回洁白的院服衣摆已经粘上小半猩红,光幕上闪烁着字迹,刺得黎玖眼睛生疼。 十二/廿七。 “雁回!雁回你怎么样!”黎玖拍打着光幕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温雁回依旧跪坐着,有血迹顺着下颌滴氤在衣服和玉砖上,隐隐还能看到干涸的汗渍。 “黎师姐,这光幕是万道台衍生而成,第一次进入的学子在里面听不见外界声音,看不见外界景象,之后再次借助学习符文便可自行退出。”岑若烟慢悠悠的走了来,状若无意瞥了眼数字,唇边的笑容更深一层,“这二十七枚符文越往后越难,看样子至少还需要一日半的功夫,黎师姐要在这里等着吗?” 黎玖缓缓的在地砖上坐下,仅一日夜未见,她便感觉温雁回又瘦弱了几分。淡金色从地砖上泛起,似乎想要将她笼罩在内,却被黎玖院服上的饕餮纹压了下去归于无迹。 “黎师姐。我想你应该选择符箓科的。”岑若烟看着黎玖的侧脸,心里说不上是嫉妒还是庆幸,“你不是符箓科弟子,激活光幕的速度比我还要快上三分。” “你是符箓科头名。祝你得偿所愿。”黎玖抬头神色平静的说了句,不等岑若烟回答又低下头,专注的看着光幕里的温雁回,似乎就没想过被回应。 “除了书院中人破例收徒,五门之中只有每门的前三名才有机会进入书院。你不想吗?”岑若烟微一皱眉,上前半步,“符师是最高贵也最看重资质的职业。黎玖,温雁回拿不到前三名,更跟不上你学习法器的速度,即便能够毕业,书院里也没有她一席之地。就算不选择我,你也应该考虑换一位搭档。日后差距渐增,分歧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可就有些晚了。只有和相同层次之人一起,才有更加上进的可能。” 黎玖站起身,院服上的饕餮纹像是活过来一般缓慢游走着,她神色平静,漠然的看着岑若烟:“岑师姐既然想要进入书院,何必将时间浪费在与我结交的琐事上?多谢岑师姐带我前来找到雁回。” 岑若烟神情凝滞,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几下没有再说话,只是行过同辈礼,转身走到不远处盘膝坐下,光幕缓缓升起将她的身形隐没。 “哼,我舍弃颜面邀请,竟然还死抓着个废物不放。”岑若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神,法力涌入玉砖,一枚有些模糊的灵光符文浮现在光幕之上,“就算有《九歌》又能如何。我便等着看你和她一起灰溜溜离开书院的模样。” 夜色深沉,小烛台上点着的蜡烛将将燃尽,道书上的字已经变得有些糊了,黎玖索性收起书和灯台站起身伸个懒腰,万道台上只有稀稀落落几处光幕没有撤去,那些金色的道符地砖闪着微弱毫光。 而其余的那些都是再次前来的,只剩下温雁回还在里面苦苦挣扎。 “雁回,天要亮了。”黎玖坐在光幕旁边,声音低缓,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你再不出来,饿坏了怎么办?下一次给你带些苏合香,静心安神,反正我现在也不需要,都给你用。” 话音刚落,光幕寸寸剥裂,黎玖伸手搂扶住温雁回的身体,手指触及衣襟,已经被血凝固成僵硬的一块,再没有丝毫柔软触感。 黎玖将温雁回抱起,她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只是呼吸平稳,像是困疲到极致之后睡去。 天亮了。 当黎玖将温雁回送回枕雪居又跑到静思楼的时候,磬声已经敲过两响了。 “第一日上课就迟到?”术法课夫子倒是的确高冠博带、面容严肃,看见黎玖偷偷摸摸溜进讲堂,伸手从桌边拿起一块竹简毫不客气的砸在她头上,“我替你选了。” 夫子没有使用法力,是以竹简砸在脑门上并不疼,黎玖自知理亏,嘿嘿笑了两声将它抓在手心里,随便找了个靠后的空桌坐着。 术法课偏向道家宗派,由简入繁,五行生克不息,与儒学共鸣天地灵气有所不同,而是直接掌控调动,威力更甚但过刚易折,经常造成经脉损伤。第二学年需要选择一项基础术法为根,创造出独属自己的一道新术法才能拿到学分,本来基础术法的属性该由自己选择,只不过黎玖迟到,没了这个自己选的机会。 “风刃术,木系术法变种。夫子随手一抓倒还真抓了个难的……”夫子在台前滔滔不绝五行界论的本质,黎玖正听到兴头上,午间的磬声已经响了。 下节课时如果不能施展出风刃术,就要被拎到前面挨戒尺,一边挨打还要一边大声喊我是懒蛋。夫子可真能想些花样……黎玖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将竹简丢进芥子袋,起身走出静思楼,步伐稍快往枕雪居去。 “黎师妹请留步。” 身后有人呼喊,黎玖被迫停下脚步,转身看见数名学子一同向自己走来,除了法器科,其他四门的院服都在其中,岑若烟也在,还有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陈随遇。 “丹药科学子杜晚舟,暂列头名。”为首的男子容颜俊秀,身上法力涌动比黎玖还要雄厚,走上前来斯文的一礼,“其余几位也是四门之中的前几名,第二年书院便允许起社,在下前来,是想要邀请黎师妹和我们一起创建文社的。到时一同吟诗研文、修行切磋,相互扶持。” “你们也同意雁回加入吗?”黎玖启唇吐字,杜晚舟微微睁大了下眼,紧接着含笑点头:“是那位得了书社垂青的温雁回温师妹吗?自然可以。” 黎玖微微蹙眉眸光隐晦撇过岑若烟又收回,思索片刻应承下来:“既然这样,等我回去问问,若雁回加入,我便也去。”“那便恭候黎师妹的答复了。”杜晚舟拱手礼笑将黎玖目送而去,轻轻吐出一口气。 “杜师兄,之前不是说不允许她来吗?”一位也穿符箓科院服的男子皱眉,虽然自己发问,眼神却往岑若烟的方向瞟,“怎么……” “书社那位既然允许她进行交易,总是有些过人之处,更何况就算初期加入一些时日,等修为日渐差开,不须口舌便能使她自己退出。《九歌》黎玖可不是那么容易拉拢的。”杜晚舟面上浮起一个和煦的笑容,“诸位,还剩下法器科的两位同侪,我们一起前去吧。” 第45章 酒量不好 黎玖回到枕雪居的时候,那根苏合香已经在香炉里燃尽了,温雁回还在床上睡着,没有醒来过。黎玖轻手轻脚的再拿出一根点燃立在香炉里,搬了凳子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 温雁回的气色比早上好了许多,只不过还是有些失血过多的苍白,还有紧皱着未曾松开的眉。“阿酒……好累。”她轻声呓语,黎玖倾着上身靠得更近,拾起她的一只手握在手心:“我在。” “阿酒,我好羡慕你……真的。羡慕你天资聪颖,羡慕你福运昌盛,羡慕你不经意间就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温雁回无意识的呢喃着,似乎知道黎玖的存在,又似乎只是在和梦里的人述说,“我知道我不是学符箓的料,即便是最简单的符文在我眼里也是难如登天,如果是你,肯定六个时辰都用不到。可我嫉妒不起来,明明想着不要将你卷进这个漩涡,却总是想离你再近些,忍耐不住……阿酒,我怕你遇到更好的人,然后离开……” “我不会离开,雁回就是最好的,不会的。”黎玖抬手抚上温雁回的眉,一次次的抚过却总也不平,凝视她眉眼轻声开口。轻柔的吻落在眉心,黎玖移动着,唇从眉心一直蜿蜒到鼻尖,最终落在温雁回苍白的唇上,轻柔而不带欲念的吻一点点将她坚强的外壳剥离,露出脆弱而柔软的内心。 “真的?”温雁回不知何时醒了,睁开眼看着黎玖受惊般猛弹起上身,就好像做错事被抓了个现形,笑意忍不住的绽开。温雁回抬起手,指腹在自己唇瓣上来回抚摸着,伸出舌尖舔了舔,一本正经的说,“阿酒的味道,嗯。” 黎玖的脸肉眼可见的泛起红色,支支吾吾点头,下意识想要逃到外面,却被温雁回拽住了手:“雁回,雁回什么时候醒的?”“从肌肤相亲开始。”温雁回露出些儿促狭的笑,撑着身子坐起来,“我没事,只是灵识透支,下次不会这样严重了。” “不能有下次。”黎玖板出一幅认真的神情,“我把苏合香都给你,再去万道台学习符文就点上一根,晚上我去夜市给你买些温养灵识的灵材或者丹药。同福商会里不还有十万玉钱么,应该足够……” “买买买,就知道花钱。”温雁回轻轻捏了下黎玖的手,“就算给我用也要省着些,学完符文之后就要开始练习画符,一张学徒符纸十枚玉钱,每次买一沓百张就要一千枚,不知道花费几沓才能将一种符箓练习到合格的成功率。放心,这只是第一次,以后我会量力而行的。” 能放心才怪。黎玖在心里暗暗念叨,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今天其余四科的前几名过来找我,想要一起起社,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就答应他们。岑若烟也在,她是符箓科头名。” “去吧,他们是进入鹿鸣书院最有可能的一小撮人,你和他们提前交好,也很不错。”温雁回想了想说道,“常共同好争上下,不与傻瓜论短长。”“我怕他们挤兑你。”黎玖声音很低,似乎害怕戳中温雁回的伤心事。 “挤兑?就算典刑司身处黑暗手染鲜血,也是书院的人,对书院普通弟子有监察之权。他们就算想来,也不一定过得了问心路。”温雁回反而流露出些高傲来,反过头安慰黎玖,“你不是还要务业么?快去卢山主那儿吧,免得他记你旷工。” 黎玖将剩余所有的苏合香都拿出放在桌上,不情不愿的被推出门,一步三回头往枕雪居瞧。等黎玖走得看不见了,温雁回含笑将苏合香和香炉都放入芥子袋,关上柴门,径自往万道台去了。 “黎玖?你来……哈哈哈哈哈。”刘长青的胡子挂得干干净净,他挽着袖子正在搬酒坛,一抬头就看见黎玖两条腿上各抱着一只刺猬、肩膀上趴着只灰松鼠,头顶还有一窝蓝羽雀连窝都叼了来正在孵蛋。 “刘夫子,别笑了,我刚进翠屏峰不多会儿身上就挂满了,刚刚还有条蛇缠在我腰上,快到了才离开的,我怎么赶也赶不走。”黎玖抬手吃力的试图将自己的肩膀从灰松鼠爪下拯救出来,“快来帮帮忙。” “你心性纯善,这些开了灵智的精怪才会亲近于你。《九歌》又是顶礼祭祀自然神明的功法,它们落在你身上,对你们都有好处。”刘长青笑够了才迈步上前,帮她将那两只肥滚滚的刺猬摘下来,蓝羽雀的窝拾起放在她手上,“你多和它们待一会儿,孵出的雏鸟开启灵智会更早。” 黎玖看着那只正趴在蛋上的母雀,伸手用指腹抚摸了下它柔滑光鲜的羽毛,就看见它舒服的闭上了眼,似乎在享受。 “老师正在山顶讲经,因为略有高深,这些刚修行不多时日的小兽不能消受,你在这儿等一会,老师讲完就会回来。”刘长青进屋拿出一个小木凳,“今天天气不错,晒晒太阳也好。” “刘夫子,你当初是那一科的?”黎玖坐下任由灰松鼠在怀里叽叽喳喳跟蓝羽雀一左一右窝着,似乎想到些什么般的抬头问。“我?草木科。我听说温雁回选了符箓科,似乎不太顺利。”刘长青将酒坛转了半圈,换一面对着太阳,慢悠悠的说,“她性格坚韧执拗,你要小心她钻牛角尖。” “有没有什么灵材可以提升资质?”黎玖目光闪烁,状似随意的问道。“提升资质,那是逆天而行。莫说不存,就算真有这样的灵物,使用了也是要遭天谴的。”刘长青抬起头深沉的看了她一眼,“从古至今,不知多少奇人异士通过各种手段研究,有些甚至屠杀天才,最终却一无所获。资质是天赐之物,后天更改,是不可能的。” 黎玖神情变得晦暗下来,连蓝羽雀啾啾的鸣叫声都变得不那么悦耳。 “但是永久性扩大识海、增强灵识的灵材倒是有很多。”刘长青悠悠说完,看见黎玖猛地抬头看过来,戏耍成功般又笑出声。“刘夫子变得好恶劣。”黎玖没好气的嘟囔了句,心里却在想刘夫子居然也会下套捉弄,比小林镇一丝不苟的压抑倒好得多。 “最温和无损的锤炼方法是不间断消耗灵识至底然后立刻修行,法器科分拣回收器胚、符箓科学习符文都是这样的过程。”刘长青搬完酒坛也拿了个一样的小木凳坐下,从地上抱起一只缩在黎玖脚边的幼兔,“你每天给它按时喂食,它自然而然的便会长大,但要是一口气强喂下去许多,却有可能让它一命呜呼。所以就算有那样立竿见影的灵材,也不能给温雁回用。夜市的价格虽然贵了些,但栎三娘给你推荐的东西,肯定比璇玑阁出品要好用的多。” 黎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芥子袋,那里空空如也,现在只剩下四千多点玉钱,还不知道够不够栎三娘一顿搜刮的。 “黎玖?”卢峥的声音从山间小路传来,黎玖和刘长青站起身分别致礼。“你来的正好,再过一两日山上的酸枝艿便要结实,你帮忙采摘,若是数量足够,可以予你一口酒,口味随你。”卢峥笑嘻嘻的说着,“不过,温雁回的酒量看上去不太好。” 我兑水。