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番外》 第1页 [古装迷情] 《长安城头月向西》作者:桑狸【完结+番外】 文案: 孝钰从小便总是听人说,将来她是要嫁给怀淑太子当太子妃得。 她是个有些死脑筋的女孩,当真认定了萧怀淑。可到她十三岁那年,身边人又跟她说,再也不准提萧怀淑了,你且要嫁给他的弟弟——大周的新太子萧衍。 信奉伦理纲常的孝钰久久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却不知,她那颇有心机,城府深厚看上去对她浑不在意的夫君已将她默默地放在心里好多年。 他们天生分属不同的阵营,本是两道永远不会交汇的线,却因机缘际遇而走到了一起,并且此生注定要相依相伴,相爱相杀。 本文先虐后甜,he,怕虐的美眉请放心,狸狸不写悲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孝钰,萧衍 ┃ 配角:萧怀淑,柳居风,沈意清,姜子商,宋灵均, ┃ 其它:公子复仇,案中案,悬疑 第1章 太子 风地观卦,旱荷得水。宜婚嫁,宜出门。 临进宫前,我让莫九鸢给我算了一卦,上上吉。故而,我安心地换了素纱中单,绫子镂金绣高腰襦裙,外罩太子妃的镶白狐软肋边的暗绣雀翎鞠衣,带了十二个侍女,乘上白骢骏马玉辇,迤迤逦逦地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去了。 我是吴越侯和安阳长公主的女儿,也是大周的太子妃。算起来我与太子萧衍成婚已经三年了,三年里,我一直挺怵我这位婆婆得。因她时颦时怒,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特别是一双眼睛似遥云坠雾,深不可测。 今日,她特意遣了内侍来请我入宫,我知道自然是有事要和我说。 礼部送来京中世家显贵里适龄未婚嫁的女子画像,洒金暗花宣纸上一个个妙龄女子如上林苑里日影帘钩下婆娑绽开的花骨朵似的,我看了都觉得心里怪痒痒得。 皇后罕见地待我极殷勤,命人给我上了极品的银山雪芽,茶瓯上描了朵泰蓝银钿花,我稀罕极了,总喜欢将茶瓯拿起来端详,既端起来了总不好意思不喝一口,偏近旁伺候的侍女极殷勤,不住得给我添茶,不一会儿肚子便涨了起来。我难受地换了换坐姿,开口让把圈子绕到了吏部侍郎家的八房小妾刚生了对龙凤胎的皇后再把话头转回到正题上。 “其实也是本宫瞎操心。”皇后笑得靥如桃花,即便芳华已逝,面前这位也是不落俗套艳惊四座的大美人,所以能生出萧衍那样漂亮的儿子。她今天待我着实太过客气,说话时紧觑着我的脸色,好像生怕我会不高兴似的,“你与衍儿成婚三年了,也没给他添个一儿半女得,本宫这里倒是不打紧,可太子膝下只有两女,还是出身卑微的侍妾所生,日子久了,言官是要上本得,若因为这样的事情让太子被朝臣们议论,岂不是难堪?” 我恍然大悟。就因为这么点事,皇后和她的侍女拿茶将我灌到现在这个熊模样,恨不得立时夺门而出直奔宫厕。我扶着腰将搁下画册拿起来,硬挺裱纸在我的手心里划过一道浅浅的弧度,“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也觉得东宫冷清了些,正应该填些人呢。”将卷轴徐徐展开,倾心赞叹道:“这几位妹妹各个都姿容出众,儿臣也不知该选谁,不如就劳烦母后给拿个主意吧。” 皇后掩唇笑起来,满头的钗环珠错玉乱,愈加风光潋滟:“本宫怎么好拿这个主意,你若不知道选谁,不如带回去让衍儿得空了好好看看,选上一选。” 我忙应了,强忍着腹部的疼痛说了几句客套话,忙带着嬿好告退。 在宫厕里解决了重要问题后,我才回过神来,皇后想要给太子选妃直接把他叫进昭阳殿选就是,按照她以往的作风事后能知会我一声就算是隆恩了,何必将圈子绕到我身上。这是好事啊,太子多些佳人相伴,皇后早些抱上孙子,正是两全其美体现母子情深的好机会,她何必要捎带上我。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皇后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回东宫的路上,嬿好抱着盛放着美人画像的金丝楠木匣,愁眉苦脸地:“姑娘,你何必要应了皇后。东宫里虽总有几个妾婢得殿下青睐,但她们都位分低,对您没什么威胁。太后选得这些女子,各个年轻貌美不说,且家世显赫,若真入了东宫再得了殿下欢心,那您可怎么办?” 嬿好是我陪嫁的丫鬟,所以即便三年过去了,在无人时还对我用着旧称。偌大的东宫里,我的身边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可心人,时时护着我,掂着我,生怕我吃了亏。 第2页 我坐在车辇上,夹道两旁敷水盛开,媚光流滟的桃花从身侧缓缓后退,绵延数里的桃花树浸了一番风露,便如女子新妆,徐娘傅粉,风韵正相宜。微风里清芬酝藉,吹动了细碎的花瓣落到我的裙裾上,将肃正的礼衣衬得多了几番活色生香。 “你也不是没见到,皇后那番姿态,我若当众拂了她的面子,不晓得她要怎么对付我呢。” 嬿好撇了撇嘴:“您就是对太子不上心,寻常女子若是嫁了个那样相貌的夫君,恨不得挂在衣兜里藏着捂着,生怕让别的女人看了去。您可倒好,见天的冷声冷气,阴阳怪气,也亏得太子能忍您这么久。” 这可真冤枉我。举头三尺,神明可见,我沈孝钰自嫁进东宫,那是三从四德,贤惠淑静,从不争风吃醋,也不欺侮小妾,更恨不得把萧衍这东宫太子当樽佛龛供着,对他恭敬逢迎,连他看上了我的陪嫁丫鬟春枝我都给他妆扮好送进了寝殿里。嬿好这样说我,真是委屈我了。 车辇转了个弯,总算走出了那十里桃花阵。眼前幽道暄和,黄鹂翩翩,在上苑柳的叶脉间雾吟风舞娇啼簧语,而它们身后碧天澄静,浪浸斜阳里千里溶溶。我坐直了身子,将目光幽幽地落到了雅态妍姿花海深处,甬道尽头,是西客所,那是冷宫,幽禁获罪的内眷所在。五年前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玉栏外禁军把守,我就算在宫苑外哭哑了嗓子也见不得他一面。西客所外种了一树桂花,他刚住进去的时候正是深秋,桂花开得繁茂,满苑弥漫着馥郁清醇的香气。 雨天里,禁卫不愿在檐下挨冻,我便瞅准了时机买通内侍给他从窗墉下递些他爱吃的松子仁,桂花糕,他接过时手会触到我指间,寒霜怒雪般冰冷。内侍们总是那样坏,随意克扣他的银丝炭,我找他们交涉,要十倍的价钱才肯供炭。我身上宿无余财,只有一些首饰可典当,那时我年纪小,不懂行情,掐丝嵌宝的碧玺镯子只十个银锞子就卖了。 过了两三天,萧衍把镯子给我,负着手,神情不明地说:“姑姑留给你的陪嫁这样贱卖了,亏你是个女孩儿,不然多少家底也让你败光了。”他转了身,半面落在花海疏影的阴翳里,轮廓淡漠,“你若是缺钱跟我说就是。” 我不愿跟他说,这个世上我最不想伸手的人就是他了。 画堂绣阁,皓日清风,空中飘来些丝竹之声,思绪悠悠转转地回来,我已回了东宫。嬿好弯身将我从辇轿上扶下来。我凝着她抱在怀里的金丝楠木盒,思忖了下,觉得还是得趁着萧衍在东宫跟他说这件事,因近日皇帝的身体抱恙,太子监国,萧衍似乎格外忙,等闲见不着他的身影。 我只领了嬿好循着丝竹声找到了琼花院,那是秦孺人的住处。秦孺人是萧衍的新宠,才封了孺人半个月,晋封前她是春枝的贴身侍女。为了这事儿,春枝到我跟前大哭了一场,不盈一握的腰身微微颤着,粉黛不施的素面上挂着两行清泪,洗刷的两双明眸湖水般波光盈盈:“出了这样的事儿,嫔妾是没有脸做人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毕竟主仆一场,见着她这幅样子,我也怪心疼得,想着安慰安慰她,手刚触及额上柔顺的青丝,就听嬿好冷嗤道:“日子怎么就没法过了?当日你从这永宴殿出去的时候也没见太子妃娘娘没脸见人,难不成你觉得你的脸比太子妃娘娘的脸还娇嫩,还矜贵?” 春枝的面上一片煞白,娇喉里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跪在我身前伏着头无声的落泪。 我呵斥了嬿好两句,让她今儿不许进殿,换别人来伺候。嬿好果真将手里的炉子啪嗒一声扔在了髹金漆云小几上,头也不回地甩着云锦丝帕出了殿门。 我将春枝扶起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道:“嬿好的脾气你也知道,别跟她一般见识。”见她乖顺柔媚地点了点,我方才继续说道:“春枝,今儿太子临幸了你房里的秦氏,你跑过来跟我哭哭啼啼得,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到了别的孺人良娣口里,会说成什么样?善妒,容不得人,这些都是客气得,再坏一些的说你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日子久了你的名声坏了,还指望来日能有什么好前程?” 春枝瘦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终于抬起那张清水素面怯生生地看我。 “我也不是说你不该气,气得不对。只一点,当日你从我殿里出去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原是打算过几年等你和嬿好稍大些给你们配个朝官富商,添笔体面的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当个正室。哪怕你跟太子睡了一宿,你要是还愿意依着我原先的打算,我也就当没这档子事,任他是太子也别想从我手里抢出人去。可你当时是怎么说得,对太子一片痴心,宁愿为奴为婢,也要侍奉左右。我也劝过你,我跟太子一同长大,他的性子我知道你也看在眼里,在女人身上向来没什么定性,你想让我给你求个名分我是能求来得,可若你想拴住他的心,这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偌大的东宫,姹紫嫣红开遍,可太子就一个,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走了条路就回不了头,可得想仔细了。” 第3页 我帮她正了正耳鬓的绢花,拿起了金缕雕花蝉翼纨扇,直望进她眼里的波光粼粼,一字一句道:“你又是怎么说得,但凭此心,宁死不悔。好了,既然宁死也不悔,这会子还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得呢。” 春枝目光泠泠地盯着我,果然不再哭了,手扶着浮雕云纹的桌子颤颤悠悠地站起了身,拘礼大拜,道了声“嫔妾告退”,步履绵软地踱出了大门。 我望着孱弱的背影,想起了她柔顺又怯弱的模样,温驯得仿佛刚出生的幼崽。萧衍原是这样的喜好,温顺的女子最能入得了他的眼。可人人都知太子殿下的这点喜好,你温顺,自有比你还温顺的。 殿门前的侍女喊了声‘春孺人慢走’,我抬起茶瓯,刚抿了一口,发觉茶已经凉了。 往事便是这样,一回忆起来就淅淅沥沥得,如雨后檐下,总也落不干净。我止住了惘思,穿过了垂着辟荔的游廊,见魏春秋执着拂子站在寝殿门口。 见了我,他忙上前行礼,我没看他,只道:“进去通报一声,本宫有要事要跟太子商量。” 魏春秋犹豫着,向殿里抻了抻头,低声说:“正唱着呢,殿下兴致不错,老奴可不敢在这时候去打扰。” 我低头看了看他头上华发,几乎全白透了。魏春秋自萧衍幼时就在他身边伺候,一直伺候着他从三皇子到晋王再到入住东宫,这一路忠心周到,连皇后那样挑剔的人偶尔都能赞上他一两句,他是东宫里顶得脸的奴仆,若他不敢还有谁敢。 “本宫确有要事,你若不进去通报,难不成就让本宫这样闯进去吗?”我凉凉地眄了他一眼,“要不让嬿好搬把椅子,本宫坐在这里等,等殿下什么时候出来本宫再把这事儿跟他说一说。” 魏春秋两只厚重的大手掌在胸前摆得跟秋日里雨水摧打的芭蕉叶似得,“娘娘这样可折煞老奴了”,他隐秘地朝殿里嘟了嘟嘴,低声道:“不是老奴不通报,殿下今儿一回东宫就扎进了琼花院,说了谁都可以见,就是不见娘娘您。您说,这……”他无奈地摊手。 我的火气跟焚灶烹油似得,顺着喉线直往上蹿,谁都能见,就不见我。合着这母子今儿是逗着我玩呢。我让嬿好在门外等着,自己提了裙纱去开门,紫漆描金花的木门吱呦一声被推开,里面正缓弦慢歌,被这突兀的声音一滞,弦崩乐乱,一声娇呵。 秦孺人穿着件玉色束胸裙,露着两边白皙雪肤藕臂,软濡的身子跟没生骨头似得倒在萧衍的怀里,两根玉雕细嫩的手臂紧紧攀附着萧衍的肩膀,一张精描细化的粉妆脸几乎要低到他的颈窝里。再看萧衍,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身宽松的汨罗软缎子寝衣松沓沓地穿在身上,系带摆设似的垂下,从颈间到腰部露出一串肌肤。他搂着怀里卿卿,细长的剑眉微蹙,冷冷地看着我:“谁让你往里闯得,像什么样子。” 第2章 中毒 我在萧衍面前盈盈拜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低眉顺眼得,“殿下,臣妾今日刚从昭阳殿回来,母后有些吩咐,臣妾要与殿下说一说,不然母后那边怪罪起来,臣妾也担当不起。” 殿里燃着萧衍最喜欢的瑞脑香,丝丝袅袅的烟雾中渗了些脂粉味在里面,这一殿的玉软生香全凭这些温香呵护着,犹如仙境闱梦,被从外面照进来的夕阳霞光打散了。我低头看着萧衍的寝衣下摆,似水流被风吹起了澹纹。心里生出了那么一丝丝心虚,毕竟打扰了人家的花前月下,可一想到他让魏春秋挡驾,那抹本就疏淡的内疚瞬间随着缥缈香雾消散殆尽。 上头衣衫窸窣的声音,我的眼往上瞟着偷看,见萧衍将怀里的秦孺人轻轻推开,“你去内殿罢,孤改日再来看你。”秦孺人依恋不舍地蠕动了嘴唇,两片嫣红瓣蕊颤了颤,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对着我敛衽为礼,躬身大拂,才目含旖旎秋思依依然几步一回顾地去了内殿。 真是个尤物,蕙质兰心,难怪春枝也挡不住她。 萧衍从椅子上站起来,扬声喊了句:“更衣”魏春秋便颤颤巍巍地捧着整套冕服进来,刚要将冕服放到桌上给萧衍穿戴,却听萧衍慢吟吟说道:“有劳太子妃。” 魏春秋躬身放冕服的腰身陡然僵住了,他愣了愣,慢悠悠地把腰身收回来,尴尬地笑了笑,稳稳托着那套绸缎衣裳。 萧衍,他极少叫我太子妃得。小时候,我们玩在一处,他是我的表哥,只随了父母喊我‘孝钰’,有时高兴了会叫我‘小玉儿’。经历了那一段纷乱的宫闱往事,他不再叫我‘小玉儿’了,见了面,总不假辞色,唤一声‘孝钰’或跟别人叫一声‘沈翁主’。成婚当晚,我戴着缕凤的碎金流朱头面,隔着流光潋滟的碎金光芒怯怯地望向他,他喝得醉醺醺,满面潮红,穿着长袖曳地的喜服站不稳当,迈一步往旁侧跌跌撞撞地退三步,好容易站稳了,学着内侍敛袖衣前,躬身大拜,笑意盈盈地喊了我一声“夫人。” 第4页 我被吓了一跳,跳蚤般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绵密繁多的喜服足有十六件穿在了我的身上,纫厚重棉被一样压着,我头顶着足金首饰往边上倒退了几步,绊住了繁织冗长的后摆尾,一时没站住,摔在了地上。 他面上一凝,弯身伸手来扶我,我慌慌张张地躲开他的手,褪了冗长的鞠衣,只穿着里面绯红的交领织锦缎衣,摘了流朱头面扔到一边,站起身往殿门外跑。 跑到一半,听到他在身后说:“太子妃。” 我怔了怔,没理他,继续往外跑。那股清冷空洞得仿佛山峦间回音般的声音又穿过,宛如失去了灵魂,孤皑皑得。 “你是太子妃,你跑出了殿,跑出了东宫,跑出了长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太子妃。” 我站住了身子,没再挪动。我是太子妃,天生就是,可我天生是他哥哥箫怀淑的太子妃。我望着漫殿的喜烛红纱帐,那无边际的绯红在我的眼底散成了长安城西望不到尽头的血水地,十万人,巫蛊之案受牵连的达十万之众。寰宇之下,最繁荣鼎盛的长安一时之间十巷九空,天边飘散着新丧的魂魄,每到了夜里,合着寒风凄厉呜咽,冗长的街道荒无人迹,血水顺着石路四处流曳,整个长安,悄寂得仿佛一座鬼城。 怀淑,他不是太子了。 任由萧衍将我拦腰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他走得太踉跄,好几次将我摔到了地上,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把我从地上捞起来继续抱着往前走。他将我扔到了床榻上,开始解我的衣带,十八股绸丝绦带编成的如意结,我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说:“我自己来。” 从那天开始,萧衍就很少叫我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依规制他必须来我的寝殿过夜,他是个尊崇规制,言行端庄的太子,绝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因而,他老老实实地来,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无需想以什么称呼来用,因我们很少说话。床榻间,彼此缄默,好像躺在自己身边是一团云,一株草,唯独不是一个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和睦,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哪怕有时有了龃龉,我动了脾气,他的一声‘太子妃’,总会让我将满腹满腔的怨怼忍下来,对,我是太子妃,我享了常人未享过荣华,我也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我为萧衍将寝衣褪下,为他穿素白里衣,白纱中单,皂色缎袍,硬括的密匝匝刺绣的八爪龙鳞蟒袍,环过他的腰挂金钩革带,踮起脚戴鎏金白玉冠。他一双凤眸中看不到任何波澜,无双俊秀的面庞仿佛套了罩子,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穿戴完了,他走在前面,我带着嬿好跟在后面,往我的寝殿永宴殿而去。 美人画像着实多,开始时我还一卷一卷地给他展画轴,到了后面,干脆三幅一同看,五幅一同看,看得多了,我觉得眼有点花,那画轴上工笔细描的线条都好似成了精怪左右低徊轻颤。 看了这么多,他一下头都没点,只不停地摇头。头摇得轻缓节奏而有耐心,一声抱怨都没有。 只剩了最后一幅,我握着卷轴上的铁柄,试探着问:“都不合心意吗?”其实这样的场景我曾经想象过。因幼时玩闹很少有分寸,萧衍不像怀淑总让着我,凡是是非他必和我争个地老天荒,我总狠狠地想等我嫁了怀淑,成了他嫂子,必拿出长嫂如母的气势好好地给他择一门亲,要虎背熊腰得,凶如夜叉得,一张口非得能震到半边殿的那种,好好治一治他这个骄纵皇子。 时至今日,我们看得,从手中经得,无一不是婀娜纤柳,想要夜叉怕是不行了。 萧衍从我怀里将最后一卷画夺去,是吏部尚书云湛的孙女云晓月,他点了点头:“这个不错。”我忙抻头去看,却听他又说:“可她不行。” 我疑道:“为什么不行?” 他将画轴合上,淡淡说:“芳蔼凤台择婿,云氏作陪,将红锦香囊扔到了京兆府少尹宣知煦的面前。云家看不上宣知煦的家世,一直未允。”他口中的芳蔼是自己的亲妹妹,数月前芳蔼凤台择婿,挑中了兵部侍郎谢道蕴,谢氏乃高门阀家,陛下和皇后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忙定了婚期。可别人未必像芳蔼这般幸运,我又不愿放过这唯一入了萧衍法眼的姑娘,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云姑娘这般容貌,配个寒族出身的少尹确是委屈了,太子不妨将她纳入东宫,也了了云大人的心病。” 他凉凉地眄了我一眼:“孤的后院是用来给别人了心病得吗?”说罢,冷笑了一声,“孤要女人多的是曲意承欢,温柔似水得,用得着娶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回来给自己添堵吗?” 第5页 我噤声,不作言语。其实我一直挺怕他得,从小到大,怀淑一直是温润如水得,就算我把热水洒在了他刚栽种好的天竺葵上,他也只是微皱皱眉,不会责怪我。所以,我一贯有恃无恐,见了他比见自家兄弟还要随意。而萧衍,他天生一副比女人还姣美的面容,却极少笑,眉宇微横,凤眸冷对时就是他要发怒的时候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迎着暴风骤雨惹了他几次,最终结果无一不是抹着眼泪回去找怀淑哭诉。 但我见他从椅子上起了身,像是要走,又有点心悸:“殿下一个都没看中吗?皇后那边……” 他头也没回,“你就如实说,孤一个都没相中。母后还能吃了你吗?” 皇后诚然吃不了我,可我也没脸见她了。我能想象她老人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抹开了多大的面子才让内侍将我‘请’进了昭阳殿,还和声细语地跟我扯了半天家常,数度冲我笑,虽然那笑让我后脊背直发麻。她就是想给自己儿子添几个侧妃,能抱上孙子,这要求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就算她想找几个出身好、背景牢靠的女子将我这个太子妃挤兑下去,这算盘打得也不差啊,我们向来不对付,还不许婆婆给儿媳妇几双小鞋穿。我越想,越觉得太对不起皇后了,想她年少入宫,以卑微之身扫除众多挡在她前面的祸患,到如今母仪天下,何种手段,何种智谋,那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在我这里吃了憋,虽然这个憋归根结底是他儿子给得,她该恨我到何种程度。 越想,我越觉得自己病了,且这病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太医来了几拨,诊脉的结果不外乎是脉相沉滞,郁结于胸,气滞血瘀,开了几副汤药,嘱咐着早早晚晚地喝。 初夏时节,殿内刺绣繁复的锦缎帐子被换了下来,挂上了轻罗烟沙帐,窗外的景致也随着暖融融的光束映照进来,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我盖张大红撒花金丝薄棉被,只大约还是我和萧衍成婚时母亲为我绣得,终日里除了喝药就是睡觉,连饭都很少吃。 母亲让冯叔进宫里看过我,冯叔是我们家的老管家,从我出生时就在我们家了,他人老得就跟殿前的那棵老槐树一样,银发梳得油光焕发得,细密的褶皱斑点爬上面皮和脖颈,常穿一身短打,在袖口和裤腿口扎住,这样能显得他活动起来依旧灵敏。他带了些母亲亲手做的凤梨糕饼,还有他做的酒醩鸭子,跟他说话的功夫,我吃得满嘴油光。 我们两正说到我的弟弟易初准备入国子监读书,母亲想给他带上两个丫鬟贴身伺候,被父亲一顿呵斥,母亲只捏着锦帕泪眼婆娑地说:“那我去给他铺铺床行不行,易初他不会铺床。”一句话,还未等父亲发怒,易初已满脸红彤彤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说到此处,我正要感慨一番,嬿好迈着小碎步匆匆到我榻前,“芳蔼公主来了,正在前殿与殿下说话,马上就要来这边看望太子妃。” 我一个激灵险些从床榻上栽下来。夏日晴方好,榻前的供桌上摆了羊脂白玉琉璃瓶,瓶中插着姿叶婆娑的天逸兰,满帘风起涌动如海上怒浪般大起大卷。我扶住几欲倾倒的白玉瓶,让侍女将冯叔带到偏房歇息,把我杯盘狼藉后的摊子收拾干净,拖了锦被将自己的身体盖住,哼哼唧唧地合眼假寐。 殿中静极,纤羽坠地皆可闻。我紧闭着眼,侧耳听着那丝履着地的清浅声响越来越近,陡然在我榻前停住了。一声银铃般娇脆笑声,“沈孝钰,你这个妒妇,大白天得躺在床上装病。” 我睁开眼,将被子往下摆了摆,瞪着芳蔼那张如花娇容,怒道:“你说我别的我都认,你说我妒,我哪儿妒了?” 芳蔼背着手,在我榻前悠闲地踱了几步,吟吟笑着:“现下宫里都传遍了,太子妃将太子从新孺人的寝殿里拽了出来,不许他去。还驳了皇后选妃的建议,因她气性太大,太善妒,自己把自己气病了。” 我口齿一哆嗦,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悠悠之口细碎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让我无辜且无奈啊。我撤了被子下床,将藏在床底的啃了一半的酒糟鸭子拿出来,让嬿好去给我倒半壶酒,哦不,是半壶茶,为了避免明天又传出太子妃争宠不成反借酒浇愁的言论。我啃着鸭脖子,含糊道:“装病不成,我还是吃吧,免得没有力气来抵挡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芳蔼盘腿坐在芍药粉捻金线荷叶绣榻上,兀自笑得前仰后合。她冲我勾了勾食指,新鲜纳罕地说:“母后在昭阳殿设宴,宴请百官命妇,三哥刚被母后一道懿旨抓去了,你这病装得正好,窝在殿里清闲。” 第6页 我砸吧砸吧嘴,酒糟醇香馥郁渗入舌尖,慢慢浸开润进肺腑,整个人都醉了,哪有心情不好得。芳蔼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娘家送来得。” 芳蔼笑嘻嘻地凑近了我,“你放心,我三哥一定能抵住母后得,东宫暂且添不了新人了。” 别,他最好不要表现得那么坚贞。知道得,他是新得了佳人,无心玉瘦香浓,不知道得,还以为我多凶悍多霸道呢,逼着太子不让他选妃。我从榻上站起来,可能站得急了一阵眩晕,低头微觑青石板边缘的纹络似乎弯弯斜斜着,再一看,芳蔼的发髻珠钗都生了重影金光四散,天地倒悬一时站不稳了栽倒在地上,一道黑天幕遮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嬿好急切的声音:“太子妃晕倒了,快去找太子。” 心想,这样又成了为逼太子留在东宫不惜装晕倒扮柔弱了。 第3章 魂梦 这场梦做得很累,因在梦里我总是在哭,涕泗横流。无限幽深的画堂外云间水远,良窗淡月,满地黄花堆叠成厚重的花毯,九曲回肠的雕栏玉带将繁花坠影隔在芳尘之外。我只站在庭院里,看着太医背着医箱,进进出出得,一个个愁眉苦脸。 他们说怀淑病了。终日咳血,数度晕厥,集太医院之力也无法查出病症。不知道病症,就没法对症下药。陶泥罐子盛着苦涩难闻的汤药,给怀淑喝了一碗又一碗,也难以止住他日渐消瘦孱弱,到了最后,好像浑身的血肉都被这病榨干了,只剩下一层薄面皮几乎是挂在骨头上。他瘦骨嶙峋,病态支离,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终日里缠绵病榻咳嗽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终于到了那一日,西客所落下了重重宫禁。我站在碧瓦红墙外,隔着内侍的浣白锦衣,望向那页紧紧闭合的悬窗。报丧的令官出了西客所直奔礼部,口里喃喃自语:“敏王走了,快去备寿衣素缟,西客所得布置起来。”敏王是怀淑的太子之位被废时皇帝给的封号,这个封号并没有随着他入土,因他死后被追封为昭德太子。 或许所有人在他死后都记起了,他活到十九岁,不论是做为太子还是儿子,他没有做过错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一直是那个恭孝勤俭,谦虚守礼的箫怀淑,宅心仁厚,心怀天下。即便尹氏叛乱,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也参与了。他所遭遇得只是被株连。只有世人对不起他,他从未对不起过世人。 我守在西客所外,看着内侍将怀淑病前所用衣物焚烧,炭火盆里一团团厚重的黑烟雾在淡荡秋光里飘飘散散直奔上天,归鸿声声哀鸣在断残云碧间徘徊,花开至时尾,不减酴醿。 从我记事起所有人都指着箫怀淑对我说,看见了吗,那是大周太子,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小他四岁,跟屁虫似得追在他后面跑了许多年,那句你未来的夫君魔咒般说进了我的心坎里。我已认定自己长大后会嫁给他,这个认知就像是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理所应当。因周围的人都在灌输,那么仁慈和善的太子,将来嫁给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气。就像菩提树下的苦行僧,那句佛谶在嘴里念了千百遍,直到最后念成了信念,念成了真理。 可突然有一日,周围的人又来告诉我,大周有了新太子,他是箫怀淑的弟弟,你得嫁给他做太子妃。我已长大了,懂得伦理纲常,忠孝节义,弟娶兄妻,这是什么样儿的道理?宫闱里的信诺,原是大过天地,大过纲常吗? 我在蒙昧中翻了个身,迷糊里有个身影一直流连于我的榻前,他的手温热紧紧握住我的手,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我。是怀淑么,我觉得有些委屈,冲他呢喃:“怀淑,他们将我嫁给了衍儿,可衍儿是你的弟弟啊,这样做对吗?” 面前的人玉樽晨钟般静静伫立,我好像听到了更漏缓缓流沙的声音,不知缄默了多久,终于说话了,似叹息,“可衍儿爱你,他爱了你很多年。” “胡说”,我遽然摇头,想要将听到的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摇到脑外,“他对我一点都不好,总欺负我,他……”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嗫嚅:“他还喜欢了我的陪嫁丫鬟,要是换作你,一定不会这样做得。” 身前一片寂静,如亘古长存的仙境般,听不到一点声响。 梦中似乎下起了大雨,细水霖霪轻轻敲打着窗墉扉叶,绵密轻柔的敲击声带着尘花香气传入我的耳中,吸入鼻翼里,夜凉初透,阵阵凉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动着脑袋,把被子攥得紧些,棉布的里子面被我揉在手心里,像块藕花软糖似得粘泥瘫软,几乎要将它揉化了。 第7页 耳边再没有那温柔而蛊惑的声音,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里,梦里乍晴轻暖,银塘似染,一抹日光将金堤勾勒得灿然如绣。我又站在了春风化荫里,岸堤上花柳如织迎风婆娑舒展,水光波澜里倒映出了空荡荡的锦绣人世,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边的阴影里,只有我一个,好像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欲醒还休得,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觉天地旋转,似以顶篷上描勒的和璞图方为中心,悠荡荡地回旋,一圈接着一圈的图影涣散着流朔的精光。 “嬿好……”我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幔帐被掀起,柔软的缎面上荡起了波纹,嬿好顶着一双乌青眼,愣愣地看着我,转而喜道:“太子妃醒了。” 侍女、太医步履叠踏地在殿内转悠,一会儿是垫绣枕搭线诊脉,一会儿是垂罗帐挂汤品药,我被人影晃得眼晕,又觉得梦里多思,身上汗涔涔得,粘黏而发腻。 我倚靠在玉枕上,有气无力地问嬿好:“我这是怎么了?” 嬿好答道:“姑娘是中毒了。东宫的药品汤食一贯查得严,宿日里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经好几道验毒,应是都没什么问题得。毒是下在那盘酒糟鸭子里,因是从吴越侯府送来得,内侍仔细查验过得,进殿门前还是无毒得。谁知最后竟在那里面查了毒出来,太子命人严查,光审丫鬟内侍就审了大半夜,但一道鸭子经了太多人的手,一时也没听着有什么头绪。”她以袖遮面,靠近我低声道:“今儿一早我听说太子派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去了吴越侯府,姑娘,你说这毒会是从咱们府里带出来得吗?” 我虚弱地说:“不是进殿前查过吗?那时没毒,应不是从咱府里带出来得吧……”我也不十分笃定了,世人心思奇巧,特别是这宫闱内苑,手段端得花样百出,若真有人处心积累了要来害我,东宫里不好下手,去到我家里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且萧衍这个人心思向来多繁,城府极深,从不做无用功。他既要去惊动吴越侯府,多半是查出了什么,有了些靠谱的猜测。我一时又忧虑了起来,陡然想起什么,问道:“冯叔呢?” “太子亲自问了他几句话,就请到厢房里歇息着了。倒是没亏待了,就是出不了东宫。”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鸭子是他送来得且是他亲手做得,就算他没给我下毒且也绝无可能给我下毒,在事情没个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东宫,出不去了。 挣扎着坐起来,“我想洗个澡,嬿好你去准备准备。” 一池清汤,洗涤了一身污垢陈旧,想着能将那些烦恼悲怆也一并洗掉就好了。我披了件素白云缎长衫出门,绵长摆尾直在脚后跟外拖出去四尺多,层台芳榭中每走一步,细缎子扫过地上绿娇红姹,云缎上便粘了些碎花零叶。帝都里风光烂漫,昼夜永不息地飘散着沉香霰雾,上林苑里莺啼婉转,芳草垂杨柳的柔韧丝绦几乎抵到了湖面上,湖里有锦鳞摇摆着尾巴在灵沼中游窜,在绮陌中伫立,却是良久无言。 我将这事在心里来来回回地过了一遍,觉得蹊跷得很,全无头绪可言。入得了这琼宫瑶楼里,想让我死的人诚然不少,可真敢明目张胆地下手,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且这一毒,既已下了手,就该确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不然,我死里逃生不说,反打草惊蛇,势必要列开大阵仗来查,这不就是典型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思虑间日头隐入了云层,我抬头觑了一眼暗淡天色,云端如染了墨迹黑压压得迫下来。我没带纸伞,又孤身一人出来散步,只得慌忙往回走。山雨欲来风满楼,凭地刮起了一阵大风,将林苑中花草摧打着,汀蕙半凋,还没到秋天就已是满目败红衰翠。风实在太大,我想着去不远的水榭阁台里避避风,嬿好若见变了天必会带人出来寻我得。 东宫的这一处景致很好,树木繁茂,宽大的绿杨叶子郁郁葱葱,在荫蔽处修了一处亭台,四面凿空视野开阔,以黑曜石砌了穹顶柱子。 我刚要去亭台歇息片刻,却见亭台外站了两个内侍,拂尘的尾羽线正从杨树林的旁侧露出来。停了脚步,正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飘过来:“殿下放心,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就说是烹煮时不小心用了毒菇,太医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边不会听到任何风声得。” 脑中轰得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我挪身躲到荫丛后,往前倾了耳朵,想再听得仔细些。萧衍的声音果然传过来:“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罢。”只此一句,再无余声。 第8页 嬿好此时正寻我来,被硕大的蓬叶挡住了视线,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彻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来不及了,杨树后脚步声攒动,人影憧憧,萧衍领着那两个内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们跟前。 我只得硬了头皮和嬿好行礼,展袖端平放于下颚处,膝盖只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礼。”萧衍的声音没了往日冷硬锋棱,如染了蕙兰香氛,有些许温眷暖意,“手太凉了,孤送你回去,外面风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无从知道,我的手心里已生了层凉森森的汗渍。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与他并排而行,江天杳杳,遥遥隔着浮绵不绝的琼楼变了色,鸿雁低徊盘旋,翅羽几乎落入水中。 我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觉得萧衍似乎有心回护着什么人。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说过的话,那盘有毒的鸭子在进殿前是查验过得,那时无毒,进了殿里我吃了好半天也没见毒发,只一个人来了之后我只吃了几口就晕倒了。 芳蔼忽闪着灵狐般俏美的双眸,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仿佛断裂的珠子被一颗颗串连起来。细细捉摸,这已成了唯一的解释,箫芳蔼,她与萧衍一母同胞,正是那个萧衍会出面维护的人。 我觉得头有些晕,我自认为与芳蔼颇为投契,并无嫌隙,她为何要来害我。 第4章 往事 我其实对萧衍并没抱过什么期望。 就算他的妹妹将毒下到了我的碗里,害我神游了一番地府,与离恨天一线之隔险些送命,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将他自己的亲妹妹如何得。因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亲缘血脉才是最稳固的联盟。从前,很多我不懂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在怀淑死后,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捉摸后,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释。 萧怀淑从一出生就是太子,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伴着五彩祥云而降生,而是因为他是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孙,丞相尹朝搴的外甥,他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尹皇后在生时,萧衍的母亲姜氏只是一个婕妤,不论是位分,家世还是母族在朝中的势力,与尹皇后都差之千里。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尹皇后总拿着新罗进贡的锡面鼓来逗我,浑厚的鼓点声夹杂着她软烟云般轻柔的嗓音:“小玉儿,舅母就知道这玩意你定然喜欢,瞧瞧这鼓面,薄如蝉翼,却缕了如此繁复的图纹,当真是巧夺天工。” 若奉上宫妃觐见,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浅笑着附和,旁边是侍女给她搬的沉香木枣红望月椅,她总不肯坐,暗色梅花纹勾丝纱裙叠堆在椅子腿旁,堂堂婕妤,侍女般的卑微谦逊地侍候在中宫,端得是言思敏捷,常常妙语连珠,对皇后恭维至极。见识过了姜氏这副模样,后来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把她和那个杀伐果决、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联系在一起。 世事无常,向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尹家被满门抄斩后,姜氏一族迅速崛起,短短数年便权倾朝野。姜家的女儿是皇后,皇后的儿子是太子,朝臣们都不傻,见风就会转舵。所以在萧怀淑被废六年后,萧衍能在朝里朝外将他取代得如此彻底,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拥戴,在内靠得是中宫姜皇后的谋算,还有他的妹妹萧芳蔼,才二八年华,食邑堪比肩亲王,新选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出身京兆大族,背景根基深厚。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纤细却强韧的线,穿叠盘拢,为萧衍织出了一条通往帝位的锦绣大道。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笑了。 嬿好正换了新出炉的糕点,盘子刚摆上来。萧衍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瓯上,方送到唇边。我这一笑,两人手中的动作都停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炉鼎里飘出琥珀深色的香雾,重帘层层卷起,烟霭便飘了进来,带着一抹微苦的香。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眸中有难掩的笑意:“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个故事怪好笑得……”嬿好觑着我的神色,已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细声道:“姑娘躺了这么些时日,身子还有些虚,快歇着罢。” 我将袖纱从她的手心里拽出来,下颌微抬,“你也知道我躺了这么些时日,怪闷得。” 吧嗒一声,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臂上绣了兰桂齐芳的锦缎顺着他的动作流泻下来,面容沉静,“让她说。” 第9页 那我就说了。 “从前在洛阳地界有一户人家,经商数年,家境殷实。家主有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钟灵毓秀,才貌双全。可家业只有一份,只能传给长子……”嬿好又上前来扯我的衣袖,我由着她扯,愈加笑意潋滟:“兄弟二人倒没有因为这份家业伤肝动火,一贯的兄友弟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病要了哥哥的命。哥哥英年早逝,魂魄飘进了地府,阎王感念他生前良善,准他在投胎前再看看人间。” 嘴被人捂住了,嬿好手心里那股甜腻的桂花膏子味儿直冲过来,抢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她趴在我耳边,声音细若蚊蝇:“姑娘,求你了,别再说了。” 我只将她的手从我的唇上掰下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九尺碧落,六道轮回。哥哥心中最放心不下家人,觉得自己陡然离世,最疼爱的弟弟肯定伤心不已。他走到幻镜前,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家,发现门庭鼎沸,鞍马不息。从前缠在他身后的家奴仆从全都改投了弟弟门下,谄媚邀宠,比着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见着从前文静寡言的弟弟如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仅将自己生前所存资材全数收归囊中,还与曾经暗害过自己哥哥的人交往甚密,结成朋党。可叹,自己不过离世数日,竟像换了人间。” “到了阎王跟前,问他看了人间有何感想。他静默不语,许久,才说,‘人间再不识我,我亦未识人间’”朱樱斗帐下缀着的流苏轻摆,丝绦相互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便是殿里唯一的声音。萧衍迎着我的目光,曜石般漆黑的眸深邃不见底,蓦地,他竟轻轻笑了,梨涡浅凹,含了一丝嘲弄:“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我,慢慢道:“这里面的哥哥若不忙着投胎,再向阎王求了看看人间,若能见到太子妃如此动情地讲他的故事,必会大为感动,再不会说什么‘未识人间’的话了。” 话音甫落,他将前倾的身体撤回,遽然起身,一扇衣袖,负手往殿外走。我坐在绣榻上未动,只盯着他喝过的那半碗残茶看,他走了几步,默然停住,对着给他递上黑雒毛风麾的魏春秋冷冷地说:“今天是十五,孤要宿在中殿。” 魏春秋忙将风麾拿回来,挥着拂尘,亮出了尖细的嗓音:“殿下宿中殿,宣十二侍,夙执夜,起居官,摆玉如意,大福绸,进朝服冕冠,寝衣,素帕,净汤……” 我听他无波无澜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动了怒,霍地站起身,冷声说:“我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 魏春秋被这话骇住了,口里流畅的唱腔仿佛被拦腰截断,生生咽了回去。他是见惯世面得,只呆愣了片刻,便一摆袖,又恢复了原态:“……熏香,备晚膳。” 萧衍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背对着我,脊背笔挺,一身广袖宽袍磊落垂下。殿外传来落雨声,淅淅沥沥,有些许萧索的意味。 嬿好又来拉扯我,素白云缎被她绞扭得起了褶子,她娇声里带了些哭腔:“姑娘,你忘了侯爷是怎么嘱咐你得。” 她每当对我无可奈何时,总会提我爹。 爹曾经跟我说过,我是沈家的女儿,我的一言一行稍有差池都会连累沈家蒙灾受难。放在从前,这样的话我是听不进去得。可见识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动荡,我亲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仅仅因为一个姓氏,抑或是一点点血脉的勾连就被凌迟、车裂、砍头。我才知道,原来人若要连累起自己的亲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怀淑死后,我从家里的厨房偷了一把开刃的劈柴刀,想去找当时的右相也就是姜皇后那最有能耐的弟弟姜弥,趁着他不注意给他一刀,然后我再给他偿命。我当时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了他,再把自己的命搭上,总不会再连累我的父母兄弟了。我拿着刀刚走到前堂的院子里,我的哥哥意清拦住了我。他看着我一脸杀气的凛寒,看着那把锋利刀刃,冲我摇了摇头:“不行。” 我握着刀柄的手在发抖,眼中蓄着泪,可我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一个人是不可能突然就病得那么厉害得。怀淑被软禁在西客所后,我几乎日日守在门前。禁军各个铁面,将西客所看得严实,我想见他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过了几个月,西客所的守卫突然松弛了下来,我仔细观察着,当差的内侍几乎全换了。那些新换来的内侍刁钻且恶毒,克扣怀淑的开销用度不说,终日里冷言冷语,连禁军都得看着他们的眼色行事。我那时懵懂无知,还为着内侍不像禁军那么死板,收了钱就让我去看怀淑而高兴。没过多久,怀淑就病了,晕厥、咳血、直至病入膏肓,太医院里愣是查不出他患了什么病。后来我听人说,那些新换到西客所的内侍都是姜相的心腹,他们中有几个还是姜相的义子。 第10页 怀淑生前有几个侍奉的忠仆,他们不忿一朝太子被人如此暗害,曾闯太极殿想面见嘉佑皇帝,结果连殿门都没碰着,就被姜相指使禁军以意图不轨的罪名乱刀砍死在了宫苑里。朝臣中有良心未泯得,见了这番情形,也是一众得敢怒不敢言了。 彼时,我的父亲多少受了尹氏叛乱的连累,因他是太尉尹惟庚的得意高徒,又因为是怀淑未来的丈人,与东宫关系格外密切。嘉佑皇帝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对他网开一面。最后终究是卸了官职,只留了勋爵而赋闲在家。我将这些事说给了父亲听,他指派了自己的故交好友禁军副统领高士衡寻了个名目,想抓一两个当日在西客所的内侍细细审问,结果发现那些内侍有的突然病死,有的在归宁途中意外横死,有的因为犯了错被主子处死。死法各异,总之是都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曾经惊艳天下,仁爱之名传遍四海的太子箫怀淑就这么死在了宫闱里腌臜不堪的阴谋之下。 那时候的萧衍在做什么呢。他刚受封储位,代替天子主持秋祭,要站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大周稻谷丰收,国泰民安。司衣局将太子的那身祭祀礼服改了又改,他便每天将那身精工刺绣的衣裳试了又试。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死心了得。怀淑的事情父亲已有心无力,我便想到了萧衍。他与我和怀淑一起长大,不管外面关于尹氏与姜氏的争斗传得多么绘声绘色,而尹氏逆案又是多么蹊跷,在我的心里,萧衍,他与姜皇后,与姜弥是不一样得。他虽然冷面倨傲,寡言多思,可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对怀淑这个兄长向来敬重,这份敬重不是像姜皇后对尹氏那般虚伪粉饰,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感怀钦佩。我在到了东宫时想了想,要他替怀淑枉死伸冤,着实有些难为他了。毕竟他已将太子衮冕戴在了头上,而事关的另一方是与他血脉相接的亲娘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便想回头了,事已至此,我何必去逼他,怀淑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意他的弟弟左右为难罢。我踌躇着从廊寰里拐出来,薰风中弥散着脂粉味儿,正是江枫渐老的萧索时节,罕有得能在庭院里闻到这般浓郁的香气,亭阁里簌簌轻裙,妍丽妙尽,一个美貌女子正坐在了萧衍的腿上,拿了青玉鼎喂他喝酒,美人一开口,声音娇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宫里的那位殿下前几日薨了,听说内侍为他闯太极殿,闹出了不少风波。太子您就不去西客所尽尽心,凭吊一番,好歹兄弟一场。” 萧衍揽着怀里的风柳腰身,就着红袖喝了一口酒,淡淡说着:“兄弟如何,他是逆犯,父皇与舅舅又忌讳,连礼部都不敢大操办,孤何必去趟这浑水。” 他的话像一道雷,裹挟着霹雳声落到了我面前。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地看着他,他一转头也看见了我。五年前的萧衍还没有练就如今铜墙铁壁的面皮,被我撞破了和美人的风流韵事会面无表情地斥责我‘像什么样子’。五年前的他慌忙将怀中美人推到一边,倏然站起,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那道雷是劈在了他的身上。我不想在这里久待,转身就走,他追了出来,在我身后不停地叫着‘孝钰’。我停下脚步,转身望他:“你叫我干什么,我是箫怀淑没过门的媳妇,你这么追着我叫,让谁听到怎么办,别又犯了谁的忌讳。” 他果然停了脚步,面色惨白地立在原地看我,一双凤眸幽深至极,隐隐透出哀伤。他的面相生得极好,面部线条精致柔和,下颌处的弧度仿佛精心雕琢般的美好,一双眼睛黑如天幕,亮如星河,鼻翼硬挺,鼻头却圆润小巧,顶着这样一副颇有些阴柔的面容,箫衍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得,也尽量不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因一蹙一笑,竟比女子还要风华倾城,他向来讨厌别人将他与女子作比。 眼前他这副模样,是我从未见过得。我的肢体并不听从心的指引,不自主地向他迈了半步,但见他身后露浓花瘦,薄衫翩翩,美人已追了来,我的神智已终于战胜了那突然冒出来的不明所以的情思,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花拂柳时,我总有那么种感觉,背后炙热仿佛正被一道视线胶着,那种感觉直到我拐出了廊庭才渐渐消散。 萧衍,从来就是这样。风轻云淡的性子,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会被他真正地放在心上。五年前怀淑死时他是如此,五年后他们想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时他也是如此。向来凉薄,我何必再对他抱什么期望。 第11页 第5章 祖制 人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天底下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对夫妻如我和萧衍这般了,同床共枕,却连一句话都不愿和彼此说。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数着墙上漆饰的云纹,他兀自笔直地躺着,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微弱均匀的酣眠声。 轻轻舒了口气,其实我若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不应该跟萧衍闹僵得。他是太子,是君,与他翻了脸对我没有半点好处。大周自立国以来,便有重法度,重规制的传统,大约是因为那位传奇的开,国皇帝箫长景有一位不寻常的虞皇后。史书上记载虞氏出身名门,智谋绝佳,辅助太,祖皇帝荡平乱世,开创了大周山河。但她却天生一副善妒性子,逼得太,祖皇帝清肃六宫,身边半个妾氏也没有。这样钢铁手段的皇后,对自己的儿子亦是如此,严令他们近正妻,远妾媵。有这样的国规家训在前,大周立国百余年确实不曾出过什么妖妃乱政的祸事。 唯一的堪在史书上寻些蛛丝马迹的记载,便是到了太,祖的孙子平帝箫慎那一辈。平帝为太子时,对当时的太子妃刘氏不太满意,偏宠侧妃叶氏。初一,太子本应宿在中殿,谁知那日刘氏因叶氏之故与平帝起了些冲突,平帝拂袖而去,当夜便没有宿在中殿。起居舍人如实记载了当夜情况,不多时朝堂坊间便传遍了太子与太子妃不和,太子因妾媵而疏远太子妃的传言。当时的皇帝不满皇室颜面扫地,寻了理由废了刘氏的太子妃之位,同时以偏占君恩致两殿不和的罪名赐死了侧妃叶氏。 这一段瑰色传奇里,最后是三败俱伤,谁也没得着便宜。 我就这么想着,只觉一阵发冷。自己的性子确实不怎么好,一犯起浑来总是不管不顾得,哪天把自己小命作没了才叫自作自受。 这样胡思乱想着,倒也入睡得快,不一会儿就去见周公了。一夜无梦,清晨醒来时床榻侧凉透,萧衍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拥着被衾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决心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不追究起码我也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将嬿好叫进来,让她去太医院取我的脉案来。又仔细回想了下昨天徐文廷的话,‘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跟我爹说好了……就算萧衍不把我的命当回事,我爹绝不会不管我得,若要这么想,那这潭水怕是浅不了了。 嬿好将脉案取了来,我连翻了几页,啪得一声便合上了。萧衍好本事,果然上面写的是误食毒菇,致使晕厥。我拖着曳地的裙纱在榻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回身问嬿好:“太医院开的药还有吗?” “有”,嬿好回答得干脆,“太医嘱咐要连喝十日,今早的药怕是快送来了。” 那就好,我让嬿好去厨房看着灶上的药,趁人不注意将药渣取了带回来。又吩咐侍女去请莫九鸢,“就说太子妃经此一劫,心中颇为不安,想请先生来卜一卦。” 说起莫九鸢的身世来历,颇有些传奇。当今天下尊崇儒教佛法,道门衰败,但道家存世日长,代代相传中积攒了些颇有用的本领,故而朝中权贵不乏暗中与道门相交的人。 清嘉元年,嘉佑皇帝听信太傅黄百川的谏言,决心灭道,将道门中人驱赶出长安,并将道派田产强行没收,责令大批道士还俗。道门一度危在旦夕,几乎消亡。当时的左相尹朝骞进言,“陛下灭道,皆因道士善行奇巧之术,恐祸乱天下。但安知佛家、儒家无甚奇巧?灭道而兴佛,则百家齐湮,一家独大。岂望后世子孙同此法灭佛焉?” 短短几句话,将帝王的制衡心术点了出来,嘉佑皇帝果然采纳了尹相的谏言,停止了灭道。 道门经次一役,元气大伤。更将尹相视为再生父母,不少英杰之辈祈投门下。尹府一时间人才济济,长安之内莫有与之争艳者。虽然当时是好事,但五年后,加在尹相头上最大也是最要命的罪名便是,勾结妖道,行巫蛊。尹氏一族因这项罪名而被屠杀了个干净。祸福相依,从来都没什么定数。 至于莫九鸢,准确来说他算不上道门的人。莫九鸢的师父齐晏出身天下第一道派青桐山。据说是个天赋异禀的道士,还曾与师弟争过青桐山掌道,后来落败,一气之下带着几个徒儿下山另立门派,莫九鸢便在其中。 清嘉元年,灭道的圣旨传遍九州。齐晏的那个小道派的田地都被朝廷收走了,这个门派几十个人,一下衣食没了着落。官府为给灭道制造声势,拿重金诱惑齐晏,只要他肯公开宣布脱离道门,便许他下半辈子荣华。据莫九鸢说,朝廷强行灭道时与他们道士起了争执,打伤了几个他的师兄弟。他们没了田地房产,又没人敢收留,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抓药治病。当时几个受伤的师兄弟就躺在破庙里,运气好时能喝一口他乞讨来的剩粥,运气不好就得饿肚子。他师父为了大局,答应了朝廷,独上泰山之巅,敲响了那口陈钟,向天下宣布他齐晏从此退出道门,死生不再与道门有任何瓜葛。 第12页 合该这人天生运气差了些,当时与师弟争掌道,就因为一句道偈解得不合师父心意,丢了已握在手里的掌道之位。几年后,他前脚刚宣布脱离道门,后脚停止灭道的旨意就传了来。众多道家死里逃生,一致对齐晏大为鄙夷,对他连同他那几个徒弟,道家一致认为非我族类再不肯承认他们的道门身份,且若是迎面见了也不免鄙薄嘲笑一番。 齐晏一气之下,责令几个徒弟和他一起将道袍脱了,彻底还俗,游历天南海北,自谋生路去了。 对我来说不痛不痒的故事就到这里,齐晏和他徒弟莫九鸢真正能在长安开辟出一番天地,是因为后来齐晏投靠了姜弥。 清嘉三年,齐晏领着莫九鸢进了右相府。莫九鸢与当时在府中的晋王萧衍一见如故,未及弱冠的他以幕僚身份进了晋王府,而他的师父则留在了相府,以俗家身份为姜弥出谋划策,鞍前马后。 清嘉五年,齐晏入骊山,向当时在骊山养病的嘉佑皇帝告发,左相尹朝骞勾结妖道伙同皇后大行巫蛊诅咒陛下。当时太尉尹惟庚奉命率大军出韶关征讨犯境的突厥,前线传来消息,尹太尉的心腹爱将、他的义子季康子将所辖鄯州献给突厥。鄯州地势紧要厄中原咽喉,突厥军得此关隘后长驱直入,直逼燕州。太尉却将此事瞒而不报,意图欺君。嘉佑皇帝大怒,本来对尹相与尹皇后行巫蛊之事不甚相信,但听闻此噩耗,听信了姜相‘逆贼里应外合’的言论,向尚书台颁旨,下令宣水长曲军围剿长安,燕州军北抵叛军,绝不准尹惟庚踏过燕州半步。 而后,尹惟庚被燕州军就地斩杀,传首九边。尹朝骞逃亡至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禁军搜捕到那里的时候,为了避免受辱而用随身佩剑抹了脖子。尹皇后更是决绝,听闻父兄死讯后,直接一根白绫挂在了昭阳殿的正殿横梁上。 尹家满门被杀,含有尹家血脉的太子被废,至此尹家彻底消亡,而在此次叛乱中立有大功的姜氏由此崛起。姜弥由副相提升为左相,取代了尹朝骞。晋王萧衍被立储,不多时姜氏便母凭子贵位至中宫。 经此一事,齐晏在姜弥面前立了汗马功劳,姜弥对他更加信任。尹氏叛乱后,齐晏又在姜府住了一年,大约是在怀淑薨逝前后,齐晏突然失踪,从此音信全无。 窗外风波浩渺,苹花汀草间有流萤飞舞,尾翼划过留下点点星光闪烁。重瓣木槿开于窗前,白似霰雪,拥簇着沐浴夏日天光。我伸手捏了捏木槿的花瓣,心想还是让它开在枝上吧,将手伸回来。 莫九鸢皱着眉研究了一番药渣,已得出了结论。 “依臣看,太子妃娘娘是中毒了,但绝非什么毒菇,而是一种极罕见的毒,此毒出自道门……” 我从窗前踱到案桌前,紧盯着那一滩凌乱染了水渍的药渣,疑惑地重复:“道门?” 莫九鸢点了点头:“太子妃可听说过《晋云医书》?” 我向来不喜欢念书,就算念也是话本传奇多些,至于经史子集我碰都不愿意碰。正统书里,稍稍有些偏冷门的书我都没听说过,但这本医书我却是知道得,因它实在名声在外,如雷贯耳。 晋地有道,名曰云献,医术高明,善起死回生。以毕生精力著晋云医书,聊供后人一阅。 说得就是一个叫云献的道士,医书高明,会让死人回生,他将毕生医院编纂成了一本医书《晋云医书》。这一则事迹被收录在前朝<大梁志>中,给后世掀起了不少波澜。 能起死回生嘛,又说得有鼻子有眼,自然不少人趋之若鹜,倾尽全力去找寻《晋云医书》。尤其是道门,因写《晋云医书》的是个道士,故而将此视为道家法宝,世代都要为寻此书而费不少周折。 但传说终归是传说,我从没听人说过有谁真正寻到了《晋云医书》。 莫九鸢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太子妃所中的毒正是被记录在《晋云医书》中的第九章 ——赤术子,书中介绍了此毒的特性,更给出了解毒之法。”他伸手拨弄了残留的药渣,摇了摇头:“此毒极烈,但照解药的用度和太子妃的反应,应只是下了极轻微的毒,目的应不是想要太子妃的命。” 我盯着他的脸,想在上面寻些蛛丝马迹来判断他所说是不是信口胡诌,但想了想他似乎也没有胡诌的动机,难不成是无聊了想来给我逗逗闷吗? “那你看过《晋云医书》?”我以一种较为委婉隐晦的问法。 第13页 他抬头看我,迟日的阳光在脸上勾勒出耀目的光晕,神色迷惘,好似想起了什么难以忘怀的往事:“清嘉五年的那件事后,师父向姜相进献了《晋云医书》的抄本。” 我的下颚几乎要掉下来:“抄本?” “娘娘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医书并没有原本,真迹是被刻在了云献的墓碑上。青桐山道士参阅典籍,从云献生前的一些集注中摸索出来,他极有可能让后人将医书与自己同葬。道门本就相连,青铜山遍寻云献生前停驻过的门派,查找出了他的墓葬地,意外发现了墓碑上的医书真迹。青桐道士将真迹拓写成书,而后将墓碑毁掉。其实《晋云医书》早就归青桐所有,但青桐山依旧年年派人不惜重金找寻医书,原因恐怕是不想让人知道医书就在青桐。” 我奇道:“这又是为何?” 莫九鸢的一双眼透亮:“师父虽然没跟我说过为何,但我推测,道法自然,崇尚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晋云医书》号称记载了能起死回生之法,此等违反天地法则的事,大约是与道门宗法相悖。故而,青桐山不愿将之示人。” 我又问:“这书又如何到了你师父的手里?”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脸颊微红,轻轻低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大约,是他偷得吧。” 我看着他清俊羞赧的面容,不由得叹了口气,那样一个道门败类,怎么会收了这样一个脸皮薄的徒弟。 瑞脑香雾从龟鼎中飘出来,缭绕在我们中间,将他清瘦的面容趁得愈加渺远。他在一派清杳迷蒙中开口:“这件事沈侯爷能管。” 他说我爹能管。 我脑中收拢着许多绵长的回忆,有一段剪影却是跟眼前这半个小道士有关。嫁入东宫那日,我着了太子妃那尾摆冗长的鞠衣,身后跟了四个侍女专门为我托裙,礼官捧着典册侍立一旁,父亲扶着我的手将我送上舆辇,口中谆谆嘱咐着我要恪守妇道,宜室宜家,却在礼官看不到的隐蔽处以幽秘地姿势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五个字,莫九鸢可信。 后来我仔细想过,在吴越侯府里有悠多的岁月可以跟我说这句话,但父亲非选了这个时机以如此仓促的方式来说,大约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怕我问,为什么莫九鸢可信。 父亲说莫九鸢可信,莫九鸢说这件事父亲能管。他们两人之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迂回曲折的关系么。 我拖着下颚冲嬿好道:“我若要出趟门该怎么办?” 嬿好嫣然一笑:“只要太子同意了,回趟娘家还是行得。” 一提太子,我脑子里那只蜜蜂又嗡嗡地叫了起来,搅得我心烦意乱。在绣榻上换了个姿势,将右腿搭在左腿的膝上,长久不语。 莫九鸢取了卜卦的签条,问我要不要算一卦。 我昵了一眼他那些卦签,好整以暇地说道:“上次那根签,你说是上上签。结果皇后要我替太子选妃,这事平添了多少波折,一点也不顺利不说,我还中了毒在床上躺了好多天,这算得哪门子上上签,你这卦还灵吗?” 莫九鸢拿着竹筒高深地说:“上次的卦为上上吉,宜婚假,宜出行。选妃之事不了了之,岂不是宜了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姻缘婚嫁。太子妃中了赤术子这般剧毒,却能安然无恙,岂不是上上吉?” 别说,他说得还有那么几分道理。我遂将竹筒取了来,又卜了一卦。 第6章 真相 天火同人卦,仙人指路。 夫妻和睦,故人归来,走失可见,万事无忧。上上吉。 莫九鸢敛袖大行揖礼,冲我滋滋赞叹:“这一卦竟比上一卦还要好上几分,都是上上吉,合该太子妃流年大吉,遇事呈祥啊。” 冲他那颇有些年岁的古董竹筒里瞥了几眼,棱角方正的竹签密匝匝地安静睡在里面,我咬了咬下唇,怎么怀疑那里面都是什么上上吉。 嬿好为我们端上冰糖莲子羹,眸光灵光闪烁,满怀期待地说:“太子妃要回娘家吗?让奴婢这就去跟太子说……” 我笑着撩了撩自己鬓前的碎发,幽深地摇头:“不说,卦上不是说了吗,夫妻和睦,既然夫妻注定和睦,那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 刚端着瓷碗啜了一口莲子羹的莫九鸢呛了一下,以袖掩嘴不停地咳嗽,宽大的袍袖上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见他终于勉强止了咳嗽,挣扎着从绣榻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这卦上可没说臣会不会有血光之灾。” 第14页 我眼珠转了转,善解人意地道:“你也可以选择不跟去,那这事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他宽大的衣袖翩垂而下,在迤逦的香雾中落满了碎银般的丝光,坚决地摇头:“臣誓死追随太子妃。” 我拖着臂纱靠近他,盯着那双炯彻的眼睛,笑道:“那你还不说实话,为何要撺掇我回吴越侯府找父亲探查此事?此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想从此事里得什么好处?” 他面容凝滞,仿佛有筑好的模子落下,将所有表情都僵住了,“这……”他犹疑地沉吟,我端着一抹笑靥,耐心地等他下文。 “臣想知道师父的下落,他为何失踪,又去了哪里……”脸上神色陡然悲戚,“是死是活。” 我想,这齐晏半生潦倒,做尽了让人不齿之事,唯有这么一件事做得极修功德,那就是收了个好徒弟。哪怕尘光逝去良多,摆脱了旧日落拓,享受了荣华,却还是不忘挂怀师父的安危。 清邈绵长的声音:“我心里总有个猜测,觉得师父的失踪跟那本《晋云医书》脱不了干系。” …… 我有时想,岁月流转,时移世易,人生在世至多百年,却总要面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辛酸场景,着实没意思。好比这座大周宫,我从五岁那年第一次踏进这里,眼见着繁华笙歌它睥睨天下,风烟聚散它祸起萧墙,团花锦簇众臣恭礼膜拜是在这里,陡起干戈屠戮之下血溅四尺也是在这里。它的朱瓦红墙,琼楼瑶阁,十余尺云阶之上的殿宇,从未说过一句话,却已见证这人世间最可笑的忠诚,最凉薄的亲情。 待得我要从这里出来,去到外面的长安城,呼吸一口夏末弥散着百花芳香的清新空气时,却发现,出了大周宫,外面的场景却已让我有了些许陌生的感觉凉生露气,暗滴花梢,长安城街头的柳丝绦已一片浓郁,南燕栖蹴,柳下步履款款的淑女贵妇,檀粉香脂,将都城熏出一派慵懒雍华的调调。我顺着记忆中的坊市街道一路走去,发现东盛坊卖馄饨的路边摊已经没有,那里起了座茶寮,正对着街道挂了张红底幡,上面写着‘静斋’。我对着那茶寮看了许久,无视了莫九鸢那焦虑急切的小眼神,摇着玉骨天水清折扇,一派灼华倜傥的风流佳公子气韵:“我请你进去喝茶。” 进到这里面,却发觉并不是一般的茶寮。 待客的大堂宣阔宽敞,以三折玉花生醉屏风隔成了数间小断间,茶客均是穿金戴银、面容沉肃的体面人,他们面前各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瓯,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全然没有一般茶寮那种高谈阔论、热闹喧哗的场景。 连小二走起路来都是脚步轻盈,说起话是细声细气:“两位客官这边请。”他将我们让到了临窗的隔间内,我看着屏风上那一枝笔触细腻的地涌金莲,暗想,开在死人身上的花,不祥,不祥。 莫九鸢点了一壶毛尖,已将心沉了下来,定睛环顾四周,脸色纳罕:“这地方透着些古怪……” 我将手指竖在唇前,指了指前面隔着屏风的雅座,纸糊的架子并不怎么隔音,低哑神秘的声音幽幽传过来:“今年会试,新科状元是通州宋灵均……” 我心下一咯噔,今年因突厥犯境,举国不安,殿试提前了两月,刚刚完,还未到放榜的时候,这里的人如何得知状元是谁。且皇帝身体抱恙,太子监国,这新科状元照例是萧衍亲自圈定得,东宫议事殿向来门禁森严,人的口风都跟铁汁浇筑的囚笼似得,一丝风也透不出。 诡秘的声音再度传来,似已换了个人:“新任大理寺少卿是通州县令,吴越侯长子,沈意清。” 啪嗒一声,我手中折扇落地,被屏风圈起的方寸之地本就静谧幽然,折扇击起浮尘四散,四周噤声,一片死寂。 正巧,小二将茶壶端了上来,为我们分好了茶瓯,斟满第一杯茶。莫九鸢俯身为我将折扇捡起,一骨一骨合拢起,仔细拂着扇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落下的灰尘。我将思绪放缓,逐渐冷静下来,从怀中摸了一块金锞子放在桌上。小二本已将漆盘夹在了腋下要告退,看了那块金子,原本恹恹的神情瞬间消散,一抹川月流光划过眼内,笑着问:“客官这是什么意思?” 我将手指搭在桌面上,轮流敲击,温润笑说:“就是没见过世面”,朝着四周巡弋了一圈,“没怎么看懂。” 第15页 小二靠近我,压低了声音:“这是海陵东阁在长安的产业,新做的幡子,专门就朝廷密闻,互通有无……” 我并不知道海陵东阁是一个怎样的门派,但见莫九鸢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唇角微抿,眉宇间缭绕着疑虑。互通有无?那不就是泄露朝廷机密以私相授受吗?我复又摇起折扇,慢慢道:“那我若要知道些密闻,该如何呢?” 小二一笑:“大堂内交换的无非是些官吏任命、税负改制的一般消息,客官给了钱可在这听上一听。但若有指定想知道得,一般的消息可花钱买,海陵东阁会替客官张罗。若要打探些绝密消息,那……”脸上漾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需要有人举荐,特别是需要与海陵东阁有关系往来的人举荐,海陵东阁不接生客。”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将金锞子往外推了推,小二眉开眼笑,将金块揣进怀里。 莫九鸢隔着桌子探过身,想要说什么,我微摇了摇头,掏出碎银子搁在桌上,起身离开。走到门外,我复又仰头看了看那迎风翩飞的红幡,‘静斋’二字下,绣了一枚黄橙橙的梨果。这地界本是远离衢街闹市,幽僻安静得很,在这里建了这么一座静斋,当真是神来之笔。 我穿了一身男装回家,母亲见了捂着胸口险些背过气去,她也不顾我身后是不是跟着莫九鸢,劈头盖脸一顿训:“你可真是出息了,母亲都不敢认你了。” 唯有意初,穿着一身银丝绣缎镧衫,兔子逐月般地飞奔到正堂,口里大叫:“姐,姐……弟弟想死你了。”听得我比手指挠过白茔墙还要百爪揪心。 我低微了声音,嗫嚅道:“母亲,孩儿实在想家想得厉害……” “想家那你就大大方方回来啊,太子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说了,他若敢拘着你不让你回娘家,你派个人跟我说一声,我找他去。”我娘就是我娘,端得是长公主雍贵霸气的风度。 我低头绞扭了衣袖,默然不语。 母亲看出了些端倪,将声音放缓放柔了:“你莫不是跟太子闹别扭了?” 我依旧不语。 意初将头探到我和母亲中间,细疏的眉宇微拧:“太子欺负我姐了罢,娘,走,咱们找他去。” “瞧把你给能耐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连着外堂的回廊里飘进来,父亲摆着墨绿缎袖意态温儒地踱进内堂,视线一触到莫九鸢,如远山般静雅的面容微微掠过一丝不自然的阴翳,但也只是一瞬,随即恢复了他一贯的清儒闲雅。 爹走到我跟前,挡住了从门外投射进来的炽烈阳光,一片清凉阴影落到了我的身上,“孝钰,你跟爹到书房来。”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莫九鸢,沉声道:“你也来。” 父亲自赋闲后着实用心在笔墨诗书中,那一间九尺宽的书房拓了又拓,几乎是将三间房连缀在了一起。书房中供着清水佛手,芝兰梅萼,聊作装点。最令人倾心惊叹的就是那三扇墙面直抵到屋顶的大书架,架上经史子集,野记杂文罗列陈设,专有一架收录的竟是竹册龟壳,打眼一看,蝌蚪样的文字。几个绿丝绸面大盒子上着锁,也不知盛的是什么宝贝。 案桌上摆了铜镇,端溪石砚,松烟紫兔毫。父亲坐于案桌后,我和莫九鸢站在案桌前。 “我就知道你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那么一点点毒没要了你的命,总得闹个天翻地覆才甘心吗?”父亲沉声训斥。 我有些委屈:“可总也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父亲望着我,如远山般眉目中一抹淡愁:“知道了又能如何,你能将人家怎么样。芳蔼是皇后心尖上的人,她能让你动她女儿?再说,这背后水深得很,若不是这次芳蔼胆子小,不敢将毒下得太多,你现下还躺在床上呢,能由得你今天是风明天是雨得。” 我觉得父亲的态度太过怪异。按照常理,他就算不想我管这件事,好歹也安慰安慰我罢,今儿他冷肃严凛的一番话,隐隐含了震慑的意味,只能说明,他打从心里不想我让朝这事伸手。但,我抓了他方才的话头:“芳蔼胆子小?那是有人指使她得,谁能指使得动……”蓦然停口,除了皇后和萧衍,还有一个人,他手握《晋云医书》,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也能指使得动芳蔼。 姜弥。 我只觉胸膛里一股喷薄的焰火气,被紧紧压制着才稍微扼住了。“姜弥想干什么,他要杀我?” 第16页 “杀你?”父亲冷笑了一声,薄凛的唇线微挑,似乎也含了怒气:“你的命他才看不上呢。他在你身上下手,怕是含了些不可言说的目的。” 书房中曲水温脉流淌,流觞之声清越怡人,却也无声驱散弥漫在我们中间的沉闷气氛。 我几乎将所有知道的枝蔓线索细细缕了一遍,却仍是摸不出头绪,却听莫九鸢问:“侯爷,可是与《晋云医书》有关?” 爹倏然抬头,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几乎是劈头盖脸地训下来:“这事跟你又有什么干系,你端得爱多管闲事。”毫不客气的语气,却也是熟稔无间隙的语气。我沉默不语,观察着莫九鸢的表情,他的嘴角只扯了扯,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坚定道:“师父失踪五年了,九鸢找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案桌那头久久没有传来回音。 我抬头看,只见到午日璀璨明媚的阳光透过茜纱窗纸耀进来,洒上父亲寒气隐现的双眸。他的手握拳紧攥,手背上骨骼突兀,青筋毕现。 “孝钰”,父亲再开口时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喟叹道:“为父一直以为有些事瞒着你,是为你好。可如今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总蒙昧无知地活着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说到此,他竟抬头看了看莫九鸢,“你号称过目不忘,又看过《晋云医书》拓本,你既与我说过,那也可对孝钰说说,医书的最末章记载了什么样的毒。” 莫九鸢凝视着我,眸中风波柔动,“‘浴火’,此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终日咳血,身形快速消瘦,脉象沉没,与人无异。无脉可诊,无药可医,缠绵月余,便可送命。” 我诧异地看了看莫九鸢和父亲,这…… 陡然,福至心灵,电光石火间有些许精光从脑中轰鸣着扫过,那些精光竟似慢慢化作零星赤焰顺着经脉落入心中,灼热着心瓣,绞痛撕扯,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 怀淑。 怀淑病了一个多月,日日咳血,形销骨立,连太医都无法诊出他患了何病,无法确诊,就没有对症之药,只能挣扎着把血肉一点点熬干。 我痛极怒极,反笑:“原来当日齐晏进献《晋云医书》,献的不是一本医书,而是将一国太子幽秘杀死的方法。” 莫九鸢脸上血色尽失,瞳孔遽然放大,不可思议地看我。 父亲叹息:“时隔五年,他指使芳蔼用了《晋云医书》里的另一种毒来对付你,若不是毒下得轻,太医勉强能解,只怕你也会步了昭德太子的后尘。”他望着我,眸中涌动着炙热的关怀与垂爱:“孝钰,我知道你恨,想为怀淑报仇,可是,首先你得活着,一个人若连命都没有了,那还能做得了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的嘴一闭一合在说着些什么,可却好似从重门外空濛山巅传来一样,模糊而散淡。从前如何在内心笃定怀淑是让姜弥给害了,如何咬牙切齿地恨,如何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却都比不上今天,明晰的证据摆在眼前,所有的疑惑全部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我心里伤恸交加,怀淑,我们早该想到,哪朝哪代,那些新夺了权风光无限的人能容得下旧朝太子。 第7章 受伤 大周宫戊时落锁,落锁宵禁之前我得赶回东宫。 上林苑里宫灯绵延数里,昏黄的光芒流泻了一地,勾勒出芳草芝兰、飞檐琼殿的轮廓。我远远看着,永宴殿中灯烛暗昧,细弱的光枳从窗纸上浸出来,在满苑华光璀璨的映衬下,如一座睡在繁华盛巷里的囚笼,用金银织就的韶景阆苑,耸皇居丽,嘉气瑞烟拢着葱郁倩华,却没有一点生气,一点温暖。 殿前安静得很,既没有莺啼婉转,也没有那乱人清梦的蝉鸣声。我将殿门推开,周围冷清,一室死寂,烛光温柔地落下来,一点点人影也没有。我心中不安,轻手轻脚地踱了几步,果然,翩垂的幔帐前,一个颀长的身影立于菱花银丝烛台前,正用铁钩拨弄着火苗。 我在他身后三尺停了脚步,他没回头,只问了句:“莫九鸢呢?” “他……”我将声音压低,略有些心虚:“他自觉有错,没脸见太子,去内直局领罚去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将铁钩放回岸架上,“孤的幕僚,什么时候让你给收买了?”他转身,点点烛光晶亮光华映在眸中,似揉碎了天幕星河,我蔫蔫地站在一片芒矢暗淡中,见他微低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你哭了?” 第17页 我后退了一步,忙用手揉了揉眼窝,针戳样的刺痛。摇了摇头,“没……没有啊。” “沈侯爷跟你说什么了?”他幽幽地睨了我一眼,显然也没指望我能回答。殿内铺陈了一桌的琅釉漆盘,上面摆着绶带、冕冠还有寝衣,他自然地解开嵌玉腰带,脱了外裳从净水中捞了锦帕擦脸,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儿也不是初一、十五,他老人家怎么这么有耐心,跟我这磨牙。 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衣衫,我想起一事,问:“今年会试的结果出了吗?状元是谁?” 他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了我一眼,“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朝政来了?”我兀自直直地盯着他,他揉了揉额角,果然老实回答:“通州宋灵均。” 我眼珠转了转,看他的神色探究之意渐浓,抓紧趁热打铁:“那新空缺出来的大理寺少卿……”萧衍唇线微微上挑:“你的大哥沈意清,想必沈侯爷已经跟你说了。” 那静斋好生厉害。 我在心里暗自赞叹,所说两条竟分毫不差。我摸了摸自己琯在发髻上的紫玉簪子,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了。萧衍只瞥了我一眼,又去挑琥珀圆钵里的荔香软膏,往自己脸上轻匀敷抹,声音淡淡:“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了?” 抓了抓缎袍侧裾,我屈膝坐于案桌旁的绣榻上,将海陵东阁、静斋的事情原原本本跟萧衍说了一遍,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脸上神情温平,若不是那稍稍蹙起的眉宇,我真怀疑他有没有听我说话。末了,他针对此事说道:“海陵东阁是朝廷密令捉拿的乱党,因劫掠过几次官银,杀过几个朝廷命官。传闻……”他将脸上乳白膏子摸净后向后仰倒在软塌上,如夜醮中南山尧云,疏淡而模糊:“是殷乌军的余部,当年尹太尉在燕州被斩,其所辖殷乌军并未被朝廷全数收编。”话说到最后竟有一丝瞌睡意味,吐出来的话音绵软得像桂花软糖,轻轻一握就化了。 若说是尹氏军队的漏网之鱼,那倒是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何要转跟朝廷作对。当年殷乌军被打成叛军,朝中其实有很多人不服。那所谓献城归降的尹太尉心腹季康子,是鼎鼎大名抗击突厥的英雄人物,他那把弯月刀下斩杀了无数企图犯境的突厥人,突厥对他恨之入骨。他这般毫无征兆地置对自己恩重的义父于不顾,而去献城归降突厥,这种行为确实不太符合常理。 可惜,当时朝中的天已经变了,这些忠义耿直的言论,便如涓涓细流汇入浩瀚江海,丝毫波澜也掀不起来。 萧衍已闭了眼将被衾拖过来盖在身上,我也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四处看了看,嬿好这死丫头哪去了,偌大的寝殿连半个侍奉的人都没有。我不甘心地看了看似已陷入憨沉睡眠的萧衍,轻悄悄地将妆箧衣柜开了,换上寝衣,蹑手蹑脚地越过萧衍爬到床榻内侧。 被衾柔软,拥着得久了,身体也渐渐温眷暖和起来。我闭上眼半寐了一会儿,总也睡不安稳,歪头看看已陷入睡梦中的萧衍,轻声说:“原来怀淑真是让姜弥给害了,衍,这事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枕边人兀自酣睡,传来得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从那日回了吴越侯府,莫九鸢已连续躲了我一个月。我大体知道因为什么,归来东宫的途中,他垂眉搭眼得,觑了觑我的脸色,细声问:“你说我师父……” 我冷声回道:“还能去哪里,做了这么大的一桩事,被姜弥灭口了呗。” 他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浓重悲戚,却又好似含了不甘心,想辩驳,铁证当前,却又无从辩驳,只得曲折地说:“师父带着我初入长安时,就嘱咐我,那位晋王殿下很欣赏不慕权贵,仗义直言的人,所以故意要我适当说些针砭时弊的言论,若运气好被他看中了纳入麾下,就千万不要再跟师父有什么瓜葛,也不要再去相府找他。他嘱咐得郑重,难道那个时候就已料到会被卷入皇室秘闻而灭口?” 按理说,一个对徒弟如此爱重的人不该是那般丧心病狂的人,且他在清嘉三年也不太可能会料到清嘉五年以后的事,除非有什么计划从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 但那时我悲恸伤慨,无意往这上面深想,只回了一句:“不是这一桩,便是另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做惯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莫九鸢的脸色瞬间惨白。 第18页 每当虑及此事,我总是忍不住叹气。这一个月里,当真如卦签所言,我与萧衍相处甚是和睦。我没有再去惹他生气,他也没有对我横眉冷对,除了初一十五,他偶尔也会到中殿流连几夜,还会跟我讨论讨论新科进士如何如何。我听嬿好跟我说,那新科状元宋灵均生的一副好面相,阴柔秀致,堪跟太子殿下比上一比。 我便对此人生了几分好奇,寻了个夜晚,问萧衍:“听说状元长得很漂亮,到底漂亮到何种程度呢?比……”比起你来如何。因他幽幽凉凉地盯着我,后面的没敢问出口。 萧衍将手里奏章合上,很是严肃地问我:“你形容男人用‘漂亮’?”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受上苍垂爱而生就了一副绝美面容的男人,心想,若以色论之,太子可倾城,太子可倾国,祸水一说基本上没女人什么事了。但我知道,他并非是矫情,而是真得很忌讳别人议论他的容貌。曾经有一个从外任新晋的年轻京官,头一次来东宫议事殿,大约上疏奏弹劾全州官吏私贪赈灾银两,颇为慷慨激昂,谁知论着论着却红了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坐于上座的萧衍,呆愣之状像被吸了魂魄。 萧衍素来有边批阅奏章,便听臣下禀奏另一桩事的习惯,他神思沉静,两件事都是平稳利落地处理完,很少出错。那言官被太子美色所迷惑如灵魂出窍时,萧衍手握着朱笔正在奏疏上奋笔疾书,过了一会儿,仍没听见堂下有声,便抬了头看下去,正碰上言官两道痴惘迷离的视线。 他当下阴沉了脸。 内侍看不过去,碎步上前提醒言官:“大人,殿前不可无礼,直视殿下。” 言官的神思总算从千里外的音尘遥光里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张脸灌了猪血般的红,饶是这样,一双眼睛还是不住地上翻,偷瞄萧衍。 这事后来以把言官再次外放为官终结。 我想,用‘漂亮’二字来形容太子殿下不甚贴切,应是美,蛊惑人心的大美人。虑及此,我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惶愧道:“确实不太贴切。” 他狐疑地将我盯住,探究的视线一寸寸从我的面上掠过,好似要将我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猥琐至极的遐思拽出来。 我干笑了两声,摸摸自己圆润的脸颊,心想,怎么就不让我生成个芝兰玉树的绝代佳人。 这一日正赶上给皇后请安,出了昭阳殿,远远看见芳蔼瞧着我之后龟缩了身体想从开谢了的桃花树后遁逃,三步并作两步地拦住她去路,大叫:“萧芳蔼!” 她讪笑着停了脚步,摸了摸额头,极度关怀地热切问道:“你身体好些了?” 我瞪着她,没好气儿地说:“托你的福,还没死。” 她低了头,将那方绣着蝴蝶的丝帕扭了又扭,“我……我也不想,舅……”她忽然住了口,脸上懊悔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害了我还是因为险些泄露了天机。丝履狠碾了碾地,支支吾吾着说道:“母后新给我一盒桃花香膏,让我成婚那天用得,据说是用前梁秘法所制,含了很多名贵香料,用在身上奇香无比,能将蝴蝶都引来。我……把它给你,别让母后知道。” 我赶紧招呼嬿好,“听着没有,快去两仪殿取。”芳蔼也唤过随侍在后的侍女,细细嘱咐了香膏放在哪个箧柜里,哪方锦盒里,便让她们领着嬿好并三四个侍女去两仪殿取去了。 芳蔼是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尽万千宠爱,金钗银钿应有尽有,也向来拿着这些名贵物什不当回事,但听将这盒香膏收拢得如此精细,想必是受了皇后的嘱咐,我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玉琼凝脂,端得神秘。 我们身后本都是淅淅沥沥跟了一连串着遍姹紫嫣红的美娇娥,这么一折腾,只剩了两个三个随侍在侧,陡然间清静了不少。我仔细看芳蔼,云鬓斜簪一支碎玉梨花,额间是六瓣梅花的金钿,一身粉嫩的襦裙连针线都是簇新得,胭脂用得又浓又艳,显然打扮得颇为精心,遂问她要去哪儿。 她脸颊微红,染了彤云般:“母后说,今儿是大朝会,百官皆从宣武门过,我若去飞琼台,能看见朝官鱼贯而入。” 哦,原来是为了去看自己未来的驸马。 我一转念,奇道:“你凤台择婿的时候不是看过谢道蕴吗?” 她眸中光华微黯:“那时我穿着礼服,带着流朱冠,座外又垂了三层幔帐,凤台遥立玉阶之上,根本谁也看不清。” 第19页 我倒觉得更奇怪,她既谁也看不清,又从哪将谢道韫选出来。望着她一身华裙,蓦然间,我好像懂了。谢家是京兆大族,谢道蕴自己又争气,在兵部混得有头有脸,这门婚事不论是对巩固姜氏外戚的势力,还是护佑萧衍的太子之位都有诸多裨益。所谓择婿,恐怕是一开始就择好了。 又想起我中毒一事,芳蔼是中宫嫡出的公主,皇后这个惯常便会挑三拣四的女人对她骄纵得很,连寻常嫔妃都得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而她却还是不得不听姜弥的指派。由此看来,外戚的势力与威吓远在我的想象之上。也难怪父亲会色厉内荏地给我那样的忠告。 想到这一层,我便彻底不生芳蔼的气了,估量了下飞琼台的位置,摇了摇头:“你在那座台子上,至多也只能看清个影子罢。” 她颇为沮丧:“那又什么办法,后宫内眷不得出宫,外官又进不来……”她眼睛一亮:“虽进不来后宫,可进得了东宫,嫂嫂……” 我被她这么濡软温甜地叫了声嫂嫂,只觉脑中钟声大作,忙摇头:“不行,不行。你三哥的议事殿向来不准东宫女眷进得,连伺候得都是内侍。后院与前殿泾渭分明,谁也不敢逾越规矩行事。” 她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眼睛波光泠泠跟一汪湖水似得,清透净澈得惹人怜爱。 我父母生有三个孩子,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兄一弟,唯独没有玲珑剔透的女孩伴着我长大。因此从小时见了芳蔼就觉得格外亲切,她的性子又乖巧懂事,所以我不免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现如今,这妹妹求到我眼跟前了,我一时心软又莫名地应下了她所求,尽管事后,不,不是事后,当下我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可得硬着头皮再去求求萧衍。 果然不出所料,他果断决意地拒绝了我。 我是在回廊里将他拦下,紫藤攀援着石柱繁茂生长,延伸到顶篷又翩然垂下,细碎娇艳的花瓣正落到萧衍那身黑衣的肩头,他用两根手指将花扑落,拖着沉重繁饰的冕冠朝服意态雍容而缓慢地走,我复又挡在他面前。 身后,魏春秋捻起那双橘子皮般满是褶皱苍老却白嫩如脂的手轻轻捂住嘴,偷笑。 我耐心而认真地建议:“你在议事殿旁侧设个屏风,我和芳蔼躲在屏风后,绝对不出声。” “孤觉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萧衍皱眉,颇为不耐烦。 天风摇曳吹起六铢彩衣,斑驳的霞光从疏疏密密的藤蔓间隙里落下,正落到我的脸上。面颊温热,也不知是被这破碎九光霞耀得,还是被萧衍恶劣的态度臊得。我一气,跺了跺脚,不忿地抬腿走,却没注意脚下盘根曲折的藤蔓,被拌得险些栽倒,萧衍及时伸手扶住我。于是,我那张薄薄的面皮熨帖上他胸前那清凉滑腻的缎料上,发髻上斜簪的赤金发钗正戳到他的下颌处,戳出了一道细小的豁口,流出血来。 魏春秋终于不笑了,忙不迭地上前查看伤口,捏起兰花指徘徊在下颌处半天却愣是不敢触碰伤口,他尖细着嗓音:“来……”萧衍瞥了他一眼,“别叫。”魏春秋噤了声,一只手轻轻捂住嘴,心疼不已地盯着那道伤口看,顺带恨恨地剜了我一眼。 我抖着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抽出一方素帕给萧衍摁住伤口,“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得,疼……疼吗,衍?”话音落地,他猛地抬眸看我,漆黑的瞳子中有我那发髻高挽的倒影。 魏春秋在一旁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想朝萧衍的伤口伸手又不知从那里下手,唯有长吁短叹地。 我安静下来了,因为意识到,情急之下说出了旧日的称呼。 第8章 寂落 我和萧衍,站在晓风生暖,韶阳偏晚的廊檐下良久,直到为他捂伤口的那方丝帕被捂得温热,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动作。待我轻轻将素帕从他伤口上移开,已经不流血了,只等结了痂就好。 那方沾了血的柔软缎子被我胡乱塞进袖里,在萧衍目光炯炯地注视下,顺着廊庭边沿小心翼翼地走了,这一回仔细躲过了藤蔓,没再被绊倒。我身后传来魏春秋埋怨的声音:“瞧瞧伤的……” 我仿佛陷入了混沌迷蒙的漩涡里,挣扎着想要敷水游出来,偏偏水底抽条般疯长了诸多水藻,将我的脚缠住,徒劳地在水中扑通着胳膊,却挣不开这一池洪流。浑浑噩噩地回了寝殿,芳蔼满面神采奕奕地迎上来问我:“怎么样?” 第20页 愣怔地摇了摇头。 她失落地勾着手指,喃喃自语:“还以为嫂嫂去说总是行得……” 我去说总是行得。 其实我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尘光,虽然不是爱彼此爱到死去活来,那还算举案齐眉,温眷缱绻。 窗外秋水映空,寒烟如织,一如我们刚成婚的那年,记得总是阴沉沉的天气,秋空中那些织的厚重乌云总也散不去,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鉴于在新婚之夜哭得那么凄惨,我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所幸,萧衍没生气,他只是和衣而卧在我身旁,安度了一整个红烛摇曳的大喜之夜。 那个时候,我分辨不明自己的心思。嫁给萧衍令我心里好生别扭,究竟是因为我对怀淑的思慕之情已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还是因为嫁的人是我从前的未婚夫婿的弟弟令我有些难堪,抑或是……对自己的未来担心忧虑。 在我的记忆里,萧衍并不是一个长情的人。 他刚一登上太子位,姜皇后将特别体贴地赐了他五个貌美侍妾。我记得其中一个腰肢纤细、下颌尖尖、疏眉淡目的叫蒙嫣,颇得萧衍宠爱。那位姑娘我后来才知道是因尹氏一案而受牵连没籍入宫的官宦之女,诗书很通,为人又谦虚守礼,虽然只是个孺人的位份,但举止娴雅贞静,看上去是个做事很可靠的人。 之所以会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冬宴上,姜弥夸了她一句:“进退有度,衍儿该多亲近这样的女子。”私下里,姜弥从不叫萧衍为太子,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每当这时候姜皇后的脸上就会浮掠过一丝的不悦,但萧衍倒是安之若素,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听得他这样夸赞,我便不由得要多看她几眼。 那日雨雪纷飞,上林苑里华盖如云将一众雍贵人儿遮得严严实实,她正坐在离萧衍最近的一顶琼伞下,传了一身素白的襦裙,领口处缀着白狐狸毛,梳着拜月式发髻,簪银钗,脸上的妆容很淡。不仅是妆容,她整个人都淡漠得像远山出岫的浮云。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一个被选中的人。 好像有预兆般,那一日的天气很不好。彤云密布,顷刻间便刮起了凛冽寒风,积雪压在梅花枝梢上,沉甸甸得,坠得枝蔓几乎要垂到地上。空中却又飘起了片片银雪自长空洒落人间,六桥顷刻间被粉妆成九里寒松,在天地间的一片苍茫中,独这一处笙歌阵阵,玉船银棹,似要与天竞繁华。 那段时日,父亲曾多次上书要带着妻儿家眷回封地吴越,均被驳回。言官的言论多少传了一些在我的耳中。我五岁那年,当今陛下的年号还不是清嘉,而是元乾,元乾十年,宫中的道士为我卜卦,算出了我是凤尾星之相,乃天命皇后,迟早嫁给一代帝王,帮他成就百年盛世。嘉佑皇帝,也就是我的舅舅深为震惊,命道士再算。龟壳总共皲裂了十次,卦签也出了十次,十次一模一样。 他深以为天意,当即将我许配给了当初的太子箫怀淑。怀淑被废后,这门婚事没人再提起,眼见着就要不了了之。父亲深知,放眼京城不会再有人敢来娶我,因此提出要回吴越,为我择夫另配人家。 言官上来的奏疏,就跟此事有些关系。 大周建国百年,到了嘉佑皇帝这一辈,国力日渐衰退,虽然在尹太尉和尹相的手中有过短暂的中兴,但也只是昙花一现。燕州一战,大周损兵折将,愈是雪上加霜。这庞大的王朝骨子里早已凋敝不堪,制度腐朽,结党严重,贪污更是自上而下的风气。因此北有突厥屡屡进犯,南边时有草寇揭杆起义,这个时候父亲要带着我们全家回吴越,就怕将我嫁给了什么人,效仿了前朝□□以草寇之身称王称霸最终一统乱世天下。 正好戳中了嘉佑皇帝的心思。他将萧衍招入太极殿半晌,萧衍从那里面出来时将我们二人婚配的诏书便发到了尚书台。 若不能嫁给大周的太子,那就只有死。这可能出现的百年盛世就算不是箫家的,也不能姓了别的姓氏。 发下诏书的那一晚,萧衍被人行刺了,刺客是装成内侍潜入了他的寝殿,当着蒙嫣的面以尖刀刺向了他的胸口。他险些葬身在这把刀下,因他将刀从刺客手中踢落,刀顺着青石地板滑出去三丈有余,他松了一口气,想揭开刺客的面纱看看他的真面目,却不想蒙嫣捡起了那把刀从他身后刺过来。 刀锋含着凛冽杀气,枭戾毕露,从他的腰侧滑了过去,割断了系玉佩香囊的丝绦,玉石落地,从中间碎裂成数块。这块玉也算是为他挡了灾。禁军及时涌入,治服了刺客。 第21页 那位蒙嫣姑娘当夜被关进了永巷,连夜审问,不知用了什么刑法,凄惨尖细的叫声穿过了绵长的巷子和厚重的木门,徘徊在深宫的每一个角落里,如同遗落在人间的鬼魅蚕食着每一个人的心脉。 尹皇后被废,昭阳殿再没有我的住处,那天晚上我很幸运地没有宿在宫里,所有情形也只是在第二天早上入宫时听宫女们说得。 我从西客所出来,望向永巷的位置,那地方与这只隔了一条巷道,稍一出神便走到了那里。身侧偶尔会走过负责刑讯的老宫女,褪色的衣衫上粘粘着大片血迹,她们却好似浑不在意,顶着这一身凄艳旁若无人地谈笑。我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当日尹相刚刚调集了中厩车马,还未向怀淑说明自己的意图时,怀淑便不顾一切命人将我送回吴越侯府,并再三嘱咐母亲,落锁关府门不管谁人来找都不准开门。 如果不是这一番用心良苦的安排,我会不会是下一个蒙嫣。 我循着地上血渍缓慢往前走,到了一处门扉窄小的静室,门上两尺处开了一扇窗户,用铁柱封着。我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那血腥的场景至今难忘,人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还不死,同生而为人,又怎能下得去这个手。我逃似地奔出永巷,心间有点点思绪落下,想的却是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蒙嫣一身素净,淡漠飘逸得好似不染尘世污浊的九天玄女。 我与她一句话都没说过,但看着她的凄惨下场,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审问的结果传出来,蒙嫣的族人皆受尹氏大恩,此番进东宫就是为了要萧衍的命。再详细的,亦或是没有审出来,亦或是被封锁了消息。但我细细想过,从皇后遴选佳人,到顺利入选,再到入东宫得萧衍恩宠,这一连串动作都是需要人安排得。若说蒙嫣是尹氏埋下的棋子,那么这宫中还有多少尹氏遗留下的旧人。 皇后在后宫掀起了规模不小的翻检,从内侍到宫女都要细细查验他们的来历经历,稍有疑窦便大刑伺候。皇后的主意便是姜弥的主意,看来即便尹氏已经烟消云散,可他对尹氏的恐惧还是不曾削减。 蒙嫣惨死后没几天,东宫便有了新宠,据说是个姓郑的歌女。再往后,花样百出的姓氏,应接不暇的丽影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也就懒得一一去记了。 我沈孝钰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没有美艳的容貌,细腻的心思智慧,连脾气都算不上温顺谦和,唯一拿的出手的是我的家世和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命,可这些东西归根结底跟我这个人干系并不大。我只想找个夫君,他永远迁就我,体贴我,不会喜新厌旧,不必让我担心有一日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而将我抛之脑后。 这个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会是萧衍。 成婚后我刻意躲着他,萧衍若去林苑中习武练剑,我定然是紧闭殿门不往外迈一步;他赏洛阳花,我便看章台柳;他看梁园月,我就饮长安酒;所幸东宫大得很,若有心规避总也碰不上面得。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混了三个月,母亲派人请我回趟娘家,因我的哥哥意清要去通州任县令,不多时便要离家,希望走之前我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顿便饭。 意清,其实并不是母亲所生。 我的父亲沈檀是祖父老吴越侯的庶子,自小不受疼爱重视。他成人后孤身一人来长安参加会试,一举夺魁高中状元。父亲深受尹相器重,宦海中平步青云,未几多时便在京城中颇有名望地位。因父亲不仅是才华横溢的状元,且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美男子,美名如随了东风未多时便传入宫中。那时刚及笄的母亲安阳公主在皇帝上朝时躲在太极殿的屏风后看了他一眼,从此被迷了心窍非他不嫁。 那个时候吴越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流寇作乱,袭击了外出游宴的侯府车队,将我祖父的嫡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乱刀砍死。祖父自此身体便垮了,且日夜思念爱子伤心不已更无力支撑侯府,便上书自请将侯爵传给了我的父亲。 那段时光大概是父亲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了,新晋侯爵,朝中任要职,又迎娶了公主,当真是意气风发颇为志得。 但这份风光背后有一丝丝的瑕疵。父亲从吴越到长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途中邂逅了一名歌女,两人有了一段露水情缘生下一子。后来父亲高中,两人又身份悬殊,双方都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歌女和她的儿子就一直被父亲养在府外。我怀疑,这两人的存在母亲一直是知道得,自是装着糊涂不说。 第22页 清嘉五年之后,长安经过了一番大血洗,世道纷乱,歌女又不幸病逝,父亲便将自己的儿子接回了吴越侯府,这个人就是意清。意清初入府时总是有些拘谨,特别是面对母亲好似做了亏心事般惶恐,但母亲和父亲一直待他很好很珍视,这份珍视几乎是超过了对我和易初。渐渐得,意清便放下了心中包袱,彻底融入了这个家。 我知道意清之于父母意味着什么,所以这趟家是一定要回得。但那时姜皇后病了,灌了许多汤药都不见好且夜夜梦魇日渐憔悴,照例萧衍和我还有芳蔼是要入承天殿为她抄颂佛经祈福得。 我对萧衍说:“我酉时回家,亥时回东宫,少抄一两个时辰的佛经,皇后不会因此有什么折损得。” 那□□云遮蔽了日光,廊檐下浮动着飞薄梁尘,整座东宫安静得好似天上云宫,全然听不见昔日伴着齐讴楚舞的靡靡之音。萧衍在一片芙蓉践霜中抬头看我,“孝钰,我母后身染沉疴病在旦夕,还及不上你回家去吃一顿便饭?” 什么病在旦夕,我看就是心病。日日守着一座尹后悬过梁的昭阳殿她能不病吗?饶是铁血手腕,怕也有心虚脆弱的时候。 我将声音放轻柔了:“意清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我在这宫里等闲又回不去家,我们全家团聚的机会少之又少……” 曲池澹澹,绿叶映着长波,泛出晔若星罗的光华。他坐在回廊里,将隐在绿杨荫翳里的脸抬起看我:“我若就是不准呢?” 我将广袖中的手握了松开,松开又握上,如此几个反复,深吸了一口气,坚毅地说:“那我也要回去。” 他霍然起身,裙袍抖落了一地的碎叶蓬花,眉宇间是疏淡的冷漠,定定地望着我。嬿好和春枝此时正抱了我的薄绫披帛来寻我,她们向萧衍行过礼后,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公主听说皇后娘娘病了,请姑娘安心进承天殿礼佛,勿要挂念家里的事。” 我任由她们为我披衣,垂眸看着廊庭下平滑的青石板,有糜虫在石板的缝隙里爬,舔舐着依约生出的翠绿鲜苔。回来的路上,嬿好依依不倦地劝说我:“皇后病重,若太子妃这个时候出宫,怕是要落下个不守孝悌的罪名,殿下拒绝也是为了姑娘好。” 真是奇怪。我为了要承欢于自己的生身父母膝下而出宫倒成了不孝,昭阳殿里的那位既没有养育过我,也不曾对我有过好脸色,倒成了我要恪守孝悌的对象。 按照大周惯例,萧衍要在承天正殿里对着佛像诵经,我和芳蔼要分居侧殿抄录经书。我握着毫笔,仿佛那是一把劈天裂地的斧头愤愤疾书,着墨之重浸透了下一页,我将那张有斑驳磨痕的宣纸扯出来扔在一边。在承天殿里住了五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都是在抄经书,抄得我很是不耐烦。 终于昭阳殿里传出皇后病情好转的消息,太医乌剌剌地守在殿里,而我终于可以回东宫了。 那日嬿好和春枝去偏殿收拾衣物,我百无聊赖地立在承天殿窗前看外面景象。竟看到我父亲着了十分隆重的礼服拿着玉朝笏拾阶而上,迎面远远看着萧衍领着一丛内侍从昭阳殿方向出来,忙附身跪拜。那时我们刚刚成亲,父亲既是他正儿八经的姑父也是他的岳父,他并未心安理得地受这一拜,而是忙疾步上前去搀扶。我隔着浅薄的碧影蝉翼纱看见父亲拘礼而疏远地微微避开了萧衍欲搀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起来了。 萧衍伸出的手徒留在半空中片刻,便自己默默地收了回来,沉稳自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9章 春情 因皇后还在病中,东宫一切宴饮弦乐都停了,终日冷清得好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坟墓。但这地方,又岂会真得被人遗忘。 姜弥有个女儿乳名紫苏,与我同年,当年也是二八年华,及笄之礼过了年余却迟迟没有许人家。姜弥曾经有意将她嫁给萧衍为正妃,奈何嘉佑皇帝深信我天命皇后,断然不肯。萧衍将我娶了之后,姜弥又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这个女儿,想要让萧衍纳她为侧妃。 我可以对东宫那些莺燕妙人视若未睹,但姜家的女儿,我自认不能跟当年的尹皇后同日而语,没有她那般决绝悬梁的勇气,所以我不能让她进东宫这道门。 自皇后病后萧衍便宿在自己的寝殿,再未召幸过任何人。我去见他时偌大的殿宇里也就只有魏春秋一人在旁伺候,萧衍见我气势汹汹的模样,手不自觉地抚上额角,将一双凤眸睁大了来看我。 第23页 魏春秋端着一脸姨母般慈祥和蔼的微笑颤巍巍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我们将门关上。 “那个姜紫苏……”我在心底酝酿了一会儿,筹措好了言辞,慢慢说道:“她是姜相之女,皇后的侄女,我实在不放心放她入东宫,你得想个办法回绝了姜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而温润地笑,眸中似揉碎了金光:“我看你眼中冒火,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故作深沉地顿了顿,说:“舅舅的一番心意,这……” “你娶她试试。”我咬牙切齿。 萧衍从椅榻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漾着一面春光明媚的笑,帮我扶了扶鬓边钗环,声音清越地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感觉自己盯着他的视线好似一根离弦的箭,恨不得将他射个透心凉。 始料未及得,他替我扶鬓钗环的手顺着胳膊往下滑拽着我的手一用力,我整个人摔进了他的怀里,一股浅淡清幽的瑞脑香气扑入我鼻中,惑得我神思微有些迷茫。他将几欲挣扎的我扣在怀里,柔声道:“吃醋就吃醋了嘛,为我吃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们本来就是正经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得。” 我在他怀中眨巴了眨巴眼,抬头看他,那张有着倾世风华的秀容难得地露出了极为生动俏皮的神情,正眸光温柔地看着我。 萧衍想出来的办法是,装病。 当然这病也并不完全是装得,他让莫九鸢给他开了一副药,找可靠人制成药丸,早晚各一粒,吃了之后整个直冒虚汗且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他便装模作样地裹了毯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得,由着东宫内外慌作一团将他围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哀叹泣涕,几个痴情样的小娘子还夜夜守在他的寝殿外对着弦月焚香祷告,这一场戏演下来看上去跟真病了似得。 其实我对他这方法很是无语,他病了这门亲事就能躲过去了?恐怕他得瘫了再也爬不起来才有可能将亲事躲过去。 谁知,没有几天就听闻有御史上书,说皇后和殿下接连患病,恐怕是天降不祥预兆,不如让监天司观一观星象。旨意下来,监天司不敢耽搁忙将观到的星象上报,天在东北角出现了一颗小星,光矢大作,直逼正东方的启明星,照星谱推演视为紫宸凶星。几乎同时,礼部送来了合算姜紫苏和萧衍生辰八字的帖子,结果是——太微相冲,主克男方。联想到最近皇室一连串的不顺,嘉佑皇帝当即拍板取消了姜紫苏和萧衍的婚事,并责令文武百官再不准提此事。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萧衍的病榻前磕瓜子,将瓜子壳子吐到他殿里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得他一阵皱眉摇头。 “只可惜了这紫苏姑娘,这么一闹腾怕是名声在外,也不知会不会对她的婚事有影响。” 萧衍当即掀了毯子要翻身起来,边起边说:“你若是过意不去,我这就去求了父皇,就说我不怕被克,我顶得住,求他老人家让我娶了这紫苏妹子吧。” 我握住他的肩胛微微倾身将他扣在床榻上,杏腮圆鼓,拿眼瞪他:“你敢!” 他愣住了,目光痴痴地盯着我看。才恍觉,他平躺在床上,我抱着他的肩膀半伏在他的身上,两人鼻翼几乎相触,彼此呼出的温热气息在我们之间交错相汇,痴缠着融合。且他只穿了一件薄寝衣,被我这么一闹腾,衣领松垮且起了卷边褶皱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这姿势……还真有一点点暧昧。 我正估摸着要以一句什么样的话来打破这倏然沉落下来的安静,却直觉腰上温热,被一只手扣着连带着身体往床榻里翻,滚雪球似得骨碌碌翻进了床榻最里侧,我们两已抵着墙抱在了一起。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我尚未在脑子细细捋顺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萧衍的唇就已经覆了上来。 唇柔软而冰凉带了一丝微苦的药味,起先是清舔浅啄,流连于表面,而后辗转深入,层层推进,仿佛要将我的精魂都吸纳了出来。我被他吻得发懵好似天旋地转着落入了永远触不到底的深坑里,心中有些许惶惑困顿,却又觉出些飘零无依般的胆颤和惊恐,好似在坠落中伸开双臂却徒劳地什么也抓不住。没有将他推开,两只胳膊受了蛊惑般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场春闱□□来得莫名,却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冰刃三尺。我再一次在清晨醒来时矫情地看着床单上开出的妖冶桃花,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萧衍带着惺忪睡气从后面将我抱住,下颌抵在我的肩膀上,打着呵欠说道:“再睡一会儿,今日不用上朝。”我任由他抱着往枕席上拽,突然想起什么,反身说道:“我们既已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你不准再喜欢别人了。” 第24页 他将我搁在臂弯里,一双凤目弯弯勾起,笑容温眷柔潋:“我怎会喜欢别人?傻丫头。” 从那夜过后,萧衍果真一改往日作风再没有召幸过那些莺莺燕燕。每日下了朝就钻进中殿里和我朝暮相对,那时京中流行折子戏,我常让嬿好偷偷搜罗了些戏本来给我看。有一个故事我很喜欢,看到兴味正浓时也愿意给萧衍讲上一讲。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喜欢上了贫苦书生。” “这些话本全是这个套路,非得小姐配穷书生、富少配歌姬才是真爱,门当户对就没了好姻缘似得。”萧衍抿了一口茶,眉角飞扬,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可往后听吧,才没那么寻常俗套呢。 “书生多年科举不第,家徒四壁,都没有钱给卧病的老母亲买药。他无可奈何犯起了糊涂,就去偷了当地一户富商。”说到此处换了我疑虑,托着腮问萧衍:“这书生也傻,人命关天的事问那小姐要钱就是,非得去偷,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这会儿萧衍倒颇为理解:“但凡男人,都不愿在心爱女子面前揭露自己的无能窘迫,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脆弱都掩藏起来,只将光鲜的一面示人。” 我似懂非懂地颌首,接着讲:“谁知这下可捅了篓子,富商是当地县令的亲戚……” “你这故事可得小心些讲,你兄长沈意清刚去了通州当县令。”萧衍已将茶放下,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往嘴里添。 眼看着他恣意洒脱的笑容,气得我直呲牙:“大周幅员辽阔,那么多州衙,那么多县令,怎得就跟我哥扯上关系了,你这人到底听不听故事了?” 萧衍忙将歪斜的身子坐正,“听,听,你继续。” “富商家业富盛,又极好脸面,被个穷书生打了劫自是怒不可遏,勾结了县令竟将区区盗窃罪判成了秋后处决。小姐如雷轰顶,四处奔走为其周旋。奈何家人本就不愿她与穷书生有什么瓜葛,索性将她锁在了绣楼上,再不肯放出来。小姐思念情郎终日以泪洗面,迅速消瘦下来。” “却有一夜,狂风大作,小姐在睡梦中到了一处僻静清幽的桃花林中,林中一位天仙似的女子同她说,若要救书生其实不难,这一处桃花林乃是化外仙境,凡人断然到不了这里。天仙可施法将她和书生都送到这里,十里桃花林毕生只有他们二人,可厮守终生。” “但有个条件,小姐却得将人间的身份给了天仙,让天仙在这繁华尘世里享一生富贵。小姐心想,既能和书生两厢厮守,又能有人替她承欢父母膝下,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忙答应了。小姐一夜安枕,醒来时发现已身在桃花林中,书生就睡在她的身侧。偌大的虚幻仙境里,一眼望不到头,果然只有他们二人。小姐与书生在桃花林中厮守了一世,不理尘世纷扰,更无浊事烦忧,只对彼此一心一意,眼中除了彼此再无余色。” 语罢,我双手合十,目含憧憬地望向虚空,喟叹道:“做这一世神仙眷侣,一心一意,当真令人羡慕。”萧衍目光柔煦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蕴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离,沉默良久,他突然认真地说:“孝钰,我带你走吧,我们也去寻一处没有尘世烦忧的仙土,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愣住了,望着他眉如远山,目含凝睇,一张俊秀面容从未有过的专注执惘。但却无法分辨他话里含了几层深意,又有几分认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本就是我所求。若能从尘世万千中找到了所爱,那么不论沧海桑田,尘光往复,永远不变初心。一生爱一个人已足够。 可是,萧衍是我的那个人吗?面对他时常会令我困惑。相比起箫怀淑的平和温脉、不耽女色,他的身上存在了太多我所无法把握的东西,他真得能甘心情愿目无余色地伴我一世到老? 我怔怔望向窗外远处空濛天空,沉酽夜色遥隔重殿之外,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尘世生活,男耕女织,夫妻恩爱。 萧衍蓦然笑了,他目光深湛地望着我,声线极为清越,带着一丝戏虐不羁:“我不过开个玩笑,瞧你这幅样子,莫不是被桃花仙吸走了魂?” 仿佛有什么忐忑跳跃的东西重新落入心间,一阵莫名的心安沉定,却又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失落。 自这夜过后,嬿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在无人时劝我:“姑娘若想寻个一心一意为你鞍前马后的人,就该在侯府里招个赘婿。既嫁入了东宫,嫁给了太子,这种梦还是不做得好。不说别的,殿下若只近着你,疏远了皇后和姜相赐给他的女人,那么朝堂后宫首先容不下的就是姑娘你。” 第25页 却当是我愿意嫁这样人么?什么天命皇后,简直荒谬。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如我能做了那辅助君王开创百年盛世的天命皇后,那满大街都是王母娘娘命,玉帝命。且不与□□虞皇后那样的巾帼英雄比,就但跟当今这位姜皇后比,论智谋手段,我已是莫能望其项背得。 更何况还有一个极为现实的情况,我的母族随为皇亲国戚,但受了尹氏叛乱的牵连,父亲手中已无实权,皇族中又尽是唯姜相马首是按,母亲也无多大影响力。我的哥哥意清,他天纵英才一身清正颇得皇帝器重,却也不得不从外放的县令做起。谁都知道,姜相家中那两个甚为平庸的儿子,初入官场便都是四品的中府折冲都尉或是少府少监。御前听旨既有权又有实惠,哪像外放了县官,殚精竭虑把一方水土治理再好,朝中无人替他说上一句话,便不会有人能想起他。 寻常百姓家的当家主母若想在夫家里得脸,还得有个能倚靠的娘家。凭我们家现在这点斤两,还能去跟姜家争个长短么? 嬿好时常劝我,既然在家世上争不过,那边在萧衍身上下功夫。将萧衍的心跟眼抓得牢牢得,便不会落了下风,左右这一位是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从善如流,在夜幕四降之时,让春枝煮茶烹饪点心,命嬿好去请萧衍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嬿好带了一身霜尘独自回来,绞着手指支支吾吾:“殿下有些忙,暂时过不来了。” 第10章 子嗣 我并未往心里去,萧衍惯常很忙。便让侍女们将茶和点心收了,自己沐浴换寝衣准备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崔良娣就上门来请安。 崔氏是当初萧衍刚被册立为太子时姜皇后赐给他的五女之一,样貌才华都不算拔尖,但胜在一副好性情,逢人便抿起一张秀唇憨实平和地笑。因而在这勾心斗角、迎来送往的东宫后苑里她既成不了别人的眼中钉,也没能耐去伤害别人,倒能安然度日。最出人意料得,她生下了萧衍的第一个孩子——宝徽郡主。 那时是我刚与萧衍成亲的时候,宝徽才一岁,被乳母抱在怀里,胖胖的身体雪白,粉嫩,胳膊竹节般的圆润,一双眼睛莹光透亮见了谁都忽闪着满溢的无辜天真。整个模样有六七分得像萧衍,按在了女孩脸上倒有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我拿了玛瑙珠子去逗她,流光滚圆的玛瑙被雕琢成了重瓣花形,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只新鲜纳罕地盯着看了几眼,便彻底失去了兴趣要从我的怀里挣脱朝着乳母伸胳膊。 乳母来将宝徽抱过去后,崔良娣开口笑道:“太子妃娘娘与殿下成婚了有些时日,该有好消息了吧。”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平坦如初。我的脸微烫,低声道:“这事得看缘分,哪能说有就有。” 崔良娣道:“理是这个理。娘娘是太子正妻,不管几时诞下麟儿都是嫡出,单就这一点便是别人怎么也比不了得。”她言辞恳切而恭敬。 让我不由想起了端綦公主。她是先皇的王昭仪所出,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未出阁时便与姜氏交好,姜家得志后更是时常进昭阳殿与姜皇后作伴,姜皇后也难得对她另眼相看,当着我的面儿冲萧衍说话,一句一个你姑姑如何如何。 几日前,我和萧衍成亲后相携去昭阳殿请安,端綦公主便在。她身后侍女捧了一座观音瓷像盈盈立着,后来从话里话外我才知道,那叫做送子观音。相传是楚庄王的三女儿妙善,因拒绝成婚一心出家被庄王施了家法而活活闷死。死后在南海普陀山复活,重生于一池妙莲中,后修炼成了送子观音。 端綦公主的视线在萧衍和姜皇后间来回巡弋,钗环随着话语声微微晃动,珠光映得脸上妆容愈发精致:“这是从寒山寺的大师那里特意请来得,据说灵验得很。长安城外便有那么一户人家……” 她又絮絮地讲起了道听途说来的传闻,我暗自想,这个姨母讨好起姜皇后来还真是不遗余力。一双纤薄的嘴唇上下碰触着吐出来的话字字清荡干脆,直说得我泛起困来,不由得打了个呵欠,一转头正碰上萧衍紧盯着我,眸光清冽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我忙将身子坐直了,将神思投入到端綦讲的故事里,显然已近尾声,那户人家的新妇生下了男婴后去寺庙还愿谢恩。 暗自轻舒了一口气,将茶瓯端起来,却听端綦话锋一转直冲我而来:“若是孝钰也能为太子诞下麟儿,那便是嫡出,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第26页 一口滚烫的茶正流进我的咽喉处,在里面打了个旋,呛得我直咳嗽。嬿好忙上来替我捶背,揉胸口,我在一片混乱中偷眼去看萧衍,他那一双秋光潋滟的眸子斜睨着我,神情微冷。 姜皇后却好似当了真,意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着掠过那尊白瓷像,复又看了看我缓缓说道:“太子妃将这送子观音带回去,小心着日夜供奉,一定要诚心向菩萨祈祷。” 我忙起身,抬袖拘礼,心想皇后却好像很希望我能给萧衍生出来个男孩,自古只有储位不稳时才会想到要用子嗣来稳固。难不成朝堂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不清我是什么心理。我既盼着哪日平地翻起一声雷,将姜弥那厮震倒了台,却又不由得替萧衍担忧,按照尹氏的前车之鉴,若是姜家倒了台,他这个太子基本也就当到头了。储君和外戚,便是这么一种血肉连着筋的关系,只要一日未当上皇帝,储君就还得依仗着外戚。 一想到此,我便觉得心里好似有个生了尖牙利爪的小兽,正一爪一爪地挠着我的心肺,心不在焉地将那尊被暂时放在床榻上的观音像摆弄了一番。这尊像大约半个人高,以白瓷烧驻而成,雕琢的还算精细,我将它放到摸了摸底座果然凹凸着寒山寺的印刻。 侍女一声清脆的“殿下”将我的神思唤了回来,我忙从床榻上起身,奔上前去拉萧衍的胳膊,见他一脸深沉憔悴,眉宇间似笼了深隽的忧虑,对着我时也没了前几日的神采。不由得担心,小声问:“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摇头,视线投到了我的身后。我循着望过去,正见那尊卧倒在床榻上的瓷观音。 嬿好终于领着侍女将那座兽面三彩柜腾空了,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送子观音像请了进去。我看着她们忙乎了一阵,忽而听萧衍问我:“今日端綦姑姑所说你觉得如何呢?若是我们能有个孩子……” 我低下头摆弄着腰间的缠丝绿绦带,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医院里有几副珍藏的药方据说对此多有裨益,你可以先喝几副试试。”萧衍说得极为缓慢认真。 我了解他的脾性,若是这样说话了那必然是他放在心底的事。因而复又问他:“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萧衍生出一丝不耐烦,声音略显僵硬:“难道我们之间的事非得要跟朝政扯上关联吗?在你心里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就一定是为了巩固我自己的地位?” 我有些紧张了,勾着丝绦的手指略微发抖,话也有些断续:“那……我们其实也不必着急,我们才……刚成亲而已,孩子的事早……早晚都会有。” “早晚会有?”他细声慢吟地重复我的话,定目凝视我:“你心里是这样想得?” 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得。 生在皇室里的孩子,除非甘愿一世寂寂无为,庸碌终老,也许还能有个善终。不然从一开始就要和自己的兄弟去争个高低,且这条路是没有回头路得。我若生出个男孩来,那就是太子的嫡长子,注定是无法避开权欲争夺的名利场。可是我这个母亲却无法给予他可靠的庇护,没有了母族的强力支撑,他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当年,根基深厚、深孚众望的箫怀淑尚且落了那么个结局,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生下来能有什么好下场?姜弥会容得下他吗? 这在我看来是一道死结,注定无解,所以我并不想因为这样的事和萧衍争吵,所以抬起头同他说:“衍,并不是我不愿意生,只是……当年怀淑的经历,我在一旁看着着实有些害怕。咱们已趟进了这趟浑水里无法自拔,何苦再将无辜的孩子拖进来。” 听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的脸色果然缓和了几分,携起我的手柔声道:“可我们是夫妻,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得。” 皇帝舅舅与尹舅母也是夫妻。舅母当日该是何等绝望不等皇帝从骊山行宫回来便悬梁自尽,而皇帝又是何等残忍,再舅母悬梁之后还要一道圣旨杀光了她的族人。 我倾身将他的手扣在手心里,丝丝温热顺着掌纹间的脉络渗进来,缓缓道:“不如,我们看天意吧,不必用药,若是这个孩子愿意来找我们,那就遵从天意。” 他凝望着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当夜在床榻之间他像是要跟谁赌气似的,手下狠戾半点分寸也没有,我气恼地想将他推开,他却愈加凶狠地上来撕咬我,最后耗尽了力气便由着他折腾。他将被衾翻过来将我们卷在一起,胳膊扣在我胸前,两个人便这么相叠着沉沉睡去。 第27页 想到这件旖旎往事,在面对崔良娣时不由得有些羞赧,便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来品想要掩饰自己有些温热的脸颊。所幸,崔良娣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只貌似无意地说到:“娘娘可知,东宫里来了一位新妹妹,殿下待她甚是亲厚,准她出入自己书房不说,召见时常屏退左右让禁军在门外严密看守,任他是谁也不能靠近半分呢。” 我将茶瓯放在桌上,拿起丝帕擦拭这唇边的茶渍,缓声道:“良娣果然耳聪目明,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她一颤,忙起身跪伏在我面前,“娘娘明鉴,嫔妾只是……只是……” 只是当了别人的出头鸟。我思虑着,这崔良娣虽有个孩子傍身,但娘家位卑,父亲据说只是个校尉,并帮不得她什么。想在东宫里培植自己的耳目,财与权一样都少不得,凭她?我摇了摇头,怕是这宫苑深处另有能人,且心思端得深沉,撺掇了崔良娣、抑或是干脆故意在她面前透点风,她就迫不及待地到我跟前了。这样憨实温厚的人,我却也不忍心去跟她计较些什么,只得半含警告地劝她:“旁的也就罢了,你是有孩子的人,该为孩子打算着。宝徽是殿下的长女,只要你这个做母亲的别犯什么出格的事,总没有人敢亏待了她。” 我弯身将她扶起来,握着那双细嫩如玉的柔荑,深切地说:“你与别人不同,可别错了主意当了人家的垫脚石。” 她抬头看我,眼中搅动着深幽的光,好似陷入沉思,蓦地,低声道:“嫔妾谢娘娘。” 第11章 伤逝 送走了崔良娣,我却是对她口中那位新妹妹生了些好奇。箫衍是从来不会让女眷进他的书房,更何况还摒退左右让禁军看守?我愈捉摸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决心等箫衍来时问问他。但……我用指甲在薄釉细胚的茶瓯上划了两道,发出‘刺啦’的细微声响,还是算了,不问他了。 也不知是因为有了心事还是这几日没睡好,这么沉思冥想了一阵儿,我觉得一阵困倦兜头袭来,竟伏在案桌上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嬿好过来将我唤醒,她将我背上的白貂缎面长裘抬起来,望着我的脸担忧地说:“姑娘脸色端得难看,要不让太医来看看。” 我抬眼一看,已是暮色垂暗,殿中燃起了烛光。 摇了摇头,却觉得这一觉睡得我腰肢酸软,浑身乏力,整个人恹恹得总也打不起精神。嬿好又问我要不要传膳,我打着呵欠说:“不,不吃了,我还想睡,嬿好你且出去罢,不要打扰我。” 她望着我欲言还休得,一双嫣红秀唇抿了抿,还是缄默着退下去了。 这一睡梦又不安生了起来。我似乎到了一片望野平川里,空阔无垠总也看不到尽头。周身一片混沌黑暗,无数流火从天上倾泻而下,伴随着凄厉的喊叫声我看见了无数人马在厮杀,寒刃如光在空中劈削下来,血流四尺,将青翠葱郁的草地染成了绮艳的红。真像地狱,我暗自叹道。我虽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又好似与他们并不在一个世界里,看着他们一个个惨死在对手的刀下,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逐渐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怨恨、不甘、委屈……我什么也不能做,只有旁观。 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企图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却被穿着黑衣的敌人抢先一步发现,黑衣人挥刀砍向马腿,伴着战马的一声仰天哀鸣,那个士兵从马上跌落到草地上战友的血泊里,他粘着一身血滚出去数尺还未等站起身来,刀砍在脖子上,血液喷薄而涌,头颅咕噜噜地滚出来正滚到我的脚边。 “啊……”我大喊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孝钰……”有人在叫我。 揉搓着满是汗渍的额角,迷蒙地抬眼,正见到箫衍那张满是关怀的脸,他焦切地紧紧盯着我,将我半揽在怀里,柔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心有余悸,手抚在胸口,气息全然紊乱了,眼前总是那一片凄艳悲壮的血海,像是阿修罗道场,陷进去半天也走不出来。 抬起眼睛神色迷蒙地看向箫衍,他的眉目清俊如画,脸上的关切那么明晰真实,身后是垂幔红烛台,珊瑚色的烛光为殿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红纱,这是我的寝殿,是我所熟悉的地方和人。我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倒在他的怀里,极力压抑住心底的不安。 “孝钰,不管你梦到了什么,那只是一个梦,别胡思乱想了。”他的声音伴着窗外的蝉鸣声幽幽淡淡地入耳。 第28页 我懵然地点了点头,在他的怀里闭上眼。 一连数日,我虽觉身体乏力精神萎靡,却再也没做过那个梦了。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的幽冥境,悚然而来,悄然而去。 因江南州郡盛行蝗灾,皇帝钦派太子箫衍坐镇赈济灾民,他在接了圣旨后便收拾行装匆匆赴任,临行前再三嘱咐我,他不在时千万不要随意出东宫,他至多月余就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等着他回来。 偌大的东宫,箫衍不在,愈发显出了寂寥静谧。 当看到我将瓷汤勺放回米粥碗里时,嬿好再也忍不住了,她劝道:“姑娘若不愿意看太医,不如让莫大人来替姑娘看一看。” 我确然不愿看太医。前些日子姜皇后深陷梦魇缠绵病榻,宫中已起了传言,说她占了尹氏的后位,尹氏冤魂流连昭阳殿不愿离去,是来索命了。若我染了同样的病症传扬出去,世人会怎么说呢?这个贪生怕死的女人背弃了怀淑太子改嫁他人,同样躲不过天道轮回。 我闭上眼默认了嬿好的提议,她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去请莫九鸢。 莫九鸢将手搭在我脉上良久,眉宇间的纹路越蹙越深,凝重地看着我,半天不语。 我一阵心慌,“到底怎么了?我是得了不治之症了吗?” 莫九鸢叹气,缓缓道:“娘娘是有了身孕。” 嬿好在一旁喜悦道:“这是好事啊,奴婢这就去禀报陛下和皇后。” “等一等。”莫九鸢倏然制止,他的脸上浮现出哀戚的神色,阴晦深沉,半低了头,伤慨道:“可我试不出胎心,从脉象上看,这个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了。” 我颤抖着双手抚摸自己的腹部,有些迟来的恍然,原来这里孕育了一个小小的婴孩,牙齿几乎撞到唇上,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你说他……” 莫九鸢怜悯地看着我:“他已经死了,必须要尽快落胎,否则时间久了太子妃也会有生命危险。” “可这是我的孩子!”我站起身来大叫,疲软孱弱的身躯经不住这般的嘶吼而踉跄后退,我扶住案桌角,凸缕的如意云纹饰深嵌入我的手心,我摇头:“不行,不能拿掉他,我要等箫衍回来。” 莫九鸢将搭脉的绣垫收起来,问:“娘娘这几日是不是经常浑身乏力,体虚多汗,食欲不振?” 嬿好在一旁应是。 他继续道:“母体素虚,冲任气血虚少,致胎死腹中,必须急下死胎,否则有性命之忧。太子殿下此去江南方才十日,少说也得月余才能回来。恕臣直言,娘娘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我沉默不语。脑中乱如许多纵横交错的麻絮扭缠到了一起,怎么也捋不出头绪。唯一分明的是,有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曾经有过气息,有过生命,若是能生下来会不会有着像宝徽那样的娟秀可人的神态模样,会有几分像我,几分像箫衍呢?如果我能细心一点儿,早日发现他的存在,悉心呵护着这幼小的生命,会不会他就不会死。 眼底一阵酸涩,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嬿好上前来宽慰我:“姑娘,或许是莫大人走了眼,咱们再让太医来瞧瞧。” 莫九鸢断然拒绝:“此事决不能张扬。”他望着我一字一句道:“娘娘若信不过臣,可借故回吴越侯府探亲,让沈侯爷安排别的郎中来替娘娘诊脉。此事,若能在侯府解决……” 沉浸在哀戚伤感中的我抓住了一丝清灵,若这个孩子真得死在了我的腹中,那么是不宜张扬得。胎死腹中,视为不祥。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又少不得横生波折,还不知要兴起什么样的风浪。我扶住额头,只觉头疼欲裂,绵弱无力地冲嬿好道:“准备一下,我要回吴越侯府探亲,挑几个可靠的人一同回去。” 父亲替我找了三个郎中,且是派人将他们蒙住双眼来为我搭脉,层层幔帐翩然垂下,母亲在床榻旁紧握着我的手,嬿好和春枝亦守在我身旁,拿根搭脉的红线从幔帐捻出去落到郎中的手里。 三个郎中给出了同样的结果:胎死腹中,急需落胎。 母亲捏着锦帕小声抽泣,透过纤薄的垂幔我看见父亲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月牙凳上,温雅的面容上满是哀伤。他惶惑着摇头,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我的孩子……”我心中苦闷且内疚,保不住胎儿却还要连累父母为我难过伤心。 当夜,便有产婆和郎中来为我强行落胎。我挣扎着想要看一看那和我无缘的孩儿,以为会能看清眉目,但在铜盆里只能看到一汪血水,弥散着刺鼻腥味儿。 第29页 产婆就着嬿好递上来的素白帕子拭手,霰雪般白腻的帕子上很快遍布血手印,她擦了擦汗,小声道:“这位贵女的身体可虚着呢,怕是不好生养。” 我闭了眼,回想起箫衍拉着我的手,目光奕奕地凝望着我,“孝钰,我们生个孩子罢。” 因这事做得极其隐秘,所以吴越侯府我也不便久留。且南边传来消息,江陵郡一带兴起了悍匪,以红枫叶为帜,连下三个州势如破竹。朝廷驻留在江陵的左都军抵抗不力,节节败退。嘉佑皇帝连下数旨调黔州驻军剿灭匪贼,同时急招在通光郡赈灾的太子箫衍回京。 估摸着日子,箫衍回长安就在这几日了。 离开吴越侯府时母亲曾执着我的手细细叮嘱,这事要好好跟太子说,且要管束好下人的嘴,不能让她们去搬弄了是非。 母亲还向我透露,陛下连召在封地的康王和齐王回京,此举令举朝哗然,许多官员暗自揣测,大周祖制藩王无召不得入京,此番太子在朝却召藩王入京是从未有过的,大约太子和姜相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我倚靠在床榻绣垫上,正将盛药的青瓷碗放在矮凳上,听闻母亲这样说,不由得拧了眉,心想难怪前几日箫衍总是郁郁寡欢好似有心事一般。母亲见我面露不虞,忙说:“依为娘看,陛下并非是针对太子,只是姜弥这些日子也太嚣张了些。将素来与他意见不合的御史中丞和太常寺卿左迁,换了他自己的心腹。还想把他的女儿往东宫里塞,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陛下由得他排除异己,却由不得他企图操纵太子,毕竟这天下是姓箫,而不是姓姜。” 我思虑着,这事是姜弥和皇帝之间的斗法,却把箫衍夹在了中间好生难做。若是与皇帝倾心合力,那便是得罪了姜弥。且不说他这太子之位坐得稳不稳,他下边还有好几个弟弟,特别是风头正盛的康王和齐王,身后都各有派系。没了外戚的匡扶,他这个东宫位子能坐得多久。若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姜弥这边,那么无异于是要与自己的父皇离心离德,无论是为臣还是为子这都是大忌。 从前我总觉得箫衍这个人太有城府且心思深沉,加上他又沉默寡言让人好生摸不透。经母亲这一点拨朝政,我才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好生艰难。 至尊至苦,人间帝王家。 从侯府回东宫时,上林苑里的紫藤花已尽数开谢了,伴着萧风淅淅落了满地枯萎花瓣,荒芜的草际间有鸣蛩与树上秋蝉幽鸣相和,一池澄净的曲水倒映出光秃秃的枝蔓错乱和杳然无际的碧空。殿宇琼阁绵延相接,偶有鸟雀在飞檐栖息,嘶哑着嗓音哀鸣。 我百无聊赖地倚靠在中殿前的龙爪虬,经了几日的羹汤滋润身体已然大好,再不像前几日总是缠绵床榻,只是总有个疙瘩梗在心头难以疏散。 月白衣裙簌簌的侍女将盛放着桂花糕的青瓷盘端到石桌上,我看了看那方正玲珑,细腻莹透的乳黄糕面,正捏起一块放到舌尖。和风之下树影婆娑,光秃秃的枝蔓掩映处站了一个红衣女子。 她穿着大红色鸢鸾飞巾裙,脚踩同色夏靴,束着黑绸腰带,头挽单发髻,琯黑玉簪子。不同于宫中那些娇滴滴的矜贵女子,却有一番飞扬洒脱狂傲不羁的风情,如同傲立在映着淡荡晚风中的萧索荒漠里,是从贫瘠坚硬土壤里艰难生长出来的寒韧塞柳。这样恣意真实的姑娘却是好生容易得就让这一室精雕细琢、粉妆玉成的妙龄佳人瞬间失却了颜色。 与我四目相接,她轻盈飘逸地走到我跟前,细细打量,慢吟吟道:“太子妃。” 我挑眉,“姑娘却是眼生。” 她舒展瑰俏眉眼,笑容明媚:“太子妃自是不认识我,可我已将太子妃的大名听过许多遍了,此番有幸相见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见她抱拳与我一揖,甩下艳若灿阳的红袖流风逐云般潇洒地离去。 身后春枝小声对我说:“她就是崔良娣说的那个时常进出殿下书房的姑娘……” 我微愕,偏头看向春枝,她将那张秀致樱唇撇了,忿忿道:“殿下今儿一早回了东宫,倒是先去见她。” 我觉得眼睛里像隔了一层远山,看向面前的曲水流觞都朦胧不清,目光越过重重屋脊,越过那些绣幕芙蓉,印在眼底的光影便随着一层层得淡漠。身后春枝好似嘤嘤不歇地说了好些话,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天边。 晚霞将天色晕染得绚烂斑斓,一轮夕阳静悄悄爬上飞檐。初秋的风里润津了丝丝凉意,裹挟着迷迭浓馥的香气冷幽幽地迎风扑上。我坐在窗墉前的绣榻上,翻着莫九鸢的那些签文,这是我第一次找他卜算,对着这些神数之奇巧颇有些疑惑,他捻着我抽出的竹签,在纸上写下了签文。 第30页 地司阴卦,冤魂索命。 百尺凝练,难诉深屈,子孙为祸,莫道无辜。 我看着纸笺,脸色大变。莫九鸢却浑然未觉,只以笔杆抵住下颌,解挂:“受冤屈而死的人九泉之下难安,故而魂留人间,向活人索命。” “胡说八道!”暴怒的声音,箫衍染了一身风寒露重大步流星地迈进来,一把将莫九鸢从绣榻上提溜起来,阴沉冷鸷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立时站起身,平静道:“放开他。” 