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和朕愿为她沉醉》 第1章 第一章 金陵城破那日,城中所有的店铺几乎都关门了。 只有安仁街的沉醉酒肆大门敞开,仍在迎客。 两名女伙计将酒窖里的酒都搬了出来,封口布被揭开后,酒味儿四散而开,香得似乎能从灵魂深处勾得人酒瘾直泛。 酒肆里一群长相粗犷、身材雄伟的北狄人正在畅饮。 酒肆外头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北狄军,他们将通衢上具具蝼蚁似的大周百姓的尸体堆叠在一起。男子四肢残缺,女子衣不蔽体,身子被掰成奇形怪状,血流奔泻如溪水流淌。 沉醉酒肆的掌柜孟安醉倚在酒肆二楼的栏杆上,看到那尸体堆里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她瞳孔骤然紧缩了下。 近两年大周外患频发,年轻的皇帝因一道假消息赴边境御驾亲征,结果仗刚打起来就被人出卖。大周的丞相与北狄左贤王里应外合截杀了皇帝,大周的二十万大军溃败而逃。 北狄由北南下,一路攻城掠池,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杀到了帝都金陵。 一个国家灭亡,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新的政权需要百姓降服,靠杀立威是最简单也最迅速的方式。 看着曾经繁华的金陵已成这般颓境,孟安醉双手紧握成拳,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而那个将整个大周推下深渊,给皇帝送假消息的人就是她。 她辜负了那人的信任。 身后有人靠近,来人正是屡战屡胜的北狄左贤王,他端着酒壶和她并肩而立,指着楼下的惨状,得意道:“看见她们的下场了吗?那都是些不听话的人。你若跟了我,我便保你无虞。” 孟安醉笑了笑,没说话。 她的眼珠很黑,像两颗不含杂质的黑琉璃,偏生眼神垂抬勾之间,却透着一股别样的厌世感,风情无俦。 左贤王战功赫赫,是北狄的主心骨人物,但他生性好酒,金陵城刚屠到一半便被沉醉酒肆的酒香吸引,带领部分精锐冲进酒肆来讨酒喝。 孟安醉认真打扮了自己,然后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很快,这位北狄王爷便不仅仅只想饮酒了。 “如何?”左贤王蛮横地拉过她的手腕,眼里尽是势在必得。 孟安醉眉头皱了一下,但并没有抽回手。 她还是那副一言不发的模样,像在……蛰伏等待着什么。 为了抱得美人归,左贤王难得有耐心,另一只手往下,欲搂住孟安醉的腰,然而下一瞬,他猛地又收了回去,紧握腰间佩刀,眼神变得警惕起来。 空气里的酒香未免太浓烈了些。 紧接着,只听“嘭”的一声,楼下平地蹿起一丈高的火苗,顿时惊叫声四起。 火苗沿着提前就撒好的酒线瞬间包围了整间酒肆,速度快得令人咂舌。 楼下的北狄精锐们想要从熊熊大火中突破出去,可惜酒精让他们脑中欲裂,毫无判断力可言,每个人都想冲出去,拉扯间反而谁也出不去。 “竟打的是跟本王同归于尽的主意,哼,倒是小瞧你的骨气了,可惜也就到此为止了。” 左贤王只惊了一瞬便镇定下来,他抽出佩刀,手下使力,准备丢开孟安醉翻身下楼。 “是吗。” 孟安醉诡异地勾了勾唇,手腕转了个面,竟蓦地反过来将他一把揪住。 左贤王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极具压迫性的内力拽了回来,与此同时一柄凌厉的刀朝他面门袭来,他只得侧身往后,被迫退回楼阁内。 他定定看着孟安醉,不禁暗暗吃惊,眼前这女子矫健的身手让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旗鼓相当的对手”。 火越烧越大,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一楼便被吞噬于火海之中。 有些北狄人侥幸逃到了二楼,却发现这里也早已成为了炼狱。 楼梯口密密麻麻铺满了尸体。 而楼阁之上,孟安醉握着一把刀,刀身和她的眼、她的发一样漆黑如墨,红艳艳的鲜血顺着刀尖滴下来,透着能卷风雪的杀气。 她睥睨着精疲力尽的左贤王,站在火光之中,横刀向前,神色坚毅,终于轻轻笑开。 “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你了,展城归。” 黑烟滚滚,呛得孟安醉难以呼吸,她背对当空晴日,撑着剑的手摇摇晃晃,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在大火中慢慢化成灰烬。 …… 孟安醉打了个寒噤,意识从梦魇中渐渐抽离。 耳边有女子的叹气声和北狄人的惨叫声混合在一起,这诡异的嘈杂叫她终于从混沌中六神归位,她轻“嘶”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于大火中消殒,她的确已经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但鲜活跳动的心脏在告诉她——她死了却又重生了。 重生到十七岁这一年,大周还没有灭亡,她的酒肆刚开张没多久。 她也还没遇见展城归,那位年轻的帝王。 “掌柜的,官府仗着咱们无权无势好欺负,卖给咱们的酒曲是越来越贵了,你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掌柜的你怎么还在睡呀?”孟安醉店里的女伙计之一桑落正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抱怨着。 还有一名女伙计名叫竹青,大约还在楼下招徕酒客。 上辈子这两人的至亲都遭北狄屠杀,是以至死都追随着她,让她在最后一刻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而现在,她们也都好好地在她身边。 孟安醉躺在美人榻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曲着长腿翘起双足,将视线移到桑落粉嘟嘟的脸蛋上,她边看边往嘴里塞了颗葡萄,慢吞吞道:“这不要紧,你多打点些钱,以后他们自然会卖得便宜些。” “多、打、点、些、钱?” 桑落一字一句重复了遍,而后瞪大一双眼,有些气急败坏道:“掌柜的你到底看过账本没?酒肆这个月的利润只有三两银子!今儿个已经二十七了,再去打点那些吸血虫,下个月喝西北风吗?” 孟安醉:“……” 她被桑落数落得讪讪摸了摸鼻头。 酿酒必须要用到酒曲,但大周实行榷曲制,官府设立“曲院”,垄断造曲,但又不禁止酒户酿售。 这其中的曲价税收,全由官府应人而定,所以开酒楼的人或多或少都得有些背景,这更显得孟安醉这间小店举步维艰。 若非酒的味道在这金陵独一无一,再加上她长相昳丽平添几分神秘,只怕在金陵早就撑不下去了。 其实上辈子孟安醉是不太管这些的,展城归还在酒肆的时候,整个酒肆都是他在营运,而她,只需要负责酿酿酒,偶尔研配些新品。即使后来他的身份被揭开,不得已回去皇宫,也在走之前叮嘱了桑落竹青许多。 可眼下桑落只会精打细算,竹青只会端菜倒酒,酒肆那根擎天柱,还得她自己扛起来。 她认命地坐起身,准备翻翻账本琢磨点办法,蓦地想到桑落刚才的话,忽然反应过来,“你方才说今日二十七,明日岂不就二十八了?” 桑落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吗。” 一月二十八。 孟安醉清楚记得这个日子。 就是这天晚上,她路过酒巷,顺手从刺客手中救下了伤重的展城归,将他收留进了酒肆。 这是他们的初遇,也是她上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和展城归的相识,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将她拉入了大周的纷争之中,让她对他的愧疚之情沉重到只得拿命相抵。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来阻止……” 孟安醉眼皮突突地跳,不顾桑落的呼喊,一溜烟跑下楼,将还在忙碌的竹青拉到一旁,低声道:“等这批客人走了,今日就关门。放你和桑落两日假,工钱照算。” 竹青比桑落稳重些,话也少得多,她狐疑地转了转眼珠,见孟安醉如临大敌的模样,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将“打烊”二字挂在酒肆门前,孟安醉关上门,紧张得满头大汗。 上辈子死那么早实非她所愿,既得上天垂怜,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远离展城归等于万事大吉——她深以为然。 若她待在酒肆里哪儿也不去,就不会发生什么雨夜酒巷救死扶伤的事,她也根本没有认识展城归的机会。 那她便能平淡安稳过好这一生,从此天高皇帝远,天涯任她游。 算盘打得叮当响,孟安醉提心吊胆的两日龟缩开始了。 第一日傍晚,外面风平浪静。 第二日凌晨,外面风平浪静。 第二日午夜,外面下起了雨。 微风将如绢丝轻柔的春雨吹斜,雨下得久了,竟生出了种湿漉漉的烟雾感。 孟安醉透过窗棂欣赏雨景。 直至破晓,雨才慢慢停了下来,她也跟着舒了口气。 等了这么久外头都没什么动静,展城归肯定被别的什么人救了。 她美滋滋地想着,这下不论他发生何事,都将同她无关。 这辈子她可以不欠任何人。 孟安醉伸了个懒腰,这般精神紧绷两日,她着实也有些疲惫。于是就这般规划着她心中再普通不过的未来,准备阖眼养会儿神。 渐渐困意袭来,美梦刚续上…… “砰——” 突然的一声犹如平地生雷,擦得锃亮的漆木大门霎时四分五裂,孟安醉被吓得心肝儿一颤,仅有的三分困意驱逐得一干二净。 哪个不长眼的孙子竟敢来砸她的招牌! 孟安醉黑着张脸从长椅上弹起来,揉着气得突突跳的太阳穴。 刚想出声,一抬眸,借着微弱的日光,她却瞧清了踹门人的模样。只消一眼,浑身皮肤便不由自主地发紧。 少年迎风而来,发丝微乱,乌黑碎发落下来,半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前襟衣摆还在滴水,身上有大大小小不少伤,被深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只当胸那条约莫寸长的口子不听话地露了出来。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泡过雨水后,好似已经和伤口融为一体了。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脸色发绿。 命运总喜欢给人制造想立刻原地自杀的惊吓。 深吸一口气,她往后一仰倚在桌前,双手环胸挑了挑眉,掩去眸中所有的不可置信,而后懒懒盯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少年,装作不认识般哼笑道:“小兄弟,大早上的火气很大嘛。” 少年薄唇颤抖着,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胡乱在腰间摸了摸,将腰间绣制精致的钱袋伸手递向她。他的目光紧锁着她,眼中迸发出浓烈的希冀,一张口,声音嘶哑:“钱都给你,请你救救我……” 话音刚落,少年高瘦的身躯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摔在地板上的那声闷响,孟安醉听得心头一跳。 他蜷缩在地,额上汗珠密布,瞧得见的伤口处皮肉已经开始泛白。 孟安醉知晓这是感染的症状。 她没动,冷眼看半晌,磨了磨牙,朝天翻了个闪亮的白眼。 救了你,谁他娘的来救救我啊! 第2章 第二章 桑落和竹青是在辰时回来的。 在见到碎成片片的大门后,两人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片刻凝滞。再往里走,酒肆大堂空无一人,地板上还留有些许血迹。 她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二话不说往楼上孟安醉的卧房跑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没有孟安醉受伤的血腥场景,有的只是一个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少年。 孟安醉正坐在他身旁,眼睛不知盯在何处,茫然无神。 听到声响,她回过神来,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回来了?正好,去外头请个大夫来,记住请远些点的,不要声张。” 竹青点头离去,桑落带着满肚子的疑问留了下来。 她围着少年转了一圈,越打量脸上的表情越是惨白,“他、他身上这些伤口是刀伤吧?掌柜的,你哪儿捡回来这么个大.麻烦的?” “你当我想救?看见楼下那门没?”孟安醉叹了口气,“就是他踹的,我总不能让人死在店里吧。” 桑落撇撇嘴,“哦”了一声,眼角忽然瞥见圆桌上那枚鼓囊囊的钱袋,她眸中一亮,意识到什么,指着钱袋试探问道:“掌柜的,那是?” “报酬。” 孟安醉不看也能想象得出桑落眼中散发的精光,于是没好气道:“但那钱不能动,等大夫来给他收拾下伤口,连人带钱都得立马送走。” 桑落“哦”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那要将他送哪儿去呢?就冲他身上这些伤,谁敢接下这个烂摊子?” 孟安醉淡淡道:“你别管,我亲自去送。” 看着昏迷不醒的展城归,孟安醉只觉得胸口处闷了一口气。 她隐隐约约记得,上辈子他同样受了重伤,却愣是强撑着自己没有昏迷。后面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他整个人也都处于紧绷警惕的状态。 这辈子,怎么就突然这般毫无防备了? 莫非再来一次,她的气质倒被淬炼得更加慈祥些了么。 孟安醉略带深意地冷笑了声。 大夫到来后,不敢怠慢,很快开始为展城归治疗。 待好不容易将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衣服慢慢分离开,他脑门上已经起了层薄汗,床上的少年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 刀伤渐渐显露出来,绕是大夫看多了病人,但乍眼见到这般惨烈的伤势,还是不免心下震动。 他身上刀伤不下十道,许多伤口都是自上斜着向下,看起来倒不像是被人所伤,反而像是……被自己割伤的一般。 谁会吃饱了撑的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大夫摇摇头,立刻摒弃了这个想法。 此人身份绝不简单,未免惹祸上身,他不敢多想,只求快些处理好离开。 今日酒肆还得营业,桑落和竹青下楼找人修大门去了,只剩孟安醉独自等在房间外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夫终于打开了房门,而后叮嘱几句后,他便背着药箱疾步走了。 孟安醉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眉头皱得很紧。 按照上辈子的情形,他理应在酒巷里等着人路过才是,怎么会突然找到酒肆来的? 想不通,但又不能等他醒了再询问,那就更容易再次牵扯不清了。 哪怕是命运使然误打误撞,他的身份于她来说终归是个大.麻烦。 只得趁现在将他送回他应该呆的地方,并且祈祷他并不在意人生中这个小小意外。 孟安醉找来一辆马车,小心翼翼将展城归抬上去后,直接驾着车往府尹衙门奔去。 街上人声鼎沸,金陵看起来一派祥和,但她知道,只怕眼下整个大周皇宫都已乱套。 如今皇帝老矣,指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 当今太子是皇长子,又是皇后所出,虽已不惑之年,但做事颇得老皇帝之心,是以老皇帝早就有了传位于他的心思。大约是自知身子不行了,他这份心表现得愈发明显。 与太子分庭抗礼的睿王终于按捺不住,他心知在东宫对太子下手无异登天之难,便将主意打到了太子刚满十六的嫡子展城归身上,利用他诱了太子出宫。紧接着太子遇害,皇长孙失踪,举国震惊。老皇帝也因此病情加重,几乎不能早朝。 失去太子的庇佑,再加上老皇帝病危,上辈子皇后和太子妃为了保护展城归,便顺势将他留在了宫外躲避祸端。 孟安醉虽对大周没什么归属感,但上辈子她遭人利用害死展城归,大周灭亡后被屠城的惨状仍是历历在目,可以说,她的一切都被战争给毁了。 而今她已然提前知晓展城归会成为皇帝,这趟浑水她没理由再去蹚。 金陵府尹张刚,人如其名刚正不阿,将展城归送至他那里倒也不怕睿王的人会朝他下手。 打定了主意,孟安醉瞬间加快车速,为防止被人认出来,还特意将脸抹成了黑炭。 也是她运气好,刚到衙门正好碰见张刚出来,她连忙驾着马车拦在了他面前,作揖行礼道:“府尹大人且慢!民女有事举报!” 素闻张刚痛恨贪赃枉法,这类官员对“举报”二字十分敏感,她无权无势,若按正常流程去击鼓报案,经过重重传告,展城归的踪迹十有八.九会被睿王的人发现,所以直接求见张刚是最保险的方法。 果然,听到这话,张刚欲上轿的脚转了个弯,来到她面前,沉声问道:“说说看,你要举报谁?” 孟安醉指了指马车,紧张兮兮道:“回禀府尹大人,民女无意间救了个重伤不醒的人,但为他包扎的时候发现,他身上全是刀伤,恐被人追杀所致,民女怀疑他是强盗山贼之流,遂不敢留他,只好来报官了。” 张刚听完便失了兴趣,指挥身后的师爷道:“你上车去看看,查查他的身份,若有问题直接押牢里关了。” 师爷领命上了马车,孟安醉眼珠转了转,朝张刚摊开手,做出一副贪婪的模样,“府尹大人,民女立了功,是不是该领些赏钱呀?” 张刚皱起眉头,显然不喜这套作风,板起脸正欲开口训斥,那师爷却已从马车里出来了。 他脸色发白,较刚才谨慎许多,与张刚附耳几句后,随即张刚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广袖一挥亲自掀开车帘往马车上细看。 那师爷适才在马车里也听见了孟安醉的要求,此时又打量了她两眼,见她一脸懵懂,心中才放心了几分,而后将她拉至一旁,掏了自己的钱袋出来,“姑娘立了功自是应该领赏的,只是……”却不将钱袋递过去,瞅着她似笑非笑道,“有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姑娘自个儿掂量着点。” 孟安醉从他手里一把扯过钱袋,生怕他反悔似的,拍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马车上那人民女压根没救过。” 师爷满意地挥挥手,“你可以离开了。” 孟安醉连忙点头哈腰地往后退去。 临走前,她再度从车帘缝隙里望了一眼展城归,他浑身上下除了那颗脑袋之外都裹满了绷带,活像个重残人士。原本的衣服和配饰则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那些都是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张刚认出展城归后,果然亲自护送他进了皇宫。 孟安醉跟了一路,见他们平安抵达,总算舒了口气,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回了酒肆。 桑落见到那么多钱,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孟安醉的耳朵也因此暂时解放。可惜未等她将美好生活进行到底,梦寐以求的平静便再次被打破。 七日后,沉醉酒肆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张刚撩下帽兜,露出那张板正的脸来。 孟安醉拿捏不准他的来意,只好扬起笑颜,假意招呼道:“府尹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大人喜欢喝什么酒尽管点,小店定会满足。” “本官今日不是来喝酒的。” 他在孟安醉面前站定,见她面容白净,了然笑了笑,开门见山道:“难怪孟掌柜先前要掩去样貌来见本官,原来是入了皇孙殿下的眼。” 孟安醉听到这话,心知他已然认出了她,笑意立时僵在脸上,“什么皇孙殿下,大人是在说笑么?” “不认识?”张刚探究般打量着她,“你既非奔着荣华富贵去的,那你当日送人来时,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不过是因着怕麻烦罢了,”孟安醉道,“民女是开酒肆的,若被人发现救了个强盗山贼,多少会影响生意。” 张刚沉吟片刻,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随后压低声音道:“你也算走了大运,误打误撞救的正好是此前失踪的皇孙殿下。” 孟安醉瞪大眼睛,以手掩面故作惊讶,“您说那少年是……” 张刚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后半句,见她似被吓住,又解释道:“太子妃仁厚,听闻是你救了皇孙殿下后,指明要好好赏你,特令本官前来召你进宫。你无须恐慌,这可是大功劳。”说完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孟掌柜,太子妃派来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孟安醉抿了抿唇,一双眼又黑又沉。 专程让个平头百姓去皇宫领赏?皇宫里的人吃饱了没事干? 还是说,这是展城归要求的? 虽然心底已然掀起惊涛骇浪,但她面上仍不动声色,试探着道:“敢问大人是如何认出民女的?” 张刚皱了皱眉,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皇孙殿下提点的。” 展城归果然记住了她酒肆的地址。 孟安醉的脸彻底冷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张刚,婉言道:“大人,民女什么礼数都不懂,连身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就这般进宫怕是要污了贵人们的眼。” “无妨,太子妃不在意这些。你是皇孙殿下的救命恩人,这点优待还是有的。”张刚催促道,“走吧,别让太子妃等久了,本官可不想惹恼她。” 孟安醉却是没动,她双手紧捏成拳,怒极反笑道:“若民女不愿去呢?” 第3章 第三章 “你有什么可不愿的?” 张刚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笑意一敛,不怒自威,“太子妃诚心赏你,对普通人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惠。” 孟安醉没说话,眼帘慢慢垂下。 张刚扫了眼整个酒肆,桑落和竹青正躲在暗处时不时往这边看,她们面上的担忧显而易见,于是他又笑了开来,“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你酒肆的伙计们想想吧?” 民与官争,向来没有好下场,哪怕嫉恶如仇的张刚也做不到在强权之下一碗水端平。 美曰其名心存大义,所以一个小人物的喜怒哀愁便上不得台面。 若她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她身有软肋,心负宿命,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拿捏住命脉。 张刚再次做出“请”的手势,孟安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眸阖上而后睁开,已呈一派冷静清明。 和桑落竹青简单交代几句后,她提步上了马车。 此行很可能会将上辈子的惨剧重新推向她所抗拒的正轨,可知晓这些又如何,如今的她……弱小得无法拒绝。 原来有些事并非她躲便能不发生,毕竟主动权从未掌握在她手上。 夜幕黑成一片,愈发衬得星星更加璀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到了巍峨肃穆的宫门前。 张刚没跟着一起来,车夫向守门的侍卫出示了一块儿令牌,马车很快被放行。 上辈子孟安醉只进过皇宫一次。 远远的一眼,甚至根本未曾深入,那时她便知晓,这里不适合她。 被车夫带进东宫的路上,四处皆呈哀戚之色。 虽说太子的头七已过,但东宫还是笼罩在散不去的阴霾下,就连沿路巡逻的侍卫看起来都蔫蔫的,一派萎靡之相。 太子妃闺名谢清绮,已年过而立,但保养得十分不错,雍容端庄,她靠坐在鹿鹤同春锁子锦背垫上,衣着素净,柳眉紧蹙,眼下一片乌青。 “民女参见太子妃。”孟安醉上前行礼。 “起来吧。”谢清绮手一摆,“赐座。” 孟安醉犹豫了下,“民女站着回话就好。” “坐。”谢清绮语气重了些,明显不耐。 孟安醉静静垂着头,还是没有动。 谢清绮见此,终于敛了神情,将目光定在孟安醉身上,细细端详。 座下女子腰缠流纨,身着劲装,黛眉如山峦,妙目世无双。 美的确是极美的,但她身上气质太过冷淡,丝毫没有年轻女子含苞待放的生机。 谢清绮沉声道:“为何不坐?” 孟安醉恭敬道:“区区草民得幸进宫,已是三生有幸,若再与太子妃同坐,民女惶恐。” “你倒是拎得清,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攀附上了。”谢清绮似是疲惫得很,也没再强求,“罢了,本宫也不同你拐弯抹角,想必进宫时张府尹已同你说过,前些日子你随手所救的那名少年是太子殿下和本宫唯一的孩儿。” 孟安醉低头答话:“那时不知是皇孙殿下,多有冒犯还望太子妃恕罪。” 谢清绮摆摆手道:“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恩人。”顿了顿,她深深看了孟安醉一眼,话锋一转道,“我儿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很想当面致谢,还望你成全他一片好意。” 孟安醉心头一紧,谢清绮又朝身后喊了声:“城归,出来吧。” 话音刚落,上方便传来一道独属于少年的清哑音,带着稚嫩又带着发育中的低沉。 “儿臣见过母妃。” 展城归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行至孟安醉身边,和她并肩站立。 “民女参见皇孙殿下。” 孟安醉也躬身行礼,顺势觑他一眼,他身上横七竖八的绷带已被拆除,着一身简单的素白锦服,乌发高束之下,少年干净精致的面容显露出来,整个人如同上好的璞玉,散发着温和矜贵的气息。 这不是孟安醉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展城归,但却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陌生。 当初那个总是阴沉偏执的少年忽然之间变得滴水不漏了起来,特别是他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好似在不动声色地侵略着猎物,让人压根找不到突破的出口。 谢清绮见到展城归,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城归,你的恩人母妃给你找来了,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便说吧。夜里有些凉,母妃先回内殿添件外衣。”说着便站起身来,在宫女的搀扶下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空气静谧而潮湿,包裹着他们跃动的心思。 这样的独处正和孟安醉的意。 她也很想知道展城归为何只凭那虚晃的一眼就记住了她。 “方才听太子妃说,召民女进宫是皇孙殿下之意?”孟安醉转过身同他相对,眼神带着细微的探究。 展城归微微一笑,爽快点头,“是。” 孟安醉意有所指道:“殿下真是好记性,过目不忘啊。” 展城归听懂了,却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耳尖可疑地泛红,“当日选择姐姐的酒肆避难,本就是我思量过的。更何况姐姐的姿容……的确让人难以忘记。” “……姐姐?” 孟安醉被这个称呼震得五内俱焚,“殿下莫不是叫错了?” 勿怪她如此失色,实在是上辈子展城归没有喊过她一次“姐姐”。 有次她心血来潮拿“姐姐”这个称呼逗他,他愤怒得将捧着的整坛酒都砸了,而后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同她道:“你若是缺弟弟,我这便去街上抓几个年纪小的来满足你。阿醉,谁做你弟弟都行,但我绝不做。” 他从来只喊她阿醉,每次喝醉酒了更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带着无限缱绻的深意,困扰得她几近崩溃。 “没有叫错,我是真心想叫你姐姐的。” 展城归清哑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他甚至腼腆地笑了笑,“不知为何,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十分亲切,所以擅作主张如此称呼,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孟安醉干笑了声,“殿下与民女隔有云泥之别,这般称呼民女担当不起。” “我说当得起你便当得起。”展城归脸上升起些后怕的恐慌,方才的幽深感忽然消融,多了些无助,“若非姐姐相救,只怕我也没命回来见母妃了。如此大恩,别说一句口头上的姐姐,便是要我母妃立刻认你做义女都是应当的。” “……殿下别吓民女啊。”孟安醉满脸惊恐。 展城归眼窝深邃,单眼皮似流水向下而勾,双眼一弯起来便明亮如星,“我就知道你也觉得直接喊你姐姐更好。” 孟安醉:“……” 她怎么有种被套路的感觉? 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当义女,喊声姐姐的确让人更容易接受些。 更何况,有了上辈子的对比,她打心底觉得若展城归将她当做姐姐的话,那便说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不会往危险那面发展。 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些。 梳理好心情后,孟安醉想到方才未问出口的疑惑,适时提道:“对了,民女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姐姐请说。” “安仁街虽不是闹市,但店铺也有好几家,殿下当日逃难,为何会选择进民女的酒肆?” 展城归闻言,侧了侧身子,血脉交缠的挺直脖颈像皎月一样白,他透过大开的殿门,眼神看得很远,“因为那日只有姐姐一家店关了门。” 孟安醉不解,展城归又道:“那时天色虽早,但开了门的店铺来往行人总会多看两眼,向他们求助容易暴露行踪。姐姐的酒肆位置隐蔽,恰好看起来店内又似乎无人,所以……” “所以你就把大门踹了?”孟安醉冷冷接过他的话。 他唇角抿了抿,歉意道:“正是因着对姐姐心中有愧,才请求母妃召姐姐进宫答谢。但凡我有的,但愿我能给的,姐姐但提无妨。” “皇孙殿下真大方。” 孟安醉双手拢在袖中,略带深意地看着他:“您若真心想谢民女,那便让民女即刻出宫去吧。” 外头照明的灯盏忽暗忽灭,朔月弯弯,如拉满了的弓弦,在黑夜里朦胧不清。 展城归不甘心地问:“姐姐当真什么都不要?” “是。”她语气坚定,“还望殿下海涵。” “好吧。”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这便去叫母妃来送姐姐出宫。” 孟安醉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目送展城归出去。 这般看起来,展城归两世的性格截然不同,甚至还变得好说话许多。 没了那些晦暗心思的催化,原来少年竟是这般温润有礼。 她百无聊赖等在殿内。 空气静谧,恍若针落有声,是以那声声冲破云霄般的尖叫便显得异常刺耳。 “刺客!有刺客!皇孙殿下遇刺了!” 孟安醉猛地抬头,不假思索,施展轻功循声奔了出去,不过眨眼功夫便到了引发混乱的庭院。 展城归被一群黑衣人围着,肩膀上已中了一剑,模样狼狈不堪。东宫的侍卫正在和他们缠斗,奈何根本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刺客,再加上本就行为松懈,是以很快不敌。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的运气简直不要太好。 紧接着,谢清绮也在侍卫的拥护下从寝殿赶了出来,看见刺客前后夹击展城归,一时间被吓得肝胆欲裂:“城归——” 饶是谢清绮几乎喊破了喉咙,但周围的侍卫仍是窝囊得冲不上去。 眼看展城归虚弱的身躯已经无力再敌,那剑就要落在他身上,孟安醉用舌尖顶了顶后糟牙,心一横,从周围的侍卫手中夺了一把刀,以凌云之姿,踏风而过,将数名刺客的攻击瞬间挡在了自己身前。 有了孟安醉的加入,局面立时被扭转。 那些刺客招招致命,但她手中的刀更快。 她抽空回头去确认展城归的伤势,黯淡月光下,少年面容隽朗,白衣上满是血。他似乎刚从死里逃生中缓回神,颤颤巍巍睁开长眸,两手无意识攀过来,紧抓着她腰身,惊魂未定喊了声:“姐姐,你来救我了……” 第4章 第四章 鼻音糯糯,鲜嫩水灵,这谁顶得住啊? 孟安醉只瞥了展城归一眼,便打了个激灵,手一滑,刀差点扎到脚。 心里只余一行字:你他娘的上辈子不是这样的啊。 孟安醉犹记得上辈子救下展城归的场景,那时他刚失去父亲,心中蓄满了仇恨,在十六岁登上帝位后,更是时刻念着给先太子报仇,行事暴戾,眼神阴沉。 那个让人看一眼就心惊胆战的年轻帝王,怎会是眼下小白兔般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刺客久不得手,响动已经引起大内羽林军的注意,他们相视一眼,打了个手势想撤下,但孟安醉哪会让他们来去自如。当即和东宫的侍卫们一起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知晓走不了了,刺客们一咬牙,立刻横刀自尽,不留下一丝拷问的机会。 谢清绮见危机解除,大力拨开侍卫冲出来,轻轻抱住捂肩吸气的展城归,朝身边宫女吼道:“快传太医!” 她抚摸着展城归苍白的脸,全身颤栗,恨恨道:“害了太子殿下还不够,连咱们孤儿寡母都不放过,这群人、这群人为了皇……” “母妃,慎言!” 她话未说完,展城归便打断了她,扫了眼周遭林立的宫侍,皱眉摇了摇头,“父王之死和今晚刺客,自有皇爷爷派人调查,我们不可妄加揣测。” 谢清绮神情愤懑,但终究没再说下去,太子薨后,东宫举步维艰,遇事除了忍也的确别无他法。 一行人将展城归往寝殿内扶去,太医很快赶来,稳定了展城归的伤势,羽林军也迅速处理了那些刺客的尸体,问明了太子妃具体情况后,又加派了一批军力守卫东宫,然后便将尸体带回去同老皇帝复命了。 孟安醉站在寝殿外头等着谢清绮。 今晚出了刺客,皇宫上下定会戒严,没她的手令,守宫门的侍卫不会轻易放行。 可太医方才都已告退了,谢清绮却仍未出来,甚至挥退了下人,似乎要同展城归单独说话。 他们会说些什么,孟安醉也大抵猜到了。 刺客毫无疑问是睿王派来的,但在宫中行刺风险之大,睿王却甘愿冒险,甚至精准地选在了太子出殡东宫守备松懈的时候,其滔天权势可想而知。 睿王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置展城归于死地,定是因为从老皇帝那儿探听到了新的风声。 东宫没了太子,理应尽快空出来,为展城归和谢清绮另外安排住处才对,但老皇帝一直没有动作,甚至提都未曾提过此事,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应当过不了太久,展城归被立为皇太孙的圣旨就会下来。 留给睿王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正想着,殿门终于打开,谢清绮双眼通红,看起来十分憔悴。 孟安醉见状,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离宫之事,谢清绮便走到她面前,艰难挤出一抹笑,“姑娘,可否随本宫进殿说话?” 孟安醉知晓隔墙有耳的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殿,展城归的床榻被镂空雕刻的屏风隔了开来,看不真切,但凭着习武之人的耳力,孟安醉清楚听见了他气息不匀的喘息声。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换做铁人也难以招架,何况他还只是一具血肉之躯。 孟安醉有些怀疑地想,这样“柔弱无害”的展城归,真能活到老皇帝驾崩那日吗? “先前还未问你名字,姑娘如何称呼?”谢清绮忽然道。 “民女姓孟。” “好,孟姑娘,今晚你又救了我儿一命,本宫感激之情实在溢于言表。”谢清绮看着展城归的方向,袖中的手紧紧捏着,“你也看见了,如今东宫不太平。城归能躲过两次刺杀,全倚仗了姑娘相助,可之后呢,恐怕那些刺杀只怕变本加厉。”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本宫……有一个不情之请。” 孟安醉静静听着,逐渐敛了神色,面无表情道:“太子妃既知不情,何必相请?民女不过平凡一人,想必也帮不了太子妃什么。” “孟姑娘未免太过谦虚。”太子妃道,“你出神入化的刀法,便注定你将与众不同。” 她言语中的恭维之意太过明显,孟安醉不舒服地微眯起眼。 谢清绮观察着她,面露哀戚道:“话已说到这份儿上,也不怕告诉你,今夜这场刺杀便是因着夺嫡之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偌大东宫,总有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可姑娘的侠肝义胆本宫却看在了眼中,所以望姑娘对东宫伸出援手,留下来保护我儿。” 孟安醉听完,不禁短笑了两声,笑意却不达眼底,她整理了下衣摆,淡淡“哦”了一声,“谁当皇帝,干我屁事?”言语中再也不复先前的恭敬。 谢清绮一怔,似是没料到孟安醉会是这个态度。 紧张失措亦或义愤填膺、懵懂无知,这些反应她都预料过,也在心中想好了游说的说辞,然而偏偏眼前这女子竟对家国大义不屑一顾。 “你……你怎能如此……”她嗫嚅半晌,涵养让她终究词穷,只憋出三个字,“不懂事。” “哈哈——”孟安醉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不知怎的,在她的笑声里,谢清绮涨红了脸。 “太子妃勿怪,民女没有针对谁的意思,”孟安醉憋笑道,“民女笑的是你们这些深宫里的人,实在是肤见谫识。” 她慢慢走近谢清绮,嘴角勾着,黑眸里却凝起了骇人的冷然,“为情怀理念所驱而拼命,这个格局未免太大。咱们平民百姓做事,没有这般高的追求,咱们求的不过是轻徭薄税,止戈兴仁;算的不过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这才是扎根于本能的需求,不论谁当皇帝也不能改变。民女独善其身,何错之有?” 谢清绮出身高贵,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气质,可此刻被孟安醉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心尖猛颤,竟下意识被震慑得想往后退。 她轻咽了咽口水,勉强道:“若大周下任帝王并无仁厚之心,天下落于他手,只怕国将难安,更何况如今大周外患未定便生内忧,你之所求便是如此吗?” “那太子妃又如何能够未卜先知,肯定皇孙殿下便是个好皇帝呢?” 孟安醉这话说得委婉,但听在谢清绮耳中,却叫她心跳如雷,久久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她的确十分不肯定。 展城归自受伤回来后,作为母亲,她直觉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 起先她还以为是因为父亲过世,所以他才变得那么冷漠,可昨日太子出殡,他的神情又太过平静,仿佛已经看久了这些生离死别之事。 以赏赐为由召孟安醉入宫是他提出来的,孟安醉武功高强可护他周全也出自他口,就连孟安醉此刻的反应都被他预料如神。 这样的缜密谋划,令她没由来的觉得悲怆和害怕。 原先那个鲜衣怒马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好似已经渐渐走远。 可即便如此,她眼下除了相信他,也别无他法,默然片刻,她沙哑出声:“城归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了解他,他断不会……” “母妃——咳咳咳——” 一阵细细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 两人循声看去,展城归不知何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谢清绮连忙走过去,“你受这么重的伤,起来作甚?” 展城归摆摆手,示意无妨,他让谢清绮扶着他慢慢行至孟安醉面前,而后对谢清绮道:“母妃,儿臣有话想单独同孟姑娘说。” 谢清绮有些迟疑,展城归暗中安抚般按了按她的手,她一咬牙,只得点头离开。 殿内又只剩两人,然这回的气氛已然凝固许多,只余展城归压抑的咳嗽声时不时挠着孟安醉耳朵的痒。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就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看着她,单眼皮凹陷,唇色发白。 孟安醉不动声色地看着,内心却在天人交战。 草草草! 原本极具攻击性的小狼忽然变得这么弱不禁风,这让她很不习惯,特别不习惯! 他身形颀长,但肩胛很薄,纸片一样,大约是身上无力,站姿摇摇晃晃。 孟安醉担心再这般僵持下去,他说不定会随时倒地不起,只好无奈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手掌下的肩骨尖锐得硌人,“皇孙殿下不是有事要跟民女说么。” 展城归眼角垂下,声音弱弱:“方才我母妃的话稍欠思量,我代她同姐姐道歉。既然姐姐心中不愿,理应不强求才是。” 孟安醉点头,“殿下倒是比太子妃通情达理。” “若可以选择,我其实也不想生在皇家,我也想像姐姐一样恣意活着。可惜……”展城归说着,眼底慢慢水光浮现。 “皇家自有皇家的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有什么可惜的?”孟安醉不以为意。 “可惜这辈子我就只能到这儿了,父王遇刺,皇爷爷病重,母妃同母家谢氏终归势单力薄,那群人不会放过我的。”展城归凄凄一笑,“不出意外,今晚应当是我跟姐姐最后一次见了,在这东宫之中,我难逃一死。” 他抬起眼眸,就那样捂着肩膀上渗血的伤口,眼巴巴看着孟安醉,仿佛在无声地说—— 求你了,救救我这个小可怜吧。 第5章 第五章 孟安醉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缝,展城归的话无形中给了她莫大压力,让她很是烦躁。 上辈子自救了展城归,他就留在了她的酒肆里。 她只当他是被普通仇家追杀,却不知道原来睿王想对东宫斩草除根。 之前带着玩笑成分的怀疑,竟是真的。 她有些头疼地皱起眉,在脑中搜索着关于睿王的琐碎信息。 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对睿王的了解实在不多。她只知道睿王府上下的确都是横行霸道的主儿,其跋扈作风在整个金陵无人不知,若在街上碰见睿王府的马车,人人都要躲着走。有些百姓甚至只知睿王,不知皇帝。 孟安醉又看了一眼展城归,目前这两人对垒,说句十零开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展城归要赢,必须韬光养晦,比起保护之名,他更需要的是时间,偏偏她又正好能护他周全又能帮他隐藏身份。 展城归见她神色犹豫不决,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惨淡笑道:“走吧姐姐,我们一起出去,让母妃派人送你出宫。” 他眼睛润润的,水洗过一样,一眨眼,睫毛轻颤,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仿佛她态度再强硬一点,他的眼泪就要噼里啪啦倾泻而出。 孟安醉暗暗长叹一口气,面对这样的展城归,换哪个女的来,都得母爱泛滥。 更何况,虽然她恨不得这辈子都远离他,但让她眼睁睁看着他羽翼还未丰满便在这诡谲宫墙中被折断,也确实做不到。 他已并非当初模样,那么她,是不是也应该宽容一些? 孟安醉这般想着,再次看向展城归,却意外撞进了他水光潋滟的眼眸里,一时之间像掉进了深潭,令她不由得呼吸一窒。 她抿了抿唇,别开眼,“要我帮你也可以,但我有条件。” 展城归猛地瞪大眼,脸上欣喜渐起,怕她反悔似的,想也不想说:“我都答应!” 孟安醉低下头去,神色不明,“第一个条件:我不留在皇宫,你得跟我走。” “好!”展城归忙不迭地点头。 孟安醉淡淡扫他一眼,接着道:“第二个条件:我不婚我恐男我女权,我拳脚无情刀剑无眼,所以以后你,最好离我远点。” 展城归:“……” “如何?”孟安醉挑了挑眉,“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展城归眼睫轻阖,低声答。 “很好。” 孟安醉微微一笑,满意地舒了口气,“你我今晚就走吧。” 商量好具体事宜后,有宫女进来为孟安醉和展城归变了装,两人都伪装成了小太监的模样。 谢清绮拉住孟安醉的手,几欲落泪,“孟姑娘,城归今后便仰仗你了。你的酒肆,本宫也会差人给予方便……” “那倒不必,如今风声正紧,太子妃不与酒肆扯上关系最好,其它的无须担心,时候到了,民女自会将皇孙殿下安全送回。”孟安醉深深看了谢清绮和展城归一眼,“待那时,还望太子妃和皇孙殿下从此忘记见过孟安醉此人罢。” 谢清绮愣了愣,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正欲答应,展城归却忽然先出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快些走。方才听外头下人来报,皇爷爷似乎连夜召了睿皇叔进宫,这正是出宫的好时机。” “对对对,赶紧走,以免引人耳目。”谢清绮恍然,推着两人上了马车。 车夫缰绳一挥,马车立时驶了出去,连绵的宫阙一座座往后流淌,未给孟安醉再度确认的机会。 车内还有一名大宫女,是谢清绮安排给他们的领路人。 马车十分顺利地出了皇宫,孟安醉和展城归相对而坐,方才折腾了两下,展城归肩膀上原本包扎好了的伤口再次渗血,他垂着头,脸白得跟张纸似的。 那名宫女看出他面色不虞,担忧开口:“殿下,可还受得住?” 展城归摇摇头,“无妨。” 宫女叹气道:“哎,太医没办法跟着,受这么重的伤也不知出了宫能不能寻到医术高明的大夫。” 闻言,孟安醉嗤了一声,没有谢清绮在场,她说话便随意了起来:“不就被人划了一刀,算哪门子重伤?这样的程度,甚至都不需要大夫,我都知道怎么处理。” 宫女瞪她一眼,反驳道:“孟姑娘此言差矣,殿下乃千金之躯,岂可马虎?” 孟安醉不甘示弱地斜她,“你家殿下既如此尊贵,不如还是将他送回宫去吧,外头的大夫庸医占多数,稍有差池,只怕得要了你们皇孙殿下的命。” “你——哼!” 听到这话,宫女脸色一黑,她平日在东宫也算说得上话,哪里被人这般噎过? 瞬间气极,扭过身子不理孟安醉了。 一直沉默在旁的展城归这时却忽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很浅,如蜻蜓点水荡起的细微涟漪,孟安醉被他笑得发怵。 “你笑什么?” “像这种程度的伤姐姐知道如何处理?” “嗯哼。” “既然姐姐这般有把握,依我看也不必找什么大夫了,等到了地方,就麻烦姐姐帮我处理了吧。”说这么一长串,他气息有些不稳,胸腔震动,又是一阵低声咳嗽,咳完,还是坚持道,“何况这个点儿了,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为好。” 孟安醉:“……” 她想收回刚才的话。 到了酒肆门口,已是夜露深重,那名宫女没再同展城归多说,叮嘱了两句紧要的后便离开了。 换下太监长衫,随意搭了件外袍,孟安醉便扶着展城归往里走。 听到推门声,桑落和竹青很快迎了出来。 早前孟安醉忽然被府尹大人带走,她们心中本就隐隐不安,遂一直等在大堂。 看见孟安醉和展城归一起进屋,桑落最先不淡定,“掌柜的,怎么又是他?” 孟安醉神色恹恹,让展城归坐下,向他分别介绍了桑落和竹青后,这才边往楼上走边回答方才的问题:“他是我远房表弟,以后常住,今晚给他安排个屋子——”脚步一顿,转回头来,“记得离我屋远些。” 桑落:“……” 什么情况! 前几天不是还不认识吗? 这就成远房表弟了? 竹青则默然打量了展城归一眼,低头喃喃:“真好,以后总算不是我一个人跑堂了。” 展城归朝两人点头微笑,孟安醉一走,他全然没了那种软糯的模样,整个人看着温和,实则幽深得令人难以接近。 桑落原本的不情不愿也在这样的压迫感下消弭了一些,没由来的,她有些怕他,只好转头求助竹青,却见竹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暗暗咬了咬牙,她鼓起勇气开口:“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不能暴露姓氏,展城归想了想,答道:“叫我小城就好。” 三人有的没的又说了两句后,孟安醉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她倚在楼梯栏杆上,指了指展城归:“你,来我屋一下。” “!!!” 桑落和竹青面面相觑,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震惊。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难道掌柜的已经寂寞难耐到要朝表弟下手了吗? 她们暗暗瞥了眼已经提步上楼的展城归,那身躯单薄得哟,然后不约而同在心底骂出一句—— 这都下得去手,禽兽啊! 展城归就在桑落竹青灼灼的目光下推开了孟安醉的房门。 她屋内摆设不多,简单干净,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柄刀。刀身通体漆黑,约二尺八寸,半长不短,在烛光的映衬下,刀尖部分显出奇异的凌冽寒气。 似乎想到什么,展城归无声地笑了笑。 “愣着干嘛,过来。” 孟安醉淡淡的声音响起,她理了理床铺,床上还摆着药箱,而后拍了下床沿,扭头朝他勾了勾食指,“来这儿,坐下。” 展城归微微一怔,脸顿时热了起来,“姐姐这是……” 孟安醉不耐烦地直起身子,双手环胸,抬着下颌道:“不是要处理伤口吗?快点儿,要是感染就更麻烦了。” “哦……好。”他眼睫轻颤了下,依言坐了过去。 “先将衣服解开,把伤口露出来。”孟安醉背对着他,坐在一旁的圆桌前口头指导。 展城归看着她的背影,愣住,“你不帮我吗?” 孟安醉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哂笑:“我说过帮你了吗?我说你照做还是明日请大夫,二选一。” 展城归抿抿唇,不说话了,乖乖地将外袍解开,露出半边胸膛。 孟安醉听到动作声,接着道:“将绷带先解开,止血的金疮药我放在那儿了,涂在伤口上,然后重新包扎。” 后头再次窸窸窣窣一阵,只是这回声音持续了许久,孟安醉忍不住问:“还没好?” 展城归无奈的声音传来:“绷带的结在背后,我够不着。” “真是麻烦。” 孟安醉翻了个白眼,起身回头。 然而不过一眼,她又见鬼似的将头转了回来。 少年露出的那半片胸膛,肤色白皙,全然不似他外表看上去那般瘦弱,肌肤紧实有力,肌肉匀称,纤细但又挺拔。 别说,还挺养眼。 但这个诡异的想法刚冒出来,便立刻被她摇头甩掉了。 孟安醉从衣柜里取了根丝带,而后将眼睛一蒙,视线瞬间模糊了许多,她这才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自我安慰道:这样总不算占他便宜了吧。 展城归略略无语地看着她的举动,终究没说什么,任由她帮他解开了绑带的节。 她手指灵活,几乎连他一丁点皮肤都未碰到,展城归却生生因着那隔着绷带的触感,心脏漏了半拍。 弄好了绷带,孟安醉再次退回到安全位置。 展城归垂着头,没再奢求太多,自己默默将金疮药涂好。 反正,来日方长不是么。 第6章 第六章 第二日,孟安醉起得很早。 倒也不是她想这么早,实在是桑落那吹唢喇一样嘈杂不停的声音让她难以忍受。 她深刻怀疑,派给桑落的活儿少了。 用早膳的时候,展城归也已起了,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 桑落咬了口包子,叹气道:“掌柜的,虽然先前咱们得了些银钱,可也不能这般坐吃山空啊,你看看竹青那表情费钱的木讷脸,再看看平日酒肆里寥寥无几的客人,你心不痛吗?” 孟安醉那口粥还没咽下去,被她这样一说,呛了个面红耳赤,硬着头皮将话题抛了出去:“竹青,桑落说你坏话呢。” 竹青却诚恳点头道:“她说的是事实,咱们店里的生意真的很差。” 孟安醉:“……” 她正欲充耳不闻继续喝粥,两双眼便齐刷刷将她盯着,就连展城归,也一副垂耳倾听的模样。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 见实在躲不过,她一抹嘴唇,睨桑落一眼,无奈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桑落这才嘻嘻笑了,而后不知从哪儿拖出来一张告示,摊开给她看,“金陵一年一度的评酒大会就要开始了,要不咱们也去报名参加吧?” 孟安醉扫来了一眼告示上的内容,“这上头不是说要带着新酒才能参加么,我们又没出新品。” “得下个月才举办呢,还有的是时间。反正掌柜的你平日不也闲得慌,正好趁此机会做一款新酒出来呗。”桑落兴匆匆道,“若是能在评酒大会中脱颖而出,那便再也不用愁酒肆的生意了。” 孟安醉沉吟片刻,想起上辈子经营酒肆的轻松,止不住地怀念。 上辈子有展城归在,哪儿需要她来愁这些啊。 不过刚留在酒肆当伙计那会儿,展城归其实同样什么也不会。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孙殿下,哪干得了那些粗活,当跑堂小二的第一天他便得罪了几乎每一位顾客。 见桑落和竹青被那群闹事的人纠缠为难得无法,孟安醉只得亲自下楼挨个弯腰赔礼道歉。 在她看来,做这一行,向顾客低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虽然像这样低头,她也是第一次干。 但那个少年却不这么认为。 他冷着整张脸,取了她挂在墙上的黑刀出来,满身戾气地挡在她面前,那副要杀人的模样吓得那些人拔腿就跑。 孟安醉心里好气又好笑,便捏着他的脸,打趣道:“怎么办,你将我的客人都吓跑了,说不定以后都没人再敢来买酒。” 他单眼皮陷下去,迎上她的目光,却是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想办法让酒肆的生意好起来,你不需要向那群废物低头,总有一日,他们会求着上门来买。” 她挑挑眉,不以为意。 后来她才知道,他所谓的办法原来是才艺表演。 酒肆没多余的钱请歌姬,少年便不知从哪儿赊了把琴,门帘一落,就在屋角弹了起来。 孟安醉不懂音律,但也不妨碍她觉得他弹得好听。 如果琴声也像武功一样分等级,那么展城归的琴声完全当得起一句“出神入化”。 花点普通酒钱便能欣赏到天籁之音。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有了他们的宣传,沉醉酒肆的门槛差点被酒客踏破。 因着弹琴的人总不露面,又逐渐演变成是孟安醉在弹。 无怪乎会有人这么觉得。 每次展城归弹琴,她总会跑去门帘后,像那些酒客一样,在徐徐琴声和驼红酒意中不知不觉陶醉。 他的琴声跟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反而像和熹的微风,像润物无声的细雨,像一碗清淡可口的阳春面,让她说不出的放松。 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喜欢听他弹琴的。 佳酿无双,风华绝代。 这是金陵城中的人对孟安醉的评价。 沉醉酒肆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也提议过高价聘请真正的歌姬来吹拉弹唱,却被展城归拒绝了。 她忍不住问他原因,少年那张冷漠无常的脸却破天荒地开始发红。 最终他还是没说是为什么,只不过后来每当他弹琴时她撑着下巴注视他,他的身子却总是绷得很紧,耳尖时不时地莫名轻颤。 思绪终了,孟安醉暗暗瞥了眼坐在她右首边默然吃饭的展城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总不能在明知他身份的前提下还让他纡尊降贵去弹琴引客吧? 于是只好朝桑落妥协道:“行,你今日就去把名给报了。” 桑落和竹青瞬间眉飞色舞,想到什么,桑落扭头又问:“关于咱们的新酒,掌柜的眼下可有什么想法?有哪些用料需要准备吗?” 孟安醉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便确定了要做的酒,同她们报了串材料名。 竹青生怕记岔,立刻拿了纸笔来写,很快新酒便在她脑海里浮现了雏形,“这味酒,掌柜的可想好名字了?” “嗯,想好了。” 食指无意识在桌上点了点,孟安醉难得勾了勾唇,“就叫金陵醉。” 竹青拍手称赞:“好!” 桑落品了品这名儿,也觉得不错,“简单易上口,还能突出地方特色……诶小城公子,你筷子怎么掉地上了?” 孟安醉循声往展城归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胸膛上下起伏,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灼灼,带着探究。 “你怎么了?”孟安醉皱眉,对他的反应略微不解。 “……没事,只是方才我也在想取什么名字好,没曾想撞一块儿去了。” 他眼中的炙热很快消失不见,弯腰捡起筷子,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起身收拾了下往厨房走去。 看着他颀长挺秀的背影,孟安醉撇了撇嘴。 “金陵醉”这个酒名,如展城归所言,的确是他想出来的。 那时她闭关研配出一种酒方,少年恰好不请自来,闻到酒香,愣是要做第一位品尝的人。 酒嘛,浅尝辄止才能回味无穷,那次他却跟犯了浑似的不停地喝。 直将一坛新酒喝了个底朝天,才指着重影了的苍穹,模模糊糊说了句:“阿醉,你看,整个金陵都醉了。” 孟安醉觉得好笑,嗤道:“明明是你自个儿醉了。真不知道你喝这么多作甚。” 她没想真的问出答案,少年却仍是回答了:“因为我心底难受。” “……” “你问我为何难受。” “我不问。” 他却瞪着双兔子样的红眼睛,咬着牙道:“是你不敢问,你懦弱!不就是喜欢过的人娶了别人么,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不敢提的?你至于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吗?看到你这样,我恨不得杀了顾熹!” 顾熹…… 想到这个名字,孟安醉心都是拔凉拔凉的。 若展城归是她重生后第一个不想再遇的人,那么顾熹便是第二个。 她和顾熹曾一起拜师学艺,将最懵懂的青涩情意奉献给了彼此。 他是她年少时的白月光,是胸口上那颗难以磨灭的朱砂痣。 只是后来,顾熹为了他所追逐的东西,亲手摧毁了他们仅剩的青梅竹马的情分。 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同,孟安醉并不怪顾熹的选择。 从她答应顾熹在金陵开酒肆的那一刻起,她对他便再无任何绮丽的期待。 他娶了别人,她只是想静一静而已。 将顾熹推至高位之时,便是她离开金陵之时。 没办法跟他解释,所以她沉默了。 顾熹成了展城归心中的一根难以磨灭的刺,而展氏则是顾熹拼上性命都要覆灭的王朝。 在他们无法避免的斗争里,她将那短暂的半生都葬送在了金陵,成了最可悲的牺牲品。 孟安醉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后脚起身跟着展城归进了厨房。 他放了碗筷,背倚在灶台旁,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身素白锦袍同简陋的厨房格格不入。 “一会儿有空么?” 她蓦然出声,展城归转回头来,知她定是有事要说,于是乖巧点头,“有。” “那跟我一起出趟门。”抛下话,她率先往大门外走。 展城归看着她的背影,她仍是一身利落劲装,柔软青丝挽成高高马尾,看起来明艳得不可方物,全然没有那股刻在骨子里的颓感。 哑然失笑一阵,他好似终于明白过来什么,羽睫掀开,眼眸忽地深邃如墨,镶嵌在那张充满稚气的少年面容上,显得尤为渗人。 从方才听到“金陵醉”三个字起,他的脑中便轰隆一片,五脏六腑都开始燃烧。 并非全是激动,还有比激动更复杂的情绪。 他贪婪地盯着她,视线不断升温,双手攥紧又松开,经过几个不为人知的潮起潮落后,他迈出步子跟上了她,身旁属于她的独特酒香让他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仿佛漂泊无依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栖身之地。 他无声地勾了勾唇,此时此刻开始相信,这的确是新生。 因着身体还未复原,展城归步履还有些阑珊。 孟安醉察觉到,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和他并肩。 展城归心中一暖,扬起笑脸问道:“姐姐,咱们去哪儿?” “给你买几身衣服。”孟安醉道,“如今你也勉强算酒肆里的一员了,不能搞特殊。” 他轻声答:“都听姐姐的。”顿了顿,又问,“以后我便和竹青一起在店里跑堂吗?” “谁说的?”孟安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身份不比寻常,不用做那些粗活。” “可我现在不是什么殿下,只是姐姐的远方表弟啊。”他狡黠笑了笑,“你方才也说了,店里不能搞特殊。” “……”孟安醉无语凝噎,“你会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做。不会的我也可以学可以练,总有会的那天。”他眼睛亮亮的,里面全是她的倒影,“姐姐,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保证。” 他绝不会像当初那么愚蠢地总是触她逆鳞,总是用最明目张胆的手段宣誓想要占有她的野心。 再来一次,他已经想好了今后要走的路。 市集还是那么闹,身后酒肆门口的酒旗被风吹起,狂野的“沉醉”二字也依旧摇曳生辉。 这一方天地中,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唯独他的心跳变快了。 既然她不想被束缚,那么他便将这天下,将这皇宫,变成她眼中的苍穹。 第7章 第七章 接下来的这些天,孟安醉开始全心投入到新酒的酿造中。 酿造金陵醉的工序马虎不得,酒曲的选择尤为重要。曲粗则酒辣,曲细则甘甜,但金陵醉讲究的是“有粗有细,初尝甜美,入喉劲辣”,稍不注意味道便有异,是以最难把握。 她每日五更初便得起来酿造,否则待太阳出来,酒便失了精度。 再加上评酒大会正值三月三上巳节,当天来品酒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她得准备足量才行,因此忙得日夜颠倒不可开交,同展城归打照面的次数都很少。 当她终于得空从酿造房出来,却发现外头的天地已是大不同。 展城归短短时间便将整个酒肆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待客有礼,手脚麻利,从感官上来看,酒肆有了质的提升。 虽未夸张地日日客满,但好在总算不至于入不敷出了。 桑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一向不善言辞的竹青,嘴上都会时不时夸赞他几句。 孟安醉不得不再次感叹。 这人同上辈子比起来,的确是可爱太多。 酒客们磕着花生米、吃着酱牛肉,在美酒的催化下尤其容易高谈阔论几句。 近日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皇宫发生的那点子事。 “你可知道如今皇孙殿下已被连夜送出宫去了?说是受伤太重,必须要精心调养,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再回去,这皇宫里呀,要变天了。”一名络腮胡大汉抛起花生米用嘴接住,为了凸显神秘感,和瘦高个同伴说话时,还特地压低了声音。 瘦高个果真被这些个皇室秘闻勾起了兴趣,“你哪里听说的?靠谱吗?” “我有亲戚在睿王府当差,当然靠谱了!”大汉得意道,“睿亲王得知消息后,当即大发雷霆,暗中派了不少人马出去寻。” 瘦高个不解道:“你亲戚在睿王府当差,怎会对皇孙殿下的消息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络腮胡瞪他一眼,无语道:“说你是猪脑子都抬举你了……罢了,同你明说也无妨,”他凑近他耳边,“我亲戚说睿亲王早就开始私训府兵,就等咱们皇上驾崩,然后……”他桀桀笑了两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固然低,但对于内力深厚的人来说,却如响耳边。 孟安醉倚在堂门后,扭头往进来装酱牛肉的展城归看去,“人家睿王为了找你,将整个大周几乎翻了个面,你倒好,就这样大喇喇明晃晃地跑堂,就不怕睿王的人找上门来了?” 展城归轻飘飘看她一眼,继续往里走,“不是有姐姐在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孟安醉:“……” 她追上去,从坛子里捻了块儿牛肉来吃,含糊不清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无敌。” 展城归索性装了一整盘酱牛肉给她,“没事,逆境靠你,绝境靠我。” “靠你?”孟安醉眼神鄙夷,“靠你这瘦不拉几的样子?” “这不是瘦,”展城归拧起眉,义正言辞地纠正她,“我这是在长高。” 孟安醉拿手在两人头顶比了比,她身形本就高挑,展城归虽也不矮,但在她面前,也只将将高出了半个头而已。 若她没记错的话,待展城归长到弱冠之龄,她刚好可以到他下巴。 “唔,好像是还能长。” 她随口说着,捏着拿过酱牛肉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往下滑。 展城归眉眼一低,立时察觉到她的意图,在她的手指擦捻上他腰间的围裙前,精准无误地拦截住她的手腕。 今日她穿了件齐腰襦裙,手一抬,袖子便滑至手肘处,他干燥的掌下触到一片温热的软绵,手差点就不受控制收紧。 与她久违的肢体触碰,叫他心中压抑许久的猛兽在钢牢里狠狠叫嚣,恨不得即刻破笼而出,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热气在四周涌动,抬起眼来,她如临大敌的目光仿佛当头朝他泼了盆冷水。 他暗暗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行……现在还不行。 片刻后,那些诡动心思,终究被压了下去。 展城归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惊愕,自然而然地从怀里掏出一条勾了金线的藏青色手巾,将孟安醉沾着油星的葱白手指一根根细细地擦拭干净了。 他动作认真,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手掌心温度滚烫,她被握住的手腕泛起了一圈红,连带着耳尖都开始发烫。 孟安醉轻咳一声,猛地抽回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干巴巴地嗤了一句:“穷讲究。” “围裙上污渍多,不干净。” 展城归完全不似她的尴尬,那一本正经的神色愣是将方才略显暧昧的举动变得十分顺理成章。 外头有客人喊,展城归应声而出,独留孟安醉一人站在原地莫名觉得心头不是滋味。 她用力捻了捻手指,想把那股酥麻的触感搓掉,结果却是徒劳,反倒让那盘酱牛肉都变得不再美味。 她撇了撇嘴,将盘子放到一边,刚想离开,竹青正好撩帘进来,狐疑看她一眼,“掌柜的,你怎么在这儿?” “额……刚好饿了。”孟安醉指着酱牛肉向她示意。 “我刚想去酿酒房找你呢,没想到你自个儿出来了。” “找我何事?” 竹青道:“明日就到休沐日了,我和桑落得回家两日,特来提前同你知会一声。” 孟安醉点点头,“该休就休吧,代我问候伯父伯母。” 因着桑落竹青并非同她这般是无家可归之人,是以孟安醉特意在每月中旬安排了两日休沐,让她们有时间也能回去同家人团聚。 次日,没了桑落的唢呐音,孟安醉总算能偷闲片刻睡个懒觉。 待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洗漱后她在二楼晃了一圈,却没见到展城归的身影。这两日酒肆不开门,她还以为他也会好好休息一下呢。 正想着,楼下传来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她弯腰从栏杆往下看,展城归正端着几个碗从厨房走出来。 见到她,他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姐姐,你起床啦?我刚好做了早膳,你吃吗?” “都是你做的?” 孟安醉手腕一翻,脚尖点在栏杆上,直接飞身下楼稳稳落地。 她扫了圈呈上桌的几样食物,虽然都是他们平时吃的,但出自展城归之手,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嗯,今日没活儿干,又习惯醒早,就想着尝试一下,我还是第一次做呢。” 展城归双手撑在桌子上,捧着两颊眼巴巴瞅着她,“姐姐,你尝一口试试?” 刚睡饱起床就有吃的等着她,孟安醉心情大好,拿筷子串起一个包子,“那我就尝尝。” 串起来的时候满面春风,吃进嘴里她却发现,这味道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包子皮是死的,馅儿全她娘的是肥肉,佐料都还没拌匀。 忍着吐出来的冲动,孟安醉默默喝了一口南瓜粥。 本以为包子的味道应该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了,没想到,她完全低估了展城归的想象力。 世上竟会有人在甜腻腻的南瓜粥里放盐放油…… 呕…… 孟安醉有些忍不住了,脸跟榨菜一个颜色,“这谁教你这么做的?桑落还是竹青?” “做法不对么?”展城归无辜地眨了眨眼,端起她喝过的那碗粥就要往嘴边凑。 “别——” 孟安醉眼疾手快制止了他,勉强道:“我今日不太想喝粥了。” “你做包子的时候应当还剩了面吧?”她秉承着不打击孩子自尊心的精神,将他一把拉起,往厨房走去,“走,咱们做饺子吃。” 店里没雇厨子,下酒菜由孟安醉写了做法交给桑落提前做好即可,平日的伙食也都是桑落竹青轮流负责,是以孟安醉并没有什么机会下厨,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 今日那两人都不在,她总不能带展城归去外头下馆子,为了自己的口福,只得亲自动手了。 孟安醉调好馅,正准备擀饺子皮,展城归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便从她胳膊肘后冒了出来,“姐姐,你可以教我擀面皮吗?我觉得这个好有趣,学会了我明日再做给你吃。” 孟安醉瞬间呆滞,“……你明日还要做?”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了,我是你店里的伙计,哪有伙计歇着,让掌柜干活的道理?” “你又不是真的伙计。” “那你就把我当成真的。”他坚持道,“至少在回宫前,我就是你店里很普通的伙计。” “你犯不着这样……” 她还欲再说,展城归却忽然提高声音,单眼皮撑出皱褶,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自愿的。” 闻言,孟安醉擀面皮的手一顿,扭头盯着他,脸上倏地带了些冷意,警惕道:“你自愿个什么劲儿?嗯?” 展城归有些不知所措,眼里顷刻升起雾气,眼尾发烫,湿红一片,“姐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冷着脸没说话,心里却暗斥自己如此大意。被他先前乖巧的模样所蒙蔽,竟忘了他上辈子偏执的心性,不知不觉又让他逾越了。 展城归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了勾她的衣袖,讨好似的笑:“我下次不说这样的话了,姐姐你不要生气。” 孟安醉眉毛挑了挑,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默然片刻,展城归暗暗收紧五指,脸色微白,但不过一瞬,他又换了副神情,薄唇轻抿了下,微微张开,声音低得仿佛从尘埃里传来,“那我跟姐姐说实话好了……其实我想学这些,都是为了回宫后能做给一个人吃,她不太喜欢宫里那些吃食。” 孟安醉歪了歪头,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她?” “嗯,我恋慕一个姑娘,很久很久了。”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我怕她在宫中生活闷,所以想学点这些家常小菜亲手做给她吃,讨她欢心,她一欢喜说不定便能早些同意嫁予我。” 他有喜欢的人了,还是宫里的姑娘! 这个认知让孟安醉顿时兴奋得血液都沸腾起来。 她不清楚为何这辈子展城归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性格脾性便也罢了,他居然还在遇见她之前提前喜欢上了别人! 想不通,她只好将这一切都归结为重生所引发的错乱。 目前看来,这样的错乱是她乐于看到的。 “啧,早说是为了姑娘嘛。” 孟安醉紧绷的神情霎时放松,她将擀面杖往展城归手里一放,“来,我现在就教你,以后还想学什么做给她,都可以找我。” 听到这话,展城归接过擀面杖在砧板上滚了滚,指尖泛着青白,许久才应声:“好。” “不是这样的,你动作别这么僵硬,面都被你弄碎了。”孟安醉看不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低点头。” 展城归将膝盖弯了弯,半蹲在灶台前,孟安醉从身后半包围了他,而后伸手覆上擀面杖的两端,手把手纠正他的力道,然后问:“会了吗?” “有点难。” 孟安醉嫌弃点评:“你太笨了。” “嗯,”展城归感受着来自她身上的温热酒香,方才的满腔难受瞬间被安抚,他面不改色道,“那姐姐再多教我几次罢。” 等两人将饺子煮好,孟安醉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一枚热腾腾的饺子下肚,她终于满足地叹息一声:“实乃人间美味。” 展城归随后而至,他不动声色看了眼饭桌上先前那些冷掉的早膳失败品,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不枉他热了又热。 第8章 第八章 忙碌下时间飞逝如梭,很快三月三便到了。 上巳节这日,采江畔旁,王孙贵女,踏青玩赏,临水取卵,曲水流觞,或买酒饮于水滨,或浴足洗病创以禊祓不祥。 评酒大会的地点就设在采江畔附近,还未开始周遭便累足骈肩,聚集多人。 因着有官府派来的点检所监官坐镇,还算秩序良好。 两根大竹竿挑起三丈高的白布,上面写着“金陵评酒大会,今日开沽评酒”的字样。各家酒店都设有自己的桌位,排排酒桌密密麻麻围了三圈,上面按顺序摆着拇指大的“一口杯”,意为一口即净。 孟安醉的酒肆规模不大,位置被安排得比较靠后。饶是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了全场最受瞩目的掌柜。 来参加评酒大会的掌柜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子,偶有一些女掌柜也都是半老徐娘,唯有孟安醉,青葱之年,未嫁之身,绰约多姿,一枝独秀,惹得周遭不少猥琐之人垂涎,口哨声四起,也有一些女子看不上孟安醉,觉得她抛头露面有伤风化,正叽叽喳喳讨论。 各种各样的目光不加掩饰,孟安醉嫌恶地皱了皱眉。 今日只有桑落和竹青跟着来了,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展城归不太方便露面,遂独自留在了酒肆。 好在没过太久,两挂鞭炮一响,便有点妆戴翠的歌舞姬上台去表演,执鼓捧瑟,红袖招招。 揭幕完毕,点检所监官领着众人拜过了酒神,大会主持高声念了段词后,开始介绍评酒规则:“今年的评酒大会同往年一样,官府鼓励大家创新,得票最高者,今年朝廷的贡酒名单里便少不了他的名字!” 话音刚落,场下一片欢呼。 若自家的酒能入了宫中贵人们的眼,那就是名利双收,是以众掌柜霎时都沸腾了起来。 锣鼓一敲,大会主持朗声道:“二十名评审们就位。我宣布,评酒大会正式开始!” 据说为了保证公平性,这二十名评审中有十五名都是在先前报名的百来号评酒人里抓阄抓出来的,来自各个阶层的人都有;还有五名是官府请来的酒中好手,颇有名望。 首先进行的是第一轮评酒,各家的好酒都斟满了杯,经着日光一晒,闪得直晃眼。 评审们走动起来,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砸吧砸吧地抿,遇到辣喉的烈酒龇牙咧嘴,遇到醇香的清酒又面露陶醉。 众掌柜紧张捏拳,就连围观的人群都屏息凝神静静地瞧。 孟安醉对结果倒不甚在意,她先前所引发的讨论便已算提了自家酒肆的知名度。 能稍微让生意好那么一点点,她就满足了,当真门庭若市,她还嫌麻烦。 第一轮的评选结果很快出来,结果却令人出乎意料——凤阳酒楼以十九票高居第一,令其余酒店望尘莫及。 周遭不明所以的群众纷纷向凤阳酒楼的王掌柜道贺,王掌柜回着礼,脸都笑开了花。 但其他掌柜脸色却都不好看起来。 按理说二十名评审,喜好不尽相同,偏偏其中十九人都选择了凤阳酒楼的酒,众掌柜心里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看着王掌柜和那点检所监官之间眉来眼去,又不得不吞下这口气。 一时间,方才的高昂气氛又消沉起来。 孟安醉啧了声,看向唯一没有对凤阳酒楼妥协的那名青年评审,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着一身粗布麻袍,五官端正,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注意到他也不仅如此,还因着他将手中的那一票投给了沉醉酒肆。 那青年表情愤愤,眼见不公,举起手正欲说些什么。 孟安醉看出他的意图,立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至一旁,沉声阻拦道:“公子,不可。” 青年看见她,不由一愣,“你是沉醉酒肆的掌柜。” 孟安醉点点头,低声道:“公子可是想揭发凤阳酒楼的猫腻?” “正是。” 青年表情严肃,义正言辞道:“他们既然搞了这个评酒大会,那就得按规矩来,暗中使些歪门邪道算什么本事!掌柜的,不瞒你说,在评酒大会开始前,凤阳酒楼的人便差人来打点我们这些评审了,本以为这些评审拿着官府的赏钱都会好好办事,谁知他们两边的便宜竟都想占!” 孟安醉闻言,再次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他眉毛高挺,眼睛十分大,一激动就显得凶,但偏偏配在一张圆脸上,这便降低了他整张脸的攻击性,看起来略有些铁憨憨的气质。 孟安醉道:“公子,你不是金陵本地人吧?” 青年朝她拱了拱手,“掌柜的真是目光如炬,我的确不是金陵人,初至金陵,便遇上了评酒大会。告示上说来当这个评审能得不少银子,恰逢在下盘缠用尽,所以……”他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原来如此。”孟安醉恍然道,“看在你颇有眼光选了我家酒的份儿上,我劝你一句,既是外地人,那这些事你便更该少管了。” “掌柜的何出此言?” 青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行走江湖,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今日这不公之事既叫我遇见了,哪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孟安醉暗暗翻了个白眼,纠正道:“你看清楚了,这里是金陵,是帝都,不是江湖。”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不同。”青年抿了下唇,神情很是认真,“方才我喝过掌柜家的酒,不论是甘醇度、香度,还是口感、后劲,都明显比那什么凤阳酒楼的高出不知多少倍,我相信大部分人也会这般觉得。这可关乎各家酒肆的名利,为何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发声呢?”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管不了么。 商贿赂官,官保护商,其中的巨大利益链岂是普通百姓能站出来揭发的? 只怕话还未说全,人便不知不觉没了。 这些话孟安醉当然不会同一个陌生人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只好皱眉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算了,随你便吧,我话已至此,你爱听不听。” 孟安醉欲退回到座位上,青年眉间一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她转身前,凑近她耳边,咬牙道:“掌柜的就等着瞧吧,我会让这场评酒大会变得公平的!” 说完,敲锣声响,第二轮评酒开始,大家各就各位。 那青年却忽然往台子中间走去,大会主持见状,立刻呵斥道:“那边的大个子,你还评不评?要评就回你的位置等待,不评就滚蛋!” “要评!” 青年连忙应声,在大会主持身旁站定,像一棵挺直的白杨,他朝众人道:“但在评之前,我想再提一个建议!现在的评选方式,未免有失偏颇——” “去去去!” 大会主持一听话头不对,迅速推搡了他一把,想将他推下台,谁知那青年竟纹丝不动,主持不由变得气急败坏,怒道:“哪儿来的泼皮,谁准你上台说话的?赶紧滚下去!” 青年管也不管他,继续朗声道:“咱们这些评审或多或少都认识些酒店掌柜,评选时难免会看几分人情,我建议将众位掌柜的酒桌顺序打乱,用甲乙丙丁代替标号,然后把桌上贴的名字盖在红布之下,这样单凭肉眼的话,谁也不知道喝的是谁家的酒,只有选完后掀开红布才可揭晓答案。” 此话一出,周遭围观的人群也觉得可行,于是纷纷附和;有人当了出头鸟,众酒店掌柜也满面欢喜,连声附议。 只有孟安醉,一个人扶额长叹。 有官府的人在,凤阳酒楼尚且明目张胆地行贿评审,更别说那点检所监官还是一丘之貉。他们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背后有睿王撑腰。 对应的,睿王敢同太子叫板,甚至派刺客在东宫行刺,他仰仗的也不仅仅是朝廷里罗织密网的党羽,还有遍布天下的盐酒产业。 源源不断的经济来源是他野心勃勃觊觎皇位的底气。 那青年这么一闹,反而将他自己置于了危险境地。 大会主持见场面失控,只好去请示在一旁坐镇的点检所监官,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主持退回来时,眼神已狠了几分。他重新敲响了锣鼓,勉为其难道:“那就按照这位大个子兄弟说的,蒙上名字,调换酒桌!” 青年见自己的提议被采纳,高兴地朝孟安醉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孟安醉面无表情地别开眼,不再看他。 酒桌很快重新摆好,众掌柜都站在一起,等待评审们第二轮评酒。 这回票数分比均匀了许多,得票最高的是亥字号。 再揭开红布一看,亥字号桌贴的正是“沉醉酒肆”几个大字。 好巧不巧,第三轮亦是。 全部评选结束,大会主持扯着嗓子宣布:“今年评酒大会的获胜者是——沉醉酒肆!” 围观的人群发自内心欢呼起来,众掌柜也纷纷向孟安醉道贺。 只凤阳酒楼的王掌柜在甩手离去之前,不屑地哼了声:“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那青年评完酒,也跑到孟安醉身边,嘴角上扬,眼里的笑意止不住,“怎么样?我做到了!” 孟安醉头也不抬,和桑落竹青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将剩余的酒都送至采江畔前,售以曲水流觞之用。 “问你呢。”他用手肘捅了捅孟安醉的肩膀。 孟安醉问:“你很沾沾自喜?” 青年不解道:“做了一件好事,我不应该开心吗?” “的确是在做好事。”孟安醉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想要我回答什么?” “……”青年被问住,呐呐说不出话来。 对哦,为什么他非要来问她?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都没想出自己这般诡异行径是因着什么,再抬眼,却不小心看见孟安醉的眼神,挠挠头,疑惑道:“你为何像看死人一样看我?” 孟安醉收回目光,浅笑,“不死也差不多了。” 青年还未领略到她的意思,突然间,还未散去的人群便再次骚动,大家被迫齐刷刷让出了一条道。 一列官兵忽地冲了出来,将孟安醉几人团团围住后,“唰”的一下,半截刀出鞘。 只见方才坐镇的点检所监官,在官兵后头走了出来,就连凤阳酒楼的王掌柜也在。 那监官冷眼扫了一眼青年,眼中闪过阴狠。 孟安醉见到这阵仗,心下了然。 看吧,做好事的报应来了。 她早已看出那傻大个青年有武功在身,是以识相地往旁边退开,迅速同他撇开关系,拱手行礼道:“大人既要办事,民女便先退下了。” 那监官闻言,冷哼一声,打了个手势,却是指着孟安醉呵斥出声:“将此刁民给本官拿下!” 第9章 第九章 这话说出来,孟安醉身形一顿,笑容瞬间僵硬,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名监官,像听错了般轻声询问:“您要拿下谁?” 监官冷着脸,并不说话,因为几柄瞬间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替他回答了。 “有点意思。” 若非不能乱动,孟安醉都想为这反转鼓掌了。 那青年见状,也是一头雾水,“请问大人,这位掌柜犯了什么事?” 监官面露冷笑,道:“她私酿酒曲,目无王法!按律,是要杀头的!” 此话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不少人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大人,我们是冤枉的!” 桑落忽然大喊出声,她先前被那几柄亮蹭蹭的刀吓得脸色惨白,现在才缓过来,一听见孟安醉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急忙解释道:“咱们沉醉酒肆的酒曲都是正儿八经跟官府买的,怎会有私酿一说?” “若是跟官府买的,为何名册上没有记录?”监官的朝天鼻喷出一股气。 “没有记录?”桑落满脸疑惑,“可每次我都是亲眼看着酒务提笔记下了的啊。” 监官道:“你若不信,便自己看。” 说罢,有人呈上来一本册子,桑落翻了又翻,上头好几个熟悉的酒店名字,但就是没看到沉醉酒肆的。 她身子晃了晃,捧着册子的手一抖,册子掉落在地,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没有呢……” 监官命人收了册子,指着身旁凤阳酒楼的王掌柜,厉声道:“幸好王掌柜举报及时,没让你们这群刁民污了‘贡酒’二字,否则上头怪罪下来,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那王掌柜跟着笑了几声,面上尽是得意。 桑落听到这话,这才想起,上个月她为了省些银子,买曲时并没有打点那些酒务。 她以为不打点,也仅仅是酒曲买得贵些而已,却不曾想那些人为了报复,竟胆敢制造假册。 越想她越觉得心尖发凉,眼泪立时便淌了下来,瘫软在地,“掌柜的,我、我对不起你……” 孟安醉见她这样,也差不多猜到了缘由。 她早就知晓那王掌柜不会轻易放弃贡酒这块儿肥肉,所以沉醉酒肆拨得头筹后,她就决定私下同监官申请,将名额让给凤阳酒楼。 谁知他们如此迫不及待,那仗势的狂妄压根不加掩饰。 这样一来,反倒那青年今日逃过了一劫。 真是格外讽刺。 思忖片刻,孟安醉朝监官道:“今日之事,同我店里的两名伙计无关,她们不懂酿酒。” 监官道:“这么说,你承认私酿酒曲了?” 孟安醉没有回答,只是道:“放了她们罢。” 监官想了想,大概也自知此事不宜再起风波,今日出门游玩的贵人多,再生事端便不好了,于是打了个手势,松口道:“将其余两人放了。” 桑落竹青被官兵往外推搡着,桑落有心要同孟安醉共患难,挣扎着不想走。 竹青本也慌张,但她明白呆在外头联合展城归的话,还有一线救孟安醉的希望,若都被抓了,那才是全完了。于是当即拉着桑落,转身往酒肆的方向跑去。 被耽搁这么久,监官满脸不耐,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将她给本官拿下!” 周遭全是看好戏的,先前为青年喝彩的人有多少,眼下唾弃孟安醉的人便有多少。 见桑落竹青脱险,孟安醉轻舒一口气,垂下眼睑,神色晦暗不明。 “今日我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就在那些官兵上来给孟安醉戴枷锁时,大个子青年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只听他冷笑一声,接着掷地有声地讽刺道:“金陵不愧是帝都金陵,不但不公之事随处可见,这里的官员还走在腐败的最前线。这里不仅是最繁华最鼎盛的,还是最肮脏的。” 他话音刚落,空气静了片刻。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连孟安醉心尖都被震颤了两分。 他还真敢说啊。 “大胆狂徒!” 监官脸色铁青,果然气急败坏,抬手指着他,整个手都在抖,“本官谅你无知,不忍怪罪,没曾想你竟如此出言不逊!你既不怕死,那来人,将他给本官一并抓了!” 那青年面露不屑,怒吼一声,将围住孟安醉的几名官兵猛地掀翻在地,他高大的身躯将她护在身后,那张圆脸上尽是认真,“一人做事一人当,方才是我揭穿了你们的阴谋,你们要杀要剐,冲我一人来即可!这位沉醉酒肆的掌柜是无辜的!” 监官气得吹胡子瞪眼,“她无不无辜,可不是你说了算!”说罢又一列官兵涌了上来,“听我令,反抗者,杀无赦!” 青年见对方动了真格,咬了咬牙,回头低声朝孟安醉道:“掌柜的,一会儿你将一切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是我没听你的劝连累了你……” “闭嘴!” “……啊?”青年瞪大眼。 孟安醉抬了抬眼皮,她将方才还未来得及放下的酒坛拿在手上颠了颠,面无表情道:“闭嘴,然后让开。” 青年懵住,下意识乖乖侧过身子。 官兵在这时一涌而上,孟安醉唇角噙着冷笑,冷不丁地一脚踹向冲在最前头的那名官兵,正中腹部,身手快且狠。 她不过才使两分力,那官兵的身子便飞起往后排的人砸去,霎时倒了一片。 有风吹来,撩起孟安醉的发,杏花香经微风送进众人鼻尖下,气流涌动,他们都被这风和香迷花了眼,一时之间,天与地都甜得腻人。 等再反应过来时,那个眉目清娆的女子,拿着方才众口称赞的金陵醉,站在了监官面前。 那监官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一个酒肆掌柜武功居然这般高强,顿时惊怒道:“大胆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殴打官兵!” 孟安醉一声冷笑,将手中的金陵醉朝着他那颗惹人厌的脑袋一个暴扣,酒坛碎裂,她的声音仿若寒霜,“殴打官兵算什么,殴打狗官才爽呢。” 血很快从监官额头上流了满面,他被砸得头晕脑胀,几乎站不住。 但孟安醉没有给他优雅倒地的机会。 她脚尖竖起,原地扭了扭脚踝,在监官屁滚尿流的神色中,猛地抬起一脚像踢皮球般将他踹上了半空。 监官惨叫一声,翻了个滚儿,背朝地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肋骨立时咔擦断了两根,他嘴巴里冒着气泡的鲜血泊泊流出,呛得他差点一句话也说不出。 旁边的官兵终于从震动中反应过来,一部分人赶紧跑过去疏散人群,将先前看戏的群众全都赶走了,另一部分人则慌慌张张重新将孟安醉围住,但见识了孟安醉的身手后,这回谁也不敢再上前。 凤阳酒楼的王掌柜瞧见发生这等变数,思忖片刻,趁乱不知不觉弯身退了出去。 孟安醉慢慢走近双目瞪得若铜铃般的监官,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居高临下问道:“方才大人说谁私酿酒曲呢?麻烦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监官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只得微抬起手来,眼中恨意如毒蛇吐信,“你、你……” 他刚开了个头,便被抡过来的拳头打断,孟安醉吹了吹沾上鲜血的手骨节,目光凶狠,冷道:“这是说错的惩罚。” 监官被打得鼻梁都歪了,他心头恨不得啃她骨嗜她肉,不怕死般,瓮声瓮气再度放狠话:“我要杀了你——” 孟安醉又一拳往他右眼眶上打去,轻描淡写地纠正:“又错了,再来。” 若非她省了力,只怕半个脑袋都要给他砸碎。 监官监官瘫在地上,骨头都软了,白眼珠时不时上翻,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身体一阵抽搐,到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他这回,踢到了铁板。 若再不松口求饶,只怕自己真的会被她当场活活打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他回去向上头告一状,定要将她祖坟刨了以解心头之恨! 想明白后,监官马上惨白着脸,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到她脚边,哭爹喊娘道:“是我!是我故意污蔑沉醉酒肆的!姑奶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而后吐着血沫朝旁边的官兵吼:“退下!都给老子退下!” 孟安醉见他鼻脓口水的模样,满意地“嗯”了声:“这回总算会说人话了。” 人群退到一边,整个场地都显得空旷起来,平地起了风,杨柳千万条,飘絮如飞雪。 青年看见前面的女子裙摆荡起了波澜,她一脚踩在监官的肩膀上,膝盖撑起手肘,而后红唇一弯,迎着风,俯视冷笑,“从今往后,记住本姑娘的名字,沉醉酒肆的当家掌柜,姓孟名安醉。” 第10章 第十章 见目的达到,孟安醉拍了拍手,往后退了两步。 她手上沾了血,黏糊糊的,刚想找东西擦干净,身旁忽然有人递过来一条手巾,藏青色的,勾了金线。 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回手巾上多了一块图案,绣着很狂放的“沉醉”二字,一如酒肆前头白底红字迎风飘扬的酒旗。 很明显,这么难看的字是她的风格。 孟安醉接过手巾擦了擦手,随即视线上移,定在展城归那张戴了面具的脸上,不由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他面具下的嘴唇弯了弯,“我要是不来,便错过这么一场好戏了。” 孟安醉有些不好意思,清咳了声,“也没什么大事,你不必专门跑一趟。” 展城归瞥了瞥被官兵扶着往后退去的监官,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语气却平淡道:“需要找人处理他吗?” 孟安醉自然明白这个“他”指谁,于是啧声道:“不必,他没机会来找酒肆的麻烦了。” 展城归还在疑惑她为何如此笃定,便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凝在了孟安醉身上。 单眼皮下意识撑了起来,他的神情变得警惕,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先前还傻愣愣站在台子上的大个子青年风一样朝着这边奔来。 准确地说,是朝着孟安醉奔来。 “孟掌柜!孟姑娘!” 青年连声喊,声音里难掩兴奋,他轻喘着气在孟安醉面前站定,那双深邃大眼明亮非凡,不受世俗侵蚀,干净又通透,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目了然。 这般近的距离,展城归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眼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错愕。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喊这么大声作甚?”孟安醉蹙起眉,绕开青年往酒桌位走。 桑落和竹青领着展城归回来后,见她没事,已经开始整理余酒了,她得赶紧去帮忙才行。 青年毫不在意她的冷淡,锲而不舍地重新跑到她前面,倒退着往后走,一步一步,和她脚下的频率相同,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孟安醉觉得无语,解释道,“那不是说给你听的。” “但我听见了。” “哦。” 青年道:“礼尚往来,你也要知道我的名字才行。” 孟安醉不想理他,翻了个白眼,用力将他拨到了一边。 青年有些急了,只好在她身后,酝酿一口气,大喊道:“杨怀昭!我叫杨怀昭!” 孟安醉被这几个字震得耳膜发疼,她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认真打量他一眼,有些难以置信道:“杨怀昭?” 展城归见此,垂下眼眸,薄唇抿得愈发紧。 “怎么,孟姑娘认识我?”杨怀昭干脆配合地叉了叉腰让她看个清楚。 “不认识。”孟安醉勾了勾唇,只说,“名字挺好听。” 杨怀昭被她夸赞,不由耳朵有些红,几步追上去同她并肩,小声道:“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怀昭就是心怀日月昭昭的意思,她希望我一生都能光明磊落。” 一生光明磊落…… 你的确做到了。孟安醉在心底道。 虽然她不认识杨怀昭,但上辈子“杨怀昭”这个名字,在北狄攻打大周之时,可谓是如雷贯耳。 乱世造英雄,杨怀昭就是众位英雄中,最令人敬佩的那一个。 展城归战死后,整个大周都乱了。许多人都想着逃离亦或投降,但杨怀昭却偏偏逆流而上。 他迅速组织了一批民间起义军,打着驱逐鞑虏光复河山的旗号拉拢人心,聚集诸方势力,成为了抵御北狄的中坚力量。 可惜由于经验不足,起义军在最初的胜利之后又很快开始被北狄打得节节败退,直逼金陵。 不得已之下,起义军元帅杨怀昭只得从金陵退守西南庆州,临走时,特意派了人前去金陵提前疏散百姓。无奈北狄动作太快,只有一部分百姓逃出了金陵,眼见他们流离失所无处可去,杨怀昭愣是在金陵与庆州之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将他们平安接了回去。 那时金陵城破,危在旦夕,杨怀昭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如此心肠,实属难得。 孟安醉上辈子死得太早,没机会认识这么一位人物。所以当真正的杨怀昭站在她面前,她压根没想到这个一穷二白缺根筋的落魄青年,竟会成为那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再看向杨怀昭时,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敬佩,柔声问道:“不知杨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杨怀昭见她忽然这般客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知不觉便脱口道:“我身上钱财被人所骗,暂时还没什么打算……” “哦?被人所骗?”孟安醉眼底染上些笑意,“原来钱是这么没的啊,还挺符合你的气质。” 被如此调侃,杨怀昭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神色懊恼,本想挽回些颜面,然而嘴唇张了又张,在她咯咯的笑声里愣是慢慢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两人交谈甚欢的画面尽收展城归眼底,有面具遮掩,他脸上的阴沉肆无忌惮交错密布,低下头,双手攥紧,指节泛起一阵阵骇人的青白。 孟安醉明媚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 她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这般开怀笑过了,眼下却宁愿恩赐给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身子绷成一根弦,再也忍不住,几个跨步上前,一言不发地从两人手臂间的缝隙挤了进去,硬生生分开了他们。 杨怀昭被挤得踉跄一步,他愣了愣,终于肯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这位是?” 孟安醉好笑地瞥一眼,“店里伙计。” 展城归不太满意她这么敷衍的介绍,于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故意喊了她一声:“姐姐。” “嗯?”孟安醉却疑惑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展城归哑着嗓子,认真道:“我想和你一起回去。”见她犹豫,他又补充道:“发生方才那样的事,一会儿前来买酒的人一定很多,我怕你和桑落竹青忙不过来。” 杨怀昭还在琢磨他俩的关系,见孟安醉这副淡漠的模样,心里稍微放心了些,于是抬了抬手,毛遂自荐道:“若忙不过来,我可以去帮忙!” 孟安醉和展城归同时往他看去,杨怀昭呆了一瞬,略微尴尬道:“不、不行吗?” “当然——” “行。” 展城归刚想开口拒绝,孟安醉却迅速点了头,微微一笑,道:“有你帮忙再好不过了。” 她正想找个理由留下杨怀昭,理由便送上门来了。 杨怀昭上辈子的际遇已然证明他是天生的猛将。 展城归若想尽快脱离睿王对他的桎梏,培养自己的势力尤为关键。 何不在杨怀昭落魄之际,赠他际遇,趁机拉拢呢? 这样,她也能早点摆脱展城归这个麻烦。 杨怀昭见孟安醉答应,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生怕她反悔,很快跑过去帮着桑落竹青收拾。 孟安醉被他这副憨憨样逗笑,蓦地一转头,却见展城归眼里布满了血丝,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他嘴唇微白,双手垂在身侧捏得很紧,肩膀上飘了几缕柳絮,偌大天地,仿佛只他孤零零的一人。 第11章 第十一章 看见展城归这般模样,孟安醉心脏猛颤了一下,不知怎的便笑不出来了。 那条手巾还在她手上,无意识被她捏变了形。 两人沉默对峙,展城归眼睛里像撒进了几滴化不开的浓墨,许久,孟安醉无奈叹气,松口道:“好吧,你也留下来帮忙。” 展城归闻言,神色刚缓和了些,侧眼却看到她将掌心里那条手巾状似不经意地往怀里一揣,似乎并没有还给他的打算,他抿了下唇,提醒道:“姐姐,手巾。” 孟安醉仿佛没听到般,欲提步往酒桌边走,展城归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孟安醉低头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富贵手,皱眉,“你干嘛?” 展城归上半张脸都隐在面具下,看不清表情,唯有鲜艳的薄唇平直向下,清晰表达着他的不满,“姐姐,手巾还我。” 上头那“沉醉”二字可是他向桑落提前预支了半个月的工钱找绣娘绣的,世间仅此一条,珍贵得很。 孟安醉见躲不过去,试探着道:“送我也不行?” “这条不行。”他的态度很坚决。 孟安醉瞅着他似笑非笑,“那你又为何要在上头绣我的字迹?” 展城归一脸惊讶,“那字原来是姐姐写的?” 孟安醉目光带了些怀疑,“你不知道?” 展城归摇摇头,“没人告诉过我。我将字样绣在手巾上,只是觉得这字刚劲有力,特别大气,给人一种潇洒不羁的感觉,看一眼便觉得很舒服。” 明明这般夸张的称赞,偏生由他说出来就仿佛跟真的一样,孟安醉被夸得有些汗颜无地,想了想,她灵机一动,“既然你认为我写得这么好,我倒生出个想法来。” 展城归疑惑看向她,总感觉她这个想法十分不利于他。 孟安醉环着胸,摩挲下巴道:“咱们不如直接在酒坛、桌椅、甚至酒封等地方都印上‘沉醉’二字,这样一来,不论别人从何处喝到咱们的酒,都能一眼看出这酒出自沉醉酒肆,无形中便做响了招牌。”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孟安醉拍手转身,“真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展城归望着她高兴走远的背影,在后头黑着脸做着最后的挣扎,“那姐姐你至少将手巾还我啊……” 孟安醉头也不回,“还什么,没收了。” 展城归:“……”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 两人说完话,那一列列官兵也撤离得差不多了,人群再次涌动起来。 先前刚瞧了个开头便被赶到一边,不少人都还以为沉醉酒肆的掌柜只怕要血溅评酒大会了,却没曾想血溅之人竟然变成了点检所的监官大人。 有人忍不住好奇来问,桑落竹青都按照孟安醉教的做统一回复,说过几日官府查明真相后会出通报告知大家详情。 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一阵,果然如展城归所料,不知不觉就将沉醉酒肆的名号打了出去,前来买酒的人空前之多。 没过多久,带来的酒便被扫买一空。 桑落和竹青忙完后,同孟安醉说想去采江畔下洗洗脚,展城归和杨怀昭对此不感兴趣,他们各有各的打算,于是不约而同地往孟安醉看去。 展城归率先开口:“姐姐,我们一起回酒肆了么?” 杨怀昭附和道:“回去正好,我跟着你们一起去沉醉酒肆喝两杯。” 展城归早猜出他有这样的要求,于是斜他一眼,将方才特意留的一小壶酒从怀里掏出来扔给他,冷声道:“请你喝,不要钱。”言外之意:拿了就滚吧。 杨怀昭没想到他竟还藏了酒,微微愣了愣,终于隐隐约约察觉到展城归对自己的敌意,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罢了,他没必要去计较太多,也不想了解原因。他想了解的,只有一个人。 他从没见过像孟安醉这样的女子,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一旦认真起来,却又是那样明艳动人。 在他的印象中,女子打架似乎都喜欢扇巴掌,他见过很多次,可唯有她,喜欢用纤瘦却又充满力量的拳头揍人。 这般刚强的动作,偏生她做起来,尤其曼妙美丽。 他有些不太懂这莫名的悸动是因为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想再见到她。 这样一想,展城归制造的那股子尴尬刹那间便烟消云散,他十分爽朗地打开酒塞,当着几人的面,几口便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伸手一抹湿润的嘴唇,长眉微扬,朝孟安醉灿烂一笑,“孟姑娘,店里可还有好酒招待?” 孟安醉也没料到他酒量竟如此好,吃惊过后,也不好再推辞,再加上她的确也有些事想要引导引导他,遂点头道:“保管你喝够。” 杨怀昭看也不看脸色阴沉的展城归,抱拳道:“烦请孟姑娘带路。” 孟安醉撩撩衣裙,刚迈出一步,桑落便插口进来:“咦,掌柜的不和我们一起去采江畔么?” 孟安醉反手指着自己,“我也要去?” “当然了。”桑落严肃道,“今日发生这般凶险之事,若不去去晦气,那怎么行?”她拉起孟安醉的手,“走走走,浴足一番,才可禊祓不祥。” 孟安醉见她这般认真,也不好拂了她意,便回头同展城归吩咐道:“小城,你带杨公子回酒肆先招待着,我们很快回去。” 三女一走,只剩下展城归和杨怀昭面面相觑。 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一言不发,各自扛起空掉的酒缸往酒肆方向走。 采江畔上游人群明显更多,一路上杏花吐蕊,嫩柳垂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各个亭台楼阁进行着曲水流觞的诗会,里头文人雅士和官家小姐居多,临近河边则大多是妙龄少女在浴足踏青。 河上□□人如过江之鲫,孟安醉不想同别人挤,于是寻了稍较偏僻的下游去,周围几乎没什么人,顿时安静不少。 三女肩并肩坐在河边,几双玉足浸在冰冰凉的水里,嫩白生光。 孟安醉惬意地后仰躺下,身子下是连绵的草坪,暖阳正好,青草香沁人心脾。 竹青撑着手侧躺在孟安醉身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掌柜的,你觉得杨公子这人怎么样?” 孟安醉想也不想地说:“挺好的,赤子之心难得。你问这个干嘛?” 竹青满脸的郑重其事,顿了顿,吐出一句:“那你看上他了么?” “???” 孟安醉仿佛受到了莫大惊吓,呛了两声,脸都咳红了,不由恼道:“竹青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桑落一样不正经了?” 桑落闻言,嘴巴嘟了嘟,辩驳道:“我哪儿有不正经了?竹青的意思我懂,就是说掌柜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不还缺个知心人么?不过嘿嘿……我正好同她相反,我觉得杨公子脑子一根筋,还穷,配不上咱们掌柜的。依我看,小城公子更好一些,不但对掌柜的百依百顺,还长得非常可口,嗯……就是年纪嘛小了点。” 竹青难得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小城公子心思那般深的人,你不觉得可怕么?还是杨公子好,踏实简单热心肠。” 孟安醉:“……” 眼看两人为着这左右都不可能的问题争论不休,孟安醉头都大了。 她们似乎也明白过来多争无益,两双眼睛齐齐定在孟安醉身上,异口同声问道:“掌柜的你来说,你更想选择谁?” 孟安醉揉了揉太阳穴,抬起两只手,一边按着一个,磨牙道:“我选择将你们就地正法!净操心些有的没的!” 三人嬉笑打闹片刻,旁边树林忽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大约四五人正朝这边过来。 孟安醉不确定来人是男是女,便朝桑落竹青道:“有人来了,先把鞋袜穿上。” 不多时,她们便整理好了衣着,另外一拨人也正好到了。 孟安醉回头去看,却不期然地撞上了一张熟悉的脸,笑意霎时僵硬在脸上。 被下人围绕着走来的少女年纪不大,着一身华贵粉衣,应当刚及笄,脸颊边还带些婴儿肥。她眉眼间同孟安醉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却大不相同,大约是因着什么在生气,粉唇撅得很高,一副任性刁蛮的模样。 粉衣少女也很快看见了孟安醉,脚步一顿,瞳孔猛地放大,立时气急败坏到失声:“你这贱人,竟然还留在金陵!” 第12章 第十二章 孟安醉还未有所动作,桑落和竹青听到这话便先炸了,她们几个跨步上前,叉着腰站在孟安醉前面,瞪着眼睛回呵道:“你哪家的姑娘,怎如此没有礼数?” “一个下人,也配到本小姐面前来叫喧?” 那粉衣少女面露不屑,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两名婢女立刻上前来,将桑落竹青的肩膀狠狠往后一推。 两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孟安醉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们,眉头皱了皱,她脸色不甚好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下了,准备径直离开,“今日应当没兴致再玩了,咱们回去罢。” “孟安醉!你给我站住!” 粉衣少女被孟安醉嫌恶的眼神刺了刺,不甘被忽视,命身边护卫道:“拦下她!” 孟安醉早听到声响,一个旋身,将桑落竹青轻轻往旁边一推,躲开了两名护卫的攻势。她重新站定,眉间闪过一丝冷意,紧紧盯着前面飞扬跋扈的少女,不耐烦道:“孟丽姝,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名为孟丽姝的少女冷哼一声,“当初你做出丑事败坏门风,被爹爹扫地出门,爹爹特意嘱言让你滚出金陵,你是当成耳边风了吗!” 孟安醉凉飕飕地看她一眼,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差点就忘了自己还是个有爹生的人。 