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闲拟红笺》 第1章 楔子,但愿此生未曾相见 戊申年腊八,大雪。 京城华灯初上,连着几日的大雪纷飞,屋檐树梢都堆积了厚厚的白雪。寒风呼啸而过,路旁松针上的细雪被重重抖落。狂风卷起地上厚厚的雪珠子,掀起一阵粉末似的浪潮。稍有不慎,便会被埋入其中。一如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沉沦不过朝夕之间。 米仓巷周府后门口,一辆马车轻轻停下。时近戌时,周府内外点起长灯。晕着雾气的昏黄灯火映照着地上皑皑白雪,将那辆静止的马车倒影成一座沉默的丘陵。 约莫半刻钟,后门细出一道缝,闪出一个穿着暗青色大棉袍的人影。那人躬身上前,同车夫一道将下马车的矮凳放置车前。随后立在一侧静静等着。 未几,车上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一个身形玲珑的丫鬟提着一口大皮箱率先下了车。穿着暗青色棉袍的男子上前接过皮箱,躬身道:“老奴周福,迎二少奶奶回府。” 话音刚落,就见车帘轻掀,一位裹着堇色披风少妇挪步下车。那少妇低着头,面容淡淡,并未多作停留便领着先前的小丫鬟进了门。 暗黑色的后门再次紧闭。 子虚走在后院的九曲回廊,隐约听见隔着前头双生门传来的热闹声响。垂了眼,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明明已经跨进了这一场灯火如昼的繁华深处,心里却比之在外头的冬荒中愈发凄凉。 一只脚方迈进前院,听见戏台上传来《贵妃醉酒》的唱词: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 怔愣了半刻,脚步生生停下。 眼前倏忽闪过那人当年在芳容斋唱的那一出《游园惊梦》。像极了这样一个粗粝的雪夜,芳容斋顶棚华灯闪耀,灯下有人轻甩水袖。莲步轻移,风华无双。 心口堵了一口浊气,眼睛涩地厉害。 跟在后头的管家上前低声道“今儿个是二少生辰,夫人们请了戏班子来,前头正在祝寿,要不要老奴去请二少......” 子虚虚晃了下眼前的幻境,瞧着面前弓着脊背的奴才,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不必扰他,悄悄穿过去就是了。左右,呆不了多久......”语毕又开始快步朝前走去。 三个人悄声穿过院子里冒着热气的温酒梅花,路过五光十色的觥筹交错和欢声笑语。这世道,即便在这国破家亡的关头,也总有理由找到声色犬马的借口。子虚抬眼朝院子中心望去,当真是高朋满座! 院子中心,一群人涌在一处向一人变着花敬酒。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好不热闹。 那人立在烟火深处,面上挂着疏远又亲和的微笑,推脱着不间断的敬酒。身姿俊秀,望之俨然。 终于,转过头,一脚踏离这熙攘的繁荣。 ...... ...... 珊瑚放下手中的皮箱,将虚开着的西窗关紧。 看向一旁盯着案上的展开的梅花扇目不转晴的女子,迟疑道“小姐,你当真,不见二爷一面吗?” 子虚任珊瑚为自己解下披风,目光从扇面上那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上移开。随手抄起一本颜清臣的《多宝塔碑》拓本翻阅着,素白的指尖划过上头舒展着筋骨的饱满字体,“......宿命潜悟,如识金环;总持不遗,若注瓶水......” 心下哭笑,若人真生来便参透尘世就好了。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见得好,好过平添不快......” 珊瑚瞧她失神落魄的模样,动了动嘴唇终是不再说什么。打开皮箱,收拾起柜子里的衣服首饰。 子虚定定瞧着手里的拓本,半晌,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起身行至外侧的堂屋,摸着四周纤尘不染的大书架,侧身瞧见紫檀木的大案上放着钧瓷花釉瓶,瓶里还插着新鲜的红梅。走过去眯眼嗅了嗅,鼻尖立刻萦绕一股冷冽的香。 再抬头,是一副隐约可见浩渺山风的清泉浅井图,淙淙细流在画里静静流淌。两边挂着两联,一侧是清秀的梅花小篆,一侧是游龙行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当初新婚时两个人一道写的,最底下的字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冷灰。子虚伸手想要拍掉上面的灰迹,却发现只是徒做无用功。 他为她画的梅花扇,为她折的新梅,甚至连三月前大闹时打翻的香炉他都留着不曾动过。桩桩件件都戳在胸口,脑子里混成一团,这屋子里发生过的欢喜忧愁平分秋色。 子虚倏地转身,进屋颤声道“珊瑚,快收拾好,我们......就走......” 珊瑚叹了口气,停下来将她扶到炉子边暖身,把她冰冷的手捂在手心里,“小姐,你先暖暖身子,我去打点热水给你洗漱......” 她点头,炉子里的炭火呼呼蹿起来,靠近了竟有些灼热之感。 突然门口传来珊瑚慌张无措的声音“二爷请回吧,二爷你不能进去!......哎......” 听声音那人显然气急,一把将珊瑚推开“二爷我进自己的屋子,什么时候轮到你管!” “哐”地一声门被撞开,那人冲进里屋。墨绿色的水晶珠帘一阵乱颤。 子虚看向门口,那人立在珠帘前,死死盯着自己,目光充血。喘着粗气,犹如一头受伤的兽,毫无半点方才院中的倜傥。他身上还带着屋外彻骨的寒气,屋子里平和的暖气被他搅乱,面上微红,隔着老远依旧可以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他扫了一眼地上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咬牙低吼,“怎么,这么急着走?” 她垂眼不去看她,攥紧手心的衣角没有答话。 他终于被她的沉默激怒,冲上前来捏住她的双臂,力气大的似乎要将她捏碎。 一字一句,“顾子虚,你告诉我,嫁给我,你后悔了是吗?” 她心上剧痛,抬眼瞪他。放任眼泪流了满面,好容易找到个地方结结实实痛哭一场却在这境地。 对上他的眼,声音轻而决绝。 “是。周慕筠,我后悔了。” 赐婚 一 崔玉贵将手里头的拂尘别在腰上,抬袖揩了揩额头上淋漓的大汗。抬眼望了望墨云滚滚的天,太阳叫不断移近的乌云密实地挡住,偶尔漏出几丝金线,刺进眼里,没由来心中乱鼓雷动。 仲夏闷雷,风雨欲来啊。 扶腰在玉成门的台阶上坐下歇了歇,心下着急,这周大人怎的还不来! 四下张望了一圈,正巧经过一队执勤的侍卫,随手扯住一个,“你,快去宫门口瞧瞧,天津来的周沛遗周大人和二公子到了没。记着,马车到了宫门口立刻就跑回来告诉我。” 小侍卫点头称是,握紧腰刀向宫门口跑去。 这一日巡逻领队的是守门的小将庞旭,这小子自幼习武,本事不小心气也高。早就对这份镇日只在紫禁城巡逻的差事腻味了。听了话头说的是天津练兵的周沛遗周大人,脑筋转了几圈,打发掉跟班。 凑进崔玉贵跟前,掏出胸前前日搜刮来的胭脂盒,掸了掸陶罐子上头本就没有的灰尘塞进崔玉贵擦得雪白的手里。 “前儿得的,扬州产,我瞧着配公公您再好不过了。” 崔玉贵站起身冷眼把玩了几下,盒子触手冰凉柔腻,方打开盖子就闻见里头的茉莉香。翻过来一瞧,呵,果然。 挑眉斜瞟了一眼跟前黝黑的国字脸,“哟!还是谢馥春的呢!这可是好东西。说吧,憋着什么坏水呢?” 庞旭赔笑,“坏水?在您老人家跟前,我们这些鼠辈哪敢有那坏心思。只是方才听公公说,像是在等一位周沛遗周大人来,小的以前就十分仰慕那位在天津练兵的大人。那位大人,一般可以轻易来京,这不,就想问问,这是怎么个境况呀?” 崔玉贵抽出腰间的拂尘往那小子头上砸了一下,“这可是老佛爷的旨意,你也敢打听!咱家不知。”说着竟将头扭向别处,不再言语。 庞旭赖着脸腆上去,“公公,就烦您开个金口吧。谁不知道您是太后老人家跟前儿的红人,您要不说,我可没人打听了.....” 这话说得崔玉贵心里舒坦,哼了一声,招他把耳朵贴过来,轻声道“太后老佛爷这是想给周二公子保媒呢。” 庞旭心里一动,这是要往人家府里插人呢! 刚想说点什么,就见方才派去的小侍卫匆匆赶来。 “公公......公公......来了,到门口了,照着速度,不会儿就到了。” 崔玉贵瞪了眼,拂开庞旭等人,拎了拎领口“可算是等来了。”正说着,天上突下倾盆大雨,夏日的雨来的迅猛。直直浇下来,兜头就成了落汤鸡。一群人赶忙躲到门檐下,远远看见一辆鎏金顶的马车在大雨里疾驰而来。 马车在玉成门口停下,下来一位穿着西装的短发公子,撑着伞接下马车里的周大人。庞旭细细看去,传闻里练兵如神的周大人一身官服,留着两撇八字胡,手中抱着一个梳妆盒大小的紫檀木盒子。面容亲切平易近人,可真走近了,却自有一股凛然威严。 而他身旁撑伞的周二公子,更是不尽风流,头发用梳得一丝不苟,身形挺拔。就男人的眼看来,竟是比女子还要秀气几分,但通身的气宇轩昂却让人不可忽视。京城市井早有传闻,这位周二公子可与自己这样的武夫不同,长于诗,工书法,听说还精于鉴赏,是一位实打实的大才子。 崔玉贵赶忙迎了上去。“哎呦......您二位可算是来了......”躬身抬手引着二位进玉成门。 周大人笑道:“路上耽搁,让公公久等了......” “呵呵呵......这是哪里的话,周大人为国事操劳,奴才等等是应该的。” 周大人对这谄媚微笑以对,一旁的周公子掏出一块西洋的雕花怀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赐婚 二 崔玉贵双手捧着,嘴咧成一道大口子。“周大人真是......无功不受禄,奴才可要给周大人和公子贺喜呢。太后今儿诏了成亲王家的颂珉格格来宫里照相,看来周大人府上好事将近了呢。” 崔玉贵八面玲珑的人,自然知道当今形势,自洋鬼子入侵窃走我半壁江山,朝廷根基愈发不稳,这些个大臣更是手握重权不容小觑。而这位周大人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短短几年连升三级。 这人情,顺口就卖了。 周慕筠和父亲相视一眼,欠身道“公公请......” 庞旭以往对这位周大人只闻其人不见真身,好奇得紧。连忙寻了伞给崔公公打着,跟上去。 又过了刻把钟,到了太后所处的荣成殿。 雨势渐渐小了,为这一路上的浓翠洗刷的干干净净。合欢花落了满地,铺在脱了皮的砖上,新旧不明。 崔玉贵上前开了殿门,“二位,请吧。” 周慕筠跟着父亲进入殿中,皮鞋上的水珠落在黑色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集成一小块水渍。穿过大厅九根盘龙的金柱,进入偏殿。 入眼是太后正和几位福晋格格照相。一群人紧靠在一处,后头高挂着“大清国圣母皇太后万岁万万岁”的横幅。 周慕筠跟着父亲跪下拜见“臣周沛遗携次子慕筠叩见老佛爷。老佛爷千秋万安。” 正中间软垫上穿着金黄色旗袍的太后挥退下照相师,“周卿免礼。” 这便是如今把持朝政的西太后,一个处在大清朝权力中心的女人。目光锐利,似笑非笑。斜靠在铺着螺纹软垫的榻上,指上带着金银做的护指,精致尖锐。臃肿的身体堆在一处,浑身透着腐朽之息。 一众女眷各自散开在一旁的黄梨木椅上坐成两排。 周沛遗上前一步,打开手里的紫檀木盒子,露出里头的物件“臣偶得一块上好的莲花碧玺,特献给老佛爷把玩解闷。” 崔玉贵下来将碧玺呈上,太后将那块手掌大的粉红色碧玺拿出来细细抚摸,莲花状的碧玺晶莹剔透,精明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复又将碧玺放入盒子里,将目光移到立着的周慕筠身上。 “爱卿有心了。这位便是爱卿府上的二公子吧?” 周沛遗又是一揖,“正是犬子慕筠。” 西太后微笑点头,夸奖道:“果然是一表人才,不输乃父之风。崔玉贵,赐座。” 崔玉贵“嗻”了一身差人搬来两把椅子。 二人入座,周沛遗扫了一眼太后右侧年轻的格格,心下有了计较。 “不知太后诏臣和犬子前来有何吩咐?” 西太后伸手招来右侧的颂珉格格,颂珉身段玲珑,粉妆玉面,二八少女羞红着脸坐到太后身边。 “周卿为国事操劳,为大清朝尽心尽力。哀家听闻府上二公子品貌俱佳,还未娶亲。可巧今儿成亲王福晋和颂珉格格都在,这孩子说起来还叫我一声姨奶。自小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不上倾城倾国,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人才品行更是不必说。哀家看着与你家二公子极为般配,想为两家保个媒。只盼能报答爱卿为大清鞠躬尽瘁的万分之一。” 赐婚 三 正襟危坐的颂珉格格面若桃花,原本今日随额娘进宫前,便有所耳闻太后有意将自己许配给军机大臣周沛遗的次子周慕筠。周慕筠此人她早有耳闻,与姨母家的瑞麒表哥是好友,京城里有名的翩翩才子。之前还偷偷读过他的诗词,一如他的表字“寒云”。 词风清雅,细腻中隐有对家国政事的一片赤心。是为胸怀大义的好男儿。早先就倾心不已,只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方才见他进门,却不想还是位貌若潘安的佳公子。进门许久,一直目不斜视,更显正人君子之浩然正气。 颂珉正兀自想着,却听见周大人推辞的声音。心头一跳,忙抬眼看过去。 “太后好意微臣万分感激,但请恕微臣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为什么? 不禁向他身侧的周慕筠看去,只见那人面色淡淡,只低头端坐着仿佛与他并无干系。这样冷淡的态度让颂珉慌神,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可见是真的没有兴趣吗? 西太后沉了声音,语气凌厉“怎么,都说大清朝要亡,爱卿这是看不上我爱新觉罗家的格格了。” 一众人皆提了心肝,今儿个周大人怎么不顺着太后了? 强人所难的意味太过明显,周沛遗递了个眼神给一旁的儿子。周慕筠适时上前,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太后身边的颂珉格格。 颂珉与他的眼神正对上,那人眼底清亮冷淡,墨黑的瞳孔里没有半点自己的影子。颂珉心里凉了半截,自己,入不了他的眼。 果然,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便有低下头去。 “回禀太后,格格温婉贤淑蕙质兰心,乃难求的佳人。只是周慕筠自小已和江南青州府尹之女顾氏结亲。实是与格格无缘。” “定亲?周卿,确有此事?” 周沛遗起身道“确有此事,当年我与顾大人在京相逢,视为知己,遂为儿女定下亲事。虽自他下江南已有十余年,却一直不敢忘此誓言。” 西太后沉吟“青州府尹......是已酉年的探花顾成柏?” “太后好记性,正是。” 颂珉抿唇,舌尖尝到苦味。原来,他早已...... 这一边,西太后继续说道“顾成柏任青州府尹已有十八年之久,那女孩子恐早嫁人了也未定......” 周慕筠淡笑“老佛爷放心,据慕筠所知,那顾家女至今尚未出嫁。想必顾大人也定是记着两家的约定。我周家又怎可弃之而另娶金枝。” 颂珉仿佛看见了无边苍凉,终究,有缘无分。 西太后拍拍她微凉的手,不再说话。 座下冷眼瞧了半日的成亲王福晋,款款起身,开口道:“既如此,也不能强求。总不能叫我成亲王府的嫡亲格格给人做小。是小女没有福气,这亲事,就此作罢吧。” 周沛遗拱手应承道:“福晋说的是,格格金枝玉叶,不日定将觅得佳婿。是小儿无福。” 福晋既已开口,保媒之事自然各自找个台阶便下了。 西太后即招了崔玉贵上前,退下手上一枚祖母绿的嵌宝戒,道:“既然二公子早有好姻缘,哀家自是不能强求。这戒指跟了哀家多年,此次便将它赠与那尚未过门的顾氏女。今日之事是哀家思虑不周,造成爱卿困扰。哀家想为周,顾两家赐婚以弥补。卿以为如何?” 保媒已推,此番再不好拂了太后的颜面。 周沛遗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太后圣恩,臣求之不得。” 第5章 米仓巷 周慕筠随父亲出宫门时,大雨初歇。头顶厚重的乌云消散开来,露出西方一轮血色残阳。火烧云肆意渲染在紫禁城上空,晕出层层叠叠的云浪。 马车渐渐驶离宫门,那扇正红色的铆钉大门缓缓关上。庞旭一路跟着到宫门口,手里的弯刀柄捏出滑腻腻的汗水,咂了咂干渴的嘴,半晌,还是扭头进了宫里。 日头完全没入西山那刻,鎏金顶的马车拐进一条栽着满街梧桐的巷子,巷口孤零零竖着块牌子,上头用隶书写着“米仓巷”三个大字。隐在一棵茂密的梧桐树下,看不甚太清。 没过多久,马车在一座四进的院子门前停下,三步石阶,两方石雕。褐红色的大门上挂着一块新做的大匾。上有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周府”。 马车刚停下,早早在门口等着的二夫人沈氏便迎了上来。 那沈氏约莫四十余岁,着一身滚边烫金的对襟酱色袄裙,袖口施着彩绣,头发低低挽了个平髻,两靥生辉,徐娘半老。 周大人率先下车,沈氏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顶戴花翎。瞧他面上淡淡,也不敢多问,只轻声道“老爷回来了。” “家里的东西大都收拾完全,各院也都入住。府里原来的家具物什也都清理好了。老爷晚膳在哪屋用?” “照例在你屋里备着就好。” 周沛遗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对着平日里最宠爱的二夫人也无法和颜悦色,只点点头就从沈氏身侧越过。 沈氏瞧着面无表情,连忙拉住后头的周慕筠,低声问道“慕筠,宫里发生了什么?可是老佛爷又找你爹的麻烦?我早先就觉得突然把你爹从天津调回来这事儿有猫腻......” 说到后来也来越心惊,“难不成是练兵的事儿......” 周慕筠打断她的猜测,笑着安抚道:“娘莫急,没发生什么事,别担心。” 他说的轻松,沈氏却没法安心,正想仔细问问。走在前面的周大人突然停下,转头对周慕筠道“跟我到书房来。” 周慕筠对沈氏做了个安心的表情,也快步跟上去。 绕过那块汉白玉雕的莲花影壁拐进东厢,守在角落里的跟班十三跳出来笑道“二爷回来了,小的等了好久。方才毓真小姐找您,我对她说您进宫去了,您一会儿要不要去瞧瞧?” 跟在周慕筠身边多年,十三自然知道周家十二个兄弟姐妹,二爷最疼六小姐毓真,开口便将这事儿说了。 周慕筠顺手摘下领结,将手里的西装外套一并丢给他“这丫头能有什么正事,不过是刚入京正上蹿下跳呢,你去告诉她,我晚上去看她。” 十三“哎”了一声,转身往毓真的院子跑去。 周幕筠吸了口北京城雨后的凉气,没了大热天的尘土味道,凭空有些凉薄的意味。 阔别三年,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皇墙根下,紫禁城前。这里的味道还是如此。萧瑟而拥挤,仿佛时光永远停滞在当年的盛世。 第6章 青州 周慕筠进门时周沛遗正拿着卷宗在桌前疾笔书写,周慕筠正了颜色立在桌前唤了一声:“父亲。” 周沛遗搁笔,抿了口毛尖,,看着眼前如朗月清风的儿子,开门见山,“今日在宫里,我原想让你说的是你老师卫先生家的二小姐,虽说卫先生先头不同意你二人的婚事,可一旦太后赐婚这事轻易便可遮掩过去。你如今凭空捏造了个江南顾氏又算怎么回事?” 周慕筠料到父亲会问,早早准备好说辞,“江南顾氏并非儿子凭空捏造,父亲也知道那位顾成柏顾大人不是。至于婚约,儿子也并非只是为了推脱太后,而是另有深意。” “怎么说?” “父亲在天津练兵多年,想必比儿子更清楚,我北洋六镇的兵力虽已可控制整个华北,却也只集中在北方。长江以南则是鞭长莫及。据我所知,青州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平广,又是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饶。是少有的富庶之地。若能将我北洋六镇的部分兵力放在青州训练,一来看可以顺势壮大兵力,二来,我们又无需有心军饷不足。” “十八年前,我曾与顾成柏有过一面之缘。可不是三言两语就为我所用之人。” 周慕筠道:“父亲放心,只要父亲同意,儿子自有法子。” 周沛遗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喝了口杯中的茶水,道“在青州练兵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现下还是要先摆平顾家,切不可捅娄子让太后怀疑我周家欺君。总之,现将顾氏娶进门再说。” 周慕筠脑子里浮现一张空山玉兰一般的侧颜,心中泛起柔波,应道“儿子明白。” 周慕筠出了东厢刚想去看看毓真,却见十三那着张请帖匆匆忙忙跑过来。进了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二爷,瑞麒贝勒送来的帖子。邀您红豆馆一聚。” 周慕筠踹他一脚,笑道“没出息的东西,这点路累成这样。”拿起帖子看了片刻,道:“你去叫上毓真,咱们上红豆馆。瑞麒请了仲席兄妹,毓真许久不见鹤鸣,今天也叫她高兴高兴。” 十三摸了摸被踹的臀,一张脸拧成麻花,应了一声扶腰跑了。 周慕筠看着十三的背影止不住轻笑,清淡的眼里浮起一阵流萤似的光彩。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夏夜雨后的清凉将他包围,天空有闪烁的星子。 此刻周家上下各房开始用饭,来往的仆役端着餐食步履匆匆。周家向来是热闹富庶的,然而如今这热闹里却带了一股隐隐约约的不安,或许与这鸡犬不宁的世道有关,又或者,是人心本就难安。 周慕筠猜不到这片羸弱的繁华还可以维持多久,而他如履薄冰的算计又能否得偿所愿。 父亲曾说,在无穷的变化里,人能做的,便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听天命吗? 周慕筠将石块投进盛着满月的塘中,水里激起波纹一片,满月的影子被生生击碎。 “这世道,哪里还有机会独善其身?自由很奢侈,放不下,就得不到。” 犹记去年今日,美人凝妆。她在灯下面目朦胧,声音清寡。击在心头,碎了他半世的伪装。 好像,命中注定要有这样一场念念不忘的擦肩而过。 至此,一眼万年。 第7章 红豆馆 毓真好玩,听说要去红豆馆找鹤鸣,不一会儿就先十三跑过来寻他。 两根粗粗的辫子灵动的甩着。抓住他的手臂摇啊摇,“十三说咱们要去红豆馆,二哥,是真的?我能见鹤鸣了吗?” 周慕筠笑着点头,“走吧,别让人久等了。” 十三在后头跟上来,“二爷您今儿淋了雨,要不要换件衣服再去?” 周慕筠接过他手里的外套,隔着布料摸到那枚戒指,“不必了,去备车吧。” 瑞麒是有名的京剧票友,这日红豆馆照例请了京城四喜班唱戏。周慕筠等人在门口就听见苏老板的《西厢记》正唱的热闹。 跑堂的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瑞麒携余仲席兄妹就到了门口。 一阵寒暄后便引周慕筠三人入座。毓真与鹤鸣许久未见,两个女孩子拥抱在一处,自行到了僻静处说悄悄话。留下三人在位上看戏。 自周沛遗举家迁至天津练兵,周慕筠与余仲席和瑞麒已有两年没有相聚。 瑞麒还和之前一样,一副纨绔贝勒的浑样。说是正经八旗,却早早剪了辫子,把家里的老王爷气个半死,下令不准他随意进宫给皇上太后添堵。殊不知这一位来得正好,早厌烦了宫里头的规矩,恨不得每天上红豆馆喝酒听戏。总比当皇上伴读时候来的自在。 端着酒杯不甚正经,“我可听说,你今儿推了太后保的媒,可有这事儿?” 周慕筠但笑不语,自顾自倒了杯酒喝下。 余仲席不比瑞麒,不是皇亲。自然不知道这消息。 问道“寒云,真有此事?” 周慕筠点点头,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闭了眼长舒一口气。台上正飘出一折《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 竟不自觉嘴角上扬,叹道“如花美眷......呵......” 瑞麒最看不得他这幅风淡云轻的样子,哼道“那可是我姨母家的格格,你倒是推得爽快!听说还是为了什么江南顾家的女儿,你倒是说说,那府尹之女何处比我颂珉强?” 周慕筠挑眉,眼前是那人凉若深海的眉眼,缓缓摇头道:“无人能与她相比。” 这沉落的痴人状惹得瑞麒轻嗤,“我还以为除了卫家那一位小姐,没人能入得了二公子的眼呢。” 周慕筠也不同他痴缠,澄清道:“我向来视予和同毓真无二,我拜了卫先生为师,她便是我师妹。同情字无关。” 瑞麒不以为然,“这么说,你对那位顾小姐却是情根深种咯?” 周慕筠扬扬手里的杯盏,眼里有光一闪而过。 “瑞麒,你信不信一见钟情?” 瑞麒瞪大眼睛。见了鬼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周二公子对人一见钟情了! 瑞麒转头和一旁的仲席对视一眼。“两年不见,竟不知周二爷还是位纯情少年郎!仲席,我没听错吧?” 余仲席心里流淌而过一个模糊的俏丽身影,酒过半巡,眼有迷离。 “话也不能这么说,世间万事,唯情字不可随便。” 瑞麒左右看看,那两人皆是是泥足深陷的蠢样。心里起了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怨气,“瞧你们没出息的样子,“红豆馆风流三公子”的名声早晚坏在你们手里。” 周,余二人叫他逗笑。方才多喝了几杯,周慕筠接过随侍递来的热茶醒酒。“年少时玩笑的虚名,亏你还当了真。” 这话什么意思?是说贝勒爷我幼稚吗?!敢笑话小爷! 瑞麒贝勒拍桌,怪叫道“总有一天有你们吃苦的!” 彼时听了这话,他们也都并未当真,一笑而过。 却不知,情字为刀,一旦跳下,就要以白首祭深情。 ...... 从红豆馆回来已是深夜,周慕筠将睡着的毓真送回房。替她掖好被角,轻声退出来。 十三凑过来压低嗓子,“打听出来了,三太太前日入的京,被安排在了西边的锦园里。二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周慕筠转眸,盯着檐下的宫灯沉默半晌,终道“夜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十三知道,二爷说的明日,便是遥遥无期。 十三看着他疾步离开的挺拔背影,月光在他的背后静静落下,铺陈开一片微凉。 天满月,人未满。 第8章 十三 十三是十三岁进的府。 他本是鲁南一个富庶的乡绅之子,读过几年私塾。八岁那年父亲去世,叔伯为争夺家产将他和母亲赶出了家门。母亲带着他一路乞讨到了河南。那时候,国将不国,四面八方的难民涌进洛阳城。孤儿寡母在城郊躲了半月,人多食少,连乞讨都成了问题。 立秋那日,母亲出去乞讨,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的十三还叫本名——从瞻。他趁着夜色摸进城里,在一家酒楼的后厨里食剩菜。吃饱后累极在灶口睡了一觉,却不料第二天早上被上工的厨子发现。拖到街上一顿乱打,像只蝼蚁一般被扔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然后,他遇见他。 十四岁的小少爷立在他跟前,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从瞻在血泊里躺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他的目光里缓缓站起来。洛阳城带着硝烟的秋风吹在脸上,他在血腥中恍惚闻到了家乡成片的麦子香。 这个充满了丰收与掠夺的季节里,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也成为奢求。 从瞻站直了身体,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眼里看到了类似欣慰的情感。 他说:“幸好,你站起来了。” 从瞻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只想去找娘。 他拖着残破的身子想要离开,被他叫住:“你要不要跟着我?我带你回家。” 从瞻想也不想摇头:“不要,我要去找我娘。” 那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苏从瞻。” 那人看了眼握在手里的宋词,咧嘴笑了,“苏从瞻......嗯,是有东坡之志。你说要找你娘,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从瞻开蒙晚,只念过《千字文》就断了做少爷的命。没听过东坡,也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满心只想找到娘,可娘究竟到哪里去了?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一无所知。 他还是个孩子,可在城门口的半月,他看到了太多人从跪着乞求到最后一动不动躺在那处,然后被人抬走填进十里坡的大坑里。 听人说,那些人死了。 什么是死了?不会动,不会说话,就是死了吗? 可娘是不见了,这算是死了吗?娘也被埋进了那个大坑里吗? 从瞻越想越害怕,声音也带着颤抖“我不知道娘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到那里找她。” 对面的男孩子突然拉住他,金丝绣的瓜皮帽上指甲盖大小的翡翠闪着光。 “既然这样,你给你找个娘好不好?” 五年后,从瞻长到十八岁。跟着二爷进府的那日,他有了个新的名字,——十三。 他被那位小少爷带进周府一座冷清的院子,里头有一位美丽忧郁的夫人。 他说:“这是我亲生的娘,我做不了她的儿子,你替我做她的儿子。从今以后你叫十三。你就是我的亲弟弟,周府第十三位少爷。你可以在这里平安长大,然后,再去找你的娘。” 就这样,他成了十三。 那位夫人是周家的三太太金氏,朝鲜国的郡主。嫁给这家主人,生下二少爷周慕筠却被寄养在二太太沈氏膝下。他的少爷一直知道自己有两个娘亲,这一个亲生的,却不敢认。多一点亲近,都是不该的。 他是感激少爷的,给他片瓦之地得以生存。 他跟着二爷一起长大,看他辛苦地周`旋在生母养母之间。十三有时候竟也会莫名对二爷生出些同情,其实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何种情感。 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风淡云轻的二爷,备受大人宠爱器重的二爷,其实从来,也没有真心享受过这份尊贵。他身上压着太多的无能为力,他的二爷,并非无所不能。 他似乎有点懂得了少爷迫切需要为自己娘亲找一个儿子的愿望。 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迫不得已的疏离的弥补。他只有被看重,才对得起养母的教导,才能为锦园里不争不抢的生母在周府赢得一席之地。 ...... 十三在榻上翻了个身,心里有些哽咽。月光洒进屋里,夜是沉默的。 十三像是对苏从瞻的无声告别。 从今以后,他只是十三。 第9章 夜深沉 夜还很长,周慕筠在锦园外静静立着,方才十三进门时他就跟在后头。屋里头有暖色的烛光,窗户上倒映着十三和她的影子。 周慕筠倚着半敞的门框,耳边是夏日里此起彼伏的虫鸣。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沉默静止。 幼时也怪过她狠心,像是将他忘记一样。从不做任何亲近的动作。甚至不曾对他露出一次微笑。 若不是十岁生辰那日夜半,不经意听见她在他耳边极力压制的低泣。 周幕筠想,他恐怕也会渐渐把她遗忘吧。 又过了半刻,十三从屋里出来,周慕筠见屋里熄了灯,才转身慢慢踱步回房。 青州来的恒远公司总管早早等在门口,见了他,躬身唤了声二爷。 周慕筠点点头让他进屋,揉了揉太阳穴,“说吧。” 楼信君将眼镜往上推了推,手里的单子顺势搁在桌案上,“事情很顺利,二爷交代的都办好了。这是恒远收购的成茧数量,青州城的农户手里都已没有存茧。再过一月,季家的工厂就会停产。” 一个月...... 周慕筠仔细查看了手里的单子,沉思了半刻,皱眉睇视他,“不行,一个月太慢。你即刻回去,把周围几个县蚕农手里的存茧都收过来。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季家停产。” 太后的懿旨过不多久便会到青州,一个月太久了...... 楼信君心下震动,二爷这是要断了季氏的后路啊! 衡量过后,还是开口道:“二爷,季家的工厂一向是衙门解决青州散户的重要渠道,这样贸然出手,到时候搞不好衙门会找恒远的麻烦,会不会太过草率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且不说季家在青州扎根已有几代,根基很深。单就季氏的丝厂招收大量没有田地的散户,便是帮了衙门稳定百姓的大忙。青州府尹顾成柏和季氏当家亦交情匪浅。 强龙难压地头蛇。要扳倒季家,恐非难事。 周慕筠自然知道他的担忧,可要想让爱民如子的顾城柏心甘情愿将女儿嫁给他,只此一招。 他没有退路。 “我把恒远埋在青州三年,等的就是这一日。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剩下的,还有周家。” 二爷在外头的生意向来不靠周家,这回却搬出了周府,对周慕筠反常的做法楼信君心有疑问。 可这话无疑也给了他施展拳脚的底气。既有周家撑腰,他也无甚好顾忌的了。 当下也不再多说,应下事儿便连夜赶回了青州。 …… 周慕筠盯着窗外渐浓的晨雾,仰脖将杯子里上夜的凉茶饮尽。 冰凉入喉,脑子恢复清明。 雾色里的木芙蓉渐渐露出轮廓,夏日早阳调暖,丝丝缕缕照下来。 露水清澄,记忆开花。 这一日发生太多事,从三年前便心心念念的事情一日之间只差东风。 他算计了无数次的契机终于到来,这本事出乎意料的好事。无奈他竟有些慌乱。 周慕筠扶额扯出一抹苦笑。 自个儿在此处费尽心思,那人在青州恐怕还无知无觉呢。 原本有了太后赐婚,本不怕顾城柏不肯。可他总还不放心,这婚事牵扯了太多方。这中间的不笃定令他难安,唯有将季家全部铲除,完成父亲扩军南部的心愿,才算成。 更何况,还有一个鱼刺一样鲠在心上的人——季承焘。 手指在案上轻轻击打,晨光里的周慕筠面色凝重。 “顾子虚,你可还记得我......” 第10章 与君初相遇 一 头回见到顾子虚,是在青州城窄窄的街道上。 他原是一个过客,原该从这座淮河北岸的富庶之城打马而过。 却被一个算不上美丽意外停留。 彼时,马车里的周慕筠被前方围观的人群堵在了青州城最大的妓. 馆“藏月楼”的朱红色大门口。那时他得父亲急诏,从广州回京。并不想多做耽搁。 “去瞧瞧,是什么情况?” 十三下车探了路回来禀告:“二爷,清楚了。是前头藏月楼的妓.女跳楼。围了一堆人堵住了去路。” 周慕筠掀开帘子往窗外瞧了一眼,果见两边的车马皆被堵在原地。中间看而闹得人群将原本不宽的街道截成两段。 像一颗大瘤。 皱眉道:“还有没有别的小路可以走?” 十三为难道:“打探过了,这地方只有一条大道,别的小巷太窄马车通不过。咱们带着东西,很难过去。” 周慕筠没做声,跳下马车。前面嘈杂的议论声传过来,突然率先朝前走过去“去看看,实在不行,就走小路。” 十三应了一声跟上去。 拨开人群,才看清情况。衣着艳丽身材干瘪的少女倒在地上,头上鲜血如注,身旁躺着断成两截的琵琶。看样子是抱着琵琶从楼上跳了下来。 一动不动,犹如死去。 近身立着手提大棍的龟.奴和正骂骂咧咧的老.鸨。拿着棍子的男人们满脸凶恶,挥舞着棍子驱散人群。 “哼!想死?你以为你死了,就不是妓.子了你以为你死了就干净了?我告诉你,事到如今,你就是死了,也是我藏月楼的姑娘,你还能埋进谁家坟?” 地上的少女睁大眼睛,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生生红了一双眼。 那老鸨涂满丹蔻的双指,轻捏住一方帕脚,在鼻翼处虚点了两下。似乎要隔开地上那股浓烈的血腥。 突然抬脚踢了一脚女子的肩头,“......你说这是何苦?听妈妈我的话从了不是很好......来人,把她给我拖进去,老娘的十两纹银可不能白白死在大街上,叫个大夫来,别让她死了......” 这是人群已经逐渐散去,这场妓.女跳楼的闹剧也看似到了结局。 必然是重回藏月楼,养好伤,穿回彩衣,坠入风尘。运气好,假以时日寻得一户人家做妾,运气不好,便在这风流烟火里孤独终老。 那女子软趴趴的,被龟.奴们从地上捞起,直挺挺的拖像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事情眼看近了尾声,周慕筠不在多做停留,转身打算离开接着赶路。 就在这时,地上的少女突然挣扎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身旁男子笔挺的裤腿。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垂死之人。力气大的出乎意料。几个龟奴一起上手,硬是没有掰开一根手指。 男子清贵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睛只在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再看她。 十三一惊,“二爷......” 他知道二爷一向不喜管这些闲事,可这女子看着实在可怜。让她松手这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地上的女子还在乞求,攥紧手心里唯一的希望。 可周慕筠向来不信“救赎”这回事,他没有心思插手别人的命运。 刚想提腿离开。 却见一双素白的手缓缓从身侧伸出来,覆在那少女的手上。 周慕筠低头,只看见一截从斜襟袄裙的宽袖里露出的小臂,和那人头顶一小块青白色的头皮。 那人声音微凉,如清秋之夜远空的星云。此刻听来,却和她的手一样,柔软的不可思议。 “都给我放开。” 第11章 与君初相遇 二 不知是她出现的突然,还是被她声音里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震慑。龟奴们不自觉松开拖拽的手,连老鸨都不再言语。 顾子虚拨开女孩子凌乱的发,为她擦干净眼角即将凝固的血,问道“你想离开那里吗?” 少女泪眼朦胧,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是否真的有这个能力将她带离这个地方。 可她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点头,“想......我想......” 那女孩子却突然眼神凌厉起来,依旧轻缓地说道:“在这世道,远比你想象的艰难,一旦离开这里,你也许永远也过不上想藏月楼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或许,你连他都比不过,又或许,还会像如今这样,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你再告诉我,你还想离开吗?” “如果是,那我便帮你......” 女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边街角,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吃着嗟来之食,对过往行人屈膝乞讨。 女子浑身一震。半晌,还是重重点头。 “我要离开,哪怕死。” 周慕筠感受到裤脚被渐渐松开,突然放松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然。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情感。 他突然很想看看,此刻蹲在他身侧的少女的脸。 终于,她站起身来,把地上的少女一块扶起,紧紧揽在怀里。她身量小,有点支撑不住。 周慕筠使了个眼色,十三会意立马将少女接过来扶着。 女孩子点头感谢,提了提肩上的书包带子。抬起头,周慕筠见到了一张明净秀美的脸,神色淡淡的,白肤色皙,眉眼处藏着江南若隐若现的梅香。 十五六岁的模样,淮河水映着将落的黄昏,她的侧脸恍若着翠的秀美山峦。 她逆光立着,这么近,又这么远。 周慕筠凝视着她,仿佛闻到了红豆馆里梨花酿的味道,微苦,清冽,让人上瘾。 老鸨听了半日,总算是有了些眉目。 扭着臀贴近,插话道:“这么说。这位姑娘事想替我们融月赎身?” 她摸出帕子擦手,笑道,“妈妈开个价吧。” 老鸨上下打量着,呵呵呵的笑了,“妈妈我还没见过,有女学生给ji女赎身的......” 瞧她的样子,该是在学堂上学的大家闺秀。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通常对这些下九流的身份嗤之以鼻。无论是毓真还是予和,皆对风尘女子有或多或少的鄙夷。 她真的,想要帮那人吗? 她还是淡淡的,语气平和,“话说出了口,自然是要为她赎身的。” 既如此,老鸨也不再多言,“一百两,少一分不行。” 被十三扶着融月一听,嘶吼道:“你才花十两银子把我买来,却要价一百两!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这分明是坐地起价! 老鸨不为所动,对此刻沉默的少女道“吃穿用度,我可一样没少她的。如今,你要带走她,总不能叫我亏本不是。” “怎么,女学生出门没带过银子?没银子的话赶紧走,别妨碍我藏月楼做生意。” 女孩子上街,自是没有带着这么多银钱的道理。 周慕筠看她皱眉思忖的样子,竟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心态。想看看,她究竟会怎么应对。 只见她自书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荷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到似有不少钱。素白的手掂量了几下,突然转向他。 “这位先生,借我二十两银子如何?” 第12章 得寸进尺 一张脸笑意盈盈,摊开的掌心有几丝顽皮。 周慕筠挑眉,与她对视。 “她弄脏了我的裤子,我为何要帮她?” 她并未退却,将荷包里的银子全数倒出,将那只绣着晚荷的荷包塞进他怀里。 “喏,荷包卖你,二十两银子。” 如此强盗行径让他忍俊不禁,“强买强卖,姑娘这可不符合规矩。” 顾子虚耸肩,“救人性命,不讲道理。” 方才还略带寒意的脸,此刻挂上有些无赖的神色,更加灵动娇俏。她仿佛吃定了他会帮忙,眼角带眉梢,无不胸有成竹。 很久之后,周慕筠抱着小妻子偶尔想起她彼时义正言辞坑钱的模样。 心道,原来这世上常说一物克一物,实在不无道理。 ※※※ 那时的他顺其自然将荷包收起,终道:“十三,拿钱。” 老bao收了钱,爽快放人。融月跪地对二人千恩万谢。 天已近黄昏,青州城的晚霞适时垂落,少女满足的侧脸叫他许久不能忘怀。 然而,穹顶之下,藏月楼的丝竹绕耳,也藏不住她的得寸进尺。 “公子是融月姑娘的大恩人,好人做到底,融月姑娘伤势严重,可耽搁不得呢。” 这是什么话,还要照管她康复不成! 周慕筠斜视她,“姑娘这是要得寸进尺?” “是呀。”,她笑靥如花。 随即看出他的不快,笑道:“公子也看到了,赎她出来,我已经拿出了全部身家。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贵,自然要多出力才是啊。” 周慕筠跟她杠上,“人是你要救的,二十两银子买你一个荷包已经是亏本买卖。接下来的事,怎能还要我负责?” 这头犟驴! 若不是已经把哥哥的药钱拿来救人,她也不会死皮赖脸求他。 心一横,继续游说:“可不止要负责。” 一旁的十三咋舌,“还、还要怎样?”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才我花了八十两,而你家公子才花了二十两,还买走了我的荷包。现在我把这七级浮屠让给你,算起来,你家公子怎么着都是赚到了。所以,请大夫照顾这位姑娘的同时,先生还要另给我三十两银子。” 周慕筠听她这一番歪理,不禁失笑,自己从未像今日一般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耽搁。本想拒绝,恍神间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拐过街角。 话锋一转,“这些我都答应你,不过,我二人初来乍到,姑娘可否先带我们寻一处下榻,然后从长计议。” 子虚双眼发亮,“当真” “当真。” 这是什么情况! 十三简直要发疯,“二爷,大人他......” 周慕筠递过去一个眼神,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十三了然,遂叫了人前去打探那个背影。 可即便如此,今日二爷的举动也忒奇怪了些。 让人堵住去路,弄脏了裤子,白花了二十两,阿不,是五十两银子捡了个麻烦回来,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全然不顾大人的急诏。 十三偷偷朝对面的女子看去。那人扶着跳楼的女孩子慢慢向最近的客栈走去,身形比之毓真小姐还要瘦弱几分,远望去,并无甚特别。 而他一向清贵冷淡的二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不时聊上几句。 十三垂首哀叹,他不懂。 第13章 唯一 对周慕筠来说,成长是一条寂寞的路。 他总是自顾自埋头走着,听不见四面八方的声音,看不见别处的人事。 在他眼里,这世上的事情,只有两种。 他在乎的,他不在乎的。 有多简单,就有多孤独。 他不曾想过,在猝不及防的某一日,他会爱上一个姑娘。成为他战战兢兢的生命里,唯一的与众不同。 她沉默时眉眼凉薄,像极了另一个自己。同她在一处,心里有难得的从容。 她似乎很轻易就能看见他,那个被他隐藏在心底的男孩子。 胆怯,倨傲,过分早熟,力不从心的疲惫。 命运很公平。 就像他也能看见她心里的小姑娘。 故做冷静,善良,偶尔赖皮,散淡且慵懒。 似乎就在那一瞬,周慕筠第一次有了想要同另一个人携手走下去的念头。 ***** 那时候,他以为的爱恋,是不顾一切得到她,得到她的余生。 ***** 安置好融月,天已全黑。 月色伴着潮汐升起降落,这一日恰是十五。月很满,银灰色的玉盘挂在空中,浇洒下零落的清凉, 青州城的夜,涂抹着琐碎温柔的诗酒烟尘,街上是络绎的车马行人,两侧是不灭的灯火通明。拥挤,实在,周慕筠在这老酒肉菜的生活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身畔是她小小的身子,低头默默行走。 他问她,“你既然早已打算救她,又为何要同她说后路艰难,弄不好,岂不打击她离开藏月楼的勇气?” 她从路途的虚空中回过神来,“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这道理我懂。佛亦无法普度众生,人只能自救。” “藏月楼这地方,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她既有勇气想要离开。我也希望,她早些知道世事艰难,到时有了准备,也不会太快被未来的困处击倒。” 正如她所言,如今这世道,何处不是藏月楼。 她到是想得很周全。 周慕筠闪神间,一辆疾驰的马驰飞奔而过,一个激灵,本能伸手将她揽过。笑道:“顾小姐,很有怜悯之心呐。” 她原不想应和他的调侃,探头见着灯光下那人丰神俊朗。这个相识半日的陌生人目光灼灼,一时竟被微微迷惑。 忍不住心里啐了一口,顾子虚,你也有被面皮蛊惑的一天! 喟叹道:“不是怜悯,是羡慕。” “羡慕?” 她声音低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去追逐自由的。” 行走间,头顶的灯光打在她落寞无言的额上。她的声音透过夜晚嘈杂的风沁进心里,撞开一道柔波。 “你没有吗?” 斜睨他。冷笑道:“何止是我。芸芸众生,恐怕也只有如她一般茕茕孑立者,才可无所顾忌地来去。” “先生莫怪我言语冲撞,似你我二人,恐怕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注定寻不到远方。” 他莫名的不甘心,“真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两全?呵。 她停下,目光直直看进他眼里,望月之下,静谧苍凉。 “这世道哪里还有机会独善其身?自由很奢侈,放不下,就得不到。” 第14章 苏念卿 周慕筠回到客栈,十三正巧带着一人前后脚进门。 “二爷,余少爷到了。” 周慕筠看向十三后头失魂落魄的男子,皱眉问道:“仲席,果然是你。你不是跟着姑丈在杭州上任吗?怎么会在青州” 余仲席此时摇摇晃晃的,嘴里流出破碎的话语,双眼无神,似完全没听见他的问话。衣衫松垮,看上去几日未曾梳洗,辫发散乱,行尸走肉一般。 周慕筠吃了一惊,“十三,这是怎么回事?” 十三将余仲席扶到软榻上坐下,道:“余少爷是在酒馆找着的,找到的时候已经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路上断断续续好像是说在找什么人......” “找人?” “是,好像还是个女子。只听得余少爷喊着一个叫‘苏念卿’的名字。” 苏念卿。 软榻上的余仲席听到这个名字,又睁开眼,颤巍巍站起来叫道:“念卿,苏念卿,你出来,出来啊......我再也不会,不会丢下你......” 说到后来,几经哽咽。六尺男儿,泪如雨下。挥舞着双手,眼看就要冲向门口。周慕筠赶忙和十三一道将他拦下。 闹了一阵,好几日没有休息的余仲席终于支撑不住伏地而眠。 周慕筠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好友,他是逸群之才,何曾如此狼狈! 掩门出去,对十三道:“看样子,咱们真得在这儿多待几日了。给老爷发封电报,就说会晚几日到。顺便去查查,那个苏念卿到底是什么来历。” “那,融月姑娘怎么办?” 周慕筠跨进屋子,解开西装恰好摸到那枚荷包。 因笑道:“继续请大夫来瞧,答应了人家不能食言。咱们在的几日里,好好照看着。届时要走了在另说。” “明白了。” ※※※ 所幸那苏念卿在青州城似乎名声很大,十三没花多大力气就打听到了。 周慕筠才刚起身,十三已将身世来历打听清楚。 “杭州人氏,三月前来到青州城。在藏月楼唱评弹,据说这位苏姑娘生的美若天仙,一曲评弹声若黄鹂,唱腔优美。才来第二日登台演出就获得满堂彩。又说攒文作诗无不精通,青州城不少文人雅士竞相出价想要成为苏姑娘的入幕之宾。” “可这位苏姑娘却执意卖艺不卖身,拒绝所有请求。还定了个每七日演出一回的规矩,而她每次演出,也必定座无虚席。还有人将其比作南塘苏小小,青州城就连市井之徒都能说上几句她的传闻。” “可知她因何来青州?” “这,无人知道。据说当初,那位苏姑娘是倒在了藏月楼门口。老鸨见她姿色不俗才将其收留。醒来后绝口不提来青州的原因。世人只道是其身世飘零,故流落至此。” 周慕筠听了个大概,既是从杭州而来,恐怕与仲席确有纠葛。 周慕筠点头,“也罢,等仲席醒来再作打算吧。” “是,二爷。楼下备了早饭,先去用饭吧。” 糯米团子刚上桌,门口进来一个少女。同昨日一样穿着阔袖的校服,斜跨着书袋子。桃之夭夭,粉面如梨。 破开晨雾逆光而来,脚步轻盈,身段温柔。 周慕筠放下筷子,迎着屋外初生的旭日 温言道:“顾小姐来得可早。” 第15章 余温 子虚在他对面坐下,隔着四方桌上琳琅的早点。 “这么早,打扰周先生了。” 周慕筠倒了杯早茶推到她跟前,客栈里的普洱年份尚浅,一冲开,浓重的茶味立即弥漫开来。 “无妨,顾小姐有何事?” 子虚一仰头,对面的男子春衫瘦著,眉如墨画,此刻淡淡笑着,凉玉一般。 这是个漂亮至极的男人,隔着袅袅茶烟,只看得见他脸上深梦一样的遥远质感。 她还能清楚地记得昨日他被融月抓住裤脚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要转身的。通身散发的“生人勿进”的冰凉气息似乎还近在眼前。 而现在,眼前的男子却是温润的,怎么看来,都是良善的。他的表情几近完美。 没有不耐,没有不甘,没有亲切,甚至,看不见愤怒。 子虚呼出一口气,手伸进书袋子摸出用纸包裹着的糕点递给他。 “昨日回家后,想起白天种种,为自己的蛮横深感惭愧。思前想后,还是想向向周先生略表歉意。这八宝糕做早点再好不过了,还望周先生接受小小心意。” 周慕筠接过,手心还能感受到淡淡的余温。 “其实不过举手之劳,顾小姐不必客气。说起来,周某到时很佩服顾小姐的勇气。毕竟素不相识,周某若是心术不正之徒,顾小姐岂不所托非人。” 子虚拾起杯盖轻轻拨动盏中的茶水,杯盖上的水滴落在桌面上。食指蘸着无意识在桌面上划拉几笔,垂眼道:“若当真如此,也只好认了。” 说罢盖上杯盖,眼前的雾气顷刻消散。 凝视他,“所幸,先生并非恶人。是子虚之幸,更是融月姑娘之幸。” 周慕筠但笑不语。她果然不是会后悔的人。 打开包裹的纸张,露出里头排列整齐的八宝糕,八块精致小巧的糕点在掌心发着热气,鲜艳诱人,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糕点很香,顾小姐有心了。” “周先生不嫌弃才是,融月姑娘还烦劳先生照顾。” “此事,正想与顾小姐商议。” “哦,请说。” “周某只是途径贵地,不日便将启程回乡。况且周某身边都是粗野蛮夫,照顾一位姑娘实在有诸多不妥之处。然,周某昨日答应了姑娘会尽心照顾,此番也必不会推脱。” “只是不知道顾小姐是否愿意屈尊照顾融月姑娘?你放心,银钱药材都有周某出。” 原来是这事。 自虚心里明白,昨日赖上他,实是形势所逼。他有此要求并不过分。,因笑道:“先生肯做到此已是仁至义尽,有此想法也是合情合理。日后就由子虚来照料融月姑娘痊愈即可。” “现在,我想去看看融月姑娘,不知道是否方便?” 如此自然,皆大欢喜。 “顾小姐请便。” 又对十三道:“带顾小姐去那位姑娘房里。一会再请大夫来一趟。” ************************************************************ 子虚进到房里,融月正睡着。 许是进门有了动静,未到跟前融月就醒了过来。看见子虚,激动地想要起身道谢。 被制止后,泪眼道:“小姐,谢谢,谢谢你。谢谢小姐救我一命。融月无以为报......”说罢竟作势要磕头。 子虚忙拦住她,“我这里不兴这个,你快躺下,养好身体去找你的亲人才对。” 话到伤心处,融月又开始落泪,“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娘死后,爹爹就娶了后娘。有了弟弟后,后娘怕我抢了弟弟的口粮,就把我卖到了藏月楼。现在回去,也是自寻死路啊......” 想起自己的身世,床上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一时泪如雨下。 子虚以往也不曾见过这境况,只得轻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当心身体最要紧......” 自小偷溜到府衙看爹爹办案,这种事也见过不少。可当真遇上,感受毕竟不同。心里的怜惜又多了几分。 第16章 金钗不复 “那你可还有别的亲戚?” “没了,都没了......前年发大水,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谁家也不愿意再多一张嘴吃饭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伤好之后,可有去处?” 融月不语,只低头痛哭,当时只一心想要逃离藏月楼,却不曾想过以后。如今,确实不得不做打算了。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倏地抬头盯住子虚。 “小姐,您是活菩萨!您再帮帮我好不好?求求您,再帮我一回好不好?求求您!” 子虚似乎有有了点眉目。 问她“你想怎样?” 融月狠狠抓住她的手,子虚被她捏的生疼。 “小姐,你要了我好不好。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让我做你的丫头好不好。我只求有口饭吃,小姐,好吗?” 子虚从没见过这样被渴望胀满的双眼,里面即将破土而出的强烈期盼让她震惊。 这双眼没有昨日的迷茫,今天的融月,仿佛一下子知道了想要什么。追求的东西,也变得越发明确。 活下去,无论如何! 后来,子虚有无数次想到那双眼睛。那双红肿的,泪眼朦胧的,属于一个命途多舛的少女的眼睛。 终于明白,改变的不只是希望,还有人心。 而她当初一念之间的心软,也最终给了她重重一击。 ********************************************************** 苏念卿不同于一般的阶柳庭花,这个美如朝露的女子,有着一颗磐石一般的心。 周慕筠坐在藏月楼对面的酒馆里,第三次看见余仲席从藏月楼失败而归。 方一坐下便拿起酒壶不由分说的往嘴里灌,苦笑道:“呵呵......呵呵呵......她让我忘了她,她明明是爱着我的,我知道......” 周慕筠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我不日就要离开青州回京城,你这幅样子我也看够了。你和那女子的事我本不该插手,可照此下去,你还想死在青州不成?” 余仲席颓然放下双手,抱着头,“慕筠,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你们之间的纠葛,也不想明白。只是仲席,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悔过之心切切,又是否替她想过,或许留在此处,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对面的男子终于正视他,“可我又怎能将她留在藏月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她该如何应对?纵使她不跟我回去,我总得将她安置在安全之处尚可。” 周慕筠知道他此时已是当局者迷,可总要想个法子让他回杭州。 “据我所知,那位苏姑娘远没有你想的柔弱。若事实真如传闻,她大有自保的能力。况且,如你所说,她对你确实是真心,自然不用担心被别人钻了空子。你要是真有想赢回她的决心,不妨先回杭州,待自个儿羽翼丰满,再谈这事也不迟。” 余仲席有些动摇,但内心尚存纠结“我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呀。” 皱眉看着他,周慕筠想不到,从小和瑞麒与他一起在风流景色中长大的仲席,会为情所困到如斯地步! “放不下,回去之后大可派人来在暗处小心护着。你这幅堕落的样子,任谁会跟你走?” 是呀!谁会跟一个懦夫走! 余仲席沉默半响,到底还是清醒了。念卿因何离开,他最清楚不过,追根究底,不过是他太懦弱,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如今,又有何颜面让她跟他走? 深叹一口气。 到头来,还是金钗不复! 第17章 真善心 春娘一辈子在这风月场子里打滚,赚起钱来无师自通。藏月楼几年没出一个倾城倾国的头牌,这一回终于来了个苏念卿,没叫她乐坏。 三个月来,苏念卿的名声越来越大,偶尔演出总会座无虚席,次次叫她拿钱拿到手软。她当初一眼瞧出苏念卿和一般歌舞伎不同,身姿气质容貌歌喉哪一样不是上乘,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袅娜而不妖娆,一张脸月朗星疏一般高傲迷人。 她小心翼翼地敬着她,当摇钱树一样供着。不是没打过用她在璞臧节上大捞一笔,可又怕这位冷面仙女一个不乐意甩手不干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这位新来的头牌姑娘自己提出来要演出,春娘纵是满腹疑问也不舍得这个机会。 半个青州城都被藏月楼里丝竹乐音感染,脂粉香气落满了月色笼罩的淮河。水面轻一晃荡,就搅动了岸上摇曳的香阁暖酒。 方踏入靡靡世界,周二爷眼疾手快拦住直奔台前的余少爷,嘴里不停轻声劝导着切勿冲动,先行观望的话。总算把这位爷拦下坐在角落里等候开场。 藏月楼和京城里的乐坊伎馆不同,没有金碧辉煌过,也没有东施效颦在里头挂些洋油画大摆钟搞得不伦不类。与这座小城产生出乎意料的契合,小家碧玉一样清爽宜人。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余仲席明显有些坐不住,一杯接一杯喝起闷酒。这样下去,只怕苏念卿人还未出现,这一位就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周慕筠抢过他的酒壶,厉声道:“这么多人,不怕丢人就继续喝。” 余仲席垂下头,周围嘈杂的秽语和毫无顾忌的笑声将他淹没。 这些脑满肠肥满嘴酒肉臭的男人将分享她的笑容,她原本只独属于他的美。他有满腔的火气无处可发,他恨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周慕筠拍拍他的肩膀,仲席那些无可奈何背后的原因他从小就看的一清二楚,道:“仲席,当你的勇气成为你的力量,就不会感到无奈了。” 转头对立在一旁的十三道:“去探探苏姑娘的住处,给她传个信,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 余仲席缓和情绪,摸出用一素色绢子包好的琴弦给十三,“把这个给她。” 十三接过,略有迟疑“我走了,二爷身边......” “不用管我,你快去快回,不会有事。” 正巧又有一行四人由小厮领着在一桌上落座,如此,这个角落里的小圆桌也将近满客。 周慕筠不动声色看着对面的女孩子,显然她也发现了他。 挑眉,真巧。 她身边略年长脸上还有些许病态的青年路数周全,略一抱拳,对他道“二位,打扰了。” 周慕筠颔首,“先生客气,请坐吧。”眼睛却未离开她。 子虚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相必也是被藏月楼的好大声势吸引过来的罢。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装作陌生人。 融月的事情,她只和兄嫂说是路上救了个失足摔下楼的女孩子,并未明说是跟藏月楼的老鸨结下了梁子。不巧遇上他,可别露馅了! 扯扯身边兄嫂,赶紧开口道:“哥哥嫂嫂,这就是我先前跟你们说的周先生,当日,我便是和他一起,救了那个女孩子。多亏了周先生慷慨解囊,治好了那位姑娘失足跌倒的伤势。” 又向他介绍:“这是我兄长和嫂嫂,”又指着另一个年轻男子“这是我家兄的朋友季先生。在这里遇见周先生,好巧......” 周慕筠微笑看向她,失足跌倒? 起身点头招呼,“在下周寒云。” 几位各自报家门“顾景澜,这是贱内梦沉。” “余仲席。” “季承焘。” 元梦沉徐徐看向周慕筠,“哦,原来先生就是那位好心人。听我家小妹说,先生只是路过,却愿意为了救人而耽搁行程,果真是善心。” 周慕筠笑道:“周某不过举手之劳,顾小姐才是真正的善心。” 他说的没错,她才是跟老鸨吵架的重要人物啊!要是让哥哥知道她在大街上...... 顾子虚心里一紧,忙道:“哪里哪里!都是周先生的功劳,没有他救不成人的。” 第18章 从何开始,从何结束 他笑,“顾小姐客气了。”毕竟他可平白赚了她的七级浮屠。 子虚有些口干,喝口水,忙不迭“周先生客气客气......” 一时心急将茶水洒在了手上。 她紧张的样子煞是可爱。周慕筠本能想掏出手帕递过去,便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替她擦拭。语气宠溺,“小梅儿做了好事还客气来客气去的,连茶水都洒了.....” 季承焘说完,不忘揉揉她的头顶,仿佛自然习惯了。 周慕筠手指僵硬,终于还是将手帕推到口袋深处去了。 顾景澜和妻子相视而笑,“承焘你现在就惯着她,小心日后叫她欺负。” 周慕筠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男子眼中的喜悦疼爱,季承焘清俊儒雅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 “那还能怎样,就,只好让她欺负了。” 子虚听到他们的调侃,只想着总算不会在提到那事,心里松了口气。 “随你们取笑,哥哥最坏。” 女孩子的娇俏显露无疑。 周慕筠看着这一幕,心里蓦地很想冷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顾子虚有一日在他的怀里这样笑着。 如果,顾子虚是他的...... 这个突生念头击中他,心惊肉跳! 破土而出的欲望把他的理智震得粉碎,让他有种奇异的兴奋,超出以往所求的沉重。 离奇坚定。 总有人在不经意间成为你的软肋,在阳光曝晒的池塘起水,在夜色包围的凉月之上,她轻轻笑着,就夺走你全部的呼吸。 就像顾子虚之于周慕筠. 就像......苏念卿之于余仲席。 人都说,苏念卿琴音绝伦,一副嗓子唱遍喜悦哀愁。可余仲席知道,苏念卿最擅长的,是舞。 那时他们在杭州落雪的梅林里,她一袭红衣蹁跹,梳着凌虚发髻,每一处目光流转,每一次衣袂翻飞,令他沉迷。 有花瓣掉在她的额上,像极了踏云的梅仙。落入凡间,与他相爱。 他煮好一壶龙井,为她挥毫,她的样子挂满了空亭。 那时她说,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而现在,她在台上衣袖回环,让堂下无人敢出声亵渎。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欣赏的样子。 她把他曾经挚爱的美丽当做商品,让他痛不欲生。 ※※※ 曾经,她是他深梦里的彩雀,梨花落时,每一日都是一首诗。 现在,她是他够不到的云朵,苍穹之下,春光里大雪纷飞。 ※※※ 子虚清楚看见苏念卿的脸上并未克制的悲伤。这个身上加诸了无数流言的女人,此刻仿佛只在为某一个人跳着舞,她的脸淡漠的不像一个靠声色取悦客人的伎。好像那支舞里面,藏着她说不出口的心意。 舞毕,掌声雷动。 无数装着金银的袋子被掷上台去,已经有人开始克制不住叫嚣着千金一掷买她一夜,更有狂妄的直接说要将她娶回去。 子虚在欢呼声里,看见同桌余先生流泪的眼角。 子虚一时看呆,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可两个人的悲伤如此相似,仿佛纠缠了很久似的。 第19章 昭君出塞 她被这样奇怪的气氛吸引,那位余先生的的视线穿过前面隔着的拥挤人潮准确无误地到达,和此刻沉默的女人交织。纵使泪眼婆娑,纵使肝肠寸断。 像演练了千百遍的对视,直接而残忍。 苏念卿这一舞,将藏月楼里的气氛推向顶峰。春娘趁机宣布不久之后还有一次献舞,重金者方可进楼观赏。这无疑让底下的男人更加疯狂。 誰不想再看到这样身如柳絮步步莲花的舞姿,一双皓腕就足以令人倾心。 子虚恍恍惚惚被一个人拉走,直至站到藏月楼门外的青石路上才猛的回过神来。 拉她出来的人不知何时提了一盏白兔状的灯笼对她笑意盈盈。 “周先生?” 他朝边上卖糖糕的老伯借了火,白兔圆滚滚的肚子里窜起暖黄色的火光。 “明日我就离开青州了,顾小姐能不能陪我逛逛?” 她迟疑,“可我哥哥嫂嫂......” 他把灯笼塞进她手里,夜色渐沉,接近灰碧色,兔子灯散发出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影影绰绰眉眼如画。 “你别担心,十三会向他们说明。就当是我与你告别吧,好吗?” 于是他们和街道上的男男女女一道穿过细长幽暗的巷子,在淮河边放下一只青烟色的莲花灯,走过传说中的双喜桥,路过她上学的教堂,有年轻的歌声传出来,圣洁温和。 她带他去看皮影,买了糖球分着吃,他不喜甜,偏头想躲。她起了玩心,非塞进他嘴里。他被口中酸酸甜甜的玩意儿难住,山楂的酸味直让他皱眉。 她却吃得很开心,还理所当然“周先生真没福气,不懂欣赏美味,可惜了......” 他艰难咽下,“真不讲理,小女孩儿的东西我自然无法欣赏,顾小姐这是强人所难。” 她又往嘴里塞下一颗,“什么叫小女孩儿的东西,周先生不懂欣赏才是强词夺理。” 白布上演着白蛇传的桥段,西皮流水唱腔紧凑,一下子将人带进那片西湖烟雨。 周慕筠长在北方,只在年少时家里请过海宁的皮影班子听过一回,白素贞的故事由这些栩栩如生的小皮人表演出来,格外生动活泼些。 原想向她讨教些,偏头就看见她鼓鼓的腮帮子上还粘着糖沫。 简直要忍俊不禁,买糖球时她一本正经的话还在耳边“你才来青州,准没吃过糖球,来来,我请你吃......” 周慕筠掏出帕子替她擦了糖沫,“不是说要请我吃的吗?怎么都吃了......” 她眼一挑,含糊不清道“你暴殄天物,我替你吃了不让你遭报应......” 她总能有理...... “看在皮影戏很精彩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她咽下满嘴甜香,摇头道:“今儿演的白素贞我不喜欢,从前我最爱听昭君出塞。” “为什么?都没什么好结局,两个故事又有什么区别?” 她摇头,“许仙无能,是人斗不过纲常天理,情有可原;刘王却是真正懦弱,我欣赏昭君毅然出塞的决定,与其留下做他三千佳丽中的一个,不如出嫁漠北,不仅于国有益还带走他一生的后悔思念。” 有些人,总要让他遗憾才知道珍惜。 第22章 蜻蜓 晃眼三个春秋,像一场冗长而痛苦的分娩,终于清晰看见了避无可避的岌岌可危。 青州城的七月,清晨薄雾散的一日比一日快,热气腾地而起。天地间奇异的安静,仿佛大声吐气都会打破来之不易的微弱清凉。偶有微风,层层叠叠穿过檐角庭廊,剩下来的连院子里的一池绿水都吹不皱。 树叶倦下来,迎着光,假装成盛夏里的花。 子虚靠在双人合抱的香樟树下,远远瞧见阿槿迈着短腿叫喊着“姑姑”跑过来。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米色的绣兰肚兜罩着圆滚滚的肚子,像一颗肉球一头撞进她怀里。 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竹蜻蜓凑近她,“姑姑你看,蜻蜓......” 子虚替他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珠,一把抱起,阿槿软软的身子趴在她肩上,温言道:“竹蜻蜓谁给你的?跑了一会渴不渴,喝点水好不好?” 阿槿摇摇头表示不渴,抱着竹蜻蜓很宝贝的样子,“早上我和阿英上街,遇见打酒的哥哥,他买给我的,还说,等我能把竹蜻蜓飞得很高的时候,娘亲就会回来。” 阿英是照看阿槿的丫头,可那个打酒的哥哥是谁?给他买竹蜻蜓,还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嫂嫂的事情,全青州都没几个人知道,那人怎么会拿这事儿诓槿休? 子虚面上一冷,抱着阿槿在石凳上坐下,细细问他,“打酒的哥哥?你认识吗?他还说什么了?” 阿槿葡萄似得眼珠子笑起来,露出奶白色的小乳牙,“认识呀。他还给我买过糖球呢......”话说到一半,突然用胖胖的小手捂住嘴不再说话了。 子虚疑惑,“怎么了?” 阿槿小手捂得更紧了,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子虚觉得不对劲,佯装生气,“好啊,你不说!姑姑不喜欢阿槿了,以后买了糖球也不给阿槿吃了。” 阿槿看姑姑不像是假装,又想到不能吃糖球,小眼睛上下瞟了好几下,皱着眉迟疑很久,小声别扭“阿英说......不好告诉别人的......” 阿英?子虚来不及细想,便看见阿槿两条皱起的小眉毛,无奈舒气。 阿槿长得像母亲,低头委屈的小模样让子虚一下子想起已故的大嫂元梦沉,再不忍心逼问他。揪揪他的小脸,,“好啦,姑姑不问就是了。把你的竹蜻蜓借给姑姑玩一会儿好不好?这样,姑姑就不生你的气了。” 阿槿如蒙大赦,忙不迭递过去,又想着这是娘亲回来的重要东西,很是不放心地交代道“给你姑姑。只是,姑姑你要小心哦,不要弄坏了......” 子虚拍拍他的头“知道了小祖宗。姑姑要出门,去找珊瑚玩好吗?” 阿槿点点头,还是不放心,迈开小步子一步三回头慢慢朝厨房走去。 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头交代:“姑姑,别把蜻蜓弄丢了......” 子虚哭笑不得郑重点头,“姑姑保证。” 阿槿放下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姑姑,你说,娘亲会回来吗?她还会要阿槿吗?” 子虚眼眶一热,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肯定道:“阿槿这么乖,娘亲最喜欢阿槿了,当然会要你。” 阿槿毕竟是孩子,孩子嘛,听到想听的话就会开心的。 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姑姑,我想吃糖球。” 子虚又忍不住过去抱抱他,点点小鼻子,“真是我侄子,随姑姑。” 阿槿笑,亲亲她的脸颊,悄悄在她耳边说,像是讨好,像是安慰“阿槿最喜欢姑姑,娘回来了,也还是最喜欢姑姑了。” 子虚闭紧了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嗯,姑姑,也最喜欢阿槿了。” 第23章 苦渡 黄昏冗长无聊,蝉声渐弱,夕阳正好。 子虚推开门,阿槿屋子里的紫薇花香淡淡的传出来,前日的描红大咧咧摊在桌上还未收拾。 子虚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竹蜻蜓放在阿槿的小竹床上。将里头的小被子叠好,趁着夜未来,点燃墙角的艾草熏蚊。 做完这些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嵌着画的桌面冰凉,子虚将露出宽袖的手臂放在上头,夏日里止不住抖了个激灵。 一如人心。 三年前,因为她的一时心软将融月带回家,却不想彼时抓着她说要离开藏月楼开始新生活的苦命少女,将她在烟花地学到的所有手段用在了她的哥哥嫂嫂身上,害的未满周岁的阿槿没了娘亲,害的哥哥失去挚爱后悔一生。 她永远忘不了阿嫂穿着嫁衣将幼小的阿槿搂在怀里离开的样子,阿嫂笑着,却一动不动,任凭哥哥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喊也没有醒过来。彼时阿槿还那么小,他永远都不知道,他日日盼着的娘亲,在他周岁前夕,死在他的身边。 三年里,她不止一次梦见阿嫂。梦境中的嫂嫂依旧温柔,静静地站在云雾深处,不说话,只是站着。手里拿着哥哥送的胭脂盒,白瓷上的鸳鸯交颈缠绵。 她哭着醒来,却不敢声张。她清楚,若不是因为阿槿,哥哥不会拖着病体撑到现在。 嫂嫂成了禁忌,成了顾家上下不能提及的疤。 而现在,却有人拿此事作谈资,在阿槿面前胡言乱语。子虚捏着杯子咽下凉水,看着窗外的竹子倒影在粉墙上,明暗交错。 她不能原谅。 “吱呀!”房门被推开。是阿英。 阿英看见房中人,有些吃惊。站在门口不敢上前。 “小姐!小姐来找小少爷吗?小少爷在珊瑚姐姐那儿......” 子虚不动声色打量她,蓦地开口,“阿英,我不找阿槿,我找你。” 阿英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连忙看向她“找我?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子虚伸手招她坐到跟前,“阿英,你帮我,把阿槿床上的竹蜻蜓拿过来好吗?” 竹蜻蜓?! 阿英慌了,颤抖着将竹蜻蜓取来放在桌上。 子虚自下而上目光锁在她脸上“阿英,你认得这东西吗?” 阿英被她脸上的寒气震住,本能推脱“没,没见过。” 子虚笑了,“是吗?阿英,你来家里几年了?” “四年。” 四年,确实不短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这四年间,我顾家待你如何?” 她说的云淡风轻,阿英心里的慌张逾盛,可又觉得即便她借口带小少爷上街去见在荣福酒馆做跑堂的表哥,也并非大罪。 阿英跪下来,辩解道“小姐,我错了,我不该带着小少爷偷偷见我表哥。但我们绝没有做伤害小少爷的事情,我表哥很喜欢小少爷,这竹蜻蜓,就是他买的。请小姐相信我,求小姐不要赶我走。” 子虚不再看她,只低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从前说过,和你表哥定过亲的,是不是?” 阿英不敢再撒谎,她以为小姐会原谅她,点头承认“是。小时候,定的娃娃亲。” 子虚将她扶起来,“顾家会为你备上嫁妆,这几日,便出府去找你表哥吧。” 还是要把她赶走,阿英想不通,她只是去找表哥为什么会惹得小姐如此生气! 急忙哀求道:“小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保证好好做到工期满,绝不再出现这样的事。小少爷离不开我呀,求小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顾家小姐向来慈悲,可如果她的慈悲会伤害身边最亲近的人。那么,不要也罢! 子虚抬脚越过她,没有回头。 声如泠泉,再无回转的可能。 “阿英。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阿槿没有可能的希望。他是我顾家的宝贝,容不得别人在后头说三道四。还有......再让我听见嫂嫂的闲话,即便你出了府,我也决不饶过你。” 跪在地上的人终于噤声。 她忘了,死去的大少奶奶,才是顾家不能触碰的底线。 子虚开门看见哥哥牵着阿槿面色惨白。 “梦沉已经......梅儿,你不必这样的。” 倔强地别过头,魔怔一般开口,两败俱伤,“哥哥,你能忘记,我不能。” 然后她看见哥哥脸色剧变,原本孱弱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颤抖起来。 子虚闭上眼,心揪起来。 她到底在说什么! 走过去,抱起阿槿,擦身而过之际,顿住一瞬,终究未将那句抱歉说出口。 顾景澜自然听得到她声音里的哽咽,攥紧拳头忍住心底的骇浪。 失去梦沉,有谁会比他更痛!可如今,再多的解释都毫无意义。 他只能用尽全力沉默,为这一笔无法原谅的糊涂账。 顾景澜在昏沉的暮色里站了很久,终于,还是扶着墙一步一步离开。 有些事情,不是不说就会忘记,不是计较就能重来。可失去了的人和事,却是靠着被不断提起和计较苟延残喘的活在记忆里的呀。 第24章 难全 太后的懿旨同一场倾盆大雨一起到了青州,这道将北部权臣和江南氏族牵扯在一起的旨意,无疑比天上的雷声更加惊人。 彼时季家工厂被突如其来的危机包围,季承焘两年前接受父亲的生意,正忙得焦头烂额。生意场上最忌讳摸不清敌在何处,对于这场显而易见的针对,季承焘开始时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好不容易查到了些许眉目,却听到京城来了旨意,将子虚许了别人。 极细的狼毫笔未记完帐便被狠狠掷出去,怒极反笑,“牝鸡司晨,那婆子赶不走洋鬼子到还有心思管这闲事!” 身边站着季家的工厂管事叶修,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即将停产的季氏,“少爷,现在工厂怎么办?