攥在衣襟上青筋毕露的手缓缓散开,箫衍退了几步,眸光阴凉地看着我,他眼底的凉好似冰封千万里的雪山寒刃,任风波浩渺,清烟万卷也难以消融。 我想要开口向他说些什么,一道凌厉的掌风从脸颊边迅疾甩过,我捂着半边肿烫的脸跌倒在绣榻上,仰头看向高高在上向下俯瞰的箫衍。 “那也是你的孩子,为何这么狠心?”许是我听错了,这声音竟有些许哽咽低颤。 原来在他的心里我是这样的人。错乱狼狈之间,倒有许多的纷繁思绪顷刻分明了,原来我们之间便该如此。 嬿好哭着跪在箫衍面前,“殿下息怒,这孩子他在姑娘肚子里就已死了。实在是怕招来闲言碎语才出此下策去侯府落胎,您不能错怪姑娘,她也好生难过得。” 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箫衍的脸一瞬晦暗苍白,血色尽消。我却是抑制不住地想笑,他便是等不及去查证清楚就急匆匆地跑来责难我了吗?还是自始至终,在他的心里我便是这么一个狠心决绝的人,连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那么他呢,在他的心里我又有几分重量,又算得了什么? 他侧头凝望着桌上的纸笺,阴恻恻地道:“冤魂索命?谁的冤魂?箫怀淑吗?他凭什么来向我的孩子索命,他根本……”话音戛然而止,他垂眸望着我,沉默良久,好似顿悟般地笑了,蹲在我面前,“孝钰,你总是不信我,觉得我不能让你安心。可是你呢?你又何尝让我心安过?”我逆着晚霞暮光去看他,纤薄的唇角自嘲地勾起,笑意浓眷而凄凉,他站起身,目光寥落空洞没有再去任何人,依稀是对着莫九鸢跪地的方向淡淡道:“起来吧,孤错怪你了。” 我伏在绣榻上望着他裙裾上那一角如意金柳离我愈来愈远,直到再也闻不见他的气息,这座殿宇重又回到静谧。 第12章 安魂 这一段回忆是我最不愿意想起得,但也因为它的存在确实让我了悟,我和箫衍之间隔得绝非一个箫怀淑那么简单。 只是那段经历确然像一把阴司的尺子,迫使我丈量自己的所为。萧怀淑逝世后,我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转而嫁给了他的弟弟,并曾企图和他举案齐眉,共度静好岁月,这样的行为大约是触怒了天地神灵,所以才降灾祸于我的孩子。我也说不清心底徘徊的是对命运的憎恶还是对自己的厌弃,亦或是对那一晌贪欢后的满地萧索苍凉而心感深恸,再也不敢往前迈上一步。 萧衍,他实在是我心头的一块伤、一段谜,辨不分明的不只是他,还有我自己。 天上细雨夹杂桂花,以一种疏落的姿态扑向大地。芳蔼在我寝殿里用了晚膳,又拉着我的手殷切婉转地说了些闺房心事,才在随侍的催促下留恋不舍地走了。我望着窗外阴仄浓酽的夜雨天光,如同黑幕般铺陈万里,将一概星辰明月都掩藏了起来。嬿好替我将发髻散开,拿起梨花木梳沾了桐油一顺到底,正要入寝安眠,外间的侍女碎步踱进来,盈盈一拜:“娘娘,魏总管求见。” 更漏里的流沙悄声陷落,都这个时辰了,魏春秋怎么来了? 我理顺了鬓发,挽着臂纱到里间绣榻上坐下,嬿好将束着幔帐的金钩松开,外间侍女正堪堪引了魏春秋进来。 他作了一揖,嬿好为他搬了月牙凳。 “这么晚,叨扰娘娘安歇了。” 透过幔帐,我依稀能看清他的身影,脊背略佝,只坐了月牙凳的前一半儿,这是内侍在主人赐座时的规矩。 “不知阿翁深夜前来有何事?” 魏春秋将拂尘轻轻搭在左膝上,慢声道:“是殿下让老奴来说一声。再有一个半月就是陛下的圣寿,陛下会宴百僚于花萼楼这自不必说了,后宫却有方辰殿内宴,一应司制都有礼部呈报了昭阳殿,殿下的意思是让太子妃这几日勤去向皇后请安,在旁多长些眼色,也好多帮衬着皇后。” 第31页 他这话极富含义,又兼拐了好几道弯,我放在心里悠悠转转地品味着,回道:“本宫知道了,阿翁回去告诉殿下,让他放心。” 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却没挪动,又说:“姜相在府中安排秋宴,邀了新科进士并京中才俊,兵部的谢道蕴大人也在邀请之列。殿下会带上芳蔼公主一同赴宴,这事老奴也一同禀了太子妃。” 我一怔,唇角微勾,一抹温甜笑意在面上漾开。魏春秋已起身,祈退,我让嬿好去送送他。 水晶珠链蕴着莹透清冽的光,被掀起又熠亮着垂落。嬿好急匆匆地进来,“娘娘明天要去昭阳殿?”我含笑:“怎么?你害怕?那又不是龙潭虎穴。” 她垂头,眼梢微微上翘,斜觑着我,低声呢喃:“您不是最害怕去昭阳殿吗?” 我将手平铺在玉枕上缓慢从清透平润的枕面上滑过,玉质幽凉从掌心细腻无声的渗入,思绪便随着这一点冰肌玉骨般的触感而铺延展开。 即便身在内苑,近来朝堂上的许多风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近来因陛下体弱多思,连召三名文渊阁学士入太极殿密议,竟是要将尹皇后的棺椁迎回皇陵。昔年,尹氏谋乱,尹皇后自缢后未定尊谥便匆匆葬于妃陵,此番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尹氏迎回,着礼部重议谥号,加封思皇后厚葬帝陵。 朝中自是一片反对之声。且不论当日尹氏叛乱是何等罪责,单就调集昭阳殿车马试图围攻骊山行宫这一项就足以将尹皇后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她有何面目与帝合葬。 其中反对最甚得当属姜弥。他稳居凤阁,掌天下权柄,朝堂上从不多言语。但太极殿的案桌上摞了小山高的折子,旁征博引,言辞激愤,皆出自姜弥一派的朝臣。当然,这事也有赞成得。首当其冲便是康王。 康王萧晔自三年前入京后便一直在尚书台行走,挂三公曹,多年来水涨船高竟在朝中自成一派,虽无法与姜弥相抗衡但也不容小觑。康王麾下与姜弥的相悖之词起先只是朝堂上的一缕青烟,微弱得几乎要让人忽略。可此事相持不下,那本是一缕星光碎芒便可轻易驱散的青烟,却终日飘忽在朝堂上慢拢过朝臣的心,一日日论谈,一日日辩驳,将那段被时光掩埋了的陈年旧事重新翻开在众人面前。激起了当年对尹氏的怜悯同情,却有不少人冒出来支持康王,同意迎归尹皇后。 眼看局势翻转,将要落入失控的场面。太傅林谢及时站了出来,以圣寿将至议陵不祥为由将迎归一事拖了过去,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拖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许多坐壁上观的朝臣已将此事当做了康王和太子之间的博弈,最终的结果直接决定了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 第二日我卯时便起,从箧柜中选了一件椿色金缕牡丹襦裙,配软烟罗上罩衫,套深蓝如意翎外裳,前胸和裙裾上密匝匝的彩线刺绣几乎将绸缎的本来颜色都完全遮住了。头上云鬓高耸,簪了支几乎要将我的脖子都压断的赤金朝凤步摇,我在嬿好的搀扶下上了玉辇,用手捂着耳后的鬓发分担脖颈的负担。 玉辇一颠一簸,垂落在耳际的碎金流苏便随着交错碰撞发出轻妙悦耳的声音,早起环佩叮当如珠落玉盘依约是临时起意素手弹就的仙乐,让我的心情不由得轻松畅然了几分。 到了昭阳殿,远远见着玉阶之上两队仪仗,从东西方向浩浩荡荡地逶迤而来,我从玉辇上走下来,仔细看了看,康王妃和齐王妃亦是盛装。 因东宫的华盖琼顶太过奢盛,她们二人忙领着侍女下阶,在玉辇前行跪拜大礼,“嫔妾参见太子妃,娘娘福体安康。” 我在唇边勾起一抹雍容得体的笑,抬起缠着繁杂绸衣罗纱的胳膊虚扶她们,“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她们闻言皆笑着起身。 “太子妃也是来给皇后请安罢,嫔妾方才还与裴妹妹说话,怕是时辰有些早,别扰了皇后梳妆。”康王妃崔氏熟络地揽着齐王妃裴氏的胳膊,头上满琯着玉钿金簪,将青丝绷得紧紧得,头乍一摇晃便只觉得如神皇宝境要射出五彩斑斓似得。我忙将眩晕目惑的视线投向裴氏,她倒素净,只穿了件软缎蓝襦裙,外头套了蜀绣连枝梗鹅黄大裳以显示出觐见的庄重。 因为大周律例,藩王一旦满十五岁就要离京去封地。二王及家眷是三年前我与萧衍刚成婚时才回的长安,平常节庆年余能在大宴上相互见着,说上几句客套话,私下里,因朝堂之上情势总是微妙,各家内眷也都想着避嫌,所以并没有什么私交。我冷眼瞧着,康王妃故意去和齐王妃套近乎,显得二人多熟稔八成是做给我看得。齐王妃虽然是小家碧玉却也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好几次不着痕迹地避开康王妃的拉扯。 第32页 我们三人由昭阳殿梅姑引着去了正殿等候皇后,侍女斟了茶后,康王妃崔氏便状似无意地拉起了家常。 “我们家殿下不是在尚书台当差吗?前几日鸿胪寺卿来报说是司监照例修缮陵寝,发现废后尹氏的陪葬里多了一颗尧山白玉在府造册里没有记载,因尧山玉价值连城底下人不敢隐瞒,只有修书上报了。”康王妃扶着侧髻说道。 我换了双手托着茶瓯将它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斜眼去看她们二人的神色。 齐王妃尴尬地咧嘴一笑,道:“怕是从前伺候的人偷偷放进去得。”她不说废后,只含蓄简短地接了康王妃的话,当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康王妃嗤笑一声,说:“弟妹可知尧山玉即便是十年未必出得一块,听鸿胪寺报上来,那块玉凿成婴儿拳头大小,浑圆珠润,盈体雪白清透无暇,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上用也未必找得出这样水头的玉来。伺候的人?他们倒成了精也弄不来这样的玉。” 我觉得头上的穴道突突地跳,牵动了几条血脉般隐隐作痛,这个康王妃是真精明还是糊涂,在昭阳殿将这事说得没完没了了。 果然,齐王妃看了看我,面上掠过几丝顾虑和为难,却也压低了声音:“照这样说,按着典册一一查下去,这种贵重物品总不难查出处得。” “谁说不是呢,人道玉可安魂,尧山玉又名安魂玉,能费这心思敢冒这风险得八成是与尹氏有旧情得,一道道查下去还能有跑吗?”康王妃面上浮起一丝讥诮,声音愈加尖细,“要我说,这宫里人惯会拜高踩低,什么照例修缮,还不是近来陛下想将尹氏迁回帝陵,那些监作平日不定怎么怠慢废后陵寝,一听这消息害怕了忙不迭地补修。” 她倒是挺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得。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自腹诽,这康王妃话忒多了,进了昭阳殿还这么没遮没掩,跟她那个夫君一路做派。 说话间,听得梅姑在殿外喊了声“皇后娘娘到。”我们三人忙各自起身理顺妆容俯身跪拜。 皇后在宫女内侍的拥簇下上座,一双染着绯红丹蔻的手信意搭在案榻上,缓缓道了声“起身吧,坐”。我们三人便由宫女搀扶着重又回榻席坐下。 一双凤眸含着秋光潋滟,慵懒散漫地扫了我们一眼,曼然道:“本宫今儿起得晚了些,让你们久等了。” 我刚想说话,却被康王妃抢了先,她一双长睫似蝶翼般忽闪忽闪,笑靥如春风醉花般明媚:“是臣妾们来得早了,打扰娘娘安歇。” 坐于我下首的齐王妃已偏了头来偷觑我的脸色,我神色如常地侧身望着凤座上缕雕的祥云。果然,皇后将视线投注在康王妃的身上,淡匀了脂粉的面容好似笼了一张轻纱,看不分明神情,只见似笑非笑。 “康王妃好气色,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第13章 少卿 皇后的话音落地,康王妃灿艳的笑容里掺了一丝得意,抬起玉凝脂素手抚摸了一下平坦小腹,面上流露出安详而温柔的神色。 我心说,不就是怀孕了么,在宫里都传了好几天,大概连昭阳殿墙缝里的耗子都知道了吧。 “前些日子臣妾殿前的杨树上总是有喜鹊在叫,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道竟是有这样的恩赐,当真是祖宗保佑。” 康王妃嫁与康王多年,膝下空空,这一番让她怀上了自然是高兴得如上了云端,人也跟着那一道降福东风趁势飘了起来。 我扶了扶玉石耳珰,神思迷惘,如扯出了几根缠黏的丝线,环绕着总也分不清明。 “祖宗保佑那也得自己争气”,皇后叹了口气,眉梢眼角透出些意味深长的神情似有若无地将我瞥了一下,“子嗣一事向来都是各自福报,说不清楚得。” 我立时挺直了脊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十分心虚。 正当我坐如针毡之时,内侍监求见,果真是将圣寿节当晚方辰殿夜宴的人员礼单送了过来。皇后捻起那一方红锦撒花的典册,走马观花似得翻看了几页,眼皮没抬只问:“那颗尧山玉查出来历了吗?” 捏在手里的衣纱松开,我不由得抚上榻案角,企图克制住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内侍恭敬回话:“调阅了内侍省的卷轴典册,清嘉元年上曲贡奉了一块尧山寒玉,据记载当时司制局将其打磨雕琢成了两块玉牌,并没有制过什么安魂珠。这是关于尧山玉最晚的记载,奴才们正往旧档里查着,暂时还没有眉目。” 第33页 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簌簌声,皇后低头似是极耐心细致地看着典册,默然许久才说:“本宫只是想起这事问上两句,毕竟牵扯到了陵寝,有礼部和鸿胪寺操心。” 内侍道:“陛下将此事交于大理寺来办了,今早沈少卿还来内侍省调阅过典案……”他说到最后偷瞄了我几眼。 沈少卿,便是我的兄长沈意清。新官上任,便得了个寻找陪葬品来历的差事,当真是有些不祥。我在心里胡乱地想着。 皇后终于将视线抬离了红锦册本,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盯着内侍看了一会儿,但从我的角度她虽看着内侍目中神光却有些涣散,显然正将什么沉思了一番。 饶是康王妃,这会儿也觉出些不寻常的气氛,乖觉地缩在绣榻上,捏起一枚酸杏脯细致地吃着,再没说话。 这事儿到如今自是还没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我也只有一路装憨到底。 皇后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将红锦册本合上,扫了我们一眼,唇角边噙着笑:“虽是秋天了,日头却还毒着,本宫就不多留你们了,早些回去休息。”她将视线在我身上定了定,我坦然迎上以为她会留我,却也只是定了定,没再言语。 我便随着康齐二妃起身告退。 回东宫的路上我将尧山安魂玉的事思来想去了一番,觉得凭内侍省那几本点到为止的破册子怕是查不出什么,这事若想往我身上扯也颇有些难度。但唯一让我担心得,就是陛下为何要让哥哥来查这件事,他心底莫不是有了什么猜测?我捉摸着朝堂近来的风云淡荡,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别的我倒不担心,就是哥哥,怕他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直到在辇上望见东宫那一角的殿檐,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伸手将那支赤金朝凤金步摇拿下来握在手里跳下辇轿。 我只顺着那条蜿蜒的泉边小径走了一会儿,就看见萧衍从对面的游廊下拐了出来,只与我迎面走来。我一愣,忙将握在手里的金步摇往发髻里琯,因动作太急太慌,步摇上垂下的碎金璎珞绞缠到了一起,摸着像一团金麻子,总也理不顺。嬿好咬着唇看了我一眼,不甘心地立在原地,待萧衍走近了忙跪地行礼。 和煦温暖的秋风吹过来,掀起了半边裙角飘逸。我面不红心不跳捋了捋紊乱的金璎珞,若无其事地轻拂了拂身,因头上假髻太高太沉,怕拂的太厉害会一头栽倒。 “太子妃娘娘安康。”努力憋着笑的声音。 我打眼一看,姜子商正跟在萧衍身后,便服素锦,眉宇飞翘,吟吟浅笑,还是那么一副纨绔子弟的欠揍模样。 姜子商是姜弥的儿子,排行第三,长安城中人都称姜三公子。姜弥的前两个儿子虽未见什么惊世才学,但无一不是承继了其贫寒祖先那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品格。唯有这个小儿子,虽颇有些机智聪敏,但皆用在了讲究吃喝玩乐上,挂了太常寺少卿的衔儿,寺里却没人敢役使他,终日走马观花倒在乐坊歌巷留下不少旖旎传说。 他是东宫的常客,这厮自不满十岁就喜欢当萧衍的小尾巴,长大了以后,左看右看都是一副谄媚小人样。 每次看到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邪魅一笑,我都想抽他,但碍于萧衍的淫威,我也只好忍一忍。 萧衍今日穿了件窄袖便服,活动起来甚是方便。他拧着眉侧身给我理顺了缠在一起的金璎珞,一张脸素寡得像是刚从古井里捞上来。 我瞟了瞟他的下巴,那道口子上新生出了粉红色的嫩肉,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大出来。 “这么快就从昭阳殿回来了?” 萧衍的手指灵活地在金丝璎珞间穿插游走,漫不经心地问了这么句话。 “嗯,母后让走得。”我低声回答。 他终于将手从璎珞间抽了出来,帮我紧了紧步摇温声道:“那回寝殿歇息吧”,末了又添了句:“别到处乱跑。” 我领着嬿好走出了几步,没忍住又回头看萧衍,他的背影在一片羽卫簇雕阑间游走,消失在画梁花堤里。 总觉得,他近来好像有心事。难道是为了尹后牵陵一事,我却又依约以为这样的事不至于让他愁成这个模样。没由来得一阵烦闷,我在后苑里缩了太长时间,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什么都不知不觉了。 “嬿好,哥哥回了长安我还没见过他。殿下说让我不要随意出门,那可否将他请进东宫里和我说说话。” 第34页 嬿好回道:“当然可以。只是听说大理寺最近案子挺多,姑娘想要什么时候见大公子?” “下午吧,你让内侍去大理寺请一请。” ------------意清去通州三年有余,再见时我觉得他身上多了几分久居化外的闲散飘逸之感。褚红官服妥帖合身,腰间玉带莹润流光,配上如画的眉眼颇有些君子端方的□□。 内侍将他引进中殿,中规中矩地揖礼。我亦装模作样地道了声‘平身’,寻了个理由让内侍去外面等着,只留了嬿好在殿内。 “哥哥!”我挑开幔帐欢脱地奔出来,束钩铜铃被一阵力道卷得叮当乱响,如山泉迸击在崖石上,有着碎裂的情悦。 意清眉眼微弯,透出一抹温润柔和的笑意,“进京月余,按理说早该来看望妹妹得,只是大理寺公务繁忙,又隔着宫禁……”他好似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微敛,转而浮上担忧:“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可好了?” 我揉了揉眉梢,嘴角不自然地微咧,只含糊说道:“当然好了,只是寻常小病,不碍事。” 我与意清坐在轩窗下的蜀锦卧榻上,嬿好将茶盘杯瓯移到卧榻中间的楠木小几上。在心里盘算了一二,试探着问意清:“听说哥哥任大理寺少卿,正在追查废后陵寝中尧山安魂玉的来源,可有眉目?” 意清端着茶瓯的动作僵滞,他在茶烟氤氲里抬起睫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抹高深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温默地消失,让我怀疑刚才自己是看错了。 “内侍省的造册都翻来覆去地核查了许多遍,当年负责起陵下葬的礼部内置司诸多官员都已经审问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摇了摇头,阳光从窗外枝桠绿叶间穿梭而过,落在他脸上斑驳光影,苦笑着说:“我任大理寺少卿接的第一件差事怕是就要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抬眼看他,清隽俊秀的面容蕴着洒脱流畅的气质,全然不似他言语中那般计较得失。午后秋阳炙热,明媚韶光铺陈于身侧窗外,在明越的意清面前皆沦为背影。 只是疏淡的眉宇间似笼着些许疲倦。 我出言安慰:“来日方长,哥哥一身才学在这天子脚下总有施展所长的机会。我可听说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典案,可忙得不得了,只怕将来够哥哥操劳得了。” 意清轻舒笑颜,似想起什么,说:“近日来,大理寺接了一件案子,是从京兆府那边提调过来得。”抚着额头,回忆道:“大约三月前,天下第一道门青桐山遗失了一本医书,经查证是岭南飞盗琊叶青所为。有证据表明他是从青桐逃窜到了长安,做了几起大案之后音讯全无。案子起初是在京兆府的手里,大理寺卿李湛大人以事关朝廷命官为由从京兆府手里接了过来,近日我只在宫里探查当年废后陵寝,却听同僚说这个案子也要结了。琊叶青的尸体在玄德门外的城墙根找到了。” 意清用茶盖拨着茶叶梗,神色邈远:“我虽对此案了解不多,却也觉蹊跷。琊叶青的尸体被找到时那本价值连城的医书并不在他身上。他本是名冠天下的神盗,轻功出神入化,谁人能将他置于死地,又从他身上取走了那本医书?我只向李寺卿提了几句本案的可疑之处,他却含糊揭过,只说此案是禀告过太子殿下得,殿下也让结案,免得京城中人心惶惶。” 他细致疏淡的眉宇几乎拧到了一起,满是疑虑不解。我听他说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得咯噔一下,问:“什么医书?” 他一怔,道:“就是那本声明在外的《晋云医书》。” 伏在楠木几上手不经意地合拢,我有一阵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意清清朗明越的声音如暮鼓晨钟般掷地有声。偌大殿宇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他的话音仿若秋波荡漾的阵阵涟漪般在空旷幽深的内殿回旋,将我的心都搅乱了。 于混乱陈杂中抓到一丝线头,我试探着问:“哥哥可跟父亲说过这事?” 意清道:“自是说过,好生奇怪得是,父亲也让我不要插手。”他微低了头,有些许疑惑:“父亲自是睿智有雅望得,又一心为我,我也只好听了他得。只是此事总是有些奇怪得,我也拿捏不准,跟妹妹说说罢了。” 看来好些事情父亲并不愿意让意清知道,岂止是他,若非我当日误打误撞又咄咄逼人,父亲怕是要将我也蒙在鼓里。只是这本《晋云医书》好生奇怪,五年前不是被齐晏献给姜弥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这旷世医书怎得像书局里翻版拓印的话本般泛滥不值钱。 第35页 还有他刚刚说李寺卿结案是禀了萧衍得,那这么说萧衍也知道这件事,他连日来的愁云缭绕是因为这个么?这个案子本是在京兆府的手里,大理寺强行提调又仓促结案,看上去好似在隐藏什么。这般通天的大手笔,莫非又是出自姜弥之手。 意清说得所谓《晋云医书》被盗是在三个月前,芳蔼给我投毒也大约是那个时候,这两件事之间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第14章 圣寿 将意清送走后,我从箱柜里翻出绣到一半的刺绣,拿竹绷子框起来自个儿坐到床榻上,将嬿好支派出去,便捏着针黹发起了呆。 这事其实应该找莫九鸢来问问得,毕竟当年齐晏向姜弥献《晋云医书》一事他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可自那日从吴越侯府回来他就总躲着我,听嬿好说连她在内苑偶尔碰上莫九鸢,对方都忙不迭地躲开。我想,他也未必知道得多深,翻来覆去不外乎那么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必再去勉强他剖旧日伤疤。 事关《晋云医书》便是事关怀淑,我万千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勿要冲动做傻事,可又止不住心绪,做不到等闲视之。其实我知道,怀淑已经去世五年了,五年间多少纷繁旧事皆随着尘光翻转而烟消云散,天地间若是有六道轮回,他恐怕早就再世为人,我揪着过去执拗地不肯放手全然是没有多少意义。 可能一直以来真正被我放在心底,深深介怀的是萧衍,他究竟知不知道姜弥加诸在怀淑身上的所作所为,他有没有纵容甚至……参与。 我想要探查真相,可真相就好像盘古开天辟地时落在昆仑山下的一粒种子,而后山峦巍巍丛生沉重地压在上面,嵯峨耸立,很难再看清当初的那颗种子是什么模样。又或者无数次想去问萧衍,可一想到他寒涔淡漠的面容,端方的五官都似笼罩着一层冰霜,我害怕从他的薄唇里吐出凉薄的话语,将最后那一点点带点温度的期冀都打破了。 这座宫廷里,处处充斥着阴谋,步步都有险恶陷阱,每个人各有各的嘴脸心计,我不知该去相信谁。可我总觉得,在幽深诡谲的宫闱里,哪怕别人都有可能青面獠牙凶恶惨绝,可萧衍他起码是会保护我得。从我五岁起我们就在一处玩,就算没有夫妻的情分,也该有亲情在罢。 每每想及此,我都会觉得心虚。赤檐飞琼绵延不绝的太极宫里,有得是尊贵鼎盛的东西,可唯独亲情,是那么轻贱可笑。 恍了会神,天光已渐暗了下来。点根蜡烛,鲜红的光影晃晃悠悠地落到素白的绣缎上,将上面绵密均匀的彩色丝线针脚映得瑰丽绚烂。 -------------自头一日在萧衍的授意下我去昭阳殿请安后,连续几日晨昏定省,不是帮着皇后查阅礼单,就是为她斟酌衣饰,从一开始的高深沉默到后来她也愿意主动地和我说上几句话。不外乎是‘红绫缎配赤金钗好,还是配嵌玉夜明珠……’在这些琐碎磋磨中圣寿节悄然而至。 当今陛下萧荥二十岁登基,时至清嘉十一年,已是他在这太极宫里过的第二十三个寿辰。因天下不安定,北有突厥屡犯边境虎视眈眈,南有贼寇作乱劫掠不息,圣寿夜宴以简朴为主,并不铺张。 按照大周惯例,皇帝寿辰要在花萼楼宴百僚,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而后宫内苑,由皇后大宴妃嫔诰命以庆陛下圣寿千秋。 一夜推杯换盏,到了亥时,我已微醺,守着一桌陈酿佳肴斜靠在绣榻上,只觉有些疲累。跟左右妃嫔打趣了一会儿,见内侍躬着腰碎步进来往皇后耳边低语了一番,皇后侧脸对着他吩咐了几句,那名内侍恭退之后一挥胳膊另召来数名内侍将后宫妃嫔悉数请了下宴。 我默默看着心中了然,怕是花萼楼宴饮散了,嘉佑皇帝要带着皇子们来方辰殿。 大周宫规,成年皇子不得与后宫妃嫔同席。 悄悄吩咐嬿好给我把酒壶里的酒换成白水,又让内侍送了醒酒汤羹来,撤换下满桌的油腻残食,换了清淡蜜饯干果上来。 果然未过三刻,嘉佑皇帝驾临方辰殿,众人皆在殿宇两侧跪迎。皇帝由近身内侍高照龄搀扶着上座,道了句“平身”,殿内的众人才起身回席。 萧衍领着诸位皇子给皇后请了安,也各自安坐。 我本是坐在皇后下首左尊的位置,箫衍自然应在我身旁落座,与我同桌。我歪头看他,脸颊微红,目光落下时略显涣散,周身清甜的瑞脑香气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他屈膝坐下时身体朝外倾斜着晃了晃,我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稳稳当当地摁回坐榻上。 第36页 此人向来酒量感人,这种节庆宴饮怕是又被灌了不少。 我将盛放着姜丝酸梅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又将微凉的醒酒汤端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悄悄在案桌底下捉住了我的手。 “儿臣敬父皇,恭祝父皇福寿安康。”康王萧晔自席间起身,端着酒盏遥拜上席。 嘉佑皇帝含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似乎是被酒劲冲撞着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高照龄忙上前来给他顺背。 我远远瞧着,皇帝陛下虽被酒气熏得面颊通红,却无法遮掩那眉目廖拓间弥散的虚弱病气,整张脸皮好似画上去得虚贴在皮骨上,偶尔流露出来的笑意未浸透眼底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举手投足也全然不似从前英武帝王的刚劲,却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浑身都透着绵软无力。 朝野皆传,皇帝病重,所以由太子监国理政。其实从清嘉五年尹氏叛乱以来,嘉佑皇帝的身体便时好时坏,萧衍从当上太子没几个月就开始监国。因此我也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可今天如斯近距离地端看皇帝,却恍然发觉他的病似乎已沉滞入骨,远比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不由想起近来朝堂上的一众变故,心底没由来得升起些许不安。 思虑间,康王已满斟了酒又起身,对着箫衍拜了拜,道:“晔还要再敬太子殿下一杯,听说殿下扫平了逆贼党首海陵东阁在长安的巢穴,真是雷霆手段令晔佩服。” 我眼皮跳了跳,想起我和莫九鸢无意间闯入的在长安东盛巷的那间静斋,号称海陵东阁的产业。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向箫衍,他面上浮掠起一丝温润而谦和的笑意,抬起酒鼎用宽大的袍袖挡住眼底那一抹闪过的阴冷,一饮而尽。 “皇兄言重了,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康王萧晔是嘉佑皇帝的次子,长箫衍一岁。可惜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是尚衣局的浣衣女,偶得当时为太子的嘉佑皇帝垂幸,生下了萧晔。可惜却是个福薄命浅得,早逝,连那看上去微薄至极的婕妤之位还是当时的尹皇后求了嘉佑皇帝看在萧晔的面子上追封得。 萧衍放下酒鼎,嘴巴不自觉地砸吧了一下,偷看了我一眼。 内侍照例进来为每桌添酒,添到我们这一桌时我轻捂住酒壶盖子,道:“本宫方才已令人添过了。” 萧衍唇角微勾,涟起一抹俏美的笑。 齐王萧晠起身,面带笑意却偏又做出一副惶惑样子道:“两位皇兄都是慎贤淑成的国之栋梁,可为父皇分忧。唯有小弟,偏生成个庸才,进京三年有余却是碌碌无为,倒不如求了父皇放儿臣回封地省得在长安丢人现眼了。” 惹得嘉佑皇帝大笑,指着他道:“朕瞧你别的不行,贫嘴倒是一顶十得,怕是回了封地再听不见你贫嘴朕要觉得闷了。” 堂下众人皆捂嘴笑起来。 在一片笑声中,萧晠大拜:“父皇这样说儿臣就放心了,人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儿臣这一张嘴皮子若能给父皇解解闷,那也算他生得值了。” 众人的笑声更盛了几分。 我心想,同是兄弟,这个齐王萧晠可比他那个哥哥萧晔招人喜欢多了。 说笑了一阵儿,礼官奉上鼓乐,琴瑟奏曲,编鼓相和,水袖罗裙的舞姬翩跹而入,在殿内迎乐而舞。 歌舞助兴下,众人显得随意了不少,连那个一直端着不苟言笑的康王都能在饮酒置箸的间隙跟自己的王妃说笑几句。 康王妃的腹部略微鼓了起来,人看上去也珠圆玉润得,气色好得跟凝脂里含着桃花似得,细腻而红润。 我在一片鼓乐声色中压低了声音问萧衍:“康王口中的海陵东阁巢穴可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静斋?” 萧衍本捏起一块茯苓糕,闻言又放了回去,将手抚在酒鼎凸起的纹路上,轻颔首道:“左监门卫去查封时人已逃走了大半,只剩下些无关紧要的小喽啰。” 我侧头:“可是泄露了风声?” 萧衍沉默了片刻,谨慎斟酌着说:“或许是与朝臣有所勾连。” 我一怔,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的尹氏鼎盛时那般风光,就算大厦倾覆会没几个钉子剩下来吗?一直传言海陵东阁是当年尹太尉麾下赤乌军的残部所创,因此做尽了与朝廷为难的事。若真是如此,勾连朝臣或许显得颇为顺理成章了。 难怪康王方才阴阳怪气得,原来是在讽刺萧衍筹谋不当,在眼皮底下放走了心腹大患。 第37页 鼓乐行至尾曲,婉转悠扬的音律回旋而下,在温脉低徊中渐渐止息。舞姬甩袖收步,齐整地朝着堂上扶摇跪拜,步履轻翩地婀娜退下。 弦止乐停,大殿之上静谧如初,唯有康王那厮抚着心口靠在案桌上低声抽泣。 我觉得自己额上一道穴本能地跳了跳,心说这又是要演哪出戏。萧衍凉水一般无波无澜的视线幽然落到康王身上,赶在皇帝开口之前,淡漠地问:“皇兄这是怎么了?” 第15章 帝心 康王兀自沉痛低缅地抹眼泪,好像陷入了伤慨深邃的追忆里无法自拔,愈发涕泗横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嘉佑皇帝不明所以,半分诧异半分怜爱地朝康王看去,问:“晔儿,你这是……” 康王被这一声唤更激盛了泪意,哭得越发动情。我看见皇后细长的凤眸满是不屑地扫过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康王,将头扭到了一边。 我于是端起热茶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康王兄,今儿可是陛下圣寿,您身为儿臣这般痛苦可不怕冲撞了陛下?”话音虽轻,但落在静默安谧的殿宇内却是如石头坠潭般清晰。 被康王这一哭而闹得懵懂得左右众人已反应了过来,皆低头交颈窃窃私语了起来。 显然,康王自觉气氛已营造得差不多了,再闷头哭下去有可能弄巧成拙伤及自身,抖落着袍袖凄惶地擦拭着泪水,抽泣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想起了已故的长兄,眼看这宾朋满座,兄弟姊妹齐聚一堂为父皇贺寿,情难自已,越发思念兄长,儿臣自知不成体统愿听父皇发落,绝无怨言。” 殿内重新落入无边寂静,众人似乎为康王的大胆言辞而惊愕,许多人侧眼偷觑嘉佑皇帝的脸色,一时之间未有人敢置喙。 我望着康王那张被泪水洗刷得略显苍白的脸,心说若真是这般感念怀淑,当初尹氏案发时怎得比竹林倾倒时鸟兽散得还迅猛飞快蹿回封地,连一句中肯的公道话都不为怀淑说。旁得不论,康王自幼丧母又没有外戚依仗,若非尹皇后生前对他百般照拂,他能得享富庶封邑更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吗?怀淑落难时他躲得远远得生怕被连累,而今眼见他有几分利用价值了竟能心安理得将他抬出来为自己谋私利,做人可以贪生怕死,可无耻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侧目。 但嘉佑皇帝却好像不是这样想。他怜惜地凝视着康王,目光深远,似是陷入了沉沉的缅怀中。皇后眼见这番场景,早已按捺不住,低声劝慰道:“陛下,今日是宴请皇亲国戚圣寿宴,公然谈论这些事,怕是不妥当吧。” 皇帝的眼中漫过清明,目光炯炯地扫视下殿,沉声道:“女眷都退下吧。” 我早在这一对惺惺作态的父子你来我往中厌烦了,听得圣旨犹如赦令,忙由着嬿好搀扶起身,谁知还没站起来,就听皇帝的声音飘过来:“孝钰,你留下。” 我一怔,将身体缓缓落回绣榻上,盯着桌上一尊酒盏,目不斜视。 “朕的寿辰,为何不见你父母来宫中贺寿?” 我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得朝着天颜躬身俯拜,“母亲身体抱恙,父亲不放心,便留在府中照料,未能入宫面圣,还望陛下恕罪。” 母亲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近来朝中关于尹后迁陵的风波越来越盛,父母为避嫌,怕惹上不必要的事端而尽量避免进宫朝圣。看了今晚这一出戏,我却是觉得他们的决定太英明睿智了。 皇帝意味不明地道:“吴越侯赋闲多年,却能与皇妹琴瑟和鸣,恩爱如斯。如今想起来,论学识人品与雅望,这长安之中又有几人能与吴越侯相比。只可惜受了尹氏连累,不得在朝中大展宏图”,他顿了顿,似是轻绵地叹了口气:“孝钰,你可觉得朕处事不公,亏待了沈家?” 几句话,满殿的人将目光都停驻在我身上,我只觉一股冷意从后脊背往上蹿,额头隐隐冒出汗渍。却也只得强装镇定,以惶恐卑微的姿态道:“沈家一切皆是陛下所赐,不管沈家从前有什么,现在还剩下什么,都是仰赖陛下深恩。沈氏一族唯有感恩戴德,不敢有怨恨。” 皇帝一怔,转而笑道:“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只觉得你是个性情爽快的姑娘,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些阿谀奉承话。” 从你决心要清扫尹氏开始,从你幽禁自己的亲生儿子开始,从那时起我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中,生怕沈家会步了尹氏的后尘,做了皇权盛怒之下的亡魂。 第38页 我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回道:“孝钰所说都是肺腑之言,何来阿谀奉承。” “那好,朕想再听一句你的肺腑之言”,皇帝由高照龄搀扶着从上殿石阶上缓步走下来,刺绣着蟠龙纹的皂色朝靴停在我的身前,苍老而雄劲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朕想将尹后陵寝迁回皇陵,赐她一份哀荣,你觉得如何?”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微不可言地颤抖,“孝钰不敢妄论朝政。” 萧衍跪在了我身侧,只喊了一声“父皇”,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来,就被皇帝打断,他温煦慈爱地冲萧衍道:“朕只想跟太子妃说几句话,你若有话,待宴罢了可以单独来找朕说。”不知怎得,这和善的语气却让人通体生寒。 我的手紧抓着侧裙缎锦,手心里的汗将缎锦濡湿。 皇帝冲着我道:“这并不算国事,是朕的家事,那也是你的舅母,从小最疼爱你。” 我的心被劈裂了一道,好似能听见鲜血横流的声音。低着头,眼睛朝旁边瞟了瞟,看见跪着的萧衍手紧紧攥着绣榻上铺的缎子,将细腻润滑的缎子攥出了数道褶纹。 右侧是康王,他正好整以暇地盯着我们,似乎在欣赏自己倾心表演的杰作。 而皇后,她端坐在上殿,凤眸遥遥瞥下来,被流金错光的环钗挡住了眼底的神色。 齐王和一众亲王早在席间数度交换了眼色,皆避得远远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更漏中的流沙缓缓落下,胳膊般粗的蜡烛坠下粘稠厚重的烛泪,堆积在鎏金烛台上。烛光摇曳着将帝王颀长的身影投落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尊审视世人的冷漠雕像。 在这漫长的静谧中,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明白了萧衍眼中那时常涌现的寥落寂寞,那从不语人言说的伤慨,原来世上最深重的孤独与伤心从来都是自己的亲人所给与得。 我在这微妙的共鸣中突然产生了几分勇气,抬头直视龙颜,问道:“陛下这样问可是觉得当年的尹氏逆案有什么可疑之处,要为皇后还有尹氏一族平反么?” 皇帝脸上果然浮现出惊诧错愕,转而隐隐透出薄怒,眼底阴戾横生。周遭愈发安静,众人战战兢兢地端坐,满桌的佳肴与美酒无人敢动,仿佛害怕任意的细微动作会让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我未等皇帝说话,接着说:“如果陛下并不认为当年尹氏逆案是冤案,也并没有为尹氏平冤的确凿证据,那么为何要将尹氏陵寝迁回皇陵?当年的圣旨犹历历在目,‘私调昭阳卫队,滥用中厩车马,意图不轨,犯上作乱。故废后位,葬妃陵。’孝钰不明白,旧罪犹在,却要追封、迁陵,与生者与死者,意义何在?” 说完这些话,我觉得自己有些像古时‘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勇士了。积郁在心底那些从来不敢言说的愤慨被我宣泄出了几分,只觉得痛快,就算有什么责罚在前面等着我也管不了了。皇帝将我逼到这份儿,就该知道我说出来的话不会那么好听。只要他不迁怒于我的父母,我也就任他处置了。 谁知皇帝倏然大笑,这一席推杯换盏都未听过他如此豁朗开怀的笑声,像是顿悟了什么一般,亲自俯身将我扶了起来。他捋着腮下花白的胡须,眼中一片清明:“孝钰果然还是那个爽快磊落的姑娘。”他反身坐回上殿,目光扫过殿内诸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朕已决定,迁陵一事就此作罢,谁也不能再提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我看见康王面如菜色,将手紧攥了放在桌上。 往后宴席上也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家常话,嘉佑皇帝说自个疲乏了,就匆匆散了宴。嬿好为我披上络织雪狐大氅,从方辰殿迈出来,抬眼望去之间万里晴空,黑夜将天边仅存的几抹浮云撕扯得犹如棉絮。月明星稀,一轮孤月悬挂黑幕之上,与上林苑里的大寿红锦宫灯遥相辉映。 早早就退席的芳蔼却是候在方辰殿的侧殿里,见我出来悄然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三日后嫂嫂可有时间?老英王回京,靡初也跟着回来了,我们去城外接接罢。” 英王萧道恒是当今皇帝的堂叔,是皇室中的老寿星,颇为德高望重。靡初是他的孙女,英王膝下唯有一子,英年早逝,儿媳也早早地步夫君后尘撒手人寰,因而对这个孙女珍视得很。英王离京数年,我对靡初已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和芳蔼颇为要好。 我见芳蔼星眸闪亮,想来前几日相看夫婿颇为顺心,才有这闲情逸致出城迎故旧。我点了点头,她又拉着我殷殷地说在哪里相聚,从哪里出城,备什么样的东西,我一概应了,却没再多言语。萧衍从殿内出来,芳蔼见着他忙闭了嘴微拂身子行礼,吐了吐舌头朝我眨眨眼在侍女拥簇下走了。 第39页 我与萧衍同乘玉辇回东宫,心里五味陈杂,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可他却总要来跟我说话。 第16章 沈氏 河畔柳枝被红锦宫灯渡上了一层绯丽色泽,颓芜枝干上稀疏零落着干黄残叶,愈发显得凋敝。萧衍微微后仰了身子倚在辇车雕壁,呼出的气息蕴着浓郁的酒气,熏酿微苦,半眯着眼睛仿佛累极了。 “姑姑的身体可还好吗?” 我将胳膊搭在侧壁上,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还好。” 红锦灯将甬道耀得半是明亮半是暗昧,辇车行过一段碎石子路,些许颠簸。萧衍坐起身,用胳膊抵着额头,“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这出戏让你心里有些不适?”他幽幽叹气:“其实习惯就好,生于皇家,便是天生的戏子。”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他今夜的话格外多。我将头歪在一边,不想理他。他却大咧咧地拦过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言语略带谴责:“你怎么不理我?” 我闷着声音:“别装醉啊,你刚才还好好得。”抖落着身体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是徒然。他加重了手臂间的力道,拥得更紧。 “孝钰……”他几乎将两道秀镌的眉宇拧入额心,带了几分抱怨,几分委屈:“你怎么就是不肯多看我几眼,非得这么冷!你知道么,我一靠近你就觉得一股凉气从心里往上蔓延。” 向来矜贵冷艳的太子殿下活像被什么邪祟附身,将自己打扮成了备受冷落的幽怨之人。我斜眼瞧见跟在辇车之侧的魏春秋已将唇线崩得像拉紧了的弦,艰难地拿着拂尘躬身行走,好像稍微松口气就得笑趴下了。而我身旁的嬿好则已拿锦帕捂住嘴咯咯笑起来,被我扫了一眼,她立时将锦帕垂在身侧,盯着自己的丝履尖看。 我由着萧衍抱着,艰难地伸出胳膊把他的头抬起来,“太子殿下,您放清醒些,瞧瞧今天的情状,康王可是瞄准了你的那把椅子,非得把你挤下去不可。大敌当前,怎可疏忽?” 他的脑袋在我两手之间,面上表情尽数敛去,大概是不想被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闭上眼,说:“父皇心中明镜一般,不过故意将康王抬出来与我对立。”萧衍慢慢坐端正了,却非要揽过我靠在他身上,丝缎微凉,贴在面上却有着熨帖温润的触感。 “你真得以为是你的几句话让父皇打消了迁陵的念头么?他老人家心中早有计量,此事不妥。但却不能主动承认不妥,非得找个好时机令尘埃落定。这个时机……他许是思虑过得,又许是见到你临时起意,最终决定是要利用你说出那番话。”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便是帝王心术,附骨入髓”,他垂眸凝视着我,“若我料得没错,下面父皇就该大肆封赏你的娘家了。若能说动吴越侯入朝那是最好,若不能,你的兄长沈意清也该擢升了。” 他的这一番话令我凝神品味了许久,却觉艰深晦涩得犹如藏于庙宇里半卷梵字佛经,也只听得懂表面意思,待要往深处思考却是没有头绪。皇帝为何要利用我,我们家又对他有什么用处?我郁闷地摇头,帝王幽深曲折的心思我真是半分也琢磨不透。 萧衍见我面露疑色,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懂得。姜相势大,父皇想以康王制衡相党。但经此一事发现,康王私心太重且浅薄,颇有些烂泥扶不上墙。所以调转心思,在吴越侯身上打起了主意。沈侯爷虽赋闲多年,但在朝中的雅望犹在,且是太子妃的父亲。父皇嘴上不提,但心中清楚得很,因为尹氏的事情,你父亲与姜相是势不两立得,在这个时候,眼下这种复杂的局势,再没有比吴越侯更合适用来牵制姜相了。” 他侃侃而谈,端坐于辇车里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气概。但是很多事,却非得是自家人才能知道得。父亲从尹氏逆案下野之后,早已对朝政失望透顶。即便从前鼎盛时,也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眼中容不下污秽。更遑论如今,身外无尘,信意潇洒惯了,更不可能为这一点权柄而摧眉折腰。皇帝陛下想在父亲身上打主意怕是不行,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意清。 意清正值大好年华,满腹经纶,若要让他效仿父亲隐居于庙堂之外,却是太过残忍了。 这一番思忖,却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我仰头问萧衍:“皇后突然要采选世家显贵之女为你充实后宫,可是为了削弱沈家?” 萧衍的唇角微挑,“母后的意思便是舅舅的意思。” 第40页 我暗自懊恼,只觉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却只有我一个人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只以为皇后是一时兴起要为萧衍充实后苑,绵延子嗣。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朝堂之上的刀剑过招就已经蔓延到了后宫。我稀里糊涂地回绝了皇后为萧衍选妃……等等,不是我回绝,而是萧衍,他状似无意地婉拒了皇后的提议。 从始至终,萧衍口中条缕分析地都是别人心中的筹谋算计,却将他自己置身事外,只字不提。可这些事明明就是围绕着这位东宫储君。皇帝忌讳外戚操控储君,姜弥作为萧衍的舅舅却是与他祸福相依,就连我的父亲也是因为他是太子的岳丈才被皇帝视作制衡姜弥的一把利剑。如果是搭台唱大戏,在这出荒诞大戏里萧衍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他却好似将自己置身于万丈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着诸人为他而厮杀。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舅舅、兄长,在他的嘴里都好像戏台上不相干的戏子,一个个粉墨登场,兀自唱着自己的腔调。 他说帝王心术附骨入髓,可他也是未来的帝王,他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先不管什么帝王心术,首先最重要得是得活着,只有稳坐钓鱼台将性命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为刀俎鱼肉,才有资格去伤春悲秋。 蓦然间,萧衍轻声说:“别怕,孝钰。”他的话语轻且浅,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握着我的手放在膝盖上,郑重认真地重复:“别怕,孝钰。” 我心里一热,终于在一片莺语燕啭中露出了今夜最诚挚清澈的笑,冲他点头。虽然我们之间有隔阂,有许多事情无法彻底摊开来去说,但起码在很多时候我们会达成共鸣。 辘辘车声如水流止,稳稳当当地停在东宫门前。魏春秋便忙不迭地张罗安寝。我暗自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因此下辇车直奔中殿,没有邀萧衍同行的意思。谁知刚下辇车,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急匆匆地迈着小碎步出来迎我,压低了声音说:“娘娘可回来了。” 孟姑向来沉稳强干,我上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仓皇神色仿佛还是因为孙良媛和林嫔因为一点上元节礼而大打出手。我揉了揉额角,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果然,孟姑伏在我耳边说:“秦孺人的侍女打翻了春孺人的药钵,两个丫头在后苑大打出手,紧接着是两位孺人跑到了中殿哭哭啼啼,说是非要太子妃娘娘给她们主持公道。现下这两位祖宗还守在中殿哭着呢,娘娘您快回去看看罢。” 我捂着脑袋,只觉头大如斗。身后,萧衍默然从木芙蓉垂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勾起胳膊抬了抬曳地的袍袖,悠然吩咐:“传太子妃令,命她们各自回自己寝殿闭门反省,那两个生事的丫头罚入内直局做杂役。” 孟姑忙深躬揖礼,应是着告退。 月光如练,为萧衍俊秀的面容上打上一层清晖。他站在月光下,慢声道:“你是太子妃,无需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她们啰嗦。各打一板,既告诫了她们要守本分规矩,又不会显得你处事偏颇,这样她们也只会相互怨恨,不敢对你有微词。”他定了定,略微诧异:“你出嫁之前姑姑都不教你吗?” 我脱口而出:“父亲唯有母亲一妻,家中并无姬妾,母亲对此毫无经验,我也学不到这些。”话一落地,萧衍脸上那一番被酒气熏染出生动明媚的表情倏然敛落,像秋风荡起落叶般。我觉出言辞有失,忙补充道:“当然,屈屈吴越侯府无法与东宫相提并论,不能混为一谈。” 萧衍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阵儿,直接掠过身侧默然走了。 待他领着内侍走远了,嬿好忙不迭地上来拉扯我,埋怨道:“娘娘你怎么说话呢,今天晚上气氛这么好,完全可以邀太子去中殿,你一句话怎么比内直局的大板子还干净利落,直接把太子脸上的笑容都打没了。” 我也暗自懊悔,都怪自己说话之前缺乏思虑。但细想,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罢,萧衍应该也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因此这懊悔也只在我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随着晚风荡涤而烟消云散。 第17章 骊山1 昨夜万里清空,清晨的微风吹过殿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我从箧柜里找出了一件玉色织银鸾纹裳,梳了发髻,簪上缀着珍珠的银钗。嬿好在我身后犹豫了很久,终于上前提醒:“方才芳蔼公主命人送来信,说是在长安东郊雁满台等太子妃娘娘。” 第41页 我拿在手里梨花木梳微滞,想起圣寿当晚芳蔼约我去城外接英王和靡初一事,沉默了一会儿,凝着上面浮雕的花鸟雀纹说:“派人去雁满台说一声,就说今日东宫事忙,一时脱不开身,太子殿下也不许我出去,让芳蔼不必等我了。” 嬿好不明所以,眼睛睁得圆如润珠:“可……今日明明无事,殿下那边您也没跟他说过……”我打断:“快去。” 嬿好‘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语,唤过一个小宫女耐心吩咐了一阵儿。 银钗上流朔莹光,刀削斧凿般刻出蔷薇沐雪的样式,线条流畅简约,但雕工却精细秀致,这是从前未出阁时母亲为我置办得。她说我的面容算不得妩媚妍丽,有些随了父亲清雪玉润般婉约清秀,配上这种精致清淡的饰品最相宜。我有时候想,也许自己的心里住着半阙城池,终年积雪萦绕寒冰不化,犹如高山峦巅。 圣寿节过后,我便有了大把的闲暇可供消磨,茶余饭后我将那天意清对我说过的话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事关姜弥和旧事,总要想法儿探听一下。但不能让意清出面,而莫九鸢也不行,他是齐晏的徒弟与当年的事有若干攀扯,稍有不慎极易惹祸上身。思来想去,唯有一人最合适。 姜子商。此人素来与萧衍走得极近,又是姜弥的爱子,就算姜弥再谨慎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可追寻。我思量着,他当年做下的那些事应是不会让自己儿子知道,所以从姜子商那里套些话出来也未必不可行。只是……他平日里虽纨绔了些,但归根结底还是个秉性纯良的人,这样利用他探听他爹的私密似乎有些不太地道。再者说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无意中向姜弥透露这些事,万一引起了姜弥的注意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这念头仅在心里浮掠着飘过,并没扎下根须。 正当我伏案烦恼之际,听见嬿好在我身后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太子殿下”。我忙从卧榻上站起身,见萧衍一身黑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 他和我一起吃了晚饭,言语交谈间才知道韶关那边与突厥战火稍熄,突厥阿史那始弼思可汗派遣其麾下贞武将军默拓作为使臣前来觐见嘉佑皇帝,皇帝决意在骊山行宫召见,因此百官随驾,都要去骊山行宫住上一段时间。 当萧衍的筷子第三次落到那盘清炒笋尖上,我把盘子推到他跟前,他用嵌银箸筷在青瓷盘子上点了点,说:“我要随父皇一同前去骊山行宫,孝钰,你和我一起去吧。” 骊山行宫我从小去过多次。皇帝陛下每年都要去那边避暑,宫眷百僚随行,圣驾华盖如锦,逶迤绵亘数里,从太极宫到骊山,举目望去姹紫嫣红。但是去年和今年皆因圣体抱恙而取消了骊山之行,我私心里觉得,皇帝可能是忌讳,怕自己身体不好离宫会让社稷不稳。这一次他肯在骊山召见突厥使臣,八成是干戈止息,烽火湮灭,大周与突厥又有很长时间的和平相处。 我想了想,点头。 萧衍好像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眉宇微挑,露出些诧异,但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侍女撤下羹碟碗筷时状似无意地提了句:“今天我碰见芳蔼了,她问我东宫有何事要忙,我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我有些心疼,但没说话,只将头扭到一边去看窗沿下新栽的番红花。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犹豫了一会儿,她就哭了,什么话也没再说就自个儿抹着眼泪回宫了……所以说”,他在我身边坐下,微低了头看我:“那件事你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全然没有我想得指责或是埋怨,眸光清莹却透出些忐忑,仿佛眼睛深处流动着汹涌的波浪,却全力将这些情绪埋藏至深。 其实我并没有证据,芳蔼面前也只是故意做出样子诈她,她久居深宫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心性单纯,一诈便出。可是在萧衍面前,他是与芳蔼全然不同得,心思深沉且细腻,要与他斗智斗法怕是不在一个层级上。因而我点头:“知道一点点,可是为什么,却是我全然想不通得。” 萧衍并没有顺着我的话说下去,而是了然疏落地笑了笑:“所以,你肯不计前嫌替芳蔼张罗婚事,肯与她如同从前一般相处,她邀你出门你也应下了,但是却不会去。因你从此要在心里防着她,她做了这件事,不管是不是被迫或是有苦衷,她在你心里从此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42页 我觉得心里好像生出了根弦,被人弹拨到心扉深处又重重地弹了回来,牵动着心脉一阵不明所以的痛楚。但我知道,那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无法掩饰我内心的凉薄。 第18章 骊山2 “孝钰,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得。”他幽然叹息。 我也记得自己从前不是这样得。那过往的韶华之龄,如烟岁月,在父母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成长,有一条能一眼望到头的路去走,心思单纯浅薄得如同雨后石路上积蓄的水泊,层云后的阳光略微翻照就清澈见底。还有一个长眉入鬓,凤目盈光的人,他总是那样宽厚体贴待我。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去而不返了,仔细想来也是经不起推敲得。我自以为的欢畅轻松是有人用尽了心力来护我周全,总有一天我长大了,要独自去面对这残忍血腥的人世,去将那些风刀霜剑一一体味。 想透了这一点我的心里便没有那么难受了。“是呀,我与从前不一样了……”从窗户往外看去,长天沉净,宛如绛河清浅,皓月婵娟长萦。 萧衍循着我的目光望出去,突然说:“如果大哥还在,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朝堂之上,人人都会拜服他。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品行,更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能力。而父皇也会认可他,不会疑他防他。你……”他突然缄声,言语凝噎,半天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又会怎么样。我突觉心底好似生了层厚茧,被时光磋磨得已体会不出太深重刻骨的悲与痛,只觉得有些压抑憋闷。竟能淡定着看他,“可怀淑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后面的这些事情他都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生而为人,什么都能重新来过,唯有生死,天亘地陷,难以回转。”萧衍的神色突然变得复杂,似将万般颜色捏碎糅杂了敷在面上。他今夜确实有些奇怪,自怀淑死后他从未主动在我面前提起过他,今天怎得如此反常,言语间不仅有缅怀兄长之意,更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寥落颓唐。 未等我细想,他已站起了身,衫袖磊落,修身秀逸玉立,半面隐在烛光摇曳的暗处,轻声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一怔,坐在绣榻上未动,他的袍裾从藤席上横扫而过,脚步声在身后渐行渐远,一时无言。 ---------往后几日我便再没见过萧衍,直到十月初七,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銮驾自太极宫浩荡去往骊山行宫,我奉命随东宫驾,卯时便出。 骊山行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从山麓仰目而视,朱楼三四重御殿千重环宫所制,浮绵于山巅云霭之间。骊山宫始建于太宗时期,砌石起宇,历代加修饰焉。我从辇车里出来,行宫已停驻了数辆白骢鞍马车,锃亮的马蹄铁,浮光绣簟,期间穿插着博带冠冕的男子和长袖水杉的女子。 嬿好在我耳边低声道:“姜家的那个紫苏小姐也跟着来了,奴婢真是不懂,堂堂一个世家小姐,都十九了还不出阁,一门心思地盯着咱们殿下,生生把自己熬成个老姑娘。”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着姜子商正跟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一身绣红芙蓉锦襦裙,发髻高盘,簪了根弯金月牙钗,从我这里望去眉眼依稀带些小时候的神韵,只是许久未见姿色愈发出众,秋水翦瞳,嫣红樱唇,好一个琼姿花貌的伊人。 他们二人察觉到我的视线,停了交谈朝我走过来,姜子商神采奕奕得躬身抬袖,笑道:“太子妃娘娘安好。”姜紫苏跟在他身后,敛衽为礼,轻柔地说:“紫苏见过太子妃。”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道:“既然已到了骊山,又不是在宫里,不必多礼。” 姜子商微欠了身,举手投足间带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信意洒脱,且肤色白腻,五官端巧,尤其是笑起来秀致的桃花眼眯成一道线,露出一口白皙的齿贝,倒是个挺招人喜欢的浊世佳公子。他将披氅拢过来身侧以挡住山上的凛冽寒风,说道:“人都说这山中无趣得很,因是圣驾来临,恐冲撞了陛下,把一甘飞禽鸟兽都驱赶了,只将豢养驯服的养在行宫里,这样还有什么趣,不过换个地方坐牢罢了。” 我心想这位姜三公子不纨绔时倒是直白有趣,可这念头只在心底转悠了一圈,又听他意兴盎然地说:“但听说骊山新来了一批宫女,各个貌美如花,在这山野行宫里,怕是没有太极宫里那么多规矩,该是些活色生香的灵动美人儿。” 第43页 我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心说,胆敢调戏宫女,惹出事端来不等皇帝发落,你那老爹也饶不了你。 果然,姜紫苏秀眉微蹙,扯了扯姜子商的衫袖,小声说:“哥哥你也太没规矩了,小心爹家法伺候。” 姜子商上勾唇角,浮上一抹不羁的笑,还未开口,听得一声醇厚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猛得砸过来:“姐姐!”我一回头,见沈意初脚踩登云软毛靴,系着水波蓝披风,披霜迎风地从石阶上大步流星跑上来,身后跟着几个侍从,皆追他追得气喘吁吁。 许多日子没见,意初长高了些,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四肢柳枝抽条般得拉长了不少,脸上眉眼却犹带着些许稚嫩。 “我远远看着东宫仪仗,就不停歇跑上来,果然见着姐姐,你好久都不回家,意初可想你了。”小嘴还是这么甜。 我不着痕迹地循着层级而上的石阶左右看了看,大片绿意浓郁淮扬环抱,错落摆着嶙峋怪状的岩石,在一片青松翠柏里环顾,并不见父母踪影。我想拽着意初问问家里情状,但考虑到姜氏兄妹在此不好多作言语,只好姐弟叙叙旧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家常。 意初不住地抱怨:“大哥自通州回来,大理寺便公务繁忙,等闲见不着他的身影,倒真跟在外州为官时没什么两样。” 姜子商含笑道:“沈少卿年少英才颇为陛下重用,自然能者多劳,这是好事啊,说不定没几日就该擢升了。” 意初冲姜子商翻了个白眼,“你与我大哥同品级,我怎么觉得你整天就这么闲呢。” 姜子商捏起手指理了理鬓前碎发,慢悠悠道:“我是个靠祖上荫蔽的闲官嘛,自然多享些富贵,少操些辛劳。易初小弟啊,等你再年长几岁,让你父亲沈侯爷也给你谋个闲职,各种奥妙你就知道了。” 意初瞪了眼,看那炙热流火的神情大约是想反驳一下得,或许想起自己那比起白丁也高明不了多少的学问,便泄了气,没有再企图为自己正名,只梗着脖子说:“我就算做个闲官,也比你强”,末了,小声地嘟囔一句“姜总管”。 大约是因为姜子商整日里围着萧衍转悠,为人又随性,故而同僚中给他起了个名号曰‘姜总管’。我剜了意初一眼,暗中警告他不许在外人面前造次。姜子商却并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摸了摸意初的头,眼神中流露些许宠溺慈爱,张了口刚想说些什么,内侍端着拂尘颤巍巍地从岩石旁的石径攀上来,对着姜子商拜了拜:“三公子,您在这儿呢,相爷找您和小姐半天了。” 姜子商将脸上飞扬神态敛去大半,只含笑着冲意初道:“要是觉得山中无聊就来找我,哥哥领着你玩儿。” 意初‘切’了一声,傲娇不屑地偏头。 姜子商不以为杵,兀自拍了拍易初的肩膀,领了姜紫苏跟着内侍走。临走前,姜紫苏那双清灵秀美的水眸状若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眼中似有粼粼波光,透出些不可言说的芒矢。 我盯着她纤细孱弱的背影些微出神,一时忘了意初还在我身边。山顶的秋风里含着刺骨寒凉,一阵疾烈刮过,让人瑟缩。嬿好为我拢了拢披氅的领毛,将我从神思恍惚中唤了回来。我看着意初,问:“父亲母亲也一同来了吗?” 意初点头应是:“陛下圣谕,召爹娘来骊山行宫伴驾,莫敢不遵从。一到骊山,他们便被皇帝召去兴庆宫了,我闲来无事就四处逛逛,没想到一逛就碰上了姐姐。” 兴庆宫乃骊山议政之所,建于正东,背阳而驻,唯有肱骨权臣才有资格出入。我心底漫过一丝不安,看了看意初,道:“你先回住所罢,言语仔细些,别惹事。”意初察觉到我神色凝重,只犹豫了片刻却没多言语,就领着侍从借了林荫小道往山上行宫去了。 我和萧衍的居所在骊山东南的甘泉殿,这一处有温泉眼,环水而建,四周植了大片竹子,遮天蔽日冬暖夏凉,住起来颇为舒适。嬿好命人将我们随身带的几个箱子抬进偏殿规整,我换了身窄袖襦裙,将头上沉重的发簪剥下来只带银饰,耳朵上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对着铜镜端看了一番,觉得既清爽又雅致。 骊山上的膳食有司膳局专门料理,无需操心。我在殿内四处走了走,觉得守卫形制并不算严密,大约是外紧内松,寻常人无法进山的缘故。派出去探听的内侍回了来,说我父母只在兴庆宫停留了片刻,这会儿已回了住所。但意清还在宫内,好像是大理寺接办了什么要紧的案子。 第44页 我有些好奇,内侍已压低了声音回禀:“听闻这骊山最近闹鬼……” 第19章 骊山3 “山中虽不像宫中那般规矩繁多,却自有一套清规戒律。亥时落锁,夜行宵禁,除了值守的禁卫谁也不能擅自外出。大约四个月前,一个在膳房里当差的内侍失足落水溺亡。自那以后这山上到了夜间就不太平了,子夜时分那溺死内侍的河曲里常有哭声传出,禁卫将那边搜了个遍愣是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人。后来行宫里的人偷偷给溺死的内侍烧了些纸钱,安生了几日,倒没再传出什么哭声。可前几日几个宫女在内院所看见枯草上飘着黑烟,隐约是人的形状,那黑烟渐渐聚拢竟似鬼魅般会开口说话……”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觉得周身骤然冒着阴森煞气,让人不寒而栗。嬿好有些害怕地靠近我,轻声问那内侍:“黑烟还会说话?它说什么?” 内侍耷拉着脑袋,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只听说遇上的宫女都吓病了,上头又不准胡乱传播这些鬼怪之说,就被压了下来。”他低头抬着拂尘,浣白宫衣袖往上存露出了一小截黄色的符纸,我指了指“这……”内侍将胳膊翻过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符纸藏好,道:“这是奴才请一个相熟的道长给画得,避避邪。” 嘉佑皇帝自龙体不适以来,颇有些崇尚术士丹药之奇巧,大周立国百余年,道士时常出入宫闱,太极宫里有,骊山行宫里有,而道士与内侍相交,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我摆了摆手,内侍退下。 嬿好拢着衣襟哆嗦嗦地凑近我,“姑娘,这儿不会真闹鬼罢,咱们回殿里安生待着吧别到处乱跑了。” 这一片潇湘翠竹已近时暮,枯萎了大半,黄叶委地碾落成尘与泥土混在了一起。我也觉得心底漫过一丝不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想起好容易出来透透风又不甘心把自己再锁回空殿里,于是拉住嬿好的手壮着胆子道:“大白天得,怕什么。” ------父母居所在行宫之北,我在去的路上遇见了从兴庆宫议事回来的意清,他告知我,关于尹后陵寝内尧山安魂玉的事情已算结案了,因调阅了典籍实在查不出什么眉目,加之陛下对尹后有愧也不想真正去追究谁,所以命大理寺结案专心探查骊山闹鬼一事。 青衫扫过山中石板路,意清脚步微顿,脉脉含笑着问:“妹妹还不肯为为兄解惑,那玉到底是从哪来得吗?” 我一愣,见他目光澄净、意态稳重想来早已看出是我,也不欲隐瞒。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清嘉三年新罗进贡了两樽金貔貅,尹舅母将其中一只赠与了我,拿回家后我才发现金貔貅口衔玉珠,竟为尧山玉。但当时枢密院登记造册,也只是记载了金貔貅,并没有记载尧山玉。所以,也算完璧归赵,为舅母尽一份心罢了。” 意清浅淡一笑,“竟是如此。我早料到会跟你有关,上一次在东宫我们相见之后我更加笃定,只是没想到竟还有这一番渊源,难怪大理寺费尽了周折也查不出一二。”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早该跟哥哥说得,只是……我预料应是查不出什么来,怕说早了平白给哥哥增添烦恼。” 意清略微颌首,只道:“可金貔貅本是有两只,那另一只在何处?” 我一怔,怎么忽略了另一只。金貔貅衔玉而熔铸,本是双生,若是被人看到了另一只岂不是很容易就联想到其中奥妙。我凝神回忆了当时情状,新罗使臣供上金貔貅时我与萧衍同在昭阳殿,舅母将其中一只给了我,另一只顺手给了萧衍。我攥着衣袖,转身望着意清:“另一只好像是在太子手中。”我懊恼地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意清却颇为高深地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陛下初将此事委任与我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提醒我把枢密院里记载贡品的细册调出来自行保管,待案子了解后再放回去。细册调出来之后我还未来得及细看,殿下就让中书舍人从我这里要了过去,没有半日还了回来。我当时觉得奇怪,将细册仔细翻看了数遍也没察觉出什么。现在想来应是在那个时候将有关金貔貅的详细记载删减了一部分。”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意清娓娓为我解惑:“妹妹只知枢密院登记造册,却不知每一件宫御之物都另有细册将其形状、材质详细记载。若非太子殿下动作迅疾,孝钰啊”,意清望着我叹了口气,“你这次怕是又要惹些事端上身了。” 第45页 我默默将这话在心里消化了一番,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难道又是萧衍为我善后么,他怎得这么能沉住气,一点风声都没透给我。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沈孝钰啊沈孝钰,要论谋算心计,你还嫩得很呢。 心中怀着心事,一时没做声。不知觉就和意清走到了父母的居所,大殿前陡然刮起一阵风,意清扯了扯我的衣袖,殿前立着数名侍女,躬身迎送,那人阔步走出,九章纹青衣纁裳随风微扬,金玉饰佩剑镖首。他看见我和意清,微微含笑着走过来,朝我拱手:“太子妃。”意清敛身平袖而拜:“见过姜相。” 姜弥捋了捋腮下花白短髭,抬胳膊虚扶意清。一道剑眉入鬓,虽然笑着却颇具威严:“想着偷得浮生与沈侯爷叙叙旧,他却挂念安阳公主身体抱恙,没说几句话就驱客赶人了。” 意清平煦有礼地回道:“相爷说笑了,我父亲哪敢赶您?” 姜弥笑道:“谁不知道吴越侯清高雅正,最看不上我这等钻营算计的人了。”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意清,似是倾心赞叹:“我却是最羡慕他啊,能教出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在通州的一个小县里当了三年县官,政绩赫赫连陛下都称赞,说是世家子弟里罕有能沉下心真正为百姓做些事的人。我家那三个儿子,若能赶上你分毫我也就知足了。” 我在一旁瞧着,姜弥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若不知他底细,几句话便能哄得人往云端里去。意清却是宠辱不惊惯了,并没多大反应,只拱了拱手,温和一笑:“相爷谬赞了,意清不过是沾了祖上的光,又幸得陛下信赖,万没有您所说得那般。” “你倒是谦虚啊”,姜弥明睿的眸中微现波澜,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不禁喟叹:“若说这天下俊彦,算上今科三甲,现如今的这些年少英才都无法与一人争锋。” 我好奇:“那人是谁?” 姜弥笑了笑,面上锋锐之气减下三分,平添几许柔和:“你爹啊。当年你爹自吴越孤身入京,以勋贵世家子弟之身中殿试头名,才名震动长安,令多少仕子倾心拜服。你们可别觉得这容易,”姜弥的视线在我们中间巡弋了一番最后落到意清身上,“生于簪缨之家多读几本书不算难事,可要跟那些寒窗苦读十数年的学子争个高低可就难了,你爹不凭先祖荫佑,不攀附权贵,全靠着一身才学给自己挣来功名,至今都是朝中清流一派所交口称赞的对象啊。” 透过他的话,我似乎看见多年以前那素衣渡江,孤马只影而来的少年,在流水繁华的长安大展才华,博得头筹那般的意气风发。自豪之余带着一丝丝的心酸,想起父亲那几面墙的书籍,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端砚。当年惊才绝艳的少年,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循规蹈矩地承继祖上勋爵,避世幽居的庸碌闲人。 意清的眼中也似有些神往,倾叹道:“若论才学,下官确实比不上父亲当年。” “可你比他幸运得多”,姜弥拍了拍意清的肩膀,神情高深莫测,“你以弱冠之年当上大理寺少卿,这可是多少人熬白了头都爬不上去的位置。门庭显贵,圣眷优渥,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大笑,如遇见时朝我拱了拱手,顺着石阶阔步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算来也快五十了,身形微有佝偻,但周身透出的那股凌厉气韵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世人,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朝丞相,权柄在握,杀伐果决。 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对我们说这一番话,单纯是为了拉拢还是别的什么。拉拢,我们家怎么可能被他拉拢了去。意清也如同我一样,半侧了身看着姜弥离去的背影,低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奸佞往自己脸上刻字得,自古大奸似忠,就是如此。” 我没再言语,拉过意清回身往殿里去见父母。 -------母亲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天气乍凉染了风寒,吃了汤药略微咳嗽几声。见我和意清一同来了很是高兴,特意嘱咐冯叔今晚添几个菜。 骊山行宫的殿制很规整,四角方正,视野开阔。母亲命人在内殿设了张大桌,我们一家围席而坐好不热闹。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母亲拉着我的手悄声问:“衍儿最近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我的手微微僵硬,一时不知说什么。看着我茫然的反应,母亲蹙眉:“那好歹也是你的夫君,你得多关心关心他。”她蓦然叹了口气:“衍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得,虽说寡言少语得,但秉性纯良,跟他那个娘和舅舅不是一样的人,就是心事重了些。你呢,又偏偏是个凡事不肯往深里想的性子,你们两个凑一块啊,我都愁得慌。” 第46页 我别扭地合拢了手指,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冯叔端了新熬制的天麻参汤上来,为我们分好瓷碗和汤勺,新洒了盐,凑近我小声说:“我把剩下的半锅参汤装了食盒,姑娘带回去给咱们家殿下补补身子。” 咱们家殿下?我诧异地回身看冯叔,不过去东宫串了趟门那太子殿下就成咱们家得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赞许地冲冯叔点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意初朝我们这边探过身子,一脸笑意飞扬:“姐,咱们明儿出去玩吧,我听他们说骊山下明儿有集市。” “胡说八道!”父亲冷声呵斥:“你姐姐现如今是什么身份,能跟着你出去胡闹吗?” 意初像张牙舞爪的小狼收拢了利爪,胆怯地看看父亲,乖顺地坐回去。意清夹了粒水晶虾仁,边嚼边冲意初道:“我明儿休沐,有些闲空,我带你出去玩儿。”意初蔫耷拉着脸,“我才不跟你出去玩,一张脸严肃得跟判官似得,跟爹一个样儿。” 父亲敲了敲桌子,带着厉色说:“你明天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好好温书,瞧你那功课,国子监刘监正是你爹我的同窗,他把你的文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这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不求你引经据典,追溯春秋,起码得通顺切题吧,你那都写的什么东西。” 意初的脸快要埋进碗里去了。母亲在一旁抱怨:“好好的吃个饭,你说什么功课。意初功课不好,敦促着他勤学就是了,至于连饭都吃不安生。” 父亲敛了厉色,面目平和了几分,守着榻席正襟危坐,冲母亲说:“都是你惯得,这小兔崽子要是落我手里,我一天三顿打,没准这会儿都能去考状元了。” 话音甫落,意初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往我和母亲身边凑了凑。 我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争论,意清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脸上挂着温润和煦的笑容。从前父亲便是对意清严苛至极,朝起暮落,不论寒暑皆手不释卷,而母亲或许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得,不便多言,并不大干涉意清的功课。只一门心思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有时父亲压给意清的功课实在太重也会说几句回护的话,但父亲会一反常态地听不进母亲的劝告,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栽培敦促意清。 或许,父亲在意清身上寄予了太深的期望吧。 ------我带着嬿好从父母居所回甘泉殿时已月上柳梢,萧衍正守着小山垛高的奏折秉烛夜读,我把食盒里的陶瓷罐捧出来搁到桌上,他看了看瓷罐,眨了眨眼,抬头看我。 “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得,补身体。” 萧衍眉毛微挑了挑,把手里的奏折放到一边,倾过身体掀起陶瓷罐的盖子开始研究。他身侧本已昏昏欲睡的魏春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细声尖气地说道:“娘娘,您就让安阳公主放心吧,殿下的身体好着呢。” 我一怔,突然明白过他的意思,只觉脸颊陡然温热,仿佛一把火直烧到了耳朵根。“不……不是,是我娘她说看见太子的脸色不太好,才……才让冯叔炖了参汤。” 萧衍已拿汤勺舀了参汤往嘴里送,边喝边说:“还是姑姑疼我。” 我有些羞涩地把目光移到别处,慢吞吞地说:“今天哥哥跟我说了,是殿下调走了枢密院的细册替我蒙混过关。嗯……多谢。” 耳边迟迟没有声音传来,我抬眼去看他,萧衍将袍袖随意搭在案桌上,烛光下影影绰绰皱起漪纹,手里还捏着青瓷如意勺,长长的睫毛在鼻翼上遮出一片阴影,他似有所思地说:“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唇角微挑了挑,温和地说:“可我知道说你也白说,你下次还会这么干。” “不。”我把手背在身后,斩钉截铁地保证:“我以后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不会再让你替我操心。” 他的目光沉落,盯着某一处虚空,略显落寞:“可我们是夫妻,我为你操心是应该得。如果……如果是大哥,你也会跟他这么客气么?” 这是近些日子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提怀淑了,这放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我望着他那张被明暗烛光勾勒得愈显俊秀的脸,心说,他心事可真是够重得。我偏头想了想,细声说:“就是怀淑在,也是一样得。我不能总靠着别人来替我收拾烂摊子,虽然我资质有些驽钝,又不爱动脑子,可我总得学会保护自己。这又不是旁的地方,一个不小心连命都没有了。” 第47页 第20章 灵均 萧衍垂眸拿起一方锦帕擦拭着汤勺上沾的油渍,将干净的勺子轻轻搁在桌上,朝奏折伸出手,指腹在纸沿上滑过却没将奏折拿起来,手只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收了回来。他歪头似是沉思,而后略带苦涩地笑了:“如果大哥还活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如万钧重砸在我面前,我不可置信抬眼去觑看他的神色。如画的眉目,沐浴着昏弱暗昧的烛光,看不清神色。魏春秋捏起手指上前,惊诧而惶恐地念叨:“殿下可不敢乱说……” 我的神思穿过这些冰凉而漫长的尘光,掠影般回忆往事。怀淑病了那么久,太医束手无策,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他由内侍检验过尸体,而后仓促殓入皇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可能造假。他,不可能还活着。 深呼了一口气,重又抬头看萧衍,却发觉他一直眸光专注地盯着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脸一直紧绷着,稍有松懈便要哭出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将目光移开,视线悠悠转转,游弋而涣散:“内殿已收拾好了,你早些歇息吧。行宫里事多,近些日子孤不能一直陪你,不要乱跑。” 我迷惶神惘如在梦中,无意识地点头,茫然地回内殿,险些撞翻了梨木花架。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犹如劈开尘世繁烟,收拢着一段段支离破碎的回忆。怀淑的案桌上整齐摆着书籍典册,纤薄的宣纸上以行楷撰写了一行字: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他自繁花坠影里抬头看我,眉眼有些模糊,言语却清晰可闻:“所谓仁政王道真得只有在朝堂上才能实现吗?难道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就没有道了吗?那里的道应是比这里得更纯粹罢。” 我站得远远得,看他翻动着书页,脸上挂着认真却迷茫的神情。 “道长为孤批命,乃是天煞孤影,注定一生飘零,无亲无故无友。可是孝钰,我明明有父皇,有母后,有你和衍,还有舅舅和外公,为何会是天煞孤影?” 窗墉之下,梳着丫髻的我托着腮,一双眼睛乌灵水亮:“太子哥哥你何必要听那些道士胡言乱语,我父亲常说他们妖言惑众,尽会蛊惑人心。” 怀淑笑了笑,将桌上写过的字笺捻起撕碎,扔进了手炉里。燃动的火苗一点点将纸笺吞噬,冒出灰扑扑的烟,翻转飘动,最后只剩下一炉灰烬。 -------晨起,日光大好,有乌鹊南飞。我依旧穿着昨天的窄袖襦裙,正守着点心喝小米粥,意初风风火火地闯进殿里,神采奕奕:“姐,你快收拾换身衣裳,大哥在行宫外等我们呢。” 嬿好皱眉:“不行,殿下嘱咐过了,骊山不安宁,姑娘不要到处乱跑。” 意初大叫:“嬿好姐姐,你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大哥吗?姐姐终日闷在东宫里,好容易出来玩一趟,你怎么还要管束着她。” 我将最后一点粥喝光,站起身摁了摁嬿好的肩膀,以委以重任的姿态对她说:“去把我的男装找出来,还有守好了殿门,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正卧床休养呢。” 嬿好一脸生无可恋地看我。 -------骊山之外,绿杨阴里,意清修身玉立,正捏着一截柳枝对空发呆,见我和意初从石阶上下来,迎了过来。 “我左思右想,骊山外的集市有些乱,还是不要去了罢。”他冲着意初说。 意初将头摇得犹如筛盅,抱怨地说:“大哥你答应我了,要带我和姐去得。”意清板起了脸,颇有些父亲的□□:“我那是怕你冒冒失失,自个儿出去闯祸。” “我不管”,意初耍赖似得坐在石阶上,任秋风将鬓前发丝吹得凌乱,他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抬头可怜兮兮地看意清:“哥,我听说骊山外的集市特别好玩,你就带我去嘛。”温软白皙的面颊微微鼓着,少年的唇角红润如樱,微显的棱角中带了几丝年少的俏皮。 不知为何,耳边清泉逐石流,昨夜萧衍的那句‘如果大哥还活着呢’如同深涧里的波流一圈一圈地荡漾,怎么甩也甩不开。意初来叫我时尚处于蒙昧状态,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奇道:“姐,你怎么魂不守舍得,大哥答应带咱们去集市玩了,你可得跟好了我们别让人拐去。” 我如梦初醒,横了他一眼。 第48页 那令意初魂牵梦萦的骊山集市,其实不过尔尔。街衢两旁鳞次搭起了摊子,贩卖釉彩面具、新窑陶罐、钗环扇子……另有面摊和茶摊,简单地支起帐子,摆了粗陋的桌椅,热气腾腾的面汤锅里冒出面食的清香。 没走几步,意初便嘟了嘴,“这骊山的人是有多孤陋寡闻,这样的地方也算好玩么。”话音甫落,我们行至一处小巷,里面传来一阵清朗悦耳而微有调侃的声音。 “姑娘,我只不过问你几句话,又不是要将你逼良为|娼。你为何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得?” 我们闻音止步,一齐转身往巷子深处看去。 女子被逼至墙根,捏着绣帕抹眼泪,一脸的胭脂痕花残粉褪,她身前站了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子,瘦削的肩腰,一身褚红襕袍贴身地穿在身上,他背对着我们,对女子步步紧逼。 “大……大人,小女子只是终日守在闺阁里,柜上的事不大过问得。”两行清泪流下,端得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意初想要上前解救这女子,被意清伸出胳膊一挡,朝我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子略微低头,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我向邻居打听过了,人家怎么说薛记当铺的薛大小姐最是能干,薛老爷身子骨又不大好,柜上的买卖十之八九要经大小姐的手。” 薛小姐眼神闪烁,将头偏到了一边,抽泣着不语。 男子乘胜追击,声音较之前冷厉了几分:“大理寺办案,本官本不必费这些周折跟你磨嘴皮子,直接令官兵将你和你爹锁拿了下牢,不怕有什么审问不出来得。可若是那样,街坊四邻得看着,传出去,你们家这买卖怕是不好做了。本官不愿砸人饭碗,你可别不知好歹。” 薛小姐抹了抹眼泪,嘤咛着:“不是小女子不愿意说,只是大人问的这样东西牵扯了一些旁的事,若全说了出来只怕我们家这买卖也同样是做不下去了。” 男子闻言,稍一思忖,含笑着说:“你只管将本官问的都说出来,至于牵扯到什么旁得,本官头顶上就顶着那么一件差事,懒得多管闲事。” 薛小姐犹豫了一会儿,反复抬眼觑看男子,手捏着锦帕用了用力,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大人拿来的青玉簪确实是小店卖出去得,来买簪子的人与家父有多年生意往来,时常向家父出手一些……”薛小姐忌惮地看了男子一眼,压低了声音:“一些来历不正当的物件,成色好,价钱低,家父就贪这些便宜,我劝过他好些次他都不听。” 男子缄默了片刻,微垂着脑袋似是在思索些什么,他问:“你可知那人叫什么?从哪里来?他每次出手的东西可有详细记载?” 薛小姐摇了摇头:“每次他来都是爹单独招待得,我隐约听爹叫过他叶老板……至于叫什么,从哪来,我是真不知道。不过……”薛小姐低头琢磨了一番,道:“那些东西总要出手,我另做了本账册……” 男子将抵在墙上的胳膊拿下来,后退了几步,姿态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倒有了几分商量的语气:“薛小姐,这案子如何重要方才在店里我已说过了。本官不愿声张,你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将那本账册悄悄地拿出来交给本官,我保证再不为难你。” 薛小姐心有顾忌,犹豫着说:“可……大人如何保证?” 男子挺起胸膛,气势如虹:“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会言而无信?再者说,你们只是寻常商家,本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你们又有什么意思?” 薛小姐点了点头,警觉地环顾四周,意清眼疾手快地将我和意初从巷口拖至一旁,抵在墙根下,避开了里面人的视线。 “那账册我随身带着”,衣袖摩挲窸窣的声音,薛小姐将一本蓝底账册交到那人手里,不放心地问了句:“大人,您当真不会再为难我们小店?” 男子将账册匆匆翻动了一遍,大马金刀地摆了摆手,“本官唬你作甚?你悄悄地回去,将嘴闭严实了,若多嘴多舌惹祸上身,那本官可管不着了。” 薛小姐忙应是,谨慎地环顾了一番,才捏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从巷子里溜了。 我摸着墙根上砌着的粗粝砂石,心中暗想,看样子这男子应是大理寺官员,颇有些机敏才智,了了几句话便将东西套了出来。 第49页 身后有人走近,仔细地往我们这边瞧了瞧,立马肃正了神色,躬身道:“沈少卿。” 我仔细一看,足有四五个壮年男子,腰间别着长刀,虽然穿着便服,但端看气度与走路的姿态,不出意外是官府中人。 果然,意清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到这儿来办案?” 为首的男子颔首,应道:“我们随宋寺正来查骊山闹鬼一事,那个数月前被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些物件,宋寺正挑出些可疑的。” 正说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从巷子里走出来,见官兵在巷口围成了圈,面露不虞正好像要张口训斥,一转身堪堪将视线撞上了意清。 严厉的神色自他脸上瞬间消散,一抹极灿烂的笑浮上来,一整套神情变幻极其自然水到渠成,全然看不出丝毫粉饰僵硬的痕迹。 “少卿,您今天不是休沐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意清低头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尴尬,看了来人一眼,侧身向我和意初道:“这位是大理寺寺正,也是今科三甲头名宋灵均。” 第21章 子商 那美名远播,传言人如冠玉的今科魁首,宋灵均。 方才不知他身份,只是浮掠地扫过一眼,现下不禁要盯着他细细观察。两片柳叶眉弯似上弦月,细致而浓密。一双眼睛黑如曜石,透出清莹灵动的光彩。他一袭衫裙磊落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明珠在侧,淑质天成,令容脱俗。 意初拿胳膊肘轻轻地拐了我一下,悄声道:“姐,你莫要再盯着人家看了,虽说这小白脸有几分姿色,可我瞧着比起我姐夫太子殿下还差了那么几分。按理说你见惯了人间绝色,不该眼皮子这么浅啊。” 我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手藏在袍袖里狠狠地掐了他的胳膊。意初嗷鸣一声如栖息在枯枝上的鸟雀被冷箭擦肩而过,就差一双抖落着高飞的翅膀。 宋灵均朝我和意初拱手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他将揣在怀里的账册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意清,道:“下官在被溺死的内侍房里发现了一根青玉簪,簪尾篆刻着长安薛记的字样,因此一路查过来,据薛小姐所说有人在数月前从薛记买了这根青玉簪,此人……据下官推测,身份颇有些可疑。” 我们方才躲在墙角,已将事情听了个大概。时常向当铺兜售些来历不明的名贵之物,且低于市价只求脱手,十有八九干得是梁上君子的勾当。 意清果然凝重了神色,当街翻起了账页,边翻边问:“方才听宋寺正说起,好像不愿让人知道你来这里办过案?” 宋灵均一愣,重又打量我们,见我们当街口而站,又拿目光踱量了一番到巷口的距离,大约已料想到我们刚才站在这里将他与薛小姐的对话听了个大概。遂低声笑了笑,表面的圆滑下藏了几分审慎:“下官以为此案惊动圣上,必不宜声张,且案子办到哪里,掌握了什么证据只需心中有数即可,若是嚷得人尽皆知岂不是将自己的底细先交代了出去。” 几句话,令我对宋灵均重又高看几分,他不仅机敏,还心思透彻。 意清一贯温润儒雅的面上也难得流露出赞许之色,只是未言语。他慢悠悠地翻动账册,目光在账面上快速流动,突然停在了一处,手指抵住册页,许久未动。他指向几行字,我在他身旁看过去,上面以小楷写着‘貔犰玛瑙’。我疑道:“怎么了?”意清思忖着说:“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样东西的记载,就在不久前……可我……”他未说完,身旁意初已指着街对过大声道:“那不是姜子商吗?” 众人皆回身望向他指的方向,意清不动声色地将账册卷起收拢进袖中。 姜子商摇着雁山参云的紫绸面折扇一路走来,身侧另跟着两人。他走到我们跟前,细长的眼睛将一圈人横扫了一番,将折扇竖在当空向我拱起了手背,“太……” “姜少卿!”意清将他即将脱口的话堵了回去,暗中横切手,示意他不要将我的身份说出来。姜子商何等机灵聪敏,只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视线从官兵巡弋到宋灵均身上。姜子商的官职乃是太常寺少卿,与意清平级,比宋灵均大上一级,所以宋灵均执手为礼,规整地说道:“下官见过姜少卿。” 姜子商打趣道:“原来是状元啊”,他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大理寺办案?” 第50页 宋灵均面不改色地低头拘礼:“例同巡查,京城发生了几起偷盗案,李寺卿命下官明察暗访,看看能不能探出些眉目来。”他朝向意清:“下官职责所在,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意清点头,姜子商却飞身拦住他去路,笑得如斜阳熏草,流溢着明灿余晖:“我正想在燕满楼设宴,宴请诸位,就是不知宋大人肯不肯赏脸?” 宋灵均想都没想,连忙说:“并非在下不肯,而实在是公务在身……”姜子商向前走了几步,将折扇竖在他和宋灵均中间,前倾了身在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宋大人倒是尽职,只是……你当我是傻子来糊弄吗?什么盗匪,陛下在兴庆宫给你们大理寺指派了什么案子,打量着我是不知道吗?” 宋灵均的脸上瞬时跟抹了釉彩似得,一阵红一阵紫得,他局促地后退了一步离姜子商远了些,一时语噎,求助似得看向意清。 意清望着姜子商温润一笑,“既是姜少卿做东,本该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们另有事要办,只怕不能应邀,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言罢,他略带顾忌地看了我一眼,细隽的眉宇微蹙,似乎就是觉得我穿着男装跟一群男人进酒楼茶肆不妥。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子商将折扇合拢,道:“舍妹已在燕满楼等候多时。”言外之意,楼中另有女眷,让我不必局促。 可听到姜紫苏也在,我却不由得想走了。 意清面带犹豫,对方是与他品级相当的同僚,甚至姜子商的太常少卿乃是正四品,而意清的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若严格论起来对方还高他半级,人家又盛情相邀,实在不好再三拒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了。他看了看姜子商身后的两个人,朝其中一个拱手示意:“谢大人。”对方还以平礼。 姜子商仿佛才想起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不慌不忙地侧了身向我和意初介绍:“这位是兵部侍郎谢道蕴谢大人,这位是国子司业方伯夷方大人。” 谢道蕴,那便是芳蔼的准夫婿。眼前这个男人大约弱冠之年,五官周正,身量适中,乍一看去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但气质闲雅沉静,倒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另一个……那位方伯夷,却是五官深邃,剑眉入鬓,有种硬挺的俊朗之感。我将目光收回来,心似乎跳漏了一拍,他沉默不语的时候那种轮廓与神态跟一个人好像。 意初冲着方伯夷道:“您是方大人,难怪觉得眼熟。” 方伯夷沉稳地淡笑:“沈小公子。” 意初这小子在国子监读了几天书,自是该认识这国子监的司业大人。他抻着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觉一阵疾风骤然从他脑后刮来,我偏头时见一个脑袋大小的敞口酒壶直直地飞过来,幸好姜子商眼疾手快,偏拉了意初一把,那个酒壶裹着劲儿擦着意初的耳侧飞了出去,在我们所站三尺之外落地碎成了渣滓。 姜子商握着折扇,看了看那一地破碎,当即寒了脸,向着酒壶飞来的方向怒目而视,大有要找人清算的气势。谁知对方看上去比他还要横上三分,掐了腰,手里拿着个酒壶,歪歪斜斜地走着路,嘴里骂骂咧咧:“中原人都是瞎子吗?挡着老子走路。” 那人一身青锦宽蟒袍,袖子和领上缀着雪白的狐毛,头上扎着鞭子,以珊瑚和猫耳石坠子为饰,突厥人的装扮。 方伯夷小声提醒姜子商:“大周与突厥正在议和,少卿勿要多事。” 姜子商摇开折扇晃了几下,朝着突厥人冷笑,悠悠开口:“瞎子没有,可当街的疯狗却有一条。” 第22章 王子 这突厥人醉醺醺得,走起路来一步三颠,络腮胡子上是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一双鹰眼布满血丝说不出的可怖,他晃悠地踉跄走上前来,目光中三分涣散七分凶悍,紧盯着姜子商,“你说谁是疯狗?” 他步步靠近我们,硕大强悍的身影落到我们身上,意清将我拉到他身后。 “谁认我说谁。”姜子商丝毫无惧地迎上他阴戾的眼神。 突厥人冷笑了一声,将手覆在悬在腰间的刀鞘上,看样子是想要拔刀。我见意清本是身体紧绷,一副戒备十足的样子,但随着突厥人的动作目光落到他的刀鞘上,一时竟没移开。那刀鞘是较深的赤色,依稀浮雕着狼头的纹饰,狼眼上镶嵌着红宝石,宝石成色幽莹清透,望之不像俗物。 突厥人拔刀的手被摁在刀鞘上,谢道蕴上前压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迸出,应该是暗中蓄力将对方那一番来势凌厉的动作生生压了回去。 第51页 “我的这位朋友性格冲动了些,言辞若有冒犯我替他赔个不是。阁下远道而来,应也不愿多生事端吧。”谢道蕴言语儒雅有礼,手下动作却毫不含糊,那人胳膊发力想冲破他的钳制,却只见刀刚被拔出一寸,一声钢铁相错的闷顿声响,刀立时又被推了回去。 那人眼中的怒气炽盛,却退却了匹夫之勇的冲动,以警惕而慎重的眼神盯着自己半途中遇上的劲敌,身形未退,两厢便这么僵持在了路中间。 意清以极低的声音跟我说:“刀上刻狼,乃是突厥王族的旧俗。以镶嵌做狼眼的那颗红宝石的成色来看,此人在突厥的地位不低。至少应是阿史那始弼思的近亲支派。” 突厥可汗的近亲支派,我看了一眼意清,疑惑,阿史那可汗只是派了其麾下贞武将军默拓来议和,为何这样的人物会出现在长安街头。意清将我往后一放,慢步上前,视线不疾不徐地从对方的衣着饰品上逐一扫过,而后曼然道:“阁下可是霍顿王子?” 那人一双冷厉的鹰眼急雷骤电般扫向意清,看着对方静立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冷静自持地看着他。突厥人骤然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后退一步蓄力挣脱谢道蕴的掣肘,意味不明地看着意清,问:“你见过我?” “不,在下从未见过阁下?” 突厥人粗厚的眉毛挑了挑,露出几分邪魅与探究,“那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意清沉思了片刻,缓缓道:“在下听闻阿史那可汗的明诚夫人不久前病逝,其子霍顿王子悲痛欲绝,酌令手下铸数万陶俑为夫人陪葬。方才阁下意欲拔刀之际,露出了外袍下的白荆麻衣,再加上你这一身的衣着配饰皆非俗物,所以大胆猜测……”他抬眸露出些精明而锋利的神色,将那人的面目表情变幻仔细观察了一番,字句清晰地说:“若真是王子殿下,还是莫要与我们计较了,这长安不比突厥草原,您的身份若是被泄露出去,只怕会招来不测。”意清见对方唇角微挑,似是不屑,又加了一句:“诚然王子的安危若有什么差池,您的父汗会替您讨个公道,可在这之前若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欲对王子不利,是死是伤却无人代您。” 这一番话是软硬皆施了。 霍顿目光炯炯地盯着意清看了一阵儿,而后以恣意洒脱的姿态后退数步,鹰目透亮,似有万仞出鞘,面上有半分飞扬半分威慑的笑,唇角上勾起一个冷峻的弧度:“没想到,中原竟有这样机敏睿智的人,小王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看都未再看其余的人,以衣带风般地傲然离去。 留下我们数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方伯夷默然走近姜子商,低声道:“少卿,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突厥使团已然进京,若是惹出事端旁的不论,姜相那边就不好交代。”姜子商的面上果然浮出深重的顾忌和胆怯,他看了看意清和意初,意犹未尽却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意清抱拳还礼,微微颌首示意。我们一行人目送着姜子商等三人远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车马如流的街角尽头。意清回身向大理寺诸人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守口如瓶,至于账本……”他转向宋灵均,却见宋灵均略微愣怔,面容上似有崇敬与倾服的神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账本先暂且交由我来保管,这其中有几处我还得再仔细看看。你们先回大理寺,整理一下本案的卷宗一齐交给我。” 宋灵均忙点头应是,一双俊秀眼眸里雾蒙蒙得,好似蕴藏着极深的思绪。 终于将两拨人都支派走了。天边微熹的晨霭散尽,日头从绵延浮游的云层里爬出来,耀出炫目炽烈的光。街衢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货郎挑着繁重的货架开始走街串巷,嘴里吆喝着叫卖。我们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儿,数名布衣长衫、头簪纶巾夹着书本的读书人模样的从我们身侧擦肩而过。看着他们,我想起了宋灵均,闲聊着说:“那位宋大人倒像是个聪明人,虽中了状元,但也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 意清点头表示赞成:“当日殿前应试,姜相本是全力推举吏部尚书云湛的侄孙云桐疏为状元。是太子殿下力排众议要点寒门学子宋灵均为魁首。殿下说朝中党交攀附之风甚浓,以寒门仕子为状元,既可为朝廷带来一阵新风,又可鼓励天下仕子勤学苦读以期为国尽忠。再说,单就从文章上来说,宋氏的文章从立意到着笔境界远高于云氏。为了这事,姜相大约很是生殿下的气,好些日子在朝政上不痛不痒地为难着他。”他轻微地叹了口气,“殿下苦心孤诣为了大周社稷而操劳,却始终无法摆脱外戚的掣肘。明面上姜相是太子殿下的舅舅,两人休戚与共,祸福同当。可姜弥何等人物,手握着权柄总想着把太子当成个任由他摆布的傀儡。偏偏殿下是英主而非庸才,岂能由着他摆布。” 第52页 想起萧衍,我一时五味陈杂,心中万般滋味似是要替他心酸,又有几分心疼含在里面。 意初却是心性单纯的人,他倾耳听着,好奇地发问:“那为何朝中人皆说太子倚重姜相,对他言听计从,难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不成?” 我们穿过人烟鼎沸的集市,拐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街道,一时间把那沸鼎盈天的嘈杂声音全甩在了身后。这条街道遍布酒肆茶寮,装潢考究气派的楼宇凭街而建,店前高悬着写着招牌的幡子,随着风摇曳。 意清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惋惜:“陛下多疑,又有怀淑太子的前车之鉴,太子殿下若不依附姜相,这最后会落得何下场?只怕连怀淑太子也不如。所以他既不能完全惹恼了姜相要仰仗着他,又不能任由姜弥排除异己敛权结党。人都说一国之君难为,却不知这东宫储君更加难为。” 意清刚刚回京,入朝不久,却已经将萧衍的艰难与酸楚看得如此透彻。而我呢,我与萧衍同在一个屋檐下,终日里却只知抱怨他的深沉寡言,从没有切身地体会过他云淡风轻、矜贵清冷的外表下所隐藏的疲惫无奈。 母亲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妻子。 我一时不想说话,意初也安静了下来,我们三人百无聊赖地转悠了一圈,便回了行宫。 深秋时分,桂花窸窣飘落,远远望去似一副用笔疏朗,淡墨皴染的画卷。一泊碧水平静如境,上面细碎落了金黄的花瓣,顺着澹纹层层荡远。 回到甘泉殿时已近日暮,落日在天边晕染出一抹绚丽瑰美的颜色。 我推开殿门,眼前乱影一闪,见是魏春秋迎了上来,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焦虑毕现:“哎呦,我的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殿下等你等得都快着急上火了。” 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被茜影纱幔帐遮着的内殿,轩窗高悬,透进来的夕阳余光落在上面,打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阿翁……”我有些发怵,木楞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魏春秋连忙换了副好颜色哄我:“娘娘别怕,殿下什么时候认真跟您生过气,您待会儿进去了说几句软和话,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在他的诱哄下犹犹豫豫地掀帘而入,还未站稳,萧衍劈头盖脸甩过来一句话:“你是不是定要把孤的话当成耳边风。” 我自觉出去这一天并没有散尽烦心事,也没见着什么美丽的光景,除了带着一身疲惫沉重回来,一无所获。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后悔至极,早知道就不出去了,亏得萧衍再三叮嘱我要守宫规不要到处乱跑,我如此顶风作案,他生气是一定得。 这样想着,愈发低垂了头,一副蔫蔫地表情。 他大手一挥,把我束发的缎带扯下来,一头青丝翩然洒落在身后,萧衍气得胸前起伏不定,“看看你这是什么打扮,一身男装,若是被人见着,你这太子妃的脸面还想不想要了?” 第23章 染疾1 我理着乱如麻絮的头发,往后退了几步,企图离他那被怒气烧灼的喷薄焰火远一些。 眼珠转了转,心想,前朝后宫他身上背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我还要时不时地给他添些乱,瞬时觉得格外内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说:“我以后不到处乱跑了,你……殿下别生气。” 他闻言安静了下来,炽热怒气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水悄声熄灭,默然看了我一会儿,手抚上菱花屏风雕木架,声音和缓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得”,他伸手从妆柜上拿了一把梳子,为我将三千青丝细细梳理着,他虽然极近小心轻柔,但手法却不太娴熟,将我的发丝扯得有些痛,我暗暗撇嘴皱眉。 “突厥使团已经入骊山行宫住下了,听京兆府来报,近来长安不知何故又来了不少道士,行踪诡秘,孤已让镇守京畿要地的左监门卫多加小心。哦,对了,骊山行宫闹鬼一案还未查清,这地方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你行事又向来顾前不顾后,确实应该多加小心。”他的语气谆谆教诲中带着一丝无奈,像极了我爹。 我想起今日外出,对于骊山闹鬼一案大理寺似乎已有了些眉目,意清满怀心事地将账本带了回去,也不知查出个所以然来没有。正这么琢磨着,幔帐外传入魏春秋的声音:“殿下,大理寺沈少卿求见。”意清?我们分开并没多久,他怎么就来求见萧衍,莫不是将那账本里的玄机查来了。 第53页 萧衍将梨花木梳塞到我手中,掀开幔帐,吩咐道:“让他去前殿,孤在那里见他。” 我匆忙将一身男装换下,用银钗将两鬓乱发箍住,蹑手蹑脚地跟去前殿,躲在屏风后将他们的话听上一听。 意清正说道:“数月前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一根青玉簪,簪中刻着长安薛家的字样,宋寺正寻迹追查,发现此物是被一男子从薛记买走得,此人经常向薛记出手一些来历不明却价值连城的物件,臣怀疑做得应是窃贼。从宋寺正那里拿来此人脱手物件的账册后,臣发现其中一物‘貔犰玛瑙’甚是眼熟,细想之下,当日岭南飞盗琊叶青的案子被提调到大理寺时,案卷上所记载的盗窃失物中就有这件‘貔犰玛瑙’。臣记得,内侍溺死是在四月前,而琊叶青入京及至剖尸街头也是在四月前,两相对比,巧合之处太多,臣以为应将琊叶青的案子提出来,与骊山一案并案审理。” 琊叶青,就是那个从青桐山盗窃了《晋云医书》的飞盗。难道说骊山一案却又与这本医书扯上关系了吗?我稍微理顺了思绪,琊叶青盗取医书来京,姜弥指使芳蔼用医书中的毒来害我,骊山中无辜溺死的内侍又与琊叶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内侍枉死之后骊山后苑又夜夜有啼哭之声传出,似是有冤魂不散。这一切得一切,会是巧合吗?还是有一根我们看不见的线将这些零碎事情牵连在了一起。 萧衍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为难:“琊叶青一案已经结案,再提调出来……”我透过茜纱薄绢架起的屏风,看见意清上前了一步,形容急切地说:“此案诸多疑点皆盘根错节,若不刨根问底,只怕最后难以查出眉目。骊山乃天子行宫,又有突厥使团造访,若不尽早查出事情真相,陛下那边也是不好交代得。” 殿内一时陷入静谧,他们二人各自思索无人言语。屏风中系着杏色流苏,我趴在上面得久了,腿有些酸软,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带得流苏晃荡。坐在上首的萧衍往这边瞥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我扶住屏风外沿的象牙起棱,不知为何,隔着这珠光离合、水墨错乱的屏风,我总觉得萧衍有心事,他不愿将琊叶青一案再次调出来,是因为心中藏掖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我被自己的这种猜测吓了一跳,暗中嘲笑自己,一个飞盗怎会与国之储君扯上关系。 魏春秋为二人换了一次茶,萧衍终于结束了沉默,手指捻动了几页意清呈交上来的案卷,似是喟叹:“那便如你所说,将此案与琊叶青一案并案吧。”他在意清的凿凿言辞之下妥协。 意清深揖为礼,上前拿了案卷账册躬身告退。 殿内极静,只有流觞曲水趟过的汀淙之声。屏风旁的花架上摆了几枝姿容婆娑的桂花,微黄的花瓣浸润在露珠里,正开得嫣然。我从屏风后走出,坐到萧衍身旁,微微侧目看着他,问:“你有心事?” 萧衍用手扶着额头,俊秀面容上满是疲惫,卸下了伪装,与那人前雍容清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全然不同。我不禁伸手抚上他的眉宇,想捋开那蹙起的纹络。他抬眸看我,眼中有一点幽暗朦胧的光,好像星辰被蒙上了雾霭,亮得温脉而专注。我总觉得这双眼睛背后隐藏着些许秘密,任是美隽风华、清冷疏离也掩盖不住。 我想再问些什么,内侍从殿外进来,我打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那名内侍朝着我们拜了拜,道:“安阳公主想请娘娘过去一趟儿。” 听得母亲邀我相聚,我一时便将方才要问的话抛诸脑后。忙正襟危坐,想要答应,又将话咽了回去,沉默无声地看一眼萧衍。 萧衍疲软无力却强撑着威仪,淡淡道:“你去回姑姑,太子妃稍作梳妆就过去。” 我心下雀跃,几乎是坐不住了。眼见着内侍退了出去,想起身去梳妆打扮回去见父母,却觉眼前掠过一抹暗影,萧衍沉甸甸地倒在了我怀里,清隽温秀的面上惨白如纸,双眸紧闭,如同一张面具被生生剥离了般憔悴。 第24章 染疾2 一时间,我只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抱着萧衍脑子里空荡荡得,愣了那么一瞬,听见魏春秋大叫“殿下”,忙反应过来迅疾地让人去请太医。我和魏春秋将萧衍平整地安放在卧榻上,为他把厚重的皂色缂金九蟒纹外裳脱下,只剩下亵衣,将他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深秋的天气,吹进来的风还带着一丝热气,萧衍的额头像刚从炭火里取出般滚烫,我拿过锦帕沾了凉水给他擦了擦,他犹自紧闭双眼,睡梦中眉宇紧蹙好似难受得厉害。 第54页 我一开口,竟带了哭腔,回身冲魏春秋叫道:“阿翁,你快出去看看,太医怎么还不来。”魏春秋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向来沉稳老练的他在萧衍榻前不住地踱步,这地上竟似针毡让他没一处可落脚得。 听到我的话,他也一副从焦虑忧愁中回过神来的样子,忙掀帘出去。 萧衍的手修长白皙,根节分明,握住时竟像霜雪覆之,凉得入肌透骨。我抱着他的手来回揉搓,想给他暖过来。端看他的面容,原本就白如凝玉的肌肤上面一点血色都没有,唇更是淡抹得如同被反复加水研磨的朱砂。若不是有微弱气息呼出来,真是连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却在苦苦支撑。甚至记不清上次见他时是否已经面带病容,虚弱廖拓。我甚至都不曾关心过他是否按时进膳、入夜便眠。现在守在他病榻前要往深里回想,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抓不住。 内疚愧意如一张蚕丝密网,将我的心紧紧缠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太医适时而入,我忙从榻前让开,让他们为萧衍诊脉。太医摸着脉搏仔细端看了萧衍的脸色,不多时便起身向我道:“殿下脉象虚浮,浮表沉里迟寒受热,气血凝滞,是积劳成疾忧思过深的缘故。本无甚大碍,可是病症早显拖得太久,平日里又不注重休养,这才病如山倒,整个人垮下了。待臣开些药,给殿下煎服,可重要的还是得细细调养,注意休息,不能操劳。” 我忙让嬿好领着几个得力的侍女跟出去煎药,自己守在榻前。 待人都退散了出去,我问魏春秋:“殿下这几日很辛苦吗?朝中便有这么多事吗?” 魏春秋一脸苦涩,满怀心疼地凝望着萧衍落拓的病容,叹道:“这起初是突厥犯境,陛下的意思是打,而姜相却以国库空虚,军力疲软为由主张和。朝中官员也分成两派,争论了许久,把殿下夹在中间,是主张和也不是,主张战也不是。最后户部和兵部报上来历年税收和库府兵册,这陛下才不得不迫于形势而与突厥议和。” “这事刚消停了没多久,姜相又主张重征徭役税负,把收上来的银钱用来扩建北衙六军,还把空缺出来的中尉统率全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殿下怜悯天下百姓疾苦,这田赋、算赋、关市之赋、山泽之赋…已是繁重至极加无可加,因此驳回了姜相加负的提议,同意了他对于中尉统率的人员推荐。那边陛下却是不快,要指派宗亲任右相,明摆着是要分姜相手中的权力;而姜相以宗亲无功难以服众为由,力荐吏部尚书云湛任右相,谁不知道云湛是姜相的心腹。这两尊佛这会儿是谁也不让谁,可怜了咱这监国理政的太子殿下被夹在中间,生生得让他们快折磨死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皇帝陛下想让自己的儿子站在自己这边,姜弥想让自己一手扶持的太子站在他那边,皇权与相权争得如火如荼,萧衍被夹在中间,两厢为难,还得分出精力来平衡局势,谁也不能得罪。 幽深地叹了口气,他这太子,当得可真够艰难得。 我给萧衍掖了掖被角,又想起一事:“太医可说殿下是不重休养才病倒得,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他休息得可好?” 魏春秋一脸苦瓜样,无奈至极地摇头:“殿下每日都有看不完的奏折,常常到三更天才睡,睡不上几个时辰就又要起身去上朝。他虽然年轻,可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嬿好将煎好的草药端上来,钰彤青瓷碗里是粘稠乌黑的汁液,端起来一股苦涩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进鼻中。我让魏春秋把萧衍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把药汤喂进去,末了,拿锦帕给他擦拭着嘴角残留的药渍,边擦边问魏春秋:“那依阿翁看,殿下眼前的困局可有解吗?” 魏春秋神色凝重,眼见着送药的侍女鱼贯而出,躬身平襟,对着我大拜:“恕老奴直言,殿下的困局,太子妃娘娘能解。” 捏着锦帕的手指微微松动,那张沾了药渍的雪白帕子流水般跌落在萧衍枕边,累叠出数道褶皱。我回身望着魏春秋,“我?” “娘娘,陛下如此不放心姜相,无非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朝中又没有可制衡之人。陛下并非不体恤太子的为难,但局势如此,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若是能有一人,地位尊崇,威望并重,在朝中的声名影响不亚于姜相,并能与之抗衡,且又威胁不到太子殿下的地位,若让此人出任右相,沾手朝政,那么陛下会放心,两相制衡,太子殿下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而于朝政也是有好处得。” 第55页 我明白了,将身子转回来,望着枕席上萧衍那张憔悴的脸,慢慢地说:“我爹。” 魏春秋殷切地说:“唯有沈侯爷出山,才是制衡朝局,拱卫殿下储位的良策。” 原来当日圣寿宴后,萧衍酒醉时说得几句戏言竟是点拨朝政的关键。可惜我父亲与怀淑的感情向来深厚,因此并不十分待见萧衍,加上萧衍为了巩固自己的东宫地位在朝政上对姜弥多有偏袒和听从,这让父亲心里对箫衍愈加不满。我们成婚三年,父亲从未踏足东宫,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而萧衍,他的心里也明白。所以即便被皇帝逼至此穷途末路,他也不肯向自己的岳父开口。 我突然有些理解萧衍在面对亲人缠斗厮杀时嘴角上那一抹疏冷而凉薄的笑,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去心疼、怜惜他,各个都把他当成了争权夺利、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几时曾想过,他也是血肉之躯,会承受不了这千钧重担万般为难而轰然倒下。 受一人之恩,则为之牵制。 当年姜弥绊倒尹氏,一手将萧衍扶上东宫储君之位,而今,他要从萧衍身上得到回报。满朝文武皆认为姜相便是太子最大的外戚依仗,萧衍无路可退,否则会被他那些觊觎储位的弟弟撕得渣都不剩。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东宫的那把椅子,系天下尊荣与一身,便是系祸端与一身。 我在萧衍的床榻前守了两个时辰,直至入夜重门深静,庭轩寂寞。外间秋蝉嘤啾嘶鸣愈发显得内殿悄寂无声。嬿好来送了一回点心,让我好歹垫垫,我拿起一块乳酪糕,还未往嘴里送就觉得饱了,又让嬿好将点心悉数撤下。 因为太医嘱咐不能受寒,所以门窗紧闭,苦涩的汤药味弥漫在殿宇里总也散不尽,我让侍女拿了几株秋百合进来,放在床榻前的羊脂白玉花瓶里,我见白嫩舒展的花瓣边缘微微有些发黄卷皱,便将花瓶拿在手里去取窗前铜盆里的净水给它洒上一些。 我正抱着花瓶返回身,见萧衍睁开了眼,正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忙将花瓶放在一旁,上前去试萧衍的额头,烧已经退了,我总算舒了口气,觉得心中大石去了大半,叹道:“你可算是醒了。” 他乖顺地缩在被衾里,任由我来试,嗓音略微沙哑,问我:“你不是要去见姑姑吗?” 我猛地将这一件事想起来,“坏了,我娘那边还没跟她说,还等着我呢……”脑中很是颠三倒四了一番,现下看着萧衍安然无恙地醒来,突然觉得其他什么都并不十分重要了,微叹了口气,坐回床榻上,道:“算了,反正都这么长时间了。” 他精致的唇角微微勾起,病容中的微笑显得温柔而迷人,“这么长时间……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我看了看更漏,为他理顺了洒落在被衾上乌黑长发,道:“再过一个时辰你又该吃药了,哦,对了,饿不饿?” 萧衍躺在床上,人畜无害地望着我,颇有些可怜巴巴地捂着肚子,含蓄道:“有点。” 我已很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了。自从当上太子,他就是一副人前显贵雍容的样子,带着白珠九旒的衮冕,神容肃正冷冽到无懈可击。或是穿着便服,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容亵视的冰雪样。像这般,穿着单薄亵衣窝在床榻上,面容惨白虚弱又隐隐好像在撒娇的模样,真是让我有些不适应。 侍女送来了一碗小米粥,说是太医嘱咐过不能吃得太油腻且太多,要循序渐进。 我给他垫了一个缠丝绣枕在身下,倚靠着坐起身,我把碗递给他,他低头看碗,没接,撇了撇嘴,“你喂我。” 好,我喂他。我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小米粥,不一会儿,那小巧玲珑的瓷碗里就见了底。萧衍原本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稍稍红润了一些,眼睛看上去微有了些许神采,我想了想,说:“太医说你是积劳成疾,你又不是铁打得,那些奏折看不完就不看,何苦要把自己累成这个模样。” 他略微后仰支棱着身体,和缓一笑:“是吗?我竟是太累了,看来以后我得小心些,可别让你当了小寡妇。” 第25章 真相1 我轻捶他的肩胛,心里有些许伤戚挂怀点落,但面上还是笑道:“不过是小病症,你怎得如此矫情。我记得昔日有道士为你批过命,说你是福寿绵长的命数,好人才不偿命,祸害留千年,像你这样的祸水这些小病症能奈你何。” 第56页 把他摁回枕席上,掀过柔软厚实的被衾为他盖上,光滑流缎的被面上刺绣着五福捧寿麟纹饰,暗缕金线微有些脱色松动,软沓沓地依附在绣饰图景中,失去了锦上添花的光彩夺目,反倒平添了几分粗陋。萧衍那张玉面秀容被锦缎拥簇着,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了摇曳幽暗的烛光,认真而专注地问我,“孝钰,你真得那么相信那些道士说的话吗?” 我微有愣怔,旧年光景如片羽织缕浮现在眼前,其实我是不信得,但怀淑信,所以从前我也愿意试着了解一些六合之外的玄妙道说。但随着尘光如流水般逝去,那些曾经听上去不可思议的卜筮之言皆成谶,令人不得不信。 世人未曾见过神灵,但生生世世敬畏神灵,或许世代缘法暗合了因果循环。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我将头偏到一侧,望着花架上的青松石雕太白醉,幽幽叹道:“有些时候我认为该信,有些时候又觉得人生在世每一步路都是要自己走得,若是尽信命数了,那关起门来等着命运驱使好了,还苦心经营些什么呢?” 萧衍长久未语,目光渺远,似是因为我的话而陷入了沉思。蓦地,他浅浅笑了:“我还是应该谢谢这些道士,如果他们未曾给你批命,如果父皇不是对他们深信不疑,那么也许你根本就成不了我的妻子。”他说这话时眸中似有光芒流灼亮如浩瀚无边的星海,看得我一时移不开眼。 他这般素衣净面,没有了珠缎衮冕修饰却愈发显出那万千风华、倾世无双的美好面容。他从小就是太极宫里最漂亮的孩子,五官像是被天匠所精心雕琢过得玉质天成,不管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引来瞩目与青睐。只可惜,他的性子太沉默太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这副绝美容颜所散发出来的疏离寒凉犹胜常人,让人止步于前,不敢再靠近。 因此我对他除了一起长大的情分之外,总是无法放下戒备。他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道士,星命,又将话绕到了我的身上。让我不免想起了魏春秋在病榻前跟我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情之所至,还是萧衍早有授意。 我不是不愿意帮他,只是……我亲眼见过六年前的那场屠杀,宛如末日浩劫,至今想起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无辜妇孺濒死绝望的哭嚎,似乎还能闻到散之不尽的血腥味。我的父亲早已心如止水,走出了初赋闲时那段难熬的岁月,我如何忍心去求他再入明堂,把自己甚至全家的身家性命都赌上。 我心中千回百转,望着萧衍,抛出了我的问题:“那么你信吗?你信那所谓的星命吗?” 他凝视着我,目光悠淡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刺穿所有的伪饰而直刺人心。他眼中明亮熠熠的星芒迅速消散,漫天星海瞬间陨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色夜幕。 “我不信”,他闭上眼,干脆利落地说,“我从来都不信,如果信了就要被这些虚妄的预言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明智之举。” 不知为何,我感觉出他突然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屏障,隐隐透出疏离与冷漠,他似乎是生气了,可是他的怒气莫名且无绪,让我不知从何处去疏散。 我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相信,相信我是星命皇后,会辅佐他成就千秋帝业,继而自然而然地让我去请父亲出山。如果那样,我就明确地拒绝他,将这件事情彻底翻篇,避免以后再在这上面动些无用的心思。可是他没有,直接将我后面的话拦腰截断,一点余地也没给彼此留。 我像是一个伸出触角的小虫,只想趁人不备去蚕食一点桑叶,而对方却干脆把整片桑林都甩到了我面前,让我顿时不知该从何入口了。 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床榻上响起了绵弱均匀的喘息声,萧衍好像陷入了憨沉的睡眠中。我为他理了理被褥,轻声退出了内殿。 大殿里是彻夜不熄的四壁红烛,将平滑幽亮的青石板耀出了绯丽的光晕。值夜的内侍静悄悄地守在外殿,见我出来沉默无声地跪拜,想来魏春秋已嘱咐过他们不要出声打扰萧衍安睡。 我从殿内出来,内侍跟上来手里端着本黄锦封的奏折,“娘娘,方才沈少卿送来了这本折子,上面详细记录了骊山闹鬼一案的前因后果。他听闻殿下身体不适,没有让奴才禀报,只嘱咐奴才若是殿下醒了一定要将奏折呈上,请他阅批。但魏总管又吩咐过奴才不需打扰殿下,奴才怕贻误了正事不敢不禀。” 第57页 那方奏折静静躺在褚色漆盘里,鬼使神差得,我将它拿了起来重又回了正殿,在矮几上添了几根灯烛,就着幽亮烛光细细读了起来。 四月前在骊山行宫落水溺死的内侍名为叶琮,生前是在行苑当差,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水浸泡面目全非,医官并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日子。大理寺寺正宋灵均勘察了叶琮所留遗物,发现了一枚价值不菲的青玉簪。根据青玉簪上篆刻的标记,找到了长安薛记,经审问是就在叶琮被溺死前不久一年轻男子去那里买了这根青玉簪。这名男子曾在薛记脱手过一件价值连城的貔犰玛瑙,据大理寺旧档记载,此物是岭南一儒商所珍藏的宝物,被岭南飞盗琊叶青所盗。 意清调阅了内侍省所辖的名册籍录,发现叶琮祖籍豫章,竟与琊叶青是同乡。且籍录记载,叶琮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兄长相依为命,其兄长失踪多年,年龄与琊叶青大相一致。 意清审问了行苑殿其余内侍,得知叶琮死前曾暗中买通行宫禁卫,与其兄长相见,那根青玉簪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出现在他的身上。其后琐事乏善可陈。唯有审问到与叶琮来往甚密的内侍李昀,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及后脱口而出叶琮死那日他曾见死者神色慌张,心神不宁。意清当即发现疑点,叶琮的死亡日期连医官都尚不能确认,此人从何得知。 重刑之下,李昀供认不讳,他曾亲眼看见叶琮是被人所害。六月初五那天晚上,李昀在骊山后苑发现叶琮被人摁在水里,挣扎未多时,便溺水而亡。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凶手是行苑总管方毅,方毅将叶琮的尸体绑上石块沉入水中,连续几日未曾有人发现。 李昀与叶琮私交甚密,不忍其无辜枉死。因此择取了有利时机解下叶琮尸体上的石块,让他的尸体及早被人发现。但内侍位卑,并未有人将他的性命放在心上,草草以失足落水溺死之名下葬。为了让真相大白,李昀故意在夜间躲在后苑啼哭并且散布了后苑闹鬼的流言,一时人心惶惶,终于等来了大理寺来探查此事。 其所言已通过审问其余内侍得到证实。而缉拿方毅之时,发现他已畏罪自尽。 -------我将奏折合上,心中迷雾缭绕。短短数语确实将骊山闹鬼的事由说清楚了,但其中诸多疑点却好像是故意视而不见。首先,琊叶青与叶琮既是兄弟,那么他们分别被杀,是所为何事。其次,李昀这个内侍甚是可疑,在叶琮死那晚他为何不顾宫禁跑到后苑去,其后在后苑装神弄鬼,又能躲开禁军的巡夜,必然是有武艺在身,这样的人躲藏在骊山行宫里又有什么目的。最后是方毅,他是行苑总管为何要杀一个粗使的内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沉思了片刻,我决心要在今夜见一见意清。 夜深如水,空中弥漫着凉气与湿气。没有惊动父母,我去了意清的居所,辖室并不算宽敞,室内还点着驱虫的香,他满目愁容,好似窥探了什么幽深复杂的秘密。 “父亲曾对我说,若是你向我问起,就全都告诉你……可没想到,孝钰,你来得这么快。” 我的心底漫过一丝不安,望着向来端方持重的意清隐隐透着焦虑,我问:“这个李昀的来历你可查清了?” 意清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涌动着波浪,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李昀的来历可放一放,但他向我招认了一件事情。数月前,就是琊叶青被杀前后,宫中曾有人秘查过一批已亡故内侍的籍录。而那些被查的内侍,经我了解,都是怀淑太子病逝前贴身伺候得。” 我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张唇角上下翻动,“我循着旧迹查了那些内侍的档案,发现他们的家眷早在清嘉五年都无故失踪,像是被什么人秘密藏了起来。而李昀在叶琮死那夜出现在骊山后苑就是为了同向他送信的太极宫内侍密会。”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怀淑……内侍的家眷,是姜弥将他们安顿了起来?” 意清顿了顿,仰头看我,关切细腻的神色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有承受能力,他缓缓地说:“我和父亲推测,并不是姜弥将他们的家眷藏了起来。若是当初他利用他们毒杀怀淑太子,内侍与家眷并不能随意接触,不必担心他们会泄露秘密。而能秘密安顿他们的家眷的人,必是要用他们完成一件幽秘不可告人的事,而这件事之后他们必然会被人所灭口。若事发,要全力避免他们的家眷被人报复。” 第58页 我听出了一些头绪,隐隐又觉得不可能,但止不住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期翼,听意清压低了声音,说:“我和父亲怀疑,怀淑太子还活着。” 第26章 真相2 意清的声音轻若片羽,落下来却是碎石,裹挟着疾风骤雨闷顿地砸在我面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反复觑看意清的神色,他的面容凝重而谨慎,绝无信口开河的可能,给了我莫名的安慰。 “怀淑……”甫一开口,我的嗓音沙哑破碎,竟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孝钰”,意清站起身来,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低声说:“这只是我和父亲的猜测,结合这最近姜弥的种种行径而言,他可能也猜到怀淑殿下还活着。但这样的事情,经年累月,且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妄下定论。所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继续说:“父亲旧年在尹丞相身边结实了青桐山不少道士,他已修书一封送往青桐,想要证明他的些许猜测。” 我如坠梦中,周遭都是细密旋转的蚕丝螺线,错乱但却蕴含着美好与柔软。但我希望这是上天垂怜与馈赠,而不是一场空乏的春秋大梦。 意清拉着我的手将我送到绣榻上坐下,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下来,道:“我想……太子殿下也应当知道……” 我诧异地仰头回视他,蓦然想起萧衍曾经问过我的话——如果大哥还活着呢。他许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怀淑,也许并不是情之所至的冲动之举,而是别有深意。这样的深意总是被我粗心地忽略掉了。我不禁想,如果萧衍也知道怀淑还活着,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得呢。他将芳蔼下毒的事情压了下去,又将琊叶青的案子压下去,是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吗?而如果秘密真得被公之于众……我突然直冒冷汗,会给朝局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不说,假死偷遁出宫,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容不下怀淑,会恨不得让他再死上一次。 怀淑还活着。虽然意清告诉我这只是猜测,但这句话却像生了根须深扎在了我的心里。因它迎合了我殷切的盼望,却又带了几分荒诞的虚晃,让我想相信却又害怕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得,那么怀淑他是否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他神秘地离开,没有对我说一个字。又躲在这天地间的某一处,看着我和萧衍成亲,看着我们做了三年相敬如宾的夫妻。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在他的心里究竟算什么,又有几斤几两的分量。 我混混沌沌地从意清的居所离开,夜晚风露,梨花如雪,在行宫里无声无息地飘落。 -----父亲的做法很对,他让意清将秘密告知于我,这使我愈加谨小慎微,生怕有丝毫的行差踏错而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接连数日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甘泉殿里,尽心尽力照顾萧衍的饮食起居。此次皇后与芳蔼皆未跟随圣驾来骊山,萧衍这一病,虽有不少宗亲官员听了风声前来探望,却不曾有真正能在榻前嘘寒问暖的人,这往来探病的人不过是虚耗了我的耐心去应酬。 所幸,萧衍的身体痊愈得很快,像一株扎根在灵秀之地吸风饮露的杨柳,虽然偶有风雨侵蚀而枝叶催落,不消多久就又恢复了繁茂茁壮的长势。那一日我可能真得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他对我总是冷淡得,白天无事,他宁可对着一堵墙发呆也不愿跟我说上一句话。我不想自讨没趣,自是坐得远远得,只监督他按时进膳用药,卧床修养,不许他再碰那些耗费精力的奏折。 我听说突厥与大周已敲定了议和条款,使团不日就要回去了。皇帝陛下在兴庆宫设宴,为突厥默拓将军和霍顿王子送行。得知消息时,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衍那张素寡得像随时能结出冰渣的脸,问:“殿下,这宴会需要你出席吗?” 他正倚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话眼都没睁,只清悠淡然地‘嗯’了一声。我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在萧衍身边一定要脸皮足够厚,因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这祖宗的逆鳞,他便端出一副冷面再不理人。我绽开一个自以为很风姿温婉的笑,明知道他不会睁眼看,还是辛苦地维持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可你不能饮酒,我让内侍把酒换成白水,今天的药也要早些吃,还有宴席之前先喝碗粥,席间那些油腻的吃食尽量别碰。” 空中中是尴尬冰冷的凝滞,要不是他垂在床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我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 第59页 我继续没话找话:“对了,我那天听侍女们议论,云尚书本不同意自己孙女云晓月和京兆少尹宣知煦的婚事,可是近来刑部侍郎出缺,宣知煦递补上了,云尚书就同意他和自己孙女的婚事了。我心想,云氏也是世家大族,怎么眼皮子这样浅,一口回绝的婚事凭个吏部侍郎就能应承下?” 他果然不搭理我,还捏着棉被翻了个身,对着墙继续养神。 我琢磨着这事八成是萧衍给云湛放了话,因为云晓月是芳蔼的闺中密友,芳蔼又是萧衍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的宝贝妹妹,芳蔼若是开口替云氏向萧衍相求,萧衍十有八九会答应。一个吏部侍郎算不得什么,但太子殿下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且这云湛是姜弥的心腹,这点眉高眼低应是会看得。 萧衍虽然外表冷淡,这心也挺硬得,但偶尔也会有心软仁慈的时候。 我站起来往墙边探了探身,轻声说:“那我走了?”