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 第1页 《风烟旧》作者:枕霜 文案: 祁炀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无父无母,无家无国,无情无义,他狠厉阴刻,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洗都洗不出来。 无情无义、狠戾阴刻…… 狠戾阴刻…… 阴刻…… 某日,祁炀涨红了脸开口,“哈……哈……哈……” 烟落抱着胳膊冷冷看他,“别笑了。” “哈尼(honey)……”他羞愤咬唇,暗暗懊恼自己的结巴。 拥兵割据军阀vs前清总督遗孤 ****************************** 注: 1.本文为民国半架空,男女主身份背景虚构,历史上民国大事件会提及 2.走过路过,收藏一个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炀,玉烟落 ┃ 配角:沈慕,易忱,云舟,红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万般流离苦,一纸风烟旧。 立意:民国乱世中,每个人的坚守与抉择。 烟花 玉烟落初到邕宁是民国十二年的暮夏。 夜将尽了,千夜思醉生梦死的霓虹招牌在微薄曦光中有气无力地亮着,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从里头晃出来的人——有买醉销金的名媛绅士,也有挣扎求生的歌女舞女。 玉烟落呆立在一屋子灯红酒绿外,盯着那慵懒而颓靡地闪烁着的“千夜思”三个字,怔怔的。 这便是邕宁城最负盛名的歌舞厅,纸醉金迷、日进斗金。在军阀割据、连年混战的年代里偏安于脂粉味的裙底、于沾了唇红与酒滴的杯壁,自顾自歌舞升平。 烟落伫立良久,紧了紧手中的箱子,举步上前。 甫一进门,瞧见的便是金碧辉煌的宽阔大厅,中央凸出一方六丈宽的圆形舞台。舞台前让出一条路来,两侧摆满了席位——皆是两条油亮的环形皮沙发,围一张矮几。舞台后是两道相对的楼梯,皆通向二楼。仰首望去,二楼于舞台正上方开出更大的圆形通口,均匀装了欧式围栏,大约六处,里头想必是贵宾席,可俯瞰整个舞厅。 玉烟落无意瞥见门边的一位女子,高挑白净,慵懒地靠在装有雕花玻璃的门怀里,一身妖冶红裙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风情。 女子左手夹了烟,一面打量她,一面从艳红的唇不紧不慢地轻吐一个烟圈,“姑娘,打烊了。” 玉烟落有些窘迫,抿了抿唇,轻声问:“赵予安赵经理在吗?” 千夜思来客龙蛇混杂,有名媛淑女,有商贾政客,有江湖帮派,赵予安却凭着油滑能言混得如鱼得水,邕宁城没有人不知道千夜思的赵经理。 闻言,女子意味不明地一笑,“来。”直起身子往大厅里头婀娜走去。 玉烟落随她走到客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坐在客席的一条沙发上对账,背着身子,只瞧得见脑袋顶上的零星白发。 女子俯身,嫣红的唇轻启轻阖,“赵哥,有人找。” 赵予安回身望去,是一个冷清秀丽的女子,长发垂在月白的连衣裙上,裙角绣了梨花,两手在身前攥了只箱子,远远看着他。这是绝不会来千夜思的一类人,那么陌生,陌生得教他的能言善道都无用武之地,只能从眉眼间觉出一丝熟悉,却也被封在过去,如何都穿不透悠长的岁月。 是玉烟落先开口,“世叔。” 赵予安愈发茫然。 “十五年前一别后,家父玉勰,时常念起世叔。”玉烟落静静望着他,不着痕迹地提醒。 “烟落,”赵予安诧然看着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将她的箱子提了过来,一面招呼她坐下,一面吩咐人准备茶水。 “十五年前在总督府见你的时候,还没桌子高,转眼就这么大了,险些没认出来。”赵予安亲自斟了茶递到她跟前。 烟落接过,含笑道了谢,低头饮茶时微微抬眸看向赵予安。 见他低眉斟酌了半晌方道:“你父亲……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国外,接到他死讯的时候已是几天之后了。”他驼背坐在沙发上,精疲力尽地回忆着往事。 她的父亲是清廷委任的两江总督,革命军围攻金陵的时候,见大势难挽,便自焚而亡,以迂阔殉腐朽,随着一个王朝一起坍塌,一起灰飞烟灭,一起埋葬于那个古旧破落的时代里。 “原本以为恩公已无亲眷在世了,我赶回国的时候又愧又恨,没能报答他万分之一的恩情……你父亲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该如此、不该如此……”赵予安万分悲戚,当年他在总督府任职,被人构陷下了狱,杀头的罪名,是玉勰救了他,还送他去日本留学。 烟落一时哑然,她有许久没听人说起父亲了,在一个崭新的时代里,她有一个为封建□□以身相殉的冥顽不灵的父亲就是原罪。且不论旁人如何,单是她血脉相连的舅父,就曾当着她和母亲的面直言父亲是满清走狗。 第2页 玉烟落平静地看着悲哀得几乎无法自抑的赵予安,像在听别人家的事。 “你们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他眉心紧皱。 “母亲带我回了扬州,幸而得舅父收留,十余年来也算安稳。” 他似乎略感宽慰,又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静了半晌,“母亲已过世了,上个月。”她轻声道,死命按下心口的一腔酸楚,冷静得近乎漠然。 赵予安一时惊怔,眼中有一丝哀悯。 她亦觉得自己可哀,攥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满怀目的地坐在十里洋场,诉说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漂泊无依的境遇,仔细辨别着眼前人的一字一句是真心还是假意——只为求得一个容身之所。 她已是举目无亲了。 玉烟落有些难堪,正准备辞行,赵予安却忽然起身,温声道:“你这一路想必也累了,先随我回家吧。” 玉烟落和赵予安走在清晨的街头,各个铺面还未来得及开张,卖报的小童向零零星星的行人兜售着刚刊印好的报纸。 略显冷清的街上,只赵予安喋喋不休,“我就住在后头的桐花巷里,不远,最多一刻钟的脚程,”他回头看一眼烟落,“家里二楼有两间屋子空着,平时堆些杂物,回去让你婶子收拾出一间来,你安心住下。” 烟落目不斜视地跟在他身后,闻言道:“多谢世叔。” 赵予安并不回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邕宁城好玩的地方多,等过段日子得空,世叔带你逛逛。” 玉烟落显然没有游玩的心思,沉默了半晌,忽道:“世叔,等安顿下来,我想去舞厅帮忙。” 赵予安停下步子,回身看向她,淡漠冷清的一个人,举目无亲,颠沛流离,和他记忆里那个恣意烂漫的小姑娘已相去甚远,骨子里却还有三分诗书名门的傲气,哪里肯平白受人恩惠。 他提步往前走,说道:“舞厅还缺一名琴师,你若是肯来,我给你和红罗一样的薪水。” 她不依不饶,“薪水就不必了,只当是我的房租。” 赵予安笑道:“那怎么能行,若是让别人知道我这么盘剥员工,这千夜思还怎么开得下去。” 千夜思生意兴隆是有道理的。他心生七窍,老于世故,最识得人心幽微,烟落的敏感倔强他都懂。玉烟落不再作声,默默领了这份情。 不多时,已到了赵予安家前,越过低矮的院墙,里面是一幢两层的古式屋楼,木制的梁柱檩枋、斗拱挑出的屋檐、悬山顶上灰扑扑的瓦片,无一不与西装革履的赵予安格格不入。 赵予安刚一推门,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便迎了上来,不过五六岁的光景,一脸稚气地仰望着他,“爸爸。” 赵予安含笑摸摸她头顶,问:“妈妈呢?” 女孩儿回手指了指屋里。 “去玩吧。”赵予安一面打发了她,一面回头看向烟落,面带歉意地一笑。 烟落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回一个礼貌的笑容。 赵予安遂径直走入屋内。 烟落环顾这院落,并不宽阔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中间摆了一套藤木桌椅,西南角还搭了葡萄架。 屋内忽有人厉声道:“一晚上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着家?”玉烟落和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想必是这院子的女主人。对比下赵予安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玉烟落只隐约听见“对账”两个字。 女主人似乎愈发生气,提高了音调,“不晓得和家里打个招呼么,你赵经理这么忙的么?” 赵予安又嘟囔了两句,屋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烟落想赵予安八成是把她搬出来当挡箭牌了。 少顷,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中等身量,烫了卷的头发堪堪齐肩,快步走到玉烟落跟前,亲切道:“你就是烟落吧,生得这般齐整,”她拉了烟落的手,猛地发觉了什么,眉毛拧了起来,“这个老赵,带客人回来都不晓得招呼人坐的。” 她将人按在一侧的藤椅上,面上又是可亲的笑容,“还没吃过早点吧,这一路指定是饿坏了,我去准备些吃的来。” 烟落含笑道:“有劳婶婶了。” 赵予安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往外看,被妻子瞧见,一个眼刀子横了过来,扎得他讪讪地干笑两声。 玉烟落在桐花巷住了下来。桐花巷后就是澜鄞江,她昨夜初到邕宁城在江边伫立了许久许久。在漆黑的夜色中,漆黑江流也不那么可怖了,若一时坠江,仿佛只如被漆黑无声无息地吞没一般,来不及痛苦悲欢便倏然消散。如此一想,连死亡也不那么可怖了。 却是一朵碧蓝描金的烟花倏然在空中绽开,搅碎了漆黑的夜色,熠熠开在她眸底。接着是千万朵烟花次第盛开,赫赫扬扬,声势浩大,摇曳于暮夏微凉的晚风中,惹人心动。 第3页 烟花开谢,烟落在江畔看了好一阵子,终是转身去了千夜思。 她后来知晓,澜鄞江联通外海与内河,海外和国内的客轮货轮都有进港,往来繁忙。有商会开张,有贵人进港,便总有人一掷千金,变成江边夜晚时常绽开的烟花,从她屋子窗前望去,恰好看得见。一朵一朵,恰如她的心事开谢。 梦楼 千夜思里云舟能歌,红罗善舞,每遇上她俩出场子的日子,舞厅里的人便格外多些。只是两人从不肯同台,被多少人引为憾事。 这是烟落第一次登场,她与一架钢琴隐在舞台一角,舞台中央是风情万种的红罗,她穿了深红的裙子,在一束冷白的追光灯中跳一支新学的舞,身姿摇曳,袅娜妩媚,像极了台下看客玻璃杯里的一捧红酒。 烟落弹的是一支西洋曲子,欢快跳脱,衬得慵懒颓靡如红罗都多了三分灵气。她像一株艳红的玫瑰,葳蕤生光地开在舞台上,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可动人心魄。角落里的烟落绷紧了身子,她已记不清多少年没碰过钢琴了,当年被父亲查验功课都不曾这样紧张,生怕错了一个音,不觉间咬紧了唇。好在台下人尽是冲着红罗来的,也没人在意这些。 曲罢,终是有惊无险。 台下来客拥了过来,尽是溢美之词,红罗轻车熟路地揽住一人的肩,几乎是被抱下舞台,她接过一杯酒,扬了眉笑,“诸位赏光,红罗谢过了。”言罢,一饮而尽——她向来是最懂如何同这干人周旋的。 玉烟落如释重负地回了后台,屋子里贴墙站了几十个大玻璃镜梳妆桌,围了回来,映得屋内灯火辉煌。 有几个候场的女孩儿在镜前上妆,从镜面里瞧见她进来,匆匆一瞥便错开了眼神。 烟落失神地在一面镜子前坐下,她幼时心血来潮地想学西洋钢琴,父亲为此买了琴请了老师,她却学了几天便厌倦了,变着法躲懒,父亲因此斥她三心二意,每天逼她练琴,她还总是叫苦不迭。 许是印象深刻,隔了这么些年,琴艺总算不是太过生疏,还能教她在这十里洋场登台演奏,算得一技傍身。 看见镜中自己嘴角的苦笑,她突然回神,发觉一旁的两个女孩儿在窃窃私语。 “听说以前是两江总督的千金,名门闺秀。” “现如今还不和咱们一样,登台卖艺,若非赵哥照顾,怕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烟落寄人篱下十二年,什么样的冷眼没瞧过,她只默然听着,眉都未皱。 两个女孩儿却忽然噤了声——红罗进来自顾自坐下,盯了镜面补妆。半晌,眸光借镜子飘到身后的两个女孩儿身上,忽地冷笑一声:“怎的不说了,不过些乱嚼舌根的闲话,正主都听得,偏我听不得么?” 女孩儿惶恐看向她,弱弱唤一声“红罗姐”。 玉烟落依旧垂首静静坐着,泥塑的一样,眉眼平静,像听旁人的事。红罗瞥过一眼,眸光又回到身后两个女孩儿身上,冷哼道:“这千夜思是装不下二位了,你们愿意说,遮遮掩掩多无趣,离了这儿只管敞开了说,再有能耐就摆摊说书,我一定喊了人捧场。” 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红罗的脾气的,刁钻刻薄起来赵经理的面子都不给,两人只低着头,说什么都听着,随她训够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红罗姐,白爷接您去看电影呢。”有人探头进来吆喝一句,算是将挨训的两个女孩儿解救出来。 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子,红罗抬头瞪他一眼,“不去。” 那人陪着笑道:“整个千夜思也就您敢这么驳白爷的面子,那样的大人物哪是我们这些跑腿的能得罪的,您快别为难我了,劳驾自己出去交代一声吧。” “晓得了,”红罗将东西收到坤包里,一面起身道,“我在李记成衣订了衣裳,烟落,陪我去取一趟。” 千夜思外停了辆精致的小汽车。玉烟落跟在红罗身后,见她一出门,就有人迎上来,拉开车门,恭恭敬敬道:“红罗小姐,请。” “白爷呢?”红罗往车里瞥一眼。 “白爷临时有事,晚些时候去,让我先接您去电影院。” “不必了,恰好我也有事儿,这电影看不成了,让白爷且去忙吧。”她说罢,扭身招了辆黄包车,同烟落一起坐黄包车走了。 本该是极厚极重的夜色,却被绚丽的霓虹灯和不知厌倦的歌舞掏得只剩一个壳,有名无实地罩在邕宁城上空。 车夫拽着黄包车转了个弯儿,烟落一侧头,瞧见街对面挤了一圈人,围着辆汽车和一个眉目俊秀的男子。 男子一袭青布长袍,举止间竟有三分娇妍,冲着众人颔首浅笑间,由人护送着,走进了楼中。 第4页 黄包车越走越远,烟落匆匆抬头望向那幢灯火辉煌的古楼,于匾额上只瞧见两个字——梦楼。 “那是梦楼新□□的角儿,韩漪,现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一票难求呢。”红罗靠在车座上,懒声解释道。 烟落闻言还未及作声,却是拉车的师傅搭了腔,“这才哪儿到哪儿,二位小姐怕是没听过苏婵儿的名头,那才叫红,红透整个邕宁城,来看他戏的人门框都不知挤烂多少了。” “苏婵儿?”红罗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 车夫在前头躬身拉车,颈后搭着的帕子左右晃荡,仍不碍时不时回头搭腔,“民国二年的事儿了,也是在梦楼□□的,嗓子清亮,扮相漂亮,连当年的张鸿梧大帅都捧他的戏……” 烟落斜倚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闲聊。她把胳膊探到车外,红灯绿酒缠入了夜色,卷着暮夏晚风就势钻入她袖中,摩挲着她的小臂,是令人安心的舒适。 “后来呢?” “红了有半年的光景,后来人就不知所踪了,谁都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但都传是染了恶疾,病死了。” 红罗和那车夫唏嘘了好一阵子,说话间车已经到了李记成衣店门前。 红罗下了车,一面拦住烟落,自坤包取了两张票子,递给车夫,“师傅,送她回桐花巷。” 玉烟落诧异看着她。 “太晚了,早些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赵经理特意关照过的。” 烟落瞬间明白过来,叫她陪着取衣裳只是幌子,却是怕她在那样的境况下尴尬无措,千夜思都是心思剔透的人,难为她肯这样替自己着想。 玉烟落默然望着她,忽道:“红罗姐,今天晚上的事,谢谢你。” 红罗掩唇一笑:“原还以为你是泥捏的呢,不识冷暖,不知痛痒的。” 烟落浅浅一笑,“红罗姐的好,世叔的好,烟落都记着。” 玉烟落坐在琴凳上逐渐得心应手时,已入冬了,草木萧条,霓虹喧嚣。 只隔了条松杨街,这厢千夜思歌舞不歇,那厢梦楼皮黄相接,该看戏看戏,该听曲听曲,外面天翻地覆也拦不住邕宁城纸醉金迷。 红罗口中的白爷,玉烟落也听赵予安说起过。他是邕宁城最大的药商,城里大半的药铺都是他的产业,甚至千夜思都是他名下的,日进斗金,家财万贯。此外,他手里捏着城里最大的帮派——玄门,是以黑道白道,都得敬称一声白爷。 就是这样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对千夜思的红罗却是青眼有加。 日子久了,烟落在千夜思也见过几次白爷,三四十岁的模样,多穿深色西装,总是被前呼后拥地送上楼,次次都是红罗作陪。 今晚该是云舟的场子,千夜思门口早早立了一面牌子,上头贴了云舟的海报,一张迷离侧脸下印一行字——“流云兰舟,歌尽桃花扇底风。”其余都不必,只这个名字便能招揽来客无数。霓虹灯将牌子围了一圈,只待入夜众星拱月般地亮起。 烟落在海报前看了半晌方推门进去,大厅里面却是剑拔弩张。 云舟一身白色洋装,冷冷看着倚着沙发的红罗。远处站了一堆看热闹的,她们俩的龃龉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平日面子上还过得去,闹成今天这样是第一次。 赵予安在一旁温声劝道:“云舟,白爷今天来得突然,可总不好扫了他的兴致,你只当和红罗换了一次,今晚的场子让她上吧。” 云舟唇角牵起一抹冷笑,仍盯着红罗,“是她,我便偏不让。我偏要看看我这点微末伎俩入不入得白爷的眼。” 红罗抱着胳膊看向她,良久,道:“是你,我便偏要抢。” 赵予安捏了捏眉心,一脸愁容,两位姑奶奶都是台柱子,都委屈不得,楼上坐着的白爷更不能开罪,门外的海报也贴出去一天了。 赵予安看向玉烟落,“烟落,在门外海报把你红罗姐名字添上,”扭头看了她们,“千夜思庙小菩萨多,今晚委屈二位挨个登台了。” 烟落取了笔墨出来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落雪了,细细碎碎的雪花,不多时已积了薄薄一层了。 她取一管兼毫,往砚里舔了墨,想了片刻,在海报先前印着的那行字下补了一行——“红颜罗袖,舞低杨柳楼心月。”是一笔隽秀如竹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印出来一样好看。 雪花已是洋洋洒洒地落了,铺天盖地,映得世界一片皎白。烟落仰头望一眼,心中欢喜,复提笔在那海报上画了一枝树枝。她又摸出一小盒胭脂来,取过一枝未舔墨的笔,蘸了胭脂,在那树枝上添了三五朵梅花。 粉红色的梅花就着飘雪次第绽开,红梅傲雪,算是应景了。 第5页 身后骤然有人喝了一声:“喂,站开了。” 祁炀 烟落一个激灵,回身看见个一身笔挺军装的军官正瞪着她,神情甚是倨傲。她木然往旁边让了两步,目送着那军官和他身后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走进千夜思。 军官大步上前推开门,侧身顶住门,毕恭毕敬等后面人进去,不料那人却停住步子,突然回首,直直看向玉烟落。 烟落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只得仓惶与他对视着。 那个人斗篷边缀着的狐狸毛出锋长,遮住了他的下巴,只瞧得见一副眉眼如画——眉如弦月,眸若星子,回首一顾,又无端透出三分阴柔来,冷冷压在人心头。 只片刻,那人终于回身进了门,偌大的千夜思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目光惊惶地落在他身上,平日再舌灿莲花的人都噤了声。惊怔半晌,还是赵予安迎了上去,面上裹了笑,“大帅驾临,失迎了。” 祁炀目不斜视,解了斗篷,扔给旁边的军官,淡声问:“白昆人呢?” “白爷在二楼包厢,来了有一阵子了,我给您带路。” 烟落此刻也跟了进来,就伫立在门边,这下才看清他的模样,何面潘鬓,一副俊美无双的皮囊,搁在这花花世界,纵是红罗云舟也难争一二。 待到祁炀随赵予安上楼去,众人方松了口气,不由地窃窃私语—— “传言祁帅丰神俊朗貌比潘安,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祁帅平日不都去梦楼听戏么,几时来过这千夜思?” “论样貌,祁帅比这半年梦楼力捧的新角儿韩漪都俊秀些。” “嘘,都小声些,祁帅什么手段你们是知道的。” 烟落回想起他回眸望自己那一眼,漫不经心又深不见底,突然没来由地心慌。 烟落挪到红罗身边,低声问:“红罗姐,刚刚那个人是谁,以前没在千夜思见过?” 红罗仰头望着二楼,指间一支香烟,烟雾袅娜,要翩跹起舞一般,“是邕军大帅,听说民国三年,前邕军首领张鸿梧过世后,他就成了邕军新任大帅。盘踞邕宁一带,经营多年,麾下十五万精兵强将,全部配备德国新式枪械,凭此割据一方,同其他军阀分庭抗礼。经商办学,城南的宿宁大学就是他出资建立的。” “这是从军政上说,”红罗妩媚一笑,看一眼烟落,“他叫祁炀,是城里梨园行最大的票友,十天有七天在梦楼听戏,只有白爷能在他面前说上话,能把他约来这十里洋场。” 红罗仰头看了良久,一支烟燃了良久,烟灰如雪般簌簌地落,忽地挑了唇角道:“当真是稀客。” 入夜了,千夜思渐渐热闹起来,即使在二楼包厢也听得见舞乐靡靡。 祁炀靠在沙发上,皱了眉,“怎么选这个地方?” “难不成去梦楼,边听戏边谈?”白昆在烟灰缸摁熄了一支烟,抬眸看他,“况且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安全。” 祁炀眉皱得愈发深了,“出什么事了?” 白昆神情冷肃,“上周的两船货,被劫了。” 见祁炀沉默不语,他继续道:“已经扮成了普通商船,可一出邕宁地界就被劫了,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胆量,只能是曹兴榕了,”祁炀冷哼一声,“早早派了人潜在你身边,机缘巧合盯住了这两船货,再联络他们的人劫船。” “他惦记澜鄞江这片码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地痞流氓出身的无赖,一朝发迹拥兵割据,不敢正面与邕军开战,只敢暗地里耍这些小把戏恶心人,”白昆一拳砸在几案上,“大帅,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祁炀沉默片刻后起身道:“这两船货见不得光,他就是拿捏准了我们会投鼠忌器,这口气只能忍了。把你身边的人清理清理。”转身便要离开。 白昆连忙起身,急道:“大帅,那两船货可价值不菲啊。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喊几个玄门的兄弟潜过去,怎么都要教训教训那个死胖子。” 随侍的那名军官已替他系好斗篷,祁炀轻声问:“梦楼今晚大轴戏唱《挑滑车》,杜老板的高宠,白爷一起么?” 弦外之音已无比明显,白昆一噎,知他心意已决,终道:“大帅慢走。” 祁炀下楼时,舞台上是红罗在婀娜起舞,一步一跃都踩在琴乐上。 那军官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大帅,是要去梦楼么?” 祁炀思量片刻,“不去了,回府。” “外面风雪大,卑职先出去开车,大帅在里面等一会儿吧。” 祁炀不再作声,算是同意了。舞厅里光线只打在了舞池中央,周围区域一片昏暗,那军官在一片昏暗中摸索着挤了出去。 第6页 祁炀站在舞台后的楼梯口,舞台正中央的歌舞遮遮挡挡看不太清楚,却意外发现了在舞台角落里的琴师——笔直地坐在琴凳上,一丝不苟地弹着琴,十指翻飞,皓腕凝霜雪。祁炀认得了,是方才门外在海报上一支笔蘸了胭脂画梅的女子。 那人目光流转,一霎落到自己身上,似是愣了片刻,指下琴音倏地乱了两拍,这才手忙脚乱地低头补救。 祁炀心中一哂,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赵予安的妻子叫江萍,是南方人,流落到了邕宁城才遇见的赵予安。平日里消遣不过打打牌看看戏,难得的热心周到,人也和善,只在赵予安面前跋扈些。 每天吃过午饭,江萍都先带女儿允兰去午睡。洗碗刷锅想必以往都是赵予安的事,之后就被烟落一手揽了过来。赵予安也随她,他知道他越是客气越会教她不安。 这天饭后,江萍照例送允兰去屋里午睡,赵予安一面烧了热水,一面帮着烟落收拾碗碟,驾轻就熟,以前想必没少刷碗。 烟落打趣他:“谁能想到千夜思呼风唤雨的赵经理是这么顾家的人。” 赵予安看看屋里替女儿掖被角的妻子,微微一笑,“有妻有女,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江萍从屋里出来,轻轻阖上门,回首悄悄冲赵予安使个眼色,将人喊了过来。 她把赵予安拉到一旁,低声问:“烟落之前不是说有个舅舅么,知道她去了哪里不?半年了书信都不来一封的?” “她舅舅若是待她好,当初就不会让她孤身一人出来了,”赵予安扭头看看烟落,轻叹一声,“是个可怜孩子。” 玉烟落母亲一亡故就离开了扬州舅舅家,宁肯栖身在他这幼时只谋一面的故人家里,何亲何疏。赵予安何等剔透的人,他想烟落的舅舅已不仅仅是待她不好了,只是这孩子心底磊落,从未在背后搬弄他的不是。 江萍继续道:“既然她喊你一声‘叔’,喊我一声‘婶’,我们就是她的长辈,她舅舅不管她,她的终身大事我们就得多费心。” 赵予安皱了眉,伸手挠了挠额头,半晌才道:“不好吧,烟落心细,我怕她多想,觉得我们是撵人走。” 江萍神色严厉,一掌拍在他胳膊上,“总不好让她在你那儿弹一辈子琴呀,千夜思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和你恩公交代。” 赵予安一阵沉默。 江萍循循善诱:“女孩子长大了终归是要成个家的,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过下去。允兰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我们做父母都照看不了允兰一辈子,何况只是烟落的叔叔婶婶呢,”她顿了顿,又道,“况且对方人品才貌都很不错的。” “你早就有人选了?”赵予安一惊,狐疑望向她。 江萍粲然一笑,“就是打牌认识的那个陈太太,她的小儿子,刚刚留洋回来,学建筑的,可不得了了,有那个什么剑桥大学的博士学位,很出息的,”她越说越激动,“陈太太看了烟落的照片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的。” 赵予安捏了捏眉心,原来连照片都交换过了,刚刚居然还有商有量地和他聊了这么久。 江萍拿出一张照片塞到赵予安手里,“你去和烟落好好讲讲,她要是看得过去,两个人不妨见个面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说着将人推了过去,一面抢下烟落手中的碗碟,“烟落,你先不要忙这些了,放着我来吧,你世叔有话跟你讲。”一面看向赵予安,悄悄递个眼色过去。 赵予安不动声色,“烟落,世叔有话说,跟我来。” 烟落随他到一边的桌子前坐下,半晌不见他开口,也不催问,只静静盯着他。 赵予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将那照片掏了出来,“烟落,陈太太的儿子,刚留洋回来,你先看看。” 玉烟落微微一怔,眸光暗了一瞬,顷刻如常。 “烟落,你别多想,我和你婶婶是真心实意地替你打算,没有其他意思,你若是不愿意,我马上让你婶婶去回了,以后——” 烟落打断他,浅浅一笑,“世叔,我都明白。”她拿起那张照片来,照片里是个穿西装的青年,五官周正,戴一副金丝框眼睛,斯文儒雅,意气风发地笑着。 “世叔,和陈先生,约在哪里见面了?” 相亲 陈太太的儿子叫陈绍彦,约在了一家咖啡厅见面。 陈绍彦是特意打扮过的,一身西装熨得不见一丝皱褶,梳了背头,还擦了头油,比皮鞋都亮些。 走到靠窗的桌子前,他绅士地替烟落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下,烟落颔首道谢。 “玉小姐喝些什么?” “随便,听陈先生的。” 第7页 陈绍彦微微一笑,招来服务生,“两杯蓝山咖啡,谢谢。” “听说玉小姐和赵予安老板是旧相识了。”陈绍彦试探着问。 烟落也不避讳,“是家父故交。我漂泊流离,只身到邕宁城,世叔仁义,收留我在桐花巷住下。” 闻言静了片刻,陈绍彦宽慰她:“玉小姐不必伤怀,人生无常,起起落落是常事。” 烟落微不可觉地叹息,再抬头却是浅浅一笑,“谢谢。” 咖啡上来了。 陈绍彦介绍道:“咖啡种类繁多,比如哥伦比亚咖啡、巴西咖啡、夏威夷咖啡、摩卡咖啡等等,但世人公认的最好的咖啡还是蓝山咖啡。” 见烟落听得专注,陈绍彦愈发兴致勃勃,扶了扶眼镜继续道:“蓝山咖啡在品质、香味、甘润等方面都无可挑剔。蓝山咖啡产自牙买加,生长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上,采摘、去壳、清洗、晾晒、焙炒、研磨等程序都需严格掌控,才能做出这最浓郁香醇的咖啡。” 烟落含笑夸赞:“陈先生好学问。” 陈绍彦道:“是我说多了,玉小姐快尝尝,我在英国还喝过许多种咖啡,口味各有特色,以后有机会请玉小姐都尝一尝。” 天色逐渐暗了,陈绍彦在对面讲他在剑桥读书的所见所闻,讲红酒,讲建筑,喋喋不休。 烟落心不在焉地听着,扭头望一眼外面,冬日昼短,街上已是灯火辉煌,想必千夜思更加热闹。 “陈先生,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千夜思上班了,先告辞了。”说话间烟落已站了起来,微微一笑,“咖啡很好喝,谢谢。” “天晚了,”陈绍彦望一眼窗外,“我送玉小姐过去吧。” 烟落沉默片刻,道:“有劳了。” 千夜思二楼,白昆陷在沙发里,闭着眼,微微皱了眉。 红罗坐在一旁,往矮几上的玻璃杯里倒了酒,回首瞧见他眉心打结,笑问道:“白爷有烦心事?” 他重重叹一声,“有,药铺的事,玄门的事,样样都烦。” 红罗递一杯酒过去,含笑看着他。 白昆只懒懒倚着沙发,摆了摆手。 红罗将杯子再递近些,“请白爷浇愁。” 白昆忍俊不禁,万般宠溺看她一眼,低头就着她的手满饮一杯。 “可解忧了?”红罗将杯子搁下,笑着问。 他不置可否,勾了勾手指。 红罗解意,坐近了些,偎在他怀里,抬起胳膊就着灯光欣赏腕上的一只羊脂玉镯,“这样的成色,价值不菲吧。” 白昆淡淡一笑,“只要你喜欢,千金万金都不值什么。” 红罗心底闪过千头万绪,目光流转,最终还是一语未发。 良久,她站起来,轻轻一笑,“我该准备准备上场了,白爷少陪了。”说罢,就风一样离开了。 白昆依旧百无聊赖地倚在沙发上,直到他的人走进来,压低了声音说:“白爷,刚得的消息,曹兴榕在鄢州的大大小小十几家烟馆,昨晚都被烧了。” 白昆倏地坐了起来,“知道谁干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瞬皆心中了然。 “对,祁帅这么锱铢必较的人,这种窝囊气怎么忍得下去,”他冷冷一笑,接着问,“那个通风报信的内鬼是谁,找出来了么?” “船出港那天凡是在码头上的兄弟都抓起来问了,没人认。” 他神色冷酷,“上重刑,接着问,再找不出就一个都不留。” “是。” 烟落和陈绍彦一起喝过咖啡的第二天,陈太太就登门了,赵予安和江萍沏了茶在楼下陪着,烟落在二楼屋内,关了门,除了时不时的几声笑声什么都听不清。 何况还有个磨人精缠着她——赵允兰抓起枚跳棋往棋盘跳过几下落定,又仰着脸催她:“玉姐姐,该你了,快点。” 烟落观察了片刻,捏起枚跳棋三跳五跳地直奔敌军腹地,还将对方的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看呆了,愣了愣,直接趴上来把棋盘搅乱,“不算不算,这局不算,重新来。” 烟落捏捏她的鼻子,“真是小赖皮。” 没过多久,楼下没声音了,陈太太该是走了。 烟落下去看时,江萍拉了脸,自己忿忿道:“以后再不喊她打牌了,守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去吧。” 瞧这阵势是没谈成,十有八九是陈绍彦让陈太太来回了自己。 八成是觉得她木讷无趣,他留洋回来,见惯了新奇有趣的事物,那么活泼跳脱的性子,怎么会瞧得上因循守旧的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她说“人生无常,起起落落是常事”,不过随口敷衍罢了,他一生顺遂,留洋归国,意气风发,看旁人的悲欢只道是一时起落,和他说只影飘零生死悠悠他又怎么会懂? 第8页 何必言说呢,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从来冷暖自知。 烟落只觉得今时今日的生活便很好。她像是一粒尘,飘飘摇摇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斑斓得隔绝了一切前尘旧事。千夜思的霓虹,澜鄞江的烟花,都是那么易碎的浮华,却能惊散她漆黑的旧梦。 这天梦楼外围了一圈人。 正是深冬,落一滴水半路就冻成冰珠子砸在地上,冷风吹在脸上小刀子一样,依旧不妨碍大家搓手跺脚地看热闹。 烟落过来看时,只见楼里一个人一边哑着声音嘶吼一边疯了一样地砸东西,被两三个人拼命拦着,仔细一看,居然是这半年炙手可热的名角韩漪。 人群中有人叹惋,“唉,嗓子成了这样,算是毁了,可惜了,韩老板的《浣花溪》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 有民国早年的老票友,“说来也怪,十年前的苏老板也是唱旦角儿的,也是在梦楼挂牌,也只红了半年的光景,就撒手人寰了,还真有股邪乎劲儿。” 至于韩漪嗓子怎么毁的,众人皆讳莫如深。 烟落也是听前面两个人咬耳朵,“听说昨个白爷母亲大寿,府上办了家宴,祁帅为给老太太贺寿,请了韩老板来唱堂会。哪知他头天喝了两杯酒,醉得厉害,给误了,折了祁帅的面子。” 话说至此,不必再挑破,闻者也明白了,况且祁炀本就出了名的冷酷暴戾。 “戏子唱得再红、再多人捧也是下九流,敢这么得罪祁帅,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烟落心头一凛,忽觉得更冷了。 众人冷眼袖手围观,想见他炙手可热如日中天时,大家曾围着争相一睹这名角儿的风采,也只在半年前。人情炎凉,莫过于此。 深夜,千夜思宾客散了,打了烊,烟落和赵予安一道回桐花巷去。 年关近了,路边卖糖葫芦的还没收摊,一年到头,这两天的生意格外好些,都想趁这段时间多赚些钱。 赵予安过去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一串给烟落,“给,你一串,允兰一串。” 烟落接过来,无奈一笑,“世叔当我也是小孩子了。” 赵予安静静看着她,良久,忽然说:“记得在金陵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总督府述职,你想吃糖葫芦,玉大人怕你坏牙,不同意,可最后还是抵不住你软磨硬泡,叫人出去买了一串,”他弯起唇角轻轻一笑,“怎么样,现在还爱吃糖葫芦吗?” 烟落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些,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低头塞了一颗糖葫芦,狠狠嚼了几下,和着心中的酸涩一齐吞了下去,东拉西扯地反问:“世叔就不怕允兰坏牙吗?” “怕,可你父亲最终不也给你买了么?” 那么深的夜,天地清寂,只一弯弦月凄冷地缩在天上,月华同灯火一般黯然,冻僵在深冬一样。 烟落咬着唇沉默,她怕再一开口就泣不成声。她刻意遗忘的旧日时光太过温暖明媚,骤然涌现在这异乡寒夜,教她的仓惶狼狈无所遁形。 那是怎样一段时光,她也曾天真无邪恣意烂漫;也曾画眉双鱼镜,簪花秋千架;也曾无所顾虑地偷懒、撒娇、耍赖,一如今日的允兰,见赢不了干脆把棋盘搅乱。 她好久没敢仔细回忆了。 赵予安知道她心结难解,只想开导开导她,哪怕是痛哭一场也比憋在心里强。 等了许久,烟落再开口,说的却是,“时间不早了,别叫婶婶等着。” 赵予安心底轻叹一声,两人一边走,他一边说,“你婶婶是南方人,他们那边有习俗,过年长辈要给小辈打个络子,除夕当天系在腰间,图个吉利,”他偏头看一眼烟落,继续道,“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你婶婶给你和允兰都打了一个,五颜六色,蛮好看的。” 烟落心中一暖,“婶婶也当我是小孩子了。” “还有上次陈绍彦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这么好的姑娘,是那小子没福气。” 烟落扭头冲他一笑,顿了顿,思量片刻,只道:“世叔,谢谢。” 暗杀 初春时分,冰雪渐渐消了,柳枝露出星星点点的青翠来,可天还是冷。一个寒冬,倒养肥了城北的煤铺,日日都有黑头黑脸的伙计拉了煤照着单子往市民家去。 民国十三年了,梦楼少了韩漪,照旧有新角儿顶上,京戏照唱,照旧有人捧,照旧红得一塌糊涂。 祁炀照旧往梦楼听戏去,下了车,还未过街,就觉出不对劲儿来。 祁炀喊住走在前面的副官,“何忧。” 何忧不明就里,折回身子等着吩咐。 祁炀从怀里掏出烟来,点着烟的空隙眸光一瞥,何忧这才注意到四周街上有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都是便装,散在各个摊子前心不在焉地看东西,目光却不时往自己这边飘,手还悄悄按在腰上,想必是带了枪的。 第9页 祁炀不动声色,递何忧一个眼色,就近进了千夜思。那十几个人果然飞速跟了过来。 千夜思灯火煌煌,台上有歌女甜腻腻地唱一首《夜来香》,台下宾客各自成对地跳着舞。 祁炀和副官混在人群中往二楼走去,忽听得一声枪响——子弹打偏了,擦着祁炀耳朵飞过,打碎了墙壁的一盏玻璃灯,打断了台上的靡靡之音。 