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窗·绿云鬓》 第1章 楔子 禧平十五年,世祖皇帝因宠幸俪妃,欲废太子改立俪妃之子瑞王,朝堂纷乱迭起。 是年,太子胞妹昭懿公主出降沈氏一族,沈氏嫡长子沈杼承袭临安侯爵位迎娶公主。 禧平十六年,世祖皇帝病重,动摇国本之念愈甚。沈氏与后族裴氏、太子妃母家崔氏力挽狂澜,至帝崩,太子登基,赐死俪妃,流放瑞王。 天授元年,太子赵倓行登基大典,奉生母裴皇后为皇太后,封太子妃崔氏为皇后,加封临安侯一万户封邑,封胞妹昭懿公主为靖国昭懿长公主。 天授十七年,皇帝赵倓改元大齐,封诸皇子为王。 我的故事便由此开始。 第2章 第一章 大齐三年,我嫁给了最不得宠的皇七子殿下,郴王。 彼时,我是天之骄女,我的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昭懿长公主,我的父亲是手握实权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临安侯。 原本,皇帝舅舅在我年幼时便私下许诺我的父母皇太子妃之位,一则,当年在夺嫡之争中,我的父母为皇帝舅舅出了力,二则,我是皇帝舅舅最宠爱的外甥女,出身高贵且姿容明丽。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郴王,是在御花园里,皇八子和皇九子殿下带着他们的伴读在欺负一个男孩。我看着他羸弱的身躯与半旧的衣裳,九岁的他对我努力的笑着,笑的那般温柔。 我突然好心疼,八表哥与九表哥见我来了笑嘻嘻道:“嫃妹妹可千万别告诉父皇和皇祖母,我们这便去别处玩耍了。” 我顾不得弄脏自己华丽的衣裙,蹲在地上伸手扶起了他,自此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母亲严厉的叮嘱我:“郴王乃贱婢所出,你不该再与他来往,你是命中注定的太子妃!而郴王绝不可能承继大统。” 我第一次反抗母亲:“那又如何,我心慕于阿轲,别说他当不上太子,哪怕他不是皇舅舅的儿子,我也要与他在一起!” 母亲扬起手来,显然愤怒至极,我倔强的看着母亲,眼里溢满了泪水,我到底伤了母亲的心了。 十五岁这年,宫里的中秋晚宴上,皇帝舅舅笑着让我上前,问道:“嫃儿已经到了议婚的时候了,朕舍不得嫃儿嫁给别家,嫃儿做舅舅的儿媳可好?” 我郑重的行了大礼:“皇上,臣女愿做郴王殿下之妇。”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皇帝舅舅脸色发青:“嫃儿还小,此事容后再议。” 母亲顾不得体统,上前拉我跪下谢罪:“皇兄,是我惯坏嫃儿了,昭懿伏请皇兄赎罪。” 皇太后外祖母端坐于上方,神色不明:“罢了,既然嫃儿如此坚定,倒不如成全了他们。皇帝择日拟旨赐婚吧。” 第3章 第二章 九月,圣旨临府,赐临安侯之女为郴王嫡妃,十月二十日为成亲之日。 我呆呆的坐在闺阁里,泪水不知道怎么就流了下来,这样的皇室婚礼实在闻所未闻,一个月筹办的皇室婚礼,皇帝舅舅大概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而当日太后外祖母也是为了我才让皇帝舅舅下旨,毕竟我说了那样的话,又还能嫁给谁呢。 可是我不后悔,我摩挲着手里阿轲送给我的木簪,那个温柔的最懂我的少年啊。 大齐四年,裴太后崩,谥号章献皇后;大齐五年,帝崩,庙号文宗。 永安元年,皇九子荣王继位,是为新帝,文宗皇后崔氏被奉为皇太后,临朝听政。 我与阿轲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虽然我们的王府是那般简朴,可是阿轲为我种了好多花,每日清晨,阿轲总会充满柔情的为我描眉簪花。 人人都道郴王是个闲散王爷,郴王妃是个善妒妇人。 可是我好开心,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哪怕我们没有孩子,这已经够了。 永安次年,新帝病重,朝堂风波再起。 渐渐的,阿轲总是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直到有一天,阿轲抱着我说:“嫃儿我一定给你最高的荣华。” 我心里害怕极了,可是我看着他眼里的渴望与疯狂,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永安次年年底,新帝崩,庙号仁宗,同日皇太后崔氏暴毙。 仁宗遗诏曰传位于郴王,改元太康。 当宫里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王府迎接我时,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再入宫门,我不再是郴王妃,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所有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三呼千岁,遥遥望见阿轲站在太极殿高高的玉阶上含笑等我。 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嫡妃沈氏,诞育华阀,秀毓柔嘉,六行悉备,久昭淑德。允合母仪于天下,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钦哉。 接过圣旨册宝,我不禁热泪盈眶,想起从前被人欺负的羸弱少年,想起送我木簪时他的小心翼翼,想起春日晨起时为我簪花的夫君。从此,他不再只是我沈嫃一人的夫君阿轲,他是一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皇帝,是天下之主。 第4章 第三章 太康次年二月,功臣之女入宫,我与他端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个如花年纪的少女。她们或艳丽,或清雅,或鲜活,或妩媚。 偌大的后宫,终于不再只有一个皇后。 这年,惠妃,熙妃,韩昭仪,梅充容,江才人等人相继怀孕,宫里诞下了一个个皇子皇女。许是为了安慰我,他赐下无数的珍宝首饰于我。 中秋宫宴,我任性的换了一身少女样式的衣衫。他看着我,似乎想起了以往的事情,眼里出现了久违的柔情。 太康三年,我终于被诊出已有身孕。 我甚至喜极而泣,他依旧温柔的哄我,为我擦拭泪水。 怀孕四月有余,逐渐步入盛夏。我满心欢喜的迫不及待的和侍女们一起做婴儿的小衣服,嘴里轻轻哼着儿歌。即使怀孕有着百般的不适,我也甘之如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盼了多年的孩子。 此时的我从未想过我的孩子尚未出世,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随着周围人的呼喊,我已失去知觉。 当我醒来时,他在一旁怜悯而又疼惜的看着我,嫔妃们都跪在地上作出悲伤无比的表情,仿佛她们也失去了孩子一样。我麻木的看着这锦绣宫殿里虚伪的一切没有任何表情,目如死灰。 最后,不过是发落了一群宫人内监,说是奴婢们做事不仔细,给主子用错了东西才致小产罢了。 失子不过十日,彤史便又有了新的着笔,林美人和蒋才人被宣召侍寝。 多么可笑啊,他竟是连装一装也不肯了。 这宫里的女人无一不想坐上我的位子,争的你死我活。人人都道皇后庸懦仁慈,身子又不好。惠妃,熙妃,毓妃三人有子有宠,又兼母家是拥君登基的功臣,竟是三足鼎立,我这个无所出且恩宠淡薄,母家已然失势的皇后,倒真像是稳定制衡后宫的摆设一般。 第5章 第四章 我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了,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他终究还是怜我的,赐下流水一般的补品,责令太医务必调理好我的身子。 他真的越来越有一个皇帝的威严了,也越来越不像我的阿轲了。 太康五年,久病渐渐好转的我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到御花园里散心。皇长子彻和皇次子昀在太监奶母的簇拥下在玩耍,我阻止了太监的通报,在假山后面静静地看着孩子们。 彻的生母是惠妃,而昀的生母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他们虽然年纪还小,却已懂得尊卑了。 昀一脸怯弱地看着彻,那神态像极了幼年的阿轲。 一个月之后,昀的生母才人江氏突发急病而逝。一个小小的才人,自然掀不起宫里多少风浪来,也没多少人在意。不过按宫中定例草草安葬了事。 只可惜那小小的孩儿哭的不行,身为皇后的我屈尊抱养了这个低贱的庶子。皇上本就有愧于我,见我如此没有不答应的,甚至感怀起来,道是皇后仁慈宽厚,疼惜庶子。 昀,从此是中宫皇后的养子,如同半个嫡子身份尊贵,他自然该对我感恩戴德。 上夜了,昀依旧哭闹个不停,奶母保母一个个废物似的哄不好一个小奶娃。我慈悲的笑着,吩咐她们退下,我亲自来哄。 纤长的手缓缓滑过昀幼嫩的面颊,心里陡然生出罪恶,想掐死这个孩子。 昀停止了哭闹,许是被我此刻的阴鸷吓住了。我复又换上了和蔼温柔的表情:“乖,阿昀莫哭,母后疼你。” 这个夜里,我无数次惊醒,梦见江才人冤魂索命。 昀在我的教养下,逐渐不再唯唯诺诺,在皇长子彻的面前也不会再感到卑微。皇上来了,我也极尽迎合顺从之事。皇上对我的改变显而乐见,来我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的我,不再是那个病病怏怏庸庸碌碌的皇后,而是一个极有风韵,高贵秀雅且不染尘俗的皇后。 惠妃,熙妃,毓妃三人或许是深感危机,却又无计可施亦不敢轻举妄动。我几乎是从小在宫里长大,论权谋心计,以前只是不屑,而不代表不会。 第6章 第五章 宫中维持了很久的平静日子,直到太康八年,西夏部族进贡了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子。那女子只是静静地立在殿上,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没有献舞,也没有谄媚,甚至没有精心打扮,只穿着一袭浅浅鹅黄色的纱裙,更衬得肌肤塞雪,宛若神女。 我方知,从前见过的无数人间花容月貌是如此的俗不可耐,她的美竟不像人间可以有的姿容,令人无法亵玩亦不敢轻视。 她朝着端坐在高阶上的皇帝与我走来,行了一个颇为标准的大礼。皇上早已直直的看着她,眼里再没有其他。我心里却异常平静,他是皇帝,这样的美人也只会献给皇帝。 皇帝很温柔地注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垂下眼帘:“伏请陛下与娘娘赐名。” 皇帝转头看我:“云姿花貌,仙容静谧,皇后以为云谧二字如何?” 我温婉地笑道:“极好,恭喜皇上再得佳人,依臣妾愚见,不若一并拟了封号位分,方不负西夏部族之诚意。” 皇上亲自走下玉阶,扶起了她:“我朝与西夏世代和睦,就封为和妃,赐居合欢殿,三日后行封妃册礼。” 只见云谧不卑不亢,再次行礼谢恩。 西夏使臣大喜过望,忙叩头呼万岁无疆。 宴席罢,我回宫后搂着昀习字,昀问道:“母后,宫里多了一位美人了吗?” “是呀,极美,美甚后宫所有女子。” 昀忽然转身抱住我:“在昀心中,母后才是最美的女子。” 我看着八岁的昀,看着他清澈而儒慕的双眼,看着他长的越来越像年幼时的阿轲,心里蓦地一酸,连忙用丝帕遮掩住湿润的眼角。 第7章 第六章 第二日早晨,是新妃侍寝后朝见皇后之仪,我身着吉服端坐在凤座上,六宫妃嫔皆行礼问安。和妃云谧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千秋殿,一袭绯色宫装衬得她愈发出尘。所有妃嫔都在打量着她,尤其是惠妃熙妃毓妃三人更是明面上的打量。 云谧恭谨地行朝见大礼,我始终微笑着:“免礼赐座。” 她不着痕迹的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朝见礼毕,所有妃嫔尽皆按次退下,唯有云谧迟迟不走,依然恭顺的站在一旁。 我看着她,颇感奇异:“和妃为何不回合欢殿?” 云谧这才抬头,再次行礼,眼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情愫:“皇后娘娘,妾,愿皇后娘娘万世如意,长乐千秋。” 尽管我不明白那情愫从何而来,我依然款款走向和妃,亲手扶起了她。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皇帝都只召和妃伴驾,后宫妃嫔怨声四起。 惠妃与我哭诉道:“臣妾自知无法比肩和妃之圣宠,可臣妾是皇长子殿下的生母,忝居四妃之首。臣妾好心与和妃来往,却不想她如此看不上臣妾,竟冷言相待。” 毓妃附和道:“妾等人再不济亦是世家高门之女,如今皆被一番邦贡女所轻蔑。皇后娘娘乃天下之母,后宫之主,伏请皇后娘娘为妾等作主以正后宫纲纪!” 此言一出,合宫妃嫔都下跪不起。我心中冷笑不已,惠妃毓妃当真是好手段。若是惩治和妃,我定会失了圣心,若是不惩治和妃,却又寒了后宫妃嫔之心,再无威望。 思虑一番,我缓缓起身,温柔地说道:“此事本宫会禀奏陛下,陛下是再圣明不过的,相信陛下定会给各位妹妹一个公道。现下皇上对和妃正新鲜着,才会专宠,等过了这新鲜劲,陛下自然会再度雨露均沾,诸位切勿自寻烦忧。都请起罢。” 这才终于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我心中十分不耐,歪在榻上渐渐入睡歇起午觉来。 侍女们落下层层帷帐,都悄无声息的退下。 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有人在抚摸着我的脸颊,睁开双眼竟是皇上。他见我醒了,轻轻笑道:“皇后方才是做梦了么?怎的说起梦话来?” 第8章 第七章 我忙坐起,欲要行礼,他一把抱住我:“行礼作什么,嫃儿是我的妻,不必时刻拘于礼数。” 我却执意挣脱,行礼道:“礼不可废。” 他这才正色道:“算来皇后已很久未见昭懿大长公主与临安侯了,今日早朝皇后胞弟沈绎代母递折子请求觐见皇后。” 当我终于在重安殿见到母亲时,母亲早已不似当年那般雍容华贵,她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我屏退了所有侍女内监,含泪望着母亲,直挺挺地跪下。 母亲连忙一同跪下:“娘娘万万使不得!” 我崩溃的大哭起来:“母亲还肯见嫃儿,母亲,都是嫃儿不好,是嫃儿害了沈家。” 光透过殿里的窗纱照射在地上,映出殿外的树影,依稀可见树影随风摇曳。母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呢喃道:“我的嫃儿,这些年苦了你了。沈家没落也不能全怪你,嫃儿不要自责。若非母亲当年对皇上极尽羞辱之事,若非你父亲与兄弟当年那般瞧不上皇上,皇上登基后也不至如此厌弃沈家,夺了沈家的实权。这些年,我们处处谨小慎微,也不敢轻易进宫与娘娘相见,生怕连累了娘娘。” 说罢,母亲神情恍惚起来:“如今,皇上欲指派你兄弟去百越平乱,但愿你兄弟能平安归来。” 我的心好像紧紧揪了一下:“皇上竟要指派阿绎去那瘟疫肆虐的饥荒之处!他怎么能,怎么能……” 母亲面如死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们只能受着。只是你兄弟何曾受过半点苦,此去若是有个什么好歹,现下你父亲身体又越发不好了,母亲真怕。” 延庆殿,我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道:“陛下,陛下,我的弟弟是最不成器的,他只担个闲散爵位便罢了,求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眼里有着试探有着讥讽:“沈绎自己愿意去,皇后又来求情做什么。若是他此次能成功平乱,朕自然会重新重用沈家。皇后何必看低自己的胞弟,沈家人皆是再贤能强干不过的。” 看着他冰冷华丽的龙袍,我红了眼眶,自知无力转寰,他此刻的冷漠是我熟悉极了的情绪,心里仿佛有什么被狠狠撕裂,平静道:“是臣妾鲁莽,臣妾替家弟谢皇上圣恩。” 失魂落魄地走出延庆殿,恰巧遇到和妃在殿外等候。她恭谨如常地行了礼,用一种十分心疼的目光看着我。我略点了点头,就回了千秋殿。 第9章 第八章 第二日朝堂上突然传来消息,皇帝收回成命,改派惠妃之兄前往百越平乱。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和妃对别人从来都是冷冷的,唯独对我不同,这次竟然还帮了我。 午后,我主动召和妃来千秋殿一叙。她来时我正慵懒地歪在榻上,头发松松挽着,只着一件浅兰色的蝉翼纱衣。而她身着银红宫装,宛若天人。 那双绝美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向我:“臣妾恭请皇后娘娘安康。” 我这才起身,纱衣微微滑落,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她面色微红起来,目光好似定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步步地走到她身边,越来越近,而她的呼吸也越来越重。 就在此刻,我停下了脚步,浅笑温柔。和妃痴痴的望着我,带着一种莫名的虔诚。 “和妃为本宫簪花可好?”我转身走到铜镜前,优雅地坐下。 素来清冷孤高的她竟喜不自胜:“能为皇后娘娘簪花,是妾妃的福分。” 当她在锦盒中拾起绢花时,我才无意间发现她的手有些粗糙,像是从前做惯了粗活的手。 和妃跪坐下来,手有些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为我挽起头发,将绢花簪于发间。 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我与她,似乎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簪完花,她又轻轻的为我整理好纱衣:“娘娘仔细受寒。” 我回眸一笑:“昨晚是妹妹为我谏言的?” 和妃竟露出了小女儿家一般的害羞,点头道:“能为皇后娘娘排忧解难,即是云谧最大的欢欣。” 第10章 第九章 是夜,皇帝没有召和妃伴寝,大概是出于补偿,召了惠妃。 夜里忽然起风,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夹着好大的雷声。我蜷缩在床闱内,蜷缩着,即使殿外有一群值夜的宫女内监,我的心却还是异常的孤寂。 冷,好冷。 思绪转回好久以前,那时我和皇帝,还只是郴王与王妃。每次下大雨,电闪雷鸣,他都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温柔的安慰着我,哄着我说:“嫃儿不怕不怕,不怕了啊,阿轲在呢。” 小声地啜泣起来,我知道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时隐隐听见殿外喧闹起来,竟是昀不顾宫女内监的阻拦,从偏殿冲了进来。 他用那稚嫩的稍显柔弱的肩膀把我拥在怀里:“母后别怕,昀儿会保护你。” 我迟疑了一下,挥手让奶母宫女们退下,殿里终于只剩我们母子二人。 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了昀。 那么温暖,那么温暖的昀啊。就好像光芒,好像希望。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传奶母保母进来伺候昀穿衣梳洗。 昀小声地请求道:“母后,昀今晚还想和母后一起睡。” 我摸摸昀的头:“昀已经长大了,明年更是要搬出母后宫里,去撷芳殿与众皇子同住。怎么能总在母后身边呢?” 语罢,只见昀转过身去,不说话。我以为他在闹脾气,便冷冷地坐着也不理会。 奶母和宫女们突然纷纷低下头去,只看着地上。 我这才觉得奇怪,走到昀的面前,却发现昀默默的无声的哭泣着,作为皇子他不能在人前失态,他只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心疼,快意,怜惜,扭曲的恨意,一瞬间都在我的心中迸发。 我对奶母保母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服侍皇子去上学。” 奶母们战战兢兢应了,我转身而去,不愿再看昀。 第11章 第十章 秋意渐浓,转眼又是中秋宫宴。 皇帝酒后微醺,指向席下的和妃道:“云谧身姿窈窕,如若一舞,定然美不胜收。” 此言一出,惠妃、熙妃、毓妃皆幸灾乐祸地看向和妃。 看着云谧难堪的表情,我轻声对皇上说道:“陛下,这是宫宴,而非家宴。宗室与大臣都在呢,和妃怎能在外男面前跳舞。若是皇上想看,大可让和妃私下跳给皇上看便罢了。” 皇帝颇有些愠怒地看向我:“朕,是天子!且不论和妃是一番邦贡女,哪怕再高贵的女人也要匍匐在朕的脚下。” 我长长的指甲不知何时已陷在手心里:“陛下若想看舞,宫中舞乐司有大把的舞娘。” 皇帝对我轻佻的一笑,径自走下玉阶,到了和妃席前。他当众伸出手挑起了和妃的下巴:“和妃跳不跳?” 云谧微闭双眼:“陛下欲观妾妃舞姿,妾自然没有不应的。”复又看着对席的惠妃妖娆笑道:“妾虽居四妃之高位,却也时刻谨记妾妃之德。为妾者自当以主君主母为天,能博得陛下娘娘欢喜便是我们做妾的本分。” 惠妃被戳中了心事,脸色晦暗。熙妃、毓妃向来以出身自傲,此时也收敛了神色。 云谧换了一身舞裙,淡粉近白的颜色,飘逸如仙,丝毫没有媚俗之态。舞姿一如其人,清风翩跹,长袖舞动,冷香徐来。她一边作舞一边往我这边看,眼里溢满了淡淡的哀伤。 而皇帝却也没有十分专注于舞蹈,一边饮酒一边和惠妃几人调笑几句。 第12章 第十一章 这晚,皇帝出乎意料的来到了我的寝宫。 彼时我已沐浴落妆,不过穿着一层薄薄纱衣,万千青丝垂在身后。他来了,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 他似乎清醒了很多,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与他不知对视了多久,打破沉寂:“陛下,安歇吧。” 他突然发疯一样的抱起我把我扔在床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粗暴,就好像在发泄着什么。纱裙被撕毁,帷幔飘摇。 良久,云收雨歇。 我和皇帝衣衫不整的纠缠在一起。 他呢喃道:“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认识了你。那个时候,我是最不得宠的皇子,我的母亲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被父皇临幸一次便抛之弃之。我们母子受过多少白眼受过多少刁难,我从小就被兄弟欺凌,虽是皇子,却如同蝼蚁。你知道吗?我曾遥遥的看着你坐在父皇腿上嬉闹,父皇可真宠你啊,我好羡慕,好羡慕。” 他哽咽着,双目猩红继续说道:“那时的你就好像在云端一样,而我却像是长在烂泥里的杂草。我总是仰望着你,我从来不敢奢望得到你。当年,你的母亲,她扇过我母亲的耳光!就因为你对我好,那些妃嫔为了讨好你母亲,就更加作践我的母亲!可是我没有办法恨你,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突然对我说这些话。浅浅的喘息着,他埋在我的怀里。 就像一个无助的孩童,哭的可怜极了。 我忽然无话可说,这宫里,谁又不可怜呢。 早上醒来时,他已不在床上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侍女们鱼贯而入,为我梳洗打扮。我看着镜子里的我,风姿绰约,高雅华贵。数年的金尊玉养下来,岁月几乎没在我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嫔妃们早已候在殿外等着请安,等我宣召她们进来时,才发现惠妃眼底乌青一片。 而云谧今日则穿着雪锦绣金线如意纹襦裙,头戴七宝斜边凤尾赤金簪与大粉宫花,显少见她如此妆饰,少了一些清冷如仙之气,倒添了几许人间富贵之韵。 第13章 第十二章 众人行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千秋。” 我端坐在上,微抬玉手:“免。” 于是又开始了早已不耐的日复一日的问询,目光转了一圈,决定先垂问韩昭仪关于皇三子恒的学业:“听说恒儿已在读四书了?” 韩昭仪一如既往的受宠若惊:“多谢皇后娘娘的关怀,恒儿虽读四书,却不及皇长子殿下与皇次子殿下聪慧,不过是慢慢钻研着多认几个字罢了。昨儿还与妾念叨着要来皇后娘娘这儿尽孝道呢。” 端庄的点点头,又挂上同样的笑容垂问毓妃关于大公主的身体:“令宜的风寒可大好了,小女儿家总要仔细养着才好,太医宫女们若有不尽心的只管告诉本宫。” 毓妃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谢娘娘关怀,公主已大安了。” 收到了毓妃的回答,接下来又依次关心梅充容的二公主令玉,张修仪的四公主令华,安婕妤的皇五子致。 终于完成了这种日复一日的无聊仪式,嫔妃们依次散去,和妃留了下来。 她乖巧的依偎在我身边,我犹豫了一番,还是将手轻轻抚在了她的发间。 云谧颤抖了一下,那如水的眸子里似乎有着太多的故事:“娘娘可愿听听云谧的过往?” 我温柔的应着,她像极了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小动物伏在我的膝下。 此刻的她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是西夏一个小官吏的私生女,甚至都不知道生母是谁。从小,大娘就虐待我,动辄打骂,家里的粗活累活都是我做。大娘生的三个哥哥好色无能,他们把我当妓子玩物一般调戏,二哥那个畜牲更是差点强占了我。我那个爹亦是只知玩乐,从不管我的死活。直到我十岁那年,西夏王宫召低级官吏之女入宫侍奉。我爹这才终于想起了我,他说我很美,长大了说不定能得到王的宠爱。进了王宫之后,我被分到了西夏王的嫡女乌城公主的阁中。她是那样的秀美,那样的高贵,温柔且善良。从来没有人待我那样好,从来没有。我和公主渐渐的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唯有在公主身边,我的心才能得到安宁。