孟丽姝的出现,让尘封许久的记忆如浪潮般涌进她脑海。 因着母亲过世得早,她又从小体弱,八岁那年,在继母陈氏的推波助澜下,经术士卜了一卦后,她便被黑心爹孟稷用一顶马车送到了雁来峰上的尼姑庵去休养身子。 休养是假,要她自生自灭才是真。 好在庵里的尼姑也不总都是坏的,有位好心的师太见她病得快死了,心有不忍,又辗转将她托付给了同在雁来峰上住着的一位怪人。磕头拜师后,在怪人师父的抚养照料下,她苦心习武,身子总算渐渐好了起来。 后来她因故下山回到孟府,没曾想刚住不过半月,陈氏和其女孟丽姝便各种给她使绊子,再加上孟稷本就不待见她,不仅装作看不见,反而视她为洪水猛兽。 陈氏手段愈发嚣张,到后来甚至直接污蔑她偷了自己房中首饰,哭喊着在孟稷面前告了一状。谁知孟稷竟然连分辨都不听,直接就给她定了罪。她年轻气盛,懒得同那群臭鱼烂虾争,更不想成日呆在后宅勾心斗角,索性借此机会直接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自此后,她再未见过孟府一人,直至身为户部侍郎的孟稷被抄家问斩。 却不曾想,这辈子倒是给遇上了。 孟安醉不说话,孟丽姝还当她是心虚,神色愈发愤怒,“还好叫我今日撞见你了,若继续留你在金陵,还指不定给孟府带来什么麻烦呢!你乖乖离开,我便大发慈悲暂且不告诉爹爹见过你的事情,否则就让你再尝尝我娘亲的手段!” 孟安醉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重活一辈子,她实在没必要同一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孩子争辩。于是理了理褶皱的衣摆,朝桑落竹青招招手道:“咱们走吧。” 孟丽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因着孟稷户部侍郎这个肥差,普通的同龄贵女都只有巴结她的份儿,更别说在孟府她向来一呼百应,像这般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这还是头一遭。 ……也不是。 在金陵这些年,她早已尝过被不当人看的滋味。 孟丽姝打了个寒颤,心中的怒意越发止不住,她气得牙痒痒,片刻后,对失手过一次的护卫道:“不必拦她了!将她旁边那两个给我抓过来!” 护卫领悟到她的意思,立刻闪身过去。 桑落和竹青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两人便被一边一个抓着往反方向掠去。 方向不同,孟安醉就算想救人,也只能救一个。 见孟安醉果然停下脚步回头,孟丽姝面上得意尽显,“治不住你,我还治不住这两个贱婢么!” 孟安醉捏了捏拳,脸色表情风雨欲来,“放开她们。” “要我放人也行,”孟丽姝扬起下巴,“除非你发誓此生再不入金陵!” 孟安醉面无表情抬眸,“凭什么?” “凭你会给孟府蒙羞!”孟丽姝趾高气昂地看着孟安醉,扬着下颌,“若叫人知晓一个惯会偷鸡摸狗的山野村姑来自孟府,你叫孟府众人如何在金陵抬得起头来?” 孟安醉觉得同她沟通不了,不再浪费口舌,暗暗琢磨着该怎么救人。 那两护卫虽然武功不及她,但从方才的身手来看也定然不低,想必是陈氏知晓自家闺女刁蛮的性子,怕她惹出事,所以派了人保护她。想要从他们手中抢人,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但也不是不可能。 孟安醉刚想有所动作,孟丽姝见她又开始不理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三番两次的屈辱感让她理智全无,一咬牙,吩咐护卫道:“将这两个贱婢的衣服给我扒了!我倒要看看,”她死死盯着孟安醉,恶狠狠道,“你孟安醉还能不能无动于衷!” 桑落和竹青被抓住,本来并不担心,她们相信孟安醉的身手,然而却没想到孟丽姝如此狠毒,竟完全不顾大家闺秀的身份,使出这般下作的招数,一时间,抑制不住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但为了不影响孟安醉,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两名护卫略微犹豫了下,也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不过孟丽姝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也顾不得许多,同时身手往自己手中女子的衣襟拉去。 “住手!” 孟安醉大喝出声,几乎目眦尽裂。 她双目发红,一步一步走过去,孟丽姝被她浑身掩不住的怒气所震慑,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护卫手中都押着人,剩下那两名丫鬟也不顶事,孟安醉一拂手,她们便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孟丽姝退无可退,刚想让护卫继续动手,一只铁箍般的手就掐上了她的脖子。 孟安醉眼中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怒意,只消一眼,孟丽姝便觉得浑身胆寒,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胸腔像被灼烧一样,令她喘不过气。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她瞪着一双杏眼,仍是不甘示弱地一字一句威胁:“你若是伤了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我娘亲……也不会放过你的!” 孟安醉的确动了杀心,不过孟丽姝的话或多或少唤回了些她的理智。 评酒大会上她已经得罪了点检所监官,之所以笃定那监官不敢再来找沉醉酒肆的麻烦,便是因着点检所归户部管。贡酒名单已定,只要孟安醉不答应,今年向朝廷上供的酒里便少不了金陵醉的名字。监官想要动她,只得通过上报户部,而孟稷身为户部侍郎,若在上头看见她的名字,依他那般要面子的性格,必定会百般隐瞒她的身份。这事揣在孟稷手里,极大可能会不了了之。 但若是她现在动了孟丽姝…… 那沉醉酒肆恐怕再无安宁。 这么一犹豫,那两名护卫已经丢下桑落竹青,劈手往孟安醉袭来。 孟安醉反手抓住孟丽姝的手腕,将她作为挡箭牌,一路拖着她往河边走。 孟丽姝扭动着身躯不停挣扎,可惜全是徒劳,直至江边,孟安醉终于松开了手。 孟丽姝趴跌在地,揉着发疼的手腕,以为她是听见方才的威胁怕了,于是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高傲道:“算你识——啊——” 她话还未说完,屁股上便冷不丁被踹了一脚,猛地向前扑去。 然而前面就是河,她摔了个跟头“噗通”一下掉进了河中,溅起半丈高的水花。 “救命——救、救——”孟丽姝不会水,双手在水里扑腾。 见主子落水,两名护卫立时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纠缠孟安醉,足尖一点,掠过水面将落汤鸡般的孟丽姝从河里救了起来。倒地的婢女脸都吓白了,赶紧扑过去给她裹上了披风。 孟安醉站在三丈之外,双手环胸,冷笑道:“怎么样,洗脚水好喝吗?” 孟丽姝已被折腾得气若游丝,一听这话,想到上游那么多人还在欲足,不由心里直泛恶心,捂着肚子呕了几声,直吐酸水。 “走我也是不会走的,你若不怕自取其辱,尽管来找我麻烦,”孟安醉裙摆一撩,长长的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弧线,“但下一次,我不会再手软了。” 说完,拉着还未从惊恐里缓过神来的桑落竹青,潇洒离去。 孟丽姝撑着身子死死盯着三人的背影,指甲陷进手心,屈辱感让她窒息,半晌,她才抖着身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孟安醉,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第13章 第十三章 桑落揉着方才被扯疼了的手臂,回头看了眼表情扭曲的孟星阑,小心翼翼问道:“掌柜的,那恶毒女子姓孟,你也姓孟,她究竟是你什么人啊?” 孟安醉身形一顿,淡淡回答:“跟她不熟。” “那她口中所说的孟府,是……” “桑落。” 未等她说完,孟安醉便打断了她的话,一双黑眸沉下去,看了她一眼,“今日之事,就此打住吧。” 见她不愿再提,即便心中疑问颇多,桑落还是乖乖点了头,没再问下去。 而另一边,展城归和杨怀昭各自捧着大酒缸往酒肆方向走。 路上无聊,杨怀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展城归聊着天,“小兄弟,如何称呼?” 然而展城归却十分不配合,杨怀昭比他高出半个头,这样并肩走,他总得抬头看他,是以并不太想和他说话,便冷淡道:“你用不着知道。” 杨怀昭扬了扬眉,“怎么用不着,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要一起共事了。” “别想了,不可能。”展城归说话毫不客气,他早猜到了他心中的盘算。 杨怀昭不服气,“怎么不可能?我看你们酒肆接下来缺人得很。” 展城归忽地停住脚步,往后站了些,同他平视,有面具遮掩,看不出他的神色,但露出来的眼睛像淬了冰一样,他一字一句道:“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你说了不算,”杨怀昭挑衅般颠了颠酒缸,“得她说了才算。” 展城归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没有说话,率先往前走去。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 待孟安醉一行人回到酒肆,杨怀昭正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酌,孟安醉微微蹙眉,“杨公子,怎就你一人?” 杨怀昭干等多时,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此时后劲上来,他急急忙忙站起身,脸颊泛着些许驼红,衬得那口白牙明晃晃的,“孟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孟安醉前后晃了一圈,愣是没见到展城归的身影,她走回来,朝杨怀昭问道:“他呢?” “谁?” “小城,就那个同你一起回来的。” “哦,那个小鬼啊。”杨怀昭重新坐下,“他给我上了酒之后便说有事出门去了。” “这小子……”看了一眼半醉的杨怀昭,孟安醉无奈扶额,“让他好好招待,他就是这么给我招待的!” 都说饮酒壮胆,但杨怀昭却觉得,在孟安醉面前,喝什么都不顶用。 他一见着她,心还是砰砰砰飞速跳个不停,方才酝酿许久的话,一瞬间在脑海中忘得一干二净。 孟安醉还在嘀咕,却见杨怀昭脸颊绯红,眼神躲闪,似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她一边问,顺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天边透着微微清光,因着仰头喝酒,她修长脖颈露出的部分雪一样白,下颌弧度完美,姿态爽快,一如她的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杨怀昭仿佛受到了鼓舞般,深吸一口气道:“孟姑娘,你们店里还缺人吗?” 孟安醉手一顿,想了想,“好像不太缺。” “怎么会?”杨怀昭有些不解,“经过这次评酒大会,沉醉酒肆的生意定会更上一层楼的。” “那又如何?”孟安醉不以为意,“人再多,可每日供应的酒却是定量的。我可没功夫天天泡在酿酒房里,所以只能先到先喝,过时不候啰。” 杨怀昭失望地垮下脸,“那我岂不是没有留下来的希望了?” 孟安醉闻言,却是笑了,“搞了半天,原来你想留在酒肆当伙计。” 心思被拆穿,杨怀昭挠了挠头,脸更红了,抬眸看她一眼,低声问:“那……可以吗?” 孟安醉丢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随口道:“当然不可以了。” 她这句“不可以”让杨怀昭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掩饰情绪,直接拎起酒坛就想灌上两口,刚到嘴边,酒坛却死活移不动。 低头去看,一只纤纤玉手正盖在酒坛上,他呆呆眨了眨眼,没明白过来。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孟安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既然知道你身无分文,我怎会让你无处可去?只是不能让你做我店里的伙计罢了。” 杨怀昭还是没明白,“不做伙计,那我如何留下来?” “你不属于这里,若只让你做区区酒肆伙计,那才真是屈才了。” 孟安醉又饮了一口酒,“沉醉酒肆会成为你人生中第一处垫脚石,凭你的能力,你该拥有更广阔的眼界和人生。” “孟姑娘你别打趣我了,我哪儿算得上‘才’……”杨怀昭连忙面红耳赤地摆手,“我娘说我性子太直,不好,靠着这身武功做个有钱人家的护卫已算顶天了。我来金陵便是想碰碰运气,可你看我现在这落魄模样,别说护卫,就连当个看门的都没人要。”他苦笑一声,“我如何有你所说的那般厉害?” “我没有在跟你说笑。”孟安醉不理他的妄自菲薄,敛了神色,“过刚的确易折,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没有过不甘平凡的欲.望。”她看着他,笑了笑,“先得有向上的欲,再谈做不做得到。正如江湖中人,想做大侠得先学会做人一个道理。” “孟姑娘……”杨怀昭怔怔看着她。 “嗯?” “你真的相信我会成就一番事业?” 孟安醉倒酒的动作顿住,扭头看他,“若我说相信,你会去做吗?” 杨怀昭握着酒坛的手缓缓收紧,他如今什么都没有,自娘亲病逝后,他四处漂泊,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他对自己的人生,从来都很茫然。 可没由来的,孟安醉这番话,让他浑浑噩噩许久的血液一下便沸腾了起来。 人生第一次,有人同他说,你不应该如此平凡,你能做到更好,能获得更多,只要你敢去想,敢去为之攀登。 “会!我会!” 杨怀昭一拍桌子,大喝出声,他垂首看向浅笑着的女子,胸腔里那颗脆弱的心脏,此刻疯狂地跳动着。 只要你相信,我就会去做,我就能做到。 孟安醉见此,暗暗舒了一口气,看来这碗鸡汤没有白喂。 无怪她这般心急地想要引导杨怀昭,实在是展城归在酒肆的这些时日,将一个跑堂小二扮演得活灵活现,好似完全忘记了自己出宫后的任务。别说韬光养晦对付睿王,就连自救之法,他都不曾好好谋划。 冥冥之中她有种感觉,若再继续跟他在这金陵城里耗下去,会越来越脱不了身。 思及此,她站起身来稍稍靠近杨怀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欲再说两句,嘴还没张开,一道愤怒至极的少年音霎时从天而降。 “你们在做什么!” 刚在外头办完事的展城归一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女子的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含情脉脉地低头,女子则配合地仰起了头,仿佛要亲上去了一般…… 他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再也顾不得伪装,猛地冲过去,手上凝起内力,狠狠劈向了杨怀昭。 杨怀昭毫无防备,根本来不及躲闪,等反应过来时,那含着滔天怒火的一掌已被他硬生生地挨下,他闷哼一声,往后倒退了几步。 神色异常阴沉的孟安醉:“……” 她难得发挥口才欲做人家伯乐,你个一心吃干饭的展城归,毫无对抗睿王的动作便罢了,居然还把未来的盟友给打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杨怀昭捂着被震得生生发疼的胸口,他莫名其妙挨了展城归一掌,也有些冒了火,当即冷下脸来,“我倒想问,你在干什么!” 展城归站近了才看清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立时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但打都打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反正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心思转了转,回过头面对孟安醉时,他不动声色换了神情,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低下头,时不时地抬眸看她,声音放缓,又低又软,“姐姐,我以为他对你欲行不轨呢,一时情急……” 孟安醉对展城归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早已习惯,但杨怀昭却是第一次见。 他犹记得方才回酒肆的路上,展城归那生人勿近的模样,结果在孟安醉面前,他的画风就变了??? 这他娘的,有点能装啊。 眼看展城归认错认得这么快,孟安醉都不好意思再生气,她皱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上前两步准备关心一下杨怀昭的伤势。 只是这身还没转开,展城归拉着她衣袖的手便用了力。 孟安醉扭头,冷道:“松手。” 展城归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烦,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掌劈向自己肩膀。 孟安醉猛地瞪大眼,下意识倾身过去扶住他踉跄的身躯,严厉道:“展城归,你有病吧!” 展城归愣了愣,胸腔里气血翻涌着,但这一掌再痛都不及孟安醉这脱口而出的话让他痛,他的心仿佛被尖刀抵着戳,疼得几乎没了感觉,许久,他看向下巴都快被惊掉的杨怀昭,没什么表情地说:“还你的,扯平了。” 说完,他挣脱开孟安醉的手,捏着拳头一言不发地朝楼上走去。 孟安醉看着展城归上楼的背影,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生气了。 可他生什么气? 先打人的是他,莫名其妙非要还一掌的也是他,他有什么好气的? 孟安醉没由来地心生烦躁,干脆收回目光不再管他,回头朝杨怀昭歉意道:“小孩儿不懂事,你别见怪。我出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孟姑娘不必麻烦,我调息调息就好了。”杨怀昭揉了揉胸口,略有些担忧,“倒是不知道那位小兄弟是否无碍。”犹豫了下,他还是道,“要不孟姑娘你还是上去看看他吧?” “不去。” 孟安醉故意提高了声音,“惯得他。” 话音刚落,楼上立时传来“砰”的一声摔门声。 孟安醉的脸更黑了。 杨怀昭见气氛不太对,方才半醉的酒早已醒了,他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能得到孟安醉的赏识和鼓励,今日已然满足,于是抱拳道:“天色已晚,我便先告辞了。” 孟安醉微愣,“你有住处?” “有的,”杨怀昭坦诚地笑了笑,“客栈虽住不起,但住农舍的钱还是有的。” “好吧。”孟安醉想了想,道,“那还请杨公子明日再来酒肆详谈今后之事。” 待杨怀昭离开后,孟安醉心底那股烦躁劲愈演愈烈,直至用晚膳时,展城归仍然没有出来。 本着掌柜关爱伙计天经地义,孟安醉安排桑落上去叫他,然而不过片刻,桑落便下来了,指了指胸口说:“掌柜的,小城公子说他这儿疼,不想出房门。” 孟安醉挑眉,“打的不是肩膀么?怎么胸口还疼上了?” 桑落无辜地摆摆手,“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孩子生病老不好怎么办?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孟安醉冷笑一声,磨了磨牙,端着给他盛的那碗饭菜,一阵风似的上了楼。 她刚想踹门,门便吱呀开了。 见到她,展城归敛着嘴角,单眼皮耷拉着,右手抠在门框上青筋微凸,眼里的光又沉又委屈。 四周安静得过分,两人无声对视,许久后,展城归败下阵来,默默接过她手中的饭碗,侧过身子让她进屋。 孟安醉在屋里坐下,往他胸口处看去,意味深长地轻哼了声,“果然是装的。” 展城归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没有装,刚才是真的疼。” 孟安醉睨他,“现在不疼了?” 展城归垂下头,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现在杨怀昭走了,他当然又可以了。 “赶紧吃饭。”孟安醉没有追根究底,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扣了扣,催促道。 展城归捧着还有些烫手的碗,在她身边坐下,“你吃了吗?” “不想吃。”孟安醉语气淡淡,“某些人让我很没胃口。” 这个“某些人”拿筷子的手一顿,他抬头看她一眼,清哑的声音里搅着莫大的委屈:“是姐姐你太偏心了。” 孟安醉觉得这话十分好笑,“我偏心什么?” 屋内灯光昏黄,略显黯淡的光线让他的身影也跟着摇曳,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你不但请他喝酒,还无条件帮他;你明明同我说你恐男,却允许他靠你那么近;你关心他的抱负关心他住哪里,若非他说有地方住,你是不是还要让他留在酒肆?” 说到激动处,他胸膛微微起伏,那双乌暗的眼眸牢牢盯着她,因着克制,尾音轻颤,“姐姐,你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你知不知道,看见你对杨怀昭那么好,我嫉妒得想发疯。 孟安醉被他问得一怔,敢情这一切还都是她的错了? 她眉心紧紧拧着,没说话,暗暗琢磨着该怎么告诉他杨怀昭可为他所用。 然而他却仿佛不问出结果不罢休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方才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情绪再次涌上来,孟安醉烦躁道:“是你误会了。” 展城归喉结滚动,心里又酸又涩,却笃定道:“你就是在偏心。” “好吧,”她懒得同他争了,深吸口气,漆黑的眼眸带着冰冷的探究,尽可能地和他平静说话,“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对他好,你这般在意做什么?” 碗里的饭菜还冒着热气,看起来十分可口,展城归勉强扒拉了两口,食不知味。 他觉得眼角发烫,心脏像被人狠狠搓揉捏扁,握着碗筷的双手不住打颤,但他不敢表现太多,害怕被她看出异样,只得牙关紧咬,肩膀暗暗用力,试图借方才受伤的地方以痛止痛,片刻后,终于强行镇定下来。 再抬起头来时,他双眼红红,长睫微湿,小心翼翼开口:“出宫许久,母妃不在身边,都没人再关心我,这让我特别难受,所以我也想有人能对我好一点。”他看着她,语气软乎乎的,近乎恳求,“姐姐,你能替我母妃对我好点么?” 第15章 第十五章 展城归摇摇欲坠的身体,青白瘦削的指尖,烛光下通红又渴望的眼,混着少年特有的清哑声音……他睫毛阖动,唇色发白,眼珠雾气飘摇,身上每一处似乎都包裹着若有若无的引诱。 孟安醉嗓子眼一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恍惚间,这人和上辈子的展城归慢慢重叠。 展城归离开酒肆时正值深秋,他留下一封信,走得悄无声息。 信上说他很快会回来,然而等再见到他时,已经是新帝登基两个月后了,他告诉过她真名,而新帝的名字恰好同他一样。 那天他一如往常,穿着便服回到酒肆,理着账目,弹琴给她听,偶尔和桑落竹青说说笑,但守在酒肆外的大内高手,让她们谁也笑不出来,匍匐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孟安醉亦是端正地站在一旁,攥紧了拳头说不出一句话。 得知他真实身份的那刻,她的确是愤怒的。 但被欺骗的愤怒远远不及梦境破碎后带给她的茫然多。 他身份不凡,她其实早有所察,长久的相安无事不过都是她在刻意回避。 她计划过,等完成对顾熹的承诺,她就回雁来峰去,若是他愿意,她可以带他一起走。 她想着,他绝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到时定能放下高门子弟的身份,可到头来,哪有什么高门子弟,有的只是大周杀伐果决的少年新帝。 面对她的迷茫惊愕,展城归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一遍遍同她解释自己的苦衷和抱负,他带她进皇宫,在能睥睨整个金陵的摘星楼上用尽力气高声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皇后。 她看到他眼中的亮光不输满天星辉,那里面坠着如此饱满炙热的情意,他几乎将整颗真心都明明白白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可她身处连绵不绝的宫阙,同样看到了这里无边无际的死气沉沉,看到了宫灯照耀之下处处发散着的压抑与诡谲,看到了他的华服王冠和她略带薄茧的双手。 她和这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做不到因为一个人,亲手折断自己的双翼,违背本能,失去自我,于她来说,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所以她只好对他说:“对不起。” 当初他顷刻间冻结的神情和眼前五官都隐在阴影里的落寞少年重叠,跨过前世今生,他的渴望由雄心万丈地想要娶她做皇后,变成了只要求她对他好一点。 孟安醉别开眼,胸口涨涨的,莫名觉得心酸。 “你当真已有喜欢的姑娘了?”孟安醉听见自己沉声问。 “对。”展城归回答得毫不犹豫,他揉了揉眼睛,低头轻轻一笑,“很久很久以前,我便决定非她不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刻进骨子里的缱绻之意骗不了人,孟安醉脑中绷紧的那根弦总算放松下来。 也许真是她太敏感了。 她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瓶治内伤的药放在桌上,抿抿唇,没有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只是淡淡道:“以后可别再犯蠢了。” 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展城归捧着那瓶药,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没有“对不起”、“不能”、“不行”这些不留情面的拒绝之语,那是不是就说明,她开始对他犹豫了。 他今晚犯蠢了吗? 他怎么不觉得。 第16章 第十六章 孟安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的,他只是用那样脆弱的眼神看着她,她便要多花十倍的力气去拒绝。但好在,他已有喜欢的人。 她与他之间,不会发展成上辈子那样危险的关系。 他依赖她,只是因为他当她是亲切的姐姐。 这样明确摆在面前的事情,她何苦再去担心那么多? 孟安醉停止了胡思乱想,十分疲惫地躺在床上。她很想好好睡一觉,但眼睛阖了又闭,闭了又阖,始终难以入眠。 习武之人几乎没有失眠之说,气息周天运转之间,意识便立刻封闭了。 但她并不想用这样的办法强迫自己休息。 这显得展城归对她的影响让她束手无策。 睡意酝酿多时无果,孟安醉起身重新点亮了烛台,推开窗牖往外看去,她的窗牖正对着酒肆后院的厨房。 夜很静,晚风微寒,月如弯弯娥眉,沉睡的万物都裹上了银辉,看起来温柔极了。不知谁家门前的杏花开得正艳,呼吸一口,鲜活的清香裹夹着潮意扑鼻。 她的目光由远及近,从黑沉的屋顶一路往下,于后院乌暗的夜色中捕捉到一缕微弱的光线。 厨房里有人在忙碌着什么,一阵阵的窸窸窣窣,孟安醉定定地看着,直到一道人影提着灯慢慢从里头走出来,她瞳孔骤然收紧。 他一身粗布麻衣,然这般朴素的衣着也难掩他浑身上下的贵气,仿佛蒙于风沙之下的明珠,依旧能够熠熠生辉。而这颗明珠,此刻朝着她的方向,慢慢地仰起了头,露出粲然的笑。 大约是娥眉月太过温柔,孟安醉鬼使神差般,手腕用力,撑着摇摇晃晃的窗牖一跃而下。 孟安醉在他面前站定,低声问他:“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干什么?” 展城归没说话,冲她神秘地眨了眨眼,而后拉着她进了厨房。 水滑面已下锅,沸腾的水面飘起浮沫,旁边放了一个面碗,烫好的青菜铺在最底下。 “今晚没吃上两口饭,睡着睡着就饿醒了,”面出了锅,展城归迅速捞进碗里,回头朝她弯了弯唇,“姐姐你晚上也没吃吧?正好瞧你房里灯还亮着,便顺手给你做了一份。” 另一头的油锅烧得青烟直窜,展城归连忙在面里撒上切碎的葱姜蒜以及番椒,孟安醉见此,不确定地问:“做的是油泼面?” “对。” 展城归舀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浇在水滑面上,霎时香气四溢,孟安醉没忍住,轻轻咽了咽口水。 他的动作很娴熟,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让每个葱花都被油浸到,淋完油,加好了作料,他又仔细地用筷子拌匀,端给孟安醉的时候,每根面条上都挂着细细碎碎的番椒碎,还放了她最喜欢吃的酱牛肉。 展城归献宝似的催促她:“姐姐,你快趁热尝尝。” 孟安醉尝了一口,不同于他先前失败的手艺,这油泼面做得十分好吃,她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戏谑道:“又是为了那姑娘学的?” 展城归“嗯”了声,一句话的功夫他自己那碗也做好了,“以前在西北之地学会的。” “你还去过西北?何时去的?” “几年前去过一次。” 展城归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挑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 两人害怕吵醒桑落竹青,便没有去大堂吃,一人端着一碗面,席地坐在铺满莹白月色的石阶上。 番椒带劲,孟安醉辣得脸颊绯红,额头起了微微薄汗,先前那些芥蒂似乎全都淹没在这一碗火红里,想了想,她低声解释道:“杨怀昭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你可以试着让他为你所用。” 展城归端着碗的手一顿,“有多厉害?” 孟安醉道:“若你还想守大周这万里河山,他是最佳人选。” 展城归搅了搅面,片刻后,没什么表情地说:“好。” 孟安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问我为何如此笃定?” “姐姐既说他是可造之材,那我便相信姐姐的眼光。”展城归的眼中没有丝毫怀疑,顿了顿,他琢磨着道,“就是以我目前的处境,实在不知该如何重用他。” “这好办,”孟安醉提议道,“他既武力超群,那你只需随他个信物,举荐他进军营便可。至于能不能把握住机遇,还得看他自己。” “此法极好!” 展城归放下面碗,赞同地拍了拍手,“事不宜迟,我今晚便选个信物给他,明日就让他启程吧。” 孟安醉挑眉,“这般急?” 展城归幽幽叹了口气,“时间就是金钱,我的姐姐。” “……好吧。”孟安醉无法反驳,只好妥协。 吃完了面,两人双手撑在身后,半躺着身子欣赏头顶皎白晶莹的新月,繁星密布,多到肉麻,预示着明日是个艳阳天。 院子很空旷,圈出来的一块儿小小天地中什么都没有。 展城归扭头看孟安醉,她的下巴恰到好处的尖,鼻子小但挺直,辣油将她的唇滋润得鲜艳又饱满,他舍不得眨眼,忽然问:“姐姐,你有喜欢吃的水果吗?” “水果?”孟安醉想了想,“都喜欢,我不挑。” “最喜欢吃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 展城归指了指宽敞的院子,“你不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吗?我想在这儿种点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孟安醉也渐渐深以为然,抿抿唇道:“她喜欢什么?” “谁?” “那个姑娘。”孟安醉仰起下巴沐浴月华,“她喜欢吃什么你就种什么,等长成了你再派人来酒肆摘,都给她留着。” “那就种葡萄吧,”展城归低声笑了笑,”牵藤就能长,今年种明年就能吃到,若种别的,还得多等几年。” 孟安醉不置可否,她对葡萄没什么感觉,不过她尤其喜欢喝葡萄酒,酸酸涩涩的味道总会令她很清醒。 想到什么,她问:“那你会种吗?” 展城归如实答:“不会。” 孟安醉瞪了她一眼,“不会你种什么葡萄,闲的。” “很快就学会了。”展城归看起来心情大好,“若能博卿一笑,万事不难。” 孟安醉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周围开始起雾,凌晨慢慢过去,她站起身来,淡淡道:“我回去睡了。” 展城归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被黑夜淹没。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围着院子走了两圈,约莫规划着葡萄藤的大小和牵引的方向。 不知痛,不知疲惫。 第17章 第十七章 孟安醉回房熄了灯,这次她很快入眠。 次日,沉醉酒肆没有开门,店里几人不紧不慢用过早膳后,杨怀昭也差不多到了。 场地有限,三人就聚在孟安醉的屋子里谈事。 相比起昨日,杨怀昭整个人意气风发了许多,就是在看到展城归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拧起了眉头,“孟姑娘,咱们不是要谈正事么,他怎么也在?” 展城归轻飘飘斜他一眼,并不说话。 孟安醉暗暗同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敛了神色,同杨怀昭不情不愿道:“先前因诸多误会,展某同杨公子闹了些不愉快,还望见谅。” 这突如其来的客气让杨怀昭略有些无所适从,刚想同样客套回两句,还未开口,他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姓展?” 展姓在大周虽不常见,但因着这是国姓,所以大周人对这姓总有股敬畏之感。 杨怀昭也不例外,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没了面具的遮掩,他一收敛表情,眉宇之间的气度便显露无遗。 转念他又想到展城归并非丑得不可见人,那为何去权贵云集的采江畔偏要戴个面具? 种种线索串联起来,杨怀昭心里头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莫非你……” “若你够聪明,后头的话便不会接下去。”展城归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与平时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孟安醉瞧着杨怀昭怔愣的模样,给了他好一会儿反应的时间,许久后,才慢慢问道:“敢问杨公子贵籍何地?” 杨怀昭恍惚道:“我来自秦州。” “难怪。”孟安醉笑了笑,“西北之地惯来出猛将。” 杨怀昭听不出她话里的真假,他内心的震惊还未平息,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挣扎半晌后,还是站了起来,艰涩开口:“看来这回我真踩了好运,遇上了贵人,不知两位有何事需要效劳的?” 孟安醉挑了挑眉,纠正道:“不是我们需要,是你自己需要,大周需要。” 见他表情愈来愈迷茫,她轻叹口气道:“算了,还是由小城同你解释吧。” 展城归觉得孟安醉这副无奈的模样甚是可爱,差点没忍住笑意,喝了口茶后,他才放下茶盏,沉声道:“杨公子身处西北之地,想必对旁边的西凉国也有所了解。” “不错,”杨怀昭道,“西凉人这两年的确蠢蠢欲动,时不时地侵犯秦州边境,令人甚恼。” 展城归微眯起眼,冷道:“明眼人都看得出,西凉想要秦州这块儿肥地。行于霜上而知严寒冰冻将至,朝廷本该有所防备,可惜大周近些年兵力日渐衰弱,而北狄亦不好对付,如此情形,两边受患必有一边军事薄弱。眼下正是缺将才之际,杨公子可有报国之心?” 秦州地处边境,在杨怀昭离乡之前,西凉便在尝试用游击掠夺之法骚扰百姓,而今愈发放肆,若放任不管,必酿成大祸。 杨怀昭深知其害,他少时便是因此逝父,可惜他如今只是一介布衣,难转乾坤,是以只得苦笑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穷尽毕生,开万世之太平,此乃每个报国之士一生所求,然此等战事,纵使我愿天下平,那也是有心无力。” 展城归不置可否,道:“有心人已是难得,杨公子何不趁此回乡应募投军?” 这话说到了杨怀昭的心坎里,实际上他早有从军之意,但那时娘亲病重,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后来娘亲病逝,募兵之期也已过。 若他能应募投军,哪会大老远跑金陵来寻机遇? 似是看出他的担忧,展城归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推到他面前,正色道:“这是我展氏信物,你拿着它返回秦州顺城,找一名叫做王文宣的参议官,他自会收你入军中。” 杨怀昭半信半疑道:“你当真能让我在此时入伍?” 展城归勾了勾唇,“不过举手之劳,这有何难?” 杨怀昭抿抿唇,接过那枚雕刻精致的玉佩,上头那花纹繁复,他辨不清是什么图案,但他很清楚,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的玉。 这证明展城归所言非虚。 得到实现人生抱负的好机会,他本该欣喜若狂,但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脑子嗡嗡响。 若展城归是皇室中人,那他百依百顺的孟安醉又该是何等尊贵? 难怪展城归对他的敌意那般强烈,她这般风华的女子的确不该是他这落魄平民可以肖想的。 将玉佩紧握在手中,杨怀昭的心此刻如坠冰窖。 许久,他终于在心底说服了自己,艰难地点了点头,随即袍子一撩,单膝跪在展城归面前,拱手行礼道:“今日知遇之恩,杨怀昭已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涌泉相报。” 展城归也没再端着架子,站起身来郑重伸手扶起了他,一字一句清晰道:“方才姐姐说了,你需要回报守护的,不该是我们,而是大周这万千子民。你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每个以天下为己任之人,都值得被厚待。” 杨怀昭迎上展城归肃穆的目光,忽然觉得此时他才终于认识眼前这个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穷尽毕生,开万世之太平。”这是他父亲在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那时乡里许多人都笑他痴,笑他越俎代庖忧国忧民,父亲但笑不语,只是一遍一遍地同杨怀昭讲述着自己心中抱负。 杨怀昭深受影响,后来父亲不在了,被人嘲笑的也逐渐变成了他。 若说孟安醉昨日重新鼓舞了他的报国之心,那展城归便给予了这份热血足够的尊重。 良久,杨怀昭沙哑着问:“我何时启程?” 展城归道:“今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杨怀昭没再问为何,人得学会知足。 在两人方才谈话之间,孟安醉不知何时已将那柄挂在墙上的黑刀取了下来。 孟安醉轻叹一声,怜爱地摸了摸它。上次握着它的时候,已是上辈子的光景了。 展城归最先看到她手上的刀,意识到什么,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果不其然,下一瞬,她便将刀一横,双手奉到了杨怀昭面前。 “这是?”杨怀昭接过,有些愣神。 “送你的。” 孟安醉弯了弯唇,漆黑眼珠流光溢彩,“愿此刀今后可护杨将军斩杀敌寇、所向披靡。” 杨怀昭咽了咽口水,声音忽然就有些颤:“你真的相信我能成为将军?” 想到杨怀昭上辈子活在传说里的英姿,孟安醉淡淡一笑,“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了。” 杨怀昭握着黑刀的手猛地收紧,会使刀的人都知道,刀的弧度影响挥砍时的力量与速度,刀尖和刀长决定其穿透力,而这柄黑刀几乎处处完美。 静了一会儿,他抬眸看向孟安醉,终是释怀笑了,笑声低低的、沉沉的,“谢谢孟姑娘,承你吉言,我定会与它一同凯旋。” 与此同时,展城归已经开了房门,“你该走了。” 孟安醉:“……” 杨怀昭:“……” 两人将杨怀昭送至城外,眼看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才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展城归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忍了许久的疑惑倾泻而出:“姐姐,你为何要将那柄刀送他呢?” 孟安醉淡然道:“自然是因为用不着了。” 展城归嘟哝几声:“用不着也别送他啊,送我多好。” 孟安醉闻言,不由停下脚步睨他一眼,啼笑皆非道:“他比你更能发挥刀的作用,将刀交予他,也不算浪费了我师父的一片心意。” “姐姐还有师父?”展城归满脸惊讶。 “不然我这身武功是天生就有的么?”孟安醉垂眸看着脚下的石子路,似是想到什么,自嘲一笑,“师父赠我此刀,本意是要我惩奸除恶,可惜我至今都未能做到。如今我已无处为家,那刀跟着我,徒惹灰尘。” 展城归唇张了张,手局促地垂在身侧,轻轻眨了下眼,听懂了她的隐晦之言,“沉醉酒肆不算你的家么?” 孟安醉眼尾扫过来,极轻地笑了声,“可以舍弃的地方,能算是家么。” 他察觉到什么,慌道:“你要离开金陵?” 她挑挑眉,“至少在没把你送回皇宫之前不会。” 展城归极度克制却又难以抑制地问:“要怎样你才会留下?” 孟安醉定定看着他,大约是昨晚想明白了许多事,这回她的脸上没有警惕没有疏离,反而半开玩笑道:“怎么,舍不得姐姐我?” 展城归喉结滚动了下,无意识地掐着食指关节,直到指尖通红,才沙哑出声:“舍不得……若我说舍不得,你会留下吗?” “真想知道?” “嗯。”他重重点头。 孟安醉瞧见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直揉得他发髻散乱,额前碎发堪堪遮住了那双眼,才微微启唇,同他低声说了句:“就不告诉你。” 说完她便扭头往前走去,留下一串久违的笑声。 天很蓝,万里无云,暖阳正好,林间小路斑驳交错的光打在她背上,烫出一片金黄。 展城归从方才那悸动中回过神来,抚平不受控制的心跳,扬起笑脸追了上去,弯着双臂走在她身后。 借那树林隐秘的阴影去看,她仿佛靠在他肩头,而他正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就在两人慢悠悠踱回酒肆之时,殊不知,沉醉酒肆已被人彻底翻了个天。 第18章 第十八章 孟安醉和展城归说说笑笑回到酒肆,然而推门而进的那一刻,孟安醉脸上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大堂里的桌椅板凳被砸得四分五裂,酒坛子碎落一地,满屋浓郁的酒味熏得人差点睁不开眼。 “桑落!竹青!” 孟安醉尝试着叫了几声,可惜始终无人应答。 她心里的不安感愈发浓烈,嘴唇平直向下紧抿着,看得展城归一阵皱眉,“姐姐你先别慌,咱们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虚扶着孟安醉往里走去,便见着唯一完好的一张桌子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孟安醉连忙拿起拆开来看,里头只写了一句话:明日申时,回府阖家团圆。 内容不多,但那短短几句却叫展城归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阖家团圆…… 他往孟安醉看去,原来除了师父,她还有在世的亲人么? 孟安醉盯着看了许久,才慢慢将那封信捏碎,再抬眸时,脸上一片肃杀之意。 见展城归静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忽然道:“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展城归抿抿唇,“你若想告诉我,你自会说。” 孟安醉反问:“若我不想你知道呢?” 展城归那双长眸紧紧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那我便不问。” 孟安醉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情绪,突然无言。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明明利用他皇帝的特权随便就能知晓的事,他却只会等着她主动将埋在心底的秘密或心事向他摊开,如此行径,自信到自负。 那时他打心底认定她当初拒绝进宫是因着对顾熹余情未了,每次来沉醉酒肆喝酒都会喝得酩酊大醉,而后通红着眼扯住她的袖子,一遍遍地和她说起顾熹的事,若是她皱一下眉头,他便痛恨顾熹多一分。 他宁愿自我误会到自虐,也从不问她真正在想什么,每当她想主动坦诚的时候他又落荒而逃,生怕从她嘴里听到半句对顾熹的留念,好似那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哪里知道,她不过是想做一只自在翱翔的鹰,而不是深宫里被囚的鸟。 展城归见到孟安醉这般颓然的神情,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斟酌着道:“看来姐姐知晓砸店掳人的是谁,若事情棘手,我这便给母妃传信,请她派人协助……” “为何不问?”孟安醉打断了他。 展城归一愣,她盯着他的眼睛,重复道:“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你明明有许多疑惑想问我,为何不问?” 沉默片刻,展城归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轻声道:“你不想说的事,提起来想必也只会徒生不快,我不希望惹你生气。” “那倒未必。” 孟安醉垂下眼睛,那双黑眸仿佛琉璃,又黑又沉,“提及某些烦心事的确会不愉快,但不想说的原因有很多,也不仅仅如此。你心中既有疑虑,那就去问,遇事不确定,那就去求证。总之,别都靠猜,我不喜欢将简单的事变得复杂。” 展城归怔怔地看着她,忽地心生希冀,“我问了,你都会告诉我吗?” “你问不问是一回事,”孟安醉淡淡笑了,“至于我说不说,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一只手在展城归的肩膀上轻轻借力,直接坐上桌子,而后朝傻愣着的他抬了抬下巴,黛眉微扬,“回答问题仅限今日,过时不候哦。” “我问!我马上问!” 展城归回过神来,坐在她身旁,立马跟连珠炮似的,激动问道:“信是谁留的?” “当朝户部侍郎之女孟丽姝。” “那孟稷是你什么人?” 她哼笑一声,“他和我娘生的我。” 展城归按下心头震动,继续问:“孟丽姝为何要砸店抓人?” “不知道,”孟安醉淡淡道,“许是又和她母亲设了什么圈套等着我跳吧。” “那姐姐你的母亲是?” “我母亲是孟稷的原配夫人,去世很久了。” “那……那你回过孟府吗?” “回过。”孟安醉低下头,“告别师父后便回去了,就是那里头的人都不太欢迎我,所以只好又离开。” “那在你回孟府前,你和你的师父住在哪里?” 问这话的时候,他的心砰砰跳,生怕孟安醉会拒绝回答,没曾想她只是神色了然地笑了一声,却还是清晰回答道:“雁来峰。山腰处有座尼姑庵,那里的师太们都对我很好。我师父住在更上面些,他人特别怪,来历我也不清楚,武功很高,身怀经世之才,我一般不崇拜什么人,他是唯一一个。下山后我便没有回去过,还挺想他们的。” 问到这里,展城归已然明白她经历过什么,嘴唇抿了抿刚想安慰,孟安醉便摆手道:“不必用这么怜悯的眼神看我,这些事于我来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并不在意也并不可怜。” 她叹了口气,“只是有些厌烦罢了,我都如此让步,那对母女却仍是不依不饶,甚至祸及他人。看来不彻底了结这件事,以后酒肆恐难以安宁。” 见她神色间无异,并未受往事影响,展城归才舒了口气,道:“那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孟府,说不定能帮到你。” “也好,”孟安醉由衷地笑了笑,“有你帮我,我必定能将她们平安带回来。” 展城归也跟着勾起嘴角,原来他以为的那些难以启齿的感情和经历,在她心中,都是几句话便可以概括完的不痛不痒的过去。 亦或者,是因为倾听的人是他,所以她才会这般毫无保留? 直到今日,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角落。 这个角落很小,也许小得她自己都看不见,但从无到有,总归是迈进了一个新的征程,她不会再视他为洪水猛兽,而他会慢慢重新站在她的身旁,护她左右。 “姐姐。” “嗯?” “等将桑落竹青救回来,我便将院子重新翻土,尽快将葡萄藤种上。” 孟安醉偏头看他,有些不解,“你为何做什么都这般急?” 展城归低低一笑,“因为我怕呀。” “怕什么?” 展城归却没再回答了。 他长腿一伸,清咳一声,站了起来,“酒肆乱成这副模样,我得先收拾收拾。” 孟安醉看着他匆匆忙碌的背影和悄然泛红的耳尖,啧了一声。 这小孩儿,还害羞呢。 * 信上约定的时辰很快便到了,出门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因着这雨,闹市行人大多急奔返家,街上已鲜少看得见人影。 孟安醉和戴了面具的展城归一起来到盛宅门前,两头威武的大石狮子立在一旁,令人不寒而栗。 她扣了扣门环,“咚咚咚”沉闷几声后,大门未开,反倒是西侧偏门探出了个人头。 那老婆子身材肥胖,满脸横肉,她撑着伞走过来,不怀好意打量孟安醉一眼,语气不善:“哟,是大小姐回来了啊?哦不对,你已经不是咱们孟府的小姐了。夫人知晓孟姑娘今日要来,特命老奴在此等候,以你如今身份,还请孟姑娘随老奴从偏门进吧?” 她睨了一眼老婆子,并不同她辩驳,然而展城归听到这样冷嘲热讽的话,立时皱起了眉,刚上前一步,孟安醉便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暗暗冲他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展城归瞧着手臂上贴着的那只细白的手,瞬间便没了脾气,默默跟在她身后从偏门进去了。 那婆子带着他们约莫行了一射之地,绕过三间正房便到了陈氏住的若林轩,沿着长廊走,处处雕梁画栋,好不华丽。 外男不得入内院,是以展城归只能在前厅等着。 大抵机灵的小厮已报过了信,孟安醉刚踏进堂屋,陈氏已好整以暇等着她了,就连她那心肝都黑透了的亲爹孟稷居然也在。 孟稷坐在垫了青缎靠褥的方椅上,陈氏端坐在他右首,身着藕荷色百蝶穿花妆花褙子,凌云髻上钗环炫目,可惜举手投足风流娇艳有余,端正庄重却不足,俨然一副狐媚相。 见孟安醉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孟稷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反倒是陈氏,端着笑脸同她打招呼:“安醉丫头,好久不见呀,我还以为你心中难安离了金陵,没曾想你心竟这般大。哦……丽姝昨日回来还说你在金陵开了家酒肆,每日生意可好了,瞧这水灵灵的模样,倒还真出落得愈发动人了呢。” 孟安醉闻言,眼角倏地泛冷,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讽刺她行为不检脸皮厚,“你们做这么大一出戏让我来,便是为了逞口舌之快的?” “都是些关心之语罢了。” 陈氏呵呵地笑,她暗瞥了眼面色铁青的孟稷,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眼珠转了转,试探般开口道:“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受苦了,总归你还是老爷的血脉,知晓你消息后,我同老爷便琢磨着,不如还是让你回府来,也免了你一直为了生计抛头露面。毕竟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名声啊还是要的。” 孟安醉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说到底,你们还是怕我影响了孟府的名声。” 孟稷眉毛微动,心事被如此不留情意地讲出来,他忍不住怒目相视,“休得胡言!我好心允你回府,你却死不悔改!我孟稷怎生出你这样的孽障!”言辞激烈得只差没将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 孟安醉站在堂屋中间,并未因这话置气,她抿了抿唇,开门见山道:“说吧,要怎样才肯放人?” 陈氏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伸手拉了拉孟稷,做出大度之色,柔声劝道:“老爷,咱们今日是要让她结亲的,不是结仇的,您先消消气。” “结亲?”孟安醉脸色立时变了,“结什么亲?” 陈氏的话十分管用,孟稷果然收敛了神色,只是冷着声音道:“前些日子襄州老家那边带了人上金陵拜访,你大伯公膝下有名外孙,也就是你那二表哥,那孩子至今尚未娶妻,托我们帮忙介绍些姑娘相看。恰巧你还留在金陵,又到了嫁人之龄,自古来儿女婚姻大事都由父母之命,所以我便做主将你许配给你二表哥了。” 他说这些话时,下颌微微仰着,似是在施舍什么天大的恩赐一样。 孟安醉拳头紧攥,费了不少力气,才按捺住自己迸发的怒意,没将拳头甩在他脸上,沉默许久,她才问:“到哪一步了?” 孟稷道:“什么哪一步?” “自作主张张罗我的婚事,”孟安醉没什么表情地说,“纳吉、纳征、请期,到哪一步了?” 孟稷捋了捋胡子,得意道:“他们本就带了不少东西上金陵,为防夜长梦多,我们商量过了,明日他们就会将东西送来,那些便算聘礼。虽然聘礼不多,但你母亲还是会将嫁妆给你备齐,万不会亏待你。” “母亲?”孟安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指着陈氏,眼神锋利如刃,嗤道:“她以哪门子的龌龊身份来自称我母亲的?以孟大人曾经的姘头么?” 第19章 第十九章 此话一出,孟稷和陈氏均是神色一僵,就连周遭一圈下人都屏住了呼吸。 “姘头”二字向来是陈氏的逆鳞,孟安醉当着众人面如此提及,陈氏面子里子几乎丢尽,绞着帕子脸涨得通红。 孟稷也好不到哪儿去,面色发青,手掌“啪”地拍上刺猬紫檀云纹小几,声如雷响,仿佛要碎了般,呵斥道:“满口粗鄙!你一个姑娘家怎能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 孟安醉面无表情斜他一眼,胸口空落落的,到底还是生出了那么几缕心寒,为了她短命的母亲。 默然片刻,她又自嘲笑了笑。 一个刚死了老婆半年未到,便将同乡相好的青梅竹马抬进大门的薄情寡义之人,她原也指望不上什么。 “孟大人对‘不知廉耻’四字言行身教,我自要虚心好学。”孟安醉上前一步逼近他,“今日赴约,我不是来同你们打嘴仗的,要么放人,要么我砸了这孟府。” “你敢!” 孟稷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抖着手指着她道:“你若还想要那两个丫头活命,就给我乖乖地留府待嫁!” “除了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威胁,你还会做什么?”孟安醉懒懒抬了抬眼皮,扫他一眼,淡淡道,“若她们有半点损伤,我便递状纸去告官,让你孟稷从此身败名裂,我说到做到。” 孟稷鼓着眼,不屑道:“你报什么官?府尹衙门的主事张大人乃我同僚,你看他会信你个丫头片子的话吗?” “府尹衙门不受理,那我便去敲登闻鼓,告你孟稷强抢民女,治家不严的罪!若是当今圣上知晓你所作所为,你这户部侍郎还能做吗?你在金陵城的脸面还捡得起来吗?”她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连情绪波澜都不太大,却听得孟稷胆战心惊。 陈氏也被她惊着,她见孟稷脸色灰败,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不得已开口打着商量:“安醉丫头,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与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孟安醉冷声道,竖起食指,“就一个条件,放人!从今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可老爷都已经将亲事应下了,这、这若是悔婚,我们要如何向你大伯公交代啊?”陈氏以帕子掩面,一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的模样。 “要解决此事那可太简单了,”孟安醉勾了勾唇,瞧着陈氏,眼神饱含深意,“反正这亲也是你们应下的,陈夫人不是有女儿么,让她凑上就行。” 陈氏猛地瞪大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帕子在手中被绞得变了形,袅娜姿态差点没绷住,不由脱口而出道:“丽姝怎能嫁给那等风流纨绔之人!” “哦,她不能嫁,所以便让我去嫁?”孟安醉忍不住拍拍手道,“襄州山高水远,夫君纨绔不堪,陈夫人这一箭双雕的算盘,打得可真是极好的。” 孟稷见左右都已撕破脸,他也懒得再维持慈父的形象,遂提高了音量,厉声道:“同她说这么多作甚,她嫁也得嫁,不嫁绑着也得嫁!哪儿能全由她!” “呵,”孟安醉短笑两声,“绑我,就凭你孟府这些废物?” 孟丽姝昨日回来时已说过孟安醉武功高强,想到女儿那副受尽折磨的狼狈模样,陈氏捏着手,指尖发白,但她面上却不显,依旧轻声细语道:“老爷,安醉丫头既这般不愿,要不就算了吧?她都敢去敲登闻鼓了,到时此事若闹大了,横竖对咱们都不利。” 孟稷皱起眉,低声不解道:“可我都已经答应大伯公那边了,难不成还真将丽姝嫁过去?” 陈氏摇了摇头,幽幽叹了口气,“老爷莫担心,那边我去赔罪。”随即转过头来,对孟安醉道:“安醉丫头,走吧,随我去领人。” 孟安醉对她突然软化的态度十分怀疑,站在原地没有动,警惕道:“你们何不将人给我带过来?” 陈氏却是笑了笑,“只怕她们走不过来了。” 这话俨然破有深意,孟安醉微微眯起眼,以陈氏的手段,桑落竹青指不定受到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思忖片刻,她不疑有他,跟着陈氏一起往关人的柴房走。 不一会儿她们便到了柴房,孟安醉凭着耳力,听到里头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像是被塞住嘴的人在不停地求救,甚是歇斯底里。 她心头一跳,愧疚之情涌了上来,想到还有展城归在外头接应,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推开柴房的门冲了进去。 然而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她便发现不对劲了。 柴房里头等着她的,并非被折磨的桑落和竹青,而是朝她射过来的两枚迷针。 孟安醉躲闪不及,肩膀穴位中针,内力立刻散去,再也发挥不出来,她心中大骇,没走两步那针上的迷药便发挥了功效,浑身上下立时变得毫无力气。 她倒在地上望着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的陈氏,咬着牙,几乎想撕碎了她,“居然暗算我,你真卑鄙!” 见她已无还手之力,屋内那两名使暗器的护卫才将她拖至陈氏面前复命。 陈氏理了理帕子,弯着身子看她,笑意盈盈道:“能拔.出你这颗眼中钉,卑鄙一点又何妨?” 孟安醉闭了闭眼,暗骂自己大意,但眼下她已中了招,却仍是没见到桑落竹青的身影,方才那股不安感愈发放大,她忍着肩膀上的剧痛,沙哑着声音道:“如今你目的已达,我店里的伙计却是无辜的,你总该放了吧。” “伙计?”陈氏故作沉思,“是丽姝说的那两个同你一样的乡野丫头么?” 孟安醉没说话。 “很想知道她们如何了对吧?”陈氏围着她走了一圈,眼神发狠地盯着她,里头尽是报复的快感,“可惜呀,她们两个并不在孟府呢。” 孟安醉呼吸一窒,心已经凉了半截,“你什么意思?” 陈氏无不得意道:“意思就是你那酒肆是我派人砸的,可人却不是我抓的。在我派去的人到酒肆前,那两人就已经不在了。看来你惹的仇家还不少,不过倒正好让我顺水推舟用她们引你回孟府。你呀,就安心待嫁吧,素闻你那二表哥可会‘疼人’了呢。”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嘴角噙着微妙的冷笑,“若非顾及老爷名声,我还真想让你就此消失在金陵,也让你尝尝欺辱我女儿是什么后果!” “来人啊,”陈氏背过身子,不再看呆愣的孟安醉,她打了个手势,立时便有丫鬟上前,“将她给我关进厢房,派府中二十名好手看着,迷针不能取,迷药也不能断,直到她出嫁为止!” * 展城归在外厅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有人出来。 他心中惴惴不安,刚想找个下人询问情况,便见孟稷带着几名护卫突然从后院的方向过来。 孟稷打量他两眼,“你就是那逆女店里的伙计?” 听到“逆女”二字,展城归微微皱起了眉头,然而想了想,他还是拱手行了礼,“请问大人,为何我家掌柜的还未出来?” “她不会出来了,你自己走吧!”孟稷不耐烦道。 展城归却不动,神色冷峻,坚持道:“我答应在这儿等她出来的,她不出来我便不会走。” 孟稷见他如此油盐不进,不由冷笑道:“你什么身份也敢管我孟府的家事!再不走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展城归挺直地站在原地,脸色都未变过丝毫,孟稷无法,只得手臂一展,朝身后护卫道:“把他给我轰出府去!” 孟稷显然是有备而来,带的这些护卫都是好手,展城归武功虽不低,但终究双拳难敌,全力抵抗却仍是被他们逼到了角门外。那群护卫架起展城归,将他狠狠扔在门前的通衢上,而后又有人上来朝着他身上、脸上补了几拳,直打得他吐血喘息没力气反抗了才罢手。 外头雨还在下着,展城归摔得一身白衣沾满泥浆,面具抖落下来,污水溅在他精致清隽的脸上。 那群护卫走了,展城归才撑着身子勉强站起来。 他脸上擦破好几块地方,嘴角的血丝被雨洗刷,明明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他弯身掸了掸衣摆,摸到一手的泥泞,而后从地上捡起面具。 可以肯定的是,孟安醉出事了。 能如此不动声色地制服武功高强的她,除开利用桑落竹青威胁,他想不出孟府的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他们这般算计她,一定是她触犯到孟府某些人的利益了。 但他不知道他们想对她干什么,是置她于死地还是别的,他猜不到,也不想猜了。 因为他不能冒险。 关于她的任何事,他都不敢再冒险。 胡乱想着这些,就在这蒙蒙烟雨中,展城归将那枚面具砸得稀巴烂。 他绕过那座石狮子,走到孟宅庄严紧闭的朱漆大门前,顿了顿,而后右脚踮起,脚尖左右晃了几圈,蓄足了力,猛地上前踹了过去。 霎时地面微震,门簪耸动,整扇大门“挣扎”几下,登时轰然倒塌。 听见巨响,孟府附近的下人连忙赶过来看,孟稷本就未曾走远,是以也很快折返回来。 他最先看到的是那散裂的木料和湿淋淋的门槛,那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的百年好木,就这样被糟蹋了!他面上腾起怒意,刚想暴喝出声,然而视线往上,便见着了一张称不上熟悉却记忆尤深的面容。 太子的丧礼上,那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是那般冷静从容、气度华贵。 朝拜的百官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下一任储君是谁。 而此刻那位未来的储君,正站在他面前。 下人们吵吵囔囔着询问他要不要拿下此人,但孟稷却什么都听不到,四周安静得可怕,展城归踩着四分五裂的木料一步步向他走来,他能清楚看见展城归狠戾的眼神和鬓角跳动的青筋,流动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扼住了他的心脏。 孟稷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额上冷汗直冒,似是站不住脚一般,突然跪倒在地。 伴随着赶过来的陈氏一阵惊呼,孟稷匍匐着,恐惧感迅速放大,他颤着身子悲怆出声:“臣参见皇孙殿下!” 第20章 第二十章 孟稷这一跪,所有下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陈氏悄悄抬眼往上瞧,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是跑堂小二吗,怎么……怎么突然就变成皇孙殿下了? 展城归并没有喊他们起身,他目光扫了一圈,跟在陈氏身边那婆子见情况不对,在来之前已命人拦在了各个路口不让别的下人再过来。 前院除了方才那些个护卫,剩下的都是打扫的零散丫鬟,在等人的时候,他听了好一会儿她们对孟安醉的诋毁和鄙夷。 “人呢?”展城归淡淡问道。 孟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于是慌忙推了一把陈氏,压着声音低喝:“问你呢,你将人带到哪里去了?” 陈氏被吼得脸色愈发惨白,进孟府这么些年,这还是孟稷第一次语气这般重地和她说话。 她委屈得身子都在发抖,暗瞪了展城归一眼,面带不甘。 再怎样,孟稷也是堂堂正三品户部侍郎,睿王为了拉拢他,都要给孟府三分面子,又何必如此惧怕就快要倒台的东宫?更莫说展城归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孙殿下。 越想越气不过,不过一瞬,她的眼眶便说红就红。 见陈氏抹着眼睛泫然欲泣,展城归太阳穴突突跳了下,不耐烦地开口道:“孟大人连府内女眷都管不好吗?” 这话听得孟稷脑中警铃大作。 在帝都为官,跟地方为官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方式,孟稷记得自己刚娶陈氏那会儿,他被委任地方任职,天高皇帝远,陈氏的性子难免被他宠得娇气了些。 后升迁金陵,他身居高位,即使陈氏并无当家主母的气度,好在平日行径也不算出格,是以金陵城中的贵妇们看在他的面儿上,也时常笼络。 然而在天子脚下为官,却最忌生活作风有问题。否则让御史台捕到风捉到影,就会被穷追猛打地弹劾,罢黜是轻,丢命是大。 展城归这句话,是在暗暗提醒他后院起火、家风不正,只怕没等宫里怪罪下来,御史台那边就得让他吃尽苦头。 思及此,孟稷冷汗直冒,半撑起身子指着陈氏狠道:“你若敢哭,我明日便将你休了!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带皇孙殿下去见那逆……去见安醉丫头!” 陈氏没料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孟稷态度竟变得如此强硬,饶是她再蠢,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位皇孙殿下,大约真的不好惹。 她掐了掐手心,扯起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不敢再怠慢,立时指了个方向,颤巍巍道:“在……在右侧厢房里。” “起来带路吧。”展城归冷声道。 孟稷和陈氏这才相携着站起来,孟稷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展城归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忽然又转回头来,再度扫了一眼周遭垂头跪着的下人们,微微眯起眼,凑近孟稷,附耳道:“孟大人,我不希望太多人知晓我的身份。” 孟稷身子一抖,鼻尖落下一滴冷汗,连忙点头称是。 虽说朝中人都知晓展城归离宫养伤是假,韬光养晦才是真,方才他还有些疑惑展城归为何会出现在沉醉酒肆,但眼下看来,想必沉醉酒肆便是太子妃和圣上为其寻的避风港。 再加上方才他府上护卫将展城归打成那般模样,他官儿做得再好又如何,若明日叫圣上知道了,他这一家老小怕都得折进去。 孟稷不敢再想,只盼今日让展城归消气,让圣上能对他从轻发落。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忙让陈氏提前将其他下人遣走,以免一会儿殃及更多。 有人带路,展城归很快来到关着孟安醉的厢房。 孟稷正想跟着一同进去,展城归的眼神就斜了过来,那目光冷得仿佛要把他脸上那层皮扒下来似的,他不得不收回脚步,在外头候着。 展城归绕过床前的屏风,便见着了躺在床上的孟安醉。她身上同他一样,都是满身泥泞,特别是背后的衣裳,润湿了一整片,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明白她被怎样对待过。 拳头捏起又松开,他弯身上前,轻轻晃了晃她,“姐姐,醒醒……” 孟安醉闭着眼睛,却是一动不动。 “孟大人!”展城归眉头皱起,扭头喊了声。 “臣在!” 孟稷连忙走进去,陈氏也跟了过来,两人十分识相地停在了屏风外。 展城归沉声问:“我家掌柜的怎么回事?” 孟稷道:“小女应当中了迷针。” 展城归眉头拧得更紧了一分,“可有解?” 这回却是陈氏回答:“说是迷针用内力就能逼出来,药效的话,两个时辰后也可自行消解……当然,若体质好的,会更快些……” 展城归没再说话了,他低头看向宛如婴孩沉沉睡着的孟安醉,纤长睫毛在她眼睑下盖了一片阴影。 深吸一口气,舌尖顶了顶后槽牙,他一手揽过她的肩头,一手伸至她的腿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随后往外走去。 孟稷和陈氏见此,都禁不住吃了一惊,孟稷急道:“皇孙殿下,小女身份卑微,如何能配得起你这般纡尊降贵……” 闻言,展城归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睥睨道:“她不配,难道你配?” 孟稷被噎得哑口无言,展城归环顾一圈,又道:“还有两名姑娘呢?” 陈氏明白他在问什么,于是将之前同孟安醉说的话又恭敬说了一遍。 沉吟片刻,展城归面无表情地看向陈氏,问道:“那你的人到酒肆前,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陈氏想了想,道:“护卫们说,他们进去的时候店门是开着的,不像被强行破开,而且店里完全没有挣扎凌乱的痕迹,若非桌上摆着好几个斟满了酒的杯子,看起来倒更像是出去做事还未归。”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展城归也不愿再多留,同孟稷告辞道:“孟大人,今日之事会否传到皇爷爷耳朵里,全看你自己如何做了。” 说罢,他便迈开了脚步,可惜还没走出屋子,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 紧接着,陈氏身边的婆子正虚拦着一名少女往这边走来。 那少女正是孟丽姝,她受了风寒,本还躺在床上休养,骤然听见有人闯府来救孟安醉的消息,怒从病中起,非要来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婆子不敢真下手拉扯她,是以孟丽姝毫不费劲便穿过层层阻拦进了厢房。 一看见陈氏,孟丽姝就哭喊着扑进了她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质问道:“娘!你为何要放了那个贱人?你忘了我是怎样被她折辱的吗?” 陈氏下意识看了展城归一眼,果然见他眉间紧缩,于是连忙捂住了孟丽姝的嘴。 纵然心疼女儿,但她现在已不敢造次,只得轻声哄道:“丽姝乖,别胡闹,快来参见皇孙殿下。” 孟丽姝哭得脑子都成了浆糊,根本没听明白陈氏在说什么,不管不顾地哭喊道:“什么殿下来了我都不依!我要你立刻把孟安醉嫁给二表哥,让二表哥治治她!” 听到这话,孟稷和陈氏皆吓了一哆嗦,想也不想便拉着孟丽姝扑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 方才见展城归那般护着孟安醉,陈氏和孟稷十分有默契地闭口不提他们意欲操纵孟安醉婚事之事。等到孟安醉醒来告知他,那时他们咬口不承认便是,反正也没证据,没曾想眼下竟被孟丽姝一股脑抖了出来。 孟稷抖着唇,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仰头看着面色仿佛风雨欲来般黑沉的展城归,艰难开口道:“殿下,小女一时口误,臣保证,绝无此事!” 生怕展城归不信似的,他膝盖转了个弯,扭过头去狠狠抽了孟丽姝一巴掌,“竟敢冲撞皇孙殿下,我打不醒你个糊涂孽障!” 这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将孟丽姝打得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她脑袋嗡嗡响,总算将孟稷的话听进了脑子里。 皇孙殿下…… 她瞪大眼睛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展城归,他面上带了些伤,但在她看来,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为他多添了些阳刚的凌厉感。 大约因着她方才的话,他向她轻飘飘投过来一眼,冷到刺骨,以致她呼吸一窒,连疼都忘了。 孟丽姝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怔怔地看着他,直到陈氏扯她衣裳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行礼,哽咽道:“民女不知是皇孙殿下驾到,还请殿下恕罪!”她飞快地说着,心也跳得飞快。 展城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屋子人的所作所为,慢慢收紧了抱着孟安醉的手,这些人名义上都是孟安醉的家人,可做的全都是伤她至深的事。 失去娘亲时的她还那么小,亲生父亲不但丝毫不怜惜,反而伙同继母将她打发到了尼姑庵去。 他低头垂眸,手背上青筋绷起,许久,才忍住拧下他们脑袋的冲动,看向孟安醉时,目光已温柔了许多。 留着他们的性命也无妨,反正用不着他亲自动手,这孟府也很快就要完了。 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展城归加快脚步出了孟府。 目送展城归的背影消失不见,孟稷才颓然坐回前厅的主位上,方才那十几名下人都候在不远处,伺候陈氏多年的婆子也在其中。 他收回目光,幽幽叹了口气,十分疲惫地同陈氏道:“将那些人全都寻个理由发卖了吧。” 陈氏闻言,脸色突变,不可置信道:“老爷,他们都是府中老奴,也是妾身身边的忠仆,为何要这般狠心全都发卖了?” 孟稷满脸阴霾,宽大的衣袖一挥,将小几上的茶具猛地拂倒在地,大吼出声:“你个妇人懂什么!不发卖留他们一命难道要他们去死吗!” 陈氏看着孟稷盛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身子一僵,他虽未明说,但她却懂得了。 于是咬了咬唇,淌下两行泪,却不再相劝。 出了孟府,雨还在下,展城归脱下外衫将孟安醉的身子包裹得紧紧的,弯着身子为她挡住风,而后一路狂奔,片刻便回到了酒肆。 他将孟安醉放到床上后,又去烧了热水来为她擦洗脸和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她身旁坐下。 想到陈氏说的,迷针得用内力逼出来,然他刚将人搂着腰抱起来,却发现自己忘了问迷针刺入的位置。 不晓得位置,那该从何处下手? 他呆了呆,目光划过孟安醉交织在一起的湿发,而后是修长的脖颈,这般细看,她耳垂之下居然还藏着一颗血红的小痣,最后停留在那艳如海棠的红唇上……他呼吸一紧,眼神渐渐带了些晦暗的色彩,费了莫大力气,他才狼狈地别开了眼。 可惜不管他的眼投向何处,脑海里却装满了她方才的妩媚模样,根本挥之不去。 女子柔软的腰肢还被他箍在手中,温热的酒香萦绕侵袭,不过浅尝一点,便逼得人不知不觉呼吸加重。 很快,展城归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间发生了某些变化。 他哑着声苦笑,少年人的身躯果真经不起一丝丝的诱惑。 喉结轻轻滑动着,顿了顿,展城归压下胸腔里狂热澎湃着的心跳,他半阖着眼,睫毛颤动,遵循着世间本能,慢慢俯下了身去。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阿醉……” 展城归呢喃着她的名字,喉间吞咽声急促,他的脸慢慢靠近孟安醉,搂着她腰肢的手不听使唤地颤动。 她红润的唇近在迟尺,他垂眸看着,眼里裹着难耐的炙热,那是少年郎直白又坦荡的渴望。 空气静止了许久。 展城归咬着牙,很想逼迫自己起身、离开。再同任君采撷般柔软可欺的孟安醉共处一室,他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了。 可惜脑子里血液倒冲,他身体的每一处似乎早就不听使坏。好不容易将嘴唇移开了两分,他的目光又瞥见了她耳垂下那颗小痣。 展城归只觉得紧绷的那根弦一下断裂,忽然间就失去了自我,由着那抹血色将他的双眼也烫得赤红。 他的右手从她肩上绕过,固定住她的后脑勺,而后猛地用力推向前。 他细细碎碎的吻就落在了那颗红痣上。 雾蒙蒙的细雨混着少年低沉隐忍的喘息,那颗痣愈发娇艳欲滴,滚烫的温度爬满了孟安醉整个耳根。 “嗯……” 忘乎所以间,静谧突然被打破,她无意识的一声低吟,叫少年浑身一僵,迷失的六神瞬间归位。 孟安醉睁开眼睛的时候,展城归正垂着头规规矩矩坐在床榻边,不知在想什么。 目光扫了一圈,见已回到酒肆,她内心安定了些,而后试着动了动。虽说迷药的药效褪了一半,但她还是觉得身子软绵绵的。 “小城……”孟安醉皱眉喊道。 听到声音,展城归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欣喜,一开口,声音却是沙哑的:“姐姐你醒啦?” “嗯,先扶我起来。” “好。” 展城归连忙抻手过去,搭着她的肩膀扶住了她。 他的手有些烫,隔着衣料孟安醉都能感觉到,同她的耳根子似乎有得一拼。 想到此处,孟安醉摸了摸耳朵,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怎么莫名其妙地发烫? 细细感受,竟还有些微的疼痛感。 孟安醉抿了抿唇,眉头拧得更紧了,冷道:“孟府那群人有病吧,弄我耳朵做什么?” 暗暗观察的展城归:“……” 掩饰性轻咳一声,展城归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姐姐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孟安醉摇头,“内力还是使不上来。” “得旁人用内力帮忙将迷针逼出来才行,”展城归解释道,“只是方才我不知那迷针刺入了何处,是以不敢逾越。” 孟安醉“嗯”了一声,“左右肩膀各有一根,你帮我将那玩意儿弄出来吧。” 展城归点点头,坐到她身后去,掌心刚运起内力,想到什么,又愣着不动了。 “怎么了?”孟安醉问。 等了半晌,却没等到后面的人有所回应,她愈发疑惑,正欲催促,便听展城归尴尬开口道:“衣服这样隔着,针没法出来吧……” 孟安醉:“……” 她细想了下,好像真是这样。 毕竟针头朝的方向在里。 没太扭扭捏捏,孟安醉毫不犹豫地轻抬起手交叉将两边的衣袖往下扯了扯,满脸的严肃认真。 展城归还未反应过来,白如雪缎的瘦削香肩就毫无征兆地落入了他的眼中,青丝披散,肤若凝脂,仿佛嫌方才的刺激不够一般,她大发慈悲地又为他躁动的心添了一把火,烧得他仿佛岸上濒临窒息的鱼。 “快点啊!”孟安醉不耐烦起来。 屏住呼吸,展城归暂时收起那些旖旎心思,将手掌贴在她两侧肩胛骨后,再度运起丹田之气发力,眨眼间,两枚迷针便沾着血珠破肉而出,“叮叮”两声扎进了床柱里。 下一瞬,孟安醉手臂一抬,双肩一缩,衣裳已整整齐齐地穿了回去,随后同看不清神色的展城归道:“我先将迷药逼出体内,你在旁边等等,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说罢,她便盘起腿闭眼运功,内力果然慢慢恢复中,等她体内真气将残余的药性都化解,再睁开眼来时,展城归已不知跑哪里去了。 孟安醉顺势将脏衣服换下,出了房间,一眼便见着离得最远的那间房兀自亮着光,慢慢走近,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 “小城?”她敲了敲紧闭的房门,“不是让你等我么?怎么还洗上澡了?” 里面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却始终无人回应,哗哗的水声反而愈发急促起来。 “咦,多大了你还学孩子玩儿水?” “说话啊……” “发生何事了?” “再不说话我可闯进来了,到时候你贞洁不保可别怪我。” 孟安醉懒懒喊了半天,直至最后这一句说完,水声才戛然而止。 良久,那道清哑得厉害的少年音才缓缓响起:“姐姐……再等我片刻。” 展城归开门出来时,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也不知是否因着澡洗得太久,他白净的脸颊染了些红晕。 孟安醉瞥了眼屋内的澡桶,却并未看见缭绕的水雾。 她歪着头,又看了看展城归,这回站得近了,她才看见他侧脸下那条条擦伤和淤青,她神情倏地一冷,“他们打的?” “嗯。” “疼吗?” 展城归下意识想回答不疼,但看见她略显担忧的神色,那个“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有点。” 孟安醉眼神又冷了两分,她扭过头欲往楼下走。 展城归连忙问:“干什么去?” “搞破坏!” 她头也不回,狠着声音道:“先前被擒是我大意,不过中过一次招,便没有中第二次的道理。我这就去将孟府砸了,看他们还敢不敢阴人!” 展城归使劲儿将她拉回来,低低笑了笑,“不必去了。” “嗯?”她扭回头,面露不解。 展城归道:“我已经替你将孟府的大门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抬着下巴,嘴角向上翘着,仿佛做了什么好事等着人夸奖一般。 孟安醉对他的幼稚行径哑然失笑,不过还是竖起大拇指,冲他眨了眨眼,配合地夸赞道:“干得漂亮!” 展城归这才满足地抿了抿唇。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两人下楼在大堂相对而坐。 展城归将陈氏提供的线索又同孟安醉复述了一番,再捋思路时,展城归已经大致猜到了掳走桑落竹青的是谁。 “你说比陈氏的人先来一步的是凤阳酒楼的人?”孟安醉忍不住质疑道,“那他们目的何在?说不通啊。” “认识且还有过节,除了凤阳酒楼,没有嫌疑更大的了。”展城归微眯起眼,嘲讽道,“我猜,他们真正要的,可能不是人,是酒。” “此话怎解?” 展城归道:“凤阳酒楼是天下第一大酒楼,可沉醉酒肆的金陵醉却在今年评酒大会上荣膺桂冠,风头甚至盖过了他们。金陵城中稍微有头有脸的人都知晓凤阳酒楼是睿王的产业,他们被打了脸,那便等于睿王被打了脸。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金陵醉的确美味,自己造不出来的东西,当然要问别人讨了。” 孟安醉蹙眉道:“若只是这样,问到酒方后人应当早就送回来了啊。” “那若是桑落竹青死活不说呢?” “……”孟安醉无语道,“一个酒方而已,说了就说了,哪儿会比命重要?” 展城归抬眸静静地瞅着她,那双眼通透又明亮,沉默片刻,却只是慢慢吐出一句:“姐姐,她们对你很忠心。” 闻言,孟安醉微张着唇,说不出话来。 其实很想反驳什么,可她心里却明白展城归所猜极有可能都是对的。 桑落和竹青一心想要酒肆的生意好起来,便是希望她能日日都忙碌,最好忙得没有空发呆,没有空颓废,没有空去想太多事;她们希望她每日都能或怒或笑,那至少比她慵懒躺在美人榻上总是没由来的心情低落、脑子像涂了一层糨糊自暴自弃得好。 若金陵醉能带起来酒肆的生意,她们的用心良苦就没有白费。 真是两个傻丫头。 许久,孟安醉苦笑一声,敛了敛神色,深吸一口气,凝重道:“事不宜迟,我今晚便去凤阳酒楼救人。” “好,”展城归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也去?” 孟安醉打量他两眼,挑着眉道:“这不合适吧,抛去你身份不谈,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展城归却答非所问:“凤阳酒楼那般大,你知道她们被关在何处吗?” “……不知道。”孟安醉十分诚实。 “但我知道,所以姐姐——” 他拨了拨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湿漉漉的眼睛很轻地眨了下,软着声音道:“带我一起去吧?嗯?”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孟安醉被展城归软磨硬泡一番后,还是同意了。 待到夜深了些,两人换上夜行衣,直奔凤阳酒楼去。 还未到地方,两人便听到喧嚣欢乐之声,虽是夜半时分,却不绝于耳。远远望去,彩楼欢门,帘幕鲜艳,红纱栀子灯轻轻摇晃着,荡出暧昧的光线。 他们借助房顶,跃过高墙,内里与沉寂的长街完全不同,灯烛荧煌,亮如白昼,仿佛到了另一番天地。 走廊分南北,雅间数十房,阁楼浓姬笑,酒羹任意尝。 孟安醉默默瞅一眼,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凤阳酒楼这般华贵精致,也难怪那王掌柜接受不了输给她那破酒肆。 换她,她也得气吐血。 楼内酒客众多,孟安醉正愁该如何混进去时,展城归已经在前面开路了。 他选的都是些弯弯拐拐的小道,几乎没人经过,十分顺利就绕到了酒楼后的假山庭院。 穿过亭子,应当就是身份尊重的客人以及王掌柜自己的住所了。 展城归轻车熟路便找到了王掌柜住的小阁楼,看得孟安醉目瞪口呆了一路。 观察一阵后,发现无人过来,两人便蹑手蹑脚推门进了书房。 屋内的摆设十分讲究,各种稀奇古玩满目琳琅,随便拿一件怕都能抵得上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家当了。 孟安醉暗嗤一声,收回目光,便见展城归已扭开了墙壁上的一处挂画,随后旁边那半边柜子转动起来,霎时一条亮着幽光的过道便呈现在两人面前。 孟安醉玩味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跟上了他。 两人脚步很轻,直至到底也没发现有别的人,他们呼出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些。 展城归拉下面罩,回头去看孟安醉,“这儿便是他们一贯关人的地方了……姐姐你怎这般眼神看我?” 孟安醉也解了面罩,似笑非笑道:“你对这里很熟悉啊。” 这是肯定句。 闻言,展城归面不改色道:“毕竟享有‘天下第一楼’的美称,我那时也随父王来过几次。” “只来过几次,却连这书房里暗室都摸得一清二楚?”孟安醉一面穿梭在暗室的各个隔间找人,一面不经意地问。 展城归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要问下去,但她问了,他只能回答,顿了顿,说:“嗯,暗室也来过。” 说完这句,他身子不由自主地紧绷,生怕她再刨根究底下去。 若她再问,他怕自己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道要说当初皇爷爷在遗诏中命他为帝,睿王不甘,却又不敢弑君,亦不敢篡位,便将他抓来这里严刑拷打,逼迫他签下传位诏书么? 诏书自然是未签,但在这里遭受的折磨却也够他回味一辈子了。 那些往事血腥不堪,他不想说,可也不愿意骗她。 正紧张间,却听孟安醉忽地呢喃一句:“奇怪,怎么找不着人呢?” 展城归猛地瞪大眼,完全没料到他在这头紧张兮兮,她却压根没当回事,满心扑在寻找桑落竹青之上。 暗暗摇摇头,他无声笑了笑,面露无奈。 暗室的隔间都是一个个小牢房,各种刑具一应俱全。 在触及到其中一个牢房里片片暗沉的血色时,孟安醉的眼神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上前摸了一下,血才刚凝固不久,说明在他们来之前,这里有人被用过刑。 是谁被这般虐待,答案不言而喻。 展城归巡视一圈,脸色也不甚好看,“不但人被转移走了,还刚好在我们来之前?” 孟安醉沉吟片刻,道:“他们猜到了我们会来救人?” “应当是这样,”展城归皱着眉头,迅速道,“姐姐,我们还是先出去,这里不太安全。” 孟安醉也正有此意,两人相视一眼,往外走去。 刚行至入口处,却听外头传来了推门声,而后一个轻声哼曲儿的中年男声便随后而至。 孟安醉附门的手一下缩了回来,而后同展城归使了个眼色。 听声音,来人应当就是凤阳酒楼的王掌柜,若他要开暗室的门进来,他们便直接将人绑了,以此威胁他放人。 两人一左一右贴墙壁站着,就等那王掌柜开门,然而屋内窸窸窣窣一阵,他却愣是未进暗室,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孟安醉决定直接出去先发制人,还未有所动作,外头房门似乎又被人推开,紧接着王掌柜同那人说话道:“顾先生,可是王爷有新指示了?” “嗯。” 这声“嗯”有些低哑,却带着说不出温润,如清泉入口,清凉幽深,熟悉得让孟安醉和展城归同时一震。 孟安醉没想到顾熹居然会这般巧地在今晚来找王掌柜谈事。 她低垂眉眼,贴着墙壁的背脊下意识僵直,丝毫未注意到展城归同样复杂的神情。 屋内那两人又说起话来,只听王掌柜先道:“殿下之前不是想要那金陵醉的配方吗,怎这会儿又改变主意让放人?” “用不着从她们嘴里套方子了。”顾熹淡淡道。 “这是何意?” “酒方我会给你送过来,最迟明日。”顿了顿,顾熹问道,“你将人送哪儿去了?我想去看看她们。” 王掌柜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道:“顾先生肯出马解决酒方之事,自是再好不过了,那两个丫头就在出门右拐走到底的屋子里,小的已找大夫给她们看过了,死不了。” 孟安醉面无表情地听着这话,他口中的死不了必在重伤之上了。 想到桑落竹青受的苦,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随后,王掌柜语带疑惑道:“顾先生还未说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是王爷从点检所拿回来的账本,让我前来交予你好生看管。”顾熹道,“别让人再抓着把柄了,否则王爷不介意让这凤阳酒楼换个管事的。” 王掌柜连忙道:“先生放心,之前允许点检所保留账本,那都是权宜之计,好让他们放下戒心。就连小的都知道,如今除了户部侍郎孟稷还不肯归顺,户部之人大多都已在王爷的掌控之中,这小小的一个账本,并不会成为什么把柄。” 说着,王掌柜似乎再次往接通暗室的柜子这边走来,孟安醉再次警惕,却听他只是在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柜子底下,并未开启机关。 开门声过后,又听王掌柜轻喊道:“先生好不容易来一趟酒楼,可要小的安排些歌舞姬舒缓舒缓?” 顾熹似是浅笑了声,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必了,今夜自有佳人来。” 两人互相说着客套话走远了。 孟安醉却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顾熹的出现,似乎预示着她平静的生活会再次被打乱,这让她心烦意乱。 在人走后,两人出了暗室,孟安醉想着王掌柜方才的话,往柜子底下一摸,果然摸了个账本出来。 翻了翻,上头记录的全是凤阳酒楼和点检所之前的买卖明细,不论曲税还是酒税,上头所收税额同朝廷规定的完全不同,俨然就是大小书契中的那份儿小书契。 孟安醉将账本递给展城归,“你看这个对你有用么……诶,你发什么呆呢?” 展城归被她这么一喊,回过神来,抬手接过账本,略显敷衍地“嗯”了声,“有这账本,足以让点检所和凤阳酒楼倒大霉了。” “那就带走再说,”抿抿唇,孟安醉又道,“要不你先将这账本带着回酒肆吧。” 静谧之中,她似乎听见展城归极轻地笑了声,那笑声不真切,聊胜于无,但不知怎的,她却听出了一丝冷然。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孟安醉咬了咬舌尖,低声道:“桑落竹青受了伤,我接了她们就回酒肆。” 眼见孟安醉含糊其辞,展城归没再同她拐弯抹角,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问道:“方才同王掌柜说话那男子,是姐姐什么人?” 孟安醉道:“这不重要。” “那就是认识了。”火折子的光有些微弱,展城归却像被闪到眼睛一般,红了眼角,“姐姐要去见他?” 孟安醉没看出他的异样,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柔声哄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听话,你先带着账本回去,嗯?” 展城归捏着账本的手微微有些泛白,对于一个陌生人,这样的反应的确有些过,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孟安醉同顾熹见面,他心里却又酸又涩,酸的是重来一辈子她还是这样在意顾熹的每一句话,涩的是她居然真将他当成小孩子。 “早点回来,我等着你们。” 自知没有理由再跟着,说完这话,他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边走边瞅。 可惜孟安醉半边脸都隐在黑暗中,并未挽留,展城归紧了紧攥着的指头,最后还是松开了。 下了一天的春雨,此刻仍缠绵悱恻不愿停歇,仿佛与大地万物是多难得的一次相见。 他望着小阁楼右侧那间屋子亮起的光,目光沉了又沉。 孟安醉送走了展城归,出门右拐向右一路走到了底,而后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后,伸手推向那扇房门。 既然终究要相见,那不如就此斩断所有羁绊。 然而她的手刚碰上,房门却已先行打开。 “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顾熹笑盈盈地站在门前,还是那样熟悉的俊秀眉眼,清冷的,漠然的,天生带着疏离感,偏生他又总是笑着,然而认真看他,便会发现那些礼貌的笑意都被吞噬在包含着深渊万丈的眼里。 孟安醉垂下手,轻声问:“你怎知晓来者是我?” 顾熹迎了她进屋,边走便道:“脚步很轻,说明武功很高;门前犹豫,说明心中纠结。符合这两点的,除了你还有谁?更何况我都那般提醒了,”他回头看她,眼波一瞬间跟揉碎了似的,“聪明如你,怎会不懂?” 孟安醉笑了笑,随即往屏风后走去,“我先去看看她们。” 顾熹自知不便,没有跟,只坐在外头的椅子上,喝茶等候。 绕过屏风,便见桑落竹青并肩趴在床上,背上皮开肉绽,净是触目惊心的鞭伤。 孟安醉走过去坐在床边,两人没受过这般虐打,即使昏睡之中额角还沁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 孟安醉替她们细细擦拭过,又检查了一遍伤口,好在没有伤到骨头,静养些时日便可。 只是伤好了,但这鞭痕却是不那么容易消的。 她眼皮跳了跳,暗暗琢磨着要不让展城归去问谢清绮讨点祛疤良药。 大约是感觉到了动静,两人都慢慢睁开了眼。 孟安醉张了张嘴,刚想开口,便听她们齐声哽咽着喊了句:“掌柜的,你来救我们了……” 桑落似乎伤得重些,说完便痛得“嘶嘶”吸着气,竹青却会了意,扯着嘴角笑了笑,哑着声音道:“掌柜的放心,他们没得到酒方,我们没说。” 听着这语气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孟安醉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傻姑娘。” 她开口,也跟着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睛却越来越模糊,“酒方哪儿有你们重要,说了就说了。” 桑落知道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忍住,忍着背上的痛意,撑着眼皮道:“那怎么行?那是咱们酒肆的方子,断断不能便宜了外人!而且……” 药效上来,她声音又逐渐小了去,“而且掌柜的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要对你好才行啊……” “嗯,”竹青也泛起了困意,喃喃道,“我们的掌柜的,最好了……” 她们脸上的神情纯粹而无垢,清澈又清晰,孟安醉静静看着,血液却热了起来。 重生之后,她便避免去接触太多的人和事,不想同这世界扯上更多的关系,可这一刻,那躲在黑暗深处的心,还是被触碰到了最柔软的地方。 孟安醉为再次昏睡过去的两人盖好了薄被,掖了掖发烫的眼角,待一切恢复如常,她才起身走去外间,在顾熹面前坐下。 “谢谢。”她率先开口,谢他出手救人,谢他故意泄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顾熹抿了口茶,眼神带了些心疼,想伸手抚掉她脸上的泪痕,却被她躲开了。 孟安醉迎上他诧异的目光,平静出声:“以后,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顾熹听得这话,竟是一笑而过,扬眉道:“我不信。” 也只有在孟安醉面前,他的表情才会这么丰富。 “是真的。” 孟安醉看着他,面色十分冷静,“你的复仇之路,我陪不了了。” 顾熹喝茶的手一顿,笑意僵住,看了她半晌,目光里的锐利毫不掩饰,他这才发现,她身上有些地方的确不太一样了。 以前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可现在那里空空的,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波澜。 “总该有原因吧,”顾熹指尖轻颤了下,勉强道,“你同意在金陵开酒肆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是你说要帮我的,是你说绝不背叛我的。” 孟安醉的神色看起来异常疲累,但她还是一字一句道:“抱歉,我现在不乐意帮你了。” “等等,你让我捋捋思绪……” 顾熹抬手撑着太阳穴揉了揉,他很少会手足无措,但现在,这种惊慌的情绪牢牢把控着他整个人,她的态度太过决绝,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茶水晃得不成样子,险些撒了,他不得不放下,认真思索起来。 怎么就陪不了了呢? 她陪了他七年,从雁来峰随他下山,到为他留在金陵,为他开了酒肆,怎么突然,就陪不了了? 孟安醉看着他难得迷茫的模样,心里却愈发透亮起来。 无怪乎他会这般惊愕,毕竟她曾经,也以为自己会像一个勇往无前的冲锋者一般,在他指明的方向里,为之冲锋陷阵,尽诚竭节。 十岁那年,怪人师父不知从哪儿将顾熹带了回来。 他只比她大三岁,却比她高了很多,大约因着身负血海深仇,他每天都很不开心,整个人像只刺猬,遇谁扎谁,上山半年,他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虽然他们都不理对方,但她却知道,他们是互相敬佩着彼此,想要靠近彼此的。 他们练武的进度不相上下,但顾熹读书却比她刻苦多了,他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会背一篇篇又长又晦涩的策论,随意分析的见解还总被师父夸赞。而她就不行,书看久了就容易犯困。 不过她也有比他强的地方,师父好酒,大多自酿,她学得很快,同时天生海量,她还可以将极苦的药面不改色地一口干,但顾熹却尤其不喜欢喝药,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一杯倒。 他同她第一次说话,便是因为顾熹喝醉了。 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那身刺都被收了起来,长手长脚都蜷缩成小小一团,像松鼠一样。 她上前扶起他,他便倒在她不宽却温热的肩膀上,仰头看着她,嘟哝着问:“安安……我都看见了,你明明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就是不和我讲话?” 他脖颈修长,像一株绽放的白玉兰,在风中颤抖着,于是她吸着气,轻轻伸手抱住了他,他的身体是滚烫的,所以她确认了,那句亲昵的“安安”,也是真实的。 她曾经以为她、顾熹、师父,他们三个人会一直在雁来峰生活一辈子,直到顾熹得知德元帝病重,睿王权势滔天。 这代表着,他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顾熹再也按捺不住,他不顾师父的阻拦,坚持要下山。 她心中不舍他走,于是偷偷跟着他一起下了雁来峰。 她看着他几经波折后投入了睿王门下,那是她不能再跟的地方,于是她只好回到孟府。 陈氏忌惮她,害怕她同孟丽姝争,拼了命都要将她赶走。 偌大金陵,她再一次无家可归。 是顾熹从风雪中赶来找到了她,而后握紧了她的手。 那时她是真的心甘情愿地想要追随他,所以听他所言,在金陵城里开了一家酒肆,替他网罗人才,随他差遣。 她盼着他放下仇恨同她归隐的那一日,可在权力和仇恨的洪流冲击里,她盼来的却是他渐渐与她背道而驰。 她无条件付出了所有的忠诚,他却带着她走偏了方向。 不择手段想要整个大周生灵涂炭的他,和不服怪人师父的教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过是为了讨个公道”的顾熹慢慢重叠,孟安醉说不清心里是痛惜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所以沉默很久后,她问他:“顾熹,你还记得你下山是为了做什么吗?” “当然记得。”顾熹立刻回答。 “是什么?” 他冷声道:“亲手杀了德元帝,让展氏付出代价!” 茶叶浮在水面,随着环境的起伏,没有方向地游荡,孟安醉抿了抿唇,轻声问:“那你想过这条路上,会殃及多少无辜之人么?” 顾熹还当她要问什么,闻言,轻舒口气道:“不会的,如今德元帝在位,百姓怨声载道,那位置早就该换人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高兴道,“这一切我都谋划好了,待展氏气数已尽,我便拥立有德之人为帝。做完这一切,我们就一起回雁来峰,承欢师父膝下,还跟以前一样,你说可好?” 孟安醉不动声色抽出手,静静看着他,“若你做不到呢?” “不可能。” 顾熹说得斩钉截铁,末了,又埋怨道:“你今晚怎么了?你不该这般质疑我的,明明在雁来峰上,你说过会支持我的所有决定,怎么一下山你就变了?安安,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遇着别的什么男子了?” 见他刻意转移话题,孟安醉极浅淡地笑了笑,只是那笑看起来实在不想是笑。 顾熹看着,嘴唇张了张,刚想说什么,便听孟安醉忽然道:“你同王掌柜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拿纸笔来吧,酒方我现在就写给你,就当谢谢你救了桑落和竹青。” “我说了,你我之前不必言谢。”他神情带了些烦躁,坐在那里没动,见孟安醉欲自己去寻,又只好道,“罢了,我找给你。” 片刻后,孟安醉将写好的方子递给他,而后想起什么,又问:“你明知我躲在暗室里,为何还要故意透露点检所与凤阳酒楼的账本给我?” 顾熹还没从她突然疏离的态度中缓过来,闻言,略带憋屈地轻轻瞪她一眼,冷哼答道:“评酒大会上的事,我都听说了,既然那点检所监官喜欢仗势欺人,那就得做好被关门打狗的觉悟。你拿着账本去府尹衙门举报,张刚张大人会受理的,他最恨贪污漏税。” 孟安醉淡淡问:“你何不直接去?” 顾熹无奈地摆了摆手,“安安,你知晓的,我如今还在睿王手下谋事,明目张胆地做这些终究不方便。” 他的眼睛很漂亮,卸去伪装之后深邃又坚毅,孟安醉默默看着,轻轻地说:“既然不方便,那以后这样的事就别再做了吧。” 顾熹愣了愣,道:“我愿意为你做。” “你还不明白吗?” 确定了一些事后,孟安醉的内心越来越平静,她迎上他惊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顾熹,我不欠你什么,日后也不想再欠你的。”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顾熹慌忙拉住了她的手,这回没等她挣脱,反倒是他先松手,赶在她的脚步前,起身往外走,“安安,今晚我便当你在胡言乱语,送你们回去的马车就在楼下,等这段日子忙过了,我再去酒肆找你……” 他离去的背影异常匆忙,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孟安醉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色愈发浓深,展城归站在凤阳酒楼不远处,一身黑衣仿佛和这天地墨色融在了一起。 虽然先前他口头上跟孟安醉说回去等她,但顾熹的出现,让他实在没能挪得动脚步。 伞只遮了他半边身子,为了护着怀里的账本,而另一只手臂则任起袒露在雨中,他需要这些凉意让自己清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阳酒楼门前终于有两辆马车驶了过来,然后展城归便看见顾熹面色铁青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同后头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话后,他便上了前头那辆马车。 展城归默然看着,一瞬之间,整个五感都重新活了过来,他试着甩了甩早已冻僵的手臂,感觉到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啧了声,心情极好地转身往夜色中走去。 孟安醉驾着马车回酒肆时,正好是四更,更夫敲着梆子,一慢四快。 一抬头,清冷的夜空黑沉沉的,星光都被遮在了云后。 因着雨,潮湿的泥土味扑鼻而来,她已极小心地护着了,灯笼还是在风雨的吹打下慢慢熄灭,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她皱了下眉叹口气,只得从马车上下来,准备等眼睛适应了黑夜后,再摸索往前。 孟安醉小心走了几步,约莫着快到酒肆了。 然后她便看见不远处亮起了一束灯,寂静的夜晚里,有人正撑伞提灯向她走来,那澄明的光渐渐铺满了归家的路。 “姐姐,我来接你回家!”少年的声音清哑雀跃,划破长街。 不知怎么的,孟安醉看着那人冻得微微发红的脸,在绵绵春雨里,突然觉得,这夜有种别样的温柔。 于是她下意识弯了弯唇,轻轻应声。 “嗯,回家。”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桑落竹青的伤养了大个半月, 沉醉酒肆也就大半个月没有开门。 好在往日那些酒客都以为酒肆先前在评酒大会上惹了麻烦, 正受官府的管制中,并没有前来打扰,是以整个酒肆霎时清净不少。 展城归也终于买回了葡萄藤, 请教了不少师傅才学会怎么种植养护, 饶有兴趣地日日都在院子里捣鼓。 孟安醉明里暗里问过他许多次当日在孟府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孟府之人以后都不会来找麻烦了。 与此同时,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睿王当众在朝堂上叱责户部办事不利,任由下属仗势欺人,户部尚书为了保住乌纱帽, 不得不将点检所拉来做挡箭牌。 这之后不过半日, 大街小巷便立刻贴满了点检所的处罚告示, 什么滥用职权、徇私枉法、贪污纳垢的罪名一股脑都给按在了头上。 听得这消息,孟安醉嗑着瓜子,百无聊赖地同展城归聊着局势, “你说睿王和户部唱这一出戏是为着什么?” 展城归将剥好的瓜子都装在一个小碗里,而后推给了孟安醉, 这才接过话头道:“应当是账本失窃一事被那王掌柜发现了, 王掌柜怕睿王怪罪,所以主动告知了,而睿王亦不想惹祸上身,干脆借故直接将点检所连根拔起。这样, 不论账本在谁手上,都同他没有关系了。” “可那晚王掌柜不是说那账本没多大影响吗?”孟安醉抓了一把瓜子仁扔嘴里,疑惑问道。 展城归见她吃得香,唇角勾了勾,又剥了起来,“话虽如此,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被御史台抓到把柄,难免惹一身骚,以他狠辣的性子,只怕宁可错杀,也是不肯放过的。” 孟安醉点点头,而后想到什么,又问:“你看那处罚告示上,不但没点出凤阳酒楼的名,反而直接将点检所一干人等尽数关进了刑部大牢。可这等丑事,官府不掩人耳目暗中处理便罢了,为何还要昭告天下,让所有百姓都知晓官府无能、点检所罪大恶极呢?这不合常理啊。” 怕她一直吃瓜子腻了,展城归又斟了杯酒递给她,分析道:“我看这招棋倒是合理得很。”他冷笑了声,接着道:“昭告天下点检所的恶行,便寓意着户部和凤阳酒楼都与此事无关,同时百姓们知晓了官府无能,爆发出的便是对上位者的怨气。上头都腐烂得如此明显了,底下的百姓又怎能安心过日子呢?” 展城归的话让孟安醉愣了愣,眼看他终于开始谋划以后,她却忽然高兴不起来了,抿抿唇,轻声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我在等。” “等什么?” 见她不再吃了,展城归便将瓜子收了起来,而后拿出一条手巾擦了擦手,“等母妃将确切的消息传来。” 孟安醉看着那条勾了金线的藏青色手巾,不由惊呼道:“我不都将这个没收了吗!” “你只没收了一条。” 展城归将手巾摊开,上头的“沉醉”二字一如既往的粗犷,他冲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所以这回我学聪明了,让母妃命尚衣局多赶制了几条,你收多少都有多的。” 孟安醉伸手去抓那手巾,却被他躲开,霎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这人,好好一条手巾,你偏要在上头绣字作甚?也不怕宫里的人发现端倪!” 展城归站在不远处,将手巾收回怀里,无辜地摆了摆手,“姐姐别担心,这字嘛,还是安仁街上那个绣娘绣的,宫里的人不知道。”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后才罢休。 他们都知晓,这样的轻松清净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点检所的处罚告示一出,同时也算间接说明孟安醉当日打那监官就是在为民除害,这是应该称颂的壮举。 酒肆的生意热闹起来,他们便不得闲了。 当晚,展城归出了趟门,待他回来之后,立刻便上楼去找孟安醉。 孟安醉本欲睡了,被他掩饰不住兴奋的敲门声喊了起来。 临近四月,天气渐热,孟安醉只披了一件薄衣便出来给他开了门,打着呵欠道:“得到消息了?” “正是。”展城归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到桌旁坐下。 孟安醉挑眉,“什么消息让你这般高兴?莫非找到扳倒睿王的机会了?” “虽不至如此,但却能从他手里分出最重要的一环。”展城归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若此事能成功,他在朝中的势力将被大大削减。” 孟安醉不解道:“你做你的就是了,同我说这些作甚?” 展城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满脸真诚,“当然是因着此事需要姐姐帮个忙。” 孟安醉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当初说好了,我只负责保护你,不负责其它。” 展城归却是弯着唇道:“我正是想请求姐姐护我一次。” 见孟安醉神色微怔,他解释道:“点检所的人全部下狱,凤阳酒楼和户部丝毫未受波及,作为主谋之一的点检所监官却愣是毫不辩解,反倒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甘愿赴死……人都是惜命的,他定然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孟安醉拢了拢衣裳,眉头轻皱,“这跟护不护你又有什么关系?” 