大厅中的人瞬间陷入惊慌,拼了命地往门外挤,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反倒将那十几个人堵在了门口。祁炀趁势逆着人群往二楼跑去。 烟落正从楼上下来,一身水蓝的短袖旗袍,肩膀被匆匆上楼的祁炀撞了一下,猛然失了重心,脚下不稳,眼前天旋地转,眼看要从楼梯摔下去。 不想却被祁炀一把揽住,他指间夹了烟,燃了半截,仓促间狠狠烫在她右小臂上,烟落身子猛地一缩,忍痛未出声。 祁炀并未察觉,也无暇顾及更多,回头一看,那些人马上就从人群中挤出来了,紧盯着他,甫一抽身抬胳膊便要开枪。祁炀急忙拉着玉烟落躲开,堪堪躲过了那几枪,一路跑上二楼。 十几个人依旧紧追不舍,何忧仓促放了几枪,击毙了两个。 祁炀左右张望,蹙眉问:“有后门吗?” 烟落灵光一闪,“跟我来。” 二楼厨房后有一个小门,小门后是长梯,直通千夜思后面那条街,只是追杀的人跟得紧,不多时便从那小门追了上来。 祁炀拉着烟落在小巷钻来钻去,一路已跑到了澜鄞江边,后面的人阴魂不散地跟着。 临江一座茶楼,这个时间客人刚走,只剩店家和伙计在洒扫。三个人只得跑进茶楼里,上了二楼,追杀的人仍不死心,踩着楼梯追上来,首当其冲的几个被何忧一一击毙。 楼里的伙计听见枪响早跑了,追杀的人暂时也不见动静。祁炀和玉烟落靠墙坐着,松了口气。 祁炀偏头看一眼烟落,额上沁了汗,双颊微红,头发跑散一缕粘在鬓边,愈衬得肤白如雪。 他轻轻一笑,“玉小姐,幸会。” 烟落并不惊讶,以他的权势,要查自己的身世背景易如反掌。烟落一侧头,一眼撞进他皓眉星目中,不由怔了怔,浅声道:“祁帅,久仰。” 他从怀里摸出烟点上,“楼下的人是冲我来的,牵累你了。” 烟落下意识去摸右手小臂上的烟疤,摇了摇头,轻声说:“生死一事,没有谁牵累谁。” 突然,从窗户飞进一只□□来,砸碎在一张枣木桌脚旁,瞬间将周围点燃。紧接着又接连砸进来六七个□□,几乎在他们脚边炸开,茶楼多是木制家具,火苗一舔,整个二楼顷刻陷入一片火海中,还有浓烟喷出,呛得人几乎窒息。 烟落却似浑然不觉,似被那片火光摄了魂,她站起身子,失神地望着一片火海,回忆纷至沓来,仿佛一夕回到了家破人亡那年。 何忧凑过来,急声道:“大帅,火势太猛,不烧死也要呛死了,后面就是江,从窗户往下跳吧。” 话音刚落,追杀的人已用巾帕掩住口鼻追上楼了,何忧急忙开枪还击。 烟落突然看清心底那一点渴死之意,她悲凉地想,或许十二年前就该这样结束了。 窗外江水浩浩,祁炀冲过来,将人打横抱起,自窗口扔了下去,他回首冲何忧喊道:“何忧,走。”说罢也自窗口跳了下去。 烟落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一直沉一直沉,初春的河水刺骨的冷,到后来却又不觉得了,也忘了自己在往下沉。就只剩了一片火光,一片耀目的火光。 烟落记忆里,父亲总有忙不完的公事,他是封疆大吏,身系两江,成日里总把君君臣臣尽忠报国的话挂在嘴边。她那时不懂,只知道父亲待她是很好很好的,陪她放风筝,给她扎秋千,更多时候在母亲跟前闯了祸父亲也多护着她。父亲却也不一昧惯着她,她躲懒不愿学琴不愿练字不愿读书的时候,父亲便黑了脸,取了戒尺要打手心,她害怕,大都不等取来戒尺就乖乖就范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辛亥那年,城外的革命军声势如潮,父亲日日愁眉不展。一天晚上,父亲将她带到了家里的祠堂,在先祖的灵位前,喊她的乳名,“阿若,外面的人要闯进来了,爹爹守不住了。” 她急得落泪,拉着他袖子,“那不守了,爹爹快跑。” 父亲唇角微动,神色悲戚,“爹爹不能跑,爹爹是人臣,受君命,任封疆,不能弃城出逃。” 父亲伸手拭去她颊上的泪,自己却清泪纵横,他神色不忍,哽声道:“阿若,君辱臣死,爹爹是要殉国的。外面的人视爹爹如仇冦,爹爹……不放心你,你……你同爹爹一起吧……” 第10页 她怔住了,呆呆望着父亲,她太小,她只知道生死是天大的事,她不懂父亲是为什么。 是母亲忽然冲了进来,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冲着父亲喊:“玉勰,你疯了,阿若是你女儿,她才十二岁!” 父亲跪坐在地上,神色凄凉,泪眼望着自己,愧疚、疼爱、不忍、不舍、留恋、担忧……他唇角抽动,却始终没再说一个字,决绝地背过身去。 母亲也再未言声,静静带她出了屋子,两手死死抠着门,缓缓将祠堂门阖上。 她就是怔怔地隔着那道愈渐狭长的门缝,见到父亲的最后一眼。只是一个背影,一个垂老、颓败又决然的背影,后背的补子中一只穷途末路的鹤,如在哀鸣。 母亲牵她的手站在院子里,望着祠堂,无声地落泪。 忽然,祠堂内起了火,起先只是一点微弱火光,被闷在屋内,后来逐渐成了吞天之势,掀梁推柱,卷了整个祠堂。 烟落骤然惊醒一般,她声嘶力竭地喊“爹爹”,要往祠堂那边冲,却被母亲一只手拉着,怎么都挣不脱。 她泪眼模糊,目之所及,就只有一片火光,一片耀目的火光,烙在她余生。 火光突然远了,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小成了一个点,像一支点燃的烟。 烟捏在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手中,那人按住她的胳膊,看着她冷酷又诡异地笑,要用烟头烫她的胳膊,她害怕,拼了命地挣扎。 挣扎着挣扎着,突然就醒了,猛地睁眼,第一眼瞧见的就是祁炀——俯身蹙眉盯着自己,烟落猛地往后躲了好远,喘息急促,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祁炀就地坐下,往怀里摸了包烟出来——早就湿透了,又忿忿将烟扔回了澜鄞江。这是在江岸上,方才他们从窗口跳下来,他在乌漆麻黑的江里找了许久才捞见昏迷不醒的她,又费了好大劲救醒她,哪知她一睁眼就这么看着自己。 祁炀道:“你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我?” 烟落此刻都回想起来了,她有些尴尬,走到祁炀身边坐下,低声道:“多谢大帅救命之恩。” “不必,你当时一心求死,现在不怨我多管闲事就好。”祁炀语气冷漠。 烟落忆起当时心底的苍冷绝望,沉默半晌,低眉道,“不会。” 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矮胖的军官走了过来,弓腰对祁炀说:“祁帅,人都抓起来了。” 烟落知趣,怕他们有碍着自己不便说的话,悄悄起身走到了远处,江风一过,什么都听不到。 “很好。”祁炀偏头瞧见烟落往远处走,随口说道。 那军官闻言有些惶恐,忙道:“卑职不敢,今夜之事是卑职失职,险些酿成大祸。不料竟有人胆大至此,竟敢行刺大帅。” 祁炀沉默半晌,“是曹兴榕,我烧了他的烟馆,他衔恨已久。” 那军官一惊,还要开口,被祁炀抬手止住,“先不要声张,抓起来的那几个人仔细问着。” 军官点了点头,他又问:“何忧的伤势怎么样?”何忧从窗口跳江时腿上中了一枪。 “医生说何副官中那一枪没伤到骨头,休养两个月就好了。” 祁炀起身望着远处的烟落——抱着胳膊在江边站着。她没来得急穿大衣,只一件旗袍,还湿透了,又在深夜吹着江风,相必冻得不轻。 “找一件斗篷给她,将人好好送回去。”祁炀丢下话,大步离开了。 少年 烟落到底是受了寒,一回去就病倒了,浑身烧得厉害。江萍照方子日日煎了驱寒退烧的药给她灌下去,足足躺了两天才退了烧。 江萍进屋来探手摸摸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松了口气,“可算是退烧了,我和你世叔都吓坏了。” 烟落也觉得精神好了些,笑说:“不碍事的,我小时候有次病得比这还厉害,躺了整整五天都不退烧,请来的郎中都说没救了,可后来还是好了。” 江萍听她话里隐隐还有自得之意,瞪她一眼,一碗棕褐的中药从药罐倒在白瓷小碗中端了过去,“退了烧也得接着喝药,还得多休息几天。” 烟落深吸一口气,将一碗苦得抠嗓子的药一口咽了下去,“婶婶,世叔那边怎么样了,我有两三天没去了。” “哎呀,你就不要担心这些了,千夜思不缺你一个,这两日照样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江萍把那空碗接过来,塞给她一颗糖。 又想起什么来,江萍又道:“对了,过几天顾老太太在顾公馆办晚宴,请了我过去呢。等你身子好些了我陪你去做身衣裳,你那天也去。” 烟落猛地坐了起来,“婶婶,我就不去了吧,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江萍回身看她一眼,面上又浮出笑意来,“况且不说顾家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届时邕宁城的青年才俊都要来的。” 第11页 烟落闻言嗔道:“婶婶。” 江萍连忙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一定要去的。”说罢端着药罐药碗匆匆下楼了。 千夜思里伴奏的萨克斯舒缓悠扬,在迷离斑斓的灯光中,客人拥了舞女扭来扭去。 千夜思来了一个少年,十□□的模样,生得白净清瘦,戴了顶鸭舌帽,穿了黑色立领学生装。像是掉进盘丝洞的唐僧一样,目不斜视、手足无措地挪到了里面。 一众舞女瞧见他便开始调笑,“哪里来的小少爷,长得可真俊俏。” “小少爷会喝酒吗?” “我教小少爷跳舞好不好?” 少年脸涨得通红,嘴唇都要咬破了,半晌才低声哼哼道:“我来找我姐姐。” 众人闻言笑得声音更亮,“姐姐?我们都是你姐姐,你找哪一个姐姐?” 少年羞愤欲死,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侧首看见静静站在一旁的玉烟落,便挪了过去,结巴道:“你……你好,我姐姐叫……云舟。” 烟落在一片调笑声中引他到一张空沙发坐下,“云舟姐在二楼谈事情,你坐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喊她。” 少年局促不安地坐着,等了一阵子,忽听那几个舞女又吆喝起来,“顾二少爷,有阵子没见了,顾老太太舍得放你出来了?” “哪儿拦得住小爷,要不是这两天学校事情多,早来看各位姐姐了。”接话的是个少年,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穿了西装,衬衫扣子开到了胸口。正是顾公馆的二少爷顾明离。 顾明离随意往沙发扶手上一坐,一偏头,发现了一个窘迫的少年,吓了一跳,“呦,哪儿来的穷小子。” 顾明离一把抢了他的帽子,左右看了看,“你也是宿宁大学的?你是哪个系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少年红着脸不说话,恨恨看着他,伸手去抢帽子。顾明离偏不给,转着圈儿逗他。 忽听身后有人喊他,“顾二少爷,久违了。” 顾明离回头,瞧见是云舟,忙凑上去含笑道:“云舟姐,有日子没听云舟姐唱歌了,今晚有云舟姐的场子吗?” “今晚散了,顾二少爷后日赶早吧。”云舟自他手中取过那顶鸭舌帽,同那少年一道出去了。 出了千夜思,云舟将少年拉到一旁,给他戴好帽子,轻叹一声,“小衡,这儿乱。以后有什么事给我来个电话,我去学校找你。” 少年叫陆衡。名字是父亲给取的,姐姐单名一个“玉”,弟弟单名一个“衡”。 陆衡只低着头,不作声。 云舟替他抻了抻衣裳,问他:“找我什么事情?钱还够不够花?” 陆衡埋头沉默着,良久,抬头红着眼说:“姐,我不想读书了。” 云舟一怔,瞬间冷了脸,“为什么?和同学打架了?” 陆衡摇摇头,还未说话两行泪就落了下来,急急别过脸去,倔强地说:“就是不想读了。” 云舟瞧着生气,气急败坏地问:“不读书你要做什么,能有什么出息,去码头扛包,还是在街上拉车?” “做什么都好,”陆衡说,“只要能赚钱就好。姐,我来养你,我不想你待在这种地方,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云舟心口一疼,沉默了半晌,伸手替他整一整衣领,“这里没什么不好,我也不辛苦的。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天塌下来我来担着,你安心读书就好,”她深深望着他,“长姐如母,小衡,听话。” “姐……”陆衡带着哭腔唤了一声。 “听姐姐的话,快回学校去,姐姐明天去学校看你。” 陆衡犹豫许久,折身要离开,两步便回头,哀哀看着她。 “别哭,让同学看见笑话,快走吧。”云舟打发他快走,目光却一直追送到人消失在街角。 云舟在外面站了许久才回了千夜思,有几个舞女围了上来,一脸坏笑,意味深长地问:“云舟姐,从哪儿认的这么俊俏的弟弟啊?” 云舟眸光凛冽,回手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再敢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云舟一向性子温和,没有人见过她发这样大的脾气。那女孩儿捂着脸,惊愕地看着她,眼眶慢慢涌出泪来。 顾明离上来打圆场,“各位姐姐,别生气别生气,一点小事,不值当。来,咱们喝酒,一醉泯恩仇,”他冲一旁的服务生嚷嚷,“开十瓶香槟,今晚小爷请客。” 顾公馆顾家打清朝乾隆帝时候就开始做绸缎生意,料子好,样式新,生意越来越火。这些年不断扩大经营规模,顾记绸缎庄产的绸缎已经远销海外,卖到洋人那儿去了。 顾家老家主去的早,小一辈只两个男孩儿——老大顾明乾,老二顾明离。 第12页 顾明离在邕宁城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不是夜总会就是跑马厅,挥金如土、一事无成。前些日子刚被顾老太太硬塞到宿宁大学读书去。 好在大哥顾明乾成器,沉着稳重,心思缜密,一肩担起这偌大的家业,经营得有声有色,天生做生意的料。 烟落是被江萍硬拉来顾公馆的。一幢二层的欧式洋楼,楼后却又修了亭廊,栽了修竹,引了流水,有苏州园林的雅致,中西结合,别有韵味。 烟落陪着江萍进了公馆,见过了顾老太太,寒暄几句,便请她们自便了。 烟落和江萍四处闲逛,听她不住夸赞,“世代经商,家财雄厚,果然气派。” 人陆陆续续来齐了,大都是商界翘楚,要么就是官员政要,非富即贵。江萍给她讲这位是泰安百货的张老板,那位是祥荣酒店刘老板,还有二楼那位,就是顾家大少爷顾明乾。烟落仰头一看,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却有着超出年龄的深沉。 听闻那边顾老太太招呼人打牌,江萍忙拉着烟落去了。 顾明乾往楼下看了一圈,转身进了一间屋子。他开了瓶红酒,斟了两杯,“全邕宁城多半的高官巨贾都来了,这就是顾家的人脉、顾家的资源。” 顾明乾把一只高脚杯递给坐在沙发上的人,“请。” 祁炀接过酒杯,捏在手里轻轻摇晃,“顾家几代人在邕宁城经营了这么久,有这点影响力不足为奇。” 顾明乾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下,“那些人不值一提,可祁帅今日也是我的座上宾,明乾便荣幸之至了。” 祁炀轻哼一声,“说吧,顾少爷,今日请了我来要谈什么?” “我是生意人,自然要和祁帅谈生意。” 祁炀将酒杯搁在了茶几上,慢吞吞开口,“什么生意?” 顾明乾紧盯着他,勃勃野心写了满脸,“替掉白昆,让我做邕宁城商会会长。” 祁炀冷哼一声,起身便要走。 顾明乾站起来追问:“是因为白爷替大帅提供部分军费吗?” 祁炀步子顿住,却并不转身。 顾明乾在他身后继续道:“顾家也做得到,且能提供得更多。若我在商会会长的位置,比白昆能多赚一倍的钱,给大帅的军费能多三成。大帅麾下十五万大军,配备的全是德国新式枪械,大帅算过日常维护要多少钱吗?现在邕宁城还算太平,若有一日战事一起,大帅又算过要烧多少钱吗?” 顾明乾静了片刻,将杯中红酒一口饮尽,杯子重重搁在茶几上,“白昆终有一天给不起的。” 祁炀回身看他一眼,眸光如寒潭,深不见底,喜怒莫测。 顾明乾又换上一副笑脸,循循善诱,“白爷出身江湖,毕竟是糙人,有些账算得来有些账却算不来。顾家世代行商,生意上的事情,还是顾家能帮衬大帅多些。” 听戏 祁炀眉目冷峻,居高临下瞥他一眼,“顾少爷先算好自家的账吧。” 祁炀推了门出来,立在栏杆边,冷眼看着楼下穿梭往来的人,好一座金碧辉煌的顾公馆,好一个宾客满堂的名利场。魑魅魍魉,各怀鬼胎。 一楼西北角,顾老太太摆了牌桌,招呼人打牌,其乐融融,都是为了日后生意上往来方便逢场作戏。 祁炀意外地发现玉烟落竟也在,她被按到牌桌前坐下,有些局促,牌桌围了一圈人,有说有笑,时不时一两句俏皮话,哄得顾老太太开怀大笑。 只她盯了牌局,神色专注,眉眼澄澈,一如当日在漫天飞雪中笔锋蘸了胭脂画一枝梅花——纯粹,干净,心无旁骛。他又看见她一截皓腕,能写诗,能作画,还会弹西洋钢琴。 祁炀忽又想起那日茶楼火海,她眼中的决绝悲怆,她了无生念地坠入江中,他真有片刻疑心她要葬身江底了。 他派人查过她,两江总督的千金,诗书世家,辛亥那年父亲殉国,跟随母亲寄居扬州舅父家。去岁母亲新丧,辗转流离至邕宁城,得父亲旧部赵予安收留。 没什么稀奇,这样的乱世,多的是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在夜总会、妓院甚至江底,保不齐能捞到个天潢贵胄,命途多舛能说上三天三夜,凭什么只她不一样。 祁炀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无父无母,无家无国,无情无义,他狠厉阴刻,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洗都洗不出来。 他想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救她,奋不顾身地救她。 晚宴散了。 烟落和江萍自顾公馆出来,喊了黄包车回桐花巷去。 烟落问:“婶婶为什么一定要我打牌,我说了不会的。” “不会才好的呀,不会才好输给顾家太太嘛。今晚这么些人,哪个是奔着打牌赢钱来的呀,都是想着拉拢顾家这棵大树,怎么能扫她的面子。” 第13页 烟落沉默片刻,别过脸去,轻声道:“熙熙攘攘,顾公馆和千夜思又有什么不一样?” 帅府就在邕宁城中央,澜鄞江南边。乍一眼,像是王公私邸,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竹柳掩映,流水潺湲。 还是清朝的一个巡抚,在任十几年,兢兢业业地搜刮民脂民膏,穷奢极欲,一点一点堆砌成这雕梁画栋。被上任大帅张鸿梧一眼看中,成了大帅府。 府里栽了垂柳,趁着和煦春风,抽了淡绿的芽出来,交织着日光,婆娑地丢了树影在九曲回廊上。 白昆沿着回廊往会客厅去时,正碰上宿宁大学的校长张勉文出来,五十多岁,一身青灰色长袍,戴一副圆圆的眼镜,书生文气,两人停下寒暄几句便错身而过了。 到了屋里,祁炀正举了两卷字帖端详。 白昆捡了张梨木镌花椅自顾自坐下,这才看见祁炀旁边的桌案上还有一只锦盒,里面一支紫毫笔,紫檀为杆,上头刻了“抱诚守真”四个字,古朴大气。 祁炀盯着那字帖,突然开口:“看得懂吗?” 白昆往那字帖瞥一眼,“是张秀才送的吧,白某一介糙人,哪儿懂这些。” 祁炀将字帖卷好,淡声道:“是《刁遵墓志》,凝炼秀美,意态雅致,听张校长说是魏碑名贴,我也不太懂。还有这笔,听说是书法名家冬心先生惯用的。” 白昆乐出声来,“这书呆子,以为谁都和他一样把这些废书破纸当宝贝,”他从锦盒拾出那管笔来,捏在指间转来转去,揶揄道,“张秀才这么重的礼,求祁帅办的什么事儿?” 还是在清朝的时候,张勉文十载寒窗,数次科考,屡屡落第。一个落魄书生,自幼习读经史子集,多年夙愿不过出将入相、匡扶社稷。可惜连黄粱一梦都未来得及,科举制便被废除。半生蹉跎,意气消磨,终其一生仍只是一个秀才,哪怕后来祁炀出资建立了宿宁大学请他来做校长,城里人也多喊他张秀才。 祁炀将他手中的笔夺下,轻放回锦盒中,连同那两卷字帖叫人收了下去,又吩咐人沏茶。 “张校长想新建两座校舍,请我来出资的。” “呦呵,张秀才开窍了,他当年科考的时候若肯动动这心思,早就高中了,”白昆想起什么来,忽然又问道,“昨天顾公馆晚宴,大帅也去了?” 祁炀白他一眼,青花缠枝纹的茶杯,端起来浅啜一口,淡淡应了一声。 “顾明乾那小子说什么了?”白昆急着追问。 祁炀不关己事一般,再低眉喝口茶,“野心不小,想当商会会长,说得头头是道。” 白昆闻言动了气,一拳砸在桌案上,杯子险些跳了起来,“也不打听打听,我白昆是靠卖药当上商会会长的吗?”他玄门的弟兄遍布全城,谁都知道这位白爷的手段,谁都知道他不只是生意人。 祁炀不耐看他耍威风,眼角一挑,“白爷到府上就是为的这事儿?” 白昆神色一僵,祁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若是突然喊他“白爷”,十成是动气了。 “大帅前些日子遇刺,抓来的那几个人我都审了,都是曹兴榕重金雇的人,不择手段要刺杀大帅。” 庭前日影渐移,隔扇门冰裂纹的格心裁了日光下来,印在地砖上,别有意趣。 祁炀起身,一身笔挺军装,盖住了他的阴柔,衬出三分英气来,长靴踏过一地的斑驳碎影,在门前堪堪停住。 他凝望着庭前的衰败的池塘,语调冷清,“倒是卖命。” 白昆又道:“大帅知道雇的是谁吗?” 见祁炀不接话,白昆接着说,“是吴夔。” 祁炀缓缓皱了眉,赏金杀手吴夔,和他手下的暗杀组织素来是认钱不认人。只要给得起钱,什么生意都接。听闻那年慈禧仓惶出逃西安,有革命人士出钱雇吴夔刺杀慈禧,吴夔接了这生意,虽未成事,却也从此名声更盛。 “曹兴榕这是狗急跳墙了,保不齐还会使出什么阴招来,大帅今后须得千万小心。” 梦楼和千夜思只隔了条街,是邕宁城最大的戏楼,一半是因为角儿多,一半是因着祁炀捧场。 楼内戏台前头摆了一片的八仙桌并太师椅,这是给一般看戏人坐的,真正的贵客都在二楼,在栏杆后头的椅子上,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也都看得清楚。若是名角儿挂牌,人再多些,楼下两边过道也能挤满。 今晚恰好赶上武生宗师杜绍亮挂牌,梦楼人格外多些,楼下众人抻着脖子等杜老板出场。 祁炀坐在二楼,偏头喊了何忧过来,“去千夜思把玉小姐请来。” 何忧似是不敢相信,怔了片刻。 祁炀已别过脸去,目光盯在戏台上,轻声催他,“快些。” 第14页 何忧如梦初醒,急忙转身去了。 千夜思今晚是红罗的场子,待她一曲舞罢,烟落也回了后台,正收拾了东西要回桐花巷去,有人进来给她递话,说外头有人找。 烟落出去,门外却是何忧。 何忧语气恭谨,“玉小姐,大帅请您过去。” 烟落抬头望一眼对面灯火辉煌的梦楼,隐约能听见鼓点铿锵和一阵阵的喝彩声。满堂喧嚣,她莫名就想起那个被毁了嗓子的韩漪,目眦欲裂,借着一股疯劲儿,绝望地在楼里砸东西。 正是京戏风靡的时候,天下学戏的人不知有多少,台下人后吞下剥皮拆骨的痛,才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搏个一朝成名,满堂喝彩。 可只误了一场堂会,先前种种皆付之东流,余生渺渺。 烟落眸光寒凉,淡声道:“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何忧拦着她,“就在梦楼,隔条街,耽搁不了多久,玉小姐不要为难在下。” “难得祁帅还有兴致听戏。”烟落藏不住话底的嘲弄。 到底随他去了梦楼,穿过攘攘人群,一路被领到二楼。 祁炀今日穿了西服,衬衫领口开了一枚扣子,皮鞋擦得锃亮,翘腿坐在太师椅上,倒像个玩世不恭、风花雪月的公子哥。 祁炀让她坐下,他们中间隔了一只桌案,摆了花生茶水。 台上正是《玉堂春》的《三堂会审》一折,琴师鼓师起了西皮流水板,台上青衣扮了玉堂春,唱腔哀婉,语调凄然,“那一日梳妆来照镜,楼下来了沈燕林。他在楼下夸豪富,胜比公子强十分。我在北楼高声骂,只骂得燕林脸含嗔。羞愧难当回店去,主仆二人又把巧计生。”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玉小姐懂戏吗?”祁炀望着戏台,话却是同她说的。 烟落沉默片刻,“不曾听过。” 又是祁炀沉默许久,淡淡开口,“令尊生前也算是票友,家宴节宴上时常请了戏班子去府上唱几折,玉小姐不该没听过。” 烟落心底一惊,她知道他定然查过自己,却不想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事都知晓。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声说:“太多年了,我不记得了。” 祁炀不再作声,静静望着舞台。 台上改了西皮摇板,青衣唱道:“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甘心。” “祁帅喊人来,有何吩咐?”烟落不耐再等,偏头看他,却一时怔住,瞧见他一张清俊侧脸,眉眼专注,眸底光影纷纷,深情如台上的玉堂春。 祁炀未答,她扭过头去,也不再问。 戏唱罢了,楼中人意犹未尽地散了,台上戏子也纷纷谢了场,只祁炀同烟落静静坐着。 良久,烟落起身,道声告辞便要离去。 祁炀望向她,道:“留步,我有东西给玉小姐。” 魏帖 烟落回身,静静与他对望。 “跟我来。”祁炀起身下楼,丢一句话。 烟落随他出了梦楼。他让副官何忧去拿东西,自己在一片灯火辉煌中点了支烟,远眺着深邃沉暗的夜幕。 那样黑的夜空,不见底的墨池一般,渺渺天地,一明一暗之间他落拓不羁地立着,仿佛满城镂金裁玉的繁华都聚在他身边。 何忧取了东西回来,祁炀接过,递到玉烟落眼前,“新得的一管紫毫,两卷字帖,我留着无用,想起玉小姐字好,送给你了。” 烟落面带惊讶,却是看都未看,想都未想便回绝了他,“我不能收,”瞧见祁炀眉心微蹙,忙又轻轻补了一句,“无功不受禄。” 祁炀想了想,收回了手,复将东西递给何忧,“替玉小姐送到家里去。” 何忧应了一声,接了东西便要去。 烟落只觉不妥,深夜登门,打扰婶婶不说还会教她多想。这礼却是不收也得收了,她忙拦下了何忧,从他手里将字帖和笔一一接了过来,回首冲祁炀道:“如此厚礼,多谢祁帅。” 祁炀咂摸出她话里的敷衍来,也不好计较,只说:“今儿个玉小姐来晚了,没赶上杜老板的《小商河》,实在可惜。” 烟落不知何意,静静看着他,并不接话。 祁炀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明日早些来,我给玉小姐留了位子。”他手中一截烟头,随意丢到青砖上,留一星未熄灭的火光,在夜风中一明一灭,一张一翕。 他在这邕宁城一手遮天,没什么做不到做不来的。烟落怀里满抱了东西,知道无济于事,仍倔强反抗道:“我有事情要做,不能日日陪大帅消遣看戏。” 他的背影逐渐融入夜色,顺着风依旧能听见他一句——“明日总能的。” 烟落静静伫立了许久,终是带着那份厚礼回了桐花巷。 第15页 回去将字帖展开,在电灯下细看,是《刁遵墓志》,端庄古雅,浑穆舒扬,是魏碑中难得的碑刻。烟落看了许久,心底到底喜欢,又打开锦盒,里头一管紫毫,紫檀笔杆上隶刻了“抱诚守真”四字,勾提转折亦是颇见风流。 烟落弯了唇浅浅一笑,将字帖和笔都妥帖收好。 翌日,云舟叫了黄包车直接去了城南,在宿宁大学前下了车。 云舟往学校里走,陆衡这个时候应该还在上课,她到了教学楼附近,瞧见一群学生围在两个窗户外,翘首往教室里看。云舟好奇,踮脚往里面一瞧,只见教室后面和门外也挤满了学生,都是来听课的。 讲台上讲课的人一身月白的长袍,三十多岁,带了金丝框的眼镜,略显清瘦,一脸文气,一字一句却是慷慨坚毅。 他满脸的忧国忧民,朗声道:“我泱泱华夏,四万万国民,自呱呱坠地血脉里便承袭了远古神祇的孤勇、坚韧、不屈。天地混沌,盘古便劈开混沌,顶立天地;天缺地裂,生灵涂炭,女娲便炼石补天;天现十日,炙烤万物,后羿便引弓射日。”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底下学生的脸。 “列强欺我国贫民弱,寸寸相逼,庚申、甲午、庚子,战火纷飞、血泪相濡如在昨日。腐朽无能的清政府为求苟安,签下一个又一个条约,丧权辱国,举国义愤。面对如此飘摇家国,孙中山先生流居海外,前前后后发动十余次革命起义,屡败屡战,从未动摇,终于一举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度。” “同学们,我们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民族,无论是远古天塌地陷,抑或是如今山河飘摇,总有人站出来去反抗、去补救、去守护。纵死,也是精卫衔石填海的执着不屈。” 他愈说愈慷慨激昂,身子都在隐隐颤抖。 “这就是我们的胆魄,这就是我们的信仰,它根植于我们的血肉中,无关学识阅历,无关家世背景,它是每个国人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是远古神灵守护苍生的一脉流传,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九死不悔……” 底下的学生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恨不得下一刻便赴身疆场,定国□□。 云舟心中亦慷慨激昂。 下课铃响了,他开始收拾讲桌上的讲义。教室里忽然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窗外走廊里的学生陆续散了,人头攒动,云舟踮脚眺望,瞧见人群汹汹中他神情淡然,向着学生微微鞠了躬,之后抱着讲义离开了教室。 云舟静静站着,一颗见惯风尘的心微微一动。 陆衡就在教室里,挤站在后头,侧头看见了她,连忙跑了出来,惊诧道:“姐,你怎么来了?” 云舟莞尔一笑,“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好好上课。”她伸手替他整了整领子。 陆衡挎了她的胳膊,边走边说:“当然有。刚才易教授讲课姐姐也听见了吧?讲中国古代神话与今日国民之信仰的。” 云舟一恍神,又想起他向着学生微微鞠躬的一幕,文质彬彬,君子端方,“听见了,讲得真好。” “国文系的易忱教授,每次讲课,屋里屋外都挤满了学生,都是来蹭课的。” 云舟停下,从包里取了些钱出来,塞到陆衡上衣的口袋里,“想吃什么就自己买,别舍不得。” “姐,我钱够用的。” 陆衡要把钱掏出来,被云舟拦住了,“好好读书,不许惹事,不许胡思乱想。” 那样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时候却没少被她欺负,小时候少年还打不过她,可如今少年已比她高出半头了,低眉凝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的。” 日暮时,天空便缓缓聚了云,到了夜晚,果然就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青砖石瓦上,寒意潇潇。烟落站在檐下看雨,一片春愁待酒浇。 赵予安撑伞去了千夜思,今晚红罗和云舟都不去,她也得了一天假。烟落想起祁炀昨晚的话,犹豫不定,虽说是等她看戏,只是这样的天气,他应该不会去了吧? 江萍在屋里喊她,“烟落,别在门边站着,小心着了寒气。” “嗯,知道了。”烟落回神,草草应了一声,刚要回屋去院门外便起了叩门声。 江萍闻声起身要出来开门,“估摸是张太太,她说了今天要来的。” 烟落忙道:“我去吧,婶婶。” 她撑开立在墙边的一把伞,穿过满庭微雨,轻轻打开院门,一时怔住。 何忧就站在门外,撑把黑伞,笑得恭谨,“玉小姐,大帅见下雨了,怕你路上不便,让我来接你。” 他倒是风雨无阻。烟落微微一笑,“祁帅有心了。” 江萍在屋里隐约听见外面说话,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烟落,是谁呀?” 第16页 烟落还未来得及回话,何忧便绕开她自顾自进了院子,到檐下正好遇上江萍出来,“赵太太,打扰了,大帅昨天约了玉小姐看戏,派我接人过去呢。”他和颜悦色、温声细气地说话,烟落一时疑心那天在千夜思门外趾高气昂地吼她,让她站开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烟落只得跟过去,介绍道:“这位是何副官。” 江萍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大帅”是谁,只是瞧见他撑伞立在屋外,肩上沾了雨,忙招呼人进屋里坐。 何忧礼貌一笑,“不了,梦楼那边戏快开场了,我先请玉小姐过去了。” 江萍转头看向烟落。烟落只道:“婶婶进屋去吧,外边凉,戏散了我便回来。” 江萍目送他们离开,回想方才的话,猛然明白那人口中的“大帅”是谁。 烟落跟着何忧出了巷子,走到一辆被雨洗得黑亮的小汽车旁边。何忧替她拉开门,将伞撑在上方,等她收伞上了车,才绕到驾驶座坐下。 烟落上了车,将伞立在一旁,眼角余光却突然发现祁炀也在,一语不发在她旁边坐着,在一片幽黑中静静看着自己。 烟落吓得几乎跳起来,后背贴上了车门,惊恐万分。 祁炀瞧见她惊魂甫定的模样,觉得新奇,不觉勾了唇一笑,“我很令玉小姐害怕吗?” 烟落缓过神来,心仍跳得厉害,看清楚他眼中的戏谑,坐正了身子反问:“大帅不该在梦楼么?” “戏还没开场,待着无事。” 烟落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扭脸看向窗外。 春雨迷蒙,洗掉了千夜思积了三寸厚的浮华,门外的霓虹灯就只剩了艳俗,招揽着更加艳俗的来客。 那边车窗,就是灯火通明的梦楼。 烟落跟着祁炀到二楼坐下,不多时,台上便咿呀开唱了。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恨北国萧银宗打来战表,擅抢夺我主爷锦绣龙朝。贼潘洪在金殿帅印挂了,我父子倒做了马前的英豪。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嚎。” 是《碰碑》,台上扮杨继业的老生唱得悲怆哀恸,看戏的人无不动容。 祁炀指尖在膝上随了鼓点轻点,目光锁在台上。 何忧自楼下匆匆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烟落没听见说了什么,余光却瞥见他膝上轻点的指尖停住了,她并未扭头,只淡声说道:“大帅请便。” 期待 祁炀面上淡定,从容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烟落不是什么票友,好容易捱到戏散了场。 外头雨已经停了,檐下还滴滴答答落着积水,往昔喧嚣辉煌的灯火被雨洗过,露出些许凄冷的况味。 祁炀望一望夜空,无星无月,“夜深了,我送玉小姐一程吧。” 烟落回绝道:“不必了,大帅身份贵重,此等琐事,不敢劳动。” 她说得郑重,祁炀想起那个有些迂腐的张秀才来,他眼底隐隐有笑意,轻声道:“走吧。” 烟落不好再坚持,无奈跟了上去。 何忧知趣,只远远地跟着,远远瞧见他们并肩走着,倒似一对璧人。 雨后的长街湿漉漉的,路上有凹陷的青砖积了雨,映了灯火,映了霓虹,映了邕宁城的风情万种。 烟落和祁炀无语走了许久,已瞧得见澜鄞江了,江面晦暗,只隐约看得出水波涌动,却有江风卷了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自十二岁那年之后,她此后便是他乡客居。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知道大帅在邕宁城是什么人,我明白大帅请我看戏是抬举我,”烟落突然开了口,语气轻快,眼中却有三分忧郁,“只是,不必要的。” 她停住,转身定定看着祁炀,“我不懂戏,也无心听。”不过萍水相逢,堂堂邕军大帅,日日偏请了她去看戏,烟落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祁炀待自己不一样。 难得她不再虚与委蛇,难得她肯如此推心置腹地和他说话,祁炀亦望定她,“不喜欢京戏?” 烟落望着他的眉眼,一双眉弯如弦月,一对眸灿若星子,星月温柔地看向自己。 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愁苦一笑,“我的事情大帅都知道的,此身如寄,我对余生已没有什么期待了。”红灯绿酒,意兴阑珊。 祁炀缓缓蹙了眉,他想起她那晚立在涛涛烈焰前,面上也是这样的神色,心意凋零。 “时代如此,一双手翻云覆雨,轻易便能碾碎无数人的安稳喜乐。”祁炀从未安慰过谁,一时语塞。 想起什么来,忽然问道:“那两卷魏贴玉小姐还喜欢吗?” 第17页 烟落不意他竟说起这个,踌躇良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祁炀眼角含笑,“会有的。” 会有期待的。 祁炀回府已是深夜了,不料顾明乾仍在客厅等着。 适才在梦楼,何忧在他耳边低语,说的便是此事。 祁炀在大堂正中的木椅坐下,教人沏了茶,“府上没有红酒,委屈顾少爷了。” 顾明乾一身淡灰的西装穿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只眉心皱得紧,“扰了大帅看戏,实在失礼,仓促登门,确有急事。” 祁炀低眉抿一口茶,示意他接着说。 “舍弟无状,在白爷名下烟馆惹了事,已被白爷拘禁多时了,”顾明乾继续道,“家母顾念幼子,亦忧思不已,寝食难安。” 顾明乾少年老成,一字一句,滴水不漏,到底是经商多年,摸爬滚打过来的。 他盯着祁炀,继续道:“无奈白爷不肯见在下,还望大帅从中调解,先放舍弟归家,顾全家母骨肉之念。烟馆的损失,顾家愿双倍赔付。” 见祁炀沉默不语,顾明乾明白他的意思,心底嘲弄,面上仍恭谨万分,“不敢凭白劳动大帅,家中已备好谢礼,明早差人拜送大帅府上。” 祁炀不置可否,只是问道:“顾家行商多年,走南闯北,可有收藏书画名帖?” 顾明乾愣了一瞬,思索半晌,“明乾明白,明日一并拜送贵府。” 翌日,祁炀早早差人喊了白昆过府。 “顾家二少爷去烟馆闹事了?”祁炀轻声问。 白昆提起此事愤恨不已,“对,不知道抽了什么疯,他自己天天赌牌喝花酒逛舞厅,一个纨绔子弟,跑到我这儿说什么大烟荼毒百姓误国害民,见什么砸什么,”白昆往地上啐一口,“我呸,他怎么不去砸夜总会和跑马厅呢?” 祁炀神色淡定,“人现在在哪儿?” “关着呢,”白昆恨恨道,“这事八成是顾明乾的指使,他想挤我下去,自己当商会会长。” 庭前雨迹未干,树枝嫩芽昨夜被雨洗过,更加油亮,仿佛一夜春发。 祁炀收回目光来,“顾明乾不是蠢人,不会使这么低劣的手段,”他看着白昆,沉声道,“把人放了吧。” 白昆愕然看着他,仿佛多么无理取闹的事,“他砸了我的场子,怎么能就这么放了?” 祁炀瞥他一眼,“你想怎么样?” “留一根手指,”白昆看着他,一身江湖草莽气西装革履都盖不住,“损失事小,大事是他折了我白昆的面子。