见他没什么反应,我讪讪地收回了身子,准备回偏殿去准备一下晚宴的衣着和妆容。 手抚上罗帷,刚掀到一半,身后传来萧衍深沉浑厚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利用你。”我一怔,捏着罗帷的手迟迟未放下,我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他一直将那天的事放在心里。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不经意又有些自作聪明的试探,就算被他识破了略微尴尬一下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将这件事梗在心头,让我不免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伤害到他了却不自知。 他是萧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衍儿。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不加节制地往恶处去揣摩他,去怀疑他。 第27章 夜宴 手里捏着罗帷上的累赘重绣,犹豫了片刻,放下手回过身,萧衍半倚靠在软枕上侧头看着我,神情温脉而平静。 “衍儿……”我略微有些别扭地半垂了头,叫出旧时称谓。心里想过许多宽慰的说辞,希望他不要介怀我的多心与无礼。若是有心事可以对我说,不要总闷在心里。可我反而想,我那满腹的心事也不曾对他倾诉过分毫,又凭什么去让他对我敞开心扉。再者,他现在最大的难题兜兜转转总是要落在父亲身上,这说来说去总是避不过要旧事重提。因此,长久无言,最后也只有勉强地浅淡一笑,说:“你好好休息吧。” 话一出口,我觉得有些熟悉,这样满含无奈和叹息的话似乎萧衍也对我说过。不禁想,他是否也在心里挣扎别扭过,想与我坦诚相待,可中间又隔了太多纷繁复杂的人事,如一团乱麻,怎么撕扯修剪都理不顺。 他勾起唇角冲我轻微地点了点头。清冷的面容微染了一点明媚色彩,却虚浮得仿若一层烟纱,还未完全浸透到眼底就已消失不见。 ----我从内殿出来,内侍便来报,说是康王萧晔和齐王萧晠听说太子殿下病了,特意来看望,现已在偏殿等候。 萧衍与这两个兄弟向来算不上亲厚,平常并没有过多来往。特别是康王,朝堂之上与萧衍早就是一副势同水火的样子,这次来又不知含了什么心思,我念及萧衍身体还有些虚弱,不想让他多费心神,便让内侍领着我去偏殿见他们。 之前早就听说康王妃分娩在即,而康王却将她独自抛下跟着皇帝陛下上了骊山行宫。我琢磨着,皇帝来了行宫,一应政务连带着主要官员都跟着带了来,且太极宫有皇后坐镇,凭她的心智手段康王绝讨不着便宜,因而他要跟着来,可见对权力的热衷渴求已附骨入髓。这样的人,他怎肯轻易放过挡在他前面的萧衍。我便强压着心底的不耐烦,跟他们二人好生周旋了一番,只说萧衍已用过药睡下了,太医吩咐过要静养,这些隐晦的说辞他们大约也听得懂。 康王抿了一口茶,轻轻将瓷杯搁在桌上,叹道:“我们兄弟二人本是要来探病得,既然太子殿下……” “嫂嫂。”齐王突然开口打断了康王的话,面色沉静地说:“其实我二人前来是受了父皇之托,他老人家总是以为,是前些日子压在三哥身上的政务太过繁重才将他累病了。小弟想见三哥一面,一是着实挂念他,二也是为了让父皇心安。” 我心里咯噔一下,细品了齐王的话,觉得其中满含深意。康王这样精明的人,从我进来到现在从未提起过他是奉命来探病,而齐王眼见康王要走,才匆匆打断了他的话特意点明了他们二人是奉圣命。且他说话时目光凝滞,肃正地看着我,似乎在有意提醒我什么。 第60页 回想这几日的朝局,我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且看康王略有不虞地斜睨齐王,这份猜测更甚。理了理因久坐而微起了褶皱的臂纱,平静自然地和缓一笑,“既是陛下挂念,那东宫岂敢怠慢。”唤进内侍,当着二王的面,吩咐他去内殿看看萧衍醒了没有。 不多时,内侍便来禀,说太子请二王进内殿叙话。 我起身相送,眼见着内侍引着他二人穿过柱廊往正殿去了。 前几日总是阴云不散,空气窒闷而潮湿。昨夜下了场小雨,及至清晨雨过天晴,天空中只飘着几抹淡云,天色微明。站在这里往外看去,几只酴醿果孤零零地挂在枝头,上面沾着雨水,已是熟透了的颜色。 嬿好给我披了件单绸氅衣,循着我的视线望出去,些许奇怪地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忧悒万分,最后也只是说:“嬿好,你说这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得。” 嬿好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不知我从何处抒发此感想。 朝中皇帝与姜相正较着劲儿,萧衍却在这个时候病了,依着那多疑幽深的君心,会怀疑萧衍是不是在装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皇帝必然是深知康王与太子不睦,所以才让齐王与他一同前来,名为探病,其实就是来试探萧衍,看看他是不是真病。方才多亏了齐王的提醒,不然他二人若是连萧衍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这么回去向皇帝复命,特别是康王再添油加醋地搬弄下是非,那萧衍这病明明是真落在皇帝眼中也成了假得。 想起萧衍陡然晕厥时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容,即便在睡梦中白皙细腻的额头也皱起了数道纹络,仿佛总挂着数不清道不尽的心事。他才是弱冠之年,就心思如此沉重,是天性使然,还是他身边的这些人生生地把他逼成了这副模样。 -----秋色连波,夜染新寒。骊山行宫的树上系了红锦彩绸,虽是百花尽敛,落叶枯丛的时节,但在茜纱宫灯的照耀下宛如一夜之间风过枯木,长出了灿烂明媚的花叶。宫女穿着奢丽的绸衣体态婀娜地穿梭在高台明树之间,更给这满园风光添了几分妩媚生气。 按照位序,突厥使团既是上宾,坐在皇帝左下首座,而我和萧衍坐在右下首座。那位霍顿王子我和意清之前见过,今儿他面容整洁,衣着得体,举手投足间温煦有礼,与那日的情状全然不同。只是他正对着我们,推杯换盏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拿视线往这边瞟。 嘉佑皇帝兴致极高,再三命内侍给他斟满酒盅,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欣赏了一段歌舞,皇帝透过垂着白珠十二旒衮冕往下看的眼神已略微有些涣散,他摆了摆玄衣纁裳宽大的袍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态,向离他最近的突厥贞武将军默拓询问:“这歌舞可还入得各位的眼?” 默拓大约四十岁,方耳宽面,下腮留着乌黑的短髭。据说他是突厥可汗亲信部队鄂尔浑军的统帅,与可汗有袍泽之情,深受倚重,在突厥军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此次,阿史那可汗肯将他派来大周议和,看来也是存了诚心得。意清曾对我说过,突厥铁骑虽然在韶关边境大力挫败大周军队,但突厥王庭内部局势也是十分复杂,阿史那可汗的弟弟须磨嘉拥兵自重,深得铁勒军队的拥护,占据了突厥西域大片草原,渐渐不听王庭节制。 阿史那可汗为了防止在与大周的战斗正过多损耗,更为了避免将来腹背受敌,所以放弃了大好的战局,转入议和。 因此,默拓将军非常地给皇帝陛下面子,倾心赞叹:“大周繁华富庶,歌舞怡人,非我草原能比。” 这恭维之词说得皇帝十分受用,他脸上笑意愈加浓郁。而此时,霍顿起身,视线巡弋了一番这满席的王亲贵胄和文武朝臣,粗犷英武的脸上有着邪魅不羁的笑,“陛下,我们草原每逢宴席便会以武助兴,方才我们已经欣赏过了歌舞,现在不如来场比武,聊以助兴。” 太傅林谢捋着花白的胡须,极不赞成:“圣驾在前,舞刀弄剑得毕竟不妥。” 霍顿夸张地惊异,对着迂腐传统的学究说道:“大周竟有这么多繁文缛节?难道我突厥可汗就不是一国之君,我父汗可是经常在行辕前观看勇士比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未免显得气量狭小了。 皇帝果然应下,不忘摆排场,颇为大气地说:“我大周亦有深谙武艺的勇士,不知王子要怎么比?” 第61页 霍顿未加思索,直接说:“小王自幼习武,早就想与大周的勇士切磋一二。”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停止了窃窃私语,沉默着望向上首。人家突厥出个王子,咱们总不好派个禁卫侍从去,以示尊重,最好也能派个皇子。那这么一来就不能输,众目睽睽之下天家之子若是让人家给掀翻在地上,当着满朝文武勋贵世家的面儿,这皇子的脸连同大周的脸可就丢尽了。 我担忧地看了看萧衍,他大病未愈,嘴唇上的血色极浅,纯白的面容下几乎能看见青筋脉络隐隐流动,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绛纱袍里,长袖曳地,袍裾堆叠,看上去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美丽塑像。一对比,那个霍顿王子壮得跟头小牛犊似得,这要是顶起牛角萧衍能占着便宜么? 萧衍将手中杯盏放下,悄悄往我身边挪了挪,低声说:“你不会以为对付曲曲一个突厥王子,还需要孤出马吧?” 我一想,也对啊。这霍顿只是阿史那可汗众多子嗣中的一个,庶出,且并没有什么权势。就算大周高看他一眼,也用不着堂堂一国储君没姿没仪地跟他逞拳脚之勇。要说皇子,皇帝不是还有别的儿子吗?康王和齐王都在,特别是康王,他向来自诩骁勇,极为彪悍,正好,让他去跟这突厥野人,哦不突厥王子顶牛角去。 康王就是康王,岂会放弃这个逞英雄、出风头的好机会。他大袖马步地上前,抱拳道:“儿臣愿与突厥王子切磋一二。” 我望着康王那藏着锦衣袍袖下的结实胸膛,又有些担忧,要是让康王赢了,那不又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长了脸面吗? 皇帝未曾拍板决定,又有人离席于大殿前跪拜,其音清朗,如一支出自天籁的名曲穿透了整个殿宇内的宁静。 意清大袖平举,恭声道:“臣也是自幼习武,想请霍顿王子指点。” 康王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意清,面上掠过一丝阴翳。意清跪在他身侧,恍若未觉,只抬头仰望端坐于蟠螭龙榻上的皇帝,真挚诚恳地说道:“臣之前与王子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不知尊驾略有冒犯,今日比武若能让王子尽兴而归,也算是赔罪了。” 坐于我斜侧的姜子商闻言一愣,旋即歪头看了看他旁侧的意初,而后又来看我。我心虚地将视线收回来,垂眸敛眉专心地盯着青瓷碟里的桂花糕。 皇帝显然未料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稍微一愣,便豁然大笑:“既是如此,那你们比吧。”他似是想起什么,冲着默拓将军解释道:“这位是朕的大理寺少卿,沈意清。出身世家大族吴越沈氏,也是太子妃的兄长。”默拓点了点头,大约是对意清的身份表示满意,不算辱没了自己的王子,默许了这场比武。 康王不忿地狠瞪了眼意清,甩袖返回了坐席。 我望着意清线条柔和的侧面,有些明白了。向来淡泊超脱的意清肯站出来同康王争抢与霍顿比武的机会,大约心里想得跟我一样。怕康王万一赢了这场比武,风头愈盛,会对萧衍产生威胁。我回想起意清向萧衍奏事时的模样,甚为恭敬尊重。算起来意清入长安不过数月,短短数月,他就被萧衍彻底收服了,甘愿为其鞍前马后? 自意清离开坐席,我爹娘的视线便如蚕丝一直缠粘在意清的身上,满怀担忧。我也有些为他担心,意清善学博思,素日里并不以筋骨为能,只怕占不了上风。 意清长衫磊落,清俊飘逸,笑容含蓄而得体,朝霍顿微躬行礼,说道:“所谓‘君王侧,忌兵刃’此乃中原俗规,王子既然来了大周,不妨入乡随俗。大周礼仪之邦,不兴逞刀剑匹夫之勇。陛下既已应了你我的比武,不妨各让一步,只以招式相切磋。” 这番话说出来,不少尊崇儒学、老派迂腐的臣子点头称许。既避免了御前刀剑无礼,又维护了大周的脸面。 霍顿扬起入鬓的剑眉,“小王最尊敬的便是有学识的智者,沈大人既然有此意,那恭敬不如从命。” 第28章 意清 意清去内殿换了窄袖束箍的便服,这期间姜弥端起酒鼎向皇帝敬了两次酒,他在坐回绣榻时侧身,看向我父亲,极为客气恭让地说:“令郎当真是文武全才,谈吐气度卓尔不群”,他顿了顿,又问道:“可定了亲?” 我刚喝了一口茶,他的话不清不淡地飘过来,将我喉咙里的茶水尽数噎了回去,我捂着胸口连连咳嗽了几声,一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第62页 父亲与母亲对视了一眼,敛了敛衣袖,意态沉稳地向姜弥拱手示礼:“姜相过誉了,意清这孩子不过是多读了几天书,又单纯浅薄不知道藏拙,要论文才武略这在座的年轻公子哪个不比他强。”父亲宠辱不惊惯了,并没有被姜弥的迷魂汤灌下去,人依然如春暮时分迎着清风俏立的霜寒翠叶,傲然孑立。 姜弥碰了一鼻子灰,却并不以为忤,只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侧回身。其实若不知他的底细品行,姜弥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单纯拓在脸谱的奸佞形象。他为人既不狰狞也不苛恶,相反得,格外平易近人且会恭维人。姜弥出身寒微,家中境况窘迫,极小的时候便出来闯荡。当今陛下还是梁王的时候,姜皇后进了梁王府并颇得宠眷,姜弥便凭着裙带而谋了个刑部主簿的差事。他为人善钻营又喜阿谀奉承,向来为那些自诩世家的清贵子弟所不齿,皆看不起他。但……谁能又能料到,便是这个让他们看不起的人,不知不觉谋算了大把权柄在手,直接改写了朝堂之上的世家格局。 由此可见,做人不能飘,更不能胡乱地看不起人,否则那个被看不起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一条藏匿在嶙峋怪石垂杨柳荫里的毒蛇,趁人不备就给予致命一击。 我在心里胡乱想了一阵儿,意清已换装回来。银青色白鹜锦绣单衫,乌发利落地束在白玉冠中,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沐浴在一片晨光微熹的雾霭中。霍顿朝他伸手虚让了让,两人便在大殿上过起了招。 数道招式,你来我往,暂时还看不出胜负。我仔细看着,霍顿像许多突厥人一样注重练得是下盘功夫,扎根稳且力道沉厚。他以一招游龙探须,抓住意清的胳膊狠往地上一掼,意清清腻丝滑的臂袖上瞬时被抓起了一道凌乱的褶皱,直到几招之后褶皱随着动作渐渐平展开来,但隐约还能看见微微凹陷的指印。 霍顿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与意清缠斗了这半天,并没占着什么便宜。意清的武艺胜在灵活飘逸,起初抵挡霍顿凌厉攻势时并不硬碰硬,以躲闪避让为主。霍顿那蓄力而来狠狠捶下的拳头大多是落了空,便有少数也是被意清不着痕迹地化开了力道,待落下时已大打折扣。大约一炷香之后两人仍未分出胜负,霍顿的招式却已开始重复,再看不出新意了。 此时,意清便不再避让,他迎势而起,掌中蓄力,瞅准了霍顿防备疏漏之时截过他劈空扫过来的胳膊,扣住他的下肘往上翻折,霍顿一时未料及情急之下走位错乱,竟仓惶以另一只手径直劈下来。他使出这一招时我见一直观看不语的默拓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暗自摇头。 意清轻易避过霍顿劈过来的掌势,趁他下盘空虚之际掌间蓄力双力并举正打在他胸膛上,霍顿健硕魁梧的身体竟就像迎风破寒的水上莲叶,踉跄着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撞向大殿两侧所设的案几。电光石火之间,意清飞身上前扣住霍顿的手腕,止住了他如垒土倾塌的颓势,往殿中间一拉,两人便如初比武时一样修身长立在大殿之上。 殿内人皆被他们的比武所吸引了目光,偌大的殿宇之上安静至极,只能听见御座前凿出的曲水缓缓而流的泠淙之声。霍顿向来嚣张傲慢的脸上此刻神色晦暗,众目睽睽之下怒涛翻浪般一阵青一阵紫得,却听意清疏朗地往御座上拜了拜,道:“臣献丑了。” 皇帝高高在上将战局俯瞰了个清楚,对各中成败胜负自然一清二楚。但远来是客,也得给外宾留些脸面,呵呵笑道:“早就闻突厥的霍顿王子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顿的脸上漾过万种神色,最终还是释然一笑,抱拳施礼:“哪里,中原才是卧虎藏龙之地,不容小觑。”他转身面对着意清,放低了声音重复道:“不容小觑。”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各自回座。我见父亲面上并无喜色,不苟言笑、严肃方正地瞥了眼意清,嘴唇翻动好像低声斥责了句什么,意清便如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脑袋,丝毫不见方才意气风发的神采。我想,父亲可能再责怪意清太出风头,太过张扬。确实,对于意清,在地位未稳权势未盛之时过早地将自己的底蕴暴露出来,这并算不得是一件好事。 萧衍压低了声音,问我:“意清的武艺师从何处?” 想来刚才比武时他看出了些端倪,我便不做隐瞒,回道:“他师承苍鼎山道门张煦阳长老。” 萧衍做出诧异之色,“听说张煦阳是道门中的老派人,从不收俗家弟子得,怎么肯为意清破例?” 第63页 “父亲送他一块徐州出产上好的松烟墨,张道长爱笔墨字画成痴,看在父亲面子上才勉强答应得。” 萧衍戳了戳我的胳膊,认真地问:“岳父的松烟墨还有吗?”我疑惑地看他,他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也向岳父讨一块松烟墨送给张道长,让他指点指点。” 我轻剜了他一眼,他如画眉眼上勾起一抹深隽的笑意,漆黑的瞳眸中流动春风和煦消融冰雪般的温柔。我一时有些错神,心里却悄然叹息,怎么会只是因为一块松烟墨呢?张煦阳为人高傲,可是连父亲也并不怎么放在眼里,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能让他自愿破了自己定下的清规戒律。若不是……他岂会收意清为徒,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我们之间的低声絮语并没有引起谁的关注。皇帝高坐在上,似乎是因为那一场比武赢了面子而愈加兴致高昂,一连赋诗几首,自有朝臣忙不迭地附和赞叹。我百无聊赖,视线有些飘忽着四处游荡,却在末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有过一面之缘,芳蔼的准夫婿谢道蕴。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同样神情惘惚,穿着瀚烟水墨长袍气度儒雅,一双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我仔细观察了他一番,发现他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萧衍。草烟花露般的清淡视线驻留在萧衍身上许久,便又略微偏转再看一看我,而后失落垂眸惋惜般地摇摇头。 我被他这连番的怪异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想探个究竟。我们两的视线在道道彩光,花绸流错的殿宇上撞在了一起,他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动作迅疾得像是做什么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一样。 疑惑不解更甚,但我想他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必为这一点事情而费神思虑。 数度觥筹交错之后,宴会应时而散。我见父母临行前往我这边看了看,不时要与周遭的人拘礼告别,终究是没什么机会来跟我说几句话。但我见到,刚刚回京的老英王萧道衡追了过来,极亲昵地揽了揽父亲的肩膀,好像要跟他们商量什么事。宴会刚开始时我见到英王的孙女靡初跟在他身边,这时也不知跑去哪儿了。这么一错神的辰光,身边的萧衍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四处张望了一番连同魏春秋也不见了踪影。 我心想,这各个都是修了遁地神隐之术吗? 殿外枝影疏斜,鸟雀嘤嘤啾啾。我迈出殿门正想让内侍去到处找一找萧衍,却碰见姜子商和霍顿迎面而来。 霍顿挽起暗绿绸袍缀着薄鬃毛的袖子,状若无意地对我略加打量,似笑非笑说道:“太子妃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时无言,姜子商跟在霍顿身后想说什么,霍顿却轻快地笑了笑:“大约,这世上的美人都是相似得吧。”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越过我及身后影影绰绰的宫女内侍,扬长而去。 我略微起意,心想就算被他认出了又如何,便没放在心上想去找萧衍。姜子商却正堪堪拦住了我的去路,极为客气地对着我拜了拜,廊檐下悬挂绘着萋萋芳草的茜纱宫灯,烛光流泻了一地,将他的影子拖得幽长。 “太子妃娘娘,令兄在宴会上大出风头,深得陛下欢心,想来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坐不长久了。” 我在心里略琢磨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一切皆有圣断,朝政之事岂是我一介女流能议论得?” 姜子商微侧了身,笑容宛若开在面上的芙蓉花,潋滟着春光。他看上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故作苦恼地叹道:“我这太常寺少卿的位子坐了已有三年,不见升迁。此番若是意清擢升,那我将来见了他岂不是要矮了半截。” 我觉得姜子商今日好生奇怪,他向来恨不得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刻在脸上,除了花月美酒能让他放在心上,几时对自己的官位这么上心了。就算他对官位不满意,也应去找他爹姜相或是那向来关系亲厚的表哥太子殿下去说,跑到我跟前耍什么嘴皮子,倒像是故意东拉西扯不让我走似得。 “姜少卿年少英才,又有令尊帮衬着,哪是意清能比得,他再怎么出挑也绝越不过你去。”我随意地敷衍奉承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姜子商歪头一笑,我才看清他那束发的银冠上浮刻了一只黄鹂鸟,通身着釉淡黄,其喙微红,从近处看连羽毛纹饰都刻得细致入理。 “可意清最近刚破了骊山闹鬼一案,这鬼闹了数月,连刑部都没有法子,意清才接手数日就大案告破,圣上大悦。我看,刑部那帮老头子面上无光,怕是要就此恨上意清。但想来,自古卓尔不群的人总是不乏招人嫉恨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第64页 我几乎要被他绕晕了,在冥思苦想着要找个理由走时,廊檐下传来莺啼般清脆响亮的嗓音:“孝钰姐姐。”靡初从烛光暗昧处走出来,幽光将她小巧尖下颌的脸勾勒得精致曼丽,梳着未出阁姑娘的鬟髻,斜鬓簪一支山茶绒花,看上去清新而丽质。 姜子商殷勤含笑着上前,深拘大礼:“靡初郡主。” 我和萧衍成亲之前靡初已随英王返回封地,数月前才进京。因她依着旧时习惯叫我姐姐时,让我有一丝恍惚,仿佛衫裙新裁,岁月依故,又回到了我们总角之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靡初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戏谑道:“许久不见,姜三公子的嘴还是这么能说。”姜子商用手挠了挠头,好脾气地笑笑并不与她争辩。 我观看四周,靡初孤身一人,并未带侍女随从,便问:“英王殿下呢,你怎得自己在这里,我派人送你回寝殿吧。” 靡初的脸颊如流萤漫过般飞快得红了,她端巧的小脸微低,以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爷爷有些事,让我在这里等他。”她好似在害羞,却拉了我的手说:“我有些心事想与姐姐说,我们可否单独说话?” 我踌躇着看看姜子商,他似乎是极不情愿,但在靡初明媚惑人的逼视下,只得勉强地拱手:“那我就先告退了。”说完,慢吞吞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好像极不放心地再三看我们。 见姜子商走远了,靡初飞扬了黛眉,神秘兮兮地冲我道:“姐姐可知这小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摇头,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现下去静淑殿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疑惑地看她,靡初扯着衣袖微推搡了我一下,不忘周到地说:“将宫女和内侍都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别忘了要悄悄得,别让人看到。” 意清意清去内殿换了窄袖束箍的便服,这期间姜弥端起酒鼎向皇帝敬了两次酒,他在坐回绣榻时侧身,看向我父亲,极为客气恭让地说:“令郎当真是文武全才,谈吐气度卓尔不群”,他顿了顿,又问道:“可定了亲?” 我刚喝了一口茶,他的话不清不淡地飘过来,将我喉咙里的茶水尽数噎了回去,我捂着胸口连连咳嗽了几声,一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父亲与母亲对视了一眼,敛了敛衣袖,意态沉稳地向姜弥拱手示礼:“姜相过誉了,意清这孩子不过是多读了几天书,又单纯浅薄不知道藏拙,要论文才武略这在座的年轻公子哪个不比他强。”父亲宠辱不惊惯了,并没有被姜弥的迷魂汤灌下去,人依然如春暮时分迎着清风俏立的霜寒翠叶,傲然孑立。 姜弥碰了一鼻子灰,却并不以为忤,只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侧回身。其实若不知他的底细品行,姜弥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单纯拓在脸谱的奸佞形象。他为人既不狰狞也不苛恶,相反得,格外平易近人且会恭维人。姜弥出身寒微,家中境况窘迫,极小的时候便出来闯荡。当今陛下还是梁王的时候,姜皇后进了梁王府并颇得宠眷,姜弥便凭着裙带而谋了个刑部主簿的差事。他为人善钻营又喜阿谀奉承,向来为那些自诩世家的清贵子弟所不齿,皆看不起他。但……谁能又能料到,便是这个让他们看不起的人,不知不觉谋算了大把权柄在手,直接改写了朝堂之上的世家格局。 由此可见,做人不能飘,更不能胡乱地看不起人,否则那个被看不起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一条藏匿在嶙峋怪石垂杨柳荫里的毒蛇,趁人不备就给予致命一击。 我在心里胡乱想了一阵儿,意清已换装回来。银青色白鹜锦绣单衫,乌发利落地束在白玉冠中,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沐浴在一片晨光微熹的雾霭中。霍顿朝他伸手虚让了让,两人便在大殿上过起了招。 数道招式,你来我往,暂时还看不出胜负。我仔细看着,霍顿像许多突厥人一样注重练得是下盘功夫,扎根稳且力道沉厚。他以一招游龙探须,抓住意清的胳膊狠往地上一掼,意清清腻丝滑的臂袖上瞬时被抓起了一道凌乱的褶皱,直到几招之后褶皱随着动作渐渐平展开来,但隐约还能看见微微凹陷的指印。 霍顿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与意清缠斗了这半天,并没占着什么便宜。意清的武艺胜在灵活飘逸,起初抵挡霍顿凌厉攻势时并不硬碰硬,以躲闪避让为主。霍顿那蓄力而来狠狠捶下的拳头大多是落了空,便有少数也是被意清不着痕迹地化开了力道,待落下时已大打折扣。大约一炷香之后两人仍未分出胜负,霍顿的招式却已开始重复,再看不出新意了。 第65页 此时,意清便不再避让,他迎势而起,掌中蓄力,瞅准了霍顿防备疏漏之时截过他劈空扫过来的胳膊,扣住他的下肘往上翻折,霍顿一时未料及情急之下走位错乱,竟仓惶以另一只手径直劈下来。他使出这一招时我见一直观看不语的默拓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暗自摇头。 意清轻易避过霍顿劈过来的掌势,趁他下盘空虚之际掌间蓄力双力并举正打在他胸膛上,霍顿健硕魁梧的身体竟就像迎风破寒的水上莲叶,踉跄着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撞向大殿两侧所设的案几。电光石火之间,意清飞身上前扣住霍顿的手腕,止住了他如垒土倾塌的颓势,往殿中间一拉,两人便如初比武时一样修身长立在大殿之上。 殿内人皆被他们的比武所吸引了目光,偌大的殿宇之上安静至极,只能听见御座前凿出的曲水缓缓而流的泠淙之声。霍顿向来嚣张傲慢的脸上此刻神色晦暗,众目睽睽之下怒涛翻浪般一阵青一阵紫得,却听意清疏朗地往御座上拜了拜,道:“臣献丑了。” 皇帝高高在上将战局俯瞰了个清楚,对各中成败胜负自然一清二楚。但远来是客,也得给外宾留些脸面,呵呵笑道:“早就闻突厥的霍顿王子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顿的脸上漾过万种神色,最终还是释然一笑,抱拳施礼:“哪里,中原才是卧虎藏龙之地,不容小觑。”他转身面对着意清,放低了声音重复道:“不容小觑。”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各自回座。我见父亲面上并无喜色,不苟言笑、严肃方正地瞥了眼意清,嘴唇翻动好像低声斥责了句什么,意清便如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脑袋,丝毫不见方才意气风发的神采。我想,父亲可能再责怪意清太出风头,太过张扬。确实,对于意清,在地位未稳权势未盛之时过早地将自己的底蕴暴露出来,这并算不得是一件好事。 萧衍压低了声音,问我:“意清的武艺师从何处?” 想来刚才比武时他看出了些端倪,我便不做隐瞒,回道:“他师承苍鼎山道门张煦阳长老。” 萧衍做出诧异之色,“听说张煦阳是道门中的老派人,从不收俗家弟子得,怎么肯为意清破例?” “父亲送他一块徐州出产上好的松烟墨,张道长爱笔墨字画成痴,看在父亲面子上才勉强答应得。” 萧衍戳了戳我的胳膊,认真地问:“岳父的松烟墨还有吗?”我疑惑地看他,他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也向岳父讨一块松烟墨送给张道长,让他指点指点。” 我轻剜了他一眼,他如画眉眼上勾起一抹深隽的笑意,漆黑的瞳眸中流动春风和煦消融冰雪般的温柔。我一时有些错神,心里却悄然叹息,怎么会只是因为一块松烟墨呢?张煦阳为人高傲,可是连父亲也并不怎么放在眼里,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能让他自愿破了自己定下的清规戒律。若不是……他岂会收意清为徒,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我们之间的低声絮语并没有引起谁的关注。皇帝高坐在上,似乎是因为那一场比武赢了面子而愈加兴致高昂,一连赋诗几首,自有朝臣忙不迭地附和赞叹。我百无聊赖,视线有些飘忽着四处游荡,却在末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有过一面之缘,芳蔼的准夫婿谢道蕴。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同样神情惘惚,穿着瀚烟水墨长袍气度儒雅,一双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我仔细观察了他一番,发现他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萧衍。草烟花露般的清淡视线驻留在萧衍身上许久,便又略微偏转再看一看我,而后失落垂眸惋惜般地摇摇头。 我被他这连番的怪异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想探个究竟。我们两的视线在道道彩光,花绸流错的殿宇上撞在了一起,他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动作迅疾得像是做什么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一样。 疑惑不解更甚,但我想他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必为这一点事情而费神思虑。 数度觥筹交错之后,宴会应时而散。我见父母临行前往我这边看了看,不时要与周遭的人拘礼告别,终究是没什么机会来跟我说几句话。但我见到,刚刚回京的老英王萧道衡追了过来,极亲昵地揽了揽父亲的肩膀,好像要跟他们商量什么事。宴会刚开始时我见到英王的孙女靡初跟在他身边,这时也不知跑去哪儿了。这么一错神的辰光,身边的萧衍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四处张望了一番连同魏春秋也不见了踪影。 第66页 我心想,这各个都是修了遁地神隐之术吗? 殿外枝影疏斜,鸟雀嘤嘤啾啾。我迈出殿门正想让内侍去到处找一找萧衍,却碰见姜子商和霍顿迎面而来。 霍顿挽起暗绿绸袍缀着薄鬃毛的袖子,状若无意地对我略加打量,似笑非笑说道:“太子妃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时无言,姜子商跟在霍顿身后想说什么,霍顿却轻快地笑了笑:“大约,这世上的美人都是相似得吧。”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越过我及身后影影绰绰的宫女内侍,扬长而去。 我略微起意,心想就算被他认出了又如何,便没放在心上想去找萧衍。姜子商却正堪堪拦住了我的去路,极为客气地对着我拜了拜,廊檐下悬挂绘着萋萋芳草的茜纱宫灯,烛光流泻了一地,将他的影子拖得幽长。 “太子妃娘娘,令兄在宴会上大出风头,深得陛下欢心,想来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坐不长久了。” 我在心里略琢磨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一切皆有圣断,朝政之事岂是我一介女流能议论得?” 姜子商微侧了身,笑容宛若开在面上的芙蓉花,潋滟着春光。他看上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故作苦恼地叹道:“我这太常寺少卿的位子坐了已有三年,不见升迁。此番若是意清擢升,那我将来见了他岂不是要矮了半截。” 我觉得姜子商今日好生奇怪,他向来恨不得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刻在脸上,除了花月美酒能让他放在心上,几时对自己的官位这么上心了。就算他对官位不满意,也应去找他爹姜相或是那向来关系亲厚的表哥太子殿下去说,跑到我跟前耍什么嘴皮子,倒像是故意东拉西扯不让我走似得。 “姜少卿年少英才,又有令尊帮衬着,哪是意清能比得,他再怎么出挑也绝越不过你去。”我随意地敷衍奉承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姜子商歪头一笑,我才看清他那束发的银冠上浮刻了一只黄鹂鸟,通身着釉淡黄,其喙微红,从近处看连羽毛纹饰都刻得细致入理。 “可意清最近刚破了骊山闹鬼一案,这鬼闹了数月,连刑部都没有法子,意清才接手数日就大案告破,圣上大悦。我看,刑部那帮老头子面上无光,怕是要就此恨上意清。但想来,自古卓尔不群的人总是不乏招人嫉恨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几乎要被他绕晕了,在冥思苦想着要找个理由走时,廊檐下传来莺啼般清脆响亮的嗓音:“孝钰姐姐。”靡初从烛光暗昧处走出来,幽光将她小巧尖下颌的脸勾勒得精致曼丽,梳着未出阁姑娘的鬟髻,斜鬓簪一支山茶绒花,看上去清新而丽质。 姜子商殷勤含笑着上前,深拘大礼:“靡初郡主。” 我和萧衍成亲之前靡初已随英王返回封地,数月前才进京。因她依着旧时习惯叫我姐姐时,让我有一丝恍惚,仿佛衫裙新裁,岁月依故,又回到了我们总角之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靡初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戏谑道:“许久不见,姜三公子的嘴还是这么能说。”姜子商用手挠了挠头,好脾气地笑笑并不与她争辩。 我观看四周,靡初孤身一人,并未带侍女随从,便问:“英王殿下呢,你怎得自己在这里,我派人送你回寝殿吧。” 靡初的脸颊如流萤漫过般飞快得红了,她端巧的小脸微低,以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爷爷有些事,让我在这里等他。”她好似在害羞,却拉了我的手说:“我有些心事想与姐姐说,我们可否单独说话?” 我踌躇着看看姜子商,他似乎是极不情愿,但在靡初明媚惑人的逼视下,只得勉强地拱手:“那我就先告退了。”说完,慢吞吞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好像极不放心地再三看我们。 见姜子商走远了,靡初飞扬了黛眉,神秘兮兮地冲我道:“姐姐可知这小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摇头,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现下去静淑殿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疑惑地看她,靡初扯着衣袖微推搡了我一下,不忘周到地说:“将宫女和内侍都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别忘了要悄悄得,别让人看到。” 第29章 悲情 静淑殿建在兴庆宫后,殿身略矮,在气势恢宏、廊柱穹顶的兴庆宫映衬下,显得隐秘而微小。因平时这里是供前来觐见的朝臣更衣休憩之所,所以我料想晚上应是黑暗一片,殿内不会掌灯。但意外得,远远望去,黑匣子般的宫宇里亮着一抹混弱细微的烛火,犹如振翅而飞的挂单萤火虫落入了漫天黑幕中,微不足道却又不容忽视。 第67页 我顺着在花叶掩映下的狭小宫道靠近殿门,觉得夜色宁静得有些诡异,按照宫规,就算是夜间殿外也应该有值守的内侍禁卫,为何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窗棂上刻着蓝花楹的纹饰,虚掩着,甫一靠近便听见里面传出哀哀抽泣的声音。 “表哥,你为何如此狠心,我自小便喜欢你,长大了我的心里也只有你。我并不求做你的正妻,就算是妾侍我也愿意,我自觉所求不多,难道为妾侍我都不配吗?” 我下意识握住腰间垂下的素锦香囊,仿佛只有掌心传来盈实触感才能让陡然加快的心跳有所缓解。这是姜紫苏的声音,她的嗓音自小便独特,低沉中略带沙哑,却并不粗嘎,而是一架年岁久远的古琴拨弦疏奏的声音,较之寻常女子的莺呖燕啼更显得幽静而有韵感。 既然听出她是紫苏,那另一个人是谁便可想而知了。难怪姜子商顾左右而言他地拦着我不让走,原来是苦心孤诣地为自己妹妹搬石搭鹊桥。 “紫苏……”萧衍的声音罕见温和耐心,在静谧夜色中犹如音律舒缓的上古琴曲,娓娓而道:“你是舅舅的嫡女,母后最疼爱的侄女,你应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到东宫里去当一朵姹紫嫣红开尽的点缀。” 紫苏微提了声音,使馨和的嗓音略显尖锐:“可这是我愿意得,我不在乎,只要能离得你近些……我……”她好似情急,低声抽泣起来,嘤咛道:“我不愿嫁给别人,爹他要让我嫁给别人。”她言语错乱,全然没有了寻常那种翰墨丹青、笔砚侍书的文静淡定,好像只是一个陷入末路急需要一根浮木来攀附的可怜女子。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向来冷静自持、爱惜羽翼的姜紫苏为什么会出此下策,全然不顾身份地私约萧衍在深夜到这偏僻殿宇里幽会,原来是姜弥要把她嫁给别人。向来,能让一个女子大改禀性而粗陋百出的从来都只是因为在爱的国域里走入了绝境,不得不铤而走险。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传出,好像是萧衍在安慰她,他的声音沉稳温脉,如深潭涧泉中缓缓流淌的水,“你应该听舅舅的话,他是你的父亲,必是凡事为你打算得。” 紫苏许久未语,只兀自哭泣了一阵儿,问:“为什么?你的东宫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妃,孺人、良娣甚至没有名分的侍妾都可以生下你的孩子,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我不求名分,哪怕没有名分,只要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 一阵风吹过来,掀起了我委地拖曳的裙裾,我心中想,就算你不要名分,也改变不了你是姜弥的女儿、是姜皇后的侄女这个事实,没有人会真得把你当成没有名分、地位卑微的侍妾,而姜弥也绝不会让他的女儿做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我一愣,却是有些自嘲,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鄙了。 萧衍大约也是不忍心伤害这个对自己一腔痴情的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是父皇不许我娶你,如今也没有人敢违抗圣意重提旧事。女子青春短暂,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虚掷年华了,不值得。” 紫苏果然沉默了,这温婉如水的女子似乎要费力将自己心中的涟漪平复,无边的夜色中再无声响。我知他们还有话要说,但却听得意兴阑珊,心中很不是滋味,便顺着来路借着月光回去了。 嬿好领着宫女们从侧殿溪畔寻我来了,见我孤身一人出来,狐疑地往静淑殿看了看,问:“姑娘在那边见着什么了?怎么脸色端得难看?” 我摇头,只觉心头好像压了连峰山麓般沉重,几乎是迫得我喘不过气了。我望着那一树红锦绸缎,颜色鲜妍曼丽得仿佛那无忧无虑的闺阁年华。彼时尹氏尚未倒台,尹家和姜家还维持着表面的和顺,我和紫苏年龄相仿,是同龄女孩里最为投契的一对。 也是这么个繁星如许,夜云瑰美的晚上,因为芳蔼和靡初太聒噪了,搅扰得我们烦不胜烦,紫苏偷偷拉了我的手去飞琼台看星星。她揽着我的肩膀小大人似得说:“孝钰,咱们这么投缘,可惜不是亲姐妹,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用手指支棱着脑袋,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可就算亲姐妹,将来也要出嫁得,哪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我有办法……”她矜持而温婉地微笑,身后是漫天星矢,却抵不过她眼中青晏姣丽的飞俏神采,“将来你嫁给怀淑太子,而我……我嫁给衍哥哥,咱们成了妯娌,不就又能时时见面了?” 第68页 我诧异地端看紫苏,她向来是那么文静而谨慎,比同龄人循规蹈矩多了,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可她似乎浑不在意,神秘地冲我道:“我偷听父亲和姑姑说话,他们说等我们长大了就把我嫁给衍哥哥。” 她稚嫩的面庞上流动着平静而满足的光芒,将她映衬得宛若画中仙般风姿绰约,我从未见过如此迷魅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的紫苏,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都化作了静好而祥和的岁月,充满期盼,带着满足。 不由自主地点头应和她,心想,成亲,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可是,曾经可以平顺自然的人生轨迹从什么时候起悄然变转了方向,把我们从各自安之若素的那一方水土里无情地驱赶了出去,让我们体会尽了人生的酸楚与无可奈何。 我窝在侧殿的卧榻上,坐着将头埋在两膝上,不想说话,也不想睡觉,就只想这么安静地待着。 紫苏,紫苏……不行,不可以,因为我怕,前车之鉴太过惨烈,我怕自己斗不过姜家的女人,步了尹舅母的后尘。 不知这样趴在自己腿上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身侧的卧榻塌陷,我从胳膊的缝隙中看见皂色冕服裙袍厚重地堆泻在脚边,其间金缕暗纹绞缠出尊荣繁复的图腾,仿佛山峦重重压下来。可我不想抬头,不愿面对他。萧衍沉默坐了片刻,片羽不惊地开口道:“心情不好么,墙根怕是不那么好听。” 我兀自埋着头,懒得问他怎么知道,他向来神通广泛,逐一问下去那不是要累死了。 “……你放心。”萧衍斟酌了半天,好像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他知道我忌惮姜氏,了解我所有的弱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全然没有什么可怕得,他们如果要像对付尹舅母那样来陷害我、污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纵然鱼死也不能令网破,也好过备受折辱磋磨。可我背后还有娘家,吴越沈氏,不能因为我的连累而覆宗绝祀。 我突然觉得很无趣,很伤慨,这样的日子好像总也看不到尽头。我不想去占别人得,不想去抢别人得,可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带着面具生活。 闷声不语了半天,周身再无声响,可我知道萧衍没走,那股微苦的瑞脑香缭绕不散。我抬起头,见他正望着我,视线失去了温度,冷鸷得如孤峰傲雪,看得我一骇。 “你父亲派去青桐山的人该回来了吧。”他平静淡漠地说出这句话,瞬间击碎我辛苦维持的坚实壁垒。 “你怎么……”我戛然住口,他怎么知道……他当了多年的太子,苦心培植了多少亲信耳目,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继续说:“既然我知道了,那么姜相肯定也知道了,你让吴越侯多加小心吧,还有你……”他神色复杂地凝视我,眼底的阴冷化作刀锋般的尖锐,好像要将我生劈开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概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吓人,“从现在开始,注意留心出现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可能不是本来的面目。” “什……什么意思?”我一时难以消化他的话,“你觉得他会来找我?” 如果我真得那么重要,为什么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让我稀里糊涂地伤心了那么久。现在回来找我,有什么意思,他还想、又还能干什么呢? 萧衍将外裳脱了,脸像尊雕像似得冷冰冰得,眼底更像是结出了万丈雪壁,将所有神采都封冻了起来。他好像不预备回答我的问题了,将手肘搭在膝盖上,阴气森森地盯着摆放于前的麒麟鎏金香案,眼睛里射出的煞气好像能将那结实的物件碾成齑粉。 但我还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就算这是一场精心筹谋的计划。那么当年,如何躲过太医,如何躲过验尸官,如何躲过禁军与守陵的金吾卫将一个废太子偷运出长安。就算尹氏留下了潜藏的势力,可在姜弥掌握下的宫禁内苑,这些人真得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再说,五年,整整五年,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仿佛所有人都觉得萧怀淑会再次出现。 但我来不及细想了,因萧衍站起了身,并且扼住我的手腕将我也带起了身,他的声音依旧如霜般清冷:“从今天开始,跟我回正殿睡,我们不再分榻而眠。” 第30章 结案-孤胆侠士 我想,萧衍要求我履行作为妻子的职责,是合情合理得。我们本就是夫妻,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床榻之间,亦应是夫妻最亲密的地方,可我只觉得萧衍他恨我,且这恨深郁沉重得如巍巍山峦相接,堆砌得坚实细密破不开一道缝隙。 第69页 他是在波诡云谲、阴谋丛生的宫廷里长大,也经历过暗涌厮杀,可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对某一个人如此深的恨。他对于敌人,对于威胁到他的人,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得,可以劳心费力,素手推演布局,但却并不值得去牵动情绪。但是,今晚在我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积郁得太深,几乎到了决堤的边缘。最末,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只觉得在地狱里流转了一圈,肌肤之间温润触感令我仿佛重又回了人间,尽管这温暖是来自那个亲手将我推进地狱的人。 我一夜未眠,因为实在太痛,浑身像被扔进火堆里烧灼了一番,被拆得四散零落又重新装了起来。萧衍……他应该也没有睡着,因夜半不知光阴几何,他轻轻地问了我一句:“如果你早就知道大哥没死,还会不会和我成亲?”话音轻薄得几乎是一片轻纱单羽,稍微粗重些的呼吸就可以将之掩盖。 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我突然有种能读懂他心事的顿悟。曾经,我也是在自以为萧衍已经熟睡了的时候,侧过头,轻声问他‘是否知道怀淑是让姜弥给害了’。我那时并不想从他的口中得到回答,只是心事堆积得太过难受,企图用这种方式舒缓一下。 而现在的情状一如当时,他应该也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 我柔顺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觉得心仿佛在泣血,破碎到狰狞的模样。难道这一切,是因为……他爱我吗? ----这一夜太过漫长,我合着眼不敢睁开,一直等到窗外传来鸟雀清脆的啼叫,晨光的暖意透过纱帐扑落在半面脸颊上。帘帐外,是内侍轻微的声音:“殿下……徐大人求见。” 身侧萧衍缓慢地将我松开,掀被而起,我听见故意放轻了动作地去捡地上的衣衫,而后掀帘出去。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天光,觉得至多卯时,外臣觐见一般是有规矩得,非权宜不能行之事,不在夜深晨起入谒。如此打破常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将亵衣和单衣,鞠衣依次穿上,没闹出太大动静,悄悄地回了偏殿。嬿好显然刚起,揉搓着惺忪睡眼在替我整理新衫,见我这么早回来大为吃惊,她刚张了秀口要问,被我打断:“嬿好,别问我了,快去准备浴桶,我想洗澡,还有……治伤外涂的药膏给我拿来。” 嬿好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我。 我只觉头疼欲裂,疲惫不堪,半伏在绣榻上气若游丝地嘱咐:“都准备好了你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嬿好踟蹰着半天未动,我已没有力气再去费唇舌,由着她将我反反复复地看着,待她看完了,终于叹了一口气,退了出去。 水很热,漫过身体时有种暖意漾过莫名安心的感觉。原来传说是将九尺黄泉设于地下,终年隔尽阳光,才是令恶鬼绝望之所。而人,一旦身体温暖了起来,心情便没有那么糟了,好像有种雨过淋漓,骤然转晴的安慰之感。 我趴在木桶半晌,直到水开始泛凉,恋恋不舍地爬出来。用棉帕擦干了身体,取过小白瓷瓶开始给自己涂抹药膏。乳白色的药膏涂在肌肤上,带了丝丝凉意沁入,好像对于消肿止痛有着身心双重安慰的效果。我抹好了之后从衣柜里选了件深蓝缎子遮挡严实的礼衣给自己穿上,然后轻舒了一口气躺上了卧榻。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去得,我这样想着,困倦像春后萌醒的小兽熬过了严寒的隆冬腊月终于能以飞疾的脚步如约而至。枕着秋光睡了好长一觉,直至嬿好进来将我摇晃醒,她半蹲在卧榻前,伏在我耳边轻声说:“姑娘,侯爷让你去一趟。” 我揉搓着眼睛从深寐中苏醒,发觉外头日头正到了最鼎盛炙热的时候。嬿好将我扶起来,黛蛾长敛,有些忧愁难展的样子:“殿下会不会不高兴,姑娘还是别去了。”我脑子一阵清醒过来,想起萧衍昨夜跟我说姜弥应该已经知道了父亲派人去青桐的消息,应当提醒他日后小心行事。且,依父亲往常的习惯,在我成亲之后等闲的事情他是不会惊扰我得,前面几次都是我扭股糖硬缠上得,再不济也是让意清转达一下。像这样,直接叫我去一趟,还是头一遭。我怀疑,是有什么要紧事必须让我知道。因此,不敢怠慢,忙让嬿好替我梳妆,赶去父母的居所。 去到父母殿中时,只见意清、父亲还有莫九鸢在。父亲站在窗帷前,凝望着山抹微云出神;意清屈膝坐在绣榻上,手里捏着几张纸在发愣;而莫九鸢,像被人收走了窍灵一般失魂落魄地倚靠在穹顶石柱上,目光散成了一片雾。 第70页 我的视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勉强咧嘴一笑:“你们这是怎么了?” 父亲如梦初醒般,大步流星地从窗前走过来,指了指安放在玉柄绞乌金鞭下的缠丝绣榻,说:“孝钰,坐。”他将莫九鸢从石柱上提溜了回来,摁在我对面的绣榻上。随口说道:“你娘让我想了个法儿支走了,等以后我再单独跟她把这事儿说了。” 爹把气氛渲染到这份儿上,成功地将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吊了起来。我抚着胸口,哭笑不得地问:“爹,有话你就快说吧,女儿的小心脏可经不住你这么故作玄虚得了。” “孝钰”,爹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问:“你还记得爹跟你提过的那本《晋云医书》?” 我点头:“当然记得,那是当年莫九鸢的师傅进献给姜弥的宝物,莫九鸢不是还亲眼见过吗?” 听到点到他的名字,莫九鸢惊弦般弹起了脑袋,“可……真正的《晋云医书》与我所看到是不同得。” 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搅得一头雾水,但见他那副模样估摸着也说不明白什么,于是又将视线转向了爹。他老人家继续说:“爹向青桐的全虚子长老修书了一封,就是想问关于《晋云医书》的事,爹之前跟意清将琊叶青一案与骊山闹鬼一案理了一遍,觉得根源就在这本医书上。这一番事由大约是从琊叶青阴差阳错地潜入青桐盗取《晋云医书》开始。但这本医书的庐山真面目我们谁都没见着,也仅仅凭靠莫九鸢的记忆探知一二。” “全虚子长老接到信后立刻给我回了,信中只有八个字‘机缘已至,强留无益’,并将那本医书凭着自己的记忆誊写了一遍,附在信中一齐送了来。” “全虚子长老所书的医书与莫九鸢曾经看到的那本从大致上来说没有差别,仅仅在最后一章,莫九鸢在姜相府上看到的是‘浴火’,可致人慢性毒发,且脉搏上诊不出异样,最后咳血气竭而亡。而全虚子的那本书,最后一章却是……”父亲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云龟’可令人出现脉搏,心跳全然停滞的龟息之症,既假死,所服之人会维持五日的假死征兆,五日后自然苏醒,但身体受到重创需以药汤每日浸泡,所泡之期为……五年。五年之后才可如常人般自由生活。” 我像是抓到了什么要紧的片鳞,却是散碎凌乱得,有种不真实的荒诞之感。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以悲悯而惋惜的音调说:“我询问过莫九鸢,他与他的师傅齐晏是在同安郡莫名得了一笔钱安顿好了师兄弟才来长安得。清嘉三年,尹相在同安郡推行青苗法税收,他亲自入乡随野,探查青苗法推行之效,离开同安郡的时间与莫九鸢师徒离开的时间相差不大。” 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张口结舌,只觉真相呼之欲出,至此所有的脉络全部都串联清楚了。 “清嘉三年,姜弥已升至右相。两相不和,举朝皆知。尹相以齐晏‘道门叛徒’的身份,派他潜入姜弥府中以作内应。而齐晏正是因为尹相的一道停止灭道的奏折而遭人唾弃,一蹶不振。本是有仇,姜弥自然不会怀疑他。这期间,齐晏以道门身份在姜弥的支持下频繁出入宫闱,结实了不少内侍。而这些内侍,名义上是听从姜弥指令,实际却是尹相的心腹。及至清嘉五年,尹氏覆灭。齐晏深知姜弥容不下怀淑太子,迟早要将他暗害。干脆兵行险招,以《晋云医书》为饵,杜撰了‘浴火’一毒,更调拨了内侍心腹去西客所,开始了金蝉脱壳之计。” 父亲拨弄着佛珠,大为感慨:“前朝云献本是道门中人,以悲天悯人所为人称道,他的书中所涉及毒、药无不为解救世人疾苦,岂会出现‘浴火’这种阴邪之物?而五年后,琊叶青盗取了真正的《晋云医书》献给姜弥,姜弥两相对比发现了蹊跷之处,紧接着探查当年在怀淑太子临终之际在旁伺候的内侍家眷,发现他们都被秘密保护了起来,再不见踪迹。姜弥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首先想得便是要找出怀淑太子,斩尽杀绝。” 我不由得一凛,手心起了层薄汗。 一直沉默的意清看着我说:“尹氏一族尽皆遭屠戮,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值得怀淑太子挂怀难舍,那也就只剩下你了。姜弥指使芳蔼公主以《晋云医书》中的毒害你,其意是期望在药石无灵之际,能将得到青桐山庇护又深谙医书内义的怀淑太子引出来。谁知芳蔼胆子小,未将毒下到足量,再加上他没想到九鸢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早读过医书,轻而易举地便可为你解毒。这一招草草了之,未见效,估计事后太子已警告过他,因此姜弥未敢再向你下手。” 第71页 第31章 结案-兄弟隐情 “至于琊叶青和他那个当内侍的弟弟,约莫是姜弥杀人灭口的技量,他们也算飞来横祸,无辜受累了。” 我百感交加,犹记得自己曾经辱骂过齐晏,恨他间接害死了怀淑,更说他是叛徒恶事做惯了,报应不爽。却不想他是背负着全天下咒骂的苦行僧,忍受地狱业火而忍辱负重,默默履行着自己的使命。还有那些在西客所伺候的内侍,我曾经无比憎恨他们刁难怀淑,却原来是做给别人看的一场戏吗?他们全都被姜弥灭了口,至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感慨之际,我想起一事:“可是当年陛下在骊山行宫养病,尹相未奉诏前往,是齐晏从长安中逃出上骊山来状告尹相谋反得,这怎么解释?” 父亲露出几分讥诮不屑:“当年所谓巫蛊本是就错漏百出。皇帝陛下也是不信得,他派人前往长安探查,那些人皆被姜弥收买连长安城都没有进就回去滥进谗言,至于齐晏……” 提到齐晏时父亲将讥诮尽数敛去,温面默然变得凝素而恭敬,近乎是在他的面前有一尊雕像,而随时要虔诚真挚地伏地跪拜:“他当年能从长安安然无恙地上骊山,本就值得怀疑,大约是尹相故意放他去得。别忘了,当时韶关传来季康子叛变的消息,陛下龙颜大怒,几乎是大局已定了。他的指证其实并不是十分重要,至于他跟尹相是为了什么而出此下策,恐怕还得细细查究琬。” 莫九鸢突然抬头,眼眸明亮得如一面临渠照月的镜子,涌动着悲绪与自豪,这两者在他的脸上奇异自然地合为一体,“所以……我的师傅他并不是人人喊打的贼子,他是孤胆英雄,是侠士。” 我站起身,心怀愧疚地说:“是我太浅薄愚蠢,错怪了齐道长。”莫九鸢看了看我,摇头,神色有着连遭重击的迷惘和超脱了苦恼烦忧的快慰,“没关系,师傅应该也不在意别人说他什么,他只要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他从前也是这样教我得。” 我默默地看了看窗外假山湖石连亘浮延,渠水潺湲而流,以绵柔之势撞向环水而抱的山石,溅起细碎的水滴,折射出明亮而璀璨的天光。这世间天海辽阔,不知有没有一处茅屋陋室,能为那失踪已久的齐晏遮出一片净土。 意清凝神看着莫九鸢,仿佛他的身上还勾连着诸多的隐秘。他清澈了嗓音,说:“那后面是不是可以说说那些人是如何将怀淑太子运送出长安得。”父亲的神色陡然变得僵滞,他看了看我和意清,眼中有着湖光错金石的迷乱魅影。 父亲像是有难言之隐,又像是根本难以启齿。 意清仿佛从他手中接过了断案的惊堂木,却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替什么人抱屈,却又觉得不值一提,便是这般复杂地盯着莫九鸢,“你师傅将怀淑太子救出后,却将你留在了东宫,难道他不怕来日东窗事发姜弥和当今的太子殿下拿你撒气吗?” 我仿若清窍出灵般领悟了意清的意思,只觉一瞬间全身血液骤然滞停,陈杂着无数混乱交叠的情绪,在我眼前流动着尾翼胡乱飞窜,但我却是极为清醒得,有些不忍心听意清后面的话。 “清嘉六年,敏王薨逝,太子殿下不顾一甘老臣的阻拦而命内侍监草草验尸下葬,引起诸多非议朝臣却是敢怒不敢言。或者再久远一些,尹氏遗留下的势力派蒙嫣入东宫,成为太子宠姬企图刺杀他,事败后被姜弥严刑拷打,供出了一众尹氏隐秘的利牙……” “其中便包括由姜弥一手扶植看上去决不可能叛变的禁军副统领方木周。方木周被杀后,向来以中立自居的老臣文渊阁学士许谩赢极力推荐当时的左监门卫中郎将高士衡补缺。禁卫副统领,恰恰掌握着出入内帷的宫禁。等待一切安排妥当,怀淑太子便开始病重难治了……” 意清的面上流淌着轻缓的阳光,他平静地承受我和莫九鸢灼热的视线,慢慢地,极为认真地说:“当时陛下久病未愈,宫闱基本上掌握在姜弥和姜皇后的手中,能让他们绝对信任并且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吧。”他将视线落在我身上,“要将一个废太子运送出长安,若没有当时的监国太子暗中相助,这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如果这是一幅精心谋划、波澜壮阔的图景,那么萧衍就是镶嵌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块版图。如果有了他的参与,那么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过去的那些辰光剪影般地交替浮现在我面前,带着旧时泛黄沉浮的气息,那么得让人……难受。 第72页 怀淑刚‘死’时我去见他,因一句话转身就走,他站在花浓柳荫里满目凄怆却始终沉默地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想过去,过去到他的身边,可是我最终还是走了,把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们的孩子离开时,莫九鸢卜算了一卦,说是冤魂索命。他几近癫狂地大喊,“什么冤魂,萧怀淑吗,他明明……”他那个时候应是想说怀淑还活着,是他亲手救出去得,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满含凄凉地看我,只说我不能让他安心。 我们同床共枕,我怀着对他深浓的怀疑,趁他睡着了悄然问他:“原来怀淑真是让姜弥给害了,这事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烛光暗昧里,他满怀心事地问我:“如果大哥还活着呢?” 夜半枕眠时,他以为我已经睡了,以极轻极微弱的声音飘忽在我耳畔:“如果你早就知道大哥没死,你还会和我成亲吗?” ……我到底都对他做了什么! 意清仔细觑看着我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时缄默,但眉宇间的纹络深陷,却是浓重的担忧。 他忍了片刻,终是开口:“可是现在姜弥已经怀疑这件事是太子殿下暗中动了手脚,他回过神来寻了名目将禁军副统领高士衡关押进刑部,严刑拷打,却不知他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到了何种程度,会不会抵不住酷刑而全盘托出。” 第32章 回忆 我想起今天清晨天刚亮萧衍就被叫了出去,不管是内侍还是萧衍,皆行迹匆匆,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父亲站在窗墉之下,蝉翼茜纱纸遮了大半的阳光,上面缕着雁山参云的暗纹,疏影参差错落在脸上,描绘出一副深邃的神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当年举荐高士衡的是朝中清流中立一派的老臣,与东宫并无深交。只要高士衡咬住了口,姜弥并找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此事跟太子有关。” 他将手扶上窗棂,摇了摇头:“这是他亲手扶植的储君,不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而轻易与他翻脸。” 言下之意,要作壁上观,不便插手。 我看了看意清,他凭案端坐,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爹,既然你们认定高统领是太子的人,可眼下姜弥说抓就抓了,一点情面都不给太子留。朝里朝外,若是任由他拿捏,以后太子的处境岂不是愈加艰难?”我也顾不上旁得了,只将自己心里话连同那一点点的不满一齐倾倒出来。 “你知道什么!”父亲劈头盖脸地训斥我:“姜弥恨不得把太子当成他的私有契产,我若是这个时候站出来明显地去维护太子,更加犯了姜弥的忌讳,那这事就彻底过不去了。” 幽闺之中青苔色秋帐在扶风中潋起波漪,父亲似有不忍,收敛了横飞的肃气,慈祥安和地对我说:“姜弥这个人,素来在心里将亲疏分得清楚。天天说怀淑,可连怀淑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不管于情于理,太子都没有理由在当年去保护一个废太子。况且,这件事到现在陛下还被蒙在鼓里,姜弥……他不会想让陛下知道得。所以,此事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望着父亲,他经历过的风浪波折多到数不清,几次于危机中化险为夷,含蓄沉敛的外表下是看透世事的大智,他说得……应该是对得吧。 ----骊山行苑中已秋意深浓,碧云天下秋色连波,纷纷坠叶飘香,玉柱斜处有飞雁栖息。宫女们端的墨釉漆盘里盛放着沾染朝露的鲜菊花,色泽莹润鲜妍,有一种浅薄而灿烂的美。 我攀上湖水旁的大石,看了看水底,干枯寥落的芙蓉枝沉在里面,两岸寒树将一泓秋水映得渌色盈盈。看着这一处水波山色,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彼时,尹氏新败,怀淑被幽禁在西客所。因我常去西客所流连,母亲便将我锁在吴越侯府里,等闲不肯放我出来。突然一日,不知皇帝陛下生了怎样的心思,在给我和萧衍定了亲后召母亲和我进宫,说要一同赏秋菊。 母亲说,按照规矩,进了宫总得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姜皇后当时把凤阙后位坐稳了,人也端得爱挑三拣四,一会儿抱怨内侍省送上来的翡翠色浮,一会儿嫌弃尚衣局制衣染色粗糙,我实在听得不耐烦,找了个借口偷溜出来,往昭阳殿西苑的静石湖去了。 艳阳给静水镀上了一层光,萧衍正坐在绿杨荫下的大石上,手里托着暗金小圆钵,给湖里的锦鳞喂食。 第73页 从前尹舅母在时,那些锦鳞都是我喂得,它们有点像我,矫情且挑食。最好是红虫,它们吃得最快。再不济,有点甜的面渣也行。我抻头看了看萧衍喂的东西,水蚯蚓,虽然柔软鲜红的小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可这玩意昭阳殿的锦鳞不爱吃啊。 我又看了看浅淡碧波里的锦鳞,果然看上去比从前瘦了不少,不由得心疼得直叹气。萧衍瞥了我一眼,在大石上坐得纹风不动,一贯高贵冷艳的模样:“叹什么气?” “锦鳞不爱吃蚯蚓,得喂红虫和面渣渣。” 他极为雍容地翻了个白眼,“你难道没觉得昭阳殿里的锦鳞经常会跟以前不一样?”我当然没觉得,这么多色彩鲜妍的尾鱼乌压压得攒聚在河里,怎么能看出哪条跟以前不一样。 “你喂的红虫和面渣是它们爱吃得,但锦鳞不知饥饱,你喂起来又没分寸,饱腹之物过犹不及,隔三差五地就会有锦鳞活活撑死翻了白肚皮。” “你胡说。”我抻头瞧了瞧,觉得这些摇头摆尾又花枝招展的鱼就是我喂养大的那些:“你凭什么说我撑死了锦鳞,昭阳殿里的锦鳞都是有数得,真撑死了怎么会不让我知道?” “那是因为我让内侍换了新得,真是有趣,一开始你还小,怕你看见锦鳞翻肚皮要哭鼻子,我才是让内侍把死了的捞出来换上新得。这可倒好,让你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可怜这些锦鳞,死得不明不白。” 我气急了,腮帮子鼓鼓地怒视着他,见他微风临面,八方不动的模样,劈手上去抢鱼食,萧衍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出此下策,稳稳地将鱼食拿开躲过我的抢夺。他逆着光人畜无害地看我,看得我怒火攻心,伸手推了他一下,真真儿地就是一下,我自问力气并不大,但不知是大石上有新鲜的苔藓还是他并未坐稳,萧衍整个人从大石上摔了下去,扑通,掉进了湖里,溅起无数水花。 连忙去捞他,发现这湖并不很深,站在里面也只到腰线往上的位置。他好脾气地任由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上来,沥了沥锦衣上湿漉漉的水,还未说什么,就听一声响亮的怒喝从身后传过来。 “岂有此理,你这死丫头,太没规矩了。” 我娘如电闪般气冲冲地蹿到我跟前,还未等我跟她解释缘由,直接抬起手甩了我一巴掌。 晴空万里,知了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花园里,这一巴掌清脆而响亮,直接把我打懵了。萧衍连忙上前,从身后抱住我,焦急地喊了一声:“姑姑。”便再没有下文了。他的脸色一瞬变了,侧头看着母亲来时的方向,皇后端着臂纱领着一大群宫女内侍往这边走。 萧衍抱着我的手缓缓松开了,平袖施礼,叫了声母后。我脑子一转,有些反应过来母亲为何要抢先一步上前来训斥我。 我在母亲的眼色下忙跪地向皇后行礼,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越过我向萧衍走去,“快回去换件新衣,这湿漉漉得可别着了凉。”萧衍低下了头,偷偷觑了我一眼,平整地施礼,一句话都没说就在内侍的拥簇下走了。 花园里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皇后走到我跟前高高俯瞰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说:“人家都道吴越沈氏乃是诗书传家,尊崇礼教的世家,难不成最近沈侯爷赋闲在家反倒没有时间教养子女了吗?” 我的脸登时红了,觉得父亲因我而平白受辱十分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皇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我和母亲在花园里。母亲没再训斥我,只问了我一句‘疼吗’,我摇了摇头,觉得眼睛酸酸得硬憋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 从那以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般,知道做人应当谨言慎行,不能过分张扬。大约也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疏远萧衍,认真地把他当太子储君敬着。 ----不知在湖边大石上坐了多久,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下了大石。那股微甘微苦的瑞脑香气和风袭来,让我有一阵恍惚,心里发涩,莫名其妙地想哭。 “怎么了?”萧衍还是昨日那身宽袍,大约是我的神情不太好看,他微低了头看我,有些担心地问了那么一句。 我罕见地想向他倾诉心底的心事,一伸手指向大湖,说:“昭阳殿后园里也有这么个湖,那里边养了锦鳞,还记得我把你推下去过,为这事母亲还打了我一巴掌。”萧衍望着湖心面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似是想起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我故意得。” 第74页 诧异地看他。 “你不会真以为轻轻那么一推,我就掉下去了?我当时想,要是顺势这么往湖里一摔,你得多内疚,没准想只蝴蝶似得在我跟前嘘寒问暖,赶都赶不走。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皇后正好到这儿来了。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仰起脸郑重其事地说:“现在让你推一下我,我往湖里一跳,但你得再把我捞上来,因为那时候我也捞你了。然后我们就冰释前嫌了,我再也不气你不故意躲着你了,你也不许记恨我,好不好?” 到最后我有些心虚,因为这条约看上去并不平等,认真来说他也应该来疏远我个五六年才对。但,我转而一想,这五六年里他身边花浓柳绿,妙颜佳人从来不缺,委实可气,就这样吧,他要是不答应,我转身就走。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明耀如灼,将他略显沉色的脸都点亮了。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悦色,但随即又自持冷静地问我:“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自以为喜欢锦鳞,但却并不通晓它的习性。就好像很多人总喜欢把怀念怜悯一个人挂在嘴里,表现在脸上,可真正为他做过的事情着实有限。可是你却都装在心里,不管是锦鳞也好,人也罢,你都是默默地付出,哪怕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曾经昙花般现在面上的温柔神色渐渐敛去,如同以沙描摹出的画作,拿手一抹顷刻间在眼前消失。他环顾了左右,见无人靠近,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了……为了他还真是拼命,连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他冷哼了一声,视线掠过平静的湖面,突然有些恶狠狠地说:“真应该把你扔下去,让你清醒清醒。”说完,他将我推开,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一直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事后才知,这一日于萧衍而言,并不好过。 晨起,是刑部的一个化外小吏找到了东宫内舍人徐文廷,说是奉刑部侍郎宣知煦之命来传个信儿,姜相以私通内侍私放宫禁的名义拘起了禁军副统领高士衡,此令并没有奏疏凤阁,上禀太子殿下。徐文廷不敢耽搁,匆匆来行宫找萧衍,然而他们未料到,这个送信的化外小吏出了内舍人府没多久,就让人逮起来了。 萧衍赶到刑部,姜弥已设起了公堂在那儿等他。 “殿下,事出从权,臣怕人跑了未来得及向您请令,这东宫令可否后补上?”姜弥在椅子上坐得稳稳得,见萧衍来了只稍欠了欠身。 萧衍看了姜弥一会儿,未置言语,只沉默着上座,说:“高士衡是禁军副统领,是父皇身边的人,即便是孤也不能轻易动他。” “就是因为是陛下身边的人,掌握着宫禁,事关天子安危,怎能含糊。”姜弥似乎早想好了一套说辞,信手拈来。 萧衍看了看列坐的刑部官员,自尚书往下,有品有阶的都到得齐全。他将手合起支在案桌上,慢声问:“那可审出什么了?” 刑部尚书崔明浩是老臣,素日最是谨慎,且也知道轻重。他心里隐隐觉得姜弥与萧衍之间流动的气氛很古怪,好像是在斗法,但又偏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理说这当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得罪不得,但姜相也是他得罪不起得,若是得罪了只怕连未来都没有了。 事关刑部,他又是尚书,似乎是到了非开口的地步。但,高士衡被送到刑部也仅是走个过场,审问他的人可都是姜相的心腹,审出什么,他从哪儿知道去。 所幸,姜弥替他解了围,执掌天下权柄的相爷意态沉稳地摆了摆手,“先不忙说这个,臣的人无意之中抓了个人,此人竟擅自泄露刑部机密,这大清早跑到内舍人府上递什么信啊?”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故作镇定的徐文廷,让人押上来一人,此人被五花大绑,连腰都直不起来,只勉强在束缚下抬了抬头。看到他的脸,侍郎宣知煦登时睁大了眼,他不由得握住椅子扶手。 萧衍看了一眼徐文廷,后者起身说道:“下官也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一大清早地跑到我府上说有人不尊法令擅自私押了禁军副统领,他知道就来送信,想讨几个赏钱。” 被绑的人其貌不扬,鼻尖微微上翘,透出些聪明像,他挣扎着抬头,哭嚎道:“相爷,相爷,小得真是想讨几个赏钱而已,真不知是触犯了王法,您大人大量,饶过小得,小得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 第75页 姜弥挑了挑眉,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反应得快嘛,放心,你这种小人物还轮不到本相来处置。只是……这京中权贵如此之多,你怎么单去内舍人府上报信?” “前些日子因为神偷琊叶青,内舍人来刑部提调过相关犯人,小得是狱史,见过大人,想来去找大人不会被门房轰出来。” 姜弥略作惊诧,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倒真是机灵。你叫什么?” “小人吴继宗。” 姜弥展了展衣袖,刚想说什么,衙役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寥寥数语,姜弥故作惋惜,冲着萧衍摇头:“可惜啊,底下人没个分寸,高统领怎么这么不禁刑罚,竟死了。” 萧衍的手紧扣在一起,如草蛇相互攀附,勒得骨节凸起,森森发白。 姜弥,他不会与萧衍翻脸,但是他会断萧衍的臂膀。 ---往后几日,我都没有见到萧衍,他不进正殿,终日忙碌,据魏春秋说夜夜宿在了书房。我知他是故意躲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惹他心烦,但还是不免担心他的饮食起居是否周到。于是,我温火慢炖了一锅参汤,酝酿了半日,终于在天刚黑时把魏春秋叫了过来,让他把参汤给萧衍端回去。 第33章 盟友 大周与突厥议和之后,韶关边境暂得安宁,皇帝本欲多挽留默拓与霍顿几日,但默拓婉言恳辞,挂念故土与阿史那可汗,因而择选了吉日打道回府。 这几日甘泉殿的宫女总在议论,突厥使团此行可谓是满载而归。大周为议和给了他们谷稻十万担,马匹五万,绫罗绸缎五千,诸此尔尔,不胜枚举。想当年太,祖皇帝举兵,击退突厥百余里,使他们仅能在甘河以西偏安一隅,再不敢进犯中原。再不济,当年尹太尉率殷乌军也是屡屡挫败突厥主力,令其闻风丧胆。 大周乃天子之国,几时受过这等屈辱,要向蛮荒野人进贡岁。 我听得直蹙眉,让嬿好叫掌事姑姑来,将那些宫女好生责罚了一番,几时宫闱内也敢议论朝政了。 意清跟我说,大周之所以忍气吞声,没有可作战之勇将是一回事,姜弥以国库空虚为由再三阻拦对突厥用兵,无外乎就是怕军权外置,脱离他的掌控。大周允诺每年赔给突厥的岁贡够得上五万士卒开销了。这些都是民脂民膏,百姓日以继夜辛苦劳作却白白将之付诸流水。南方祸乱不断,贼匪禁之不绝,皆是因为赋税过重的缘故。再这样下去,大周危矣。 我觉得甚是不可思议,这样把私利凌驾于社稷安危之上的人,竟然能在相位上安坐多年,可见皇帝昏庸老迈。 意清却说,皇帝并非不想动姜弥,而是不能动。动了姜弥就等于是断了萧衍在外戚中的根基,太子立不住脚跟,藩王皇子就会不安分,而大周再也经不起易储之乱了。 提起外戚,我便想起皇帝陛下几次三番透露出要召父亲回朝的意思,若是沈氏能成为萧衍新的外戚实力,那么姜弥是不是就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我转而想,当年姜弥的崛起是踩在尹氏的尸体上,且其手段阴狠大肆敛权排除异己,才逐渐有了今天的地位。父亲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既然做不出那又凭什么在赋闲多年后,后来者居上呢? 但意清说,父亲已下定决心入朝,出任左相,大约回了长安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我有些吃惊,一时拿捏不准父亲的心思,而意清却不再多言。 怀淑的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虽然此事听上去如此玄妙诡异,但是到底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死而复生的怀淑。我有时想,若是他还活着,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否从山河光芒之下找到了他的道?又会否,在寂月悬升之时,凭案独酌,怀念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尘光。 这样想起来,总好像没有了尽头,我甚至有时还会恍惚怀疑,是不是父亲他们弄错了,怀淑,真得还在人世吗?如果他们没有错,那为何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也挺令我奇怪,那就是突厥王子霍顿。在骊山行宫月余,霍顿似乎极为想亲近萧衍,他几次拜访甘泉殿,又命人送了萧衍一副乌麒弯月弓,据说弓力八十斤,我曾拿在手里看过,觉得这弓虽做得精细,但弓壁上镶嵌的白瓷造型却着实有些粗鄙。魏春秋捏着兰花指,说:“什么白瓷?那是八只幼狼的头盖骨。” 我一惊,浑身瑟缩了一下,险些把这弓撒手扔了。 魏春秋将弓接过收进箱底,皱了皱眉:“这东西殿下怕是不会喜欢,这个霍顿王子,连礼都不会送。” 第76页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为何要如此讨太子欢心,莫不是有些别的企图?” 魏春秋笑吟吟地道:“咱们殿下这张脸呦,那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他捂住嘴,自觉好像说了什么对萧衍不甚恭敬的话。“殿下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相貌,咱家又失言了。” 萧衍那副妖孽模样,若是生在了寻常百姓家,那可是奇货可居的大资本,凭着这个什么高门贵女勾搭不来。可他偏偏是太子,因而这么一副大好容貌除了在接见外使时迷得他们五迷三道连话都说不利索外,大约也没什么好处了。不光没好处,还经常引得外臣生出些大逆不道的亵渎之心,当真是祸水,祸水。 魏春秋见我对着檀木箱子出神,悄声说:“殿下正在大殿见霍顿王子呢,太子妃娘娘您不想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捏了捏衣裙,心想从湖边回来都快半个月了,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这么巴巴地去了是不是有点……魏春秋好像洞悉了我的心事,又说:“您就是去听听那突厥王子说什么,可不是专程去见殿下。” 见我仍犹疑,他换了副宁肃模样,平伸了伸浣白的内侍锦衣,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可不是咱家吓唬您,这几日啊,听说殿下独自睡在了书房,那姜家的紫苏姑娘可殷勤着呢,一会儿是经书上有几处不明白要殿下给她解惑,一会儿又是新做了点心要给殿下尝尝。殿下虽然对她没那意思,但因着旧时的救命之情殿下对她到底跟旁人不同,也没推拒,一概应了。” 呵呵。果然长了那么一张脸没什么好处,一离了巢就有狂蜂浪蝶忙不迭地往上飞。但……我又觉出些不对来,“救命之情?姜紫苏几时救过太子?我怎么不知道。” 魏春秋面上浮掠过一丝懊恼,像是悔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半是打岔,半是催促地推搡着我去大殿。 甘泉殿的正殿勾连着偏殿,以一狭窄廊道相通,侧首还有一间厢房,只有廊窗并看不见外园景致,因而十分隐秘幽静。其间设了一张软塌,可供休憩和更衣。为了将其与大殿隔开,在拐角处有一座金丝芙蓉绶带鸟屏风,我曾躲在后面偷听过萧衍和意清说话,因此今晚来格外驾轻就熟。 大殿门四敞,依稀能看见秋月如珪,凌云当空。霍顿喝了一口茶,脸上微漾过不自然的苦意,好像有些喝不惯,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抬眼看了看萧衍,道:“听闻殿下选贤任能,从不看重门第,反倒主张给寒门仕子多些机会。单就这一点已让霍顿钦佩,我曾多次劝告父汗,突厥有得是骁勇善战的贫民子弟,若是肯给他们机会必定感恩戴德,鞠躬尽瘁,可父汗总听不进去,倒是对耶加突言听计从。”说到最后他不自觉地咬牙,有一丝忿懑与怨怼自然地流露出来。 萧衍将茶瓯放在桌上,沉静地说:“耶加突王子是胡许阏氏所生长子,可汗自然爱屋及乌。” 我心下琢磨,原来突厥也有这么一套嫡出庶出的把戏,虽然同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但其之间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大概就是夺嫡之争永不停歇的原因了罢。 霍顿的面上扫过一抹幽深而微妙的笑,他转而问萧衍:“殿下也有兄弟,你觉得他们是真心对你臣服吗?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你却能高高在上执掌千万里山河,而他们只能俯首称臣,他们会甘心吗?” “当然不会。”萧衍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殿内陈设花台柜架,将烛光筛成零落的碎玉,浮落在他的面上,蕴起一抹幽深而渺远的回忆的神情,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如果同是兄弟,所珍爱所求之不得的对方却可以天生就有,唾手可得,那么很难不去想,若是取而代之又如何。” 他迷愣了一阵儿,发觉霍顿紧盯着他,抬起头有些自嘲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想起年幼时的一些事,一时失神,让王子见笑了。” 宫女来斟了第二壶茶,霍顿却将茶瓯推得远了些,幽绿的曈眸中有着亮熠的光,似是抹下了一张玩世不恭的戏谑面具,周身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气韵:“那么,若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又该如何代之?” 萧衍似乎早就料到霍顿会有此问,他敛过衣袖,挥手驱散宫女,不慌不忙地自斟了一杯茶,缓缓道:“既然明知实力悬殊,那就应当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避其锋芒,徐徐图之。”霍顿敛眉垂眸,低声重复了一遍。 第77页 “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乱中取胜。自古枭雄皆出自乱世,是因一个‘乱’字既无章法故旧可徇,又无俗礼宗法要守。胜败之间,全靠手腕谋算,彼时强者可未必能占尽先机,而弱者也未必永远是弱者。胜负本无定数,未到最后一刻又怎知谁能笑到最后呢?” 霍顿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要将这一番对他来说略显晦涩的话领悟透彻,他思忖着,忽而道:“那日夜宴,我见殿下身边坐着的太子妃,可就是那道门所预言的上天所降的皇后?” 萧衍一怔,显然未曾料到他怎么突然将话锋调转到了我的身上。 霍顿意味悠长,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地说:“传言能辅佐君王建立千秋功业,给大周带来百年盛世。由此看来,殿下是注定要做这大周的中兴之主了。到时别说是中原之地,四海之内也会尽皆臣服。” 他提到‘君王’二字时萧衍的眉毛微蹙,似乎是因为有僭越之嫌。但听到最后却渐渐展眉舒颜,一直提着的神情放轻松了,大概是明白了霍顿的意思。他斟酌了片刻,道:“人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单凭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天换地得,天命之说也就是听听罢了。” 霍顿脸上骤然掠过一抹喜色,斜勾起唇角,浅笑出声,仿佛终于将一件艰难至极的事情妥帖安排了一样高兴。他端坐着,举起茶瓯,异常隆重地说:“此处无酒,可以茶代否?” 萧衍亦举起了茶瓯,缓缓而笑,“自然可以。”两人皆仰头一饮而尽,其干脆利落的动作仿佛饮的不是茶,而是歃血为盟的酒。 第34章 出游 两人饮完茶后,霍顿意得而去。 我躲在屏风后思索了一番,这两人说话都有些云里雾绕,谈笑间隐约让人觉得高深不可测,仿佛话里有话。特别是霍顿,他东扯西绕得,一会儿突厥一会儿大周,一会儿争储一会儿明君,在我听来颇为混乱,但最后竟好像乱里抽线,跟萧衍达成了共识,结成了同盟……结盟?我将紧贴在屏风面上的脸颊收回来,歪着头想了想,依照霍顿近来献殷勤的表现,他莫非是想寻求与萧衍结盟?一个是不受宠又刚失了母亲的草原王子,一个是被立储多年却总是被权臣压制的大周太子,这两个人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划地为盟,相互佐助。 霍顿执意跟随突厥使团进京,怕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想在毗邻的国度找寻一个盟友,再三观察之下选定了萧衍。而萧衍也没有理由拒绝这送上门来的示好,大周与突厥历年交恶,且并不占上风,不管是从眼下还是将来考虑,有这么一个人总比没有强。 其实论其处境,萧衍要比霍顿强多了,细算起来两人结盟似乎是萧衍吃亏一些。 屏风后人影憧憧,衣袂簌簌,宫女端着衣袖到萧衍跟前请礼:“姜小姐在殿外求见。” 我‘哼’了一声,想转身回内殿去,但心里总痒痒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又倾身贴在屏风上,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萧衍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平滑的茶瓯表面,请礼的宫女还站在桌前等着他的吩咐,他却迟迟未语,头微微偏向屏风的方向,唇角微勾,似是浅笑了几声。我忙离得屏风远些,拨敛了下散乱拖沓的大袖裙裾,透过染色绯红芙蓉鸟绶图紧盯着萧衍的动作。 他伸手扶着额头,冲宫女道:“你去将孤书房里那套添加了集注的《道藏》诸篇拿给姜小姐,就说父皇欲在近几日内回宫,孤还有一些事要安排,暂且没有时间见她。” 我想萧衍八成是察觉到我躲在屏风后面了,他动作古怪不说,竟开口拒绝了美人求见。我将手抚在冰凉的穹顶石柱上,待宫女走了,别扭别扭地从屏风后出来,坐在原先霍顿坐过的地方,跟他隔着一道宽殿四目相望。 萧衍硬将涟起的笑纹平了,端起一张沉静肃正的脸,但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风光明媚,他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你这喜好也太脱俗了,总喜欢躲在暗处偷听,那霍顿方才就一直向孤使眼色示意屏风后有人,幸亏他还识些礼,没直接去屏风后逮你。” 我从鼻翼里哼了一声,将头歪到一边,紧盯着地上青石板暗缕的如意团纹看。 他似乎心情极好,并没有因为我的不理睬而介怀,只抿了一口茶,说道:“父皇已决定送走突厥使团便回太极宫,我可能要多滞留数日,将骊山行宫里的政务文书连同这次议和遗留下的一些事端处理完毕再走。我算了算大约需要五天的光景,我跟父皇禀报尚需要十天,余下的五天……” 第78页 他眼中荡漾着温柔的彀皱,一抹轻纱似得笑意不自觉得绽放在脸上,“我们溜出去玩玩。” 我眼睛一亮,忙将摆向一旁的头转回来看他,“真得吗?” 他见我有雀跃之意,整个人又端了起来,煞有介事地说:“可这样一来,你父母还有兄弟要跟随父皇走,你便不能和他们一路了。” 我抚着心口权衡了一番,好不容易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可能在路上的相聚便是今年最后的见面了,等回了太极宫,一道红瓦宫墙高高伫立,将宫里宫外切成两个尘世,只怕等闲是又见不着了。但……五天呐,我可以出去玩五天,家人再不好相见也总有能见着的时候,谁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能出宫畅玩的机会。我默默在心底对着父母拜了拜,希望他们原谅我这个就只有一点点贪玩但又着实苦命的女儿吧。 萧衍盯着我转瞬之间千变万幻的神色看了一会,摸了摸下巴,眼皮上翻故作深沉地说:“要实在觉得为难那就当我没说过。” 我觉得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着实欠揍,让人立时想把‘不去’二字糊在他的脸上。我深吸了口气,决心以大局为重,问他:“什么时候?” 他点着手指数算了一番,说:“这个月十六。” 我欢欣雀跃地从坐榻上扑棱起来,瞬时觉得什么‘霍顿’、‘姜紫苏’都可以抛到一边了,心里盘算着我的男装放在了太极宫没带过来,得跟意初去借一身,但这样一来那小子非得吆喝得满城皆知,于是苦恼地摇了摇头,只有出去后另买了,这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对了”,萧衍叫住我,宁肃地嘱咐:“方才我与霍顿的谈话,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我停了脚步,奋力按捺下自己喜悦的情绪,又略略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两句:“这个霍顿从突厥而来,也并不知道他的人品底细,这样贸然相信他,会不会……” 殿里蜡烛内芯烧得噼里啪啦响,一时烛火摇曳,投映到他的脸上,勾勒出青濯柔和的下颌线条。他笑了笑,幽深而通透,“当一个人行至穷途末路时,想得该是如何生存,而不是如何骗人。所以霍顿可以相信,起码暂且他是可以相信得。” 我心下略加思索,觉得以萧衍那七窍玲珑、滴水不漏的心智,等闲也是算计不了他得。就算这次姜弥在高士衡的事情上将了他一军,那也是因为有营救怀淑在前,遗留下了把柄。 但我突然又意识到,他似乎并不在我面前避讳自己的秘密。他与霍顿结盟本是隐秘中的隐秘,是给自己日后埋下的一道暗道,即便两人相对时也将话说得含糊其辞,他却可以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点出自己的想法。难道过去我认为他总是瞒着我一些事情,皆是因为那些事情是跟怀淑有关吗? 我为自己突然而至的顿悟感到五味陈杂,半是玩笑地问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萧衍望着我,眸光里糅杂着数算不清的情绪,犹如望进了沉酽夜色里的星空,他慢慢地说:“如果有一天连你也要来算计我、欺骗我,那么我艰辛谋算,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涌动着的深情,温脉却浑厚,仿佛一条永远也流之不尽的河。心里不自觉地恸了一下,觉得似有什么流淌而出,逐渐蔓延成席卷一切的惊涛怒浪,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吞没。这让我有些害怕,仿佛已处在劈山立刃的峭壁上,下端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可偏偏这深渊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奇异魅力,正诱惑着我往下跳。 我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会没有意思?这浮延万里的江山,让多少人甘之洒热血,称孤道寡的诱惑经年不减。” 他面上的暗烛光晕依然翩落成影,却以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情状而迅速黯淡,我偏开头,不忍看那星光飞矢沉入墨海的凄凉。 心里叹道,可是我害怕。我们做一对相互信任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好吗,我将对你的心结解开了,连最后的一丝怨怼相对都不会有,将来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去碰触那个字。 因为一旦我说出了那个字,所有的一切都会跟以往不同。我的感情决绝而炙热,容不得一丝的瑕疵与背叛。我再也无法劝说自己像个旁观者一样去看待出现在你身边的女人,我会彻底地把我们逼入进退维谷的境域,断绝了所有的后路。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爱着的这个人其实是一个与世俗相悖的疯子,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第79页 到了那时,我们可能连现在的情状都无法维持了,真真正正地变成一对永远无法分离的怨偶。 他如此得风华绝世、俊美无双,连我都觉得,这样的人天生属于千里繁花似锦,不该被谁所独有。 第35章 离宫 我关起殿门,数算着日子,直到天逐渐凉了,落叶缤纷了满地,芳菲尽谢。皇帝起驾回鸾时我和萧衍一起去恭送圣驾,我望着父母不禁泪眼汪汪,生怕把妆哭花了强忍了半天才忍住。 母亲安慰我:“没几个月就到年节了,到时我进宫看你。”意初那浑小子从母亲簪髻的累金朝珠冠后探出脑袋,挤眉弄眼地说:“娘,姐这是夫唱妇随,你就别替她操心了。” 我用手扶着高耸的发髻,笨拙地飞身给他脑袋上弹了个爆栗。 给意初这么一搅和我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他们临行前我忙里偷闲叮嘱爹:“骊山月余,意初的功课可落了不少,爹你可得加紧督促,我瞧着他可太不学无术了。” 意初恶狠狠地朝我呲牙,一抬手往我怀里扔了个青绿色的东西,蠕动弯曲正黏着在我那涟起褶皱的丝缎鞠衣上。我捏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小青虫,身躯短小黏糊糊得,两只黑豆样的眼睛长得十分委婉。 我捏着虫子气急地指着意初向母亲告状:“娘,你看他……” “好了,别闹了”,萧衍不知什么时候顺着石阶走了上来,他的身侧松柏长青,遮敛出一片浓郁的阴影在他脸上。他摁了摁我的肩膀,向母亲道:“姑姑,车辇已准备妥当了,前边圣驾已启程了,您也快些上车吧。” 我看见父亲站在母亲身后十步左右,正冷着面训斥意初,他兴许是听见了萧衍说话的声音,侧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全然不似从前对着萧衍时那副疏离若冰霜的模样,温润青晏的面容似是疏落了一层茶烟,蕴含着一些从未有过的复杂思绪。 母亲在父亲和意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其后两人连同意清也依次上车。我站在垂着明黄丝绦的黑锦华盖下,遥遥看着车辋缓缓滚动,自山顶至山麓浮延数里的车架缠连在一起,犹如彩釉斑斓的游龙,在明媚的日光下闪耀着金粼粼的芒矢。 我看了看身侧的萧衍,他今日穿了皂色金鳞襕袍,颈间衣领缕了暗金色边纹,依稀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肌肤。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偷偷看了他几眼,就听他阴悱悱地说:“你要是敢把那破虫子往我衣领里塞,我就把你倒吊在甘泉殿前的大杨树上。” 没劲。我把虫子随手往旁边的枯树枝堆里一扔,朝着他哼了一声。 嬿好扯了扯我的衣袖,凑近我小声说:“姑娘,你瞧那边。”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瞧,见姜紫苏披着一身闪着水波般亮光的嫩绿色披风,极纯极鲜的颜色铺陈到底,只在垂底处绣了一支姿态婆娑的松枝。她捏着裙裾仪态斯文地行走,露出前摆深蓝的裙缎。我见她回身在车辕前逆着阳光往阶上看,鼎盛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微眯,神色痴惘而执念。 我又看了看萧衍,暗暗叹了口气。 萧衍似乎有所觉,往我身边靠了靠,声音轻缓却笃定:“我不会再单独见紫苏。”我一怔,反倒不知该接什么了。只看见姜子商从车辕上下来,握着姜紫苏的肩胛把她往车上拽,边拽嘴里边说着些什么,面色很是难看。 我想痴念跟执着本是可怕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就离万劫不复不远了。 ---皇帝这一走,骊山行宫整个空落了下来,虽然整日对着枯木黄叶飒飒坠落,平添几许萧索,但我却觉得殿内时光放缓,依稀是岁月静好的感觉,有种久违的轻松。 闲来无事,我让嬿好给我清点了些衣物出来,都是窄袖襦裙,简单的银钗环,还有便于携带的脂粉头面。这些东西装在小包袱皮里,妥妥帖帖地收拾完整。 我算了下离十六还有两三天,便漫步踱到了萧衍处理政务的大殿,抻头看了看案桌上的奏折,他提着一支紫毫笔正沾了朱砂耐心批阅,我瞧着他不急不缓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你就不能快点吗?” 萧衍没抬头,手上挥毫撰写的速度依旧,清清淡淡地说:“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殿内轩窗四敞,有微凉秋风灌涌而入,吹得幔帐翩然飘起。我转到他身后,给他捏了捏肩膀,狗腿子似得从他肩膀上探出头,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力道如何?” 萧衍拿着毫笔指了指后背,“继续。” 第80页 于是,将狗腿子作风坚持到底的我在大殿里给萧衍捏了半天背,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初染,殿外那棵大杨树上被夕阳渡上了一层绚烂光泽。 萧衍终于将最后一叠奏折合上,反手扣住我抚在他背上的手,波澜不兴地说:“我之所以说五天,那是经过准确计算得,一分一毫都不能差。”他闭上眼睛似是回味了一下:“捏得不错,今天晚上再给我捏捏,最近真是累得慌。” 我默默将手抽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真想甩自己两巴掌。沈孝钰啊沈孝钰,你长不长记性,忘了萧衍是何许人也,从小到大上的当换成石头都能铺平甘泉殿前的曲水沟了。 他还累得慌,耍我好玩吗?哼,累死活该。 我将衣袖甩得水花飞溅般洒脱,揉着自己的手腕呵呵哒:“你让魏春秋给你捏吧,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要睡觉。”说罢,我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你最好别把我吵醒了,不然我跟你拼了。” 萧衍用手支着头,束腕的银箍流淌着浑朔的光,他满怀担忧地说:“孝钰,我早就想说了,你最好少睡些觉,不然整日昏昏沉沉得,脑子更加不够用了。” 我翻了白眼,暗自腹诽,我要是脑子够用,能让你耍吗?但我转念一想,不能浪费大好光阴,得抓紧时间想想该去哪儿玩,长安这么大,好些地方都没玩过呢。末了,我横了萧衍一眼,咬牙问道:“那去哪的行程你该没有定好吧?” 他伸手拿起火石,把烛油灯燃上,挑了挑内芯,漫然道:“你说呢,依着你看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是你说了算吗?” 第36章 乱像 自然不会是我说了算。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但,不得不说,萧衍的思虑着实周全。他召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和兵部侍郎谢道蕴入骊山行宫,前者在他出行时代行朱批,后者代他接见外臣。这两人一个是东宫幕僚为萧衍心腹,一个是他的未来妹夫,且办事又向来谨慎持重,是最适合代替萧衍主持大局。 此外,他让魏春秋换了没有宫廷契印的金锞子,并准备了两套寒衣素服。玉色褠衣配着深蓝绶带,没有织花刺绣更突显出颜色的鲜明,看上去雅致而不招摇。萧衍甚至还提前挑选了脚程快的骏马,玉勒雕鞍,芙蓉绣垫,还注意将宫闱内制的马蹄铁换成了寻常样式,提前存放在了长安东盛坊的一家客栈里,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出宫后的行程,他也罗列得甚是仔细。集巷坊市,游宴外郊,什么时候最是繁华,什么时候风光最是怡人,都在地图上做了详细标注。长安夜行宵禁,亥时之后就不得外出,因此他挑选了有折子戏表演的客栈,可供赏乐至深夜。 他还不忘留了可靠心腹在京兆府,若是宫中有变,随时可向他传递消息。另外他备了一块东宫普通品阶禁卫的腰牌,以防在微服时遭遇麻烦。 诸如此类的详细注解,以行楷密匝匝写了十页纸,我掀着洒暗花的薄宣纸,倾心叹服:“你可真是滴水不漏,计算得如此周全,倒不像是要出游……” 他正垂眸凝神仔细地检查包袱里的随身物品,将匕首和短刃单独拿出,预备随身携带。听到我的话,他没抬头,只问了句:“那像什么?” 我想了想:“就像咱们两要私奔似得。” 他手上的动作骤停,面上含蕴着些许渺远而微茫的神情,在幔帐烛影里抬头看我,曈眸中却是一片空泛涣散,好似通过我看到了遥远的回忆。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略带怀念又有些许苦涩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复又低下头收拾行装。 我们困在骊山不过月余,却有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刚出了骊山,莺呖娇啼,花叶窸窣犹婉转在耳,长安城郊却是一片混乱。整队的金吾卫穿街游巷四处拿人,偌大的街道小摊贩寥寥无几,行人更是神色匆匆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凡是客栈,酒肆,茶寮无不被严加盘查,住店的客人被拘押在前堂,挨个审问,官兵身后跟着点头哈腰一身冷汗的店老板和小二。 我看了一眼萧衍,他显然也有些意外,随手抓了客栈的小二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二刚从官兵那里暂脱身,尚有些仓惶不安,将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解甲归田的督察院左御史在长安郊外被杀,奉监国太子之命火速捉拿逆贼海陵东阁余众,金吾卫已活动了数日,每天就是不停地拿人,凡是四十岁以上的外地男子都要被抓到京兆府严审。” 第81页 萧衍拧眉沉思了一番,好像是想起了确然有这么回事。但……他环顾左右一派风声鹤唳的冷肃之景,那些中年男人像囚徒一样被金吾卫重枷押走,店老板擦着汗颤巍巍地转回柜台,仿佛惊悸未消,有气无力地堆起极难看的笑容,问:“客官住店?” 我从包袱皮里摸出刚兑换的碎银子,掷在柜台上,说要一间清静干净点的客房。老板在账簿上核记下后,就让小二领我们上楼。临走时萧衍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金吾卫为何到客栈里抓人?” 店老板紧皱着眉,愈见颓丧,哀声连连地道:“这咱们平民百姓哪能知道,只说要抓四十岁往上的外地男子。”他仔细审视了我和萧衍一番,宽慰道:“二位看上去就年轻,不用担心。” 我与萧衍交换了下眼色,不动声色地跟小二上楼。 二楼的厢房临街而设,轩窗朝阳大开,暖眷明耀的光芒铺陈了一室。床榻前悬挂着深蓝粗绸的幔帐,顺着褶皱捋成了数叠以铜钩悬住。临窗的矮几上摆了几盆花草,在芳华衰败的时节,显然是精心养护过得,嫩绿的枝叶上缀着透明晶莹的水珠,愈显得鲜妍清亮。 我检查了下门栓和外廊,环室而建的柱廊上有零星几个人走过,都是平常装束,没什么特别。我退回来,问萧衍:“这可是你下令,为何做出如此声势,令人人自危?” 萧衍的手抚过窗墉下旖旎绽放的鲜草,莹润的水珠顺着柔滑的嫩叶流淌下来,正滴到他的手心里。他摇了摇头,“我只让金吾卫抓紧捉拿杀害左御史的海陵东阁匪众,并没有让人营造如此声势,更遑论私自羁押四十岁以上的男子。” 我琢磨着,萧衍的作风向来谨慎而内敛,即便有天大的事他也只会慎重谋略,微而化之。而一道东宫令,仅限于断字措辞,却可以扭曲成多种解释之法。但是,如此肆无忌惮地扰乱京畿,这一任的金吾卫大将军是谁来着,如此大胆。 但按照官兵说法,抓上来的人都要送到京兆府严加审问。金吾卫虽然可横行京师,但却使唤不动京兆府。能将二衙指使得团团转的人……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叹道:“希望不是你那位好舅舅又出幺蛾子了。” 平心而论,我对于姜弥的仇恨十之八九是源于怀淑。当我知道怀淑尚在人间之时,这份仇恨便维持不住往日的深髓入骨,渐渐淡漠了下来。虽然我知道还有尹氏的血债在,出于私情我相信尹氏不会谋反,但当年我是亲眼见过尹相调禁军围攻骊山行宫得。至今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当年韶关兵变,季康子献城是冤枉得,因而从公理上来说,对于姜弥,与其说仇恨,不如说憎恶。 当憎恶一个人的时候,远不如仇恨一个人来得咬牙切齿,时而还可拿他调侃调侃。 听了我的话,萧衍温煦平和的面容没有一丝风澜,他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京兆府掌管京师治安,而左御史是在长安外郊遇害,于情理而言,应是刑部或者大理寺接管此案。但大理寺里有意清,刑部又因骊山闹鬼一案被父皇训斥,现如今各个小心翼翼但求自保。说来说去,也就只剩下一个京兆府,若我料得没错,这事还真跟姜相脱不了干系。” 萧衍屈膝坐在床榻上,拨弄了下床帏上挂着的铜铃,略显无奈地叹道。 我有些着急,忙说:“那我们是不是得快些回骊山,哦不,回太极宫,免得再让他兴起什么风浪。” 萧衍仰头看我,微熹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抹舒横交错的阴影,显得他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他和缓而平淡地摇头,微微一笑,眼睛里的温柔暖融得像能溢出水来,温声说:“即便现在回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金吾卫大肆搜捕了数日,也没见搜出什么来。我们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何必要因为这些事扰乱了我们的计划,且由得他们去吧。” 门外有人扣门,我去开了门,见小二提着铜壶挂着抹布点头哈腰地进来,往茶壶里添了些水。他极殷勤地说:“两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小店,我们店里晚上有折子戏表演,请的是长安顶有名的金家班。” 我一下来了兴致,暂且将那些惹人烦忧的事情抛诸脑后。萧衍从床榻上起来,摇着十二骨紫檀木柳外青折扇,思忖着说:“按照我的计划,我们现在应该去逛西市,那里刚来了一批胡商,据说带来了许多稀罕玩意。但……鉴于外间纷乱,西市那边人又杂,暂且将计划取消,就沿着这条街略走一走吧。” 第82页 我颇有些幸灾乐祸,“看看,就算将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又如何,真正出来了还不是得事急从权。” 萧衍啪得一声将折扇合上,目光清泠泠地瞪我,面无表情地说:“那也比你专门计划着去俳戏苑和武家班强。” 我一梗脖子,嚷道:“我就是想看俳戏和武优,怎么了?” 他捏着折扇冲着地虚划了一道,“俳戏苑在东城广胜坊,武家班在西城崟坊,合着咱两这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围着长安转圈得了。” 我气鼓鼓地回过身不去看他。 小二笑嘻嘻地凑上来,神色暧昧地说:“小得还以为两位是出来偷情寻欢得,闹了半天,原是正经夫妻。” 我瞅了他一眼,他笑得满脸褶子跟核桃皮似得,献宝似得眯缝着眼说:“这出来偷情的都跟蜜里调油似得,天天腻歪还不够,像您二位这样没说几句就掐起来得,那准是正经夫妻。” 我脸颊如染了绯云般有点微烫,把小二那脱了漆的大盘子和铜壶给他塞怀里,忙不迭地把他往外推搡,边推边说:“我们不喝水,不许再进来了。” 将门关好,我见萧衍从轩窗处探出半截身子,把用撑杆支棱的窗页合了上来。他将束着幔帐的铜钩解开,洒下了一片耀着湖光墨蓝的粗绸。而后将我们的行李规整地放在幔帐后的箧柜里,又在上面盖上了棉被,然后稳妥地合上竹篾盖子。 匕首和短刃分别被他藏在袖间和别于腰间,另把之前从包袱皮里摸出的碎银子放在锦囊里,一切收拾妥当,高贵冷艳地瞥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出来两个字:“走吧。” 第37章 私奔 客栈下的这条街名曰‘伶街’,顾名思义,是伶人戏班聚集之处。因而街上卖的大多是油墨铜镜、水袖团扇这样的珍巧物件。我拿了一个画着水墨伶人的团扇,仔细一看上面的伶人穿着的衣服竟是雀翎织就得,羽毛纹理清晰可辩,最奇巧的是她画的妆,胭脂擦得深浓,艳若桃夭,额前一抹描金花钿,眼角还有一颗胭脂痣,趁得整个人妖媚而娇娆。 买扇子的小女孩说这是照着最当红的金家班墨仙姑娘所画,仅此一扇,作价五两。 我拿在手里反复端看了好半天,萧衍终于凑过身来在我耳边悄声道:“这样的东西只能在宫外把玩,却不能带回宫。你是太子妃,若是手里有这样下三流的东西让别人看到了,仔细母后罚你抄《宫妇十诫》。” 我攥着清凉透肌的扇骨浮想了一番,若是我随意把玩了五天之后便要将它丢弃,那心里一定不舍难受,若是那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得到。因而抿了抿下唇,恋恋不舍地将扇子重又挂回了货架上。 一时心情有些低沉,就像小时候贪恋桂花乳糖的甜腻,可母亲偏偏不让我多吃,并老指着我那一口被虫子蛀了的小黑牙训斥我。 萧衍好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放慢了脚步,轻轻拉起了我的手。天至深秋,迎面吹来的风隐隐透出些寒凉来,他的手像是刚从冰雪覆盖的地底挖出来似得,一股冷意在掌心间融开,顺着肌理脉络直往上蹿,冷得直让人瑟缩。 我不由得抓他手抓得紧了些,歪头看他:“你冷吗?我们这次出门不是带了软披风外裳吗?” 萧衍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微有迷茫,好似才察觉出来自己的手凉一样。他没所谓地笑了笑:“我天生手冷,并不觉得什么。”但他凝望着我们十指相扣,却又说:“可我觉得你的手真暖,握着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我默默在心里回忆了一番,我们虽自幼相识,可不管什么时候却总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似得,像这样毫无间隙又安静地握着手,在记忆里却是没有得。 “你说,我们有什么好得”,萧衍好似被我的低沉传染了一样,言语中也带了一丝寂寥无奈:“整日里高高在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明明心里厌烦,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着那群虚情假意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总要将别人当成自己手里的工具和垫脚石。连想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想爱的人都要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 可能是这街衢上四面开阔,没有那飞檐朱瓦的宫墙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他难得的敞开心扉认真抱怨了一回,若没有这些怨言,我几乎就要以为他在权谋交织的宫闱倾轧中怡然自得呢。 但,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思索了一番,说:“不然我们能怎样,要不私奔吧,带上足够的钱备两匹快马,从此天高水阔做一对平民。管他什么皇帝、姜相,让他们自个斗去吧,我们不奉陪了。” 第83页 萧衍笑出了声:“其实是可行的。父皇碍于皇室颜面大约是不会大张旗鼓地找我们,比较麻烦的就是你爹娘,极有可能会受了你的连累。但想来大周自开国以来似乎没有发生过太子出逃的事情,要从律法上来量刑确然是比较麻烦得。依照父皇惯常的处事手段,他八成会把你爹娘拘起来,以此来要挟你回来。” “偏偏你又是个孝女,不大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要挟,最终自会乖乖地回来。你要是回来了,那我在外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自然要跟着你回来。到最后无外乎就成了一场闹剧,太子与太子妃私奔未遂,记与不记,得让史官好生纠结一番。” 我认真听着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太像临时起意,倒像早已在心里将这件事想象推演了一番。我有些诧异地心说,他该不会真得想过要带我私奔吧。 未及细想,身侧走过了几个羽冠博带的道士,这一条集巷上的行人并不多,却已是数次见到有道士经过。我不禁疑道:“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 萧衍虽未有大动作,却以眼梢余光仔细打量了从我们身侧走过的道士,慢吟吟地说:“长安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道派兴起,多谢道士也并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因最近金吾卫大肆搜捕,整条街可说得上冷清,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地坠到地上,都显得格外应景。因此,若是有熟人迎面走来,便是一眼也看得到得。此人穿了一身半旧的素白长袍,织着灰银丝暗花,袖口折上三寸,抬起手时隐约可见胳膊肘上磨得发白暗褪。这一身装束落在人群里本显得略微寒酸,但因人实在太风华霁月,犹如明珠在侧,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宋灵均遥遥看见了我们,清隽得有些寡淡的脸上立即浮上了一抹灿烂的笑,快步朝我们走过来,拉开了架势就要去拜萧衍。 萧衍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拦住他,低声说:“乡野之间,宋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宋灵均终是没拜成,看上去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微拱了拱手,“阁下微服而来,好兴致,好兴致。”转而看了我一眼,稍欠了欠身,而后盯着我细细端详了一番,说道:“少夫人好像跟沈大人不怎么像。” 我本十分惊奇,一个智力超群又容貌不凡的人,怎得言行举止如此滑稽怪异。就算他推测出我是太子妃,可当街脱口而出这样没把自己当外人的话,还真是匪夷所思。我本不欲理他,但想起萧衍在侧,宋灵均又刻意提起了意清,生怕萧衍会起疑心,便不露声色冷冷淡淡地说:“宋大人可能不知道,我和兄长不是一个娘生得,他像他娘,我像我娘,长得不像又怎样?” 宋灵均随着我的话点了点头,又说:“可臣觉得少夫人更像令尊,为何沈大人却不像?” 我若是再继续陪着他讨论我们家谁像谁的问题,那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愚蠢至极了。于是,没好气地说:“那你该去问我爹,为何他没把自己的样貌传给兄长。” 宋灵均依旧一副光滑水油的玲珑模样,好像完全没听出我言语里的不满排斥。他复又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萧衍阻断,他大马金刀地拍了拍宋灵均的肩膀,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宋卿若是没什么正经话要说,就去忙吧。还有,我和夫人出行一事若是泄露了出去,那可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宋灵均那似女子般阴柔纤巧的面容果然抽了抽,如同生噎了一颗石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 萧衍携起我的手漫步而走,将呆立如鹅的宋灵均甩在身后,他不乏遗憾地叹道:“人长得风流俊逸,学问也好,也足够睿智机灵,就是神叨了些,果然人是无完人得。” 我默默目测了下我们离身后宋灵均的距离,觉得萧衍的话他八成是能听到的。但见萧衍一副清风拂面,坦然自若的模样,心中暗想,果然太子殿下背后编排人从来不惧被人听到。 第38章 表白 我们这样逛了一天,中午在摊前吃了碗汤饼,下午又去茶肆里听了半天说书,转眼间暮色四合,便携手回了客栈。 在心里总结了一番,觉得我虽被日日锁在宫闱里对外面无限向往,但真正到了外面看遍了光景,也不觉得多么契合心意。唯一好得便是,这次是萧衍在侧陪着我,不必向往常一样总是担心回宫会被他骂。卸下了心理枷锁,果然觉得秋风比往常更加和煦畅暖。 大约,我总是这样,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第84页 晚间客栈里的人活泛了起来,多数是冲着那声名远播的金家班。老板瞅见了金主全然不似被金吾卫盘问时那般愁眉苦脸,一张脸笑得犹如菊花开,连皱纹都泛着喜气。 我和萧衍吃了晚饭,觉得有些累,对着案烛呵欠连连,他劝我去睡一会儿,等大戏开锣了他会把我叫醒。 我便放心地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阵喧闹哭嚎声惊醒,看着窗外明月高悬,已是深夜。萧衍趴在桌上睡着了,好像也是被门外的声音所惊醒,他起身去开门,却听‘咚’的一声,好似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他推了几遍都没有推开。 睡意一下子被陡然而至的紧张所驱散,我从床榻上起来,把蜡烛点上,从门缝里看见外面摇曳着冲天火光,触目所见一片绯红,犹如妖兽的血盆大口,整座客栈好似朦胧在一片红色雾霭中,横廊上的柱栏被火烧得残破不堪。 我着急地拽着萧衍的胳膊,“怎么办啊,烧成这样,要……要不我们跳窗吧。”我飞奔着去开窗,往下一看,宵禁下的街道一片漆黑,向东西两个方向浮延伸去,几许疏散暗淡的月光落到街心,映衬得人烟消绝的巷道越发诡异幽静。萧衍忙把我从窗口拖回来,他皱了皱眉:“这么高,跳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残废了。” 外面火烧得哔啵乱响,倏然一声重物坠地的轰塌声,好似是柱栏被烧倒了。繁重的火势犹如山峦倾倒,席卷着一切,连惊恐的哭泣嚎叫声都化作了虚弱断续的背景音。 我急得直跳脚,不禁埋怨萧衍:“都怪你,非要选这么个破地方,这下可倒好,才出来一天就要被火烧死了。”我气冲冲地甩着袖子转圈,恶狠狠地说:“我要是被烧死了,做鬼也得缠着你。” 萧衍原本正贴着门透过缝隙查看外面情状,听到我这样说,从门前退回来,气道:“这客栈平白无故起了火,纯属意外,这也要怪到我头上?” 门外火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扰得我愈加烦躁,朝着地面狠碾了几下,“你不是算无遗策吗?你不是智慧超绝吗?从来都那么自以为是,就算出来也不肯问问我想去哪里,一点都不善解人意。” “是,我不善解人意,我哪儿都不好,没一点优点。所以你从嫁给我就不情不愿得,每日里对着我心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好不容易笑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摆着一张寡妇脸好像巴不得我早死一样。”他将衫袍甩得碧波荡涤般飞越,气得胸前犹如怒浪翻滚起伏不定,干脆弯身坐在了窗前绣榻上,不去理会门外大火。 我更只觉一簇火苗从心腔里往上蹿,捏着裙侧站他跟前,气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心情不好怎么了。怀淑死了才几天,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怀淑,一想起怀淑我就难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些大人又总跟我说怀淑才是我的夫君,我还真当了真。谁知道后来莫名其妙地就不让我嫁怀淑了,非让我嫁你,我又不是个物件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皇帝这么逼我,我心情能好吗?” 忆起往事,越发觉得一肚子心酸泪,早就在心底蜿蜒成河,一不小心全倾倒了出来,竟不知觉成了滔天之势,无法遏制。我继续数落他:“是,就算我心情不好,脸色难看了些,你就不会哄哄我吗?你可倒好,今天那个美人,明天这个美人得,燕瘦环肥,东宫里丝弦管乐夜夜不歇,吵得我连觉都睡不好,我心情能好吗?” 我在烛光暗淡里掰着手指,给他数算:“从你刚当上太子,你母后赐给你五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起,你就没闲着。那个蒙嫣姑娘死了之后,又冒出来个歌女,没几天怀淑还在丧期的时候,我去找你就见着你搂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在那儿寻欢作乐。从我们两个成亲往后,什么孺人、良娣,晃得人眼睛都晕了,我到现在都没把她们记全乎了。还有!春枝是我的陪嫁丫鬟,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大色狼,急色攻心,什么人都不放过。” 萧衍坐在绣榻上抬眼看我,眼睛眨都不眨,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说:“我为什么要母后赐给我的五个美人,还不是为了救你的怀淑哥哥。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蒙嫣为了什么来得,不跟她演那么一出戏怎么把禁军副统领换成我自己的人?还有,大哥刚‘死’的时候,那个女人是舅舅派来试探我得,他怕自己杀了我的兄长会引得我记恨他,才故意指使那个女人那样问我。你可倒好,二话不说甩腿就走,我就问问你,你打心眼里信过我吗?” 第85页 “还有我东宫里的那群莺莺燕燕,你为什么记不清楚她们?因为没有一个是有家世有背景得,她们哪个能威胁到你?母后看出了我的心意,设计要替我选妃,选得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女子,我二话不说就回绝了她。你可倒好,拿着那些破画像就让我来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故意躲你都躲不开,非得追着我让我选,沈孝钰,你就算没长心,也该长点脑子吧。” 我被他不急不缓却又猝不及防的话噎了一下,一时有万般思绪涌入脑中,缠黏着乱成麻絮,全然无法理顺。只略有心虚地低头看地,突然间猛地抓住了一条线头,抬头问他:“那春枝呢?春枝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解释?” 他的眼中漫过一抹闪着雪刃刀锋般的凛冽寒光,“我根本没碰过她,说到底这事还得怪你,对身边人约束得不够,心眼也没生全,连她被人收买了都没察觉出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收……收买,被谁?” 他将头扭到一边,目光清凌凌地看着案几上的烛台,“以后你就知道了。” 门外大火烧灼的声音愈加盛动,似乎已将断壁残垣啃噬得只剩了渣,不时有跳跃的火苗在门的缝隙里跃动,我心想这火也该烧上来了,没准我们两真要挂在这里了。 我干脆铺开素裙,坐到了萧衍对面的绣榻上,借着昏黄的烛光而窗外涌进来的月光,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柔和秀美的下颌都似是生出了冷冽的弧度,瞳眸黑得犹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 心里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说:“其实,我……”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捏得骨骼生疼,可是后面的话还是难以出口。 萧衍转过眸来看我,脸上被明暗勾勒出一片阴影,越发显得五官突出而俊秀。 “我……”心里想,万一马上就要死了,那这一生与他岂不是都在怨怼中度过了。我将胳膊肘支在案桌上,身体越过那张粗制滥造的红漆桌子,在光线暗淡中摸到了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细细摸索着,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茧,抚过的时候有着略微粗粝的触感。 他任由我将他的手拉到怀里抱着。我抱了一会儿,就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般,萧衍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在门外大火噼里声中慢慢地说:“我的心里爱着一个人,因而对他格外在意,不想他的身边有除了我之外的女子。可是他太过出众,地位又太过尊崇,大概穷尽一生也不能为我所独有。因此我疏远他,甚至伤害他。就是怕有朝一日,付出了真心却得不到好结果。” 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炙热如火深深地落到我的身上,可我不敢看他,捧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闷闷地说:“我早就发现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了,我特别容易嫉妒,所有我喜欢的人和东西都恨不得独自占有,不愿与人分享。我做姑娘时就想过,如果我未来要嫁的夫君在娶了我之后又变了心,我就把他杀了……”我更加郁闷了,悲怆自心生:“可是我要是把你杀了,皇帝陛下不得杀我全家。” 我如珠似宝捧着的手指向内蜷曲,反握住我的手,他轻轻地笑了,眼角眉梢有着温柔灵动的光晕,“原来,我一直命悬一线啊。” 些许顾影自怜的悲伤,还有一点点羞涩,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冰凉如雪的指尖勾起我的下颌,面前疏落了一片阴影,萧衍蹲在了我面前,眼睛里犹如落了暖阳波光般温柔生动。 “孝钰……我真心期盼着的,就是你能对我说出那个字。”他柔动的笑意中添了一丝无奈:“可是你太别扭,也太可恶,非得是这样的境地才肯把自己的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前倾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有些忧悒伤慨,喃喃道:“六年前,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怀淑的事,当时在东宫,我偷听尹相说话,他……” 第39章 火戏 门外一声清脆的锣响,将我几欲脱口的话全堵了回去,侧目去看门,见缝隙里攒动的炙红火光骤然歇灭,哀嚎哭救声也随着一同烟消云散。整间客栈没有一点声响,透着诡异的静谧。 我诧异地去看萧衍,见他不自然地揉了揉的眉毛,有点心虚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门外像是铁链被抽走了似得,小二将门推开,一张笑脸:“两位客官,咱金家班的戏可好,今儿这出是‘火戏’,顶尖的口技,连幕布都是新做得。” 第86页 我偏头一看,果见一张席天大布缓缓落下,上面绘着客栈景图,盖着绯红彩釉,还有几个分落四角的火炉,烧得顶旺盛还升腾着火烟。我一时有些懵,看着小二挨个门上抽铁链,老板跟描着戏妆的伶人客套,而萧衍,他松开了我的手,默默后退了几步。 “各位客官,过会儿是真正的折子戏,现下一楼已搭起了台子,您且看着。” 我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得我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捋顺了气,指着萧衍,“行啊,你!” 萧衍又后退了几步,举起了手,说:“我事先也不知道,就是刚才从门缝里往外看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谁让你没仔细看就要死要活得,这也不能全怪我吧。” 我要是信他那才叫见了鬼。 气得我把门一甩,就想走。萧衍忙从背后抱住我,边把我往回拖,边说:“孝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我说什么了?”我气鼓鼓地回头看他,“我怎么不记得了?” 萧衍把我放下,抚着我的肩胛,认真地说:“你说你爱我。”我一时心情复杂,有些羞赧又有些忐忑,赌气似得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那是刚才,我现在不爱你了。” “我不相信。”他执拗地拨过我的身体正对着他,眸色深深直看入我的眼底,“孝钰,你刚才说得一定是真心话。”他笑了,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温热的鼻息萦绕在我的脖颈间,温柔滚烫得犹如他说的话:“是我最想听的话。” 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伸手反抱着他的背,那里宽阔而厚实,抚在手心里让人有种说不清的安心。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他的怀里问:“那你爱我吗?你会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个吗?你能做到从此目无余色,待我一心一意吗?” 萧衍将我抱得更紧了些,“萧衍对天发誓,今后余生唯卿一人,如有违背,众叛亲离,万箭穿心。” 他的声音深沉低涩,有着满怀的真挚。我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那里的心跳,一时觉得有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仿佛一直悬在浮空中漂泊无依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渴求已久的归宿。 我们两就这样沉默着,门外丝竹声起,兀自唱着婉转凄怨的闺情腔调。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快慰,喝彩声也尤其高昂,犹如巨浪,一波接着一波。 我琢磨了一会儿,噘嘴说:“那你以后得让着我,不能拿话挤兑我,不准嘲笑我脑子不好,还有……”萧衍微微低了下颌,来看我,唇线挑起了美丽的弧度:“还有什么?” “要是发现我有事情瞒着你,不许怪我,我……”我抿了抿嘴,低声说:“我也是不得已。” 萧衍笑着说:“只要你不给我戴绿帽子,其他的都好说。” 我脸颊陡然染了一片热气,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也有话想要问你。”萧衍将我后推了几步,手按在我的腰上,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问:“如果将来有一天大哥回来了,你怎么办?” 我蓦然地有些心虚,但暂且摁下那股不安焦躁的情绪往下深想,将所有乱如麻絮的事情粗略捋了一遍,虽未全部捋顺,却已有了些计量。我瞪圆了眼,理直气壮地直视他:“我怎么办?你应该问你怎么办吧?万一尹家真是冤枉得呢?怀淑可就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得想想把自己搁哪儿吧。” 他沉默不语,犹自深沉地望着我。 “至于我……”我正了正衣襟,偏过头去,暗自向诸方神灵拜了拜,低声说:“我们吴越沈氏是名门望族,礼仪之家,决不能出朝秦暮楚的二嫁女子。为了……为了我们家的名誉,我也得从一而终。再……再说,怀淑自个儿在外面那么多年,说不定早有了心上人,就算没有,也不能愿意要跟自己弟弟做了许多年夫妻的女人……到时候忒得尴尬……” 萧衍不禁笑出了声,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热融融得,几乎要把我暖化了。他从腰间取出了折扇,捏在手里未曾打开,一把将我拢到怀里,言语轻松而畅快:“那我们还杵着干什么,下楼看戏去吧,听说这是一出好戏。” ---那是一出什么好戏我着实没有看进去,只侧着头看了一晚上萧衍,觉得他的脸庞刀削斧凿般的秀美,周身散发的气质清越而矜贵,落在人群里是谁也比不上的绝代风华。 第87页 我想,从前我只觉得他长得好,却没有一刻是像今晚这样,认真细致地品味着他的好。 心不在焉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来时果然觉得精神萎靡,朝食吃起来也觉得味同嚼蜡。萧衍却颇有兴致地研究着长安的地图,又往上面标注了几处,我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未必会如意地去那些地方游玩。 果然,我的预感无比灵验。小二将朝食撤下去时正碰上了官兵一拥而入,我见官兵束剑的是大理寺专用的皮革,意清穿着官服在左右开出的一条窄道里风度翩翩地走进来。 萧衍将地图放回了桌子上,默不作声地揉了揉额角。 意清的视线在落到我们身上时大为吃惊,他慌忙走上前来,却顾忌着左右没有声张,只微低了头朝着萧衍:“您怎么会在这儿?” 萧衍一如既往的镇定,他坐在凳子仰头看意清,反问:“沈大人来这么个小客栈,又是有何公干?” 意清老低着头,褚色官服上被他压出了数道褶子,他说:“公干自然是查案。” 我一听,喜从心来,忙站起身来想叫哥哥,萧衍眼疾手快地把我摁下去,附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傻,谁不知道沈意清就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太子妃,你一叫那不是在这些官兵面前露馅了。” 他说得极有道理,我颇为崇拜认可地低头应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刚答应了我不嘲笑我笨来着。” 萧衍一噎,悻悻地说:“我一时忘了,见谅,见谅。” 我们的话尽皆落入意清耳中,他诧异地看着我们,活像见了鬼一样。我一时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眼前几乎立马就能浮现出一张画面,意清在父母面前绘声绘色地讲着,我把太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官兵将客栈老板带到意清面前,他微低头向萧衍拘了一礼,大步阔袖地转身说:“带本官去看看那三人住过的厢房。” 我低声问萧衍:“出命案了吗?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萧衍摇着折扇打量了下官兵的动作,摇了摇头:“不像,若是出了人命得跟着验尸官。”我细瞧了瞧,客栈内一水的武官装束,果然没跟着什么验尸官。 我又问:“既然没出人命,那得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让大理寺少卿亲自前来?” 萧衍为我们二人倒了两杯茶,说:“在这里等着吧,待会儿意清出来我们问问他。” 大理寺少卿亲自出动,是因为有人将案子报到了大理寺。报案人声称知道督察院左御史被杀一案的真相,凶手就躲在长安近郊的荒唐客栈。此案原是归京兆府管辖,大理寺本不欲插手,因而劝他去京兆府报案。报案人却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非要找大理寺沈少卿才肯说出全部真相。 接案的寺丞见他言之凿凿,不敢耽搁,忙向意清禀报了此事。 