乌城公主因着出生时胎里不足所以身子弱,我就每天费尽心思换着花样哄她开心。我陪着公主整整七年,她教我读书习字,教我作画,教我知礼,而我和她也早已心意相通,互相倾慕。” 听到这里,我惊讶已极,却勉力维持平静。 第14章 第十三章 云谧哭了,哭的惹人心疼,我拿起丝帕为她拭泪。她继续说道:“公主说我越来越美了,而公主自己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我们也越来越害怕会分离。王后的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想要纳我做妾,王后生怕兄弟间因我而争斗,本欲直接赐死我。恰好此时西夏王准备挑选美人进贡给皇帝,公主向王后哀求留我一命,于是王后选我做了贡女,三个月后随西夏使臣来入朝觐见。自那以后,公主的身体越发不好,弥留之际,她抱着我说不要哭,我们这辈子终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可不论我在哪里,她都会永远陪着我,爱着我,守着我。” 云谧痴痴的望着我,眼里饱含泪水:“您真的好像我的公主,好像。无论是容貌,还是姿仪,我就像是看到了我的公主。您知道吗,云谧一点点也不喜欢男人,每每和皇帝在一起时,都令人作呕,恶心的慌。他看起来是那般宠爱我,可他不过是一时贪恋这副皮囊罢了,终究,只是把我当个玩物。我恨透了所有把我当成玩物的男人。” 我心里百感交集,看着眼前绝美却有些天真率性的女子,一时愣住:“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云谧流着泪浅浅一笑,如春花初绽:“云谧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您和公主,是一样的人。云谧很会看人的,不会看错人的。” 她那全心全意信赖的眼神,是我许久未见过的美好。 可是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 秋去冬来,逐渐到了太康八年的年底,依着惯例,是要举办宫中赏梅之宴的。往年的赏梅宴因着我身子弱也懒怠俗务,多是交由惠妃或熙妃代为主理。而今年却是和妃新入宫,我有心将和妃正式介绍于上京诸公主王妃命妇等人,遂亲自接手来办。 这日宫中的玉蕊雪梅园端的是衣香云鬓,瑰丽非凡,除几位大长公主和老王太妃、老封君告假,其余宗室女子与上京三品以上诰命等皆早早到了,相互见礼后,皆敛声屏气列席而坐。 彼时云谧在我宫中与我一道盛妆以饰,妆饰齐整后,我与她坐着轿辇从千秋殿往玉蕊雪梅园去,一后一妃的仪仗浩浩荡荡。 第15章 第十四章 到了园子的角门,仪仗太过浩大却是无法进入梅园了,我下了轿辇携云谧慢步而行走在前头,身后宫女内监数几十人跟着。从小跟着我的大侍女画黛凑趣道:“婢子在旁瞧着您与和妃娘娘走在一处,一位似倾国牡丹般雍容端静,一位似世外仙株般出尘动人,这满园的花儿粉儿都被映衬的失了颜色,一时竟都以为自己在梦里呢。” 和妃闻言乐道:“偏皇后娘娘身边的妮子最是嘴甜喜人。” 我笑着睨了画黛一眼:“幸亏这会子没外人,若是在别处说这话定要惹人笑话。” 而和妃听了这句则愈发面染粉霞,欢喜起来。 很快到了园中设宴之处,随着执事太监的通禀,众人皆起座行礼,其中不乏有暗自打量云谧的。我坐在最上方的雕花熏沉矮几前,矮几的一侧摆着冰釉玛瑙花瓶,瓶里插着两支开的极好的玉蕊雪梅,云谧则坐在了我斜后方。下首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各宫妃嫔与公主王妃,再下首方是各府诰命。 我按例依次关怀着公主与王妃们,又拣选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寒暄几番,众人都恭敬有加,一派君贤臣孝的和乐之景。 我又举杯说了几句愿我朝国泰民安,岁岁有余,祝皇上万岁无疆的场面话,接着便道和妃入宫,使六宫愈加祥和,贺我朝与西夏永世结好。 几位向来能言善道的王妃则顺着我的话,捧起了和妃。 宴至尾声,我领着众人往园子深处赏梅去。此时大家便不再太过拘束,年轻活泼的公主郡主与王府世子妃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相谈甚欢。 正当景色怡人,气氛融洽之时,后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尖叫。 我有些愕然,又立即回过神来,近身伺候的太监忙走上前来禀告:“娘娘,后头恭王府世子妃与长宁公主竟打起来了。” 实在是闻所未闻,我哑然失笑,前去一探究竟。 惠妃怒道:“荒谬,荒谬!” 恭王妃则连忙屈身请罪,面色铁青:“妾身未能管教好儿媳,请皇后娘娘恕罪。” 第16章 第十五章 这恭王府世子妃韦氏正是惠妃娘家的嫡亲侄女,自小娇纵跋扈,没成想在宫中竟也敢放肆起来。 而长宁公主令洛,原本是邕王府郡主,生父是皇帝的五哥邕王。邕王从前欺负惯了皇帝,当年皇帝登基不久后,邕王暴毙,皇帝为显仁慈,将侄女接进宫收为养女,封为公主,赐号长宁。 宫人们上前拉开了韦氏与长宁公主,只见韦氏珠钗衣裙早已东扯西落,而一向谨慎持端的长宁公主则罕见的叉着腰气愤至极。 两人见我来了纷纷跪下,我强忍着笑意假装严肃的呵斥道:“你二人皆是贵人,竟作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来!宫廷当做市井,成何体统!” 两人先是谢罪,眼看着她们狼狈的样子,我挥手道:“还不速速退下,凭它什么事,待你们仪表齐整时,再作决断。这会儿各府诰命、宫人内监俱在,没的让人耻笑!” 诰命与宫女太监们一听忙低着头不敢多看,令洛再次告罪回了寝宫,而恭王世子妃韦氏则与恭王妃一道去了惠妃宫中,其余诸人自然都出宫回府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正当我慢条斯理听内监讲完二人争执的来龙去脉,要将两人召来,以作裁断之时,画黛连忙进来通禀道:“娘娘,长宁公主脱簪素服往太极殿去了。” 我诧异起来:“令洛必是受了极大委屈。”不过心中又暗自高兴起来,这桩棘手的事儿却是落在皇帝头上了。 暗喜归暗喜,还是要做好表面功夫,我又“急匆匆”的赶往太极殿。 这下只见令洛披头散发跪在殿前,高声愤慨道:“儿臣再不济,亦是正儿八经的天家骨血,是父皇的养女,先邕王的长女,如今竟被个臣子之女瞧不起。儿臣没能保住我天家的脸面,儿臣罪该万死。” 而皇帝面色铁青的对左右太监呵斥:“还不快扶公主起身!” 我向皇帝行了礼,令洛见我来,哭着道:“儿臣参见母后。” 恰好此时惠妃领着恭王妃和罪魁祸首恭王世子妃来了,三人也忙不迭的行礼告罪。 第17章 第十六章 素来懦弱的令洛一看到韦氏,再度怒火中烧:“贱妇安敢藐视天家血脉,父皇母后在此,定不会放任你这般轻狂之人!” 以跋扈张扬喜好挑事而出名的韦氏想必是得了惠妃与恭王妃提点,潸然泪下磕头道:“妾身对长宁公主恭恭敬敬,纵然有言语冒犯之处,亦实在是无心之过。只不知公主为何忽然殴打妾身,还望公主明示!” 令洛脸色涨红:“好得很,你倒是一味的抵赖了!” 场面陷入僵局,却见大太监高禄弯着腰捧着什么东西麻溜的从垂花门小跑到皇帝身边跪下:“启禀陛下,恭王殿下与王世子殿下上表请罪,并递折子请求入宫觐见。” 皇帝接过请罪表,阅完沉吟许久,我知他怕是要大事化小了。 果然皇帝开口道:“韦氏,言语冒犯长宁,纵是无心,亦当受惩。朕此次看在恭王叔的面子上……” 令洛见皇帝要敷衍过去,竟顾不得规矩,不等皇帝说完,连忙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父皇,韦氏辱骂儿臣事小,可韦氏还辱骂了父皇!儿臣一向敬爱父皇至极,闻言痛心不已,才拼着气力去与韦氏扭打。” 韦氏露出本性,恶毒的指着令洛的鼻子:“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辱骂过陛下!” 皇帝不怒自威的看着韦氏,韦氏方醒悟,连忙收手。一旁的惠妃与恭王妃面色十分难看,惠妃更是瞪了自己的蠢侄女一眼。 令洛不慌不忙,诚诚恳恳的说道:“儿臣说的句句是真,父皇可派人询问当时在我们附近的中山王妃与仁睦长公主、豫王世子妃。韦氏出言挑衅儿臣,说儿臣不过是失了圣心的邕王的女儿,竟也得了造化封了公主,只可惜被陛下猫儿狗儿似的养着,不日就要和亲去那蛮夷之地,真是可怜。还说,儿臣生母只是个王府奴婢,到底不是正经高贵的出身。” 我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面色陡然阴沉。 惠妃与恭王妃面色也苍白起来,纷纷跪下,尤其是惠妃,一副被欺骗的样子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亲侄女。 第18章 第十七章 思忖间,我走向韦氏:“原来在恭王世子妃眼里,我朝的友邦是蛮夷之地,我朝皇室血脉不够高贵。陛下对待养女,不过是猫儿狗儿一般?你这是在说陛下不慈不仁,陷陛下于不义!” 皇帝冷冷出言道:“宗室是容不下你韦氏这般高贵之人了,传朕旨意,褫夺韦氏恭王世子妃之位,遣送回韦府。” 三日后,惠妃失去协理六宫之权,改由熙妃协理。皇帝为抚慰长宁公主,加封一千户汤沐邑予公主,另赐明瑟殿给公主居住。 而韦氏,听说遣送回娘家之后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这日我与云谧闲话家常,她捻着一只玫瑰金乳酥笑道:“没想到长宁公主平常那么懦弱无闻的人也能轻轻松松要了韦氏的命,还给自己挣了那许多好处。” 我躺在榻上懒懒的睨了云谧一眼:“你可知,长宁是故意激怒韦氏的,这一切,或许都在长宁的谋算之中呢。好个聪明丫头,不过,这也是那韦氏咎由自取。惠妃这般精明的人物却有个愚蠢至此的亲侄女,倒也奇了。” 正说着,内监进来通报:“娘娘,和妃娘娘,长宁公主来了。” 我微微愣了一下:“快请她先往重安殿坐着,本宫更衣后就来。” 云谧遂起身告退:“娘娘,那妾妃便回宫去了。” 重安殿,长宁公主端坐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颇有些拘谨。见我来了,忙行大礼。 我亲自扶起她:“你这孩子,好好的怎行起大礼来。” 长宁低下头来:“多谢母后那日替儿臣说话。”又忽而失落道:“只是儿臣明年就要及笄,能孝敬母后的日子不多了。若是儿臣能下嫁于京中,能常常探望陪伴母后该多好,可惜儿臣自知多半是要和亲远嫁的。” 我和颜悦色的携长宁坐在身旁:“令洛啊,母后心里疼你和昀是一样的。只母后身子弱,又诸事缠身,这才不得常去看你。至于你的婚事,母后亦会仔细为你考虑。现下宗室里不乏适龄的女子,怎会非令洛不可呢。” “母后最是心善宽厚,儿臣若能留在京中,定会更加用心孝顺于母后,唯母后之命是从。”长宁感激涕零,又说道:“从前是儿臣不好,自觉资质浅薄,不敢求见,唯恐侍奉母后不周,反而不孝。今后,若是母后不嫌儿臣粗陋,儿臣愿常承欢于母后膝下。” 静默片刻,我含笑看着令洛:“好孩子,宫中的公主虽多,唯有你是最得本宫心意的。” 第19章 第十八章 午后,我照旧在暖阁里歇息,侍女们添了许多银丝炭,榻上铺了厚厚的软软的波斯绒毯,又换了簇新的苏绣牡丹层叠华绽的锦被。 近日不知为何总是嗜睡而懒怠,提不起精神。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间醒来时画黛说起和妃一个时辰之前便来了,如今正在偏殿等着。 我慵懒的倚着靠枕:“或是有事请见,直接将她引来暖阁罢。” 画黛领命去了偏殿,我又陷入了浅眠。 浅眠间,却是谁的呼吸,轻柔的拂着。一睁眼,果然迎面见到云谧满含笑意的双眼,而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视线转移,我嗔怪地点了一下云谧的粉腮:“妮子又顽皮了。” 云谧羞窘起来,忙朗声道:“对了,妾妃此来是要与娘娘说事的。” 我颇有些漫不经心:“何事?” 云谧黛眉微蹙:“臣妾宫里的林美人有身子了。” 我这才稍稍上了心,双眉挑起:“怀便怀罢,横竖一个美人,掀不起太大风浪。这宫里已有了这么些孩子,多这一个也不多。” 云谧很不赞同:“娘娘,可那些东西都不是您生的,他们本就不该存在世上来恶心您。您就是太仁慈了,这一个个东西才能平安长大。” 我失笑道:“你啊你,怎好如此胡言乱语,一口一个东西的,在我这儿说说便罢了。” 她眼里忽然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若是娘娘能有个孩子该多好啊,那我们,我们便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听云谧说到孩子,我心中蓦地一痛,想起我当年未出生的就已失去的孩子。 苦涩地笑笑:“我怕是不能再有了,倒是你,年轻体健,更易有孕才是。” 云谧却摇摇头:“我是早已被西夏王后灌了绝育汤药的,横竖我也不愿为男人生孩子,罢了罢了。” 我却未想到西夏王后竟如此狠绝,暗自感慨,又唯恐她忆起辛酸过往,连忙将话头扯开。 第20章 第十九章 又堪堪聊了半个时辰,云谧见我精神有些不济,就嘱咐我好生歇息,告退回了合欢殿。 我再度躺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摸着锦被上精美的绣纹。画黛见香炉里的轻璇香快要烧尽,便取了海陵春枝香放入香炉中点上。 香味渐渐漫上,平日闻惯的香却引起了我的不适,刹那间呕吐感涌上。 我抚着胸口,与画黛对视,她显然激动起来。 太医来后,确诊,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画黛喜极,含泪带笑:“娘娘素日身子孱弱,癸水延迟是常事,奴婢真是该打,竟没想到这上头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合宫皆知皇后有孕。 此时的我不敢置信的捧着肚子,沉浸在幸福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护好这个孩子,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皇帝兴冲冲的赶来,脸上有着久违的少年气息,他愣愣的看着我,我愣愣的看着他,良久,终于相拥而泣。 第二日,妃嫔们请安时纷纷恭贺,云谧更是喜不自胜。众人退出重安殿后,云谧随我来到了千秋殿,她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手微微颤抖着,轻而又轻的蹭了我的肚子一下,忽而展颜如春风:“娘娘,昨日我刚提起这话,咱们这孩子便来了,娘娘,我一定拼着全力帮您护好他。” 我宠溺地笑着看她,为她略略整理了一下珠钗:“好,等孩子出世了,我是母后,你是他母妃。” 云谧连连点头,开心的如同稚童一般。 第21章 第二十章 冬去春来,已是太康九年。年节上宫中事务繁多,大小宴饮不断,皇帝特意叮嘱我不可劳累,好生养胎。我索性将一应宫务交给了毓妃和熙妃,云谧素来不是理事的料子,只天天推了旁事,来我宫中为我解闷逗乐。 一时宫中倒也井井有条,安然和谐。 开了年后,昀搬出了千秋殿,到了皇子们所居住的撷芳殿。 他知道我有孕时,眼中充满着恐惧,或许是害怕被抛弃,或许是害怕别的。我将他轻轻搂在怀里,软言相慰。 可是他淡淡的抗拒着,神情透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 就那样冷冷地说道:“母后,我宁可你从来没给过我温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心里闷闷的,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千秋殿。 下午皇帝传了口谕,来我宫中用晚膳。我柔柔地抚摸着肚子,亲自过目菜色,唯恐侍女们不够用心。 等呀等,等到宫中各处都上灯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禄匆匆赶来请罪:“皇后娘娘,陛下晚上改在惠妃娘娘那里安置了。” 我心中久违的柔情一下子如置冰窟,是了,我竟天真到以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回到当年的郴王与王妃。 整个千秋殿的宫人内监看着我的脸色一个个噤若寒蝉,我保持着体面,挥手让他们退下,径自走向内殿,取出柜子里的一个檀香木雕金丝牡丹花样的精致小盒。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他当年送我的木簪。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送我的这支簪,以及送我此簪时说的话。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手里紧紧攥着木簪,把脸凑在簪上摩挲许久,自嘲道,早该习惯了,何必还心存妄念。 不知过了多久,我双手握住簪子,如同淬了毒般用力折断,扔回盒子里。 惠妃再度复宠,皇帝下旨进位贵妃。她的金仙殿也再次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云谧恐我伤怀,时常晨起往春瑰园亲自拣选了新鲜怡人的花朵,用嫩叶枝条串起编成圆环送到千秋殿。 她捧着花环在笑,笑的那般纯稚。 太医张楗接过花环一一查验无碍后,她这才放心的递给了我。 我无奈地看着云谧:“你啊,算来皇上也许久未召你伴寝了,你怎的也安然度日起来。如今贵妃风头日盛,你若不争,他日难免要给你使绊子。” 她不急不徐:“皇帝的恩宠不过是浮云罢了,他不召我,我反倒落得清闲自在。且贵妃好歹是世家女出身,正经的门阀闺秀,总也不至那般小性刻薄,在吃穿用度上暗示下头人苛待我。” 云谧低头摆弄着丝绢,又飞快抬头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道:“只我实在纳闷,惠妃分明上次已然失宠。娘娘有身子了陛下该更宠娘娘才是,为何惠妃略施小计,陛下便重新恩宠于她了呢?” 我一边将花环戴在头上,一边笑:“皇上,皇上如何看不出惠妃的小心计呢。大抵,他是将朝堂上的制衡之道同样用在了后宫上,所以就势复了惠妃的宠,还晋为贵妃。另外,惠妃之兄成功平息了百越之乱,施舍些恩宠也是应当的。” 摸着隆起的肚子双眉蹙起:“从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就那样没了。皇上查完后,我暗地里又派人细细查了很久也没查到为何落胎。” 云谧牵过我的手,心疼道:“娘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听侍女说过了当年娘娘小产的事,揪心不已。按理,妃嫔们不该有这样大的胆子谋害中宫之子,就算生了贼心,左不过是这些高位妃嫔。只可惜那人做的当真是滴水不漏,否则查明了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正叙话间,跟随昀的乳母于嬷嬷在殿外求见,我允准了之后,只见向来稳重的于嬷嬷惊慌不已地快步走进来跪下:“娘娘,皇长子和咱们殿下打起来了,众人拉都拉不住。” 不同于上次听到韦氏与长宁斗殴时只觉荒诞滑稽的心情,这次我担心极了,害怕昀受伤,急得快要落泪,连声吩咐内监备轿辇往撷芳殿去。 到了撷芳殿的南书房,却见皇帝与贵妃皆已坐在上方,彻和昀一道跪在地上。 贵妃见我来了,忙起身行礼让位。 皇帝脸色铁青,不等我向他行礼,便开口斥道:“皇后教养的好儿子,越性的狂躁起来!” 我略略看了彻和昀一番,两人皆鼻青脸肿,幸而都无大碍。 皇帝显然是偏向彻的,我自知多说无益,屈身肃容:“臣妾恭领圣训,定会好好管教皇次子。只是现下不若先宣太医为彻儿和昀儿查验伤口,以作诊疗。” 皇帝摆摆手,下头太监们一溜出了南书房,往太医局去了。 贵妃再次行礼:“皇后娘娘,两位皇子本好好的一起读书来着,中途先生让休憩,彻儿就与皇次子闲话了几句,谁料惹了事端。彻儿,还不快与你母后赔罪。” 皇长子彻一脸委屈的看向我,磕头道:“请皇后嫡母明鉴,儿臣见二弟近来郁郁不乐,本一心想宽慰二弟以进兄弟之情,可儿臣嘴笨人愚,倒惹的二弟猛然暴怒,对儿臣动起手来。儿臣有罪,请母后责罚。” 我心中冷笑,果然是贵妃的好儿子,惯会以退为进,颠倒黑白。皇帝眯着眼睛看着我,面无表情。我亲自扶起了彻,和蔼温柔:“彻儿,母后怎会怪罪于你。你二弟不及你懂事,你是哥哥,很该处处提点弟弟。今日是昀先动的手,你快快起来,改日母后代他好生给你赔礼。” 又走到昀身边微微弯下身:“昀儿,你告诉母后,彻儿究竟对你说了什么,竟让你如此失态?” 昀却很倔强,不发一言,不愿解释,只低着头。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皇帝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昀:“小小的年纪就乖戾至此,依朕看,你也不必等太医来,直接去奉安堂给朕跪上三个时辰反思己过!” 太监领着昀走了,昀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单薄和落寞。 许是觉得刚刚语气太冲,皇帝又带着些许歉疚的关怀我:“朕方才是气急了,皇后有着身孕,莫要为此事忧心,回宫安心养胎吧。” 回到千秋殿,我坐立难安,一晃就到了晚上。 上灯了,轩窗上映出宫人内监们来来往往的身影。 我心中焦躁,也无甚胃口用膳。云谧午间来过一趟,却有司寝局的人来报,皇上今夜宣和妃侍寝,云谧纵使放心不下我,也只得回去准备。 三个时辰也已过去,刚想派人去看看昀,侍女们便已来报,殿下已至殿外,求见娘娘。 我想起昀倔强的模样,揉揉额头吩咐侍女,“去和殿下说,让他回撷芳殿歇息吧,本宫累了。” 侍女应声退下,却又很快折返忧心忡忡:“娘娘,殿下不肯走,这会子跪着呢。” 我颇愠怒:“他要跪就跪着,作什么来胁迫本宫!” 画黛在一旁看着,犹豫道:“娘娘,虽说开了春,可夜里仍寒,咱们殿下已在奉安堂跪了许久,这会儿再跪怕是吃不消啊。” 我并不理会画黛的劝谏,闷闷的想着,左右不是我亲生的,我何必费这许多心思,何必呢。 可越是这样想,越是不觉流下泪来。 或许是因着孕中,比平常更敏感脆弱些,我自欺道。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声春雷乍起,紧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倚在榻上,手执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画黛急急的走了进来,站在旁边想说话又不敢说。收起书卷,我问道:“他还在吗?” 画黛连声回答:“在呢在呢,娘娘。奴婢们给殿下打伞,殿下也不愿,直说对不住娘娘,要求见娘娘。” 我握紧手,又缓缓松开,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从画黛手中接过干净的伞,走到了殿外。 昀看到我出来,小声呢喃:“母后,母后。”他脸上满是水痕,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走向昀,与他相视。终是相对无言,只将伞给他:“回去吧。” 侍女们忙举起另一把伞为我遮雨。 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昀从背后轻轻抱住。 心中筑起的那道高墙陡然崩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卑微与乞怜。 我亦轻轻拥住了他,诚然,他只是我的养子。可这一刻,我们与世间所有的至亲母子并无不同。 带着昀回了寝殿,我亲自拿了一条汗巾为他擦干身上的雨水。乳母们也极有眼色地呈上了干净的衣服,为昀换好。 昀笑着仰头看我,又拿手比划道:“儿子何时能比母后高呀?” 我同样笑着摸摸他的头:“快了。”语罢又坐到椅子上拉着昀的手:“告诉母后,皇长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让素日温润的你那般失态?” 他垂下头,很是沮丧:“母后,儿子可不可以不说。”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再次将他拥入怀中:“昀,你记住,母后永远是你的依靠,你也永远是母后的依靠。这次你不想说,母后可以不问。但任何时候有谁给你委屈受了,母后一定会为你作主。” 昀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二日清晨,内监钱忠喜请求觐见,彼时我正修剪着芍药花的枝叶。 他赔笑道:“娘娘,按您的吩咐,奴婢暗中查探了当时在撷芳殿南书房外间伺候的宫人。她们说,似乎皇长子与咱们殿下争执的是……”他犹豫了一番。 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罢。” 钱忠喜这才继续说道:“只知道似乎是关于皇后娘娘您的,旁的她们实在听不清。” 我一听,不小心将花枝剪断。 那鲜嫩欲滴的芍药花朵猛然掉落在地毯上,钱忠喜忙弯腰拾起双手奉上:“娘娘。” 我接过这朵芍药,目光犀利的看着他:“你是撷芳殿的总管太监,皇子们的起居皆由你操持用心,你做的很好。你瞧,这芍药是否开的极旺盛?” 钱忠喜谄媚地笑着:“娘娘,这芍药虽旺盛,终究是花相而非花王。说到底,它的命运掌握在皇后娘娘手里。” 闻言,我赞许地看着他:“怪道人人都说你机敏,依本宫看,你的前途绝不会止于撷芳殿。”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午后,皇帝来探望我,看着他故作深情的面孔,我只觉可笑。他笑着看我的肚子:“听太医说皇后这一胎很是康健,朕很欣喜。” 我敛眉温声道:“多谢陛下关怀,能得此胎定是上天庇佑,妾已无所求,唯愿这孩子能平安喜乐地长大罢了。” 皇帝又试探着问我:“皇后想生个皇子,还是皇女?” 我毫不迟疑地答道:“臣妾私心里更愿生个乖巧灵俏的小女儿。”又反问皇帝:“陛下呢?”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肚子神色不明:“虽说这些年来宫里有了许多皇子公主,可朕也是极想要嫡出子女的,无论皇后此次生下是男是女,朕都会给足了这孩子荣耀。”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皇帝颇有些真心实意的惊喜与动容:“我们的孩儿是在和我打招呼呢?” 