展城归抬了抬眼皮,一字一句道:“姐姐,我想救下他。” “可他在刑部的大牢里,你又不能直接以皇孙殿下的身份……”孟安醉说着,忽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立时惊讶道,“莫非你要夜闯刑部大牢?!” 见她睁圆的眼睛,展城归本来严肃的神情忍不住破功,轻笑着道:“所以才要你护我前去啊。” 孟安醉不由瞪了他一眼,而后犹豫道:“他值得你去冒此险吗?” “值不值得都要去,”展城归沉声道,“那监官是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若有他在殿前作证,再加上那账本,这个罪名才能被扣到整个户部的头上去。既然那王掌柜说户部大部分都已在睿王的掌控之中,那我便让这大部分都重新换一次血。”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多说,”孟安醉道,“你预备如何去?” 展城归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递给孟安醉看,“我白日在等的,就是这个东西。” 孟安醉惊道:“这是刑部大牢的布防图?” “正是。”展城归正色道,“有了这东西,再凭你我的武功,救个死囚也不算什么难事。” “何时走?” “后天晚上。”展城归收起布防图,道,“后日是皇爷爷六十大寿,朝中大部分官员都会进宫祝寿,那时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听得这话,孟安醉正欲喝水的手一抖,差点没撒出来,她难以置信道:“圣上才六十?怎看起来倒像古稀之年了?” 话一出口,她便立时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当着人家孙子的面吐槽人家爷爷,实在不太道德。 何况,这辈子她都还未见过德元帝,又哪里知晓他到底老不老。 她还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同展城归解释此事,却发现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似的,反而一本正经地同她解释道:“皇爷爷年轻时风流不羁,再加上后宫美人颇多,难免会老得快些。” 孟安醉:“……” 官方吐槽,最为致命。 孟安醉啧了声,揶揄道:“说不定你以后也是这样。” “哪样?” 见他懵懂发问,想到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于是她便委婉挑了两个重点出来:“后宫美人太多,所以老得很快。” 展城归闻言,却是一怔,立时反驳道:“不会的。” “不会什么?”孟安醉嗤道,“美人不会太多,还是老得不会很快?” “我……” 展城归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嗫嚅半天,他却只轻声说了句:“既然这般好奇,姐姐不如就待在金陵等着看看结果。”没等她回应,他便站起身来,“夜深了,我回去休息了。” 孟安醉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想到什么,不由摇头浅笑。 她根本不需要等着看结果啊,她早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了。 * 约定好的时间很快到来。 有谢清绮给的布防图,他们前往刑部大牢时,几乎一路畅通无阻。但也是因着太过顺利,反而让人生出了高度的警惕。 孟安醉随手打晕一名监狱看守,心中的不安感渐渐扩散,扭头对展城归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也觉得。” 看着静得犹如死水的地牢,展城归眉头紧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里的布置仿佛就像是在等他们来闯似的。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大笑声传来,紧接着二十多名黑衣杀手忽地从顶而降。 他们循声看去,台阶之上,来者大约三十多岁,相貌俊朗,眼带寒光,眉如点漆,最重要的是,眉目间同展城归倒是有两三分相像。 他双手负在身后,笑着道:“本王便知晓有些人按捺不住,只是没想到今夜这条大鱼,竟是你。贤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明明都蒙了面巾,单凭一双眼和声音身型便认出了展城归,可见这些日子,此人必定无时无刻不念着他。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孟安醉偏头向展城归看去,却见他神色已恢复如常,而后不再遮掩,坦然迎上睿王展言曜的目光,拱手行礼道:“城归见过睿皇叔。” 展言曜哈哈笑着,甚至下了台阶,上前来虚扶了他一把,“贤侄不必多礼,父皇说你出宫养伤去了,如今回来了也不来告知一声,皇叔好派人去接应接应你啊。怎么样,你的伤可都好全了?” 展城归笑了笑,“已经好全了,有劳睿皇叔费心。” 展言曜面上笑意不减,话锋一转道:“那既如此,不知贤侄今夜闯这刑部大牢,所为何事?” 展城归还未说话,忽地便听身后传来响动,而后两名黑衣人便拖着一具不成样子的皮肉走上前来。 头发被掀开,孟安醉和展城归定睛一看,那血淋淋的脸竟是那点检所的监官,显然已死去多时。 展城归神情一僵,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展言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似笑非笑道:“贤侄可是来找此人的?若是,那就太不巧了,此人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你来晚了一步。” 展城归静静道:“睿皇叔猜错了。” 展言曜一怔,随即像是被他这话逗笑了似的,连声道:“错了就好,错了就好。贤侄既不是来找他——”说着,他的笑声又戛然而止,目光透出森森寒意,“那深夜至此,又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孟安醉的心不受控制地揪了起来,展城归不承认他们是来找这监官的,那便是不承认账本在他手里,可除此之外,却也再无别的理由能解释了。她极轻地咽了下口水,姿势戒备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展城归忽然短笑两声,淡淡道:“不过是因着城归从小长在宫里,没见过这刑部大牢是什么模样,以至心中好奇,所以便来见见。今日一看,这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大牢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荒唐!” 展言曜衣袖一甩,不禁恼怒道:“你以此为借口,岂非当我是傻子不成?” “不敢。”展城归连忙拱手道,“这可是睿皇叔您自己说的。” “你——” 展言曜险些被他绕进去,顾不得再维持表面的平和,冷笑着道:“这刑部大牢你也看过了,不如由皇叔我就此送贤侄回宫吧,今夜正值父皇六十大寿,你若同我走,说不定还能赶上晚宴。” “也好,本来过几日城归也是要回宫去的。” 说着,他转过头来对孟安醉使了个眼色,而后笑着慢慢向前走去。 展言曜见他如此识相,方才的怒意顿时消散不少,也随着他一起转身,略带深意道:“同你父王比起来,还是贤侄懂事得多。” 他说这话时,孟安醉手下突然凝气出掌,猛地拍向露出后背的展言曜。 尽管展言曜身旁有高手护着,但孟安醉速度之快,那掌仍是擦着他手臂而过,叫他痛呼一声,引起了一阵骚动。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那左右两侧的黑衣人护着展言曜的空档,孟安醉已和展城归一起往外奔去。 两人竭力突破一方,总算冲出了重围。 一路狂奔至大牢门口,未等他们喘口气,却不约而同地呼吸一窒,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就连门口都设置了杀手在此埋伏。 睿王今晚,的确是有备而来。 然而方才见他的态度,明明他不知道今夜展城归会来,那么到底是谁让他以点检所监官为饵埋伏在此?原本为的又到底是什么? 孟安醉想不通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知道,眼下有□□烦了。 扫了一眼这群黑衣人,孟安醉断定他们都是睿王府豢养的杀手,他们呼吸很轻,由此可见,武功定然不低。 身后脚步声四起,大牢里的那批杀手也紧跟着追了上来。 她敛起表情,不动声色地从腰后掏出一柄匕首,内心疯狂盘算着该如何突破,才能让展城归活着离开的几率最大。 不过办法还未想好,旁边的展城归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孟安醉微微愣住,忽然发现他很爱拉她的衣袖,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着肢体距离。 “姐姐,你轻功极好,一会儿独自撤退应当不算什么难事吧?” 展城归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话,唤回了她的思绪。 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孟安醉咬了咬下唇,不知怎的就笑出了声,“你要我丢下你自己跑?” “不是丢下。”展城归纠正她的措辞,“我自愿随睿皇叔回宫。” “什么回宫!”孟安醉压低了声音,朝他喝道,“你明知没有圣上的旨意,你这身份根本保不住你!你若跟他走了,那就是去送死!” 展城归静静看着她这般激烈的反应,蓦地就笑了起来,同方才在睿王面前的笑意不同,他眼角眉梢都上扬着在表达心中的喜悦。 “你在担心我。”他笃定道。 “这不是废话么。”孟安醉被他这笑弄得莫名其妙,“等会我护你先走,待你安全了我自有办法脱身,听见没?” “什么办法?” “问这么多做什么,”孟安醉不耐烦道,“我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展城归垂下眼眸,捏着她袖子的手紧了紧,没再问了。 然而没等孟安醉心中那口气落下,他整个身子却忽然向她侵略了过来,孟安醉心尖一颤,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就在这重重围困之中,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他居然伸手抱住了她。 “姐姐,”他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胸膛贴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她错乱的心跳……不对,他的心也是乱的,那胸口处交错响起的震动声,已分不清是谁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微发颤,却又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信我,让我去,我不会死的。” “可是……” “没有可是,”初夏已至,厚实的衣裳褪去,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感让他五脏六腑都燃起了火焰,明明此刻前路未明,他却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我家掌柜的是要做大事的人,所以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够了。” 被他这样抱着,孟安醉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轰地热了起来,她下意识抬手,展城归却已放开了她,而后朝着展言曜大声道:“睿皇叔,城归愿同你一起回宫,至于这位朋友,还请皇叔给城归一个面子,让她平安离开。” 展言曜哼出一声,睥睨着他,“你已穷途末路,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当真已穷途末路了吗?”展城归神色平静地反问。 见展言曜不说话,展城归轻笑一声,又道:“当年顾家铁骑所向披靡,却因一场至关重要的败仗被满门抄斩。皇叔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初顾家被灭门,为何顾家军归顺朝廷者却不过三两万么?城归知道答案。” 展言曜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我如何能信你?” 展城归躬身向他行了大礼,这才朗声道:“不瞒皇叔,城归并无争抢之心,如今天下局势已明,睿皇叔众望所归,城归所求,不过活命罢了。反正我已在皇叔鼓掌之中,何不就做了这个交易?” 展言曜眼带探究地看着他,心里却迟疑起来。 当年去打那场仗时,顾家军统共十万,除去牺牲者三万,顾家获罪后,回来的不过两三万,还有四万却不知所踪。 他查了将近十年,却仍是一无所获,眼前这黄口小儿,却信誓旦旦地说他知晓答案? 他打心底是不信的,但却不得不联想到另外一人,若展城归口中的答案是先太子告诉他的呢? 如今朝堂之上唯他命是从,就算允了展城归回宫,单凭一个孩子和一群女人也难以再掀起风浪。 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思忖片刻,他手一挥,已是做了决定:“好!你若说出当年残余顾家军的踪迹,我便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宫去。” 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一般,展城归提步向他走去。 身后有黑衣人涌上来要擒住他,孟安醉默默看着,心中一慌,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低声请求:“别去。” 展城归脚步一顿,那只白皙纤长的手握着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薄茧,这种砂纸摩挲的感觉,让他生出一种回握她的冲动,良久,他还是忍下了心中渴望,强迫自己轻轻挣脱了她,轻声宽慰道:“方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你看睿皇叔都已经答应不会杀我了。” 手指一根根被挣脱,孟安醉眼睁睁看着展城归一步步慢慢往前。 她捏着匕首的指尖发白,也就是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了,等她找回意识的控制权时,她已经小跑着追了上去,再次握紧了他的手。 “算了算了,当我魔怔了吧。”她听见自己说,“今夜是生是死,我都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1+2更,我尽力了,明晚剩下的一更我再补起来。 疯了的作者:看见没看见没,她为你心跳如雷为你情不自禁了,她愿抓住你的手愿和你共赴生死了,小城城,冲鸭!!!!!!!!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展城归愣愣看着握上来的手, 神色掠过一丝复杂, 却是道:“可我不想姐姐你陪我死。” 我哪里舍得。 然而孟安醉听到这句话,仿佛如梦初醒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而清醒之后, 她恨不得打自己一拳。 禽兽啊。 桑落说得没错, 她真是个禽兽! 人家明明有喜欢的姑娘,她却脑子有坑一样说什么生死相陪,轮得到她说吗! 孟安醉讪讪笑了笑, 下意识收回手捂脸,却想起她的面巾并没有取下来,展城归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好一个郎情妾意,我这个做皇叔的若不成全, 岂非显得十分不识趣?” 眼见被忽略许久, 展言曜为了找回存在感, 愤怒地指挥着杀手们再次靠近,“听本王令,将他们全都拿下!” 孟安醉皱起眉, 这个形容词配合她刚才犯抽的举动,令她觉得十分讽刺。 暗暗瞥了眼淡然置之的展城归, 她又感觉似乎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两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副束手就擒的姿态,然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周围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有东西在四周爆开, 随后味道刺鼻的烟雾立时腾腾升起,呛得人下意识掩面咳嗽,几里外完全看不清人。 孟安醉反应迅速,带着展城归旋身一转,想要护住他。 然而一道人影仿佛有备而来,动作比她更快,不过眨眼,她和展城归便被来人带着腾空跃起,冲向了迷雾之中。 来人似乎十分熟悉杀手们的反应范围,他们很快便趁乱突出了重围。 眼见没有杀手追上来,那人又换了条偏僻小道走,速度也终于放慢了些。 方才情势危急,孟安醉顾不得分辨来者是谁,眼下总算寻到机会打量。 只见他同样身着夜行衣,只是衣服看起来不太合身,腰带也系错了,显然是匆忙换的,他虽蒙了面巾看不清脸,但那一双清冷漠然的眼睛却十分熟悉。 “顾熹?” 孟安醉试探着喊了喊,而后停下不再走了。 前头的人听见后,脚步果然一顿,随后低低的笑声溢出唇边,他回过头扯下面巾,朝孟安醉一笑,“怎么伪装都还是瞒不过你。” 孟安醉也摘了面巾,瞬间呼吸畅快了许多,她瞧着顾熹这一身打扮,皱了皱眉头,眼带探究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熹委婉答道:“我是随王爷来的。” “哦?”孟安醉双手环胸,轻笑一声,“莫非今晚这场瓮中捉……人,就是你想出来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本来要钓的鱼并非你们,谁知误打误撞了。” 孟安醉又问:“那原本想要钓谁?” 闻言,顾熹抓了抓下巴,每当他不知道该怎么陈述的时候都会抓下巴。 果然,他满脸为难,下一句便是:“安安,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得好。” 孟安醉撇撇嘴,“嘁”了声。 看着两人这熟稔的神态语气,一直沉默在旁的展城归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 听到展城归的话,孟安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异常尴尬的局面。 顾熹是睿王的人,而展城归又同睿王是死对头,今晚明明是睿王想要置展城归于死地,偏偏又被睿王门下的幕僚所救。 听起来就很复杂,解释起来就更复杂了。 虽说上辈子也早就尴尬过,但那时展城归和顾熹并未这般早碰上,更没有在深更半夜无人街口这样诡异的场景下碰上。 寂静的夜,很容易加深这份尴尬。 于是她只得极假地微微一笑,打着哈哈道:“小城,要不你忘记自己见过这个人吧?” 展城归抬了抬眼皮,没吭声,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不爽”的气息。 而顾熹见她避而不谈自己,哼笑一声,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孟安醉摸了摸鼻头,觉得自己好生无辜。 三个人就这么干站在街口六眼相对,气氛诡异地涌动,尴尬值一路飙升。 与此同时,那本若有若无的杀气却越来越盛。 孟安醉幽幽叹口气,心想要不还是同展城归解释一下吧,否则以他的敏感心思,只怕会僵持到天明。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倒是顾熹蓦地轻轻笑了起来,他行至展城归面前,拱手行礼道:“方才是在下疏忽,未来得及介绍自己,还望殿下勿怪。睿王府顾熹参见皇孙殿下。” 见展城归没动,更像是在等着孟安醉去安抚,方才他就看出来了,这个小崽子对孟安醉的感情绝不简单。 孟安醉看不出,但作为男人的他,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牵手、拥抱、承诺,他们还做过什么呢? 想到这里,顾熹眼中闪过骇人冷意。 很快他又敛了情绪,温柔地看了一眼孟安醉,故作懊恼地补充道:“在下同安安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许久未见,难免絮叨了些。” 明着解释,实则炫耀。 展城归听懂了,也知道这是顾熹在试探他,可他偏偏还是被激怒了。 在关于孟安醉的事上,他是如此没有原则。 深吸一口气,展城归朝孟安醉走近一步,而后眨了眨眼,忽然挽住了她的胳膊,方才还冷冽的嗓音变得异常的软糯甜腻:“姐姐,他说的我才不信呢,我要你说我才信。” 孟安醉:“……” 顾熹:“……” 孟安醉差点被这反差的嗓音惊掉下巴,顾熹的表情也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半晌,孟安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道:“咱、咱们有话好好说。” “那你倒是说呀。”展城归晃了晃她的胳膊,持续输出。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我的确与他师出同门。” “可他是睿王的人。”展城归瞪着顾熹,一脸警惕,“姐姐还是别轻易相信他得好。” 听到这话,顾熹总算缓过神来,他看着展城归,少年看似无辜的眼神里饱含敌意和压迫。 而后目光往下,他和孟安醉紧贴着的手臂令他觉得十分刺眼,再联想之前孟安醉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顾熹微微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安安不信青梅竹马的我,莫非还要去信不过相识两月的皇孙殿下么?这未免太荒谬。更何况良禽择木而栖,我为睿王爷做事,只是与皇孙殿下立场不同罢了,又未和安安拔刀相向,她如何不能信我了?” 展城归冷嗤道:“顾先生自己也说了,刑部大牢的埋伏是你出给睿王的主意,你口口声声说未和她拔刀相向,却还是将她置于了危险之境,这让她如何能够信你?” 顾熹咬着牙道:“所以我冒着被王爷猜忌的风险将你救下了!” 展城归瞅他一眼,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我让你救了吗?” 明明仍是清甜软糯的声音,却让顾熹生生听出了一丝寒意。 饶是他再擅于克制,但他终究也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他习惯见人留三分薄面,今儿却偏偏遇着一个不留情面的。 他冷笑几声,忽然很想撕破展城归那张伪装乖巧的脸。 反正展城归都不嫌恶心要喂苍蝇给他吃,礼尚往来,他自然要还回去才行。 思及此,顾熹朝孟安醉伸出手,骨节分明,筋脉清晰,他敛了神情,沉声道:“安安,过来。” 孟安醉呆呆站着没动,她还陷在方才的震惊里,觉得自己被展城归挽着的手臂火烧一样。 顾熹见此,未见恼怒,反而浑不在意般,忽然朝她粲然一笑,“那我过来好了。” 说着,长腿一跨,真的行至孟安醉面前,挽上了她另外一只胳膊。 展城归:“……” 被挤成肉夹馍的孟安醉:“……” 展城归和顾熹同时偏头,两人目光一瞬间对上,都瞥见了彼此眼底毫不掩饰的寒意。 眼见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孟安醉被两人的行为瘆得头皮发麻,她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句脏话。 “草!你俩有完没完?” 她十分烦躁地甩开两人的手,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后,回头睨着他们,冷声道:“你们自个儿对着演吧,恕我再难奉陪!” 说罢,她足尖一点,眨眼之间,已经施展轻功跑远了。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互相不屑冷哼,随即又一前一后追了上去。 三人陆陆续续回到了酒肆,展城归最后一个抵达,进门后,他巡视一圈,并未看见孟安醉和顾熹的身影。 大堂没人,院子没人,想到什么,他眼神一凌,快步往二楼走去。 孟安醉的卧房里果然亮着灯。 还有说话声传来。 展城归脸色沉了沉,伸手去推门,发现门竟然从里头锁了。 很快脚步声响起,一道高大身影靠了过来,顾熹敲了敲门框,淡淡道:“大人说话,小孩一边玩儿去。” “……” 展城归瞳孔一缩,气得胸腔震动,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顾熹,你他妈做个人吧。 紧接着,像是给他的暴击还不够似的,屋里又传来一句:“小城,我同他聊两句,你先回房休息吧。” 展城归抬起的脚一顿,孟安醉清冽的声音瞬间安抚了他想要踹门的冲动。 那股子躁狂之意也随之平息,但随之而来的情绪却令他更加难受,他的整个心仿佛被灌满了陈年老醋,又酸又涩又涨。 默然半晌,他收回脚,扭头往外走去。 屋内的两人听见远去的脚步声,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彼此身上。 孟安醉一双凌厉黑眸射向顾熹,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说吧,你今晚为何要冒着风险出手救我们?你不会想从我这儿打他的主意吧?” 被她这般怀疑,顾熹自嘲地勾了勾唇,嗤道:“我哪儿是救你们,我想救的不过是你。” 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孟安醉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声音缓和了些:“可睿王已经答应放过小城了,我跟上去,危险也是在可控范围。” “呵,那些谎话也就只有你会信。” 听到“小城”这个称呼,顾熹神情愈发不屑,“睿王凭什么放过他?就凭他服两句软,凭他单方面说知道残余顾家军的下落么?就连我这个顾家军的继承者都不知道,他一个当年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的小崽子会知道?” “若是先太子告诉他……” “先太子也绝不可能知道!”顾熹冷冷打断她,却不知怎的,他声音又忽然低下来,带了些落寞,“这世上知道顾家军散落何处的人,只有一个。” 孟安醉抿着唇没有说话,她明白顾熹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毕竟上辈子直到她死,顾家军也没有现过身,展城归比她死得还早,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不过能以睿王心中所求来争取搏命的时间,这份心智已着实令人钦佩。 想到这儿,她有些恼恨地瞪了顾熹一眼,“若非你献计,我和他今晚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来的是你们。”顾熹无辜道,“而且睿王突然增派这么多杀手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杀手是突然增派的?” 孟安醉撑着下巴,眉头拧了拧,“难道一开始这个抓捕行动规模并不大?” “嗯,”顾熹沉吟道,“睿王原本的目标并非是你们,一开始部署在刑部大牢的也不过二十来名杀手。但就在睿王进宫赴宴的时候,他不知从何处接到了一封信,说是今晚刑部大牢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叮嘱他好生准备,所以睿王才会突然增派人手,甚至连皇帝寿宴也不参加,亲自到场。” 孟安醉敛了神色,正色道:“你可知晓是何人传信?” 顾熹摇头道:“我也不知。那信传得十分隐秘,却又不指名内容,偏又还得睿王如此信任,我实在猜不出来这传信之人是谁。” 听到顾熹这话,孟安醉心里忽地生出了一阵凉意。 她现在有些后悔自己上辈子死得太早了。 但凡她死晚一点,也不至于对那些隐匿在黑暗里的触爪毫无所知。 她和展城归夜闯刑部大牢一事,就连谢清绮都不知道,要那刑部大牢布防图时,展城归也是寻的别的理由,并且传递布防图之事做得十分隐秘,中间经手不过两人而已,那泄密给睿王的人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着实让人不好受,指不定哪天就被人从背后捅一刀子。 孟安醉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为何要将这般机密的事告诉我,就不怕我转身就和小城说么?” 顾熹却是平淡地笑了笑,“那你会说吗?” 孟安醉垂着眸,没应声。 她的确不会说。 就像当初她在谢清绮面前表明的立场一样,这场权力之争谁输谁赢,她不在乎。 顾熹见她神情恍惚,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张了张唇,问:“安安,你为何同展氏子孙走得这般近?他一个皇室中人,怎么还喊你姐姐?” 孟安醉面色凝重,随口敷衍道:“此事说来话长。”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顾熹紧紧凝视着她,神色带了一丝躁郁,“这两个月来,睿王派人到处暗中搜寻这位皇孙殿下的下落却一直无果,我还道难不成他有通天的神通,逃得毫无痕迹,没曾想原来他根本没离开金陵,竟还跑到你这儿来避祸了。若非他将你牵扯进来,否则我还真得佩服他一番。” 孟安醉斜了他一眼,“猜到了你还问?显得你特聪明是么?” 顾熹抿了抿唇,被她如此揶揄,他脸上寒意消散一些,“我便当你夸我了。” “夜深了。”孟安醉忽然道。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顾熹只得不情愿地站起身往外走,行至门口,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沉如深渊,而后说:“安安,你做好准备,我不会让他在这里待得太久。” “行啊,”孟安醉起身送他出去,淡淡道,“最好你也别再来了,那时我定会烧香拜佛感激上苍。” 顾熹离开后,孟安醉在酒肆晃了一圈,最后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找到了展城归。 他曲着双腿坐在前些日子砌好的花坛边上,背脊微弯,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没去休息,孟安醉心想。 听见脚步声,展城归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问:“他走了?” “嗯。”孟安醉踟躇在原地没有再往前。 “姐姐……”展城归忽地喊了声。 他身旁立着孤灯一盏,摇曳的火光,像极了黑夜里那双通红的眼。 孟安醉看见他仰起头来,夜风潮湿,吹得他发丝微乱,嗓音沙哑不堪,他说:“今晚我可以问问题吗?” 她心口没由来的一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许久,在他颤颤巍巍的目光里,她还是妥协了。 “问吧。” 见她答应,展城归慢慢站了起来走向她,单眼皮垂下,掩去了内里骤然翻滚的阴霾,“我想知道顾熹和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 孟安醉睨着他,“为何想知道?” 展城归眼睫颤动了下,信口胡诌:“他是睿王的人,今晚又知晓了我的身份,可他也是姐姐你认识的,所以我需要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存着怎样的羁绊,才能确定他是敌是友。若是友,那自当结交,若是敌……那以后只能各凭本事了。” “你倒是拧得清。”孟安醉在花坛边坐下,展城归立刻跟了过去,她笑了笑,道,“行吧,告诉你也无妨。” 于是她便将和顾熹的渊源慢慢讲了,不过略去了那些感情细节和顾熹敏感的身份。 听完她的叙述,展城归攥着拳头,本就冷白的皮肤似乎更白了两分,她话里若有若无的怀念几乎能将他生生逼死,沉默许久,直至胸腔里的酸躁感慢慢褪去,他才敢开口,问出了不惜铺垫这么久,自找罪受也要问的问题。 “姐姐,那你还喜欢他吗?” 他这话问得自然而然,惹得孟安醉惊讶侧目。 她方才不过只是提到与顾熹在雁来峰上肆意的生活时微笑了下,他便以此推测出了她和顾熹相恋过,这洞察力之强,令她不寒而栗。 展城归眼神暗了暗,又问:“可是不便回答?” “不是。”孟安醉垂下眸,长叹一口气,“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世上的感情太复杂,有时并非一句喜欢不喜欢就能够说清的。我同他的道义理念已然分道扬镳,感情亦是如此。你要说我还喜不喜欢他,那定然是不再喜欢的,但若要我和他拔刀相向,我也同样不愿。” “就算他以后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罔顾人命,你也不愿吗?” 他的问题步步紧逼,让孟安醉有些喘不过气来,同时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虽说上辈子顾熹的确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但如今他还只是睿王门下一名幕僚而已,展城归对他的态度似乎太激烈了些。 孟安醉定定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一字一句道:“这是天下的事,是朝廷的事,是你的事,可这却不关我的事。” “如何不关?你不愿与他拔刀相向,”展城归迎上她的目光,眼里布满了血丝,他静静地问,“所以姐姐的意思是,以后便要与我拔刀相向吗?” “……你想哪儿去了?” 孟安醉听到他这可怜兮兮的质问,方才的疑惑也顾不上了,只觉得啼笑皆非。 “听着——” 孟安醉揉了揉展城归的脑袋,柔软的发像羽毛在她手心挠痒,在他怔愣时,她挑着眉道:“顾熹今后会如何我管不着,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她冲他弯了弯唇,“我又不是傻的,和谁为敌,也不会和未来的皇帝为敌啊。更何况你这么乖,我哪儿舍得?” 孟安醉说了这么长一串话,然而听进展城归耳里的,却只有最后那一句—— “你这么乖,我哪儿舍得?” 所以,她也舍不得他,对吗? 展城归眼里亮了亮,耷拉着脑袋任她摸,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挨近她一些,偷偷偏了下头。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可以清楚地瞧见她的耳垂。 那颗小痣好像比上次更加红了。 “姐姐……” “说。” “今晚暴露了身份,我可能要提前回宫去了。” “哦,那我提前祝你一切顺遂。” “姐姐。” “嗯?” “睿王没有看清楚你的脸,他不知道我一直躲在这里,沉醉酒肆不会有危险的。”展城归停顿了下,抬起头来,单眼皮撑出一片皱褶,眼里含光漾水跟快化了似的,他看着孟安醉,小心翼翼地请求,“你能暂时不离开金陵吗?” 作者有话要说:1+2更,补上昨天的。 感谢在2020-01-05 21:06:16~2020-01-07 17:2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啾啾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香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睿王府。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展言曜袖子一挥, 所有笔墨纸砚哗啦摔在了地上, 他指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面容愤怒,呵斥道:“找人找不着, 抓人抓不到!本王养你们在府中, 莫非都是吃干饭的吗!”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为睿王效力之人,此刻谁也不敢吭声, 都不想在这个微妙的时机去触霉头。 展言曜见状,心头的火又冒高了半寸,一掌打在黄花梨翘头桌案上,上好的木头霎时碎成了几块, “那小子必定就藏在金陵城里, 给本王去家挨户地找!若事情再无进展, 你们也不必回王府来了!” 几人连忙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走,只有顾熹一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展言曜看了他一眼,负手而立, 脸上余怒未消,“顾先生还有事?” 顾熹踏过地上碎料, 上前一步, 拱手行礼道:“顾某以为,王爷此举过于高调,算不得最好的法子。” “哦?你有更好的?” “依顾某之见,不如引蛇出洞, 再叫他自投罗网。” 展言曜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语气淡淡道:“你说得轻巧,可这蛇已然受惊,如何还能再引?” 顾熹微微一笑,却是气定神闲道:“皇孙殿下会去监牢,想必是因为他也看出了点检所和户部之间那点猫腻,所以想借那监官对户部下手,将户部的控制权多回来。” 展言曜冷笑一声,“这不需你说,本王自也知晓。” 顾熹手臂展了展,又问:“那王爷可知,皇孙殿下为何要在未回宫时便开始着手此事?” “自是因为宫外掩人耳目些。” “那王爷便想错了,”顾熹掸了掸衣袖上莫须有的灰尘,不紧不慢道,“若皇孙殿下回宫,借助东宫和圣上之力,那点检所的监官可能就没那般轻易落入王爷手中了。皇孙殿下要做的,不只是从王爷手中夺回户部控制权,他还在向朝中文武百官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要所有人都看着他是如何逆境重生,涅槃归来的,而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向所有人证明,他是有能力靠一己之力去同王爷您抗衡的。” 展言曜心中一惊,霎时明白过来,“朝中还未站队的那些老顽固,想必也会因此对他另眼相看。” 顾熹凝重点头,“正是。” 听完方才那番分析,展言曜这才重新打量起顾熹来,眼前这青年也不过弱冠之年,心思却已如此缜密。 自他进王府以来,段段时间献过不少妙计,同其他幕僚比起来,更显得不争不抢,看样子倒像是个可造之材。 思及此,展言曜嘴角勾了勾,接着问:“那顾先生便和本王说说,如何个引法?” “那账本在谁手里已然不重要了,”顾熹正色道,“而今重要的是,还有谁能成为皇孙殿下夺回户部的突破口。” 展言曜同顾熹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 “孟稷。” “看来本王同先生倒是默契得很,”展言曜哈哈大笑起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昨夜本是为孟稷设下的局,谁知孟稷的人没来,我那皇侄倒是现了身,眼下这两条线偏又合在了一起,真是妙哉!”说罢,他想到什么,神色间又带了一丝迟疑,“只是据本王了解,孟稷和他似乎并不熟,这样一来,便很难确定他会否找上孟稷了。” “所以顾某方才才说要引蛇出洞。”顾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忽然问,“敢问王爷府上,可还有公子未曾娶亲?” 展言曜微眯起眼,“先生的意思是?” “孟稷有个女儿,年方十五,正好到了嫁人的年纪,若是府上公子能娶得此女,孟稷必唯王爷马首是瞻。而另一方面,若孟稷归附了王爷,整个户部在王爷手中必将坚不可摧,成为王爷取这天下的最强后盾。”顾熹说得抑扬顿挫,而后声音又低下来,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当皇孙殿下知晓睿王府意欲同孟府结亲后,定然会采取行动,咱们只要紧盯孟府的一举一动,便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踪迹。” “说得不错!” 睿王面带赞赏,行至顾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中已不似之前那般随意,甚至带上了几分敬意,“若此计成功,本王定会命人备上美酒,同先生好好喝上一杯。” 顾熹听出他的提拔之意,于是再次拱手,恭敬道:“顾某定不遗余力为王爷分忧。只是顾某还有最后一点顾虑需寻求王爷的意见。” 展言曜点头,“你说。” “若孟府回绝这门亲事,那可就不好办了。” “这不就说明他已经做了选择么?本王一直未动孟稷,甚至故意向他透露要以点检所的罪行追责于他,就是想让他去刑部大牢送上自己的把柄,没曾想倒让他躲过了一劫。”睿王眸中凝起森寒之意,轻飘飘道,“本王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若不知把握,再有才能又如何,逆本王者,还留他作甚?” * 沉醉酒肆这些日子生意日渐火爆,一个上午几乎就能卖完当天的酒,而后下午又得准备采买,酒肆四人忙得前胸贴后背,十分辛劳。 孟安醉和展城归还好,但桑落和竹青非习武之人,每次一忙完便累得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用饭,动作都慢了半拍。 孟安醉看着她们疲惫的神色,心疼道:“要不每日供应的酒我再减少些数量?” 桑落趴在桌前的脑袋一转,明明眼神呆滞,却坚持道:“别,掌柜的,我们累着累着就习惯了。” 竹青也扯起一抹笑:“桑落说得对,习惯就好。” 孟安醉不置可否,起身来走到她们面前,“要不我给你们按按吧,酸痛缓解些,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桑落竹青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掌柜的不用了……” 孟安醉却不容她们拒绝,挨个在她们颈椎、肩膀等处都推拿了一会儿,见她们神色都舒爽了些才停手,笑道:“明日我接着再按,得好好呵护你们才行,否则若将我可爱的小伙计们都累坏了,那才得不偿失。” 桑落竹青连忙道谢,孟安醉同她们又说了会儿话后,她们便去后厨准备下午要采买的东西了。 四周忽然就静了下来,令孟安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扭头,她才发现展城归正满脸哀怨地看着她,声也不吭,一动不动。 “???”孟安醉皱眉歪头,同样无声询问。 展城归这才移步到她身边,嘴巴一扁,问道:“姐姐,难道我就不是你可爱的小伙计吗?” 孟安醉呆了呆,好像用这话来形容他也挺符合,于是道:“是吧。” “既然是——”展城归吸了吸鼻子,控诉道,“明明我也很累,为何你只给她们按,不给我按?这不公平!” 孟安醉:“……” 迟疑了下,孟安醉有些为难道:“这不好吧。” 展城归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她,好似她再说错一句,他眼泪就能马上掉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她艰难地挣扎着。 展城归极轻地眨了下眼,他开口,唇是水润的,清哑的嗓音还带了丝蛊惑:“无妨的,我当你是姐姐的啊……还是说,姐姐并未将我当成弟弟?” “绝对没有这回事!” 孟安醉提高音量,立刻否认,“我按,我这就给你按!” 天越来越热,隔壁院子的树上似有蝉鸣声,叫得这热变成了燥。 孟安醉按着他坐下,五指先是在他肩头捏了捏,试了下力道。 然指尖刚碰上,薄衫下的肌肉便紧绷了起来。 “放松啊。”她拍了拍他,发现当初单薄的肩胛骨似乎没那么硌人了。 “……好。”他顿了片刻才回答,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来的一样,沙哑不堪。 孟安醉开始循着穴道给他按,后颈窝、肩膀、手臂……少年人看着瘦,其实身上肌肉结实得很,她灵活的手每到一处,那一处的肌肉便硬得像铁块一般,在按摩背脊时尤盛,掌下的肌肤,温度烫得吓人。 孟安醉手指和指骨并用,像滑腻的鱼般辗转游走,她听不见他克制的呼吸声,看不见他紧张的表情,像是为了证明她真的将他当做弟弟般,在他身上使出了浑身解数。 “怎么样,我技术还行吧?” 孟安醉骤然的询问,听在展城归耳朵里,宛如惊雷。 放柔了的女声让贴在他后背上的温热触感更加明显,他的小腹涌起一股热流,喉结一下一下滚动着,牵引出更多难以抵抗的冲动。 展城归发现自己纯粹是在找罪受。 可他又忍不了、控不住,他渴望她的一切触碰来缓解自己的干涸。 “很好……” 他听见了自己喑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觉得要是她再让他说话,他一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说完后,他便将嘴唇抿得紧紧的。 而后又胡乱想到了他们一起坐在葡萄架下花坛旁的那晚,她好不容易答应他会暂时留下来,答应就算不得已需要离开时她也会同他告别,他正在走近她荒芜的内心之地,他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不能吓到她了。 他一面想着,心跳却更加快了。 孟安醉按得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对了,点检所那边的证据断了,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利用那账本了吗?” 展城归却死咬着牙愣是没有吭声,他的双手捏着拳头平放在桌子上,骨节微微泛白。 他还在兀自强忍,在脑中和另一个化身猛兽的自己天人交战,而后忽然,身后那令他欲生欲死的触感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大口喘着气,如释重负,可紧接着,内心又生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烦躁。 这样矛盾的情绪让他额头上起了薄汗。 “你在发什么呆呢?”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展城归下意识扭头,还带着余温的眼神跟想要近距离观察他的孟安醉,一瞬之间撞了个正着。 展城归被她探究的眼神看得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脑中嗡地一下炸开,脸颊绯红,心生惶恐,几乎以为自己那些晦暗心思即将被迫袒露在她面前。 然而下一瞬孟安醉又移开了目光,她皱起眉头,紧盯着酒肆的大门,面色带上了一丝警惕,忽然沉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而后从外向里探出了一个熟悉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昨天蛮多小伙伴说我的id。 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和编编申请笔名的时候,前面还多了一个长…… 可惜编编并不想让我长25c这太遗憾了。 感谢在2020-01-07 17:27:34~2020-01-09 02:0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先生、梅子酒 5个;路途长长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香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怎么是她?”孟安醉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 桑落竹青听到声响, 以为有客人来, 连忙一前一后出来,帘子一挑,她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桑落指着来人, 恼恨道:“你这恶女, 怎还敢来?” 来人正是孟丽姝。 她抬着下颌,看也不看她们,径直往前。 桑落竹青自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就进酒肆, 两人一人一边拦住了她,孟丽姝不得不停下脚步,她两只手都拢在胸前,只得拿肩膀去推她们, 愤怒道:“贱婢滚远点!别挡本小姐的道!” 可惜她嘴上虽凶, 力气却不大, 眼见推不动,居然直接开始上脚。 孟安醉在一旁看着她们闹了会儿,她不知道孟丽姝为何会突然登门, 然来都来了,那上回差点被扒衣服之辱, 总得让桑落竹青都还回来才是。 而展城归却丝毫未受影响,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白水,大口喝完了后,才觉得体内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感消退了些。 他先是偷瞧了孟安醉一眼,见她脸上并无异样, 似乎并未将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 他吐出一口气,稍稍放了些,也站起身来关注那头的战局。 孟丽姝孤掌难鸣,很快落于下风,被桑落竹青压着不停地往后退。 拉扯间,孟安醉注意到她今日看起来竟大有不同。 除了衣裳的风格依旧粉嫩娇俏,她衣服质地普通,连珠钗耳环都未曾佩戴,身边也没有那些护卫丫鬟跟着,怀里还不知抱着什么,一直被她护住,鼓成了一团。而后因着推搡,她怀里那一团东西突然动了动,一声声微弱的“哼唧”声让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怔。 只见孟丽姝怀里爬出一只小小的黑毛狗出来,它脏污的爪子抓在她胸前,留下了一片黑痕,然而她却不甚在意,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直接扭着身子挤开了桑落竹青,随后低头柔声逗弄怀中那条小黑狗:“乖,不闹啊,一会儿就带你回家……” 大约是因着害怕,小黑狗的身体颤颤巍巍,右腿应当是骨折了,以诡异的弧度瘫软着,孟丽姝一只手不停地抚摸它的背脊,试图安抚它的情绪,一面又忽地哽咽了起来,“早知道先差人将你送回府去了……你也不会再次遭罪……” 眼见刚才还气盛不饶人的刁蛮姑娘一下子变得这么温和,众人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好了。”孟安醉眯着眼适时出声,对桑落竹青道,“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桑落和竹青知道自家掌柜的这是有事要谈了,愤恨地呸了孟丽姝一声后,才相携着乖乖走开。 孟安醉倚在桌沿,抬了抬下颌问道:“谁让你来的?” 孟丽姝安抚着小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反正不是来找你的。” 孟安醉挑了挑眉,指了下身旁的展城归,“那就是找他了。” 孟丽姝没有理她,将小狗搂在怀里,径直走到了展城归面前,放低了姿态,轻声喊道:“殿下……是民女爹爹遣民女来的。” 听到“殿下”这声称呼,孟安醉瞥了眼展城归,怪不得不告诉她那日是怎么救她出孟府的,原来是直接露了身份。 展城归也意识到这茬,皱眉道:“这里不是皇宫,称呼不必那么正式。” 闻言,孟丽姝一喜,还道是展城归待她不同,正欲再说话,却见展城归忽然偏头看向孟安醉,“姐姐,你方才不是问我接下来打算如何利用那账本么,看吧,办法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孟丽姝听得雨里雾里,“殿下喊谁姐姐?什么账本?谁是办法?”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让展城归神色明显带上了些不耐烦,“没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不必插嘴。” 见他神态语气与上一句判若两人,孟丽姝不由委屈道:“殿下别是在叫这个女的姐姐吧?她哪儿配?一个乡野土包子而已。” 展城归拧起眉头,抬了下眼皮,手指捻了捻,朝孟安醉道:“你就任由别人如此诋毁你?” “在乎别人作甚?”孟安醉抛了颗花生米进嘴里,不以为意地笑笑,而后轻飘飘看他一眼,“又不是人人都同你这般,粗衣素面仍贵气天成,有些人穿上锦衣也不和‘矜贵’二字挂边,自然说出的话也只有那样的水平了。” 孟丽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展城归低低的笑声响起,她才明白过来孟安醉是在暗讽她。 咬了咬牙,她正欲开口骂句“贱人”解气,然而又想到不能再当着人露出自己的粗鄙,否则这样一来,岂不应了孟安醉那句话? 她越想越委屈,将陈氏的祖传杀招学得十分传神,当即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 然而刚哼出第一声,哭意便被展城归杀过来的一眼遏止住了。 那一瞬间的战栗让她明白,眼前这位殿下很不待见她。 展城归见她收敛了些,这才问:“说吧,孟大人让你来传什么话?” 孟丽姝吸了吸鼻子,将这一切变故都怪在了孟安醉身上,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还请殿下将此女遣开。” 展城归想也不想就答:“我听得的她都听得。” “可是她……” 展城归忽然走近她一步,脸色沉了下去,“要么说,要么滚。” 孟丽姝被他眼中的杀气所震慑,心下一颤,可她又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看他,这样近距离地看,他脸上每一处地方都精致得让人目眩神迷。 她此时才明白,孟安醉方才说的那句贵气天成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位皇孙殿下,当真完美地诠释了这个词。 如此危险,偏偏又这般迷人。 孟安醉将孟丽姝痴迷的反应尽收眼中,摸了摸鼻头,自觉地退开了些。 虽说她与陈氏之可恶,但孟安醉向来当天的仇当天报,先前给她吃的苦头也不少,这笔账暂时便算扯平。 更何况上辈子孟稷被抄家问斩,她倒也想看看,他这辈子会否翻身。 孟丽姝腾出一只手按了按发烫的脸颊,而后摸着小黑狗,细若蚊吟地同展城归道:“殿下可知前几日睿王府的王妃来孟府提亲了?” 展城归“嗯”了声,往后看一眼,眉头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竟然这般轻易就将他推给别人,还是她讨厌的人。 “睿王妃向我爹爹施压,让我嫁给睿王爷那位庶出子,可听闻那庶子脾气暴躁不好相处,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爹爹说睿王爷此举是为了拉拢他,可他不愿卷入党派纷争,更不想眼睁睁看着我嫁入火坑,所以才遣我来同皇孙殿下相商。”孟丽姝未察觉展城归的心不在焉,真情实感地说了一大串。 孟安醉在后头听到这话,差点没忍住拍手称快。 刁蛮小姐配暴戾公子,可以,她同意这门亲事! 毕竟若拒婚睿王,那么整个孟府很快就会迎来上辈子的结局——大好年华草率收场。 其实孟安醉一直不太懂睿王屡屡抛出橄榄枝,孟稷为何始终不应允。 自古以来,所有夺嫡之争中,朝廷官员大多选择一方得以庇护,若不愿站队,那也至少得是三朝元老、圣上亲信之类能震慑众人的身份。像孟稷这般,无背景又不站队,那就是自诩清高的异类,是所有党派最忌讳的那种人。 异类代表着不可控,不可控之人,必杀鸡儆猴。 孟稷若想活命,除了归附其中一方别无他法。 而既然他不想和睿王结这门亲又让女儿前来求助,毫无疑问,他选择了展城归。 想到这儿,孟安醉往展城归看去,他会帮吗? 展城归正垂着头,侧脸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只听他淡淡道:“你孟家之事,何以来找我?又为何是你来找我?” 孟丽姝其实也有些不懂孟稷的用意,但出门之前,孟稷同她说了,让她定要在展城归面前好好表现,否则无人能护住孟府,他们全家上下会成为血溅金陵的第一只鸡。所以无论她多么厌恶孟安醉,也忍着来了。 孟丽姝咬着下唇道:“如今孟府四周早被监视,爹爹本想亲自前来,但又怕暴露了殿下行踪,所以才让我以出门量衣为由出府,而后再由我那贴身丫鬟装成我的样子在那裁缝铺子量体裁衣,我这才有机会来沉醉酒肆告知殿下此事。爹爹说了,殿下一定有法子救我们的。” “除此之外,孟大人还说什么了吗?”展城归随口问着,听到身后传来倒酒的声音。 他掐着酒倒满的点儿回头,从孟安醉手里抢了酒碗,而后一饮而尽,在孟丽姝看不见的角度,眨了眨眼道:“谢谢姐姐,正好口渴了。” 孟安醉呆了呆,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那碗是我用过的。” “啊,用过的?” 展城归微微瞪大了眼,愧疚道:“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那我重新换一个给你。” “不必了……” 孟安醉干脆捏了酒壶,直接灌了一口,她仰起头的时候,下颌与脖颈的线条绷起优美的弧度,红唇张启,艳如晚霞。 清酒下肚,绵柔爽口,她拿袖子胡乱抹了抹唇边遗漏的湿润,黑漆漆的眼因着这酒意立时蒙上了一层水雾。 “殿下,我父亲说,若您答应助孟家渡过难关,他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知道他这些话说得模模糊糊,但他说您一定能懂……” “殿下?殿下?” “……” 孟安醉喝完了酒,才发现那头的谈话好像不知不觉就没了声。 一抬眸,发现两人都正盯着她瞧,一人眼神暗沉,一人依旧鄙夷。 孟安醉拧了拧眉头,狐疑道:“都看我干吗?事情说完了?” 展城归没说话,而孟丽姝从鼻子里恶狠狠地哼出一声,也没说话。 她现在才知道,枉她刚才说了那么久,原来竟没有一个人在听! 展城归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方才那只酒碗,里头的酒摇晃着,荡起淡黄色的波纹,他的指尖却一直停在同一个方向。 片刻后,他拿了纸笔来,很快写了几笔,而后将信纸折起来递给孟丽姝,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将此信带回去给孟大人,他自会明白。” 孟丽姝没想到展城归这么快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虽诧异万分,但还是将信纸一揣,快步离开了。 待孟丽姝走后,孟安醉总算不必拘着了,连忙凑过去好奇问道:“你信上写什么了?” 展城归喝完一杯还不够,似乎上了瘾似的,斟了一次又一次。 良久,孟安醉还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却见他微微笑了下,终于淡淡吐出一句。 “出家。” 孟稷打开信,见到的便是这样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展城归此乃何意,拿着信的手都开始隐隐颤抖。 陈氏也瞥见了信上的内容,特意支开孟丽姝后,大惊失色道:“这如何行!我们丽姝正是大好年华,怎么能去出家?” 孟稷眼闭了又合,合了又闭,睿王令人窒息的施压,让他近些日子看上去老了十岁,他沉思许久,最后苦笑一声道:“皇孙殿下说得对,恐怕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既叫睿王无法再干预,也不会成为我朝堂上的把柄。” 陈氏拿手帕抹着眼泪,不忍也不忿,“我们孟府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逼得一个小姑娘就此长伴青灯古佛……老爷,睿王如此看中您,您就不能答应了这桩婚事吗?” 听到这话,孟稷猛地将信撕碎,朝陈氏怒喝道:“若向强权谄媚才能保住性命,那我孟稷宁愿死!” “老爷,您怎么就这么拗呢?”陈氏满脸不解,哭得更厉害了。 “什么拗不拗的,这分明是为官者的底线!” 孟稷自知在此事上和她说不通,衣袖一甩,冷着脸道:“多说无益,我心意已决!你尽快做好准备。” “底线、底线!命都要没了,脸都丢尽了,都不及你这为官底线重要吗!” 孟稷出了书房,陈氏还在后头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握了握拳,面上尽是挣扎之色。 眼眶里有泪涌出来,他站在原地,很想回去抱住陈氏,然后像往常一样安慰她:“好好好,一切你喜欢就好。” 可是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他又蓦地想起当年初入仕时,对着那一双双浑浊却又带着无限希冀的灾民们许下的誓言。 ——我以后要让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们都能吃得上饭,让天下间再没有易子而食之事发生,再没有活活饿死之人。 然而若答应归附睿王,从他残暴的行事作风便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百姓身上。他不会在乎百姓之苦,他在乎的只有手中的权势牢不牢固,在乎的只有那个位置坐得安不安稳。 孟稷知晓自己这辈子对不起了很多人,所以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不再做对不起百姓之事。 若连为官者的底线都摒弃,他入土也难安。 所以他选择了展城归,选择了跟随那个似乎淡淡一眼便能定江山的皇孙殿下。 他能看得出,那少年胸有丘壑,心系苍生,他看起来捉摸不透、喜怒无常,可孟稷却知道,他有一颗世上最柔软的心。 有软肋,便会有仁心。 孟稷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许多。 若终有一日,他看走了眼,也不悔在最后赌了这一场。 孟丽姝抱着那只小黑狗,疑惑地看着孟稷大笑着远去,而后蹦进书房,又看见了瘫在地上恸哭的陈氏,忍不住问:“娘,你怎么了?” 陈氏本就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见自己女儿抱着一只外头捡来的野狗这般懵懂的模样,她更觉得心如刀绞,哽咽着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管这些畜生!你管管你自己吧,你爹爹都要送你去出家了!” 没想到孟丽姝却板起了脸,认真地纠正陈氏的话:“它才不是畜生,它很有灵性的,我给它起了名字,叫黑丫,娘你说好听吗?” “什么黑丫白丫,畜生就是畜生!你院子里养的畜生还少吗?从小到大你捡回来多少畜生了?天天同那些畜生待在一起,你看看你蠢成了什么样?就连孟安醉那个死丫头都攀上了皇孙殿下扶摇直上,你呢?你这辈子都完了,你只能去要当尼姑了你知不知道?!”陈氏恨铁不成钢,气得失了心智,言语间的恶毒堪比利刃,一刀一刀地朝着孟丽姝割。 孟丽姝微张着唇,有些不可置信,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娘亲为何这般歇斯底里地骂她。 顿了顿,她总是抬着的下巴忽地低了下来,十分纯粹地得出一个结论:“人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现在连娘也不例外。” 陈氏听到这话,气得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她使劲儿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而后突然伸手将孟丽姝怀中的小黑狗抢了过来,目眦尽裂地指着孟丽姝道:“你竟然为了一个畜生跟生你养你的娘亲这般说话,好哇你,” 说着,她提着那小黑狗狠狠往地上一摔,“我这便摔死它,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忤逆我!” 孟丽姝听着那狗翻着肚子惨叫一声,那声惨叫将她也生生撕裂了。 她喜欢动物,却不喜欢这世上的人。 她对动物温和,对人却恶毒。 因为动物不会惧怕她,更不会嘲笑她,不会像金陵城中那些自诩高贵的名门贵女一样视她为俗物,将她踩在脚底下。 呆了好一瞬,孟丽姝突然尖叫过来,她疯了一般冲上去将它抱起来,可惜她刚取名为“黑丫”的小黑狗仍是在她怀里慢慢咽了气。 陈氏见孟丽姝这般疯魔的样子,也终于渐渐清醒,她方才被孟稷和孟丽姝同时一激,可脾气上来又不能在那两个身上发泄…… 看着那狗眼鼻流血的惨状,陈氏忍不住生了丝愧疚出来,刚想上前安慰孟丽姝,却见她突然一回头,近乎仇恨地瞪着一双红眼,让她不由僵硬在了原地。 孟丽姝抱着小黑狗自己站了起来,片刻后又恢复了往日刁蛮的姿态,她冷哼一声,像是故意气父母的熊孩子,任性地冷哼道:“出家就出家,我巴不得出家,出家多好,至少出家人不会像娘亲这般轻易杀生。” 说着,她往府门外跑去,陈氏心中愧疚,想派人去寻。 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她的指甲盖掉了一片,双手沾满了血和泥土,她却混不在意。 而那只小黑狗,却再无人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1+2更,补昨天的,下章小城就回宫去啦~好期待好期待~~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沉醉酒肆在上午将酒卖完后就打烊了, 趁着阳光明洁, 孟安醉把美人榻搬进了院子里。 她躺在上头,拎了本酒经看,榻边美酒满杯, 头顶绿意萌动, 葡萄藤较刚栽的那会儿已经长大不少。蝉鸣在耳,初听时聒噪,听久了便让人萌生出阵阵睡意。 她眯了会儿眼睛, 将书盖在脸上,眼睛和太阳一下子就被隔离开来。 没过一会儿,孟安醉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给她盖了一层薄毯, 她下意识拂开。 她有内力护体, 再加上天气暖热, 完全用不着。 谁知下一瞬那毯子又盖上来了,这回盖在了她的膝盖上。 孟安醉欲再踢开,一双手却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她的双腿上。 谁啊…… 她烦不胜烦, 一把将书扯开,然而刚睁开眼, 巨大阴影便盖了过来, 展城归放大的脸凑在眼前,他皮肤冷白,眼窝深邃,单眼皮的弧度似蜿蜒流水, 在眼尾处拐了弯儿勾起。 果真是令人神夺目眩的少年郎。 许是因着刚睡醒,就连孟安醉也禁不住看得微微怔住,而就在这一瞬间,嘴里便被人不知塞进了什么玩意儿。 孟安醉唇刚动了动,展城归便伸手虚捂住她柔软的嘴唇,连忙道:“姐姐别吐啊,尝尝。” “这什……” 话未说完,孟安醉咬了一口,汁水浸出,很快尝出了味道,而后她的脸部表情以诡异的弧度开始扭曲起来。 酸,牙齿都快酸掉了。 酸得人脑子都差点不清醒。 孟安醉整个身子都抖了两抖,她再也忍不住,嘴唇擦过展城归的手掌,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而后低头,地上滚落一颗青绿色的果子。 “酸梅?” “酿酒剩的。” 展城归看似随意握着拳,无名指摩挲在掌心,被她嘴唇碰过的地方又酥又麻,他看着那颗青梅,上面带了一排压印,还沾了些许晶亮的湿润,他收回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孟安醉扭头嗔他一眼,“剩的你就给我吃?” “当然不是真的给你吃,”展城归轻笑了一下,“怎么样,瞌睡醒了吗?” 孟安醉:“……” 她踢了踢膝盖上的薄毯,不满地说:“你都给我盖了这多此一举的玩意儿,干嘛还要弄醒我?” 展城归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露天睡,若不盖被子,容易着凉。” 孟安醉不屑道:“你当我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呐?” “是啊。” “?”孟安醉微怔。 展城归以为她没听明白,于是又认认真真地重复道:“不论姐姐武功多高,在我心里,都是应当被照顾的小姑娘。” 孟安醉嗤笑,拿眼尾扫他一眼,“真拿我当小姑娘哄了?” 展城归没应声,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变出了一个矮胖的小陶罐,里头装满了一颗颗瘪暗的酸梅,扑面而来一股浓香的酒味。 孟安醉猛地瞪圆了眼睛,惊讶道:“竟是酒梅!你何时泡的?” “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展城归捻了一颗酒梅递给她,弯了弯唇道,“这回好吃了吧?” 经过烈酒泡过的青梅,去除了部分酸和苦,又添了些许酒和甜,十分符合孟安醉一惯爱好。 更何况有了方才那颗酸到怀疑人生的酸梅做对比,更显得这酒梅尤其美味。 孟安醉立时便抱着那陶罐不撒手了。 展城归见状,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还说不是小姑娘,谁信。 阳光从葡萄叶的间隙投射下来,粼粼光斑巴掌大小,展城归挤着坐在美人榻上,孟安醉嘴里塞满了酒梅的果肉,吃得十分认真。 风过,她发尾处的青丝被吹起,轻轻割了下他的脖颈。 “你吃吗?”孟安醉问。 展城归摇头,“不吃。” 孟安醉斜他一眼,“不吃你为什么要做?” “……” 他无言以对,默默抓了一颗酒梅出来,咬了两口,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在崩溃边缘的表情。 即使被烈酒泡过,可这样的酸度对他来说,终究还是太酸了。 眼尾扫过身旁,孟安醉还在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瞧,于是他又咀嚼了两口,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 也不知吃到第几颗,展城归抿紧的唇再也绷不住,酸得往旁边咧,他只得求饶道:“……真吃不了了。” “哈哈哈哈——” 孟安醉止不住的笑声也随之而起,看着展城归这副憋屈样,她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 人是没办法违背本能的。 克制如展城归也不例外。 展城归看着她在他面前毫不遮掩的笑意,只觉得恍若隔世,他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起来。 孟安醉笑够之后,将酒壶递了过去。 展城归接过,大口喝着,他急需一些别的味道来冲刷掉满嘴的酸涩。 酒喝完,孟安醉也恰好吃够了酒梅,他自然而然地掏出手巾给她擦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垂着眼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忽然之间情绪便低落了两分。 孟安醉顺势攥进了那条手巾,“沉醉”两个字瞬间被扯变了形。 展城归终于抬起头,目光微露出不解。 舌尖在牙齿上滚了一圈,孟安醉紧紧盯着他,平静出声:“可是要走了?” 展城归身子一顿,低低地“嗯”了声。 其实早在孟丽姝出家的消息传开时,孟安醉便猜到这是他回宫的信号。 有了账本和孟稷的支持,人证物证俱在,他回宫面临的第一仗,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 可是她看得出,他仍是在犹豫。 孟安醉往头顶看去,葡萄藤摇晃着叶片,迎风招展,“舍不得这葡萄藤?” 展城归没说话。 孟安醉叹了口气,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中的苦,我明白的。若你回宫,这葡萄藤便没人照顾了,毕竟是你为那葡萄姑娘种的,舍不得也难免。” 展城归:“……” 他偏头看向孟安醉,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感同身受般为他感慨着,看了会儿,他忍不住顺着她的话问:“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姐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右手手肘撑在左手的手背上,孟安醉摩挲着下巴,想了想,道:“不如你直接派人将这葡萄架移植到宫里去吧?亦或者你在宫里重新栽一次,反正种下的时间也不长。” “不,”展城归站了起来,语气坚定,“就让它在这儿吧,我更希望它能将这片荒芜的院子一点点填满。” 目光所及之处,葡萄藤攀着架子纵横交错,一条条细长的茎仿若相连的经脉,脆弱又坚韧,青翠的叶片还很稚嫩,但它们会长大,会蓬勃,会酝酿出故事里最甜美的结局。 孟安醉眼中闪过什么,“不是要种给葡萄姑娘吃么,若不弄进宫里去,明年那葡萄姑娘可就吃不到葡萄了。” 展城归目光垂下,笑了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我约莫着算了算,等我处理完户部的事,这葡萄藤就该施肥了,我会在那之前回酒肆来的。所以姐姐,”他笑眯眯地盯着她瞧,唇红齿白,眼睛亮得像这温暖世间的日光,“在我回酒肆之前,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看着它呀。” 啧。 这还是先前在孟丽姝面前那般冷硬的样子么。 孟安醉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她别开眼,没回答,话锋一转,问道:“何时走?” “今晚子时,夜深些能掩人耳目。” “这么急?” 展城归无奈,“情势所迫,睿王已经开始对孟稷下手了,我得赶在他之前护住他才行。” “那好吧。” 孟安醉掀开薄毯,从美人榻上起身,而后伸了个懒腰,单手搭上他肩头,扬着眉豪迈道:“我掐指一算,就还剩最后几个时辰留给我放肆了,以后咱们身份有别,从此便要尊称你一声‘皇孙殿下’。这样吧,今晚由我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也算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你践行,如何?” 展城归受宠若惊地看她一眼,“你亲自为我下厨?” “嗯,开心不?” 孟安醉搓了搓手,摩拳擦掌的,“今天给你露一手,说罢,喜欢吃什么?” “……都可以。”展城归轻声道。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孟安醉点了点头,顺势将他按在美人榻上,她的手指带了些力道,不容他起身,大约是吃多了酒梅,她身上的酒香愈发浓郁,还混着清冽的果子味儿,她一靠近,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紧绷,被她握住的那一块儿地方,硬邦邦的,像烧红的铁块。 “这回换你休息了,饭菜弄好了我一会儿叫你。”她柔声说着。 展城归有些惊讶,“不用我帮忙?” 孟安醉却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去了,声音逆风飘散,“你帮不了的。” 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方才的酒劲儿慢慢涌了上来,展城归还真生出了一些睡意。 夜幕降临,风徐徐递进,鼻息里纯粹的酒香淡去,炊烟升起。 展城归是在饭香中醒来的。 孟安醉做了一大桌菜,展城归看她一道道端上桌,微微张了张唇。 他没有说过喜欢吃什么,可今晚她做的却都是他平日喜欢吃的。 等了一会儿,桑落竹青不见踪影,展城归这才发现她们没在店里,于是疑惑道:“就我们两个?” “嗯,她们有事出门了。”孟安醉随口答着,而后倒了两碗酒,递给他一碗,语气温和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聚,望你回宫之后一切顺遂。” 残余的醉意让展城归脑子思考速度变慢,他潜意识觉得她今晚的行为很反常,却想不出原因。 她对他,从来都是随意的,疏淡的,偶尔掺夹着些认真和责任,但总归,不是这样温柔的。 一种没由来的不真实感铺天盖地笼罩过来,这让他有些心慌。 以致于可口的饭菜都像变味儿了似的。 用过晚饭后,时间还早,两人一起收拾饭桌,孟安醉忽然问道:“一会儿用我送你吗?” 展城归想了下,道:“还是不必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在打趣,“若是你送我,我怕我当真舍不得走了。” 孟安醉睨他,“别贫。” 两人收拾好东西,孟安醉洗净了手,往楼上走去,“那我先去睡了,一会儿下楼你轻点。” “好。” 隔了会儿。 “姐姐——” 展城归在后头喊,孟安醉回头。 “今晚吃得太少,浪费了你的心意,对不起。”她刚要说什么,展城归却抢先道,“等我回来,你再给我做,我保证吃得一干二净!” 孟安醉轻轻笑了声,没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高挑的身影在转角处隐没。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年底培训,没放假之前都有点忙。 我可能会先隔日更,等放假了恢复。 连续熬夜有点熬不起了,头晕脑胀的,白天听讲座听得昏昏欲睡……感谢在2020-01-11 01:22:51~2020-01-13 01: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曦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夜渐渐深了。 酒肆阁楼上的栏杆前藏着一个角落, 在这里, 楼上人纵观楼下客,楼下客不见楼上人。 孟安醉就隐在这个角落里,她曲着长腿, 对着皓月浅眠。 直至楼下车轱辘声响起, 她睁开眼,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前,片刻后, 展城归从酒肆里出来。 他仍是穿着粗布麻衣,可他眼中的沉敛之意,让他迅速和那辆马车融为了一体,他驻足在前, 回头望了又望, 似乎在等着什么, 可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门口那盏昏黄的灯和迎风招招的酒旗。 孟安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那人的背影格外的寂寥萧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里一名宫女忍不住撩开车帘探出头来,低声催促了两句。 “走吧……” 在他提步上车前, 孟安醉听见有人叹息了一声。 目送马车渐渐走远后, 孟安醉很快换了身利落劲装,而后行至院子里那片葡萄藤下。 指尖一一抚过那些低矮的叶片,她垂眸笑了笑。 “想必没有我,你也能长得很好吧。” 孟安醉收回手, 转身,打开了酒肆的大门。 她深深看了一眼酒旗上那两个狂野的大字,轻轻挥了下手。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繁华街道上林立着此起彼伏的轩昂楼阁,在墨蓝夜幕下留下了许多剪影,飞檐下挂着仿佛永不熄灭的灯笼,亮而朦胧,远处的护城河上火光闪动,流动着赶路的船舶。 孟安醉趁着夜色,加快了脚步往凤阳酒楼走去。 酒楼门前早有人牵着一匹马等在那儿,她刚走近,便被那人拉到了角落。 孟安醉看着满面春风的王掌柜,面无表情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当然,”王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笑了声,“生意人自是要讲诚信,既然孟掌柜让出了贡酒名额,王某也定不负所托,这通关令牌是凤阳酒楼特制,孟掌柜出示它从此便可走天下。” 孟安醉接过充当路引的令牌,道了声谢,而后想起什么,又问:“王掌柜的金陵醉酿得如何了?” 听到问话,王掌柜油腻的脸上反着光,得意道:“孟掌柜实诚人,那酒方的确好,王某已命人在酿制中了,相信过不了几天,这金陵醉便不会再是沉醉酒肆独一份儿了——说不定还将从此成为我凤阳酒楼的招牌。”他又从掏出两锭金子放在她怀里,嘿嘿笑道,“孟掌柜愿主动离开金陵,可谓省了王某不少事,小小心意,望孟掌柜一路顺风。” 孟安醉嘴角勾了勾,没有拒绝,她将金子收进怀里,随后翻身上马,披星戴月地追向早已出城的桑落竹青。 * 夜幕仿佛洗旧的蓝黑绸布,绸布上点缀了碎金,满月晕黄又带了些红。 展城归坐在进宫的马车里,旁边的宫女一直为他摇着扇子,他心底却没由来的愈发烦躁。 宫女是谢清绮身边的,名为挽玉,她见车内闷热,又将车帘卷了起来通风。 潮热的夜风将展城归沉重的脑袋吹得清醒了许多。 他遥遥望着那轮月,听着挽玉轻声和他汇报他离开这两个月里宫里发生的那些琐碎之事。 一桩桩一件件,多小的事听起来似乎都充满了深意。 他阖上眼,只觉得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 过了玄津桥,便到了西安门。 挽玉出示了东宫令牌,马车徐徐驶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 巡逻侍卫步伐整齐,来往宫女行礼恭敬,翠绿之意盈满枝头,盛夏忽然便悄然而至,这样的转变让展城归立时有些不寒而栗。 “明年葡萄姑娘可就吃不到葡萄了。” 不知为何,展城归脑海里猛地跳出了这句话。 他紧紧捏着马车的窗框,关节微微发白,开始慢慢回想着什么。 挽玉在旁边道:“殿下,前头便到东宫了,您离开这些日子,太子妃日日想念,这回您终于回宫了,太子妃指不定多开心呢。” “停车。”展城归却忽然沉声道。 “怎么了殿下?”挽玉愣了愣,疑惑道,“马上就到——” “我说停车!听不懂吗!” 展城归额角青筋绷起,而后“砰”的巨响一声,马车的窗框竟生生被他捏碎了,他整个手掌被碎屑扎得鲜血直流,吓得挽玉花容失色,连忙朝车夫喊:“停车!赶紧停车!” 下一瞬,展城归撩帘而出,冷着脸提起内力徒手扯断了缰绳,直接骑着那马,往夜色里冲去。 什么吃酒梅,什么喝烈酒,他算是明白了,这全都是为了灌醉他,好让桑落竹青提前离开。 问他葡萄藤的归属,又亲手做菜给他吃,还祝他一切顺遂,待他前所未有的温柔…… 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让他毫无防备。 他拼尽全力努力的两个月,他以为颇有成效的两个月,原来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根本从来没想过要为他留下来。 展城归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找她。 冥冥之中他觉得,若他不赶回去,那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 马车刚进东宫的大门,谢清绮听到声响便赶了出来,可看见的,是阵风似的转道而去的身影。 她甚至来不及和展城归打声招呼。 谢清绮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然而片刻后,她没能留住的人,却被四周突然闻风而动的刺客抢先了,刺客一左一右将马前腿斩断,硬生生拦下了展城归的脚步。 这些黑衣刺客所使招数与上一次的东宫刺杀,如出一辙。 可惜这回,却没有那个凌云之姿,横刀向前的女子挡在他身前了。 展城归的眼猩红一片,往日温和干净的神情不再,一想到孟安醉此刻很可能已经离开金陵,他的神志都几乎模糊了。 而眼前这些刺客,竟还偏偏要在此时拦他。 他禁不住想笑起来,莫非是头一次故意给了展言曜东宫无能的错觉,便让他一直信以为真了么。 可这些人哪里知道,他的软弱,他的柔和,不过只是为了博那人一眼的可怜而已。 如今她都不在他身旁了,他还装那些样子作甚。 刺客捏起杀招朝他刺过来,展城归的眼神阴冷刺骨,他两指放在嘴边,吹了声诡异的口哨。 一瞬之间,在这宫墙之内,无数身着黑衣铠甲的暗卫从四面八方一跃而起。 他们手中的刀在月光下闪着森森寒意,身形闪动之间,血珠溅起,一具具刺客的尸体相继倒下,将东宫门前这条路,染成了刺鼻的深红。 传闻太子训练了一批黑甲卫,个个神出鬼没武功高强,甚至还有“黑甲一出,屠戮四方”的狂霸之言,可直到太子遇刺身死都无人见过黑甲卫的样子,是以所有人都以为,那仅仅只是个传闻而已。 就连谢清绮,今夜也是第一次见到黑甲卫的样子。 她远远望着黑甲卫保护着展城归向前,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为何归于太子的黑甲卫会在展城归手里,而展城归却又总是闭口不提他与太子出宫之后所发生的事,眼下看来,答案不言而喻。 随后,她看着展城归让人重新备了一匹马,看着他疯魔似的飞奔出宫,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太子殿下,将江山托付给他,您真的值得吗? 一条一条的长街穿过,展城归几乎没有喊停便滑下了马,他踉跄着去敲沉醉酒肆的门,一声又一声,信徒鸣钟一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回荡。 这样大的动作幅度,他扎着碎屑的手掌见尽是灼烧痒痛,但他顾不上疼,酒肆里无人回应,他的血液刹那间冷到凝固。 喉结轻轻滚动了下,展城归忍不住,再次踹开了门。 他近乎小心翼翼地走进酒肆,大堂里、二楼房间里、院子、厨房…… 她的所有衣物都还在,明日应当备酿的酒料也好好地搁在那里,能找的地方他都一一找过,可所有的地方却都空无一人。 最后展城归回到了大堂,而后发现了静静躺在酒桌上的一条手巾。 藏青色的,勾着金线,上头还印有最初的那一版“沉醉”二字。 他拾起手巾,用力攥着,外头那匹马没拴,嘶叫了一声后,不知往哪儿跑走了。 屋内酒香四溢,外面银河当空,他仿佛看见孟安醉的身影出现在酒肆的每一处。 他伸手轻轻一碰,便又消失了。 展城归拎了一坛金陵醉来,直接便往嘴里灌,脸上莫名湿湿的,他以为是酒,可伸手一摸,一手的咸。 在他喝完了第二坛酒后,屋外忽然有声音传来。 展城归心尖一颤,立刻闭上了眼睛,抱着酒坛的手指骨都泛着青白,正微微发着抖。 “殿下……” 一串脚步声跟了上来,展城归睁开眼,是谢清绮派来的侍卫,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干着声音道:“去暗处候着。” 说完,他一个人拎着酒坛走到院子里。 他在葡萄藤下的美人榻躺了下去,而后将那条薄毯捂在怀里,上头依稀残留着她身上清冽的酒香。 肩膀微微颤动着,展城归眼角止不住地发烫。 阿醉,我再等你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13 01:36:53~2020-01-15 02:0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赵曦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 有了王掌柜给的通行令牌, 孟安醉出城果然未受阻挠, 又往西行了些距离,她远远便看见了桑落和竹青的身影。 一到地儿,未免事端, 她立刻弃了自己的马, 转而上了拉着桑落竹青的马车,她们不会骑马,她只好充当车夫。 见她一言不发就要走的急切模样, 桑落忍不住起身出去,坐在她身旁,疑惑问道:“掌柜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小城公子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至于要去哪儿……” 孟安醉勒马的手一顿, 眼里也显出些茫然, “我也不知道,可能带着你们一起去远些的地方再开个小酒馆吧,总之我不想留在金陵了。” 桑落似懂非懂道:“原来掌柜的不喜欢金陵啊。” “不是不喜欢, ”孟安醉低下头,苦笑道, “是不能喜欢。金陵是我的噩梦, 是我一回想起来只有无尽痛苦的地方。” 桑落还是不解道:“可是,那次小城公子还同我和竹青说,你答应他留下来了啊。” “答应了又如何?” 孟安醉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答应了又做不到的人还少吗?不多我这样一个。” 想她上辈子, 说真话,守诺言,重情义,她坚守自我,做事从来无愧于心。 可换来的是不过身陨金陵这样惨烈的下场。 遇上展城归,和他发生纠葛,是她上辈子最追悔莫及的事,他的感情太过偏执炙热,这便罢了,偏生他还是一个皇帝,所以她一直在想,他们之间有着那样的结局,是否还因着他的骄傲不容许她的拒绝? 自摘星楼那晚过后,他无所不用其极地以颓废、疯狂、暴戾为引,在她心里制造出铺天盖地的愧疚,他在用他的自我牺牲来逼她就范。 一切情谊都变了味,纠缠失了期待,那她从此在他那里所得到的,再也没有感动,没有不舍,只有源源不断的痛苦和压抑,那都是慢慢杀死她的毒药。 她其实早就决意离开金陵,然而展城归将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在她面前掀开,试图用这天下苍生来求她的一个承诺。 她至今仍记得,他抱着她,发出小兽般的呜咽,而后一遍遍道:“阿醉……阿醉……既然你也看不得我这样,那你不如答应我,替我好好守着金陵,金陵在,你就在。你若答应,那今生今世,我再也不逼你了。否则,这天下我也不想管了,你猜猜,到时候以顾熹的疯狂,大周的百姓还有命活吗?” 这句话像梦魇一样夜夜回荡在她耳边。 什么守着金陵,那不过是他为着那一点得不到的私欲想将她困在他身边罢了。 她知道,可为了不做那千古罪人,她还是点了头。 重活一世,让她更明白地看清了自己。 这个国,她没有能力去救,这些百姓,她没有义务去管。 所以这辈子,就算她答应了他留下来又如何,那不过是哄他的场面话,而今,她喜欢反悔就反悔。 孟安醉想清楚了这些,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已清明冷然了许多。 夜又静了两分,脚底下黑得看不见,夜雾袭来,夏夜竟也带上了些凉意,月色朦胧,群星黯淡,这抹寒气仿佛阻隔了天光。 她鞭子一扬,轻轻对着身后两人问道:“今日一走,便回不了头,你们可想好了?若是不想跟我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我这便送你们回去……” 竹青忽然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飞快道:“掌柜的别这么说,我和桑落早已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我们都跟定你了!” 桑落也连忙道:“是啊,掌柜的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孟安醉回头朝两人淡淡一笑,她们平日里一个沉默,一个聒噪,可一到要紧关头,又总是认真得不像她们自己,这样不顾一切的情义令她觉得窝心,却也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自己一样。 “好,我们走……” 话音未落,两匹马忽然惊声嘶叫起来,撕裂了天地间的寂静无声。 夜风透着突如其来的怒意,吹乱了孟安醉额前细软的碎发,远处传来新的马蹄声,周边的野草在风中被压弯了腰。 孟安醉脸色即刻变了,“有人来了!” 她不再犹豫,狠狠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高声喝了句“驾”,疾驰向前。 “安安——你给我回来——” 眨眼间,一道惊怒的青年音如雷响起,而后一抹身影在树枝间几个跨越,竟比马还快,与风并肩,而那匹骑乘的马也因达不到这样的速度猛地摔在了地上。 健马不停地长嘶,紧接着,那青年就那样硬生生地徒手撑在了猛冲的马头上,而他脚下,则被这力道压下了两个深坑。 顾熹的神情在黑夜里看不清,孟安醉抓着缰绳,脸上止不住的惊诧。 她喃喃出声:“怎么是你……” 顾熹拦下马,又用绳子将它紧紧拴在树干上,保证它不能轻易挣开后,冷笑着往前,直直逼近孟安醉,“不是我,你还想是谁?” 顾熹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两人凑得很近,孟安醉终于看清他的表情,他面如寒霜,整只手都在发颤,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亦或者我换个问题,你要逃离的人,是谁?” “与你无关。” “那与谁有关?展氏那个小鬼吗?” 孟安醉想抽回手,但钳住她的手却跟铁钳般,让她轻易挣脱不得,她不由恼怒,厉声道:“顾熹,我想我上一次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顾熹闻言,一时竟笑出了声来,“安安,这还是你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孟安醉没应声,只是眉头却渐渐拧了起来。 “你当真不管我了?”顾熹声音沙哑,“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还是你对展城归动了恻隐之心?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逃?”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孟安醉太阳穴隐隐作痛,她知晓多说无益,于是眼泛寒星道:“我想走就走,需要哪门子原因?我也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我今夜要走的,但我不想和你动手,你明白吗?” “我不想明白!” 顾熹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短笑几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安安,你若能说出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便放你走,若你说不出而又执意要走的话,今日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你以为你的命我便不敢取了么?”孟安醉神色淡淡,似是完全不受影响,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坚毅又决绝,“顾熹,你很清楚,单凭你一个,是拦不住我的。” 话一出口,气氛立时便剑拔弩张起来。 马车里的桑落竹青听着外面的动静,左思右想后,掀开车帘想要劝说两句,然而微弱的月光下,顾熹那冷到刺骨的眼神却将她们生生定在了原地,只听他面无表情道:“这是我和她的事,旁人插手,那就是在找死。” “你敢伤她们试试!” 孟安醉心火顿生,像是撕破了脸面似的,浑身上下都透着隐隐杀气。 她手上凝起两分内力,强硬地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听到这话,顾熹却是笑了,他今晚一直在笑,但那笑又跟往日的温和高深不同,他今晚的笑,总是含着凄楚和嘲讽。 “安安,从前这句话明明都是你护着我时和别人说的,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我也成了那个别人?还有,你和展城归去闯刑部大牢的时候,我都看见了,短短两月而已,他便到了可以让你以命相救的地步了?” 他声音嘶哑,像打磨砂纸一样:“你护着他,护着这两个伙计,偏偏就不想再护着我了是不是?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避我如蛇蝎?你总得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大不了我不那么着急报仇了,我以后都走正途,我保证灭掉展氏后,拥立仁德勤勉的好皇帝,我决不以百姓作为代价……” “顾熹!” 孟安醉猛地出声打断了他,“你以后怎样已经和我无关了,你听不懂吗?不论我和你之间有过什么,如今都已一笔勾销。你仍是我师兄,但也仅此而已了,聚散终有时,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她的目光十分平静,甚至还带了些怜悯,这样的目光让顾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从刚才他便看出来了,他的阻挠,让她真的动了杀心。 他的轻功堪称顶尖,但论刀法,始终是不如她。 他可以拼了命地追下去,却如她所说,只单凭一个他,他的确拦不住她。 顾熹心渐渐冷了下去,也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着,追下去吧,放弃一切追下去,这世上什么都及不上她重要。 然而不过转念,他又清醒了过来。 他想到了他的父亲为了维护展氏的江山,身上那几十道如铭刻在身的疤痕,想到了顾府上下那枉死的两百多条人命,最后又想到了他的母亲跪在他师父面前,求师父将他抚养成人,教他武功权谋,助他向展氏复仇时那绝望而痛恨的模样。 他的这辈子早已被定义,他存在的意义便是为顾家求一个公道。 如今公道未明,他如何能随她而去? “安安……”顾熹沙哑出声,“好,你走吧。” 孟安醉还道他是想通了,轻轻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从胸腔出完,便听顾熹又道:“在你走之前,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好了。” “什么?” 顾熹含笑抬眸,突然间收敛了所有情绪,一如平日所见,冷静自持,温和疏离,他说:“你不是好奇我为何知晓你今夜离开么?那是因为发现展城归藏身沉醉酒肆之后,我不放心,便派了人日夜监视着酒肆。” 顾熹看向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孟安醉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能知晓她今夜出城,自然也知晓展城归今夜回宫。 孟安醉沉静地看着他,心中骤然闪过一丝猜测,却仍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所以呢?” “所以此刻,想必睿王派去的杀手已经提前埋伏在东宫了,以东宫薄弱的守备兵力,你以为他能活得过今晚吗?”顾熹轻轻笑起来,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慢慢开口道,“可你若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要离开这个必须写,这是推动剧情的一环,必须得让她清楚明白,接下来要走的路,不要觉得冗长哟,下章就要开始换主要场地啦! 明天后我有空了,不出意外会日更,谢谢小可爱们支持~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孟安醉策马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狂奔, 行至西安门附近时, 她才突然想起没有令牌是没办法光明正大进宫的。 黑夜之中,西安门的三座朱红大门紧紧闭着,门上纵八横九七十二颗门钉尽显王之尊贵, 而城门两侧以及城楼上值守的侍卫皆披坚执锐, 个个眼神锐利。 孟安醉躲在不远处看着,略略有些头疼。 看来顾熹所说不假,以守城侍卫的警戒程度来看, 宫里的确像是出事了。 为了不惊动那些巡逻和守城的侍卫,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悄无声息溜进皇宫。 踏过墁金砖,掠过琉璃瓦,整个东宫渐渐呈现在眼前, 从上往下看去, 它就像匍匐的巨兽, 透着沉沉的野心。 而眼下这只巨兽似乎刚厮杀过一次,殿宇门前,有宫人正处理着地上那些血淋淋的尸体。 隔得太远, 夜又太黑,孟安醉看不清死的到底是哪方的人, 她心口砰砰跳着, 正拿捏不准间,便看到了谢清绮掩面痛哭的模样,她的哭声压抑而怨恨,在进进出出的侍卫中显得尤为刺耳。 谢清绮为何要哭? 难道展城归…… 思绪戛然而止, 孟安醉发现自己双手一片冰凉。 她想到顾熹同她说睿王在东宫设有埋伏时,她想也未想便打马回头,起初,她觉得自己是在赌一口气,是在不甘心一路保护过来的少年还未展翅鹏飞便身先死。 她虽不在意谁当皇帝,但展城归若出事,天下必将大乱,这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当此刻这个假设很可能成立时,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并不仅仅是因此才返回金陵的。 从这辈子的初遇到现在,展城归都是脆弱的、柔软的、哀怜的,偶尔闹脾气也总是让她生起逗弄之心,这样将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弟弟位的展城归,让她对他生不起气来,甚至连推拒都是困难的。 她自然而然地因他而心底柔软,自然而然地摒开上辈子的偏见和他相处,所以她才会一得知他有危险,便放弃离开金陵最好的机会回头去找他。 荒芜小院里的葡萄藤在慢慢长大,同样的,她曾经萎缩的情感似乎也在他那双时常弯着的单眼皮里开始蓬勃。 至于是什么样的感情,孟安醉将这一切归结为她最开始对展城归的印象。 鲜嫩水灵的少年郎,看了谁不欢喜。 甚至不知不觉,保护他竟变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想通这些之后,侍卫们正好将地上那些死状惨烈的尸体粗鲁地清理到了一起,准备运走焚毁。 孟安醉也终于看清那些尸体的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显然都不是东宫的人。 面对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刺客,东宫竟然未曾亡损一人? 那展城归呢,他又去了哪里? 孟安醉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无形中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正当她准备凑近细看之时,一队拿着火把的巡逻侍卫忽然经过,火光一瞥,屋宇上蓦地投下一束拉长的身影。 侍卫们立刻警觉抬头,孟安醉躲闪不及,瞬间暴露了行踪。 “刺客!有刺客!保护太子妃!” 刹那间,整个东宫突然火光熏天,喊声一片,迅速戒严,有人拥护着谢清绮回了寝殿,先前未走的羽林军也闻讯聚拢。 孟安醉暗道一声糟糕,前后左右都被围攻,再想逃已来不及了。 羽林军的整体战力比东宫的普通侍卫要强不知多少倍,他们完全将她当成了刺客,下手毫不留情。 孟安醉牙关一咬,只得迎战,她夺下一名侍卫的刀,刀光璀璨,寒气凛然,犹如蛟龙翻飞,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但她终究顾忌许多,并未伤人性命,一路边退边战,而羽林军战术缜密,还有弓箭手布在城墙之上,只要她往城门的方向逃,立刻就会被射成筛子。 天边破晓,橙光穿透薄雾,饶是孟安醉武功再高,在这车轮战术下也被磨得筋疲力竭,终是落入了下乘,身上渐渐挂了些彩。 眼见已到殊死一搏的境地,孟安醉再也顾不得许多,准备杀出一条血路来,先躲开这样密集的攻势再说。 正当她欲有所行动之时,刀光剑影间,一辆马车忽然从西安门的方向驶了过来。 她斩在一名侍卫腰侧的刀忽然顿住,她认出那是去沉醉酒肆接展城归的马车。 然而就在这恍惚的瞬间,周遭等待良机许久的羽林军抓住了这一破绽,纷纷朝着她的空门袭来。 孟安醉心口一凉,这样猛烈的攻势,她挡了其一也挡不住其二,她几乎做好了被刺穿的准备。 可不知怎的,她脑中又忽然闪过了展城归那双通红的眼。 下一瞬,这双眼便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展城归从无数刀剑上掠过,肝胆俱裂地吼出一句“住手”,而后用他劲瘦的身躯挡在她整个人,他伸手抱住了她,将自己的后背对准了那些刀尖剑口。 羽林军见到是展城归,不禁大惊失色,手中的攻势猛地往回收,却终究晚了一步,冲在前面那几人的武器还是控制不住地刺进了皮肉里。 孟安醉听见展城归闷哼了声,随即一大群侍卫惶恐地跪在了地上,那些泛着红的尖口刺痛了孟安醉的眼。 她双手按住那些染红了他整个背的伤口,可口子那么多,她两只手根本按不过来,慌乱到最后才想起来封住他的穴道止血。 “还好,还好刺得不深,还好……” 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就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意。 但展城归却发现了,背上的伤口痛得让他额前起了细密的薄汗,却也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 知她回来的狂喜,见她受伤的后怕,还有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疼惜给予他的希冀,所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她眼角的那滴晶莹的眼泪。 “退下。”展城归哑着声音朝身后的羽林军吩咐。 “可是殿下,这是刺客啊……” “再说一遍,退下,方才的误会便可既往不咎。”他仍是坚持道。 一群羽林军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退下了,领头的分出一人去请太医,其余的并未走远,全都戒备在四周。 孟安醉反过来扶抱住展城归,他们离得很近,她的眼睛黑得像不惨杂质的黑琉璃,衬着天边的霞光,落满了余晖。 展城归感觉到他们的气息纠缠在一起,血腥气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独特的酒香,他们紧紧贴着对方,彼此的胸腔相对跳动,隆重得像信徒敲响的钟声。 展城归薄唇勾起,蓦地笑了下,而后在孟安醉惊愕的目光下,一口咬上了她右侧的脖子。 脖颈纤细,肌肤柔软,他却狠了心,咬出了一个血印。 孟安醉“嘶”了声,想躲开,却又不敢放开他虚软的身子。 “你干嘛!都什么时候了还——” “疼吗?” 展城归迅速打断了她的抱怨,轻声问道。 “废话,”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脖子,上头血珠都冒了出来,不由皱眉道,“都出血了你说疼不疼!” 展城归将脑袋抵上她的颈窝,蹭了蹭,清哑的嗓音却带了一丝委屈,他捂着胸口说:“可你的不辞而别,让我这里比你疼上百倍。” 孟安醉身子一顿,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道:“下次别干这种事了,我不喜欢。” 展城归见她装傻,低头自嘲一笑,不再相逼,恰巧太医赶来,打断了两人诡动的心思。 太医分别处理了他们的伤口,孟安醉受伤并不多,只是展城归却再次将绷带当成了里衣来穿。 谢清绮骤闻后来的变故,知晓那个所谓的刺客是孟安醉后,本想找她谈谈,然而展城归却比她先一步将孟安醉磨进了他自己的寝殿,甚至屏退了下人。 谢清绮见状,秀眉微蹙,天已大亮,早前还模糊的念头在展城归这番折腾之后终于清晰起来。 她心思微动,顺便将候在展城归寝殿外的宫侍也一并遣远了。 展城归自从伤口包扎好后,便一直紧紧拽着孟安醉的手,一刻也不愿意松开。 孟安醉看在他今晚是重病患的份儿上,也暂时由着他去了。 空气静了片刻,展城归率先开口问道:“姐姐不是要离开么,怎么此时竟出现在宫里?” 听着这句满含怨气的话,孟安醉眉毛微微挑了挑,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看来你回过酒肆了。” 展城归没回答,只是盯着她脖子上那排红艳艳的牙印瞧,片刻后,才道:“从酒肆回来便看见姐姐深陷险境,倒让我差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孟安醉被她瞧得脖子又开始隐隐发疼,掩饰般哼笑道:“所以你就不要命地冲过来?” 展城归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姐姐投我以桃,我自报之以李,你都能生死随我,我为你拼一次命又有何妨?” 孟安醉啧了声,却也没再呛声,这话再接下去,那就不对味了。 两人无言一阵,展城归在药效的作用下渐渐有了困意,但他仍是强撑着睁开眼,问道:“姐姐,你还未回答我为何会出现在宫里。” “你别误会,”她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是听说睿王在东宫设了埋伏才夜闯皇宫的。” 展城归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而后精准无误地揣摩到她这句话的意思:“原来姐姐以为我有危险,所以才会为我回头啊。” 孟安醉:“……” 见她不说话,展城归极轻地眨了下眼,又问:“那姐姐现在见我安全了,是不是又想着要走了?” 孟安醉还是没有吭声。 “可我是因为救你才受这么重的伤。”展城归扯了扯随意搭在胸上的薄被,将满身的绷带展示给她看,而后委屈巴巴道,“你至少得等我伤好以后再说离开之事吧?”而后转念又想到孟安醉心中可能会有的顾虑,接着道,“你若答应,我现在就命人前去传信于桑落竹青二人,命她们暂时先回酒肆。更何况你看如今东宫的衰败模样,睿王只会更加有恃无恐的,我的处境还不算真的安全。” “东宫衰败?”孟安醉听到这话,抱拳坐在他身侧,垂眸看着他,嗤笑道,“短短时间便诛杀那么多的刺客,且还无一人伤亡,东宫这样强大的进攻之力,还叫衰败?” 展城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很快解释道:“那是因为我有所防备罢了,早在回宫前便让母妃向皇爷爷调了羽林军过来,你也看见了,连姐姐你对付羽林军也不轻松,更何况那些刺客。”末了,面对孟安醉探究的目光,他又补上一句:“姐姐若不信,可以去问母妃,她最清楚了。” 孟安醉当然不可能去质问谢清绮细节,于是笑了笑,将心头的疑惑搁置在了一旁。 虽说展城归要她留下的理由实在牵强,但经历了刚才他为她挡剑的那一幕,她也有了些新的想法,也许她可以试着最后再帮他一把,让他接下来的路更加顺畅一些,毕竟这对她来说,也的确百利无一害。 与此同时,金陵城郊外。 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艳阳,顾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坐上马车车架的边缘,朝里头等睡着的桑落竹青道:“坐稳,送你们回酒肆去。” 两人闻声,迷糊问道:“掌柜的不是要离开金陵吗?” 顾熹笑了笑,垂下的眼眸带了些欣慰,而后便是无尽的落寞,他驾着马车往金陵的方向赶,声音盖在了聒噪的蝉鸣里。 “放心,她不会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熹:为了留下她,我也是尽力了,亲手把她往情敌怀里送,嗯,这样伟大的男二,还!有!谁!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孟安醉在东宫住着的这些天, 在谢清绮和展城归的双重施压下, 并无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到德元帝的耳朵里。 得知孟安醉就是展城归的救命恩人后,德元帝一度还想召她去见一见。 展城归知她一向不喜这等事,于是便替她婉拒了。 德元帝虽略略好奇, 但展城归刚回宫便遇刺一事在朝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再加上德元帝身体不宜久动,他暂时也顾不上这等小事。 明眼人都知晓东宫行刺是睿王派人干的,但在睿王的压迫下, 愣是无人敢深查此事,德元帝只得暂时加强东宫的防卫。 展城归年轻,身体底子不错,不出十日他的伤便好了。 而他伤好之后的第一次上朝, 便成了万众瞩目的观察对象, 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有期待他绝地翻盘者,也有等着他被睿王踩入泥泞者。 他们都知道,今日这一场仗, 决定着日后天下和朝局的走向如何,决定着接下来谁在这朝堂上说话能够将腰杆挺直了。 奉天殿上, 德元帝高高在上地坐在龙椅上, 他身子似前两月似乎舒缓不少,面色也红润了些,只是须发花白,看起来倒是没什么英武可言, 更多的是久病的阴沉之意。 展城归随着众臣拜完了德元帝,展言曜迫不及待地当先一步出列,指着他道:“皇侄无官无职,不在东宫好好养伤,怎还跑到殿前来了?” 座上之人未发话,底下的人却先动了,这般不将德元帝放在眼里之行径,众臣却仿佛稀松平常似的连头也不抬。 展城归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正欲说话,反倒是座上的德元帝先开口道:“是朕召他来的。”