黎玖在心里嘀咕一句,见着实没什么事可做便告辞回枕雪居,人去屋空,不知道温雁回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要赚钱啊,还要背书。黎玖抓了抓脑后,心想依照温雁回的性子今晚肯定回不来,调转脚步往炙炎山去了。 她可还惦记着学徒考核头名的奖励呢。 第46章 千古奇才 黎玖是在分拣室的石门外被拦住的。第一次课她来的很晚,走得太早,杜逸清又再没有召集过学子认真上课,让她只记得住一群模糊的背影。 不过院服是造不了假的。 黎玖的心情很差,她在分拣房连续呆了两天三夜,最后到手的玉钱却也只有不到两千,狭小压抑的环境和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的回报让她产生出对这里的厌恶。最关键的是,她的灵识探入锤锻的火焰时,已经越来越感受不到烧灼的感觉。 她感到自己头上被扣了两层盖子,将她与初夏蔚蓝的天空隔断开。 该破境了。 黎玖这样很平淡的想着,落在面前的人眼里就像是天才眼高于顶的漠视。 “黎师姐,学徒考核的第一项是矿石、草药与妖物各认出一千八百项,我已经达到了一千五百,您准备的怎么样了?”话语间夹杂着隐含的怒气和嫉妒,黎玖回过神来认真的看着他,然后想起这是野萍社的一员。她和温雁回很少参加文社的诗词活动,反而总是沉在万道台,一个背书,一个学符。 “七百,也许是八百,记不太清了。哦,今天是四月十五。”黎玖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日期,她看了看还没走到正中的太阳,“时间还很早,或许我也可以去试试?” “那么祝黎师姐旗开得胜。杜师兄已经筹到一颗黄芽丹了,上等的,或许不日就会破境。”那位学子掀动了下嘴唇笑了笑,不咸不淡好似随意的说了句,便告辞走了。 上等黄芽丹……家里可还是挺有钱的。黎玖慢悠悠往炙炎山的大殿走,穿过阴凉的游廊,杜逸清果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假寐,听见她的脚步声便睁开眼睛:“黎玖?稀客。来考核吗?” “杜夫子稍待,我还有点儿没背完。”黎玖拿出一本看到三分之二的书卷随便找了个蒲团坐下,陆陆续续有学子前来考核,都惊奇或讥诮的看着她。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王师兄已经接近成功了,一次都考核都没有试过,就想保持头名。 等日头渐西,黎玖走马观花似的翻完了剩下的小半本,迎面走来的几名学子脸上无不是失败的沮丧。黎玖站起身合上书卷丢进芥子袋,杜逸清似乎睡醒了,抬起眼皮看她,向殿后的一扇小木门指了指:“去考试吧,祝你好运。” 黎玖依言走去打开门,眩晕感比在尘缘巷小了许多,面前景象再度清晰,黎玖发现自己站在一层塔里,看模样有点像藏书阁,但不知道是哪一层。 面前突然亮起嫩绿色的光芒,一株灵草的虚影呈现在眼前,黎玖想起道藏上的介绍之词依言答出,那虚影晃了晃,竟然径自投入她的识海,黎玖顿时感觉它就像是烙在脑中,像功法一般再也无法忘却。 另一道虚影显现,黎玖索性盘腿坐下,一条条的将那些虚影接纳。数字很快失去了记录的意义,不知过去多久,黎玖已经舒服的躺在了地上,她的识海变得有点儿迟钝,但仍远没到提不起精神的地步。 虚影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停留给黎玖作答的时间却越来越短,黎玖嘴唇动的也越来越快,她开始感到吃力,不得不坐起身让自己变得清醒才能跟上考核的速度。 “咔哒。”一声清响落在耳边不啻惊雷,黎玖迟钝的转头看看四周,整个空间已经变得黝黑,再无什么别样的色彩。她感到双眼烫的厉害,脑中一片混沌,动一动手指的精神都提不起来。 连原本觉得轻微的传送都让黎玖感觉天旋地转,张口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黎玖摇摇晃晃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她衣襟上沾染着苏合香的味道,让黎玖闻了感到异常安心。 “黎玖,法器科学徒考核第一项头名,辨认度,百分之百。”杜逸清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儿讶异和震惊,“你,你把道藏背完了?” 好像是,好像不是。黎玖腻在温雁回怀里不想起身,识海被什么紧紧缠住,她就像包裹在茧壳里的蚕,想要在里面沉睡,又不得不挣扎着撕咬。 杜逸清将炙炎山大殿的门合拢隔绝那些学子的凝视,手指间那根黑色长条浮现出来,她的脸上有些犹疑,却终究下定决心。火焰从她掌心喷涌而出,那黑色矿石般的东西被火焰舔舐着化作透明晶莹的一滩液体,从黎玖眉心缓缓渗透进去。 温雁回坐在地上,将黎玖的头轻轻放在腿上,看着她的眉头逐渐从紧皱转为舒缓。 “这本来是准备等到完全通过学徒考核的头名才会发放的。不愧是能将那么多典籍都惊动的黎玖。”杜逸清轻悠悠的说着,嘿了一声,“等着瞧吧,还没到黄芽境就已经突破初级炼器师的精神屏障,那群老家伙们不知道要疯狂成什么样子。说不定,符箓科的也要过来扯皮抢人。” 温雁回安静的听着,她掩在袖口里的手紧握成拳,碎发垂落遮掩住脸颊,面庞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你叫温雁回?”杜逸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紧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你进了晚舟的那个文社?退出来吧,和黎玖一起。”温雁回不发一言,那亲密又故作疏离的语气让她决定继续沉默。 “他是我哥哥的幼子。你或许不能理解,白玉京里的人对书院到底有什么样的执念,尤其是天才。如果自己失去机会,那么一定要让孩子延续梦想。晚舟进不了书院的,哥哥已经执着到入魔。”杜逸清站起身,学子制式的芥子袋轻飘飘的落在温雁回手心,“典刑司也是书院的一部分,这是给你的,以我个人的名义。书院本就是个充满奇迹的地方,对吗?” 温雁回低声应了句是,黎玖茫然的支撑着身子抬起头,觉得两人之间多了些微妙而奇怪的默契。 “黎玖,你该准备破境了吧。”杜逸清坐在学子们的蒲团上,神态自然得好像她本就是这样的身份,“养气境就背下那一部道藏的人在书院历史上屈指可数,你也是这一届学子中真正的头名。你或许会变成香饽饽,也可能变成黑夜里最耀眼的那个靶子。那些长老们争夺你的方式绝不止一枚上等黄芽丹,而且,书院可能不会允许你进行黄芽试炼。” “杜夫子是通过试炼破境黄芽的吗?”黎玖觉得神清气爽,和温雁回并排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 杜逸清颔首,轻缓的开口:“普通黄芽丹也足够昂贵,书院不养闲人,所安排的试炼也多是远超养气境的任务,而且不得借助任何外力。再过片刻这大殿可就挡不住五科的诸位夫子长老,谁不想要一位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的弟子继承自己衣钵?你进入书院已成定论,若是折损,《九歌》便不知还要蒙尘几个千年。” “可一直闷在书院里修行,有什么意思。”黎玖盯着地砖许久,半晌才抬起头,“而且,我破境黄芽,还早着呢。” 杜逸清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殿门突然传来轻微震颤,她站起身,一只轻盈的纸鹤落在她手心,她拆开看了,纸片在掌心化作飞灰,目光落在黎玖和温雁回身上。 “走吧,两位千古奇才。” 第47章 争执 黎玖说不上来是怎么行走的,反正当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一处木板屋前,山林间尽是些鸟鸣啾啾,祥和而又平淡。 “你们去吧。”杜逸清将她们送到地面与房屋的阶梯前便止住步子,她自己则又后退数步,站在庭院与山林交接处。 “温雁回,站住。”黎玖和温雁回刚走了几步还没登上台阶,孟枫言的声音便从后方传来,紧接着温雁回的胳膊便被抓住,“我们回典刑司。” 孟枫言依旧是一袭黑衫,唇角挂着的笑容有些冷,她分开黎玖和温雁回掩在袍袖下握着的手,水浪环绕便要将温雁回带走。隐约间黎玖似乎听到孟枫言和温雁回说了句什么,但终究没有听清。 “孟典查使,来而不入并非君子之礼,还是请她们二位进来瞧瞧再说。”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传入,孟枫言面色没有变化,水浪却陡然一抖,她冷然看了温雁回一眼,似乎在说让你不快点。 木屋门口没有符阵结界,或者说,黎玖并未察觉,里面的空间也像是在庭院看到的那般大小,木竹屏风上绘有四君纹样,角落里鎏金兽首铜香炉正从嘴里往外逸散着熏香。 正上位的坐床两侧都是空着的,并且已经积了许多灰尘,只是中间的小桌上已经新奉了两盏香茗。坐床下手两侧倒是各放了十张圈椅,木质的扶手已经被磨出了玉石般的光泽。 卢峥和雨柒音都在左侧的圈椅上坐着,与他们同列的还有五位,只是黎玖都不认得,他们旁边还有三张空着的椅子。右侧十张圈椅倒是全部坐满,还有两位站在近门的一方,似乎处于没有椅子坐的尴尬境地。 孟枫言唇边的冷笑更甚,松了温雁回径自在左侧一张空椅上坐下,恰好挨着雨柒音:“诸位都是忙人,怎么今天都舍得挤出些时间,陪着两个学子?” 听罢,右侧序四的一位中年男子呵笑一声,便是方才在里面说话的那位,他穿一身淡青鹤舞衫,身上隐隐透出些丹香:“孟典查使此话差矣,藏书阁第四层钟声响彻天宇,这可是道奇景,又恰逢是得了三闾大夫传承的一位。说起来我等还未真正见过,如今借了这个由头,大家都来见识一番。” “你们见识归见识,扯上我们典刑司的人作甚。怎么,要反悔?晚了!”孟枫言反唇讥笑,雨柒音目不斜视,手指不留痕迹的扯了下她衣摆,却好似太轻微了些,“不必打那些官腔,更别拿你们五科师长的威势压人,可还有好些龌龊事,等着我揪去呢。” “孟典查使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那便一项项说。”中年男子也无生气的模样,只是看向黎玖,“学子黎玖,养气境内通读道藏,首次考核便答对所有题目,黄芽境便收为书院弟子。在座五位明山、二位隐山、十二位五科师长、一位典刑司典查使,你可有想拜师的一位?” 拜师?这里坐了十八位,可是我就认识三位啊,拜个啥拜?黎玖已经茫然到想要骂娘了,从衣衫上辨认出两位法器科的师长,目光又很快的移开。 “回这位师长,学子暂时并无拜师打算,还请师长见谅。”踌躇片刻,黎玖略后退一步拱手作揖深礼,正儿八经的官腔从嘴里吐出来,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 “呵呵,无妨,无妨。拜师一事事关重大,小心谨慎乃是常理。”中年男子似乎早有预料,一句客套打过圆场,目光落在温雁回身上,“那这位温……” “温雁回是我们符箓科学子。”右侧序二坐了位身姿丰腴的美妇,一双丹凤眼里似是萦着汪春水,目光流连过后却让人骨子里渗出一阵阴寒来,“有事自然也是我们符箓科解决。黎玖说尽了也是法器科学子,都放在这儿说什么,自家事自家管不好么?” “黎玖天资聪颖,资质一事任谁也剥夺不去;只是温雁回资质只较普通学子高上一分,却以年幼之身单独创了一份以勤补拙的习符妙法,着实令人惊叹万分呐。”坐在右侧后首的一位接过话头,十数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在温雁回身上。 温雁回站在屋门前神情坦然,甚至好像被瞩目的不是她一般,安静又默然。 “你们质疑书院典刑司问心路?”孟枫言慢悠悠的微微前倾了身子,目光扫过对面数人,笑得比刚才更为妖艳。 “孟典查使说笑了,只是问心路毕竟是死物,不若还是直接问问她的好。”中年男子依旧笑意儒雅,只一瞬孟枫言便倏然起身,汹涌巨浪将温雁回和黎玖整个裹在其中,她们面前水流被什么轰然击断,只留下薄薄的半层勉强护持。紧接着无数森冷冰晶在水浪之外亦将二人密密匝匝裹紧成球,仔细看去每一粒冰晶竟都是由六颗细小符文组成。 孟枫言脸色罕见的变得有些惨白,她抬手拭了拭唇角,脸上的笑容已经隐没不见:“庄浩义,对两个还未真正及笄的学子全力施展拷魂之术,你可真是深明大义啊。” 中年男子面色不改,只是眼底有些不为人知的阴沉隐怒:“若是另有紫府乃至元灵境的大能出手,为一养气境屏蔽一条问心路不还是手到擒来。