再收不到蚕茧,开不了工,不仅交不出货,工厂里的散户恐怕也无法供应了......” 季承焘扶额沉思了一会儿,过后睁开眼,像是有了主意,起身道:“爹将季氏交给我,我绝不会让它出事。你尽力买进蚕茧,不要把目光放在农户手中,必要时将手里的订单转给其他丝厂。至于散户,我去找顾大人商量......” “明白了,少爷。”叶修得到指示便去办事。 季承焘长吁一口气,对方似乎来头很大,他动用青州所有的关系也只查到那家叫恒运的公司。可那明明是专职运输的公司,没有理由收购如此数量的蚕茧,更何况有不少还是高价收购。 季承焘摇头,实在是匪夷所思。 突然,他坐直身子...... 不对......除非,那公司的目的就是针对季氏! 想到此处,他再也坐不住,疾步出门赶往顾家。 到顾宅时,雨势小了一半。 此时顾大人正安顿好宫里传旨的公公,瞧他进来,没有说话,直接领着他往书房走去。 顾大人微眯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子,“你都听说了。”他指的是赐婚。 季承焘点头,“是的,伯父。” 他倒是沉得住气。 顾大人听他平稳的语调,抬眉看了对面的年轻人一眼。 “承焘,你怎么看?” 就这么将子虚嫁给别人,他自是不肯,可如今有有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处理。 季承焘在心里略加衡量,开口道:“伯父也知道,我父亲在世时便希望顾,季两家能结为秦晋。我对梅儿更是一片真心,自然不想她嫁给别个。只是......我今日来,却是有另一件事希望伯父帮忙。” 瞧他并未阻止,季承焘心里有了底,将这几日季氏遇到的困难据实以告。 顾大人听他说着,脸上神色未变,季家的事他早知道,只是没想到,季承焘会在此刻向他求助。令他不由怀疑,这个他一向看好的年轻人,是否真是梅儿的良配? “......目前便是如此境遇,希望伯父施以援手,查出恒运公司的幕后推手,以便小侄尽早得出应对之策。” 季承焘说完,却许久不见顾大人回应。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太过慌张,只顾着想要为季氏寻求帮手,却忘记此次谈话的初衷是为了子虚的婚事。 掩藏住不自主的慌乱,亡羊补牢般开口道:“至于赐婚,小侄斗胆恳求伯父将梅儿尽快下嫁与我。虽说是太后下旨,可毕竟天高皇帝远,若是我们尽快完婚的话。届时木已成舟,想必京城也无可奈何......” 顾大人不禁皱眉,心里跌落大大的失望。他当太后和周家是好糊弄的不成! 且不说对象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宠臣周沛遗,就太后亲自派人来青州传旨来看便不能轻率对待。再说,远在京城的西太后又是如何得知青州顾氏有待嫁的女儿的?桩桩件件可疑之处甚多,稍加思考便知道没那么简单,他竟然如此轻易提出这么冒险的提议,不觉可笑吗? 照着他这招瞒天过海暗度成仓,整个青州城都不够抵罪的! 顾大人压下心底的火气,道:“此事没那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至于季氏,我替你留心着便是。有消息了,我便派人回你。你且回去先行应对着罢。” “那那些散户.....” 顾大人抬手打断他的话,“如今快到第二季耕种稻米的时候了。散户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散户是季氏和官府之间的最紧密的联结,他之前害怕官府会因此袖手旁观。此话一出,无疑令他心安不少。。 语气也轻松起来,“那小侄先告辞了。” 直至他的身影出了门外,顾大人才缓缓拿起桌上巴掌大的白玉镇纸细细摩挲。手中的白玉厚重温润,令他想起亡妻。 黛容,这样的人,我怎么放心把梅儿托付给他? 第25章 千里梦,雁南飞 一场大雨过后,顾家前宅的天井里满是溢出的井水,咕噜咕噜的泛出泡来,像煮沸的浓汤。屋檐上的雨水直直浇下来,四周形成一块瀑布似得水帘。酱色的水缸里,几尾鲤鱼在荷叶间穿梭嬉戏。 而直到此刻,子虚也依旧没从那道旨意中缓过神。 那个只活在报纸上和父亲折子里的太后,竟然亲自下旨将她许了人。 而,周慕筠...... 这个陌生的只出现一个名字的男人即将成为他的丈夫! 这真的不是天方夜谭吗? 子虚斜靠在床上,脑子依旧不甚清明。珊瑚新备的艾草被这黄梅天的第一场大雨淘了个底朝天,着了火一股子霉味。 四周都是潮漉漉水汽,一如她此刻不安宁的心境。子虚皱着眉将西南角的花窗打开,有燕子划过碧绿的池塘,水珠儿滴落下来,水纹交错光影横斜。 距离那个灯火阑珊的夜晚已经将近三年了吧。 子虚摸摸脸颊,那人肩头清爽的味道仿佛还在,闭上眼,又是满塘荷花月色的双喜桥。 那时候,那个在她生命中只存在短暂记忆的男人说,“二十岁之前,不要嫁人。” 不容拒绝的口气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会让人不自觉皱皱眉,摇头心叹,这算什么! 哪知道,因着季伯父和嫂嫂的相继过世,顾,季两家仿佛顺理成章的婚事也搁浅下来。真叫他说着了,即将年满双十的她没有嫁人。 子虚趴在榻上,将头埋在枕间。猛地涨红了脸,没准当初人家不过一句戏言,自己却巴巴记了这么久。 只怪那男人太漂亮。 当然,这只是迷失了心智的顾小姐勉强安慰自己的借口。 不是没有怀疑,为什么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是想到的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季家,而是那个渺无音讯的周寒云。 她不敢想下去,毕竟心动这回事,对那段短暂的相遇来说实在隆重了些。 深吸一口气,暗自决定,这些无谓的妄想,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罢。 ********************************************* 珊瑚拿着信推开门时,看见的便是自家小姐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以为是赐婚的事儿受了打击,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拉起她。 “小姐,怎么了?可别吓珊瑚呀......” 子虚脸上的热度未退,趴久了有些迷糊,定定神摆手安抚道:“我没事,方才只是在想事情。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 珊瑚见她情绪确没异样,松了口气,将手中的信递给她:“方才来了位戴眼镜的先生,说是让我交给你。” 子虚接过信,鼓鼓囊囊的信封上并未注名,问道:“戴眼镜的先生,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珊瑚偏头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姓楼,穿着西装,文质彬彬的,小姐你认识他吗?” “楼?”记忆中,她并不认识什么戴眼镜的楼先生。 “是呀,看着比少爷还大些年纪,很有礼貌。特别嘱咐我说一定要把信给你。” 几次端详,依旧无果。子虚索性不再猜测,打开信却见里头只装了一片未安骨的扇面,扇面上题着首绝句。 漂亮的游龙行楷,看似凌乱实则筋骨正直,字体苍劲中透着清俊。 ...... “与君别南浦,明月长相忆。 赠君靑锁钥,海棠梨满枝。” ...... 子虚更觉离奇,这分明是首互寄往来的情诗,谁会专门寄给她?方才平静的满腹思绪又乱起来,有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又被她重重压下。 喉头不自觉收紧,“除了这个,那人还说什么了吗?” 珊瑚摇头,“确实没有了,那人只是把信给我,然后......哦,对了”突然想起什么,“他还说,要我转告你,北京城的梅花开得很美。” 子虚犯难,这又是什么!没头没尾的,实在猜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而她还来不及细想,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父亲推门而入。 子虚快速将信藏在枕下,真心也好,玩笑也罢,此刻,她只不想父亲在为她忧心。 起身唤他,“爹爹。” 顾大人面对女儿一贯温柔,宠溺道“爹来看看你,”摸摸她的头,“小梅儿今天有没有被吓到?” 子虚坦言,“没被吓到,就是觉得奇怪。太后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为女儿赐婚呢?” 扯扯父亲的袖口,“爹会把我嫁到京城吗?” 顾大人眼底满是不舍,“方才承焘来找我,说是想尽快娶你,梅儿愿不愿意?” 这可是公然抗旨!到时不止父亲,整个顾氏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子虚当即拒绝,“不行。我不能为了自己连累顾氏。” 她能想到的,顾大人何尝想不到,可他的梅儿是他的命呀。 顾大人凝视面前的女儿,“梅儿,若是你喜欢承焘,爹有法子的,你若想嫁给承焘,爹一定会保你二人平安无虞......” 子虚摇摇头,“爹爹,我当初同意婚事,是相信您和哥哥。现在显然形势已然不受控制,梅儿不能贪恋留在爹爹身边而置顾氏不顾......爹爹,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话虽如此,可他又怎么舍得自小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女儿远嫁他乡。头一回痛恨自己入这仕途,在这个连三岁小儿都看得出已是穷途末路的朝廷,他却懦弱到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护佑。 顾大人将她的手包在手心,纵是做了一辈子铁骨铮铮的循吏,也止不住红了眼眶,喃喃道“好,你愿意,爹便陪你去。” 子虚从小没见父亲如此脆弱的模样,心里涩得厉害,蹲下来把头靠在父亲膝上,“爹爹,你放心,我会很好的......” 方才压下的念头重新窜起来,丝丝缕缕变成苦涩。就算是那人来的信又如何,阴差阳错,到底只是一场会错过的缘分罢了......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穿越半壁江山,把自己嫁到京城,嫁到与他咫尺天涯的地方。 第26章 相见时稀相忆久 一月期限将至,青州城的点点滴滴与恒运的货物一样,自南向北被分毫不差的送到京城。 楼信君送来的最后一个消息,是顾大人和小姐已登上北上的列车,不日便可抵京。 周慕筠接到这消息是在红豆馆,不出所料,一切正朝着他计划着的方向运行。 季承焘和恒运斗了几回,连番打击下再不敢轻举妄动。最终选择与皖南徽商颜氏联姻保全季氏。 而那个他想了三年的女孩子,也终于离他越来越近了。不知道她收到他的信会作何感想? 想到不日便可见到她,不自觉盯着手中的纸片有些出神,惹得一旁叫他许久没有答应的贝勒爷气的一把抽掉他手里的纸片。 “着了魔了,什么纸看的这么入神,小爷叫你都听不见!让爷瞧瞧......” 周二公子又岂是好惹的,叫他这么一闹回了魂,倾身过去一把夺过,宝贝似得折好放进胸前的袋子里。 瑞麒方才只看了一半,心里痒痒,直逼问他“谁要来?这么宝贝,莫不是你青州的小娘子来了?” 瑞麒原是胡乱猜测,却未见周慕筠出声否认。又惊又喜,喝空杯里所剩无几的梨花酿,乐得直嚎:“哎呦喂,这一回我可得好好会会那位把我们周二少爷迷的神魂颠倒的顾小姐......” 周慕筠少见的没烦他,心里亦是喜悦,只斜眼警告他“届时对她客气点。” 瑞麒忍不住轻嗤,“二少爷这人护的也忒早了点,人还没嫁你呢,就想着帮衬了......” 周慕筠扯扯嘴角,不理会他。 二爷饶他是单身汉不懂人情,且放过他这一回不作计较。 径直朝瑞麒身边那位站着的窈窕姑娘道:“秀秀啊,你家贝勒爷醉了,别忘了把他抬回去。”说罢整了衣襟起身离开。 瑞麒气结,喝了些酒的脑袋有些迷糊,却晓得反驳他:“周寒云,那是我的丫头,你凭什么支使她!” 随后歪着身子站起来指着周慕筠离开的方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大抵是些“你欺人太甚,老子要跟你割袍断义”的废话。 秀秀扶了扶额,贝勒爷您从小到大被欺负的还少吗?哪一次真正割袍断义分道扬镳来着 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将这位爷扶到了里间。 这厢周慕筠出了门,脸上的笑一直未减。十三瞧着如沐春风,便笑问道“二爷,顾小姐快到了吧?” 周慕筠坐上车,点头“算算时间,明日就该到了。”又转头吩咐“回去告诉二太太一声,让她早作安排。” 十三自然高兴,忙点头称是。 周慕筠靠在椅背上,紧绷着的肩骨终于得到短暂放松。捏了捏酸软的山根,眉头也舒缓起来。 口中喃喃念道:“望美人兮未来,未来呀,呵呵......” ※※※※ 火车靠站已是次日午时,北京城正是夏秋之交,满车厢的行色匆匆,惶恐不安。 跟着父亲下了车,子虚窝起右手挡在额前,就着片刻的阴影向远处望去。皇城上空的苍穹一片碧蓝,云朵白而静谧,偶路过成群的白鹭。 子虚提了一路的心竟不自觉放松,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扯了扯嘴角。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看向父亲,“爹,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顾大人瞧着娇花似的女儿,想起月前的懿旨,不禁微叹一声,道:“做了这么久的车,你也累了,咱们先到四儒巷整顿休息。明天日再去周府。” 子虚明白父亲的心事,对于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她又何尝不是满腹不安。 要说,这门亲事也算不得坏,可如今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周沛遗近五年来迁升迅速,一时无人出其左右。 可一人独大也往往意味着树大招风。要嫁入这样的公侯之家,门第深诡,里头的关系,想来更是错综,顾城柏是地方官员,在京城毫无根基,若有什么意外,又该如何应对? 加之顾氏远在青州,之前跟周家并没有任何交往渊源。太后选中千里之外的顾氏到底意欲何为? 搅和进风云变幻的京城,对子虚,对顾氏家族,都不是好事。 顾大人拍拍女儿的手,安慰道:“梅儿莫怕,你若不愿意,爹拼死也会退了这门亲。” 子虚感受到父亲疼爱却显而易见的力不从心,打起精神笑道“周家二公子,您不是先前就有耳闻是个正人君子吗?外头的名声总归做不了假,您且放宽心。” “可爹,总怕委屈你.....” 子虚将头靠在父亲肩上,“我知道爹疼我,若真是个青年才俊,也算一桩好姻缘不是?梅儿又怎么会觉得委屈?” 说话间就到了火车站出口,刚踏出门口就见一个管事打扮的男子领着一群仆人迎上前来。 “请问,二位可是青州来的顾大人和小姐?” 原本跟在后头的管事熊叔绕上来作揖回礼,“正是。不知先生何人?” 那管事又是一揖,面上恭敬道:“小人是米仓巷周沛遗大人府上的管事周福,奉周大人之命特此前来迎接顾大人和顾小姐入京。” 周家也算有心。 顾大人点头,“劳周大人费心。” “顾大人客气,大人和小姐一路奔波想必定是累了。家主特命小的备好轿撵送二位会四儒巷安顿,家中已备好所用之物,顾大人可先行回府安顿。明日在家中设宴款待二位。” 说罢一挥手,后面跟着的周家家仆便上前接过了熊叔和珊瑚手中的行李。扬手将二人引向轿撵处。 子虚发现,连顾家的家仆,周府也备了板车可供乘坐。 子虚携丫头珊瑚坐进轿中,隔着帘子听见父亲的声音。 “周大人盛情,顾某甚是感激,烦管事传达。明日,定携小女过府道谢。” 身侧的珊瑚正替她整理头发,口中念叨“这个周府想的真周到,不知道那周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虚恍惚觉醒,真的是到了皇城了。 第27章 四儒巷 轿子走了个把时辰,终于拐进四儒巷。路旁声音嘈杂,不停有吆喝声传进来,不同于青州话的软调,北方特有的爽利就着这一声声叫卖被风送进轿中。两旁的槐树花期未败,点缀着偶尔露出来的屋角,平添几分幽深意境。 子虚向外望去,正路过一座宅院门口,有几位满族旗女正在挑选着小贩手中精装的头花,不是比对着,阳光照在女子的脸上,自有一股恬静优雅。 安排给顾家的宅子在四儒巷深处,远离了鳞次栉比的店铺商贩,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轿子落地,入眼便是一座高耸的如意宅门,华美精致,自上而下无论是象鼻枭还是此刻藏在阴影里的朝天栏板,均做工精细,无不考究。暗红色的门口立着两方抱鼓石,鼓心雕着细细的荷叶边,内衬几枝梅花,子虚惊叹,简直为这匠人的巧思折服。 走近了才发现,宅子的门扉上还有残留着金漆,两侧的兽面锡环在夏日里也令人陡生寒意。 略有迟疑道“这宅子,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院子啊。” 顾大人点头,“这宅子里原来住的是一位削了爵的公侯,这么多年无人看管,照理应该荒废许久了,却不想依旧如此光鲜,看这样子,想必周家没少费心收拾啊。” 子虚不再言语,径直进了门。 周府的态度越是在意恭敬,便越说明对这场婚事的笃定,届时若想退亲便不只是顾家抗旨这么简单了。 纵然做好了准备,可明日即将到来的会面,心里依旧忐忑万分。这一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梦一般在脑中闪过,信誓旦旦要娶她的季承焘转眼同皖南颜氏结了亲,还有那些接踵而来的离奇书信,仿佛有人在背后用力推着,一步一步去将她送到京城。 子虚靠在窗边,院子里珊瑚正将从青州带来的水土撒入池中。环顾四周,空旷陌生。闭着眼,将手放在心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一场跋涉,就此算是到了终点了。 ※※※ 而此刻周府后院晓宿楼里,二太太沈氏坐在上位,管家周福躬身回禀着。 “那顾小姐,你见着没有?如何?” 周福不住点头笑道:“见着了,见着了。二太太放心,是个大家闺秀,文文静静的,站在顾大人身后,画一样的人儿。配咱们二少爷呀,正正好好。” 沈氏喜笑颜开,“那就好,那就好......自从两年前卫家拒绝了咱们的提亲,慕筠的婚事就成了我的心病,这下好了,总算有盼头了......” 周福笑道,“二太太心想事成。等日后这事儿定下来,新娘子娶进门,您就等着抱孙子嘞” 沈氏叫他哄得很开心,嗔道:“老奴才,到会哄人!四儒巷都安排好了吗?亏待了顾小姐,唯你是问。” “哎呀,太太交代的事,老奴哪敢敷衍,都安排好啦。明儿就能见着了。” 沈氏平复喜悦,又转念道:“锦园里那位,有什么动静没有?” 周福一滞,扬声答道:“三太太还是一样,到京城这些日子也是甚少出院子......”沉吟片刻,还是讨好道,“二少爷是您养大的,俗话说亲娘不及养娘亲,自然还是您更操心些罢。” 不能生育这事儿一直是二太太心里的刺,虽然她待二爷胜似亲生,可总归人家还有个近在眼前的亲娘。即使不声不响也够让人堵心的了。 周福瞧着二太太没有回应,刚想退下,听见沈氏幽幽开口:“周福啊,往后二少爷的事儿只需跟我说便是,三太太爱清静,没事莫去烦她。明白吗?” 周福弓着身子没敢抬头,只唯唯称是,“哎。二太太,奴才明白。” 周福心里明白,有些事情,至死方休。 第28章 云谁之思 偌大的北京城,明的暗的,关心周,顾两族联姻的不在少数。起码宫里头,是称得上一句关心了。 顾大人进京的折子昨儿晚上递上去,早上就来人接着进了宫。子虚醒来时,顾大人正在荣成殿垂听圣音。 洗漱过后,珊瑚拿着从青州带来的物件让她挑选。午时要去周家,礼数上不可轻待。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中又无娘亲嫂子教导,子虚对这些事还是有些犯了难,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一方凤池歙砚,杏黄地四合如意纹天花锦,及白地龟背折枝牡丹纹锦各十匹,一双如意,六只镶贝鈿盒。 来时便听说周家乃钟鸣鼎食之家,人丁兴旺,心里不免忐忑,这样一个殷殷屯屯的家族......子虚瞧了眼手中的礼单,果然,亲厚有余,贵气不足。 沉思半晌,还是放下礼单决定不再添减。 出了房门,叫了声珊瑚打算准备打点出门,便瞧见父亲进了院子。 顾大人一手托着顶戴花翎,低着头,神情有些低落。意识到她走进,还是强笑道:“梅儿起了,等爹爹换身衣服,咱们便去周家。” 子虚张了张嘴,想问父亲宫里头的意思,可看见父亲疲惫无奈的脸,到底没有问出口。只是低低说了声“好”。 想必父亲在宫里的周旋也并不容易,何苦再给他添堵。 院子里种着几株叫不出名的树,高瘦挺拔,就这么直直的生长着,全无南方的丰腴,风吹过时,枝条微颤,那声音听起来潇潇洒洒的带着冷冽。 子虚陡然觉得有些冷,双手环住肩膀,手心里的温度传到胳膊上,无济于事。此时已过巳时,一轮金日高悬,洒下丝丝缕缕的光,树的影子越来越短,仿佛时光被斩断在这个明媚的清晨,往日再无可还。 子虚等父亲换好衣服出门,厅堂里的摆钟指向十一的方向,日头越来越高,隐约可见盛夏里的毒辣。 坐进轿子时,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富丽堂皇的如意门。整座宅子就像一只张着口的猛兽,鲜艳的,焦虑的,六亲不认,神鬼莫进。 轿子开始颠簸,晃晃荡荡出了四儒巷。 谁也没发现,转角处静静停着一辆马车,车前的灯笼上写着“成”字。 里头端坐着的,正是前些日子太后保媒不成的颂珉格格。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竟清瘦了不少。也难怪,虽然短暂,但到底动了心的人。对周慕筠所说的未婚妻,颂珉有着十二万分的好奇。 而现在,她放下所有矜持身份来到这里,躲在马车中守株待兔,只想看看他口中无法毁约的顾氏之女。 可真正见着了,心里却生出一股更难言的滋味,搅和着不甘和疑问,百爪挠心。 早秋艳阳下略显清冷的少女,远远望去带着尚未褪去的青涩。短短几眼的功夫里,那人没有说话,不过低手抬足,周身若有若无的空灵之气便散出来。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堪堪见到那女子的侧脸,不是令人惊艳的绝色。许是从南地来得缘故,身形较之京城的姑娘更小些。 颂珉皱眉,怎么看,都不过是中上之姿,到底有何特殊,让那人心心念念如斯? 她垂首沉思间,顾家的轿子已经走出老远。 丫头翠翘见她许久不言,小心推推她,“格格,顾家走远了,咱们回王府吗?” 颂珉抬眼瞧她,心却不在,答非所问,“原来,便是为了那女子,他才不要我的......” 表哥曾说,寒云此人,三分清绝,两分寡淡,外加四分贵气一片赤心。 可见,那一片赤心只归了这一位吗? 颂珉想着,又落下泪来。 少女情怀里的爱慕,不假人手,欢喜悲伤自顾自受。 就像那人当时在荣成殿的拒绝,足够深情,足够冷漠。 第29章 好久不见 米仓巷周家,这几年在京城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中俨然成了平步青云的传说。 十五年前,周沛遗远赴朝鲜平定政变,维系了清廷与朝鲜的宗主权,深受当时直隶总督蒋汝亭的器重,从此虽多方受阻却依旧升迁不断,直至一人之下。 而周沛遗其人,亦是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折之”的道理,为人处世毫不张扬,再深的城府明面上也不过是鞠躬尽瘁的耿耿忠诚。 子虚跟着父亲穿过一道参差进退的厅堂轩榭,牵头领路的是昨儿见过的管事周福。 周福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四面环水的水榭之上。 周家主人周沛遗与大太太孙氏坐在上位,孙氏下侧则是二太太沈氏。 一阵寒暄过后各自入位,子虚正巧坐下二太太沈氏的下侧,这位夫人热络的紧,刚一坐下便拉住她的手一顿夸奖。 “瞧瞧,真是画而里出来的人。不愧是南方来的女儿,就是不一样,这水灵的小模样,真让人喜欢。” 子虚叫她拉住只觉尴尬,“夫人谬赞了。” 沈氏却没有停口的意思,对着座上的周大人笑道“老爷您瞧,同咱们慕筠多般配。” 周大人点头赞同,这头顾大人却忙称不敢,“小女不过中人之姿,如何配得上二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 周大人摆摆手,“哎,顾兄过于谦虚了。令爱静雅淑娴,就怕顾兄看不上我家那个纨绔不肯要他做女婿呢?” 顾大人还未开口,便听得二太太嗔道:“老爷您便这么说自己儿子吧。把我天仙似的媳妇儿吓跑了,我可不依......”又似乎发现了什么,扬声道:“周福,二少爷呢?怎么还不来,快去催催。” 立在一侧的周福忙笑着说“是”,小跑着离开了水榭。 顾大人遂想起规整齐备的四儒巷宅子,拱手谢道:“下官奉旨携女进京与贵府商量嫁娶事宜,初到京城,还未谢过大人照拂。” 周大人呡了口茶,笑道:“拖老佛爷的福,咱们有缘成为亲家。如此,都是应该的。顾兄何须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有事,顾兄尽管支会一声,周家必定全力相助。” 言下之意,不过是圣恩在上,顺理成章而已。 顾大人扯扯嘴,艰难道:“那便,谢过周兄了。” 周大人但笑不语,一旁的大太太孙氏适时插话“慕筠也快到了,不如我们先上菜,便是边谈吧。” 二太太也终于放开她的手,“是呀是呀。” 说话间,便有一群侍女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最后一道菜上桌时,子虚终于见到,那个她圣旨里的未婚夫婿,周慕筠。 那人在满目的微波粼粼中慢慢走近,两侧日光照水像揉碎的星空,愈发衬得他倜傥英俊,那样子她再熟悉不过,一如三年前初见时那个带着些许桀骜的富贵公子。 竟然是他! 子虚蓦地被他眼底真真切切的笑意击中,他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也是,当初她用的是真名,可他却编了个假名糊弄她。命运弄人,兜兜转转,难道最后她竟要嫁给他吗? 哭笑不得。 瞧他的样子,分明透着得意,这么看来,这段时间不断收到的信也有了解释。心里有口突如其来的闷气,子虚霎时间只觉得如坐针毡。 比起她的吃惊,周慕筠心里则是欢喜大于一切。 这张他想念了三年的玉颜近在眼前,不日,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比起三年前她没有多大变化,天青色的小袖长裙使她看上去恬静而娟秀,只是少了些娇憨多了分清冷。 而瞧她睁大的杏眼,果然是被他吓到了吗? 周慕筠忍住微笑,向水榭中的各位长辈一一问安。 顾子虚,好久不见。 第30章 诚若百花时 周顾两家的联姻会晤,在水榭里进行的如火如荼。顾大人往常并非能言善道之人,此刻为了女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同二太太讨论。 沈氏管家多年,周家对外的一切打点都由她经手,就连当年周家长子周慕赢的婚事也是由她一手包办。 此时终于轮到二少爷,没人比她更有兴致了,从黄道吉日讲到到迎亲路线,一时间水榭里只听得她一人的声音。 顾大人作为女方家长,有几次想要接口也无从发声。末了,也只得拱手拜托:“便劳二夫人多费心了。” 子虚则被那人的出现闹得心神不宁,每一抬头,便能看见那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气不打一处来,低下头不去看他。 却听到那人提议:“......具体事宜想必还需细细讨论,不如让慕筠先带顾小姐四处走走如何” 这些事,周大人和大太太是不管的。而自家儿子要同媳妇儿熟悉感情,二太太自然是满口答应。 于是,顾子虚便只能由着他将她带出来。 出了曲曲折折的跨水长廊,便到了周府正中的花园,尽头有一道石丈门,被门框住的美景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她认识,是当时跟在他身边的十三,另一位是个姑娘,穿着阔袖校服,正无聊的甩着两个粗粗的辫子玩。 口中念叨着“哎呀......二哥怎么还不来......” 瞧见他二人过来,惊喜的跑过来抓住周慕筠的手,“二哥,二哥,你可来了......”看见子虚,笑得更开了“这就是嫂嫂?” 子虚未来得及摆手否认,周慕筠就点了头,顺道介绍了一下妹妹,“是。子虚,这是毓真,是我六妹。” 胡乱点了个头想将他拉走梳理一下关系,又被毓真拉住,嫂嫂长嫂嫂短,方才席间喝的几杯酒此刻上了头,脑子更加糊涂。 周慕筠看出她浑浑噩噩的样子,招招手把十三喊过来结果他手中的琉璃盏递给她,“喝些葡萄汁解解酒吧。” 子虚囫囵吞了几口,酸酸甜甜的果汁入了喉,解了酒,气息也恢复平顺。 板着脸目不斜视:“周慕筠,我要跟你谈谈。” 呵,生气了。 周慕筠挑了挑眉,带着宠溺,“好,那咱们便谈谈。” “十三,带六小姐回房。” 毓真扁着嘴,依依不舍,“二哥......” 周慕筠掰开她的手,“乖,快回去。”使个眼色,十三会意朝子虚弯了下腰将毓真拖走。 院子里只剩下他二人,她默默看着他,肚子了翻了天的疑问到嘴边却一句说不出来。 正是夏末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这么互相看着僵持了一会儿,周慕筠便看见她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见她脸上并无松懈,忍住为她擦拭的冲动,将她拉到一处树荫下的长椅上。 陪她静静坐了片刻,她没开口,他也不催她。她只是坐着,便可轻易让他欢喜,地上有摇曳的树影,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一倾身便可将她揽在怀里的感觉棒极! 良久,她轻轻开口,“你早知道了吧?” 他明知故问,一脸无辜“知道什么?” 还装! 她鼓起腮帮子,怒道:“知道是同我成亲,那些信也是你写的吧?” 他做了然状,“哦,是这事儿......我知道。” 随后盯住她的眼,慢条斯理道:“三年前,我就知道了。” 第31章 不做参商 明明他说的深情款款,此刻就她眼里看出去却是另一番得意骄傲的样子。 三年前,他还好意思说三年前! 轻嗤道:“三年前,先生似乎还不叫周慕筠吧......出门在外,周先生便是这般交朋友的吗?” 他想起来,当时他说的名字,是“寒云”,这是在怪他骗了她? 周慕筠坐近一些,凑过去在她耳边轻笑道:“我没骗你,‘寒云’是我的字,当时突发事端留在青州,用这名字也是权宜之计......”自顾自将头靠在她肩上,“梅儿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说话时的气息萦绕在她耳侧,轻轻柔柔的拍在她颈上,叫她一阵心慌。忙推开他坐远一些,他也不恼,脸上还挂着不知死活似笑非笑的神情,清贵出尘。 子虚心里暗啐了一口——白长了一张好皮相,真是一肚子坏水! “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吗?” 想起那些情诗,子虚又猛地一羞,“无端的,谁让你写那些个玩意儿!” 他不依不饶,竟然还有些骄傲,“你可还留着?添上画儿可都能成一把好扇子。” 她转过身不去看他:“早扔了,留着做什么,平白污了人眼。” 他哪里相信,终于还是长臂一展自身后将她圈在怀里,不顾她挣扎,“怎么丢了!我写的不好吗,还是你不喜欢......”又叹息似得道,“梅儿,你都不想我吗?......我可是,想了你三年呢......” 何为思之若狂? 就如他此刻压抑了三年的感情终于找到主人,狂潮一样将人吞灭。再无一人如她一般与他契合,恰似南雁北归的宿命,山水风流唯卿不变。 她叫他捂在怀里,听着说那些断断续续的情话,心若锤鼓。 男人的力气她比不得,推也推不开,只得稳住心神问他,“太后,为什么会突然为你我赐婚?” 他貌似正经,“嗯,许是太后她老人家掐指一算,发现你我二人缘分已到无奈分隔两地,于是做了回月老将你送到我身边来。” 说的什么鬼话! 这姿势别扭至极,她不由出声,“你放开我......”他却置若罔闻,就这么紧贴着,他炙热的胸膛靠在她的背上,隔着衣物也热的发烫。 她逼急了拿手肘怼他,他闷哼了一声却抱得更紧,她发间的清香令他沉醉。 “我没诓你。梅儿,你命中注定是要嫁给我的。” 命中注定吗? 她苦笑,语气清冷,“周先生,我不信命的。” 周慕筠一顿,眸中浮起晨雾似得云障,好似叹息:“无论命运或是其他,我都感激。与你相遇,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什么事最好的结果?她想起阴阳相隔的兄嫂,生活中的变数太多,这世间的哪一对惨淡收场的情人没有一场山盟海誓? 她沉了声音,轻轻开口,“那么,促成这场婚事,你又参与了多少?” 她不傻。官场上的利益往来她不清楚,可没有什么是可以空穴来风一蹴而就的。这场婚事里,恐怕也只有顾家是任人宰割的一方。 他松开她,将她转过来面对面,眼中燃起火焰,“只有你。” 纵然这婚事不够纯粹,甚至利益大于情感。可至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所以,纵使他推波助澜给季家设绊子,逼得顾家不得不将她嫁给他又如何! 三年前便扎扎实实动了心的人,教他如何甘心做那参商之星念而不得! 第32章 思而不得 而她只是淡淡的反问,“是吗?” 她看了一眼被他死死抓住的手,一点点挣开。 “这么说,子虚是否,还要谢谢周先生的厚爱呢?” 她眼里的生疏尖锐刺痛他,“你不信?” 她站起身,又退了一步,将他一人留在树荫下,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贵府想借这婚事达到什么目的我并不想知晓,只是希望周先生明白,有些事生来丑陋,便不用再勉强说这些话自欺欺人了......子虚告辞。”说罢,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便小跑着往先头的水榭去。 在裙摆带起的微风中,她攥紧拳头压抑住慌乱。 不可否认,他的答案很动听,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突如其来的一切发生的这样快,甚至来不及思考便将她原本平顺的一切打乱。这不是她期待的人生,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力量承受这样的人生。 尽管方才,在发现对象是他时,她心底也有微弱的万幸。可她不敢,她没有勇气对这场充满谜团和算计的婚姻充满期待。 那么,她只能用仅有的力气阻止自己越陷越深。 周慕筠被钉在原地。 玉雕的面上晦涩莫测,紧蹙的眸幽深如墨,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席卷而来。一颗心沉到底,生出抓也抓不住的无措来。 这是他头一回爱上一个人,他曾经以为得到她,宠爱她,便是对的。却未曾想过,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毫无往来的整整三个春秋。唯一的联系也不过是他曾与她一道救过一回人,还曾自作主张的让她二十岁之前不要嫁人。 而这些,似乎不足以让她接受他,爱上他。 他赫然觉醒,早该想到的,过去三年里他所谓的情深意重,不过是自己单方面对她的心动。如何肯定她亦是如此? 他向来精明,遇上感情却出乎意料的迟钝。 想起方才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抱住她......恐怕她此刻定是恨死了他的轻浮罢...... 周慕筠揉了揉肿胀的额,想起仲席在青州时说他不懂感情,彼时他不以为然,此刻才真真切切的明白,这东西比他之前经手的任何一桩生意都难以把握。 顾子虚呵......果真是个例外啊...... 起身瞧见十三跑过来躬身道:“二爷,顾大人和小姐正告辞回府,二爷要不要去送送?” 想她此时也不想见他,周慕筠微一沉吟,道:“不了,你去备车,咱们去红豆馆。” “红豆馆?”十三讶异,今儿怎么还去红豆馆,不该去送顾小姐吗 周慕筠瞟他一眼,收拾了心情又成了那个萧萧肃肃的清贵公子,“咱们,去取经。” 十三挠挠头表示不懂,周慕筠又怎会告诉他自己方才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儿。只斜了他一眼,清清嗓子道:“不许问为什么,快去吧。” 十三刚要出口的疑问被弹了回去,苦着脸跑去备车。 可巧这一日那两位少爷都在,喝酒听戏好不惬意。周慕筠进门未打招呼,径自端了杯酒便喝起来,望着前头两个陶醉的后脑勺,思忖着该向谁讨教。 瑞麒虽说还未娶妻,可数不清的风流韵事一箩筐,想来有些手段,可同他有关系的都是八大胡同里那些个歌舞艺妓......周二爷摇摇头,不成,不成......若拿那些手段待她,必然没什么好果子。 再看仲席,当年他与苏念卿的事儿还历历在目,可这一位三年前载的大跟头如今也没见翻过身来,能有什么好主意...... 很是坐立不安一番后,周二爷叹气,正经时候,竟是一个都指不上! 第33章 屡战屡败 戏散了场,瑞麒摇头晃脑意犹未尽。一旁的秀秀这才弯腰轻声道:“贝勒爷,周二少爷来了。” 那两位才慢悠悠转过头,果见周慕筠正端着酒杯坐在离二人不远处的椅子上,无声无息的。 贝勒爷“呦”了一声笑道:“今儿可是二爷的大日子,怎么还有空来看我这孤家寡人?” 余仲席亦问道:“听说今日是舅父同顾家商议你和顾小姐成亲之事,怎么来这儿了?” 周慕筠原本便气着,轻哼一声道:“嗯。” 瑞麒人精似的,打眼便瞧出他口气不对,“啧啧,二爷这是和谁置气呢?莫不是咱们顾小姐不愿意嫁给你?” 周慕筠叫他戳中心事,恨的牙痒,这厮整日无所事事,这时候倒是一针见血。 一扬手,见了底的青玉酒杯便甩了过去,瑞麒堪堪接住,知晓自己猜对了,笑得更嚣张了:“怎的,真让小爷猜着了!” 周慕筠任他嘲笑却无可奈何,瞟他一眼,“闭嘴!” 余仲席看他确实气急,出声道:“究竟怎么了?这事儿没成?” 周慕筠闭眼,“这到不是,只是......” 瑞麒心急,“只是什么?” 这混子,就想看他笑话! 周慕筠忍住起身就走的冲动,放低姿态,“只是,她似乎不大喜欢我促成这婚事......” 此话一出,对面二人颜色各异,瑞麒一脸的不可置信,似嘲笑似好奇,“呵!二爷您往常看着最精明不过,怎么这会儿子连这事儿都想不通!” 周慕筠一顿,这很简单吗? 却见连仲席都在一旁点头附和。 正视道:“怎么说?” 瑞麒来了兴致,总算有一事儿强过他,哈哈,便让小爷教教你。 “以往咱们逛八大胡同风花雪月的时候,二少爷您哪回不是最吃香!怎么一个连一个青州的小姑娘都拿不下?” 周慕筠蹙眉,“她不一样。” 瑞麒示意秀秀为周慕筠又倒了杯酒,捏起杯子娓娓道来,“怎么不一样!要知道天下女人都一样,谁会想要一场充满算计的婚事。哪个不是想要男人捧在心上疼着的?虽说你费尽心思想娶她,可人家未必非要领你的情,就你这般算计,没准这事儿真得黄。” 周慕筠面上平静,喝了酒没说话,仲席却一惊,忙问他:“你是说顾家会抗旨?” 瑞麒得意而笑,故做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可打听过了,那位顾大人是个爱女如命又极有主见的主儿,说不准真会因为顾小姐不愿意做出抗旨不遵的事儿来......” 说完转而旋个身窝在凳子上,玩笑道:“寒云呐,不如还是娶我家颂珉吧,那丫头可还念着你呢......” 就知道他没什么好主意!周慕筠眼里精光一闪,又一个杯子甩出去,直直击中瑞麒的胸口。 瞧他慌乱了一会儿,这才解了气,慢条斯理道:“不可能。” 瑞麒不信,嗤道:“怎么不能?届时顾大人退了婚,您可不得和成亲王府结亲。” 退婚吗?呵,这可不由的顾家。 周慕筠斜睨他:“就冲最近山东造反的那群蟊贼,老佛爷也不能准他顾家退亲。” 瑞麒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周慕筠不搭理他,一旁的余仲席摇摇头,深感这位贝勒爷真是半点不懂如今的局面,忍不住道:“山东乱了套,如今朝廷能出征平叛的也只有周大人了,老佛爷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拂了周家的意。” 瑞麒摆摆手,随意道:“那群蟊贼不过乌合之众,哪里轮得到你家老爷子出场?” 此话一出口,连秀秀都看不过去了,斟满了酒送到他嘴边。 还是闭嘴吧您呐! 红豆馆这一趟,周慕筠心情好了大半,左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将她捧在手里好好疼着,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细水长流的,总能融化那颗心。 一偏头,瑞麒还在苦恼,笑着吩咐秀秀:“往后给你家贝勒爷多备些核桃肉吃,补补脑子,别总让他喝酒了。” 秀秀躬身应道,“是。二公子,奴才知道了。” 此刻接近日落,周慕筠同余仲席齐齐告辞。 秀秀瞧了眼依旧想不通的贝勒爷,张了张嘴,还是决定不去扰他。 有些事儿,还得自己想明白。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会瑞麒便大叫道:“我明白了.....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秀秀适时上前,轻声道:“二位爷方才便告辞离开了。” “走了!说什么没有?” 秀秀瞧他殷切的目光,顿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果不其然,只见贝勒爷当即便拍了桌,大声喝道:“欺人太甚!给我在门上贴条,往后谁敢把姓周的放进红豆馆小爷和谁没完!” 秀秀趁着瑞麒发脾气的档子,伸手招来一旁立着的小仆轻声问道:“上月贴的条子可还留着?” 那小仆也是个懂事儿的,直点头,“都留着呢,今年一共贴了六回,都整整齐齐码着呢,一张没丢。” 秀秀很欣慰,“留着便好,回头随便找一张贴上就成......”又瞥了眼消停下来喝着闷酒的贝勒爷,“哎......世道艰难,能省则省罢。对了.......记着,下回周二公子来该迎还得迎,别太当真了。” 那小仆心里明白着呢,说了一句“奴才明白。”便麻利地干活去了。 果然,这事儿见得多了,红豆馆里连厨娘杂役都见怪不怪了吗? 秀秀环顾了一下雕梁画栋的红豆馆,心下叹息,我的贝勒爷啊,没了那尊财神您要找谁哭去...... 第34章 强弩之末 子虚随父亲回了四儒巷,父女二人各怀心思,草草用了晚饭便回了房。 北地的夜晚,秋凉如水,月光静谧温柔,窗外树影婆娑。早早吹了灯,躺下许久却不见睡意,睁开眼便是白日里那人的容颜,无赖桀骜的样子塞在她心里,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索性起了身,推开门一阵凉风吹过,廊檐下的夜灯摇晃起来,暖色的灯光一阵乱颤,整个宅子在这不甚真实的灯影里愈发深隽。 院子里摆着六口盛着枯荷锦鲤的大水缸,子虚穿行其间,侧身便瞧见水缸里茫茫盛着六个形态各异的月亮,蓦地想到那年璞臧节的双喜桥,彼时青州城新荷未败,双喜桥下的滔滔大河也只装得下一轮明月。 不似现在,碧瑶青天的蟾宫被锁在这一方小小的水缸里,什么都没少,又什么都没有。 像极了四分五裂的山河,由不得人。 子虚将手伸进水缸中,一尾鱼从指间穿过,滑腻冰凉,搅碎了一池清波。一轮新月碎成星光,心也随着晕开的波纹徐徐晃荡。 绕过中庭,便是父亲的屋子,屋里灯火通明,子虚走近了听见里头传出细碎的人声。 “老爷,宫里头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是熊叔,说的是婚事罢。 子虚敲门的手悬在半空,屏住了呼吸。 顾大人沉郁疲惫的嗓音传出来,“没有了......” 若非山穷水尽,父亲不会轻易说出这话。子虚贴着门的手一寸寸放下,指尖凉意更甚。 而里头的熊叔显然也无法接受这结果,“老爷,为什么?奴才真是舍不得咱们小姐嫁到这是非之地呀!” 顾大人声音满是苍老无奈,“你以为我就舍得?你可知老佛爷今日,压根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怎会?” “我今日进宫,原想同老佛爷求情,可你猜太后说什么?......呵,太后说,如今山东乱匪造反,令我尽早同周家商议成亲事宜,待他二人成了亲好叫周大人出兵平叛。” 熊叔惊呼:“这算什么!再说,山东那群贼匪哪里用得着那一位亲自出马?太后未免小题大做了......” 顾大人冷笑,“小题大做?熊槐啊,你还不明白吗?如今的大清朝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这之后的话,子虚没有听见,她定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是啊,强弩之末,必然导致草木皆兵,再小的苍蝇在受伤的狮子看来也是强敌,何况只是杀鸡用牛刀! 夜更深,巷子外传来打更声,一下一下,如同敲在人心上,子虚将自己缩在薄薄的披风中,心里却奇异的平静。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么只有往前走了,纵然满是荆棘,也似乎无甚可怕了。 人呐,最怕的不是没有退路,而是有选择时的犹犹豫豫。 不知不觉走了许久,反应过来已经身处一片叠石中,小池波光粼粼,映照着岸上影影绰绰的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子虚讶异,昨日来的匆忙,竟未发现后院有这样一块宝地!瞧那自然古朴的叠石,配上背后的绿萝黑瓦、云纹屋脊,让人恍惚觉着,这屋子的主人似乎在这北地豪宅里藏了一座江南的园子。 古朴细腻,淙淙可人。 只是此刻夜色深沉,必然远不如白日里看起来精致活泼。也罢,美景无脚,明日再来欣赏也不迟。 转身回房之际,赫然发现,一块假石后亮着烛光。 忙走过去查看,却见那角落里早已空无一人,地上只留有未燃尽的纸钱和烛火。 谁会在此祭拜? 深夜里发现这些香烛纸钱,确有些可怖。可她向来不信鬼神。 子虚屏住呼吸退了一步,拔下一根烛火,突然飞快地在一块山石后头揪出一个人来。 厉声喝道:“你是谁?这么晚了在这儿做什么?” 被揪住领子的人抬起头来,烛光下,竟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 只见那女子一身旗装,精致华美,配着云肩,瞧着不似一般满人家的闺女,更像是哪个王府里出来的格格,身材窈窕,此刻被人发现,也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言语辩解。煞白的脸上带着惊恐,抹着口脂的唇紧闭着。 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孩子,怎会半夜跑到别家的后院来做这些事? 子虚压下声音,慢慢问道:“你是谁?在此处做什么?” 她的声音消了凌厉,那女子听了终于开口,“我只是......来祭拜父母。” “父母?这宅子......”子虚想起父亲曾说过这宅子的主人原是个削了爵的公侯,难不成与这女子有关? 复又问道:“你同着这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何关系?为什么在这里祭拜?” 那女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下头许久不言,子虚就这烛光细细观察,发现她身上的旗装明显有些不合身,袖子偏短,腰身也不够宽,更像是一件保存完好的旧衣。 半晌,那女孩子抬起头,音色清清脆脆的,到是丝毫不见方才的惶乱。 “这宅子,原是我阿玛的。” 第35章 禁忌 子虚微怔,这女子竟是此间旧主之女! 又细细打量她,年纪不过双十,眉宇间的悲凉却异常深刻。不知是因为更深露重还是心有戚戚,子虚稍稍靠近,便发觉她在轻轻抖动。 手中的烛火即将燃尽,子虚微一沉吟,沉默着将她带离后院回到房中。 关了门,燃起烛台,桌边的女孩子渐渐显出全身。真是个秀美柔丽的漂亮姑娘! 子虚替她到了杯热茶,她却没有接住,站起身环顾着整间屋子。 她看的很仔细,眸中带泪,修长的指慢慢拂过整洁有序的妆台铜镜,呢喃道:“我以为,这儿不会再有人了......” 子虚随着她的视线缓缓移动,才发现这屋子里有不少女孩子的玩意儿,起先以为是周家备的,如今看来,更像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才会喜欢的物件。青涩可爱,带着童真。 子虚瞧了眼她身上短了一截的旗装,出声问她:“这里,是姑娘的闺房?” 那女子收回梳妆台上的手,回眸笑道:“从前罢了,现在,这里是小姐您的。” 子虚摇头,“我不过暂住,不日便会搬离此处,你大可回来。” 那女子进了几步站到跟前,拾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嘴边带着一丝苦笑,“我阿玛是畏罪自杀的罪臣,我哪里还回得来......只求小姐好好保存这地方,莫让它再荒废了......” 子虚皱眉,这宅子此前荒废多年,瞧她的年岁,当年出事时恐怕还是个孩子,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要怎么过活? “那这些年,你又在何处?可有亲戚收容?” 女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轻缓仿佛玩笑“我阿玛,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没有亲戚了.....” 诛九族! 子虚遍体生凉,与她对视,“那你......这些年你......” 那女子却似乎早已习惯,抬手将桌上的空杯添满,热茶升腾起水汽,模糊了她的脸,隐隐像是笑得更开了,“我如今在一处王府里当差,万事都好......”低头瞅瞅身上的旗装,“只是遗憾再不能穿上旗装,做满人家的女儿了......” 子虚点头,想来从遍地枯骨中生还绝非易事,再荣耀的地位也不比活下去来得重要。 但这本是各人私事,子虚不便深究,便道:“往事已矣,姑娘如今平安康健便是万幸了。” 那女子点头,“确是万幸......”随即站起身告辞“今日之事多谢小姐并未声张,奴婢,这便告辞了。” 这声奴婢让子虚心里发酸,她原该是这华美闺阁中地大家闺秀,无奈世事无常零落至斯,这遭遇令她莫名心疼。 且不说父辈是否犯下滔天大罪,彼时尚还幼小的稚儿幼女又何其无辜。 叫住她,“日后姑娘想来此处便可来,不必选在晚上,只要我还住在这里,便不会有人赶你走。” 那女子顿住脚步,转身回望过来,旗头上的穗子轻轻颤动,止不住哽咽,“那秀秀......便谢过小姐了......” 说罢便抬脚离开,离开几步后却又回过头来,轻声道:“顾小姐,我们,会再见的......” 她眼里有闪烁的光亮,两泓湖水一般清澈耀眼,穿着花盆底疾步离开的背影说不出的婀娜多姿。 子虚目送她越来越远直到出了视线,手心紧紧攥着那两只冰冷的门环。心头沉重,比之遮遮掩掩的谎言,那女子毫无顾忌的坦白更叫她心里难安。她吃不准许下让她随意进门的承诺对是不对,可却明明白白的知道,若非如此,恐怕更难心安。 承担别人的秘密需要勇气,况且,还是不得踏错一步的生死禁言。 月光在院子里铺下一层清霜,静寂清冷,映衬着这座黑夜里的宅子,像一个被时间侵吞了的秘密,真实存在又毫无头绪。 第36章 趁火打劫 即决定了要讨好未完婚的媳妇儿,周慕筠也是挖空心思动了脑筋的。 昨日从红豆馆回来,此事也大概有了些头绪,用瑞麒的话说“女人啊,天大的脾气遇见喜欢的首饰,哼,再倔也能拿下!” 话虽难听,理却不糙,总之,投其所好准没错! 只是......向来在女人堆里所向披靡的周二少遇上这位顾小姐,却是过分在乎以至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便只得便宜了狮子大开口的周六小姐。 “二哥想让我去套嫂嫂的话?”毓真咬着蜜枣看向书桌后的丰神俊朗的二哥,眼睛放光。 啧啧,无所不能的二少爷竟然也有求人的时候! 周慕筠放下手中的《金石录》,坦言道:“你们女孩子间好说话,想知道她喜欢什么,这事儿不难吧?” 毓真托腮,“二哥自己为什么不去问?嫂嫂喜欢什么,二哥不清楚吗?” 这丫头! 周慕筠面不改色,轻咳一声,道:“我与她尚未完婚,贸然相见不合礼数。” 六小姐挑了挑眉,又往嘴里塞了颗蜜枣,眨眨眼“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一旁的十三瞧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感叹,血缘这东西实在玄乎。这两位算计人的模样,真是如出一辙...... 周慕筠双手环在胸前,“只是什么......” 毓真歪头想了会儿,皱眉道:“只是我与嫂嫂不过一面之缘,二哥让我打听嫂嫂喜欢什么,便是探听消息。既要探听消息必先联络感情,要联络感情则需......”毓真说着眼神瞟见二少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想来已经知晓她的意图,顺口道“二哥您是个生意人,......” 周慕筠“嗯”了一声,“所以呢?” 有戏! 毓真凑近桌前,两只手托着脸,笑意盈盈:“我听说二哥前几日得了本《重广会史》不如......借我瞧瞧......” 周慕筠伸手扯住她粗粗的辫子,“小丫头,口气倒不小......”那可是他寻了许久的北宋孤本,刚拿到手还没捂热呢,竟敢打这东西的主意! 毓真呼痛,苦着脸叫道:“到底成不成嘛?二哥您再欺负我,我可不帮你了......” 这话还是有些效果。 周慕筠松开她,靠在椅背里,“成交。” 六小姐言出必行,第二日便去了四儒巷联络感情。 此番是她趁火打劫,照着二哥有仇必报的性子,若不好好办事,必然不能绕过她。 毓真到四儒巷时天色尚早,提着食盒进了门,美其名曰为顾小姐送些北地吃食聊表心意。 珊瑚初见到这位周家六小姐,着实一惊,忙奉上茶水糕点,“六小姐且少坐片刻,奴婢这便去叫小姐起身。” 孤本在手的的六小姐心情甚好,摆摆手直说不忙,“莫着急,是我来早了,不必特意叫醒顾小姐,我等等也无妨。” 珊瑚口中称是,脚下却不敢怠慢,忙进屋将子虚喊醒。 “......周家的六小姐来了,现在厅上等着呢......” 因着昨夜那位姑娘,子虚这一夜本就睡得极不踏实,此刻听闻毓真的到来,直觉不可思议,再加头疼欲裂,恨不能倒下重睡。 珊瑚哪里肯让她这么任性,一把捞起来,“可别睡了,我的小姐......那六小姐还在外头等着呢......” 强行拖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才将她推出门见客。 子虚此刻已全然清醒,笑着捏捏小丫鬟皱成一团的脸“好了,好了,这就去......” 绕进前厅,便瞧见一位身穿小袄长裙,梳着两根大辫子的妙龄少女背对着她踱步走着。 来来回回,像是在欣赏堂上的书画摆设,一双手背在身后,活像学堂里的白须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子虚提起声音,道“六小姐,久等了。” 第37章 擦肩 那女孩子转过脸来,圆圆的双颊藏着两朵梨涡,柳眉弯弯下是一双顾盼生姿的瑞凤眼,玲珑活泼。 正是先前在周府花园里匆忙一见的周六小姐。 毓真见着她,三两步跑到跟前来,拉住她的手叫个不停,“嫂嫂,嫂嫂,你可醒了......” 小姑娘过分的熟络令她微不自然,抽出手客气道:“子虚还未过门,六小姐不必如此称呼。” 毓真却不当回事,献宝似的将带来的食盒从丫头手里接过捧到她身前,打开盖子笑道:“嫂嫂被我吵醒还未用饭吧,我带了些京城有名的早点给嫂嫂尝尝。”说罢自顾自将食盒里的盘子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亲自取了筷子递到跟前。 六小姐目光殷切,子虚一时骑虎难下,拿了筷子浅尝几口,“多谢六小姐记挂,早点很好。” 毓真见她停了箸,托着腮笑得像只小狐狸,“嫂嫂今日可有空?” “六小姐有事?” “也无甚大事,今日来是想求嫂嫂帮忙选件首饰,送给我一位快出嫁的好友。嫂嫂可愿意陪我走一趟?” 子虚迟疑,“只怕我不识贵物帮不了六小姐的忙。” 毓真似乎早料到她会推辞,也不逼她,眼光落在她方才吃过的一盘糕点上,打个哈欠叹道,“无妨无妨,嫂嫂不愿意也没关系。正巧今日盯着厨房做早点还没睡饱,不如先回去补个眠,改日再说吧......” 子虚顺着她的眼看向那盘只动了一筷子的糕点,真是吃人家的嘴软。 无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如此,不如六小姐先在此处小憩片刻,稍后子虚再陪小姐去挑首饰......” 而那位方才还打着哈切困意十足的六小姐此时却早已生龙活虎的跳起来,拉着她便往门口跑,“不困不困了,嫂嫂现在便陪我去吧......”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子虚心里被下了套的感觉愈盛,果然周家的人,一个都不容小觑。 周家备的马车就在门口,富贵人家的小姐香车,软枕零嘴一应俱全。 子虚一向随遇而安,既推脱不了,便只能尽力而为。 毓真开朗无敌,一路絮絮叨叨同她套近乎,子虚听她说的眉飞色舞,手里的热茶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竟也吃了不少蜜饯糖果。 马车最后在一间英吉利人开得首饰店铺前停下,里头客人络绎不绝,大多是些来华的外国女人。 子虚在青州时除了学校里的老神父,从未见过这么多洋人,一个个五官深邃,金发碧眼,身材高挑饱满,自是另一种西方人的妩媚妖娆。 子虚进门前匆匆瞥了一眼,两排玻璃罩子里放着五光十色的首饰花鈿,耳环戒子,项链手钏一应俱全,红蓝宝石交相辉映。 确是大开眼见。 毓真先她一步进店,在一处柜台向她招手,子虚扬手回应她,随即跨过门槛。 一脚刚进,却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大力撞了一下,蹒跚退了几步才稳住脚跟。慌乱间听见有东西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音,才想着弯腰去捡,便有一双手先一步将那根嵌着红宝石的项链捡起。 直起身正好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子虚蓦地一震。 这是一张刀削般刚毅的脸,不同于周慕筠雌雄莫辩的俊美,只是直直站着这男人周身的果决血气便倾泻出来。 纵然他是斯文的书生装扮,但子虚一眼看出他无法隐藏的杀伐! 匆忙低头跨进店里,擦身而过之际却被他叫住。 “姑娘,方才对不住了。”声音里的厚度重若千斤,气息停顿叫人难以忽视。 子虚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轻声道:“无妨。” 那人也没再纠缠,一个大步便跨出店铺。 子虚攥紧帕子快步走近毓真后才松开手,狠狠吐了口气。 这世上竟有这般戾气极重之人! 第38章 偶遇? 所幸这不过是一段无伤大雅的插曲,毓真也并未发现她的异样。撒了会儿娇便进了正题。 无奈子虚的首饰盒里一向清少,对这些精致繁复的首饰知之甚少,一路也不过是凭直觉给些意见,除了赞过一条样式古朴的蓝宝石链子外其余更像是走过场。 以至于毓真觉得嫂嫂对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实在有些心不在焉。 又猜想子虚是书香世家,许是看不上这些俗物,假装提议道:“我那位好友平日里素喜舞文弄墨,不如咱们去隔壁的松竹斋瞧瞧如何?” 子虚自然同意,比起这个艳光四射的地方,笔墨堆里更加自在。 松竹斋是老店,与首饰铺子不过一墙之隔却仿佛到了另一个汪洋恣意的大千世界。 还未进门便闻见一股墨香,子虚从小受父亲熏陶,对各式笔墨兴趣浓厚。不自觉展开笑颜,循着墨香过去。 果见一方老竹花台上摆着一方徽墨,雕的是举案齐眉的图像,面上有星星点点的金箔,冰片之香素雅清淡。 墨色浓黑,寓意也好,子虚喊过一旁走马观花的毓真,“我瞧着这磨不错,图案也符合,六小姐您觉得呢?” 毓真往嘴里塞颗蜜饯,笑道:“挺好,挺好......” 转念又想,只是一块徽墨,似乎太便宜二哥了,转转眼珠将子虚拉到镌刻玉石的柜台,“我还想送她一枚印章,只是不大懂,麻烦嫂嫂再帮我瞧瞧......” 子虚点头,自己不过略作参考,选礼物自然还是得可着送礼人的心意,开始细细为她挑选。 不经意间瞥见角落里静静摆着一块通身乳白的青田石,远远望着便有一股浓浓的滑腻感,毫无杂质,子虚不自觉轻呼出声。 一旁的老掌柜赞赏道:“姑娘好眼光!这石头刻印章最好不过了,临安产的,老朽已有几年没见过这样通透细腻的石头了......” 子虚亦赞叹:“的确,这么纯透的白色实在少见。” 掌柜的见她确实心仪,将那石头取出来递过去,“姑娘举起来看,光透过来,保准比那湖水还清澈呢......” 子虚接过,手中的石块有些冰凉,但触感温柔令人爱不释手,抬起手便有光线透过石头,清澈晶莹,确实像极了日光下的湖水,明明是静止的,看久了竟像是在微微晃动似的。 毓真不懂石头,不过看嫂嫂的样子该是十分喜欢的吧...... 摸了摸荷包,开口道:“嫂嫂喜欢吗?” 子虚收起石头,递还给对面的掌柜,“这石头确是难得,不过既是六小姐要送礼,还是要小姐喜欢才好。这样,方能代表小姐的心意......” 毓真跳过来勾住她的手,“嫂嫂喜欢我便喜欢,就送这个罢......只是我今日未带够银钱,改日再来付账......”又转向老掌柜“且帮我留着,最迟明日便有人来取,届时便说是周六小姐定下的。” 老掌柜自然满口答应。 出了松竹斋,已是中午时分,子虚想要回府的话未说出口,周六小姐便素手一挥道:“嫂嫂今日幸苦,毓真请嫂嫂吃饭聊表谢意......” “六小姐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那怎么行!嫂嫂才进京,想来还未尝过北地的佳肴,便给个机会让毓真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哪里还有反驳的地方...... 马车离开琉璃厂没多久便在一座酒楼前停下。 这酒楼地处闹市,里头包容万象,往来商旅,市井权贵,各占一桌菜各喝一壶酒。 子虚想起青州城的酒馆里,不正也是这般熙熙攘攘,诗酒繁花。 心中有股子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才是人间啊。 毓真像是常客,径直将她带进二楼的天字号包间,子虚进门却见到里头端坐着的一主一仆。 子虚轻皱眉头,看向毓真,小丫头却仿佛也被吓了一跳。 惊呼道:“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第39章 过河拆桥 子虚越过房中漆金的矮屏看过去,那人临窗坐着,侧脸巍峨,日光透窗而入,光影分明。那人勾唇而笑,恰是碧雪长空下遗然独立的绮艳公子,清绝逼人。 门外是喧闹的俗世,可那人只是静静品着茶,便生生隔绝了此起彼伏的浊世尘泥,纤毫不染。 子虚移开视线,便听得他缓缓开口,“方才正巧在此谈笔生意......”又感觉他在看自己“......六妹这是?” 毓真眨眨眼,“哦”了一声将她拉至桌边坐下,“我想买些礼物,便求了嫂嫂出门帮我瞧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二哥。” 周慕筠点点头,将眼前方冲泡好的热茶推到她跟前,“这丫头惯会胡闹,累了吧?” 自从上次在周府重逢,子虚心里便梗着一股气,此时的他虽是温柔体贴,可总也不能轻易全然接受。 简答道:“无妨,六小姐所托之事并不累人。” 周慕筠瞧她不冷不热的样子,心中戚戚,盼了三年,好容易如今美人在畔,却是如此尴尬。 暗自微哂,周慕筠啊,周慕筠,你也有如此束手无措的一天! 微微吸了口气,道:“既然遇上了,不如一道用饭吧?” 子虚没有答话。一旁的六小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二哥请客。”刚想放开手脚痛宰二哥一顿,一边立着的十三弯了弯腰:“出门前四太太吩咐十三尽快带六小姐回府,说是今儿特意备了您最爱吃的桂花糕点......” 毓真扬起的手慢慢放下,疑惑道:“我娘?......无妨无妨,糕点什么时辰都能吃,等我将嫂嫂送回府......”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打断她的话,毓真看见二哥手里的紫砂茶壶落在中央,有水渍晃出来,湿了一片。抬头见着二少爷面不改色,“六妹还是快回去吧,莫让姨娘久等了......至于顾小姐......我会送。十三,送小姐回去。” 十三利落答应。 这下毓真全然明白了,瞪大了眼睛,瘪瘪嘴忍气吞声的告辞:“那我先回去,麻烦二哥将嫂嫂送回去。嫂嫂,改日我再去找你......呃......算了,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家人了......”说到后来愈发觉得自个儿肚里空空悲凉无比。 过河拆桥!过河拆桥!周慕筠你过河拆桥!往后十个孤本也不帮你了!忒没良心!奸商!奸商! 离开时又听到子虚对她说着再会......心里惋惜,这么好的嫂嫂要嫁她二哥,真是羊入虎口啊,羊入虎口...... 这厢周慕筠送走了旁人心情甚好,点了菜慢慢喝酒。 子虚不怎搭理他,闷声吃饭,他却欢喜的很,唇边的笑意一直未减,她吃得慢,他便等着,时不时为她添些菜。 子虚一时竟有些拿他没有办法,总算熬到饭毕上了马车回程。 他的马车不同于毓真的,少了少女香氛,简洁大方,却同样有不少软枕靠垫。从上车开始他便随意靠着一方云纹软垫似笑非笑的瞧着她,颀长的身体占了大半个车厢,倒显得此刻正襟危坐的她有些拘谨。 他瞧出她的不自然,收了慵懒陪她端坐着,又过了一阵,扬声吩咐:“把车赶稳了。” 车夫依言慢下速度,子虚眉头轻蹙,“周先生不忙?”这么慢,几时才能回府? 周慕筠挑眉:“忙。”忙着准备婚事娶她...... 子虚闻言刚想出声让车夫快些,他又开口“梅儿,我只想与你多呆一会儿。” 她催促的声音叫他堵住,莫名的脸颊发烫,强做自然“婚期便在下月初六,二少爷何必急在一时。” 而他只是深深的看着她,从她素淡的容颜里看出极艳的神采来。 未几一手撑住座下,倾身过来,散开微微酒香,气息不稳,“我如今不急了,梅儿......你终于,要嫁给我了......” 第40章 如初 她的脸更红了,轻轻推开他。 语无伦次,“婚期将近,这几日,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周慕筠如愿见到她为他害羞的样子,澄静美好。眼中笑意更浓,轻声答应:“好,听你的。” 突然马车猛的一震,外头的马发出剧烈的嘶吼,车厢前后晃动,在路上毫无目的的疾驰。 子虚大惊,身体被这阵晃动推向右侧的横梁,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拦腰拉回来,紧紧护在怀里。 他抱着她坐在车厢底座上,一手圈住她,一手护住她的头,依偎在一起尽力稳住这阵慌乱。 所幸马车很快不在晃动,最终静静停在路边。 有惊无险。 方才剧烈摇晃的马车此刻平静下来,车厢里一片狼藉,周慕筠低头看她脸色苍白,皱了眉,朝车外厉声叫道:“怎么回事!” 车外是传来车夫颤抖的声音,“二......二爷,方才马惊了,一时制不住......” “好端端的,怎会惊了马?” 那车夫也是一团迷雾,“不知哪儿飞出块石头,那石头尖,划破了马身,便发起疯来......” 周慕筠小心将她扶起坐在软垫上,“还好吗?” 子虚方才确是被吓到了,但被他圈在怀里倒也并无大碍,平复了一阵点点头,“无妨。” 马车再次缓缓上路,他小心翼翼将她环在胸前,虽知她不喜如此,却没有放开,轻声解释道:“车尚且不大安稳,便让我我抱着你吧。” 她靠在他肩头,听见左胸处传来强有力的律动,紊乱的鼓点一般怦怦作响。 方才,他也很害怕吧...... 她往日不算寡言,只是嫂嫂去世后因着愧疚,自觉将家中琐事担在肩上,久而久之竟也养成了凡事藏在心里自己承担的习惯。 有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依靠一个人了。 方才他不管不顾的护住她时,心里实则平静大过了害怕,没有那么不适,也没有过多欢喜,仿佛理所应当。 衣衫凉薄贴在面上,她轻轻开口:“周慕筠,谢谢你。” 周慕筠覆在她发髻上的长指一颤,满心的疼爱就要溢出来。 “梅儿,你不用谢我,为你做这些事,我很欢喜。” 她眼眶一热,这份深情孰真孰假她已无力辩驳,这一刻,她只想在从他身上讨一分安心罢了。 “我并非倾城,家世平平,周慕筠,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他轻轻笑了,胸口微微震动,她的耳根一阵酥麻,声音从头顶传进耳里,“我的妻,不必倾城,你这样,就很好。” 绣帘轻晃,日光细碎照进车内,忽明忽暗,周慕筠眯了眯眼,脑中闪过当年她在藏月楼前一双素手摊开耍赖要钱的模样,一如昨日之景。 “梅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 彼时她站在他跟前,背后是风光旖旎的淮河落日,像夏日里入夜前的清凉,吹过他心上坚硬的山丘,百转千回,永生难忘。 ※※※ 马车终于稳稳停在四儒巷深处,周慕筠将她送到门口。 分手之际突然一个大力将她留在怀里,“三日后,我要出趟远门......” 她抬眼看他,等待下文。 所以呢...... 所以,“梅儿,这一回换你等我吧。等我回来娶你......” 第41章 选择 三日后,一只装有蓝宝石项链和青田石印章的锦盒被送进了四儒巷。 十三亲自送到珊瑚手上后回府,跨进西厢书斋时,二少爷桌上的清泉浅井图搁下最后一笔。 “东西送到了吗?” 十三点头,“可是二爷,六小姐说,顾小姐明明更心仪那块印章些,为何还要送那串项链?” 周慕筠将饱蘸墨汁的笔尖伸进莲花状的笔洗里,手腕轻一晃动,浓黑的汁液便渗进水里,丝丝缕缕,抵死温柔。 “她喜欢什么,我自然知道。然而只要是好东西,我都想给她,她喜欢的,或者更喜欢的。” 情人间的爱慕十三不懂,但十三明白,只有面对顾小姐时,眼前喜愠可见的二爷才是有血有肉真真实实的。 “那二爷现在是否要上路?” 周慕筠掏出怀表,时辰尚早。眼梢瞧见笔架下垫着本《青葙杂记》,顺手抄起翻阅几张,奇人异闻倒是有些意思。 “早着呢,你先备车......” 十三应下,提起榻上的皮箱准备出门,出了西厢巧遇上匆匆而来的管事周福。 放下箱子躬身问好。 那周福生生停下脚步,屋子里那位二少爷他一向不敢轻慢,叫住十三:“二少爷要出门?” “大约晌午时分出去。” 周福放下一口气,“现还在府里便好,你快回去叫二少爷去老爷书房,要快!” 他语气急切,十三也不敢耽搁,忙回屋通报。 却见二爷听完依旧漫不经心,缓缓翻完手中的纸张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整理衣襟准备出门。 这胸有成竹的模样十三见过不少,只是这一回仿佛哪里不对...... 跟在身侧小声问道:“二爷猜到了什么事吗?” 周慕筠跨出门槛,抬头看了眼从昨夜开始便阴沉骚动的穹顶,薄唇轻启,“十三,拿把伞来......看样子,要变天了......” #### 从清平斋到周沛遗的书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行至一半天上便浇下瓢泼大雨,雷声闪电齐发,犹如末日的前兆,撼动人心。 周慕筠方走到书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出长兄周慕赢的声音,“....这机会千载难逢,一旦得手,便是千古帝业始成之时,儿子希望父亲三思......” 千古帝业.....呵......如今这般疏狂自恃,大逆不道的话也可轻易说出口了吗? 周慕筠轻蔑一笑,又在门口站了片刻,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这才推门而入。 “父亲,兄长。” 书房中央原本激昂陈词的周大公子对他的到来面带惊讶,收了嘴看向父亲。 而那厢周大人见到二子,紧皱的眉头却豁然打开,面上再不见方才的深诡心计,“坐吧,爹有事与你们两兄弟商量。” 周慕筠依言坐下,捧茗垂目,心里盘算昨夜收到的消息,此刻看父兄的样子,恐怕那事八,九不离十。 这几年皇上主推的新政几番叫太后压下,以太后为首的保守大臣和支持新政的维新派早已明的暗的打的不可开交。 这一次皇上出宫去往天津阅兵,实是给两派官员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端看的哪一方足够心狠手辣,便可一举大势压顶。 只是,既是太后宠臣又与维新派界限未明的父亲,究竟会如何选择? 第42章 权欲 周慕筠放下手中的青花玲珑,提起杯盖,里头墨绿色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上下浮沉,最终舒展成最初的样子,一片片层层叠叠地飘着。 周大人指了指桌上平铺着的两封密信。 “左侧是太后出兵山东的懿旨,......”又拿起右侧一沓厚厚的信纸,“这个,是左都御史梁中送来的信,意在让北洋军控制颐和园,推动新政长久施行......” 周慕筠面带谨慎“那,父亲如何打算?” 此话一出,便听得周慕赢“嗤”了一声,“打算?哼......与其为那婆子卖命,不如取而代之。这些年若非父亲尽力,朝廷哪来的能力保住江山?” 周慕筠交叠的双手一顿,取而代之?口气倒是大得很! 看向主座上的父亲,之、只见周沛遗垂着目,似乎在认真思考提议,二指慢慢摩挲着唇上的八字胡,一下一下,神情莫辨。 周慕筠此前能想到过父亲最大的可能不过是偏从太后,保住现有的权势,或者,更上一楼。此刻他却不敢低估紫禁城中那把皇椅的诱惑,这个自古以来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座位,纵然朝代更迭,纵然国将不国,也依旧有蛊惑人心飞蛾扑火的力量。 一个王朝的沉落代表着另一个极权的开始,但他清楚,这一刻并不是内斗争权是时候,主权或将不在,死守一方皇位毫无意义。 可是周家,不该就这样成为大清朝的终结者,这责任周沛遗背不起,没有人背得起。 周慕筠清清嗓子,恍若迟疑“虽说自《江宁条约》始,外敌入侵,朝廷步步退让受人摆布,因着一如既往的固守陈腐,如今这江山早已四分五裂......可真要取而代之,却并非易事......” 周大人正视过来,“怎么说?” “纵然这两年朝廷靠着割地赔款偷得一时安稳,但保不准哪一日洋人再犯,届时内忧外患如何兼顾?再者说,皇上太后不和已久,各自手里有多少底牌无人知道。贸然脱离二者逼宫自立,总觉过于鲁莽......” 照着北洋军的实力依靠任何一方都能稳操胜券,却尚不能一口吞掉保守派与维新派一家独大。 军权再大,大不过根深蒂固的奴性。在平凡军民眼中,如今华夏大地当家做主的还是紫禁城里的太后皇上,是满族八旗,是爱新觉罗。 没有过硬的权力和站得住脚的理由,周沛遗凭什么取而代之! 周大人没有说话,周慕赢却不掩嘲讽,“二弟未免胆小过甚,自古成就帝业,哪一个不是吊着脑袋涉险为之。依照父亲如今的实力,定能将着大好河山收入囊中。呵......只有这点胆色,二弟还是有空多赚些保命钱罢,这些事,便不要参与了。” 周慕筠不做争辩,只淡淡反问:“那兄长又如何保证一旦举事必能成功?一旦失败,可就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这话无疑是凉水一盆,浇在周慕赢头上,恼羞成怒。 “若此时当断不断,你要父亲白给这不争气的朝廷当牛做马一辈子不成?” 周慕筠面不改色“慕筠只是觉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如今朝廷骨架尚存,有些打算,还是三思为上。” 是说他急功近利吗? 周慕赢面带愠色,刚想反驳,却叫父亲打断,“好了,诚如慕筠所说,此事不可轻易抉择,各中机缘尚未成熟......你二人先行回去,那些个‘大逆不道’的话休要再提!” 二人起身道是,退出书房。 一路同行出了主院,周慕筠朝兄长点了头便转入小径,却听得那人阴沉的声音响起“二弟何时,对政事看得如此透彻了?” 周慕筠停住脚步,扬起笑转身道:“方才不过是应对父亲考问,胡诌些瞎话,兄长莫较真。” 周慕赢站在岔路口,面色沉郁,阴桀可怖,“是吗?我瞧着可不像。” 周慕筠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纨绔样子,“兄长也知道,慕筠无甚本事,从前便怕父亲考问功课,平日也只靠着些不景气的买卖堵了父亲骂我纨绔无能的话,不比兄长时常能为父亲分忧,方才也是未见过这架势,怕的紧,说了些不着调的话,还要兄长担待......” 放在往常,周慕筠断不会与他争执政事,此番事关紧急方才便没顾上这位兄长的度量。如今好话添尽,才见那位松了神色。 “那便好,为兄的只是怕二弟不懂局势,惹得父亲生气就不好了......”说罢沿着大道离开。 周慕筠笑意不减,做恭谦状,“慕筠明白,多谢兄长提醒。” 直到那人走远,才收了笑拐进西厢。 ※※※ 周福在门外守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还是往书房里递了参茶,周大人正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二太太送来的参茶,老爷趁热喝了吧。” 退身之际,周大人开了口:“方才的事儿,你怎么看?” 周福弓着腰,笑道:“二位公子人中之龙,都有非凡的见识......” 正夸到一半,周大人睁眼打断他:“老奴才,谁要你说好话!......你说实话,慕筠那孩子怎么样?” “二少爷自小聪慧,人品才情样样拔尖。也难怪大人您一向宠爱他......” 捧着茶的周大人再次闭上眼睛,似喟叹似惋惜“是啊,这孩子样样都好,只是,太仁慈了......” 周福沉默。 从政者,仁慈,就是最大的弱点。 第43章 约见 四儒巷,顾家。 顾子虚看着锦盒里的东西一阵无语。 原来,这才是目的啊。 一旁的珊瑚拍手笑道:“周二少爷对小姐真上心,瞧这项链是舶来品吧!” 子虚笑笑没有说话,那蓝宝石她印象并不深,但彼时极为喜爱的青田石却再次令她惊艳。 那印章静静躺在一方小小地檀香雕花木盒中,红绸白玉,三日功夫竟被人精刻了一头苔梅,放在手心若风吹过时苔须数散垂于枝间,飘飘可玩。底面刻的是她的小字——梅君。 端庄的汉鼎繁古印体,着了朱砂色印在纸上大气委婉。 子虚一时着迷,一个一个停不下来,转眼纸上便印满了她的名字,握在手中的温润触感也令她爱不释手。 珊瑚瞧她沉迷的模样,掩嘴一笑,“小姐先印着,我去给您备饭。” 推门而出时,遇见熊叔拿着张帖子过来,道:“有人送来给小姐的,说是有重要的事,你快递进去。” 珊瑚连忙“哎”了一声接过帖子送进屋去。 子虚翻开帖子,暗红色的硬纸上寥寥数语,含蓄中正的欧体,笔力婉转流畅,是个女子。 “顾小姐芳鉴 谨启者 披诵尺素,谨表葵私。闻小姐近日入京与兄慕筠成婚,特邀明日巳时于城南灵锁楼一聚。望能拔冗一见。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此颂曼福。 