我凑趣道:“定是知道父皇来了,乐着呢。” 他闻言用手指轻轻在刚才胎动的地方点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嫃儿,你可记得从前在章献皇太后宫中,”说到这里却是停了,我也愣住,他已许久未叫过我的闺名,多久呢,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皇帝清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方继续说道:“那时你还是个系着双环髻的小姑娘,见我去给皇祖妣请安,你便缠着要我陪你去益寿宫花园玩。出了松鹤殿,也不许软轿跟着,只一味的撒娇要我背你。” 我泪眼朦胧:“嫃儿当年太过任性,竟未体谅建明哥哥素日读书习武劳累,难得休沐,还痴缠哥哥背我。” 皇帝似乎是有些动情,摩挲着我的脸庞:“我当时太过瘦弱,也背不稳你,走了几步我俩便双双倒地。我皮糙肉厚惯了倒不觉疼痛,你那样一个娇弱金贵的小女儿家,又怎堪忍受。你哭的那般伤心,我不知所措地安慰你,宁愿疼的是自己。”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殿里云香缭绕,映的他此时脸上的温柔是那般不真实,那般稍纵即逝。 我靠在他的怀里低头细语:“妾别无所求,惟愿能平平安安地给陛下诞下孩儿,如此,妾这一生便圆满了。”说着这样缠绵的话,心中却依旧冷冷的。 皇帝将我拥住,他身上的香充斥包围着我,是贵妃常用的凤濯香。 五个月之后,我即将临产,这期间皇帝常来伴我,我们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温情的辰光。 好疼,疼的撕心裂肺,产婆们纷纷在我床榻周围守着让我用力,太医们也都在外间焦急地候着。皇帝与皇室宗正、宗室里的老亲王们坐在殿外等待,中宫产子是国家大事,不同于妃嫔产子。可此时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体面,我好想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好想抱着我的母亲。 可在这样痛不欲生的时刻,我不能任性,要重规矩,不能喊陛下进来陪我。我只有一群侍女内监、产婆太医在陪我,就在我痛的快要昏迷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云谧在外头说话的声音,迷迷糊糊间,云谧冲进产殿,来到我身边,她眼眶红红的,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哭道:“娘娘,娘娘用力啊娘娘。” 我憔悴脆弱极了,给了她一个无力的微笑。在她的陪伴与鼓舞之下,拼尽所有的气力,终于听到一声啼哭,我累极,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睁开眼便是皇帝关切的眼神。他抚着我的额头道:“嫃儿,你受苦了。” 我努力挤出笑容:“是皇子还是公主?”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皇帝温声道:“你为朕生下了嫡公主,这是朕之第一女,嫃儿,谢谢你,谢谢你。” 是公主,不是皇子,我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如此,甚好。 却又很快回过神来笑道:“陛下怎好说第一女,宫里已有了令宜、令华、令玉和林美人生的刚满月的皇五女,再加上养女令洛,便是五个女儿,若是她们知道父皇说这样的话,怕是要伤心呢。” 他忽然将我拥入怀中很孩子气地说道:“那不一样,嫃儿,她们岂能和我们的孩儿相提并论。” 我柔柔地抚摸着他的背,他很是依赖地埋在我的肩上。不过一刻钟,又直起了身子兴冲冲说道:“自收养了令洛以来,公主们还未重新序齿,按年纪,令洛那孩子为长,到我们的嫡公主便是行七了,和朕是一样的。说来,朕似乎是有个夭折的皇三女,这样排下来没错吧?” 看着他迟疑的眼神,我哭笑不得,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就在这时,侍女通报乳母们带着小公主来了,为首的乳母安氏抱着公主屈身:“陛下,娘娘,嫡公主醒了。”又一齐再次屈身行礼:“公主给父皇母后请安。” 皇帝站起来笨拙地从乳母怀里接过女儿,献宝一样地微微俯身抱给我看,他是第一次抱孩子,眼里溢满了欢喜与珍视。我看着小小的女儿,心里软软的,她的小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好像也在看着我。 轻轻用手指去点点她的小手,她竟然动了一下手,和我的手贴在一起。皇帝见了不甘落后,也亲昵地去摸孩子的小手。她是那样的小,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 皇帝颇有些骄傲:“她长的像极了朕。” 我忍着笑意:“是是是。”可这么小,哪里就看出像谁了呢。 他温柔地继续抱着女儿坐在了床边:“朕想了许久公主的封号,最终选了三个,永泰、永康、永昌,嫃儿你觉得哪个最好?” 我细细品着三个封号,内心涌入暖意,他是真的用心的。 “妾觉着,永康极好,永康,永世安康。”我笑意盈盈地答道。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皇帝点点头:“朕也觉得永康极好,”他又看向女儿,乐不可支:“永康公主,永康公主,朕的永康公主。” “公主的闺名朕也想好了,珑佶,赵珑佶。”说着便在我手心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我很是高兴:“陛下起的名当真是好极了,佶,健壮之意,待公主长成知晓皇父爱女之意,定会铭感于心。” 两日后,是嫡公主洗三之仪。我在月中,虽十分想看,却不能去。 不多时,画黛从外殿进来,欣喜道:“娘娘,娘娘大喜,皇上刚刚在洗三礼下旨正式册封公主为永康公主,赐姑苏和海陵两郡为汤沐邑。” 即使知道皇帝十分喜爱这个女儿,我也依然感到惊讶,自开朝以来,从未有公主能得如此盛宠。姑苏郡海陵郡皆是江南富庶之地,姑苏乃重镇,海陵乃盐邑,圣眷太过隆重,我不禁忧心是否会令人侧目。 洗三礼结束后,云谧请见。我一叠声地吩咐侍女:“快请进来。” 她脸上满是喜悦:“娘娘,咱们公主得了极好的汤沐邑呢!” 我坐在床上靠着隐枕笑道:“我朝公主大多只食俸禄而无实邑,即便历代公主中最为贵重有宠的,也不过赐一郡为汤沐邑罢了。皇上恩宠太过了些,怕是要引得言官非议。” 云谧宽慰道:“娘娘不必忧心,皇上自会处理好。” 这时画黛与画竹扶起我,喂我冰糖雪耳红枣羹。慢条斯理地用完羹,侍女们退下,我方继续道:“你宫里林美人的女儿如何?” “虽说已满了月,却仍未起名,陛下也不过循例赏赐了一回,还未见过这六公主。不是所有的公主都有咱们七公主这般的福气,宫里除了长宁公主年长有封号和咱们永康公主一出生就有封号有汤沐邑,其他公主多半也都要到出降前才能正式册封呢。妾妃曾瞧过那六公主一回,病猫似的,陛下怕是不会喜欢。” “既如此,我这做嫡母的很该提醒陛下为六公主赐名。” “娘娘无须再提醒,今日洗三之仪上,贵妃已是提了一嘴,谁料陛下连敷衍都懒怠敷衍,不过是挥手让太监们去礼部,吩咐礼部循了其他公主的令字为六公主起名。”云谧笑道。 我轻叹:“六公主也是可怜,她生母林美人素来不得幸,一年下来只侍奉了皇上这么一次便有了。本宫记得,林美人仿佛还是个小女孩?” “可不是呢,不过才十四五岁,生产时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往日里常和妾妃说说笑笑,如今虽出了月子,到底是缓不过来,虚弱到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 我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你也多照拂照拂这孩子,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下头奴婢们惯会见风使舵,他们瞧着林美人和六公主皆不得宠,怕是会薄待她们母女。等我出了月,少不得也要宣他们来敲打一番。” 云谧郑重地行礼:“皇后娘娘如此贤德,臣妾代林美人谢过皇后娘娘。” 入夜,正当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上方的霞浦鸾瑞纱发呆时,听得外殿太监通禀陛下驾到。我正心烦,索性任性起来闭眼装睡。 他见我睡了,蹑手蹑脚地进来,不知在床边做了什么,似乎停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 我睁开双眼,却见床边放着好几本话本子。 《执玉观音》、《熙平遗事》、《桃花记》,我一一看过,边看边笑,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偷偷看话本的场景。 又忽然笑容凝滞,自嘲道,怎么总是想起从前呢? 他对我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我不知道了。 这宫里人人都只知道他的名讳是赵赜,表字是建明。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乳名是阿轲,是他的生母为他起的,祈愿他一生顺遂,路途平坦。 他是最不得宠的庶皇子,他痛恨极了庶子的身份,痛恨极了宫中的嫡庶尊卑分明,却又试图在自己最为尊贵的嫡女身上去寻找去弥补自己不曾拥有的。 他是深受其害的人,却也不可避免地去重复。 怪道,母亲从前总是与年幼的我说,宫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很快到了珑佶的满月之日,满月前一日,我对皇帝说道:“珑佶一出世便有了封号,只怕她哥哥姐姐们要吃醋呢,皇上不若趁着珑佶满月,一并封了皇子皇女们?” 皇帝略一沉吟,便开怀道:“还是嫃儿想的周到,既如此,她哥哥姐姐都沾了她的光,一并封了。” “高禄!”皇帝立时传来秉礼太监,“去礼部宣朕口谕,为尚未得封的公主们拟封号”,又对我说道:“皇后便与朕一同为皇子们选封号吧。” 于是永康公主满月之礼上,皇帝颁下圣旨大封诸王与公主。 昀封为晋王,皇长子赵彻封秦王,皇三子赵恒封蜀王,夭折的皇四子追封恪王,皇五子赵致封渤海王,皇六子赵岿封淮南王。 二公主令宜封为乐昌公主,三公主令玉封为固安公主,五公主令华封为义阳公主,六公主令彤则封为庆襄公主。 圣旨一出,有子女的妃嫔皆喜不自胜,对我和皇帝再行三叩九拜之礼。皇子和公主们亦依次上前谢恩,一时宫中热闹非凡,纷纷传颂永康公主是福星,皇后娘娘仁德宽厚。 而出了月子的我则一心逗弄着小小的珑佶,皇帝亦一天三四趟地往我这儿来。 那时的美好让我竟有了一种错觉,我们与世间所有平凡的初为父母的夫妻并无不同。 皇帝宠极了珑佶,几乎日日陪伴着白白胖胖的小女儿,而其余的皇子公主往往一个月都见不到父皇一次。 殿里漫着淡淡的金桂香味,纱帘随风轻动,我斜倚在窗下打着络子玩,而皇帝盘腿坐在另一旁的榻上,怀里抱着珑佶在翻阅奏折。夕阳柔和的光芒洒落在殿内,映着他清俊略消瘦的脸庞。 他打趣道:“嫃儿你这络子打的还是不行,和从前一样。你可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送我的攒心菊花络子,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偏我怕你作气,还不得不戴在身上,让兄弟和伴读们取笑了好几回。” 我扔下络子,娇笑道:“臣妾就是手笨,不会打络子,陛下请治罪吧!” 说完佯装生气地转过头去不理会皇帝,皇帝放下奏折,越过小矮几拉住我的手,语气温柔到让人沉溺:“如今都做母亲了,怎还如此任性呢?嫃儿乖。” 我也自觉有些不好意思,遂起身,嬉笑着挤在皇帝身旁,他怀里的珑佶小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小手挥舞起来。皇帝宠溺地将我也搂在怀里,我和珑佶便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 这个怀抱,如此的温暖。 而此时的我尚不知,昀正站在殿外静静的,默默的,透过窗纱看着这一幕。 第31章 第三十章 夜里,皇帝回了集英殿处理国事。 当画黛向我禀告时已是晚上,在皇帝回集英殿处理国事之后。 “娘娘,晋王殿下来时,婢子们想通禀,可殿下却不让。婢子又不想扰了娘娘与陛下,这才纵了殿下在廊上站着。”画黛见我不语,以为我在生气,复又跪下赔罪:“婢子做的不好,娘娘要打要罚都使得,千万别气着自己。” 我摇摇头虚扶了画黛一把:“好丫头,你从小跟着我长大,做事向来周全。况且今日你做的并无不妥,我怎会怪你。” 画竹与画笙、画榴三人亦松了口气,我坐在矮几上拿起灯罩,托腮看着里面微微闪烁的灯花,她们四人则跪坐在地毯上。 画笙与画榴两个年纪比画黛画竹小,性子也更活泼些,两个小丫头你拉我扯一番之后,画笙站起来红着脸开口道:“娘娘,明儿娘娘带咱们一起去看看晋王殿下可好?” 我自知这段时间疏忽了昀,本决定明日等他下了学,传他来见。听画笙这么一说,略一思忖,便也改了主意亲自去看昀。 画笙和画榴两个小妮子兴高采烈的,她们几乎是看着昀长大,对昀的情分怕是不亚于我。 我摸摸她两个的头吩咐画黛道:“笙子和榴子仿佛又高了些,你得了空吩咐织造署给她俩裁了新衣来。” 画黛笑道:“娘娘都快宠坏她们了,旁的不说,单月例便比别的宫里高出一筹,另有四时节庆,年关赏赐等,新衣鲜果更是不计其数,怪道人人争破头也要来咱们宫里服侍。” 画笙、画榴两人闻言更是凑趣谢恩不在话下。 第二日待昀下了学,我便坐着轿辇领着一众宫人内监往撷芳殿的知墨阁去。 昀忙不迭出来行礼问安,一袭瑞雪锦缠蟒纹腾云的衣裳,金蟒戏珠的头冠,衬得昀面如朗玉,意气风发。他已有了少年的模样,我暗自感慨道。 “母后,请上座。”昀一边说一边亲自为我奉茶。 我含笑看着他:“昀儿,近来读书如何?对了,这几个丫头都念叨着要来看她们殿下,母后也甚是念着昀儿。” 昀温润一笑,看向画黛画笙几个,“几位姐姐待我都是极好的,我省的。” 画黛最重规矩,忙行礼谦辞:“奴婢们怎担得起殿下一声姐姐。” 又寒暄了几句,画黛几人便极有眼色的退下了。 只剩我和昀面对面地坐着,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儿臣近日闲来读了诗经,有几句觉得甚有趣味。” 我略略品了一口茶,心下一沉:“哪几句?” 他这才缓缓诵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昀儿,这不是你该说的话。”我垂下眼帘摸起手腕上的赤金红宝九转玲珑镯,“何况诗经一类书籍不过是闲来陶冶性情耳,切不可将心思放在上头钻研。”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起身行礼:“儿臣恭领母后慈训,定不叫母后失望。” “快坐下罢,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尽心吗?一切可还习惯否?” “自然不及在母后身边时伺候的人,习惯了。” 一时相顾无言,我干巴巴地笑道:“你若愿意,画笙、画榴还有桂枝、桂檀、芳时、芳溪几个,你都可任意择了来服侍。” 他剑眉微蹙:“母后疼爱儿臣,儿臣更不可不孝,怎好要母后身边的侍女。” “长者赐,不可辞。你身边若没些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母后实在不放心。”我很是温和却又坚定地注视着他。 昀最终还是拗不过我,选了画笙、桂枝、芳时三人留在身边。 他的神情姿仪都像极了皇帝,清凌凌的目光带着孺慕望着我,“母后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儿臣得了空便去瞧永康妹妹。” “你只叫你妹妹珑佶便罢了,不必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用封号尊称。”我起身为他整理了略微有点斜的发束,他忙起身,我轻拍拍他的肩:“不用起身,昀儿,在珑佶没有出生之前,母后只有你,如今即便有了珑佶,母后待你之心也不变。且日后,又会多了珑佶来真心待你呢。” 昀猛然抱住我,话里满满的依恋与亲昵:“母后,儿臣知道的,儿臣也会很疼爱珑佶妹妹的,不过儿臣心中最重要的还是母后。”他说到这里已有哭腔,克制的哭腔:“母后,儿臣真的好思念您,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幼年时您手把手地教儿子写字,儿子病了您便日夜不眠地照顾我。母后,儿臣一点也不想与您生疏,儿臣再也不与您赌气了。” 我也不禁潸然泪下:“好孩子,我的好孩子。母后这儿永远是昀儿的家,千万不要与母后疏远才是。” 出了知墨阁,我泪意渐收。抬头看看天,晚霞明处暮云重。 回了千秋殿,司寝房总管太监高福来报:“皇后娘娘,今儿皇上宣了韩宝林和韩御女两姐妹侍寝。” 我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让内殿太监们看着点时辰,别让皇上太劳累。” 他恭敬应下,退了下去。 奶母们将珑佶从偏殿抱来,我小心抱过轻哄道:“小阿佶,母后的小阿佶。”又唤来画竹:“去合欢殿宣和妃过来陪膳。” 画竹清脆又伶俐地屈身:“是,娘娘。” 和妃来时很是高兴,利落地行礼问安之后,和我一起逗弄起了珑佶。 我笑着将珑佶递给云谧抱,云谧身上无饰物,亦无熏香。此刻一袭月白色内裙配水绿色外裳的她抱着白白胖胖的珑佶,温柔地亲亲珑佶的额头:“好阿佶,我是你的和母妃。” “你今儿打扮的甚是清雅。”说着我又起身去妆台上细细择了一朵藕色的宫花,别在了她的发髻上,“这样就更好了。” 桂檀、芳溪二人跪坐在地毯上,各举着一只菱花镜、海棠镜给云谧看。云谧瞧了一番喜道:“娘娘真是好巧的心思,只这宫花倒与平常的很是不同,逼真不说,竟散发隐隐暗香呢。” 我笑道:“这宫花是以素锦纱为底,霞染绢为衬,高丽进贡的天蚕丝为主料,又用数千朵玫瑰、数百朵瑞雪、数十朵宝丝如意提炼花汁浸染上色,制好后放在白玉瓮里用苏合香、江南李王帐中香前后熏上五七三十五日方成。” 云谧听得惊奇不已:“这么一朵怕是要值上数千两白银?” 芳溪接过话来解释道:“和妃娘娘,这是专供中宫的,外头凭它多少银子也买不到。” 云谧闻言颇有些不安:“娘娘,那妾身戴上岂非僭越?” 我命奶母接过珑佶,安抚云谧道:“这是我赏赐于你的,我还有另外一朵一模一样的,我一朵,你一朵,岂不欢喜?”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她这才安心收下,这时恰好画竹进来通报:“娘娘、和妃娘娘,晚膳已齐备了。” 我和云谧便携手往花厅去,珑佶被乳母们带下去喂奶。 用完膳,撤了席,侍女们端上茶点来。 “娘娘,听说今儿皇上又宣了两女去侍寝?”云谧紧挨着我坐下。 无奈地笑了笑,我答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昔年世祖皇帝曾一夜幸九女,咱们陛下已算克制了。” 正说着,司寝房总管太监高福急匆匆在外求见。 “快宣。” 高福几乎战战兢兢爬着进来:“娘娘,娘娘,皇上中风了!” 云谧一听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清咳了一声,假装忧虑道:“怎会如此!和妃,你先回宫罢。” 她用广袖半掩着脸,行礼离去时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我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对高福说道:“和妃微染了风寒,刚刚是咳嗽了。你随本宫去延庆殿看看皇上,可请太医了没?” 高福擦擦冷汗:“娘娘,太医们已在延庆殿了。只是韩宝林和韩御女媚惑君上,这样的事奴婢实在不敢擅专,还请娘娘定夺。” 我上了轿辇,垂问道:“韩氏姐妹做了什么,竟害得陛下中风。” 高福跟在轿辇旁,恭声答道:“韩宝林韩御女两人与陛下在浴池嬉戏,勾引陛下。到了时辰,内殿太监们三番四次喊歇,她二人却充耳不闻,浴殿里浪声连连,实在是……” 我愠怒地拍了轿辇的扶手一下:“真是荒唐!” “娘娘息怒啊娘娘。”高福连声劝道。 到了延庆殿,一进内殿,只见韩宝林、韩御女俱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她二人见我来,涕泗横流地磕头请罪:“皇后娘娘,婢妾们罪该万死,可婢妾们冤枉啊。” 延庆殿总管太监李通一边给我请安,一边让人给我端来椅子。 我摆摆手:“本宫先进去看看陛下,待会儿再出来审问罪妇。” 太医们跪在地上向我行礼,太医院院使向我禀报道:“娘娘,皇上已无大碍,只是不可再如此剧烈于房事了,应静养三个月方能缓息过来。” 我点点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皇帝。他眼下微微青黑,面色十分潮红,眉头紧锁。 “好好侍候陛下,若有差池,本宫唯你们是问。今日当值的所有宫人内监,若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往外说个一星半点的闲话,即刻杖杀!” 众人皆俯首应诺。 这时我才坐在了椅子上,冷冷地看着韩氏姐妹。 “我记得你二人仿佛是去岁入宫的?” 韩宝林哭着爬到我的脚下,“娘娘,婢妾和妹妹是去岁五月入宫,今日是陛下第一次召幸婢妾们。婢妾该死,求娘娘饶命。” 韩御女更是满头大汗,惊惶不已:“皇后娘娘,婢妾们盼着龙幸已一年有余,今儿为了陛下能欢喜尽兴,这才忘了保重陛下龙体。娘娘,求娘娘饶了婢妾狗命吧,婢妾往后定会青灯伴佛,祝祷陛下娘娘岁岁常健。” “今晚之事只能是你二人狐媚君上,这才有损陛下英明。而历朝历代以来,任何有损天子英明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我缓缓开口。 韩宝林闻言浑身颤抖,“娘娘,今晚是陛下喝多了助兴酒,婢妾们实在无辜啊!” 我看着她们还有些稚嫩的脸庞,心中闪过不忍,却不得不硬着心肠:“今日之事只能由你们认下,与陛下无关。如此,才不会继续牵连到你们韩氏一族。”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她二人这才心死如灰,韩御女跌落在地,韩宝林大义赴死的叩首:“多谢娘娘提点,今日都是婢妾与妹妹为了争宠,媚惑君上。婢妾自知罪无可恕,唯请娘娘赐我姐妹一死。” 无声地叹息,我微闭双眼,再睁开时终是判下了她二人的命运:“宣本宫懿旨,韩宝林、韩御女即刻带回兰台殿,赐毒酒自尽。” 太监们像扯着两只破碎的布偶一般,将她二人拖出延庆殿。 花朵一般的两个少女,就这样被宫廷所吞噬。 我看着皇帝,倏然一笑,坐在床边,端详着他的面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悠悠转醒。他清醒了片刻,便双目猩红地喊道:“那两个贱人在哪里?” 我握着他的手安抚道:“陛下莫要动怒,妾身已安排妥当。韩氏姐妹有损陛下英明,狐媚惑上,自感羞愧,已赐她们自尽了。” 他似乎松了口气,“有劳你了,嫃儿。” “妾身与陛下夫妻一体,陛下的脸面就是天下的脸面,亦是妾身的脸面。若有人敢污了陛下圣誉,妾身绝不会轻饶。” 皇帝赞同地点点头,又反握住我的手深情道:“嫃儿,真是朕之贤妻。” “陛下可要喝水?李通,传茶房内监、净殿内监们进来。”我笑着起身转头对外殿吩咐道,生怕皇帝看出我眼底的鄙夷。 李通立刻应了,不过眨眼功夫,内监们鱼贯而入。我接过内监端着的茶水,亲自喂皇帝。李通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见气氛和美,就在旁边凑趣道:“陛下,娘娘为了照顾您,半个晚上都没合眼了。陛下娘娘当真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此乃天下万民之福啊!” 皇帝再次握住我的手,再次深情款款道:“劳累皇后了,皇后快回去歇息吧。” 我温婉屈身行礼,皇帝又让李通送我出殿。 出了延庆殿,我对李通笑道:“陛下多劳你费心伺候了。” 李通越发恭敬起来:“娘娘,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娘娘这样说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一生所愿就是伺候好陛下和娘娘。” “听闻你最近关节有些疼痛,本宫暇时吩咐太医为你开了上好的药,画竹,来。” 画竹呈上小小的白瓷瓶递给了李通,李通此刻的笑更加真心:“娘娘体恤奴婢,奴婢谢娘娘隆恩。” 回到千秋殿,我已乏极,却不得不强撑着去沐浴落妆。芳溪、桂檀为我宽衣解带,画榴带着小宫女们为我落妆理发,净房里头的宫女们则忙进忙出备好热水。待我泡进浴池时,画黛、画竹一边放入玫瑰花瓣,一边倒入香露。 不知是何时才弄完上床,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画黛带着众侍女跪在床下,说着“皇后娘娘万安”的吉祥话。我揉揉额头,画黛忙上来扶我,“娘娘,各宫妃嫔皆在重安殿等着请安,因等的时间长了,恐妃嫔们太过饥饿,奴婢已让人上了各式小巧茶点。” 我笑道:“你做的很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才出现在重安殿正殿,妃嫔们俱向我行礼, 贵妃担忧地问道:“娘娘,昨夜之事?”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我并未回答,而是凌厉地扫了一眼下方:“想必这也是你们心中的疑问?” “昨夜之事,祸起韩氏姐妹。韩氏姐妹如今被赐死,往后你们伺候陛下更要警醒着,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被赐死事小,酿成抄家灭族的大祸才是追悔莫及。”吃了一口茶,见贵妃眉头紧锁,我知她心中不满这样的解释,却也懒得理会。 又和颜悦色地对众妃嫔说道:“在宫中,最重要的便是谨慎,唯有谨慎,才能保全自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自己心中都得有杆秤。” 众妃嫔皆起身道:“恭领皇后娘娘教诲。” 午后,云谧与我一道歇在暖阁里。殿里燃着蜜玉澄水香,香雾缭绕,透过浅金色的纱幔,笼罩着我们。