遇到书社还可称是黎玖福缘深厚,但缘何如此之巧,书社之物恰好能救她失魂复还?还有虺柏这等阴邪妖植,南崖州修士的本事可比东崖州偏锋多了!” 庄浩义话音刚落,一柄残月飞剑便横在了他喉头三寸,寒气森然将他皮肤冻出许多细小褶皱,美妇慢条斯理的吹了吹自己指甲缝里不存在的飞尘,语气听不出半分烟火气:“庄师长,听说你的二徒已经能炼出和合丹,看来成就大丹师也只在十年之中了啊,你不好好的修神炼丹,管我们符箓科的闲事,可好玩么?” “李师长有所不知,前几月庄师长弄到一张上古丹方,以适龄天骄之血为引炼出辅丹,能将丹成几率提上那么半成或者一成,现在或许已经炼了出来,就差开炉试验了呢。”孟枫言站在冰晶球前,手腕一抖便多出一张羊皮纸,“要不要我给各位山长、师长读上一读?” “孟典查使尽管读,庄某做不出这等损人根基之事。”庄浩义面上浮现出被侮辱的怒气,随着孟枫言愈发往下读,他的神情越有些不敢发作的愤恨。 “此方灵材君臣佐使药性相承,即便不知所需丹诀和手法,只如此看便有可能提升成丹几率,应当不假。”庄浩义身侧一位老者仔细琢磨,声音细微,却也足够被众人听清。 “温雁回是典刑司的人,昨日我去万道台查看,李师长,你们那位头名好像气色不太好。”孟枫言冷笑一声,若有似无的说着,“白世子好像选的也是丹药科,他的两位仆学跑庄师长末徒的庭院可是跑得很勤呐。” “孟枫言,你莫要血口喷人!”庄浩义猛然站起身,怒意不再隐忍,张牙舞爪的显露在脸上。 “天骄之血需现取现用,辅丹中的五百年天寒子,只有通过宗室外渠才能不留声色的大量获取,这两件事糅合在一起,真的很难不让我往勾结帝国权贵上想啊。”孟枫言仰头神态像极了只高傲的黑鹤,眉眼流露出些冷笑,“当日便是你喊抹杀喊得最凶,提前收录学子又是你一力主张,庄浩义,你在书院里守着丹药科师长的位子太久,连坐不垂堂的典故都忘了。” 庄浩义语塞,众人探寻的目光逐渐转移,他面色有些涨红,语气也激动得有些发抖:“庄某所为尽皆是为了书院,孟枫言你血口喷人,故意曲解强词夺理!” “庄师长自知如何便好。”孟枫言笑了一声不再咄咄,“在座各位若再没什么质疑,我就要带着我典刑司的人回去了。” “孟典查使。温雁回毕竟是符箓科学子,典刑司中除了杨司主,好像也没有符箓科出身的吧?这样一位好苗子,可不能埋没了。”李妙然站起身,那些符文冰晶舞动,隐隐的将锋锐对准了孟枫言的后背,“我欲收她为徒,孟典查使以为如何?此事只是隐秘所为,定下师徒名分事实,只不过为她着想,过些年岁再做声张。” 孟枫言沉默,她回头看了眼身形有些模糊的温雁回,似乎正在权衡,片刻后让开了身子:“李师长所言有理,便由她自己选吧。” 水浪略微撤离了些,温雁回的面容显现出来,只是还隔着一层水幕没有完全离去。 “承蒙师长厚爱,弟子温雁回愿拜李师长为师。”温雁回双手举至额头向下一拜,直接行过一个师徒大礼,竟就这么应了下来。 “好,好。既然如此,你便是我这一脉中人,随我去行师徒觐礼,见见你三位师姐。”李妙然面上浮现出些满意她的乖巧,符文冰晶化作将她裹挟在内,随李妙然一同不见了踪影,“诸位,先走一步了。” 孟枫言长舒了一口气般轻笑出声,一手扯了还茫然局势陡转的黎玖,连声告辞都不言,只是点了点头便也退了出去。 “哼!这使用拿不上台面手段的私生子!”庄浩义脸色有些难看,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念了句便甩袖离去。 “孟大人,雁回……咳咳咳……”黎玖落地,还未等那眩晕感过去便急着开口,没成想嘴里呛了口水,惹得她一阵咳嗽。 “进屋之前我与她说过,若李妙然开口收徒便应下。”孟枫言收回水浪,气息有些不稳的急促,“书院符箓科分为两脉钻研方向,分别取五行生克与万物同一理念,李妙然是符箓科五行脉同境战力最高之人,御敌之术得心应手,两名万物脉同境联手都打不过她一位。莫看她法力阴森,为人却是难得正直,今日符箓科只她言语,想来是之前已经与另两位师长谈好,不会亏待温雁回的。” “孟大人,这又是师长又是明山主暗山主的,怎么这么多名号。”黎玖总算顺过气来,惨兮兮的看着孟枫言,“您倒是跟我说说啊。”“等你小女友回来了让她说吧。”孟枫言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身形又如泡沫般消散。 孟大人伤势不轻啊……黎玖眨了眨眼,抬腿往翠屏峰去。 第48章 黄芽试炼 连候五日,黎玖没等到温雁回回来,倒是将柴夫子等了来。 “去年九月琅琊派金铃真人成就紫府,如今境界稳固,便照例要开一场庆典道场,鹿鸣书院自然也要前去恭贺。”柴夫子顿了顿,看一眼黎玖反应才继续说,“书院不比其余修行地每年收徒,思来想去道台境以下只剩你一人,更何况你还有《九歌》典籍的名头在身。所以需要你随同前去见礼,权当做一场黄芽试炼,只要你不坠书院名声,便算完成。” “您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黎玖缓慢的眨了下眼,心想我就算不想去也没辙,“请问柴夫子何时动身?”“明日辰时来我庭院便可。”柴夫子似乎对答案早已有所预料,笑呵呵的拢袖答了,“建议你今晚去一趟‘夜市’。” “对了,柴夫子,雁回呢?”黎玖见他要走,忙赶几步稍微拦在他身前。“温雁回在李师长处潜修,没有月余是出不来的,你便放心去见礼吧。”柴夫子也不恼怒,走出几步才一拍脑袋又回过身,“看我这记性。给你。” 他的手中多出几本厚重书卷放在黎玖手上,沉甸甸和那部法器道藏有的一拼:“这是东崖州宗派历史和道家礼数忌讳,到琅琊派前多看看,别到时候丢人啊。” 嫌丢人就别叫我去行不行! “柴夫子,帮我向雁回带句话,告诉她我去了!”黎玖捧着一大摞书忿忿甩门,此时才反应过来那个名字有些耳熟。琅琊派金铃真人,不正是临湖镇上那位女修的师承么? 天色刚刚暗下来,黎玖就兴颠颠的跑到夜市。今日栎三娘开门开得早,也没有平常的那副慵懒模样,似乎正等着黎玖来。 “栎三娘,柴夫子让我今晚最好来你这儿一趟,可我实在不知该买些什么东西。就算知道,五六千玉钱也买不到什么啊。”黎玖攀在柜台上唉声叹气,拿眼偷偷瞟着栎三娘的神情。 “你先看看这个。”栎三娘吸着烟杆笑了声,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七寸见方的符封密匣,轻轻的推到黎玖面前,示意她打开。黎玖依言照办,一枚陶土六孔埙躺在盒底锦缎上,其中灵光斐然,隐隐还有音声嗡响。 “这!”黎玖一惊,她已背过整本道藏,自然看得出这是使用道台境灵材溪云土烧制成的法器灵埙,里面说不定已经刻录好了符阵纹路,若自己成就黄芽境便可加以炼化变作本命法器,“别的不说,就这些溪云土,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啊!我身上还有八十万的债要三年,哦不,两年半内还清呢!” “谁说要卖给你了?这可是一位中级炼器师、一位中级符师,还有一位精通音律的夫子三人同时出手才炼出来的,把两个三个你卖了都买不起。”烟锅在黎玖头上轻轻一敲,栎三娘收回又吞云吐雾了一口,“你不是要去琅琊派一同见礼嘛,道宗可不比书院里平静,万一有个什么事端,你的面子和书院的面子是连在一起的。一百玉钱一天租给你,等从琅琊派归来还要还给夜市的。爱租不租,这价格在璇玑阁你能让人给轰出来,不要我可拿走了啊。” 说着,栎三娘便伸手作势要去拿,黎玖赶紧盖上盒盖收进芥子袋里露出讪笑:“哪儿,哪儿能不租呢。劳烦您跟这几位前辈道一声谢嘿。”说完脚底抹油就想遛,被门前一阵灰白色烟雾给逼得转过身来。 “定金,先付一半,一千五百钱。”栎三娘伸手掌心向上,屈指敲着柜台,瞧着黎玖一脸惨兮兮的交了钱才满意的重又露出笑容,“你要是弄丢了它,债就让那个温雁回付。” ???这是什么鬼道理? 圣人境可望不可即,已是“何处惹尘埃”的境界,能达到的尽是开创学术流派、有著作流传于世的先贤,在如今的修行界早已销声匿迹。 现在,修行界的顶峰是元灵境。 所以成就仅次于元灵的紫府境,在一流的修行地中也是件轰动的大事。尤其是原本声名不显甚少为外人得知的一位。 云雾泽地处东崖州东南方向,比小林镇山高路远不知几倍,烟波浩渺,岛屿无数,端地是处上好的仙家福地。借了云雾泽得天独厚的优势,琅琊派中修行者多为水、木二系功法,灵材也少有金火之属。这位金铃真人便是少数一位金系功法的传承,成就紫府并不为大多数人看好。 看来也很是有些机缘啊。或许这次出游,那海魂精粹能够派上用场。黎玖刚这样美滋滋的想着,马车陡然一个颠簸,差点将她从坐垫上弹出去。 书院毕竟是东崖州第一修行地,为尽礼节也出动了一位紫府境暗山主,还有许多道台、开脉境弟子,配以法器符车前去。车厢板壁书满符箓铭文,足以受开脉境全力一击不损,一路走了也有十数日,黎玖坐在车厢里平稳得像是在枕雪居,没成想突然来了这么一下。 马车依旧在前行,只是黎玖听到车外乒乓之声杂乱,门窗皆被从外侧封死,让她的灵识无论如何也探不出去。是符车的自保符阵被激发了。黎玖的眼睛浮现出一片玉色向着窗外看去,纷乱癫狂的法力漩涡像是锥尖猛地刺向她的眼睛,迫使她阖眸狼狈翻滚躲避。 不多时自保符阵逐渐熄灭了灵光,窗帘复又拉开,显示出外面一片明媚日光。 “黎师妹莫要担心,方才是一群宵小胆大妄为前来骚扰,如今已经没事了。”车门传来两声轻敲,黎玖赶紧端正坐好,一位道台境的年轻弟子打开门冲她笑了笑,“书院树大招风,总会有些理念不合的敌手。山主仍在车队之中。” 黎玖道过谢将他送离,弯腰拾起被震掉在地的书卷轻拍两下,又在头顶顶放片刻,才拿下来继续阅读。 温雁回从满盛粘稠血色液体的浴桶里站起身,身体与两周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温雁回知道,自己的经脉已经被以摧残的方式强力扩张到之前的一倍,以后涌入丹田的灵气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江河奔涌。 一只纸鹤从房外飞来,温雁回伸手接了拆开,迈出浴桶换上院服,金色的篆字纹饰披在身上,似乎将她和万道台连在一起,和那六万多个不同符师的“道”一起。 “老师,您找我。”温雁回穿过廊坊庭院,李妙然正站在一株正开得艳的月季前,手中凝结露珠给它浇水。“为师在这里种了一片月季花圃,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李妙然停下动作,指尖遗存的几滴落在地上,将泥土打穿出几个深邃的小孔,“每一片花瓣和叶片所需的浇灌力道都不同,现在我将这一株交给你打理,仔细着些,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你的师姐,都是过来人。” 温雁回应了将李妙然送走,指尖勾勒在空中描画出一枚巴掌大的“水”字符文,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符文崩解成无数水花,一半将她淋了个透湿,另一半则全洒在了月季上。 带着尖锐倒刺的枝条袭来在温雁回身上狠狠的抽了一鞭,院服绽裂露出皮肤上一道殷红滴血的伤痕。 第49章 琅琊派 符车行速迅捷,即便常被烦扰,出发后第十三日,黎玖终于感受到速度降缓。 大泽水波浩渺一望无际,隐约能看见几个小黑点般的岛屿显露在水面之上,许多渔船撑着长篙在水上穿梭,零星村落扎根在泽水边上,从中还不时传出孩童的嬉笑声。 为首的自然是那位暗山主,黎玖则站在略后,后面还有两位开脉境。 水声涛涛,一艘精致华美的鸟首符船从大泽深处驶来,及近时一道身影从上掠下,双手至前行礼:“琅琊派执礼步传峰,恭迎鹿鸣书院诸位贵客。请上船。” 符船上放下悬梯,黎玖踏上船去,总感觉那位步执礼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盯得她有些不自在,却也不显露出来,只是站在船舷上顾盼四周景色。 “这位是《九歌》黎玖吧。”声音从侧面传来,黎玖悚然,回身看去果是那位步执礼。“正是。”黎玖按书院礼节向他一礼,打定主意回话越简单越好,生怕言多必失。 “黎小友不必如此拘谨,琅琊派待人以诚以礼,断不会做些伤了和气的事。”步传峰袖手淡笑,竟然就这样站在黎玖身边,为她指点说解云雾泽中诸多岛屿景色。 云雾泽外有许多凡子借水为生,琅琊派便在近岸数座岛屿上布下联袂符阵,只有琅琊派特有符船或者道台境以上修士才可穿过,既可防止凡人船只误入其中被精怪妖物吞吃,又权作是第一道屏障。 “前方那座形为俯首巨鳌的巨岛便是迎客鳌,是距琅琊主岛最近的灵岛,也是安置来客之处。