卫予和敬上” 卫予和...... 此前便听闻周家二少爷自小拜在当世大儒卫先生门下,莫非这一位是卫家的人...... ※※※ 次日。 子虚到灵锁楼时,巳时未至,早茶刚散,楼里正是客冷的时候。 进门便有一侍女装扮的姑娘过来询问。 “可是顾小姐?” 子虚点头,那女子遂将她领至一扇嵌珐琅的折屏之后。临窗的八仙桌上坐着一位女子。 桃袄玉面,丹唇外朗,明眸善睐,见着她便起身道:“顾小姐请坐。” 子虚点头致意,从容坐下与她相对。静静端详眼前正微笑斟茶的女子,一颦一笑皆端庄灵秀,眉眼间透着隐隐傲然,大家闺秀气华如雪。 “灵锁楼的铁观音向来是出了名的好,顾小姐尝尝。” 子虚避开对面的注视,明净秀美的脸上绽开一丝笑,食指轻轻沿着杯口来回拂过,“不知卫小姐找子虚来,有何事?” 卫予和收回目光,像是未想到她如此直接,抬起杯子轻呡半口,温言笑道:“冒昧请顾小姐前来,是予和唐突了。日前听闻顾小姐要与我师兄周慕筠成婚,便一直想找机会见见小姐,这不,刚刚入京,便来打扰小姐了.......” 原来是那人的师妹。 子虚收回手,“是子虚高攀了二公子,不过青州小户,让卫小姐见笑了。” 卫予和抬起右手纤指微曲虚撑起下颔,皓腕上墨绿色的镯子滑下一截藕臂,娉婷婀娜,眉梢带情有些骄矜,“哪里的话?顾小姐瞧着便是大家闺秀,是南地的温柔水乡才养的出来的西子之貌。予和见到顾小姐真是不够羞煞......难怪师兄这么快就同意了赐婚......” 子虚迎上她眼中的揶揄轻蔑,挺起脊背,笑道“卫小姐才是沉鱼落雁,令尊一代大儒,也难怪卫小姐气质高贵,非凡人匹敌。” 卫小姐顿了一下,抬头望向窗外,轻启丰唇,“想来也是缘分,当年父亲拒绝师兄的提亲,我曾还怕师兄会从此对这尘缘失了信心。只是有些情谊,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强求不得......好在如今有了顾小姐,想必师兄日后也能长久美满......” 到这里,子虚大致了然,这一位大抵是周慕筠同门时惹下的桃花债,趁着婚事未成来找她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算账的。先前散了的一股邪气又聚拢来,来势汹汹,堵在心口令她心烦。 既如此,她也不必再为这来来回回的虚以委蛇多费口舌。 凉了声音:“不过是太后赐婚推脱不得,子虚与周二少爷的婚事实数偶然。” 果不其然,对面的卫小姐冷了脸,冷笑道:“顾小姐说的倒是轻松啊......你可知这偶然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照她所说,想是与周慕筠早已两情相悦无奈碍着长辈不依,生生斩断了这份情,如今更是被她一区区府尹侄女横刀夺了爱。想来定是满心满肺的心不甘情不愿....... 子虚轻吐出一口气,这架势,是要让她成全这对苦命鸳鸯不成?无奈我顾氏一族可没几个脑袋禁得起她这般胡闹,不然到真可以遂了她的愿。 偏头做认真状,“看样子,卫小姐与二公子想来已情根深种,不如求求令尊成全了二位,我相信,若是卫先生有所求,太后也断不会拒绝的。子虚也不必担这横刀夺爱的罪名,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可巧屏风外头传来一声轻笑。 卫予和听了仿佛受了嘲弄,又加上方才确是被她噎住,脸色变了变,不复先前的从容。 若真这么简单能让父亲答应,让太后易旨,她又何须想从她入手。打的便是让顾家先行退婚的主意,届时不必牵连周,卫两家,便可得偿所愿。谁知这个顾子虚竟这般厉害,她连此行的目的都未说出便被她堵了去路,一声一句,毫不留情面! 极力镇静,“这又从何说起......予和同师兄的感情不过年少无知,当不得真的。顾小姐才是师兄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怎可轻易相让......” 子虚面上微笑不变,“如此,到是子虚误会了......”拿起桌上微凉的铁观音一饮而尽,“茶确是好茶,多谢卫小姐......只是,子虚才上京不久,出来久了恐怕父亲担忧,此番便想先行告辞了。” 此时卫小姐也整理了面上的破绽,恢复了端庄矜持,挂着笑,“顾小姐慢走。” 第44章 如人饮水 子虚微福身子,缓步出门。一双清眸却并未放松,此番虽是小胜半分,但这本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便可解决的事。 方才尚且一时堵住了那位卫小姐,成婚之前大约不会出什么岔子,可难保日后那两位不会旧情复燃...... 想她如今还不是他周家的二少奶奶,却已然要为那人惹下的桃花烦心,子虚蓦地心中气愤,果真不是什么好姻缘! 等在灵锁楼外的珊瑚迎上来,“小姐,这就出来了?里头是什么人?” 子虚抿着嘴没有说话,待到一同坐进马车,方扯了扯珊瑚散在肩上的辫子,夸张道:“这里头啊......是一位被你小姐我作孽抢了夫婿的痴心女子......” 作孽?抢了夫婿? 这都什么跟什么? 珊瑚抽出辫子,鼓起嘴:“小姐又调皮了!尽说些珊瑚听不懂的话......什么夫婿,您的夫婿不就是周二公子吗?” “可不就是他嘛。” 珊瑚皱眉,“您是说,里头是周二少爷从前的......”看向子虚见她面有戚戚,小丫头火气一下窜了出来,怒道:“欺人太甚!这是太后下的旨,找您做什么?小姐,方才在里头那位小姐可有为难你?” 逗她真是有趣得紧! 子虚放松方才一直硬挺着的脊背,靠在一方天青色的团纹软垫上,一手扶着细细抠着顶上的祥云图案,明黄的帘子随着马车的移动轻轻舒卷,歪着头心情也松快不少。 憋了一阵终于笑出来,弯了眼睛半认真道:“往后我在周家若是叫人欺负了,珊瑚可会为我出头?” 珊瑚凛凛大义“当然!珊瑚要护着小姐一辈子。” 有她这句话便足够了。 纵然她脸上的坚强装的再像,也不能否认心底时常出现的惶乱不安。她有私心,总想在别人身上寻求些温暖。 子虚收了笑,淡眉轻扫,静美的面上流出潺潺的温柔来,慢慢开口“我才不要你护着,那地方是要吃人的,你不怕吗?” “珊瑚不怕的......” 子虚坐直身子,葱白的指拂过珊瑚的脸颊,“珊瑚,你是我从小当妹妹养大的,我不要你跟我在那地方一辈子,找个好时候我就把你嫁出去,富贵平安,顺顺利利的过日子......” 珊瑚鼻子一酸,“珊瑚不要,珊瑚就想跟着小姐......” 子虚捏捏她的脸,“说的什么傻话!珊瑚是我的宝贝,在我眼里,你和阿槿是一样的......” 提起远在青州的小少爷,珊瑚一阵思念涌上心头,“小姐,珊瑚好想小少爷......阿英走后,也没个人照顾他,不知道他在青州怎么样了......” 子虚心里自然也是想的紧,离别时阿槿扁着嘴不舍得小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嘴上却依旧宽慰,“无碍的,有兄长在,阿槿定然好得很。” 珊瑚点点头,也不再言语。虽低着头,却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子虚的手。 子虚有一瞬然定住,随即反握住她,眯着笑,“早知道,便不惹你了......” 马车静静走着,很快便回了四儒巷。 由珊瑚搀扶着下了车,便见着右侧慢慢驶近另一辆马车,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那马车精致华美,车前还挂着两只书着“成”字的灯笼。 子虚原以为是哪一位大人的车来找父亲,却不想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径直便走到跟前来,行了个礼便道:“顾小姐,我家格格请您上车一叙。” 子虚微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心里惶惶,莫不是又一朵周慕筠那厮的桃花? 她未移步,一旁的珊瑚却没沉住气“格格?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格格......” 珊瑚语气冲,翠翘一时被吓住,弓着的背又向下弯了弯,“是成亲王府的颂珉格格,车就停在门口,不会耽误小姐太久的。” 子虚凝眸瞧了一眼远处的马车,撩起半片的帘子后头藏了个身材窈窕的旗装女子,想必定是她口中的“颂珉格格”了。 思忖片刻,对眼前的女子温言道:“客人到了门口,岂有在外头说话的道理。不如请格格过府一坐,吃上一杯茶如何?” 她话语绵绵,却莫名让人不得反驳,翠翘张了张嘴,末了还是回车禀报。 又过了片刻,子虚便见那马车的帘子终于全数撩起,里头旗装女子露出全身来,面容姣好,旗头高耸华丽,正中插着一朵鲜艳的粉色牡丹,与面上淡红色的口脂相映成趣,端容俏丽。 颂珉由翠翘搀着款款而来,头一回与他心尖上的人正面相对,一向自信的王府格格竟无端露出怯来,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生生不敢瞧她。 到了跟前,才不得不抬起头正眼看她,“顾小姐,叨扰了。” 子虚在这位格格脸上没有看出早晨卫小姐一般的趾高气昂,到有种淡淡的宁静,虽吃不准来人是否良善,心中的抵触之感却略有减少,抬手将她引进府中。 茶过半盏,这位王府格格却一字未说,只是睁着一双美目静静盯着她,时而忧郁,时而舒展。 子虚低头饮茶,半边脸都能感觉那人的视线,摸不准这位格格的心思,只好静静坐着,任由气氛凝滞下去。 只是,总有人要先开口...... 子虚只得趁着手中杯盏未凉,回视她,“格格此番,可是为了周二公子而来?” 颂珉显然没有防备,慌忙移开视线,“顾......顾小姐为何这样说?” 子虚瞥过她脸上的突生的两抹嫣红,“子虚入京未满十日,据我所知家父与贵府也并无交情。想来,也只有这一个理由了。” 颂珉此刻却意外平静,“是啊,颂珉真的,很羡慕顾小姐......” 第45章 冷暖自知 子虚搁在膝上的手倏地紧缩,浓睫轻颤,看向精装绝艳的颂珉格格,“羡慕?格格为何要羡慕我这么一个远嫁之人?” 却见对方脸上晕出一片痴意,带着婉转温柔的诗意朦胧,正是少女心思,藏不得,说不得,“若是嫁给他,再远我也愿意的......只是,我不够好......” 果又是个觊觎着周二公子的痴情种。 子虚瞧她一派天真,却是不忍再说什么,摊上这么个四处留情的风流公子是她倒霉,偏生今儿遇见的女子无论是早晨高贵骄傲的卫小姐,还是眼前这个温柔单纯的颂珉格格都对那一位念念不忘痴心一片,怎么看都是她顾子虚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谁又知道她的有苦难言,果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吗? 暗自唏嘘了一阵,招过珊瑚交代了几句,便听得颂珉格格终于从满腹的爱慕中抽出身来,轻轻柔柔的解释道:“还请顾小姐不要误会,这不过是颂珉的一厢情愿......周二公子他,对小姐才是一片深情.......” 子虚一时语结,这要她怎么说?对方态度诚恳,语气温柔,半点不摆王府格格高高在上的谱,一字一句皆充满羡慕之情。 想来想去,也只能端正了情绪,郑重承诺:“格格放心,子虚定然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运。” 她未过心,那厢颂珉却当了真,“自然是要珍惜的。” 又听得她缓缓接着道:“先前我对顾小姐好奇的紧,却也明白自己并没有资格冒昧来见顾小姐,最终还是忍不住来了......其实,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要我却选了你......你可知彼时在荣成殿里,太后是亲自牵着我的手赐的婚,却被他一口回绝。呵......现在想想真是无情啊......” 这事子虚并不知情,她一直认为这场婚事不过是周家出于某种利益的考量,却不知道至中间还加这个被推辞的颂珉格格...... “既如此,格格为何还要来这一趟呢?” 颂珉轻轻笑了,“是啊......已经被拒绝的如此彻底,为什么还要来自取其辱呢?......许是,想做个了结罢。即使,他从不知我的情谊......”一双眼朦朦胧胧的瞧过来“这原是我一个人的事,嫉妒也罢,不甘也罢,都不该把顾小姐牵扯进来......实在,失礼了。” 子虚垂眸没有说话,这便是彼时卫予和所说的“求而不得”吗? 她不知道。 平心而论,对于周慕筠,她总无法准确感受自己的情感,从最初的短暂相遇,到后来三年里断断续续的想念,再到如今梦境一般的重逢,她意识到自己渐渐失去的掌控这颗心的力气,她的人生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倾斜,跌跌撞撞,但不可遏制。 正如此刻,她面对着这两个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女子,换做从前,断不会为这些无谓的事情操上半分心,可如今,却为了那人重新拾起自己凉薄的情谊,正面相对,甚至咄咄逼人。 但她亦有些慌张,为这份肆意滋生的情思,厚如铠甲,又如破绽,轻易被人刺痛。 这究竟是她的幸,还是她的劫...... 而她未曾想到是,此时她矛盾念着的人,正在路上为她浇铸着这件铠甲。 ※※※ 半月后,周二公子带着本该远在青州的顾少爷和奶娃子阿槿出现在四儒巷的院子里。 子虚推开屋子,便是那人抱着圆滚滚的阿槿站在门外,身旁是笑意盈盈的兄长。 她一时以为看错,迈不开步子只得痴痴站着,久久说不出话,直到阿槿叼着糖球跑过来奶声奶气的叫她“姑姑”,才猛的回神。 原来真不是梦! 蹲下身将阿槿一把抱进怀里,臂上承了重量,心里的飘忽也渐渐沉淀下来。 “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怀里的阿槿迫不及待叫唤起来:“来京城,来京城就能见到阿公和姑姑了......阿槿来京城陪姑姑,姑姑就不怕了......” 孩子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子虚听得一头雾水。 顾景澜笑着向前将阿槿接过,“周先生特意上青州接的我和阿槿,说是怕你出嫁时身边只有父亲一人显得冷清,又怕你刚来京城不习惯,有我和阿槿陪着会好些......我带阿槿先去找父亲,你同周先生好好说说话......” 这便是他说的出远门? 子虚心里涌起千层激浪,他竟特地去了青州...... 兄长抱着阿槿走远,她才敢正眼看过去。 他站在铺着清霜的院中,早阳清清浅浅的,照的他身上露出鲜有的风霜来,清隽优雅的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喜色,直直朝她跨进几步,轻笑道:“梅儿,你是不是该夸夸我?” 他面上尚有远途的风尘,此刻瞧着却怪异的英俊。 “怎么,把我哥哥给请来了?” 他低头靠近些,“你不想你哥哥来吗?” “......自然想,只是......” 又靠近些,“那便好了。” “......” 在靠近些“你想,我便做了,没有理由的......”还撒起娇来“梅儿,你真该夸夸我的......” 她叫他缠的发腻,却头一回没推开他,心里头原来压着的不安和怨愤也莫名消失殆尽。 强忍着羞涩,在他耳边轻声道:“那印章,我很喜欢......还有这回,也谢谢你。” 第46章 鸾回镜满 丁未年秋,北洋大臣周沛遗奉旨出兵大挫妄图谋反的山东乱党,班师回朝之际当堂揭发秘密谋划刺杀当今太后的维新党反臣,功标青史。太后甚慰,封异性一等忠毅伯。 同年十月初六,周沛遗二子周慕筠与青州顾氏女大婚,北洋军半数兵力进驻青州。 ※※※ 大婚当日,迎亲队伍绵延数里,唢呐声响彻天际,为这早秋的萧索平添几分喜气。 约莫半个时辰,一顶四角出檐外罩大红彩绸并绣有丹凤朝阳图案的花轿在米仓巷周府门口缓缓停下。 家仆准时点燃门桥挂着的门前挂着的鞭炮,洋洋喜气便随着这声声爆竹弥漫开来。 子虚由着喜娘搀扶下轿,外头的拥挤嘈杂飘入耳中荡起心波。手里被塞进一条绣球红绸,暗自用劲扯了扯,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回应,方才还忐忑的心思慢慢平复。 跨过门槛,便有毓真带着六个少女将她迎进门,一路姗姗而行,被人簇拥着进入厅堂。 待熬过繁缛的仪式,天已全黑,喜娘将她带进新房,进屋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一日的疲惫得到片刻舒缓。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桌上那对龙凤红烛燃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隐隐的还能可以听见前头院子里的贺喜声。又过了片刻,房门细出一条缝,有稳健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跟前停下。 她低着头,只瞧见那人鲜红的袍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皮鞋,晃着烛光,她眼前恍惚一片,又开始紧张起来。 喜娘笑着道:“二少爷来了,那便开始揭盖头吧。” 周慕筠没有说话,手心捏着系着绸花的寸钩却久久无法动作。此刻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穿着嫁衣坐在跟前,他却突然失了力气,掌心汗涔涔的,就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直到喜娘又催了一遍,才终于抬起手臂勾住那盖头。 烛火掩映,绣着并蒂双莲的盖头一寸寸被抬起,缓缓露出那张朝思暮想的秀美容颜。她微低着头,,绛唇轻点,琼脂般的面上晕着半朵胭脂,额上的珠饰轻轻巧巧的晃动着,勾得他的心如乘舟泛水般荡漾。 比之那花园里的粉桃还要娇上半分,不过静静坐着,便叫世间万物刹那失了芳华。 周慕筠一时看呆,竟直直瞧着不敢轻举妄动。 子虚叫他看得更羞了,双手不自觉捏着绣帕,后背出了一阵阵的虚汗,粉腮含羞,反衬得身上的黑底绣花嫁衣艳艳生光。 喜娘笑着斟了酒,递到二人手上,“二公子和少奶奶喝了这合卺酒,从此便合二为一永不分离了......” 子虚浅尝一口,发现这酒苦的很,正想一气喝下,却见那人急急吞了酒来抢她的,“这酒苦,你尝过就成,剩下的我替你喝了......”说罢又将她的酒一饮而尽。 惹得一旁的众人皆掩嘴轻笑。 似是喝的急了,浓黑的蚕眉轻轻皱起,手足无措的样子却不比他平日里风流倜傥的从容逊色半分。 子虚不禁轻轻扯了唇,原来并不只她一人慌张...... 喝了酒,又喂着吃了些百合莲子粥,才算成了仪式。 喜娘说了些讨喜的话,带着一种丫环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屋子里一时只剩他二人,他站了一会,末了还是小心翼翼坐到身侧来。 进门前喝的酒这回儿子上了头,脑子发昏,心里又欢喜的很,细细觑了她一会儿,终是不自觉坐近些,抬手拂过她冠上的垂落下来的珍珠,指腹不经意触碰到她的后颈,两人皆是一阵轻颤。 凑过来,在她耳边喃喃道:“梅儿,你今儿真美......” 他的气息萦绕在耳畔,如玉的颈子倏地变成绯红,话也说不利索,“你醉了,快......快歇息——” 话未说完便被他一口含住,睁了眼不敢动弹,心头狂跳不知如何是好,唇上温润一片,两片唇被他细细描摹,柔软滑腻。 ########### 良宵苦短,几度春风。 他尝了这蚀骨的滋味自然意犹未尽,却舍不得她初次受累,竭力稳住心神将她拥入怀中。 至此,终如骤雨初歇云收雾散。 一场情,事令她大汗淋漓,抽干了所有力气任他圈着,相偎在一处静静喘息。 他轻吻她困倦的眼,在耳边细碎的叫着她的名,她无力回应,终于伴着这夜半的漏更沉沉入梦。 正如,洞房花烛深深处,慢转铜壶银漏妆。 第47章 姨娘 酒过三巡,桌上已有人半酣,有些闲话便忍不住飘出来。 “哟,倒是想起个事儿......二弟不比咱们,从小便有两个娘,往后这二太太和三太太可怎么分?亲娘养娘的,哪个也不能得罪呀......二弟妹,你到说说,往后你们打算叫哪个姨娘呢?” 出声的是如今的已出嫁的大小姐周毓茹,说完用帕子抿了抿嘴,饶有兴味的看过来,瞧见子虚微有些吃惊的模样,佯装吃惊,掩嘴叫道“瞧弟妹的样子,莫不是不知道这事儿?......这可怎么好......到是我多嘴了......” 此话一出,便见桌上众人一致变了颜色,身边的毓真更是一下收了笑,直言道:“大姐,你喝醉了,不如回房歇息罢......” 谁知那位大小姐并不乐意,撕开旧事,心里有变态的快意,“六妹这叫什么话!弟妹既然嫁进我周家做媳妇,这些事迟早是要知道的,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让她早些明白,这才是一家人不是......” 这话正巧解了子虚方才的疑惑,心里有了底,便也没那么慌张了。眯眼瞧了一圈,这桌上除了毓真,无一不是看戏的心态。只怕这亲娘养娘的,没那么简单,往常倒也罢了,如今才是她同周慕筠新婚第二日,便有人迫不及待要找不自在吗? 她虽不想结怨,可却也看不得这些人如此轻易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搁了筷子,温言笑道:“多谢大姐提醒,这事儿慕筠同我提过。出嫁从夫,子虚既嫁进了周家,自然是一切如常,慕筠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是说她已经出嫁管不得周家的家事了吗? 周毓茹听完淡淡冷笑,抑制住怒火,声音不咸不淡“看不出弟妹到是个懂规矩的.....我听说弟妹从小没了母亲,这些道理却懂得很,想来真是个聪明孩子......” 子虚微笑不减,面上端的温柔无害不见丝毫愠怒,,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不值得计较。原想不过是给这位大小姐个台阶下,左右她刚进周家,何必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肩头,低沉温柔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让大姐操心了,慕筠是谁生的不要紧,族谱上始终只有大太太一个娘。这道理大姐不是一早明白了吗?......”又俯下身举起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继续笑道:“大姐故意考我这傻媳妇可不厚道,这杯酒便是谢过大姐了......方才我媳妇有什么说错的,您就多担待罢!” 不知何时,他进了她身侧,颀长的身躯站在背后仿佛一道坚硬的墙,支撑着她不被欺侮。 周慕筠这话说的客气,可在座誰不明白。他周大小姐在怎么咄咄逼人亲娘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五姨太,拿这事儿说道,是当真忘了自己也是个庶出的不成!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子虚扭过头,看见他略带绯红的脸,也顾不得他方才替她出了气,轻声埋怨:“这是喝了多少?怎么脸都红了......” 周慕筠只是笑笑,牵起她的手,“吃好了吗?我怕是要醉了,咱们先回去吧。” 子虚自然明白,福了福身子与他一道告辞。 转眼二人便只剩背影越行越远,毓真一路瞧着,此刻看向脸上青红不接的大姐,只觉得大快人心。 这才是她二哥啊,他捧在手心的人,哪里容得别人说三道四! ※※※ 子虚搀着他出了厅堂,门口守着的十三和珊瑚便迎上来。 十三替她搀过有些不稳的周慕筠,低声问道“二爷现在是回清平斋吗?” 子虚刚要点头,却见周慕筠撑着头挺直了摇晃的身子摇头道:“不......去锦园。”看向她,“梅儿,咱们去给她,磕个头......” 他望着她,眼中有清澄的云雾,一丝丝令她心疼。 点头,“好。” 锦园离清平斋很近,一墙之隔,却属于两个院子。 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罢。 进了院子,便有一位操着一口别扭官话的妇人面带惊喜的迎出来,不时回头朝里面叫道:“郡主,郡主,二少爷来了......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看您了......” 未几,只见门口珠帘轻启,正是三太太金氏。 三太太在门口定定站了片刻,一时忍不住泪眼婆娑,一面亲自撩起珠帘让他们进门,一面吩咐道;“快去拿些醒酒汤来......” 先前的妇人忙点头答应,却被周慕筠拦下,“不用了,呆不了多久,过会儿回去再喝就成了......” 子虚瞬间感受到他的不自然,一边的三太太更是垂了眼。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她明白这并非是他的本意,大抵是不知如何应对母亲罢。 思忖了一会儿,吸了口气朝三太太笑道:“昨日未有机会,今日我们来就是想给您磕个头,您可愿意?” 三太太眼里的泪到底落了下来,激动又迟疑,“我......我可以吗?” 子虚笑而不语,旁边闹着别扭的二少爷则语气生硬道:“你生了我,应该的。” 子虚气得暗地捏了他一把,和自己亲娘哪有这么说话的! 好在三太太欢喜过头,并未在意,急忙将他们迎进门。 磕过头,又喝了醒酒茶,就又到了该分离的时候。 周慕筠瞧着三太太满眼的依依不舍,推脱头疼逃也似的走了。留下子虚落在后头,正要告辞却被叫三太太拉在身边。 手心里被塞进一条白砗磲的手钏,“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日后,烦你多替我照顾他罢......” 三太太说着一阵哽咽,“我不争气......他从小便比旁的更辛苦些,希望你日后可以好好待他......” 子虚了然。 这世上,若有无可奈何之事,便有割舍不断之情。 回了清平斋,推开门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子虚伸手环住他,失笑“怎的今日当真比阿槿还粘人?二少爷的脾气还没发够吗?” 周慕筠把脸埋在她肩头,半晌,喃喃道:“梅儿,我真幸运......” 真幸运可以娶到你。 子虚推开他,将三太太送的手钏戴在他手上,“你想谢我,后天多给我娘上柱香便是了。” 他无不可,“上香是应该的,怎能抵谢。明日我带你出门看戏去......”复又想起方才她受的委屈,“方才你怎的不还嘴?若不是我出声,你岂非让人白白欺负了去?” 子虚从他怀里脱身,径自坐在书桌后细细欣赏起那副清泉浅井图,缓缓吐字“这哪里算欺负?忍忍便过去了的事,何必当真......” 他板了脸,眼里要射出光来,“梅儿,我娶你,可不是要你低声下气的。” 子虚移动视线,这心思她懂,正如她见不得别人拿他作谈资,他也无法容忍她被人欺侮罢。 不过短短半日,这宅子里深水一般的暗流便张牙舞爪的露出端倪来,那么,自小生活在这环境中的他,又是怎样应对这些亲人间的争锋相对,往来权益里的虚情假意的呢? “寒云,这么多年,你又何尝不是忍过来的呢?那么我忍一忍,又有什么关系......” 她语气清淡,飘然如丝,声音里装着微不可闻的妥协与怜惜。 周慕筠怔住,凝视她的眼,仿若浩淼难寻的烟波,心头微颤,长久以来仿佛长在身上的坚硬外壳被摧毁,留下不忍直视的软弱。 总有人能一眼识破你的色厉内荏,哪怕有那么一瞬你甚至骗过了自己。 第48章 秘辛 是夜,紫禁城储秀宫。 纵深的木桶里飘着片片玫瑰花瓣,碧蕤将手伸进木盆里轻轻揉捏着太后的双脚,轻轻开口:“瞧着天气是一日较一日凉了,这玫瑰花虽说性温可到底偏寒了些,奴婢去太医院叫他们配些木瓜汤给您泡脚如何?” 斜倚在明黄龙纹上假寐的太后被她恰到好处的手劲按摩的十分舒适,睁开眼道:“这事儿你作主便好。” 碧蕤跪在毛毡上,点头应到:“那奴婢明日便去。” 太后点点头,由她伺候着擦干穿上绣着宝蓝线菊的袜子,蓦地开口道:“碧蕤,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今年二十四了。” 西太后凝神叹道,“二十四了......明年就该放出宫去了吧......你这一走,我这身边就又少了个贴心的人了......” 碧蕤将脱下的外袍细细叠好挂在一旁的架上,一面笑道:“老佛爷若是舍不得奴婢,那碧蕤便不出宫了,一辈子伺候您如何?” 太后叫她哄得开心,点点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惯会哄人。今儿你值夜,我夜里起来若见你打一个瞌睡,看我明日不罚你......” 碧蕤见她开怀,胆子也大了,扶着太后躺在榻上,仔细盖上被子,“老佛爷放心,奴婢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说起来,奴婢有一事还请老佛爷恩准......” “什么事儿?你说。” 碧蕤跪在床前,轻轻摘下太后手上的戒子,试探道:“前先日子,奴婢的兄长传信进来,说是家中母亲近来旧病愈重,想奴婢想的紧,想着看明日能不能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榻上的太后闭上眼,“这事儿哪里用得上恩准,你这许久没见家人定然也是想念。明儿便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也别去神武门见人了,那地方就一个洞大,见着摸不着的......索性回家一趟去见见你母亲,晚些再回来.....” 碧蕤大喜,宫女能有一天回家见亲真是想都不敢想,当即磕了头,“多谢老佛爷!那明早奴婢交代了微云再走,准在您用晚膳前回来......” 西太后轻哼一声表示同意,翻个身便睡去。 又突然开口道:“明儿好好陪陪你娘,有人念着,总归是好的......” 碧蕤“哎”了一声,熄了烛火,方绕过屏风静静坐着。 到了后半夜,轮值的宫女微云在外头燃了灯,才起身出门。 微云小她几岁,见她出来,低头唤了声“碧蕤姐姐。” 碧蕤提了灯笼,将她叫到跟前来仔细吩咐,“明儿我要出宫,由你伺候老佛爷起居用膳,记得早上净手敷面都不可马虎,老佛爷午睡后跑一趟太医院,让他们配些木瓜汤给老佛爷晚上泡脚。” 微云恭谨道:“是,姐姐。都记住了,请姐姐放心。” 碧蕤点头,方迈开步子回房。 回了耳房,开门便有人前后脚跨进屋来,那人着灰衣长靴,胸口缝着白鹤图案,微拱着背脊缓步入门。 正是皇上身边的管事太监何庸,碧蕤瞧他面上不郁,倒了杯茶端过去,“怎的?皇上还闹着呢?” 何庸摘下头顶的红帽,扯扯嘴角道:“哪能不气?乾清宫的折子扔了一地,全是逼着下旨处决那几位维新派的大人的......谁不知道维新派是皇上一手扶上来的,如今这些个原来中立的大臣个个倒了边,送上来的折子张张打脸!” 碧蕤压低声音,“可我今日瞧老佛爷,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还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呢......” 那何庸放下茶杯,冷笑道:“过去?刺杀太后......那可是谋逆的大罪!纵使砍了那几位大人的头,皇上和太后这道梁子也怕是再也过不去了......” “怎么说?” 何庸靠过来,压低声音,“你以为,那些个反臣真有那么大胆子敢刺杀太后?这背后,还不是......” 背后? 碧蕤张大嘴,“莫......莫不是......皇上?” 何庸轻点头,神秘道:“你可还记得前年投了井的娴主子?” 碧蕤当然记得,娴主子当年可不是自个儿投得井,她是亲眼见着崔公公伸手推了那一把,“你是说,皇上因为娴主子的死记恨太后,所以......” 虽说娴主子是皇上最宠爱的,可难道真会因此刺杀太后吗? 何庸瞧她面带疑惑,“这只是其一,你可知,今儿皇上大火,说了句什么话?” 碧蕤一惊,忙问道:“什么话?” “这话我只说与你听,你可得烂在肚子里,流出去半句可都要杀头的!” 何庸左右看了看,确信屋子外面没有别人,方才细着喉咙道:“皇上说呀......‘既是耻辱,当初何必煞费苦心生了我,又丢到别出去养,如今有又个傀儡似的捏在手里......’” “你是我干妹妹,说与你知道也是想让你明白这宫中局势,往后多小心着点,莫不要大意做错事,说错话......” 何庸常年跟在皇上身边,也学得几分像,碧蕤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这是皇室秘辛,先帝去后太后一手将皇上扶上龙椅,因着皇上原是敦亲王府上的二公子,与先帝是堂兄弟,先帝无子,皇上继位也是名正言顺。 可听这话,说的却有几分皇上是太后亲生的意思......这可了不得! 皇上的年纪,出生时,先帝已然继位,太后寡居,又如何生的出孩子?! 碧蕤只觉心中泛起惊涛骇浪,“照哥哥的意思,太后和皇上......”后半句,她不敢问。 何庸自然明白,点头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这都不算什么......如今主要的便是皇上太后政见不合,隐有势如水火的倾向。哥哥疼你,这些话听过就罢。往后在太后跟前当差,说话办事,可得小心......” 碧蕤忙点头,“妹子明白,多谢兄长提点。” 心中几番浮沉,后又给何庸倒了杯水,细语如斯,“兄长伺候皇上辛苦,不如再这儿歇息片刻?” 何庸瞧着她面若桃花,想着原先同她提过的“对食”一事恐有盼头。眉头散开,此刻却也不急,端着笑道:“夜已深,一会万岁爷该起了,咱们......往后说......” 碧蕤懂他的意思,面目含羞,“好,那碧蕤可等着您。” 第49章 陪媳妇 四更刚过,京城柳子胡同口闪现一个人影,天未大亮,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神色匆匆。 那身影没入巷中,最后在一处略破败的小院前停下,三声敲门,进了院中。 门廊上挂着褪色的灯笼,照出那人模样来,梳着小小的两把头,面容清丽,却是昨夜的宫女碧蕤。 开门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子,长衫马褂,碧蕤进门唤他“哥哥”。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在宫里可还好?” 碧蕤展颜,“哥哥别担心,我很好。” 男子不放心,接过她的包裹,又将她转过来前后细细瞧了会儿,眼里泛出心疼:“瘦了。” 碧蕤伸手挽住兄长,笑道:“不过是清减了几分,哥哥小题大做了。哥哥几时回来的?二爷可来了?” 男子点头,“我也刚到,明日还要赶回青州去。二爷来了,在里屋。” 正此时,里头出来一个人,见了二人,笑道:“姐姐来了,二爷正等着呢。” 碧蕤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几年不见,小十三都这么大了。” 十三多开她的手,有些害羞:“姐姐快进去吧......” 碧蕤见他羞涩的模样,又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先前死活不肯喊我姐姐,如今到是愈发乖啦......” 十三面上更红,求救般看向边上的男子“楼先生......” 楼信君笑着拉开妹妹的手,“别闹了,在宫里这么久,还是小孩子脾气.....” 碧蕤这才收了手,一道进了门。 见着屋子里的人,三人齐齐唤了声“二爷。” 桌边的人一袭玄色长衫,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见三人齐齐排队立在门口,不由笑道:“都过来坐下说话。” 碧蕤进前,福了福身子笑道:“二爷大婚,还未贺喜呢......碧蕤在这儿恭喜二爷娶得美娇娘!” 周慕筠想起出门前身旁的梦呓,捧茗微笑,“这声恭喜我收了,没来得及请你们两个大功臣喝喜酒,便免了你们的红包吧......” 众人皆为他欢喜,楼信君道:“为二爷办事,应该的。” 言及此,碧蕤正了颜色道:“这次我出宫前,到是听到个消息,只是事关皇族血统,又虚虚实实的,不敢确信。” 皇族血统?这可不是玩笑。 楼信君同十三对视一眼,分明看见对方眼里的震惊。 周慕筠也微不可闻皱了眉,“说罢,是什么?” 碧蕤降下声音,又瞧了瞧窗外,方将昨夜何庸所说的据实以告。 语毕众人一阵沉默,十三睁大了眼,吃惊道:“你是说......当今圣上实为太后亲生,因生父不详所以寄养在敦亲王府上,后又被太后接近宫去......” 若此时当真,那便是混乱皇室血统的滔天大罪!太后怎敢...... 周慕筠沉下声音,“此话有几分可信?” 碧蕤沉吟,用手指比出一个八字,“八成。” “爹爹出事后,我和哥哥被贬为奴,当时我已被选入宫中,与何庸同属包衣三旗,刚进宫时也颇有一段互相扶持的日子,感情自然比泛泛之交牢靠些......”看了一眼身边的兄长,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道:“再者说......前些日子他同我提了要‘对食’......所以,大抵不会拿这事儿诓我......” 楼信君听到‘对食’二字皱了眉,碧蕤赶忙在兄长开口前澄清道:“哥哥放心,我暂时不过拖住他,还未......” 可即便如此,如花似玉的亲妹妹被一个太监惦记上,楼信君依旧心中烦闷,轻斥道,“什么叫还未......你还想怎么做......” 拿自己做饵套话这事儿是她不对,碧蕤理亏,低下头,“哥哥我知道错了......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楼信君心疼妹妹,但念着主子还在,并未多说什么。照理当年若不是二爷施以援手,根本没有他们兄妹的今天,碧蕤多牺牲些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他自小与妹妹相依为命,实在不想让她为此失去太多。终是将满肚子的话又吞了回去。 却听得一旁的二爷开了口:“你哥哥说得对......过段时间便找个由头提前出宫罢,染病也好,或是出个错被贬出来也好,总之,宫里头再不能多呆了......” “那如何再探听储秀宫的......” 只是不待她多说,二爷便拍了板,“储秀宫里还有别的法子,你手里如今捏着这么个秘密,没有不透风的墙,风险太大......还是尽快出宫。” 楼信君心中感恩,若形势非要碧蕤再回储秀宫探听消息,他也不便推辞,却不想二爷这么为他们着想...... 当即躬身道:“多谢二爷!” 周慕筠点头,“这些事早该如此,你们兄妹二人与旁的不同,当年若不是楼太医妙手仁心,我早已不在人世。我不过报答老太医的救命之恩,却让你们这些年为我赴汤蹈火四处奔走,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碧蕤出宫这事,我实则早有打算......” 楼家兄妹纷纷红了眼,“二爷的救命之恩,我二人感念在心。为二爷办事更是心甘情愿的.....” 周慕筠拍拍楼信君的肩,越过二人,吩咐道:“有关皇上的身世,还有待查证。务必一个字都不能跟别人提起......碧蕤回宫后一切如旧,等着太医院会有人与你联络,安排你出宫......” “是。” 楼信君见他步履匆匆,以为是那消息十分重要,忙喊住他:“二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周慕筠脚下未停,“你难得回京,又遇上碧蕤可以出宫,好好陪着便是,且不用你做什么。”说罢便率先走了。 碧蕤拉住后头的十三,心中疑问,“二爷今日怎走得这么急?” 十三停下,笑道:“今儿是二少奶奶归宁的日子,二爷怕少奶奶醒来见不着他。”说罢小跑着追了去。 楼家兄妹对视一眼,竟只是要赶回去陪媳妇吗? 尽管二爷往常便很好相与,只是多少瞧着有些凉薄,今日却不知怎么分外亲切些,原来是这原因...... 第50章 归宁 子虚醒来天已大亮,花窗的玻璃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光柱穿透窗户,五彩缤纷的煞是动人。 睁开眼睛,半撩的墨绿色珠帘外头还亮着烛光,那人穿着绸衣靠在椅上读书,肩头披着一件长衫,空落落搭着,玉面如冠。举着书卷的手修长嶙峋,凝神顿首自有风华。 子虚不觉微笑,起身披了件外衫走过去,“起了怎么不叫我?” 周慕筠抬眼,她撩开那半壁珠帘款款行进,早起未梳妆,娇懒微嗔,放下书卷道:“我起得早,想着让你多睡会儿。” “今日归宁,原就该早起的,好在没睡过头。” 他眼里清泓万顷,微笑着将她拉至桌前,指着上头平铺着的画,“误不了,你瞧瞧这画,我题了半句,剩下半句,还请二少奶奶赏脸。” 子虚定睛,画上确是多了句诗,一样的山林之景,他却独辟蹊径大量留白,没了以往满满当当的拥挤,反倒多了几分月色下的幽静浩淼,配上那句“明月松间照”,到是有些远远近近的交错感。只是他的字如行云流水与她相差甚大,题在一处怕坏了整体。 “不怕我的字显得小气,坏了你的画?” 他圈她入怀,将她脸旁散落的发撩到耳后,“必然绝配,您就赐墨罢。”指向边上的大案上头,“写好了,咱们把它裱起来挂在那儿,往后一进门便能瞧见。” 她拗他不过,提了笔在另一侧写上下一句,用的是端庄灵动的梅花小篆,落在这片深林月色里竟毫无拼凑之感。 他大喜,得意的很“早说了是绝配!” 子虚搁下笔,“二少爷这回可满意了?” 他又黏过来亲亲她的脸,“清水芙蓉,最满意不过!” 子虚推开他,“先前瞧着挺正经的,谁承想原来是个这么会贫嘴的无赖!” 怀里空了温软香玉,二少爷只觉委屈,回来时怕身上的寒气凉着她忍着没进被窝,好容易等她醒了,却被推开。 忍气吞声,“今儿是早朝的日子,岳父恐怕也要进宫。咱们先在家用了早饭再去吧。” 子虚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只点点头道:“正好我做些糕点带给阿槿......” 二少爷还没吃过媳妇做的糕点,心中腹诽,啧啧,竟然不如一个奶娃子...... ※※※ 回到四儒巷时,顾大人还未回府,家中只有兄长和阿槿。 刚一下车便有一颗肉球飞也似的跑过来撞进怀里,“姑姑,姑姑”欢喜地叫她,子虚顺势抱起他,蹭蹭他的小鼻子“阿槿是在等姑姑吗?” 阿槿嘴里还含着糖球,看了眼她身后的周慕筠,咯咯咯的笑开来,“早就等着呢,等姑姑,还有姑父......” 这声姑父让后头的周慕筠很是受用,从子虚手中接过阿槿,“姑姑昨儿累了,姑父来抱你......” 子虚怀里一松,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锤他,低声急道,“孩子面前,说什么不正经的!” 周慕筠神清气爽,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对走进了的顾景澜面上恭谨,叫了声“兄长。” 子虚挣脱不得,这厮在外头一贯清俊优雅毫无破绽,哥哥面前也不好与他争执,只得随着他一同叫了声“哥哥”。 顾景澜瞧着跟前的一对璧人,略有病容的脸上难得展颜,“父亲还未回府,叫我先来迎你们,咱们先进去,等过会儿父亲回来了再开席。” 周慕筠心里还念着她昨日说的话,进门便同她先行为已逝的顾夫人上了柱香,以表孝敬。 一番磕头许诺后,顾大人也回了府。 两人又跪了一遍,才至开席。 子虚心里惦记着明儿父兄便要回青州,吃过饭便替阿槿收拾起行装。 珊瑚抱着阿槿想拦她:“这些事奴婢们做就行了,小姐您放着吧......” 子虚摆摆手,“往后也没机会了,就让我来吧。” 阿槿小人精似的,感受到她的不舍,不顾手里抓着糕点,挣脱下来跑过去,一把扑在塞了衣服的箱子里,叫道,“姑姑我来帮你。” 珊瑚抓不住他,“小祖宗,可别添乱了......” 子虚任他滚来滚去,糕点碎屑落了一地,逗他:“阿槿不回去了,在这儿陪姑姑好不好?” 阿槿扶着脑袋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好。” “为什么?阿槿不喜欢姑姑吗?” 又摇摇头,“因为阿槿要和爹爹在一起,等娘回来,留在这里,娘不认识路怎么办......” 子虚怔住,“阿槿......还在等娘吗?” 阿槿笑:“爹爹说,娘会回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找娘,到时候再让我来找姑姑,等他们回来......” 子虚湿了眼眶,哥哥这是...... 心里哽住,“好,那到时候,姑姑来接阿槿。” 她从前对哥哥还心存怨气,如今却才真正明白他心里的苦,做不到生死相依不过是因为身边还有个割舍不下的阿槿,他一直求的,是有一日可以名正言顺去找嫂嫂。 而此时,顾景澜倒上两杯烈酒,一仰脖喝下一杯,不顾脸呛得通红,将另一杯推向对面。 周慕筠蹙眉,“兄长这是?” 顾景澜缓过气,“喝了它。”他眼里没了温和,多了些垂死般的凌厉。 周慕筠直视那道目光,喝下那杯酒,喉头热辣,哑声道:“兄长请说。” 对面的男子终于满意,羸弱但宽阔的胸膛直直挺起,声若洪钟。 “这话我只说一回......三年前周先生在青州的原因顾家不会追究,顾氏同意周家的要求,只为家妹在贵府能得平安喜乐,若事实有悖,纵然鱼死网破,也必不罢休。你可明白......” 周慕筠微微屏息,与他对视,心中却为她欢喜,有这样的兄长维护着她。 沉默后又喝下一杯,道:“慕筠明白,请兄长放心。” 第47章 燕尔 朦胧转醒时,身旁的人还睡着,自背后抱着她,气息轻轻吐在她颈上,温热平缓。 眨了眨眼,西窗投进直上的日光,床前的光柱里尘埃翻滚,照着地上的狼藉一片,昨夜的洞房花烛倏忽回到脑中,面上发烫不敢动弹。 蓦地身后的人却一动,收紧臂膀,吻了吻她的耳垂,发出一声低哑的轻笑“二少奶奶醒了........” 声音缱绻,子虚不自觉缩了脖子,避开这层热流,翻个身与他相对。 周慕筠原本睡眼惺忪,此刻见着她清水芙蓉的脸,忍不住又欺身上去,却被她用手堵住,笑意盈盈,“二少爷该起了......” 那人哪里肯依,没皮没脸又赖上来,“还早呢.......梅儿真扫兴,早知道,昨儿便不该轻易放过你......” 子虚攥紧被子躲他,“不正经的......哪里还早......” 周慕筠至此终于大醒,亲亲她的鼻子,“二少奶奶这是在跟我叫板?” 她叫他搅得没了羞涩,迎上去,“二少爷风流多情,这些事自然熟稔得很......哪里敢跟您叫板......” 却见他故作神秘的凑近,“昨儿我可也是头一回,不许给我扣帽子。” 子虚一顿,“头一回......那怎么......”怎么瞧着毫无生涩之感?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问,偏撑起头朝她妖娆一笑,“这事儿男人生来就会,虽无甚经验,熟稔也是远远说不上,不过教教你嘛,倒是不在话下。” 到底顶不住红了脸,啐他一口,“流氓!” 周慕筠爱死了她害羞的样子,“多谢夫人夸奖!不如为夫的再教教你......”说罢竟又要动手。 她一时招架不住,顾不得酸软的身子左右躲着,嘴上讨饶,“晓得了,晓得了,二少爷天资聪颖咱们比不得,可不敢惹您了......” 周慕筠动作不停,终于闹得她没了力气任他为所欲为,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丫环在外头迟疑道,“二爷可醒了?老爷夫人们都在厅上等着了,请您二位快些过去......” 子虚心里一松,谢天谢地,躲过一劫。 那厢周慕筠却被生生打断懊恼的皱了眉,长臂一甩丢出去一颗软枕砸在门上,“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敲门声骤停,门外的人仿佛被吓住,颤着声音道:“二爷息怒!奴婢们只是奉命......” 子虚推推他,“快起吧......别让人久等了......”说罢就要起身穿衣。 却被他制住,“慢慢来,今儿我最大,用不着听他们的......” 子虚被他孩子气的话逗乐,扶住他的脸笑道:“跟他们置的什么气,躲又躲不过,总要起的......” 谁知周二少爷却打定主意闹起了脾气,“起也成,我要夫人帮我穿衣......” 还得寸进尺了! 子虚气得掐他,却拗不过他无赖,只得认命答应。 这才顺利起身,梳洗完毕回过来替他更衣,看他好整以待的模样一阵郁结,嘟囔道,“什么时候跟个孩子似的,还要人伺候!阿槿都不似你这般的......” 她低头替他整理衣襟,自然也没瞧见他一脸陶醉。 梅儿,你哪里知道,我等了三年,便是等的这一日啊...... ※※※ 待梳妆妥帖,开了门便瞧见外头跪了一地,怕是方才被他吓着了。 子虚看了一眼身边还在怄气的男人,笑着将离门最近的丫头扶起来,“还烦请姑娘带路.....” 那丫头低着头,却不敢出声,怯怯地瞧了一眼新进门的二少奶奶,见她脸上并无怪罪,才微微松了口气,请过安后上前引路。 清平斋在西边院子的最里处,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又拐过曲曲折折的三重门才出了院子,院门口等着早早收拾整齐的十三和珊瑚。 见他二人出了院门,顺势跟在身侧。 十三手里捧着一叠红包,搁在红木盘上,凑近了笑道:“给二爷,二少奶奶贺喜!” 却见自家主子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一时发蒙,二爷不是得偿所愿了吗?怎的还这幅表情! 到是一边的二少奶奶看着他手上的礼盘温柔笑道:“甭理他!有劳你了......” 既然二少奶奶都这么说了,想必也确实无甚大事。十三放了心,抓抓头皮,“少奶奶客气了,十三应该的......” 说完又见他的二爷一个眼神飘过来,搂紧了媳妇快步向前,猛地了然,噤了声不敢再说话,放慢脚步在后头默默跟着。 身边的珊瑚自然也看到这一幕,低声担忧:“姑爷看着好像并不怎么高兴,是不喜欢我家小姐吗?” 十三瘪瘪嘴,宽慰道:“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了......” “欸?......” 十三瞧她依旧不解,此刻也无法细说,只得长话短说“珊瑚姑娘放宽心罢,没人比我家二爷更在意二少奶奶了。” 珊瑚似懂非懂,却没了时间细究,此时已然接近周府正厅,远远便看见满满一屋子的人。 纵然早有准备,子虚却依旧叫这声势浩大的一家子人吓了一跳。 眼见为实,以往只听得周家钟鸣鼎食人丁兴旺,此刻瞧在眼里这才有了实在的印象。 周慕筠牵住她的手,终于缓下脸色轻声道:“莫怕,很快就完事儿了......你只需跟着我做便成了。” 原本也不是很怕,不过有些震撼,此刻手心被他用指轻轻勾着,便更加无甚害怕的了。回以一笑,“没事的,放心。” 周家家长周沛遗共有一妻六妾,大大小小十二个子女,孙辈四人,算上二位嫁出去今日回门的姑奶奶们零零总总竟有二三十位。此刻齐齐盯着他们二人,神色各异,想来都对这位青州来的新媳妇好奇的紧。 二太太沈氏见着他二人,竟起身过来拉她,满目宠爱,“好孩子,可算来了,快些敬茶罢,今儿大伙都在,正巧认认人......” 子虚端的温柔恭敬的模样点头称是。 一旁的周二少爷却不肯放手,脸上一如既往带着清贵桀骜,“娘这就要跟我抢媳妇了!您还是入座罢,慕筠省的怎么做......” 他说的认真,面不改色的样子惹得厅里一阵哄笑,连一向严肃的周大人都微微扯了唇。 沈氏更是佯装嗔怪,轻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臭小子,当真有了媳妇忘了娘!也罢,娘不同你抢,等着喝茶去......”说罢便回了位。 厅里这么一闹,竟多了几分其乐融融,方才还有些诡异的气氛一时微微消散。 敬过主位上的老爷夫人,便轮到各房姨太太,兄长嫂子。 二太太喜上眉梢,喝了茶将红包塞到她手里,笑着道:“往后便要同心同德,早日为周家添丁!” 二人点头称是,移步至三太太金氏跟前,这位太太安静的很,方才那般热闹也不见她展颜欢笑,可即便匆匆拜过,子虚也见着了她眼里竭力压制的喜悦,一边的周慕筠面上也不若方才从容。 子虚虽疑惑却来不及细想,转眼便拜过了六位姨娘。 接着便是同辈的兄嫂,周家大少爷周慕赢是个略为严肃的中年男子,双眼浑浊,直面时有些可怖,大少奶奶严氏到是个爱笑的,给了红包又说了几句讨喜的便放过二人。 又有一众小辈走马观花般轮流叫过,一圈下来,盘子里的红包添了又减,便到了午时。 子虚同一行女眷一道用餐,一贯没有同这么多人打交道,一时竟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撑着笑不敢放松。 好在身旁坐着的是先头见过的六小姐毓真。小姑娘这一回名正言顺“嫂嫂,嫂嫂”叫个不停,说说笑笑又替她挡过不少姑嫂妯娌间的询问和若有若无的讥笑,使她少去许多麻烦。 趁着空隙向她道谢,却见毓真促狭而笑:“嫂嫂要谢便谢二哥罢,昨儿特意交代的......” 顺着毓真的话,朝隔壁桌上正谈笑风生的那人望过去,心头一暖,原来他早想到了...... 第48章 姨娘 酒过三巡,桌上已有人半酣,有些闲话便忍不住飘出来。 “哟,倒是想起个事儿......二弟不比咱们,从小便有两个娘,往后这二太太和三太太可怎么分?亲娘养娘的,哪个也不能得罪呀......二弟妹,你到说说,往后你们打算叫哪个姨娘呢?” 出声的是如今的已出嫁的大小姐周毓茹,说完用帕子抿了抿嘴,饶有兴味的看过来,瞧见子虚微有些吃惊的模样,佯装吃惊,掩嘴叫道“瞧弟妹的样子,莫不是不知道这事儿?......这可怎么好......到是我多嘴了......” 此话一出,便见桌上众人一致变了颜色,身边的毓真更是一下收了笑,直言道:“大姐,你喝醉了,不如回房歇息罢......” 谁知那位大小姐并不乐意,撕开旧事,心里有变态的快意,“六妹这叫什么话!弟妹既然嫁进我周家做媳妇,这些事迟早是要知道的,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让她早些明白,这才是一家人不是......” 这话正巧解了子虚方才的疑惑,心里有了底,便也没那么慌张了。眯眼瞧了一圈,这桌上除了毓真,无一不是看戏的心态。只怕这亲娘养娘的,没那么简单,往常倒也罢了,如今才是她同周慕筠新婚第二日,便有人迫不及待要找不自在吗? 她虽不想结怨,可却也看不得这些人如此轻易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搁了筷子,温言笑道:“多谢大姐提醒,这事儿慕筠同我提过。出嫁从夫,子虚既嫁进了周家,自然是一切如常,慕筠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是说她已经出嫁管不得周家的家事了吗? 周毓茹听完淡淡冷笑,抑制住怒火,声音不咸不淡“看不出弟妹到是个懂规矩的.....我听说弟妹从小没了母亲,这些道理却懂得很,想来真是个聪明孩子......” 子虚微笑不减,面上端的温柔无害不见丝毫愠怒,,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不值得计较。原想不过是给这位大小姐个台阶下,左右她刚进周家,何必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肩头,低沉温柔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让大姐操心了,慕筠是谁生的不要紧,族谱上始终只有大太太一个娘。这道理大姐不是一早明白了吗?......”又俯下身举起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继续笑道:“大姐故意考我这傻媳妇可不厚道,这杯酒便是谢过大姐了......方才我媳妇有什么说错的,您就多担待罢!” 不知何时,他进了她身侧,颀长的身躯站在背后仿佛一道坚硬的墙,支撑着她不被欺侮。 周慕筠这话说的客气,可在座誰不明白。他周大小姐在怎么咄咄逼人亲娘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五姨太,拿这事儿说道,是当真忘了自己也是个庶出的不成!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子虚扭过头,看见他略带绯红的脸,也顾不得他方才替她出了气,轻声埋怨:“这是喝了多少?怎么脸都红了......” 周慕筠只是笑笑,牵起她的手,“吃好了吗?我怕是要醉了,咱们先回去吧。” 子虚自然明白,福了福身子与他一道告辞。 转眼二人便只剩背影越行越远,毓真一路瞧着,此刻看向脸上青红不接的大姐,只觉得大快人心。 这才是她二哥啊,他捧在手心的人,哪里容得别人说三道四! ※※※ 子虚搀着他出了厅堂,门口守着的十三和珊瑚便迎上来。 十三替她搀过有些不稳的周慕筠,低声问道“二爷现在是回清平斋吗?” 子虚刚要点头,却见周慕筠撑着头挺直了摇晃的身子摇头道:“不......去锦园。”看向她,“梅儿,咱们去给她,磕个头......” 他望着她,眼中有清澄的云雾,一丝丝令她心疼。 点头,“好。” 锦园离清平斋很近,一墙之隔,却属于两个院子。 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罢。 进了院子,便有一位操着一口别扭官话的妇人面带惊喜的迎出来,不时回头朝里面叫道:“郡主,郡主,二少爷来了......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看您了......” 未几,只见门口珠帘轻启,正是三太太金氏。 三太太在门口定定站了片刻,一时忍不住泪眼婆娑,一面亲自撩起珠帘让他们进门,一面吩咐道;“快去拿些醒酒汤来......” 先前的妇人忙点头答应,却被周慕筠拦下,“不用了,呆不了多久,过会儿回去再喝就成了......” 子虚瞬间感受到他的不自然,一边的三太太更是垂了眼。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她明白这并非是他的本意,大抵是不知如何应对母亲罢。 思忖了一会儿,吸了口气朝三太太笑道:“昨日未有机会,今日我们来就是想给您磕个头,您可愿意?” 三太太眼里的泪到底落了下来,激动又迟疑,“我......我可以吗?” 子虚笑而不语,旁边闹着别扭的二少爷则语气生硬道:“你生了我,应该的。” 子虚气得暗地捏了他一把,和自己亲娘哪有这么说话的! 好在三太太欢喜过头,并未在意,急忙将他们迎进门。 磕过头,又喝了醒酒茶,就又到了该分离的时候。 周慕筠瞧着三太太满眼的依依不舍,推脱头疼逃也似的走了。留下子虚落在后头,正要告辞却被叫三太太拉在身边。 手心里被塞进一条白砗磲的手钏,“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日后,烦你多替我照顾他罢......” 三太太说着一阵哽咽,“我不争气......他从小便比旁的更辛苦些,希望你日后可以好好待他......” 子虚了然。 这世上,若有无可奈何之事,便有割舍不断之情。 回了清平斋,推开门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子虚伸手环住他,失笑“怎的今日当真比阿槿还粘人?二少爷的脾气还没发够吗?” 周慕筠把脸埋在她肩头,半晌,喃喃道:“梅儿,我真幸运......” 真幸运可以娶到你。 子虚推开他,将三太太送的手钏戴在他手上,“你想谢我,后天多给我娘上柱香便是了。” 他无不可,“上香是应该的,怎能抵谢。明日我带你出门看戏去......”复又想起方才她受的委屈,“方才你怎的不还嘴?若不是我出声,你岂非让人白白欺负了去?” 子虚从他怀里脱身,径自坐在书桌后细细欣赏起那副清泉浅井图,缓缓吐字“这哪里算欺负?忍忍便过去了的事,何必当真......” 他板了脸,眼里要射出光来,“梅儿,我娶你,可不是要你低声下气的。” 子虚移动视线,这心思她懂,正如她见不得别人拿他作谈资,他也无法容忍她被人欺侮罢。 不过短短半日,这宅子里深水一般的暗流便张牙舞爪的露出端倪来,那么,自小生活在这环境中的他,又是怎样应对这些亲人间的争锋相对,往来权益里的虚情假意的呢? “寒云,这么多年,你又何尝不是忍过来的呢?那么我忍一忍,又有什么关系......” 她语气清淡,飘然如丝,声音里装着微不可闻的妥协与怜惜。 周慕筠怔住,凝视她的眼,仿若浩淼难寻的烟波,心头微颤,长久以来仿佛长在身上的坚硬外壳被摧毁,留下不忍直视的软弱。 总有人能一眼识破你的色厉内荏,哪怕有那么一瞬你甚至骗过了自己。 第49章 秘辛 是夜,紫禁城储秀宫。 纵深的木桶里飘着片片玫瑰花瓣,碧蕤将手伸进木盆里轻轻揉捏着太后的双脚,轻轻开口:“瞧着天气是一日较一日凉了,这玫瑰花虽说性温可到底偏寒了些,奴婢去太医院叫他们配些木瓜汤给您泡脚如何?” 斜倚在明黄龙纹上假寐的太后被她恰到好处的手劲按摩的十分舒适,睁开眼道:“这事儿你作主便好。” 碧蕤跪在毛毡上,点头应到:“那奴婢明日便去。” 太后点点头,由她伺候着擦干穿上绣着宝蓝线菊的袜子,蓦地开口道:“碧蕤,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今年二十四了。” 西太后凝神叹道,“二十四了......明年就该放出宫去了吧......你这一走,我这身边就又少了个贴心的人了......” 碧蕤将脱下的外袍细细叠好挂在一旁的架上,一面笑道:“老佛爷若是舍不得奴婢,那碧蕤便不出宫了,一辈子伺候您如何?” 太后叫她哄得开心,点点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惯会哄人。今儿你值夜,我夜里起来若见你打一个瞌睡,看我明日不罚你......” 碧蕤见她开怀,胆子也大了,扶着太后躺在榻上,仔细盖上被子,“老佛爷放心,奴婢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说起来,奴婢有一事还请老佛爷恩准......” “什么事儿?你说。” 碧蕤跪在床前,轻轻摘下太后手上的戒子,试探道:“前先日子,奴婢的兄长传信进来,说是家中母亲近来旧病愈重,想奴婢想的紧,想着看明日能不能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榻上的太后闭上眼,“这事儿哪里用得上恩准,你这许久没见家人定然也是想念。明儿便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也别去神武门见人了,那地方就一个洞大,见着摸不着的......索性回家一趟去见见你母亲,晚些再回来.....” 碧蕤大喜,宫女能有一天回家见亲真是想都不敢想,当即磕了头,“多谢老佛爷!那明早奴婢交代了微云再走,准在您用晚膳前回来......” 西太后轻哼一声表示同意,翻个身便睡去。 又突然开口道:“明儿好好陪陪你娘,有人念着,总归是好的......” 碧蕤“哎”了一声,熄了烛火,方绕过屏风静静坐着。 到了后半夜,轮值的宫女微云在外头燃了灯,才起身出门。 微云小她几岁,见她出来,低头唤了声“碧蕤姐姐。” 碧蕤提了灯笼,将她叫到跟前来仔细吩咐,“明儿我要出宫,由你伺候老佛爷起居用膳,记得早上净手敷面都不可马虎,老佛爷午睡后跑一趟太医院,让他们配些木瓜汤给老佛爷晚上泡脚。” 微云恭谨道:“是,姐姐。都记住了,请姐姐放心。” 碧蕤点头,方迈开步子回房。 回了耳房,开门便有人前后脚跨进屋来,那人着灰衣长靴,胸口缝着白鹤图案,微拱着背脊缓步入门。 正是皇上身边的管事太监何庸,碧蕤瞧他面上不郁,倒了杯茶端过去,“怎的?皇上还闹着呢?” 何庸摘下头顶的红帽,扯扯嘴角道:“哪能不气?乾清宫的折子扔了一地,全是逼着下旨处决那几位维新派的大人的......谁不知道维新派是皇上一手扶上来的,如今这些个原来中立的大臣个个倒了边,送上来的折子张张打脸!” 碧蕤压低声音,“可我今日瞧老佛爷,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还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呢......” 那何庸放下茶杯,冷笑道:“过去?刺杀太后......那可是谋逆的大罪!纵使砍了那几位大人的头,皇上和太后这道梁子也怕是再也过不去了......” “怎么说?” 何庸靠过来,压低声音,“你以为,那些个反臣真有那么大胆子敢刺杀太后?这背后,还不是......” 背后? 碧蕤张大嘴,“莫......莫不是......皇上?” 何庸轻点头,神秘道:“你可还记得前年投了井的娴主子?” 碧蕤当然记得,娴主子当年可不是自个儿投得井,她是亲眼见着崔公公伸手推了那一把,“你是说,皇上因为娴主子的死记恨太后,所以......” 虽说娴主子是皇上最宠爱的,可难道真会因此刺杀太后吗? 何庸瞧她面带疑惑,“这只是其一,你可知,今儿皇上大火,说了句什么话?” 碧蕤一惊,忙问道:“什么话?” “这话我只说与你听,你可得烂在肚子里,流出去半句可都要杀头的!” 何庸左右看了看,确信屋子外面没有别人,方才细着喉咙道:“皇上说呀......‘既是耻辱,当初何必煞费苦心生了我,又丢到别出去养,如今有又个傀儡似的捏在手里......’” “你是我干妹妹,说与你知道也是想让你明白这宫中局势,往后多小心着点,莫不要大意做错事,说错话......” 何庸常年跟在皇上身边,也学得几分像,碧蕤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这是皇室秘辛,先帝去后太后一手将皇上扶上龙椅,因着皇上原是敦亲王府上的二公子,与先帝是堂兄弟,先帝无子,皇上继位也是名正言顺。 可听这话,说的却有几分皇上是太后亲生的意思......这可了不得! 皇上的年纪,出生时,先帝已然继位,太后寡居,又如何生的出孩子?! 碧蕤只觉心中泛起惊涛骇浪,“照哥哥的意思,太后和皇上......”后半句,她不敢问。 何庸自然明白,点头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这都不算什么......如今主要的便是皇上太后政见不合,隐有势如水火的倾向。哥哥疼你,这些话听过就罢。往后在太后跟前当差,说话办事,可得小心......” 碧蕤忙点头,“妹子明白,多谢兄长提点。” 心中几番浮沉,后又给何庸倒了杯水,细语如斯,“兄长伺候皇上辛苦,不如再这儿歇息片刻?” 何庸瞧着她面若桃花,想着原先同她提过的“对食”一事恐有盼头。眉头散开,此刻却也不急,端着笑道:“夜已深,一会万岁爷该起了,咱们......往后说......” 碧蕤懂他的意思,面目含羞,“好,那碧蕤可等着您。” 第50章 陪媳妇 四更刚过,京城柳子胡同口闪现一个人影,天未大亮,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神色匆匆。 那身影没入巷中,最后在一处略破败的小院前停下,三声敲门,进了院中。 门廊上挂着褪色的灯笼,照出那人模样来,梳着小小的两把头,面容清丽,却是昨夜的宫女碧蕤。 开门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子,长衫马褂,碧蕤进门唤他“哥哥”。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在宫里可还好?” 碧蕤展颜,“哥哥别担心,我很好。” 男子不放心,接过她的包裹,又将她转过来前后细细瞧了会儿,眼里泛出心疼:“瘦了。” 碧蕤伸手挽住兄长,笑道:“不过是清减了几分,哥哥小题大做了。哥哥几时回来的?二爷可来了?” 男子点头,“我也刚到,明日还要赶回青州去。二爷来了,在里屋。” 正此时,里头出来一个人,见了二人,笑道:“姐姐来了,二爷正等着呢。” 碧蕤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几年不见,小十三都这么大了。” 十三多开她的手,有些害羞:“姐姐快进去吧......” 碧蕤见他羞涩的模样,又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先前死活不肯喊我姐姐,如今到是愈发乖啦......” 十三面上更红,求救般看向边上的男子“楼先生......” 楼信君笑着拉开妹妹的手,“别闹了,在宫里这么久,还是小孩子脾气.....” 碧蕤这才收了手,一道进了门。 见着屋子里的人,三人齐齐唤了声“二爷。” 桌边的人一袭玄色长衫,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见三人齐齐排队立在门口,不由笑道:“都过来坐下说话。” 碧蕤进前,福了福身子笑道:“二爷大婚,还未贺喜呢......碧蕤在这儿恭喜二爷娶得美娇娘!” 周慕筠想起出门前身旁的梦呓,捧茗微笑,“这声恭喜我收了,没来得及请你们两个大功臣喝喜酒,便免了你们的红包吧......” 众人皆为他欢喜,楼信君道:“为二爷办事,应该的。” 言及此,碧蕤正了颜色道:“这次我出宫前,到是听到个消息,只是事关皇族血统,又虚虚实实的,不敢确信。” 皇族血统?这可不是玩笑。 楼信君同十三对视一眼,分明看见对方眼里的震惊。 周慕筠也微不可闻皱了眉,“说罢,是什么?” 碧蕤降下声音,又瞧了瞧窗外,方将昨夜何庸所说的据实以告。 语毕众人一阵沉默,十三睁大了眼,吃惊道:“你是说......当今圣上实为太后亲生,因生父不详所以寄养在敦亲王府上,后又被太后接近宫去......” 若此时当真,那便是混乱皇室血统的滔天大罪!太后怎敢...... 周慕筠沉下声音,“此话有几分可信?” 碧蕤沉吟,用手指比出一个八字,“八成。” “爹爹出事后,我和哥哥被贬为奴,当时我已被选入宫中,与何庸同属包衣三旗,刚进宫时也颇有一段互相扶持的日子,感情自然比泛泛之交牢靠些......”看了一眼身边的兄长,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道:“再者说......前些日子他同我提了要‘对食’......所以,大抵不会拿这事儿诓我......” 楼信君听到‘对食’二字皱了眉,碧蕤赶忙在兄长开口前澄清道:“哥哥放心,我暂时不过拖住他,还未......” 可即便如此,如花似玉的亲妹妹被一个太监惦记上,楼信君依旧心中烦闷,轻斥道,“什么叫还未......你还想怎么做......” 拿自己做饵套话这事儿是她不对,碧蕤理亏,低下头,“哥哥我知道错了......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楼信君心疼妹妹,但念着主子还在,并未多说什么。照理当年若不是二爷施以援手,根本没有他们兄妹的今天,碧蕤多牺牲些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他自小与妹妹相依为命,实在不想让她为此失去太多。终是将满肚子的话又吞了回去。 却听得一旁的二爷开了口:“你哥哥说得对......过段时间便找个由头提前出宫罢,染病也好,或是出个错被贬出来也好,总之,宫里头再不能多呆了......” “那如何再探听储秀宫的......” 只是不待她多说,二爷便拍了板,“储秀宫里还有别的法子,你手里如今捏着这么个秘密,没有不透风的墙,风险太大......还是尽快出宫。” 楼信君心中感恩,若形势非要碧蕤再回储秀宫探听消息,他也不便推辞,却不想二爷这么为他们着想...... 当即躬身道:“多谢二爷!” 周慕筠点头,“这些事早该如此,你们兄妹二人与旁的不同,当年若不是楼太医妙手仁心,我早已不在人世。我不过报答老太医的救命之恩,却让你们这些年为我赴汤蹈火四处奔走,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碧蕤出宫这事,我实则早有打算......” 楼家兄妹纷纷红了眼,“二爷的救命之恩,我二人感念在心。为二爷办事更是心甘情愿的.....” 周慕筠拍拍楼信君的肩,越过二人,吩咐道:“有关皇上的身世,还有待查证。务必一个字都不能跟别人提起......碧蕤回宫后一切如旧,等着太医院会有人与你联络,安排你出宫......” “是。” 楼信君见他步履匆匆,以为是那消息十分重要,忙喊住他:“二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周慕筠脚下未停,“你难得回京,又遇上碧蕤可以出宫,好好陪着便是,且不用你做什么。”说罢便率先走了。 碧蕤拉住后头的十三,心中疑问,“二爷今日怎走得这么急?” 十三停下,笑道:“今儿是二少奶奶归宁的日子,二爷怕少奶奶醒来见不着他。”说罢小跑着追了去。 楼家兄妹对视一眼,竟只是要赶回去陪媳妇吗? 尽管二爷往常便很好相与,只是多少瞧着有些凉薄,今日却不知怎么分外亲切些,原来是这原因...... 第51章 归宁 子虚醒来天已大亮,花窗的玻璃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光柱穿透窗户,五彩缤纷的煞是动人。 睁开眼睛,半撩的墨绿色珠帘外头还亮着烛光,那人穿着绸衣靠在椅上读书,肩头披着一件长衫,空落落搭着,玉面如冠。举着书卷的手修长嶙峋,凝神顿首自有风华。 子虚不觉微笑,起身披了件外衫走过去,“起了怎么不叫我?” 周慕筠抬眼,她撩开那半壁珠帘款款行进,早起未梳妆,娇懒微嗔,放下书卷道:“我起得早,想着让你多睡会儿。” “今日归宁,原就该早起的,好在没睡过头。” 他眼里清泓万顷,微笑着将她拉至桌前,指着上头平铺着的画,“误不了,你瞧瞧这画,我题了半句,剩下半句,还请二少奶奶赏脸。” 子虚定睛,画上确是多了句诗,一样的山林之景,他却独辟蹊径大量留白,没了以往满满当当的拥挤,反倒多了几分月色下的幽静浩淼,配上那句“明月松间照”,到是有些远远近近的交错感。只是他的字如行云流水与她相差甚大,题在一处怕坏了整体。 “不怕我的字显得小气,坏了你的画?” 他圈她入怀,将她脸旁散落的发撩到耳后,“必然绝配,您就赐墨罢。”指向边上的大案上头,“写好了,咱们把它裱起来挂在那儿,往后一进门便能瞧见。” 她拗他不过,提了笔在另一侧写上下一句,用的是端庄灵动的梅花小篆,落在这片深林月色里竟毫无拼凑之感。 他大喜,得意的很“早说了是绝配!” 子虚搁下笔,“二少爷这回可满意了?” 他又黏过来亲亲她的脸,“清水芙蓉,最满意不过!” 子虚推开他,“先前瞧着挺正经的,谁承想原来是个这么会贫嘴的无赖!” 怀里空了温软香玉,二少爷只觉委屈,回来时怕身上的寒气凉着她忍着没进被窝,好容易等她醒了,却被推开。 忍气吞声,“今儿是早朝的日子,岳父恐怕也要进宫。咱们先在家用了早饭再去吧。” 子虚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只点点头道:“正好我做些糕点带给阿槿......” 二少爷还没吃过媳妇做的糕点,心中腹诽,啧啧,竟然不如一个奶娃子...... ※※※ 回到四儒巷时,顾大人还未回府,家中只有兄长和阿槿。 刚一下车便有一颗肉球飞也似的跑过来撞进怀里,“姑姑,姑姑”欢喜地叫她,子虚顺势抱起他,蹭蹭他的小鼻子“阿槿是在等姑姑吗?” 阿槿嘴里还含着糖球,看了眼她身后的周慕筠,咯咯咯的笑开来,“早就等着呢,等姑姑,还有姑父......” 这声姑父让后头的周慕筠很是受用,从子虚手中接过阿槿,“姑姑昨儿累了,姑父来抱你......” 子虚怀里一松,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锤他,低声急道,“孩子面前,说什么不正经的!” 周慕筠神清气爽,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对走进了的顾景澜面上恭谨,叫了声“兄长。” 子虚挣脱不得,这厮在外头一贯清俊优雅毫无破绽,哥哥面前也不好与他争执,只得随着他一同叫了声“哥哥”。 顾景澜瞧着跟前的一对璧人,略有病容的脸上难得展颜,“父亲还未回府,叫我先来迎你们,咱们先进去,等过会儿父亲回来了再开席。” 周慕筠心里还念着她昨日说的话,进门便同她先行为已逝的顾夫人上了柱香,以表孝敬。 一番磕头许诺后,顾大人也回了府。 两人又跪了一遍,才至开席。 子虚心里惦记着明儿父兄便要回青州,吃过饭便替阿槿收拾起行装。 珊瑚抱着阿槿想拦她:“这些事奴婢们做就行了,小姐您放着吧......” 子虚摆摆手,“往后也没机会了,就让我来吧。” 阿槿小人精似的,感受到她的不舍,不顾手里抓着糕点,挣脱下来跑过去,一把扑在塞了衣服的箱子里,叫道,“姑姑我来帮你。” 珊瑚抓不住他,“小祖宗,可别添乱了......” 子虚任他滚来滚去,糕点碎屑落了一地,逗他:“阿槿不回去了,在这儿陪姑姑好不好?” 阿槿扶着脑袋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好。” “为什么?阿槿不喜欢姑姑吗?” 又摇摇头,“因为阿槿要和爹爹在一起,等娘回来,留在这里,娘不认识路怎么办......” 子虚怔住,“阿槿......还在等娘吗?” 阿槿笑:“爹爹说,娘会回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找娘,到时候再让我来找姑姑,等他们回来......” 子虚湿了眼眶,哥哥这是...... 心里哽住,“好,那到时候,姑姑来接阿槿。” 她从前对哥哥还心存怨气,如今却才真正明白他心里的苦,做不到生死相依不过是因为身边还有个割舍不下的阿槿,他一直求的,是有一日可以名正言顺去找嫂嫂。 而此时,顾景澜倒上两杯烈酒,一仰脖喝下一杯,不顾脸呛得通红,将另一杯推向对面。 周慕筠蹙眉,“兄长这是?” 顾景澜缓过气,“喝了它。”他眼里没了温和,多了些垂死般的凌厉。 周慕筠直视那道目光,喝下那杯酒,喉头热辣,哑声道:“兄长请说。” 对面的男子终于满意,羸弱但宽阔的胸膛直直挺起,声若洪钟。 “这话我只说一回......三年前周先生在青州的原因顾家不会追究,顾氏同意周家的要求,只为家妹在贵府能得平安喜乐,若事实有悖,纵然鱼死网破,也必不罢休。你可明白......” 周慕筠微微屏息,与他对视,心中却为她欢喜,有这样的兄长维护着她。 沉默后又喝下一杯,道:“慕筠明白,请兄长放心。” 第52章 德川秀臣 从顾家告别出来,周慕筠临时改了行程,打算兑现承诺带她去红豆馆听戏,可刚出门就有恒运在京城的管事来找。 “东瀛的德川先生在灵锁楼等二爷。” 十三问:“不是说晚上会面的吗?怎的现在就来催?” 那管事也十分为难,瞧了眼门边的主子,低声道:“先前约的确是晚上,可方才突然传信过来说是德川先生行程有变,今晚便要离京,所以......便把会面提前了......二爷您看?” 周慕筠没说话,脸上颇有不郁之色,十三将那管事拉到一边,“没瞧见今儿是什么日子吗?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 那管事也尚年轻,以往只知道二爷对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用心的,忘了今儿是二少奶奶归宁的日子,一时情急鲁莽找上门,此刻只觉肠子都要悔青了。 苦着脸道:“我瞧着二爷挺在意这桩生意的,便也没多想,确实是莽撞了.....可,可这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呀......” 十三也知道二爷早前便想搭上这条线,思忖一会儿还是进前道:“看着不像有假,二爷要不要去看看?” 他虽未说话,子虚也看了个大概,推推那人的胳膊道:“有急事便去罢,红豆馆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别耽误了正事。” 她大方放人,他却不乐意了,“可我今儿说过要陪你的......” 子虚莞尔,“接下来也没什么事了,我先回府等你回来。你快去快回便好......” 二少爷挑眉,扬起声音,“那你做好糕点等我回来......”又凑近了加了一句“我要和阿槿一样的......” 撒娇上瘾了还..... 此时并非独处,周围还有不少奴仆随侍,子虚双颊发热,忙点点头,推着他走,“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周慕筠了结一桩心事,心中正喜,牵着她送到马车边。 