我轻靠在云谧的怀中,声音沉沉:“又有两条命,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去,阿谧,你会怪我吗?” 她搂着我轻叹道:“娘娘,这不是您的错,千万别放在心里了。我只要您好好的,那比什么都重要。” 双眸湿润,我低泣不已:“皇上是最重颜面的,若她们不主动认下,届时必定会迁怒其家族。只有果断认了,保全皇上的颜面,皇上才会心怀一丝愧疚。” 云谧为我拭泪,“娘娘不要难过了,你一难过,云谧的心好痛。” “阿谧,乌城公主真的和我很像吗?”我起身抬头望着她。 她眼里忽然溢满泪水,迷离而悲伤地看着我,“公主,再抱一抱雀奴好不好?” 雀奴,原来这是她从前在西夏时的名字。我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阿谧,我会替乌城公主照顾你关心你。可我,到底不是你的乌城公主,我是皇后沈嫃。” 云谧这才清醒了几分,娓娓道来,“论容貌,娘娘与乌城公主有七分相似,论姿仪性情,则有九分相似。娘娘与公主都是极温柔且刚毅的人。” 她又认真道:“从前在西夏,雀奴只有公主;如今在这里,云谧只有你。” 那句“云谧只有你”,已带了浓浓的委屈,听的人心下怜惜不已。 正感怀时,却隐隐听的窗外画黛清脆的声音:“李公公来了”。 李通很是和气:“画黛姑娘好,皇后娘娘午歇可醒了?奴婢前来是禀报娘娘,陛下晚上来千秋殿用晚膳,烦请姑娘等皇后娘娘醒了代奴婢转达。” “公公放心,画黛省的。” 我在暖阁内听着,登时脸就拉了下来,烦躁地揉揉额头。 云谧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俏皮地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许幸灾乐祸。” “是是是,妾妃告退,等明儿再来瞧娘娘。”她莞尔一笑,如画中仙,如镜中花。 傍晚,宫里各处上灯。侍女内监们正忙着准备晚膳,我坐在千秋殿院子里的藤椅上,凉风习习,清爽的很。 却瞥见跟在李通身边的小内监急匆匆过来,芳溪与画榴走过去与他小声交谈。 不过片刻功夫,小内监退下,画榴走到我旁边,低声道:“娘娘,方才小唐过来禀告,贵妃被陛下严厉训斥了,现下被禁足在金仙殿。”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这倒奇了,韦氏伺候陛下这些年,陛下何曾让她这样没脸。”我颇有些惊讶。 “小唐说,贵妃今儿下午主动去给陛下侍疾,话里话外指着昨夜之事,劝陛下保养身体。陛下闻言大怒,摔了药碗训斥贵妃。” 我直起身子问道,“训斥了些什么?” 画榴再次答道:“陛下说,贵妃不过是妃妾,连皇后都不曾对陛下说过这样的混账话,贵妃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放肆僭越?” “贵妃倒是关心则乱,她或许忘了,陛下愿意给她体面,她才有体面。可她若一味顺着杆子往上爬,迟早会跌下来。”我不禁感叹道。 “娘娘说的是,贵妃位分纵高,可宫中嫡庶分明,天子之妻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芳溪接过话来。 我摸摸她二人的小脑袋笑道:“陛下最重颜面,贵妃这样劝谏,以求贤名,岂不是明晃晃打陛下的脸么?榴儿、溪儿,你们记着,无论何时,哪怕再风光,说话做事也是再谨慎都不为过。宫里向来是一步走错,便会踏入万丈深渊的地方。” 画榴、芳溪脆生生地应了,为我捏起肩膀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皇帝来了。 他从延庆殿摆驾之时,早有小太监暗中来禀。于是我特意站在殿前等待着,只穿着一身家常衣裳,水兰色的薄衫子,雪白绣金线牡丹花的纱裙。清清爽爽的单螺髻,几簇浅浅鹅黄色的小绢花映着一支赤金扁凤簪斜插其间。 皇帝来时便看到我翘首以盼的身姿,扶着我的肩动容道:“嫃儿,你等了多久了,下次可不许站在外头等朕了,吹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我靠在他怀里柔声细语:“只要能看到陛下,吹坏了身子也无妨。” 说完这句,我强压着心里的恶心,又撒娇道:“今儿妾身亲自去小厨房看着他们准备晚膳的,陛下可要多进点才行。” 是的,去溜达了一下也算亲自去看着了,没有不妥。 皇帝闻言更是开怀:“好,都依你,唯有嫃儿这里,能让朕有家的感觉。” 食不言,寝不语。我和皇帝无声地用完膳后,皇帝命人抱来珑佶。 乳母们抱着她屈身行礼:“永康公主给陛下娘娘请安。” “父皇在这儿呢,阿佶有没有想父皇呀?”他从乳母手里接过珑佶亲昵道。 珑佶白白胖胖,小手挥舞着,煞是好玩。 我一边握着珑佶的小手,一边对皇帝说道,“陛下,说来没几个月就到令洛那孩子的及笄之日了。” 皇帝沉思一番,开口道:“因着之前闹出了小韦氏那桩事,倒是可惜了不能把长宁公主送去和亲。既如此,也不必再留她在宫中几年,早早打发了出降臣子家也好。” “陛下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他狡黠地笑道:“此事交给你来办,回头朕让高禄送来驸马备选名册。” 我亦颔首笑着应了:“宫中有些日子不曾热闹了,妾身想着,不如下个月在兰池苑办场马球宴,将各王府世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召来,一则皇子公主们渐渐大了,可以顺带着遴选伴读,二则借此让长宁瞧瞧未来的驸马人选,以彰显陛下之仁慈宽厚。”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皇帝伸手抚摸我的耳垂:“就依嫃儿所言。” 很快到了举办马球宴的日子,我朝风气较前朝开放,男女大防亦不似前朝那般严苛,贵族世家又大多沾亲带故,是以兰池苑十分热闹,苑中一水儿的凌雪红梅开的灼灼,映着小郎君小娘子们充满朝气的脸庞,显得景色更为别致。 长宁公主和云谧一左一右坐在我下方,执礼太监们唱着名册,各府的公子姑娘有条不紊地上前行礼。一一见礼后,少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坐在两侧一溜的矮亭里说笑,公子们则率先上场,雄姿英发打起了马球。 场上不断传来呼号声,马蹄声,我含笑看着,却侧身问起画黛:“派人去瞧瞧昀怎么还不来?” 画黛屈身应了,唤来太监缮宝:“带人去催请晋王殿下。” 缮宝点头,麻利地招了四个小内监,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去了。 我打趣长宁公主道:“令洛,方才小郎君们上前行礼时,可瞧真切了?” 长宁果然倏然羞涩:“母后又笑话儿臣,儿臣如何敢盯着外男看呢?” 云谧凑趣道:“公主莫要羞涩,公主为君,他们为臣。那些个女则女训可约束不到公主头上来,皇后娘娘为着公主的婚事思虑许久,娘娘与公主母女情深,这是在体贴公主呢。” “和妃娘娘说的是,长宁知晓。母后待儿臣好,儿臣心里明镜儿似的,母后觉得哪位小郎君好,那儿臣就觉得好。儿臣但凭母后作主,不敢自专。”长宁恭声回道。 我慈爱地看着长宁,“真是母后的好孩子,令洛你也去场上和小娘子们顽去罢,与我们端坐此处怪无趣儿的。” 长宁公主犹豫道:“儿臣陪侍在母后身边便好。” “去罢,这样的机会也难得,陪侍母后却是不拘哪天都可以。” 她一听,这才没有再婉拒,行过礼被侍女们簇拥着去了场上。 云谧见长宁走了,对我笑道:“今儿倒是第一次见着娘娘的侄女,真是风姿出众,一瞧便是极娴静稳重的闺秀。” “今儿可不止本宫的亲侄女来了,堂姐之女、堂兄之女也俱在此。芳溪,去请她们三人上来见和妃娘娘。” “是。”芳溪眉眼弯弯笑去了。 片刻之后,她们三人便在众多少女的注目下来到高台之上。 “臣女沈如曼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 “臣女沈如盈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 “臣女张静徽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 我对云谧说道:“这便是本宫的三个侄女儿。” 云谧一一看过三人,赞叹道:“三位小娘子皆是花朵儿一般,妾妃竟一时找不到褒赞之词。” 说完便取下头上三支镶蓝宝喜鹊登枝的金钗,“今日不曾准备,聊以此钗作见面礼,赐给你们赏玩。” 如曼、如盈、静徽一一双手接过福身谢恩。 就在这时,昀终于来了。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给母后请安,和妃娘娘安。儿臣临时被父皇传召,故而没能及时到来,请母后赎罪。”昀十分优雅从容地向我行礼,姿容似明月皎皎,风度如高山白雪。 如曼、如盈、静徽三人略侧过身,俱害羞垂首,面染粉霞。 我指着三个女孩子对昀笑道:“这是你三位姨舅表姐妹。” 她们三人齐声行礼:“臣女见过晋王殿下,晋王殿下万福。” 昀温和而疏离地点头还了半礼:“表姐表妹同安。” 如曼看向我,我点点头,她便婷婷袅袅端茶上前:“晋王殿下一路劳累,皇后娘娘为您准备了清泉烹的嫩芽茶,殿下请用。” 昀向她道谢,双眼却看着我。 我莫名有些心虚地微微别过头去,“你们小孩子家一起上场顽去罢,本宫与和妃再说会儿话。” “儿臣,遵命。”他声音低沉,与如曼三人一道离去。 云谧用丝帕半掩着脸,小声对我说道:“娘娘,晋王殿下像是有些不高兴了。” “但愿这孩子能明白我的用心,沈氏、张氏俱是清贵世家,日后于他前程或有助益。陛下疑心甚重,本宫也不能为他再做更多,只有与自己亲族来往尚是人之常情,不至招来猜忌。” “殿下一向聪敏过人,必能理会娘娘的用心。”她安慰道。 而事实上也正如云谧所言,晚膳时分昀来请安时,面色微微有些憔悴,却依然很是恭敬地向我行大礼:“儿臣多谢母后。” 我想牵着他的手坐下,他却忽然挣扎退后,一时间气氛尴尬不在话下。 “昀儿,可是身子不适?”我担忧地问他。 “累得母后操心,是儿臣的不孝,儿臣并无不适,万望母后宽心。一会儿父皇要来用膳,儿臣先行告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泛起浓浓的燥郁之感,及至皇帝来时才强颜欢笑。 第二日晨起用完早膳,画黛来报,晋王殿下今日向先生告假,道是身体不舒服休沐一日。 我怔住:“他素来最是用功进学,今儿怎这般任性?”又果断起身道:“摆驾去撷芳殿,不,罢了,只你们几人跟着我就好,不必太大动静。” 当我来到撷芳殿的知墨阁时,侍女内监们纷纷跪下行礼,颇有些惊惶不安之态。 瞥向画笙、桂枝、芳时三人,她们自来了知墨阁伺候便是一等近身侍女,责无旁贷。画笙眼下青黑,颤颤道:“昨夜殿下在书房用功至丑时还不肯歇,奴婢们劝了又劝,实在是奴婢们粗苯,不能劝使殿下及时就寝,奴婢们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并未处置她们,只是径自走到内室,坐在了昀的床边,不喜不怒:“可让钱忠喜请太医了?” 桂枝磕头回道:“钱公公已经请太医来看过,殿下无大碍,只是读书太过劳累,又兼郁结于心,需得好生休养几日。奴婢们已按太医开的方子,煎药给殿下服了睡下,估摸着晚间才能醒来。” 我怜惜地轻抚着昀的额头,“郁结于心?小小的男儿如何就郁结于心了,你们可当心伺候了?”话至尾声,已带了淡漠的诘责与严厉。 一屋子的内监侍女再度纷纷跪下,不敢再多言辩解。 我扶着画黛起来,仔细打量了昀的内室,十分清幽雅致。穿过内室,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书房,却见书房的案上很是杂乱,我不禁蹙眉指着书案:“你们便是这样小心伺候的?” 画黛瞅着默默哽咽的画笙几人,对我温声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晋王殿下平日从不让他们进书房伺候打扫的,他们怎敢违逆殿下之命呢。” 闻言迷惑起来,我示意画黛带他们下去。 顷刻,偌大的内室,只剩下我和熟睡的昀。 我轻叹一声,走到书案前准备为他收拾齐整。正将上面摊开的几本书合上放好,却发现书下有几张纸,第一张上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第二张写着“此生若得与卿伴”,第三张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我好笑地摇摇头,这孩子是有了爱慕的女孩儿了么?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然而,翻到最底下一张,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那张纸上赫然是一个“嫃”字,是我的名讳。刹那间,惊惧、震撼、惆怅、悲痛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猛然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我不禁捂住嘴唇,泪水盈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装作不知?把书本与纸张归回原状?还是,拿走这些纸张,不留隐患于人。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呆呆地失魂落魄坐在书案前,不知过了多久,才决定好。其余都物归原状,只是那张“嫃”字,我必得带走,必得毁去。 哪怕昀醒来之后,发觉此事,自然,以他的睿智,定会知道是我拿走。 无妨,无妨,捅破这层窗户纸也好,也好。 他该明白的,我可以在他面前装作不知,但是他心里要明白,我是他的母后。 我迅速将纸折好,折成很小的一叠,塞进裙襦间系着的玫瑰香囊里。 胡乱擦去眼里的泪水,勉强笑了一笑,我走到昀的床边。 恍然间,昀的模样与皇帝少年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窗外树影悠悠,记忆里小小的孩童如今已逐渐长成坚毅清朗的少年。 他不过是个孩子,孩子的喜欢也许是一时兴起罢了。 何况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有朝一日自然会清醒。 我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气度雍容地走出内室,让画黛带人进来:“候着殿下,待他醒来派人知会本宫。” 恰好此时高禄过来,在外殿启奏:“皇后娘娘万安,娘娘,陛下请您过延庆殿有事商议。” 我似是松了一口气,面上丝毫不显地出了知墨阁,高禄赔笑道:“奴婢方才去千秋殿,宫人们说您来瞧晋王殿下了,奴婢便先让人回去禀告陛下,自个儿带了轿辇上伺候的人来这边寻您。” “你办事向来是极稳妥的,打小儿你和高福几个就跟着我和陛下,再没有比你们更让我放心的人了。”我照旧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 他搀着我的手,扶我上了轿辇,“能伺候陛下和娘娘,是奴婢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延庆殿,皇帝坐在书案前批折子,高福笑着迎我进来。 “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他抬起头来:“嫃儿快坐,高福,备上你们娘娘爱吃的茶点,对了,晋王怎忽然就病了?” “昀儿是太过用功了,这孩子啊,幸好太医说无大碍,好好休养几日便好。” “既如此,朕倒也无须去探视了。今日朕想与你定下长宁公主的婚事,定国公王家的三子王兴之、固山伯周家的七子周则安、昌邑侯韩家的次孙韩继德,皇后觉得谁最合适?” 望着他试探的目光,我的内心早已疲累不堪,却不得不强笑:“妾以陛下为天,陛下觉着合适才是最紧要的。”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皇后近来是愈发的恭顺了。”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书房外,李通躬着身子回禀道:“陛下,娘娘,方才撷芳殿的总管内监钱忠喜来报,晋王殿下醒了。” 正不知如何回应皇帝的我闻言心中一松,对皇帝福身行礼,望着皇帝。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折,盯了我片刻,似是有些无奈:“既如此,明日朕去你那里用晚膳,把长宁公主的婚事给定下。皇后慈母之心,便先去瞧晋王吧。” 出了延庆殿,只见钱忠喜一脸讨好地候着:“皇后娘娘请上轿辇,晋王殿下一醒来,奴婢们就赶来通禀娘娘。殿下有娘娘关怀,此番病愈之后定会更加健壮。” “你的差事向来办的好。”我看了一眼画黛,画黛心领神会,立马走到钱忠喜身旁,不动声色地塞了一个荷包。 钱忠喜诚惶诚恐:“为主子办事是奴婢份内之事,奴婢怎敢收下赏赐。” 画黛对钱忠喜笑道:“皇后娘娘素来厚待手下人,公公安心收着罢。” 到了撷芳殿的知墨阁,我被钱忠喜搀扶着下了轿辇,昀听了内监通报竟着中衣亲自出来跪迎我。 我急了,“昀儿,你才醒来不久,怎可不好生休养,出来作甚?”说完也顾不得体统,扶着昀起身进内室。 他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累了母后担心,儿臣已是不孝。” 画榴画笙几个伺候他重新上了床,我坐在床边安抚道:“你好好保养身体,便是对母后最大的孝心。” 昀忽而展颜,“母后,弹《良宵引》给儿子听好不好,就像幼时母后哄昀儿睡觉时弹的那般。” 我轻轻点头,“只要我的孩儿开怀,做母亲的自然没有不愿的。” 一曲渐入佳境,我沉迷曲中,思绪回到九岁那年学会了这支曲子兴冲冲弹给皇帝听的场景,当时邕王打趣说我弹奏的不够悦耳,一向隐忍的皇帝罕见地反驳了自己的五哥。 如今的我愈发精进了琴艺,却不复当日之心了。 一曲毕,睁开眼却发现侍女内监们不知何时皆已被昀挥退。 而昀,正站在琴前,定定地看着我。 那眼里,满是奇异的克制的痴迷与孺慕。 因着我向来弹琴时不喜欢侍女内监打扰的习惯,所以侍女内监们纷纷退下亦是情理之中,此刻理所当然地又剩下我们独自相处。 悔之已晚。 外头雷声乍起,顷刻间雨声淅沥。我被雷声惊的颤了一下,昀立时隔着琴抱住了我,柔柔地抚摸着我的背:“母后别怕,昀儿在呢”。 药香袭来,浑身的不自在使得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昀,昀面不改色道:“是儿臣唐突了,只想着安慰母亲,却一时心急顾不得避嫌,请母后责罚。” 他那霁月光风,一派清明的模样几乎要让我怀疑香囊里的那张“嫃”字不是他所写。 “从前你尚年幼,可不计较男女大防。只是,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是亘古不变的道义。母后今日不怪你,以后定要多加注意,知道了吗昀儿?” 第41章 第四十章 “儿臣恭领母后慈训。”昀利落地应了,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直教人瞧不出他的内心。 翌日,千秋殿。皇帝与我最终定下了昌邑侯次孙韩继德为长宁公主驸马,自然,这亦是我与长宁暗中定下的人选。 昌邑侯韩氏一脉出身广陵韩氏,为天下有名的清流世家,且韩继德为人纯直清正,但不迂腐,并未倚仗家族作个荫官,而是凭着自己的才能做了副都御史。朝中有先贤曾曰,“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足见韩继德之人品贵重。 五日后,辰时赐婚恩旨甫下,公主与准驸马各自接旨。 巳时,长宁公主身着吉服入重安殿叩谢我与皇帝。 申时,准驸马韩继德身着官服入仪元殿叩谢帝后。 至此,婚事落定。 晚间,合宫家宴庆贺。 长宁公主换了簇新的宫装坐在我与皇帝左下方的席位上,妃嫔们则依位分坐于右边两列,皇子公主们皆在左边两列。 宴始,皇长子赵彻举杯道:“儿臣祝祷皇父皇母圣躬常愉,恭贺长宁皇姐赐婚之喜。” 我和皇帝亦微笑举杯饮下,毓妃凑趣道:“秦王殿下纯孝,诸王与诸公主殿下亦相和睦,妾妃们看着心里欢喜极了,只是秦王缘何看起来消瘦了,便是再用功进学,也该保重身体为要。不然不光是陛下娘娘心疼,咱们这些做母妃的也着实心疼啊。” 云谧闻言戏谑地看了毓妃一眼,我悠然地捻了一粒葡萄在口中,好整以暇。 果然,秦王红了眼眶,离席朝着皇帝与我跪下。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今日皇姐大喜,儿臣本不该提及这些,只是儿臣的生母贵妃韦氏已禁足许久,儿臣不能尽尊亲之责,内心万分愧怍。望父皇母后开恩,望父皇母后开恩!”说完便是重重的一叩。 皇帝眼里闪过不忍,我亲自下阶扶起秦王:“好孩子,快起来罢。” 待我重新回席,皇帝感激地看向我,拍拍我的手背,“皇后以为如何?” 我顺着皇帝道:“陛下与妾,一体同心,贵妃已禁足许久,今日趁着令洛的喜事,很该施恩,以彰陛下之仁德,以全彻儿之孝心。”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对秦王道:“既如此,父皇母后便允了。来人,去金仙殿传口谕,解贵妃禁足。” “儿臣谢父皇母后隆恩!” 就在这时,老成持重的熙妃却忽然开口:“秦王殿下孝心可嘉,只是那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却万万用不得。” 熙妃此话一出,我立刻想到了这句的后一句,皇帝脸色一沉,必定也已回过神来。 皇五子渤海王赵致尚年幼,他嘴快道:“儿臣知道这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 未等渤海王说完,其生母婕妤安氏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霎时殿内一片寂静,无人敢言语。皇帝的手若有似无地叩着食案,如同在每个人的心上敲打着。 良久,皇帝才沉沉开口道:“秦王这书想必是读到犬肚子里去了?” 赵彻冷汗直流,连忙认罪:“儿臣罪该万死,儿臣学业虽不精,但儿臣万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心啊父皇!” 熙妃不着痕迹地与我对视了一眼,起身行礼为赵彻说情:“陛下息怒,想必秦王绝无旁意,定是底下人猪油蒙了心,挑唆小主子说这样的话。” 韩昭仪也‘帮腔’道:“秦王殿下素来在朝中有仁孝之名,绝不会故意这般忤逆皇父,大概是一时疏忽,才会说错了话,伏请陛下息怒。” 果然皇帝一听,更是脸色发黑,眉头深锁:“孽障,还不快快退下!还在此杵着现眼做什么!” 秦王涕泗横流地被小内监们搀着出了殿,皇帝复又恢复平静,不怒自威:“今日是长宁婚定之喜,方才之事宫中不许再议,否则,杀无赦。” 所有人皆起身,谦卑行礼:“谨遵陛下圣喻。” 行礼归座后,我注意到渤海王赵致被吓得小声抽泣,而婕妤安氏仍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暗自揣摩了皇帝一番,我温温柔柔地说道:“安婕妤可怜见的,快起身归座吧。” 安婕妤感激地对我和皇帝行了大礼,被侍女们搀扶入座。 “致儿,来,来母后这儿。”我慈爱地对渤海王笑着招手。 赵致嘴一扁,又是要哭,可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小身体一晃一晃地向我跑来。高禄将他抱上高阶,送到我面前。 画竹递了软罗缎无刺绣的丝帕给我,我接过轻轻地为渤海王拭泪,“致儿别哭,乖乖,不怕不怕。” 他依赖地牵着我的手,声音稚嫩:“母后,致儿乖乖。” 皇帝在一旁亦扯了个微笑,孰知渤海王却恐惧地往我这儿一躲。 宴还未结束,皇帝便先行离去回延庆殿东书房批折子。 皇帝一走,自然宴席乏味了许多,宴毕,众人心思各异,各自回宫。 我的仪仗在最前头,毓妃熙妃云谧三人的仪仗紧随其后在宫道上走着。 却听得后头隐约传来毓妃的嘲笑声,“安婕妤把皇五子娇养的这般怯懦,当真小门户的出身,这也……” 未等毓妃说完,只听得熙妃打断了她:“毓妃妹妹请慎言,皇子贵重,不是我们做妃妾的可以议论的,况且皇后娘娘还在前头,哪有让这些闲言碎语污了娘娘耳朵的道理。” 我笑而不语,装作未曾听见。 毓妃对熙妃回道:“熙妃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您也知道,妹妹向来是直言直语,有口无心的。我一会子叫上梅充容和张修仪回漪兰殿打叶子牌,姐姐可去?” “不了,我要去钦安堂礼佛,妹妹不若问问和妃妹妹?”熙妃婉拒道。 云谧一听,立时拒了:“我一会子去皇后娘娘宫里瞧珑佶去,毓妃姐姐找旁人吧。” “意料之中,本宫也没想着和妃贵步临我漪兰殿。不过我们这些正经妃母都只敢以封号尊称嫡公主,和妃这外邦来的倒是能直呼永康公主名讳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这样的事儿若是落在史书工笔里头,多半是写上后宫狐媚惑主,哪里会体谅妃嫔的难处呢?”云谧叹了口气。 “你啊,别光顾着瞧旁人的热闹。你初进宫时,陛下几乎是专宠于你,如今恩宠却不过尔尔。现下贵妃禁足已解,往后这宫里头怕是不会太平。” “娘娘,我是最懒怠争宠的,每每到皇帝跟前,就不解风情,僵直的很。皇帝的宠爱只是过眼云烟罢了,争它做什么。何况云谧还有娘娘护着呢,再者今晚秦王之事定让皇帝如鲠在喉,贵妃解禁容易复宠难啊。” 我听了后半句,不仅心里轻松不了,反更沉重起来。贵妃复宠难,秦王又惹恼了皇帝,眼下确是不利于贵妃母子,可她怎会坐以待毙? 思考了许久,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清晨,合宫嫔妃请安。 贵妃神色平静,穿着一身宝石蓝的宫装,发髻间戴着略显老气的翡翠头面,衬得愈发憔悴。 而王充媛、赵美人、林美人三人眼下俱乌青,满脸都是疲倦,毫无红润喜悦之色。 待众人行过请安礼后,毓妃小嘴一撅,难掩满满的醋意:“王充媛,赵美人,林美人,昨儿定是累坏了罢,也真难为你们一大早的就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王充媛面上一冷,不卑不亢:“毓妃娘娘说笑了,嫔妾只知一心伺候好陛下和娘娘,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赵美人、林美人见状齐声道:“婢妾们亦是如此。” 毓妃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我环视了一周,最终还是关怀起了贵妃:“贵妃身子可还好?