待见了意清,那人却不说旁得,只焦急地嘱咐他,快些去荒唐客栈,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 说完他就走了,大理寺并没有理由扣押人家,再逼问些什么。 意清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决心来一趟荒唐客栈。还有一层,他当着萧衍的面儿没有说出口,被杀的督察院左御史是姜弥的心腹重臣,早年间也只是个尚书台的主簿,自从搭上了姜弥,便步步高升,从尚书台主簿到舍人再到侍郎、左御史。短短几年,阶品越了数级,由此可见其受姜弥倚重的程度。 如今,左御史被杀,姜弥自然气急败坏,指使金吾卫满大街的抓人,还不知从何处找到了线索,要抓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凡是跟姜弥扯上关系的事儿,大约是简单不了。意清便走了这一趟,到荒唐客栈根据那报案的人所说盘问,发觉报案人提到的三个凶手恰恰是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且三人自在荒唐客栈租赁下了厢房,便深居简出,不见外客。他们虽怪异了些,但房钱却是不拖欠得。因而老板和小二都对他们不注意,连他们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三人住过的厢房一直空着,维持着原来的摆设,因为三人先前交了半个月的房钱,老板是厚道人,便打算空着厢房等他们半个月。 听到这里,萧衍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来人既然要报案,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又为何要偏偏指定意清来查此案?” 第40章 旧乱 我琢磨了一番,也很是想不明白。按理说,那人既然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只信大理寺,那就该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样没头没脑地将把堂堂大理寺少卿指派到了客栈里,莫非是另有意图么? 第88页 意清已将官兵都遣派回了大理寺,独自一人跟我们回了厢房。他自查探了那三人的客房便总是心不在焉得,似乎盛了满腹的心事。跟我们说起话来也总是走神,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从袖间取出了三块木质腰牌。 腰牌是用橼木刻的,看上去晦暗陈旧,少数也得有五六年的光景了。但腰牌刻字的位置被磨得油光发亮,想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我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字,写的是晏马台三字,在下方以极小的字体写了‘清嘉五年’四个字。 萧衍的脸色微变,从我手里将腰牌拿过去,反反复复仔细端看了一番。 我见他们二人皆神色凝重,突然有了些猜测。虽然我从未听过晏马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清嘉五年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六年前,尹氏叛乱的年代纪号。 一时有些不安,若真是事关尹家,又偏偏有人点名找上了意清。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知道了意清的身份。想到这一层,我便愈加忐忑仓惶,觉得要立马去找父亲商量商量才能安心,但见萧衍在侧,意清又是一贯的沉稳模样,便只好按捺下心底的焦虑,且听一听他们怎么说。 “清嘉五年……晏马台……”萧衍沉吟道:“这怎么可能呢?清嘉五年的晏马台本不该有还活着的人啊。” 清嘉五年,太尉尹明德奉命率军抵御突厥进攻,至韶关,手下心腹大将季康子献鄯州与突厥,突厥铁骑由此破关而入,与叛军合谋袭击屯守粮食的晏马台,烧杀劫掠,而后放了一把火,将晏马台付之一炬。据说,叛军大肆屠杀,当时在晏马台的守将,无一人幸免。 我听着这段往事,蓦然想起神秘人找到意清时说的那句话——‘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他说的是谁的冤?又要为谁昭雪? 先是姜弥的心腹督察院左御史被杀,有证据表明是号称尹氏殷乌军残部的海陵东阁所为。而后姜弥派遣金吾卫全城搜捕四十岁以后的外地男子,闹得满城风雨。却又有神秘人莫名其妙找上了意清,声称知道杀左御史的凶手在哪儿,将意清引到了这个小客栈里。 偏巧在客栈里曾经住过三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交足了半月的房钱却莫名失踪,又在他们的房间里恰好发现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令牌,将他们与清嘉五年的那场变故联系到了一起。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却又看不分明这其中的门道,不禁望向萧衍,他微低头,修长的手搭在案桌上,三指轮流轻敲案面,好像陷入沉思。 他大概也在心里嘀咕,这事莫不是与尹氏有关?毕竟当年许多官员曾对尹氏谋反表示质疑,尹氏三代忠君,大权在握,若要谋反,挥军直捣皇城不是不可能,何必要率军去到千里之外的韶关联络突厥来谋反,这样反给了长安这边喘息之机。 当年,就是因为尹明德被绍城军困在燕州以北,靠近不了长安,才给了嘉佑皇帝颁旨命诸王率军勤皇的机会。 我犹如从漫天黑暗里捕捉到了一丝光亮,心中生出了一些细微的希望,不禁暗暗缀问,如今又有人将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难道尹氏真得是冤枉得吗? “你可以去枢密院里查查,当年的晏马台是否真得无一人生还。”萧衍将令牌还给了意清,又拿起他的扇子,以手指轻柔地捋着扇骨,思索着说道:“此外,也要查一查这个被杀的左御史,在清嘉五年时所任何职?跟尹氏叛乱有没有直接的联系?” 意清缓缓点头应是,犹豫了片刻,终是起身道:“那臣就先回大理寺,将案件梳拢一下……” “不。”萧衍抬头望他,意味深长地说:“此案既是京兆府在管,大理寺便没有干涉的权力。京畿专司典狱刑案之所,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在职权上本就有所重叠,所以愈发忌讳插手各自内务,你才刚做京官,日后有更久远的路要走,不能贸然去得罪人。况且,你们的李寺卿就快要告老还乡了,他的那个位子父皇本就属意你,这个时候凡事该更谨慎些。” 意清听着萧衍的话,专心沉思了片刻,道:“那臣就单设一案,荒唐客栈有三人无故失踪,至今未归。大理寺接到报案,特意来查。反正报案的人已不知所踪,没有证据表明此三人就是与左御史一案有什么关联,大理寺单独立案,总碍不着京兆府什么事了吧。” 萧衍点头表示赞同:“就这样办,这案子既是在你的手里,凡事不必跟李寺卿说得太详细,想来他致仕在即,也不会多管些什么。” 第89页 意清应下,匆匆拿了证物离去。 被这样折腾了半晌,已近午时。天色有些阴沉晦暗,总飘着几朵破絮般的碎云,空气中总弥漫着滞闷的气息。 我觑看了下萧衍的神色,他额前又不自觉地蹙起了数道纹路,抚弄着扇骨,神思早不知道飘哪去了。 心想,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去哪里游玩了吧。于是,我出门吩咐小二,让他给我们把午饭端上来。回来时见萧衍神色深沉,拿笔在纸上写了个‘尹’字,端看了半天,又捏起纸撕碎扔到了一边。 我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觉得尹家会是被冤枉得吗?” 萧衍转头看我,沉默着看了我半天,才缓缓摇头。 “不,当年父皇是因为季康子献鄯州而勃然大怒,才决心发落尹太尉和尹相。鄯州乃关隘之地,地势险要,扼大周咽喉。正是因为鄯州丢了,才引得突厥长驱直入,险些直捣长安。因此尹太尉才把鄯州给了自己的心腹大将季康子来守。如果尹氏是冤枉得,如果他们没有献城,那么鄯州是怎么丢得,突厥兵又是谁放进来得?” 我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就算当年尹氏与姜氏势同水火,可是千里之外的韶关,尹氏又手握兵权,姜弥就算有翻天之能,也不太可能去韶关动手脚。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掂量,除了季康子献城,也确实难有另外的解释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萧衍忧心忡忡,吃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我忍不住时问他在想什么,他颇有些忧虑地问我:“你说这事会不会跟大哥有关系?” 我一愣,将手里的筷箸放下,一时也没了胃口。最近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似乎都跟怀淑脱不了干系。先是发生了几件小案子,查到最后反证明了怀淑有可能还活着。紧接着便又是发生了和尹氏有关的案子,牵扯出晏马台……会不会真得是怀淑悄然回了长安,想为当年的事情平反? 萧衍说:“当年齐晏找到我时,我就有所察觉,这个所谓‘道门的叛徒’在营救大哥这件事上是得到了道门的支持。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发现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如果大哥一直受道门庇护,那么这些道士会不会也是跟随他而来?” 如果萧衍的猜测都是真得,那么怀淑这次回来便是有备而来。但……我摇了摇头,始终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神秘莫测的怀淑很难与记忆里那个清风霁月的怀淑相重叠。 更何况,还牵扯到晏马台,按理说五六年前韶关的事情怀淑也未必会知道得比我们多。不知为何,将晏马台三个字念叨得多了,我总觉得有些耳熟,晏马台,等等,我想起来了,我爹好像跟晏马台也有点关系。 清嘉五年,父亲随尹太尉出征韶关。他曾奉太尉之命亲去晏马台督运粮草,在返回途中惊闻季康子献城叛敌,又遇突厥散兵袭击,九死一生才保住了一条命。 记得当时我和娘还有年幼的意初在沈府里惶恐度日,一边担心尹相挥兵骊山,一边挂念着千里之外父亲的安危。自从传来尹太尉叛敌的消息,前线就再无音讯传回长安,连人是死时活都不得而知。 我想了半天,将这事跟萧衍说了,他果然对这件事也有印象,不禁叹道:“当年的吴越侯真是命大啊,季康子献城,突厥攻占鄯州及其余州城时他在晏马台督运粮草,躲过了一劫。等突厥士兵长驱直入去晏马台烧杀劫掠时他已运着粮草走了,又躲过了一劫。” 当年尹太尉死了,尹相死了,那么多殷乌军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连坐流放了,唯有我爹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也不知这是他命大,还是天意有另外的安排。 我与萧衍吃完了饭,想跟他说,既然出了这么多事心里也不安生,不如打道回府吧。却不曾想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萧衍安放在京兆府的人已火速送来了信,萧衍将纸笺展开,扫了数眼,脸色大变:“父皇病危,孝钰,我们得快些回宫。” 第41章 联姻 我们回太极宫的这一路,留意沿途景致,确实有些不同。外城尚看不出什么,内城已多加了数倍守卫。穿着银胄亮铠的禁卫与金吾卫几步一岗,宛如棋盘上白子棋,排列齐整一直浮延至太极宫城墉下,对所过之人严加排查。不时见穿着青褐官服品阶不高的官员被拦路挡驾,亦或是稍稍滞留内城,便会被禁卫强行驱赶。 幸好,萧衍身上备了一块东宫令牌。许是姜皇后和姜弥早就有所交代,我们入内城倒是格外顺利,进了太极宫,一切便更加顺遂了,因有些品阶的禁卫朗将都认得萧衍,一路长驱直入,转眼便到了内宫。 第90页 萧衍嘱咐我快回东宫,不管外间有什么风声都不要出来。他则是要先去昭阳殿见姜皇后,探问一下皇帝的病情。我不敢耽搁他,因为未多言语,只让他快去。 因东宫里大多我和萧衍所倚重的人都被我们带去了骊山行宫,现如今还未回来,眼跟前并没有能说话的人。思来想去,唯有独坐中殿,闭门不出,静候外间消息。 这一坐便至日暮时分,更漏里流沙陷落了大半,殿里燃起了烛灯。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对我说,皇帝陛下这一病当真有些不妙,朝中本是多事之秋,康王又及不安分,怕是又会生出些风波。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身侧说:“近来康王总是有意无意地对人提起,说是从前的怀淑殿下可能还活着……” 我险些从凳子上歪下去,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孟姑,康王那厮怎么知道这些事。孟姑一脸不以为然地滋滋叹道,“这听上去也忒匪夷所思了,怎么可能呢。” 我心想,凭着康王现如今的实力想跟萧衍在储位上争个高下怕是不那么容易,他这个时候把怀淑端出来,虽说别有用心,但于他来说倒可以算得上一步好棋。毕竟,现如今,萧衍的储位稳如泰山,而唯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也只剩下怀淑了。可是,康王是怎么知道怀淑的事情? 孟姑还说,本来宫里是要办喜事了。芳蔼公主的婚事也在眼前了,万一皇帝陛下这个时候有不测,身为臣女,怕是要守三年丧期。这三年对女子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且是最鼎盛锦绣年华里的三年,若是在丧期里虚掷倒还真是有些可惜。 窗纱上映出了人影憧憧,孟姑为我把头上钗环拆下来,谨慎地噤了声,不再提宫闱内苑的事。我向来还是挺信任孟姑得,不光因为她为人处事谨慎持重,还因为她是萧衍精挑细选放在永宴殿的人。从前我们心怀芥蒂时,我还防过她一阵子,生怕她把我的事泄露了出去。骊山一行,好多事都明了之后,我反倒认为,凭着萧衍识人的明智,他选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这样一想,我便又想起了春枝。萧衍说她是被人收买了,若他说得是真得,那可真让我不禁一阵后怕。我想萧衍如此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让我误会他,硬要把她从我身边要走,应该也是因为她是我身边最亲近的陪嫁丫头,怕她会出卖我。连萧衍都不知道得,多年以来,我们沈家确实藏着一件大秘密,若是在不恰当的时候昭之于天下,怕是会引来灭门之灾。 所幸,我们藏得很深且严密,只有父母、意清和我知道,连意初也是不知道得,更何况春枝了。 但,转念一想,既有人把手伸到了我的陪嫁丫头身上,怕也是有心想探听我们家的秘密,日后也只能更加小心。 梨花木梳上沾了桐油,孟姑边为我梳发,边说:“奴婢还听说了一事,老英王想把自己的孙女靡初郡主嫁给沈家大公子,就是太子妃的兄长,跟安阳公主略提了提,安阳公主和吴越侯好像对这件婚事很是满意,还特意向陛下请过旨。” 这倒是件新鲜事,我怎么也没听意清跟我提过。老英王是当今嘉佑皇帝的堂叔,也是萧氏宗亲中的老寿星,在皇族中辈分最高且地位尊崇。英王萧道衡子息单薄,膝下唯有一子,且早殇,只给他留下了靡初这么个孤苗,因此一直如珠似宝地养育大。 一想到今后我可能要管靡初那丫头叫嫂子,就觉得颇为好笑。 ----夜深时,萧衍披着一身寒霜回来,刚坐上床榻我就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去看他,“衍……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见我醒了,萧衍为我盖了盖被子,神色疲惫,歪头看更漏,说:“丑时了,快些睡吧。” 我迷蒙着坐起来,帮他把外裳脱了,随口问:“皇帝陛下的身体如何?没事吧?”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已问过太医,说只要能熬过今年冬天,圣体便可无恙。” 我心下一咯噔,睡意逐渐消散。这是太医院惯常的说法,圣驾前近旁伺候的那帮太医大都鬼精,察觉出油尽灯枯也不会明说,照这样的说法,皇帝只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母后的意思是,想趁着现在以冲喜为名抓紧时间把芳蔼的婚事办了,可我却觉得谢道蕴这个人还得再看看。”萧衍将外裳随手丢在榻前的凳子上,翻身上榻扯过被子将我们两裹进来。 我听他提起谢道蕴,想起与他两次见面,一次是在骊山下的集市,一次是在宴请突厥使团的宴会。谢道蕴此人风度沉雅,言行举止都颇为得体,看上去也像是个中规中矩的世家子弟。且有官爵在身,萧衍离开骊山又嘱托他坐镇行宫,想来应该是对他颇为信任,怎得此时会说出这样的话? 第91页 “你不是向来对谢道蕴都很信任吗?怎么……” 萧衍拧眉,面上浮现出一抹难以启齿似得别扭神色:“他为人为官是很端正的,只是……”他踌躇了一会儿,才有些顾忌地说:“我是怕他会有不正当的癖好。” 我微有诧异:“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荒唐度日的也不是没有,但谢道蕴是皇后和姜相精心为芳蔼挑选的夫婿,先前应已将他查了个底掉,要是真有什么为人所不齿的怪癖好难道还查不出来吗?” 萧衍颔首,神色却还是凝重,颓然地摇头:“在这事上,母后也不肯听我得,一心要把芳蔼嫁给她自以为的好归宿。说得多了,她还要怪我,说是不肯为自己的亲妹妹着想。” 我笑了,揽过他的肩膀,幽幽淡淡地叹道:“你说你是看上去不像好人还是怎么得,怎么人人遇上事都要埋怨你?” 萧衍微低了头,挑了挑唇角,涟起一抹浅淡而苦涩地笑意。我歪头看他,心里有些琢磨,殷殷劝道:“不过,皇后想让芳蔼尽快完婚也是对的。芳蔼今年十五了,万一……皇帝的病有什么变故,就要老老实实守三年孝。三年以后就十八了,这搁皇室里头也算是老姑娘了,堂堂一国公主,熬到十八才出嫁,不是让人笑话嘛,芳蔼自己也不愿意吧。” 身侧一阵沉默,许久无声。好半晌,萧衍才说:“就依你所说。孝钰,近几日勤去昭阳殿,母后正为芳蔼筹办嫁妆。至于谢道蕴……”他长长叹了口气:“希望是我多心了。” ---因皇帝病重,暂罢了早朝,萧衍作为监国太子,便率众臣在东宫议事殿理政,待他走了以后,嬿好和莫九鸢一同从骊山行宫回来了。 我瞧着莫九鸢有些清瘦,人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清然透亮,想来是为自己师父平反正名之后颇为意得。嬿好笑意盈盈地拉着我的手,雀鸟般叽喳个不停:“奴婢听说公主为大公子定了门亲事,是靡初郡主,不日就要完婚。” 点了点她润红杏腮,调笑道:“怎么,你莫不是对兄长有意思?这么关心这些事,不如把你嫁给哥哥当偏房,如何?” 嬿好的脸刷得红了,犹如染了一片绯云,愈发显得娇俏可人。她嗔怪地推了我一把,气道:“姑娘惯会取笑我,嬿好可不给人当偏房”,她顿了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嬿好嫁人不求多么富贵,只要能一心一意待我,明媒正娶了我当主母,就算是挨苦受穷我也认了。” “咱们嬿好可有志气呢”,我宠溺地摸了摸她垂下的发丝,说:“可我怎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姑娘,放心,嫁妆早就给你备好了,管保让你既不必挨苦,也不必受穷。” 嬿好清脆地一笑:“我早就知道姑娘亏待不了我,到时既不必给人做妾,也不必受穷,好一桩划算的买卖。” 我笑着去逮她,她纤瘦的身子灵巧地往旁边一躲,正堪堪跳脱了出去,向站在身后长久未语的莫九鸢拂了拂身,说道:“奴婢去给莫大人上茶。” 莫九鸢见她走远了,才高举云袖向我行了揖礼:“恭喜太子妃了,大公子和靡初郡主的这门婚事,当真是门好婚事。” 我听他话里有话,不免收敛了笑意,向他投去质询的目光。 莫九鸢将绘着青松翠柏的袍袖收拢了起来,斟酌着说:“老英王在皇族中德高望重,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大公子若真成了郡马,那将来与姜弥的争斗中岂不是又多了一道护身符。” 真是奇怪,我才知道靡初和意清的这门婚事的时候,便觉得天地姻缘际会,这大概是门好婚事。可一圈转下来,人人都说好,我反倒在心里嘀咕开了,这到底是姻缘还是打着联姻旗号的结盟。 若真是将这看成了一桩交易,那岂不是白白搭上了意清和靡初的终身幸福。现如今我们虽外有强敌环伺,但也用不着去牺牲他们两个的幸福来寻求这荒谬的结盟。 第42章 静襄 莫九鸢见我神情有异,没再往下说,这时嬿好正将茶盘端了进来,一整套的雪青瓷茶具配着装了辋川小様的黑瓷碟子,正稳稳当当地布于临窗的红木矮几上。我将莫九鸢让于矮几前的绣榻上坐,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茶,有些忧心:“也不知意清和靡初对这门婚事是何态度,他们可愿意?” 坐在我对面的莫九鸢愣了愣,有些恍然大悟地笑了:“太子妃放宽心吧,纵然您的父母有心和英王结盟,但人家英王可就这么一个孤苗似得宝贝孙女,当真是娇宠得很。且英王远离朝堂数十年,又年至老迈,早就没有了权欲之心,人家可犯不上为了结党而把自己亲孙女搭上。” 第92页 我一想,也是这么回事。要论尊荣富贵,英王虽没有寻巅问鼎,但多年游离化外,倒也逍遥自在,任谁看都觉得这老寿星淡泊物外,安然度日,很是自满意得。 如此富贵闲人,倒真没有去搅朝政这摊浑水的必要。 莫九鸢捏了一块糕点,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味的事,垂眸低笑,但从我这里看过去,却觉得他垂敛的眉眼隐约透着一股莫名的失落。 “听闻,靡初郡主在随英王回京途中偶遇沈少卿,对其一见倾心,但当时不知少卿身份。骊山夜宴少卿与霍顿王子比武,出尽了风头,靡初郡主才将他认了出来。” 我陡然想起那日夜宴散时,英王拦住了我的父母似是要跟他们商量什么要紧的事,而靡初独自一人徘徊于殿外,与我说话时也是一副羞赧的小女儿模样。顿时恍悟,原来这桩美事自那时已开始了。 可笑我还瞎操心,生怕两厢不情愿,最后成了一对怨偶。 与莫九鸢寒暄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而我想着萧衍的嘱托,趁着天色还早想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往日我去昭阳殿必是盛装打扮,生怕哪里不周全了惹皇后不快。但现今考虑皇帝重病,过分招摇也不合适,就还穿着一身家常的襦裙披了素色外裳。 没成想,这一去着实尴尬得很,因皇后身边不光有芳蔼相伴,姜紫苏亦侍奉在侧。 昭阳殿里的铜兽香炉呼出袅袅青雾,将殿里熏染得香气怡人。十余名宫女亭亭而立,手里拿着丝锦罗缎,金玉钗环,芳蔼的头上插了五六种与衣饰不相配的簪子,我进来之前她们应是在试戴。 我来了之后,两人明显拘谨了许多,但见殿内气氛冷滞了下来,芳蔼打破尴尬似得笑了笑,将我拉到跟前,拿了一根赤金簪子对我道:“嫂嫂,你看看,这簪子配不配我。” 那根簪子成色不错,但雕工平常,并无异处,就是一般寻常样式。我偷偷看了看皇后的脸色,一时没说话。但芳蔼捏在手里,按下簪尾,簪头雕琢的花骨朵倏然绽开,朵朵花瓣旖旎,让人有些猝不及防的惊喜。 “这是紫苏姐姐送我得,一开始我也叫她唬住了”,芳蔼嗔怪似得看看紫苏,摇了摇头:“如此简朴既精致,芳华内敛,倒真是紫苏姐姐一贯的风格。” 我这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紫苏打量一番,她的装束不及骊山时鲜妍,玉色丝裙,头戴一朵白兰花,看上去素雅而清淡。她笑靥清皎,亲昵地揽过芳蔼,“公主才是金枝玉叶,玉质天成。” 皇后慈爱地看着她们,将手中妆箧放下,扶了扶发髻,笑说:“本宫要去更衣,你们且先在这里看着,待会儿织造坊还会再送一批织锦过来……”我们三人敛衽恭送。芳蔼将头上纷乱的钗环拨下来,对紫苏和我说:“织造坊送来了嫁衣,我穿给你们看……”她在宫女的拥簇下笑吟吟地去偏殿。 她们这一走,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桌上散落了一些物件,紫苏低下头安静将它们收拢进妆箧里,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侍女将香炉里的香丸换上新的,盈盈而退,我们周围一时无人,紫苏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道:“静襄王上书奏请回京侍疾,奏折被沈侯爷截了下来,这事我爹已经知道了,预备在月初的凤阁奏事上发难,你提醒他一下,小心应对。” 我默不作声地反应了一会儿,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你可知静襄王为何贸然提出要回京,是你爹许诺了他什么?” 静襄王萧暘的生母早逝,很小时便养在皇后身边,是皇子中唯一与姜弥过从甚密的。就连当年的尹氏叛乱中,萧衍因为生病而留在了太极宫休养,跟在皇后和姜弥身边的便是这位静襄王。当年尹相发难,借口清君侧围攻骊山,对姜氏恨之入骨,偏偏那时姜氏阵营中举足轻重的晋王萧衍就在内宫,若不是萧衍命大,恐怕早就被尹相祭了旗。 我甚至怀疑,无奈之下,姜弥为了巩固姜氏的地位,在萧衍保不住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去扶植静襄王。 静襄王生母出身低微,且在皇子中最为年幼,因此才封了二字郡王,封地较其他皇子也很是单薄。他在这样的时候递上这样一份奏折,近乎将自己掷在了风口浪尖上,很难相信背后没有靠山。 关于静襄王的底细根源,姜紫苏也是一清二楚。她听我这样问,没有太吃惊,只是拧着眉说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父亲有所动作,但我猜测,这事跟父亲脱不了干系。” 第93页 我望着紫苏,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她避开皇后向我报信,这其中的真伪还需斟酌,可若从原因上想,也是说得通的。静襄王回京,左相与右相不和,最受损害的便是萧衍。依姜紫苏对萧衍的感情,她绝对能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 见我面露疑色,姜紫苏并不急着说服我,只是意态沉稳地将妆箧上的铜锁扣上,言语轻飘的像一缕雾:“陛下病重,朝里朝外又纷乱不堪,太子……很是艰难,我会尽量说服父亲以大局为重,静襄王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仅是外姓人,父亲不会真与他交心。只是……”她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辛苦筹谋了多年,任谁也怕到最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脚步声传来,我们息了声,像从未交谈过一样默默收拢着桌上的错金流玉。芳蔼着了一身红锦步态婀娜地出来,将这沉闷肃正的昭阳殿都耀出了几分喜庆。她手里拿着雀翎织的羽扇,戴了一整套沉重的头面,唯有一张小脸未施浓妆,素寡浅淡着。 我和紫苏皆是一愣,却见皇后已更换了新衣出来。 “这身衣装本不是最好得,但婚期提前了些,只有委屈你了。”皇后怜惜地抚弄着芳蔼的鬓发,慢慢说道。 芳蔼却是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儿臣觉得很合心意,母后不必忧心。” 姜紫苏也附和着笑道:“穿什么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嫁的人是否是自己所心仪的。”说完,好像无意却又颇为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想,姜紫苏的执拗不刺眼,却如细水般长流,竟是那么得难以断绝。 --既从姜紫苏那里得了消息,纵然难分真伪,我也得提醒父亲一句,让他多加小心。可若贸然请父亲来东宫太过招眼,我便委托莫九鸢替我带话,他倒是尽职,一刻不敢耽搁地就去了。 这一边还没料理清楚,后苑又生出了事端。琼花苑的那个秦孺人病了月余,太医来看了几次不见好,却越发沉重好似已病入膏肓。昨日秦孺人的娘家来人请了外面的郎中给她把脉,却说是中毒了,当即翻检了自己的宫苑,在焚香里查出了□□。 □□量不大,但日日这么熏闻着,却是将身体损坏严重,且若这么继续闻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孟姑来回我的时候,极为难:“按理说东宫的焚香都是司制供上来,可怎么偏偏旁人的都无事,但就琼花苑的有事。问题八成还是出在东宫,可若没有娘娘的命令谁也不敢越矩去审问经手的内侍女官……” 我心想,依着秦孺人的性子,连其他院里的宫女将她的药罐踢翻了她都得守在中殿哭哭啼啼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反倒安静了下来,再无什么动作。左右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旁人无法摁下,且冷眼看着我如何处置,稍有偏颇怠慢她到时也有话说。 心中虽有些不耐烦,但到底人命关天的事情,不好匆匆略过。我便让孟姑悄悄地将经手的内侍和宫女都带入内直局严加审问,非得审出个所以然才行。 未到天黑,内直局那边便送来了口供,我从头到尾翻检着,嬿好跟在我身后一同看着,倒吸了口凉气,“这……不可能吧。” 第43章 无垢 这上面说,司制将熏香送入东宫后由内坊局往各宫调拨,而内坊局里专管熏香的内侍近来很是阔绰,似乎是有人赠与了他大笔银钱。内直局重刑审问之后,那个内侍供了出来,说是春枝收买了他,让他暗中往秦孺人的熏香里动手脚。内直局在内侍的住所抄检出了许多金银锞子,簪环首饰,跟内坊局的账簿一核对,刚好是春枝宫里的东西。内直局当即搜查了春枝的院子,在箱底找出了一包开了封的□□,人赃并获。 嬿好抓着我的胳膊,蹙着眉求道:“姑娘,春枝也是在您跟前长大得,她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不至于害人性命,这事一定得查问明白了,可不能让人害了她。” 话音甫落,殿外一阵纷乱凌扰,脚步叠踏哀声不断,一个人钗鬟鬓发凌乱着从宫女内侍的阻拦中跑进来,径直跪到了我跟前。她抬起头,妆泪涕泗,将胭脂晕染成了一片嫣红。 “太子妃,不,姑娘,您救救我吧,我真没有指使人去害秦孺人,那□□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 我轻轻将内直局送来的口供合上,示意嬿好去将她扶起来。多日不见,春枝清瘦了许多,下颌尖尖,细眉舒隽,但是眼睛却没有了从前楚楚灵动的神采,只是一昧仓惶,眼珠转来转去,犹如一枝被寒风摧残过的霜花,透出些枯萎落拓的姿态。 第94页 “你可觉得自己宫里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么?或是说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举动?”这样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的局面,若真不是春枝所为,那便是有人蓄意陷害,且这局做得甚是巧妙,滴水不漏。我心里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查明白,但如果真就此结案,以谋害宫妃罪处置春枝,那她这条命多半是保不住了。 春枝低头想了想,凄惶而仓乱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下来,将一脸妆容浑浊得愈加缭乱。 嬿好上前一步,冲着她急道:“你倒是再仔细想想,那砒霜是在你的房里搜出来的,难不成是自己长了脚进去的?” 春枝哀戚戚地哭道:“我房里的丫鬟平常就不怎么看得起我,让她们干什么也指使不动,我就是一日日地守着那么个屋子干熬着,几时能知道别人往我屋里放什么?” 她身上的这件衫裙还是刚从我殿里出去时做得,翠绿色襦裙,配着玉色轻纱上衫,外面是银丝锦白鹭云裳,素淡的颜色很衬她的气质。只是如今衫裙半旧,又显得松了,罩在身上却显出几分落拓。 嬿好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瞧了瞧她,又瞧瞧我,最末又将视线投向春枝身上,恨恨地说:“活该,不是要攀高枝吗?你以为这东宫里,高枝是那么好攀的?” 春枝跪在地上,伸手抓住我的裙裾,半分凄惶,半分悔觉地泣道:“姑娘,春枝知道错了,你救救我,若是你为难……”她仓惶地低垂下头思索了一番,复又抬头对我说:“您带我去见皇后,她……” “闭嘴!”冷冽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萧衍一身冕冠朝服脚步迅疾地走进来,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怒道:“这罪妇在中殿里大呼小叫,有失体统,你们就在一旁干看着?” 内侍闻言,吓得腿脚酸软跪了一地,在一片肃杀冷鸷的气氛中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春枝拘住二话不说就往外拖。 “不,皇后娘娘救我……”春枝已失了心智,慌乱中哭喊着,愈发口不择言。萧衍笔挺地站立着,头也没回,只森寒地说:“若是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句疯话,你们的舌头也别要了。” 紧接着娇呖凄惨的喊声骤然停了,只有一声声徒劳的闷嗯,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内侍动作敏捷地把春枝拖出了永宴殿,直到连那微小的闷嗯声都听不见,一场纷乱戛然而止,殿里重又落入静谧中。 嬿好瑟缩着往我身边靠了靠,以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皇后?” 我好像是被人迎面浇下了一盆冷水,凉彻心扉的清醒中透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强迫自己镇定,对嬿好说:“你出去。” 嬿好修长的手指紧勾着我的衣纱,担忧而胆怯地腻在我身旁,迟迟不肯出去。我复又打起精神,在萧衍的视线里,又一次对她说:“出去。” 嬿好的手指一根根地自我的衣衫上松开,牵挂不舍地紧望着我,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窗外日影西落,带走了最后一片光明。殿内四散零落着几只小油灯,幽光暗淡而飘忽,像是新手在黑色夜幕里洒下了一片星芒。 萧衍的朝服上以金丝线绣着八爪蟒龙,气势恢宏地灵越在皂色长袍上,像是要展翅高飞一样。他在烛光暗淡里对我说:“该舍时就得舍。” 我宁愿自己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偏此刻我又是那么的清醒,好像从前想不通的事情在一瞬间茅塞顿开了般。 立在大开的轩窗前,任晚风吹拂起了裙袂。缎纱摩挲着桌角,发出落叶般飒飒的声音。 萧衍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捏着,喟叹道:“在这宫里,偏是最亲的人之间争斗不止。兄弟,父子,母子,暗自相争,谁都想把对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昭阳殿里那位尊贵的皇后想要知道自己儿子内宫里的情状,于是煞费苦心地收买了一个丫鬟。当儿子的不能公然和自己母亲翻脸,也不能附逆了自己母亲的脸面把这丫鬟赶出去。于是亲自上阵演了一出戏,将这丫鬟纳为了偏房,以荣华加身,客客气气地锁在了一个小院里,再也当不了谁的眼线。 现如今,内宫争斗也好,这丫鬟自己沉不住气了也好,把自己卷进了一场人命是非里,眼瞧着就要落入深渊,可却没有一个人想拉她一把,反倒以为这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再也不必让她横亘在母子之间,左右碍眼。 第95页 不得不说,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用它的人尽可以用别人的生死来成全自己的得失。 我任由萧衍捏着我的手,轻轻问:“能留她一命吗?” 萧衍一怔,面上寒霜覆盖般的宁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想去恨萧衍的冷酷无情,却发觉最憎恨的还是自己。纵然皇后想将萧衍的一举一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她收买的却是我的陪嫁丫鬟,是我的御下不严给了她可趁之机。我若是能早一些发现春枝的异样,早一点处置,到最后也不至于让萧衍替我出手,许她在浮华里转一圈,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 萧衍将我揽进怀里,言语落寞:“孝钰,慢慢习惯罢。在宫中,权力永远凌驾于感情甚至是人命之上。你看父皇时日无多,他身边亲人无数,有谁真心为他哀伤?连我在内,看到的都只是皇帝驾崩之后,如何在即将纷乱的局面中确保自己的利益。” 我靠在他胸前,丝缎透出的凉意不可抑制地顺着肌肤蔓延至心底。 ---春枝是自幼卖到我们家的,父母籍贯早已不可考,便是徇规矩下葬,怕是有罪在身贡品单薄。嬿好顶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给她张罗了灵柩与陪葬,塞了管事的内侍不少银子才让送进棺椁里。 她生前最爱美,就喜欢穿刚裁剪的新衣,因此我让司制新赶制了一件衣衫给她穿上,没敢太招摇,因为昭阳殿那边紧赶着筹办芳蔼的婚事,宫里的司制已忙得脚不沾地。 十一月二十九,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历书上宜嫁娶的吉日。芳蔼终于行了公主出降之礼,尚舍奉御设御幄于太极殿。守宫设群官次于东西朝堂,奉礼设版位。太乐令展宫悬,典仪设举麾位。 终于把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排场地嫁了出去。 夜间,谢府大宴,皇帝身染沉疴,却还是惦念着这位嫡出的女儿,让萧衍和我代替他和皇后去谢府贺宴。 谢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在开国功勋中,京兆谢,桑籍尹,清河崔,吴越沈并称世家,谢氏为四家之首。历代封侯拜相者数不胜数,谢道蕴的父亲谢廷昝世袭锦佑侯,官拜御史台大夫,这些年,不管论实权还是名头,单比我们家就不止强了一星半点。 婚宴上,我见谢廷昝与姜弥推杯换盏,打得火热,一时又有些忧愁,这本是世代簪缨的中立世家,难不成又就此投入姜弥的麾下了。 倒是谢道蕴,在娶了公主这般荣耀下,依旧一副八方不动的沉稳模样,对敬上来的酒一律不拒,大袖畅快地一饮而尽。因此没过几旬,便见新郎官脸上绯红一片,走路都有些不大稳当了。 姜弥指着新郎官大笑,朝上座的萧衍道:“殿下,您还不敲打敲打这些人,再灌下去可没法入洞房了。” 萧衍从善如流,端起酒鼎,温润笑道:“孤替妹夫敬诸位一杯,望诸位手下留情……” 宴上一片笑声,众人皆举杯朝上座遥遥而拜。 我喝了几杯酒,觉得屋内熏龙烧得太过闷热,身上薄薄起了一层汗,将衫裙濡湿了紧粘在身上,不舒服极了。便跟萧衍说了一声,带着嬿好下去更衣。 内室只守着几个侍女,倒清凉了不少,我将衣服换好便想在这里小憩片刻,嬿好纳罕奇异地靠近我,说:“姑娘,是我看错了么?那驸马爷怎么在宴上老把视线往咱们殿下身上瞥……” 半倚靠在卧榻上闭了眼,心不在焉地回道:“太子殿下如此瞩目,怎么就不能看了……”我睁开眼,一时好像触及了什么辛秘般,慢慢起身,回忆过往。谢道蕴将目光紧紧落在萧衍身上已不是第一次了。宴请突厥使团的那晚,他便是那般痴愣地紧盯着萧衍,被我发现后做了亏心事般的把视线移开。 再往后,萧衍有些别扭又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他总觉得谢道蕴这个人还得再看看……我有些拿不准又觉得太过荒谬,但心中的猜测却像浸过油的小火苗,蹭蹭地蹿上来,难以止歇。 任这里清凉舒适,我也坐不住了,稍微将发髻梳整了一番,便要再回宴上。 谢府的这座宅院格局与我家很像,大约是因为都是前朝遗留下的官邸,又经后世修整改造过了的。回廊又长又窄,其间也只勉强容得下两人并排行走。廊壁上悬挂着装裱精细的挂画,有泼墨山水,有珍禽异兽,在一片墨色幽香中静静伫立。 行到一处厢房前,门大敞着,里面传出低徊琴音,弦符如流水淙淙,依稀是《无垢》的曲调。 第96页 我不免驻足,见郎阔的屋内,琴台前端坐着一人,博带纶巾,广袖垂洒,指尖灵活跳跃在琴弦之上,拨弄出精深而高妙的音律。 站在门前听了一阵儿,只觉这首久未听过的曲子较之以往所觉更有了深刻的韵味。 琴音缓缓而终,那人抚着琴弦,垂眸静坐,轻轻一笑:“没想,这里还有知音。” 他抬头正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忙收敛怡然自得的安适模样,从琴台前起身,端袖跪拜:“太子妃娘娘,臣方才冒犯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忆犹深,国子监司业方伯夷。 我走近琴台,看了看这把琴,琴边放着一张丝帕,雪白的底子上绣了一只黄橙橙的梨果。让方伯夷起身,有些恍如隔世地喟叹:“方大人将这首曲子弹得很流畅。” 方伯夷垂揖道:“臣卖弄了,这首曲子本是吴越侯所作,臣竟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他低头时可见入鬓的剑眉深浓,映衬的面容英气勃发。 一时竟有些失神,嬿好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纱,我如梦初醒般,望着他笑了笑,“虽是家父所作,但我已许久没有听过人弹奏这首曲子了。” 《无垢》本是一首贺生曲,是父亲为贺怀淑十五岁生辰时所作。我还记得那本乐谱有十页,其下有镌刻般入理的题字。 “礼乐中和,但求至明。太极至极,在天地先。世俗鄙俚,但求无垢。”方伯夷缓慢吟道,带着些许心悦诚服:“吴越侯的才华,臣向来钦佩。” 我见言辞温雅,行为洒脱,虽然口口声声自称臣下,但却丝毫没有低卑姿态,反倒让人觉得他始终站驻在高洁云端上俯瞰着周遭的一切,浑然透出清贵飘逸的气质,莫名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真是奇怪,第一次见他时虽觉得他样貌出众不至于泯然众人,但却没有过现如今这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并不是新识,而是阔别许久的……我及时止住自己的神思,不敢再往下想了。但饶是这样,仍然掠过萧衍曾经对我说的话——他可能不是本来面目。 仔细地端看过方伯夷的脸,轮廓硬挺分明,鼻翼高挑,眉宇沧竣,身上的气质全然不是一般读书人的温雅。他见我沉默着打量他,略微诧异地朝我一笑:“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这一笑恍若融化了坚冰,隔绝了陈年岁月,令所有都静止了。 我耳边依稀听到那清晰如初的声音:“小玉儿……小玉儿,快来看,这是新栽下的天竺葵,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养活它。”细嫩的葵叶拂在他的下颌处,身后是一片大好的天光。 国子监司业,萧衍和父亲难道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吗?众臣朝官面对他时难道就没有恍惚疑虑过,虽然样貌变了,但气质、举止、表情分明就是怀淑再生。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只是方大人有些像一个故人。” 第44章 怪癖 方伯夷一愣,和煦温眷地笑了笑,并没有追问我故人是谁,只是自矜地说道:“人有相似罢了。” 我强迫自己定神,尽量不胡思乱想。心中平静下来后,思索着说道:“家父闭门谢客多年,许久没有知音人了,方大人若是有空可去吴越侯府找家父切磋切磋,他一定会很高兴。” 父亲与怀淑情同父子,且在音律与辞赋上时常交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可能比我更了解怀淑,如果他们相见,我相信对怀淑来说亦师亦父的父亲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说完这句话,我注意留心着方伯夷的反应,他俊逸英武的面容温陌流淌着儒雅的笑意,一如春风花雨中凭堤俏立的青松翠柏,有种木秀于林中卓越矜贵的气质,疏淡却又恰到好处的温眷,不会让人觉得疏离,但也绝谈不上亲近。 他躬揖垂袖,青色袍服磊落洒下,像是嶙峋峭壁下的一涧飞流潭水。 “伯夷来长安不久,尚未识得多少人,但仰慕沈侯爷许久,只是顾及侯爷闭门谢客多年,怕贸然上门叨扰反唐突了他老人家。今日有太子妃娘娘这句话,臣一定择期拜访沈侯爷。” 我微笑着颔首,想起自己离席时间太久,也该回去了。便说:“那么本宫便不打扰大人抚琴了。” 方伯夷平袖深躬以示相送。我带着嬿好出来,只觉身后有两道炙热的视线一直紧随着我,像是亘古便长在那里一样。厢房门后摆了一面铜镜,我将要出门的时候从铜镜里看到一直修身玉立的身影,站得笔直地目送我离开,给人一直执拗的感觉。 第97页 一时有种错觉,好像六年前的东宫院前,怀淑哄劝着我快些回府,等宫里的风波过去了他就派人去接我。我走时他也是一身青色襕袍,衫袖磊落翩然垂下,被风吹起了衣角,他兀自现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目送我离开。 我突然有些说不明的恐惧,想回过身抓住他,问他是不是怀淑,因为生怕此去别后再提起他时,所有会像六年前那样改换了面目,万一只是一场梦,醒来时大家都说哪有方伯夷这个人,孝钰你梦魇了吧。 但我怎会是六年前的孝钰,怎会再因为心底的一丝不安去行逾越规矩的事。 ——回到前堂时喜宴已至尾声,一片杯盘狼藉中弥漫着深浓的酒气,许多人离席相谈,不时有欢欣笑声传出。萧衍微微后仰了靠在椅垫上,脸颊漫开两抹红晕,落入堂下的目光都显得涣散无神。 我轻轻坐在他身侧,斟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试了试他的手心,滚烫得像块烙铁,不免有些责怪:“这么一会功夫,你是喝了多少?” 萧衍两根手指松耷耷地搭在额前,眼睛澄净如净潭,甚是无辜地看向我,不答反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这里太热,我在内室休息了一会儿。” 他点了点头没再问我什么,只是略微蹙了蹙眉,好像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萧衍的酒量浅,任是自小周旋于大宴小宴之间也没有练出来。我从袖间寻了一方丝帕,吩咐嬿好拿出去沾着冷水回来。 刚转过身来又碰上了谢道蕴的视线,他被宾客围绕着相谈甚欢,却还是于间隙中不住地抬眸看孤零零的端坐在上座的萧衍。也许今夜喝了许多酒,胆子也大了起来,那视线既炙热又专注,像是剥落了往日伪装的外壳,全然没有一丝掩饰。 我的心沉了下去。 萧衍也注意到了谢道蕴对他异样的态度,将茶瓯重重地掼到桌上,冷声道:“在自己的婚宴上,谢道蕴这是想干什么,他要不是芳蔼的夫君,孤非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魏春秋亦在他身侧捏了手指,尖声细气地说:“真真太不像话了,再看下去非让旁的人都察觉出了不可。” 他是谢氏宗族前途鼎盛的后起之秀,素日温雅沉稳,就算有什么诡异行径,不明就里的人又怎能立马猜到。 我怎么就没早看出来,早猜到,负疚又沮丧地歪头看萧衍,叹道:“这可怎么办,芳蔼可怎么办,真该听你的话,不要急着让她嫁给谢道蕴。” 萧衍冷峻盛怒的面色缓和了一些,近乎是叹息地说:“芳蔼的婚事,又岂是我和你能做了主。”他抬头瞅了一眼谢道蕴,似是颇为糟心,又有些许难堪地说:“我早该看出来得,一昧觉得这不可能,又偏爱自欺欺人。也不知母后和舅舅如何查的,竟被他蒙混了过去。还有这谢家,这样的人也敢来求娶公主,荒唐至极,胆大至极。” 我见席间散落着筷著,碗碟,侍女穿梭在案桌绣榻间收拢。姜弥微微摁住了掐丝银酒壶,那不怒自威的脸上敛去了一整夜不曾淡过的笑意,冷如苍颠冰雪般地看向谢道蕴。 他看了不多会儿,连带着怒瞪了一眼谢廷昝,后者垂眉丧气,几乎要将家门不幸四字刻在脸上。 姜弥起身走到谢道蕴跟前,抬袖揽过他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他与拥簇在周围的旁人隔开,立于他之前,阻隔断了他看向萧衍的视线。 两人低着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姜弥松开他甩袖回了绣榻坐下,谢道蕴的脸色像是刚被雷劈过般难看,站在堂前呆愣了半天。 后面的时候谢道蕴老实了不少,没再僭越大逆不道地亵视萧衍,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似得,几乎要将头耷拉进自个怀里。 宴席结束,我与萧衍临上车辇前,谢廷昝战战兢兢地侍奉在其后,年过半百的勋侯,倒像是戴了罪的奴仆般卑微怯懦。 我想着,要说当爹的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这种癖好,那是没可能的事。但若说谢廷昝明知自己儿子对当朝太子有这种不敬的企图还让他娶公主,依着此人表现出来的胆量这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马车颠簸行进,我想起芳蔼就忧心忡忡,试探着问萧衍:“能不能像从前那个京官一样,寻个名目贬谢道蕴外放为官。” “不行”,萧衍断然道:“放在长安我眼皮子底下,他要是敢不老实,我也能替芳蔼做主,外放了为官,天高皇帝远,岂不是任由他拿捏了。” 第98页 我心想,你本就是人家垂涎倾慕的对象,再时不时色厉内荏地替芳蔼主持个公道,他岂不是更得一头扎进你这潭深水里,再不肯出来。 歪头看了看靠在我肩膀上熏醉的萧衍,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滚烫的面皮上濡了一层凉汗,触手一摸只觉湿涔涔的。 “我看你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就让内侍给你换成水,谁还敢拦着不成。” 萧衍将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嗓子里溢出些许破碎的疲惫之音,却染了几分笑意:“谨遵夫人教诲。” 我不由得也笑了。伸手揽住萧衍的肩膀,让他靠得更加妥帖。 车辇四壁垂下了绯红的挽帐纱,透过轻薄的纱帐依稀可见一轮圆月高悬,我心想,今天是二十九,还有两天就是月初的凤阁议事了。姜弥早已谋算好了要在凤阁议事上向父亲发难,却不知得了消息的父亲预备如何招架。 --两日后前朝传来的消息却足以让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大吃一惊,姜弥借凤阁议事弹劾父亲私自扣押藩王奏折,未使所请上达天听。父亲却当众拿出了陛下批奏的朱批,上面只有八个字,未经奉诏,不得入京。 这一举出乎所有人预料。因父亲官居右相,掌管往来奏折呈奏,藩王祈诏入京一事本就是他的职辖范围。父亲在议事殿当着太子的面不依不饶,非要让姜弥说出是谁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污蔑右相私自扣押奏折。 姜弥一时进退两难,却是两个中书舍人站了出来,言说自己一时糊涂才向左相告密。父亲奏请监国太子当朝罢免了这两人的官职,且移交宗正府议罪。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堂举荐了两名外放回京的官吏接替两位中书舍人,姜弥理亏在先,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阻拦,只有眼睁睁看着父亲将中书舍人换成了自己的人。 议事过后,朝里朝外议论纷纷,都说沈侯爷谪居这么多年,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如此高明,将姜弥修整得连喘息之机都没有。 听着这些议论,我却是深感忧虑,姜弥何许人也,他岂会如此善罢甘休。他当上左相六年,从未有人敢给他如此难堪,父亲当众让他吃了瘪,姜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后,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大概都是少不了的了。 我尚为父亲所忧虑,家中却传来消息,说是意初病了,大约是国子监中有学生染了疫症,传染给了意初,寻医问药了多日都不见起色。恰逢父亲的知交好友青桐山全虚子长老随同其掌道柳居风来长安,全虚子请动了他们那位深谙医理的掌道为意初诊病,三贴药下去便有了起色。 家中一直等到意初病情好转才往宫里传消息,大约也是怕我为意初忧心。如此想着,不免有些负疚,跟萧衍商量了一下,打算回趟家。 因为陛下病重,一切从简,因此这次省亲也是简之又简,我本仅打算只带贴身女官前往即可,但萧衍认为京中局势不安,给我调拨了数十名禁卫暗中跟着。 回家中一看,意初果然大好了,虽有些久病初愈的消瘦羸弱,但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想来调理得很是周到。我也在意初的病榻前见到了那位颇具传说的青桐掌道柳居风。 当年便是他与莫九鸢的师父齐晏争夺掌道,胜出后便接任了天下第一道派的青桐山,自此声明大振。见了他,我才能理解,为何当日齐晏输给了他很是不服气,因此人一身墨蓝道袍,玉带纶巾,看上去绝不超过三十岁。 按照年岁计算,齐晏与他争夺掌道是在十年前,这样说来当年年逾不惑的齐晏是输给了自己尚未弱冠的师弟手里。难怪他那么不服气,非要下山另辟门道。 在心中有了这些计量,我不免多看了柳居风几眼。他身形略瘦,脊背挺直,看不清面容,因为自鼻翼以上皆掩在一块乌金铜的鬼面具之下。我曾听莫九鸢说过,这位柳掌道自幼生了一场怪病,虽捡回了一条命,但面容却毁了,因而从小便带着面具生活。莫九鸢尚在青桐山生活过几年,与柳居风也在一个屋檐下参过道,此人天赋异禀,领悟能力超绝常人,与他相伴半日便能发现其才华之深厚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 意初自床榻上探出头来,朝我眨了眨眼:“姐,你为何一直盯着柳掌道看?” 我反应过来,忙将视线收回来,“多谢柳掌道救了舍弟。” 柳居风并没立刻答话,沉默着站立在侧,面容隐在面具之下看不清神色,只见他微微偏转了头,不去看我,清淡地说:“举手之劳,太子妃不必客气。” 第99页 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像是粗木头乌喇喇地划过地面,与他那副清风孑立的气质极不相趁。 我为意初掖了掖被角,客气着说道:“柳掌道来长安不知是游览还是有要事要办,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办,不如在府中多住几日,也好让我们尽一下地主之谊。” 他未答话,意初已急得直摇胳膊:“柳掌道,你就在我们家多住几日吧,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甚是好听……” 我见柳居风闻言微低了头,似乎是极为难的模样,心中暗忖,堂堂天下第一道门的掌道兴许是有要务在身才离山来长安,我们这样挽留虽是盛情,只怕也会耽搁了他的正事吧。正这样想着,柳居风已举袖,清邈淡雅地说:“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在床榻前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了一阵,我因挂念着父亲和几日前见过的方伯夷,想快些见着父亲与他商量一二,便问意初可知父亲在哪儿。意初正缠着得下空来的柳居风给他再讲些鬼怪故事,听我问他,只心不在焉地说:“母亲今日去清泉寺为我上香去了,父亲自送了母亲后便进了书房,这会儿大约还在那儿吧。” 今日我只觉家中安静得有些怪异,大概与没见着父母亲有关,但下人仆从也一概地敛声静气得,好像家里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亦或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行至父亲书房处,更觉得幽静诡异,往常这里得有护卫,修剪花枝的工匠,等候端茶侍奉的仆人,现如今周遭连一个人都没有,像是被刻意驱赶走了。 我放轻了脚步往书房走,刚一靠近便听里面传出交谈的声音,心中暗怪意初,父亲明明有客在此,他怎么不跟我说。正欲转身离开,过会儿再来,却听里面传出似是气急败坏的声音。 “沈檀,你装什么清高。当年若不是你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能那么顺当地扳倒尹氏,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吗?” 第45章 屋舍前的枯木枝微颤了颤,似有寒风拂过。 我僵硬地站立在原地,一时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沈兄”,那人的声音缓和了几分,“我知你始终对当年的事无法释怀,可木已成舟,尹氏无法死而复生,你总得替自己的儿女着想。” “当年是你向我告了密,我才能提前知道尹太尉密令季康子率军偷袭突厥左翼,暗中指使晏马台守军扮作突厥人在回川峰设伏,将季康子大军斩尽杀绝之后大开鄯州城门,放了突厥军进来。” “是,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向我透露了一条机密军情,但就是这条机密军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你想想若不是突厥大军涌入,尹太尉会被逼至绝境吗?若不是丢了鄯州,陛下会对尹家谋反深信不疑吗?说到底,尹家是冤枉得,但害他们最多的人绝不是我姜弥,而是你,尹太尉的得意高徒,尹相的知己好友,沈侯爷。” 一时陷入了无边寂静,久久无人说话。我心中渴望着父亲可以出言反驳否认,以他面对强权时一贯的坚韧清高语气。可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父亲的反驳。 “你大可不必在我的府上嚷嚷,若是觉得憋得慌,出去对着陛下,对着满朝文武把这些事都说出来。”父亲的声音里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听得我不禁瑟缩了一下,一股凉意不自觉地自心底蔓延上来。 姜弥安静了一瞬,恍而笑了:“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从前的事若是被翻了出来,谁也得不着好。我们姜家和太子倒了台,你女儿的后半辈子可也就搭进去了。难不成,你想等着萧怀淑回来再跟他续翁婿之情吗?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尹家和萧怀淑的仇人,灭族之仇!” 一阵眩晕袭来,我不自觉地踉跄了后退几步,踩断了地上残落的枯枝,发出咯吱的轻微声响。 屋内陡然安静了下来,茜纱窗上人影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子倏然一轻,有人从我身后抱着我飞快地掠至墙根拐角处,凭墙倚靠,轻飘迅疾得只觉好似被一阵风刮过来的。 从檐廊拐角处看过去,姜弥推开门机敏警觉地左右四顾,身后人用胳膊环住我往后躲避他的视线,辎衣相错摩挲出醇郁的檀香。 姜弥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便退了回去将门关上。 沉重缕花的木门被关上没多久,姜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晏马台那三个漏网之鱼我是一定要抓住的,你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不该管的闲事最好别管……” 第100页 父亲的声音要比他低许多,根本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只有扣动盅瓮般沉闷含糊的余音。 我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安了几分,微微偏转了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柳居风,乌金铜鬼面具后一双眼睛透出湛清如洗的光,他低头看我,以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府中依旧透着沉酽酽的寂静,众人似乎都不愿多言,我想也许是与近前的局势有关,又或许是因为父亲朝中的死对头姜弥的造访。 从父亲书房走脱了出来,我一直在想姜弥说的那些话,他说是父亲出卖了尹家,才害的尹家被满门抄斩,且说得有理有据,父亲也没有反驳,好似默认了。我的心底好似高山孤隘的回音般固执的响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 父亲与尹氏的关系那般亲厚,他与怀淑名为师徒却情逾父子,我们全家都倚仗着尹家获得了令人倾羡的尊崇,他为什么要去出卖自己的恩人、亲人? 柳居风将一盏茶放到了我跟前的案桌上,未置一言又坐了回去。偏室里焚着香,是那种清甜而带些苦味的香,轻飘飘地拂过来沾上衣带。 我才又想起了眼前这个人。他怎么偏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去了父亲书房?姜弥的话他又听去了几分? 怀着复杂的心情复又去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他长衫磊落,举止清逸,戴了那样一样骇人的面具令人看不清本来面目,金属流溢出清冷浑朔的光,衬得整个人愈加神秘莫测。 我若要在这个时候开口问他,岂不是自揭了长短。他是化外掌道,应该对这些陈年旧事也提不起兴趣吧。 冯叔进了来,一见我紧拍了拍大腿,道:“太子妃,可找着你了……嬿好已把卧房收拾妥当了,晚膳已备齐整了,公主从寺庙回来了,正想着见你呢。”他一回身朝柳居风稽首:“柳掌道也一同来吧,公主也正惦记着您呢。” 我在心里有了计量,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问冯叔:“母亲现在何处?父亲可否跟她在一起?” “公主正在小公子的卧房,侯爷现下恐怕还窝在书房里呢……” 我蓦然起身,看了看冯叔,又看了看坐得稳如扎根大树的柳居风,说:“我要去书房见父亲,晚膳你们先用,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冯叔一愣,犹犹豫豫地看我,“这怎么话说的,好容易要吃顿团圆饭,大公子一会儿也回来了……” “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我复又说了一遍。揽过臂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庭院里枯叶落了一地,仆从正拿着扫帚殷勤地清扫,将那些枯黄的落叶堆聚在墙头根,点了火徐徐焚烧着。 书房前依旧静谧,却多了人烟,穿着雪绒毛红坎肩的侍女正端着茶盘出来。屋内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光,将人影勾勒在窗纸上,显得安然而静好。 我心想,若这份静好不是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而换回来的,那该有多好。 轻轻推开门,父亲在一片卷帙中抬头,神色中有些微的茫然,好似我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冥思。见是我,他轻舒了一口气,勉强地在面上浮起一抹笑容:“孝钰,找爹有事?” 这样温眷闲雅,饱读诗书,知礼识义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会去害死自己的恩师和好友。 我只觉胸前梗了一股气,压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了,但还是笑了笑,反身让门前的仆从和侍女到廊院前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轻轻将门推上。回身在父亲案桌前的木椅上坐下,在他微微诧异的视线里,缓慢开口:“爹,你……为何要出卖尹氏?” 父亲瞪圆了眼看我,面容一时阴晴不定。 “孝钰,你……你胡说些什么?” 我紧攥住了手里的丝帕,为父亲流露出的忧悒痛苦而心恸,他的鬓发在烛光里隐隐透出银白,眼角眉梢也起了细细的皱纹,他老了,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春秋鼎盛,能与当朝左相争一争高低的时候,悄悄地老了。 我们两个都未语,父亲看了我一阵,默然将视线移开,了然道:“原来今天下午在书房外的人是你。” 窗边一枝红梅婆娑伸展,带着一股凄婉的妖娆。父亲盯着那一株红梅看了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好似染了一丝夜色的苍茫,略微沙哑而粗嘎:“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安份地待在吴越,偏要北上长安来求什么功名。” 第101页 吴越自古是岭南偏郡,当年的沈氏先祖追随太、祖皇帝为萧家打下了这一片江山,获封吴越侯,封勋世袭,位列四大世家之末。可是祖先的荣耀并非每一个子孙都能得以享受。到了父亲这一辈,嫡庶分明,作为庶子的他自小便不被重视,即便再出类拔萃,也注定跟侯爵无缘。 血气方刚的父亲北上长安,考取了功名,家中听闻也仅托人送来了“甚好”二字。 父亲当时官拜吏部侍郎,最大的夙愿便是能有朝一日功名显赫,手握权柄,令天下人都不能再轻视他。 人人都以为那时的沈侍郎与尹相最为投契,殊不知他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姜弥私交也颇为笃厚。 甚至于比起前者,父亲觉得跟姜弥更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姜弥出身寒微,自幼为挣生计干过许多贩夫走卒的活计,见识很广,人也圆滑,就是肚子里没墨水,因为这事没少受同僚耻笑。 本就是靠裙带爬上来的外戚,又多谄媚,早让很多人眼红,揪着这第一点使劲地作贱嘲笑。 姜弥虽说脸皮厚了些但也经不住人家整天拿着他的短处说事,便纡尊降贵拜了父亲为师,时刻请教些诗词歌赋。作为报答,姜弥赠了父亲一份大礼。 那时,母亲安阳公主到了出绛的年纪,偏眼高于顶看不上那些整天只知阿谀奉承的俗人。姜弥通过自己当时还是婕妤的妹妹买通了母亲身边的侍女,往宫里传了几册父亲素日练笔的诗集。 待觉得酝酿得差不多了,便让侍女撺掇着母亲去看百官入朝,父亲当年丰姿俊朗,清秀飘逸,任是哪家贵女相看了都会忍不住脸红,自幼锁在深宫里的母亲又岂能躲过他的魅力。 因此,往后便有了安阳公主非沈大人不嫁的传言了。 其实这门婚事,起初嘉佑皇帝是不赞成的。 母亲贵为嫡出的公主,即便下嫁,又怎能嫁一个没有勋爵,又不受家中重视的庶子。而这一切,便是在那个时候悄然埋下了伏笔。 第46章 元乾二年,吴越有匪寇作乱,袭击了出游的侯府车队,截杀了吴越侯世子沈栩。这是明面儿上的记载,而实际是姜弥在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后派人伪装成了作乱的匪寇,暗中潜入吴越,直接目的就是要取那挡在父亲前面的吴越侯嫡子的性命。 其实祖父正妻生有两子,长子遇袭时幼子才五岁,按照宗法礼训,应由嫡子继承侯爵。但当时姜弥派人去了趟吴越,将父亲和尹氏关系,以及当时公主的青睐及婚事的阻碍原原本本地说了,半是劝告,半是胁迫,再加上当时嘉佑皇帝确实有意成全自己亲妹妹的婚事,面前又有了这么一条水到渠成的大道,虽然知道姜弥的行为不合规矩,却也是默许了。祖父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形势比人强,便顺水推舟成全了父亲,上表请求将吴越侯勋爵传袭给自己的庶子沈檀。 至此,皆大欢喜。 我能想象,虽然当时父亲与尹氏的关系堪说亲密,但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却是姜弥。 父亲熟读圣贤书,内心明白何为忠孝节义,但现实的窘迫又将他撕扯到了截然相反的境域。他内心矛盾至极,一方面向往尹相那般光明磊落,正直忠君的圣人作风,一方面又沉溺于姜弥用阴谋手段为自己算计来的荣耀富贵。便是在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左右挣扎中,岁月安然到了清嘉四年。 清嘉四年,江淮一带爆发了瘟疫,贪官污吏私吞了药材粮草,朝廷迟迟未有动作,民怨积聚,渐成气候,开始四处作乱。待烧杀劫掠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上达天听,震惊朝野。嘉佑皇帝派左相亲自前往平乱,那时江淮聚集了许多从周围州郡逃窜来的亡命之徒,机缘巧合之下,有一个从吴越来的落入了尹相手中。 此人经历诸多磨难,惜命得很,为了活命,供出了当年受雇在吴越干下的一桩命案……我不知那时尹相是如何想得,他是想袒护父亲将此事掠过不提,还是要大义灭亲以正国法。但回忆起来,父亲与尹相渐生隔阂,变得不像从前那么亲密大约也是从清嘉四年开始得。 后面的事情父亲不愿再提,我也不想问了。因一切已如是,过分追究细节又有什么用呢。时至今日我才可以确定,当年的尹氏叛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冤案。尹太尉从未有反意,而尹相也全然是为了自保被逼反了。罪魁祸首就是姜弥和……我爹。 父亲好似一尊雕像,静默地坐在案桌后,目光涣散而寥落。 第102页 我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他僵硬地摇了摇头。 油灯上的烛光闪烁了几下,寐暗地映入人的眼中。我脑中转过了许多念头,尹相,尹舅母,怀淑,……意清。 “意清他……从十四岁起被父亲养在身边,人人都以为他是父亲的私生子,可其实,他……”我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他是尹相的遗孤,若是有一日知道了真相,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父亲的嘴唇嗡动了几下,面色苍白晦暗,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能面对这一切的又何止是意清,还有怀淑,他知道么?原来,害他骨肉分离,害他失去了储位,害他九死一生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奉若师与父的那个人。 我霍然起身,背对着父亲说:“女儿……要回宫了,母亲那边劳烦爹去解释解释吧。” 门甫一推开,一股夹杂着霜气的寒风迎面吹来,将裙裾缎纱卷起。 冯叔一直跟着我到了门前,临上车辇时,他殷殷切切地问:“今儿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不是说要在家住几天吗?” 我微低了头,“没什么,意初不是已经好多了吗?宫里还有许多琐碎事要理,我待不住。” “那……好歹吃了饭再走,冯叔今儿做了许多姑娘爱吃的菜……” 我歪头看冯叔,他老迈的面庞上满是褶皱,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殷切的光,正亮亮熠熠地看着我。我勉强地笑了笑:“冯叔,天凉了,你快回去吧。” 冯叔脸上掠过一阵失望不舍,却还是强颜欢笑地将我送上了车辇,守靠在车壁前,嘱咐道:“那姑娘好走,若是想家了就回来。咱家侯爷现如今也是有实权的人了,大公子又忒得争气,听说要高升了,又要跟郡主成亲,咱们家可今非昔比了,姑娘在宫里也别太委屈着自己。” 我一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不敢看冯叔,只得将头扭到一边,略微嘶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冯叔呵呵笑了,喃喃道:“人老了,是有些啰嗦……” 我心事实在太沉,难以久待,便让内侍抓紧起行,赶在宵禁前回宫。嬿好在车里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阵,终是没忍住,问:“姑娘,咱怎么就这么回去了,不是跟太子殿下说要在家里住些日子吗?” 马车行驶得极平稳,我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懒懒地说:“皇帝陛下身体不好,我总是放心不下太子,怕会出什么事。” 嬿好嗓音清脆:“能出什么事,皇后与姜相那样手腕,内宫与朝里……哪还有能掀起风浪的人?” 我不想搭理她了,将头歪到一侧,睁开眼盯着窗帷上悬着的姜黄丝绦看。心想,杀兄欺君、构陷当朝丞相、出卖军情、诱引外敌入侵……一笔笔算下来,按照大周律法,该怎么断。砍头,凌迟,还是满门抄斩。 嬿好安静了一会儿,从包袱里摸索了一阵儿,找出一个方正的小木盒,她弯过身递给我,笑嘻嘻地说:“给姑娘收拾闺房,找出旧时你最喜欢的物件,快看看吧。” 我接过来将木盒推开,见韧实的木盒里安静躺着一枚白玉同心结。铜钱大小的白玉中间凿了孔,以红丝绦穿过孔编出了同心结的样式,将白玉堪堪嵌在里面。因过去了许多年,丝绦有些褪色了,不复往日那种鲜妍夺目的红。 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这同心结是怀着玉的,在出嫁时被我留在了闺房里,不曾带走。我将它拿在手里看了一阵儿,心里悠悠转转不知该想些什么,复又将它放回盒子里交还给了嬿好。 “你把它收着吧。” 嬿好一怔,大约终于觉出些不对劲了,没说话,默默地将盒子又放回了包袱里。 行到半路上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细线一样蒙蒙落下,宫里宴饮断绝,弦乐噤声,只有背着药箱的太医慌慌张张地赶着出宫门才引起了一丝翁乱的声响。我推殿门而入时,正见萧衍抱着锦被半倚靠在床榻上发愣,他听见声响偏头来看,见是我忙翻身下榻,将被子往里一扔,披着寝衣跑了出来。 “不是说要在家里住上几天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殿内熏龙烧得正暖,瑞脑香气飘飘淡淡,周遭静谧,只有窗檐下落雨的声音。我一时好像从冰天雪地里走进了一个极温暖极安逸的境域里,紧绷着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而那些被封存的情绪也无可抑制地飞奔出来。 第103页 我抬头望着萧衍的脸,脸颊湿热,泪珠儿从腮上掉在手里,吧嗒吧嗒,止不住。 萧衍忙伸手给我擦眼泪,边擦边着急地问:“孝钰,你这是怎么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萧衍从袖子里摸出一方丝帕给我抹着眼泪,絮絮地说:“你好容易回趟家,怎么大半夜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姑姑说你什么了吗?还是姑父……” 我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萧衍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僵直着胳膊半天才将我抱住。 殿门倏然被撞开,内侍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跪在萧衍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不好了,陛下吐血了,皇后让奴才来请您,快……快些和太子妃去太极殿守着,晚了,怕来不及了。” 窗外雨势大了些,渐成滂沱,漫过六宫延楼,若珠帘重幕浩然垂下。 我忙松开萧衍,给他找外裳、腰佩、环绶,他边穿衣边问内侍:“什么时辰了?” 内侍端着拂尘,颤巍巍回道:“亥时一刻。” 亥时,那就是宫禁了,外官不得入内。而内宫禁卫,骊山的案子后尽掌握在姜弥的手中,姜弥,我望了一眼萧衍,他眉宇细拧,仿若陷入沉思。我心中暗道,应不会出事罢。 ----太极殿内已乱做一团,内侍宫女端着汤药进进出出,太医全聚在寝殿外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萧衍已在内侍拥簇下进了内殿,宫女引着我去偏殿等候。甫一进门,就听见姜弥的声音传出来:“召什么大学士,给我召左监门卫中郎将,把康王和齐王给我看起来,若有一点异动,立刻就地格杀。” 一个有些面生的官吏慌慌张张地奔出来,险些被门沿扳倒。 皇后正在座椅前来回走着,拖沓的凤翎摆尾扫过青石地板,看上去颇为魂不守舍的样子。见我进来了,她停下了脚步,神色有些复杂地看我:“孝钰,进来。” 姜弥朝我微稽首,“太子妃娘娘,陛下危在旦夕,您……就先不要离开太极殿了。” 我的视线在姜弥和皇后之间巡弋了一圈,这是什么意思,要软禁我吗? 内侍捧着一团明黄的锦布,俏声地踱至姜弥跟前,略微顾忌地扫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发旨,晋升沈少卿为大理寺卿……”姜弥瞥了他一眼,眸中露出精明的光,“这都什么时候了,先放着吧。” 内侍犹豫着说:“可外诏已发向尚书台了……” 姜弥盯着那份诏书的外瓤看了看,面上神情幽深而晦暗,负手说道:“那明早天一亮,你就快去吴越侯府宣旨。”他见内侍忙不迭地退出去,面上露出一丝玩味略带阴狠的神情:“一个大理寺卿,能翻了天不成。”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后,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腕上的墨玉手镯,但似乎比我方才进来时镇定了一些,屈身坐下,暗绿的裙缎延了一地。她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忙不迭地起身迎了上去,我见萧衍大步流星地进了偏殿,径直朝姜弥走过去。 “父皇要传安阳和端綦姑姑入谒,还有芳蔼,康王和齐王。” 姜弥静了一瞬,沉吟着说道:“令内侍向几位公主府上分别传召罢,至于康王和齐王……” 萧衍的声音略显低沉,透出镇定:“倘若内侍出了宫,那么父皇弥留的消息便守不住了。放任这两位在宫外,反而麻烦。不如先令内官和禁卫往康王和齐王府上传旨,将他们看住了不许和外臣私言即刻进宫,等进了宫外面若有异动再发落处置他们也方便。” 皇后看了眼姜弥,凤眸微眯:“衍儿说得对,就该这样办。” 姜弥幽深而复杂地看着萧衍,点了点头:“还是太子殿下想得周到。” 我以为萧衍要走,却见他朝我看过来,声音柔淡了几分:“孝钰,父皇要见你,跟我来。” 我略微诧异,见我?皇后也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好似我就是她殿里的一株草,一副碗筷,本是不值一提,竟被亮堂堂地点了名,颇为怪异。 反应过来,我默不作声地挪到萧衍身侧。殿内垂洒下的烛光在他身侧勾勒出一片阴影,他的影子落到我身上,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姜弥低头看了看我,“太子妃娘娘,殿下的前途可与你的安危息息相关,为了你自己,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第104页 我突然有些明白,姜弥和皇后他们在害怕什么了。康王、齐王,他们又怎会是萧衍的威胁。真正能称的上是萧衍的威胁的那个人,普天之下,也只剩下萧怀淑了。近乡情怯,萧衍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靠得越近他们便越害怕萧怀淑会突然出现,得到皇帝的首肯,登高一呼,将这一潭静水搅乱。 可眼下,内廷,外宫,朝里朝外已尽在姜弥掌控之中,就算怀淑出现了那也只有死路一条,什么名正言顺,什么嫡长子,到头来都得向权势低头。 萧衍略微不快地看向姜弥,“父皇还等着呢。” 姜弥浑不在意地一笑,侧身给我们二人让出一条道。 我随萧衍走在幽长的回廊上,身侧不时有形色匆匆的内侍宫女走过。我靠近了他些,低声说:“姜弥这是想要软禁我吗?” 萧衍的脚步放慢了些,沉声慢道:“他们怕大哥,所以要拘着你。只要有你在,外面的人会投鼠忌器。”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当皇帝了吧。就算怀淑站在了你面前,也挡不住什么了,皇后和姜弥不过是杞人之忧,你在心里大概很不屑吧。”萧衍,他自然不屑,他满心以为当年的尹氏叛乱是铁证,就算这其中有姜家的推波助澜,但也不过是机变权谋的部分,算不上构陷。 第47章 可是姜弥清楚,我也清楚,尹氏是冤枉的,怀淑亦是冤枉的,若天理尚存,不至于善恶颠倒,那今天,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在太极殿里辗转奔波,准备着接位的那个人应该是怀淑,而不是我眼前这位监国多年已将大周江山握住在手里的太子殿下。 地上浮雕的如意祥云纹饰一寸一寸地被甩在身后,我突然从心底察觉出了深深的恐惧,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至尊的宝座,万里的江山,落在萧衍眼中真的会是浮云吗? 他停下了脚步,太子冕服上以金线刺绣出的八爪龙鳞在黑色丝锦上流光生辉。他似是察觉出了我的异样,眉宇细微地蹙了一下,“我若是皇帝,你便是皇后,我们本就是拴在一起得,若有人挡了我的路,你会高兴么?” 低沉的言语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还是不喜欢我提起怀淑,哪怕是他先将话拐到怀淑身上的。 我去握他的手,轮廓硬朗的手掌心里有一点点寒凉的汗渍,他的手僵硬着任由我握着,五根手指直愣愣地竖向地面,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慢慢将手指蜷曲起来反握住我的手。 “对不起,孝钰。我方才说的话有些过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微低了头,平静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可是他的手却越攥越近,微微颤抖着。 我立即摇头,低声嗫嚅着说:“是我先说了不妥当的话,衍……”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一定与你荣辱与共。” 他低头看我,虽然无甚表情,但我觉得那僵硬的近乎冷厉的轮廓迅速变得柔和了。他拉着我快步走出了暗寐的长廊,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有一些害怕……不是怕我的兄弟们,而是怕我自己,看着父皇现在的样子,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明天。” 我知道他的意思,坚定地说:“你与他截然不同,是陛下自己先将亲情斩断了。” 内寝与外殿宛如冰火两重山,外殿犹如煮沸了的粥热气腾腾,人人各怀鬼胎奔走忙碌。而內寝隔着一道长廊将所有喧嚣尽数摒退在外,安静的只能听见皇帝的咳嗽声。 高照龄从内殿迎了出来,朝我和萧衍略拂了拂身,躬身相让:“太子妃娘娘,请把。” 萧衍紧攥着我的手,我们的长袖缎纱绞缠在一起,连带着他跟我往前走了数步。高照龄略微佝偻,老迈的身姿紧挡在萧衍面前,以恭敬而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陛下只召太子妃,殿下请留步。” 我将手从萧衍的手心里抽出来,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抿了抿示意他放心。高照龄引着我往内殿去,一路裙纱浮摆,我几次回身往后看,见萧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内殿无人,高照龄只停在了殿门口,好像一尊守门将威势赫赫地站立着。 殿内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儿,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败沉朽的气息。竹青的幔帐翩飞,龙榻上躺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以手抚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连带着瘦削的身体剧烈颤抖。 第105页 他勉强止住了咳嗽,朝我招了招手,“孝钰……” 我走到龙榻前替他拍了拍后背,却觉得手碰触到的地方全是硌手的骨头,似乎连最后一缕血肉都被这病魔榨干净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悯,这位至尊的帝王谋算了一世,手上沾了无数亲人的血,最惧怕的便是皇权旁落、外戚干政,可临了,内宫依然掌握在了外戚的手里,他,却没有时日再去算计些什么了。 皇帝咳嗽得轻了些,从软枕旁拿出了一方巴掌大小的钢铁盒子塞到了我的手里。那方盒子似是以精钢锻造而成,周身流转着浑朔沉厚的光泽,以一把桑叶形的锁锁着,不知里面盛放着什么。 “朕已没有时间了,把它交给你父亲,让他……找到怀淑……” 我握着方盒的手微颤了颤,皇帝艰难地用胳膊肘支着自己的身体,孱弱衰败的面容上露出微妙而幽深的神情,他看着我,浑浊的眼中陡然掠过一抹晶亮的光泽,“你们都瞒着朕,其实晔儿说的才是实话,怀淑还活着,对不对?” 他口中的晔儿便是康王萧晔。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却觉得他已濒临死亡,有些于心不忍,慢慢道:“可孝钰也一直不曾见过怀淑……” 皇帝摇了摇头:“他一定会回来找你。除了他已死去的亲人,这普天下活着的都是背弃了他,伤害了他的人,唯有你,孝钰,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只要他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至少要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朕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我一时有些觉得荒谬至极,声音嘶哑而颤抖:“您了解自己的儿子?那当初你为何不救他?若你能善待他半分,能护着他半分,怀淑何至于此,有家不能归,在外漂泊流离了多年,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我越说越愤慨,几乎压抑不住心头涌动的恨意:“你要死了,又惦记起骨肉亲情来了,你这么撒手一走倒是一了百了,留下这么些烂摊子,活着的人怎么办?怀淑怎么办?” 皇帝陡然遽烈咳嗽了起来,像是被我气着了,又像是被戳中了伤心事,支离孱弱的面容上泛着灰煞的白气,趴伏在床榻上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想这大约是大不敬了,但皇帝好似也并没有生气,兀自咳嗽了一阵,将那股沉重的病气勉强压住,强撑着坐起身来,看了看我手中的方盒,神色凝重地继续说着,仿佛相比起怀淑,这个盒子才是顶重要的东西。 “这里面有朕亲笔所书的遗诏,让你父亲设法把它交给怀淑。孝钰……”皇帝扣住我的手,声音棉弱无力却暗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朕相信你能做到,你是凤尾星命,是天注定的大周皇后……”扣住我手背上的手陡然用力,将那方冰凉的铁盒牢牢嵌在我的掌心里。 我被他这一说一时没了气性,看着盒子上的锁,银亮的锁贮紧紧扣在一起,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皇帝似是不放心,眉宇紧皱:“你得将它护好了,不能被姜弥发现……衍儿,也不能让他知道。” 想起方才内侍拿着圣旨去向姜弥告密,原来皇帝自个也清楚得很,此刻他时日无多,大势将去,这内宫上下早已掌控在姜弥手中,往来圣旨也都得经他的手,过他的目。 可,应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为何不早做安排,为何要等到今日才有所行动。为何又要选上我,难不成这也是皇帝早就计算好了的一部分。我疑惑地看他,皇帝似是完成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情,长舒了一口气,他虚沓沓地倚靠在软枕上,瘦削落拓如寒江枯叶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放松了吧,他的面上竟露出一抹笑。 “陛下……”我有些担心这是否是回光返照,踌躇着要不要叫人进来。 他却沉稳地开口,那抹神情竟跟萧衍往日里稳坐议事殿,挥斥方遒,布局筹谋时像极了,“孝钰,你不要怕,拿着它,关键时候会有人出来帮你。记住”,他定定地看着我,极郑重地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怀淑。” 这是他数次提到怀淑了。我将方盒拿起来,银熠浑亮的光泽落入眼中,在暗沉的内殿里竟显得有些刺目,这里面的遗诏写的会是什么呢?皇帝老成深算,他故意将遗诏锁起来就是不想让我看罢,难道这里面的东西对萧衍不利?我一时像触到了关键症结般了然深透,散乱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第106页 这宛如末日乱作一团的深宫里确然没有比我更适合托付遗诏的人了,萧衍是新帝,他会护着我,姜弥和皇后暂且不敢动我,而皇帝,屡屡将怀淑提起,无非是想用他来束住我,乖乖替自己效力。 我若是听了他的话,将遗诏带了出去交给父亲,那之后呢?在皇帝即将驾崩,新帝即将登位的这个夜晚,他瞒过众人要传一份这样的遗诏出去,其用意那不是不言而喻吗?他要提防的不止是姜弥,还有萧衍。 握着铁盒的手指慢慢紧箍,铁质棱角深深嵌入指间,手指上传来一阵压迫着的疼痛。我心里荡过几丝尖锐的笑,凭什么,他凭什么觉得可以利用我来对付萧衍,凭什么觉得我可以甘心情愿地当一把尖刃随时准备着刺向自己的夫君。 “陛下,您若信得过儿臣,就让儿臣看一看这遗诏上到底写的什么。”他现下对我有所求,应当不会拒绝罢。 皇帝侧目看着我,唇角微挑起,是戏谑的神情,“朕如今深为忧虑的便是外戚干政,姜弥活着一天,我大周江山就绝不会安稳。而衍儿,他能处置姜弥吗?他能杀了这个一手扶持他登位,对他恩重如山的舅舅吗?若没有朕的这份遗诏,凭你父亲,凭朝中那几个清正的孤老遗臣,让他们拿什么去跟姜弥斗?” 那么这份遗诏是用来对付姜弥的。我狐疑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那方铁盒,若是这样,为何不让我看。 殿门处传来高照龄尖细的声音:“陛下,安阳公主和端綦公主到了……” 我下意识地将铁盒收拢进袖中,平整了衣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拿出了往常矜贵而雍容的做派,“孝钰,你且下去吧,记着朕对你的嘱托,这事关大周江山。” 我朝他行跪拜之礼,那方铁盒在我的袖中坠下,在绸锦中勾勒出方正的轮廓。 ---我甫一走到殿门,便见到了母亲和端綦姨母,二人一身清淡衣饰,发髻妆容都显得潦草,像是匆匆忙忙赶入宫中一样。 母亲看了我一眼,随着高照龄进殿的脚步略微停顿,我僵立在侧,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端綦姨母悄悄拽了拽母亲,向她使了个眼神,母亲忙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跟着高照龄快步进了内殿。 回廊前已是空荡荡的,萧衍也不见了踪影,这时他大约很忙碌罢。我隔着臂袖悄悄摸了摸了那方盒子,心中止不住的愁绪涌动。皇帝他对我说的是实话吗?遗诏的作用仅仅在于要对付姜弥?我咬了咬牙,怕什么,遗诏现在在我的手里,我先设法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再决定要不要听皇帝的话,把它交给父亲。 毕竟,对付姜弥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本尊躺在里面都束手无策的事,难不成凭这么一份遗诏就能翻了天吗? 殿外大雨滂沱,漆黑浓酽的天幕宛如墨汁泼过,一道道雷闪破空劈下,发出如兽嘶喊的轰鸣声响。 我慢吞吞地回了偏殿,皇后拿凤眸勾了我一眼,没什么温度地问:“陛下找你说了什么?” 姜弥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没看见我一样。手边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整个人显得放松而惬意,想来已将所有事安排妥当了。我看了看他,转而将目光落到皇后身上,极为认真地说:“陛下问我,怀淑是不是真得还活着,他有没有来找过我。” 姜弥和皇后一齐看向我,并不相似的脸上竟露出了同样的探究神色,仿佛带着钩,要将人的表皮剖开,细究一下内里。 我恍然笑了,“我怎么会知道怀淑是不是还活着,我日日被锁在宫里,出来进去都是一大帮人跟着,他有心想来找我怕也是不行吧。” 姜弥依旧一副云深雾里的表情,面上的五官像是拿斧凿刻出来的一样,凛然流转着森冷阴厉的神情。 皇后瞥了我一眼,叱道:“这样的时候提什么萧怀淑。”也不知叱的是我,还是内殿里的那位。 我装作平心静气的样子,到皇后身边坐下,将手掩藏在宽大的鞠衣袍袖里,悄悄地抖了抖,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外面陡然起了一阵喧嚣纷乱,像是有人在大声嚷嚷,姜弥皱了皱眉,朝侍奉在侧的内侍招了招手,“出去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敢在这个时候胡乱嚷嚷?” 内侍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是康王殿下,非要见陛下,可陛下这会儿正见着安阳公主和端綦公主呢,殿下非说是内官使坏,故意不让他见。” 第107页 内官哪能使了这样的坏,多半是指桑骂槐戳弄姜弥和萧衍呢。姜弥坐得稳如泰山,仿佛一个康王已不值得他起身费什么神,只点了点内侍,问:“太子呢,怎么不见他了?”随意得好像问自己儿子哪疯去了一样。 见皇后的脸色暗了几分,似乎有些不快。 “太子殿下在偏殿见文渊阁的几位大学士……”内侍极机灵,仔细觑看着姜弥的脸色说话。 姜弥霍然起身,宽大的褚色官袍扫过桌角,仿佛一阵疾烈的风刮过。“走,领着本官看看去,都商讨些什么要事。”说完,也没管我和皇后还坐在这儿,径直甩着袖儿走了。 待他走得看不见身影了,我才敢稍稍舒了口气,偷眼看了看皇后,她似乎有些头疼,正拿手指揉着额角,暂顾不上我什么。 铁盒在袖里甸起一丝分量,让我既胆颤又焦虑。外面康王叫嚷的声音小了些,传进来些絮絮低语,仿佛是内侍围着他在殷殷劝说着什么。我竟暗中期盼着他使劲儿闹腾,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康王兄”。深沉暗哑的声音落地,像一阵不疾不徐的风将所有碎枝烂叶都扫掉了一样,周遭陡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噤声没有再敢多言的。我略正了正身体,拿眼梢往外瞟,那是萧衍的声音,他的身形笔直硬挺,站在康王面前,暗声道:“你进去吧,父皇要见你。” 康王挺起了胸膛,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样子,险些让人忽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齐王。萧衍将目光投到齐王身上,声音略微柔和了一些:“晠弟也一同进去吧,父皇也要见你。” 二王在内侍的拥簇下疾步往内殿走。 娇啼啼的哭声传进来,宫女引着芳蔼进了殿门,她披了一袭宽大的藏青色斗篷,三千青丝垂在身后,妆发凌乱像是刚从床榻上起来一样。像一阵青色的风扑进了萧衍的怀里,嘤嘤泣道:“三哥,父皇他怎么样了,是不是撑不住了?” 萧衍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做着安抚,柔声道:“芳蔼,别怕,有三哥在,你去偏殿找母后和孝钰,让她们给你梳整一下发髻,天快亮了,宗亲百官都会跪在太极殿前,你是公主,不要失了仪态。” 我见皇后正紧盯着殿外看,眼中闪过一丝关切与慈爱,但却未动,仍端庄地安坐在椅子上。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去到了外面,将芳蔼从萧衍的怀中接了过来,半搂着她,低声说:“芳蔼,别在这儿哭了,你三哥还有许多要紧的事要处理,咱们且在偏殿等着吧。” 第48章 芳蔼纤瘦的脊背微弯,抽泣着靠在我怀里。 萧衍看着我,面上有些疲惫之色,束发的鎏金白玉冠上不知从哪儿沾了一片叶子,叶脉边缘微微发黄,好像要枯萎了。 我一手揽着芳蔼,一手将那片叶子摘下来,他的视线随着我的动作偏转移动,俏然伸出手,指腹在我的手背上划了一下,留下了轻微沁透的凉意。 穿着墨蓝官服的官吏在他身后低声喊了一声“殿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身后又叫了一声,催促着他。他忙转身跟着那官吏走到了一旁,微低头听着他禀报些什么。 窗外阴雨连绵,水注顺着檐瓦流淌下来,哗啦啦地浇灌在窗墉下。我和皇后默不作声地为芳蔼梳发髻,云丝高挽,皇后择选了一支嵌黑曜石的银钗为芳蔼簪上。螺子黛勾勒过疏淡的眉宇,描绘出流畅曼妙的弧度。天边亮起了一抹鱼肚白,极幽淡的蔓延开来,雨下得小了些,水滴淅淅沥沥地落下,仍是不断不绝的。 周遭逐渐安静了下来,不知几时,一声凄厉哀婉的哭声穿透了宁静的空中。 “陛下,驾崩了。” 皇后拿在手里的木梳微颤了颤,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许久未动。芳蔼忙挣脱了我,哭着往外跑,嘴里喃喃地叫着:“父皇。”我怔怔地看着她们两,心里明明焦乱又不安,却又好似有一个声音轻飘飘地在叹气:“终于结束了。” 我搀扶着皇后往内殿走,丝履踏过青石板,没有一丝声息。身侧有内官不知在传着谁的意思:“让礼部、鸿胪寺,太常寺派人来太极殿,棺椁先备下,快去取缟素麻衣,先让主子们穿上。大臣那边也得备一些,给外面跪着的……” 殿内殿外浸在一片哀泣哭声中,地上密匝匝地跪满了人,都低着头痛哭。萧衍跪在龙榻前,动作轻盈地为皇帝盖素被,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瞧见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应是在哭。皇后独自一人穿梭过地上跪着的妃嫔贵妇,踉踉跄跄地扑到榻前跪在了萧衍身侧。 第108页 我觉得有人在地上拽我的裙角,低头一看见母亲朝我使眼色,我忙反应过来平伸了裙袂跪在她身侧,捏起丝帕也低头哀声哭了起来。 丧钟敲了三下,响彻云霄。 清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皇帝萧献驾崩。 ---上林苑本为年节备了些红绸花灯笼,皇帝这一走,内侍与宫女忙不迭地将这些物件撤下,换上素缟白练。偌大的林苑,举目望去一片惨淡的白,戚戚然的蔓延,像是一座巨大的坟茔。 按照惯例,大行皇帝是要停棺太极殿七日的。 我守在东宫里,忙着操持丧事,口信、纸信一日日地呈报上来,从清晨忙到日落,竟没有片刻的安宁。嬿好新给我做了素白的绢花鬓在耳侧,孟姑将东宫上下的人员名册报上来,依照着按品阶准备孝衣。 她附在我耳边悄声说:“秦孺人怕是不行了,太医来了几次,已让准备丧事。这节骨眼可怎么办?” 我握着毫笔的手一顿,“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孟姑说,那砒、霜药性厉害,其实已被伤了根基,只不过撑着一口气要拿害她的人罢了。这春枝一死,那秦孺人就像一口气撤了,也吊不住自个儿的身体了。我有些为难,怕贸然大操办授人以柄,但又觉得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草草了之很没有人性。 “中殿还有能派出来的人吗?”我问孟姑。 她计算了一番,“也派不出什么人了,都在外头忙着,娘娘跟前也不能短了人,这国丧跟前,总得时不时跟外面传个信,少不了跑腿的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也只得让孟姑去琼华苑看看,督促着底下人多上心。若秦孺人有什么要求,除了要家人进宫外,其余的只要合理都能可以答应。 宫中正办着丧事,照例是不许内眷亲属入宫探望的。我想了想,又有些不忍,问孟姑:“秦孺人家里是不是还有个老母亲?” 孟姑点头:“可不,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着,前些日子又是给她找郎中,又是验□□的,全是这位老夫人张罗起来的。”我暗中琢磨了一番,将孟姑往跟前拉了拉,悄声吩咐她:“让她母亲来看看吧,只许见一面,宫门落锁前就让她走,你亲自办,不许出什么差错。” 她应下了,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出了去。 案桌前的蜡烛燃尽了,嬿好给我换了根新白烛过来。我往名册上勾画了一番,脑子里想着萧衍已好几天没回东宫了,他不给我传信,我也不敢去扰乱他。太极殿那边也不知是何情状了……嬿好看出了我的心事,低声说:“姑娘,要不入夜了咱去看看殿下。” 我犹豫了片刻,实在捺不住心底的挂念担忧,便决心晚上去看看他。 ---太极殿前素白的宫灯流泻了一地,我提前让内侍去打探好了,萧衍这几日,白天在偏殿接见外臣,张罗丧事和登基事宜。晚上就守在太极殿圣驾棺椁前,焚香悼念,清泉寺供奉了往生咒,内侍引我进去的时候,萧衍正在棺椁前的炭盆里一页一页地烧着。 灵案上只点了四根白蜡烛,偌大的殿里只有堂前这一块地方有光,其余地方皆黑漆漆的,望过去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萧衍的声音略微疲软沙哑,他吩咐内侍出去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殿里只剩下了我们二人,我轻轻地蹲在他身边,歪身看了看他的脸,瘦了一圈,眼睑下一片乌青,腮下冒出了胡子渣。我陡然倾身将他抱住,他手里捏着的往生咒沾了点火星险些燎着我的裙纱。 “孝钰。”他眼疾手快地把着了火的纸笺拿的离我远了些,稍带埋怨地叫了我一声,使了使劲儿想要将我挣开。也不知是他这几日疲乏得厉害,还是我抱得太紧,竟没叫他挣开。我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往我胸前摁了摁,闷闷地说:“我刚沐了浴,衣裳也是新做的,没熏香雾,也没化妆,不会给你沾上脂粉味的。” 萧衍停止了挣脱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在我怀里轻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略显无奈,“非得是这么个动作吗?好像抱孩子一样。” 我别扭地将他松开,“你什么时候能回东宫?” 他在暗淡的光线里看着我,墨如星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不回去了,父皇头七过后我便登基,入住太极殿。”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髻,温柔地说:“回去将你那些鸡零狗碎收拾收拾吧,准备搬去昭阳殿。” 第109页 头七?竟这么快吗?我记得按照大周惯例,至少要在筹备了大行皇帝的敛葬礼后才会商讨新帝登基的事宜。 我看了看萧衍,他温平静陌的脸上趟过烛光脉脉,隐约夹在着一丝期冀,虽然面上流露的并不明显,但我知道他在盼望着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可这龙椅本不属于他啊,这不是他的东西,不该他得到的。我默默将伏在他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心绪复杂地把视线移到了一边。 想起了那个铁盒,想起了皇帝在临终对我说过的话。如果这一切走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那么要改变些什么的时候岂不是注定血流成河。 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扣住我的肩胛,低头看我,眸光深隽:“孝钰,你将要成为皇后了,统驭六宫,母仪天下,至尊至荣,这普天下的所有女人都会羡慕你。昭阳殿奢华无比,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你会和我一起在太极殿前接受新臣参拜,你……不高兴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但说到最后,却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反应,眼珠不安地来回转动。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屠杀,血溅五尺高墙,哀魂遍野,最终成全了今日我们两个的荣耀。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烛光跳动,烧得哔啵乱响。我握住了萧衍的手,在皇帝的棺椁前问他:“衍,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皇位……”他目光专注地盯着我看,安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那眼眸中亮着的沉郁的光却让我生出了一丝胆颤,不敢往下说。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我的后话。维持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沉静却给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那个皇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不管什么人再生,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的话像一根冷硬的箭劈开了周身的丧气,直愣愣地插在地上,将我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要说的话都噎了回去。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一块大石头堵着,又好像空落落的没有凭靠,总之是将自己放进了油锅里煎炸,难受又煎熬,还总是忧虑,担心。 便是这样七上八下地回了东宫,我才意识到,今晚我们两个大约算是不欢而散了。萧衍一定以为,我如此的不识抬举,他都将后位捧到我跟前了我还总是言辞闪烁,不会看眉高眼低地惹他生气。他气我恼我都是应该,因他不是我,我所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钦天监宣称腊月二十九是个吉日,礼部匆匆备了鸾仪,大内官殿前宣旨,文武朝官盛装入谒,萧衍以储君之身份穿着孝服在太极殿登基为帝,拟定年号玄贞,次年改元。 内侍省将皇后的袆衣、绶带,连同头面首饰全送到了东宫中殿,金光闪耀得,几乎要将人的眼睛晃瞎了。我凝着袆衣上刺绣的鸾凤看了一会儿,见内侍迟迟未退下,且正偷看我的脸色。我突然意识到,自从那日太极殿不欢而散之后,萧衍再没有见过我,也不曾令人给我带过什么口信。我们两……大约是在冷战吧。这个内侍一定是受了萧衍的旨意,要将我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回去禀了。 因此,我勉强地笑了笑,抚摸着刺绣繁复的凤凰,道:“这衣裳很合本宫心意,册礼那天穿一定极好,你且去孟姑那里领赏吧。” 内侍松了一口气,笑意吟吟地揖礼告退。 嬿好激动地上来看礼衣,滋滋叹道:“姑娘,不,皇后娘娘,这衣裳真好看,您从今以后可是国母了,我嬿好也是伺候国母的人了,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非得烧些纸跟我爹娘说说不可。” 我被她神叨叨的样子逗笑了,拿起团扇打她,“你不是孤儿吗?哪里来的祖坟,你知道你爹娘是谁吗?” “我烧纸的时候不叫名姓,就叫我嬿好的爹娘不行?”她杏眼微瞪,从漆盘里摸出一方集册,展开,岂料集册页数之繁多,竟从桌上一直伸到了门口。我打眼一瞧,上面写着封后之章程几个字,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嬿好直接傻了,“这可比册封太子妃的章程多了数倍不止,姑娘,你背得过来吗?” 我心烦不止,“背不过来,就不背了。我现在是皇后,谁敢来挑我的礼,还当我是从前册封太子妃的时候,迈错了一条腿都被姜皇后瞪了半天。现在她成太后了,要是敢到我跟前给我添堵,我非把她赶到冷宫去。” 嬿好瘪嘴,一脸不屑。 第110页 虽是不至于让人当面挑礼,可若出了差错岂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笑话。因而我大门紧闭,老老实实背了十天,经常在寂静无人时,一手拿着集册,一手拿着铁盒,那感觉,简直是修罗奈河里游走沉浮,烦躁地几乎要撞柱。 这期间过了个年,但因国丧在前,年也过得不甚隆重,一应宴席朝拜都免了。天家不操办,臣子皇亲家里就更不敢操办了,因守着丧,民间婚姻嫁娶也都免了。我也清静了不少,倒与俗事隔绝了。 正月初十,据说也是个吉日,在太极殿行了册立皇后的大礼。皇后的凤冠沉甸甸地簪在头上,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脖子,八个盛装宫女给我托着裙摆,跪在阶前听那冗长的册封圣旨。 “沈氏有女,系出名门,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宜至中宫,母仪天下……” 天中飘过一朵云,我瞥了一眼,带动金冠上垂下的碎金流苏铃铃当当的晃动。萧衍端坐在阶上的龙椅上,面目肃正地瞪我,我立马把头低了,安静温顺地听着内侍聒噪,哦不,宣旨。 “愿章德天佑,护我大周。钦此。” 我大呼了一口气,由宫女将我搀扶起来,碎步迈着往殿上走。裙摆堪堪齐地,丝履又嵌了太多珠子,走得我是叫一个心惊胆颤,生怕一个不小心勾住了裙摆扑到在石阶上。 终于宫女们将我稳稳当当地送到萧衍身侧的凤椅上坐下,将金册和金印端了上来。我一时又拿不准了,好像册封章程上写了该先接金印还是先接金册来着,金印还是金册,只觉眼前跳出无数细小的字,几乎要将我绕晕了。我求救似得看了看萧衍,他颇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脸嫌弃地朝金印点了点头,我懊恼地接过金印送到我身后的内侍手里,又接过金册再送到身后。 那一瞬,阶下响起了如雷鸣般的声音。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群臣齐整地排列而站,在十九层的石阶之下,一直浮延至真顺门,前半段褚色官服,往后依次是紫色,蓝色,宛如天边彩霞炫目灿烂。他们跪拜了三次,口中喊了三次皇后。 礼乐官依时奏乐,肃正高昂的乐曲自弦丝管竹中流淌而出。我看了看跪伏在我脚下的这群文武朝臣,这里面有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可我已辨不出哪一个是他们。因从我的视线看下去,他们渺小的像是蝼蚁一样,乌剌剌地跪着,举目望去只是一片绸锦,一直向外延伸铺陈。 萧衍伸手摁着我的额头往后一带,让我抬起了头,淡淡地对我说:“免礼。”我反应过来,朗声冲着阶下道了一声‘免礼’。礼官闻言,大声喊道:“免礼。”众臣乌央央地起身,皆低眉敛目不敢直视天颜。 在这即将要入了云端的时候,那方铁盒像是梦魇一样又让我想了起来。我还没有找到打开它的方法,也还没有把它交给父亲,甚至里面写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歪头看了看萧衍,他戴着垂白珠十二旒的衮冕,穿了玄衣纁裳,八章在衣,两条蟠龙飞旋在衣上,几乎要腾云而起。 心底幽幽叹了口气,衍,你可知,这一切都是我们从别人手里偷过来的,抢过来的。 第49章 昭阳殿却是比东宫中殿奢华了许多,穹顶大柱鎏金错花,丝萝幔帐上缕着复杂的纹饰,凤座上雕镂着的凤凰眼睛嵌了两颗碗大的夜明珠。我将头上金冠步摇系数摘下,扔到了床榻上,拨弄着榻前的水晶珠帘,明翊的光在自己手里散下。 陡然刮过一阵风,冻得我稍微瑟缩了一下,一种幽妙的感觉迎面袭来。我掀过幔帐走到寝殿中央,那里放了一枚矮凳,凳上方是精描细画的横梁。这是尹舅母悬梁的地方,眼前一朦胧,几乎就能看见一条白绫垂下,像蛇信子一样晃晃荡荡。 我脚下一软,被裙摆绊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幸而我穿了九件衣裳,身上试不出痛痒。耳侧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连带着幽幽淡淡的香袭来,我想起了尹皇后那如画的眉眼,还有身上莹淡的香气,不由得心下大骇,忙拨弄过拖沓繁杂的裙纱爬起来往里跑。跑到一半,被人拦腰拖进了怀里,清清凉凉的声音落下来,“才当上皇后,见了朕就跑。” 我大松了口气,抚顺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偷眼瞥了瞥后面的横梁,空空荡荡的,并没什么白绫。 “衍”,我的声调都变了:“这昭阳殿有鬼。” 萧衍将我松开,劈头盖脸地落下四个字:“胡说八道。” 第111页 我扯着他的衣袖,只觉得愈加阴气森森,牙齿磕碰到了一起,连话都说不大利落了:“真……真得有鬼,太……太诡异了,老有股邪风……”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色清冷如初,视线幽转了一圈:“你要是觉得有鬼,就召清泉寺的和尚进宫来念两天经,再不行,让西岳观的道士来施施法。”他说得轻描淡写,还有一丝调侃嘲笑的意味在里面,明显不信。 我倒真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最好能给我画几道符咒贴在窗上。不,不对,若是尹舅母冤魂不散,贴窗上有什么用,她一定还在这殿里。逝者清明,她一定知道是我爹害了她,害了尹家,非的找我索命不可。 看了看萧衍,后退了一步,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住昭阳殿。” 萧衍几乎要把白眼翻到屋顶上了,“那你想住哪儿?永巷?冷宫?”他朝我探头,以幽秘诡异的语气轻声说:“听说那地方晚上还有鬼魂唱歌呢。” 我打了个冷颤,胆怯地环顾了一圈华丽的殿宇,“我……我要请几道符咒贴……贴在这里面。” “你什么都不准干!”萧衍冷声训斥:“你才刚住进昭阳殿,就整这么些幺蛾子,传出去了让外官怎么议论你。” 他说的确实有理。我被吓掉了魂,脑子竟也成了浆糊。性命固然重要,可脸面也很重要,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姜皇后在这儿住了六年都没事,尹舅母大约不会那么凶残偏要来索我的命吧。可……话说回来,她生前却也并没有待姜皇后多亲厚啊,可她对我却是那么好,像是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她若有灵,知道我爹出卖陷害了尹氏,知道我背弃了怀淑当了他弟弟的皇后,知道我明明有那么一方小铁盒却迟迟不肯拿出来……我要是她,绝对要扭断我的脖子才解气。 或许是我的神情太过夸张怪异,萧衍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耐烦,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摁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我:“孝钰,你怎么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怕成这个样儿,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尹皇后的事儿?” 我颤抖了一下,看着他隐隐有些动怒的神情,突然闪过一丝洞明,仰望着他,说:“衍,你那么聪明,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我一提怀淑,一提尹氏你就生气,像是触了逆鳞一样,难道你心里也埋着那么一根刺?觉得尹氏有可能是冤枉的?” 他冷冷地说:“你怎么突然要当圣人了?是知道萧怀淑回来了,才这么迫不及待?是想干什么?让我替尹家翻案?你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我恨恨地将他推开,心头梗了千言万语,却总也说不出来。萧衍,萧衍,你权迷心窍了是不是,连是非都不想分了。我不想与他吵,指了指殿门的方向,“走,你给我走。” 他垂眸看我,脸上寒意凛冽几乎要结出冰渣,他的手垂在身侧纂成了拳,微微颤抖着,过儿一阵儿,他陡然将手松开,竟冲我笑了笑。 “孝钰,你可知道当了皇帝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 我懒得看他,知道绝没有什么好话。果然,他弯身坐在我身侧,搂着我的腰,欺身上前在我耳边吹气:“皇帝是可以选秀的,三年一选或是一年一选,你要是再惹我生气,我就选几个贵妃美人儿进来,哦不,选几十个贵妃美人儿进来,到时候你要是不乖,我就把你关进冷宫里,让永巷的鬼魂天天给你唱歌听。” 我僵坐着没动,手在枕席边摸索了一阵儿,摸到一支冰硒骨团扇,也顾不上使起来顺不顺手了,直接拿起来朝他身上招呼。 “你选,选!”我边拿扇子打他,边把他往外赶,忿恨地说:“我现在不光惹陛下生气了,我还殴打龙体了,你预备怎么样,要打入冷宫还是直接砍头。”在寝殿门口推了他一下,见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脸色突然变了,侧身从我手里将团扇夺了下来扔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母后。” 我立时头大如牛,忙收敛了凶悍戾气,乖顺地朝着站在殿门口的姜太后揖礼,“母……母后。” 姜太后还穿着素服,头上簪着的多是银钗白绒花,眉眼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萧衍身上,“闹,接着闹,这儿反正没有湖,溺不了水,顶多挨两下打。一国之君,能屈能伸。”萧衍耷拉着脑袋,被训得连头都抬不起,见姜太后气急了,冲他低声道:“我看你就是犯贱。” 第112页 她这话虽不是冲我,却让我站立不安,比让人劈头盖脸地甩了几个巴掌还难受。我几乎要将头垂进了地缝,听萧衍问了句:“母后深夜造访,有何吩咐?” 太后脸上的怒气收敛了几分,露出些许幽深之思,看了我们两个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进来说话吧。” 我让嬿好上了一壶茶,亲自斟了三杯,怯怯地把一杯端到太后跟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沉声道:“本来这些小事不应让皇帝费心的,但英王亲自找上了门,隔着辈分,不好太拂他的面子。靡初和意清的这门婚事,本是先帝在时就定下来的,两家都筹备得差不多了,赶上国之大丧,暂且搁置了下来。英王这些日子觉得自己身体不大好了,怕哪一天撒手人寰留下靡初孤身一人伶仃无靠的。所以找到了哀家,想让靡初和意清完婚。” 心里想了想,不妥。大行皇帝去之月余,照例皇亲国戚一年之内不能行婚嫁礼俗。意清虽不是母亲亲生的,但他是我哥哥,是名正言顺的外戚。而靡初,更是萧氏子孙。他们两个若不受丧制成了亲,来日让人翻检出来,一桩不敬先帝的罪名按下来,可不是轻易能开脱了的。 萧衍也不甚赞同,他蹙眉道:“既是先帝定下的婚事,又有谁能改了。英王有些着急了,依朕看还是谨守礼制,老老实实地等丧礼过了再谈婚论嫁吧。” 太后抿了口茶,犹豫着点了点头,想来认为萧衍说的在理。我却有些奇怪,英王和姜太后并没有太多来往,他若真是想让靡初和意清早些完婚,直接找我或是萧衍不是更合情理,何必要拐这么一道弯。 正当我想不通之时,太后又说:“你现下登基了,后宫妃位空悬,也该让礼部往各家适龄的贵女里择选择选……”我一时挺直了脊背,警钟大作。 萧衍偷偷看了我一眼,轻咳了一声:“母后,这父皇刚走,儿臣起码得守够了三年孝,不让皇亲婚娶,朕哪能自己个儿去犯这清规戒律。” 太后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意的样子。她威势赫赫地瞥了我一眼,冷声问:“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我脸颊微热,蔫蔫地低下了头。太后在菱花木桌上敲了两下,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萧衍说:“皇帝膝下无子,时间久了,御史言官是要上表的,事关大周王祚承继,可不是儿戏。” 萧衍忙说:“母后说得对,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我也只得垂眉敛目地学着萧衍回话。太后极嫌弃地看了看我,额间的皱纹更深邃了些,仿佛我让她极为糟心。她坐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些无伤大雅的事,便起身走了。 萧衍和我一直将她恭送到殿门口,看着掌灯的宫女迤逦地跟了一路,莹着素白的光游龙般消失在视线里。我歪头想了想,目光炯炯地逼视萧衍,“我问你,三年以后丧期过了你是不是就预备要选秀了?” 他的手拂过玄衣袍袖上的黻纹,余怨未消地斜睨了我一眼,清清凉凉地说:“怎么,你现在不关心尹氏的事情了?不想当圣人了?” “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我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襟,磨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选,我……我就……”他极为寡淡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丝锋芒:“你就怎么样?” 我一时有些莫可言说的悲悒,泄了气,却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地一字一句说:“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萧衍目光沉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色若峦风回雪般缓慢柔暖了,他的唇角噙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你不会是要哭了吧……”他捏了捏我的脸颊,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我现在知道你最怕什么了,以后不拿这个吓唬你了。” 我低了头,拨弄着袆衣垂下的红丝绦,一时觉得自己四面楚歌,忧患重重,总也理不清的宿债和近忧,这个皇后,当得委实没有意思。 萧衍将我拉扯到他怀里,摸了摸我鬓前的碎发,“才进昭阳殿第一天,就将眉蹙得这么深,小心印出皱纹变老了。” 我抓了他的手,仰头看他:“我要是变老了,变丑了,你还喜欢我吗?还只喜欢我一个吗?” 耳边一阵沉默,惹得我一阵心慌,却听他用夸张惊异的声音问:“当你老的时候,难道我不会老吗?莫非我是老妖精吗?”他霍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挤眉弄眼地说:“我有一个好办法可以让你安心……”我在他的怀里歪头,见他和缓温柔的笑了,腮下两个浅淡的梨涡微凹,眉目如画,风华万千,“给我生个儿子,我立他当太子,堵住那帮老臣的嘴。” 第113页 我低头想了想,觉得为今之计,此为上法。忙从他的怀抱里跳下来,拽着他的衣襟往床榻上拖,“那还等什么。”萧衍愣怔了半天,被我拽的往前趔趄了好几步,差点一头扑到床榻上。他好容易止住了脚步,略显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胳膊暗中使力,将我压在身下,拿手指勾了勾我的下颌,“皇后娘娘,这种事情还是为夫主动些得好。” …… 迷迷糊糊地任由他解着我腰间的绶带,我突然反应过来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明确的承诺,忙摁住他的手,瞪眼:“你发誓,绝不会选秀纳妃。” 他将我的手拨开,继续专心致志地悬丝解扣,头都没抬,“我发誓。” “如果违背誓言,就……”我眼珠转了转,继续说:“就断子绝孙,不能人道。” “……”萧衍终于放下正招呼着的红绶带,抬眼看我,密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流转着琥珀似得光芒。他磨了磨牙,“好,我发誓,要是敢选秀、纳妃,就断子绝孙,不能人道。”我终于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落了下来,旁的烦心事就先暂且放到一边罢。喜笑颜开的模样落入萧衍眼中,他恶狠狠地挤出来一句:“沈孝钰,你这个妒妇!” 于是,他将我这个妒妇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煎炒,一会儿烹炸,折腾了大半夜,才枕着烛光与月色安安稳稳地入睡。 ---正月十六,长安下了一场雪,鹅毛飘絮,洋洋洒洒地垂落在天地间。上林苑中红梅在枝头绽放,有了雪的点缀愈发娇娆。我换下了隆重奢靡的袆衣,穿上了钿钗襢衣,外面罩一层雪白无刺绣的外裳,鬓间依旧簪着珍珠白绒花。 在昭阳殿见了父亲一面。 过去几日,我将铁盒上桑叶形锁拓了下来,拐弯抹角地找几个大学士问过,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锁。我便不抱希望地让内宫监来人看了看,果然,他们也束手无策。既然我打不开,那方铁盒总搁在我手里也不是个事儿,总得有些处置计量。于是将它取了出来,以一条绫罗丝帕盖住放在案桌,见内侍引着父亲进来,下意识将它往旁边推了推。 我见父亲要屈膝跪拜,忙让内侍和宫女都退下,免了他的礼数,将他让到凳子上坐下。 “爹,我……”不知该如何说,心中转过数种思量,难道这把锁注定是要父亲才能打开吗?这里面真的如先帝所说,只是用来对付姜弥?会不会……伤到萧衍。 犹豫了片刻,还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近来朝中可安顺吗?” 父亲沉雅的面容似乎苍老了许多,目光也不似从前镇定澄澈了,他似乎有些惶惶然,但强装着沉稳,道:“一切如旧,皆掌控在姜弥的手中,以为父为首的几个反对他的老臣也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蚍蜉撼树而已。” 我想了想,又问:“意清呢?他如何了?” 父亲道:“意清已正式接任了大理寺卿一职,不及弱冠,位列三司,颇有些风头。姜弥就算不愿意,可先帝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就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我心中暗道,那并不是先帝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最后一道旨……在我的手里。 “那么……晏马台旧将一案查的怎么样了,意清……可查出些眉目来了吗?” 父亲沉声说:“姜弥不许他查了,今时不同往日,先帝这一走,姜弥愈发没有顾忌了,新帝……还是太年轻了,根本镇不住他。” 我也顾不上去替萧衍担忧了,只在心里悠悠转转着数道念头,却连一道也抓不住。看了看父亲略显颓唐的样子,还是狠了狠心问:“那件事……爹有什么打算吗?总不能明知有冤情还不声张,更何况还有活着的人,意清和怀淑,他们又该怎么办?” 父亲怔了怔,面上的神情在一瞬全剥落了下来,只留下苍白平板的面孔,他抬头看我,“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孝钰,爹死不足惜,可是你娘,你弟弟,还有你……你们怎么办?” 看着父亲温吞的面容,我心想,可是替死者伸冤,还生者一个公道,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是我们欠尹家的,欠怀淑的。但父亲说的也全在理,母亲与意初他们也是无辜的……想要自私地活着,但逃不过良心谴责,想要伸张正义,却又怕家里无辜罹难,或许这六年来,父亲便是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度过的。 第114页 第50章 先帝若洞察了这一切,他会将父亲选作那个堪当大任的人吗? 再三思索之下,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将遗诏交给父亲,只想起了先帝临终前颁发的那道擢升意清为大理寺卿的圣旨。姜弥似乎想要拦下来,但内侍说外诏已经发到尚书台了……我对朝政知道得并不多,遂借着这个机会问父亲:“若是陛下颁诏,会有两道诏书吗?分内诏和外诏?” 父亲略微诧异,似是没想到我什么时候也对朝政感兴趣了。他思忖了片刻,道:“按照大周律,圣旨是分内诏和外诏的,外诏主要发往尚书台,转呈六部根据细则处理。而内诏主要是用向相关人宣旨用的。” 我眼珠转了转,又接着问:“那……内诏和外诏是一样的吗?” 父亲摇头:“不一样,内容虽是一样,但上面有明显区分内外诏的标志。外为乾,内为坤,泾渭分明,不能混淆。因为每一道圣旨都需在凤阁备案,有专门的录载。” 我心想,既是密诏,若是像寻常诏书那样又是内外诏,又是凤阁录载,那岂不是毫无秘密可言。先帝深谋远略,应是不会犯如此低浅的错误吧。但父亲言之凿凿,又让我有些疑虑,问:“若是……没有内外诏,没有凤阁录载,那会如何?” 父亲沉思了片刻,深邃地看我:“之所以要设置内外诏,凤阁录载,就是为了预防有假传圣旨的情况。每一道圣旨在凤阁都有明晰的编号,若没有……或是没有按照章程来办,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这圣旨是真的,那也得当成假的。” 我点了点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细花菱木桌,内心思索,这样一来先帝必定是提前准备妥当了。既然这份圣旨如此重要,那么必定不会让它成为一道废旨。既然分内外诏,既然在凤阁有录载,那么便不算无迹可寻,我且再等等,看能不能从旁的地方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父亲迟疑地看着我,青濯的面容上露出些忧虑:“孝钰,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恍然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温言道:“爹,你不必替女儿担忧,女儿一切都好,只是近来守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了一些前朝的事物,有些许不太明白的地方,这才来请教爹。” 父亲沉默了一瞬,不甚赞同地劝我道:“大周律例,后宫是不能干政的。陛下虽对你多有纵容,但你还是要守点规矩,不要授人以柄。” 我微微偏头,将目光落到菱花木桌上那镌刻入理的纹饰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先帝却将如此重要的圣旨给了我,他神机妙算,难道就没有料到我会在萧衍和尹氏之间左右摇摆,迟迟不敢把这份遗诏交给父亲吗? “爹,女儿懂规矩,你放心吧。”也只得说些让父亲宽慰的话。 父亲坐了一会儿,嘱咐了我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便起身告辞了。我站在昭阳殿的茜纱窗前一直目送着父亲离去,绣着雀翎的褚红官服下父亲的身形愈见消瘦,几乎连那官服都撑不起来了。他曾经笔挺硬直的脊背也日显佝偻了,似乎整个人都不再是过去那个赋闲却温雅雍儒的沈侯爷,而是一个背负着孽债踽踽前行的迟暮老人。 他是我的父亲,从私情上来说,我心疼他,同情他。可站在公义的角度上,实在无法赞同他所做过的事。他从小教我做人要忠孝节义,可为何到了他自己身上,便全都忘了……那枚铁盒被攥在手里,冰冷刚直的棱角直嵌入掌心。我不能把遗诏交给父亲,他顾念家人会白白浪费了对付姜弥、赎罪的机会,而且这份遗诏里写的是什么还不得而知,万一对萧衍不利……他已经是皇帝了,强行废立,只怕可能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前人作孽,阴差阳错之下萧衍占了怀淑的东西,可归根结底,萧衍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怀淑救了出去。在尹氏覆灭,怀淑众叛亲离的时候,只有他向怀淑伸出了援手,抛却我对他的感情不说,从公理道义上讲我也不应该去伤害他。 当下,只有依靠我自己去查一查。先帝临终前对我说,必要时会有人来帮我。父亲对我说,圣旨一定分外诏和内诏,我手里的这一份应是内诏,那么外诏又在什么人的手里呢?那个手拿外诏的人就是先帝口中会来帮我人么? 会是谁呢? ---二月初二,龙抬头。萧衍在方辰殿设了家宴,以宴请入京奔丧的诸王及家眷。我和萧衍坐于阶上上座,其余诸人以品阶排列坐于下座。依次是英王、康王、齐王、静穆王……岂料宴行到一半,姜太后突然来了,她一身素服,领着太康宫众多管事宫女声势浩大地出席了家宴,身侧紧跟着一身素净装扮的姜紫苏。 第115页 我不由得去侧头看萧衍,他冲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姜紫苏为何会跟了来。 魏春秋忙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内侍在阶上填摆桌椅,浮雕白鹭的梨花木大桌摆在了我和萧衍的身侧,太后由姜紫苏搀扶着仪态万方地入了席。 姜太后看了看阶下拘礼站立的诸王和家眷,慈缓地笑了笑:“哀家来得唐突,可别坏了诸位的雅兴,快请入席吧。” 众人方才依次序落座。 英王捋了捋腮下全白了的胡须,端着一张活佛般富态的面庞笑说:“我们诸王还琢磨着等宴席散了该去向太后请安呢,您亲自来了,岂不是体恤我们,不让我们跑腿了。哪还敢说什么唐突,那是圣恩浩荡。” 诸王皆敛袖笑了起来。 姜太后朝着英王笑道:“老皇叔,人都说你是皇室的老寿星。你这身子骨不光硬朗,连嘴皮子都这么溜,一点不输年轻人。” 英王摆了摆银锦宽袖,慈爱地看了一圈落座于其下首的晚辈,笑着说:“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口才了得,哪是我这老头子能比的。不过碍着自己辈分低,不敢多言语罢了,才让我这么个老人家出出风头。” 齐王萧晠朝着英王道:“老殿下,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这圣驾面前全靠着您给我们这些顽劣的皇室宗亲说上几句好话,你可别谦虚了。” 一时大家又都笑了起来。我瞧见连向来严肃清冷的萧衍面上都浮出了一抹笑,梨涡前凹,唇线微弯,像霰雪融化般温眷清怡。 我往下首扫了一圈,见康王萧晔果然端着一张丧气脸,颓唐不忿地一杯接着一杯斟酒。想来是对萧衍继位自己大势已去有诸多不满,但又无可奈何。而齐王萧晠倒像是真心替萧衍高兴,对这个兄长向来尊敬拜服。而刚刚进京的静穆王,他因品阶最低又没有娶妻,独自坐到了宴席的末座,倒不像康王那么招人厌,也应和着该笑时笑,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果然没多时太后就注意到了静穆王萧暘,朝他招了招手,笑道:“暘儿也回来了,哀家得有五六年没见过你了吧。” 萧暘忙从案桌后起身,捏起素白无纹饰的缎袍前裾,到大殿中央朝着太后行了大礼,温润笑说:“儿臣离京五年六个月了,在封地时便日日挂念母后,奈何祖制在上,不能违逆。只得遥遥期盼母后福体安康。” 在我的记忆里,静穆王萧暘应该是跟我同年的,丙申年所生,今年二十岁了。虽然面庞上脱去了稚气,但风韵气质却一如往昔,如清风涤水般温润儒雅,又隐隐透着矜贵雍和。这样看上去,众位兄弟里倒是他跟萧衍最像。 但我身侧的这位陛下,自打太后跟萧暘说起了话,面上的笑便一点点冷淡了下来,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副威严皇帝慈爱兄长的模样,但却有了一簇冷肃凝凉的眉目。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原来他对这个弟弟还是那么介怀。 对于萧衍的变化,姜太后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望向萧暘的目光愈加温柔慈爱,仿佛那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甚至朝他招了招手,要他到自己身边来坐。 萧衍捏着酒鼎的手陡然用力,手背上微凸起了道道青筋。我默不作声地抚上他的手背,暗中用力将他紧捏着酒鼎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萧暘极为顾忌甚至还有一丝惧怕地看了看萧衍,笑容和煦依旧,却放低了声音道:“母后厚爱,儿臣不敢逾规行事。” 太后一愣,大概是见了诸王都有些变了神色,静默着看这一出戏,也意识到了什么,忙掩饰似得笑了笑:“哀家还只当你小的时候呢,倒是哀家欠考虑了。” 我看了看萧衍那枯井陈霜般的面色,又看了看尴尬的太后,心里略思忖了一番,冲着太后道:“母后凤仪如初,青春常在,也难怪会觉得时日虚掷,看着皇弟们也觉得还小呢。” 诸王都笑起来,忙不迭地顺杆恭维太后,各种溢美之词如水般流出。倒映衬得站在殿中央的萧暘形单影只了些,但他并没恼,只俏皮地耸了耸肩,朝我眨了眨眼,退回了坐席间。 我压低了声音冲萧衍道:“这是家宴,皇帝陛下该有些肚量,人家都看着你脸色呢。” 酒鼎微颤了颤,些许琥珀色的汁液从鼎面上飞溅了出来,正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偏头看萧衍,见他又将酒鼎放了回去,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刚才他是朝你挤眉弄眼吗?你们两还像从前一样投缘要好啊。” 第116页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这又关我什么事了。拿绢帕擦了擦手背,决定先不去招惹他。毕竟,他为何见了萧暘心情就不好,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因大行皇帝刚去,家宴中并没有歌舞助兴,也只略饮了些酒,就匆匆散了。待诸王告退,太后将姜紫苏叫到跟前,冲着萧衍道:“衍儿,哀家瞧着你近前也没个可心的人伺候,不如让紫苏在你身边吧,她向来周到,还知些冷热。” 我默默地把视线移开,暗自拧了拧萧衍的腰,他冷着一张面,说:“朕贴身的都是内侍伺候,连宫女都用不惯,不劳烦母后费心了。” 姜紫苏素净的脸上骤然红了,流露些窘迫的神色。微低了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姜太后冷哼了一声,“是,你现在是皇帝陛下,哀家指使不动你了。”言罢,苦大仇深地看了我一眼,“皇后,既然皇帝不要,那么让紫苏跟着你……”我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到,抚着自己的胸口呵呵笑着说:“母后,姜小姐身份尊贵,儿臣可不敢用她。” 说完,我又悄悄拧了拧萧衍的腰。他捏住了我的手,那狠劲儿像是要把我的手骨捏穿似得,我龇牙吸了口冷气,听他生硬地说:“母后,儿臣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您若是有空,还是替紫苏妹妹务色个好婆家,到时儿臣一定给她添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姜紫苏的眼登时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如一朵雨打娇花,像是要倾倒了的样子。 萧衍只把话说完,还没等姜太后点头,将扯着我外殿外走,我只得边被他扯着走,边点头哈腰地说:“母后,儿臣告退。” 岂料,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冷声道:“皇帝陛下要处理政事,哀家不敢耽搁,但皇后有何公干,哀家莫非连儿媳妇都指使不动了?” 萧衍停下了脚步,拿眼角剜了我一眼,说:“朕处理政务,得让皇后研磨,她手劲儿大,研出来的墨好用。” 说完,扯着我迅疾出了方辰殿,一路往太极殿直奔,惹得身后一众内侍一路小跑。 我被拽着踉跄了半路,素白的缎纱裙被数度踩在丝履下,沾了一圈的粉屑泥土。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萧衍的手甩开,见他那张如覆霜雪的冷涩面庞,又莫名有种心疼的感觉,遂放柔了声音:“你就别多心了,这么多年太后拿你宝贝似得,哪有暘……哪有静襄王什么事,你没事多向太后说些好话,哄哄她,母子之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他静立在霞影阳光下,周身镀了一层瑰灿的光影,沉默的样子比精雕细琢的瓷像还要完美无瑕。