却不想那管事又凑上来叫住他,“二爷......还有一事......” 皱眉,“有什么事,一会儿说。” 管事被噎住,可这事儿此时不说就没机会了,压低了身子,硬着头皮道:“不行。送信的人说,德川先生听闻二爷新婚,希望二爷可以带少奶奶同去——哎——” 话未说完便被人大力拖走,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响起十三哑声提醒“不想死,就别说了......” 管事受了惊吓,望向马车边的二少爷,那人正送妻子上车,片刻温柔过后,转过脸来竟是隐隐透着铁青。 看见马车启程,也没顾上主子已经没了好脸色,急叫道:“二爷!二少奶奶——” 十三扶额,怎的这么不知死活! 那人却并未察觉,又接着喊了几句,没等到回答,就觉膝上一痛,二少爷的怒火当头撒过来“谁给他的脸!我媳妇是他说见就见的?!” 说完转身提脚了另一辆马车,那帘子也像着了怒气,甩起又落下,如一阵飓风过境,寸草不生。 管事终于消停下来,闭嘴噤声,默默看向边上的十三。 过来人十三爷耸肩,活该! ※※※ 德川秀臣是东瀛德川家族现任族长——德川丰的三子,生母是彼时盛极一时的北条家族长女北条爱子。虽是三子,却因着极强的手段,近年来硬是一步步压倒上头两位哥哥,成为如今德川家族最有望的继承人。 德川家族一直垄断着东瀛对外进口货物的远洋运输,其家族茶道更是成为千利休茶道最大的分支——德川家流。 德川秀臣自幼学习茶道,深谙千利休的茶道精神,此番以茶会客更是十分讲究,在灵锁楼里独僻了一处,用上半日,便布置出了一间茶室,特意挂上匾额,上书“千草庵”。 十三和那管事一路跟着缓步进门,路过一方摆设的景观,便有几个盛装的东瀛侍女迎出来伺候净手漱口,又叠了一方干净的手绢放在胸前,才人手持一把折扇进入里屋。 只见里头原来的桌椅尽数消失,换成了四叠半的“榻榻米”,中间的矮桌上放着插有鲜花的竹瓶。屋内清香四起,闻之怡然,五脏六腑皆有涤尽尘埃的意味。 有一人跪于正对门的蒲团之上,正用茶杓在茶罐中取茶。 见他几人进门,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道:“周君,久仰!” 第53章 茶之道 周慕筠与之相互致礼,“幸会,德川先生。” 德川秀臣将他引至左手边坐下,恭敬道:“请稍等。” 后便起身行至不远处的水屋,取来风炉,茶釜,水注,白炭等器物,一一摆放整齐,点头致意后,开始煮水。釜中水半开时,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瓷盘中的一截清香,随着香烟弥漫,室内袅袅多了几分闲适。 周慕筠对他不停地动作沉默以待,凝视着右手边的一身狩衣的东瀛男子,那人年轻的脸上面无波澜,甚至有些瞬间可以看见他嘴角温和隐秘的微笑,仿佛真的沉浸在这场茶会中,享受着安然澄净的气氛。 一举一动,皆俱德川家武士茶道的精髓,流畅而准确,尺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周慕筠清楚,此刻掩住锋芒的德川秀臣并非善类。 从这间藏在灵锁楼的“千草庵”茶室便可看出,德川秀臣对于这次茶会的态度过于隆重。姑且认为这种随处布置茶室会客的做法,是对方的习惯,可他脸上晦涩难猜的表情,依旧让周慕筠生出了几分警惕。 终于,水煮茶开,周慕筠双手接过递到跟前的乐烧茶碗,依着东瀛礼数,三转茶碗,轻品慢饮,然后奉还。 茶汤入喉,稍有苦味。咽下,与之对视。 至此,茶会初了。 而在整个点奉茶过程中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德川,也在此刻终于开了口。 “薄茶一杯敬周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周慕筠神色如常,隔着桌上典雅的插花竹瓶,回道:“德川先生用此方式会面,不知有何深意?” 德川手下未停,有条不紊地煮水煎茶,“在东瀛,茶道讲究‘一期一会’,今天,德川也希望用这小小心意,盼与周君,以诚相待。”话虽客气,可眼角眉梢无不高高在上。 轻启薄唇,“久闻德川先生深得三千家茶道真传,此刻看着,确是不同凡响。” 德川面带微惊,扬眉,“哦?周君也听说过抹茶道?” “不过闲时翻到过贵国茶书,匆匆一瞥。” 德川正眼看过来,搁下手中舀水的柄杓,眼中轻视更甚。 “草庵茶道博大精深,恕我直言,在东瀛,很少有像贵国这般,随意开设茶楼的。私以为,品茶乃志趣高洁之事,需洗净体内浊气,平和心境,方能体味其中和敬清寂之奥妙。若像此茶楼这般,贤雅士人与贩夫走卒在一处品茶,喧嚣嘈杂,何以全心品味?” “虽说‘茶汤坐来’,东瀛的茶最初来自中土,可如今看来,贵国这般对待,似乎不足以再自称‘茶之祖源’了吧?你说呢,周君?” 语气中不无挑衅。 周慕筠抑制住心中冷笑,坦然自若:“德川君方才煎茶手法我瞧着颇为熟悉,自前朝始便是茶楼里常用的煮茶手法。初见时并不以为意,此刻先生隆重待之,倒显得意味非凡了。” “我等皆是俗人,往常喝茶,不过是解渴之用。不如先生,颇有仪式之美。不过......先生方才既说‘一期一会’,这本是佛家讲究的‘无常’,佛云‘众生平等’,既如此,慕筠倒觉得何必在意是贩夫走卒还是贤人雅士,品茶只静意在心,而非外物。您说呢?” 几句话,轻轻巧巧拨过去。 德川秀臣冷笑,抬起下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事实如此,周君为何不承认了呢?茶道亦如禅道,高雅之人品之,方能体察其真正含义,探寻到淡泊寻常的本真。若为下层,不过如牛饮水,暴殄天物。周君且看如今的东瀛与中土,便可明白,若东瀛一如既往同贵国一般,岂不也将沦落至此?” 此时周慕筠全然明白了这位德川先生开始时那番故弄玄虚的茶会,原来不过是想要展示那点子可有可无的优越。 心中悲凉交加着可笑,只一个倭人,便想嘲笑我□□治国不利,日渐衰微! 纵然不尽如人意,可哪里轮得到他这般侮辱! 周慕筠抬起手中见底的乐烧杯,黄黑的纹路古朴雅致,只不过里头精细研磨的抹茶略显匠气些,正如德川标榜的东瀛茶道,虽看上去面面俱到地营造了平静自然的饮茶气氛,却过分流于形式而缺失了最为重要的人之本心。 蓦地朗笑道:“德川君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先生可知,治一郡,与治一国还是略有不同的。中土地广人多,多得是贩夫走卒、市井小民,若像贵国一般以治一郡之法治国,岂不失了分寸!” 德川脸上隐有怒火,“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东瀛可早已不是你中土的附属了......” 周慕筠等的便是这句话,抬起茶杯虚敬,凌厉的目光直视过去,“正如先生所说——此一时,彼一时......” 所以,也请你放尊重些,纵然如今我朝受尽欺辱,你又如何确信会被尔等永远踩在脚下! ※※※ 子虚回到周家,正巧赶上毓真下学归来,听闻她要亲自下厨做糕点,便吵着要一道去。 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照着爹爹的意思,必然还是会同大姐二姐她们一样,留在京城。若是会做得一手南地糕点,保管叫婆家不敢小看了...... 这么个不像样的由头也就她能说出口。 子虚哑然失笑,“谁敢小瞧咱们周六小姐?也罢,你要学,便来吧。正巧多做些,一会儿给太太夫人们都送些过去......” 毓真欢呼,将书袋子丢给一边的小丫头,跳过来挽住她的手,“嫂嫂不嫌我捣乱真是万幸,果然女孩子便该同女孩子一道,若是换做二哥,早将我撵走了......” 子虚哭笑不得,这事儿你二哥可说不准...... 余光扫到毓真灿若朝阳的面庞,手臂被她紧紧抱住,突然眼有模糊,这场景何其熟悉。彼时她在青州,何尝不是这般抱着嫂嫂的胳膊,撒娇打闹。 她素来觉得,女孩子最美好的模样便是娇憨无忧的,只是她的娇憨三年前便不复了。此刻看见毓真仿若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天真自然,不用烦心太多。 心里萌生一股子慈爱,拍拍她的手道:“趁着桂花未败,咱们做些桂花糕如何?” “桂花糕?好啊!我来帮嫂嫂摘花!” 珊瑚在一旁乐道:“六小姐,那桂花这么小,要摘到何时去?通常都是用树枝打下来的。” 毓真不解,“打下来?这怎么打?是像打枣似的打下来吗?” “正是。在地下铺上一块布,拿一根细棍轻轻一抽,桂花便落下来了,不一会就够用了......” 毓真睁大眼,且不说是南地吃食,便是娘亲常做的糕点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此次也不过心血来潮,不想只听着便觉得有趣,兴致愈浓。桂花如雨翩然落下,该多好看! 忙拉着珊瑚道:“嫂嫂,珊瑚借我,待我得了桂花,再送到厨房来给你......”说罢推着珊瑚便跑了。 子虚不及交代,只得看着她越走越远,摇摇头,转个身一个人向厨房走去。 此时午膳过去,未到晚膳,推开门只有几个烧火的婆子还在打杂。见着她,忙过来行礼,拥挤过来说要帮忙。 子虚想起那人的交代——要吃同阿槿一样的。岂不就在于要吃她亲手做的? 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便可。” 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将厨房空出来给她。 子虚打了水准备和面,却突然听见门被大力关上,转过身想看清楚却被人从身后包住了嘴,腰间被一把坚硬的利器顶住。 急急喘气,不敢动弹,耳边响起一个勉力支撑的沙哑声音,狠厉却明显的力不从心,“不许动!不要声张,带我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快!” 第54章 怨盛年之未当 子虚提着心,却瞬间镇静下来。 用力点了点头作出顺从的样子,缓缓将他带到门边,将将开门时,那人却倏地停下了脚步,将她勒得更紧,声音愈发狠决,“不要开门,就在这厨房里找一处!”腰间的利器又近了几分,隐约可以感受到那东西的尖锐。 瞳仁紧缩,停下,转个身,将他带到相通的柴房。 柴房里堆满了干柴稻草,柴禾垒得很高,屋子里只有一扇很高的小窗,一般人无法从外头看到里面,门外的也很难发觉这柴堆后藏了个人。 倒真是个隐秘之处。 那人推着她走向深处,蓦地却松开了手倒在地上。 子虚重获自由,不自觉颤动了一下,僵硬转身,只见那人斜倒在一堆稻草上,身子难忍的微微抽搐着,一双手死死按着腰间,指缝中直直流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手背袖口。 勉力镇定,退开几步,屏息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冷峻刚毅的面孔,眸色黝黑,静若深潭,唇色发白,皱着眉头,露出一股嗜血的杀伐! 子虚倒吸一口气。这张脸她见过! 她一时怔住,那人却仿佛松弛下来,轻笑出声,“真是缘分,姑娘我们见过的。” 语气轻巧得很,仿佛是许久不见的故人。 子虚别开脸,被他眼里若有若无的凶狠钉在原地,想逃离却迈不开腿,死死揪住衣服下摆,稳定情绪,“先生记错了。” 宋庭黎含住一口气,忍受着腰间的伤痛,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这是他第三回遇见她。 第一次是在英吉利人开的珠宝店门口,他们一进一出,擦肩而过。她似乎有些怕他,匆匆离开。第二次是在灵锁楼,他听见她与另一个女子的对话,伶牙俐齿的,最后那番话令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那一次她没瞧见他。 这一回,是第三次...... 柴房里很昏暗,她侧着脸,就着那扇蒙尘的小窗透过的光,能朦胧看见她轻颤的眼睫,投下半片阴影,似乎在强忍着恐惧。 “你是周家的人?” 子虚轻吐出一口浊气,答非所问,“我瞧你伤的不轻,你此刻走,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 宋庭黎强撑着换了个姿势,左肩撑在地上,微蜷起背。腰腹间的疼痛略有减轻,这时候竟开起了玩笑,“我瞧你方才胆色过人,怎的,也怕死?” 子虚冷了脸,“我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若是叫人发现,便没那么容易了。” 地上的男人却突然没了声音,从胸口传出一声闷哼,紧紧缩起身子,面色更加苍白,咬着牙呼吸粗粝,额上全是汗水晶莹一片。 半晌,却硬是忍住痛楚颤抖着掏出一块怀表来,没了玩笑的心思,看了一眼,喘息道:“快了......你放心,很快我就会走。必不会连累姑娘......只是还需姑娘帮我一个忙......”话未完,竟又是疼的一阵颤抖,血越流越多,洇湿了一大片。 子虚瞧他确是疼的说不出话来,全然没了方才闯入时威胁她的厉害,脚缩了半寸,此时离开是最好的时机。 可看他此时的模样,踟蹰了片刻,却还是狠不下心将他丢在此处自生自灭,咬了牙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来倚靠在柴垛上。 撕下外裙的内衬,柔软的布料快速穿插,收紧,扎牢,血晕出来,又被她包进去,反反复复,腰间便缠了厚厚一圈。 他挣扎着想要推开她,“——不必了——” 这时候倒怕麻烦人了! 子虚避开他绵软的手臂,“不想死就闭嘴!色厉内荏,都这样了,还装什么?” 宋庭黎被她突如其来的力气震住,没了之前的狠厉,泄气般看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侧动作不停。 包扎完毕,两人皆松了一口气。 伤口经过包扎后确是疼痛稍减,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姑娘大恩,宋某记住了。” 子虚松开手,站起身与他拉开距离,“不用你记着。我并不懂医治,你若有了力气便快些走吧,找个正经医馆去治伤。” 宋庭黎看向她微凉的侧脸,口中抱歉,“方才唐突,对不住了。” 子虚不再看他,硬声道:“你因何在此,又为何受伤,这些我并不想知道,方才的事,我也不会追究。我想你既进得来,便有法子出得去。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儿,也希望你不要留下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抬脚便要离开。 宋庭黎从她的话中回味过来,想起灵锁楼那日她与那女子的交谈,鬼使神差地叫住她,说出猜测,“你就是周慕筠新娶得少奶奶?” 子虚从他嘴里听见那人的名字,生出一股没有缘由的害怕,蓦地发了狠,拨高声音道:“我说过,不会追究。也请先生不要得寸进尺。” 宋庭黎只听得到她语气中浓浓的维护,猜测得到验证。想到之前得到北洋军南扩的消息,盯住她的背,“姑娘帮了我,在下只是想劝姑娘一句,莫当了人爬上高位的牺牲品。” 他的话令她生生停下,面若冰霜,一字一字,“这些事与先生无关,请别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否则,休怪我食言。言尽于此,希望先生好自为之。”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脚步仓促却坚定。 宋庭黎垂下头,听着她将那道门紧紧关上。 掉下沉重的失落,心如谷底,却不禁自嘲,自己方才对她的死心塌地竟有一丝不舍。 窗外日头渐沉,眯着眼直对着那道昏黄。眼眶刺痒,突然沉默而笑,像极了深林中毛色丰丽的猛兽,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预谋下一场屠杀...... 谁说相逢未当时,便该天各一方? 第五十五章 与虎谋皮? 灵锁楼内,气氛乍凝。 德川杯口离唇半寸,生生停下。片刻,一饮而尽。 拾起风度看向对面的男子,那人神态自若,目光流转间锋芒隐露。德川心中暗惊,先前不过以为是个俊美羸弱的男人,却不知竟是这般冷峻贵气! 缓缓斟满面前的乐烧,举杯,“周君真乃逸群之才,这一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周慕筠但笑不语,手放在案上并无松动,“德川先生想说的,恐怕不是这一句吧?” 德川尴尬放下手,“周君何出此言?周君是在怀疑我合作的诚意?” 十三看向二爷,他先前虽也听出了那东瀛人无时无刻的挑衅,可看二爷的样子,却似乎并不是单逞口舌之快那么简单! 只见周慕筠长臂一展,另取过一只乐烧杯添上开水,移至德川面前,“先生想要与周家合作的诚意,慕筠从未怀疑。可先生既已见过家兄,今日,又何必再与慕筠举办这‘一期一会’呢?” 那管事与十三皆是一惊,难道德川早前便与大少爷合作了?可二爷是怎么知道的? 疑问未解,便听得那德川先生已然承认,“想必周君也知道‘货比三家,择优而选’的道理,德川这么做,也是希望我们的合作可以更加完美,还请周君莫要介意啊。” 周慕筠心中冷笑,货比三家?呵,真当周家是他可以挑挑拣拣的不成! 起身行礼,“慕筠自知比不得兄长,德川先生也不必货比三家精挑细选了,我退出。” 德川此时看向他决然离开的背影,方感到微有惶然,出声叫住他,“周君难道不想知道,德川与令兄当时还达成了何种协议吗?” 周慕筠并未回头,“那时先生与兄长的契约。慕筠不便得知,告辞。” 十三听得他声音中的不容置疑,一路小跑跟着他出了灵锁楼,直至上了马车才敢开口询问,“二爷怎么知道,那德川先前见过大少爷?” 周慕筠溢出一声冷笑,“德川狂妄至极,选在离开前见我不过是走个过场,摆明了是觉得自己已有最好的选择。先头那些个嘲讽试探也只不过是想要我知难而退的幌子,打的是我颜面尽失自动推出的主意!他笃定那人是最好的合作者,能给他这般信心的,只有周慕赢。” “可他后来,为何又摆出想同咱们合作的样子来?” “合作?德川想要合作的,从来不是我和周慕赢,而是周家。他费尽心思精挑细选,也只是想找一个更对胃口的合作者。显然他刚才已经意识到之前的决定过于草率了。” 周慕赢向来看不起如今朝廷的作为,一心只想取而代之,但并无这能力,的确更适合捏在手心里,但却绝不是他想要借助周家力量更好的途径! 十三更不懂了,“既然如此,二爷为何不趁机拿下最终的合作,而是放弃了?” 周慕筠转而闭目养神,轻轻呼气,“他知道我与周慕赢如今的形势,一旦看出端倪立刻舍弃之前的契约转而想要与我合作,这般薄义之人。同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十三着急,“可听他最后的话,那德川与大少爷之间的协议似乎于我们不益?您拒绝了他,日后他与大少爷一道算计您,那如何是好?” “德川是个聪明人,此刻周家尚未当权,他不会轻举妄动。” 外头赶车的管事听到他们的交谈,插话道:“那东瀛人忒目中无人,瞧他开始说的都是什么话!二爷您真该好好羞辱羞辱他!” 周慕筠睁开眼,墨黑的瞳仁里泛出些许无奈,“说到底,如今大清国力衰微,哪个不是趁机多踩几脚,再不是当年圣祖爷创下的盛世了......” 十三无言,二爷眼里难得的落寞令他心悸,每回看到大街上那些个洋人高高在上的模样,便对这个本就多灾却麻木隐忍的民族,更多上几分无力! ※※※ 回府已是晚膳时分,十三守在清平斋门口,对着迎面而来的二少奶奶深鞠了一躬。 “少奶奶您去看看二爷吧。” 子虚端着桂花糕,瞧见他脸上的肃穆,皱了皱眉,“怎的,今日生意不顺?” 十三抓抓头,不止如何回答,便听得里面传出声音来,“梅儿进来,别听他的。” 门外二人对视,十三低下头替她拉开门。 子虚进门便瞧见他背对着立在桌前,看着墙上新挂上的清泉浅井图,还是出门时的衣服,背影有些僵直,矗立在摇曳的烛光下,突生一种孤独而疲惫的气息。 子虚蓦地有些心疼,压下原本要同他说的事。挂上笑,放下糕点绕到他身前,替他宽衣。 “新做的桂花糕,尝尝吗?” 周慕筠周慕筠分明看见她眼里的关切,终于浮起笑,“不是你亲手做的我不吃。” 子虚将他褪下的外衫挂上衣架,不去问他今日的事,只顺着他的话道,“给阿槿做的是孩子吃的,这桂花糕是我亲手做给你吃的。二少爷可赏脸尝尝?” 周慕筠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口中生出一股清甜,“很新鲜,二少奶奶手艺真好。” 子虚拉他坐下,“能吃上这么新鲜的桂花糕你还得谢谢毓真,全靠她出力打下许多花来,方可做成。” 周二少爷挑眉,“这丫头哪用得着我去谢,你看着吧,明儿就该来邀功了。” 子虚笑,知晓他心情好了大半,转向那副画,“这画挂在清平斋倒是合适的。”都是轻轻浅浅的意味,端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 周慕筠望过去,灯影下的她温婉如旧,可他却不想她这般善解人意,他只想宠着她便好。 收了情绪,凑上去,“我回来时听说这周围有人和官兵起了冲突,你在家可还好?” “冲突?” “具体也是语焉不详的,只说那暴徒十分凶狠。你回来时没碰上吧?” 子虚立刻想起柴房里那人,思忖了一会笑道:“我没遇上,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冲突。你放心吧,在家里,没有那些事的。” “那便好。” 周慕筠揽过妻子,与她头对头相互依靠着,二人气息交加,心中安宁。 突然轻声道,“梅儿,为我生个孩子吧。” 这样,我便可以再多宠你一些。 第56章 来日方长 子虚扭头,以为他在说笑,“二少爷这么着急?”她说的是生孩子。 周二少爷蹭过来,眼角情愫正浓,“着急,着急。” 她躲,二指抵在他唇上,“色令智昏,您该学着清心寡欲......” 他倏地抱紧她,面色郑重,“嗯,其实我更愿意为色所迷。” ...... 正说着,响起敲门声。是毓真。 女孩子欢快的声音响起,“二哥,嫂嫂,是我......二哥我进来了......” 六小姐说着推门而入,二少爷与媳妇的私房话被打断,一怔,松开妻子,面色转淡。 子虚打趣,“莫不真是来讨赏的?” 周慕筠斜睨着正进门的妹妹,恨道:“这一回,功过相抵,没得赏。” 六小姐向来会看脸色,分得清这屋子里谁才是真正做主的,直直略过神情莫测的二哥,挽住嫂子。 “嫂嫂我今儿打的桂花好不好?” 子虚点头,“新鲜饱满,很好。” 毓真瞥了一眼旁边的二哥,讨好般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他跟前,“二哥尝过没有?嫂嫂说这桂花糕最讲究时机了,桂花落地要注意时机,上火蒸也要讲究时机,一环一环可马虎不得呢......所以......” 所以她打桂花这事儿看似小,实则是很重要的呀!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瞧二哥的样子,今儿怕是没得好东西可得了...... 果然,周慕筠甩过一记眼神来,“桂花新鲜饱满,是树的功劳,糕点清甜可口是你嫂嫂的功劳。你出得力,早叫你吃得糕点抵了!” 毓真扁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子虚,幽幽道:“二哥小瞧我。我这回,可不是来向你讨东西的。是予和姐姐来了,父亲叫我来喊你们。” 予和......卫予和...... 子虚听到这名字,却没多大意外,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那女子的怨念在灵锁楼时便显露无疑,只是故作聪明了些,大抵,现在还放不下周慕筠罢。 周慕筠并不知道她们先前已然见过,见她面上淡淡,只当她是对予和没有兴趣。 遂开口道:“予和,是卫先生的女儿,我先前拜在他门下,算是师妹。” 子虚视线淡淡落到他身上,继而笑道:“既是师妹来,我们快去吧,莫教人久等了。” 到厅上时,正听得周大人与一女子叙旧。 语气熟稔,仔细听来竟还带着些许刻意的亲切,“......卫先生进来身体可还好?” “多谢世伯关心,我父亲身子向来康健,只是前段日子略有微恙,便未赶得及师兄成婚。这不,予和上京前,还特意交代定要找机会向世伯赔礼呢。” 周大人微笑摆手,“哎.....卫先生身体要紧,哪里用得着赔礼。你且告诉他,保重身子,日后有机会,我定要与他再把酒闲话一番......” 卫小姐端庄而笑,看见周慕筠等人进门,站起身来。 眸子瞬然清亮,微微抿唇,大方得体中又有着不易察觉的娇羞。 唤道:“师兄。” 子虚听着这声百转千回复又滴水不漏的‘师兄’,陷入沉思,果真是一朵不折不挠的漂亮桃花啊...... 周慕筠淡笑,“几时到的?怎的不传个话,也好叫十三去接你。” 卫小姐脸上明媚依旧,“未赶上师兄大婚已是罪过,哪里还敢劳烦您......这便是嫂子吧?” 子虚与之对视,对方既打定主意装作初见,她也乐得配合。福了福身子,温婉招呼:“卫小姐。” 卫予和悄无声息地退出这场对峙,转向周慕筠,“嫂子一看便是温婉贤淑的,难怪太后会想着为你们赐婚,师兄好福气!”又拿起位上的锦盒,走到子虚面前“这是妹子备的一点薄礼,权当是一点心意,还望嫂子莫嫌弃。” 子虚双手接过,“怎会,多谢卫小姐了。” 周慕筠顺手替妻子拿过礼盒,“师妹此次上京,可是先生又有事情吩咐?” 卫先生无子,对这二女向来倚重,总说若予和是男子,必将毕生所学尽数传于她。 卫小姐眼光随着他的手流转,藏起眼中的精光,摇摇头,“想来师兄还不知道,此次我上京却是为了我姐姐。家姐去年嫁到京城,前些日子传信来说已有了身孕,我母亲不放心,原想来京城照看着,奈何正赶上父亲身上不好,便叫我先来陪姐姐。” 周慕筠牵着妻子坐下,点头道:“那倒是好事一桩。” 卫予和看着两人琴瑟和鸣的恩爱模样心中冷笑,今日一见师兄待她是愈发疏远了,顾氏之前在灵锁楼给她的难堪此刻又浮现在眼前,暗咬银牙,她不信,他当真爱上了这奉旨娶来的女子! 心中妒火中烧,面上却还要顾着大家闺秀的风度,“是啊,姐姐嫁到黄家后,我时常想念,此番能借着这机会来看姐姐,实在欢喜。” 周慕筠不疑有他,客气道:“你从小与静和姐妹情深,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便同先生离得远了,往后有什么事情,大可来找周家帮忙。” 卫予和点头答应,“是,多谢师兄,予和记下了......”又起身告辞,“叨扰许久,礼既已送到,予和也该告辞了。” 周大人满眼笑意,“贤侄女如今人在京城,有空便常来府上。老二,送送卫小姐。” 子虚亦起身送客,却不想那位小姐经过身侧,在耳畔留下轻轻一句话打破了她一晚上的面无波澜。 她说,“顾小姐,咱们来日方长......” 尾音上升成一缕烟丝,是一种胜券在握的骄傲,钻进心缝间,左右冲撞,心也跟着摇晃起来。 子虚挺直背脊,浅笑,“卫小姐慢走。” 她深知卫予和与彼时的颂珉格格是不同的,颂珉不过一味相思,可这一位,却是他曾经两情相悦,求过亲的,又是与周家世代交好的卫家女儿...... 而自己,如她所说,不过是一纸诏书送进周府的,真要争,唯一的凭借,恐怕也只有周慕筠如今对她的几分感情罢。 卫小姐的马车渐行渐远,周慕筠却对着妻子迷蒙的神色沉下心。 而就在此刻,昏黑的夜色里,一个身影正从周家后院翻墙而出,隐约可见其步履蹒跚...... 第57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北地的秋一向萧索短暂,转眼便入了冬。 这一年的初雪在夜半降临,零零落落下着。清晨散了雾便只剩几分冷清了。推开窗户倏忽便窜进来一股冷风,眼前的落雪却格外纷乱迷人,洋洋洒洒,稀疏有致。天地间清尘不见,凉意绵薄,窗外的树枝上细细堆了一条雪线,有人走过,便颤抖着落下来。 屋子里起了暖炉,一把铜壶昼夜不停翻滚着水花,盖子噗嗤作响,热腾腾的蒸汽散在屋里朦胧讨喜。 子虚头一回在北地过冬,感受到这地方粗蛮嚣张的寒气,出了门便开始打哆嗦。到了夜里,更是手脚冰凉难以入睡。周慕筠心疼的不行,暖炉添了一个又一个,她手里的汤婆子更是整日没断过,夜里怕她凉着,整夜搂着媳妇不敢放手。 他战战兢兢的,她到是不甚在意,总愿往外头跑,美其名曰要尽早熟悉北地寒冷,好为日后做长久打算。 实则不过是为这瑞雪着了迷,青州城几十年也难得下一场这般大的雪,往年纵然下雪也是落地便化的,哪像这儿,纵是只有薄薄一层也能积攒起来。屋舍花树,都似罩了层轻纱,无端有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周慕筠第三次将裹得圆滚滚在外头看雪的媳妇抓回屋里,顺带上一旁上蹿下跳看热闹的周六小姐。 二少奶奶老实回屋,六小姐不乐意了,一杯热茶下肚,身子暖了一半,清清嗓子开始为嫂嫂打抱不平。 “二哥您这么做可不对,如此美景,怎可不珍惜欣赏,反而将我们抓回屋来?嫂嫂才上京城,又难得遇上这么美的雪景,你不陪着一道赏雪便算了,竟还横加阻拦!” 二少奶奶赞同无比,点头如捣蒜,。 二少爷自是喜欢她难得露出的小女儿娇态,可一想到夜里那冰凉的身子,又硬起心肠。 放下手中的账簿,眼神冷淡,睨着正义的化身六小姐,“若你嫂嫂着了凉,你说我该找谁算账?” 毓真一哆嗦,干笑几声,“如今尚未大寒,只是出门赏雪,大约不会着凉的......” 周二少爷慢条斯理,不咸不淡的反问,“哦?大约?......” 那语气,没得商量! 六小姐势不如人,缩缩脖子坐下暖手。 出师未捷啊,师未捷...... 努努嘴示意一旁嫂嫂,咱们姑嫂二人的烹雪煮茶附庸风雅便靠您了! 子虚偷偷瞄了一眼朗月清风的丈夫,悄悄挪步上前添了杯茶,满眼期待,“毓真说得对,你看我穿的这样多,出去这几回不也没着凉......”看他未有松动的迹象,凑近道:“不如就一个时辰,我和毓真就在府里看看,一个时辰后便回来......成不?” 可这一回,撒娇也不好使了。“不成。你夜里有几回睡着了不自觉咳嗽,只是自个儿没感觉到罢了。” 又看不得她失望,终是软了心,“你且再等几日,等你身子适应了寒气,我自会带你出门看雪,那地方保管比府里花园的好看。” “当真?” “当真。” 六小姐贴上来,“二哥我也要!” “不让。” “二哥偏心!” “那是我为你嫂嫂准备的,与你无关。届时你去红豆馆找鹤鸣,我们自会来寻你。” 那也成吧......可是,“什么时候?” 周二少爷心中算了算,“大约,就这几日了......” ※※※ 二少爷所说的惊喜,实则是京郊外宅的一片梅林,三年前由他亲手种下,只等这一日她来欣赏。 子虚抱着汤婆子一时未缓神,入眼皆是小巧精致的着雪红梅,漫天大雪配着碧树红花,真正的娇艳欲滴! “这便是你卖了这许久的关子?” 京郊风大,周慕筠将手捂在她脸颊上,又在她身上罩了件大氅,裹紧了搂在怀里,“梅儿喜欢吗”低沉勾人。 子虚点头,“自是喜欢的......”又轻声道:“周慕筠......你不怕宠坏我吗?” 身后的男子轻笑,“不怕。” “你之前,也对卫小姐这般过吗?”这句话脱口而出,似乎有些煞风景...... 自己亦是一惊,原来她这般在意他的曾经! 周慕筠知晓是该坦白了,牵着她走到一处装了却寒帘的亭子里,里头备了两只红泥小火炉一壶煮酒,一壶煮雪。 “我早知道瞒不了你多久,那我便同你说说吧。” 瞧着这是要坦白的前兆,子虚却萌生了退意,“你不必说的......我不过......随口一提......” 周慕筠含笑,“莫怕!断不会叫你伤心。” 子虚低头,“嗯。” 那便只好,洗耳恭听咯...... “我自小拜在卫先生门下,同予和算是一起长大的。年少时,她或许确对我有那几分情愫,可我待她一贯同毓真无二。只当她是我较亲近的妹妹。” “两年前,卫先生确实曾有意将予和许配给我,只是我当年被一个送了我七级浮屠的姑娘迷的神魂颠倒非卿不娶。便在私下里卫先生提起时婉言谢绝了,只是没想到当时父亲和卫先生笃定了我没异议,事情便传了出去。” 子虚呐呐,原来那卫小姐没有怨错人,真是因为她......罪过罪过...... “之后呢,为什么会变成是因为卫先生不同意才作废的......” 周慕筠挑眉,恩,知道的还不少...... “结亲这事儿既已传了出去,总要找个由头解释。予和是姑娘,被退了亲于名声有碍。便对外宣称是卫先生不愿女儿嫁入高官之家才取消了婚事,既保全了予和的名声,又让外人更佩服先生不慕名利......” 原来如此,恐怕那卫小姐还不知道各中缘由,才会觉得是自个儿抢了她的意中人罢...... 子虚心结已解,舒畅不少,打趣道:“那二少爷岂不冤得很?” 周慕筠捏捏她冻得通红的鼻头,“我若真从了,才是冤......” 自在心上放了你,便无法在乎别的。我不在乎过程,只要结果是你便好。 第58章 许你顺其自然 京郊梅园里的磬口梅花半含开着,风萧萧滚过,卷起地上的雪,又似一阵浪潮,漫天飞舞。 周二少爷支开妹妹和妻子煮酒赏梅好不快意,迎着这风花雪月的景,原该多说些你侬我侬的情话,只是自刚才同她说了予和的事儿后,她便没再说话。 周慕筠瞧着妻子雨色空濛的双眼心中没底,他看得穿很多事,唯独看不透她。或许是关心则乱,纵使如珠如宝的倾心相待,却总不敢确定她的感情。 张了张嘴,话却没说出口,只抬起手,又在她杯中舔了口热茶,静静等她回神。 须臾,她抬起头,茶烟下的面庞软玉一般,“寒云......”尾音绵长忐忑,竟带着几分乞求。 周慕筠心中一沉,“嗯?” 她微微瑟缩,眼睫颤了一下,语气吞吐,“上次你说......关于孩子——” 他心头一跳,打断她,“——关于孩子,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不想要,我不会逼你......” 许是他说得快了,她有些吃惊,微眯着眼,看向他,却又不再说话。 周慕筠握紧了杯子,手心微微汗湿。 扯了扯唇,又重复了一遍,“梅儿.....你,莫要有负担......” 子虚柳眉轻皱,“我方才只是想说,关于孩子,我希望可以顺其自然......寒云,你怎么了?” 周慕筠微愣,缓缓放下茶杯,收回手,藏在袖中。 放下有些紊乱的心,眸如深海,“我没事,这事儿,听你的......” 放下担忧,回她一个微笑。 子虚将信将疑,试探道:“真的不要紧吗?” 周慕筠继续微笑,这要怎么说,说他害怕她不愿意给他生孩子吗? 他对她,从来不怕倾杯,却不敢逾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爱着,宠着,纵着,却没了勇气听她的拒绝。 摇摇头,“我方才想到了别的,所以说得急了些......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红豆馆吧。” 子虚轻轻望着他,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 毓真在红豆馆等了半日,同鹤鸣说了会儿悄悄话,又和贝勒爷撤扯了些不咸不淡礼尚往来的嘴皮子。心中却急的不行,二哥惯会放鸽子,这时候了还没来,莫不是又要扔下她? 思及此,再也坐不住,跑到门口翘首等着。 秀秀见她冻得直跺脚,在一旁劝道:“六小姐不如还是进去等吧,奴婢再这儿等着,二少爷来了,奴婢就去通知您。” 毓真搓搓手哈了口气,又踮脚朝街口望去,依旧没有踪影,有些气馁。垂了头,语气幽怨,“算了,你也别等了。别再人没等来,你又着了凉,到时候,只怕贝勒爷又要说我......” 心中戚戚,果然只有自己没有靠山啊......本来是有的,只是那靠山如今娶了媳妇,便忘了妹妹...... 正说着,瑞麒拎着酒壶也到了门口,探出头来,“怎的,还不来?” 秀秀摇头,“还没呢......哎,来了!”随意偏头一看,正好瞥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可不就是周二少爷的。 众人纷纷望去,马车到了门口,毓真率先跑下去,响亮地叫了声,“二哥!” 车前的棉帘掀起,周慕筠从车上跳下来,对着毓真笑了笑,“怎么在外面?” 毓真委屈,“还不是怕你又诓我......” 周二少爷扯扯她的小辫子,“怎的好像我总诓你似的?” 六小姐抽回辫子,干笑着没说话。难道不是吗? “二哥,嫂嫂呢?”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素手撩起帘子,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玉脸来。 “毓真等久了吧?” 第59章 礼物 毓真看见嫂嫂,粲然一笑,摆摆手,“不久不久,嫂嫂来了便好!” 子虚由周慕筠牵着下车,刚落地,便看见一身着深绛色镶边马甲的男子快步近前,面带揶揄,“哟!这就是让咱们周二少爷神魂颠倒的少奶奶吧?” 语气虽带着调侃,但似乎更显亲近,想必与这便是与周慕筠关系亲密的瑞麒贝勒了。 子虚从容抬头,对那男子微微欠身,“贝勒爷。” 瑞麒瞧了眼身旁好友,二少爷显然已经对他方才的招呼很不满意,挑挑眉收了玩笑,正经作揖行礼:“嫂夫人里边请。” 周慕筠脸色缓和,暂且放你一马! 牵着妻子的手向门口走去,却瞥见左侧大门上赫然贴着不准他进门的条子,哼了一声,停住脚,转身,“梅儿,我们走。” 子虚不明就里,刚要挪步便看见方才玩笑的贝勒爷急急奔过来,拉住身边的男人,跳脚道:“秀秀!” 又放低姿态,“这不是没来得及撕嘛......”招招手,便有一位秀美的姑娘躬身近前替他开脱:“是秀秀的错,贝勒爷早前便吩咐了要将拿东西揭下来,是秀秀没办好事。还请二少爷责罚!” 周二少爷冷笑,“几时能不叫秀秀替你顶罪?” 瑞麒反驳,“哪里是顶罪......那叫替主子分忧,我们秀秀向来善解人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子虚沉吟,先前只听说这北京城的皇亲皆难相与的很,可瞧着这位贝勒爷,虽有些不甚正经,倒不像是嚣张跋扈之人。 反观自家那一位,心里嘀咕,难不成他在外面都是这般霸道的? 此时那名叫秀秀的女子抬起头来,“奴才这就让人把那条子揭了烧掉,必不会再碍着二少爷的眼,还请二少爷二少奶奶进屋去吧,芳容斋各物皆准备齐全了。”却是当初在四儒巷见过的姑娘! 看了半日热闹的六小姐收到贝勒爷的示意,也上前相帮,“是是是,赶紧拿去烧了,坏了我二哥的心情可不好......”找准靠山拉住子虚,“嫂嫂外头这么冷,咱们进屋去好不好?” 子虚左右看看,除了目不斜视的周少爷,其余眼中皆是满满的期待。 叹气,另一手按住覆在腕上的大掌,“寒云,我们还是进去吧。” 周慕筠对她从来有求必应,又念着今日确实需要在此处完成计划。脸色没变,脚步却慢慢朝里头迈进。 众人松了口气,贝勒爷更是在经过时拱手道谢,“今日,托嫂夫人的福了......” 子虚只当是他在感谢她开口劝说的事儿,摇摇头表示不要在意。殊不知今日这般的众星拱月实则是另有乾坤啊...... 进了芳容斋才知道这乾坤内里便是——周二少爷今日要登台唱戏! 唱戏!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子虚瞧着那道上后台准备的背影皱眉,转向毓真“你二哥怎的没跟我说?” 毓真正拉着另一位玲珑少女坐到身边来,“二哥说这是礼物,不让说的.....这是三姑母家的表妹鹤鸣,嫂嫂还记得吗?” 子虚心不在焉,却仍挂上笑点点头,“记得的......那你二哥说是什么礼物了吗?” 遂想起之前他说要带她上红豆馆听戏,后来一度搁浅,所以今日是要亲自唱给她听吗...... 回神看见鹤鸣小表妹怯怯一笑,“虽不知是为何,可能有幸再见到寒云表哥登台,却是求都求不来的......” 毓真点头赞同,“嫂嫂您就看好吧,准不教您失望!” 前排的贝勒爷亦转过头来,“嫂夫人还未见过寒云登台吧?上回他登台是十六岁,想想,竟已过了这些年头了......当年可真算得上是绕梁三日啊......” 子虚瞧着众人浮夸的一脸陶醉,不禁怀疑,难不成真是深藏不漏? 所以其实方才是因着周寒云有一技傍身,才有资本目中无人啊...... 第60章 游园惊梦 子虚头回来这红豆馆,先前只偶尔听他谈起过一两回,此间主人瑞麒贝勒是个梨园名票,怡亲王家的闲散世子,平生不喜政事,最爱在这芳容斋里聚上三五好友喝酒听戏。 因此芳容斋里常驻有锣鼓班子,不时请些名角儿来串戏。还别说,北京城里大半的角儿都愿意来他这儿登台,倒不是价钱丰厚,主要还是因着这位贝勒爷是真心爱戏,捧着一个诚心共赏雅乐,换做谁都不会拂了他的面。 周慕筠上场前台上演的是《贵妃醉酒》,细腻绵延的唱腔令人沉迷,这倒令子虚更加有兴趣看看接下来的登场该是怎样的惊艳了...... 瑞麒贝勒端着酒杯微微示意,“嫂夫人可听说过文明茶园里兴起的西洋影子戏?” “有些印象,我在青州时便听说过,说是跟咱们的皮影差不太多,不同在于那幕上的影子是真人模样,后头也没人操持着行头。据传极有意思的,只是还未有机会一见。” 贝勒爷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一旁的小姑娘们都没亲眼见过那传说中的影子戏,都伸长脖子等待下文。 关子卖得差不多了,瑞麒嘬了一口杯中的梨花酿,眯着眼缓缓开口,“要说这西洋影子戏,初看时确有几分惊艳,可看久了也觉得乏善可陈,不过是些不能说话的人影子,黑白无声。这不,前些日子宝荣照相馆的许老板也照猫画虎,给四喜班的台柱子苏老板拍了部片子呢。我去瞧了一眼,你猜怎么着,光看他在那小院子里对着个黑匣子唱了半日。没个捧场的,干巴巴的很......” “要我说呀,还是咱这台子上活生生的人唱得好,每一遍细品都是不同滋味!” 毓真没见过那玩意儿,被他一说连原本的好奇都丢了大半,悻悻坐下,呢喃道:“我听学堂里不少人提过,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一边安静的余家小姐鹤鸣轻声开口,“可我听哥哥说,那西洋影子戏其实到也么那么无趣,只是少了些韵味,若用在平常打发时间到是不错的......” 这话瑞麒是同意的,听她提起仲席,问了句,“说起来,你哥哥今儿怎的没来,舍得错过今日?” 鹤鸣低下头,皱了眉似是担心,“哥哥他,又去了倚花楼......” 倚花楼这名字一听便是风月场子,毓真睁大眼,“表哥怎么......去那地方......” 瑞麒却是个知情的,摇摇酒杯做了然状,劝道:“你哥哥是个痴心人,若是家里闹得厉害,你便叫人传个信给我,我一准过去拦着余大人家法伺候。贝勒爷我别的不行,为兄弟两肋插刀却是在行的很......” 鹤鸣眉头皱的更紧了,“贝勒爷您就别开玩笑了,若不是我和娘劝着,恐怕父亲就要将哥哥赶出余家了!” 贝勒爷一脸闲适,“如此正好,我这儿空屋子多的是,正好用来收留那对苦命鸳鸯。” 这算什么两肋插刀,火上浇油还差不多! 毓真被他们截然相反的脸色弄得满腹疑问,拉住鹤鸣的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姑父为何如此动怒?你快与我说说呀......” 鹤鸣心里正乱,只管低头不语。 毓真询问无果,转向贝勒爷,“那您给我说说呗?” 瑞麒那性子,正等着有人问他呢,撸起袖子大展身手,一时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将那故事又添油加醋一番。 只道是“怨世间纲常棒打鸳鸯,恨有情人难成眷属”啊...... 贵少爷爱上风尘女,不舍纳做妾,只愿结成妻,情深意重惹人怜,无奈家法不认伦理难容......啧啧,照此发展可不得相约私奔到天涯? 纵然似子虚这般不听闲言的人也忍不住在心中夸他一句“贝勒爷真是好口才!”,这要出去,可得饿死一批说书的...... 周六小姐单纯善良,更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直道:“姑父真狠心,表哥真可怜啊......” 鹤鸣听不下去了,拍拍表姐的手,“可别听贝勒爷瞎说,断没有这么夸张的。” 贝勒爷正在兴头上,喝口水拒不承认,“小鹤鸣这话说的不对!你哥哥失魂落魄的模样我见得比你多,他跟那位青州名妓苏念卿的事儿可不是只有我一人知道,早就传为一段美谈了......听闻嫂夫人便是青州来的,想必也知道那位传奇姑娘吧?” 子虚冷不防被拖下水,这个风流公子爱上青楼名妓的美丽故事她是第一次听说,可余家少爷和那位苏姑娘当年在藏月楼台上台下望断情肠的那一幕,她也记得清楚。不过在怎么跌宕起伏情深不寿,到底是人家私事,她也不便多做评论。 遂避重就轻道:“也只是略有耳闻,知之甚少。” 瑞麒听出她不想参与,识相不再追问,鹤鸣却是真真切切关心兄长,焦急道:“这么说,表嫂该是听说过那女子的是不是?鹤鸣并不想左右哥哥的选择,只是很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若真是个出淤泥不染的好姑娘,往后父亲责怪起来也好为哥哥帮衬几句不是......还请表嫂能够据实以告......” 子虚心中一万分的爱莫能助,可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妹妹关心哥哥的情绪她能懂,想了片刻也只得道:“情这一字,最是外人判不得好坏的。是劫是缘,端看局中人如何体会。你若真关心你哥哥,不妨信他一回,若是将来他们能有个圆圆满满的好结果,就最好不过了。可若是他的情给错了人,不消别人多说也自会回头。事已至此,想必他如今也不怕缘错,只怕遗憾罢。” 鹤鸣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厢贝勒爷吞了酒露出欣赏的微笑,“嫂夫人看得透彻!” 子虚哭笑不得,她哪里是看得明白,只是从来知道有些东西除了自个儿没人可以插手,有些人,也不是一两句便可说服的。 最是昏情难劝,最是痴人有理。 ※※※ 天色渐沉,屋外月上寒山,屋里华灯高照。 终于,锣鼓声锵锵响起,周慕筠一身青衣装扮立在台中,一方水袖垂落,恰恰挡住妍容,眉梢高吊,风骨绝艳,行云流水间风华隐映,当真是飘逸秀慧,绝世不可寻之! 鼓点铮铮,一张口,如莺啭啼,一句一顿乱煞光年,仿佛在这台上简陋的小小庭院中,真有这柔密绵延的幽怨娇吟,眼波流转尽是风情。 “......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 子虚此刻方明白他们的期待,亦沉浸在他的嗓音中深深看痴。男子扮青衣是常见的,却难把握男女的界限,不是略显刚硬就是过分女气,总没有清新自然之感。 可周慕筠的唱腔扮相却是极合适的,娇柔潇洒间的转换也是分寸不差,一场折子戏下来,无不称为天籁。 末了,锣鼓声歇,台上人收了尾音,台下却仍是一片如痴如醉,瑞麒贝勒惊醒一般,大叫一声“好!”。 子虚朝台上望去,他已收去戏中情绪,纵然如此装扮,身上凛然清贵的气息确是掩不住的,目光相遇。 他回以一笑,遂转身回了后台。 再回到看座上,又是那个望之俨然的周家二少。 瑞麒递过一只青玉杯,脸上满是惊艳,笑问:“我还以为你会同上回那般唱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竟演了回杜丽娘......啧啧,不过你这身段倒是合适,听着也悦耳,是出好戏!” 卸去粉妆后的周慕筠又恢复了之前的俊朗优雅,喝空那杯梨花酿,“有人爱看。” 又径自走到子虚身边,自然将她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眼中缱绻:“梅儿觉得如何?” 子虚伸手揩掉他唇边残留的胭脂,“当如天籁,教人看得痴了......你是想以此补偿没早些带我来红豆馆吗?” 他摇摇头,宠溺道:“今儿是你生辰,你自个儿都忘了吗?” 一怔!十一月初八......真是她的生辰啊! 所以,这才是毓真说的礼物吗?原来,原来从今早的梅园开始他都是计划好的要为她庆生,一步一步将她带入这北地难得的温暖里,不见朔风,只有□□! 子虚被这惊喜击中,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她既欢喜他的疼爱,又害怕自己沉溺在被他捧在手心的呵护。她不敢想象有一日若她失去他,她又该怎么办? “我......我忘了日子。” 一旁立着的珊瑚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小姐,今儿真是您的生辰!” 子虚点点头,又问他,“所以,今早的梅园也是你......” 他并不否认,“我答应你的,带你去看雪。” 这厢周二少爷和媳妇恩恩爱爱,羡煞旁人。 一旁的尚待字闺中的两位小姐互看一眼,六小姐摇摇头,“这靠山,是完全保不住了......” 单身汉瑞麒拉过小侍女,眉眼深情,“秀秀,明儿爷带你看梅花去好不好......” 秀秀抽回手,面不改色,“贝勒爷,您前儿答应了倚花楼的浅欢姑娘明日要去看她。” 贝勒爷摸摸鼻子,“那后天?” “后天您要见翩然居的瑶琴姑娘。” “......”瑞麒转转扳指闭上嘴。 众人忍笑,贝勒爷您可真忙! 子虚也不禁微笑,扯扯周慕筠的袖子,轻声道:“这位秀秀姑娘倒是个妙人儿......” 周慕筠点头,“确是。秀秀不是一般丫头,准确说原不该是丫头的......这一两句也说不清,不过是个可靠的姑娘,这些年一直跟在瑞麒身边照顾着。” 听他话中确有不能提及的隐晦,看来那夜秀秀说的不是假,而她说的在一处王府当差看来就是这位瑞麒贝勒了。 贝勒爷亡羊补牢,“推了推了!都给爷推了!明儿爷要跟秀秀上京郊赏梅!” 秀秀一脸受宠若惊,讨饶般:“您就甭给我树敌了,上回您推了这位浅欢姑娘的约,我去赔礼,差点叫她数落死。这回若是叫她听着什么风声,还不得扒了奴婢的皮!” 贝勒爷拍桌,“她敢!” 恼羞成怒的时候声音最大,这一拍桌怒吼,只把匆匆进门的十三吓在了原地不敢移步。 还是六小姐眼尖见着了招她过来,才敢进了前。 看了眼神色各异的主子,面色凝重,“二爷,家里出事了!” 第61章 顽刺 匆匆回府,沈氏等在门口,见他们几人,忙迎上来。 脸上不无慌乱,“慕筠,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吧,五姑娘又发疯了!拿着刀见人就砍,你父亲和大少爷都不在京城,家里没个主事儿的,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快,快去看看吧......” 毓真惊呼,“五姐先前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会又这般了?” 子虚嫁到周家以来并未见过他们口中的五姑娘,只听说是身子虚弱一直深居简出的,却不想,竟是这种病...... 周慕筠看了看扑进怀里的沈氏,安抚道:“娘先别慌,容我先去看看......家里可有人受伤?大夫都请了吗?” 沈氏忙点头,“早请了,可她发起狂来力气极大,手里有又拿着刀,没人近得了她的身啊!受伤到是没有,可这般闹下去,难保不会出人命啊!” “五妹现在什么地方?” “还在自己房里。” 周慕筠大致了解,转身吩咐,“十三,快去后院让所有夫人小姐都待在屋子里要出来,丫头家丁都给我守在前院,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去,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守在五小姐门口,断不能叫她伤了自己。” 十三点了点头,迅速进了门向后院跑去。 周慕筠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子虚身上,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房,我去看看。” 子虚明白他此刻心急如焚,点头让他安心,“快去吧,小心点。” 周慕筠喊过一边的毓真,“送你嫂嫂回去,待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又转向沈氏,“您也别过去了,便留在前院稳住府里上下。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来。” 说罢,便几个健步进了门。 此刻后院已被十三疏散了大半人群,除了外头请来的大夫,便只剩下几个厨房的烧火婆子和瘫在门口哭喊着的五小姐生母六太太徐氏。 只听得里面不时传来女子的嘶吼和劝解,以及时不时凌乱的脚步声。 见着周慕筠进了院子,徐氏拉扯过来哭喊道:“二少爷!二少爷你可得救救我们毓蓉啊!求求您,一定救救她啊......” 周慕筠扶起她,“您先冷静一下,振作些......”示意一旁徐氏的贴身丫头,“给六太太加件衣裳,好好伺候着,在门口不要进来......” 却在此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毓蓉,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快,听姐姐的,快放下刀......乖......” 然后又是一阵器物落地的声音。 皱了眉,厉声问道:“里面是谁?” 那丫头受了惊吓,磕磕巴巴地答道:“是......是卫二小姐。” 周慕筠心里一沉,“你老实告诉我,五小姐今日为什么会犯病?” “奴婢也不知道啊......五小姐原本和六太太一起在房里做针线,精神头还比之前好了不少,不像是会犯病的。后来卫二小姐来了,说是来看看五小姐,六太太便和我到厨房备些茶水糕点.....可......可等到回来,就是这幅样子了......奴婢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慕筠大致猜到了原因,招来十三耳语几句后进了门,随后收起脸上的情绪,挂上微笑,扬声叫道:“毓蓉。” 屋子里没了动静,神奇般安静下来。 离门口最近的是卫二小姐,见他进来,跑过来一脸愧疚,“师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提起我表哥要成亲的事儿的......可我不知道原来毓蓉她得了这样严重的病......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周慕筠心又沉下一寸,目光扫过身旁女子真挚的面庞,神情未变,伸开手将她隔到后头,“我明白了,这不怪你,你先上外头去,剩下的交给我。” 卫二小姐却不肯,“不行,祸是我闯的,我不能丢下不管。” 周慕筠此刻实在没有心思与她纠缠,便也随她跟在身边,只提醒道:“那就站在我身后,不要出声。” 大雪纷纷而下,毓蓉的屋子里很暗,周慕筠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况,方才又没了动静。 心里担心又扯着嗓子叫她一遍,“毓蓉,我是二哥。二哥要到卫先生府上,痕初也会去,五妹要不要跟二哥一道去?”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半晌,跑出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女子,手里还拿着刀,惨白的脸上竟挂着笑颜,有些羞涩和慌乱,一双眼怯怯地望过来,“痕初?二哥,痕初真的会去吗?” 周慕筠微笑不减,故作轻松道:“当然,毓蓉要和二哥一道去吗?快过来,二哥带你去找他......” 五小姐消瘦的身子一颤,继而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又出来几步,到了院子中央,却猛地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消失不见,转而目露悲戚,抱着头喊道:“不!不!不!你骗我,予和姐姐说他要成亲了......他不会在想看到我的......他是个骗子,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说罢有恢复了先前的样子,挥舞着手中的利器,身子在这天寒地冻中微微摇晃,却红着眼不肯放下刀。 出声哽咽,泪流了满面,声音凄厉而绝望,“二哥你骗我!......二哥你怎么也骗我?他也骗我,你们都把我当傻子!......他说过要娶我的......可他没有来......还说永远都不要来见我,之前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周慕筠稳住气息,一手撑开挡住后面的卫二小姐,温言劝道:“五妹说什么呢?女孩子家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几时和毓真一样不知道害臊了?二哥怎么会骗你呢?莫不是夜里做噩梦了?” 毓蓉停下来,仿佛有些恍惚,环顾四周,“噩梦?是噩梦吗?......这是哪儿?这还是天津吗?......不......不不不,她们说我们搬到京城来了......” “这是天津。五妹忘了吗,昨儿你还和毓真来找我说想见鹤鸣呢?是不是?” 毓蓉盯住他,眼有疑惑,喃喃道:“天津,我还在天津。所以......那都是噩梦?他没有不要我,二哥他没有不要我对不对?” 周慕筠被她眼里的热切刺痛,强撑起笑,“是噩梦,都是噩梦,二哥现在就带你去卫家,痕初他,正等着你呢。十三已经去备车了,你看,咱们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 说着便见十三急急跑进院子,“二爷,车已经备好了.....咱们可以出发去卫家了。” 周慕筠看向她,“你看,二哥没有骗你对不对?” 周五小姐眼眶一热,比雪还白上几分的面上有了生气,缓缓收回拿着刀的手,眼看就要放下。 周慕筠一阵屏息,身后却闪出卫二小姐,直直撞进毓蓉的视线里。 这出戏漏了个大破绽,完全激起了毓蓉的恨意。 有一瞬怔愣,璇玑即回过神嘶吼道:“予和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这里不是天津,不是天津!啊!......这是京城,那些都不是噩梦,都是真的是不是!你们骗我!”攥紧手中的利器,胡乱冲过去,吓得周围的仆妇皆慌忙后退。 孱弱的身子横冲直撞,毓蓉此刻已然完全失了神智,眼前的所有人都长着崔痕初的脸,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都是崔痕初,欺骗她,玩弄她,又丢弃她的崔痕初! 这是她心里的顽刺,无法提及,不能忘记! 院子里的人无不被她狰狞的面目吓退,只得在几丈外绕成圈围着她,既要防着她伤了人,又要防着伤了自己。 可纵使这般周旋,依旧被这不管不顾的五小姐找到一处冲过去,用尽了全力正巧指向周慕筠! 只听得一声惊呼:“二爷!” 周慕筠身子未动,原已在心中想好对应之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在后面的卫二小姐冲上来拦在了胸前,眼神一闪,连忙下意识将她扯开,却还是被毓蓉伤了胳膊。 一时惊心动魄,只见周慕筠旋了个身一手托住受了伤的卫二小姐,另一手死死抓住毓蓉的手腕,用了巧劲将她手中的刀夺下。 十三等人亦涌上前去将已然用劲力气昏厥过去的五小姐扶开。 六太太扑将上来,抱住毓蓉又是一阵哭泣,院里院外只听得此起彼伏的舒气声,总算平安解决了。 周慕筠亦轻轻放下心,将卫予和扶起,身子却稍稍远离。未去看她,转而朝门外叫来大夫,“好好替卫小姐治伤。” 说着便要将她交给一边的丫头,离开时被她拉住手,“师兄,你是不是在怪我?” 周慕筠停下,淡淡瞥了一眼衣襟上的手,面上冷淡依旧,片刻,还是压下心中的一样,安慰道:“不要多想,今日是毓蓉误伤了你。听说师母已经上京,你姐姐那里便不用担心了......这几日便在府上好好养伤吧。现在府中还有些乱,我先去处理,届时在来看你。” 说罢便轻柔却坚定的拂下她的手,走到院门口,回首扫过一院子的奴仆,不怒而威,“今日之事,我若听见半句闲话,定不轻饶!” 院中齐齐称是。 卫予和心中一震,自颈后生出一股寒气,却不敢多言,只目送着那人的身影笔挺而决然与离越远,臂上伤口的疼痛也仿佛被这道背影割裂,疼痛难忍。 第62章 昨日之花 窗外雪澌澌下着,盖住了地上的枯叶与泥泞,周家后院恢复了平和宁静,红灯照着白雪,像蜿蜒难测的人心,叫嚣着昨日的空寂和今夜的荒唐。 清平斋里,子虚听完毓真的描述震惊之余只觉实在难解。 “你的意思是,五小姐变成这样是为了个男子?” 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来这么重的情伤? 只见毓真无不惋惜地点点头,“个中渊源我并不详知,只知道那男子是卫家的表亲,在天津时五姐同予和姐姐要好,常常同二哥一道去卫家,崔家少爷与二哥同是卫先生弟子,如此一来一往,竟和五姐生出了情愫。这事儿原先连二哥都不知晓,后来五姐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这才引了人注意,详查之下,这段有始无终的情才现了形。” “可知道原因?” 毓真摇头叹气,“当初父亲大怒,亲自去了崔家。可回来时,却吩咐不许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对外便称周家五小姐染了恶疾在家休养。事情不了了之.......可怜五姐性子一贯柔和,自出了件事却像变了个人,时不时就会同今日这般拿了刀四处伤人。那崔痕初实在害人不浅!” 子虚默然,如此推算,彼时周家尚未到如今这地位,极有可能是怵着对方的权势不予追究,儿女情长在权力面前,最是容易牺牲的东西。 露水情缘中的深情时常似真亦假,那崔公子是否如传言般是个负心汉也尚未可知,旁人不过是因着一人的痴心断定另一人的薄情,极草率,却又极易令人相信。 心中恻恻,少女思慕没有分寸,受伤后的怨念往往伤人伤己。优柔寡断是通病,难以驾驭。 “只是苦了五小姐了,到这步田地,崔家既已全身而退,恐再难有回头负责的可能了。” 毓真抱紧手中的暖炉,略有踟蹰,“嫂嫂......你是不是也觉得五姐是活该受这罪过的。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不值得她这般牵肠挂肚的......” 子虚望过去,毓真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沉思,迷茫,怜惜,孑然而寡淡。 她无法回答。 遭心爱之人抛弃,无人躲得过这痛苦,每个人只能选择痛苦的长短而非深浅。 而如果这是毓蓉自己的选择...... 摇摇头,“不会。”轻而果断。 毓真看向她,蓦地扯唇笑了,眼中蓄着她看不懂的雾气。 沉默,然后告辞离开。 须臾,便有一串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由远及近,步步用力。原以为是周慕筠。 开门,却是面色苍白的卫小姐。 一手虚扶着另一侧新鲜的伤口,秀眉轻蹙,朝里望了几回,带着轻轻的失望,“予和有事想与顾小姐说,不知是否方便?” 子虚淡淡扫过这张羸弱却不失姿态的脸,片刻,退身将她请进门。 卫二小姐进了门,却仿佛并没有要开口的打算,环顾四周,看见那大案上挂着的清泉浅井图蓦地笑了,优美并且优越。 “顾小姐可还记得彼时的灵锁楼之约?” 第63章 曾经已死 炉子里的炭火蹿出猩红的火焰,子虚拎起沸腾的铜壶,滚烫的水冲进杯中,冲散了茶香,雾气缭绕。 水柱透亮流畅,稳稳进入一盏玲珑瓷杯,浮沉起半片新茶。 彼时她在耳边的那句”来日方长“尚余回响,此番带着伤不请自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子虚轻叹一口气,她总不能习惯这派虚以委蛇的言语。 ”自是记得的。卫小姐这是受伤了?“ 卫二小姐回过头,看出她脸上轻轻地不耐,却又依旧笑着答非所问,”师兄这随手抓人题诗的毛病竟还未改掉,小时候每画了画,便硬要我帮着题诗,日后,也必少不了叫顾小姐忙的。“ 子虚未搭话,若是之前,她或许还会在意这卫小姐口中的往事,可如今周慕筠既已澄清,她也不必自寻烦恼。 卫予和眸子浅浅凝神,随意瞥过子虚不动声色的脸,终是问道:”顾小姐不好奇我为何在此处吗?“ 子虚抱起暖炉,膝头有了暖意便有些犯懒,闲闲靠着。 客气道:”卫小姐是周府贵客,自该常来常往的。再者我听说五姑娘与卫小姐要好,想来是来看五姑娘的罢。“ 卫予和走进几步,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使她有些羞怒,仿佛先前铺垫无果的冗长试探都石沉大海。 放下扶着的手,臂上包扎过的伤口依稀可见渗出红色的血丝,皱着眉悲伤诚恳,”说起来,我竟不知毓蓉原来得了这样严重的病,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她原来与我表哥......当真天意弄人.....” “她如今性情大变,只怪我没有早些察觉,还同她提起表哥的婚事......所幸师兄无碍,否则予和真不知该如何赎罪......“ 子虚微怔,怕什么来什么。她该想到的,对方趁着伤口未愈来她跟前强扯上周慕筠,估摸是为了周二少才受的伤。 心中暗叹,也罢,这生辰注定是跌宕的。 因而如其所愿睁大眼问了句:“卫小姐的伤,难道是为了寒云?” 果见对方放下眉山,正中下怀,”予和无碍的,只是师兄放不下心,定要我在府中修养,此番过来便是希望之后顾小姐能多多担待。“ 周二少奶奶轻挑眉梢,有些失望。这些零零落落的炫耀和他们语焉不详的曾经令她听得有些疲惫,原以为这卫家小姐是大家闺秀,极有自尊,应是选个更聪明的法子让自己难堪,却原来还是与其他女子一般无二,遇上得不到的情缘,只会旁敲侧击扎得人心烦。 面上挂上震惊,忙道:“这是自然,卫小姐尽管住下,放心养伤。”顿了片刻,复道:”其实......子虚已然嫁入周家,卫小姐若愿意,可以照着寒云的辈分,叫我一声嫂子。“ 卫二小姐微微扯唇,不置可否。微笑着告辞离开。 子虚瞧着那抹款款离开的娉婷背影,托腮沉吟,这大抵便是“来日方长”的开端了罢...... 第六十四章 罔作情种 毓蓉这一闹虽不至人心惶惶却也不可避免底下人私下嚼舌根,周慕筠软硬兼施安抚完府中上下,回房已是深夜。 一路走来带了不少寒气,看着屋里那盏氤氲着暖意的明黄灯火,为这来之不易的等候感到瞬间的安然。 搓搓手拂落下肩头的雪才推门进屋,转身就见她抱着暖炉歪在椅上读书,皓腕微垂,清清浅浅的带着些许慵懒,却无端令人心安。 见他进门,放下书卷迎上来。 “五姑娘可安顿好了?” 他未急着回答,脱了外衣身上暖了些才敢靠近她,声音疲累而内疚,“怎么不先睡?” 子虚拂开他眉心的倦意,“出了这样的事,你叫我如何睡得着......” 周慕筠轻舒一口气,“今儿是你生辰,本想好好陪你,却出了这档子事儿......” 抱歉的话未说出口,叫她打断,“你的心意我知晓就成了,五姑娘这般,又岂是你可以决定的......”顿了一会儿,“.....说来,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始末?” 周慕筠明白她大抵已听毓真说起过那件事,捏捏山根,轻轻环住她,“你知道了。” 子虚点头,谨慎开口,“那崔痕初......” 这名字令二少爷眼神一闪,彼时他与崔痕初亦算同窗多年,颇有些情谊,因着毓蓉这事割了袍子断了义,旁人瞧着都叹一声惋惜。 唯周慕筠从未后悔,不说他薄情寡义,单论这之后周家步步高升与崔、卫两家平起平坐,周崔两家避开前嫌联了手,他崔痕初偶尔相见私下半句不提毓蓉,便注定纵然当年苟延情分也迟早会分道扬镳。 想起当年崔痕初那一脸的无可奈何,不禁怒从中来。 唇边流出一抹冷笑,寒了眼,“趋炎附势,罔作情种罢了。” 她皱眉,“当真......是个负心汉?”那毓蓉岂非,永不能圆了心愿了...... 周慕筠低头,瞧见她脸上残存的希望,心中陡生疲惫,将头贴在她的额上,气息相融,轻轻闭上眼,“梅儿,崔家少爷过几日,便要同刑部李素家的小姐成亲了......” 刑部李素,周沛遗之外太后手心里的第二位宠臣。 子虚缓缓抬手,圈住他的腰,轻轻吐气。 为政者,没有永远的敌我,没有不可利用之事,崔家抱紧李素,无非是平衡周沛遗一家独大的法子。 至于毓蓉,曾近失之交臂,今后,更无再续前缘的可能。 ***************************************************************** 又过了几日,周大人回府。 宫里头的对峙胜负已分,皇上迁至瀛台养病,太后全面持政。周家站对了阵营,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 大雪初停,日头破开云层高悬,雪地晶莹。 周府后院没了五小姐的声嘶力竭,一片宁和。 清早,便有一衣着干练的端庄丫头往清平斋递了信,二太太作主请各位太太小姐晓宿楼一聚。 如今周大人朝堂得意,沈氏也不敢闲着,时常请各家小姐太太过府赏玩,联络内院,打通人脉,样样不敢轻待。 子虚被拉去几回,陪着吃茶闲谈,虽寡言却从不失礼数,表现不功不过,却是让人寻不着她这新妇的错处,加之沈氏显而易见的偏爱,日子倒也并不难过。 她如今独自在这府中生存,娘家远在千里,唯一可做的便是不惹事端,安安静静,缄默下去便够了。 这一日请的是通政司副使葛大人家的洋夫人和金发碧眼的小公子,除去常年在屋子里吃斋念佛的大太太和尚在休养的五姑娘母女,其余太太小姐齐聚晓宿楼。 热闹的紧。 虽说如与洋人结亲已非奇闻,可当真见着这黄肤金发的孩子,却也不的不说有些奇妙。 一众女眷轮番打量询问,直把那位英吉利远嫁而来的葛夫人瞧得发怵。 葛夫人原是葛大人上英吉利考察时所结识,生下孩子近两年才回京,说不了几句官话,时不时词不达意便要说上几句家乡话,这般一来一往,大家都听了个半吊子,牛头不对马嘴,只得图个乐呵新奇的劲儿...... 二太太呵呵一笑,半抹旖旎自悠然露出,“好了,咱们可别吓坏了人家葛夫人,都好生吃茶罢。” 众人皆笑,回了眼。 正此时,一道倩影推门而入,卫家小姐辗转微笑,施施然进了屋里。 一圈寒暄后拉住沈氏道:“在府中这些日子也没来看看您,天儿愈发冷了,您身子可还好?” 二太太却是变了变脸色,瞬间的迷惑抵触后又是毫无破绽的微笑,拍拍这位卫二小姐的手道:“好着呢,劳您挂心了。” 卫二小姐一声娇嗔,一改往日的端庄,“瞧您说的,我小时候可没少吃您做的糕点,跟着师兄胡天海地的闹腾也没少叫您费心,自该关心的。” 一旁的大少奶奶严氏瞥了一眼面色一般无二的二少奶奶和三太太,眉梢一弯咯咯笑了,“要说也是命,这么些年你们感情这般好,只当二弟必然是要娶卫小姐为妻的,却原来还是缘分未到啊......” 卫小姐玉面上染上芳菲,款款坐下,正在二少奶奶对面,含羞带怒,“嫂子乃老佛爷钦定的周家媳妇,是予和没有福分,大嫂子这么说岂真是戳到了伤心处,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徒然让人家伤怀......” 若是平常人家的小姐说出这番话,听者怕只觉不甚矜持,偏她是卫家的千金,同周慕筠自小的情谊亦是有目共睹,再加上语气里刻意加了些玩笑的成分,众人只当卫小姐大度,叫人横刀夺了良胥却没有怨言,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家闺秀。 子虚弯弯嘴角,原不想为这尘埃落定的事情伤神,抬头却看见角落里的三太太满眼担忧,想来是怕她听了心中不悦罢。 心中一暖,回以微笑。 凑巧对上卫小姐审视的双眼,几番逡巡,交锋时不见刀光,像看不清骨相的仕女图,莹润的下颔里夹着一片汹涌的暗潮。 未几,心照不宣地错开视线。 严氏将二人得神情尽收眼底,扯扯嘴角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二太太笑着的声音,“正巧前儿慕筠送来几副竹骨麻将,不如咱们趁着今日玩上几圈如何?”蓦地收了嘴。 便有人立即符合,一时间凑齐了几桌,方才集中在此的目光纷纷撤离,松下一口气。 毓真默默推过来一杯热茶,“嫂嫂喝口茶暖暖罢。” 点头谢过之际,毓真轻轻开口,“嫂嫂......你不必介怀的.....二哥和予和姐姐并不是......”犹豫了一会儿,“总之,您相信二哥便是了.” 小姑娘脸上的郑重令她有些忍俊不禁,却仍点点头,“我自是信他的,且放心吧。” 她如今,唯有信他了。 第65章 春节任性番外 任性番外之周岂岂 周岂岂三岁时,已经学会嗑着瓜子在茶楼听说书了。 旁边通常跟着的是他一本正经的十三叔和一本正经的小表哥槿休。 说正经的,若非实在没得消遣的玩意儿,他断不会在这茶楼里打瞌睡。 因为这一拐十八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没一个比得上他瑞麒小爹的。 用他小姑姑的话来说,贝勒爷才高八斗,再波澜不惊的故事叫他一讲,保管能从十分有趣里再扯出三分意思来,加之眉飞色舞极易入迷,啧啧,真是只应天上有啊! 而面对这般夸奖,他瑞麒小爹总谦虚得紧,噙着三分笑意,矜持摆手,“哪里哪里......六小姐谬赞了......嗯,既如此小的再说一出潘金莲私会西门庆如何......” 他小姑抱着刚三岁的他严肃点头,“甚好甚好。” 思及此,周岂岂囫囵吞了个云片糕,看向台上,灵锁楼新来的说书先生正手脚并用唾沫横飞说着封神榜。 周小少爷眯着眼睛打了个哈切,呵,还差得远呢.....若是换作我瑞麒小爹,保管不动声色就叫人拍案叫绝! 哪像这般累人...... 撑着脑袋叹气,也只当是打发时间罢了。 当然,这样稍欠火候的浮生半日闲也不是常常能得的,毕竟他还有个不解风情的爹。 要说他爹,倒也算是个人物。外人都说周二少爷遗世独立清贵逼人,唯周岂岂嗤之以鼻。 那是他们没见着他爹对他的样子。 想他周岂岂一向自诩是个人见人爱的奶娃子,从他娘到他小姑十三叔,从他瑞麒小爹到他姨奶表哥,哪个不说他长得讨喜可爱,见到了不夸几句都是可惜。 偏生他那个爹啊,不仅看不出喜爱,还整日板着张脸,每日晨昏定省只会问饭否,功课否......若是一个不如意,便又是叫起先生推倒重来,惨不忍睹! 就说今日出门前,周岂岂抓着糖球推开门,入眼便是他爹负手站在门前。 见他一脚踏出门,竟微笑了一下,吓得他半颗糖球忘了嚼就吞进了肚子。 见了鬼了! 睁大眼睛磕磕巴巴行礼,“爹......爹早安。” 他爹甚是看不上他这副抖成筛子的模样,皱了眉,道:“何以吓成这样?!” 周岂岂扶着小胸脯,不敢直起腰,声音细弱蚊蝇,“太......太冷了......” 他爹瞧了眼路上的皑皑积雪信了他的鬼话。 状似慈爱地扯了扯他脑袋后头的小辫子,脱口而出“今日功课做了吗?” 功课!昨儿他娘生辰,在酒桌上不是明明说今儿要给他休假的吗! 爹啊...您昨儿不是没醉吗? 怎的睡了一觉就翻脸不认账了? 您可是生意人啊! 周岂岂当即懵了,抬起皱皱巴巴的小脸,强装可爱,拉拉他爹毛茸茸的袍角,“您昨晚不是说......不是说......今日可以出门玩耍吗?” 好在他爹也意识到了这问题对他幼小心灵的严重性,当即握拳虚咳了几声亡羊补牢,“为父的......不过是问候一声......你不用担心,放心去吧,早些回来便是了。” 嗯,只是问候一声。 周岂岂嘴角抽了抽,看向一旁同样嘴角抽了抽的十三叔,恭敬低头,“是。” 目之所见远处慢慢行近的是他入冬后就一直圆滚滚的娘,臃肿间夹着几丝袅娜,犹如一股清风袭来,吹得周岂岂心花怒放。 周岂岂张开怀抱大喊着“娘亲”迈开小腿跑过去,刚跑了五步被他爹一个箭步扯住辫子丢进十三叔怀里,随后拉住他娘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周岂岂看着眼前卿卿我我的爹娘悲从心来,瘪着嘴呢喃,“十三叔,我真的不是捡来的吗?” 他十三叔语重心长,“岂岂啊.......再忍忍吧.......等你娘生了妹妹就好了。” 岂岂叹口气,到时候,只怕真成捡来的了........ 暗自伤神时,一只伸过来捏了捏小脸颊,他娘温柔似水,“囡囡今儿要去哪里玩耍啊?红豆馆吗?” 果然还是他娘亲关心他,周岂岂甩开烦恼露出真诚的笑脸,摇摇头道:“瑞麒小爹说他今儿有事,叫我上别处去玩。” “哦?这样,那岂岂打算去哪儿呢?” 周岂岂做沉思状,这大雪天也没别的好玩,遂清清脆脆地答道:“正打算叫上槿休哥哥上灵锁楼听书呢。” 周岂岂自以为这安排十分合理,却听见他爹一声轻嗤,“都是跟瑞麒那混子学的,再大些,岂不是要同他一样整日喝酒听戏了!” 得得得!就您阳春白雪情趣高雅,咱们都是下里巴人成不!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周岂岂思量再三决定忍了这口气。 所幸他娘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亲亲他的笑脸蛋道:“我瞧着挺好,他也认不得几个大字,听听书更容易。” 果见他爹挑眉闭嘴。 周岂岂此刻直觉方才隐忍不发实在正确,他娘亲的温柔一句话,抵得过他撒泼打滚三百回。 周岂岂耸耸鼻子,有些暗爽。 他娘向着他可不是第一回了,遥想上月他爹教他在纸上泼墨作画,教的是山水,最后却对着纸上的一团墨黑无比痛心,“岂岂这是画的什么?” 他大声回答:“乌云——” 他娘亲捧着圆滚滚的肚子为他鼓掌。 他爹脸色未变,之后却是再未开口教他作画。 昨儿娘亲生辰,他窝在瑞麒小爹怀里拿筷子蘸着舔了一口梨花酿,被他爹抓个正着。 他咧着嘴飘飘欲仙,他爹瞥了一眼恨铁不成钢,“这纨绔!” 又朝他娘亲道,“咱们岂岂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琴棋书画一点不会,诗词歌赋狗屁不通。 他娘亲心大,笑呵呵的,“还小呢。咱们岂岂好的地方也是有的不是?” 他爹较真了,“哪里好?” 他娘亲撑头,“嗯......岂岂牙口好。” 周岂岂非常应景地咬了一大口水萝卜,咧开小嘴流了一褂子哈喇子。 头顶他瑞麒小爹悄悄竖起大拇指,好孩子,真是我教出来的! 他爹喝了口闷酒,眼不见为净。 他小姑结舌,果断建议,“嫂嫂!盲目溺爱要不得啊!要不得!” 他爹深深点头。 却见他娘亲长长舒了口气,叹道:“我们岂岂出生后受了不少苦,如今在跟前了还不得多宠一宠。” 堵得他爹连带着小姑纷纷闭嘴。 不过这般痛快的看他爹吃瘪也不是常有的事,多数时候还是周岂岂被揪着念书写字,偶尔还要被凶上几回。 譬如他调皮吵着娘亲睡午觉了,又譬如今日他娘亲多亲了他几回他爹十分不爽了。 每每思及此总不忍哀叹连连,周小少爷的富贵生活里有个如此看他不惯的父亲也是作孽。 喝完桌前热腾腾的牛乳子,便又到了回府的时辰,周小少爷跳下凳子小手一挥,“十三叔,咱们回去吧。” 小表哥槿休挑挑眉,“岂岂今日这般早回府,不去别处玩了吗?” 周岂岂微笑,童音稚嫩,“想回家见娘亲了。” 他十三叔上外头打了个来回,却是摇头笑道,“风雪越来越大了,只怕咱们得晚些回去了。” 岂岂抠抠脑门子,由着小表哥戴上小皮帽,跑到廊前望了望,这一望可了不得。 那个在漫天风雪里缓缓下车气度非凡的男子,可不就是他爹周二少爷。 周岂岂直了眼,片刻后回头大声道:“十三叔,咱们快回去吧。今日功课还未做呢......” 随后小辫子被扯住,他爹带着笑意的声音落下来,“哦~咱们岂岂这是要回家做功课了?” 周岂岂乖巧得很,朝他爹作了一揖,郑重道:“嗯,正要回家呢。爹爹出门有事吗?” 他爹微笑,抱起他三分儒雅七分疼爱,“恩,来接你回家做功课呀。” ...... 周小少爷伏在他爹肩上遥看大雪。 他周岂岂的闲适生活道阻且长啊,阻且长...... 第66章 妯娌 因着这几桌麻将,夫人小姐们懒懒打发了一个漫长的午后,晓宿楼里的檀香沾了婉转的脂粉味,愈发曼妙。 子虚做不来这消遣,便在一旁替葛夫人看孩子,顺带同毓真说些清淡闲话,隔着窗静静喝茶看雪,门口北风呼啸,掀起厚厚的棉帘一角,露出几点萧瑟。 少时,阒无人影的廊前匆匆而来几个健壮的仆妇,为首的手中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木盘,一行人排列有序地护送着,临近了,扑通一声跪在门外扬声道:“严家舅老爷送来西洋摆钟一部,供大少奶奶把玩。” 严氏眉眼微动,手中洗牌的动作未停,抬手示意了一下身旁的侍女玉壶,玉壶微微欠身撩开帘子将那盘子接进来。安静立在严氏身侧,等候吩咐。 晓宿楼里其乐融融的气氛被这鲜红盖头下耸起的物什搅得有些诡异,不少人开始有意无意瞟上两眼,像是一条肥鱼掉进了猫堆里,说不上惦记,但多少有些眼红。 严氏娘家是京城望族,平日里不时也会送些稀罕东西过来给这位出了门的姑奶奶,如今周家眼瞧着如日中天,自然更加愿意锦上添花了。 在座的哪个分不清高低,没有七窍玲珑的心眼,也总归会看几分颜色。牌桌上的形势自然顺势一边倒。严氏连赢了几局,吃够了艳羡,终淡淡开口道:“既然送到了这儿,便打开看看罢。