他神情淡淡,一双眼却锐利得过分,“睿王说得对,皇长孙还未有官职,朕也是时候为他寻个差事了。” 听见这话,展言曜及不可见地拧了下眉头,转回身讪讪笑了下,躬身回话:“父皇说得极是,不知父皇想要授予皇侄什么官职?皇侄伤愈不久,还是别太劳累得好。” 德元帝锐目扫视一圈,并不顺着他的话说,面露哀恸道:“先前太子遇刺身亡,朕悲痛万分,遂命人查明真相,无奈处罚多人,却仍是几月无果,而此前皇长孙回宫,却再次遇刺,幕后凶手至今仍未找到。莫非这朝中缺了表率之人后,办事效率便大不如前了?” 各大臣皆面面相觑,拿捏不准德元帝这番突如其来的指责是何意。 见没人应声,德元帝微微笑了一下,而后道:“皇长孙仁孝德厚,忠肝赤胆,依朕看,正是这楷模之人。如今太子之位虚悬,而按礼制,若长子有孙则必当立孙,是以朕有意让皇长孙来接掌东宫,众爱卿以为如何?” 闻言,朝中众位大臣并不太惊讶。 虽说展城归还从未参与过政事,更无政绩可表,但让他成为储君,德元帝明着是依照继承制,暗里却是为了平衡以睿王为代表的其余皇子的势力,避免众皇子夺嫡,朝臣四分五裂之险。 只不过有睿王这座大山横在面前,这个位置怕是不那么好做。 果不其然,下一瞬,展言曜立刻撩袍跪地,行礼道:“父皇三思,皇侄年纪尚轻,经验尚浅,如何能任接管东宫政事?如今西凉、北狄虎视眈眈,若此时立一位性子柔弱的储君,岂不加剧了他们对我大周边境虎视眈眈之心?” 他言辞激烈,说得唾沫横飞,刚说完后头便跟着一群睿王党跪地附议。 然而德元帝早有对策,让他们起身后,似笑非笑道:“这不是还有睿王你么,有你辅佐皇长孙,朕无忧也。” “这……”一句话便将他打了回去,展言曜暗暗咬了咬牙,憋了一肚子火。 他已经当着群臣的面直谏反对之言,德元帝却丝毫不见恼怒,这般淡然处之的模样倒让他心头隐隐不安起来。 就在众臣各有所思之间,一直沉默在旁的展城归忽然平静出声:“皇爷爷,虽说自古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但择贤而立也有先例,并无不可,是以不论储君之位归于何人,城归全无异议。” 在展城归说完这句话后,德元帝立时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这话虽明面上不争不抢,但实际的意思却在说自己做这东宫之主,实乃名正言顺。旁人若觊觎,首先在这“理”字上便输了一筹。 德元帝眼皮微抬,转而露出不悦道:“立储一事朕早已思虑良久,朕心意已决,众位爱卿不必再多说。” 眼见储君之位似乎尘埃落定,展言曜隐忍不发,却飞快地在脑中想着对策,他抬眸往展城归看去,目光寒意逼人,却不曾想展城归却同样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唇边甚至绽放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让他不寒而栗。 展城归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朝座上德元帝道:“皇爷爷,此事不急,孙儿还有一事想要先行禀告。” 德元帝虽疑惑,但还是道:“你说。” 展城归回转身去面对朝臣,缓缓道:“朝中众所周知,前两月我出宫养伤,但我并未走远,留在金陵的同时也探访了一番民情。”顿了顿,他将凌冽的目光定在了户部尚书卢奎的身上,“三月三上巳节当日,卢大人可听说过户部点检所德行败坏、贪赃枉法一事?” 卢奎见他主动提及点检所,脸上得意之色尽显,看来睿王果真是料事如神,便知晓他会拿此事做文章,于是不紧不慢地答:“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臣自然听过,睿王殿下还因此当着朝臣的面责怪臣制约下属不力,臣已然反思己过了。” 展城归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卢大人只是制约下属不力吗?” 卢奎道:“皇孙殿下这是何意?不妨明说。” 展城归哂笑一声,而后朝德元帝道:“皇爷爷,孙儿无意间得了一本账本,乃点检所和民间酒楼之间的交易明细,上头明确记录着曲税、酒税同朝廷规定税额完全不同,事关重大,还请皇爷爷过目。” “呈上来。” 德元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赵明接过账本递呈至御前。 在德元帝翻阅的时候,展言曜和卢奎对视一眼,心里已大致明白展城归接下来想做些什么。 展言曜暗暗冷笑,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账本竟然会在展城归手里。 “混账东西!”德元帝不过看了前面两页,便将账本扔至台阶下,而后怒斥出声,“你们也都看看,这尽是点检所做出的丑事!朕原先还道一个小小点检所不过只是仗势欺人,贪点小钱罢了,可凤阳酒楼那名声何其大,每日酒曲流水何其多,朕未曾料到,这些赃款竟全都进了点检所的口袋!” 说着便大口喘着气来,赵明立刻为他拍着背调整呼吸,但底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捡那账本。 这种官府腐事,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可今日却被展城归掀到了明面上来,倒让许多人一口气立时提在了喉咙口。 卢奎适时解释道:“陛下息怒,点检所之人而今都已伏法,臣以后也会加强对部下的管控之力,让这类贪赃枉法之事不再发生!” 展城归的唇角一直保持着些微往上的弧度,这让他看起来温和又深沉,听到卢奎的话,他眼睑垂了垂,道:“可从账本上看,凤阳酒楼关于酒曲的买卖之大,若无上头授意,一个小小的监官如何能吞掉那般庞大的赃款?” 卢奎面不改色道:“臣不知,不如将那监官提审御前询问一番?” 展城归没说话,目光却如同冰锥一般,想要凿开卢奎那张假面。 德元帝见气氛凝固,不由道:“还愣着作甚,赶紧提审啊。” 展言曜及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却听刑部尚书答话道:“陛下有所不知,那监官早已在牢中畏罪自杀,听皇孙殿下之词,只怕如今已是死无对证了。” “是吗?” 展城归骤然出声,笑着反问,随即目光轻飘飘地瞥了站在官列中的孟稷一眼。 只见孟稷提起一口气,理了理袖口,而后执着笏板出列,眸色沉凝,躬身行礼道:“禀告陛下,臣有事启奏。” 德元帝微微眯起眼,摆了摆衣袖,“准。” 孟稷敛了神情,朗声道:“上巳节金陵评酒大会一事,本是为了决出今年的朝廷贡酒,但因贡酒需曲量巨大,是以所有贡酒名单均需要臣过目复审,盖印确允,今年的贡酒名单臣已复审完毕,可不知怎的,临近造酒进宫之时,贡酒名额却陡然生变。原本属于沉醉酒肆孟掌柜的金陵醉一夜之间变成了凤阳酒楼王掌柜的金陵醉,此事未经臣手,臣心中生疑,遂询问卢尚书,却被告知让臣勿要再插手此事。” 德元帝脸色立刻变了,他紧盯着卢奎,沉声质问:“卢爱卿,孟爱卿所言你怎么看?” 面对座上之人沉沉投射过来的目光,卢奎心中一跳,刚想说什么,孟稷便再次高声道:“臣还恳请陛下明查此事,此等贪污徇私之举,若不彻查,必会动摇国之根本,届时天下难安!” 他话音刚落,卢奎想也不想,立刻跪地喊冤:“陛下,臣冤枉啊!” “冤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说你冤枉?”德元帝气得浑身发抖,咳嗽不止,赵明喊着让他保重龙体,却被他一把挥开,“你倒说说,你哪里冤枉了!若敢狡辩,朕要了你的脑袋!” 卢奎略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道:“只不过是酒楼名号变了而已,民间酒楼合并之事也常有,这不奇怪,只要酒是对的即可。臣让孟大人勿再插手,也是因着臣已经确定过了,不需他再劳力一番。贡酒之事向来都是孟大人负责,臣这次越俎代庖也不过是好心体贴罢了,孟大人恐有误会……” 眼见他越扯越离谱,展城归懒得再听下去,蓦地冷笑道:“若酒不是对的呢?若那孟掌柜也是被强权所迫呢?皇爷爷,今日这案子所涉甚广,孙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爷爷应允。” 德元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缓了缓气息,竟问也不问,直接道:“允。” “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所以孙儿自作主张请来了凤阳酒楼的王掌柜和沉醉酒肆的孟掌柜当面对质。”展城归朝外头的侍卫吩咐道,“将两位掌柜请进殿来。” 听到侍卫通传的声音后,候在偏殿的孟安醉知晓面圣的时候到了,她将鬓边碎发往前头拨了些,一垂眸便看不清神色。 与此同时,凤阳酒楼的王掌柜也从另一方向疾步而来,在见到孟安醉那一刻,他眼瞪得似铜铃,惊讶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道:“你、是你!你不是离开金陵了吗,怎还会出现在这里?” 孟安醉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进去你便知晓这都是为何了,走吧王掌柜,圣上还等着我们呢。” 而后不再理他在后头如何错愕,率先往奉天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感冒去医院拍了个片…… 你们懂得,最近武汉那个事儿来势汹汹。 口罩都买不到了,不过还好我只是普通感冒。 你们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了,记得出门戴口罩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人进殿后, 行过大礼后便额头点地伏在地上, 各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展言曜本一直站在旁边未表态,毕竟这个时候他将自己撇清对谁都好,然而在见到王掌柜和孟安醉之后, 他也有些站不住了, 两人当面对质,那方才酒楼合并之言就会不攻自破。 何况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查证此事,若一旦定论, 便会立刻传遍整个金陵,输的那一方也将没有退路,到时候难保不会牵连到他。 展城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赶在他说话之前, 对德元帝解释道:“皇爷爷, 还是让这两位酒店掌柜分别回话吧。” 德元帝点了点头, 瞧着底下跪着的两人,一人眼神四处瞟,身子发抖, 一人目光坚毅,背脊挺直, 顿了顿, 他将目光定在孟安醉身上,语气稍微和缓了些:“听说你的酒肆同凤阳酒楼合并了?” 孟安醉在来之前已和展城归对好了言辞,此刻自是知晓如何答,于是眼角憋了两滴泪出来, 语含哽咽道:“回禀圣上,民女的酒肆从未与凤阳酒楼合并过!” 悲愤地说完这一句,她这才字字清晰地叙述道:“当日民女酿造的金陵醉在评酒大会上博得头筹,抢了凤阳酒楼的名额,以致于这位王掌柜怀恨在心,联合点检所监官污蔑民女私酿酒曲不成,又绑架民女酒肆里的伙计,逼她们交出金陵醉的配方,而这位王掌柜拿到酒方之后,仍不满足,甚至逼迫民女让出贡酒名额,从此离开金陵!还望圣上为民女做主,还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一个公道!” 德元帝眉头拧得愈发紧,但他并没有当即发作,反而压着怒火,对另外一人道:“你呢,作为她控告之人,你可有想说的?” 王掌柜自踏进奉天殿的那一刻便已开始心惊胆战的,他本来同往常一样好好经营着酒楼,可突然便来了两位宫里来的公公,说是睿王殿下想以贡酒之事邀他进宫相商,他当时虽心存疑惑,可看公公的穿着,的确是宫里人,便不疑有他,谁知见睿王是假,面圣才是真。 这就算了,在奉天殿门前见到孟安醉更是让他吓得魂不附体。 面对她言辞凿凿的指控,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态,所以下意识想要去寻求展言曜的指示,生怕自己所说的话给展言曜带去不利影响,可展言曜并不看他,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却猛地沉到了谷底。 展言曜这是……弃他了? “陛下在问你话呢!”眼见底下人不应声,赵明适时提醒。 想到展言曜的狠辣作风,就算知道自己已是弃子,王掌柜也不敢临时反水,只得咬牙否认,做着最后的挣扎,“回禀圣上,她简直血口喷人!不论是酒方还是贡酒名额,明明都是她自愿转让给草民的,哪儿有什么人去逼她?当日评酒大会上,这位姑娘殴打点检所监官大人之事还历历在目,草民无权无势,又怎么逼得动一个武功高强之人?” “好一个无权无势,”孟安醉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短笑了两声,“既如此,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说完,她从手中拿出一个令牌,上头赫然印着凤阳酒楼的独特标志,“圣上明鉴,此枚令牌便是这王掌柜逼迫民女离开金陵的铁证,王掌柜说,拿着它可随意通行大周所有州县,城卫皆不敢拦,若如他所说他不曾同官府勾结,又何来这般大的权势?” “混账东西!枉你还有天下第一楼的美誉!”德元帝面色铁青,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在龙椅上,怒道,“来人,将这混账给朕拖出去斩了!凤阳酒楼在大周的所有字号也一律关闭!不得让此等德行败坏、罔顾律法的奸人继续败坏我大周根基!” 王掌柜话都说不出来便瘫在了地上,而睿王见德元帝震怒,甚至不惜拿凤阳酒楼开刀,脸色也立刻变了,他连忙道:“父皇,凤阳酒楼固然有错,可他是纳税大户,给朝廷纳了不少酒税曲税,儿臣以为可小惩大诫……” “你说他纳了不少税,让朕小惩大诫,好,那你给朕说说,”德元帝满面阴沉地看着他,眼神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怨毒,“税呢?如今国库空虚,而户部一干上下个个腰兜却肥得流油,朕问你,这些纳税大户纳的税去哪里了!你若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朕便饶了他!可你说得出吗!”而后指着卢奎道,“卢爱卿!你呢,你说得出来吗?” 听到德元帝的责问之言,卢奎脑子飞速转着,他暗暗和展言曜对视一眼后,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如今事情败露,狡辩不如不辩,而不辩不如倒打一耙,搅乱这摊浑水争取时间应对才是上上之策。 想清楚后,他立刻哭丧着一张脸,虚抹着眼泪道:“若陛下心中已有成见,臣无话可说,可这事臣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自臣上任以来,为官清廉,天地可鉴!但臣确有识人不清之疏忽,管控下属不力之过错,只因点检所并不归臣管,是以臣才会掉以轻心,可这也并非臣之全罪,陛下更应该彻查的,是点检所直属之人。” 孟稷听了这话,当即明白过来他在影射谁,于是冷声道:“卢大人这是在说下官才是罪魁祸首?” 卢奎眼皮都没抬一下,同样臭着脸道:“这是孟大人自己承认的。” 孟安醉本在地上跪得腿都有些麻了,听到这话,她不禁感叹这卢大人居然比她还会演戏。 她暗自“啧”了声,同时也明白过来卢奎和展言曜的打算。 的确,将孟稷拉下水让德元帝和展城归不能当场辨明孰是孰非的话,等到了朝下,那就是展言曜说了算了。 孟稷稍微一想,也听懂了卢奎的意思,摆正身子朝德元帝行礼道:“陛下慧眼如炬,定会明察秋毫,臣问心无愧!” 德元帝点点头,而后看着卢奎道:“孟爱卿方才的指证皆有凭据,你可有证据证明此事同孟爱卿有关?” “臣若无证据又怎会凭白指证他?”卢奎朝孟稷冷哼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请赵明帮着呈至御前后,解释道,“启禀陛下,册上里夹着的是由点检所的监官供出,即将转让给孟大人且还盖过孟大人私印的田产地皮,据他招供,这都是底下人孝敬孟大人的。白纸黑字,卢某倒想问问孟大人,你还想如何抵赖?” 面对这样一番颠倒之论,孟稷脸色微变,道:“卢大人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下官谋划的?这未免也太过可笑,敢问下官何苦要自己举报自己?” 卢奎淡淡道:“想必是孟大人唯恐东窗事发,所以想借机污蔑卢某好躲过皇孙殿下彻查吧?” 孟稷转回头看向同样震惊的德元帝,也不同卢奎争辩了,只是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沉声道:“陛下,那册子可否给臣也瞧一瞧?” “允。” 赵明接过德元帝手中的册子,而后又递给了孟稷。 孟稷快速地翻了翻,发现上头盖着的果真是他的私印,他面色发白,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卢奎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样,卢某不是在污蔑孟大人吧?” 展城归和孟安醉根据孟稷的反应也猜出那上头的私印多半是真的,这样一来,若卢奎得逞,方才他们控诉的所有关于户部的罪名很可能都将转移到孟稷身上去。 孟安醉有些不安起来,她悄悄抬眸往站在右前方的展城归看去,只见他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下一瞬,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用衣袖挡住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似乎在向她示意放全了心,一切有他。 孟安醉心中一暖,蓦地低下头去,弯了弯唇。 朝堂上的气氛在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中又变得微妙了几分,方才卢奎被指证时,不少户部的官员都出列为之说话,可当孟稷被反过来指证时,他却孤零零地站在大殿当中,无一人抬头。 孟稷捏了捏拳,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如今是展城归的盟友,若展城归想要拿到户部的话语权,就不会放弃他这个盟友。 想到这里,他也往右侧看去,那个少年左手负在身后,果真在同他目光相碰撞的那一刻,平静出声:“若卢大人所言为真,我竟不知,原来孟大人竟也是这种人。” “什么?”孟稷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谁知展城归压根就没看他一眼,直接行至当中对德元帝道:“皇爷爷,今日户部一案比孙儿想象中更为复杂,若在朝堂上盖棺定论颇为武断,孙儿提议将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以示公平。” “你说得对,只是……” 德元帝沉吟片刻,也知晓朝堂上一时的问话看不了事情的全面,还得下来深查才是,可一旦将此事置于朝堂之下,虽说到时三司会审,但仍难保睿王党羽没有蒙混其中,这对展城归一方来说,实为不利。 德元帝没有再说下去,但展城归却明白了他的顾虑,于是淡淡笑了笑,眼神扫过一干朝臣,忽然对着德元帝行了大礼,义正言辞道:“到底是卢大人贪赃枉法还是孟大人中饱私囊,孙儿不得而知,可从此事却不难看出,大周的榷曲制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德元帝微微眯起眼,道:“你是要朕改革?” “非也。”展城归摇了摇头,“改革事关重大,孙儿自知见识浅薄,定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在德元帝的疑惑里,展城归抬了抬下颌,正色道:“酒税和曲税乃我大周税收的大头之一,占了高达一成五的比例,是以民间素来有‘香醇一滴酒,官府眼中金’的说法,可如今征收酒税曲税之人仅出自户部,而大周边境地区实行榷酒制,征税权却又牢牢把控在当地军方,一层一层往上递,便会出现像点检所这类的不法之徒,导致酒税曲税从朝廷眼里的低变成百姓眼里的重。孙儿在金陵养伤期间,不止一次听到关于酒税曲税的沸腾民怨,金陵尚且如此,何况大周其它州县?” “是以孙儿斗胆为民请命,恳请皇爷爷收回户部和军方对酒曲税的直接征收权,改为归属中央,让酒税曲税的征收公正公开。” 他这一番话说完,众位大臣的神情已非震惊可以形容了,尤其是展言曜,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展城归真正的目的。 扳倒卢奎分明只是幌子,他这个看似年轻实则心思深沉的皇侄想要的居然是酒曲税的征收权! 区区一个户部算什么,展城归是要硬生生折断他的双臂! 一旦酒曲税回归中央,不仅是他遍布天下的凤阳酒楼会受到影响,他的封地也将彻底损失一大笔财政来源。钱不够,他便养不起军队,没有军队立威,朝中之人自不会再这般忌惮他。 偏偏这小子以户部贪污为由头,又借了为民请命的东风,让他完全无从反对,他这是左右都不占理。 “好!好!好!就依你说的办!” 德元帝连说了三声好,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足以看出他对此有多么欢喜。 “来人!” 赵明走上前去。 “宣旨!” 赵明立时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立皇太孙诏》摊开来,朗声念道:“自朕即王位以来,励精图治,除奸铲贪,心系百姓。奔劳三十年,已至苍颜皓首,储嗣为重。嫡孙城归仁孝德厚,忠肝赤胆,当册立为皇太孙……” 诏书念毕,百官再无异议,只得俯首恭祝展城归。 孟安醉同样向他跪拜,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展城归竟在她跪拜之时,几大步行至她的面前,伸手扶起了她。 他迎上她的目光,在她的错愕里,小声却坚定地说:“你不用跪我。” 永远都不用。 眼看朝臣皆被两人吸引,德元帝皱起眉朝赵明使了个眼色,赵明会意,立刻尖声道:“退朝!” 众大臣相继走远,就连王掌柜也被侍卫架起双臂往外拖去,殿下只剩下四人。 孟安醉感受到头顶那道如针刺一般的目光,于是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展城归的手。 “莫非你就是先前救朕孙儿的姑娘?” 听到德元帝发问,孟安醉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回禀圣上,应该是。” 然而未等德元帝再次发问,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求见的声音,几人扭头往外看,发现正是折而复返的孟稷。 得了通允,孟稷疾步上前来,德元帝不悦道:“孟爱卿,你不去配合三司调查,怎又跑回来碍朕的眼?” 孟稷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而后将头一抬,指着孟安醉道:“禀陛下,臣正是来领小女一起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抗击抗击抗击!共渡难关~ 小城城是,咱们也是~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孟稷这句话让在场的几人都不由愣住。 孟安醉是实打实的惊讶, 毕竟这还是孟稷第一次公开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德元帝愕然之后便了然了, 怪不得一直保持模糊态度的孟稷会陡然站在展城归那一边,原来是因着他女儿同展城归已是关系斐然了。 唯独展城归,轻飘飘地看了孟稷一眼后, 抿唇笑笑, 并不说话。 他太清楚孟稷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要在德元帝面前道出与孟安醉的父女关系了。 孟稷看到展城归的神色,也知晓他猜到了自己的打算, 便收回眼神,豁出去一般,与德元帝解释道:“陛下,小女幼时体弱, 在山上长大, 性情活泼不羁, 喜好酿酒,是以回来后自行在金陵开了间酒肆,没曾想凭着几分运气, 竟让她拿到了贡酒的殊荣。眼下臣父女二人不幸卷入户部贪污枉法之案中,小女自是也要同臣一起去接受三司审查的。” 孟稷面上恭敬地说着, 实则握着的手已出了不少薄汗, 大殿上他被卢奎反咬一口时,展城归不仅没站出来为他作证,反而任由他被污蔑。还在未提前与他相商的情况下,甚至枉顾他先前的一番信任, 借由他和卢奎的互相撕咬瞄准了酒税曲税的征收权。 如此心机,实在令人胆寒。 可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根本对抗不了睿王,但若此时他向德元帝透露出孟安醉是孟家之女的事实,那展城归便不得不保他了,毕竟若他当真获罪,到时候孟安醉也逃脱不了干系。 “那也倒是不必,据说这位孟姑娘武艺高强,先前便在东宫住了些时日,如今朝中各方势力对皇太孙虎视眈眈,有她留下来保护皇太孙,朕也放心许多。” 德元帝的声音拉回了孟稷的思绪,孟稷听了这话,微微皱起眉头,委婉道:“这……只怕有些不妥吧,小女还是未嫁之身,长久地留在宫里,怕是要遭人非议。” 孟安醉虽对“小女”二字感到不适,但德元帝欲留她在东宫的想法更是让她眉头紧皱,再加上今日展城归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表现,这都让她先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渐渐有了眉目。 于是她强忍着恶心,想要配合孟稷拒绝,然而展城归却抢在她前面开口道:“皇爷爷,孟大人说得对,孟姑娘是清白女子,的确不应该无名无分地留在宫里,孙儿很喜欢孟姑娘酿造的金陵醉,不如就让她留在宫里做个御用的酿酒师吧?” 德元帝微愣,和展城归期许的目光交汇,他一瞬间明白过来,于是大笑着道:“也是,这金陵醉朕还没尝过呢,等贡酒进宫还得过些日子,若她留在宫里,朕正好尝尝,那便依你所言。”而后看着孟安醉道:“朕封你为宫廷御用酿酒师,允你将宫外酒肆中那些必要的酿酒工具都搬到宫里来。” “陛下……” “圣上……” 孟稷和孟安醉还欲再说,德元帝不容置疑地摆手道:“哦对了,三司会审这位孟姑娘不必去,若有需要取证的,孟爱卿同皇太孙商量即可。”说罢便迅速起身离开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三人神色各异,却只得前后往外走去。 孟稷自知即将被监.禁,接下来已没有单独同展城归说话的机会了,于是忍不住问他道:“不知殿下有几成把握替臣洗清冤屈?” 展城归看着兀自往前的孟安醉,略微心不在焉道:“这世上最难的事便是证明自己没有做过某件事,结果孟大人不但被人抓住把柄污蔑,还留下了铁证,倒是让人匪夷所思。” 孟稷有些憋屈道:“这的确是臣的失误,可殿下骗取臣的信任,利用臣在殿前作证后却又立刻翻脸不认人也非君子所为。” 展城归闻言,脚步一顿,嗤笑道:“孟大人,我只答应过你帮令千金拒了睿王府的亲事,可从未说过要和你统一战线啊。”想到什么,他唇边讥讽意味更深,“无事孽障,有事小女,孟大人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孟稷面上一红,被他羞辱得几欲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之前孟府里发生的那些冲突,在展城归这里,从未翻篇。 他怔怔地答:“可她……看她的样子,她并不想再追究……” “她可以不在意不追究,那也无妨,”展城归整张脸都冷了下来,仿佛结着坚冰,一字一句道,“反正欺辱过她的人,有我帮她记着。” 孟稷不死心,颤着声问:“殿下这是要彻底与臣划清界限了?” 展城归没有再看他,淡淡道:“哪怕孟氏获罪,也将与她无关,可若你想活,那得她说了才算,懂了吗?” 说着,他加快步伐,上前追上了孟安醉。 他已言尽于此,至于孟稷能不能领悟,那便不在他的思虑范围了。 孟稷想要自救,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也是。 一路上,不论展城归如何撒娇示弱,孟安醉都没有理会他。 饶是她再蠢,也明白过来展城归同上辈子相比,并非是性情大变了,而是更加懂得隐忍和伪装。 她以为弱小的弟弟,其实是一只披着羊皮的野心勃勃的孤狼。 他的计划无人能知,因为他谁也不信,他将所有人像棋子一般捏在手中,偏生还骗得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 她担忧他,关心他,可他却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为她筑起了一间牢笼,甚至引导她主动走了进去。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摆在面前的路好似只剩下唯一的一条。 德元帝御赐的官职,皇宫森严的守备,展城归暴露出来的野心,都让她渐渐无力起来。 莫说是皇宫,就连金陵,她好像都逃不开了。 “姐姐,我知道你气我在皇爷爷面前自作主张,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现在这个情形,就算我有心想送姐姐走,恐怕姐姐也走不了了……” 展城归想伸手拉她,却被她狠狠一把甩开了。 他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几乎是一瞬间就慌了,不再犹豫,他直接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腰,像只八爪鱼般,紧紧缠着,死活不松手。 孟安醉长眉一拧,懊恼道:“你给我放开!” “不放。”展城归耍赖道,“除非你听我解释。” “大庭广众的你也不怕害臊!” “我就是不怕。” 展城归将额头抵在她的颈窝,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恨不得孟安醉的名字总是和他的捆绑在一起,只和他的捆绑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宫人惊恐地从他们路过的地方跪下来,孟安醉脸颊绯红,只得带了劲儿,恼怒地用手肘朝他腹部一击。 展城归遭了痛,闷哼一声,却仍是没有放手,等那股劲儿缓过来了,沙哑着声,有些无助地恳求道:“你听我解释,我就放开。” 他的嗓音像砂纸在耳旁打磨,孟安醉心口一抽,脖颈处裸露在外的肌肤惊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咬着牙,勉强将一涌而上的心软压了下去。 她已经被他骗得够久了,难道此时此刻还要再上一次当吗? 孟安醉深吸一口气,平静出声:“你放开吧,我听你说,若你再骗我,我就杀了你。” 展城归依言松开了手,而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拉着她行至角落无人处后,笃定道:“你不会的。” 孟安醉冷笑,“你大可一试。” 展城归定定看了她半晌,而后笑开,“你舍了离开金陵的绝佳机会跑回来,甚至为了我不顾性命独闯皇宫……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吗?姐姐,你就承认吧,你明明见不得我死。” “……”孟安醉不由为之气结,她发现自己当真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审视般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孟安醉话锋一转,尽量冷静地问:“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展城归想也不想地否认。 “那我换个问题,”孟安醉直视着他,恨不得透过他布下的重重迷障将他看穿,“你明明有把握对付睿王,为何频频在我面前装弱?” 这个问题让展城归破天荒沉默了一瞬,他下意识去扯她袖子,孟安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指节泛着青白,“回答我。” “没有装。”他垂下眼睑,轻轻道,“若说我就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依赖你,想要你对我好些,你会信吗?” 孟安醉嗤道:“你说呢。” 他低声叹息,而后抬眸凝视着她,真诚又无辜地眨了下眼,“可我就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 孟安醉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她还是固执地问他:“为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姐姐?”展城归语气黯淡,忽然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而后拉着她朝自己的胸口靠近,那里藏着他全部滚烫炙热的心思,只要轻轻一碰,所有迷雾将尽数散去。 没有未来,不可回头。 然而孟安醉终究赌不起,在触碰到的前一刻,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尖在轻颤,这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慌乱,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后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我要出宫。” “晚了。” 孟安醉再也控制不住脾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道:“说了不许再骗我!” “我说晚了真的没骗你。”展城归轻轻拂开她的手,见她生气的模样,不由笑了出来,怕她发现,连忙掩饰性咳嗽了两声,而后才神色认真地解释道,“如今睿王已经知晓沉醉酒肆的存在,哪怕他并未进一步查明我同你的关系,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不会放任视如草芥的平民百姓再次损坏他的利益。三司会审在即,沉醉酒肆的掌柜若在这个节骨眼消失,更会坐实孟稷的罪名,所以他一定会对你出手。若你执意要出宫,反而是害了自己,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桑落竹青想一想。” “而且,睿王势力遍布天下,以你一人之力,你觉得能保住她们吗?”展城归的声音越来越缓,也越来越轻,带着蛊惑,循循善诱着,“现在只有东宫,是你最安全的栖身之所。” 孟安醉微微瞪大了眼睛,“你不是为了要强迫我……” “姐姐,”展城归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最诚挚的语气承诺道,“我不会强迫你的,这辈子都不会了。走与不走,你都自己来选。” “当然,”他的眼里倒映着艳阳,闪着耀眼的光亮,“我向你保证,在东宫你完全可以像在宫外一样,酒只供应半日,累了随时在美人榻上小憩,每日仍吃家常小菜,亦可豪迈饮酒,无须拘束。我家掌柜的,不必再跪任何人,更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他双手比划着那些近在眼前的炊烟袅袅,单眼皮被拉得很长,笑得格外灿烂。 “这样的恣意人生,你愿意试一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被这肺炎闹得,所有外出的票都退了,年也不去拜了。 今日开始正式在家认真码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孟安醉没有回答展城归的问题, 因为已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她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切断,早已别无选择。 “回去吧。”她说。 走的是东宫的方向。 “好,回家。”展城归眼睛一亮, 心情愉悦地上前和她并肩, 刻意走在了她的左侧,为她挡住了大部分晒得有些猛烈的太阳。 孟安醉微微侧头,这才发现, 不过才三个月而已,少年的个头已蹿高不少,如今她只堪堪到他鼻梁下的位置了。 恍惚一阵,她有些厌恶地否认道:“那不是家。” 展城归身形一顿, 没有和她争辩, 只是高兴地和她规划着以后的细枝末节:“桑落竹青还在酒肆等着, 我一会儿便派人将她们和酿酒的器具一并带回宫里。有她们陪着,姐姐你便不会闷了,毕竟若安排别的下人伺候你, 只怕你也不习惯。” 孟安醉不赞同道:“她们不懂宫里的规矩,让她们进宫, 那是害了她们。” “唉, 我的好姐姐,”展城归轻叹口气,停住脚步,而后板正她的身子, 与她四目相对,义正言辞道,“我之前就说过,我家掌柜的,是要做大事的人,所以她们想要追随你,也要拿出拼命的觉悟才行。若这便让她们知难而退了,那她们这辈子只怕也只能过顺遂的日子。可我瞧这天下的局势,怕是没多少好日子给她们过了。更何况,她们是你选出来的人,我相信这点规矩也难不倒她们。” 经他这么一说,孟安醉猛地想到,上辈子大周内忧外患之时,桑落和竹青各自的家人都被北狄破城之时杀害,她总想着如何逃离以后纷争的乱世,竟忘了和她息息相关之人若无相助,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到那时,桑落竹青会怪她凉薄无情,见死不救么? 她长叹一口气,妥协道:“那也得问问她们愿不愿意。” “好好好,”展城归见她松口,立刻笑逐颜开,挽住她的胳膊,故作夸张地行了一个礼,“小弟遵命。” * 展城归上午刚派人去了沉醉酒肆,下午桑落竹青便脸色惨白地进宫来了。 两人知晓展城归的身份后,被吓得见到孟安醉就开始哭。 也就是她们的哭声,让孟安醉在这枯燥沉默的宫里稍微感觉到了那么一丝生机。 天知道她在这里经历了怎样的灵魂折磨。 毕竟这宫里的下人才不敢这么哭呢,他们什么都是得体的,从不会逾越,因为一旦逾越,唯有一死等着他们。 周围尽都是无趣的人围着,生活又怎么有趣得起来呢? 德元帝虽封了她一个御用酿酒师,可其实这个御用的对象,只有展城归一人。 经过几方打听,她才知道德元帝身病体弱,受太医叮嘱,根本就不能喝酒。他在奉天殿上的说辞,全都是顺着展城归说的,若这子不同意,她酿的酒压根就没别人敢喝! 孟安醉很想当面骂上展城归两句,可他刚被立为皇太孙,每日公务繁忙,看上去几乎没空管她。 而桑落竹青一进宫便跟着挽玉学规矩去了,是以不过两三天时间,孟安醉已经无聊得沦落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打发时间了。 若醉得一塌糊涂,至少不必再对着宫墙发呆。 就在孟安醉自斟自饮的第四日,东宫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她刚在花园里的凉亭下喝干了两坛酒,微醺之际,便听有宫女来传,说是陈氏求见。 虽说她的官职没有实权,但东宫的人都知道她是展城归的贵客,是以皆不敢怠慢。 算了算时间,过不了多久便是户部贪污一案三司会审的日子,想必陈氏就是为此而来。 只孟安醉想不通的是,孟稷应该求助的人是展城归才对,怎么还在这个节骨眼寻她来了? 然消息能传到她这里来,想必也是展城归应允了的。 既是展城归的意思,她想了想,还是让宫女将陈氏请了进来。 相较上次见面,陈氏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俨然并未花心思打扮,她一见到孟安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随后又以帕子掩面,嘴里也开始干嚎了起来,“安醉丫头,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求你救救我们吧!” 不过孟安醉早有防备,迅速往旁边闪身一躲,竖眉道:“别!我可受不起孟夫人这一跪。” 带陈氏进来的小宫女察言观色,立马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扶起了陈氏,而后又很快退下。 陈氏见孟安醉对自己这般排斥,她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在能决定孟府命运的人面前,饶是她恨得牙痒痒,那些女人之间的怨毒算计也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见孟安醉不吃这一套,陈氏收起了哀丧的脸,转而细声啜泣着反省道:“安醉丫头,这几日老爷被禁在府中时想通了许多事,他已经同我说了孟府举步维艰的情形,睿王殿下联合户部污蔑老爷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怪我当初鬼迷心窍,竟还一门心思想要攀附睿王,真是作孽啊。” 孟安醉长眉微挑,“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可没那么大能耐帮孟府力挽狂澜。” 陈氏被哽了下,忍不住道:“可那也是你的孟府啊,府里的主君是你亲爹爹啊,如今孟府有难,你身为孟家的嫡长女,不应该帮衬一把吗?” “亲爹爹?嫡长女?”这两个生疏的称呼令孟安醉玩味地笑了笑,“我还道当日朝堂上孟大人当众承认有我这个女儿已是骨气全无了,没曾想孟夫人比他还能屈能伸呢。” 陈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屈辱得指甲都陷进肉里,却还是赔着笑解释道:“安醉丫头,你从小到大,的确是孟府对不起你,可那也不能全怪我们啊,要怪只能怪你亲娘是商户之女。老爷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可外头却因为你娘的身份,频频传言老爷是个吃软饭的,有你娘在府中一日,便提醒着老爷当年同你娘借钱赶考之辱,你叫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听到这话,孟安醉捏紧拳头,怒极反笑道:“看来外头的人没有说错,他孟稷不就是个吃软饭的么。得了我娘亲的资助,不好生感激便罢了,竟还以此为耻,这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陈氏不甘心地反驳道:“可老爷做官以后,将当初向你娘借的钱都悉数还清了!” “真还清了吗?” “当然!” 孟安醉目光渐冷,宛如一柄开锋利刃,忽地冒出一句:“母亲死的时候,我虽然小,但她那时便察觉到了你这位陈夫人的存在,她身子弱,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怕我以后吃亏,便给我留了些东西。”她紧盯着脸色突变的陈氏,似笑非笑道,“你可知晓那东西是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那女人留下来的嫁妆。 商户之女的嫁妆总是丰厚异常,惹人眼红。 她作为继母,就算一不小心变卖了那些嫁妆补贴家用,那也是有理可循,理所应当的。 陈氏很想将这些话理直气壮地说与孟安醉听,毕竟她已在心里预想过无数次孟安醉知晓此事的情形,另一方面又因着怕孟安醉当真知晓,多次使计想将她赶出孟府。 可话到嘴边,陈氏才发现那些理由有多荒谬。 孟安醉鼻腔里发出的冷淡笑声,仿佛要把她脸上那层皮扒下来似的,叫她僵着一张脸,羞得耳根子都红了。 她最恨的就是面前女子这副讥讽一切的狂妄模样,好似孟府所有人都欠她的一般,可这世道不就是如此,谁人不是从泥泞里挣扎着爬出来的? 想到这里,陈氏咽了咽口水,再也顾不得伪装,索性破罐子破摔,高昂起下巴,脸色灰败道:“原来这一切你早已知晓,那我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不如干脆一点,直接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肯让皇太孙殿下帮老爷一把?” 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孟安醉揣摩了下这句话,随后终于明白为何展城归要放陈氏来见她。 原先她并不太在意孟府的人对她如何冷言恶语,那是因为她知道孟稷很快就会被睿王陷害,而后满门抄斩,不复存在。 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此事也八.九不离十了,展城归也一定也预料到了孟府的下场。 偏生他却还是逼得孟稷让陈氏来东宫,绕了这么大一个圈,莫非那小鬼竟只是为了让她看看当初孟府那些趾高气扬的人挨个儿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好出口恶气? 幼稚,孟安醉暗暗地想。 然而胸口处却像是被什么点起了一把火,变得暖烘烘的。 她严肃的神情没绷好,忍不住,笑了。 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一笑,但这笑在陈氏眼里,却别有一番讽刺的味道。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刹那间万念俱灰,轻阖上眼,颤声道:“如今我夫君被构陷,唯一的女儿又被逼得出家,孟府已经满目疮痍……这样你还不满意是吗?” “是不是要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你才能不计前嫌,救救孟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啊?” 她一边自顾自地嘶吼着,一边满脸绝望地往旁边的桌沿狠狠撞去。 “喂!” 孟安醉一声疾呼,眼疾手快将人猛地拉住。 见陈氏寻死,她面上带了些怒意,“你发什么疯呢!” “我发疯?我在给你想要的啊!”陈氏蓦地癫狂大笑起来,“如今我什么都没了,除了这条命!若我的命能换来孟府的一线生机,我也算死而无憾了……只要他们活着就行……” 在孟稷差她进宫来求孟安醉时,其实未曾抱有太大希望。 他十分平静地对她说,若孟安醉帮,孟府上下自是感激涕零,若不帮,那也怨不得别人,甚至叮嘱她不必谄媚,不必哀求,亦不必将自尊供人践踏。 他说,孟府的人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是了,孟稷不怕死,孟丽姝也不怕。 起先她以为自己是怕的,可当厄运到来之时,她才发现,比起怕死,她更怕自己的夫君还未一展宏图便命丧黄泉,还有她的女儿,她的丽姝才刚及笄,甚至都没有嫁人,就要陪他们一起枉死……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不做任何事? 尊严算什么,命算什么,只要能救孟府,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孟安醉看着陈氏决然的神色,只觉得可笑非常,松手将她推开,挑高了眉毛道:“你想得倒美,可惜你的命并不值这个价,我不要。” 陈氏没料到孟安醉会这般回答,脑中那根弦猛然断裂,她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 她都这样卑贱地祈求了,孟安醉竟还不满意吗? 深吸一口气,陈氏遏制着自己的恨意,抖着唇问:“……那你要什么?” 孟安醉旋身坐在石凳上,仰头灌下一壶酒,嘴角边噙着一抹笑,睨着陈氏道:“我要我娘的排位进你孟府的祠堂,由你好生供着;我要孟丽姝在我面前不得再娇横跋扈,见到我的人都得恪礼相待;最后,既然孟稷跟着皇太孙殿下做事,那么我要他……” 说到这里,她语气一顿,眸光突然瞥见一抹挺拔身影往这边走来,后面那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展城归笑盈盈地站在孟安醉身旁,他身着黑色深衣,上配玄色,下衬红裳,双肩下的交领处绣着盘龙纹样,十分华贵,脱去粗布麻衣,他整个人的气质更是令人不可逼视。 陈氏见到展城归,身子下意识一哆嗦,连忙行礼。 孟安醉则躲闪着展城归探究的炙热目光,清了清嗓子,抿了下唇,没有再开口。 她犹豫地想,要不就这样答应陈氏算了,毕竟最后那句话若被展城归晓得了…… 刚想到这里,却见展城归忽然俯身凑近她,低低一笑,带着些得意道:“姐姐想要孟大人今后以诚待我,不得生出二心,是也不是?” 草…… 孟安醉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小鬼莫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这都能猜到。 既然心思被看穿,孟安醉也懒得再装,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后,她站起身来,对着陈氏道:“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怎样,答不答应?当然,你若替另外两人应不了……” “答应!我答应!他们也会答应的!” 不待孟安醉说完,陈氏便激动地打断了她,哽咽着道:“安醉丫头,我替老爷和丽姝向你说声谢谢。若孟府得救,从今以后,孟府上下愿为皇太孙殿下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陈氏眼角发烫,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她面上有感激,也有懊悔,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孟安醉如此轻易就放过了她。 “嗯。”展城归淡淡应了声,一个眼神也没有给陈氏,“本殿下答应的事,自会做到,你回去告诉孟大人,让他等着吧。”而后招手喊来宫女,“带这位孟夫人出宫。” 等陈氏离开后,展城归绷着的脸一下就放松了下来,他转回身重新面对孟安醉,笑道:“好了,碍眼的人走了,接下来便由我来同姐姐再细说细说此事。” 孟安醉一听这话,猛地后退了两步,瞪大双眼道:“事情不是都解决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最近不是公务繁忙,就别将时间浪费在这些小事上了。” 她的避之不及让展城归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悦道:“我答应帮孟稷洗刷冤屈,那都是看在姐姐的面上。” 孟安醉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 “……嗯?” 展城归瞥她一眼,轻哼了声,“姐姐不会天真地以为,让我出手是无偿的吧?” 孟安醉:“……” “好吧,要我做什么你也直说,”她咽了咽口水,满眼都是防备,“先说好了,太过分的我可不答应,他们的死活我也并不是非要管的。” “放心,对姐姐来说,我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 说着,展城归慢慢靠近她,衣摆跟着他的动作晃动,最后同她的纠缠在一起。 孟安醉:“……” 她被逼得后背抵在了石桌上,直至退无可退,腰肢也为了躲避,下意识往后弯去,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懊恼得捶足顿胸。 阴谋,这全他娘的是阴谋! 展城归双手撑在她身侧,眼眸往下瞟了一眼,赞叹道:“姐姐这腰力不错啊。” “想要什么,赶紧说!站好了说!”孟安醉别开眼,低声呵斥。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看似纯洁无害的眼神,却给了她莫大的压力,若再这样下去,她很怕自己整个人都会软在他面前。 没出息,太没出息了,可她拿这样的他没一点儿办法。 展城归不紧不慢地稍微让开了些,双手却仍维持着圈住她的姿势。 唇红齿白的少年,连呼吸也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润感,他扬起嘴角,清哑的声音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就一个要求,你换个地方住,住得离我近些好不好?” 孟安醉终于可以直起腰来,闻言却是一怔,“为何?” “这里清净归清净,可离我的寝殿太远了,每次来找你,都得在路上耽误好些时辰。更何况桑落竹青都进宫来了,酒肆里的葡萄藤我也得赶紧移栽进宫里才是。我都想好了,”展城归兴致勃勃道,“过几日我便让人重新修整一下寝殿后那块园子,开垦出一块空地出来,等夏天到了,我们也不必去什么避暑山庄,直接葡萄架下就可以乘凉了。” 孟安醉皱起眉头,不解道:“你先前不是说就让它种在酒肆的院子里吗?” 展城归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沉默一瞬,撇撇嘴,嘀咕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在那里,可如今你就在我身边,它当然也要跟着你走……” “跟着我走?” 孟安醉将这几个字碾碎了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意思,而后看着展城归,想到什么,略带深意道:“我想起来,你那葡萄藤是为了那位葡萄姑娘种的吧,你都回宫有些时日了,怎一直没见到过你那心上人啊?” “……” 展城归微微张了张嘴,而后又立刻紧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以后,他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情绪,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孟安醉瞧他不说话,重重地哼了好几声,顺势抽身出去,反过来和展城归调换了位置,而后学他刚才的样子,慢慢靠近,葱白般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戳在他的胸膛上,指尖下是紧实又富有弹性的肌肉,她尽量忽视这异样的触感,而后左手捏住他的脸颊肉,强迫他和自己相对,“问你呢,嗯?” 不过片刻,展城归的脸便烧得滚烫起来,那两团红衬得他愈发可爱,羽毛似的眼睫,轻轻一眨,便留下一片阴影。 孟安醉看着他局促的反应,满意地“啧”了一声。 方才居然还妄图调戏她,也不看看,她比他多活了多少年! “莫非为了骗取我的信任,那什么宫里的葡萄姑娘也是你编来骗我的?”孟安醉收回手,摩挲着下巴揣测道。 “我……” 清冽的酒香萦绕在展城归鼻尖,呼吸之间,全都是她的味道。 同她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他方寸大乱了,偏生她还不怕惹火,对他上了手。 她的眼珠黑得透亮,像猫一样,轻轻一勾,自带无双风情,吸引着他撞上去,管什么头破血流。 展城归咬牙平复了骤然加速的心跳,他很想反驳,告诉她自己没有骗他。可他却又不能承认他的心上人就是她,可除了她,又还能有谁? 他痛苦地想着,薄唇发白,几乎一瞬间,脸上便褪去了血色。 “姐姐。” 半晌,展城归沙哑出声,猛地伸手握住她的食指,大拇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指腹,咬着下唇,湿漉漉的眼看着她,轻声哀求道:“别问了好不好,她——”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准确地说,是被两道不容忽视的惊愕目光被迫打断。 扭头看见来人,展城归表情微动,眉头下意识紧紧拧了起来。 然不过一瞬,他便收回目光,往孟安醉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1+2更 展城归: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过,没有什么是对姐姐撒娇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撒一次!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孟安醉看着谢清绮和她身后的姑娘, 表情呆了呆, 立刻从展城归手中抽回了手指。 “见过太子妃。” 行完礼,她便垂下眼眸,往后退了两步。 想到自己的儿子和此女方才过度亲昵的模样, 谢清绮柳眉轻蹙了一下, 同孟安醉点点头,而后收回目光,敛了敛神色, 侧开身子,笑着对展城归道:“城归,你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后头那姑娘便款步往前, 只见她身着海棠红的繁复百褶裙, 身形妙曼, 气质温婉,柔弱的肩头搭着一缕细丝,展颜一笑时, 唇边立时浮现两朵浅浅梨涡,“表哥, 见你一面可真难呢。” 听着这声含嗔带怨的“表哥”, 孟安醉再次不动声色地往后站了一些,将自己分割在那三人之外。 虽然谢清绮并未向她介绍这姑娘是谁,但孟安醉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岳蔚薇…… 她在心底暗暗念了遍这个名字,恍惚了一瞬。 毕竟是上辈子展城归隆重迎娶的皇后, 即使她曾经只是远远见过,也很难不记得。 “原来是表妹来了。”展城归敷衍应声,目光却一直跟随着孟安醉,瞧见她的神情,心下即刻烦躁起来。 谢清绮见他这副冷淡的模样,面露不悦,顺着他看去,不得不再次将视线定在孟安醉身上。 想了想,她忽然开口喊道:“孟姑娘。” “啊?”孟安醉茫然抬头。 “今日城归的表妹进宫来了,他们年龄相仿,都已到了婚嫁的年纪,想必有得聊了。”谢清绮温和地笑了笑,“本想留孟姑娘一起坐坐,但如今孟姑娘已是陛下御赐的酿酒师,只怕今日要酿的酒还未酿完吧?” 酿屁的酒,她酿一天的够展城归喝大半个月了好吗。 孟安醉腹诽着,嘴上却还是如她所愿,配合道:“的确还未酿完,幸得太子妃提醒,那我便不打扫三位的兴致了。” 她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展城归,又不着痕迹地扫过岳蔚薇,拼凑着记忆中关于她的片段。 据了解,谢清绮乃大理寺卿谢易之女,她有一位同胞姐姐,嫁给了威远侯府的岳侯爷。 这位岳侯爷骁勇善战,大小军功立过不少,在朝中威望颇高,岳蔚薇从小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更莫说上头还有两个百般宠爱她的哥哥,几乎全府上下都将这宝贝疙瘩捧在手心里宠。 而同样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下长大,岳蔚薇却完全不似孟丽姝那般骄纵,愣是一点儿也没有长歪。 不仅模样生得温婉动人,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有礼得体,在金陵城中素有“第一美人”之称。 这样德貌双全的姑娘,也难怪谢清绮见到她如此欢喜了。 孟安醉咬了咬舌尖,咽下心头莫名涌起的不舒服。 她想起上辈子展城归走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即使当上了皇帝,也处处受人桎梏,完全不似这辈子这般成竹在胸。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遇到了她。 若他们不曾相遇,那展城归定会遵循谢清绮之愿,迎娶岳蔚薇为皇太孙妃,获得岳侯爷的支持。 不过后来这事虽推迟了一些,倒也总算还是成了。 也就是在见到岳蔚薇这一刻,孟安醉发现方才逼问展城归的那个问题也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瞥了眼石桌上未饮完的酒,她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向三人告辞后便转身利落离去,未有一丝犹豫。 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观察孟安醉的展城归,几乎是立刻便明白过来她想歪了,他暗道一声“糟糕”,刚想追上去,谢清绮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他的脚步,沉下脸道:“城归,这些日子为了配合你,我已经给足了她自在,怎么,今日你连为娘的面子也不给了?” 展城归眉目间早已不耐烦,但谢清绮的话却让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将接下来的过场走完。 她在告诉他,若追过去,那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让孟安醉好过。 在岳蔚薇和谢清绮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片刻后,他收回了往前的腿,同她们一起坐下。 有些事,也的确该同她们说清楚了。 “好吧,表妹今日来所为何事?” 他就着石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脸色全然不似先前的温和,臭得一言难尽。 听到展城归发问,岳蔚薇似是刚回过神来,微微嘟了嘟唇,带着些埋怨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么?表哥,我们可都许久没见了。还有,我来东宫找过你好些次,可每次都被人以‘殿下公务繁忙’堵了回去,说,是不是表哥你故意的?” 展城归抬眸静静看着她,直将她看得头皮发麻后,才微皱起眉道:“你身份特殊,不宜常来东宫走动。” “朝野上下皆知我爹铁面无私,表哥你也太过谨慎了。”她声音委屈,“若非今日小姨瞧见我,恐怕我还进不了你这东宫,可真令人心寒。” 谢清绮恐她当真恼了,连忙打圆场道:“小姨可以作证,城归近几日的确忙得抽不开身,连到我殿里请安都少了。” “既然小姨发话了,那我便原谅表哥了。” 岳蔚薇很快换上笑靥,并未得理不饶人,一嗔一喜皆让人怜惜。 见展城归饮了好几杯酒,恰巧酒壶也难掩酒香,岳蔚薇心生好奇,拿起来正欲闻一闻,可还未凑近鼻尖,便被展城归一把夺了去,抛下一句“这酒烈”后,又马上叫下人将酒壶撤走,换上了茶果点心。 此番举动令谢清绮刚刚缓和的脸色立时又难看了几分,岳蔚薇心思微动,想起方才那名与展城归相处亲密的女子,心头像被人挠痒痒似的,好奇心愈发重了起来,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小姨,刚才离开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啊?怎么从前没在宫里见过?” 谢清绮淡淡道:“不过是你表哥从民间请来的女护卫罢了,有些本事。” 她刻意强调了“女”这个字,再加上紧跟着的“有些本事”,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岳蔚薇一下便懂了谢清绮的意思,她没有接话,只是往展城归看去。 果不其然,展城归的眼神又黑又沉,浑身上下都冷了两分,他紧盯着谢清绮,开口提醒道:“母妃,她是儿臣的救命恩人,您不该这般揣测她。” “救命恩人?”谢清绮冷笑了声,不屑道,“当初她不为金钱权势所动,我还道她有几分骨气。可未曾料到,她哪是不心动,分明是将主意打到了不该打的地方去了!我不管你和她在宫外发生了什么,当你回宫之时,她就该当做没见过你才对,这话还是她自己说的。可她呢,她居然不顾身份追到了皇宫里来,赖在东宫住下。瞧下人对她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的女主人是她呢——” “母妃!” 展城归提高了声量,眼里也倏地泛起寒星,但因着有岳蔚薇在,他并不好说什么重话,只是沉声道:“若非她全力相护,绝无儿臣今日。” “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敬重她。”谢清绮捏着帕子,端庄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痛恨,“城归,你可瞧清楚了,她如此行径,不过是因着知晓你重情重义,想要以此来得到你的青睐而已!这般居心叵测的女人,不知有什么好的!” 她的言辞愈发激烈,毫不顾忌岳蔚薇听了去,反而看起来倒像故意说给她听一般。 岳蔚薇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心下终于了然,怪不得展城归回宫后不愿意再见她了。 略一思忖,她迟疑着开口安慰道:“小姨,您也别太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算起来,以表哥的年纪,身边也的确需要位贴心姑娘陪着了,若那位孟姑娘身世清白,其实也未尝不可……” “荒唐!”谢清绮面色威严,立时否了她的话,“蔚薇,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太孙妃的人,再心胸大度那也得拿捏住分寸才行。就算某人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也得等城归先娶了你再说。” “这……表哥,你觉得呢?” 岳蔚薇有些为难地看向自方才起便一直一声不吭的展城归,明面上是求助,实则也是想听听他的意思。 毕竟她这个表哥胆子大、心思深,谢清绮可做不了他的主。 面对两人投过来的目光,展城归却蓦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低,但里头的嘲弄意味却别样浓厚。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那双暗沉的眼里却未有一丝笑意,他没有回答岳蔚薇的问题,反而直直盯着谢清绮,平静出声:“母妃,你说错了。” 谢清绮心头一跳,忍不住问道:“哪里错了?” “不是她想飞上枝头,亦非她居心叵测想得到我的青睐,”提起孟安醉,展城归的神情刹那间又变得柔和,他目光坚毅,恨不得将胸腔里那头暗藏许久的晦涩而疯狂的猛兽摊开在两人面前,他语气坚定,甚至带了丝得意的骄傲,一字一句道,“是我。明明是我费尽心机想要求她多看我一眼才对。”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母妃,你可知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让她主动朝我走出那一步么?若母妃再口不择言,惹她误会,那儿臣深感遗憾。” 他语调平淡,说得惋惜,可就连傻子都听得出来,这句话里毫不掩饰的森森寒意。 谢清绮身子顿时僵住,脸色惨白,惊恐得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见目的达到,展城归敛起神色,起身恭敬地对她行礼道:“母妃,儿臣还想跟表妹单独聊两句,您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吧。” 谢清绮连指尖都在发颤,但她还是撑着自己站起来。 她的确要尽快离开这里才行,再呆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 今日她已在岳蔚薇面前丢尽了脸面,断不能在整个东宫也丢了威仪。 岳蔚薇扶起谢清绮,按下心底快要抑制不住的雀跃心思,轻声同她道:“小姨,一会儿蔚薇再去看您。” 目送谢清绮离开后,岳蔚薇终于舒了口气,理了理华贵的宫裙,迫不及待地回身看着展城归,指尖点了点下巴,浅笑道:“表哥对自己的母妃都这般不留情面的么。” “跟你无关的事少问。” 岳蔚薇盈盈一笑,挨着他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唔了声,“可听了你今日这番剖心之言,我反倒愈发地想会会那位孟姑娘了呢。” 现下只剩岳蔚薇,展城归无须再伪装,他抬眸睨她一眼,眼含警告道:“你也是一样,别对她动歪心思,别在她面前乱晃,以后若无要紧事,也最好别再出现在东宫。” “来探望小姨也不行么?” “不行。” “真严格,”岳蔚薇优雅地轻抿一口色泽鲜亮的茶水,“之前小姨同我说,你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变得许多,原先我还不相信,如今却是信了。”她温婉的脸上噙着一抹探究的笑,“呀呀呀,那孟姑娘到底有何魔力,竟让你做了如此多的妥协。弄得我对咱们的盟友关系都产生了些不确定了。” 展城归指尖搭在石桌上敲了敲,没什么表情地说:“除了你不必嫁给我了之外,其余照旧。” 岳蔚薇一怔,略略不解道:“若我们不成婚,我爹是不会同意拥护你的,没有他的支持,你可给不了我想要的。” “谁告诉你的?” “事实如此。” 展城归懒得再同她解释,也不知在想什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你且等着就是。” “好吧,谁叫你是我最亲爱的表哥呢,我便信你这次。”喝完了茶,岳蔚薇站起身来,凝脂玉一般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抚了抚,“我来找你也是为了确定此事,既然交易不变,那我便放心了。” 说着,趁他不察,她凑过去,轻轻吸气,在他身上嗅了嗅,片刻后,诧异启唇,惊呼道:“味道竟还是纯的……凭表哥你的手段,居然至今都还未将她拿下么,这不应该啊……” 一时恍惚被她近了身,展城归眉间升起些懊恼,他刚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岳蔚薇已退开身子,又恢复了先前温婉得体的模样,柔声道:“那蔚薇便在此预祝表哥早日求得佳人芳心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孟安醉从没有哪一刻像方才那般尴尬过, 莫非醉得厉害, 竟然会生出那个葡萄姑娘是自己的想法。 真的是疯了…… 她用力地甩了甩脑袋,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 时到今日, 许多事情的轨迹都开始和上辈子不同起来, 而每个人也都获得了自己新的命运。 她不应该再拘泥于过去的恩怨,毕竟这世上,那些惨烈的记忆也只剩下她一人记得。 自作自受般强行背负那些, 不是她的风格。 如谢清绮所说,展城归也不算小了,普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成婚,更何况他还是尊贵的皇太孙殿下, 为皇家开枝散叶是他的职责。 不就是娶妃么, 多正常啊。 可为何她这心里接受起来, 却是那么困难呢? 失落不知缘何而起,令孟安醉不禁心慌,想不通, 她只好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这几日饮酒太盛,顺带脑子也被酒洗了一遍。 午膳时分, 桑落竹青终于从挽玉处回来, 孟安醉缠着她们说了好一会儿话,终于将困意撩拨了出来。 她正欲小憩一番,可人刚躺上美人榻,外头便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紧接着, 桑落兴奋地进来传话:“掌柜的,殿下派人过来搬东西了,让您也收拾一下尽早过去呢。” 孟安醉闭着眼睛,懒得动弹,漫不经心地问:“过哪儿去?” 桑落狐疑道:“当然是殿下寝殿的旁边啊,小李公公说,您答应过殿下此事的。” 小李公公是照顾展城归起居的贴身内侍,叫李原,因着年纪不大,平日里大家也都喊得亲切。 孟安醉听完一愣,逐渐想起上午她与展城归在凉亭里说的话,后来被谢清绮和岳蔚薇的到来打断,她竟忘了拒绝展城归的要求。 她哀嚎了一嗓子,睡意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人家命中注定的皇后都出现了,她还跑去住人家隔壁,这不就太不懂事了么? 不行,说什么她也不能干这等惹人厌恶的事。 思及此,她立刻翻身而起,将外头搬东西的内侍全都拦住,喝道:“不准搬!都放下!” 见孟安醉满面怒容,李原带着些不解问道:“孟姑娘,这是何意?殿下可还在那边等着呢。” “他爱等便让他等吧,反正我不搬了。” 说是搬东西,其实也没几件东西,大多都是酿酒的工具,但孟安醉挡在前头,无人能再近身。 李原见孟安醉态度强硬,眼珠滴溜转了转,立时哭丧着一张脸道:“姑娘可别为难奴才了,若这事办不好,殿下指不定要扒了奴才们一层皮,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奴才们吧。” “无妨,反正你年轻,扒了皮用药多养养,定能恢复。但我就不一样了,”孟安醉话锋一转,也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道,“我年纪大,经不起折腾,多走两步就腰酸腿疼。” “……”李原额头冒了层冷汗出来,他本是自告奋勇前来请孟安醉的,以为是个在展城归面前表现的好机会,结果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冷淡的姑娘,耍起赖来居然也是一套一套的。 要是这差事办不好,展城归虽不至于将他扒皮,但也定不会重用他了。 想到这儿,他感觉自己真要哭出来了。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咬咬牙,李原转了转心思,正准备换个目标求求孟安醉身后的桑落竹青,没等他有所等作,一道低低的笑声便蓦地响起。 一转身,救苦救难的皇太孙殿下刹那间如同天神般降临。 “殿下,你可算来了!”李原连滚带爬扑了过去。 展城归摆摆手让他退至一旁,而后行至孟安醉面前,“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你也不过就比我大了一岁而已。” 孟安醉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冷淡道:“你管我,我说年纪大那就是年纪大。” 展城归的目光却像黏在了她身上似的,眼也不眨,“可东西都是下人在搬,并没有折腾姐姐什么啊。” “……”孟安醉有些无语。 她本就是随意寻了个由头打发李原,没曾想全被展城归听见了。 蹩脚的借口被拆穿,她不禁老脸一红,忍不住斜他一眼,梗着脖子道:“路不还得我自己走?偏偏我今日,就是没力气走这个路。” “原来如此。” 展城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思忖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眼中一亮,“不过我这里倒有个法子,半点也不会让姐姐觉得折腾。”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听得出来他是个揶揄,孟安醉微微眯起眼,并不答话。 而李原将两人目光之间的汹涌暗潮尽收眼底,琢磨一瞬,为了弥补方才的办事不力,他忽地打破沉默,故作惊诧地问:“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法子?殿下真厉害。” 展城归“嗯”了一声,向他投去赞赏的一眼。 有人提问,自然就有人回答。 展城归不着痕迹地凑近孟安醉,唇边荡起一圈笑意,嘴唇也逼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姐姐没力气走路,那我抱你过去好不好?” 呢喃一般的耳语犹如响雷在孟安醉心头炸开,瞬间神经绷断,她耳中嗡嗡轰鸣。 明明是下流又轻挑的话,偏生从他嘴里说出来,诚挚懵懂得仿佛当真提出了个绝妙的建议后在询问她的意见。 “展城归!”孟安醉憋着口气,揪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围的下人在听见孟安醉直呼展城归全名时已全部惶恐地低头跪下,桑落想上前将两人劝开,却被竹青拉住一起跪了下去。 “知道啊,有何不妥吗?” 展城归做了个手势让下人们全都退下,随即挺拔的身躯也因着孟安醉的力道,不小心跌在了她的身上,嘴唇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了滚烫的余温,他不明所以地拧起眉头,原本凉薄的单眼皮仿佛蒙了一层水雾,格外的无辜,“我不过是提议罢了,姐姐干嘛这么生气?” 孟安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气息有些不稳,用劲儿按住他的肩膀,才隔开他与她紧贴着的身子,尽量压着怒火同她道:“……那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 “本来也是知道的,”展城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姐姐乃江湖儿女,我还以为江湖中人都是不拘小节的呢。” “……你是不是对小节有什么误解?” “或许吧,不过这些都是不要紧的,”展城归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我倒是想问问姐姐,为何忽然这般待我?” 孟安醉挑高了眉,咬着牙道:“我又怎么你了?” “从我一来开始,姐姐便对我冷着一张脸,就连上午刚答应的事也开始反悔。”展城归神色低落,“若姐姐是因为我母妃的话才心存芥蒂,那我代母妃同你道歉,只求姐姐不要不理我。” “这哪儿跟哪儿啊,我怎会同太子妃置气!”孟安醉立刻否认。 展城归不解道:“那姐姐答应的事,又为何要反悔?” “不想搬就是不想搬,需要什么理由?” “可这样一来,我就难办了……”展城归为难地拧着眉,看了孟安醉一眼,欲言又止。 孟安醉睨着他,“有事就说,别磨叽。” 展城归抿了抿唇,轻叹口气,“姐姐上午也看到了,我有位表妹来了。母妃喜欢她,所以想留她多住一晚。” “所以?” 他迟疑着,指了指地,道:“我那位表妹说,她今晚想住这里。” 孟安醉无语道:“偌大东宫,就没别的住处了?” “有是有的,”展城归略显无奈道,“可表妹说,她以前来都是住这里,住习惯的地儿,不想换。” 孟安醉:“……” 表妹说表妹说,好一个有了表妹忘了姐。 孟安醉连连冷笑几声,胸口一阵气闷,脑子一热,猛地将他推开,“让你表妹闭嘴!我让就是了!” 说完,率先往外走去,连余光都未再给展城归。 望着她的背影,展城归揉了揉肩膀,明明被她按得发疼,但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随后招来李原,淡淡吩咐道:“去太子妃那儿同岳小姐说一声,让她今晚住下,就安排在这里。” * 当晚孟安醉便住进了展城归寝殿隔壁的偏殿。 不过她屋子的大门从关上的那一刻起,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便再没有打开过,并且门上还贴了一张纸条,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禁止尊贵的皇太孙殿下入内。 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猜得到,孟安醉这是在单方面宣布与展城归避嫌。 接下来的几日,展城归果然十分自觉地没有再来招惹孟安醉。 反倒是一门心思地捣鼓起寝殿后头的花园来,他正命规划着重建,将沉醉酒肆里那株葡萄藤移栽进来,不过实施起来时,却显得困难重重。 天气渐渐炎热,移栽葡萄藤风险很高,稍不注意便会烂根,是以展城归和一干园丁十分小心,就怕发生什么意外。 等到葡萄藤移栽成活,再次恢复生机,已是好几日后了。 这几日里,孟安醉也奇异地睡得十分安稳,连梦也不曾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说是禁止展城归入内,实则她也想在将自己困着的这段时间里,理清楚自己的心。 当展城归提到岳蔚薇说,哪怕她再不想承认,却也知道自己心里是不舒服的。 这种酸涩的感觉她并不陌生,上辈子撞见顾熹和睿王的女儿出生入对时,她便十足十地体味过。 只是这一次让她不明白的是,她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对展城归产生这样的占有欲? 莫非是他待她实在太好,以致于她在潜意识里将这些与众不同全都划入了自己专属? 孟安醉恶寒地抖了抖肩,可随之又想到,她跟他的关系何时竟变得这般亲昵了? 她呆呆望着房梁,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最初她一门心思想要逃离金陵,可如今却选择进宫留在了展城归身边;明明一直拒绝和展城归产生任何羁绊,可眼下却已将他视为了生命里不可忽视之人。从抗拒他,到本能地保护他,这其中的转变,居然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个少年早已磨灭了在她心里的因上辈子的故事而产生的后怕和成见。 孟安醉对待感情向来直接而坦荡,当年喜欢顾熹之时,她可以为其赴汤蹈火,一往无前,放弃他时,也同样同他划清界限,止于道义。 可是在这件事上,她却像不懂自己的心了一般,一次有一次,为了展城归做出违背自己意愿之事。 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倦至极。 如今展城归如她所愿没有喜欢她,而他命中注定的皇后也已出现,接下来,她只需要保持时刻清醒、理智,不能因为那些好便沦陷在他制造出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迷失了方向。 明明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暗淡的月光透过琉璃窗牖,照在孟安醉茫然的脸上。 黑夜笼罩着整座宫殿,这片看似暗沉的夜色里,屋外假山自平地而起,幽幽花香沁人心脾,将仲夏的燥热消散许多,处处宫灯照明,衬着宫宇的辉煌,隔绝了暗夜的苍凉。 许久,孟安醉才收回目光,她关上窗,长叹了口气。 她竟好似再不能如从前般坦然地面对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表妹:我做错了什么?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习武之人的睡眠质量尤其高, 同时他们的五感在日复一日的锻炼之下, 也变得异常敏锐。 虽说孟安醉在宫里被展城归保护得警惕性降低了许多,但衣柜翻动这么大的声音,她不至于一点儿也察觉不到。 来人脚步轻盈, 定然也是习武之人, 只是他制造出的响动声实在是太过肆无忌惮,孟安醉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她忍无可忍,还是睁开了眼。 自从展城归被立为皇太孙后, 东宫守备之森严,一只鸟飞过都会被羽林军立刻射杀。 孟安醉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这种三流刺客还能闯得进来。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她躺在床上, 没有着急起来, 她在等着那人过来, 只要再近点身,她就能先发制人,一招制敌, 教训得他亲娘都不认识。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后,那人却仍停在原地, 压根一步都没有再走过。 孟安醉正纳闷, 便听一道裹着惧意,轻轻软软的少年音在黑暗中响起。 “姐姐,你能牵我过去么,我怕黑……” 孟安醉:“……” 起身点上灯后, 望向一手拍着胸脯,一手摸索着伸向前,好似惊魂未定的展城归,孟安醉整张脸比这夜还黑。 “你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走进来的。” 孟安醉抱臂站在床边,凉飕飕地看着他,“我耳朵还没聋呢,这房门就没开过。” “我又没说走的是大门,谁让你避我如蛇蝎不肯见我,那也怪不得我剑行偏锋,不走寻常路了。” 展城归瞥了那盏碍事的烛台一眼,不情不愿地收回空落落的手,心想方才怎么就没先将它给毁了呢。 这么想着,他十分熟稔地行至床边坐下,粲然一笑,甚至还对孟安醉招了招手,“来啊姐姐,一起坐。” 烛光隐隐,他的面容朦胧而神秘,配着清哑的声线,简直是行走的写意图,暧昧的制造器。 孟安醉磨了磨牙,有种想将他这张无辜的脸撕碎的冲动。 她竟然真的相信了他让她住在隔壁只是因为想节省走动时间而已的鬼话! 孟安醉杵在原地,想到先前还为他纠结,愈发觉得可笑,但她面上却不显,尽量语气平静道:“你夜探女子寝房,这是在坏我清誉。若是被人发现,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发现不了。”展城归朝她眨了眨眼,“何况正是因为不想坏姐姐清誉,所以我才不走正门,深夜过来的。” 孟安醉冷笑,“你倒还有理了。” 展城归定定望着她,见她真动怒了,收敛起表情,立马乖顺地低下头,巴巴道:“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私心……之前在酒肆里每日都与你在一块儿,回宫后我却反倒脱不开身去找你,实在是太不习惯了。你住我隔壁多好啊,出门就能见着,我心里也安心许多……” 孟安醉本认真听着,但他越说越没个正经,不由得一双美目瞪了过去,冷声道:“不怕我将你扔出去,你就继续编。” 展城归摸了摸鼻头,讪讪一笑,他说的明明句句属实。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奇怪起来。 明明这些话他之前也常常同孟安醉说,她从没在意过,只当他没脸没皮逗她开心,可自从前几日后,她就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论他说什么,但凡是同她亲昵的话,她都认为那全是在骗她。 难道是他不小心露出了什么端倪? 亦或者是这段时日他太急切地想将与她的姐弟关系变质,所以吓着她了? 展城归紧抿着唇,不敢再刺激她,以免她盛怒之下真将他扔出房门。 孟安醉见他不语,一脚踹在床榻上,这么大的动静,整张床都抖了抖,好似随时都要四分五裂。 展城归正襟危坐,咽了咽口水,动也不敢动。 “编不出来了是不是?”她右脚踩在床沿上,手肘撑着曲起的膝盖,活动了下五指的筋骨,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目光锐利,“那你不如好生和我解释解释,你寝殿周围好几处住的地方,为何偏偏让我住进这间有暗道连接的屋子?!你明明都要成婚了,却还肆无顾忌夜闯女子寝房,如此孟浪,对得起你未来的夫人吗?!” “……” 展城归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她这一连串的质问和指责里回过神来。 他呆滞了片刻,而后不知想通了什么,又蓦地笑起来,那笑容越拉越大,直至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蹭”的一下激动站起身来,拉过她紧握成拳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眼眸亮得灼人,语气肯定道:“我知道了。” 孟安醉被他吓了一跳,手往回抽了一下,没用。 这小子怎么每次抓她都这么紧。 她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什么玩意儿?” 展城归垂眸看她,翘起唇角,“搞了半天,原来姐姐以为我要娶妃,所以……吃醋了啊?” “???”这句话的冲击力太大,孟安醉只觉得体内一股热流倒冲入脑,眼睛都快充血了,立刻摆手,“没这回事!根本不可能!你瞎说什么!” 连续否认三次后,她总算有了一些底气。 “若非如此,那你又为何这般生气?”展城归凑近她,手指不经意地勾下勾她睡衣的绑带,从背后看,仿佛正握着她的细腰一般,“要么说个让我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便认定你是在吃醋。” 孟安醉咬牙切齿道:“都说了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好了。” 展城归不由分说地将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五指忍不住挤进她手指间的缝隙,与她盖在一起,而后迎着她的目光,用无比诚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不管你有没有,我现在都摸着良心和你承诺,我不会娶表妹的,即使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也不会。而且葡萄姑娘不是她,我也不喜欢她。所以,我家掌柜的,现在可以消气了吗?” 他宠溺的语气和神情都仿佛像在哄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孟安醉眼睫一颤,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仿佛要挤破那层皮肉,将自己整个摊开在眼前的少年郎面前。 “……你和我说这些不相干的作甚。”她收紧手,沙哑出声。 展城归却像是看透了她似的,了然一笑,“不作甚,就是想告诉你而已。” 而后想到什么,他拉着浑身僵硬的她坐下,笑道:“实不相瞒,那面柜子后原本是没有暗墙的,在重建花园的这几日,我才临时起意命人挖通了与你寝房相连的这面墙。” 孟安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挖暗墙这般大的动静,为何我竟一无所察,反而每日还睡得十分香甜……”话刚问出口,她自己便已猜到了答案,“你对我下迷药了!” 展城归歉意地抿了抿唇,挣扎着想挽回一下,“那迷药不伤身体,还能让你睡个好觉……你看这几日你精神头是不是好多了?” 孟安醉重重哼笑一声,“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展城归自知理亏,喉结微微滚动,收敛起所有笑意,郑重其事解释道:“这回我是真的有苦衷……那日在凉亭时,姐姐走后母妃与我说了一些话。虽是些胡言乱语,却也让我想到了一些之前漏掉的事情。” “东宫不比沉醉酒肆,虽是我主动关怀姐姐,但在外人看来,也许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语气低落,面带自责,“虽不愿姐姐被流言蜚语惊扰,可以我现在的势力,却也不能为姐姐正名,告诉天下人这些都是我自愿的,也是你值得的,所以才命人挖了暗墙,这样一来,我找姐姐有事之时,便可避人耳目,让外界丝毫没有揣测之机。” 听完他一席话,一时之间,孟安醉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到头来,居然还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脸颊发烫,呐呐着声,没说话。 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少年郎,如同在浮沉的湖面上挣扎的小小扁舟,是以这些话听起来不免让人觉得傻气。 可就是这些不切实际的话,居然准确无误地戳到了她心窝子里。 他的脸在烛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清隽而矜贵,坚毅而柔和,那双别人面前高深莫测的眼,在面对她时,却总是透着纯粹的温暖。 孟安醉抽回自己的手,将脸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心软成了一片,差点就溃不成军。 展城归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姐姐?”明知故问般,“怎么了?” “没什么。” 孟安醉不会告诉他,方才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产生了想抱抱他的冲动。 想抱着他,问问他,你傻不傻啊。 不过很快,这想法便被她掐掉了,她咬了口自己舌尖,暗骂一声美色害人。 再抬起头来时,她已经收敛起了所有情绪,平静出声:“既如此,那你今晚来找我,想必也是有要紧事相商了。可是想到法子为孟稷洗冤了?” 她眼中方才一闪而过的迷离已给了展城归太大的惊喜,他已心满意足,遂点了点头,也正色道:“姐姐猜得不错,近日的确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孟安醉紧了紧腰间不知何时有些松的绑带,往屋中央的圆桌边走去,“说吧,发现了什么?” “姐姐可还记得卢奎拿出的那一叠地契?”展城归跟着她坐下,“上头还盖了孟稷的私印。” “记得。”孟安醉道,“难道上头那私印确是真的?” 展城归点点头,“我仔细对比过,的确没有作假,地契上的日期也正是点检所监官被杀前不久,想必这也是卢奎在朝堂上有恃无恐的原因。” “若非污蔑,那便是有人趁着孟稷不察,用他的私印偷偷盖下的。”孟安醉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饮酒,燥热立时便被冲散了,“让我猜猜,这人莫非是孟府的内贼?” 展城归赞赏地看她一眼,“姐姐猜得不错,这偷孟稷私印之人正出自孟府。” 孟安醉摩挲着下巴,“孟府下人不算少,你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查,可三司会审在即,这便有些棘手了。” 展城归却是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时间紧迫,要赶在三司会审之前将那内贼揪出来,在有限的有段下看起来的确极难,就算我能将孟府翻个底朝天,只怕最多查几个最有嫌疑的人出来,但好就好在,偏偏这几日我派去的人居然连一个有嫌疑的人都未能查出来。” 孟安醉清了清嗓子,不解道:“没查出来还好?” 展城归为她又倒了一杯凉茶,笑道:“正是因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才显得奇怪。” “莫说睿王身边有顾熹这样的谋士在,就算是普通人,也知晓做一件亏心事之后,要么杀人灭口,要么找替死鬼顶罪。可我调查过了,孟府近些日子既没有消失的奴仆,也无人出现可疑之处,这便说明卢奎所托之人的身份有所特殊,恐怕杀了她之后,一不小心就会引起注意。而符合以上所有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那就是陪着孟府二小姐出家的丫鬟。” 孟安醉暗暗一惊,想到孟丽姝的贴身丫鬟是陈氏身边心腹婆子之女,半信半疑道:“那丫鬟的母亲都还在孟府做事,她应当没理由背叛孟府吧。” “可问题就在于,当日为了救你出孟府,我向孟稷袒露了身份,那丫鬟的母亲和其余一些下人都听见了。” 展城归抬起眼皮,悄悄侧眼看她,睫毛轻颤了一下,“他们助纣为虐,心术不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我让孟稷将他们都……处理了。那名丫鬟也就是在此时被卢奎收买,偷了孟稷的私印。” 展城归尤恐孟安醉觉得他心狠手辣,所以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小心翼翼的,生怕再将她惹恼。 不过她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并未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只见她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拖着脸颊,思虑片刻,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做?可要我直接将她抓过来当庭对质?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的。” 展城归暗暗舒了口气,而后弯了弯唇道:“我的确想让姐姐替我做一件事,但却不是这样的小事,这名丫鬟如今已在我的掌控之中,该招的也都招了……不过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若就做这么点事,那也太不划算了。” 孟安醉听着他的话,愣了愣,“都已夺回酒曲税征收权了,接下来还能扳倒卢奎,掌控户部,这还叫这么点儿事?” “花费了三个月,我才做成这些,还不算慢么?拿回征收权也只是拔了睿王的一颗牙,但是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展城归浅笑了下,面上看起来混不在意,可语气却认真无比。 孟安醉微皱起眉头,“大周又不是撑不住了,你何必这般急?一步一步来,走得也会更稳些。” “可我等不及了。”展城归瞧着她,神色严肃,“方才我说了,挖柜子后那面暗墙是为了不让姐姐你因为我的关系而受委屈,我就想早点光明正大地对你好,所以我需要更快地从睿王手中夺回我应得的,不止要拔其牙,还要断其臂才行。” 孟安醉张了张口,说不清道不明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她很想爽快地拍拍他的肩,夸他一声“好家伙”,可就在那双清明郑重的眼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久,她轻阖了眼,低声道:“你对所有救命恩人都是这样的?” 那声“不是”展城归差点就脱口而出,但他终是将这句直白的回答咽进了肚子里。 今晚她表现出来的挣扎之意太过明显,不论她心中在纠结什么,总归都是与他有关的。 这是好事。 所以也没有必要将她逼得太紧,反正他十三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一等那也无妨。 “这世上能做我救命恩人的,并不多。”展城归勾了勾唇,换上了一副夸张的口吻,“偏偏你还救了我好几次,若不对你好点,我心难安。” 孟安醉闻言,轻嗤:“别贫。” 因着他这句玩笑话,屋内尴尬沉闷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她脸上也不由得带了些笑容,“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展城归眸中闪过一抹光,慢慢道:“替我杀了卢奎。” 孟安醉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她有些不确定地瞪着他,“你没搞错吧?刺杀一位朝廷命官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纵然我武功不错,可也不敢保证此事万无一失。你可知一旦失手,就算是圣上,也不得不插手调查此事,不管查不查得到东宫头上,对你来说,都会是不小的麻烦。睿王也定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见孟安醉满面担忧,连珠炮似的发问,展城归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掏出手巾为她擦了擦唇角,说出口的话却是:“无妨的,毕竟我要的就是姐姐刺杀失手。” 作者有话要说:真希望这个疫情快结束,已经被关在家十几天了…… 而且每天在家玩儿+码字,居然比上班还累!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潜入卢尚书府对孟安醉来说, 并不算难事, 她皇宫都闯了,也不在乎这区区尚书府了。 但卢奎如今身负嫌疑,德元帝派了羽林军前去看守, 她吃过羽林军的亏, 是以才会对展城归说没有十全把握。 不过让这场刺杀失手,那就不一样了。 就在孟安醉按照展城归的计划行刺卢奎失败后,果然掀起了朝野上下的热议与猜疑。 德元帝下令严查刺客, 也因此决定拖着病体也要坐镇三司会审,以求肃清严明。 不过令孟安醉觉得奇怪的是,上辈子德元帝的身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当时展城归尚未能给睿王有力一击便被紧急召回了宫。 这辈子他身子虽仍弱, 但却已经好上太多, 甚至还有好转之相。 对于大周来说, 德元帝无恙自是最好的状态,先前睿王掌权,也多是因为德元帝体弱, 不能早朝,除了眼睁睁看着他权势滔天也别无他法, 然而现在就不一样了, 皇帝的身份摆在那里,若睿王不想背一个专权擅势的骂名,他必须得有所收敛。 睿王似乎也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干了一件令孟安醉和展城归都未想到的事—— 他向德元帝举荐了顾熹入仕。 为防止官员们结党营私, 是以大周举荐名额十分有限,通常都是非贤才不得举。 睿王在这个节骨眼举荐顾熹,那就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顾熹在为他做事。 不过德元帝并未将顾熹当回事,只是任命了他一个听着好听但并没有实权的官职。 紧接着,三司会审之日也终于来临,孟安醉为避免卢奎凭着身形怀疑自己,于是没有前去。 主审的三人分别为刑部尚书周谦、大理寺卿谢易、以及御史中丞卜兴言。其中周谦早已效忠于睿王,谢易则是展城归的外公,而卜兴言已至古稀,能坐到御史台之首,自然不是个轻易站队的。 德元帝居上位,展城归坐其右首,睿王则在左首,而后才是三位主审官坐成一排。 孟丽姝也暂时被展城归请回了金陵,作为人证,她则候在堂后等待传召。 德元帝让羽林军将卢奎和孟稷分别带于堂前。 只见两人同步而来,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卢奎,却跪下去的那瞬,特地睿王那边看了一眼,带了一闪而过的审视,像在确定什么一样。 德元帝率先发话,向调查此案的刑部尚书周谦询问道:“周尚书,你便先说说看这半月以来都查到了些什么。” 周谦闻言,起身来正欲朝上拱手行礼,德元帝手一摆,摇头道:“不必多礼,今日你们才是主审官,按照你们的规程来办,朕只是旁听。” 周谦这才重新坐了回去,满脸严肃地面对堂下两人道:“卢大人,孟大人,得罪了。” 顿了顿,命人呈上了一本册子,接着道:“经过查探,本官发现两点确凿之处:第一,卢大人所提供的这几份地契上,所盖私印与孟大人的私印的确为同一块。” “第二,当日点检所监官入押刑部大牢,本官在审问他时,他虽始终不肯透露幕后主使是谁,但本官却从其夫人处查到了端倪,据其夫人招供,那幕后主使之人正是你孟稷孟大人。” “第三,开审前卢大人在府中遇刺,虽无大碍,但行刺之人至今未找到,你敢说这一切都不是你做贼心虚想杀人灭口吗!” 他眼中闪过寒光,忽然提高声量,厉声道:“孟大人,你可认罪?” “这些全都非孟某所做,你叫孟某如何认?”孟稷冷笑道,“谁不知道你周谦乃睿王门下,而睿王殿下和孟某向来不合,只凭一个可以屈打成招威逼利诱的妇人的指正,何以服众?” “你!”周谦见孟稷说话如此直白,一时有些心虚,不由偷偷往睿王那边看去,见他神色无异,这才勉强定了心神,指着孟稷道,“公堂之上,不得妄言!好,你既不服指证,那地契之事白纸黑字,人证物证皆在,你总不能狡辩了吧。” 谁知孟稷冷冷看了周谦一眼,随后便往他旁边的谢意和卜兴言看去,“谢大人、卜大人明鉴,下官自知遭人陷害,是以在家这几日坐立难安,特意委托小女为臣查明私印之事。好在上苍怜鉴,下官命不该绝,终于找到了可以证明下官清白之人。” 卢奎本垂眸听着,并不表态,此刻周谦至少明面上是在帮他,他不说便不会错,然孟稷这话一出,卢奎有些按捺不住了。 能够证明孟稷清白的,只有一人。 在卜兴言的一声“宣证人”的声音里,便见两名女子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前头那人是一身缁衣的孟丽姝,而后头那人正是那名叫小翠的丫鬟。 卢奎见此,拳头紧握,额角青筋暴起,几乎目眦尽裂。 小翠跟在孟丽姝身后往前走,见到满面阴狠的卢奎时,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加快了步伐。 两人一起跪在堂下,挨个同座上几人行礼后,孟丽姝这才淡淡道:“贫尼虽乃孟大人之女,但早已出家,本应不问世事,只是庵内出了不法之徒,是以贫尼这才应孟大人所求,奉师父之命,下山还其公道。” 展城归听到此话,原本垂着的目光忽地抬了起来,他扫过孟丽姝一眼,不由觉得惊奇。 今日的孟丽姝,不仅收敛了所有的骄横跋扈,甚至还变得温和明理,莫非这短短半月,她当真被佛法感化了? 然而下一瞬,他又蓦地想起这是为何了。 孟安醉当日答应陈氏请求时,其中的条件便是要孟丽姝以后见到她的人都得恪礼相待。 想必陈氏已然告知她了。 扫了周围一圈,展城归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里,好似只有他一人符合“她的人”这个前提。 这个认知让他眉头轻挑了一下。 眼笑眉舒难掩,他只得再次垂下眼睑,抿唇无声笑开。 卜兴言见案情生了些转机,神色一顿,捋了捋花白胡须,正色问道:“那这位小师太便说说,这一切究竟有何内幕。” 孟丽姝抬了抬眼睫,收回停留在展城归身上的目光,她进来之时便瞧见了他,相比上次在酒肆见面,他的气度愈发地高高在上起来。 她暗自努了努嘴,这人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些,哪怕她念了半个月的佛经也全然不能抵挡。 而后不禁想,他低头在笑些什么呢,莫非是看见了她眼中的惊叹? 孟丽姝脸微微红了红,好在她身后的小翠似乎比她更惹眼,大家并未发现她这些小心思。 她按照孟稷教予她的,抬手指着小翠,平静道:“此人乃孟府下人,名为小翠,从小伺候贫尼,后主动跟随贫尼出家。当日贫尼还奇怪她竟与贫尼如此主仆情深,现在想来,只怕全是她做贼心虚。她母亲此前因犯了大错,被孟大人发卖了,小翠正是因此怀恨在心。” 说到这里时,睿王眉头一皱,又听孟丽姝接着道:“小翠听说了孟大人在户部特立独行,触碰到了卢大人的利益,所以暗中找上了他,而卢大人为了让陷害孟大人,便以帮小翠复仇诱之,命她偷出了孟大人的私印。所以,”她深吸一口气,“那印是真的,可却不是孟大人亲手盖上去的。” 孟稷眼眶微微湿润,他一面哽咽一面愤愤道:“而那地契上头原本的卖主,下官也派人去亲自盘问过,他们从未见过点检所任意一人,这与卢尚书先前在殿上那番“由点检所监官孝敬而来”的说法完全相反!” 周谦忍不住辩驳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没见过点检所任意一人?他们又不能将人全都认全了,万一记岔了呢?” 孟稷面寒如霜,冷哼道:“自然是因为办理地契之人,全都是她——”他指向小翠,小翠立刻浑身一哆嗦,匍匐在地。 卢奎听着这一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周谦迟疑着想说什么,但却被谢易抢先。 谢易锐利目光直逼那名叫小翠的丫鬟,直将她看得头皮阵阵发麻了,才厉声道:“堂下刁奴,这位小师太所言之事,你可认?” 小翠哪儿见过这等场面,当即瑟瑟发抖,磕头告饶,“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 卢奎静静地听着,直到小翠认罪这一刻,他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突然抽走,紧绷的下颌和拳头陡然松了开来。 他慢慢侧过身子,瞪着小翠,双目赤红。 如孟丽姝说说,小翠原本不是他找的内应,是睿王将她带到了自己面前,说若有此人与他里应外合,孟稷必死无疑,让他好生教导。 后来事成之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提议将小翠灭口,也同样是睿王以“佛门重地,若生杀戮,难免惹人生疑”为由阻止了他,甚至还派了人守在庵外,严密监视。 可他知道,这一切皆为借口,睿王不过是怕他在生死关头背叛,所以让他主动授人以柄。 他不信以孟稷自身难保的能力能在短短半月找到这名丫鬟并让她招供,而皇太孙在殿上当众出卖孟稷更是不可能帮他,再加上小翠今日的供词里,丝毫不提睿王参与其中,所有的指使者全都只指向他一人,对这一切唯一的解释,只剩一个。 他忽地又想到自己遇刺的那晚,刺客下手杀他之前留下的话——“你已受猜忌,再无用处”,他不由心生悲凉,眼里的亮光慢慢熄灭。 到底是谁觉得他再无用处,当以杀之,结果不言而喻。 他早该警觉了,从点检所上上下下被灭门开始,但好在,他醒悟得也不算太晚。 那些曾唯睿王马首是瞻者,一旦无用,只配做他睿王殿下棋局里的一枚弃子,他甚至不惜赶尽杀绝。 卢奎望着坐在德元帝左首的那人,只见他看着那丫鬟,也是一副震惊的模样。 卢奎冷笑一声,眼里带上了一些疯狂的神色,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演戏,倒也不愧是连皇帝都惧三分之人。 他很想知道,若这人也跌进泥泞里,那么到底会有多少人会去踩他一脚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要回公司上班了,好想说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我好怕怕,怕公交怕地铁怕人多啊啊啊啊啊啊 为了生活,活着真难难难难难难难 另外,你们不催更不留言,我真是写得好痛苦 你们不催不说不表白,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想看啊啊 第40章 第四十章 孟丽姝的这番话让德元帝气得不轻, 他面上震怒, 随手拿起旁边的茶杯扔了过去,大喝道:“卢奎,你竟是如此奸恶之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朕看你还能狡辩什么!” 卢奎慢慢笑了起来, 他一一扫过周遭这些人,眼角都笑得发烫。 众人静静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德元帝听着他的笑声,脸色愈发难看,“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卢奎停了笑, 道:“陛下可知臣为何要做这些事?水至清则无鱼, 在户部做事, 若不贪那就是挡了同僚的道,孟大人宁死不屈的气节我等学不来,所以时至今日, 臣也不想再瞒下去了。” 德元帝皱起眉头看着他,“你这话是何意?” “意思就是——”卢奎猛然出声, 抬起手臂指向他的左侧, “这一切全都是睿王殿下逼臣做的!孟大人尚且被他逼得女儿出家,官位不保,若臣不做,只怕也早已被他的手段扼杀在入仕之初!贪赃枉法, 欺上瞒下之罪,臣全认,”他一字一句道,“可这所有事,也都少不了睿王殿下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若要杀了臣,臣无话可说,但就算是死,臣也要说……” 展言曜听他陡然提及自己,一个不好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他立刻打断道:“卢大人,你想好再说!” 卢奎瞥他一眼,满是怨恨地继续道:“陛下,睿王野心昭昭,在朝内颇为唯我独尊之势。若今日不除,日后定会扰我大周子民,灭我大周根基啊!” 此话一出,几乎整个堂厅里的人都不可置信地愣住了,只有展城归,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德元帝审视般看着卢奎,但他并没有开口,直到看见他眼中鱼死网破的恨意后,才侧头问道:“言曜,朕给你一个说真话的机会。” 展言曜同样看着卢奎,他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堂上堂下每一个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卢奎竟然会公然背叛他。 那名叫小翠的丫鬟被带走,他也是今儿早上才得到消息,再想杀人灭口已经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卢奎只有认罪。 等人到了天牢里,他自有法子偷天换日保他一命,当然,若给他些时间,为卢奎翻罪那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并没有提前将这个计划告知卢奎,他也想看看,在必死之境,这人到底值不值得他花那么大的代价去救。 这也是他今日来这会审现场的原因。 却未曾想,让他看了一场自己的笑话。 想到这儿,展言曜眼神沉了沉,他站起身来,昂着头,对着卢奎笑了笑,“卢大人死到临头想拉人下水,这样的心情本王也理解,毕竟狗急了也会跳墙。不过,你的时机却是错了,若现在是在奉天殿,是在朝堂之上,你卢奎说的话可能还有几分可信,可你现在是罪臣,甚至即将成为死囚,你觉得你这些莫须有的指正还有几分可信?!” 卢奎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 “好!”展言曜的目光一一看过去,最后定在从一开始就未曾表过态的展城归身上,眉间闪过一丝疑惑,但此刻他顾不得太多,只得先表态道,“看来本王不给你说话的机会,众位也是不肯的。也罢,除了你方才所说,你可还有什么需要指正的?一并说出来,让父皇和皇太孙以及今日这三位主审官都为你评评理!” “这可是你说的。”卢奎平静地收回目光,而后对德元帝道,“陛下,臣今日,也带了人证和物证来。” “宣。” 片刻后,堂厅外缓缓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人,他浑身上下皆是伤痕累累,面容看起来极度落魄,只见他扑通跪在地上,朝着德元帝磕了好几个响头后,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草民叩见圣上,叩见皇太孙殿下,叩见众位大人。” “你……”德元帝点了点额头,皱眉思索一番后,猛然想起,“你是先前那个德行败坏、罔顾律法的酒楼掌柜?