我有些纳闷,上天给了他这么一副好皮囊,简直放之四海难寻敌手,怎么偏就有这么一副敏感心肠,整天患得患失,觉得各个都要抛弃他一样。 萧衍在阳光底下站了一会儿,内侍各个禀声静气,没有敢言语的。没多会儿,空中竟飘起了雪花,窸窸窣窣迎着风爬上人的肩头。我伸手接了一片,瞬间在我掌心消融,捏了捏萧衍的脸颊,笑说:“你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不成,怎么一伤心就下雪,难怪有这么副好面容,我的姿色有限,以后可能够呛能生出来像你这么好看的孩子,你可别怪我哈。” 话一落地,魏春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衍瞥了他一眼,再也端不住冷硬凛冽的轮廓,微微露出丝浅笑,却有些苦涩,“孝钰,你觉得好看有用吗?” 我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有用,从小到大多少美人对你倾心,小时候那个新罗使团的公主,非得把你绑去新罗给她当驸马,先帝派了禁军才把你给抢回来。还有表妹,妹夫,算了,不提了。”我抚着胸口,有种酸溜溜的感觉,闷顿地说:“怎么我的心情也不大好了……” 第51章 萧衍蓦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细腻的齿贝,比雪还要莹耀。他拉着我的手,缓慢地踩在落了一层薄绒雪的地面上,我随他走了一会儿,突然听他说:“孝钰,我们便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吧,虽然过去虚度了许多年月,但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挫折磨难了吧。” 我一怔,缓缓挑起唇线,笑了笑:“不会的,我们彼此相爱便胜过这人间许多夫妻,我相信,只要有爱,其他的都不会太难、太苦。”我爱着萧衍,他是皇帝陛下时我爱他,若他不是,我也爱他。 我的话愉悦了皇帝陛下,他面上的笑容愈加温柔,歪头看我,眸光中的柔情如碧波荡漾。 第117页 ---虽是柔情蜜意,但我还是被萧衍逼着给他磨了一下午的墨。他用毫笔沾了一点朱色在奏折上批注,时看时停,我站在他背后留了心思仔细看着。最多的南方匪寇遍生,州府难以镇压,请求朝廷派兵。还有几分韶关密报,关于突厥的奏折,须磨嘉在铁勒部队的拥护下造反,彻底与王廷对立。阿史那可汗病重,其长子耶加突率军东驻,被铁勒部队驱赶的毫无立锥之地。霍顿王子率小队轻骑军深入铁勒部队驻地,暂时行踪不明。 我心想,难怪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突厥的消息了,原来是祸起萧墙,先乱了起来。那正好,大周作壁上观,可保一时安宁。但萧衍却在那方奏折上花费了许多时间,久久没有掀过去。过了一会儿,竟喃喃自语:“须磨嘉此人刻薄寡恩,贪得无厌,若是被他占了上风,岂不是大周之祸。” 原是如此,我思忖着说:“可大周的兵力多数用在南方匪寇上了,派不出来许多放在突厥上吧?” 萧衍想了一会儿,转而笑道:“那也只有看看这个霍顿是否有将帅之才了。”他说完,将关于突厥的奏折单独拿出放在了一边。 我有些不明白,“你说须磨嘉刻薄寡恩,可霍顿便一定靠得住吗?” 萧衍拿着毫笔的手微顿,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摇了摇头:“他靠不靠得住,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我一头雾水,但见他又翻开了新的奏折,却是京中近来有时疫,已有许多人染病不治身亡了。往下看,是晋中涌进来的饥荒灾民有患病的,传染了京中百姓,才逐渐蔓延开来。 这是冬季,本不是时疫多发的时节,怎么……我还未及细想,便看见了折子最末的楷书,京中流传,陛下初改元便大发时疫,可否有不祥之预示。 不祥?这是说谁不祥? 我见萧衍眉宇紧皱,了了批注了命右监门卫火速隔离时疫患者,务必控制住传染态势。便再无其他。 “像这样的谣言,断不能轻纵。”我一时不忿,急切地说道。 萧衍摇了摇头,“朕若是把这谣言当了回事,正儿八经地镇压,只怕更给了有心人做文章的机会了。只要镇住时疫,谣言自破。” 我心想,先帝可真是留了个烂摊子给萧衍。南边战乱不断,北边又没个消停时候,大冬天的竟能生了瘟疫,还传入了长安。最可气的是,坊间竟然说是萧衍这个新帝不祥,他为朝政日日殚精竭虑,又是为了什么。我心里有气,磨墨的动作也大了些,萧衍抬头看了看我,“孝钰,你若是将墨砚打翻了,我可饶不了你。” 他依旧一副八方不动,冷静自持的模样。见我气鼓鼓的,便耐心道:“我们享受民脂民膏的供养,难道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吗?皇家这荣华富贵是我们生来就有,而非辛苦打拼下来的。所以,便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认真讲道理的模样美极了,细隽的眉宇,宛如深海般的瞳眸……看得我一阵发晕,难怪那么多官吏都会对他生出亵渎不敬之心,这也太考验人了。萧衍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我忙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摇了摇,“皇帝陛下,你说你怎么生得如此貌美,惹得人一阵心猿意马。” 他一怔,将手默默抽了出来,阴悱悱地道:“你这是调戏天子。” 我。。。只想说,装什么,难道以为我看不见他那弯斜了的略显得意的唇角。 内侍推门进来,禀报道:“姜相求见。” 我立时将脑中满是梦幻的旖旎遐思赶了出去,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萧衍,他指了指太极殿御座右侧的屏风,我连忙捏起裙裾躲到了后面。 “臣参见陛下。”姜弥穿着藏青色便服入谒,想来并不是从凤阁而来。 萧衍抬了抬手,让魏春秋给他搬了把椅子坐。这大概是姜相所特有的待遇了吧,即便是一品大员觐见,往常也只有站着回话的份儿。 “陛下,臣调阅了凤阁集录,果真如您所料,先帝临终前发的那份遗诏确实有记载。” 我拨弄着裙纱的手陡然停住,凤阁,遗诏。不由得转眸向外看去,魏春秋从姜弥手中接过了一本黄锦集册,转递给了萧衍。萧衍翻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他问:“外诏可在尚书台有记载?” “没有。” 姜弥半倚靠在椅子上,沉声说:“臣查了先帝驾崩前几日的入谒记录,在召见了康王之后,连召五位文渊阁大学士和中书内舍人,至于谈话内容,在仪注上竟毫无记载。臣觉得,此事蹊跷得很,因此拿了中书内舍人来审问。” 第118页 萧衍抬头:“拿了谁?” 姜弥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朝着萧衍揖礼:“事出从权,未得陛下诏令,望陛下恕罪。臣拿了虞青书,此人是吴越侯的高徒,与之关系极为紧密,吴越侯近来被京中时疫一事困住了,臣才有机会……” “舅舅。”萧衍将奏折合上,打断了姜弥后面的话,只说:“这件事今日先议到这里,改日再说。”他低首思忖了片刻,慢慢地说:“将虞青书放了,好生安抚,若是吴越侯找上门来,不要与他起冲突。” 姜弥站在原地未动,犹豫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臣请陛下赎罪,虞青书耐不住酷刑,已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摸着屏风上绛檀木,姜弥是多迫切要追查到遗诏的下落,竟将一个中书舍人无诏而活活拷打至死。萧衍的脸色不大好看了,他许久未言,却听姜弥阴声怪气地说:“有些话,没有证据臣本不想说得太明白,但这份遗诏若真是先帝瞒过陛下和臣而立,那么总得有个托付的人。臣思来想去这个人非吴越侯莫属。” 萧衍皱眉:“可遗诏既是父皇薨逝前所立,那么应有机会交给吴越侯才是,朕若记得没错,父皇在临终前并未见过吴越侯……”他慢慢息了声,视线似有若无地往屏风上瞟了瞟,我明知他看不见我还是僵直了身体,手心里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姜弥将话接了过去:“吴越侯虽未觐见,但皇后可是在先帝寝殿里待了许久,他们说了什么,这又有谁知道。再者先帝向来待几位公主不甚亲厚,却在临终前要见她们,臣问过端綦公主,先帝只跟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临终前的时间如此宝贵,先帝却浪费在了自己不在意的人身上。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突然召见当时的太子妃的殊异之举。” 殿里的熏龙烧得太旺,烘的我浑身是汗,锦缎衣裙紧贴在了身上,缠黏得我极其难受。萧衍的沉默如同一匹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兜头罩了下来,心中越发不安,他在想什么……姜弥恍若未觉,仍絮絮地说着:“臣查过陛下登位后昭阳殿的起居注,皇后娘娘在正月十六召见过吴越侯,紧闭大门,摒退众人,可是说了好久的话。究竟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人说的?” “舅舅。”萧衍第二次打断了他,只沉闷地说:“朕说了这件事改日再谈,今天你先回去吧。至于那位中书舍人,你且得好好善后,若是吴越侯找上了朕,朕总得给他个说法。” 他不想说,是因为我在屏风后面吗? 若是这样,那么他是真得怀疑上我了。我千方百计想查明白遗诏背后的秘密,可是却未曾想先被人抓住了把柄。老奸巨猾的姜弥,睿智的萧衍,我本不该那么低估他们。 姜弥大概察觉到了萧衍的诡异,终于缄默了不再言语。他敛袖为礼,道:“那么臣告退。” 待他走了,萧衍让魏春秋也退下,偌大的殿里只剩下了我和萧衍两个人。一个在屏风外,一个屏风后。 我犹豫着转出来,脑子里过了数道弯,终于装得若无其事。萧衍只低了头,并没有看我,侧颜俊美而沉静,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在躲避什么。 第52章 我不敢靠近他,站在御座阶侧,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姜弥已大权在握,君臣之间不管有多少嫌隙龃龉,却也维持着和谐平静的关系。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的他却对这份遗诏如此忌惮,看来他已对此有了几番猜测了,知道先帝生前厌恶他已深,若是留下了后手,定是用来对付他的。 朝政,兵权都在姜弥的手里,若说还有什么令他怕的,左右也只剩下一个怀淑了。□□乃礼仪之邦,最重正统。王权更祀,宗庙飨祭,讲究的都是嫡长子。若是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尹家是冤枉的,那么怀淑的身份就应得到恢复,到时以他之名兴兵,可谓名正言顺。这样算来,姜弥所忌惮的人还应加上一个,那就是我爹。因为真正知道当年尹氏逆案真相又有可能站出来的只剩了这么一个吴越侯。 或许,尹氏覆灭这么多年,我爹虽然表面上与姜弥势不两立,但其实两人之间是有默契的,彼此抓着对方的把柄,各自缄声,互相安好。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一股恶心的酸气直往上蹿,不由得抚住胸口咳嗽了两声,萧衍闻声抬眼,眸中还有未曾散尽了恍惚迷蒙之色,“孝钰,你怎么了……朕刚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将你忘了,实在对不住。你身体可是不适?” 第119页 我揉了揉胸口,将那股腐气摁了下去,勉强靠着御座站稳了,喃喃道:“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头晕乏力,动不动就爱胡思乱想,莫名的烦躁……”萧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面上漾起了一阵一阵的喜色,他突然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孝钰……孝”我纳罕地看他,见他忙将魏春秋喊了进来,让他去找太医来太极殿。 魏春秋颤巍巍地颠了几步,担忧地问:“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萧衍正将我放到了龙椅上安坐好,将胳膊支在案桌上回身看了魏春秋一眼,喜滋滋地说:“是,朕龙体不适,你还不快去。”其生龙活虎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能上了太极殿房顶,去将瓦全掀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脸颊不自觉的有些烫,但回想了一下又好像确实有那么点细微征兆……魏春秋纳闷地屡屡回视萧衍,挪移着脚步嘴里也不知嘀咕着什么。 “孝钰……”萧衍低头看了看我,手刚想往我腹上试探,又连忙移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见他这么激动,又有些担忧,摸着肚子问:“我真得会怀孕了吗?怎么肚子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拿了茶水将案桌上瑞兽青鼎里燃着的龙涎香浇灭了,又转回来看我,犹疑了一会儿,说:“若真是有了,他现在一定还小,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我低头看了看平滑的丝缎下平坦的肚子,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太医将黄锦包放在御座前的案桌上,为我诊脉。太极殿里的更漏流沙凹陷,簌簌而坠。太医慎重地诊了许久,眼见萧衍在一旁弯着腰盯着我的脉搏看,他边擦汗,边说:“陛下,娘娘这是喜脉。” 我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来。萧衍陡然喜笑颜开,那一贯清冷沉静的脸上容色灿烂如春光,魏春秋忙领着内侍一齐跪拜,他苍白着须发,笑得一脸褶子:“奴才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萧衍笑着围着御座龙椅后转了好几圈,让跪了一地的人平身,又有些患得患失地冲太医问:“你可诊对了?” 太医刚背起药箱,又仓惶跪伏在地,敲着青石板道:“娘娘的喜脉虽不到两月,可胎像稳固,十分明显,臣万万不会诊错。” 我将手轻轻按在腹部上,朝萧衍柔潋一笑,他的视线直接掠过我的脸直愣愣地盯在我的肚子上。一阵欣喜,一阵恍惚,那向来精明睿智的人儿此时竟给人一种傻乎乎的感觉,好像辟天一道雷将他打懵了一样。 “陛下……”魏春秋试探着上前,问:“要不要派人去太后那边回禀一声?” 萧衍如梦初醒,忙说:“对,是得跟母后说一声。”他抚着额头站在龙椅后,好似是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才以一贯平稳沉涩的声调说:“太医院从今天开始要日日去昭阳殿请脉,不管脉象如何都要立即来向朕回禀。送来的安胎药必须先以银针试毒,再让有孕的孕母试药,平安无事后再送至昭阳殿。”他顿了顿,看向太医:“你是太医院令,伺候过先帝。该明白中宫有孕,是国之大事。太医院上下都得谨慎对之,皇后平安诞下麟儿朕有赏,若有丝毫差池,你们的身家性命也在未来的皇子身上了。” 太医哆嗦着应下。 萧衍又看向魏春秋:“去司膳、司制局说一声,从今天起一应宫份先紧着昭阳殿,昭阳殿的膳单、其他物件的供应单子都务必让太医院过目,然后再呈给朕过目。另外……”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让内侍省从官宦人家中择选接生婆提前在昭阳殿伺候着,务必要身体康健来路清白的,将她们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呈给朕。” 魏春秋捣蒜似得不住点头。 萧衍又指了指其余内侍,说:“你们分两路,一去太后宫中报喜,二去吴越侯府中报喜。且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安阳公主可随时进宫探望皇后,不必守宫门规制,不必奉诏。” 内侍们也殷殷称是。 我打了个哈欠,仰头看萧衍,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打知道我怀孕了之后眼睛里就再没落过我的影子,偶尔瞥我一眼,目光落处全在我的肚子上。我有些愤懑地捏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被萧衍劈手夺回,用手试了试水温,皱眉道:“这都凉了,你现在能喝凉水吗?” 我在这僵硬的龙椅上坐得久了,觉得腰背酸痛,连带着心里也酸酸的。还不能喝凉水了,我从前喝凉水的时候你管过我吗? 第120页 “陛下,你这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我看着鱼贯而出的内侍,拂尘冉动处脚步叠踏,密匝匝地自殿门出了去。 萧衍依旧没看我的脸,仍旧执拗而痴情地盯着我的肚子,“朕的孩子,就该此珍重对待。”眼睛里宠溺而爱眷的神色,似乎是要将星月都捧到了这个肚子面前。 我撅了嘴,扶着浮雕蟠龙的椅把站起来,萧衍手脚麻利地扶住我的腰,眼睛仍旧盯着我的肚子,“孝钰,以后你可得改改你那莽撞的脾气了,万一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好。” 难不成,从前我莽撞的时候,磕着碰着都不要紧了。 我甩开他的手,咬牙道:“皇帝陛下,你又不是第一天当爹,至于这么夸张吗?”我踮起脚跟,看向他的眼底深处,问:“比起孩子,我现在是不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衍一愣,转而笑了,终于垂眸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润如许,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孝钰,你竟在吃自己孩子的醋。”他将我揽入怀中,迟迟未语,我侧目看去,见他闭了眼睛一脸沉醉,仿佛在倾心享受着此刻静好的辰光。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你怎么这样傻,这个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你我的骨肉,正因为他的母亲是你,所以才注定要万千宠爱,尊崇无上。” 我仍旧别扭,可唇角不由得弯了,却听他似是叹气,却又蕴含复杂:“这个孩子,可以帮我解开目前的困局……”我不明所以,他倏然将我松开,眼底幽深地盯着肚子,转而大袖垂洒地转身,意气飞扬地冲门外喊道:“传中书内舍人。”他含笑看着我,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皇后孕育皇嗣有功,朕要大肆封赏皇后族人。” 我一时懵懂,可是很快便想通了。姜弥的话他听在了耳里,进了心里。睿智如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去为难我的父亲,因为他清醒的知道,对于无法割舍的人,一昧的苛责逼问只会令彼此之间陷入僵局。那份遗诏,本是先帝所立,稍有不慎还会令他陷入被动。所以他大而化之,赐沈家圣眷优渥,以他的帝王之尊主动示好。他以为,我与父亲不过是念着尹氏与怀淑的情分,感怀着他们的恩德,他能给我们的比尹氏比怀淑还要多,多到足以掀过从前的一切。 甚至于,现在我有了孩子,这个含有沈家血脉的孩子有可能还会成为大周未来的天子。作为这个孩子的外祖父,全然没有理由去断送他的前程。 可是,我的家人接到了这份荣宠多半会觉得诧异吧,并不会有萧衍所以为的心照不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遗诏的存在,自始至终那份遗诏都是在我的手里。 这样看来,萧衍也以为我在正月十六召见父亲时将遗诏给了他。是呀,他再聪明,这里面总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已经不信任父亲了……这样想着,我觉得萧衍说得对,这个孩子来的真是时候。他化解了我和萧衍之间的危局,避免了夫妻针锋相对。可转而一想,即便没有这个孩子,萧衍也不会因为这份遗诏和我翻脸,除却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谈,翻脸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53章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萧衍心思深,且极其缜密。如果怀淑不是比他早出生了几年,要靠智谋心计相较,那么怀淑多数不是他的对手。 父亲连同许多老臣都认为萧衍会受姜弥钳制,即便一时乌云压顶,天上飞的终究不是池中之物。若是论算计,论权谋,姜弥的阴险诡诈在萧衍面前也不知还剩下几斤几两。 其实,我可以等。等到姜弥倒台,将真相公之于众,找回怀淑,将这一切都还给他。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孩子,或许我所期盼的一切,走到终点无法再让你享受皇权的至尊至荣,可是我会给你一份心安,有时候能安心的活着那也是一份奢望。 中书内舍人匆匆而至,萧衍命他草拟诏令,加赐右相吴越侯为三公曹,加封大理寺卿沈意清为金紫光禄大夫,增扩安阳公主九千担食邑,沈意初为通义大夫。诏书立即发往尚书台,礼部隆重待之。 我亲眼见着中书内舍人捧着盖了印玺的诏书出去,一时五味陈杂。理智告诉我这样的处理方式是高明的,可我心底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我没有勇气去告诉萧衍这一切事情的真相,内心却存着一丝余念,希望他能来问我,能对我讲情,讲义。如果他能温柔地向我吐露他心中所想,让我能从他身上触摸到哪怕一点点的情义共鸣,我会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毕竟,一个人守着这样的秘密实在是太痛苦,太艰难了。 第121页 可是他没有。他用了这样体面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却将自己包在了一个华贵坚韧的外壳里,所施与的都是帝王的权力与尊崇,而属于他自己的,哪怕一丁点的喜怒哀乐都吝于外露。 或许萧衍生来便是这样的人,正如他此刻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眼中柔情毕现,这已是他所能表现的最多的情绪。我有些自嘲地反问自己,孝钰啊,孝钰,你嫁给了天下之主,他俊美,聪颖,又待你一心一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从我怀孕起,昭阳殿守卫便增了五倍不止。日夜监守,薄如蝉翼的茜纱窗纸外时时人影憧憧,而殿内的宫女却精简了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经验老道的宫廷女官,各个举止干练。 没几日,母亲便来看我,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带了靡初一起来。孟姑亲自将她二人引进来,母亲一袭素服银裙缎,广袖曳地,白净而富贵。靡初梳了简单的鬟髻,斜鬓一朵白绒花,垂眉敛目地跟在我母亲身后。 我端看了靡初一会儿,笑道:“怎么从前不觉得靡初妹妹这么安静端庄。” 靡初俏皮地翻眼看了看在藤椅上半倚靠着的我,“人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皇后娘娘怎么这般看不起人,觉得我会一辈子是那个莽撞的小丫头么。” 她身后的老姑姑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似是在提醒她言语不妥。 母亲和我却都笑了,母亲对我说:“前些日子英王来吴越府,说起靡初和意清的婚事,预备让他们在明年开春,先帝丧祭过了就成亲。这两小人,竟一起脸红了。我到瞧着意清平日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我点了点头,垂目微笑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问:“那么爹近来可好吗?” 母亲敛却了笑容,一脸愁意,喟叹着摇了摇头,“你爹不知怎么了,总是忧心忡忡的。对了……”母亲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家里最近遭贼了,你爹书房被人撬锁进了去,贵重东西倒是没丢,就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幸亏冯叔机警,及时喊了人过来。那贼人虽跑了,但家里东西却没丢,也算幸事。” 把玩着腰间缨穗的手陡然松开,淡黄的穗子窸窣从掌心坠下,甸甸地落到了绣垫上。我有些担忧地想,或许这贼原本就不想偷什么贵重东西,而是为了遗诏而去。 母亲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脸色不好,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笑说:“孝钰,你看看,我怎么还跟你说这些事,你现在怀孕了,本该好生养着,不该操心。” 嬿好将点好了的青瑞香鼎捧在窗墉前的四柱檀木香案上,盈盈退至我身后。母亲的目光随着嬿好,感叹道:“这丫头也长大了,出落的还真水灵。” 我拉过嬿好的手,冲母亲道:“嬿好也该出阁了,烦请母亲替她张罗张罗,给找个好婆家。” 嬿好登时脸红了,两颊绯红如霞云,呢喃道:“姑娘刚怀了身子,还需用人呢。”我笑道:“这哪是今儿张罗明儿就能成的事,现下张罗,等我生了以后差不多就成了。” 嬿好羞恼地甩开我的手,跺脚道:“姑娘惯会取笑人,奴婢不在这儿待了,出去给姑娘看药膳去。”说完,踮起碎步一阵风儿似得出去了。 母亲陪我说笑了一阵儿,便要走。她提前将靡初支了出去,拉着我的手殷殷嘱咐:“孝钰,现下别的不用你操心,就是得顾着这个肚子,一定得把孩子安安稳稳地生出来。朝堂内外,所有的清正之臣都盼着中宫能诞下皇嗣,大周江山后继有人,不至于落入奸佞之手。” 我一时沉默,摸着渐渐显怀的肚子,好半天才说:“母亲,我知道你们都盼着这个孩子,陛下也盼着,他想要嫡长子,可……万一是个公主……”母亲忙捂住我的嘴,神色凝重地说:“不,不会是公主,一定是皇子。”她一怔,仿佛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妥,忙又将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笑说:“公主也是一样的。你和陛下还年轻,总会再有孩子的。” 窗外春风和煦,尘中花香四溢。太医院将药盅端了来,却是从太极殿的方向过来。内侍用银针试了毒,又将药端给了孕母。外殿半数侍女围着药盅和膳食,精心盛碗装碟,另外半数则预备着龙锦榻和香茶,因为萧衍再晚一会儿一定会来。 公主?我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这样大费周折,怎么只会是为了让我生一个公主。 第122页 ---日子便这么匆匆而逝,若杳杳白云时聚时散,不留一点痕迹。转眼我已经怀了这个孩子七个月了,又是萧疏寂落的秋季,萧衍登位已快一年了,京中时疫费了好大周章才压下,而南方的祸乱总是时停时兴,但值得人高兴的是,突厥那边传来消息霍顿王子与须磨嘉奋勇而抗,虽不敌,但却占据了突厥北翼,他向大周称臣修好,还上书要迎娶大周的公主。 朝政上,父亲的势力日益壮大,朝中眼见沈氏一族崛起,过去那些对姜弥恶行敢怒而不敢言的清正之臣也敢站出来追随父亲。而意清,他自任大理寺卿以来屡破奇案,清誉廉名广播,值得高兴的是,他将宋灵均提升至大理寺少卿,作为自己的副手,两人配合日益默契。 内宫中,萧衍一直遵从着他的诺言,目中无余色,只专心地守着我一人。虽然姜弥曾多次有意无意地提出要姜紫苏入宫为妃,但都被萧衍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最值得高兴的是,自从我怀孕,太后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经常在午后闲暇时来探望我,摸着我的肚子一脸慈爱地期盼孩子降生。不过,有时她向我谈起芳蔼,话里话外说起她和谢道蕴的感情并不好,虽然谢道蕴没有纳妾,也并不好女色,但是夫妻两人却很疏远,听闻谢道蕴已搬到了书房去睡。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法对太后说出口。只想了想,劝道:“大周向来有公主和离的先例,既然两人并无情义,不如让他们分开。我们再替芳蔼另择贤婿。” 太后目光幽沉地看向我,有些试探的意味:“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点了点头:“芳蔼妹妹还年轻,不应守着一块木头虚掷年华,不如从头来过,安知不能柳暗花明。” 太后抚上我的手,平白多了几分亲密之意:“芳蔼脸皮薄,不愿拿这些事去烦扰衍儿。而谢家与姜相有几分交情,哀家也不便说这些话。衍儿跟前,能不能劳烦你去替芳蔼说上几句话。”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就答应下了。谁知晚上跟萧衍一提,他脸色暗了几分,许久未言,我躺在榻上推了推他的胳膊,才听他沉闷地说:“芳蔼暂时不能离开谢家。” 软濡的榻子上铺了一层藤席,是为了让我躺在上面更清凉舒适。萧衍半侧了身坐在床榻边沿,手里拿着一本《□□疏议》在看,答完了我的话许久未翻动书页。我有些纳闷,听太后的话说芳蔼自己不肯来求萧衍,而萧衍又说芳蔼不能离开谢家,难道他们兄妹是瞒着我们在做什么事吗? 我抚着腰挣扎着坐起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幽幽叹道:“衍,为何什么事你总要瞒着我,难不成是不想让我操心,可你总这样遮着掩着,我整天猜来猜去不是更操心吗?” 萧衍哼了一声,将疏议甩到一旁的矮凳上,回身捏着我的腰,蹙眉道:“是母后来找你了?” 我不语,只眨巴着眼看他。 “当初她和舅舅处心积虑拉拢京兆谢氏,不惜以芳蔼下嫁。现如今她后悔了,想起当初在朕面前言之凿凿的样子,自觉无法亲口说出和离二字,就去撺掇芳蔼,芳蔼不肯,又将心思用在了你身上。”萧衍轻挑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其实该庆幸,在舅舅和女儿之间,她还是觉得女儿比较重要。” 他的笑凉薄而寥落,手却极轻柔地扶住了我的腰,将凸起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我看得有些心疼,他那样的性格也不是天生就有,守着嗜权如命的母亲与舅舅,自小又在旋涡中心里长大,自然生了一身的权谋算计。 第54章 倘若太后能在萧衍幼年时对他多尽一份心,扮演好作为母亲的这个角色,也不至于时至今日母子之间的心结攒聚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 所以,他遇事先讲利,后念情的做法是有渊源由来的,凉薄冷漠也怨不得他。 这样想着,我倾身想抱一抱他,奈何肚子里揣着个球,只倾到一半就被挡住了。萧衍连忙抚着我的肩胛将我拉开,皱眉道:“你这是要干什么?都七个月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满怀歉意地摸了摸肚子,细腻柔凉的寝衣下鼓出了一道弧,圆润而硬实。我咬了咬下唇,略带委屈地凝望着萧衍,“只是想抱一抱你,可好像现在也抱不成了。” 萧衍微有愣怔,清冷面容上掠起了一丝柔和的神色,眼神温煦地看着我,沉默了一瞬,蓦然站起身弯下腰,避免挤压到我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搂住了我的脖颈。 第123页 被他以这样怪异的姿势搂在怀里,虽然很不舒服,但心里却温暖充实得很。他怀中的盈热顺着臂弯一点点传入我的身上,带着清淡而迷离的花香。 自从我怀孕之后,他就再也不用御制的香料了,哪怕太医说过无碍,他也坚持只以鲜花熏衣。我隐隐觉得他总是在提防、害怕些什么,可他不说,只是事无巨细地做周密安排,打造出了一张看不见的金丝密网,将整个昭阳殿都罩在了里面,刀剑不入。 想到这一层,我又有些忧虑,在他的怀抱里闷声问:“你有没有问过太医,能不能看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 柔软烟罗寝衣长袖顺着我的耳侧垂了下来,他坚实有力的臂膀紧了紧,清平无波地反问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忧悒着说道:“万一……是个公主,你……不会怪我吧?” 萧衍在我头顶轻轻嗤笑了一声,“你可真是……”他将声音放平缓了,极其认真笃定地说:“虽然我很想要个皇子,但你若真生了个公主,我也会视作珍宝的,难不成会因为是女儿就给你塞回去吗?” 我不自觉地笑了,头微微后仰了看他,见那张瑰美俊逸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况且,太医早就对我说了,这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我脑子空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上了他的胳膊,边咬边含混不清地说:“萧衍!你看我这几天愁的睡也睡不好很高兴是吧,你明明知道了还不跟我说,安得什么心!” 萧衍任由我咬着,清清凉凉地讥讽我:“你这天天长吁短叹,半夜三更一脸幽怨地偷偷看我,那副可怜样子好像你生不出儿子我就要将你扫地出门一样。我要是巴巴地去跟你说,我早就知道是个男孩了,你快别愁了,你还指不定又要胡思乱想什么了。” 我忿忿地将他推开,赌气似得躺回床榻上。手指勾着香薷袼纱帐,闭上眼,好半天又睡不着,睁开眼见他守在床榻边给我掖被角,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生气。我翻过身冲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反正你就是不关心我了,待我不如从前好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假装看不见,等我把这孩子生出来你就更会把我晾在一边了。” 萧衍的目光清凌凌地垂下来,淡笼了几分夜色的幽凉,但他还是将声音放柔了,“孝钰,平心而论是谁先不相信谁的?你也说咱们两孩子都快生了,在你眼里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话深落有别意,仿佛在拐着其他边角,噎得我竟无话可说,心里又开始发虚。 他究竟是在说孩子的事儿,还是拐弯抹角地戳弄遗诏的事儿呢。 我正过身平躺着,不去看他。忧郁地摸了摸肚子,像打翻了染料缸一样陈杂纷乱。身侧沉默了许久,蓦地传来一阵叹息,萧衍似是有些不忍心地捏了捏我的手,喟叹道:“孝钰,你大概是怀孕了爱胡思乱想。这也怪我,前……我近来也总是易怒,脾气差得很,可不管怎么着也不该对着你发。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闭了眼,假寐入眠,没有接他的话。可我心里生出了许多忧思,他刚才说前……硬生生地把话头掐住塞了回去,又说自己易怒,难道是前朝出了事?我仔细回想了一番,近来总是母亲来探望我,再不见父亲和哥哥。而母亲在我面前也绝口不提前朝的事,只一昧说家里如何如何。说到我的孩子,向来沉稳持重的母亲竟那般失仪态,一口咬定只能生男孩。 昭阳殿外重重防卫,驻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水土,对于外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敢来对我说。可是这些迹象已经很明显了……我想了想,默不作声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身侧沉静了片刻,便感觉榻上微微凹陷,萧衍掀开被衾躺了进来。他小心地绕开我的肚子,将胳膊搭在我胸前将我搂在怀里。 轩窗开了一道缝,夜间沁凉的风混着迷迭香幽转而入,拂起帐纱荡起层层澹纹。我偷眼去看萧衍,见他也在看我,乌墨的瞳眸中清明如许,半点沉眠的迷蒙也没有。两道视线相撞,他抚上我的额头,低声说:“快睡,别胡思乱想。” 我温顺地闭了眼,强迫自己入睡,果然没多时就睡着了。 ---第二日我让嬿好去找莫九鸢打听些前朝的事。自萧衍登基后,莫九鸢便在左监门卫里挂了个录事的职,六品小官,平日里连朝都不用上,更是自己出去另辟了府邸居住。 第124页 虽然萧衍表面上待莫九鸢不是很亲厚,但我总有种直觉,那仅仅只是表面,实际上萧衍很维护他,也很关照他。单说莫九鸢住的那座府邸,是过去刑部从犯官手里收缴上来的,在燕回坊,偏僻且不引人注意。但是即便是这样一座府邸没有萧衍的授意也无人敢当做人情送出去。萧衍有心给他一座宅邸,却选了偏僻的坊市,除了是想掩饰自己的本心,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用意了。 我猜测着,大约也是看在齐晏的面子上了。 嬿好蔫耷耷地从外面回来,婉秀的眉宇深拧,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气呼呼地说:“莫大人说他不敢来,陛下早放出话去了,谁敢拿外事叨扰皇后,扰了娘娘安生,就提头来见。他说等娘娘诞下麟儿,他再来赔罪。” 我正舀着药膳,听莫九鸢这说话的语气,我越发笃定前朝是出事了。却见嬿好披了绸布氅衣,站在桌前犹豫着说:“可奴婢这一趟出去,好生吃惊。宫里禁军防制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一打听才知道姜相修改了北衙六军的规制,连带着禁军也重新建了官职名录,都换了新人。” 白瓷汤勺轻轻磕到了碗壁上,发出叮咚一声脆响。北衙六军、禁军,那都是天子近侧的护卫,拱卫京师安危。姜弥做此动作岂不是要将萧衍完全架空,连天子的身家安危都掌握在权臣的手里,今后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要受他节制。 我将碗放到桌上,问嬿好:“你还见到什么了,一并说来。” “奴婢本想从顺贞门出宫,可听那里的禁军嘀嘀咕咕,奴婢再三逼问,才问出来。原是前几日凤阁议事,姜相突然向文渊阁的几位大学士发难,说他们在先帝前蛊惑圣心,去年先帝想将尹皇后葬入帝陵便是受了他们的谗言,陛下已然登基就断不能轻纵他们,务必革职查办。” 我抬头看嬿好,见她忧心忡忡:“姑娘,咱们每年都在尹皇后祭日那天偷偷往陵寝里送东西,你说……姜相会不会指向咱们?” 茶瓮上的炭火烧得正旺,热腾腾的水汽咕咚着往上飘,嬿好往拆开氅衣上的丝绦带,将外裳脱了扔到凳子上,去取茶瓮。我拨弄着翡翠手镯,心想连嬿好都觉得姜弥现在都可以来颠动我这个中宫皇后了,可想而知他的权势之炽盛,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如此态势,也不知父亲是如何招架的。 茶瓯里斟了水,我看了看站立不安的嬿好,安慰她:“不会,陛下会护着咱们的……”但一想,萧衍这会儿也几乎成了个傀儡皇帝,人家手里的牵线木偶,果然嬿好并不信服我的话。 “尹皇后的事情过去一年了,姜弥这个时候发难,多半只是找了个由头。文渊阁学士是先帝遗臣,历来不向姜弥屈膝,他要排除异己,自然先向他们下手。”灵光一闪,忆起数月前姜弥在太极殿说过的一句话,先帝生前召见了文渊阁学士和中书内舍人,然后便有了那道遗诏。 难道姜弥的醉翁之意,是在遗诏吗? 嬿好忧悒地抓住我的手,问:“咱们侯爷……不会有事吧?” 姜弥的心病有二,一是尹氏与怀淑,二是遗诏,偏偏这两样都跟父亲沾了干系。过去我以为他忌惮父亲知道尹氏覆灭的秘密,不会痛下杀手。可如今,他权倾朝野,总揽天下兵权,就算父亲要将他干的那些龌龊事都揭出来,他又有什么怕的。这天底下还有能处置他的人吗? 我一时心慌,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沉吟了许久,才对嬿好道:“你代我回趟家吧,去送些茶点,就说我惦念父亲和兄长,希望他们能来看看我。” 嬿好犹豫:“可……奴婢去找莫大人也得偷偷摸摸,若是回了吴越侯府,被陛下知道了,这……” “陛下那里有我。”看了看窗外天光,又嘱咐道:“你快去快回,赶在宵禁前回昭阳殿,尽量少惊动些人。” 嬿好应也是挂念吴越侯府,咬着下唇狠点了点头,壮士赴死般激昂地披上氅衣快步流星地出了门。 ---太医每天巳时来请脉,一如既往地嘱咐了些注意的事项,煎了安胎药让我喝。孟姑还纳闷:“嬿好这丫头去哪儿,平日里太医来时她总叽叽喳喳地围着人家问这问那,这会倒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我边喝药边看她,眼珠转了转,说:“本宫让嬿好去收拾些旧物,都是侯府里带出来,她知道怎么规整。” 第125页 孟姑将喝剩下的药渣存在素锦帕子里,小心地包起来。殷殷地劝我道:“娘娘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身边伺候的人都绷着一根弦,娘娘自己也得当些心……” 孟姑虽然才三十多岁,但人周到又细致,说话也老气横秋,我不由得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她见我听话,安慰地笑说:“娘娘,您不知道,外面都称您肚子里的这位是大周的小主人呢。” 第55章 我摸了摸肚子,温甜地笑了笑:“主人不主人的,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就是他能健康、平安地降生。” 孟姑拿起团扇往外驱赶着药气,瞧着我说:“娘娘这样想也对,不过有些是天生的福气,越是不上心,越要往人怀里钻呢。”她的三千青丝梳得油光水滑,用金篦子琯在耳后,一双简约的金坠子,打扮得中规中矩,配上言行,简直是一颗实心的无懈可击的金锞子。 萧衍的眼光也忒好了,当年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放在我身边。 跟孟姑这么一说话,时日也过得快了些,不觉外面暮色初降,一轮笼着黄晕的圆月爬上了茕瓦飞檐,枝桠处有鸦啼莺哢。嬿好披着满头银霜回来,却是一脸迷惑:“应是没事吧,公主说大公子去了兹兰山办案,暂且回不来。吴越那边……” “吴越怎么了?”我将手里的茶瓯放下,有些敏感。 嬿好道:“老夫人,就是咱们侯爷的嫡母去世了,叔老爷,也就是咱们侯爷弟弟来信,请家里人回去奔丧。按理也确实该回去,侯爷和安阳公主,还有意初公子都得回去,现下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呢。对了……” 嬿好展露笑靥,“奴婢听说了一件好事。昨夜宁寿殿走水,烧掉了大半个殿宇,据查是因为禁军吃酒误事,遗漏了点灯的烛火。侯爷在凤阁议事上弹劾,查出那几个禁军是姜相的心腹一手提拔,便以对先祖不敬为由要求裁撤禁军统领和副统领,重新规制四品以上郎将。” 这样的事情,姜弥怎可束手旁观,听之任之,父亲的举措怕不是那么顺利吧。 谁知嬿好几乎是雀跃地说:“宁寿殿是供奉大周太祖太宗牌位画像的殿宇,宗亲们自然不会向着姜相,老英王就首当其冲。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与姜相交往过密的御史台大夫、锦佑侯谢廷昝也没站在他那边,朝上剑拔弩张,姜相一时腹背受敌,竟就这样把禁军交了出来。” “奴婢听他们说,陛下动作极快,从镇守各偏门的郎将到禁军统领全换了新人,也只用了一天时间。尚书台连发十数道圣旨,宣旨的内侍前脚接着后脚,热闹得很呐。” 这真是件好事,起码以后睡觉时不必担心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将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我给嬿好斟了杯茶,递给她润了润嗓子,她接着说:“奴婢瞧着,这姜相虽然嚣张,可人心向背,未必就能得意一世。咱们侯爷既然敢在这个时候离京去吴越奔丧,就是不怕他会搞什么小动作。” 但愿如此吧。可姜弥从一介白丁爬到了今日权臣的位子上,又岂是泛泛之辈。当年他式微时,外有尹氏压制,尚且能平地而起扶摇直上,如今大权在握会坐以待毙么。父亲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离京,但愿朝中真得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自从爹娘去了吴越,我这昭阳殿里可越发冷清了,虽说太医、膳官日日都来,可没有能说话的人,连看着嬿好都觉得她愁眉苦脸,将忧戚印在了眉宇间,十分的别扭。 我想让靡初来陪陪我,可内侍传话回来,老英王病了,靡初侍奉在侧无暇分身,只得作罢。我又想让芳蔼来陪陪我,她来是来了,可与我说话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说着说着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呆愣空洞,散乱地抛向虚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嫁做妇人,梳着云髻,带了十二支黑曜石银钗,消瘦的面颊上半分幼时娇憨可爱的影子也见不着,倒像是个满怀心事的愁妇,还未开口就要先叹气。 大约是因为婚后的日子过得不甚舒心。我有些不忍心地将头偏向一边,萧衍大约是由自己的思量,不让芳蔼和离,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水深火热里挣扎,便想着再去找萧衍商量商量。谁知将头转回来,见她正一脸悲戚地凝望着我,眼里的哀伤几乎要溢出来。 我心下一咯噔,有种微妙的不安。问她:“芳蔼,你怎么了?” 她仓惶将视线收回来,蕴出了一抹勉强浅浮的笑,“没什么,嫂嫂对不住,芳蔼家里的烦心事太多了,总这么副苦样子,平白让嫂嫂跟着忧心。”她微低了头,话锋一转,怅惘地说:“芳蔼羡慕嫂嫂,能嫁给一个心里只有你的夫君。” 第126页 这话听着便觉心酸。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抓住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劝道:“你也会有的。” 芳蔼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不敢奢望了。” 我望着她的侧面,依旧柔婉秀丽,却在不到一年之间,活生生从一个对外来充满憧憬的娇俏少女变成了心如死灰的妇人。 明知她心底成了枯井,寂落无边,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这么坐了一下午,芳蔼起身告辞,才结束了这一面。 我近来总是不安,见了芳蔼之后更加不安,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前夜睡觉时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吴越侯府,将怀淑送给我的桂花糖放进了嵌海珠白小玉莲花的瓷罐里,埋在了我闺房前的土里,却生生地被母亲带人挖了出来。 眼见着一整罐的桂花糖都要被拿走,我抹着眼泪嘤嘤哭道:“母亲坏,我不要你了。”谁知这句话刚一说完,眼前诸人突然消失,宛如一缕烟雾般被阳光驱散,缥缈杳然,再无踪影。我独自在院落里奔走,唯见满庭花树葳蕤可爱,却连一个人都找不见,因而急得满脸是泪,竟在睡梦中哭喊了出来。 我溺在梦魇里,忧伤不能自抑,直到萧衍将我叫醒。他半坐起身子抚着我脸颊上的泪,柔声说:“孝钰,你做梦了。”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哀凄凄地看向他。 “梦里你总喊爹,娘,意初,你是不是想他们了?”萧衍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悲悯。 我点头,又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那个梦太过逼真,又正应了我连日来的担忧感伤,总也走不出来。 萧衍微垂了头,好长时间未语。他喉咙间不住地滚动,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沉默了许久,他冲我道:“你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等孩子生出来我陪你去看他们。” 我点头,将他的胳膊抱在怀里复又闭上了眼睛。太医曾说过,这几日我得注意休息,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光不好,为了孩子,我不能胡思乱想了,我得保重我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个月,我一定要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这样想着,日子便觉得没那么难捱了。只要生下了孩子,昭阳殿那风声鹤唳的禁卫便能解除,我可以去到外面,想见谁就见谁,再也不必躲在这囚笼里没日没夜地胡乱揣测。 我更加听话地去喝那些苦的直往舌根蹿的药汤,守着我的太医也都是太医院里老资历的,他们除了请脉问诊,现在也会说些宽慰我的话,告诉我孩子很康健,只要在忍上几天,必定能安稳生下来。 他们说这话时,嬿好守在一边,痴痴傻傻地对着太医发愣,我仔细一看她也不是对着太医,目光涣散好似在走神,再仔细看看,眼睛都红肿了起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等太医走了,我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怎么好像哭过了?” 嬿好怔了怔,使劲儿地低了低头,闷生生地说:“是,孟姑欺负我了,姑娘得给我做主。” 正在往羊脂白玉花瓶里插芙蓉枝的孟姑闻言,像是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嬿好,看了几眼立马换了一副厉色,道:“我不过说了你几句,娘娘马上要生产了,你就别往外跑了,你怎么就上了心,还哭上了,我以后不说你了还不成吗?” 嬿好撇了撇嘴,似是要哭,但又忍了回去,“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成吗?又不是我想哭,就是忍不住……” 我想安慰安慰嬿好,但考虑孟姑又是萧衍放在我身边的人,不好偏袒的太过,只得公允地说:“孟姑是昭阳殿管事,她说你两句也说得着。都怪我平时把你惯坏了,竟打不得骂不得了。” 嬿好吸了吸鼻子,脸颊鼓鼓的煞是可爱,“姑娘,奴婢知道错了,以后不这么娇气了,你别生气,对孩子不好。” 我闻言深吸了口气,冲她笑道:“我哪会跟你生气。”又看了看孟姑,“你们像我的家人一样,我怎么舍得跟你们生气。” 这下孟姑的眼也红了,她握着芙蓉枝半晌没动,婀娜的身姿颤了颤,费了好大劲才憋出来一句话:“奴婢只盼望着娘娘尽早生下皇子,别的事都不要紧。” 我诧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嬿好,呢喃:“你们好生奇怪,莫非是我要生了,人也跟着呆傻了,看谁都不对劲儿……” 夜间我想将这件事跟萧衍说来着,但又怕他背着我责罚她们,就咽了回去。趁着肚子里孩子闹腾的正厉害,我半倚靠在床榻上看守着案桌奋笔疾书批阅奏折的萧衍,幽幽地说:“看着你,我好像看见了这孩子的未来。我去看他时,他就这么埋头在一摞奏折里,跟我说‘娘,夜深了,孩儿还有奏折要批,你看够了就回去吧。’”萧衍背对着我笑得脊背直颤抖,“你这是咒我呢,若要轮到他批奏折,多半我是不行了。” 第127页 我捂了捂嘴,笑意盈盈地说:“夫君,你夫人我最近脑子不太够用了,总说错话,你请见谅。” 萧衍想都没想,随口而出:“你脑子什么时候够用过?” 我随手拿起软枕朝他后背扔去,扔完了悠闲地往后一躺,“陛下,请恕罪。臣妾现在不光脑子不够用,连脾气都不大好呢。” 萧衍终于将手中毫笔放下,转身捡起了软枕拍了拍上面的浮尘给我放回来,侧身搂着我笑道:“你说这孩子生出来得是什么性子,是像你还是像我,咱两这样天差地别的性子,怕是不好随呢。” 第56章 我靠在他怀里想了想,说:“若是个男孩,还是像你吧,偌大的宫闱里,也不至于被人算计了去。” “不要太像我,有一点点像你也是好的。”萧衍闭了眼,唇角潋滟起一个宠溺温和的笑:“他一定不会是我这样的性子,因我会爱他,信他,在他幼小微弱时保护他,所以他定然会在平安顺遂中长大。” 我抱着他的胳膊,一时有些心酸,但又不想太煽情惹他追忆往昔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便夸张了声调说:“然后他长大了,遇见一个小狐狸精,就把你这老父亲一脚蹬了,只专心跟自己的小娇妻过日子,瞧你心里难受不难受。” 萧衍笑出了声,“所以比起他,我得更爱你,在他跟前与自己妻子恩爱十多年,就算到时他真找了个狐狸精回来气我,我也并不亏。” 我闭上眼睛想象了一番,忍不住大笑。我们两靠在一块儿笑了一会儿,萧衍渐渐息了声,似是有些疲乏地对我说:“孝钰,你要记得今天,我们对未来是有期盼的,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可以怪我,但一定不要离开我。” 他这转变犹如从花间隔雾到青苔深院,乍喜乍悲,颇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有些忐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衍,你可有事瞒着我吗?” 萧衍垂眸看了我一会儿,勾起唇角:“我没有背着你纳妃,也没有在自己寝殿里藏女人……”他的语调深敛,故作了一丝调侃,显得僵硬至极。在我印象里他是会做戏的人,可为何在我面前的表演这般拙劣浅显,让我一眼就看穿了。 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问萧衍他又不会告诉我,问别人又不敢告诉我,只得这样忐忑着,忍着,等到该水落石出时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可,我没等到该知道的那一天,真相提前跑到了我的面前。 太极殿是历朝天子理政上朝的正殿,恢宏睦肃,极具威严。但就在这里,却出了一件足可轰动史书工笔的事情。 文渊阁大学士连殊年近六旬,是先帝跟前的股肱重臣。据说当年父亲入京考科举时,他便是阅卷人,从众多卷子中一眼挑中了父亲的卷子,认为文章颇具根骨,清正高洁,其人也应如此。才上禀皇帝点了父亲为状元。 父亲赋闲的那几年,他时常去吴越侯府与父亲小酌,品评天下奇事要闻,与父亲称的上是忘年之交。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清直老臣,被姜弥安上了勾结藩王,谤议天子的罪名。缘由便是从英王府中搜出了两人私信,其中可能有一两句涉及朝政,有些不忿的言论。被姜弥搜整了出来,大作文章。当着萧衍的面儿,伙同党羽,在太极殿上硬要将他当场免职,下狱议罪。 连殊不甘受辱,竟一头撞上了太极殿的穹柱。在撞柱前,他曾大喊:“天道暗昧,奸佞当朝,蛊惑天子,残害忠良。其桑何可解,何可解,唯有怀淑殿下。” 据传当场血流不止,倒地身亡。 昭阳殿与太极殿离得并不远,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传到了这边。大家议论纷纷,多是什么‘其桑何可解,唯有怀淑殿下。’前半句虽听不懂,但后半句的意思多明显,意为感念追忆怀淑殿下,足可见对当朝天子失望透顶。 可,他们听不懂,我却能听懂。 其桑何可解,那方盒子上的锁便是桑叶锁。难道连殊这样喊,是在提醒些什么吗? 唯有怀淑殿下。难道说存放遗诏的盒子只有怀淑才能打开。 见我露出了些邈远之思,孟姑和嬿好对视了一眼,忙起身去驱赶聚在殿前窃窃私语的内侍宫女,两人刚出去,便被人缠上了,似是说了些什么要紧的事,各自随人往偏殿去了。 我想今日这番风雨,落入民间,大约又是一场谣言不止。萧衍登位还不到一年,这些事情传扬了出去,对他的声誉绝对有极大损坏。 第128页 内心不安极了,抚着腰站起来,领着几个宫女往寝殿走了几步,见炭盆前聚了几个眼生的小宫女,正拿着那把娇嫩嗓子在谈天说地。 “连学士也算两朝元老了,竟这样惨死,可见大周是变天了。” “嘘,你胡说什么,不想要命了。” 那多嘴的小丫头俏生生地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却听一直沉默的另一个宫女说道:“先是吴越侯,又是连学士,下一个可指不定是谁了。” 我猛地停住了脚步,丝履顿在青石板上,再也迈不出。 还是先前那个清脆的声音:“听说沈家全家都在同安郡被杀了,吴越侯伤的最重,据说是为了保护家人被刺了十余刀,好几刀都穿心过,甚是凄惨。还有安阳公主和意初公子,母子两相互靠着被人杀了,也不知死前有没有怨恨。” “我听说沈家有个老忠仆,年近古稀,为了护主与歹人搏斗,被斩断了四肢,血整整流干了呢。” “这算什么,沈家人都死了一个多月了,皇帝陛下愣是摁着不让对皇后说,可怜这堂堂吴越侯和公主,丧事也办的潦草,连个扶柩抬灵的人都没有。” “陛下还不是为了娘娘的肚子,皇子面前,这些算什么。” 我捂住肚子,觉得腰腹一阵阵地抽搐,看向四壁的纹饰都觉在不停旋转。一时难以支撑,轰然倒在了地上,耳边回音般不停响着那几句话。 “听说沈家全家都在同安郡被杀了。” 这本是一个梦,我清醒地知道是个梦,梦里父亲、母亲、意初还有冯叔在向我招手告别,我想扑过去留住他们,可腹部剧烈的痛楚将我唤醒了,奢华的昭阳殿里灯火如白昼,床榻前围了绰绰影影的许多人,接生婆撬开了我的嘴往里灌汤药,萧衍扯着我的手一脸焦切地望着我。 “姑娘,你用些力,用力生啊。”嬿好的声音,她跪在了我榻前,边哭边说:“您都知道了,沈氏人全都死了,您只剩下这个孩子了,为了自己,咬着牙也得将他生下来。” 有人上来拉扯嬿好,要把她拖出去。我心中悲愤,想要去拉她的手,却发觉手被紧紧箍在萧衍的手心里。我痛恨地将他甩开,声音凄厉:“你给我滚,滚开。” 也不知是灯火太过璀璨,还是萧衍被前朝事耗费了太多精力,他的脸色惨白,竟若秋水中的浮萍般不堪一击,被我推得连连后退。 接生婆胆颤地低垂了头,恨不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孟姑上来捋顺着我的胸前,“娘娘,你别的不要想,顺着这股气用力,你带了孩子九个月,忍心不要他吗?” 我满脸不知是泪还是汗,裹着脂粉浑浊在了一起,油腻腻地糊在脸上难受极了。可我的喉咙里只能溢出些许破碎的哭音,我用力,恨不得将什么千刀万剐了才能解气。 爹,娘,你们在哪里,女儿好难受,你们不要离开我,我怕,我怕我会死。 如果我死了,那么尹家,沈家,岂不是再也不剩什么了。 谁为你们伸冤,谁为你们报仇。不,我不能死,我得活着。 咬着牙用力,可这个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尘世的凄苦与哀伤,怎么也不肯出来。我听接生婆叫了一声:“胎位异常,难产了……” 萧衍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有冰凉的水珠掉在我的手背上,他是哭了吗?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孝钰,我知道你恨我,怪我,从我决心要瞒着你的时候就料到了会是这样。可是,你总得活着才能去恨,去怪……” 他将我的手攥得太紧,紧到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的力气好像被倒进了一篾漏了的罐子里,无声无息地漏了下去,怎么也积攒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周围乱糟糟,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水流声,还有接生婆的叫喊声,我的神思有些不清醒了,眼前仿佛有无数金星在跳跃,划出一道道流朔的尾翼,晃得我头晕。 蓦地,我听见萧衍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他说话时,众人都不敢言语,因此话音格外清越明晰。 “朕要你们保住皇后的性命,至于这个孩子,从权处置吧。” 话音落地,将我的神思带回来了几分,孩子,孩子,我只剩下孩子了,我要将他生下来。 ……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软繻的枕席很舒服,陷在里面就是一片黑暗与宁静,仿佛是耗尽了气力,连梦都做不了了。除了耳边时常响起的婴儿啼哭声,整个尘世仿佛都陷入了虚泛空明之中。 第129页 醒来时发觉天光炽盛,从软烟罗的幔帐耀进来,暖融融地铺在脸上。我挪动了下身体,发觉干爽怡人,并没有生产时的烦躁焦热。 幔帐外有尖细低微的声音在有条不紊地说着什么。 “那几个宫女原是粗使的,只在外殿当差。那天在昭阳殿后院发现了些木偶泥人,上面刻了人的生辰八字,宫里忌讳这个,又有前朝尹氏在前,孟姑和嬿好不敢耽搁便去理正这些事儿。再加上当时前朝正出了连学士那档子事,宫里都人心惶惶的,也没人注意她们是怎么跑到寝殿里去的。” “宫女的嘴里是撬不出什么了,这么硬气,定然是受了人的指使……” 我安静地躺着看了一会儿描金画钿的穹顶,觉得自己应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竟有人跟我说沈家人全死了,这怎么可能。 我的父母是回吴越奔丧去了,等丧事办完了他们就回来了。 幔帐被掀开,传来一阵药瓷罐晃动的声响,嬿好睁大了眼睛看我,喜极而泣:“姑娘,你可醒了。” 外间的声响一瞬间全然消尽,再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只有脚步叠踏,人影憧憧,幔帐从两侧被掀开,大家纷纷往旁侧而退,萧衍疾步走到我的床榻边,半蹲下,握住了我的手。 “孝钰,你醒了,你……可算醒了。睡了太久了,你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是我的嫡长子,我一定会立他当太子。” 我任由他握着,半天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不知道喜悦,也不知道哀伤,只这么呆愣着,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问他:“我父母呢,他们……没有死吧。” 第57章 殿宇里是无边的寂落,众人垂眸敛眉,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 萧衍沉默了许久,我安静地凝视着他,等他回答我。萧衍的眼睑处一片乌青,满面疲色,像是很久没有入眠一样。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强撑着的颓唐支离,手也在颤抖。 我自心底生出一丝悲凉,为何我要去怨他,他只是想要保住我和自己的孩子罢了,人已经死了,所有人默契地瞒住我,也都是为了我好。 “我想看一眼孩子……”我自己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着的静默,萧衍仿佛松了一口气,连忙宣召乳母抱孩子过来。 幼小的婴孩用红绫布包着,外面裹了鸾锦,被乳母送到我面前。萧衍极小心地接过来,抱给我看。 他的皮肤皱巴巴的,五官软繻平坦,看不出什么模样。粉雕玉砌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不住的往前拱,好像要跟什么人较劲一样。眼睛半眯着,还睁不大开,但是能看见眼线极长,有些像萧衍,不知会不会也长出一双漂亮的凤眸。 嬿好搀扶着我坐起身,从萧衍手里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就像托了一团霜雪,极软极珍,生怕稍微粗手粗脚了些就会融化。我有些哀悯地想,这就是我的孩子,为了他,我没有为父母披麻戴孝,没有守丧挂仪,也不知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怪我。 ---萧衍下令在吴越侯府里建了祭祠,长生灯日夜不熄,供奉着沈氏的牌位。我跪在供桌前,看着黑橼木牌位上用白漆描摹出的字样,一阵一阵的恍惚。我与父亲因为尹氏而争执,与母亲商谈着意清的婚事,与意初打闹吵嚷,冯叔追着我的辇轿殷殷嘱咐我不要委屈自己,这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 现下,他们再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了,他们化作了一缕烟,一尘雾,消失在茫茫人世里,哪怕穷尽碧落再也找不出这几个人了。 晚些时候,靡初来了,她穿着一身素服,腰间以银环扣着白练,沉静地将蒲篓中的果蔬贡品端出来,跪在了我身侧。 “我看见贡品都是新鲜的,碟碗又不像御制,原来是你……” 靡初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说:“我虽未嫁入沈家,但已将自己看做了沈家人,意清下落不明,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替他尽孝。” “下落不明?”我诧异地侧目看她,见靡初唇角勾起了讥诮惨艳的弧度:“皇后娘娘,你不会真得信了他们,说什么意清去兹兰山办案回不来吧。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是再不近人情,也该将他召回来了。何况薨殁的是陛下的岳丈,谁敢拦着。他迟迟不归,焉知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我攥紧了垂落在膝侧的缎纱,听靡初不疾不徐却愈加凄愤地继续说着:“兹兰山的案子原本听上去就十分凶险,可不管什么样的案子,意清如今已是大理寺卿,位列三司,出了案子总轮不着他亲自涉险去查吧。可恨那姜弥,他纠结了一群党羽在朝上暗中讥讽意清无功而受封,非逼得他亲去兹兰山查案不可。这一去已有一个多月没有音讯了……” 第130页 祭祠中刮过一阵阴风,将铺陈在地上的裙袂都掀了起来。外面是渐天如水,素月当空。我的心中总是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姜弥预先知道了意清的身份,才故意针对他吗?可若是这样,直接揭出来不是更好吗? 尹家现在还是谋逆的罪臣,身为尹氏之子,即便姜弥不去害他,意清也难逃刑罚罪责,以此招还可以将祸患蔓延到庇护尹氏的沈家身上,姜弥,他为何要多次一举呢。 所以,他应是不知意清的身份罢,只是单纯地想要削弱沈氏,才将矛头指向意清。那么,我爹娘的死,又是不是他所为呢? 我看了看跪在身侧泣涕涟涟的靡初,心里思忖了片刻,将嬿好叫进来让她去请大理寺少卿宋灵均过来一趟。 嬿好有些为难:“姑娘,今夜已宵禁,只怕宋大人……” “你带上中宫令牌,若遇巡夜的金吾卫,他们必不敢拦你。至于宋大人,他若想来就将他带过来,他若不想来也不必强求。” 靡初沉默着看了我一阵,才嗫嚅着说:“皇后若要见外臣,靡初不便久留……”外面夜色深沉,她偏偏选了这个时辰来,大约是想避开耳目,将意清的处境遭遇说给我听吧。 如今沈家满门凋零,可是靡初还能一心向着意清,这份情却也是难能可贵。 我叹了口气,望了望祭祠外无边的夜色,对靡初说:“这个时辰早就宵禁了,你在沈府住一晚吧。”我想到几日前姜弥曾派人入英王府大肆搜捡,不免又有些担忧:“老殿下的身体还好吧。” 靡初的眼眶有些红,强忍着没有落泪,放低了声音说:“爷爷年事已高,本来身子就虚弱。可恨那姜弥……”她咬了牙,愤恨道:“竟直接让金吾卫入英王府搜查,说是爷爷和连学士勾结,意图不轨……若不是陛下百般维护,只怕爷爷他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英王萧道衡是先帝的堂叔,在萧氏宗亲中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姜弥竟如此没有顾忌地去折辱他,想来,也是因为靡初和意清的这门婚事,他大约认为英王是意清的靠山,若要剪除沈家,少不了先对付英王。 外戚干政,权臣祸乱,竟已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我安慰了靡初一番,夜至子时,让她去厢房咱做休憩,而我,则跪在祭祠里等着宋灵均。 并非我全然指望宋灵均能做什么,只是如今局势颓危,我总得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 意清,是父亲当年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保下来的尹氏独苗,我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唯有这样,才能安逝者的在天之灵。 身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我侧耳听了一会儿,稍稍舒了口气。宋灵均铺开前裾跪在了刚刚靡初跪过的草蒲团上,他敬奉了三根烛香,才朝我躬身行礼。 “娘娘节哀。” 我深吸了口气,缓慢道:“宋大人自当上大理寺少卿,这还是我们头一次见吧。” 身边孤影稀落,似是亘古便有的沉静。 “臣承蒙沈大人提携,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宋灵均微低了头,沉声说:“娘娘若想从臣这儿知道些什么,臣定当知无不言。臣虽然人微言轻,无力挽狂澜的实力,但一颗清正之心,一如当年及第之时,不敢有变。” 当年,是萧衍力排众议,要点寒族出身的宋灵均为状元,以期正朝堂之风气。现在想想,多么讽刺,朝堂的风气是一朝一夕能改变得了吗? 我强迫自己将那些激愤悲凉收起来,努力让神思清明,沉下心来问他:“意清入兹兰山办案后便音讯全无,这件事大理寺就没有过问过吗?堂堂朝廷命官,三司之一,便这么草率待之吗?” 宋灵均沉默了一会儿,才字正腔圆地回道:“娘娘有所不知,兹兰山这地方本就透着邪性……” “兹兰山在长安城外五里,山道险峻,往来客商宁愿多绕路也不愿走这条道,据传是有一些不详的传言。月余前,一队运送驻军补给的卫队出了长安从那里走过,竟莫名其妙得连人带马凭空消失了。” “起初是刑部接办此案,主管的是刑部侍郎温梁玉,案发后他便带了几个主簿入兹兰山办案,起初那里每日都有消息传回刑部,开始时是一天一次,后来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直到半个月前,刑部连续十天没接到兹兰山的消息,刑部尚书崔明浩递了折子,请求派人入山找寻温梁玉。” 第131页 “陛下圣喻,派金吾卫去沿山搜寻,兼去附近村落探查,金吾卫传回消息,兹兰山附近从未有人见过温梁玉和几个主簿,细细查探之后也未见有任何刑部去查过案的痕迹,似乎人从未进过山一样。” “一时之间,各种谣言甚嚣尘上。姜相以各种理由将此案移交给了大理寺,并且强行要沈大人亲自审理。臣当时就觉得个中有异,但又不敢不尊诏令,只好送沈大人入了兹兰山……” 我在一旁静静听着,随着言语,好似置身兹兰山,只觉周遭迷雾萦绕,千峦叠嶂,摸不清头绪。 “那么,意清失踪之后,难道没有找过吗?” 宋灵均叹了口气,忧悒着说道:“自沈大人失去音信之后,陛下连派十数队金吾卫入兹兰山找寻,可就是没有结果。臣本欲亲自入山,可想起沈大人临行前的嘱托,要在他不在时替他守好大理寺,这一方净土万不能再落入姜弥手中。” 我听着宋灵均的话,心里悲念,意清,意清。你可知沈家已遭受如此大难,满门尽遭屠戮……你到底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我只觉心里哽了一道怨气,压迫得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痛得仿佛钻肺剜心一般。 身侧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清晰而刺耳。宋灵均面对着我殷殷说道:“娘娘,臣自知有些话说出来太过残忍,可不得不说。吴越侯和安阳公主已经走了,您再伤心也无法让死者回生。当今之际,唯有保全自己,保全皇长子。乱臣之祸,非一日之寒,许多事情都得从长计议。可只要大周的储君他身上流着清正之臣的血,一切就都是有希望的。” 他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满怀期望又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或许这并不是他一人对我的期望,是许多人的心声,恰由他说了出来而已。 ---我只知后半夜自己孤身一人跪在祭祠里,守着不知何时归来的魂灵,念着曾经在这所府邸里的欢声笑语,品着如今全都成空的凄婉哀伤。却不知那一夜,对于萧衍来说同样难捱。 萧衍为我们的孩子取名景润,意为景平静好,温润如玉。太后对这个迟迟而来的孙儿自然爱不释手,捧着他宛如捧着珍稀珠宝。姜弥在康邺殿坐了许久,一直等到萧衍来向太后请安。 皇长子降生举国欢庆,萧衍着令大赦天下,并择期行立储之礼。此旨被凤阁驳了回来,姜弥亲自找上门,断言道:“一个不足月的奶娃娃,尚看不出什么,如何将大周江山就这么托付给他。” 萧衍敛着刺绣九章熏裳长袖,眼皮抬了抬,不沉不缓地说:“大周向来立嫡立长,润儿是朕的长子,也是朕的嫡子,且是朕唯一的儿子,那依舅舅的意思,这储君之位不给他,是要给萧氏的旁嗣斜支吗?” 原本端坐凤座的太后正含饴弄孙,对他们的争执已习惯了,但听到萧衍的一句旁嗣斜支,不免被戳了心病,皱眉道:“天家之子,只要悉心教养,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一说?” 姜弥面上笼起了一抹淡笑,“是呀,从前萧怀淑便是一出生就被封为了太子。从前尹相就对我说过,机关算计又如何,可到头来这萧氏天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费尽了心力斗倒了尹家,斗倒了萧怀淑又如何,最后储君的身上还是流着沈氏的血,那与尹家交好多年的沈氏。若是尹相与尹皇后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吧。” 萧衍的脸色凝滞如铁,烛光盈然照亮了一殿的暗沉,却照不亮他这一脸的暗郁。 太后却被姜弥说得心中一动,但望了望儿子不虞的神色,又犹豫着说:“可衍儿就这么一个儿子……” “陛下这么年轻”,姜弥霍然打断了太后的话,颇有深意地说:“若是充实六宫,广施雨露,还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吗?到时候,犯得上拿含着沈氏血脉的皇子当宝?可别忘了,当初陛下还是晋王时,那沈檀是怎么伙同尹相对付咱们得?绕了一圈,却要扶他的外孙登上储君宝座,不是荒谬至极吗?” 太后的心中也起了丝丝涟漪,多年来她的心病就在这里,那时与尹氏的争斗愈激烈,今日畏惧成败颠倒的心就愈强烈。她许久未言,看着怀中的孙儿也有些百感交集,微微欠手让乳母抱过去,一时失了兴致。 萧衍却是牵动嘴角冷笑了一声:“舅舅,不若朕给你写一道退位诏书,将这天下原原本本交到你的手里。从今往后,管他什么萧氏,沈氏还是尹氏,都烟消云散。九尺黄土,万里河山,彻底姓了姜,再无后患,你看如何?” 第132页 第58章 姜弥意态沉稳地将手中茶瓯搁在了桌上,面色虽凉,却也没什么波澜,却听太后怒气叱责的声音传过来:“衍儿,你胡说什么。”乳母吓得立在凤座后不敢抬头,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似乎触觉到了空气中的冷滞而停息了咿呀喃语。 太后用手抚着胸口,冷静了一会儿,大约也是觉察出了什么,仍是对着萧衍,语气不似刚才炙热,却仍带了一份责意:“你舅舅自你当晋王时便尽心尽力地辅佐你,从前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大好局面,你平白无故说什么傻话。他向来对你掏心掏肺,怎么会有那个心,君臣相疑,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萧衍低着头沉默不语,像是个被长辈训斥了敛目反省的样子。 姜弥是个顶聪明的人,从自己妹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言外意,但他不欲细究。因为再多心思藏在里面,终究也只是妇人之言,算不得重要。真正值得探究与琢磨的,是自己面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帝王之心。 既然从前都已过境牵,提起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多论论当下。 姜弥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碾落的些许尘埃,恍若漫不经心地说:“也并不是臣爱多心,只是现如今朝中的肱骨之臣都是往年追随陛下夺嫡的,一个个老资历,或多或少跟当年的尹相和吴越侯有些龃龉。眼见着如今帝后情笃,陛下的嫡长子出世,若这含了一半沈氏血脉的皇子当真成了太子,眼瞧着他们心里得害怕。怕将来人家给咱们来个秋后算账,那可真没处说理去了。” 刺绣着杏花的罗帷迎着夜风摆了摆,姜弥望着上面的绮绣珠文,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若早知道还真刀真剑地跟人家拼什么,血流得再多,都及不上人家生了个好闺女,将咱们陛下这颗君心抓得牢牢的。” 萧衍对着暖烛轻笑了笑,声音里有着琢磨不透的深邃:“舅舅口口声声尹相、吴越侯,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呢?人死如灯灭,谁还能再来和舅舅争个高低呢?至于什么秋后算账,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当年父皇以庶子的身份登位,多少世家勋贵坚决反对,过后谁又拿他们怎么着了?还不是该享尊荣的一点没少他们。大周立国之本,就在这些权臣显贵的拥护,到了哪一辈都不会蠢到去自断根基。” 姜弥略思忖了一番,坚如玄冰的面色略显松动了些,当仍绷着不置一言。 萧衍却显得轻松随意了许多,他让太后跟前的梅姑给各人换了新茶,时新的古丈毛尖,香气清沁入脾,闻起来就知道是上品。 “至于皇长子……”萧衍的心思转动了几圈,有不忍,有犹豫,仿佛将要出口的话会在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狠狠戳上一刀。但姜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盯着他的目光愈加亮熠,萧衍将蜷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迫得自己出声:“大周有祖制在,皇子自幼不能养在生母身边,即便是皇后,也得遵从祖制。母与子既相离,皇后对太子也产生不了多少影响。” 太后温默不语,却因母子天性凭白生出一丝悲悯,她看了看自己儿子的侧面,俊美雍润如玉,分辨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但她知道,他心底有伤,狰狞入骨,经年都无法痊愈。 喟叹了一声,终是不忍,对自己哥哥说:“虽说皇后是皇长子的生母,但她是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吗?别说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兄弟,没有外臣相助,就算是让她占据了有利之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姜弥觉得他们说的都在理,但说不出为什么,心底蓦然就是不安。若要细究不安的源头,却说不出什么来。他在一片混乱里抓了一阵儿,抓到一根线头,太后口中这位没什么手腕的皇后可是当初道门所预言的凤尾星命,天命的皇后。他转而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姜弥天生一身反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时候畏惧过天命。 若真有因果循环,那为何今日躺在地底下的是尹氏和沈氏,而不是他姜弥。所谓天命,不过缪言,还真有人信罢了。 姜弥看了看太后,又将目光落在萧衍身上,心中却盘算着,当了太子又如何,不足月的奶娃娃,能不能长大还另说呢,再不济,没准儿又是另一个萧怀淑。且退一步,不然那些谨奉礼教的老臣也不那么好对付,已经逼死了一个连殊,若接连施压,只怕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但想到连殊,却又让他想起了另一桩事。 “陛下盛聪决断,臣不敢有妄言。可不得不再提醒一句,臣暗中搜查了吴越侯府,那份遗诏可至今都不见踪影。” 第133页 萧衍眼皮跳了跳,暗中搜查,他不自觉地便要将沈氏一家的命案和姜弥联系到一起。会为了遗诏而痛下杀手吗?他的眉宇不自觉地皱起来,现在不能将这句话问出口,还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稍有不慎,他辛苦筑起来的城阙就会轰然坍塌,前功尽弃。 “兴许,这份遗诏自始至终就不在吴越侯身上,跟他没什么关系……”萧衍和缓说道,脑子飞速地运转,会有另外的可能吗? 姜弥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的烦躁,那不成真应了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又会是谁呢? 他看了看眼前雍容深沉的天子,又觉得有些释然,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立不立储,关系的是以后,是将来,可遗诏,事关当下,他还得将主次分清楚。 ---一道曙光浮现在天边,窗外是落叶飘坠,窸窸窣窣的声响,衬得整座院落一片死寂。没有了人烟,就像是人失去了魂灵,空洞洞的,好像一座坟墓。 嬿好陪我跪了一夜,不住地劝我:“姑娘,您还在坐月子,这样下去伤了身体可怎么好。” 鼎炉里密匝匝伸出半截的焚香,灰白的香灰和着褚红贡土,凌乱在了一起。嬿好不懂,我就这么跪着,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宫女怯懦懦地停在了门口,细声说:“娘娘,外面有人求见,说是青桐山的掌道。” 我仔细回想了一番,青桐山,掌道,杳然间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上半边面带着乌金铜的鬼面具,博带长衫,遗世缥缈。 算起来也是故人。我让宫女将他带进来,又令嬿好去将鼎炉里的香灰倒了,再供奉新香。 柳居风一袭素白得罗,头琯混元巾,衣襟飘摇地走了进来,冲着我平袖施礼:“参见皇后。” 我已在宫女搀扶下起了身,揉捏着酸痛的膝盖到椅子坐下。柳居风中规中矩地朝香案拜了拜,到我下首的椅子坐下。 “在下惊闻噩耗,匆匆而来,望皇后节哀。”他的话语不急不缓,温和有序,没有一点匆忙慌乱的感觉,倒像是道观里供奉的老君,长袖飘摆,仙气翩翩。 我望着他说:“一年未见,我以为柳掌道早就回了青桐山,不想还能在长安见到您。” 柳居风一怔,温和说道:“在下确实已回了青桐山,只是……”他环顾了左右,见祭祠外肃立着许多宫装女子,动作略显沉缓,犹豫着问:“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对于他的欲言又止我倒有些狐疑,但念及,他不是朝堂中人,身上也并没有多少干系,想不透他会有怎样的辛秘要对我说。还是站起了身引他进了内堂,这祭祠里有一处暗室,里面悬着一副笔触悠扬的丹青,是父亲生前为怀淑所作。画的是他年少时的模样,皂色八爪龙鳞的刺绣襕袍,乌发束管,眉宇飞扬,正是最得意显贵的样子。 柳居风站在悬挂丹青的壁墙前看了许久,周身一股敛沉的气息,在静室中愈加温止。他缄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娘娘大概不知,青桐山所属何郡”,他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我继续说道:“同安,青桐山属同安郡,就是沈侯爷一家遇害的地方,沈侯爷离京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想与我见上一面。我接到信后立刻赶往同安郡百十里亭,但到那儿时已晚了,传言四起,说是国丈一家在那儿遇歹人截杀,无所幸免。” 我慌忙拆开信,疾目扫视,正是父亲的笔迹。 低缓而温平的声音传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我有些不放心,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暗中探查了一段时间,搜集了些消息,才在今日来拜访皇后娘娘。” 我急切地问他:“父亲找你何事?你又查出了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此事如一团迷雾,尚且看不出什么。即便是沈侯爷在京中最大的仇家,大约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斩尽杀绝,除非……”他目光邈远,像是望到了雪顶山巅,“我没有证据,也无法给出定论,但我一直追查下去。” 我还想再追问什么,他却将目光收了回来,定定地看着我:“娘娘,您多日流连吴越侯府,迟迟不回宫。将刚刚出生的皇长子也抛下了,有一事您怕是忘了吧。” “什么?”我疑惑地回望他。 “大周的祖制。” 我一怔,倏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仿佛有千万均的石担子迎头砸了下来。 第134页 祖制。皇子甫一出生便要离开母亲,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幸免。 静室自门缝里透进些微弱的光,丝丝茫茫,惑的人直眩晕。我扶着石壁看了一眼柳居风,他低垂了头:“坊间传言,陛下与娘娘感情甚笃,您快些回宫,认真求一求陛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犹如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忙托着臂纱往外走,“对,萧衍,他不会这样对我的。”柳居风站在我身后,纹丝未动,只沉沉地说:“在下暂居西岳观,娘娘若是想见我,可已中宫令向西岳观传召……” ---我乘坐了凤辇以最快的速度从顺贞门回宫,一路直奔昭阳殿,我还未等凤辇停稳便跳下来直往东偏殿而去,在门口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才安下了心,顺了顺胸口的气息,推门而入。 乳母正抱着景润围着床榻漫步走,身后跟了两三个衣着鲜亮的小宫女,手里拿着布兜和木马正逗着景润玩乐。 我从乳母手里将景润接过来,几日不见他好像长大了一些,皮肤也不似从前皱巴巴的,生出了细腻润滑的嫩皮子,摸上去像玉一样。五官端巧,眼睛幽幽亮亮的,总之怎么看都觉得招人喜欢。我抱着他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暗自庆幸,却见床榻上稀落落地收拢了几个包袱,没系紧的一角露出了鲜妍的红绫布。 “这是怎么回事?”我瞥了一眼乳母,冷下了声音问她。 乳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陛下有旨,要依祖制将皇长子送到勤然殿,钦天监核算了吉时,要在十日后行立储大典。” 不,我绝不。 我抱着景润往外走,乳母下意识地去拦我,胆颤着说:“陛下有严旨,娘娘,您莫要让奴婢为难。” “滚开。”我将她触上来的手扫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我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弟弟,兄长也不知所踪,我不能没有孩子,我怀了他九个月,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跟他分离吗? 这是我的孩子,大周的祖制凭什么来夺他,难道凭那么几条冷冰冰的祖制就可以枉顾伦理人情了吗? 我将景润带回了正殿,抱着他坐在床榻上,他大约是困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线,迷迷蒙蒙地看向我。我哄着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年幼时在昭阳殿伴着尹舅母的那段岁月。 母亲当时是来接我回家的,尹舅母给我收拾了行装就开始哭:“公主,我不是要夺你的孩子,只是这昭阳殿太冷了,我想让孝钰陪着我……”那时我并不懂,舅母她有那么多灿若朝锦的华服,流光璀璨的簪钗,住着这宫里最华美的宫殿,人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恨不得将她捧上了天,她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在无人处嘤嘤哭泣。 原来作为正宫皇后,得到了多少,就要再从自己的骨血里抽出来多少。 窗外夕阳西下,晚霞爬上了檐殿。我眼见着殿内一点点暗下去,宫女进来掌灯,一颗心惴惴不安。 嬿好犹犹豫豫地进来,“勤然殿那边来人了,问怎么还没把皇长子送过去?” 我将怀里的襁褓箍的紧紧的,有些害怕:“嬿好,我们出宫去吧,带着润儿走,再也不回来了。” 嬿好不忍地看着我,咬牙:“不行呀,姑娘,侯爷和公主的案子还没查清楚,仇还没报,还有大公子,到现在都没找着。所有的一切,都指望着姑娘呢,咱们怎么能走?” 我揪着襁褓的一角,越拧越紧,身体好像要被撕扯成了好几瓣。殿外似是有脚步声,嬿好探身看了看,脸色大变,忙扯着我说:“姑娘,咱们先将皇长子送过去,将来再想办法要回来,莫要硬碰硬,侯爷不在了,姑娘会吃亏的。” 罗帷被浮摆起,一派锦绣华服涌进来,太后冷冽地瞥了我一眼,沉声说:“皇后坐的可够稳当的,现在见了哀家也不行礼了。” 殿内早斑斓绮绣地跪了一地,我抱着景润艰难地弯腰对着太后拜了拜,还未直起身就听她说:“把皇长子给勤然殿的人抱走,那边早收拾了寝殿出来,不会苛待他的。” 我抱着景润瑟缩着后退,“不,润儿哪里也不去,就在我身边。” 太后的脸色如同一片沉郁的乌云,乌剌剌地落下来,“皇后,哀家只说一遍,你是要自个儿给还是让勤然殿的人进来,哀家当着他们的面让人从你怀里抢出来,到时候你皇后的脸面可就全没了。” 第135页 我连连后退数步,怀中的润儿兀自酣睡,静默如初。他这么小,这么能睡,等一觉醒来可能就不会记得我了。 这份茫然伤悒落在太后眼中,却成了激怒她的把柄,她指了指左右上了年纪的宫女,冷声说:“给哀家把皇长子抱过来。” 三五个身形粗壮的宫女迫到我近前,逼得我屡屡后退,嬿好察觉到不妙,忙挡在我面前,厉声说:“你们不许动皇后……”话音未落便被人一把推搡到了地上。我抱着润儿退到了床榻边上,再也无路可退了。她们上来掐我的胳膊,从我的手里夺襁褓,因为动作太过遽烈,吵醒了润儿,他亮起了嗓子哭出来。混乱的宫殿,叠上婴孩的哭声,一时喧沸盈天。 许是我生润儿耗费了太多,又在吴越侯府跪了许多天,实在没有力气,被老宫女一推就站不稳当,连着润儿一齐跌倒了。 殿里声音偃息了几分,怒气之声传来:“住手,谁敢动皇后!” 第59章 浣白的宫锦衣在殿前铺陈开,数个内侍立在两侧,萧衍穿戴着拖沓的冕冠朝服急匆匆地迈进来,暗缕着金线游龙的黑锦缎袖拂过青石板的地面,他屈身将我扶了起来。 如冠玉的面容似是深嵌了倦意,看向我的眼睛里流动着深隽的情义与怜惜,我下意识地抱着润儿往他身后躲了躲。 润儿依旧嘶声哭着,在静谧的殿宇里哭声格外响亮,像是一把尖爪挠着我的心肺。 “母后,儿臣既已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办到,您何必这么心急呢?”他的声音温脉平静,清越地掷了下来。 答应?他答应了什么?我胆怯地往旁侧挪了挪,站得离他远了些。 太后厌弃地扫了我一眼,似是牵动了什么,怒声道:“大周的祖制,皇子一生下来就要与母亲分离,百十年来人人都是如此,我是如此,当年的尹皇后也是如此,为什么到了她的身上,就变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委屈了。皇长子已出生了数日,这数日待在昭阳殿已破了祖宗规制,不论如何,今天一定得送走。” 我踉跄着后退,原来我为父母守孝的这几日,所错过的可能是与我的孩子仅有的相处机会。 萧衍敛起眉目看着地面,迟迟未语。他的沉默仿佛一座山峦沉甸甸地伫立在跟前,挡住了唯一的一丝光亮。 我有些绝望地往旁边移了数步,微濛的荼靡香中似乎夹杂了一丝血腥气,好半天我才意识到那股血腥气是从我嗓子眼里蔓延上来的。可我不觉得自己虚弱,只好像被不甘支配着,前所未有的果敢。 “不,我绝不会把润儿送出去。” 萧衍回过头来看我,纤薄的唇动了动,像是要对我说什么,但他攥紧了拳头,任由青筋爬上了手背,仍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视线巡弋过萧衍和太后,紧紧抓着怀里襁褓,颤声说:“我可以不当皇后,润儿也可以不当太子,但我们绝不分开。” “孝钰!”萧衍终于收起了他的优柔,换了一副严厉的神色看着我。“你是皇后,润儿是太子,这是永远也无可更改的事实。” 我几近崩溃地喊道:“可我要这些做什么!你一直对我说,我是皇后,会有多少人羡慕我,可我要别人羡慕做什么。我要我自己的孩子,你们凭什么来抢我的孩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个皇后吗?凭什么我是凤尾星命,凭什么我要被你们萧家绑的牢牢的,我就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就想守着我的孩子,我有什么错。” 萧衍上前走了一步,他的目光微冷,略带顾忌地看了看太后,寒涔涔地叱道:“你刚生下孩子,气虚体弱,说话没了分寸朕不跟你计较。只是润儿,这是大周的祖制,任谁也改不了。要是再胡言乱语,就去冷宫好好反省,你要是当了这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进冷宫的皇后,那么你连同别人可就都没了指望。” 他的视线胶着着极为复杂的意味,在太后看不见的阴翳里沉沉地落下来,似是痛心,又暗藏着提醒。 是呀,如果我因不遵祖制而落了人诟病,那么意清怎么办,谁还能为他奔走,谁还能救他。英王么,他年老体迈,又被姜弥打压至斯,如何还能出得了力。 纵然润儿离开了我,可他是太子,我是太子的母亲,人人都会忌惮着这一层而对我另眼相看。纵然姜弥一手遮天,可旁人也得掂量将来,就算只想给自己留个后路,我捏在手里也会用得上。 我平静了几分,斜低了头去哄还在哭泣的润儿,他攥紧了拳头声嘶力竭地哭着,仿佛体会到了我心中的悲痛而哀哀不止。我将他抱在怀里耐心地哄着,周围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来催促我。 第136页 如果将他送走了,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之间也会变成怀淑和尹舅母,萧衍和太后,至亲的骨肉,却疏离如斯,只比陌路人多了个称谓。我想起了萧衍曾对我许诺过的一切,他说他会好好爱护这个孩子,会保护他,会在他面前跟我恩爱长久,难道都不算数了吗? “衍,你从前跟我说过的是不是在哄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得送走,可你不声不响,给我画了一张又一张虚泛的美丽图景,哄我将他生下来了。你太了解我了,在我的心里他是不是太子一点都不重要,可如果要让他离开我,那比杀了我还难受。你从我这里夺走了这么珍贵的东西,赔给我一个虚名,你是把你的那些城府心计也用在了我的身上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眼见着他眼底的沉痛泛滥成海,几乎要破开了他辛苦撑起的一张冷面。 他似乎终于抵不住我的咄咄相逼,艰难地半张开口,轻呼了一口气。 太后一把将萧衍推开,直接走到了我面前,银钗缭乱出惨白的光影,镀上了她的面颊:“你要是这么不情不愿,看不上太子这个名号,那就别要了。哀家给皇帝选齐三宫六院十二妃,就不信生不出来皇子,你到时候别哭天抹泪地拦着就行了。” 我看着她那张面容,压抑了许多年的怒气一时间喷薄涌出,恨意毕现地看着她,冷笑道:“太后不早就想这样办了……”萧衍忙上来捂住我的嘴,声音沉涩地说:“你不许说话了,今夜先将润儿送入勤然殿,后面的事情朕会慢慢跟你说。” 他捂得太紧,我手里又抱着孩子,一时挣不脱,便由着他把我往后扯了几步。萧衍瞥了一眼魏春秋:“你出去让勤然殿的人进来。”他冷然扫视了一圈殿里的宫女和内侍,道:“今日之事若是外间有了任何传言,朕都要算在你们的头上,宫里如何惩办多嘴多舌的人,你们可都清楚。” 众人忙跪伏在地,齐声称不敢。 昭阳殿的四壁绘着流光溢彩的画作,惬柜上的珍奇玉摆件流转着莹润清贵的光泽,在烛火的照耀下尤显得满室堂皇。勤然殿的宫女大约也觉出了殿内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到我跟前来接润儿。润儿现下已不哭了,只睁大了一双眼好奇地四处展望,我紧扯着襁褓不想松手,那宫女却是灵巧,端看了一眼萧衍铁青的脸色,忙笑意盈盈地说:“娘娘不必忧心,勤然殿里都是照顾惯了皇子的老宫女,不敢怠慢的。” 我由她哄劝着不舍地将润儿给了出去,他有些纳罕地看了看我,转而被宫女手中的铜铃铛吸引了过去,伸手去拨弄。 外面备了兜袍和棉被,怕夜间风凉孩子着了风寒。我的眼紧盯着润儿,他没心没肺地揪着宫女的衣袖咿呀学舌,被宫女抱着直往殿外走,我看了看这满殿的穹柱壁顶,心想,我有什么可伤心的,等将意清找回来,我就去勤然殿把润儿偷出来带出宫。太后,她们上一辈的人是因为太贪恋权势才会被这祖训折磨了一辈子,我不稀罕这些东西,谁也休想困住我。 这样想着,果然心里好受了许多。太后却是阴森森地剜了我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萧衍身上,“天晚了,哀家要回宫了。衍儿,有些事可不是能朝令夕改的,满朝文武盯着,任是谁也不能翻出天去。” 她这样说着,仿佛将润儿从我身边夺走能了了很多人的心事一样。我一怔,转而往深里想,莫非真是姜弥不放心,怕我教唆润儿敌视他们,才将祖制抬出来。听太后这话里的意思,难道萧衍曾有心想改变祖制吗? 我默默看了一眼萧衍,他恭敬地平袖俯身:“儿臣明白,母后放心吧。” 太后不多言语,领着宫女拂袖而去。 直到那一袭浮锦白袍消失在了殿门口,萧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卸下重担般一倒身坐在了床榻上,他抚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守好了殿门,朕要跟皇后说几句话。” 嬿好暗怀警告地瞥了我一眼,才和众人一齐退了下去。 我本来一肚子怨气,看着萧衍这疲惫至极的模样又好像打在了棉花上,发也发不出来。愤懑地踢了一下床沿棱柱,哼哼唧唧地坐在窗前绣榻上。 萧衍歪头看了我一眼:“你不用坐月子吗?这么能蹦跶快了赶上秋后的蚂蚱了。” 我气道:“你明知道我还在月子里,就让人把润儿抢走……”我强迫自己顺了顺气,问:“意清有消息了吗?” 第137页 萧衍叹了口气,“金吾卫派出去许多,快把兹兰山翻遍了,但就是没有消息。不过,依着意清的智谋,大约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吧。” “肯定是姜弥害他。”我迎着萧衍的目光恨恨地说:“意清贵为大理寺卿,这等案子何须他亲自办,摆明是设好了套等他去钻的。还有我爹娘……”我一时凄楚,强忍着不落泪,哽咽着问:“你查了没有,是谁害他们的?” 萧衍看了我一阵儿,眉目垂落下来,似是也有几分伤戚:“这件事情或许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朕查了当日在同安郡的情状,发现姑父曾令驿官给他传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是给朕的。可朕,并没有收到这么一封信,再去查沿途驿官,却是无迹可寻。” 窗外繁枳的星光透过枝桠稀疏落入,我抵着额头沉思,柳居风说父亲曾邀他见面,萧衍又说父亲曾给他写过一封信,这里面难道有什么联系吗?父亲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杀害的吗? 我仔细端看着萧衍,觉得如今凭我自己的力量想将事情查清楚着实有些难,不如且信一信他。他待我的情真不像伪饰,他一定是爱我的,不会在我父母的大仇上动心计。对,他爱我,我仿佛从无边的虚无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心底幽幽叹息。 “怎么样,想好了吗?要相信我了吗?”萧衍清清凉凉的声音落了下来。他总是这么了解我,就好像一眼能把我看穿。 我还是犹豫,这件事情太大了,要从哪里开始坦白呢。遗诏,对,从遗诏开始。 第60章 一直以来,我都清楚,遗诏是萧衍的一块心病。也唯有在这件事上,姜弥和萧衍才会站在一条战线上。如果当初先帝所愿真得是希望怀淑能拿到遗诏回来对付姜弥,可是如今,怀淑又在哪里呢? 我父母枉死,怀淑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如果如今我还有什么指望,那便只剩下了萧衍。 将遗诏给他就可以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我应该选择相信他,而不是将他推给了姜弥。 我便不再犹豫,从箱底摸出一方精钢锻造的盒子,熠亮的银锁贮横在盒子前,紧紧实实地箍住。萧衍从我手里接过拿在眼前仔细研究了一番,感概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遗诏……” 银锁呈桑叶形,我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打不开。却见萧衍面色沉了下去,烛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片乌蒙蒙的剪影,他的声音凉幽幽的,“其形桑叶锁,原来连殊临死前的话是这个意思,父皇啊父皇,你既然这么挂念大哥,当初何必要废黜他的太子之位。”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他拨弄着锁上的那片银桑叶,沉声说:“这是当初大哥从道家典籍上抄录下来的上古形锁,他偏好新奇玩意,将锁打造出来后献给了父皇,父皇当时并不以为意,所有人也只当他不在意……” 原先的猜测终于得到了佐证,我恍然:“这把锁果真只有怀淑能开,那先帝让我将它交给父亲,是为了让父亲去找怀淑吗?”却又觉得蹊跷,他为何会找上父亲,父亲虽与沈氏交好,与怀淑交好,但他的女儿是当今的皇后,先帝凭什么觉得他会枉顾这泼天富贵甘冒极大风险去交托这份遗诏。 萧衍的目光沉成了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渊,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有几许恍悟,几许伤戚,似是喃喃自语:“你们不了解父皇,舅舅不了解,你也不了解,这份遗诏从一开始就不是要给你爹……”他奚落似得苦笑了几声,摇头喟叹:“原来帝王心性可以阴狠至斯。” 他的这副样子让我愈加心慌,忐忑地问他:“你觉得我们全家是因为这份遗诏被杀的吗?” 如果是,那么想让父亲死的人就不只是姜弥了……我被自己陡然延伸出来的思绪吓了一跳,怀中如揣了只瓮钟,不住地颤音。掩饰着心中的不安悄然看了一眼萧衍,他正对着那把桑叶锁出神,还好,没注意到我的异样。 床榻前点了鎏金花蓬烛枝,暗金树蜿蜒出数道枝桠,上面点着绯红的蜡烛,幽光摇曳,绰绰约约地透进来,正照亮了那把银光流朔的锁。 萧衍只是看着,并没有动手去解,也许他心里清楚自己无法解开。听见我的问话,转而看向我,目光沉雍,有一些说不分明的意味。 “孝钰……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一切可能父皇在生前早已预料到了。” 预料到,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望他,那双墨如瀚海的瞳眸中亮熠着数点烛光,正专注地看着我滟。 第138页 “他料到吴越侯并不会是权倾朝野的姜相的对手,也或许他认为你的父亲碍于你投鼠忌器,并不会认真对付外戚。所以,他留下了这道遗诏,留下了诸多痕迹在尚书台,让姜相心慌意乱,屡屡残害忠良。” “此后,朝中姜相声誉败坏,众人对他怨怼日增,人心向背,无论是为了皇权的尊严,还是朝政的安定,抑或是为了你,朕都顺理成章站在姜相的对立面,设法开始对付他。” 他说到最后,神情中愈发饱含笃定,些许寥落地摇了摇头:“我早该料到,如果父皇铁了心容不下舅舅,那么普天之下能对付他的人绝不是吴越侯,而是朕,只有朕才有一线希望能将朝中姜氏一族连根拔起。” 我怔怔地望着萧衍,琢磨着他说的话,觉得事情突然往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疾速而行。先帝临终前的情状重又浮现眼前,他扣住我的手,声音棉弱无力却暗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朕相信你能做到,你是凤尾星命,是天注定的大周皇后……”他弥留的颓唐中满是期冀。 这份遗诏明明是要托付给父亲的,他却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蹊跷的话,好像要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为了萧衍,怕这份遗诏会伤到他,所以三缄其口,不曾听从先帝的话将遗诏交给我父亲。这一切,是否他早就料到了。 如果他料到了,并且苦心孤诣地安排了这一切,而萧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害死我沈氏一家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亲手把自己的父母弟弟推向了死亡之渊。 我咬了咬下唇,问:“那么你认为我的父母就是被姜弥所害,姜弥是为了这道遗诏才杀他们的?” 耳边静谧的仿佛一片羽毛落地都能清晰听见,深重的殿宇里缥缈着轻薄的香雾,幽幽杳杳,往我们的纱缎衣裙里钻。 萧衍仿佛有些不忍地将目光移开:“我不知道,我派去同安查证的人回来,几乎是一无所获,人命关天,除非他亲口承认或是证据确凿,否则不能下定论。” 我捏着绸缎上覆着一层的挽纱,轻纱上漾起数道褶皱,如同我的心,凌乱不堪。萧衍的声音仿佛笼着薄雾从天而将,游移在我一片混乱思绪之外:“吴越那边传来消息,吴越侯的弟弟沈槐已启程入京吊唁,算起来,你与他虽未谋面,但他是你的叔叔……” 叔叔……当年父亲就是从他的手里抢走了吴越侯爵位,如今沈氏唯一的后裔意初也已罹难,后继无人,焉知不是天意。还有意清……人人都以为他才是沈氏的长子,即便依照大周律令嫡子袭爵,但现在意初死了,若他能活着回来,这个爵位就该是他的。 如今,普天下,除了他自己和我,还有谁知道他原本不姓沈,而是姓尹。 我沉了沉心,缓慢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萧衍的面上流转着温柔的神色,轻轻起身,踱到我面前,俯身捏过我伏在桌上的手,温声道:“你说。” “我想让叔叔沈槐来承继吴越侯的爵位。”见萧衍云淡风轻的面容上并没有惊异,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父亲死了,本就树倒猢狲散,沈氏一族在朝中已没有多少影响力了。而我,本就不善于权谋,实在没有能力去为意清做什么,当下若要找一个依仗,唯有吴越沈氏的族人。” “我希望陛下册封沈槐为新吴越侯,命他和大理寺联手入兹兰山寻找意清。”我望着窗棂上的栾云浮雕,愁绪蔓延无边,喟叹道:“如今意清的命比什么爵位重要许多,只有沈氏的族人我才可以一信,他们不至于弃自家血脉不顾,而去投靠了姜弥。” 如果真有因果流转,那么这样做是不是可以稍微赎一赎罪。 萧衍沉默良久,维持着牵我手的动作,站在窗墉前静立不动,他的衣带上萦绕着清苦的龙涎香,被窗下缝隙透进来的风一吹,刺绣着蟠龙玄纹的缎绸轻轻飘摆,涟起一身的雍容华光。 “我……答应你。” 我稍稍松了口气,知道他既然答应了,那么不管姜弥如何阻挠,他都一定会想方设法为我达成心愿的。 当下,其他的事都可以放一放,唯有意清,生死攸关。 萧衍将我揽入怀中,靠在他刺绣反复的褚龙袍上,那些粗嘎的金线刮刺着我的脸颊,一点都不舒服。我的心想被撕扯了好几片,我放不下,一件也放不下。我父母的死,我的孩子,还有那欺世瞒天的尹氏逆案,还有怀淑。 第139页 那方铁盒还在萧衍的手中,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萧衍察觉到了,将它收拢进衣袖里,平淡地说:“还是我来保管吧,因为当前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若是你哪天一个冲动当真带着它离开太极宫去找怀淑,那么,我又该往何处去寻你呢。”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微有怔愣,一时间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仿佛是委屈自怜,但又好像在某一刻自己的内心深处确然流转过这样的心思,是猛然被戳中的仓惶和难堪。 但此时此境,我怎能惹他不快,唯有以与他一样平静似水的声音回说:“我父母被人杀死,至今凶手仍逍遥法外。孩子被送离我身边,兄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样凄惨的境地,我将自己唯有的筹码给了你,衍,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相信吗?” 萧衍未语,只在烛光暗淡里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将我看明白了几分,才幽幽地说:“孝钰,我信你,你也要信我,不管当前有多少攀絮乱根缠绕着我们,我都会将它们一一斩断。我定然会整顿朝纲,还逝者一个公道的。” 第61章 他说这话时,瞳眸有一簇明耀的光亮,闪过阴凉的意味,却是一纵即逝,几乎让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从前父亲对我说过,人生在世,合而为谋,不合则散。姜弥与萧衍之间,再也没有强劲到能威胁他们地位的共同敌人,那么是不是表示外戚姜氏与皇权的合作也到了该终结的时候。 ---自从景润被抱离昭阳殿后,我就觉得整座殿宇愈发安静。从前没有孩子时我守着这四壁奢华的宫殿没觉出什么孤枕凉意,但有了孩子,特别是孩子被人夺走之后,就觉得那雕镂入壁的鸾凤纹饰,连同华章美服全都变得刺眼了起来,好像都是用自己的孩子换回来的。这样极端的想法让我几乎彻夜难眠,心里一根弦紧绷着,总是不住地要去琢磨前朝那些事儿。 从前我觉得好些权谋争斗都离我很远,但如果能早些像现在这样静下心来细细思虑,便会悟出既已身在此局,所谓的置身事外都是自欺欺人,没有人会真得把我当成局外人而轻易放过。既然这样,做出一副清高样又有什么意思,平白让人得了便宜又看轻了自己。 从前姜氏一无所有时尚且能从微末中崛起,现在我所拥有的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比当初他们的境域好了不少,我不相信,我沈孝钰就是天生愚钝,用了心思也斗不过他们。 嬿好鬼鬼祟祟地避开人踱到我跟前,悄声说:“姑娘,过几日就是立储大典,奴婢偷偷去勤然殿看看皇长子,给他带些换洗衣物,再给勤然殿的宫女塞些银两,让她们用心照顾皇长子。” 我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但也只是动了动,便断然拒绝:“立储在即,皇长子又是刚被送入勤然殿,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若是这个时候做这些小动作被人抓了把柄去,那不是其取其辱吗?” 嬿好语噎,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是嬿好愚笨了。” 我看着她垂眉敛目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轻柔道:“你也是好心,也唯有你能与我一样深切地挂念着润儿,旁人安慰些什么,不过表面文章,他们怎能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 嬿好怔怔地抬头看我,犹豫着说:“姑娘,你好像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我抚着额头轻微地笑了笑:“从前的我有父母,有兄弟,即便外间风吹雨打,可总有人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现在呢,我还剩下什么,连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都留不住,人人都说我是中宫皇后,出身吴越沈氏,乃名门望族之后,又有凤命在身,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到头来我落到了什么,我全家被杀却连凶手都揪不出来,我兄长被人逼着深入险境至今不归,我的孩子连留在我身边都是奢望。人间的辛酸悲苦全都尝了个遍,可不是只有守着这高高在上的凤座来安慰自己了吗?” 面前的嬿好悲伤得几乎落泪,我摸了摸她颊边红透的胭脂,唇边的那抹笑意又提起了几分:“嬿好,你不许哭,哭是没有用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从前我们多傻,觉得自己不去害别人,别人就不会找上门来害我们。可我占了人家日思夜想的东西,人家怎会轻易放过我。该算计的时候不去算计,反被人算计了,再去哭,又有什么用?” 嬿好红着眼圈强忍着不落泪,身体却不住地抽抽搭搭,咬紧了牙关点头,哽咽着说:“我都听姑娘的,只要能为沈家报仇,嬿好什么都敢做。” 第140页 “那么你就先为我做一件事吧。”我低下头思忖片刻,站起身来环顾了下正殿陈设,慢吟吟说道:“今日下午吴越沈氏的那位叔父要来昭阳殿拜谒,你寻个名目将那些摸不清底细的宫女都支派到别处去,离正殿远远的,但不要太刻意,让人察觉出什么。” 嬿好忙点头应下,我坐回缠枝绣榻上,抿了一口茶,对她道:“你去忙吧,把孟姑叫进来。” 自那日景润被带走后,孟姑就像是刻意躲着我了,极少在我跟前露面。我开始还觉得诧异,但稍稍动心思一想,就明白了几分。那日昭阳殿上下没一点声响,只几个照顾景润的宫女乳母悄悄收拾了行李要往勤然殿搬,多半是孟姑在其中斡旋,不让声张。而这般行事作风一看就是出自萧衍,她大概是看我因为润儿伤心,不敢到我跟前晃悠了吧。 孟姑今日穿了一身浅褐色乌枝襦裙,发髻簪于脑后,将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的。其实她才三十多岁,长得眉目端庄,完全没必要将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我瞅着她裙子上的斜枝,叹了口气:“孟姑,待会儿从本宫这走了你就去昭阳殿库房里寻几批鲜亮些的绸缎,送到司制那里,让她们给你做几身衣裳。” 孟姑一愣,缓慢揖礼的动作僵滞了片刻,抬头看我,仿佛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木讷了半晌,才道:“奴婢这样打扮惯了,娘娘厚恩,实在不敢领受。” 我将手搭在桌上的晶玉瓶,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从前觉得很不以为然,现在才领悟出来,萧衍看中的人怎会是呆傻胆小的,不过是太有分寸又会藏拙,轻易不会落入人眼中,但到了关键时候又能起了重大作用的。 和缓一笑:“你是昭阳殿的掌事姑姑,你的穿戴打扮也代表着昭阳殿的脸面,这般素净让人还以为本宫失势了呢。”我故意将话说得轻快,目光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的反应,她一脸惶恐忙跪地道:“娘娘正当盛宠,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奴婢遵命就是。” 那褐色的绸缎襦裙铺陈在青石板上,蒙了些许灰尘,将颜色衬得更乌败,我撑起额头,无奈地说:“你且起来坐着说话吧,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站,也不准跪。” 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坐在我对面的檀金木四菱凳上。 我思忖了片刻,换了副严肃神情说:“孟姑,其实算起来你跟在本宫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如今你又是昭阳殿主事,本宫有话也该对你坦诚,却不知你愿不愿与本宫推心置腹。” 孟姑忙点头:“娘娘有话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 “这宫中的人,从宫女到内侍看上去各个都恭谨,但其实都藏着自己的心思,有着自己暗中效忠的人。”孟姑的脸上露出些微不自然的神情,我只看了一眼便当没看见继续说:“但本宫是六宫之主,应当对后宫有所掌握,统御后宫便要从御人开始,御人便要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一想便觉一团乱麻,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孟姑你能否对本宫指点一二。” 我生润儿前夕,那几个小宫女竟能在我的内殿议论起沈氏一案,害我精神恍惚难产,现在想来也太巧了,恐怕是有人暗中指使。从过去的春枝到现在的昭阳殿宫女,我屡屡让人家将手伸到了自己跟前,也实在无用。连身边亲近的人都无法掌控,又怎么能掌控得了后宫。卧榻之侧,时时有眼线窥测,岂不是将咽喉都放到了别人的手心里。 孟姑沉吟了片刻,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那张淡妆温吞的脸上出现了沉思时静默镇定的光彩,与方才那唯唯诺诺的平庸模样相比判若两人。 “娘娘,宫女内侍的籍贯来历在内侍省和枢密院都有记载,可循章查询。但如要知道他们有没有暗中吃里扒外,其实也不难。” 我定了神,专心听她说。 孟姑看着我,缓缓道:“宫女内侍之间不和是常有的事,争名位争赏赐争恩宠,外面人争的东西这深宫争的更厉害。您若是见谁可疑,不必疾言厉色失了身份,只要给他些许恩赐,自有那看不惯的人来您跟前报信。又有谁能比同住一室的人更了解彼此呢?” 她说的片羽不惊,但暗中一揣测又很有道理。从前我便是太单纯了,什么节礼恩赐都是将一碗水端得平平的,殊不知这样反倒让他们没了盼头开始生出别的心思。我觉得他们是我的人,就该倾心相待,但其实人心都是不安分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就会不知足了。 第141页 “御下之道的根本就是分出个亲疏远近。那些低微的会想法设法往上爬,那些得脸的又得想法设法巩固住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他们就都得讨好主人。铁板一块最不好管,只有他们彼此之间生了嫌隙多了龃龉,那娘娘才可以高枕无忧。” 我想了想,问孟姑:“所以……当年的姜太后能将后宫治理得安顺有序,也是依照着这些行法?” 孟姑笑了:“姜太后的手段可比奴婢所说的要高明许多,娘娘不必着急,只要留了心去看,日子久了自然就知道,人最怕的就是用心二字,只要肯用心,凭娘娘的资质,是不怕学不会的。” 我拨弄了一下腕间戴着的翠玉镯,试探着问:“那若是我想将内侍省和枢密院的名册调过来看看,又不想太招眼,该如何呢?” 孟姑歪头一想,紧绷的脸上转而莞尔,“过几日就是皇长子的立储大典,娘娘虽得遵从祖制不能靠前,但爱子之心乃人之常情。你要从宫里调出几个可靠得力的人去伺候乃是顺理成章的事,谁又能说什么呢。” 我亦笑了,颇为轻松畅快地说:“那就劳烦你跑这一趟,往两处去将名册调过来……”觑着孟姑满面的冷静沉着,我仰头说:“这件事,我不想让陛下知道,行吗?” 孟姑踟蹰在桌前,未曾离去。我淡淡地说:“你只当是我真得要为润儿挑选伺候的人就是了,别的一概不知,这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不会怪罪你的。”想了想,又说:“况且就算陛下真得不悦,你也是忠心为主,他当初将你放在我身边时,也应是看中你的忠心。如果连这一点都容不下的话,那你就专心回陛下身边当差吧。”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冷下脸来立规矩,心里还有几分忐忑,生怕她真得撂挑子不干了。但好在她犹豫了一会儿,便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听娘娘的。” 我装出一副欣赏高兴的样子目送她出殿门。殿内一空下来,唇角的笑便噙不住彻底冷了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且先试一试孟姑吧。将她支走了也是为了一会儿见叔父做准备。 深秋的季节,因为我在坐月子所以早早燃了地龙,特意将箧柜上的摆件换成了珠光金尊的古物,件件价值不菲,又令人将幔帐换成了罗影纱,这是产自吴越的名贵布料,养蚕桑虫讲究不说,对季节干湿也极为挑剔,稍有差池便不成。因此,这样的纱都是作为贡品送到长安来的,即便是名门望族也用不起它裁衣物,更何况是用来当幔帐,那更是暴殄天物。 我向来不喜奢侈,可今天我就要奢侈一下。 嬿好将我这位传说中的叔父引进来的时候,我有些吃惊。他一袭素白绸衣,攒着白玉冠,风度翩翩,顶多二十几岁。转念一想,当年父亲继任吴越侯时他也才五岁,算算年岁今年也只有二十七岁,原本就比我大不了几岁。 他礼仪很周到,并没有因为我们之间的亲缘关系而稍有懈怠。 我让他坐在窗前的绣榻上,暖眷的阳光透进来,勾勒出他温秀的面庞,与父亲有那么几分相像,看得我一阵发愣。 “叔父远道而来,可去侯府祭奠过了?”我决心先从亲情入手。 沈槐面容掠过一丝应有的哀戚,淡抹得并不影响他的端方如玉,这样才对,我们虽是亲人,但没有往来,本就不该有多少亲情在里面。 第62章 “臣已祭奠过兄长和嫂嫂了,此次前来是向娘娘辞行,吴越路途遥远,臣要赶着回去为家母守孝,不便久留长安。” 我抚着茶瓯的手微滞,视线掠过他的面庞,淡然问道:“叔父如此着急,可是因为不喜长安……”我见他眸光清悠,温煦地向我投注过来,慢慢地装作不经意地说:“父亲与意初早逝,这沈家的爵位便没了着落,其实算起来这爵位本应是叔父的,当年的事情,孝钰虽是晚辈,但多少也知道一些。” 沈槐神色沉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沈家不是还有长子在吗,何来爵位没有着落一说,沈寺卿年少有为,定能将沈家门楣承继下去。” 我垂落下视线,微染怅惘地说:“叔父来长安多日,难道就不知道兄长入兹兰山办案,已失踪许久了,是死是活尚且不知,又何谈承继门楣。” 他微微一怔,静默的外表下倒真有那么几分惊讶的表现。我不等他细想,忙沉痛地继续说:“虽然长安离吴越很远,但朝中纷争多少也会传过去一些吧。姜氏权倾朝野,一直视沈家为眼中钉,意清此番入兹兰山便是被姜弥所迫,若是以姜弥的心狠手辣,他怎会让意清活着回来?” 第142页 窗墉下灌进来一些秋风,夹杂着迷迭香馥郁的香气,吹动裙摆像是一只凄惶寻找枝头栖息的蝶。我将想好的话开了个头,心里便没那么紧张了,稍稍放松了些去看他的反应。 沈槐诧异:“长安乃天子脚下,意清是皇后的兄长,那姜弥也太无法无天了。” 我抚弄着银丝叠绣的袖摆,摇了摇头:“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他心里又何曾装着法度与天道?” 沈槐忧愁道:“意清是兄长仅剩的儿子了,若是有个什么差池,那该如何是好?” 我见他的忧色也不像装出来的,便将心放宽了几分,但面上还存着一丝焦惶凄伤,将这几分拿捏得微妙,又不误了说话:“不瞒叔父,我久居深宫,纵然有心营救意清,可是碍于大周祖制,后宫不得干政,稍有不慎便会授人以柄。父亲这一走,沈家便失了主心骨,纵然有外臣看不过去想要襄助一二,可没个主事儿的,又拿不出主意。” 沈槐似乎是听明白了一些,面上的情绪如秋江里的浮叶,和风一吹便都抹了个干净。他垂敛着眉目,似是极认真地在思索,在权衡。 我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等他的反应。 “可……我久居吴越,连长安里的人都不认识几个,对政事更是一窍不通,如何能当了这个主事人?” 我清冷地笑了笑:“叔父以为朝中人趋奉的是姜弥这个人,亦或是从前的父亲?他们膜拜的是人头顶上的权势,是背后的靠山。你只要当了吴越侯,不需你去认识别人,自有数不尽的人削尖了脑袋来认识你。到时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一呼百应的效果。” “吴越侯?”沈槐抬眼看我,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不和规制吧,兄长的爵位理应由意清来继承,我怎能越俎代庖?” 他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也不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心里存着规制,存着血脉亲情,这样最好,不贪心的人用起来最令人放心。 我将手扣在桌角上,微微一笑:“叔父也姓沈,且是沈家的嫡出之子,有什么不合规制的?况且,我已经求过陛下了,他答应了。”我故意不说往事,就是不想让他以为这一切是顺理成章的,将萧衍搬出来,是为了隐约提醒他,这一切与他而言是来之不易的,大好的机会,需要我的进言,天子的恩赐,才能让他有这么一份殊荣。 机会来得可贵,稍纵即逝,不容犹豫。而将来,也需得时时记得,是谁给他的尊荣。 沈槐惊叹:“陛下竟会答应,这……” 我装作漫不经意地侧头,露出一点烂漫颜色,“我是太子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这点事情,只要我开了口,陛下怎么会不答应?他虽是个有主见有手腕的英主,可对我,还是有求必应的。不然,姜弥屡屡要将自己的女儿塞进后宫,我不许,陛下就宁可驳了姜弥的面子,也不纳她。” 沈槐半天未语,似是无法从这些话里走出来一样。他素白的袍子在封襟处绣了一支曲径幽婉的墨兰,与他温秀出尘的气质极为相称。果然吴越是个好地方,待得久了人也变得清仙脱俗,不似长安,各个都跟成了精一样媚俗。 或许是太出尘,我见他竟隐约生了抗拒之意。 未等他说出话来,我忙开口:“叔父的母亲应是与父亲差不多时候过世的吧,父亲当日就是为了回吴越奔丧才在同安被害的。现在想想,若是他那时不回去,兴许就能保住一条命吧。”我见他生了内疚的神色,忙接着说:“我曾听父亲说起过祖母,那是个极要强的女人,想必当年沈氏嫡脉丢了延顺的爵位,她应该很是不忿吧。” 沈槐耷拉下了脑袋,有一种被说中了的颓丧。 我勾起唇角:“她也会时时在叔父面前念叨吧,袭爵的四世家是何等风光,可她偏偏要安居一隅,多年后,你们的后辈也就跟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了。谁还能记得,他们也是开国功臣的后裔,也曾是皇亲国戚,本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槐低了声音:“母亲太过执念,本是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那是咱们的祖先拿命拼下来的尊荣,是太、祖皇帝的恩赐,吴越侯这三个字,每一个上面都凝结了无数鲜血,叔父果真高洁,竟将这叫做身外之物。那是不是明天若从兹兰山运回意清的尸体,再来一场法事,您便有脸在将来百年之后去对咱们地下的先祖说上一句身外之物了。”我将声音捏得冷峭,句句都像利刃刺向了他。 第143页 沈槐看着我,好像是在看一个匪夷所思的人,有些许惊讶,愕然,仿佛在他的眼里,我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个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一如父亲当年长衫若水,不染纤尘。可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个平庸愚笨的人,从甫一进昭阳殿,他便将言行举止拿捏得恰到好处。什么时候该忧伤,什么时候该诧异,什么时候该平静,全都自然得如同信笔挥毫,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连此刻他的婉拒,都留了那么一丝余地,又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市侩。 我暗暗吃惊,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莫非他是故意在推拒,好体现自己的身价。 “娘娘,您说得在理,臣就算不顾吴越侯的爵位,也不能不顾沈氏的遗脉。”他突然朗越开口,我始料不及,却见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我就算接下了爵位,只怕也没有力量去救意清。” 我沉默着,暗自想了想,就算他是在虚意推让又如何,且给他三分颜面让他如了意,只要达到我自己的目的就是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亲生前为右相,在朝中经营了一批自己的心腹。而意清为大理寺卿一年,大理寺上下早已是他的天地。这些人被姜弥收复了一些,还剩下一些,不肯向奸佞屈服。叔父若能以吴越侯之尊去收拢他们,我再在朝中为叔父谋个一官半职,那么剩下的事不就是水到渠成了吗?” 或许现实并不会这么容易,但现在我只能将事情描绘得这么容易。 沈槐安静了一会儿,凝着手心里的掌纹思忖道:“那……我便不能回吴越了?母亲那边……” 我平静道:“祖母若在天有灵,知道叔父即将侯爵加身,绝对比你守在她墓前磕多少头都高兴。” 他歪着头似是想象了一番,苦涩又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见他安然领受了我的好意,便放下了心,试探着问:“叔父可曾成亲?” 沈槐一怔,些许伤戚地说:“先夫人已过世三年有余……” 我忙说:“侄女唐突了,叔父节哀。我有一事,想托付给叔父,又怕不那么方便……” 沈槐道:“娘娘且说。” “咱们亲族中可有未出阁的姑娘,容貌不必太出众,但为人妥帖谨慎,忠厚可靠,又需有些智慧,言辞伶俐但又有分寸。我想请叔父替我择选两个,送入宫来,跟随在我身边。” 沈槐低头微思,慎重地点了点头:“交给我来办吧。” 我舒然又和缓地笑了,唤进嬿好为我们添茶。喝过一盏茶,又说了些不要紧的话,沈槐便起身告辞。 侍女引着他出去,昭阳殿外数十层长阶累拾而下,遥如天梯。我站在茜纱窗纸前看着他,宽大素净的袍袖微微拂过石阶,掀起细微的浮尘在空中翩飞。他脊背挺直,走得稳当而有力,看上去像是个有主见的人。下了几层石阶,默然回过头来看昭阳殿,面容上全然不似在我跟前时那种犹豫不决,而隐约泛着沉静与高深,仿佛一株千年虬爪,浸润了岁月与风沙,有着入骨的城府心机。 虽然隔着茜纱,但我还是心有微悸,我这一步走得对吗?可是默然间,我又想起萧衍曾经对我说过的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特别是当自己已身临绝境,走投无路时,便不要去在乎那么多了。 我微舒了口气,看着沈槐那翩然的背影,心中暗想,或许他是上天赐给我的,要来为我解开困局,开辟出一方新的天地。 第63章 番外——潇潇暮雨 孝钰初入太极宫是在元乾十年。 那时道门鼎盛,长安内外皆推崇卜算之法,吴越侯请了一位道士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批命。 因为这些道士与尹相交好,吴越侯沈檀也与他们有了些交情。这天下第一道门的青桐素来不理尘埃,一心在化外虔心修道,寻常人是请不动他们的。但沈檀所请乃是青桐山六代长老全虚子道长,一来尹相这些年广施仁政,对道门尤其宽容;二来沈檀自己的名声也不错,清正刚直,不沐俗法。 这一批不要紧,却是惊动了当时嘉佑皇帝。传言凤尾星命百年难遇,有佐助乾纲,辅兴英主的命理。彼时王朝积弊衰弱,这样的命理自然会得皇帝欣喜,因此消息便似长了腿,忙不迭地往殿前飞去。 吴越侯家的那位贵女有凤尾星命,乃是天命所归的皇后。 当时孝钰才五岁,豁口缺了一个门牙,小脸圆鼓鼓的,啃着奶黄包问安阳公主:“娘,什么是凤尾星命?” 第144页 安阳公主没搭理她,却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沈檀:“都怪你,闲的没事算什么命,长安里传的沸沸扬扬,我这一出门人家就上来问我,那凤尾星命的贵女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表现。”安阳公主瞥了一眼孝钰,“什么异于常人,比谁也不少吃。” 沈檀耷拉着脑袋,一脸懊悔颓丧:“本就是一时兴起,谁知惹下这等风波,对了……”他温润的面颊满是晦暗,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安阳,低声说:“皇后想将孝钰接近宫去住几天,这……” 孝钰桃红的襦裙上沾了些奶黄包的渣滓,抹了抹油腻的嘴,口吃不清地说:“娘,宫里也有奶黄包吗?” 安阳公主翻了个白眼,指着那娇憨可爱的女儿向沈檀道:“你瞧瞧,她哪点看上去像什么凤尾星命,人家当年□□虞皇后也是凤尾星命,可是三岁能诵,五岁能诗,远近闻名的神童。再看看你女儿,整天除了吃就是玩,大字到现在识不得一箩筐。” 孝钰眨巴了眨巴眼,粉嫩清秀的面颊上挂着一丝无辜:“娘,我才五岁,我能识很多字了,郭祭酒伯伯说我已经很厉害了。” 沈檀怜爱地摸了摸孝钰的头发,带着一丝愧疚,觉得女儿这一遭怕是让自己和那个老道士坑了。 ---孝钰初进宫的那日天色微暗,细雨如丝。昭阳殿的徐竹姑姑领着她,在上林苑里转了几圈。天青牡丹花的油纸伞举过头顶,身上披着红菱纹披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纳罕新奇地四处张望。 上林苑往南正是勤然殿,殿西角的轩窗大开,些许雨丝顺着檐下灌进去,正落到窗下的盆花上。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出来:“暘儿,你又开窗,说了多少次,我的天竺葵可经不得风雨。” 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叫喊:“大哥,你这般护着它,到底也没见长得多好。”一个与孝钰年龄相仿的男孩儿从殿内探出个脑袋,举着短小的胳膊吃力地去关窗。他梳着丫髻,微有瘦削,眨巴着一双精灵古怪的眼睛四下瞟了瞟,正瞟到了孝钰身上。 宫中的皇子必须养在勤然殿,公主便非如此。因此这几皇子长这么大并没跟同龄的女孩在一处玩过。琼枝花叶的上林苑乍来了个粉妆玉砌的奶娃娃,还左右拥簇着诸多宫女内侍,十分排场,格外的招人瞩目。 “咦?”萧暘歪着头奇异地盯着孝钰看了一会儿,便回过头去招呼自己的诸位哥哥:“来了个小女孩,穿的好漂亮,兄长们快来看啊。” 话音甫落,窗下多了两个脑袋,对着孝钰研究了一番,其中一个回头冲着萧怀淑调笑说:“这莫不是安阳姑姑家的贵女,人人都传,父皇要让她当大哥的太子妃,因她是凤尾星转世,天命在身,注定要母仪天下的。” “晔儿,你胡说什么。八字没一撇的事,怎能乱说害人家姑娘名节。”被点了名的萧晔撇了撇嘴,翻身下了凳子,嘟囔道:“道门卜算向来灵验,父皇可信得不得了。” 萧怀淑放下了手中的《汉书》,颇具威严地扫视了弟弟们一眼,“你们怎么这般心浮气躁,连念个书都静不下心,瞧瞧衍儿,人家就不跟着你们胡闹,专心读书。” 萧衍果真纹丝不动地坐在书桌前,面前立着一本《左传》,极为端正地抚着书页。 萧晔嗤笑一声,走过去啪一下将书打掉,见猛然惊醒的萧衍揉搓着一脸的惺忪,凉凉地扫过萧晔,便将他当空气似得晾在一旁,兀自翻动书页,不疾不徐地看起来。 “瞧见没有,人家早见周公去了。”萧晔继续没脸没皮。 萧暘叫了一声,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往窗边看,见刚才那小女孩正站在窗外,粗短的胳膊吃力地扒住窗棂,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往里看。 白如凝脂的面颊微微泛红,点绛朱般的唇透出桃花的妍丽。她摇头摆尾地环视了一圈,便将目光痴痴地盯着萧衍,不自觉地呢喃:“好漂亮啊……” 萧暘像被踩了尾巴似得蹦起来,拿手招呼着萧衍叫道:“三哥,三哥,她说你漂亮呢。” 萧衍的眼皮抬都没抬,不屑地说:“你有没有出息啊,不就是个小女孩,跟没见过似得。” 萧暘跟没听见似得,笑嘻嘻地挪到窗下,问她:“你是谁啊,叫什么,从哪里来,我叫萧暘,是七皇子。” 孝钰眨巴着眼睛看他,“我是沈孝钰啊,我娘是安阳公主,我爹是吴越侯。” 第145页 萧暘激动地直拍窗沿,“凤尾星……你会不会变仙法,能不能给变出师父布置的功课,要《左传》阅记一篇,汉赋两篇。” 孝钰转了转眼珠,吃力地扒着窗沿,朝萧暘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地说:“那你过来些。” 萧暘欢欣雀跃地把脑袋凑过去,刚叫雨星子扑了几滴,便觉脑门上被戳了一下,孝钰嘲笑地说:“你是不是傻。” 勤然殿内原本安静,此时爆发了一阵笑声,各个指着萧暘笑得前仰后合,萧晠更是学着孝钰的样子,娘里娘气地说:“你是不是傻。” 孝钰扑通着短腿从窗上下来,内侍们慌忙去接,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抱下来,塞进草笠蓑衣里,因外面雨下得又大了些,光打着油纸伞已不十分顶用。 ---众人再见到孝钰,是八月十五的游园宴,那日皇亲国戚聚在上林苑品茗佳酿,嘉佑皇帝一时兴起,要考核皇子们的学问,因此几个半大的皇子便排成了一排,一脸苦涩地等着被问功课。 鸾凤华盖下立了一张檀木桌子,上面置了各色果脯糕点。孝钰正挑着姜杏脯吃,把奶黄包抛在了脑后。 徐竹姑姑给她添菊花茶,一边嘱咐着少吃些,容易胀气。 尹皇后抱着被喂得胖乎乎的小猫,给孝钰打着团扇,一边笑道:“瞧瞧吃得一脸汗。” 皇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孝钰,一脸的可怜兮兮,唯有萧暘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似乎还记得前几天结的梁子。 功课问询的结果,大概只有萧怀淑和萧衍说得过去,另外几个被训得劈头盖脸,几乎要将小脑袋垂到了地里。 萧怀淑回到尹皇后身边,恭谨地拘了一礼,便规规矩矩地坐到了一边。 孝钰吃了半天的姜杏脯觉得有些甜腻,便要去抓核桃仁,岂料萧怀淑也去抓,两人的手碰在了一起,皆是一愣。 萧怀淑反应过来,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孝钰妹妹先吃吧。” 嘉佑皇帝正往这边看,闻言满意地笑道:“怀淑越来越有长兄的模样了,当真是诸位皇子的楷模。” 听到皇帝的这句话,尹相不自觉地笑了笑,紧接着看了一眼沈檀,后者朝他微微颔首,有了些许不能言传的意会。 跟在两人后头的姜弥倒也从容地流露出赞赏之意,与左右皇亲不时交谈,端得一副八面玲珑的模样。 孝钰伸手将盛放着核桃仁的小碟子端过来,从中间用手切下,拿了一半放在自己的帕子上,把另一半端回怀淑面前,“太子哥哥,你一半我一半。” 众人皆愣了一下,却见嘉佑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孝钰,没多言语。 第64章 番外——似花非花 中秋游宴过后孝钰被安阳公主接回家住了一段日子,再进宫时已是寒冬腊月,她看上去比秋天时胖了那么一点,因门牙长好了,吃东西更方便了。 尹皇后特意将昭阳殿的东偏殿收拾了出来,让孝钰住进去。云锦帷帐上用鲜妍的桃色丝线绣着如意云纹,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旖旎绽放的花。赶在元乾十一年的春节前,嘉佑皇帝将萧怀淑和孝钰的婚事定了下来。两人原是姑表亲,吴越沈氏又是名门望族,亲上加亲顺理成章的事儿,并没费多少功夫。 宫里人心照不宣,大周立国百年,已衰败不堪,内忧外患不绝。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个凤尾星命的女子,一如当年前梁末年,那官宦世家身带凤命的虞氏,与草寇出身的太、祖皇帝东征西讨,推翻梁朝,建立了大周的基业。 所幸,道门中人批卜过,这一颗凤尾星是注定要落在大周,为大周带来百年盛世。但坊间也有了种种传言,是吴越侯怕给女儿招来杀身之祸,偷偷买通了道门故意说给嘉佑皇帝听得。但也只是传言,没有实证,说说也便过去了。 百年前的那颗凤尾星,与百年后的这颗凤尾星,究竟能不能比上一比,这还是未知数呢。 孝钰在昭阳殿住的很舒坦,宫人伺候的殷勤,又没有师父逼她念书,最重要的是,珍巧的糕点都是她独自享用,无需和意初分享。 便将她养在殿里一些时日,尹皇后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人家好好一个状元的女儿,怎能在自己手里荒废了学业,因此便请了太傅赵谦之来给孝钰指点功课。 她才五岁,又是个女子,读些传记、诗集便足够了,这对诗书传家的沈氏子女而言,就若碎瓷碟里的小菜,不值一提。闲暇时她便跑到勤然殿找那些皇子们玩,萧崵与她同龄,又生了一副滑稽顽劣的性子,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时候最多。怀淑因为最年长,担的心思多些,总是怕这么一个娇嫩的女娃娃磕了碰了,便也经常护在她身边。 