鹿鸣书院的居处在鳌首之上,再过三日庆典开始,若黎小友想要游览,屋舍中自有弟子带领。”步传峰话音刚落片刻,符船便缓缓靠岸,黎玖随众人下船,他却还站在船头向他们行礼,那符船便又转过方向向外驶去。 迎客鳌上的屋舍与云台道馆截然不同,处处透着空灵俊逸的仙家气息,拐过一丛修竹时,黎玖明显感到屠刀在养剑葫中轻微颤了一丝。 献礼寒暄是那位暗山主的职责,黎玖百无聊赖,拾起案几上摆放的一本名录打开权作打发时间。 前来恭贺的门派和其余书院都会在庆典开启之日的前些天到来,庆典上除过金铃真人的众多徒弟当场献礼,为节约时间,其余礼物只会捡些名门大派的唱念。 这场大典只是琅琊派借又添一位紫府的机会,向东崖州修行界的一次自展,几乎所有东崖州放的上台面的修行地都会参与,重头戏其实是赠礼之后年轻一代的比斗,也就是养气、黄芽、道台三境。 黎玖的目光落在每境比斗头名的奖励上。琅琊派宝库中任选一件。下这样大的血本,恐怕是宗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天骄,只是给他个赏赐的由头。 不能输,但也不能赢。中庸之道,可真是难啊。 “叩叩叩。”门外一阵轻敲,黎玖合上名录起身疑惑走去,门刚打开一道两指的缝隙,突然从尾椎蹿上一股寒气直入识海,黎玖下意识向左一步身体后仰,手中名录护在心口,一抹寒光穿破名录,纸页后透出一枚锥尖,被卡止在距离黎玖心口不到二寸的位置。 “呵,鹿鸣书院《九歌》黎玖,应敌尚还不如一个普通弟子,当真笑话。”黎玖将名录放在一边,房门中开,屋外是几名身穿明黄道袍的年轻弟子,看上去比黎玖仅大上一二岁,为首者下颌已经长出了些青葱的胡须。 那枚棱锥并非他所为,而是他身后站着的另一个少年,方才开口的也正是他。 “鹿鸣书院受秦帝胁迫太过,连一位像样的弟子都没有了吗?”他继续讥笑,看向黎玖的目光满是讥诮不屑,“《九歌》不过尔尔。” “不可。”他话音刚落,为首的少年低声呵斥止住他话头,向黎玖行礼,“七曲山后土观苏堂。” “鹿鸣书院黎玖。”黎玖即也回礼,一板一眼的礼节丝毫不乱,面容上也看不出被侮辱的神情,“诸位可要进来一叙?” “不必。三日之后恐有一场激战,还请黎道友小心为上。”苏堂露出一抹礼貌的笑容,他再度行礼,这回却不再等黎玖回礼,便退了几步离去。 黎玖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形消失在仅次鳌首高度的庭院之中,后退几步将门关上。她捡起那本名录,棱锥只有半指长短,锋锐几乎切开她的皮肤,只是并未淬毒。 东崖州第一道观七曲山后土观。名不虚传。 黎玖松手任那棱锥掉落在地,想了想又捡起来开门放在外面植丛之中,坐回桌案前。那只法器灵埙被黎玖悄然握在手中,坚硬光滑的埙身与手掌接触,黎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埙腔里响起,轻微却又低沉。 激战? 黎玖低头看着灵埙流畅优雅的弧度,将吹孔凑在唇边。她没有吹奏,连一个音符都不曾响起。《大司命》的苍凉歌声在心底和识海中反复激荡,到了嘴边却分毫吐露不出。 迎客鳌上的宾客庭院亦有符阵护持,虽比不上皱云居坚固,但也不是养气境手段能够打破的。 可黎玖不想在这里吹演《大司命》,或者说,不愿。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埙音呜哩呜哩的从孔中低沉溢出,声音很轻,乐音袅袅的在屋舍中盘旋,山川长河的图卷又在眼前徐徐展开,黎玖凝视着祭神乐舞,他们摘下自己的羽冠放在身前。每一个人的舞蹈都不尽相同,他们亦哭亦笑亦悲亦喜,粗犷或婉转的歌声混杂在一起,听辨不出男女。 黎玖一刻不停的吹着,简单的曲调循环往复,埙上逐渐蔓延开波浪般奔涌的法力,突然埙声戛然而止,最后一粒溪云土上也浸润上了黎玖的气息。 好似什么加在埙上的枷锁被破开,黎玖垂手放下灵埙,有些随意的将它放入芥子袋。这件埙的质地和做工都极好,但就算送与,她也不会炼化为本命法器。 是不是有些太吹毛求疵了。黎玖散漫的想着,倾身躺在矮榻上,呼吸间氤氲着水泽气息的天地灵气渗入体内,让她眉心的海魂精粹异常活跃。 “迎客鳌在数千年前是一尊有通天彻地威能的妖王,占据云雾大泽吐纳修行,为祸凡间,许多前来降服的先修也被吞食。老祖得知此事,率十六位嫡传弟子与其激斗月余,血水染红数座岛屿,最终在老鳌巢穴前将其制服。”黎玖跟着一位身穿琅琊派迎客弟子服饰的男子游逛,听他涛涛介绍,“然而这只老鳌得天地钟灵许久,狡诈阴猾,若有妄动便会损坏地根,于是老祖设下封妖大阵,在云雾泽设立道统,历时数百年水滴石穿才将妖王魂魄磨灭,剩下这一具肉壳稳固地根。日久弥长其上泥土花草愈加繁茂,便在其上修建亭台阁院,变成迎客鳌了。” “贵派老祖当真有大毅力、大功德。”黎玖赞叹一声,那迎客弟子笑容愈发显露,满面都是身为大派弟子的骄傲。 “可我怎么听说,那老鳌天生地养,本是云雾泽中半尊得了凡间香火供应的精怪水神,琅琊老祖觊觎云雾泽天生贵地,设计将他谋害夺了水府开宗立派呢?不若出身东崖州北的梅真人,做什么跑到这东南畔的云雾泽来?”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讥笑,黎玖略停脚步转过身,便看到身穿水合道袍的一年轻修士站在不远处,面色讽刺奚落甚然:“还不知悔改,巧立名号谎称降妖,当真丢尽了修行者的脸!” “原来是玄水观的道友,我琅琊派师承由来乃是修行界公认的一桩义举,否则又怎敢向来客宣扬。”迎客弟子笑容如常丝毫没有怒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争执,“若道友有所不服,尽可在明日大典比斗上一争高低。” “这是自然!”那修士看也不看黎玖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玄水观与我琅琊派同为水系道法大派,相互之间龃龉多年,让黎道友见笑了。”迎客弟子神情坦然,略带歉意的向黎玖说道,“还请黎道友勿怪。” 怪什么,我刚来时不也吃了后土观的一记么。 黎玖刚这般想着,正准备随他继续游览,却被一位师兄叫回鳌首院落。那位暗山主正坐榻读书,见黎玖前来,放下书本指了指下首最后一个软垫让她坐。 她身边坐着几位道台境的师兄,所有人面色都严肃得有些冷凝。 “都笑笑,笑笑,绷着个脸像什么样子。明日大典,只许胜,不许平,但也不要让别人输得太难看。”暗山主目光扫过座下弟子年轻的面容,慢悠悠的张口,声线里有漫不经心的松散和自傲,“书院自秀多年,许久没有争过什么锋芒,以至于让有些人敢当面看轻。这也是此次带你们众多弟子前来的原因。让他们知道,书院毕竟还是书院,不要给他们轻松,反而像跳蚤一样的要蹦起来了。” 弟子们一齐称是,暗山主挥袖让他们回去调息,却独独将黎玖留了下来。 “你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对战,前日那一梭,怕不怕?”暗山主笑眯眯的,掌心摊开,显露出那枚棱锥。 “回山主,我有屠刀。”黎玖举起左手,血红色的剑纹在指上闪耀,仿佛急不可耐想要嗜血,她又举起右手,法器灵埙在她掌心显露着温润的光芒,“还有《九歌》。” 还有承隐。 “不要闹出什么太血腥的事来,所有人都很擅长抓小把柄。”暗山主乐呵呵的抬手虚抓了抓,目送她退出屋舍,“那就等明日好戏开锣了。” 第50章 庆典道场 黎玖从入定中醒来,耳边是啾啾的鸟鸣声,似乎有些催促。 迎客鳌上空飞满了丈许长的洁白泽鸥,它们盘旋低鸣着,每当下方庭院中有人探手,便有几只应之而落,载着他们起身飞向道场。 黎玖快步走入书院的行队之中,暗山主收敛了全身气机,才引了几只身上灵气最足的泽鸥下落。鸟背披羽柔软光滑,黎玖探手轻摸,夏风拂面,云丝从身侧掠过,虽然已坐过一次飞舟,但这般直接腾空还是头一遭。 数十岛屿悬浮在空,藤萝缧垂,飞瀑流湍,将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峰拱卫其中。山峰上洞府亭台依山而建,一座浮岛停在半山之处,其上有广场外圆内方,鲜花繁锦,水泽声声,端地是个好去处。 “云雾泽中第一峰潘侯山,是琅琊派主宗所在之地,也是整个云雾泽的水眼地根所在。那浮岛已被炼成件紫府境的法器,与琅琊派护山大阵相连,一位偏系紫府的庆典道场也放在这里,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暗山主拊掌慢悠悠的笑,“听说琅琊派近些年雪藏了一位天骄,不知今日能否得之一见。” 鹿鸣书院作为东崖州第一修行地,安排的席位自然是在最佳之处。那些泽鸥落地,待黎玖他们走下,抖擞身躯纷纷褪下白羽,化作身着白裳的男女侍立。 这么多可以化形的同种精怪,琅琊派真是大手笔。 东崖州循礼,即便是道家宗派也看重礼仪,除非两宗宣战生死存亡,即便是玄水观这等与琅琊派最为相恶的修行地也不会在庆典当日才贸然闯入道场。所以启典时辰未至,诸多前来见礼的修士已俱安稳落座。 玉磬敲过三声,黎玖陡然觉得头顶有无数锋利金刃向自己穿刺而来,紧接着前方暗山主袍袖微动,那些金刃落在眼前,却被一层劲气阻隔在外化作虚无。 高台之上原本空荡的椅上多了一团白金色的光芒,铃声震作,听在耳中有些靡靡的引人入内。那便是稳固了紫府境界的金铃真人。黎玖心下了然,只一瞥便错开目光不再去看。 庆典大会其实枯燥的很,开场便是冗长的贺词和见礼,黎玖右手紧紧攥住左腕,神情有些难看。 屠刀不知为何一反平常沉静模样,在养剑葫中发了疯一样的跃动,黎玖的全部灵识拼命遏止,才没有让它就此显露体外。黎玖还没到道台境,只能模糊的体会飞剑的单调情绪,要能与之沟通还早。 “我的好叔叔,您可消停一会儿吧,待会儿有您出来透气的时候。”黎玖低声念叨,屠刀似是听懂了般的安分下来,只是左手指上的剑印滚烫,让她完全没听见那些辞藻说的都是什么。 身披彩鳞的巨鲤头顶果盘从浮岛下方游空而起,数百琅琊派弟子立在飞鸟上排列成行,将种种奇珍异果端到面前,往来穿梭,几乎要将黎玖的眼看花了。 “小娘子可要些陈酿否?”一声柔柔弱弱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黎玖偏头,一位女弟子手执半人多高的琉璃酒壶,里面盛满了浅碧色的酒浆,正笑吟吟的看着她。黎玖连忙婉拒,那弟子便福了福身,驭使脚下鹳鸟飘然往别处去了。 女弟子举着酒壶飘然填转了一圈,及往回飞时,鹳鸟却不往来处去,反而悄然转了个方向。 “是画像上那人么?”低沉的声音响起,女弟子忙不迭点头:“回师叔话,虽有一分参差,但定是她的。”答完,她便慌慌张张的走了。 “原来真的是你,黎玖……”那声音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便隐匿下去。 待过得半个时辰,有一声鼓响,便从见礼序座中走出一人来,看衣袍正是琅琊派弟子:“演武斗时已至,小子不才,愿为抛砖引玉。请问哪位同道下来比试一番?” 谈笑声渐熄,他话音刚落便有一朵玄色云气飘下,黎玖仔细看去,正是昨日遇见的那位玄水观弟子。他也不多搭话,和那琅琊派弟子互对站定遥遥执礼,一声磬响后灵光乍现。 “此二位都是道台境,琅琊派弟子取绵水柔劲,玄水观弟子取波涛汹涌,前者拼的是易守难攻,后者则注重叠劲,最后就看谁先控制不住法力了。”暗山主老神在在正自斟自饮,坐在黎玖身边的一位书院师兄稍侧身低声向她讲述,手指不留痕迹的指点着,“然玄水观的那位同道刚猛不足,想必再叠不动几重浪了。只不过今日大多是点到为止的切磋,不会如何拼命。” 师兄刚落字不到半柱香,滔天巨浪倏然崩解,碧绿水涛顺势卷去,化作水鞭将那玄水观弟子抽打滚了几滚跌下台去,却没造成什么伤势。 那琅琊派弟子扺掌笑道一声承让,不等再有人下来便抽身离去。 台下对战走马灯般来回变换,师兄不遗余力的讲解,听得黎玖都替他感到口渴,倒是对东崖州上得了台面的修行地都有了些了解。 “后土观苏庭,请一位书院道兄指教。”台上落下一片明黄,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止下来。只鹿鸣书院的人还一次都未下场。师兄听了言语便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投向稍微抬了抬眼皮子的暗山主,紧接着起身整肃袍袂,顺着观台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鹿鸣书院章修明,请指教。”师兄执礼一揖,磬声响时方半抬起头,一抹雪亮剑尖已经几乎擦在他的眉毛上。