要好生保养才是。” 贵妃忙起身答道:“有劳娘娘记挂,妾妃很好。” 请安毕,众人退下。 暂时无事,我抽空去了云谧的合欢殿逗了逗她豢养的几只翠鸟。 一边逗鸟,一边对云谧说道:“我打算抬举韩昭仪了。” 云谧惊讶了片刻,“娘娘想好了?韩昭仪为人虽瞧着老实沉静,可架不住她有个皇三子蜀王,他日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如何是好?” 我笑而不语,继续逗鸟。 不过这一天到底没清闲下来,午后申时毓妃还要带着乐昌公主来请安。 有些日子没见到乐昌公主,她们来时毓妃换了一身海棠粉的襦裙,乐昌公主令宜穿着同色的常服,小脑袋上顶着一套粉玛瑙与白珍珠相攒的赤金头面。 “妾妃见过皇后娘娘。” “儿臣见过母后。” 母女俩动作出奇的一致,颇让人忍俊不禁。 “令宜,来母后这儿,让母后好好瞧瞧。” 令宜端庄地走到我身边,我摸摸她的头发:“二公主又长高了,愈发娇俏了。” 她害羞地低头一笑,手不自觉揉了揉鼻子,又赶紧放下来。 “令宜,快把你给母后亲手缝的香囊拿出来。”毓妃是个急性子。 令宜闻言从大袖子里掏出了品红色绣如意纹的香囊,针脚看得出有些不成熟,却也很别致。 我笑着接过香囊:“母后很喜欢,令宜真是孝顺。” 毓妃接过话来:“宜儿许久未见父皇母后,思念的很,偏她又怕羞,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妾妃看着都急。”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半搂着令宜,我吩咐画黛道:“把那只描牡丹祥凤纹的降香黄檀木盒拿来。” 画黛躬身打开盒子,里面是精细打造的金丝七尾凤衔一颗浑圆硕大明珠的头冠。 我对令宜笑道:“宜儿可喜欢?这是母后赐给宜儿的。” 令宜乖巧地点头:“母后所赐,儿臣皆爱之。” 毓妃推辞了一番:“娘娘,她小小的女孩儿哪里就戴的上这样繁盛的头冠了。” “女孩儿家合该配最好的,何况是咱们的女儿。”我轻轻捏了一把令宜的脸。 待毓妃母女谢恩走后,画黛捏着我的肩膀:“娘娘,毓妃可是向来与贵妃交好,您何必还……” “毓妃心思不深,虽则交好贵妃,却也只是单纯走的近些。况且她自己本就是华阀闺秀出身,怎会真的唯贵妃之命是从。再者,令宜那孩子倒是个好的,这些年冷眼瞧着,毓妃最肯听女儿的规劝呢。” 吃了口茶,我的手叩着桌子继续道:“毓妃,轻易不会站队,唯一所求不过是女儿的荣宠。至于熙妃,自她亲生的皇四子恪王夭折之后,似乎就一直心如古井。” 正说着,殿外传来动静,听得芳溪清脆的声音:“李公公来啦!” 我看了一眼画黛,画黛忙出去迎李通进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陛下今晚来千秋殿用晚膳。”他恭声道。 我点点头笑道:“可巧,我正有事要与陛下商议。” 皇帝晚间来时,很是有些欲求不满之态。 画竹在我的暗示下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悄悄点上了平心静气的香。 “皇后殿里点的什么香,闻着甚是清宁雅静。”他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平日里甚少用香,难怪不知。这香名唤佛檀甘松白梅香,臣妾素日爱用的。” 他嗯了一声,屏退了所有侍女内监,便携我坐下了。 “陛下,臣妾这几日想着长宁公主及笄之礼与婚期皆近,不如趁此喜事,喜上加喜。后宫许久未晋封,旁人倒罢了,几位诞育皇嗣有功的宫嫔很该提一提位分,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拍拍我的手:“嫃儿想的周到,别的位分你决定即可,只这妃位还余一名,谁合适?” “韩昭仪本已是九嫔之首,又兼诞育皇三子,于理于情皆是合适。”我柔声答道。 皇帝略一沉思,“韩氏端方稳重,又是最早进宫的嫔妃之一,就依皇后所言,这封号么,不如一‘敦’字最为贴切。” “陛下圣明,臣妾替敦妃谢过陛下。” 皇帝闷声一笑,“好了,说完了正事,朕另有私事与皇后议。” 他起身走到我身旁,解开我的外裳,对我附耳说了一句话。 我的脸刷的一红,心里暗暗啐了一声:“晚膳还没用呢,陛下刚刚把他们都挥退下去,谁来伺候用膳。” 皇帝盯着我笑了:“今晚让朕来伺候皇后娘娘?”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 一夜的内帷荒唐厮缠之后,内心便是久久的空落。 十日后,晋封后宫之礼。 韩昭仪册封为正一品敦妃,张修仪进位昭仪,梅充容进位昭媛,安婕妤封为正二品修媛,林美人封为正三品婕妤,庄才人、徐才人封为正四品美人,另有四名宝林封为正五品才人,三位御女、采女封为正六品宝林。 重安殿,我与皇帝端坐在上。 司礼太监、女官们井然有序分列两侧,受封嫔妃则跪在垫子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若是寻常单独晋封低级嫔御,断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不过在各自宫里对旨行礼罢了。 敦妃韩氏接过册宝,显然有些激动。 张昭仪亦是喜气盎然,她是绥原张氏之女,而我的堂姐沈姯嫁的即是绥原张氏,生女张静徽。 静徽是我的外甥女,也是张昭仪的堂侄女。 劳累了一天,殿外的丝竹声仍隐隐疏疏。画竹画榴带着一众侍女为我落了大妆与朝服,沐浴后我又换了轻巧的丝衫,这才舒适下来。 炉内的海陵春枝香燃的袅袅娜娜,侍女们皆退出殿内,只余画黛边捏着我的肩膀边说道:“娘娘,今晚陛下宣的并非敦妃娘娘,而是昭仪娘娘呢。” 我闭着眼睛道:“张昭仪究竟比敦妃貌美。” 画黛犹犹豫豫:“昭仪娘娘如今已有义阳公主,若她来日再有孕,诞下皇子……” “她不会再有孕。”我猛然睁开眼,心底沉沉。 画黛吓的跪倒在地,一言不语。 转动着皓腕上的玉镯,我笑了一笑,“画黛,你打小跟着我读书习字,自然知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焉。张氏一族想得到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就必会舍弃一些东西,以免旁生枝节。” 静默片刻,终是亲自扶着画黛起身,“姯姐姐前两日递了请安折子,她会带着静徽过来。你明儿去撷芳殿告诉昀,后日巳时来千秋殿。” “是。”画黛已平静下来。 用手指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好了,下去歇息吧,让今儿值夜的侍女们过来伺候。” 隔了一日,正巧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臣妇三品淑人张沈氏参见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千岁万福。” “二姐姐快起来,徽儿也起来。”我亲自下了御座,眼含热泪。 姯姐姐笑着应了,眼里盛满关切。 我摸摸她头上的命妇头冠,又理了理她身上的诰命服,她像从前那样温声哄我道:“娘娘别哭,好容易见了,娘娘别哭。” “姯姐姐,嫃儿不哭了不哭了。对了,良哥儿和嘉哥儿近来进学如何?” 画黛画竹悄然无声地端来绣凳,又默默退下。 我执意让她坐下,又让静徽坐下。 静徽再次屈身行礼谢恩,眉眼间满是雍容沉静,更难得的是发间的蝴蝶戏牡丹步摇与腰间系着的环佩玉琤丝毫不动,足见其娴静风范。 满意地看了一眼静徽,我与姯姐姐谈起了外甥与家常之事。 虽谈着话,却也时不时打量静徽一番,她仍是最规矩的坐姿,心里暗道,果然是张氏一族用心培养的嫡支嫡女。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听得太监缮宝在殿外唱道:“晋王殿下到。” 第47章 第四十二章(被锁章节) 见说的有些不像了,我才转身停下制止。 “和妃虽为外邦之女,但既入我朝,就是与你一样的一品内命妇。一家子姐妹很该和和气气、不分彼此的才是,至于珑佶的名讳,若毓妃心里亲近嫡公主,当然也是喊得的。” 侍女内监们纷纷散至宫道两侧埋着头,毓妃熙妃和云谧三人走到我身前,有条不紊地行礼。 毓妃恭声细语:“皇后娘娘教诲,妾妃记下了。只是妾妃粗陋,比不得和妃丽质天成,有陛下娘娘宠爱。” 这话便是暗指着我偏心了,云谧对毓妃笑道:“毓妃姐姐难不成是在吃味吗?乐昌公主若知道自己的母妃这般孩子气,怕是要取笑呢。” “有些日子没见着令宜了,怪想她的,毓妃明儿申时带她来千秋殿请安吧。”我柔声道。 毓妃嘴角微微勾起,脸上却又带点傲气,表情莫名有些别扭地屈身行礼:“是。” 带着云谧回了千秋殿,殿中处处红烛高照。乳母们抱着珑佶过来,小侍女们打了玫瑰汁子沁的水伺候我们净手,画榴与芳溪为我们卸下钗环珠翠。画竹为我脱下了外裳,我立马抱过珑佶,摸摸她的小脑袋。 珑佶小小的脸儿一直瞧着云谧,时不时露出个纯真的笑容,我握着她的小手:“你个小魔星,见着母妃更美,就不瞧母后了是不是?” 云谧托腮专注地与珑佶对视:“才不是呢,似母后这般气度高华的美人,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能教人酥软了去。” 这时恰巧珑佶的小手轻轻挥舞起来,我好笑道:“好好好,知道你喜欢你母妃,给。” 云谧倏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拥着珑佶,亲亲热热起来。 烛灯映衬下,仙姿花貌的云谧神色更为柔和,眼里充满着天真的幸福,珑佶似乎也更加欢快了,两人和睦地相处着,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 小半个时辰过去,到了珑佶入睡的时间,云谧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珑佶抱给乳母们。 她的心终于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娘娘,今天皇长子怎会突然愚笨起来,怕是颇有些蹊跷呢?” 我正捻着一小块金乳酥准备吃,乍被她一问,只好先放回福蝶仙寿粉彩点心盘里。 “秦王这孩子,许是真被底下人教坏了也说不定。倒也没想到,素日里看着精明的他竟会那般不当心,兴许也有离了贵妃无人提点的缘故。” 说到此处,我又转而问起画黛:“对了,今晚陛下宣谁侍寝?可是贵妃?” 画黛忙从外室溜进来:“娘娘,今晚陛下宣的是王充媛和林美人、赵美人三位妃嫔。” 未等我说什么,云谧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陛下怎的又龙精虎猛了,万一又中风可怎生是好?” 我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嗔道:“慎言慎言。” “好娘娘,云谧知道啦。”她的笑容愈发灿烂。 我很是无奈:“陛下怎就这么执拗呢,不过有韩氏姐妹的例子在前,怕是王充媛三人心中恐惧大于欢喜,不愿尽心伺候。” “王充媛和赵美人我不知道,但妾妃宫里的林美人定会和木头一般,她自生育了庆襄公主之后,便一直忧惧侍寝呢。” “再怎么想讨陛下欢心,也不肯拿命来换啊,陛下今晚啊,必定不得尽兴。” 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臣妇张沈氏、臣女张氏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万福。” 昀先是向我请安,然后对姯姐姐颔首微笑还了半礼:“姨母同安。” 我起身虚扶着昀的肩膀对姯姐姐道:“说来姐姐还是第一次见到昀儿,往年姐姐随姐夫外任于益州,如今回了京,我们一家子骨肉方是真正圆满。” 姯姐姐忙谦辞行礼道:“娘娘与殿下是何等的高贵,臣妇等人如何能妄自称与一家。” 静徽一言不发,紧随着她母亲起身行礼,低眉敛目。 我牵过静徽的手:“好孩子,千秋殿后园的花开的极美,你随你昀表兄去瞧瞧罢。” 昀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一派君子风度地邀静徽前往。画黛和缮宝领着几个小侍女内监跟在二人后面伺候。 含笑看着昀和静徽离去,我方又携了姯姐姐坐在身旁。 姯姐姐眉眼间满是合意:“晋王殿下这样的人品模样,当真是万中挑一的,不愧是皇后娘娘亲自教养出来的皇子。” 略顿了顿,她微叹了口气:“如曼那孩子,素日里瞧着也是乖巧伶俐的很,现下长兄长嫂要给她定亲却是颇有些不肯依呢。” 我放下手里的茶盏:“清河崔氏是我们做长辈的一同为她定下的好人家,曼儿如何在此事上犯了牛心左性,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姯姐姐犹疑着小声道:“也是长兄长嫂打小溺爱如曼,纵的这孩子,唉,如曼像是,像是有了倾慕的小郎君呢。” “曼儿怎的这般糊涂,究竟是哪家的郎君让她迷了心?”我很是吃惊。 “长兄长嫂也问了,偏如曼就是不肯说。咱们沈家是何等的清流门第,倒也不拘非要拿着姑娘去联姻。我朝风气较前朝开明的多,若她心慕之人出身世家、品貌又好,有何不可呢?” 听着这话,我心里渐渐起了怀疑,不由得想起前些时候的马球宴。 姯姐姐笑了笑,“小女儿家久居深闺,乍一见着丰神玉树的少年郎,生了倾慕之心也是难免。幸而我徽儿一向被我拘的紧,万万不会闹出这种事,不然我也着实头疼。” 我亦笑道:“姐姐放心,静徽的造化大着呢。” 她忽然正色,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有皇后娘娘这句话,张氏一族必将为娘娘和晋王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忙起身扶起姯姐姐,“姐姐与我同出一脉,万万不用如此郑重。” 看着她如今庄重的发髻,端肃的面容,我不知怎的就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明朗爱笑的总梳着单螺髻的少女,那个温厚单纯的她。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个总是把我抱在手上哄的二姐姐,如今终也成了一心只为夫族荣耀为儿女前程辛苦筹谋的妇人。 又闲谈了小半个时辰后,画竹领着小婢子们在西暖阁开始摆午膳。 而画榴则从偏殿领了乳母们抱着珑佶过来,画黛和缮宝也簇拥着昀和静徽回来。 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 昀见到珑佶立时笑了起来,温柔道:“阿佶乖乖,阿兄抱”。 芳溪端着玫瑰水伺候昀净了手,昀从乳母怀里接过珑佶。 姯姐姐亦在侍女的伺候下净了手:“晋王殿下与永康公主真是兄妹情深,不像臣妇家里那几个天煞魔星,小时候成日的斗气拌嘴,大了才好些。” 我指着静徽笑道:“徽儿还在呢,姐姐这样说,不怕徽儿回家与你闹腾?” 静徽闻言低头笑而不语,又飞快抬头看了一眼昀,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姯姐姐半搂着静徽:“徽儿是徽儿,和她兄姐们不同,这孩子打小就最懂事惹人疼,怨不得我最疼她。” 我走到昀的身旁,牵起他怀里珑佶的小手:“若是阿佶日后能有徽儿一半的娴静清雅,我便放心了,就怕她长大了是个顽皮的。” “娘娘,永康公主是嫡公主,是陛下与娘娘的血脉,日后必定光艳天下,任谁家的女儿也不能与公主相较,娘娘便放一百个心罢。” 我正听着姯姐姐说话,一个不留神间,珑佶的小手挥了一下,恰好让我的手落在昀的手上。像被烫了一下,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慌乱,面上却波澜不惊,淡然将手抽离。 在画黛的搀扶下就了座,四人悄无声息,礼仪皆备地用膳完毕。侍女们有条不紊地撤下残席,另一拨侍女们又奉了茶点上来。端起茶掩着帕子漱了口,我方对姯姐姐道:“姐姐一会子可要领着徽儿去瞧瞧张昭仪和义阳?” 她颇有些诚惶诚恐:“娘娘好心原不该辞的,只是臣妇进宫请安断断不可久留不去,若让旁人说皇后娘娘的母家人轻狂不懂规矩那便是臣妇的罪过,昭仪娘娘和义阳公主下次再见亦不迟。” “姐姐还是这样谨慎知礼”,听罢我也不再坚持,到底又赏赐了她母女二人一些内造珍饰和丝织贡品,姯姐姐和静徽自是千恩万谢地告退出宫回府。 一时殿内安静下来,珑佶早已被乳母抱下去午眠。我半倚在榻上闭起双眼,无端生起一缕疲惫,而昀则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暖阁地毯中间的宝蓝色祥鸾纹鎏金香炉依旧淡淡袅袅地升起佛檀甘松白梅香,明明是平心静气之香,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迷醉的感觉。 不等我开口,昀就恭恭敬敬道:“母后放心,儿子不会让母后失望。” 果然是我选的好儿子,聪明,敏锐,亦知晓关系利害。 说不清心里是欣慰还是复杂,我睁开双眼看着他柔柔一笑:“你不怨母亲就好。” 他起身弯腰行礼:“儿臣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儿臣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快坐下罢,动不动行礼,倒显得我们母子生分了。”一双眼睛清清淡淡地直视着昀儿,我将鬓边的一丝头发别至耳后:“你皇长兄近来很是安静,想必较之从前用功了许多。贵妃也是一味呆在金仙殿不大出门,倒不像他们母子素来的作派了。” 昀亦直直地望着我,并不直接回应我的话,“母后,得到那个位子,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么?”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怎的就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地说过同样的话。 第50章 第四十八章 “嫃妹妹,若父皇属意我践祚为帝,那么我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昔日的皇九子荣王,登基短短两年就驾崩的仁宗皇帝赵澄,在我及笄礼前日,曾以一种极郑重的、极温雅的姿态如是问道。 而当时的我因着诧异于一向君子审慎、温润持端的澄表兄突然说出这般怪异的话来,忙低下头摆弄裙裾上系的流苏穗子,并不言语。 他的生母是我的舅父文宗皇帝的贵妃小崔氏,而小崔氏亦是文宗皇后崔氏的嫡出族妹。崔皇后无子,是以宫中出身最为高贵的皇子便是澄表兄。 在认识皇帝之前,自幼长于宫闱的我与荣王才是最要好的,毕竟崔贵妃曾是我母亲的伴读,她二人几乎是手帕交。 只是,崔贵妃在他九岁那年病逝,此后他转由崔皇后抚育。 我仍模糊地记得崔贵妃那婉约有度,宽和良善却又有一丝怯弱的样子,我亦为后宫之中有这样的女子而感新奇。可崔贵妃终究没能活的长久,荣王也如此。 其实,在澄表兄驾崩同日,崔后暴毙,我就应该全都明白了。 思绪渐回,我望着昀儿明澈的双眼,内心忽然升起一丝强烈的恐惧。 “母后,母后?”昀看到我脸色苍白,急急关切道。 陡然泪下,我惶惶不安地垂问:“昀儿,我……” 他迅速起身,跪伏在我膝旁,慌乱地拿出广袖里的丝帕:“母后别哭,别哭好不好,昀儿的心会疼。” 我竭力平静下来,轻抚着他的头发:“若是母后做错了事,若是……” 昀儿将我的手握于掌心,是那样的温热。他眉眼弯弯,眼里满是光芒地看着我:“嗯?母后要说什么?” 忽然我就说不出来了,但愿那件事,能成为永久的秘密。 勉力一笑,转移话头:“方才昀儿那样问母后,那昀儿想得到的是什么呢?” 久违地看见昀儿稚嫩的神情,他的脸蓦地一红。 “这个世上,母后是我唯一的软肋。” 昀儿低声呢喃,可我还是听到了,清清楚楚。 面上犹有泪痕,此时却突然听得外殿太监唱道:“陛下驾到!”又听得画黛画竹等人下跪请安之声。 心如擂鼓,昀与我对视一眼,肃立在旁。 皇帝显然心情不佳,不耐地瞥了一眼昀儿:“晋王先退下。” 昀儿低头行礼,神情莫测:“儿臣告退。” 我扯出笑容:“陛下怎么了,郁郁不乐的。” 皇帝牵着我的手坐下,蹙眉端详了我一番:“皇后又是怎么了,似乎哭泣过?” “姯姐姐入宫觐见,臣妾与她多年未见,太过感怀罢了。陛下呢?” 皇帝端起茶杯似要饮茶,“今日朝堂上王恭仁携朋党奏请立储。” 不待我说什么,他猛然青筋暴起,摔出茶杯恨恨道,“皇后跪下!” 我忙不迭跪在地上,顾不得茶杯的碎片刺透纱裙扎到了我的腿上。 很痛,似乎能感到血在流。可又不那么痛了,好像麻木了。 他居高临下地挑起我的下巴:“皇后可知牝鸡司晨之旧事?” 第51章 第四十九章 一瞬间,脸色涨红,我这些年来的隐忍与克制,似乎都被推到了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是彻底的覆灭。 浑身发抖,却罕见地对皇帝刚硬道:“我只不知,皇上究竟又在疑心什么?” 皇帝冷冷道:“朕若没记错,王恭仁曾为你兄之师,可他今日举荐的,是彻儿。” 我苦笑道:“所以皇上疑心,是臣妾授意王阁老,把秦王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 他松开了手让我瘫坐在地上,平静而威仪深重:“皇后,你放肆了,你是在跟朕说话。” 是啊,我放肆了。自幼被世上最尊贵的最有权力的人捧在手心的我,早已肆意惯了不是吗? 若非肆意,我当初怎会执意做你的郴王妃。 妻者,齐也。我是你的嫡妻啊,是与你并肩而立的人啊。 可你是皇帝,天下之人都是你的臣民,都该匍匐在你的脚下,也包括我,是吗? “臣妾失言,伏请陛下赎罪。”我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眼道。 皇帝从榻上起身,负手于背后:“朕的肩上是万里江山,是千秋国祚。后宫、朝廷,不过皆仰息于朕。” 我清凌凌地看向皇帝,言语中已带了委屈:“臣妾从未涉足朝堂之事。” “无论是否与你有关,皇后只需记着,守好自己的本分。朕,向来不屑后宫妇人间的弯绕。”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 生死荣辱不过都只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内,我缓缓地倒在了地上,一点也不想动,阳光透过暖阁的碧纱窗照在殿内,有些刺眼。 少顷,却听得有人进来,我连眼神也懒怠给,心想是谁这么大胆。 “娘娘,娘娘,我来了。”却听得是云谧的声音。 她发髻微乱,努力地扶我起身,看到我的纱裙便急了:“娘娘腿上流血了!缮宝!快去请太医!” 我无力地靠在她的怀里,笑着问道:“阿谧,你来了?” 她一手抹眼泪,一手搂着我,“画黛说皇帝在你这儿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就急忙忙赶过来了。” “阿谧不哭,这点伤不碍事的。”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脸。 她努力点点头,胡乱擦去泪水,只是眼眶依然红红的,又和画黛画竹一起搀着我到榻上。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吟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云谧怪道:“这个时候,娘娘忽然吟诗做什么。” 画黛一听,立刻跪在地上劝道:“娘娘,娘娘万万不能出此伤怀之语啊。” 云谧又疑惑地看着画黛,画黛答了下一句,恳切道:“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娘娘,我们几个打小侍奉您,跟着您读书习字,琴棋书画亦都略通。娘娘如女中尧舜,但凡心放宽些,日子长远着呢。” 榻旁矮几上摆着的粉彩玛瑙细颈圆瓶里,一束鲜嫩的海棠花散着淡淡的香气。 我渐渐收了悲戚之意,对画黛道:“好丫头,你总是能规谏我。我不能萎顿了去,宫中的起起落落到底是常事。” 又对画竹道:“你去西偏殿把我书案上的那柄金累丝万年如意赐给秦王,告诉他不必来谢恩。另外,让画榴速去撷芳殿告诉昀儿,不必为母后担忧,让他安心便是。” 吩咐完这些,我又命芳溪拿来梳子,亲为云谧整理发髻。 “娘娘,您的腿还伤着呢,我自己来吧。”她按着我的手,眼神坚定。 我和婉展颜:“好,那我教她们给你簪花。” 第52章 第五十章 芳溪捧着一盒宫花跪坐在地毯上,桂檀则坐在另一侧举着菱花镜给云谧看,画黛亲自拿了篦子为云谧梳理发髻。我歪在榻上细细端详着云谧今日的妆饰,只见她一身浅浅桃红的薄纱外裳,里头是雪色描金线缠枝莲的抹胸并同色下裙,肩披长长的素帛迤逦至地,端的是妩艳而不失飘逸出尘。 “若单看这一盒子宫花,里头最出挑的当是这朵茜红堆纱牡丹宫花。只是这红深过了纱裳的红,若是择了此朵,便会有头重脚轻之感,于整体气韵亦是不相衬。”略略沉吟片刻,我又指着另一朵白纱瓣鹅黄蕊的宫花对芳溪道:“拣了这朵与和妃簪上。” 芳溪脆生生地应了,云谧对着菱花镜照了一番,不禁莞尔道:“娘娘实在是慧眼独具。” 恰在此时,缮宝带着太医张楗匆匆赶来,“臣张楗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和妃娘娘。微臣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看着他额上因着走的急流出的汗,宽和道:“无妨,这太医院离千秋殿算不得近,今儿亦非你在围房当值,也是难为你了。” “娘娘仁以待下,臣铭感五内。”语落,张楗再度行礼从暖阁退下,命随侍的太医院的内监来瞧我的伤口。侍女们落下帘帐隔开张楗,恭立两边。 画黛轻轻掀开我的下裙,内监跪在地上瞧了我的伤口,这才出去禀明张楗。透过帘帐望见他嘱咐了内监几句,又似乎眉头紧锁,在药方上多添了几笔。内监又进来为我清理包扎,包扎完毕,侍女们为我重新换了一身衣裙,如此半个时辰之后,才又使张楗入内。 云谧担忧道:“张太医,不若再为皇后娘娘把一下脉,也好更安心。” 张楗目不斜视,恭声应是。侍女呈了丝帕覆在我的腕上,他微微闭眼感脉许久方开口,神色稳重:“娘娘凤体已比往年康健许多,臣心稍安。皇后娘娘是天下之母,娘娘凤体无忧,方是万民之福。” 我颔首,“有劳你素来为我调养身体,画黛,好生送张太医出去。” 画黛闻言与张楗一同行礼退下,按着惯例,她已备好恩赏替我赐与张楗。 炉内的佛檀甘松白梅香已将燃尽,芳溪带着小侍女理了炉内残香,又换了轻璇香燃着。 我慢悠悠地捻了一枚桂花蜜蒸栗糕,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 “娘娘,陛下竟又这般偏心贵妃么,平日也未见有多宠幸她啊?”