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平日里要搁屋里,不知早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这会子大家打牌也有些倦了,到可以摆弄摆弄醒醒神。” 二太太抿上一口清茶,勾唇似讽似怨地笑道:“瞧瞧!瞧瞧!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欺负咱们这些个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不是?得嘞,咱们今儿算是托了大少奶奶的福了,来,便让咱们瞧瞧,舅老爷送来的宝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沈氏出身虽比不上严氏,当年母家也算烜赫一时,又是严氏长辈,这些谑语就着独有的世故情调,说得严氏面上微微一臊。 忙甩了甩帕子,跺跺脚急道:“姨娘这叫什么话!存心叫媳妇难堪不是,您跟着父亲这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东西怕是连您的眼都入不了呢?” 遂亲手掀了那红帕子来,露出里头那座金色的摆钟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明晃晃竟是口衔灵芝的仙鹤样子,鹤首向后,微微上倾,双目温柔落在背上嵌了各色宝石的楼榭之上,仔细一瞧,金色楼宇的四方檐角各立着一只展翅的小鹤,仰着头,煞是传神。这么一看,蓦地生出几分人伦的温情,指针在楼宇中央慢慢画着圈,时间在那母鹤的目光中缓缓过去。 正此时,钟面上的分针指向了正上方。突然接连响起几声清脆的鸟鸣,与此同时檐角立着的小鹤皆扑弄起两侧的翅膀,徐徐然便是要一飞冲天的架势。 果然精妙绝伦! 别桌的女眷也被这栩栩如生的姿态引了来,赞叹声此起彼伏。 纵然是那位英吉利来的葛夫人也不掩惊喜,直点头说这洋摆钟就是放到英吉利,也是皇室才有的宝贝。 一直坐在二太太身边的卫二小姐亦仿佛抬着满目的惊艳道:“难怪嫂子方才不立刻拿出来呢,这么个巧夺天工的好东西,贸贸然出现在眼前,怕只当是哪处天宫里落下来的仙器呢。” 严氏佯怒,帕子一甩,指甲轻轻拂过卫小姐臂上,“就你这丫头会说话!再取笑一句,看我不在二弟跟前告你一状,你打小只听他的话,看他怎么教训你!哪里算得上是仙器,就你这不识货的才这般大惊小怪,似我二弟妹这般见过大世面的,才不会将这东西放在眼里呢......” 话虽是说给卫予和听的,余光却掠过了一直未起身的二少奶奶。 方才这么多人,哪个不凑上来对这摆钟称赞几句,独这顾氏稳如泰山,连头都不曾偏移一寸。便顺着卫二小姐的话下坡,给了她几句难堪。 一时间又将目光引到了这位新进门的江南顾氏身上,子虚心中大呼委屈。 严氏这是怪她没有挤上去赞叹几句漂亮话啊!真是冤枉,她坐在门边,那摆钟离她隔着四五人,打开时只瞧见金灿灿一片,而后又被各位太太姑娘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她有心称赞,也实在是无力扒开这层层人群凑到跟前瞧个究竟,便只得坐在椅上不去凑热闹。 殊不知,这也成了个不热情的把柄,令严氏再次搬出周慕筠和卫小姐那点子说不清的同窗情谊做文章。 二少奶奶望向中央的大嫂,摆摆手露出几丝羞怯,笑道:“可不是大嫂说的这般,子虚是江南小户,怎比得上在座的姨娘姐妹见多识广。方才实在是离得远,抢不上跟前的好位置。远远瞧过去便已是金灿灿得华贵,若近前看了个透,只怕真要像卫小姐说的以为是件仙器,届时,可保不准会露出什么窘态呢......” 严氏脸色变了变,这么一说,倒是自己小心眼了...... 同严氏一个牌桌上的四太太呵呵一声温言道:“诚如二少奶奶所言,咱们虽虚长了一身年纪,到底也是不常见这般精致的玩意儿的。说来不怕您们笑话,我到现在还觉着眼前闪着金光呢......” 同屋的几位姨太太也都点头赞同,“是呢是呢......” 卫二小姐察觉屋子里倒转的风向,嫣然一笑,拾起桌上的红布又盖了回去,“嫂子您看,大伙可都这么说!偏您一个劲儿谦虚,欺负咱们女人家见识短。得,就由我给您盖起来,回头搁到自个儿屋里好好藏着,若是损坏了个边边角角的,咱们可赔不起。” 几句熟稔的俏言惹得严氏噗嗤一笑,举手便要打下去,“坏丫头,什么叫好好藏着!你若喜欢,便拿去。左右从前,也没少在这家里讨着好东西。” 卫小姐不依,掩笑反驳:“嫂子尽笑话我,哪里是我讨去的,分明是周伯父和各位姨娘疼我赏的,您别是吃我的醋了?” 这揶揄催得严氏将手掌落到卫小姐肩上,全然笑开了,“伶牙俐齿,真是吃不得半点亏!” 严氏一笑,这事儿便算翻了片儿,接下来便只又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笑话。 子虚挂着矜持的笑,撑起肩骨缓缓扫视这一屋子的笑颜,陡生起一股疲惫。此刻在这屋中姿态各异微笑着的女人们,便是日后她将要用一辈子时间来周旋的世故。 说话一旦有了章法人就成了木偶,如何你来我往,如何隔岸观火隔山打牛,又如何笑意妍妍地使出温柔一刀,种种......种种...... 真情假意,讥讽难辨。 第67章 同声若鼓瑟 几日大雪后天气堪堪放晴,周家后院的寒塘里结了厚厚的冰,碧湖在冰面下停滞了荡漾倒是应了这冬景。 晨曦微露,二少奶奶披衣下床,未及起身便被枕边人一把捞回被窝。那人迷蒙着眼,怨气很重,“大冷天的,起这么早作甚!” 子虚掰开环在胸前的手,再次试图起身,“你忘了,今儿我要同娘去外头采办年货。昨夜你可也是答应了的,快松手罢。” 二少爷想起这茬睡意全消,皱着眉有些懊恼。 昨夜二太太亲临清平斋,说是一直以来协理家事的大嫂严氏感了风寒出不得屋,又恰逢年关将近,府里正是忙碌的时候,想来想去不得已要借他的宝贝媳妇临时挑起担子。 周慕筠并不了解这些内务,想着左右不过是帮忙支使下人办些差事抑或看看账本之类,二来二太太这么做面上还是为他二人着想,不好拂了面,便半推半就的答应了这事儿。 谁能想管家多年的二太太如此亲力亲为,竟是是要叫他原就怕冷的媳妇儿出门采办年货。 周二少爷咬咬媳妇儿的衣领子,后悔了。 顿了片刻又将她压下盖紧了被子耍赖,“再一会儿......一小会儿......过会儿子我同你一道起,送你们上铺子里挑。”又凑近身旁的温软香玉,将头搁在她的肩窝里,嘟嘟囔囔好一会儿“早知道这么辛苦便不让你去了......”云云。 子虚拗他不过,瞧了眼尚未全亮的窗外打算依他过会子再起床,此刻天确实尚早,许是自个儿太过紧张了,这与她在家时不同,新妇协理家事本就不妥,何况还是在与严氏有了隔阂的情况下替代为之。 要说也巧了,自得了那座金碧辉煌的摆钟后严氏便极少出门,昨夜才听闻是感了风寒,如此自己才被二太太顺理成章推上了这位子,推脱不得,唯有忐忑。 嗯了一声轻轻开口,“你可知协理......这些......恩需注意些什么吗?” 周二少爷听出她的忧心,伸手摸摸小媳妇儿的耳朵随意道:“莫担心,你做成什么样都好,没人挑你的理......嗯,不如你今儿也别出门了,要买什么同十三说一声叫他们送进府里就成了。” 二少奶奶摇头,“二太太这般亲力亲为,哪能听了你的......” 二少爷撑起身子勾唇一笑,“怎么不成?就推说咱们二少奶奶怀孕了如何,这一来她准不舍得支使你。” 这是哪门子不着调的主意! 子虚推开他的手,斜睨过面前的俊脸,“周公子是在逗我玩吗?” 周少爷不要脸到底,“只要顾小姐愿意,在下十分愿意效劳,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 二少奶奶伸手捂住他越探越近得唇,认命道:“也罢,我还是自个儿看着办吧。” 却见他一转头又将她圈进怀里,认真宽慰,“真的不必有负担,你算是临危受命,凡是不必太出风头只要不出大错即可。”又摇摇头,“不对,哪怕犯了错也可以......因为你还有我呢。” 拍拍胸脯,二少爷朝媳妇儿眨眨眼睛,莫怕莫怕,你有相公做靠山呢。 眉飞色舞像个孩子。 二少奶奶忍不住挑眉一笑,“好罢,左右也不过月余而已,我尽量不给您惹麻烦罢。”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她不过临时接替严氏相帮,过了年便会回到正轨继续做她的二少奶奶。犯不着如临大敌空用了一腔担忧。 被他拖延了起身的时间,出门时二太太已候了一会儿了,见她二人相携而来没有一句怪罪,反倒开起了玩笑。 “今儿算是托了我媳妇儿的福,不然咱们二少爷几时这般贴心陪娘出过门......” 二少奶奶心虚摆手,“哪里哪里,慕筠是想孝顺您才要陪着一道去的,怕我给您添乱。” 话刚说完,这厢二少爷便开始拆台,“您可轻点使唤我媳妇儿,别累着了。” 子虚忍不住伸手掐了他一把,叫他抓住捏在手心,面不改色。 沈氏饶有兴致看着两人,呵呵一笑,“得得得,左右娘不过是想讨你媳妇陪几日,过了年还你就是了。” 二少爷点点头表示满意,叫二太太一抬手吃了一记,“没良心的小东西!” 周慕筠佯装吃痛,“您一向能者多劳,想是也用不上旁人,便叫子虚陪陪您罢了。一会儿办完货您再逛逛,自个儿有什么想买的,便同儿子说,我给您买。” 二太太轻哼一声,眉梢轻挑,眼波轻轻瞟过来,“当真只给我买?” 二少爷端正态度,“自然只给您买,别的姨娘一个都不给。” 这下才算哄住了二太太,欢欢喜喜出了门。 周家有几年没在京城过年了,这年头生意难做,不少熟悉的铺子早已换了东家,念不了旧情,即使冲着周大人的颜面也让不了几分。 就沈氏勤俭持家的性子,货比三家,指不定要挑到几时去。 所幸身旁跟着个生意人,杀价送货半日功夫便成了事儿。 二太太一路合不拢嘴,末了给自个儿挑了条红玛瑙的项链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周慕筠送他二人回府便又一头扎进冰天雪地里去了商号,子虚这时方意识到,年底应是最忙的时候,那人方才是特意挤出时间替她办事儿呢...... 沈氏也说话算话,之后的日子除了些不打紧的琐事并未安排其他,以至子虚所谓的协理家事,实则不过是每日在家中仆役跟前露个脸罢了。 得了空还能去瞧瞧五小姐,偶尔遇上卫二小姐也能就着管家的借口逃开时不时的挑衅。加之周六小姐学堂休了假,每日赖在身侧插科打诨,当真清闲依旧。 这一来,协理管家竟也成了好事一桩。 只是,凡事总有意外。 距离过年只剩半月之际,二少奶奶的清闲日子到了头——大少奶奶的宝贝摆钟不见了! 大少奶奶拖着病体一状告到周大人跟前。 “若是旁的还好,只是这摆钟是兄长所赠,虽算不上贵重,难得是份心意,丢了实在不舍。还望公公作主,一定替媳妇查出是谁拿了去!” 周大人当即拍桌,着二太太沈氏彻查此事,若是发现那苟且之辈一律重罚。 二太太为难,“妾身还要操持家事加之年关将近实在分身乏术,不如另找能人分担......” 于是,周大人手一指。 “那就,老二媳妇,你来。就这么定了!记住,务必彻查!” 二少奶□□一蒙,就这么......定了! 第68章 烫手山芋 这案子要查,也容易,不过是盘问个来龙去脉接着各个院子抄检一遍,那摆钟总能找到。 只是如此一来,只怕是连角角落落的奶娘陪房都得得罪个精光。 子虚心里转了几回,周大人将这烫手山芋给她这个刚过府的新人也不是随手一指嘛——二少奶奶如今协理家事,又是个没有根基的,周家院子这般大,笼统认识的太太小姐丫环仆役也没几个,啧啧,这么看来,由她去干这个得罪人的活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既被迫接了这差事,办不好却又是不好,且不说那位丢了宝贝哭天抢地得到大少奶奶,总不能叫屋里这位丢人。 撑着头锁眉细想一程,半日没想出个正经法子,二少奶奶有些苦恼。 书桌前捧着账本的二少爷瞧了眼媳妇儿皱成一团的小脸莞尔一笑,忍不住打趣,“不是明儿才开始吗,不过一个摆钟,哪里值得你这么早伤神?” 只见她抱着暖炉认真叹息,“那可不是一般的摆钟啊,大少奶奶一家子的情谊可都在里头呢......” 周慕筠叫她这泛着扭捏的话逗笑,“那可得劳您费心,情谊值千金呢......”又状似随意道,“也是巧了,咱们二少奶奶刚帮着协理家事就遇着这么件棘手差事,这半路杀出的笨贼莫不是在考验你?” 清闲日子到了头,她比谁都难受,向来是事不关己不张口的主儿,遇上这么个麻烦心里不知闷了多少气,还用他数落?! 二少奶奶一口气压下,在桌上寻摸了一阵抓起针线篮子里绣了一半的荷包丢过去,“看你的账本去!” 周慕筠眼疾手快接住那荷包,端详了一会儿小心搁在桌上,爱死了她的小脾气。 笑道:“瞧你,还真恼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若愿意,就查着玩玩儿,任你盘问查房,我准叫人不敢阻你。若不愿意,就索性推个干净,正好我也不想你为这些操心,丢了东西本就十有八九找不回来的,说到底是大嫂房里人看管不利。” 她没回他,瞧着他在灯下憧憧的影子发怔。 蓦地想起不久前路过花园听到的一耳朵闲话,假山后两个丫头凑头交谈着,一个嘤嘤哭着,一个似在安慰。 只记得安慰那个这般道““......你也别太当真,主子们骂你两句是常有的,下回做事仔细些就是了,你跟他们置气岂不是自讨苦吃......” 哭啼啼的那一位则跺跺脚道:“我也知道,咱们命贱福薄,既做了丫头就不该怪主子甩脸子,只是大爷每回在老爷跟前被清平斋那位比了下去,就拿咱们撒气,你算算光这月就几回了,将来......” 话到这里断了头,猜是叫人捂住嘴劝住了。 彼时她只当是丫头们受了气私下抱怨几句,便没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来,大少爷与眼前这位似乎梁子颇深。 她也不是没想过,因着当初在晓宿楼她未对那摆钟趋上前夸奖这事儿让严氏心里有了膈应,后来又不得已夺了她理家的位置,才有这个难题。 只是想来想去,这些似乎并不值得严氏选在这时候刁难。 可若是加上大少爷,那么,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个念头冒出来——如果,那东西其实没丢呢...... 届时便是上天入地府里的人一个个得罪个遍,她也寻不回那座摆钟,旁的瞧在眼里便是清平斋的二少奶奶没本事。 如此一来出了大少奶奶的恶气,又令大少爷在周慕筠跟前丢了的面子在她身上找补了几分。 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只是如今没有证据,在合理的猜想都不过是她藏在心里的阴谋论。 妥了,又是个僵局。 子虚无声哀嚎,大过年的也是糟心。 周慕筠这厢等了她一会儿却没了动静,眼睛从账本上移开,瞧她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上皱眉头,到底不舍得。 “先睡吧,明儿再想。” 她直起身,眼中幽怨,“二少爷,这一回我恐怕是受你连累,你仔细想想怎的补偿我罢。”接着钻进帐子径直睡去。 周慕筠放下账本,品着这话,心里动了动,想到了什么。 忙甩下肩头的外衣跟着钻进了被窝。 “好梅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是我不好,你只说一句不想查,我这就去回了这差事。回来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答应。” 她嗤的笑了,“我不要你补偿,这差事我既接了就会查下去,届时有需要二爷帮忙的您别推辞就成。” “但凭二少奶奶吩咐。” ※※※ 既要查案,便得有那么个排场样子来。 第二日,子虚起了个大早,用过饭便带着珊瑚直赶往严氏所在的鸿祚园,绕过三厅两院,又穿过园子里结冰的寒塘,北风掠过湖面,吹得脑门子冰凉。 好容易到了鸿祚园却吃了回闭门羹。 守门的是严氏陪房方奶娘,隔着门道:“我们奶奶近日为这摆钟的事夜里难眠,原未好的病又重了,这会子才睡着,二少奶奶有什么要紧的不如过会儿再来,或者同奴婢们说罢。” 珊瑚被那方奶娘的语气气着,瞧了眼身旁已然瑟瑟的子虚,忍着一口气复又拍门道:“二少奶奶今儿便是为了那摆钟而来,有些事还需得到大少奶奶亲口,外头风大,这会子回去冻坏了咱们少奶奶只怕二爷怪罪,不如先着我们进门等大少奶奶醒来再议。” 那方奶娘这才开了门,安排着在侧面的花厅等候。 进了屋才松下了紧紧咬着的牙,又过了一阵子,鸿祚园里的小丫头才奉了茶过来。 子虚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方奶娘,因是陪房穿的比一般仆妇更上乘些,直挺着腰没半分尊敬,不知道的瞧这通身气派,还只当是那位姨太太呢。 二少奶奶回了暖,收回目光缓缓开口,“我才进门,以前竟不曾见过您,听说您是大嫂娘家人,想来不是一般服侍的。” 那方奶娘此时面上方有些笑意,屈了屈身道:“奴婢自小服侍大少奶奶,小公子出生时便做了奶娘,大少奶奶体恤我,不叫我做那些粗活,平日只在屋里操持些琐事,您没见过我也是正常。” 子虚做了然状,“如此说来,既是大嫂身边亲近的,想必您对这次摆钟被盗之事有些了解,不知当时是怎么个情形呢?还劳您与我说说,如此有了了解,才好有个方向着手去查。” 那方奶娘眼光一动,却摆摆手直说不知,“那日摆钟被偷奴婢并不在场,具体情形实在不知。” “也是,这般珍贵之物想来是妥善收藏的,不知除了那摆钟,屋里可否丢了其他贵重之物?” 方奶娘道:“正是。那摆钟是舅爷所赠,我们奶奶极为珍惜,收藏摆放不假人手......”说到此处,竟变了脸色眼见着就要跪着落下泪来,“自从丢了那东西,大少奶奶是吃不下睡不着,您可一定替咱们查到那贼子,找到摆钟,便也算对得起严家舅爷的一片爱护之心了。” 子虚忙上前虚扶了一把,“可使不得。大嫂信得过我,我自该尽力。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听您方才的话,似乎断定这贼就在咱们府里。可是有什么证据,您别怕,说出来,我自会作主。” 那方奶娘一怔竟生生止住了泪,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正踌躇之际,一个声音闯进来。 “二少奶奶,是奴婢说的,奴婢见着了那贼人的背影。” 这声音的主人正掀开暖帘进屋来,露出脸来,却是严氏身边的丫头玉壶。 第69章 一许平生 那玉壶进了门来,身后跟着一个红衣丫头扶着病中的严氏也依次进了门来。 严氏面带憔悴,加之身上风寒未好全,瞧着倒真像是为那摆钟失魂落魄的。 子虚见她进来,忙起身叫了声嫂子,“嫂子起了,怪我来早了,扰到嫂子休息真是罪过。” 严氏落了座,摆摆手道:“这是哪里话,只怪我身上不好,劳烦弟妹大早上的来一趟,原该我去找弟妹商量的。”扭过头对玉壶道:“还不快将你见到的如实说与二少奶奶听。” 那玉壶哎了一声,走到跟前“噗通”便跪了下来,道:“回二少奶奶的话,奴婢当日瞧见了那人的背影。” 背影? “可知是谁?既看见了,为何不及时叫人拿住?” 玉壶道:“那日天黑,奴婢穿过鸿祚园的回廊往屋里走,忽见一人影闪进墙外去了。只那么一瞬,奴婢只见着一个背影,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十分熟悉,可实在天色昏暗没有看清,认不出到底是谁,只感觉必是咱们府里的人......”说到这儿,玉壶抬头看了眼座上的大少奶奶,冷不丁竟有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 “那时奴婢并不曾想到那人竟是偷了摆钟的贼子,只当是园子里哪个眼生的小丫头,直到大少奶奶回屋发现摆钟不见了,奴婢才想起那个背影来......都怪奴婢,若是当时多张个心眼,或许便没有这回事了......” 严氏配合着又是一副痛心的模样,一手捂着胸口,“罢了,罢了,也怪我不小心。只是如今那东西丢了,在父母兄长面前交代不过,只仰仗着弟妹能替我找到那东西,好叫我对得起娘家人的一份心意。” 子虚抬起严氏面前的茶杯递过去,安慰道:“嫂子也莫太过伤心,玉壶姑娘既然见到了那贼人的背影,仔细想想总归有线索的。幸亏嫂子发现得早,父亲已下令任何人带东西出门都要再三检验,若真是咱们府里人拿的,一时是无法带出府的,想必此刻还在家里。” 使个眼色,珊瑚上前将跪在地上的玉壶扶起身。 子虚柔着声细细问道:“我知晓姑娘如今心中万分自责,可如今替你们奶奶找回那摆钟才是最要紧的不是?还请姑娘再仔细想想,那人有什么特征,说出来,也好凭着去查。” 玉壶揪着袖口轻轻试了试泪,皱眉想了一会,终是摇摇头道:“那人身材不高,背后垂着根三指宽的辫子,衣服嘛......实在记不得了,瞧那走路的样子,应该是个丫头......其余便没有了......” 子虚脸上笑意未减,却没出声。一旁的珊瑚听了却忍不住苦恼,不自觉亲声道:“这么说,是光晓得是个丫头,咱们府里,背后梳着辫子的丫头一抓一大把,要查出是谁可真叫人为难......” 那玉壶听见了,又要落下泪来,“全怪奴婢不中用,若能多记得些,便也能叫二少奶奶少操些心,偏生.....偏生......哎......真是愁死人了......” 瞧这模样,子虚心中了然,怕是再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起身预备告辞,“玉壶姑娘可别这么说,今儿我来能的姑娘这些线索已是幸运。如今知道是个丫头,便可省下好些力气了。姑娘切莫在自责了,好好服侍大少奶奶养病才是。今日打扰嫂子许久,咱们也该回去了,还请嫂子放宽心,将身子养好,子虚这便告辞了。” 严氏挣扎着便要起身相送,“难为弟妹为这糟心事专门跑这一趟,原该留弟妹用饭的,只是我是带病之身,不好让弟妹陪我吃那些全无油水的东西。下回,嫂子定摆宴好好谢谢弟妹。” “劳烦弟妹替我用心,我回头再叫玉壶好好想想,若是想到了什么,便叫她上清平斋回话去......” 子虚嘴上答应着,微微躬身领着珊瑚退出了花厅。 出了鸿祚园,外头风雪又大了几分,澌澌下着,还夹杂着几点冷雨。 珊瑚替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仔细扶着往回走。 口中嘟囔:“白起了个大早,还差点叫人吃了回闭门羹。尽是些狐假虎威的主儿,我瞧着那方奶娘怕是连您都没放在眼里呢......” 二少奶奶张张嘴吃了口冷风,一个哆嗦,轻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府里,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我既嫁了进来,心里纵然再不愿意,也不能像在家似的为所欲为了......” “哥哥和父亲远在青州,哪怕受了委屈,我还能如何?总不能连累他们在为我操心。” 珊瑚笑了,“小姐你有二爷呀,我从前还有些防着,可现在看来,二爷对你真是没话说。他准不舍得叫你受委屈的。” 想起那一位,子虚心里的忧愁欢喜便胡乱闹腾起来。 良久,呼出一口浑白的暖气,“我如今,似乎方稍微能体会到他的不易了......” 俄而又像在自言自语,“越陷越深,我只怕我有一日,再离不了他了......” 这一句珊瑚没听清,只听得后半句,亦没放在心上,顺口道:“说什么离开的话!您定能和姑爷长长久久的......” 二少奶奶躲在帽子里的唇瓣勾出一条意味不明地弧度,叹息般开口:“但愿如此吧。” 原路返回,经过水榭时蓦地传来一阵争吵,循着声音找去,只见花园入口的石门边背立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身旁侧立着个身材高大的黄衣丫头,依稀见着那丫头手里捧着快平铺着的帕子。 走进了听清那妇人的声音,“......老四啊,不是姨娘我心狠,若是别的还好,你方才碰碎的,可是你父亲赠与我的玛瑙镯子。我往常只当宝贝似的供着,你可倒好,一不留神就给碰坏了......你说,你教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我叫你跪着,是给你立规矩,你平日浑玩也就算了,今儿到了我跟前,断不能像你娘似的惯着你了......” 这声音她认得,是五太太张氏。而她口中的老四,只怕就是毓真的同胞哥哥四少爷周慕桓了。 进门这些日子子虚只在大婚第二日见过一回,平时都在学堂里读书,叔嫂间并无交集,只不时听毓真提起过几次,是个寡言的孩子。 听五太太的口气,这位四少爷怕是碰坏了她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东西。 隔着几步翘头朝里望了望,透过缝隙隐约看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跪在地上,低着头承受着责怪。 子虚顿了一会,掀开帽子喊了一句“五姨娘。” 石门里的几位皆是一怔,那张氏率先反应过来,停下嘴回过身来笑着招呼:“哟,原来是二少奶奶,大冷天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子虚挂着一贯温婉的笑上前:“前儿父亲叫我帮着查查大嫂丢了的摆钟,这不是,刚从鸿祚园回来呢。倒是姨娘,大雪纷飞的,在这花园里赏雪不成?” 张氏不自然移动身子,想挡住地上跪着的少年,拉住子虚道:“瞧咱们二少奶奶,真会说笑。哪里是赏雪,不过是听说大少奶奶身子不爽想着去看看她嘛,可巧遇着你了。” 又放开她转身将背后的四少爷扶起来,朝子虚道:“刚才经过花园遇上老四急急忙忙跑过来,好不凑巧,与他撞了个正着,摔碎了老爷送的玛瑙镯子,我倒没什么,就是这孩子心死,非跪下要向我赔罪。说什么都不肯起来,你说叫人瞧见想什么样子?还以为我这个做姨娘的欺负孩子呢?” 子虚不经意打量了一圈这个只穿着校服的清瘦少年,很快又收回目光,拾起那黄衣丫头手心里捧着的碎玛瑙,道:“子虚虽是小地方来的,倒也认得这是个好东西。摔碎了确实怪可惜的,可巧前儿二爷送了我一只款式差不多的玛瑙镯子,我平日也不戴,姨娘若不嫌弃,便拿去戴着玩罢。四少爷估计也是一时冲撞,并非有意,姨娘是个大度的人,自然不会怪罪的。” 张氏捏着帕子呵呵一笑,眼睛里闪着濯濯的光,“可不是嘛,咱们哪会同孩子置气。只是......哪有婆婆拿媳妇东西的道理?” “那东西在我手里,不过是件蠢物,唯有姨娘这样的腕子才配的上。您就别推辞了,过会儿子我便叫人送到您院子里去。” 一物换一物,张氏心满意足,半推半就顺着台阶便下了。 道了一句感谢,便袅袅往鸿祚园去了。 子虚瞧她走远了,忙解下身上的大氅给珊瑚,“快给四少爷披上,别冻坏了。” 珊瑚看了眼一旁从始自终低着头不说话的四少爷,有些为难,“那您怎么办” “这会儿离清平斋也近了,我不妨事,快些回去吧。” 珊瑚拗她不过,只得细细将那大氅裹在了周慕桓身上,这位四少爷的手冰冰凉,猛地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俊俏的脸来,一双眼寒星一样清透。 嘴唇冻得通紫,紧皱着眉直直看过去,雪地里解了大氅的女子身上素淡,可只一瞬,又低下头去,不出一声。 没了大氅,风只灌进胸口,子虚加快步子回了清平斋,抱着炉子暖了一会抬头却见周慕桓还直直站在门口。 果如毓真说的,她四哥就是根木头! 恰逢珊瑚去打热水,他这般只站着也不是个事,刚想开口请他坐下。 却只听得“呼”的一声,这位四少爷一把解开大氅丢在桌上跑了。 暖帘子猛地被掀开又被放下,一阵颤动,她伸出手想叫住他却到底没发出声音。 想着在家应该不会再出什么状况,便只当是他从未来过罢了。 第70章 情与子亲 珊瑚回房,只看见桌上一袭黑色大氅。 放下热水四顾,寻不见人,撩了珠帘,只见她家小姐一人抱着书歪在榻上,疑问道:“四少爷人呢?” 榻上人淡淡道:“回去了。今日之事没我吩咐,不要在六小姐和四太太跟前露出风声。” 珊瑚答应着,端了热水伺候洗手,“奔波了一早上,先用饭罢。走这一遭却问出了是个丫头,粗算算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就是要查,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就成的。不如缓缓,慢慢查。” 子虚听这话,揉揉脑袋忍不住笑了,“傻珊瑚,你还真信了!” 小丫头停住,“这可怎么说?” 二少奶奶收起书净手,“这事儿从一开始便蹊跷得很,若真是府里哪个丫头拿了怎的就这么巧被玉壶瞧见,鸿祚园何时少过守门的,竟这么容易被那丫头抱了摆钟去?若说那丫头不是贼,是外头来的盗贼偷的,那便更奇怪了。满屋子的值钱东西,怎的偏偏少了那东西,别的一样没少。” “既如此,为何玉壶一口咬定是个丫头?”珊瑚皱眉。 “正如你所说,后院的小姐太太身边,哪个没有梳着辫子的丫头伺候。便是你,一月内不也有几回是梳了辫子的......若真如我心中所想,那咱们都有可能是那偷摆钟的贼了。” 珊瑚一脸震惊,“那......那岂不是,谁是贼全凭玉壶指认?那咱们还要查吗?” “当然要查,还要仔仔细细慢慢的查,等鸿祚园里商量出了谁是那个背黑锅的,自然便有蛛丝马迹会丢到咱们门口来。” 珊瑚细品了一会儿,心里如同塞了团扎人的刺,不上不下难受的很。 仿佛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抓在手中游戏,毫无依凭。 踌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如今却只求真是叫谁偷了去,否则便太可怕了......” 子虚垂了眼,少倾,冷了声音道:“她想借机寻咱们麻烦我不怕,不牵连无辜,我便保全他的脸面。若是利用旁的来叫我们难堪,就只好让他们疼一疼了......” 周大人既把这事儿交给了她,严氏想把锅扣在清平斋恐怕有些难度。可他们必然不肯罢休,最好的法子,便是寻个与周慕筠亲近的,不能追究的,而后治她一个包庇罪。 而这亲近的...... 子虚心里一跳,喊过珊瑚,“你一会将镯子给五太太送去时,顺道告诉三太太和六小姐一声,这几日仔细些,若是发现屋里多了不该有的东西,千万不要慌张,偷偷送到清平斋来,我自有法子。” 若严氏的目的是周慕筠,那么,拿他亲娘和最疼的妹妹开刀是最合适的...... 如此装着样子查了数日,各房梳着辫子的丫头来了一拨又一拨,主子们虽不致怨声载道,背地里到底有声音议论清平斋不给情面,新来的二少奶奶不会办事,拿他们当贼审。 该得罪不该得罪的都得罪完了,在下人们中本没几分的好名声也消失殆尽时,便到了小年夜。 拜过灶神,入夜,六小姐便抱着那摆钟气冲冲上了清平斋。 寒着脸,又像是吓得不轻,“好在嫂嫂事先叫珊瑚来提醒了一句,否则......只怕明儿我们娘几个就要被人当贼拿了去!” 彼时周二爷在屋内,放下账本给妹子倒了杯茶,不忘取笑,“到底有你这丫头怕的一天。” 毓真这回真急了,扔下茶杯一把掀开那摆钟上刺眼的红布,“就这劳什子,我还瞧不上呢!只当我娘一贯忍气吞声,便这般明目张胆的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喘口气,瞧向周慕筠,“既如此,不如砸了,谁也讨不到便宜......二哥你说呢?” 周二少爷挑眉,扯扯毓真的小辫子,“你想砸便砸,我不拦你。” 毓真轻哼,“要我,自然是要砸的。不过,如果二哥有用,那就另说了。” 说完脑门子便吃了一记,“专会趁火打劫!”忍不住又要敲上去。 六小姐偏头一躲,转而投向一边的二少奶奶,“嫂嫂你看,我叫人冤枉了,他还欺负我!” 子虚挡住直往怀里钻的小姑子,“你先说,是谁将东西拿到四太太房里的。说了,你要什么都给你。” 六小姐把头靠在嫂嫂肩上,刚想再撒会儿娇,叫她二哥一把抓了回来,“别拉拉扯扯的,认真点。” 毓真瘪嘴,“是五姨娘。奇的是,不在我房里,也不在我娘房里,是在四哥房里发现的。就搁在橱底,四哥找书时见了,气得直想砸了。亏得我进屋劝住了拿到这儿来。” 众人沉默。 子虚想起那只碎了的玛瑙镯子,只当她不过是得理不饶人爱贪小便宜,却不想张氏心眼小至此,做到这地步。 “五太太平日,同大少奶奶关系如何?” 毓真支头靠在桌上,“五姨娘虽比不得二太太,却也是受宠的,因着每月父亲在她房里多待了几日便愈发觉着自己高人一等。平日里并不屑同其他太太交涉,同大嫂倒还算亲近。今日突然上院子里来闲聊,我还觉着奇怪,这不刚走,四哥下学回来就在房里翻出了这个。” 顿了一会儿,“只是我不懂,这点交情,哪里犯得上她替鸿祚园做这些事?” 子虚没有开口,哪里只是为这点情谊啊...... 张氏无子,再受宠到底老了,四少爷一旦被抓,不但出了花园里撞碎镯子的恶气,连带着给四太太一击,还能在大少奶奶跟前邀上一功。 成功了,一举数得。 一时猪油蒙了心被人利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捏捏小姑子鼓起的脸颊,笑道:“东西在手上,就别费心想那些无谓的动机了。还要多谢咱们六小姐替我找到了这赃物,你想要什么同你二哥说,我做主,都给你。” 毓真眼睛一亮,偷偷瞧了眼一旁静静喝茶的二哥,“当真?” 二少奶奶替丈夫斟了杯茶,“自然。” 于是,二少爷又一卷刚上手的孤本被顺走了。 周二爷心疼,“早晚被我揪住小辫子。” 子虚斜眼看去,“算到头是叫咱们带累了,别说是一卷孤本,就是一箱子,我都愿意。” 周慕筠牵过媳妇儿的手,“今儿他们既把东西放在了慕桓房里,只怕明日便有动静。你打算怎么做?” 子虚盖上那摆钟,“我原来想,若是放在清平斋便罢了,大过年的,悄悄送回去便是了,左右不能伤了脸面。可如今已然连累了四太太和毓真,便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慕筠看出她真是气着了,“不如我叫人夜里送回去,放在门口神不知鬼不觉也无妨。” 她抿唇,“这么一来岂不又叫他们拿住把柄来打你的脸!我倒无碍,不过被人说几句没能力。可你呢,难道又要忍下这口气与我一道蒙羞?” 二少爷微笑,“我晓得你为我着想。梅儿,我不过不想你受累。” 子虚一怔,“我不能帮你,可也不想拖累你。” 他将头凑近抵在她额上,心里欢喜,“不拖累,你从来不是拖累。你想做,就去做吧。可用的上我” “倒是有件事需要二少爷您帮忙。” “恩,二少奶奶只管说。”起身拉着她进里屋。 “你也说只怕近日便会有动静,我想着再拖几日,还需你先替我给秀秀送份礼。” 二少爷不依,“过几日是我生辰,不是秀秀。怎的给她送礼,我的呢?” “我记着呢。你且送,你的我自会给你。” 周二爷勾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在耳边轻声道:“不如现将我的给我,秀秀的,明儿我就送去。” 耳畔是他的鼻息,柔软亲密,“二爷想要什么?” 方才还说什么都行,这会儿子又要收礼。果然是奸商! 那厮放低声音凑得更近了,“梅儿,你说呢?我昨儿求过你的......” 子虚耳根一热,眼前俊朗非常的面上泛着桃色。别开脸,羞得不能看他,“......今儿不行......” 谁知他得意的很,“我知道今儿不行,我只要你应了,来日方长......” 他知道? 二少奶奶一愣,未几,捞起身侧的软枕狠狠砸过去,“瞧你整日看账本,都在算些什么!” 他躲闪着,时不时瞅准了时机偷亲一口,“你的事我样样放在心上的......好媳妇儿,我这是关心你......” 过了一会儿,清平斋的珠帘里传出二少奶奶又羞又臊的喊声。 “周慕筠,谁让你关心这个!” 第71章 竹竿何袅袅 自古嫁祸得起早。 五更鸡鸣,严氏到了清平斋。 彼时二少爷尚未出门,放下粥碗,抹了把手道:“大嫂这么早来是为那摆钟?” 严氏对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小叔一向有些怵,尴尬一笑,“可不就是为那东西嘛......嫂子着急来早了,弟妹还没起?” 周慕筠看向那卷静谧的墨绿珠帘,声线不自觉温柔,“我这媳妇儿心实,既应承下了这事儿,便整日想着要替嫂子寻那摆钟。夜夜浅眠,这不昨儿又闹到半夜,早上才又睡下了,我也不忍叫她。还请嫂子多担待......”说着瞧了一眼严氏,“还是......我现在就去喊她......” “不用不用!原是为了我,怎好再打扰......我等等便可,二叔可千万别吵着弟妹休息。”严氏连连摆手,又讪笑道:“二叔和弟妹感情真好,原以为二弟会因为太后赐婚有些隔阂,如今这样,到使我们放心了......” 二少爷星眸轻闪,清寒玉面上划过一丝笑,“都说姻缘天注定,慕筠如今十分满意。子虚是个清静性子,不得已抗下这协理家事的担子,整日慌乱无章,不晓得如何是好,远比不得嫂子当初那份魄力。就是我看着,也觉得不妥。如今嫂子既然风寒已好,不如早些接过棒去,也让我这傻媳妇歇歇。” 严氏捧着热茶难以下口,又将手伸进了暖筒里,“我从前不过帮着二太太做些琐事,以弟妹的聪慧,自然可以胜任的。二弟这么说,真是羞煞嫂子了。别是你舍不得媳妇,要将这麻烦事都推给我罢!” 严氏打了个火候不好的趣,周慕筠却没再否认。掸了掸棉袍上的虚尘,眼角掠过严氏身边的方奶娘。 面带清冷,又有些玩世不恭,像是回应着玩笑,“可不是嘛,好容易讨了个媳妇,三天两头来人同我抢,可不闹心!嫂子也知道,我从小比不得大哥仁直,时常叫父亲拎着棍子追着揍,却是到底改不了这坏脾气。今儿也就是嫂子您,若是换了旁人,我准叫他连门都进不来,在外头冻够了再领到花厅去等着。” 屋里霎是安静。 严氏怔住,半天没接上话。瞧这模样,该是知道了当初那顾氏在鸿祚园吃了那半碗闭门羹。 二少爷这是为房里人出头呢! 一句句打在脸上,一旁的方奶娘更是臊不敢抬头。 彼时只当那顾氏是个奉旨成婚的,谁知这二少爷是真捧在手心了,不过轻慢了一回便护的这样紧...... 严氏心里愈发生了恨,半晌,稳住心思笑道:“要不说还是咱们二少爷知道疼人呢......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我也便知足了。二弟本事大,气量也大,也只有弟妹这般冰雪聪慧的才配得上呢......” 方奶娘见机恭维,“正是呢,二少奶奶不愧是南地来的妙人儿,模样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好。” 珊瑚听这一唱一搭仿佛笑话,垂着脸只怕要笑出声来。 可巧十三进了门来,请过安催促着二爷去商行。 周慕筠心下藏起冷笑,瞥了一眼这对神色各异的主仆缓缓起身,出门前顺口吩咐,“珊瑚,到时辰叫二少奶奶起身了。一会儿备上几个小云吞,她这几日胃口不好。” 临走不忘同严氏躬身告辞,“慕筠便先走了,嫂子请自便。” 珊瑚取下衣架上的皮帽递给十三,送他二人出了门,撩开珠帘进了里屋。却见子虚已然起了身,正在梳洗装扮。 忍不住掩笑过去指了指帘子外头,“小姐可听见了?” 子虚点点她的额头,压低声音道:“他不管不顾,你也不劝着点。还嫌我不够招架的,净给我添乱了......” 珊瑚绕着辫子不以为意,“您怕什么,还有二爷呢。” 子虚无奈,心里倒是没有昨夜那般生气了。也罢,总是要闹翻的,何必还在意别人的看法。 叹口气,听见窗外下起了霖霖冬雨,砸在雪上,闷响一声消失不见。 往头上随意插了朵珠钗,提了口气揭帘出去,“真是对不住,竟让嫂子等这么久!嫂子今日来,可是玉壶想起什么了?” 严氏此时方磨好脾气,笑道:“弟妹为我的事操心劳累,等等是应该的。摆钟丢失之日渐远,玉壶一时难想起详细情况,怕是还要些时日。我此次来,是想着年关越来越近,此事若拖到年后,只怕不妥。便想同弟妹商量商量,不如换个法子查查......” 二少奶奶抹匀手上的碧雪膏,手心柔腻润滑,心却渐渐凉下来,这便等不及要出手了吗? “不瞒嫂子,子虚正为这事儿发愁呢,总也想不到好法子寻回那宝贝。嫂子若有好方法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不上是好法子,只是如今除了此法,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嫂子且说,咱们好商量。” 严氏脸上带笑,斜睨了一眼身边的方奶娘,端起茶杯呡了口水。 方奶娘适时上前,“如今这般只盘问几个丫头也没个头,不如选几个可信的各屋抄检一趟,到时候谁拿了岂不一清二楚了......” 抄检?法子虽粗,不过确实十分好用。 子虚皱眉,“确是个好法子。不过......这般大张旗鼓地搜查,只怕各位太太和小姐少爷们不免会有些情绪,是否有些不妥?” 方奶娘道:“二少奶奶只管放心,查探摆钟的下落可是大人亲允的,想必大家都会通融体谅。再者,早日抓到那贼人,二少奶奶也可早日安心不是。” 子虚摇头,露出为难的模样,迟疑道:“我倒不是怕人记恨,只担心,一旦查到了到无妨,若是没有,唯恐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呢......” 严氏抓住她的手,“好妹妹,嫂子明白你是为我着想。只是事情到这份上总要早些做个了断。若没有,嫂子也死心了,大不了亲自到家给兄长请罪。” 话到此处,水到渠成。 子虚点点头,“既如此,子虚也明白了嫂子的意思。想来也是这个理,与其拖着,不如早些了断。只是事关重大,还需禀报过老爷太太才好做决定。还请嫂子再等几日,有了消息,子虚便同嫂子说,定由嫂子选人,亲自看着搜查过去。嫂子以为如何?” 这原是夜长梦多的事,不过她既这么说了,纵想包庇也不是容易的事,又有五姨太再三保证,那东西如今正安安稳稳在四少爷屋里待着。 那么,再等一两日也无不可。 如此思忖了一会儿,大少奶奶点了头。 ※※※ 隔了一日,周大人同意抄检的消息传到了鸿祚园。 方奶娘挑了几个丫头跃跃欲试,恨不能直奔四太太院子里找到那东西直接定罪。 路上却被清平斋劫了去,二少奶奶身边陪嫁的小丫头一张嘴十分厉害,“二少奶奶说了,若要抄检,必要先请从清平斋搜起。大人将事情吩咐给二少奶奶,清平斋理当先做表率。” 说得合情合理,推辞不得。 到了清平斋,里头却不止二少奶奶。一进门就瞧见一位婉约绝艳的旗装女子在座上静静喝茶,举手投足非寻常凡物。 那方奶娘带着几个强壮粗蛮的丫头不明就里便闯了进来,此刻倒觉得有些尴尬了。 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道:“珊瑚姑娘说二少奶奶叫咱们先来清平斋,这......既然有贵客,不如奴才们还是先上别的院子查去?” 刚要退下,却听见主位上的二少奶奶道:“无妨的,说好了先从我这里开始,便要说话算数。你们别有顾虑,定要仔仔细细搜查才好。” 方奶娘瞥了眼一边兀自品茗的女子,又想着快些查完好去四太太院子,便顺势应下,带着人去了里屋。 半柱香后,清平斋里里外外全翻了个遍,意料之中不见摆钟。 方奶娘放下手中最后一个首饰盒,眼睛瞄了一眼那旗装女子身边的楠木盒子。 子虚尽收眼底,微笑,“查的如何?” 方奶娘赔笑道:“没有没有,二少奶奶这里自然是干净的,咱们这就去别处查了......” “可巧过几日是二爷生辰,瑞麒贝勒送来寿礼,那盒子里是咱们的回礼,不如也一并查了?” 方奶娘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咱们信得过二少奶奶。” 恍然了悟,原来那女子是贝勒爷身边的人,怪不得通身生人勿近得气派。 早前听说二少爷和怡亲王家的贝勒爷好得跟亲兄弟似的,礼尚往来的东西,又哪里是她敢动手翻查的。 便又贴了几句好话,方离了清平斋。 秀秀看了一出戏,心里几分了然,指着那楠木盒子道:“这便是他们大张旗鼓要找东西?” 子虚点头“还劳烦秀秀姑娘替我送出府去。” 秀秀拿绢子轻轻擦拭了下嘴角,目光温柔,“且不说是二少爷所托,便是当初二少奶奶的恩情又岂敢说是劳累。” 左右瞧了瞧屋子里被微微翻乱的痕迹,皱眉,“哪能容他们这般乱来?当真没了规矩!” 二少奶奶却并无不适,只摇头道:“姑娘不知,在我这里还算客气的。只是,不义之人到头来还是只有作茧自缚的下场。倒也不必因此较真。” 秀秀是个聪明人,家务事不好多说。 看向那盒子,“这东西,二少奶奶可还有别的打算?” “如今还未想好,你便先替我收着罢,日后若要用作他法再与你讨。” 秀秀应着,想着家里那位该酒醒了,抱起盒子起身告辞,“腊八日二少爷生辰,贝勒爷在红豆馆设宴,请二少奶奶务必同来。” “自然。此番姑娘回去还需替我谢过贝勒爷援手,亏得他愿意将你借给我一用。” 秀秀露出鲜有的少女娇情,“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您不必谢他。” 二少奶奶挑眉,真是位妙人儿。 送走秀秀,子虚松下一口气。也该叫他们当回哑巴,尝尝黄连的滋味了! 同珊瑚一道整理好两个大书架已是黄昏,周大人回了府,各房人员齐备。 这时辰,便该六小姐拉着方奶娘哭哭啼啼上周大人书房讨理了。 子虚和周慕筠到书房时,毓真的诉苦到了尾声。 抽抽噎噎地好不可怜,“......这婆子忒不讲理,我再不济是正经小姐,怎由着她胡乱翻我的屋子!......好,就算大家都被搜查了,又凭什么单对我们不依不饶地,翻了又翻,恨不能连院子里的土都挖开看看!怎的就一口咬定在我们院子里了,找又找不到,今儿可得给我个说法!......” 周大人面色十分不愉,瞟了一眼一边战战兢兢的长房子媳。 大少爷鼻子哼气,眼神带过一边坐立不安的大少奶奶。 严氏上前,狠狠瞪了眼跪在地上的方奶娘,拉住毓真的手道:“好妹子,都是嫂子的错。手底下的奴才不懂事,你多原谅。” 说着拉起方奶娘便是一巴掌,厉声喝道:“不长眼的东西!叫你抄检是查下人,胡乱翻太太小姐们的东西做什么!那东西丢了便丢了,要是伤了大家的和气可怎么好,还不快给六小姐赔礼!” 那方奶娘委屈得紧,捂着半边脸不住磕头请罪,“六小姐恕罪,奴才们不是有意冲撞的,只是想替大少奶奶找到摆钟。一时情急,还请六小姐大人大量绕过奴才们!” 这厢严氏哎呦一声也一道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赔罪:“妹子若不解气,我这便叫人将这群奴才拖出去打一顿。左右是我的错,管不住奴才,不如,不如连我也一道打了罢!” 那方奶娘见状连忙拦住主子,“是奴才不好,什么错都是奴才的,与大少奶奶无关,六小姐要怪就怪我吧......” 毓真心里嫌恶,掏出手帕抹了把眼泪,别开眼不去瞧她们,只一个劲哭。 正此时,四太太匆匆赶到,领着一脸铁青的四少爷一把跪下。 “毓真不懂事,老爷请别怪罪。我这就带她回院子去。” 可既已经到了这份上,大少奶奶自然不依,非要赔罪,于是又是一番拉扯。 场面一时非常难看。 周大人按按额头,沉下声音道:“都够了。” 四顾一番,抓住垂着头的二少奶奶,“老二媳妇,你先说,这事儿查的结果如何?” 子虚如实回答:“先头大嫂身边玉壶说曾见过那贼人的背影,是个梳着辫子丫头。依次排查下来,并无可疑之人。而后抄检各院,也并未发现摆钟。”顿了一会儿,“媳妇猜想,那摆钟恐怕,是外头来的给盗走了......” 周大人点点头,环视房中各人,“如此,事情也清楚了。六丫头也别哭了,这事情是地下奴才不懂事,就如你大嫂说的,打一顿解气就是了。还有老大媳妇,既然不是府里人拿的,便不要追究了,回头亲家面前仔细赔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往后家里再出现这等事,一律直接搜房,各院不得有异议,也不得借由搜查藐视主子。都记住,再大的事,不能伤了自家和气。” 叹口气,“行了,都回去吧......” 至此终了。 子虚轻轻垂头,感受到身边人将自己的手握在手心里,传过温暖的力量。转眼看他,对方轻点下颚。 “梅儿,咱们回去。” 廊外上了灯,她再也听不见屋子里的碎语嘈杂。 眼前人面如白玉,漆黑的瞳色将她吞没,深海一般温柔静谧。摒足了风流令她沉迷,如春日里的袅袅晴丝。 纵然按住心,到底丢了魂。 这是她与他头一回并肩面对一件事,小胜半分,没有喜悦,但十足安心。 若从此举案齐眉,与他共赴白头亦不算可惜。 第72章 梦魇 红豆馆里,一如既往歌舞升平。 瑞麒把玩着手里的物件,打着酒嗝语气飘忽,“这就是严家送的那玩意儿?”皱皱鼻子,明明很一般呐...... 桌上众人被他手里金灿灿的摆钟吸引,余家少爷搂着爱人的手一顿,问道:“严家?哪个严家?” 贝勒爷嗤笑一声,“还能是哪个,京城严府呗。前儿严家大公子还叫你大表哥帮着捐了个国子监的监生呢......” 余仲席了然,原是他家,“好端端的,严家往你这儿送什么礼?” 贝勒爷笑了,努努嘴示意,“喏,这就得问咱们二公子了......” 座上齐刷刷看向周慕筠,子虚微微尴尬,毕竟是家里的事,又闹得这样难看,放在面上如何说得出口...... 围观群众的眼神十分热切,这厢周二爷却一直未说话,摆弄着面前的青玉杯,嘴角一抹态度不明地深笑。末了,却只媳妇儿又夹了一筷子菜。 一记眼神甩过去,毓真颤了颤,摸了把书袋子里的孤本,认命地放下筷子清清嗓子。 想她六小姐,十几年来看过的话本子可不少,家族争端,痴男怨女,妖魔鬼怪信手捏来,拉着身边余家小表妹的手,出口就是一场好戏。 呵,说故事嘛,小事一桩。 这不,说了个添油加醋的开头后,贝勒爷坐不住了,“不过一个摆钟,至于吗?” 六小姐摊手,谁知道呢...... 抹抹眼泪儿讲到四太太房里那场惊天动地搜查时,余少爷坐不住了,“舅舅难道任由他们乱来?” 六小姐耸耸肩,谁知道呢...... 接着是周大人书房的那场闹剧,这一回小表妹鹤鸣坐不住了,“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六小姐继续瘪嘴,摇摇头状似遗憾,“他们摆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咱们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贝勒爷转向一脸闲适的二少爷,轻哼一声丢下手里的摆钟,蓦地又笑了,“怪不得那□□我借秀秀,嘿,也有你二少爷无计可施的东西?” 秀秀端着木盘堪堪接住,顺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眼带怪怨,瞧,又忍不住挑事儿了...... 周二爷坦荡荡,“我媳妇儿要玩一玩,我便陪陪。” 二少奶奶顿住筷子,看着一圈揶揄的眼神,喝了口酒压压惊。 瑞麒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原来是嫂夫人想的法子,好。实在高。” 二少奶奶汗颜,“......让贝勒爷笑话了......” 瑞麒笑着又送了杯梨花酿下肚,眨眨眼,扫了一圈座上的好友,“就这么放过他们岂不可惜?” 余少爷心照不宣地笑了,看向左侧晃着酒杯的周慕筠,二爷挑挑眉,隔空与瑞麒干了一杯。 毓真从小没少见这三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摸摸鼻子。 得,又有戏看了。 余少爷搁下筷子来了兴致,“瑞麒你说,该怎么办?” 贝勒爷摸着下巴做沉思状,“不如咱们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宝贝还给严家如何?” 六小姐道:“谁去送?咱们送不好,可若叫个不认识的,岂不是又做了无用功!” 东西丢了,大嫂必然要给严家一个交代,再送回去也得有个合适的由头啊...... 这时候,从余少爷身边突然传出一声娇笑,却是那位一直未开口的倚花楼苏小姐。 “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余少爷看向怀里人,“念卿有什么法子?” 苏小姐芊芊玉指捏起绣帕掩唇一笑,“方才听贝勒爷说起一个人,那位刚捐了国子监监生的公子,可叫严祁?” 瑞麒眼睛一亮,“正是他,嫂子认识?” 苏念卿莞尔一笑,烟花地里的事情无人比她熟知,“这位严公子,倒是倚花楼的常客呢。以前倒是只偶尔在楼里听听曲儿,谁知前些日子楼里新来了位姑娘,一下将那严公子迷住了,从此三两日就要跑上一回。贝勒爷不妨将那摆钟交给我,我有法子让那位严公子拿回家去。” 余少爷有些担心,“若是为难,大可不必。”不能将她接出倚花楼已令他难受,如今怎能还叫她做这些事。 苏小姐温柔一笑,牵住爱人的手,“你放心,并不是难事。说来也巧,这位新来的融月姑娘也是从青州来的,年纪小,容貌也属上乘。只是没几分少女的情思,倒是对那些金银俗物看得重要。若有这么个东西放在屋里,纵然明知是偷来的,也断不会轻易叫楼里知道。届时只需故技重施放在她屋里,自有那严公子瞧见的时候。” 一旦叫严祁看见,必瞒不住严家。 众人点头,笑道:“是个好主意!” 周慕筠却明显感受到身边人瞬间的僵硬,看过去,只见子虚已然煞白了脸,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轻轻颤抖着。 忙搂住她的肩,“梅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子虚睁着眼,咬住颤抖的唇说不出话。 融月......融月...... 这名字有多久没听见了!仿佛梦魇,嫂嫂死去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阿槿的哭声和哥哥的嘶吼交织在一起,紧紧缠绕在心上令她喘不过气。 当年的记忆又一丝不落的冲上心头,半晌,吐出两个字,“融月......” 正抚着她背得大手一顿,周慕筠想起那年的青州城,藏月楼门口血泊里的红衣少女,皱眉问道:“梅儿,你说的,可是当年那人?” 彼时他也查过,顾家之前的巨变似乎与那女子有关,只是各中详情已无从得知。如今看她的样子,不得不又旧事重提。 双手被他温柔地掰开,捂在他胸口,温暖起来,心神也缓缓回归,朝右侧的苏念卿问道:“苏小姐可知道这个融月姑娘的详细来历?可知她今年究竟几岁?长得什么模样?从前在哪里生活?” 毓真从没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嫂嫂这是怎么了?对那融月这样感兴趣?是嫂嫂认识的人吗?” 却不防,看见嫂嫂眼里漩涡一样的黑色暗涌,带着不可抑制的恨意。心上一紧,不再言语。 这厢苏念卿如实回答:“十五六岁的模样,细细的眉,薄唇杏眼,弹得一手好琵琶。从前好像也在藏月楼待过,十二三岁时被人拿钱赎出了楼去,听她自己说,之后几年一直在外飘零,机缘巧合,来了京城。” 瑞麒道:“若是叫人赎出去的,又怎会在外飘零呢?” “这我却是不得而知了,只看得出这女孩子这几年过得不大好,对钱财之类很是上心,似乎很怕穷。” 众人一时无语,鹤鸣呢喃道:“这么小,也是个可怜人啊......” 却见二少奶奶缓缓勾起唇角,向来和善的面上出现轻蔑而沉重的恨意,“贪心过重,怪不得他人。” 周慕筠心里猛地疼起来,能让她露出这般神色,当年自己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梅儿,当年——”小心翼翼地问话被她笑着打断,那微笑令他难过。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只是突然听到故人名字,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刚想再说什么,就见她举杯道:“今日是寒云生辰,多谢各位能来共庆。” 她不愿说,他便不强求,顺从着举杯喝下这酒。 其余众人也都明了这其中必有不可说之秘辛,不再深究下去。 偏瑞麒是个不长眼的,一个劲喊着:“那这事儿还做不做了” 秀秀忍不住往他手里塞了个寿包,吃您的吧! 子虚此刻已尽数压下了情绪,收起原先的冷淡笑道:“还麻烦苏小姐按计划进行。” 当年她虽将融月赶出府,却灭不了心里对她忘恩负义的怨气。 可怜不是自私的借口,人总要为犯下的错负责。 ※※※ 回程之夜,天又飘起细雪。 打在清平斋的瓦上,仿佛床上人的泪痕,落在手心里,钝钝的疼。 周慕筠坐在床沿,听她细着声音呢喃着说话,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嫂嫂......” 反反复复,铺天盖地的内疚,他轻轻揩去她的眼泪,叹息,“梅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灌醉自己,不让他有询问的机会,又变成了刚相遇时的模样,筑起厚墙将他拦在门外。 珊瑚端来热水,“二爷,您先休息吧,我给小姐擦擦身子。” 他摇摇头,接过热水亲自拧了手巾替她擦拭。她有些难受,不自觉扭动身子,身上的被子一次次被掀开,又被他一次次盖上,抱在怀里轻轻哄着逐渐安稳下来。 珊瑚见状,端着水轻轻退开。却被一道声音叫住。 “珊瑚,你可知道融月?” 脚步停下,手里的银盆差点就要端不住。 这名字和死去的大少奶奶一样,是顾家的禁忌。 “不,不曾听过。” 周慕筠望向那道微微僵直的背影,亲亲了怀里人的额头,“你不说,我自有法子查出来。可你主子今日是为了那人才变得如此,你当真不同我说?” 珊瑚转身,看向那张不安的睡脸,突然放下水盆跪了下来,“珊瑚真的不能说,请二爷责罚。” 周慕筠深深瞧了她一会儿,末了,还是放弃,“罢了,你出去吧。” 窗外打过三更,床上人睁开眼。 房间里灯火阑珊,左手被人握在手心,顺着修长的指向上望去,他撑着头在床边静静睡着,皱着眉似乎并不安稳,他的脸沉在夜里,比月色更清俊。 外屋的铜壶咕咚咕咚泛着水泡,子虚有一时的怔忪,仿佛时光被揉碎了落在那人的发上。 岁月溢出芬芳,迷惑人心。 蓦地他睁开眼,直对上她的眼,声音喑哑,“醒了,头可疼?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她摇摇头,“怎么不上来睡?” 周二爷活动微酸的臂膀,起身倒了热水来喂她,“怕你睡得不安稳,可好些了?” 她知道自己今日放肆了,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旧玉来,“原来是想早些给你的,可我醉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虽比不上卫小姐的贵重,也算心意......你......” 他接过去,半月形的白玉下挂着一从旧穗,玉质柔腻光洁,该是被人不断摩挲所致,拎在手里晃了晃,道:“二少奶奶用这个就想堵住我的嘴?” 瞧这奸商得意的样儿,就知道没那么好蒙。 偷偷拉他的手,“寒云,我下回,再不喝这么多酒了......” 他哪里肯放过她,“梅儿,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无声对峙了一会,她别开脸,“不问,可以吗?” 周慕筠的心落下来,眼里藏不住失望,却到底不忍心逼她。 静静坐了会儿,掀被上床,搂紧胸前的爱人,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你不想说,我不逼你。若想做什么,便告诉我。”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对我坦诚相待,所以梅儿,只要你还在,我便不急。 第72章 子非鱼 一室荒唐出了门,皆化作雪消散在北风中,主子们安安静静各自回房。 周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悄悄替主子关上了门。片刻,又听得里头周大人感叹似的沉郁之声。 “一个愚蠢,一个愚善......呵.....好啊,真好啊......” 周福站直身子拢紧棉袍,廊外的风雪眯了眼睛,刺在脸上一阵阵生疼。 周沛遗的原则,从来是斩草除根,而非杀一儆百。 ※※※ 清平斋里,周二爷搂着媳妇儿做了个好梦。而此夜的鸿祚园,却注定不得安宁。 大败而归,周慕赢满肚子的不忿无处可撒。这愚妇彼时只道有法子叫老二面上无光,自己一时疏忽又恰好在父亲跟前受了气便未阻止。谁知道这般愚蠢,这点小事也能叫人抓住把柄,还闹得个鸡犬不宁。 想到就眼中冲血,怒气上了头,拂光桌上的杯盏,灌着热茶的瓷壶碎了一地,溅在严氏脚面上一阵瑟缩。 “蠢货!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严氏僵着身子不敢动,泪流了满面,嗫嚅道:“爷,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大少爷一声冷哼,表情愈加阴诡难测,“你不知道?叫你自作主张,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可好,白白叫人笑话一场!” 桌上仅剩的檀木盘子被撇下了地,大少奶奶压抑着哭声亦觉得满腹委屈。思前想后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五姨娘明明说就放在老四房里的,怎么今日去搜却不见了踪影......难道叫他们发现运出去了?不......不可能,出入都有咱们的人检查,没人能带的出去......” 周慕赢冷静下来,“几时又跟五姨太扯上关系了?” 严氏偷瞟了眼丈夫,抽抽搭搭不敢隐瞒,“原先只是谎称摆钟丢了,想着能偷偷藏到清平斋栽那顾氏一把,抹黑慕筠那小子也给爷解解气,谁知父亲将这事儿交给了顾氏......” “五姨娘平日以我走得还算近,又是父亲宠着的,那日正好她来看我,说老四那不长眼的东西得罪了她。我想到老二他速来和四房好,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五姨太,借她的手栽倒四房头上,届时老二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如此......如此也算是拖了他下水。可是,万万没想到,正是关键时刻那东西却不见了......” “藏哪儿了?” “那东西等到抄检再放容易露馅,就先两天放进去了。五姨娘说,就藏在老四房里书架靠墙的角落里,平日里断不会注意的地方,怎么才这么点日子就没有了呢?” 周慕赢心中暗骂了句,不再言语。 还能因为什么?定是那边早有了准备,时刻留心着呢。几经折腾,却掉进了人家的陷阱里,没了东西丢了脸,还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回,算是栽了。 沉默片刻,竟又凝着眸子冷笑,面上阴诡难测。 没有落井下石,老二,这便是你的过错了...... ※※※ 长夜翻过,又是清晨。 腊八日是个大晴天,雾气挡不住阳光。干燥,萧索,配着家家户户挂上的彩灯,怪异的温柔。 宫里头近日传出皇上病重的消息,二爷一合计,以此为借口禀告沈氏,便省了往年在家摆宴庆祝生辰的惯例。正好抽出空上红豆馆和瑞麒等人一聚。 子虚由他拥着出了门,光秃秃的树间洒下大片日光,眯着眼一怔,被一小股风乘虚而入冷得打了个激灵。 怀里一震,周慕筠勾勾媳妇儿的小脸,笑了,“入冬这些日子了,还这么怕冷,往后可怎么办?” 二少奶奶摸摸额头,想着也有些无奈,“大约,不出门还好罢......”瞧见他揶揄的神色后也忘了恼,“雪是美的,就是冷,若能不吹风就好了......” 一转头的功夫,偏见门里出来两个人影,不禁停住细看。 巧了,竟是好几日没碰面的卫二小姐。 素青色的缎面披风,雪白的毛领衬着娇花玉面,蹙起两条柳眉,弯弯唇便是一朵青云。 只见这位卫二小姐双目朦胧,轻轻吐出一口秀气,远远透过一抹轻柔柔的目光,呵,百八十斤的壮汉也要酥了半边身。 子虚定住,扯扯身旁人的袖子,看着她越走越近。 “师兄......”欲言又止,带着子虚不曾见过的微妙尴尬。 周慕筠点头,面无波澜,“师妹这是要出门?” 这一说,子虚才注意到她身边丫头手里捧着的包袱,以及身后跟着的几个抬着木箱的家丁。 “叨扰许久,如今伤势也全好了,该回去陪母亲、姐姐了,已同世伯道过别,今日就走......”不知为何,子虚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同以往的倦意,方想探个究竟,对方已然避开,垂眼藏住了眼中心事。 怪得很,这可不像她从前说的“来日方长”。 直觉与周慕筠有关,又参详不出,苦恼之际听得周慕筠道:“师妹路上小心,替我向师娘问好。过了年,我再带你嫂嫂给师娘请安。” 蓦地被提起,子虚忍不住看向他,沉默之际被一股视线盯住。 冷冽中透着炙热,像被剖开一样带着探究,是对面的卫小姐。 这感觉令她说不出的难受,回视过去,她又别开了眼。不过一瞬,嘴角就带了笑,还是那个毫无破绽的大家闺秀。 “今儿是师兄生辰,予和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师兄不嫌弃。” 藏在袖里的双手捧出一把玳瑁为骨的丝面折扇,底下晃着蜜结迦南雕的扇坠,古朴贵气,绝非常人把玩的俗物。 子虚默默捏紧了挂在腰身的一块旧玉,果然是上品啊...... 周慕筠亦不扭捏,随手接过道谢,“多谢师妹。” 卫小姐送完礼,再无他言,转身朝另一侧马车走去,放下帘子,启程。 二少奶奶目送着马车离开,拐过巷口消失不见,“卫小姐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恍惚中被人伸手将脸掰回来,他调侃,“怎么,二少奶奶还舍不得了?” 难道不该是他舍不得吗? 子虚瞧了眼他手中的折扇,不无醋意,“这样贵重的寿礼,二少爷不该送送人家吗?” 他别有意味地看向她,片刻俯下身道:“梅儿,我更想要你的......” 二少奶奶顿住。 呸! ※※※ 马车里,面若冰霜的卫二小姐捏着手心里的玛瑙珠串慢慢沉了眸。 凤仙粉的指甲扣紧棉袍,扯出一截荷茎色的丝线,绕在指上,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迹。 该是疼的,却又哪里比得了心里的痛! 直到昨日她才知道,那些她耿耿于怀的被夺去的深情,原本,就不属于她。 她从来骄傲,这一回,却是一败涂地。 那日,她带着全部爱意与体谅站到他说“师兄我知道你娶她是迫于无奈,我愿意等你”。 他只是搁下手里的账本看了她一眼。 “予和,你恐怕误会了。” 她一顿,当他是在玩笑,扯开嘴角道:“师兄这么说,还在怪父亲拒绝了提亲吗?” 他轻轻叹气:“予和,你该明白先生的苦心。” 轻哼,“苦心?父亲不过是想保全他的名声罢了。”凑近他,类似诱惑,“师兄,被迫奉旨娶那顾氏,你当真不恨吗?” 然后,她看见他慢慢弯起唇,目光清冽理智,“予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说的这样慢,在她心里锤起隆隆的鼓声,一点点打在心上,喘不过气。 “怎么.....怎么可能?师兄,你在赌气是吗?” 他起身,将桌上的凉茶冲热,声音仿佛茶烟,“我娶她,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她终于慌张,颤抖着问他:“那我呢?” 马车突然一震,回忆断裂。 她猛地闭上眼拒绝回想,手里的丝线越扯越紧,像是系在心上,微微扯痛。 可是,又怎么能逃过...... 她分明记得那张毫不犹豫的侧脸,寒潭一般将她的热情吞噬,没有余地。 他说,“你是妹妹。” 卫予和,听到了吗?你只是妹妹。 只是妹妹啊...... 咬牙撑住,用最后的力气求证,“如果......如果父亲没有拒绝,如果太后赐婚的不是——”她...... “不会。”他回答得这样快,连假设的希望都不给她。 随后,她看见了那人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用一贯优雅的声线击溃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纵然如此,我也不会娶你。予和,我容你,是为了同门情谊。你不说,我便不提,毓蓉和那匹受惊的马儿是怎么回事,想必你明白。予和,你该懂得收敛。” 他知道,他都知道! 像被挖开最深处的隐秘心思,浑身长满了倒刺,过往对顾子虚的所有嘲讽如今全数反噬。 多像个笑话...... 她用整个少女时光放在心上的人说,他所有的善意,不过是在容忍。 有多狼狈,就有多不甘心。 雪地里的车辙混乱而深刻,卫二小姐停车站定。抽光一朵牡丹叶后,缠在手指的丝线终于崩断。 再抬头却只看得见发红的眼眶,全无悲戚。 那就让我们等着看看,到底谁是谁的一往情深..... 第73章 梦魇 红豆馆里,一如既往歌舞升平。 瑞麒把玩着手里的物件,打着酒嗝语气飘忽,“这就是严家送的那玩意儿?”皱皱鼻子,明明很一般呐...... 桌上众人被他手里金灿灿的摆钟吸引,余家少爷搂着爱人的手一顿,问道:“严家?哪个严家?” 贝勒爷嗤笑一声,“还能是哪个,京城严府呗。前儿严家大公子还叫你大表哥帮着捐了个国子监的监生呢......” 余仲席了然,原是他家,“好端端的,严家往你这儿送什么礼?” 贝勒爷笑了,努努嘴示意,“喏,这就得问咱们二公子了......” 座上齐刷刷看向周慕筠,子虚微微尴尬,毕竟是家里的事,又闹得这样难看,放在面上如何说得出口...... 围观群众的眼神十分热切,这厢周二爷却一直未说话,摆弄着面前的青玉杯,嘴角一抹态度不明地深笑。末了,却只媳妇儿又夹了一筷子菜。 一记眼神甩过去,毓真颤了颤,摸了把书袋子里的孤本,认命地放下筷子清清嗓子。 想她六小姐,十几年来看过的话本子可不少,家族争端,痴男怨女,妖魔鬼怪信手捏来,拉着身边余家小表妹的手,出口就是一场好戏。 呵,说故事嘛,小事一桩。 这不,说了个添油加醋的开头后,贝勒爷坐不住了,“不过一个摆钟,至于吗?” 六小姐摊手,谁知道呢...... 抹抹眼泪儿讲到四太太房里那场惊天动地搜查时,余少爷坐不住了,“舅舅难道任由他们乱来?” 六小姐耸耸肩,谁知道呢...... 接着是周大人书房的那场闹剧,这一回小表妹鹤鸣坐不住了,“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六小姐继续瘪嘴,摇摇头状似遗憾,“他们摆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咱们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贝勒爷转向一脸闲适的二少爷,轻哼一声丢下手里的摆钟,蓦地又笑了,“怪不得那□□我借秀秀,嘿,也有你二少爷无计可施的东西?” 秀秀端着木盘堪堪接住,顺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眼带怪怨,瞧,又忍不住挑事儿了...... 周二爷坦荡荡,“我媳妇儿要玩一玩,我便陪陪。” 二少奶奶顿住筷子,看着一圈揶揄的眼神,喝了口酒压压惊。 瑞麒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原来是嫂夫人想的法子,好。实在高。” 二少奶奶汗颜,“......让贝勒爷笑话了......” 瑞麒笑着又送了杯梨花酿下肚,眨眨眼,扫了一圈座上的好友,“就这么放过他们岂不可惜?” 余少爷心照不宣地笑了,看向左侧晃着酒杯的周慕筠,二爷挑挑眉,隔空与瑞麒干了一杯。 毓真从小没少见这三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摸摸鼻子。 得,又有戏看了。 余少爷搁下筷子来了兴致,“瑞麒你说,该怎么办?” 贝勒爷摸着下巴做沉思状,“不如咱们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宝贝还给严家如何?” 六小姐道:“谁去送?咱们送不好,可若叫个不认识的,岂不是又做了无用功!” 东西丢了,大嫂必然要给严家一个交代,再送回去也得有个合适的由头啊...... 这时候,从余少爷身边突然传出一声娇笑,却是那位一直未开口的倚花楼苏小姐。 “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余少爷看向怀里人,“念卿有什么法子?” 苏小姐芊芊玉指捏起绣帕掩唇一笑,“方才听贝勒爷说起一个人,那位刚捐了国子监监生的公子,可叫严祁?” 瑞麒眼睛一亮,“正是他,嫂子认识?” 苏念卿莞尔一笑,烟花地里的事情无人比她熟知,“这位严公子,倒是倚花楼的常客呢。以前倒是只偶尔在楼里听听曲儿,谁知前些日子楼里新来了位姑娘,一下将那严公子迷住了,从此三两日就要跑上一回。贝勒爷不妨将那摆钟交给我,我有法子让那位严公子拿回家去。” 余少爷有些担心,“若是为难,大可不必。”不能将她接出倚花楼已令他难受,如今怎能还叫她做这些事。 苏小姐温柔一笑,牵住爱人的手,“你放心,并不是难事。说来也巧,这位新来的融月姑娘也是从青州来的,年纪小,容貌也属上乘。只是没几分少女的情思,倒是对那些金银俗物看得重要。若有这么个东西放在屋里,纵然明知是偷来的,也断不会轻易叫楼里知道。届时只需故技重施放在她屋里,自有那严公子瞧见的时候。” 一旦叫严祁看见,必瞒不住严家。 众人点头,笑道:“是个好主意!” 周慕筠却明显感受到身边人瞬间的僵硬,看过去,只见子虚已然煞白了脸,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轻轻颤抖着。 忙搂住她的肩,“梅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子虚睁着眼,咬住颤抖的唇说不出话。 融月......融月...... 这名字有多久没听见了!仿佛梦魇,嫂嫂死去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阿槿的哭声和哥哥的嘶吼交织在一起,紧紧缠绕在心上令她喘不过气。 当年的记忆又一丝不落的冲上心头,半晌,吐出两个字,“融月......” 正抚着她背得大手一顿,周慕筠想起那年的青州城,藏月楼门口血泊里的红衣少女,皱眉问道:“梅儿,你说的,可是当年那人?” 彼时他也查过,顾家之前的巨变似乎与那女子有关,只是各中详情已无从得知。如今看她的样子,不得不又旧事重提。 双手被他温柔地掰开,捂在他胸口,温暖起来,心神也缓缓回归,朝右侧的苏念卿问道:“苏小姐可知道这个融月姑娘的详细来历?可知她今年究竟几岁?长得什么模样?从前在哪里生活?” 毓真从没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嫂嫂这是怎么了?对那融月这样感兴趣?是嫂嫂认识的人吗?” 却不防,看见嫂嫂眼里漩涡一样的黑色暗涌,带着不可抑制的恨意。心上一紧,不再言语。 这厢苏念卿如实回答:“十五六岁的模样,细细的眉,薄唇杏眼,弹得一手好琵琶。从前好像也在藏月楼待过,十二三岁时被人拿钱赎出了楼去,听她自己说,之后几年一直在外飘零,机缘巧合,来了京城。” 瑞麒道:“若是叫人赎出去的,又怎会在外飘零呢?” “这我却是不得而知了,只看得出这女孩子这几年过得不大好,对钱财之类很是上心,似乎很怕穷。” 众人一时无语,鹤鸣呢喃道:“这么小,也是个可怜人啊......” 却见二少奶奶缓缓勾起唇角,向来和善的面上出现轻蔑而沉重的恨意,“贪心过重,怪不得他人。” 周慕筠心里猛地疼起来,能让她露出这般神色,当年自己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梅儿,当年——”小心翼翼地问话被她笑着打断,那微笑令他难过。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只是突然听到故人名字,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刚想再说什么,就见她举杯道:“今日是寒云生辰,多谢各位能来共庆。” 她不愿说,他便不强求,顺从着举杯喝下这酒。 其余众人也都明了这其中必有不可说之秘辛,不再深究下去。 偏瑞麒是个不长眼的,一个劲喊着:“那这事儿还做不做了” 秀秀忍不住往他手里塞了个寿包,吃您的吧! 子虚此刻已尽数压下了情绪,收起原先的冷淡笑道:“还麻烦苏小姐按计划进行。” 当年她虽将融月赶出府,却灭不了心里对她忘恩负义的怨气。 可怜不是自私的借口,人总要为犯下的错负责。 ※※※ 回程之夜,天又飘起细雪。 打在清平斋的瓦上,仿佛床上人的泪痕,落在手心里,钝钝的疼。 周慕筠坐在床沿,听她细着声音呢喃着说话,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嫂嫂......” 反反复复,铺天盖地的内疚,他轻轻揩去她的眼泪,叹息,“梅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灌醉自己,不让他有询问的机会,又变成了刚相遇时的模样,筑起厚墙将他拦在门外。 珊瑚端来热水,“二爷,您先休息吧,我给小姐擦擦身子。” 他摇摇头,接过热水亲自拧了手巾替她擦拭。她有些难受,不自觉扭动身子,身上的被子一次次被掀开,又被他一次次盖上,抱在怀里轻轻哄着逐渐安稳下来。 珊瑚见状,端着水轻轻退开。却被一道声音叫住。 “珊瑚,你可知道融月?” 脚步停下,手里的银盆差点就要端不住。 这名字和死去的大少奶奶一样,是顾家的禁忌。 “不,不曾听过。” 周慕筠望向那道微微僵直的背影,亲亲了怀里人的额头,“你不说,我自有法子查出来。可你主子今日是为了那人才变得如此,你当真不同我说?” 珊瑚转身,看向那张不安的睡脸,突然放下水盆跪了下来,“珊瑚真的不能说,请二爷责罚。” 周慕筠深深瞧了她一会儿,末了,还是放弃,“罢了,你出去吧。” 窗外打过三更,床上人睁开眼。 房间里灯火阑珊,左手被人握在手心,顺着修长的指向上望去,他撑着头在床边静静睡着,皱着眉似乎并不安稳,他的脸沉在夜里,比月色更清俊。 外屋的铜壶咕咚咕咚泛着水泡,子虚有一时的怔忪,仿佛时光被揉碎了落在那人的发上。 岁月溢出芬芳,迷惑人心。 蓦地他睁开眼,直对上她的眼,声音喑哑,“醒了,头可疼?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她摇摇头,“怎么不上来睡?” 周二爷活动微酸的臂膀,起身倒了热水来喂她,“怕你睡得不安稳,可好些了?” 她知道自己今日放肆了,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旧玉来,“原来是想早些给你的,可我醉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虽比不上卫小姐的贵重,也算心意......你......” 他接过去,半月形的白玉下挂着一从旧穗,玉质柔腻光洁,该是被人不断摩挲所致,拎在手里晃了晃,道:“二少奶奶用这个就想堵住我的嘴?” 瞧这奸商得意的样儿,就知道没那么好蒙。 偷偷拉他的手,“寒云,我下回,再不喝这么多酒了......” 他哪里肯放过她,“梅儿,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无声对峙了一会,她别开脸,“不问,可以吗?” 周慕筠的心落下来,眼里藏不住失望,却到底不忍心逼她。 静静坐了会儿,掀被上床,搂紧胸前的爱人,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你不想说,我不逼你。若想做什么,便告诉我。”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对我坦诚相待,所以梅儿,只要你还在,我便不急。 第74章 年年似今朝 除夕夜,晴朗无月。 天幕渐渐下垂,笼罩住氤氲可喜的万家灯火。如枯木里乍眼的红花,鲜艳,野蛮,无所顾忌,稍有日光雨露就能疯长。 周家世代簪缨,虽一度不被重用,如今却是扶摇直上重拾了往日荣光。 这是周大人调回京城后过的第一个年,原该好好操办,只是碍着宫里头如今一触即发的微妙气氛,只低调的吃了顿年夜饭,便打发众人散开,各自寻了处地方守岁去。 晚宴结束,子虚便被周慕筠逃也似的牵着手往清平斋走。院子里的彩灯汇成一条闪烁的大河,偶有被风吹动的灯芯仿若一点孤舟,照着地上的白雪泥淖。 “走这么快做什么?” “回房。” “不是守岁吗?” “回房守。” 二少爷提着灯走得飞快,本想着能拜托毓真这小尾巴,趁热打铁和媳妇儿度过这漫漫长夜。 然而...... 推开门,小尾巴正好整以暇喝茶等着。 见他二人,笑,“二哥嫂嫂回来了?” 周慕筠咬咬牙,亦笑,“怎么不去陪四姨娘?” 毓真道:“等你们呢。二哥忘了吗?你之前答应过的,除夕带我和嫂嫂看花灯去。” 周慕筠想到某日顺口应下的事,看向听见这消息眼光发亮的妻子,面色阴了阴。 “庙会好几日呢,今儿晚了,明天再去罢。” 毓真眨眨眼,直指书架便那座大摆钟,无辜道:“还早呀。” 二少爷嘴角朝下更耷拉一寸,忍了这些日子想要拆封的“寿礼”还未上手就要被人挖了墙角。 