飞剑从他眉心一穿而过,他的身形如同被打碎了的冰面般开裂,在空中化作无数晶莹四下飞散。 黎玖看得分明,这位苏庭的模样与三日前那苏堂有五分相似,想来许是同胞兄弟。 苏庭掐动剑诀,那柄七星飞剑被他驭使得抖落片片寒光,将章修明的身形切割七零八落,却总连他一片真的衣角都未摸到。“书院之人,都喜欢躲么?”许是被躲闪得恼了,七星飞剑倏然倒飞回身侧,苏庭面色森然,看着章修明的身形再度浮现。 “非也,非也,只是小生功法选得不妙,身躯脆弱,只好多多在躲藏上下功夫罢了。”章修明笑容不减一拱手,“苏庭兄不也是知道的吗?” 苏庭面色更加难看几分,一拂袖周身气脉涌动,七星飞剑陡然分化为数片剑刃,绕做北斗之形将半个擂台笼罩,绞杀向前面的章修明。 “来而不往非礼也,苏庭兄,接小生一招。”章修明的声音晃悠悠的从背后响起,剑刃突地回转,却挡不了墨色淋漓在背后泼洒开来,苏庭向前踉跄几步,再怒视回头时,章修明已经好整以暇的走回了他身前,“苏庭兄还要斗么?” 要不是宗门有令不准开战就认输,谁要跟你这个软叽叽的章修明打这么长时间!苏庭面上郁闷一露便收,认过输后就听见章修明道一句承让,人已经往台阶上走了好几步了。 “太华书院魏津,请一位书院师兄指教。”章修明刚在座位上坐下,台上便又来了一位,只不过不再是道家弟子,转而变成了书生长衫。 “太华书院实力不差,魏津师兄是十五年前的天骄人物,不知他的《开源述而经》开到第几脉了。”章修明饮了杯清酒算是解乏,咋了咋嘴极小声的抱怨,“什么鬼酒,还赶不上卢山主掺了水的有味道。呸呸呸,子不语怪力乱神。” 黎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故作严肃的绷起面皮,突然感到有一缕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四下转头看去却没有找到是谁,只好略带疑惑的放弃。 “鹿鸣书院齐元桥,师兄请。”此番下去的却是位娃娃脸的师兄,黎玖修为低微,但也能看出魏津身上的气势比齐元桥要旺盛许多,不由得将探寻目光投向章修明。 “齐师兄是有大见解的自知之人,他敢下去,便一定会胜。”章修明笑着拣了一枚朱果放在黎玖手中,“道台、开脉二境的师兄师姐都已战得差不多了,齐师兄是除你之外最后一位。还是多仔细些自己,恐怕待会要领教你《大司命》的人,不止一两位哩。” “请问这位齐师兄,开得几脉?”魏津细细体会,复又拱了拱手,极认真的问,“师弟修行《开源述而经》,已开了四脉,恐开战后伤了师兄。” “魏师兄尽力施展便是,小生不才,习《浩然人间卷》,止开得一脉。”齐元桥也恭敬回礼,只是他身量较魏津矮小许多,又长了一张娃娃脸,更让人觉得他好似只是上来凑数的。 开脉境是将功法凝练为数道本命神通术法的一境,《浩然人间卷》最多可开出七脉,开辟一脉只能算得刚入此境,按常理是上不得擂台的。 魏津神色更为慎重,他手中多了一管橡木长笔,四道虚影脉络环绕在笔杆上,并未引发招式,只是将威势升起,慢慢迫向齐元桥。 “咦,这位魏津师兄还是很有礼貌的。比苏庭师兄礼貌多了。”章修明说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眼睛看着台上,“那么齐师兄就不会让他输得太惨。” 齐元桥沉默的看着魏津,他的手中多了一卷泛黄的书卷,有卖货郎挑担沿街叫卖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一道极粗硕的脉象虚影在他身后展开,石桥、流水、民居在那虚影画卷里立起,最终展作一座小城,其中人影往来,竟像是真的一般。 魏津的笔顿住,然后缓缓收回,他收敛了法力,向齐元桥作揖:“师弟认输了。”“魏师兄承让。”齐元桥连忙收了虚影画卷回礼,等魏津下了台才转身回来。 无数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齐元桥神情自若,稳坐在位置之上。 “齐师兄资质只是一般,但有自知之明,没有强求多开几脉,另辟蹊径转而尽其所能升华已开的一脉。若齐师兄籍此成就紫府,说不定能自开一派。”章修明看着打坐调息的齐元桥,脸上羡慕是遮也遮不住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开脉境啊,唉。要不然我也蓄一蓄胡须,劳烦你帮我刮了?” 黎玖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什么,打定主意沉默,就看见台下又显现出明黄色来。 “后土观苏堂,请鹿鸣书院黎玖指教。” 刚被齐元桥引起的人声又被这一句压下,章修明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鼓励似的看着黎玖,好似在说就算输了山主也不会揍你顶多关几天禁闭。 无数目光汇聚在身上,黎玖一阶阶的走下,屠刀渴血般的疯狂跃动,让她感觉身体开始震颤着发烫,就像第一次独自上山捕猎的时候一样。 是时候出鞘了。似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作响。 “铮!”血光从指尖迸发,屠刀离体曳出一道经久不散的镝鸣,黎玖在台上站定,微微俯身见礼:“鹿鸣书院黎玖,请指教。” 第51章 道高一尺,儒高一丈 “《九歌》失传三千载,请黎师妹不吝,为兄死而无憾。”苏堂似乎有些没料到黎玖一入场便毫不吝啬法力的放出飞剑,慎重的再礼。若非想要见识一番《九歌》,去年年末他便早备好破境黄芽的一切准备。 “苏师兄死而无憾,留下活人却深陷漩涡,还是不要做这等两不讨好的事。”黎玖倒是想收起屠刀,奈何他不答应。好在屠刀灵性深重,损耗的法力倒没有只有可以忽略的些许。 “既如此,那便少不得斗上一场。”苏堂话音落下,开场的磬音悠扬,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屠刀已经化作一抹血光向他飙射而去。 苏堂大骇,手中攻势急转为守,一张黄纸道符在他指间无火自焚,形成一道光膜堪堪抵挡下骤急剑锋。 “苏师兄的应敌手段,似乎也没什么新奇之处。”黎玖抬手屠刀倒飞而回在她身周盘旋,面上露出些惋惜,“还以为苏师兄会以攻为守,如今看来是想多了。” 观礼台座上隐隐的传出些笑声,苏堂脸色有些难看。三日前迎客鳌上的对话早已是人尽皆知,如今黎玖倒是在众人面前反将了他一军,让他更觉欺辱。 一叠泛着珠黄色泽的符纸在他面前展现,苏堂以法力为墨,以指为笔,符文流淌到一半,突然感觉周身气机又变,忙五指张开法力涌荡,身形向后退去。 血红剑光在空中划过一道笔直轨迹,剑尖一抖甩出数朵剑花,将符文还未写完的符纸尽数搅做碎屑飘飘垂地,余下半数倒也完成,屠刀劲力暂歇,那些符箓在空中化作飞灰,大片冰锥铺天盖地般向黎玖激射而去。 屠刀改刺为斩,那些冰锥被它冲撞碎裂或斩作两节,最后只堪有一枚幸存。黎玖双眸之中玉色一起即落,向左几步便轻巧躲过。 “黎玖,你不循礼!”书符被打断的苏堂脸色有些惨白,他气得几乎发抖,手中一沓空白符纸不敢再洒出书写。书写符箓是需要静心凝神的修行,那十几张冰锥符被黎玖一搅打断,失败的半数劲力全返还他身,和用法力硬抗了几十冰锥没什么两样。 “狩猎时与虎熊为敌,即使手执刀剑,若一来一往的循礼,两个身强力壮的猎手也禁不住它齿爪凶残。”黎玖不以为意,屠刀再度回归身前,随着她的调息在身边沉浮,“苏师兄若要自疗尽可为之,黎玖不会再做突袭。” 但若画符……那便不好说了。 苏堂心底忿忿,却也知道他是逼不出黎玖真正手段。修行界谁人不知飞剑屠刀已经通灵,方才说不得便是它主动为之。他才修行两年半,怎么和成名近二十年的法器飞剑相比。 “黎师妹依仗兵戈之利,苏堂不敌。”苏堂忍气吞声拱手为礼,扭头便往回去。又非生死之局,黎玖仰仗飞剑,他也不算太丢面子。 “养气境学徒符师,后土观着实弟子优异。”暗山主饶有兴致的睁开眼看了看苏堂,“倒的确比我们莽撞的黎玖厉害,只是现在境界不显,易被克制罢了。” 后土观的席位与鹿鸣书院相挨,前来贺礼的赫然也是一位紫府。他听闻暗山主言语,皮笑肉不笑的提了提嘴角:“黎玖还未养气境圆满便能驭使知名飞剑显露如此威能,才是后生可畏。” 黎玖自然听不到他们暗中的相互讥讽,她正转了身收回屠刀觉得这比武索然无味想要回位,身后突然传来声温润言语。 “琅琊派郜林,愿为黎师妹虎熊之敌。” 黎玖回身,来人穿着琅琊派弟子袍服,丰神俊秀,明明一派雅正,却让黎玖背后寒毛竖起,屠刀应激而出。 “回郜师兄,黎玖从未对敌。”黎玖正身而立,对面的男子仿佛压制不住身上满溢的法力,像是一座不知何时便要喷发的火山。“无妨。请。”郜林微笑不减,不等黎玖再说什么,磬声已经敲响。 水浪化作一只巨手抓握而来,黎玖双眼蒙上一层玉色急退躲避,屠刀斩落其上,却从水流中原样穿出,丝毫没有建树。水质柔而不断,仅凭屠刀锋锐无用。 黎玖在心底轻叹一口气,法力在经脉里迅疾流淌,直从指间喷涌而出。 三道染着墨色的剑气甩出,依次撞上张开了的巨掌掌心,将它炸作漫天水滴。那些水滴从半空中垂落,竟就此化作无数细小水针,调转方向更为迅捷的刺来。 又三道剑气显现身前,黎玖左手捏诀驭使剑气旋动将水刺斩碎挡远,,眸中玉色更胜,先前三道剑气陡然亦抖解成十数小剑直扑郜林而去。指上剑纹血色黯淡,屠刀上浸润墨色,化作流光隐在其中,直击眉心。 郜林抬手一抹,水幕将那些墨色剑气尽数阻隔,从中一截血痕探出,他面色一紧,脚下突然震颤卷出一根粗壮藤蔓,屠刀深入木质三寸,又自行退出倒飞而回。 “黎师妹不像首次对敌之人,攻势犀利得很,让为兄无法藏拙啊。”那藤蔓盘绕在郜林身上化作一副藤甲,连头颅都护住只露出面部,他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狂热,“不过两合。畅快,畅快!” 暗山主的眼睛完全睁开,他沉默的看着那副藤甲,不发一言。 琅琊派五部镇派典籍之一,《水木华年》。看他法力运转间的流畅,想必已经悟出了四季中春水、春木双境。如此天骄人物,怎么会放在这种近乎常规的切磋中贸然显露? 郜林双手捏诀,台上四处散落的水渍迅速向他身前汇聚化作小汪清潭,一枚嫩芽从清浅的潭水中探出,像是汲取着其中养分般迅速壮大。 不等那树苗长到尺长黎玖手势便旋即变化,剑气依旧化作六道直扑而去。数道树根裹挟着水浪从潭中探出与剑气缠斗,屠刀再出划过树根将其中一条切去,根条散落在空中化为清水落入潭中,转瞬又长了出来。 树木逐渐枝繁叶茂,及长到五尺,随风一摇,苍翠叶片从上飘落,片片如同剑气向黎玖袭来。六道剑气被树根缠住,屠刀穿梭却也护不全周身,黎玖猛地后退数步,屠刀在身周飞旋抵挡叶剑,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探入芥子袋。 吹孔凑在唇边,黎玖面前拂过几张淡黄色的纸钱,紧接着被一片黑暗尽数吞噬了。 埙声从六孔里传出,远方仿佛传来车轮辚辚的嘶鸣和乘龙吐息的忽声,一身玄袍,腰缀玉佩,男子身材昂藏,驭使双龙车架自东而来,祂手执一柄藏在鞘中的桂枝长剑,目光落在那株愈加繁茂的婆娑森木之上。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祂随着黎玖的埙音开口吟唱,曲调苍哀低沉。 纷字方吐出口去,挡在屠刀之外的飞舞树叶陡然一顿,紧接着化作枯萎的深黄色,失去劲力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再唱过三字,大片大片树叶的残骸在地上铺散开来,一直蔓延到潭边。直至一句吟哦至尽,连树枝上的叶片也有小半枯黄,将断未断的垂落着。 郜林面上神情反而更加狂热,他高举双手,碧绿色的法力源源不断的汇入潭水,树木疯长几乎遮盖了半座擂台,舞动枝条发出激烈的唰声,仿佛在向那黑色的神明递送战帖。 祂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仿若那舞动的巨树只是脚下亿万需要收割的魂灵中最不起眼的一道,祂身形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再度张口:“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祭歌变得高昂,祂的目光落在正顽强抵抗的巨树之上,词句铿锵作响。 碧绿色的潭水陡然干涸见底,枯萎的衰老气息从树根一直蔓延到每一枚最末端的叶片上,方才还透着惊人生命力的巨树化作枯木,连带郜林身上的藤甲也全然化作了死亡的灰白。 祂合上双唇,连通那龙车一起,玄色身形逐渐化为虚无。 