今后全城的人都知道一个毛头小子单枪匹马就敢砸我的场子,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我今后还怎么管手下兄弟?” 祁炀依旧劝他:“顾家经营多年,邕宁城也是有些势力的,不好逼急了,既然顾明乾——” 话未说完,有侍卫捧了个盒子急急跑进来,躬着身子道:“大帅,顾公馆的东西送来了。” 那是一只雕漆盒子,做工精致繁复,里头装的东西想必更加贵重。 白昆瞧着,全明白了,狠狠瞪着那锦盒,敢怒不敢言。难怪一个劲儿劝他放人,敢情是收了礼的。 祁炀略带尴尬,他走过去,将那盒子揭开,里头放了一幅卷轴和十根小黄鱼。他将卷轴拿了出来,让那侍卫将锦盒递到白昆跟前。 祁炀轻声道:“在你那吃了闭门羹,托我把东西给你,把人放了吧。” 白昆气极,拍了桌案拂袖便走,出了门却又停住,他终是折了回来,将那锦盒抱走了——祁炀的面子他不能不给。 祁炀缓缓展开那卷轴,是一幅画,画中一枝玉兰,清新雅致,不见墨笔勾线,却以彩色直接渍染而成,落款处题有“白云外史”四字。 祁炀不大懂,缓缓将画卷了起来。 顾明离被顾明乾接回家时,顾老太太看着他脸上的淤青泪如雨下。 她探手去抚他的额前的伤,顾明离呲着牙偏开头,宽慰道:“不碍事的,三五日就好了。” 顾老太太止住泪,脸色一变,边掐他胳膊边骂,“你疯了,不在学校读书,你去招惹他干什么?”白昆名上是药商,可他出身江湖,门内几百号弟兄,在黑道也是一手遮天,再加上和邕军大帅祁炀关系匪浅,城内还没有人敢砸他的场子。 顾明离吸着冷气往开躲,一面愤愤道:“大烟残害百姓,祸国殃民,他那烟馆该砸。” 顾老太太愈发动气,“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追了顾明离满屋子跑,“你大哥为救你费了多少心思,我为你怎样担惊受怕,你去惹事时想过这些没有。要是你父亲还在,看你还敢这样。” 顾老太太说着说着一时心酸,又坐下来落泪。顾明离不忍,过来挤坐在她身边,“好端端提老爷子干什么,他在那边逍遥着呢,”瞧见她只低头抹眼泪,轻轻晃了晃她的胳膊,“你看你,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下回再不惹事了。” 第18页 顾老太太抹了泪,坐远些,偏头白他一眼,“再有下回,没人管你的。” 顾明离知她消了气,觍着脸凑过去,“绝对没有下次。” 顾明乾脱了西装外套递给佣人,松了松领带,神态疲惫看着顾明离,“你若实在不愿读书,就去厂子里帮忙,学着做生意。” 顾明离一口回绝,“不去,我就愿意读书,过两年我还要去美国留学,拿个博士回来。” “随你。”顾明乾几乎一宿未眠,憔悴不堪,他丢一句话,慢慢上了楼。 春深了,白昼长了起来,已是下午六点,太阳还有一条边在外露着。 一辆小汽车在千夜思门外停下,红罗下了车,穿了黑色的高跟皮鞋,一身黛青的旗袍窈窕裹在她身上,愈发衬得那一点朱唇如血如火——殷红、热烈。 红罗俯低身子,向着车内娇俏一笑,“王先生,多谢了。” 王先生坐在后面,盯着那轻启轻阖的唇,魂都被勾了去,作势要拉她的胳膊。 红罗又是嫣然一笑,“再会。”顺手将车门关上,关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胖手。 她腰如柳枝,春风吹拂,一路摆入了千夜思。 还未入夜,千夜思宾客未至,冷清得不可思议。一仰头,白昆在二楼贵宾席的围栏前站着,指间夹的烟燃了大半,默默看着她。 红罗含笑道:“白爷凭栏远眺,等的是红罗吗?” 白昆不搭话,神色冷漠,在栏杆上磕了磕烟灰,白色末子飘飘摇摇地落下。 “过来。”他沉声说一句,回身在沙发坐下。 红罗敛了笑意,依言上去,进门前垂眸瞥见黑色鞋尖沾了点点白末——是他方才弹下的烟灰。她取了帕子,将烟灰拂去才进了门。 她在他身旁坐下,“还未入夜,白爷来得倒早。” 暮色渐渐也深了,白昆望向千夜思门外,并不看她,只问:“谁送你来的?” 馄饨 红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千夜思门上是一面玻璃,透过玻璃,恰能看见门外街上的情形。 红罗浅浅一笑,“是瑞和酒店的王先生。王先生下午请了我喝咖啡,顺路送我到千夜思。” 白昆想起来了,在千夜思见过几次,很捧红罗的场子。 他沉默不语,静静盯着那一片晚照,如触礁的轮渡般缓缓沉入夜色。 许久,华灯初上,白昆淡淡开了口,“他没安什么好心,眼珠子要粘到你身上了一样。”白昆一番说辞,正经得教书先生一样,哪里像是偎红倚翠、流连风月场白爷。 红罗觉得好笑,“红罗在歌舞厅跳舞,为的不就是千人看万人捧么,白爷不也看么,”她觑见白昆神色阴沉,悄悄换了语气,“乱世谋生,哪儿顾得了许多了。” 白昆又是沉默,他眸光落在墙角小几上的一只锦盒上,里面一只玉镯,他挑了许久,早上刚得的十根小黄鱼都扔进去了。 “跟我回府,我养着你,以后再不用出来跳舞了。”他语气平淡,像谈论云厚天欲雨一般。 红罗怔了一瞬,旋即含笑问:“白爷这是要纳了我?” 白昆神色不变,算是默认。 红罗笑意渐消,静静看着他,“白爷府上已经九房姨太太了,”她顿了顿,唇角又扬起笑来,“都是这么纳的么?” 他听出她话里的讥讽来,扭头看向她,轻蔑一笑,“不过是为了谋生,爷能保你锦衣玉食,余生富贵。” “白爷对每位姨太太都这样许诺过?”红罗知道他有些恼了,仍如是问。 白昆沉默片刻,眯眼瞧着她,“你是想做正室?” “白爷觉得我一个舞女,纳我为妾,我也该感恩戴德了?”红罗寸步不让,紧紧相逼。 白昆不语,倚着沙发,复点了支烟。 红罗仍是笑,眸底透出股落拓不羁的劲儿,“我从不敢奢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是要我成日窝在深宅大院里打牌听曲,等着一个流连风月场、随意便可向其他女人许诺的人,等到容颜衰败,等到死,等到我不是我,”她突然停住,深深看着她,声音轻,语气却是决绝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了。” 白昆眼中有一丝惊诧,像第一天认识她,从前那个烟视媚行的舞女红罗不是她,眼前的才是,像执剑问道的侠客,自由决绝,坚韧不屈。 千夜思络绎来了客,逐渐熙攘起来,衬得这里静得诡异。 红罗倏然妩媚一笑,“今夜有我的场子,白爷少陪了。” 她出去,阖了门,卸去面上笑意,静静站着,手里捏着那块儿方才被擦过鞋尖的手帕。紧紧攥了许久,红罗突然将那帕子狠狠掷开,踩了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白昆静坐了许久许久,一截烟燃尽了。他起身,丢开烟头,走到墙角那锦盒旁边,取了里面那只翠玉剔透的玉镯出来,瞥过一眼,扬手狠狠将那镯子砸在地上。 第19页 玉镯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他却仍嫌它碎得不够彻底,只恨不得它化作烟灰一般的粉末,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后台,“红罗姐,你怎么了?”烟落瞧出她心绪不佳来。 红罗换了艳红的舞裙,轻轻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不要紧的。” 烟落还未言声,便有人来催她们登场了。 琴声渐起,红罗缓缓起舞,随着音乐渐渐紧密,她的步伐也急促起来,像一只艳红的蝶,在风中翩跹。 烟落十指轻车熟路地在琴键上跳跃,一面往台下看去,众人盯着红罗,她的一袭红裙,映在他们眸中,成了两簇小小的火苗,燃烧着贪婪与欲望。 烟落余光忽瞥见舞台后的楼梯上有一星火光,仔细看去,是祁炀手里拿了烟静静站着。 她忽觉右手小臂上的烟疤灼痛了一下。 祁炀静静观望她,待一支烟燃尽,提步上了二楼,推门一进,瞧见的就是一片狼藉,一只锦盒翻在地上,木质地板上散落着碎玉,成色极好,却瞧不出本来面目来。 白昆凭栏伫立,背对着门,他闻声回头望一眼,又扭回头去,懒声道:“想来今天诸事不顺也没什么稀奇,大帅今个儿竟没去听戏。” 祁炀任他揶揄,也站在围栏旁,俯视着楼下莺歌燕舞。 “顾家许了大帅多少好处,能请动大帅说情?”白昆漫不经心地问,他目光锁在台上的一袭红裙上,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该祝她“早觅良缘,早得佳婿。” “就那些,都给你了。”祁炀知道他说早上的事,想必仍是耿耿于怀。 白昆沉默片刻,追问道:“那卷轴是什么?” “一幅画,”他想起什么来,勾了唇轻轻一笑,“白爷有兴趣,不如去品鉴一番。” 白昆缓缓摇了摇头,他俯视这声色犬马的夜总会,多少人翘首望着台上的红罗,望她朱唇皓齿,望她舞姿艳烈,望她众里嫣然通一顾。 她是有这样多拥趸的。 她是引得多少人神魂颠倒的红罗,怎么甘心入他的金丝笼当一只雀呢。 白昆心底苦笑,“大帅,玄门有急务,先告辞了。” 听得他淡淡应了声,白昆才离去。 他下了楼,背身走出千夜思时,台上的一支舞刚刚结束,有人涌过来争相邀请红罗跳舞。 白昆身形顿了顿,红灯绿酒统统撂下,大步离去。 祁炀在楼上俯瞰着纸醉金迷的熙攘人群,形形色色,人生百态。昏暗中一束束彩色的灯光倏明倏暗、旋转飘忽,交织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玉烟落,像是要回后台,却被个尖嘴猴腮的男子拦住了。那人借着三分醉意,伸出手来,硬是要请她跳舞。烟落该是婉拒了他,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拉扯起来。 祁炀刚蹙了眉,就看见赵予安及时赶了过来。 赵予安拦下那酒鬼,和颜悦色说了几句,那人面色稍霁,松了手,放烟落离开了。到底是左右逢源、人情练达的赵经理。 龙蛇混杂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不知还发生过多少回,若非是赵予安护着她,今日不知怎样收场。 烟落手腕被捏得留下了红印子,她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出了千夜思。 不想祁炀就在门外,看着那立在门前的海报。 祁炀抬眸看见了她,“戏散了,恰好路过,想着街角那家馄饨还没收摊,等玉小姐一起去。” 烟落思忖片刻,婉拒道:“婶婶还在家中等我,回晚了要让她担心的。” 祁炀浅浅一笑,“我让何忧去和赵太太讲过了,玉小姐不用多虑。” 烟落怔了怔,瞧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算无遗策的模样更加来气,淡淡道:“多谢大帅好意,我不饿。” 街上黄包车往来匆匆,和沿着铁轨开过的电车错肩而过,千夜思门前更喧嚷些,不时有小汽车停下,放了衣装鲜亮的先生小姐出来。 祁炀没这么低眉折腰地请过谁,偏偏她还不领情,他挑了眉,“我饿了,玉小姐能赏脸陪我一道去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烟落只能默许了。 街角一个露天馄饨摊子,只三张桌子,几条长凳,招子上是“钱记馄饨”几个字。摊子里只一个老头守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在忙活。 祁炀要了两碗馄饨,捡了一张桌子坐下,烟落随他在一侧坐下。 “玉小姐别看这摊子小,全城的馄饨只这儿味道最好。十多年前,千夜思还未开张的时候,这钱记馄饨就摆在这街角了。” 老头端了两碗馄饨过来,听见祁炀夸他这小摊儿,赧然一笑,脸上又挤出几层褶子来,“先生说笑了,小买卖,就图个养家糊口。” 第20页 祁炀心情似是不错,微微一笑,让他自去忙了。 他望着烟落,“趁热尝尝。” 两碗刚出锅的馄饨腾起热气来,隔着水汽氤氲,他眉目柔和,沾了人间烟火气,眸底的冷酷阴郁也化开了。 烟落拿小勺拨开面儿上的紫菜,往嘴里送了一个馄饨,一抬头却发现祁炀含笑盯着自己,面色一红,囫囵咽了下去,像一颗小火球,顺着咽喉,一路滚到胃里。 祁炀瞧见她皱眉,连忙让那老头倒些冷水来,“刚出锅的,小心烫。” 烟落愈发无地自容,舌头和上颚火辣辣的烫,低眉仍不忘道一句“见笑了”,面上一抹绯红攀到了耳朵尖儿上。 祁炀瞧着她鬓角的碎发,毛茸茸的,勾了唇浅笑,又怕她尴尬,故意岔开话,“每天来这儿吃馄饨的人数不过来。地方小坐不下,就从自家带了碗,买了带回家吃。” 老头舀了冷水端过来,听见祁炀又夸他这摊子,惶恐不安,“先生谬赞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吃食,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位吃着喜欢就好。” 一碗馄饨吃完,夜间起风也不觉得冷了。烟落和祁炀默默坐着,看街上的铺子挨个打烊关门了,万家灯火逐渐只剩了街旁的路灯,孤独倔强地亮着。遥遥能听见江边轮渡的汽笛声,飘在春夜江风中,烟落忽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有收了工的伙计来吃馄饨,忙碌一天,收工一碗多放辣子的小馄饨,也是享受。 小摊热闹起来,不大的地方有些挤了,祁炀和烟落付帐离开了,一路回到了桐花巷。 巷子口,祁炀目送着她进去。烟落走到院门口,回头望去,依旧能瞧见他的影子——背倚着墙,抬了手吸烟,富家公子的做派,诗酒风流。 玉兰 烟落进了屋子,江萍已等她许久了,将一副卷轴递给她,“那个何副官送来的。” 烟落把轴子展开,是一副画,画心一枝玉兰开得正好,再看落款,是“白云外史”四个字。她眼前一亮,再细看那玉兰,果然未用墨线勾勒,是恽南田的没骨花鸟画。 恽南田是没骨画法的大家,这样一副画不说价值连城,却也是千金难求。 江萍见她只盯着那画,一把将画收了过来,拧着眉问她,“是祁炀送的?” 烟落点点头,“是。”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不等烟落言声,她便压低了声音,紧紧皱了眉,疾言厉色,“那是邕军大帅,邕宁城一手遮天的人物。再说他是出了名的冷酷乖戾、阴刻多疑,你怎么能和他搅在一起?” 他是什么样的人,全城人皆心照不宣,韩漪毁了嗓子的事也有目共睹。可她偏又想起他在梦楼听戏映了光影纷繁的眸底深情,想起他在馄饨摊儿隔了氤氲水汽的眉眼温柔,一时恍惚,一时默然。 江萍见她沉默,语气缓和下来,“烟落,他和咱们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不能托付终身的。” 烟落闻言一惊,连忙辩解,“婶婶想岔了,我们没什么的,萍水相逢,说过几句话罢了。” 江萍看了看手中的画,狐疑望着她。 “这样重的礼,非亲非故不好收的,我改日便还回去,”烟落从她手中拿过那画,两步上楼去了,回头丢一句话,“婶婶早点睡。” 宿宁大学教学楼下有株槐树,至少百年的树龄,当年建校时没舍得砍,长到现在,枝叶相覆,如冠如盖。 云舟等在树下,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淡淡的花香如微雨坠落,沾衣盈袖。 下课了,学生自楼内鱼贯而出,云舟在人群中寻觅陆衡,却一眼看见了国文系的易教授——依旧是那身月白的袍子,怀里抱了书,正从楼里出来。 云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易教授。” 易教授瞧了过来,见树下一个女孩儿,翘首看着自己。 他走了过去,望着她弯了眉浅笑,“你不是宿宁大学的学生吧?”学校里的学生都穿校服,只她一身乳白的长裙,独树一帜。 云舟心中雀跃,抬眸看着他,强自镇定道:“我是陆衡的姐姐,我叫陆玉。”她伸了手出去,掌心沁出汗来。 易教授微微一笑,礼貌性地和她握了握手,“国文系教授,易忱。” “我在窗外听过易教授讲课,一席难得,先生学问真好。”她眼里映满了他,借着说客套话的时机,目光放肆又细致地勾勒他的眉眼五官。 “陆小姐过誉了,”他笑笑,想起什么,继续道,“陆衡是个优秀的学生,很聪明,也很用功。” 易忱低眉颔首,云舟看见他肩头落了一枚槐花,想替他拂去,又觉不妥,抬到半途的手悄悄落下,捻着裙子上的层叠的蕾丝。 第21页 像她满心的欢喜与仰慕,不知安放到何处。 沉默片刻,她低声道,“那就好。”心中却暗暗懊恼,在千夜思的八面玲珑都蒙了尘,竟能手足无措到这种地步。 日光晴暖,拥了落香缀在他衣角,勾勒出一个如松如玉的君子,心中是诗篇词赋,肩上是家国天下。 云舟之后总能想起他那天的微微一躬身,人群汹汹,一霎心动。 “陆小姐是溪陵人?”溪陵口音语调婉转,他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端倪来。 “啊?”云舟愣了一瞬,讶然望着他。 他道:“我也是溪陵人,乡音难改,陆小姐不曾听出来?” 云舟更加惊怔,他们竟是同乡,她眸底含笑,“溪陵城不算大,竟从未见过易教授。” “早些年就出去读书了,后来受聘到了宿宁大学做老师,”他轻轻一叹,苦笑道,“少小离家老大难回。” 这样的时局,各大军阀割据一方,连年混战,举国不知有多少异乡人。 云舟沉默片刻,似是忆起往事,“家父家母过世得早,几年前溪陵一带军阀混战,我带陆衡避战来了邕宁,”她望着易忱,三分戚然,“相依为命,颠沛流离。” 话说至此,突然不知何以为继,两个背井离乡之人,不知谁该安慰谁,一同沉默着。 所幸陆衡来得巧,略带讶异地望了望并立树下的二人,依旧望着易忱笑道:“易教授,这是家姊。”扭头又对云舟道,“这位是国文系的易教授,博闻广记,学贯古今。” 易忱面对如此赞誉一时无措,扶了扶镜框,牵着唇角笑了笑,“你们聊,我不打扰了。” “再会。”云舟轻轻望着他,莞尔一笑。 易忱颔首,旋身离去,肩上落着的槐花再待不稳,沿着他一袭长袍滚落在地,同云舟一起目送他清瘦颀长的背影,嵌入民国十三年的春和景明。 说来也奇怪,连着十多天了,白昆再没来过千夜思,反倒是祁炀,这些日子竟未去过梦楼听戏,夜夜到千夜思来,来了也不上二楼,只坐在一楼看歌舞。 赵予安纳罕,从后台探头往外望一眼,见祁炀在台下一条沙发坐着,也没叫人陪酒,凝神望着台上,不像来听歌的,像来听戏的,等着台上翻跟头一样。 “祁帅可有日子没去梦楼了。” 红罗在镜子前坐着,正盯着镜面画眉,眼皮都没动一下,“八成是捧谁的场子。” 赵予安倚着门依旧往外瞧,笑了笑,“那还真是稀奇,”他回首瞥一眼红罗,“倒是白爷近日没来过。” 红罗眸光一滞,望着镜中云鬓花颜,低头将眉笔缓缓搁下,轻声道,“许是忙吧。” 她心底苦笑,如此看来,白昆待她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若是真恼她拂了自己面子,有一千种方法将她赶出城去,何必避而不见呢。 台上在唱一首《夜来香》,烟落弹了钢琴伴奏,目光缓缓飘到台下西侧,祁炀果然在,浅灰的西装,一身富家少爷的打扮,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望过来。 这样声色犬马的地方,他一副富家阔少的打扮,又生了一副好皮囊,少不得有女孩儿来请他跳舞。可都被站在一旁的何忧敷衍过去了,十多天了,每天都有。 又有女孩儿过来,来请他跳舞,烟落刚瞥见便扭回头去,过一阵子,又忍不住偏头去看,却发现祁炀已不见了。 莫非真应邀去跳舞了?她目光逡巡在人群中,倏然觑见他站在台下一处角落,正含笑望着自己。烟落大窘,心中懊悔,面上却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弹琴。 又弹过几支曲子,夜愈发深了。 烟落出来时,祁炀就在门外等她,一如往日,淡淡一笑,“恰好同路,送玉小姐一程。” 每天都是一样的借口,烟落颔首一笑,“有劳了。” 到了巷子口,烟落回身静静看着他,眉目清俊,沈腰潘鬓,难怪那么些人抢着请他跳舞。他眸光澄澈,笑开来如春水微漾,眼角又微微上挑,若是吊了眉,贴了片子,在台上扮个青衣或花旦,不知又要倾倒多少人。 烟落天马行空地想,忍不住浅浅一笑,“谢谢。” 祁炀不明所以,见她巧笑嫣然,也扬了唇一笑,“不必客气。” 烟落想起那幅玉兰来,“大帅送的画是恽南田真迹,这样贵重,我受之不安。” “一幅画罢了,玉小姐书画好,这画就贵重。我文翰粗疏,这画于我便不值什么,”祁炀低眉凝望她,片刻,旋身就离开,临走丢了一句话,“本帅送的,安心收着。” 翌日,烟落终究还是将那幅画带来了,贵重就是贵重,她始终不能安心收着。 第22页 台下的那个身影却不见了,烟落指尖在琴键上跳跃,台下灯冷酒暖,摩肩接踵的人挤在一室浮华中——霓虹、酒精、脂粉、旗袍、歌舞堆砌起来的浮华,遮蔽前世,掩覆余生,只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欢娱。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烟落再往台下望一眼,祁炀始终没出现,想必是腻了莺莺燕燕歌舞喧嚣,还是梦楼的京戏更得他意。 出了千夜思的门,也只有来来往往的路人,烟落望向对面的梦楼,静静站着。 良久,门口侍立的一个服务生看不下去,到她身侧轻声道:“烟落姐,要我帮你叫车吗?” 烟落回神,“梦楼今晚挂了哪位名角儿的牌子吗?” 那人怔一怔,往对面望了一眼,“不像,若有名角儿挂牌,门外也是要挤满人的。” 烟落淡淡应了一声,回眸冲他浅浅一笑,“不用叫车了,我自己回去。”她转身回桐花巷去,包里还装了那幅本想今晚还给祁炀的画。 走过一段路,忽见街边斜停了一辆小汽车,烟落看着眼熟,走近些再看,忽然想起这是白昆的车,时常停在千夜思门外接了红罗离开。 再走近些,烟落一眼看见车窗上的弹孔和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悚然一惊,惊惶退开,贴到了墙角,心神稍定,匆忙离开。 没走两步,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被拉入旁边晦暗的窄巷中。 烟落惊慌失措,要惊叫出声,嘴却被一把捂住,人也被抵到墙上。 受伤 “是我。”那人压低了声音。 烟落借着微弱光线看清了他的脸,眉眼如画,眸底却积了经年不化的阴郁,正是祁炀,只身一人,躲在这里。 她皱眉,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动,却似在他掌心摩挲一般,烟落一霎面红耳赤,又发现他们离得那样近,她像偎在他怀里一样,鼻尖能嗅得到他指间淡淡的烟味。 祁炀也是骤然发觉,猛地松开手,退开两步,“一时情急,失礼了。” 烟落面色绯红,幸而夜色浓重,没人瞧得见。 她沉默了一阵子,才低声问:“大帅怎么在这里?” “不虞之祸,无奈之举。”祁炀倚在墙上,轻声道。 烟落想起方才那辆小汽车,瞬间明白,那些子弹都是冲他来的,驾驶座上的司机中枪身亡,他才仓促躲入了这个窄巷。 “大帅仇家很多吗?”烟落想起上次那些紧追不舍的杀手,历历在目,她认识他不过半年,已是第二次目睹他被追杀了。 祁炀苦笑,“这些人是冲着白昆来的,这车是借他的,那些人连车里的人都没看清就开枪了。”他努力辩解,让她不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仇满天下的人。 烟落目光一瞥,发现他的左臂一直无力垂着,轻声问:“你受伤了?” 祁炀不羁一笑,“不要紧的。” 烟落连忙凑过去,仔细看他的左臂,并未中枪,是被弹片划伤,只是伤口深,血沿着胳膊淌下,又自指尖滴到地上。 她手足无措,抬起手又缩了回去,仿佛他的胳膊是是烟是雾,一碰就要散掉一样,只仰头关切看着他,低声问:“很疼吗?” 怎么会问出这样傻的话,祁炀唇角噙一抹笑意,低眉看她,浅声回答:“有一点。” “不能拖着,得赶快包扎才行。” “那些人都是便衣,散在人群中,敌暗我明,躲不开的。” 那些人埋伏在街上,认准了车便开枪,前面的司机身中数枪,车一时失控,冲过了几条街,一路连撞车辆、路灯才逐渐减速停住。 却也甩开那些人一段距离,祁炀左臂也中了一枪,下车便躲入了这个窄巷。那些人后脚就追了上来,往车里检查过就悄悄散入人群了,他们在等着他现身。 僵持不下之际,祁炀却不想遇到了玉烟落,他从怀里取了一块怀表出来,塞到她手中,“拿着这个去大帅府,何忧知道该怎么办。” 烟落蹙了眉,“来不及了,他们敢当街开枪,就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怕是挨个铺面在搜了。” 她往外瞧一眼,街上往来那么些人,不知道哪一双眼睛躲在哪里观察着风吹草动。 烟落想到什么,脸上发烫,犹豫片刻道:“我有法子了,”她拇指在唇上一抹,沾了唇红,颤巍巍地抬手,迅速抹在他唇角,埋头道,“权宜之计,还需大帅配合。” 从一处昏暗隐蔽的窄巷里有说有笑地晃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走在街边。 男子披了西装,左手插着兜,衬衫扣子开到了胸前,领带也松松垮垮在脖子上套着,细看唇角还有一抹唇红。一只右手扶在女子一捻细腰上,也不安分,摸来揉去的。 女子发髻有些散了,一身酒红的旗袍勾出窈窕身姿来,娇嗔瞪他一眼,“死鬼”,欲迎还拒地推他,身子却偎在他怀里,贴得更紧了。 第23页 瞧着都有醉意,想必是从千夜思出来,躲在那窄巷亲热过一番的,不知又是哪家的阔少看上了千夜思的舞女,众人也司空见惯了。 男子和女子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扬声说去瑞和酒店。 黄包车跑了一段距离,祁炀估摸着已远离那些人的视野了,又对车夫沉声道:“改道,去大帅府。” 车夫也不多问,应了一句又埋头拉车了。 戏谢幕了,祁炀把手从烟落肩上收了回来,想起适才她含羞带嗔地斥他一句“死鬼”,心头莞尔,倒是将千夜思那些舞女的媚态学了个十足十。 烟落望着街上铺面,面上仍泛红,偏头一瞧,刚刚在自己腰上揉捏摸抚的手此刻搁在他膝头,食指轻点,洋洋得意的样子。 烟落心中羞恼,想怎么没把他两只胳膊都打伤呢? 黄包车在大帅府前停下,祁炀带烟落进了内院。 何忧见他回来,迎上去,一眼看见他身后的烟落,欲言又止。今天他陪同祁炀去了白昆府邸,帅府却有急务,祁炀便令他回来处置。 祁炀径直往屋内走,一面道:“公务容后再说,先去请詹利医生来。”詹利医生是英国人,有牛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久居中国,近些年就住在大帅府,成了祁炀的私人医生。 何忧觑见他左手的血迹,不敢耽搁,忙折身去了。 屋里只剩了烟落和祁炀。 祁炀右手将披在身上的西装取下,随意丢到地上,对烟落说:“今晚又让你涉险了,若非有你,能否脱困也未可知。” 烟落微微摇头,“没什么,祁帅也救过我的,”她想起什么,从包里取了那幅画出来,搁在一旁桌案上,“今晚是想将这画还给大帅的。” “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玉小姐不必客气了。”祁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右手去解衬衫的扣子,一会儿好处理左臂的伤口。 一枚扣子在他手指间被拽来抠去,偏是不肯服服帖帖地从扣眼钻出去。 他白色衬衫上是触目惊心的血迹,淌到左手手背上的血已涸住了,低了头,单手去解衬衫纽扣。烟落看了片刻,想背过身权当没瞧见的,纠结半晌,又觉不妥。 “我来吧,”她走过去,静静看他,“小心伤口。” 祁炀神色坦然,“有劳了。” 烟落蹲低身子,艰难伸出手,替他解衬衫纽扣。 祁炀垂眸看她,从额前的碎发,到张翕如蝶翼的睫毛,到玲珑小巧的鼻尖,到轻抿着的唇。她鬓边一缕乌发忽散下来,被她指尖一勾,拢到了耳后。 她离得那样近,一伸手就能将人揽入怀中一般。 祁炀肆无忌惮地瞧着,在她抬眸起身时及时错开目光,端详一旁立着的大瓷瓶。 烟落如释重负地退开,不敢觑他衣衫半掩,请辞道:“大帅既已平安归府,我也该回去了。” “夜深了,玉小姐若不弃,不如留宿一晚,我命人带你去客房。” 烟落婉拒,“大帅好意,本不该拂却,只是彻夜不归,难免家中忧心。” 他不以为意,“我派人去向赵太太打个招呼就好。” “不要,”烟落脱口道,“婶婶会误会的。”语罢微微红了脸。 祁炀浅浅一笑,不再勉强,“坐吧,一会儿让何忧开车送你,”他见她有些拘谨,突然好奇她寄居扬州舅父家的那段时日,国破家亡,寄人篱下,想必过得不甚如意。 烟落在侧旁的黑漆镙钿椅坐下,忽然想到,他受了伤回府这么久,竟没见一位女眷过来,若非真如外界所传,邕军大帅多年还未成亲?只是看他年纪已近而立,其他军阀姨太太都不知娶了几房了。 片刻,何忧领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来了。 正是詹利医生,又高又壮的身躯塞在一身淡灰色西装中,挎了只药箱,从下半张脸一丛浓密的络腮胡中漏出一两句颇为流利的汉语来,“哦,大帅,简直是晴天霹雳,快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口,”他大步走到祁炀身侧,搁下了药箱,瞥了一眼,叹惋道,“真是皮开肉绽。” 詹利最近醉心于学成语,却都一知半解,不分场合语境地乱用。 烟落有些震惊,只见祁炀无奈捏了捏眉心,并未多言,只嘱咐何忧,“开车送玉小姐回去,路上小心。” 何忧应了一声,伸手向烟落道:“玉小姐,请。” 烟落微微颔首,复回眸看向祁炀,“大帅保重。”说罢就随何忧走了。 祁炀目光追随她一直到庭院,到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 出神间,忽听一旁的詹利医生说:“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值得你为她倾心,你们是——” 他话似是未完,紧紧皱了眉。祁炀凝神看他,等着下文,却听他又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成语,“天……天造地设,对,就是天造地设。” 第24页 这句倒是中听,祁炀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翌日,白昆到了大帅府。 祁炀倚在一张罗汉塌上看报,左臂搭在塌上的小桌上,眼角余光瞥见白昆进屋来,眼皮都未抬。 白昆倒不见外,也到罗汉塌上坐下,捏了桌上盘子里的百合酥就往嘴里送,还吩咐一旁的佣人上茶。 半晌,祁炀收起报纸,搁到小桌上,“来蹭吃蹭喝的?” 白昆低头喝口茶,方道:“今早听到的消息,昨晚我派去送大帅那车,有好些弹孔,横在街上,司机也在驾驶座上断气了,”他打量祁炀,嘿嘿一笑,“看到大帅无碍,我也放心了。”他心里明白是那些杀手将祁炀错认成了自己,多少有些心虚。 祁炀语气淡淡的,“胳膊划伤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还敢出门。” “大帅因我遇险,我无论如何要来看看的。”他深深看着祁炀,言辞恳切。 祁炀望他一眼,又将那报纸扯了过来,漫不经心道:“敌暗我明,你若今后还想安心出门,就得尽快把那伙人揪出来。” “已经让人去查了,”他想起什么来,换了一副八卦神情,凑近些问,“昨晚帅府急务何忧提早开车回去了,大帅急匆匆坐了我的车离开,是为了去千夜思见玉小姐吧?” 先生 城南的宿宁大学,虽说成立尚不久,但投资颇多,请的老师教授大都是业界有名的学者,治学严谨,学风优良,学校毕业的学生也多是业界翘楚。 校庆当日,在学校礼堂中,张勉文穿了簇新的长衫,站在台上慷慨陈词,许多家报社的记者也来了,举了相机拍照。 烟落和云舟挤在学生当中,往台上眺望。 最意外的是祁炀竟也在,在台上最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坐着,本应是一身飒爽军装,领子上那枚纽扣被他解了,透出抹慵懒消沉的意味来。 烟落瞥一眼他的左臂,轻轻搁在椅子扶手上,伤应是还未好全。 后来,易忱又被请上台讲话,依旧是一袭长袍,金丝框的眼镜,斯文儒雅,满身的书生气,眼底却是镂金裁玉的坚毅。 邕宁地处偏僻,未卷入军阀乱战,可同一片国土上,列强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之下,有数十万的手足同袍却因国人内战而流离失所、朝不虑夕。 易忱在台上,一字一句,振聋发聩,他永远忧心忡忡,山河飘零,他不知该怎样去唤醒更多沉昧的国人。 云舟紧紧望着台上的易忱,心中是沉甸甸的欢喜。 他的志气,他的抱负,如扶摇鹏鸟,背负青天,翼垂沧海,她从未见过谁有如此襟怀,贯日凌云。 奇怪的是,云舟莫名地想哭,她久年声色犬马,乱世苟安,此刻竟觉得是懂他的,懂他家国天下的悲愤、不屈,懂他山河飘摇的忧思、不甘,她能真真切切地体悟到他心口的沉痛,因为她心中也一样痛。 旁边的记者纷纷挤到前面去拍照,这样一番慷慨陈词定能登上头版。 烟落被人挤得一个趔趄,身子一偏,胳膊却被一把拽住——是个记者,三四十岁,穿了半旧的西装,斜挎了台半旧的相机,倒也温文尔雅。 烟落站稳,紧盯着他,忽想起那晚荒唐的梦,脱口唤道:“先生。” 那人眉眼一动,迟疑片刻,“烟落?” 烟落弯了唇浅笑,年幼时父亲给她请了先生,名讳沈慕,学问好,人也好,不想人事无常,飘零半生,还能某日重逢。 沈慕含笑看着她,“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这个先生。” 烟落心中欢喜又怅惘,那是她不可追忆的好时光,“自然记得,小时候先生还用戒尺打过我手心。” 倒是记仇,沈慕笑意愈深,想如以前一样揉揉她的脑袋,却发觉她已是大姑娘了。 他们静静对视,往日种种纷至沓来,他出身书香门第,留过两年洋,后来家道没落,被请到总督府上做了玉勰的幕僚。玉烟落又是开蒙的年纪,玉勰见他学问好,就请他教烟落经史子集、诗词书画。 那年他也不过刚刚及冠,突然面对这样一个聪慧又贪玩的学生,倍感束手无策。 周围一片嘈杂,彼此凝望的两人,倏然相视一笑。 不提,都不提,十年漂泊流离都按下不提,只有眼前的故人和旧日的光阴。 到了学生代表发言的环节,陆衡走到台上,三分拘谨,话中却是一腔热血,慷慨不熄。 最后台上诸位合过影,便算结束了。祁炀最不耐烦这样的场合,待台下相机的闪光灯闪过,撇开意欲寒暄的众人下了台。 玉烟落和沈慕并肩出了礼堂。 烟落从不谙世事,到如今遍识冷暖,看一眼他胸前的相机,浅笑道:“先生改行了?” 第25页 沈慕轻叹,笑了笑,“在报社供职,糊口罢了。如今到处都不太平,只邕宁还算安定,”他偏头看她,心中感叹,物是人非啊,若非她一句“先生”,若非他只她这一个学生,怕是某日迎面相对他也认不出她来,他突兀问一句,“这些年还临帖练字吗?” 日光晴暖,满城风絮,校园里多是朗声笑语,落在暮春,也是千金不换的好时光。 “先生是查验我功课么?”烟落扭头含笑望他,当年就是为着临帖练字,她偷奸耍滑,被沈慕打了手心,哭着告到父亲那儿。不料父亲斥她顽劣懒惰,也要罚她,最后还是被沈慕拦了下来。 沈慕低眉一叹,“多少年的辛苦,荒废了可惜。” “先生敦敦教诲,多年言犹在耳,不敢荒废,”烟落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许久没这样开心过了,“我如今在千夜思做琴师,先生若来,我请客。”她神色坦荡,从不觉得昔日总督千金在歌舞厅弹琴谋生是怎样不堪的事情。 沈慕见她颊边笑意,恍惚觉得她仍是十多年前的小女孩儿,天真纯粹,稚气未脱,他应一声“好。” 前头树下站了一个人,一身军装,甚是扎眼。 祁炀瞧着他们并肩走着,蹙了眉,方才他们在台下言笑晏晏,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待人走近些,他唤道:“烟落。” 烟落看见他,拘谨又疏离地一笑,“大帅还没走?” 祁炀不答她,瞥一眼沈慕,问道:“这位是——” 烟落答:“是幼时家父请来府上的先生。” 祁炀眯了眼看着沈慕,面上的笑像是裹了霜,“怪道玉小姐书画精妙,原来是请的好先生。” 不知是夸谁,语调却不平常。 烟落不知如何接话,却见沈慕伸了手出去,“大帅,久仰。我是邕城日报社的记者,沈慕。” 祁炀同他握了手,淡淡道:“宿宁大学校庆,不知来了多少家报社,一登报都是头版头条,贵社主编还在等着稿子,分秒必争,我派车送沈先生一程吧。” 沈慕略一思量,颔首道谢:“有劳了。” 何忧就等在不远处,祁炀将人招过来,嘱咐两句,何忧便领着沈慕离开了。 烟落向他道别,沈慕回首,温和一笑。 人走远了,玉烟落又侧首,向祁炀微微一笑,“谢谢。”是替沈慕谢他。 祁炀斜睨她一眼,半晌,心底轻叹,“走吧。” 烟落心情愉悦,笑意直漾到眉梢,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亲人,有了依赖,有了倚仗,渺远天地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先生,他和她背负着一样的过去,他们一起从那段岁月里幸存下来,相依相扶。 并肩走在校园里,祁炀悄悄低眉瞧她。他不知他们有过怎样的过去,只是看得出来烟落对这个先生很是眷恋和依赖。 他一面不忿,一面又不忍。 有些伤痕,在斑驳岁月里也慢慢结痂了,可一旦遇到可以依赖的人,便要再裂开,血泪模糊地哭诉一回。 路旁有追逐打闹的学生,迎面跑来,不知轻重,将将要撞着。 烟落怔愣间,被祁炀一把拉了过去,那几个冒冒失失的学生从他们身边擦过,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烟落仰头看他,忽想起他左臂还有伤,“大帅伤好些了么?” 难得她还看得见他,祁炀眉角微挑,轻声道:“不碍事了。”绕过她接着往前走。 烟落不声不响地跟上来。 祁炀忽侧首问她:“玉小姐看过电影吗?”眉眼间是罕见的温柔。 烟落摇摇头,电影早些年就传过来了,只是她一直没机会看。 “是洋人传过来的,乌漆麻黑的屋子里,众人盯着一块幕布,上头有各式各样的人,会动会跳。” 他自己也只去过一次,觉得没什么看头,还没有声音,哪里比京戏有趣,就再没去过。只是想着也许烟落没看过,一定觉得新奇。 烟落果然来了兴致,“听着像皮影。” 他含笑摇摇头,“不大一样,电影里头是真人,”低眉瞧见她面上欲盖弥彰的好奇,心底欢喜,“时间还早,一起去看吧。” 烟落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出了学校叫了黄包车,一路到剧院门口,买了票,两人进去坐下。 不多时,灯都灭了,只中间一方幕布亮着,荧幕里头的人都是穿西装的英国绅士,还有穿洋装的淑女,无声地手舞足蹈着,不知在比划些什么。 烟落起初看得津津有味,逐渐也没了兴趣,她偏头去看左侧的祁炀,发现他脑袋歪在椅背上,阖着目,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烟落索然无味地扭回头去,盯了半晌荧幕,实在无聊,忍不住扭脸去看他。 第26页 在一片漆黑中,借荧幕的一丝光,多美的一张脸,烟落放肆地打量,发现他嘴唇和鼻尖都小巧,眼角又上挑,精致得像个女孩儿,多少女子都不及他好看,难怪总觉得他有股子阴柔的气质。 