朕不是下旨令刑部将你择日问斩了吗?怎么,又死而复生了?”越往后说,他的语气越是阴冷。 王掌柜哭声如雷,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诉道:“草民的确早该死了,是卢大人奉了睿王殿下之命在刑场上救下了草民。” “荒谬!本王何时下过这种命令!” 自见到王掌柜出现的那一刻,展言曜的神情再也没那么镇定了,他瞳孔放大了一圈,仿佛见鬼了似的。 “不错,是卢某假传了殿下的命令。”卢奎冷笑一声,指向一旁的周谦,“可这位周尚书,一听见放人是睿王殿下所下之令,竟立刻就放了人,丝毫不疑有他!这是为什么,睿王殿下可知晓?” 周谦闻言,立时吓得腿软了一瞬,他僵着身子坐在座位上,冷汗直冒。 卢奎是睿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之一,这是朝野上下众所周知的事,而且睿王与他说过,要他在三司会审上尽力为卢奎开罪,是以他从未想过忠心如卢奎竟也会假传命令。 而卢奎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在讽刺皇帝的圣旨还不如睿王的一句口令好使,就等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赤.裸裸地打德元帝的脸。 展言曜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几乎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卢奎和王掌柜会说些什么话。 果不其然,很快,王掌柜便哽咽着道:“圣上,草民要揭发睿王殿下!” “允!”德元帝没有一丝犹豫,沉声道,“你尽管给朕知无不言,若你说的是真话,朕今日可饶你一命。” “谢圣上!”王掌柜方才还悬着的心,此刻稍微放了一放,能将命保住,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慢慢道:“众所周知,大周所有的凤阳酒楼字号,暗地里全都是睿王殿下的产业,再加上有刑部枉法,户部徇私,官商勾结之下,凤阳酒楼更是让睿王殿下赚得盆满钵盈。前不久事情败露后,草民自知死罪难逃,却也未曾想过要背叛睿王,透露殿下与凤阳酒楼的关系。草莓不过只求他保全草民的家人而已,可是他、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不但未曾保护草民的妻儿父母,反而将草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尽数灭口!如此心狠手辣,简直令世人胆寒!恳求圣上还草民一个公道啊!” 卢奎也双膝跪地补充道:“不止这位王掌柜,点检所一干上下,也同时遭此灭门毒手!罪臣卢奎,死不足惜!可臣恳求陛下还天下一个公道!” 整场会审的关键,一下子便从户部贪污案扭转成了睿王结党营私案,而当事人之一的孟稷却早已被忽视良久,几位主审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今日这惊天动地的闹剧妄下结论,他们互相给了个眼神,同时回头请示德元帝。 德元帝眼皮一抬,往右边看去,“城归,此事你怎么看?” 展城归拨了拨指甲盖,慢悠悠地扫一眼,站起身来回话:“皇爷爷,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公道,又没有要谁的命,这有何不可呢?” 展言曜心下一跳,立时明白过来展城归的意思。 就算今日这些人披露他昭昭罪行,在各方势力的维护下,德元帝依旧杀不了他,可他在民间的风评实在算不得好,若德元帝只是狠狠惩戒他一番,那么接下来,必定人人都会称颂德元帝是惩奸除恶的一代明君,而他自己,也将在此后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两全其美之谋,也不过如此了。 “父皇!”展言曜袍子一撩,跪在德元帝面前,面露哀戚道,“这些都是他们的片面之言,您不能轻信啊!” 德元帝面色铁青,痛心疾首地指着他道:“你既有异议,那好,接下来你可愿意让朕好好查查你?但凡查出来的东西有一点儿与他们所说相符,你这睿王别想再做!你敢让朕查吗?” 展城归适时出声道:“若皇爷爷下旨,孙儿愿请命负责彻查。” 展言曜咽了咽口水,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料到今日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杀手营无法调遣,顾熹也不在身边,这两人是在逼他认下这些罪。 他们在赌他不敢答应,他的确不敢答应。 若他不认,接下来便是给了展城归名正言顺查他的机会,他反应再迅速,也不可能将所有的痕迹全都隐藏,那到时候就不只是这一项结党营私的罪名了。 展言曜咬紧牙关,在所有人的瞩目下,轻阖上眼睛,“不必查了,他们所言都是真的,是儿臣逼迫卢尚书为儿臣敛财,也是儿臣将点检所和凤阳酒楼的掌柜全家灭口。儿臣,”他腮边绷紧,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任凭处置。”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就连德元帝也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妥协了。 同样只有展城归,唇边笑意却是更深了,故作惋惜一番后,想到什么,朝德元帝行礼道:“既然户部案一事已经水落石出,还请皇爷爷尽快还无辜之人清白。” “那是自然。”德元帝虽仍是绷着脸,但他面上高兴之意难掩,于是沉吟片刻才道,“户部侍郎孟稷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另其女因睿王被迫出家为尼,朕也准许她即日还俗。” 孟稷和孟丽姝闻言,不禁大喜过望,高兴得止不住落泪,连忙行礼谢恩。 而孟稷,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展城归这些日子以来,下了多么大的一盘棋。 令他暗暗心惊的是,那个掌控全局将所有人都当成棋子的人,竟然并非睿王,反而是这位一鸣惊人的皇太孙殿下。 展城归道:“皇爷爷英明,那孙儿便先行告退了。” 德元帝不由惊讶道:“你不留下来听听朕如何处置他们?” 展城归摇摇头,“对孙儿来说,还了忠臣清白足矣,其余的,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切都按照他所部署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她的迟钝和防备,让他每日皆极为煎熬。 暗自叹了口气,展城归有些意趣阑珊地行礼告退。 天气已是很炎热了,好在东宫虽头顶烈阳,后花园那片儿却闪着青幽的绿意。葡萄藤长得快,顺着架子横七竖八地缠绕,投下一片荫凉。 展城归慢悠悠地往回走时,德元帝对堂上那些人的处罚也出来了,留在那儿旁听的李原迅速将消息传回到了东宫,正赶上展城归前脚刚进宫。 走了几个回廊,绕开两处殿宇,穿过一片假山,展城归便在葱茏的葡萄叶中见到了孟安醉。 她双手枕在脑后,侧躺在美人榻上小憩,与往日不同的是,她将劲装换下了,穿着一身水雾粉的薄衫裙,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褪去那一身凌厉感,灵动得不可方物。 展城归低下头去,看着手中正端着的一盘水蜜桃,今日倒是选对了东西,果真松软艳丽得好似仲夏之桃。 他已是下意识在靠近之时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她,不过孟安醉耳力非凡,仍是察觉到了。 “回来了?” 她伸手半挡住阳光,睁开眼往他看去,映着绿意,神态慵懒到了极致,“事情顺利吗?”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展城归向孟安醉走去, 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旁边的错金银纹小桌上, 没多余的凳子,他便挤着在她的美人榻旁坐下。 他身材看着瘦,实则紧实得很, 占了不少地方, 孟安醉被他挤得两条长腿都叠在了一起。 展城归没回答她的问题,指了指小桌上的水蜜桃,语气含笑道:“宫里刚进贡来的, 天气炎热,你多吃些,能解暑。” 她抬起眼皮斜他一眼,“看你这嘚瑟样, 应当是顺利了。” 展城归抿唇笑了笑, “我轻易不跟别人嘚瑟。” “?”孟安醉道, “所以是只跟我嘚瑟?” 展城归静静看她一眼,半晌,败下阵来, “我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姐姐你就不能夸夸我么?” 孟安醉哼笑一声, “将你今日的英勇战绩说来听听, 我考虑考虑。” 展城归叹了口气,只好将李原传来的消息尽数说与她听,“卢奎醒悟及时,功过相抵, 被贬县令,远赴江西,这辈子应当是不能回来了;王掌柜举报有功,但德行有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爷爷下令剥夺了他家中财产,准许他安度晚年,但不准他再从商;至于周谦,他虽严重失职,但罪不致死,也只是被贬去了北边苦寒之地。” 孟安醉啧了声,“什么将功抵过,不就是狗咬狗而已,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了,真扫兴。” 展城归没说话,脸上神情大写着三个字:不开心。 “不过你这招挑拨离间用得可真是妙。”孟安醉看在眼里,清了清嗓子,忽地话锋一转,赞赏地看着他,“那王掌柜在刑部这么久还未问斩只怕也是你做的手脚吧?保下王掌柜后,紧接着你又让我伪装成睿王的人去行刺卢奎,这样一来,卢奎必将和王掌柜联手,为他们两人同时谋条后路。做到这一步,背叛睿王本也不是必须之事,可当他们看到孟丽姝将小翠带上衙署公堂后,必定会误会此事都是睿王为了清除威胁而设的局。” “可他们谁也没料到,借刀杀人者另有其人。”她甚至忍不住拍了拍手掌,“妙,真是妙啊,不愧是皇太孙殿下。有您在,简直是社稷之福,江山之幸……” 展城归本来绷着脸,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笑开来。 孟安醉见马屁拍对了,舒口气,正好说得口渴了,她伸手探过一颗水蜜桃,在袖子上抹了两下,不过还没来得及塞嘴里,半路却被人轻轻扣住了手腕。 她睨过去,展城归面不改色道:“有皮。” 孟安醉不解,“不是洗过么?” “皮不好吃。”展城归极轻地眨了眨眼,“姐姐,我帮你削皮好不好?” 还未回答,展城归已将那颗桃子从她手中拿走了。 孟安醉有些无语地看他一眼,弄不懂他在搞什么鬼。 但一颗桃子而已,她也的确没必要非要和他争。 孟安醉身子往后,躺回了美人榻,“今日孟稷和孟丽姝估计都高兴死了吧,这下不仅不用死了,还得了个好听的名声。”她砸吧了一下嘴,“从此又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了。” 展城归削桃子皮的手一顿,“羡慕了?” “怎么可能,”孟安醉阖上眼,淡淡一笑,“只是有些感叹罢了,原来有些已成死局的事情竟然也真的可以改变。” 展城归抿了抿唇,“姐姐想改变什么?” 孟安醉嗤笑一声,膝盖动了动,不小心刮过他的背脊,“……不想改变什么。”停顿一下,又道:“你还没说睿王怎么处置的。” 展城归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再刨根问底,继续道:“皇爷爷对睿王十分忌惮,如今已削去了他一切权位,并且禁府幽闭三个月。” 孟安醉听到此处,琢磨了下,想到什么,皱眉道:“逼得这般急,你就不怕他……” 后面的话她未说完,展城归却听懂了她的意思,眉目间却不以为意,“狗急了才会跳墙,不跃过那面墙,我在墙那头又如何能永绝后患呢?” “可是你如今根基未稳,羽林军虽强,但其中鱼龙混杂,很难保证没有睿王的人混迹其中。”孟安醉有些疑惑道,“你这样做,就不怕这只猛犬一招反扑打你个措手不及?” 展城归削了颗熟透了的桃子递给孟安醉,脸上却闪过了一丝不情不愿,淡淡道:“姐姐莫不是忘了个人。” “谁?” 细碎的阳光仍然刺眼,孟安醉闭着眼睛伸手接过桃子,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 展城归扬了半边眉,撇撇嘴,学着她的语气,酸溜溜道:“愿此刀今后可护杨将军斩杀敌寇、所向披靡。”而后又换了个语气,粗着嗓子,“谢谢孟姑娘,承你吉言,我定会与它一同凯旋。” 孟安醉:“……” 她竟忘了还有杨怀昭这茬,果真是安逸生活过多了,什么理想使命都记不起来了。 有杨怀昭的加入,击退西凉不是难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他还朝的日子了。 若等到杨怀昭和参议官王文宣领兵凯旋,有了这两人的加持,展城归才能算得上有了些底气。 然而转念她又想到当日展城归和杨怀昭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又有些不太相信这两人能好好相处。 自知话题敏感,孟安醉不再说话,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的桃子。 桃肉偏粉红,汁儿水很足,立时便将她的唇润湿了,唇色比桃肉还艳。 展城归一眼瞥见,眼里立时暗沉了两分,她的膝盖顶着他的背脊,换腿的时候会不经意轻轻摩挲,蹭得他背脊酥麻一片。 他握了握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孟安醉对他内里快要翻江倒海的挣扎毫无所察,她感叹着:“真甜啊。” 展城归莫名就哑了声:“甜就再吃一个。” 孟安醉睁开一条眼缝,“你不吃么?” “不吃。”展城归回答得很快,而后见她不解,又低声补充道,“没胃口。” “没胃口你还拿过来?” 展城归没说话,孟安醉再次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囊囊的,红唇潋滟,像是故意逗他似的,夸张道:“太甜了,你真不吃?” 展城归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身子却崩得很紧,喉结滚了滚,他忽地轻声道:“有点胃口了。” 孟安醉皱眉,“什么叫有点?” “你再吃一个。”他声音清哑,语调轻缓,像是在哄小姑娘。 孟安醉微眯起眼,却是听出来他的意思,指尖立时挽了个决,桃子核从他耳旁飞掠而过,竟硬生生嵌进了前头的柱子里,她眉毛高挑,“我不上你当,我偏不吃。” 展城归无辜地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吃过桃子,孟安醉的手上沾了汁水,变得有些黏人,她使劲搓了搓也无济于事,展城归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后从怀里掏出手巾来,恰巧接过她整只手,握在手中仔细擦拭。 他眼底好似不掺杂一丝杂念,自然得宛如最稀松平常的事,令孟安醉觉得若她先退缩,便会立刻让这纯洁的气氛变了味儿。 他放开她时,她的指尖还是滚烫的。 孟安醉微微张了张口,“你是把我当小孩子了么,我四肢还健全着呢,用不着你这样对我。” 展城归怔了一瞬,“我就是想照顾姐姐而已啊。” 孟安醉瞪着他,咬牙道:“你知不知道你对一个女孩子太好,会让她特别容易依赖你。” 展城归双眼迷茫,“那姐姐你依赖我了吗?” “当然没有。”孟安醉立刻否认,“我只是举个例子。” 展城归极轻地笑了一声,而后淡淡道:“那不就得了,反正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依赖我,那我对你好或不好也没区别啊。” 孟安醉:“……” 她无言以对,只好又拿起一颗桃子来吃。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孟安醉吃着吃着,忽然坐起身来和他并肩,“睿王被幽闭这三个月里,你应当会更忙了吧?” 展城归点了点头,“有一点。”他瞧出孟安醉的欲言又止,于是又问:“姐姐可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说起来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孟安醉忽然敛了神色,认真道,“这大半个月我在这东宫也待得有些腻了,所以我想了想,要不……” “姐姐还是想走?”未等她说完,展城归便猛地侧过身子,同她四目相对,满眼皆是不可置信,语气很是受伤道,“是我哪里做得惹你生气了?还是我又逾越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那样了,我——” “停!” 孟安醉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叹了口气道:“我也没说要走啊,你这么激动作甚。” 听到她的解释,展城归的眼睛亮了亮,下一瞬,又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语气:“那你刚才为何说在东宫待得腻了?” “所以你听我说完啊。”孟安醉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这样无所事事也不是个办法,身上都懒得快发霉了。也不知挽玉给桑落竹青那两丫头下了什么迷魂药,天天都跟着她学这学那,看起来比你这个皇太孙都还忙。就我一个人,每日对着这葡萄藤发呆。酿酒没人陪,喝酒没人陪,想找个人说话都得等晚上她们回来用膳的时候。我一个人呆久了,我也会孤独啊……”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她忽然间有些害怕起来。 换做刚重生的那会儿,这样的生活不正是她想要的么,不插手这世间的朝代更迭,风云变幻,做一个独善其身的看客,做一个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废物,来去自由,好不快哉。 可现在,展城归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为她提前铺好了这样的一条路,但她现在,不仅不觉得快乐,还认为无聊透顶极了。 “所以我想,要不你也给我找个正经的差事做吧。” 当孟安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知不觉将自己心底深处的诉求讲了出来。 展城归没有立刻说话,他若有所思地凝视了她片刻,脸上神情变化不定,但最终他却弯了弯唇,突然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饱满的水蜜桃,“姐姐诚不欺我,果真是好甜的。” “诶……” 孟安醉正欲将他凑过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推开,却见他一脸不满地掀开眼皮,“明明是你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再吃一口怎么了?” 孟安醉的手顿下,磨了磨牙,“得寸进尺是吧?” 展城归讨好地愈发伏低了身子,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大腿,“方才姐姐说的那事,不难,我应下了……” 孟安醉直觉他还有话要讲,果不其然,他随后便道:“那你再给我吃一口好不好?” “……”孟安醉揪起他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嘴巴张开。” 展城归毫不犹豫地照做。 孟安醉扬起长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剩了一半的桃子塞进了他的嘴里,全方位堵住,哼笑道:“全都给你,开心了吧!” 说罢理了理衣裙便站了起来,往寝殿的方向走去,片刻后,又停了脚步,“忘记说了,”她回转过身,食指指向展城归,咬牙切齿道:“今晚不准再进我屋了!我跟你没那么多事要谈!”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展城归盯着手掌中那半只还残留有细碎咬痕的桃,他的心却跳得飞快。 她沾过的。 片刻后,一颗桃核掉落在地,展城归躺在方才孟安醉躺过的地方,整张脸都埋进了毯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我回来了!我不偷懒了!我不贪玩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二日, 众朝臣见睿王和其余两位熟悉面孔都未来上朝, 多多少少也明白了如今朝中的风向。 果不其然,隔了两日后,德元帝终于下达了关于睿王和卢奎、周谦的处置诏令。 睿王的其余党羽惶惶了几日后, 见展城归没再有更多动作, 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朝事争论,便变成了整个户部的改头换面以及刑部尚书之位的归属。 户部不消说,孟稷从侍郎一跃而成尚书, 户部所属之人都是心腹,整个户部已尽数在展城归的掌控之中。 关键的是刑部尚书之位。 刑部掌法律刑狱,若人选稍有偏颇,很容易造成各地冤案四起, 周谦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几位肱骨大臣讨论几日各有意见, 还是最后展城归力排众议, 提拔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八品监察御史担任。 而与此同时,比起朝中如火如荼的党争,本应去往颐养天年之路的三个人, 却突然不知不觉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李原接到这个消息时,天刚破晓。 他敲了敲展城归寝殿的房门, “殿下, 来消息了。” 过了片刻后,屋里才有声音传来,“进来吧。” 李原绕过紫檀边座绘祥瑞插屏,展城归正垂眸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大约是天气炎热,他脸色潮红,眉心拧着一脸严肃,薄唇更是抿得很紧,可奇怪的是,偏偏他又用蚕丝被将自己的下半身裹得很紧。 李原愣了愣,一条亵裤便朝着他的脸扔了过来。 “殿下,这是……” 他张了张嘴,正欲说话,眼睛却蓦地瞥见亵裤中间那一圈黏腻。 气氛凝固一瞬,他立时反应过来,连忙调整表情,嬉笑着将亵裤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而后道:“奴才一会儿便送去浣衣局。” 展城归凉飕飕的一眼扫过来,一开口,声音却沙哑得不行,他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道:“你洗。” “啊?”李原一时没听明白。 “孤说,”展城归冷冷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亲、自、去、洗。” 李原连忙称“是”,不再多问。 他虽很小便进宫当了內侍,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他猜定是这位皇太孙殿下刚经历过梦回春季的滋味,这下在害羞呢。 展城归抚了抚额头,等身上的燥热消散了些,这才皱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禀殿下,快五更天了。” “也该上朝了,为孤更衣吧。” 于是李原一面为展城归更衣,一面揣摩试探着道:“殿下年轻气盛,难免心生热燥之意,这不碍事的。” 展城归穿袖的手一顿,偏头睨他,“要你多嘴。” 李原嬉皮笑脸道:“也不是奴才要多嘴,只是殿下身边,的确也该添置一些姑娘了,不然看殿下这般受苦,奴才也瞧着心疼啊。” 想到方才梦里与那人销魂蚀骨的亲昵旖旎和醒来后的失落,展城归看向通往隔壁寝房的暗道口,自嘲笑了笑,“你当孤不想,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罢了。” 李原歪了歪头,又觉得自个儿听不懂了。 这说的是隔壁那位孟姑娘么,可孟姑娘都住进东宫了,能怎么无情? 可若不是,莫说天下未嫁女子如今对展城归趋之若鹜,就连已嫁之妇,只怕都恨不得晚生几年,他还有什么姑娘得不到? 没等李原想通,展城归的衣服已经穿好,他淡淡道:“消息呢,你不是进来传消息的么?” “对啊!”李原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兴奋道,“果然如殿下所料,那三位全都丧命在山匪手中了。” “山匪……呵。”展城归冷笑一声,不置可否,随后又缓和了语气道,“一会儿等孟姑娘醒了,你让她等孤一起用早膳,就说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李原挤了挤眉毛,嘿嘿一笑,“奴才明白!” 早朝一般辰时才会结束,一结束,展城归会先去谢清绮那里请安,待到安请完,孟安醉一般也醒了。 展城归回寝殿之时,早膳已经摆在了案几上,基本都是照着孟安醉的口味做的。 看似简单家常,偏偏御厨起先还都不会,展城归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教他们。 见到展城归后,孟安醉一改往常的蔫,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坐下,“听小李公公说,你有好事儿告诉我?” 展城归靠近她坐下,“嗯”了一声。 “什么好事?”她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兴冲冲道,“莫非是睿王畏罪自刎了?” “……那倒不是。” 孟安醉一下便垮了脸,“若非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了。” 展城归默然一瞬,喝了口粥后,慢慢道:“是卢奎、周谦和王掌柜三人在各赴远乡的路上,不慎遭遇山贼匪寇,死了。” 孟安醉努力将包子咽下,差点噎着,“三个全死了?!” “对。”展城归连忙为她递了粥过去。 她拍了拍胸脯,狐疑地瞧他一眼,“你做的?” 展城归笑笑,“我杀他们作甚,多此一举。” 孟安醉微眯起眼,“那就是你皇爷爷做的了。” 展城归点点头,“猜得不错。” “可他不是已经下旨赦免他们死罪了么?”孟安醉不解道,“为何要做这样自相矛盾的事?” 看着她面前只动了一口的食物,展城归扣了扣案几,“你先吃饭,吃了我再同你说。” 孟安醉无语道:“你这人,怎么管得越来越宽了。” “我的好姐姐,你当真以为自己习了个武,就可以随意糟蹋身体了?”展城归轻叹口气,“别忘了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吃得饱穿得暖么?命都差点丢了,你还不好好珍惜。”他夹了些菜在她的空碟里,幽幽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每次你起床时我便正好回宫是巧合么?若不是为了盯着你用早膳,我何苦每日饿着肚子去母妃那儿听她絮叨?” 听到他这番略显孩子气的抱怨,孟安醉一时有些恍惚。 小时候,实在是太久远的过去了,她差点没记起来。 她小时候的确是过得不太好的,娘亲过世后,孟府所有人都视她如草芥,就连厨房的一个粗使丫鬟都可以对她非打即骂,那时别说一顿饱饭,能吃上些正常的食物她都满足了。 孟稷从不会管这些,他只会在陈氏的欺瞒下以为她过得不错,甚至在她生病时不惜一切将她送走,眼不见心不烦。 记得初到雁来峰上时,她病得快要死了,尼姑庵里的师太们拿着孟稷给的十来两香火钱,给她买药买好吃的续着一条命。 庵里偏僻,香火本就少,后来钱用光了,主持师太只好背着她,翻了半座山,在寒冬腊月之际踏过一片片白皑皑的雪,历经千辛将她送到了怪人师父那里。 主持师太托付之后不便久留,可怪人师父独居惯了,除了能帮她治病之外,哪里会照顾人,更莫说还是个小女孩。 她在吃了十来天寡淡的烤鱼和野果之后,只好开始学着自食其力。 这样苦的日子,后来竟然就那么习惯了。 展城归察觉到她的情绪,弯了弯唇道:“姐姐,你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可以说给我听的,不用一个人憋在心里,嗯?” “我……” 孟安醉想开口说话,可在展城归那双真挚的眼里,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垂眸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面上所有的失落都已掩盖,她挑了挑眉,“很想听?” “说说看?” “你想听,那我偏不说。”孟安醉朝他邪恶地哼笑一声,“谁让你方才吊我胃口的。” 展城归愣住,随后哑然失笑,难得被她耍一次,这感觉,还挺新鲜。 孟安醉见他吃了瘪,不由得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喝完了整碗粥,还将碗转了一圈端给他看,“干净了吧?” “还行。”展城归当真做出了检查的样子。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展城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完了,他才不紧不慢道:“其实皇爷爷做那一切,归根结底就为了两个字——名声。他不是不想杀他们,他只是不想当着全天下的面杀他们,毕竟他们的确举报有功,明着杀难免会贻人口实。可暗着来就不一样了,既能将归山虎赶尽杀绝,又保全了上位者仁爱的名声,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孟安醉拳头捏了捏,没说话,心渐渐冷了下去。 这些日子来,她在宫里也看清了许多,皇位是一条充斥着尔虞我诈、不择手段的无尽之路,这条路用数不清的白骨和鲜血堆砌而成,一旦到了那个位置,没有谁能干干净净,也很少有人能窥见那道清明的天光。 展城归静静看着她,忽地凑近,语气轻松道:“你在担心我?担心我有朝一日会迷失本心?” 孟安醉还是没说话。 展城归轻叹口气,“你别忘了,我跟皇爷爷不一样,因为我有你啊。”他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眼睛眨了眨,“无论我身置何等黑暗,我相信,我家掌柜的一定会将我拉出来的。”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孟安醉看发现展城归总是对她有种迷之自信, 好似她无所不能似的。 这让她心里十分微妙, 就像一个成日不学无术的纨绔为了撑起父母的信任、家族的荣耀,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成长一样。 所以她没有信誓旦旦地去迎合他的话,她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来验证这一件事。 片刻后, 她收回目光, 转移话题道:“那三人的死讯就是你说的好消息?也不够让我高兴的啊。” 展城归也不拆穿她,见好就收,于是竖起手指道:“这只是第一件。” “还有什么?” 展城归道:“今日上朝, 我向皇爷爷提了你的差事安排,他应允了。” “当真?”孟安醉来了些兴趣,“是何差事?” “东宫右清道卫,正四品, 掌东宫侍卫昼夜巡防。”见她高兴, 展城归也扬起嘴角, 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递到她手上,“你之前不是总跟我说东宫的守备太差么,这下好了, 他们如今都归你管,以后你想怎么训就怎么训。” 孟安醉微微诧异, “这么大的差事儿你就放心交给我了?” “无妨, ”展城归笑道,“虽说这名头听起来很厉害,但你也看到了,东宫的侍卫并不算什么精锐, 巡防主要还是靠羽林军,你便当练练手,一切还有我帮你兜着。” 第一次想干点实事就给她安排这样高难度的任务,孟安醉心里微微有些发虚。 “怎么,”展城归眨眨眼,“你觉得自己不行?” “你才不行,我应下就是。”她朝他翻了个白眼,“你犯不着用这么拙劣的激将法。” “的确拙劣,可对你有效啊。还有,”展城归憋着笑,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姐姐,不要轻易地说一个男人不行,这很打击人的。” “……”孟安醉身子僵了僵,差点被雷得外焦里嫩,偏过头定定看着他。 少说她也比他多活了好些年,自然不会轻易被这种略显孟浪的话吓住,只不过让她震惊的是,这小鬼最近对她是愈发地放肆起来了。 他仿佛在一寸寸地试探她的底线,若是不小心踩到,又立刻以一套□□无缝的说辞打消她的顾虑,叫她万万没理由生疑,更没机会拒绝他的攻势。 是了,攻势。 孟安醉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词,有些没明白展城归想在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世上有哪个弟弟是这样没分寸地对待姐姐的? 但他又不像是恋慕她的模样,不然以他上辈子那样偏执的性情,早该对她死缠烂打誓不罢休了才对,偏偏这么久了他仍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 明明前些日子她才理清楚了自己对他产生占有欲的缘由,并且掐断了那唯一一丝绮念。 可现在,他又让她有些迷茫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需要求证点什么了。 “姐姐?” 展城归推了推孟安醉,孟安醉一下回过神来,她紧紧盯着他看,一双眼又黑又沉,里面闪着些复杂和探究,片刻后,又忽然敛了神色,上下打量他两眼,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小屁孩儿懂什么行不行,说得你试过一样。” 这个“试过”明显别有深意,展城归身子一僵。 他说方才那话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试探孟安醉的口风,他并不太想她一直将他当成一个男孩。 可是很显然,她根本就从没当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展城归脸涨得通红,他有些不甘心,小声辩解道:“我都快十七了,姐姐可知道寻常百姓在这个年纪都已成家?这算哪门子的小屁孩儿?” 孟安醉嗤笑道:“那你成家了吗?就你这样的,见识过几个女人?” “我……”接连被质疑,展城归有些沉不住气,咬着牙反驳道,“就算我没有真的上过阵,兵防图总是看过的,而且姐姐你,不也就比我大一岁罢了,你又能懂到哪里去?” 孟安醉“啧”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以后总会机会上阵的。”她眼睛亮了亮,忽地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倒提醒了我。” “什、什么?”展城归还未从方才的悸动中回过神来。 孟安醉怅然道:“我是不是没有男人缘啊。” “……” “好像一直以来,我身边除了你和顾熹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男子出现了。” “……” “我发现我就是被你俩耽误太久了,你们过于优秀,以致于普通一点的男子都不敢靠近我。难怪我在东宫觉得这么闷呢,这人嘛,孤身太久难免会感到空虚寂寞冷,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主动去找谁相处相处,不然……”像上辈子那样,当了一辈子处,不也挺可怜的。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虽然最后那句惊世骇俗的话未能说出口,但她觉得她表达的意思应该已经很明确了。 因为展城归的脸色忽然便变得十分难看。 一桌子的早膳在他们谈话间已经冷却了。 展城归嘴唇干涩得厉害,挨着她的手忽然攥紧,骨节泛着青白,他薄唇紧抿,眼里红了一片,无声地凝视着她。 “额,”孟安醉还道是这些过于大胆的话吓着他了,想了想,放柔了声道,“算了,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无用,不过以后你自会懂的,等你娶了妃,比如表妹什么的……” “我说了,我不娶。” “是是是,”孟安醉一拍脑袋,“我竟给忘了,是娶你的葡萄姑娘才对。说起来还真遗憾,到现在那姑娘也没露个面给我瞧瞧,也不知是宫里的哪位姑娘,难道她的身份不必寻常所以你不方便透露?莫非是宫女么,若是宫女,做你的皇太孙妃的确是有些麻烦……” “我不娶什么宫女。” “不是宫女?”孟安醉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你不会看上了后宫的娘娘……” “孟安醉!” 展城归再也控制不住,将案几一掀,怒吼出声。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名字,每个字从他嘴里喊出来,就像尖刀狠狠往他心窝子上戳,一刀一刀,宛如凌迟。 孟安醉被这动静弄得心尖一颤,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她心想也许是自己瞎猜身份辱没了他的葡萄姑娘,于是沉默一瞬,歉意道:“我这不是太想知道那位葡萄姑娘是谁了么,所以没把握好这个度,我跟你道歉。” 葡萄姑娘是谁? 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 我想娶的,想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说了,那么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都会付诸东流。 展城归死死捏着拳头,牙关紧咬,下唇渗出一丝丝红,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像信徒一样向她袒露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算了,”他深吸口气,眼睫颤动,沙哑出声,“我不该寄希望于你的。” 说罢,他唤来下人收拾了满目的凌乱,又朝她颔首道:“姐姐,今日公务繁多,我先去处理了。你若是有空,拿着方才给你的那枚令牌去找左清道卫,他会先带你熟悉训练场和东宫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宫门出入口……就这样吧。” 他眼睛酸成了一片,再也说不下去,狼狈地转身离开。 孟安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细细揣摩着他方才痛苦的神色和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渐渐清晰。 她捏着令牌,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我上一章写了什么让大家深恶痛绝的雷点么…… 本来就不多的收藏,居然特么的一下子掉了10个!!! 我不服! 上章不甜么不甜么不甜么! 你们既然不想看甜,那我只好虐一哈弟弟了,哼~ 感谢在2020-02-18 12:45:10~2020-02-19 16:1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孟安醉有了事做, 很快就忙了起来。 东宫里那群侍卫们原先还有些不服气被一名女子管辖, 但知晓领头的女子是孟安醉后,又一改偏见,立刻开始一口一个“老大”喊得顺溜极了。 毕竟她的身手, 东宫里的侍卫们不止一次地见识领教过。 对于这样完全无法望其项背的强者, 大多数人都是服气的。 孟安醉也完全没有辜负展城归的提拔和手下小弟的信任,不仅和他们一起集思广益设计出许多实用的机关暗器,还彻底改变了他们的训练方法, 肃正纪律,让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懒散。 东宫的守备在孟安醉接手之后,立时变得焕然一新,整个风貌都不同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 原来个人价值的实现, 是那般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唯一令她感到膈应的是, 不论是在训练场训练,还是按例执勤时,总有一双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眼睛在自以为隐蔽的地方偷窥着她的一举一动。 “老大, 那小李公公今日又来了,要咱们意思意思一下他不?”她的得力臂膀左清道卫如是道。 孟安醉眼皮都没抬一下:“随他去。” 她倒要看看, 展城归到底能憋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她坦白一切。 自那一顿不愉快的早饭过后, 展城归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除了必要的问询之外,他同孟安醉再也不似从前的亲昵,正常得宛如一对亲姐弟。 然而只有展城归自己知道,他内心早已跟猫抓一样, 煎熬得不行。 “殿下!殿下!”李原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差点没累瘫在地上。 “如何?”展城归连笔也未来得及放下,便立马起身站起来,急切道,“有打听到她这几日在做什么吗?”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李原顾不得歇息,连忙抚了抚胸口,喘着气道,“奴才亲眼看见孟姑娘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那群五大三粗的侍卫们不仅没有为难她,反而好像都和她打成了一片,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天鞍前马后地跟着孟姑娘喊老大……” 展城归眉头轻蹙,“还有呢?她有没有不开心或者失落?跟他们提起过孤没?” “这……”听到这一连串十分敏感的问题,李原立时大气也不敢出了。 展城归凌厉的目光看过去:“说。” 李原瞧着他脸上可怖的阴沉,咽了咽口水,颤巍巍答:“……没有,孟姑娘看起来,好像还挺开心。” 话音刚落,便突然“啪嗒”一声,展城归握在手中的狼毫笔被硬生生折断,笔尖还未凝固的墨汁在不知署名谁的倒霉案卷上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 “谁?” 他收紧拳头,笔杆上一些细碎木料瞬间扎进手心:“谁成日跟在她后头?” “这奴才便不清楚了,得再去打听才行……”李原听着这阴恻恻的语气,吓得一阵腿软,就怕说错什么话,小命都没了。 这位皇太孙殿下性情难以捉摸,不论是谋略才能,还是手段魄力,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当拥有的,他除了在那位孟姑娘面前会缓和脸色,其余时候跟个活阎王没什么两样。 李原时常被他吓得叫苦不迭,但那也没什么办法,后悔已经晚了。 自己巴结的主子,死也得好好伺候着才行。 “那就去!”展城归咬着牙道,“孤倒要看看,是哪些狗东西这般不长眼。” 李原疯狂点头,捧着受了惊吓的小心脏,领命而去。 书房的门再次被关上,四周寂静起来。 展城归无力地坐回椅子,揉了揉突突疼的太阳穴。 果然如他所料。 她果真是发现了些什么,不然当日也不会说出那些试探的话来。 这也是他为何不敢去找她的原因。 看着自己冒着点点血珠的手,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万般情绪糅杂成一团朝他侵袭而来,逼得他恨不得冲到她面前,问问她,到底要怎样才可以试着爱他那么一点。 可凭着她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若是知道他一直以来仍是对她存着那些诡动的心思,他真的还有机会么? 展城归苦笑一声。 * 就在这样别别扭扭的状态下,孟安醉和展城归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月。 谁也不去戳破,那么谁也不会难堪。 只是被她忽略的感觉,让展城归的确是一点儿也不好受。 好在与此同时,朝里发生了两件事,暂时分散了些他的注意力。 第一件便是顾熹的蜕变。 顾熹在睿王的举荐下入仕,本来担任的只是个连朝也不必上的散官,却不知在何时入了德元帝的眼,不仅让德元帝全然不顾他睿王谋士的身份破格提拔,而且还委以重任,直接升迁到了礼部去。 而第二件事则是西凉战事的捷报,在参议官王文宣的带领下,杨怀昭训练出了一支勇猛无比的狼骑兵,一改大周以步兵为主的作战风格,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狼骑兵一路高歌猛进,西凉边境的几个小国被打得抱头鼠窜,只好同大周签订了停战协议,结束了一直以来秦州边境民不聊生的惨状。 捷报上还说,大周的边境军不日回朝。 杨怀昭的荣耀凯旋,在某种程度上,吹响了展城归从暗到明反攻睿王的号角,就算他不待见他,但也的确须得依仗他。 但令展城归没想到的是,随王文宣和杨怀昭一起回来的,还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为了激勇三军,展城归代表体弱的德元帝前去城楼下亲自迎接还朝大军。 难得能正大光明地出宫,孟安醉也跟着去了。 她站在一行随行侍卫里头,远远便瞧见了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杨怀昭。他头戴一顶凤翅盔,青缨跃动,身上的兽面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穿上这身盔甲,他摇身一变,差点让她恍惚以为是上辈子那位威名如雷贯耳的大元帅在向她走来。 进了城门,行军队伍在百步之外翻身下马,而后缓步走近,杨怀昭和王文宣一起单膝跪在了展城归面前参拜。 展城归例行惯例鼓舞了一番众将士后,王文宣便指着杨怀昭道:“殿下,他便是此次战事的大功臣,姓杨名怀昭……啊不对,”说到此处,他笑了笑,“杨兄弟乃殿下举荐,您自是认识的,当日殿下慧眼独具,末将佩服。若无杨兄弟投军助阵,只怕还不知同西凉打到何年何月。” 杨怀昭也拱了拱手,微笑道:“原来那时的贵人竟是当今皇太孙殿下,从前有眼无珠,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勿怪。” “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你立了大功,已成大周新秀之将,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展城归虚扶了他一把,而后将视线定在大军后头的那辆华贵马车上,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马车里是?” 回答的是王文宣:“回禀殿下,是霍卓丝公主,西凉各族献上霍尔仑单于的小公主,以求与我大周结交两国之好。” 听到这个名字,展城归略微有些头疼,他下意识往孟安醉看去,生怕她又误会什么,导致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然而一回头,瞧见的却是孟安醉微微扬起的唇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杨怀昭笑得一脸傻气的那张脸。 展城归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 真他妈刺眼啊。 “殿下,可是有何问题?”王文宣一脸不明所以。 “没什么。”展城归微眯了下眼,冷着脸转身,“皇爷爷还在宫里等着诸位呢,走吧。” 说罢,他弯腰钻进车辇,领头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王文宣骑马跟在展城归的车辇后面,同他汇报着此次战事的几个关键点。 展城归听得看似认真,耳朵却不动声色地朝后面竖了起来。 因为他瞥见杨怀昭居然不知不觉间拉着马落后了好几步。 羽林军大多都近身保护着展城归,杨怀昭总算在和他们稍微拉开了些距离后,寻到了和孟安醉说话的机会。 从进城开始,他一眼便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到她了。 只是隔得有些远,总是看不太真切。 在等孟安醉过来的这会儿时间里,杨怀昭拉着缰绳的手心沁出了些薄汗,心跳也愈发跳得快了起来。 明明只是三个月未见她而已,久远得却仿佛过来三载,身旁的女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简单的侍卫服也能被她穿出别样的飒爽,不对,似乎更好看了些,褪去了一些冷清,多了些人情味儿。 他当日离开金陵之时,是抱着和她再无相见之日的决心的,身份的悬殊和战场上无法预料的生死像条越不过的鸿沟,横插在他们之间,叫他那颗悸动的心还未来得及扎根盘踞便被狠狠地打进了暗无天日的牢笼。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活着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原来她并非那位贵人的亲姐姐,没有那样可望不可即的身份。 “孟姑娘,你说的,我都做到了。”他斜了斜身子,微微靠近孟安醉,难掩心头激动之意,低声道,“没让你失望哦。” 作者有话要说:为弟弟点排蜡。 感谢在2020-02-19 16:18:03~2020-02-21 00:2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齁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孟安醉听他邀功似的语气, 侧目打量了他两眼, 长眉挑了挑,下了个结论:“好像晒黑了些。” 杨怀昭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脸有些红:“秦州风沙大, 太阳烈,我都习惯了,其实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之前辗转在金陵走了一遭,肤色也才稍微入乡随俗了些……的确比不了中原的公子们。” “杨公子不必妄自菲薄,细皮嫩肉的看多了,眼睛也要疲劳的。”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前头那人身子僵了僵, 将展城归的反应看在眼里, 孟安醉嘴上却继续同杨怀昭道,“你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军人,只这一项便比大多数男子优秀了。” 杨怀昭眼睛一亮:“之前王大人同我说, 金陵的姑娘都嫌弃武夫,没想到孟姑娘的眼光倒是跟寻常女子不同。” 孟安醉不以为意:“深闺里的姑娘, 自然是想寻求最安稳的生活, 没有血性也能理解。” “她们我也管不着,”杨怀昭脸上扬着灿烂的笑,“你不嫌弃就好。” 孟安醉没吭声,掀了掀眼皮微微偏头, 他仍是一张圆脸,大约是经历了风霜的洗礼,变得稍微有棱角了些,比稻田小麦还要深的肤色,衬得他的双眼皮大眼睛愈发黑白分明。明明那身滚过战场的冰冷盔甲还透着血沉沉的杀气,可这双清澈的眼削弱了这份强势,她所感受到的,是真正的真诚。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淡淡一笑:“不会。”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杨怀昭笑容放大,只是这笑未持续太久,他的右手无意识抚过腰间那把半长不短的黑刀时,他忽地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孟姑娘。” “嗯?” 杨怀昭看着孟安醉,声音低沉:“看你如今的装束,应是随着皇太孙殿下在东宫做事,那想必沉醉酒肆也未再开了吧?” “嗯。”孟安醉点点头,“不小心得罪了睿王,开不了了。” 他眼里闪过些失落,勉强道:“你住在宫里的话,那也不知下次同你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孟安醉顺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扫过那柄通体锃亮的黑刀,如此耀眼的锋芒,说明这刀跟对了主人。 “很快就能见到啊。”她道。 见杨怀昭一脸茫然,孟安醉勾了勾唇:“陛下今晚不是为凯旋大军设了庆功宴么,那时不就能再次见面了。” 杨怀昭听出她话里的揶揄,面上一热,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闭上。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实在憨傻,孟安醉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不逗你了。听闻杨公子击退西凉时训练了一支勇猛无比的狼骑兵,改日若有空,还当去你们兵营里仔细领教领教。” “好,就这么说定了!” 听见她会来找自己,杨怀昭心下一喜,顾不得考虑许多,连忙同她约定:“孟姑娘能来指教,怀昭求之不得。” 就在两人交谈甚欢之际,有一人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 车辇后方的欢声笑语愈发不加掩饰,就连王文宣也忍不住回头瞅了两眼。 这一瞅便瞅见了孟安醉,他本来还有些惊讶一个女子怎么会出现在随行的侍卫中,但见杨怀昭同她之间的熟稔样,立时便明白过来什么,恍然大悟道:“难怪杨兄弟跟狗见了肉包子似的,原来是见到心上人了啊。” “心上人?”展城归冷不丁出声。 “是啊,”王文宣心中燃起了八卦之心,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眉飞色舞道:“殿下您不知道,杨兄弟上阵时总是随身带着一柄黑刀,还说那刀是他的常胜符,也是他的心上人送他的信物。每次沾上血了,一回来又是打磨又是擦拭,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早便想瞅瞅是哪位姑娘如此特别,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是气质出众……” “王大人!”展城归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提高了声量。 “末将在!”王文宣下意识应声,面色也严肃起来。 只听展城归面无表情道:“这样慢的速度,皇爷爷该等急了,孤先行一步回去复命了,王大人领军修整过后便进宫来赴宴吧。” 他的车辇忽地加速,后头的随行侍卫也只好跟着策马跟了上去。 孟安醉却像毫不意外展城归的反应一般,淡然地摆摆手和杨怀昭道别,随后缰绳一拉,扬尘而去。 王文宣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展城归,面色一阵讪讪,眼看他的车辇消失不见后,这才嗓门一开,朝后头怒喊道:“都给老子快点!没吃饱饭吗!”随后指着还呆呆望着前方停滞不前的杨怀昭道:“尤其是你!” * 回宫的路上,孟安醉骑着马静静跟在后头,对一直定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炙热视线完全视而不见。 展城归的目光紧紧锁在孟安醉身上,知道她不会看他,他也懒得再做多余的伪装了。 往日总是蒙着一层无辜的眼,此刻被黑沉沉的云雾笼罩,阴郁得令人不寒而栗。 知道孟安醉可能察觉到些什么后,他想过无数次去找她解释,宁愿让她继续训练那帮不着调的侍卫以此来制造机会同她说话,可每次公事说完,他却又不敢再深聊下去,甚至连问问她为何突然对他如此态度的勇气都没有。 他知道孟安醉在等他的一个解释,然而未有完全把握前,他什么都不敢说。 他已经输过一次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机会,他实在是输不起。 大约是对他失望透顶了,孟安醉开始刻意远离他,避他如蛇蝎,还是下定决心的那种。 看着她对杨怀昭笑得那样明媚,展城归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人揉得稀碎。 进了宫,众人换做步行,羽林军不着痕迹地退下,铺着墁金砖的路面上只剩下两道拉得很长的剪影。 知晓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展城归,行至宫墙大道的分叉口,孟安醉随意寻了个理由,同他拱手行礼道:“殿下,前头的路不便再陪,卑职先告退了。” “殿下?卑职?”听到这两个称呼,展城归浑身猛地一震,几乎失声,“你何时对我这般生疏了?” 孟安醉转身,往另一方走,头也未回,淡淡道:“早该如此了。” 展城归心中一慌,连忙伸手拉住她,沙哑出声:“姐姐,别这样对我……” 孟安醉目光斜了斜,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力气很大,掌心滚烫得像块儿烙铁,她眉心拧了拧:“殿下,这条路来往人多,请自重。还有,”顿了顿,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又道:“卑职不敢再以殿下的姐姐自居,殿下以后也请不要再这样称呼卑职了。” 展城归只觉得自己眼角都在发烫,他抖了抖嘴唇,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艰涩开口:“为什么……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到这话,孟安醉终于转回头来,她脸上的表情很淡,淡得像蒙了团浓雾。 她静静看着展城归,眼神悲悯而讥讽。 展城归透过她那双漆黑的眼眸,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的自己狼狈至极,难堪得竟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他不知不觉就放开了自己的手。 孟安醉这才慢慢开口:“到底是为什么,我还以为你已经很清楚了。” 展城归愣住,呼吸一下子便急促起来。 “我倒还想问你一句,”她的眼神冷如寒冰,“骗我这么久,好玩吗?口口声声说什么有喜欢的人,说她吃不惯宫里的山珍海味,容易腻,可你却没说她原本就不是宫里的人;亲手栽几棵葡萄藤,也许并非因为她喜欢吃葡萄,还有可能是喜欢用葡萄酿酒;她不是宫女,不是后妃,可你却不敢在我面前说出她的名字,那只能是因为……” 这一番话如狂风骤雨般朝着展城归砸了过来,他心下震动,脸色惨白,身子狠狠颤了颤。 “别说了,”展城归红着眼,声音沙哑,“姐姐,求你别说了……” 孟安醉恍若未闻,向他逼近一步,手掌覆上他的脖颈,强迫他低头看着自己,而后一字一句道:“你觊觎的到底是谁,还需要我来帮你说出来吗?” 展城归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痛苦地闭上眼,满脸都是挣扎。 偏偏她还不死不休般在他耳边逼问。 “说啊,喜欢的是不是我?” 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咬着牙,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 “不敢承认?怕我知道后就离开金陵了是吗?”孟安醉又近他一步,他忍不住往后退去,最后被她逼得抵住朱红色的宫墙,他白净得几乎透明的脸上,表情脆弱得像一株轻轻抬手就能摧毁的茉莉,无辜而惨烈。 她却嘴角向下,蔑视着:“我还以为你性情变了,没想到,本质依旧没什么不同。” 她这话说得莫名,可展城归却明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字都不能为自己辩解。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与她交织在一起的呼吸。他眼睫颤动,薄唇抿得很紧,极度的克制让他额角的青筋崩得凸起。 可孟安醉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她冰冷的指尖轻轻滑动,在他的喉结上拨了拨。 脑中那根弦便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断,他再也忍不住,近乎本能地想伸手去抱住她。 可手刚触碰到她的衣角,却又突然抓了个空。 再睁开眼来时,孟安醉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在两尺之外,黑眸清冷,似笑非笑:“我的殿下,您出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吧!!!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展城归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 一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她, 见她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莫大的恐惧瞬间笼盖住他,他吸着气, 鼻头一酸, 只得妥协道:“喜欢一个人……是没办法控制的事,我只是喜欢你而已,这也不行吗?” “不行。”她几乎没有一丝犹豫。 “为什么?”他这样问着, 但心里其实早知晓她是为什么。 比起再被束缚的一生来说,接受一个人的喜欢听起来的确没那么重要。 “你只是喜欢吗?”她扯了扯嘴角,漠然而视,“你欺骗我, 算计我, 看着我舍不得你于宦海浮沉, 宁愿放弃离开金陵的机会时,看我在这深宫里渐渐没了自我,差点心甘情愿做你攥在手中的一只金丝雀, 任你搓揉捏扁时……你是不是觉着很有成就感啊?” “我没有这样想过……” 展城归哽咽了一瞬,眼睛红得像充了血, “我恐怕比谁都希望你能永远做你自己, 我只是想向你证明,皇宫也可以不是牢笼,是你的苍穹。” 孟安醉听着这话,笑了笑:“别逗了。” 她指着这一片宫墙, “你自己都被困在这其中身不由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承诺别人呢?” 展城归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沙哑道:“所以我在努力,我真的在努力……从酒肆一路走来,我费尽心机想要扳倒睿王,想要这大周变得更好一点,不是为了做一个后世称颂的好皇帝……那些虚名,权势,我展城归从未曾放在眼里过,若非我父王身死,那个位置以后根本也轮不上我去做。我根本不必活得那么累的,可我每每想到,这大周,是有你的大周,这金陵,是有你的金陵,若我弃了他们,你在这乱世之中,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我说过的,我家掌柜的,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不是玩笑话。”他忍着眼里的泪意,眼也不眨地望着近在眼前却仍是遥不可及的她,“当初你同我母妃说,谁当皇帝与你无关,但我却知道,若乱世到来,你必然不忍看到这天下生灵涂炭,而乱世英雄们的结局,又有几个能够善终?天下大同我不敢夸口,但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却是可以去拼一拼的……就快了姐姐,我就快做到,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孟安醉静静听着他这一番话,握拳的双手蓦地收紧,指甲陷进肉里也毫无所觉。 他说的的确是不错的,上辈子她葬身金陵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甚至觉得,若是当初她没有欠展城归,最后恐怕也会选择和金陵共生死。 他如利剑一般直击她内心最柔软处的话语,让她差点便忍不住动摇,但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心口,想到上辈子他为了实现这样一个愿望,是怎样的不择手段,即便是那样疯狂了,可他还是迫不得已娶了岳蔚薇,娶了西凉来和亲的霍卓丝公主…… 是啊,当日迎接还朝大军时,她其实早就看到和亲队伍。 孟安醉望了望发白的天,叹了口气:“小城……” 许久没这样叫过他,只一声她便觉得艰涩无比,“我这人很自私,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去和别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哪怕我对他再喜欢。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你也不会例外,既然连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就别再说什么喜欢我了吧,这喜欢,太过廉价。” 明明是婉拒的话,展城归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激动道:“所以姐姐你也曾将我放在你的考虑之中的对吗?你并不是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对不对?” 孟安醉破天荒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揉了揉眉心,目光坚定,神色坦然,慢慢道:“我承认,当我以为岳姑娘也许是你所爱之人时,的确纠结过。” 她嗤了声,“你这样尊贵的身份,为了得到一个女子,也不惜变着法儿地待她万般好,再冰冷的心只怕都能让你给捂热了。我不是圣人,自然也不能免俗。但这份儿喜欢,不够让我赌上我自己的人生,你有回头路,可我没有。” 她微微笑了笑,“而且上次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会试着去找个和我信条理念相近的男子相处,我觉得,那才是我应该过的人生。” “狗屁!全都是狗屁!根本不是这样的,”展城归衣袖一挥,抖着手臂,唇色发白,“你同我在一起,这才是故事最圆满的结局,除了我,谁也不行……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孟安醉心尖一颤,别开眼:“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行的。你别忘了,在未遇见你之前,我也曾真心实意地追随过顾熹。你不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声音平静,“所以,不要再妄图扒开我的心,你没有这个资格了,懂吗?” 说罢,孟安醉不再停留,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盛夏的炽光照着她高挑的背影,那样明媚纯粹,却刺得人鲜血淋漓。 展城归颓然地弯下了身子,他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指尖湿润,一片滚烫。 可我离了你,是真的不行啊…… 我试过了,十三年,够不够久,够不够证明? 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外头烈阳肆虐,他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无助的孤旅。 若世上真的有神明,他想问问,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再靠近她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呜弟弟好惨…… 但为什么,我感觉好爽???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庆功宴是在得知大军还朝的前三日就开始准备的, 规模办得颇大。 除了立下战功的诸位将士, 五品以上的朝臣武勋都在受邀之列,德元帝甚至还下令可以携带内眷赴宴。 德元帝这一举动的目的也不难猜,王文宣本是先太子的人, 在与西凉的战事中临危受命却仍立了偌大战功, 朝中声望自是水涨船高,但另一位功臣之一的杨怀昭,早在三个月前, 却还是一位无名小卒。 德元帝急需这样一个无甚背景之人成为朝廷新贵,搅乱如今兵权两分的局面。 而捧起他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同这群金陵贵女中的其中一位联姻。 恰恰杨怀昭,正好也未娶妻。 当然, 这也是一方面, 至今尚未娶妻客大做文章之人, 也远远不止他一个。 庆功宴的地点设立在奉天殿旁边的另一处大殿之中。 因着孟安醉乃东宫的巡防卫之首,是以此次也被调至奉天殿周围,带领宫中侍卫保卫朝臣和皇室众人的安全, 是以并未进场赴宴。 展城归也差人来告诉她不必真的去做这些,但被她婉拒了。 她和展城归之间, 如今仅剩一层上下级的关系, 虽说和展城归说开了,但她并不打算就此离开金陵。 如展城归所说,她的确不该总想着逃避这世道,身在其中之人再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她应该做的,反而是尽她所能地让上辈子的乱世不再发生。 恍然一生,再来一次之时,若她仍是一头栽在那缥缈的男女之情里,那未免也太过不成器了。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而今的杨怀昭都知晓这个道理,她又怎能甘居人后。 正想着,她便听见殿内丝竹之声响起,文武百官们开始携带女眷依次进殿。 而她的目光正恰巧同杨怀昭的相撞。 经过大殿前的广场时,杨怀昭一眼便瞧见不远处执勤的孟安醉了,不顾周遭异样的眼光用力挥着手和她打招呼。 孟安醉摇了摇头回以一笑,只觉得他简直傻得可爱。 若是换做平时,他这番不羁之举定会遭人弹劾,但好在今晚是他的主场,御史台的文臣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杨怀昭是初登皇宫,对这金碧辉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时不时向王文宣问东问西,俨然兴致很高。 王文宣同他讲了些面见皇帝时应遵守的礼仪后,却是幽幽叹了口气,嘱咐道:“杨兄弟,回到了金陵那便不比在秦州时了,咱们的一举一动皆会有人盯着,有时候惹了别人眼红,为了自保甚至不得不沾染上一手的肮脏污秽。而最可怕的还不仅如此,”他附耳过去,声音低了下去,“帝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以你的军事之才,更得小心应对才是啊。” 杨怀昭点着头,却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做事但求一个问心无愧,若是我有理,天塌了我都要去争一争的。” 说完,他看着前头那座高敞壮丽的大殿,犹豫片刻后,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眼见杨怀昭进殿,孟安醉唇边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扭头一瞥,又迎上了一道久违的眼神。 顾熹紧跟着走近,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得体,然而看在孟安醉眼中,却泛着无尽的冷意。 他似乎是有话想和她说,只是脚步刚稍微向她偏移了一步,他身后之人便扯了扯他的衣袖,出声对他说了些什么,叫他伸出去的腿硬生生地又折返了回去。 孟安醉这才看见和他走在一起的一拨人。 睿王如今正在禁闭之中,只有睿王府的世子和郡主前来赴宴。 而顾熹身后跟着的那名翠蓝华服的妙龄女子,托底罗裙,细腰盈盈,她同顾熹说着话,脸上有些明显的不耐烦。 顾熹似是很无奈,但却也没有拂她面子,最后深深看了孟安醉一眼,也在宫侍的引领下进了大殿。 孟安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名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睿王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位德元帝亲封的宁婉郡主展钰凝。 顾熹上辈子能那般快地得到睿王全然的信任,大部分也都依仗于娶了她。 她静静想着这些,竟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十分淡然地面对这段记忆了。 再无酸涩,再无烦闷,更未像从前那般生出一种顾熹背叛了自己的感觉。 平淡得倒真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她咀嚼着这奇妙的心理,低头哂笑一声。 再抬头时,孟稷一家也到了,不过他们并未注意到她,三人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彼此之间的生疏倒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宗亲朝臣均由外殿而入,但如德元帝、展城归等身份尊贵之人,则是从内殿后头绕过去,是以孟安醉并未再见到展城归。 因着身份地位的不同,晚宴所用的案几样式和吃食点心均有区别。 雅乐过后,便是展城归与德元帝、曹皇后、武贵妃相继入座。 两位后妃都不再年轻,但曹皇后因着母家势力,即使年老色衰,德元帝也要给其几分尊重,反倒是这位武贵妃,乃毫无背景的江湖女子出身,入宫十来年,却一直盛宠不衰。 要说武贵妃有何魅力,其实和后宫诸多绝色比起来,也算不得多么拔尖,可奇就奇在不论德元帝宠幸过多少妃嫔,她却总能在他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就连前几月病危之时,他也只肯点名要武贵妃来照顾。 好在德元帝虽宠这位武贵妃,但武贵妃本身的性子并不骄纵跋扈,是以曹皇后便也由她去了,在宫中同她颇为交好。 毕竟这偌大后宫里总会出现后起之秀,反正都有人要获得荣宠,何不挑个最没威胁的留在身边呢。 曹皇后和武贵妃分别坐在德元帝两边,顺着下去,便是展城归和其余王爷皇子等的座位,德元帝的其余妃嫔则在东西各居一席,再往下就是各品级的大臣和其家眷的席位了。 众人一一参拜过后,德元帝双手微微抬起,令他们平身。 “此次同西凉战事得胜而归,诸位将士功不可没!朕敬你们一杯!” 德元帝朗声大笑一番,与众位臣子隔空碰了碰杯后,正欲一饮而尽,一旁的曹皇后见此,连忙出声劝道:“陛下,您大病初愈,太医说了,不宜饮酒,要不还是以茶为代吧?” 德元帝闻言,向她投去责备的一眼:“今日朕与众卿杯酒言欢,皇后就别扫朕的兴了吧。朕的身体朕知道,比起从前,如今已是好上太多了,偶尔尽兴一回,不碍事。” 曹皇后无法,眼眸一转,本想让武贵妃来劝,毕竟素日里德元帝最是听她的话了,然而一看过去,却见武贵妃今日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闷头坐在座位上,像见到什么难忍之痛般,对四周的欢笑声置若未闻。 德元帝敬完了酒,开始对几位才干出众的将士论功行赏。 王文宣不消说,他本就担任一州知府,之前碍于睿王阻拦,不能调其回金陵,此次立了战功,正好顺理成章任命他为北衙禁军的统领,同时掌皇城羽林军的管辖。 而杨怀昭因乃布衣出身,暂被封为从四品宣武将军,赐金陵豪宅一座,黄金万两,良田数亩。虽未封侯拜爵,但稍微有眼力见儿之人都看得出来,那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宣赏完毕后,随即宴会开始,官员们挨个开始起身相互敬酒。 杨怀昭是朝中新面孔,不少人有意拉拢,遂敬他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半个时辰过去了竟还是一片源源不断的迹象。 岳蔚薇也在此次宴会的受邀之列,她坐在威远侯府的席列后,看着喝得满面通红的杨怀昭,微微拢了拢一对烟眉。 坐在她身旁的是她二哥岳开霁,见她神色,不由试探道:“这杨将军年纪轻轻便军功赫赫,又生得一表人才,只怕仅此一晚,不知又要虏获几多金陵贵女们的芳心了。” 岳蔚薇细细咂了口酒:“不过是乡野土包子一个罢了,看着越是憨厚老实的男子,越是难抵御这金陵纸醉金迷的诱惑。” 她脸上嫌弃之意不加掩饰,岳开霁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妹妹未被那小子皮相所惑,那二哥便放心了。” 岳蔚薇扭头嗔怪地瞪他一眼,脸却是微微红了:“坏蛋二哥,尽知道打趣我,我都说过好几遍了,这辈子就想跟在大哥二哥身边的,旁的男人休想入我眼。” 岳开霁低低笑了起来,探出一只手,抹了抹她唇边的酒渍:“真是淘气鬼,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乖,一会儿随大哥去敬皇太孙殿下一杯。” 岳蔚薇愈发地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还未等她起身,便听座上的德元帝欣慰地看着杨怀昭,朗声开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有杨将军这样的好儿郎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朕恰巧听闻杨将军至今未娶妻,不知杨将军可有心仪之人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晚宴霎时鸦雀无声,杨怀昭早已微醺,此刻大脑钝钝,茫然地环顾一周,一时未反应过来。 不过德元帝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只停顿一瞬后,便接着道:“不如今夜趁兴,朕为你指一桩圆满的婚事如何?” “指……婚?”杨怀昭重复着这两个字,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王文宣在一旁看得着急,生怕他礼仪不周落人话柄,连忙推了推他,低声提醒道:“杨兄弟,陛下在问你话呢。” 数百双目光定在杨怀昭身上,他甩了甩脑袋,总算清醒了一些,而后连忙行至大殿中间,恭敬道:“回禀陛下,末将已有心仪之人。” 德元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人可在金陵?” “在的!” 杨怀昭大声应了一句,大约是酒精作祟,他对德元帝话里的深意毫无所察,竟还回头往殿外望了望,可惜外头月色浓厚,漆黑一片。 德元帝微微眯了眯眼,瞧杨怀昭这反应,那名女子似是宫里的人。 这样的话,也勉强算达到了目的,他神色稍微缓和了些:“那你给朕说说看是哪位姑娘,若她也尚未订亲,朕今日便能做主成全了你。” 杨怀昭本就是一根筋的性情,方才那些朝臣对他言语间皆是恭贺祝福,听着真诚得不得了,是以他并未感觉到隐藏在这上和下睦之间的黑流暗涌,自然也全然未意识到他的回答若是未遂人意,会给自己和孟安醉带来怎样的后果。 酒意上涌,他脑中一热,按下心头的紧张,抬起头来,满怀期待地回答道:“末将心仪之人正是在皇太孙殿下身边当差的孟……” “杨将军!” 杨怀昭的话蓦地被打断,伴随着一道清哑的少年音,一直闷声饮酒的展城归忽然摇着酒瓶站起了身来。 他紧紧盯着杨怀昭,眼底透着一片黑沉沉的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出自《病起书怀》陆游 感谢在2020-02-24 00:42:16~2020-02-24 23: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齁了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杨怀昭迎上展城归的目光, 没由来的打了个激灵, 脑子登时便清醒了。 他捏了捏拳,沉默了下去。 “城归你这是作甚?”德元帝板了脸,沉声道, “让杨将军说完。” 坐在展城归身旁的谢清绮眼看气氛不对, 想拉回他,然而却不知展城归犯什么浑,竟不顾脸面一把甩开了她。 她脸色白了白, 咬着下唇尴尬地坐了回去。 展城归并未管谢清绮,他将酒壶里的酒一口饮尽,而后抹了下唇,冷笑着道:“看杨将军这副烂醉如泥的模样, 皇爷爷此时赐婚岂不公平?” 经展城归这番搅局, 晚宴的气氛愈发诡动, 宴席上的众臣面面相觑一阵,心下却有些不解起来。 这新任的宣武将军和皇太孙殿下,到底是敌是友啊? 若是敌, 展城归断不会这般重用杨怀昭,可若是友, 怎的一个身边当差的女子也不愿相赠呢? 德元帝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子, 没有正面回答展城归的问题,却是略带深意地看了杨怀昭一眼,问他道:“杨将军,你觉得呢?” 席桌上所有人几乎都在暗暗算计, 想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只岳蔚薇望着杨怀昭呆呆站在殿中不知所措的模样时,被他这副傻样逗得笑弯了唇。 从展城归那想杀人的眼神来看,这傻大个心仪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偏偏大周王朝两位最尊贵的人物,一个要他说,一个却偏不让他说,她还挺好奇这傻大个接下来得罪的会是哪一边呢。 虽说得罪哪边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像是在应她所想一般,只见杨怀昭怔了半晌,嗫嚅着唇,待众人屏息一下听他说什么的时候,他却白眼一翻,脑袋一歪,猛地呈大字往后“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旁边奉酒的内侍上前一探:“陛下,杨将军醉了!” …… 空气静默片刻,德元帝拧着眉心,抽了抽嘴角,没眼看地说了句:“将杨将军扶下去罢……” 岳蔚薇连忙以帕掩面,躲着岳开霁的目光,差一点便噗嗤笑出了声来。 倒也不算太笨。 因着这开怀的一笑,她恍惚觉得,方才在岳开霁面前撒娇的恶心感也似乎被冲淡了些。 大好的局被展城归搅乱,德元帝满面阴沉,饶是他是自己指定的称心继承人,被这般拂面也让他十分不适,毕竟皇权容不得任何人放肆。 德元帝不说话,底下的人也都不敢再嬉闹。 展城归重新坐回位置,又变成了酒不离手的清冷模样。 定定看了展城归片刻后,德元帝眼皮一跳,忽然道:“这次战事,西凉各族不仅向我大周俯首称臣,定期纳贡,还献上了霍尔仑的女儿。虽还为正式接待,但朕听闻这位霍卓丝公主貌美多姿能歌善舞,”顿了顿,他笑着道:“不如明日便由皇太孙前去驿馆接待西凉使臣吧,正好也同她培养培养感情。虽说以霍卓丝公主的身份,还不够格成为你的正妃,做你的侧妃却是绰绰有余了。” 此话一出,宴会的气氛总算又缓和了些,有几人附和,有几人甚至开始恭喜起展城归来。 展城归饮酒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转而端着酒杯敬向德元帝道:“西凉献来和亲的公主,若我大周给她身份有失偏颇,那西凉各族恐怕轻易不会罢休,到那时,战事再起,我大周虽兵强将勇,但终究还是会让边境百姓再度受苦。” “笑话!”德元帝哼笑了声,“做皇太孙侧妃莫非还委屈她了吗?” “皇太孙侧妃这名号听起来可比不得皇妃二字。”展城归上前朝德元帝施施然行了一礼,微微一笑,“皇爷爷宝刀未老,何不直接纳了霍卓丝公主为皇妃?如此一来,想必也更彰显我大周诚意。” “这……” 德元帝一时竟被他这番话为难住了。 若是将他叱责一通,这不正说明他如今的确是年老难行了么,可若就这样允了,他今日可就当真没有半分威严了。 从前事事倚仗展城归,也无非是他自知身弱病重活不久了,可自从展城归回宫来以后,也不知他这位长孙用了什么法子,他的病情不仅没有再恶化,身子反而还渐渐爽利起来,照这般调理下去,恢复从前生龙活虎之境想必也不在话下。 他思虑片刻后,觉得此事实在还有待商榷,遂也未再坚持己见,只是道:“一切待你接待过那位霍卓丝公主后再说吧。”随后举起酒杯,换上一副笑脸,“今夜已喝醉了一位杨将军,朕便不陪众位爱卿了,就此散了吧。” “恭送陛下。”众臣连忙起身行礼,异口同声地开口。 华宴散场,展城归心里却愈发凝重起来。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孟安醉的拒绝,德元帝的态度,还有杨怀昭的蠢动,无一不在他脑中声声敲着警钟,提醒着他—— 不等再干等下去了。 他急迫地需要将事态发展的主动权重新拽回自己的手中。 目光一一扫过底下的人,最后定在一位满脸焦急的翠蓝华服女子身上。 展钰凝身边只有睿王府世子陪着,却是不见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 展城归饮下杯中最后一口佳酿,勾了勾唇,往展钰凝走了过去。 * 顾熹轻功顶尖,避开格外森严地巡逻着的羽林军虽花了他一些时间,但也还算快地寻到了孟安醉。 大约身上时辰已到,孟安醉同前来交班的侍卫嘱咐了两句后,未再多作停留,径直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难得趁着庆功宴进宫,顾熹自然不会放过同她说话的机会。 虽然当日在城外将她留在了金陵,可自从沉醉酒肆关门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只要一想到她同展城归在东宫朝夕相处,他的心就跟被蜜蜂蛰了一样,初时骤疼,而后还会扩散得愈发厉害。 可偏偏她拈的花惹的草还不止这一个,进殿广场上杨怀昭看她的眼神与展城归的反应都在告诉她,那位杨将军想要在德元帝面前求娶之人分明也是她。 顾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酸怒之意,脚尖一点朝她飞掠而去。 孟安醉察觉到身后风声变化,敏捷地错身闪过,一转头,顾熹已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微微蹙眉:“你怎么出来了?” 顾熹神色有些憔悴,低声道:“若不提前出来,又如何能见得到你。” 孟安醉没心情同他周旋,语气不耐道:“说吧,找我何事。” 他清冷的眼紧盯着她,仿佛要将那双愠怒的黑眸看透,片刻后,他了然哂笑:“看来你这是和那小鬼吵架了。” 孟安醉没说话,只是眉头拧得愈发紧。 她的烦躁之意竟如此明显么。 “方才我在晚宴上见那小鬼神色不对便猜出来几分,”顾熹抿了下嘴角,十分不解道,“你明明不喜欢呆在皇宫,为何没有回沉醉酒肆?莫不是那小鬼使了什么手段要挟强迫你?” 孟安醉淡淡道:“是我自己要留下的。” 顾熹看着她,冷声道:“那你留下来要作甚,就一直在东宫做个巡防侍卫么?好大的官呐。” 听到这讽刺之言,孟安醉眼神也泛了些寒意:“是比不上你这位主客司顾郎中。”顿了顿,又道,“我不管你用何办法坐到这个位置,你最好也不要管我要做些什么。” 顾熹无言一瞬,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安安,你可知今晚宴会上,那位圣上都说些什么了么?” “他说,要将西凉来和亲的霍卓丝公主嫁与那小鬼做侧妃,不仅如此,威远侯府家也在一旁虎视眈眈,”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像是希望她彻底死心一样,言辞直白道,“莫非你宁愿夹在这些权贵之间的欲流里苟且生存,也要委身于他吗?” 孟安醉略带警告地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下一瞬却还是将解释之言咽回了肚子里,话锋一转,忍不住嘲弄道:“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你自诩聪睿,不也还是要借助一个女人来上位?再说了,他要娶谁,以后也与我无关,你不必专门同我讲。” 见她提起展钰凝,顾熹神色有些尴尬,讪讪道:“你也知晓,那小鬼有两把刷子,睿王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急需一个契机将他的势力招揽过来,宁婉郡主便是这个契机。不过你放心,我同她只是演戏而已……” 孟安醉眉毛高挑,短笑两声,那笑声清淡,却透着刺骨的嘲讽。 在这样的笑声里,顾熹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沉默一瞬后,他换了个方向劝道:“安安,我为何要入仕,你是最清楚的。如今你帮着展氏做事,这是要公然同我表明你自己的立场么?” “我谁也未帮。” 顾熹嗤声:“谁信。” “爱信不信,我没想阻止你的复仇,”孟安醉脸上无甚表情,“我做这些,只不过因为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而已,在金陵这几个月的经历告诉我,想要保护别人,不依附他人生存,只有一条路可走——” 说到这里,她忽地抬眸,睥睨着面前的青年:“我仍继续呆在他身边,不是为了要委身于他,反而是为了彻彻底底地、离开他,你能明白吗?” 顾熹张了张唇,被她这番言论惊得一脸错愕。 良久,他笑了笑,沙哑出声:“安安果然还是那个安安,一旦决定做什么,总是连头也不肯再回了。” 话音刚落,孟安醉正想反驳两句,然而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顾熹身份不便被人发现,只好匆匆看了孟安醉一眼,而后旋身一转,隐没在身后的假山之中。 孟安醉抱臂站在原地,看着前头来势汹汹的两名女子,下意识拧起了眉,紧得差点夹死路过的一只蚊子。 哟呵,赶上来捉奸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我如此勤劳日更的份儿上! 有没有小宝贝用力来夸夸我! 如果没有…… 那我一会儿再来问一遍,吧?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来人正是孟安醉和顾熹方才谈论的宁婉郡主展钰凝和孟丽姝。 孟安醉虽不知晓这两人怎么就走在了一起, 但转念一想, 她们都是不好相与的主儿,物以类聚也再正常不过。 两女慢慢走了过来,靠近了些, 孟安醉才发现这位宁婉郡主有多盛气凌人。 她虽未着红衣, 可那狠辣的神态和嫣红的脸颊看起来却宛如一团火,仿佛随时都可以将所有不顺眼之物焚烧尽毁一般。就连往日跋扈骄纵的孟丽姝站在她身边也逊了色,乖巧得像睿王府上的一名婢女。 展钰凝的指甲修得纤长圆润, 丹蔻艳红,映着夺目宫灯,闪着细细碎碎的光泽。 她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孟安醉,抬着下巴, 神色倨傲:“你, 见着顾熹了吗?” “未曾。”孟安醉平静出声, 她说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 倒不是为了帮顾熹遮掩什么,只是睿王府的人, 个个皆不好惹,稍不注意就容易惹一身骚。 她还没做好蹚这趟浑水的打算。 “不知有人告诉过你没有, ”展钰凝咯咯笑了两声, 声音又娇又脆,说的话却是毒辣无比,“通常骗我的人,都会死得很惨。” 孟安醉也笑起来:“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郡主杀了我还是没见过。” “其实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猜得到你见过他。”她一双美目紧盯着孟安醉,不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是个在两个男人之间反复横跳的荡.妇罢了,也不知顾熹和我那皇太孙堂哥是什么眼光,竟都看上了你。” 她语气极尽讽刺,像是在故意激怒孟安醉一般。 一旁的孟丽姝闻言,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她冷然的目光里,还是瑟缩着肩膀忍住了。 孟安醉不是第一次被人骂了,但被骂得这么直白难听的,却还是头一次。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莫名还觉得有些可笑。 她竟不知在外头人的眼里,自个儿竟是这般不堪的,这样看来,展城归委实将她保护得太好些。 展钰凝知晓顾熹轻功了得,在来之前就没抱着找到顾熹的心思,她此行要找的,本就是眼前这个女子。 有人告诉她,孟安醉同顾熹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顾熹为了见她,甚至提前离席跑过来找她。 所以她便来看看,顾熹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从小到大,金陵城中几乎无人敢抢她的心爱之物,亦无人敢在她问话时心不在焉。 偏偏今日,这个身份低贱的女人,触碰到了她两处禁区。 越想,她越是气恼,竟趁人不察,猛地逼近孟安醉,手腕一翻,狠狠一巴掌往孟安醉脸上扇去。 孟安醉一下回神,身子立时往后一仰。 她的反应已经很迅速了,可还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偷袭刮到了脸。 她“嘶”了一声,伸手往刺痛的脸颊上一模,三条血痕明晃晃的,与那只涂着丹蔻的手相互呼应,愈显恶的美艳。 孟安醉盯着手上刺眼的殷红,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不论展钰凝是故意还是无意,都十分成功地将她激怒了。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很少有人初次见面就如此轻易惹了她的厌恶。 与此同时,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轻得无人在意,片刻又忽地归于平静,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展钰凝炫耀似的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扫了眼孟安醉黑沉的脸色,掩唇笑道:“对,就是这个眼神——本郡主就喜欢你们这些妖艳贱货看不爽我又动不了我的样子,啧,这下出了气,身心都舒畅起来了呢。” 孟安醉破天荒头一遭地被人给打了。 还是被个女人打的。 “呵——” 她冷喝一声,再也忍不住,浑身上下杀气腾腾,将手上的血迹捻了捻,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径直就冲了过去。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就会落地。 可就是在这一瞬间,孟丽姝忽然展开手臂冲到了展钰凝面前,双手虽挡不住孟安醉的攻势,但她的命可以。 “住手!” 孟丽姝闭着眼睛喊出这声,刀锋逼近,吹起她额前的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寒刀的凉意,她咽了咽口水,眼睫颤抖两下,再睁开眼时,发现刀尖堪堪停在她额心前一寸。 她忍着心跳如雷的恐惧,颤着声开口:“郡主动不得的……” “你让开!”孟安醉冷冷凝视着孟丽姝。 孟丽姝咬牙摇着头:“她真的动不得,别惹麻烦啊。” “不愧是我养出来的贱婢,关键时刻还挺护主呢。”展钰凝像早猜到这样的结果一般,毫无所惧,脚下甚至未挪动半步,她娇笑着指着自己心脏道,“来啊,刀往这里砍啊,看看你下了这一刀,死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孟丽姝被这番话羞辱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深深呼吸,忽地生出了一点勇气,对着孟安醉艰难道:“侍卫姐姐,你若真不知道顾大人的下落,那要不你先回去……” 然而她的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回去?我让她走了吗?” 展钰凝冷笑一声,朝着虚无处拍了拍手道:“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她话音刚落,便不知从哪儿走出来了几名女子,看她们的穿着,显然也是金陵的贵女。 其中一人恭恭敬敬地答:“郡主,我们都看清楚了,是这位孟侍卫想杀您未遂,您拼命反抗之下抓伤了她的脸,这才保下一命。” 其余的人则附和道:“孟侍卫的恶行,皆是我们亲眼所见!” 听到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话,孟安醉眉毛高挑,只觉得啼笑皆非:“佩服,各位小姐颠倒黑白的功夫,在下真是佩服。” “她们可都是官家小姐,说的话可比你的有用多了,你有脾气杀我一人,那你可敢杀了这里所有的人?”展钰凝傲然一笑,“待我告了御状,你猜是皇太孙堂哥保得住你,还是顾熹保得住你呢?” 孟丽姝一听这话,霎时脸色煞白,连忙回转过身,跪在了展钰凝面前:“求郡主开恩,放过这位孟侍卫吧!说不定她是真的不知道顾大人在哪里呢。” “开恩?”展钰凝鼻息哼出一声,竟是忽抬一脚狠狠将她踹倒在了一旁,“你不过是一条连我脚底板都舔过的狗而已,有什么资格来求我开恩?她不知道顾熹在哪儿?真是笑话!皇太孙亲自同我说他们在私会,这还能有假吗?!” 这一脚直踹到孟丽姝心窝子上,她捂着胸口惨叫一声,霎时一口鲜血喷薄出来。 展钰凝步步紧逼过去,金丝鞋踩在孟丽姝的脸上,阴狠道:“怎么,可是我最近对你太过宽容了,以致一条下贱的狗也敢反过来忤逆主人了么?” 展钰凝的这一番话,让孟安醉微微皱起了眉。 她没想到,居然是展城归引展钰凝过来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仅仅就为了争风吃醋? 她不过愣神了片刻,再回过神来时,孟丽姝已被打得伏在地上,哆嗦着身子,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她大口喘着气,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她觉得,若再不出手,依展钰凝的性子怕是能将孟丽姝生生折磨死。 孟安醉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愤怒过。 这种愤怒并非因着别人的几句挑衅之语,亦非遭人算计之恶,更非心寒于顾熹为了顾全大局至今仍隐在暗处。 令她感到愤怒的是,这些上位者恃强凌弱,开口闭口都是贱人浪货,从不把人当人看。 愤怒的是,平日里嚣张如孟丽姝,却还是得屈服在强权的压迫之下不能翻身。 明明孟稷如今已贵为户部尚书,明明睿王已被下令禁足府中,可却还是没有一人敢真的小瞧睿王府的人,因为他们觉得,总有一天,睿王定会东山再起,将他们纳入羽翼亦或者踩在脚底。 既然不知未来命运几何,何不在此时就随波逐流,保命为上? 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也不难理解孟丽姝先前的性格为何会那般扭曲了,在这种压迫下生存,不疯狂点倒也确实不行。 而眼前这些贵女们正如原先的孟丽姝一样,做尽恶事却不自知自悔,因为这在某些层面上来说,这也是变相的极端发泄,毕竟她们转身就会被高高在上的展钰凝将自尊狠狠摔碎。 “我不需要谁来保我。”孟安醉平静出声。 展钰凝听到这话,停止了殴打孟丽姝的动作,抬起头来。 孟安醉迎着她的目光:“这世上能杀死我的,只有我自己。” 她的语气狂妄至极,那双黑瞳凝聚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如一柄开锋利刃,似乎可将敌人一片片割裂开来。 展钰凝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没耐心再等,厉声朝身后那几名女子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出声喊人啊!”她冷眼睨着孟丽姝,“正好这下还多了个由头,孟府的小姐不惜舍身救我,却被这位孟侍卫打成——” 她话未说完,后头的话却戛然而止,堵在喉咙里,怎样也说不出来了。 她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的身手可以这样的快。 孟安醉眨眼间便点了展钰凝的穴道,紧接着,她的身影迅速穿梭在另外几名女子之间,手起手落,这些柔弱的女子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手刀一一劈倒在地。随后她又在展钰凝和孟丽姝惊诧的目光下,一手揽住一个,足尖点地,借力一跃而起。 后面的假山处人影闪动,不过孟安醉并没有管,朝着皇城暗处而去。 她料定顾熹不会追出来,毕竟若叫展钰凝看到了他,方才他隐忍那般久不就没任何意义了么。 更何况,地上倒下的那群女子,若没有人前去善后,等她们一会儿从昏迷中苏醒,只怕不知要闹出多少腥风血雨。 不论是为孟安醉还是为他自己着想,他都先会选择留下,将麻烦先处理好。 孟安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小道上掠过。 因着庆功宴的影响,除了奉天殿周围,其余地方反倒没什么侍卫守着,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摸清皇宫里的门道,是以一路轻车熟路地避开了零零散散的侍卫。 很快,一处落败的宫殿便呈现在三人面前。 明明是仲夏天,但当她们进入这座宫殿里的时候,却硬是让人不寒而栗。 孟丽姝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身为皇家人的展钰凝,却是一眼便猜到了。 冷宫,这疯女人竟然将她们带到了冷宫里来! 德元帝近些年病重之后,后宫早已未再充盈,连带着冷宫也荒废多年,无人再进。 冷宫没有掌灯人,也没有值守的侍卫,周遭黑夜漫漫,但好在头顶星光璀璨,月华皎洁,适应了黑暗后,眼前的事物便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棱,到处都是一派冷清,院里春日发的新草无人打理,此刻竟已长了半丈之高。 往日鲜艳的房檐早已陈旧得失了颜色,一进屋,霉味浓重,灰尘遍布。 展钰凝再高傲狠辣,终究也是个小女子,从小便因众人对冷宫阴邪诡冷的描述对这里有着天生的惧怕感。 可饶是她心中再恐惧,却也是无可奈何,她被点了穴道,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脚刚落地,孟安醉便将展钰凝往前一扔,她摔在地上,却因动弹不得保持着滑稽的姿势。 孟丽姝则攀着孟安醉的手臂滑落,她身子发虚,站不住脚。 孟安醉上前解开了展钰凝的一处哑穴,穴道刚解开,展钰凝便开始恶狠狠地威胁起来:“你要做什么!有本事放开我!你若敢伤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 孟安醉双手环胸,满脸冷意:“是你先动手的,先动手者就得做好被别人动的准备,怎么,你父王没教过你这个道理么?” 粘着蛛网的窗户被呼呼夜风吹得噼啪作响,展钰凝心里有些发怵,她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等屈辱。 可眼前这疯女人丝毫不顾及得罪她的后果,她强忍着眼里的泪意,心里仅剩的那点硬气几乎快消失殆尽。 孟丽姝也从来没见过展钰凝如此狼狈的模样。 在她面前,展钰凝向来是高高在上,身尊体贵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压迫奴役得太久,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前挪动脚步,习惯性地想去将人扶起来,然而腿刚动了下,便被孟安醉拉住转身往外走去。 孟丽姝惊讶道:“这……我们这是要做什么?不管宁婉郡主了吗?” “既然她喜欢折腾人,那今晚就让她感受感受被人折腾的滋味吧,冷宫是个好地方,令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呆上一晚,可比抽她一耳光有用得多,当然,耳光一会儿也还是得抽回来的。”孟安醉淡淡道,“这种人,若不教训教训她,她还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了。” 行至较远的后院之后,孟安醉这才松开她的手,席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接着对孟丽姝招了招手:“过来坐。” 孟丽姝打心底看不上这样“不拘小节”的女子,但想到今晚遭受的羞辱,她轻蹙着眉,还是坐在了她身边。 她发誓,她绝不是因为这个女子方才帮了她才和她坐在一起的。 孟安醉不动神色地执起她的手,输送了些内力给她,而后哂笑道:“她如此欺辱你,你就忍得下去?” 孟丽姝只觉得浑身的酸痛都得到了缓解,她抿了抿唇,暗暗捏了捏拳头,苦笑道:“忍不了又怎么办,金陵贵女中,除了仅有的那么几个,还有谁敢拂逆她?不都得乖乖跟在她身后衬托她。” 孟安醉哼了声:“你既然也不喜跟她在一块儿,为何今晚又要同她一起来找我茬?” 沉默了瞬,孟丽姝隐忍地垂下眼:“不是我要去的。” “谁还能逼你……”话刚出口,孟安醉便想起赴宴前孟家三人之间不甚好看的脸色,遂猛地反应过来,“莫非是陈夫人的指示?” 孟丽姝“嗯”了声。 “你们家孟老爷不都升为户部尚书了么,”孟安醉不解,“堂堂正二品官员还怕一个至今仍被禁足在府的睿王?堂堂尚书夫人还需要女儿去巴结区区郡主?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孟丽姝忍不住瞪她一眼:“你才来金陵几天,你懂什么?” “不过是禁足三月而已,待睿王殿下解除禁闭,睿王还是那个睿王,谁也不敢小觑了去。”她垂下头,黯然道,“我本以为爹爹为皇太孙殿下做事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娘说,皇太孙殿下手里没有兵权,若是将睿王惹急了,只怕他也难以抵挡。所以我娘才让我今晚和宁婉郡主同路,趁机与她道个歉……这样的话,朝堂是朝堂,至少女子之间不至于撕破脸……若不如此,只怕从此以后,不止我,就连我娘也要在金陵城中遭人排挤了……” 孟安醉撇撇嘴,没有同她争辩。 陈氏这话也不算说错,展城归所面临的处境在外人看来确是这般。 他们并不知道杨怀昭日后能为展城归带来什么。 “乡下来的,果然见识短浅,”孟丽姝小声抱怨道,“你今日动了宁婉郡主,我看你明日如何收得了场。还说什么不需要倚仗皇太孙殿下呢,没了他,你明明什么都不是……” 说着,她偷偷往孟安醉看去,却见她挑高了眉看着自己,脸上瞧不出喜怒哀乐,她蓦地顿住,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我可没对你不敬啊,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我没有违背承诺……” 她粉嫩的脸颊上浮着一层月光,模样瞧着,竟是顺眼多了。 孟安醉勾了勾唇,道:“她方才那般打你,你想不想打回来?” 孟丽姝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怨恨:“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可打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最终还不是要报复回来。” “那就去打。” “什么?” 孟安醉眼睛看着虚无处,眼眸如墨,一字一句道:“做事考虑那么多后果作甚,想做就去做,顾虑太多反倒不酷了。” 孟丽姝认真听着,却猜不透这话是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她咬着唇,迟疑着:“我……” “不要怕后果,”孟安醉扭头看她,唇边勾起笑,“今晚姐姐心情好,一切都有我替你担着呢。” 孟丽姝神情呆了呆,刚想开口说什么,便听前头那清冷破败的殿宇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神色微变,听出来那是展钰凝的声音。 “总算起作用了。” 孟安醉拉着孟丽姝站起来往殿宇走去,“走吧,这回该你上场了。” 快到屋子前头时,孟安醉让孟丽姝站在原地稍等片刻,自己则先行进了屋,不久后,只听屋子里再次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刺耳惨叫。 “有鬼!有鬼啊!啊啊啊——” 声音很快又像哽在喉咙里一般顿住,一切又蓦地恢复了平静。 没过一会儿,便见孟安醉出来对着外头招了招手。 孟丽姝提起裙子小跑过去,一进门便瞥见似乎被吓晕在地的展钰凝,她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孟安醉斜过眼,不以为意地笑笑:“若不将她吓晕,怎好方便你行事。” “我?”孟丽姝指了指自己,“我要做什么?” “刚才不都说了么,打她呗。”孟安醉动了动脚,露出展钰凝的正脸来,“她素日里是如何对你的,今日你都可以回报个遍。” 说着,她蹲下身示范性地抡起一巴掌抽了过去,“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偏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委屈自己。方才那巴掌我还回来了,这下该你了。” 展钰凝的脸被打得歪在了一边,迅速红肿起来。 孟安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哼笑道:“你尽管打,打完了姐姐我亲自送你和她出宫,待她明日醒来,所有的罪你一并推到我身上就是,她断断不会疑心你的,你也就不必担心被她报复了。” 孟丽姝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你为何忽然对我这般好?你不应该是讨厌我才对的吗?毕竟我从前……”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虽说你也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孟安醉淡淡道,“但你方才的确是因为替我说话而遭了她的羞辱,勉强也算了个人情吧。哦对了,也不必再提什么从前了,”她朝她含笑眨了眨眼,“毕竟从前,到最后哪次遭殃的不是你自己啊?” 孟丽姝在她的揶揄之下,微微涨红了脸,生平第一次,她觉得有个姐姐竟然是这样好。 这阴暗的环境蛊惑着一切跃跃欲动的心,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气,慢慢走近展钰凝。 新仇旧恨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因着极度的愤怒,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那些被以你为首的名门贵女打压的日子……“” 她念着这句话,眼前仿佛就出现了无数次被她们推倒在泥泞里的画面,她口鼻里、嘴巴里全都是污泥,一遍遍跪着求她们饶恕自己,可等来的永远是耳旁张狂肆意的笑声。 孟丽姝再也忍不住,狠狠一脚踹在展钰凝脸上,她的鼻子几乎被踢歪,两道鲜血立时流了出来。 “那些为了融入你们之间而卑躬屈膝的日子……” 她疯狂地踢着展钰凝的膝盖发泄,一下又一下,直将她的膝盖骨都踢碎了。 “那些被你羞辱打骂却还要被逼着仰人鼻息,舔人鞋底的日子……” 她抬起脚摁进展钰凝的嘴里,叫她的嘴刮下自己鞋底的泥垢后,又将她前排的牙齿一颗颗踩碎。 不知过了多久,孟丽姝脸上癫狂的神色才慢慢消退。 发泄完这一切,她疲累却又如此畅快地软倒在了地上。 甚至觉得,即便明天末日来临她也觉得值得了。 她仰头看向孟安醉,在她眼角眉梢的笑意里,捂着脸哭出声来:“姐姐,有你在,真的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接下来弟弟又要变身展狗子了…… 展城归:为了娶到姐姐,我做什么都可以!!!!! 补上昨天的,1+2更。 第50章 第五十章 这还是孟丽姝第一次这般真情实感地喊她姐姐, 倒着实让孟安醉惊讶了一把。 孟安醉将她扶起来, 清咳了声:“夜深了,我送你出宫去吧,赶紧回去给自己的脸上点药。” 孟丽姝愣了愣, 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那三道血痕上:“你的脸也是, 也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留疤。” 孟安醉不以为意地笑笑:“这都是些小事而已,倒是你,这几日还是少出门, 别再同这位宁婉郡主走太近了。” 比起留疤不留疤,她倒觉得若叫人知晓她被个武功平平的姑娘给甩了一巴掌会更丢脸些。 那她堂堂英明可就得毁于一旦了。 孟丽姝见孟安醉此时还在为她的安危考虑,不由又红了眼眶。 想到什么,她闷闷道:“你可知方才我帮你说话, 是为了什么吗?” 