周慕筠十分不爽。眼光化刀甩向毓真。 若非今日良辰,本少爷早将你丢出清平斋了! 而他那方才还跑得娇喘微微的小媳妇此刻已然叛变,勾勾手臂小脸凝重,“寒云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子汉要说话算话呀。” 比起那些可有可无的热闹,躲过眼前他想要将人吃干抹净的眼神才是正经。 周慕筠眼睛一眯,看我回来什么收拾你! 子虚脖子一凉,只听他喊,“十三,备车。” 福严寺的灯会热闹喜庆,街上摩肩接踵,小贩们将手里的糖葫芦举过头顶艰难叫卖,几十个穿着红衣的汉子舞动着一条半街长的火龙,酒楼挂起连串的红灯笼,道喜声和欢呼声不断碰撞,在淡淡的硫磺夜色里,碰出鼓角梅花,五更欢笑。 毓真被车外的热闹吸引,“真是‘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啊,嫂嫂,咱们下车去玩吧。” 他二哥皱眉,生气起来惜字如金,“人多,怕丢。” 毓真锲而不舍,“我听说福严寺的头香很灵的,谁要能烧到这把香,在佛祖面前便算是挂了号了,来年即能心想事成的。”偷偷坐近了扯扯子虚的袖子。 子虚收回望向那火龙的目光,拉住身边男人的手,“你还记得当年在青州,我领你去看的璞臧节灯会吗?” 周慕筠脸色缓下来,他怎会忘? 天阶夜色,清荷满塘,还有那出吃着糖球看的白素贞。 “当然记得。” 她满意,继续道:“我还未见过北地的灯会,不如这一回,你也领我去看看。”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周二爷刮刮媳妇儿的鼻子,“等等下车,不许乱跑。” 福严寺在街尾,灯会一直沿着门口的二三十级台阶拥挤到寺门口,周慕筠揽着她,缓缓近前,仿佛当年她带他穿过的青州小巷,灯火阑珊,人影憧憧。 心里升腾起喜悦,人生仓促,能得有一人携手共看这人间风流,正是求而不得的奇迹恩典。 那厢十三停住车,将马儿拴在巷子口的柱子上,应付着后头一脸着急的六小姐。 “哎呀十三你快点儿,二哥他们都走远了!”说话间,已自顾自先进了巷子。 “来了来了,六小姐,马上就好!”拴好马儿,跑着跟上。 毓真左右看看玩玩,秀气的小脸乐开花。 十三摸了把腰间挂着的荷包,寻思着给三太太买点礼物送去。 可是。他忘了他今儿护着的是这位祖宗。 只见六小姐路过脂粉摊,“十三,付账!” “小的明白。”上前掏钱。 六小姐路过糕点摊,“这个还有这个,对,都给我包起来!” “小的明白。”上前掏钱。 然后,六小姐路过了刀剑铺子,“十三——” 十三吞吞口水看了看她手里的短剑,“小姐,这个不如......好嘞,买!” 于是六小姐甩着小辫子去了一旁挑绒花。 十三抱着堆到鼻头的锦盒默默跟上。 有些明白,二爷丢下他和六小姐带着媳妇潇洒时说的话了。 “你护着她,别跟丢了。到时候,爷补偿你!” 彼时他十分天真,毅然摆手,“二爷说的什么话!这是十三该做的。” 爷啊,我如今很缺钱吶! ※※※ 且说他的爷,拜托了小尾巴后,带着媳妇儿说说笑笑就到了福严寺。 守门的小沙弥嘴甜的很,瞧见两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公子夫人天生绝配,是来烧头香的吗?里面请吧。” 子虚嘴角一抖,如今连和尚这般会做生意了? 那人倒是很愉快的模样,点点头,不忘在功德箱里扔上碎银。 福严寺恢弘大气,黛瓦黄墙,香火鼎盛,香烛对对火焰照亮了整个寺庙,木鱼声从大雄宝殿清脆响起。 佛音阵阵,修行人世。 子虚看向里头闪着金光的佛身,陡生一股渺茫的恐惧。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纵是最亲密的人,又能一起走过几个春秋。天地轮换,周而复始,每一日便是一个轮回。 下一世,自己会变成什么,而他,又将是何种模样?是否重逢,是否永别? 佛说,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然,生而为人,更多时候却并非执着于这幅皮相。七情六欲,嗔痴贪怨,这些不才是血肉吗? 亥时到,两侧的商铺大宅准时燃炮,细雪从天降,濡湿了小姐太太们簇新的衣裙,灰烟弥散开来挡住底下人看向天空的视线,夜雾潮湿,苍穹之下的绚烂烟火仿佛来自云端。 孩子们在欢呼,特殊时间里的美丽总能引来不同以往的惊喜。 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节,恰逢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子虚听着耳边烟火绽放的声音,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往后每年,你都陪我来烧香吧。” 方才她烧完香跪在蒲团上,磕下头说出心愿——但愿年年似今朝。 第75章 墙头马上 十五一过,年味渐消。 大少奶奶身子终于痊愈,照例接过协理家事的棒子。子虚交了钥匙从晓宿楼出来,经过一道垂花门进入待月轩,脑中思索着如今得了空,便想抽个时间将四儒巷里秀秀的东西收拾出来还与她,不想一时入神转头撞上个人。 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珊瑚手里端着沈氏赏的东西,猛然间不知如何应对,幸而对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响在头顶,“小心!” 子虚猛地一震,目光从一片宽阔胸膛往上移,面若斧刻,坚毅狠厉。 心神一震,是他! 宋庭黎看着眼前一脸震惊的人微一怔愣,来之前想到或许会在遇,却没想到又是一次措手不及。 眸色变得幽深,岂能不算缘分? “姑娘可还好?”冷峻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丝异样。 子虚连忙退开几步,垂脸道谢,“多谢。” 宋庭黎盯住她,轻轻勾了勾嘴角,“小姐客气了。” 子虚点点头不想与他纠缠,正想离开时,那人身边出来一个人上前道,“宋先生,这是我们二少奶奶。”说完弯腰向子虚作揖道:“请二少奶奶安,这是老爷的客人宋先生。少奶奶可还好,方才走得急,冲撞您,请少奶奶勿怪。” 仔细一瞧,却是管家周福。 “我没事,周总管快带客人去吧,别叫大人久等了、” 侧身相让时,眼前飘过一片鸦青色,那人带着满身戾气直直越过她,子虚不敢动,彼时他拿刀子胁迫她的情景再现眼前。 对这人,她有种莫名的畏惧。 直到周福带着他走远了,才敢喘气继续向前。 珊瑚见她脸上没了血色,以为是方才撞疼了,忙搁下手里的东西左右看看,“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是方才撞疼了吗?” 她只是摇头,“不碍事,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咱们回去吧。” 若没记错,上回这人该是周慕筠口中的暴徒,怎的如今却成了上宾...... 回了清平斋,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悬着石头书也看不进去,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等醒来,身上盖了薄毯,口中有些干,叫了声珊瑚后,有人递过一杯水来。 温水入喉,神志清醒些睁开眼,恍惚见着周慕筠坐在对面自己下棋。 一怔,“几时了?” 周慕筠搁下棋谱,走过来将她扶坐起身,脸颊贴着她的,“有些烫。辰时了,今儿去哪儿了?怎么凉着了?” 她摸摸额头,“不过去晓宿楼还了钥匙,也没吹多少风,睡一觉就没事了。” “饿不饿?想吃什么?” “日里吃得多了,吃不下。” 他嗯了一声,拿过一颗软枕垫在她身后。 子虚这会儿才感觉到头却是有些昏,靠在他肩上道:“我明儿想去一趟四儒巷,有些东西想收拾出来给秀秀。” “好。” “摆钟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放到融月房间了,过不多时就有结果了。” 她撑着点点头,“那便好。” 周慕筠看见她脸上不自然的潮红,皱眉道:“若不舒服就再睡会儿,明儿请大夫来看看。” 她眨眨眼,睡意袭来,眼前又模糊起来,原想问他白天遇见的那人是谁,到底顶不住又睡了过去。 周慕筠等她睡熟,亲手替她解了衣裳,在毯子外又加了床丝绵被,熄了灯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十三早已等在那里,见他出来上前道:“二爷,之前的消息是对的,德川果然已经在京城了。那日咱们没有答应他,现在他已经同大爷联手,现在这节骨眼上来京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周慕筠摆正桌上的白玉笔掭,沉声道:“先前老头子叫我想法子接近李素,周慕赢怕是要有动作了。” “李素和咱们一向若即若离,太后这些年两不放手,就是想让我们互相制衡。老爷这样做是为什么?” 周慕筠冷笑,皇上如今概不管事,太后精神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底下难免不会骚动。 “知己知彼,必要时先联手将宫里头的扯下皇位,然后再和李素一决高下。” 或迟或早,是要走上这条路的。 十三了然,接着道:“听说今日,东北宋家来人了。” 周慕筠靠在椅背上,疑似轻叹,“天下乱了套。那地方本是满人老家,现在天高皇帝远被宋家占山为王。这时候来,大约,也想分一杯羹吧。” 十三点点头,“那二爷有什么打算?” 周慕筠道:“这种事,需要契机,急也没用。何时瀛台那位去了,那些暗地里的东西才会露出面来。我对那把椅子没那心思,只是周慕赢想来视我为眼中钉,稍一放松便叫他逮住错处不得翻身。崔痕初给李素当了女婿,崔家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既如此,这条线便不能用......”想了一会儿道:“我听说李素的小儿子是个纨绔,读书不行,倒是上蹿下跳想做生意,不如咱们帮帮他。” “嗳,明白了。” 周慕筠轻点书桌,“之前叫碧蕤寻个法子出来,如今怎么样了?” “前日递过信出来,说是陆续装病去过几次太医院了。再有几次便可装作病重出来了。” “那便好,等她出来就送到京郊的园子里去。” 十三答应着,看时间不早正要退身出去,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口掏出一叠厚厚的信,“都是青州来的,在门房有几日了,我今儿去才看到,二爷您给少奶奶吧。” 厚厚一叠堆在桌上,封口处用蜡封着,面上的字体歪歪扭扭,想是出自阿槿的手。 想到那个窝在他怀里叫姑丈的胖娃娃,心里竟不自觉柔软下来,几时,他才能和她有个孩子呢...... 眸子温柔起来,“放着吧,我明儿给她。” 十三走后,周慕筠回到里屋,榻上的人捂出了汗,不安分地踹掉了一层被子,莹白藕臂露在外头。 二少爷有一瞬恍惚,当年恐怕就是栽在这片莹白上了。 青州城,淮河水,渔船打浆,劳燕归家。 彼时岁月青葱,所谓挚爱,也不过是恰似墙头马上的惊鸿一瞥罢。 第76章 狭路相逢 宋庭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趟。 最后一次到府上时,抬了三大箱子古董宝贝,唐朝的字画,宋朝大将的青龙逆鳞宝甲,还有几只成吉思汗用过的蒙古大酒囊,以及前朝皇帝落在东北行宫的几坛好酒,可比金银珠宝来得有趣。 大红的绸花,六个黑红脸的精壮汉子稳稳抬着,浩浩荡荡进了门来,停在待月轩。 赶上毓真下学归来赶上这茬被堵在门口,远远望见个伟岸背影,肩背宽阔撑起一袭灰棕色大氅,浑身散发着冷意,正一步步朝后院去。 毓真打个寒战,搓搓手握紧书袋子准备绕路回房,转个身被不知何时近身的贴身婢女汲川拉住,“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正等你呢。” “父亲等我?”莫不是大嫂又在跟前告了自己一状? “可不是嘛,老爷说了,叫你一回来就去书房。” 此时待月轩里那个灰棕色的背影已然消失,毓真有些惶恐,脑子转了几圈,确信自己这段日子并未干什么出格的坏事儿,心里微微安定下来。 婉转问出口,“父亲叫我,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原是缓解慌张心情,却见汲川笑得一脸暧昧,“小姐去了,不就知道了。” 毓真噎住,拉住小丫鬟语重心长,“汲川吶,小姐我平日对你如何?” 汲川一脸忠义,“在没小姐这样好的主子了。” 可如今绝世好主子我却有种极不祥的预感呀...... 毓真清清嗓子,“我问你,父亲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嫁人?” 汲川不可置信,竖起大拇指,大呼小姐您不止心肠好,更是聪慧惊人吶! 六小姐一头栽倒,生无可恋,瞧瞧这满屋子的红绸大箱子,比起正经聘礼只少了个花枝招展的老媒婆。傻子才看不出来呢! 汲川被她这幅模样吓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这是好事呀小姐......您怎么还倒了?” 毓真哆嗦了下,“我爹要把我嫁给谁?” 汲川把她扶起,“就是近日常来的那位宋先生呀?” 毓真趴在一旁的小几上歇了片刻,心里翻江倒海几百回,问道:“这事儿,我二哥知道吗?” “二少爷,也在书房呢。”汲川脸上依旧喜气洋洋。 毓真心上中了一拳,闷声道:“你似乎很高兴?” 汲川十分耿直,“当然,有人愿意娶小姐,您的未来有了着落,奴婢替您高兴呢。” 毓真突然有些失落,汲川你方才果然是诓我的,我这么好的主子,你怎么舍得就这样胡乱打发我出门...... 暗自伤神间,胳膊一跳,就被汲川一路拉着到了书房门口。 推开门,眼珠子悄悄绕了一圈看见她二哥坐在右侧下首,正举着玲珑杯喝茶。 心里稍稍安定几分,待走近了,却见周慕筠面色隐隐透着铁青。 毓真方才被风吹的冰凉的大额头狠狠一懵,糟了,情况似乎不太对! 七上八下地请了安,主座上她那一人之下的爹开了口,却不是朝她说话,“宋贤侄,这便是小女毓真了,你看如何?” 接着就有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小姐天人之姿,是庭黎高攀了。”声线起伏,冷淡生硬。 毓真心沉了沉,循着声音望了一眼过去,左侧第三个位置上坐着一片灰棕色,再仔细些打量一会儿,那张刀削斧刻的坚毅脸上沾满了冷漠。 虽是笑着,却毫无温度。 她爹很满意,摸着八字胡点头道:“我这六丫头平日被惯坏了,往后还要宋贤侄都担待些。” 宋庭黎起身,抱拳作揖,“若能娶得六小姐这般娇妻美眷,是庭黎之福,更是我宋家之幸。” 毓真看着两人这一来一往,脑门子比方才更疼了,这算什么,就这样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方才来得急,没看清这大半屋子的人,如今仔细看了看。 大半屋子的男女老少倒挺齐全,大哥二哥,二太太大嫂子,还有偷偷抹泪的她娘和面无表情的四哥,哦,若再细心点,还能发现角落里还坐了个一声不吭捻着佛珠的大太太。 她大嫂走过来对她微笑,贤良得无可挑剔,“看六妹这模样,大姑娘是害羞了吧。父亲如今给你找了门好亲事,咱们六小姐之后可要享福了!” 毓真没说话,眼泪哽在心口,不知道是要流出来还是该咽回去。 正难过着,右手边站了个人,倜傥风流地拱拱手,“宋兄是长子,毓真嫁过去便是长媳,将来内里家务外戚周旋一样少不得,六妹妹刚满十七岁,年纪尚小,许多事情恐怕无法胜任。再者,上头四妹五妹皆未出嫁,毓真若先出阁总归于理不合。慕筠斗胆,请父亲三思。” 毓真热泪盈眶,果然还是我二哥啊,从前怎么只想着顺他的东西呢...... 她爹摸着胡子没说话,那位宋先生也未言语,屋子里静了片刻。 她大哥周慕赢起身道:“二弟这是说的什么话,宋家诚心求娶咱们六妹,是毓真的福气,怎能你说不妥就作罢的!” 周慕筠并不相让,转向宋庭黎道:“之前宋兄明说是奉父命求娶我周家女儿,并未说非毓真不可,若论长幼,该是四妹五妹更为适宜。何况四妹更是由太太亲自教养长大的,比起毓真,更为适合宋兄的长子身份。宋兄以为如何?” 宋庭黎呡了口茶,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二少爷的意思是让宋某放弃六小姐,转而求娶四小姐?” “四妹毓落端庄娴雅,况且长幼有序,比起我这不懂事的六妹妹,慕筠觉得,与宋兄更为合适。” 宋庭黎打量着眼前的青衣男子,心下微嗤,唇红齿白,像个女人一样冰冷羸弱,这就是那人死心塌地要嫁的男人? 顿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婚姻大事讲究缘分,周二公子为何如此肯定,另一位素未蒙面的四小姐,会比眼前的六小姐更适合宋某?” 周慕筠道:“慕筠不过是替宋先生着想,我这六妹年纪小,并不是个贤内助。先生若见过四妹,便会明白慕筠今日苦心了...... ” 毓真十分配合,瞬间做出一副懵懂少女的模样躲到四太太身后,垂下头,手里绕着朱穗仿佛有些害怕。 大约,这样就算上不了台面了吧...... 四太太拉住女儿的手乘势道:“老爷,二少爷说得对,毓真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远不及四小姐知书达理,这位宋公子一看就是人中龙凤,毓真如何配得上?还请老爷三思。” 周慕筠道:“正是这个理。” 周慕赢道:“二弟未免牵强,宋先生既觉得毓真不错,想他二人是有些缘分的,你如今一个劲非说四妹更合适,岂不是要让父亲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周慕筠沉了眸,方才他迟了片刻,才让周慕赢先他一步在父亲面前提了毓真,他若再不说些什么,当真让毓真嫁到那苦寒之地去不成! “大哥这样说慕筠可不敢当,我此番不过为宋先生分析眼前形势,六妹年纪小,并不符合宋兄长子身份,我劝宋兄另择佳偶是为他做打算。这也是为我宋,周两家的联姻负责,我知道四妹与大哥一母同胞,贸然让四妹出嫁大哥定然不舍得,只是如今并不是顾及一家亲情的时刻,大哥还要为咱们两家的未来着想不是......” 举家就这么一个亲近妹妹,如今连她也要算计,周慕赢你欺人太甚! 大少爷冷下脸,他搬出这套道理,无非是呛他先提了毓真,便拿四妹堵他,他这二弟愈来愈出息了! 严氏瞧丈夫闷声不语,又不甘受着闷气,一时情急竟有些口无遮拦道:“大爷和毓落一母同胞舍不得也是常理,倒是二弟,往常同毓真走得这样近,如今几次三番替她推辞婚事,才令人不得不多想哪......” 果然,在座各人皆变了脸,周大人沉下声音打断:“够了,越说越不像话了,都是自家姐妹,相互爱惜是正常的,方才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慕筠说得对,长幼有序,不如叫四丫头出来。姻缘天注定,届时宋贤侄在做决定如何?” 宋庭黎瞧了眼周慕筠,敛下眼中神色,道:“庭黎恭敬不如从命。” 沈氏适时向身边的婢女道:“快去请四小姐来。” 丫鬟领了命,快步出了屋。 毓真偷偷松下一口气,瞟过位上一本正经的宋先生,这男人身上的冷漠刚毅像把尖刀直刺进心窝里,他面上不经意的闲适足以将人击溃。 未几,二太太身边的丫鬟回来复命,“四小姐昨日出门去了外祖家,需后日才能回府。” 沈氏忙请罪,“老爷,这事儿怪我,毓落昨儿差人同我说过这事,一着急便给忘了,你看这......”说到此处左右看看有些迟疑。 这迟疑恰到好处。 周大人适时痛心皱眉,宋先生适时从善如流,“既如此,不如,等四小姐回府,庭黎再来府上商议。” 大家心知肚明,无论娶哪一个都不过是宋周结盟的表面文章。 毓真眼看着那片灰棕色离开,冷冽之气从身边经过,止不住轻颤。若真嫁给这人,保不齐小命也要呜呼了...... 周慕筠不动声色,宋庭黎眼里若有若无的敌意细刺一样令人难受,带着强烈的探究,却有无从得知缘由。 出了书房,四太太对着二少爷千恩万谢,“我人微言轻,多谢二少爷替毓真说话。” “都是兄妹,姨娘不必如此。” 周慕云这般说着,却突然意识到,此番虽将毓真暂时保住,可若到时候宋庭黎依旧选择毓真,自己可就再无理由了,这样看来,作主的依旧是宋家,岂非又将毓真推进深坑。宋庭黎以退为进,却暗中到了最有利的位置。方才自己心里着急,竟没想到这一层。 他在意毓真,这态度依然表露,吃不准宋庭黎会以此做文章。 如此想了几回,周慕筠再度揪起心,这一次,似乎遇上了个狠角...... 第77章 秋风误 对于她二哥的仗义,毓真十分感动。 这感动来得热烈,像后院厨子养的大肉鸽一样,欢腾的扑棱着翅膀,一扇一扇就扇出了六小姐忘记许久的愧疚心。 想她做小尾巴这些年,三不五时从二哥那儿顺些好东西来玩,孤本印章少说也有七□□件,欺负十三更是常有的事,如今他二哥这般替她出头委实令人动容。这承了情,总要还。 趴在窗边想了半日,还是决定把从前顺的孤本都还回去,如此方能体现她六小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如此即刻起身收拾出小半箱子孤本,马不停蹄和汲川抬着就去了清平斋。 十三今儿不在,门口的小厮偷喝了几口躲在耳房打盹,一路悄无声息就近了房门。 门开着,厅内却无人,汲川刚想叫唤,毓真按住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轻脚走过去,有声音从那片墨绿色的珠帘里传出来。虽说偷听人家说悄悄话这事儿极不厚道,不过六小姐本着好奇心大过天的原则还是坦荡荡听了回墙根。 趴在墙边听了一会儿,满耳朵的甜言蜜语听得怪难为情。 大约是她二哥在哄嫂子吃药,一个撒娇扭捏嫌苦,一个说备了蜜饯,一个又说烫,一个便说那我给你吹吹。 啧啧。 饶她再大咧咧也止不住臊了脸。别开目光准备聊帘子时,里头却话锋一转。 “我知你舍不得毓真,但我想听句实话,你明知若是毓真,比起四小姐,是更有利的。你是否觉得可惜?”问话的是她嫂嫂。 然后是她二哥的声音,一声叹息,轻易消减了这问句里残忍的可能,“不后悔。梅儿,毓真是我妹妹,不是我掌权的阶梯。” 心里的大肉鸽又扑腾了几下。 她从前只道二哥倜傥无双,如今方知能受他庇护是何等的福气。 寻了处小几坐下,顿了顿,喝口茶,又顿了顿,终于还是掏出怀里揣着的西晋拓本同那小半箱搁在一处。 汲川轻声道:“小姐方才不是说全拿出来了吗?” 毓真摊手,“......这下真的都在里面了。” 此时,珠帘里又有了声音出来,该是他二哥在交代什么,“我一会儿要去趟商行,不必等我,你先睡着,仔细别着凉。” 随后掀了珠帘出来,脚步一定,大眼对小眼。 周慕筠笑,“来多久了?” 毓真亦笑,“刚来。”想了想,竖起三指发誓,“......不该听的,一句没听到。” 周慕筠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笑。 毓真暗自吐舌,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好在她二哥并不在意,说了句“小点声,你嫂嫂睡了”,便穿过小厅率先去了书房。 毓真晾在原地有些尴尬,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丢进去的那卷拓本。 挠挠头,再次抬起那小半箱子跟去了书房。 离了媳妇,她二哥已然又是那个正经风流整日算账的生意人。 见着她放在桌上的箱子没有犹豫,“我今儿没有好东西给你,那些话你听了去便听了去,管你同谁说。” 毓真突然有些挫败。 原本好整以暇要装一回懂事妹妹的心情荡然无存,忍下一口气打看箱子,“我今天是来给二哥送东西的,这些平常你送我的孤本石头,如今我全数还了,以感谢二哥阻止父亲将我远嫁。” 瞧瞧,多有骨气! 周慕筠搁下账本探头瞧了一眼,偏开眼笑道:“我若没记错,我前年还送了你一块鸡血石雕的笔搁,恩,如今看来,六妹是忘了,或是在底下我没瞧见?” 汲川扶额,想起此刻还呆在主子房里的那块红色石头恨铁不成钢。 毓真清清嗓子,甩着辫子拉住兄长的胳膊道:“准是汲川收拾的时候忘了,等明儿我给您送来,咱们情义比天,我一腔感恩之心二哥可收到了?” 周慕筠点头,捏住妹妹一边的脸颊扯成歪曲的形容,“情真意切,哥哥明白的。东西你且拿回去,既给了你,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那不行,我如今长大了,不好再顺你的东西了......”话出口,悔青肠子来不及收回。 汲川看着一脸慢条斯理的二爷突然有些心疼她的绝世好主子。 好在二爷到底是心疼妹子的,逗完妹子不忘给颗糖。 “拿回去吧,你若真想谢我,我明日起要出远门,过几日才能回来,你多来陪陪你嫂子便好。” 于是,潇潇洒洒抬着箱子来还孤本的六小姐,又带着一箱子孤本潇潇洒洒回了房。 东西一点没还,还多了二爷书架上一只掐丝珐琅的小花瓶。 汲川觉得,六小姐若是做生意,指不定比二爷更强。 ※※※ 能换个法子报恩,毓真求之不得。 恰好听同学堂的张家小姐说灵锁楼来了个南地大厨,做出来的糕点香软精致,品相好看还十分爽口,原来是为了来往商旅吃茶预备的,谁知那东西老少皆宜,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北京城的人都排着队来买。 又听珊瑚说过子虚这几日因为身子不爽胃口全无,整日只能喝苦药,还没有二哥的甜言蜜语入药解苦,便想下了学去买来给嫂嫂尝尝,若能让嫂子开了胃多吃上几口也算好事。 头一天去的时候很不巧,最后一盒被城北鲍老板的三姨太包了圆,六小姐大呼可惜,那鲍老板的小女儿与她也是同窗,早知如此,便该早些打好招呼给她好歹留下半盒。 没法子,只得第二日在早早起了来排队。 寒风瑟瑟,肚里又饥肠辘辘,六小姐冻红了鼻尖跺跺脚陡升一股大义凌然之感。 汲川在一旁劝着,“人这么多,不如小姐晚点再来,这时辰这样凉,可别再染了风寒......” 毓真郑重道:“现在走,之前岂不白排了。嫂嫂还等着这糕点开胃呢......”眼睛盯着身边已买到人手里冒着热气的锦盒咽了咽口水,叹息道:“况且,这点小事若都要临阵脱逃,往后如何成就大事!” 汲川无话可说,小姐你明明是自己更想吃吧...... 又过了一会儿,总算向前挪了几步,毓真仿佛都能闻到那糕点的香气。左右瞧瞧没有熟人,踮起脚尖蹦跶几下,终于看到那东西的真容,小小的一盘子,粉嫩嫩花朵一样的形状,刚从锅里蒸出来瞧着就令人食欲大开。五个一层码在一只葱黄色的印花纸盒里,搭着手巾的小二麻利地用绸条记上活结,真诱人吶...... 汲川伸手扯紧她身上的披风,侧首不去看她垂涎欲滴的模样。不经意让风吹跑了帕子,忙追着去捡。 正此时不知哪家府上来了一群豪奴,也该是为主子买糕点的,却仗着人多势众一鼓作气就冲到了前头,原本好好的队伍被打乱,挤在街上乱成了一锅粥。 毓真被这阵汹涌的人潮左右推搡着,一个不注意脚下一绊眼看就要倒地,却被一片灰棕色扯住胳膊几步跨出了人流。 跌跌撞撞跟着走了一段,才回过神,此刻腕上紧紧扣着的大手属于那位不苟言笑的宋先生! 灰棕色的大氅随着脚步飘动,和她的雪青色披风一角纠缠在一起,天色阴沉,有落雨的前兆。 顷刻,他停下。 “六小姐,好巧。”少了几分初见时的戾气,不过依然......生人勿进。 缩回手赶紧道谢,“谢谢宋先生相救。”临了不忘垂首表示胆怯。 宋庭黎点头,接过一旁的葱黄色锦盒递过去,“六小姐可是在买这糕点?街上鱼龙混杂,小姐不适合长久等着,六小姐若不介意,我这里倒多了一盒。” “不,不用了,先生留着自己吃吧。” 推辞半响,那人却没有收手的意思,板着脸将锦盒送到跟前来。 毓真怵他,犹犹豫豫伸手接过,“多谢宋先生。” 那人却轻轻笑了,不同于上回书房里的虚伪,坚毅的面孔多了几道笑纹,出奇的英俊。 鬼使神差,毓真开口道:“上回的事,对不住。” 他挑眉,“六小姐是说求亲的事?” 毓真面上一臊,“正是......不过我二哥说的是对的,我总闯祸,远比不得四姐,改日您见了四姐便知道了,您若......” 宋先生截断她的话:“贵府四小姐的好处我不是第一回听说了,不过有一事我还需提醒六小姐,都说姻缘天注定,若是我对她的眼缘不如你,大约小姐你仍需下嫁给宋某。” 毓真倒抽一口气,“什么意思?!” 只见那男人收了笑,冷峻的脸凑近了道:“二选其一并非宋某原意,是贵府先提了六小姐您,而后反悔又提了四小姐这才有了今日的纠葛。但周大人也说了,届时还需看宋某的选择再定不是吗?” 蓦地又突然看着毓真笑道:“照此发展,宋某倒是觉得六小姐十分对我胃口......” 他靠的有些近了,毓真吸着气不敢言语,直勾勾盯住他来不及害羞就意识到事情似乎更严重了。 僵持片刻,他突然转身就要离开,毓真隐约觉得他另有所求。 试探般开口道:“到底如何,你才不会选我?” 他没回头,对比她的沉重显得轻松,缓慢道:“有些事情,不适合六小姐这样的年纪知道。你那二哥倒是有点意思,不如你找他来与我谈,或许,还有转机。” 毓真着急,“可我二哥不在。” “那就找个能作主的。记着,我只有明日空着,灵锁楼梅字号包厢。过期不候,六小姐。” 高大的身影渐渐远离,毓真许久不能回神,拎在手里的糕点如有千斤。 汲川捡了帕子却丢了小姐,看着街心的一片混乱吓得七魂丢了六魄,焦急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处角落看见那抹雪青色。 疾呼一声“小姐!”奔过来,却见她面色苍白魂不守舍。 “小姐......糕点买着了吗?” 毓真定定瞧她一眼,抬起手里的锦盒道:“汲川,二哥几时回来?” “再快也得后天夜里,怎么,您想二爷了?” 毓真点头,“想,我从没这样想过二哥......” ※※※ 子虚搁下吃了半口的粉色糕点看向对面的小姑子,“你想让我去劝那位宋先生?” 毓真艰难点头,霎时又摇摇头,“也不是非去不可,总之......总之......”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给个准话,又怕宋庭黎当真选了自己,又怕嫂嫂去了有什么危险,可若不求嫂嫂又是在找不到别人可以帮忙,可当真到这时候却又难以启齿。 正迟疑,却听子虚道:“我去。” 倏地抬头,“嫂嫂你说什么?” 对面尚有病容的清瘦女子朝她点头,“你没听错,我去。” 毓真不曾想到她会如此爽快,拉住子虚的手语无伦次:“那,那人看着有些凶,嫂嫂不怕吗” 她反问,“你怕吗?” “我,我倒不怕......只是——” 子虚打断她的话,“那便好了。我想他既主动寻你提出要找你二哥谈,必然除了联姻还想得到些别的什么,必不会做出过分举动。” 何况,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需要解决。 第二日,毓真上了学,子虚带上珊瑚起早去了灵锁楼。 梅字号包厢在二楼最里间,珊瑚在门口被一个黑脸汉子拦下,“少帅说了,只能放一个人进屋。” 珊瑚被这粗桑的口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刚想拒绝便被那人一把拖到了边上,“消停待着,仔细老子刀不长眼。” 珊瑚憋红了脸,片刻,恨恨吐出一句,“粗鲁!” 那汉子脾气极差,说着竟又要吹胡子瞪眼发起飙来,待要动手,里头传出男人的喝断声,“葛毅,不得无礼。” 那名叫葛毅的大汉和子虚不约而同一震,遂放下手里抓这个珊瑚的后领。 子虚朝珊瑚点点头,独自推门进去,灵锁楼的茶香里带着抹凌冽,眼前男子举杯对她微笑。 “顾小姐,又见面了。” 子虚摇头,“我如今是周太太。” 宋庭黎顿了顿,精锐的目光飞快打量了一遍面前的女子,端着茶杯抿上一口,“顾小姐不坐吗?” 子虚依言坐下,开门见山,“我今日来,是受人之托来问问宋先生,比起六小姐,您更想要什么?” 宋先生嗤笑一声,“我不过随口一说,六小姐竟当真找了人来。未免天真了些,不要六小姐,难不成要顾小姐吗?” 子虚端直身子,声音愈加清脆,“宋先生真会说笑。有夫之妇,这般笑话,还是少说为妙。你同毓真说要与我丈夫谈,男人间的事,我不懂,不过念在当初我亦算救过你一命,先生不如给我透个底,有什么条件,大家好商量。” 宋庭黎回看她,“记得当初宋某劝过顾小姐,莫要做了别人往上爬的垫脚石。如今看来,顾小姐并未放在心上。” 子虚避开他的眼,“素不相识,先生何必插手别人的命运。” 他笑,“彼时,顾小姐可不也插手了我的命运?” 这男人难缠的很,兜着圈子不肯说出真正想要的条件。 子虚冷了脸,起身道:“看来宋先生并无诚意,那也没有谈论的必要了。” 转身之际,却听得对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只可惜如今我要联姻的不是顾家,否则,定不会有这些枝节。” 脚步一顿,“既已尘埃落定,有些事,先生何必强求。” 宋庭黎道:“你猜到我今日是要见你而非周慕筠,可你既然来了,又为何不问个究竟呢?” 子虚捏紧了腰间那方青田石的印章,缓缓开口,“因为先生心中所想,绝无可能。”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松下一口气准备移步出门,却被一个大力扯了回来,他身上的灰棕色大氅应声落地,男人的臂膀反扣着,将她推搡至一堵画着墨梅的墙边。 嗓子像沾了血气,“你凭什么这样肯定?不过是个无能的庶子,值得你这样死心塌地?” 双手撑在墙上,子虚被他困在胸前,抬头直视他,“值得。” 宋庭黎不依不饶,“哪怕只是棋子,你也甘愿?” 子虚愣了片刻,突然感受到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坚定心意,轻轻微笑起来,“他想要的,与你不同。” 他深深看她,继而靠近她的右耳,唇瓣贴上她的耳坠子,触感冰凉,“此刻我若用强,你猜他还会要你吗?” 子虚猛地一震,感受到他的唇瓣正慢慢靠近,气息喷在她颈上,缓缓下移,一用力,推开他。 宋庭黎以为她被吓住一时松懈被她推开,退了几步,听她道:“你不会。先生是个有野心的,怎么为了区区小女放弃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此刻完全肯定,宋庭黎要的,是将来收拾山河时周慕筠偿还如今欠下的人情而为他做的不遗余力。 这个人情,便是毓真。 宋庭黎沉默片刻,笑出声来,盯住她,“真可惜,可惜了......”随后转身背向她,沉声道“顾小姐回去吧,彼时救命之恩,宋某日后定会偿还。” “子虚告辞。” 身后一片沉寂,待她出了门,里头人转过身来,披上灰棕色的大氅,冷峻依旧。 第78章 甜 第二日夜,周慕筠回京。 清平斋院门口新挂了盏芙蓉灯,褪红纱的外罩,下坠一圈八个浅靑流苏结,灯芯朦胧焦黄,静静挂在夜色里,恰似指引。 周慕筠在原地看了一会,抬脚跨进院门。 厅里亮着灯,桌上是爽口饭菜,炉子上热着助眠的米酒。 忍不住扯开嘴角,抹了把紧绷的脸,连日的风霜疲倦此刻被尽数治愈。 用了饭进屋,他的小媳妇儿裹着被子睡得正熟,二少爷脱下外袍轻手轻脚地洗完漱爬上床。手脚热了些才凑近了抱她。 怀里的人睁开眼,面带绯色,声音像吞了酒的小猫,“回来了?” 他微笑点头,轻轻咬住她的唇,“梅儿,我想你了......” 子虚微微张嘴,想要说话的气息被他吞进口中,抱紧了一味纠缠,不多时就被解了盘扣,吻落在雪白的肤上,若雪天里盛放的红梅,娇艳欲滴。 她回抱他,他抬起头,双目含情透着绮艳,突然想起昔日初见时那个俊朗清绝的冷漠公子。 若彼时错过,此生恐怕再无可能遇见淮水边立在山风落日里的人了罢。 撑起身子,学他在耳边说话,“寒云,我也想你了。” 周慕筠微微一震,偏头蹭了蹭她的鼻尖,气息交融中再度倾身上去。 小别胜新婚,二少爷逮着机会又厚着脸皮拆了次生辰贺礼。 双燕共舞,夜泊有情人。 良久,终于一脸餍足地搂着媳妇儿道:“我不在的时候,身子可还好?”双手在被下摸索了一阵后,又道:“怎的好像又瘦了?” 二少奶奶喘着气香汗淋漓,累的身子瘫了半截,半睁着眼有些后悔方才纵容了他,道:“原本长了些肉,您一回来,又掉下去了。” 周慕筠忍不住朗笑出声,贴近了又胡乱亲了几口,见她实在倦极,便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替她穿上衣服,起身倒了温茶哄她喝下。方才熄了灯在她耳旁轻声絮叨些外头的异闻伴她入睡。 一夜无梦,又到了鸡鸣时分。 昨日艳阳不复,转天又是霏霏雨雪,子虚醒来身边人早出了门。 梳洗后出屋,却见十三等在厅上。见着她躬身道:“二爷早上先去了商行,叫我等您起了用过饭去寻他。” “有什么事吗?” 十三道:“二爷说,请少奶奶去倚花楼看出好戏。” 子虚一顿,看样子,那事情今日能有个了结了。 到了商号,周慕筠拿着件绛色披风等在门口,见她意料之中只穿了冬衣,摇摇头过来牵她,顺手披上,“就知你不会记着穿,几时改了这毛病?” 子虚一心扑在倚花楼,早不记得冷了,这会子被他一提到当真有些冻得慌,便道:“你不让带珊瑚,我便忘了。咱们什么时候去?” “那地方鱼龙混杂,去多了人不方便。严祁递了今晚去倚花楼的帖子,现时还早,你先陪我在这儿,等等再去不迟。” “既是晚上,怎的现在就叫我来?” 他十分有理,“好几日没见,我想与你多呆一会儿。” ...... 周慕筠说着拉她进屋,途经三四个捧着账本的老先生,一个个打过招呼进到里屋方觉热气重了些。 子虚左右瞧了瞧,这屋子线条硬朗,一张方桌,几撇文房,笔架子上零星挂着几支笔,最多的就数那层层叠叠的账本了,随手扯了本翻一翻,红的黑的一条条看的眼花,索性放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一入口,涩得皱眉。 忍不住问他,“你平日就这般潦草?” 寒窑苦茶,二少爷您的生意几时这般不济了? 周慕筠倒不甚在意,“你不说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平日也不留心,茶苦一些算账时脑子清醒,也便没换。” 从前单身汉,整日泡在商行里也没觉得辛苦,自娶了她,账本都搬到了清平斋,偶尔来一回便也没在意这些个。 子虚点点头,重新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到底忍不住道:“屋子便算了,茶总该换些好的,提神醒脑的好茶多了去了,何苦专喝这苦茶,到时喝坏了身子,又是一番折腾。” 周慕筠意识到她的关心一时高兴昏了头,咧着嘴一个劲笑,“听你的,明儿就换。” 二少奶奶满意了,点点头自顾靠窗寻了个软座坐下,“你忙,我等你。” 周慕筠想了想,从抽屉里抽出几本毓真落下的话本子给她,“不会太久,等我好了,先带你上红豆馆。” 子虚无不可,遂翻开话本看起了才子佳人鸳鸯蝴蝶。 书里的故事倒是精彩,一章一回便看了一大半,等到书里的英俊侠客带着貌美小姐远走高飞在路上被仇家截杀时,二少爷看完了账本。 她一时入迷没有发现,待看到小姐抱着中箭的侠客哭得花枝乱颤时,二少爷已然站在跟前对她微笑了。 子虚抬了抬眼,又垂下头道:“且等等,最后一回了。” 周慕筠瞧她的认真模样十分好奇,心道毓真品味何时这样好了,选的话本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忍不住挤过去挨着一道看了个收尾,那话本子名叫《俏侠客之只羡鸳鸯不羡仙》,二少爷看见这书名抽了抽嘴角,当看到最后侠客小姐双双跳崖殉情的结局时再次抽了抽嘴角。 果然......真不该高估毓真...... 转念一想,他媳妇儿向来阳春白雪,几时也爱看这些个不着调的了? 此时,二少奶奶从故事里抽身,起了身道:“咱们走吧。” 周慕筠瞥她一眼,将出口的话在嘴里打了几个来回又吞回了肚子里,待上了马车,才冷不丁开口道:“梅儿,话本子打发时间还成,可别当真了......” 子虚揉揉眼,被他一脸正经逗笑,:“你怕什么?我不过觉得有趣多看了一会儿,哪能就当了真。” 周慕筠听了这话稍稍放下些心,殉情这事儿极没道理,将来若有生离死别的那一日,他一准躲得远远的装个负心汉,好叫她毫无愧念地活下去。 不多时到了红豆馆,下了车,入眼便是瑞麒苦着脸正和秀秀争执些什么。 瞧这模样该处在下风,周慕筠静静看了会儿,只觉荒凉冬日里一袭葱绿的瑞麒格外刺眼。 两人争了一会儿,瑞麒如料大败,被秀秀盯着又回了红豆馆,转身时瞧见他二人如见救星,忙不迭跑过来诉苦,“真是反了天了,你们瞧瞧,哪有丫头骑到主子头上的道理!难得有出好戏看,爷我穿得好看些有错吗?” 周慕筠轻哼一声不屑回他,子虚仔细端详了会儿面前的一片葱绿,瑟瑟寒风里拿了柄缂丝面的绣花折扇,胸前扣上还别了块西洋怀表,绿油油金灿灿,仿佛一从韭菜上的迎春花,这位贝勒爷真是......愈加骚气了...... 只是看他眼神十分真挚,便清清嗓子昧着良心道:“倚花楼红花绿柳乱的很,您这么穿大约还算呃......低调?” 果然瑞麒瞬间得意,昂着头对走近了的秀秀道:“你瞧!我与你说你还不信,那地方自然我去得多,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就这身吧,甭换了!” 秀秀瞪他一眼,朝子虚道:“您别觉得不好意思便顺他,天儿这样冷,非要穿春衫,还不愿意披个大氅,叫风一吹有个七七八八的,又是我的不是。” 怪不得瞧着单薄,竟是等不及穿了春衫! 周氏夫妇齐齐摇头,这也太过了些...... 这厢瑞麒自然不肯,叫嚣着等真病了会在福晋跟前替她兜着,死活不愿意折回去换厚衣。 秀秀也恼了,冷冷睨他一眼,道:“倚花楼我是不熟,却也知道,花红柳绿都是姑娘,哪有老爷们上赶着争春的!说出去叫人笑话!” 瑞麒叫她噎住,长柄折扇握在手里抖了几下,嘴里蹦出几个你字后,终于还是服服帖帖回去换了身玄色棉袍。 子虚看着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忍不住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周慕筠早已见怪不怪,又牵她上了车,“从小也就秀秀能够治他。” 子虚微笑,这可比话本子更有意思。 汇齐了瑞麒和秀秀,又成了浩浩荡荡一拨人。到了倚花楼,余仲席等在后门,熟门熟路就领着他们到了苏念卿的屋子。 苏姑娘是倚花楼的娇客,青州名伶的声望刚来就为她挣了一席之地。 她的屋子位置极好,在二楼一根花柱后头,开了窗,外头的事情一目了然,而旁的又不能轻易绕过柱子看到里面。 斜对面就是融月的房间,虽隔了个吊空的大灯,可对面有什么动静,尽收眼底。 瑞麒性子急,刚坐下就问:“严祁来了没?” 苏念卿道:“严少爷习惯第一日早上先递帖子,而后隔一日,到第三日的黄昏才来。今天是第三日,一会儿准来。我备了酒菜,不如边吃边等?” 贝勒爷摩拳擦掌,“甚妙,甚妙!” 几盏酒下肚,子虚遥看过去,一个身着杏红底滚绣碧色花边袄裙的女子在两三个小丫头的簇拥下映入眼帘,额上带的是罗面绣珍珠的嵌绿宝石勒子,拿绢抹粉勾着细眉,唇上胭脂轻点,芊指捏着帕子按了按耳侧的点翠花鈿,身形妖娆,媚眼如丝。 正是融月。 第79章 春寒 融月离开顾家时,尚且是个孩子。 只是未想到,这个曾经满脸倔强宁死也要脱离风尘的少女,如今,依旧在这风月场里花枝招展地讨好恩客。 子虚恍然想起那一日,黄梅天的青州城浸在雨里,石板滑腻,青苔□□,哥哥躲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她抱着阿槿坐在堂上。 跟前跪着不满十五岁的融月,她求她,“小姐,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大少奶奶会这般想不开,我不过弹了几回琵琶给少爷听,我没想过要做小的......” 彼时她恨极了,放下阿槿上前揪住她的手颤抖着质问她道:“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弹琵琶,不是故意在哥哥面前装病诬陷嫂嫂亏待了你,不是接二连三做些不入流的小动作故意令他二人生了嫌隙,以至,以至如今天人永隔!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哪一件事我冤枉了你?” 那时候,融月只是对她无辜的微笑,“我不过是想过得好些,这也有错吗?” 她猛然在那张脸上看到这世上最可怖的形容,人畜无害的不折手段,仿佛淬了毒的柔弱,悄无声息地将人吞灭。 你错的,不是想要富贵的生活,而是不顾一切的贪欲。 从回忆中抽离,子虚忽然明白,恐怕如今对面这个妆容精致对一切都冷眼相待的融月,才是本来的她罢。 正此时,斜对面杏红色的女子翩然转了个身,翠绿的耳坠子轻轻晃动,接过丫头手里的琵琶后,施施然提着裙摆进了屋。 子虚垂眸,顿了一会道:“那东西,是怎么进她屋子的?” 正起身斟酒的苏念卿缓缓一笑,瞟了眼对面紧闭的房门道:“前几日城南余老板在灵锁楼谈生意,送了帖子过来招融月姑娘去楼里助兴,我跟着去唱评弹,便趁着她不注意将摆钟藏在了她的轿中,等她发现,不过装着羡慕几句余老板大方竟送她这么好的东西,她便当真认了下来,摆在屋里不时还擦拭一番呢。” 众人唏嘘,但凡有些疑虑不要这不义之财,也不会沦落到之后的结局。 子虚冷笑,眼瞧着一位长衫马褂的贵公子推了门进去,泠然道:“若她彼时有一丝犹豫仁慈,便不会染上这些事了......” 严祁既已进了门,距离发现那摆钟必不会太久。 在座不约而同放下酒杯屏息以待,连一向贪杯的瑞麒也搁了筷子忍不住猜测,“你们猜严大公子会怎么办?” 余少爷晃晃酒杯道:“那就要看融月姑娘怎么说这东西的来历了,不过大约,无论如何都要失去严公子这位大方恩客了。” 严大公子此人,最忌讳与人共享。 瑞麒不语,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起身凑近了窗户透过来来往往的桃红柳绿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动静,时不时回头告诉众人路过姑娘身上的胭脂香味。 二少爷极看不惯他那不羁风流的纨绔样子,故意刺他,“你仔细叫相好的姑娘看见,闹起来抢了对面的风头。” 瑞麒头也不回,“看见有何妨,不过花前月下爷再花钱听上一曲罢了。甩够了银子,哪个闹得起来?” 秀秀哭笑不得,叹口气攥住他的袖子拖他回来,“您忘了,您躲了半个多月的浅欢姑娘,昨日还送了亲手做的糕点来聊表思念呢......” 瑞麒一顿,迟疑道:“浅欢是倚花楼的?” 众人纷纷摇头,贝勒爷您忒薄情,好歹一场风月,怎的连人家那个楼的都不记得...... 等待中,一壶酒见了底,苏念卿差人撤了菜,上好的龙井刚上桌,外头就有了动静。 只听得砰地一声,斜对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众人赶忙放下茶碗凑过去,只见融月的房门大开,气冲冲走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贵公子,一手提着个染色丝袋,里头晃着个茶壶大的物什,紧跟着是衣衫不整的融月姑娘,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前头男子的袍角。 嘴里喊道:“公子你信我,不要走,这东西真是我在路上捡的......” 严祁此刻显然气急,满脑子的疑问无从得知,抬起脚便踹了过去,“闪开!不要脸的东西,这东西是谁的,我最清楚,在爷跟前装乖,你还嫩些!下做东西,你是爷拿钱包下的,竟敢背着我勾搭别人!” 融月防不住被踹倒在地,头上的勒子崩断,珍珠散了一地,抽噎着又要抱上去,被严祁一掌隔开,“晦气!” 说完头也不回得走了。 待严祁冷绝的背影完全消失时,围观的人群也都渐渐散了开,只当是看了场闹剧,恩断义绝的戏码在倚花楼每日都能看到好几回,见怪不怪。 融月捧心哭泣了一会儿,终是吞了黄连匍匐着回了房。 瑞麒啧啧,“这梨花带泪确实惹人怜,不过因小失大到底怪不得别人......” 周慕筠悄悄环住妻子,低声道:“如此结局,你开心吗?” 子虚将头缩进他怀里,眼眶酸涩难忍,狠狠闭上没有回答,良久道:“我不开心,但我也不觉得可惜。” ※※※ 春雷滚过几轮,天气乍暖还寒,品过春酒就是三月。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东枝玉兰初开,洁白的花瓣透亮丰腴,轻轻一颤,落下几根柳絮,动人得很。 新做的春衫放在桌上,榆叶梅般淡淡的粉色,皴着灵石墨兰,晕开一片旖旎。 珊瑚倒了水进门,子虚仍捧着信临窗读着,不时微笑出声。 “小姐都读过几遍了?怎的还像第一次看似的......” 子虚宝贝似的折好放回信封里,看见那几个有模有样的“小姑姑子虚亲启”大字时,还是不禁笑了,“阿槿如今都会给我写信了,想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只会吃糖球的奶娃娃!” 阿槿年前拜了先生,开始每日吊着书袋子往学堂跑,小娃儿好学的很,不过数月,竟也能独自写上几句话了。 珊瑚听着,仿佛又看见那个圆滚滚的小少爷拉着她的袖子要糖球吃,笑着上去关了窗道:“小少爷如今会写字了,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信来,说起来真是想他,也不知高了还是瘦了,我之前寄过去的小鞋子不知还穿不穿得上......小姐,咱们要是能回趟青州就好了......” 子虚不语,远嫁之人回乡,谈何容易。 珊瑚见她陷入沉默知晓戳到了主子的伤心处,吐吐舌不再多说,默默将昨夜的香灰端出去。 出了门遇上笑意盈盈的六小姐,弯弯腰请安,“六小姐早。” 毓真抱着盆盛放的黄蕊春兰朝她微笑:“二哥走了吗?” “早出门了,说是午后才能回来。六小姐要找二爷?” 六小姐将春兰放上桌,挑眉道:“我才不找他呢,嫂嫂在吗?” 珊瑚指指里屋,“在呢,青州的小少爷来信了,勾得有些想家,您正好劝劝她。” 毓真拍拍裙上的灰,又拍拍心口道:“安心吧。” 分开珠帘进去,柞榛木的美人榻上歪着个人,侧身翻着书,翠眉杏眼,醉柳之姿,不过是寻常的月白缎子小袄配黑底绉纱裙,柔柔铺着就是□□。不见半分妖娆,却照样澄净动人。 毓真定定神,有些看痴。难怪二哥这样死心塌地...... 良久,榻上的人从书中抬头,见着立在门边的毓真,轻轻笑道:“今儿怎么没去学堂?” 六小姐勾勾辫子走过去拉她,“先生病了,我得了空,想来找嫂嫂陪我上街买胭脂。” 子虚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直觉先生病了是假,六小姐想偷懒倒是真的。想她当年不想念书时,也是这样缠着嫂嫂撒娇偷懒。 遂点头道:“今儿怎么想起来买胭脂?......明日先生便该好了吧?” 毓真觑见她眼中的揶揄,不自然咳了一声,道:“大约吧。”耸耸肩拉着子虚出了门。 谁知道呢?保不齐先生会病个十天半个月的...... 买胭脂,还需上城东的倾颜庒,染口胭脂清粉腮红,用的都是上等的红蓝花。 最出名的,还数那款名为“湘水幺”的腮红,取百花汁液,新叶之露,抹在脸上清透娇柔,恍若踏水洛神。 六小姐心动,那就都包起来吧。 毓真昔日一心扑在孤本文房上,长到十七岁才意识自己是个标致姑娘,学堂里又时时有人开始攀比起新的衣裙首饰,这才恍然开了窍似的对胭脂水粉上了心。 拼着买孤本的心大手笔买了不少胭脂,倾颜庒的老掌柜笑得满脸褶子,亲自抱着锦盒送这贵小姐出门。 毓真十分受用,直说用的好了下次还来,上了车冷静下来,“嫂嫂我是不是买多了?” 子虚摇头,“不多。” 毓真捞起一个青花瓷装的茉莉香粉,摸摸鼻子,“嫂嫂怎的不拦着点我......”买了这些,还怎么买话本子看...... 二少奶奶正色道:“女孩子的东西,怎会嫌多!用得开心便好。” 毓真一想,确是这个理,闻了闻香粉后朝窗外看了眼道:“灵锁楼到了,咱们下车吃口茶吧。” 热闹的早茶散去,灵锁楼里只有零星几个茶客,说书的先生正趁着空挡喝茶解渴。 毓真拉她到了右侧一处嵌珐琅的折屏后折身离开去点茶,“我知道前几日有新到的春茶,嫂嫂且等等,我去要来......” 毓真的声音渐渐远了,子虚看着眼前干净如新的八仙桌一阵莞尔,彼时便是在这里,她赴了卫二小姐的约,说了那些现在想来还有些冷苛的话,像只......刀枪不入的刺猬...... 这一处角落冷清而熟悉,残留的凉意有些刺骨。 子虚站了一会,刚想坐下,却突然被人从身后包住了口鼻,心头狂跳,黑浪似的恐惧从四周侵袭过来,竭力想要拉开那只手,想要呼喊却被一阵香腻顺进鼻中,未几,脑里开始昏沉,然后坠入一片黑暗...... 第80章 失踪 ——你懂什么,她是我的命! ※※※ 李素古板了一辈子,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 这个李少爷年方十九,他爹对他期望甚高,出生时特意上隆福寺请了大师赐名,大师多会看人眼色呀,眯眼念了段清心咒后,摸摸他的小光头道:“令公子天生福相,将来必是栋梁之才。便叫他之舜如何?” 李大人心里一动,拍板定下,往后就叫李之舜了。 李家三代单传,到这一辈格外用心,从小只盼着他文韬武略光宗耀祖,长到十六岁发现,这小子是个反骨! 李大人痛心疾首,枉他呕心沥血敦敦教诲了十多年,竟教出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来! 文治不行,武功不通,看了几本话本子之后成日想着要乘船上南洋倒卖鼍(tuo,二声。)龙壳,说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经。 气得李大人拿起鞭子就要招呼上去,“逆子!逆子!我打死你个逆子!”李夫人一把拦住,淌着泪劝道:“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你要打死他,不如我也随他去了!他要做生意,不如就让他去,栽过跟头知道疼了自会回家,老爷便听妾身一回吧......” 别说李少爷读书不行,做起生意来到自有一套,亲自带人上杨子江边吊了几回鼍龙后无功而返死了心,脑子一转看中了那航道里几个险滩,琢磨了几次后招呼了一帮熟悉水性的汉子专门在险滩为过路商船护航,从中取利赚了第一桶金。 一来二去,认识了恒运的周二少爷。 说起这段往事时,李公子已然同周慕筠有了一起喝酒的交情,也不知是年少时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喝醉了喜欢管人叫大侠,譬如“周大侠你有所不知,我爹如今要反,说到底全赖隆福寺那个老和尚,非给我取名之舜,之舜之舜,这不是摆明了要让我爹当尧吗?你说我爹能不反吗?嗯?” 二少爷往他杯里斟酒,“墨非你醉了?李大人是忠臣。” 李之舜晃晃脑袋陀红着脸道:“墨非?呵,这才对嘛!我哪里是那块料......还是周大侠了解我,往后咱们一起仗剑天涯纵横江湖如何?” 周慕筠拍拍他的肩郑重道:“李大侠咱们,不如睡醒再谈?” 李少爷抓起酒壶惦了掂,挤眉弄眼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寒云吶,周大人也是忠臣......”而后嘟囔了几下,倒头趴在酒桌上。 周慕筠一顿,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得盯着李之舜的侧脸瞧了半晌,起身离开。 蓦地有些悲哀,天下熙熙利来利往,倒不如一个纨绔少爷看得透彻...... 出了酒楼,右侧闪出一个人,递过帖子道:“小的是黄大人府上总管,卫先生昨日上京,下榻本府广义楼,二小姐命小的请周少爷移步叙旧。” 周慕筠看了眼弓着腰的黄家总管,缓声道:“今日未曾备礼,烦你回去通报,明日慕筠再去府上拜会老师。” 那黄家总管却摇摇头道:“卫小姐说了,先生十分想念周少爷,不必过分在意这些虚礼,请先生即刻就去。” 卫先生上京的消息他也是昨日才知道,原想待他稍作休整再同子虚一道拜见恩师,此刻黄家却遣了人来请,若只是卫先生思念却是说不通的,难不成有什么要事...... 沉思片刻,周慕筠点头向十三道:“你回去告诉梅儿,今儿不用等我。”说罢随黄府管家一道上了车。 十三照看着酒楼伙计将李从舜抬上马车后,便也回了周家。 未进清平斋,迎头撞上个慌慌张张的六小姐,“十三!嫂嫂回来没?嫂嫂有没有和二哥在一起?” 十三臂上一痛,两只胳膊被毓真紧紧抓住,一头雾水,“二爷早上在外谈生意,而后去了黄家拜见卫先生,没和少奶奶在一块儿。怎么了?” 说完只见毓真煞白着脸滑下去,十三一惊,连忙捞住她,头向屋里探了探,突然心惊肉跳,“......少奶奶人呢” 毓真抬起眼,泫然欲泣,内疚道:“我们去了灵锁楼,我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嫂嫂.....嫂嫂就不见了......” “什么!四周都找过了吗?打发人上红豆馆问过吗?” 毓真哭道:“找了,都找了!就是找不着啊......我想着会不会遇上二哥先回来了,就留了人继续找我先回来看看,可是.....可是嫂嫂不在家......” 十三勉强镇定下来,扶着毓真进屋坐下,“青天白日必不能叫人掳了去,您仔细想想,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毓真抽噎着捏着茶杯又要落下泪来,突然一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布条递过去,“我当时去点茶,回来时嫂嫂就不见了,只在地上看见这个......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当时急得要命,便捡回来了......十三,嫂嫂会不会有事?” 十三没回答,心里要急出火来,看着那一小块被扯歪的云朵花纹觉得似曾相识,凑近了看了一会后又觉得十分陌生,正要放弃是猛然想起,这花纹,彼时分明在德川秀臣身边的东瀛人身上见过! 莫非...... 十三捏紧了布条,双手摆正毓真的身子,郑重道:“小姐,事情恐怕有些麻烦,您一定要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让夫人和大人知道,待我立刻禀明二爷,在做决定。” 他说的十分严肃,毓真直觉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那还找吗?” “继续找,但不要闹大。” 毓真此刻内疚至极,不再多说抹把泪就带人出了门。 这厢十三匆匆赶到黄家,周慕筠正与卫先生叙话,关着门,他被拦在广义楼外。 十三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叫了几声二爷无果后,从虚掩的院门缝中看见廊下端着茶盘的卫二小姐,忙喊住她,“二小姐,二小姐!” 卫予和看见满头大汗的十三,笑着走进,问道:“怎么,师兄不过来了一会儿,就来喊人了?” 十三躬身道:“家里出了急事,请卫小姐帮忙,喊二爷出来。” 卫予和看了他一会儿,道:“十三,你该明白,我父亲上京对师兄是多大的助益......我若是你,不论家里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在此刻打扰他......” 十三看向台阶上亭亭立着的卫小姐,脑中有一根弦猛地跳动了一下,吸了口气复又垂下头道:“小姐的心思,十三明白,只是......得罪了——” 话音刚落,只见十三找准时机快步跨上台阶,一把扯开门口的卫小姐趁着守门的仆役忙着搀扶时一口气跑到广义楼的厅门口,狠狠推开门叫了声“二爷!” 厚重的雕花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早春的阳光透进来,周慕筠皱眉看向门口满脸焦急的十三,“怎么了?” 十三喘着粗气,看了眼捧茗细品的卫先生后顿了顿,待呼吸顺畅后疾步走到跟前道:“商行出了些事,底下人处理不了,叫我来请二爷......” 周慕筠凝眸,若是商行的事,十三不会这幅样子...... 缓缓放下杯子,道:“没看见我在和老师叙旧吗?一点小事慌慌张张的,没点礼数!” 十三忙请罪,“卫先生恕罪,小的一时着急,冲撞了先生......” 上座的卫先生一派儒雅,看了一眼底下的学生道:“你也是,如今不比从前了,有些事情上了手,怎能轻易抛下,来看我,几时都一样的,何必急着今日就来。也罢,我知你孝顺,快些回去吧,赶明儿在抽时间来就是了......” 十三惊诧,酒楼前黄家总管明明说是......是卫先生想念二爷才急着找他来的,怎么现在却...... 十三看向正恭敬告退的主子蓦然觉得事情似乎更复杂了。 跟着出了黄家,上了马车,周慕筠终于沉声问道:“到底什么事?” 十三将手心里的布条奉上,不敢隐瞒,“少奶奶不见了。恐怕,和德川有关.....” 片刻沉默后,手里的布条被人一下抢走,意料之中主子大怒,声音比脸色更可怖,“你说什么!” 十三吸口气,将事情交代清楚:“今早少奶奶和毓真小姐上街,在灵锁楼时六小姐去点茶,两人分开了一段时间,等回来时,少奶奶便不见了。地上只有这块布条,我记得这东西在德川身边的东瀛浪人身上见过,故此大胆猜测......” 周慕筠此刻拿着布条只觉心如刀绞,绷不住怒形于色,冷声道:“还有谁知道这事?” 光凭德川手底下的浪人不敢光天化日绑架梅儿,能无声无息做到这地步,想必少不了周慕赢! 十三道:“我交代了六小姐,此刻除了咱们家里没人知道。” 周慕筠捏紧了布条,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声音沾了狠绝,怒道:“去见德川。” 十三迟疑:“你此刻去,岂不正中下怀。不如咱们先回去商量对策......” 那人厉声打断他:“你懂什么!她是我的命!” 教他如何受得了与她这般危险的分离! 十三噤声,侧首对上一双暴怒的眼,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嗜血和慌乱,默默加快了车速。 他知道,有些人,是不能计算的底线。 第81章 交易 一路疾驰,高头大马在早春缝隙里嘶吼一声停在廊下。 靛色的帘子剧烈晃动,周慕筠靠着车厢闭了闭眼,缓缓压下突起的青筋块藏起眸中的狠辣,再睁开时,眼里只看到喷薄而出的怒气,还有几分刻意流露出的慌张笨拙。 未几,十三在车外轻声道:“二爷,到了。” 周慕筠撩开帘子,眯眼看向街中心突兀的匾额,千草庵。 里头传出若有若无的和乐,可以想见里面的歌舞升平,敛下神色附在十三耳边交代了几句。 小侍者点头刚要退下又忍不住迟疑,“那二爷您呢?” 他冷笑:“他不过要我急一急,得到了想要的,自然不会对我如何。” 而后沉下声音,“十三,替我找到她。” 十三不再说话,点点头看他迈步进门后调转车头消失在人群里。 如今的千草庵再不是彼时灵琐楼里不伦不类的一间房了,最好的地段,最精致的装饰,焚香奏乐,安逸于市。 周慕筠稳稳踏进茶室,一步一步接近茶台后击掌赏乐的德川。门口握刀的东瀛浪人伸手想拦被他一把推开直直闯入。 茶室主人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兀自欣赏歌舞。 周慕筠轻轻一笑,搬起脚踏砸向门口净手的水缸,“咣当”一声陶器破碎,半缸清水濯濯流出,搅乱了里头的平和安宁。 德川终于正视过来,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艳妆的歌姬停下脚步,跪地退下。 周慕筠瞥了眼一旁怒目的浪人,继续向里,扯下二道门口的绣幌,又砸了几个半人高的书架,方到了屋子中央。 德川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抬首看向房中眸色森然的男子,制住身边想要上前阻止破坏的护卫,眼光一闪,笑道:“周君何以如此动怒?” 周慕筠轻扯唇角,瞟过举茶微笑的东瀛商人,将最后一个花瓶踹到后,方勾起一条装饰的绸条随意道:“怎么,德川先生心疼了?” 德川显然十分满意他如今的表现,语气依然不轻不重,“周君是在生我的气?” 周慕筠近前几步,眼里溢出狠辣,“先生想要什么何不直说,何必做些小动作伤了彼此和气……” 德川皱眉无辜,“三顾茅庐周君也不愿见我,在下只得出此下策了。周君莫急,嫂夫人如今很安全,等喝完这盏茶德川定亲自带周君去接夫人。如何?” 二少爷一声冷哼,阴了脸一脚踢翻茶台揪住德川,“你威胁我?” 他愈着急,德川愈开怀,丝毫不在意被人抓在手里的领子,举手示意身边护卫不要轻举妄动后直视近在咫尺的狠戾双眼,语气笃定,“兵不厌诈,周君亦知商场如战场。我不过想和周君互利合作,周君又为何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飘然道:“嫂夫人想来该有些等急了,我们不如早些开始?” 周慕筠松开手,收起底气不足的色厉内荏,露出德川期待已久的妥协,“你想要恒运?” 德川喝下尚未遭殃的杯中茶水,坦然道:“不过一家商号,比起夫人,想来不算什么。周君肯吗?” 周二爷盯住他,“你既已胜券在握,难道还在乎我肯不肯……呵,恒运不过是冰山一角,与家兄合作,先生得到的会更多,我不过是遗憾先生竟然会选择因小失大。” 德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悠然道:“德川是个生意人,恒运的价值远高过我同令兄合作,不过能这么快抓住周君的命门,倒是十分感谢令兄相助。” 周慕筠额头轻轻跳了跳,转瞬掩盖住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既如此,先生为何舍近求远与我合作?兄长能给你的,定然比恒运更多。” 德川轻笑,像只伺机而动的豹子,谈笑间露出尖锐的獠牙,偏要故作姿态,“令兄的脾气,周君比我更清楚。只要周君愿意,恒运仍旧是周君的,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说的好听,一旦恒运落入他手难保不会受东瀛人牵制,届时德川利用恒运做些下地狱的买卖,又该如何? 周慕筠解开腹上的西装扣子,拉松领口,显露出颓败的样子,仿佛叹息道:“你知我只能答应你,恒运,你要就拿去吧......” 他答应的这样快,德川原来做好的长久交涉的准备被迫停止,胜利来的太快容易令人惴惴不安,只是的德川向来自信,在他眼里,恒运早晚都是囊中之物,此刻不过是提前庆祝罢了。 遂起身伸手道:“周君爽快,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周慕筠未伸手,吐纳不变,冷静地面对德川脸上刺眼的得意,蓦地转身离开,声音和脚步同时发出,一步一字,“恒运,我不要了,先生还是自求多福吧。” 正如德川所言,他是商人,苟延残喘不如痛快斩断!况且,恒运的兴荣不过转瞬之事,德川能否物尽其用,还要各凭本事...... 背后传来东瀛商人嘲笑似的声音,“崇礼街松陵巷第三个院门,希望周君为时未晚......” 周慕筠瞳仁皱缩,猛然意识到,绑走子虚的不止德川!一旦德川撤掉东瀛浪人,周慕赢必然猜到自己已同德川做了交易,届时梅儿便成了鸡肋,难保不伤她泄愤...... 再忍不住绷着脸快步出门,跳上马车,道:“快!崇礼街!” 茶室主人登上二楼远眺疾驰而过的马车,敛去眼角的寒光轻轻扯唇。 周慕筠进到千草庵的那一刻,他便派人撤回了看守子虚的浪人,恒运确是他的目的,可若在得到恒运的同时顺便观赏一出兄弟残杀的好戏,于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 葛毅将最后一箱行李搬上马车,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子追上前头御马缓行的主子,“少帅,东西都备好了,咱们可以上路了。” 宋庭黎略略点头,肃着脸道:“天黑路不好走,趁着此刻时间尚早快些赶到周边县城。” 葛毅张张嘴,早上看见的事情放在心里有些不安,可大帅急令不敢耽搁,一时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几次看向宋庭黎欲言又止。 宋庭黎军人做派,天性敏感,意识到身边人的怪异,皱眉问道:“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葛毅挠挠头,黑脸的汉子登时竟有些扭捏,“也没什么,就是今早背马是看见几个东瀛人抬着个昏迷的女子经过,行踪诡异,那女子看上去.....看上去,很像那日您在灵锁楼见的那位夫人......” 宋庭黎心里猛地一跳,东瀛人?昏迷! 眼前飞快闪过那张冷淡的秀美面容,勒马厉声道;"怎么不早说!那些人将她带去哪儿了?" 葛毅没想到少帅反应这样大,支吾道:“我原先没想这么多,再说大帅有令命我们即可回去,属下,属下只是不想少帅为不相干的事分心——少帅!”话未说完宋庭黎一个马鞭甩过去,葛毅一惊,堪堪躲过,忙道:“少帅息怒!” 宋庭黎原本冷冽的面庞愈加肃杀,沉声道:“少废话!到底去哪儿了?”他原先只知道周家大少爷在外与一个叫德川的东瀛人走得很近,她一介女子,怎会惹上东瀛人? 思虑几番又怒上心头,那位周二少爷就是这样护着她的? 黑脸的汉子被这气势压倒,咽了咽口水,“像......像是往崇礼街的方向去了......” 话音刚落,眼前人早已挥鞭疾驰而去,葛毅一顿,赶忙夹紧了马肚跟上去。 崇礼街附近拢共四条巷子,前三条皆狭而短,那些东瀛人带着人很难经过,目标太大必然会就近找一处躲藏,比较下来最可能便是最深处的松陵巷。 如此分析辗转了几处,到了松陵巷口,宋庭黎将马拴在连着主街的巷口处,远远看见不远处一间其貌不扬的院门口守着两个挎刀的东瀛人,神色警惕,不时还要往里看上几眼。 大约断定,就是这里了! 那处院子位于松陵巷中段,比之两侧的人家院门更为纵深,门口还有两株两人合抱粗的老槐树,若只是在巷口随意瞭望,很难发现这地方。 宋庭黎吸住一口气,从靴中掏出一把镶银的藏刀,短小,尖锐,刀刃闪着寒光,咬在嘴里,转头一个起跳攀住院墙,跳进最外头人家的院子里。 猫着身穿过两道院门,终于近了第三座院子。 此刻他才看清院子里的全貌,除去门口的两个东瀛人,荒废已久的主屋外守着一个东瀛浪人和两三个梳着粗辫子的汉人,一矮一胖一瘦,皆是目露凶光的市井恶霸。 院子里的东瀛浪人在门口巡视,脚步沉稳,不好对付。那几个汉人则显得松懈得多,靠在门边不时还交谈着。 宋庭黎贴着院墙又向主屋移动了几寸,透过破烂的窗户看见里头蜷在土炕上的人。 双手被反绑侧身躺着,半张脸陷在阴影里,苍白的可怕,眼睛紧紧闭着蹙着秀眉,似在昏睡。 果然是她! 正此时,院门大开,门口的东瀛人突然到了院子里,与守在门口的东瀛人起身交谈了几句后齐齐离开。 宋庭黎凝眸等了一会儿,确定院里只剩下那几个市井无赖,以手撑住院墙正想下去救人。 却被一只手紧紧拉住臂膀生生停下动作,压低声音转头喝道:“放手!” 葛毅置若罔闻,死死拉住,“少帅,不能冒险吶!” 宋庭黎甩他不掉,又看了一眼厢房里一动不动的女子,一不留神踩落了院墙上的碎瓦。 瓦片掉落,院子里的人立刻警觉,握紧大刀四处逡巡。 “谁?出来!”看向院墙时,却已然不见人迹。 那三人中稍胖的一个,为首的是京城有名的霸王马三,握刀看了一遍四周没人后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奶奶的!那些个东瀛人果然走了,丢下咱们在这破地方守着,好生无趣!” 另一个辫子盘在头上的瘦子笑道:“各为其主,绑人的时候是那些东瀛人出的手,现在他们走了,不就都是咱们的功劳了吗?等拿了钱,大哥还愁不能快活吗?” 那胖子听罢哈哈一笑,道:“那人说了,若东瀛人走了,再等一会儿救这小娘们儿的人一来,咱们斩草除完根,给咱们的银子立马翻倍,有的是银票等着咱们呢......” 另一个声音道:“大哥,要是来的人多可怎么办?” 那胖子粗着嗓子道:“你当老子傻!那人几次保证,这小娘们不是一般人,来救她的人不敢闹大,咱们兄弟绰绰有余!” 其余两人听完皆大笑起来,只听得一墙之隔的宋庭黎和葛毅心惊肉跳。 斩草除根......看来幕后之人不止想要里面人的性命。 第82章 时有参差泪 宋庭黎屏息听着院子里的声音,心里抽丝剥茧,大致了然她这一回该是牵扯进了周家内斗,叫人绑了来作饵的。 日头上移,院子里的三人仿佛有些不耐烦,那胖子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人来?别是不要这小娘们了?” 那瘦子劝道:“大哥别急,瞧这娘们的模样穿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准有人来救她。嘿嘿,那人不是说了吗,若是午时还没人来,那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就归咱们了……大哥您歇会儿,我去瞧瞧那娘们醒了没……” 而后传来开门声,宋庭黎按捺不住只想翻紧院子救他出来,无奈葛毅死不放手,一时气急,手里的藏刀一晃架在了汉子颈上,“你放不放手!” 葛毅此刻后悔莫及,原以为少帅不过派人通知周家一声,谁知竟要亲自涉险! 头微微后仰,面色依然毫不畏惧,“您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放您去冒险!里头是周家的少奶奶,自有人来救,与您何干?大帅命咱们即刻回去,少帅,咱们耽搁不得呀!” 宋庭黎只觉心急如焚,在磨蹭下去,保不定那几个无赖会对她做什么……再不敢多想,抬手就劈向葛毅,同时脚上用力攀上院墙。只是葛毅哪里敢放,被隔开后立刻纠缠上来,几番来回,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凌乱的马蹄声。 葛毅叫道:“少帅,准是周家的人来了!” 宋庭黎一顿,转头像那废院中看去,随着一阵匆匆脚步,周慕筠领着一队府兵进了院子。 一场对峙,高下立见分晓。 宋庭黎暗暗松下一口气,这周慕筠还算拎得清,没有被所谓大家名声牵绊大事化小。 危机既解,宋庭黎突然有些疲惫。最后深深看了眼那扇紧闭的厢房门,褪色的红绿漆将她远远隔离,近在咫尺却又毫无交集。 方才汹涌的恐惧慌张如今渐渐熄灭,脑中原来演练过许多遍的相救化为泡影,留下避无可避的隐秘心思,有那一瞬间,他曾希望周慕筠不会来。拼了命得她一句谢,纵也无妨。 只是……不过一厢情愿而已。 跳下院墙,宋庭黎收回藏刀利落的藏回靴中。 葛毅见他冷着脸离开,小心翼翼跟在后头,迟疑道:“少帅……” 而他只留给他一个凌然的背影,一如以往的坚硬,可葛毅却不知为何看出一抹几不可见的颓然来,仿若错失。 甩甩头,快步跟上去,左右少帅消了趟这浑水的心思才是正经! ####### 院子里的混乱将她吵醒,之前迷迷糊糊的神志此刻全然清醒。胸背疼得厉害,直不起身,眼前有些迷乱,只见到废弃的衣柜后亮着灰尘上下翻滚的光柱,带着原始的生气。 而后是清脆的撞门声。 他背光而来,就她此刻昏沉的眼望过去,仿佛氤氲着时空的饱满光芒,眼内胀满了泪,他出现在湿咸的水波里,高山一样挺拔。蠕动嘴唇发不出声音,只得张嘴看着他。 周慕筠一眼瞧见她脸侧的泪,心如刀割,扬声唤了一声“梅儿!”,快步过来将她扶起松绑,细细打量,急问道:“可有受伤?” 子虚揉揉被反绑着的双手,迎上他的满目担忧,绽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嗓子有些哑,用力说了轻轻一句,惹得周慕云浑身一震,止不住后怕,狠狠抱住她,“幸好,幸好你没事!”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和从前的每一次依偎一样,一起吐纳呼吸,仿佛生长在一起。 日头上升,屋子里的阴影越来越大。这拥抱实在柔软,子虚抱着他,却见他的脸色比她青白更甚。 苍白的唇轻轻勾起,安慰道:“寒云,我没事了。” 周慕筠凝眸看她,她的眼清澈如湖水,喉头一哽蓦地不敢看她。握紧了拳头止住颤抖,半晌,扶她起身。 她身子无力,在炕边靠着他的肩静静坐了会儿,道:“毓真不见我,该着急了吧?这一回,大约吓着她了,你回去别骂她,错不在她......” 他听着她絮叨似的话语没有反驳,只点头道:“好,我不怪她。”抬手将她耳边的散发撩起,夹在耳后,手指碰到她白玉似的耳廓,轻轻一颤,哑着嗓子道:“梅儿,我们回家吧。” 她笑,“好。” 跨出厢房,子虚瞟过被府兵制住的一胖一矮两人,脑中闪过一个声音,蓦地停下,道:“你们来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吗? 周慕筠以为她说的是德川撤走的东瀛人,未曾在意太多,点头道:“是,绑你来的东瀛人已经不在了,这几个.....是另一拨。” 不对! 她记得,明明是三个人的! 脚下一顿,子虚心里莫名慌乱,拉住他道:“不是!我迷迷糊糊记得,是三个!寒云,是三个人!” 此话一出,连同瑞麒派来相助的府兵皆是一震,十三扯过从方才就一言不发的胖子问道:“说,还有一个人在那儿?” 那胖子之前寡不敌众很是受了些伤,此刻只哼哼唧唧不吭坦白交代,压着他的两个府兵见多了这些无赖,脚下同时用力踢向那胖子的膝盖,马三吃不住痛嚎叫起来。 “我说,我说!你们来之前还在,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心里暗恨,那小子贼不地道,准是看见来了人便瞅准漏子跑了! 子虚猛地提起一口气,撑了这么久依然累到极点,一手紧紧抓住身边人的臂膀,支撑着站立。 周慕筠一阵心疼,安慰道:“该是跑了,你别想着些,还是快些回去吧。” 十三亦道:“是啊少奶奶,您先回去,这里有我们善后呢。” 子虚点点头,借着他的力量慢慢向前。 而就在此时,突然从墙角的阴影里冲出一个人影,举着刀直直冲了过来,众人眼前一阵缭乱。二少奶奶一声尖叫让众人找回神志,等看清时,一柄长刀瞬间没入周慕筠的腹部,一边卧着被二少爷一把推开的子虚。 正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瘦子!他进屋查看时正巧赶上周慕筠等人进院子,知晓无法正面应对,便躲到墙根伺机出手。一直到刚才找到机会一击即中! 子虚伏在地上用尽全力看向此刻被鲜血浸透的周慕筠,他渐渐立不住,周围的人终于将那瘦子制住,她只看得见他染血的身子一点一点倒下去...... 一寸,一寸,仿佛山崩地裂时零落的尘土, 她痛,可张大了嘴喊不出声音,在最危险的关头他将她推开,她眼睁睁那把刀刺进他的身体,甚至记得那细微而快速的声音......可她连呼喊他的名字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眼泪掉在土里,砸出一个个小而浅的水坑。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早春之日彻底崩断,潮汐一样剧烈的悲恸将她吞没。 不!不可以! 周慕筠,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呀! 第83章 你是我的情不自禁 上 ——我猜想过一切爱上你的理由,没有一个同感动挂钩,你坏得很,只是不把心眼用在我身上,因此相爱变得理所当然。 ——所以...... ——我才不要做你回忆里的怅然若失。 ※※※ 他醒过来已是第三日夜晚,睁开眼见她正朝窗外发呆。 面上苍白而迷离,眼梢晶莹。周慕筠头一回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她一向沉静,此番却像沉沦在梦境里似的。 她眼里装着一个他猜不透的故事,像一株冬日里开在深谷的花,百看不厌。 终于她意识到他已经醒来,怔愣片刻扭头喊道:“快,快叫大夫进来。二爷醒了!” 外间传来珊瑚应答声,十三跑进来惊喜道:“二爷你可醒了!” 周慕筠笑笑,“我确实渴醒了,你去倒杯水来。”十三挠挠头出门倒水。 周慕筠看着她,又拉住妻子的手,声音因为久睡低沉厚实,“你刚才在想什么”她眼底藏不住青灰,该是吓着了吧...... 她笑,“在想你案上的青花瓷瓶插什么花好。” “哦?想到了吗?” 她瞧了眼窗外的静夜,偏头做思考状,“想了半日,还是这两日初绽的垂丝海棠最应景。” 他也笑,“嗯,你说好就好。” 还有机会与她商量这些闲情摆设已经叫他感恩,此刻她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她却似乎轻颤了一下,低下头没再说话,半晌还是落下泪来,一颗一颗掉着,砸在他心上,伤口开始疼起来。 凝视她,“别哭,我没事了......除了海棠,你还想了些什么?” 她泪眼婆娑地笑了,“我还在想,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去找你。