烟落胡思乱想间,祁炀脑袋又歪了三分,缓缓落到她肩上,这才算寻得个安稳地所在,落地生根。 烟落半边身子像被点了穴,想抽身离开又想叫醒他,可迟疑半晌,仍旧是坐着。 荧幕上光影纷纷的哑剧更难熬了,剧中人来来往往都看不进去了,他的头发落在她颈间,贴着肌肤,又痒又麻,烟落丝毫不敢动,仿佛颈边伏一只野兽,磨牙吮血,下瞬便啮其血肉一般。 好歹熬到影片结束,灯倏然亮了起来,周围坐着的人也纷纷离场。 祁炀被惊醒,骤然坐起,茫然环顾一周,再瞧向烟落,“玉小姐,抱歉,我睡着了。” 烟落如释重负,“没关系,”她匆匆起身,微微低头,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遮掩住面上的尴尬无措,“走吧。” 忘川 春日短得可怜,一转眼就入了仲夏,一到晌午,烈日当空,石头都要晒化了。 天儿一热,允兰便想着喝荷兰水,逢着巷子里有人叫卖,定要央着江萍买来喝。 邕宁城挨着一座大港口,不少洋人的新奇玩意儿铺面上都见得着。荷兰水也是西洋传过来的,用小苏打和薄荷加糖调和水,再用冰镇着,夏天喝着清凉解暑,大多是小孩子喜欢买来喝。 烟落在院子里收衣裳,夏天太阳大,早上搭出去的衣服下午就干了。一扭头,见允兰又捧了一瓶荷兰水跑进来。 烟落瞥她一眼,“每天喝,小心拉肚子。” 允兰扮个鬼脸,几步跑回屋里。 烟落摇摇头,也抱了衣服往回走,江萍忙从屋里迎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帮她一起把衣服拿进屋里,殷勤得古怪。 两人坐在沙发上叠衣裳,烟落同她说,“婶婶不能这么惯着允兰,这么热的天吃那么凉要拉肚子的。” “晓得了。”江萍漫不经心地应一声,觑一眼她的脸色,轻轻一笑,“白爷的事情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你也听说了吧?” 邕宁城商会会长白昆,下个月要娶第十房姨太太了。听闻娶的是梨园行的名伶周惜梦,正是风头无两的花旦,模样和嗓子都没得挑,满邕宁城谁没听过她的一出《乌龙院》,满堂喝彩。 众多票友都说可惜了,一扭身做了深宅大院的姨太太,梨园行从此少了个阎惜姣。 烟落点点头,两个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大的事,早就传遍了。 “周惜梦这个月底最后在梦楼唱一场,票都卖疯了,捧着钱都买不着了。” 烟落叹惋,说不值当,“正是当红的时候,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做白昆的姨太太,一个妻妾成群的人能有几分真心。” “你情我愿的事情,冷暖自知吧。”江萍随口一句,抬眸看向烟落——她低眉坐着,自有一种温婉娴静的气质,瞧着像一幅画,到底只有江南水乡,才能养出这样从容清冽的美人。 江萍忽问:“听说祁帅在梦楼有一间包厢?” 烟落听出弦外之音来,手下一顿,抬眸看向她,“婶婶什么时候也成了票友了?” “也就闲暇时看看戏,不算什么票友,只是这次是周惜梦最后一场了,往后再见不到了的,”江萍扭捏一笑,“你和祁帅说一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他一定——” 颇有把她卖了换戏票的意思,烟落忙截住她,“婶婶。” 她抿了唇,低声道:“萍水相逢罢了,怎么好开口。” “哪只是萍水相逢,祁帅对你那样上心,你一开口,他没有不答应的。”江萍抢下她手中的衣服来。 烟落犹豫不定,思前想后,半晌,几乎是央求她,“婶婶,不看不行么?” 江萍抢着把衣裳都叠了,闻言忙摆手,“不成,我都和周太太夸口了,要带她去看的,要是看不成,婶婶的面子都要丢到澜鄞江了,以后还怎么和她们一起打牌?” 烟落泄气,只得应了。 入夜,天气凉了下来,烟落在梦楼前等着。 楼内鼓点铿锵,唱戏的调门也高,时不时还有鼓掌叫好的,好不热闹。楼外就只左右两只石狮子,一只踩了绣球,一只踩了小狮子,再有烟落伶仃站着。 好容易等到戏散了,楼内看戏的人络绎走了,祁炀照旧是最后出来的。 烟落在身后唤他,“大帅。” 祁炀回身,瞧见是她,温和一笑,“等多久了,怎么不上去?” 烟落摇摇头,说怕搅了他听戏。 晚间有习习凉风拂过,白天的炎热逐渐褪去,此刻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辰。 第27页 祁炀和烟落在江边漫步,江畔是曲折的巷子,漫溢出一片片柔和的灯火来,时不时还有一两声犬吠,散入仲夏的夜。 烟落忽想起一句词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旁边是那样有烟火气的人间,而江面却是一片幽暗,仿佛吞得下天地间一切的光亮和温度,冷漠又阴晦,好似忘川。 烟落目光落在漆黑的江面上,祁炀侧首问她:“在看什么?” 沉默片刻,她说:“盯着江心看久了,能看见自己,看见过去。”她停下,远眺江面,像个忧郁的诗人。 那样一片黑,裹住了万紫千红,回忆便忍不住纷至沓来,要将人吞没一般。 “就像……忘川。”烟落轻声说。 一片静默,出神间,一只手从她颈后绕过,绕至面前,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指间一抹若有似无的烟味。 烟落一惊,忽听到祁炀的声音浮在耳边,语调清浅又柔和,同他的掌心一般的温度,“忘川边可不会有烟花。” 遮在她眼前的手离开,少顷,对面江岸腾起一朵烟花来,尖啸着冲上天际,于无边夜幕中绽开一朵璀璨至极的花。紧接着,是一朵又一朵的五彩斑斓的烟花,挨次在夜空绽开。 祁炀偏头瞧她,仰着脑袋望着夜幕,眸底映了烟花,熠熠生辉。他忍不住轻轻一笑,适才就在江上看见白昆的商船进港,船上的伙计靠了岸惯是要放烟花庆祝的。 烟落扭脸同他一笑,“祁帅说的不差。”半边脸映在斑斓的烟花中,亦是明媚绚烂。 去年,她母亲刚刚过世,她漂泊到邕宁城,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她在澜鄞江边伫立了半宿,盯着黢黑的江面,生过一头扎下去的心思,后来也是这样一场烟花,绚丽得叫人挪不开眼。 烟落略一斟酌,同他说:“说来惭愧,此次是有事相求。” 祁炀低眉望着她,温和得如陌上白衣少年郎一般,一贯的狠戾偏激阴柔冷漠悉数荡然无存。 “听说月底,名旦周惜梦嫁入白府前最后唱一场,在梦楼,一票难求——” 她没说完,祁炀已会意,微微扬唇,“包厢的位子,一直替你留着。” 烟落默然,盯着一旁地上的青砖,咬咬唇,方抬眸道:“是我婶婶,想带个朋友一起去。” 烟花停了,沉黑的夜色又涌上来,笼住天幕,适才的璀璨绚烂恍然如梦。 祁炀面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好,那天我让何忧去接你们。” 烟落诚挚一笑,“多谢大帅。”她实则是最怕有求于人的,见多了冷眼,习惯了察言观色,早就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性子了。 好在他允了。 烟落不肯平白承他情,“大帅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必竭力相助。”有三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江湖气,只是话落自己都觉得可笑,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 不料祁炀却听得认真,“好,我记下了。若一朝落魄,还请玉小姐不忘今日一诺,接济一二,捐衣赠食,免我饥寒。” 烟落闻言扬了眉笑,又偏过头去,江风迎面而来,拂过她颊边的笑意,他是故意这样说,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良久,烟落扭过脸来,郑重看着他,轻声道:“谢谢。” 日暮风缓,天边有一痕淡淡的月牙,浮在夕阳余晖中,像云彩一般。宿宁大学里沿路种了成排的梧桐,虽年月不久,也算得郁郁葱葱。 易忱抱了书走在树影下,不经意瞧见树下的人——淡青色的长裙,裙角绣了梨花,于晚风中微微飘动,一若落花翩跹一般。 云舟迎上来,巧笑嫣然,“易教授,我是来还书的。”她递了一本书过去。 那是一本纵论古今中外战役成败之因的书,上次她和他谈起当今局势,易忱便将手边这书借给了她。 易忱接过,摞在怀里书上头。 “浮光集?”云舟瞥见最上头一本书,觉得这名字好听。 易忱莞尔,从怀中翻了本书出来,递到她面前,“是本词集,收录了明清时期的一些小令,另有作者的评析思考,别出心裁,倒也雅致,拿去看吧。” 云舟捧过,仰首看他,“先生看完了么?”夕阳如醉,她眸底映了薄薄的一层橘色光晕,生出万般缱绻的光彩来。 易忱背光站着,金乌万千光华细细描了他的身形,镂出一个遗世独立的君子来,地上一道瘦长的影亦鎏金缀锦。 “看过了,你只管拿去,不拘什么时候还。”他声音依旧轻轻浅浅的,唇边不知有没有一抹笑,云舟未瞧真切。 她道过谢,再道过别,抱着书一路回了公寓。 早些年她在邕宁城租了一间公寓,不算大,也足够她和陆衡两个人住。 第28页 入夜了,云舟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将书搁在灯下,却见扉页上有两个钢笔字——“易忱”,温润秀气,不露锋芒,钩提转折间又自有刚骨。 她微微一哂,难怪说字如其人。 云舟取了张纸,取了钢笔,趴在桌前摹他的字。翻来覆去的想,想他的博学,想他的才识,想他那风华无双的一躬身,她仰慕的是最好的人。 少顷,一张纸写满了,也只形似,摹不出他的内敛坚毅来。 忽然,传来钥匙探入锁孔的声音,云舟一惊,门打开的一刹那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扔在脚下。 书桌侧对着门,陆衡一推门,瞧见云舟笔直坐在书桌前,机警地望着自己,狐疑道:“姐,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云舟身子垮下来,“没什么,怎么回来这么晚?” “和同学出去了。”陆衡走到跟前,一眼瞧见书上的字,讶异道:“这是易教授的书?” 云舟说是,自己借来看的。 陆衡点点头,不再多问。 雨夜 周惜梦在梦楼最后挂牌子那天,偏是个雨天。雨势瓢泼,浇去连日来的暑气,冒雨来梦楼听戏的人却不减,满堂无虚席,甚至楼外也有人撑伞站着,只为听这红极一时的名旦最后一出《乌龙院》。 这是入夏来少见的大雨,仿佛天漏了窟窿,万倾银河泻入人间。 烟落撑了把伞,飘飘摇摇地走在街上,鞋子被雨浸透了,裙角也被打湿了大片,粘在小腿上。 耳畔只余了雨声潇潇,浮华化尘,锦绣作灰,暗夜中只一片迷蒙的水汽,晕染了灯火,渺远了喧嚣。天地间除去手中的伞,就只剩脚下的路,如何都走不到头。 去年今日,扬州一所深宅的幽深庭院里,房间里药气缭绕不散,母亲躺着塌上,病得形销骨立。一只手无力地抚着她的头,静默地看着她,无声落泪。 烟落跪在塌前,死死咬着唇,泪如雨下。 人间一世,匆匆百年,已有无数的艰辛委屈,为何还要面对这样多的生离死别。 噬骨啮魂的痛张牙舞爪地挤在心口,一瞬化成刻骨的恨意,她恨世事无常,恨时局动荡,恨仰人鼻息,恨生死茫茫。 母亲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艰难地背过身去,蜷着孱弱的身子,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般。 烟落忍着泪,轻声唤她。她是如此的无力无助又无能,终究只能恨自己,恨当年总督府祠堂葬身火海的不是自己,恨如今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的不是自己。 母亲万般不舍看着她,缓缓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喃喃唤她:“阿若……” 她倔强又固执,咬着唇,全身的力气都绷在牙上,仿佛一泄气眼前的生离死别便可盖棺而定,狂澜难挽。 母亲艰难地喘息,气力不继,手臂缓缓落下,被她一把握住,她泪水瞬间汹涌而下,松了唇,哀声说:“……不要……不要舍下我……” 母亲哀哀望着她,声息微弱,“阿若……以后……”声音一点点沉没下去,余下的话已听不清了。 她泪眼模糊,伸手去抹眼泪,再抬眼,却见母亲已阖上了眼,生息已绝。 悲伤在屋子里炸开,她的舅父舅母突然万分悲痛,哭天抢地地拥了上去,她被挤得跌坐在一边,怔怔的,已没有撕心裂肺的力气了,只木然地落着泪。 天地间雨势不减,烟落擎了伞,独自走在纷纭往事中,突然一阵风卷来,她的伞被掀翻,被风胁至漆黑飘渺的远处。 烟落暴露在雨幕中,从头到脚被雨浇透,颊边温热的泪瞬息便被抽去温度,化入雨中。风雨凄侧,她仿佛被放逐一般,身边只有连绵的黑暗和亘古的雨声,她只能狼狈地往前走,走向愈加狼狈的余生。 记不清是哪年了,约莫是清帝退位不久,她在深宅琐窗前练字,她的表姐瞧见无端羞辱她,说她父亲是满清走狗,奴颜媚骨,说她也是天生的贱骨头。 她气不过,举起砚台砸了过去,正中表姐额角,血染了满面。 这是天大的委屈,还是半大的孩子,顿时嚎啕大哭,隔着院落重重,招来了长辈才肯低了声音。 她抿着唇冷漠站着,看舅父舅母、母亲、佣人手忙脚乱地拥着表姐离开了。 那日,天阴沉得厉害,不多时暴雨倾盆。好一阵子,才远远瞧见母亲的身影,她撑了伞迎上去,举高手臂将伞遮在母亲头顶,一路默然地跟着。 母亲只是沉默,头发衣裳先前被雨淋湿了,眼眶有些红。 她不知道表姐说过些什么,不知道舅父舅母说过些什么,也不知道母亲说过些什么。 但她们的处境她是知道的——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母亲步子快,她有些跟不住,几乎小跑起来,只是母亲越走越快,像故意甩开她一般,她举着伞,执拗地跌跌撞撞地跟上。 第29页 母亲却突然停住,一把将她手中的伞掀翻,两人暴露在无边雨幕中。 良久,她惴惴唤一声。 母亲看她,恨恨看她,那样怨恨厌憎的眼神,如刀如刺,深深扎入骨血中,永生难忘,一朝触及依旧心痛不已。 “你就该和你父亲一起烧死在祠堂里。”母亲咬牙切齿地丢一句话,进屋去了,留她如堕冰窟。 许多年以后,她逐渐明白母亲当日的辛酸委屈,想必舅父舅母同母亲说的比表姐羞辱自己的话还难听百倍,同是血肉至亲,同是冷语相向,她想不清楚她和母亲谁更伤心。 已是民国了。她的任性,她的不忿,只会让她和母亲寄人篱下的日子更难堪。 夜幕下是和那日一般的暴雨,又恰逢母亲忌日,烟落回忆起往日的伤心、回忆起母亲临终前不舍担忧的一眼,心口窒息一般地疼。 肆意砸在脸上的雨珠突然停了,烟落缓缓仰首,看见一副漆黑的伞面,遮在她脑袋顶。她回身,身后竟是祁炀,一手举了伞,凝眸望着自己,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心疼,“这么大的雨,怎么不知道避一避。” 烟落鼻子一酸,泪落得更加汹涌,混在雨里却也看不清楚。 烟落往远处瞧一瞧,街边停了一辆小汽车,车灯穿透迷蒙的水雾,递来一线微弱的光——他是特意下车替她撑伞的。 一把伞几乎全倾在她这边,他一身西装,后背已被浇湿了,烟落沉默着,她不敢出声,怕一启唇,喉头的哽咽便泄露出去,教他瞧出端倪来。 她泪如雨下,半晌,却只缓缓抬手,将伞往祁炀那侧推了推,聊胜于无地覆住他那件已湿透了的西装,自己复归于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她就是这样,习惯了孑然一身地淋雨,哪怕是处于崩溃边缘,也无法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因为自己淋湿衣裳。 这世间早已没有了可信任可依赖的人,烟落练就一副乖觉知趣、体贴入微的性子,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倒也免去了许多失望。 祁炀微微一怔,伞又倾了过去,一把将落汤鸡一般的玉烟落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说:“难受就哭一会儿吧,没人瞧得见,我也不说出去。” 只这样寻常的一句话,她心底却蓦然就涌起万般委屈,靠在他肩头哭泣,起初只是啜泣,逐渐是嚎啕大哭,比当初被一方砚台砸破头的表姐还嚎得亮些,要将这十多年的辛酸委屈都倾吐出来——上次在人前这样哭,还是她父亲在世的时候。 她早已习惯了不声不响,忍着痛,忍着伤心,沉默在庭院深深中。一颗心仿佛坠入了寒潭底,麻木薄凉又绝望,她从来不相信有人会跃下这千尺寒潭来煨她一颗心。 淋了许久雨未曾感觉,此刻贴在他怀里方才觉得冷,烟落心中动容,满城风雨,有这样一个怀抱允她哭泣。 梦楼的戏散了,满堂的戏迷喝彩喝得嗓子发哑,往台上掷足了彩头,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一声声地唤“周老板”,好半天才渐渐散了。 当真是红,多少戏迷冒雨立在墙根儿也要听她的戏。红罗指尖夹了烟站在窗户口,抱着胳膊瞧着对面梦楼这一盛景。 到最后,周惜梦从楼内出来,一身裁剪合宜的旗袍,烫了卷的头发,静静立在门口。红罗隐约瞧见了,面容俏丽,身姿窈窕,无怪乎炙手可热。 雨势小了,不多时,一辆黑壳小汽车驶了过去,在周惜梦身前停下,待她坐了进去又呼啸而去。 红罗一支烟燃尽了,眺望着那辆小汽车碾雨而去,唇角勾起一抹慵懒又不屑的笑来。 车里是白昆,来接新姨太太,同昔日来千夜思接她看电影喝咖啡一样殷勤。 赵予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好一阵长吁短叹,“那可是城中名角儿,模样好、身段好、嗓子好,白爷喜欢也正常。这男人啊,大多薄情,有了这样娇俏的新欢,谁还想得起来千夜思有一个红罗还是绿罗。” 说得倒是不差,红罗丢开手中的烟,回眸乜他一眼,“赵哥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赵予安哼笑一声,伸手抹了抹头发,郑重其事地解释:“我不一样,我是一心一意的人,不可多得,宜室宜家。” 难得听一个大男人这么夸自己,红罗忍俊不禁,偏过头去望一眼窗外,面上笑意分明。 赵予安背靠着窗户,静静瞧她,眉目温和,见她开怀一笑方出言宽慰道:“白爷本就是流连风月的人,府里姨太太养了也不知多少,对那个戏子也未必是真心,你别太放在心上。” 红罗懒懒倚着柱子,妩媚一笑中多多少少掺了一丝自嘲,“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快别抬举我了,同我有什么相干。我就是一个舞女,别人赏脸捧着我我自然接着,人家不捧我了我还寻死觅活不成?走了李少爷还有王公子,白爷也没什么区别。十里洋场,谁会较真。” 第30页 “后来,母亲下葬不久舅舅就替我订了一门亲事,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年逾半百,妻妾成群。” 街边的小汽车里,烟落靠着车窗凝望着外面的雨,祁炀那件半湿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她话里掩不住的嘲弄与落寞。 祁炀在一旁静静瞧着她,车里光线暗,借着街边路灯的微光,见她单薄的身子挤在车厢一角,像一只提心吊胆的小兽,脆弱无助,习惯了冷漠与伤害,所以满怀戒备地审视着每一个人伸来的手。 小小年纪寄人篱下,舅舅的羞辱苛责,母亲的怨恨冷漠,那样多的委屈无人可诉,只得经年累月地积压在心里。 祁炀心口微微一疼,又甘之如饴,他一面心疼又一面贪恋她在自己怀里脆弱哭泣的片刻光阴。 时势 外面逐渐成了淅沥小雨,祁炀揺下车窗来,一缕微风沾了潮气钻入车内,是沁人心肺的清新。 烟落感觉到鬓边的风,偏头去瞧窗外湿润迷离的灯火。祁炀也望向窗外,下颌绷出一道柔和坚毅的弧线,路灯橙色的光晕开一片在他侧脸,仿佛一幅西洋油画,画中是清贵忧郁的少年。 适才她泣不成声的时候,他的下巴就抵着她的额头,一手扶了她的肩,手足无措地拍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手握重兵杀伐果决的一方军阀,要他温声细语地去安慰谁也确实为难。烟落不由浅浅一笑,不料祁炀突然回首,她唇角那点浅淡的笑意便尽落入他眼中。 烟落有些尴尬,四目相对间灵光乍现,一举岔开了话,“大帅今日怎么没去听戏?” 祁炀眸光清澄,还不是为了她,何忧接了一堆不相干的人来,说她心绪不佳独自回了。他不放心,到底巴巴追来了。 祁炀凝眸看她,淡然道:“戏楼吵得厉害,随便出来逛逛。” “不是说今晚是周惜梦最后一场么,大帅这样爱戏,错过了多可惜。” 祁炀一笑,“一出戏罢了,没什么要紧。” 倒不像他了,平日十天里八天去听戏的人,今儿个又是嫌戏楼吵,又是说一出戏不要紧,烟落有些疑惑,“大帅不是爱听戏么?” 祁炀眸光一滞,心底翻涌起千头万绪来,沉思半晌,唇角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流露出些许薄凉的况味来。 “听腻了。我只是想居高临下地看人唱戏。” 烟落怔愣半晌,咂摸不出这话什么意味来,他不一贯是高居包厢,俯视戏台么? 思量半晌,终究沉默下去,她最是知情识趣,旁人不愿说的事,她亦绝不多问。 祁炀探手出了车窗,雨停了,“雨停了,梦楼戏也该散了,我送你回去吧,湿衣裳穿着仔细着凉。”他浅声道,自己都讶异自己的温柔体贴。 记得早些年,白昆见他不纳妾不狎妓不打牌不跳舞不渴酒,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梦楼听戏,嫌他活得无趣,介绍了不少美貌女子给他,一一被他搪塞打发过去了,白昆却不死心,要投其所好。 他某晚回府,房中立了一个妖娆的女子,还学过戏,几乎是未着片缕地唱着一折《游园惊梦》。他瞧见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将人撵了出去,自那以后白昆也便歇了这份心思。 那晚正值深秋寒夜,外头还落着冷雨,他毫不怜香惜玉,今朝却顾念起另一个女子的冷暖来。 烟落抬眸看他,羞赧、窘迫、感激、动容……心底百转千回的情绪涌至喉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却只抿了抿唇,淡声道:“有劳。” 又过几日,报社事情多,沈慕忙完到了千夜思时烟落已经下台了。留声机里播着圆舞曲,台下的人成双成对翩翩起舞。 烟落和沈慕在大厅的一张沙发上坐下,矮几上两只高脚杯里斟了红酒,在蒙昧的灯光中有种迷离的色泽。 “先生来晚了,没瞧见我方才弹琴。”她在沈慕面前,话格外多些,有几分夸耀的意思。 沈慕瞧着这一片纸醉金迷,心底叹惋,冲烟落淡然一笑,“报社事情多,一时脱不开身,”又毫不留情地揭短,“从前也不是没听过,稀松平常,赵经理实在照顾你。” 烟落噎了噎,举起酒杯浅啜一口,问他:“先生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沈慕眸中浮了一层灯红酒绿,心思沉在下头,不露分毫,“国内近些年战事频发,四处逃难罢了,去过上海、广州、北平,在报社、影楼、书店都供职过,浮浮沉沉不堪说,”他望一眼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玉烟落,怅然一叹,“现如今,各系军阀拥兵割据,各怀鬼胎,想的都是问鼎中原,谁顾得了民生凋敝,妇孺流离?国内至少还有十年的混战。”他脸颊瘦削,薄唇深目,眉宇间是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坚毅,像半生忧国的臣子。 第31页 烟落默然,她知道沈慕说的并不夸张,连年战乱,同她一般流离失所的人不知又将有多少。忽又想起祁炀来,他也是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也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吗?刻薄阴郁是他,温柔深情是他,烟落发觉自己竟从未看懂他。 沈慕似看穿她的思虑,缓缓道:“祁炀虽眼下盘踞邕宁,圈地自安,可安知他未怀此心?况且他手握精兵,旁人自会或忌惮或拉拢或摧毁他。祁炀纵无同其他军阀逐鹿之心,可时势无常,这样的乱世,他不可能一直独善其身。” 是呀,寻常百姓尚无法独善其身,何况是他。 “况且西方英美等国虎视眈眈……” 烟落静静看着沈慕,看他纵论天下形势,仿佛回到了幼时,他在案前给她讲《战国策》,眸光熠熠,慷慨激昂,论及当前局势又忧心忡忡、愤慨不已。 彼时他还是意气高于百尺楼的少年,如今年近不惑,座下听众还是只她一人。 烟落替他惋惜,忽道:“先生的才识学问是可经世济民、定国□□的,不该只做个记者的。” 沈慕怔了一瞬,继而摇头缓缓一笑,“从前饱读四书五经,想着若能科举入仕,不求出将入相,只愿呕心沥血竭尽才智匡扶社稷,”他顿一顿,眸光落在桌上那一盏剔透的红酒上,忽忆少年事,“后来在你父亲麾下做了幕僚,想着择一忠臣良将出谋献策也无不可……” 只是世事无常,半生蹉跎,半生消磨,一朝佐酒,皆付自嘲一笑。 “我甚至想过参军,我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做些什么,我看不得眼下的山河破碎,国贫民弱。”沈慕紧紧皱了眉,几乎是咬着牙说,他半生久飘零,心头血犹殷。 沈慕深深看向烟落,眸光殷切,“当下的中国,缺的不是儒生不是谋士,缺的是新的思想,是能荡涤这几千年来腐朽封建的积弊陋习的新思想。它能唤醒沉昧的国人,它能成就不朽的信仰,它能引领无数的革命志士去创建一个焕然一新的中国,它——” 沈慕忽然顿住,良久,冲她温和一笑,轻声道:“我在报社落笔的一字一句剖析时势、针砭时弊。经世济民,也不是非从政不可。” 烟落总觉得他像有事未言尽,可话底的慷慨却作不得假,“先生说得是。”她看过沈慕的文章,他一杆笔重逾千钧,讽喻抨击时事,酣畅淋漓。 沈慕举杯浅啜一口,自觉今晚说得有些多了。 烟落不经意抬眸,瞧见身旁有个西装礼帽的男子经过,举了一杯酒,径直到了恰从后台出来的云舟跟前。 男子又取了一只空杯子,从手中酒杯倒了一半的酒递至云舟跟前,“云舟小姐,可否赏个脸。” 云舟牵唇一笑,回绝道:“蒙先生抬爱,只是云舟从不饮酒,这是云舟的规矩,对不住了。” 见云舟作势要走,那男子侧身挡住,觍着脸笑,“实不相瞒,我倾慕云舟小姐已久,今晚是特意撂下家里的生意赶来的,这杯酒,云舟小姐无论如何都要赏脸一饮。” 云舟抱了胳膊,面上笑意被磨去了三分,轻声劝他:“先生快回吧,别耽搁了生意。云舟在千夜思唱了五年,这规矩便立了五年,今天坏了规矩,以后还怎么唱下去?” 男子有些急了,“规矩是死的,破不破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云舟脸冷下来,懒得再敷衍这胡搅蛮缠的人,只道:“先生不必说了,实在对不住,今晚便是祁帅来了,这规矩也不能破。先生回吧。” 红罗在一侧的沙发坐着,轻晃着手中的酒杯看戏,瞧着云舟故作清高的模样不由哼笑一声。 周围不少人呢,男子面子上挂不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扭头又瞧见红罗在一旁坐着,将手中的酒杯转递过去,“不知红罗小姐可否赏脸共饮?” 红罗挑着眼看他,媚惑迷离,伸出一指,指甲上覆一层艳红的指甲油,同杯中的红酒倒相得益彰,那指尖却轻轻推开了酒杯,红罗冲那人粲然一笑,“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人家不喝就端来敬我,当红罗是什么?” 男子僵住,愈发难堪,脸色倏然一变,阴恻恻一笑,看看云舟又看向红罗,扬起手要摔手中的杯子。 却被一把拦下——赵予安笑得绚烂,将酒杯接过来,安抚道:“先生别动气,我来喝,”他仰头饮尽,接着说,“两个姑娘斗气,教先生在中间为难了,她们性子骄纵了些,万不该怠慢先生的,还请先生多包涵。这次先生光顾,一切酒水免单,请先生谅解。” 赵予安是左右逢源的性子,嘴比蜜甜,男子也不好再发作,不好再计较,被赵予安引到了一边去。 第32页 赵予安回眸,瞪了瞪两个人,心底哀叹,云舟也就罢了,红罗也这么不留情面,有点儿气性的人就忍不了。 云舟和红罗目光不经意间在空中对上,互相白一眼,皆满怀不屑地错开了。 糖画 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院子里的一棵老槐开始落叶,萧条铺了满地,里头是干瘪萎缩了的盛夏,被扫起来聚在墙角,等着付诸一炬。 旁人多少有些伤春悲秋,只赵允兰不同,进进出出要在那堆落叶踩上几脚,干枯的叶子筋脉俱断,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被江萍喝一声又匆忙跑开。 晚饭时在桌上,赵予安嗦着一条蟹腿,忽地慨叹一声,说:“直隶和奉天又打仗了。” 烟落讶然,“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几天,刚刚见报,”赵予安将嗦空的蟹腿丢开,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听说两系军阀总计投入近四十万的兵力,规模空前,尚不知如何收场呢。” 沉默片刻,烟落凝眉道:“国外列强野心日盛,国内却连年混战,如此内耗。” 江萍白一眼赵予安,给烟落夹了一筷子菜,“那是那些军阀政客的事情,和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行。” 烟落不说话,轻叹一声,端起碗扒了口饭。 翌日晨起,烟落去了报社找沈慕,报社里乱糟糟的,来回穿梭的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这边选题那边排版,电话铃声还时不时响起,接起来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儿。 沈慕赶稿子一宿没合眼,晨起才交了稿子,得了闲。 两人走在街上,沈慕一脸疲惫,“怎么想起来报社了?” 烟落看他一眼,“出来买报纸,想起先生一定没来得及吃饭,索性来找先生了。” 沈慕笑笑,“写了一宿稿子,还真饿了。” 两人到街边一家小摊坐下,要了两碗素面,碗底各卧了只荷包蛋。 烟落吸了口汤,抬头问他:“直奉两系的战事,先生怎么看?” 沈慕摇摇头,说:“为一己之野心大兴兵戈,内耗罢了,孰胜孰败皆是累国伤民。”他从碗底翻出荷包蛋来,一口咬掉半个。 烟落点点头,若有所思。 烟落和沈慕回了桐花巷,甫一进门便僵在原地。 院子当中,祁炀负手立着,身姿挺拔,浅灰的风衣敞着,露出纯白的衬衫领子和条纹马甲来,像一个留洋归来的贵公子,诗书风雅。只是西风凄侧,枯叶簌簌地飘落,煞了风景。 祁炀侧首瞧她,目光淡漠,往她身后掠过一眼又折回头来,“买报纸这么久么?” “大帅怎么来了?”烟落愕然看着他。 一旁的江萍缩在一角,像他的仆从,瞧见忙过来将怔愣的烟落拉进院子当中,含笑道:“你出去得不巧,祁帅来了好一阵子了。” 祁炀看着自顾自跟进来的沈慕心底很不痛快,买报纸的功夫领了他回来,现在却煞有介事地问自己怎么来了。 “请坐,”烟落引了祁炀和沈慕在屋内坐定,“我去沏茶。” 烟落冲江萍使个眼色,一起钻进了厨房,压低了声音问她:“他来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的,一大早就来了,问过你去哪儿就一直在院子里等着。”江萍似是对他的反客为主颇为不满。 烟落张张唇,泄了气,未作声。 江萍问她一起回来的是什么人,烟落如梦初醒,这才想起沈慕还在外头坐着,匆忙出了厨房上了二楼。 祁炀瞥一眼她身形匆匆,又看一旁安坐的沈慕,抻了抻衣襟,淡淡开口,“沈先生来得早啊。” 沈慕侧首,温润一笑,“大帅来得也早。” 江萍端了两盏茶过来,搁在桌上。 沈慕端起茶盏,借机遮着脸打个哈欠,抬首又是一丝不苟地笑,“我们报社柳总编一直想给大帅做个专访,又害怕大帅军政繁忙,无暇顾及,未敢叨扰。此次不期而遇,在下冒昧提出,望大帅拨冗应邀。” 祁炀神色倨傲,浅啜一口茶道:“帅府公务繁杂,此事还是和何忧商量吧。” 沈慕颔首,不卑不亢一笑,“自然。” 烟落进了房间,允兰在桌前坐着看书,倒是心无旁骛。走近一看,桌上摊了一包玫瑰赤豆糕,有福雅记的字样,剩了不到一半,允兰吃得嘴边满是碎屑,书上也是,字都快被糊住了。 烟落给她擦了擦嘴,问她哪儿来的赤豆糕。 允兰懵懂看着她,指指地板,“楼下那个人带来的。” 说的是祁炀,烟落有些诧异,玫瑰赤豆糕是福雅记的招牌,每天来买的人能排到街尾,她莞尔一笑,他还有这闲心。 “少吃点儿,仔细牙上长虫。”烟落取了一幅字,一面叮嘱允兰。 第33页 允兰被唬住了,手中半块豆糕险些掉地上,瞪大了眼,可怜巴巴看她,犹豫片刻,缓缓将手中的小半块豆糕塞入嘴中,嚼都没嚼,径直咽了下去,含糊地说:“不会坏牙了。” 烟落哭笑不得,摇摇头下楼去了。 烟落将那幅字给沈慕看,上头是簪花小楷书就的晏小山的一阙小令——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西楼酒面垂垂雪,南苑春衫细细风。花不尽,柳无穷,别来欢事少人同。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内具刚毅,外现灵秀,进益颇多。”沈慕含笑赞她。 烟落欢喜,话里依旧谦和,“摹得先生书法十之一二罢了。”沈慕教书严厉,她当年不是没有怨怼过,可心里还是只认他这位先生,时移势迁,得他一句赞许,感慨得想落泪。 她当他是自己最后的亲人,半是敬重半是依赖。 祁炀垂眸吹去茶盏中浮在上头的茶叶,不紧不慢地抿一口,神情在氤氲水汽间看不分明。 一盏茶饮尽,沈慕起身告辞,烟落将他送出门去。 烟落回首看看端坐屋内的祁炀,叹口气,挪了过去,给他添了茶,笑问:“大帅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何副官知会一声就是了。” 祁炀起身,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幅字上——诗篇多寄旧相逢。 旧相逢。 烟落过去将字卷了起来,一面低眉轻声谢他,“福雅记的玫瑰赤豆糕,大帅有心了。” 祁炀不由一笑,提步往外走,“走吧,请你吃早点。” 烟落揣着一碗素面和荷包蛋,苦了脸,小声道:“我吃过了。” 祁炀步子顿住,回首斜睨她。 “好像又饿了。”她忙补一句,提步跟了上去。 祁炀说要带她去吃蟹黄汤包,已经在登云楼订好了位置。 传闻是康熙年间邕宁一片出了一个举子,一路参加会试、殿试,进士及第,是天子钦点的探花郎。登云楼的老板附会说探花郎自幼爱吃店里的汤包,索性将店名也改做登云楼,生意红红火火地做到现在。 烟落没听过这样的趣闻,听得津津有味,又问他:“他说探花郎爱吃他家汤包旁人就信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祁炀浅浅一笑,“谁计较那个,讨个吉利罢了,况且他家的汤包味道确实好。” 路过一个糖画摊子,烟落瞧着新鲜,扭头多看了眼。 祁炀知机地停住,同她说:“这叫糖画。”低眉看着她眼底小心翼翼的新奇,有些心疼,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孩子,糖画都没见过,见了也要端庄自持。 摊子中的老者一柄铜勺盛了糖浆来回绕,浇出条龙的图样,用小铲刀轻轻铲起,再粘上竹签,递给前头等着的小男孩儿。小孩儿喜笑颜开,举了龙威风凛凛、呼朋引伴地跑开了。 围着看的多是小孩子,烟落环顾一圈,有些不自在,悄悄扭了头走开了,想着等哪天带允兰来,看个够。 祁炀和她说:“这家糖画手艺不怎么样,只能画些简单的动物,哄哄小孩儿。城南有个糖画铺子,能画水浒一百单八将呢,个个惟妙惟肖。” “还可以画人?”烟落愈发觉得神奇。 祁炀神采飞扬,“不止是人,瞧见的都能画,还能画房屋殿宇。我小时候去……” 祁炀想起什么,忽地顿住,缄默下去。 烟落扭过头觑了眼他的神色,也没有追问下去,远远瞧见登云楼的匾额,连忙指了告诉他,“到了。” 古色古香地一幢楼,斗拱飞檐,门外一面石头还刻了探花郎的故事,多少年间被磨得光亮。 祁炀在二楼临窗订了间包厢,两人进去坐定,伙计给上了茶,喝了半盏,两屉蟹黄汤包便端上来了。 烟落夹了一只汤包在小碟子中,将皮咬破一点,吸完里头的汤汁,蘸了醋将包子皮吃了。 祁炀问她:“怎么样?” 烟落点头,“味道不错,姑且信了那探花郎爱吃这里的蟹黄汤包了。” 祁炀扬唇一笑,复夹了个汤包到她碟子里,“不够就再要两……” “够了。”她斩钉截铁地截住他,将笼屉往他跟前推了推。 吃完已经快晌午了,烟落估计自己晚饭也吃不进去了。 两个人坐在窗边望着楼下,这是一条老街,许多老手艺都保留在这里,邕宁城的底韵也沉淀在这里,街上林立的摊子,熙攘的行人,莫名就让人觉得安稳,谁能想到这是硝烟四起的乱世。 “来这么久了,竟不知邕宁城还有这样的地方。”烟落趴在窗前心满意足地感叹。 “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有很多,改日再带你去别处。”祁炀背倚着窗,静静看着她,秋日淡薄的日光落在她脸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 第34页 烟落闻言一顿,缓缓坐起来,侧首凝望他,“大帅日理万机,不适宜在这样的琐事上耽搁时间。” 她习惯了逃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肯正视他,也不肯正视自己。 祁炀心绪百转千回,深深看着她,仿佛看穿她的前世今生,看穿她的悲欢喜怒,看穿她所有的怯懦与优柔。 烟落有些窘迫地低头,良久,听得他一字一句咬金断玉道—— “烟落,我在追求你。” 歌女 玉烟落怔住,瞧见他眸光灼灼、深情款款愈发无措,她想叩问自己的心,却发现心里一团乱麻,什么都分辨不得。 现下她只想逃离这酒楼,或是时光倒流,让他将这话吞回去。她习惯了逃避,却被他一句话截断了退路。 祁炀见她沉默,两指轻捻着袖口,“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有负担,我只是想——” 他低眉思量片刻,浅浅一笑,“想你知道我心甘情愿。” 烟落凝望着他,抿着唇,许久,缓缓开口,“我……” 嗫嚅半晌,终于选择了第一方案,“我该回去了。”说罢就丢下他离开了。 烟落逃一样离了登云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一条街才敢回头瞧,好在他没跟来,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烟落回了桐花巷时,早晨那一包玫瑰赤豆糕只剩几块儿了。允兰吃得心满意足,慷慨地匀了一块儿给她。 