第146页 孝钰自小便是和那个需她时时相让的弟弟意初在一起玩,乍得了个知冷知热,又娇宠着她的兄长,便觉得很是欢喜,总想为他做些什么。她见萧怀淑总宝贝着那一株不开花的天竺葵,便特意去问她爹,这天竺葵怎么养才能开花。吴越侯博览群书,在一则野记中读过,天竺葵是从西域引进来的品种,性喜温,不宜太凉也不宜太热。 孝钰让萧崵给她找了一处荒废的偏殿,收拾干净后挪过来四个火炉子,将偏殿的窗户用棉纱蒙了几层,微微能透进来一丝风即可。两人做这事时生怕让人看见似得鬼鬼祟祟,偏那个二皇子萧晔是个多事的人,偷偷摸摸跟了他们到偏殿,被荒落院子里的苔藓石绊了一跤,孝钰和萧崵被声响引过来,正见他头着地的狼狈样儿,萧崵没忍住围着他转了几圈,哈哈大笑。 萧晔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说:“你们两偷偷摸摸,肯定没干好事,我要告诉父皇去。” 孝钰眼一瞪,鄙夷道:“不是吧,晔哥哥,这么点事你还要去告状,陛下忙得很,哪有时间理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萧崵也添油加醋道:“你这当哥哥的,天天除了告状就是告状,真是烦人。” 萧晔一时局促,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那……你们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 萧崵翻了个白眼,头扬了扬:“凭什么告诉你,有本事告去,父皇要是找了我,我就说你仗着自己是兄长欺负我和孝钰,我们两张嘴,就不信说不过你一张嘴。” “行了,你们烦不烦。”慵懒带着睡意的声音轻忽忽地从殿后飘过来,三人噤了声,见一身墨蓝绸袍的萧衍打着呵欠从偏殿侧的小角房里出来,柔光流华的缎子上落了几丝褶皱,头发从玉冠里窜出来几缕,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萧晔忙拽过萧衍,见了救星似得说:“衍儿你都听见了,这两小兔崽子鼓捣事儿不说,还反咬一口。你给我做个证,我可没欺负他们。” 萧衍一双凤眸堪堪睁了一道细线,不着痕迹地躲开萧晔的手,冷冷淡淡地说:“他们鼓捣他们的,你管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萧崵在一旁捂着嘴嘻嘻笑着,一脸的幸灾乐祸。萧晔将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巡弋了一番,脸上有些挂不住,狠狠地碾了碾地,“你们欺负人,我要告诉大哥。”留下萧崵在身后大喊:“天天就知道告状,马屁精,挑事精。” 孝钰推了萧崵一把,急道:“你是不是傻,没听他刚才说什么,还不快追。” 萧崵一愣,飞快地反应过来。他若是告诉了怀淑,那岂不是露馅了,何来惊喜一说,忙撒腿追出去。 荒院里一时没了声响,光秃秃的枝桠上落了夕阳余晖,韵着妍丽瑰美的色泽,为这一院的颓芜平添了几分生气。 萧衍伸了个懒腰正要往外走,却听孝钰脆生生地问:“衍儿,你天天困成这模样,瞧不见你时就是不知又躲到哪里睡觉了,那你晚上都做什么?” 皂靴落到枯枝烂叶上,不自觉地一顿,发出咯吱折断了的声响。萧衍板起脸,冷哼道:“别乱说啊,你也想吃萝卜?” 孝钰愣了愣,见萧衍弯着腰,一副累极了的模样慢吞吞地往院外走,留给她一个墨水蓝的背影,外加一句话:“明儿花匠要是来了,让他们小点声,我可不想听什么养花秘笈。” 孝钰彻底傻了:“你……你怎么知道?” 萧衍一条腿已迈出了院门,柔软的缎袍随着动作潋起道道波纹,飘过来一句懒洋洋的话:“你当我是萧晔那个笨蛋吗?”他往西转,满是嶙峋碎纹的木门前是一丛枯萎发黄的乱枝叶,空荡荡的,不见了他的身影。 孝钰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看着棉纱缠绕的殿里隐约蒸腾起丝丝水汽,心想,萧晔果然是个笨蛋,这么明显了,笨蛋才看不出来。 ---花房既已布置好了,万事俱备,就差天竺葵了。因萧怀淑实在宝贝那盆花,白天念书时要放在书房的窗边,沐浴着朝泽和晨辉,吃饭时都要守着,给它洒水润叶,唯有晚上睡觉时才稍稍不看在眼里。 萧崵自告奋勇承了这个任务,算着怀淑平常入睡的时辰,打算去他寝殿将那盆花偷出来。 萧怀淑为人极为规整,何时该入眠,何时该进膳,何时该念书,何时该休憩,全都拟定好了,一丝不苟地遵守。就像他养了那盆花,便要精心呵护,日夜守护,直到它开花为止。 第147页 依照往常他入睡的时辰,萧崵早早守在了怀淑的寝殿外,靠着墙角观察里面的烛火,并让孝钰给他在外面放风。 勤然殿的规制很严格,皇子们子时之前务必关锁殿门,每日卯时便起,迎风吟诵,不论寒暑。为了监督这规制,巡夜守卫也格外尽职,生怕因为自己懈怠了而耽误皇子们的上进。 萧崵和孝钰要躲开守卫,还得不让旁人发现,着实很考验他们。 天边一弯明月高悬,孝钰躲在殿院里的一丛冉枝后,见殿外走过去几队挂着铜扣佩剑的守卫,殿里静谧清幽,越发衬得那整齐划一的步履声响亮。一个人影从殿门外窜了进来,在黑影暗光的角落里左右四顾了一番,缩头缩脑地往偏殿去了。 孝钰看着,那人躲过正在殿门前伸头探脑的萧崵,往西偏殿去了。 西偏殿,孝钰琢磨了一番,那好似是萧衍的居所。她捏着裙纱,脚步轻盈地跟了过去,躲在窗外,侧耳听起了墙根。 “殿下,这是姜娘娘让奴才带给你的书籍典册,都是姜大人花重金从外面买回来的,请老秀才加了详细的注脚,您看的时候避着些人,别让旁的皇子瞧见了。” 殿内一阵书页翻动的簌簌声,萧衍过了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又谆谆地嘱咐道:“娘娘给您带话,希望您能多用些功,虽然现在这局势,太子咱是越不过去,但至少要比其他皇子出类拔萃,这样陛下才能将殿下看在眼里,您日后的前程才有指望。” 窗外的孝钰吮了吮手指,心想,这位姜娘娘真是杞人忧天,除却怀淑而言,萧衍本就甩其他皇子几条街了,还这么丝毫不懈怠地逼着他用功,难怪他整日里一副恹恹欲睡的神情。 殿内的萧衍似乎有了些不耐烦,少年稚嫩的嗓音略高:“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孝钰忙从窗外踱到墙根后躲起来,听门吱呦一声,那人蹑手蹑脚地探了出来,鬼魅影儿似得消失不见了。 当夜萧暘不负所望,成功将天竺葵偷出来,供养在偏殿搭起的温室里。 第二日为了这失窃的花,勤然殿生了好大一场风波,那些守卫信誓旦旦地称绝没有外人闯入偷盗的可能。孝钰默默翻了个白眼,她亲眼见着昨晚那神秘人出入勤然殿如若无人之境,不是个武功高手,那就是他买通了守卫。 不满十岁的怀淑罕见的烦躁,负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周身一片冷滞,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搭话。 孝钰瞅着萧暘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心里有些慌,本是好意,若是惹得怀淑发怒,那将来可怎么收场。 “怀淑哥哥……”孝钰低声说:“你不是说草木花叶,皆是生灵吗?或许是这花自己有灵性,见久未绽放,辜负了你的一番照拂,躲起来了。” 怀淑顿了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流转着柔和的神色,言语多了几分诱哄:“小玉儿,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话音甫落,萧暘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老牛破车一样许久也停不下来。 怀淑的眼中狐疑之色愈浓,视线巡弋在萧暘和孝钰之间,“你们两这几日总聚在一起合计什么呢?是不是把主意打到我的花上面了,那花可是我的好友从西域带回来的品种,整个大周都找不出来几株,你们两要是给我祸害了……”他转而把视线投到萧暘身上,“我可收拾你。” 萧暘勉强止住了咳嗽,气得直跳脚:“我们两一起干的,凭什么只收拾我。” 孝钰翻白眼,暗中骂,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人家还没审呢,自己先招了。 第65章 番外——陈风流年 怀淑定定地看着孝钰和萧崵,面色凝若霜雪。 “那个……”孝钰慢吞吞地踱到书房门口,结结巴巴地说:“舅母找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萧崵眼珠一转,大觉不妙,沈孝钰这个主谋要是走了,岂不只剩他这个同谋留在这儿挨刀受审了。忙跟上孝钰,要随她一起走,岂料怀淑不动声色地拽着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提溜,将他逮了回来。 孝钰刚迈出去,见吴越侯给她请的花匠正满脸喜色地奔过来,“开花了,那花开了。” 偏殿四角放着新泥陶铸的火炉,并置了满满一铜盆水,原是怕太干将花熬死了。棉纱虽有保暖的作用,但还能漏进来一点点阳光和风。那盆天竺葵上结了两三只小花苞,粉嫩小巧,隐在青翠枝叶间,仿佛一粒粒红珍珠。 第148页 花匠在一旁殷殷地说:“兴许是本就到了该开花的时候了,给这热气一蒸,提前开了。” 孝钰喜不自胜,踮起脚将那盆花抱在怀里,白如凝脂的面颊上扑了一层红晕,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的。 “怀淑哥哥,父亲果然没有骗我,他说依这个法子,准能开花。”她说这话时眼睛晶莹明亮,仿佛有星光在闪烁。 殿里垂着半旧的幔帐,被轻轻掀开,萧衍默不作声地走到怀淑身后,正见到孝钰那双乌澄明澈的眼睛,在被隔绝了大半阳光混暗的殿里,显得那么亮。 怀淑从她手里接过那盆花,微有愣怔,见孝钰笑靥如花,“怀淑哥哥,我知道你最喜欢这盆花了,可是它好久都不开花,如果它能开,你一定很高兴,你现在高兴吗?” 她眨巴着清透的眼睛,满怀期待地认真看他。 怀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温和深切地笑了笑:“我当然高兴,既为这花,更为小玉儿的一番心意。” 孝钰一听怀淑说他高兴,便觉得了件价值连城的异宝一样,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皙鲜亮的齿贝。 萧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想,这凤尾星还真有点傻,可心底却好似被撒了一把种子,不知觉生出一丝丝羡慕。为何从没有人问过他高不高兴,为何从没有人为了能让他高兴而多费一些心思。他的生命里只有那些摞成小山高的书和无休止的催上进。他的父皇离他那样远,他的母亲也离他那样远,从小就被告知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将来都会成为他登高的拦路虎、垫脚石。 那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母亲和舅舅,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在将来从他身上得到期许的回报。 他是大周的三皇子,也是被人投了许多筹码,用来下注的赌盘。这些在勤然殿里日日勤学苦读的皇子们,哪一个又不是呢? 可大哥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是太子,有一条能望到底的锦绣大道可以走,他日君临天下,统御九州,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事情。 萧衍望着兄长的背影,苦涩地想,太子又如何,太子也是别人手里的赌盘,宫闱外的朝堂上,有多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耀富贵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来活得清醒,并且知道,萧怀淑活得也很清醒。 萧崵从幔帐外钻进来,端巧地面容上笑出一朵花:“大哥,这多亏了我,昨天晚上从你殿里把这花偷出来……” 萧衍陷入沉思而迷蒙的眼睛陡然清明起来,如乌云散尽,缭绕出一片精光,紧紧盯着萧崵。 萧崵仍旧没心没肺地啰嗦着:“守卫巡逻得紧,我让孝钰给我放风,这死丫头半夜不知道跑哪去了,好半天找不到人。” 孝钰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却又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拿视线往萧衍身上瞟,正碰上对方那满含探究戒备的目光,忙慌张地将视线收回来,下意识地往怀淑身边靠了靠。 ---年节来时,孝钰便回了家。吴越侯正是最鼎盛风光的时候,往来贺庆的人络绎不绝,门前总有鞍马停驻,收的节礼被堆到了库房里,府中下人整整清点了三天。 自打五岁那年第一次进宫,孝钰便成了太极宫里的常客,时不时到昭阳殿住几天。尘岁不经,流转而逝,转眼已过了七年。这七年间朝政风过云往,若缥缈孤鸿影,越发得让人看不透了。尹相居百官之首,声望日隆,与吴越侯宛如双剑合璧,在朝堂上得心应手。可却让人觉得,圣宠一点点的衰落了,君臣之间不似从前。 清嘉四年,孝钰在正月初五那天进了宫。因勤然殿的皇子们初五便开始念书,一个个蹿成了英挺的少年郎,各自守着炭火炉,孜孜不倦地念着圣人言。 孝钰也长高了许多,已不用内侍抱着她举到窗台,自己往窗前一站,便在茜纱上映出一个窈窕纤细的影子。她轻轻挑起窗页,食盒里放着热腾腾的栗子糕,那香气浓郁沁甜化作一缕雾往屋里钻去。 萧崵最先看到孝钰,忙不迭地朝她招手,一面躲着太傅的视线,一面踢了踢萧怀淑的椅子。 怀淑刚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身量修长,眉目如画,远远望去一派端玉公子的清隽怡然。他放下手中的书,朝孝钰微微笑了笑,疏淡略显严肃的面庞上一瞬如点亮了神采,透出霁月般的明媚风华。 孝钰得了这个笑,便心满意足地缩回了身子,坐在书房的窗下,听着那之乎者也的论调,安静地等他们下学。 第149页 直到日暮时分,赵太傅才抱着厚重的典籍从书房里走出来,孝钰眼瞅着他走出了勤然殿,才欢欢喜喜地钻进书房里。 大家都盼着她来,因吴越侯府有个从吴越来的老厨子,做的点心格外别致,跟宫里有着不同的风味。萧晔吃得最多,不,应该说他抢的最多,不管自己能不能吃了,非先从碟子里抢过来再说。萧崵紧随其后,吃得满嘴渣滓,不时和萧晠交流一下点心的口味。 萧怀淑和萧衍吃得最文雅矜持,几乎没等两人拿第二个,那游鸟天青的碟子已全空了。 孝钰悄悄拽着萧怀淑的胳膊,低声说:“我爹请了会耍把戏的胡人在家里宴客,怀淑哥哥,我去禀了皇帝舅舅,你到我们家里来住上两天可好?” 萧衍正端着茶喝了一口,闻言动作不自觉地僵了僵,视线不着痕迹地往他们两人身上瞟了瞟。 怀淑眼睛亮了亮,似乎面前浮现出一派活泼生动的场景。但他稍在心底琢磨了片刻,觉得父皇很是介意他与外臣交往过多,对外戚防范越来越重。这样大咧咧地跟着孝钰出宫在吴越侯府住下,非惹得群臣非议不可。他只得温和且无奈地笑了笑:“正月里好些宴会,我实在走不开。” 孝钰眼睛黯了一瞬,些许失望,但很快便抛诸脑后,跟众人嬉笑打闹起来。她长到这么大,万千宠爱在身,心思浅的像是雨后的水坑,从没有什么烦恼能在心里扎根。 吃饱喝足之后,萧晔心情大好,神秘兮兮地说:“听闻新罗内宫发生政变,国主被驱逐,他的一双儿女逃亡到了大周,父皇似乎有意收留,想扶持他们与那叛臣李真抗衡。” 萧崵眉飞色舞着说:“我听说那善惠公主年方十五,如王昭君在世,美貌绝伦啊。” 怀淑闻言笑了,拿胳膊拐了拐萧崵,“善惠公主被父皇安置在了景佩殿,你要不娶了她给你当媳妇?” 萧崵愣了愣,忙抓住自己的衣襟往后退了一步,羞答答地说:“人家还小呢,不到娶亲的年纪。” 众人:“……” 打闹了一番,孝钰收拾了食盒便要回昭阳殿。怀淑一直将她送到殿门口,嘱咐她:“这些年朝政不太稳当,你在昭阳殿住上几天,便抓紧回家吧。”他未曾说出口,父皇越来越忌惮尹相和吴越侯,因两人声名太盛,权势滔天,又因为安阳公主的缘故与皇亲们关系也都密切,父皇虽未言明,但却让他察觉出越来越不喜尹沈两家交往过密。 孝钰没听明白,歪着头问:“为何要抓紧回家?我想和怀淑哥哥在一起。” 怀淑见她不谙世事,单纯如斯,却也不忍给她灌输太多险恶之言,只淡淡一笑:“因为你要多陪陪姑姑和姑父,等过两年我们成亲了,你就要住在宫里,等闲出不去。” 孝钰愣了愣,脸颊不自觉的红了,含羞带怯地偷瞄了一眼怀淑,提着食盒一溜烟地跑了。 从勤然殿往昭阳殿走,势必要经过紫竹轩。她远远看见姜紫苏和她父亲姜弥在亭子里喂鱼,池水略显浑浊,姜紫苏便有些不快,抱怨见不着鱼儿的影子。 姜弥笑道:“水至清则无鱼,水就跟人一样,人要是太清正刚直了,那身边的许多人就会敬而远之。水如果太清澈了,那么便蓄不住鱼了。” 姜弥这几年可谓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从侍郎到祭酒,尚书到右相,短短七年,便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说来也奇怪,姜弥此人出身低微,又没什么才学,为人偏爱谄媚钻营,被许多世家子弟看不起。但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身边不知不觉聚了不少朋党,在朝中隐然生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尹相开始没放在眼里,等到他察觉出来的时候,已蔚然成气候,轻易撼动不得了。 说来,姜弥所拉拢的那些人,多数也是想走正道,成就一番事业的。但或是因出身,或是因行事有差池,被尹相所厌弃,才不得已投入了姜弥的麾下。 姜弥虽说出身低微,但人却阔气爽朗,为底下人铺路搭桥向来不遗余力,众人称心如意之后却也不在乎他的手段是否上不得了台面。 孝钰躲在紫竹轩外的花蒲团里等了一会儿,见姜弥走了,才出来往亭子里找姜紫苏说话。 姜紫苏的头发梳得齐整,鬓角斜两枝雪色流珠发簪,一身簇新的樱桃红襦裙,不见媚色,反倒穿出了几分清新雅致。孝钰见姜紫苏隐约有些不开心,便问她怎么了。 第150页 她忧虑道:“你可听说宫里来个新罗公主,那公主美貌绝伦,不知怎么得,看中了晋王殿下,隔三差五地就去勤然殿门口堵他,一会儿邀他品茶,一会儿邀他赏曲。” 孝钰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衍年前被封了晋王,连同萧晔被封了康王,萧晠被封了齐王,萧崵被封了静穆王。 难怪姜紫苏如此不虞,她自小钟情萧衍,半道里冒出来个情敌,又是如此强势。 孝钰想起方才他们在勤然殿谈论这位公主,萧衍自始至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未多言语,他可真能沉得住气。 “要说这位公主心也真够大的,自己的国家都让臣子给窃了,逃亡到这儿,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孝钰摇摇头,拿了些饵料投入湖里。 紫苏横眉冷目,嗤笑道:“人家可有心计呢,想着钓个皇子自己万一回不了新罗了,在大周照样能锦衣玉食一辈子。” 寒风吹归雪梅枝叶,带了几片梅花翩然落下。清窍的声音宛自空灵,和着风飘过来:“我再有心计也不会背后说人,大周的小姐们也不过如此。” 第66章 番外——心曲如烟 孝钰忙从扶栏上直起身,见一婀娜身影从霰雪梅林里走出来,穿着玉色上衫,橙色裙摆,宽大的束带上缀着珍珠,外面披一件雪色狐裘大氅,鬓边一支赤金凤钗衬得整个人又妩媚又华贵。 紫苏依旧沉稳地喂着鱼,略微沙哑的嗓音显出几分讥诮:“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善惠公主,今儿有空不去勤然殿,反倒来这儿消遣来了。” 善惠本是饱受追捧奉迎的美人儿,即便是逃亡到大周也不曾受过苛待冷眼,端得一副高傲性子,并不吃姜紫苏这一套,以并不十分标准的汉话回说:“皇帝陛下说这宫里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谁知一不小心跟晋王殿下多说了几句话,便碍着姜小姐的眼了,知道的你是姜小姐,像我这种远道而来不怎么知根底的还以为你是晋王妃呢。” 紫苏涨得脸通红,白玉般的手紧紧扣在护栏上,抓得根节分明。孝钰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姜紫苏到底是官宦家里养起来的小姐,自小金尊玉贵恪守礼教,并不能像善惠那么泼辣无所顾忌。她想了想,和声细气地说:“善惠公主怕是有什么误会,这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才叫说话。像你这种,总追着人家不放,今儿品茶明儿听曲,可人家一次都没来的,那不叫说话,叫死缠烂打,没脸没皮。” 她的声音极柔极缓,说出最后八个字一点都听不出戾气,反倒有着婉转悠扬的韵味,不知觉间带了一丝吴越的口音。 善惠愣了一下,重又打量孝钰,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我见过你,你是沈孝钰,太子殿下没过门的太子妃。我不与你吵,没准儿将来咱们还是妯娌。” 孝钰被她自信大胆的话吓了一跳,仿佛嗓子眼里噎了一颗葡萄,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紫苏却是清凌凌冷笑了一声:“脸皮可真够厚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妄想匹配大周的皇子,凭什么,凭你那张狐媚的脸,还是你不修边幅的举止?” 善惠挽着臂纱踩过地上积的一层薄雪,走到姜紫苏跟前,傲慢却又好像是在故意气她,含笑着说:“谁知道呢,也许晋王殿下就是会喜欢我。” 姜紫苏冷眼看着她精致勾画的妆容,脑子空了那么一瞬,劈手抓过她的肩胛往湖里推去,那护栏因冬日格外生脆,或许是姜紫苏用的气力太大,木栏被生生撞成两段,善惠脚底一滑整个人扑进了水里。在落水的那一刹那,她紧紧攥着姜紫苏的衣纱,将她也一同拽进了水里。 冬日湖面漂浮着几许枯枝落叶,两个着锦缠绸的人如天外坠石般打碎了明滑如镜的水面,激起水星四溅。 孝钰愣住了,待她反应过来,忙大喊叫禁卫过来救人。 这事的结果便是湿漉漉的两个人并孝钰一起跪在了昭阳殿,尹皇后抚着额头,柔婉的面庞闪过那么一丝无奈,头疼地问:“谁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善惠气呼呼地抹了一把凌乱的碎发,刚要开口,却被姜紫苏抢先了一步,她低了声音,楚楚可怜地说:“臣女与孝钰本是在湖边说说话,这位善惠公主遇上了便要同我们一起,许是番邦与我们规矩不同,善惠公主说了些不甚得体的话,孝钰只提醒了她一两句,她便有些激动要上来与我们理论,谁知路滑,一不小心掉进湖里,臣女慌忙去救,才被一同拽下了湖。” 第151页 她说完,偷偷拽了拽孝钰的裙裾。 孝钰的脑子乱得很,被姜紫苏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想了想这说辞也过得去,便也敢在善惠开口之前附和了她。 善惠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姜紫苏,又看了看孝钰,反倒没有了要说话的意思。 皇后却是极客气地问善惠:“公主可有要说的?” 善惠似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戏,自个抑不住要乐,那飞扬恣意的笑容挂在脸上平添了几分不羁。 “没有,姜小姐说的如此详细,善惠还有什么要说的?” 皇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严厉地看着孝钰:“公主远道而来,是大周的贵客,本不该与她计较。这件事便是你的错,你去佛堂里跪一晚,将宫规抄上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出来。” 孝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皇后,乖顺地点头:“孝钰知道错了,孝钰认罚,只请舅母,哦不,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因为孝钰而生气。” 皇后面上的肃正淡了几分,眼中含了几分怜惜地看着孝钰,却没再对她说什么。只吩咐宫人将善惠和姜紫苏送回景佩殿和姜妃的雪魄殿里。 这事儿原本就能波澜不兴地过去,萧衍听了风声却去找了姜紫苏,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紫苏拢了拢软毛披风,面上挂了一点哀愁,还有几分内疚,将她在昭阳殿的话又说了一遍,只在最末添了句:“都怪我,没有拦住孝钰和善惠,才惹出这些事端。” 雪魄殿外红梅开得正艳,瑰丽的色泽正映出萧衍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冷冽而寒凉:“你还说谎,沈孝钰素日里就说不出什么厉害的话,那善惠也不是冲动性子,她们两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起了争执?” 姜紫苏两眼立刻朦胧了水汽,模糊幽幽地看着萧衍:“那日我是当着她们二人面儿说的这些话,若是我说的不对,她们怎么会不反驳?依表哥的意思,是我故意栽赃孝钰了?她是皇后的座上宾,是未来的太子妃,为何要受我的栽赃?” 萧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事关善惠公主,皇后不愿意将事情闹大,所以即便她觉出不对也想委屈了沈孝钰息事宁人。你当真以为这事能瞒天过海,上林苑里那么多禁卫和宫女,随便审一审真相就能凑得出,你想让我去找禁卫和宫女问吗?” 姜紫苏垂眸不语,望着鞋尖那只刺绣繁复的蝴蝶,冷声说:“是善惠先对表哥不敬的,她竟妄想当晋王妃,我教训她有何不对。” 萧衍沉默了一瞬,冬日澄澈的天光落到脸上,勾勒出一片迷惑的阴影。他无甚表情地说:“那你也不该让别人代你受过。就算沈孝钰是皇后的座上宾,是未来的太子妃,她的命再好,也没有天生该替谁受过的道理。” 姜紫苏泫然欲泣,却强忍着不落泪,一双眼睛红得像花,倔强哽咽着说:“那表哥去向皇后说明真相吧,紫苏等着受罚,绝无怨言。”说完,转身跑回了殿里。 萧衍站在雪魄殿外许久未动,直到天边聚起乌云,曼然飘下筛盐般的雪,几许雪花落到他的肩头,缓慢融化,濡湿了绒缎。 他买通了昭阳殿后门的几个小宫女,像进去看看孝钰,却被告知太子也在里面。佛堂修得很规整,四角的飞檐,环绕的雕梁画栋,是佛陀拈花一笑的彩像。他站在佛堂外,听怀淑的声音传出来,有些许不悦在里面:“若不干你的事,就不要认。佛堂里这样冷,怎么能抄宫规,过几日非把你的手冻僵了不可。” 沈孝钰的声音一贯的纯澈清甜,“怀淑哥哥,这事总得有个了结啊,我抄几遍宫规也没什么,就当练字了。再说佛堂里冷是因为久没来人的缘故,现下燃了地龙和炉火,很快就能暖和过来了。我在这里不知道多自在,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都不会有人来管我的。” 怀淑无奈至极,来之前他已去找过皇后,那边也是这个意思,罚一罚孝钰,权当息事宁人了。谁让善惠是外宾又是皇帝要重用的棋子,而姜紫苏是姜妃的侄女,瓜田李下,她皇后更是罚不得了。权衡来权衡去,只有牺牲一下沈孝钰,让她受点委屈了。 “这事很快就传出去了,姑姑和姑父知道了你就等着挨揍吧。” 孝钰这会儿才觉出怕来,胆颤地吐了吐舌头,幽幽说:“那可怎么办,要不你带我跑吧,咱们去寻一处桃花源,也过一过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日子。” 第152页 殿里安静了许久,半晌怀淑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怀淑哥哥,你也太不小心了,写字时着墨太重都透到了下一页。你只把写过的纸笺扔了有什么用。那本桃花源被你翻得边角都皱起来了。” 殿内仍安静,孝钰嘟囔道:“我是看你这几天总闷闷不乐的,才去你书房里偷偷看了看。你要是不喜欢我偷看你的习作,我以后就不看了。” 怀淑轻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以后你要是想看还是可以去看,我不该瞒着你什么。只是……” 孝钰前倾了身子,探头去看怀淑,鼻翼几乎要触到他的脸颊上,怀淑不自觉地红了脸,却见孝钰依旧面容纯澈,婉约秀芝的眼眸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般的净透。 “我听父亲说年节过了,陛下就要让你搬出勤然殿,入住东宫,进内阁议事殿,学着理政。你是不是担心自己做不好啊,你那么聪明,又有尹相和父亲相助,怎么会做不好。就算是真得做不好,那也没什么要紧,这个太子大不了不当了呗,我们游山玩水去,认真地找一找,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桃花源。” 怀淑深深地望到她的眼底,触及了一片柔软而明亮的静海,看似平凡无奇却有着纳汇百川的魔力。他认真地说:“若我不是太子,那么你跟着我便当不了太子妃,当不了皇后。” 孝钰想都没想,往怀淑身边挪了挪,素色柔软的臂纱顺着手腕垂到绣榻上,累积起了数层褶皱。笑嘻嘻道:“那有什么要紧,我娘也不是太子妃,不是皇后,照样跟我爹恩恩爱爱,反倒是这宫里的娘娘,跟那么多人分享一个夫君,多可怜。” 怀淑觉得自己那颗温静的仿佛什么时候停止跳动了都不会有察觉的心陡然活了起来,心门被打开,注入了外间清新流畅的风,有了强劲的跳动。他从前只是把孝钰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太子妃,她是凤尾星命,是吴越侯的长女,他们的结合会令许多人满意,会让他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 他从来都是温和风雅的,待人接物谦虚礼让,贴心周到,给这样一个单纯的小丫头一些关爱宠溺,又是什么难事呢。 他以为孝钰与他是一样的,她待他好,好过其他皇子,是因为他是太子,能给她带来无限殊荣。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心这么纯净清澈,从未有过半分欲望落在里面。 心中一热,他便将自己心里的话悉数说了出来:“这皇宫里的可怜人多的是,偏人人都觉得这是个鼎盛尊荣的好地方,如果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名山丽水,游遍大江南北,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他自小离开母亲,从未体味过半点母子亲情。长大后被父皇所疑虑,他的外戚和老师各个都遭了提防和削弱。这些兄弟们都敬他是太子,表面上恭敬,可都将眼睛紧紧盯在他那张储君宝座上,恨不得将他拽下来自己坐上去。 他自出生便是太子,拥有这一切太长时间了,长到已经习以为常,等到某一日突然发现,继续拥有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便要付出诸多沉重的代价时,他便生了退意,这样的日子,看似高高在上,各种冷暖,唯有自己去体味。 孝钰温融融地笑道:“那你带我一起去,我也喜欢看名山丽水。” 怀淑望着她,半是认真半是试探地说:“若是我们走了,便再也不能回来。不能享用华章美服,尊容富贵,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再见了。” 孝钰渐渐收敛了笑容,沉默地思索起来,父母从小就告诉她将来是要嫁给怀淑哥哥,他温润平和,忠孝仁义,又那么高高在上,会是天底下最无可挑剔的夫君。她以为这一切自成定法,像春华秋实那般流畅自然,无需她再多做些什么。 可今天萧怀淑的话,却让她平添了几多愁绪。她低繻了声音,“那我可以给我爹娘写信吗?” 怀淑见她满面愁容,好似把他的话当了真,陷入两难抉择中,兀自纠结起来。不禁笑了,仿佛烟淡水云阔,将那些沉霭污雾全都驱散了。 “当然可以。” 孝钰得了肯定的回答,面上虽仍流转着一丝怅然,但不自觉粲然微笑,“那我就跟怀淑哥哥走,那些华章美服,尊荣富贵本就是用来取悦自己的东西,但若是自由自在时怀淑哥哥更开心,那么我也就开心,我们两个都开心了,又何须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取悦自己?” 第153页 怀淑一怔,却觉这丫头心思浅薄,言辞单纯,但不知不觉道出了人生真谛,许多顶聪明的人穷尽一生也看不破这尘世法则。 或许是因为她,在温暖平和的环境里长大,从不需要营营苟利,机关算计便能拥有别人孜孜所求的东西,从不会因为没有人爱她而失落伤感,她能轻而易举得到别人的爱,也从不吝于付出她的爱。 怀淑突然觉得自己着实幸运的很,这看似平凡的姑娘其实是个珍宝,在这浊世中弥足珍贵的宝物。 萧衍在殿外徘徊了许久,两人的话断断续续传出来,惹得他好一阵愣怔。 壁画上佛像庄严宝相,一双眼睛透着高深,好像万千世界十丈红尘皆在其中。他有些许伤感,那顾影自怜的意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矫情。好似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冬天,那粉团玲珑的小姑娘抱着一盆花,笑得花枝灿烂,期冀地望着怀淑,问他高不高兴。 为何,这世上所有珍贵美好的东西都属于萧怀淑? 第67章 番外——风雪沉浮 少顷,宫女引着怀淑出了佛堂,萧衍躲在院里廊寰后,见他锦衣带雪,唇上挂着一丝沁甜的笑意。 萧衍目送着他出了昭阳殿,才不惹人注目地溜进了佛堂。 香檀木案桌上供奉着佛龛,一帘风青竹叶的素纱帐悬在旁侧,孝钰正躺在幔帐后的软塌上,翘着腿,惦着鞋尖,长吁短叹地喃喃自语:“宫规,还要十遍,那不是得写到下个月了,怀淑哥哥怎得这么不贴心,也不说帮我写一些。” 萧衍轻轻咳嗽了一声,孝钰跳蚤似得从床榻上弹起来,见是萧衍,长舒了一口气,却敛袖舒襟端坐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在这闭门思过得过的多凄惨呢,没成想还挺惬意。”萧衍慢悠悠地围着佛龛转了几圈,见案桌上铺了厚厚一层灰,可见这佛堂平日里就是个摆设。 孝钰见他站在幔帐后,容濯柔和的侧脸轮廓莹了一层淡青色的光,说不尽的曼妙俊秀,姿容无双。若要在这宫里就容貌排个次序,算上阖宫上下的美人儿,怕都不是这位晋王殿下的对手。那个善惠公主,还真是识货,一来就相中了大周第一的美男子。 不禁低声絮语:“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才能当祸水呢,原来男人这样长得好,照样能倾国倾城。” 萧衍耳朵颤了颤,面上些许幽冷:“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孝钰讪笑着站起了身,掀开幔帐用铜勾束住,轻吟吟地说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挂念着我啊,算你有良心。好了,看完我了你就赶紧走,这佛堂里潮冷得很,待得久了怕身体不舒服呢。” 萧衍被她寥寥数语说的没了脾气,面色柔淡了许多,声音也有了些温度:“这事我问过紫苏了,本就跟你没什么干系……” “停!”孝钰连忙将他打断,“这事儿皇后已给了处置,你又来罗里吧嗦的,是不是想打皇后的脸?”她故作凶悍,杏眸圆瞪,抻着脖子撅着嘴看他,好像一只被逆了毛的小兽。 萧衍避开她炯亮的视线,微微歪头,低声说:“我就是想说,你受委屈了,你要是有什么要求或者想让我怎么补偿你,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尽量做。” 孝钰顷刻间转怒为喜,脸上如绽开了一朵梅花,笑得清澈怡人,“真得?那你帮我抄宫吧。”她低下头用手指卷着帕子,略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偷懒,而是皇后娘娘要十遍,宫规那么长,我什么时候能抄完了十遍……” 她一慌一急,不觉带出了吴越的口音,府中的仆从多是从吴越来的,都不会说长安话,平日里也只用吴越话交谈。她爹倒是一口标准的长安腔,但乡音难改,一着急了也往外出溜吴越口音,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就有了这么个习惯,脑子发蒙紧张时总是长安话和吴越方言交替往外冒。 萧衍一愣,只听明白她让他抄宫规,却没听清后半句话。孝钰反应过来,又用长安话复述了一遍,挠了挠头,略作羞赧地看着萧衍。 萧衍点了点头,“好,我帮你抄,过几天给你送来。” 全然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爽快,孝钰不禁喜笑颜开,一时得意忘形,整个人向后扑倒在床榻上,伸展四肢,喟叹道:“那我就可以睡上几天了,等回了家还不晓得母亲要怎么收拾我呢。” 佛堂里燃着沉水檀香,味道是带着厚重的浓郁,萧衍被这香薰的一时脑子发热,竟脱口而出:“那过几天我陪你回家吧,有我在,姑姑应该不好意思责难你。” 第154页 孝钰半躺在床榻上,用胳膊肘支起头,眸中一点星光闪烁:“衍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不许反悔。” 萧衍刚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后悔了,陪她回家,亏他想的出来。 佛堂外栽了一棵大槐树,枝干光秃秃的,落了些许雪,一簇簇的白,搭着乌青的枝桠,倒不觉寥落。萧衍从昭阳殿离开时颇有些郁闷,沈孝钰与大哥在佛堂里腻歪了半天,怎得不跟他提些要求。到了最后,这抄宫规还有陪她回家全落在了他的身上,这叫什么事。 一定是那佛堂里的香太熏人,熏得他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 ---过后几天,萧衍夜夜秉烛执笔,模仿着孝钰那一手婉约秀致的行楷,一字不落地提她抄了十遍宫规。 待得孝钰回家那天,正巧皇帝陛下在太极殿召见怀淑,据说是商谈春祭事宜,迟迟未归。孝钰等了他许久,直到太极殿的大内官过来给她捎信,说皇帝留殿下用午膳了,不必再等了。这才恹恹地往家走,跟萧衍一起。 吴越侯早得了信孝钰今天会回家,虽说宫里传出来些不好的言论,安阳公主那边早磨刀霍霍等着正正家法了,但举家上下还是准备了丰盛的膳食,等着孝钰回家。 安阳公主甫一见到孝钰,神情便从念女心切迅疾转到了痛心疾首,再到不打不成器,刚准备去摸鸡毛掸子,见仆从点头哈腰地引着萧衍进来,后者一身深蓝暗花绸袍,外罩灰狐领大棉氅衣,秀美清冷的面上蕴出一份恭敬有礼的笑意,弯身揖礼:“姑姑。” 孝钰的视线在安阳公主摸鸡毛掸子的手上流转了一番,忙撤身跑到萧衍身侧,呵呵笑说:“衍儿想念母亲了,非得跟我来看看母亲。” 以冯叔为首的仆从原本散落在院子里,忙聚敛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施礼:“参见晋王殿下。” 萧衍一面让他们起身,一面有些紧张地去觑看安阳公主的脸色。 安阳公主忍了再忍,终于放下了鸡毛掸子,露出一个长辈看到心仪晚辈的慈祥面容,笑道:“衍儿好容易来一趟,在姑姑这里用了午膳再走,我让厨子添几个你爱吃的菜。” 孝钰忙狗腿子似得跟在萧衍身后,安阳趁萧衍不注意快狠准地往孝钰胳膊上拧了一把,她疼的直呲牙。萧衍察觉到异样,忙回头,见孝钰拧着一张婉约秀丽的脸,捂着胳膊略显痛苦。看了看安阳,默不作声地把孝钰扯到自己身侧,用自己把母女二人隔开了。 三人在正堂等着厨子添菜,一时有些百无聊赖,孝钰张望了四周,问安阳:“怎么不见嬿好和春枝?” 安阳公主道:“知道你今儿回来,两个丫头给你换新被褥呢”,想了想,略带严厉地说:“你就安安生生在家里住些时日,最近别总想着往宫里跑了。” 孝钰吐了吐舌头,又问:“怎么也不见我爹,大过年的,他怎么也不在家?” “刚才凤阁来人,将你爹叫去了……”安阳有些顾忌地看了看萧衍,没往详细了说。 萧衍心思何等细腻,立马察觉出了安阳的心思,可面上依旧一副素然自若的神情,敛过袍袖,为安阳和孝钰各斟了一杯茶。 孝钰也觉出些不对,有些歉疚地看了看萧衍,掩饰地笑了笑,冲着安阳道:“大过年的哪有那么多公务,别是我爹背着你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吧。” 安阳公主立刻暴起,去揪孝钰的耳朵,“你这死丫头,嘴里没个把门的,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孝钰身形敏捷地起身躲开她的魔爪,抓了萧衍规矩的搁在桌上略显冰凉的手,笑吟吟道:“衍儿,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带的他站了起来,萧衍一面被孝钰拽着往外走,一面侧身向安阳拘礼:“姑姑,我先去了。” 留下安阳自己在正堂里,见两个小辈儿玩在一处儿,心里也是欢喜的,但往深里思虑一番,也是无奈,幽幽叹了句:“倒是个好孩子,却有那么个娘和舅舅。” 孝钰领着萧衍一路小跑,中途碰上满脸是灰,衣袍像在泥水地里滚了一遭的意初,正挂着鼻涕可怜兮兮地追着她叫姐姐。她忙灵巧地一闪身往幽巷里躲,嘴里振振有词:“这狗也嫌的小孩,烦的很。” 萧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连带着他那向来端肃清冷的面容也有了别样的风情。 沈檀的书房布置雅致有幽韵,其中机关夹层无数,藏了许多宝贝在里面。孝钰往他书桌后的书柜里翻腾了一阵儿,嘴里喃喃自语:“我爹前些日子背着我娘买了一套皮影人,藏哪去了……”一回头,见萧衍仍站在门外,定定地看她翻箱倒柜,略显局促。 第155页 “你进来啊,站在外面吹风啊。”孝钰抬手招呼他,果然平地风起,吹得尘灰翩飞,一齐涌了进来。 萧衍撩起大氅挡了挡刺骨寒风,些许顾忌地说:“这是吴越侯的书房,我进……不太合适吧。你已经到家了,姑姑看起来也不太会为难你了,不如我就此回宫吧。” 孝钰忽闪着裙纱奔到门口,诧异地歪头看他:“怎么了……”却从他身侧掠眼过去,见沈檀正披着黑裘毛披风一路星霜地快步走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萧衍,规规矩矩地行官礼:“晋王殿下。” 萧衍默不作声地略退了半步,半躬身朝他行了晚辈礼。 沈檀看了看他书房里一室的凌乱,神色沉得如同乌云,将孝钰扯到一边,低声问:“你这死丫头,哪里不好玩,跑爹书房捣什么乱?” 孝钰也压低了声音,“还不是惦记着你那套皮影人,爹,你藏哪了?” 沈檀一时怒从心来,不由得大了声音:“什么皮影,这是爹的书房,门口就算没写字,你也该知道非礼勿近!” 这一下,萧衍饶是镇定自若,也显得有些尴尬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半侧了身望着书房外的大槐树,视线游移不定。 孝钰看了看萧衍,神秘兮兮地靠近沈檀,叹道:“爹,书房外该写什么字女儿不知道,但你的额头上现下就写了四个字。”她也学着她爹放大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小人之心。” 她似乎真有些动怒了,面上却是一贯的俏皮灵巧,走出来携了萧衍的手,慢吟吟道:“我和衍儿不在家吃饭了,我们要出去玩,在外面吃。” 沈檀没什么动作,倒是冯叔一直跟他们到门口,趁萧衍去牵马,扯着孝钰说:“姑娘别怪侯爷,实在是前些日子那姜相在朝堂上摆了他一道,将长曲宣水驻军改了规制,脱了北衙六军的管辖,那北衙六军本是当年为了拱卫陛下皇位,由尹相一手创建,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孝钰虚心地哦了两声,一时也有些意兴阑珊,见萧衍执着缰绳走到门口,忙又换了副欢脱表情,蹦蹦跳跳地跟上他,意气风发地说:“衍儿,我知道有个吃饭的好地方,好得不得了,我这就带你去。” 萧衍一贯的淡定自若,“孝钰,有句话我早就想说,我虽然也没有很大,但好歹虚长你三岁,你叫我一声哥哥,也显得长幼有序,遵礼守法。” 第68章 番外——阆苑生花 他们身侧车水如流,人烟阜盛,收拢着一身新年的喜庆擦肩而过。孝钰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笑嘻嘻道:“你说得倒也在理,只是……若是过几年我和怀淑成亲了,那么我就是你嫂嫂,我若是叫你哥哥,那不是有点乱吗?” 萧衍斜睨了她一眼,“你想的还真是怪长远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走出了东盛巷,到了广和巷。临街而设,有一家饭庄,孝钰指给萧衍看,说这是吴越人开的,厨艺极好,甚和她的口味。 萧衍仔细一看,见幡巾摇曳,黑缘木上以金漆描了‘缘聚坊’三个字,虽不见的多么排场,倒也雅致。孝钰领着萧衍进了二楼雅间,老板似是与她极熟,亲自上来招呼,熟络地问:“姑娘,可是那几样?” 孝钰从伙计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萧衍斟了一杯,大马金刀地道:“那几样先上来,再把菜单拿来,我们看看。” 老板早就注意到孝钰身边跟了个贵人,一身衣料看着质地优良,光泽沉雍,顺着衣饰往脸上一瞟,惊的心差点跳出来。 这也太好看了吧。老板饶是见惯三教九流,也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可以有一张这样好看的脸。五官如同最好的匠人穷尽毕生精力雕琢出来的,浑然天成完美无暇,且那面上流转着清冷的神色,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愈加像是不染尘埃的神祗。 孝钰没注意到老板那古怪的神色,只低了头和萧衍研究菜单,低声商讨:“这咸鲞鱼炖蛋好吃,就是口味有些重……藏书羊肉我已点了,我最爱吃羊肉,好吃得很……嫩笋蒸肉好倒是好,就是这个季节的笋有些老,嚼头不行。” 老板忙说:“那是别处,我们家的笋嫩得很,一入口就知妙处,姑娘放心点吧。” 孝钰随和笑着,歪头看老板:“那就点吧。” 萧衍瞥了一眼老板,见他悄悄扯了孝钰的衣袖,低声问:“这位贵人是姑娘的什么人,长得也太……”孝钰忙打断了他的话,将菜单合上递到他手里,“快去上菜。” 第156页 老板意犹未尽地盯着萧衍看了几眼,带着几分猜度慢慢退出了雅间。 雅间内很是宽敞,西侧置了一架翠叶藏莺的黄杨木屏风,屏风前摆着珊瑚盆景,窗正对着南方,阳光明耀,也能看见街上来往行走的路人。 萧衍向来话少,孝钰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没话找话:“我爹是从吴越来的,他吃不惯长安的菜式,家中厨子惯会做吴越菜,但爹他心疼母亲,又重金聘了长安的厨子,所以我们家吃起饭很是混杂。我呢,自幼最是随和,长安菜爱吃,吴越菜也爱吃,在家中吃惯了,偶尔也会出来打打牙祭。”说着说着,却将自己逗笑了,白皙略显圆润的小脸笑得如同桂花糖般甜腻,好像随时能沁出糖一样。 萧衍不觉受了她的感染,那一贯摒绝烟尘的脸上便如笼了一层柔光,唇角微挑,带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过的温煦笑意:“我看你就是知道吃,什么随和,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虽是有挖苦的意味在里面,但不知觉却被他说的有些许宠溺的语调在里面,甫一落地,他也是吃了一惊,竟与这丫头亲近到了这地步么。 说话间伙计将菜上来了,除了孝钰方才说的咸鲞鱼炖蛋,藏书羊肉,嫩笋蒸肉,还有酱皮瓜,清炒菜心,糖煨黄米羹,鸡丝银面。有肉,有菜,有面食,酸甜咸辣都有,大碗小蝶淅淅沥沥摆了半桌。 孝钰拾起筷著将两人各一碗的鸡丝银面拨过来,先喝了一口汤,轻薄的油花混着切的极细的鸡丝灌入嘴里,十分满足地咽下去,分出神来去招呼萧衍,让他快吃。 萧衍坐得端正,抬起袖子用筷子挑了一根浮在面汤上的鸡丝,十分文雅地放入嘴里,细嚼慢咽了起来。孝钰刚撅了一根酱皮瓜塞嘴里,抬眼看了看萧衍,又拿起汤勺舀了一勺黄米梗塞嘴里,见萧衍依旧嚼着那根鸡丝,略显嫌弃地把面汤上的油花拨到了一边。 孝钰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拿起汤勺舀了一口面汤硬往萧衍嘴里塞,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微微向后躲避,却听孝钰恬婉的声音传过来:“张嘴,这是用十好几种食材调出来的汤,不油腻,好喝着呢。” 他愣了一下,像被人拉上线牵起来的木偶,果然听话的张了嘴,将面汤咽了下去。原来汤上只浮了一层油,顺着喉线滑下去不觉的油腻,只觉清香入腹,像是那屏风上的花,带着秾艳的色泽细品之下却有着超脱不凡的轮廓与根骨。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他看着孝钰纯美欢恬的笑容,突然想,这是自己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若是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相伴,那他一定会很快乐,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他甚至可以不是晋王,没有这贵胄的身份,也不必再理他母亲和舅舅对他的期许,不必回宫和自己的兄弟们演着表面的情分,也不必昧着自己的本心去想方设法讨好自己的父亲。这一切和这一口汤比起来,显得那么丑陋不堪。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迅疾地将这些私心杂念扼回了肚肠里,萧衍,你到底在想什么,她是大哥的未婚妻子,你被这丫头的迷魂汤灌晕了,连伦理纲常都不顾了吗? 孝钰全然不知他心底已转过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愣什么神,快吃啊,再不吃凉了。” 萧衍提了提唇角,淡笑着点头。 两人吃完饭从食坊里出来,孝钰见门口对面有个捏糖人的老妪,用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了一番,正要过去,突然身子被猛地一拉撞入了一个硬实的怀中,萧衍抱着她转了半圈护在她身后,一个本来撞向孝钰的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撞在萧衍的身上,他的四肢像是瘫软无力,徒劳地从肢干上垂了下来。烟沙的嗓子直冲着萧衍咳嗽了两声,他一把将他推开,见那人像是个空心的一样,软塌塌地退了几步,踉跄着跑了。 孝钰在萧衍的怀里探出头,只看了那人一眼,便觉骇人。他露出来的胳膊与脖颈满是疮疤,脓水混着血水将单薄的衣衫浸透了,脸上苍白的像地狱九司里的恶鬼,没有一丝血色。 “这……他是怎么了?” 旁边有人上来劝他们:“快离这些人远一些,是从南边过来的,身上带着疫症,会传染。” 萧衍忙护着孝钰牵马快走,却是有些茫然:“疫症?长安戒备森严,为何会让有疫症的难民涌进来?” 孝钰有些担忧,问:“刚才那人冲你咳嗽,这没事吧?” 第157页 萧衍道:“我并没有任何不适,应该无事,不必担心。” 因出了这样的乱子,萧衍不放心孝钰自己回家,便将她一直送回吴越侯府的门口。他牵着缰绳,临近告别,脸颊微红略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那鸡丝面很好吃。” 孝钰笑了:“我下次问店主要过来食谱,给宫里的御厨,让他们做给你吃。” 萧衍心中说,那样吃起来也许就不会有什么滋味了。但他还是和缓温润地笑了笑:“好。” 两人话别,孝钰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微斜的阳光透过门前的青璃兽石雕撒过来,在地上勾勒出斑驳的光影。萧衍站在那一处暗昧中,看了许久,许久反应过来她早就进了家门,此时必定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他舒了一口气,便牵着马调转了头往回走,阳光并不算鼎盛,却耀得他一阵头晕,他隐隐忍住那一阵阵的不适,翻身上马直奔宫门。 ---开春三月,京中爆发了十多年最厉害的一次瘟疫。起先,只是几个从南郡来的难民涌入长安,传染了街巷平民,在外城霍乱。但渐渐的,北衙六军的防卫出现了疏漏,京兆尹也很是怠慢,疫症蔓延至了内宫,许多宫女内侍染了疫症,被连夜送出宫,去了长安郊外的寻叶行苑。 吴越侯府门户紧闭,任何人都不得外出,安阳公主命人从窖里挖出粮食和蔬菜,又拿了珍藏的草药日日煎了给府里人防疾。因怕伤了龙体,连每日的朝会都停了,但沈檀日日得去凤阁议政,为此安阳颇有怨言:“这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议什么政,我跟你说咱家里可有一双儿女呢,你要是带回什么传染了他们,我可跟你拼命。” 沈檀一边整理着朝服衣襟,一边怨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就是因为起了疫症,才得抓紧商议疏通治疗之法,不然整个长安都要成一座死城了。” 安阳略有不屑,“我那皇兄都知道爱惜龙体,躲起来不早朝了,偏你们不怕死的,我倒要进宫问问他,臣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孝钰正拿了刚煮好的药汤过来想给沈檀喝下去强体,却听他在内室跟安阳说:“你可千万别进宫,宫里早乱做一团了,宫女内侍也就罢了,我可听说晋王殿下也染了疫症,说来也奇怪,那些染病的宫女内侍都是在内宫伺候的,勤然殿里并无染病之人,晋王日日在勤然殿压根没回过王府,是从哪儿染了这疫病?” 孝钰手腕一软,险些连汤带药一起洒了。她忙推门进来,急切地问:“爹,你刚才说谁?谁染了疫症?” 沈檀古怪地回身瞧了她一眼,顺手把汤药拿过来一口闷了,慢悠悠道:“晋王殿下,这下那姜弥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丑态百出,晋王前脚刚被送到寻叶行苑,后脚忙不迭地撺掇姜妃去将静穆王接到自己殿里,美其名曰照顾年幼体弱的皇子,还不是怕失了这个筹码,再找下一个吗?” 孝钰急得将盛药的托盘扔到地上,大声叫道:“爹,你怎么这样,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幸灾乐祸呢,衍儿好歹叫你一声姑父,你怎么这么狠心。” 第69章 番外——心远如絮 安阳公主忙上来扯着孝钰的臂袖,低头看看被摔掉了一块角的黑漆托盘,念叨着:“你这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脾气什么时候这么躁了。” 沈檀却是镇定地盯着孝钰的脸看,意图要从上面探究出几分不寻常,他放沉了声音:“孝钰,你近来跟晋王可走得有点近,他是太子的亲弟弟这没错,可也是姜弥一手扶持的皇子,是我和尹相的心腹大敌,你可别不分远近。” 安阳公主皱眉:“他们晚辈在一处玩,哪有这么多讲究,你跟孝钰说这些做什么?” 外室传来仆从的脚步声,沈檀看了看更漏,再不走便要迟了。他半是无奈地朝安阳叹道:“有些事孝钰迟早要明白,你这样护着不让她知道,也不知是爱她还是害她。”说完,拿了昨夜写好的奏折疾步走出了内室。 待沈檀走了,安阳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孝钰垂下的头发,见她一副失了魂魄茫然无措的样子,抓着安阳的手,声音中略带哽咽:“娘,那天我带衍儿去吃饭,在街上有一个患了疫症的人朝我撞过来,衍儿替我挡住了,那人还朝他咳嗽,你说是不是那个时候传染上的?” 安阳安抚着她说道:“不管是不是那个时候,现如今太医在寻叶行苑日夜不休的研究医治之法,衍儿是晋王,不会有人敢怠慢他,这种时候,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舅舅都帮不上他什么,只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第158页 “可……”孝钰素净的面庞上不经意落下了几滴泪珠,“疫症是会死人的,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衍儿会不会也……” 安阳也动了些恻隐之心,不禁悲悒道:“但愿寻叶行苑的那些太医们不是酒囊饭袋。” 孝钰从父母的房间走到自己的闺房,只觉院落安静的很,侍女仆人们都没了往日欢语,一个个如临大敌,拿药汁往院子各处洒,更加频繁地擦洗器皿厨具,连洗衣的次数都多了。她在自己闺房窗前坐了半日,见天边聚敛着暗沉的铅云,如浓墨般的颜色快要滴下来。 嬿好给孝钰端了一碗燕窝粥,瞧着要掉下雨的昏沉天色,叹道:“这一下雨,怕是疫症会传的更厉害,至今都没听说有得了疫症能活命的……” 她在那一瞬脑子原本是空的,如同扯碎了的浮萍游线,不成形散乱着,根本不知该想些什么。但就是突然的,冒出来一个念头,她得去寻叶行苑看看他。这样阴霾压低的天气,萧衍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又生着重病,他一定很孤独。他素日那么孤凉冷漠的样子,好像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在意,能让他动容。 可是这样的他,会偷偷摸摸去佛堂看她,给她抄宫规,陪她回家,还替她挡住了那个撞向她的患了瘟疫的人。他在聚缘楼里的那个笑容淡抹得像是一片随时可以掠去的云,可却在她的脑海徘徊缭绕,久久都挥散不去。为什么会有人那样倾城绝代,好像占尽了世间芳华,却又总是好像揣着满腹的心事,轻易不曾展颜。 她眼中的世界那样温情美好,难道看在他的眼里,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吗? 孝钰的心中流转过许多,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深,她要去寻叶行苑看他。她让嬿好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絮语了一番,嬿好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孝钰,“姑娘,这不行,你不要命了。” 她慌忙捂住嬿好的嘴,看了看外间各司其职的仆人,低声道:“我去看他一眼,立刻回来,你替我掩护着,千万别叫爹娘发现了。” 正说着,春枝那娇滴滴的声音传进来:“姑娘,姑娘,奴婢寻了些话本过来,给姑娘解解闷。”青芝兰叶的幔帐被掀开,春枝怀里抱着些半旧的话本走进来,孝钰忙横了欲再劝些什么的嬿好一眼,冲春枝道:“你把话本放下,去厨房寻些栗子放在炉子底下烤了,咱们边看边吃。” 春枝一听忙高兴着应了,“还是姑娘聪明,这样连晚饭也省了。”忙又打了幔帐快步跑出去。 嬿好担忧地扯了扯孝钰的衣纱,想劝她两句,又怕让外间的人听到,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寻叶行苑那边情况不妙,每日都要抬出许多尸体,就地焚化,惨的不得了。” 孝钰正从小箧柜里找出些银锞子放进荷包里,听她这样说只怔了怔,从檀木桌面上掠过的视线一时有些散乱,连握着银锞子的手都微微发抖。 她呆愣了一阵,心里也有些怕,却强撑着不露怯,反倒轻笑着去安慰嬿好:“你忘了你姑娘我是什么命了,凤尾星命,还没当上皇后呢,老天哪会让我这么轻易死。” 她其实觉得这些命理信不得,但当自己实在怕的厉害时,也愿意拿出来壮壮胆。 孝钰故意换了身不显眼的玉色襦裙,裹着臃肿的雪毛领绵袍,趁着下人们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她本想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但在东盛巷上走了几步,又转身去了广和巷。聚缘楼已锁了门,这条街上的买卖行当都关了门,往昔热闹的盛影如今只剩下几片枯黄的落叶在街心旋转飞舞。 她笃笃敲着木门,听见里面有人活动的响声,忙大喊了叫道:“老板,你开开门,我就想买一碗面带走。” 里面传出来回音:“姑娘,如今疫病横行,我是不敢再开门了,我劝你也快回家去吧,这时候还吃什么面呀。” 天边传来轰隆不绝的打雷声,檐下随风飘摆飞散下几滴雨,正落到孝钰的手上。她顾不得身后愈加阴郁的天气,从荷包里掏出银锞子从门底下的缝隙里塞进去,“老板,我就想买一碗面,多少钱我都给你,这些够不够……”她又去摘发髻上的金钗玉环,连同手上的翡翠镯子也一同塞了进去。 里面似是有人在叹息,拆开门栓将门打开,老板探出脑袋警惕地看了看街面,把孝钰拽了进去。 熬面汤的大锅上飘着轻烟白雾,老板拿大筷子搅着面,无奈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姑娘,不就是一碗面吗,吃不吃的有什么要紧。” 第159页 孝钰呵呵笑了笑,不敢跟老板说自己要把这面带去那里,生怕说了他又要把自己轰出去。便四处看了看,扯些别的话题:“疫病来的猛烈,你这买卖也做不成了。” 老板叹道:“买卖做不成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命啊。我是觉得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再乱也乱不出天去,总得有人管,不然,早就回老家了。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就算是死了也得死在自己的家乡不是。” 孝钰一时也有些悲戚哀悯:“算起来我老家也是吴越,却从来没去过。” 老板将面舀出来放进碗里,又打开食盒搁进去,想起什么,从角柜里找了一个素纱包团出来,一齐放进了食盒里,“姑娘,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给你一个我祖传的药包。咱们那边郡县几乎年年都会有疫病,世道不太平,匪盗杀了人就把尸体往河里一扔,等到来年开春那些腐烂了的尸体连同脏水四处流散,就会生出来疫病。老一辈人配了这么个药包,有病治病,没病预防,姑娘你带回去,世道不好,多保重吧。” 孝钰向老板道了谢,左手提溜着食盒,右手打着油纸伞出了门。雨下得大了些,水柱绵绵落下,如同穿起线的珠子,细密地在天地间织成了一道网。 她走到城门处,见千牛备军守卫严密,只许出城不许进城,若是遇上闹事的立马上枷锁押走。孝钰有些许犹豫,但见天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来,暮色降至,也顾不上犹豫,便跟随着人群一点点挪迁出了城门。 寻叶行苑本是皇帝陛下秋狩下榻之处,离长安并不远,走起来就是半个时辰的脚程。她到了行苑外,守卫的禁军却是不敢让她进,小郎将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披着斗篷蓑衣,隔着雨幕嚷道:“沈贵女,你快回去吧,这里面都是患了病的人,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无法子只能耗在这里,您金尊玉贵的,何必这么想不通。” 孝钰抬眼看了看乌云绕顶的天色,道:“现下已是这个时辰了,你再让我回去,我已进不了长安城,城里进不去,行苑你又不让我进,若是我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全是你的责任。你可想好了,是我自己要进的,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怨不得你,可若因为你不让我进而出了意外,瞧我爹娘还有太子能不能饶了你。” 小郎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些怯色,犹豫着打开门,又低头瞧了瞧孝钰手中的食盒,结结巴巴道:“太医说,食物都得检查。” 孝钰忍了又忍,劈头骂道:“难怪让你来守寻叶行苑,你长没长脑子,这里面已经都是病人了,还怕传染吗?我这东西又不是给你们没得病的人吃得,是好是赖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医哪里知道去。” 小郎将抻了抻头,一想也是,便噤了声没再言语。 他给孝钰找了一身浸泡过药酒的外衫罩上,又拿了面纱蒙住她的口鼻,这才领她去萧衍的住所。行苑里的人都是这样一身白衣衫罩顶的装扮,各个行动极快,有端着药的,有搬运尸体的,还有在屋檐下烧纸钱的,宽敞宣阔的行苑巷道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味,仿佛这一片土地都是被人遗忘抛弃了的地狱修罗。 萧衍的住所近在眼前,确实行苑中最奢华气派的殿宇。西窗凌格子上的浮木雕花精细雅致,茜纱窗纸像是刚换过的,白腻的色泽中透着一点簇新的光亮。孝钰见窗前几个伺候的内侍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晋王殿下八成是没救了,每天那么多汤药灌下去,连点起色都没有。” “前几日姜娘娘还派人来看看,现下已好几天没见宫里来人了。” “听说陛下已应准让姜娘娘收养静穆王,人家得了个健康的皇子,还管这个病恹恹的干什么,都是皇子,一样的管用。” “要说这宫里人也真够心狠的,这一个还没死呢,就等不住要寻下一个了。” 孝钰四处环顾,将食盒塞到小郎将的怀里,弯身从墙根拿起一根竹竿朝着这些人挥下去,气道:“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我就挖掉你们的舌头,一个个闲得慌是吧,还不去将庭院里打扫打扫,然后再去求神拜佛让他们保佑晋王,顺道再替你们自己求求。要是晋王出了什么事,我非回禀了陛下让你们一个个都去陪葬。” 那些人都是跟着萧衍到寻叶行苑来伺候的,得了这么个差事本就憋屈,乍一见人来打他们正要破口大骂,冷不丁见是孝钰,既诧异又胆怯,只剩下四顾躲闪的份儿。特别是听她说要让他们给萧衍陪葬,一个个三魂去了两魂半,连求饶都顾不上了忙散开各干各的活计去。 第160页 那小郎将举着伞给孝钰挡雨,一时没忍住笑了,悄声道:“这些人就是欠打”,转而又有些惋惜地朝窗里看了看:“那么俊秀的皇子,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染了疫症。那当娘的也怪狠心的,就算不能在身边照顾着,好歹派个人来看顾一下,由着这些奴才怠慢碎嘴,说句不好听的,临了都不得安生。” 孝钰劈手将食盒夺回来,瞥了他一眼,“你说的可真够不好听的,谁跟你说他就不行了”,她有些许哽咽,却仍倔强着说:“就算阎王爷真想收他,也得给我还回来,凭什么。” 第70章 番外——沉根并蒂上 小郎将吃了个瘪,蔫蔫地不敢出声,倒是手脚灵巧地把门推开,引孝钰入殿。外面本就阴雨连绵,天光暗淡,透过重重绣帷照射进去,寒涔涔地落在了春凉里。太医正在榻前替萧衍诊脉,他垂头捂着嘴咳嗽,被从殿门涌进来的天光一耀,不禁抬头看去,见孝钰裹着棉袍拿着红木食盒走进来,一双眼睛在灰蒙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莹亮。 他有些微的愣怔,以为自己已病入膏肓出现幻觉了,但听见小郎将清晰的声音穿透沉闷的殿宇传过来:“贵女,您小心些,地上有些滑。” 青石板的地面光可鉴人,她脚底沾了些水,果然踉跄着滑了一下,忙双手护住那食盒,抱在怀里。 “衍儿……” 萧衍反应过来,气息沉弱的声音不由得放大了几分:“你来干什么,快出去!” 太医站起了身,亦上来拦住孝钰,“殿下这病可传染,贵女勿要再往前了。” 孝钰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萧衍中间隔了十多步远,他穿着流光蓝的软缎寝衣,颓然无力地靠在床榻边缘上,一双手搭在膝盖上,俊秀的面庞消瘦了许多,下颌尖尖,有着愈加精致的弧度。 她将食盒放在太医的手里,有些难受地说:“那你把这个给晋王。” 内侍手脚麻利地抬了沉香木供桌过来,堪堪放在床边,太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汤面取出来。白瓷碗上蜿蜒粘粘了几道油渍,细滑的面条裹成了一个面团子,无限狼狈地躺在碗里。 孝钰有些懊恼:“都洒了。” 萧衍的目光沉甸甸地望着这一碗面,眸中静敛若沉水,全然汇聚在了那上面,他极为专注且真挚地说:“即便是洒了,我也爱吃。” 他果然拎起筷子慢捻细挑地吃完了整碗的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挂在惨白的面颊上,仿佛吃一顿饭于他而言已是极艰难的事。站在一旁的魏春秋拿起锦帕给他擦了擦汗,听他道:“你送沈贵女出去……”他默然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渐黑沉了下去,又道:“给她找间干净的厢房住一晚,明天一早派禁军送她回长安。” 孝钰想要跟他说几句话,但见他一副油尽灯枯疲乏至极的模样,魏春秋站在他身侧已悄悄从广袖里伸出手朝她摇了摇,孝钰强忍着满心的不安,和缓地笑道:“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外面雨势大了些,渐成磅礴,她站在油纸伞下,望着夜幕降临时散乱在行苑里昏黄幽若的光,蓦然想起,第一次见萧衍也是这么个下雨天,他小小年纪,坐在书房里,捻着书页,一副老成到让人想扇他耳光的表情。 他下颌圆润小巧,鼻梁高高,一双墨瞳黑晶石般幽亮,所谓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奇怪,孝钰想着,那次她初入宫时下雨,这次她来找他又下雨,仿佛他们两聚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令天地哀伤的事一样。 她由小郎将引着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缭乱声起,众人慌慌张张地进出,刚给萧衍诊病的太医挎着药箱出来,召来了内侍:“快去给宫里递个信,晋王殿下怕是不行了。” 孝钰心中一颤,将油纸伞扔了忙跑回去抓住太医,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将原本就素净的脸面洗刷得愈加惨白:“这怎么可能,你是太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太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深沉持重,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伞往孝钰这边移了移,喟叹道:“实在回天乏术啊。” 孝钰紧咬了咬下唇,反身跑回了萧衍的寝殿里,殿里众人已散了个干净,萧衍躺在床榻上双眸紧闭,仿佛已陷入了沉睡。魏春秋在收拢着刚才盛面的食盒,不住地抬起胳膊擦一擦脸上的泪。孝钰傻愣愣地盯着那食盒看了一会儿,里面露出一角素白纱包,她想起那老板说过的话。 第161页 “老一辈人配了这么个药包,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既然太医都无法子了,那么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她扯下面纱,上前去将药包拿出来,在魏春秋惊诧的神色里,吩咐他和紧跟在后的小郎将,“你们去找一个药炉和药盅,再取一些干净的水来,要一整罐够我煎药用。” 魏春秋哽咽着老泪纵横:“贵女,老奴知道你待晋王殿下的一番心意,可太医都说……” 孝钰沉声说:“阿翁,你活了这些年岁,该知道什么事情没到最后一刻都不能下定论的。太医说了又怎样,太医又不是神仙,他说活不了便活不了吗?晋王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忙不迭替他把坟坑刨好,跟着守着哭吗?这药包管不管用我不知道,但总好过眼睁睁等死。” 魏春秋咬了咬牙,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点头道:“老奴这就去准备。”那小郎将也忙不迭地点头,“还有黑炭,这殿里一定得烧得热乎乎的,越热越好,我娘说只要人不冷老天就收不走。” 见两人出去了,孝钰拿着药包走到榻前坐下,垂眸看着萧衍。外面雨水打到窗棂上,哗啦啦地落下来,这声响愈发趁得殿宇里静谧。箫衍眼皮微颤,幽幽地睁开看着孝钰,秀美的面庞上不似往日冷冽如冰,却有着无限的温柔:“不是让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孝钰顾不上许多,去被衾下摩挲着寻他的手,冰凉沁骨,好像这满殿烧着的炭火,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能浸入他的身体里。 她不知觉地哭了,眼泪正掉在他的手背上,“衍儿,是不是我将你害成这样子,那天要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么一下,你也不会被传染,你现在还好好地在宫里。” “你说什么傻话”,萧衍唇角微勾,涟起一个恬暖的笑意:“若真是这样,那么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买卖。你活得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而我呢,我活得太累,太绝望了,连上天都觉得,跟我比起来,你才是应该活下去的那一个。” 孝钰抱着他的手,拢在自己的怀里,吟吟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生的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多姑娘都喜欢你,老天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他一定是喜欢你的,不会忍心这么早就把你带走。” 萧衍闭上眼睛笑了,“你怎么会懂,我曾殷切地期望过母亲能爱我,我以为只要随了她的心愿念好了书她就会爱我,可我慢慢发现,在她的眼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帮她平地登高的工具,我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功课,只有父皇喜不喜欢我。还有我的兄弟们,我们表面上兄友弟恭,互相谦让,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谁也不会让谁,并且恨不得掐死对方,只剩下自己。”许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卸去了往日的伪装,将心事一股脑地全倾诉了出来。 孝钰看着他发白的唇角,微微嗡动着,突然明白了,他是跟怀淑跟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怀淑向来温润如玉,谦和躬逊,他待人如春风和煦,从来不会因为旁人的无礼而恼怒。那是因为在他的心里,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来迁就他,来爱护他。他所施与人的从未想过要人施与他。寻常百姓家的情怀一早就被他摒弃在外,不奢望,不渴求,所以才不在乎,才能滴水不漏,永远周到。 就像萧晔,他会跟兄弟争抢点心,争抢父皇的宠爱,争抢着一切鸡毛蒜皮的东西,是因为他亦早就明白了,生在了帝王家,亲情便是天边高悬的孤月,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既然情得不到,那就去抢一切情以外的东西。 可萧衍是不同的,他的心是柔软而敏感,他渴求这世间的真情挚爱,他亦有心机,有城府,但在他内心深处划出了一方天地,将他所渴求的情安安稳稳地放在了里面,不染尘世污垢,精心地保护起来。每失望一分,那方天地便晦暗一分,直到最后将他自己折磨的心伤哀痛,难过不已,可还要用冷冽寒凉的外表去掩饰。 他身边有那么多亲人,可却没有一个发现,他那张平静沉默的面容之下,心已经伤痕累累。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可现在却清透至极,能准确地读懂萧衍的内心,或许,是因为在骨子里他们是一类人。孝钰为这个顿悟而惊讶不已,两个性格千差万别,甚至没有一处相似地方的人,在骨子里其实是一类人。都渴望真情至性的爱,都习惯了用各种面具去隐藏自己的本心,她故意在平时装的那般洒脱,但其实,内心贪婪得很,要身边人爱自己,且这爱决不能掺杂半分杂念。 第162页 “衍儿”,她盯着双眸紧闭的萧衍,不知他还能不能听到:“你若想要别人来爱你,那你就要咬牙活着,不管活得多艰难,多痛苦,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你活成了一盏明灯,活成了天上璀璨耀眼的太阳,到时候谁也不能忽视你,谁也不能再来践踏你的心。可若你就这样死了,过不了多久你所在乎的人就会把你忘了,他们可能还会去爱别人,把你苦苦渴求的东西给了别人,你甘心吗?” 萧衍紧皱着眉宇,似是陷入了梦魇,身体微微颤抖,手心里的凉意更甚。 魏春秋和小郎将推开殿门,魏春秋弯着老腰在殿中央支起药炉,将药盅里倒上水烧起来。小郎将则将圃篓里的黑炭逐一添在殿里的火炉里,炭火烧得荜拨乱响,不一会儿殿里的温度便高了起来。孝钰将棉袍脱下扔到一边,将药包里的药倒入煮沸了的水里,看着药盖被热气顶的微微颤动,一股苦涩的药味儿随着月移西斜而冒出来。 小郎将守在窗前,指着外面的月亮奇道:“这样大的雨,竟有这么亮的月亮,看来乌云散尽,雨快停了。” 孝钰抹了抹额间沁出的汗,不禁笑道:“小郎将,你这话说得真好,冲你这句话,寻叶行苑里的差你就当不了多久了,等晋王醒过来,我一定让他给你找个好差事。” 小郎将指了指躺在床榻上睡得不甚安稳的萧衍,“那若是……”被孝钰杏眼一瞪,生生止了回去,虔诚地拜了拜九天神灵,呢喃道:“晋王殿下一定会醒过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殿里的火炉被小郎将烧得极旺盛,三人在里面很快连单衣都穿不住了,孝钰的玉色襦裙上沾了一片汗,湿漉漉地粘黏在身上,连发丝都湿透了。她顾不上擦汗,将煮好的药倒在碗里,魏春秋扶起萧衍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孝钰一勺一勺地喂他吃药,待好容易喂完了这一碗药,三人皆舒了一口气,好像这真是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一样。 她摸了摸萧衍的手,皱眉道:“怎么还是凉的,小郎将你还得再添些木炭,非得给他把手暖透了不可。” “啊,还加呀。”小郎将咂舌:“我都快热死了,你看阿翁也热得够呛。” 孝钰将一方浸透了凉水的锦帕搁在萧衍额头上,回头道:“你只管加,等加够了你和阿翁就回去休息吧,留我在这里照顾晋王。” 魏春秋辗转流连于萧衍病榻旁,忧虑道:“老奴哪里睡得着?” 孝钰将捂热了的锦帕翻了过来,说:“你得回去休息,若是晋王明天还不醒,你就要来替我,他身边需要一个清醒精神头足的人时刻伺候着,咱们一个都不能倒。” 魏春秋这才三步一回头地去歇息了。 等他们两人走了,孝钰在床榻前守了一会儿,看着萧衍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汗珠,安静乖顺地合眼而卧。她极少见他这样人畜无害的模样,雪瓷般的肌肤上被炉火烘出红晕,宛若极柔淡的朱砂画上了一抹艳影,五官毫无瑕疵,这样端巧秀丽地长在脸上,在热得够呛的殿里竟让孝钰生出错觉,好像随时会化了一样。她这样守着他,心竟平静了许多,心间有一个声音笃定地说着,这样的人,绝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 她低声说:“萧衍,我从小就知道你活得很累,每天夜里人家都睡了你还要偷偷用功。白天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处找地方睡觉,生怕被人家看出什么。你说你非得给自己添那么多心事,你娘和舅舅给你拿来那么多书,你不会不看啊,你就是不看他们还能摁着你的脑袋非逼你看?这宫里统共这么些人,哪一个比你聪明,比你长得好看?你从一生下来就得天独厚,安心吃老本就是了,非得想不开。” 她絮叨了一会儿,觉得心里更舒坦了,慢慢趴在萧衍身上打了个哈欠:“我这样彻夜不归,我爹娘肯定急坏了,我若是能把你救活就算回去挨顿打也值了,你可千万得争气些,别辜负了我……” 萧衍这一觉睡得极混乱。他似是游移到了一片阔水长河边,里面污水黑沉,飘着些许晶莹剔透的魂灵,他恍然大悟,原是是奈河边了。倒不见鬼差,只有那漫天不透光的黑暗和四处呜咽飞舞的孤魂野鬼。他心想,若是这样死了,大约也不剩什么遗憾,他并没有可以牵挂的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需要他,他死了,随时都能找到替代他的人。 第163页 奈河便长满了形状狰狞的衰草,上面凝着一颗露珠,白皙莹润与这阴沉的地府极不相称。萧衍看着那朵饱满的露珠,脑子里浮现出一条街道,那里阳光和煦,人烟鼎盛,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在等他。 她的脸颊微鼓,笑时会露出可爱的小贝齿,追在他身后,没脸没皮地叫:“衍儿,衍儿……” 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面的心没由来得一恸,依稀是眷恋不舍。这个尘世这么残酷黑暗,世间的争斗那么狰狞可怖,她是那样的美好纯澈,以后的路能走得安稳吗?会不会有人用尽全身心地去爱她,去保护她,在她难过落泪时将她拥入怀中,在她孤独无措时替她绸缪风雨,在她迷茫胆怯时给她指明路径。 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扭曲,那奈河像被人扭成了麻花,那些迎风生长的衰草被人连根拔起,那些漂浮的魂灵像是泡沫一样被人捏碎了,耳边响起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一边说一边在他周围放火,将他烧得浑身灼热,像是要羽化升仙了似得。 萧衍睁开眼时,外面天光大好,有温暖澄澈的阳光顺着窗墉照射进来,他揉了揉惺忪顺眼,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见沈孝钰趴在他身上睡得正熟。 她穿着单薄的襦裙,发髻松散,唇边还有口水。萧衍忍俊不禁地笑了,欠身将她的棉袍拖过来盖在她身上。 第71章 番外——沉根并蒂下 孝钰正睡得憨沉,被那棉袍压着肩背,下意识地哼哼:“别给我盖了,太热……”她眼皮盖着眼珠微微抖动,猛地抬起身,双眸中弥散着慵懒困倦,在看到萧衍那张虽带着病弱但明显已恢复了生气的脸时,陡然亮了起来。 “你,你……”她觉得自己舌头打滑,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衍眨了眨眼,看她,俊美的面容上浮掠着浅淡的笑意,但目光沉凝,无比眷恋贪婪地要将她的眉目从眼底映入心底。他沉默着凝睇她许久,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冲动,心底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微微侧过身,避免正对着孝钰,克制而内敛地嘱咐她:“你先离我远一些,不,你先出去,叫太医进来。” 孝钰懵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被他这么一点拨,也立马反应过来。顾不上让那些慢吞吞的内侍去传话,她自个儿飞奔着去了太医的住所,将太医连拖带拽地拉了来。 太医极为谨慎地在床榻前替萧衍诊脉,孝钰则规矩地站在一边等着。她见萧衍白皙剔透的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筋脉络,削骨之瘦,这样坐在榻上不经意地总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唇角边那一抹堪称潋滟的笑意与眸中亮熠的神采一齐落在了她眼中。他虽然看上去那么孱弱,可明明就与昨天判若两人了。 孝钰烦躁地看了看太医,见他仍旧将三个指头搭在萧衍的腕上,许久不语,有些沉不住气,探头问道:“太医,晋王没事了吧?” 太医还是不语,又倾身拨弄着萧衍的眼皮看了看。动作慢悠沉稳的像是无澜静水上的一株青荇草,不带有一点烟火气。孝钰实在忍不住,“有事没事你倒是给句话啊……” 正说着,魏春秋和小郎将一同推门进来,见太医诊脉时孝钰还这么聒噪,小郎将一时又没管住他那张嘴,朝她道:“贵女,你别打扰太医诊脉,安静会儿成吗?” 孝钰咬牙切齿地回眸剜了他一眼,衣袖带风地甩回来,狠瞪着太医,见他伸手摸了摸萧衍的额头,没什么表情地把浸泡了药酒的面巾从自己嘴上扯下来,“晋王殿下,怕是迈过这道坎,没什么大碍了。” 太医反身看着有些呆愣的孝钰,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躬身朝她拜了拜,道:“贵女,还请您将熬给殿下喝的药的药渣拿给臣,这药极管用,您不愧是凤尾星转世,是大周的福星,有了这药,这全城的百姓怕是有救了。” 孝钰抻了抻,微咧开嘴,露出鲜亮白皙的贝齿,将手背在身后,忍住了要跳起来的雀跃,问太医:“晋王真得没事了?” 萧衍靠在床榻上歪头看她那副傻样,唇角不自觉弯成了一道下弦月,心像被人捧在手里那般温暖。 那厢魏春秋与小郎将已欢心喜悦地抱在了一起,殿外聚拢了一圈的内侍宫女都忙不迭对着青天白日拜了又拜,各个如释重负,仿佛透过行苑那四方的天看到了自己阴霾散尽即将艳阳的前程。 太医捋顺着他乌黑的胡髭,点头:“没事了,殿下福寿绵长,还有贵人庇护,自然没事了。” 第164页 孝钰终于将梗在喉咙里的笑声洒了出来,越过太医直冲到榻前弯身抱住萧衍,双手扣着他的背,“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好人才不长命,祸害都是留千年的。” 萧衍被她这一抱陡然愣住了,胳膊在她的身侧徘徊犹疑了许久,才慢慢将她的腰身环住,反将她抱在怀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抱着她的手越勒越紧,像抱了一株稀世的珍宝,将自己的手背都勒出了发白的骨节。 ---“我跟你说,那个聚缘楼的老板是我的老乡,他也是吴越人,就是他给了我这么个药包,说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专治瘟疫……”孝钰坐在萧衍的寝殿外,跟小郎将眉飞色舞地吹嘘:“你说我神吧,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想别的,就是有一线希望也得试试。” 小郎将用手托着下巴,心事重重地沉默着,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扯了扯孝钰的衣襟,低声道:“贵女,你可答应过我……若是晋王殿下能躲过这一劫,让他给我换个好差事。” 孝钰灵秀白皙的面庞在阳光下愈加姣美动人,她歪头看了看小郎将,侧身悄声说:“一会儿我就给你说。” 殿内萧衍正裸着上半身,由太医给他针灸,莹亮的银针密匝匝布了满背,他依稀听着外面孝钰阵阵说笑的声音传进来,问魏春秋:“孝钰这是跟谁说话呢?” 魏春秋越过茜纱往外看了看,了然笑道:“是寻叶行苑的一个守门郎将,这一天多围着贵女鞍前马后的,还真殷勤的很呢。” 萧衍的脸色不自觉的沉了几分,清清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晋王殿下正将敞开的衣襟系好,见孝钰领着那个一脸羞涩的小郎将走进来,满脸堆笑地往萧衍身边凑了凑,“那个……衍儿,我呢,有件事想让你帮个忙。” 小郎将闻言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孝钰,正碰上萧衍仿佛带着尖刺的视线,吓得他赶紧低了头,数着青石板上弯弯斜斜的纹络,不敢再抬头。 萧衍雍容而沉稳地望向孝钰,和缓道:“你说。” “你看,这寻叶行苑偏僻得很,差事也怪闷人,要一个年轻的大好男儿守在这儿有点大材小用了。这小郎将……哦,对了,你叫什么?” 小郎将没敢抬头,眼睛紧盯着地面,闷声道:“裴玉衡。” “玉衡?你名字中也有个玉啊,是哪个玉?”孝钰新奇地看着他,一时将正事抛到了脑后。 萧衍的眼底掠过一抹幽深的沉色,他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漫然看着孝钰:“你不是说有事让我帮忙吗?” “哦,对了。”孝钰像被人从歧途上拽回了大路上,继续顺着自己早就筹措好了的话说下去:“这个裴玉衡做事还挺妥帖的,人也善良,昨天夜里多亏了他帮我加炭生炉火,这么一个好苗子不应当只窝在这没前途的寻叶行苑,该有个好去处吧……”她悄息了声音,微微觑看着萧衍的脸色。 萧衍探究似得盯着孝钰看了一会儿,淡抹地笑了笑:“这好办啊,宣水驻军离这儿不远,我可以举荐他去当个校尉,虽然比郎将高不了几个品级,但宣水驻军已脱离了北衙六军,其将领多是内部升迁,只要熬出资历,总有出头之日。”他转头看向小郎将,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可愿意啊?” 小郎将一听宣水驻军,心下已乐开了花。那是拱卫京畿的重军,即便是进去当个马前卒也比在这冷水一样的行苑里当差强。他听得晋王竟要举荐他当校尉,那可是比他现在整整高了两级,恍若做梦一般地跪倒在地,忙不迭道:“愿意,愿意,臣下多谢晋王殿下提携。” 萧衍又转头看向孝钰,见她一脸悦色地冲裴玉衡眨眼,更抬了抬胳膊,“行了,行了,快起来吧,地上凉着呢。”当下脸色便像是刚浸过死水枯井似得,阴沉至极,他冷了声音:“本王给你书信一封,你下午就去宣水上任,那里的靖武将军识得本王的笔迹和印鉴,你直接找他便可。” 裴玉衡抱拳深躬身,一脸的感恩戴德,道:“臣下告退。” 孝钰见他心满意足而去,只觉卸下了心头大石,也真心替他高兴。这小郎将虽然言辞不灵敏,但人憨厚善良,又挺热心的,依照孝钰的那一套评判准则,这样的人是该有个好结果的。萧衍见她盯着裴玉衡出去的方向出神发愣,人家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雕梁画栋的殿宇里,还兀自一副沉湎的模样,不觉心头有气,说出来的声音也越发阴阳怪气。 第165页 “你倒真是厉害啊,这么短的功夫就能跟人家这么熟,熟到可以牵线搭桥了。” 孝钰正扬了头,略显得意地要应承。仔细品茗他这话的调调,却觉出些不对劲儿来。她撇嘴看萧衍,见他果然大病初愈,精神头也足了,又能跟往常一样对她连讥带讽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放慢了语调:“我说晋王殿下,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吧,你能不能对我客气点。” 萧衍看了看孝钰,清冷寡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乌深的殿宇里,连绣帷幔帐都好似染了春意的沁凉,柔淡地飘摆着,透出翩若蝉翼的清寒料峭。 萧衍神色内敛,望着孝钰有些出神:“我听见你跟我说话来着,虽然我昏睡着睁不开眼,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的清清楚楚。”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凝肃而沉酽,似是下定了决心,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凛然:“我迷迷蒙蒙中有个念头,若是能逃过此劫,此生我必定要高高在上,手握八方权柄,睥睨天下,再也不会让人随意将我舍弃。”他转眸看着孝钰,“我所想要的,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她本应是谁的,只要是我喜欢的,便只能是我的,最后也一定是我的。” 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却让孝钰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的萧衍那么陌生,好像他衣襟上那条刺绣繁复的青蟒蛇隐匿在重云飞雾里,让人看不清本来颜色和面目。 这一病,难不成还受了刺激吗? 孝钰幽幽地说:“衍儿,你这样子让人看得有些害怕,像是要将什么东西碾碎揉烂了一样……” 萧衍淡然一笑:“别人害怕我最好,因为只有强者才能令人畏惧,但是你,孝钰,你不要害怕我,因为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他温脉含情地看着孝钰的眼睛,那里面是一潭清晰可见底的净水,轻而易举就能望到头。 孝钰饶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品出些味来了,她犹豫地看着萧衍,心间似有千万滴思绪落下,凌乱难解。她坐在床榻前,将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萧衍慢慢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掌心间一点冰凉顺着肌理丝丝浸入,孝钰没由来地一阵紧张,她猛地甩开萧衍的手,站起身来,满面通红,断断续续地说:“不,不行……衍儿,你……” 殿门被人推开,阜盛的阳光如水流般潺湲泼入,伴着春凉中一点细微的暖意,是沈檀那暴怒的声音:“沈孝钰,你给为父滚出来。” 魏春秋战战兢兢地躬身而入,颇为忌惮地不停地回身看殿门外,“殿下,贵女,沈侯爷找来了,就在门口等着。” 孝钰却觉如在混沌紊乱的麻絮中找到了救星,她掩饰着自己的失常,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拨敛过宽大的襦裙裙摆,拔腿往外跑,跑到一半儿,顿住了脚步,却不敢回头,只低声说:“衍儿,你要多多休息,我先随爹爹回长安了。” 萧衍坐在床榻上,看着孝钰的背影渐行渐远,眼眸中那一点温情渐渐冷了下来,他慢慢地说:“迟早有一天,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孝钰耷拉着脑袋,在沈檀那炙热暴躁的怒火里蔫蔫地上马车,耳边不时传来父亲的责骂声:“说走就走,知不知道你娘急得直哭,当这寻叶行苑是什么地方,若是一不小心染上了瘟疫,当自己还有命再见爹娘吗?” 她一反常态地默默领受着责骂,一言不发。坐在马车上,听父亲跟寻叶行苑的太医嘱咐:“记住,孝钰从未来过寻叶行苑,那治疗瘟疫的药方是你们太医自己研究出来的,他日圣驾跟前,可莫要说错了话。” 太医谦卑地点头应道,并低声再三保证绝不会乱说话。 孝钰透过车帘向外看去,见行苑里的并蒂花枝生出了粉嫩的花苞,米粒般大小,在枝头一颤一颤的,微渺的弱不禁风,但是哪一株婆娑妖娆的并蒂莲又不是由这样渺小的花苞生成的? 第72章 番外——山雨欲来 清嘉四年的这场瘟疫在太医院研制出治疗秘方后而逐渐被压制了下去,但是如山风序来,虽然隐没在迟日妍暖的春慵里,却带来了绵延不绝的怒浪洪水。 先是北衙六军的统领及左右监门卫中郎将被撤职查办,而后京兆尹也因失职被降职外放,皇帝陛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凤阁拟定了自己中意的人选,尹相在京畿的势力接连受到打压。五月以后,尹相去南方诸郡巡查吏治与自己新推行的青苗法税制成果如何,待七月回京,连向来与他交好的吴越侯都似与他疏远了不少。 第166页 朝中逐渐有了新的变化。在姜氏作为后起之秀的迅速崛起下,尹相举荐其义弟季康子出任殷乌军的左前锋,并与他时常同食同寝,格外优待。坊间渐渐传出了流言,说尹相有意栽培季康子,待他之心更胜吴越侯。 一日朝堂会散了,沈檀拿着玉笏拾阶而下,姜弥从身后追上了他,见左右无人悄声秘语:“这尹相对季将军真是厚爱,先是左前锋,又是顺武将军,他入仕也不过三年,论家世学识资历哪一点比得上沈侯爷,怎么反倒好像要让他越过你去了似得。” 沈檀目光沉定地盯着脚下的路,“官宦之位,有才德者居之,并不拘资历家世。” 姜弥抚弄着自己褐绸锦的袖子,脸上一抹笑高深幽然:“但好歹得一碗水端平了吧,你这门下侍中也五年没挪动了吧,尹相向来标榜举贤避亲,怎么这会子倒把他自己的规矩都废了。要我说既然废了那就废了,废的彻底才好,但我看着怎么好像这规矩是单为你立的似的?” 沈檀放慢了脚步,静若冷霜地看了一眼姜弥:“姜相今日怎么好似闲得慌。” 姜弥并不在意他话里的讥讽与反感,只发自肺腑地诚恳道:“你们沈家和尹家还是姻亲呢,怎么一点热乎劲儿都没有,你说说,你要是成了我姜弥的亲家,你又有这一身才华,我非不遗余力地把你捧上去不可。”他悄然凑近沈檀,低声说:“沈贵女那般灵秀可爱,晋王殿下也是倾心不已,不如……” “打住。”沈檀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些,“孝钰和太子,是陛下钦定的婚事,我可没这本事说改了就改了。” 他一挥襴袖加快了脚步将姜弥甩在身后,直奔宫门而去,忽觉身边闪过一片阴翳,一个伶俐的人影落到他身侧,半倾了身搂过他的肩,粗眉飞扬,神采奕奕:“沈兄,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 来人绸衫上罩着乌亮的铠甲,身形长颀,至多三十岁,脸长得端正平整,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只是被那活泼恣意的表情一衬,显得柔和温煦了许多。 沈檀的脸色有一瞬的沉酽,但还是敛起了一个和煦的笑:“是季兄弟啊,方才上朝时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今日没来朝会呢。” 季康子挠了挠头,没心没肺地笑呵呵道:“太尉让我去兵部给他取殷乌军补给的账册,那兵部侍郎非扯着我说三道四,好容易才脱身。” 沈檀的笑容愈加勉强:“那是人家想巴结你。” 季康子面容澄澈纯净的若朝露初曦,藏不下一点晦暗,明亮光彩堪与朝阳竞。“我也真是不明白官场这一套,各自干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偏得生出来这么些小心思,也不觉得累。” 沈檀便不再说话,只儒雅地笑了笑。心想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风光时候,自然觉得这些小心思多余,可旁人未必有他那般得天独厚,也只得依附着这些小心思谨小慎微地活着。 他们身后姜弥站在太极殿前的石阶下,逆着光看了那两个人许久,些许粗犷的脸上挂着微妙而幽深的神情,这世间最难以揣测也是最易变的便是人心,因而利用人心便可以做许多事情。 ---沈檀揣了一肚子的阴郁沉灰的心事回家,正默然寡言,陡然见女儿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穿着青色浮寒柳的襦裙,发髻挽起,簪了一支碧玉莲叶钗,白皙莹雪的面庞上总是流露出迷茫挣扎的神色,十指指腹间缠着白纱布,将手中的桃花枝拆成了好几段,正往水渠里掷。 安阳公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过来找沈檀商量:“我看以后别让孝钰去宫里了,这皇子们都长大了,总在一处玩也不是个事儿。” 沈檀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只觉脑侧的穴道突突地跳着,沉了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安阳公主略显犹豫,但想到夫君一向宽厚谦和,对子女也多是纵容宠溺,便将事情原委都说了出来。 近来新罗那边的局势已渐趋稳定,逆臣被大周派过去的军队剿灭,善惠公主和宗献王子不日便要回家乡。这一日阳光正好,皇帝在上林苑设宴给善惠和宗献王子践行。许多皇亲国戚都去作陪,连同诸位皇子也都到了个齐刷。那善惠将目光屡屡落在萧衍身上,宛如牡丹缠枝,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却见他自始至终从未看过她一眼,却是在不经意间将视线瞥向坐在皇后身侧的沈孝钰。 偏偏沈孝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总躲避着萧衍,尽量不与他对视。 第167页 宴席间觥筹交错,又有缓歌慢舞助兴,耳边是管弦丝竹乐,宫商角徵羽,眼前是水红汨罗袖,妖娆慢歌舞,若不仔细地将眼睛盯在他们二人身上,还真发现不了这二人的蹊跷。 善惠有些酸溜溜地想,未来的太子妃和太子的弟弟,这大周果真是礼仪之邦。她向来是不落俗套窠臼的女中豪杰,并不像姜紫苏那样的闺阁小姐,在察觉到萧衍的心思后只会一昧地咬唇蒙泪。她端着那张倾国绝色的脸,笑意深浓地看了看孝钰,离开坐席朝皇帝拜了拜,道:“善惠与王弟即将离开大周,对于皇帝陛下的收留再造之恩,善惠铭感五内,自觉无以为报,便想以一曲《白鸠》做舞,献给陛下。” 嘉佑皇帝笑道:“早就听闻新罗公主不禁姿容无双,舞艺更是超绝,今日看来是我们君臣有眼福了。” 下首端坐的姜弥微敛过袍袖,朝齐驸马侧身,低声问:“这是唱的哪一出?” 齐驸马边和着皇帝,边细微地侧首悄声道:“《白鸠》是双舞,没瞧见那公主一个劲儿地盯着晋王看呢,临走了,想让人家和她跳一舞呢。” 姜弥恍然大悟,含笑着将视线巡弋在善惠和萧衍之间,见萧衍沉雍地坐在榻席上,平澜无波地端起茶瓯轻抿,丝毫没有迎合善惠的意思。 善惠瞧了他一阵,唇边那抹妩媚娇娆的笑意便如同染了毒汁般,愈发深浓,愈发刺目。她转而瞧着孝钰,笑道:“此曲由古琴弹奏为佳,听闻沈贵女出身大周世家贵胄,应善弹琴曲,不知可否赏脸。” 原本孝钰正神游天外,既没注意善惠向萧衍送了无数秋波,也没意识到这事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乍一被点名,骤然惊讶,睁大了眼睛看善惠。 宴席上有短暂的安静,众人仿佛也没料到这位异邦公主怎会突然把矛头指向了与她少有交集的沈孝钰身上。孝钰心里一阵慌乱失措,不知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见怀淑轻微地冲她点了点头,才平静了心神,缓缓站起来,拂了拂身:“愿为公主效劳。” 新罗虽是大周的属国,但人家公主愿意亲自跳舞助兴,又是当着宗献王子的面儿,点了一个世家女子为她伴曲,即便她是日后的太子妃,又有何理由拒绝? 内侍将古琴搬上来,正落在皇后凤座的下首。萧衍终于收起了他那副事不关己的闲散模样,略带警告地看着善惠,凤眸中掠过一丝尖锐的凌光,善惠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笑得甚是风情万种。 《白鸠》只是一部弦律舒缓,蕴意悠扬的曲子,并不算难弹。孝钰虽然娇生惯养又在音律上没什么天赋,但自小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也谙熟这些名曲,顺着节拍弹也撑得住场面。 曲虽好弹,舞却难跳。 顾名思义,所谓舞步便要有‘翩翩白鸠,载飞载鸣’的曲意优雅,又要舞出‘凌云登台,浮游太清’的洒脱奔放。孝钰全副心思都在琴台上,时不时抬眼看看善惠,跟着她的拍子弹奏,生怕习艺不精而丢了□□上邦的脸。宴席上众人皆惊叹于善惠的舞姿,弃杯丢筷,再无余色。 她年纪很轻,却将舞曲修炼的娴熟而流畅,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落步,全都分毫不差。且步子随着拍子踏下去,似是渐入佳境,舞得节奏越来越快,比之原曲快了许多。但饶是这样,舞步仍旧精准而曼妙,没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只觉善惠那袭铁锈红水光绫撒花大裙似是笼了一层仙光,舞出的动作被惑目的光泽连到了一起,稍一错神她便从曲颈问天舞到了展翅翱翔。 大家眼睛里只能看见善惠娇娆的身段和曼妙的舞姿,耳边只听得到乐曲若流珠落玉盘,嘈嘈切切,竭力去追寻善惠的节奏。孝钰洁白的额头上沁出了许多汗珠,手指飞快地拨碾过柔韧的琴弦,顾不上指腹撕裂的疼痛,不敢错神地跟着善惠的节奏,很快琴弦上染了血水,变得粘滑而弹不住。 萧怀淑眉宇紧皱,心疼地看着孝钰,推开前方的案几想要起身,却被尹相一把摁住肩膀,他目不斜视意态端方,低声道:“你是太子。” 不管孝钰是不是被迫拉进这里面的,这是两个姑娘的较量,也是两国颜面的较量,人家公主能在快节拍下舞出精髓,琴曲若是兜不住还要靠太子求情,那丢的可不是自个儿的脸。 孝钰深谙此理,如被赶鸭子上架,即便被烤熟了也不能中途撂挑子不干。 萧衍偏头垂眸看着琴台上斑驳的血渍,眼睛冷得如浸漫过山巅冰雪,空旷清透至极,映在里面的只剩下那些血腥的痕迹。他转而看萧怀淑,将他和尹相的动作收入眼底,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推开案几,快步撞入了善惠构架起的舞阵中。 第168页 《白鸠》本是一对交颈相依的鸟儿恩爱和鸣的舞曲,做双人舞更是水到渠成。萧衍加重了手上的动作,暗中蓄满了力道,迫使善惠把节奏慢下来。舞到此处,本有三个章节,他长袖翩甩,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硬生生地将善惠列开的阵仗收拢回来,往尾曲上靠。 孝钰时不时抬头看他们的舞步,见萧衍朝她使眼色,忙就着他的动作变换章节,不给善惠转圜倒转的余地。 弦乐悠扬漫过上林苑,善惠在靠近他耳畔时悄声道:“为何是她?我并没有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萧衍半真半假地将她推开,冷声道:“跟你无关。” 扳龙附凤,目望身轻。两人在渐渐慢捻低沉了的乐章里罗袖交缠在了一起,善惠若一枝弱柳扶风往后倒去,萧衍适时倾身扶住了她的腰,弦声汀然而止,舞毕。 上林苑中静谧无声,众人都是出身良好的皇亲贵胄,终日浸淫在宴会乐舞中,多少看出了些门道。从前只知太子与沈贵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不曾想晋王何时也这么护着她。 一时之间,目光都多了几分探寻深意,落在萧衍和孝钰的身上。 皇帝恍若未觉,看向萧衍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明所以的意味,抚掌大笑道:“舞得好,朕竟不知自己的皇儿还有这等本事。” 宗献王子本是稚龄少年,心下无尘,也迎合道:“从前本王只知王姐倾国倾城,姿容无双。今日见了晋王殿下,才知道什么‘无双’,都是妄谈。” 皇帝大笑,忙请善惠和萧衍入席,又令内侍加了一盅酒,各自举杯,众人莫敢不从,皆收起了方才生出来的遐思。 玩笑之际,皇后悄悄让昭阳殿的宫女领着孝钰下去上药,她避开众人视线,悄不作声地退下。萧衍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捧着手疼得脸色发白,雪样的指间如绽开了朵朵梅花,嫣红入骨。不禁蹙了眉,满面疼惜。 姜弥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弯身替他将酒鼎斟满,喟叹道:“可惜,她注定是太子妃,旁人想都不要想。” 萧衍将视线收回来,掠过姜弥沉郁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琥珀色美酒上。 萧怀淑亦追随着孝钰纤细的背影,并先一步察觉到了萧衍和他毫无二致的痴惘,扣在桌角上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尹相则宛如一个临渊观戏的旁观者,所有的一切落入他的眼中便可以有别的更深层的解释,他儒雅端方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冷笑,似有几分不屑,几分鄙夷。 ---孝钰由着太医给她的指腹上了药,缠了绷带,便遣散了宫女,有些疲惫地斜倚在床榻上。她脑中总是浮现出宴席之上萧衍的眉目面容,他秀濯的脸上满是担忧,眸中似是燃着一簇光,隔着幔帐锦绸深隽地看向她,似乎在那平静无澜的表面涌动着惊涛怒浪,让她不知所以,无可招架。 为何,为何。她觉得近来自己的私心杂念越来越多,总是不由自主地分神,沈孝钰啊,沈孝钰,你是萧怀淑没过门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频繁地去想他弟弟,你要不要脸。 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企图将脑子的绮丽念头却都摇出去。倒在枕席上闭上了眼,不一会儿竟就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窗外依旧阳光炙盛,她朦胧着起身,茫然低头见自己身上披了一件深蓝暗花披风,下摆处绣着盘云而卧的青蟒蛇。那上面还有萧衍身上微苦的瑞脑香气,她有些愣怔,听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怀淑和安阳公主。 安阳一眼看见她十指间缠着厚重的纱布,心疼的几乎要落泪,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没事了,娘这就接你回家。” 身后萧怀淑迟迟未语,目光几乎阴郁地盯着孝钰身上的披风,孝钰察觉到了,垂眸低声道:“我刚刚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这披风盖在身上,不知是不是……” 怀淑飞快地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将那披风撷在怀里改将自己的外裳给孝钰盖在身上。他一贯的清风和煦,淡然道:“衍儿春天里刚大病了一场,又天生畏寒,这样冒失地把披风给了你可是一点都不顾及自己,你先随姑姑回府吧,我去将这个还给他。” 说完,朝安阳公主拘礼,便转身往殿外去了。 安阳公主看着孝钰低沉仓惶的表情,心下明白了几分,加之进宫时已听到许多流言蜚语,再忆及前些日子的支离景象,心中已有些笃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思及女儿年幼,尚分不清男女情爱与一般的交好,看到她这副样子,又觉心疼,便只叹道:“咱们先回家吧,娘与你慢慢说。” 第169页 第73章 番外——大厦将倾 沈檀听完了前因后果,不禁皱了眉,再转过身看看女儿,芙蕖之外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只觉心上压的事更重。但他自知这些乱麻似的事情急不得,得一件件捋顺,如有丝毫的急躁,就会让人算计了去。 他又生怕安阳担心,便温言道:“我去跟孝钰说,总能跟她说通。” 朝堂里的事牵扯各方利益,相互算计攀扯,再加上他与姜弥做下的那桩往事现下被尹相捏在了手里,不说清算,也不说翻篇,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吊着,让沈檀好生煎熬。但这些事无法和自己的女儿说,也说不出口,他搜刮尽了全部的智慧,也只能将话说到如斯的程度。 “孝钰,不瞒你说,爹现下与尹相的关系有些生分。若放在平常,你与晋王殿下走得近了些也没什么,你们晚辈在一块玩未必就犯了谁的忌讳。但现下的局势,姜弥狼子野心想要扶持晋王取代太子,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再跟晋王亲近,那么落在尹相的眼中,只怕他会多心。尹相的想法多数会影响太子,时间久了,就连太子也会心生不悦。你的举止行事关系到尹沈两家以及沈家和太子的关系,所以晋王那边,爹希望你能疏远便疏远吧。” 沈檀见女儿静陌的面容一派萧索失意,隐有满腹的心事,心中略有不忍,但又牵挂着朝局,不免揣测这温婉平静的外表下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涧栏外水天长净,夕阳的绚烂越发衬得流云黯淡,如绛河清浅。 孝钰沉默了许久,才仰头问:“爹,你的意思是衍……晋王,他会和怀淑争太子之位吗?”她问得艰难,有些许浅怆之色流露而出。 沈檀负手立在水渠前,任由宽大的朝服袍袖拖延在地,褐衣沾了些水渍,将颜色洗刷得更深。他想将话再说得明了一些,侧首见安阳有些不放心地辗转流连在回廊外侧,正朝这边看,他便默不作声地移换了位置,压低声音道:“今日姜弥又跟我提起你和太子的婚事了,他想方设法挑拨离间,还跟我说晋王也中意于你……孝钰,你当真以为那个晋王萧衍如他表面那么简单吗?” “什……什么意思?”孝钰的声音微有颤抖。 “太子之所以久立不衰,无外乎在朝堂上有尹相及他背后的势力在支持着。但若是这些势力被分化瓦解了,那么太子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晋王他故意表现的对你有意,诱你和他亲近,就是想要激怒太子,让他解除和你的婚约。” “晋王心里清楚的很,这份婚约一旦解除,沈家便与太子彻底分道扬镳。而他再在你面前献殷勤,若是让你动了心愿意嫁他,那么从前太子身后的沈氏一族的势力便会彻底尽归他所有。如此兵不血刃,计深策重。他自小便心机深城府重,真跟你耍起心眼来十个你加一起也看不透他。” 孝钰垂眸看着自己十指间绞缠的纱布,心像是被人揪到了一起。她看过许多话本,那里面凡是怀着险恶心思的公子少年郎在初邂逅小姐时无一不是体贴入微,知情识趣,更胜过那些心思单纯别无所求的人。 本就怀着目的,若不表现比他人更好,怎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她虑及此处,下意识地摇头。不,衍儿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深沉清冷让人总也看不透,但他总在她陷入危难时挺身而出,他待她的这些好那么真实,怎会是在演戏? 沈檀见女儿似是陷入挣扎,想要结束谈话给她一点喘息的时间,细细思索总能明白。但又怕女儿太过单纯,不彻底扭转了她的心思日后只怕旧态复萌,自己今日这些话就算是白说了。 他便沉了声音道:“孝钰,你想一想,他那晋王府里多得是姜妃赐给他的美人儿,各个风情,又会奉承,他怎么会把那么多心思放在你身上,若是不想从你这里图些什么,那谁信呢?你可别忘了,你是道门卜筮出来的凤尾星命,皇室中人对此深信不疑,谁娶了你谁将来就会君临天下,他见着你,只怕就像见着了来日的御座皇位一样。” 这一番话直戳孝钰心肠,一点偏斜都没有。 她无可否认,萧衍待她的那些好看起来再真,可他这个人总像笼罩在云深雾重里,眼中有着凌厉机锋,却时常沉默寡言,让人看不透。她有些落拓地想,他那般倾世风华,身边总不乏爱慕者,各个比她美艳动人,他又喜欢她什么呢? ---往后数月直到年尾,孝钰都不曾进过宫。即便宫里将善惠公主在临行前竟强虏了晋王要将他带回新罗传得再绘声绘色,也激不起孝钰要进宫打听打听详情的欲望。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不再喜好热闹,不再风风火火,时常坐在闺房里研究针凿刺绣,虽然绣的总是差强人意。 第170页 清嘉五年的春天,突厥大举进犯北境,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祸不单行,嘉佑皇帝身染沉疴,病倒了。在太医院束手无策之时,姜相进言让道士入宫为皇帝炼制丹药,尹相虽平日与道门交好,但对此却好像并不赞同。 他认为道门的丹药都是锦上添花的,在无疾时可以强身健体,若是真生了病,还得正经看郎中,服药。 大家都不曾往心里去,姜相和尹相是出了名的意见相左,一个要往东,另一个肯定是往西,不是两人敌对,便是两人在处世态度和行事准则上南辕北辙。 两人的争论以皇帝宣布前往骊山行宫修养而告终。皇帝带着姜相和姜妃去了行宫,留皇后主持太极宫内务,留太子监国,尹相辅之,看上去倒像是不偏不倚。但他特意留了晋王佐助太子监国,这就又让人浮想联翩了。自古帝位便只有一个,只要太子会监国理政就是了,做为皇子首先要修的功课便是安分守己,让晋王也如太子一样碰触政务,那不是太惹人遐思了吗? 此外朝堂上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便是秋吾公主的驸马当街行凶,杀死了与他起口角之争的平民。按照大周律例,应当判处极刑。秋吾公主是嘉佑皇帝的同胞妹妹,她亲上骊山行宫向皇帝求情,本来皇帝已有些松动,但在长安的尹相铁面无私,上书定要让驸马偿命,此事被宣扬的沸沸扬扬,皇帝碍于民意,便只好允了尹相挥刀斩妹夫。 此事一出,秋吾公主自是伤心欲绝,但沈檀却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他终日深居简出,眉头紧皱,似是担忧自己的前途。 尹太尉奉命领殷乌军出征韶关,皇帝本想让沈檀任行军录事,可直接向骊山奏报回禀军情。此举有钳制尹太尉的意思,避免将在外失去了管控。但沈檀抵死不从,在行宫里将头都磕破了,也不愿当恩师身边的探子。皇帝大怒,便让沈檀行军跟着运送粮草,当了个监粮官。 临行时,姜弥又去送沈檀,看了看长安这大好的锦绣春光,感叹道:“你不该辞了行军录事一职,看看秋吾公主的驸马,就是因为无官无职,让人说杀就杀了。若是换做你沈侯爷,在朝中有这般影响力,又是未来太子妃的爹,人家再看着不顺眼也不会像对待秋吾驸马那般刀口利落。总得先找好了替代你的人,慢慢卸了你的权,秋后清算。” 沈檀的脸色如浸在寒冰秋霜里,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自沈檀随军出征后,吴越侯便较往常低调了许多,朱门紧闭,谢绝外客。安阳公主的心里总是隐隐透着不安,觉得皇帝龙体欠安,朝中尹姜两派又斗的那般如火如荼,再加上那么多道士以炼丹为名涌入了长安。这繁华富庶的帝都总透出乱像,好像风雨将至前的隐兆。 孝钰在家中廖看春光,读了坊间最时新的传奇话本,正捻到一页,那院正家的小姐看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折子戏,脑中蓦然浮现出与自己师兄相处的过往,思及人生苦短,好些事情都索然无味,唯有那爱而不得的刻骨铭心令人愈加悲怆而心痛。 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已在不知觉中芳心暗许,才会那般迷惶而痛苦,终日无法心安。 话本中的小姐对自己的心恍然,而孝钰看到这一段也有些洞察了自己的心意。原来经历过许多淡若春风,暖盛旭阳的过往都是岁月里的点缀,唯有那个能让她患得患失,心中惶惶的人才是命中注定的山河岁月。 第74章 番外——宫闱生变 悟到了这一笺真谛,孝钰便如拨开了一直垂落在眼前的幔帐,触摸到了真正的阳光雨露。她一直觉得男女所缔结的婚盟是两姓之好,上佳姻缘便是令父母长辈都满意,两人性情相投,不相排斥便是最好了。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开了窍,所谓好姻缘必是建立在情爱之上的,而所谓情爱其实与旁的人并没什么干系,更不仅仅止步于两人是否性情相投,在一起不吵架。 那是一种虚幻无可言说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遇上了就会像是饮下鸩酒,穿肠之痛楚,却贪恋那一点酩酊醉意,令人在万分煎熬中也不忍抛诸脑后。 她从小在父母的灌输期望下以将来能嫁给萧怀淑为荣,那承载了尹沈两家的修好,承载了笃信预言的王朝未来,许许多多的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在她脑子里生了根,长出繁茂的枝叶,及至到了最后,她自己都深信不疑。 可唯独忘了一件事,她和怀淑之间,有没有情?那样的投契与和睦究竟是不是情? 纵然有再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在前,仿佛她必须要嫁给怀淑才算圆满,但所有人都好像忘了,这番姻缘承载了再多的东西,她也是个姻缘,评判一份姻缘最直接的标准就是情,两情相悦,才是好的姻缘。 第171页 她豁然从案几前站起身,任广袖长衣,缓带飘垂,忙不迭地四下张望叫了嬿好进来,替她梳妆换衣,准备进宫。 孝钰乘坐着车辇入宫,沿途所见景致只觉怪异至极,本应是禁军镇守的岗哨却换做了北衙六军的袍服样式,且进入内宫以后进出官吏皆行色匆匆,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心中犹疑着进了东宫,见内侍前脚叠后跟地引入谒的官员往议事殿去,遂在纷乱人云中抓了一个小内侍,问他太子可忙着? 内侍见是孝钰,犹豫了一阵儿便说:“殿下在寝殿休憩,贵女且去看他吧。” 游廊外有汀水鸥鹭曲颈向天,远岫忽明忽晦,与回渺烟波交相辉映。孝钰望着这美如画的东宫景象,与往常一般无二,但心中犹疑却更深。 迎来送往,忙成这样,堂堂东宫太子却在寝殿休憩,那么又是谁在主持大局,又在谋划着什么呢? 她由内侍引着进了怀淑的寝殿,细如烟沙的幔帐四下飞舞,映着一室悄无人烟的静寥,怀淑独自坐在轩窗下的绣榻上,正在抚琴。 琴音低徊,似有无尽的怅惘哀愁在其中,难以抒怀。 内侍躬身退下,孝钰慢慢走近怀淑,见他穿了一身极平常的银白飞鹭缎袍,发髻冠玉,露出一截优雅的脖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气质翩然而脱俗,并不像一个太子,更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似是有所感应,他停下了抚琴的动作,默然回头,正与孝钰四目相对。 他一贯温润地淡然微笑:“孝钰,你怎么今日想起来看我了?”气韵便如周身的陈设布置,静和而安平,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孝钰就是有种直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悄然上演,而怀淑那张温和平静的面容之下也隐藏着沸涌不定的波澜,但他就是这么不兴尘埃的淡定着,让她揪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怀淑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孝钰不安地透过半开的轩窗往殿外看,见东宫卫士皆甲胄加身,严阵以待,像是即将要去打一场硬仗。她脑子中有根弦陡然崩开,不由得抓住了怀淑的袍袖,颤声说:“怀淑哥哥,依照大周律例,宫规成俗,你是不能私自调集东宫卫队的……” 相较外面的混乱陈杂,萧怀淑显得格外镇定,他嘴角上噙着一抹淡然,“孝钰,我这个太子兴许是当的太久了,让许多人煞费苦心地要把我赶下来,父皇兴许是信我的,但可惜……”他嘲讽地摇了摇头:“我不信他。” 这种情形,她必然无法将想要对他说的话说出来。惟见窗外人影憧憧,不时有利刃银光闪过,她紧抓着怀淑的袍袖说:“不管你与陛下有何误会,如今他在骊山养病,嘱托你行监国之职,身为臣,身为子,你都不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否则……”她惶惑不安地低垂了双眸,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怀淑轻抚着她的手,嗓音似一尾琴音般悠扬,浑浊着窗外风露的寒凉,“我并未大逆不道,只是想要寻求自保,姜弥欺人太甚,竟叫那些道门败类污蔑我行巫蛊诅咒父皇,父皇召我孤身前往骊山与他们当面对质,那骊山里尽是姜弥党羽,我若是这样去了,那不是成了人家刀俎上的鱼肉?” 孝钰眉宇微蹙,目光四下零落,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那……也不一定要行此举,万一……谋反可是大罪,即便你是太子,也不会被轻易饶恕。” 窗外有细微的声音,似是踏过檐下的碎花枝的轻响,她心中蓬蓬跳着,觉得好像有人在窥视他们。但听身后传来密匝交错的脚步声,内侍拥簇着尹相走进来。近一年她未见过尹相,从前只觉得他是个风趣且睿智的长辈,言谈文雅且颇具才思,行事磊落让人钦佩,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他的目光里带着凛寒的杀气,连抬一抬衣袖都像是含混着凶戾冷肃。 怀淑下意识地将孝钰挡在身后,平稳淡抹地喊了一声“舅舅”。 尹相的目光只有极短的一瞬从孝钰身上扫过,便转身吩咐内侍:“请沈贵女去偏殿住下吧。”他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与怀淑详谈,才想将她支开。孝钰在电光石火之间清透洞明,纠结起这一切的未必是怀淑自己的意思,甚至现在掌控局势的都不是怀淑,而是他身后这位执权多年的左相。 孝钰想,是不是怀淑又有什么分别,最终这一切都是要算在他这位监国储君的身上。 第172页 内侍走近前来要送孝钰去偏殿,怀淑凝睇着她许久,终于一改优柔,断然道:“不,孤要派人送孝钰回家。”他转而看向尹相:“万一将来举事不成,而今吴越侯不在长安,安阳姑姑又闭门不出,起码可以将吴越侯府与此事撇干净吧。” 尹相闻言敛却了一身的肃杀气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孝钰,目光中清透而邈远,仿佛忆起了什么往事。他平静地说:“既然太子仁慈,那便依照你的意思来办吧。” 怀淑长舒了一口气,吩咐内侍出去整顿车马,预备将孝钰送出宫。 孝钰的视线一直流转在怀淑脸上,饱含着对他深切的担忧,嘴唇嗡动,想要再劝他些什么。但怀淑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又暗自将视线瞥向尹相,暗怀慎重地提醒她勿要再多言。 怀淑一直送她到殿门口,修身长立,微笑润如玉,“小玉儿,你勿要担心我,先回去,等事情过了我再派人接你回宫。” 孝钰见他的脸在光影明暗错乱中几乎白的透明,心中隐约流动着不祥的预感,她屡屡回头看怀淑,总好像他随时会化作一片烟雾,消失不见。 她不懂朝政,可是再不懂也知道,谋反是大罪,历朝历代凡兴此祸无不牵连甚广,怀淑此役能赢那便罢了,若是不能,按照株连的法则,她们家也逃不过,怎么会只是因为她父亲不在长安就能逃过一劫? 她忧心忡忡地随内侍走出来,听见身后人压低了声音说:“晋王还在宫中,杀了他,看姜弥还怎么蹦跶。” 脊背刹时一阵冰凉,连带着走路的脚步都酸软的几乎迈不开腿。 即便人人都知祸乱当前,但内侍待她仍十分周到客气,大约是因为顾虑着她和萧怀淑的那层关系。春风丝袅,碧天清晓如被水浸漫过一般,瓷器一样剔透的白玉兰绽放在枝头,碧瓦朱墙,檐下有花荫成影,勾勒出瓣蕊的轮廓。 她闻着那股清新怡然的香气,脑子空了一瞬,再回过神来时在宫苑墙柳下见了个有些眼熟的宫女,依稀是从前在勤然殿伺候过的。 孝钰趁着内侍去准备车辇,将那宫女招呼到跟前,低声问她:“你可知晋王殿下在哪儿?” 那宫女本生的灵巧秀气,又认识孝钰,白瓷一样的下颌微抬,也捏着嗓子答道:“应是在凤阁听诸位大学士议政吧。” 孝钰探究似得深深凝望着她,也拿不准能不能信得过她,但此时已没有了更好的选择,那些内侍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众目睽睽之下再无机会了。她将腕上的赤金缕花手镯褪下塞进宫女的手里,低声道:“去找晋王,告诉他东宫有变,于他不利,快些躲起来。”她将话说的含糊不清,认为凭萧衍的智慧一定能听得懂。 宫女愣住了,惶惑不安地屡屡抬头看孝钰,准备车辇的内侍已从后院转了出来,孝钰将宫女的白皙手指合上,那金光流错的手镯被她紧紧箍在手心里。 这宫女确实不辱使命,在路过雪魄殿时见到了姜紫苏,她正端着刚出锅的点心想去凤阁,紫苏见着宫女慌慌张张,毫无仪态,不免蹙了眉宇,却见她像是见了救星般地拽着紫苏的衣袖,“姜小姐,快……快去找晋王,沈贵女让奴婢传话,东宫有变,于晋王不利,快些躲起来。” 紫苏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忙丢弃了手中精心制作的点心,捏起裙裾往外宫凤阁奔去。所幸,尹相临时起意要兴兵,只来得及在太极宫外更换守卫,内宫与外宫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她顺利地赶到凤阁,将话带给了萧衍。 萧衍清隽的脸上神色大变,未置一言,在众臣瞩目之下退出了议事阁。紫苏紧跟着萧衍,“表哥,怎么办?” 萧衍转身问她:“谁告诉你的?” 紫苏秀琦的面容一滞,眼珠转了转,细声道:“是我在东宫外听尹相的近臣议论的,我听到后便立即来找表哥了。” 萧衍思忖道:“现下,太极宫外应已被尹相所把控,我们是无法出宫了……去永巷,那里有一处废殿,殿中有密室,我们先暂且去哪里躲上一躲,待深夜时再出来打探情况。” ---孝钰回府没多时,便听见外面传进话来,长安城已在北衙六军掌控下关门落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东宫令出,召京畿各路车马火速集结,同时开内附库,取出存放的刀剑兵刃。京中许多官吏皇亲被火速召进宫去,往后数日,太极宫如同一座铜墙铁壁的囚笼,再没任何消息透出来。 第173页 长安的百姓虽不明就里,但都知道出了了不得事情,各个紧闭门户,不敢再外出。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清冷一片,到处都透着死寂。 因先听孝钰说了些宫里的情况,安阳公主心中有数,守在锁得严实的侯府里仍忍不住数落:“这尹相可真是糊涂,这样一来岂不是落实了谋反叛逆吗?那姜弥现在估计乐开花了吧。” 第75章 番外——寥落此身 孝钰心中却挂念着萧衍,诚如怀淑所言,是姜弥谋算诬陷了太子,那么此时的尹相一定恨他入骨,也会将这怨气迁怒在萧衍的身上,更有甚者,为了断姜弥的后路,会杀了萧衍来泄愤。她被困在这侯府里,唯有向上苍祈祷萧衍千万要藏好了,不要被尹相搜出来。 但看似平静的日子也没有过太长时间,韶关传来消息,说是殷乌军左前锋季康子率军献鄯州城给突厥,而殷乌军主帅尹惟庚瞒而不报,任由突厥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燕州以北。 安阳公主彻底地慌了心神,她抓着孝钰的手道:“你爹也是随军出征,前线传不进来信儿,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孝钰心里乱糟糟的,也理不分明头绪,但她自知不能给凄惶不安的母亲再火上浇油,只得昧着良心说:“爹只是运粮官,就算上战场也轮不着他,突厥也犯不上去杀一个运粮官。” 虽说犯不上,但刀剑无眼,万一认不准呢? 长安城中风云突变,正当人心惶惶之时,传来尹相率军兵围骊山的消息,以清君侧为名,势要铲除奸佞。皇帝火速调集了宣水长曲驻军来对抗,并下旨不准伤害太子和尹相性命。 在两军对峙之际,外地勤王的军队适时赶到,尹相军队溃不成军,在宣水被打得大败,唯有退回长安城。此时长安城内有士兵奉晋王之命突围出城将京畿布防图传到了骊山,勤王之军迅速攻入城内,尹相率少许军队溃败而逃。 此时,前线传来消息,尹太尉不服诏令,被传旨的军队斩杀于燕州以北。 尹相逃至长安郊外的陶家庄,恰听到父帅死讯传来,又听闻姜弥派了折冲都尉黄炎来捉拿,那黄炎是个宵小之辈,向来被尹相瞧不起,他大约是不愿在这样的人手上受辱,在陶家庄悬梁自尽。 父兄的死讯传入内宫,皇后尹氏当夜就在昭阳殿悬梁自尽。 孝钰在第二天清晨才得知了皇后的死讯,她正在梳妆,听报丧的内侍刻板地说话,泪水不住地往下掉,将新上好的妆容洇湿了。她将头上的朱钗首饰都拿了下来,把绫罗绸缎换下,穿上了素纱。 再然后皇帝回鸾,火速清除了长安城里尹氏党羽,也是在那个时候,安阳公主火速地将吴越侯府里给皇后设下的祭祠拆掉,她吩咐下人要对此缄口不提,更嘱告孝钰,皇帝极有可能会对尹家进行清算,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尽量撇清干系,免受株连。 孝钰为母亲的胆小颇为不屑,但她没想到,所谓株连竟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尹氏九族被灭,上至白须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无一幸免。等灭完了尹氏九族,又轮到平日里与尹相交往过密或是直接间接参与过叛乱的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九品城门官,全部被杀。 沈檀从韶关死里逃生,带着残留的部队历尽千辛万苦返回长安,刚一进城门,就被拘了起来。 卸职押送宗正府,择期候审。 孝钰和安阳在家中左等右等,却等来了这噩耗。几乎是同一天,废黜太子的旨意便从尚书台发往六部,昭告天下。 众人并没有多么意外,从尹氏落败的那一天,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太子迟早是要废的,不管曾经他多么的谦和仁孝,美名远播,做下了这一桩事,便是将从前所有的好都抹的一干二净。 太子的倒台意味着曾经权倾朝野的尹氏彻底退出了舞台,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因此,安阳公主寻遍了长安城,也找不出一个能为沈檀说句话的人。 求遍了众人,最后求到了老英王的身上。 英王萧道衡是皇帝与安阳公主的堂叔,向来温和慈祥,他不忍对安阳袖手旁观,便劝她道:“你也不必太过着急,沈檀被押送的是宗正府,宗正府是什么地方,是处置犯错的皇亲国戚的地方,不是刑部,不是大理寺,说明他身上至多是与尹氏来往过密的错处,并没有能要命的罪责。” 孝钰跟在母亲身后,不免忧心忡忡,与尹氏来往过密,放在今天就是能要命的罪责。 他们正在英王府谈论着,忽听外间似有响动,仆从来回禀,说是皇帝将册封新太子的圣旨发到了尚书台,不日就将行册封大典。 第174页 孝钰低了头,双手细微不能自已地抖动。 英王淡漠道:“是哪位皇子?” 仆从齐齐跪拜,恭声回道:“晋王殿下。” “那么废太子呢?” “陛下赐废太子敏王之尊,幽禁西客所,终生不得出。” 安阳公主头朝里侧,禁不住落下泪来。英王递给她一方干净的丝帕,喟叹道:“别哭了,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只是这朝政将来怕是要落在姜氏的手里了,天意如此,当时尹相搜遍了太极宫都没有将晋王搜出来,反被他探知了京畿行军布兵的底细,若不是晋王,尹相也不会兵败如山倒,兴许能搏上一搏也未可知。” 孝钰向后踉跄了数步,最后撞到了铜花台上,白瓷兰花应声坠下,碎成了几块。 安阳像是被骇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去拽孝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失。” 英王摆了摆手:“别训斥她了,兴许她也是为沈檀担忧,为敏王担忧。” 孝钰凄惶悲怆地看着母亲,眼睛却是干涸的,流不出泪来。她有什么资格流泪,她明明一早就知道,这场起事牵连各方,若是胜不了,尹相,怀淑,还有她的父亲都会被打入万劫不复,可她还是选择救了萧衍。用怀淑为她争取来的出宫机会。怀淑在那般危在旦夕的时候,心中想的还是如何能令她,能令整个吴越侯置身事外,免受株连,而她却背着他去救萧衍,她甚至还想为了萧衍向他提出解除婚约。 好了,现下萧衍终于取代怀淑坐上了太子之位,她父亲也深陷囹圄生死难测,这里面还真是有她很大的功劳呢。 那曾经与他父亲秉烛夜谈,将她抱在膝上玩趣逗乐的尹相死了,待她如亲生女儿,疼爱有加的皇后死了,与她青梅竹马,照拂她良多的怀淑被终身幽禁,长安城彻底变了天,从前的那些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从英王府出来,安阳辗转在街头不愿回府,她不知还能再去求谁,又或是怕守在侯府,会等来沈檀的死讯。 孝钰陪着母亲在长安的街头走了一圈又一圈,越发彷徨无助,直至莫九鸢找到了她们。 “晋……太子殿下让臣转告公主,他会保侯爷出来,请公主勿要担心,快些回府吧。” 安阳公主几乎要沁出泪来,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紧盯着莫九鸢,颤声问:“这是真的?” 莫九鸢笃定地点头,“殿下说到做到,公主放心吧。” 孝钰将头偏向了一边,他这是在报答她的相救之恩吗?仿佛他们之间做了一个交易,她当了一次叛徒,置自己的未婚夫婿和父亲的生死安危于不顾,救了他。而他投桃报李,在杀够了尹氏人之后愿意放她父亲一条生路。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这般痛恨自己,这是她不愿领受的恩泽,却不得不领受,因为那是她父亲的命。 安阳与孝钰在家里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胡子拉碴的沈檀。他一身脏透了的长衫,疲惫无力地走进家门,手里捏着半卷素纱,差点被门沿绊倒。 孝钰从父亲手中拿过那半卷素纱,见是一封血字书信。落款处写着朝骞二字,她思索了许久,才思索出来朝骞,是尹相的名讳。 “见字如面,愚兄即将奔赴黄泉,临行之际聊以书信与贤弟话别。自忖一生,以清正刚直自诩,但终以逆臣封名,思及过往,无外乎太过顺遂,扶摇直上忘却了人间疾苦,故而对身边人诸多苛责。时至今日,众叛亲离,实乃咎由自取。谨望贤弟忘却过往,重新为生,勿要以愚兄为例。” 孝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檀,见他浑浊寥落的眼睛骤然明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站起身来:“仲秋,朝骞的外室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曰仲秋,今天刚十五。他们住在西延巷,冯叔……” ---一夜风露,冷入鬓丝。萧衍入住东宫已有数日,睡在了怀淑曾经睡过的寝殿,他日常会想起那日他幽禁西客所对他说过的话。 “我为太子时,与皇位一步之遥,又有外戚襄助,故父皇对我诸多猜忌。衍之今日便是我之彼日,望以为兄为戒,勿要重蹈覆辙。” 萧衍望着兄长远去的身影,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迟迟静立,许久未动。 他在夜间望着东宫穹顶那镌刻入壁的彩釉时,常常会觉得恍惚,仿佛幼年时在勤然殿秉烛夜读也只是昨天的事。他终于从皇子迈向了晋王,又从晋王迈向了太子,至尊之路艰难辛酸,可终归是越爬越高。 第175页 皇帝的身体在经历这一场变乱后已大不如前,所以才着急册立了新太子行监国之责。尹氏谋反后,康王、齐王和静穆王同时上表,请求依照祖制前往封地。大约,是姜氏光芒太炽,是他这个新太子风头太盛,人人有感怀淑结局,兔死狐悲,才想要远离长安,求得一线生机。 临行前,他代替父皇为兄弟们践行。萧衍换下了太子的纁赏玄绶,改穿金丝重绣九翟黑绸的便服,端坐在正殿首座,膳房奉上美酒佳酿,大家喝得多,话很少。 萧衍发觉,向来精于算计的康王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这个新太子,但也只是神色上疏离,举止言辞并挑不出什么错处。跟他比较交好的齐王倒是殷切周到,但话也不多说。连向来滑稽不修边幅的静穆王都乖顺安静地躲在兄长身后,能不引人注目便不引人注目。 他们大约是怕了萧衍。尹相倾宫闱之力都没有把萧衍搜出来,反被他探知了军情要闻,反败为胜。而那数万人尹氏党羽的诛杀诏谕皆由他代皇帝笔,或凌迟,或灭门,都是由他字字亲笔写下。甚至他亲自派人监斩了与尹相交好的南岭郡马和文思郡王。 如此心狠手辣,凌厉举止,身为他的兄弟,怎能不怕? 萧衍品茗着美酒,有些寥落地想,终于让所有人都怕他了。 这一场别扭的践行宴在午时告终,内侍引着诸王离了东宫,萧衍独坐在一片杯盘狼藉的残席间,看着宫女收拢清扫,酒意在他的喉间恣意蔓延,烧灼了一片烈焰焚火。他将宽大的袍袖往后扫了扫,在席榻上换了个随意舒适的姿势,吩咐魏春秋:“再取一壶酒。” 魏春秋站在原地未动,犹豫地看着醺意渐浓的太子。 萧衍沉了声音:“孤让你去取酒,现如今指使不动你了吗?” 魏春秋佝偻着身子道:“沈贵女在外求见,殿下既已醉了,不如先让她回去吧。” 萧衍愣了片刻,转而温煦一笑:“她既然肯来,孤求之不得,为何不见?让她进来吧。”他指了指将要转身告退的魏春秋,俊秀的面容露出些孩子气的稚嫩飞扬:“别忘了孤的酒,快去取。” 孝钰穿了一身玉色衫裙,鬓边簪银钗,并不敢给尹氏着素裙,簪白绒花。但饶是这样,在她垂眉敛目安静沉谧的气质之下,犹如殿院外幽然绽放的白玉兰,出尘姣美。萧衍看她看的有些呆了,许久未见,这样静婉清丽的孝钰竟轻而易举地撩拨起他悸动的心神,让他那略显寂寥的内心生起了些许活泛的神思。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虽然尽量端平了衣袖为礼,但微微颤抖,没举到下颌处就已放下了。 萧衍向来不胜酒力,方才只饮了一盅脸颊便有些微热,而今这么看着孝钰略显不安地站在殿上,倒真有点雾里看花的意思。 “多谢太子殿下对家父网开一面。”孝钰抓了衣角,濡低了声音道。 萧衍愣怔地看着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子?哦,对了,他现在是太子。 “那么,你今天是来道谢的?”萧衍将胳膊肘支在案桌上,前倾了身子凝望着孝钰的脸问她。 她低了头,有些为难,但还是开了口:“孝钰有一事想要请求太子殿下……”她踌躇着说:“家父来京之前有一私生子遗落在外,今因尹氏祸乱,寄居的友家遭遇株连,其母新丧,实在无依无靠,父亲想将他接回府中,此事已得母亲首肯。但……但他没有籍录,无法在户部挂名造册。想请求太子殿下能否替家兄走个偏门?” 萧衍抵着脑侧思索了许久,在酒力的干扰下总算将事情捋明白了。那清风皓月的吴越侯竟背着安阳公主在外面有了个私生子?那也就是说小玉儿其实有个哥哥。他换了个坐姿,默不作声地将户部的事由官吏理顺了一遍,琢磨着该让谁去办这个差事。 正当两人都不说话时,魏春秋端着酒盅进来,是西南泽陈酿的名酒,清香醇烈,萧衍将酒盅揽到自己跟前,淡笑着说:“其实这事也不难,只是……” 孝钰刚舒了一口气,又立马提了起来,“只是什么?太子殿下。” 萧衍看向她的眸光格外温柔:“太子殿下?你从前都是叫我什么的?” 孝钰咬住唇角,默默将视线收回来:“从前是孝钰不懂事,冒犯了殿下。” 萧衍静默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终于从酩酊醉意中摸到了一丝脉络。原来她与萧晔,萧晠,萧崵都是一样的,故意想要疏离他,此番主动登门也不过是因为有求于他。甚至于,看她那副哀戚戚的神情,在心里大概痛恨,为何这场战役胜的是他,为何是他将本应是萧怀淑的位子占了,为何落败的是尹氏,为何连累了她父亲罢官免职。 第176页 或许,以她的立场,当初他让尹相杀了才是最好的结局。 萧衍端起酒鼎一饮而尽,带着清冽香气的辛辣流线似的顺着喉咙滑下去,他和缓着说:“孝钰,我早就说过,不管我是谁,坐到了什么样的位子上,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而你,也不会冒犯我。不论你怎么看我,怎样待我,我的心……” “太子。”孝钰猛地抬头,将他的话打断。“孝钰今日也许来的唐突了,但此事关乎家兄,务请殿下费心,就当,就当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 萧衍沉定地看她:“我们真的只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孝钰强迫自己弯斜了唇角,笃定地回答:“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仿佛有什么迅速地从萧衍的面容上揭掠下来,如光泽沉落星海,只剩下夜的沉酽。他的目光带着刺,冰冷尖削地落到孝钰身上,像是要将她撕裂剁碎了一样。 原来她的心里是这样想得,从前待他的好或许全是因为他是萧怀淑的弟弟罢,现如今他将萧怀淑赶下了台,她自然要与他泾渭分明,划清界限。