云谧蹙眉问道。 “此事倒也未必见得皇上偏心,自然,贵妃母子在陛下心中确有地位,秦王毕竟是皇长子,生母位高,母家又为股肱之臣。他是打小金奴银婢娇宠着长大的,再兼是陛下用心疼爱过的孩子,不像我的昀儿幼时那般可怜,与陛下又生疏。”我轻轻地叹了叹气,又说道,“谏言立储之事无论是谁所为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皇上心里愿意认为是谁做的。他对贵妃就没有疑心么?说到底,皇上最在意的不过是其龙座永固,朝堂、后宫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云谧笑了笑:“咱们陛下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也不嫌累的慌。依妾妃看,当皇帝竟也未必就是第一得意之事呢。” 我用丝帕拂去手上沾的栗糕屑子,释然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凡事看的通达些才好,在什么位子,就得担当什么。对了,你宫里养着的令彤可还好?” 云谧笑容淡下:“庆襄公主出生以来身子就孱弱,小小的婴孩让人瞧着心疼极了。林婕妤自产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形容憔悴。上月陛下倒难得召幸了她一回,见她灰头蓬面的,大概也了无兴致,早早地遣送回来了。” “林婕妤也是个可怜人,好容易从美人升了婕妤,怕是日后的路有的难熬。明日申时你带着她和令彤来请安吧,我也细瞧瞧那孩子。” 云谧欢喜地点点头:“有娘娘庇护,庆襄公主定能福泽深厚。” 此时缮宝恰好进来,躬身站在暖阁外通禀:“皇后娘娘,沈大夫人递了请安折子,想入宫觐见您。” “长嫂?她可提及有何要事了?”我微讶道。 缮宝麻利地对答:“听司礼监的人说,大夫人奏请携沈大姑娘一同过来呢。” 第53章 第五十一章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长嫂向来强干,遇事不乱,唯一能乱她心神的只有一双儿女罢了。且长嫂等闲不进宫来,进宫必有要事。 “传令司礼监,准。”缮宝得了吩咐又立刻小跑着去了。 更深露重,夜幕沉沉。 这一觉并不安稳。 第二日,云谧携林婕妤与庆襄公主前来。 林婕妤自产后就仿佛失了光彩,此时跟在云谧身后,两相比较,愈发灰头土脸。 她的神情充满怯懦,随着云谧请安之后,便紧紧地抱着女儿不发一言。 林氏不过才十五岁,看着她一团孩气地抱着小婴儿,我心下生怜,不禁柔声道:“孩子,别怕,走近点。” 她略略迟疑地看向云谧,云谧笑道:“莫不是欢喜的傻了,皇后娘娘唤你上去呢。”林氏这才低着头走过来,眼眶红红的。 我从她怀里接过庆襄公主,逗弄起来:“令彤,小令彤。画黛,叫奶母们把珑佶抱过来,让她们小姊妹两个好好亲近亲近。” 画黛领命去了偏殿,不过片刻就领着保氏和乳母过来。我把令彤放在软丝叠铺的宽榻上,珑佶也笑呵呵地在上面爬。林氏一脸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向我行礼:“昔日嫔妾诞下公主,无人问津,婢仆轻慢,幸有皇后娘娘施恩于妾。妾已无所求,惟愿庆襄公主平安长成。” 话音未落,已带了浓浓的哭腔。 也许进宫并非林氏所愿,我暗自感慨道。从前见她,是那样天真娇憨的女孩儿家,如今她竟是眼里再无神采,一股郁郁之态。 “孩子,你的闺名是什么?”我不知不觉关心起了林氏。 林氏声音稚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鲜亮:“林宝芝,是嫔妾的爹爹为嫔妾取的,我爹爹娘亲待我可好了。” 然而她又很快黯然下去:“宝芝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我真的好想爹爹和娘亲啊。” 云谧闻言早已眼中含泪,不忍地别过头去,用丝帕捂着双眼。 “宝芝,待本宫千秋节之日,三品以上命妇皆可入宫朝拜,你母亲虽只是六品安人,但本宫亦将召其觐见。那日本宫会安排你与林安人一叙。”我和婉一笑,宽慰林氏。 林氏不敢置信地跪下,整个人像有了盼头似的,激动道:“谢皇后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 五日后,长嫂与如曼入宫请安。 彼时一见如曼,着实唬了我一跳。她圆润丰盈的脸庞消瘦了许多,成了柔弱堪怜的模样。 长嫂卢氏端庄地行过大礼,惭愧道:“望娘娘施恩,劝劝曼儿,臣妾与她父亲实在已无法子。” 我眉心蹙起,“嫂嫂不必见外,画竹,请夫人到西偏殿坐坐罢。” 画竹领命带着长嫂离去。 如曼孤零零立在地上,双目垂下,瞧着十分可怜。 轻叹了一声,狠心道:“跪下!” 她顿时泪水盈眶,直挺挺地跪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我一改往日的亲切,冷然道:“你父母素来宠溺于你,既是他们绝不下心来教导你,只好由我这个姑母来让你晓得利害。” “姑母,为什么,为什么选的不是我?”如曼悲戚而绝望地伏倒在地上。 我平静地说道:“若是静徽,她可会说这样的话?” “姑母,曼儿求求你,哪怕让曼儿做侧妃做侍妾也好。只要日后能陪在晋王殿下身边,我,我真的不会和静徽争的。”她缓缓抬头,泪水早已浸湿面庞。 她执迷不悟的模样让我觉得熟悉,亦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听罢怒极,狠狠地甩了如曼一个巴掌,厉声呵斥:“我沈氏一族的嫡长女怎可卑微至此!” 如曼捂着脸痴痴道:“曼儿知道,可是曼儿真的不愿嫁给旁人了姑母。” “你知道什么!你若晓事明理,就不该裹着父母的疼爱去作践自己!你性子单纯,将你嫁给崔氏这样的清贵人家是家族对你最好的考量。而静徽,虽然与你一般大,但她的眼底写着欲望,她更适合嫁与天家。” 她的脸上反而有了倔强的神色:“家族真的是为了我好么?你们不过是想要清河崔氏的助力!想要绥原张氏的鼎力相助!再加上长宁公主所降的韩氏一族,当真是好如意算盘。” 我闻言,一下子泄了气,闭上双眼努力不让泪水流下。 如曼见我如此,霎时愧悔,软了声音认错:“姑母,曼儿错了姑母,我惹姑母生气,我罪该万死。” 我睁开双眼,沉沉道:“一入宫门,身不由己。我若不争,等待我和沈氏一族的就是彻底覆灭。但愿你日后不要后悔,与清河崔氏的婚约,我会让如盈替你。” 春秋几度,花开花落。光阴匆匆,转眼已是太康十五年。 第54章 第五十二章 春秋几度,花开花落。光阴匆匆,转眼已是太康十五年。 去岁为太康十四年,皇帝下诏: 赐仁睦长公主之女郑氏为秦王嫡妃,上府折冲都尉王平之女王氏为秦王侧妃。 赐尚书左仆射张钜之女张氏为晋王嫡妃,光禄大夫沈绍之女沈氏为晋王侧妃。 赐归德将军裴玄彦之女裴氏为蜀王嫡妃。 乐昌公主出降开府仪同三司崔禹之孙崔岫。 固安公主出降右散骑常侍韩鸣之子韩若琤。 太康十五年初夏,宫中芙蓉园触目所及皆是盛景,暖风微醺。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 我手执纨扇,望着亭子不远处一汪清泉里头,红黄锦鲤相映成趣,在绿玉般的荷叶下自由穿梭。 “上个月彻儿已迎娶了郑氏,再过上一个月便到了昀儿迎娶张氏的婚期。这些日子忙碌下来,我今儿倒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画黛眉眼含笑地接过芳溪端着的一盘冰湃过的葡萄,青葱般的手指灵活地剥开果皮,用小巧的金签儿叉了递给我。 亭子左边一溜圈椅上,坐着贵妃、毓妃、张昭仪、安修媛、王充媛,右边一溜坐着熙妃、敦妃、云谧、梅昭媛、林婕妤,再下头则站着以赵美人、徐美人为首的低级嫔御。 贵妃恭敬道:“皇后娘娘连日来为皇子皇女主理婚事,妾妃们同沐娘娘凤恩。” “贵妃近来身子可还好?如今彻儿成婚,出宫建府。听闻彻儿携王妃去金仙殿请安,贵妃竟也不肯让他们多留,也太拘谨了些。” “臣妾虽是秦王生母,但皇后娘娘才是秦王嫡母。臣妾每每铭记于心,不使秦王夫妇在金仙殿的请安时长越过了千秋殿去。” 我颇有兴味地打量了贵妃一番,笑而不语。 毓妃放下手中的冰碗,黛眉微挑,开口道:“哟,贵妃姐姐当真是时时不忘妾妃之德,倒显得我们愈发笨嘴拙舌不知礼了。” 熙妃只自顾自地喝着案上的茶,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敦妃与我对视一眼,对贵妃端庄地笑道:“贵妃娘娘素来是最知礼的,更是明白嫡庶尊卑之道。四年前,朝堂已有老臣启奏立储,陛下未予回应。近日朝堂再议此事,不知贵妃娘娘如何看待?” 贵妃淡淡道:“敦妃此言差矣,后宫不得干政。” “妹妹自然知道规矩,只是现下不过姐妹们一起扯扯家常罢了,很不必上纲上线,难不成还有那没眼色的将我们姐妹间的闲谈抖搂出去?”敦妃从容反驳道。 云谧接过话来,俏丽一笑:“敦妃姐姐说的极是,贵妃娘娘是何等的宽厚,想必不会将姐妹间的闲谈误认为干政,这样子还有谁敢和贵妃娘娘亲近说笑。” “立储之事干系国本,不容后宫置喙,只在陛下心意。何况论起嫡庶,宫中皆是庶出皇子,更谈不上尊卑之分了,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贵妃巧笑着看向我。 我不置可否,避重就轻道:“宫中所有皇子,皆我之子,我待他们都是一样的。自本宫十九岁登上后位,眼看着这十来年皇嗣愈发繁盛,心里着实高兴。陛下乃圣明天子,贵妃还是少揣测君心的好。罢了,本宫也乏了,今儿早些散了吧。” “臣妾等恭送皇后娘娘。” 回到千秋殿,却见昀儿端坐在东暖阁里。 如今昀儿已然长成,颀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姿愈显犹如岩石之孤松、高山之白雪,竟隐隐胜于皇帝当年。 第55章 鸿雁长飞光不度(贵妃番外一) 我是韦氏一族的明珠,父亲为我取字幼秾。 豆蔻华年,我春意满怀。因着父亲与母亲素来举案齐眉,我多想以后也能觅得如意郎君如父母般琴瑟和鸣。 成为世家宗妇,襄助夫郎,教养儿女,荣封一品诰命夫人,这是我的美好愿景。 我在闺中颇有贤名,为人平和,常结善缘。 所谓大妇风度,理家,御下,能宽严相济,能规劝丈夫。 我亦是以此要求自己,从不任性,跟着母亲长嫂们学理事管家,从不抱怨。 可是那年,圣旨临府,我的梦碎了。 新帝礼聘功臣之女入宫,赐以高位。我不明白父母兄长为何那般欣喜荣耀,我从小就以为,自己日后是要做大妇的人。我只知如何做正妻,不知如何做宠妃啊。 我好害怕,没有人能宽慰我,在那深不可测的宫闱,我将孤身一人。 听闻新帝新后十分恩爱,而我只能恭恭敬敬地去侍奉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即使我高居妃位,也依然是妃妾,永远要提心吊胆。 幸好,皇上皇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恩爱。 第一次侍寝,我不知所措,薄薄的纱衣贴在肌肤上,殿中香气浓郁。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眼里似有无限的柔爱与疼惜。我几乎要沉溺其中,却又不禁疑惑,帝王的情爱原是可以分给这么多女子的吗? “幼秾,幼秾,朕真是如何疼爱你都不够。”床帘低垂,初夜便是这样伴着他的耳畔低笑过去,疼痛且欢愉。 陛下是我此生唯一的男人,是夫,更是君。 我开始满怀期盼,可在他不召幸我的时候,我只能斜倚薰笼至天明。 入宫前,母亲曾告诫我,守住自己的心。可我不明白,似陛下这般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拥有世上最高的权势,又予我花团锦簇的荣宠,我要如何守住心,教我如何不心慕于他。 渐渐地,每当陛下临幸别人,我都很痛苦。今日是毓妃,后日是熙妃,宫里最不缺女人,陛下对我们雨露均沾,皆是温柔小意。可我多希望他能待我与旁人不同啊,是我太贪心了么。 也许只有皇后在他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少年发妻,情分自非我们可比。 记得皇后好不容易有孕却小产时,他在我身旁哭的那般伤心。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哭,即使后来再有哪位妃嫔小产或是皇子公主夭折,他都没有太过伤心。 但是,陛下的伤心,也不过寥寥数日罢了,当他又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消遣着寂寞时,当真是伤人又伤己。 他不相信任何人,而我和我的彻儿,也不过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 第56章 第五十三章 “儿臣恭请母后金安。”他利落地起身行礼,温雅而清俊,如星辰朗朗,似明月皎洁。 我忙虚扶道:“好孩子,快坐下,几时来的,奴才们好不晓事,竟也没人来通报。” 缮宝等人一听急急跪下,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昀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母后别怪他们,是儿子不肯让他们扰了母后赏景的。” “既是殿下为你们求情,便起来罢。”缮宝等人这才起身默默退下。 昀再度笑道:“儿臣近日忙于开府出宫诸事,都两日没来母后这里请安了,今儿得了空,立时赶来。” “母后也常惦念着你,只是你下个月便要迎娶嫡妃,当以这些事务为重,请安不必拘于一时。”垂下眼帘,我又缓缓道:“按例,皇子大婚,婚前的司寝宫人要择六人。你身边的掌事嬷嬷可挑了良家女子否?” 他笑容淡去,正色道:“嬷嬷已挑了十人预备呈给母后过目,请母后为儿臣遴选其中六人。” “徐嬷嬷办事老道,让她自个儿决定罢。倒是钱忠喜底下的小黄门前儿来请示,说是芳时已开了脸。她打小伺候着你,如今成了服侍你的人,我也放心。你,可要给她个名分?” 昀面无波澜,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儿子打算给芳时一个侍妾的名分,待儿子大婚后再提为王府奉仪,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我微微颔首:“我儿思虑周详,如此甚好。” 语罢,昀又忽而开怀,俏皮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锦花盒置在案上。看着我些许迷惑的眼神,他殷殷勤勤地解释起来:“这是儿臣和手下人在渤海一带料理官务时偶然所得,母后打开瞧瞧。” 打开一看,盒子里赫然是一串赤色浑圆的珊瑚珠,成色上佳,泛着幽深华贵的光芒。 昀热切中带些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母后可还喜欢?” 我慈爱地回答道:“珊瑚乃佛教七宝之一,海中珍宝。昀儿的孝心,母后明白的,自然喜欢。” 在他的注视下,我戴上了这串珊瑚珠,红色的珠光衬得手腕愈发洁白柔润,淡淡的莫名的羞意漫上脸庞。为了化解这样的羞意,我又忙移开话头:“别光顾着孝敬母后,一会子要娶王妃,也得送些钗环聊表心意。” 听我这般一说,他的目光便又如平静的湖水,清澈而无一丝涟漪:“儿臣曾闻民间男女婚定,男子会赠心仪的女子一枚发簪或手串。可这是天家婚娶,自不好遵循民间风俗。” 昀素来谨规守礼,他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再强求。 或许一对天家的佳儿佳妇,合该是相敬如宾,亲疏有度。若真彼此心悦情浓,却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昀儿走后,我褪下这串珊瑚珠,吩咐画竹妥善收起。 一时头晕目眩,突然感到心绪不宁。 入夜,檀妆初罢,正欲赴往延庆殿侍宴。画黛急匆匆地从后殿进来,俯在我身旁低语道:“娘娘,外头递了消息,王阁老今日寅时于府邸中暴毙!” 第57章 第五十四章 延庆殿,一片寂然,内侍宫人皆噤若寒蝉。 东暖阁中并无侍者,仅皇帝一人端坐在上,他的双鬓已微染雪白,显出一丝不可与外人道的寥落与孤独。这几年边关不甚太平,又兼朝廷党争激烈,内忧外患之下,到底让皇帝不得松快。 我敛眉屏气,悄然移至御案旁,屈身行礼:“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没有叫起。 御案旁的多宝阁上摆着一架制作精巧繁复的铜壶滴漏,此时偌大的延庆殿,只听得铜壶滴漏轻轻的嘀嗒声,让人心中十分煎熬。 良久,他终于沉沉道:“朕,不得安。” 铜壶滴漏又响了六个来回,方又听得皇帝开口:“罢了,皇后起吧。” 我这才缓缓起身,腿间早已酸痛不堪。皇帝挥手让我走近,只见青花描金祥云龙纹的铭印泥盒不知为何掉落在地上,掉落的位置正对着上方“懋学勤政”的牌匾。 案上竟是散乱的奏折,他随手抄起一本投掷在我怀中:“皇后瞧瞧。” 闻得此言,我慌忙跪下:“臣妾不敢。” 他哂笑道:“天下间还有皇后不敢为之事?当年你可是被皇考称赞过天之骄女,上京明珠的。” “如今已过多年,臣妾不再是当初年幼的沈嫃了。”我以最谦卑的姿态垂眸细语。 皇帝注视我片刻,又起身扶我,牵我坐下,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叹:“一晃眼,朕,已年近四十。皇后,也已三十四岁了。” 不待我接话,他又道:“是启奏立储之事的,这些奏折,朕连日来,都看倦了。秦王,虽为皇长子,然而志大才浅,空有精明,做守成之君也是勉强。晋王……” 皇帝刹那直视于我,目光锐利:“晋王虽则养在中宫膝下,实际出身却难以服众,且心思难辨,朕忧心他日后残害兄弟。蜀王,倒是淡泊无争,一心只于书画上钻研。其余皇子尚未长成,不谈也罢。” 我心中一惊,原来,皇帝什么都看的透。 也对,若非如此,如何以婢妾之子的身份稳坐皇位。 “是臣妾无能,没有为皇室宗脉诞下嫡子。只是晋王绝不会行残害兄弟之举,绝不会。”我低声道。 皇帝轻抚着我的鬓发,在我耳边呢喃道:“嫃儿怎的还存着这样的天真?知道王恭仁为何暴毙吗,他从前拥朕上位有功,所以朕容他许久。可惜,他的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天子之怒,既可于悄无声息间要了人命,又可全了天子的名声。 内监们开始在偏殿摆宴,我随皇帝移步偏殿,立在皇帝身旁布膳,浑浑噩噩间,不知多久才回到千秋殿。 皇帝的话是不是对我的警示,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毙,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个字。 长长的指甲几乎快嵌入掌心,我自知自己远远称不上女中尧舜,我还不能,完完全全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香气朦胧,恍惚间我忆起了少女时的光景。 天之骄女,上京明珠。不是公主,却过的比公主更恣意。在皇太后与天子的娇宠下,伺候我的宫娥皆貌美伶俐,内监皆清秀白皙,就连所居的霞霏阁都雅致无匹,犹如天仙宝境。一时倚在榻上观舞姬之灵动身姿,一时与众勋贵子弟结伴出游,踏青赏花好不快活。那时最大的烦恼,便是明日该如何妆饰自己,好引领上京的时兴打扮。 鲜衣怒马少年时,终不复也。 第58章 第五十五章 “母后,母后!”珑佶忽然蹦蹦跳跳地从外头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今日侍女们为她梳了小小的双鬟髻,衬着白白嫩嫩的小脸显得分外俏皮灵动。珑佶扑到我怀里,撒娇道:“母后今天还没有抱抱珑佶呢!” 我摸摸她的小发髻,与她顽笑起来:“珑佶如今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孩儿了,是五岁的大孩子了,还成天要母后抱,羞也不羞?” 珑佶一听,小脸陷入了纠结,“可是令彤也总是被林婕妤抱着的呀!” 看着珑佶水汪汪的双眼,我温柔道:“怎好直呼姐姐的名字,母后与你说过多次,要唤她六姐姐知道吗?” 孰料珑佶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目含骄纵:“卢妈妈说我是嫡公主,嫔妾之女怎么担得起我一声姐姐!” 我登时冷下了脸,“可知你错在何处?” 珑佶便有些怯怯的,摇了摇头。 慢条斯理地将香炉中的余烬盛到小瓮里,再添上新的江南李王帐中香,我轻轻撩起外袖看向珑佶:“君子贵重,何解?” 她规规矩矩地坐到了一旁的绣墩上,小手托腮沉吟片刻,方说道:“自然是君子出身高贵,身份贵重。” “非也,君子贵在端庄自重,勿轻视旁人,勿以喜恶示人。与你兄弟姊妹们和睦相处,父皇才会更疼你,知晓否?” 珑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要爹爹疼我,母后,珑佶知道怎么做了。” 第二日一早,晨起。 阳光透过窗上的皎月纱虚虚晃晃地投到暖阁中,画竹和芳溪带着十个内殿侍女鱼贯而入,捧盆的,捧帕子的,捧漱口盂的,梳头的,梳发髻的,端着簪钗盒的,伺候穿衣的,上妆的,皆排列有序地恭候着。 漱完口,净了面,我坐在菱花镜前静静地望着为我梳头的侍女,问的却是画竹:“今儿不是画黛当值么?” 画竹笑道:“画黛姐姐昨儿夜里身上不便了,是以央了奴婢今早来。” 略略颔首,我又再度瞧着梳头侍女道:“本宫瞧着你眼熟,却不知你的名儿。” 千秋殿百余名宫人内监,单能进内殿伺候者就已五六十人,因而除了近身宦婢,旁人的名儿我都不甚清楚。 那梳头侍女自知得了青眼,欣喜磕头:“奴婢贱名春喜,娘娘垂问,凤恩浩荡。” 我略点了点头:“人看着伶俐,名儿也吉庆,你与昨日的梳头侍女倒有些相像。” 春喜忙又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昨日当班的正是奴婢的胞姐,名唤秋欢的。” “你姐妹二人伺候的好,画竹,下月起将她姊妹两个的月例提成一等。另,待晋王殿下大婚,春喜便到晋王府贴身伺候殿下与王妃。”我淡淡一笑。 向来长辈所赐侍女皆是有些头脸的,到了晋王府,自然比在宫里更自在快意,有的是底下人奉承。春喜显见明白此理,当即谢恩:“奴婢必不负娘娘信任,定用心伺候好殿下与王妃。” 芳溪接过我的眼神,亲自扶了春喜起身:“好妹妹,秋欢留在宫里与你在府中为殿下效力是一样的。且娘娘素来体恤咱们,你姐姐会常与你相见。” 待妆饰完毕,众人皆退下,只余画竹芳溪二人。画竹颇有些担忧:“娘娘原不必这般明着送人到殿下那儿的。” “昀儿大了不比儿时,我是他母亲,明着送人自是坦坦荡荡,若王府里暗处有我的人被他发觉,才是生分了。静徽与如曼年纪还小,要是被各自的奴才挑唆着斗起来,那可真真叫人不放心。” 此时的我像极了一位担忧儿子后宅的母亲,不禁失笑,自己何时这般俗气了。 笑了笑,便又归于端静。纤手摆弄了一番发髻间的宫花,眼中漫出一丝冷然:“珑佶的那个保母卢氏,怕是要教坏公主。只到底是母亲献上的,不好轻易处置。罢了,赏这婆子二百两,教她回老家颐养天年。不许她再与公主胡吣,速速打发了。” 芳溪领命而去。 第59章 第五十六章 太康十五年,九月十六日,大吉,宜婚嫁。 寅时,晋王于泽兰殿沐浴焚香。 卯时,身着庄重的玄色纁袡大袖礼服拜谒宗庙。 巳时一刻,拜见皇帝皇后。 重安殿,皇帝一身天子冕服,面容肃穆,我则头戴沉甸甸的十二凤钗东珠花树冠,袆翟加身,严妆以待。 昀踏着日出的光辉走来,一步一步,风姿绝世。 一瞬间,我几乎要红了眼眶。这是我的孩子,让我骄傲的孩子。 “儿臣今日娶妇,仰承皇父皇母慈恩,再三谨拜之。” 皇帝果然淡淡的,不过声音到底平添了一丝温和:“起。” 我在皇帝之后亦叫昀起,本想多说几句,然而皇后是不可比皇帝说的更多的,这是体统。 昀对皇帝的淡薄早已习以为常,此刻自是毫不在意,面色依然和煦。他只又短暂地望了我一眼,方才恭敬退下。 未时,晋王着赤色蟠龙团纹喜服,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簇拥着晋王自宫中出。 随队伍一道的,还有天家迎亲使两位,一为中山王,一为礼部员外郎。 申时,队伍至尚书左仆射府,迎晋王嫡妃。 酉时三刻,归晋王府,宴宾客。 戌时,晋王夫妇洞房。 天子与中宫不可亲自驾幸王府与公主府为皇子皇女主婚,是故迎亲宴宾诸事皆只能听旁人道来。 当珑佶与令彤在宫门下钥前回到千秋殿时,她们两个显然还是很兴奋。彼时云谧正坐在我右边的榻上手执一本诗集细细诵读,林婕妤则坐在下方的矮墩上眉眼含笑地为珑佶和令彤绣着帕子,灼灼亮着的几盏羊角琉璃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芙蓉天影纱,衬得殿中愈发朦胧恬然。 珑佶与令彤被侍女们领去后殿换了衣裳净了手,方又手牵手进了暖阁。珑佶被云谧搂在怀里,令彤乖巧地坐在了林婕妤旁边。 我伸手抚了抚令彤的脸,慈爱道:“彤儿今日与你七妹妹出宫,可高兴么?” 令彤立马站起身:“回母后的话,彤儿很高兴,皇兄皇姐们,弟弟妹妹们,也都很高兴。” “母后母后,今晚晋王府真是热闹极了,大哥和几位王府世子一个劲儿地灌哥哥酒,三哥喝醉了扯着五哥的袍子说要吃,险些没扯掉下来。六哥带着七弟八妹藏到了新房里头的榻下,猛地钻出来唬了众人一跳。五姐听了豫王府的南康郡主讲的趣话笑得歪倒在中山王府的嘉宁县主怀里,年长些的宗妇们围在新房,纷纷逗着新娘子,还有还有,哎呀,阿佶记不清了。”珑佶一口气说完,云谧忙递了案上的温蜜水给她润喉。 林婕妤不禁掩帕一笑:“公主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口齿伶俐,当真是聪慧过人。” 云谧闻言很是欣喜,亲抚了珑佶一番。 姑苏郡上供的时鲜乌梅由山泉水湃过,摆在青玉瓜松鼠伏枝缠纹盘中散发出阵阵清甜香气。我见令彤的眼神往此处飘,遂唤了她近前来:“彤儿,用些乌梅罢,只不可贪多,免得闹了肚,惹你婕妤心疼。” 珑佶亦取了一颗喂给云谧吃,又朝我说道:“可惜八弟和九妹十妹太小了,不然也可以带他们出宫呢。” 我轻点了珑佶的小额头,嗔道:“你倒是一心想出去耍子,也不想想母后每每为你们安排随从侍卫保母奶母有多操劳,哪次出宫不是百十人跟着,兴师动众的。” 珑佶拽一拽我的袖子,又松开,掰着自己的小手数起来:“女儿这么大才出宫过两次罢了,一次是大哥成亲,一次是二哥成亲。母后别嫌累嘛,接下来还有二姐三哥和四姐的婚礼呢!” 我无奈地对着云谧和林婕妤笑道:“瞧瞧这小鬼头!” 林婕妤温温雅雅地,音柔声细:“娘娘慈心,待诸王与公主皆宽厚仁爱,实为后宫之福。” 云谧一听见旁人赞颂我与珑佶便与有荣焉,立时附和道:“娘娘是难得的贤后,后宫亦在娘娘治下一片清明,和谐安泰。