烟落受宠若惊,摸着胃里的一碗面和一屉汤包还是作罢,摇了摇头,问她:“给婶婶吃过了么?” 允兰点点头,“吃过了。” “哦,你都吃了吧。”烟落漫声一应,目光落向窗外,秋光潋滟,她一阵失神。 蓦地就忆起某晚,千夜思里面一片狼藉,兵荒马乱,她自楼上下来,他正匆匆上楼去,将她撞个趔趄,在她将坠下楼梯的千钧一发间又一把揽住她,只是指间的半截烟无意中烙在她小臂上,留一瞬尖锐的灼痛。 烟落挽起右边的袖子来,小臂上有一枚小小的烟疤,像一钩新月,不记盈缺。 永济堂是白昆名下的一家中药铺子,爱搭不理地开在城中,左右邕宁城里的药铺他白昆一家独大,养得铺子里的伙计又刁又懒。 云舟来抓药,远远瞧见铺子里一个佝偻瘦削的男子,鬼鬼祟祟塞了一沓钱进去,伙计接过点了点,方丢了一小包东西给他,那男子连忙将东西接过塞进袖子里,匆匆走了。 云舟狐疑看他背影,问方才那个伙计,“刚刚那个人也是来抓药的吗?” “您是看诊啊还是抓药啊?”伙计爱搭不理地站着,不耐烦地晃了晃面前的算盘,算珠哗哗作响,背后一面墙都是装药材的柜子,格成一个个小抽屉,上头写了药材的名字。 云舟瞥他一眼,望着后头的药材柜子道:“抓两副止咳的药。”陆衡染了风寒,咳得厉害,一个礼拜都不见好。 伙计包好了药,云舟拎着出门时恰瞧见易忱走来,身侧跟了位温婉娴静的女子,他低眉絮语,温情脉脉,右手还拎了一只女式的坤包。 想必是他的夫人。是呀,他这样温润儒雅青衫磊落的人,妻子就该是这样温婉的模样。 云舟一时沉默,见他抬头望过来才仓惶一笑。 “陆小姐,好巧。” 云舟笑着说是,说来抓两副止咳的药给陆衡。 易忱含笑道:“最近秋凉,我太太身子也不大舒服,我来给她抓几副药。”他说话时望一眼身侧的人,眉眼间是那样的专注温柔。 云舟轻轻看他,可望不可即,淡声道:“天气转凉,易教授也多保重身体。”一语落地,冲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微微颔首,随即旋身去了。 对呀,他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没有妻子呢,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蒙昧自欺,那一份无望的爱慕与欢喜只能生于心底、死于心底、烂于心底。 直奉两系的战争以奉系大获全胜告终,清朝那位已经退位的皇帝也终于被撵出了紫禁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还有人编排他和他那一后一妃的故事。 报纸上刊登了始末详情,沈慕登的一篇论国之内战内耗、外交外辱的文章更是振聋发聩。 易忱读罢拍案叫绝,两手展了报纸,抬头对沈慕说:“沈先生这文章写得真好,切中要害,直指国之沉疴积弊,抨击那些野心家,文辞犀利,读来真真是酣畅淋漓。” 沈慕在一旁整理相机和稿件,淡淡一笑,“一篇文章罢了,文人一时愤慨,于时局无济。” 他是报社派来来给宿宁大学国文系的易忱教授做专访的,易忱恰巧读到了他的文章,激动不已。 易忱不同意他的话,将报纸叠好放到桌上,“不止是一篇文章,是沈先生拳拳忧国之心振聋发聩。眼下时局惶惶,国人蒙昧,若国内的报者皆如沈先生这样,国之复兴指日可待。” 第35页 “易教授过誉,吾辈生于斯时斯世,不忍见家国沉沦,庶竭驽钝罢了。像易教授这样的学者才是国之未来。” 颇有一见如故、相逢恨晚的感觉,沈慕收拾好东西,回头要整理一篇采访的稿子,刊登出来。 他伸出手去,含笑道:“今日能结识易教授,三生有幸。” 易忱肃然起身,伸手同他一握,“某亦如是,相逢恨晚。” 时值日暮,校园里有学子结伴而行,欢声笑语,朝气蓬勃。沈慕往窗外望一眼,心中欣慰,如今山河飘摇局势晦暗,可终究是一时的,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和未来。 沈慕挎了相机,问他:“易教授今晚有时间吗?今日专访是例行公事,我敬佩教授才识风骨,想以朋友身份请易教授一叙。”最难得是文人相惜。 易忱闻言面带歉意,轻声道:“今晚怕是不行,约了人。明日我去报社拜会沈先生可好?” 沈慕笑道:“不见不散。” 是夜,易忱站在霓虹闪烁的千夜思外踌躇良久,他一身古板的暗青长袍,像要去授课一样,身侧路过的一身身西服洋装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易忱掏出怀表来,已经八点一刻了,守时如他,终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今晚有云舟的场子,她今晚穿一身象牙白的旗袍,腰侧印染了一朵木槿花,勾了眉,点了唇,在台上窈窕妩媚地唱一首新出的歌。 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于这十里洋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过往多少个笙歌不绝的夜都是这么过来的。或是留声机或是萨克斯,或是香槟或是红酒,或是灯红酒绿或是纸醉金迷,一切一切浇铸出一个颓靡喧嚣又繁华似锦的千夜思,铜墙铁壁水火不侵,战□□炮亦无济于事,沉昧于中的人不愿醒。 云舟意兴阑珊地唱着歌,台下有一半的人是冲她来的,如痴似醉地仰望着她,她全都习惯了。 眸光懒懒一瞥,于汹汹人群中竟看见一个人,青色长袍,金丝框的眼镜文质彬彬架在鼻梁上,静静望着台上,望着自己。 是易忱,她魂牵梦萦思之慕之的人。 云舟倏然失了声,呆呆立在台上,望着他,所有的不堪都无所遁形——她是一个歌女。 所有的烟视媚行歌舞升平在他面前一霎坍塌,云舟在台下一片愕然的目光中仓惶跑下了台,那样狼狈,还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 台下炸开了锅,弹琴伴奏的烟落也不知所措,匆匆跟到了后台,“云舟姐,怎么了?” 云舟抬头,望着她凄侧一笑,喃喃自语,“他怎么会来。” 大厅里,易忱在一条沙发上坐着,看着云舟跑下了台,后知后觉地想,竟是她。他皱了眉,掏出怀表,再看一眼,已经九点钟了。 被云舟撂在台下的观众终于有时间注意他这样一个一身长袍的异类,围在他身边打量。 “这是谁呀,穿成这样,跟抹布一样。” “这不是宿宁大学的易教授么。登过报,在校庆上演讲的时候。” “哎呦,您也来这地方消遣啊?” “穿这么老气,哪个姑娘跟您跳舞啊?” 易忱是读书做学问的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他正襟危坐,解释道:“我不是来跳舞的,我约了人,一会儿就到。” 那些人闻言一片嘘声,说他假正经。 “您这样的大学者,约的谁呀,约在了千夜思。” “八成是哪位舞女吧。”说罢一阵哄笑声。 “来都来了,别端着了,先一起喝一杯,交个朋友。” 有人来搭他的肩,开了一瓶酒倒了半杯,递到他跟前。 易忱躲开,连连摆手,“我不会喝酒,今晚确实约了人,不是来跳舞消遣的。” 那人呲了牙,斜眼看他,“看不上我们呗,我们不配和您这样的大教授做朋友。”胳膊照旧搭在他肩上,力道隐隐重了三分。 易忱霍然站起来,冷声道:“我同诸位萍水相逢,无意冒犯,也望诸位自重。” 说罢又被一把按了下去,“我偏不自重,今天不止是这杯,这瓶酒你都得给我干喽。我们兄弟敬你是读书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千夜思来往的人都老于世故,人情老练,最忌的便是折人面子。 易忱靠在沙发上,手脚被按住了,那杯酒就凑在他嘴边,略一挣扎就晃出来洒在他衣裳上。 易忱是有读书人的风骨的,恨恨瞪他们一眼,倔强道:“我不喝。” 那人也来了脾气,“咦”一声,一手钳住易忱腮帮子,作势要往他嘴里灌。 却忽被人拦住,那人顺着搭在胳膊上的纤纤玉手瞧去,竟是云舟。 云舟挑眉一笑,“我替他喝,李老板肯给这个面子吗?” 第36页 挡酒 那人怔一怔,受宠若惊,旋即喜笑颜开,谄媚道:“云舟小姐肯赏光,那是天大的面子。”谁不知道千夜思的金牌歌女云舟,谁不知道云舟小姐从不喝酒,数不清驳了多少显贵名流的面子,今天肯饮他一杯酒,够他吹嘘好一阵子的了。 云舟接过酒杯,扬首饮尽,饮得急,唇畔漫出一线红酒来,沿着下颌滴到白色旗袍上,缓缓晕开,像另一朵木槿花。 她手背拭去下巴的酒,掩着唇微咳两声,伸手将那空杯子递还给他。 李老板却不接,一手圈着她的肩,扬起酒瓶就这她的手又倒了半杯,“我们方才和易教授说好的,要喝一瓶,云舟小姐不如一并代劳了吧。” “自然。”云舟缓缓一笑,眼波流转,只觉脑袋发晕,仍扬首将这杯也饮下去。 “好酒量。之前云舟小姐不知拒了多少达官显贵的酒,大家都知道你的规矩,不敢造次,今日云舟小姐肯给李某这个面子,李某荣幸之至。” 李老板笑得得意,说罢又要倾了酒瓶给她斟酒,不料酒瓶却被一旁的易忱一把夺走。 易忱起身,仰首将那瓶酒一股脑都灌了下去,随后将空酒瓶栽过来倒了倒,对他说:“喝完了,可以走了么?” 李老板眯眼看着他,心中不满,却也不好再发难,淡声道:“请便。” 千夜思后头的巷子里,易忱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云舟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递了一方手帕给他。 易忱胃里舒服些了,靠着墙擦了擦嘴,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帕子,冲她歉疚一笑,“把你手帕弄赃了,改日洗净了再还你吧。” 云舟并不在意这些,只轻声应一句“好”。 后巷没有炫目的霓虹,显得冷清了许多,一抬头,甚至能看见夜幕的星子。 秋夜的风到底凄清,拂散了酒暖灯繁,他们默然相对,心绪百转。 “我不是有意欺瞒易先生的,”到底是她缓缓开口,明眸朱唇在寒夜中悄悄失了血色,“陆玉的确是我的名字,是亡父取的。只是这里大家多唤我云舟……” 她抬眸看他,全身的力气都聚集于舌尖,才轻声说出,“我是个歌女。” 易忱缄默,良久,轻声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淡淡一笑,赞好名字。 是蒋捷的一阙《虞美人》,云舟望着他,忽然如释重负。想自己是歌女还是舞女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有珠联璧合的发妻,赌书泼茶,论及的诗词歌赋想必她都不曾听过。 她肩膀垮下来,悲凉一笑,“我五年前来了千夜思,艺名云舟,隔三差五来唱唱歌,赚得多,除了供小衡读书还能余下不少,活得也滋润。” 云舟忽想起红罗夹了烟的慵懒颓靡来,“人家捧你才一口一个‘云舟小姐’叫着,可我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歌女,供人消遣罢了,”她自嘲一笑,“有一句诗怎么写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易忱轻声打断她,“别这么说,乱世谋生,各有不易罢了。”他不容她看低自己。 他始终是那么温柔的人,云舟心中一酸,忙低下头去,缓缓道:“我听过先生的课,我也恨国贫民弱,可远远不及先生深切,我只想乱世苟安,而先生要救国救民。” 云舟望向对面的易忱,眸光深切,光影灼灼,她想起他授课演讲时的襟怀气魄,借了他三分慷慨,心底也生出寸许豪情来,慨然道:“像易教授这样有才识、有胆魄、有风骨的文人,才是国家的脊梁,国家的未来。与先生相识一场,是我之幸事。” 易忱闻言释然一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寒凉的夜忽有了一丝稀薄的温度,云舟摇摇头,“我只是不忍见易教授这样如松如玉的君子被那些腌臜的人刁难。” 易忱心有余悸,“幸亏你来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 云舟一直觉得奇怪,开口问他:“易教授怎么来这里了?” 易忱心底一叹,淡然道:“在等人。” 云舟纳罕,“在等谁?他什么时候来?” 易忱望一眼远处的灯火,苦笑着摇头,“她不会来了。” 今晚,是他太太将他约来千夜思的,又迟迟不出现。他起初纳罕,却在看到云舟的一瞬就都想明白了——他的太太是故意让他来,来看看云舟,来看看他往来的陆小姐实则是一个歌女——兜兜转转,一是怕他对旁人用了情,二是让他明白她的心。 又怎么好和云舟说呢,易忱只说让她早些回去休息,随后也离开了,西风卷了他一身长袍,要登风而去般。 前两日落了一场雨,天愈发凉了,一声梧叶一声秋。 第37页 白昆来了千夜思,径直上了二楼包厢,瞧见何忧在门口立着,晓得祁炀已经在里头了。 何忧冲他微微颔首,替他推了门。 白昆进屋,瞧见祁炀在栏杆前站着,披了玄色的斗篷,后背上金线绣了团花纹,精致繁复。 白昆在沙发坐下,给自己斟了酒。 祁炀解了斗篷,扔到沙发上,亦在一旁的沙发坐下,调侃他,“还以为你娶了新姨太太再不来了呢。” 白昆嘻嘻一笑,觍着脸贫道:“大帅召唤,洞房花烛夜也要来的。” 楼下舞台上在跳舞,一排妖娆妩媚的舞女,旗袍开得高,轻轻一晃就现出风光旖旎来。 白昆顾不上寒暄,抻着脖子多看了两眼,祁炀不明所以,回头瞥一眼,不由挑了眉,寒声问他:“听说又有五船货被劫了。” 白昆仓促回神,愣一瞬,愤愤然道:“是。刚得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和大帅汇报,曹兴榕那个死胖子欺人太甚,我马上安排人连夜把货抢回来。”一面骂一面觑祁炀脸色,怕他迁怒。 祁炀神色却平常,翘着腿看他半晌,轻声道:“不必了,把线断了吧,以后也别运了,货也都毁了。” 白昆像没听懂,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良久才呆呆出声,“为什么?” 又突然活泛过来,“不是……”他站起来,挠着头在屋里来回走,皱眉说,“这次是意外,大帅要是怕曹兴榕那个小人劫货,我多派些人多备些枪就是了,断了线那么些兄弟吃什么喝什么。” 大烟是暴利,否则哪来那么些钱供他一掷千金,国内那么些军阀哪个不沾大烟生意。鄢系军阀曹兴榕绞尽脑汁要澜鄞江的码头不就是为了贩烟么。 白昆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祁炀看他气急败坏,权当看戏,他摆摆手,“我想好了,就这么定了。” 楼下的萨克斯声传到楼上来,满厅的快歌热舞,多么热闹的不夜天。 白昆要背过气去,挤到祁炀那条沙发坐下,循循善诱,“大帅,掐了这条线就少了一大笔进项,到时候邕军的枪炮供应都是问题,那么些人虎视眈眈,咱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恰逢其时,包厢门被推开,何忧恭谨道:“大帅,有人请见大帅,说是曹兴榕的人,有事和大帅商议。” 祁炀淡声道:“让他进来。” 是个瘦高的男子,裹了风衣,进来站定,文质彬彬地笑,“久闻祁帅才貌双无双,今日得见,更胜风闻。久仰。” 虚情假意,白昆在一旁哼笑一声。 祁炀也是冷笑,“邕鄢两系势若水火,曹兴榕派你来做什么?” “来给祁帅送一样东西。”男子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掏一只金属小盒出来,轻轻搁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乌漆麻黑的一坨,正是烟膏。 男子温文尔雅道:“祁帅运烟的船不小心翻了,曹帅捡着了,派我给送过来,”他将桌上的小盒往前推了推,“那么些货,丢了怪可惜的。” 不要脸。白昆甩个白眼过去,几乎骂出声来。 “曹帅没有其他意思,只想和祁帅交个朋友,互利共赢,往后借澜鄞江的码头走走货,也希望祁帅给个方便。” 拿着抢人家的东西做人情,也真说得出口。白昆琢磨这话里的意思,若不领这个情,以后凡他们的货怕是有一船劫一船。他冷笑,“曹兴榕好手段,这么厚颜无耻的话都说得出。” 男子不生气,淡淡一笑,只看着祁炀,“祁帅意下如何?” 祁炀懒得同他周旋,将那一小盒烟膏拂到地上,“回去告诉你主子,那五船大烟,他留着自己抽吧。” 男子面色一僵,踯躅片刻,终是旋身出去了。 屋里静下来,只听得到一楼的歌舞声,白昆起身,凭栏俯视楼下沉昧的辉煌。 他突然问:“大帅要断了大烟生意,是为了那个玉烟落吧。” 祁炀身子一僵,唇角缓缓牵起一抹苦笑,是呀,是为了她,为了那漫天飞雪中纯粹皎洁的一枝梅花,为了他心底幽微的自卑与酸楚。 多可笑,他满身的脏污,却偏想在她心里光风霁月。可已经太晚了,他纵是临风沐月、枕霜眠雪,又如何成得了沈慕。 羞辱 大堂里歌舞阑珊,台下的留声机里播着圆舞曲,众人在舞池相拥起舞,言笑晏晏。 一曲罢,烟落一身墨绿的旗袍,从琴凳起身往后台去,驻足回眸望一眼大厅里的醉生梦死,旋即抽身去了。 从舞台到后台的一小截路光线不足,只有诡魅幽暗的霓虹,于一片昏暗中,烟落突然瞧见一星火光,尖锐地烙在黑暗上,烫一个窟窿,黑暗成了狼狈的黑暗——是一截烟。 烟落仓惶顿住,她第一时间就想起祁炀来,想起他深深凝望着自己说“我在追求你。” 第38页 她扭身要狼狈逃开,不料那一星火光破开黑暗追了过来,烟落细看一眼,不由地松口气,暗自庆幸不是祁炀。 男子丢开烟,皮鞋底子追上去碾一脚,勾唇看着烟落,轻轻吐了一口烟出来,扑了她满脸,“小姐钢琴弹得真好。” 烟落皱皱眉,不想纠缠,“先生醉了。” 她旋身要走,男子一只胳膊横过来,抵在墙上,把她禁锢在墙边和他怀抱之间。 男子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撸了袖子,吊儿郎当地套在身上,醉眼微眯,盯着一只猎物一般,志在必得的模样,再凑近些,鼻尖微微一耸,嗅得见她发间的香气。 烟落身子缩了缩,竭力维持脸上的冷漠,望一眼大厅,都是翩翩起舞的人,乐声欢快,谁瞧得见这漆黑的一角,她威胁他,“先生自重,否则我喊保安了。” 男子哼笑,像听见个笑话,他是玄门的人,是白爷最得力的心腹,手下管着好几百号兄弟,哪是能被几个保安唬住的。 借着酒劲儿,他一把捏了烟落的腕子,把人拉到最里头的一个杂物间里。 烟落被一甩跌坐在一只箱子上,男子反锁了门,打量自己胳膊上的几条血印子,错着牙一笑,“也不瞧瞧是什么地方,还装什么冰清玉洁,爷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今晚成了事,明儿就接你过府,不比在这儿抛头露面强。” 男子脱下那件皱得抹布一样的西装,欺身向前。烟落惊惶失色,拼命挣扎,一面推他一面急声道:“赵经理不会放过你。” 男子像又听了个笑话,反顿住,像只拨弄耗子的猫一样,只想瞧瞧她还有什么伎俩,“也不问问他当的谁的经理,赵予安见了我得喊‘爷’。” 烟落趁机爬起来去开那扇门,旋即被拉了回去,胳膊乱挥,挠在他颈子上。 男子摸摸脖子上的印子,嘬着牙眯着眼瞧她,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烟落被狠狠推倒在地,男子过来扯她的旗袍,烟落听到一声裂帛的声音,吓坏了,死死瞪着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威胁道:“你不能动我,我是祁帅的人。” 男子愈发觉得可笑,静静俯视着她,“笑话,全城谁不知道祁帅不喜欢女人,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相好。” 他捏了她的下巴,手指渐渐用了力,“祁帅可没我这么好性儿,不懂怜香惜玉的,这种谎不要随便扯。” 烟落死死咬了唇,瞪着他,目眦欲裂,“你敢碰我,祁帅必将你挫骨扬灰。” 不知好歹,男子唇角忽漫起一抹哀悯又残忍的笑意来,“好,祁帅就在二楼,看看他会将谁挫骨扬灰。”白昆早些年塞到祁炀府上的那些女子都是他经手办的,他晓得这位大帅无心无情,哪儿容得下旁人假借他的名声。 二楼包厢,白昆静静看着祁炀,定定道:“那条线不能断,那是张鸿梧大帅在的时候就打通的,为此不知折了多少兄弟,不能凭大帅一句话就断了。” 他和他提张鸿梧。 祁炀一顿,眸光阴冷,寒意森然地重复一遍,“张鸿梧?” 所有不堪的过往涌出,他心底漫起无边的恨意来,焚心蚀骨,要杀人屠城、抽尸踏骸才能得个痛快。 他盯着白昆,眼中杀意凛然,白昆悚然一惊。 好在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何忧在外面望进来,犹豫道:“大帅……” 不等他说完,就有一个男子闯了进来,胳膊一拽,又拉了女子踉跄进来,“大帅,这女的活腻了,自称是您的人,我把人拎到您跟前,怎么处置您给句话,我去办。” 是玉烟落,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狼狈地站在他面前,一件墨绿的旗袍自开叉处裂开,开到了腰,她埋首揪着破开的旗袍,拼命遮挡着,纤白的腕上有几个通红的指印。 那是平生未有的羞愤、尴尬、委屈,她恨不得化成粉末原地消散,也不想在此情此景面对祁炀。 祁炀一把取了搭在沙发上的斗篷,趋步到她跟前给她披上。 男子愣住,下意识望一眼伫立屋里的白昆,白昆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看天花板,苦着脸叹息。 祁炀低眉替烟落系着斗篷,温柔专注,他轻轻看她一眼,她低着头,瞧不清楚神情,只看见她紧紧咬着唇,身子都在发颤。 祁炀惯常夹烟的手有些粗疏地挽一个结,忽见她睫毛微微一抖,一滴泪落仓惶在他手背上,石破天惊地溅开。 他心底跟着一颤,手骤然停住,她隐忍的悲伤忽借着那滴温热的泪,钻入他的血脉心肺。他屏息看着眼前人,想探手将她拥入怀里,更想将旁边戳着的人活剐了。 “先去换身衣裳。”他柔声道。 第39页 他总是有那样的魔力,三分的委屈在他面前便化作十分,让人想埋首哭泣。烟落闻言连忙离开了,她怕自己这单薄的眼皮兜不住那十分委屈。 祁炀目送她离开,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狠戾凛冽。 那个男子惴惴看着他,如临深渊,“大、大帅……” 祁炀冷冷看着白昆,“如今邕系大帅是我,生杀予夺皆由我,你若只认张鸿梧作主子,我送你下去伺候他。” 祁炀猝然拔枪,抬手一扣扳机,子弹擦着白昆耳朵飞过,钉入那个男子额头。 男子脸上的惊恐与愕然仓促僵住,与那枚子弹一同嵌入他生前身后的一瞬,他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生息已绝。 那是他的心腹,这是在杀鸡儆猴,借他打自己的脸,白昆心知肚明,他拱了拱手,轻声道:“不敢。” 烟落去后台找了一件深蓝的旗袍换上,重新拢了头发,她将那件斗篷叠好,要还回去。 哪知一出后台就看见了祁炀,他点了支烟斜倚在墙边,冲她温润一笑。她瘪了瘪嘴,差点儿哭出来,手藏在那件斗篷下,捻着上头绣着的图样,低头道:“谢谢,今天……情急之下我骗那个人说……” 她一想起自己斩钉截铁地说“我是祁帅的人”就羞愧难当,她自觉是没脸再见他了。 “都过去了。那个人是白昆手下的人,一惯嚣张跋扈,从此往后,”他悄悄觑她一眼,到底怕吓着她,“不会再为非作歹了。” 烟落点点头,“哦”了一声,此时此刻心里才顾得上涌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千夜思的萨克斯照旧吹得欢快,灯暖酒酣。铄金销玉的繁华,一切肮脏也化在其间,掺了脂粉,不着痕迹地遮掩过去了。 祁炀将那斗篷拿开,牵她的手,一路到了舞池,踩着乐声。 烟落想逃,窘迫地看着他,“我不会跳舞。” “别怕,”他含笑安慰她,“我也不会。” 双手交握的一刹那,她莫名就觉得安稳,风雨如晦也好,繁华如烟也罢,一切的窘迫无措仓惶不安都风流云散,只觉得这一舞会直到天荒地老。 他们踩着乐声旋转,烟落仰首望着他,他的眸子那样好看,像一泊寒潭,潭底沉了月光。 他望过来,微挑的眼角缀了笑意,那是顾盼含情的一双眼,烟落视线没有躲开,深深凝望着他,像看一幅画、一帖字一样,那样专注,那样沉迷。 头顶的灯光柔媚,祁炀看着她,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涨开,挤得他心慌意乱,一个晃神,险些吻了下去。 乐声停了,众人陆续散了,他们静静站着,握着的手亦不曾松开。 灯火阑珊。 月华彻,梧叶秋,西风卷皱。倚枕听更漏,情知无眠因红豆,却嫌灯花瘦。 桐花巷的夜深了,烟落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成眠。 一阖眼,就是祁炀替自己系一件斗篷,他手指骨节分明,耐心又细致地挽一个结。 再就是千夜思舞池的灯光蒙昧,他拥着自己旋转,眉眼清列。 烟落想起自己说是他的人,脸上发烧,一头埋进枕头里,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抹笑。 左右睡不着,她索性起来在桌前坐下,开了灯,开始练字,仍旧是他送的那卷魏贴,又想起他塞这副字帖给她的情形,她心神不定,方一落笔便泄了气。 她趴在桌上,枕着胳膊,一抬眼,看见小臂上的那枚烟疤,安静地无辜地躺在那里,烟落一时恍惚,鬼使神差般,双唇凑近,轻轻一吻。 又猛然惊觉,她心头一跳,匆匆关了灯躺回床上,仿佛如此便可将适才那一幕毁尸灭迹。 爱慕 赵予安知道了那晚的事情,后怕不已,说她一个女孩儿待在这十里洋场毕竟不安全,来这里的人龙蛇混杂,他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恰逢邕城日报报社招人,沈慕就让她去报社工作了,起初做做校正的工作,有时候做采访她也跟着出去,慢慢也得心应手了。 她一去报社城里就出了大新闻,听说是白昆名下的十几间药铺,在抓药看诊的空挡,还偷偷贩卖大烟,不少瘾君子都是成日上他家药铺去买大烟的,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闹得满城皆知,捂都捂不住。 最义愤的宿宁大学的学生,顾明离组织了学生,每日拉着横幅在街上□□,逢着白昆的药铺便进去又砸又搜,搜出大烟来便当众销毁。全校大半的学生都跟着出来□□了,声势浩大,再加上围观的人,一条街都水泄不通。 烟落跟在沈慕身边,挤在人群中。 沈慕举了相机拍了几张照,烟落问他:“这样不会出事吗?白昆的手下还有一支江湖势力。” 沈慕蹙眉,“声势这么大,他不敢贸然以武力压镇。” 第40页 □□的队伍,顾明离走在最前头,振臂喊一句,后面的学生便跟着喊一句。 烟落忽看见陆衡也在队伍里,单薄清瘦,挤在人群中,满脸的义愤与坚毅。 白府,白昆急得上火,手下人给他出主意,“要么去找祁帅说说,让祁帅出面说句话,兴许能压下去。” 白昆知道祁炀的态度,冷哼一声,“他不会管这些的。” “通知各间铺子,把货都藏好,今晚悄悄运到码头仓库。再调一批兄弟,若是那些学生还咬着不放,就抓几个教训教训。” 那人应一句,折身去办了。 报社也忙得不可开交,烟落忙完出来时祁炀已在车上睡着了。烟落隔着车窗静静看他,心底隐隐欢喜,他仰着脖子睡的,脑袋一偏,险些栽倒。 祁炀悠悠醒来,捏捏脖子,一转脸,看见烟落在车外站着,忙拉她坐进来,“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站着。” “今天报社事情多,等很久了吧?” 祁炀揉揉眼睛,“没多久,”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袋点心出来,递给她,“福雅记的荷花酥,我一直在怀里捂着,还热着呢。” 烟落不客气,接过来就着袋子吃。 祁炀掏出怀表看一眼,“报社比千夜思忙太多了,这个时间才下班。” “我还不算忙,先生还要通宵赶稿子呢。也就是最近事情多,过阵子就好了。”她吃饱了,想起一边的祁炀来,递了一块儿荷花酥给他。 祁炀原是不爱吃这些的,见她递过来,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薄唇恰巧擦过她的指尖,气氛陡地暧昧不明起来,烟落有些尴尬,将手中那半块点心丢回袋子里,递给他,“自己吃。” 祁炀莞尔一笑,说天不早了,要送她回去。 翌日,□□的学生依旧挑白昆的药铺挨个搜检,正聚在一家铺子跟前,突然从街巷里窜出了百十来号人,都是小混混打扮,拎着棒子,冲进学生中就开始乱打,登时乱作一团。 白昆就是江湖草莽出身,贪财好色,不是说理的人,旁人挡他财路,一顿乱棍下去也就老实了,何况还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能挨得住几下。 那些打手虎入羊群一般,挥几下棒子,那么些学生没有不挂伤的。 场面一乱,顾明离立即就被人连拖带拽地拉回顾公馆去。 车上的人一面开车一面劝他:“二少爷得罪了,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怕二少爷出事,派我贴身跟着。” 车子一进顾公馆大门,顾老太太就迎出来了,亲自把顾明离从车上揪下来,边走边骂:“你掺和这事情干什么,成心气我不是,是不是想让我早点和你爸团聚?” 顾明离嗔怪她,“妈!” 总算是进了屋子,顾老太太抚额跌坐在沙发上,咬牙切齿地看着小儿子 “你知道白昆是什么人吗?你总跟他过不去干什么?” “我是跟私贩大烟毒害百姓的恶势力过不去。”顾明离站在原地小声嘟囔。 顾老太太白他一眼,“那么多学生缺你一个么,你领着头闹什么?你真以为白昆是团面了?” 顾明离低着头不作声,右脚前后搓着脚下的地毯,他从小就这样,不愿意听又反驳不了就低头,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顾老太太压住火气,缓缓道:“你要是不想上学,就出去玩去,尽管从账上支钱,我和你大哥也不管着你了,歌舞厅跑马场爱去哪儿去哪儿。只是别再和那些学生纠缠了。” 顾明离不说话,是没听进去。 白昆派人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学生,大部分学生都受伤了,听说还有十几个受了重伤,送去医院抢救了,还有十几个被抓走了。 顾明离亏是走的早,否则也得被逮起来。 易忱写了一篇文章,怒斥白昆此野蛮行径与强盗何异,文章登报,传遍了邕宁城,他洋洋洒洒一篇文章,白昆瞬间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 云舟下了场,后台围了一圈的人议论纷纷。 “白爷下手可真狠,听说有两个学生没救过来,人已经没了。” 旁边的人倒吸口凉气,说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简直无法无天了,还不是仗着有祁帅撑腰。” “听说宿宁大学的易忱教授登文章骂他,也被抓走了。” 云舟闻言身子一抖,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那文章登报不久,玄门的人就冲进校园里把人带走了。” 云舟慌了,白昆什么手段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一个只会捏笔杆子的文人,哪里受的住。 思来想去,终究去求了红罗。 红罗翘腿在沙发坐着,冷哼,“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救他,况且我和白爷也没几分交情。” 第41页 云舟站在对面,心底又慌又怕,绚丽的灯光也变成凄侧阴诡的颜色,“白爷对你青眼有加,你开口,他一定会同意的。红罗,以前的事是我不好,以后我都听你的,求你救救他。” 她咬了牙,哀哀地看着红罗,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红罗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不好说什么了,沉默半晌,问她,“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 云舟默然,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于他而言,自己只是同乡,是他学生的姐姐,可于自己而言,他是刻骨铭心的惊艳,是足可照彻一生的欢喜与爱慕。 她早已泥足深陷,无心计较值不值得。 云舟缓缓道:“是我心上人。”神色哀戚又义无反顾。 红罗静静看着她,忽然想起对面梦楼常唱的一出戏,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红拂传》。她垂着眼,淡声问:“人家有妻子,你知道么?” 良久,云舟答:“知道。”一行泪缓缓落下。 红罗轻轻一叹,“我试试吧。” 云舟神不守舍地回了公寓。陆衡已经回去了,坐在桌前,桌上摆了瓶瓶罐罐,都是跌打损伤的药,见她一进门手忙脚乱把袖子撸了下去。 云舟都瞧见了,回手关了门,又搬了把椅子到他对面,“伤得重吗?让我看看。” 陆衡愕然,原以为逃不了一顿骂呢,“没事儿,姐,都是小伤。” 云舟见他犹犹豫豫的,拉了他的手,一把把袖子给他撸上去,光胳膊上就大大小小十几条淤青,云舟看得心疼,低头悄悄掖了掖泪,从小瓶子里倒了药膏出来给他抹上。 “姐,我不疼,你别哭。” 云舟唬了脸,“臭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她手上加了力气。 “疼、疼、疼,姐,疼。”陆衡呲着牙叫唤。 屋里只桌上的台灯亮着,于寒夜中发散着温柔和煦的光,哪怕外面风雨如晦。这就是家。 在风雨飘摇的乱世,在无数盏灯火下,还有无数相依为命的人,他们守护着彼此,守护着眼前单薄的光,守望着远处的希望。 云舟轻轻开口,“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有理想有抱负,我不拦着你。”她轻柔地给他上药。 “但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是顾念姐姐了。” 陆衡点点头,“我会的,姐,你别担心。” 瞧见她情绪低落,陆衡宽慰她,“等以后不打仗了,咱们回溪陵去。老家还有几亩地,也不知道这几年怎么样了。到时候翻一翻,一半种玉米一半种高粱,”陆衡不住地碎碎念,“或者把地卖了,在城里租个铺子,卖点心卖布匹卖首饰什么都好,要是生意好就开分号,再好就把城里最大的和顺楼盘下来,倒时候雇人打理,咱们躺着数钱就行。” 云舟看着他白日做梦,一拍他脑门儿,“好了,去歇着吧。”她起身收拾那堆瓶瓶罐罐。 陆衡吊着两个胳膊,看她又穿了外套,“姐,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啊?” “嗯,你别管了,早点儿睡。”云舟开门又走了。 因果 天蒙蒙亮了,瑞和酒店的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地毯上歪了只酒杯,杯壁上还残留着红酒。一件条纹西装外套被扔在地上,盖住了一只高跟皮鞋,只露一个娇艳的红色鞋尖出来。 红罗点了支烟,倚着枕头坐着,床头柜上的一只高脚杯被当做了烟灰缸,她吐口烟,往里头磕了磕烟灰。 屋子里窗帘拉着,一片蒙昧。 被子底下探出一只手来,去摸她胳膊上的一片疤——像是烧伤,狰狞地盘踞在她胳膊上,美玉微瑕。 红罗将烟头丢开,不以为意地瞥一眼,淡声解释,“小时候被继母烫的。” 白昆也坐起来,伸胳膊搭了她的肩,把人按到怀里,轻声道:“跟我回去吧。”说来也奇怪,他府上有那么些女人,在外面也多流连秦楼楚馆,可从没有一个女人像红罗这般令他魂牵梦萦。 她嗤笑一声,仿佛在笑他蠢,媚眼如丝看着他,话底却薄凉,“白爷误会了,男欢女爱罢了,白爷不必放在心上。” 白昆低头看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掐死在怀里。 他面色一沉,冷笑着看她,“平白无故请我喝酒,总得有个说头吧。”昨晚她订了房间请他来这里喝酒,他以为她是回心转意了,谁知还是冥顽不灵。也罢,她乐意在千夜思抛头露面地跳舞就随她去。 “有事相求,”她挑起眼角看着他,莫名地笃定他会答应,“昨儿个白爷绑了个大学教授,斗胆请白爷将人放了。” “怎么,是你相好?”白昆冷笑。 红罗望他片刻,应下,“是我相好。请白爷念着往日情分给我个薄面。”明明是相偎相依的两个人,却说着最伤人的话针锋相对。 第42页 白昆冷漠看着她,良久,一语不发地起身穿衣服。 他一面将表戴在腕上,一面不屑一顾地瞥她一眼,“罢了,昨晚算我对不住他,我放他走。” “多谢白爷。”她轻声说,失了素来的滴水不漏的玲珑,恍然竟有三分哀伤。 白昆从钱夹里取了几张钱,扔在桌上,“酒不错,爷很满意。” 他离开时重重拍了门,下了楼,一辆小汽车就在门口等他。白昆上了车,嘱咐开车的人,“把昨天绑来的那个教授放了。告诉他,再敢招惹老子,一枪崩了他。” 那人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 天亮了,朝阳的一道光铺了满江,江边码头的一间仓库,门口有人打着哈欠守着,库门徐徐打开,易忱被人推一把,踉跄着出来。 云舟在远处遥遥看一眼,人虽憔悴了些,好歹周全。她安下心来,悄悄离开了。 深秋了,一到晚上天冷得厉害,尤其是江边,江上轮渡的灯光都裹了霜。 易忱约了她在江边见面,云舟不动声色地裹了裹身上的风衣,含笑问他:“易教授找我有什么事吗?” 易忱面容沉肃,他一手拎了只箱子,江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他的衣角。 “陆小姐,”他缓缓开口,“事情原委,红罗小姐都告诉我了。” 他看着云舟,从唇角硬挤出一点笑意来,他欠她太多了,永远都还不清。 “这次多谢你搭救,否则……”他顿住,不再说了。上次他在千夜思被刁难,也是她出面相救,他早该猜到她的心意的,如今说什么都是徒然,只能显得他愈发惺惺作态。 云舟暗暗诧异,她不知道红罗都和他说了什么,轻声道:“随口一说罢了,不费什么事,先生无须挂心。”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易忱于瑟瑟秋风中,将手中那只箱子搁到她面前的一个石墩上,“这里是我的一些积蓄,权当感谢陆小姐的相救之恩了。” 宿宁大学给教授的薪水很高,他这些年攒了不少。 云舟哪里肯收,“易先生太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她笑吟吟地看他。 易忱低着头,固执地说:“请陆小姐务必收下。” “我救先生不是为的这些,”云舟仍旧推拒,“我说过,和易先生相识一场,是我之幸事。” 她凝望着他,眸中有浅浅的欢喜,自眼角溢出,攀上眉梢。 易忱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分明了,他心底苦笑,想必他的太太第一次相见就看出来了,才费尽苦心地约他去千夜思。 