灵埙稍稍移开唇齿半寸,黎玖沉重的喘息着,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中衣,只是院袍宽大,并未一同贴粘在身上。连奏两次《大司命》,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法力。 “原来如此。”郜林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他看着那株雕塑般的枯木,突然癫狂的大笑起来。 灰色的树叶转做枯黄,一股秋风从他的胸膛传出,将那枯木吹卷,枯叶上逐渐浮现出些黑色的朽斑,清水从树根漫出,透着凉丝丝的冷气。 郜林盘膝而坐,他身上的法力鼓噪喧嚣,天地间的灵气从他头顶疯狂灌下,几乎只瞬息间,他便又站了起来,又恢复成了最开场时的儒雅模样。 暗山主神情又窒。不需黄芽丹便突破的黄芽境。怪不得,原本声名不显的金铃真人突然突破紫府。庆典比武只是幌子,只是给他赏赐的一个机会罢了。 “多谢黎师妹出手相助,为兄终于打破桎梏,得以破境。本该好生答谢,只不过,为兄很需要一件灵材铸造本命法器,只好暂且失礼了。”郜林笑得礼貌温和,那株处处显现出秋景的潭树却笼罩着肃杀之意,连擂台上的枯叶都飞舞起来,裹挟着秋雨再度向着黎玖杀来。 “可我要是输了,被山主剥皮怎么办呢?”黎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似看不到那些秋叶已快杀到面前,复又将埙凑在唇边,“愁啊。” 眉心沁凉一片,那团海魂精魄化作沁润晶莹流至识海,似乎整座云雾泽的水涛都在其中分毫毕现,那方才还波涛汹涌的清潭陡然安稳下来,只生出几圈涟漪。水汽从潘侯山下的水眼里蒸腾而上,在潭边化作一条涛涛江河。 一位身佩芷兰的神女长裙及地从江边远远走来,扶着那颗潭树,哀婉而又忧愁的望向前方。潭树轻微招摇,黄叶尽数飘飘然落在江水和清潭上,被江流推向不知名的远处。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神女启唇,随着埙音合歌而唱向前漫步。她的手离开枝干,紧接着是臂弯上的飘带和衣袂。潭树悄无声息的从她触碰过的地方裂解成漫天碎屑,那方清潭也汇入江水之中,再看不到踪迹。 《九歌·湘夫人》。 道术被摧毁,即便正处于刚入黄芽的全盛之境,郜林口中也含了一汪逆血,只是忍着不想吐出。这本是为他走上巅峰之路准备的庆典,明明的确行进与计划一般无二,为什么…… 一曲奏尽,黎玖取下灵埙,反而神采奕奕,丝毫不似法力殆尽的模样:“郜师兄,其实我也挺需要灵材铸造本命法器的,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很急,要不然,这次先让给你?” 第52章 有人的地方 郜林眼前一黑,那口血终于是忍不住怒气逆涌喷吐而出。他步伐踉跄,连假意回礼都再不愿,跌跌撞撞的返下台去了。 观礼台上一片死寂般的安静。黎玖顺着阶梯走回,那些似锦繁花组成的台阶有些松散,好似在畏惧。黎玖方一落座,章修明便微微倾身过来:“黎师妹,你做了什么?这便是《九歌》?” 黎玖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不才,刚刚已经用出十二分的力气观看,但却什么也没看到。问过齐师兄,他也茫然不知,只是说他那座脉城有些震颤。”章修明唉声叹气,“只听到你吹奏两首不同的乐曲,巨木一枯一荣,然后那潭树道法便崩解,郜林吐血下台。或许暗山主能多看出些什么吧。” 黎玖茫然。他们没看到乘车驭龙的大司命,也没看到顾盼湘水的湘夫人?甚至连祂们迎合的歌声也没听到?那么郜林呢?他能听到、看到吗? 场内再无人上台比斗,琅琊派自出一人张开三魁榜单,养气境最上一行赫然写着黎玖的名字。 “黎道友,请随小女前去宝库,挑选奖励。”一位琅琊派女弟子乘鹤而来,她身边还飞着一只白鹤无人乘坐,想来是给黎玖准备的。 黎玖转头往暗山主的方向看去,只见暗山主点头,竟是起身前来,在黎玖身边站定。一股轻柔又温和的法力将黎玖护持在内,暗山主的目光落在那女弟子的身上,温和开口:“带路吧。” 白鹤飞向潘侯山后,黎玖感觉脚下像是踩着一块柔软的锦缎,低头往下看时,只能看到大块大块的蓝绿之色,连那些亭台楼阁都隐匿了踪迹。 三人两鹤落在距潘侯山数十里外的一处荒岛之上,水波拍岸,树木葱郁,一派秀美景象,丝毫看不出是宝库所在之地。 琅琊派女弟子在前带路直走到岛中一株巨大榕树前,她取出一枚闪烁光滑的木牌举起,木牌上瞬息有光华印在树干:“奉掌教御令开启宝库。” 榕树的树冠招摇摆动,缓缓的从树心里探出一组流动的光圈。 “前辈,宝库只许一人进入,还请在此稍待。”女弟子向暗山主躬身一礼,将那木牌递给黎玖示意她进入,“黎道友从内选定一物后,只需回到原位,将法力输入木牌便可。” 暗山主的手落在黎玖肩头轻轻一拍又收回,颔首示意黎玖放心前去。黎玖没来由的有些忐忑,她迈入那传送光圈,眩晕的感觉接连来袭数次,她才感到脚下踩了实处,差点恶心得干呕。 黎玖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小路的一端,上下左右都是被符阵隔开的厚重水幕,抬头看去,无数游鱼从她头顶游过,安详得仿佛她不存在。 这里是云雾泽不知几百丈深的水下,如果符阵出一点差错,就算能够呼吸,也会被陡然沉落的水压成齑粉。 黎玖想到这里汗津津的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在此耽搁,快步往小路尽头走去。 未走多远,黎玖便看到一座绿色的石门横亘,走进了才发现是灰白色的石门上长满了绿色青苔。手中的那块木牌又亮起光华,石门无声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的四条长廊。 识海中那卷黑色竹简的第五道也已经亮起,黎玖感觉压在身上的桎梏松散不少,只需外力推动便可彻底挣脱。 “丹部、器部、符部、灵材。”黎玖从左及右认出廊上牌匾所写的古篆,毫无犹豫的走入最右侧的那条。琅琊派一定有上等黄芽丹存储,但黎玖并不想要。 虽然练腑已经快要完成,但距离养气真正圆满还早,尤其是刚刚被郜林刷新了认知。 长廊尽头豁然开阔,一排排上好楠木制成的高架上摆满了或大或小的容器,每一物下面都放有标签,言明是何物、有何特性。黎玖没敢放出灵识探查,只好挨个架子走过查看。 不知走了多久,黎玖突然停下脚步,微微踮起脚,从最高的那层上取下一个褐色的石盒。“九州土。属性俱全,性如混沌,质轻而空灵,可炼制任意属性法器。”黎玖捻起那枚标签读毕,将盒盖轻轻打开。 石盒里面是一抔黄土,大概只有黎玖双手一捧那么多,看上去有些松散,每一粒土都像圆润沙石一样,泛着柔和的光泽。 黎玖将石盒关好放入芥子袋,手持木牌往外去。 石门在身后默然合拢,黎玖往木牌中输入法力,接连传送的不适感在此时好了许多,但当她终于双脚踩在实地上时仍然一阵头晕目眩。 暗山主没有问话,黎玖自然也没有答,回观礼台的路上很沉闷。直至那琅琊派女弟子离去,黎玖才感觉松了口气。 “最后一幕是金铃真人开坛宣讲述道,不会花费多长时间,我们听完便回书院。”暗山主口吻很是轻松,但黎玖只觉得四周有意无意都是探寻的目光,每一道都好似要将她从里往外扒开,看看她究竟在琅琊派宝库里选了什么。 “黎玖,你选了什么?”暗山主笑眯眯的问,黎玖瞬间觉得那些目光变得更灼热了起来。“回山主,是九州土。”似乎怕有人不相信,黎玖拿出那个石盒当场打开。 那些视线探入盒内又很快的抽离,紧接着再无目光注视过来。 九州土的确是一种上好的灵材,但它质地松散,若想锻造法器必须大量取用,所花费的钱财和精力过甚,最终结果反而可能还不如次一等的其他灵材,久而久之便变成了鸡肋。更何况就这一小盒,炼到最后恐怕连个哨子的材料都不够。 金铃真人的讲道并非长篇大论,日及沉暮,庆典道场便宣告结束。 鸟首符船破开水泽波涛将众人送返岸边,暗山主取出符车,黎玖刚要回自己那辆却被他拦住,只好乖乖的随他上了他的那辆。 “书院有一位院主,一位司主,五位明山主,两位暗山主,三位典查使和十二位五科师长。”暗山主慢悠悠的说着,示意黎玖坐下,“院主是个老不修,满四大崖州的逛游从来不管事;司主坐镇院中无法轻易示人;明山主掌管书院大小明细要务,五科师长负责弟子修学授道。” “典查使如今只有一位,因为能信任的人实在太少。而暗山主,头一样事便是要学会隐藏自己。”暗山主笑呵呵的,黎玖悚然发现,那日在木屋之中明明没有见过这张脸,却下意识便让人相信是那两名暗山主中的一位。 “我有很多面孔,但我只是我。”暗山主撩起车窗的帷帘,指着一座与符车擦肩而过的城池问,“那是什么?” 黎玖茫然,她看见城内人流如织,平安喜乐,朴实而又富庶:“牌匾上写着,是宁城。” “那是江湖。借用那些凡间武学宗师的话讲,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暗山主放下帘子,似乎很喜欢打哑谜,“人心即为鬼蜮,凡人是人,修行者也是人。所以……” 所以?黎玖快要被绕晕了,突然她看见暗山主抓住了她的肩头,面前景色瞬间变成了一座茶楼,茶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小二托着装满了各色茶点的大木盘走过来,用毛巾殷勤的擦了擦桌子:“二位客官,来一壶什么茶?我们店里的铁观音和毛尖,在整个宁城里是数一数二的。” 暗山主又换了一张五官端正的面容,身形变得瘦弱,看上去像是哪位大户人家的病弱公子,连嗓音都变成了中气不足:“来一壶铁观音。” “好嘞,一壶铁观音--”小二拖长了声调放下一盘绿豆酥,转身又去招呼别座的客人。 黎玖低头,她身上不再是院服,而是一套熟悉的猎装,腰间挂着牛耳尖刀,从里头传出熟悉的屠刀的气息:“暗山主,您这是玩哪一出?” “我只听到了埙曲,什么别的也没看见。”暗山主拈起一块绿豆酥品尝,神态自如得看不出半分伪装,“你又看到了什么?” 黎玖张口想要形容,却发现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无法言说。 “《九歌》是祭神之辞,若放在远古,你便是‘巫祝’,能以灵通达神明的人。祂们的神迹,只有拥有资格的人才能得知。即便是神道盛行的时期,巫祝也是罕见的资源。”暗山主吃完一块又拿第二块,仿佛这糕点做得比什么仙家奇珍都好吃,“如果自己不能拥有,那么也不让别人拥有。所以我带着你逃命来了。” “山主,真的有‘神’吗?”黎玖深吸一口气,口渴般举起小二奉上的茶汤喝了半杯。大司命和湘夫人的每一个神情和动作都镌刻在她记忆之中,让她开始有些质疑是不是自己疯了。 “你问我世间有没有神?这我怎么知道,《九歌》明明是你的功法。”暗山主语气悠然,仿佛料定了黎玖会这样问,“那我问你,本命灵光就真的是一束光吗?” 黎玖瞠目结舌,觉得她这辈子都不能跟这位暗山主好好聊天了。 “琢磨不透就暂时别琢磨了。还别说,这茶泡的不错。”暗山主笑眯眯的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抬起茶盏吸了一口,“我们多喝一会,喝足了再赶路。” 第53章 游山玩水 等暗山主终于吃饱喝足已是入夜时分,或者说,是茶楼打烊小二给他赶出来的。 城门早已紧闭,暗山主带着黎玖沿着街道向前,径自从厚重的石墙穿过。在城外显出踪迹时,二人身上已经换了同样制式的书生衣衫,只不过暗山主又变成了一位看上去迂腐透顶的老先生。 二人慢慢悠悠的往被深沉夜色湮没了的群山里去,黎玖想到那一队疾驰而去的符车,突地转头:“暗山主,齐师兄章师兄他们还在车上?” “我们是最后一波离开的。”暗山主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装满清水的牛皮囊,自己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他们最低也有道台巅峰的实力,总能自己走回去的。” 黎玖沉默,一时间路上只有沙沙的风声和行走的脚步声。 “别多想,也别乱想。”暗山主随手将牛皮囊扔到黎玖怀里,“符车何时回到书院,我何时带你回去。当然,若符车受击,外面就一刻也不能呆了。” 真有这样严重?即便一位紫府境也觉得棘手? “你从来没在书院吹奏,所以我们对你的估计不足。”暗山主的声音变得老迈严肃,黎玖却从里头听出些幸灾乐祸,“那几位还觉得只不过是普通的修行,却没想你竟然是巫祝,嘿,等回去看看他们的脸色,一定像是开染坊似的精彩。” “可我从未觉得我有什么与众不同。