若是身在隆兴朝哀帝那个后宫,可才真教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林婕妤胆子小,脸上已浮现了惶恐的神色:“我的天爷啊,那一朝的哀帝昏庸无道,崩后连庙号也无,那哀献皇后更是软弱无能,致使妖妃当道。稍得宠些的妃嫔俱被妖妃残害,不得宠的妃嫔们活的竟连奴婢都不如。且皇嗣夭折者甚众,哀帝近乎绝嗣,着实可怖。亏的嫔妾身在圣明帝后的宫闱,无人敢谋害皇嗣、行阴暗事。这可是夷诛九族的下场,谁的心肝被猪崽儿叼走了才会错了主意干这等蠢事。” 第60章 第五十七章 听云谧与林婕妤说起隆兴朝的旧事,我却不好说什么,隆兴一朝的哀帝毕竟是我的先祖辈,遂温和打断了叙话。 “宝芝,彤儿看起来有些困乏了,带她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还要早起见新嫂子呢。”我摸摸令彤的小脸儿,对林婕妤笑道。 云谧亦见我面有疲色,便行礼退下,带着林婕妤和庆襄公主一道回了合欢殿,珑佶则被乳母们抱回偏殿就寝。 因扯出隆兴朝的旧事,我静静地思忖了片刻,又不禁想到世祖皇帝一朝的易储风波来。 世祖皇帝是我的外祖父,然而他驾崩时我还尚未出世。世祖朝的俪妃之祸,我也只从长辈乳母等人口中知晓大概。 俪妃以一舞伎之身荣登四妃高位,恩宠令六宫皆侧目,遑论其逾制皇后所用之物,使御史台谏折如飞。而俪妃之子瑞王更乃世祖皇帝老来得子,亲自教养,宠溺至极,直欲以万里江山送之。 世祖皇帝英明一世,唯有俪妃是他暮年最大的污点。 俪妃,瑞王。我猛然想起瑞王,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翌日,晋王携新妇跪拜帝后。 仪元殿,我与皇帝端坐在上。左边一众席位坐着贵妃、毓妃、敦妃、熙妃、和妃、张昭仪、梅昭媛、崔修仪、安修媛、王充媛,右边一众席位则是皇长子秦王夫妇、皇三子蜀王、皇五子渤海王、皇六子淮南王、尚未得封的皇七子赵隽与皇八子赵邯;皇七女永康公主、皇次女乐昌公主、皇三女固安公主、皇五女义阳公主、皇六女庆襄公主、尚未得封的皇八女令蓉。 皇九女令珮与皇十女令瑄亦未得封,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乃崔修仪所出,因未满周岁,故而只由各自的乳母抱着列在崔修仪身后。 昀与静徽皆是一身银红色龙凤牡丹纹吉服,静徽一派庄静,眼观鼻鼻观心,始终落后于昀儿三步,恪守宫闱礼节。 “儿臣晋王、儿媳张氏给皇父皇母请安,恭祝圣躬长乐、祥康万福。”随之即是六肃三跪三拜大礼。 皇帝略微瞧了瞧二人,便移开了目光,按例勉诫道:“朕之佳儿佳妇,汝二人当结凤仪之好,绵长瓜瓞。” “某虽不敏,安敢不遵皇父教诲。”昀与静徽皆低眉敛目。 我快速默数了皇帝说了多少个字,这才温声道:“愿汝夫妇和鸣铿锵,衍嗣繁茂。” 他二人依旧齐声:“谨承皇后嫡母慈训,儿恭领之。” 皇帝起身,漫然道:“朕在这里,你们怕是要拘束些。还有奏折要批阅,朕先回延庆殿了。” 众人闻言都纷纷离席行礼,皇帝将要走至殿门时,忽又停下看着昀,和颜嘱咐:“下午莫忘了与宗亲们互见礼,该准备的都备齐了。” 我心知皇帝不过白嘱咐一句,这等事情如何会忘,只实在是难得一次的为父心肠无处安放罢了。 昀儿脸上一缓,倏尔溢出笑来:“儿臣省得的。” 皇帝走后,妃嫔皇子公主们果然松泛些,不再紧绷着。 “带着你王妃认认妃母、嫔母们。”我对昀说道。 众妃嫔忙辞让:“臣妾当不得。” 昀已到贵妃席前,敬道:“贵妃娘娘妆安。” 贵妃颔首微笑,慈和道:“二郎同安,王妃妆安。” 毓妃、熙妃、敦妃、和妃亦与晋王夫妇互见了礼,待到张昭仪等嫔位席前,张昭仪、梅昭媛几人早已立身候着,不敢坐着受礼。 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们离了席,围在新妇身旁逗趣儿,正当殿内一片和乐之时,延庆殿总管太监李通带着两个小内监急匆匆赶到,气犹没喘匀,就忙开口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唤秦王、晋王、蜀王三位殿下立刻前往延庆殿。” 我担忧地看向昀,他面不改色,点头安抚我。 三人很快离开了仪元殿,我极力保持着安然的神色,心中却忐忑忧惧。妃嫔们亦是面面相觑,哪怕是年幼的几位皇子公主也似乎体会到气氛的陡然转变,都沉默下来。 静徽此时颇有些尴尬,却也镇定自若,从容归席。 我不禁攥紧了手,究竟,出了何事。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时至午时,眼瞧着晴空万里的天气忽而乌云密布,狂风骤作,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沉沉地笼罩着九重宫阙。 千秋殿,正当我匆匆用完午膳,坐立难安之时,延庆殿终于传来消息。 昨日北戎部族突袭岩州城,岩州城守将不敌,派人连夜快马入京请求援军。 而晋王,自请随辅国大将军王翊、归德将军裴玄彦前赴岩州上阵平乱。 王翊,是上府折冲都尉王平的胞兄,而王平,乃秦王侧妃王氏之父。 裴玄彦,则是蜀王嫡妃之父。 “娘娘,晋王殿下来向您跪别。”殿外传来缮宝的声音。 我一惊,碰倒了案上的如意纹琉璃青玉杯,茶水顷刻间洒满小几。 跌跌撞撞地冲出暖阁,只见昀已跪在廊檐之下。 “母后,儿臣不孝,然儿臣别无选择。”他深深地看向我。 我知他身不由己,眼中便是一酸,却勉力坚定道:“无须解释,母后都明白。孩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母亲,等你回来。” 昀灿然一笑,笑中漫着苦涩:“若不是……,我本以为父皇还是对我心存怜爱的。” 我抚了抚昀儿的发髻,沉声道:“天家,无父子。我们母子自强,才是最紧要的。” 昀点点头,仰望着我:“母后,儿这就要去了。” “好。” 昀儿离去的背影,映在我的眼里,映在我的心里。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不禁陷入自责。为了不招皇帝的猜忌,我并未为昀儿迎纳背后有兵权的侧妃。福兮祸之所依,即使我如何谨小慎微,百转多思,帝王的猜忌,不会因此消失。 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夺嫡之争,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心软和迟疑。 不光是我们母子,沈氏一族、张氏一族、崔氏一族,甚至韩氏一族,更遑论众多姻亲家族,他们把所有的性命与前途荣耀都系于我与昀儿身上。 良善、心狠,我善待嫔御,爱护诸王与公主们,怜惜宫人内监,可是与此同时,为了皇位,有些事我不得不做。不进则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雨终于落下,落在廊檐上,落在平整的石砖上,落在雕梁画栋的角亭上。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我倚在窗边瞧着雨景,不觉已至卯时。远远看到窗外有影影绰绰的几许人影,我对画黛道:“外头是谁?” 画黛正欲往外一探究竟时,画竹却匆匆进来通报:“娘娘,和妃娘娘来了。” 心中一暖,“快请进来,把和妃的随侍们都带去围房避雨,别受凉了。” 画竹领命而去,恰好云谧此时被画榴迎了进来。 “娘娘,阿谧来啦!” 我见她鬓角微湿,忙拿了帕子给她拭去雨水,诘问道:“这落雨的天儿也巴巴地赶来,不怕受了凉气?”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 云谧眼波流转,恬然一笑间倾城之色愈显:“娘娘,听闻下午晋王妃一人与众宗亲见礼,很是谦和大气,宗亲们交口称赞呢。” 我携了云谧的手坐在矮榻上,神色复杂道:“难为这孩子了,新婚燕尔之际,诸事却皆要她一人操持着。” “娘娘眼光果然不差,王妃一看便是个能经事理家的女子,如今啊,只盼着咱们二殿下早日平安归来。”云谧亦忍不住微叹一声。 我垂下眼帘,握了握云谧的手,彼此抬头相慰一笑。 五日后,静徽进宫请安。 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疲态,沉稳端庄依旧。 “儿媳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万福。祥康金安。” 我忙上前一步,虚扶静徽道:“好孩子,快起来,这几日苦了你了。前两日回母家归宁,一切可还好?” 静徽莞尔一笑,很是恭谨:“累了母后挂念,儿媳有罪。母家感念皇恩,亦叮嘱儿媳孝顺体贴母后,常侍于母后左右。” “王府的家臣侍从可都安分?用着可趁手?”我一边问,一边摆手挥退了宫女内监。 静徽颔首:“母后放心,儿媳晓得利害,定会管束好下人。” “用些芙蓉甜栗糕吧,另有你素日爱饮的冷香绿珠。”我慈爱地牵了静徽坐下。 她再次屈身行礼,方肯挨了榻上的一点子地方坐了。 默然片刻,静徽忽而微微抬头,郑重道:“母后,待殿下归来,儿媳,欲为殿下再纳一侧妃。” 我略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盏:“已有了人选么?” “辅国大将军王翊庶女,王菀。”她坚定道。 她见我不语,又起身跪下:“无把握之事,儿媳不为。王菀虽为庶女,却是辅国大将军爱女。辅国大将军得了六个儿子,才有了这唯一的女儿。王氏一族,当初亦在王翊庶女与王平嫡女间动摇过,此间种种缘由,王菀早已与秦王侧妃王芫结下梁子。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亲生之女,与在宗族压力下不得不支持的侄女,孰轻孰重,王翊定会抉择。” 我缓缓扶起静徽:“然陛下处,会否答允亦未可知。” “儿媳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此行虽是陛下顺水推舟,但殿下究竟是第一位亲征的皇子,倘若有何意外,便是狠狠打了陛下的脸。故而,无论王翊或是裴玄彦,都会护了殿下周全。且陛下向来不喜一枝独秀,皇子们越是此消彼长,难分高下,陛下的心中才会愈发安定。自然,若母后去与陛下言陈此事,未免落了刻意,儿媳既是嫡妃,很该为母后分忧。” 她目光炯然,继续道:“儿媳会在殿下归来后,上表启奏陛下,请立侧妃。自昔年马球宴一遇,辅国大将军之女倾心于晋王殿下,想必父皇也乐得成人之美,促其佳话。” 浅笑蕴然,我理了理长袖:“昀儿得妻如此,是他的福气。” “母后谬赞,儿媳愧不敢当。” 轻移莲步几许,芙蓉天影纱的裙摆漾漾散开在地上,如同精致铺就的琉璃华彩,与轩窗上漏出的疏落阳光相映成趣。我温声唤了画黛入内,吩咐赐膳于晋王妃。 用罢午膳,静徽方恭敬告退出宫回府。 暖阁里碧玉沉水香袅袅燃起,轻烟迷蒙。我笑意渐收,画黛觑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娘娘?” “静徽才十五岁,便已知道如何做好天家之妇了。”我沉沉道。 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她和如曼,对昀儿的心是不同的,她很适合后位。如曼她心高气傲,来日却要与庶女平起平坐,一来此番狠狠搓了如曼心气,少不得寻那王菀的挂落,二来静徽亦能赢得贤惠大方之名,坐山观虎斗亦未可知。静徽倒真是将这制衡之道、祸水东引、隔岸观火学了个十成十。” 接过画竹捧的玫瑰露,我小饮一口,又说道:“也罢,我到底不能时刻看着这些孩子们,她们自己能立起来才是最紧要的,谁年少时不曾跌过跟头。再者静徽自有分寸,不使府里出了难看的事就好,小打小闹遮遮掩掩些,便也含糊了去。” 殿内一片寂宁安然,过了半晌,忽听得殿外缮宝请见,他刻意镇定的嗓音中透着忧虑:“娘娘,出事了。” 第63章 第六十章 画黛急忙引了缮宝进来,他立刻跪下,沉重急燥难以自抑:“娘娘,娘娘,御史台梁宏参奏昭懿大长公主昔年与西夏王暗中勾结,行为放荡,私德有亏,直言西夏王早逝嫡女乌城公主乃昭懿太主私生之女。满朝哗然,现下皇上正留中奏折不批。” 脑中一时如同被匕首所刺,嗡的一声炸裂,我惊的跌坐在地上,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 画黛画竹亦是瞠目结舌,忙围在地上拥住我。画榴一叠声地吩咐芳溪倒茶来,我的脸上湿凉一片,无力地摇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心中却已是信了几分。 难怪,父亲母亲之间总有莫名的隔阂与怪异;难怪,母亲曾有一年入道观祈福,不肯任何人探视;难怪,我年少时曾看到母亲深情凝望着一个西夏宫廷风格的匣子,久久抚摸不愿移开;亦难怪,我与乌城公主……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胡乱用了几口茶顺顺心,画黛拿了丝帕轻柔拭去我的泪水。 满殿中光影疏疏,时晦时明,晃的我迷幻不已,不顾仪态地揪住缮宝的圆领:“快,快去晋王府召于嬷嬷入宫。” 缮宝忙领命而去。 此时桂檀却又急急进来,险些与缮宝相撞。画黛蹙眉轻斥道:“素日的规矩呢?” 我摆了摆手,示意桂檀开口。 桂檀面上一臊,立刻恢复了端雅的姿态:“娘娘,是长宁公主来了,奴婢已将公主殿下安置在西偏殿等候您的召见。” 我心知令洛素来精于察言观色,若无要事定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过来。 “檀儿做的好,不必再宣长宁过来,本宫直接去偏殿。” 快步走至偏殿正间,长宁早已起身恭候,见我来了,忙行礼:“儿臣叩拜母后金安。” 我牵住她的手携她坐下,温和中带了几分急切:“令洛快快免礼。” 长宁亦很爽利,开门见山道:“母后,梁宏那贼子怕是受了韦氏一族的指使,他又素来与儿臣夫君韩继德有些龃龉。今日梁贼子奏折一参,驸马便立时搜集了梁宏勾结韦氏、搜刮民脂的罪证。” “驸马不愧是本宫的佳婿,只如今不可轻举妄动。即使能治罪梁宏,未免落了睚眦必报之嫌,坏了驸马清誉,且会激的韦氏狗急跳墙,定会攀扯着我母亲不得好过。” 长宁颔首,郑重道:“母后所言极是,驸马不敢轻动,儿臣夫妇皆待母后示下。” 画黛替我送走了长宁,画竹领着众侍女簇拥我回到正殿暖阁。 画榴在旁低声道:“娘娘圣明,长宁公主果然不错。” 缓缓坐在圈椅上,我揉揉额头,轻呼了一口气:“榴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则长宁隐忍机敏,亦知投桃报李。但最最紧要的,是当年她生父邕王暴毙一事。” 嗤笑一声,我又对她们道:“邕王暴毙,韦氏一族可当真是头等功臣。再者又因从前恭王世子妃韦氏这个过节,长宁更和韦氏全族势不两立。故而,长宁既得罪透了韦氏,就必定要与本宫一系愈发亲近,互为依仗方是上策。” 画榴、芳溪、桂檀伏在我膝边乖巧地点点头,画竹则为我按了按肩:“娘娘别忧心,好歹松泛些,万万保重凤体。” 我捂着心口,到底朝着画竹勉力苦涩一笑。 绝不能软弱,绝不能,我必得镇定。这些打小跟着我的女孩儿们,我是她们的依靠,是她们的天。 又过了两刻钟,缮宝步履匆匆带着于嬷嬷过来。 我屏退了所有心腹,于嬷嬷浑身颤抖,不住地磕头。 语气异常平静道:“嬷嬷年轻时是伺候过昭懿大长公主的,你,把母亲的事好好地、一字不落告诉本宫。” 于嬷嬷老泪纵横:“娘娘,当年种种事由,太主是有苦衷的啊。” 第64章 第六十一章 此时偌大的内殿只余我和于嬷嬷。 闻言我缓缓蹲下,双手紧紧抱住头,痛苦地蜷缩着,几乎快要崩溃,低声中带着咬牙切齿:“苦衷、苦衷,为何人人都有如此之多的苦衷?” 于嬷嬷心疼地看向我,颇有些手足无措,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想要安抚我,却终究还是狼狈收回。 她讪讪道:“世祖皇帝在位时,曾有召属国世子入宫为质子的传统。一来既是施恩,使质子从小接收我朝文化风俗,与皇子宗室子一道读书进学。二来又可威慑附属国,扬我上国雄威。这西夏部族本是我朝附属,如今的西夏王亦由我朝册封。他自六岁起便来了我朝皇宫,那时他还只是西夏世子。” 于嬷嬷略带混浊的双眼盯着暖阁里的白玉莲枝晶琉花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太主殿下还只是一位小公主,天真娇憨。太主是嫡公主,身边光一等侍女就有八个,老奴便是其中之一。小公主是何等娇矜尊贵的人儿,母亲是中宫皇后,胞兄是皇太子。她年少时是极受父皇世祖皇帝宠爱的,上书房、撷芳殿,宫中各处自由出入,毫无拘束。就在这时,她遇到了西夏世子……” 一种深深的无力漫上我的心头,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听完母亲与西夏王的过往。 挥手让于嬷嬷退下,终于只余我一人。 眼泪滑出面颊,掉落在地毯上。接下来所要面对的狂风暴雨,所要面对的各类质疑,让我不禁心力交瘁。乌城公主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定然会有人牵扯我。一位生父存疑,血统不正的皇后,可以为朝廷后宫所容吗? 正当我怔怔含泪时,外头传来大太监高禄的声音:“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皇上请您前往延庆殿。” 我慌忙擦去泪水:“本宫知道了,画黛画竹进来。” 她二人很快进来,为我净面补妆。 当我走出殿门时,面上早已恢复平静,目中含了深深的威仪。 高禄恭敬屈身:“娘娘请上辇,昭懿大长公主也已到延庆殿了。” 我微笑应了,高禄带着数十内监侍女迎着我往延庆殿去。 至延庆殿外院,我下了轿辇,自中门而入,高禄与内监侍女则由偏门入。 一步一步走上玉阶,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 李通从廊上小跑下来:“娘娘,请随奴婢来。” 我略一诧异,却也不多言,只跟着李通绕到正殿后门。 自后门进,可通达西暖阁。 李通小声道:“娘娘请坐屏风之后,只管聆听便是。” 我点点头,静静地坐在祥龙出云翱于九天的金树乌木屏风后。 顷刻,听得皇帝的声音:“召太主进来罢。” 自有内监快速至正殿外间迎了母亲入西暖阁。 皇帝许是在写什么,隐隐传来纸张翻动与笔墨游然的声音。 “臣昭懿大长公主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姑母请起,许久未见,姑母别来无恙。” “臣有罪,然而皇后殿下实属无辜,伏请陛下莫要迁怒皇后。” 母亲语罢,我听见她重重的叩头声,心中更是一酸。素来骄傲的母亲啊,为了我竟也可以卑微至此。 “朕,受不起姑母这般的大礼。” 第65章 第六十二章 皇帝的声音平稳而清冽,让人猜不出他的情绪。 心中正似擂鼓阵阵,却又听得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 “十六岁那年,我出降沈氏一族,非我本意,而是为了我的皇兄、你的父皇,为了帝国的正统不旁落于俪妃之子瑞王。陛下也知道,沈氏一族不单是皇后母家,亦是世祖皇帝的母家。当年世祖意欲废太子,传位瑞王,自然也不想让我这太子胞妹嫁到什么好人家去。世祖原想将俪妃之女兴平公主嫁与沈氏的,我为了你父皇,我一堂堂正正的嫡出公主,放弃了矜贵与自尊,去勾引临安侯。直落得珠胎暗结,临安侯亲跪太极殿求尚昭懿公主,因着临安侯,因着皇家的体面,父皇不得不赐婚我与临安侯。” 静寂片刻,母亲又说道:“可我,早已与西夏世子两情相悦。那时的身不由己,使我抱憾愧悔。后来,你父皇登基多年,西夏世子也终于成了西夏王,来我朝接受册封。多年未见,我与西夏王从十余岁的小郎君小娘子变成了三十多岁的男子与妇人。我与他,有了孩子。彼时我已与临安侯分居两年,皇兄命我打掉那个孩子,我哭求皇兄,皇兄对我有愧,于是安排我入道观一年为国祈福,偷偷生下了那个孩子。我不愿让小女儿做个见不得光的人,遂忍痛交由西夏王带回西夏。” 母亲的哭声传来:“可我的小女儿却早逝了。” 皇帝这才开口:“姑母是我朝的嫡出公主,自古以来便没有上国的嫡主出降附属国的成例。是故,即使不为父皇嫁与沈氏一族,姑母也不可能出降西夏王的。何况,父皇若不能继位,姑母作为父皇嫡亲胞妹,又岂能享受什么尊荣?姑母只看瑞王胞姐兴平公主便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姑母的的确确是任性妄为。” 母亲沉默了,良久才道:“陛下的生母抑郁而终,陛下是否以为我亦为罪魁祸首之一?” 皇帝嗤笑一声:“难道不是么?姑母高贵的没边儿了,怎会允许婢妾之子摘走您的掌上明珠。所以您羞辱我母亲,扇我母亲的耳光,那些嫔御为了讨好你,就合着伙儿来作践我娘!” 说到这里,皇帝激愤已极:“一群黑心肝的东西!我娘从未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她们通通该死,千刀万剐不足为过!” 母亲平静道:“我对不住你母亲,但我绝没有要她去死。她虽素来缠绵病榻……” 顿了顿,母亲的语气中带着犹疑。 皇帝似乎离了御案,起身道:“你是否知道什么!” “你母亲,或许是崔皇后所害。” 猛然听见花瓶破碎声,我顾不得躲在屏风之后,急忙冲出来护住母亲:“求陛下息怒。” 皇帝双眼通红,手上滴着鲜血,花瓶碎片洒落一地。 我忙对外头高喊:“李通!速速召御医过来!” 母亲抱着我,潸然泪下:“都是孽啊!” 我勉力维持镇定:“母亲别这么说,母亲!” 皇帝一言不发走出正殿,那背影显得十分寥落。 听得外头传来皇帝淡淡的声音:“御医来了,唤他们去西偏殿,莫要扰了皇后与太主。” “是。” 我这才瘫坐在地,对着母亲呢喃问道:“母亲,我呢,我是父亲的血脉吗?” 母亲羞愧难当,急急辩解:“你自然是临安侯嫡亲之女,你与阿绍阿绎皆是同父啊!” 闻言我终于心下一松。 可是父亲,父亲该怎么办。 将要入夜,暮色沉沉。 皇帝圣谕,请昭懿大长公主再度入道观修行,为国祚绵长而祈福,不许任何人叨扰。 春喜自晋王府赶来,跪在地上向我禀报:“皇后娘娘,现下朝堂诸臣,各府勋贵皆在议论此事。另,另外……” 我淡漠地看向春喜,不怒自威。 她又连忙磕头,战战兢兢道:“勋贵们皆笑言,临安侯是乌龟侯。上京坊市间,更有小儿传唱歌谣曰……” 春喜头几乎不敢离开地面:“临安侯,绿安侯;尚公主,愁白头。乌龟壳,身上背;献大丑,肠哭断。” 第66章 第六十三章 是夜,难眠。 我无助地看着霞浦鸾瑞纱的床帐,青丝迤逦铺了半床。 昀若是在,该多好,我也不至如此茫然不安。 第二日晨起,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然而我的心却如坠冰窟。 芳溪、秋欢跪在地上低声哭泣,芳溪愁容满面:“娘娘,那杀千刀的梁宏今日朝堂上竟敢奏请废后!” 桂檀气呼呼地骂道:“通世上再没有梁宏这般绝世的老王八!合该淹粪坑的夯货罢了!爱嚼舌头的东西,怎么不烂了心肝儿去!” 画竹轻轻拍打了桂檀一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话,脏的臭的也在娘娘面前说。” 桂檀顿感羞惭,红着脸道:“画竹姐姐,我知道错了。” 画榴斜睨了几个小的,“慌什么!梁宏已被治罪,陛下圣明,自不会听了这小人。” 画黛蹙眉,异常担忧:“娘娘,梁宏定也知道莽撞奏请废后会被治罪。但有些事,一旦起了头,便是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抬眸看向秋欢,语气平和:“你再把梁宏上朝时的原话复述一回罢。” 秋欢伏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臣梁宏有奏!皇后血统不正,父脉有疑,不堪为中宫国母之尊,不足为六宫各府表率。臣一介草莽寒门,今立于大殿,万般皆仰赖皇恩。为匡陛下圣名,为明人伦纲常,臣力谏废后!”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得早下决断。皇帝即使治罪梁宏,罚俸半年而已,这算什么治罪,这分明代表着皇帝亦觉梁宏奏言无过,重罚不得! 思忖,再思忖,我飞快起身握紧画榴的双肩:“榴儿,快!派人去公主府传话!告诉驸马,明日早朝使人奏请立贵妃为后,另使一人奏请立敦妃为后!” 画榴领命匆匆去,我果断地扯开发髻,钗环散落一地。 画黛画竹吃惊地望着我,却也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帮我更妆解发。 脱簪素服,以待罪。 朝臣们皆已下朝,太极殿,日头甚高。 我肃然跪于草席之上,巍峨高耸的太极殿,皇朝至高权力的所在,一砖一瓦皆闪烁着不可直视的金光,似乎要晃入我的眼里,晃的生疼。 周围的所有内监侍卫头几乎要低到胸前,不敢作声。 已有人去禀报了皇帝,我在等,在等他过来。 汗水浸湿头发,嘴唇逐渐干裂,我想,此刻的我一定十分狼狈而憔悴。 一刻钟之后,皇帝居高临下地站在了我的身前。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缓缓蹲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向我的脸颊,倏然间扇了我一巴掌。 并不疼,他没有用力。 皇帝心疼地望我,又温柔地贴在我耳边问道:“嫃儿,疼吗?” 我摇摇头,垂眸不语。 皇帝强行抬起我的脸,目中闪过一丝戾气,继续温柔道:“可我母亲,当年一定很疼。” 寒意袭遍全身,我不禁颤了一下。 他拥我入怀中,我挣脱不得。 “对不起。”他呢喃道。 颈间一阵湿润,他的泪,皇帝的泪无声地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这里。 他终于放开了我,带泪笑道:“崔后虽早已薨了,可她出自博陵崔氏,博陵崔氏全族都该死!嫃儿,你为我高兴么?” 第67章 第六十四章 我轻轻拭去他的泪,并未感受到他的快意,只觉漫漫无际的悲凉。 正当我与皇帝相对无言时,高禄忽然快步躬身上前来:“陛下,和妃与张昭仪带着嫔御们来了。” 皇帝面色立刻恢复了平静,看向不远处语带愠怒:“她们这般成什么体统!” 我向后看去,云谧、张昭仪、崔修仪、林婕妤、赵美人、徐美人以及几位才人、宝林皆脱簪素服纷纷随我而跪。 云谧先是担忧地望了我一眼,这才向皇帝敬拜:“臣妾惊闻梁宏废后之狂言,五内震荡!皇后娘娘母仪于天下,垂范六宫,慈爱诸子,表率勋贵。每朝每夕,未曾有怠。纵使有大长公主一事,娘娘实在无辜,妾等力谏陛下莫要迁怒娘娘!” 说罢,便是朝着大理石的地面重重的一个叩头,她白皙光洁的额头顿时泛红,渗出隐隐血迹来。 心痛的感觉袭遍全身,是我连累了她,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张昭仪紧接着云谧开口:“陛下为天下之君父,娘娘为臣民之共母,父康母泰,则四海安定。