易忱神色复杂地看她,眼中有一抹愧疚,可终究还是凉薄道:“来之前,拙荆说务必请陆小姐收下这钱。” 他只能辜负她的满心欢喜。 云舟怔住了,她久处人情练达的十里洋场,听得懂他话外的意思——他是有妻子的人。 这笔钱,哪里是拿来感谢她的,是为他自己买一份心安理得,是用来买断她的爱慕与喜欢,是用来换他们之间分道扬镳、再无纠葛。 他是知道自己喜欢他的。 云舟心口像塌出一个窟窿,那么萧瑟的秋风,恶狠狠地穿过,要把她撕作齑粉,再虚情假意地用寒凉的舌舔舐她的伤口。 她心头愈加悲凉。 “我……”她唇角微抖,面色滑稽地笑,可一开口,竟有哽咽漫出。 风烟煞喉肠。 云舟忙背过身去,良久,她紧紧攥着的手倏然一松,大彻大悟一般。 她悲哀一笑,扭回头,神态间是烟视媚行的从容,她在千夜思一惯的模样。 云舟挑眼看他,右手抚上那只箱子,淡漠地说:“我们两清了。” 说罢便拎着那只箱子离开了,一切如他所愿。 易忱在江边静静伫立了许久许久,终于,轻轻说:“对不起。”话一出口,就被江风竞相追逐,撕作飞灰。 是夜,烟落从报社出来,坐了黄包车回桐花巷去。 路过一处小巷,隐约瞧见一个人抱了只箱子坐在墙角,模样像是云舟。 烟落忙让车夫停下,她付过钱走近一瞧,果真是云舟,“云舟姐,怎么在地上坐着?天这么凉。” 云舟满脸都泪痕,扭头瞧见是她,泪落得更急,她问烟落,“喜欢一个人有错么?” 烟落哑然,不知从何说起,她蹲下身子,递了一方帕子过去。 云舟下巴抵着那只箱子,轻声说:“我知道他的难处,我知道没有结果,我也只是喜欢他……” 她低声饮泣,有无穷无尽的伤心。 “可我的喜欢于他是什么,是拖累、是污点、是羞辱……”他是多么迫不及待地和她撇清关系。 云舟捂着心口放声大哭。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在窗前听他一堂课,如此诸多因果便与她无关。 第43页 他是潇潇肃肃的松,是皎皎灼灼的月,是汹汹人潮中的一霎心动,是累月经年的欢喜与无望。 祁炀为宿宁大学捐了一批刻有《论语》全文的木碑,用以勉励学子。 十几方碑刻都是上好的紫檀木,以严整肃穆的楷体写就一篇儒学经典。 落成那日,宿宁大学特意办了场记者招待会,许多家报社都来了,噼里啪啦地拍照,祁炀坐在台上,和颜悦色地听张校长长篇大论。 祁炀难得还同意做个专访,烟落也跟着沈慕来了,举着相机悄悄拍了一张他在台上漫不经心的模样。 终于结束了,祁炀刚一下台就被记者堵住了,七嘴八舌地问,多是一些八卦的问题。 有些报社为了博人眼球什么都敢问,“祁帅,外界传闻您不近女色是因为好男风,是真的吗?” “您是已经和您的副官同居了吗?” 祁炀黑着脸,现在的记者工作都这么不遗余力的么? 正尴尬间,忽见烟落奋力穿过人山挤到前面来,想了半天,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祁帅,听说您是京戏票友,请过杜绍亮老板唱堂会,是真的吗?” 祁炀心中一暖,她这是在保护他,明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是要奋力挤来替他解围。 他淡淡一笑,“是。”说罢何忧替他分开记者,他从容离开了。 之前那些古怪的问题都被不痛不痒地遮过去了,余下那些记者捶胸顿足,难得的机会,什么都没问。 祁炀和邕城日报报社约了专访,趁着今天得空就安排在今天了,祁炀的小汽车将烟落和沈慕一并捎回了大帅府。 祁炀在屋里一条沙发坐定,沈慕就在他对面,烟落在一旁的凳子坐着,捧了本子,负责笔录。 沈慕风度翩翩地一笑,“多谢大帅拨冗应邀。” “开始吧。”祁炀微微颔首。 午后阳光穿过菱花窗筛在地砖上,秋日里难得明媚的一天,屋里陈设也镀了光。 祁炀目光掠过烟落——奋笔疾书,一片日光洒在她本子上,她拖着凳子往一旁挪了挪。他不由莞尔一笑。 该问的都问过了,沈慕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说等稿子整理好后一起登报。佣人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祁炀不失风度地一伸手,“先生请便。” 祁炀起身,踱步到烟落跟前,还有两句没写完。 他低头看那本子,她的钢笔字写得一样好,隽秀整齐,字格簪花。 日影又移过来,映在她小本子上一片刺眼的光,祁炀身子挪了挪,挡在她与日光之间。 烟落察觉到,笔下一顿,知道是他,也不抬头,手捏着笔微微转了转,继续落笔,唇角一抹隐秘的笑意。 婚书 城郊的一处荒山,人迹罕至,正值深秋,满山光秃秃的树枝,尽是灰败的颜色。 渐渐起了萧瑟的西风,祁炀裹了裹身上的斗篷,神色冷漠。 他面前一座小小的坟包,立了块残破不堪的石碑,风吹日晒许多年,早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了。 祁炀环顾一圈,将杯中的酒缓缓倾倒而出,“山林环抱,碧水相绕,也算是块儿福地,”他冷冷一笑,“今天是您生忌,大烟、猪蹄、烧刀子,您生前好的那几口都没来得及准备,就这一壶清酒。将就两口吧,师父。” 他索性将那壶酒都洒到坟前,“这是我头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昨儿个梦见您喝得酩酊大醉,站在院子里骂街,想起您生忌到了,许是馋酒了,”他随手将那酒壶扔到地上,在衣裳上擦了擦手,笑意冷酷,“以后别来了,托了梦也不管你,若不是师门的人都死绝了,我今天也不会来。” 祁炀抬头远望,在那座坟包后还有几十座坟包,阴森森跟在后头,仿佛在冷冷盯着他。 祁炀掸了掸衣襟,语调轻缓又冷漠,“知道您要说什么,欺师灭祖、狼心狗肺。无妨,等我死了到了地底下,任打任骂,我都受着。”说罢旋身下山去了。 祁炀到了山脚,何忧开着车在路边等着,见他过来,忙下来替他拉开车门。 祁炀坐上车,掏出怀表看一眼,问他:“烟花都准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大帅。”何忧坐在前头,缓缓发动了车子。 回到城里天已经黑了,祁炀去了报社门口,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见烟落从里头出来,出门口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祁炀将车门推开,“快上车。” 烟落上了车,扭脸兴致勃勃地问他:“大帅那篇专访已经见报了,大帅看了么?” 祁炀温柔看着她,含笑摇头,“还没顾上。” “这期报纸比往日多销了三成,沾大帅的光。” 祁炀笑而不语,吩咐何忧,“走吧。” 第44页 烟落问:“去哪儿?” “今晚江边有烟花,先吃一碗小馄饨暖暖身子再过去。” 汽车转过几条街就到了那家馄饨摊子,招子上依旧是“钱记馄饨”几个字,沾满了烟火气。摊子规模扩大了,挨着原来那几张桌子又加了一张桌子,一条腿短一截,用一块儿青砖垫着。 祁炀和烟落在那只瘸腿桌边坐下,要了两碗馄饨。 此次守在锅边的不是上次那个老头了,换了个年轻后生,烟落问他:“小哥,之前那位大爷呢?” 后生端了两碗馄饨过来,“那是我爹,前些日子摔伤了腿,让我过来盯几天摊子。” 钱记馄饨是邕宁的老招牌,一份手艺,代代相传,再往前追溯,这小小的馄饨摊子在清朝时就已经风生水起了。 祁炀从街边报童那儿买了一份报纸来,打开一看,头版赫然就是他那篇专访,配了一张照片,是他在台上听张勉文长篇大论走神的空档拍的,有种超凡脱俗的漫不经心。 烟落凑过来,邀功似地问:“我这照片拍得怎么样?先生只教一遍我就会了。” 那还真是名师出高徒。“不错。”祁炀敷衍地夸赞一句,缓缓将报纸叠了起来,“吃馄饨吧,别放凉了。” 吃过馄饨,两人到了江边,深秋的江风寒凉,适才的一碗馄饨也无济于事。 烟落有些过意不去,“大帅有日子没听戏了吧?”他每天包接包送,还带她到处玩儿,在梦楼的包厢都该落灰了。 “陈词滥调,不想听了。” 祁炀望着远天盛开的一朵烟花,指了让她看。各色烟花争相在夜幕绽开,转瞬湮灭,旋即有更艳艳灼灼的盛开,铺满了夜空,盛大华丽,教人挪不开眼。 祁炀侧首,看着烟落眸中的惊喜,若无其事地悄悄垂下手去,握住她的。 烟落仿佛周身的知觉都汇集在手上,他指尖微微一动她便惊心动魄一般,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呆呆站着。 祁炀缓缓开口,“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在漫天飞雪中画了一枝梅,用笔蘸了胭脂点花,别出心裁。” 他兀自低眉,舒朗一笑,他不知怎样向她描述彼时的惊艳震动,像历经风霜雨雪的一方磐石缓缓裂了缝。那种纯粹、专注、沉静,人世的鄙俗喧嚣无法撼动分毫,所有的肮脏杀戮谋划钻营在那样一枝梅花面前都显得分外无力。 祁炀看着她,眸光深深,“烟落,”他略略斟酌,“我原以为此生只剩了杀伐诡谲,只剩了怨愤苦痛,可遇见你,一切不如意便都土崩瓦解、风流云散。”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她的脸,竟有些哽咽,“因为你,我觉得活着真好。”他不再日日意兴阑珊地坐在昏朽的梦楼听戏;不再像日暮凉薄的夕阳一样等着沉没;不再剜心一样细数往日的屈辱辛酸。 见她依旧呆呆的,祁炀浅浅一笑,指尖挪到她唇边,“我喜欢你,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 烟落望着他,耳边风声都淡了,她一颗心跳得厉害,恨不得破膛而出,扑到他身上一样。 她脸上绯红,脑袋也懵懵的,就剩了心慌意乱,偏要故作镇定,轻轻开口,“我想……”她望一眼祁炀,他的目光灼灼,比烟花还要璀璨,“我也是。” 话音刚落,一双唇便覆了上来,在寒夜江风中,那样温柔而珍重。烟落一瞬屏息,风花雪月都自身侧抽离,就剩胸腔里的一颗心,载歌载舞地狂跳。 仿佛久过了沧海桑田,祁炀挪开脸,指尖微微摩挲她的脸颊,赧然一笑,将人拥入怀中。 烟落怔愣片刻,缓缓抬手环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唤一声,“祁炀。”像命定的一般,仿佛她等此刻等了几生几世,先前一切的漂泊流离竟都可以释然。 “从此往后,我要做你心里最重要的人。”祁炀下巴抵着她头顶,轻声道。 烟落脸埋在他肩上,闷声“嗯”了一声。 “要比沈慕重要。” 烟落讶然抬头,“他是我先生。” “我知道。”祁炀手臂一紧,将人又按回怀里,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和沈慕计较。 某日,报社,烟落埋首在一堆书稿中,对面有人曲指叩了叩桌面,烟落抬头,盈盈一笑,“你怎么来了?” 祁炀低眉,“给你送一样东西。”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什么?” “婚书。” 祁炀凝视着她,递来一册小小的卷轴。朱红的绢面,里面白纸墨字,一笔工整的小楷——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第45页 一旁他另加了一行字——相依相守,不离不弃。 烟落看了良久,低眉思量,将婚书合上,抬头问他:“大帅想好了?” 他沉声道:“我想了许久了。” 烟落复将那婚书展开,一管兼毫舔了墨,跟着写道——白首同心,此生不渝。又挨着他的名字落了名。九死不悔,义无反顾。 她多年习字,手竟有些发颤,仿佛用尽了余生的果敢与孤勇。 烟落深深看着那一纸婚书,无需多言,他笃定,她果决,他们都是认定了彼此的。或许这便是天造地设,非是郎才女貌,非是檀郎谢女,非是门当户对,非是有多登对多般配,而是此前光阴往后岁月,无论多少年,无论遇到多少人,如果不是你,我都不会欢喜。 祁炀绕到她身侧,待上头墨迹干透,方小心翼翼将婚书收好,烟落托了腮仰脸看他,“我得同先生和世叔说一声,他们都是长辈。” 祁炀不由浅笑,“婚约已订,他们准不准都无济于事了。”泼皮无赖般的言论,恨不得当街抢亲一样。 烟落嗔他,“无赖。” 他也只觉得她可爱,勾唇一笑,露出三分傻气来,“我今天来也是准备顺道登报发一份申明的。” “什么申明?” “我们缔结婚约的申明。”他替她拢了拢鬓间的发。 烟落偏过脸去笑,脸颊上的一抹绯红漫到了耳朵尖。 恍然如梦一般,她于绝望之际遇见杀伐狠戾如他,却如绝处逢生一般。她自己都放弃时,偏是他捧着她一颗心,嘘寒问暖,在她崩溃无助时替她撑一把伞,在她窘迫难堪时为她披一件衣。 宿宁大学,散学了,易忱独独留下了陆衡,待人都走完了,方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陆衡,“是陆小姐的,洗干净了,请你代为转还。” 陆衡神色冷漠,“易教授,我一向敬重您,只是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从未见她那样伤心过,您辜负了她的心意。一方手帕罢了,教授扔了吧。” 易忱垂下手去,低头苦笑,“你不懂,我问心无愧,不这样,才是辜负她。” 陆衡愈发不屑,“既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当面还她?” 易忱眉心微动,沉默半晌,将那帕子塞到陆衡手中,捧了书离开了。 戏子 祁炀同烟落去了北平,听柳岚秋一场戏。 柳岚秋在广合楼挂牌登场,这是北平城最老的一所戏园子了,明代就建成了,颇负盛名。清朝康熙帝还来听过戏,赐过台联——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武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 祁炀与烟落扮做寻常夫妻,进去坐下。 台上,柳岚秋唱的是《玉堂春》,嗓音婉转清亮,楼里挤满了人,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从日暮唱到天黑,柳老板在台前谢了场,回了幕后,楼里的人开始陆续离开。祁炀正欲起身,一只手却按在他肩上,将人按回座上,方俯身在他耳边说:“祁帅且等等吧,有人要见你。” 祁炀不动声色坐下,身侧站了个魁梧的男子,他们怕是一到北平就被盯上了。 烟落也察觉了,侧脸看一眼,正对上祁炀的目光,他轻轻一笑,说没事。 楼里人都走完了,曹兴榕才缓缓登场,满面红光,生得胖,把一身宽大的中山装挤得满满的,踱步到了祁炀跟前,笑盈盈地问:“久闻祁帅爱听戏,怎么样,今日柳老板的戏,可还尽兴?” 他身后跟了不少人,在楼内围了一圈。 祁炀翘了腿,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那两张戏票原来是承曹帅的情,失礼了。”好一出请君入瓮。 曹兴榕费尽心机地把他骗到这里来,自然不是请他听戏的。 身后有人搬了把太师椅来,还抬来张小案,上头搁了茶壶和干果点心。 曹兴榕挤进太师椅里,一手捧起案上的紫砂小茶壶,嘴对嘴啜了一口,腮帮子动了几下,唾了团茶叶出来。 “这次冒昧请祁帅来,是有事相商,可若下帖相邀,料想祁帅定然推拒,只好出此下策,失礼之处,祁帅多包涵。”他惺惺作态地致歉。 祁炀懒得与他兜圈子,冷哼一声,“曹帅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曹兴榕往嘴里塞了片杏脯,“原田将军想和祁帅交个朋友,托我引荐。” 祁炀愣一瞬,冷声问,“你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曹兴榕眯了眼,皮笑肉不笑,“话别说那么难听,国内那些军阀,有多少背后有英国美国的背景,我也没什么不同,各取所需罢了。” 他短短几年,手下枪械装备迅速扩充精进,离不开日本方面的资助。 烟落满是讥诮地看他,“日本狼子野心,寻衅出兵,刚占了沈阳,他结交拉拢国内军阀势力,其所图为何,曹帅当真不看不清么?还是曹帅要卖国求荣,铁了心做日本人的走狗?” 第46页 曹兴榕手心倏然紧握,狠狠捏住太师椅的扶手,可惜一只看不出骨节的胖手毫无威慑力。 他目光在祁炀与烟落脸上扫过,淡漠一笑,松了手,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去请十八公主来。” 烟落讶异,十八公主?莫非是日本特务?她看看祁炀,见他也缓缓摇了摇头。 片刻,有人捧了只肥硕的狸猫过来,搁到了曹兴榕怀里。狸猫谄媚地喵了几声,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 曹兴榕蛮受用,撸几下猫,不紧不慢地抬眼,瞥祁炀一眼,“原田将军说对祁帅闻名已久,想与祁帅见面一叙,请我务必转述。” 祁炀低眉,哼笑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他从腕上退下一串珠子来,听说这是当年孙殿英东陵盗宝的时候流出来的,难得的品相极佳的小叶紫檀,打了络子,他用上头的流苏逗猫玩儿。 猫用爪子拨着玩,又不敢造次,不时觑觑他的脸色,怯生生的。 “鄢系同邕系相争日久,为的什么,不就是利益,可日本人能给的,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劝祁帅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麾下纵然兵强马壮,可在日本人的轰炸机前又济什么事?” 曹兴榕悠悠看一眼楼外灯火,“难得原田将军肯交朋友,不过一杯酒、一顿饭的事儿,何必为此触怒日本人呢?” 十足十的一副汉奸嘴脸,祁炀不屑地笑,“我不去,你很难和你主子交差吧?” 曹兴榕不言声,微微挑了眉,手下不由加了力道,撸得狠了,胖猫弱弱闷哼一声。 祁炀淡漠道:“那也请曹帅务必转述,我忙着听戏,没功夫搭理他。” 说罢,他起身,拉了烟落便要离开。 曹兴榕也霍然站起来,挣开那太师椅的桎梏,“祁炀。”怀里的猫掉到地上,耗子一样缩在他脚边。 祁炀步子不停,楼里都是曹兴榕的人,怎会让他全身而退?他一只手悄悄摸向怀里的枪,何忧就等在楼外,想必也已经准备伺机而动了。 “苏老板!”曹兴榕突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 祁炀却骤然停住,被雷劈了一样,僵死在原地。烟落不明就里,愕然看向他。 曹兴榕知道戳中他七寸了,踱步到他跟前,阴阳怪气一笑,“苏老板当年若一鼓作气地唱下去,想必今日的风头不在柳岚秋之下吧。” “你……都知道什么?”祁炀回身,死死盯着他,身子隐隐竟在发颤。 像沉在湖底的泥沙,被轻轻一搅,又翻涌而上,一片混浊。十多年前的种种,他刻意遗忘的诸多,原来仍是刻骨铭心,如蛆附骨。 祁炀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模样了,自他开始记事,就是在邕宁城西一条胡同的一处破落的院子里。院子里和他一起的,还有不少孩子,或高或矮,每天挤在院子里吊嗓子练功,听师父喝醉了站在院子里骂人,哪个练功的腿没绷直一根藤条便抽了上来。 学戏的孩子就是这样,从小遭的罪数都数不过来,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成角儿,能被尊称一声“老板”,能被无数戏迷追捧,能对得起受过的苦、遭过的罪。 他在梦楼凭一出《玉堂春》□□的时候还不过十七岁,他那个烟鬼师父给他起了艺名,叫苏婵儿,说他定会成为全国最风光、最叫座的旦角儿。 多俏丽的名字,配上他一把清丽婉转的嗓子,一副倾城绝艳的皮囊,立时红透了整个邕宁城。那时的风光不下今日的柳岚秋,他一挂牌,整个梦楼都被挤得摇摇欲坠,买不着票立在墙根听戏的人能围上三圈,迎来送往的人没有不喊他一声“苏老板”的。 如此风光,若余生一直这样便好了。 不过半年的光景,声名如他,惊动了彼时的邕军大帅张鸿梧。张帅在梦楼定了包厢,每逢他登场,再紧要的事都撂下,来捧他的场。 初时也没觉有什么不好,堂堂邕军大帅这样捧他,他也给张鸿梧唱过几次堂会。 后来,张鸿梧把他接入帅府,不许他再去外头唱戏,随便编了个理由说他染了恶疾暴毙了,安排他做了他的副官,行走坐卧,不离身侧。 更多的时候,寂静寂寞的深夜,张鸿梧让他赤着身子给自己唱戏,自己眯着眼在灯下看美人,只属于他的美人。 更甚至,张鸿梧在他头顶倾了酒,任惨红的酒污他满脸,再是粗笨的舌舔过他面上的混着酒的胭脂。 他却像被揭下一层皮般,羞愤、屈辱,恨不能一寸一寸活剐了对面的人,再将自己这一身皮肉层层割下。 终于忍无可忍之时,他一刀没入张鸿梧胸口,彼时,眼底是焚心蚀骨的怒恨与狠戾,他想他从此往后再不要任人欺辱。 第47页 他杀人夺权,成了邕军新任大帅,最紧要的是抹去过去的一切。同门师兄弟连同他那个烟鬼师父都被他杀了,坟包堆满了半座山。 自此,名动一时的旦角儿苏婵儿、自幼学戏红透邕宁城的苏婵儿便踏踏实实地死了,只有狠戾阴刻的邕军新任大帅祁炀。 他手掌权柄,了无生趣地杀戮谋算。他也习惯了去梦楼听戏,就是当初张鸿梧定下的那个包厢,他想知道,当年他在台上水袖翻飞的时候,张鸿梧高居其上,是以怎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他日复一日地自我折磨,心头的血刚涸住,又被他血淋淋地剜开。他找不到一条出路,似乎一死可得个痛快,可是他不愿,他要活着,居高临下地活着。 就这样蹉跎着,心口的伤已麻木。 他是被伤痛、屈辱、仇恨喂养起来的怪物,行尸走肉一般穿行于满城的浮华锦绣中,酒暖灯繁鼓乐喧嚣统统无法触及他的满心荒凉。直至遇着烟落,教他一身的阴刻狠戾斑驳脱落,她一笔胭脂,点染于他心头,自哀鸿遍野中生发出一枝梅花,余生照彻。 曹兴榕成竹在胸,哀悯又得意地审视他,“祁帅真以为杀绝了师门众人一些事便能永远沉下去么?这件事就能消失在所有人记忆里吗?” 他观摩祁炀的脸色,觉得真真是解气。 又看看烟落一脸茫然震惊,恶狠狠一笑,“看来尊夫人并不知晓。” 祁炀双目猩红,他冲上去,扯了曹兴榕的领子,要生啮其血肉一般。 围着他们的人立时齐齐举了枪,指向他。 拉拢 曹兴榕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让他的人放下了枪,“现在,祁帅可以考虑我说的事情了,”他一点点掰开钳着他领子的手指,从容整了整衣领,“原田将军就在中央饭店,可别让他等久了。” 祁炀在往事中精疲力尽,他退几步,倚着桌子站稳,低声道:“带路吧。” 烟落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如此失态终究妥协,她看向他,他垂眸,狼狈地别过脸去。 曹兴榕一脸小人得志的笑,一个眼神递过去,手下人冲祁炀做个请的手势。 他和烟落率先出了广和楼,曹兴榕的人跟在后头,大有一路将他们押至中央饭店的意思。 广和楼对面一条巷子,祁炀一眼瞥见了隐蔽在其中的何忧。他悄悄拉了烟落,猛然闪身躲开,对面巷子立即连放三枪,前排的两个人顿时倒下。 场面乱了起来,曹兴榕的人不知道巷子里有多少人,不敢贸然露面,退回了楼内,将曹兴榕围护在中间。 祁炀和烟落趁机钻入了一旁曲折杂乱的胡同里。 祁炀默然拉着她在胡同里穿行,惊起一片又一片的犬吠,他心中一片空白,没有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走了许久,烟落停下,拉住了他,“很远了,他们不会追来了。” 祁炀阖目倚着墙壁,面色苍白,心事纷乱。 烟落凝望着他,听适才曹兴榕的话,他似乎有事瞒着她,瞒着所有人,宁愿向曹兴榕妥协也不愿旁人知晓。 北平一处幽静的胡同,夜色清冷,他们静默对立,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道何副官怎么样了,曹兴榕手下那么多人,都带了枪,他能不能脱困?”烟落率先开口,打破这片寂静。 “他不会有事的。”祁炀轻声说,他的声音在寂寥的夜里分外清越,如琴如笛,搁在戏台上也是难得的好嗓子。 烟落不由想,他之前真是戏子吗? 月光清浅澄澈,细致地缀在他眉眼间,风姿无双,如一方玉一般,他若是早生几百年,定然是簪缨世族里吟风诵月的贵公子。 祁炀却近前两步,离开了那片月光,一张脸蒙在黑暗中。 他静静看着烟落,与他出生入死、与他签订婚书的烟落,低头苦笑。 他不想瞒着她,要把狼狈不堪的自己剜开给她看,“烟落,曹兴榕说的没错,我之前是一个戏子,后来——” 那是他心头无法愈合的伤口,他难以释怀,心意凋零,他那样严苛地审视着自己,任由自己无数次遍体鳞伤,碎成再拼凑不起的粉末。 话未尽,一个温润柔软的吻突然落在他唇上,“既然是不想回忆的事,就什么都别说,”她仰首含笑看他,她看出他的苦痛挣扎,只低声开口,“我们回家吧,回去我也想养只猫。” 祁炀愕然,看见她一双眸子,浮光掠影,终于浅浅一笑,“好。” 他们去往来时住的酒店,半途却遇见了何忧。 何忧谦恭一笑,“大帅,夫人,曹兴榕不肯善罢甘休,北平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开吧,车就停在后头巷子口。” 第48页 祁炀有些意外地看他,“你怎么在这里,没受伤吧?” 何忧摇头,“卑职没事,为了甩开那些人费了些周折,匆匆走来,正巧看见大帅和夫人。” 祁炀和烟落随他上了车,烟落瞥他一眼,觉得奇怪,他举止从容、衣装得体,不像是刚甩开追兵匆匆赶来的样子。也只一霎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们上了车,连夜回了邕宁。 沈阳沦陷之后,短短几个月内,日本军队迅速侵占了整个东北,东三省全境沦陷。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日本在东北策划建立了傀儡政权满洲国,甚至找了溥仪来担任“执政”。引来中国政府的强烈抗议。 阳春三月,风雨飘摇。 烟落带了福雅记的点心去了桐花巷,江萍热络招呼她进去。 点心是给允兰买的,她知道她爱吃,时不时买了点心来看她。小孩子长得快,这些年允兰长了一大截,坐在一旁吃点心。 烟落和江萍坐在院子里,慨叹光阴似箭,又逢日暮,愈发教人伤春悲秋起来。 坐了有一阵子,烟落辞了出来,招了辆黄包车,回大帅府去。 烟落阖目坐在车上,不多久,突然察觉到车停下来了。 “到了吗?”烟落睁眼看去,车夫正回头看着自己,一脸为难。 正前方就站着一个人,眉清目秀的一个男子,一件条纹的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在身上,彬彬有礼地看着她,一面从怀里取了钱付给车夫,“这位小姐要和我走,她的车钱我代付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走吧。” 烟落蹙眉,淡漠瞥他一眼,“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 男子略一颔首,“小姐,我们老板想见你。” 烟落想说不去,却见那人将钱夹放回怀里,缓缓掏出一支枪来,默默垂在身侧,有节奏地在腿上敲击。 看来是走不成了,烟落心底苦笑,下了车冲那车夫道:“师傅,您先走吧,我和这位先生有事情商谈,您要是顺路,麻烦替我去和千夜思的红罗小姐说一声,今晚的牌局我有事去不成了。” 车夫忙不迭地点头,得了赦一般去一溜烟离开了。 烟落忧心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倒是帮她往大帅府递个信啊。 那个西装男子带她到了一辆小汽车旁,开了副驾驶座的门,优雅一伸手,“请。” 烟落坐了进去才发现后面还坐了两个男的,左边的一身长袍马褂,留了长辫,蓄了胡子,四五十岁的模样,冲她微微一笑。右边的穿风衣,戴了帽子,帽沿压得极低,冷冷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西装男子开了车,一路到了一所茶楼,他们上了二楼,要了间包厢,要了一壶碧螺春,嘱咐店小二不许旁人打扰。 一张八仙桌前,他们四个各据一边坐下,马褂男子看着烟落微笑,一脸热络,“玉小姐,幸会。我叫载洸,这位是山口少佐。”他看向旁边的风衣男子,那人微微颔首,摘了帽子。 一个清廷遗老,一个日本军官,不知道是要唱哪一出。烟落不动声色地扫过一眼,略一颔首。 载洸斟了茶,递到她跟前,“此次冒昧请玉小姐前来,是有大事相商。” 一旁的日本人只顾低眉喝茶,烟落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是鸿门宴,她怕是没法子全身而退了。 见她不言声,载洸继续道:“可怜我大清圣天子,为匪贼所迫,圣驾迁离皇都七载有余,如今满洲国成立,祖宗基业终不丧于吾辈矣。”一番慨叹,反说得自己泫然欲泣。 烟落低眉,浅浅一笑,“先生和我说不着这些,我一个寻常百姓,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哪里管得了家国大事。” 那个西装男子坐在一旁,把他们话翻译成日文,叽里咕噜地说给那个日本军官听。 载洸仿佛看穿她的把戏,不以为意一笑,“玉小姐过谦了,令尊生前在任两江总督,辛亥年逆贼作乱,令尊慨然殉国,可歌可泣呐。” 烟落心头一跳,他又是怎么知晓的。 瞧见她脸色一变,载洸心满意足,继续道:“皇上已拟诏,追谥令尊为一等文襄公,嘉其忠勇。” 烟落嘴角抽搐,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她领旨谢恩? “东北是我大清龙兴之地,皇上,”他说至此向北抱了抱拳,“英明神武、睿智果决,更有友邦鼎力相助,我大清再入关内、重塑山河、再现大清盛世辉煌指日可待。”载洸做着春秋大梦,慷慨激昂。 烟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缄默下去。 载洸指尖轻扣桌面,“令尊对大清一片忠心、可感日月,希望玉小姐能秉其遗志,效忠大清。” 烟落干笑两声,“您说笑了,我一介弱质女流,能成什么事,不过乱世苟安罢了,谈什么效忠不效忠,每日惦记的只有吃喝拉撒罢了。” 第49页 天色暗下来,华灯初上。 载洸冷笑着看她,索性挑明了说,“你是邕系大帅夫人,祁炀看重你,希望你能劝服他效忠于满洲国,今后高官厚禄绝不亏待。” 祁炀手握十几万精兵,割据邕宁,纵然无心相争,可有的是人来拉拢他。 烟落眉目低垂,看不穿情绪,良久,她抬眸含笑道:“天下时局如此,祁帅自有考量,我人微言轻,左右不得什么,您找错人了。” 就是这么一副不卑不亢、油盐不进的模样,载洸压着火气,“玉小姐不必——” 旁边的日本军官听不下去了,愤愤然看着烟落,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截住了载洸的话。 西装男子翻译道:“少佐说,不必废话了,绑了她去和祁炀谈,不信他不同意。” 虽然知道他们没安什么好心,可突然被这么大咧咧地撂到明面上,烟落和载洸还是同时愣了愣。 包厢外忽然一阵喧闹,趁他们分神间,烟落猝不及防地起身跑向包厢门口,一把拉开门,门外一个人迎面撞入眼中。 鏖战 沈慕一惊,垂眸看着烟落,还不及反应一把枪便抵在额头上,西装男把两人一并拉进来,重新阖上包厢门。 载洸坐着,不紧不慢地啜一口茶,“玉小姐这是急着去哪儿啊?”复抬眸打量沈慕,“这位先生来得也巧,不如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沈慕看他衣着打扮,已猜个八九不离十。 “各位自东北远道而来,是为了争取邕系的支持吧,”他拨开脑袋前的那把枪,“既想拉拢祁炀,又胁迫了他夫人到这里,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载洸终于变了变脸色,挥手让那人退开,“阁下是?” 沈慕瞥一眼身侧的玉烟落,淡声道:“一个记者罢了,微不足道。” 他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满洲国建立只是个开端,无论是日本还是满清都无法满足于东三省的土地,进一步侵略扩张是必然,所以就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是么?” 山口的眼中几乎露出欣赏的目光来,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堆话。 旁边的男子翻译,“少佐说,先生临危不惧、颇有见识,是否有兴趣为满洲国效力?” 沈慕不接这话,继续说:“祁炀麾下十余万精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若能收为己用自然是好事,可是对于你们来说,更重要的应该是不让他转投南京政府,不是么?” 载洸深深看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知晓,又何必与祁炀树敌,”沈慕回眸看烟落一眼,“祁炀已经开始满城找人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以祁炀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去东北找人拼命。” 山口又说话了——“先生不必危言耸听,我们没有打算将玉小姐怎么样,只想把人请到东北住上一段日子,那么和祁炀谈起事情来就顺利多了。” 沈慕冷哼一声,倒是打的好算盘,他起身,踱步到窗前,推了窗往外看,街上都是士兵,四处搜寻。 “可惜各位算漏了一件事,”沈慕一面踱步一面看着他们,走到烟落身侧忽一把将她挟持住,手中一柄小刀贴在她颈间,那是他平时裁纸的刀,“祁炀的人已经找过来了,若玉小姐命丧于此,猜他会算到谁头上。” “你——”载洸拍案而起,恨恨盯着他。 那把小刀就贴着她的脖子,不说多锋利,但也足可见血封喉,烟落有些意外,却平静得很,她知道沈慕是在救她。 一个声音自她脑袋顶传出,“你们现在走,或许还能全身而退,趁那些士兵没把茶楼围起来。” 楼下的喧嚷声更亮了,山口无暇揣测沈慕手中的刀会不会划下去,和载洸对视一眼,复戴上那顶帽子,出了包厢,其余两人紧跟了上去。 沈慕松了口气,他把那把小刀收起来,看向烟落,“权宜之计,刚刚有没有吓到你?” 烟落摇摇头,含笑道:“我信先生。”那是一种没来由的信任,足可把身家性命托付。 沈慕浅浅一笑,眼角已有了细碎的纹路,烟落隐约记得当年他们第一次相见,他也是这般轻浅一笑,转瞬已是几十年的光阴。 “先生怎么在这里?” “去一家烟馆拍了些照片,被那些小混混一路追到这儿的。”他低头检查自己的相机,一路磕磕碰碰已经殉职了,好在胶卷还在。 沈慕:“刚刚那几个人是谁?” “一个满清遗老,叫载洸,一个日本军官,姓山口,”烟落和他说,“先生方才所说不差,就是为了争取邕系势力而来,再后来狗急跳墙,要绑了我去谈判。” 沈慕皱了眉,“伪满洲国刚刚成立,他们就多方拉拢周旋,其野心昭然若揭。” 第50页 外面吵得越来越厉害,沈慕说:“先回去吧,祁炀四处找你,都快把邕宁城翻过来了。” 他们出了茶楼,正巧一辆小汽车驶来,在门前停住。 祁炀从车上下来,趋步到烟落跟前,皱着眉问:“没事吧?” 见她摇头才顾上打量一旁的沈慕,祁炀站直了身子,理了理左边的袖口,“沈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不久前有个车夫往大帅府传了消息,说一个女子搭他的车要去帅府,不想半路被人带走了,对方有枪,是被胁迫去的。 他听了急忙派人四处找,刚听说茶楼附近有可疑人物他就心急如焚地赶来,一下车就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师生叙旧其乐融融的场面。 沈慕不以为意,“恰巧路过。” 祁炀沉了脸,眯眼瞧他,缓缓开口,“烟落,外边冷,你先上车去。” 烟落有些为难,见沈慕也轻轻点头,于是扭身上了车。 沈慕缓缓开口,“大帅误会了,胁迫烟落至此的是日本人,想以她来要挟大帅与日本合作。” 祁炀挑眉,回首看看远处的车,烟落就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望过来。 祁炀吸口气,一字一句对沈慕说:“我会护着她的,不会再让她涉险,也请沈先生今后离烟落远一些。她虽是你的学生,却也是我的妻子,沈先生多年以来并未娶妻,孤身一人,须知流言可畏、众口铄金。” 沈慕只觉得荒谬,面上一惯的温润笑意也散在夜里,“大帅误会了,烟落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她心中有家国天下,不会愿意被困在宅院中被保护着,大帅还是想想当下时局该如何应变吧。” 沈慕拎了那台破相机离开了,祁炀静静杵着,看他走出很远才扭头上了车。 烟落觑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和先生聊什么了?” 祁炀阖目坐着,神色冷漠,“聊了聊今年春迟,桃花未发,夜间犹寒。” 烟落才不信,又知道定然是问不出来了,也不再追问,只嘱咐何忧开车。 事实证明,日本狼子野心,意图侵占整个中华。 民国二十二年,日军攻占热河省,并攻击长城各个隘口。签订了《塘沽停战协定》,规定中国军队只能待在长城以南。 民国二十三年,日本指使伪满洲国成为“满洲帝国”。 民国二十四年,日本制造“华北事变”,挑唆进行“华北五省自治运动”,策动殷汝耕等汉奸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宣布独立。 民国二十五年,日本和伪冀察政委会秘密签订《华北防共协定》,规定中国军队不得进驻冀察两省。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天津相继沦陷。 同年,淞沪会战爆发。中日双方先后投入总计八十万的兵力,在上海鏖战三个月,伤亡惨重,战况惨烈,无数中国将士以血肉之躯拼死而战,无奈军事力量相差太大,最终仍以上海陷落收场。 云舟收到陆衡死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她离开了千夜思,到底嫁了个裁缝,经营着一家铺面,裁缝人勤快,生意不错,待她也极好。裁缝没有那么些家国天下的忧虑,也不读诗论词,就爱做衣裳。 消息传来那日,裁缝正说要给她做件新衣裳,由着她挑布料,哪怕是金贵如香云纱。 几个男子找上了门,裁缝以为来了生意,刚迎上去就听领头那个问:“请问陆玉陆小姐在吗?” 云舟看见他捧着一只盒子,心头倏地一紧,缓缓应了声,“我就是。” 那人斟酌片刻,将盒子递给她,硬了心肠道:“淞沪会战中,陆衡殉国了。他自笕桥航校毕业,成绩优异,对日空战中一人总计击落敌机七架,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云舟怔住,她木然望向那人,看清他眸底的不忍与悲悯才骤然悲痛得难以自抑,如坠冰窟般,忍不住地颤抖。