上吊还是投湖,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上吊好。在水里泡久了,会面目全非,到时候你认不出我怎么办......” 周慕筠吸了口凉气,突然有些庆幸那一刀捅在自己身上。 “你找我做什么,报答我为你挡了一刀吗?” 她抿嘴笑,探下头在他耳边轻轻说话,有些调皮,有些害羞,“才不是,周慕筠,我要给你生孩子......” 他眼睛微微亮了,有些欢喜,将手轻轻搭在她指上,转念又担心她是因为这一刀才想讨他欢心,轻轻问道:“你不是说,要顺其自然吗” 子虚看了他一眼,手指顺着他干燥的纹路往下,而后十指紧扣,垂头慢慢道:“日头落山的时候,你还没醒,我等在这里,想着等你醒了或许该问问你那几个东瀛人......可此刻你醒了,我却不想知道了......”说到这里,她类似轻笑了一下,“我上学时,神父曾说,所有的愤怒恐惧和哀伤忧郁,都是心灵特有的痛感,是我们的情不自禁,是我们的无用与怯懦。我之前从来不懂,可现在,我懂了。” 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的眼,周慕筠不觉凝了神,接着听到她说出这句话。 “那一日你倒我跟前,我终于明白,寒云,你就是我心上的痛感。” 是我的情不自禁,是我的无用和怯懦。 执念来自习惯,而习惯这样狡猾,躲在流水一样地日子里,一不留神,深入骨髓。 周慕筠轻轻呼吸着不敢说话,唯恐打破这梦境一般的氛围。屋内掌了灯,她在灯影里,恍若还在那个江水呢喃的夏日黄昏,那些横亘在心上的分别与算计变得无足轻重。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这一回,我总算求到了你的两情相悦。 寒月登顶,这时节的昼夜长短掉了个头。 有一刻安静,他们没有说话,只余沉默里温柔似夜色。 半晌,周慕筠道:“梅儿,我承受不了失去,你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她弯起眼睛,身子缓缓向下伏在他胸膛上,尾音笃定,“好。” 二少爷轻抚她的背,微微笑开,突然道:“还有孩子,梅儿你也不能反悔了。” 刚好一点儿就得寸进尺? 子虚还没来得及呛他一声,就听见“哇”的一声冲进来一根小尾巴趴在床头哭得花枝乱颤。 毓真熬了几天的担惊受怕被这喜悦一冲只想哭,抹着泪脸皱成一团,抱起周慕筠的胳膊就喊:“二哥啊!二哥呀!二哥......啊......啊......你可醒了!” 二少爷揪住她的小辫子,拉她起来,又捏捏妹子的小脸道:“照你这哭法,我刚醒又要叫你吓昏过去了。” 毓真一听,忙憋住哭声缩头看他,扁扁嘴嗫嚅道:“二哥,我好怕你有事。” 周慕筠原本还有些困倦,此刻叫她一哭一闹,突然精神起来,由着子虚往颈后垫了块软枕后看向床边的毓真道:“怎么,怕我死了没人给你顺孤本了?” 毓真听他打趣自己急的又要哭出来,忙道:“才不是!二哥,我是真的关心你,要不是十三赶我出去,你醒过来准是第一个见着我!” 二少爷弯弯眉,“十三做得好!......如今你就是想顺,我也没得东西给你了。二哥往后指不准还要靠你接济呢......” 子虚出门搬了矮凳回来听见这话,又见他眼底带了些许不甘无奈,意识到什么,问他:“何以这么说?” 周慕筠眼底寒光一闪,却又随意道:“也没什么,我这伤看样子得养伤好些时日,赚不了钱可不就得靠咱们六小姐接济接济。” 毓真抽噎了几下,淌着泪拍胸脯,“当,当然!” 周慕筠揉揉妹子的头笑笑没再说话。 子虚直觉没这么简单,瞧他此刻的眼底的倦意却未再深究,顺势拉起毓真,安慰道:“这事本就不怪你,别放在心上觉得愧疚。你二哥刚醒,这几日担心受怕也没好好休息,快回去吧。明儿再来也不迟。” 毓真难得乖乖巧巧得点头,没多说什么便离了清平斋。 之后几日老爷太太一拨拨来了几趟,又哭又喊谢天谢地着实闹腾,毓真虽有心关怀,到底插不上嘴。 等寻着个清净日子再来时,后头多了个葱绿色的贝勒爷。 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见着子虚正给他喂药,挑挑眉道:“哟,我听说咱们二爷伤在肚子上,怎么原来是伤在手上啊?” 二少爷这两日因着受伤后福不浅,撒娇正在兴头上,眼睛一瞟,手一甩飞过去一本书,“要你多嘴!” 贝勒爷饶他是病秧子不予计较,嘿嘿一笑对着子虚打了个招呼后自顾自坐下,细细打量了下床上的好友,脸色虽苍白精神倒不错,明明病着,却看着愈发清隽。 贝勒爷掸了掸袍脚收了扇子颇有些不忿,“你受着一回伤嫂夫人不知哭掉了几缸泪,那天我也有这福气有个姑娘为我哭上一哭便好了......” 周慕筠吞下最后一口药漱了口,道:“您这红颜知己遍天下,还怕找不着人为您提心?” 瑞麒摇头晃脑,语气无不酸涩,“您这是身处温柔乡不晓得咱们的难处,红颜知己都是浮云,拿钱买来的哪有真心?” 周慕筠看了看瑞麒身后空空如也的位置,想到了什么,故意道:“再不济不是还有秀秀吗?怎么搞得跟孤家寡人似的?” 果然,提到秀秀,瑞麒即刻扭了头道:“哼,那丫头,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第84章 你是我的情不自禁 下 毓真原来歪在美人榻上晃腿吃蜜饯,听了这话仰着鼻子道:“秀秀姐姐最是通情达理的,准又是您做了错事惹着人家了。” 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可就这般被毓真说出来,到底下面子。 那位爷被这话激得恼羞成怒,伸长手敲她脑袋,“小丫头懂什么!吃你的枣儿去!” 毓真吃痛揉揉额头,哼了一声跳下榻不去理他,拉住子虚到一边径自说些悄悄话。 瑞麒趁机坐近了压低声音戳了戳周慕筠道:“你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就这么算了?” 周慕筠慢慢移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道:“那还能怎样?” 葱绿色的贝勒爷摇摇扇子,眼光瞟了瞟一边的二少奶奶,脸上尽是看热闹的模样,“能怎样?呵,二少爷您往常不是最讲究有仇必报的吗?怎么,别是这一回对方来头太大,您怂了?” 二少爷对他的激将法不予理会,淡然道:“纵是我现在放手又如何?吃不吃亏不能定得太早。” 瑞麒向来想的浅,什么事情都愿争个眼前风光,听他这样说,只当他嘴硬不肯认怂,遂嗤道:“身上叫人插了一刀,恒运也没了,你这还叫不吃亏?” 二少爷摇摇头,“恒运是我一手建起来的,他能不能用得起还要看他本事。再说.....”二爷说着停下,看看窗边被毓真逗笑的媳妇儿,挑了挑眉,他这一刀可不亏。 瑞麒挥挥手打断他的视线,纠正话题,“你大哥这回帮着东瀛人算计你,又差点要了你的命,周大人就没个表示?” 周慕筠发出一声轻笑,搁下书道:“你以为德川为什么费尽心机要与我合作?大鱼吃小鱼,在咱们的地界上德川在周慕赢手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不过面上看着得了恒运,实则不过拿下几条运输线罢了。至于我爹,只要商号还在自家人手上,谁会在意是大儿子管着还是小儿子管着。” 周慕赢行事霸道,德川与他合作表面有些进益,可往深了想实质依旧受人牵制。就他猜测,这一回德川做的是万无一失的得利选择。 若他拒绝以恒运换取子虚,德川必会立刻转头剔除周慕赢与他合作,同时将子虚平安送回来换取交易的资本,从此牵制他一步步将恒运变成东瀛人的囊中之物。 而像现在这般他爽快将恒运交出,德川亦不吃亏,出了力就能分到一杯羹,到底没有白算计。 瑞麒细细品了品,想通了里头的门路,也微笑起来,道:“这么说来,倒也塞翁失马.....也好,也好,往后咱们又能一块儿喝酒听戏了!” 二少爷连忙推辞,“我如今重伤在身,可比不得贝勒爷会享受,还是静养为好。” 贝勒爷斜眼看他,“二少爷莫不是惧内吧?” 周慕筠似乎笑了笑,言语温柔,“可不是吗?我媳妇为我哭掉的这几缸泪如今唯有朝夕相守方能还吶......算了,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轻飘飘戳中瑞麒痛处,什么叫我不懂!周寒云,你就会欺负我这孤家寡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毓真自窗前转过身来,看见一片葱绿正叉腰怒道:“我就不信没你求我的时候!” 第85章 自作孽 养了个把来月,周慕筠总算可离了床铺落地缓走几步。 伤口褪了几回皮,表面只有淡淡一条粉痕,乍眼看去和一般剐蹭并无分别,只有见过从那里头流出浊浊鲜血的人,方知道软嫩肌理伤的有多深,不敢轻举妄动。 譬如每日送药擦身的二少奶奶。话不多,朝夕看护,遇上损他休息的访客,不论亲疏一概被引到偏厅等着,若遇上天气不晴好,不宜见客,便任你贝勒爷还是少东家,统统一张红笺送出府,改日再约。 瑞麒被挡了几回,大约猜到是二少爷故意撒娇借媳妇的手躲清静。忍了几次终修书挑衅,闲人话多,三张大纸洋洋洒洒旁征博引地骂他过河拆桥不是好男子。 二少爷对此一向有来无往,看过即一笑了之。塞回信封,丢到一边照样靠着媳妇喝药汤赏翠柳,午后还能盖上香帕打个盹。谁理他怨气冲天! 倒是子虚看不过去了,喂了药还需替院门外苦等的贝勒爷说上几句,“初时你下不得床也愿意见他,如今好这许多却将人挡在门外,仗着伤势拿骄,外头那位醋起来,只怕累及池鱼,我可不想再替你打发了。” 周慕筠倒是悠哉悠哉,“我先时见他,便是当他是亲近兄弟,我知晓他也能明白。你看他这几日三天两头来扰我清净,其实也不只要与我强调左羊之交的深厚情谊。呵,大约是实在找不着别的法子来哄秀秀,只得到我这地方撒野来了。” “真要如你所说,我也不愿放他进来。我听毓真说这一回闹得有些大,秀秀险些收拾包袱离了他,毓真劝过一回,个中缘由却不肯说,旁枝末节地了解到该是受了这位贝勒爷哪个受宠的红颜知己欺负。秀秀历来本分,跟了他后磨得脾气都没了,上上下下替他操持,却被瑞麒相识不久的花楼姑娘充大打了一巴掌。换做是我,也忍不下去。” 周慕筠一贯知道瑞麒这点子搂不住的出息,想着逼他一逼也好。瞧着媳妇此刻要与秀秀同仇敌忾的小模样有些想笑,“红豆馆那帮奴才随主子,芝麻大的事儿能传成西瓜大,再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毓真,到咱们耳朵里的恐怕未必是最初的事实。不过秀秀以前最是能忍,这一回这样难哄,倒是要瑞麒苦上一苦。” 子虚不语,秀秀的心思显而易见,将心比心遇上这样的事,必不是三言两语就哄得过来的。 也罢,情缘随心,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事。 这厢周慕筠挑了笔扯过纸来想填上几句随意给瑞麒送去,令他别再来扰人清静,一时却被绊住无从落笔,瑞麒写那三大张不过是为了朝他讨个法子哄人,这会儿他却当真不知如何帮他了。 子虚见他迟迟不落笔的烦恼模样,抽过笔道:“我来写吧。” 二少爷无不可,“也不必说清楚,只将他哄走就成。” 子虚一顿,瞧他一脸胸有成竹蓦地回过神来,好啊,兜兜转转还是想叫她替瑞麒出主意哄秀秀呢! 落了一半的笔一抬,转个弯就写了几个字,溢出一抹冷笑,“你算准我了会帮他,我却不肯了。” 一气呵成吹干叠好封了口,便由珊瑚送了出去。 周慕筠被看穿心思,难为情再看那纸上的字,摸摸鼻子不敢多言。 眼看着信出了门,却耐不住问道:“媳妇儿写了什么?” 子虚瞥他一眼。 “自作孽,不可活。” 二少爷默默转头,啧啧,小女人真是惹不得哩! 果然珊瑚送信回来传贝勒爷话,拍拍大腿活灵活现,“割袍断义!割袍断义!” 周二爷再摸摸鼻子,“然后呢?” 珊瑚原地旋个身,边出房门便说:“然后贝勒爷就走了,气冲冲的......”又强调,“是很生气。” 二爷扶额,几十年的左羊之交算是到头了...... 暗自伤神时分,消停了几日的小尾巴毓真拖了个年轻公子进门就喊:“二哥,二哥!你快给我评评理!” 叽叽喳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周慕筠正心累,这小麻雀怎么又来了? 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快躲! 忙上了软榻翻身向里,扯扯媳妇儿的袖子道:“梅儿,我睡了。” 子虚翻看报纸不理会他,轻描淡写,“二爷别躲了,有客人。” 周慕筠掩耳盗铃,闭上眼睛装听不见。 直到一朗阔男声传进耳里,“嫂夫人好,在下李启生,曾有幸与周兄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十分仰慕周兄才情人品。听闻周兄今日身有微恙,特来看望。还请嫂夫人莫怪唐突。” 紧随之是他媳妇儿的笑语,“李公子请慢座,不想外子还有此等重情重义之伙伴,真是令人感动。” 榻上人睁开眼,什么叫自作孽,便如此情此景吶...... 第86章 胭脂泪 补发番外 上 周芽芽抱着木鱼躲猫猫时拐弯撞上个人。 仰头是个穿着半旧袈裟的大和尚,定定跪在大雄宝殿中央最靠近佛祖的蒲团上。 看她的眼如同看一只魑魅。 周芽芽有些害怕,空出一只手俏生生地捏起被溅湿的裙摆,指缝里流出一点两点脏水。布料的触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很快放开,小手在上身干燥的衣襟处擦了又擦。最后怯怯地仰头看了一眼那个一动不动的大和尚。小眼睛瞟了瞟,撸了把沾着雨的粉脸后,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奶声奶气地打破沉默:“大和尚,别告诉我哥哥!” 然后一头钻进那和尚身边盖着长黄布的供桌下。 她还没忘记躲猫猫这事。 蒲团上的大和尚停下口中的念念有词,死死盯住那片晃动着的黄布。里面藏了个粉团一样靑艳的小姑娘。眉心点了红,艳骨丰生。 安放在腹中几十年的心肺赫然被撕成碎片,筋脉尽断,不生不死。 她是谁? 是你吗? 不! 不是你! 怎么会是你? 合掌的双手猛地一颤。心里有个声音呼之欲出。 胭脂......是你回来了吗? 门外又是几个惊雷,闪电照亮这片山林。一瞬,又一瞬,没完没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久了罢,久到,回忆都有些吃力了...... 依稀是那年花朝日。 玲珑山下了开年第一场雨,山色愈发空濛讨喜,衬得这深林里黄墙古刹神秘哀凉。 雨夜连绵不断,放晴那日,石阶旁开了朵迎春。 十六岁的茫茫五更打开寺门,扫帚没落地,身前倒了个身段妖娆的红衣女子。 凤眼半和吐气若兰,身上半湿,纱裙松垮,眉心恍恍是一点红痣。 茫茫慌了,这是他不曾见过的红色。山脚下是官家内眷回程的软轿,茫茫感觉到脚边像浮起了丝丝缕缕的烟尘之气,定身不敢挪动。 趑趄着要退一步,被她拉住僧袍一角。 “小哥哥......” 茫茫胸口一震,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地上缱绻伏着的女子发出一声无力的娇笑,“小哥哥,烦你帮帮我呀.....” 蹿到心缝间,陡然被这阴柔惊了魄,寸步难行。 十分梅色,四大皆空。 茫茫搁下扫帚扶起她,“姑娘,可是受伤了?” 树荫将破碎的晨光漏下来,铺在她唇上,颊上,两靥生辉。 “昨夜淋了雨,小哥哥,扶我到光下坐坐罢......” 茫茫将她扶至山门口,她将瘫软在他怀里的身子继续瘫软在门边。仰起脸迎上晨雾里溃不成军的日光。 那光尖利执着,仿佛透过那层薄薄的脸皮直射到那白玉深处。 茫茫经不住看痴,移了头闭眼念经。 却听得她吃吃的笑了,好似林中松树刚冒出头的嫩色松针,绒绒一片,“小哥哥,你不看我,是在怕我?”不知何时额上竟贴了花黄。 茫茫脚跟一软,“施主若无事,还是早些下山罢。天气多变,路不好走。” 跟着是女儿家从善如流的埋怨,葱白玉指绕着腰间的豆绿宫纱来来回回,身子愈发软了,喉间发出轻笑,酥酥麻麻。 “佛门弟子,也会赶人?嗯?你不敢看我,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大雄宝殿的门轻轻开了,春光戛然而止。 吃了他? 呵,他宁愿她吃了他。 睁开眼,那时在她面前无处可逃的青色头皮已然在时光里变成灰白。 死一样的颜色。 老态龙钟。 夹着雨的风漏进来,牵着稚秀男孩的少妇进门来。 “大师,打扰了。”她恭谨施礼。 六十岁的茫茫大师认识她,周家夫人信女顾氏。 “周夫人,善哉善哉!”几十年过去,他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和尚。 供桌下细细呼吸着的小姑娘调皮地捂住想要笑出声的嘴,轻轻一动,露出一角小小裙摆。 被娘身边的哥哥抓个正着。 “娘,妹妹在这儿!” 兄妹俩的躲猫猫以哥哥的胜利告终。 周芽芽嘟着嘴,“哥哥欺负人,每次都能找到芽芽!” 岂岂拉着妹妹,小大人似的替她擦干额角的雨珠,“芽芽不会躲,却怪哥哥。不讲理!以后不同你玩了!” 抱着木鱼的女孩子转瞬换了脸,玲珑有趣,“芽芽喜欢哥哥,芽芽是故意让哥哥找到的。” 越来越正经的岂岂了然,宠溺地捏捏妹妹的鼻子。 茫茫大师看着撒娇的女孩子,蓦然沉默。 周夫人抱起女儿赔罪,“小女顽劣,打扰大师了。” 半空里的荷花灯摇晃起来,影影绰绰映在芽芽眉间的小红点上,精致逼人。 茫茫大师道:“令爱玲珑乖巧,佛缘颇深。夫人若不介意,老衲愿替小姐诵经纳福。” 周夫人无不可。 鬼使神差。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却破了戒。 不是佛缘,是他与她的缘。 他在说谎。 芽芽不是胭脂,可他还是茫茫。 第87章 胭脂泪 补发番外 下 周太太抱着孩子走向客舍。 茫茫大师立在原地看这穿着新式旗袍的袅娜身影,蓦地昏灯一晃,又是当年晴夜之景。 清月如水,零星几点。 “小师父——”是随母拜佛的闺秀幸小姐。 大家小姐,呼唤声是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从环廊处走近几步,又堪堪停住,距离不远不近,分毫不逾。 茫茫停步回礼,“幸小姐。” “我明日将随家母下山,这段日子劳烦小师父照看,特来谢过!” 端庄一福,眼里带了三分柔情。 茫茫受宠若惊,小沙弥不过遵从师命,何以受人大礼。 “小姐不必多礼,都是小僧该做的。” 幸小姐唇畔留笑,矜持告退,临了回眸一笑。 俗世男子,无人不晓其意。偏茫茫只是个秀气含蓄的佛家小沙弥。从小没见过烟火气,心如止水,流水带花去。 无知无觉,擦肩而过。 晚间参禅,那红衣女子又出现在身侧。 语气轻挑揶揄,“呵,小和尚动凡心了?” 茫茫无声念经。 她伏过来,自他身后跪下,双手慢慢环过来。丝萝一样缠上这清隽的背。 茫茫觉得冰凉一片,身体里涌起一股奇异的火热,脂粉浓情,考验他短短修行。 “女施主,请自重。” 她置若罔闻,任性妄为。手下愈发大胆,指尖抚上他的鼻,一寸,一寸,上了山根。又拐弯侵入眉间,小和尚皱起的眉峰犹如潮汐,月升月落,牵住她的心思。 她靠的愈发紧了,调皮地将耳朵贴近他,听他的气息不稳。 露出胜利的微笑。 “你忘了我吗?我们见过的呀。” 茫茫膝上一软,挣扎着躲开她的环抱。 “阿弥陀佛。施主若想向佛祖求愿尽可自行方便,小僧绝不打扰。” 她柔弱无骨,被他推开后,就势蜷在地上。 笑的更欢,“我不求佛,我求你。” 荷花灯燃尽了,烛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茫茫惊觉他被这女子调戏了。惊慌不止,眼中全是她眉心那点魅人的红痣。 茫茫逃掉了。 大雄宝殿只余一人,托腮看向宝相庄严的金漆佛像。 如你当真可普度众生,可否也算上我? 主持处,茫茫叩了个头。倾吐困惑。 方丈在青烟里缓缓开口,“茫茫,你要克制。” “师父,茫茫有罪。” “那不是罪。茫茫,一生多有选择。选择没有高下,但选择的结果有高下......”尾音渐渐收拢,“茫茫,顺其自然,你自会除去心中幻象。” 茫茫无言,退身出屋。 寒来暑往,她时常出现。他不予理会,只当是自己心魔未除,凡根未尽。 只是躲不过越来越多的交集。从互换姓名开始。 茫茫与胭脂。 皑如白雪的佛门弟子和红蓝花化人的胭脂命运相缠。 她说:“我也是人制的,我算不算众生之一?茫茫,佛可会渡我?” 茫茫肯定,“会的。我佛慈悲,你我都是平等的。” 她于是笑:“不度也罢。我可受不了这清规戒律。” 任性如窗外的雨滴。 “茫茫,你为什么叫茫茫?” “无父无母,靠雪而生。蒙师父赐名,茫茫。”他是弃婴。 胭脂蓦地露出一点凄艳,“我亦无父无母,茫茫,我疼你。” 像什么话? 茫茫无法回答。 胭脂你忘了吗?你连人都不是啊。 就连胭脂这名字也不只她独属,她不过是幸小姐随意丢弃的半盒腮红。她最怕赤松子,施云布雨,淋湿她便丢掉六窍,见阳才能回了七魄。 茫茫收起余恨,腑脏间深深一悸。 他知道,他再躲不过这心魔。 可他。 终究长成如今这般德高望重的模样。 因为这心魔不止一人可见。 幸小姐卷土重来,当他的面将那半盒胭脂倾倒在瓢泼的雨里。情敌不可共生是法则。 黄昏里残阳照亮那几缕如血的细流。 他仿佛看见她在反驳,“茫茫你骗我,佛祖没有渡我。” 茫茫的心魔死了。 他为这纵容悸动的后果付出代价。 ※※※ 他为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诵经纳福。 芽芽,你有恩爱父母,体贴兄长。你本不缺福泽。我为你诵经,只求你将来不失所爱。 ※※※ 周芽芽被母亲拉着告别大和尚。手里还捧着那只木鱼。 刚剃度的小沙弥打开山门,又是一个雨后空濛的春日。 芽芽跟着哥哥跨出山门,回眸朝那大和尚一笑。 将手里的木鱼递还给他。 “大和尚,我下回来,你还帮我躲猫猫好不好?下回不让哥哥找到好不好?” 茫茫大师伸手点点她的小脑袋,“小施主,无论躲到哪里,有些人总会找到你的。” 芽芽似懂非懂,摆摆手钻进前来接妻子回程的父亲怀里。 西装革履的周先生搂着女儿道谢:“多谢大师为小女诵经。” 茫茫早已学会讹言谎语,“这是令爱应得,老衲不过替佛祖传达。” 这是佛祖还给胭脂的福泽。是他一厢情愿的“借尸还魂”。 开了山门,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只有身上的袈裟永远半旧不新。 世间仿佛断了层,而今已是民国。 茫茫大师目送一家四口下山。 还要多久,玲珑山也会叫人遗忘呢...... 第88章 一朝天子 周慕筠虽意外李启生的到来,但这位李公子倒也并非毫无用处。 譬如报纸上“皇上精神尚可推测不日即可痊愈”的官家说法,便被一语否决。 李公子旁门左道消息不比在家养伤的二少爷灵通。 “瀛台那位,恐怕不好了,也就是,这两天里的事了罢。” 周慕筠惊诧。 皇帝大限将至,朝野上下难得齐心,陪着太后安然共赴一场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大家都以为那场蓄谋已久的风浪终究要来了。 那样铺天盖地,人神共灭。值得这几日压抑的等待,试问自古改朝换代哪个不是舔着刀尖无声无息的平地惊雷一口吞噬。 万古一律。 然而他们忘记了,垂死之人的挣扎比任何高超的剑客都明白一招致命。何况是手握一壁江山的皇帝之母。 皇上驾崩,西太后弥留之际连下三道懿旨命贤亲王之子显淳继位,这个几月前才被召进宫养在太后身侧的七岁小儿渔翁得利。踏上叔父的旧路。 众臣扼腕,谁想到太后临了摆了这一道。 贤亲王何人? 不提起实在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先帝嫡长兄,韬光养晦,手段刚硬,极有远见,一跃成为摄政王。不过几道旨意轻易收拢大量人心。 贵族平民,只当等来一位新的明君。 瞬时俯首期盼光明。 江山还在爱新觉罗手中,不曾落下半分。 散在四面八方仿佛闻到血气的军队短暂蠕动苏醒后,不约而同再次蛰伏。 周沛遗深知形势远比算计来得叵测,南部新党集结声势浩荡却再不是从前的乌合之众,凛凛竟有燎原之势。鼓吹共和的声音一日响似一日,民众大受蛊惑不再听话。 况且新君继位只怕早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根本找不到理由揭竿而起。 忍到此刻,一咬牙只得重头再忍。 昔日风光正盛的北洋重臣国葬之后递了折子要回故里养病。 摄政王迫于北郊蠢蠢欲动的北洋军按兵不动,于是小皇帝背熟了台词安抚几句后,搬起玉玺盖上红色大戳。 端午日,前北洋大臣周沛遗携一妻六妾重归洛阳。只余少数成年子女在京。 摄政王的案头从此只有周大人甘做闲云野鹤的消息。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新君年幼,监国重臣血统纯正又是当年以一己之力坚持大义在洋人面前保全大清国君颜面的贤亲王瑞沣。 这段往事,是瑞沣十八岁时的英勇。 如今被报纸翻出来大肆夸耀,重新咀嚼其味,周慕筠只哀叹,生不逢时。 二少奶奶喂完药,替他盖上被子,“洪流将至,各人自有各人命,你好端端的,叹个什么气。” 腹上疤痕正在结痂的时候,瘙痒难耐。二少爷隔着衣服挠了几回后被媳妇儿强令制止,只得皱着眉以眼神求救。 “时局多变,你我皆是沧海一粟,又身处风口浪尖之家。难保明日不被放逐。” 子虚将粗布帕子裹在手上轻轻替他除痒,听到这话却笑了,“怎么,你舍不得这富贵?” 周慕筠抓住腹上的手,“我舍不得你。” 子虚挣开,端起药碗往出走,“想不穿的事情,就留到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再想。你该庆幸,世间多少事情有个期限。” 迫不得已这种境况,换个面想想,实在是上天的恩赐。短时间做的决定,比起不断推翻的斟酌有种奇妙的坚定与合适。 周慕筠拱手称是,“还是夫人明白。” 子虚不语,得失不能控制,能认清这道理是她的幸运。 洛阳的归程带走了大半家仆,米仓巷周家冷清得没有防备。 拐出清平斋老远,子虚才找到一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吩咐了预备热水后转身吓了一跳。 “大伯——” 树丛里的男子现身。 “这么巧,弟妹。”语气自然。 子虚也尽力自然,只当偶遇,“是啊,大哥。好巧。” 周慕赢站在路中央,子虚似乎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泛起笑意,心里有些发冷。当下只尽力保持微笑,不敢多言。 这厢周大公子却好似想要延续这场偶遇,趑趄几步上前,突然道:“二弟伤势可好些了,这些日子忙,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就劳弟妹多费心了。” “这是应当的,多谢大哥关心。”脚在裙底微微退了半步,竭力忍住,保持原状。 对方轻蔑地看向她,阴阳怪气道:“弟妹真是辛苦了。二弟如今赋闲,有什么缺的就来找我。” 关心似真亦假,仿若戏谑。 子虚尽到本分,低头致谢:“大哥费心了。” 那人微不可见的一笑,随即转身离开。 沈氏跟着周大人回洛阳后,米仓巷全然掌控在周慕赢夫妇手中。 严氏表面亲厚,暗地里小动作不断,缩短毓真兄妹及清平斋的开支驾轻就熟。 好在周慕筠之前颇有些家底,如此倒也安逸依旧。 只是女子天生对持家上心,子虚品了品周慕赢的话后猜测,这对兄嫂只怕是借机逼清平斋低头。不禁也为未来生了担忧。 周慕筠失了生财之道,聚宝盆尽数倾倒,周大人又是如履薄冰的境地,往后的路只怕会更难走。 对此周慕筠却是并不担心的样子,只笑着安慰她道:“放心罢,还有瑞麒呢。他在红豆馆享乐一日,就少不了咱们的。二爷富贵时可没少往里头砸钱。” 子虚被他逗笑,“呵,往后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如借贝勒爷的宝地组个草台班子,捧起个角儿红透了,便不怕饿肚子了。” 二少爷大笑:“妙哉!瑞麒那地方,京城有头有脸的都爱去躲清静,选个好苗子捧起来容易得很。” 她笑了一回缓缓收住了,靠在他肩上轻轻说:“我昨儿,去见了卫小姐。” 周慕筠不动声色,“哦?风头正紧,先生也要回天津了罢。” “嗯。”一段踌躇后,她道:“我从未问过你......只是......恒运是你这么多年的心血,你当真舍得拱手让人吗?” 他听这小心翼翼的问话,笑了,“予和是否跟你说她有法子助我重新夺回恒运?” 她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她的父亲,亦是我的老师。” 他们从小就见识过对方的伎俩。 他趁热打铁觑见她惊讶的空挡,继续问她:“条件是什么?” 子虚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江山换美人。我退步,成全一对青梅竹马。多可笑,她甚至愿意做小!” 转念觉得有些好笑,“她如何确定我爱你到这地步,宁愿牺牲自己换你富贵?” 周慕筠此时不忘嘚瑟,“梅儿,你对我的心恐怕外人看得更真切罢。” “真的?” “真的。” “那你也明白?” “我自然明白。” 她有些被看穿的窘迫,低头不语。 周慕筠等了一会,实在心痒,扯扯妻子的衣,“所以,你怎么说的?” 她看他一眼,“我叫她不必委曲,你若愿意,大可休妻。” 周慕筠心里一跳,她还是彼时青州城“不做其一,只做唯一”的少女。 对准了那双眼亲上去,搂住妻子。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 甜言蜜语到此处,门口来客。不用猜,准是六小姐。 不过这段日子,多了个四少爷。 从不多说半句的木头少爷周慕桓跟着妹妹在清品斋蹭饭,一蹭就是半个多月。 用毓真的话说:“父母不在,兄长为父。管吃管喝,顺带指导功课。” 二爷搂着肚子不肯,“好妹妹应该体谅兄长伤情。” 毓真怎会轻易放过他,“我自力更生,二哥只需指点四哥便可。” 一贯不怎么吭声的周慕桓竟开口求教,“还请二哥指教。” 周慕筠对待弟弟虽不比毓真亲厚,但对周慕桓确实有几分欣赏的。 板正脸道:“以你的能力,学堂的功课大约没有问题。你想叫我教你什么?” 周慕桓清淡的面上表情未变,口齿清晰地问了个问题,“二哥觉得,现在的朝廷还能坚持多久?” 在场皆是一愣,子虚看向这对沉默对视的兄弟,突然从这清秀少年身上看见了她无缘见到的十七岁的周慕筠。 他曾经是否也是这般尖锐的少年? 而此刻,接近而立的男子沉下声道:“纵使朝不保夕,大约也不能一蹴而就。” 周慕桓盯着兄长的眼,心里滚起几番洪浪,他眼里耳里的政治是风头正盛的贤亲王和传单学报里的新革命。 他原本该是新学堂教育出来的朝廷几十年后的又一批走狗,可那些明里暗里散播着的理论令他着魔。 他在心里为这场新与旧的战争做了演练。民主共和分明该是大势所趋。 可他的二哥却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一中间地带的乱成贼子们正伺机瓜分残破的江山。 譬如,他心知肚明的父亲。 周慕桓恢复寡言的模样。是的,哪有那么简单呢? “二哥你,会怎样选?” 周慕筠喝尽杯中参汤,“你看看现在街上横行霸道的洋鬼子。无论是谁,咱们,得先站起来。” 这天下需要的不是君王,而是一只拉出屈辱泥淖的手。 第89章 风满楼 瑞沣上台,朝局与几十年前诡异的相似,只是当年掣肘两宫太后的八大臣变成了幼帝生父。这位摄政王不比那些硬脑袋的老顽固,十分懂得顺应时事笼络民心的事。 接下北洋军后便马不停蹄张罗着要广纳人才组内阁,一举收拢异议颇多的立宪派。 设军谘府,立学堂,重组禁卫军,遣使赴欧美各国考察陆海军装备训练,军政大权合二为一。仿佛翘首便又能成就一个盛世。 而在此众志成城改头换面之际,瑞麒这闲散贝勒的日子却是出奇的不好过。 时常跑来诉苦,“经史子集?呵,贝勒爷我自从懂事,便再没碰过这些,瑞沣来这出,岂不是存心为难我。” 周慕筠但笑不语,怡亲王转饬摄政王旨意,要这些个整日无所事事招致百姓闲言,有损皇室尊严的王公贝勒们重拾学业留心学习。 瑞麒整日喝酒听戏提笼逗鸟的安逸生活戛然而止有苦难言。 二爷做同情状:“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还是琢磨琢磨找个正紧差事做,坐吃山空总不是法子。” 瑞麒不屑,自暴自弃,“怎的,害怕我赖上你不成?”却见周慕筠并不理他,自顾自盯着账本。 “恒运都没了,怎么还看账本?莫不是二爷你另起炉灶了?” “另起炉灶说不上,不过混口饭吃。” 瑞麒嗤他,“谁有你算盘打得好?只怕那东瀛人到头来只得了个空壳罢了。” 二爷听到此处,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谁说咱们贝勒爷不学无术,瞧这玲珑心思,可不敢在您面前卖乖。就您这样的哪用得着读什么经史子集?” 提起这个瑞麒气不打一处,“最惨的可不止这些,你猜瑞沣想了个什么损招?前几天专门招了寿王进宫带着几个老学究编了部什么皇室宗典,专门管我这样无所事事的纨绔。怕我们这样不成器的给爱新觉罗丢脸了。你说说,这岂不欺人太甚!” 二少爷宽慰他,“许是朝廷要重用你们,盼着你这皇室宗亲为国效力呢?” 这话周慕筠不过顺嘴,瑞麒也并不当回事。 谁知一语成谶。 新内阁成员名单一出,举朝哗然,十人中皇族旗人竟有七八人至多,宪政之虚伪令人心寒。 又加之那座只招收满人的新学堂,更是成了汉人心中的一根刺。 此国难当头之际,为政者竟一心只想着维护满人的天下,一时又只剩纷纷指责。 乱世里的人心比风向更为不定。 可这又怎么独怪瑞沣一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不放干了血破茧涅槃,根本别无他法。 ※※※ 外头风大,日子却要过下去。 米仓巷没了主心骨愈发低调,清平斋到过起了细水长流的小日子。 除去自觉蹭饭的六小姐四少爷和不请自来的李公子贝勒爷,周慕筠实在很满足。 只是有了这些人,清平斋三日中有两日半都要上齐满满一桌酒菜招待客人。 二爷不能喝酒,干瞧着这些混子在他屋里寻欢作乐,脸一日比一日绿,这日又是座无虚席,终于忍不住爆发,“往后不请自来者,自备酒菜。清平斋可没闲钱养您几位贵公子。” “小气!”已然称兄道弟的两人异口同声。 六小姐瞟了眼第一回来就结了梁子的李公子,帮着兄长说话,“我觉得有理。以往我们上红豆馆喝酒听戏,贝勒爷您还不是盯着二哥要银子,怎么轮到自己就这样抠门。” 瑞麒挤眉弄眼装无赖,拉着秀秀吃菜不理她,李启生却乐得跟她斗嘴,接下话茬,“二少爷这儿可比外头酒楼强,不如六小姐给个数,出多少本公子都乐意。” 毓真瞧不上他,哼了一声扭头跟嫂子说话。 那厢李启生到看着极为包容她的小脾气,深深瞧了眼毓真后提起酒杯隔空对着二爷举杯,一饮而尽。 朝阳一样的女孩子最易令人沉迷,欢喜也罢,赌气也罢,每一面都活泼讨喜。 今儿是芒种日,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夜间偶有熏风袭来,带着烟尘和寒露,无知无觉进入另一个季节。 珊瑚在此刻推门而入,满脸煞白,静住了满室欢言。 子虚心里猛地一沉。 只听得她道:“小姐,青州来消息。大少爷,去了......” 第90章 归途 满室噤声。 子虚惶然立起,手中杯盏应声落地,腹上如中闷拳,踉跄退了几步,几乎站不住脚。 鼻翼温藏着的酸涩不知为何堵住了满目的泪,颤抖着望向前方,却发不出声。 眼前人影晃动,一时闪过无数画面,从青州到京城,一片焦黄的叶,湍急的河,归雁,落日,兄长,父亲,阿槿,嫂嫂,顾宅门口那方大石,阴天,簌簌的风声,,船舫,老街......甚至融月。 思绪乱成麻线,独独少了悲伤。 不觉急了。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来不及,来不及思考。 有人过来揽住她,胸膛温厚。 “梅儿——” 她抬头却看不清他的脸,终于知道要说话,吐出几个破碎的字后忽的又含住唇无法言语。 待冷静,室中只剩周慕筠与泣不成声的珊瑚。 她道:“我要回青州。” 周慕筠点头,“好,明天——” 她挣扎起身,“我说现在!”不能耽搁一刻。 他拦住,“梅儿,你冷静些!听话,明日,我同你一道回去。” 珊瑚跟上来相劝,“小姐,你听姑爷的罢......你可在不能出什么事了。” 她一怔,想起阿槿当初在四儒巷说,“爹爹说,娘会回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找娘,到时候再让我来找姑姑,等他们回来......” 阿槿啊...... 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攥紧了他的衣,哽到不能自已。 方才不见了的悲伤此刻汹涌而至,铺天盖地。 早就该有准备的不是吗?哥哥病了不止一日,早晚都要丢下他们去找嫂嫂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还是摧心剖肝一样的难过? 渐渐,收住泪势。 她窝在他怀里没有抬头,“明日,我想自己回去。” 周慕筠搂住她瑟瑟的身子,肩头洇湿一片凉泪,“我要一个理由,否则定不放你一人强撑。” 她攀住他的臂膀借力站住,缓慢而坚定地抬手擦去满脸泪痕,哑着声音道:“因为有些事我不能叫你知道,因为风口浪尖你离不得米仓巷一步。这样......够不够?” 周慕筠不知该哭该笑,两个理由他无一可反驳。 新君继位,米仓巷和洛阳一样,一举一动皆在人耳目中。 他苦笑:“梅儿,我原来无能至斯。” 人死而不能自辩,却偏得承受毫不相干的评点。 子虚明白他的担忧,却不能坦然将兄长过往摊开在他眼前。 哪怕一丝迟疑,都不可以。 一手撑在一侧的几上,稳住呼吸,“我想将阿槿带到身边抚养。” 慈父见背,她不能在再叫阿槿留在那伤心地。 周慕筠微叹,“你想怎样,只管去做。我只求你平安归来。” 她垂头打量绞在一起的双手,缓缓松开应他,“好。” 第二日,周家二少奶奶带着陪嫁丫头回乡奔丧。 周慕筠目送火车鸣笛离开,透过窗最后看她一眼,她无力回他眼中的脉脉情意,只艰难扯唇喊他快些回府。 他点头,腹上却狠狠一痛,一手摩挲着她送的半月白玉,掌心微凉,不过短暂生离,已叫人哀思如潮。 何况隔着江山半壁。 十三仍不放心,“二爷您真不与夫人同去吗?” 他不语。 火车如一条黑色大虫载着他的妻驶向远处,周慕筠回身瞧了眼月台出口那双跟了一路的眼睛胸腔里呕出一口恶气。 “沿路都打好招呼没?” 十三道:“二爷放心吧,沿途除了咱们的商号,烦北洋军驻扎之地皆有专人护送,待到青州,楼先生会亲自相帮,必护着二少奶奶周全归返。” 纵使安排的面面俱到,她与他到底还是万里之遥。 良久轻叹,“回府吧。” 半城柳色扬絮迎人入夏,这座城少了她空空如也。 熬了两夜等到她平安靠站的消息,周慕筠微微松了口气。接下来只等楼信君的电报即可。 谁想接着几日音信全无,却有密电自洛阳来。 周慕筠捏着手中短短数语进退维谷,半晌,突然捏成一团用力抛掷落地。 十三一惊,“二爷!?” 二少爷止不住厌恶咬牙骂道:“除了权欲,他眼里还有什么不是儿戏!” 十三捡起一看,语塞,“二爷,这......” 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吾儿亲晤,为父已决议起事,须得尔师卫先生之力相助。拟定三月后与卫氏结亲,望儿尽早与顾氏了断,准备迎娶事宜。父令。 多么理直气壮的命令!不容置疑的口气令周慕筠止不住怒意四起,抄起桌上一方松烟墨狠力砸出去。 “哐嘡!”两声殃及池鱼。 十三眼瞧着那对青鲤瓷瓶摔成碎片。 连忙上前拦住那只紧接着就要砸笔洗的手,“二爷,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利用的?我不过是颗棋子,一步不能忤逆的废棋!他竟叫我休妻!” 北洋军在青州养的膘肥体壮,他的父亲要起事便能即刻翻脸,还令他休妻另娶。 天大的笑话! 腹上因为动气一阵扯痛,周慕筠更添厌恶,一脚踢向桌脚,一时疼的死去活来。 十三制住他使其勉力镇静,“二爷,你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周慕筠低吼,“真叫鬼迷了心窍!大不了带着梅儿消失,我断不可能停妻再娶!” 十三噎住。 这厢周慕筠喘了口粗气却微微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闭眼道:“如今,恐怕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他语气幽微,十三禁不住心快速跳起来。 “是什么?” 周慕筠抬眸,凝住一片幽深,灯影下侧脸斑驳,提唇竟有一丝隔世的恍离。 “说服父亲,同南部新党合作。” 十三不自觉被他的声音吸纳,脱口而出,“那要......怎么做?” 只见他恢复了颜色正拿着帕子擦干冷汗。 声音凉薄,“打草惊蛇而后守株待兔。” ※※※ 火车在青州靠站,正是黄昏。 彼时一记孤注远嫁,深宵也曾梦回青州,故乡景亦当一日不敢忘。杨柳枝,淮河水,入梅时节的满城烟草霏霏霪雨。 霉气平地升起,蹿进鼻里,还是离开时的味道。 车站口,戴眼镜的楼先生早早恭候。 一路上这样的护送她早已熟悉,略一点头踏上最后一段归途。 临家愈近,心越沉寂。 门口站着一夜白头的顾大人,喊着她出嫁前的名字,“小梅儿。” 声似铁锈,子虚不禁泪盈于睫。 扑进父亲怀里一阵痛哭,“爹,我来晚了。” 顾大人纵容她的软弱,拥她进门。 灵堂里清冷寡凉,风雨更甚,吹得满庭白绸嚣张的晃动,沾了水又静下来,禁不住雨水的重量零落地挂下来,一滴一滴淌水,凄愁无度。 突然身后珊瑚哽咽的叫道:“小少爷!” 子虚浑身一震,隔着天井就能看到,棺前跪着一身缟素的小小身影是阿槿! 是阿槿啊! 子虚心口蹙紧,眼泪连连滚落,没完没了地掉下来,合着凄风苦雨混为一起。 跑了几步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 “阿槿,姑姑来了。” 阿槿不响,偎在子虚怀里眼神清亮。 良久像是回过神来,回抱住眼前人。 “姑姑。” 子虚颤抖着“哎”了一声,抹干眼泪看向他。 阿槿看看她,又看看堂上的棺木,垂着头轻轻说:“我知道你会来的,爹说让我等你。” 子虚终于敢直视这臃黑的棺木,里头装着她的兄长,悄无声息。 哥哥.....哥哥啊...... 怎么走得这样急,这样急...... 抱住阿槿,轻轻拍他的肩,像是安慰,又像是自我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阿槿。姑姑回来了......” 身后顾大人默默将手放在女儿肩上,道:“如今你也到了,是时候让你哥哥入土为安了。” 子虚点点头,有些话憋了一路还是要问,“大夫不是说只要坚持吃药,可保十年无虞。为什么,这样快?” 背后一声叹息,“罪在心里,放不下,只得早些去赎。” 岁月带走过往,却复留罪孽。 心有煎熬,良药也回天乏术。 出殡那日,云海浩荡波澜,子虚贪吸一口清气,绵娆的云底藏着一轮金日,有那几束光遗落下来,云层破绽处淌下一瓯酒香。 入土为安,莫失莫忘。 旁边是嫂嫂的墓,彼时刻的是“先室顾元氏梦沉之灵”。 如今,合二为一,两墓一碑。 “先父顾景澜,母元梦沉之灵位” 兄长迟了几年,到底得偿所愿。 “阿槿,再看一眼罢......” 阿槿如今话少的可怜,乖巧的点了点头后挣开她的手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过一会儿,挪动身子将脸贴在碑上,闭眼竟然微笑了一下。 子虚移开头不忍再看。 你们狠心长眠于此,却要阿槿往后如何面对这嚣劣的人世! 空云也有风波,至死难脱离恨天。 阿槿,姑姑唯一可做的,便是再不丢下你一人。 碑前的孩子起身来,拉住子虚的手摇了摇。 这轻微的示意令人心疼,子虚握紧阿槿的手往回走。漆黑的小汽车就等在路口,楼信君适时开了车门。将阿槿抱上车后,子虚听得有人叫她。 转身,竟是季承焘。 “梅儿,我猜你会回来。” 他是兄长旧识,在这里遇见理所应当。 “季哥哥。” 季承焘点了点头,打量着眼前女子,眼中明了又灭。 “我没想到景澜去的这样早,梅儿,你节哀顺变。” 子虚原本累极,承他好意点头表示感谢,不曾再开口。 季承焘却进了一步,左右看了看道:“怎么,妹夫没有来” 他语气中陌生的蔑视令她不适,不自觉皱了皱眉,“他受了伤,不宜跋涉。” 她面上不自知的凉薄被季承焘捕捉到,讪笑一声道:“梅儿,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没抗旨娶你?” 时过境迁,再提起这些实在并非子虚本意。彼时太后赐婚,本算不得是谁的错,他此刻这样说,无非想勾起她的愧疚。 虽非自愿,可打破彼此的心照不宣,却是顾家起的头。 故此还是耐下性子道:“太后赐婚,非吾辈可以抵抗,我并没怪你。如今各自安好,已是最好的结果。” 季承焘眼光扫过汽车前座的楼信君,蓦地笑道:“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恒运,竟也是周二少爷的产业,果然不同凡响,非我等可匹敌的。” 子虚趑趄,“外子生意上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听说季哥哥如今才是风生水起。今日并非良辰,容子虚先行告退,改日在登门拜访。”说罢正要退进车中,又被季承焘喊住。 “梅儿等等。我只最后问一句,当初,你是否知道要嫁之人便是当年藏月楼的周先生?” 子虚顿住,索性转身认真道:“没有。见面之前我从不知道。季哥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听闻嫂子是少有的贤惠妻子,你其实并没有输给任何人。” 如果这是你的执念,那我给你安心。 季承焘有一瞬怔忪,困扰多时的计较被她轻轻解开,与她一女子相比,竟显得自己这样小气。 一时叹气苦笑,季承焘,今日才是你败的时候。 车子毫不留恋的离开。 子虚抱着阿槿在后座闭目养神。楼信君这一路却有些忐忑,车外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想到当初给季氏使绊子这事儿,不由想探探口风。 遂小心开口道:“原来二爷与夫人是旧相识啊!难怪这样和睦,果真是天作之合啊!” 子虚长睫微颤,却并未睁眼,只缓缓道:“楼先生之前还替他送过信的,怎么先生忘了吗?我却还记得呢。” 楼信君接着道:“恒运与这位季先生的工厂先头确有些利益上的争端,彼时我不知这位先生是先生旧识,现在想来当时多有得罪了。” 季承焘话里有话她听得出,原本猜个对半,此刻楼信君主动提起,使她确信当初恐怕恒运为难过季氏。怪不得她还未上京季家就急急与颜氏联姻,原来根节竟在这里。 然而如今尘埃落定,再追究过往意义无几,此刻什么最重要她分得清。 便道:“生意场上各凭本事这道理我明白,楼先生不必担心我会误会恒运故意为难。专心开车罢。” “是,夫人。” 这二少奶奶倒是个聪明人。 楼信君得到想要的答案,放下心继续向前。 子虚睁开眼,她惯会安于自然,许多事猜到了也不想追究,很多时候不过是提不起心力去计较,伤不到自己心肝的事情,从不争抢个所谓说法。 旁的只说她心胸宽大,其实又何尝不是冷血凉薄之人呢...... ※※※ 五七已过,子虚带着阿槿再次北上。 火车在山东靠站修整时是午夜,照例只应该停留一炷香是时间,却迟迟没有发车。 一时众说纷纭,有人传言是北洋军在济南的驻军正搜查什么人,责令延长停车时间;又有传言火车故障,正竭力抢修中。 珊瑚有些担忧,坐立不安,“小姐,不如我下去瞧瞧。” 子虚抱进怀里熟睡的阿槿,看了眼悄无声息地窗外,拉住她,“车上乱,别走动,尽量挨在一处罢了。静观其变。” 珊瑚点点头,放弃走动。 不多时,前方车厢传来吵闹声,听动静果真像是在找什么人。 周慕筠派来身边护卫的两人警觉起来,朝子虚略一点头后站起来挡住过道。 几分钟后,一队身着黑色镶云图案紧腰束袖服装士兵模样的男子来到跟前。 过道里的护卫立刻上前严严挡住,那一对领头的示意安静后,上前施礼道:“可是二少奶奶一行?属下奉二爷之命接少奶奶在济南安顿几日,请少奶奶跟我们下车。” 身前护卫隔开男子的窥探,“可有凭证?” 军官模样的男子从腰间的六响□□旁掏出佩刀双手奉上,“请过目。” 护卫认真查验后确认此人是北洋军军官无疑。 子虚心存疑虑,周慕筠若叫她滞留济南,必不会劳动军队。只是此刻敌我尚未分明且实力悬殊,只得先下车再作打算。 那一队北洋军看样子不过忠人之事,一路军纪严明并不曾透露□□,只护送子虚一行来到一处市内公馆。 新式洋楼,铁门紧锁,来人只进不出。 子虚放下阿槿,冷眼看向先头说话的男子,“二爷可说要留我在此处多久?” 那男子只垂头道:“小的听令办事,具体情形不知。请少奶奶稍安勿躁。” 说罢退身出门。 这是子虚才意识到,方才一直跟在身边的两个护卫不知何时尽数消失。 当真被困在此处孤立无援了。 坐下细想,能调动北洋军着这些事的,除去洛阳的周大人和几位统制,便只有周家几位公子。 排除下来,难道是周慕赢? 可,她一介弱质女流,何用得上大动干戈? 一连数日细思无果,困在这孤岛子虚一日较一日心沉。 到了第十七日,公馆大门终于大开。 是周家十三。 第91章 闻君有两意 这条路道阻且长,归来已是京城最热的时节。蝉声传染倦意跃上云端,昏昏欲睡。 盛夏奔波,身子倦得厉害,原以为入京便可见到他,前来接站的却是四少爷周慕桓。 一路上十三更是鲜有的寡言,种种反常令子虚不禁担心周慕筠恐怕出了什么事。下了车便冷眼瞧着接站的众人,直等周慕桓近前。 周慕桓叫了声嫂子后抱过阿槿率先走向马车,子虚冷眼看着停下脚步,问道:“你二哥呢?怎么没见他来?” 十三上前解释,“二爷准是在家等您呢,咱们先回府吧。” 满嘴的欲盖弥彰。 子虚无声冷笑,丢下手中行李,对着周慕桓的背影道:“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说实话,你二哥是不是出事了?” 四少爷终于停下,转头看向那张倔强地脸,较之两月前愈发清瘦了,面上还有尚未褪去的悲伤憔悴,过堂风穿过通道,吹起她的裙摆羸弱可怜。 他向来不擅说谎,沉默一会儿后,缓缓道:“二哥没事,此刻在家等你。” 一个两个,滴水不漏。 子虚面不改色,心中担忧更甚,唇色愈发变白,一路上猜想了无数可能,临到下车才发现,掌心的冷汗将贴身的锦袋浸湿,她呼了口气,抓紧袋子,里头棱角分明的印章硌得手疼。 可唯有这样,才不至感到那般无所依偎。 一路疾行,到了清平斋门口碰上毓真。 像是故意拦着,站在门中间不肯让行,“嫂嫂你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阿槿接来了吗?饿不饿,我吩咐厨房做些吃的好不好?” 漫长旅途坚持着的力量即将殆尽,子虚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语气类似讨饶:“毓真,这些事等等再提好不好,你先让我回房见你二哥行吗?” 毓真抿唇,扫过她惨白的脸,默默让开。拦下身后跟着的珊瑚和十三。替她守住门口。 子虚几乎是小跑进去,。心里有挂念着的人,急于寻找一个答案,脚步也快起来。 推开门,心上的人背对她坐着,正在看书。背影同离开前相差无几,雍容闲雅。 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身子似乎突然没了力气,倚在门边扯唇长长舒了口气。 所幸,他毫发无伤。 手按上胸口才松懈下来,扯唇叫了声“寒云。”就听得背后蓦地传来一声娇笑,“哟,姐姐回来了。” 书桌后的人和她一同转身。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珍珠抹额,袭地罗裙,和那对缱绻妩媚的眼。 融月? 她怎么会在清平斋?怎会这样亲热地叫她姐姐? 脚下一个趑趄差点摔倒,腹中突然狠狠一痛,连忙反手扶住门框稳住身子。 吞咽下满腹疑问,沉了声音道:“你是谁?你叫我什么?” 那融月只是微微笑了,径直端着一盅凉汤进门,弹琵琶的手捏着绢伸向周慕筠积了薄汗的额,随口道:“姐姐难道不认识我了?当年全靠您和二爷相救,又给我安身立命之所,您是融月的大恩人,融月可一直记得您的好呢。往后融月和姐姐一同服侍二爷,按规矩,往后便要以姐妹相称了。” 她脸上的胜利似曾相识,利爪从彼时的元梦沉伸向了顾子虚。 提醒她,从今往后,她的丈夫又多了个枕边人。 子虚眼前一晃,一路上所有的反常在这一刻水落石出。 不,不可能的! 腹中疼痛愈盛,她吸口气上前盯住一声未响的男人,“寒云,你来说。” 她等着他说不,等着他过来笑着拥抱她说这不过是个玩笑。 可他不过微皱着眉说:“梅儿,我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顾子虚如遭雷劈。 胸前似叫人剜去了一块,血肉模糊。 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一双男女,原来她这一路的提心吊胆根本像个笑话。 原来在她生死浮沉悲痛欲绝的两个月里,他美人在侧不知过得多自在! 心凉了,身子跟着颤抖不止,一手悄悄按住冰凉的腹,后背的冷汗濡湿了衣裙,在这夏日若坠冰窟。 良久,咬住下唇逼视他:“我最后问你一句,这是不是真的?”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这声音的,不经意就撕裂了喉,浑然天成的颓败顺势而出。 她看见他走到身边来,面上仿佛十分苦恼,却不敢看她的眼。 他轻轻揽住她,答非所问,“你在济南受苦了,先休息一下好不好?等你养好精神,我再向你解释。” 融月在一侧帮腔,“是啊姐姐,路途遥远,你还是——” “你闭嘴!”她几乎咬着牙道:“我在说话,轮不上你插嘴!” 融月叫她厉声打断,收起似真似假的关切不情愿地闭上嘴,尴尬立在原地不敢多言。 那一刻子虚几乎要笑出来,身下愈来愈烈的疼痛和粘稠之感几乎要将她吞灭,心头起了一把疯狂的怒火使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 她推开他,自己亦跌坐在地。姿态这样难看,若在从前,她必定会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周慕筠伸手要拉她,又被甩开。 “梅儿,不要任性。” 她突然意识到这场对峙注定两败俱伤。 声音已然没了生气,“周慕筠,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是她?” 她默默期待他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纵然于事无补却足以再给她一条自欺欺人的退路。 他仿佛被她脸上的苍白决绝吓住,跪在她身侧凑近了抱她,她愈挣扎她抱得愈紧,“梅儿,是我混账......” 她等着他说出非卿不可得理由,“她怀孕了。一个月了。” 她猛然一颤,喉头充了血一般想质问却突然没了力气。转向融月,她轻抚着小腹与她对视。 所以,根本没有人逼你着那些龌龊事是吗? 最后一根能替他开脱的救命稻草被斩断。 周慕筠,这便是我们的夫妻情分吗? 抬起干涩的眼看进他眸中,奋力想要找到一丝不忍愧疚。 可她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心疼,她从不曾想到那个搂着她说“我周慕筠此生只有一个妻”的男人如今全然变了样子。 是你本就薄情寡义是个负心汉,还是我自作多情罔做了有情人? 她原以为上天眷顾她,命运陡转却依然抓住了那一瞥惊鸿。彼时绕那一大圈他们还能相遇,往后也必能相携白首。 然而却依然敌不过一个妓子的巧笑嫣然吗? 她疼得蜷起身子,蓦地按住独自笑出声音,眼里的泪和身下的血一齐溢出。 这些话在她心上绕了几圈,出口却还是哽咽了,颤抖着抚上他的脸,气游若丝,“我原想告诉你个好消息。如今看来......恐怕是个坏消息了......或者,你并不需要了......” 她的血染上他的衣,开遍姹紫嫣红。 周慕筠脑里的最后一根弦“嗡”的一声崩断了,在她决然的注视里赫然惊醒。 “快!叫大夫!” 第92章 至死方休 屋子里很静。 没有点灯,微风从镂空的窗缝中漏进来吹动轻纱帐幔。月光照不进窗棂,只有几丝落在打了结的黄穗上,边角挂着的铃铛偶尔发出一两声脆响。 这房里的一切都仿佛沉睡着,床上的人气息平缓,清风晚夜中有一丝血气混在阴暗处又倏地散开,袅袅不留痕迹。 珠帘被轻轻掀开,极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身上带了酒气,慢慢靠近床边,昏黑里脚步急急停住。一寸也不敢向前。 她就在哪儿,隔着一层轻纱,腹中是他差点失去的孩儿。 他盼了这么久,却无力守护它。她的恨戳在他心上,尖刀一样,激起剥肤之痛。 手伸出一寸,两寸,又立刻缩回。 她的呼吸这样轻,一如汀上雾遮的月色,他抓不住她。 他抓不住她! 他猛退了几步,烈酒冲上脑,烧的眼都疼。指上仿佛还有她的血,白日里她几乎要流尽全身的血,他跟着她一起痛。他一时吓痴了,旧事涌上心,所有温存变成凌迟。 这是他捧在心上疼着的人啊...... 他再待不下去,几乎要落荒而逃。 床上原该沉睡的人睁开眼,木然瞧着床顶硕大的花结,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怀孕?” 他整理慌乱的脚步,靠在一侧缓缓将打好的腹稿吐出,“你走后半月,是仲席生辰,宴席摆在倚花楼,我去赴宴,多喝了几杯,醒来......身旁躺着融月。一个月后她将怀孕的事情捅到洛阳,我无法,只得将她接进府中。梅儿,我知道我混账......可你相信我,纵是如此,也没人能改变你的地位!” 子虚心如死灰,他的理由漏洞百出,他甚至连一个真正的解释都不肯给她。那句保证正是彻底将她打入地狱。 她突然空前疲惫,将头转向内侧,右眼的泪流进左眼,混成一条浊流延伸入鬓。 良久,她问他:“孩子,还在不在?” 他仓皇的背霎时紧缩僵硬,不知过了多久才压下泪意,艰涩道:“......还在。” 他终于忍不住转身去看她,清晰听见她仿若梦呓一样的声音,每个字都似利刃剐这心头肉。 “我不要它......我不会要它的......我不要......” 他痛得无法呼吸,筋脉里涨满了支离破碎的恨意,跨上前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 他哑着声恳求:“不要。梅儿,我求你,留下他好不好......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不要这么狠心......” 她似乎没听见他的哀求,抽出手却笑了,眼泪落到枕上,泪痕在光影里莹莹闪闪,沟壑似得横亘在他们之间,“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不要它,你不要我少不好?你还有别的孩子,你不一定非他不可的不是吗?我成全你们好不好?” 她眼里的轻蔑将他击溃,狠狠抱住那具身子,她身上的凉意令他心惊,红香消瘦,心底强撑的疲乏快要压垮他。 他低吼,“梅儿,你都不问问我吗?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非他不可?” “没了我,你并不少贤妻爱子。何苦互相伤害呢?嗯?”语气愈发显得毫不在意。 他叫她的冷漠逼得无路可退,“我不会放你走。我说过,我今世只有一个妻。我要你,也要孩子。我永不会放开你!” 她冷眼听着,没再说话。 周慕筠贪恋这短暂的沉默,容得他们静静依偎在一起。 沧海桑田,这世间若真有永恒这东西,此刻便是最好的结局了罢。 昔时她对他说,寒云,你就是我的情不自禁。 他等了多久才等到她的两情相悦,如今却要亲手毁掉这美满。用尽心机也抵不过滔滔洪流,有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承担下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甚至,他护不住一个她。 几点萤火钻进屋里,怀中人还是打破这安宁。 “你走吧,我倦了。” 周慕筠顿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替她掩上薄被,轻轻将唇印上她的额。 深深看上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之后的日子,他再未踏进清平斋。 她的话一日少似一日,一日中大半时间都是睡着的,醒来的时间除了吃药便是怅望着窗外。 清平斋的芭蕉滴翠,有时落下一场雨,打在梧桐叶上,雨声如珠玉落盘化开点点愁绪。 毓真每日来陪她说话,告诉她二哥离府多日还未归家。她听着,不置可否,无力思考他的动向。 她们被她的样子吓到,怕她想不开一头撞上去寻了死,整日陪在身侧。却不知她如今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秀来看她,抱着她泪雨滂沱。 “不过这些日子,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她晓得如今自己憔悴的没了样子,他把融月安排在锦园里,她装聋作哑不去听那夜夜响起的琵琶声。 抬手替她抹泪,“有什么好哭的,我不过遇上了从前女人都会遇上的事情。秀秀,你吃的苦不比我少,还不明白吗?” 秀秀泪落的更急,“怀着孩子的人,怎能这样瘦!你恨他,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养好了身子要吵便吵,要闹便闹,我看谁敢说你个不字!” 她的泪在梦里便已哭干,此刻只能抚着肚子笑着说话,“秀秀,我不敢动他,不如你帮帮我,帮我拿掉他好不好?” 孩子不足三月,不过是腹中一块软肉。她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摸不出形状模样,可只要一想到,却会疼。 总是疼,总是疼,疼的她不敢轻举妄动。 秀秀泪如雨下,彼时她在四儒巷与她初相识,江南的顾小姐满心悲悯,尚会关心她这样的陌生人,如今却被一个情字折磨得要打掉自己的孩子。 出口时只剩呜咽,“他是你的,你舍不得是应该的。别放弃他,别让自己输得太惨好不好?” 她知道秀秀是他的说客。 闭上眼,“我这样不争气,怎配做一个母亲?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第二个阿槿。” 毓真在一旁哭得不能自已,“不会的。嫂嫂,二哥是有苦衷的。你再信他一回吧......” 苦衷? 毓真你可知我不过想要一个解释,得到的却是漏洞百出的敷衍。 苦衷也罢,失误也罢,或许她根本连站在他身侧一起承担的资格都没有,还谈什么信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 这世上千万根红线,偏生牵扯出他们这一对冤家,爱不得,恨不得,痛不得,怨不得,互相伤害进退两难。 碧落红尘,沾上一个情字,何处不是奈何桥。 又过了十几日,身子渐可下地,由珊瑚扶着也可略略走上几步。便想起来京后还未见过阿槿,一时问起。 珊瑚道:“小少爷这些日子都跟着四少爷在一处,二爷请了个先生来府上教授功课。小姐是想小少爷了罢,昨儿六小姐还同我说今日要带他来见您呢。哎——这不是来了吗?” 子虚顺着珊瑚的手指看去,院门口果真是毓真和阿槿。 阿槿有日子不见她,看上去有些失落,此刻到了跟前,虽有雀跃,仍苦着脸问她:“姑姑,你怎么都不来看阿槿,你是不是把阿槿忘了?” 子虚悲从心起,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只顾着同周慕筠算这糊涂账,却忘了她曾答应过阿槿要照顾他。 一时又是满心歉意,拉过阿槿的手道:“是姑姑不好,姑姑没来看阿槿,阿槿原谅姑姑好不好?” 阿槿点点头,“阿槿没有怪姑姑,姑姑病了,阿槿知道。阿槿只是怕......你也不要阿槿了......” 子虚霎时泪盈于睫,蹲下来抱住他的小身子,“对不起,对不起阿槿!姑姑说过的,不会离开阿槿。姑姑答应你,以后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对不起阿槿,姑姑竟然差点食言。 阿槿微微笑,回抱住她,像从前一样在她耳边安慰道:“阿槿最喜欢姑姑了。” 子虚深吸一口气,阿槿身上清清的味道使她心中一软,“恩,姑姑也最喜欢阿槿。” 门外静静立着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终于轻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走吧。” 十三跟上去,“夫人看样子心情好了许多,二爷不进去看看她吗?” 周慕筠没有停留,声音里是浓浓的无奈,“阿槿才是她的解药。若我此刻进去,只怕会变得更糟......” 可他到底舍不得不见她。 离愁更相思,他终于忍不住趁她午睡悄悄看她。 面色依旧苍白,双唇紧闭,眉头轻锁,嫁过来后好容易让他养出来的一点丰腴这段日子瘦的干干净净,手腕愈发细了,忍不住握上去,却见她手心里握着个物什。 待到看清,周慕筠只觉浑身气血上涌,握住她手的指止不住轻颤。 是那枚印章啊,那枚他亲自刻给她的青田石印章,他以为她这样恨他早已丢弃,却不想一直被她握在掌心。 胸口闷着的酸涩此刻有全数出现,染上眼角眉梢,心软成一滩水。 梅儿,你也舍不得的是不是? 她醒来,一眼看见他幽深的眸。 面色蓦地冷了,抽出手翻身向里。 他凑上去,侧身睡在她身边轻展长臂圈她入怀。 唇瓣贴在她而后,深深闻着她的味道。 “梅儿,我想你。” 子虚一阵厌恶,用力掰开他,唇边露出一丝不屑,声似寒冰,“二爷何苦这样,子虚承不起这般重的情。” 他慢慢勾起唇,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印章,“你恨我,为什么还留着这个?梅儿,你也舍不得不是吗?” 她一脸无所谓,“二爷要便拿去吧,物归原主罢了,没什么舍不得的。左右......” 周慕筠扶住她的双肩摆正她,咬着牙问她:“左右什么?” 她轻嗤,“左右我明日便搬走,总让二爷的美妾住别的院子可不好。您说呢?” 他如一只困兽,死死盯住她,“你休想!” 她笑,恨入愁肠,狠话未经心便脱口而出,“是不是只有没了孩子,你才会放我走,若真如此,我明——” “你敢!”他截住她的话,怒气喷薄而出。倾身而上咬住她的唇。 她挣扎着反手甩他一记,清绝的面上霎时多了几个指印,他终于放开她。 她捂着心口顺气,他眸色艰深,扯出一抹嗜血的笑,仿佛修罗。 她一惊,便只听得他靠近了道:“梅儿,你忘了阿槿吗?若是咱们的孩子有一点事,我定叫你一辈子见不到他,你舍得吗?” 她睁大眼,“周慕筠你混账!” 他握住她扬起的细细胳膊,“对,我就是混账。” 一寸寸压下她,突然伸舌舔了一口她的耳垂,冰凉的舌尖使她浑身一颤,一手不顾她的反抗撕开她的衣襟,绵密的吻雨点一样落下来。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耻辱,挣扎不开一仰头狠狠咬住他的肩。 他闷哼一声吃痛停下,任她咬得原来越深。双手抱紧她不留一丝缝隙。 咬罢,你有多恨我便咬多深罢,若真要这般至死方休我也认了。 子虚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越咬越深眼泪掉得又急又凶,舌尖尝到血腥味,突然失去了力气般松开口呜咽出声。 他任不放开她,听她倚在他肩上哭得肝肠寸断,一手轻抚她的发。 梅儿,我怎么能放你走呢。你是我的命啊。 第93章 溺 她哭累了,伏在他肩上抽搐喘息。 周慕筠抚着她的背心如刀割,“在等等,在等我一段时间好不好?” 她瞅着他不发话,泪在眼中打转,她在心里下了个赌注,赌他是否愿意全盘托出。 可他没有。 只是模棱两可的许她一个不见底的期限。 视线交错,她冷冷一笑推开他。 “你非得逼着我同一个□□争宠不可是吗?” 他皱眉,“梅儿,你不需要争。” 她苦笑着摇头,泪流进口中,咸涩不堪。 “罢了......罢了......” 她高看了自己的能耐,估算失误,他们之间不是韧不可移的蒲草磐石,她不过是他身边一株经不得风雨的丝萝。 枯荣难决,不堪一击。 没有诚意的谈判,多说无益。只有不欢而散。 不知又有几个晨昏掠过。 昨宵雨疏风骤,泠泠一夜后,有人上门。 却是许久未见的严氏。这位大少奶奶字那次摆钟失踪事件后便再未踏入过清平斋,此时过来,倒是稀客。 那严氏叫着“妹妹”兀自进门,语气不可谓不亲切,子虚只觉可笑,此番回来竟不知多了这些个姐姐妹妹! 吩咐珊瑚备下茶水招待,整理了情绪迎上去,却见严氏虽然勉力笑着,可过分沧桑的面色却不比她强多少。明明是一眼就瞧得出的羊质虎皮,偏偏还要装出一副珠光宝气的安眈模样。 “早前就听说妹妹回府,原来早点来看看,亲家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该聊表心意。瞧你倒好,竟一个人悄悄回了青州,岂不愧煞嫂子了!” “嫂子严重了。兄长去世事发突然,实在心急如焚,未通知嫂子是我的错。” 许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敷衍,严氏适当不再深究,移开眼笑着换了话题道:“逝者已矣,你也切勿过分难过了。嫂子听说你有了身孕,这可是大喜事,传到洛阳父亲母亲不知会多高兴呢!原该早来贺喜的,来时却叫二弟挡了回去,说是你身子不适。你这月份尚浅,可要万事小心,有什么短缺便来同嫂子说。” 子虚答应着,静静等待她寒暄结束表露来意。 果然严氏又略坐了一会儿,便略带试探道:“嫂子近日来,实则还有一事想与弟妹商量。只是......又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意.....” 她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再不想面对终归躲不过。 遂道:“嫂子但说无妨。” 那严氏轻扯了下唇角,踌躇一番后道:“便是锦园里那位融月姑娘,如今虽是没有名分,好歹怀了二弟的孩子,这么一直在外院住着,外人瞧着只怕说你心窄善妒容不得人......你看,嫂子知道清平斋的西侧还有几间空屋,不如便叫她挪进来如何?想她一个女人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你说呢?” 她想让融月住进清平斋? 子虚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如今果然是谁都看得出她已旧不如新,逮到机会便来踩上一脚。 严氏等这一日只怕很久了罢,落井下石的事情做得格外顺手。 挑起一丝冷笑道:“这事嫂子还是同二爷商量罢,他的女人,他来做主。” 她脸上的不嗤正中严氏下怀,甩着绢轻笑道:“瞧你,才说了莫教人看笑话,怎的就赌气了!凡夫俗子尚且三妻四妾,你这院子里不过才添了一个便受不了了。往后可怎么办?” 可见雪上加霜的话说起来有多令人愉快,她等着她妥协。 子虚瞧她一眼,略作思忖,故意道:“谁不知大哥对嫂子一心一意,您日日活在蜜里,又怎能体会我的苦......”又叹道:“也罢,我没意见,要挪便挪罢。” 雨停了,暑气渐渐破土而出,屋子里停了风一阵闷热。 严氏得了应准,终于笑着告辞。 脚跨出帘子,却复又转头道:“有一句我知弟妹听不进去,却还要说一说,容得下,才能过得好。日子便是熬,也有香味不是吗?” 临了留下一记意味不明地眼神,子虚品不出她话中滋味。 却直觉今日的严氏与往常不同,今日来这一趟看笑话的意味占了七成,另三成,却像是在寻找试探什么,还有她不自觉露出的一抹无奈。 若她没看错,严氏竟还有几回欲言又止的踟蹰。 罢了,清平斋的荒唐事她尚且看不清楚,何必再管旁的闲事。 思而不得,寻了把伞出门去看阿槿。 她如今是周慕筠养的金丝雀,插翅难飞。每日只有见到阿槿,方可有那一丝安慰。 进了毓真的院子,书房里却没有阿槿的影子,更不见上课的先生,只有一个收拾笔墨的丫头在洗笔。 “阿槿呢?先生怎么不在” 那丫头道:“今日休息,小少爷方才在练字。后来......”那丫头迟疑了一会儿,怯怯地瞧了子虚一眼后,方继续道:“后来,锦园里的融月姑娘来了,说是要请小少爷吃糕点,便将他带走了。” 子虚一震,蓦地拔高了声音:“谁准她靠近阿槿!怎么不拦着?” 那丫头被她慑住,支吾道:“奴婢......奴婢不敢拦。二少奶奶恕罪。” 她再听不见旁的,匆忙转身急急赶到锦园。 若是阿槿有什么事,融月,我定要你偿命! 院门未进,便听得一阵琵琶声,怒火更甚。 院中积水被飞快的脚步塌得粉碎,水花四溅。“砰”得一声用力推开房门。 所幸,阿槿无恙。 琵琶声停,矮凳上的女子婀娜起身,噙着笑喊她:“姐姐怎么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子虚稳了稳,寒着脸快速跨至融月跟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这一记她用了十分力,直将她的脸打偏到一侧,眼中冒出积压已久的恨意,“我忍着你,是不屑动你。你若再敢打阿槿的主意,我必饶不了你!” 融月受了这一下,手抚上滚烫的脸颊却呵呵笑了。“融月怎么敢呢?我这么惜命,自然会听姐姐的话了。姐姐别担心,我不过是想起从前也曾抱过小少爷,便想做些糕点与他吃。姐姐何必草木皆兵?” 她在故意激她,她知道兄嫂在她心中的地位。 子虚捏紧了拳咬牙道:“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便不该招惹他。” 融月深深看她,唇边笑意更甚,眼里同样是恨意,“这么多年不见,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慈悲呢。明明大可一举除掉我,便再没有威胁了,何用所谓良心规劝呢?哦,也对,小姐怎会理解我这般毒妇的心思?您一直被人爱着,哪里知道良心根本一文不值呀。您留下我,就不怕我几时再下毒手吗?嗯——呵呵呵......” 子虚没有回应她尾音里的嘲笑,径直抱起阿槿往出走。经过融月时,蓦地漾开笑道:“我有的是以牙还牙的招数,不过懒得动你罢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不成!我劝你不如趁现在好好保重身子,那孩子是你唯一仅剩的价值不是吗?” 而后在融月的晃神的怔忪中将阿槿带回书房。 偌大的周府,这般空旷迷离。那些太阳下的影子,无时不在搅动风云,鬼魅四散,波诡云谲。 一路慢行,路过院子一处隐秘的小屋。原以为是某间花房,待要经过却见一女子以绢抹泪悄悄离开。 那背影她今早才见过,正是严氏。 子虚心里发了疯似的狂跳,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驱使她靠近那间门窗紧闭的小屋,只听得里头传出一个男子飘飘欲仙的□□声。 蓦地一震。眼前闪过无数个念头,靠在墙上不敢动弹。 终于拾回力气绕到严氏方才待过的地方,正有一扇微开的小窗。 望进去满室烟雾缭绕,烟霞深处有一男子正吞云吐雾,金镶玉的烟枪在云雾里闪烁着泠泠的光。 秦香消散,她终于看清那男子。 是周慕赢! 他身旁是另一个半跪着的男子,伺候着两筒烟毕。那男子突然靠上周慕赢的胸前,像个女子般蜷着身子环住他。周慕赢一笑,随后紧紧搂住那男子竟直直吻了上去。 子虚浑身轻颤,面色刷的白了,连忙移开视线咬住手指狠狠喘气。好男风者并不少见,只是她不曾想到周慕赢竟会将人明目张胆带进府里。 她不敢再看下去,慢慢捡回力气,正要离开之际里头想起说话声。 “大爷今日怎么了?为何不要我?难道是青桥不好吗?”男子声音撒起娇来竟比寻常女子还要媚上几分。 而后是周慕赢的笑声,“你嘛,确是差上几分。” 那男子温柔一笑,又道:“我原还不信,现在看来大爷果然有了新欢。你说我比不上他,我却不肯。您倒说说,他哪里比青桥强?” 周慕赢似乎心情不差,耐着性子道:“他的风骨,你这辈子都比不上。扮起青衣来,凄骨绝艳,无人可及。” 那名叫青桥的男子轻嗤,又腻道:“原是个戏子。我从前也学过几日戏,大爷想听吗,青桥给你演一出如何?” 谁知周慕赢有些愠怒,“你懂什么!” 那男子当即讨饶撒娇,柔软的身子缠上去,“想来大爷这般喜欢他,确有过人之处。只是不知这一点......嗯......有没有青桥好?” 他是倌,和妓子一样,只需讨好男人。 而后子虚听到那句令她心神剧裂的话,寸步难行。 “这点倒真是不如你。他如今为了个女人找了个□□来诓我,以为我看不出。呵......待我拿下江山,总可叫他臣服......” 所有事情被串联在一起瞬间解开。 子虚仿佛死过一回,如溺水之人,无法呼吸。 在济南滞留的十七天,融月,言不由衷的严氏......等等等等,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曾被眼前的背叛遮住眼,此刻全然想明白了,原来融月不过是这场戏里最微不足道的引子。 她惊,她恨,原来这便是他吞吞吐吐无法说出口的心事! 愈想愈可怕,几乎要忍不住惊叫出声,声音未发,微张的口突然被一只手严严包住。 那只手将她带离,一直来到堂上的水榭之中,终于放开。 子虚立不住,攀附在亭中的美人靠之上,悲沉道:“你也知道,是不是?” 十三叹口气,“还不止这些。” 第94章 戊申之秋 “还有什么?” 十三看向满塘荷,“二爷想劝大人同南部新党合作,需要大少爷的助力。” 子虚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如何会答应?”据她所知,南部新党鼓吹的一直是立宪,北洋军想要的却是改朝换代,政见不合,要怎样合作? “会的。”十三道,“利则合,不利则分。二爷说,南北看似目的不合,实则短期看来是一致的。” 那股迫切想要拉清君下位的愿望是一样的。 何况不止北洋,东北宋系等这一杯羹到如今,自会派兵来援,况且宋家不过想要拥兵自立划地为王,没有一吞山河的胃口。而南部那群嘴上开出花来的理论派,除了给个举旗的名头之外,兵力单薄,根本不是对手。 届时,北洋六镇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然纵是如此,周慕筠走这一步,依旧是个险招。 周沛遗苦心经营多年的一直是李,卫等朝中显贵,他想走的,是几百年前就耳熟能详的老路子。新党如今深得人心,利用之后如何甩开怕才是个中要点。周慕筠便是再受器重,想要说服他临了转头和新派合作也必是困难重重。可若是加上周慕赢,那么胜算或许会更大一些。 可就她方才听到的那一耳朵看来,周慕赢的目的似乎并不止立宪那么简单。 “那长期呢?若此时顺利,将来必有更不能掌控的情况出现,届时又要如何控制局面?”如何善后他有想过吗? 这问题同样哽在十三心上许久,沉默半响后,十三道:“二爷说,他所能做的,便是将南部那派新理论拉上京来,至于之后是谁当家做主,只能看时局如何选择了。” 子虚不语,原来他心中一直支持的是那一派。 彼时他与周慕桓说,把百姓最需要的不是谁主江山,而是谁能将华夏拉出泥淖。此时她有些明白,时代的洪流终究会推着他们步步向前,他这么用力,不过是想将更多选择推上幕前来。 那么,那些印在传单上的民主共和,是否也有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得以实现呢? 这时候她方明白一切,这几日她饱受煎熬,原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条路上最大的障碍,是他一直虎视眈眈的兄长,那个总是无故出现在清平斋周围的男子原来并不止想要看笑话,而是对自己的亲兄弟另有图谋。他一个人吞下这些苦果时,是怎样的心情? 真相果然比谎言更令人作呕。 良久,她道:“这些事,是不是只有我不知道?” 十三摇头,“不。大少爷对二爷的......想法......他们并不知道。关于新党,四少爷许是有些猜测,但也知道的不全。完整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们三人。” 子虚透了口气,背脊上爬满了汗,暖风吹上来一股凉意。 “十三,你一直是他的臂膀。” 十三垂头,“十三不过谨守本分罢了。” 是了,她如今明白了原委,谨守本分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吧。 手搁在腹上,“他宁愿拉上融月来骗我,可见并不想我知晓。你告诉了我,他会同意吗?” 