孟安醉摇头:“说说看?我当时也挺好奇的。” “皇太孙殿下对你那么好, 所以我想着, 若是他知晓我今日为你出头受了苦,”她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 “他会不会便因此多将我放在心上些了。” “哦——” 孟安醉拉长了尾音,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竟然喜欢展城归啊。”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脸上带了些茫然, “就是觉得若能得他另眼相待, 我和我娘应当便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吧。” “嘁,我还道是什么呢。”孟安醉撇撇嘴,“若总想着攀附别人,你怎么不去喜欢当今圣上?” 孟丽姝被她无情调侃, 方才的泪意瞬间抛诸脑后,不服气道:“圣上……圣上又不年轻了,而且圣上哪有皇太孙殿下生得好看啊。” 孟安醉耸了耸肩,笑道:“敢情你要求还有点高。” 未料孟丽姝很快鼓了鼓唇,却是心一横道:“不过你放心,经过今晚,我已经不想喜欢皇太孙殿下了。” 孟安醉诧异看她:“喜欢不喜欢还能依你想不想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多喜欢你,”孟丽姝上前挽着她的手臂,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声音也低了下去,“而且今晚你也帮我报了仇,所以我不跟你抢他了。” 孟丽姝这话却是让孟安醉一愣。 原来所有人都看出来展城归喜欢的人是她,只她自个儿身在其中却不自知么? 不仅如此,她甚至连他这辈子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都猜不出来。 套路太他妈深了。 孟安醉揉揉额头,微眯起眼,脸上闪过懊恼。 “你这是什么表情,”孟丽姝嘟着唇,“我为了你我都退出了你还不满意么?” 孟安醉:“……” 她不知该如何同孟丽姝描述这事,迟疑半晌,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眼珠转了转,忽地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之前你捡的那只小黑狗可好些了?现在应该都长大了吧,也不知它长大了是何模样。” 然而一提到小黑狗,孟丽姝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血一样,立刻脸色煞白。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僵硬着道:“……黑丫死了。” 孟安醉神情一顿:“谁干的?” 孟丽姝没回答是谁,只是咬着下唇,颤声却又饱含怨气道:“我不会原谅她的,绝不会!” 孟安醉无意再触别人的伤心事,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叹口气不再过问:“以后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随即整理了下衣着后,她又唤来东宫几名信得过的侍卫,秘密将两人送出了宫。 待孟安醉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回到东宫,巡逻的侍卫挨个同她打招呼,可惜她实在没有同他们说笑的心情,于是很快便回房去了。 而与此同时,展城归的寝殿却还亮着一束光,李原守在外头,远远瞧见孟安醉进了寝房后,立刻也转身进隔壁通报去了。 “殿下,孟姑娘回来了!”李原话头里掩不住的兴奋,“等了这么久,殿下应当可以放下心了吧?” “嗯。” 谁知展城归的反应却恰恰与李原的激动之意相反,他平静得像是在听什么稀松平常的汇报一样。 李原琢磨着,明明白日里他还不是这样的啊。 没等他想通,展城归已然将他给轰出去了。 待外面重新恢复一片寂静,展城归这才舒了口气,脱了外面的绸衫,只着一件贴身的里衣。 片刻后,又慢慢挪开了寝殿里那座精巧的衣柜。 孟安醉回到屋里,坐着等了一会儿,她以为依照展城归的性子,今晚定会来找她的。 然而等了许久,外头都没什么动静。 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她轻哼了哼,熄了灯合衣躺上床了。 果然如她所料,自她吹熄灯的那一刻起,屋外便忽地闪过一抹黑影。 再然后,粘着高丽纸的窗户被人糊了个洞,外头那黑影往屋里吹了些东西进来。 细细轻烟渐渐弥漫开来,孟安醉暗暗冷笑两声,屏住呼吸的同时又装作中了迷药昏睡在床。 这等下作手段她已经上过了一次当,便不会蠢到再上一次。 今日她倒要看看这小鬼耍的是什么花招,若被她逮住,她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寝房里同隔壁相接的衣柜也终于被人按下机关,挪开了一条道。 有人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脚步非常轻,他先是围着床沿走了一圈,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又忽然站在床前不动了。 展城归自上而下俯视着床上的人,她睡得有些沉,呼吸绵绵均匀,一副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迷药起作用了一般。 她没有盖被子,脖颈修长,雪藕似的,夏季衣裳轻薄,勾勒出她妙曼的腰身。 他看着看着,目光渐渐晦暗莫名,就连呼吸也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展城归有些迟疑地伸过手,将不小心落在她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拨开,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柔软的面颊,触感美妙得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吻下去。 可惜她本应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知何时收拢了些。 展城归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没有戳破,反而下定决心似的俯下身,两手顺势撑在她的颈侧。 不出意外的,就在这一瞬,床上的人猛然出手将他所有的动作打乱,并且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一只手钳住他左手,另一只则用手臂横向制着他的脖颈处,双腿也十分有技巧地摁住了他的膝盖,叫他丝毫动弹不得。 展城归神色突变,仿佛受到惊吓般。 他借着月光,见到孟安醉的怒容,又连忙堆起笑脸,有些没底气道:“姐姐你……还没睡着呢。” “呵呵,”她冷笑着,毫不手软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未如你所愿被迷晕,叫你失望了是不是?” 若非故意露出破绽,你又怎么肯再理我? 哪怕出此下招换来的可能是怒骂挨打,那也总比半点都靠不近你的好。 展城归暗暗嘟囔着,面上却吃痛地闷哼一声,委屈巴巴道:“姐姐轻点,我疼……” 孟安醉眉头轻蹙:“说了不准再叫我姐姐!”然而胳膊肘却松了些,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好,不叫就不叫。”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忽然便低低地唤了一声,“阿醉……要我以后这样叫你也行。” 孟安醉:“……” 她恶寒地抖了抖肩,决定当自己没说方才那句话。 展城归挪了挪脖子的位置,呼吸终于顺畅起来,这也给了他某些得寸进尺的机会。 少年的呼吸喷薄出来,周遭的空气都热了一些。 他咽了咽口水,喉间那块性感的软骨凸起也同时上下滚动着,有意无意地擦过孟安醉裸露在外的手腕处肌肤。 孟安醉浑身一僵,触电般收回了手,眼眸一瞥,蓦然发现自个儿同他的姿势原来这样亲密。 他们的双腿交缠在一起,肌肤紧贴着肌肤,天气炎热,两人的体温都有些烫。隔着薄薄的裤子,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大腿上紧实的肌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侵略感。 她慌了神,眼神胡乱往上瞧,展城归的气息很轻,像是极力克制的结果,但他的眼珠却亮得灼人,于黑暗中静静地同她的交织。 孟安醉心口一窒,连忙侧身退开,松了对他的桎梏。 然而也不知是否是起身之时太匆忙,她未褪下的外衣衣带不知何时勾住了他的,随着她的起身动作,少年光洁白皙的胸膛竟霎时呈现在她眼底。 他身材劲瘦,腹肌匀称整齐,没有一丝赘肉,硬得像块烙铁,一下一下随着他的呼吸细小地起伏着,视线再往上,锁骨平直凹陷,凭白添了丝引诱的意味,然后……然后便不能再看下去了。 草! 孟安醉脑子轰地一炸,连忙别开眼背过身去,她的唇抿得很紧,不停地深吸着气,试图压下耳尖蓦然升腾而起的粉色。 她咬牙:“你穿这玩意儿就过来,不害臊吗!” 展城归撑起身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随便系了下绳结,而后曲起腿,松松垮垮的里衣不着痕迹地遮住了些什么。 反正也表明过心意了,他也没什么好再隐藏的,于是低低笑了笑,沙哑着道:“我巴不得你多看我一眼,又怎么会害臊。”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个神仙大大写的文,好甜好甜的,大家快去看鸭 《怜娇》by景咸咸咸 将军府二公子詹瑎上了战场。 原以为是好马上道,猛虎入林。却不想人去了半载有余,是一去不归下落难明。 将军府势大,倒是没放弃去边镇那头寻人,可日日寻夜夜寻,大半年下来愣是未有结果。 没法子只得制个衣冠冢堪堪下葬。下葬那日,引魂幡飘的肆意,硬是将詹瑎两人一马招了回来! 大悲大喜之下,将军夫人高兴的晕过去几回。 仔细一瞧,这引魂幡不只招回了詹瑎,还招了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回来...... ...... 小剧场: 那将军府的二少夫人是个瞎子,见人也不喜说话,也从不管事,是个性子软糯的。 贺帝两年前赐婚詹瑎,预备嫁了自家闺女予他做正妻。因着他下落不明大半年便就耽搁了,他一回转,自然得旧事重提。 得知此事的詹瑎默了默声。 家中那位一日日的,似乎也不挂心于他,倒是他,只差掏出心肝儿给她瞧了。后想想,即便掏了出来,那位也是瞧不见的。 这般是不成的,没有半点男子的威严。 他预备应下这事的风声一传出去,那二少夫人便寻不见人了。 夜半,詹瑎寻到人那会子,肠子都要悔青了去,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自家湿了一身的夫人,缩作一团偎在墙角,烧的面色通红口中呓语连连。 呓语之中,他方才知道他这口头心头念着的小心肝啊,竟受了那样大的委屈。 “没事了,夫君都替你讨回来。 ------------------ 双c。 女主性格超软,眼盲,后期会好。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孟安醉听着他这孟浪的话, 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索性站起身, 重新将灯点亮,而后倚在床柱旁,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胆儿挺肥了啊。” 展城归没说话, 屋子通亮之后, 他抬头看她,然而一眼便让他眉头深锁起来。 “你脸上怎么回事?”他憋着怒火,沉沉出声, “谁伤的你?” 孟安醉一把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嗤道:“不是你让那宁婉郡主来捉奸的么?” 展城归抿了抿唇,脸上带了丝歉疚:“我没想到以你的武功还……” “所以你这是承认将我也当成你的棋子算计在内了?”她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 展城归毫不意外她会猜到自己的意图,于是委屈巴巴道:“我是喜欢你, 又不是你的仇人, 你何必避我千尺?我若不让宁婉去, 指不定顾熹又怎么祸害你,那时你还还肯再理我吗?” 孟安醉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既然想借我和顾熹的交情激怒宁婉郡主,以此来逼迫睿王走上极路, 那也就该想到最坏的后果。” “还能怎么坏?”展城归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这辈子想要的就你一个, 你不理我便等于我失去了所有, 还有比现在这个局面更坏的么?” 孟安醉皱眉:“别装可怜。” “我不装。”展城归站起身来,同她视线平齐,片刻后,执起她的手, 一巴掌打向自己。 她的指甲并不长,是以打在他脸上,也只起了几条指印,但他偏偏疯魔似的,紧紧捏着她的手,一道道地刮了上去,直至血痕遍布,鲜血淋漓。 而后用一双发红的眼定定看着她,惨淡笑了笑:“根本不需要装的,在你面前,我就是这么可怜。” 孟安醉猛然瞪大眼,看着他脸上可怖的伤痕,指尖蓦地有些颤抖:“你这是何必。” “看你受伤,我这儿太疼了,”他将她染血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按了按,满脸痴迷,“所以只好让这副身体比你的更疼。” 孟安醉被他这扭曲的想法气得咬牙切齿,本不太想管他,然而那人却仿佛破罐子破摔,对自己那张俊朗的脸丝毫不以为意,单眼皮耷拉着,连带着往日晶亮的眼也没了光彩。 她翻了个白眼,泄火般将他推回床上,为避免外头的宫侍发现,而后又拉下床帐,边往外走便冷声吩咐道:“待着别动,我去拿药来。” 很快,孟安醉便出去叫醒了竹青,为了避开桑落那个大嗓门,颇费了她些时间。 待拿到药箱再进屋,孟安醉将纱幔轻掀,却发现展城归已经抱着被子蜷缩着睡在了上头。 “……” 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孟安醉正准备上前去掀,然而他裸露在外的半个肩膀告诉她,这小鬼里面可能什么都没穿。 再往地上扫两眼,发现他方才那件里衣沾了血,已经被他扔在了床榻下。 大约是她的气场过于压迫,展城归迷茫地睁开眼,喃喃道:“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好困,都快睡着了。” 她低喝:“要睡去你自己的寝殿睡!” “不嘛,”他弯了弯唇,全然不似方才的凄凄状,床铺上清冽的酒香若有若无,是他做梦都想揉进身体里的味道,他舍不得放开,于是半撑起身子将受伤的脸凑了过来,闭眼仰着,“我等你帮我上药呢。” 孟安醉忍着将药箱扣在他头上的冲动,板着脸给他涂了一层黏腻的药膏在他微微肿胀的血痕斑斑的脸上。 想了想,她还是问道:“陛下不是让你明日去驿站接待霍卓丝公主么,你搞成这副模样,怎么去?” 待她上完了药,展城归却是将药箱夺了过来,把玩着那精致的药瓶,随意答道:“正是因为搞成这副模样了,所以我才可以不去了啊。” 孟安醉:“……” 敢情他做什么之前早便将利弊算得明明白白的。 亏她方才还心疼了一阵! “现在换我帮你上药了。” 展城归学着她兑好了药,搅在一起,一只手轻轻绕过孟安醉的脑后固定住,而后专注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在她面上的伤痕处。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细腻,不像她手上布满了练武而生的薄茧,没由来的,展城归挺直了身子。 一面涂,展城归一面阴沉着脸磨牙:“宁婉这疯丫头,竟不分轻重地伤了你,待我有空了,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不必了,”孟安醉淡淡道,“经过今晚,她短时间内应该下不了床。” 展城归一愣,明白过来后哑然失笑,语带骄傲道:“不愧是我家掌柜的。” 他尾音落得很轻,语含宠溺,孟安醉清咳了声,藏着脸上的热意道:“这事儿是你挑的头,所以若是明日睿王府的人来找我麻烦,你可得帮我挡着。” “那是自然。” 说罢,他药也涂完了,为了让药膏尽快干燥,他微微嘟起唇,轻轻朝她脸颊上吹了吹。 气息吹在药膏上,冰冰凉凉的,宛如羽毛轻挠她的肌肤,孟安醉浑身颤栗了下,身子连忙往后仰,皱眉道:“白日同你说的话,你别当耳旁风,趁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对你我都好。待睿王于我的威胁解除,我便搬回沉醉酒肆去了。” 展城归长睫微动,声音喑哑道:“好啊,可以如你所愿。” 他答应得很快,毫不避嫌地掀开被子下床,少年人美好的身材再次映进孟安醉眼里,但他这次没给孟安醉躲开的机会。 他站在她面前,已然比她高了半个头,伸手将她的腰往自己这边一揽,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脖颈:“姐姐,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孟安醉手抵在他胸口,作势推开他,然而手掌下触碰到的却是一片温热坚硬的胸膛。 他语调明明浑不在意的样子,偏偏六月酷暑之下,身躯却在微微打着颤。 就这么怕被她推开吗。 她这么想着,心底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手上的力气忽然之间像被抽干,软软地垂了下去,不知不觉沙哑问道:“什么约定?” “你也看出来了,我在等一个睿王造反的契机。虽说如今在外头的人看来,我全无胜算,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一块钓鱼的饵罢了,若不在明面上给我那睿王叔一点信心,他又怎会觉得自己必胜从而孤注一掷呢?”他连气息都不敢出得太重,生怕惹得她不适,连这久违的亲昵也不肯再给他了,“待他起兵造反,大周因他而起的疮口便会彻底烂透了,到那时,想要一并挖出这些腐烂之物便容易得多。” 他的唇瓣抵在她的脉搏处,忍着伸出舌尖舔上去的念头,轻轻笑道:“做这件事,所用的时间并不会太久,在这之前,姐姐可允我堂堂正正追求你吗?若是睿王兵败之时,你仍觉得我不能给你想要的,那我便对你放手。” 孟安醉道:“若你不放呢?” 展城归沉默了一瞬,一字一句道:“若我食言,天诛地灭。” 孟安醉捏起的拳头骤然松开,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舒坦地出了口气,而后五指穿过他的发丝,迎上他迷离的目光。 她手下陡然用力,展城归吃痛地皱眉。 “不用天诛地灭,”她冷哼一声,眼底的杀意毫不掩饰,“若你食言,我必将你的狗头拧下来,然后还你一条命。” 展城归乖乖地点头,丝毫不质疑她这番话的真实性,但他并不太怕。 反正,他永远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就这般说定了。”孟安醉道。 她原本打算的是等她在这金陵搏杀出立足之地时,那便无人能再威胁到她了,届时她和桑落竹青也不必呆在展城归的羽翼下生存。 但而今展城归这个提议,却是将这件事提前了不少。 她的确是没理由拒绝的。 思及此,她松了手,站开一步,有了空隙,她的目光避无可避地再度扫到他袒露的上半身,实在看不过眼了,只好拎起地上那染血的衣衫罩在他身上,下了逐客令。 展城归不情不愿地离开,暗道门重新被关上,孟安醉躺回床上,盯着黄花梨木制成的床顶架看了半晌,最后模糊不清地嗤笑出声:“居然还用这等法子勾引我……” * 庆功宴结束后,杨怀昭被人抬回了宣武将军府。 这座府邸在德元帝赐予他之前,空置了许久,也不知因何故,住在这处宅子里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横死屋中。 本是不祥之兆,但因着这里地段甚好,官府不舍暴殄天物,又正值凯旋将士还朝前夕,听闻立了大功的杨怀昭在金陵城中还未有住所,于是这处宅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宣武将军府。 这里虽不至于奢华糜贵,但除了皇宫,也算是杨怀昭见过的最气派的地方了。 他被人扶进屋,有婢女为他铺床解衣,杨怀昭不习惯被人伺候,但他是醉酒的状态,也不能突然就醒了过来,是以只得默默承受婢女在他身上上下其手,只是说好的宽衣,到后来愈发有些变了味道。 杨怀昭难以忍受,掀起一条眼缝,却见一名姑娘正伏在他胸口喘息,口中软软叫着:“将军……” 这声将军叫得杨怀昭浑身一僵,他打了个激灵,猛地瞪大眼,推开了那姑娘。 那姑娘也似是吓傻了,没料到他会突然醒过来,神色惶恐地怔愣在原地。 四目相对之下,这屋子里的脂粉气令他有些窒息。 杨怀昭落荒而逃,临出门时落下一句:“别跟着我。” 他步子还有些晃,但好在这座新宅子下人并不多,再加上他回来时醉酒,并没有人守在房门外。 胡乱逛了一圈,他喘着气,失了些方向感,最后在后院一棵香樟树下停住了脚步。 香樟有了些年头,不少枝干伸出厚厚高高的墙外,隔绝了些皎洁的月光。 他大喇喇坐在树下,忽地想到什么,嘟囔了句:“果然还是孟姑娘的那声将军听起来舒服些。” 四周静得出奇,偶然吹过一阵风,香樟树沙沙作响。 一想到孟安醉,杨怀昭唇边的笑止都止不住。 就这么想着想着,在残余的酒意之下,困意袭来,他眼睛渐渐有些睁不开了,甚至还十分荒唐地做了个梦。 他的梦里,孟安醉就站在香樟树下,平日时总是高束的马尾软软垂在了肩头,月华渡在她身上,她抿着淡粉的唇对他浅浅微笑,朦胧而美好。 “杨将军……” 她慢慢向他走近,凑近他耳边,低低轻唤,然而却不知怎的,那声杨将军忽地便成了蚀骨销魂的声声低吟:“好哥哥……” 杨怀昭呼吸剧烈,因着这声突兀的称呼,整个人一下子从绮丽的梦中清醒过来,浑身都汗湿透了。 他大喘着气,正为自己这番不可控制的想法不齿,便听香樟倚着的那堵高墙之后,居然真的传来了他方才那梦里的声音。 “好哥哥,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会乖乖去求他娶了我……” 破碎的软调在这静夜里弥漫,求饶的声音细听之下,却饱含无数颤抖的恨意。 杨怀昭本欲再次慌张离开的脚步,就那样停在了原地。 他以为自己撞破了某些难以启齿的东西,然而此刻他却清晰地认识到,那个姑娘是不情愿的。 从小到大父母便告诉他,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 杨怀昭捏着拳头,踟蹰半天,终究还是撕下一片衣袍,蒙住了脸。 随后攀着香樟树,跃上了墙头。 墙下视野开阔,似乎也是一处庭院,只是这处院子比他宅子里的清幽精致了许多。 庭院颇大,院里开满了一簇簇的茉莉,花苞洁白,晶莹如玉,却是那样脆弱易折。 巨大的茉莉丛中,两道人影滚落上头,一男一女,衣衫不整。 距离太远,他看不太清楚那两人是何面貌,只瞥见被压着的那姑娘身上火红如海棠的衣角。 杨怀昭心头震动,愤怒得差点直接一跃而下。 但他知晓,若暴露了自己,不但救不了那姑娘,只怕凭着这处府邸主人的权势,他自己也难逃私闯民宅之罪。 焦急地想了片刻,杨怀昭跃下树,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绕着墙头走了段距离,靠近了他们一些,而后精准无比地对着那男子击打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那男子应声倒在一侧。 而那趴着的女子却浑身一颤,于暗夜中骤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杨怀昭心尖抖了下,脚下踩空,差点从墙上摔下去。 关键时刻,他斜走墙壁,脚尖在茉莉丛上借了力,再次跃起,翻身隐在了暗夜中。 回到香樟树下时,杨怀昭拍了拍胸口,想到那红衣姑娘探究的目光,心头隐隐升起些不安。 但他想,他刚回金陵,方才又蒙着面绕到别处救的人,应当没人会认出他的。 于是呼出一口浊气,沿着原路返回了房中。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次日, 展城归起得很早, 他先是派人去同德元帝说了自己因脸伤不能再去接待霍卓丝公主之事,而后又等在宫中准备应对睿王府的问责,然而直等到晌午, 朝里朝外都没人提起过这事。 一打听之下, 才知道是顾熹将人拦了下来。 说是睿王的确大发雷霆了,但顾熹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不但将人劝了回去, 还安抚好了展钰凝。 知道这个消息时展城归正在书房帮德元帝批改奏折,他穿着一身煞是好看的玄色常服,整个人一下便由满身矜贵多了几分清冷,配合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愈发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李原伺候在旁时, 偷偷瞧了好几眼。 真是奇怪, 怎么这位皇太孙殿下在那位孟姑娘跟前时,就从不会让旁人产生这样的颤栗感呢? 这样一对比,那股子特殊便更加明显了。 根基还未稳, 便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暴露于敌前,他也不知这位殿下到底是聪明还是自负呢。 正想着, 展城归抿了一口新沏的热茶, 眉眼舒展开来:“你可打听到皇爷爷今早知晓孤仪容有伤后,另派何人去接待霍卓丝公主的?” 李原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了想,还是道:“回禀殿下, 奴才去传话时,陛下正在武贵妃的宫里用早膳,陛下原本一筹莫展,不知该派何人担此重任,后来还是武贵妃推荐了户部的顾大人去。说是接待外交之事,若殿下不去,也理应礼部之人顶上,顾大人各方面都十分适合。” 展城归道:“皇爷爷同意了?” “陛下这会儿想必已经出宫请顾大人去了。” “真真是极好的。” 展城归未置可否,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后又问:“除了这些,近日武贵妃那头可还有何异常?” 李原恭敬答道:“陛下身子复原得如此之快,武贵妃不想察觉给陛下送去的汤药被掉包了都难,只是她明面上虽并未显异常,但据探子说,她近日消沉平静得十分反常,只怕心中已在酝酿些什么。” 展城归点点头:“继续盯着。” 李原迟疑了下,不解道:“殿下,武贵妃戕害陛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您已掌握了证据,为何迟迟不在陛下面前揭露她?” 展城归写字的手未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急,鱼就快上钩了。” 接待西凉使臣这项美差落在顾熹身上,那顾熹在睿王面前,自然更有话语权了。 也难怪可以拦住怒气腾腾的展钰凝。 比起眼前唾手可得的江山,女人之间的恩怨自然也得放到一边去了。 李原不太明白,但面上还是带了笑道:“那奴才便提前恭喜殿下得愿以偿了。” “得愿以偿……”展城归喃喃重复了遍这四个字,而后轻叹口气,想到什么,问道,“孟姑娘今日在做什么?” 李原答道:“孟姑娘今日告假出宫了。” “告假?”展城归一双锐利的眼扫过去,面露震惊,“告什么假?何时告的?我怎不知?” “殿下不知?”李原也茫然地抬起头,“孟姑娘说是殿下允的啊,殿下一向对孟姑娘有求必应,所以奴才们……” 没等他说完,展城归便飞速地问:“去哪儿了?” 李原战战兢兢道:“去、去北衙禁军营了。” 北衙禁军营,那是王文宣的地儿,换句话说,也是杨怀昭的地儿。 展城归脸色顿黑,咬了咬牙,一甩衣袖往外走去:“备车!出宫!” * 北衙禁军营屯驻在金陵城以北,离皇城很近,直属于皇室调遣。 孟安原打算的是待时局稳定一点后再去找杨怀昭请教练兵之事,然而昨晚展城归提出那个约定之后,她琢磨了一晚上,觉得她完全可以将扳倒睿王这件事的时间缩得更短一点。 若是将所有事的主动权全都交在展城归那里,那么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便会更加分不清了。 而且冥冥之中她有种直觉,展城归那厮,何等偏执可怕的人,会当真乖乖遵守明明毫无胜算的约定么? 她对这事,持有深刻的怀疑。 是以她总得也为自己准备点后路的什么才行。 若睿王当真要造反,以他如今的兵力,只怕还缺点“里应”的火候。 而最能成为传递这簇火的东风,也只剩下宛如一盘散沙鱼龙混杂的羽林军了。 德元帝将皇城羽林军交予王文宣管辖,也正是存着让他清除异己的目的。 孟安醉这趟去,便是想要帮助他们尽快解决这个难题。 有展城归的口谕,她一路皆是通行无阻。 见到杨怀昭时,他正在训练场练兵。 孟安醉不好直接打扰他,便未让士兵前去通传,只是在一旁远远看着,等他将事情吩咐完。 不需打仗,他也未再穿着盔甲,着一身藏青训练服,尽显肩宽腰窄,高大挺拔。他的脸仍有些圆,但经过战场的历练之后,不笑时,一双大眼添了几分黑沉,远远望过去,皆是杀伐凌厉感。 孟安醉在这时才发现,原来当一个男子认真起来,魅力同平日里比,的确是有些不同凡响,好似他曾经做过的傻事都变得更加可爱了几分。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杨怀昭很快便往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见到是她,面上带了些笑意,同身边的副将吩咐了几句便奔跑而来。 然而还未待他走近,便见他忽然脚步骤停,忽然捂着脸,打了个急弯又背过了身去。 孟安醉同他打招呼的手还扬着,被他这番操作弄得呆了呆。 猛汉捂脸?什么情况,怎么还害羞上了? 她没想明白,踌躇一番,刚准备上前去拍拍杨怀昭的肩膀,然而手还没搭上去,便见禁军营外传来一阵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一回头,两辆标志性极强的马车便驶了进来。 紧接着,火急火燎的展城归和岳蔚薇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静静看着的孟安醉:“……” 她想到过展城归会来找她,但没想到这厮居然会这样快。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还是带着一位姑娘来的。 杨怀昭听到响动,也回转过身来,他先是瞥了眼站在身旁的孟安醉,深肤色的脸再次不可抑止地微微红了。 一想到昨晚自己竟做了那样的梦,他心跳就快得跟有人在里头撞来撞去一样。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也不是没梦到过孟安醉,只是那样出格的,却还是第一次。 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为昨晚香樟墙外另外一位红衣姑娘的那声“哥哥”,那样娇媚却又克制的声音,给他的后劲儿好似比孟安醉酿的金陵醉还大。 他甩了甩脑袋,刚将自己的心态摆正,然而一抬头,便见展城归和一位姑娘走来。 那位姑娘,也是一身海棠红,脸蛋温婉,身形艳丽,本该突兀的装扮,偏生被她十分微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杨怀昭的脸刹那间充血了似的,大张着眼站在原地,连给展城归行礼都差点忘了,还是展城归先开了口。 “杨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杨怀昭这才回过神来:“嗯……回禀殿下,好、睡得好。” 展城归瞧他目光一直躲躲闪闪的,也略有些疑惑,但一想到孟安醉还未同他见面太久,他心里又好受了些,便简短介绍了下岳蔚薇:“这位是威远侯府的岳小姐,也是孤的表妹。” 然而这句“威远侯府”让杨怀昭的脸色又一瞬间发了白,这下他连面前这红衣姑娘的衣角都不敢看了。 他今早出门时,特意看了一眼隔壁端正气派的牌匾,上头写着“威远侯府”几个显眼的烫金大字。 一瞬之间,他明白过来什么。 自展城归和岳蔚薇一道来后,孟安醉便站在原地抱臂不语了。 岳蔚薇见状,便先朝她和杨怀昭各自盈盈行了一礼:“蔚薇见过孟侍卫、杨将军。” 孟安醉点头示意了下,展城归生怕她误会,于是紧跟着解释道:“姐姐,我跟她只是路上遇到了,正巧她也要来这边,所以便同路了。” 岳蔚薇朝着孟安醉眨眨眼,以帕掩唇打趣道:“表哥得快努努力啊,我还等着叫孟姑娘嫂子呢。” 展城归“嗯”了一声,觑了觑跟打霜茄子蔫在旁的杨怀昭,他勾了勾唇,向岳蔚薇投去一抹赞赏的眼神。 孟安醉将他的心机瞧在眼里,只觉得他这行为幼稚得可笑。 对,是可笑,不是可爱。 于是哼笑了声:“你们来这儿作甚?” 展城归反问:“那姐姐来这儿又是作甚?” “自然是找杨将军谈事。” “我自然也是。” 岳蔚薇定定看着杨怀昭,浅笑着道:“再加我一个。” 孟安醉挑眉:“那你说说,你找杨将军作甚?” 展城归仿佛同她对绕口令似的:“你作甚我就作甚。” “……” 两人这副模样,在旁人眼里看起来那就是明摆着在打情骂俏,杨怀昭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把黑刀,关节微微发白。 他天生不是一个忍得住的,喉结滚动了下,低沉着声问:“敢问孟姑娘和皇太孙殿下,是何关系?皇太孙殿下不是叫孟姑娘姐姐么,那岳小姐也该称呼其为姐姐才对,怎么就……快变成嫂子了?” 展城归未怪他这番话有多越矩,反而还稍微往他耳边凑近了些。 两人的身高已十分接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展城归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叫她姐姐,不是因着她比孤年长,而是因着她喜欢孤叫她姐姐,杨将军,你可懂这等闺房情趣?” 杨怀昭浑身僵住,握刀的手猛地收紧。 下颌抖了抖,他只觉得脑中血液倒流,然后砰的爆炸开来。 他竟不知,原来一切全都是他会错了意。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没更。 各位小可爱见谅呀~ 天气回冷,小可爱们记得加衣! 感谢在2020-03-02 01:02:31~2020-03-05 00:0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顾溪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孟安醉狐疑地扫了两人一眼, 她从最开始就发现杨怀昭的不对劲儿了。 她起先还以为是她今日看起来哪里有问题, 然而岳蔚薇和展城归来了,他又同样反常得很,这便让她有些不明所以了, 于是担忧问道:“杨将军, 你没事吧?” “……没,”杨怀昭不敢再看孟安醉,怕自己那些异想天开的心思被她发现, 连念想都没了,他艰涩地扯了扯嘴角,边将他们往议事厅里迎,边问, “孟姑娘今日来找我, 所为何事?” 孟安醉迟疑地看了岳蔚薇一眼, 展城归立时会意:“无妨,她听得。” 孟安醉眉毛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在这句话后, 不着痕迹地背对了展城归,对杨怀昭道:“杨将军, 劳烦你也将王统领一并请来吧, 我确实有要事想同你们商议一下。” “好。”杨怀昭点点头,将他们引进议事厅后,正准备去将王文宣找来,议事厅的门却被人一把推开, 王文宣自己进来了:“听闻皇太孙殿下莅临,末将有失远迎,还望殿下勿怪。” “是孤不请自来。”展城归摆手示意,在上首坐下,其余几人互相行完礼后也各自坐下了。 杨怀昭似乎是满腹心事,自王文宣来接待后他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 岳蔚薇更是奇怪,一声不吭地坐着,全程盯着杨怀昭的侧脸瞧,一双美目灼灼耀人,明目张胆地打量。 这偌大议事厅的诡异气氛令孟安醉稍微有那么些不舒服,她背着展城归来此,本就因着她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目的,不然难免他受了刺激又要发疯,但今日这阵仗,她是想不说也不行了。 于是抿抿唇,斟酌了下语句,沉声道:“如今皇家羽林军已归属于王统领管辖,依王统领看,这支羽林军能力如何?” “王某听闻孟姑娘也同羽林军交过手,那姑娘又是如何觉着的?”王文宣并未急着表态,反而先将问题抛回给了孟安醉。 孟安醉皱了皱眉,这显然是不信任她的意思。 思忖片刻,她微微笑道:“配合有度,训练有素,不负羽林军之名。只是……” “只是?”王文宣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只是其中鱼龙混杂,难免有偷奸耍滑不明来路之辈,”她不紧不慢道,“俗话说得好,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王统领可有想过将这些耗子屎在危害到整锅汤之前剔出来吗?” 闻言,王文宣下意识往展城归看去,却见他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只那搁在案几上的手微微收紧,无声地传达着他现在不甚开心的事实。 王文宣拿捏不准他的想法,想了想,对孟安醉道:“此事兹事体大,王某不敢妄言,不过孟姑娘今日所说,王某定会放在心上。” 言外之意就是话我收到了,做不做你就不需要操心了。 孟安醉满脸呵呵。 上辈子金陵那般快就被北狄攻陷,除了展城归战死,大周无主之外,那个背着所有人向北狄投降,大开城门之人也是“功不可没”。 此人驻守着由北南下的必经之路——山南关,而他的前身,正是羽林军的分支侍卫长陈志。 跟着陈志的那伙儿人,原本都是睿王安插在皇宫里的眼线,后来睿王势衰,作为睿王女婿的顾熹却接受了睿王的所有残党,甚至还将这些原本应当被格杀殆尽之人统统重新为他所用,为大周的灭亡点了一把不可逆转的火。 说起来,顾熹的驭人之术,颇有点无人能敌的意味。 若现在不将这些人扼杀在襁褓中,待他日顾熹上位,那从此他的各处势力盘根遍布,那时再想连根拔起,不搓掉自己的一层皮肉,恐怕是难了。 就算王文宣并不知道这其中曲折,可对于这样百利无一害的援助,他不表现出半点高兴便罢了,总也不至于这样一口回绝吧。 被驳了面子,孟安醉用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想不通,一时也有些无言。 片刻后,坐在上首那人却忽然沉沉出声:“说完了吗,诸位?” 问的是所有人,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定在孟安醉身上没有挪开过。 这阴阳怪气的话一出,孟安醉霎时明白王文宣的顾虑是什么了。 她勾了勾唇,冷笑道:“还未呢。” 展城归唇抿得愈发紧,孟安醉仿佛视而不见他阴沉的脸色,直接起身行至杨怀昭身前:“杨将军呢,杨将军对此事如何看?” 杨怀昭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什么,王文宣便朝他使了个眼色。 而后那句“听你的”便哽在了他的喉头。 “杨怀昭。”孟安醉见此,略显烦躁,干脆直接喊了他的名字,“问你呢,你也和他们一样,就任由别人摆布,为了私欲,不想将那一颗颗的耗子屎揪出来么?” “我……” 杨怀昭差点便控制不住向她走去,他的脸上满是纠结痛苦,可是眼前的人,却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的两难之境。 展城归给了他入伍的机会,但他却控制不住地喜欢上了他恩人喜欢的人。 这件事,是他做错了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然而很快,他的心脏又开始钝钝地疼起来。 因为孟安醉那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珠冷冷审视着他,因着他的迟疑,里头的失望之色愈发明显。 “原来大英雄也不能免俗。”她轻笑了声,带着自嘲。 而这声轻笑刹那间宛如一簇燎原之火,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从前在他们那个小地方,很少有人会觉得他能成事,木讷、愚钝、冲动一直是别人赋予他的形容词。 因为他不知变通爱打抱不平,因为他愿为天地立心,愿为生民立命,这样的理念,终究触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他也曾迷茫过、不甘过,唯一没想过的,就是放弃。 这样的他,原来在她心里,一直被称为“大英雄”。 世人皆知,做一个英雄是很难的事,可杨怀昭觉得,这件事还没拒绝她更难。 “好,我配合你,羽林军之事,或者别的,我都配合你。” 伴随着王文宣满脸的惊讶和展城归如暴风雨来临的恼怒,杨怀昭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走向孟安醉,站在她面前,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孟姑娘,你想从何查起?” 孟安醉也展露笑颜,终于舒了口气,她伸出手,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真棒,不愧是你。” 展城归的脸几乎沉进冰窖,他梗起脖子,太阳穴突突跳,青筋都爆开了,捏拳,声音很冷:“滚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喊谁,但话音落下,只有孟安醉一人动了。 她轻蔑地看他一眼,拉过杨怀昭,往外走:“我们换个地方聊。” 她一脚还没迈出去,身后噼噼啪啪一阵响。 展城归将案几上所有的东西都拂在地上,茶具书纸碎落一地,彰显着他难得的暴躁。 他死死盯着孟安醉和杨怀昭相连的那只手,眼睛里的血丝如蛛网密布,指着孟安醉,手背泛着青白:“除了她,都给孤滚!” 王文宣皱眉推了推杨怀昭,结果没推动。 饶是他再糊涂也明白过来这三人之间有何纠葛了,都知道展城归的意图了,竟还妄想和皇太孙争女人,他实在想将杨怀昭这颗榆木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眼看展城归的怒火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直未说话的岳蔚薇忽然起身道:“杨将军,不如你同我先聊聊?我可也是有要事找你呢,别厚此薄彼了呀,我真的会不开心的。” 她唇边的笑从开始便未停过,她的眼神浓烈得仿佛要将杨怀昭拆穿入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自她口中说出,声音柔柔的,听在杨怀昭耳朵里,却透着丝丝冷意。 他浑身一僵,想到昨晚非礼勿视的场景,脸上便闪过一丝懊恼。 紧接着,岳蔚薇便极其自然地拉过了杨怀昭另外一只手。 孟安醉眼皮一跳,下意识放开。 三人很快行完礼往外走,孟安醉眼眯了眯,提起步子也要跟上去。 “别走!” 展城归克制不住地低吼,孟安醉理也没理,这话在她看来,跟挠痒痒没区别。 然而没等她出门,议事厅的门便被扑过来的展城归轰然关上。 孟安醉回头看他,眼睛黑漆漆的。 被这样盯着,展城归也不知怎的,所有的暴躁一瞬间便泄了气,他颤巍巍地抱住孟安醉的腰,:“你就不能等等吗?” 孟安醉嗤笑,想推开他:“等什么?等你再把杨怀昭给我吓跑了?” “他对你别有用心!”展城归死活不撒手,任由肩膀被她蹂.躏,疼得脸都变了形。 “是吗。”孟安醉没当回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我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嘛。” “姐姐——” 他提高了声量,拉长了尾音,咬着牙道:“你明明答应让我堂堂正正追求你的!” 孟安醉冷笑:“若非答应了你,你觉得我还会站在这儿吗?” “好,你既答应了我,便该由我自个儿去对付睿王才对,你若再出手加快进展,于我来说公平吗?” 他环着她的腰肢,陡然抽长的身子挂在她身上似的,温热的唇摩挲着她耳垂下那颗灼人的红痣,忍着一口咬下去的念头,委屈巴巴道:“这便罢了,你竟还故意在我面前,同别的男子亲近,你知不知道……” 只单单看着你对他笑,我便嫉妒得想要发疯。 作者有话要说:孟安醉:求你莫挨老子!你个狗东西,天天忽悠我!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孟安醉被他灼热的气息弄得浑身震颤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应是, 展城归居然会知道她耳垂下有那么一颗细痣。 她掩下如雷的心跳,面上不显,平静出声:“我知道什么?” 然而后面那句话展城归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些晦暗的心思在她面前, 永远是难以启齿的。 “算了。”他说,“你与其同杨怀昭商量那些,何如同我商量?” 孟安醉掀了掀眼皮:“你会同意么?” 展城归抿抿唇:“那得看你的计划有几分可行了。” “陈志。”孟安醉看着他, 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先帮我将这个人找出来。” 展城归的单眼皮跳了一下:“此人是?” “皇家羽林军一处分支的侍卫长,具体是哪一分支的,我暂时不知。” “好, 我找。”展城归稍微放开她了一下, “同样的, 你可得把杨怀昭那头拒绝了。” 孟安醉闻言,却是摩挲着下巴想了片刻,起先她还以为展城归占有欲过强, 可看他眼下这般慎重危机的样子,莫非杨怀昭当真对她有意思? 可她跟杨怀昭统共算来, 其实也就见了那么几面, 这样的交情也能喜欢上么? 孟安醉有些不太确定,但她觉得,若真要选一人共度余生,似乎杨怀昭比起展城归来, 实在是好上太多。 “为什么要拒绝?”孟安醉趁展城归不察,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多个人帮忙不也多一条路,你用你的皇太孙特权,我和他便用自己的办法。” 展城归眉头一拧未想好如何应答,然而前面话音刚落,议事厅外头岳蔚薇的声音便幽幽传来:“表哥,孟姑娘,我和杨将军住得近,本就同路,正好他眼下也有些私事继续处理,我便同他一道先行告辞了。” 孟安醉一愣,展城归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拉大:“看来姐姐心中的大英雄杨将军,见了别的女人,也有些挪不动脚呢。” 孟安醉不知杨怀昭与岳蔚薇有何纠葛,只好泄气地撇撇嘴,瞧了展城归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展城归偏还要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姐姐,以后你就别想背着我去找别的男子了,从现在这刻开始,我就跟在你身边,去哪儿我都跟着,让他们断断没有再靠近你的机会。” 而孟安醉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威力,是在三日之后。 她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一个男人原来也可以这么粘人。 除了如厕睡觉上朝,展城归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连批奏折也要待在她身边,怎么赶也赶不走。 唯一的自由时间,便是她晚上执勤的时候,可不论她执勤到多晚,展城归都会等她回来以后再熄灭寝殿中的那盏灯,第二日却又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乐此不疲一般。 不仅如此,他还日日变着花样送她礼物,要不送些可爱的小动物,要不送些名贵非常的物件,总之都是让她不能随意扔掉砸掉甩掉的玩意儿;热了亲自替她摇扇子,渴了便有鲜果剥皮切块奉上,饿了的话……只要他一有时间,他甚至还亲自下厨给她做各种各样的家常小菜,一碗拿手油泼面做得那叫人一个口水直流。 有时候孟安醉觉得,这人倒比她自己更了解她一样,总能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直击她的软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半个月后,睿王妃送来东宫的一封请帖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平静。 “后日十二,小女生辰,共邀府上……”孟安醉没念完便将帖子扔在了一旁。 展城归见此,便问:“姐姐去吗?” “自然是不去,”孟安醉啧了声,“宁婉郡主的生辰,邀请我这个眼中钉去,这不是鸿门宴是什么?” 展城归放下批改的狼毫笔,抬眸道:“那姐姐可知晓,这份请帖也送至孟府了呢?” * “丽姝,睿王前些日子虽和你爹结了些小仇,但睿王妃说了,那也不全是你爹的错,要怪就怪那个卢奎。这话的真假我其实也有些不确定,可没曾想这回宁婉郡主生辰,睿王妃还是送来了帖子,看来是当真不会同我们计较了。”去往睿王府的马车上,陈氏满面春风,不停地和孟丽姝唠叨着。 “哦。”孟丽姝敷衍应了一声,神色恹恹,连个笑脸都未给陈氏过。 陈氏见此,身子一僵,连忙又道:“据说这次几乎全金陵的贵女和勋贵子弟都来了,你到时候可要好好瞧瞧,有没有中意的,娘也好为你寻一门亲事。娘不做别的要求,只要是你喜欢的,娘便去舔着脸也会将亲事给你说成的。” 这回孟丽姝干脆声儿也不吭了,直接歪着头,闭眼假寐。 陈氏被自家亲女儿这般冷落快一个月,心里已难受到了极点,本以为带她去赴生辰宴也能讨个彩头,谁知她一番心思却无人领情。 陈氏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眶立时红了,她咬着下唇,哽咽道:“我不就摔了你一条狗么,你至于恨我至此?那时你出家去了,府中满屋子的猫狗动物,哪只不是我亲自看着照料的……你恨我,也该有个期限吧,都这么久了也不能消气吗?是不是要我这个当娘的跪在你面前给你磕头认错你才满意啊?” 孟丽姝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仿佛睡着了一样。 一直到睿王府大门前皆是如此神态,陈氏只好咬牙将眼泪擦干,不想让人看出太多异样。 两人下了马车,便被睿王府的下人引着去了内院,她们带来的丫鬟则被隔在了外院等待。 因着是展钰凝的生辰,是以来客大多是金陵贵妇们携带自家适龄子女过来,家中主君则会尽量规避这种场合,更莫说如今睿王还在幽禁之中,若牵扯太多朝上利益,赴宴便也得重新斟酌了。 男女分庭,女眷宴客的地方设在了睿王府的水榭旁,她们到的时候,本以为宴席应当已快坐满,然而水榭上的人却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般多,偏生来的人,还都是那些个熟面孔。 孟丽姝心头隐隐升起些不安感。 远远看去,展钰凝腿脚还是有些不利索,但不走路时,看起来已和常人无异了。 眼见睿王妃带着展钰凝过来,陈氏满腔的客套话还未说出两句,手中的礼盒也还未送出去,那母女俩便挥了下手转到别处招待去了。 陈氏收回手紧了紧帕子,想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然而水榭那边已有人低声笑了起来。 她脸有些红,将礼盒交给下人后,便讪讪笑着拉孟丽姝直接入席了。 众人等了会儿,宴席却迟迟未开,奇怪的是,也未见再有宾客进来。 说说笑笑间,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起了个头,说是一会儿编排个节目庆贺宁婉郡主一番。 她们叽叽喳喳讨论一番后,忽地话锋一转,将目光定在了低头沉默的孟丽姝身上:“孟小姐,要不还是由你来打头阵?若是你的表演将宁婉郡主哄开心了,我等也便不必费尽心思编排节目了。” 见她们将话头抛到了自己这头来,孟丽姝唇色发白,抿得愈发紧了。 不过她记着孟安醉此前和她说过的话,决意不去理她们。 却不曾想陈氏听了,满脸狐疑道:“怎么,我家丽姝还给宁婉郡主表演过什么节目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然后便是轰然的声声大笑。 那些平日里尤其注重仪容的小姐们,一个个拿帕掩嘴,笑得花枝乱颤。 有人笑着道:“孟夫人,你不知道,孟小姐的表演啊,堪称金陵一绝——” 陈氏被她们笑得有些心尖发颤,她感觉出来这些笑声并不那般善意,所以不敢再问,那句金陵一绝到底是什么一绝。 然而那人顿了顿,却又飞快地扫了众人一眼,憋着笑解释道:“那简直是天下无双的表演,再无人学狗学得比孟小姐更像了。” 陈氏脸立时刷白一片,她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道:“学……学什么?” 方才说话那人却是不吭声了,目光一转,水榭的长廊尽头,展钰凝正款步而来,这回睿王妃却未再陪在她身边了。 展钰凝进了水榭,停下脚步,下人便搬了椅子过去让她坐下,她拨了拨手指,轻轻抬起眼睫,微笑着朝陈氏道:“孟夫人若当真想知道,何不让你女儿当场表演表演?”她微微露出鞋底,扫过一眼,“正好,今日我这鞋底还不算脏,应当舔不了太久。” “舔鞋底?学……狗?”陈氏艰难地念着这几个字,彻骨的凉意从心口向四肢蔓延,她浑身都哆嗦了起来,猛地明白了些是什么,“你、你们、平日里竟是这样对待我女儿的?” “原来听清楚了,”展钰凝今日盛装打扮了一番,仍是深色衣,殷红唇,身上那股子毒辣狠戾也愈发体现得淋漓致尽,“这些可都是她自愿的,我可没有逼她。”说罢,又转过头,将目光定在孟丽姝身上,咯咯轻笑,“是吧,孟二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尽快写到大婚,因为大婚可以写好多好多好多的car。 现在做个调查,有人想看么,没人我就不写了。 感谢在2020-03-07 14:54:48~2020-03-10 21:5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溪出岫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这声“孟二小姐”让孟丽姝额头冒了些冷汗出来。 她没想到展钰凝居然查出了孟安醉和孟府的关系, 这样一来, 庆功宴当晚她们做的所有事,只怕再也不能如孟安醉所说那样,将她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了。 “可惜了, 你那姐姐今日没来, 也是便宜她了。”展钰凝继续道,“不过我还挺好奇,没有那贱婢再护着你, 你还敢像那晚一般忤逆我吗?” 陈氏仿佛受不了这刺激似的捧着心口,不停摇着头道:“丽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孟丽姝掩下心头剧震,未管陈氏的反应, 强打起笑容道:“郡主今日也看见了, 我娘亲身子不适, 只怕是旧疾犯了,我们便不叨扰众位的雅兴,就此告辞了。” 她拉起陈氏堪堪行了一礼就要走, 然而人还没走过水榭,陈氏便甩开了她的手。 孟丽姝回头, 皱眉道:“你作甚?” “我不走。”陈氏理了理衣襟, 一双柔眼狠狠瞪向展钰凝,“既然丽姝不愿意说,那我便问你,宁婉郡主, 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展钰凝冷笑道:“自是真的,不信你问问这水榭上的人,谁人没见过她在我面前扮作一条狗的模样。” 面对周围不怀好意的笑声,陈氏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白翻了翻,差点便晕了过去。 她硬是掐着自己的虎口,强制性令自己清醒,而后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一脸,花了她精致的妆容,也几乎化了她的心。 孟丽姝喜欢小动物,她很少和人接触,她以为那都是孩子性格孤僻,所以从前每每有什么宴会诗会节会,她都是叫了孟丽姝去找展钰凝同玩。远远看去,一群少女笑容灿烂,可孟丽姝时常回府时,连发饰衣裳都换了一套,她以为那都是孩子爱美,出去玩闹,衣裙难免污了。 现在想来,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 原来是她亲手将她最疼爱的女儿推入了火坑。 那么多人看着她的女儿仰人鼻息,学狗表演,舔人脚底…… 可回了家,她却一个字都不曾吐露出来。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该有多疼啊……” 陈氏看着惊惶的孟丽姝,沙哑出声,她紧攥着手,指甲嵌入肉里,却丝毫不及她心头半分的疼。 她慢慢抚上孟丽姝苍白的脸颊,一字一句艰涩开口:“……我的宝贝女儿居然遭人如此践踏。” 孟丽姝眼角发烫,她拂开陈氏,别开头道:“事情都发生了,你现在来说这些有什么用。走吧,别再丢人现眼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展钰凝抬着下巴道:“今日来都来了,这般急着走做什么?若是传出去,只怕还得说我睿王府待客不周呢。” 孟丽姝对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去抓烂她那张可恶的嘴,可孟安醉不在,她终究只能狐假虎威,片刻后,敛了神情问道:“宁婉郡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她拍了拍手掌,便有几名护卫涌过来,随后她眼神狠厉道,“当然是报那日在冷宫被辱之仇。” 护卫上来擒住了两人,展钰凝声音娇脆,反倒听得人不寒而栗:“今日我生辰,便让大家看看,这人呐,能贱到什么地步。” 往日噩梦犹在眼前,孟丽姝咽了咽口水,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氏则在一旁奋力挣扎着,嘶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老爷也是当朝二品尚书大臣,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扣押我们,就不怕我家老爷告到圣上那里去吗!” “怕呀,怎么不怕。”展钰凝慢悠悠道,“所以你没看见,今日我请的,都是口风严实之人吗?”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呀,即便是到了圣上口中,那也都是你们自取其辱的。” 她一面说着,孟丽姝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赔着笑道:“郡主、主子……上次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与我娘无关,求你放过她,你让我做……做什么都可以。” 陈氏满脸错愕地瞪着孟丽姝,声嘶力竭道:“你为何要跪?你给我起来!起来啊!我不许你因为我再被她羞辱,你知不知道,看着你受辱,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孟丽姝恍若未闻,只嘴唇兀自拉向两边,笑得恭维。 展钰凝稍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片刻后,却是收起笑意,不留情面道:“本来是没孟夫人什么事的,可方才她顶撞我了,扫了大家的兴致,这就该罚呀。不如这样,今日我便让孟夫人看看她引以为傲的宝贝女儿,在这金陵城里,到底是怎样一个下贱的笑话!” “来人!将东西呈上来,既然是狗,那便让我们的小丽姝吃点狗喜欢吃的玩意儿吧。”展钰凝扫了眼端上来的那盆狗便,早早便掩住了鼻子,手一抬,刻薄道,“请吧,孟二小姐。” 孟丽姝看了一眼陈氏,下唇直被自己咬出了血来,她双眼空洞一瞬,片刻后,毅然决然地埋下了头。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间,也不知陈氏哪里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竟然挣开了两个护卫的拉扯,一下子冲到了孟丽姝面前,嘴里大喝一声,端起那盆污秽之物,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展钰凝扔了过去。 伴随着展钰凝刺耳的尖叫声,已呈癫狂状的陈氏再次被扑过来的护卫抓住,身体被束缚了,但她嘴上却还能说,她呸呸朝展钰凝的方向吐了两口口水,哑声道:“你是郡主又怎样,这里是睿王府又怎样?有我在,哪个杂种都别想侮辱我女儿!” 展钰凝头发上、脸上、华贵的衣裙上全都沾染上了有味道的秽物,令人作呕的味道几乎让她窒息,她慌乱地站起身来,翻着白眼尖声道:“还不快来人!我要更衣沐浴!啊——” 下人刚想靠过去,却被气味熏得不停地呕吐。 展钰凝再也受不住,一头从长廊扎进了底下的池子里。 一干丫鬟护卫见此,手忙脚乱地去将落汤鸡似的展钰凝捞上来,很快将她带走了。 而水榭上剩下的贵女们则对这戏剧性的一幕略微不安起来,却是再也不敢说些冷嘲热讽、推波助澜的话了。 不要命的疯子无人想惹。 孟丽姝怔怔看着发钗尽乱的陈氏,她脸上的泪还没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后,抖着声音,清晰无比地喊了句:“娘……”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陈氏猛然抬头,她张大着眼,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来。 “你还肯认我就好,我的丽姝……是娘对不起你。” 陈氏遥遥望着她,心里头又酸又痛。 然而未等两人互相鼓励两句,睿王妃收到展钰凝受辱落水的消息后匆匆赶了过来。 她步伐匆匆,浑身怒气腾腾,可真站在两人面前时,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一言不发,只黑沉着脸下令将她们带走。 与此同时,孟安醉在得知陈氏和孟丽姝赴这鸿门宴之后,也立刻领了一队人马快马出宫。 在出发之前,展城归已经调查过,睿王府所请宾客根本不多,或者说这个生辰都只是个噱头,就是为了引她和孟丽姝进去自投罗网。 她可以借着展城归的身份不在意这件事,但孟丽姝那边本就势微,再加一个不知实情的陈氏,恐怕应付起来就够呛了。 到了目的地,好在有请帖和展城归的令牌,睿王府门前的护卫也不敢拦她,只是机灵地疾步报信去了。 孟安醉由着下人带路往宴客所在的水榭走去,一面思索着一会儿用什么法子救人最好,就这么恍惚间,一道高大的人影却突然出现,挡在了她面前。 顾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下掠到孟安醉身前,着实不解道:“安安,你之前既未来赴宴,为何现在又来了?” 孟安醉哼笑着,冷声道:“你不是自诩聪明么,自己不会猜?” 顾熹抿了抿唇道:“什么时候那些曾将你赶出家门,差点毁掉你一生的孟家人也成为你想保护的对象了?” 他的神态依旧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淡漠,但孟安醉却从中看出了一丝疲态,她没回答,只是道:“顾熹,你还要拦我几次?” “反正不会是最后一次。”顾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宁婉受了那般重的伤,这口恶气不出,她如何能甘心?我之前能劝住她不去找你麻烦,已是耗费了许多力气。” 孟安醉忍不住怒道:“那就让她来找我!欺负一个不相干的人算什么!” 闻言,顾熹深深看了她一眼:“真的不相干吗?” 孟安醉张了张唇,片刻后,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为惊愕:“顾熹你——好好好,我竟未料到,你为了安抚你手中的棋子,竟宁可出卖我!” “你该感谢我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这样,也好过她全报复到你身上去不是吗?安安,我这是为了你好。”顾熹淡淡说着,估摸了下时间,“更何况就算你这个点儿去了,只怕也来不及救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母女俩好惨,可惜不惨也不行。 推动剧情+惩罚惩罚吧,不能因为变好了作的恶就不作数了。 快了快了,兄弟们,大婚倒计时!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陈氏和孟丽姝被睿王府的下人拖到了一处庭院, 看规格装饰, 俨然是展钰凝的院子。 走近了,还能隐约听见前头寝房里展钰凝的哭喊咒骂声,惶惶间, 她们被人一脚提在膝盖窝, 噗通跪在了展钰凝寝房门前的台阶下。 睿王妃先是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而后贴近房门,细声软语对里面的人道:“凝凝, 母妃将人给你带来了,你想怎么处置她们,母妃都帮你,乖, 别气了啊。” 不过片刻, 里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随后便是展钰凝气急败坏的声音:“母妃你得帮我除了这口气!死!我就要她们死!” 睿王妃一愣,犹豫片刻,心一横, 咬牙道:“好,母妃都依你。” 陈氏和孟丽姝闻言, 脸霎时一白, 不可置信地看着睿王妃,陈氏颤声道:“你敢!你若是敢伤我们性命,我家老爷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有何不敢?在这金陵城里,还有什么是我睿王府不敢做的?”睿王妃慢慢走近她们, 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大不了到时候同样送两具刁奴的尸体去你孟府赔赔罪,反正人都是刁奴杀的,不是吗?两具不行,那就十具,十具不行,那就二十具。反正咱们这偌大睿王府,别的不说,就这死士啊,特别多。” 她说着,已喊来了好些护卫,狠道:“将她们的指甲一片片地拔下来,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剜下来,总之得让她们的惨叫声大得让郡主听见,也好叫她消消气。” 陈氏见她似乎动了真格,当下也不说什么了,越到这种生死关头,她往日的柔软愈发不见了踪影,脸上满是凛然之色。 她抱着孟丽姝,撩了撩自己的乱发,露出一个她觉得最温柔的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凑近孟丽姝耳边,小声道:“丽姝,娘恐怕见不到你嫁人的模样了,但你的嫁衣,娘已经一针一线给你绣好了,就压在我房里那大箱子底下,待你出嫁,就穿着它,也算了却娘亲的一桩心愿了……” 孟丽姝慌忙拉着她,压抑地泣声道:“娘,我不嫁人,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真是傻孩子。”陈氏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娘怎么舍得你死呢?你是娘的心头肉啊。” 说罢,她放开孟丽姝,诡异地笑了一声,而后蓦地起身,迅速拔.出头上尖锐的簪子,朝面前的睿王妃刺了过去。 “谁都不准动!”陈氏厉声道,“再动我就杀了你们王妃!” 她的簪子就抵在睿王妃脖颈处的脉搏上,眼见有侍卫欲靠近,她眼底现出疯狂,毫不犹豫刺进去个尖儿。 “别动!不准动!” 睿王妃被这么一挟持,脸色惨白如纸,连口水也不敢咽,惊慌劝道:“孟夫人,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陈氏喘着气道,“把我女儿放了,我自然也会将你放了。大家都是做母亲的,你能为了你女儿草菅人命,我也能为了我女儿杀你!赶快放人!” “放、放。”睿王妃对那几名护卫使了个眼色,那按着孟丽姝的护卫便松了手。 孟丽姝得了自由便想朝陈氏奔过去,然而陈氏却大吼道:“你还不快走!” 孟丽姝猛摇头:“不!要走一起走!” 陈氏却是仰头狞笑了几声:“我陈秀莹算计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我的女儿一辈子都平安喜乐,荣华富贵,可这一切,都被这一家子毁了,你叫我如何甘心?孟丽姝——”她撕声喊着,声声泣血,“你若再不走,如何对得起我!” 孟丽姝满脸挣扎,她被自己母亲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决然之色震撼,在陈氏的句句催促之下,将眼泪一抹,扭头便往睿王府大门的方向跑。 她要去找人来,救她娘,一定能找到人的,一定来得及的。 要跑出庭院时,她忍不住最后回头,然而却见到了令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展钰凝不知何时已换好了衣裳从屋里出来了她虽武功平平,但小心靠近一个普通人却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孟丽姝看见,她手中拎着一把匕首,站在陈氏身后,手抬了起来。 “娘——后面!” 孟丽姝目眦尽裂,大喊着折返回去,可那柄匕首已深深插进了陈氏腹中,陈氏弓着身子慢慢倒下,眼睛却一直看着孟丽姝那头,嘴唇嗫嚅着。 孟丽姝分辨出来,是一句又一句的“快走”。 可是,她怎么走得了,她的娘亲在这里,她又怎么能走? 孟丽姝红着眼睛,抱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怒吼着朝展钰凝冲了过去。 可人刚走出两步,先前受制的护卫们早已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人飞过来一脚便将孟丽姝踹倒在地。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挣扎着爬起来,红着眼睛还要再过去。 孟安醉赶到这里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惨烈的场面。 陈氏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早已蜿蜒开来,而孟丽姝,她被护卫架着胳膊,秀丽的脸肿得很高,嘴角破裂,嘴里全是混着唾沫的血,被展钰凝骂骂咧咧地一下又一下扇着耳光。 孟安醉不再犹豫,飞身掠过去,手中两颗石子破空而去,打在一左一右那两名护卫的手腕处,趁他们脱力,拦腰抱起孟丽姝,又迅速往后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孟丽姝从恍惚中慢慢清醒,一见到是孟安醉,强忍着的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紧紧攥着孟安醉的衣袖,因着牙齿被打掉了两颗,她只有含糊不清道:“我娘……救我娘,求你了,快救救我娘……” 孟安醉点点头,抱着她扫开几名护卫的阻拦,在陈氏身边蹲下,上前去探了探陈氏的脉搏和鼻息。 如她所料,已是气若游丝之状,而后她又尝试着点了陈氏身上几处大穴,强行输了些内力进去,陈氏这才勉强清醒了过来。 孟安醉体贴地往后退了一步,留给她们时间,喉咙紧了紧,涩声道:“孟夫人伤到了要害,失血过多,怕是回天乏术了,你……抓紧再同她说几吧。” “娘……”孟丽姝颤抖着身子,眼中刻着丝丝缕缕的痛苦。 陈氏幽幽转醒,抬起满是鲜血的手,骤然抓住了孟丽姝,她已没力气再做其余动作,只能这样向她传达自己最后的心愿,喘息着道:“有人来救你了……娘求你了……为了我……你得活着出去……” 她话说得极慢,孟丽姝连忙拼了命地点头:“娘,你也要撑住啊,爹还在家里等你呢——” 听到这话,不知陈氏想到了什么,她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她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从小答应要娶她那人,即使中了进士,成了高官,最后还是遵守诺言回来娶她了。 那一天,他骑着火红骏马,身上的官服也是红色的,那样耀眼炫目,那红仿佛印刻在了她眼睛里。他微微笑着,相貌俊美无俦,在邻里乡亲羡慕的目光中,郑重执起了她的手…… 她这般想着,仿佛看见孟稷真的朝她伸出了手。 “告诉你爹……他的秀莹要先走一步了……这辈子我跟着他……即使受尽流言……我也从未悔……” 陈氏说着,弯了弯唇,慢慢闭上了眼睛。 睿王妃受了惊吓,被扶进屋休息了,展钰凝见陈氏咽了气,又见孟安醉自投罗网了,她止不住地狂笑起来:“我还倒今日你不敢来了,正好,你来了我这苦心也算没有白费。” 孟丽姝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她脱下自己的褙子盖在了陈氏脸上,而后从地上捡起那把染血的匕首,摇晃着站起来,最后转过身,膝盖弯曲,直挺挺地跪在了孟安醉面前。 她用双手将匕首捧了起来,而后满脸决绝,眼里恨意密布,嘶哑出声:“帮我——杀了她——求你了,姐。” 这声“姐”让孟安醉浑身一震,她抿了抿唇,没说话,也没接过匕首。 这短短半柱香时间里,整个庭院四周已经被黑衣人围满,睿王虽没有来,但这些杀手便是他态度的最好证明。 顾熹也跟了过来,负手静静站在其中。 她没有把握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杀掉展钰凝。 更何况,此事牵扯太大,即便她真的动手成功了,谋害皇族,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有理也成了没理。 到那时,且不说孟稷如何,孟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怎么办? 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该受此株连。 做事情顾虑太多,那便不酷了。 这原本是她先前对孟丽姝说过的话。 以致如今也开始犹豫不决的她,看起来是多么的可笑而讽刺。 “对不起。”孟安醉低下头,看不清神色,“今日不行。” 孟丽姝大笑出声,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紧握着匕首,仰起下巴道:“你不去,那我去。” 说着她便要朝展钰凝的方向冲过去,孟安醉皱了皱眉,飞快朝她后颈处一劈,看着她倒在自己怀里的狼狈模样,轻声苦笑道:“送死之前,你至少得先将答应你娘的承诺做到了。” 孟安醉撕开那件褙子,将陈氏的尸体固定在了自己背上,而后偏头朝顾熹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嗤笑一声,抱着孟丽姝往外走去。 展钰凝见状,正欲阻拦,顾熹却抬手横在她面前,望着孟安醉高挑挺直的背影,拧着眉心道:“让她们走吧,今日的闹剧也该收场了。” “可是——” “郡主,”顾熹回过头,迎上展钰凝的目光,目光带了些警告,“这是王爷的意思。” 顾熹说完便带着黑衣人提步往反方向走,展钰凝连忙跟上他,撒娇地问今日给她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他敷衍地答了几句,脑中却反复浮现孟安醉最后看他的眼神。 不屑、厌恶、讽刺、愤怒……这些凝聚起来,就变成了两个字:失望。 对他很失望吗?可他也是呢。 明明她喜欢的人一直都该是他,她愿为其赴汤蹈火的也该是他,可这一切都被这些后来者一个个地抢走了,让他与她最终还是避免不了地兵刃相向。 都是些该死的人,才死一个又有什么可惜。 等着吧,活到最后的人,才配拥有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男主出来了,嘿嘿嘿,搓搓手,好想他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孟安醉将孟丽姝和陈氏交给等候在睿王府外院的两名丫鬟后, 未多说情况, 只嘱咐她们将人好好送回去,随后自己也领着带来的人马离开了。 她虽对陈氏没什么感情,但陈氏会遭此横祸, 和她先前擅自教训展钰凝引之事着实有莫大的关系。 若非她太过自负, 觉得重生回来,什么都可以在她的掌握之中,连一口恶气也不愿意忍, 也不至于牵连孟丽姝和陈氏了。 快意恩仇的生活固然让她快活了,毕竟她生死不惧,还有展城归的身份做挡箭牌,谁来惹都可以不怕。 可陈氏和孟丽姝不是, 她们在这金陵活得并不那么轻松, 那晚是她怂恿孟丽姝报复, 却没有考虑到最坏的后果会如何,才导致今日这不可挽回的局面。 想着这些,孟安醉有些失魂地回了东宫。 桑落竹青见她脸色不对, 身上还有不少血迹,不由担忧起来, 可问了孟安醉, 她又什么都不见说。 两人商量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去知会展城归。 这段时间展城归对孟安醉的好她们都看在眼里,遇见展城归之后,孟安醉脸上的笑意比酒肆刚开时明显多多了, 她们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所以见到孟安醉不开心的模样,她们也下意识想到了展城归。 孟安醉躺在葡萄架下的美人榻上,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一般,实则脑袋一阵钝钝地疼。 身上血腥气肆虐,但她并不太想去沐浴换衣。 这强烈的血腥味儿让她逐渐明白这一路走来她做了多少愚蠢的事,也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她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的软肋,越来越多了。 没过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她也没有睁眼去看。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来者何人。 “姐姐?” 少年行至她身边,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她还是没动。 见孟安醉装睡不醒,展城归挑了挑眉,极轻地笑了声,而后埋下头,凑近她的眼睛,吹了口气。 身下女子睫毛颤了一下。 展城归又吹了一口,左一口右一口,玩上瘾了似的,就盯着她不受控制胡乱轻颤的睫毛调皮捣蛋。 “别来烦我——” 孟安醉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却骤然撞进他那双含笑的长眸。 他们挨得极近,他温热的呼吸就喷薄在她脸上,这样暧昧的距离,偏生他还嫌不够似的,宁愿头上束发的金冠都歪了,还要往前凑。 孟安醉毫不客气,右手伸出去,五指穿过他后脑勺的发——毫不怜惜地往后一扯。 展城归闷哼一声,孟安醉也顺势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来。 孟安醉双手环胸,睨他:“你是看不见我心情不好么?就不能让我静静待一会儿?” 展城归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歪头笑了笑:“今日睿王府的事我都知道了。姐姐不就是想帮那位孟二小姐报仇却因这因那的原因报不了么?至于一个人躲这儿伤心?” “我没有伤心!就是……有些内疚。”孟安醉抿抿唇,“孟夫人也算因我才遭此横祸的。” 展城归不屑哼了声:“若非你,早在之前睿王对孟府动手时她便死了,你让她多活了这么些时,她还该对你感恩戴德的,有什么可内疚。” 孟安醉被他呛得一时无言,只听他又道:“不过,那位孟二小姐居然让你帮她报仇,也实在是愚蠢至极。毕竟,”他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似调侃似嘲讽道:“宁婉是顾熹要娶的人,不用想也知道姐姐不敢杀,同青梅竹马拔刀相向,这得多为难啊。” 孟安醉被他的阴阳怪气整得一肚子的火,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咬牙道:“现在的顾熹,早就与之前不同了,他既然决定出卖我,我也没傻到日后还要对他手下留情!” “哦——” 展城归夸张地做了个嘴型,唇边的笑意却是越拉越大,看着她这般认真解释的模样,他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来。 孟安醉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方才竟是在试探自己如今对顾熹的态度,她懊恼地皱了下眉头,怒道:“展城归,你真是——草!” 骂人的话没说出来,可她话音刚落,展城归反而往她身边挤了挤,随后下弯着背,仰起头,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看着她,眼里的光亮得不像话。 那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仿佛在对她说—— 来呀。 孟安醉一下子弹坐起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抖了抖肩膀,白他一眼:“你最近真是越来越腻歪了。” 展城归顿感委屈,撇撇嘴:“这不是为了逗你开心么。” 孟安醉:“……” 她回味了下,被他这么打岔,心中的阴霾确实散了不少。 孟安醉轻咳一声,掩饰脸上升起的笑意,转移话题道:“陈氏的确死得冤枉,既然已同她们和解,这事我不想袖手旁观,只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却是迷茫了。” “不是你该怎么做,得看她想怎么做。” “哪个她?孟丽姝?” 展城归“嗯”了一声,收敛起了笑意,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先前看在姐姐的面上,我本就帮过孟府一次,既然这回姐姐认定了此事因你而起,那么不消你开口,我也会为你排忧解难的。”他弯了弯唇,笑得灿烂,“让她来找我吧,我可以帮她复仇。” * 陈氏的死讯第二日便在金陵传了开来,孟稷悲痛欲绝,他在册子上列下睿王的十宗罪准备面圣,然而人还没还出府,睿王府的下人便驼了二十具尸体送到了孟府门前,美曰其名赔罪,其中居然还有当日到场的一名小门小户的替死鬼小姐。 睿王此举,是将陈氏的死全都推给了自家“背叛”的护卫和心怀诡计的宾客,将展钰凝的恶行撇了个干干净净,反正除了孟丽姝,也没有其他人证了。 也因此,孟稷气得抱病告假,七日不朝,拖着病体办了陈氏的丧事。 在陈氏出殡当日,孟安醉前去祭奠,并且将展城归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孟丽姝。 孟丽姝知道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刻就要随她进宫去见展城归。 孟安醉却按住了她。 依照展城归的意思,现在还不到孟丽姝见他的时候,可具体什么时候见,孟安醉也不太清楚,着实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就在此期间,一直住在驿站的那位霍卓丝公主也开始有些坐不住脚了。 本该是座上宾的她,已足足被冷落了半月有余。 不过是息战而已,又不是亡国,若大周当真与西凉战事不断,大周在西凉和北狄的夹击之下也定然讨不到好果子吃。更何况,一旦西凉和大周和亲结盟,商贸资源交换之下,必将大大促进两国发展,百利而无一害。 可虽说朝廷派了顾熹作为代表去接待她,但关于她嫁予谁的问题,德元帝却一直没有做定论。 眼看时间越拖越长,霍卓丝决定再次面见德元帝,讨要一个说法。 她也准备在这次面圣时,率先表明自己的态度。 展城归…… 进宫前,霍卓丝任由贴身婢女为自己梳妆打扮,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头止不住的雀跃。 大周驻西凉的军队还朝那日,她坐在马车里,远远瞧见过那人,她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男子,气质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矜贵得如同九天之月,叫人一眼便心生爱慕。 这段时间她打听了许多关于展城归的消息,那位顾熹顾大人也在她面前说了不少展城归的赞美之词,这让她愈发觉得这位皇太孙殿下是她命中注定的丈夫。 在另一个层面来说,若她嫁给德元帝,最多也只能当个贵妃娘娘,可嫁给展城归那便不一样了,他是皇太孙,是大周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即便只是当个侧妃,待他即位之后,她也有信心凭借美色和手段坐上皇后的宝座,从此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越想霍卓丝心头越是激动,带着这样的希冀,她站起身来,踏出了房门。 展城归得知霍卓丝进宫的消息时,他正在给满园的葡萄藤施肥。 肥料是沤过的,有些刺鼻难闻,李原想去帮忙,但被展城归给拒绝了。 这一株株葡萄藤,从小苗到叶片苍翠,皆由他亲手打理,旁人若来帮,便叫他一番心血都白费了。 展城归看起来心情极好,平日在外人面前寡淡的神色难得带上了一丝笑:“霍卓丝同皇爷爷说些什么了?” 李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连忙道:“回禀殿下,据陛下身边的赵总管说,霍卓丝公主是来同陛下确定西凉与大周和亲之事的。” “她选了孤?”说这话时,展城归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原道:“殿下料事如神,霍卓丝公主的确有嫁入东宫之意。” 展城归点点头,正好肥料也施完了,他看着目之所及的欣欣绿意,欣慰地勾了勾唇:“布置这么久,终于到收网的时候了。” 李原一脸懵,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只好堆起笑脸,来了一句:“殿下英明!” 听不懂的时候,拍马屁总归是没错的。 展城归睨他一眼,也没指望他能懂,将盛装肥料的木桶递给他,而后掸了掸褶皱的衣袍,朝他抬了抬下巴:“去同孟姑娘说,是时候将孟二小姐请进宫来了。哦对了,”顿了顿,又吩咐道:“顺便再给孤拿几坛金陵醉。” 他躺在美人榻上,勾着的嘴角没拉下来过,甚至还哼起了歌。 耕云播雨这么久,也该让他来尝尝甜头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孟安醉带着孟丽姝一踏进东宫, 入眼的便是一片狼藉。 书房里到处都是翻飞的笔墨纸砚, 破烂的花盆摆件铺满一地,差点下不去脚。 孟安醉拧了拧眉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的李原本瑟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出, 见到孟安醉进来, 他眉眼一舒,踉跄着步子迎了上去,哭丧着一张脸道:“孟姑娘!您来得正好, 快劝劝殿下吧,他这副模样奴才都吓坏了。” “他怎么了?”边问,孟安醉边往坐在书案后的展城归瞧,他神色疲倦, 桌上还摆了好些空酒坛。 “无非是那霍卓丝公主对殿下有意思, 想……” “李原!” 一声带着戾气的低吼叫李原吓得原地一抖, 他连忙回转过身,却听展城归咬牙切齿道:“要你多嘴!这儿没你的事儿了,给孤滚!” 李原连滚带爬地跑了, 孟安醉略一思忖,也猜到了些缘由, 让孟丽姝稍待片刻后, 将地上的碎片踢到一边,朝上头的人懒懒道:“不是你让我喊人进宫的么,莫非便是来看你发酒疯的?” “姐姐!”喝了酒的展城归,声调都明快了些, 甚至还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你到底还有没有点同情心!” 孟安醉啧了声:“要娶妃了,还是娶对你大业有帮助的妃,这不是很好吗?” “你——”展城归气得连续闷了几口烈酒,而后驼红着脸,眨巴着泪眼道,“我不同你说了,你将孟二小姐叫进来,然后便走吧,省得在这儿气死我,那便无人能帮她了。” 被无情赶出书房的孟安醉:“……” 也不知两人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孟安醉在外头等了许久才听见书房门开的声音。 她一回头,是孟丽姝开的门,她通红着眼,俨然哭过,但较先前来时的哀戚,眼眸里已多了许多希冀。 是许多。 这说明展城归的法子说动她了。 孟丽姝朝她招了招手:“姐,我们说完了。” 孟安醉点了下头,而后走进书房,便见展城归臭着一张脸,十分不满的样子,他皱眉瞥了眼孟丽姝,沉声道:“你方才喊她什么?” 孟丽姝微怔了怔:“自然是姐姐啊,本也该这样叫的,以前是我不好……” “换个吧。”展城归淡淡道。 孟丽姝未反应过来,于是展城归又重复了一遍:“孤说,换个称呼喊她,‘姐姐’这两个字,被孤征用了。” 孟丽姝:“……” 孟安醉扶了扶额,送了他一个白眼:“你别为难人!” 展城归无辜地摊了摊手:“作为帮忙的条件,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不待孟安醉反驳,孟丽姝头已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了:“……不过分,以后臣女不叫了便是。” “嗯,”他淡淡点头,“若你将孤方才交代你的事办好,宁婉的命孤必亲手送上,反之亦然。若无其它事,你可以出宫去了。” 孟丽姝连忙称“是”,随后深深看了孟安醉一眼,嗫嚅着唇,想同她说些什么,但碍于背后展城归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她终究还是闭紧了嘴巴。 方才展城归私下同她说的那句“若拒绝,我便屠你孟府满门”实在太有杀伤力,叫她只是回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不过这样与生俱来般的压迫感,倒也从侧面证明,这个皇太孙殿下一定有能力帮她杀了展钰凝。 想到展城归接下来要她做的事,她心头闪过挣扎,回头时又瞥见展城归看孟安醉的眼神,仿佛天地之间,他眼中所见仅那一人,旁的谁也入不了他的眼,孟丽姝又缓缓放了些心。 希望她的决定不会害了她。 孟安醉看着这滑稽的一幕,本想向孟丽姝问问情况,但孟丽姝行完礼毫不犹豫便走了,倒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朝展城归无语道:“这就完事了?你们方才谈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想出两全的法子了?” “未曾。”展城归撑着脑袋,肆无忌惮地盯着孟安醉瞧,他眼里蒙了一层醉意,眼里仿佛盛满了大海星辰,“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孟安醉不小心撞进他的目光里,心头一跳,别开眼,平静出声:“这是何意?” “要让宁婉血债血偿,其实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他轻叹口气,眼神里带了些嘲弄,“宁婉若死,睿王怎会善罢甘休?世人不明真相,只会在此事上觉得睿王府蒙了冤,而宁婉的死,便会成为他造反最好的契机。朝廷无德,以致战事四起,冤案难申,若他准备得再充分些,只怕还会弄些天降正义的箴言石碑,再加上花钱散播的流言民怨,这是让人不想战也得战了。” 孟安醉倒是未有他想得这般深远,但展钰凝之死的确是再好不过的造反理由,沉吟片刻,她问:“可先前你不是期望睿王尽快造反么?” 展城归轻笑了声:“我说的尽快,可不是指这短短两个月以内。羽林军都未清筛出来,我一旦提前做准备,只怕睿王那头便已知晓了消息,那我必败。我眼下到底有几分实力,想必姐姐是最清楚的了。” “那你先前……为何要应下这事?”孟安醉这下是当真不知道他要作何打算了。 “我本来是可以等的。”展城归黯然地垂下眼眸,“可今日发生的事,叫我如何再等下去?”他吸了吸鼻子,清哑的声音带了些哽咽:“我不想娶那西凉来的公主!可皇爷爷已便派过人来传话了,叫我做好准备,过两日出宫与霍卓丝同游,这是不容我拒绝的意思。如今我要拒婚,只剩一条路可走——” 他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定定看着孟安醉,一字一句道:“那便是将与睿王的这一战提前,若我赢了,我才能将主动权握在手中。” 孟安醉骤然起身,震惊地瞪大眼:“你疯了!这太冒险了!” “那又如何?”他自嘲一笑,“我说过的,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不娶,要我娶,除非我死。这法子虽冒险,却并非一成胜的几率也没有,若不能赢下这一仗,那只能说明我命该如此,怨不得谁。何况,”说到这里,他又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弯唇道,“到那时你便真的自由了,没人会再百般缠着你了,姐姐你该开心不是吗?” 孟安醉被他这疯狂的决定惊得脑中嗡嗡作响,怔怔看着他,喃喃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你觉得呢?我还有得选择么?”展城归惨淡地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酒,喉结迅速滚动了两下,烈酒下肚,他的单眼皮向下耷拉着,格外惹人心疼。 “一定还有的,让我想想……”孟安醉揉了揉眉心,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更多的却像是一种无助的安慰。 眼下这情形,为陈氏讨个公道反而成了其次,面对德元帝的重重施压,展城归只剩下孤注一掷这一条路可走。 可上辈子都没斗过,这辈子在失了先机之后,他又如何能够斗得过? 难道……又要让她看着他在这朱红宫墙的风云诡谲下再短命一次? 孟安醉不禁问自己,她还做得到吗? 展城归不动声色地将孟安醉脸上的复杂神色尽收眼底,他压着心头快要雀跃着跳出来的巨兽,忽然站起身来走向孟安醉,而后双手撑在紫檀木椅的两侧扶手上,微微俯身,红着一双眼,沙哑道:“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算我求你……我真的不想娶别人。” 这一声软如绵羊的哀求让孟安醉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她艰难问道:“我能怎么帮你?” 看着她风情昳丽的眉眼,看着她为了自己茫然又纠结,还有这双他朝思暮想的红唇,近在迟尺,触手可及。 展城归喉结滚动,忍住将这份美丽揉碎的念头,咽了咽口水,在她惊诧的眼神下,突然单膝跪地,目光虔诚,神色坚毅,执拗又脆弱。 她高高在上,而他会是她永恒的信徒,是她忠诚的不二之臣,再活几次都一样。 “姐姐,”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一次次为她失控,又一次次因她克制,他指尖有些发颤,含着虔诚而卑微的祈求,沙哑出声,“嫁给我吧,做我唯一的妻子。” 伴随着他这句惊骇的言辞,孟安醉觉得自己仿佛耳鸣,外界的一切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听得到自己胸腔里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这声音让她脑中被轰炸得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展城归趁势收紧大掌,也并未给她思考的机会,乖巧地仰着头,飞快道:“这样一来,便能为我争取到充足的时间,我可以放心地肃清羽林军,做好与睿王对抗的一切准备。等这一切结束,我也就不必再娶霍卓丝了,到那时,若姐姐还是认为我非良人,我愿奉上一纸合离。这同我们之前的约定相比,除去各自多了一层身份之外,并无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终于!终于快写到大婚了! 天知道我有多期待!可能比弟弟还期待叭。 姿势已经安排好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若非其中牵涉的是她自己, 孟安醉几乎快被他说动了。 她舔了舔干涉的嘴唇:“当真不想娶霍卓丝?” “不想。” “不要西凉的支持了?” “要, ”展城归撇撇嘴说,“但绝不须靠娶一个女人。” 他眼神暗了暗,至少这辈子不会再是了。 孟安醉短笑两声, 嗤笑问:“那你母妃会同意吗, 圣上会同意吗,支持你的那些大臣会同意吗?你做得了自己的主吗?” 她连珠炮似的问题反倒让展城归偷着乐了乐,没有一口回绝, 说明她心中其实并不抵触。 展城归挠了挠她的手心,轻轻笑开:“若这些琐事还需你来担忧,我今日何来脸面夸下海口求娶你?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不是因着霍卓丝, 我也……时时刻刻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毕竟为了能娶到你, 从一开始, 我都一直在全力以赴啊。”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脸上满是意气风发,扬眉道:“若他们要执意阻拦, 那就等于在和我拼命。我赌得起这条命,可他们赌不起, 他们很清楚, 没有我,大周必亡,谁也逃不掉。” 孟安醉挑了挑眉,心道有你上辈子大周不还是亡了么。 她抽回自己的手时, 许是他身子太靠前,微凉的指尖不知怎么的就拂过了他的嘴唇,触感是柔软的,湿润的,能叫她浑身仿佛触了电一样酥麻的。 她身子紧了紧,一下坐得挺直。 展城归看出她的迟疑,愈发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姐姐,皇太孙妃这个身份可好使了。不仅孟大人和孟二小姐都会成为皇亲国戚,从此封侯拜爵,还可以让皇爷爷追封孟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整个金陵便再也无人敢提孟二小姐从前那些屈辱之事。不然,你让她怎么在金陵继续生活下去?” “姐姐,我的好掌柜的,”他用带着酒意的驼红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轻抿着唇,撒娇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你忍心看着我往火坑里跳吗?” 斜阳从云层撒下碎金子般的光芒,映得整个书房都暖澄澄的,连带着孟安醉的心也是。 金陵醉的酒香闻久了,倒也让人产生了些恍惚之意,她微微垂眸,看着展城归,指尖有些回味意味地抵上他的嘴唇,较方才又多了些温热感,忽然道:“只是情势所迫的身份,做不得数。” 展城归几乎想要含住她的手指,忍着激动之意,毫不犹豫道:“好。” “若我不想再留,和离书你得无条件地签。” “好。” “做上那个位置,不论我想不想,都会有职责扣在我头上,我没做过,你得找个人帮我。” “好。” “还有宫里那些繁复的礼仪,我不喜欢,所以别让我见不想见的人,赴不想赴的宴。” “好好好,”展城归连连点头,呼吸烫得她指尖都泛红,“都依你。” 孟安醉满意地“嗯”了声,将他轻轻推开,而后清了清嗓子,便扔下他往外走了。 展城归微愣,正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明所以,便见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晚风将留给他的话送了过来。 “那我也依你一次罢。” * 杨怀昭最近有些烦闷,自从上次在禁军营被岳蔚薇拉走,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孟安醉了。 向东宫递的消息也全都被挡了回来。 是谁挡的不言而喻。 孟安醉不来找他,他就只得天天望穿秋水地盼,可惜孟安醉没能盼来,倒总是盼来一位不速之客。 也不知岳蔚薇如何猜的准头,每次他出府,都能在门口见到她。 虽说两人的府邸只有一墙之隔,连正门的方向都一样,但若非刻意,也不至于将时间点掐得如此之准吧? 岳蔚薇盯上他的原因,也不难猜。 无非是为着庆功宴醉酒的那晚,他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可他并不知晓那位在茉莉花丛里的红衣女子是她。 若知道,他也许……也许就不会出手了。 杨怀昭猛地甩甩头苦笑,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他就是不想再惹麻烦而已,居然这么难。 在禁军营外时,他已明里暗里再三同岳蔚薇保证过,他一定会装作那晚什么都没看到,甚至一回来便差人把后院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然而从眼下这情形看起来,岳蔚薇显然是不放心他的。 也是,从前她应当也被人窥见过,不然他这处新宅子也不至于曾死过那么多人。 可他如今在展城归手下做事,她动不得杀不得,也只能盯着他的行踪了。 若是她苦苦纠缠那也罢了,他还能义正言辞地以此为借口躲避。 偏偏她恪守礼节,只同他做点头之交,且总是用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看着他,让他有些不胜其烦。 所以这几日他刻意挑了偏门走,没曾想,刚出门,外头一辆熟悉的马车就停在前头,岳蔚薇的贴身丫鬟也随之向这边望过来。 杨怀昭嘴角抽了抽,一下便挪不动步了,若非当值,他几乎想直接折返回家。 片刻后,他轻叹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岳小姐,真巧,又碰上了。” 却见岳蔚薇撩开车帘,居然一改往日的客气,挑着眼尾看向杨怀昭,她面上笑着,眼底却透着冷意,质问道:“你为何没来?” 杨怀昭满脸茫然,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什么为何?我应该去哪儿?” 岳蔚薇死死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似的。 随后忽然起身跳下马车,她跳得太急,差点扭伤脚。 丫鬟没料到她会忽然动作,没来得及去扶,眨眼的瞬间便见她踉跄着往宣威将军府里冲,一副谁也拦不住的架势。 杨怀昭更加迷茫了。 他怔在原地,不明白岳蔚薇为何一改往日的温婉形象,转念一想,直觉这对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名声有损,便也跟了进去,通知管家将下人都支开了。 岳蔚薇看起来对这处府邸十分熟悉的样子,她不顾脚上的疼,轻车熟路跑至后院。 香樟参天,将两座院墙连接了起来。 原本该是美如画的场景,此刻却被后院四周围着的栅栏煞了风景。 她跨不过栅栏,也看不见那墙后的茉莉。 岳蔚薇攥着拳头,眼中含泪,几乎将下唇咬出血痕。 深吸一口气,她双手抓住栅栏,想将它们全都挪开,全然不顾娇嫩的手掌被扎得伤痕累累。 杨怀昭追过来后,实在看不下去了,不得已拉住她的双手,皱眉道:“岳小姐,你这是作甚?” 岳蔚薇抬起盈盈泪目,温婉的面容上满是寒霜,她崩溃道:“你为何要将这里围住?!” 杨怀昭有些尴尬:“万一再被旁人发现什么,便不好了。” 听了这话,岳蔚薇却硬生生扭开了杨怀昭对她的桎梏,猛地将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拉,那细白的脖子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紫红印记。 杨怀昭看得心头一跳,立刻别开头,涨红了脸,话都不会说了:“岳小姐,你、你你……” 岳蔚薇却冷笑着道:“不是都已经看过了,再看一次又如何?正如你都救了我一次,为何不试着再救一次?” 杨怀昭一时有些无言。 他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且不说她是威远侯府众星捧月般的侯府小姐,身份比他高了不少,连她自己都只能忍气吞声的事情,又事关一个姑娘的清白名誉,让他如何救? 这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更何况,非礼勿视一次可以是意外,若再来一次,便当真得同她纠缠不清了。 他不希望孟安醉因此误会。 岳蔚薇见他抿唇不语,浑身的力气仿佛全被人抽干了一样,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 她望着那棵硕大的香樟,满眼都是绝望,哽咽着道:“可这么多年来,就你出手救过我,就只有你……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杨怀昭下意识想去扶,可碰上她期待无比的双眸,手在半空又顿住,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他快被这个岳小姐弄疯了。 “你知道侵犯我的男人是谁吗?”她忽然道。 “……”他不想知道。 岳蔚薇却不管不顾地笑了笑,笑得眼角都是滚滚泪珠,笑够了,她才沙哑着继续道:“是我哥,我两个哥哥!我名义上的亲哥!” 杨怀昭猛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岳蔚薇颤抖着身子,眼中闪过恨意,颊边那两朵梨涡愈发衬得她凄楚至极:“没想到吧?初进侯府时,我也没想到,堂堂威远侯府竟然是毁人炼狱。” 她迎着杨怀昭的惊愕,每个字几乎都是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是真的侯府小姐,我只是个受人所托落入他们家门的孤女。他们给了我最受宠的身份,给了我锦衣玉食,教会我琴棋书画,我以为他们是爱我,可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得体的侯府小姐,不过是日后维系侯府荣耀的后妃,亦不过是……他们亲手调.教出来的勾引男人的工具……” 杨怀昭双手不自觉收紧,呆呆道:“你为何要将这些……宅院秘辛告诉我?” 岳蔚薇诡异地笑了笑,没说话。 “杨将军……”岳蔚薇鼻头发酸,泫然欲泣,主动将自己的手搭在杨怀昭宽厚的手掌上,他掌纹很深,上面布满了茧子,粗粝又割手,可他借力予她的力道却是那样轻,这男人骨子里的温柔叫她一点儿也不想抽回手来,“你不愿帮我,是因为喜欢那位孟姑娘对吗?” 待她站稳了,杨怀昭立刻收回了手,他不喜撒谎,被人戳中心思,也只得羞赧地笑笑:“那倒也不是。就是这事儿我真的爱莫能助,你总不能让我直接带兵去砍了你那俩禽.兽哥哥吧?” 看着岳蔚薇眼里的希冀,杨怀昭为难道:“若换做以前,哪怕拼了我这条命我都要去帮你讨回这个公道,可现在不行啦,”他傻笑了下,“我这条命有想给的人了,不能那么冲动,我答应她的,还得要做她的大将军,大英雄!” 岳蔚薇神色怔怔:“你就这么喜欢她?” 杨怀昭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朝阳升起,他深肤色的脸上渡了一层和熙的光,想到什么,抿着嘴角小声道:“但我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哎,所以我不能冒险,对不起了,岳小姐。” “我可以帮你的。”岳蔚薇擦干眼泪,睁着小鹿般无害的漂亮眼睛,轻轻凑近他,柔声道,“将军,我有法子帮你讨孟姑娘欢心,我呢,也不强求你别的了,再一次,求你再为我撑一次腰。” 作者有话要说:太卡了,最近写得太卡了,有点不顺畅。 所以更得有点慢,抱歉抱歉,下章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大婚了。 但写不写得到文案上那句,我有点不确定。 大概率会是2章的篇幅吧。 第60章 第六十章 七月, 正当酷暑, 燥热难耐,纪律严明的禁军营也遭不住头顶炽热的大太阳,休息变多了, 这嘴巴也就泛活起来了, 私下里都开始荤素不忌地谈论起杨怀昭的二三事来。 原本还是个铁面愣头青,也不知走了什么运,日日都有那侯府小姐亲自熬的解暑汤喝、亲自绣的汗巾帕子换, 简直是艳福不浅、羡煞旁人。 这些花边消息或多或少也传到了王文宣的耳朵里,比起其他士兵的调侃艳羡,他则多了一份忧心。 杨怀昭若真知难而退放弃孟安醉,转而喜欢别的姑娘, 他肯定是高兴的。 可手头接到的这份展城归亲笔所书, 且充满了忌惮的密信, 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在营房里思索良久后,王文宣长叹口气,还是命人将杨怀昭请了进来。 杨怀昭刚练完兵, 满头都是晶莹的汗水,身上的衣服穿得薄, 紧实硬朗的肌肉喷薄显露, 他一面用帕子擦着额头、脸上的汗渍,一面朝座上愁眉苦脸的王文宣问道:“老王你怎么了?有事儿吩咐?” 王文宣看着那绣工精致的汗巾帕子努了努嘴:“瞧瞧,跟昨日的又不一样了。” 杨怀昭动作一顿,脸上飘过一抹暗红:“昨日用过的她拿回去洗了, 我都让她别送了,她就是不听。” 王文宣调侃道:“你这是换了心上人了?” “哪儿能啊,”杨怀昭连忙摆手,干笑道,“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做样子?做给谁看的?” “反正不是给你看的。” 杨怀昭大咧咧地坐下,高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整个扶手椅,疑惑道:“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啊?” 呵,学会转移话题了还。 王文宣冷哼两声,随后摇摇头,正了脸色,迟疑着道:“之前殿下曾让我在皇家羽林军里找一个叫陈志的人出来,找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又让我先不要打草惊蛇,只盯着。我本来纳闷为何要去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就算是睿王安插进来的眼线,也完全不至于费这般大的劲儿盯着。不过殿下就是殿下,想的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深远,这不,前几日倒给我查到了些意外的收获。” “怎么说?”杨怀昭道。 王文宣道:“他从前日就开始告假,说是身体不适,暂且在家休整。可我派人去打听了,这人根本就不在家,而恰恰就在这节骨眼上,睿王府训练出来的那些身手顶尖的死士,偏偏就少了那么一拨。我辗转查了两日,才查到他们是一起离开的。” 杨怀昭皱眉道:“可查到他们离开的方向了?” “嗯,”王文宣冷声道,“从他们留下的痕迹来看,无疑是往北去的,如今北境并不太平,北狄害怕西凉同我大周联手,也在加紧与西北之地其余小国结盟,我怀疑他们此去,正是为着这事的。” 杨怀昭猛地瞪大眼,一拍案桌,惊怒道:“莫非他们还想勾结外敌不成?!” “我只是猜想,还不确定,需要派人前去侦查,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跟着他们指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找到某些人通敌的罪证。我也同殿下上报了此事,他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王文宣摩挲着下巴,有些为难道,“这前去侦查的人,不太好找。此事事关重大,稍不留神便可能暴露行踪,武功必得上乘,且这陈志的信息也不能透露给太多人,我才当值北衙禁军统领不久,身边也没几个可用的,所以这人选呐,着实令我格外为难。” 见王文宣连连叹气,杨怀昭思忖片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话头道:“……不如将此事交给我,你看如何?” 王文宣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片刻后,略带不忍地劝道:“北境路途遥远,他们已走两日,追查起来定是困难重重,更莫说若有需要,还得潜进北狄腹地,没个一两个月,怕是回不来的,你当真要去?” “一两个月么,这是有点长。”杨怀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但这趟北境总归是要去的,我还等着收拾那群崽子呢,提前去适应适应地形环境也好。若再带些有用的信息回来,待大周休整好了,日后毛遂自荐领兵出征,我也更有底气。” 听了杨怀昭这番话,王文宣却难得沉默了。 他慢慢走向他,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强拉出个笑,半晌,才语气沉重道:“我调一批信得过的人跟着你,事不宜迟,明日便出发吧,兄弟,路上小心,好好保重。” “又不是去送死,”杨怀昭给了他胸口一拳,爽朗笑笑,“弄得怪矫情的,你将人马备好,我也先回去收拾收拾。走了。” 眼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王文宣已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待他回来时,只怕这金陵就要变天了。 * 皇太孙的大婚定在十月初十,双十喜庆,是个良辰吉日。 定了婚期,纳采问名等“六礼”还与民间一样,待婚约成立以后,便要由东宫将聘礼正式送赠于孟府,而后开始准备大婚的诸多礼制事宜。 按照德元帝的预想,岳蔚薇才是皇太孙正妃的最佳人选,但孟安醉乃户部尚书孟稷之女,孟稷在制衡睿王之事上立了大功,倒也不亚于同威远侯府的联姻。 威远侯府本来对此颇有微词,但不知岳蔚薇何时又开始与宣武将军杨怀昭走得颇近,而展城归话里话外也是重用杨怀昭之意,再加上王文宣对他的栽培,他们便明白过来,日后杨怀昭定也是要分西北三军一杯羹的。 