那是她的弟弟,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最后一面就是隔着火车车窗那模糊慌乱的一眼…… 裁缝替她接过那盒子,轻轻打开,里头有几件旧衣裳,上头搁了几份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往日最盼着陆衡的来信,如今她却不敢拆开看,她捧着那信,捂在心口,无声无息地痛哭,一颗心血肉模糊。 那几个人潸然,深深鞠了躬,他们带着战士的遗物,一一交到他们亲人手上,见了无数次的死别之悲痛。 实则与陆衡一起离开的那些人都没能回来,连同顾公馆的小少爷,全都牺牲在淞沪会战中,无一生还。他们同年入学,同年毕业,同年殉国。 被俘 民国二十九年。 曹兴榕到底踏踏实实地做了汉奸,他这辈子贪恋声色、贪权好势,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家底,怎么舍得下? 第51页 日本军队进驻鄢州,扶持曹兴榕成立了伪鄢南自治政府,日军的陆军第五十九师就驻扎在鄢州城内,师长正是当年与载洸混迹一起的山口,住进了城里的一所公馆里。 邕宁毗邻鄢州,鬼都想得到日本人下一步要做什么。 有人抛家舍业、血泪纷飞地抗战,也有人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地投敌。遍地战火,淬得出铮铮铁骨,也烧得尽朽朽枯木。 山口在公馆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邀请了十几家报社,实则是为了控制舆论,以新闻媒体造势,给日本的厚颜无耻的侵略蒙上一层漂亮的皮。 沈慕挎了相机混入了现场。 山口一身军装,站在前面侃侃而谈,一边有人翻译给现场的人听,记者们举了相机拍照,或将山口的话记录下来。 这都是日本人“精挑细选”过的报者,该写什么、该怎么写都心里有数。 沈慕不动声色地起身,上了二楼。这原来是一家富商搭盖的公馆,富丽堂皇,极尽奢侈,哪知被日本人看上,占了下来。 沈慕立在窗边点了支烟,偷偷打量二楼的布局,走廊最里有一间办公室,恰好有一个日本兵从里面出来,想必是山口的秘书。 那个日本兵看见了他,也瞧见他怀里的相机,走了过来,一脸的鄙薄,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沈慕只听得出语气不善,八成是让他下楼去。 他赔着笑,点头哈腰地应一声,折身要下楼去,那个日本兵也旋身回原处去。 沈慕将指间未燃尽的烟弹开,一柄短刀从袖口滑至手心,他骤然回身,追上那个日本兵,一把捂了他的嘴,刀刃狠狠划过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沈慕满身,那个日本兵从他怀里滑下去,无声瘫在地上,至死都瞪着眼。 沈慕无暇多顾,迅速将那日本兵拖入办公室里,反锁了门。 办公桌的抽屉上了锁,沈慕从怀里摸出一截铁丝来,探入锁芯,搅动几下,锁霍然开了。 抽屉里一堆文件,既然被锁住了,必然是绝对机密。沈慕飞速地翻找。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有不少人,步子却不乱——是巡视的日本兵上楼了。 沈慕额头沁出汗来,他手微微发抖, 突然看见了一页纸。那是一页电报纸,竖着有两列文字,前面是日文,像是人名,每个后面都跟了汉字。他一眼看见“风雷”两个字,心头一跳,这是组织里一位情报人员的代号。 找到了,这就是日本间谍潜伏在两党情报机关内的人员名单。 楼道里巡视的日本兵发现了血迹,追到了办公室门外。 沈慕举起相机,对着那份名单拍了照,又将那堆文件塞了回去。 日本兵开始撞门了。 沈慕飞速环顾一圈,跑到窗边,拉开窗户,好在窗外有一棵茂盛的槐树,枝叶如盖。 日本兵破门而入的瞬间,沈慕从窗口一跃到了树上,日本兵追了过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跃出了公馆。 沈慕转入一个窄巷中,身后有日本兵紧追不舍。公馆外的胡同曲折,他在里面周旋,一面将沾满血的外套脱下扔开,还将相机里的胶卷取了出来,把相机也丢开了。 身后的日本兵追得近了,沈慕拐出了巷子。 只见胡同口支了一排摊子,卖糖画卖冰粥卖点心的应有尽有,就近是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倒不稀奇。令沈慕惊讶的是坐在旁边拿小勺吃豆腐脑的竟是玉烟落。 追兵近了,沈慕迅速在烟落面前坐下,捏了根油条开始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烟落讶然抬头,沈慕眨眨眼,示意她不要声张。 俄顷,一队日本兵追了过来,张望一圈,略过这不起眼的摊子往前面去了。 沈慕把那半截油条搁下,精疲力尽地撑着桌子,气还没喘匀。 “换个地方说话吧。”烟落怕那些日本人折回来,喊了老板过来,结了账。 刚一起身便有两个人围了过来,一个毕恭毕敬地掏了支枪出来,“玉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看一眼沈慕,给同伴递个眼色,“一起带走。” 沈慕和烟落手被捆住,那两人一个在前面领路,一个走在最后,时不时推搡一把。 他们一路被带回了那所公馆,锁进了公馆的一间杂货间里,隔着门板,只听一个人嘱咐道,“锁好了,我去请大佐来。” 半晌,屋外没了声音,沈慕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在鄢州?祁炀没来么?” 烟落摇摇头,“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云舟寄来的,说有要紧事,请我务必只身来鄢州一趟。” 沈慕眉心攒在一处,瞬间想清楚了来龙去脉,“信是日本人写的,你一踏入鄢州城就被盯上了,他们要绑架你胁迫祁炀。” 第52页 他们被绑着手腕扔在屋里,烟落苦笑,“是我太轻率了,反倒拖累了先生。” 沈慕艰难站起来,趴在窗缝门缝往外望了望,来回巡查的士兵加了一倍,日本人发现有人潜入办公室便立即加强了警卫。他抻了抻捆在手上的绳子,是个死结,挣不开。 真真是天罗地网,沈慕靠着一只柜子,一筹莫展。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他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那份名单…… 沈慕望向烟落,艰难从口袋里摸了那卷胶卷出来,他沉声道:“烟落,我这次来就是为的这个,帮我把它带出去。祁炀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你的。” 烟落讶然看着他掌心的胶卷,对他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半晌,才木然开口,“这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别问,去上海,云海路八十九号,把东西交给杨叔,就说是磐石给的,他知道的。”他清楚自己此次是凶多吉少,烟落是他唯一能托付的人了。 烟落茫然盯着那胶卷,有些手足无措。 沈慕盯着她的眼,轻声唤她,“烟落,你信我么?” 烟落抬眸,良久,缓缓一笑,“我信先生。”从他掌心接了那枚胶卷过来,贴身藏好,生死一诺。 当年他一柄刀刃贴在她颈间,她也是这样笃定从容地说信他。 沈慕像是交代完身后事,随时可以撒手人寰的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阖目坐着。 中日全面开战,前方战事如火如荼,双方暗中推波助澜的情报工作亦是凶险重重,他潜伏多年,若能挖出嵌入组织的敌方间谍,死又何惜。 烟落想起之前他纵论天下时局的情景,小心翼翼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问,“先生是……延安的人?” 沈慕倏地睁眼,看她半晌,只道:“我是……中国人,”他沉默片刻,”日本人烧杀抢掠,毫无人性,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都会过去的……” 山河疮痍、万民流离,都会过去的。他竟有些哽咽,他们身处无垠的晦暗中,茫然四顾,不见一丝光亮,可心中就是坚信,一切都会过去,抗战必胜。 烟落点了点头,恰逢其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是开锁的声音,那扇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只军靴踏了进来。 山口抬手挥了挥空中飞舞的尘灰,冲着烟落虚情假意一笑,缓缓开了口。 旁边一个人翻译道:“玉小姐,又见面了。” 山口瞥一眼旁边的沈慕,又对着烟落说了一堆。 “委屈玉小姐了,还请玉小姐在公馆暂住几日,之后亲自送你回邕宁城去。” 由不得她答应不答应,有两个日本兵上来解了她腕上的绳子,将人拖起来,要拉她走。烟落几乎是被拽出屋子,她匆匆回眸,看见沈慕深深看着她,牵起一抹笑来,点了点头。 遍地战乱,谁都无法预料明天,有时生离死别也不过匆匆一眼。 烟落走远了,山口厌恶看一眼沈慕,抬起脚狠狠踹在他心口,“谁派你来的?来偷什么的?” 沈慕歪倒在地上,又艰难爬起来,定定看着他,“没有谁,我是代表四万万中国人来的,是代表南京三十万亡灵来的。” 又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山口听了翻译火起,一脚踢在沈慕额角,他复又蹲低身子,扯过沈慕的衣领,狠狠骂了一句,起身走了。 沈慕额头有血流出,沿着眼角淌下,他脑袋像要炸开一样,隐约听见那个翻译解释了山口最后丢下的话——“蝼蚁。” 他被关在这里,任何人过来都能踩他一脚,伤痕累累,也无所谓,该做的事都做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口又怒气冲冲地来了,把他丢掉的那台相机扔到他面前,恨恨问他胶卷在哪里。 他们发现了相机,却不知他拍到了什么。 沈慕目光有些涣散,若不是脸上的伤口疼,他能牵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来。 在山口看来,他就是不知死活地露出一抹不屑来。 山口气疯了,一把扯了他的头发,手指戳入他的眼眶中,听着沈慕的惨叫,他阴狠一笑,再问:“胶卷在哪里?” 沈慕慢慢地、气息奄奄地摇了摇头。 山口丢开了他,起身冷酷俯视他一眼,真正的折磨不过刚刚开始。 入城 烟落被安顿到公馆的一间屋子里软禁起来,门外守着两个日本兵,每天有人送饭过来,还算礼遇。她知道,山口在和祁炀谈判,她是一枚筹码。 第三天的时候,一个人来找她,说要送她回去。 此时的邕宁城,祁炀在一间茶楼二楼临窗坐着。透过窗户,能看见自城门前一条街上立了两列士兵,荷枪实弹,是他麾下的兵。 第53页 对面的山口端起茶盏,吹开浮着的茶叶,浅啜一口。 “很……好……”山口会几句粗疏又怪异的汉语,毫不吝啬地用来夸赞这茶。 祁炀神色淡漠,掏出怀表来看了眼,问道:“人怎么还没来?山口大佐不是要食言吧?” 山口一本正经地摇头,“怎么会,我们是真心实意想合作的,祁帅再等等,人马上就到了。” 祁炀不言声,心底冷笑,好一个“真心实意”。 上来一个日本人,在山口耳边嘟囔了两句。 山口眉心微蹙,知道祁炀听不懂日语,也不避讳他,“都找过了?” 那个日本人毕恭毕敬的,“他死都不肯说,我们找遍了,没有发现胶卷。” 山口眯了眼,狠狠一咬牙,“曝尸三日,以儆效尤,也让城内潜藏的那些乱党看看和大日本帝国作对的下场。” 那人应一声去了。 不多时,一队日本兵来了,从十几辆卡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入了邕宁城,分别在道路两侧站定。 祁炀和山口结伴下了楼,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堆记者来,举着相机一通拍。 祁炀侧首看着山口,沉声问:“大佐这是什么意思?” 山口滴水不漏地一笑,“中日友好,这是好事,自然要广而告之。” 祁炀明白,他是怕自己怀有异心,索性借媒体的手坐实了自己汉奸的身份。 山口面向他,伸出右手,含笑说:“希望我们今后能精诚合作,携手并进,为建立大东亚共荣披荆斩棘。” 无数的相机对着这一幕,祁炀一身英挺的军装,没能担起山河,先担起了这一世骂名。 他伸手握住山口的手,缓声道:“荣幸之至。” 闪光灯一片闪烁,预订了全国报纸的头版头条,从此他便扬名天下、举世淹骂。 不久,一辆小汽车缓缓驶了过来,车门打开,烟落自车上下来,环望昔日的邕宁城,到处飘扬了日军的旗帜,各处关隘都有日军驻守,已是改天换日了。 烟落遥遥看着祁炀,他同山口站在一处,一身军装,英姿勃发,立在日光下,镶金缀锦。 她知道他为了保全她在所不惜,烟落心底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祁炀到她身前来,低声问她,“没事吧?” 烟落咬了咬舌尖,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 祁炀挽了她的手,“别说这些,先回家吧。” 山口打量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对,忽然想到了什么,走了过去,眸光犀利地盯着烟落,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 一旁的人翻译:“之前和玉小姐关在一起的那个记者,藏了一枚胶卷,不知道藏到哪里了,玉小姐见过没有?” 烟落心头一跳,怀里的那枚胶卷烫得她一个激灵,她果断摇了摇头,“没有。” 山口眯眼观察她的神色,有些怀疑,凑近些朝她探出手去。 祁炀抬了胳膊一把挡住,他冷冷盯着山口,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她说没有。” 山口顿住,看向他,他满脸的坚决,随时可反戈相向一样。 山口权衡利弊,到底缩了手,颔首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正值初秋,夏日的暑气还未褪尽,日光朗朗,天地已现出天高云淡的模样。 祁炀和烟落坐上了汽车,一路回大帅府去。 烟落肃然看着祁炀,“先生还在日本人手里,得尽快救他出来。” 祁炀点点头,“你别急,我过后去和山口说。” 她应了一声,望向了窗外,城里有一队队巡防的日本兵,街上许多铺子都早早打烊了,一片萧条。 她有些怅然,“如果不是我轻信了那一封信,也不会连累了先生,你也不会被要挟,邕宁城也不会被日军占领。” “不怪你,即便没有你,日本人也会千方百计地侵占邕宁。当年沈阳柳条湖一带的南满铁路真是中国军队炸毁的吗?当年日军炮轰宛平城之时真的有士兵失踪吗?”祁炀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都是借口罢了,不是你,他们也会找其他借口。” 他低眉看她,轻声问:“山口刚刚说的胶卷,你确实没见过吗?” 烟落静默许久,想起沈慕殷殷切切的嘱托,许久,“没有。”她抬眸,瞥见后视镜中,前面开车的何忧目光飘了过来,一瞬又错开了,仓促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山口当晚就去了千夜思,听说是邕宁城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满厅的舞女,踩着留声机的乐声,蝴蝶一样飘来绕去。 山口领了三五个人,换了便装,在包厢喝了几杯酒,就喊了赵予安过来。 赵予安只当是普通宾客,脸上轻车熟路地挂上笑意,“几位老板,有什么吩咐?” 第54页 山口在围栏边往下看,指尖在栏杆上有节奏地轻叩,其他人都不作声,直直地伫立在一旁,等着他说话。 山口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来,在沙发坐下,掀起眼皮看赵予安一眼,笑眯眯地用日语问:“赵经理,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呢?” 赵予安在日本留过学,听得懂日文,他闻言倏地变了脸色。 山口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果然,听说你在日本待过几年,果然是真的。” 赵予安了然,他适才是在试探自己,看自己听不听得懂日语。 “年轻时候去留过学。”他也转换成日文,对山口说。 山口点点头,“不错,现在日本在邕宁驻扎,开展很多日常工作都需要人来翻译,你来做这个工作吧,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出一份力。” 赵予安心里头掂量,这是要他做汉奸啊,他如果应下来,这脊梁骨都能被戳穿了。 他赔了笑,毕恭毕敬道:“感谢将军厚爱,只是我还要照顾舞厅里的生意,恐怕忙不过来,实在是有心无力。” 山口打量他,竟没动气,他起身,踱步到赵予安跟前,冷酷一笑,“我今天去桐花巷拜访过你的家眷了,你女儿似乎不太欢迎呢。” 赵予安身子发颤,愕然看向他,连话都在抖,“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你不用紧张,大日本帝国是真心想合作的,”山口瞥他一眼,笑意冷酷,“只是,我不习惯等别人考虑……” “我答应你。”赵予安脱口而出,他右手插在兜里,握成了拳,青筋爆起,又忽地松开了。 山口慢慢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聪明。”说罢便领着人鱼贯而出。 赵允兰在宿宁大学读书,当时所有的学生对祁炀将邕宁拱手相让给日本人的举动非常不齿。而且各家报社都刊印了此事,祁炀和日本人握手言谈的照片占了大半的幅面。 进步学生组织了在大帅府前的抗议示威活动,赵允兰也在场,闹得沸沸扬扬。祁炀不肯出面,最后被一队日本兵赶来撵散了。 赵允兰摔了一跤,手掌破了皮,哪知一回家,就得知自己的父亲也做了汉奸。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予安,“为什么呀爸,你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工作,你这是汉奸。” 赵予安在盆里洗手,闻言手一抖,又若无其事地取了毛巾擦手,“瞎说什么,我就是在中间做个翻译,没干别的,你不懂。” 赵允兰认定了他是通敌叛国的汉奸,“狡辩,这还不算什么,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 赵予安动了气,把毛巾狠狠掷入盆中,溅了满身的水,冷脸看着她。 江萍端了饭菜上来,轻轻拉了拉赵允兰,“你爸爸也有苦衷,别这么说他。” 她哭了,一字一句仍是尖利伤人,“有什么苦衷,日本人拿枪逼他了?明明他自己要做汉奸,我以后还怎么去和同学相处?” 江萍还要劝她,被赵予安止住了。 他吸一口气,冷声对赵允兰说:“大人的事情你别掺和,家里不许提这两个字。以后也不许跟他们出去闹事,”他看看她手上胳膊上的伤,“否则胳膊断了都没人给你接,给我踏踏实实地上学去。” 赵允兰噙着泪瞪他半晌,忽然嘲讽一笑,明知故问,“哪两个字?” “你……”赵予安气得发抖。 她眼中有些许不屑,“听不得?我偏说,汉奸走狗。” 赵予安气极,生平第一次,高高扬了巴掌,盯着她一脸的决绝,手在半空颤巍巍举了一阵子,终究没有打下去,缓缓落下。 赵允兰冷哼一声,疾步离开了。 赵予安无力地在桌边坐下,“上了几年学,一天天喊着民主自由,真是……”他又急又气地拍了拍桌子,“不知天高地厚。” 江萍劝他,“她不懂事嘛,慢慢说就好了。” 赵予安闭着眼摇头,“得赶快想办法让她离开这里,要不迟早闹出事来。” 船票 城内的火车站、港口甚至城门都有日本兵戍守,进出城的人员身份都要核验。 日暮时分,一张紫榆木圆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祁炀和烟落沉默地坐在桌畔。城中风言风语、学生的抗议多少飘到了这所深宅内。 听闻顾明乾为了当上商会会长巴结上了日本人,最终如愿以偿,可背后不知多少人骂他是汉奸走狗,绸缎庄的生意一落千丈。 弟弟是烈士,哥哥是汉奸,说来也实在唏嘘。 烟落夹了一筷子菜到祁炀碗里,“听说上海引进了有声电影,能听见那些幕布上的小人儿说话了,”她碗里一块儿豆腐,筷子尖戳来戳去,戳成了豆腐渣,“我们过两天去上海看看吧,听说还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 第55页 祁炀有些惊讶,抬眸看她一眼心不在焉的样子,踌躇片刻,问道:“沈慕和你说过什么吗?” “啪嗒”一声,一支筷子骤然摔倒,敲在了碗沿上,掉到地上。 烟落垂眸,淡然摇了摇头。 祁炀不动声色,半晌,扭头吩咐佣人,“给夫人取双干净筷子来。” “我这些天要和山口商议事情,上海离得远,一时半刻抽不得身。你若在府里觉得闷就去街上转转,或者把你婶婶接来帅府也行。”他取了毛巾擦了嘴,看向她,缓缓一笑。 烟落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的白府,正是沸反盈天。 院子里敞着几十只大樟木箱子,往来穿梭的都是搬着东西的佣人,白昆攒了多少年的家底,搬了一个下午都没搬完。 白昆在一边树下的藤椅坐着,脑袋快要裂开了。院子里到处充斥着他的姨太太们精神奕奕的叫喊声。 “哎呀你小心点,这个盒子里可都是首饰。” “这些衣裳怕压,可不能放在最底下。” “那些不要了,都丢掉算了,到了法国再买新的就好了。” “后头的仓库还有些东西,快去找二太太拿钥匙。” “长恒你不要再跑了,小心摔倒了。” 还有七八个小孩儿,举了风车、拨浪鼓满院子的乱跑,白昆抚额长叹一声。 国内战乱不止,他怕不安全,想着去国外定居,只是这拖家带口的,看着就头疼。 白昆喊了一个佣人过来,悄悄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递给那人,“替我去一趟千夜思。” 红罗回了后台,一只手摘耳环,单手拿着那信封前后翻了翻,一个字都没写。 一旁的小姑娘揶揄她,“红罗姐,收到情书了?” 红罗弯唇一笑,“满纸甜言蜜语也是废纸,只有钞票才叫情书。” 小女孩儿们笑得花枝招展。 红罗拆开信封,遗憾的是,里面装的不是情书也不是钱,是一张船票。 她仔细看了看,是去法国的远洋轮渡,日期就在明天。她愣一瞬,忽而明白这是谁送的了。 那些小姑娘围了过来,“咦,是张船票,去法国的。” “这是谁送的呀,红罗姐?” 红罗忽有些不知所措,她明白白昆的意思——问她要不要和他去法国。 她苦笑,这人也真是,这么多年,她哪里值得他挂念这么久呢? 她缓缓将船票收回信封,微微出神。 小姑娘难得见八面玲珑的红罗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忍不住打趣她,“红罗姐,那这是废纸还是情书呀?” 红罗瞥她一眼,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还站着,想不想下班了?” 一群人这才散了,红罗提了坤包走出两步,又忽然顿住,折回身去,将那信封也塞进包里。 翌日,烟落去了街上,先绕到福雅记买了点心,而后坐了黄包车去往城门附近。 上海,云海路八十九号,杨叔,磐石。 她心里默念一遍,那枚胶卷一直贴身收着,只是现在各处都有日本兵驻守,以她的身份要出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到了城门前,进出城的百姓及携带的货物都有日本兵盘查。 烟落往城上望一眼,几乎五雷轰顶。 城上倒悬着一具尸身,满身的血迹,洇透了衣裳,成了暗褐色,只能借着领口那一点狼狈的白猜出这原是白衬衣。尸体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穿肠烂肚,不堪地向满城同胞满城敌军敞开。左眼只剩了一个可怖的血窟窿,凝满了涸住的血痂…… 沈慕……是沈慕…… 他们剖开他的肚子找那枚胶卷…… 烟落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她死死望着沈慕的尸体,浑身冰凉,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了一样,她几乎要窒息。 忽地,手腕仿佛被人拉住,她缓缓扭头,见是祁炀,嘴唇开阖,似乎在说什么,可近在咫尺她却听不清。 她木然被拉上了车,车子启动了。 祁炀紧紧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安慰她,“没事的……没事……”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在她心里也只留一个淡漠的影子。她小时候被沈慕罚抄书,她抄完了又气不过,在他扇面一幅山水画的留白处龙飞凤舞地也抄了两句。以她当时那一笔烂字,早做好了被罚的准备,不想沈慕却毫不介怀,还说“赠字相勉,定妥帖收存。” 后来沈慕一直带着那柄扇子,会客访友都带着,她一度觉得他是故意的。 那么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的人,怎么会被血肉模糊地悬在城上…… 烟落双手死死攥了祁炀的衣襟,低着头,肩头在剧烈地颤抖。 许久,她咬着牙唤了一声“先生”,才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 第56页 祁炀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他刚刚心惊胆战地拥着她,怕承受不住她的悲痛,怕她被悲伤撕裂他却无能为力。 还好,还好她还会哭。 江边码头,白昆的那些樟木箱子被挨个往轮渡上搬,比其他客人的行李加起来都要多,他为此多付了五条小黄鱼,满船的乘客围观白爷的丰厚家底。 白昆站在码头上,点了支烟,不经意地望向码头边来来往往的人。 发船的时间到了,姨太太们有的穿了洋装有的穿了旗袍,领着小孩子摇曳袅娜地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招呼他,“白爷,要发船了,快上来吧。” “箱子没搬完呢。”回头敷衍一句,白昆丢开烟头,从怀里掏了怀表看一眼,往远处眺望,依旧没看见红罗的身影。 又等了一阵子,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毕恭毕敬道:“先生,您的行李已经搬上船了,请您尽快上船,轮渡要开了。” 白昆蹙了眉,瞥他一眼,“行李都齐全了吗?” “全了。” 白昆噎一下,捏了捏下巴,望望远处,“再去点一遍。” 那人愣一瞬,仍旧去了。 已经超出预定发船时间许久了,船上的其他乘客有些不满了。 不久,那名工作人员折了出来,“先生,确实齐了,请登船吧。” 白昆沉默片刻,终于,决绝地背过身,上了船,风流洒脱地一笑,“走吧。”揽了一位姨太太的肩,迎着海风眺望无垠的海面。 又是他自作多情了,红罗若愿意和他走,早该来了。 有些事,说放弃也就放弃了,之前卑微的祈盼瞬间变得又蠢又可怜,轮渡缓缓离港,乘风破浪,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码头边的一间咖啡馆,红罗立在窗边,捏着信封的手渐渐松了。 她释然一笑,将那张船票扔了,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夜阑人静时,她动过一瞬的心,抛下一切和他去法国,可也只是一瞬。她心底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他走的,可又说不清为什么,要亲自来一趟,要目送那客轮扬帆远航。 红罗轻轻抿一口咖啡,舌面泛起一丝苦涩。 那是叱咤邕宁城的白爷,她爱他风流潇洒恣意倜傥,正如他迷恋自己的烟视媚行明艳骄纵,他们都是自由又自我的人,绑到一处就没什么意思了。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她会觉得他滥情,他亦不免嫌恶她轻佻。 她看得太清楚了,怎么肯自欺欺人? 所以有时候,相忘于江湖反是最好的结局。 何忧开车回大帅府去。 烟落哭乏了,靠在祁炀肩头,怔怔的。 车子转过一条街,望得见帅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了,车速慢了下来。 祁炀偏头,瞧见府院围墙外用红油漆刷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汉奸”,过剩的油漆从两个大字的笔画上直直淌了下来,抹过凹凸的墙面,像淋漓的血,诡异可怖。 车子在府门前停稳,祁炀刚刚推开门,忽然有人蹿了出来,扑到车前,一桶油漆就泼了过来。 他一把关紧门,还不及反应,那人就一溜烟跑了,临走不忘把油漆桶砸到车身上,府前的士兵拔腿去追。 何忧连忙下车绕过来,“大帅没事吧?” 祁炀身侧那扇车窗已经被油漆糊住了,一条胳膊也沾满油漆。 他看向烟落,见她盯着墙面上的两个大字看。 他由内向外狼狈不堪,几乎是自欺欺人地安慰她,“没关系,让人刮掉就好了,我们先进去吧。” 早已不是往昔的大帅府了。 她不知道沈慕是怀着怎样的信念去孤注一掷,哪怕是穷途末路都笃定抗战必胜。正如当年,她也不懂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祠堂自焚。 万里家国之下,一座雕梁画栋的帅府,像个涂脂抹粉的笑话。 那两个字,当真刮得掉吗? 争执 走到了垂柳掩映的游廊,烟落逐渐停住,祁炀回身看她,“怎么了?” 她哀悯地看着祁炀,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你说要救他的。” 祁炀唇角微抿,静静看着玉烟落,她眼里的悲戚中掺杂了一抹冷酷的审视,针一样扎在他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日本兵进邕宁前沈慕就被残害了,他们把他的尸体悬于城楼是为了震慑其他抗日者,”他走近些,轻叹一声,“烟落,舍身成仁,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要太难过,更不要……” 他心头突然漫起委屈来,声音发颤,“……不要……迁怒于我。” 他抬手,想替她拭去颊边那滴泪。 烟落猝然避开了,一瞬间,她所想的是:那只手,和山口搭过肩、握过手。 她看着祁炀僵在半空中那只手,看着他脸上难以置信的错愕与伤心,忽又心疼起他来,她低眉说:“对不起……” 第57页 烟落心乱如麻地在美人靠坐下,她想起沈慕把胶卷给她那天,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决然;她想起他无数忧国伤民的文章;她想起他悬在城上的尸身…… 祁炀站在游廊下,缓缓放下手臂,半身的红油漆,替无数国人耻笑着他通敌叛国一般。 祁炀到她身侧坐下,扭头望她一眼,凉薄开了口,“沈慕果真没有把胶卷给你?”他们夫妻十余年,她怎么骗得过他?她瞒着自己,他终究耿耿于怀。 烟落看向他,轻轻咬着牙,良久,“没有。”坚决得近乎冷漠。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敢赌,事关抗战,沈慕以命相搏,她的信任在这些面前不值一提。 祁炀讥讽一笑,比起自己,她还是和沈慕这位先生更亲近些。 他疲惫倚着栏杆,沉默地点了支烟。 烟落看着他身上的油漆,心头又一软,那一桶油漆泼进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她。 一切一切,到底是为了她,可她偏要狼心狗肺地苛责,“若是没有我,你会和日军拼死一战吗?” 祁炀一顿,他明白了,沈慕舍生取义在前,他的苟且就骤然显得那样不堪。 他看向烟落,目光寒凉,负气道:“不会,我又不是沈慕,本来就不是什么心怀家国天下的赤子,为什么要去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日本人进城又怎么样,旁人不照样喊我一声‘大帅’。” 烟落深深看着他,眸底浮起一丝淡淡的失望,她低下头去,“明白了。” 她起身要走,胳膊又被祁炀拽住,他凉声问:“你更喜欢沈慕,是么?” 烟落看他一眼,半晌,“他是先父延请的西席,我对先生,只有敬重。” 祁炀缓缓松了手,她越是敬重沈慕,对自己就越会失望不屑。 宿宁大学打算秘密迁去昆明了,国土沦丧,日本人丧心病狂,遍地战火的国家,这些年轻的学生是未来、是希望。终有一日,他们会担起这片疮痍的山河,他们会在先辈浴血奋战过的土地上刻画出新的辉煌。 顾明乾把顾公馆给日本人腾了出来,山口约了祁炀来谈事情,为的是邕宁城商会的事。 室内一套新打的紫檀官帽椅,山口喜好古玩,顾明乾就投其所好。紫檀木稀少,他就把宿宁大学里当年祁炀捐赠的那批刻有《论语》的紫檀木碑给拆了打的这套椅子。 倒真是不遗余力,祁炀看看对面的顾明乾,恰巧他也望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瞬,不约而同地错开了眼神。 山口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含笑看看他们,说了一堆。 身后的人翻译说:“今天约了两位来,是为了商会的事情。商会新任会长由顾明乾先生担任,”山口看着顾明乾,“顾先生年轻有为,定能率领商会更上一层楼,为中日友好树立榜样。” 顾明乾微微颔首,“大佐过誉了。” 山口笑得开怀,“既然是新会长上任,总该有个仪式,届时我打算邀请记者来,邕宁商会欣欣向荣,那些反日言论便不攻自破了。” 祁炀低眉,把玩拇指上的一枚扳指,心底嗤笑一声。 “到时少不得要大帅登台讲话。” 祁炀抬眸,对上山口敏锐犀利地目光,他粲然一笑,“自然。” 山口心满意足,“听闻大帅喜好京戏,我对中华戏曲也仰慕已久,明晚梦楼荣鑫班开戏,不知大帅可愿作陪?” “自然。”他淡声应了一句。偏拉他去,祁炀清楚,他的陈年旧事必是被曹兴榕献宝似地说给了山口听。 窗外啾啾鸟鸣,一阵风自枝桠间掠过,山口偏头看了一眼。 “我此来特意给大帅准备了一份礼物,请大帅务必收下。”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了一柄镶珠嵌玉的匕首来,按到桌上,往前一推。 山口说的是日语,还不及翻译,何忧就善解人意地上前去,将那柄匕首迎了过来。 祁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匕首,又听那个翻译道:“我把大帅当朋友,大帅和大日本帝国亦当同进同退才是。” 祁炀轻抚那柄精巧的匕首,抬眸对上山口警示的目光,他热络一笑,“自然。” 车子回大帅府去,祁炀坐在后面,透过后视镜观摩何忧的神色。 许久,“你听得懂日文吗?”他缓缓开口,目光沉静如水。 何忧愣一瞬,想了半晌方轻轻一笑,“大帅是指刚才的事情呀。我哪里懂什么日文,只是跟着大帅这么些年,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他专心致志地开车,语调轻快。 祁炀漫声应一声,目光落回那柄匕首上,山口三番五次地敲打他,说明对他不是全无戒心。 小汽车逐渐减速,在街角拐了个弯,这么个空当,却有东西迎面滚了过来,钻到了车底下。 第58页 何忧一惊,猛地一倒车,撞到了后头的车才停下。刚才那个滚过来的东西也暴露出来,是圆滚滚的一颗雷,就停在车头前六七米处。 电光火石间,“轰”地一声,那枚雷震耳欲聋地炸开了。这雷真要是在车底,整辆车都能被炸穿了。 “大帅快走!这附近一定埋伏有人。”何忧掩护祁炀下了车,果然有子弹追了过来。何忧回身甩出几枪,得了个空隙,立马带着祁炀往巷子里撤。 一枚子弹追了过来,直取祁炀胸口,何忧挡过去,那枚子弹便狠狠嵌入他肩头,他手中的枪立时滑落在地。 他们转入了巷子,祁炀扶着何忧,“怎么样?” 何忧扶着胳膊摇摇头,“不碍事,先离开这里要紧。” “和上次泼油漆的八成是一批人,他们人少,不敢暴露,我们往人多的地方去。” 祁炀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汉奸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暗杀,这次伤了何忧,下次又会伤到谁呢? 那枚足以把人炸成肉沫的雷,这次侥幸躲过了,下次呢? 城门前,日本兵在盘查进出城的人,赵予安陪在一旁,充当翻译,来来往往的人扭过头都要啐他一口。 他低着头站在一边,像一具经年日久饱经风霜的雕像,城里百姓的眼神剜过来,他亦无动于衷。 易忱一身灰旧的长袍,眼镜镜片也像蒙了尘,灰扑扑的,他拎了箱子,箱子一角的铜钉缺了几颗,皮革上露出几个颜色稍浅的圆来。 易忱身旁跟了一个女子,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 他们到了城门口,日本兵照例盘问。 赵予安替他们发问,“什么人?” “宿宁大学教授易忱及妻儿。”岁月无情,易忱的肩膀有些塌了,如玉山倾颓,他身子不自觉地微微一侧,将妻子孩子遮住些。 那个日本兵挑眉打量他们,说了一串日文。 赵予安冷漠开口,“带这么多行李,去哪儿?”他低了头,却能看见那个小孩儿——在母亲身前,一脸稚拙地盯着他看。 赵予安心头一紧,狼狈地避开了那目光。 易忱声色平静,“溪陵老家,家母病重,阿姊来信让我尽快回去。” 另有个日本兵取过易忱手中的箱子打开查验,也只是些日常换洗的衣物。 宿宁大学算教师几千人,同时离开动静太大,故安排他们分批陆续离开,去往昆明会合。 查问完便该放人过去了,可那个日本兵的目光却在易忱和他妻子面上逡巡,最终,冲着易忱扬眉,意味深长一笑,以日文说:“你老婆很漂亮。” 易忱瞧他神情不像说了什么好话,静静望向赵予安,等着翻译。 赵予安缓缓抬眸,对上易忱的视线,隔了许久,却只沉声道:“先生珍重。” 易忱深深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拎起箱子,带着妻儿出城了。 天晚了,桐花巷渐次亮起了灯火,像一片温婉的星光,飘荡的游魂有了归所。 赵予安静静望着那片灯火,半晌,他下到江边,掏出一方帕子在水里洇湿,一点点把糊在额上的血迹擦干净了。他又拨了拨头发,遮住了额前的伤口。 是日本兵打的,他们从来没把他当人看。 赵予安踩着青砖和烟火回了家,饭菜已经做好了,摆在桌面上,上头扣了盘子。 他脱了外套挂起来,含笑对江萍和赵允兰说:“都说了不用等我,你们先吃就好了。” 