十三亦泄了气,“大少爷的事情,是您自个儿听见的,纵然我不说,您也猜得出。至于另一个原因,却是十三原本就相同您说的。二爷他,承受了太多。” 她顿了顿,“十三你看我多没用,既无法体谅他,又无法支持他。整日只晓得闹脾气。” 十三认真道:“您不知内情,无可厚非。” 子虚认真看了他一眼,十三面上的坚定令她羞愧。 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道:“十三,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他瞒我瞒的这样辛苦,不可叫他在为我担心。你帮我个忙如何?” “什么忙?”十三疑惑。 “你帮找一处地方,我要离开周家。” 十三听她这话又是一惊,怎么还是要走?难道方才那些谈话丝毫没起作用? 忙道:“二爷不会同意的。” 子虚看出他的担忧,“我在这里并不能帮到他,反而害他无法专心。如今我知道了因果,本该在他身边陪伴。可我知道不能,我帮不了他。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使他没有后顾之忧。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十三略一沉吟,终道:“好。” 黄昏将至,清平斋房门紧闭。 珊瑚守在外头,听着里面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嗙”的一声,又一声,间或还有几句不甚清晰的争吵声。止不住又是一颤,心口骤然紧缩。 拉住一旁的十三颤抖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十三按住那双惴惴不安的手,尽力安慰,“放心,不会有事。” 马上,马上就会结束的。 夏日的白昼终于又要过去了。 金沙一样的日光在碧灰色的早夜中落进屋内。西山更近,蝉声愈退。 半明半晦的房里两人各占一角,吵累了各自躲在一处喘气。 周慕筠被她今日突如其来的决绝逼得走投无路,恨声道:“为什么一定要走?我说过了,只要在等我一段时间便可——” 她半点不留情,“等多久?你还要我等多久?你将她带进府里那一日,就该想到今天。她今日敢带走阿槿,明日就敢对我动手.....我非走不可。” 他扶了扶额有些疲惫,“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 子虚在光影里看见他紧皱的眉,心里蓦地一酸,忍住想要替他抚开的冲动打起精神,“你想享齐人之福,我却不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她有本事求到鸿祚园逼我把清平斋让出来,就有本事将我赶出去,你难道非要等到那一刻才罢休吗?”说罢又是一方砚台落地,黑色墨汁糊涂一片,一点两点沾到裙角,洇在心上,不忍直视。 周慕筠心如乱絮,纷至沓来的烦闷令他招架不住,南部一旦谈妥,周家必然水深火热,届时他想留她在身边也舍不得。可现在,他不过贪恋她还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罢了。有一日,便多一日。 郁结在心的委屈不顺无处发泄,突然冲向一侧的案头,大吼一声撸下上头的器物,铜制香炉翻倒在地,香灰在光柱里上下翻飞,有一些落在墨汁里,一点点淹没,一点点消亡。 子虚再绷不住眼泪,冲过去抱住他,两人一齐瘫坐在地,他反手狠狠搂紧她。翻来覆去,“不,梅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蓦地将脸贴在她的腹上,闭紧眼,声音痛苦,“不要离开我......至少现在......不要......” 她抽噎着说不出话,她和他一样痛,艰难道:“时间不多了,你还能护我们多久寒云,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周慕筠倏地抬起头,眼里竟是惊恐,沉声问她:“你知道了什么?” 她看着他不说话,沉默过后,道:“你想联合南部,为什么不告诉我?或者,你带融月回来还有别的原因?” 而后她看见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沉默着闭了闭眼,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肮脏,那我便不知道罢。 只听得他道:“事情还未定论,我不想你操心。我心里没底,谁都不知道是成是败。有融月,无论成败于你都是一个保障。” 他此刻脸上孤注一掷要护住她的表情令她心酸,像个孩子一样拼命保护自己在意的宝贝一般。 子虚微微笑了,替他擦干额上的汗,将头抵在一起,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她没有抵抗。 半晌,她道:“我明日走,就去我生辰那日你带我去过的梅园好不好?你安排人守着,我保证不走。我在那里等你,等你完成所有的事后来接我们回家,好不好?” 周慕筠不响。 子虚忍住泪意,拉起他的手放在腹上,“你要快一点来找我,看着他出生。” 周慕筠按在腹上的指轻轻一动,在两人交缠的气息里,终于点了头。 她在清平斋陪他最后一夜。她缩在他怀里,头顶是他绵密的呼吸,轻声,急促。他们在一片狼藉里拥抱在一处,然后五更鸡鸣。 第二日,他没有去送她。马车停在后门,来来往往的眼睛姿态各异。远处廊下还有一双缱绻的眼,带着刺探与勾引,最后剩下悲凉。 毓真得知消息在一旁吵闹着要跟着一道去,子虚拥抱她,在耳边轻轻嘱咐,“我会没事,你放心。帮我看着你二哥,他忙起来对自己糙得很,烦你多照顾着些......”说到后来,已是哽咽。 毓真抽噎着点头,拉住她不肯放手,“嫂嫂,你几时才会回来?” 子虚没有回答她,扯开笑,“不要来找我,好好保护自己。” 毓真垂着头不说话,十三上前来,“夫人,时候差不多了。” 她点点头转身上车,车行至城门口,十三在帘外轻声道;“少奶奶,咱们后面有尾巴。” 她猜得出是周慕赢的人,轻轻包住阿槿的耳朵,道:“能甩掉吗?” 十三拿鞭子敲了敲车架,“二爷想到了,城门边的小巷里有另一辆车,你们上车,我引开他们即可。” 明修栈道,暗度成仓。 进了巷子,赶车的却是个女子。明眸善睐,秀丽可亲,瞧着比她年长几岁。 见着她迎上来,微笑着轻轻打量她,“请二少奶奶安,二爷派我在此恭候,往后便由碧蕤伺候您。” 子虚并不习惯她的打量,有些警惕。 碧蕤仿佛意识到她的警惕,笑着掀开帘子,“二少奶奶不认识我,还不知道吧。楼信君,是我哥哥。请上车吧。” 原是楼先生的妹妹。 “有劳姑娘了。” 园子地处京郊,隐在一片山林中,十分清净。他安排得很周全,里里外外堪称铜墙铁壁。 进门便是那片梅林,未到花季,光秃秃的有些疏离,脚步停住。眼前有一瞬大雪纷飞。 彼时他们在亭中煮酒烹茶,临雪赏梅,他许她顺其自然,她得到最好的生辰贺礼。 如今再看,却如隔世。 碧蕤善解人意,找人安顿好珊瑚、阿槿后,站在她身侧静静等候。 日头上升,暑气袭人。碧蕤无声无息拿过伞替她撑起一片阴凉。 子虚回过神,笑道:“姑娘真是细心。” 碧蕤又是温柔一笑,无懈可击,“您叫我碧蕤就成。日头大了,不如先进屋吧,二爷请了大夫来,以后每七日来给您诊脉,现在堂上等着呢。” 第一回来时,她不过跟着周慕筠匆匆而过,此刻细细打量,方觉堂阔宇深,锦绣精致。碧蕤把梅园打理得很好。花丛应景,万物生机。 “姑娘是个能人,何以委身在此?” 碧蕤道:“幼时家中突遭变故,得二爷相救。碧蕤和哥哥不过略报恩泽罢了,有片瓦栖身已然恩赐,怎可说是委身。” 他身边,似乎多是这些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握住碧蕤的手道:“有你们,是他的福气。” 碧蕤为她斟茶,“我先头在宫里,便十分好奇二爷新娶的夫人是什么样子,此刻见了,才明白,确实值得二爷朝思暮想寸步不离。” 子虚垂下眼,这是她最心虚之地,“你不必讨好我。我知道自己无用,在此关头并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只会躲到这里苟且。算不得一个好妻子,我自觉配不上他。” 碧蕤却道:“您可知方才的坦白才是最重要的。有多少自以为是的所谓分担令人难做,您认得清形势,并且有决断选择最好的方式面对,这并非易事。比起一味撕扯上前越帮越忙,你这般另二爷无后顾之忧的做法不知高明多少。” 子虚头一次听到这番论调,虽知她大约是在安慰自己,却也明白这的确是她此刻最好的选择。 也便罢了。 轻声道:“多亏日后有你作伴。” 碧蕤有一颗水晶玻璃心,值得真心相待。 碧蕤只是宽慰,“我从前在宫里当差,朝堂上的起起伏伏也略有耳闻。当年太后垂暮尚且能经历大风大浪,二爷这一回也必能逢凶化吉。” 关心则乱,子虚懂得这道理,遂也只能点头道:“但愿如此。” 这是一处世外桃源,一切有进无出,他同她的唯一桥梁,是碧蕤进城带回来的书信。 他在清平斋满桌的信札中抚摸她的笔墨,熟悉的蝇头小楷。她在信里絮絮叨叨些琐事,说她胖了些,身子有些显怀了,说碧蕤照顾得很好,阿槿愈发乖巧了。又说她有些想他了,晴天时很想,下雨了,会更想一些。 他不自觉微笑,她怀着孩子,自己也成了孩子。 她夜里乘凉是歪在榻上读他的信,知晓外头局势一日较一日紧了,只剩最后一步,便可联络南北,择日而起。 在裂缝了偷来的相安无事终究结束。 这股东风在十月吹来,南部新军打响了第一枪。 第95章 又一冬 秋末又冬。 犹如原上大火焚然迎风而起,南部各省纷纷自立,在口号和子弹中,这个主宰了几百年的王朝终于以不可回转之势一步步走向覆灭。 周沛遗在沉寂数月后重回京城,按兵不动之际暗中和南部议和,至葭月中旬,瑞沣已辞去监国摄政王之职,退归府邸。北洋军全权掌控京都,一切顺理成章。 只是大厦将倾,天下无主,南北终有一战。 山川湖海,北风带着枪声从南到北。局势瞬息万变,海军反正,北洋军百般试探,鄂军政府内讧不断。明面上的政权分割,暗地里的利益纠葛,这场对峙从名正言顺的革命慢慢变质。 周慕筠百忙之中来看她,又是梅开时分,磬口梅花染了空气中的烟火气,凌风细雪里愈发瑰丽。 他来去匆匆,愈发消瘦,紧着她生辰之日赶过来,却累极在车中睡着。 醒来还在车里,她抱着热茶在身侧看报,周慕筠按按额角,“外头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她微微笑,将头靠在他肩上,“这段日子,辛苦了。我在这儿很好,其实你不必过来。” “今儿是你生辰,怎可不来?况且,我想他了。”她腹中的那块软肉日日在长大,不时动作,惯会折腾人。 血脉的连接最令人动容,他将头贴上去,腹中并无动静,只听得见微微心跳,却最能治愈疲惫。 她一手替他包住双眼,轻声劝着:“时辰还早,进屋休息一会儿吧。” 周慕筠没回应,良久在她高耸的腹上轻轻一吻,深吸一口气,又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公开议和迫在眉睫,我耽搁不得。” 子虚知道,这是最后一步。 皇室名存实亡,北洋军和南部最终的争端落脚在立宪后的总统之位。 “组阁之后又立宪,报纸上每一日都有地方脱身自立。当真能有停战议和的那一日吗?” 周慕筠仰头松了松肩骨,“南京已有消息,只要父亲同意立宪,新党愿将总统之位让出。他争夺一辈子,不就是想要这位子吗?如今虽因为那些新理论的条条框框打了折扣,可谁又能抵住这诱惑?议和,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么看来,南部实则已经率先妥协。周沛遗到底等到这一日,进退都牢牢捏在自己手中,紫禁城那张椅子触手可及。 风雪愈大,车窗外是静寂的夜。 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着声音问他:“北洋军想要的,并不止这些是不是?” 他微微一僵,转头没有出声,眼神随雪落在门口那一团焦黄的灯光里,看着那些晶莹一点点堆积,最后消融。 很久才类似安慰地道:“那是他们想要的,并不是我。”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回过头来,看见她小鹿似的眼,在昏暗的车里涨满了担忧。 “我躲在这里,却时常听见外头响起的枪炮声。碧蕤说是我听错了,就算有,也伤不着你。可还是不放心,我盼着你来看我,又希望你不要来。就像现在,我既希望事情快些结束,可我明白,想要脱身,并不那么容易。” 周慕筠被她语气中怯怯的试探击中,叹了口气倾身过去抱紧她。他何尝不想给她个明明白白的期限,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亦骑虎难下。 半晌,只道:“快进去罢,我得回去了。” 她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很快,我很快带你回家。” 她调整好心事,看见他满脸的疲惫,一时心里只剩下心疼,展开笑颜道:“你看我定是闷得久了,竟多愁善感起来了。你快些走吧,不必挂念我。” 周慕筠又紧紧搂上来,不想放开这偷来的温暖。这些日子的变故使他更看清这残破家国,南北短暂的心照不宣已过,往后便是另一条新与旧的漫长征途。他敏锐感知南北相争中那些不时插手的西方各国才是日后最大的绊脚石,只恨他徒有收拾河山之心,却照样无能为力,仅靠一人之力便可扭转乾坤的时代已然过去,从被迫打开关口的那一日起,这这东方之国便一日日失去了说话的权力。 他本是周家庶子,自知并非心怀众生之人,勇气和懦弱半斤八两,往日所求也不过是给生母妻子以安稳生活,用不着和鸿祚园争一席之地,只需享尽风流安耽度日即可。可真当看见这冬日下衣不裹身食不果腹的百姓时,也会深思一场,这双手是否也可尽上绵薄之力。 便也有了这一场推波助澜,至此辞云难归,前路未卜。 子虚下车送他离开,在廊下摆手,看着门前恢复空空一片,雪地里剩下两道车辙。 碧蕤替她披上斗篷,手心被塞进小暖炉。 她摸摸脸蓦地有些晃神,“碧蕤,你说,这场雪下到几时能停呢?” 碧蕤一如既往温柔微笑,“何必在意它几时能停,雪再大,自有一屋避身。况且,总不能一直下,总要开春的。” 她最佩服碧蕤的不动声色,叫她这么一说说放佛天塌下来也不过尔尔,轻笑道:“碧蕤你有大智慧。” 碧蕤只轻轻笑,“您是局中人,心上有事便看不穿,况且......”又指指她的肚子,“要做母亲的人,总是多愁善感些。” 孩子很应景的在腹中轻轻蠕动,牵连着母亲的心微微荡漾。她有些后怕,当初她竟想要拿掉他。此刻想,他来便来了,生长在她腹中变成会呼吸蠕动小小孩子,感受着父母的爱与痛,是时光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 是恩赐。 ※※※ 周慕筠回程,清平斋门口立着一个人。 大腹便便,举手投足竟有几分像他的妻。 融月等在清平斋门口的流苏灯下,见着他巴巴迎上来,“二爷,我等你很久了......” “何事?” 融月抱着肚子张了张嘴,眼神躲闪着问道:“您之前答应给我的报酬,不会食言吧?” 周慕筠顿了顿,一霎看见她脸上零星的贪婪皱了皱眉。真可笑,方才他竟会觉得这女子与梅儿有些相似。 “答应给你的,不会少了你。” 融月勾起唇角,“二爷花大价钱只养着我做挡箭牌,不会觉得不值吗?”上前贴近她,呵气如兰,“少奶奶不在,二爷不会寂寞吗?不如让融月给二爷弹首曲子解解乏如何?也让二爷的钱花的值些。” 周慕筠瞟了一眼面前那颗圆滚滚的肚子,呵,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 扯了扯唇退后一步,清绝的面上并无表情,甩开袖上那只抹了丹蔻的手,“我若是你,便会放聪明些。妄想得寸进尺,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融月呵呵笑了,“二爷何必拒人千里,不过听首曲子的功夫,我又如何能够得寸进尺?难不成二爷还想做些别的?融月岂能不知少奶奶并非容人之辈,不过是心疼二爷进来辛苦,想略尽薄力罢了。” 她自以为天下男人俱逃不过软玉在侧的快意,却不想彻底触怒眼前的男子。他不过倾身过来带着藐视瞧了她一眼,声音比这漫天大雪还要冷,“你既知道自个儿不过是块挡箭牌,就该谨守本分。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留下你,不过是你这颗肚子还有点价值。再让我听到你提她半个字,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融月被他眼里的狠厉吓到,下意识捂住肚子,心里翻腾了几遍,猜到大概,开始觉得害怕,“不只是我,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挡箭牌,是不是?” “亏本的生意,我向来不做。”他并不否认。 她后退了几步,为自己方才的做法感到可笑,她怎会觉得自己有把握掌控住他? 简直荒唐。 周慕筠越过她,嘴角冷意更甚,“当年在青州,不是没有人给过你机会。如今这一脸委屈,是要给谁看?” 他径直进屋,留下雪夜里不能动弹的融月。 融月霎时明白。报复!这是报复! 他在替顾家报复自己,替顾子虚报复自己! 融月呆住,抬头看了眼那盏晃动的流苏灯,灯光下自己的影子只有模糊一片,肚子里生父不详的孩子竟成为她安生的根本。怪不得,怪不得他选择留下她,原来她同肚子里的孩子不过他替顾子虚养在身边的替死鬼。 当年在青州他出手相救,本就是托了那位顾小姐的福,此刻他面上的凉薄同当初她抓住他裤脚时的样子多么相像。这样的男人,她竟然会觉得有机会乘虚而入。 实在愚蠢。 第96章 伪更 又到期末了,刚刚体测完还要码八篇论文的啤酒含泪来说几句。 接下来就是变态的期末复习阶段,恰好赶上《南国》的结局部分,脑子里乱成一团,实在分身乏术(毕竟没有大纲完全生码的我从来没在更文上尝过甜头)。 结局我还需要好好捋一捋,恐怕又要让小仙女们多等几天了。【恩,好吧,其实更像是狗血作者的垂死挣扎......】这里表示抱歉。∑q|Д|p 还有一个问题,原本计划完结后是开第二本清末系列文的,不过后来想想,这段历史虽然是架空,但敏感点实在太多,所以应该会改成纯架空民国。【(⊙o⊙)…额.....就是类似旗袍paly啊、大上海啦、军阀混战啦......】不过啤酒自知能力有限,估计也只能写点狗血烂俗的小打小闹啦...... 好吧,其实重点是,原来计划的系列文里有很多《南国》里面的酱油君们的故事,现在计划有变,就想说如果你们还有兴趣看的话,留个言什么的,我就抽空写成番外放在后面..... 好了,就这些。 飘走~~~ 第97章 难团圆 如同海上白色的鸟与云,波涛湿咸,偶有清风,晃荡......晃荡...... 粉身碎骨。 * 子虚知道议和成功消息,是在《京报》上,清早六时,珊瑚将报纸取了来,整整四个板块,事无巨细。报道十分详细,比得上一篇波澜起伏的故事,惊险又圆满。总统换人,南北一统,纵是群雄割据,到底有了个手握重兵的幕前人。 是了,如今多需要这样一个人,站上前去做出重整江河的承诺。 头版赫然是南北领袖微笑握手的巨幅照片,共和的未来仿佛在那两双紧握的手上初现端倪。政治家的笑脸,没有破绽,权力更迭只在彼此严装肃容包裹不到的眼里。孰强孰弱,高下即明。 子虚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怔住,北洋军统帅周沛遗终成国民大总统,万人之上。 珊瑚在身后替她绾发,随口道:“如今大人成了总统,小姐,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她在此处这些月,明为争宠安胎,实为躲过周慕赢和彼时混乱的“流弹”,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他也该来接她了罢? “你想回去吗,珊瑚?” 珊瑚顿了一下,轻轻又长长地“嗯”了一声,似在思考,最后诚实道:“不知道。我听碧蕤说,虽然大人当了总统,可外头却还是一片混乱,别说出这梅园我不放心。就是平安回到了周家,您如今的身子,我也不能安心,倒不如......”到此却停下了。 子虚等她片刻不见后话,忍不住问了一句,“倒不如什么?怎么不说了?” 珊瑚缩缩肩,“我原想说,倒不如就在这儿住着,清静又安稳。可又想到若不回去,您和二爷分开了这么久,总不见面心里得多苦。” 她沉默,是了,很久不见了。 自她生辰那夜匆匆一别后,有段日子没再见了,碧蕤进城,多半也是忙得见不上一面便回来了,只吩咐人偶尔过来送信过来。 信越写越短,往往只有几个字,关照她小心身子或是不要担心,如此这般大同小异。不能说潦草,却也看得出他确实已然无力分心。她索性不在回他,免去他再为她瓜分精力。 昨夜北洋军公开掌控全局,踏雪的铁蹄自南到北,比江河更蜿蜒,蠕动着,湍急而汹涌。依周家的野心,此刻断不是结束。从此之后,只怕会更加凶险。 手里还捏着报纸,她一时沉浸在思绪中,竟未发现身后早已换了人,头顶梳子还在发间穿梭,一样轻柔。 放下报纸叫了声珊瑚无人应答,她才疑惑地望向镜中,这一瞧,不禁一震,没了言语。 镜中人放下梳子,弯下腰将她圈住,亲亲她的头顶,便闭上眼靠在她肩上浅浅吐纳呼吸。 子虚一瞬怔忪,鼻翼掠过一阵清冷的松香,雪声在肩上响起。镜中光影反射,他大半张脸躲在她耳后,颈上气息温热,露出一角孤绝,眉间微微皱着,眼下有淡淡青灰,她能想象他的疲惫,此刻依偎着,他毫不掩饰面上的倦意。 她蓦地有些泪意,一瞬又慌忙掩去,将手覆在他臂上,掌心微凉,“你怎么......怎么来了?” 周慕筠睁开眼,眸色清亮,未置一词,盯着她瞧了片刻后唇边染上细小的欢愉,沉默着将她扳过身吻便落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身子僵硬了一下,而后闭上眼感受他在她唇上轻柔辗转,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轻轻扶上她的脸侧,呼吸清而浊,她感受到他的克制,只唇上用力,却不敢伤她一分,两颗心同时怦然而动,他愈加深入,仿若亡命前的最后一次迷情,急促而又温柔,雾霭一样的爱意由他的唇进入她的心里,竟有些不管不顾的忘我。 子虚沉迷在此刻的忘我中,像是一场思念的交换,剥离开这段时日强忍的相思,用这情人间的碰触,告诉彼此。 我很想你。 正此时,腹中突然一动,子虚一颤,笑着推开他将头往后仰。周慕筠一滞,对上她的笑颜,尚且气息不稳,“怎么了?” 子虚拉下他的手落在腹上,“他方才,踢了我一脚。” 那手微微僵住,彼时来去匆匆,他总也等不到孩子的胎动便急着离开,忙蹲下侧耳贴上去,那孩子却像在与他玩笑似的不再动静,周慕筠耐着性子静等,终于在一阵安谧后感受到那一瞬小小拳脚的力气,隔着母亲的肚皮传到父亲的脸上。 周慕筠痴痴地笑了,环紧了妻子的腰重新贴上去,“我听到了!梅儿,我听到了!” 又等了片刻却在没了动静,她笑着拉起他,“这孩子规律的很,早上便也是这一回,你还想听,便需等到晚上了。” 二爷不悦,“这么久” “这孩子,主意正着呢。”她笑。 周慕筠不语,又倾身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她随他立起,青丝如瀑,妍容轻展,“我说珊瑚何以这么久不开始盘发,却原来叫人换走了。” 周慕筠一手揽住她的腰,慢慢移到桌边,“昨夜尘埃落定,我便来了。” “你来接我回去?” 她原是随口一言,却不妨看见他眸中一痕轻愁。便听他道:“我亦想接你走,只是现在,却还不行。” 她瞬时明白外头风浪并未平息,又或者,一波又起。 稍时沉默后,只是看着他说:“你瘦了。” 他往日多是矜贵公子的样子,今日颚下却隐约看得出青色胡茬,肩背愈发清瘦,心中某处细微地疼起来。 又道:“我不急,我晓得这辰光不是随性的时候,我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便好。” 周慕筠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子虚捧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遂又问:“今日,还走吗?” 他回望她的眼,紧紧抱住,“今儿不走。” 那股松香又将她萦绕,她倚在他肩上舒了一口气,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个高耸的肚子。 真正的一家三口。 她蓦地想起融月,正要问他,门外响起敲门声。 来人似乎有些迟疑,轻轻敲过后停了片刻才出声,“二哥,嫂嫂,是我。” 子虚微微笑,果见门开了探进个脑袋,毓真剪了个时兴的齐耳短发,换下了女学生打扮,书卷气却愈发浓了。 她二哥松开嫂子,语气极淡,“来得真巧。” 毓真吸吸鼻子,躲过二少爷不友善的目光,转向子虚告状,“这么久了也不准我来看你,嫂嫂我想你想得紧,昨儿夜里十三告诉我二哥要来,还说我也能来,你不知我多高兴。可我醒了却不见人影,等到方才,才由十三折回来接我。我才来,一刻等不了想来看看你,却被碧蕤拦下说二爷在里头不方便!二哥根本是故意不带我,嫂嫂,你说我委不委屈。” 说着看向子虚的肚子,眼中顿显欢喜,趴上去笑道:“这便是我的小侄儿?真好,真好,长得真好!” 子虚瞧她像模像样的称赞不禁笑了,“说的竟像看得见里头似的。” 六小姐大言不惭,“可不是嘛!我的小侄儿,我最清楚,定是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子虚但笑不语,不经意看向一旁的丈夫。 二少爷立刻表态,“我更想要个女孩儿。” 毓真才看到这段日子以来她二哥头一回露出这神色,裹挟着疼惜与毫不保留的爱意,而非生硬疲惫的筹谋。 此刻他怀里的嫂嫂一手托腰微微笑着,纵是外头枪林弹雨却依旧不染尘嚣,可毓真又分明看得见她眼里婉转的担忧,偶尔再看向旁的地方时是流露,却在对着二哥时匿迹,只余一如既往的恬淡淑敏。 毓真想,他们彼此的心照不宣,恐怕才是无坚不摧的罢。 * 冬夜无月,梅园主卧的烛火在一片隐约的赤红中再次亮起。 周慕筠撑起身子小心下床,替身旁女子掖好被角后,方趿着鞋随意披上大氅走向门口。 铜环木门发出一声隐忍的“吱呀”声,十三在恍惚的灯下压低声音道:“二爷,事情有变。” 像这诡谲的天气,最担心的事还是躲不过。 半掩的门被他关上,阴影里披着大氅的男子面色晦暗不清,十三只瞧得见他笔挺僵硬的身子,静默。 又有一阵带着雪珠的冷风袭过,十三听见二爷终于发声:“她即将临盆,十三,有些事情,需得准备起来了。” 十三抬起头,喉咙里有句话滚了几番,到底问出来,“二爷,其实若咱们拼死一搏,未必护不住小主子。是否.......” 跟前男子打断他,叹息一般沉甸甸的喑哑悲怆,“我不敢。十三,我不敢冒险。” 这极其压抑的一句将十三说服,低低道了声“是”。 如豆的烛火再次熄灭。 身边的软衾被人压下半寸,温热的被里蹿进一股寒意,子虚在睡梦里抚着肚子稍稍瑟缩了一下,便被人搂在了怀里,半睡半醒间轻声呢喃,她喊了声:“寒云——” 耳边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她不知为何在梦里满眼泪意,闭着眼却淌下泪来,只能胡乱舞着手抓住身边人的一片衣角,止不住嘤嘤啜泣。 周慕筠擦掉她的泪,抱紧她,细细哄着,待到她有沉沉睡去,方才轻轻坐起。 一手在被中摸索了一会儿,慢慢贴在她的腹上,果又感受到那孩子的动作,不急不缓地踹在他手上,他依稀可感受到那双小脚,轻柔有力。 他不忍放开,刹住满腔的酸涩,轻声道:“你乖一些,别叫你母亲太辛苦。” 声音很轻,很快散在黑夜里。又过了片刻,掌心又是一动。 周慕筠无声轻笑。 那便当做,你同爹说好了。 * 这时节天亮的晚,子虚醒时,帐幔外头有细细索索的声音,身边无人。 圆桌上除了热粥还有毓真和阿槿,珊瑚过来扶她,“用些热粥?” 她点点头,晓得他走了,距他来,甚至不足六日。 阿槿从描红中抬起头,叫她,“姑姑。” 她心里有一块缓缓塌陷,止不住怪自己矫情,他这么忙,早知道不能待太久的不是吗? 遂笑道:“阿槿吃过了吗?” 阿槿乖巧点头,一旁盯着他写字的毓真亦点点头,“二哥说我可以留下,往后我便同嫂嫂作伴如何?” 子虚虽猜不出他留下毓真的用意,依旧点头笑道:“再好不过。” 今日又是固定检查身子的日子,她没什么胃口,用了半碗热粥后便梳妆起来等待碧蕤领着大夫来诊脉。 老大夫收好手枕叫他们宽心,“孩子很好,约莫月余便该临盆了,少奶奶要做的便是减少忧思养好身子,方才有利于生产。” 子虚道了声感谢,又令碧蕤赠以重金送了大夫离开。 碧蕤回来,又提早安排了产婆在园中养着,万事俱备,只等瓜熟蒂落。 院子里的梅花逐渐开了,此年花期已至,那人却不在身旁煮酒。 大雪淹没了屋顶,松针冻得晶莹,琥珀一样在晴朗时闪着光,然而多半却只在灰色的云下耸立。 沉默又坚强。 * 周慕筠回府,证实了那个猜测。 未进书房便听见长兄鼓动父亲称帝的激昂声音。 周福微一低头想替他开门,却被这位二少爷制止,一愣,收回了手。 周慕筠想起那次,他阻止父亲围了颐和园,亦是这般迟来,听过半晌推门而入,这一次,他却再没了把握能够扭转。 书房中不止周慕赢,北洋军麾下的总理大臣,将军统帅皆在。 左下首座是他的师,卫先生。予和在他身后,见了他进来,唇瓣蠕动了几下竟有些羞意。 周慕筠心里一沉,只怕又要旧事重提。 果见右侧中间冀北的李将军摸着枪笑意豪爽,“二公子可算来了,总统府何时请我老李吃喜酒呀?” 周慕筠不动声色,“四妹与东北宋少帅定在来年开春,李将军只怕还得等上一等呢。” 那李姓将军哈哈一笑,盯着那张清绝俊美地脸心里嗤了一嗤,道:“哎,二公子明知我说的是你与卫小姐的婚事,无端端怎么扯上了宋家。嘿,莫不是二少爷在害羞?” 话里话外,不过当他是个娘们在贬低。 周慕筠瞥了眼座下居功自傲的北洋众将,不去听那一声声嗤笑,凉了声音道:“慕筠的婚事?将军莫不是糊涂了,我在去年便已娶妻,将军忘了吗?那日,您可是喝光了父亲窖中珍藏的三大坛好酒。” 李将军自是未忘,纵是再粗心也听得出他声音中的警告,摸摸鼻子,他虽站在大公子一方,也明白这位二公子一向的总统欢心,且此番总统有意令二公子与卫家结亲,卫家是总统恢复帝制重要的助力,只怕日后谁承大统还未可知。便也不再放肆。 主位上的周沛遗瞧了一眼座下二子,出声化解:“若无甚要紧之事,诸位便都散了吧。慕筠留下,卫先生在此,你这做徒儿的合该陪着。” 众将闻言,皆起身告退。周慕赢亦作揖离开,擦肩而过之际,轻声挑衅:“二弟,恭喜了!” 周慕筠面色未改,只微一侧身躲过那人将要拍上肩的手。 房中只剩四人,周慕筠上前向着卫先生鞠了一躬,“老师恕罪,慕筠的答案还是与当年一样。” 卫予和一震,他再次拒绝她。 卫先生眯了眼睛没有说话,却未出声叫他起身。 周沛遗却皱眉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还不向你老师道歉。” 周慕筠知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却只僵直着脊背没有动作。 卫先生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儿,轻声道:“你便,这般看不上我的女儿?” 周慕筠道:“老师息怒。不是——” 卫予和将他打断:“不是什么!我已不要求你将她休去,不过想要陪着你,也不行吗?哪怕是为了大业,也不行吗?” 周慕筠起身,却是转向主位上的父亲,凝了眸认真无比。 “我不是不同意这婚事,我是不同意您称帝!” 在场皆是默然,周沛遗未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倏地看向儿子,探究与愤怒并存。卫二小姐更是捂住了嘴掩饰惊讶。 讶异尚未完,便又听得周慕筠道:“父亲,您亲手覆灭的前车之鉴,难道忘了吗?” 周沛遗有一瞬顿住,复而拍桌,“孽子!为父怎会与那鞑子一样!” 周慕筠并不退缩,“您如今已是总统,何苦再去抢那把椅子,这天下早已在您手中了不是吗?” 周沛遗并未出声,座下的卫先生倒是开了口:“慕筠,你既也已知道左右都是你周家的江山,又何必阻止?” 好一出避重就轻的诡辩。 共和与帝制,何时竟可同日而语?若如此,彼时又何必与那南党合作,大可直捣东宫取而代之。如今反出协议,岂非至周家于背信弃义的大非之境地。 良久,周慕筠直盯住昔日恩师,道:“老师素能看清形势,难道不曾发现,如今这世道,早已非昨日之景。西方列国的坚船利炮打到咱们的家门口来了,彼时朝廷无用,守着所谓祖宗基业作威作福,瑞沣亦非庸人,最终也只落得个困居紫禁城的结局。这足可见,帝制之腐朽落后,如今父亲顺利成为总统,依着共和之制,尽可大得人心重整山河,前程大好!何况我周家称王,名不正言不顺,何苦辗转做那遭人诟病之举?” 周慕筠想到过他这番抛心置腹的言论并不会被父亲采纳,却依旧借着回答卫先生的话说了出来。 那厢卫先生轻言轻语,却又将话题兜转回来,“慕筠若担心举事知名,大可放心。有我在,定无人能寻其诟病。” 这便是所谓兼容隐世的大儒?周慕筠只觉这样的先生陌生至极,又或许,是他从未看清过权欲对人的诱惑。若有一种身份可使万民下跪俯首,这样的虚荣又有几人可以抵挡? 本还希望在做劝说,不曾想,却叫周沛遗一句话堵住喉头,再不能言语。 “我儿,我若不入主东宫。何以令我周家后代福被百世?” 周慕筠不可置信,当真鬼迷了心窍! 当此乱世,去他的福被百世之法! 第98章 杀戮 周慕筠从书房出来,在清平斋门口遇上久也不见的三太太。脚步一顿,立在原处相视无语。 金氏在门边立着,一如既往的忧郁安静,见他过来,小心翼翼地上前,“回来了?” 周慕筠对这亲娘感情复杂,略点了点头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金氏摇了摇头,拉他进了个拐角里,确定四下无人,才开口:“我这身份,同你走得太近叫人看见不好。” 她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也是这般形同陌路,他其实很像她,以往不过忍耐罢了,今日却似有一股邪火哽在心口,僵硬的拂开她的手,冷声道:“有什么不好?你来就是提醒我你虽生了我却并不想同我有瓜葛,是这样吗?” 金氏一怔,眼泪一下溢出来,扑簌簌往下掉,摇头哽咽,“不是,不是的……” 周慕筠不是第一回见她落泪,童年以来所有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都会狠狠一痛,清品斋同锦园不过一墙之隔,梅儿在时尚且每月去看望她几次,自己呢?有多少次深夜在门口徘徊却不敢入门,他连十三都比不上,这样又与她此刻有什么分别? 他一刻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在怎样一个夜晚被她交给另一个女人,洛阳的夜混杂着星光和月色,阒黑凉薄,那一夜他死里逃生却再不能叫她一声娘。他很敏感,醒来不过几次察言观色就晓得发生了什么,眼睛看着角落里的她,却对着床边欣喜若狂的二太太叫了声娘。 那时她也在哭,年轻地不堪一击。 十几年后,她依旧抓着他躲在暗处,仿佛他们的相见是罪,见不得人。 周慕筠心火愈盛,狠狠闭了闭眼哑着声音道:“你若怕得罪别人,不如快些说,一会儿果真叫人见了,岂不麻烦。” 金氏止住哭声,因他这句话头又垂下了几分,良久,还是道:“你媳妇,是不是快生了?” 周慕筠看向她,缓缓点头。 金氏又道:“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几时接她回来?你房里有别人,我猜想她或许不愿回来,若是这样,可需我去帮忙照料?” 周慕筠听到她的意图,有一瞬沉默,还有一丝冲动。僵持了一会儿后,却还是直直越过她道:“不必了,你顾好自己便好。” 有些事迫在眉睫,已不容闪失。 这一日金氏未进门,却不曾想到下一日,清平斋便成了铜墙铁壁。 鸿祚园的奴才堂而皇之守在门口,个个奉总统之命保护二少爷。 周沛遗的手段强硬有效,手握重兵又冠冕堂皇,到七日后,已公然解散国会。 底下非议众多,新党留下的旧臣更是无一例外全数被收缴议员证书,举国哗然。到十二月初,总统府秘书长卫淂奉在各地代表的配合下演了出投票大戏,推戴总统尽快称帝。云南等地民怨忿起,举旗自立。西方帝国在周家手里拿到的特权和土地远胜于彼时清廷当权。周沛遗视而不见,更有前朝李素,余衡词等旧臣拥立,声势比起东北那群满人遗老更加浩大。 局势根本一触即发,才安稳不久的政权再次剑拔弩张。 十三从外头回来时,正见到今日的报纸又如一片废纸被人狠狠丢在地上。 书桌前的背影隐在烛光里,强撑着怒气没有声音。 “二爷,宋家翻脸了。” 周慕筠转过身,不过一时沉默,复又摆摆手靠在椅上道:“我猜到了,大抵,是借着护国军的名头想趁乱分一杯羹罢了。” 十三点头,捡起报纸,白底黑字,“正是,宋系如今是宋庭黎作主,总统府的推戴书一经受理,宋家便联合护国军开始了讨伐,已经打下奉天了。” 周慕筠舒出一口气,“只怕已经打到吉林了。” 十三惊呼:“二爷您什么意思?” 却见周慕筠眼光掠过地上的报纸,“你真当以为我不出门只是父亲在禁我的足吗?” 十三不由道:“我不在的日子,发生了什么?” 周慕筠舒了口气,指在桌面轻轻敲击,“这报纸,是周慕赢单为我造的。”接着一声冷笑,“这般怕我阻他的路,他倒是煞费苦心!” 十三立刻想到,周沛遗这样坚定地想要称帝,最支持的,就是周慕赢。 果听见周慕筠讽刺:“老子还还没登基呢,就想做太子了。” 这时,书房门开,周慕桓进了门来,还背着学堂的书袋子。 一脸肃穆,冷冷道:“在美国使馆边上的胡同里,十个人,排版印刷,每日只做一份报纸。” 证实了周慕赢为了切断他仅有的消息,甚至不惜下血本做这荒唐事! “总统尚未登基,大公子这样做,难道不嫌为时过早吗?” 周慕筠没说话,四少爷挑挑眉笑了,“父亲一向看重二哥,大哥这回自然得早作打算了罢。毕竟如今二哥你比起大哥,只差一个子嗣而已。” 这些,周慕筠自然明白。周慕赢敢趁着父亲对自己反对称帝的怒气擅自软禁清平斋,恐怕就要对梅儿和孩子下手了。 十三心惊肉跳,便见二爷眸中狠厉再也瞒不住,沉下声音道:“老四,你明日早去接毓真回来,顺带,把融月送进园子。记得,只可让他们看见你将毓真接回来,不能叫他们发现融月。” 周慕桓低低应了句“知道了”,退身出屋。 十三问,“用不用通知贝勒爷和秀秀姑娘?” 周慕筠摇摇头,“不用,她生产时,我会亲自去园子。” * 融月被送进京郊梅园那日,老大夫过来把了脉,说来也巧,两个孕妇竟是差不多日子生产。 碧蕤听了,温和道:“看样子,还得备上几个婆子,若不巧凑在同一日,可就手忙脚乱了。” 融月抱着肚子抿嘴笑了,道:“若果真如此,自然先紧着少奶奶,咱们命贱,活不活全看老天爷安排了。” 碧蕤看了眼面色淡然的子虚,笑着拍了拍嘴,“都怪我,嘴坏!明儿便去寻婆子来,姑娘放心吧,园子里也不是这样的待客之道的,怎么也不能叫您受了委屈不是。” 子虚搁下杯子,茶汤微微倾洒出来,缓声道:“嘴上的便宜还是别占太多,酸溜溜的话说多了,别人也不能看高了你去。既然来了,自然不会亏待你,姑娘还是安心养胎吧。” 话音落地,融月沉了脸将茶杯狠狠摔下地,摇晃着站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指向子虚,“你们夫妻二人不过拿我做挡箭牌,又高尚到哪里去?凭什么颐指气使高高在上?” 子虚冷冷一笑,心里蓦地替她悲哀,“不过一笔交易,姑娘若害怕,当初便不该同意。既然同意了,便该信守诚诺。做生意,你比我更懂,不是吗?” 融月咬紧了牙,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却最终不敢再顶嘴。子虚再不理会她,由着碧蕤搀扶回了房。 碧蕤忍着笑说她,“瞧这小脾气,你同她较什么真?” 子虚皱皱鼻子,摸摸肚子,“不是我,是他,是他不开心。” “真真怀了孕,自己也成了孩子。” 二少奶奶这才意识到不好意思,偏要强词夺理,“风声紧,谁晓得什么时候这儿就同北京城一样了,我降住她,日后好管理。” 碧蕤忍俊不禁,替她拉紧毛披风,孩子似的哄着,“得得,您说得都对,赶紧回屋罢,往日诊完脉恨不能趴下就睡,今儿这龙马精神不知道打哪儿来的?” 子虚也不再犟嘴,乖乖进了屋打盹。 碧蕤折回身,安排了琐事当夜便亲自去了周边的小县城寻产婆。等找到了合适的产婆回程,便听说东北宋家率领护国军打到了北京城外。 北洋军在城楼架起枪炮迎接远客,宋少帅远远摆了摆手,护国军便严严实实围了北京城,水泄不通。 小规模的交战在西门口连日上演,浓烟,大雪,冻冰的护城河时不时被炸出个大窟窿。 就在这时,碧蕤回了园子,却又见到了六小姐和十三。 毓真拉着嫂子的手满脸担忧,“二哥被大哥困在清平斋,父亲整日操心着祭天大典,着了魔似的也不管兵临城下。” 子虚瞧了眼十三,“这时候,怎么能丢下他一人留在那儿。你来我这儿,他怎么办?” 十三是他的手臂啊。 十三道:“少奶奶放心罢,二爷这会儿在清平斋不会有事,比起自个儿,他更担心您和小主子出事。我来了,出什么事碧蕤姐姐也好有个帮衬。” 毓真亦附和,“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小侄儿平安生产,嫂嫂您莫担心,有我们在,必能保您平安。” 子虚抿唇轻轻摸了摸肚子,面上看不出什么,一颗心却怎么落不了地,四肢百骸都莫名慌张起来。然而此刻大家都在安慰,又叫她无法开口平添担忧,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回房休息。 孩子快要足月,如今已无法躺着入睡,只能坐靠在榻上入眠。原本珊瑚熏了安神的香应当很快入睡,这夜却睡得极不踏实,烛泪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后半夜只剩一点小灯还亮着。 一股凉气随着开门声蹿进棉帐,子虚只觉得手上突然一片冰凉,猛地睁开眼,却是碧蕤。 碧蕤面上没了往日的温柔,轻手轻脚压低声音道:“园子外头来了人,夫人,咱们得离开了。” 子虚一震,虽不知是哪一拨,却绝非善类! 从浑浑噩噩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子虚抚着心口道:“知道是谁派来的吗?” 碧蕤飞快收拾行李的手微微一顿,“猜测,是大少爷的人。” 周慕赢果然找来了!闭闭眼心跳的愈发剧烈,不过这两日,便要生产了,这孩子,可千万不能出事。 狠狠咽了口气,子虚抱着肚子起身自己动手穿了棉衣,又将披风紧紧裹在身上。 “咱们怎么走?” 碧蕤道:“时间仓促,十三在门口驾车等着,得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前先走。” 子虚点点头,霎时想到另一个孕妇,“那融月呢?” 碧蕤此刻已收拾完箱子,过来扶她,有些迟疑,“来不及了……他们目标在你。融月不会有事的。” 子虚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咬牙停下脚步。 “碧蕤,能不能带上融月,一起走。” 碧蕤并不松口,“我不能让你陪她一起冒险。”她将手搭在她高耸的腹上,“没有什么比你们更重要!” 子虚叹了口气,“我明白,碧蕤,我只是于心不忍。” 碧蕤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房门在这时被推开,珊瑚带着十三和毓真齐齐进门。 “不好了嫂嫂,那些人杀进来了!” 说着,便听见前院的杀喊声,园子里的府兵已同那伙人动起了手。 十三接过碧蕤手里的箱子,“夫人,快走吧,来不及了!” 子虚走了几步,却感受到伴随着一股热流而来的剧烈腹痛,脑子嗡的一声明白了什么。听着愈来愈近的交战声,窗纸上亮起前院的熊熊烈火,她停下脚步。 颤着声音问道:“咱们有几辆车?” “一共三辆。”十三答。 碧蕤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道:“我不同意,保你最要紧,我管不得融月的死活!” 却见子虚身子一软,惨白着脸道:“我知道。可是恐怕,不得不带上她了……” 碧蕤将她扶住,心跳如狂,将手探进披风,湿漉漉沾了满手,“夫人,你!” 子虚咬牙挺着,细细抽了一口凉气稳住一阵阵腹痛,紧紧抓住碧蕤的手道:“是,今夜,我恐怕要生了。” 众人皆是一震!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人方寸大乱。 碧蕤亦是没了主意,“那也不能在这儿生!还是得走……可是在马车上又该怎么办?不行……走,咱们得走!” 她只知道留下这儿,必死无疑! 子虚用尽全力扯住她的手,喘着气道:“别慌,我有一个法子。但你们得听我的,不得有异议!” 十三急道:“什么办法?!” 子虚呼出一口气,将身子靠在碧蕤身上,一手捂住蠢蠢欲动的肚子,艰难道:“三辆马车,毓真你和珊瑚坐一辆,回城通知寒云;十三,你带着融月坐一辆往西走,能跑多快跑多快,若可以,尽量护她周全;碧蕤跟我坐一辆,咱们往东走。” 话出口,毓真第一个反对,“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十三更是不住摇头,“我怎么能丢下您去保护她,少奶奶,万万不可!” 吩咐完这些,子虚已然疼的不能说话,只能吸着气看向碧蕤,盼望着,碧蕤能懂她的意思。 手上一紧,碧蕤却只是神色复杂地盯住她,眼看杀喊声越来越近,冷兵器的敲击声震碎心房。 碧蕤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了,您若信我,我必拼了命护您!” 毓真哭着摇头,抽噎着说不。 子虚伸手拉住她,“毓真,记得要快,一定在天亮前通知你二哥。我们的死活,全在你身上了!” 十三近前,“若只是分散他们,也该是我护着您啊!” 子虚瞧了眼门外火光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稳定声音,道:“不!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你同她一道。十三,你可明白?” 只有你去,他们才会相信那辆车中坐着的是顾子虚。 十三怔怔看了眼这张强压着疼痛的脸,连汗水都苍白得可怕。十三一晃间又看见青州城藏月楼门口的顾家小姐,瘦弱而果决,寻不见一丝迟疑和后悔。 十三捏紧了拳,郑重点了点头道:“少奶奶,保重!” 说罢,转身冲向融月的房间。 寅时三刻,三辆马车先后从近郊梅园朝着不同方向急速驶去。 鲜血染红了梅园洁白的雪地,大雪由天而降,却盖不住满地杀戮。只在黑夜里留下散在冷风中的血气,锁住尘囊中的噩梦,烛泪难忍。 漫天火光照亮京郊双已山的夜空,像一片海,浩浩荡荡,粉身碎骨。 第99章 两清 赤红的火焰在背后熊熊燃起,碧蕤拉紧缰绳咬牙一甩,马儿在夜里一声嘶吼疾驰而去。马车在双已山谷狭窄曲折的小道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车辙印在落了雪的水潭里,快速消融,车前挂着的一点灯摇摇欲坠,不知道何时便灭了。 子虚浑身是汗,一路颠簸已经快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只能躺在车厢中不住地颤抖,咬紧了下唇连□□都不敢。阿槿趴在她身侧,圆圆的眼像夜空中的星子,两只手抱住她,不置一声,只是紧紧抱住她。 冰冷的雪落在脸上,赶车的人却顾不上,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碧蕤一刻不敢放松,待到终于进入一片密林中,才微微得空喊道:“夫人,你还好吗?若还有力气,便回我一声!” 子虚松开唇喘息了几下想要说话,可腹上的疼痛愈加强烈,根本不能出声,只能抱紧了肚子缩紧身子细细吐纳。 阿槿握住她满是冷汗的手,敲了敲车门,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哭腔,“姑姑很疼,说不出话。” 虽如此,碧蕤还是微微放下些心。万幸,还有意识便好!方才只顾着赶路,这样剧烈的颠簸,她生怕会出什么事。 于是又道:“阿槿少爷,你快同你姑姑说说话,千万别让她睡着了!很快,咱们就能出林子了。” 阿槿止不住慌张,却十分听话,小手不停替子虚擦汗,趴在她耳边叫着“姑姑”,见她睁眼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便又立刻抱住子虚的肚子,温软的小手伸进披风中按在肚子上,一下一下轻轻安抚。 耳边还是急速掠过的寒风呼啸,冬夜的寒露刺破车窗落在厢内,子虚直直躺着,几番深深的呼吸后,咬着牙死死抓住一边的横木撑起身子,而后精疲力尽地靠在一侧的横凳上。 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唇齿仿佛也快没了力气,钗环掉落,发丝黏在淋了汗的额上,颈上,狼狈至极。 待到这一阵疼痛稍稍缓解,终于有了一丝气力能够开口说话,马车又猛的一震,忙道:“碧蕤,怎么了?” 帘外碧蕤又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夫人,他们追来了!您再忍一忍,出了林子便是最近的勉县,进了城就好办了!” 风雪夜的杀气比北风更咄咄逼人,子虚已然听见了后头步步紧跟的追兵,马蹄声凌乱狠辣,踏碎林子里的静谧,胆颤如雷。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纵然碧蕤用尽了全力,可三人的车如何抵得过矫健快马,如此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落入贼手。 子虚一手护住肚子,一手将阿槿搂在怀里。苍白的面上曾痛到流泪的眼里没了慌乱,生死关头她总是异常冷静。 梅园之东......勉县......那么...... 深深吸了口气,她瞬间做出一个决定。 “碧蕤,咱们去护国军驻地!” 若只凭车上妇孺,根本无法抵御,既然甩不掉,只能兵行险招! 碧蕤霎时理解她的用意,可她们身份特殊,贸然向护国军求救,后果如何谁都不能确保。 便有一丝迟疑,“护国军与咱们是死敌,夫人,这是否欠妥?” 子虚仰起头咽下一口寒气,唇上的齿印因干裂而流出血来,此时却突然笑出了声,“碧蕤,落在身后人手中,咱们照样必死无疑。” 政敌虽不可信,可比起步步紧逼的自家人,似乎还有一丝活命的可能。 碧蕤无言,眸光一闪反手敲碎了车前的灯,扯紧了缰绳朝着那片铁灰色的营帐驶去。 釜底抽薪,生与死往往只在一瞬。 护国军驻地藏在双已山东侧的深谷口,拐角向右便是京城北门,攻守皆宜,这几日的战事不过小打小闹,故此驻地大半是东北宋家的人。 碧蕤循着营前的篝火找到入口,收了缰绳想要停下,却听的帘内女子快声道:“碧蕤,冲进去!” 若在门口停下,吃不准胡国军会插手,只有将引得他们不得不注意,才能摆脱身的暗杀。 果然,马车刚刚冲进驻地停下,便被一对士兵举着枪团团围住。 “什么人?敢夜闯护国军驻地!” 碧蕤瞥了眼门外盘旋了几圈后消失不见的马匹,悄悄松了一口气,钻进车厢扶起子虚,“夫人,接下来怎么做?” 怀里的人压抑着痛楚抬起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稍时,碧蕤下车,举手投足已然恢复了先时风采,毫无破绽。 对着四面一杆杆冰冷的枪支,大声道:“青州顾氏,有事求见宋少帅!” 这笃定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可纵然心里发虚,碧蕤依旧停止了腰杆环视周围,她说的很响,驻地的火把照亮这张毫无畏惧的秀气面庞,女子的声音盘旋在静谧的夜空,枪支抖动的机械声响整然有序。 须臾,她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宋家少帅——宋庭黎。 一身军装面庞冷峻的男子穿过包围走上前来,碧蕤就着火光看到这男子眸中慵懒的杀气,灰棕色的大氅在肩头盛了半碗雪,瞳仁里的血气足够杀死一切庸碌。 他站定在马车前,踢了踢脚边的淤泥,深深吸了口手中的烟,吐出一口烟雾,而后,一脚捻灭了剩余的半寸烟蒂,漫不经心的狠厉便在他指尖泄露出来。 “姑娘找我?”声音冷猝得像这寒冬腊月的坚冰。 碧蕤没说话,眼光避开男子的打量,低了头将车帘掀开半角。 里头响起疲惫清冷的女声:“宋先生,青州顾氏冒昧来访,望先生……施以援手……” 碧蕤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尾音,手心一颤,一路颠簸,她此刻恐怕体力已到极限。 忍不住看向那位宋少帅,却只刚一抬头,便见那人已皱了眉撩开帘子进了车中,而不过一瞬,便又见宋庭黎抱着阿槿跳下车,面色未改下了命令。 “把军医带过来,还有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找个产婆过来!” 碧蕤浑身一震,听着四周整齐划一的应答声,终于憋着泪垮下僵直的脊背。 总算,总算…… 方忍住泪就见宋庭黎放下阿槿,转身抱出车厢中的子虚,朝她微一点头,“军中没有女子,产婆还要一段时间,姑娘若有需要请直接吩咐。” 他身上的大氅将怀里的女子紧紧裹住,碧蕤咬紧下唇,瞬间压下心中异样,快步跟上进了营帐。 他将她放在榻上,极珍贵的大氅垫在她身下,面上一如初见的冷峻,灯光下添了几分刚毅,碧蕤清楚听见他转身离开前留下的那句类似不甘而压抑的话。 “顾小姐,这一命,我还你了。” 榻上女子颤抖着扯唇,在他身后道:“这一回,是我欠先生的。” 碧蕤看见他掀起棉帘的手微微一颤,然后迅速放下遮住里外。 这一刻,碧蕤完全明白了他眼里似有似无的情愫,那种毫不犹豫的钟爱,她只在二爷眼中见过。 * 京城西门口,浓烟未散,晨雾胶着着黑色的弹坑在城墙上张牙舞爪。 庞旭从城门边的营房里出来,打了个哈切握着新发的□□换岗,从紫禁城出来后难以为继,前月刚入了前朝李大人手下军队当兵,寻摸着这个守城门的差使,却遇上护国军征讨总统。 时不时拖了炮在门口放上几个响,炸开黄土却并不攻城,小打小闹的试探着实叫人心烦。 此刻天尚微黑,凉气从脚底蹿起,薄薄的棉裤抵挡不住数九寒天的冷意,止不住一哆嗦而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一阵瑟缩惊得人也从半梦中醒过来,睁开眼却对上两盏急速行近的车灯,煞白的灯光扎进眼里刺得他眯起了眼,忍不住抬手半遮住眼,却听见一阵急刹车,车子已被拦下。 庞旭吸吸鼻子,不知是哪家冤大头的车,走这西门,寻死不成? 那边正僵持着,只见又有一辆车在一旁停下,天空压下一层靘色,又开始飘起雪花。 两辆车并排停着,庞旭远远瞧着像是两只岿然不动的大甲虫。 未几,先头停下的车里下来个披着鲜红披风的姑娘,学堂里的女学生样子,短短的头发,低着头,凑近后来的那辆车窗边,他看不清那姑娘是谁,只猜测大约是同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便又回了车。 随后他便看到后来的车后座窗口伸出一只拿着折扇的手,往前挥了挥。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先头那辆车又亮起大灯直射过来,他微一闪躲,便见顶头上司哈着腰跑过来就着灯光开门。 庞旭有些懵,凑上去问道:“头儿,上面不是吩咐不让开吗?” 上头的开了门,将他扯到一旁给那车让道,“你懂什么!李少爷亲自吩咐的,别多问。” 黑色汽车直直开过,庞旭盯着愈来愈远的车尾一个愣神。 方才……方才后座一闪而过的那人,分明,分明是周家的二少爷! 玉面隆鼻,眉骨清绝,一如当年在玉成门口的惊鸿一瞥,绝无仅有。 在这节骨眼上,总统家的二公子从西门出城,这事儿,似乎有点意思…… 待到庞旭回神,城门已然如常紧闭,刚才的一切犹如梦境般消匿。 又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冬日清晨。 这厢,车子出了城门不断颠簸在大大小小的弹坑上,下了雪的路上结起薄薄一层冰面,轮胎不断打滑,左右震动,看上去有些滑稽。 然车内气氛却并不轻松,毓真抿了抿唇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兄长,开口想要安慰,“二哥,你先别太担心,我想嫂嫂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可这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周慕筠面上的冰霜比之外面的泠泠大雪更加肃杀,棉袖中一刻不曾放松的拳头紧紧握着,心里翻滚着灼烫的焦虑。 他算来算去,还是晚了周慕赢一步将她接回到身边。 若是孩子同她出了什么事,这一生叫他如何度过? 昨夜的雪下得很深,盖住了暮色后的刀光剑影亡命天涯,却盖不住眼前这片焦土废墟。大火后的余烟还在半空缭绕,院子里的梅树只剩残余几枝,千疮百孔。 车子停在门口,周慕筠面对这片断壁残垣眸色沉了又沉,冷声问:“你嫂嫂昨夜往哪儿去的?” “东面。” 不过一瞬,他道:“开车,去勉县。” 车子刚刚启动,迎面而来一匹快马在跟前勒住缰绳。 穿着灰色军装的黑脸汉子翻身下马,“对面可是周家二爷?” 周慕筠下车,却并未上前,那汉子又几个跨步双手奉上一个锦囊。 “在下护国军葛毅,昨夜尊夫人驾车来驻地求救,此刻正在营帐中生产,少帅命我前来通知二公子。这是夫人手中信物。” 周慕筠打开锦囊,一块冰凉的玉章滑入掌心,心头一动,反手倏地捏紧。 “我夫人孩子可还好?” 葛毅见他已信,微一抱拳后翻身上马,“我出营时,夫人尚未生产,现今情况如何属下不知。” 而后调转马头,“公子请随我来。” 周慕筠呵出一口白气,唯悬在半空的心胆不敢落回腹中。 有葛毅在前方开路,车子到了驻地便长驱直入停在主帐前。 下车时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 碧蕤冲出来见到刚下车的他,满脸欣喜“生了!二爷,生了!是个小公子!” 周慕筠脚步一顿,扶住车门久久不能动作,良久,才找回声音道:“她怎样?” 碧蕤大大松了口气,“有惊无险,如今累极睡着了。” 周慕筠绷着脸点了点头,脚下快速移动,顾不得门口立着的男子,直直进了营帐。 帐中一片狼藉,血气充斥着整个鼻腔,周慕筠一眼看见榻上沉沉睡去的妻,这是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心里的欢愉尽数变成不舍,他无法想象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她是如何度过的。他看着她,连呼吸都极细微,整个人陷在榻中,孱弱得似乎一捏就碎。 被子下的肚子如今恢复平坦,身旁睡着那个曾隔腹踹他的小小孩子。 皱皱巴巴的样子看不出像谁,周慕筠搓热了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下巴,温软的触感使他轻轻一震,心中极喜只剩微笑。 所幸,她与他,并未生离,亦无死别。 主帐外,葛毅看着一旁默默抽烟的宋庭黎欲言又止,少帅皱着眉以手捻灭烟头的样子,让他想起当初在京城,他死命拦住不叫他现身救那位周少夫人时的离开的背影,面上清淡至极,可总有什么地方隐约缺失了什么,叫人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葛毅心里有些难过,上前建议,“您好歹守了一夜,少帅,不进去看看吗?” 宋庭黎夹着烟的手指习惯性摸了摸腰侧的枪,良久,摇了摇头,“我去,不方便。” 昨夜他没资格进去,现在,更加不能了。 宋庭黎说完,收回手又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看它一寸寸变成烟灰掉落。 转了个身岔开心思问了些攻防部署,同葛毅一道朝门口去,却叫一人叫住。 “宋兄留步。” 宋庭黎猛地吸了口还剩一半的烟,火星快速烧到指边,转身呼出,唇上带了一抹笑,“哦,周二公子何事?” “宋帅今救我妻儿,此恩德周慕筠谨记在心,来日定衔环以报。” 宋庭黎丢掉烟头,军帽下锐利的双眼浅浅掠过对面的男子,打量之后唇瓣多了抹戏谑,“不必了,便是一般妇孺,护国军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宋庭黎不过涓埃之报,二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涓埃之报? 周慕筠眯了眯眼,看向前方,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落雪的安静,眸中皆无退缩。 不过略一思忖便从善如流道:“如此,慕筠谢过了。”拱手谢过后潇潇然回了营帐。 葛毅盯着远去的从容背影有些不爽,“这就结了?” 身边人没有回答,短暂沉默后转身发出一句喟叹,“他知道我要什么,方才已算是许了诺。” 须臾,又道:“葛毅,我应了,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 从此以后,不过两清。 葛毅向来粗心,可此刻少帅眼里扎扎实实的悲怆一下子撞进眼里,也叫他陡生了一丝淡薄的哀愁。 朔风卷着狼烟哀扬四方,这江上冰雪,恐难消啊…… 第100章 大结局·山河永慕卿 ——爱你,恶极浓醉,幸时微醺。 周慕筠返身回到营帐,子虚已经醒了,榻前围着的人将她严严实实挡住,他只隐约看见一缕散在枕上的发。 毓真孩子气的笑言传到门口,不自觉也在唇角染上笑意。 他走过去,颀长的身形将她巧妙地藏在阴影中,她抱着孩子朝他微笑,清瘦苍白,显而易见的羸弱。 毓真凑上来,“二哥,我们方才在商量小侄儿的名字呢。嫂嫂说小名叫岂岂,你觉得如何?” 周慕筠目光不离榻上的妻儿,挤掉榻边的六小姐便开始赶人,“毓真你们先出去,我同你嫂嫂有话说。” 毓真瘪瘪嘴,由着碧蕤拉着出了营帐。 “罢了罢了,这一回便留你一家三口好好团聚吧。” 帐中恢复冷清,子虚看向榻边的人,见他面上渐渐浮起凝重,腾开一手去拉他,“我没事了,你看,孩子也很好。” 周慕筠反手捏住那只手,深深看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孩子,鼻尖凑上去点了点,“岂岂?” “嗯,方才毓真问我孩子的名字,你不在,我便随口捏了个小名,这孩子生在双已山,不如就叫岂岂,你说呢?” “很好。”他点点头却不肯看她。 子虚扯唇,知晓他还在为昨夜的事犯倔,出声安慰,“如今我和孩子都没事,寒云,不要再自责了。” 周慕筠听着她疲倦缓慢的声音,咽下一声囫囵的答应,伸手将她紧紧搂紧怀里,“梅儿,对不起,叫你受这许多苦。” 子虚靠在他肩上,昨夜才生出的坚强被打破,忍到此刻的软弱随着泪溢出,她带笑抬手抹去。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没有谁为了谁而吃苦,寒云,咱们早已是一条命了。不是吗?” 周慕筠亲了亲她的额,唇瓣止不住轻颤,停顿了片刻后,道:“梅儿,咱们岂岂大名便叫雪里,可好?” “雪里?” “是,雪里,周雪里,” 就如我们姗姗来迟的圆满,像昨夜那场雪里云深的跋涉,不问归期。 她闭上眼睛,道:“好。” 周慕筠将下颔顶在她头顶,纵是万箭穿心,却仍要开口。 “梅儿,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什么事?” “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想,是时候接你回去了。” 她有些吃惊,周慕赢昨夜才派了人来,此刻回府岂非羊入虎口,忙撑起身子道:“可岂岂……”话未说完却叫他打断。“梅儿,岂岂不回去,只有我们俩。” 她皱眉,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什么意思?” 周慕筠握住她的手,“待你身子复原些,我想将岂岂送到瑞麒那儿。” 她身上一僵,盯住他没有说话,伸手将孩子抱回自己怀里。 他叫她眼里的防备刺痛,心里诸多不舍,却还是要硬下心肠,“父亲称帝在即,梅儿,咱们时间不多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岂岂,我又何尝舍得,可事到如今,咱们唯有此计,才有可能博一个全身而退。” 子虚怔怔听着,“全身而退?如今,还能全身而退吗?” 虽然各地征讨声势浩大,可人心不齐军队四分五裂,目前为止北洋军仍旧一家独大。周家入主紫禁城不过朝夕,那么下一步,必是太子之争,纵然周慕筠志不在此,可鸿祚园那位却势必会斩草除根。 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周慕筠板正她的身子,眸中映出她的影子,手上微微用力,她腕上一痛感受到那股破釜沉舟的力量,收回不安与他对视。 他凝眸,语气异常坚定,“从前我忍,是因为别无选择。如今我有了你,有了岂岂,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叫咱们岂岂跟我一样,活在旁人的欲望中。所以梅儿,我们只能放手一搏了。” 他的前半生,有太多身不由己,最先学会的道理是虚伪,最早失去的本能是信任。谁知却偏偏遇上她,满世界的勃谿变得不值一提,日子难免慵困,可他隐忍多年却头一回想到了圆满,头一回在意起现时的幸福。 下雪的白昼如同深夜寂寂,她迟迟不语,有那么一瞬间,周慕筠的心迅速往下沉,却在跌落谷底的时候看见她极细微的点头。 “也罢,与你一起,便是粉身碎骨,倒也不似乎无甚可俱了。” 她说这话是,嘴角细微竟是一抹蔼然,像是某种纵容,放任了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 而此刻,周慕筠需要这纵容。 * 五日后,大雪初晴。 京郊护国军驻地,一只明黄色的包裹被小心翼翼送进马车的暗色帘布中,车外裹着堇色披风的少妇煞白着脸靠在一侧的圆木上,紧抿着唇悄无声息。 车前同样面色煞白的男子站如青松,深深抱拳作了一揖。 “拜托了。” 车厢里的人一改往日浮气,“放心罢,从今起,他便是我的孩子。你们是生是死,我都会护他,爱他。” 说罢,车中传出两下敲击声,车夫领命甩开缰绳,马蹄一番踟蹰朝前迈开。 却不过几步,被一人立在马前生生逼停。 军装的汉子行至车前,托起手中之物。 “这是我家少帅送给小少爷的礼物,请公子代为保管。” 车中有人伸手接过,收回时掌心躺着个西式锦盒,不过一霎,外头的日光透过帘子缝隙照到盒中,鸡心形的红宝石项链安静地闪烁着。 流光异彩。 须臾,车中另一清凉女声传出帘外,“多谢。” 葛毅往边上一靠,马车滚着新雪绝尘而去。 双已山谷重新泛起铁灰色的死寂,在雾里明灭。 同一日,周家二少失踪多日狼狈回府。 头一件事便是冲进鸿祚园大闹了一场,周沛遗赶到时,最器重的两个儿子正扭打在一起。 总统大怒,“都给我住手!” 周慕筠舔着唇角的血挣扎着被人拉开,神色悲怆又疯狂,等不及地上人起来,拼命上前又是一脚结结实实踹上去。 周慕赢冷不防胸口一痛便要往下倒,眸子里却是冷静,直直盯着身前的男子,口中直呼:“二弟!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哥会帮你!别这样……” 周慕筠方才也颇受了他几拳,听到这话,嘴角露出轻蔑一笑,眸子一冷又要冲上去动手。“休要多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身边人一时死死将其按在地上。 周慕筠叫人扭住两手动弹不得,嘶吼着想要挣脱禁锢,一双眼煞红,一面流泪,一面愈发狠绝。 周慕赢乘势远离,使了个眼色,严氏哭喊着上前扶住他,口中顺便告状,“父亲可得替我们作主!二弟这般无缘无故冲进来闹事,拉住慕赢便是一阵拳打脚踢,若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啊!” 周沛遗掌心重重砸在桌上,送到嘴边的苛责却在看见二子的狼狈模样时紧皱着眉咽下。眉间不乏疑惑,慕筠向来面无喜怒最为淡定,若非切肤,往日绝不是这样冲动的性子。今日这样不顾一切的狠厉却又是从何而来? 这时,刚刚跨进屋子的沈氏惊叫一声扑将上来,“慕筠!孩子,你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成了这幅样子!”转眼泣不成声,抹着泪掰开他身上的手,“都给我放开!我看谁再动二少爷!” 动手的是总统身边的警卫,下手不知轻重,周慕筠挣扎这许久越是用力越被压得紧,此刻已是大汗淋漓,加之一场架打下来早已鼻青脸肿落魄不堪。看在沈氏眼里又是一阵心疼。 “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把孩子当犯人似的拿着才罢休吗?” 周沛遗喘着气不置一词,大少奶奶开腔道:“这话您该问二弟!方才明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冲进门便打人,姨娘这样说,也忒不讲理了!” 沈氏眼梢带恨瞥了眼严氏却不理她,憋着泪转向周沛遗,“老爷,慕筠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吗?从小到大,有苦就往肚子里咽,什么时候做出过这样的事!这一回,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忍不住动了手。您好歹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啊……” 言毕转身扑向周慕筠,“好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爹娘会替你做主!” 周慕筠咬紧牙关没有说话,只狠狠盯着周慕赢的方向。一旁的十三顺势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座上之人重重磕了个响头,“老爷、二太太,二爷是有苦衷的呀!” 周慕赢心下莫名一动,便见座上的父亲挥了挥手示意警卫放开周慕筠,“什么苦衷?你说。” 周慕筠松了禁锢,却始终不松口,只一个劲儿盯着一旁的大少爷,周身剜去心肺一般的恨意将其吞没,严氏立在周慕赢身边,见他这幅模样,亦是不禁颤了颤。 十三脸上亦染上悲恸,对着周沛遗又是重重一磕,“几日前,二少奶奶在京郊的园子遭匪贼血洗,少奶奶受惊难产,孩子……”说到此处,十三垂泪哽咽,似是再不忍心说下去。 沈氏捏着帕子哭叫道:“孩子怎么了?” “小主子,小主子出生便没了呼吸……是个男孩儿!” 沈氏大恸!脚下一软哭倒在地。便是周沛遗,面上亦有动容。 周慕筠此前一直趴在地上,此时却有捏紧了拳头弹跳起来,跌跌撞撞冲向周慕赢。 众人齐齐拦住,严氏叫道:“二弟痛失爱子,固然悲恸。可这与我们又有何故?何以到鸿祚园来闹说法?” 房中颤抖立着的男子眼中仿若嗜血,咬牙反问:“与你们何故?呵,我倒要问问你们,我那未出生的孩儿又碍了谁的路!” 严氏被他的气势怔住,周慕赢终于哑着声音出口反问,“二弟这话什么意思?如此莫非你以为那匪贼是我派去的?” 周慕筠走近他,薄唇扯出一个鄙夷的弧度,俊美双颊上泛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大哥需不需要我请人来对质?” 他坚定的语气令人真假难分,堂上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周慕赢,众目睽睽。 周慕赢拧着眉一时也无法确定是否叫他抓住把柄,一瞬沉默过后方道:“无中生有之事,我不怕对质!二弟尽管拿那贼人来,我倒看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嫁祸于我!” 其实那伙贼寇半数没了踪迹,另一半更是死无对证,周慕筠这么说不过是炸他。周慕赢方才的表现虽无破绽,可若有心人细究下去,却也不难发现那丝隐秘的心虚。 周慕筠看见父亲眼里快速划过的疑虑心中冷笑,他明白,这一回,他赌赢了。 面上重新戴上悲恸,缓缓退开,颤声道:“你这么说,无非是知道已然死无对证!”他站在厅堂中央,慢慢转身,所有人都看得见他脸上恍惚的悲伤,像是极痛的疲惫。 而后,他终于垮下肩背,重新看向周慕赢,“你想要的,我从不会争,这一次,也一样。大哥……你何苦如此心狠手辣!”语气中恰到好处的颓唐弥散开来,如一颗尖锐的石子投进所有人心中,剖开那些喑哑的欲望与怀疑。 周慕筠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已然撕扯揉皱了的单衣,上面的血污清晰凸显,轻轻添上一抹苦笑。 而后,一步、一步走向门口,一头扎进漫天雪地里。 周慕筠计算好了每一脚踩在雪中的深浅,每一个转身回眸的用处,甚至每一个趑趄摔倒的轻重,他都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这场戏,是他用上半辈子的隐忍做的铺垫,等到这个恰好的时机,倾尽全部心力而成。 所以,这根刺,他必须种在周沛遗心里,分毫不差。 * 厅上,周福垂着头悄悄打量座上一言不发的总统,在他身边三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总统的心思,这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恐怕早已翻腾起滔天的骇浪。 良久,周沛遗起身走人。 周福紧紧跟在他身后,脚底的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身前如今万人之上的总统大人缓缓开口。 “你觉得,这事情是慕赢做的吗?” 周福一如既往地规矩作答:“事关重大,奴才不好妄下结论。” 前面的总统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却在分岔处拐个弯径直入了湖心亭。 急忙跟上,试探道:“老爷要去清平斋?” 路边的松针因着过路人的动作颤颤掉下一线雪来,周福看着总统在锦园门口短暂停顿过后目不斜视直直进了清平斋。 风雪愈发大起来,浓云厚沉,压住刚点起来的万家灯火,迫在心口,比枯枝更加狡狯。 房中酒盏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拖泥带水地破碎掉。父与子之间极少见的对峙与妥协轮番上演。 周福觉得膝上的风湿愈发疼了,支退了门口的小厮,缩进脖子守在门口。 风声里,他听见总统这样说:“祭天那日,你与为父一道。如何?” 这是任何人都听得懂的暗示。 然后是二少爷仿若戏谑的叹息,“怎么,父亲要拿这补偿我?” “是与不是,重要吗?” 周慕筠笑,“不重要。” 一阵沉默过后,周沛遗出门。 周福静静跟上,“老爷,可需查查那群匪寇?” 默默走了一段后,忽听得前方人迟到良久的答非所问,“周福,是不是慕赢做的其实压根不重要。” 周福顿住脚步,呵气成冰的夜里寒气钻进脑子,冲开了仅有的一点疑虑,霎时清明过来。 是了,有谁比大伤过后百毒不侵的二爷更适合那个位置? 转眼腊八,周家二少生辰。 米仓巷周府后门口静静停了辆马车,夜灯恍然,照着个清瘦秀丽的少妇下车。 堇色披风穿过双生门前的琳琅花影,燃起清平斋门口久不亮起的流苏灯。 半柱香后,戏台上换下一曲《贵妃醉酒》,原本该在桌上吃酒的主角二少拎着酒壶不见了踪影。 清平斋的墨色珠帘被这醉鬼撩开,“怎么,这便急着走?” “周慕筠,这便是你的痛不欲生?” “再痛又如何?我总不能随他一道去了……你说呢,梅儿?” 二少奶奶反手一个巴掌甩上去。“拿亲生孩子的性命做筹码往上爬,周慕筠,你可真好……” 一阵沉默后,趴墙根的周总管听见“哐嘡”一声巨响,冲进门,“二爷,二少奶奶有何吩咐?” 却见二爷立在倒翻的书柜前,吃了口酒红着眼在笑,声音很慢,“去禀告父亲,我要休妻。” 门口霎时跪倒了一片,“二爷三思。” 周福躬身去劝,“总统登基在即,二爷是否再作考虑?” 二少爷贴近他,“福叔,这便是我的考虑,你难道看不出来?” 这一夜,前朝太后保媒的二少奶奶青州顾氏拿着一纸休书,消失在这茫茫雪野。而一贯隐身幕后的周家二少走出幕前,军中猜测,比起大少爷,总统似乎更属意这位庶子。更有传这位二少爷不日便将同恩师次女成婚,继承大统,指日可待。 正月初十,国民总统周沛遗率领百官举行祭天典礼,宣布承受帝位,改年号为“洪武”元年。正月十五日,入主紫禁城,正式登极。并在经纬堂接受朝贺,分封爵位。 是夜,天阴无月。 皇帝在经纬堂宴请百官,此共襄盛举之际,堂中惊现逆贼刺杀新帝,所幸刺杀失败,逆贼被顺利拿下。 重刑之下,逆贼招供,主使者竟是皇长子周慕赢。 周慕赢当即反驳:“无凭无证,如何定我大逆之罪!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栽赃嫁祸!” 此言暗示意味明显,皇帝多疑,命武义亲王黎忱暗中查探。一月后,却意外发现城外护国军少帅写给周慕筠的亲笔信! 信中直言两人将合作刺杀新帝,一旦失败便嫁祸给皇长子周慕赢。 原本这时便该尘埃落定,事情却又一波三折,护国军少帅正式攻城,命人送来一份劝降书。孰料到,皇帝对比密信发现两者笔记截然不同。 案情一时扑朔迷离,而正此悬案未解之际,南部新党以飓风之势卷土重来,北洋军措手不及,一时军心不稳。 广东徐闻联合护国军讨伐周氏复辟帝制,皇二子周慕筠主动请缨,随军南下平叛。同年四月,陷入护国军圈套,死于山东克色山,尸骨无存。皇帝大恸,各地连发之护国电文、通报,尽数指向紫禁之巅,旗下将领倒戈相向者亦不在少数。北洋军军心涣散,颓势显而易见。 五月中,护国军攻破北京城,皇帝周沛遗一病不起。不过数日,便溘然长逝。据传,最后陪在周沛遗身边的不是皇后,亦非最受宠的贵妃沈氏,却是鲜少露面的惠妃金氏。多说这金氏原为朝鲜国郡主,从前亦是周沛遗发迹之助力,皇帝临死不忘金氏,恐怕心中依旧想着能东山再起罢……不过,诸如此类,不过市井小民之闲谈猜测,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至此,洪武帝长达一百五十三天的帝制复辟最终陷于一场闹剧,草草终结。南北军阀圈地为王,互不妥协,中华大地从此进入各地军阀混战的动荡时期。 * 六月初柳方沁,上海郊区一辆汽车缓缓前行,在这江南暮春中驶离一片柔肠百结的香樟树林。 身着新式旗袍的夫人靠在丈夫肩头浅眠,车子经过一个浅坑,轻轻震动。清梦被扰,女子微一皱眉,便见身边男子立刻支起身子环住她,一手盖在夫人眼上,一面亲声吩咐,“开车稳些。” 前排司机笑着点头,轻声回答:“是,二爷。” 只是话虽如此,郊外路不好走,到底还是吵醒了睡着的夫人。周慕筠揽着妻子轻声细语:“再睡会儿罢,过会子便到了。” 子虚摇摇头,眼里的思念竟有刹那的荡气回肠,“一想到就要见到岂岂,还如何叫我睡得着。寒云,你说岂岂还认得我们吗?他会不会忘记了爹娘?” 周慕筠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不会。他若忘了,咱们便再重新认识一回,往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子虚点点头,有这一日重逢已是奇迹,她如今只求岂岂万事安好。 此刻她全然醒了,将手抽出来,轻轻抚上身旁男子的脸颊,一切来得这般不真实,有多少次她在梦中惊醒,恍惚还在清平斋,他们声嘶力竭的表演了一场分离,步步心惊。 他亲亲她的掌心,“怎么了?” 她唇畔带笑,却摇摇头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寒云,当初你为何要费那心思编排那出刺杀的戏码?” 周慕筠一时沉默,而后缓缓将头转向窗外,“彼时有鸿祚园那一场,父亲心里已经对周慕赢有了怀疑,若再加上一次扑朔迷离的刺杀,那么,纵使我不在,他周慕赢这辈子也休想再坐上那个位置。” 她沉默着去看他,下颔轻绷,光影里的侧脸有着极素澹的凉意,她清楚记得那时他在护国军营帐抱着她发抖的模样。 看样子,那一回的事,他到底不能轻饶了周慕赢。 子虚抽离思绪,将手环上他的臂弯。 顺着他的眼望出去,一转头,窗外春~色正浓。 心中慨然,这世间本应伧俗,怎奈,却有那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