原来,她真的是过早的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嫂嫂。 他蓦然生出了痛恨,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撕得粉碎,但他依旧噙着那抹空洞的笑,愈加温煦:“可是你别忘了,你是凤尾星命,是注定要嫁给未来的天子的。我们之间,断然不会只是一起长大的关系。” 孝钰的脸瞬时煞白,她想起了自己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看到了你,只怕就像是看到了未来的御座皇位。 第76章 番外——寂寂终局 萧衍看着她的脸色变化,落在他心里,全然成了另一种解释。他手中扣着麟雕酒鼎,那浮刻的纹饰深嵌入掌心。 他知道,孝钰此番前来是受了吴越侯的嘱托,为了自己的兄长,不得不登堂入室来见这个她根本不想见的人。萧衍有些戚戚然地想,在与萧怀淑的对决中他是赢了,可是仿佛全天下的人都不希望他赢。他从自己的兄长手中抢来了太子之位,坐在这上面,人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当初是他萧衍逼尹相挥兵骊山了吗?他逼萧怀淑调集中宫卫队了吗?难道他只有让尹相抓住,甘心就戮才是忠孝节义,功德圆满了吗? 萧怀淑的命是命,他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连在孝钰的眼中,只有当他威胁不到萧怀淑的时候,她才愿意待他好,不惜冒着被瘟疫传染的危险去寻叶行苑见他,可一旦他威胁到萧怀淑了,伤害到萧怀淑了,她便要立刻收回这些好,迫不及待将他当做陌路。 孝钰听不见他的心声,只知道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怕自己让萧衍不快,只得犹豫着说:“什么凤尾星命,那都是道门胡说的,即便,即便陛下将我许配给……,可我也并没有保佑他什么,我只是个寻常人,并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 萧衍看着她平静外表下极力掩藏的惶惑不安,不知怎么的,就心软了。即便她的心里没有他,可她是沈孝钰,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沈孝钰,是在他绝望心伤时唯一给他温暖的那个人。他清淡地笑了笑,隽永情深地看着孝钰:“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的。说起来,我得谢谢你这个便宜兄长,若不是他,你大概也不肯登东宫这道门吧。” 殿内安静得很,萧衍的声调一贯的清越平和,像他衣襟上绣的那只麒麟,浮在云头雍容地俯瞰人间。 孝钰察觉出他的失落伤慨,心底不自觉地一恸,没忍住抬头仔细端详他,已经是太子了,外无强敌,内无忧患,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再也不会有人将患病奄奄一息的他扔到寻叶行苑置之不理,再也不会有人在深夜为他送上成摞的书籍催促他上进,他可以在东宫里享受众人拥簇,可以在夜深时安眠枕榻,他这个太子可以当的比萧怀淑更舒心,更安稳,他为什么还不开心? 琥珀色的美酒从壶中斟入酒鼎,萧衍一饮而尽,略显涣散的视线正对上孝钰的注视,两人都自觉地将目光移开。 “孝钰,你走吧,让姑姑和姑父放心,等办好了我会派人到吴越侯府送信的。” 孝钰微躬身冲他行了别礼,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口中倒酒,想劝他少喝些,但忍住了,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去。 外面日影西沉,绚烂的光色耀进殿里镀在她的身上,萧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像是要用视线将她锁住,在他的方寸之内,再也无法离开。 第177页 ---半月之后,户部侍郎亲自将入籍的名录送到了吴越侯府,谦逊周到地好像沈檀不是被罢官免职的闲散宗室,而依然是那个位高权重的沈侯爷。 待户部侍郎走了,沈檀将意清唤出来,嘱咐他:“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沈家的长公子了,你得勤苦读书,勤练武艺,这样才能不辜负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意清身形瘦弱,但言辞却刚劲有力:“意清铭记在心。” 沈檀盯着他那张文弱清俊的面庞,有些恍惚,看得久了只觉眼眶不由得湿润,像是要落下泪来。他赶紧将头移到一边,正见安阳进来给他们送点心,掩饰地问她:“孝钰呢,怎么半天没见她人。” 安阳叹了口气:“孝钰进宫去了,去看敏王。” 沈檀道:“她这样去是没用的,宫里人惯会拜高踩低,沈家已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只会给她气受,不会拿正眼瞧她。你去筹备些钱财,我托从前的旧识给打点打点,起码能让怀淑日子过得好些。” 安阳忙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沈檀握住她的手,“还有先皇后,她潦草入葬,还不许进帝陵,也得筹备些陪葬之物,买通守陵的人,悄悄送进去。” 安阳犹豫了犹豫,才说:“孝钰已办了,守陵的人好收买,并不像宫里人拘那么多礼。” 沈檀点了点头,沉默许久才说:“我们的女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萧衍这几日每每去雪魄殿给母亲请安,总要听她向自己哭诉。他当上太子已有数月,可皇帝迟迟不肯立她为后,哪怕姜弥已纠结了许多朝臣为她请封都无用。 姜紫苏站在姜妃身边,时不时替她递干净帕子,偷眼悄悄看萧衍,见他半倚靠在乌兰木椅子上,神色沉定地好像一潭净水。 “母亲,您别哭了,让舅舅把请求册您为后的折子撤回来,再也不要让他底下的朝臣为您请封了。” 姜妃一愣,眸中隔着泪水射出凌厉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上太子了便不管你母亲了吗?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庶出的太子,人家能不戳你脊梁骨吗?” 紫苏连忙去扯姜妃的衣袖。 萧衍却笑了,将手中茶瓯放下,转而看着姜妃,“母亲聪明得紧,一下子就把关键点出来了。” 姜弥茫然地看自己儿子,见他风轻云淡地问:“您说,现如今父皇最怕什么?” “怕再出一个尹相和萧怀淑?”姜妃有些不确定地说。 萧衍淡笑着摇头,“怕朝局动荡,江山不稳。他龙体欠安,再也经不住任何的风雨了。所以,儿子才能这么快当上太子,不是父皇多倚重我,而是他不得不倚重我,换了任何一个皇子上来,在舅舅如日中天的权势下,大周社稷都不能像现在这么稳当。” 姜妃不哭了,她愣怔地看着萧衍,大约明白了一些。 过后,朝中逐渐生出了对萧衍的非议。许多朝臣提出,大周立国以来,册立太子,无外乎立长立嫡,萧衍既非嫡子,也不是长子,按照现在的局势,次序排在他前头的康王才最有资格立储。 起先皇帝以为只是有人不满姜弥蹿升的太快,故意为难。谁料这声音滚雪球似得越滚越大,渐渐有了不能遏制的趋势。为了稳定局势,他不得不通知礼部,将册立新后的章典提上日程。 册立新后那日天朗气清,是监天司核算好的吉时。萧怀淑在西客所的窗前问站在外面的孝钰:“外面,这是册立新后的典乐吧。” 孝钰咬了咬唇,默然点了点头。 萧怀淑将头转回来,些许寥落地摇头:“母亲尸骨未寒,他们倒不怕昭阳殿里的魂灵。” 孝钰气上心头,道:“陛下这样凉薄,怀淑,你便当没有这个父亲,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不照样有活得好的吗泽?” 萧怀淑看了看她,一反常态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今日册封新后,萧衍身为太子理应出席,但却以身体抱恙为由从册封大典上提前走了。他漫无目的,在上林苑里左右晃荡,最终走到了西客所这里泽。 西客所的墙很高,很厚,但站在外面也能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站在外面许久,没有人知道他来过,隔着一堵墙,怀淑与孝钰在里面,萧衍在外面。 一如从前,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太子,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公主长女。 而他呢,他的母亲是寒族出身,生下他以后依旧是位份低微的婕妤,他的舅舅辛苦钻营,很长时间都被人当做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对待。萧怀淑的光芒越盛,落在他身上的阴影就越多,哪怕他的心机智谋样样胜过他泽。 第178页 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有父皇的关注,有朝臣的尊敬,还有他萧衍也在心底爱着的女人。 他终归抢了他的位子,而他的母亲也登上了皇后宝座,过往所有的晦暗阴影都不复存在了,连同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情也一同消失了。 第77章 玄贞元年十一月初十,皇长子萧景润被册封为太子。在经历了临轩册命,谒太庙,群臣上礼,受朝贺之后,颁行圣旨昭告天下,太子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我端坐在上座,耳边是礼官的宣旨声,刚念到“宜膺择嗣之举,俾受升储之命”这一句,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润儿突然将胳膊从襁褓里伸出来,软濡的手握成了拳向空中抓了一把,嘻嘻哈哈地将脑袋探了出来。 乳母略显慌忙地紧拢着锦绸,将润儿规整地包裹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去看旁的东西了,一双眼睛紧盯在润儿身上,看着他缩在红绫锦绸里,像条虫子似得不时蠕动。 储君的金册典印由太子少师代为接过,恭谨地放在一旁。润儿依旧闹得欢实,浑然不觉这场热闹的庆典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润儿运气很好,他是皇后的儿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父皇要幸运太多太多了。我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御座上的萧衍,恍然见他也在看我,视线平和痴惘,好像已看了许久。 那我刚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润儿看,应也全落在了他眼里。 是呀,他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想念润儿至深,他与我而言,太重要太重要了,与他分离的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可是,没有人能救我,即便是一国之君的萧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他也有他的无奈与顾虑。 ---册封大典过后,我想了一个好主意。日日午膳时分我便简装轻依仗出行,在勤然殿门外站上一站,那里面的乳母被嬿好买通了,会在这个时辰抱着润儿去院子里站上一会儿,我便能站在殿外好好地看看他。 虽然近在咫尺,可他在殿内,我在殿外,严格来说也并不算违背了祖制。况且,册立大典已结束了,木已成舟,也并不会有太多人再将目光盯在我和润儿身上。 冬日澄净明澈的阳光从光秃秃的枝桠间撒漏下来,落在勤然殿的院子里,在地上勾勒出一块块光斑。乳母有时好心,故意将襁褓扯下来一块儿,好让我能清楚地看一看润儿。 但我一边贪恋着润儿那日益长大的面庞,一边又担心冬日风凉会伤害了他。 或许,每一个当母亲的都如我这般,在关乎自己孩子的事情上,会变得无比纠结。 从勤然殿回去时我的心情会好一些,能那么近距离地看一看润儿,就好像他依然在我身边一样。 孟姑守在昭阳殿前,沉静的面上有一丝笑意,“娘娘,吴越侯来了。” 我微有愣怔,反应过来,半月前萧衍已颁旨由我的叔父沈槐继任吴越侯爵位,并封他为太子詹事。 孟姑鲜少有喜形于色的时候,此刻却是真的高兴:“听说,沈大人回来了,娘娘您总算可放心了。” 我脚步一顿,有些恍惚地回身看她,却听嬿好已在我耳边欢欣雀跃:“姑娘,大公子平安回来了,太好了。” 沈槐果然给我带回来了这样的好消息,他穿戴着鹖冠蜀锦朝服,一洗过去自吴越来时清新寡淡,多了几分沉稳,几分雍容。 “意清突闻父母噩耗,正伤心欲绝,长跪祭祠前不肯起来,等他心情平复了,我会让他进宫来向娘娘请安。” 我强迫自己稳定了心神,问沈槐:“你们是如何找到意清的?你有没有问他,这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什么?” 沈槐沉默片刻,斟酌着说:“意清这些日子是在兹兰山深处查案。原是那里面地形别有洞天,藏匿了一队山贼,烧杀劫掠之后将尸体就地掩埋,将劫到的钱粮化整为零,买通了兹兰山驿馆官吏带出去。那里谣言多增,外人不敢靠近,才渐渐有了鬼山一说。意清已将山贼拿下,事情原委写为奏折,呈报陛下处置。” 我思索着点了点头,又觉出些不对。宋灵均曾对我说过,曾有几百人的运粮队伍在兹兰山莫名失踪。要斩杀几百训练有素的将官,那得需要多少山贼?而意清自入兹兰山后便失去了踪迹,并没有机会向外界寻求增援,他当初可只带了十几个陪戎副尉和两个寺丞进山。如何能将那么多的山贼拿下? 见我似是陷入迷惑不解,沈槐轻咳了一声,略显顾忌地看了看满殿的宫女,“娘娘,请您摒退左右,臣有话要说。” 第179页 我见他神色凝重,果真是有隐情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回身看了一眼孟姑,她敛袖而退,领着一室的宫女尽皆出去。 “臣与金吾卫在兹兰山中发现了许多黑衣装束的杀手,他们身藏淬毒凶器,暗自潜入山中想必是奉了谁的命去杀意清。可不管是山贼,还是杀手,亦或是跟随意清进山的陪戎副尉和寺丞,他们全都变成了尸体,无一活口。” 他抬眸看我:“也就是说,山中尸横遍野,只有意清活着走出来了。” 我看着沈槐:“那你有问过他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槐澹静的面容上毫无波澜:“问过,但意清似乎并不十分信任我,不愿说太多,只说是副尉与寺丞和山贼、杀手缠斗,最后同归于尽了。”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并不是我不愿相信意清,只是娘娘没有见到,双方人数差距太过悬殊,若是势均力敌,同归于尽,怕是没有人会相信。既已修书上奏,陛下也不是傻子,迟早要问他是怎么一回事的。” 我摸着腰间悬着的银缎菡萏纹香囊,慢踱了几步,心中也犹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意清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那些要他命的杀手又是谁派去的? 香囊中有风干了的香草和虞美人,清香中带着一丝苦而涩,让人心神宁定。我定神想了许久,那杀手十有八九是姜弥派过去,意清正直良善,从不与人为敌,朝中最想置他于死地的人除了姜弥还有哪个。可我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豺狼环绕下全身而退的,难道有人暗中保护他吗? 我想起一事,默然停步,仿佛于混杂中抓住了一根线头。父亲当初瞒天过海,为尹家留下了意清这么个孤苗,难道除了我们家里人之外他真得没有告诉过外人吗?京中盛传,尹相生前留下了暗桩和诸多隐藏的势力,包括曾经入宫假借刺杀萧衍之名来营救怀淑的那些人,还有一直疯传是殷乌军残余所建立的海陵东阁。 如果这些人知道当年所追随效忠的尹相还有遗子尚存人间,他们又怎会置之不理?暗中保护,在必要时现身为意清扫除强敌,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一层,我便平静了神色,对沈槐道:“叔父不必忧心,等过几日意清进宫,我会细问他的,或许事情另有牵连,他暂时不知该如何说罢了。”意清的身份始终是最大的秘密,少一个人知道,意清就能多一份安全,还是先瞒着吧。 沈槐沉敛地点头:“娘娘心中有数就行,那臣先告退了。” 幔帐微斜,摇曳出一地的锦绣丝光。沈槐前脚刚走出昭阳殿,便有宫女神色慌忙地跑进来,“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突染重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太医现下已都去了勤然殿,陛下让奴婢来告知娘娘……” 第78章 我的脑中如有滚雷轰鸣扫过, 忙拨敛过裙袂往昭阳殿外奔去。 勤然殿外停驻着执五明扇的数十人皇帝仪仗,内侍与宫女逶迤绵续直站到宫苑的河渠边上。甫一踏进殿内,便见勤然殿里侍奉的宫女、乳母跪了一地,穿着明金铠甲的禁卫扈从遍布院落四角,一派凝重肃正的气氛。 魏春秋捏着手指出来迎我,谆谆劝道:“娘娘,您别太着急,太医在里头诊治,说并不是要命的病症。” 我根本没有心思再跟他说些什么,只想快些见到润儿。湖水色秋罗销金帐漫垂而下,萧衍正坐在床榻上将润儿抱在怀里,太医围着他们站了一圈,秦院令似是正向萧衍禀报着什么。他们见我进来,匆匆中断了回话,又回过头来朝着我跪拜。 心里一阵烦躁,蹙眉向他们道:“别跪了,快给太子诊治。” 我从萧衍手中将润儿接过来,见他裹着一张寸许厚的虎斑软毯,小脸苍白的像是褪了色的白锦,双眼紧闭,呼吸绵弱均匀,已经被哄睡着了。 秦院令继续回话:“太子脉象沉滞入涩,依臣所见,非病,而是中了毒。” 我的胳膊微微发抖,软毯被攥出了道道褶皱。 萧衍轻抚了抚我的背,倾然起身,阔步走到幔帐外,冲着外面跪了一地的内侍禁卫寒声道:“把勤然殿上下仔细搜上一遍。太子平日所食所接触的东西本部封存交由太医查验。将勤然殿里的人分开关押,给朕审,特别是润儿近身伺候的乳母,宫女,务必要把她们的嘴给朕撬开。若是撬不开她们的嘴,你们的命就别要了。” 外面齐齐应是。 第180页 我垂眸看着怀中酣然入睡的润儿,他那样小,那样剔透,脆弱的好像一只瓷像,轻轻一碰就碎了。他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不能去伤害别人,可已有人容不下他了。 幔帐被掀开,萧衍走进来,金丝缕暗花的黑锦袍服铺陈而下,他坐在我身侧,带着一股沉郁清馥的气息。我低声道:“我想将润儿带回昭阳殿照料,行吗?” 身侧是长久缭绕的寂寂,我的心随着这样的静默下沉,果然,萧衍沉声说:“不行。” 茜纱窗上朦胧着冬雪寒花的婆娑姿形,有着清婉澹凉的意态,一如我的心境,孤清而寒凉。 萧衍继续说:“朕会把勤然殿里外的人都换掉,此事也定会查清楚。润儿病了,太医不敢不尽心,便说句明白些的话,你的昭阳殿未必会比勤然殿更安全。” 他越来越冷静,说出来的话不带一点波澜。就像乌檀木花架上的那一盆吊兰,如滋水般清莹莹地垂下来,不染尘俗,不辨喜怒。 我咬住下唇,尽力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巨浪,将润儿紧抱在怀里。 ---昭阳殿前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桠上缀压着一簇簇白雪,将梅花映衬得清莹皓洁。我披着凤翎白貂毛领金里狐裘披风,往殿里迈时,不小心被门沿绊了一下,幸亏嬿好和孟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殿内炉火燃的正旺,暖融融的,犹如春境。 沈槐正坐在窗前的藤榻上等候,身前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瓯。我将一脸的落拓伤戚收敛,正视他,见他站起身冲我曳身一拜:“臣未出宫门便听说太子抱恙,有些不放心,故而去而复返。”他仔细地觑看了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太子可有大碍?” 我摇头:“劳烦叔父挂念了,润儿没有大碍,太医已在诊治了。”嬿好来解我颈间的好绦带,沉甸甸的狐裘披风自背上脱下,雪白的鬃毛滑过我的腰间,带落了系着的香囊。 嬿好忙将披风搁在红檀木矮凳上,又弯身给我系香囊,我心中盛放着难以纾解的心事,一时有些烦躁,便将香囊从她手里夺过随意扔在案桌上。沈槐静立在一旁看着我的动作,视线定在香囊上,一时竟没移开眼。 他的鼻子动了动,问我:“娘娘,这香囊中都放了什么干花?” 我弯身坐到藤榻上,心不在焉地说:“香草,虞美人,或许还有兰花……”沈槐将香囊拿在手里,放在鼻下轻嗅,端儒隽雅的面容上浮掠出一丝异样,他抬头看了看我,弯曲了手指去解香囊丝绦带。 干燥斑斓的花瓣被倒在桌上,沈槐用细长的手指扑簌簌地将花瓣拨开,仔细地查验。我见他动作怪异却认真,不免有些疑窦,站起身也凑近了看:“这香囊会有什么问题吗?” 沈槐沉默不语地查验了一番,眼睛骤亮,从铺散开来的花瓣中捏出一块绿色碎叶,他面上带着凝重:“果然,臣方才依稀闻到一股虎皮兰的清香。” 见我疑惑不解地看他,沈槐却不忙着说话,他清澹地看了一眼嬿好和孟姑,问她们:“娘娘的香囊都是从哪里来的?” 孟姑将香囊接过来,摸着上面的菡萏纹看了许久,才说:“这上面的刺绣是苏绣,昭阳殿管针凿刺绣的宫女里有两个擅长苏绣,叫曼倩和青女。” 沈槐沉声道:“将这两个宫女秘密拘起来,不要惊动外间。” 孟姑未动,只来看我的神色。我知道,沈槐并不是一个鲁莽草率的人,他来长安许多日子,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凝重严肃,又听他话中带着急切,生怕会延误了事端,便点了点头。孟姑得了我的首肯,不再耽搁,伶俐快速地转身出去布置。 我疑心这香囊中有毒,但想想我带了它将近一个月,若是有毒我不可能安然无恙啊。沈槐将那块莹然如玉的碎叶捏在手里,道:“这香囊中有香草,虞美人等气味浓郁的干花,而虎皮兰气味清舒,轻而易举地就能被这些香味所掩盖。” “虎皮兰并没有毒啊,我在闺阁时经常用它来做香囊。” 沈槐道:“虎皮兰本身无毒,而娘娘佩戴了它许多日子也并没中毒,这是因为昭阳殿中并没有摆放吊兰。” 我一怔,恍然反应过来。 “中午臣来拜见娘娘时,孟姑曾说娘娘去勤然殿看望太子了。臣见这宫中多喜用吊兰作为盆栽装饰,不知,勤然殿太子的寝殿中可否有这种植物?” 第181页 有,当然有,就在润儿安枕的床榻旁,离他不足一尺。 “虎皮兰与吊兰在一处,便会生成一种慢性毒,药,时间久了大人都会受不住,更何况孩子。” 我心中恨意凛然,像殿檐垂下的冰凌柱,生出尖削锐利的峰矢。压抑着胸前的起伏,艰难道:“叔父让孟姑拘住了做香囊的宫女,是怀疑她们蓄意做了这虎皮兰的香囊,暗中谋害润儿?” 沈槐近乎笃定地说:“本来虎皮兰便是香囊干花中常备用的,有这一味并不能说明做香囊的宫女便是故意存了坏心。但这个香囊里虎皮兰被剁的粉碎,夹杂在香草和虞美人中间,若不细看根本找不出。做香囊时,为了让气味更加清新怡然,通常不会将干花剁的太细碎。这样做,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我抓过香囊,清凉丝滑的银缎在手心里濡的温热,几乎要化作一缕烟雾翩然散去。也就是说,这香味被我带去勤然殿,沾到了乳母和润儿的身上,而后他们入了寝殿,沾在身上的香味和殿内的吊兰清香混杂在了一起,润儿这么闻了一个多月,所以发出了口吐白沫的中毒症状。 好歹毒的计策,是利用了我来暗害润儿,这样即便润儿病发,把勤然殿上下搜个遍,大约也搜不出什么。 我冷硬了声音吩咐嬿好:“你去将这两个宫女的底细查清楚,她们家中有何人,最近跟什么人接触过,要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嬿好早已听得愤慨,听我这样说,忙重重地点了点头。 弯身坐回藤榻,敛过长袖抬了抬胳膊,示意沈槐也坐。我抵着额头思索了一番,转而问沈槐:“叔父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 他垂眸思忖片刻,道:“臣以为如今最有动机暗害太子的非姜弥莫属了。但……”他斟酌着说:“太子尚在襁褓中,并没形成颇具威胁的势力,依姜相的行事作风,暂且构不成敌手的,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行此举。况且,这样细碎精巧的暗害方式,也不像是姜弥能想出来的。” 我也觉得,当初他利用齐晏和《晋云医书》来暗害怀淑,反被算计让怀淑逃出生天。有这样的例子在前,他不会不忌讳。 我与沈槐商量了许久,也没理出什么头绪。直到窗外日落西山,我望了望外面寒光零落,雪影扶疏,凉如淄水的月色碾落了一地的清辉。轻声道:“快要宵禁了,叔父先出宫吧,今日之事……”正说着嬿好和孟姑进了来,在我们两跟前道:“查出来了,有昭阳殿的宫女看到过,曼倩和青女暗中接触了祁康殿的宫女绿珠,她们两个近来阔绰的很,像是得了一笔银钱。至于家人,奴婢查阅了枢密院的集册,这两人都是长安人士,曼倩的父亲还是刑部的一个化外小吏,家中日子过得很不错。” 祁康殿,那是太后的寝殿。 我见沈槐也变了颜色,忙嘱咐我:“娘娘,此事先不要声张,要细细思索,千万不能落了别人的陷阱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心神,缓缓道:“叔父初来长安,许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您今日先回家,务必让意清明天一早入宫来见我。” 沈槐点头应下,便起身告辞。 窗墉前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红梅,有着艳美娇娆的色泽,背抵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更显妩媚幽然。我凝望着那花蕊看了许久,才缓缓问:“孟姑,太极殿那边可有动静,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孟姑恭声回道:“新罗将派使臣入京,陛下在召见鸿胪寺卿及一甘外事大臣,商讨筹备接见外使一事。” 我点了点头,又问她:“那你说,这件事应该让陛下知道吗?” 孟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该如何做,娘娘自有决断,奴婢只会听令行事。” 我牵动着略显僵硬的唇角,幽缓地笑了。 第79章 晨光微熹之时,意清应约而至。许久不见,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温儒清俊的面庞上隐有哀悼之色,目光也不似从前清澈明眷,总让人觉得那里面藏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的东西 。 我知道父母之死一定令他很难过,特别是和我一样没有为父母举哀扶丧,抬幡送终。 但现在已顾不上去温絮离殇之情,我将事情原委与他说清楚了,把曼倩和青女的家人住址给了意清,嘱咐他:“将她们的家人秘密看押起来,不要声张。” 意清没有任何赘言,将纸笺叠好稳妥地放在袖间,沉静地点了点头:“妹妹放心,为兄定然会将事情处理妥当的。” 第182页 我心中一暖,恍然发觉,自父母离世后我已许久没有这种可以放心依靠一个人的感觉了。 如果意清真得是我的兄长该有多好,如果他不姓尹那该有多好。 窗外雨僝云僽,忽有寒风而至,吹动落雪飞扬。我抬手为意清斟了一杯茶,想等他再跟我说些什么。但他许久未动,只盯着茶瓯上青丝勒马的彩釉,垂眉敛目,兀自将心事端在心里。 我只得将沉默打破,“意清,听叔父说兹兰山一案你破的很漂亮……”意清抬眼看我,眸中有天水清般的静谧与平和,他缓缓道:“孝钰,我不想骗你。是我父亲生前的旧部救了我……”他谨慎地环顾四周,倾身靠近我,低声说:“是我自己的父亲,你明白吗?” 果然是这样。我心中五味陈杂,难怪他不肯跟沈槐说。有些担忧地问:“可你已将兹兰山一案的原委据实上奏,陛下那边如何解释?” 意清拨敛过衣袖,将茶瓯端放在桌上,沉静道:“我初入山时在外敌环伺的险境中,幸蒙一个猎户之女相救。她父亲为救我不幸身亡,临终前我答应了他要照顾瑟瑟一辈子……陛下那边,我就说是蒙瑟瑟相救,藏匿在了猎户家里,等出来时,只见漫山尸体,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犹豫:“这样说行吗?” 意清意味深长地笑了,“就算陛下不信,就算姜弥不信,那又如何?他们若有证据就拿出来,若没有,又凭什么说我在说谎呢?” 不知为何,这样看着意清疏淡的眉眼,清风隽永的神情,我总觉得他跟从前不一样了。 ---意清的动作很快,没出几天便将我要的东西送进了宫。 我让孟姑将曼倩和青女带到昭阳殿寝殿里,她们本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虽然为奴为婢,但是昭阳殿里的奴婢,也算养尊处优惯了,被拘了多日,自然惊恐万分,乍一见天日便忙不迭地奔上前来向我求饶。 她们说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希望我能网开一面。 我从袖间将纤薄的金锁片和铜扣峦玉腰带取出来,扔到案桌上。她们二人都只望了一眼,便停止了哭泣声,惊惶失措地看我。 她们自然会惊慌,这里面一个是曼倩弟弟的锁片,一个是青女父亲的腰带。 我用闲凉的声音漫然道:“本宫没有多少耐心,我想知道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只要说出来,你们的家人就能活。” 曼倩和青女默然相互对视,松耷耷地低下了头。 我冷若寒霜地盯着她们:“祈康殿的绿珠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能让你们干这等背主求荣的事情。本宫自认待你们不薄,便是每年的恩赏也多过那区区数十两的银子了吧。” 两人一哆嗦,是青女先撑不住,跪爬到我的脚边,哀泣道:“是奴婢一时糊涂,奴婢不愿再当一个微不足道的绣娘,这才听信了紫苏姑娘的话……”曼倩听她将话说了出来,脸色骤时晦暗,颓丧地跌倒在一旁。 紫苏,姜紫苏!我咬了咬牙,故意漠然道:“姜小姐为何要让你们谋害太子,你们若是敢信口雌黄,构陷贵女,可要知道后果。” 青女求生心切,忙不迭地摇头,泣涕涟涟地说道:“紫苏小姐想要太子死,只要太子死了,朝中老臣必然会劝谏陛下广纳妃嫔。她日日进出祈康殿,那绿珠早就是她的心腹了,娘娘若是不信,只管将绿珠押来审问,奴婢愿和她对质。” 我见她也不像是有所隐瞒了,便让孟姑把干净的笔墨纸砚端上来,让她们将口供写下来。 嬿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亦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待曼倩和青女被重新押下去,嬿好忍不住忿懑道:“这个姜小姐想干什么,姑娘,咱们这就去告诉陛下,让陛下替太子做主。” 我的视线清淡幽蒙地扫过孟姑,最终落到地面的一颗清斑点上。孟姑乖觉地说:“奴婢要去查看娘娘的午膳,先行告退了。” 待孟姑出了寝殿,我将那两份口供展开,字字凝沉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讥诮地说:“姜紫苏可是太后的侄女,是姜相的女儿,你以为陛下就算知道了真相便会处置她了吗?” 嬿好执拗地摇头:“不,不会的,陛下爱重娘娘,疼惜太子,一定会有所决断的。” 我将口供拍在案桌上,抬眸看她:“姜弥指使芳蔼来害我的时候,他替我做主了吗?姜紫苏指使的可是祈康殿的宫女,那是太后的人,若要牵扯出来,首当其冲便是太后。他会为了我去让自己的母亲难堪吗?”凄清寒凉地一笑,幽幽淡淡问:“他会为了我去得罪自己一直倚重的舅舅吗?” 第183页 “那……”嬿好郁郁地看着我:“咱们就这么算了吗?” 我在唇角涟起一个清寒的笑意,“他们害我多少次我都能忍,可把手伸到润儿身上,就别怪我不顾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姜紫苏不是一心想往后宫里挤吗?我就让她高兴几天。” 嬿好怯生生地看着我,胆颤地呢喃:“姑娘,你别这样笑……” ---年节将至,宫中礼办渐渐操持了起来。先是腊月里的击鼓驱疫,而后是礼部筹办的傩戏。这方唱罢,那方登场,我趁着这一片混乱悄悄地派人将秦院令请到了昭阳殿。 我要求他做的事很简单,他也很识时务,并没让我多费口舌就应承下了。 第80章 萧疏襟袖冷,沧溟飘雪,新年便至。 太极宫中四处悬挂桃符辟邪,引屠苏酒,进五盘。上赐腊脂与柏叶与近臣,因松柏延年,耐得风霜雨雪,寓意以驱邪益寿。上在方辰殿垂毓升御,宴请百官朝臣。到了正月初五,萧衍要在方辰殿设家宴,召请皇亲国戚,照例这个宴会是需要太后和我出席的。 太后身侧自是有姜紫苏殷勤地侍奉左右,她精描画钿,一张玉面桃花妆,将稍显寡淡的五官勾勒得娇媚而华美。我不经意地往她身上瞥了一眼,隔着殿前的舞姬婀娜缎袖,我们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她娥眉婉转,笑靥如花,隐隐透出些傲意地站着俯瞰我,我不以为意,只对她舒幽地笑了笑,便垂下了头去举酒鼎。 酒过两旬,膳房又上了新鲜膳食,我盯着那切的方正的糖霜糕,一时有些愣神。萧衍默默地往我身边挪了挪,低声问:“在想什么?” 我清淡地说:“只是想起来,不知觉已经玄贞二年了。”眉梢飞扬,曲意正浓地看着萧衍,笑问:“陛下这龙椅坐得可有什么感觉么?” 萧衍轻薄的唇角微勾,蕴起一抹秀泽温甜的笑:“这普天下,也就只有你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了。”他拧着眉,似是极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而后长叹了一口气,一层浅淡的无奈之色浮上他的眉宇,“累,真是太累了。” 我心想问,比他当年夜夜在勤然殿里秉烛苦读还累吗?但琢磨着,又没有问出口。给他添了一杯温茶,拖长了声调怅叹:“那陛下多喝些茶,少喝些酒吧,来年恐怕还得继续劳累着呢。” 萧衍垂眸看着那杯茶,似是无意,又似是别有深意地说:“你这陛下长,陛下短的,叫的我心里直发毛。我并未对着你称孤道寡,你倒要先跟我划清界限了似的。” 此时,箜篌弦消,舞姬翩垂着丝缎水袖婉转而退,大殿上陡然安静了下来,我默然歪头看了一眼萧衍,玄色纁裳绸袖累叠在桌几上,透出雍容的暗金流光。心想这舞停的正是时候,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萧崵从位序上站起来,手中端着斟满的酒鼎,躬身一拜,笑意喜庆:“臣恭祝陛下龙体安康,恭祝大周来年国运昌隆。” 萧衍难得露出一丝兄长慈爱的微笑,极给萧崵面子地敛袖举起酒鼎,冲御座下朗声道:“朕也希望来年能君臣一心,社稷安稳。” 众臣皆起身应和。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诸王中康王一贯的冷淡颜色,萧衍登基后,他曾多次上书请求让他回封地,均被萧衍以各种理由驳回。此人反心不改,若是放他回封地无异于纵虎归山。今时不同往日,在萧衍眼皮子底下他在长安也没有多大的钻营余地,只是虚掷岁月罢了,时间久了连旧日那些辛苦积攒下的势力也会被萧衍润物细无声地分化瓦解掉。 至于齐王,他倒是一贯的安分守己。自年幼时齐王便与萧衍交好,从前先帝召他和康王入京以求辖制萧衍和姜弥时,他也不曾对萧衍有任何逾越不敬之举,凡事周到谦逊,对萧衍这个兄长尊敬有加。及至萧衍登基后,他不改旧制,从未有任何能落人话柄的举止,更未向萧衍上书要回封地。整个人安静沉默的,几乎要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而这位看上去风流洒脱,飘逸俊秀的静穆王萧崵,他也未再提回封地的事,倒似在长安过的甚是潇洒适意。也是,若换做我,我也不回那穷乡僻壤的封地。毕竟诸位藩王中,只有萧崵被太后放在膝下收养过一段时日,而姜弥待他也格外亲厚。既然在长安大有可为,那还回去干什么呢? 虽然萧衍极少在我跟前提起他的这些兄弟,但我心里清楚,他对他们的提防与忌讳从未有一天松弛过。毕竟,他也做过与皇位无缘的皇子,那种盯着自己兄长的位子热切渴望与不甘的心境他最清楚。从前,他能将怀淑取而代之,难保今后他的这些兄弟们不会这样待他。 第184页 说起来,因果循环,似乎在帝王家比在别处来的更快些。 宴席过去了大半,姜弥与太后反常的安静,即便有皇亲晚辈上来向太后祝祷,她也只是顺水推舟地领受,并没有多余的话,这倒是不太符合她一贯的作风。我见殿下诸王首座上坐着英王,他与姜弥的不和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故而礼部排座次时特意将他们两人分开,这样一换,倒将姜弥换到了沈槐的身旁。 沈槐之下便是意清,而各家公主大多是我和萧衍的长辈,都排在英王之后,再然后才是与平辈的藩王。皇亲中只有端綦姨母与姜氏交好,其余诸如秋吾姨母与宜川姨母,她们与母亲姐妹情深,自打沈家遇难之后,多是对姜氏敬而远之。 这样的一顿饭,大约大家心里都别扭吧。 我这样想着,见姜弥遥遥离了坐席,自扈从手中接过一幅卷轴,含笑着拜谒上殿:“今日臣来向陛下朝贺,想借花献佛,以小女的一幅刺绣进献给陛下。” 听闻此言,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见萧衍命魏春秋将刺绣接过来,展开,是一幅《毂丰鹂鸟图》。三尺宽,针脚绵密细致,着色舒雅,若真是亲手刺绣,没有两个月的功夫是出不了成品的。 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萧衍,他俊秀的面庞上波澜不惊,温持地笑说:“这是幅好绣作,有劳紫苏妹妹了。” 姜紫苏含笑着朝萧衍敛衽为礼,落落大方中带着些许羞涩。 端綦姨母探头出来仔细端看着那幅《毂丰鹂鸟图》,赞叹道:“紫苏真是蕙质兰心,看看这鹂鸟绣的多生动,那么多的幼鸟遍压枝头,真是子孙绵延的繁盛景象。” 姜弥笑着点头:“紫苏也是这么说的,黄鹂多子,也希望陛下能子嗣繁多,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国祚绵延不衰。只是……”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忧心的事,敛却笑容,蹙起了眉宇,“听闻太子这些日子病重,太医院那边传出些不好的消息,臣很是担忧。陛下膝下唯有一子,若真有个长短那可如何是好。” 我心想,姜紫苏真不应该绣什么《毂丰鹂鸟图》,应该绣她爹,那表情生动的抹上釉彩直接可以上台舞戏了。 端綦姨母也跟着应和:“寻常人家尚且子嗣繁多,防的便是这个身体不好,还有另外的可以继承家业,咱们陛下九五之尊,子息确实绵弱了一些。先帝崩逝已经年余,按例确实该抓紧充实后宫了。” 我端起茶瓯放在唇边抿了抿,赶在萧衍开口之前漫然说道:“其实也并不需多费周折去择选,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紫苏妹妹秀外慧中,又是母后的亲侄女,这样亲上加亲的事情是再好不过的了。” 姜弥略微诧异地看我,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萧衍抓住了我的手,声音清冷地说:“这样的事情不应放在家宴上来说,还是改日再议吧。” 话一出口,我下意识地去看姜紫苏的神色,那一双翦水秋瞳如蒙上了沉杳迷蒙的水雾,带着万分的委屈与难堪,极痴惘幽怨地看向萧衍。 这个世上多是渴求权力与富贵,能对一个男人执着到这种地步,姜紫苏也真是不易了。 姜弥却是大而化之地摆了摆袖子:“虽说陛下选妃是国事,但也是萧氏的家事,今儿坐在这里的都是皇家亲戚,亦是陛下的长辈,简单论一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莫非……”他清幽地笑看了我一眼:“陛下是怕皇后不悦?” 我一早便告诫了自己,不论出现何种情状都不能动怒。此刻更是沉稳自得地笑看姜弥,不语。长久缄默的英王捋着胡须道:“皇后方才不是说了要让陛下和紫苏姑娘亲上加亲,又何来不悦一说。不过……说起紫苏姑娘,本王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姜弥的脸上陡然升起防备,冷鸷地盯着英王,见他老人家不慌不忙由扈从扶起来,漫然道:“昔日陛下为太子时,姜相就想撮合他与紫苏姑娘。先帝曾令监天司合算二人的生辰八字,当时监天司是怎么回的话来着?” 秋吾姨母清冷地笑了笑:“英王叔不说,我们都差点忘了,监天司当时回‘太微相冲,主克男方’。”她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虑:“我读书不多,仅记得字面,到底什么意思,可有明白人能给解释解释。” 英王身旁的靡初站起身来,乖顺地拂身,冲着秋吾道:“姑姑,靡初年幼又是小辈,本来不便多言。可您既然有疑惑,靡初又恰好识得这几个字的意思……” 第185页 姜弥不耐烦地打断:“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小辈,那就不要多言了。” 宜川姨母一派娴雅婉约的气韵,温柔慈爱地看了看靡初,轻声道:“姜相,方才陛下说了这是家宴,论的又是家事,既然如此那便不该有那么多规矩。既然皇姐将话问了出来,靡初又知道,那就让她说上一说,我们权当听个乐子。” 不同于秋吾姨母的锋芒毕露,宜川姨母温脉沉柔,如一弯碧波秋水,让人打不进穿不透的。姜弥脸色即便阴沉的如同窗外漫天飞雪上的乌云,像是随时能落下墨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名目去反驳她。 靡初也不等姜弥发话,便一脸清纯笑意地自顾自说起来:“这人的生辰八字暗合天干地支,通的福祸哀衰。自咱们老祖宗开始便有以八字测兴衰,以四柱推命的传统。便像咱们的皇后娘娘,那是道门与监天司一致测算出来的凤尾星命,有佐助英主的运理,所以先帝英明要将她许配给陛下。” “可有些人……天生命里带着凶煞,若是平日低调惜福,大约还能安度一生。但是万万不能与至尊至贵之人有瓜葛。这监天司所说的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于大西之角,轩辕之东,以五帝座为中心,做屏藩状,多用以代指君王。说到底是太微不合,便是八辰星宿不和君王,这是天生的,改不了。而后半句那就是字面意思了,主克男方,就是说这凶星伤不着自个儿,只会伤着与她婚配的人。这也正呼应了上半句,太微不合。” 语罢,靡初一脸无辜地看向姜弥,最后将视线落到秋吾姨母的身上,“靡初才疏学浅,也不知说的是否有不详尽的地方?” 秋吾姨母长叹道:“没有,没有,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这紫苏姑娘若是入了宫为妃,按照星象是会克咱们陛下?” 英王含笑看着姜弥,近乎挑衅地说:“本王还记得当年姜相一提出婚事陛下便病了,依我看,这事还是作罢吧,不然过几日怕不仅是太子抱恙了。” 姜弥怒从中来,冷厄地瞥了一眼英王,叱道:“太子病了,那是先天羸弱,母胎带出来的病气,也能怪到别人头上?” 母胎带出来的病气?我将指甲掐入绣榻里,绵软柔韧,竟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疼。只慢慢调调地看了看姜紫苏,又看向姜弥,道:“太子生病一事本来只是家事,其中就算有些人为的缘由,本宫也不愿公之于众。可是听诸位话里话外,好像对太子诸多挂念,既然如此,趁此家宴,有些事情也该说的清晰明了些,省的外间诸多猜测揣摩,偏失了准绳。” 第81章 我本以为,说出这话时萧衍会来拦我, 可他没有,只是如往常般颜色疏淡地看着我,仿佛这一切本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怎么会?我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侧目看见嬿好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从我身后快步走到大殿上,冲着箫衍跪拜,恭声道:“启禀陛下,关于太子中毒一事,皇后让奴婢彻查昭阳殿,奴婢查出些端倪,已搜罗了人证和物证,要向陛下禀报。” 宴席间众人议论纷纷,是呀,他们只知润儿是病了,并不知他是中毒。这样被一个宫女说出来,怎能不激起轩然大波。 姜紫苏的脸色不似方才那么倨傲神采,些许顾忌地看了看嬿好,又将视线落到我身上。我敛垂下眉目,浑不在意地拨弄着白瓷茶瓯。 萧衍沉静自若地看向嬿好,道:“你说吧。” 姜弥轻咳了一声,将嬿好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拖曳着襕袍朝服上前走了一步,恳切道:“事关天子家事,今日又是年庆宴席,让一个宫女当着众人对皇家秘事指指戳戳,怕不是那么合体统。” 我想反驳他,但话还未出口,被萧衍抚上了手背,他清越微凉的声音飘荡在静谧的殿宇上,掷地有声。 “舅舅此言差矣,这宫女是奉了皇后之命调查太子中毒一事,所言所行皆是代表皇后,况且,诸位皇亲也对太子甚是关心,趁着人齐,把事情说清楚也是再合适不过。” 姜弥一时语噎,竟说不出话来了。 嬿好灵巧地环视了一圈,恭声道:“秦太医已候在殿外,他对太子病情十分清楚,可否请他入殿向陛下亲自说明?” 萧衍点头:“好,那就召秦院令入谒。”他转眸看了看嬿好,温声道:“你先站起来回话吧。” 内侍引着秦院令入谒,他穿着冬日里簇毛大朝服,衣着齐整妥帖地进了来,将润儿病发的症状连同虎皮兰与吊兰相合会产生毒素,以及在润儿的寝殿内就有一棵被精心照料着的吊兰,所有事宜有理有据、清晰明白地全都说了出来。 第186页 宜川姨母疑惑地问道:“你刚才既然说虎皮兰与吊兰相合才会沉声毒素,可是在太子的寝殿只有吊兰,那虎皮兰又是从何而来?” 嬿好娴静地笑道:“公主可算问到点子上去了。这便是最巧妙高深之处……娘娘思子心切,常派昭阳殿绣娘去勤然殿中给太子送些刺绣衣物,谁知那两个绣娘受人指使,暗藏祸心,竟将虎皮兰做成了香囊特意带着去勤然殿。那虎皮兰的香气虽然清幽,但沾上衣带长久不散,与寝殿里的吊兰香气混浊在一起,虽然大人没事,但孩子身体娇弱,却是受不住的。所以,才有了太子抱恙一说。” 秋吾姨母猛拍案几,怒道:“那两个绣娘呢,如此心肠歹毒,悖逆弃主,可不能轻饶了。” 英王侧身看向秋吾,漫然道:“这宫女刚才不是说了,绣娘是受人指使。说来也是,凭这两个绣娘,有天大的胆子,敢谋害太子,是不想让全家活了吗?” 说到此,我见姜紫苏隐露怯色,细微不可见地往太后身后躲了躲,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但太后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闲凉模样,做着壁上观,不肯说话。 我便有些疑虑,今日太后过分沉默了,倒像是故意要将自己撇干净似得。还有萧衍,我精心谋划了这一出戏,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丝毫的诧异之色,反倒在细微处悄然提点我。莫非,他真能未卜先知吗? 嬿好朝英王拂了拂身,翠声道:“这两个绣娘,奴婢也带来了。诚如老千岁所言,她们胆子并没有那么大,一早就将什么都招了……” “陛下。”姜弥再一次将嬿好的话打断,脸色凝滞如铁,“今日宴席上人员杂乱,若是将这等不光彩的事公之于众,怕是有伤陛下颜面,不如……” “不如什么?”我目光清湛地对上姜弥,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凛冽寒意:“姜相方才口口声声润儿的病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可是丝毫没有给本宫留颜面,也没有给陛下留颜面,到了如今又想起陛下的颜面来了?” 他微眯了眼睛,目光如利剑一般,劈空开刃地朝我看过来。我虽然胆子不够大,但也没有让他吓唬住了的道理,只敛着云袖毫不在意地往下看,唇角挂着一抹恬婉闲凉的笑。 英王适时地开口道:“事情既已说到这份儿上,必得查清楚说明白,将罪魁祸首揪出来才是真正周全皇家颜面。不然,老这么暧昧不清,众说纷纭,出了宫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姜弥恨恨地斜睨了英王一眼,大甩阔袖不甘心地回自己坐席上。 嬿好冷眼瞧着我们言语交锋,待到诸方缄默,她也不多言语,只抬起缎袖拍了拍手,便有禁卫押送着曼倩和青女上了殿。 昭阳殿里孟姑与嬿好已将道理都跟她们讲清楚了,况且她们深知自己的家眷都在意清的手上,也不敢胡言乱语,虽然在这大阵仗下略显瑟缩,但说起话来倒镇定清醒得很,吐字清晰,句句凿凿。 只是当她们说到是受了姜紫苏的指使时,满殿的视线乌喇喇地落到太后身后,姜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向两个绣娘,清泠泠地道:“你们血口喷人。”她这般说着,唯见妆容清妙,指尖莹白,更显得楚楚动人。 青女受了孟姑的教导,等的便是这一刻,忙“咚咚”连扣了好几个响头,泣涕涟涟地说:“紫苏姑娘亲口对奴婢说得,只要太子出事了,朝中老臣必会劝谏陛下纳妃,只要她进了后宫,当了娘娘,就让我们二人做体面的大宫女,再也不必对着针凿绣活。” 姜弥冷冷说道:“两个宫女,无凭无据,便这么空口白牙的,谁知是受了谁的指使。” 宜川姨母抬袖饮了一盅茶,只闲漫散淡地说道:“事情既然牵扯到了紫苏姑娘的身上,为了避嫌,姜相还是少说些话罢。瞧瞧人家吴越侯和沈寺卿,同样事关自家姑娘,人家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闻言,沈槐与意清对视了一眼,便道:“君王面前,自有圣断,哪里就轮得到我们当臣子的说三道四,横加干预。”沈槐话从来不多,但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必是字字珠玑,直往人心肺里插。姜弥果然变了颜色,凛然地怒视他。 说起来,我的这位叔父,虽说来自吴越,不曾涉猎朝政。可人却端的玲珑剔透,他只虚长了意清四岁,可不论是心智城府,还是处事的老练程度,都远在意清之上。 第187页 萧衍不理他们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只将缠锦着缎的胳膊横搭在案几上,散漫地问嬿好:“紫苏姑娘说这两个宫女是在污蔑她,你可有更确凿的证据?” 事到如今,姜紫苏饶是再情迷心窍,也察觉出端倪来了。她半分情痴,半分恨意地遥遥望着萧衍,几乎要将银牙咬碎。 嬿好敛袖躬身,让内侍端了两方针化纹双层七子箧上来,里面各放了两枚碧玉簪子,玉质通透,莹然无瑕,另坠下一个圆润幽亮的绿玉珠子,更显华贵。 “这便是这两个绣娘所言,紫苏姑娘用来收买她们的东西……” 姜紫苏眼波一横,清澈道:“那根本不……”她倏然住口,只目光锐利地盯着箧盒看,再说不出话来。 这自然不是她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贴身钗环去收买人。那是我穿凿杜撰出来的东西,关键就是簪子上坠下来的珠子,绿玉珠子,绿珠。我默然看向太后,她是萧衍的生母,是大周的太后,我的恨意再深,也不得不给她留最后一份颜面。 姜紫苏一定看懂了这东西,她瞠目结舌,只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目光盈盈地盯着太后看。可太后依旧坐得端正,目无余光,自始至终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心思向来清透,只将视线巡弋在太后和萧衍之间,已大约明白了几分。又见姜弥沉定地看她,恍然间,冷冷地连笑了几声。冰雪般清冽而寒凉的笑声辗转落于静谧的大殿之上,显得诡异至极。 “是我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让太子死,我就是看不得皇后这副样子,沈孝钰,你要不要脸,普天下人尽皆知,你是萧怀淑没过门的妻子,你以为现在大家都不提了就是都忘了吗?” 我掩在袖间的手不自觉地抖起来,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边轰隆隆的狂声大作。萧衍握紧了拳头,冷声道:“把她的嘴堵起来。” 侍奉在侧的内侍都是极灵敏的,立时便用绢布塞进了姜紫苏的嘴里,她被挟制住,只能嗡嗡地叫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秋吾姨母看戏似得将视线从姜紫苏身上移到自己娇艳若桃夭的指甲上,慢声细语道:“《毂丰鹂鸟图》果然绣的颇有深意,难怪又是大周国祚,又是子嗣,紫苏姑娘待陛下还真是一番苦心,只可怜了太子,还在襁褓中,便要受这种罪。” 萧衍的脸像刚从冰雪里刨出来的一样,寒潇至极,“今日当着诸位皇亲和大臣的面儿,朕便将话说清楚。南方匪寇屡禁不止,北边儿突厥又不安分,大周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光是应付这些战事已捉襟见肘,并没有多余的财力来给朕择选秀女佳人。朕意在江山社稷,不愿耽于美色,今日便下旨废止选秀事宜,若再有人在这上面动不该动的心思,别怪朕翻脸无情。” 在君王的雷霆之怒下,众人皆离席拘大礼,唯有姜弥,拖曳着繁匝的朝服袍袖,慢吞吞地离席,只潦草地点了点头,便随众人退回了席坐。 新年伊始的家宴便这样荒诞收场。我揽着大红的珍珠缎纱,在方辰殿的回廊里快步追上萧衍,抓住他的胳膊怒道:“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在我面前装傻?” 萧衍冷淡地回眸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魏春秋,后者便乖觉地带着一众侍从默然退下。 蜿蜒漫长的回廊里只剩我和萧衍两人,他扫落了我抚在他胳膊上的手,冷声道:“我若是拦着你,不让你这样做,你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会怨我恨我更深,是不是?” 第82章 我被说中了心事,顿觉气势矮了半截,再看萧衍莫名多出几分心虚,讪讪地后退半步,低声问:“可你既然早就知道,也该知道是姜紫苏在害润儿,你是润儿的父亲,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存在?” 他俊秀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极淡抹的阴郁,有一瞬的黯然,但稍纵即逝,转而便生出了冷硬的轮廓,极慢极慢地对我说:“我不只是润儿的父亲,我还是皇帝。” 回廊幽深而绵长,只开了几个狭窄的小窗,冬日并不鲜亮的阳光透进来,显得昏暗而沉蒙。我半仰了头去看他,那清逸秀昳的面庞蒙了一层极晦暗的飞尘,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我拖曳着繁冗的长袖后退了几步,喉咙里发痒,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呀,他是皇帝,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回到昭阳殿时,孟姑来问我,该如何处置曼倩和青女。我未曾接话,只问她:“太后那边有信了吗,要如何处置姜紫苏?” 第188页 孟姑踟蹰道:“太后只将紫苏姑娘软禁在了祁康殿的后殿,听宫女议论,说是姜相请求饶她一命,他自会将紫苏姑娘送到静慧庵带发修行,闭门思过,终生不得出。” 嬿好冷笑了一声,讥诮说:“毒害太子,便是这么不痛不痒的处置?大周的宫规律法何时这么松泛了?” 穷我所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顿觉伤戚,只寥落无趣地道:“谁让人家是姜相的掌上明珠,有她的父亲护着,谁又能拿她怎么着呢?” 嬿好往我身边靠了靠,忧悒地说:“若是先吴越侯还在,他也一定会护着姑娘,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负咱们。” 是呀,如果我爹娘还在,他们一定会心疼我,会维护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人来欺负我。可是他们不在了,上穷碧落揽遍人世也再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原来人死如灯灭,古来长寂寂,便是再怎样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唤不回他们了。 从前,我怨父亲做错了事,可是现在才发现,那个一直被我怨的人才是我最大的依仗,才是最疼爱我的人。 孟姑拉扯了嬿好一把,责难道:“娘娘已经够伤心,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嬿好见我双目蓄满了泪水,亦有些自责的神色,蔫蔫地拽了拽我的衣袖,“可好歹这姜紫苏再也没有机会入宫了不是,姑娘的心腹大患也算除了。” 我凄清地勾了勾唇角,“润儿的事情便也只能这样了……”我转身看向孟姑:“曼倩和青女,赐她们一杯牵机。” 孟姑瞠舌看我,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狠。 我敛着刺绣繁复的霏织丝祎衣慢慢从绣榻上站了起来,望着窗外裹在雪中的琼台瑶阁,说:“本宫想留她们一命,毕竟只是受人指使。可事情闹得这样大,阖宫人都看着,若是连谋害太子这样的罪责都能轻纵,那么将来还会有更多有恃无恐的人。” 孟姑低躬了腰背,连连称是。 “让昭阳殿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去瞧她们的尸体,告诉他们,这世上多得是能作恶不受法令责罚的贵人,可偏他们不是。受了人挑拨指使做出错事,人家只顾自保,可没有余力去救他们。” 嬿好弯身为我理了理缠绕在桌脚上的丝缎,忿恨道:“还是咱们疏忽了,只顾着去清理在姑娘身边伺候的宫人,没料到两个绣娘还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 我将轩窗开了一道口子,冷风便顺着缝隙迎面扑进来,将殿内暖融融的炭火气驱散了几分,也让我的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这件事情过后,就得想法把我爹娘的案子仔细地查一查,总不能让他们蒙冤屈死。” 嬿好咬着下唇思索了一番,忖度着说:“姑娘还是多亲近些陛下罢,这事儿我听周校尉说,陛下很是上心,暗中令刑部、金吾卫多次前往同安郡探查。咱们再怎么费心思虑,也总比不上陛下深谋远虑啊。” 我恨恨地想,他连自己的儿子让人下了毒,都得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迟迟不肯将祸首缉拿,更遑论我的父母,万一这样查下去,再牵扯到什么紧要的人或是紧要的事,他还是要把他那套君王理论搬出来,心安理得地去委屈受了伤害的人。 所以,不能全指望萧衍。 但细品茗嬿好的话,又觉出一丝不对劲儿,回身看着她问:“周校尉?” 嬿好雪白细腻的杏腮上飞快地掠上一抹嫣红,柳叶眉微敛,轻压下颌,不胜娇羞地轻声说:“就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六品校尉,没,没什么。” 我有些好笑地重复:“没什么?”嬿好察觉出我的一丝调侃之意,着急了跺脚,红着脸说:“姑娘取笑我。” 我揽过她的胳膊,清畅地问:“那你可知他是哪里人?多大了?家中还有何人?祖上可有薄产?父母亲戚好不好相处……” 嬿好飞快地抹开我的搀扶,那抹娇羞的潮红一直漫到耳朵根,“姑娘,你怎么这样坏。” 我望着她正当风华的俏丽面庞,想起些往事,些许怅然:“母亲生前便说要替你择选一个好夫家,可出了这么多事都耽搁下了。若你真喜欢这个校尉,我就给你备一份嫁妆。虽说六品是低了些,可只要待你真心,便是值得托付。将来陛下面前我再吹吹风,升迁总是不难的。” 嬿好睁着一双乌澄明澈的眼睛水汪汪地看我,流露出一丝痴愣,半晌才含羞带怯地说:“他对我自然真心,我不求他升迁,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永远只是个六品校尉,我也愿意。” 第189页 我轻笑出声:“你愿意我可不愿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可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一定让你风光大嫁,将来事事顺心,你这几日找个机会给他漏点风声,探探他的心意,若是愿意娶你,便要抓紧来下聘。”我忖度了些许事宜,敛却了笑容,心事幽深地对嬿好叹道:“我的处境并不算好,出了这样的事,姜弥断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将来还不知会怎样来报复我。早日将你嫁出去,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嬿好怔怔地看着我,担忧地轻声说:“姑娘如此境况,嬿好怎能放心离开你……” 我含笑着帮她捋顺了鬓边凌乱的碎发,柔声说:“你嫁的近一些,将来得空了还可以进宫来看我。叔父为我选了两个妥帖可靠的本家女子,就等年后出了正月就要入宫了。我身边总不会缺人手,你只管放心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嬿好娇羞地低了头,默认了我的话。 ---自那日在方辰殿我和萧衍不欢而散,便再没见过他。正月里宴饮欢庆虽然多,但都被我寻了各种理由推脱掉了。我与沈槐和意清见了几面,商讨了一些查探父母命案的行策。其间又让司制局和工辅司拿来了许多绸缎织锦,细细挑选了质地精良的给嬿好裁制新衣,另又让人给她打了几套首饰头面,守着绵长悠深的岁月,先将这些琐碎东西备起来。 嬿好有时含羞,便说:“八字都没一撇,姑娘张罗得跟什么似的,不让人笑话?” 我便对着昏黄幽泽的铜镜梳理着一头长发,假意叹道:“你可不知道,民间但凡是家里有该出阁的姑娘,这些东西都得早早备起来。倒不是说看准了谁非嫁不可,是早晚要嫁,这个不行,便是另一个,早备齐全了总是没有错的。” 嬿好被我说的又羞又恼,伸出修剪整齐的指甲来挠我,我从来最怕痒,被她挠得连忙丢了梨花木梳从妆台前起身四处躲闪,一头乌发铺散在身后,随着跑跳滑下来蒙住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又顾着躲避嬿好,不小心被冗长纤薄的寝衣后摆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扑倒。 所幸,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 “小心些。” 清馥的龙涎香裹挟着夜深的寒气扑面袭来,原本寒凉的语调好像被沾上了香气,多了一分温柔。 嬿好忙后退了几步,躬身行礼,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乖觉地侧身退下。 萧衍缓慢地将我松开,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见我仍站在原地,又返身回来握住我的手边走边说:“我陷在一堆杂事中焦头烂额,你倒会躲清闲,还有心思嬉笑打闹。” 我本来对他有气,翻了翻眼皮根本不想搭理。但手被他握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又被他拉扯着一同坐到了绣榻上,他顺势将我搂在了怀里,姿态甚是亲密。都这样了,再闷着不出声好像是有那么点矫情了,只好闷声闷气地说:“陛下能者多劳。”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温声说:“还在生我的气啊,那天我是将话说的太冷血无情了些,可那也是让你气的。我本来就知道你苦心孤诣地布置了一个局等着姜紫苏来钻,可亲眼看着你布置绸缪得那么细致周详,却能沉住了气在我面前一点风声都不露,可想而知你心里有多恨我。” 我在他的怀里歪头,疑惑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衍清淡地笑了笑,摸着我垂在前襟的头发说:“秦修是朕一手提拔的太医院令,这样大的事情他敢瞒而不报吗?还有英王和各位姑姑,皇亲国戚之中但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朕的眼睛,你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吗?其实,连姜相都未必瞒得过。” 我更加如坠深重雾霭里,迷蒙难辨,“我既然没有瞒过姜弥,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往网里撞?” 萧衍刚要开口为我解惑,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深幽地笑了,梨涡浅凹,漫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我嗔怪地握拳锤了一下他的胸口,他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侧脸颊。我不放心地环顾了左右,倾身搂住他在他侧颊上浅啄了一下。 第83章 萧衍乌黑清湛的眼睛里糅攒着柔波淡光,将我搂得更紧了些,说道:“自朕登基以来,上至簪缨老臣、封疆大吏,下至各级官宦,都殚精竭虑尽力辅佐朕,倾心至诚地拜服在姜弥脚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第190页 “唯有这些皇亲国戚,他们虽未担要职,没有实权,但地位尊崇,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亦不容小觑。他们自诩皇族,并不把姜弥放在眼里。自然,姜弥虽不怕他们,可也不能完全放任他们,总得想法儿探一探虚实。” 我揪着柔软纤薄的寝衣缎袖琢磨了一番,心里猜测姜弥是想摸摸这些皇亲的心思,是力求自保不问世事,还是憎恶他至深意欲除之后快?联想他之前借连学士的事情拿英王开刀,恐怕也是这个目的。 可惜,那时萧衍刚登基,内外防制紧密严实,为了稳定局势又接连引用重刑,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并没有人敢站出来为英王说话,他的一番举措也就如石沉大海,再没回音。 可是现在不同了,萧衍登基年余,各种手段施展下去,俨然已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他不愿人说他严苛寡恩,也有意收拢人心,所以有意将刑法举措松泛了些,皇城之中也不像从前那般冷肃到密不透风,所以这些皇亲们的警惕也就都放下了。由此看来,现在确实是试探他们的好时机。 可,我又有些不懂了,“就算是想试探他们,可至于把自己的亲女儿抛出来吗?这代价也太大了些吧……” 萧衍伸手撩了撩蜡烛上的火光,“紫苏做了这等糊涂事,舅舅心里明镜似的,瞒也瞒不住。内宫之中他原本就伸不进来手,早晚这一刀得落下来,既然这样,倒不如就等着你们动作,他躲在暗处,将你们之间底细亲疏看个清楚明白。” 绣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尊绿釉狻猊香炉,那里面燃着宁神香,雪色的轻烟便从盖顶的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温暖沉静的香雾萦纡袅袅飘摆在寝殿里,连带着人的声音也似蒙了一层淡雾。 萧衍似是轻叹了一声:“本来我是不赞成你这样做的,英王和姑姑既然肯护着你,那么就该让他们替你做更要紧的事情,而不是用来对付一个无关紧要的姜紫苏,白白浪费了这样一次机会,日后姜相心中有了防备和提防,再想用他们也用不上了。” 我只觉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忖自己这次是思虑周全,精心部署了,可没想还是在别人的股掌之间。但我攥紧了衣纱,凛然道:“可我不后悔,能为润儿讨一个公道,即便这公道并不彻底,可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倾尽全力了。” 萧衍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流露出一丝怅然:“所以后来我也想通了,虽然我自己并未体会过母爱,但这世上却多的是肯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命的母亲,凡事不能只计较利益得失,有时也得顾全一下情感。” 我并未想到向来心肠冷硬,每走一步都能计算的万分精准的萧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他如画的眉眼间尽是疲倦与惆怅,不自觉的心疼,摸了摸他束冠的鬓发,又想起了一事,问:“可我看太后怎么也不护着姜紫苏?是你先跟她说什么了……” “姜紫苏用祁康殿的宫女去传话,这已经犯了母后的忌讳。但她决意要舍弃紫苏这颗棋子,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二字。你仔细想想,如今润儿平安落地,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再召进来一个姜氏之女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萧衍直起了身,神色幽深复杂地说:“姜相野心勃勃,姜氏又如日中天,所以这后宫中仅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就够了,再来一个,怕是母后便保不住她现如今的权势了。” 我听得仔细,又有些忧愁与难堪:“你的意思是,太后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觉得我根本没有可能在后宫中与她争权?” 萧衍清幽地笑出了声,伸手点了点我的鼻翼,“你呀,还是太嫩了。”我抓着他的手,反问:“可你并没有比我大多少,为什么能这样智计深远?” 萧衍托着下巴认真仔细思索了一番,回答我:“或许是我从小便在这种环境里长大,遇事必动心思,先讲利益,这已经成了习惯。” 我还是挺感动的,他没说我天生笨,他天生聪明。。。 “可是你看,即便你想为润儿报仇,也得辛苦筹谋绕这么大一个圈。而我平日里需要顾虑思索的东西比你多太多了,所以有时并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按照你的心意来,你要多体谅我,不许记恨我。”萧衍的手抚上我的,蕴静生凉,乌瞳犹如墨玉清澈无瑕,“况且,我早就说过,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你要对我多些耐心,我向你保证,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愿达成的。” 第191页 我倚靠在他身上,语气幽淡而怅惘地问:“若是我想要的并不只是润儿回到我身边,替我爹娘报仇呢?” 萧衍沉默了一瞬,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我的额头上,别有深意地凝望着我说:“能做到这两样已是不易,孝钰,我们都不是圣人,也不必要去当圣人。” 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萧衍垂眸看了看自己臂袖上被我抓起的道道褶皱,眸光微冷,但没说什么,只这么安静坐着由我抓着。我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缓慢地将手松开,掩饰性地将话题转到别处:“对了,你身边可有一个叫周延平的六品校尉?” 萧衍淡然道:“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和嬿好……就是……,我想让嬿好快些出宫,你懂哈?” 萧衍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亏得我这几日跟你怄气不肯来昭阳殿,心里难受的跟什么似的,这小子倒来勾搭上昭阳殿的宫女了。”见我拧眉看他,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好了,我知道了,等出了正月就给他们赐婚。” 我的心里总算能有一分的欣慰欢喜,便想暂时将那些烦恼忧愁抛诸脑后,倒在萧衍的怀里,仰面看他,抑郁道:“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嫁女儿的感觉,为她高兴又舍不得。” 萧衍宠溺地搂着我,轻声说:“这是正常,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离开我们,即便是润儿,等他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只有我们,我们是夫妻,是会白头到老,厮守一生的。” 一泊天光顺着轩窗洒下来,将萧衍的身影映在墙上,有着疏朗俊美的轮廓。我躺在他的怀里,有些温暖满足地想,是呀,我们是会永远厮守在一起的,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二日清晨,送萧衍去上朝后,嬿好悄没声地钻进寝殿里,附在我耳边说:“祈康殿那边来人,说紫苏姑娘想在出宫前见一见姑娘。” 我正对着铜镜勾勒娥眉,闻言,手上力道稍有偏斜,青黛弯出了眉形粗略地在末梢岔开两道。嬿好观察着我的神色,鄙夷不屑地说:“她还有这个脸,姑娘不必搭理她。” 小心翼翼地将黛笔放回青釉妆盒里,拿起丝帕将多出来的那道青痕擦去,静声道:“去准备一下,我去见她。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总得有始有终。” 祈康殿后苑连着一片红梅林,一路走来,在冬日苏寒里红蕊绽放枝头,以席天幕地的雪景为铺衬,更显得妖娆妍丽。这样拂花分枝而来,身上白狐斗篷也沾了清冽芳馨的花香,自从出了香囊的事情后,我便只用太医院的宁神香,所以出门时一身清新寡淡并没有香泽,被这样一熏染倒是恰到好处。 因为早就有交代,守小门的内侍提前侯在那里,将我带去了关押紫苏的后殿。 门推开,便有香暖的热气迎面扑来,外面天寒地冻,里面温暖如春,一应陈设也都齐全体面,看来太后并没有薄待她这个侄女。 姜紫苏站在窗前,一袭素白珍珠缎裙纱拖曳在地,没有刺绣,像一汪清澈的水流披在了身上,泛着纯净柔亮的波光。她将发髻高挽,只簪了一根白玉钗,这样素净的打扮,像极了我印象里那个知书达理、文静怡人的紫苏。 她见我来了,幽婉一笑:“早起让宫女烹了两碗玫瑰香露,是你爱喝的。” 我一看,花橡木矮几上果然齐整摆着两个如意云纹青瓷碗,里面盛放着鲜红如泣血的花液。怔了一怔,见紫苏已弯身坐下,轻俏地说:“你现在不会连我的东西都不敢喝了吧。” 默然坐到她对面,却并不碰那瓷碗,只说:“我现在已经不爱喝这个了,太甜腻,喝下去难受。” 紫苏端起一碗放在唇边抿了一下,鲜红的汁液残存在她的嘴唇上,为素净的面容增添了些许诡异的艳泽。她似是在回味,又似是感叹:“从前你最爱喝这个,尹皇后总是不许你多喝,可是现在,想喝多少就有多少的时候,你却不爱喝了。看来,我们都变了许多。” 我冷淡地将实现投注在她脸上,慢声说:“我变得只是口味,紫苏却连做人的秉性都变了。” 她回望我,悠淡地说:“你错了,我没变,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一直辛苦伪装着,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纯净的人。”她顿了顿,眸中一片沉静若水,“你当然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我,因为你什么都有了,就连我自小苦苦痴恋着的那个人都对你死心塌地的,你无需用什么手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自然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纯净良善之人。” 第192页 我蹙了眉宇,“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没有谁能真正的称心,可就算再不称心,有些事情不该做的就是不能做。你口口声声爱陛下,可是你却在伤害他的孩子,你心里也明白,太子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儿子,更是稳定社稷牵制外戚的砝码。若是真让你得手了,受伤的又岂会只是我一人。” 紫苏沉默了一瞬,恍然道:“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只是在陛下面前装得那么不谙世事,不懂朝政。” “我何必要装,就算装了也瞒不过陛下。就像你的所作所为也瞒不过他一样。况且我本就对朝政对权势不感兴趣,有尹氏和怀淑的例子在前,我有的只是惧怕,担忧。” 第84章 紫苏凄惶地勾了勾唇角,视线亮熠如刃,带着峰棱冷冽的刮过来,“是呀,你淡泊,你超脱,你不想要这些,可陛下非要把这世间最鼎盛的尊荣捧到你跟前,哪怕他也明知道你不想要,可宁可厚着脸皮往你怀里塞,也不愿意回头去看看别人。” 末了,她癫狂痴惘地笑了,盯着我一字一句说:“沈孝钰,你说我如何能不恨你。” 心底的叹息幽深而低徊,“你也明知道他的心里没有你,你回过头吗?” 她精致瑰妙的妆容面庞一滞,犹如细腻的玉瓷像出现了裂纹,迅疾地崩坏。我将视线瞥到青石板地面上,望着镌刻入理的纹络轻声说:“如果我们都能回头,也许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紫苏嘲讽地勾起唇角,“是啊,我们都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她星光熠熠地看着我,粲然一笑,“孝钰,你以为除掉了我,自己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你将英王和公主们搬出来对付我,自以为这招很高明,可你有没有注意陛下的反应,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又知道吗?” 我下意识抓住侧裙纱,努力维持着面容上的沉静。紫苏站起了身,丝缎若流水般泼了下来,连同她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流畅,好像早已在心底辗转了许多遍,“从陛下当太子的时候,这些皇亲就以不是正统为名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过去的怀淑殿下是嫡长子,又是显贵世家尹氏所出,自然备受尊崇。可陛下呢,他非嫡非长,母族又是那样微末不入流的寒士,无尺寸战功,靠着算计钻营一路爬上来。以英王为首的皇亲看重出身,看重世家利益,自然也便看不中他了。可木已成舟,形势所迫,陛下已经登基,人家不得不低头,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样的俯首恭顺根本不是发自内心。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有朝一日怀淑殿下杀回来,这些人连眼都不会眨就会立刻归入其麾下。” “陛下心里太清楚了,这些皇亲暗藏祸心,与陛下并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可他们与陛下血脉相连,是天潢贵胄,师出无名,杀不得动不得。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不仁不义、残暴嗜杀的恶名。你现在明白了吧,所谓亲眷也只是表面上的逢场作戏,陛下防备提防着他们,而他们也根本没有把陛下当做自己的亲人。而你……” 紫苏讥诮地瞥了我一眼,“你是世家吴越沈氏之女,是安阳长公主的长女,你的出身是符合他们评判正统的标准的,所以站在你身后也理所应当的事情。可你不想想,为什么过去吴越侯一家被杀时他们不站出来,沈寺卿失踪时他们为什么不站出来,偏偏到了这个时候要来向你表忠心?” 她顿了一顿,一字一句说道:“因为萧景润,因为太子,你是太子的母亲,这可比一个光秃秃的皇后名位管用多了。听明白了吗?陛下是皇室与寒族之子,自然不会去维护世家利益,可太子的身上却流着世家大族的血,效忠未来的天子,效忠你,比效忠陛下来的实惠可靠,也更符合他们的期许。” “可笑你享受着皇后的尊荣,享受着陛下给你的一切,却在他与皇亲世家的争斗中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被他的敌人当做了一把刺向他的匕首。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父亲不知吗?”紫苏寥落地笑了笑,如一只凄清惨淡的失翼病蝶,幽幽淡淡地说,“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任由你这样做。因为他想让陛下看看,他的这些所谓亲族长辈们是什么德行,他一心爱重的皇后又是怎样的心境,他深为姜氏的擅权而不悦,却该知道只有姜氏是自始至终都站在他身后,为他拱卫皇位,与他休戚与共的。” 我将这些话仔细听着,心下通彻明了,看着紫苏:“这就是你非要见我的目的,说出这些话,让我明白陛下心里对我的恨与怨,让我也对他心生隔阂,产生芥蒂,你临走了,还不忘来挑拨离间?” 第193页 紫苏恬婉地一笑,“我就是想挑拨离间,可我知道只有实话才能挑拨离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清楚。你若是想当一个皇后,为自己和儿子谋篇全局,就得紧紧依附在皇亲世家的身上。而如果你只想专心做好陛下的妻子,那你就得斩断一切世家皇族在你身上的攀扯,你的哥哥不能娶英王的孙女,你不能再跟他们有任何利益往来,而如果这样,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托他人之手。是要东隅还是桑榆,全凭你自己选。” 我霍然起身看着她,沉静无澜地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紫苏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抚弄着绣着疏落雪白合欢的锦帕,含笑凝睇着我,“没有了,多谢皇后娘娘能来看我,紫苏这一走也便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立刻转身推门而出。嬿好连忙拿着雪狐大氅给我披上,仔细觑看了我的脸色,担忧地问:“姜紫苏跟姑娘说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午后,天上又稀稀疏疏飘落下了雪,细若筛盐,洋洋洒洒地铺陈在天地间。我正在昭阳殿里揉面做点心,看见窗外晃过的白茫茫一片,说道:“今年的雪还真是多啊。” 孟姑给我递上花酱,笑说:“雪多,预示着今年必定谷稻丰收,物阜民安,那是好事啊。” 嬿好从面板上抬头,两颊沾了雪白的面,跟花猫似的应和:“若是这样,那也不枉陛下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了。”她似是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拐了拐我,问道:“要不要派个人去太极殿问问陛下今晚几时来?” 我板了脸,硬生生道:“问什么,他爱来不来。” 孟姑用衣袖掩了唇轻笑出声,嬿好则漫声细气地说:“姑娘,你就爱嘴硬,这一摊子点心分明都是陛下喜欢吃的,他今夜要是不来,放到明天可不就不新鲜了。” 我顺手携起面杖要打她,她灵巧地一缩身躲了过去。 正说着话,宫女进来报,说是靡初在外面求见。我连忙让孟姑和嬿好将做好了的糕点拿去膳房蒸上,理了理衣襟裙袂,让宫女把靡初带进来。 谁知一进门,靡初就哭得梨花带雨地直往我怀里扑,我慌忙问她是怎么了,可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哭,我只得搂着她边抚着她的背,边软语安慰着,这样折腾了许久,她才肯抽抽搭搭地跟我把事情说出来。 原是年节当头,靡初做了一身簇新的锦衣朝服给意清,正到了吴越侯府拜访,却撞见一个妙龄女子围绕着意清给他量体裁衣,娇笑拥围,甚是亲密的样子。靡初当下不快,只说了几句,那个姑娘便委屈地哭哭啼啼,意清也不向着靡初,只不痛不痒地让人送客,靡初在那姑娘目光炯炯地逼视下,立时便觉得下不来台,这才哭着出了门直接进宫来找我了。 我思索着问:“意清曾跟我提过,有一猎户之女在兹兰山中救了他,好像是叫瑟瑟……” 靡初哽咽着说:“就是她,我亲眼见着她趁意清不注意借着量身的由头往他怀里钻,意清也知道不妥当赶忙把她推开了,可我一说她几句,他就嫌我小题大做,毁人家姑娘名节,现如今,他是将那姑娘看得比我还重了吗?” 我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喂她喝了,待她心境稍微平复了一些,才说:“意清自小便心软,见不得女孩掉眼泪。可你放心,他知道分寸,不会在父母大孝时有什么越距行为的。你先回家去,正是年节当下,英王身边又只有你一个晚辈,许多事情得靠你来张罗。将眼泪擦干了,别让他老人家担心,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妥当的。” 靡初的脸色恢复了些神采,不似刚进来时那么灰暗,只将信将疑地仰头看我:“真得吗?孝钰姐姐真的有办法?” 我失笑道:“你还小,没经过风浪,这算什么大事,我向你保证,用不了几天意清的身边肯定清清爽爽,再没什么娇娆佳人。” 靡初清秀白净的面庞上浮掠出一抹极淡的温甜笑意,似是雨后初霁,从我怀里起身,拂了拂身,道:“那我就不哭了,其实这么想着,意清跟那姑娘之间也不像有什么,姐姐说得对,家中还有许多琐事,那我先回去了。” 我为她的乍喜乍悲而觉得好笑,但又转念一想,闺阁中无忧无虑的女孩不都是这样吗?心思浅薄单纯得很,从未有什么愁心事能搁在心底长久的。便也释然了,让孟姑仔细着送靡初出去,一定要看着她上了车辇再回来。 第194页 窗外大雪依旧纷飞,我靠在轩窗下的绣榻上想了一会儿,冲嬿好道:“你去看看点心好了没,若是好了直接装进食盒里,我想亲自去一趟太极殿。” ---雪天湿露重,不便乘坐轿辇,我便领着嬿好和一众宫女抄了上林苑小径,踏着白雪石路慢慢地往太极殿走。这雪下了大半日,狂风大作,席卷着雪与枯枝落叶一同吹过来,烙生生地打在身上。 好不容易走到了太极殿,却见魏春秋站在檐下,并未在里面侍奉。便心里猜度可能萧衍在殿内召朝臣议事,不免将脚步放得慢了些。 魏春秋一抬眼看见了我,忙迎身上前拘礼,笑道:“娘娘这个时辰来了,陛下还在里头跟姜少卿商量春祭的事宜,让老奴进去通报一声。” 我笑着颔首:“有劳阿翁了。” 第85章 站在太极殿外等的辰光, 我见殿前立岗的一个禁卫总把视线往这边瞟,心下奇怪,一侧身见嬿好也是一副痴神呆愣的模样,微低了头,视线游移着便过了去。 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禁卫,他穿着黑色甲胄,戴着铜盔,可依稀能看出清俊干净的面容。我冲嬿好低声道:“他就是周延平?” 嬿好慌忙将视线收回来,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还想再逗逗她,却见魏春秋已拿着拂节走出来,躬身道:“娘娘快些进去吧。” 太极殿前的青石板光滑可鉴,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绒,踩在上面不自觉便要打滑。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殿去,见姜子商正站在殿前,见我进来,面容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掩盖了过去,抬袖行礼。 心想,紫苏出了那样的事,他见我自然是不自在的,便也没多想,只如往常一样道:“少卿不必多礼。” 我径直向萧衍走去,靠近他身侧时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忙敛袖弯身行礼,但这礼行到一半就被他握住了手,“好了,你也不必多礼了。”他揉搓着我的手,微微蹙眉:“怎么这样凉,雪天路滑,是走过来的吧。” 我冲他微笑,却听姜子商在背后拖长了语调,飞扬调侃道:“陛下只注意到娘娘手凉,臣却闻着好香啊。”他瞟向嬿好手中的食盒,笑意正浓。 萧衍俊秀的面容上也绽开浓郁的笑意,歪头看姜子商,朗声道:“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他言语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亲近,是连与自己的兄弟相处时都没有的。是呀,他与姜子商自少时交好,两人是表兄弟,又没有利益冲突,而姜子商又是那等活泼仗义的性子,自然可以与过分沉静的萧衍玩在一处儿。 姜子商抬袖躬身,笑道:“是,臣这就告退,不在这儿碍陛下的眼了。”他走了几步又返身看嬿好,调笑道:“你这宫女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儿,食盒放下赶紧跟着本官出来吧,要不还得劳烦陛下再费遍唇舌。” 嬿好愣了愣,果真伶俐地把食盒放在案桌上,忙不迭地跟在姜子商身后出去。 我有些好笑地冲萧衍道:“这位姜少卿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么多年了,好像一点没变似的。” 萧衍站起身来为我解开狐氅的丝绦带,顺着狐毛仔细地捋顺了搭在椅子上。自己往龙椅的边上挪了挪,让我坐在他身侧。他似乎并不愿意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只看了看那个食盒,飞扬了眉宇,笑道:“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我将食盒拿出来,试了试瓷碟的温度,捡了几样摆出来。萧衍拿起赍字五色饼咬了一口,笑道:“是你亲手做的啊……”见我歪头看他,愈加笑得春风和煦:“因为这上面有你的味道,清甜芳香,沁人心脾。” 顺着他的视线微低了头,见袖子上沾了一点白色的面粉,可能出门得急,没顾得上整理。便往他身边靠了靠,嗔声说:“衍可真是心细如发。” 他一愣,幽深澹静地将我看在眼底,带了一点叹息地说:“孝钰,你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我了。” 我也愣住了,心头好似殿宇深处阳光照不到的一抹阴影,不经意地撩拨,才发觉透出疏淡萧索的意味。有些难过地靠在他的怀里,缓慢道:“那我以后日日这样叫你,直到你听烦了为止。” 萧衍拿起缎帕擦拭了一下嘴,认真笃定地说:“我断然不会听烦了,就怕你会先叫烦了。” 我在他的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那就看我们两个谁先烦吧。” 第195页 我们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我端起萧衍的茶喝了一口,有些心虚地缓慢说:“其实,我是想求衍一件事……”萧衍从身后环过我,抓着我的手交叠于身前,轻声笑道:“我就知道这点心是不能白吃的,说吧。” “我想回一趟家,父母过世后,家中只有叔父和兄长,我想回去看看,再替父母上一炷香。” 他沉默未语,让我有一瞬的忐忑,不放心地仰了头看他,见那墨黑如玉的乌瞳中漫过些许复杂幽深的神色,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将眼中神色尽数敛去,恢复了平淡。那些丝絮般的回转弯迢便如绛天长净,挥云散雾般瞬间消弭,让我疑心自己方才看错了。 弯了唇角,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漫然道:“要回去也行……可是,这大过年的,你把我自己扔在这宫里回家去了,一盒点心做补偿可是不够的。” 我听他话里意思有松动,忙欢欣雀跃地问:“那还想怎么样?” 他靠近了我的耳畔,以暧昧绵稠的语气说:“除非这床榻之间,你能再乖巧柔顺一点,都听我的……”我携起丝帕向后甩着抽他,脸颊不由得滚烫,低了头闷声说:“我还不够乖巧柔顺,都让你……”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连舌头都是滚烫的不听自己使唤。 萧衍捏了捏我的耳朵,温暖柔隽地笑道:“你说,我们两连儿子都生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啊,连耳朵都红了。” 我压了下颌,嘟囔道:“谁像你,脸皮那么厚。” 他自己连声笑了一阵,随后将我往怀里圈了圈,道:“好了,不逗你了。你若要回吴越侯府,那得带上足够的禁军扈从,眼下世道纷乱,京中也不安稳,可别出什么事才好。自然,这些不需要你操心,随行的人员我会仔细琢磨圈定的,你只管早去早回,因为过几天新罗使团便要入京了,我想依旧例去骊山行宫接见摄政大公。” “摄政大公?” 萧衍突然一滞,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就是新罗新王的长姐,善惠公主。” 我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回过身来抓了他的手臂恶狠狠道:“你不准单独召见她。” 萧衍微微向后仰,纵容似的搂住我笑道:“好,我不单独见她,就算必须单独见了也会开着殿门……” 我转了转眼珠,觉得这个承诺还比较满意,便由着他抱着。窗外狂风长啸,透过绵密厚实的茜纱窗纸,依稀可见一曲梅花枝婆娑斜逸而出,被风吹打得直颤抖,细碎的花瓣零落而下,在绢白的窗纸上描摹出清舒的影子。 ---正月二十,我便带着皇后仪仗和萧衍为我择定的禁军扈从回了趟吴越侯府。掀开车辇的帘子,一眼便能看见意清穿了一袭素裳站在门前,看着他颀长硬挺的身影,让我有些许恍惚,仿佛多年前那个儒雅清俊的白衣卿相一直未曾离去,只是出外游览了一番,又回来找父亲切磋棋艺。 这样想着,便有些陇水潺湲而过的轻慢凄楚,眼见车辇辘轳停下,忙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由内侍搀扶着下车。 意清和沈槐立时上前跪拜,我忙说:“叔父,哥哥,快起来吧。” 两人起身,将我迎进内院,院落中景致依旧,可再也没有意初的嬉笑打闹,冯叔殷勤备至地上前嘘寒问暖,看不见母亲大甩着绣裳出来迎我,也见不到父亲那总是端正肃穆的面容。阳光披洒而下,微有惑目,让我一阵恍惚,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样空荡而陌生的旧时院落只是噩梦中的一缕片段,等醒来时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看出我的伤慨,沈槐轻声道:“娘娘还是先去祭祠给兄长和嫂嫂上柱香吧。” 我迷蒙着点了点头,刚要随他走,又想起什么,对着意清道:“我想在侯府里住一晚,外面跟了许多禁军、内侍,劳烦兄长替我安顿他们。” 意清轻轻合首,便转身出去张罗。 我在祭祠中燃了三炷香,冲着牌位拜了拜,才慢慢站起来。和沈槐去了内室坐下,问他:“这府中是不是住进新人了?” 沈槐的视线漫然飘过门扉,清淡地点了点头,“是有一位瑟瑟姑娘,自意清从兹兰山回来便住了进来,常伴意清左右。” 常伴左右?叔父可真是精明,能将话说得这么风轻云淡却又饱含深意。我便不再绕圈子,“那么叔父觉得这个姑娘如何?” 第196页 沈槐轻悠地笑了笑,亲自从仆从手中端过热茶放在我跟前,理顺着银丝绣缎绸衫,慢慢道“靡初郡主因为她大闹了一场,娘娘恐怕是不放心了。依我看……”他敛却了笑意,几分慎重地说:“这姑娘心思细腻,端得一副好柔肠。意清虽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毕竟单纯,又有救命之恩,恐怕长久在一处也不是回事。”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见意清朝祭祠过来,便端起茶盏和沈槐对饮,不再言语。 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但酒醴馐膳都是陪衬,除了意清,我和沈槐都是怀着心事。其间端上了一碟点心,见乳白色的面团里揉攒着湘红梅蕊,雪中清艳,这奇巧的心思不像是厨子会有的。便含笑着问:“这点心很精致,家中是又招了新厨子吗?” 沈槐温雅的唇角上挂着一抹淡笑,默不作声地放下筷著,也不看意清,只盯着自己的茶瓯瞧。 意清全然未察觉我们的异样,只说:“这是瑟瑟做的。” “瑟瑟?”我故作惊奇,“就是那个在兹兰山中救过你的姑娘,为何不让她过来,我亦想当面谢谢她救了兄长。” 意清犹豫着说:“瑟瑟是民女,这不合规矩吧。” 我还未说话,下人又端上了两道,十二香点臛和花折鹅糕,道道精细色香俱佳。我垂眸扫了一眼菜品,含笑道:“现在是在家中,不必事事讲规矩,她如此用心,若是不见一见,岂不辜负了。” 意清踌躇了片刻,便叫来下人,轻声道:“让瑟瑟姑娘过来。” 第86章 等了片刻,便见一个淡妆女子由仆从引着进了来。嫩黄罗裙刺绣不多,却如她做出来的菜品精致疏淡。腮上的胭脂施得极轻薄,两弯柳叶眉飘逸灵秀,走路的步态轻婉娇媚,每行一步,腕间的绞丝银镯呖呖的响,将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她敛衽为礼,落落大方。 我温然一笑:“瑟瑟姑娘不必多礼,坐吧。” 她站在原地未动,只柔婉浅笑,恭敬却不谦卑,细声说:“民女还是站着吧,娘娘面前,不敢造次。” 我心想现在知道不敢造次了,当着意清的面儿时,怕又不是这副样子了吧。但面上不露声色,只说:“你是意清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沈家的恩人,不必事事这样的小心拘谨吧,权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瑟瑟眼梢带了一抹艳泽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般飞快掠向意清,沉香轻羽般落到地上,柔顺地说:“沈大人也是这样说的,但瑟瑟需得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能仗着大人对我宽容照拂便失了分寸。” 意清闻言,皱眉:“瑟瑟,你不必如此,我们家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我淡淡地看了意清一眼,轻飘地说:“是呀,父母生前并不是苛刻的人,兄长也是一样的宽厚,你人前人后这样拘谨,怕也累得慌吧。” 瑟瑟低垂了头,不再言语。 我转而看着意清说:“我有一事还得请求兄长和叔父多费心。” 意清忙说:“妹妹尽管说,只要我能做的,绝不推辞。” “嬿好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替她物色了一个禁军校尉,陛下那边也答应出了正月就给他们赐婚。我本想让嬿好从昭阳殿出嫁,但想到新罗使团快要来了,到时恐怕事物繁杂,准备不了那么周全委屈了嬿好。便想着让她从吴越侯府出嫁,她自小便在咱们家,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妹妹,我想收她为义妹,以侯府小姐的嫁仪出阁,过几日就让她出宫回府中待嫁。只是这样一来,排场头面的分量便不能低了,需得仔细张罗筹备。嫁妆我已给她备的差不多了,场面上的事还请兄长和叔父为嬿好费些心。” 沈槐默然点了点头,意清也说:“这是应当的,妹妹尽管放心,我也会将嬿好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不会委屈了她。” 我微低了头,略显寥落地说:“嬿好走了之后,我身边便再没有能信赖的可靠人了。昭阳殿里虽说宫女多,可都是宫里的人,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不如家中带上来的可靠。再加上出了绣娘的事情,我心里总是不安……” 意清神色也凝重了,细隽的眉宇微蹙,似是有沉重的担忧挂在上面。他并不知我暗中让沈槐替我物色可靠的本家女子,真以为我为此发愁,也跟着我愁了起来。 这样静坐了一会儿,我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不过,我瞧着这位瑟瑟姑娘倒真是个伶俐人儿,她又是兄长的救命恩人,来路又正,若是能让她陪伴在我身边,那倒是再好不过了,就是不知兄长舍不舍的?” 第197页 听我提起她,瑟瑟恍然抬头,平淡若秋水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不由得看向意清。 意清很是为难的样子,“瑟瑟出身坊间,并不懂宫里规矩,再说……她已到了出嫁年纪,再去宫中蹉跎几年,岂不是可惜。” 我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俏然道:“原来兄长是想给她找个好夫婿呢。”这话一出,瑟瑟姣美的面容上果然浮掠过浓重的失落,幽怨凄然地将视线垂落到意清身上,楚楚可怜的姿态让人看的不免心头一动。 意清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并不擅长这种事,还得慢慢来。” 瑟瑟眼中顷刻便蒙了一层水雾,泫然欲滴。 我只当没看见,便说:“若是这样,那兄长更应该让她跟我进宫,兄长不擅长这种事,我可是很擅长的,依着嬿好的旧例,再给她择个好夫婿,不枉她救了兄长一场。” 意清被我说得有些心动,只是不确定地看了看瑟瑟,瑟瑟当下便哽咽出声,低低叫了声:“大人。”沈槐含笑看了一眼他们,淡若轻雾地说道:“这姑娘大了是不能留的,留人家就是害人家,瞧瞧嬿好就是,前些日子还哭着喊着不嫁呢,现如今不也是要抹上红胭脂出嫁了吗?心疼她们啊就不能依着她们的性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才是定法成例。” 被他这样一撺掇,意清便动了心,权将瑟瑟的眷恋不舍看做了害羞,也说:“既然这样,就让她跟着妹妹进宫,想来妹妹能找到的人选亦比我找到的要好。” 瑟瑟闻言,满面伤戚,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犹如冰雪玉人被风霜柔化了一般。 ---我怀揣着心事而来,这样一番自然心满意足,第二日便带着瑟瑟回了昭阳殿。只是她好像很怕我,与我说话时总把头低着,眨巴着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怯生生地偷看我。 总留着她也不是回事。英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这事让他知道了,恐怕也会不愿委屈自己的孙女。父母生前用心良苦地给意清定下这门亲事,我一定要尽己之力将其促成,不能失了英王这个现成的臂膀。 仔细琢磨了一番,将宜川姨母召入宫,让她替我择选一个合适的人,最好能远离长安,有门楣余资,人品端正,可以将瑟瑟娶过去做妻室。宜川姨母心细如发,见我这样挂心一个宫女,悄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思索着,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跟她说的。便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只嘱咐她动作一定要快,晚了怕夜长梦多。宜川姨母精明而沉稳,忙应下了。只是她将要告辞时,正撞上萧衍来昭阳殿,圣驾已在外,立刻走已来不及了,便只好整理衣妆和我一同接驾。 萧衍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宜川,命宫女将跪地行礼的她扶起来,说:“宜川姑姑也在,是跟皇后有话要说吗?” 宜川姨母镇定自若地笑了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年节当下,话些家常罢了,正要走呢,倒碰上陛下驾临。” 我让内侍退下,亲自为萧衍脱下黑雒毛风麾,心底有些紧张,但还是柔声说:“陛下,姨母家中还有事呢,快让她回去吧。” 萧衍面容沉酽如夜,顺势抓住我的手,掌心的一点汗渍正对上他冰凉的手,让我一凛。他缓缓而笑:“朕一来姑姑便要走,倒好像是要避着朕一样。” 宜川姨母拿帕子捂了嘴,盈盈浅笑:“可不是得避着吗?年下多事,陛下好容易抽空来看皇后,臣若是还伫在这儿,不是惹人嫌吗?” 萧衍清幽舒缓地笑了,“姑姑还是这么会说话,您既这样说了,朕也不好留您了,只是雪天路滑,朕让禁军送您回去。” 宜川姨母忙俯身恭谢,便跟着内侍出去了。 我看着宜川姨母的背影,心下没由来的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端。愣了会神,只觉腰上一紧,萧衍将手扣在上面,冲着我温柔地笑说:“刚才我去勤然殿看润儿,太医将他照料得很好,面色红润,人也长大了。” 我顷刻便将全副心肠都收了回来,略显神往地想象着润儿的模样。萧衍用指腹点了点我的唇角,“孝钰,我都记不起上一次见你笑得这么温甜是什么时候了,你这样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让身旁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我抓住萧衍的手,笑得愈加幽深潋滟:“衍今日是吃了蜜饯吗?嘴这么甜。” 他任由我抓着,清润若春风般,将唇凑近我,柔声说:“我有没有吃蜜饯,你来尝尝不就知道了。”我笑着向后仰头去躲他,他就来挠我,我最怕痒了,这下便站不住,瘫软地倒在他怀里。 第198页 我们正抱在一处嬉笑,忽听殿外传进来哭喊声,一声声嘶哑凄惨,夹杂着无数的低声劝慰,幽幽淡淡地传进来。萧衍当下变了脸色,冷声朝外喊:“魏春秋,你去看看怎么回事,谁在昭阳殿放肆。”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魏春秋尖细的怒斥声:“圣驾在里面,也敢放肆,不想要命了吗?” 紧接着一阵惊呼,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阵风般跑进来一个人,跪在幔帐外,泣涕涟涟地说:“娘娘,您饶过瑟瑟吧,瑟瑟不想嫁人,只想守在大人身边,瑟瑟没有非分之想,不贪图名分,只要……” 我慌忙从萧衍怀里挣脱开,“好了,你有什么话私下里与本宫说,陛下在这儿,你先回去吧。” 瑟瑟稳稳地跪在外面,因哭泣而肩头微微抖动,可怜兮兮地说:“娘娘您答应我,我才走,不然过几日宜川公主就让人来领瑟瑟了。” 我顾忌地回身看萧衍,见他拖曳着纁裳宽大的袍袖修身玉立,面容沉敛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正静谧无声地望着幔帐外那个苦苦哀求的人影。我下意识地冷了声音,冲外面叱道:“你胡说什么,这事跟宜川公主有什么关系。” 瑟瑟好似完全沉寂在她自己的哀伤里,什么都不顾了,颤声道:“是不是因为瑟瑟惹靡初郡主不快了,娘娘才要赶瑟瑟走。瑟瑟只是民女,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能为娘娘出力的祖父,可瑟瑟也是人啊,不能就这么被舍弃了。” 在她凄惶悱恻的哭声中,我反倒冷静下来了。口口声声自己是民女,可知道的还真不少。 呜咽幽幽然飘忽,我看了一眼紧跟着进来的孟姑,冷声说:“把她带下去,若再让她出来胡言乱语,连你们一同追究。” 孟姑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领着宫女把瑟瑟拖拽下去。 其实,出了那么多事情以来,我的昭阳殿已经清肃整理得差不多了,人人各居其位,安守本分,再没有乌七八糟的事情。今日这一出,大约是因为我一直把瑟瑟奉为上宾,没有人料到她会这样做的。 我有些担忧地返身回来偷偷觑看萧衍的脸色,“是家中的一个丫鬟,想给她寻个婆家,便这么哭哭啼啼的。”我不想将意清卷进来,可又觉得这样说辞单薄了些,生怕萧衍不信,心中更加忐忑。他只沉默看了我一会儿,幽缓地说:“你是皇后,许多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不必什么都跟我说。” 殿中的气氛陡然冷滞了下来,方才的温存柔暖荡然无存,我上去揽过他的腰仰头说:“衍,你今天来得这样早,若是以后天天都能这么早来陪我,该有多好。” 萧衍沉定地看了我一阵,终于展颜,抬手搂住了我,笑说:“我也想能每天陪在你身边,可是朝政繁杂,案桌上的奏折永远也批不完……各中辛苦,唯有坐上了这个位置才知道,有时像被各方撕扯着,心里挣扎,左右为难,可偏偏不得不违逆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只为了去顾全大局。” 我在他怀里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要不我搬去太极殿住吧,你就给我腾出一间小屋子盛我的衣物首饰就行了,你批奏折时我在旁边给你研磨,你见大臣时我就去寝殿待着,绝不给你添麻烦。” 萧衍一愣,摸了摸我的鼻子,“孝钰,你真的这样想我,时时刻刻都想见着我吗?还是故意在哄我?”我将头搭在他胸前,听着里面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幽声叹息:“我想衍,天天都想,那天给你送点心时我就想,我们明明是夫妻,可是却住的这样远,我要见你一面都得走那么久,如果我们只是平凡夫妻,住在一个屋檐下,想见了立刻就能见,那该有多好。” 萧衍似是被我的话触到了挚情,脱口而出:“可你是凤尾星啊,如果我不是皇帝,如何能和你做夫妻?” 凤尾星……这三个字轻而易举便触动了我潜藏的思绪,旧日的光景并没有过去太久,可是却已像蒙上厚重的尘埃,再回首时有着恍如隔世的模糊。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名号,连累我挣扎辗转了许多年,总也过得不安稳。好像顶着这凤命,天生就是来受罪的。 我沉默着,萧衍有些不安地垂眸看我:“孝钰,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冷硬了声音,恨恨地说:“皇帝陛下一定要把这帮道士都灭了,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胡乱给人批命,说人是凤尾星了。” 第199页 萧衍噗嗤一声笑出来,揶揄道:“你还真是一股清流,当年多少姑娘看这三个字都红了眼,都想着能复当年太,祖虞皇后的荣光,落到你身上了,你还嫌弃。果真是命运叵测,世事无常,想要的没有,不想要的偏有了。” 我转了转眼珠,“衍这话可好像是在给自己身上贴金呢。莫非你觉得自己真能像预言所说的那样,建立与太,祖皇帝齐名的煊赫功业?可你是从父辈祖业上接过来的江山,如何能敌得过这开国功勋?” 萧衍的视线如夕阳平波远的渺茫,“我也不知道,可是道门的预言无比灵验,他们说你会当皇后,你真得便就当上了皇后。凤尾星命百年不遇,一旦降世是伴着千古明君而来的,道门说大周统共就只有两颗凤尾星,双星竞秀,不分高低。不只是我,连你也在预言中会与虞皇后有着同样崇高的功绩。” 我踮脚掰过萧衍的头,让他直视我,双目清亮如澈,“衍,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凤尾星命才执意要娶我的?” 他眼中流光一烁,抬起下颌,倨傲地说:“我就是因为你是凤尾星命才娶你的,你要如何?” 我哼了一声,板起脸说:“那又能如何呢,只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拿把刀挖出你的心来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 萧衍搂住我,温柔笑说:“这心挖出来了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你会发现那上面全是你,可你再想把它放回去却是不行了。” 我趁他不注意,飞身往他唇上啄了一口,回味无穷地摸着嘴唇叹道:“果然是甜的。”萧衍愣了愣,弯身来捉我的手,故作严肃地说:“你竟敢调戏天子。” “是天子先调戏我的……” 萧衍面上飞过一抹狡黠,探手又来挠我,我忙偃旗息鼓,举帕投降,告饶道:“好了,好了,衍,我怕痒,饶了我吧。” 他这才停手,抱着我坐到了榻上。 他微微向后仰身,随意舒适地倚靠在软枕上,唇角间还带着一抹浅淡丝蕴的笑意,好似无意地说:“今日国子监入朝向朕禀报贡生单录,祭酒抱恙,来得是司业……”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默然看了他一眼,见他也在看我,目光中若攒星挂月,透出一抹精明的神采,“这国子监司业方伯夷我之前未曾注意到,这样一看觉得他有些像一个人。” 我心中暗叹,原来这才是他抛下朝政来见我的缘由。他虽然这样问,可一定不喜欢从我的嘴里听到怀淑二字,可我若是说自己从未见过方伯夷,万一被萧衍发现我在说谎,那更是弄巧成拙,非惹怒了他不可。斟酌了一会儿,只有清清淡淡地问:“衍觉得像谁?” 搭在我腕上的手微紧,萧衍低头浅笑:“人有相似罢了,像谁并不要紧,就当我没说过罢。” 我便也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对于方伯夷的身份我也怀疑过,疑心他是怀淑,总想着去查证,可又怕贸然动作会惊动了旁人,给他招致杀身之祸。便在思虑过后决心这么放着,若他真是怀淑,自然有办法证明自己亦会来找我。可是自他亮相后已一年多过去了,仍旧这么不声不响的,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我有时想,若他不是,那么我便是庸人之扰,可若他是,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便只在一旁等着便好。 思来想去,这等情状,我实在没有主动去探查些什么的必要。 我们静坐了一会儿,各自沉默,直到魏春秋进来禀报是否传膳,才打破了这份如阴霾笼罩的沉默。 ---宫中岁月在平静祥和中过得飞快,正月末尾只陪萧衍参加了一场宴席,他在方辰殿单独宴请淮西郡公范瑛的四子凤诚将军范栩,范栩上面有三个哥哥,皆早殇,因此范瑛麾下便只剩下这么个孤苗,此番是派他来送年贡的。 萧衍看上去很重视范栩,宴罢还留他说了一会儿话,叫来齐王萧晠作陪。范栩此人大约二十多岁,人长得英武魁梧,身量极高极壮实,乍一看倒有些康王的风韵。他在席间话不多,显得很谨慎,偶尔答萧衍的问题也是斟字酌句,跟他粗犷的外表很不相符。 我坐在一旁听了一阵儿,见萧衍微醺的面庞还是发红,便起身去外面给他张罗醒酒汤。等我端着醒酒汤回来时,见范栩已经走了,萧衍只留了萧晠说话,正说到南方匪寇祸乱,涉及到一甘地方军政,我便在屏风后站着,没有进去。 萧晠叹道:“南部州郡自世宗皇帝起便不太平,匪患绵延不绝,但一直以来只是散寇,虽然不绝却也成不了气候。可臣弟听说南边匪寇中近来出了个叫李应晖的人物,他不同于一般的匪首目光短浅,只看重财物。却广施恩德,给灾民和散寇不少救济,渐渐有了仁义的名声,拉扯起了硕大的人马架势,要与朝廷对抗。这样一来,便不能叫做匪寇,而是叛军了,皇兄不得不防啊。” 第200页 萧衍仔细听着,修长的手指搭在案几上,说道:“南部州郡的驻军并不算少,除了各府衙散军外,还有淮西范瑛的五万精兵和闽南忠勇公卢方奎的十五万精兵,可为何连区区匪寇都剿灭不尽?” 萧晠犹豫了一会儿,缓慢道:“皇兄既问了,那臣弟就说。南方匪患不绝,并不是朝廷无力剿灭,而是长久以来淮西郡公与忠勇公驻军仰赖天恩,从朝廷领受了太多粮草补给,他们越是备受器重就越会想,朝廷如此厚待他们,便是为了他们为剿匪而尽力。若是有一日,匪患绝迹,朝廷再也用不到他们了,那么手握重兵统帅一方的他们怕是会成为君王眼中的钉刺,难免兔死狗烹的结局了。” 殿宇内是曲水流觞的汀淙之声,沉默若玉壶中流淌出的酒,有着琥珀般温润玉泽的触感。 萧衍蓦然笑了,“如今,这样的实话也只有晠弟敢说了。” 萧晠却似万分惶恐,“这是臣弟一家之言,一切自有皇兄圣断。” 萧衍端起茶瓯抿了一口,思虑着说道:“其实朕早就察觉这淮西与闽南的驻军只在伸手向朝廷要钱粮时积极,真正做起战来,不见得多么卖力。可偏偏现在动不得他们,一动他们,南部州郡便要乱了,再加上匪寇,大周的半壁江山恐怕都会不得安宁。” 萧晠称是:“臣的封地便在南方的赣州,这些年见得太多,不少官吏靠着剿匪升迁,自知匪患绝禁之日便是他们升迁无望之时,所以才在自己手底下留了口子,不对匪盗斩尽杀绝。他们也是自持朝廷不会动他们,一来有功,二来还得指望他们剿匪,杀了他们再选上一批官吏,难保不是这样子,况且还比不上他们经验老道呢。” 内侍供上了新茶,魏春秋替他们斟满茶瓯,滚烫的香雾飘转而出,将他们的面容映衬得有些模糊。 萧衍斟酌了许久,缓慢说:“你与康王在京中许多年,朕这几日想着,是时候放你们回封地了。” 此言一出,殿内陡然安静下来,各个敛息屏气,连萧晠都很是紧张地觑看萧衍的脸色。 萧衍蓦然笑道:“晠弟不必紧张,朕知道你的封地贫瘠,又时常受匪盗骚扰之苦,所以此番朕想让你和康王换一换封地。你去他的洛州好好享几年福,而他去你的赣州好好替朝廷出几年力。” 萧晠怔了怔,顾虑道:“康王兄怕是不愿。” 萧衍端起一抹雍容懒散的笑意,缓缓道:“自昭德太子死后,他便是先帝长子,不管是为臣还是为兄,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他若是不愿,便是失德,不配其位,朕更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站在凤丝鹫红檀木屏风后,不知觉沙漏更陷,我摸了摸醒酒汤已有些凉了,便又反身回去热一热。再出来时正碰上内侍送萧晠出宫,他挽着褚色朝服袍袖,失神落魄地走着,我们离得很近时才注意到我。 “皇嫂。”他躬身揖礼。 我道:“齐王不必多礼。”又看了看内侍手里举着的红锦宫灯,问道:“这是要出宫了?” 萧晠点了点头,淡然道:“臣弟怕是很快就要回封地了,这一趟也算是跟皇嫂道别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与他虽不像萧暘那般玩闹亲近,可也是总角之交,万没想到有一日也能这么疏离。我便聚起一抹笑,说:“这是好事,早些回去也能过得安稳些。” 萧晠些许木然地点了点头,透出略带僵硬的笑意:“皇兄说,要让我和康王兄交换封地。” 我早已在屏风后听到,便倾心恭贺:“这也是好事,你的封地贫瘠多乱,这下可以过几年富庶太平日子了。” 萧晠握了握拳,略带苦涩地抬头问我:“皇嫂,你说,皇兄这是待我好呢,还是连我也一起疑心了?” 方辰殿内明烛高烧,光芒普度到殿角檐寰,每一寸都是明亮的。内侍举着宫灯低着头,没有敢抬头来听的,可这样近,他们总能听到的滢。 我怀着忧虑,问:“齐王何处此言?” 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萧晠先是神情凛正地瞥了一眼随行的人,而后疏淡地摇了摇头,似是觉得无所谓,便说:“赣州固然贫瘠,但臣弟在那儿经营多年,根基深,底子厚,想做什么也是得心应手。可到了洛州,那是康王兄的地盘,我初来乍到人家自然不服我,再加上我占了自己兄长的封地,他的旧部必然对我有怨。到时候就算在富贵锦绣乡里,只怕也是处处受限,何行为也施展不开,真正成了笼中鸟儿了。” 第201页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说:“齐王许是想多了,你皇兄也只是好意,想让你过几天安稳日子,大约没想到这么深。” 萧晠寥落若窗外枯枝地苦笑道:“臣弟都能想到的事情,皇兄心有七窍,睿智多思,他会想不到吗?” 我一噎,竟觉得一股寒凉之气悄若飞尘,慢慢顺着后脊背往上爬,在四肢百骸间蔓延,手止不住瑟缩。 强压下寒意,饶有深意地说:“不管陛下是有意无意,他坐在龙椅上便有他的考量与无奈,身为臣子的不能怨不能恨,只能领受。你是他最亲近的兄弟,他若是疑你一分,那旁人五分六分都不止,君臣之间不管哪朝不都是如此吗?好歹,他待你还算好的。” 萧晠舒缓了神色,“我喜欢与皇嫂说话,旁人总是虚套,而你却是喜欢说实话的。” 我含笑着望了望殿外夜色,嘱咐道:“快些出宫吧,再晚宫门就要落锁了。” 萧晠长袖揖礼,随着内侍走了出去。 我从宫女手中端过醒酒汤往方辰殿正殿去,见萧衍坐在御座上,向后倚靠着缕雕嵌珠的椅背,脸颊若一块红璧玉,透出不自然的倦色。我欠身坐在他身侧,将醒酒汤端到他嘴边,他看都没看,就着我的手一饮而尽。 “方才在外面和晠弟说话了吗?”他低头抚弄着我腰间垂下的攒丝绦带,状若不经意的问。 我料想内侍早就来回禀过了,便说:“是说了那么几句,齐王好像挺惶恐的,内心有些怕陛下。” 萧衍静若潭水地说:“他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我心想,或许就是他谨小慎微,所以才能让萧衍稍稍另眼相看。见我沉默不语,萧衍揽住我的腰,问:“在想什么?” 想什么,近来他似乎特别喜欢问我在想什么。我拖长了语调,说:“在想,衍到底是喜欢谨小慎微的人呢,还是喜欢仗义执言的,我要不要揣摩下圣心,表现得好些,让你更喜欢我一点。” 萧衍箍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笑说:“你就做你自己,你是什么样的,我便喜欢什么样的。” 心绪糅杂万千,我认真地反问:“那若是做我自己,会意气用事,会冲动莽撞,会逾越了边界,衍不会生我的气吧。” 一壁烛光摇曳如波,照出他深沉似海的面容,那样温脉平静,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他悠淡地回我:“孝钰,有我在,不会让你逾越了边界的,即便是已经逾越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的。” 他的回答让我极为不安。犹如被人圈养在了温暖舒适的金丝笼里,享受了许多优待,但是主人却时刻提醒着不能往笼子外面飞,所有的纵容与宠爱仅限在这个笼子里。 萧衍低头整理了下衣襟,散漫地说:“孝钰,今夜跟我回太极殿吧,明日无早朝,我也不打算召见朝臣,乐府司新招来一批乐姬,咱们也偷得浮生,听听曲儿。” 我只有应和他,为他披上黑狐裘凤雉大氅,和他一起回了太极殿。 ---我以为萧衍是有心要和我独处,但第二日才发现他还请了凤诚将军范栩,在偏殿摆开了座椅点心,乐府司也不敢怠慢,召了十余个乐姬进来,琵琶,箜篌,古琴,芦笙……弹奏着新编的清商乐。 弹到第二阕的时候我见萧衍微微偏了身,似乎着意去看哪个乐姬,便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硕大的金丝箜篌后面,依稀掩映着一个垂眸拨弄琴弦的身影,柳叶眉,两颊微鼓,白皙若雪的肌肤,一双灵秀清透的眼睛,唇上是桃色胭脂,看得我一阵恍惚,好像在照镜子一样。 萧衍微抬折扇,魏春秋忙不迭地叫停,躬着腰等萧衍吩咐滟。 玉质折扇往前一指,正堪堪落到弹古琴的女子方向,魏春秋慌忙踮脚去看,快步过去到女子身边,低声道:“陛下召你,到前边儿回话。” 随着她走到跟前,范栩也觉出些异样来,视线不住地在我和那女子之间巡弋,面露惊叹。 她穿了一身玉色丝裙,在裙袂和袖间绣着兰花,发髻高挽以玉钗为饰,整个人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姣美出尘。 萧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抬了头,说:“奴婢名叫宁兰芷。” 萧衍微微向后仰了身,漫然道:“楚辞中有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这名字倒与你的气质挺相称的。”他转头看向侍奉在一侧的司乐,后者立时躬身上前,禀报道:“这是闽南忠勇公荐上来的琴姬,出身吴越,自幼贫苦,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母没法儿才把她卖了。” 第202页 “吴越?”萧衍幽意曲深地念叨,而后道:“也算是忠勇公有心了,可……”他转眸看向宁兰芷,揶揄道:“你这琴弹得也太凑合了,才那么一阕最简单的序曲,便出了七八处错漏,忠勇公送你来长安时就没找人好好教教你吗?” 宁兰芷瞬时红了脸,难堪地说:“奴婢哪有福气蒙忠勇公差人教导,不过只让副将引着去见了公爷一面,公爷说奴婢不必苦练琴艺,只要梳妆打扮就成了,凭这张脸在,弹得好坏并不重要。” 萧衍朗声大笑:“你还真是实在,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忠勇公卖了个彻底。” 我正从宫女手中接过萧衍的药羹,一转身见嬿好站在窗外正焦急忙慌地看我,心下便有些忐忑,怕是外面又出了什么事。将药羹搁在桌上,转眸看了看萧衍,见他微蹙了眉宇,盯着宁兰芷的手看:“这是怎么了?” 宁兰芷将双手翻上来,细薄的指腹满是血渍,十指相连,一片嫣红。 “奴婢无用,怕拖了乐府司的后腿,苦练琴艺,将手指磨破了。” 萧衍一怔,盯着那鲜血淋漓的手指看着,目光渺远,好似忆起了旧事,叹道:“好了,朕看你也不是弹琴的料,不必在乐府司待着了,到太极殿来当差吧。” 魏春秋一愣,好似青天白日见了鬼似的看萧衍,反应过来后忙上前去将磕头谢恩的宁兰芷扶起来,招手唤来一个内侍,低声说:“你随他去吧。” 我见他们下去了,萧衍又要抬手让司乐继续演奏,忙赶在这之前说:“陛下,嬿好来找臣妾了,怕是昭阳殿有事,容臣妾先告退。” 闻言,萧衍和范栩一同歪头向窗外看去,嬿好愣怔了片刻,立即侧身从殿门走进来,到乐队前向萧衍行礼。 萧衍斜靠在椅子扶手上,无奈道:“昭阳殿有什么事是你和孟姑理不明白的,非捡着朕和皇后听曲儿的时候来找人。” 嬿好垂眸敛目道:“吴越侯送进来两个宫女,得让娘娘过目,是去是留还得娘娘拿主意。” 萧衍看着我笑说:“孝钰,你这昭阳殿里多少宫女了,你看的不晕呐,还让吴越侯往里送。” 我沉静自若地回他:“叔父的一番心意,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他脸上的笑意一敛,些许幽深地看我:“既是如此那你就快回去,若是不中意也好赶在宵禁前让她们出宫。” 我得了特赦般,忙起身揖礼告退,随着嬿好往外走。无意间一瞥,见范栩正眼神痴愣地盯着嬿好看,当下也没在意,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 出了殿门,依稀听见里面传出萧衍抱怨的声音:“皇后待朕可越来越不上心了,朕刚留了个跟她八分相像的宫女,她也放心就这么走了。” 传出来魏春秋的声音,低声絮絮,却听不分明他在说什么了。 嬿好古怪地瞧了我一眼,问:“姑娘怎么了?” 我冲她笑笑:“刚陪着陛下看了一场戏,觉得有趣得紧。” 她嘀咕:“姑娘这样子可不是有趣,再说了……不是听曲儿吗,怎么又成唱戏了……” 净爽的风掀起裙袂,我淡然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嬿好环顾了四周,低声说:“吴越侯给姑娘物色的那两个宫女是送进来了,偏赶巧今日宜川公主也派人来回,说娘娘让她办的事情已妥当了,瑟瑟姑娘那边……娘娘预备怎么办?” 我拉住她的手,轻慢道:“嬿好,那丫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山中猎户,无根浮萍,可是朝中要闻竟能信口拈来,我不信叔父和兄长这么没有分寸,能在她面前提朝中大事。我想着,她八成是受了人的指使而来,或者是想破坏沈家与英王府的联姻,或者是还有别的目的。本来看她是个孤女,我还不太忍心这样做,可谁让她有备而来呢,咱们也不得不下点狠心了。” “你让孟姑找人把她绑了连夜送出宫去,交到宜川姨母的手里,等出了长安,再有什么事咱们便也一概不认了。” ---我并没有料到,这件事情全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五日后的清晨,顺天坊玄德门外吊着一个姑娘,脸色僵紫,浑身冷硬,已死去多时了。谣言便如尘外的风,迅疾刮遍了长安的大小角落,人都说,大理寺卿沈意清与猎户之女有染,但为了不耽误他的前程和与靡初郡主的婚事,狠心将其抛弃,并托宜川公主逼迫她远嫁,那姑娘不堪受辱,于是悬梁自尽。 第203页 第87章 冬日里万花息敛,唯有梅花俏丽枝头,却也已有颓败衰落之势。渠水中冰雪消融,漂浮着坠落零散的花瓣,而枝头残留的,边缘处也都有了泛黄的痕迹。举目望去,只觉雍丽奢华的宫阙也透着凄清。 沈槐送进来的两个宫女皆姓沈,名曰素问和灵徽。 她们都是二八芳华,容貌并不出众,但行动利落,言辞流利,确实挺合我心意的。 外面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在昭阳殿里也坐不住,只有差人去召沈槐入宫问一问。沈槐进宫后对我说这事情透着古怪,我们怕是让人算计了。 一个猎户之女,之前与父独居兹兰山,从未来过长安,即便后来去了沈府,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知道在玄德门外悬梁,那里可是每日朝臣进宫上朝的必经之路,她一直在那里悬挂了两个时辰才被人解下来,这中间,足以够朝臣与百姓指点议论的了。 沈槐眉头紧皱:“必然是有人指使,恐怕连京兆府和左监门卫一同打了招呼,不然他们长了几个胆子敢让尸体在玄德门挂那么久。” 我将手紧扣在桌角上,边角的峰棱深嵌入掌心,窗外寒风兀自呼啸,吹动空岔折枝,沈槐又自袖中取出了两样物件。 “我多了个心眼,事一出便去宜川公主府里搜捡了瑟瑟的遗物,这块令牌和丝帕有些古怪。” 我定睛细看,见令牌是乌檀木的,上面镌刻着火红的枫叶。而丝帕,雪白细腻,平铺无刺绣,那柔光丝质却像是宫里的东西,瑟瑟自入宫便只在昭阳殿住着,昭阳殿里并没有这样的丝帕。 一时有些疑惑:“若说她是受人指使,可是我并没在哪里见过这样式样的令牌,也不像是谁家府军的……这丝帕,更是奇怪了。” 我们正说着话,自殿外传入嬿好慌张凌乱的声音:“大公子,娘娘有客,您不能这样往里闯。” 意清以衣带风,大步流星走进来。素白交领锦袍上没有织花,雪样干净得铺陈到底,只在封襟处绣一朵墨兰,淡蓝的瓣蕊下是浅绿的枝蔓,像是急匆匆便出门,腰间光秃秃的,没有缀香囊和玉玦。 他稳稳停在案几三尺之外,像是故意要离我们远些,冷淡澹静地看了沈槐,说:“叔父不是要去京兆府找旧识探听消息吗?您的旧识原是皇后娘娘吗?” 沈槐端坐在绣榻上,回身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 我只能站起身,沉静地劝慰:“哥哥,事情已经出了,你不要冲动,更不要口不择言,这是我们的叔父,尊卑长幼不可废。” 意清转而看我,目光疏离得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冷笑了几声,不可置信地说:“你怎能这样轻描淡写,那是一条人命,孝钰,你何时变得这么冷血残忍了?” 窗外的阳光明媚澄净,亮晃晃地照在地上,泛着刺眼的芒矢。 我逆光仰望他,勾起唇角:“是呀,人命关天,所以别人要用一条人命的代价来对付你。沈意清,你好好地想一想,即便没有我和叔父,这位瑟瑟姑娘她便生不起风浪了吗?你口口声声她是一个乡野孤女,我问你,乡野孤女怎么会有宫制的腰牌和丝帕?乡野孤女怎么会知道上吊要选在玄德门?乡野孤女又是怎么从守卫刻意严谨了的宜川公主府逃出来?” 意清似是陷入沉思,怔晃了一瞬,目光游移如丝,像是被撕扯涣散了的棉絮,转而凝聚如乌霾,沉定定地看我:“不论如何,许多事情你不能做,若是做了,那和我们一直憎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语罢,后退了几步,天水长风般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中缭绕着清澈香醇的梅花味儿,像是一匹色泽疏淡的轻纱幽杳飘荡在周身。 沈槐安慰我:“意清太过正直,娘娘与他而言亦太过重要,所以他不愿你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有时想,他真得很像他的父亲。任举世污浊,可自己永远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可是这样的人,怎么敌得过那些不择手段处心积虑的对手。 我忧愁地摇了摇头:“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可是这件事既出了,怕是会被人用来大做文章,我担心……” 沈槐思忖道:“不若娘娘去找陛下,让他保一保意清。” 听到他的话,往这上面深想,我才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对萧衍很没有自信,我没有充分地自信能说服萧衍来保住我的兄长,我更加没有自信他会为了我去与姜氏做对抗。 第204页 可,他是我的兄长,是我必须要保住的人,即便没有自信,也得去求一求。 幔帐外日影西斜,艳溢香融,我计算着萧衍遣散朝臣的时辰,还未从昭阳殿出去,前朝便传来消息——萧衍当面斥责了宜川姨母,责令她和驸马都尉即刻离京返还食邑地。而意清,被褫夺大理寺卿一职,贬作章豫郡守,即刻上任,不得延缓。 听着内侍平板无澜的回禀,我抓起手边的茶瓯狠力地掼到地上,轻薄的瓷釉被摔得粉碎,瓷渣散落了一地,内侍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幔帐被掀开,内侍望着地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将头低垂得更甚。萧衍挽着曳地的袍袖,避开碎瓷,绕过内侍,平静道:“你下去吧。” 内侍得了赦令,连滚带爬地退下去。 我冷着一张面不去看他,他也不往我身边凑,弯身坐到西窗下的绣榻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一个声誉尽毁的官吏,就算强留他在京城,来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群臣百官对他的指指戳戳。外放是最好的选择,只要能出政绩,我也会学父皇将意清再召回来的。” 我转眸看他:“流言也仅仅只是流言,未经查证怎能下定论?若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设计,故意构陷意清呢?” 萧衍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反问:“这件事情能深查吗?” 幽然一瞬,我望着萧衍的视线渐渐的不那么理直气壮,微微偏头避开他眼底的精光。是呀,不能深查,若是查了世人就会知道,是我指使宜川姨母将瑟瑟嫁出长安去。 所以各种苦果,只能乖乖地咽下去。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姜弥的手笔,如果是,那真是他自尹氏祸乱后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将意清驱除出京,拿回了大理寺卿的权柄,打压了宜川姨母,让我吃了闷亏,可也只能噤若寒蝉,半个字也吭不出来。 平顺了气息,静声道:“可是章豫郡在淮西以南,那里常年受匪患之扰,意清是文臣,如何做得了乱郡之守?” 萧衍用手抵着额头,说:“文臣才更怕暗箭吧,就是因为是乱郡,所以才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况且那里离淮西郡公的驻军很近,我嘱托范栩,他们定会保证意清的安全。” 他的话虽说的隐晦,但我听明白了几分。若是有人刻意算计他,安定无战乱的州郡未必就是安全的,走到哪儿都有可能躲不过明刀暗箭。若是这样,不如背靠强壁,也许还能来得稳妥一些,让对家稍微有些顾忌。 我碱然不语,默认了萧衍的安排。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熄谈,望着我问:“听说今晨意清闯进昭阳殿和你吵了一架?” “衍耳聪目明,确实如此。”我没好气地说。 萧衍清幽地笑了笑,摆手道:“我没有监视你,不要多心。只是动静闹得太大,所以我有些耳闻。看来……”他将胳膊搭在案几上倾身,些许调侃地说:“这事还真跟意清没多大关系,都是你在替他操心。只不过最后出力不讨好,还落一身埋怨。” 我的心情糟糕无比,便沉了声对上他的嬉笑,“我以为衍是君子,君子是不会幸灾乐祸的。” 窗前有流萤飞过,尾翼粘黏着点烁的光,拖成长线,细蒙而过。 萧衍在一片幽暗光芒中收起笑意,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对,君子不能幸灾乐祸。但……夫君大概可以对自己的妻子有所不满吧。”他疏懒地支着头,近乎幽怨地看我:“这些日子你面对我时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也该在我的身上多花费些心思?” 我依旧惆怅执惘,无心与他打情骂俏,不死心地问了句:“你就不能帮我留住哥哥吗?” 萧衍歪着头仔细端详我的神色,半分认真,半分散漫地问:“上次我在你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还是润儿生病的时候,难道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甚至可以和润儿比肩?” 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是尹伯伯唯一的儿子,是父亲生前最牵挂最疼爱的养子。我们家欠了尹家的,只能在意清身上赎罪,父亲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能护好意清,帮他走好余下的路,直到尹氏昭雪的那一天。 “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与我血脉相连,和润儿一样。” 萧衍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带着一把薄刃,要把我的面皮刮开去探究一下肌理。他这样自顾自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儿,忽而说:“不能,而且过几日我会下旨,取消他和芳蔼的婚事。” 第205页 我咬牙,有些凌虐自己的心想,活该,谁让你处事不周全,授人以柄,最终只能任人宰割。 见萧衍仍在看我的脸,讥诮地说:“陛下,我的脸那么好看吗?您不是刚收了一个宫女,在太极殿里好好地看她的脸,不是更方便吗?” 萧衍温煦一笑:“我还以为你真得不在意呢?那个宫女……吴越话说得很软濡清甜,和你一样。” 我也意味深长地去看他,字句铿锵地说:“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沈孝钰,并不会有人跟我一样。” 他的眼睛变得通透而清澈,依稀还是那个倔强善良的少年,可又有那一身帝王繁复雍容的华衣,让人说不清楚到底更偏向那一边。 “是呀,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沈孝钰,可偏偏又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与你长相相似便罢了,连体态,说话的腔调,偶尔会流露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相似,甚至连性格都像极了从前的你,那么活泼恣意,纯真可爱,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教她,才真是大白天见了鬼呢。”他说到最后,似乎是被自己逗乐了,笑不可抑。 我被他转变极快的画风绕糊涂了,觉得自己越来越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但飞快的,捕捉到了一句话,像极了从前的我?冷了面色,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从前的我?” 萧衍飞快地举手,笑道:“我说错话了,现在的孝钰比从前更漂亮,更可爱。” 我暂且饶了他,思忖着说:“或许是忠勇公想要讨好衍,故意教过她了吧。” “可是,她为讨好我时说得一些话,做得一些事,是不可能有外人知道的。” 十二鎏金枝红烛台架投落下媚幽的光芒,在青石板地上勾勒出枝桠婆娑的驳影。有那么几疏暗昧正落到萧衍的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秀逸俊昳,深绝莫测。 他将手搭在平滑光洁的案几面上,微微垂眸,密长的睫毛在眼睑初这出一片阴翳。 我留意到他措辞的微妙,“外人知道?她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闻言抬头看我,有一霎的清风如面,仿若褪却了浮华雍饰,就像少年时那么干净磊落,朴实无华的样子。可是这样让我恍惚的神情,若是细看,却带了一丝千帆过尽的感怀,好像他也在怀念过去,留恋着那些已经逝去的清新过往。 不知为何,萧衍似是有些寥落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不过东施效颦。”他转而认真地看我:“孝钰,我心底清醒无比,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所以你不必将她放在心上。我之所以将她留下,并不是对她有什么私心杂念。而是想要看看,她背后的人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我点头:“我相信衍。” 他柔缓一笑,朝我伸手,“既然信我,那你过来。” 我望着他指尖修剪整齐的弧度,抚着绣榻光滑沁凉的绸面,微微向后仰身,隔着我们中间的错金流光,抬起下颌说:“为何我过去?不是你过来?” 萧衍的手依然维持着向我伸出的姿势,“因为我想让你过来,走到我的身边。” 他的神情执惘,眸中一点幽光,星星熠熠地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了一阵儿,认命似得从绣榻上起身,拖曳着刺绣繁复的广袖缎裙慢慢踱到他身边站着。他欣然一笑,拉住我的手稍微用力拽了一下,我便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他将我圈在怀中,似是喟叹:“孝钰,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吗,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离开你,只有我们,我们是夫妻,是注定要厮守终生的。所以,你把我摆的重一些,把别人摆的轻一些,这并不是错。” ---意清走那天我一夜未眠,望着窗外槛梅萧疏、井梧零乱,知道天边浮现出一抹鱼白。嬿好知道我的心意,提醒我可以去长安城外的百十里亭送一送他。我去了,但是站在寻叶行苑的台楼远远看着,他被贬谪离京,去时并没有多少人来送,沈槐为他整理了包袱衣着,似是在催他快些走。 靡初默默跟随他身侧,反常的没有太多话。