这样一看,倒也算是一门好亲事,是以威远侯府的两位公子便想同杨怀昭接触接触,可帖子还没下,杨怀昭便不知因何故多日离府未归,此事只好暂时被搁置。 另一头,睿王虽还有一个月才能被解禁,但顾熹在朝堂上却可谓混得风生水起,他的能力有目共睹,众大臣也不愿去触德元帝的霉头,于是接连推举之下,很快顾熹又升为了礼部侍郎,连跳几级。 只是这升官也有升官的难处,展城归像是故意膈应他似的,居然将皇太孙大婚之礼全权交予了他来主办。 顾熹心头不虞,在朝上连连推诿,但德元帝有心历练顾熹,予之重任,这场婚礼该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机会才对,是以顾熹所有的推诿皆被德元帝否了回去。 下了朝,顾熹心头憋着一股气,连装都懒得装了,面上始终蒙着层寒霜,甚至在展城归从奉天殿出来时,不惧以下犯上之险,伸手拦住了他:“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展城归理也未理,绕过他便要走,顾熹脸色又黑了几分,他冷声道:“殿下若不想臣直接去找安安,便同臣走一趟吧。” 闻言,展城归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东宫就那般好进么?” 顾熹笑了笑,眼底却冷若坚冰,他上前两步,附耳道:“这天底下就没臣进不了的地方,何况殿下这东宫,不过几个死忠暗卫守着而已,我有何惧?” 口气着实狂妄。 但展城归知晓,他并没有夸口,他的轻功天下无双,连孟安醉都要忌惮几分。 想到此,展城归收回目光,微眯起眼,不情不愿地甩袖道:“跟孤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花石子甬路深处,避开了宫中耳目,李原守在了不远处的路口,不让旁人靠近。 “说罢,”展城归负手站着,神情淡淡,“想找孤说些什么,亦或者还有什么想对她说的,都一并说了,若是祝福之语,孤代为转达也并无不可。” “你现在得意了。”顾熹看不惯展城归这副倨傲之色,他紧捏了捏拳头,只觉得整颗心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烤,每一刻都是煎熬,连敬语也不屑再说,“你至于如此吗,让我替你和她主办大婚?礼部上上下下的人全死光了吗你要找我?” 展城归含笑抿唇:“能娶到她,孤自然得意,这恐怕是孤人生中最得意之事了,也自然要礼部能力出众的顾大人操办孤才会放心。” 顾熹再也忍不住,被他满口的炫耀激怒,咬牙道:“可她原本该是我的!” “你的?”展城归迎上他黑沉的目光,声音也凛冽下去,“就你,也配?顾大人,青天白日的,别做梦了。” 顾熹不说话,只是那副自欺欺人的模样,也看得展城归窝火:“是你亲自放的手,她看不上你了,你又不要脸地想寻她回来,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那也是我不要的!”顾熹被戳中心思,气得浑身发颤,连拳都握不稳了,指尖都在抖。 他知道自己输了,还输得难看至极,甚至输给了自己的仇人,他试图以口不择言的泄愤之语重新武装自己的尊严:“我不要的东西,还劳烦尊贵的皇太孙殿下不计前嫌来接手,也不嫌脏。以后你拥抱她、亲吻她、触碰她……那上头都曾有我留过的痕迹,殿下,您还得意吗?” 展城归听完这番话,站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道:“……你再说一遍?” 顾熹知道自己刺痛展城归了,他几乎要拍手大笑,可他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这些违心之言,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每个字出口时他的舌尖都仿佛抵在刀口上,太疼了,疼得五脏六腑都仿佛在抽搐,腐烂,可他还是要说:“你所珍视的,保护的,费尽心机占有的,不过是我不要——” 然而,后面的话展城归并没有再让他说出口。 展城归一脚踹在顾熹腹部,顾熹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愣是将喉头涌上来的鲜血咽了回去。 这一架不可避免了,他们心照不宣,杀气尽显。 展城归攻了上去,尽挑对方的脸打,拳拳到肉,没有保留任何实力。 也就是在此时,顾熹才发现,原来展城归并非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一击。 他的武功很有章法,只是内力稍显不足而已,但他不要命的打法,完全弥补了这一方弱势。 顾熹迎战迎得没那么轻松,这也让他恼怒不甘到窒息。 这人就是一个骗子,无耻至极的骗子,骗走了他忠诚的女侠,骗走了他追随的爱人。 一番争斗,两人都挂了些彩,可即便如此,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想法,谁也没有想过放过谁。 他们眼中杀意欲浓,仿佛已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嫉妒、恼怒、不甘、渴望……同时在两个人的体内爆发,一个为了那个女子过去的错失,一个为了那个女子未来的参与。 而这不死不休般的疯狂一战,最终戛然而止在一名美貌妇人的呵斥声里。她虽着宫装,但颜色素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魄力,疾步往这边过来时,脚步轻盈,俨然是会武的。 “够了!住手!” 武贵妃站在气喘吁吁的两人中间,足尖一挑,便将双手所有的攻势都隔绝了开来。 “殿下,顾大人,你们这是在作甚?”她的目光在狼狈的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最后背对着展城归,定在了顾熹身上,“这里是皇宫,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成何体统!顾大人,还请你多想想后果,自重!” 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如凛冬之水浇在顾熹心头,熄了他所有的冲动。 “……是臣无礼了,臣知罪。”顾熹朝着武贵妃行了一礼,沙哑出声。 武贵妃声音冰冷:“你该赔罪的不是本宫。” 顾熹身子一僵,看向伤痕累累却依旧抬着下颌睥睨一切的展城归,少年眼中的光丝毫未灭。 这让他愈发觉得痛苦。 他不想将自己的痛苦表露出来,所以简单的“知罪”二字,他说不出口。他也曾向展氏跪过许多次,可这一切,他不想跪了。膝盖屈这一次,他这辈子都再也别想在展城归面前站起来。 展城归也收了手,算是看在武贵妃的面上,只是他勾着破了的唇,笑得自负又邪气,临走时偏还要留下一句诛心之言:“不堪一击的玩意儿,还想同孤争,孤早说过,你注定是输家,无一次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我猜接下来弟弟又要趁着这一身伤,对姐姐卖萌打滚求安慰了o(n_n)o~ 对了,小顾没有对女主做那些事哈,他纯粹打嘴炮 感谢在2020-03-19 23:40:37~2020-03-22 11:4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溪溪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吧唧biu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驿站。 “可恶!” 霍卓丝将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全都打翻在地, 妆也不梳了, 气得胸脯不断起伏,头上凌乱的珠钗花枝乱颤。 身后的婢女彩霞连忙后退下跪:“公主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息怒息怒, 你让我如何息怒!”霍卓丝咬牙切齿道, “你们大周的皇太孙殿下,可真是极好的!好歹我也是一国公主,背后代表的是西凉诸国的交好之意, 可他,居然宁愿娶个宫里的女侍卫做正妃也看不上本公主!他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 “公主慎言!”彩霞惶惶劝道,“此处毕竟是大周国内,公主说出如此诋毁皇太孙殿下的话, 若叫有心人听去了, 难免多生事端, 影响两国结盟。” 霍卓丝闻言,虽不情不愿,但她也明白彩霞所言为忠, 是以收敛了些脾气,发怒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她在大周待的这些日子, 明显察觉出了大周皇室和西凉的区别。不论是德元帝还是展城归, 亦或者接待她的使臣顾熹,个个都是面上笑着,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得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叫她完全猜不透那些深层的意思。 也多亏了眼前这名送至她身边的婢女得力,彩霞从小生长在大周皇宫,早已深谙生存之道,是以总能在关键时刻提醒她,大周的礼仪风俗、朝堂的权利纠葛,也一一为她分析道来,为她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令她更快地了解展氏皇族和宫里盘根交错互相抗衡的势力。 最关键的是,彩霞很忠诚。 从决定重用她的那一刻起,霍卓丝便给她下了西凉的独门秘毒,每月都得靠她给的解药才可缓解毒性发作之苦。 所以,她完全不担心彩霞会叛变,没有人和会自己的性命过不去的。 霍卓丝抿抿唇,做了个手势让她起身:“罢了,当日宫里送来那么多婢女,我只挑中了你,也正是看在你机灵聪慧的份儿上。好在你果然不负我的赏识,这段时日帮了我不少。那么依你看,你们这位皇太孙殿下,还有娶我的可能吗?” 彩霞谢恩之后,思忖片刻,忽地眸中一亮,似是生出一计:“公主,您不是从西凉带了不少秘药么,可有那种使人燥热难耐的烈性媚药?” 霍卓丝细想了下,皱眉道:“有是有,但我所带之药,虽与普通媚药一样对阴阳交合之事大有助力,但它的功效却又有那么一些不同。” “如何不同?” “此药叫做□□,它妙就妙在不仅仅增加闺房情趣,还能杀人。不论内力何等高深之人,只要服用了□□,若不行肌肤之亲,它便会在服用者体内化作剧毒,七窍流血而亡,过程极其痛苦。所以再贞洁的烈女,再痴情的情郎,也抵挡不住此药的诱惑。” 听到这话,彩霞神秘一笑:“那此事就好办了。奴婢听闻皇太孙殿下所娶的那位孟姑娘,乃眼中揉不得沙子的烈性女子,行止由心,性情不羁。若叫她看见新婚之夜,殿下睡在公主的床榻之上,她定然受不了,从此与殿下离心离德,这婚事还能不能成,都不太好说。而另一方面,公主在这□□的帮助下,同殿下已生米煮成熟饭,就算殿下再不愿意,看在西凉与大周结盟之事上,也得以大局为重,不得不娶了公主,这样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霍卓丝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已然被这计策说动,但其中仍有几处疑点令她担忧,不由问道:“以我如今身份,我如何能进得去皇宫?更别提在宫里布局了。还有,若事情败露,不小心查到我的头上,届时我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好办。”彩霞正色道,“殿下大婚当日,定会宴请公主和西凉使臣的,奴婢有个要好的姐妹在东宫当差,能将殿下引到偏殿去,届时公主就提前在偏殿等好消息吧。至于事情败露……公主也不必担心,”她跪了下去,行礼道,“奴婢这条命已然是公主的了,刀山火海,奴婢都愿意为公主分担。” 霍卓丝微微笑了笑,满意地扶起了她。 * 德元三十八年十月初十,大周皇太孙娶妃,整个金陵都为之欢庆。 从东宫到孟府的一路上,禁军开了路,百姓皆欢腾着挥手围在两边,等着皇太孙的迎亲仪仗经过,都想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睹皇太孙风采。 在大婚的前三天,孟安醉便暂时搬回了孟府。 这三天来,她都没睡过什么好觉,挽玉带着一群嬷嬷几乎见缝插针地逮着她学习婚礼仪制、夫妻之礼等枯燥无味的玩意儿。 终于熬到出嫁前一日,她们更是天还未亮便将她拉起来梳妆打扮。 孟安醉的亲娘继母都去世了,送嫁之事大多都由孟丽姝代劳,就连那嫁衣上的刺绣熏香,都是孟丽姝亲力亲为,尤其是那香,熏得十分不错,不知孟丽姝用的什么香料,只闻一闻便沁人心脾。 恍惚穿上那身凤冠霞帔,孟安醉才总算有一种要嫁人了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桩假的亲事,可此刻在这鼓吹礼乐之声中,一切又显得那样的真实。 褕翟细钗礼服实在繁复,但繁复也有繁复的好处,那用上好的金丝线一针针描绘出来的凤凰图光彩夺目,宽大的腰封将她的腰肢束得很紧,愈发显得盈盈一握,身材高挑。 头上凤冠的分量不轻,但孟安醉乃习武之人,戴久了倒也不至于累到脖子。凤冠上一左一右的金龙翠凤缠绕而上,色泽艳丽,于珠宝点翠中熠熠生辉,雍容华贵得她都不敢快走,只得将双手交叠于小腹,挺直了背脊,莲步轻移。 这些姿态礼仪,她算是现学现卖,不太熟练,但只在婚礼上应付应付,倒也足够了。 没过太久,外头人声鼎沸,展城归的迎亲仪仗已至孟府大门。 孟安醉捏了桐叶团扇遮住大半张脸,在孟丽姝的搀扶下,缓缓往门外走去。 周围的人跪倒了一片,孟稷拱手恭祝新妇上轿,声音不悲不喜。 孟安醉同孟府的感情不深,再加上陈氏刚逝世不过两月,若非情况紧急,她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嫁去东宫,所以孟稷的态度她十分理解。 只是想到陈氏和她过世的母亲,她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怅然。 正想着,余光捕捉到一抹红色衣角,有人在她身旁站定,脚步异常坚定,只若仔细去听,他的气息却是乱的。 随后这人执起她的手,微微低下头,凑近她耳边,沙哑着声轻轻道:“孟姑娘,跟我回家了。” 孟安醉听着这声音,愣了愣。 隔着团扇,她看不见展城归的模样,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来。 他的身姿一定是挺拔如松,矜贵无双的,金冠将他柔软的头发束起,深邃的眼眸泛着浅浅的笑意,从前他没穿过这样热烈的红,想必这红还衬得他眉眼如画,意气风发。 愣神间,展城归一只大掌忽然自她腰后伸过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打横抱起了她。 孟安醉下意识要挣扎,然而身子刚动一下,展城归便委屈巴巴地同她附耳道:“今日是我们大婚,给个面子啊……姐姐。” 这声低沉绵软的“姐姐”,叫得孟安醉面颊腾地红了,她轻呼一口气,没应声,却是不再动了,任由他的双手又收紧了两分。 孟安醉被他抱上了花轿。 直到坐下,她的心都还在砰砰跳个不停,手心甚至紧张得冒了汗。 也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感觉,今日的展城归同往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随便说一句话都那般动听。 细细回想着和展城归的种种,孟安醉发现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推着向前,连后退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卷入这时代洪流的滋味,竟然并非她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那人从来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哪管自己头破血流,也要为她拼下一隅喜乐净地。 思及此,她抿了下唇,无声地笑了笑。 花轿穿过沉闷巍峨的皇宫正大门,途径的殿宇楼阁庄重典雅,琉璃飞瓦,金砖墁地,让人望而生畏。 轿子停下,展城归过来揭帘,孟安醉却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破天荒地在这挂满彩带红绸却依旧冰冷的皇宫里,感到了一丝安定。 她将手伸向他,他接过去,扶她起来。 随即立在两旁的宫人撑起交叉的帷幕,迎着两人走过长长的广场,踏上通往奉天殿的石阶。 傧相行赞礼祝词,孟安醉和展城归三拜叩首。 对饮完合卺酒后,嘉聘礼成,百官也齐声恭贺道:“臣等恭祝皇太孙与皇太孙妃恩爱白头,谨贺我朝千秋盛世,万代繁荣。” 行完皇室冗长的婚礼仪式,已尽傍晚。 孟安醉被桑落竹青扶着进了东宫新房。 展城归望着孟安醉消失的背影,将手中红绸放下,眼眶不知怎么就湿润了。 如此,已算礼成,他终于娶到了心爱了两辈子的姑娘。 梦圆了,可他这心头却又不仅仅是高兴,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他想到他的上辈子,太多遗憾。 最爱的女子身殒金陵,立志守护的百姓被屠杀殆尽。 这滋味直到现在想起来,仍让他血液冷到仿佛凝固。 他也曾迎着千军万马,被冷铁利刃穿透胸口,可这样的重伤却不及他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跋涉千山,终于回到金陵之时,偌大的都城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和熊熊大火中的沉醉酒肆。 他不顾一切冲进大火,眼睁睁看着她手中的黑刀翻飞劈砍,和敌军同归于尽,一如当年初见她时,将追杀他的杀手尽诛酒巷深处的利落模样。 他朝她嘶吼着,想要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她倒下的身躯,可阁楼倾斜,大火将他隔绝。 她似乎也见到他了,弯了弯唇,轻舒一口气,同他说:“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你了,展城归。” 那一瞬间,他恨不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捅出无数个窟窿出来。 她从来都是这样。 不想欠别人一丝一毫的情。 应下的承诺,拿命也要去还。 耳边喜庆的祝贺声拉回他的思绪,展城归将这些阴郁的回忆甩开,又蓦地释怀。 他捂了捂胸口,这会儿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越发压抑不住那汹涌叫嚣着的情意。 真好呢,这辈子还能重新来过。 他含笑应着文武百官的祝酒词,耐心地等着夜幕降临,大约心情极好,不论谁递的酒他都接过来一饮而尽,哪怕是西凉使臣的。 快到戌时之际,他双眼带了些迷蒙,已喝得有些醉意了。 一名东宫当差的宫女主动前来扶他,挽玉本想上前呵斥一番,但展城归酒劲上来,不让别人碰,她也只好作罢。 只令她想不通的是,她家殿下终于娶到那日思夜想的姑娘了,酒宴上就该兜着点才对,怎还喝得这般烂醉如泥? 那宫女扶着展城归往东宫的方向走,一边喊着“殿下慢点”,一边掩下唇边诡异的笑。 快到东宫时,她又趁人不察,脚下拐了个弯,掉头而去。 展城归揉着脑袋,好似头痛欲裂,他半睁着眼询问:“怎还没到?” 宫女恭敬答道:“回禀殿下,就快了,太孙妃正在前头等着您呢。” 太孙妃…… 展城归念着这个称呼,一想到孟安醉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了,嘴角便情不自禁扬得很高。 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过迫不及待,快行至前方殿门时,腹中突然涌起一阵热流,这股暖流只让他浑身一僵,酒意一下清醒了许多。 目光在四周扫一圈,他才发现宫女带他来的寝殿里毫无喜庆的装饰,看起来已闲置许久。 他瞬间凝神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东宫! 踏进去的脚步立刻顿住,他直觉不对劲,刚想质问那宫女,一双玉臂忽地探了过来,勾着他的腰带往前一拉,随即身后的殿门砰地被锁上,然而这突兀的锁声却掩在了这片浓厚的红夜里。 展城归踉跄一步,站稳,抬起头来,看清楚面前人的模样后,他脸色突变,脑中猛地爆炸开来,嗡嗡作响。 只见打扮艳丽的霍卓丝微微一笑,嘟着红唇靠近他,眼里尽是媚意。 “殿下,我等得你好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女主来啦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孟安醉百无聊赖地等在新房, 见展城归久久不来, 便自个儿先把凤冠给摘了。 桑落怕她饿,给她端了些糕点茶水来,竹青则在外头候着。 “掌柜……”桑落刚喊出口便打了自己嘴巴一下, “瞧我这记性, 现在该喊太孙妃了。” 孟安醉饿得前胸贴后背,艰难将满嘴的糕点咽下去后,才有空瞪她一眼:“你再贫嘴试试!” 桑落跟着挽玉见多了世面, 胆儿也愈发肥了,当即同她顶嘴道:“掌柜的,不是我说你,也不知你在跟谁较劲。在这东宫有什么不好呀?你嫁给殿下后, 连同那些市井小人勾心斗角都省了, 每日生活安安稳稳, 连婆媳关系都不必管,殿下全为你搞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孟安醉哼笑一声,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哪儿来的岁月静好, 全都是假象而已。” “可假象也是殿下费心费力为你营造出来的呀,”桑落神色忿然, “反正除了殿下,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男子可以对女子这般好的。” 孟安醉不以为意:“你才多大。” 桑落撇撇嘴,反驳道:“掌柜的你不也才十几吗,这话问得像是你好几十了一样。” “我算是懂了,”孟安醉吃得差不多, 便将褕翟礼服脱了,边道,“你今晚就是来当那小子说客的。” “掌柜的!太孙妃!”桑落一见她动作,有些急了,“殿下都还未回来,你怎能把嫁衣先脱了!” 孟安醉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都是做给外头的人看的,难不成我还真和他行洞房之礼么?”她抓起一把带壳的生花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我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想让我再次为他留下,门儿都没有!” 桑落扭开头,明显不信。 “你这丫头,”孟安醉又揉了她头发一把,看着手中的花生,嗤了声,“你且看着吧,若做不到,那我孟安醉从此吃花生不剥壳!” 桑落缩着脖子躲开她的摧残,嘴上求着饶,心里却忍不住叹息。 她家掌柜的,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嘴硬之人。 也罢,从明日起,她得多为她准备一些花生才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带壳吃了,那口感多不好啊。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新房外头忽然传来阵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即竹青也推门进来了。 孟安醉探头看了眼外头急慌慌的宫女內侍,问道:“发生何事了,这么吵?” 竹青脸上也有些担忧:“说是殿下不见了。” 孟安醉挑眉道:“什么叫不见了?” “挽玉姐姐说,殿下喝醉酒出了奉天殿回东宫时,身边跟着东宫的一名婢子,可东宫的守卫等到现在都说没有见到殿下。” “派人去寻了吗?” 竹青道:“派了,可是没找着,宫里宫外都没异常,挽玉姐姐怕事情闹大还未禀告陛下,说是让掌柜的你拿主意。” “那就先不禀。”孟安醉将花生放下,敛了神情,站起身道,“我也跟着再去找找看吧,别出什么事了。” 今夜大婚,排得上名头的官都进宫来了,宫中眼线甚多,若有些不省心的选在这个节骨眼钻空子,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随意披了件外裳,边往外走,边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随机应变,莫让人发现我出去了。” 桑落竹青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孟安醉回忆着奉天殿到东宫的路线,决定从每个拐弯的隐蔽路口去寻。 然而前脚刚出东宫,便看见不远处一名眼熟的宫女慌慌张张地穿过花园深处。 她心思微动,猫着脚步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孟安醉便随她到了一处空置的偏殿前。 细听之下,偏殿里头传来呜呜咽咽的喘息,有男声,也有女声,女子的声音更大,但那呜咽喘息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短促得很。 这么一晃神,方才刻意领她来的丫鬟已经不见了踪影。 孟安醉听着这声音,脸色沉了下去,几乎想转身就走。 但呆立片刻后,她双眸阖了又开,拳头紧了又紧,还是一脚把房门踹开了。 整扇门都碎了,可门上的锁还是完好无损。 真令人火大。 孟安醉冷笑着想,要是在里头看到什么长针眼的香艳画面,她立刻把展城归的头给拧下来! 然而不知幸运还是不幸运,她走进屋子,见到的却是蜷缩在角落里,几乎狼狈至极的展城归,他的衣服看起来还算完整,只门外这么大的响动,他似乎都没听见。几根绳子缠在他身上,应是他自己绑的,不太牢,松了一处。 起先孟安醉还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可看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浑身打颤的模样,她立刻便明白了。 血迹糊满了他的嘴唇,而他自己的手臂上一排排深深的牙印触目惊心。 孟安醉微微睁大了眼,那一瞬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犹豫着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展城归被这么一碰,猛地抬头,几乎是一瞬间便冲过来扑在了她身上。 他的体温烫得吓人,面颊更是驼红无比,而他紧盯着她的目光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眼珠又沉又暗。 这状态明显不对。 孟安醉刚想问他些情况,然而还没开口,展城归一双大手便揉上了她的腰,嘴唇也胡乱摩擦着他裸.露在外的颈部肌肤。 ……这下不用问也知道他中什么药了。 “醒醒!” 孟安醉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抽在他拱向她颈窝的脑袋上。 被这么一抽,展城归眼里的欲.念消退了些,他艰难地瞪大眼,想看清楚面前的是谁。 清新的酒香味萦绕鼻尖,混着不知名的熏香,煞是好闻,再往上,孟安醉熟悉的眉眼映入眼帘。 展城归看着她,似是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委屈道:“姐姐……你终于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趁着他还有些理智,孟安醉迅速问道。 这样贴着她,稍微令展城归舒缓了些,他吸了吸鼻子,指着房间的另一处角落,艰难道:“她……应当是霍卓丝的人在喜宴上给我下了媚药,而后引我到此处……”说着,他呼吸又重了下去,“我没从,碰都没让她碰到!可门被上了锁,我走不了,又不敢大声喧哗,若是不小心引来了旁人,见到此情此景,我恐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孟安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霍卓丝嘴里塞着一团布,几乎被绑成了一个粽子,此刻她正满脸愤恨地盯着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着,听起来好像在骂人。 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孟安醉心情莫名愉悦了两分。 她扶着展城归站起来:“还管她吗?” 展城归摇摇头:“不用了,一会儿巡逻的羽林军会搜到这里来的,她私闯皇宫,让她明日好好去同皇爷爷解释吧……” 顿了顿,他攥紧拳头,身子崩得很紧,喉结滚动了下,额头上冷汗直冒,连牙关都在打颤,沙哑道:“姐姐,我想尽快回东宫去……我、我有些撑不太住了……” 孟安醉见他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当下不再磨叽,揽着他疾步往前。 好在路上并没有碰见巡逻的羽林军,偶有几名挽玉派出来寻找展城归的宫侍,她也都轻松避过。 回到东宫后,桑落竹青连忙迎了出来,见两人衣襟上沾了血,皆是一惊。 不过孟安醉没有解释太多,吩咐竹青去通知挽玉回来,而后又让桑落去准备满满一桶冰水。 展城归身中媚药之事宣扬不得,自然也就不能请太医了,是以只能出此下策。 十月的天气,已近深秋,夜晚渐凉,但展城归却脱了外衣,胸膛袒露,毫不犹豫地跨进了冰桶里。 火寒交织,他嘴唇乌青,打着哆嗦,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热的。 这西凉产的药,药性实在是太猛,展城归的脑袋愈发的沉,他猩红着一双眼,一拳打在这桶不顶用的冰水里。 水花四溅,发出砰的声响,守在外头的孟安醉害怕他出事,连忙进门来瞧。 “冰水也没用吗?”孟安醉远远望着藕丝罩屏风后的人影,担忧出声。 展城归没说话,用沉默回答了她的问题。 孟安醉摩挲着下巴,眉头拧得愈发紧。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要是给憋坏了,大周帝国岂不危矣。 思索片刻,她忍着心头那点不爽,试探地提议道:“要不……我让挽玉找个懂事的宫女给你舒缓舒缓?” 这回里头的人依旧没说话,然而下一瞬,坐在木桶里那人忽然起身,朝着桶身就是飞起一脚,冰桶撞在墙壁上,震天的响,昭示着他无处发泄的极度愤怒。 踢这么一脚还不解气,展城归直接绕过屏风走出来,在孟安醉面前站定。 他已在崩溃的边缘,说话都有些费力,但还是咬着牙,迎着她诧异的目光,双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在了墙上,眼神凶狠,动作却又是那样温柔,半点威慑力也没有:“如果宫女可以,霍卓丝为什么不可以?我以为你,多少会明白点我的心意……可你竟然到现在都还不懂。” 他红着眼,劲瘦的胸膛起伏着,低吼的嗓音在此刻破碎,几乎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烧尽:“你到底明不明白,除了你,哪个女人我都不想碰……死也不想碰。” 他将脑袋凑了过去,不堪的渴望太过直白,他努力忍着,可手掌下的绵软触感还是令他的气息乱得不像样子。 然而他的吻还是落空了,因为孟安醉偏过头,躲开了。 展城归浑身一僵,慢慢掀开眼皮,那双他朝思暮想的黑眸正静静凝视着他,在这样清冷的目光下,他血液都差点被冻到凝固。 “罢了。” 展城归苦笑一声,知道她不愿,慢慢松开双手,高瘦的身子也跟着滑了下去。 他的痛苦是那样明显,可即便眼中的迷恋化成一滩春水,他却仍只是握住她的手,埋头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心,整个身躯青筋绷起,克制得隐隐发颤。 孟安醉心脏一抽,转念想到什么,随即又浅浅笑开。 若是平日的展城归,恐怕早就发现她强行维持的冷静,可今晚的展城归早已被本能支配多时,只看得到她面上佯装的城墙,却瞧不见她正疯狂为他摇旗呐喊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你们懂得,我尽量12点发。 如果没写完,那就只能晚点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孟安醉挑了挑眉, 认命地将他扶到了床上。 大红被褥下还铺着“早生贵子”, 连带着脱下来的那身嫁衣也没来得及收拾,她抿了抿唇,将东西都拂到了一边。 展城归的意思很明显了, 要么从了他, 要么看着他死。 但也不想想她是谁,若区区媚药也能将她拿捏,这身武功要来又有何用。 拒绝不过是因着还有第三个选择。 孟安醉扶着他坐好, 双手贴在他背后,正欲催动内力将他体内残余的药效给逼出来,忽然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停了手,掰过展城归的身子查看。 血是从展城归鼻腔和嘴巴里流出来的, 他抬起手想擦, 却是越擦越多。 这还不止, 他整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双眼愈发红,眼角处血丝遍布, 好似一眨眼那些细小的血管就会崩裂…… 一探他脉搏,孟安醉心几乎都凉了半截, 她没料到霍卓丝竟如此决绝, 媚药变剧毒,也真够别出心裁的。 当即不再犹豫,她抬起手掌凝着内力逼进了他体内。 展城归流血的症状终于止住,与此同时, 他身上却忽地冒了许多带着异香的汗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孟安醉的错觉,这些味道和那身嫁衣的香薰融合在一起后,好似又变成了第三种香味。 孟安醉皱了皱眉,掩下心头的异样,敛神继续为他逼毒。 只奇怪的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方才还在她的内力引导下乖乖发散的毒,一下就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她费了很大力气想将其重新压下去,可这毒像是在与她捉迷藏似的,在展城归体内不停地躲避游走。 孟安醉额头上也升了些薄汗,也不知过了多久,展城归终于吐出一大口黑血,歪倒在一旁。 等到身上的燥热感减退了些,展城归总算从混沌的状态里缓过神来。 他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后,才回转过头去看孟安醉,然而眼眸一垂,便见半倚在床柱边上的孟安醉神态疲惫,面颊殷红,烫得吓人。 展城归眼中闪过一丝情绪,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做出担忧状:“姐姐你怎么了?” 孟安醉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说话,她闭着眼睛,压根就不敢睁开。 就怕不小心看到展城归,像恶狼见到肉一样就扑上去了。 偏偏那人半点也不为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十分不识趣地挨了过来,探她的脸颊,而后一惊:“莫非你将那媚药逼到自己体内了?你怎么这么傻?1” 欲哭无泪的孟安醉:“……” 草!她也不想的好吗! 方才那药,她刚为展城归逼出一半,另一半不知怎的竟反噬到了她体内。 她的内力根本就没有收回来过,完全没可能是内力造成的反噬,可除了内力之外,她也想不通那药性又是怎么顺藤摸瓜侵袭上来的。 不过,她现在也没那个时间去想通了,因为她满脑子都浮现着展城归坚实的腹肌和他染着鲜血红艳艳的嘴唇。 孟安醉紧咬着牙关,艰难地将展城归宛如解药般冰凉的手拂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别碰我,别理我,滚出去!” 也是这种火烧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明白展城归的自制力有多可怕。 他就这么随便碰她一下,她就饥渴难耐恨不得化身为狼,可想而知他方才忍得有多难熬。 在身体的本能面前,武功再高都得低头认怂。 “那怎么行!”展城归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他试图将她抱起来,“我这便带你去找太医!虽然霍卓丝说这药无解,但宫里的太医们医术高明,大家集思广益,总能想到其它办法的……” 他的长臂从她腰后穿过,一靠近,孟安醉便闻到他身上炽热又冷冽的男性气息。 她忍不住睁开眼,总算想明白今日的展城归哪里不一样了。 眼前的人是少年人的眉眼,可他周遭的气质却又显得那样深邃,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深邃,性感又迷人。 “小城……”孟安醉沙哑着喊了声。 “嗯?”展城归的动作一顿,偏头迎上她的目光。 “不要太医,”他抬眸的那瞬间,孟安醉就顺势吻了上去,“要你。” 她含住他的唇,里面还有残余的鲜血味道,简直像在舔块儿锈掉的铁一样。 孟安醉不得不松开全身僵硬的他,脑袋靠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斜着眼往上看,喘息着道:“不愿意?” 展城归喉结滚动了下,耳尖红得彻底,回味半天他心跳才缓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唇,上头银丝落下的湿润犹在。 她真的吻了他。 这不是梦。 孟安醉瞧着他那痴痴傻傻的模样,哼笑了声。 没再刨根究底继续问,她现在简直耐性全无,连最后那点身为女子的扭捏都省了,修剪得圆润的指甲一路刮过崎岖坚硬的山丘,她轻轻捻了捻。 也就这一瞬,血液瞬间倒冲入脑,展城归一下就疯了。 “怎么会不愿意,”他抱住她,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唇,后知后觉地回应,声音低沉,哑得不成样子,“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准备,任卿采撷。”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舌头挤进去,吻得不留一丝缝隙。 血腥和柔软并存,烈酒和喘息交织,怎样都吻不够。 他甚至想就这样天荒地老。 孟安醉并不满足于此,她翻了个身,笔直的长腿蹭了下他。 展城归呼吸一窒,再也没法忍,颤着手想要解开她的衣裳,拉了两下没拉动,他干脆放弃,手上用力一扯,整个世界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底。眸色深了又深,他气息浓重,近乎虔诚地埋下了头。 “姐姐……”展城归含含糊糊地叫她,不忘抬起头来看她反应,单眼皮撑出皱褶,眼眸异常明亮,“怎么样?” 孟安醉高仰着头,脖颈线条拉得修长,她身下垫着被褥,整个人都崩得很紧。 这一声低哑的“姐姐”,像是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喘息愈发急促。 孟安醉没回答,只用右手五指穿过他柔软的头发,按了下去。 红烛的光摇曳着,映着她半截身影,雪藕白的肌肤,大红的床被,极致的红与白刺激着展城归的眼。 他怀中这人,是他肖想过无数个深夜的人,如今终于如愿。 管明日如何收场,今夜他只想生死随她。 他们拥抱得很紧密,孟安醉的头顶抵着展城归的掌心,这一刻,他的姑娘完全属于了他。 饶是在药性作用下,她的痛感减轻了许多,但孟安醉还是疼得心口窒息,倒抽一口冷气。好在也因此,那深入骨髓的燥意也慢慢减轻。 脑中闪过一瞬间的清明,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脑中白灿灿一片,手伸出去,她摸到他身上滚烫的汗珠,摸到他弯曲的背脊,汗珠滴落在她脖颈处,水光交融,她想出声说些什么,可红唇刚启开,声音却是破碎而绮丽的。 没有任何技巧,亦无半点虚张声势,就像他的情意,永不后退。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段简直费尽我脑汁! 淦!终于圆满了! 有营养液的宝宝营养液走一波吗? 可怜可怜铤而走险刀口讨生活的我吧!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三日前。 杨怀昭一行人跟着陈志的人马一路深入到了北狄地界。 他们对大漠不熟悉, 擅自闯入很可能会迷失方向, 好不容易在北境当地找到了一个向导,行到半路,那向导一听他们要深入大漠腹地, 直接给吓跑了。 没了向导, 他也不敢带着人贸然前进,只好返回附近城镇重新再找。 也就是这么一来一返,让他无意间在落脚的客栈听到了些金陵来的消息。 旁桌的大胖子道:“哥儿几个都听说了吗, 咱们大周的皇太孙殿下三日后便要大婚了,届时天下大赦,举国同庆呢。” “那场面想想都盛大,可惜咱们离金陵太远, 没那个眼福瞻仰瞻仰皇太孙殿下咯。”另外一人满脸遗憾, 不过一会儿, 话题又转到了别处。 杨怀昭却无心再往下听了。 皇太孙大婚? 娶谁? 他捏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一股浓厚的不安涌上他心头。 也不知怎的,他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任务, 想到离开金陵前王文宣为难的神情,那些看似不相干的蛛丝马迹也在这一瞬间理清。 大漠不比西凉, 游牧民族居无定所, 时常因为气候迁营。 没有当地人领着,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大漠,同样的,没有北狄人带路, 想要在大漠里找到北狄王庭,亦难如登天。 这也是为何他追上了陈志的脚步,可却在大漠里跟丢的原因。 王文宣要的……不,应当是那位皇太孙殿下要的或许根本不是陈志通敌卖国的证据,他要的,不过是拖住他罢了。 酒杯在杨怀昭手中蓦地碎裂,将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他们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见到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 那拨跟着他来打探消息的人更是一脸懵,但领头人都走了,他们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遂也跟了上去。 杨怀昭从北境一路南下,星夜兼程,路上半点也不停歇,硬生生跑死了三匹马,才在十月初十的凌晨赶到了金陵城下。 他拿出禁军营的令牌入城,却破天荒地被城门的守卫拦了下来。 杨怀昭下了马,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眼眸黑沉,难得冒火:“为何不放行?” 守门侍卫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神色憔悴的男子,有些不敢相信是先前凯旋的战神,心中虽不忍,但还是缩着头,没说话。 “你最好别逼我硬闯。” 眼看杨怀昭的拳头就要落下来,他才噗通一声跪下去:“杨将军,不是小的们不放您进去,实在是上头有令,小的们不敢违抗啊。” 杨怀昭心中的火烧得更旺了,他一言不发地后退两步。 守卫以为他知难而退,正欲松一口气,却见他抽出腰间黑刀,直接足尖一点,以马借力,竟用刀攀着城墙□□而去。 城墙上执锐披甲的士兵怕伤了他,不敢对付,犹豫间,他长臂已经伸了上来。 “还想活命就让开,今日挡我者,我绝不手下留情!” 杨怀昭浑身肃杀之气升腾,那把黑刀在凌晨的白雾里冒着丝丝寒气,震得那群士兵们连连后退。 “若挡你者,是我呢。” 一道沉稳肃穆的声音响起,士兵们立时往两边推开,王文宣负着手走了过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杨怀昭几乎目眦尽裂,他握着刀的手微微抖了下,大约是许久未饮水,他嘴唇干涸,声音沙哑:“老王……你为何要骗我?” 王文宣做了个手势,将士兵都屏退了。 他静静看着杨怀昭,叹口气道:“杨兄弟,事已至此,不如放手吧。” “凭什么?”杨怀昭怒从中来,一拳朝他打了过去,“凭什么放手的是我?!” 王文宣闷哼一声,硬生生受了这一拳,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平静道:“那你又凭什么和他争?” 这个他指谁,他们都清楚。 “孟姑娘压根就不喜欢他!我并非没有机会的!”杨怀昭红着眼,原先挺拔的背脊似乎都佝偻了两分,“公平竞争若得此结果,我毫无怨言,可他暗自调我远离,私下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哄骗她,如此卑劣下作,你要我如何能服?!” “可他是皇太孙殿下,是大周江山未来的主人,上位者有几个手段干净的,你在金陵呆了这么些日子,还不明白吗?!”王文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杨怀昭,你莫非还想为个女人造反?你对得起殿下的知遇之恩吗,对得起我对你的悉心栽培吗?” 杨怀昭怔了怔,痛苦地抱住了头:“不该是这样的,天大的恩也不能这样报……” “你别无选择,”王文宣站在城墙之上,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想必此时殿下的迎亲队伍已经接到了孟姑娘。兄弟,听我一句劝,别白费力气了,也别去自讨苦吃了。” 杨怀昭没应声。 此刻他脑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若事情真像王文宣所说,再无转圜之地,那展城归为何要将他远调北境? 展城归这分明是在忌惮他,定是知道他会阻挠,会提醒孟安醉,怕他会坏了与孟安醉的亲事。 换句话说,若孟安醉真心喜欢他,他又何须多此一举? 这位皇太孙殿下,并没有展现出来的那样自信满满,无所不惧。 他还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杨怀昭抬眼凝视着王文宣,声音多了一丝请求:“就这一次,我就是去问问她,是不是自愿的。若是,我自当祝福,若不是……” “若不是你还待如何?”王文宣瞪着他。 “若不是,”他握紧了手中的黑刀,沉沉出声,“哪怕豁出我这条命,我都帮她摆脱。” “杨怀昭!”王文宣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欲再劝。 “多说无益,”杨怀昭冷冷收回目光,“要么让开,要么杀了我。”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那就来!”他打断王文宣的话,眼中凝着不死不休的光。 然而话音刚落,雾蒙蒙的城墙上突然无声无息地涌出一大批黑影,他们步伐轻盈,连动作都整齐划一。 两人循声望去,杨怀昭疑惑间,王文宣却猛地瞪大眼,如临大敌。 “竟是黑甲卫!” 这群黑影都蒙着面,身上都着统一的黑色铠甲,正是展城归回宫那日所出现过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甲卫。 领头的黑甲卫站了出来,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们今日来此,乃奉命帮助王统领阻拦杨将军进城。” 杨怀昭见到这么大的阵仗,禁不住连连冷笑:“好好好,连这等精锐都派出来了,看来殿下是非拦我不可了。” 领头黑甲卫做了个手势,冰冷道:“君命不可违。” 杨怀昭不再多言,眼神一凛,黑刀在手中转了个方向,以破空之势迎了上去。 * 好好的天,突然就下起了雨。 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夜色浓黑似墨,守在寝殿外的桑落竹青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只是里头若有若无的旖.旎声响,倒令她们羞红了脸,感觉又冷又热的。 一直到这场旗鼓相当的对垒结束,孟安醉才丧气地想到,今晚费他娘的这么大劲儿,结果还是这结果! 何必挣扎呢,真是,倒不如一开始就痛快地从了他,好过事后如此受罪。 若她是清醒的,展城归也不至于敢这般放肆。 “姐姐……” 展城归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抱得她很紧,两人身上都黏糊糊的。 孟安醉极不习惯,但药效刚过,她也没更多的力气推开他,只得假装累极,阖了眼睛不说话。 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也就不用面对这灭顶一般的尴尬。 展城归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用嘴唇咬住她的耳垂,伸出舌尖舔了舔那颗红痣,底下一瞬又起了些反应,他喑哑着声轻哄道:“我抱你去洗澡,嗯?” 怀中人身子僵了僵,显然也感觉到了,他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闷闷道:“它不听我使唤……”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没理他。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好像有人闯了进来,而后桑落竹青在外头拦住他,正打着什么商量。 因着雨珠的拍打太大,外头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就听到一句杨将军在城外什么的。 孟安醉皱了皱眉,终于睁开眼,她将展城归与她交叠的腿瞪开,微微扭头道:“是杨怀昭的事么,他怎么了?” “你关心他?”展城归声音沉了些。 孟安醉想到什么,哼笑道:“就是奇怪他最近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直不见人影,连你大婚也不来。” 若他来了,指不定今夜她也不必被那西凉媚药算计得以身解药了。 杨怀昭乃秦州人,秦州与西凉交界,他对这些毒啊药的总归要比她更了解。 身后的人没回答,外头争吵声却愈发激烈。 她在心头叹口气,神色黯了黯。 展城归眼中闪过一抹情绪,只好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孟安醉,他一面穿衣,一面道:“我先出去看看。” 待他走了,孟安醉才慢吞吞地坐起了身来。 看着满床的狼藉和自己破碎的衣裳,她脸燥热一瞬,不得已将那身嫁衣套在身上,趁外头那几人不察,从暗道溜了。 她还没做好坦然面对展城归的准备,所以急需时间来好好想想,接下来到底应当如何与他相处。 毕竟这事儿,总归是他忍住了,她却没能忍住。 大好的少年就这样被她摧残了,亏的到底是谁,她也有些拎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本基友的西幻文,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去收藏一下哦~ 《科技大佬的彩虹屁骑士》by落九叶 文案: 十项全能的科技老大七月只是一次熬夜做实验,醒来就变成了被架上邢台的异界乡村少女七月。 被关进‘惩戒领土’不说,还有一堆非酋‘狱友’ 狱友炼金术士:我没有,我只是烧个饭不小心爆炸了而已。 狱友巨龙:我不是,我只是表现欲太强了而已。 狱友地精:别乱说,我只是长的太丑了而已。 七月笑了笑,为逃出惩戒领土从此走上异界亡灵法师的康庄大道 用骷髅狗搞运输,用骷髅兵开团战,用亡灵小法术调戏她的彩虹屁骑士。 一不小心,七月就站在了法师的顶端。 彩虹屁骑士: 【今日份的帅气也正常营业了,求老婆看我一眼】 【老婆又在持靓行凶了】 【老婆你过分美丽是违法的】 感谢在2020-03-28 00:10:37~2020-03-31 15:4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溪溪、李可乐女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叶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uo25 6瓶;吴呜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展城归一开门便见到全身湿透了的王文宣和桑落在争吵, 一个要进, 一个要拦。 他连忙摆手让桑落竹青退下,将王文宣引至一旁,揉了揉太阳穴, 不耐烦道:“不是让你拦人么, 怎么先回来了?” 王文宣迟疑一瞬,恭敬道:“殿下,杨兄弟骨头太硬了, 您的黑甲卫都损失了好几个,才联手将他打伤,可他受了重伤还要一股脑地往前冲,后来实在没办法, 不得已又将他的双腿给打折了, 他竟憋着一口气, 爬都要爬进金陵……末将真是没辙了,若再拦下去,只怕他性命堪忧, 是以特来回禀殿下,还请殿下指示。” 展城归压低了声音冷笑:“竟让他挣扎到此时, 王统领未出手么?” 王文宣默然片刻, 单膝跪了下去:“末将……不愿与兄弟动手,还请殿下责罚。” “也罢,”展城归微眯起眼,面上尽是寒意, “如今事已成,他愿意爬进城那就让他爬吧。” 王文宣大惊:“殿下!” 展城归面无表情地睨着他:“怎么,你也觉得孤不近人情?” “……末将不敢。” 王文宣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终究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片刻后,明白了些什么。 若非杨怀昭天赋异禀,有领军之才,大将之风,只怕眼前这位皇太孙殿下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今夜他越是为杨怀昭求情,越是陷杨怀昭于危险之境。 至少,展城归现在还未有杀意,杨怀昭,还能活着。 展城归伸手扶起王文宣,脸色缓和了些:“王统领,您是孤父王生前最信任的人,所以孤也会信任你,你所谏忠言,孤亦时常反省。只是在孟姑娘……”他微微笑了下,改了口,“在太孙妃之事上,谁也别想来插手,孤会生气的。” 这番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听在王文宣耳朵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自知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他深深望了一眼城北方向,拱手告辞。 王文宣出宫后,展城归轻舒一口气,大好的新婚之夜,还是让杨怀昭那头犟牛扫了三分兴致。 想了想,他招手叫来桑落,吩咐道:“备桶热水进屋。” 桑落为他撑着伞,眨了眨眼:“是给掌柜的送进去吗?” “嗯,”展城归斜了她一眼,“有问题?” 桑落朝亮着光的隔壁努了努嘴:“掌柜的已经在自己房里头洗上了。” 展城归:“……” 他伞也不遮了,直接冒雨进了屋,又从暗道往孟安醉房里走去。 孟安醉刚沐浴完,整个身子都清爽了许多,顺带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虽然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的,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她定力不佳没忍住,事已至此,若再当缩头乌龟,她该看不起自己了。 她推开窗牖,雨幕洗刷着万物,溅起泥土味清香扑鼻,不远处展城归焦急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她哼笑了声,静静等待。 少年郎鲜嫩可口,馋馋身子又有何妨? 孟安醉的寝屋不是新房,但也布置得喜气洋洋,看着倒是差别不大。 很快,衣柜被移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阿醉……” 听着这声久违的称呼,孟安醉一愣,扭头去看:“怎么不叫姐姐了?” 展城归别别扭扭地走近:“我们都成婚了,叫姐姐终究不太好。” 孟安醉嘴角噙着笑:“那方才在床上又为何要叫得那么卖力?” “……” 展城归在她旁边坐下,脸上升起一抹可疑的暗红,眼神躲闪着:“就、就情不自禁……” 他要怎么说,在那种时候喊出“姐姐”这样亲昵的称呼,会令他更亢奋呢? 正犹豫间,房门被敲响,竹青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行完礼,她对孟安醉道:“掌柜的,你真的要喝吗?” 孟安醉“嗯”了一声,而后捏捏她的脸:“去休息吧,今晚不必守着了。” 竹青复杂地看了眼展城归后,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展城归看着这碗黑乎乎的汤药,眉头微微皱起来:“这是什么?你哪儿不舒服吗?” 孟安醉挑着眼尾,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你喜欢小孩吗?我挺不喜欢的。” 闻言,展城归整个身子一下就僵在了原地,他瞪大了双眼,指着那碗汤药,有些不可置信道:“避子汤?” 孟安醉没回答,端起碗就要喝下去。 展城归抢身过去,握住她的手腕,用了些力道,她微微蹙眉:“干嘛?” “阿醉……” 叫完她的名字,他嗫嚅着唇,也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不会这般轻易就接受他,本就在他预料之中,可他们眼下已经圆房,有了这层关系,她总归会稍微将他惦记着点,对他舍不得一点。 然而他没料到孟安醉居然毫不顾及他的感受,甚至当着他的面喝避子汤。 她一定是故意的,他笃定地想。 可故意的又怎么样呢,他再愤怒、懊恼,她面上神情仍然丝毫不以为意,就像在对待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最终,展城归自嘲地勾了勾唇,妥协般哑声问道:“这药伤身体么?” 孟安醉将他挣扎的神神色尽收眼底,她晃了晃汤药,挑眉道:“是药三分毒,你说呢?” “能不喝吗?”他闷闷道。 孟安醉睨他:“那你能不播种吗?” 展城归喉结滚动了下,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孟安醉收回目光,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这回他倒是没有阻拦了,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隐忍地攥紧。 暗自啧了一声,她心下感叹,少年人可真禁不住逗。 喝完了药,孟安醉嘴角沾了些药渍,她舔了舔,总觉得黏糊糊的,于是拿手骨节在桌上扣了扣:“手巾带了没?” 展城归下意识往怀里一摸。 空的。 许是刚才换衣服的时候落下了,换做平日他都带在身上的。 他抿抿唇,注视着孟安醉淡然的侧脸和湿润鲜艳的嘴唇,他的目光凝成了那黏腻的一点。 片刻后,抻过身子,舌尖往那一点卷了卷。 是苦的,也有甜味,不知道竹青放了什么东西在里头。 “……干净了。”展城归粗重的呼吸喷薄在她脸颊边。 见她没躲,他眼神乌暗,试探性地转移了阵地,含住她的唇瓣,轻轻吮.吸,而后打着转沿着她好看的唇形一一描绘过去。 酥麻的触感自唇上向全身弥漫。 孟安醉感觉到身下有了些异样,趁着他辗转的空隙,她忽然开口:“小城……” “嗯?”他努力抬眸看她,眼神有些意乱情迷。 孟安醉摸了摸他的眼睛,轻笑着问:“这么喜欢我?” “明知故问。”展城归眨了眨眼,睫毛刷过她的手掌心,声音带了一丝紧张,“那你呢,事已至此,你还想同我合离吗?” 孟安醉轻笑,也回了他一句:“明知故问。” 展城归猛然抬头,傻愣愣地看着她,惊喜过了头,反倒有些不确定了:“你、你没哄骗我吧?” 没等她回答,他又忽然自顾自地摆手道:“没事没事,骗我也没事,只要你不离开我,怎么样都可以……” “小城。” 孟安醉打断他,视线往下,定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处,上头有些咬痕,都是她干的。 她唇角勾了勾,想到什么,轻轻抱住了他,闭着眼睛,问出了一直一来她担心的问题:“若是日后我背叛了你,你待如何?” 展城归呼吸窒了一瞬,孟安醉这句话,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上辈子他因为她的一道假消息远赴北境御驾亲征,但刚到战场,便中了他的心腹大臣和北狄的左贤王的埋伏,他所领的二十万北征大军差点就全军覆没。 按理说,他应该怪她恨她的,如果他没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话。 他站起身来,颤着手回抱住她,将脑袋放在她颈窝,嗅着她身上刚沐浴过的清爽香味,意有所指道:“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非背叛我不可的理由。” 孟安醉几乎整个人都被他圈在了怀里,也是此时此刻,她才发现稚嫩的少年好似不知不觉已经长大,已经沉稳到可以让她依赖的地步了。 “再给我点时间好吗?”她亲了亲他脖子上那一圈咬痕,眼里闪着些感慨,避开了方才那个敏感的问题,只是道,“我会试着……每天多喜欢你一点。” 话音刚落,展城归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两人就那样纠缠着倒在了床上。 往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的笑声灿烂又爽朗,眼睛明亮得如天上繁星,饶是兴奋激动至此,可压着她的身体却不太敢用力,他生怕这是个梦境,一用力就破碎了。 孟安醉被他灼热的视线烫得浑身都不自在,最后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才轻咳了声,推了推他:“你这是傻了?” 展城归当真回了她一个傻笑,只是眼眶却有些发红:“你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孟安醉有些狐疑地瞧他一眼。 这辈子与他相识至今,也不过短短半年,能有多久? 她伸出胳膊探了探他的额头:“真傻了?” 展城归拉下她碍事的手,撑着双臂同她四目相对,身下女子不施脂粉,皮肤依旧光滑鲜嫩,明明是浅淡冷艳的五官,却又因那双黑得不含半点杂质的眼眸多了些凌厉,片刻后,他满足地喟叹,“真好看,我媳妇儿真好看。” 没等孟安醉说话,他又低沉着声音含糊不清道:“方才你中了药,是不是都忘记具体发生过什么了?” 孟安醉认真思索了下,除了浑身舒畅的爽意之外,有些细节的确记不太清了,于是点点头道:“好像是。” “那我帮你再回忆回忆……” 说着,他的脸便放大在她的黑眸里,热烈的唇就印了上去,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他手上动作也不停,轻轻地揉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占据主动权,只是心里毕竟还有些忐忑,还没施展,转瞬就淹没在她难得的配合里。 他低低喘息,看着昏黄烛光下她柔和的媚态,又蓦地释怀。 谁叫他一靠近她就没了自我呢,这样的冲动属实不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清明,属实难受。 看着那些驰援视频,眼泪哗哗掉。 所以写了点甜甜的,调剂调剂。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夜还在继续, 这头春宵一刻值千金, 那头的霍卓丝却不怎么好受了。 她全身被绑着,说不出话来,连扭动都很困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扇已经破碎的殿门忽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踩踏声, 片刻后,一名身穿内侍服的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她不认识这人,一时连呜咽都不敢, 只警惕地盯着他,咽了咽口水。 “霍卓丝公主是吧,得劳烦您同奴才走一趟了。” 来人不由分说地架着她的脖子将她往外拖,边道:“殿下说了, 您不是迫不及待地肖想男子么, 他这便为您送上一个, 保管你满意。” 一听这话,霍卓丝脑中警钟大响,事到如今, 饶是她再蠢,也猜到过来他口中的殿下是谁了。 这人竟是展城归派过来的, 可展城归, 之前明明说过让羽林军来擒她的,怎却派了一个内侍过来? 李原并没给她想通的机会,三两下便将她拖到了宫中一处常见的小花园假山里隐蔽了起来。 这花园从外头看不出蹊跷,可围着的假山里, 却有一个可以容纳三人有余的洞穴。 这一路过来,霍卓丝都没有瞧见任何人影,她缩在这处洞穴里,心头涌起一股不安来,她心跳得砰砰响,再也顾不了许多,拼命从鼻腔里想要发出呜咽声。 可惜李原连个眼神也未给她,直接便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进去,而后拍拍屁股便走了。 霍卓丝心中惶恐,可她并不知道刚才服下的东西是何物,正惶恐间,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女的声音温婉,男的听起来则有些大舌头,似是喝醉了,嘴里说着胡话。 “展三公子,你慢点走,前面便到了。” “咱们这是去……嗝……哪儿啊?” “你不是一直想同我单独说话么,喏,去前面那片隐蔽处,你就可以跟美人说个够。” “美、美人?有美人?一定要去瞅、瞅瞅……” 霍卓丝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自己心肝都在打颤。 身上的燥热空虚感和朝她扑过来的男子,让她泪流了一脸,她衣服被撕扯,却控制不住地抱住了覆在她身上的男子,迫切地汲取他身上的凉意。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展城归想要干什么。 她闭上眼,满脸的绝望。 岳蔚薇站在假山外头,听到里头两人顺利融合之后,才无声地勾了勾唇,施施然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她要找的自然不是入了洞房的一对新人,而是此刻正因着儿子大婚郁郁寡欢的谢清绮。 展城归所选正妃并非谢清绮理想之人,可自从上次展城归言语警告了谢清绮一番之后,她也不太敢明着对孟安醉甩脸色,毕竟她日后的繁荣还得仰仗这个儿子。 想虽是这样想,眼看事情尘埃落定,她这心里总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舒服。 她怎么也不明白,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的儿子出了宫门一趟怎么就变得这般深沉可怕起来。 岳蔚薇进殿时,谢清绮正在默默垂泪,她走过去,行礼安慰道:“姨母,这东宫被布置得如此喜庆,蔚薇也知您看着揪心,不如由蔚薇带你去外面走走,吹吹晚风,看看夜色?也好过在这里独自伤心。” 谢清绮本不太想走,但耐不住岳蔚薇百般恳求,只说去外头的花园走一圈,两人说说体己话,也正好让宫人都瞧瞧,将她这副模样在不经意的时候说与展城归听。 刚下过雨的夜,空气格外清新,嗅着满园的幽幽花香,谢清绮心情也好上许多。 只是走着走着,静谧的夜忽然混进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 谢清绮脸色一变,她早已生子,自然知道前头一男一女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 岳蔚薇则装作一脸懵懂:“前面这是……” 谢清绮拦住了她往前的脚步,而后沉着脸对身后跟着的宫人道:“你们,找几名侍卫来,将前头那对狗男女揪出来!本宫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胆在宫里行如此不知廉耻之事!” 岳蔚薇闻言,眼皮掀了掀,不再多言,安心等在了一旁。 她望着东宫的方向,勾了勾唇角。 * 孟安醉经过今晚这一遭,内力耗损太多,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裹着被子睡在里面,身后一直环着她的双手不知何时收了回去,后背顿时冰凉一片。 屋外传来些说话声,像是展城归在吩咐谁,又像是有人向他汇报什么,孟安醉竖起耳朵去听,可惜着实太困,她脑袋混沌一片,眼也实在是睁不开,便也懒得去管展城归要做什么了。 不消多时,床边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而后是清脆的碰撞声。 孟安醉感觉有人掀了她的被子,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那人低声笑了笑,哄道:“一会儿就好,乖啊。” 听到熟悉的嗓音,她勉强忍着微微凉意继续睡,不料忽然一股热气朝她腿部的肌肤慢慢靠近。 温热的帕子触在皮肤上,舒服得她全身的紧绷之意都消散了。 有人擦拭着她腿上小腹上的那些污秽,他力道轻柔,动作仔细,然后……他的手便顿在那里不动了。 展城归目光暗了暗,却终究还是叹着气将心头的兽念自个儿消化了。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昨晚着实将她折腾得有些够呛,以致于看着她皱着眉头的睡颜都生出了些愧疚。 给孟安醉弄完,他也给自己胡乱洗了洗,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上早朝去了。 按例,皇太孙大婚,可以三日不早朝,然而方才天刚亮他便接到消息,说是西凉来的霍卓丝公主与睿王府三公子酒后苟.合,德元帝当夜震怒非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令将展三公子打入天牢。 而今日的早朝,便是要商议派何人彻查此事,展城归不能不去,毕竟这事乃他一手策划,他也想看看睿王和顾熹的反应如何。 在朝上热烈争论此事时,像他先前便预料到的那般,西凉使团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准确点说,是不敢。 只要一查,霍卓丝以一夜.欢媚药的龌龊手段谋害皇太孙之事必然败露。 到时候就不仅仅是西凉脸面的事情了,很可能会因此让两国战事再起。 他们早前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来和亲,这自然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 霍卓丝除了咽下这口气之外,别无他法,于是坚持声称是睿王府三公子酒后强行侵犯了她。 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皇宫,她将一切都推到了那名叫彩霞的婢女身上,说是彩霞要害她。而紧接着,等羽林军找到彩霞的人时,彩霞早已畏罪自杀,害人的原因便也不得而知了。 失去了一名绝佳心腹,霍卓丝痛心不已,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站在受害人这个道德制高点,让大周给她一个交代。 西凉公主已然不洁,那就不是展城归不想娶了,饶是他想娶,西凉那头也丢不起这个人。 睿王第三子酒后之举差点破坏两国结盟,西凉使团也难逃干系,是以他们对睿王也再不复先前的巴结,反倒开始讨好起展城归来,盼着展城归能劝劝德元帝,不要因小失大,早日同西凉结盟。 * 睿王府。 “逆子!真是气死本王了!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西凉来的和亲公主!真是给本王长脸了!” 展言曜负手在书房来回走动,脸色铁青,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顾熹安然坐着,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扣着,甚至还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在睿王面前,他早已不似先前卑躬屈膝的模样。 展言曜甩了甩袖,朝顾熹道:“顾先生,你倒是给个主意啊,本王才刚解除了紧闭,紧接着又赶上了这档子事,如今西凉使团看不上本王,父皇那头又施着压,要本王给出个交代来,先生觉得眼下本王应当怎么做才好?” 顾熹神色淡淡,随意道:“将三公子交出去便是最好的法子。” 展言曜愣了愣,迟疑道:“可他,毕竟是本王的孩子,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还有别的办法吗?” 顾熹理了理坐得皱褶的袍子,微微一笑,“那就得需要睿王殿下铤而走险一回了。” “怎么个铤而走险法?” 顾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杀。” “杀谁?” “既然问题不好解决,那便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吧。” 展言曜愕然:“莫非先生的意思是杀了那位霍卓丝公主?” 顾熹轻抿一口茶,不置可否,茶已经冷了,他的眼神和这茶一样冷。 之前他在霍卓丝面前极力为展城归说好话,本就是为了让霍卓丝去横插一脚,搅乱展城归和孟安醉之间的关系,谁知展城归的决心如此坚定,德元帝也并不能真正地桎梏他。 这位曾经韬光养晦的皇太孙殿下,如今羽翼已丰,越来越让人不敢小觑了。 既然霍卓丝已无用,而西凉和大周的结盟他压根就不想乐见其成,是以她也唯有一死来证明最后的价值了。 霍卓丝一死,西凉使团定不会善罢甘休,德元帝面对西凉施压,焦头烂额都来不及,哪还有空去管一个睿王府的庶子。更何况,届时没了对质之人,是霍卓丝主动勾引还是展三公子强行侵犯,还未可知呢。 “行与不行,还望殿下自酌。”顾熹向他分析了其中利弊之后,站起身来,向他拱了拱手,“微臣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感谢在2020-04-04 23:57:31~2020-04-13 12:3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酒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溪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灼灼我啊 3个;云溪出岫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按照规矩, 新妇第二日是要向谢清绮敬茶的, 在皇家,孟安醉还得去向德元帝和曹皇后敬茶。 她本做好了被为难和质问的准备,可宫里出了那等子事, 谢清绮和曹皇后都没空管她, 敬完茶又说了几句叮嘱之语后便让她退下了。 孟安醉乐得自在,只她回去之时,倒发现了一个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东宫的人。 展城归坐在榻几前, 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一身绯红衬得他面如冠玉,英姿挺拔,也不知是否乃她错觉, 自昨晚后, 他一身的少年感消散了几分, 远远望去,浑身的气质深沉如海,凌冽如雪。 孟安醉顿住脚步, 撩起珠帘,倚靠着墙斜眼看他:“陛下不是让你去查霍卓丝的事吗?你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自然是等你啊。”展城归踱步过来, 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 满身雪海尽数化为暖阳,“什么陛下,该称皇爷爷了。” 孟安醉推了推他,抬眸略带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大白日的, 你够了啊。” “跟你,怎么会够。” 展城归双手环着她,将她的警告视而不见,脑袋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昨晚他们痴缠了一夜,可他现在还是一刻不停地和她黏在一起。 他嘟囔道:“新婚燕尔,皇爷爷特赦我三日假期来好好陪陪你。” “展城归!”眼见他越来越得寸进尺,孟安醉不得不拔高音量,喊了他全名,“堂堂皇太孙殿下,若这副赖皮的模样被下人看到,不觉得难为情吗?” “不觉得。”他蹭了会儿,抽空抬了下头,无辜眨眨眼,由衷地答,“我哪能管别人怎么想。而且,我和你单独在一起之时,你瞧瞧这东宫,有哪个敢不听召唤擅闯进来的?谁若不识相,我扒了他们的皮。” 说着,薄唇就落在了她眼睛上,而后一路往下,像只狼犬般,舔舐得无限缱绻。 孟安醉被他这黏糊劲缠得无法,咬了咬牙,只得无奈道:“我饿了。” 展城归动作一顿:“我听桑落说,你不是刚用过早膳么?” “没吃饱……”急着要去各宫敬茶,她哪儿有时间好好吃。 “那我陪你一起吃。”他捧着她的脸,呼吸粗重,轻颤着眼睫,作势又要吻下去,“正好,我也没吃饱。” 孟安醉:“……” 展城归吻了半天,面前人却紧闭着唇,牙关都不带松一下的,他不满地轻哄:“阿醉,动一动。” 孟安醉毫无反应。 眼见实在攻不进去,展城归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清冷的黑眸,颇有些不甘心道:“……你就不馋我的身子?” 孟安醉推开他,轻飘飘吐出一个字:“不。” 看着孟安醉潇洒转身的背影,展城归一口气堵在胸口,脸立时黑了下来。 他缓缓眯起双眸,认真想了下,都成婚了,他是不是也该收回些主动权了? 省得她口是心非,总是不将他当回事。 过了饭点儿,孟安醉不想再麻烦御膳房的人,准备自个儿在东宫的小厨房里弄点东西吃。 跟上去的展城归干脆搬来一个藤椅,随即从后面一手搂过她的腰将她抱在旁边坐下。 孟安醉要站起来,被展城归按住,她拧着长眉,不解道:“你干嘛?” 展城归将袖子翻至手肘处,勾唇一笑:“你就在这看着就行,我给你做,保管好吃。” 孟安醉挑着眉,指了指他的衣服:“你还穿着朝服呢,弄脏了怎么办?” “无妨,脏了就脏了,”展城归朝她眨眨眼,嘴角上扬,“反正明日无需上朝,有的是时间等浣衣局弄干净,再不济重新做一件也行,无非耽误点时间。” 充满烟火气的小厨房,孟安醉坐在藤椅里,左手握了一把花生,正准备先吃两颗垫肚子,刚把花生壳剥下,突然想起什么,又呆滞不动了,她看了一眼那道忙碌的身影,迟疑片刻,认命地将花生米扔了,嚼了一把花生壳。 一面嚼,一面打量展城归。 她这才发现他竟不知不觉又长高了一些,肩也宽阔了,撑着隆重的朝服也未显消瘦,更莫说那衣袍底下颇为有料的身体。 未来的皇帝陛下正在为她洗手做羹汤,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唇梢微翘。 不过须臾,一碗热腾腾的面就做好了,一撮葱花撒在上头,展城归还为她煎了个蛋,虽是简约,但卖相尚可。 展城归一手端着面,一手牵起孟安醉往殿里走去。 桑落将小餐桌摆上来又退下,孟安醉和展城归相对而坐。 “尝尝。”展城归将那碗面往她面前推过去。 孟安醉尝了一口,有这等新鲜的食材,实在很难不好吃。 她偏偏慢吞吞地吃着,边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当真要去查霍卓丝么?” “不急。”展城归坐在她对面,兴趣盎然地看着她吃面。 她挑起一筷子面,吃了一半,还剩一半挂在上头,她嘴唇小幅度动着,不断吞咽。 展城归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幽深。 果真是饿得太久了,以致怎样都好像觉得不满足。 他暗叹一口气,稍微收敛了些自己的肆无忌惮。 “总有人不想我查下去的,只需等着就好,所有的烂摊子都会被人抢着收拾。”他一边说,一边凑过身去,将孟安醉筷子上剩下的面条吃进了嘴里,在她呆掉的目光下,淡定解释,“给我都看饿了。” “……” 他将这事做得太稀松平常的样子,倒叫她也不好别捏,继续默默地吃面。 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她才恍惚感觉到,她和展城归如今已成为真正的夫妻了。 做怎样亲密的事,都不过分。 “饱了。”片刻后,她放下碗筷。 “终于把你喂饱了。”展城归守着她吃完,轻舒一口气,眨巴着湿漉漉的眼恳切地看她,“现在是不是……该换你来喂饱我了?” 孟安醉无语道:“……你脑子里还能想些别的吗?” “能,”他执起她的手,湿热的吻落在她的指尖上,“但我不想。” 多少个年头了,他曾夜夜等待神女入梦,可每次醒来终是一场镜花水月。 如今终于得到,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他希冀着,待日后她知道所有的真相时,能用这些珍贵美好的回忆,为他争取一丁点的怜惜。 * 德元帝坐在御书房金座之上,沉声朝下头的展城归问道:“三日之期已过,皇太孙这边可有查到什么进展?” 展城归撩袍弯身,作揖道:“回禀皇爷爷,霍卓丝公主和展三哥各执一词,又恰逢当日宫人忙碌,未有目击者,此事暂时难有眉目。” “哼!”德元帝冷哼一声,眼神阴翳。 自他身子渐好之后,一双鹰目也是愈发有神,淡淡扫过去,帝王威仪尽显:“你也不必查下去了,结案吧。” “皇爷爷这是……?” “睿王教子无方,何以统帅三军,北境的兵权交在他手上亦是浪费,依朕看,不如就此收回,以儆效尤。” 德元帝淡淡说完,展城归已明了他的意思。 展城归先前还有些担心德元帝被武贵妃所惑,在睿王之事上是非不分,如今看来,他是多虑了。 顾熹终于忍不住想要弑主上位了。 这样一来,倒省了他不少功夫。 他按下心思,故作忧虑道:“皇爷爷高明,只是如此相逼,就怕睿王叔心头不满,北境大军因此异动,届时恐怕得不偿失。” “他敢!”德元帝怒喝道,“还当朕是当初那个病秧子吗!待你结案之后,朕便在朝上收回他的兵权,若他不给,朕便将他遣回封地,叫他再也翻不起风浪!” 展城归点头称“是”,眼中闪过嘲弄,面上不显,领命而去。 终究还是个愚昧之人。 就在展城归宣布结案,得了德元帝口谕,判睿王府展三公子斩首之刑后,紧接着,德元帝即将褫夺睿王兵权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睿王府。 顾熹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神情,讥讽道:“殿下,再犹豫下去,莫说展三公子救不了,就连您也要自身难保了。” “先生之想果然发生了,只是本王竟没料到父皇竟如此绝情,本想让他安享晚年的,”展言曜死死捏着拳头,脸上满是狠戾,“既然他要如此苦苦相逼,丝毫不念父子之情,那也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彻底被粉碎,展言曜迅速组织了府中杀手,于当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驿馆。 风云已起,这天,是该变了。 次日,侍女在霍卓丝房中发现了这位上吊自杀的公主,以及一封她亲笔手书的绝笔信。 上头详细写明了她是如何潜入宫中,如何引诱展三公子,又如何嫁祸于他。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为了挑起这宫中内乱,好叫西凉与大周结盟之时能获得更多利益,可未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反倒因此加深了两国的矛盾,她无言面对部族,只好以死谢罪。 西凉使团察觉此事蹊跷,可始终调查无果,只得秘密传信回西凉询问国主下一步如何动作。 而霍卓丝之死,让原本应该斩首示众的展三公子得以活命,挨了几顿板子便给放出天牢了。 自然,德元帝预谋的夺兵权一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展言曜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有了这一次的前车之鉴,在顾熹的帮助下,他下定了决心准备放手一搏。 既然展城归野心不死,德元帝春草又生,若他再等下去,恐怕这金陵城中再难有他一席之地,他将永远跪拜仰视龙椅上的人,永远被人呼来喝去,揉捏卑祈。 他筹谋半生,可不是为了看着自己慢慢走向输那一面的。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掉马倒计时。 感谢在2020-04-13 12:35:01~2020-04-19 00:3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灼灼我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冬月刚至, 金陵便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片片雪花覆盖瓦当草木,融进古朴沉重的禅声里。 雪落秦淮河,醉卧铁甲处。朝朝人间景, 金粉失颜色。 不少文人雅士都盼着雪后乘画舫在秦淮河上游玩一遭, 赏十里素素雪景。 孟安醉倚在葡萄园下的美人榻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积雪,头顶葡萄叶因着霜冻枯了不少, 颇有些荒凉之感。 可细细去看,便会发现这寂静之中,隐藏着的都是新生的力量。 当绿叶重新长成,阳光普照, 藤蔓凝籽, 这里的葡萄便可以吃了。 她虽不是文人雅士, 但她也挺喜欢冬日的金陵皇城,没了那些夺目的红墙绿瓦,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雍容大气的水墨风情, 冲淡了许多算计诡谲,倒是难得惬意。 这份雅致, 值得更多人欣赏。 “桑落。”孟安醉微眯着眼轻唤了声。 桑落连忙上前:“掌柜的, 有何吩咐?” 虽说如今孟安醉身份不同了,但她还是喜欢桑落竹青私下称她为掌柜,她们毕竟只是她雇的伙计,不是这宫里任人使唤的宫侍。 孟安醉招来桑落在她旁边坐下, 而后微眯起眼问道:“过几日是不是便到冬至节了?” “是啊。”桑落掰起手指算了算,肯定地点头,“据其她姐妹说,宫里的冬至十分热闹,昨日下了瑞雪,圣上早早便准备了冬至晚宴,就等冬至那天领着百官祭祖之后,一同在奉天殿消灾祈福呢。” 孟安醉了然地抬了抬下颌:“这样说来,皇室中人必定都会参加咯?” 桑落给了她一个“废话”的眼神,而后扫了下她慵懒的坐姿,嫌弃道:“您也是要去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和桑落还得将掌柜的您的仪态好好纠正纠正呢。” 孟安醉被她训得轻咳一声,食指扣了扣她的额头:“反了你了,人小城都没说什么,你倒好,净拆我老底。” 桑落嘟哝道:“那还不是皇太孙殿下对您太纵容了……”眼见孟安醉的眼刀子斜了过来,她只好改口换了话题:“话说回来了,掌柜的您问这些,是想在冬至那日做些什么吗?” “啊,”孟安醉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答应别人的事须得尽快履行才是,毕竟有些人早就不配活着了。去吧,给孟二小姐递个帖子让她进宫一叙,她也等得够久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孟安醉循声望去,展城归正阴沉着脸往这边走来,迎上孟安醉的目光时,眼底情绪复杂。 “阿醉,只怕此事得先暂时缓一缓了。” 他行至孟安醉面前时朝桑落斜了一眼,桑落撇撇嘴,懂事地行礼退下了。 “为何?”孟安醉往后躺去,双手枕在脑后疑惑道,“如今王文宣已然控制了整个北衙禁军营,皇城羽林军中的可疑人士也在上回陈志远赴北境之后被杨怀昭顺利剔除,另一头在那位岳小姐的帮助下,岳侯爷所掌兵力也将全力支持你……已是万事俱备的局面,你还在顾虑什么?” 展城归嘴角平直向下,负手绕着美人榻走了一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 孟安醉伸手一把将他往后拉向自己,展城归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她两侧,才没将整个身躯压在她身上。 “……”展城归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败下阵来,张了张嘴,迟疑道,“要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我气……” “你说说看。” “你先答应我。” “行,”孟安醉往里移了些,给展城归让了个躺下的地方,爽快答应,“不生你气。” 展城归咽了咽口水,从枯落葡萄叶的缝隙里瞧着皇宫的雪景,视野里摘星楼美得别样宁静,他看了会儿,才说:“其实咱们成婚那晚,杨怀昭从北境回来了。” 孟安醉一怔:“既然早就回来了,怎么一直没见他人影?” “他在养伤。”展城归抿了抿唇,单眼皮动了两下,“……是我派人打的。” 自打孟安醉和展城归成婚后,展城归便不太限制她的行踪了,走哪儿去只需托人知会他一声,大多都是应允的。 除了去见杨怀昭。 孟安醉只当展城归这般小家子气的行径是因着吃醋,毕竟据他所说,杨怀昭似乎对她有所企图。 但看岳蔚薇那般对杨怀昭上心的样子,她觉得这着实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岳蔚薇温婉娇软,善解人意,很难会有男人抗拒得了她。 孟安醉本来是这样想的。 她一瞬间收敛起笑意,厉声道:“为何要打?” “他喜欢你……”展城归捏了捏拳,“他未得诏令私自回金陵,就为了赶在我们成婚前见你一面。” 孟安醉没说话,展城归眼底发了狠,继续道:“若是因为他破坏了我们的计划,那实在太得不偿失了,反正打他我不后悔。阿醉,”见她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展城归有些慌了,“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以后这些事我再也不瞒着你了,真的。” “所以……”孟安醉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满肚子的火压下去,她慢慢坐起身来,斜身凝视着展城归,一字一句道,“是杨怀昭这个环节出现问题了是吗?他不愿意做你忠诚的臣下了,对吗?” 展城归沉默一瞬,算是默认。 “你做了这样的事,也难怪。”孟安醉冷淡地笑了笑,“殿下,冒这么大的险,这可不像你极有分寸的性子啊。” 展城归也撑着身子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懊恼:“还不是蔚薇那丫头信誓旦旦地和我保证,说是不出一个月定能拿下杨怀昭,这都多久了,今日我微服去看望他时,那厮连大门都不让我进,吃了一嘴的闭门羹……真是信了她的邪!” “呵,”孟安醉睨着他,哼笑,“这都没生气?” 展城归不甘心地低头:“……毕竟是我不义在先。” “想到补救的办法了吗?” “没,”展城归飞快看她一眼,而后别过头,声音低了下去,嘀咕道,“若是想到,我怎会蠢到向你坦白……” 孟安醉没听到他后头的话,想到什么,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道:“没想到的话,不如,让我去见他一面吧。” “不行——”展城归立刻摇头,像被点燃的火折子,情绪十分激烈,“我坚决反对!” 孟安醉闻言,右手一个翻转,猛地将人按在榻上,而后俯下.身去,在他耳边微微一笑,语调轻柔:“反对可以,那从今日起的一个月内,你休想碰我一根手指头。” “……” 展城归暗暗咒骂一声,神情愤然,可心里挣扎半天,利弊权衡,终究还是叹息着妥协了。 只好不情不愿地召来李原,命他准备了去宣武将军府的马车。 到了将军府,这回杨怀昭倒是没有闭门不见,但展城归懂他意思,并没跟着孟安醉进去,而是止步在了前厅。 李原瞧着将军府的下人引着孟安醉往后头的庭院走,他不由担忧道:“殿下,咱们真不跟过去看看吗?万一杨将军对太孙妃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恐徒惹事端。” 展城归押了口清茶,片刻后,没什么表情地笃定:“他不会的。” 李原不解:“为什么啊?” 展城归却没再回答了。 另一头,杨怀昭听到孟安醉前来拜访的消息,憔悴的脸上难得显现出了一丝笑意,连忙命府中下人推着他去凉亭见她。 孟安醉来之前便做好了心里建设,可在看到坐在轮椅上双腿盖着薄毯,麦色脸颊消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杨怀昭时,她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杨怀昭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边勾起自嘲一笑:“孟姑娘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许久,孟安醉攥紧手心,面色一红,不自在地开口:“对不起……我没想到你……” “是我自愿的。” 杨怀昭轻轻笑起来,衬得眼睛愈发大,细看进去,里头却失了神色,他双手搭在轮椅上,沙哑道:“擅自抗命回金陵,擅自不顾一切……喜欢你,都是我自愿的,你不必介怀,也不必为难。” 从别人口中得知是一回事,杨怀昭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孟安醉心头一跳,还是觉得很不可置信。 上辈子她曾敬仰过的大英雄,被她提前拉入了这历史洪流中,导致一些本来不会发生的事发生了。 若不知前世,她的确是不用介怀的。 见她不说话,杨怀昭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被打断的双腿还未全部复原,一使力便痛得他手臂的青筋都崩了起来。 孟安醉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扶他,却被杨怀昭侧身躲开了。 他站在她面前,脸色煞白,背脊却挺得笔直,他失笑道:“本以为方才那句话有多难以启齿呢,没曾想说出口这般轻松。” 然而话音刚落,他双眼却瞬间红了一片,声音里也带了丝颤抖,嘶哑道:“若我早点同你表明心意,若你和他成婚那晚我没有去晚一步,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样让我不甘的结果了?” “不是。”孟安醉垂下眼睑。 深吸一口气,她才抬起双眸,迎上杨怀昭的目光,认真道:“不是你来晚了一步,是我的心早就代替我做出决定了,在我当初为了他勒马回头的那一刻。” 所以你早或晚,都没有区别。 后头的话孟安醉没有说完,但杨怀昭却看懂了。 他额上起了层薄汗,勉强克制着自己汹涌的情绪,不死心道:“那跟着他,你幸福吗?” 这回孟安醉没有犹豫,她轻轻笑开,点了点头:“试过了,哪哪儿都和谐,挺幸福的。” 所有力气在这瞬间被抽干,杨怀昭高大的身躯一下跌坐回轮椅上,他慌忙转动轮椅的方向,背对过孟安醉。 “我明白了——”他紧咬着牙关,死命捏着轮椅的扶手,忍着快要崩塌的泪腺,哽咽道,“劳烦孟姑娘告诉殿下,十月初十那晚的事,就此翻篇了。” “嗯……嗯?”孟安醉愣了愣,“我还说要是你不解气,让你打回来呢……总之不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他,谁知道他对你做了多少过分的事情。” “不必了。”杨怀昭背脊微微弯了下去,“我会尽快养好伤重回禁军营的……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做杨怀昭。” 怀昭就是心怀日月昭昭的意思,名字是我娘取的,她希望我一生光明磊落。 想到当初同孟安醉介绍自己时说的话,杨怀昭艰难地笑了笑。 所以我跟展城归是不一样的。 他为了得到你,宁愿蒙蔽你的双眼,处心积虑也要给你涂上温柔的糖衣,却在对着其他人时,毫不掩饰自己可怖的獠牙,哪怕为此白骨累累,万人扬灰。 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像他这样卑劣。 “谢谢。” 杨怀昭听见身后的女子如释负重地舒了口气,而后转身告辞离开。 片刻后,七尺男儿埋首在膝,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小杨一秒。 算了,都哭了,再续一秒吧…… 感谢在2020-04-19 00:30:09~2020-04-24 22:3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94856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冬至这日, 白昼最短, 暗夜变长,正式宣告着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来临了。 祭天祭祖之事早早便准备着,因着过程复杂, 随行宫侍仪卫众多, 忙得不可开交。 德元帝在礼部仪官的引导下,带领着皇室子弟以及众臣在皇城近郊的圜丘完成了祭天大典。 做完这一切后,天差不多快要黑下来了, 奉天殿上已经摆好了冬至晚宴,不仅是文武百官,还有外藩使者也会受邀参加。 冬至不谈国事,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是以整个晚宴明面上还算一片祥和。 但这样的祥和并不包括女眷那头。 由于宴会之盛大, 男女席位分殿而坐, 在奉天殿旁的另一处殿宇里,金陵城有头有脸的贵妇贵女们几乎都来了,女子一多, 便难免会发生些争奇斗艳的行为。曹皇后和武贵妃因身体不适提前离席,更是助长了这股风气。 这些热闹事自然少不了喜欢出风头的展钰凝, 没了曹皇后在上座施压, 席间大部分人平日里也对她尊崇惯了,这场晚宴的主角是谁不言而喻。再加上先前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的陈氏之死,更是让这些人对展钰凝多了丝畏惧,是以在她们言语之间, 颇有一种孟安醉和谢清绮都得在展钰凝面前靠边站的感觉。 只奇怪的是,如今因着孟安醉嫁给展城归,所以身份水涨船高的孟丽姝却罕见地缺席了。 不过孟安醉没主动提,她们便也对此不甚感兴趣。 谢清绮好歹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太子妃,平日里同展钰凝本就交集不多,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当即就要发作,却被孟安醉忽地拦住了。 “母妃,不急,”孟安醉低声含笑劝道,“就让她继续作吧,小城提前便打了招呼,说是今晚都由着她。” 谢清绮闻言,微微一愣,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被她按住的手,道:“听你这意思,今晚又要不太平了?” 孟安醉瞧了得意洋洋的展钰凝一眼,默然点头。 谢清绮一下就甩开了她,恶声恶气道:“松开吧,本宫知道了。” 自从孟安醉出现之后,展城归做事再也不会同她商量,许多事,她还得从岳蔚薇那里旁敲侧击地打探。 特别是看他那意思,待他登基之后,六宫大权亦是不会交到她手上了。 一想到这里,谢清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自然也就对孟安醉百般怨念,毫无好脸色看。 也不知怎的,谢清绮这副姿态就那么巧被展钰凝眼尖地看到了。 “我还道咱们那位从小在山里长大,不通女工,不识书画的皇太孙妃有多大的本事呢,原来粗鄙得连我皇婶都看不下去了。”展钰凝骤然拨高音量,话音落下之时,整座宫殿里的欢笑声也蓦地静止,谁也不敢再搭话。 谢清绮虽不喜孟安醉,但她的形象毕竟关乎展城归的脸面,于是拧着眉头,朝展钰凝轻呵道:“宁婉,大殿之上,不许胡说。” 展钰凝撇撇嘴:“皇婶,我可不是在胡说,我这皇嫂的下贱身世,金陵城里早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家私下都好心疼您和城归哥哥,也不知这土包子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将你们迷惑……” “宁婉!”谢清绮加重了语气,厉声道,“注意你的用词,孟氏再不济那也是皇太孙的正妃,由不得你来多嘴!你母妃还在一旁呢,你对皇太孙妃这般不敬,倒显得睿王妃像个不中用的摆设!” 本不欲管事的睿王妃脸色一僵,颇有些不赞同道:“太子妃,这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说笑,咱们这等长辈去插手,不觉得有些失了身份吗?” “尊卑有别,谁与你是同等长辈!”谢清绮冷哼一声,不屑道,“若睿王妃教导不了宁婉,本宫不介意代劳。” 展钰凝听到这话,没等睿王妃说话,便狠狠剜了孟安醉一眼,咬牙切齿道:“皇婶,您别忘了,如今城归哥哥同您不合,全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您明明就不待见她,为何还要帮她说话?现在不将她的诡计识破,等她日后骑到您头上去后再去计较,那就晚了!” “你、你——”谢清绮被她指责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本宫如何做,还轮不到你这黄毛丫头来教!来人呐,将宁婉郡主给本宫……” “谁敢!”睿王妃厉喝一声,打断谢清绮的话,见事情闹得有些过了,她只好冷着张脸站起来,“都说了是小孩子间的说笑,若太子妃真要这般小题大做,依臣妇看,今日这宴会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说罢朝展钰凝使了个眼色:“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宁婉,走了!” 看着两人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谢清绮手捏在矮几边沿,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可令她更生气的是,方才整个过程一句话没说,淡定得跟尊活菩萨般的孟安醉,该装哑巴时偏又不装了,甚至还叹息着反倒安慰起她来:“母妃,跟两个不是人的东西说话,真是苦了您了。”顿了顿,想到什么,她又道:“不过没事,一会儿您回去早点休息,明早起来,应该就能消气了。” 谢清绮:“……” 她到底是因为谁气成这样的啊! 在孟安醉的招呼下,展钰凝和睿王妃的离席并没有影响其她人太多,那些人甚至巴不得这两人早点走,有展钰凝在的每一刻,她们都觉得如坐针毡。 因此很快,宴会上的风向便又变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已然被她们淬炼得炉火纯青。 * “母妃,我们真就这样回去,不等父王了?”展钰凝同睿王妃相携着往宫外走去,贴身丫鬟不近不远地跟在她们身后。 睿王妃摇摇头道:“不必等了,你方才那般顶撞太子妃,咱们若不早点出宫,待事情传到圣上那里去的话,难免会给你父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要出了宫,那便不是圣上的地盘了,就算太子妃想要动你,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展钰凝环住睿王妃的胳膊蹭了蹭,嘻嘻一笑:“还是母妃想得周到,我就知道不论我闯了多大祸,母妃总能帮我收拾摆平的!” 睿王妃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都多大了还这般淘气。” “哼,”展钰凝嘟了嘟唇,任性道,“我就是看孟府那两个贱人不顺眼,就是可惜了,孟丽姝没来……” 话音未落,广阔的大道忽起一阵冷风,吹得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今晚的夜格外长,也格外黑,打着灯笼也只能看着寸步之下的路。 睿王妃紧了紧披风,正欲加快脚步往前走,可步子还没迈出去,眼前便隐隐约约飘过一丝渗人的白影。 展钰凝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母妃,刚、刚你看到了吗?” 睿王妃没回答,她抖了下手,警惕地环顾一圈,四周除了她们自个儿若隐若现的影子,并未有什么异样。 她定了定心神,准备吩咐丫鬟走快点,可一回头,便见到两名丫鬟身后也突然蹿出一道白影,速度快得令她们看不真切。 两人被吓得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睿王妃急忙拉住展钰凝的手,故作镇定道:“没事的没事的,就是眼花了而已……”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然而这两句话实在没什么可信度,白影再次从她们面前闪现过去,这回连两名丫鬟也瞧见了。 紧接着,前面,后面,侧身,头顶……好似无数白影在到处飘。 直至最后,一张惨白的鬼脸放大在两人眼前,那鲜血淋漓的模样,不是先前惨死的陈氏是谁? “别来找我——别找我——” 展钰凝本就怕鬼,此刻再也受不住,瞪眼咋舌,惊声尖叫一声后便晕了。 睿王妃被展钰凝连带着两名丫鬟的惨叫声这么一惊,本不怕也被吓得心脏砰砰跳,登时白眼一翻,也昏倒在地。 虽说动静不小,但很巧的是,居然没有一处巡逻侍卫过来查看情况。 四周如同针落般寂静,片刻后,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只见方才那道鬼脸白影撩开头发,抹开满脸的血,神色冷漠地俯视着地上的四人。 那张脸赫然正是未参加晚宴的孟丽姝。 几名同样身着白衣的黑甲卫跟着从暗处走了出来,为了防止四人苏醒,又挨个点了他们的穴道。 见一旁的孟丽姝迟迟不动,其中一人沉声道:“您若下不去手,我们可以帮您。” “不必,为了能够为我娘复仇,这么久我都等过来了,”孟丽姝深吸一口气,“甚至不惜答应殿下,在我姐的嫁衣里熏上能为那西凉媚药做引子的香。我这般渴切着想要手刃的杀母仇人,怎能假以他人!”她眼底陡然迸发出一阵恨意,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笑得有些狰狞,“她们欠我娘的,欠我的,我都要一点、一点还回来。” ……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丽姝揉了揉发酸的手臂,看着地上身体已被捅出无数个窟窿的两人,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她舔了舔嘴唇,眼眶一红,轻声道:“娘,我亲手为您报仇了呢,您终于可以安息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睿王妃和展钰凝的死讯在冬至晚宴结束后便传开了。 晚宴上意气风发受人尊崇的展言曜在看到两人血肉模糊的尸体之时, 错愕得几近昏厥。 因着画面血腥, 德元帝早下令不许其余人再靠近。 “谁干的?” 展言曜抽出身边侍卫的长剑,扫过周围一圈,猩红着眼, 朝不远处抻着脑袋看热闹的大臣们怒吼道:“本王问你们, 究竟是谁干的!” 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他,几乎所有人都瑟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他盛怒之下殃及鱼池。 而与此同时, 被迎面泼了水,终于悠悠转醒的两名丫鬟爬到展言曜面前,惊恐道:“王爷,是、是……鬼!王妃和郡主都是被孟夫人的鬼魂杀死的!” 展言曜一巴掌朝说话的那人扇了过去, 阴狠道:“妖言惑众!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是真的啊!”另外一名丫鬟满眼亦都是恐惧, 发着抖道, “奴婢们都亲眼看见了,孟夫人死不瞑目,来找王妃和郡主索命来了……全是鬼!全是——”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 丫鬟脖子上便飞溅出一道诡丽的血线。 展言曜拖着滴血的长剑慢慢行至剩下的那名丫鬟面前,手起刀落, 丫鬟还来不及求饶, 一颗人头便啪地落下。 他扔了长剑,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往上拉了些,眼中凝着无穷的恨意:“主子都护不住,还留着你们两个没用的奴才作甚。” 做完这一切, 展言曜才踉踉跄跄地走到德元帝面前,嘶声叫了句:“父皇——” 德元帝忍着心头的恶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儿节哀,朕立刻下令彻查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不必了,”展言曜拜了拜,悲戚地冷笑一声,却是盯着一旁隐在暗处的展城归道,“儿臣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出凶手,将他碎尸万段的。只是今夜,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王妃郡主宫中遇害,如此大的动静却无一人巡逻禀告。”展言曜恨恨道,“但求父皇降罪今夜所有擅离职守的侍卫,儿臣要他们个个满门抄斩!” 此言一出,群臣立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出言劝道:“睿王殿下,今日冬至,本就是与民同乐的日子,大部分羽林军都安排在了奉天殿周围,此等小道的巡逻侦查难免发生纰漏,满门抄斩的惩罚会不会太过严重了些?” 睿王冷眼扫过去:“被害的不是你们的妻女,你们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德元帝也有些犹豫,若他不答应,只怕展言曜今晚必不会善罢甘休,可若答应了,皇城羽林军直辖属于帝王,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满门抄斩难免让将士心寒。 更何况今晚之事不仅蹊跷满满,还在先前毫无预兆。 若人是展城归差人杀的,他缘由何在?若不是,那谁又有这个胆子这般去激怒睿王? 正犹豫间,展城归忽然撩袍上前,行礼道:“皇爷爷,睿王叔痛失妻女,所求之事并不为过。儿孙也认为,在彻查刺杀之事的同时,的确应当严惩失责的侍卫。” 德元帝愣了愣:“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展城归郑重地点了下头:“当然。” 展言曜闻言,连悲伤也顾不上了,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后,心下琢磨起来。 只要展城归不阻拦,他便可以将失责的罪名安排在皇城羽林军的任何一处分支里,不说再次将他的人安排进去,重创羽林军的势力是肯定的。 这样百害无一利的事,展城归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很快,像是在验证他的猜想一样,展城归忽然将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微微启唇道:“当然了,所有失责侍卫理应一视同仁,不如让王统领先讲一讲今晚奉天殿周围的部署吧。” 王文宣得令上前,单膝跪地,恭敬道:“回禀陛下和两位殿下,原本在这条干道上巡逻的应当是一名叫陈志的侍卫长所领队伍,他原先因身体不适告假在家,这位置本一直给他留着,可没曾想前些日子臣派人巡访之时,才知晓他早已不在金陵。冬至繁忙,臣暂时抽不开手去管他,是以只好令旁人顶上,未料同组之人竟不堪重用酿成这等大错,还请陛下责罚。” 德元帝沉吟片刻,摆了摆手:“此事错不在你,就算要怪,也该先将那名叫陈志的先抓回来了再说!逃兵者,当立刻斩立决!更莫说今日之祸归根结底还因他而起。听朕口谕,天涯海角,务必将其捉拿,生死勿论!他之一族,也如睿王之愿,满——” “父皇!” 未等德元帝说完,展言曜便厉声一喊打断了他的话,他弯身作揖,以此才可掩盖住眼中就快控制不住的杀意。 他就说展城归怎么会那般轻易就同意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陈志身赴北境,如今正是和北狄谈判的关键时期,若他不能保住陈志在金陵的家人,只怕他在北境密谋之事全都要打水漂了。 展城归这是……要他硬生生将杀妻杀女之仇咽下了。 他未料到,为了帮自己女人的母家报仇,他这皇侄竟算计到了这般境地。 而另一方面,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陈志的名字,那么他同北狄所做的诸多交易,恐怕也或多或少为人所知了。 这般久未动手,只怕也是在收集证据,想将通敌卖国的罪名坐实在他的脑袋上。 若非是对手,他都想为展城归鼓掌叫好了。 可越是对手,这样的人物,越是不能再留。 “父皇。” 展言曜思虑一番之后,情绪已尽数被他藏进心底深处,他抬起头来,平静道:“儿臣转念一想,大臣们说得对,儿臣并不应该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眼下找到凶手才是最为紧要的。” 德元帝听到他自个儿退了一步,不由得轻舒口气,立刻同意了。 群臣也一一附和。 只展城归行至他身边,低低一笑,似得意,可更多的却是挑衅:“我倒想看看,睿王叔能忍到几时呢。” 展言曜看了看他张牙舞爪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冰冷石板上的两句尸体。 眼中的反意已是愈演愈烈。 