江萍盛了饭端上来,“是允兰,说要等你回来再吃,”她把扣在菜上的盘子一一揭开,白一眼要入座的赵予安,“洗手去。” 赵予安悄悄看一眼允兰,只见她惊愕又怨怪地望着江萍,就知道江萍适才那话是诓他的。 他洗了手,笑嘻嘻入了座,“这么丰盛呀,”他拨开刺,夹了一块儿鱼肉到允兰碗里,“明天该你出城了吧,你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 赵允兰筷子尖戳了戳米饭,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赵予安嘴角微动,战火连天,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了,不知何时他们才能像今晚这样再围坐在一起吃饭。 他给江萍也夹了菜,故作轻松,“没什么,这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去找你,再说写信也很快——” 最后一个字走了调,他连忙刹住,吞了口米饭,连带那声哽咽一同咽了下去。 允兰抿了唇,默然给他和江萍夹了菜。 赵予安又叮嘱她,“明天出城的时候千万别让那些日本人看出来,他们要知道你是我女儿一定不会让你走的。” 允兰鼻头一酸,她深吸一口气,机械地咀嚼着米饭,许久许久,默默点了点头。 第59页 别离 翌日,城门口,赵允兰穿了身粗布衣裳,裹了头巾,扮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农妇。 赵予安垂着眼,漠然转译日本兵的话,“什么人?去哪儿?” 赵允兰紧了紧手中的包袱,“我叫李晓红,在别人家干活,后来老板生意赔了就把我们都辞了,只能回乡下老家去。” 日本兵翻了她的包袱,让她走了。 赵予安一丝不苟地翻译,“你走吧,”又看向她后面的人,“下一个。” 生离死别,他连再好好看她一眼都不能,所有的深情都故作陌路。 赵允兰与他错身的一刹,看见那个日本兵突然发难,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一脚狠狠踢在赵予安膝上。 赵予安身子一矮跌倒,又迅速爬起来,赔着笑,哈腰说了几句日文。 赵允兰身形微微一顿,又匆匆离开,她埋低了头,不觉泪流满面。 颊上的泪一滴一滴落下,卷入尘埃中,好似他们的命运,一个人的悲欢在哀鸿遍野战争中的挣扎呼喊无济于事。 入夜,梦楼起了琴声鼓声,戏开场了。楼下反空荡荡的,祁炀陪着山口在二楼包厢坐着。 山口危坐在太师椅上,专注望着台上,总是不合时宜地鼓几下掌,嘴里还念念有词。 祁炀心底轻蔑一笑,也不知道他都听懂了什么。 台上捡了出《红娘》不痛不痒地唱着,祁炀没骨头一样瘫在太师椅上,楼下的鼓点秦乐戏词逐渐飘渺了,他眯瞪着了。 恍惚看见了烟落,她身上有无数的弹孔,鲜血淋漓,缓缓倒在了自己怀里,祁炀紧紧拥着她,看见她嘴唇微启。他凑近些,终于听清了,她在喊“沈慕”。 祁炀骤然惊醒,见山口正盯着他,“大帅是累了吧,不如回去歇息吧。” 祁炀怔愣地坐直了,梦里那一团撕心裂肺的痛依旧挤在心口,他缓了缓,起身冲山口微微颔首,“失陪了。” 街上宵禁了,只有偶尔巡逻几队日本兵,路灯的光垂下来,铺了满地的昏黄,萧条得像一座空城。 祁炀缓步走回了大帅府,驻足一瞥,外墙上红漆刷的字已经被刮掉了,露出灰败的砖来。 他去看了看何忧,那天他为自己挡下的那颗子弹被取了出来,好在伤在肩上,只是还需休养一段时日。 祁炀在府内漫无目的地踱步,他不敢想如果那枚雷丢过来那天,烟落也在车上会怎样。 他本就是无家无国,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骂名,想他死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不曾奢求过,也不曾害怕过。 只是烟落…… 她是他等在淤泥一样的霉烂的夜里,等到心如死灰才等来的一线光,他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护她周全。 祁炀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涨了满肺,隔壁的心仿佛察觉不到疼了。 一支烟缓缓燃尽,有佣人端了只托盘路过,被祁炀喊住了。 那人顿住,低眉颔首,“是夫人吩咐做的。” 祁炀瞥一眼过去,是一碗小馄饨,热腾腾香喷喷,他接过了托盘,“交给我吧。” “在书房。”那人提了一嘴,就势退下了。 祁炀推开书房的门,烟落正在桌案前发呆,看见他进来显然有些惊愕。 祁炀靠在桌边,默然把那碗馄饨端了出来,搁到她面前。 许久,烟落轻声说:“谢谢。” 祁炀默默注视着她,他心头千丝万缕的眷恋一根根被扯断。终于,他偏头看向窗外,眸光一凉,冷冷开了口,“我们离婚吧。” 烟落怔住,她搁下那柄小勺,抬眸看他,见他的目光望过来,又低眉捏起小勺,往嘴里送一个馄饨,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半晌,才缓声问道:“为什么?” “你心里有沈慕,今后会更难忘怀,我不想这么貌合神离地过一辈子。”他仰首,望着屋顶的藻井。 “我没有。” 她定定看着祁炀,见他嘴角不以为意地一抽。 “我们只是师生之谊,只是先生死状惨烈,我心里——” “烟落,我累了,”他打断她,不堪重负的一声叹息,停顿许久复又道:“我们,各自安好吧。” 那样凄冷的夜,烟落心头一颤,满心酸楚涌上了眼眶,她忙捏起勺柄满盛一勺汤,垂眸轻轻一吹,攒足了气力才能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好。” 她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纸婚书,他写“相守相依,不离不弃”,她写了“白首同心,此生不渝”。原以为海枯石烂的盟誓不过就是浮在锦绣喧嚣上的一层灰,不及风吹,一声叹息便散个无影无踪。 烟落目光锁在那一碗馄饨上,在他旋身离开、门被轻轻阖上的一瞬,一滴泪砸入碗里,石破天惊地溅开,她丢开了那勺子,早已潸然。 第60页 第二日,祁炀就送来了离婚协议书。 烟落看了许久,听见他冷声提醒,“签字吧。”白纸黑字,他早早落了名。 烟落静默坐着。 祁炀专心系衬衫袖口的扣子,不动声色地催她,“我和山口大佐约了看戏。” 烟落唇角微动,她抬眸深深看向祁炀,清晨的曦光映照在他身上,一张阴柔绝美的侧脸,却是暮气沉沉。 “你还记得婚书上是怎么写的吗?”她忍不住问他。 祁炀神情一滞,他背过身去,看着屋外的旭日东升,嗤笑一声,“多少年了,早记不清了。” 烟落凄凉一笑,轻声道:“是呀,多少年了,我也记不得了。”她捏起钢笔,在离婚协议书上果决落了名。 曾经衣香鬓影,曾经绿云纷扰,曾经风烟缱绻,曾经眉黛君描,原以为的地久天长都是曾经了。离婚协议书上的两个名字,离心离德地挨在一处,末了笔锋转枯,露出惨淡灰败颓唐的底子来。 她还记得澜鄞江边那一场盛大的烟花,记得他掌心覆在她眼前,指尖有淡淡的烟味。 她心意凋零时,是他死缠烂打地把自己拖回人间,红笺尚在,一夕山盟海誓便做不得数了,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祁炀静静将那离婚协议书收起来,“我会让报社登报申明的,”他又掏了张支票出来,搁在桌上,推到她眼前,“我在汇丰银行给你存了一笔钱,够你余生衣食无忧了。” 烟落觉得可笑,她抬眼瞥他,明媚多姿一笑,“去和日本人看戏吧,别误了。” 祁炀眉眼低垂,日头升高了,他身后的朝霞曦光逐渐成了平淡庸常的颜色。 他唇角微动,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默然背身走了。 他们申明离婚的消息一见报,瞬间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揣测什么的都有,更有人说,是大帅夫人看不起大帅奴颜媚骨的汉奸模样才提出离婚的。 烟落离开大帅府时,只提了只箱子,祁炀将人送至了城门前。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还有一截距离,祁炀便站住了,“就到这里了,你……保重。” 烟落闻言步子停住,却没有回头,只一个瘦削的背影,立在斜阳下,祁炀心口有细细密密的痛,他也不敢细想她的伤心。 就这样静静站了许久,烟落把手中的箱子搁在地上,缓缓回身。 祁炀眸光急急一错,故作漫不经心地低眉点了支烟,“你打算去哪儿?” “回乡,祭祖。”烟落深深看着他,要把人三魂七魄逐一审视过一样。 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一寸一寸在凌迟他一样,祁炀看向她,唇角微微一弯,“好……你一路保重。”去哪里都好,总比陪他夹在日本人和国人之间进退维谷、朝不保夕强,他只想她活着,好好活着。 烟落心口一窒,他们默然对立,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还在眷恋什么,还在期待什么,明明已经无以为继。 日暮衰败的余晖铺天盖地遮过来,地上都是凄惶的光,他们的影子长长落下,像一出人走茶凉的皮影戏。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终究,烟落提起箱子来,她环顾城头招展的日本旗帜,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她的悲欢算得了什么,还有飘摇的山河,还有打不完的仗,还有遍地的生死别离,这样一个时代,容不下郎情妾意、双宿双栖。 “眼下的时局,前线战士和日军苦苦相持,每天都有人牺牲,国将不国,希望大帅也能站出来为守土卫国出一份力。”烟落轻吸一口气,她知道他不会是叛国投敌的人,之前的妥协只是为了她。 祁炀不置可否,只叮嘱她,“兵荒马乱,一路小心。” 祁炀回了大帅府,夜色渐深,他在庭院中漫无目的地踱步,假山上传来了“喵呜”一声,是之前烟落养的那只白猫,淘气得很,经常神出鬼没的。他忽然想,如果不是生逢乱世该有多好,如果他们只是寻常人该有多好,他们本可以一生一世的。 溜达进了书房,他一眼看见桌上摆着的一本书,书页间夹了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张支票,是他给烟落的那张,被留了下来。 祁炀怔怔坐了一阵子,喊了人过来,“去给山口大佐递个信,后天晚上梦楼有杜老板的戏,请他一起去看。” 名旦 听闻山口要来看戏,杜绍亮本是不愿登场的,实则自打日本人进城之后,他便歇戏了,只是一看戏单子上祁炀点的戏码是《小商河》,犹豫再三,还是应下了。 当晚,祁炀和山口在梦楼看戏,偌大的戏园子只有他们在。 还有他随时带着的翻译,山口问祁炀,这出戏讲什么的? 第61页 台上的龙套在走圆场,祁炀目不转睛看着台上,“讲岳飞麾下战将杨再兴抗击金兵侵略,连斩四名敌将,然后被乱箭射死的故事。” 山口听了翻译,唇角浮起一抹不屑的笑,“螳臂挡车。” 他用汉语说的,只是不太标准,语调怪异,祁炀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 “率军卒洞庭湖一场鏖战,刺杀那五虎将贼军胆寒。” 台上,杜绍亮全身甲胄、扎了靠旗威风凛凛地唱道,“奉将令敌金兵小商河岸,此一去报知遇死也心甘。” 山口看着台上,忽然对祁炀说道:“听说大帅也唱过戏,红遍邕宁,风头无两呢。” 祁炀眉心微蹙,他看向山口,许久,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是。” “不知是否有幸,能看大帅一场戏。”山口继续说,目光若无其事地盯着舞台。 祁炀倏地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山口的意思已再明确不过,他就是要折辱自己。 “生疏多年,不敢献丑。” 山口含笑看着他,眸底却有一星冷意,“不必过谦,请。” 祁炀静静地和他对视,空气都凝住,许久,他缓缓一笑,“好。” 他去了后台,脱下了一身肃杀的军装,坐在妆镜前,有人替他抹油彩、定妆、勾画眉眼,再勒头、贴片子、梳头、插头面…… 祁炀静静看着镜面,恍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风光最盛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邕宁城最当红的角儿,一票难求,想着一朝扬眉,过去受的苦遭的罪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正出神间,杜绍亮一折戏唱完,回了后台,祁炀自镜面瞥见他,轻轻一笑,“杜老板,辛苦了。” 杜绍亮看着妆镜上风华绝代的人,一时怔住了,“祁……祁帅?” 祁炀不置可否,“戏唱完了就快回家吧,夜深了。”他起身,眉眼间竟是万种风情,原来京戏已长在他骨子里,纵是穿了二十多年杀伐狠戾的皮,刻意疏离,一朝水袖轻展,一切便死灰复燃。 “还有操琴司鼓的师傅,让他们也走吧,谁都别留下。这折戏,是单给山口大佐准备的。” 杜绍亮有些错愕,“祁帅这是……” 祁炀轻轻一笑,“二十多年没唱过了,原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唱了。” 这扮相,这气度,杜绍亮恍惚想起一个人来,有些难以置信,“是你,苏——” 祁炀摆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我刚登台的时候,杜老板就是梨园行响当当的人物了,”他理了理水袖,“明儿个你还是梨园行的武生宗师,一票难求。” 杜绍亮苦笑,“说什么明儿个,满城的日本兵,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听戏?” 祁炀勾唇,眸光清冷,“会过去的,”他微不可觉地一叹,“抗战必胜。” 连操琴司鼓的师傅都被打发走了,原本冷清的戏楼愈发冷清。 山口坐在包厢,眯眼瞧着台上。 见祁炀上了台,一举一动,风姿无双,不愧是当年名动邕宁的第一名旦。 祁炀扮了霍小玉,清唱道:“时新宝髻盘龙现,对对花簪插鬓边。离了妆台轻轻唤,浣纱与我换罗衫。” 他当年一场戏万人空巷,如今满座无人,只有一个中文都听不懂的狼子野心的日本人瞧着。 “叹红额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薄幸冤家音信无有,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枕边泪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记得那时候为这段词,他不知挨了师父多少打骂,唱了千八百遍,一直记到今天。 外面钟楼的那口大钟敲响了,悠扬浩荡地飘到楼内,祁炀估摸一下,应该到九点整了。 不多时,楼下渐渐起了火光,山口惊觉,他趴到窗边一看,见楼下火势已连成了一片,下面还有人从窗口扔燃/烧/瓶进来,显然这场火是有人蓄谋已久。 山口回身,戏不知何时停了,祁炀就站在台上,静静看着他。 “是你。”山口盛怒,他察觉到了始作俑者。 “今晚这折子戏,大佐还满意么?”他安排了人带上汽油提前埋伏好,九点钟一到就纵火烧楼。 “疯子,你要把自己也烧死在这里吗?” “大佐以为控制邕系军队就万无一失了吗?” 火舌舔上了房梁。 “早该杀了你的。”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曹兴榕吗?” “混蛋!” “你踏入中国土地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今天的下场。” 两人一上一下地吵着,可惜的是那个翻译已经被吓呆了,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没功夫替他们翻译。 一番驴唇马嘴之后,两人放弃了交流,齐齐掏出枪来,打出一枪又飞身闪开。 第62页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卷起来,山口剧烈地咳嗽着跑向窗口,一推窗就被火舌挤了回来。 祁炀趁势一枪,打中了他大腿,山口一声闷哼,回手胡乱几枪,打光了子弹,趁势躲到了一条柱子后。 祁炀开了几枪,木屑飞溅,打空了子弹也没打到人。 外面似乎有枪炮声,震耳欲聋,只是他们身陷囹圄,顾不得其他了。 火势太大,扑不灭了。梦楼又是木制结构,经不得火,房梁已经开始塌了,山口伏在地上艰难往外爬,留下一路的血迹。 祁炀掩着口鼻,拼力冲过去拉住了他,他们都吸了太多的烟,早没了力气。 正精疲力尽地拉扯间,隐约看见一个人冲上楼来,隔着火光与浓烟,一只胳膊还吊着,是何忧! “不能让他走,何忧。”他一只手仍死死拽住山口的衣角。 不料何忧一脚踩在他手上,他吃痛松了手,何忧掺起山口来便要离开。 祁炀怔然,“何忧——” 何忧回身,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忘了告诉大帅,其实,我叫高木何优。” 难怪他听得懂日文,也难为他埋伏在自己身边这么些年,竟滴水不漏。 枉他孤注一掷,终究还是功亏一篑。祁炀看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火中,他挣扎着坐起来,挪到了墙边,只是神智开始混沌。 过往种种纷至沓来,又在铺天的火光中烧个干净,什么都不剩,像是一场梦,在烈火中逐一蒸腾消失。 自幼艰苦学戏是个梦,张鸿梧的羞辱是个梦,多年的阴狠杀戮是个梦,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是个梦,漫天飞雪中的那枝梅花……也是个梦…… 上海。 烟落几经辗转,终于把那枚胶卷交到了沈慕交代的地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这对抵抗侵略意义重大。 硝烟弥漫,前线和日军作战的中国军队每天都有人殉国,在看不见的战场,还有无数的爱国者前赴后继、殒身不恤。没人会留意一个记者的牺牲,但满目疮痍的河山会记住他的祈盼。 报童拿了一沓报纸卖力地吆喝着,“号外号外,国军攻打邕宁城,全数歼灭俘虏城内日军,汉奸祁炀下落不明。” 烟落坐在街边的一个馄饨铺子里,买了一份报纸,头版配了一张图片,是一片废墟的梦楼。邕宁城最大的戏园子失火了,烈焰滔天,一夜之间化为焦土。 国军刚刚埋伏到邕宁城外,正一筹莫展时,恰逢夜里戏楼失火,火光在城外都瞧得见。更巧的是日本军官山口被困在戏楼火海中,城内乱作一团,国军趁势攻城,大获全胜,山口仓惶出逃,亦被国军俘虏。 烟落手在微微发抖,她又将那文章逐字逐句看了两遍,眸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翻遍报纸了也只“下落不明”四个字。 怎么会下落不明?堂堂邕军大帅,轻飘飘一句话就没了音讯? 烟落紧紧攥着那份报纸,一阵心悸,嗫嚅着,下落不明……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纸离婚协议,他们是各自签了名的。 她放下报纸,食不知味地吃着馄饨,心仿佛逐渐坠入深海,如冰如焚,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入碗中。 最终,她还是买了当晚回邕宁城的火车票。她想过去扬州、去重庆、去北平,漫无边际地想,可心头总有一隅割舍不下,沉甸甸地坠着。 梦楼矗立了百年,怎么会突然毁于大火?还是山口听戏的当晚?她心底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一定要亲口问他。 轰炸 火车一路颠簸往邕宁城去,烟落一夜无眠,挨到了天明,离邕宁已经不远了。 坐了满车百无聊赖的人,对面是一对年迈的老人,老太太忧心忡忡地眺望着窗外,“怎么还不到呀?” 老大爷剥了橘子给她,“快了,快了,儿子说来车站接咱们的,一下车就能见到的。” 老太太眼睛眯成了缝,吃了瓣橘子,“十来年了,不知道铁牛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老大爷宠溺看着她,“不能叫铁牛了,人家现在是银行的经理,你这么喊咱们儿子要被同事笑话的。” 老太太一听煞有介事地捂住了嘴,认真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老大爷轻轻一笑,替她拢了拢鬓边半白的发。 烟落看向窗外,已经看得见城内建筑的轮廓了,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却突然远远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接二连三地响起。 火车骤然停住了,车轮和钢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来,车厢内的人一个趔趄,顿时骚乱起来。 “怎么回事?” “车怎么停了?” “马上就到站了……” 列车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被车厢的人拦住了,“车怎么停了,不是马上就进站了吗?” 第63页 那人没好气说,“还进什么站,没听见刚刚那几声吗,日本人的飞机往下扔炸弹了,火车站被炸了,赶紧跑吧。”说罢又匆匆下了车。 日军轰炸邕宁城了,烟落愣一瞬,连忙下了车。 远处天际果然有十几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中国军队全歼日军夺回邕宁城,日本人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把这座城炸个稀烂。 列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看清了情形,有往城内跑的,也有反向跑的。 烟落跟着人群走向城内。 火车站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中躺了许多人,头破血流,生息断绝,人在那样毁天灭地的爆炸中是渺小如蝼蚁的,连挣扎的机会的没有就灰飞烟灭了。 还有所有的重逢,所有的惜别,都掩埋在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下,再无从诉说了。 烟落耳畔是无数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她怔怔地走过这一片废墟,仓促一眼,忽看见火车上坐在她对面的那对老夫妇。 他们跪伏在残砖碎瓦中,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嚎哭,肝肠寸断地哭。死去的那人手中紧紧捏着一个牌子,上头写了大字:郭淑梅,张浩远。沾了尘灰,沾了鲜血。 城内更是哀鸿遍野,满城的断壁颓垣,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葬身其中,遍地都是废墟与焦土。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日军的飞机呼啸着离开了,烟落踽踽走在残破不堪的街道上,硝烟未散,幸存的人扒着废墟中的碎砖。至亲至爱,死别只在须臾。 大帅府的院墙塌了一半,烟落进去时,只有几个灰头土脸的佣人,卷了大包小包往外走。 一群人见着烟落明显怔了一下,怯怯看着她,府中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打包了,趁着混乱离开,下半辈子足以衣食无忧。 “大帅人呢?”烟落只问这一句,声音隐隐有些发颤。 众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天晚上说是去梦楼看戏,之后再没回来过。” 烟落木然立着,神思恍惚。 众人小心翼翼觑她一眼,陆续越过她离开了。 国泰民安也好,山河破碎也罢,东侧远天一轮朝阳依旧缓缓升起,晨光映照着这座哀鸿遍野的城,给满心荒凉的人留一个精致璀璨的剪影。 日影渐移,化成澜鄞江面漂浮着的一层残阳瑟瑟。 烟落矗立在江边,忽然想起某年南风微漾的夜晚,江对岸是漫天遍野的烟花,祁炀就在她身侧,低声和她说:忘川边可不会有烟花。 汽笛声突兀地响起,将人拉回了国破家亡的如今。 渡口边挤满了人,往停泊的一艘轮渡上去,都是看国内不安全要去国外的人。 烟落望一眼过去,居然看见了何忧! 何忧提了只箱子,一脸不耐地挤在人堆中。他当晚扶着山口出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中国军队攻破了城门,围了进来。 好在他穿着邕军的制服,他就势把半死不活的山口推给了中国军队,说是他捉到的,国军只当他是抗日友军,未多加查问。 他自幼被送到中国来,潜伏到邕军大帅身边,说是为天皇效力,哪怕是有一天需要他“玉碎”也要毫不犹豫。 他觉得都是放屁,人就是要活着,如果死了其他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这些年没少给日本方面传递消息,可从来没想过要牺牲。 眼下这样的局势,中国不能再留了,日本也不能回去,只能先去其他国家躲一躲。 何忧忽然感觉袖子被拽住了,艰难回头—— “何副官,大帅去哪儿了?他……还好吗?”语调哽咽,烟落挤进人群,拉住了他,哀切地问。 早烧成灰的人,有什么好不好。 何忧害怕登不上船,焦急地看一眼匆匆拥上轮渡的人,扭头敷衍道:“大帅很好,他在梦楼放了一把火,就连夜跑去美国了,让我料理完这边事情也过去呢。” 他心急如焚,要抽身离开,烟落却不肯松手。 她眸底有了光彩,怔怔看着他,无端想哭,良久才道:“……记得来一封信。” 何忧连忙应了,抽出袖子匆匆上了船。 烟落伫立在江畔,目送着那艘轮渡远航,不由泪如雨下。 一间幽暗的屋子,四壁没有窗户,一丝光都照不进来,唯一的光源只有中间桌子上的一盏台灯,映照着那扇沉重的铁门。 铁门被缓缓推开,发出腐朽沉闷的一声“吱呀”。祁炀被连推带拉地带进来,按到了桌子前的椅子上,两边扶手上有铜环,“咔哒”一声,他的手腕被扣住,动弹不得。 祁炀靠在椅背上,微微垂着头,下颌至左边鬓角一片灼伤,狰狞可怖地蜿蜒着,毫不怜惜这一副皮囊,任谁都猜不到这张脸曾经如何倾城绝艳。 第64页 当晚的一场大火,他趴在窗边,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城外炮火隆隆,炸在他耳边,他攒了最后一点气力与神智,冒着火光,拼命翻下了窗户,再就不省人事了。 再睁眼就是这里,像一座阴暗的监狱,他被推推搡搡地带到这里坐下。 对面坐了一个男子,三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素灰的中山装,像他的脸色一样。 男子翘了腿,吐一口烟,眯着眼打量他。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祁炀静静看着他,并不作声。 “肃奸委员会。” 男子借着灯光,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在报纸上没少见你,和山口把酒言欢、谈笑风生。邕军大帅,兵不血刃让日军占领邕宁城的汉奸走狗。”他眸光一凛,鄙薄又憎恶地看着祁炀。 祁炀面不改色,他说的桩桩件件铁案如山、无从辩驳。 男子起身,往水泥地面上掸了掸烟灰,他背过身在屋里踱步——前线战事正呈胶着之势,此时处决了这个全国唾骂的大汉奸,必能鼓舞士气,大快人心。 “我不是。”身后突然传来冷静的一声。 男子回身,阴郁一笑,“你不是什么?你怎么不是?” 他走过来,一掰台灯,灯光压迫在祁炀面前,“割据一方的军阀,麾下多少精兵强将,却未放一枪让日军占领邕宁,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你和日本军官握手会晤的照片,还敢狡辩。” 祁炀定定看着他。 男子动气,扯了他的衣领,“知道前线打仗每天要死多少人吗?知道日本的轰炸机来过多少次吗?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吗?”他怒视着祁炀,几乎是嘶吼道,“你这种汉奸,就只配跪在地狱里忏悔。” 祁炀静静看着这张愤怒的面孔,忽然就想起烟落曾问过自己——若是没有她,自己会不会和日军拼死一战。他心口一窒,针扎一样的细密的疼,他神色有一丝哀戚,“你们攻城之时,把山口困在梦楼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和日本人之间种种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不知道解释给谁听。 男子松了手,“是个不错的借口,”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瞥他一眼,“我不是给你上爱国教育课的,进来这里的,没一个冤枉的。” 他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沓纸出来,从上衣口袋取了支派克钢笔,冷漠开了口,“姓名。” 祁炀皱了眉,见他抬头看过来,回道:“祁炀。” 男子并不抬头,在纸上飞速写下,又问:“性别。” “男。” “年龄。” “四十五。” “籍贯。” “邕宁。” “做什么的?” 祁炀吊儿郎当地倚靠着那张束手缚脚的刑具一样的椅子,神态间却依旧是旧年漫不经心的侧帽风流。 “军阀。” 男子“哼”了一声,重重阖上笔帽,“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 “唱戏的。”他轻快地说,唇角一抹笑意,半是荒诞半是凄凉。 只是这张脸再勾不了油彩了。 终章 男子手上一顿,抬眸看向他,略微有些讶异,他没料想到能问出这样的秘辛。 祁炀阖目坐着,面色青白,他比审讯的人更狠辣,一刀剜向自己心口旧伤,将不堪回首的过往与血肉模糊的自己剖开来,由着人不屑地审视。 那人在纸上疾书两行,递到了他面前,上头直言他叛国投敌,是汉奸。 男子把印泥推到他面前,又递了支笔过来,“签字吧。”他向祁炀身后侍立的人递个眼色,那些人打开了祁炀手腕上的铜扣。 祁炀久久看着那页纸,冷声道:“我不是。” 他身后的人率先动了气,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印泥上,要往纸上摁指印。 对面的男子摆了摆手,止住了他,阴戾一笑,“怎么好屈打成招呢,不急,先把人送回去吧。” 肃奸委员会,监牢里囚了不少穷凶极恶的人,祁炀被推进了一间牢房,和三五个人关在一起。 同是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囚服,同是腌臜得羞于启齿的前尘,他们像是不入轮回不得往生的厉鬼,在最阴晦的角落游荡厮杀。 祁炀膝窝被踹了一脚,趔趄一下,牢房里领头那个轻蔑看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唱戏的,给哥几个来一段儿吧。” 祁炀乜他一眼,无声地席地坐下,只望着那扇小小的窗。 领头那人生气了,一个眼色,其余人就围了过来,拳脚密集地落了下来。 他抱着头缩在地上,见墙角落了一小片破碎灰白的墙皮,像积了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 接近年关时,烟落才收到了美国来的信。窗外飞雪迷蒙,租来的公寓窗户并不严实,有丝丝缕缕的寒风漏进来。 第65页 烟落背着窗户,小心翼翼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上头印了幅风景画——是美国夏季的一座小镇,色调明亮又温暖,有金发的少年在河边弹吉他。让身在千里之外异国寒冬的人心头一暖。 烟落把信收好了,信封下侧写了寄信人的地址,她有些雀跃,已经开始构思在信中该和祁炀说些什么了。 或许是咸阳古道音尘绝,或许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隔着那扇高高的铁窗,能看见一梢柳色,尚是浅淡的翠色,外面是初春了。 祁炀靠着牢里血迹涸成褐色的墙壁,眺望着窗外的天空。他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牢房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有放出去的,有被拉去枪决的。 那天审讯他的人又来了,拿着那页纸,要他签字画押。 祁炀不言不语地偏过头去,窗外天空高远,有几痕流云飘转,隐约能听见鸟鸣,阳春三月,不到幽冥。 那人冷哼一声离开了。当晚,祁炀在饭里吃出了玻璃渣,舌面、上颚被划了无数的伤口,不住地渗血。 狱卒早有预料般,早早来收碗筷了,一圈粗腰上挂了钥匙,环佩叮咚,腰后还别了份报纸,刊面上的“邕城日报”四个字露了出来。 烟落不时在《邕城日报》上发几篇文章,或者是评析诗词歌赋,或者是风土人情的小散文,窝在报纸最底下的角落里,有时候排版排满了就被挤掉了——这已经是主编照顾她了。 她给自己取了笔名——云彦,以前祁炀和她说起过,只隐约记得母亲唤过他“云彦”,想来是他的乳名。 烟落斟酌了许久,一封信终于落了笔,千言万语无从诉说,只絮絮叨叨说自己的近况,末了才敢牵肠挂肚地问一句“安否?” 她把信寄了出去,远隔重洋,也许要几个月才能寄到。她等不及回信,下个月再寄一封出去,信末问一句“安否?” 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的雨夜,他撑了伞拥她入怀,一声声宽慰她,“没事的,没事的……”身边雨势瓢泼,天地寂灭。 下雨了,盛夏时的瓢泼大雨,隔着铁窗也能感觉到潮气。 牢房里潮湿得厉害,祁炀的右腿又开始疼了,之前被牢房关的犯人围殴时打断了,一直没接好,走路会跛,一到了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他又被带去了那间审讯室,一盏台灯几乎贴在了他脸上,审他的人失去了耐心,半截烟狠狠烫在他手背上,恶声让他画押,说否则有一千种方法让他痛不欲生。 祁炀手臂像毫无知觉一般,云淡风轻掠他一眼,“我不是。” 那人怒气冲天,抄起台灯砸在他头上。 祁炀额角破了口子,血淌了下来,从左边眼窝流下,染了半张脸。 他被人拖着丢回了牢房,窗外雨声不止,他趴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一般,脑子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力气想,只觉得心头还有一寸沉甸甸的挂念——恍惚是一个人影,立在漫天烟花下,眸光熠熠看向他。 澜鄞江边重新开始放烟花了,只是烟落一次都不敢去看了。 暮秋之时,她终于等来了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拆开来看,依旧是一张明信片,换了另一幅风景,是一片碧海蓝天以及金色的海滩。 她按月寄了信出去,每封信末都问一句“安否?”她把攒下来的稿费去银行换成美元,和信一起寄过去,若有时实在拮据,也会单寄一封信过去。 记得他们初遇的时候,他站在灯红酒绿的千夜思门前,回首一顾,凉薄似霜霰的一眼,漫天飞雪都颓然顿住。 下雪了,祁炀躺在地上遥遥望着窗外,牢房的地面阴冷,要渗入骨缝中一样。 他头发蓬乱,脸上混杂了尘灰和血污,嘴唇干裂,下颌的烧伤狰狞盘踞着。 只有眸光清澄,他看着漫天遍地的雪,总会想起许多年前,有人在飞雪中笔锋蘸了胭脂,心无旁骛地勾一枝梅花。 烟落。 他心底轻唤一声,一滴泪猝然滑落。 他在幽冥地狱中苦苦挣扎,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剩了一颗冷漠麻木的心,无知无觉,只有想到烟落时,还会锥心挖肺地痛一阵子。 一同拥炉看雪的光景再回不去了,只有天各一方,只有生死难测,只有他奄奄一息地伏在牢狱中,听雪花簌簌地落,“咔嚓咔嚓”压折了一根又一根枯枝。 枯了一冬的树枝抽出嫩芽来,满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翠绿。 烟落来到山腰的一处石碑前,碑上刻了赵予安和江萍的名字,合葬在一处。 之前日军轰炸邕宁的时候,他们没能躲开,双双身亡。 烟落清理了清理墓碑周围的残枝败叶,取了一壶清酒出来,斟倒于他们墓前,往事历历,原本以为无法释怀的喜怒悲欢、以为望不到头的余生和永久,统统都敌不过光阴倥偬、生死难测。 第66页 她静静站了许久,直到山里落了微雨才离开。 美国,旧金山。 何忧往那个旧信箱里探手一摸,果然多了封信,每个月都会有,他小心翼翼拆开,把里面两张钞票抽了出来,其余的就丢到旁边的垃圾箱中。 玉烟落每个月都会寄信来,他起初看看,后来没了兴趣,就只把里面的钱收走。他偶尔只寄一张明信片回去,怕写多了露馅,又怕不回信失去了这笔经济来源。 他想,总比让她知道祁炀已经葬身火海的好,想到这层就心安理得地拿着钱去买酒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梦楼焚毁的旧址上,一座新的戏园子又盖了起来,比原来更堂皇,更气派,只是原先的名角儿都不在了,生意赶不上从前的一半。 千夜思也是人走茶凉,大老板和经理都不在了,里面荒废得无法想象这曾是纸醉金迷的千夜思。 唯一热闹的是街角那个馄饨摊子,生意兴隆更胜从前,换了新的招子,多加了两张桌子人都坐不下,父子两个里外忙活。 烟落从邮局回来,路过街角,看见了馄饨摊子,微微出神。 往事不敢忆,她再一抬眸,摊子另一边有一个人影,憔悴消瘦,遥遥相望,一跛一跛地向她走来。 横跨了万水千山、宇宙洪荒一般,祁炀在她面前站定,默默凝望着她,三五年的光阴,却似长过了一生。 国内内战爆发,所谓的肃奸委员会也自顾不暇,关押的犯人一哄往外跑,他们竟也无力镇压。 烟落泪如雨下,她怔怔抬手碰了碰他下颌的伤疤,又突然撤开。千头万绪骤然横亘心头,窒息一样的疼。 她埋头紧紧攥了他的衣襟,肩膀发颤,半晌,才仰头哀哀切切地看向他,指尖抚上他脸上的伤。 他的伤痕累累,她替他疼,替他委屈,替他难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幸运得无以复加,一生最珍贵的失而复得,所有的灾难便都可以原谅了。 祁炀紧紧拥住她,近乎哽咽地在她耳边唤了一声“烟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