我既不能与草木虫鱼交流,也没有天生的什么御兽的本领。”黎玖困惑,在夜色里她的身影愈发模糊,“只是有些过目不忘,然后天赋好些。但天赋好的人从古至今多得是,亦不是独一无二。” “你还有一双眼睛。”暗山主回过头来,目光炯炯,“你是用水玉修炼凝玉瞳?”黎玖一愣,紧接着倒觉自己在紫府境面前被一览无遗反而再正常不过,于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我们本以为你眼中神异是剑心通明,如今看来也有可能是巫瞳。等回到书院,寻几本书给你看。”暗山主似乎是走累了,挨在路边巨石上半倚着歇憩。 山林里黑黢黢的,黎玖仰头,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许是有些薄云遮挡。她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暗山主。我没看到郜林吞服黄芽丹,是怎么破的境?” 暗山主又蹭着换了个姿势,几乎半躺在石上:“还以为你会第一个问这问题。郜林的确天资卓绝不逊于你,他去年便能够破境,只是又以大毅力拖后,就是为了自行在功法明悟上更进一层,如此水到渠成、不借用黄芽丹外力,成就黄芽境后根基更为稳固。其实所有人都可通过这种方式破境,但资质限制了绝大多数,剩下的又耐不住寂寞和恐慌。毕竟二十出头还没踏入黄芽,后面突破的几率会一年比一年小。” 二十岁。我还有五年。可是雁回等的起吗? “怎么,心里痒了?你也想走这一步?”暗山主开口,他凝视着黎玖,“或许你的确可以。郜林以战悟道,你呢?” “随缘吧。”黎玖将这个念头从识海中抚去,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想起,“暗山主。三千五百年前那位前辈,他走到了哪一步?” “《山鬼》、《湘君》、《湘夫人》、《河伯》、《云中君》、《少司命》。”似乎早就料到黎玖会问,暗山主毫无迟疑的应答,“修行《东君》时,他疯了。他那时已是道台巅峰,据记载他狂呼着东君,驭使法器向烈日飞去,耗尽所有法力后摔落。再坚固的身体也经不住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救已来不及了。” 黎玖似乎看到了那位先辈,他狂热而又炽烈的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太阳,身躯却向下坠落。或许他的脸上还带着渴望与幸福的笑容。 我听到了神迹,第一次,我接触到了神明的声音。东君正在祂威严的舟车上向我发出召唤。祂已自东启明,而我即将追随而去。 “他是否也是巫祝,无人得知,因为即便是,他也无法诉说。但只有巫祝能够真正借来神明之力御敌,就像今日你所做的那样。”暗山主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天上的云气散了,月光更加明朗的投射下来,“走吧。或许我们还要等待很久,或许也只是下一瞬。” 一片开得正艳的月季园中,有一道娉婷的身影在里面穿梭。她不时弯下腰去,浇灌较低的叶片。 “温雁回。”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温雁回将最后几株月季浇好,甩去手上的水珠回身看去。李妙然正站在园外,她的目光扫过每一株容光焕发的月季,似乎在检查,随后几不可见的颔首:“随我来。” 温雁回站在堂前,心里很是平静。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最开始的一周,她每日都鲜血淋漓,但这值得。 “看来你已经可以自如控制法力,下一步便是学习制符。学徒考核的要求是五种不同基础符箓,成功率八成以上。”李妙然坐在蒲团上,一个芥子袋飞落在温雁回的腰间,“成品符箓可以低价卖给夜市,或者留到明年互市开放。符笔和一些纸墨已经给你备好,若是用完,便需你自己去买了。” 温雁回低声称是,庄重而又恭敬的行一个师徒大礼。只一管合用的符笔便需要上千玉钱,李妙然随手一扔,这个芥子袋里装的就是万数。 “黎玖以《大司命》败琅琊派郜林,郜林破境后亦顿悟《湘夫人》使之二败。她或许是罕见的‘巫祝’。”李妙然突然出声,顿了顿复又开口,“天才是从不会缺少的。黎玖应当不是喜欢炫耀的孔雀,那你无需多想,该做什么便做,不要被外人搅扰。” 温雁回再度称是,临快退出厅堂时,听到李妙然最后一句话。 “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一张竹简大小的雪白符纸铺开,温雁回没有拿出笔墨,只是手指轻微在上面抚摸。符纸很光滑,细腻到摸不出什么颗粒的感觉。基础符文还没有学完,但是按理来讲,一些简单的基础学徒符箓已经可以试着书写了。 温雁回将符纸收回芥子袋,盘膝坐在静室中。 她的识海闪烁着漫天星光,丹田中却只有三个色泽不同的光团。《云笈七签》中“七”只是虚数,在进入黄芽前,领悟出的本命符雏形越多,日后可开脉数越多。 如今温雁回只得三道,白骨成哀、独木亦林和怒澜之海,最后还是借助了海魂精魄。数量太少了,少的令人在意。还剩下几个月的时间,要先背完符文才行。不能错过年末的学徒考核。 很久没去过万道台了。 黎玖只瞥了眼天空上那散发着无数光芒的太阳,就感觉眼中刺痛。已经是离开车队的第三日,他们以普通凡人的速度行走着,如今只翻过了几个小山头。 黎玖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手探向一处暴露在阳光下的石缝。 一颗晶莹细润的细小土粒被她捏起放在掌心,黎玖拿出装有九州土的石盒,再三比对后轻轻放了进去。 有一粒,但也只有一粒。 “九州土分布在所有的山川土地之间,甚至有可能在深水下的河床,而且没有聚集在一起的特性,寻找起来很麻烦。”暗山主老学究一样的背手说着,“走遍万水千山,可能还攒不够一麻袋。” “差不多快够了。”黎玖反而露出一缕笑容,灵识在地上一寸寸的探去,走到半山腰果然又找到一粒,“若这样走到十几日后,说不定还会绰绰有余。” “或许没时间了。”暗山主突然出声,伸手捏着黎玖的后衣领将她拎起来,“他们去的倒快。” 黎玖有些不明所以的腾空而起,云气很快垂落到她脚边的位置,需要耗费半日时间才能跨过的小山瞬息消逝在远方。 “紫府境可以不凭借外力冯虚御风,但速度再提,你就会变成一副被罡风刮尽血肉的骨头架子。符车距离这里并不算非常远,他们全速前来的话,用不了多久。”暗山主面色有些严峻,看了一眼黎玖,“成为暗山主便代表了没有名姓和面容,能够自如的融入修行界或者凡俗界。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暗山主的接位人,所以我只能教你一篇简略更改面容并且遮掩自身法力波动伪装凡人的术法。至少能够哄骗一下开脉初期的修行者。”他说完,伸出一根手指轻触黎玖额头,“你要依靠自己回到书院了。” 黎玖还未反应过一切,就感觉识海中被硬塞了什么,紧接着一张符箓在她脚下无风自燃,暗山主松开了他揪着衣领的手。黎玖的身体穿过符箓燃尽显现出的符阵消失不见,暗山主长舒了一口气般,继续维持这样的速度,方向不变的向前飘飞。 那是一张远距离单向传送符箓,虽然准备时间相对极速传送符要漫长,但法力波动极低,不易被人发现。 “虎无伤人心,人有杀虎意啊……”暗山主悠悠的说着,面容和衣冠改变,换成了修行者的式样,“除了咬死,还有什么办法?” 第54章 道阻且长 黎玖拖着一身湿淋淋费力的爬上河岸,仰躺在岸边呼哧呼哧直喘。天知道那张符箓有什么毛病,竟直接将她传到了水底,差点没给她呛死。 举目又是陌生的山林,好在芥子袋里有几套备用的衣服,黎玖将自己拾掇爽利,一边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边将浸湿了的衣服摊在河边石头上晾干。 身上还有些儿玉钱,得尽快找个有修行者的大城,乘飞舟回去。黎玖看看衣服上没了水气,叠好了放起来,环绕四周看了看。不知道哪里才有村庄,算了,顺着河岸向下游走走试试吧,总会有人家居住在河边的。 只是有些可怜了自己的玉钱,这一耽搁,又要多交好多租金。 黎玖毕竟已经是快要养气圆满,这样普通的走路对她来说再温和不过,也不觉得疲累。 “你是哪家的娃娃,怎么一个人也不带些家伙,就走在黄狗岭上哩?”遥遥的传来一声问,黎玖回身,只见从路边的茂密树林里一阵枝叶攒动的声音,一个穿着猎户装束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他的脸上用绿色的草汁涂了,头顶还戴着树枝编成的草冠。 “我是从书院出来游学的,结果失了方向走散。这位大叔,这附近有村庄城镇吗?”黎玖喜出望外,他穿着的衣服更是让她多了几分亲近。“书院?啊呀,是文山书院的大人哩?”那猎户听了反而紧张起来,赶快走出来摘了草冠将脸上的草汁抹了两把,有些自惭形秽的不知道将手往哪里搁,“有的呀有的呀,您要回文山书院,顺着这条河往下走个三天就到啦!” 文山书院,没听说过。黎玖念头一转,顺势也就承认下来,从钱袋里拿出几颗碎银子执意塞给猎户。 “不不不,哪里敢要大人的银钱。”猎户慌乱的推让着,一派谦卑得过了头的恭顺。黎玖心下有些疑惑,却也只好收回,她往下游又走了几步,轻轻侧头,就看见那猎户还卑微的弓着腰。 他害怕,甚至畏惧这座文山书院,甚至到了随便扯虎皮都不敢发出质疑的地步。 这样看来,倒还真要去见识一番了。 温雁回到达万道台的时候,这里罕见的没有那些淡金色的光幕,似乎那些为了符箓发狂的学子一夜之间蒸发殆尽。不过没什么,这样更安静。 最后一支苏合香了,温雁回拿出燧石将它点燃,光幕缓缓升起将她笼罩在内。 学符其实是一件顶枯燥无味的事,只有少数人能够真正为它本身痴狂,而不是符箓的附带价值:权利、地位和玉钱。 也许是背下的符文越来越多,即便现在学习的都是大道符文,但难度却和当初学小道符文时没什么两样。再有三四个个月就能学完,然后参加考核 紧接着温雁回想起今天是五月十五。 光幕外传来一阵嘈杂,岑若烟被一众身穿院服的符箓科弟子簇拥着从万道台的另一侧走来。温雁回看着她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和自傲,没来由的轻轻嗤笑了声。 想来是通过第一项考核了,或许也是全部背诵。 “黎玖越境击败琅琊派天骄郜林。温雁回,你还能跟在她身边吗?”岑若烟独身离开学子们的簇拥来到光幕前,看着里面盘膝静坐的温雁回低声道。她知道她能听到。 温雁回没有理睬,那根香才燃了一半,她不想浪费黎玖的心意。 “哈。也对。黎玖那样善良的人,怎么会嫌弃青梅呢。”岑若烟后退了一步,双手背起,眼眸微眯看着她,“你分润了黎玖运气又将她拖累,是不是该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还来?” 你说得对。我一直在拖累黎玖。 温雁回抬手将燃到三分之二的苏合香熄灭收回芥子袋,她站起身,浅金色光幕逐渐落下,露出她蓄满了沉漠的眸子:“去浩然台吧。” 岑若烟有些难以相信,只是这样一句竟然就能将她激上浩然台吗? 温雁回从岑若烟身边擦肩而过,头颅高傲的挺着,连一分一毫眼角的余光都不舍得放在她的身上。 “不来吗?”似乎是因为没听到其他的脚步声,温雁回站定脚跟回身,墨色的眼睛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平静和漠然,“浩然台。” 为什么不?岑若烟冷笑,步伐带起微风将她的院服边缘吹卷,她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消息从万道台飞快的辐射出去,等到她们真正抵达的时候,浩然台四周已经围满了观看的人。 为了保证学子的生命安全,浩然台是有几位道台境夫子日夜轮流值守的,他们不会干预打斗,但会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毕竟书院中不许残害同门,即便在浩然台上。 温雁回站在台上一侧,从右手食指上将那枚外表简练到极致的木指环取下,放在专门用来盛放赌注的石台上:“八百年金乌木炼制,其内没有刻录符阵。你有什么价值相当的东西吗?” 岑若烟似乎有些震惊它的年份,但旋即镇定下来,犹豫片刻,也在她那边的石台上放下一物:“三两九州土。” 台下一阵窒息,他们面面相觑,这个词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黎玖在琅琊派选的就是九州土!”