待德元帝和朝臣散去后,顾熹行至展言曜身边,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阴暗:“王爷,臣愿助您一臂之力。” * 禁军营议事厅。 “殿下,如今睿王被如此打压,只怕很快就要反了。”王文宣坐在右侧,看向主位上的展城归,“宫里的部署都差不多了,有羽林军在,陛下的安危不成问题,同时北衙禁军可守皇宫四个入口,抵挡南衙府兵绰绰有余。若睿王造反,咱们必定能将他一举拿下!” 他的满腔豪气未持续片刻,展城归一盆冷水就泼了过去:“你未免太小瞧南衙府兵了些。” 王文宣轻咳一声:“臣见过他们练兵,大多都是酒囊饭袋,臣以为这些府兵不足为惧。” 展城归铺开金陵的地图,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南衙府兵居中御外,卫戍金陵,整个南衙分为六卫,此六卫可直接向各洲军府发号施令,其中四卫的兵权握在兵部尚书乔广手中,其余二卫则在岳侯爷手里。然而南衙府兵之所以暗地里被归于睿王麾下,正是因着岳侯爷先前态度不明,而这乔广则乃睿王党羽。虽说南衙六卫战力不比北衙禁军,但他们拥有专擅之权,一旦提前向各州府调兵,金陵便不在你我控制之中了。” 听了这话,王文宣眉头都拧了起来:“殿下的意思是还需要抽出部分禁军的兵力将金陵围控起来?可这样的话,便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对付睿王了!” “那倒不用,别忘了,还有岳侯爷的两卫。”展城归手指轻扣在长桌上,“让他的兵马守在四面城门即可,虽不至于拦住所有,但至少能拖一拖时间。只要在这之前将睿王和乔广拿下,金陵之困迎刃而解。” “还是殿下想得周到。”王文宣深感敬佩,转而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可若一点胜算也没有,睿王怎肯轻易造反?” “所以现在,需要殿下再主动露出些破绽。”坐在长桌左侧的杨怀昭适时开口,他的伤好了大半,但走路还是有些困难,是以常常来禁军营做康复训练,以求尽快恢复。 展城归瞧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这个破绽如何去露?” 杨怀昭头也未抬,只是沉声道:“若殿下恰巧不在金陵,敌人自然便有机可乘了。” 展城归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文宣细细一想,也明白过来,眸中亮了亮:“臣想起来,半月前西边昆州刚经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虽死伤并不严重,但不少百姓房屋损毁,流离失所,陛下先前安排去赈灾的大臣因被传收受贿赂,私吞赈灾银,陛下正因此大发雷霆,一直未找到合适的赈灾人选。若殿下此行主动为民请命,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正是如此,”杨怀昭顺势补充了些他未讲到的地方,“不过昆州地处金陵和西凉之中,路途虽不算遥远,却也不近,若殿下亲去,一旦睿王谋反,只怕来不及返回。” 王文宣凝重地点点头:“确是这样。”而后朝展城归道:“臣立刻去寻一名亲信来,只要殿下出城,便让他假扮殿下,届时躲过耳目之后,殿下再乔装返回即可。” 展城归勾了勾唇,赞赏地看了两人一眼,掷地有声道:“那么,孤便同两位将军一起静候暴风雨的来临。” 商量完正事,展城归便起驾回宫了。 杨怀昭站在营门外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手关节隐隐克制得发白,直至漫天大雪滚滚落下,一片雪花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化开。 他抬手看着那一圈冰凉的水渍,又蓦地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小伙伴们! 不要抛弃我呀!我真的只是卡文了! 接下来会努力更新~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展城归没有将睿王欲造反的消息告知德元帝, 一是怕他露出破绽, 反倒被睿王拿捏住破绽,二是德元帝生性荒淫,没有大智慧, 恐不会信睿王被打压成这个样子还胆敢逼宫生异, 提前说反易惹一身骚。 用早膳的时候,他又将详细的布局都说与了孟安醉听。 “昆州不算近,你出城后一定要小心埋伏。”孟安醉思忖片刻, 略有些担忧问道,“那你打算几时出发?” “差不多便是明日,”展城归为她将新鲜的蟹肉都从蟹壳里挑出来,而后放进她的玉碗, “在睿王决意造反之前, 我可能暂时不能明着露面了。” 说着, 他便愁眉苦脸地长叹了口气。 孟安醉瞥他一眼:“怎么叹起气来了,还有哪里问题棘手么?” “非也,”展城归摇摇头, “只是一想到有好些时日见不到你,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孟安醉不以为意道:“……不过几日亦或者十来日的光景, 能有多久。” “对我来说, 这已是够久的了,自我们相识以来,就没有分别这么久过。”展城归拧紧了眉头,“难道你就不想我?” “好好好, 我想,我想还不行吗。”孟安醉赶紧顺毛,顺便转移话题,“你觉得这一战,咱们有几分把握?” 得了她的将就,展城归心里舒服了,便随口答:“不知道,这种事情就看谁算得更深更准,成败就在此之间。” 孟安醉啧了一声,想到什么,又道:“那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要。” “?” 展城归早看见她光顾说话一直不动筷,便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口,收着衣袖朝她伸手,“要你张嘴。” “……”孟安醉无语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没当你是小孩子,”展城归修长的手指又往前了点,见孟安醉勉强吃下,他才露出浅笑道,“我这是拿你当妻子在哄。” 这话说得孟安醉止不住的害臊,她轻咳一声,嗔怪道:“我是问真的,总不能这么危险的事全让你一个人担着,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明白了。”展城归将小勺放回玉碗,咣当轻响,很是清脆,他撑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瞬,“容我想想。” 孟安醉不是金丝雀,而应该是翱于苍穹的鹰,这是他一早便明了的。 可若真要她去做太危险的事,他心里又始终放不下。 并非不信任,而是沉醉酒肆的那一把火将他烧怕了。 思来想去,他沉吟着道:“我的确有一处人手还未安排。” “你说。” 展城归就着那白瓷勺也吃了一口,而后才道:“待睿王逼宫,只怕东宫将会首当其冲,我不太放心母妃的安危,所以我决定将黑甲卫的调遣全权交予你,希望阿醉你能护我母妃周全。” 孟安醉微微一怔:“黑甲卫向来擅长隐在暗处,从不会离你太远的。” 展城归同她十指相扣,温声道:“无妨,你和母妃更重要。” “万一你有危险怎么办?”孟安醉还是有些不放心。 被她如此记挂,展城归的心脏仿佛浸了蜜糖,他在她手心落下一吻,抬眸轻眨了下眼:“知道有你在家等我,我保证舍不得死。” 孟安醉只是一笑,半分也没被他安慰到。 上辈子他还是在拥有西凉援助的情形下,才抵挡住了睿王的攻势,即使是这样,却还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谢清绮就是在那场内战里被睿王的兵杀死的,只需悬赏三两黄金,士兵便会趋之若鹜地涌来。 展城归的谋划已然是百无一漏,其中唯一没有在意的点便是关于北境军的考量。 虽说睿王拥有一半北境军的兵符,但若无德元帝手中的另一半兵符合体,他并无单独调兵之权。即使是北境军想要班师回朝,没有诏谕,那也进不了城。 可她总觉得,顾熹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简单。 展城归看出孟安醉的忧心忡忡,知晓她许是又想起了上辈子的某些事,于是抿抿唇,不动声色地转挑了些轻松的话题聊:“阿醉,你可知腊月初十是什么日子?” “初十?”孟安醉摇了摇头,“不知道。” “嗯,”展城归也没真的打算让她猜,灼灼地盯着她道,“那日是我生辰,我想提前向你讨一件礼物,你应不应允?” “什么礼物?”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你能不能带我去雁来峰看看?”展城归弯了弯唇,神情温柔得不像话,“我想知道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想见一见你的怪人师父和尼姑庵的师太们,还要告诉他们你嫁人了,嫁的是值得托付的我。” 孟安醉边点头,边轻嗤:“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完,偏头却笑了。 “难道不是吗?”展城归脾气上来了,直接攥住她的手慢慢地揉,“莫非你现在还觉得我不值得你托付?” “再说吧。” “再哪般说?”展城归磨了磨牙,顺势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语气暗含威胁,“或者你想晚上在床上好好探讨探讨也行。” 孟安醉脸上一热,瞪他一眼:“还有下人在旁边呢,怎这般孟浪。” 展城归欣赏着她脸上的红晕,低头亲亲她,撇了撇嘴道:“那又如何,同自己妻子调情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说罢眼睛往旁边伺餐的丫鬟一斜,“将东西收了,然后下去罢。” 孟安醉被他的粘人劲儿粘得头皮发麻:“……将她支走干嘛?” “你说干嘛?”展城归低低一笑,额头抵着她的,“你不是说我孟浪么,若我不对你做些更孟浪的事,岂不对不起你的期待?当然了,如果你想将她再叫回来看着,我也依你。” “你说清楚,谁期待了……” “我期待。”殿门关闭的一瞬,他的声音也随之喑哑下去,“阿醉,姐姐,一会儿我又得进书房待半天了,皇爷爷不干事,全都扔给我,我好惨的一皇太孙,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他嘴上虽说是在询问,但手上动作却比他的语速快多了。 殿内烧着地龙,并不算冷,再加上孟安醉有内力护体,便是寒冬,也穿得很是清爽——他也很爱她这点,十分方便他行事。 腰封一解,他的手伸进去,带着微微的凉意,令她白皙的皮肤一下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不过也并未太久,那恍若为所欲为的手掌所到之处,很快变得一片火热。 孟安醉弓着身子抱住他,声音细若蚊吟:“不能再往下了……” 展城归没应声,他轻声喘息,手指隔着衣料捻了捻。 孟安醉浑身一颤,忍住差点溢出喉咙的低吟声,捉住他的手腕:“小城,真的不行……” “……”展城归满脸失望地抬起头,不甘心似的,顺势搂住她的腰,双唇重重地压了下去,同时含糊着沙哑出声:“再吻一下可以吧,毕竟我明日就要走了……” 不同于以往的小心翼翼,这一回他的攻势又猛又烈,容不得她拒绝和回击,占据着绝对的主导,震得她整个人都软在了他怀中。 经过这些日子的千锤百炼,他的吻技愈发纯熟,常常亲得她止不住地浑身发软,忘乎所以。 脑子里,心口里,眼睛里,完全无暇顾及其他,全装着他一个人。 许久,缠绵的吻结束,他终于肯暂时放过她,做正经事去了。 待他走后,孟安醉摸着自己红肿的唇,不由摇头轻笑,这个小混蛋,真是越来越懂得如何拿捏她了。 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之后,睿王果真按捺不住,开始有所动作。 睿王妃和展钰凝出殡那日,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前去吊唁了。 谁知这一去,竟没一个人再出来。 紧接着,金陵城外的各处哨岗传来急报,说是周边几个州府不知因何缘故突然各自集结府兵,正在朝金陵靠近。 急报一封接着一封,没过多久,南衙暴.动,直接杀到南城门,迎进了睿王这些年私养的一万兵马,两方人马直冲皇宫,将最外围的宫墙围得滴水不漏。 “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德元帝收到消息时正在武贵妃的寝宫歇息,不由捶胸顿足地懊悔道,“早知有此劫难,朕就不该将皇太孙派出去赈灾!” 展城归不在,他在宫里没有可仪仗的人,再加上先前本就丁点准备也无,他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除了团团转等待王文宣前来护驾之外,他什么事都干不了。 比起惊慌的德元帝,武贵妃就显得镇定多了,她轻抚着德元帝的背,安慰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外头还有羽林军护着陛下安危,只要咱们在睿王到来之前,寻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一定能撑到各方人马前来救援的。” “爱妃说得对!”德元帝恍然大悟,连忙执起武贵妃的手,激动道,“朕竟忘了还有羽林军!” 话音刚落,羽林军统领便疾奔而来,单膝跪下朝德元帝道:“皇太孙殿下已吩咐,若宫中有异动,立刻护送陛下去暗处避难,还请陛下随末将先走!” 德元帝闻言一怔:“只是朕走?朕的爱妃还在呢,朕要与她一同走!” 羽林军统领拱了拱手,解释道:“殿下只说护送陛下一人,并未吩咐要让武贵妃同行。” “殿下殿下!你眼中只有殿下没有朕了吗!”德元帝气得须发乱颤,“朕才是天子,他展城归莫不是想做第二个乱臣贼子!” “陛下息怒……” “有你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在,朕如何息怒!”德元帝踹了他一脚,而后拉着武贵妃道,“朕命令你,带着武贵妃随朕一起走!” 说罢,他毅然决然地拉着武贵妃往外走去,而一直沉默着的武贵妃,唇边始终勾着一抹笑,垂下头时,笑意却暗暗逐渐扭曲。 羽林军统领无法,只得面上应允德元帝的要求,私下却飞快地让人传信给了尚在禁军营的王文宣。 作者有话要说:谢罪福利,给大家来了俩自行车……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王爷, 您将微臣们困在这里, 到底要做什么?” “是啊,您丧妻丧女,咱们好心来吊唁, 您不屑也就罢了, 可也不能如眼下这般粗鲁待客啊!” “若是撕破脸面,小心明日朝上,御史台便就此参您一本!” 展言曜锐利的目光扫了一圈被围困在睿王府大厅里的众大臣, 没说话。 而后也不知道是谁,忽然道:“只怕明日这朝是上不了了。” 展言曜听到这儿,笑了笑,而后沉沉出声:“众位大人, 本王今日并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你们也知道, 本王妻女均在宫中遇害,本想为她们讨个公道,却在当晚被有心人阻拦, 有那等手段杀她们者乃是何人,已是不言而喻。” “皇太孙迷惑当今圣上, 专权横行, 屡屡与本王作对,致本王妻女惨死,爱子蒙冤,此次天赐良机, 本王定逐君侧恶人,还我大周江山一片清明!” “稍后本王便会杀进宫去铲除奸佞,而一切结束之前,你们还有考虑的时间。”展言曜用指腹摩挲了下腰间佩剑,同隐藏在大臣堆里的顾熹交换了下眼神,唇边勾起的笑嗜血而狂傲,“该怎么选,自己掂量掂量。” 说罢,他不再管那些大臣脸上五颜六色的反应,转身往外走去。 将顾熹留在这里,一是为了控制诸大臣,二则是因着顾熹是他最后的倚仗,他还不想这么快暴露。 睿王府一万府兵再加上南衙四卫的战力,已然呈所向披靡之态,更莫说还有周边州府的兵力牵制着南衙其余两卫,北衙禁军只要被挡住一时片刻,他就能杀进皇宫,逼着德元帝签下传位诏书。 到那时,面对天下人的指责和已经暴毙的德元帝,即使展城归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也是百口莫辩。 这般想着,他凝起丹田之气,对着府外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大吼一声:“清君侧,杀奸贼!” 士兵举起武器齐声附和:“杀奸贼!杀奸贼!杀奸贼!” 与此同时,正好整以暇在沉醉酒肆里躲着的展城归接到王文宣派人递来的消息后,立刻蒙着脸朝与王他约定好的地方奔去。 大约是睿王的动静太大,整个金陵的街道上都没几个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害怕被这场内战波及,只得提心吊胆地祈求着。 北衙禁军虽直属德元帝,按理说,若无圣上口谕,不得擅自行事,但自从展城归被册封为皇太孙以来,德元帝几乎将整个北衙的指挥调遣劝全部交付给了展城归,是以实际掌权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只不过德元帝唯我独尊惯了,意识不到罢了。 展城归到达西安门外后,王文宣和杨怀昭领着禁军已经等着那儿了。 王文宣从马上接下展城归,拱手行礼后,迅速将最新的部署讲给他听:“殿下,西安门外的逆贼已被我们的人拿下,约莫此时睿王的人马也已经和羽林军对上了。接到第一封急报时,臣已令羽林军在陛下那里讨了一道圣旨,如今圣旨已经秘密被人加快送到岳侯爷的手中了,有了这道圣旨,各州府定会退兵。其余各处臣等均已安排妥当,咱们眼下是直接杀进去,还是从外面开始慢慢将睿王的府兵吞掉?” “慢不了了。”展城归眉头皱得很紧,凝重道,“不得不说,睿王选了个好时候,竟恰巧赶上皇爷爷昨夜歇在了武贵妃的宫里,偏偏皇爷爷还执意要带着武贵妃一起避难,所以孤必须得速战速决,否则皇爷爷恐有危难。” 杨怀昭闻言,惊诧道:“殿下是说武贵妃是睿王的人?” “也不算是,但在造反这件事上他们肯定是同一阵营的,先前孤早已察觉到她有异心,可有皇爷爷在,孤不好动她,只得派人暗暗监视,好在她也因此没机会做更多动作,但今日若她与皇爷爷同时待在密道里,那便不一定了……”展城归看着前方厮杀的两方兵力,沉声道,“况且顾熹到此时还未出现,若咱们攻势太慢,破绽便会更多。杀进去吧,尽量活捉睿王,同时尽快派人去密道援助皇爷爷。” “臣领命!” “末将领命!” 随着禁军的不断加入,大战一触即发,无数鲜血溅上天穹,整个金陵杀声震天。 王文宣和杨怀昭勇猛无敌,他们带出来的兵也训练有素,对上酒囊饭袋般的府兵自然有压倒性的优势。 有人摇旗呐喊,有人大杀四方,他们杀红了眼,无畏亦无惧地用生命为下一位天子铺路。 活到最后,便可享荣华富贵,登上人生巅峰。 怒吼,血腥,拼死一搏,今夜,他们都是殉道者。 在一路高歌猛进之下,派去驰援德元帝的人也带回了德元帝暂时安全的好消息。 展城归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由吃了一惊。 虽说一旦武贵妃动手,她也决计脱不了干系,落得个一命换一命的下场,可德元帝的命却是比她的值钱多了,而且像她这样心存异心的亡命之徒,还会在意自己的命么?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德元帝安然无恙,这已够令人振奋了。 这些禁军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冲锋陷阵,除了自身能力强劲之外,德元帝安全的处境也给了他们莫大的底气。 只要皇帝仍在,这场造反就不会成功,那么军心也就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全力前进,跟孤一起护驾!”展城归激昂出声,挥起剑来朝前一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光亮的弧度。 比起越战越勇的禁军,展言曜这边却不是那么好过了。 羽林军的顽强抵抗让他一时之间难以冲进寝殿,可再拖下去,后头的展城归又已带兵前来救援。 虽不知道展城归是怎么从昆州一下回到金陵的,但他如今攻不下,退不了,这样的困境令他仿佛被扼住喉咙,有些喘不过气来。 望着前方到处飞溅的血浆和一具具倒下的尸体,展言曜眼神暗了暗。 片刻后,他阴沉着脸对身旁轻功最好的副将吩咐道:“可以去通知顾先生动手了,成败在此一举,若输了,咱们谁也活不了。” “是。”副将郑重点头,领命而去。 *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时间流逝得飞快。 东宫的殿门紧闭着,所有兵力都守在各个入口,两千黑甲卫隐在暗处观察敌情,伺机而动。 因着孟安醉先前的训练,东宫侍卫的战力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只要睿王不将首要目标放在东宫,敌人是攻不进来的。 一切都按照展城归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孟安醉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都这个节骨眼了,顾熹竟还如此沉得住气。 说他没有后手,只怕傻子都不会信,至于这后手到底是什么,她却着实有些猜不透。 很快,像是验证她浮躁的直觉般,一道令所有人震惊的战报自北城门传来。 “什么!岳侯爷的兵马已全军覆没?!”孟安醉不可置信地猛地站起身来。 今日情况特殊,她没有穿那些繁复的宫装,而是换上了自己初入宫时的那身飒爽劲装。 黑色很好地将她高挑劲瘦的身材显露出来,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珠淡漠冷然,虽风情无俦,却令人不敢逼视。 传信的侍卫刚从展城归那头回来,气喘吁吁道:“消息准确无误。” “不是说有了陛下的圣旨,各州府的兵都退了吗?哪里来的人打他们?” “是北境军,”顿了顿,侍卫沉重道,“应该说,是穿着北境军盔甲的三万北狄人。” 两半兵符不合体,是没有调兵之权的。 但若是有圣上诏谕,便可带兵回金陵。 德元帝自然没有下这个诏谕,但如果伪造一份儿,这对于睿王来说,并不困难。 而后再由北狄人秘密穿上北境军的衣着一路南下,各个通关关口看在睿王和诏谕的面子上,定不会细查,最后只需停驻在离金陵不近不远的地方——也就是睿王的封地,只待睿王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迅速攻向金陵。 真是滴水不露的计划。 看这情况,先前陈志潜入北狄地界同北狄的交涉收获着实不小。 居然肯让北狄出兵相助,也不知睿王许了他们什么天大的好处。 只怕这事儿还是顾熹一手撺掇的。 孟安醉冷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什么,对传信的侍卫道:“你先去同殿下回话吧,就说我会很快去和他会合。” 侍卫闻言,不由大惊,连忙道:“太孙妃,这万万不可!殿下派属下来同您说明情况,正是为了让您带着太子妃赶快出宫去,眼下睿王即将被逼入绝境,出宫的路反而是安全的。趁着北狄人还没打进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孟安醉睨着他,眼中寒意凛然:“还没打进来,那让他打不进来不就得了?” 侍卫焦急道:“可北狄有三万兵马,殿下和王统领他们也刚压住睿王,哪儿来的多余兵力分出去啊?” “有啊,”孟安醉理了理身上劲装的袖口,淡淡道,“两千黑甲卫,和我。” 作者有话要说:2001对上30000,怎么看都是输呢。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在那传信侍卫走后, 孟安醉迅速召集了两千黑甲卫, 而后站在他们面前,沉声道:“刚才我同他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今日乃我大周生死存亡之际, 亦是你们一直以来奉命保护的殿下急需力量之时, 各位勇士可愿随我一同出城抵御外敌?” 黑甲卫领头的人名为凛风,他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抱拳道:“殿下让属下们听您吩咐, 您去哪儿,黑甲卫便在哪儿。” “不是这样的。”孟安醉摇摇头,认真道,“不是因为命令, 这不是普通的一战, 我需要的不只是服从。这一战, 必定会损失惨重,更甚者搭上性命。若不怀着必胜决心,我们不可能赢, 愿去者,必定也是愿赌上性命和信念的觉悟者, 如若不然, 留下来守卫东宫我也绝不怪罪。” 此言一出,两千名黑甲卫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单膝跪下,如同翻滚的麦浪, 凛风跪在最前面,他毫无犹豫道:“两千黑甲卫皆愿随太孙妃前往,保家卫国,誓不辱命!” 孟安醉欣慰地点点头,伸手扶起了他:“走吧,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同小城会和。” 另一头,展城归也的确正为这突如其来的三万北狄军发愁,岳侯爷兵败,此时若从禁军里分出人手去,睿王必定会趁机绝地反扑,而在北狄那头,他们也很可能讨不到好果子吃,这样的话,必输无疑。 如此两难的局面,他却必须尽快做出正确决定,否则待北狄攻入城门就为时已晚了。 正想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另一阵骚动,他循声望去,只见孟安醉领着黑甲卫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赶来。 展城归怔了怔,看着神色坚毅的孟安醉,眉头紧锁:“阿醉,这这是……” 孟安醉在他面前站定,未等他说完,又后退一步,发尾荡起涟漪,她平静出声:“殿下,孟安醉请求出战。” 不过一瞬,展城归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指着两千名黑甲卫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带着他们去抵御北狄三万兵马?” 因着过于震惊,他声音都变得尖锐了几分。 “对。”孟安醉站得笔直,“若实在不能胜,也至少能为你拖延时间,待你将睿王拿下,再去集中兵力对付他们便容易得多了。”她轻轻笑了笑,“这样的话,我们也不算输。” “我不同意!”展城归激动道,“你知不知,那有多危险!若你出了事,你要我怎么活?!” 孟安醉抱臂看着他,挑眉道:“怎么,就这么看不起我?” 展城归上前一步,因着恐惧,他心跳得很快,手握上她的时还在微微颤抖:“我从没小看过你,是我输不起,事关你的安危,我不想冒一丁点的险……或者这样,阿醉你留下,你在这里指挥,我带着他们去……” 孟安醉打断他:“你在说笑吗,皇太孙殿下?” 她审视地盯着他,正色道:“且不说你若离开对军心的影响,若是平乱成功,救驾及时,陛下最想见到的是谁你不明白?堂堂皇太孙,将整个国家的命脉大权交给一个女子,自己却跑去战场拼命,你不觉得很荒唐吗?日后天下人会用怎样的恶意揣测来议论你你想过没有?” 展归知她所言不假,脸色立时惨白如纸,却兀自强撑着道:“……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孟安醉道,“你要是被千夫所指,我会心疼,”她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这里,会很疼。” 展城归心脏震颤,他手劲儿收紧,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城,相信我一次行吗?” 她朝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反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岳侯爷的兵马虽全军覆没了,但好在他们将北狄人挡在了离城北二十里路的天云关外,这便是我们的生机。更何况如你先前所说的,知道有你在家等我,我保证舍不得死。” 展城归愣愣地看着她,再回过神来时,孟安醉已经走远了,他甚至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未来得及抓住。 他紧抿着唇,眼中红了一片,片刻后,他无力地垂下双手,朝她离开的方向艰难地笑了笑:“赌上我和这个国家的命运,阿醉,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黑甲卫个个轻功了得,李原为他们准备好的战马也已等在了宫门口。 孟安醉挑选了一把趁手的武器后,便带着头翻身上马,眼神一凛,加快了速度往天云关赶去。 虽说两千对上三万,看起来像在以卵击石,全无胜算,但天云关却让这胜算从零变成了一。 天云关地势险峻,乃山谷构造,从北边往南,三条山谷最终汇成广阔大道,通往金陵。 虽说有三条山谷可走,但每条山谷却最多只能容纳五千人同时进入,剩下的必定会被阻隔在山谷十里之外,疏通后才方可继续前行。而且这三条山谷的入口并不在同一位置,彼此间也隔着好几里的路。 眼下逼宫的睿王已呈颓败之势,若北狄要相助于他,必定会选择最节省时间的方法——他们只能兵分三路,同时通行。 如此,黑甲卫也只能分成三支队伍,这也是他们的契机,因为这样算下来的话,便是七百人对上五千,这个对阵人数比例已是被大大缩小了。 即便是这样,也还是不够,对阵依旧数量悬殊,胜率极低,可若是从两队黑甲卫中再各自抽调五百人到剩余那支队伍里,那就是一千七百人对阵五千人了。 对于训练有素,个个武艺非凡的黑甲卫来说,以一抵三已是绰绰有余,哪怕对面乃是北狄的精锐部队,也是全然不惧的。 凛风听了孟安醉的计划后,嘴角牵了牵,难得露出了个一晃而过的笑容,看向孟安醉的眼神也从原先的一味服从多了些尊敬。 虽想出了破局之道,但凛风还是不敢大意,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这法子的确不错,可问题是敌人至少能够分割出六支实力强悍的队伍,战场残酷,即便是黑甲卫,也避免不了伤亡,属下只怕杀到最后,大家已无体力再战。” “你说得没错,但据我对狡猾北狄人的了解,他们不会蠢到当真派遣出三万精锐交付给睿王的。”孟安醉勒紧缰绳,打了个手势,众人一起停在一处山坡上,“凡事总有个万一,睿王若失败,他们失去的可就不仅仅是那一纸画大饼般的协议,还有整整三万精锐,这可不是小数目,北狄哪能这么舍得,所以我想,这三万人里所谓的精锐,事实上应该只有不到半数。” 孟安醉眺望着底下的天云关,北狄人正踏着岳侯爷和南衙两卫的尸体浩浩荡荡地往前进发。 她微眯起眼,眼底冷如坚冰:“虽说每个人都已做好觉悟,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告知你们。方才的斜方阵战术唯一的难点在于抽出五百人力量后剩下的两支两百人队伍,这四百黑甲卫不仅要为前锋队伍拖延时间,若被北狄全力进攻,还很可能将无一生还。众位英雄,前路无悔,可要想好。” 凛风闻言,却是上前来一步,硬朗的脸上满是如霜的傲气:“太孙妃多虑了,即使只有区区两百人,北狄想要杀尽也并非易事。黑甲一出,屠戮四方,该感到惧怕的,是他们。” 分配好了人马,孟安醉和凛风各带了八百多人从左右两方突袭最右边的那条山谷。 这里的山谷最窄,一旦进入,再回头就会变得十分费事。 前后隔断之下,北狄也不可能有机会趁着间隙传信于其余两道的人马。 孟安醉解开腰间的葫芦,里面盛满了酒味四溢的金陵醉,她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口,用袖子抹了抹唇边晶莹的水渍,随后系起壶中酿,抽出腰间刀握在手中,冲向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北狄军。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势,北狄立时敲响了战鼓,他们反应已是很快,但再快也没快过仿佛踏云而来立马横刀的孟安醉。 敲鼓的人直到死前,也没看清是谁杀了他。 数不清的诡动黑影在偌大的战场上反复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手起刀落间,便是敌人倒下的身影。 第一场仗,结束得很快,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伤亡。 孟安醉擦掉脸上的血渍,和凛风交换了个眼神,后头的北狄军不会这么快跟上,他们需要直接攻进这条山谷,而后从其余两个山谷的后方偷袭,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安醉挥刀的动作似早已变成了本能,不断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眼前没有黑白之分,世界只余满目鲜红。 “还剩最后两拨人……撑过去,我们就赢了。”孟安醉和凛风喘着气并肩而立,回头望了望身后。 初时的一千七百黑甲卫,如今却已不足一千,而留在中间的两百人也只余十几个,左边山谷的情况还未知,但看个个北狄人在山谷外焦躁郁懑的表情,她深知,这些身披血衣的英雄圆满地完成了使命。 孟安醉再次拿出酒葫芦,轻轻一摇,只剩下最后一口了。 抿了抿唇,她仰头饮尽,舔了舔湿润的瓶口,而后将葫芦抛至马下。 热辣的味道将她的胃烤得炙热,僵硬的双手在这初冬的刺骨寒冷里总算跟着和缓了些。 孟安醉提起刀,发现刀身早被鲜血侵染,已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她下马去,从破碎的战场上重新拾起一把较为干净的刀,刀身在如锦晚霞下,映照出她漆黑的眼眸。 马儿嘶鸣,她横刀向前,刀尖透着能卷风雪的杀气。 “我本红尘迷惘客,今朝醉守满山河……” 风骤起,掠过孟安醉额前细碎的乌发,胸前薄甲熠熠生光,烟尘滚滚中,她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雁来峰下稚颜白裙,赤城挚真,金陵城中风华黑甲,扬刀策马。 回首来时路,再活一次的她,终于生出了些欣喜。 她好像在展城归为她铺就的路里,找到了曾经一往无前的自己。 “任他明日不复返……” 一向沉默寡言的众位黑甲将士终于忍不住愤怒嘶吼,孟安醉长眉轻挑,亦不甘示弱,朗声道:“纵死还得金陵安!” 北狄人此时已知晓自己中了埋伏,经过短暂的排兵布阵后,最后这两拨人异常强悍。 他们熟谙兵法,一旦有准备有指挥,便能发挥出优于他们个人实力几倍的水平。 再次拼杀之后,所有黑甲卫只剩下四百左右,而北狄军眺望过去,还是黑压压一片。 连孟安醉都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更遑论其余人。 她胸口憋着一股气,撑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要这口气还在,她就不会倒下。 今日,不战则死,没人想死。 这辈子再遇见展城归,她也不想了。 晚霞即将散去,天空变得灰蒙蒙的。 有血溅进孟安醉的眼里,她猛地眨了眨,就这么分神的瞬间,一柄刀便趁机从她斜后方砍来了。 她想往旁边躲去,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兵器入肉,刺啦一声,紧接着,一名黑甲卫倒在了她面前。 “誓死……保护太孙妃……” 他空洞的瞳孔慢慢放大,口中喃喃,像是本能,唱着英雄挽歌。 孟安醉眼中刺痛,一脚将冲上来的北狄人踹飞。 她的声音已然喊至沙哑,早起的星星在尚未黑尽的天幕中一颗一颗亮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嘶声叫了一句:“援兵来了——皇太孙殿下的援兵——来了!!!” 孟安醉蓦地回头,只听前方传来隆隆马蹄声,下一瞬,那迎风猎猎仿佛涌入她怀的战旗上,赫然刻着“沉醉”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冲啊!!!!!! 杀啊!!!!!! 姐姐杀疯了,我写疯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孟安醉遥遥望着战旗下的展城归, 他一身锃亮银甲, 矫健身姿似骄阳滚落,将这白雪皑皑的冰寒大地点燃。 很快,前来支援的禁军将靠近她的北狄人斩落身后, 而展城归也策马向她奔来。 墨蓝色的浓云卷走了最后的彩霞, 视线所及之处耸立着高高低低的山峦,三条深谷汇聚成一片辽阔的平地,马蹄踏过去, 溅起枯草零星。 火光越来越近,照见周围凝聚的层层雾气,穿过厚重雾气,可以模糊瞧见展城归那张清隽矜贵的脸。 他面上似乎没什么表情, 孟安醉心跳却如雷鼓。 她站在原地, 身上满是鲜血凝固后的浓烈铁锈味儿, 连睫毛夜沉重地粘在了一起,右侧肩膀上不知何时豁了道长长的口子,血肉外翻, 痕迹深可见骨。 之前没察觉,现在这痛才算回过味来, 小臂忽然抽搐了下, 孟安醉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少年阴沉着脸在她面前站定,一股子无法躲避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耳边厮杀声未停,但结果已是毫无悬念。 “你……” 孟安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 少年却姿态强硬地再次上前一步。 这回她总算看清楚了。 展城归利落的单眼皮下,深藏着百般情绪,担心、怒气、自责、后怕……还有骄傲。 孟安醉的胸口处霎时被他这些情绪填得满满当当。 她轻轻笑开,对他邀功似的眨了眨眼:“殿下,你看,我们赢了呢。” 半明半昧的火光扫过来,展城归凝视着她,并不说话,随即吐出一口寒气,往下看去。 地上两道影子重叠在一起晃动,他的心尖也跟着轻颤,一个荒唐的想法破土而出。 片刻后,他的左手掐上了她的腰,微微往自己身前一送。 千军万马的厮杀声里,少年低下头,与心上人深吻。 紧绷的脑子好似一下炸开,孟安醉被迫承受着展城归突如其来的侵略,挣脱不了,她复又慢慢放松下来。 所有的疲累和死里逃生的心悸都在这一瞬间消融。 周围是尸山血海,远处是悬崖峭壁。 他们交换着彼此的呼吸。 光影落下来,挡住了孟安醉半张脸,她的眼睛好似被缭绕的雾气渲染,潮湿而迷蒙。 展城归胸腔处的震动陡然加重,直到摸到她手臂上黏腻的血迹时,他才慢慢清醒。 “对不起,我没忍住。”他喘着粗气,立刻道歉,语气诚恳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孟安醉比他先平复下来,脸也有些红,好在此时并不似白日明亮,没人能看见。 她轻咳一声,捂着手臂别开头,知道这小子是扮猪吃老虎扮习惯了,没当回事。 然而转眼看到兵败如山倒的北狄军和地上许许多多了无生气的黑甲卫时,她神情一僵,眸中不禁闪过黯然,仿佛突然泄了气:“赢虽是赢了,不过这损失还是有点惨重啊。” 展城归没有回头看,只是牵着她往军医处走,安慰道:“别太自责,你已经将我们的损失降到最低了。今日亲眼得见,我家掌柜的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待这场战役过后,只怕你的名号即将响彻金陵,说不定日后我还得多多倚仗孟大掌柜帮忙了。” “别贫。”孟安醉睨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想让我做危险之事吗?” “不想归不想,”展城归脚步一顿,偏头看着她轻叹口气,面露无奈道,“可之前见你领着黑甲卫离开之后,我又觉得心胸不该如此狭隘。要知道我求娶于你,是为了爱你,不是为了禁锢你。毕竟金陵,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守住的金陵。” 正说着,那头的禁军已经鸣金收兵往回过来了,不少北狄人都成了战俘,被虏获的同时还有消失许久的陈志。 作为此次北狄进犯金陵的领兵者之一,展城归早已下令将他活捉,以便日后审问,陈志听闻睿王宫变失败的消息后,也自知逃跑无望,只得束手就擒。 因着天色已晚,展城归下令就地扎营,等天亮再返回金陵,另一方面一些伤势严重的黑甲卫也不移立刻移动。 包扎完伤口后,孟安醉闲不住想出去透透气,谁知迎面便撞进了一具温热的胸膛里。 “小心!” 展城归将她扶稳,皱眉道:“天寒露重的,怎么没好好休息?” 孟安醉笑了笑:“大约是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胜仗,有些睡不着。” 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主帐四周未搭营帐,看起来有些空旷。 木柴堆砌着燃烧,火苗蹿得很高。 除了巡逻的,附近没别人,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各自的事情,清理战场,救治伤兵,押送俘虏,只有他们看起来似乎无所事事。 两人就坐在火堆旁,一抬头,北斗七星宛如汤勺,在夜幕中光芒四散。 四周静谧得仿佛世界万物都在沉睡。 孟安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架了些树枝,随口问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了?陛下和母妃都没事吧?” “他们都很好,”展城归同她简约说了些情况,“你们走后,没过多久,我们便将局势稳定下来了,如今睿王也已被皇爷爷打入了天牢。” “只有睿王?”孟安醉眉梢动了动,不解道,“顾熹呢,顾熹没被牵连进去?” 提到顾熹,展城归神色也冷了两分:“这也是我没料到的地方,将宫里的情况控制之后,我便带兵去睿王府相救众位大臣,结果发现顾熹居然也跟着他们被困在了一起。从明面上看,顾熹不仅没有参与这场宫变,反而还是被睿王迫害的那一方,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孟安醉闻言,也不知该遗憾还是高兴,她轻咬了下唇,又追问道:“这怎么可能呢?睿王背水一战,怎会容许顾熹独善其身?” 听到这话,展城归眸色幽暗,不由冷笑道:“或许是因着睿王将他当成了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即使眼下睿王已被打入天牢,看似气数已尽,但只要顾熹未被牵连,他在皇爷爷面前依旧说得上话,那么一切便皆有可能。” 顿了顿,他勾着唇似笑非笑道:“可惜我这睿王叔打错了如愿算盘,顾熹这等奸猾之徒,又岂是他能驾驭得了的?” “也是,”孟安醉很快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怅然道,“说不定顾熹现在比我们还希望睿王早点去死呢。” 展城归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番,随即抬起头,面带探究地看向她,骤然出声:“我怎么听着你像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在担心他?” “没有。”孟安醉否认得很彻底。 展城归微微眯起眼,语气不善:“我和他之间总要死一个,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注定了。” “我知道。”她神色平静,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选择了你,自然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就是方才一时想到顾熹身上背负的使命,有些分不清我们和他到底孰对孰错罢了。” 虽然孟安醉所说皆是发自内心,但显然展城归并不想这么快在这件事上翻篇。 他将薄唇抿得平直,一言不发地拨弄着柴火。 火势猛地蹿得人样高,炙烤得脸疼,孟安醉下意识尴尬地往后躲开了一些。 展城归还是不说话。 “……” 孟安醉扶了扶额,暗暗叹气,正琢磨着怎么哄人开心,谁知这一下倒不小心扯着了伤口,疼得她闷哼一声,头皮一阵发麻。 都包扎完这么久了,痛感居然还是没有丝毫减轻。 展城归见她额头上冒了些冷汗出来,也顾不上自个儿还在生气,眉心一下拧得很紧,焦急问道:“很疼吗?” 孟安醉脸色有些发白,心底却舒了口气,连忙顺势转移话题:“还行,就是太久没受过伤,有点不习惯。” 展城归一听,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这伤怎么就没伤在我身上呢。” 孟安醉撇撇嘴,不以为然:“伤谁身上不一样么,都得受痛。” “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你不是血肉之躯啊?” 展城归迅速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下头去,看不清神色,许久才轻声道:“我不怕疼的。” 孟安醉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些什么。 从最初同展城归遇见时,他便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后来亦受过不少的伤。 今日她只是被砍了一刀伤口便疼得像在油锅上煎,蚂蚁堆里滚,可他受伤时却愣是没喊过疼——唯一说疼的那次,还是他为了博她同情装出来的。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连疼痛都习惯啊? 分明一年以前,他也只是个皇宫里养尊处优鲜衣怒马的小孩儿。 越想孟安醉越觉得心惊,心头像堵了团棉花,闷闷的。 她靠在他愈发稳重的肩膀上,轻嗤了声:“傻子才不怕疼,你是傻子吗?” 展城归吻了吻她的发顶,语气淡淡:“也不一定只有傻子才不怕。” 为了去到她身边,他曾信念崩塌,余生荒芜,心都碎了,区区一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早已身处地狱,化身恶鬼,不过是她提着明灯在前,让他舍不得走歪了路。 “真是的,”孟安醉撑起脑袋,无语道,“你是不怕疼,可你受伤我也会心疼啊。” 展城归闻言,眼睫颤动,不由得怔住,随后又蓦地笑了开来。 “笑什么?”她挑高了眉,用胳膊肘捅他。 “没笑什么……” 他望着皓月当空,放柔了声音:“那我以后就会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太甜了太甜了太甜了!!!! 感谢在2020-05-09 22:52:37~2020-05-14 23: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啦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次日一大早, 展城归便领着众人回了金陵, 同时将俘虏全部押送进了大理寺,命手下将官逐一严刑审讯北狄插手大周内乱之事。 经过这场暴风雨后,金陵到处都是萧索之意, 街上来往行人很少, 个个皆是步伐匆匆。 城门还是封锁着,王文宣和杨怀昭仍在加紧巡逻,搜捕城中逃窜的叛军。 将孟安醉送回东宫休养之后, 展城归便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昨夜太过混乱,并非所有宫殿里的人都安然无恙,许多未来得及躲避的后妃宫侍, 死于非命的不在少数。另一头金陵城里被睿王控制的各宗室与大臣也好不到那里去。 禁军营的伤亡还算好的, 但也需王文宣和杨怀昭将牺牲的士兵登记造册, 然后派人逐一去他们家中抚恤。 令他最为忧心的,还是所剩无几的黑甲卫,里面的人几乎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死了便没人再记得他们。 遭此重创之后,想要将黑甲卫恢复到从前的赫赫威名, 只怕得花费些时日了。 等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已是三日之后了。 德元帝直到此时也还未下令处置睿王,倒不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突然感到心软,而是因着他想在睿王被处死之前从他嘴里撬出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近年来北狄虽时常骚扰大周边境,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他们闹出的动静还不如西凉的大。 也正因如此,北狄为了相助睿王不惜偷偷向大周出兵,这又挑明了他们如今野心勃勃的态度,摆明了想和大周开战,也从侧面证明了他们不可能在未曾捞到好处的情况下对睿王这般慷慨。 陈志那头的说法是他只负责传消息给北狄,然后领兵攻打金陵,至于睿王对北狄画出的大饼到底是什么,他却无从得知。 展城归对此也颇为担心,但他深知睿王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只暗自派了重兵把守天牢,就等睿王沉不住气偷偷求助顾熹,以此将这只老狐狸的把柄抓住,其余的,也便任由德元帝去折腾了。 可没曾想,他这一放任,便为自个儿放任出了件棘手的事。 德元帝没从睿王口中打探出关于北狄的消息,倒是被他招供的那份儿亦真亦假的同党名册弄得大发雷霆。 因为几乎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向清廉为官的曹丞相竟赫然在列。 “陛下,老臣绝无谋反之意,亦从不曾与睿王为党,还请陛下明察!” 曹肃颤颤巍巍地跪在御书房里,松弛的老脸上皱褶密布,恍惚看去,他鬓间的发好似片刻间便灰白了大片。 “明察?你以为朕没有明察吗?!”德元帝右手重重拍在金砌的座椅上,厉声道,“朕就是不敢相信,所以才命大理寺一查再查,可没想到竟然真在睿王府查到了你的全部罪证!” “怎么可能!”曹肃瞪着浑浊的双眼,一下弹坐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来人!”德元帝喊来内侍总管赵明,命他将东西呈给了曹肃,“你自个儿看看,这上面都是些什么!” 曹肃连忙抖着手接过来迅速翻了翻,越往后看,他眼中的惊恐越来越盛。 “这、这绝不可能,老臣……” 他极力地想辩解什么,可喉咙却像是被严丝合缝的巨石堵住,愣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没话说了是不是?那朕来替你说!” 德元帝伸手狠狠指着曹肃,恨不得拿唾沫星子喷死他:“坊间皆传你廉洁奉公,名声颇好,既如此,曹皇后吃穿用度之奢靡朕便当做没看见,可你名下之人奉你意走私盐铁难道也要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若你只是敛财那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在朕病重之期利用手中职权将南衙四卫拱手让于睿王以换取那些身外之物!朕就说怎么一病起来南衙就变了天,原来就是你在从中作梗!” “朕本念你多年来矜矜业业为我大周,即使曹皇后无才无貌,朕依旧令她执掌六宫,荣宠不衰,没曾想朕的一片赤诚,换来的却是你这结党营私的乱臣贼子!曹肃,你让朕情何以堪?” 德元帝痛心疾首,想到连日来发生的事情,面色愈发阴寒。 曹肃立刻开始磕起头来,直磕得头破血流,才老泪纵横道:“陛下……老臣爱财心切的确该死,可当时先太子还在,局势未明,也未料到睿王如此狼子野心,老臣真的是一时糊涂啊!” 德元帝眼神阴鸷,不想再听他分辨,挥手招来赵明,不耐烦道:“宣旨下去,把这老东西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奴才遵命。” 赵明躬身领旨,朝门外立着的侍卫递了个眼神,将哭喊的曹肃拖了下去。 出门时,刚好碰上前来求见的展城归,他连忙行礼道:“见过皇太孙殿下。” 展城归瞧了眼被带走的曹肃,拧着眉试探道:“赵总管,皇爷爷这是圣意已决?” 赵明不敢怠慢,恭敬答道:“陛下已经下令命掌令官拟旨,曹大人丞相之位保不住了。” 展城归闻言,眸色暗了暗,不再说什么,撩袍上了石阶。 “孙儿给皇爷爷请安了。” 展城归进去时,德元帝余怒未消,脸色不甚好看,说话也夹枪带棍没好气:“你来作甚,莫非是来给曹明求情的?” 展城归点了点头:“孙儿觉得曹丞相之事还有待商榷。” “他勾结睿王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商榷的!”德元帝虽有所不满,但还是给他赐了座。 “倒不是商榷这个,”展城归在软凳上坐下,“叛乱刚过,朝廷内耗严重,光是三品大臣,便查处了三名,曹丞相虽有不忠在先,但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他既惯会敛财,又有把柄握住皇爷爷手中,不如让他将功折罪,减少朝廷损失,也算废物利用的一桩美事。” “哼,睿王的例子就摆在那儿,朕还没蠢到重蹈覆辙!”德元帝铁青着脸,并不买账,“更何况,也不需要他将功折罪。朕知晓眼下人才紧缺,待给曹明定罪之后,空缺的丞相一职,朕早已有了人选,你无须担心。” 闻言,展城归猛地抬起头来,抿了抿唇道:“虽说不该揣测圣意,但孙儿还是要斗胆问皇爷爷一句,此人选可是顾熹顾侍郎?” “还是皇太孙了解朕。” 德元帝朝展城归露出个欣慰的笑容,说到顾熹,他心情似乎一下变得很好:“顾熹有经世之才,若非他,朕从睿王那里也套不出那么多逆党的名字,此前被困睿王府时他亦表现出了惊人魄力,得到许多大臣的赞赏,就连御史中丞卜兴言这等肱股之臣亦看好于他,朕坚信他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展城归暗自捏了捏拳,沉默片刻后,勉强附和一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既然曹丞相之事已经盖棺定论,那皇爷爷打算如何处置皇奶奶和曹氏一族?” “自然是全部抄家流放,至于曹氏,便废黜皇后之位,移居念水庵。”德元帝满不在乎道,“没有曹明的支持,皇后的位置哪儿能轮得上她。” “孙儿明白了。”展城归不再多言,起身行礼,“那皇爷爷好生休息,孙儿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展城归立刻回了东宫,随即唤来李原,吩咐道:“即刻起,马上派人去查武贵妃在入宫之前到底是何许人,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恰巧撞上孟安醉,她话听了半截,随口问道:“不放过谁?可是朝堂上又发生什么事了?” 李原见孟安醉来了,咽下满肚子的疑问领命而去。 展城归搀着伤还未好全的孟安醉重新回内殿坐下后,这才将方才发生的事都与她讲了:“……除了贪财之外,曹明本还算个可用之人,可如今皇爷爷铁了心地要扶持顾熹,连我也没能保住曹氏一族。” 舌尖顶了顶牙关,孟安醉忍不住向他确定一遍:“你是说,顾熹还是爬上了丞相之位?” 展城归“嗯”了声,也没去深究她话里这个“还是”是何意思。 孟安醉不说话了,空气诡异地沉默下来。 上辈子,顾熹也做了丞相,用的手段虽不相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那些几乎快被她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被骤然唤醒。 年轻的帝王因一道假消息远赴边境,被大周的丞相出卖,二十万英魂为国捐躯,帝王战死沙场,金陵因此而血流成河。 偏偏,传假消息的人是她,出卖大周的丞相是顾熹。 她心底,没由来地冒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 “阿醉,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我送你回寝殿歇息片刻?” 孟安醉从回忆里缓过神来,抬眸便瞧见展城归略带担忧的神情。 “我没事。”她勉强摇摇头,近乎急切地问,“你可知圣上为何如此看重他么?要知道入仕前他头上顶着的可是睿王党的帽子。” “我猜,皇爷爷不介意顾熹为睿王做事,只有一个原因,”他随意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明这事就是他指使的,也许最开始不是,但武贵妃的枕边风这么日日地吹,再加上顾熹处事圆滑,皇爷爷被他们迷惑实属正常。” 孟安醉紧了紧眉心,不解道:“顾熹跟武贵妃又有何关系?我从没听他提起过啊……” 展城归冷哼一声:“这也是我现在想知道的。” “那你之前没察觉到么?”她眉目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影。 “之前……”说到这儿,展城归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低声道,“之前没觉得武贵妃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也不太想打草惊蛇,可现在看来,是我自负了,这个看似不争不抢且来路不明的贵妃娘娘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无妨,武贵妃之事也算给我提了个醒,说不定咱们顺藤摸瓜,还能找到更大的惊喜,”顿了顿,他眼中泛着粼粼寒光,“要知道,我对这群碍事的东西已经很不耐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我要日更了! upupup!!! 感谢在2020-05-14 23:54:47~2020-05-15 23:3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溪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从关押着睿王的牢房里出来时, 德元帝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天牢亲自审问睿王了, 可进展依旧不甚明显。 越想越气,他不禁甩了甩织金云龙纹衣袖,朝身后跟着的赵明怒道:“这逆子都已经死到临头了还是如此嘴硬, 真是气煞朕也!朕明明都已允诺他, 若如实招供便可饶他三子性命,这般恩惠他竟是不屑一顾!难道他还想朕将他的死罪也免了吗?!朕这便下旨将他那三个儿子一个个都给凌迟处死算了!” 赵明连忙弯腰劝慰道:“陛下,不可啊!若这般做了, 怕是无甚东西能再威胁到他了。” 德元帝阴沉着脸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若不问出他答应了北狄哪般丧心病狂的条件加以制止,朕怎能安眠?” “皇太孙殿下那边也已在加紧调查了, 并且时刻关注着北境的一举一动, 想必不久便有消息……” 赵明的话还未说完, 德元帝便大声打断了他:“等他调查清楚了,届时朕是不是还要把北境军也交予他处置才好?” 赵明立时惶恐地道了声“不敢”,噤声低头。 德元帝快步往外走, 地上跪倒了一片狱卒。 恰逢有人往这边来送饭也跪在路旁,赵明不经意瞥见那些发霉的饭菜, 眼中很快闪过一丝情绪。 待将德元帝送上了马车, 他才退下来吩咐自己一手带上来的徒弟,暗暗去给那送饭的狱卒使点眼色,将霉饭给换了。 没说给哪个牢房的换了,那自然就得全换。 再加上大理寺卿乃展城归的外公谢易, 是以怎么看这都不过是他突发善心之举,怎样也应该怀疑不到他头上来。 却没料到他自以为做得隐秘的一件小事,偏偏还是被顾熹给察觉了。 顾府如今已成了丞相府,重新修缮一番后,更是气派非常。 顾熹接到大理寺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时,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甚至难得露出了抹轻松的笑。 随后他亲笔写了封信,而后唤来贴身小厮夏平,吩咐道:“立刻传信给贵妃娘娘,就说人找出来了,可以按照原计划动手了。” 夏平闻言一怔:“大人不亲自去么?贵妃娘娘也有阵儿没见您了。” “暂时不去了,”顾熹站起身,“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夏平迟疑问道:“大人还是要去见睿王?” “嗯,”顾熹整理了下衣袍,眸色清冷,“毕竟是我的大恩人,不送他一程也说不过去。” 夜浓黑如墨,大理寺天牢周围更显得森寒寂静,一只鸟飞过,天牢外的两名守卫警惕地抬头看两眼,见无异样才收回目光。 也就是这时候,他们面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相视一眼,两人追出去几步,然而再想回头时,后颈处却骤然遭痛,一下昏倒在地。 来人正是顾熹,他将两人拖到暗处,换上其中一人的衣服后,悄然进了天牢。 天牢内早有眼线替他迷晕了狱卒们,他一路行进得十分顺利。 顾熹见到展言曜时,他正颓废地倚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遍布,甚是可怖凄惨。 周围有老鼠蟑螂在他身边爬来爬去,他却浑然不觉,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展言曜掀了掀眼皮,本不欲理睬,可一见到是顾熹,他浑浊的双眼立刻死灰复燃般亮了起来,顾不得浑身伤痛,猛地爬过去抓住牢门,嘶哑着声道:“顾先生,你终于来了!” 顾熹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道门,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他淡淡地“嗯”了声。 “你今夜是来救本王出去的吗?”展言曜激动得刚愈合的伤口被崩裂开来,“咱们就照先前约定好的,你送我去北境,然后联合北狄,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快快快,给本王将牢门打开!” 顾熹没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是这时,展言曜终于察觉到了顾熹的不对劲,他敛下心慌,换了副商量的语气:“顾先生,你要我破釜沉舟,你要我孤注一掷,我都照做了,我是如此相信你,所以你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过河拆桥吧?别忘了,你是我一手扶持上去的,既然我可以让你在朝堂上风光,自然也有法子让你身败名裂,但——咱们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是不是?” 听到这话,顾熹玩味地笑了笑:“睿王殿下,你口中所说的让我身败名裂的法子,可是御前赵总管?” 笑意一下僵硬在脸上,展言曜咽了咽口水,努力做出不知情的模样:“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熹眼中的冷意浓烈了两分,他打量着天牢里的一切,许久才道:“看来你在天牢里的确过得艰苦,要不然那赵总管也不至于会如此沉不住气地给你改善伙食了。” “伙食?什么伙食?”展言曜惊慌失措地喊着。 顾熹面无表情地睨着他:“殿下难道没发现么,天牢里最近两日的伙食可开得格外的好啊。” 展言曜猛地瞪大眼,瞳孔瑟缩了下,他就说怎么前些日子发霉发酸的饭菜一下变得那般丰盛,原来竟然是……赵明做的吗。 他明明吩咐他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做,一切等他指示,可这人怎么就不听呢! 顾熹紧紧盯着他瞧,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瞧到这里,心头总算舒了口气。 看来他这是赌对了。 “顾熹——”展言曜恶狠狠地喊着他的名字,眼里满是不甘心,“亏得本王诚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的吗!” “诚心?”顾熹微微一笑,却透出森森寒意,“这个词你也配说?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在你手底下做事,谁个敢对你诚心?有把柄的便将把柄送到你面前受制于你,没把柄的也得制造出一些把柄令你放心,稍有不慎,便得承受你天大的怒火,无端的猜疑,若非我和那位皇太孙殿下有仇,你以为你能与他斗这么久?” “你别得意了,”寒冬腊月的,展言曜的囚服却被冷汗浸湿,他伸出手,死死抓住顾熹的衣服下摆,做着垂死挣扎,“若本王出事,赵明就会将你与本王勾结的证据呈给陛下,你以为你能猖狂到几时?” “那若是我说,”顾熹抬起脚将他的手按在地上碾了碾,而后退开一步,漠然道,“陛下今晚就会驾崩呢?” 展言曜痛苦地呜咽着,不可置信地低吼出声:“你、你既胆敢弑君,为何当初逼宫之时,你不帮本王!” 顾熹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想过帮你坐上那个位置吧?” 喉间涌出一口腥甜,展言曜却愣是咬着牙咽了下去:“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姓顾,你说我是谁?”顾熹反问,随后又突然笑了起来,“至于我要的,那便很简单了——”他猝不及防地伸手掐住了展言曜的脖子,目露凶狠:“我要倾覆大周江山,杀尽你们展氏族人!我要为我顾府上下枉死的两百多条人命正名,为我父亲讨一个公道!” “顾……府……你、你是……顾家来索命的……冤魂……” 展言曜艰难地说着话,整张脸青筋绷起十分可怖,他大张着嘴想要呼吸,可胸腔处却被挤压得越来越紧。 原来顾熹竟然是顾府旧人,他还以为已经没人再记得十几年前的顾家军那场失败的战役了,没想到,一个个的却藏得比谁都深,甚至连他也被人骗得团团转。既然顾府旧人已出现,那么曾经失踪的残余顾家军是不是也要重新浮现于世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尊贵的睿王殿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不甘,还有深深的恐惧。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 德元帝刚勉强将必须批阅的奏折看完,正欲吩咐赵明摆驾去武贵妃那儿。 可话还没说出来,那头候着的赵明便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德元帝连忙站起身,一面向外头喊人,一面疾步走过去查看。 “赵明,你怎么回事?” 德元帝蹲下身,想要探探赵明的鼻息,可将他的身子翻过来后,他紧闭的眼睛便忽然猩红着睁开,随即他迅速从怀里掏了把匕首出来,狠狠插进了德元帝的心窝子里。 “赵明你——” 德元帝闷哼一声,瞳孔放大到了极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推开赵明,可赵明却像疯了样,一下又一下地在他身上扎了无数个血窟窿。 护驾而来的羽林军毫不犹豫地选择割下赵明的头颅,可赶进来的宫侍只来得及看到德元帝满脸是血的遗容。 而德元帝直到死,也不清楚为何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赵明会突然行刺自己。 他只觉得,今夜的金陵好似格外的冷。 他听到宫内在旁边叫喊,听到羽林军整齐却又急促的步伐,却唯独没听见那声温和清冷的“陛下”。 若他还有一口爬起来的气在,他真想下此生最后的一道圣旨,让他心爱大半生的武贵妃前来殉葬。 这样的话,即使是下地狱,他也再不用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没姐姐也没弟弟,但是必须写! 么么哒。 下章弟弟就登基啦,当皇帝了,要更爱姐姐哦。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德元三十八年冬月二十五, 皇帝驾崩, 举国哀悼。 在德元帝早前立好的遗诏里,未免天下动荡,命皇太孙于灵前继位, 同时尊武贵妃为恭谨太皇太后。 礼部宣读了遗诏之后, 展城归便派官祭太庙社稷,昭告天下,并且立孟安醉为后。 与此同时, 展城归下令即刻调查赵明突然发狂的原因,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被抓起来挨个盘查。 后又经由仵作验了赵明的尸,然而他身上除了几处穴道被人封住了之外,并无任何异样。 可封这样几处穴道却也并不能致人发狂, 且赵明所接触之人亦无会医会武的, 线索似乎就此一断。 不过这一查, 倒又叫展城归查到了些赵明和睿王之间的猫腻。 传闻赵明刚入宫的时候被其余内侍诬陷,睿王的生母容妃曾救过他一命。容妃去后,赵明已爬上御前总管之位, 也因此不再和睿王往来。 结果避嫌都避了十几年了,没曾想他却在最近又和睿王府的人重新有了接触。 睿王刚在狱中遭人暗杀, 紧接着赵明便发狂弑君。这未免太过巧合, 而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则不言而喻了。 可尽管如此,展城归却始终猜不透顾熹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做到这一切的。 自重生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被人算计的感觉,着实不那么好受。 可惜眼下局势也没空让他继续不好受下去, 因着德元帝子嗣不多,是以守灵的重担便落在了他身上。 昔日巍峨辉煌的各处宫殿处处挂着白布,乍眼一看,倒比金陵的雪还要白。 孟安醉着人为展城归准备好了软垫,怕他半夜饿,还做了吃食给他备着。 临近出门时,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一会儿你过去的时候,可让李原千万别忘了拿东西。” 展城归身上披麻戴孝,不好做出格的动作,只拉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眼神柔和两分,温声道:“这些东西殿里都备着,你不必亲自动手的。” 虽说看见孟安醉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心底也是甜滋滋的,但念及她肩膀上的伤,还是不忍心更多些。 更何况孟安醉最近也轻松不到哪儿去,身份变了,住处仪制也得换过去,这些全是她和谢清绮一起在忙,他都看在眼里。 孟安醉按了按他肩头褶皱的地方,即使只是身着素服,这人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却还是那么惹眼,她退后一步,半真半假地道:“如今先帝刚去,你已成新皇,我自然得对你更好些。” 展城归“唔”了声:“所以你这是在安慰我?” 孟安醉笑了笑,瞥了神态如常的他一眼:“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顿了顿,她又仿佛看不懂他似的,似笑非笑道:“毕竟我见你,可没有半分伤心的样子啊?” 展城归闻言,身子一僵,下意识想做出点情绪来,然转而见她探究的眼神,又稍显难堪地将心思收回了。 他垂下眼睫,心跳得很快,眸色却沉得深不见底:“可能是还未到伤心处吧。好了,我得走了,大臣们还在外头等着我呢。” “嗯,去吧。” 直到展城归狼狈的身影消失不见,孟安醉才慢慢收回目光。 先太子去世时,他也如这般着一身素白锦服,只是那时他乌发高束,而今还未到弱冠之龄却已行冠礼。 再过十来日才刚到他十七岁的生辰,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本该不谙世事玩笑取乐,可他却义无反顾地背负起了朝代兴衰的职责,丝毫看不见怨言和仇恨,她在他身上所能看见的,只有滴水不漏的笑容和不动声色的侵略。 上辈子的展城归可做不到这样完美的应对,曾经那个稚嫩的少年分明那般冲动易燃。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为何越来越多说不通的地方? 孟安醉心思涌动,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守了几日的灵,待停灵期满,钦天监拟好了出殡吉日,这才由展城归亲自护送先帝棺椁前往帝陵安葬。 相比德元帝隆重的丧礼,死在狱中的睿王却是再也无人记起。 本就是死囚,再加上国丧期间,谢易无暇顾及,对他的死因更是漠不关心,天牢的狱卒便只好用麻布将他的尸体一裹丢至荒山野岭,从此尸骨无存。 丧礼过后,新帝登基,按祖训,理应大赦天下,是以刚被判流放的曹家也得以重新留在金陵。 曹肃感念展城归救命之恩,托了以前朝中好友的关系,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毛遂自荐,表明了效忠之意。 无心插柳柳成荫,展城归看重了曹肃的取财之能,也乐得将他纳于麾下。 他深知家上上下下的身上已印下了官奴身份,即使免去了流放,可曹肃以后再想做什么大事那也是做不成的了。 再加上曹肃还有大一家子要养,除了拼死一搏,也无甚更好的路可走。 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说,王文宣、杨怀昭此等忠诚良将可遇不可求,而如今的朝堂上,多的反而是曹肃这种人,心有贪欲却行之有寸,自然也就更便于掌控和利用。 人有暗面,国亦有暗面,一些不得而为之事可并非卜兴言这等忠君为国却又不知变通的大臣能做的,曹肃之于他来说,也算是位良才。更何况曹皇后虽并非先太子生母,可因她膝下无子,从小便待先太子极好,先太子去后,也转为支持他,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帮曹家一把。 权衡好利弊,展城归立刻另下了道旨允此前被查封的凤阳酒楼重新开业,并同曹肃约定,若他能使酒楼起死回生,充盈国库,再入仕也并非难事。 处理完曹家的事情,展城归彼时已移居乾云宫,孟安醉也换了住处。 展城归还给这个离乾云宫最近的新住处赐了个名字,叫做永乐宫。 “又下雪了。” 展城归刚下了朝,出了奉天殿,入眼便是雪白一片,他伸手接住一捧雪花,李原撑着雪伞跟在他身后半步:“是啊,瞧着这天气,也是愈发地冷了,陛下可要添一件袄子?” “不必。”当那刺骨的寒意触及手心时,展城归想到什么,眉头也立时皱了起来,“对了,东宫里栽着的那些葡萄藤受不得寒,可有好好为其护根?” 说罢,不待李原回答,他又折返了道:“罢了,还是朕亲自去看管吧。” 李原连忙撑着伞跟上:“陛下,您这几日忙得都没好好休息过,这些杂事……” 展城归脚步一顿,如冰刺般的目光扫向他,一瞧这眼神,李原瑟缩了下,没声儿了。 展城归重新往前走,声音里裹夹着刺骨风霜,叫人不寒而栗:“于朕来说,这不是杂事,下次再说错,你也就别跟在朕身边了。” 李原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连忙点头称“是”。 说来李原觉得自个儿也挺冤,自从这位登基之后,那脾气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时不时无缘无故地黑脸也就罢了,偏生还老是喜欢恐吓人,叫他这小心肝儿动辄就一阵阵发颤。 要是从前在东宫,好歹还有太孙妃……现在已是皇后娘娘了,好歹皇后在总能哄得住这位。可近日来也不知这两人是怎么了,莫说见不着几次面,就算见着了那也是相对无言。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偏生这位年轻的陛下精力颇好,每每批阅周折批到半夜才睡,折腾起自己来决不手软,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一个比一个难熬。 这般战战兢兢地想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东宫。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去,发现院门竟是开着的,再往里瞧,那萧索的葡萄藤下卧着的人不正是这位陛下心心念念的皇后娘娘还能是谁。 李原眼尖地偷瞄了下展城归怔愣的神色,迅速将差点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了。 他识相地停在原地,将雪伞递了过去,再顺道为他们守住院门。 虽说已经迁了宫殿,但比起永乐宫,孟安醉还是更喜欢待在东宫。 一是因着葡萄藤在这里,二是永乐宫里人太多,那些个心思玲珑的宫侍们实在非她所能应付,索性得闲的时候她便去东宫待着,落得个耳根子清净。 不过自那日不甚愉快的谈话过后,孟安醉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展城归。 说是两人在冷战,倒不如说展城归在躲着她,眼见他生辰越来越近,他却愣是没踏进过永乐宫一步。 孟安醉也没想主动找他,有些事若不弄清楚,她这心里始终有那么一根刺悬着。 只是她好不容易趁着宫侍们不注意躲在这东宫的葡萄园里喝点小酒,没曾想却被人抓了个正着。 同院门口那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孟安醉放下手中的酒壶,讪讪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展城归迟疑了下,还是缓缓走了进去。 为了方便,先前他特意令人在这边建了处小房子,里面都是养花养树等需要用到的工具,他从里头拿出一把剪刀和一个挎篮,而后朝她比了比,将雪伞遮在她头上:“天气冷了,我来给它们冬剪一下,免得消耗过大,把根耗死了,顺便弄点树叶砂石给它们保保暖。” 孟安醉略略觉得新奇:“还有这等讲究?” “嗯,”他又拿出把剪刀,躲闪着眼神向她递过去,不小心吸了口寒气,连带着声音都带出一丝颤意,“……你要一起来吗?我教你。” “好啊。”比起他的别扭,孟安醉显得坦然许多,她接过剪刀站起身来,扫了眼那些长得张牙舞爪的枝条,仿佛没事人一样,答应得十分爽快。 她越是这般混不在意,展城归心里反而越不好受,偏生这人像看不到似的,还当真扭头问他:“那这该怎么剪呢?” “……”展城归心头憋着口闷气,但还是强自忍耐着同她讲解,“像这些多余的树叶、树干都要剪了,还有新长出来的枝条都不能要,一根长枝上保留两到三个芽点就够了……” 在展城归耐心详细的指导下,孟安醉很快把握了技巧:“原来这么简单啊。” 然而她刚准备跃跃欲试下手去剪,后面忽地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来握住了她手……上的剪刀。 孟安醉暗自挑了挑眉。 “不能剪在这里,应该剪在芽点、芽点……” 后面的话展城归重复了几遍都没能完整地说出来,因为孟安醉猝不及防地回头了。 她的发丝擦过他的嘴唇,裸露在外的脖颈有些许水珠儿,像渡了一层瓷釉,漾着粼粼的光泽。 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芽点什么?到底剪哪儿啊这么复杂?你倒是说话啊!” 孟安醉微微蹙起长眉,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胸膛,转而又望着杂乱的枝条发愁。 鬼使神差般,展城归扔了伞,低下头去,冰凉的唇吻在那圈水珠儿上,下一瞬,又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直将那白瓷般的肌肤吮得殷红。同时他握住剪刀的手下移两寸,在那冒出来的芽点上方咔擦用力,枝条应声而断。 展城归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圈,还不忘低哑着声回她:“剪这儿……” 孟安醉背脊一麻,反应过来后,她唇抿得平直,身子一侧就要推开他。 展城归眼疾手快,立时松开剪刀死死抱住了她的腰,紧得不留一丝缝隙。 下一瞬,他郁闷又委屈巴巴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阿醉,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我怎么对你了?”孟安醉将落下的枝条踢进地上的挎篮里, 哼笑一声, “不是你躲着我?” “我没有!”他坚决否认,语气却是心虚的。 见他这般撒娇耍赖的模样,孟安醉眼神波动一瞬, 状似不经意地活动了下手臂, 随后视线停在自己的右肩上,忽然发问:“你抱得这么紧,就不怕压着我伤口吗?” 话虽是这么说, 但其实她的伤几乎已好全了,只是因着伤口太深,肩膀处难免留下条丑陋的疤痕。 “……哦对!” 展城归这才如梦初醒般微微松了手,但也没有全然放开, 一手仍环着她的腰肢, 另一只手则轻轻抬起拉开了她的衣领。 他盯着那条颜色与旁边皮肤完全不同的淡粉色刀疤, 眼神沉了下去:“怎这么明显,桑落她们没给你按时上药么?” “不是,”孟安醉无所谓地耸耸肩, “是我自己不愿意用。” 展城归送来许多祛疤舒痕的药,她都给扔到了一边, 桑落和竹青也轮番来劝过, 她都没理。 并非不在意美丑,这样深刻的一条疤,她按下去的时候还会隐隐作痛,但这痛却能让她清醒。 展城归轻轻触碰那道格格不入的硬块一下, 又很快缩回手,满眼都是心疼:“阿醉,你明知我见不得你受一点儿伤……要是想惩罚我,你直说就是,用别的什么方法都行,何必这样对自己?” 听他这委屈至极的指责,孟安醉就着他的怀抱回转过身,将头往后仰了些,拉开和他亲密无间的距离:“你恐怕想多了。” 他拿双湿漉漉的眼瞪她,明摆着不信,孟安醉淡淡笑了笑,解释道:“我很感激你之前让我领着黑甲卫去对抗北狄,杀敌的时候,好多个瞬间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也正因如此,才让我觉得获得了新生。”她顿了顿,低哑地重复了句:“不是得过且过的行尸走肉,是那种真的重新活过来了的感觉。” 这辈子重生而来之初,她满身皆是独善其身的懦弱,可自从天云关一役后,才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刻在了心底,回回抚摸过这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她一眼就能想起最初的自己,那个曾经还未在金陵城里枯萎腐烂,光辉璀璨的自己。 “我不知道在认识你之前,你到底经历过什么,让你与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时都可以无动于衷,”孟安醉轻抿了下唇,目光坦然,又带了些嘲弄,“好像……只在我面前,你才会展露自己的情绪,可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是帝王,你的广袤人生怎么能只有我?” “……” 面对她的质问,展城归回答不出,眼中闪过无数纷杂情绪,就这么个间隙,孟安醉已经抽身退开了。 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指尖已被雪冻得通红,他不说话,孟安醉便也不说话,他愈发僵硬得像座隔夜的雪人,一触碰就会立刻化掉。 许久,展城归轻阖了阖眼,沉闷地吐出一口浊气,将手放在左胸口处,艰涩出声:“可除了你,我的人生再也挤不进任何别的东西了,我试过了,我做不到……” 孟安醉冷静地看着他,黑眸亮得吓人,展城归怕她下一瞬便戳破他所有的阴谋和秘密,连忙慌张拉住她的手,抢在她前面说:“但我保证,我会背负起属于我的责任,绝不会变成你讨厌的样子!” “当真?” “嗯!”他重重点头。 听见他的承诺,孟安醉也没有再继续为难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剪刀和雪伞,而后朝他勾了勾手指:“愣着干嘛,赶紧过来啊,还有这么多的枝条没弄呢。” 展城归见她没有刨根问底,一下便松了口气:“来了!” 他挪动脚步,挨到她身边,恢复了一惯没脸没皮的模样:“阿醉,刚才你是不是还没学会怎么修剪啊?” 说着,他的手又不动声色地覆了上去,紧贴着她的身子,得逞般笑道:“那我再教你一遍好不好?” “……”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看了眼被他剪得凄凄惨惨的葡萄藤,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两人弄了半天,剪了满满两篮子残枝,又给葡萄藤的根做了保暖,这才相携着往外走。 候在外头的李原远远瞧见两人喜笑颜开的模样,心底下也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迎过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头。 主子开心,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就不必时刻提着脑袋服侍了。 他们一路往乾元宫走,路有些远,不过展城归并未叫车辇,就这样和心爱女子一起雪中漫步,那也是极浪漫的。 孟安醉低头在地上踩出些浅浅的雪印子,咯吱咯吱地响。 她正玩得不亦乐乎,转眼想到什么,随口问道:“你之前不是说先帝遇刺之事很可能和武氏有关么,可她如今都坐上太皇太后的位置了,咱们再不想想办法令她狐狸尾巴露出来,恐怕日后还得生出什么祸端来。” “你说得对,不过眼下动她倒真有些棘手,不止是她,连带着顾熹也是。”展城归沉吟道,“皇爷爷刚驾崩,遗诏里对武氏的维护之意人尽皆知,顾熹也是他刚钦点的丞相,他们一个是忠臣,一个是遗孀,现在对他们出手便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那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我虽不怕遗臭万年,可也不想遂了他们的意。” 孟安醉挑挑眉,不甘心道:“那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自然不是,”展城归眸色幽暗,声线冷然,“李原派去武氏故乡的人已经查到了些眉目,不日便将返回,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算晚。” “你有对策就好,那我就不瞎操心了。”孟安醉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权术计谋我不太懂,可能帮不了你太多。” “这些个肮脏的事本也用不着你来操心,不过……”展城归脚步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我这里倒的确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你说。” “如今黑甲卫所剩之人寥寥无几,亟需补充些新生力量,可让别人来盯着此事我也不放心,”展城归冲她极轻地眨了眨眼,恳切道,“所以我想拜托你来全权接手黑甲卫,可以吗?” “我接手?”孟安醉捻了捻耳垂,颇有些意外,“你没在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展城归脚步挪动,挡住李原的视线,而后悄悄晃了晃她的衣袖,循循善诱道,“这种训兵之事你很拿手的,先前东宫的清道卫你不就做得很好吗?” 孟安醉白了他一眼:“训练东宫侍卫和黑甲卫那能是一个级别的?” “正因如此,除了你已经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展城归收敛了些神色,轻叹口气道,“都还没开始做便打退堂鼓,可不像我家掌柜的作风啊。要不你先试试,若实在不行,我再换人那也不迟……” “我接。” 没等他说完,孟安醉便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认真了许多:“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讨这件差事了。既然黑甲卫是在我手中折掉的,自然也要在我手中重振威名,正好他们也能给我练手解闷。”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一会儿便安排凛风物色些有资质的人。”展城归絮絮叨叨地说着需要注意的地方,末了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的筋,随口补充了句,“这事儿越快开始约好,反正你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 “草!”孟安醉飙出一句脏话,脑中啪地断了根弦,像只炸毛的狮子,皮笑肉不笑地冲他道,“我闲?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闲了?我喝个小酒都还得躲到葡萄园里去你说我闲?这宫里那劳什子晨昏定省的规矩,我不用遵守?武氏那儿,太后那儿,我不得周旋?说好找个人帮我处理事务的,可我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展城归被她噼里啪啦怼得无话可说,半晌才从凌乱风中清醒过来,看了她脸色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我懂得了,明日我便将这些规矩都取消,至于那些后宫事务,我会让母后分担一些……我的后宫就你一个人,其余的杂碎之事想必也不会太多。” 孟安醉揉了揉鼻头,憋着笑轻咳一声,故作勉强道:“这还差不多。” “那、那你还生、生我气吗?”被她刚才那么一吓,展城归说话都有些磕巴了,“这些事,的、的确是我未考虑周到……” 看着他这副如履薄冰的傻兮兮模样,孟安醉还是没忍住,捂着肚子大笑出声。 在她肆无忌惮的笑声里,展城归终于回过味来,他居然被她戏耍了! 一想到这儿,他便臊得满脸通红,连带着耳尖都粉粉嫩嫩的,在冰天雪地的这片素白衬托下,格外惹眼。 “阿醉……”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乐个不停的她后面,闷闷道,“你到底笑够了没?” “没。” “还要多久?” “再哈哈哈笑一会儿。” 眼见她眼泪都笑出来了,展城归又问:“还没够?” “哈哈哈……”回答他的依然是一串笑声。 展城归的脸又红又黑,忍不住磨牙:“行吧,你继续笑,晚上有得你哭。” 孟安醉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睨了他一眼:“先帝丧期,为表孝道,你怎能踏足后宫?” “谁说我要去后宫?” 见她不解,展城归眼里带了些灼灼的期待:“三日后就是我的生辰了,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雁来峰看看,我用得着去后宫么,明明你就在我身边。” 他不提,孟安醉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 雁来峰她也许多年没有回去过,有展城归陪同着,回去一趟倒也无妨,只是先前答应时展城归还是皇太孙,而今他已成了皇帝,身份不同,一些任性之事做起来那没那么方便了。 于是略微担忧道:“去没问题,随时都可以启程,只是你刚登基,总不能抛下一切说走就走吧? “那又如何?”展城归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反正顾熹已然权势滔天,即便我称病不朝几日,这朝中又哪就能乱了套?更何况我还巴不得他趁我不在时搞出些什么幺蛾子来,最好让我抓住些把柄,倒能省去我不少力气。” 说罢,他拉起她加快脚步往乾云宫去:“皇爷爷丧期未满,我这生辰本就不宜大办,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决定了,咱们明日就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可爱的读者们和我一样, 不该沉默时沉默! 暗示.jpg 感谢在2020-05-18 23:58:10~2020-05-22 01:4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溪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噜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第二日, 把诸事吩咐妥帖之后, 展城归令李原备好马车,将能带的东西都带齐了,又挑了几箱礼物运在后头, 选了一队精锐侍卫跟着, 远远看去队伍浩浩荡荡,仿佛新郎官要去哪里提亲一般。 孟安醉刚从永乐宫出来便见到这阵仗,头都大了, 她一脸麻木地看向展城归:“你怎么不把整个皇宫也带过去?” 展城归扫过她身上简约的装束,又看了眼自个儿穿着的玄色华服,摸了摸鼻头,脸上飘过一抹不自在的暗红:“见的是你的长辈, 礼数自然要全了, 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登门拜访, 总不能给他们留下个太寒酸的印象吧?” “直接说你的身份就足够震惊的了,”孟安醉睨他一眼,“还用得着这些?” 展城归微微愣了愣:“我可以说吗?” 孟安醉闻言, 不由得哑然失笑:“皇帝这顶顶尊贵的身份怎么到你口里变得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展城归赧然道:“我就是觉得他们应该不太希望你嫁给一个皇帝。” “那也用不着这些,老人家都爱清净。” 孟安醉从马车的细软里挑了几件衣物和干粮, 而后让侍卫卸了马车, 将马鞍装上,又命李原提前将两匹好马牵到了城外,换了辆普通的马车过来:“出宫后咱们就骑马启程,方便且快, 要不到两日应该就能到雁来峰了。这一趟出行不宜太过招摇,还得尽量避开顾熹的耳目才行。” “你怕顾熹派人来暗杀我们?”展城归显得有些不以为意。 “那也得他有那个本事。”孟安醉嘲讽出声,转而又幽幽叹了口气,“我是不想师父看见我和顾熹如今水火不容的关系为难。” 展城归听她提起师父,心念微微一动:“阿醉,你那位师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能同我说说么,也好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他这个人其实我也不太懂,因为他真的太怪了,连名字都不愿透露,是庵里的师太们喊他怪人,我便也跟着喊怪人师父了。” 记忆有些太久远,孟安醉拧着眉头好一阵想,不过一旦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便让人止不住地觉得暖心,她弯了弯唇,语气充满了怀念:“师父他文武双全,还会酿酒,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将我身子调理好之后,他偶尔会下山去,好几个月都不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但是他每次回来,总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什么蜜饯,肉脯,还有糖葫芦!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平常,可我从小都没吃过,尝过了其实也就那样,可我回回还是会很期待……” “大概是因着曾挨饿受冻之时,师父对我说,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安安也要有才行。”孟安醉低低一笑,眼神柔和下去,“这句话让我每回都无比雀跃地等着他回来,他不在的时候居多,除了习武,也就剩猜他回来给我带什么礼物来打发时间了。” 展城归揽了揽她的肩,见她高兴,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看来我所料不差,我给你师父准备的见面礼他肯定喜欢。” “送了何物?”孟安醉问。 “君子皆好酒,你师父虽酿技超绝,但我想他应该还没喝过金陵醉吧?” 孟安醉愣了下,摇了摇头:“这酒是同你一起做的,师父确是还未尝过。” “喏,”展城归拍了拍马上驮着的几个布袋,“我装了好几坛,给他老人家尝尝鲜。” 孟安醉噗嗤笑了声:“你这是在借花献佛。” 展城归不服气地辩驳:“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就借花献佛了?你整个人都还是我的呢!” 孟安醉:“……” “你这是什么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这头还说着话,孟安醉已经鸟也不鸟地上了马车,他连忙追上去。 进了马车,仿佛隔开了外头纷纷扰扰的世界,他肆无忌惮地在她嘴唇上轻啄,一下一下的,亲不够似的。 看着她通红着脸躲闪的模样,他的心软成了一片,再不甘心他也得承认:“不管你愿不愿意是我的,但我是你一个人的,永远并且完全地。” 两人在马车里温存,时不时发出些什么少儿不宜的声响,李原早已司空见惯,他目不斜视地坐在外头,神不知鬼不觉地驾着马车出了宫门。 将他们送至城外后,他甚至还莫名淌下两滴泪,依依不舍地担忧道:“陛下和皇后娘娘这一去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啊,用不着奴才倒也罢了,只安危事大,陛下当真不派侍卫跟去保护吗?” 展城归牵着孟安醉下了马车,摆了摆手:“用什么侍卫保护,朕有皇后呢,哪个不长眼的有本事近身?” 想到天云关那场孟安醉以少胜多的战役,李原稍微放心了些,心思一转,又琢磨着道:“陛下,过不了半月就要过年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开始准备着了,元日之时,万使来朝,陛下和娘娘会在这之前回宫吧?”顿了顿,他又丧着张脸道:“若陛下这般久还不回来,太后娘娘那儿奴才铁定就瞒不住了。”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话多!”展城归踢了李原屁股一脚,翻身上了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花得了多长时间?你自个儿赶快回宫去,若不想朕回来后多给你安排些内务琐事,成日里便机灵着点。” 李原连忙点头哈腰地称是,孟安醉听到这话,却暗暗蹙了下眉。 去雁来峰不是去游山玩水那是什么,难不成还真就拜访了长辈就回来? 正兀自想着这事,没料刚出城门不久,孟安醉便瞧见官道上十分突兀地立着个满身风霜的男子。 那人腰间别着把灼灼生寒的黑刀,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暗色发冠里,身姿挺拔如松。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在黑刀刀柄上慢慢摩挲,听见马蹄声止步才回过头来。 “杨将军?”孟安醉呆愣一瞬,勒紧缰绳,马匹在原地打了个转,“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杨怀昭朝她和展城归拱了拱手,淡淡一笑:“若连陛下和娘娘要出城臣都未能察觉,那臣这个执掌禁军的宣威将军也不必做了。”转而又将目光定在展城归身上,“陛下能否容臣单独同皇后娘娘说两句话?” 自杨怀昭出现这一刻,展城归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又听着他这不成体统的要求,面上更是阴沉得可怕:“杨将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再清醒不过。”杨怀昭见难得膈应到展城归,积郁已久的憋屈稍微疏散了些,语气也明快了两分,“臣与皇后娘娘之间清清白白,要表述之事坦坦荡荡,陛下会否多虑了?” 展城归被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气笑了:“朕就不走,朕就要听,你又当如何?” “您乃九五之尊,臣如草芥之身,并不能如何,既如此,那请陛下且在旁看着吧。” 话虽如此,杨怀昭态度却并非那般恭顺,他行至已下马来的孟安醉面前,不过眨眼,目光便柔和万分:“孟姑娘,上次你打了场极漂亮的胜仗,我还没来得及道声赞贺,希望现在还不晚。” 孟安醉微微颔首,刚想说话,展城归便陡然插口,声线冰冷:“杨将军,注意你的言辞,她现在已经是朕的皇后了。” 杨怀昭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无甚表情的时候,他的眼睛便大得尤其显凶,他连忙垂下头去。 这话其实刺伤不了他,只是他看不得展城归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怕忍不住抡起袖子就和他干一架。 暗暗捏住拳头,想到正事,杨怀昭沉默着解下腰间的黑刀,再次仔细抚摸了一遍,刀身锃亮得在微弱的日光下闪着好看的颜色,然而再不舍,这把刀也该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了。 “孟……”他一开口便顿住,片刻后,面上闪过嘲弄,换了副口吻,“皇后娘娘,如今刀成,臣理应物归原主。” 孟安醉看了眼黑刀,讶然一瞬:“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杨怀昭沉声道:“当初皇后娘娘赠臣此刀,是不愿见好刀蒙尘,幸臣不负重托,以刀杀敌万千。而今娘娘大胜北狄,护佑金陵,您早已成为您想要成为的人了,所以臣觉着,这把刀已经不适合再交由臣来保管了。” 他这段话说得极慢,仿佛正将什么东西从自己心尖上狠狠剥离一般,孟安醉听出他的坚持之意,遂将刀接过,不再推辞。 更何况若她推辞,只怕…… 她抽空回头瞥了展城归一眼,见他那副仿佛要杀人一般的阴沉怒容,不由摇了摇头,只觉得啼笑皆非。 醋坛子原来这么容易打翻。 “多谢将军爱护此刀。” 孟安醉将刀别在背上,朝杨怀昭由衷地拱了拱手,随后想到她所听到的杨怀昭与岳蔚薇之间的韵事,忍不住多嘴了句,沉吟着道:“刀须打磨,人亦是,刀成继而人成,英雄顶天立,终有一日,繁花定然芬至。” 杨怀昭一时没吭声,勉强拉出个笑容,哑着嗓子回了句:“也许。”随即不再多言,朝两人行礼告辞:“陛下保重,娘娘保重,早日平安归来。” 说罢,他躬身退至一旁,垂头拱手,静候两人离开。 孟安醉点点头,重新上了马,然而一回头瞧见这一幕,她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下。 不知何时,当初那个大大咧咧的赤忱青年竟变成了这般恪守礼仪的模样。 他已初露上辈子叱咤天下的气魄,而成为这样的英雄,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失去真实吗? 遛着马缓慢往前,直到瞧不见杨怀昭了,孟安醉才唏嘘地收回目光,然而一回头,展城归黑如炭的脸色便撞进了她的眼瞳里,往日的清润不再,面前少年此刻恼怒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看完了?”展城归冷笑,“他比我好看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醋怡情 大醋伤身 强醋灰飞烟灭! 第80章 第八十章 孟安醉听着他这话, 越听越觉得不对味, 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又醋了?” 展城归抿着唇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骑在前头。 孟安醉追上去,两匹马贴得很近, 她歪着身子用胳膊肘挨了挨他:“就知道你要醋, 我可毫不犹豫就将刀接回来了,这也不行?” “你知不知道……”他抬眸看她。 “嗯?” 他咬牙切齿地说:“方才你瞧着他那样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有这么夸张?” 孟安醉还在兀自回想着自个儿方才的表情, 这边展城归忽然抢身过来拉住了她的缰绳:“停下!我要你立刻停下!” “干嘛啊?”孟安醉满头疑问。 展城归一言不发地下了马,又伸手抱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孟安醉没稳住身子,踉跄着向下摔在他怀里。 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弄得心头一阵窝火, 她刚抬起头想说话, 却被他两手猛地捧住脸, 铺天盖地的吻就落了下来。 少年有力的手臂锢着她坚韧柔软的腰肢,吻得孟安醉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炙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脸颊上,熏红了一片, 知他心头不爽,孟安醉便没推开他, 待他吻够了, 才轻喘着勾起眼尾瞧他:“弟弟,发什么疯呢?” 前头这个称呼她叫得极为动人,展城归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叹息着道:“阿醉,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后悔说早上那句话了,”他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心口间,大掌穿过她束得好好的发,拨弄得凌乱两分,才道,“真想将你藏起来,只属于我一个人,永远地,完全地,叫他们再也没机会觊觎你。” “一个顾熹就够我头疼的了,谁知又来一个杨怀昭……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么,用这些男人来气我?” 他颇不是滋味地说着,语气酸得孟安醉忍俊不禁,她憋着笑道:“我没有。” “你就有!” “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醋的。”孟安醉收起揶揄,从他怀里冒了个脑袋出来,眉眼缱绻,“你看,现在抱着我的是你,与我夫妻相称,与我如同这般拥吻,一起走彼此曾走过的路的,也是你。你占尽了优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嗯?” 被这么一哄,展城归心头瞬间舒坦了,他松开手,学着她的语气勉强道:“这还差不多。”转而却没能绷住脸,笑着扶她重新上马,“咱们得加快脚程了,这一早上都耽搁了不知多久。” 孟安醉斜他一眼:“你也知道耽搁了很久啊?” “都怪杨怀昭!” 不等孟安醉说话,展城归已经微红着脸骑马蹿向前头,尽管如此,可他始终勾着唇角压都压不下来。 “你知道路吗跑那么快?”孟安醉在后头喊。 展城归藏不住笑的声音回荡在山林之中:“就这一条路,我还能走岔了不成?” 孟安醉见他这得意忘形的样儿,无奈摇摇头,随即发力追了上去。 两人几乎是星夜兼程,才赶在展城归的生辰前一日到了雁来峰下。 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上去,行至半山腰,就能看到一座叫做感寂庵的尼姑庵,因着年久失修,感寂庵的牌匾已然有些模糊不清,只一个庵字勉强能看清,多数时候很容易让人全然忽略了这处庵寺的名字。 感寂庵和怪人师父的住处挨得不近,一个在山腰,一个还在雁来峰更上头一点,孟安醉打算先回去拜会拜会自个儿师父,然后再去看庵里的师太们。 马匹不能上山,他们便找了间客栈将马暂时搁置在了山下。 两人拾级而上,越往上走风也越大,吹在耳边呼呼作响,石阶上还有未化的积雪,一到冬日,路更是难走,上下望去,除了他们几乎没别的人影。 展城归见此情形,不由感叹了句:“也难怪感寂庵的香火如此之少了,这样险峻的山峰只怕除了那些个诚心之徒,的确没几个愿意上来的。” “可不是么,不过师太们都念旧,在这里参悟半生,不想挪地方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她们也都是这一片儿的人,老人家嘛,都讲究落地归根,谁也不想离家乡太远。”孟安醉折了两根树枝做拐,递给展城归其中一根,“拿着,别滑倒了,从这儿摔下去可不得了。” “你摔过?”展城归在问出这话时,步子已顿了一顿,落在了她身后寸步之间。 “不是我,是静慧师太。” 孟安醉走在前头,露出耳后那颗细而红的小痣:“静慧师太是感寂庵的主持,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是她背着我一步步穿过这片雪阶去找怪人师父救我,那么长的路,她走得汗流浃背,可汗水一流出来,若不立刻擦去,便会凝结成冰,她视线受阻,又背着我,难免脚下生滑。我虽病得迷糊,却还是清楚看见她摔出很远,磕得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沉静而悠远:“可我在她怀里,却没半点损伤。” 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肌肤往上,是她特意梳成的已嫁女子的发髻,每每落入展城归眼底,都愈发让他觉得眼前人美得惊心动魄,移不开眼,他踩着她的脚印走,认真道:“那等明日去拜访师太们的时候,我可得好好感谢她们一番。” 孟安醉微侧着头看他:“感谢什么?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 “自然是有关系的,”展城归深以为然,“若不是师太们救回你,我哪有机会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我由衷地感谢她们当年如此照拂你。” “……那你不如去感谢孟稷。” “?” “感谢他和我娘把我给生下来了呗。” 两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一处院门前,外头都是冰天雪地的,可这处院落附近却气候宜人,繁花遍地,旁边一处水池里还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显然是一处难得的温泉。 饶是见过不少名川古迹的展城归,也不由得惊叹不已,这俨然是一处深藏不露的桃花源。 正犹自感叹着,忽然风吹拂而过,院门前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了又响,与此同时,被花草包围的木屋里传来一道沉稳肃穆的男声:“是安安回来了吗?” “师父!” 展城归还未反应过来,孟安醉已经兴高采烈地推开院门往里去了,他后脚也跟了进去。 紧接着,木屋里走出来一名身着灰色长袍,负手而立的男子。 他看起来不过不惑之年,可他发须皆已花白,不过背脊却不曾佝偻一分,身形很是颀长,想来年轻时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在那杂乱生长的眉毛和眼睫之下,他的眼眸偏生凛冽得像良莠不齐的稻田,掺夹着不问尘俗的昏黄,眉目低垂时,仿佛风吹稻浪,几不可见地闪过隐藏在水底下的暗暗青光。 “怪人师父!” 孟安醉又喊了一声,拉回了展城归的思绪,随即她单膝跪地,朝那中年男子行了个大礼:“徒儿回来了。” 展城归也想要跪下去行礼,可膝盖刚刚弯下,他的身子便被一股压迫之力逼着再也不能下移分毫。 孟安醉见状,连忙起身来扶住被自家师父一掌挥开踉跄往后的展城归,她正欲向他介绍展城归是谁,却听师父抢先冷冷出声:“天子的大礼,我一介布衣可受不起。” 展城归闻言,略带疑惑地看向孟安醉,孟安醉哦了声,解释道:“因着师父时常下山,我怕他会与我们错过,所以提前传了信,说我会和我的夫君一起回来一趟。”旋即她摊了摊手,露出个无奈的笑,“不过我也没想到,师父能这么快就猜到你的身份。” 展城归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随后没再行礼,只是对着面前男子道:“您是阿醉的师父,那自然也是我的师父,徒儿给师父见礼乃是天经地义,师父不必拘泥于身份这等世俗之事。” “我说受不起那就是受不起,何况我也并未收过你这号人物做徒弟。”男子并不领情,他甩袖转身,依然冷声道,“安安留下,你且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师父……”孟安醉拉了拉他的衣袖,刚想说什么,却听他微微偏过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责怪之意:“安安,你未和顾熹一起回来便也罢了,可我没想到的是,你竟会带外人回来。你可还记得与顾熹下山之时承诺过我什么?” 孟安醉愣了愣,眼神黯然一瞬:“我说过决不透露师父半点消息于外人。”顿了顿,她急切道:“可小城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他说得斩钉截铁,未有一丝犹豫,收回目光时,甚至更冷了几分,“若你执意留他,那你便跟着他一起下山吧,我可当你没有回来过。” 听到这话,孟安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也没料到师父对展城归的态度会如此抗拒,张张唇,她还欲再劝,静默在旁的展城归忽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算了,阿醉。” 见她很是抱歉地看过来,展城归轻轻摇了下头,示意无妨,而后朝背对着他们的男子道:“这位……怪人先生,我可以离开,但在这之前,还请您将这几坛金陵醉收下。” 男子耳尖动了动,片刻后重新转过身来,他锐利的视线扫了一圈,最后定在展城归手上拎着的几坛酒上:“金陵醉?哪儿来的?” 展城归将酒坛往他怀里一扔,勾了勾唇,骄傲地挑眉道:“我媳妇儿酿的,先生这辈子还没喝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日益得意忘形的弟弟,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乐极生悲呢? 思考.jpg 感谢在2020-05-24 01:22:25~2020-05-26 23:1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灼灼我啊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