臣妾身为九嫔之首,幼承庭训,于忠于孝,护奉中宫义不容辞。伏请陛下三思,切莫迁怒皇后!” 崔修仪亦跟随道:“伏愿君父莫要迁怒皇母,妾等惶恐万分!” 语罢,众嫔御再度齐叩首。 皇帝沉沉不语,注视我良久,方启齿道:“朕并非迁怒皇后,只是昭懿太主一事,证据确凿,梁宏弹劾亦有根有理。为人君,当公正清明,不可偏私。若激的梁宏等人死谏太极殿,朕便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君。” 他又看向高禄:“皇后,暂且禁足千秋殿,非诏不得出。今日在场嫔御擅闯太极殿,各罚俸三个月,送她们回去罢。” 李通等人簇拥着皇帝去了集英殿议事,高禄连忙派了内监们送妃嫔回宫,又带着左右心腹恭送我回千秋殿。 及至千秋殿外宫门时,高禄在我身旁低语道:“娘娘,陛下只说让您禁足,并未让千秋殿的内监宫娥禁足。” 我颔首微笑:“有劳你了。” 高禄更加恭谨:“奴婢不敢。” 神情在高禄等人走后,再度归于漠然。 “明日早朝,且有的瞧呢。”我径直走向西偏殿的净室。 待侍女们伺候着沐浴完毕,才终于松泛些许。我只拣了极家常的水兰纱裙并单薄的雪白绣金线鸾凤披帛穿着,万千青丝不过拢成简洁的螺髻,饰以一支赤金祥云簪。 菱花铜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成熟的风韵,端贵的气度,雍静的面容。 匆匆一转眼,原已困于深宫数年了。 沈氏一族的嫡女,临安侯独女,公主长女,文宗皇帝最宠爱的外甥女,郴王的王妃,皇帝的皇后,后宫之主,皇子公主的母后。 我拥有或曾拥有许多的身份,却唯独寻不到真正的自己。 骄傲率性、宜喜宜嗔、娇憨恣意的沈嫃,昔日策马游春、意气风发的年轻女郎,在太康元年册封为皇后时,就已逐渐消逝。 自嘲地摇了摇头,囿于宫墙之内,挣脱不开的枷锁。 略一凝神,却见画黛面带欣喜地从外头走进来,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愉悦:“娘娘,前方战报,岩州一战大获全胜,晋王殿下预计明日抵达上京。” 我慌乱起身,心中大定,画竹忙扶住我。 不及展颜欢笑,画榴却又匆匆入内,沉重而忧心道:“娘娘,临安侯大人,病危。” 因着连日来的操劳忧心,又兼此刻大喜大悲的冲击,我不禁猛然眩晕,终是眼前一黑,渐渐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来,睁开眼,恍惚看见昀儿的脸。 我是在做梦么?我忽然软弱起来,纤细无力的手颤颤地伸向他的脸颊,两行清泪霎时流下。 一只强有劲的手握紧了我,温暖漫上心间。 他的声音坚定而轻柔:“母后,是儿臣。儿臣回来了,母后别怕。” 第68章 第六十五章 意识转回清醒,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而昀的手依旧停在脸颊处,怔住片刻,终也苦涩一笑,无奈地放下。 “母后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他细致地擦去我的泪水,心疼道。 画黛画竹与画榴皆跪坐在地上,画榴自责地哭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说的那么急,害得娘娘晕倒。” 我强撑着安慰画榴:“好榴儿,莫哭了,娘娘不怪你。” 画黛轻拍画榴的肩:“你这孩子,倒累的娘娘来宽慰你。”又对我说道:“娘娘放心,半个时辰前,侯府传来消息,老大人已转危为安。” 画竹亦道:“张太医医术高明,老大人也一向体质平和,只因急怒攻心才牵得弱症复发,如今已大安了。” 我这才放心,又看向昀儿:“今日朝堂是何光景?” 昀稳重的面容透露出一丝狡黠,利落地拍了拍手,缮宝、桂檀、芳溪、秋欢皆掩袖而来。 缮宝挂上了假胡子,分外滑稽:“臣梁宏再奏废后,伏愿陛下三思!” 桂檀清了清嗓子:“臣裴津附议!贵妃娘娘温恭柔嘉,诞育皇嗣,理应立为继后!” 芳溪“怒视”桂檀道:“臣郑行俭驳裴津之言,敦妃娘娘克娴内则,亦诞育有功,丝毫不逊于贵妃!” 秋欢佝偻着身子跺脚,咳了两声:“老臣,集英殿大学士卢琮有奏!皇后娘娘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宽厚,履礼维纯!乾坤德合方能内外治成,内外治成方能天下安定。昭懿太主一事,中宫本无辜受过。自古嫡庶尊卑分明,何能以妃妾正位中宫!此例一开,宫闱争讦将无穷尽,嫡不成尊,庶不服卑,长此以往,体统何在!老臣今日谏言,皆发自肺腑,若妃妾存了夺嫡之心,不止后宫大乱,更会震动朝野、危及国本!妃妾狼子野心乃大忌!陛下万万不可忘记世祖一朝的俪妃之祸啊!” 缮宝朝着秋欢鞠躬:“卢阁老所言差矣!正因中宫之位干系国本,就更要慎之又慎!皇后有这般的母亲,便是最大的污点。其身不正,如何能上承宗庙,兴天辅圣!” 秋欢瞪着缮宝:“那么依你梁宏所言,是否也要立贵妃或敦妃为继后?荒谬!你竟敢言皇后血统不正!陛下,梁宏小儿狂悖至极啊!皇后娘娘生父自然是临安侯,无可争议。况且,皇后娘娘无论如何皆承袭世祖皇帝的血脉,世祖皇帝在上,何人敢称其不正!” 缮宝“一噎”,又跪下行礼:“陛下,臣梁宏断无对世祖不敬之意啊!” 桂檀从袖子里掏出一副花白胡须贴在鼻子下面,脊背一弯,神情一变:“老臣崔慎尤附议卢阁老!梁宏实在狂悖!臣闻昨日后宫妃嫔以忠孝之义护奉中宫,此举感人肺腑,亦足见皇后娘娘素日宽仁待下,容爱后宫,皇后娘娘母仪之风无可指摘!” 芳溪亦变换神情:“臣韦鋆驳崔阁老之言!昨日太极殿妃嫔以和妃为首,和妃乃西夏贡女,大长公主又与西夏王有染,足见皇后与西夏渊源不浅呐!” “老臣崔慎尤再拜陛下,韦鋆乃韦贵妃之堂兄,其亲眷之言又如何能信?若非和妃为首,难不成还指望贵妃敦妃等人护奉中宫吗?只怕她们巴不得早点儿谋夺上后位!”桂檀老态龙钟,抚了抚白胡子道。 桂檀语罢,我看向昀,忍不住失笑道:“你何时变的这般促狭,叫他们扮上这么一出?” 昀温润展颜:“儿臣也是想怄您一笑罢了。” 缮宝领着桂檀几人退到外间,床榻不远处的黄花梨木矮几上,绿玉莲枝菩提纹水盆中正摆着新鲜盛放的菡萏,散发出若隐时无的淡香。 笑容亦淡去,我正色道:“崔阁老倒也罢了,这卢阁老一向中立,怎会也这般维护于本宫?” 昀目光如炬:“卢阁老素得上下朝臣敬重,为人刚正。他维护的不单单是您,而是母后的身份,中宫皇后,元嫡之首。这样的老臣,最重礼义尊卑,又兼有人奏荐贵妃敦妃为继,阁老就更看不过去了。” 见我含笑盯着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坦白道:“自然,这其中亦有儿臣的缘故。儿臣返京途中收到王妃家书,得知母后近况,忧急如焚。故而,派人做了些小事。” 我心下了然,即使没有静徽的家书,昀也定会知晓京中之事。 昀沉思片刻,起身负手而立:“梁宏,且让他再蹦哒几日,很快就须丁忧去了。” 正当昀说完此句,缮宝忽在外间扬声道:“娘娘,李通公公来了!” “进罢。” 李通闻言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行礼:“恭请皇后娘娘金安,晋王殿下安。陛下召晋王殿下立时前往集英殿。” 第69章 玉楼明月长相忆(清河郡夫人沈氏番外) 当父亲告知我,家族准备让长姐嫁与晋王殿下,而我要嫁与清河崔氏成为嫡支宗妇时,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如曼姐姐,向来这般愚蠢任性。可偏偏托生在大伯母肚里,占了沈氏嫡长女的名头。 她寻死觅活上赶着做偏室侧妃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瞧不上。 若换了心狠点的亲族尊长,养出这种丢人现眼的姑娘,打发到庄子上或“病故”也是有的,岂还能遂了她的愿。 到底还是皇后姑母心软了啊。 可到了那日,当我目睹她出嫁的光景时,我忽然就不那么抱怨于她了。 她是亲王侧妃,只可穿着杏红喜服,且得不到丈夫的亲迎。 嫁妆亦有皇家仪制约束,不得越过嫡妃。 她真傻啊,脸上竟还充满着盼望与憧憬。 那温和的面容溢出粉霞来,浑然不知亲眷们皆脸色沉重。 如曼握着我的手告别:“待阿盈出嫁时,长姐不能亲自为你添妆了。不过阿盈安心,长姐一定会托母亲转交于你。” 我敷衍一笑,心中不以为然。我沈如盈是要做正头大娘子、世家宗妇的,谁稀罕侧室送来的劳什子。伯父伯母分明早早为她筹谋了最好的安排,她却固执至极。 她那样的人,哪里是入宫门王府的料子。罢了,只要她不牵累家族,便是烧高香了。 转眼到了我的婚期,十里红妆,宾客满门。亲眷的脸上皆是喜气洋溢,新郎崔峋被兄弟们簇拥着来迎我。 崔峋是乐昌公主的驸马崔岫的堂兄,亦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孙。 我一嫁过去,就会成为堂堂正正的二品郡夫人,还要多谢如曼拱手将机会让给了我。 夫君不愧是家族相中的佳婿,人品贵重、清正儒雅。 待我又极好,很快我就诞下了一对儿女。 反观如曼,她的双眸早已渐渐失了神采。 她做侧妃时,曾生下一个男孩儿,乳名唤作保寿。 保寿病弱,如曼爱极了孩子,千般万般精心养着。 直到晋王殿下终于登基为帝,如曼亦受封为贵妃,保寿却夭折了。 我奉皇太后之命入宫探望长姐,见到长姐的模样,心中猛然一痛。 她犹如风中之烛,又似即将枯萎的花朵,苍白无力。 “阿盈,姐姐好想念保寿。” “阿盈,我对不住陛下,没能保住皇嗣。” “保寿他都会笑会跳了,他喜欢我抱着他。” “保寿的小手一直挠着脖子,哭的厉害,他说,母妃我疼啊。” 如曼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泪似乎早已流干,眼里充斥着空洞的绝望,一身小孩的衣服被她紧紧贴在心口。 姐姐还是那么傻,这个时候明明应该凭借陛下的怜惜去固宠,何愁不会有新的孩子呢。 一味沉浸在伤痛里,如何是好。 我担忧地劝道:“娘娘该振作才是,为了陛下,娘娘一定要保养珍重啊。” 宽慰许久,姐姐才好似真的缓了过来。 我的心也稍稍安定,想着下次再来探望长姐时,必得带些奇巧玩意儿逗她开心。 准备出宫回府时,我再次回头望了姐姐一眼,她努力地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 三日后,宫里突然传来贵妃薨逝的消息。 彼时我正在府中私库搜罗奇巧玩物,一向行事庄重的夫君急匆匆地进来告诉我,姐姐没了。 我愣在那里,手上端着的绿玉小竹楼模子陡然掉落在地,碎了。 “峋郎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我自欺欺人地蹲下身去捡小竹楼的碎片,想要逃避,只想逃避。 眼泪啪嗒掉下来,姐姐最喜欢这样的小模子了。 “阿盈,慢点走,别摔着。” “姐姐给阿盈呼呼手,阿盈就不痛了。” “阿盈,这个字会写了吗?” “阿盈,姐姐这样穿好看吗?” “不怕虫虫噢,阿盈不怕,姐姐保护你。” “今晚的月儿真圆呐,阿盈。” 万千回忆纷纷涌上心头,如曼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第70章 第六十六章 昀去了集英殿没多久,静徽牵着珑佶走了进来,款款屈身道:“儿媳给母后请安,母后现下可好些了?” 珑佶含泪跑到我床边,小脸红红的似乎哭了很久:“母后,阿佶害怕。” 我慈爱地摸了摸珑佶的小脑袋,对静徽微笑点头。 画黛画竹命人搬来绣墩,静徽依旧只略挨了一点坐下,仪态谦顺:“方才,儿媳在小厨房里头看着他们熬药,一会子熬好了便伺候母后饮下。” “你这孩子,何必亲自做这些事,且让侍女们来做罢。” 静徽温然一笑,低眉敛目:“母后凤体欠安,殿下与儿媳皆悬心不已。侍奉于母后左右,是儿媳的本分,亦是为殿下分忧。” 画竹见状打趣道:“王妃殿下纯孝,娘娘倒是成全了王妃的孝心罢,也好让婢子们沾光松泛松泛。” 我轻笑出声,佯怒道:“偏你这个小妮子爱躲懒,仔细本宫罚你。” 画竹躲在画黛身后探出头来巧笑倩兮:“娘娘才舍不得罚婢子呢。” 侍女们端来了药,静徽稳稳接住,一勺一勺地仔细喂我饮下。珑佶趴在床边用小手握住我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道:“母后呀,良药苦口,母后乖乖用完,阿佶喂你蜜渍凉果好不好?” 这孩子把我以往哄她吃药的那一套学的像模像样,我忍俊不禁道:“好,阿佶乖。” 饮完药,困意再度上涌,待我第二次醒来时,昀也回到了千秋殿。 他守在床边,沉声道:“母后,北戎虽已投降撤退,却上书请求尚我朝公主。” 珑佶不解,立即问道:“战败了怎么还敢求尚公主呢?” 昀抚了抚珑佶的额发,温柔而耐心地解释与她听:“北戎乃游牧民族,所在北境天寒岁苦。若是年成丰足,他们还能安分些,若赶上天灾,年成不好,他们就会入我边境抢夺粮食。虽则北戎不敌我朝,但屡次来犯,朝廷也实在烦不胜烦。此次北戎元气大伤,言辞卑微恳切,使者直言不敢奢求皇女出降,若得宗女便已感恩涕零,惟愿能做皇帝陛下之婿。” 珑佶一点即通:“北戎求尚公主,是想要公主嫁妆中的粮食、布匹、茶叶、白糖以及随嫁的匠人、医者、绣娘、农人?他们用良马、宝石、牛羊作聘礼,来求我朝怜悯?” 昀赞许道:“正是。饿狼若被逼到绝境,必会拼命反噬。阁臣们皆言,为顾全大局,为显我朝仁德之风,该允北戎请求,封宗室女为公主。” 珑佶闷闷不乐:“没有人愿意远赴北戎的。” “国力强盛,恩封的公主嫁过去亦会得到善待尊奉,若似前朝那般江河日下,即使贵为亲生公主嫁过去,也与女奴无异。”我郑重道。 珑佶搅起手里的丝帕,低头不语。 昀抱起珑佶抚了抚她的背,目中透出坚定:“男子保家卫国,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女孩儿去安社稷。可惜现下儿臣无力反对,只能多为和亲公主添些实用之物罢了。” 我垂眸沉默,怔怔望着水葱似的指甲。 想起各王府适龄的郡主县主,她们都是素日在我膝下嬉笑玩闹过的,花儿朵儿似的孩子们啊。 如若去国离乡,就会一去不返,在苦寒的北境湮灭此生。 在繁花似锦中长成的女孩儿怎堪忍受? 许久,我才终于开口:“既如此,他们选定了谁去和亲?” 第71章 第六十七章 “恭王府的四姑娘。” 我疑道:“那是侍妾所出,连正经封位也无的宗女罢?” “正是。恭王为表忠心,道是不欲陛下为难,愿舍小女而成大义。故而,恭王主动献上四女儿去和亲,父皇很是嘉许。”昀嗤笑一声。 我心里十分鄙夷恭王,便道:“恭王这般的人品实在叫人瞧不上,为邀圣宠,便不顾女儿安好。” “听闻,这等好主意,还是恭王世子的继妃提议于恭王的。”昀淡淡讽道。 “世子继妃?我记得先头世子妃韦氏殁了之后,韦氏一族就又迫不及待地送上她的妹妹做续弦?” 昀随即应了,“是,且小韦氏心思狠辣,倒不似其姐愚蠢轻狂。” 夕阳渐沉,晋王夫妇在宫门下钥之前出宫归府。 珑佶去了皇帝处用晚膳,云谧过来探望我。 我见她额上伤势未愈,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心疼道:“不是让画黛告诉你好好休养着嘛,怎又巴巴地跑来了?” 云谧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笑道:“娘娘,不碍事的,我从小就胡打海摔惯了,又不是什么金贵人,哪里就这么娇弱。” 我认认真真道:“在我心里,你就是金贵的。” 她忽然缓缓低下头去,我瞧见她的泪,滴落在裙裾上。 “阿谧,好好的如何哭了呢?”我慌乱地直起身,询问道。 云谧声音有些沙哑:“乌城公主,也说过这样的话。” 乌城公主,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思及此,不免微叹。 云谧抬头凝望我,眼里水汪汪的,像极了上林苑的小鹿,“我的公主,她一直在保佑我。娘娘是乌城公主的胞姐,是公主牵引着我,遇到娘娘。” 当年我曾托兄长派暗探去西夏查过云谧的过往,我亦曾疑心过云谧。然而在岁月流逝中,我愈发知晓云谧的品性,她心地纯澈,她与旁人,是不同的。 她从一开始的不喜林婕妤,到后来,比谁都怜惜爱护林婕妤母女;她表面上不与妃嫔来往,孤高,不假辞色,却总是暗地里地帮助无依无靠的宫人,接济位低无宠的采女之流。 她打小受苦受累,成为人上人后,也不曾苛刻过伺候她的侍女内监,而是待他们如家人一般。 我却早已习惯提防别人,无论何人接近于我,我都必得千思百转、小心翼翼。 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云谧。 暖阁里,象足铜鼎盖炉内静静燃着佛檀甘松白梅香,不远处黄梨木红漆香几上,依旧摆着岫岩玉交凤钮“琳琅萃室”的小印。 我莞尔道:“阿谧,再与我讲讲乌城公主的事罢……” 第二日晨起,传来皇帝正式下旨册封恭王府四女为荣宁公主,和亲北戎的消息。 公主封号为礼部所拟,荣宁,公主之荣在于使北戎宁定,荣宁,即是“戎宁”。 秦王、晋王协礼部与鸿胪寺主理和亲事宜。 荣宁公主于未时入宫向帝后谢恩。 皇帝为体面,解了我的禁足。 我与他,皆着沉甸甸的朝服端坐于上。 但当荣宁公主赵宛鹂真正步入重安殿时,我不禁心中大惊。 依制,只有王妃侧妃所出之女能入宫请安或与诸公主作伴,是故我从未见过侍妾所出的宛鹂。 这亦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她。 第72章 第六十八章 “儿臣宛鹂,叩见皇父皇母,再三谨拜之,恭请圣安。” 荣宁公主的眼里满是怯懦与惶恐,厚重的礼服亦掩不住她瘦弱单薄的身躯,面目苍白,毫无红润之色。 分明是将笄之年,却望之如十一二岁的小女郎,一团孩气。 纵然如皇帝这般见惯血雨腥风,冷心冷情之人,此刻也浮现出些许不忍的神色。 “起。”皇帝和颜悦色道。 荣宁公主这才起身,颇有些费力,几乎摇摇欲坠站不住。 在场的妃嫔与宗亲们皆目含同情,所有人心中恐怕都想到一个词,可怜。 皇帝默了默,方庄重道:“一节之后便是婚期,此去北戎,望汝致于修和,为太平盛世而襄。仿效昔日德昌公主,为国效力。” 听罢,我心下一叹。德昌公主,乃隆兴朝哀帝之亲女,隆兴一朝积贫积弱,北戎猖獗,妄求亲生公主。哀帝昏庸软弱,一味避战求和,故忙不迭地将女儿献了出去。所幸德昌公主性子坚忍刚毅,以才智博得北戎可汗的喜爱,老可汗死后,二嫁其子,三嫁其孙,为我朝边境换来二十年的太平。对于心气甚高的皇女来说,三嫁祖孙父子三人,该是何等的耻辱,一弱女子以自己纤细的臂膀撑起重任,又需费尽多少心力。 皇帝提起德昌公主,无非是希望荣宁公主日后安心再嫁,委身于数任可汗,好让这边境继续太平。 荣宁公主目光几不可见的闪了闪,强笑道:“儿臣遵旨。” 皇帝又看向我:“皇后为荣宁安排居所罢,待嫁的日子,务必使她适意些。” 我端庄颔首。 短短的十五天,宛鹂就要远赴北戎,但凡我能做的,自然尽力为她做好。 令洛未出降时暂居过的明瑟殿稍加整理,宛鹂很快即可入住。 午后,我坐辇去明瑟殿,欲关怀一番宛鹂。 至明瑟殿宫门前,却见宫人内监们皆远远站在廊檐下,无一人靠近主殿。 缮宝正要高声通报,见我面目生疑,又按捺住,等我示意。 我摆摆手,不许他通报,缮宝领会,忙又立刻示意宫人内监们噤声。 缮宝与画黛画竹随我走进殿内,旁人皆随辇留于宫门处。 帘幕之后,传来宛鹂与其心腹侍女的声音。 “小登枝,还不快快把我脸上的粉卸了!不枉我特意饿了许久,又敷了这许多粉,看起来可比往日憔悴多了罢?” “公主哎,急不得,晚上再净面罢。说来今儿您在殿上弱柳扶风一般,又恁的苍白,连奴婢都快真被您吓着了。” 只听荣宁冷笑一声,又道:“恭王府那几个夯货,憋着坏劲儿把老娘拱出去邀圣宠,哼,真当老娘稀罕呆那腌臜窝么。王妃这老虔婆,还有小韦氏这贱人,老娘在她们跟前伏低做小早就受够了,若没和亲这一遭,往后也不过由着老虔婆给我胡乱指个破落户嫁了去,倒不如如今弄个公主当当来的快活。” “哎呦,公主慎言呐,都怪奴婢的老娘教了您这么些粗话,这些话哪里是您这种身份应当说的。” 荣宁爽朗笑道:“登枝,今儿我在殿上这么一表现,可为我那好父王和老虔婆打出了响亮的名声!” “是了,公主英明,这会儿宗亲勋贵们怕是更加鄙夷恭王和恭王妃了,苛刻女儿,谄媚君上的货色。” “这还不够!老娘临去之前必得再送他们好大一个喜事,也算是老娘最后的孝敬。” 这个小丫头呀,我嘴角不由得上扬。 向来我所遇皆是温雅娴静的女子,何时听过这般狂放粗俗之语,此刻真是愣了又愣,心中莫名泛起笑意。 努力平复了一番笑意,微叹,到底是年纪小,思虑仍不够周全。 幸好这会子是我,若是被旁人听见可如何是好。 第73章 第六十九章 静静地转身离去,宫人内监自然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今日,皇后不曾来过明瑟殿。 一节之期,转瞬即逝。 很快到了荣宁公主婚期前两晚,吉日,合宫举宴,为公主践行。 我与皇帝是最后到重安殿的,甫一入殿,妃嫔皇子公主们皆起身行礼。 略略扫了一眼,荣宁今晚照旧是站立不稳,脸色苍白的样子。 时不时还轻咳几声。 皇帝示意我祝酒,我便从容起身:“荣宁公主为大义和亲北戎,为祈我朝升平盛世,本宫在此敬祝一杯。” 众人再度起身,纷纷端起酒杯:“皇后娘娘所言,亦吾等所愿。” 荣宁公主十分文弱谦顺:“儿臣定不辱使命。” 我温柔怜爱地问道:“宛鹂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或心之所愿么?父皇与母后定会允你。” 荣宁怯怯的望了我与皇帝一眼,低头不敢语。 皇帝亦和颜道:“但说无妨。” 荣宁这才跪下,目蕴泪光:“儿臣在恭王府时,与惠平郡主姐妹情深。郡主与梁宏之弟梁宽倾慕已久,父皇母后仁爱,儿臣斗胆请父皇下旨赐婚于惠平郡主,为郡主增添荣光。” 贵妃一改往日的慈和,急道:“公主慎言!惠平郡主贞静,婚事自有恭王夫妇主理,断不会叫……” 未待贵妃说完,荣宁忙打断:“儿臣与惠平郡主多年来朝夕相处,却不知贵妃在宫中如何体悉郡主。” 皇帝果然目光不善,淡淡瞥了贵妃一眼。 荣宁微微晃了晃身子,泫然欲泣:“儿臣临去北戎,唯有此愿!父皇仁慈宽厚,儿臣方有此不情之请。此生姐妹已无法再见,这是儿臣,最后能为惠平郡主做的事了。” 言下之意,若事不能成,她便无法安心为国效力。 所谓无欲则刚,她早已没了软肋,又要远嫁。恭王府那群所谓的至亲,如果日后被皇帝迁怒,她倒还称心如意了。 皇帝此时颇有些漫不经心,也并不计较荣宁语中隐藏的浅浅要挟之意。不过沉思片刻,即道:“宛鹂孝悌之心,朕亦动容。明日,圣旨赐婚惠平郡主,命礼部与宗人府同理。” 荣宁闻言大喜,立刻跪下行礼谢恩:“父皇圣明!父皇圣明!儿臣定会效仿德昌公主,不辱父皇期望。” 我挂着得体的笑容,纤手拾起青玉般的一颗葡萄细细品了。只见贵妃略低着头双眉蹙起,秦王更是脸色不好。 而荣宁坐回席上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面色开始泛红,忙又拿了帕子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梁宏之弟与恭王府郡主有私,坏了郡主的名声且不论,恭王府与韦氏一族素日来往甚密,不由得人不多想。 翌日,我正坐在廊檐下逗弄金丝犬,毓妃带了乐昌公主过来请安。 “妾妃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我亲切地看着令宜,轻轻招手:“宜儿,快过来。” 令宜清脆地应了,脚步轻快地依在我身旁坐下。 画黛含笑吩咐侍女搬来绣墩,毓妃抚了抚鬓发,也就了座。 毓妃掩口笑道:“娘娘,赐婚圣旨一下,听闻恭王妃失手打碎了好几个花瓶,用膳时又不小心把滚烫的汤水泼到了世子妃小韦氏身上。” 我边与令宜一起逗着金丝犬,边道:“梁家不过一介寒门罢了,惠平郡主可是贵为亲王嫡女,恭王妃自然不甚合意。” “恭王倒也狠狠地说了王妃一通,道是王妃弄出这阵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对圣旨不满呢。” 我嗤笑道:“恭王妃出不了这口恶气,接下来怕是要好好磋磨小韦氏了,谁让小韦氏出了这等好主意,才累的惠平郡主配了梁宽。” 毓妃亦狡黠一笑:“惠平郡主自个儿可不觉着委屈,说来她与梁宽相识,荣宁公主可是功不可没。” 金丝犬汪汪叫了两声,令宜抱着它咯咯直笑。 我慈爱地看着令宜:“宜儿若喜欢这金丝犬,母后便赐给你。” 令宜略有些羞涩,可手却依然没放开金丝犬,足见是真的喜欢。 她瞧了瞧毓妃,毓妃微嗔道:“你也是大姑娘了,怎好和小时候一般,母后这些年赐你的东西可还少么?” 桂檀端来玫瑰汁子水,我净了净手,用丝帕擦干了,方柔柔地抚着令宜的头发:“再大也是咱们的女儿呀,母亲疼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宜儿两年之后就要出降清河崔氏,我是真的舍不得。” 令宜娇俏道:“我就知道母后是最疼宜儿的!” 毓妃眉目泛上忧思:“宜儿和崔岫成婚之后,妾便不能天天见着她了。” 令宜又臊又急,粉面愈发赤红:“母妃说什么呢,哎呀,提他做什么!” 我宽慰毓妃道:“儿女们大了,总是要成家的。咱们宜儿公主之尊,即使为人妇了,亦是只有被夫家伺候着的。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哪里能似公主这般自在惬意呢。” 毓妃忧思散去,笑道:“是!是妾妃想岔了。清河崔氏百年世家,最重体统,宜儿嫁了也不会有委屈受。” 金丝犬顽皮地从令宜怀中跃下,欢快地撒腿跑起来。令宜起身去追,年少的侍女们亦笑闹着帮公主捉住小金丝犬。 她提着轻盈的蝉翼鹅黄纱裙,发间的大粉宫花摇摇欲坠,赤金蝴蝶流苏一闪一闪,与天光相映,女孩子们清灵的笑声与金丝犬欢腾的吠声传满了千秋殿的后园。 望着令宜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不禁与毓妃相视一笑。 一日后到了荣宁婚期,和亲送嫁之日。 我与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着荣宁公主长长的队伍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荣宁公主,也不过是和令宜一样大的小女儿家罢了。 她生母不过是侍妾,自小不受父王重视,又摊上不慈的嫡母,可谓命途多舛。 若长在旁人家,会不会也是个天真无忧的女孩儿,便学不会那些小心思,也不会学到粗俗之语。 但愿,那孩子一去北戎,可以寻到她想要的人生。 夕阳下,皇帝牵着我的手慢慢走下城墙,一步一阶,漫漫的霞辉之下,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悠悠长长。 我凝视着他的侧颜,恍惚忆起很久以前,在王府中的时光。 他的手还是那样的大,紧紧地牵着我。 身后一众侍女内监纷纷低头不敢看,我无声地笑了笑,他总是这般忽冷忽热啊。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