一声低呼传出,即便是对岑若烟没什么先见的人也都将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如果没有今日这场对决,十日之后等黎玖回来,这位符箓科头名是不是就可以籍此与她拉近关系,甚至结做同盟,紧接着占据一个进入书院的名额? 可是,这鸡肋一样的东西,岑若烟是怎么得来的?夜市的动作绝不会这样快。 温雁回有些轻呵的失笑出声。没有料到这位岑大小姐,投机钻营的能耐已经如此深刻入心。她从那个石盒上收回目光,双手垂在身侧笼罩在院服的袍袖之中,用带了些怜悯的神情看着对面的岑若烟。 浩然台的规矩是可以利用一切手段对敌,但不许出现死亡。一方喊出认输时另一方必须停止攻击,否则轮值夫子可以强行出手。当然,若一方已昏厥或失去言语能力时,夫子也可酌情喊停。 夫子照例宣读了规矩,见两侧都准备停当,也便退下台去。 钟鼓声响,岑若烟手腕微抖,十数张符箓陡然出现在她身前被法力引动,近百个婴儿拳头大的火球呼啸着拖曳长长焰尾向着温雁回扑去。她在半个多月前便开始习练火系符箓,这些火球符,原本就是为了给温雁回一个下马威用的。 温雁回安静的站在原地,一层莹莹的水光从院服之内浮现,那些火球像是投入涛涛江流的火柴头,连一丝蒸腾的水雾都未带起便被湮灭。 “这……这怎么……”岑若烟难以置信的哽住,她再度将法力送入芥子袋想取出更多,却突的感到手腕一阵剧痛,低头看时发现手腕被一根上比发丝粗壮不了多少的碧绿色卷须穿透,她的血液将那卷须染成鲜红。 温雁回抬起右手,十二条卷须从手腕中笔直而迅捷的扑向岑若烟,将她的身体穿透出十几个细洞,却还好似不满足般的从其他地方穿回,将猎物紧紧的缠绕住,卷须末梢像舌头般舔舐着那些流血的伤口,紧接着又击穿出第三个、第四个。 岑若烟刚发出一声惨叫,一道卷须便顺着她张开的口钻入其中,声音戛然而止,她侧倒在地,痛楚让她想要蜷缩起身体,却被紧缚而不得。 温雁回神情漠然,虺柏得知心意的离开岑若烟的身体,虽然好似非常不甘心。她不紧不慢的走到岑若烟身边,微微躬身看去。没有了虺柏的吸食,鲜血很快染红了院服和浩然台浅灰色的台面。 “我……啊啊!”岑若烟刚吐出一个音节,碧绿色的虺柏便突然暴起再度穿过她的身体并且封住喉咙。痛苦使她瞪大了双眼,浑身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发抖。 “温雁回,可以停手了。”轮值夫子似乎有些不忍的开口,温雁回偏过头,没有将虺柏收回。卷须顺着伤口向更深的体内探去。除了血肉,还有五脏六腑,还有鲜嫩的心脏和丹田,还有最美味可口的识海和脑髓。 这具身体是上等的食材,可惜,主人不然吃掉,只好多舔几口血,还不能喝饱。不过,味道真好。 “夫子。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见轮值夫子的神色越来越严厉,温雁回才将虺柏收回手腕,看都不看瘫软在地的岑若烟,“我可以走了吗?” 轮值夫子默然颔首,温雁回步伐还似平常一般轻慢的走到石台边,将那个装有九州土的石盒拿起来看了看便放进芥子袋,一根卷须则探远了将金乌木指环勾回套在指根。 人群沉默又畏惧的分出一条路让给温雁回行走。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无知的恐惧迫使他们远远的离开这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软柿子”。 果然,用拳头说话比用舌头更容易让别人听到心里。 温雁回想。 第55章 来自西崖州的恶意 “你打伤了岑若烟。”殿上悠悠的传出一道声音,是李妙然的,“用你的伴生灵物虺柏?” “是,师父。”温雁回立在殿下,没有丝毫迟疑的回答。 “为何不用符箓?”李妙然再问,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弟子在符箓之道上,尚不及她。”温雁回的声线里也满是平稳,没有停顿的答完。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也就这般说了。 “做得好。”出乎意料的,李妙然竟轻笑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温雁回身边的时候又将一个芥子袋放在她肩膀,“没有以己之短攻其之长,做得好。但下次,希望你已经能像符师一样战斗了。” 温雁回将芥子袋摘下来,符纸和特制符墨几乎将里面堆满了。 “不必沽名钓誉的去抢什么名声。好好修你自己的。”“是,师父。” 温雁回依旧将符纸都放起来保存,自己则坐在那个有聚灵效果的蒲团上。 一团似乎燃烧着火焰的血液在虺柏卷须的笼罩盘绕之下,它不安分的翻滚着,无时无刻不想从着卷须编织成的牢笼里逃走。 原来岑若烟本身便偏向火性,怪不得她选择了火球符。这虺柏吃饱后从髓中抽出来的一团精血,虽不能真正废了她,但也足以让她虚弱几个月。 想要进入书院无可厚非,借用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但阿酒是我的。别想,以任何手段,利用她。 温雁回深吸一口气,虺柏卷须便包裹着那团精血顺着经脉直沉入丹田之中。 炽热的温度从血液中散发出来炙烤着脆弱的丹田,温雁回的法力围拢上来,从血液里汲取着灵气精华。随着血团缩小,无数细小的火焰颗粒从里面被分离出来。 温雁回刚膨胀了数分的法力化作无数道纤细的光丝快速交织,在丹田中化作一张有些模糊的符纸,密密麻麻的线条几乎耗尽了温雁回所有的法力才堪堪织成。 那张空白的符纸甫一现形,便有了生命般在温雁回的丹田中乱窜,不停的将那些细小的火焰颗粒吸纳,将它染上瑰丽的火红色。 等到那团精血最终耗尽,符纸也完全化作了火红,它极尽所能的在温雁回的丹田中冲撞,想要逃离开这个束缚它的狭小空间。 “玄古淳和,阴阳无纶,风不动条,云雨以期。万物自纵其心,苍生任道而行,上对天心,天人合气,吉凶未兆,不闻杀害,无惧其凶,不欣其吉,不见可否之言,不生是非之教,淳然不亏,峙然不损,推天任性,委地纵命,千万获所,莫伤其和。” 识海中闪耀着的星空陡然微黯,其中七颗大星明亮,化作星辉将那符纸定住挣脱不得,温雁回的法力则趁机而上,一寸寸的将符纸浸润。 最后一道光线也覆盖上温雁回的气息之后,那火红的符纸陡然缩成一团红色光团,大小形态与其余三道本命符没有丝毫分别,只是内中刻录着一道繁复的火红色符箓。 四道本命符在她的丹田中旋绕,天地灵气蜂拥入体,本已干涸见底的法力迅速回增,一遍遍洗刷淬炼着温雁回的内腑。她也快要养气圆满了。 “是名,星火燎原。” 温雁回睁开眼,她的眸底闪过一道火光,紧接着又隐没不见。五行中只缺金、土二种,至阳之物则可用金乌木代替。不若…… 温雁回的手触碰到芥子袋,她将石盒打开,三两九州土放在其中,浓郁而纯净的土系灵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炼器或许不够,但凝练本命符应当绰绰有余。 不行。这是留给阿酒的,她要这个一定有用处。 温雁回将盒盖扣上,石盒丢到芥子袋里的角落,走出静室才发现时间又过了两日。 去往万道台的路上,温雁回也遇到了许多学子,他们无一例外的远远的躲开,有些还隐晦的指指点点。 “她便是温雁回?” “就是她,修行邪术。你在闭关没有目睹,那东西像是活的,却又透着股浓郁的死气。” “夫子没有管?” “去年她不也消失过一段时间吗,说不定就是行迹败露被夫子们关了禁闭。这回怕不是要开除学籍!” “一定要严厉惩治。据说岑师姐一直昏迷,上午都还没醒过来。” 温雁回将微微偏过的头正回来,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扰。这些恐惧的、嫉妒的声音和眼神,她听过、体会过太多了。 光幕将她和没有黎玖的书院分隔开。 那些与“火”有关的大道符文突然变得更加通俗易懂起来,温雁回知道,是“星火燎原”的存在发挥了作用。《云笈七签》作为东崖州三部传世符经之一,虽然艰辛晦涩,但只要修成,获得的好处是其他符经功法无法想象的。 那根已经燃过大半的苏合香重又立在香炉里幽幽点起,温雁回逐渐入定,呼吸间浑身法力激荡,将那一枚枚符文镌刻入识海之中。 温雁回再次耗尽灵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时,着实被旁边的孟枫言吓了一跳。 “简宗和秦怡烟从西崖州回来了。带你去见上一见。”孟枫言解释一句,西崖州三个字将温雁回的心倏地抓紧了,“他们二位是一对道侣,本来只是为司主去西崖州找一味那儿特有的灵材制符,没成想去了这么久。” 有孟枫言带领,二人很快到了典刑司的所在,还没进门,温雁回便嗅到了一丝凝滞到极点的严肃气息。 大堂中站着一对她还不认识的男女,不,那位男子正是当日去通知黎玖毁坏符阵门封惩罚的那位,没想到他是典刑司的人。 “孟大人。”简宗似乎很是急切,目光落在温雁回身上片刻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笑容,紧接着看向孟枫言,“西崖州发现了一座灵石矿,是大型的,从里面已经开采出过数块高级灵石,现在已经被三大世家把持。” “什么?!”孟枫言脸上有些轻慢的神色陡然凝滞,她眉头紧紧的皱起,声线低沉,“仔细说,所有的细节。” “我们夫妇二人为司主到西崖州寻找阳辰砂,挖足数额回返时在云麓山中转飞舟。您知我的鼠儿灵觉敏锐,在堂厮吃酒时它突然在兽囊中又抓又挠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我便让怡烟查探一番,谁承想,低修才会往来的普通酒楼里,竟然设下重重锁障,里面坐着的还是西崖州三大世家掌权人各自的心腹。听得他们谈话之后,我和怡烟便按他们所说前去寻察,果真如此。” 简宗神情很是慎重的说着,显然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敢用生命担保。 “从外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山洞缝隙,只能容人侧身勉强进入,但往里走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用全是身着三大世家服饰的道台境家生子。再往里去还有开脉境,最深处还有三道极力隐忍的磅礴气息,想来是三家各出一位紫府坐镇。灵石矿脉深入地底,容量极大,每月月末三家都会派出专门的队伍收缴当月开采出来的灵石,每一次里面都会有半颗高级灵石,应当是采到后三家轮流拿取。兹事体大,我和怡烟不敢草率耽搁,探查清楚后便回来告知。” 孟枫言神色已经冷峻到极致。一座能够稳定出产高级灵石的大型灵石矿,若非简宗和秦怡烟如此巧合的发现,恐怕能隐瞒到开采完毕。 “二位辛苦,我即刻将此事禀报山主。”孟枫言不再多言,身形倏忽隐没。 即便主事的孟枫言离去,殿内的气氛仍然没有松懈的凝滞着。灵石是天地灵气汇聚凝结而成的一种矿产,纯净到可以直接被修行者吸纳转化法力,是最好的修行资粮,也是许多高等丹药、法器和符箓的必需品。一块灵气含量最低的低级灵石都能卖到几万的价格,更不提高级灵石。 鹿鸣书院当然也拥有几座或大或小的灵石矿,但这样的一座灵石矿藏,足够西崖州三大世家的整体实力再上一层。 温雁回掩在袖口里的手已经颤抖到不能自已。 “先不提这些,就算头疼,也是山主们该操心的事。”俞焕打了个哈哈将气氛搅开,走到温雁回身边,“这位是我们的小师妹温雁回,你们去了趟灵石矿,没偷偷捡几颗回来当见礼?” 众人皆知这只是他故意说的一句笑话,但终究气氛松活开来,简宗和秦怡烟对视一眼,秦怡烟走上前来,取出两件物事递给她:“温师妹快要养气圆满,师兄送你一枚上等黄芽丹;师姐看你体内金、土二气略有不足,便送你一块息壤。” 温雁回着实没有想到,她会拿到一枚黄芽丹,还是上等的。这份礼太过贵重,让她有些不敢接。“拿着吧,你简师兄啊,关屋子里坐一会儿就有了。”秦怡烟看出温雁回的踟躇,将两个封好的玉盒放在她手中,“收下吧,在他眼里,黄芽丹也没那么值钱。” 这位简师兄是可以炼制上等黄芽丹的高级炼丹师。 温雁回轻轻吸了口气收起这两份见礼,另一只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 我也在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