他们身后是宋灵均,他给马顺着鬃毛,不时趁大家都不注意眷恋不舍地望一眼意清。 意清在三人陪伴下牵着缰绳走了一段,似是有所牵念,总是不住地回头往身后看,像是在盼着什么人来送他一样。 这样等了一会儿,沈槐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劝告了些什么,他便不再等了,牵绳翻身上马,马蹄不安分地踏在郊外潮湿的泥土地上,转悠了半圈,意清最后又朝着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风尘遍染,寒霜满地,视线所及之处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 第206页 他略显失落地低了头,用鞭子狠抽马尾,在马声嘶鸣中一骑绝尘。 意清走后,萧衍颁旨尚书台,取消了他和靡初的婚事,并且为靡初指了一桩新婚事,对方是萧衍新提拔的谏议大夫顾长青。 我有些不放心靡初,知道这个时候英王也一定不许她进宫,便捡了个时候,不那么引人注目地去了趟英王府。 果不其然,靡初哭得双眼通红,而英王一壁那锦帕捂着嘴咳嗽,一壁在低声劝慰着她什么。 靡初见了我,抽泣着说:“我和意清是先帝立下的婚约,陛下凭什么!他将宜川姑姑赶出了长安,又贬谪了意清,现在还要逼我嫁给他的心腹朝臣,如此专断,是要将我们皇亲斩尽杀绝吗?” 我慌忙捂了靡初的嘴,环顾四周,低声斥道:“你也知陛下专断,这样口无遮拦,是还嫌局面不够糟吗?” 英王焦急地扯着靡初的衣袖,“我早就说过了,不要乱说话,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你爷爷我也救不了你。” 靡初看着我们,委屈兮兮地闭了嘴,只一个劲儿地哭。我携起她的手,温声劝慰道:“靡初,你是萧氏宗女,身份尊贵,不管嫁给谁只要没有行差踏错,不会有人敢来折辱你。陛下圣旨已下,若是有那么一点点怨恨露出去,那便是不尊圣旨,藐视君上,你知道,这样会中了多少人的下怀。” 英王嗓音沙哑着说:“人家正愁抓不住咱们的错处,这样送上门去,真正是愚蠢无比了。” 他口中的‘人家’到底包含了谁,我有些嘲弄地细想,原来不管有多少龃龉与矛盾,姜氏始终是与萧衍最亲近的一支。 靡初哀泣着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还记得小时候我总追着他叫三哥的,他也是疼惜我爱护我的,为何现在会这么狠心?” 英王嘲讽地说:“为了他的皇位稳固,为了安抚姜氏党羽,他都能狠心将太子送入勤然殿后再不许皇后探望,对于自己的枕边人尚且如此狠心,更何况你呢?” 我被戳到了痛处,一时心伤难自抑,只有将眼睛看向别处来掩饰自己的哀伤。 靡初兀自哭了一阵儿,英王便叫侍女扶着她下去歇息。我亦摒退了随行的宫女内侍,独自扶着英王去王府院落间走一走。 这幽僻的廊寰阁院在冬季也不免透出萧索,院前一棵虬爪槐,以狂傲粗犷的身姿遥瞰天际,我们漫步到那棵树前,英王蓦然叹道:“从前只觉得他与姜弥不同,而今看起来确实不同,手段之高明岂是姜弥能比的?” 我叹道:“陛下也有陛下的无奈,老千岁不要怪他。” 英王捂着胸口,拖着苍老的身躯回头看我,些许怜悯地说:“你竟还帮着他说话,难道时至今日你还看不明白吗?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了意清,到底是谁帮助那个瑟瑟从防卫森严的宜川府上逃走,谁示意她这样的做,你心里没数吗?” 宛如晴天霹雳,一道亮刃直落到心口,我不可置信地问:“老千岁是什么意思?”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令牌,塞到了我的手里,那上面镌刻着火红的枫叶,血一般艳丽。 “这是吴越侯给我的,问我识不识这东西。孝钰,你也许没有见过,因为这东西是见不得光的。”空气中弥漫着轻寒,英王看着我说:“这是暗卫的腰牌,自前朝起便有暗卫御前听令,他们没有官署,不占吏位,直接听命于君王,专门去做隐秘的事。” 我的嘴唇开始颤抖,几乎吐不出囫囵的字,震惊地望着英王,艰难地问:“瑟瑟是暗卫?” 英王点头,望着风中惨白的飘雪,说:“幸亏沈槐机敏,动作够快,不然,再迟了,连这些东西也到不了咱们手里。” 可是,为什么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从萧衍登基以后,意清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掌管典狱刑法,为他平肃朝野、震慑人心。自父亲死后意清便是沈氏一族的支柱,是牵制姜弥的最佳筹码,将他整倒了对萧衍又有什么好处。 第88章 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落到鞋尖,点缀着锈红的丝线。我蓦然间想起了姜紫苏对我说过的话,如果,萧衍与皇亲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那么我利用英王和姨母们来对付姜紫苏,是真得犯了他的忌讳。 他曾对我说过皇亲之间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么从我召宜川姨母进宫,对她委以重任,这所有种种其实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包括那日瑟瑟在他面前大闹昭阳殿,口带玄机,也是故意向他透露讯息。 第207页 这样做法,切断了沈家和英王府的关系,驱逐了宜川姨母,打压了皇亲,并且同时敲山震虎,让他们暂时不敢跟我攀扯上关系。是呀,为什么不会是他呢,这件事明面上获利的是姜弥,但其实好处最多的人是萧衍才对。 见我陷入沉思,英王似是不忍,“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本来不该扯些是非在身。但……我放心不下靡初,陛下视皇亲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实在担心,我不在了之后,靡初该怎么办。” 这天下的骨肉亲情都是一样的,唯恐自己的亲人会受到伤害。我颇有些同命相连的意味,凝肃地向他保证:“老千岁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靡初妹妹的。” 英王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一直凝重的脸色放舒缓了,满面的支离病气也好似被这一点安慰而驱散了不少。 ---一回宫,我便换下了这一身繁重的祎衣,关上寝殿的门,独自在内待着。螭纹玉觚瓶里插着一支天逸兰,花叶舒展,上面凝着晶莹的露珠。我盯着那一颗露珠看了许久,直到眼睛有些酸痛,将素问和灵徽叫进来,让她们陪我去太极殿。 天色已迟暮,但萧衍召了许多朝臣在殿内议事,魏春秋将我带去东偏殿。太极殿东西宣阔相通,走过一条暗昧的长廊,便隔着一架屏风能将议政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意清走后,大理寺卿出缺,朕想着,子商在这太常寺少卿的位子上已坐了许多年没挪动了,不如就把他挪到大理寺,来当这个寺衙之首。” 姜弥喜不自胜,忙躬身揖礼:“谢陛下。”见身侧久立的儿子没有反应,忙低声叱道:“怎么还不谢恩?” 姜子商犹豫着说:“臣才干有限,怕当不起三司之一,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姜弥见儿子如此,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御座上的萧衍笑道:“子商聪颖有余,定性不足,只要能耐下心梳理政务,曲曲一个大理寺卿又怎么在话下。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他看了一眼姜弥,斟酌道:“只是这样一来,子商的官位便在他的两位兄长之上了。不如这样,朕加封子敬和子怡为光禄大夫,让他们兄弟比肩。” 姜弥忙扫袂冲着萧衍大拜,“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萧衍抬了抬手,“舅舅不必多礼。朕这里也有几件事想与舅舅商议……吴越侯沈槐入京有些时候了,担的还只是个太子詹事的虚职,这几日凤阁侍中有出缺,那是个文职,朕想着,沈槐在吴越便是声名远播的才子,才子嘛,自然有才子的去处,就让他补上这个缺。” 姜弥忙道:“陛下英明,臣无异议。” 萧衍又道:“前些日子,朕擢升了左监门卫中郎将为神武将军,此位也出现了空缺,依照旧例都是由武将担这个位子,朕想着,如今京师安稳,齐王和康王也都回了封地,暂且也用不着北衙六军做什么。不如改一改旧制,提个文人上去。”他未等姜弥发问,便扫了一眼静侍在侧的徐文廷,道:“徐卿为人很是稳妥,不如他去这兵衙门们里历练历练,将来也好委以重任。” 这下姜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踌躇不绝地看着徐文廷,似是为难的样子。 我心想,左监门卫中郎将掌管着北衙六军近一半的兵马,远比大理寺卿、凤阁侍中重要的多,姜弥没有顺着萧衍铺好的路往下走也是正常。他老成深算,谙熟朝局,怎会轻易将手中部分兵权交出来。 见姜弥久未答话,萧衍不动声色地反问:“这北衙六军中的大部分官员都是舅舅举荐的,朕一向对他们很是放心。如今不过一个曲曲中郎将,莫非舅舅有更合适的人选?”北衙六军自尹氏覆灭后便牢牢掌控在姜弥的手中,从上至下尽是姜氏党羽,萧衍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了。 姜弥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徐大人为官多年,又是陛下近臣,担得中郎将一职,臣无异议。” 徐文廷闻言,忙朝着姜弥揖礼:“下官多谢姜相信任。” 君臣又商讨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姜弥和姜子商便告退了,只剩下徐文廷和另一个穿着青褐色官服的朝臣。 徐文廷眼见着姜弥走了,颇有些担忧:“陛下,这北衙六军中尽是姜相爪牙,臣去了,怕是会遭孤立,起不了多大作用。” 萧衍的声音平缓无波,似乎并没有将徐文廷的这份担忧放在心里:“朕方才也是这样暗示姜相,那上下都是他的人,即便朕放进去一个中郎将于大局也是无碍的。但……”他抬头看着徐文廷,审慎地说:“左监门卫中郎将是北衙六军的三号人物,即便再不把你放在眼里,好些事情于情于理,于法于典,他们都绕不过你去。现下朕打击了皇亲,抬升了姜相的几个儿子,他与朕正关系融洽,看在朕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你晾的太厉害。眼下天时地利,正是朕夺回北衙六军的好时机,能起多大作用,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208页 徐文廷忙说:“臣定当全力以赴,不辜负陛下的重托。”他思忖了片刻,又说:“陛下纵然要向姜相示好,也不必拿大理寺卿送人情,那可是三司之一……” 萧衍幽深地看着他,缓慢道:“朕刚登基时,人心浮动,总有些不安分的,那时需要大理寺卿来为朕启用重典,杀鸡儆猴。但如今朝局已稳,重要的便不再是典狱刑法了,而是兵权。姜相不是傻子,要想从他手里拿东西只进不出是行不通的,朕跟他做交易,需得朕吃些亏才能做成了。吃亏也只是当下,等将兵权收回朕的手中,在整顿吏治也不迟。” 徐文廷恍然地点头,直道‘陛下英明’。 这样的议政或许每天都有,我所见所闻只是浮光掠影,万城一隅。但仅仅只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片缕已让我心底发寒,难怪人家都说帝王无情,原来坐上了这个位子便不得不无情,唯有狠下心肠去算计自己的挚亲和朝臣才能将这个位子坐得安稳。 我退回了东偏殿,在暖炉旁寻了张绣榻坐下,安静地等萧衍议完政过来。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轩窗外天色已黑的彻底,萧衍带着满面的疲色到东偏殿来,我站起身迎他,他一手捏着我的手,一手抚在我腰上,温存道:“孝钰,等我多久了?” 我默不作声地看他,心想,他是如何做到一边算计我的兄长,一边这样若无其事地跟我耳鬓厮磨。 见我不语,他勾了勾我的下颌,笑道:“怎么了?是嫌我让你等了太久,生气了吗?” 魏春秋弓着身进来,见我们这等亲密情状,只捂了嘴偷笑,向萧衍请示:“陛下,传膳吗?” 萧衍拢着我的肩膀,刚要答应,我忙赶在他之前冲魏春秋道:“阿翁,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对陛下说。” 魏春秋含笑着道:“娘娘,您就是有话,等吃完了饭慢慢对陛下说就是……” 我沉凝了脸色,肃正地看他:“你先下去。”而后回眸看了看素问和灵徽,静声道:“你们也下去。” 素问和灵徽向来对我言听计从,二话不说拂了拂身便退下。魏春秋见我面色不豫,也不再多言,也颤巍巍地退下了。 萧衍些许疑惑地看我,“孝钰,你这是……”秀昳俊美的面容蒙着暗淡的烛光,那一点微微漾起的疑惑凭添了几分少年般的清澈魅惑,看得我出神愣怔。上天给了他这样一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却让他长了一颗那样狠的心。 我缓慢地拂开他的手,从他的怀抱中后退了几步,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瑟瑟是你的人?” 他深邃沉静的眸中潋起一波彀皱,宛如微不足道的细流汇入江海,瞬间消弭不见,依旧只剩下乌黑沉酽的平静。 这已经足够了,我虽然追不上他的心机城府,可是我了解他,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 萧衍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又晃然散开,凝睇我沉默不语。 我扯了扯嘴角,自嘲地冷笑道:“这么说,你冷眼看着我为了意清和靡初的婚事苦心孤诣,用尽心机。却在背后里早就谋划好了一切,你知道我让宜川姨母做到事,故意等着她将瑟瑟接出去再让她死,就是想一网打尽,把意清、英王、宜川姨母全部纳入你的局里。” “意清……他自入长安以来对你马首是瞻,尽心尽力,你明知道他是一个清正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衍看着我的眼神随着我话一寸寸变冷,“他是谁?”像是担心我没听明白,又加了一句:“沈意清到底是谁?当年你让我办的户籍名录,又是为了给谁留下血脉?” 我震惊地回望他,倾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止住不让自己后退。突然想到,若瑟瑟是暗卫,那么早在兹兰山的时候她就和意清在一起,那时候尹相的旧部去救意清,他们之间的言论交谈即便是有避忌,但是能完全避过处心积虑又受过训练带着伪装的暗卫吗? 这样算来,从意清回到长安时萧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难怪那段时间他望着我时总是阴晴不定,幽深莫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心里猜度怨恨了吧。 我避开萧衍冷鸷锐利的视线,还存着一份侥幸,不去承认。 萧衍蓦然抬手扣住我的肩胛,掰过我的身体迫使看向他,“孝钰,当年的事情你也经历过,尹朝骞要杀我也是事实,就算是稀里糊涂,我被你迷了心窍,可好歹我让他的儿子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在阳光底下活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就是把他算计了,往他身上泼了脏水,他不该受着吗?” 第209页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宜川姨母和靡初呢,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从我当太子的时候,这些皇亲就明里暗里不服我,在父皇面前蓄意诋毁我。我登基以后,他们还是处处与我作对。我要推行的兵马改制,税法改制,不管是优是劣,他们都指使自己麾下朝臣一概反对。我念着他们是萧氏宗亲,不与他们计较,对他们多加宽宥。可是姜弥看在眼里,便以为我偏袒他们,他不忿与我相争,这些宗亲便在一旁看热闹,甚至落井下石。” 萧衍讥诮寒凉地冷笑:“既然他们先不念亲情,那我何必还要再给他们留情面。姜弥虽然跋扈,可他好歹知道亲疏远近,投桃报李。我犯不上为了一群怎么捂也捂不热的铁石心肠的人,再将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抚在我肩胛上的手陡然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骨骼相错的声响,他含着几分切骨的恨意凛然道:“可你是我的皇后,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要背弃我,你也应该站在我的身后。沈孝钰,你明知道自己逾越了边界,明知道这些皇亲宗族目的不单纯,还一步步在践踏我的底线。”他猛地将我往后一推,我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 我平抚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衍,你只看到了皇亲宗族的无情决绝,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姜弥他是用什么样龌龊的手段扶你登位的,所有人看在眼里,他指使道士污蔑尹相和尹皇后,逼得他不得不兴军骊山,最后结果那么惨烈,难道那些被株连的人他们不无辜吗?” 萧衍冷声道:“父皇对尹家斩尽杀绝是因为季康子献城突厥,尹太尉投敌叛变,姜弥纵然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污蔑他们吧。” 我只觉有一道雷在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事情迂回转折,最后根源竟要落到我父亲的身上。是呀,姜弥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是我父亲有,是他出卖了尹太尉,与姜弥合伙炮制了季康子献城这一出好戏。 我后退几步,轻声说:“好,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些皇亲宗族有任何往来,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情我一概不做。可是……”我抬起眼睛看他,“意清一定会平安到章豫的是不是,我父母的事情不会在他身上重演是不是?” 萧衍掠看了我一眼,冷戾的神色有所缓和:“你放心,他的身份只有我知道,至于他的安全……”他略显讥诮地说:“不是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吗?” 我刻意忽略他的嘲讽,又问:“我要送嬿好出宫,赐婚的圣旨什么时候下?” 他沉默片刻,说:“嬿好……不能嫁给周延平。” “范栩屡屡向我求娶嬿好,我已经答应他了。” 我上前一步,气急叫道:“萧衍!你能不能问问我的意思再做定夺?” 萧衍不理我的叫嚷,弯身坐到南窗下的榻上,声音沉定地说:“淮西范氏与姜弥交好,但范瑛是个极精明的人,他一边搭着姜弥,一边向朕示好,他手中有五万精兵,范栩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把你这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嫁给他,既可以拉拢范栩,又可以让姜弥对范瑛产生顾忌怀疑,时间久了,就算关系不疏远,也必不会像从前那般相互信任。” 我将头偏到一边,气息沉重地说:“你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可我要让嬿好嫁给她喜欢的人。” 萧衍断声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言外之意,再无更改余地。 我咬牙,揽起臂纱径直往外走,走到偏殿门口,回身看他,“萧衍,我不如你聪明,不像你每走一步都能谋夺精准,算无遗策。我瞒着你做了许多事情,我有错,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呢?从你当上皇帝,一天比一天独断专行,蛮横霸道,我跟你说话时小心翼翼,想了又想,生怕哪句话说不好惹你不高兴。你嫌我不关心你,对你不够好,可是你有跟我说过你心里在想什么吗?遇事你有跟我商量过吗?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你的妻子,还是一个只够资格和你调情、陪你睡觉、任由你摆布的物件。”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没出几步,身后传来瓷杯盏被扫落到地上刺耳尖啸的破碎声。 摔吧,反正摔的是他自己的东西。 素问和灵徽飞快地跟到我身后,出殿门时守在檐下的禁卫极清越地道了一声:“娘娘慢走。”我闻言回身看他,接着檐下悬着着的蚕丝红锦宫灯,依稀可见铜盔下清俊的面容,正是那天在太极殿外惊鸿一瞥过的周延平。 第210页 第89章 他见我看他,露出一点羞赧,不住地向后张望,低声问:“娘娘,嬿好怎么没跟来?” 我压住心口一点绞痛,以平波无澜的声音说:“嬿好就快要出宫了,我让她好好收拾行礼,不必再当差了。” 闻言,他展颜微笑,似乎强压着雀跃,“嬿好总说娘娘待她好,臣和她都会一辈子感激娘娘的。” 我再说不出口,直扯动了僵硬的唇角浮起一抹虚晃的笑,便逃似的领着宫女走了。 ---夜里我正思索着这件事该怎么办,嬿好却先来找我,拧着柳叶细眉,带着一点愁苦地问:“姑娘可是与陛下吵架了?” 我心想,这素问和灵徽看着伶俐乖巧,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头,她却蕴着泪花,戚戚然问我:“可是因为嬿好?” 险些咬着舌头,我惊骇万分地说:“胡说什么,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你吵架?” 嬿好哽咽着说道:“姑娘就别瞒我了,大内官都跟我说了,陛下要把我嫁给淮西郡公的公子凤诚将军范栩,娘娘不愿意,因此跟陛下起了点口角。” 我将缠着醉红银丝绣锦套子的手炉端起来,炭火烧灼的热气一点点喷到手心里,让我有了些许安心。夸张了音调说:“别听魏春秋胡说,他知道什么。” “姑娘……”嬿好拉扯着我的袖子,目光莹莹地说:“奴婢知道姑娘是好心,可若是陛下打定了主意,那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听他的吧。嬿好不愿为了自己让姑娘为难,让帝后失睦。” 我心底好像塌陷了深深的一块,些许凄惶,些许无依,朦胧地看着嬿好,叹道:“他再有道理,再顾全大局,也没有理由去牺牲你啊。你是我的人,并不欠他什么,你这样说,可想过周延平?” 一听到周延平的名字,嬿好如被利弦弹了一下,僵滞了身子神情痴愣地看我。 夜晚更深露重,飞掠进来的风刮着幔帐翩跹,我凝声说:“嬿好,你只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幸福,我一定会让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过了几日,太极殿仍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便偷摸地给塞给嬿好一块令牌,让她出宫去吴越侯府找沈槐,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让沈槐替她安排一切。嬿好犹豫着答应了,可才走了半个时辰就被禁卫押回来,领头的只跟我说:“陛下有令,嬿好姑娘不能出宫。” 我气的手哆嗦,好容易才克制住把自己手里的香炉扔出去的冲动。 嬿好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她总是忧心忡忡,“姑娘,我们听陛下的吧,他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人能更改的,这样下去,我怕会连累了周延平。” 我心下一惊,全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果不其然,没几日,太极殿传来消息,萧衍将周延平调离出了内宫,至于调去了哪里,便再也打听不出来。 看起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嬿好嫁给范栩。 魏春秋带人抬着十数个绯红绸锦缠着的妆箧箱子进了昭阳殿,苍老的面皮上笑得犹如核桃,凑到我跟前说:“这是陛下为嬿好姑娘添的嫁妆,凤诚将军三日后就要启程会淮西了,陛下……” “滚!”我将那十几个箱子悉数扔了出去。 魏春秋站得稳稳当当,带了一点公事公办的凝肃,道:“陛下说了,若是娘娘将这些东西扔出去了便让司制府再备一份,娘娘仍一份,他们备一份,直到娘娘扔不动了为止。” 萧衍,你混蛋! 我要去找萧衍理论,被嬿好拦腰抱住了。她跪在我脚边,哭着说:“姑娘,别闹了,嬿好愿意嫁。” 魏春秋捏着手指,笑意连连,“这就对了嘛,凤诚将军出身世家,一表人才,嬿好姑娘配他不委屈的。况且陛下已下旨,封嬿好姑娘为永平郡主,这是多好的事啊。” 嬿好擦了擦脸上的泪,朝魏春秋说:“劳烦大内官替我谢陛下隆恩,嬿好遵旨。” 魏春秋躬身道:“嬿好姑娘,哦不,永平郡主这么懂事,不枉费娘娘和陛下疼你一场。晚些时候,你随奴才来太极殿一趟,陛下还有些话要吩咐你。” 我忍无可忍,回身拿起茶盏朝魏春秋扔过去,他灵巧地一避,茶盏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落地成渣。 “娘娘,您若是心里有气,就扔吧。反正自打那日您从太极殿走了之后,那太极殿里的物件就算是遭了殃”,他愁眉苦脸地嗟叹道:“这陛下不定什么时候拿起手边东西就砸,奴才一会儿还得去司制局提领一套茶具回来,您这儿若是缺什么,只管跟奴才说,奴才一齐领了回来。” 第211页 我向外一指,素月梨花挽纱翩垂而下,冷声说:“你给我走。” 魏春秋朝我拂了拂身,扯了嬿好一同走了。 我郁结了满腔的怒意,正要回身,只觉心口处好似有一双极柔软的手在揉搓着,一阵连心的绞痛袭来,像是心被生生扭成了好几股,血淋淋的疼。我不由得捂住胸口半弯了身,嘤咛出声。素问和灵徽忙上前来扶我,灵徽担忧地问:“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叫太医吧。” “不,不用。”我强支撑着身体道:“没事,扶我去床榻上躺一躺就好。” 素问和灵徽扶着我躺下,将幔帐洒下,又添了几根蜡烛。胸口的痛意一阵阵连着筋骨袭来,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在床榻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好容易熬过了漫漫黑夜,感觉胸口的疼痛消减了不少,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找嬿好。 手指触上幔帐一瞬,幔帐被从外面翩然掀开,嬿好顶着一双熬红了眼冲我道:“姑娘,你起了。” 我顾不上别的,忙扯住她的衣袖,追问:“陛下都跟你说什么了?” 嬿好一滞,低声道:“嬿好今日就要出宫,这会儿是来向姑娘道别的。”我强忍着泪,抱住她,哽咽道:“不,嬿好,淮西太远了,你这一去,也许我们一生都再无机会相见。” 她发间一缕清澈的幽香袭来,伴着她恬婉的声音:“姑娘,不管嬿好在哪里,心里都是念着你的。嬿好自幼无父无母,在家中受尽了亲戚的冷眼苛待,直到被买进吴越侯府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姑娘待我胜似姐妹,从不责骂我,为我打算,为我操心,这些嬿好都放在心上了。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就是要让我用这种方式来还姑娘对我的大恩。您不要怪陛下,他心中爱着姑娘,自吴越侯和安阳公主死后,陛下便是这世上最爱姑娘的人,您一定要好好珍惜。” 从我怀中出来,她自袖间摸出一枚同心结,铜钱大小的白玉中间凿了孔,以红丝绦穿过孔编出了同心结的样式,将白玉堪堪嵌在里面。 “这是姑娘的心爱之物,总让嬿好收着,这下得还给姑娘了。” 我颤抖着双手从她手中接过那枚同心结。 嬿好走时正是艳阳最炽热的时候,绯红灿烈地挂在冬日浮延绵绵的宫阙之上,洒下来澄净明澈的光芒。 她穿着铁锈红祥云浮花的宫装,在一片锦绣丛中回眸看我,唇角始终挂着恬婉的笑,哪怕泪水已将红妆濡湿。 我捂住胸口,试图以掌心抵住疼痛。 站在窗前看着嬿好,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寰苑径的尽头。 ---嬿好走后五日,萧衍颁旨去骊山行宫召见新罗摄政大公。阖宫上下忙碌如年节,我只觉在这一片缭乱匆忙中筋疲力尽,便日日懒懒地躺在榻上,不再去操心外间的事。 其间沈槐进宫看过我一次,说是意清已平安到了章豫,并且来了信。我将那封家书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他向沈槐辗转说了许多心里话,在最后着重了笔墨写下“望请叔父替我照顾孝钰”这一句。看到这一句话,不知怎地,我憋了许久落不下来的泪顷刻便喷涌而出,且怎么也止不住,我抱着家书哭了一晚上,到第二日眼睛肿的桃子似的。 启程去骊山行宫便在今日,素问和灵徽匆忙地往我眼睛上扑粉,遮了半天虽然将红肿勉强遮住,但整个人显得苍白憔悴,看上去就像冰潭水里刚捞出来。 我刻意避开萧衍,择选了离銮驾远一些的车辇,坐了一阵儿,车帘掀开,老宫女扶着太后也上了来。 我迷蒙着双眼忙起身行礼,从老宫女手中将她老人家接过来,太后双手拢在雪雉毛披帛里,瞅了一眼我的脸,没好气地说:“哀家本来说着不愿意跟皇帝坐一辆车,瞧着他那张冷面就来气,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陛下劳心朝政,可能是累了。”我低繻了声音,缓慢劝道。 太后端详了我一阵儿,道:“那你是劳心什么?怎么脸色也这样差?” 我低了头:“儿臣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夜间总是睡不安稳,所以脸色差了点,并无大碍。” 太后狐疑地盯了我一阵儿,冷哼了一声,像是觉得我没跟她说实话。但这一路,我却觉得她待我不似往常那么冷淡,周到殷勤了不少,倒好像在故意跟我套近乎似的。按照往常的经验,这十有八九是没好事的。果不其然,依稀快到骊山,掀开车帘已能看见那浮延在山峦尽头的宫阙时,太后才捏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愁绪,叹道:“你就没察觉,今年年节宫中大宴小宴都不见芳蔼吗?” 第212页 我一想,还真是。忙惶愧道:“今年琐事实在太多,儿臣疏忽了,芳蔼妹妹是怎么了?” 太后叹道:“她让人来报,说是自己身子不爽,就不进宫了。可哀家的人探听到,她和谢道蕴感情不睦,两人已分房而睡,这孩子从小就孝顺,一定怕哀家担心,才借口不来的。” 我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芳蔼妹妹的事情真是令人忧心,却不知该怎样才能帮她?” 太后闻言,凤眸中掠过一抹精光,神采奕奕地看我:“你当真心里有你妹妹,想帮她?” 我陡然一个激灵,觉得后脊背发凉,犹豫着点了点头。 太后往我身边挪了挪,温声道:“你去跟皇帝求求情,就让他准了芳蔼和谢道蕴合离。” 马车行过一阵石头路,颠簸更甚,我忧虑道:“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已向陛下求过情了,可陛下不准。”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楚楚可怜道:“儿臣人微言轻,轻易说服不了陛下什么,他也不会听儿臣的话的。” 太后哼了一声,又挪了回去,冷森森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记恨哀家逼着你把润儿送到勤然殿,故意也要让哀家尝一尝骨肉分离的痛苦。” 我慌忙摇头,刚想出言辩解,被太后堵了回去:“既然没有,那这事就交给你了,等到了骊山行宫,你和皇帝一起住兴庆宫,同一个屋檐下,总能找到合适时机说这事。” 我抻了脖子,刚张了口,还没说出话来,就见太后拢了月白裙流云坠角,半阖上了双目,懒散道:“哀家要休息片刻,你别出声了啊。” 望着她精心描画的弯眉,一张敷了脂粉比我还红润的脸,不由得哀声叹息,能生出萧衍那种妖孽的人,又岂会是省油的灯。 到了骊山脚下,宫女扶着我下了车,远远望去,见萧衍在魏春秋等一甘内侍的拥簇下正在石阶下等着。太后走到跟前,他微微俯身道:“母后。”太后在马车上睡得很是憨沉,因此这会儿格外精神,一手搭在我臂上,一手搭在萧衍手上,冲着扶摇数里的石阶天梯道:“走,上去吧。” 我避开视线不去看萧衍,余光所及,他也只垂眸看地。 扶着太后走了十几道石阶,她老人家依旧气力雄厚,却是纳罕地歪头看我:“皇后,你怎么了?”我用长袖掩着,拿手抚住胸口,“没,没什么。” “没什么这大冷天的你出这么多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上寒涔涔的一片水渍,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子擦干净,静声道:“无事,可能穿的有些多……”歪头时见萧衍正目含忧色地看着我,触及到我的视线,忙又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太后便不再言语,但明显感觉他们两人的步伐慢了许多。 我从未在冬日来过骊山,原以为百花尽敛,必定是满目枯芜。但没想到皑皑白雪落在嶙峋苍翠的假山上,点缀着漫漫的苔草,飞絮蒙蒙,霜雪如花。而林苑中,有盛开争妍的红梅,不同于太极宫中的花至迟暮,开得正是娇艳芬芳的时候,映衬着霰雪飘絮,满山的红梅如落在皎色中的朱砂点缀,似一幅着墨幽然的画作。 将兴庆宫的寝殿轩窗敞开,竟见一只小白猫蜷缩着身子在沿台上,我伸手将它抱进来,琉璃珠般的幽蓝眼睛懒洋洋地睁开睨了我一眼,喵呜着低叫,抻了抻自己略显肥胖的身子下的小短腿,又将眼皮合上了。 我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抱着它上了榻,扯过被子将我们两都盖了起来。只刚上榻,灵徽就进来说:“秦太医来了,正在殿外。” 我奇道:“我没叫太医啊。” 灵徽抬眸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是陛下让他来给娘娘把脉的。” 第90章 秦院令隔着白缎子诊了许久,其神色凝重的让我以为已罹患绝症,命不久矣。他斟酌了许久,方才说:“娘娘是忧思过甚,郁结于胸,导致血瘀不畅,会时常胸闷眩晕,臣开几副药,娘娘应时吃着,细心调理,最重要的是要放宽心,切忌多思多虑。” 素问起身将太医送出去。 我不以为意,又返身上床去找那小白猫,搂着它靠在软枕上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日暮西山,正殿方向传来婉转悠扬的管弦丝乐,漂浮流转,似花叶下春雨潺潺,碾着渌波汩汩而来。 弦乐在侧,便再也睡不着了,靠在软枕上抱着猫发了会愣,那软胖的猫哀鸣了一声,似是撒娇冲着我呲牙,又举起前爪晃了晃。 第213页 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问它:“你是不是饿了?” 它竟对着我点了点头。我乐不可支,忙把素问和灵徽叫了进来,让她们去备晚膳,并且着意强调要多准备些鱼。 灵徽道:“娘娘用完膳得快些吃药,前边儿陛下刚派人来问过了,奴婢说娘娘睡着。” 我哼了一声,垂眸继续逗我的猫。 用晚膳的功夫我给它起了个名,叫容容。我说出这名儿时,它似是很不屑地翻了白眼,我忙把它正大块朵颐的鱼肉截了下来,与它大眼瞪小眼,威慑似的问:“你不同意?”它翻起无辜的蓝眼珠,看了看我手中白嫩的鱼肉,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一定是只妖精,我边把鱼肉还给它,边想。 其间管弦丝乐停了,没多久内侍来禀,说是萧衍问我好些了没,若是好些了就去前殿伴驾。我忙抚着额头,娇弱气虚道:“本宫有些头晕,你去回陛下,请他恕罪。” 内侍走了后,我抱着猫踱到窗前,眼见着身穿广袖朝服的大周朝臣和新罗使臣陆续退了出来,唯独不见善惠。心中辗转落下些许不安,不知觉将猫扔到床榻上,穿过回廊,往正殿走。甫一靠近正殿,便听善惠那娇娆曼妙的嗓音传出来。 “你这皇后原是个病秧子吗?这么无用,又脾气大,惹得陛下一整天都郁郁寡欢,干脆休了她,立我为后吧。我善谋算,与陛下志同道合,若是我做了陛下的皇后,必定对您百依百顺,绝不惹您生气。” 透过屏风,可见她橙红的亮缎长裙落在御座边角,身姿斜倚靠在御座上,将手搭在了萧衍的手背上。 萧衍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你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坐。” 善惠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不甘心地缩回来,返身下了御台,坐回左首榻席。 “陛下,这么多年没见,您依旧风华无双,臣女在新罗这么多年,搜罗遍了民间美男,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陛下分毫的。故臣女至今对您念念……” “善惠公主,你此番前来大周朝拜,不会只想跟朕耍嘴皮吧”,萧衍顿了顿,将目光落下,幽深而莫测:“朕以为,岑氏拥兵,据月亮河而驻守,威逼上京,你是为此事而来呢,原来,是朕多虑吗?其实善惠公主早就有了破解之法?” 善惠粲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女原是为此而来,乞求大周派兵助援。” 萧衍颔首道:“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要想想拿什么东西来跟朕交换?” 善惠用手抵着头,风情万种地看着萧衍,柔媚笑说:“臣女愿意以身相许,不知我这新罗的第一大美人值不值五万雄兵?” 萧衍端坐在上,颇为不解风情地冷硬道:“你今日喝醉了,先回去,等明天酒醒了再来和朕商讨国事。” 善惠拖长了声调,半分寥落,半分倾羡地说:“臣女想见见皇后娘娘,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让陛下死心塌地,目无余色的。” 御座之上良久无声,萧衍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朕亦想知道,怎样做才能两全,既顾得了大局,又不会伤到她。” 似是被牵动了心弦,不自觉怅惘忧伤起来,怀着那么一点点顾影自怜。摇了摇头,拖曳着裙袂返身回了寝殿。 夜间,太后让她身边的瑛竹姑姑送来了一盘盐渍酸梅,灵徽接过腊梅纹釉的黑瓷小碟,不明就里地喜道:“太后对娘娘真好。”我瞧了一眼她那张单纯灵巧的薄皮脸,心想她又怎么知道,太后的梅子又岂是那么好吃的。 怀揣着忧虑,心头如坠了五斤大石,心事满腹地抱着猫上了榻,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总有人在我耳边嘤嘤自语,一会儿梦见意清被人追杀遭遇了不测,又梦见嬿好对着我哭,最后是润儿被乳娘抱着,我欣喜万分地奔上去看他,见他濡小的身子上满是血,哐当一声闷雷,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坐起了身。 幻夜沉酽,偌大的寝殿里安静燃着灯烛,蜡油累丝垂下,在烛台上堆积着浑浊的烛泪。轻飘的幔帐如波浮动,拂起片羽轻尘,显得愈加寂寂空荡。 我默默擦了把额间的汗,唤了值夜的宫女进来,让她差内侍抓紧回趟太极宫,看一看太子是否无恙。 宫女顺从地应下,立马出去办。 抚着胸口,总觉得心悸难忍,低头时见容容睡在床榻边,蜷缩着肥胖雪白的身子,人畜无害的样子。 弯身将它抱起来,堵在胸口处,充盈拥实的感觉令心头的疼悸轻缓了许多。轩窗外滑过一瞬幽亮,雷声轰鸣迟迟而跟,不知觉间已淫雨霖霖。 第214页 雨水击打在轩窗沿台上,是迅疾而有韵律的啪嗒声,我轻轻将猫放在床榻上,披上雪狐大氅,随手拿把油纸伞,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骊山东南角用砖石砌的墉台,高五丈,顺着石阶上去,雨水飞溅积蓄良多,浮动的黑色烟雾尽在脚下。我往西看,山峦浮延万里,绵绵不绝,尘世的屋角飞檐显得那么渺小而遥远,被全然遮挡在茫茫雨幕之后。 站了许久,蓦然间一点星火闪烁在山脚下,定睛一看,原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抬着冒着热气的锅灶在雨中踽踽而行。 老婆婆在后面抬着伞,老公公挑着担子,雨幕中走的极艰难,但老婆婆把大半的伞都移到老公公的头顶,全然不顾自己的大半个后背都落在了雨中。 而老公公似是有所察觉,不住地把伞往后面推,擎着沉重的担子不时挣扎着跟老婆婆叮嘱什么。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他们也许是要到西市卖朝食的。 我看得入了迷,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肩膀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皮肤白净,五官清秀,身上穿着泼墨底大袖敞带袍服,一身新罗装束。 “你看什么呢?”他举着伞朝我笑了笑,露出小巧整齐的齿贝。 回身看了看西边,已不见了老婆婆和老公公的踪影,只剩下苍茫夜色中空荡荡的街道,心底有些失落,喟叹道:“应该是对老夫妻吧,挑着担子去卖朝食。” 他露出一点疑惑,白皙面容显得纯真而清澈:“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中原人真奇怪。” “你知道什么,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只有一把伞,可他们都想给对方遮多一点的雨,夫妻如此情深,难道不好看,不感动吗?” 他恍然点了点头,歪着头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又倾身望向我刚才看的方向,可那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这大概就是诗经中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默默念了念这两句,沉惘地点了点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这人间烟火真的比这高高在上的骊山行宫好看许多。” 他笑了:“其实人间烟火中也有许多烦恼的,茶米油盐,琐碎事情,哪一样都是需要操心的。你一定是骊山行宫里的宫女,长久被关在这里面,看不见尘世,才会一昧地去羡慕吧。” 我便细细打量他,见袍服是用新制的绸缎裁成的,以银丝线暗暗缕着花纹,簪冠的是赤金,应该是新罗使团中的贵族官吏吧。 “是呀,我是骊山行宫里的宫女,那阁下又是谁?” 他举着油纸伞,双手端揖,躬身道:“在下高离,是摄政长公主的幕府谋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低头微思索,“我叫……小玉儿。” 他温润一笑:“姑娘站在雨中,穿着一身雪色狐氅,当真像玉人……”他的视线落到我的狐氅上,渐渐敛却了笑意,露出凝思。 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人看上去霁若清风,怎么脑子慢了半拍,才发现。 “你是宫女,怎会穿这般贵重的氅衣?”他后退了几步,顾忌地审视我。 我状若不经意地抚着狐毛,道:“我趁主人睡着了偷偷穿出来的,所以天亮之前得赶紧回去,不然会挨打的。” 他慌张地看了一眼天色,山边已露出鱼肚白,焦急道:“那你快回去吧。” 我在心底暗笑,他怎么这样傻,这么好骗。 见我站在原地未动,他急匆匆地说:“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天很快就要亮了,若是被发现怎么办,听说中原规矩森严,刑法严苛,你这般弱不禁风怎么经得起打?” 我禁不住笑了,“高公子,你在新罗一定人缘好,很受姑娘喜欢吧。” 高离定住了,青涩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羞赧,喃喃道:“姑娘们不喜欢我,她们嫌我太痴,太傻。” 我掀起伞盖,仰望着破晓天色,叹道:“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痴一点傻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他愣怔地看着我,越发显得痴了。 ---在墉台上吹了一夜的风,回到兴庆宫时天已大亮。寝殿里的人进进出出,脚步相叠,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见我回来,灵徽忙迎上来,长舒了一口气,叫道:“娘娘,您去哪了,奴婢们到处找,都快急死了。” 雨已渐停,我将油纸伞收起来,虽有疲惫,但身心轻快了不少:“就是出去走了走,没什么,让他们都停下吧,这样慌慌张张的,让外面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第215页 灵徽靠近我,低声道:“陛下今晨又遣太医来给娘娘把脉了,奴婢们掀开幔帐,见娘娘床榻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白猫。宫女多嘴去禀报了陛下,皇帝陛下一来就把那白猫从床榻上提溜起来了,大内官开玩笑说娘娘可能修成了仙法,睡了一觉变成了猫。陛下冷涔涔地回他,说是娘娘瘦成那样,就算要变猫也不会变一只这么胖的猫。话音刚落,那白猫就炸了毛,扒拉着爪子给皇帝陛下手背挠出一道血痕。大内官现下正领着内侍要以谋反行刺的罪名把那猫吊死呢……” 第91章 我赶到兴庆宫后苑的时候,正见内侍拿了一圈绳索往容容那因为肉太多而几乎与身子连在一起的脖颈上套。魏春秋见我来了,捏着手指堪堪拦在我面前,笑道:“娘娘,这儿正处置逆党呢,您躲着点,别吓着。” 瞥了一眼容容,正耷拉着它那柿饼脸生无可恋任由内侍摆弄。我转眸看向魏春秋,蕴出略显虚心的笑:“阿翁……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就是只猫,怎么会是逆党呢?” 魏春秋板起脸,皱了眉,“这猫胆大包天,敢伤害龙体,不是逆党又是什么。” 我见绳索已艰难地套上了,内侍正试着往后勒,忙欺身上前将容容夺回来,把绳索解开,柔顺着雪白亮滑的毛,可怜兮兮地冲魏春秋道:“你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魏春秋还未说话,便听一个柔媚清亮的声音落入院落中,“死团子,你疯哪去了,让我好找。”还未回身,便觉头皮发麻,魏春秋已格外上套地捏着兰花指道:“善惠公主。” 善惠眸含秋水,柔光潋滟地看向我,笑靥艳丽明媚:“皇后娘娘,这大清早的您怎么到后院来了。”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这话该我问吧,大清早的不在自己寝殿里睡觉,跑兴庆宫干什么,想勾搭谁? 我怀中的猫微微蠕动了下肥胖的身子,一反常态地矫健跳下去,扒拉着善惠的裙袂,低低喵呜了一声,像是在撒娇。善惠弯身将它抱起来,冲魏春秋道:“这是我养的猫,叫团子,从昨儿就找不着了,今晨我听说有只猫行刺了皇帝陛下,便想着会不会是这死胖子,我这就带着它去向皇帝陛下赔罪,劳烦大内官通融通融。” 原来它不叫容容,叫团子。我看着团子在善惠怀中乖顺萌巧的样子,肥胖的柿饼脸也显得格外端巧秀丽,心中掠过一阵失落。 魏春秋殷勤地说:“行呀,公主您只管抱走。”我冷睨了他一眼,才讪讪地把兰花指收回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谄媚。 清晨明净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朝霞的五彩斑斓随着时辰的推移而慢慢偏斜,正将光晕渡在了善惠那绝美倾城的半张面上。肤色如雪,秋水照花,回眸勾唇间尽是妩媚风情。她抱着团子,露出一点慵懒的姿态,看着我道:“臣女要去见皇帝陛下了,娘娘不来吗?” 我摸了摸垂洒在身后尚未挽髻的头发,端着满不在乎地说:“本宫还没梳洗呢,不去。” 善惠意态闲凉地看着我笑道:“那娘娘可不要不放心啊,臣女仰慕陛下,可巴不得与陛下独处呢。” 我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依旧淡若春风的,她柔潋着一面风情抱着猫不慌不忙地转身走了。 院落中安静下来,有鸟雀在枝头嘤啾,缓风和煦,带着轻忽的暖意。 魏春秋心虚似的走到我跟前,刚低声叫了句:“娘娘。”我忽闪着雪裘大氅气冲冲地回身瞪他:“别叫我,你去叫那善惠娘娘!”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回过身来问他:“陛下昨日宿在哪儿?” 他一愣,道:“陛下昨日在书房里看了一夜折子……” 心想在太极宫时都没有那么多奏折要批,来了骊山反倒需要彻夜勤政了,八成是想躲着我罢。垂眸思忖了片刻,道:“今夜你让陛下回寝殿安歇吧,本宫搬去东偏殿住。” ---东偏殿比正殿的寝殿小了许多,且暖炉烧得也不够热,整个看上去比正殿寝殿破旧潦草了许多。但壁柜上摆放了许多珍稀古玩,错金流光,望之便知价值连城。我在壁柜前流连,听殿内值守的内官说,这东偏殿规制小,面阴湿凉,当初兴建时也是想将它当作贮藏用途,这么多年都没有住过人了。 灵徽和素问张罗着让抬进了许多火炉盆子,但也许是空置了太长时间,没有人气,烧得再旺的炭火也无法在短时间里驱散透骨的寒凉,站在里面总觉得一股森然之气像附骨的小虫子透过衣衫往肉里钻。 第216页 我裹着狐裘转悠了一圈,呵着冷气道:“先用炭盆熏着屋子,本宫去两仪殿给太后请安去。” 没成想,太后的两仪殿甚是热闹。萧崵不知从哪儿找了几个皮影匠人,正在殿内搭台子唱戏呢。萧崵坐在太后身侧,笑意吟吟地道:“这皮影的制作甚是复杂,从选皮、制皮到缕刻、敷彩,最后熨平、缀结,听说一张皮影要下三千多刀呢。” 太后歪头听得仔细,一下来了兴致,便要匠人将皮影拿给她看看。细嫩柔韧的皮影人刚递到手里,便有内侍进来禀报“陛下驾到”。太后将皮影人复又放回了漆盒里,我和萧崵忙起身接驾。 萧衍穿了一身皂色锦绸便服,身侧跟着善惠,进来后看都没看我和萧崵一眼,敷衍地朝我们抬了抬折扇,权当是让我们起身了。 “母后,儿子来给您请安,顺道带了善惠公主过来,她从新罗带了歌舞伎,善奏奚琴和伽耶琴,想母后兴许看够了中原宫廷歌舞,这异域舞蹈别有一番风情。” 我见太后颇有些不舍地让内侍将盛放皮影的漆盒拿下去,端起一副慈母面容,强撑着笑给萧衍捧场:“皇帝有心了,哀家这几日正想着,宫里的歌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看都看腻烦了。” 坐在萧衍身侧的善惠巧笑倩兮,柔声说:“陛下与太后母子连心,自然会想到一块儿去。” 此时,萧崵悄默声地扯了扯我的衣袖,往我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孝钰,这善惠一如既往地不省油呢,你可得多加提防,小心让人撬了墙角。” 我斜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他又往我身边靠了靠,“我这不怕你吃亏吗,你是不是和三哥闹别扭了,他怎么从进来看都不看你一眼,我跟你说你这样很危险,骊山行宫里美女如云,善惠又这么没脸没皮的……”我猛地把裙角拉回来,不耐烦道:“你怎么废话这么多。” 萧崵不以为忤,视线轻飘地掠过我往御座上投去,笑若清风畅煦。 说话间,善惠已令歌舞伎上到殿前来,一律高腰亮绸长裙,细纱罗带上衣,萧崵将酒鼎放到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又唱啊,恕臣有些疲了,想先行告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这话时善惠那飞俏的眼梢掠过他,狠瞪了几眼。 萧衍清冷地看着萧崵,淡然道:“既然累了,就下去歇息吧。” 萧崵如蒙大赦,慌忙起身,“臣弟告退。”退下时冲着我向外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我直觉他今日自见了善惠便古怪蹊跷得很,低头细细琢磨了一下,也起身道:“母后,陛下,孝钰近几日身体不适,想先行回宫歇着。” 御座上许久无声,抬头看去,见萧衍冲我翻了个白眼,将凉若霜雪的俊面转到了一边。太后将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了一番,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道:“既然不舒服,就回去吧。” 我立时揖礼告退。 出了两仪殿果然见着萧崵在门口等我,迎面上来,笑道:“这新罗歌舞再好看,可也比不上皇兄的脸色好看,能将他气成这摸样的,普天下恐怕只有你了吧。” 我抚着鬓侧的花银嵌玉簪,闲凉道:“你可别整天就会扯别人,我怎么觉得你跟那善惠之间透着古怪呢,眉来眼去的……” 萧崵一怔,脸颊浮上可疑的胭脂红,瞪圆了眼睛道:“我要是跟那凶婆娘眉来眼去,才真是瞎了眼!” 我正要再逗逗他,兴庆宫的内侍来报,说是吴越侯求见。我心想,这是骊山,沈槐虽然侍驾在侧,但没有要紧事是不会这样着急来见我的。便暂且将萧崵的事放到一边,抓紧回兴庆宫。 沈槐在东偏殿似乎已坐了许久,案几上的茶瓯水都见了底,他将手搁在案几上,不住地揉搓,手边是一摞纸笺。我极少见他这样惶惑的样子,不禁提起了心,忙问他:“可是意清出什么事了?” 他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不是意清……” 不是意清就好,我稍微松了口气。 但他面色凝重,望了望我身后的灵徽和素问,直接道:“你们下去,将殿门关上,守在门口,谁也不能进来。” 我盯着他,被这一连串的举措惹得不安起来,“怎么了?叔父。” 他凝望着我,面上神情极其复杂,似是不忍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我自入凤阁任侍中以来,对兄长一案追查许久,至今终于有点眉目了……” 第217页 我慌忙上前一步,“叔父查出是谁杀了爹娘了吗?” 他缓缓摇头:“不,只是有一些指向性的线索……” “那你快说。” 他却是犹豫起来,在我目光炯炯的注视下,才开口道:“我探查到刑部的案宗,原来兄长离京前给陛下上过一道密折,既是密折在凤阁是没有录载的,只有兄长和陛下看过。所以我只能查到凤阁录载的日期,这道密折上了不出十日,兄长便乞求举家前往吴越奔丧。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兄长离家二十年,从未回去过,与母亲关系也并不亲密,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归家祭奠。现在想来,恐怕奔丧只是个幌子。” “兄长并没有直接回吴越,而是绕道同安郡,在同安又通过驿馆给陛下上了一道密折,我查阅了从同安到长安的沿途驿馆,发现出了同安郡便不见这份密折记载的痕迹了,几乎是凭空消失……” 对了,萧衍曾跟我说过,他派去同安郡查证的人回来说,父亲死前从八百里加急给萧衍传过一道文书,萧衍并没有收到……可他也只跟我说了这些,为何连我父母的案子里都有事情瞒着我? 沈槐继续道:“陛下命金吾卫配合刑部探查此案,其实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蓦然住口,担忧地看着我:“孝钰,你不许冲动……” 我心中忧虑更甚,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捂住耳朵不再听下去。 “金吾卫在兄长一家被杀害的现场找到了枫叶腰牌,并且查探了兄长落脚的驿馆,那周围有一家客栈,确实曾接待过带这种腰牌的人,他们长安口音,举止神秘,并且密切关注着驿馆的风吹草动。兄长一家被杀后,他们亦凭空失踪,再不见踪影。” 我劈手夺过那摞卷宗,一页一页飞快地翻看下去,只觉犹如巨石轰鸣着从身体上碾过,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我艰难地出声,“就是说,暗卫是从长安一路跟踪父亲他们到了同安郡,那之后……你不是说,父亲曾给陛下上过密折吗,陛下既然与父亲达成了一致,为何还要派人跟踪他?” “我发现兄长在离京之前在凤阁查阅了许多从前的案宗,有八年前的,还有最近的,五花八门,但归总起来还是跟尹氏与怀淑殿下有关的。我想,他与陛下约定的事情应是关于怀淑殿下,所以陛下不放心,才派人暗中跟踪他。” 怀淑。我有些凄落地想,这真是萧衍躲也躲不开的死穴。 沈槐沉静道:“若兄长一家真是被暗卫所杀,那也许真是与怀淑殿下有关。” 我将手中卷宗攥出道道褶皱,咬紧了牙,直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那个时候……我正怀着润儿,所以父亲将事情瞒着我,不愿我操心。萧衍呢,他真得能这么狠心,在我千辛万苦为他怀着孩子的时候去杀我的父母? 抬高了声音将灵徽叫进来,“你去正殿守着,看陛下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刻来禀。” 沈槐显出些忧虑:“孝钰,你不要冲动,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但这件事情破绽太多,线索太多,仔细想来也不太像陛下的手笔……” 我强迫自己静心,反倒忆起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细节,他让金吾卫与刑部查这件案子,却不让大理寺插手,是不是怕意清查出些什么? 为何不能是他,如今的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夜色初蒙,凉月西悬。我在东偏殿守着,一直等弦乐笙歌散尽,才孤身一人穿过游廊去了正殿。魏春秋一见我眼睛亮了亮,喜道:“娘娘,您可算是来了,是不是挂念陛下?” 我微低了头,“对,本宫要见陛下,劳烦阿翁通报。” 魏春秋忙不迭地进去,没过多久便出来了,引着我进去。 萧衍在正殿西侧的书房里坐着,案桌上一杯茶还冒着热气,想来也是刚坐下不久。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也只是抬头掠了我一眼,神情很是冷淡。我走上前,将他手里的毫笔夺下,这下他抬眸仔细地看我了,声音还是凉涔涔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咬了咬牙:“萧衍,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跟我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他为什么去同安郡?你为什么派暗卫跟踪他?还有……”是不是你杀了我全家。 他倏然皱起眉宇,深邃的瞳眸中暗涌过怒浪,从案桌后站起了身,垂眸望我:“谁告诉你的?” 第218页 “现在你关心的只是谁告诉我的吗?”我不可思议地凝睇他,想从这张俊美的表皮上看出这个人的心境,“过去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我都可以忍了,你有你的苦衷,我气你,怪你,怨你,那都没有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做梦都想查清楚我父母的死因,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你都能狠下心来瞒着我,还是说”,我凄切地问:“这件事根本就是你做的?” 萧衍眸中若有万丈冰刃,在我问出这句话的一瞬轰然坍塌,破碎成渣。他沉默了片刻,不理会我的质问,依旧顺着他方才的话继续说:“是不是沈槐,他这几日在凤阁上蹿下跳,原来是在查这件案子。沈孝钰,你脑筋放清醒点,若真是我做的,会让他那么轻易地查到这么多东西吗?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沈槐知道的,你知道的,或许仅仅只是别人想让你们知道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望入他眼底,“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放心我爹什么,你的暗卫又做了什么?” 他伏在案桌上的手紧攥成拳,青筋凸露,隐隐颤抖,“你父亲说他发现了怀淑的踪迹,需得他仔细查过之后才能定论。因此要我同意他归乡祭母,为了掩人耳目要带家眷同行。”萧衍勾起一抹冷笑:“孝钰,你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吗?我怎么信他,他说要带家眷同行,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怕自己做了什么带累自己滞留京中的家眷受株连?” “可我是他的女儿!”我仰头看他,强忍着不落泪:“他就算真的想为怀淑做什么,也会顾念我这个女儿的。” 萧衍闭上了眼,唇角弯成了愈加寒凉的弧度:“他心里难道不清楚?真出了什么事,我会去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他与萧怀淑情同父子,即便隔了这么多年依旧对他挂怀难忘,你便觉得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抵得过怀淑?” 我一时语噎,静默良久,辗转思考后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萧衍,你当初真不应该来坐这个位子。”他回过身来看我,冷冽平静的面上隐隐流动着阴戾。我毫无畏惧地迎上他利刃般的目光,“从别人手里抢来了东西,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也是不安稳的。到底是萧怀淑不放过你,还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 话音刚落,我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我被他打得身体偏斜,怔怔地望着地面,脸颊上烫如烙铁,撕裂般的疼。维持着这个动作,静声问:“我只想听一句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视线恍恍惚惚地落到他身上,他正伤戚戚地盯着自己掌心看,仿佛他才是那个挨打的人。听到我的话,稍有愣怔惶然的面容瞬时冷了下来,将视线移开,似乎再也不愿多看我一眼,声音沉滞发涩:“不是。” 听到了他的话,我心里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是愈加悲怆。我为何要问,从他的嘴里得出了答案却发觉自己根本不信,我不信他,而他也不愿对我坦诚。 我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从正殿出来后我没有回东偏殿,夜风幽凉,天边一把星矢,疏疏淡淡地散落着。 墉台上风很大,而今夜我没披雪氅,冷意顺着薄衫透进来,不禁瑟缩。时辰还早,那对老公公和老婆婆还没有出来,而西方亦是一片沉酽,沐浴在浓重无缝的黑暗中。 这样站着,直到脸颊上迎风冰凉,才觉出自己竟流泪了。 “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早?” 我忙抬袖将脸上泪水擦干净,见高离曳地的长袖被风吹得纠缠扭乱在一起,满脸星星熠熠地走进,靠近我时,温煦的笑容骤然敛去,抬手指了指我的脸颊,问:“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第92章 我微微低头抚上自己的脸颊,低声说:“没什么……”抬眼看着他担忧的神色,故作无畏地笑了笑:“我是宫女啊,挨两下打算什么。” 夜风凉如水,从他的身侧翩飞而过,撩起衣袂飘然出尘。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高离脱口而问,似是又觉得不妥,稍带羞赧地补充:“我有从新罗带来的治伤药膏,明日可以给你送去……” 我望着他,请挑了挑唇角:“这点伤,要什么药膏,睡一觉就好了。” 墉台下浮云万里匍匐在我们脚边,滚奄着翻黑的烟雾。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坚持。 第219页 西方隐有烛光暗昧,果然又见昨夜的老公公挑着担子走过,只是今夜不见老婆婆随行。我不禁猜度:“老婆婆为何没有来?是病了吗?” 高离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甚是认真地凝眉思索了一番,道:“也许只是今日不想出来了吧,留在家中歇息。” “不会的。”我断然反对:“老公公和老婆婆那么恩爱,定是夫唱妇随的,所谓恩爱夫妻一定是想到一处,走到一处的。” 高离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迂腐了,这会才发现世上还有比我更认死理,更倔强的人。” 我紧盯着老公公,漫长黑暗的街道他孤身一人踽踽独行,唯有一盏孤灯相伴,在他身侧亮着。 听着高离的话,不禁想,现在竟还有人用倔强来形容我。从前的我那么随意,恣性,觉得许多事无成法无定理,这个样子行,换个样子也未必不可。如今,竟也会这么执拗倔强地揪着一件小事不放,一定要解释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是不是,从前的我拥有了太多,所以才觉得什么都是无所谓的。而如今,把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几乎都失去了,才那么徒劳的想要抓住所有从自己眼前划过的美好。 见我沉默不语,高离歪头看我,清风如面,温煦笑问:“我说你倔强、认死理,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我垂眸浅笑:“你是见我长了一张那么容易生气的脸么?” 高离愣了片刻,痴痴地摇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温和的女子。” 我不禁笑了,“比你们的善惠公主还好看吗?” 高离又开始发愣,似乎当真是脑子里将我和善惠放在一处做了比较,而后斟酌着说:“那是不一样的,你与公主是不同的女子。” 是呀,我们不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美艳明媚,一如许多年前初见她那般。可是我,却已不是当年的小玉儿了……广袤夜色中星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那些邈远的星星永远都是这般温默地亮着,任世间沧海桑田都是不会变得。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高离见状,忙解下自己的斗篷要为我披上。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歪头看了看骊山脚下,老公公已不见了踪影,静声说:“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还维持着为我披斗篷的动作,面上漾过一阵失落,转而问:“你明晚还来吗?或许……明天晚上老婆婆就会和老公公一起出来了。” 避开他殷切的视线,“不,我不会再来了。”转身便要回去,没走几步高离从身后叫住了我,“小玉儿,我可能过几日就要回新罗了……” 我点了点头,“祝你一路顺风。” ---自那晚跟萧衍闹翻了之后,我便安静地待在东偏殿里,唯一的外出便是每晚去墉台看夜景。我虽然跟高离说过不再去,但那都是骗他的,我依旧每晚都去,而每次去时总是见他已早早守在那里。他没有责问我为何骗他,只是安静地陪在我身侧,偶尔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 原来高离当真是新罗的世家贵族之后,但他的世家早在前朝便已没落了。高离自小便是在内里拮据却不得不强撑场面的家族环境里长大,其母含辛茹苦供他念书,一心指望他入仕能重振当年家族风光。但高离却并没有此禀赋,一直在书院里庸碌度日,到了二十岁那年才在好友举荐下进了摄政大公府当了个无品级的幕僚。 此次摄政公主出使大周,也仅仅是因为他精通汉话才将他一起带上的。 直到听他说自己身世的那日,我才发觉其实已和他很熟稔了。他是个很称职的朋友,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总能保持恰到好处的安静,在我想要说话时又总能毫无痕迹地挑出话题,而在我说出许多又傻又稀奇古怪的问题时,他也总能耐着心思索,然后说出自己的见解。其认真仔细的程度,仿佛那不是我信口拈来的一个肤浅至极的消遣,而是太学里夫子三令五申要用心思考的先哲要义。 或许,我们两个都不聪明,甚至一样傻,所以才格外投契吧。 这样过了几日,前朝传来消息,新罗使团是要走了,离京前萧衍在兴庆宫设宴为他们践行。 萧衍一直晾着我,不说让我去,也不说我可以不去。但我思忖着,此等国宴我若是不出席,那么外间关于帝后不睦的传言只会愈传愈烈。因此便早早地梳妆,让灵徽和素问为我准备好了凤翎祎衣,等入夜时分及早去正殿。 第220页 御台之上,我的坐席在萧衍右侧,即便是咫尺之间,我与他也没有任何的视线交汇。 宴上,善惠连敬萧衍三杯,谢他答应派兵解新罗国内岑氏之乱。我这才知道,萧衍令闽南忠勇公卢方奎分兵五万入新罗平叛。 听朝臣偶尔露出来的言辞,姜弥为自己的长子姜子怡请封监军,随军出征。 不禁想,这个姜弥在兵权一项上还真是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善惠说看腻了歌舞,提议让此次与她随行的新罗文臣弹奏古琴曲。我正要将酒鼎放到桌上,不经意抬眸,正见高离白衣胜雪,抱着古琴翩然而入。 一时失神,酒鼎倾倒,虽然我及时扶住了,但大半的酒还是泼到了我的裙上。萧衍听到动静,转头看了我一眼,没言语,又淡漠地把头转了回去。 高离将琴放到一边,朝着御座跪拜行礼,而后抬头,原本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在视线触到我的一刹那立时僵硬。 他清隽温和的面容震惊错愕地直视御台,看得久了,如同蒙尘染诟,露出些灰败来。直到善惠悄声提醒他,直视君上是不敬,他才恍如魂灵回窍,懵懵懂懂地弯身而坐开始弹奏。 裙袂上沾染的酒渍已半干,在鲜亮细腻的绸缎上留下了晕黄的痕迹。就像高离弹出来的琴音,虽然流畅娴熟,但总是不时冒出来个错漏。 一曲音了,善惠的脸上已有些尴尬,满殿群臣都相互对视,窃窃私语,露出些讥笑来。但萧衍沉定自若,举杯道:“摄政大公三日后便要离京回新罗,朕祝你一帆风顺。” 他的话既出,朝臣皆将嬉笑之态收拢起来,没有敢造次的了。 善惠亦举杯道:“陛下隆恩,新罗必定永世感念,他朝陛下若有差遣,善惠万死不辞。” 殿上诸人皆满饮此杯。 将酒鼎放下,见侍立在善惠身侧的高离总是将视线瞟过来,我生怕他再看下去会引人注目,便起身去内室更衣。 褪下被酒泼脏了的外裳,灵徽替我理顺环佩绶带,悄声道:“那位弹琴的高大人总是盯着娘娘看,奴婢见陛下面色不豫,好像已有些怀疑了……” 不豫,他总是不豫的,好像那个被欺骗算计了的人是他似的。 更衣后我便没有回大殿而是直接回了寝殿。灵徽劝说我今夜不要再去墉台了,就当是为了避嫌。 我便听了她的话,没有再去。夜间躺在床榻上,却是睡不着的。没有人知道,我之所以夜夜流连墉台,除了迷恋那里与尘世相接的美景之外,还因为在这宁静雍华的寝殿里,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明明很累了,可心好像浮在云端,虚晃剧烈的跳动,牵动着脆弱的心神,总也无法安定下来入睡。 便这样睁着眼睛盯着彩釉描绘的穹顶看了一夜,第二日依旧神情恹恹的。 秦修依着旧时辰来把脉,他道:“娘娘,您的病症加重了许多,近来是不是经常胸闷,心口绞痛?” 我点头。 他颇有些忧虑地说:“您得避忌忧思深虑,如若不然,吃再多药都是没用的。” 我盯着他那乌檀木的药箱看了一会,轻声道:“秦院令能给本宫开些助眠的药吗?” 秦修沉吟了片刻,还是说:“臣可以给娘娘开一些温和滋补的药,亦是有安神效果的。” 我急了,站起身来,大声道:“安神没有用,那些安神香天天点,温补的汤药我天天吃,什么用都没有……我现在就是想睡觉,你不是太医院之首吗?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秦修忙跪倒在地,惶恐道:“娘娘,助眠的药一旦用了就会依赖上,将来若是不用,更加睡不着,为了长久计,不能用啊。” 我抚着胸口,强迫自己镇定,温和了声音道:“本宫方才失态了,太医说得对,你先下去吧。” 待秦修走后,我让素问去叫沈槐来见我。她站在原地未动,支支吾吾道:“陛下严旨,娘娘凤体抱恙,不许外臣来叨扰……” 我闭了闭眼,拖曳冗长的裙子摆尾在殿内转了半圈,有些空虚聊赖地问:“灵徽呢?怎么大半日都不见她?” 素问垂眸道:“陛下召见,不光是灵徽,东偏殿的许多宫女都被叫去了正殿,说是陛下有话问她们……” 我坐回了床榻上,慢捻着垂落下来的红丝绦,颇为苦闷地想,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日子会变得这么难捱,好像一片无垠无尽的苦海,总也望不到尽头。 第221页 闷在寝殿里过了两日,听说新罗使团要走,萧衍会亲自送他们都骊山角下。 恰在今晨后殿走水,灵徽和素问带了大半的宫女内侍去灭火修整,我身边只剩了几个小宫女侍奉。穿着寝衣在殿内走了大半日,觉得甚是无趣,此时外面来报,说是善惠公主派人给我送了一样东西。 我心想奇怪,我与善惠并无私交,且她今日都走了,还给我送什么东西? 让宫女将幔帐放下,我端坐在里面,正准备正儿八经地召见。可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是高离。他还穿着那日在殿前奏曲的白衣,在幔帐前敛袖行礼,恭顺道:“公主听闻娘娘夜里不能安睡,特让臣送上新罗秘制焚香。” 宫女从他手中接过香盒,乖巧伶俐掀开幔帐在床榻边的炉中焚上,那香雾轻轻杳杳地飘过来,味道浓酽,略有些刺鼻,可是吸入肺腑之中却有着说不尽的安抚之感,很是受用。 我闻了一会儿,竟觉得心情好似舒畅了许多,隔着幔帐问他:“你……不是今日走吗?” 高离抬眼望我,朦朦胧胧间,似是轻飘地笑了笑,却有悲悒浮动:“我或许回不去新罗了……” “怎么……”我抚住额头,晕眩瞬间袭来,眼前一切旋转漂浮了起来,那些错金流光的线条竟也渐渐模糊……幔帐外那两个宫女交换了神色,快步退出去,幔帐被掀开,高离走近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寝衣,强撑着残存的意识道:“你出去……这不合规矩。” 他蓦然笑了,竟与从前那个在墉台上温言软语与我聊天的温润公子判若两人。 “规矩?你明明是皇后,却要骗我是宫女,这便是合规矩了吗?” 他坐到床榻上将我搂在怀里,轻而易举地摁住了我所有的挣扎,他的白衣与我的寝衣绞缠到了一起,焚香轻雾莹然在我们中间,缭绕出一片暧昧。 “小玉儿,对不起。”他将头伏在我的脖颈间,在我耳畔细语:“我是真得有些喜欢你的,我还想过去求公主让我带你一起回新罗。”他边说着,边抬手撕开了我的寝衣,目光清醒静澈,仿佛是在做一件极平常的事。 我用胳膊挡在胸前,冷然道:“高离,你不想要命了吗?” 他恍然笑了,“小玉儿,这个世上多得是命贱的人,用一条命能换来我想要的东西,也是合算得很。” “你现在使不上力气,也喊不出来,是不是?”他好像又是那个在墉台上陪我聊天的痴愣公子了,寡淡地说:“我们这样待一会吧,放心,用不了多久。” 说完,他倾身抱住我,不再动作,只是这么安静地躺在榻上。 日光顺着窗墉垂洒进来,未及,寝殿门被推开,我徒劳地要推开高离,他勾唇浅笑,自己翻身下了榻,没看我一眼,宛若慌张地跪在幔帐前,哀声乞求:“陛下饶命。” 我只觉头沉如巨石,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身,见萧衍掀开了幔帐,看都没看高离,只是冷若冰刃地盯着我,他的身上还穿着繁重的帛练裙繻,玄黑绸摆拖曳在地,金线刺绣的九麟龙伏在祥云上,清冷而矜贵。我仿佛从虚无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绵弱无力,却又急切地说:“衍,不是,我没有,你要相信我。” 他盯着我,翻手拂掉了我附在他胳膊上的手,不许我碰他,我被他的动作带的身体前倾,胸前松散合上的寝衣张开,碎裂处露出大片的肌肤在外。我在他阴戾冷鸷的视线里慌忙去摸外裳,不管穿戴章法,只是潦草松散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殿内静谧无声,犹如地狱般死寂。 扶着床沿勉强站起来,落地的一瞬,传来萧衍的声音:“皇后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只是这个人,朕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他了……”他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扔给了我,淡若轻尘地说:“只要皇后亲手杀了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我杀了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会相信我。恍然发觉,原来不被自己的爱人相信是这样的痛,我不信他时,他也一定很痛吧。 手里拿着佩剑,痴痴愣愣地凝望着萧衍,他任由我看着,无甚表情地冷然道:“怎么还不动手,舍不得吗?” “不,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我咬牙看向高离:“他一定是受人指使,这是个阴谋,将他抓起来,严刑拷问……” 第222页 “是有人逼着你跟他夜夜在墉台幽会吗?”他唇角牵起冷硬的锋括,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 我恍惚地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想要靠近萧衍,他却不动声色地走开,不许我沾上他的片衣寸缕。 “衍……” 萧衍站在窗墉前,挡住了大片的阳光,面前落下阴翳,他清淡冷漠地打断我的话:“皇后并不是善言辞的人,所以不必多说了,有时候做比说更能令人信服。” 我紧握着剑柄,浮雕的花饰深嵌入掌心,却使不上力气,连剑都拔不出来。 胸口闷生生的疼,连送上来的气息都变得稀薄,我靠在箧柜上,捂住胸口,艰难地喘着粗气。 萧衍冷冽地看着我,“如果下不了手,朕可以饶他一命,放他回新罗。”他眸光流转,竟温柔地冲我笑了:“只是皇后需得知道,若是这个人能活着走出兴庆宫,那么从今往后,此生此世,你我再也无话可说。” 第93章 我垂敛下眉目,心好似被扭成了一股,痛到无以复加。即便我们相互争吵,恶言相向,甚至疏远冷战,可我曾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离开我,会抛弃我。他是萧衍,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的,也一定会做到的。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衍,其他的所有男人绑到一起都不及衍,为了不失去他,我去杀了眼前这个自掘坟墓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竟沦落到要以这种方式来挽留衍了么? 我们的感情走到今日,已像是踏在薄薄的冰面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总在爱与恨的边缘磨搓揉捏,也经不起相互疑心伤害。 就算今天的事情是个陷阱,是个阴谋,那又如何?必定是我们之间先出现了裂痕才会有人趁虚而入,必定是我们不信任彼此了才会三人成虎,选择去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自己的爱人。 我挑了挑唇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佩剑从剑鞘里拔出来,锋利亮熠的剑刃指着跪在地上的高离,恍惚间忆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举着油纸伞,如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样,干净明澈,浅笑:“你在看什么?” 那个时候,我一定没有想到他会成为第一个我亲手杀死的人。 流朔的剑光耀亮了高离的脸,他没有丝毫的怯懦,反倒抒怀释然地淡笑,嘴唇微微蠕动,不曾出声,但我却读懂了他的口型,他在说——对不起。极短暂的一瞬,他劈身上前撞进了剑刃里,幽冷的剑身尽数没入胸膛,血肉被撕裂的闷顿声响流转在殿宇里,血水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裙上,脸上,隔着血珠看出去,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惨烈凄艳的绯色里。 我扔掉了剑,后退几步,捂住胸口,那里痛得厉害,像是有铅块压在上面,迫得我喘不过气。 萧衍看了一眼高离的尸体,如同看微粒草芥一般,他将魏春秋叫了进来,冷声吩咐:“处理干净,今日兴庆宫里的事若有半分露出去,你就别活了。” 魏春秋忙不迭应声,召来禁卫将尸体拖了出去。 我仰头看萧衍,他衣衫平整,连裙袂上的褶皱都是顺着纹理熨烫过的,干净整洁,不曾沾染过半点血渍、污垢,不像我,浑身是血,连我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 他垂眸对上我的视线,一抹淡然笑意浮上唇角,牵动了冷硬的轮廓:“孝钰,你别害怕。我不会废后的,润儿依然是太子,我不是父皇,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尹皇后的。”他弯下身来,替我将面上的血珠擦干净,言语幽淡地说:“但是你得好好反省,如何去当一个好皇后。” 说完,霍然直起身,拂袖而去。 往后的几天,我终于知道萧衍口中的“反省”是什么意思了。 送走了新罗使团,萧衍几乎是一天都不想在骊山多待,立即返程回了太极宫。我被禁足在昭阳殿里,不,准确地说我被关在寝殿里,哪里也不准去,哪怕是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也会被禁军拦住。身边再也不见素问和灵徽,连孟姑都只能在外殿伺候,进不得寝殿。凡是出现在我身边的宫女都是一律的生面孔,她们细致周到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不会跟我说一句话。 能跟我说话的见不到我,见得到我的不会跟我说话。 太医每日都来请脉,也是一律的三缄其口,搭完了脉转身就走,好像我是妖魔鬼怪,多看一眼,不小心跟我说了话就会身首异处似的。 第223页 我闲得无聊,翻出了从前的话本来看,刚掀开扉页便被宫女收走了。实在无趣,我便将蒙了厚厚灰尘的古琴找出来,将要调试音弦,又让宫女眼疾手快地收走了。及至后来我认命了,打算找出些从前不耐烦读的经史子集,岂料连这个也不许。看着宫女的冷颜冷面,我总算悟过来了,萧衍不是要我反省,他是在报复我。 每日守着昭阳殿这个金色牢笼,满壁的珠光玉翠,却安静的像是一座坟墓,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与我搭腔,做什么都不许,除了吃饭便是喝药,连觉我都睡不着。 因为夜间失眠,白天起来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晕眩、胸闷、心悸有时一齐袭来,几乎要背过气去。我索性就躺在榻上,哪怕睡不着,但也比一头栽倒要强。 最要命的是,这样与世隔绝地过了一段时间,我竟不知道今夕何夕了。恍惚时,随口问给我梳头的宫女:“今天是几号来着?” 她跟没听到似的,兀自凝心静神地给我拨弄着三千青丝,淡定的跟一尊佛像似的。 我有时静下心来想,现如今,意清远在章豫,宜川姨母被赶出了长安,英王自身难保,秋吾姨母也是有心无力,算来算去也就是一个沈槐能来救我。可萧衍早就对他上了眼,不准他靠近我了,再者说,他在宫外又怎么能知道昭阳殿的情景,或许萧衍只是对外宣称我病了,需要静养。 能救我的人没有,但一数算,会落井下石的人倒有一箩筐。 现如今,我也没那么怕萧衍会对我始乱终弃了。只要能把我放出去,让我带着润儿滚蛋我也愿意,这个劳什子皇后谁爱当谁当。 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了,没有人听我发表高谈阔论,只能日日对着铜镜顾影自怜。年少时鼓鼓的脸颊如今早已不见,下颌尖尖,脸型消瘦,肤色苍白的几乎能看见隐隐跳动的筋脉。 这副鬼样子,若是出去了一定会吓到旁人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是绿意盎然,清风过处,芥麦青青,有鸟雀嘤鸣。我有时守在窗檐下,听鸟叫都能津津有味地听一下午。 但鸟只叫了几天,禁卫便搭弓引箭将落到昭阳殿前枝头上的鸟全射死了,再有鸟敢飞过来也照此法炮制,没几天,昭阳殿上空便飞禽绝迹。 最令我绝望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也不是日子有多难捱,而是根本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 或许萧衍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来折磨我,让我知道从前能见天色的光景是多么难能可贵,而我还不知道珍惜天天惹他生气,现下就让我尝尝堕入地狱是什么滋味。 我夜夜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不时会痛悸,抚着胸口剧烈的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嗽出来,一头冷岑的汗,喘息也有些发虚,更加睡不着了。 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身上的衣衫单薄了起来,窗外的花都开了,大约是夏天了吧。 看着窗外百卉争妍,我下定决心不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夜间,将晚膳偷偷留下的瓷碗拿出来,将它掼到地上,捏起其中一块碎片,朝自己的手腕割去。不能直接割脖子,是因为我不是真想死,可是割手腕真得好疼,第一下我没把握住力道,只割了浅浅的一道,出血量不多,大约也引不起人的注意,我又连割了好几道,终于有可观的血量从伤痕里冒出来,顺着袍袖流下去,蜿蜒了一地。 我是计算着时间的,入夜时宫女一定会进来查验的,便不再去抵抗那难得眩晕睡意,靠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梦见有猛兽追着我跑,奔波了一路,终于用尽了气力,再也跑不动了,那猛兽亮出獠牙直往我的手腕上咬,我猛地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依旧是在我的寝殿里,床榻上绞缠着红绫如意结,但我的塌边却坐着萧衍,手腕上缠了厚重的白纱布,正安安稳稳地搁在他手心里。 腕间疼意入骨,切肤传来,我不由得冷呲了口气。 萧衍抬头看我,面色清冷,语气也很寡淡:“对自己下手够重的,这只手以后怕是连筷子也提不起来了。” 这是度过无数个缄默无声的日夜后,我所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并在心里笃定的保证,一定要抱着萧衍痛哭流涕,哭了再哭,直到把他哭心软了,不再关我为止。可是,事到临头,我却发现自己做不到。我做不到对着这个男人摇尾乞怜,做不到去为了自己曾未做过的事情来践踏自己的尊严。即便心中依然恐惧着重回那个一片死寂的炼狱,我也强迫不了自己开口求饶。 第224页 他不是会折磨我吗?那就让他折磨好了,反正我就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回。 见我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将我受伤的手腕放在榻上,平整了衣袂起身,道:“不要再伤害自己,我不会关你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甚至有一瞬的冲动要拿起刀和他同归于尽。 ---萧衍果真不再关我了,身边的宫女和内侍也都开始跟我说话,我想去哪儿便可以去哪儿,但身后得有萧衍指定的人跟着。没出几日,素问和灵徽也回到了我身边,她们两个也消瘦了不少,据素问说,是被萧衍贬到了浣衣局,天天对着成岭成垛的衣服浆洗,把手都洗粗了。 现下是六月,原来我竟被他关了近四个月。 这四月间朝中发生了许多大事。从骊山回来后萧衍便以京畿守卫有疏漏为名着手兴建南衙军,姜弥以凤阁为名反对无果后便开始另辟蹊径,极为积极地往新建的南衙军里塞自己的心腹。这样一来,这些人原先所占的官位便出现了空缺,萧衍则是极为迅疾地差人补缺,等缺补得差不多了。户部那边上表,说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不足以支撑南衙军的建制,萧衍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姜弥自觉被萧衍耍了一遭,正要发难,新罗那边却传来消息,闽南军平定岑氏之乱后班师途中,在淮西遇上了匪徒作乱,监军圣武将军姜子怡不幸战死。姜弥痛失长子,哀痛万分,多日闭门不朝,萧衍一边差人安抚,一边快速地清肃了北衙六军里姜弥残余的势力,将上下皆收归己用。 据说,淮西郡公范瑛多次给姜弥写信,称圣武将军之死全是闽南军疏于防范所致,跟自己的淮西军没有半点干系。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远在长安的人无从得知,而姜弥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信任范瑛也无从得知。 所知道的是,经此一役,姜弥几乎是被萧衍打得措手不及,彻底丢了北衙六军的控制权,姜弥手中所握有的兵权,除了远在韶关的驻军外,便只剩下了宣水长曲驻军。据说,萧衍曾在朝堂上说,“宣水长曲军为当年舅舅扶朕登位立下了汗马功劳,只要舅舅初心不改,尽力辅佐朕,京郊驻军便永远都是舅舅所掌,朕绝不干涉。” 这也算是变相的示好和解了,台阶在前,姜弥就算不愿也不得不下,因为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羽翼渐丰,已与刚登基时不可同日而语。 而另一件大事,便是锦佑侯谢廷昝上表请辞,要求乞骸骨归乡,辞去自己身上的御史台大夫一职。萧衍再三挽留不果,便准了他的致仕,同时也准了他请求其子谢道蕴和芳蔼公主合离的折子。 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他为何明知道芳蔼与谢道蕴过不到一块儿,却迟迟不肯让他们和离。他是在逼谢廷昝离开朝堂,谢氏乃世家之首,世代簪缨,门庭显赫,若是自己儿子是断袖的丑闻传扬了出去,那不仅会败坏门楣,令宗族蒙羞,甚至会沦为天下人笑谈。而把芳蔼放在他们家,就是一块随时都可能被揭开的遮羞布,芳蔼是太后的宝贝女儿,不定哪天闹起来,这些事便再也兜不住了。 或许谢廷昝是体会了圣意,或许他是被萧衍六亲不认的心狠手辣所惊到了,趁着自己还没到宜川和意清的下场,赶紧急流勇退。 第94章 萧衍登基一年半的时间,清肃世家皇亲,收归兵权,布置西南边陲,与突厥、新罗交好,推行兵法制与税法改革,桩桩件件得心应手,手到擒来。朝局如棋局,几乎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了,手段之高明直让人心骇。 他天生就该是皇帝,换了旁人上来,决不可能做的比他还好。 我去祁康殿给太后请安时碰见了芳蔼,她梳着妇人发髻,眼角眉梢再不似从前飞俏明媚,总似笼着淡抹的哀愁,望人的时候也是凄凄哀哀,好像随时能落下泪似的。 不禁心酸,不忍多看她。 太后叹道:“皇后病了这么些日子,皇帝也不让探望,好些事哀家早该跟你商议。”她怜惜地看了看低头专心剥橘子的芳蔼,说:“合离便合离了,不碍着再嫁,给芳蔼再张罗件亲事,这一次咱们不求门楣,就看人。” 我忙点头,却听芳蔼轻声道:“儿臣不想再嫁了,儿臣想一辈子守在母后身边。” “胡说。”太后低声道:“哀家还能活几年,等哀家走了,谁给你做主?” 芳蔼蠕动了下嘴唇,没有再说话。 我忙道:“不如先让芳蔼妹妹安安稳稳地在宫里住几日,等她养好了精神再挑。门楣自是不重要的,也得芳蔼妹妹喜欢才行。” 第225页 芳蔼深切地看了我一眼,往太后身边靠了靠,“嫂嫂说的正合芳蔼心意。” 太后便也随了我们,不再坚持。 走时芳蔼亲自送我出来,她拉了我的手,到了檐下僻静处,凝重了神色问:“嫂嫂,你和皇兄怎么了?你的手又是怎么了?” 我微抬了手腕,若无其事地笑问:“什么怎么了?” 她平静道:“你就别瞒我了,刚才你抬茶瓯时我就看出来了,只有右手使得上劲,我方才故意拉你左手,腕上缠着厚重的白纱,你还敢跟我说没事?”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妹妹果然比从前心思细腻了许多,什么都瞒不住你。” 芳蔼拢着我的肩膀,缓声细语道:“嫂嫂,你就算是跟皇兄闹了别扭,也万不能去伤害自己。更何况……”她凝睇着我,忧色毕露:“前些日子我去太极殿,见皇兄身边跟了个宫女,容貌、体态与你有八分相像,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在皇兄身边伺候?昨夜皇兄在太极殿宴请楚国公,多喝了几杯,那宫女便有意无意地凑到他跟前,多亏我留了个心眼,见她避开魏春秋把皇兄往内殿扶,便跟上了。软塌上皇兄竟拉着她的手叫你的名字,那宫女也可恶,竟半推半就地应了,我上前将皇兄唤醒,他这才让那宫女出去。” 我缄默不语,却听芳蔼说:“这世上恩爱夫妻本就难得,更何况是皇家。但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磋磨疏离,皇兄心中爱你至深,不管你们之前因何生龃龉,你便不能给他个台阶下吗?” 台阶?芳蔼若是知道萧衍对我所做的种种,便会知道,萧衍要的不是台阶,而是我把心挖出来给他看看。 但她一番热忱,一番殷切关怀,我又怎能不知好歹,便应下了。 芳蔼似是松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道:“嫂嫂可知,靡初要成亲了,就是这个月三十,皇兄刚命顾长青任御史台大夫,钦定了他们成亲的日子,英王也愿意。”说起英王,她面上一黯,低声道:“听说英王怕是熬不了几天……” 我大惊,诧异地看她:“怎么可能?前些日子……”我恍然发觉,所谓前些日子已是四个月前。 “过去英王生病,总是看着凶险,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太医不敢怠慢,所以闹出来的动静大。可是这一次,我听靡初说,是十有八九熬不过下个月了。所以她才那么听话要嫁给顾长青,就是想让英王去的安心。” 我听得满腹伤慨,想起那日在应王府他让我照拂靡初,想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在嘱托后事了吧。 连英王也要走了吗?这偌大的长安城,我的亲人,我所在乎的人越来越少。 ---因为靡初婚期在即,按照大周习俗皇室宗族有亲事,便要召西岳观道士入宫卜筮吉凶。因为众所周知,顾长青是萧衍所倚重的人,这门婚事又是他一手定下的,因此所谓卜筮也只是走个过场,并不会得出大吉之外的结果。 我正在殿内为润儿绣贴身的衣物,内侍来禀说是西岳观的道长求见。 思来想去,西岳观中确实有我所认识的,想起来与他上次一别已有大半年,竟还没有离开长安吗? 让灵徽将幔帐放下,又特意命两个在外间值守的内侍守在近旁,才让人把他带进来。 柳居风的装束比前两次见他都正式,月破星巾,霓裳霞袖,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看来是为入谒特意所装扮。不改其旧的,大约就是那半副乌金铜的鬼面具了吧。 他揖礼后,便问:“听说娘娘抱恙数月,不见外客,可有好些了?” 我隔着幔帐,回说:“多谢道长关心,并无大碍。” 内侍替他搬来了乌凳,可他并不坐,继续问:“那娘娘的手腕可有大碍?” 我心想,这手腕的伤不甚光彩,依照萧衍的性子,应是杜绝了消息才是。芳蔼知道那是她看出来的,怎么连这静居宫外的道长都知道了。 见我不语,柳居风继续道:“在下不才,今日来,是想为娘娘弹奏一曲。” 不知为何,即便隔着幔帐,隔着那半副乌铜面具,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出来他是动了怒,平静温脉的外表下隐隐流动着怒意,却不知是对谁? 至于弹奏,四月前的那个人也是弹奏了一曲,被萧衍看出了诸多端倪,所谓疑窦大概就是从那个抚琴的夜而来。我不想再听人弹琴了,便怅然道:“本宫今日有些累了……” 第226页 “娘娘一定要听。”他肃然打断我的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样算的上忤逆的态度竟让我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再细想却又没有头绪。眼见着柳居风坚持,便让人大开了殿门,搬进古琴到幔帐外,请他弹奏。 内侍侍立在外,素问和灵徽侍立在幔帐内,殿门口又有诸多禁卫值守,应是不会再出事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拨弦揽乐,陡然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地望他,无垢,他弹得竟是无垢。 这是父亲当年为贺怀淑十五岁生辰亲自谱写的曲子,从前我听方伯夷弹过,但那时太过震惊,许多东西都没有注意到。 世人手中所流传的无垢,并不是真正的无垢。怀淑幽居西客所的那一年里,父亲也赋闲在家,他翻阅了古乐篇章,一改往日浮华曲风,将无垢的下半阙做了修改。本是礼乐中和,但求至明。太极至极,在天地先。世俗鄙俚,但求无垢。但是后来又加了,世俗无垢,皆在心中。 修改后曲谱送到了怀淑手中,因那时他处于幽禁,所以改后的乐谱除了父亲和怀淑以及替他们传递我的之外,并没有别人知道。 那日,方伯夷在我面前弹奏的无垢是众所周知的修改前的谱子,而柳居风弹的却是改后的。 幔帐若天光下清水淡渺,将柳居风的身影遮得朦胧,仿若水墨画中的一隅背景。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去掀幔帐。一曲终了,他静默地抬头看我。 我尽量让声音平淡无波:“道长潜心修道,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曾经有人对我解释过这句话的意思,我有些忘了,不知道长能否为我解惑?” 他平静地看着幔帐,道:“大概是所谓仁政王道未必只有在朝堂才能实现,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的道应是比那里的更纯粹。” 我深吸了一口气,有泪水顺着侧颊流下来,略微哽咽地说:“这皇宫里的可怜人多的是,偏人人都觉得这是个鼎盛尊荣的好地方,如果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名山丽水,游遍大江南北,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他唇角微挑,含着温柔笑意说:“那你带我一起去,我也喜欢看名山丽水。” 我亦望着他微笑,泪水却是越积越多,怎么也止不住:“若是我们走了,便再也不能回来。不能享用华章美服,尊容富贵,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再见了。” 他在幔帐外粲然,温声说:“那我就跟你走,那些华章美服,尊荣富贵本就是用来取悦自己的东西,但若是自由自在时你更开心,那么我也就开心,我们两个都开心了,又何须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取悦自己?” 我含着泪笑出了声,在素问和灵徽诧异的神色里,开口问:“道长可有东西给我?” 柳居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用素白锦帕包着,内侍将它拿进来,我将素白锦帕打开,里面安静地睡着一枚同心结。红色的丝绦,穿插着白玉扣子,暗含了我们两个的名字,怀玉。 我擦干眼泪,明知道他看不清我的表情,还是蕴出了我自认为最灿烂的笑:“道长这些年过的可好?” 他点头:“虽然背井离乡,可是确实是我从前一直盼望的日子,长安之外,宫墙之外,原来天地很宽广。” “那为什么还回来?” 他说:“为了自己所牵念的人,我不忍看她受苦,受折磨,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垂眸浅笑:“或许,她也想着能为你做些什么。”将同心结收拢了起来,问:“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凝睇我良久,才缓缓道:“若是她不想走,那我不久留,即刻便动身。” 幔帐外,影影绰绰,宽衣大袖总是模糊的。从前许多下不了决心,挣扎为难的事情在见到他之后似乎一下子清透分明了,我暗自心想,原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和这个人切切实实就站在面前是全然不同的。 我忆起了许多从前的往事片段,尹舅母待我的,尹伯伯待父亲的,尹氏自始至终对我们施恩良多,从来都未曾亏待过我们。 “道长不必急着走,我要给你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原本就该是你的,只可惜被我弄丢了,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替你找回来的。” 他依旧平静地看我,起身,道:“好,那我等着,就在西岳观。” 第227页 我隔着幔帐冲他颔首,他揖礼,告退。 ---夜色笼下,月光顺着太极殿青瓦飞檐倾落下来,正洒到石雕瑞兽上。那里面宴饮欢悦,笙歌不断,我领着宫女一直站在梨花树下等,直到后半夜宴罢笙歌尽,舞妓歌姬悉数退了出来,幽晃的烛火从正殿一直漫到了寝殿。 我这才走近,还未让人通报,便听魏春秋捏着嗓子似在跟什么人说话。 昏黄的烛光垂下,落到她的身上,如旧的眉眼,但神态却与从前大不相同。那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再也寻不见,如盛开了的花,素净怡人的装扮也掩盖不住馥郁芬芳的气息。 “大内官,我求你了,让我进去侍奉陛下吧,他不胜酒力,喝醉了定是难受的。”软语呢喃,娇憨可爱,任谁也不忍拒绝吧。 魏春秋道:“兰芷姑娘,不是咱家不让你进,这陛下有旨,不许你进寝殿伺候的。” 宁兰芷黯淡了脸色,嗔怪道:“还不是芳蔼公主,她跟陛下说了那么些意有所指的话,陛下自然下不来台,非让我不准进寝殿了。” 魏春秋笑道:“这话等明儿陛下酒醒了你去跟他说去,咱家可做不了主。”他拂过拂尘,端起热汤道:“我可得给陛下送醒酒汤,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呢,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得起了……” 我看了一眼内侍,“去通报吧。” 内侍忙进了殿内,不一会儿魏春秋便出来了,他吟吟笑道:“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见宁兰芷紧跟着魏春秋,轻飘地从她脸上瞥过,淡然道:“我来看看陛下,劳烦大内官通报。” 魏春秋踌躇了片刻,道:“娘娘进去吧,陛下醉了,奴才正要去送醒酒汤,既然娘娘来了,奴才就偷个懒,劳烦娘娘给陛下送进去。” 我从他手中接过汤药,吩咐跟随的宫女去偏殿等候,便孤身一人进了寝殿。 身后宁兰芷似是嘟囔了什么,魏春秋尖声细气地说:“你懂什么,正主都来了,更用不着你了,大半夜的,快回去睡觉吧。” 寝殿里弥漫着清新的百合花香,像是为了驱散酒气刚燃起来的。萧衍躺在床榻上,内侍刚给他换好了寝衣,见我进来忙躬身行礼,我低声道:“你们下去吧。” 众人揖礼告退。我转而走到榻前,垂眸认真地看他,白皙俊美的面上浮着酩酊过后的潮红,细隽的眉宇微蹙,似是在梦中也在思虑着什么,抑或是在算计着什么。我弯身坐到他身侧,把酣睡的他扶起来,把醒酒汤给他灌下去,似是灌得急了,呛着他了,惹得他不停的咳嗽。 双眸半闭着,带着慵懒的睡意,呢喃:“兰芷,给朕倒水。” 我握着瓷碗的手不住地发抖,将他摔回榻上,恨然道:“萧衍!”将瓷碗潦草地扔放回案几上,转身便走,只走了几步,便被人从背后箍住了。 温热的鼻息缭绕在我的脖颈间,恨意凛然的声音响在耳畔:“沈孝钰,你觉出心痛了吗?一个名字就让你受不了了?” 我边挣脱,边咬牙切齿地说:“陛下愿意叫谁便叫谁,我不……”他将我翻过来,用唇堵住了我后面的话。 这样的吻,带着狠戾阴骘的撕扯,像是要把我吞下去一样,在这样不加节制的撕咬下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捂着胸前,想要把他推开,却反倒随波逐流般跟着他的步伐走,别他推到了床榻上。 头上的金钗步摇被他随手剥下扔到了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我,手指拂过唇上被他咬出来的豁口,有血沾上了他的指腹,他无限温柔地轻声问我:“疼吗?” 我用手压在胸口上,喘着粗气,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疼不疼,让我也咬一咬你不就知道了。可是如阴云敛聚,那份温柔淡得尚未触碰到眼底,便瞬间冷滞寒凉了,他阴悱悱地说:“疼,你也得给我忍着。” 他伸手来脱我的衣服,繁复勾连的丝绦带似乎触怒了薄醉的他,手下用力全扯断了。我在他的压制下勉强抬起头,气道:“我明日还得穿回去!” 手下动作毫不减弱,连眼皮都没抬:“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我:“……” 这一夜原是风平浪静的,可后半夜却陡然雷声大作,下起了雨。窗外雨声如密集的鼓点哗啦啦的砸下来,在晨光微熹里渐成滂沱,携风浇灌入野,躺在床榻上往窗外看去,只觉天地间一片飘摇的水雾。我们刚和衣而卧了没多时,魏春秋便弓着身子进来,在幔帐外道:“陛下,该上朝了。” 第228页 萧衍抱着我慵懒地打了个瞌睡,眼没睁,酣气浓重地说:“今日免朝,让他们都散了吧。” 魏春秋为难道:“您可从来没免过朝,大臣们可都是冒着雨来的,这……” 萧衍把头往我颈间挪了挪,似是在找寻一个更舒服的睡姿,从善如流地说:“那你就吩咐御膳房,给他们一人备一份早膳,吃了再走。” 魏春秋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萧衍凉了声音:“朕今日就是要歇一歇,你赶紧出去,没朕的吩咐谁都不准到朕的寝殿里聒噪。” 魏春秋只得蔫蔫地退了出去。 我在他的怀中乖顺地躺着,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陷入梦寐中。可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孝钰,我知道你醒着。” 我咽下口水,才觉得喉咙发涩,有一股浓重血腥气往上泛,被我强行按压了下去。我不想说话,便只当没听见。 他沉默了片刻,将手探到我胸前,“若是你再不说话,那就再来一次……”我飞快地抓住他不安分的手,闭着眼睛道:“衍,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一会儿不好吗?” 窗外雨落霖霖,伴着狂风怒吼,呼啸而过。愈发衬出殿内静谧安然。 萧衍任由我抓着他的手,往我身边靠了靠,将我们之间仅剩的一点缝隙填满,怅惘道:“还记得小时候吗,你话总是那么多,而我总是嫌弃你,对你爱答不理的。其实,我嘴上说着嫌弃,但心里很喜欢听你说话。你和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你那么纯净,明媚又快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我弯唇笑了笑,有些感怀过去,“现在也有些不可思议,那时的精力怎会那么充沛,好像永远都不累似的。” 他抚过我的鬓角发丝,问:“那你现在呢,觉得累了吗?” 累了吗?我翻动身体枕在他的胳膊上,与他四目相对,直看入他的眼底,那里沉淀着一泓幽暗平静。“是呀,我有些累了……衍,我时常想,我不是一个好皇后,甚至也不是一个好妻子,不能为你分忧,不能与你并肩作战,我觉得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他倾身吻住了我,这样的吻缠绵厮磨,像是亘古长流的天水净波一般,温柔缱绻得让人以为可以长久留存,永不止歇。 “孝钰,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与我相配。”他的手还抚着我的头,气息不稳,却语带坚定地说。 他真得不在意了吗?那些发生过的事真的可以当做没发生吗?或许,我应该趁着他待我温存的时候提出将高离的事情好好地查一下,可……那意味着要再将伤疤翻出来,再一次给对方看自己狰狞丑陋的一面。好不容易有了这片刻的安静美好,何必再去破坏。 他是我的夫君,我应该让他快乐才是,不该屡屡激怒他,惹他生气到要把我关起来。 沈孝钰,就算你天生驽钝,可吃了这么多苦头,总该有所觉悟了。 于是,我亦揽住了他,伏在他肩头气息清浅地说:“衍,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这样的一句话却换来了他长久的沉默。窗外雨势渐弱,淅淅沥沥地顺着飞檐滑下来,如断了线的珠子,透出冰澈清莹的光。 我们大约巳时起身,萧衍先我一步坐起来,弯身将散落塌边的披帛罗带都捡了起来,耐心地顺着纹理捋顺折好,放在塌边的矮凳上。他回眸看我,似是带了一点不好意思,温声道:“我让宫女去昭阳殿给你取一件新的衣衫过来。” 点了点头,也坐起了身。头一离开枕席便觉一阵晕眩,喉间那苦苦压抑着的血腥气又往上泛,扶靠着床沿一时没忍住,呕出一口血来。 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流下去,滴落在浣白的绸锦榻面上,宛如开出了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萧衍慌忙来扶我,“孝钰……”我捂住胸口,只觉那里疼得要被生生劈碎了一样,眼前金星四落,仿佛带着流光浅朔的尾翼,再也撑不住,倒在了萧衍的怀里。 其实我并未全失去意识,耳边声音繁杂,一会儿是萧衍让叫太医,一会儿是太医禀报病情的声音,期间夹杂着脚步纷叠,如一团乱麻飞絮混杂缠绕在一起。萧衍将我扶起来,把药碗放到我嘴边,柔声道:“孝钰,先把药喝了。” 药如墨汁般粘稠且苦涩,喝下去舌根都开始发麻。我迷蒙着双眼,嘤咛着问他:“衍,我这是怎么了,这样难受,胸口好痛。” 第229页 萧衍搂着我,轻声说:“没事,你只是病了,喝些药就会好。这几日都不必回昭阳殿了,就在我这里住下,我已让宫女将你的妆箧衣物都取过来。” “可这不合礼制,言官会上本的。” “并没有人敢拿这等小事来叨扰我,放心吧。” 过后几日我便真的住在了太极殿,萧衍辰时上朝,午时便归,其余时候我们都是在一块的。他坐在榻上批阅奏折,我便枕在他膝上遥看窗外光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不时有宫女旖旎而过,珠钿翠盖,挽影簪髻,绫罗犹如朝霞新裁,衬着宫苑墙柳妩媚多姿。 实在闲的无聊,有时我会趁萧衍去上朝时替他整理书柜案几,手抚过那些屉柜暗盒,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那夜来找他时故意停了许多天的药,便是为了能借病留在他身边。那方盛放遗诏的银盒一定就在他的寝殿里,事关大局,他不会放心让别人保管或者放在离他远的地方的。 可惜,多日翻找了许多遍总是没有头绪。 而且,我的身体愈加虚弱,有时活动不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心悸难耐。太医的药一天三遍的喝,但似乎在我的身上已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与萧衍同床共枕的数夜,他便发现我夜间难以入眠。随后召太医商量了许久,给我开了助眠的药。开始喝时我有些担忧地问他:“秦院令说了,这药喝下去是会依赖上的,将来不喝都不成了。” 萧衍替我将散落在肩头的发丝拢到身后,叹道:“可你眼下需得静心休养,先将病养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吧。” 这药果真管用,入寝前饮下一盅,第二日足可以睡到萧衍上朝回来。他穿戴着冕冠朝服将我从床榻上拖起来,皱眉道:“便是让你睡,也不能什么都不顾了。你得吃饭,还得喝药,错过了时辰会减弱药性的。” 我穿着软缎寝衣迷迷糊糊地起身,便见魏春秋站到了幔帐后,道:“陛下,太后来了,凤驾已到太极殿外了。” 犹如兜头浇下一盆凉水,瞬时清醒。萧衍将我摁到妆台前,嘱咐道:“赶紧梳妆,我先去外面拖着,整理好了快些出来。” 宫女立即上来为我披外裳,挽发髻,等一切收拾妥当,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了前殿,见内侍正上新一轮的茶,我端袖揖礼:“参见母后。” 太后看了一眼萧衍,露出些微调侃,低声问:“和好了?”萧衍轻薄的唇角微勾,似清雪消融,宁澈平缓地笑了笑,并没答话。 当下了然,太后含笑着让我坐,道:“哀家今日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靡初婚事在即,这孩子也算是在哀家跟前长大的,也算乖巧可人,哀家想去顾府贺一声喜,皇帝国事繁忙不便前去,不如让皇后跟着。” 我没有应,也没有不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萧衍。 他漫声道:“皇后病着,太医嘱咐了静养,还是别让她去了。” 太后倒没强求,只是将目光凝在我身上,“瞧你的脸色,年纪轻轻的不知道爱惜身体,如何为萧氏开枝散叶?这润儿出生都快一年了,也该再有动静了。” 润儿出生都快一年了,可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再生……若是注定骨肉分离,那我宁愿不生。或许是见我失落,萧衍急忙把话题转开了,“母后,您若是去给靡初道贺,把芳蔼也带上,顾长青身边端得是青年才俊,趁这个时机也好瞧瞧有没有入眼的。” 一提起女儿,太后便顾不得别的了,忙道:“哀家也是这个意思……”她略作停顿,仔细觑看了萧衍的脸色,斟酌着说:“不过哀家还操心旸儿,他也老大不小了,他母亲早逝,又正赶上你父皇的丧期,这才耽搁下来。但眼见你父皇已走了两年了,也是时候替暘儿择取正妃,先将人选定下来,等三年丧期一过就让他们成亲。” 萧衍面容清冷,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道:“有母后操心便是。” 太后却道:“暘儿今年都二十一了,还只是个郡王,他的两位兄长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是亲王了,皇帝,你看是不是能趁着给他择选王妃的时机提一提旸儿的王衔?” 萧衍抬头,声音无波无澜:“母后,为萧暘择选王妃是家事,但提王衔却是朝政。”意思很明确,后宫不得干政。 太后的脸色沉了沉,便没有再说什么。 第230页 将她送走后,我问萧衍:“母后虽然有些私心,但说的也不无道理,萧暘现如今还是郡王,确实有些委屈他了。” 萧衍紧盯着我把药喝完了,才撩了撩青桐瑞脑兽香炉飘出来的烟雾,散漫地说:“他与姜相过从甚密,我不得不防。提王衔看上去简单,但升了亲王以后就得有亲王的卫队,封地,亲兵,他若是心怀异志,我岂不是养虎为患?” 我本不愿在朝政上多嘴,但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说:“我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萧暘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野心的……” 萧衍轻挑唇,眸光微空似是在思索什么,露出几分讥诮:“再没有野心也经不起撩拨诱惑,舅舅善于此道,萧暘也未必经得起。” 我将头转回来,垂眸盯着那沾了药渍的白瓷碗看,不再言语。 萧衍坐到我身侧,抚着我的肩膀,暗缕麟龙的玄衣锦袖顺着滑落在我襟前,温声道:“孝钰,我不让你去靡初的喜宴,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我未加思索,立即摇头:“不会,衍也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 他凝睇着我,眸中若柔波晃动耀着温润的光,唇角提起一抹笑,“你现在怎么这样乖,这样听话。” 我将头枕在他的臂弯间,眨动着双眼看他:“听话不好吗?” 萧衍微微愣怔,含笑着轻点了点我的鼻翼,“好,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给你派个任务。每日闲暇时将字练一练……” “练字?”我奇道:“我的字写得不好看吗?” 萧衍摇头:“不是练你自己的字,而是要照着我的字来练,要写的跟我一样,即便是最亲近的朝臣也分辨不出。” 我又眨了眨眼,萧衍眼中飞掠过一抹狡黠,有些恶作剧的调皮:“等你练好了,我就告诉你要用来干什么。” 接下来几日,我被萧衍诓的日日埋头苦练,笔耕不辍,直至最后写出来的字与他有了九成像,他才勉强地点头让我通过。 而后……萧衍每日下朝回来,便直接脱了靴子到南窗下的榻上躺着,让我给他念奏折,然后再根据他说得用朱笔批示。 我正,念道:“淮西郡公范瑛请增拨军费十万两。南郡匪患,李应晖之流势大,欲攻占州郡,劫掠粮仓,祸害百姓,为应战事之紧,故请增拨。”萧衍躺在榻上,翘着腿闭着眼,一脸的悠闲惬意,要不是他立即回应了,我还以为他晒着太阳睡着了呢。 “准予户部减半增拨。” 我奇道:“你不是一直想拉拢范瑛吗?眼下他与姜弥正因为姜子怡的事情而生龃龉,正是拉拢他的大好时机,为什么还要减半增拨?” 萧衍闭着眼,散漫道:“范瑛与姜弥多年交情,是不是会因为一个姜子怡就此疏远我也拿不准。若是姜弥依旧信任他,那么这道减半增拨的折子发到凤阁,他就会驳回,乞求我全额增拨,那么到时候我心里也就有数了。若是姜弥不管,任由这道折子发到尚书台,范瑛那边亦熟悉凤阁奏事流程,他心里就会知道姜弥靠不住了,范瑛是个人精,一旦察觉姜弥待他不如从前,必定心中有数他是落了姜弥的猜忌,有极大可能会主动来投靠我,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他收归己用。所谓减半增拨,不过投石问路,五万两足够他抵御匪患了,若是敢让李应晖攻陷了州郡,他的向上人头首先不保。”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范瑛的折子,突然想起了嬿好,也不知她嫁给范栩后生活如何,怎么也不给我来信……萧衍见我沉默,从矮几上摸了一块桂花糖扔嘴里,问:“想什么呢?” 我笑道:“我在想,陛下英明。” 萧衍俊秀瑰美的面容微漾起一抹笑,故作深沉地说:“少拍马屁,多做事,下一折。” 我立马展开下一方奏折开始念:“礼部侍郎崔仰日上书,陛下……”我往后扫了一眼,略显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继续念:“后宫空悬,子息稀薄,实非社稷之福。宜……” “好了。”萧衍打断了我的话,温声道:“我已严词拒绝了选妃之请,朝臣都会看眼色,便没有再提的了。这个崔仰日是刚从地方上提拔上来的学究,为人迂腐的很,喜欢以圣人言标榜,朕还不好申斥他,搞不好就落个听不进谏言的昏君名声。这样…”他眉宇飞俏,风姿倾华,慢吟吟地笑道:“朕闻爱卿家中唯有一妻,体恤卿闺中寂寞,特赐媵妾六名,皆姿容上佳之宫女,望卿明朕意,继以朝政国事为己效…” 第231页 我眨眼看他,青濯的面上促狭流转:“你是六宫之主,选六个貌美泼辣的宫女给他送家里去,他的原配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凶悍,且看这位崔大人如何应对吧。” “这样好吗?”我竭力忍住内心翻涌的激动,装作温静娴良地问他。 萧衍闭着眼言简意赅道:“他活该。” 过了几日前朝传来消息,崔仰日连告了三天假,萧衍再三派人去探望,并赐了许多滋养补品。崔仰日在这种无声的催促中终于来上朝了,乍一亮相,惊骇众人,这脸上跟让花猫抓了似得,好几道伤痕都快结痂了。 传出些流言,那六名宫女仗着圣上所赐,很是桀骜不驯。偏他的正房夫人在家中作威作福惯了,也是个泼辣凶悍的人物,两厢敌对,谁也不让谁,便拉着崔大人评理。他左右为难,支支吾吾的时候,两边耐不住性子打了起来,崔大人便跟着糟了些池鱼之殃。 一时间,众人皆引为笑柄。 萧衍上朝回来,将垂旒冕冠拆下,大笑道:“下朝后,那崔仰日非缠着我,求我收回那六名宫女,不然他这日子真过不去了。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上请求选妃的折子……”他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到他腿上,深情切意地问:“孝钰,我说这法子高不高明?” 我在他怀里歪头看他,心悦诚服地说:“高明。” 萧衍眼中情丝黏稠,凑在我耳畔柔声问:“那晚上是不是应该犒劳我?” 我绯红了脸颊,对着手指低声道:“可是我的身体……实在经不起……”萧衍满怀期翼,星星熠熠地看我:“我一定温柔。” 转了转眼珠,思忖道:“那……我有个要求。” 他立刻道:“你尽管提。” “我……我想看看润儿……” 第95章 萧衍渐渐收拢了笑意,沉默。 我低下头,摸着裙袂上刺绣繁复的鸢尾花,也不说话。两厢缄对了许久,他拢在我肩膀的手紧了紧,说:“可以见一面……”我欢欣地回头看他,萧衍眉宇微蹙,勉强地掠起一抹笑:“过几日是中元节,宫中会兴办法会,依照旧例僧人是要为太子祈福的,届时你趁乱去勤然殿看看润儿,我略作安排不会让人知道的。” 一想到可以见润儿,直扫我多日来的心中阴霾,似是微雨初霁,一下子都晴朗了。 萧衍握着我的手,“我正在尽力分化朝中姜相党羽,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理由在聚敛起来。润儿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们惧怕他和你亲近,是为自己的来日担忧。孝钰,我不让润儿和你见面是无奈之举,你不会怪我吧。” 我摇头:“我知道,衍是为大局考虑。” 身后默然了一瞬,萧衍笑道:“你现在乖顺的让我有些害怕……” 窗外有穿着红锦绉衫的宫女语笑嫣然而过,手里提着扎着喜字的檀木箧盒。萧衍回身看了一眼,道:“大概是母后宫里的,今日是靡初成婚的日子。”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意清,范瑛上书李应晖作乱,也不知章豫那边是否太平。 在南窗下坐了一会,萧衍将我扶起来,摸了摸我鬓前的碎发,温声道:“你今日去歇一歇吧,奏折我自己批。” 我点头,往内殿走,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萧衍还站在原处视线微恍地盯着我看,见我回头,他轻挑唇角笑了笑,往书案那边去了。 ---夜间刚到戊时,侍夜的宫人手里端着铜盆、锦帕、寝衣……排到殿门处,我正把萧衍的外裳脱了,弯着身给他解嵌玉玺绶腰带,内侍进来禀报:“英王殁了。” 一时失神,被腰带连缀处的铜扣刮了一下,指腹立马冒出小血珠。萧衍慌忙来抓我的手腕,却恰好捏到了伤处,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他连忙松手,改扶着我的胳膊。 内侍依旧跪着,萧衍清冷地扫了他一眼,“通知礼部,依礼安葬。” 窗外静夜无风,有虫鸣嘤啾。萧衍拂过我面颊上的泪,柔声说:“老千岁年事已高,也算寿终正寝。所幸,靡初已嫁了人,顾长青品行端正,年少有为,他也可放心去了。” 我点头,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便想做出应和的表情,可脸也僵得很,便只好作罢。萧衍摒退了宫人和内侍,将我送到榻上,俯下身,解冠后乌黑发丝顺着肩胛流泻下来,将他白日里俊昳清冷的面容趁得多了几分妖冶秀美,带着迷惑人的倾华,言语深幽地说:“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第232页 萧衍为我把被角掖好,站起身要往外殿走。我侧头望着他,或许外面一下子多了许多事需要他过问、操心,便轻轻地叫住他:“衍……”他回身看我,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长发披在身后,如夜行的神祗,有着秀潋的轮廓。 “外面凉,披上外裳再出去吧。” 他温淡地笑了笑,随手将外裳取下披在身上才出去。 助眠的药第一次在我的身上失了效,辗转反侧再次难以入眠,便干脆掀开被子起身。 自从我搬进太极殿以后,寝殿里值夜的宫人都被萧衍赶到了外殿,偌大的殿宇里空无一人,只有沉香袅袅,从香炉的缕空缝隙里飘出来。 顺着内廊走出去,外殿果然有低低回话的声音:“顾大人府上没什么动静,各家皇亲及平日里与英王走得近的世家勋贵也不见有动作,大约丧讯还没有出去吧。” 萧衍沉吟道:“英王的丧礼上暗中监视这些皇亲世家的反应,他们说了什么,谁与谁暗中勾连亲近,事无巨细都要向朕禀报。” 那人应了是,顾虑道:“沈大人自章豫郡任上无故失踪一事很快就会传入长安,要不要臣跟驿馆那边打招呼,将呈报截下来。” 我靠在墙上,捂住胸口,只觉天倏然塌陷下来一般。 萧衍往内殿方向掠了一眼,平静道:“不必了,姜相手眼通天,这事瞒不下他……”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只觉自己耳边如有千万鼓点鼓噪,什么都听不进。 心口处撕裂般的疼,所有的担忧、猜忌如风扫落叶般齐齐袭来,但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飞快地翻身上榻,掀过被衾,装作已陷入酣睡。 萧衍极轻盈地躺在了我身侧,习惯似得捉住我的手,不一会儿身侧便传来均匀绵长的酣息声。 这一夜太过漫长,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被拘禁在昭阳殿的那段日子,空洞地盯着彩釉描绘的穹顶,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日没有朝会,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萧衍一起起身,他说他要去祈康殿给太后请安,让我在寝殿里乖乖待着,等他回来。 我想,英王新丧,他大约是有许多事要和太后商议。便在他的注目下乖觉地喝了药,平淡无声地送他出去。 沉静地思考了半晌,我便找了个借口要去萧衍的书房看看。那里清静雅致,与寝殿相比并不算宽敞,但间隔有序,壁柜清雅,自有一番幽然书香的气韵。 有个穿嫩黄襦裙的宫女背着身在擦拭壁柜边角,听见声响回身,只愣了愣,便端袖揖礼:“参见皇后娘娘。” 我望着她的脸,些许恍惚地呢喃:“宁兰芷。” 她毫无慌乱地沉稳抬头,笑说:“正是奴婢贱名。” 仔细一看,琼鼻杏腮,丹唇皓齿,连同飞扬的神采都透出明媚娇俏。我将视线转到轩窗下的百合,这是萧衍喜欢的花,不由得轻笑了笑,说:“你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宁兰芷跪在原处未动,似是踌躇,但还是勉强着开口:“娘娘,您可否替奴婢向陛下求个情,让奴婢留在太极殿侍奉左右。” 我微有诧异,“陛下要让你去哪儿?” 她抬眸看我,灵巧的眼珠转动了几下,露出些狐疑,像是不信我不知道似的,低声道:“陛下让奴婢去骊山行宫……人人都知陛下厌恶骊山,更停了今年循例的修缮,往后怕是不大会去了……” 望着她盈雪如玉的肌肤,清新灵动的眉目,心想她是真正单纯还是太过功于心计,怎会让我给她求情,我可是巴不得她赶紧从萧衍身边消失。 想了想,中肯道:“你是太极殿的宫人,本宫不大好干涉陛下的决定。” 她清透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泪:“奴婢以为娘娘会看在,看在……”她微低了头,嗫嚅着说不出下面的话。 “看在你跟我长得像的份上吗?”我垂眸凝望着她:“你若想让本宫帮你,就说句实话,忠勇公是从哪里把你找来的?又是谁教了你学本宫走路说话,可有人故意教你在面圣当天磨破自己的指腹?” 她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倒是惶恐地直掉眼泪,细碎的泪珠子落到地上,濡花了一脸的脂粉。 我看着她流泪觉得很是无趣,便道:“别哭了,若是你不愿意去骊山就自己去向陛下说,陛下若是愿意留你本宫绝不阻拦。” 第233页 话音刚落,书房外响起内侍尖细的声音:“陛下,您回来了。” 宁兰芷胡乱地擦拭着泪水,通红着双眼朝萧衍揖礼,他一进书房,看见里面情状,不由得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我垂眸看地,沉默不语。宁兰芷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是奴婢无用,答不出娘娘的话……” 萧衍唇角上挑,露出一抹兴味正浓的笑意:“哦?皇后问你什么了?” 她欲言又止,顾忌孱弱地看了看我,似是怕了我,不敢回话。我见萧衍的反应就像是一个故意闯祸博人关注的小孩,禁不住也笑了:“陛下,快让宁姑娘下去洗把脸吧,妆都哭花了,好歹是御前女官,怎能如此狼狈。” 闻言萧衍便让宁兰芷下去,她慢吞吞地起身,目含依恋地紧凝着萧衍,怨念不舍地出去。 萧衍到我身侧坐下,一脸的好奇,笑问:“孝钰,你都问她什么了?” “我问,忠勇公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又是谁教她学我走路说话,可有人故意教她在面圣当天磨破自己的指腹。” 萧衍一愣,“就这些?” “对呀,就这些。”我有些好笑地说:“虽说她哭成那样,可我当真也没有为难过她,毕竟是陛下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萧衍脸上暗了一瞬,“沈孝钰,你根本不在意我。” 我笑道:“那不如我再去问问,有没有上过陛下的龙榻?上过几次?” 萧衍眉毛微凛,故作沉冷:“好啊,你现在敢调侃我了,再不是原来逼着我发誓不让我纳妃的样子了。” 我摸着他的脸颊,认真道:“我是觉得衍是一个有分寸有主见的人,若是没有这样的事,那我何须庸人自扰。若是有,衍若打定了主意,那我再闹也是没有用的。” 他一脸的扫兴无趣,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那你觉得我和那个宁兰芷之间有还是没有呢?” 我笑道:“衍这般追问,毫无心虚矫揉之态,那肯定是没有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把我的手从他的脸上扫下来,赌气道:“那你可猜错了。”他气鼓鼓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笑意欣然,垂头丧气道:“好了,你猜对了,唯一一次差点越矩是我喝醉了,把她当成了你,还被芳蔼给数落了一顿。” 我不想提那段往事,但心中有疑问:“衍,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过吗?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么像我,又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刚好被琴弦磨破了手指,就像……” “就像从前的你。”萧衍握住我的手,神情若云澜风重,幽深至极:“从前想着,把她放在身边,时不时地看看那张脸,再顺带往外套一套她的底细。这么长时间,虽然不曾从她的嘴里确切地得出什么,但我心中已有数,谁指使她来得,想干什么……” 我歪头看他:“想干什么?” 他面上浮起淡抹思虑,却带着霜雪般的冷意,讥诮地说:“自然是想让她来勾引我了。” 我诧异道:“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萧衍挑了挑眉,对上我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值得旁人大费周折吗?” 无奈至极,只得抱着他的胳膊,娇声道:“衍风姿俊秀,气度无双,自然值得。只是,你若是说话能再干脆些,不要总打岔就更好了。” 萧衍抚弄着我的下颌,若有所思:“是不是我最近总缠着你,让你觉得稀松平常,就不肯珍惜我了。” 这话的语气像足了深闺多思的怨妇,带着一点哀叹与自怜,我顺着他的手劲抬起下颌,挚情地说:“衍是我最爱的人,这个世上的其他人在我心中都是无法与你相比的。” 他的俊面依旧辛苦维持着冷硬的轮廓,但唇角禁不住微弯,手顺着下颌滑了下来,停在我的肩胛处,故作无奈道:“你的甜言蜜语朕听着甚是欣慰,便不与你计较了。” 我忙催促道:“那你快说。” “孝钰,我问你,若是我跟你的这个影子真有了什么,你还肯在我身边,待我如从前吗?” 我垂敛下眉目,光是往这上面稍作设想便觉得心如刀绞,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绢布缠住了心,闷痛得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 萧衍笑了,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叹道:“只是个假设,你怎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我只是想让你吃醋,可不想惹你伤心。”他眸光深眷地凝望着我,语意幽深:“这便是目的,让你我心生芥蒂,让你对我失望,甚至离开我。他……实在太了解你了。”说到最后,暗含复杂的情绪。 第234页 福至心灵,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摇头:“不,不可能,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萧衍沉冷了神色,“孝钰,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说了,信不信由你。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不想与你讨论他,更不想从你的嘴里听到维护他的话。” 我反握住他欲松开的手,咬牙紧扣,缄默不语。 赌气似的,我们都不说话,这样静坐了许久,萧衍将我紧缚在他手上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无奈道:“我再不说话,手就要让你捏碎了,瘦成这样,劲儿还那么大。” 我咬牙道:“你欺负我。” 萧衍揽过我的肩膀,温煦地叹道:“可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不知怎么的许多话就脱口而出,许多事就对你做了,明明我自己心里也是那么难受。” 我不说话,他将我从榻上扯起来,略显不自然地环顾了四周,道:“这书房是背阳而建,待得久了有些阴冷,咱们先回寝殿吧。”他眸光中一闪而过的讳莫如深正被我看见,便有些疑虑,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见案桌上嵌的屉柜竟有一层是带着锁的。 是极为复杂的银锁,若是没有钥匙不可能打开。 萧衍揽着我往外走,半分轻哄,半分试探地问:“孝钰,你今日怎么到书房来了?” 我叹道:“日子无聊得紧,想来找本书看。” 萧衍叮嘱我:“今后若是觉得无聊,就吩咐内侍来给你找,这屋里凉,你本就体弱,别伤着。” 我唯有应下,但出门前视线最后瞥了一眼那把银锁,有些发愁,萧衍会把钥匙放在哪里呢? ---中元节依期而至,勤然殿中亦有新米供奉先祖,乞求福荫。‘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佛音梵唱,包含了对储君的祝福与期盼。 萧衍安排得很周到,我可以避开众人从后门进到寝殿里看一看润儿。乳母将他抱着,裹在虎斑软毯里,露出莲藕般的两条粗手臂。我只觉得心都快化了,带着期翼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地伸手去接,润儿的皮肤很白,虽然五官不及萧衍秀致俊美,但多了几分柔和,看上去颇有几分憨态。 他在我怀中转动着墨黑的小眼珠,抬头看了我一眼,懵懂的面容很快浮掠上一层胆怯,嗓子里哼哼泣泣的,像是要哭。 乳母忙道:“殿下怕生,若是生人抱他,是要哭的……” 随行的宫女斥道:“胡说什么,娘娘是殿下的母亲,怎么算是生人。” 乳母便蔫蔫地低了头,不敢再言语。 可我怀中的润儿当真哭了出来,泣声若碾着天边墨云轰鸣而来的雷点,一声赛过一声,渐渐哭得撕心裂肺,张扬着胳膊往乳母那边伸去,可怜巴巴的样子。 乳母看得一阵心疼,但顾忌地睨了一眼我的神色,不敢动弹。 我抓着柔软毛绒的毯角,直至被我抓出了一层湿腻的汗渍,平淡地将润儿塞回乳母怀中,沉静道:“哄一哄他吧,别把嗓子哭哑了。” 乳母如蒙大赦,忙把润儿接过去,缓声哄着,果然没过多久润儿便止了哭声。紧扒着乳母的肩头,心有余悸地回身看了我一眼,撕扯着自己的袖子让乳母抱他走。 好像是怕我会再去抱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乳母一壁将他不安分的胳膊扯下来,一壁讪笑着说:“殿下胆子小,可能再长大些就好了。” 我勉强牵动嘴角,“抱他出去吧,祈福的大师们也该到了,别误了时辰。” ---帘影风动,窗外鸦啼莺哢,平芜尽处是草熏风暖。 我在寝殿中将散落的奏折都收拢起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安放好,等着萧衍回来过目。 等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安静下来,才觉出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戳了几个窟窿,四下里漏风。不经意,有泪水滑下,珠子落到桌面上碰碎了飞溅开来,一滴一滴,我也止不住了。 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馥郁的龙涎香气一涌而上,背抵着坚实的胸怀。 萧衍默不作声地抱着我,任由我哭,好半天才说:“孝钰,你将身体养好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这一次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有办法把他留在你身边。” 我摇头:“不,我不想生。将来润儿长大了,如果知道他的母亲无力将他留在身边,便再生一个来替代他,他会作何感想。”萧衍的胸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面容寥落寂然,似是被牵动了往事,目光痴愣空渺地看着我。 第235页 炽热的阳光从茜纱窗透进来,被窗棂筛成了碎玉落到桌面上。被光一晃,我有一瞬的眩晕,转而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滴落在桌上的泪水混杂了血水,浦沿开来。 萧衍惊骇地捂住我的鼻子,很快血将他的手指都染红了,他冲着殿外大喊:“太医,太医。” 我气竭地仰倒在他怀中,绚烂的天光渡上面颊,竟觉得身体好似已经凉透了一般。 这一次太医也没有足够好的方法了,秦修跪在榻前请了许久的脉,总也琢磨不出良方,他只有喟叹道:“娘娘,臣一早便说过,您的病症一定要戒忧思深虑,可是您积郁这般深,再好的药吃下去也起不了多大的效用。” 萧衍坐在榻上为我把被子盖好,蹙眉道:“皇后病了这么久,总也不见好,到底是她思虑过深,还是你们无能?” 秦修立即双膝跪地,“陛下,臣定当尽力为娘娘医治,只是……”他面露难色,支吾道:“陛下可听说过心病还需心药医,一定要让娘娘放宽心。” 萧衍面色缓和了几分,挥手道:“你下去煎药吧。” 待太医走后,我看着萧衍,无奈道:“衍,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萧衍目光深眷地凝望着我,许久,清幽地叹道:“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只不过旁人会排解,会替自己找出路,而只有你,非要硬扛着,把折磨自己当乐趣。” 我挑了挑唇角,有些疲乏无力地说:“衍,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那些助眠的药似乎对我已没有了效果,可不可以换一换,或是加重用药?” 萧衍哀悯怜惜地拂过我鬓前的碎发,责怪般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没有发觉,你夜间都是在装睡吗?” “也就是这几日吧……”我心中有些许不安,怕萧衍会往别处联想,忙抚上他的手背,哀求道:“一定要让太医给我开药,旁的没什么,睡不着太难受了。” 萧衍沉默着点头。 幔帐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内侍罕见地慌乱,匆匆跪下,急道:“陛下,南郡奏报,康王他反了……叛军攻陷了章豫,一路北上,快要打到淮西了。” 我探起身子,慌乱道:“章豫?” 萧衍面容沉静,如深涧里见不得天日的净水,没有掀起丝毫的觳皱波纹,只轻手压着我的肩胛,将我摁回床榻上,温声道:“一切有我。” 他平开玄衣襟袂,从榻上起身,掀开幔帐,不慌不忙地踱了出去,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玄贞二年,七月十四,康王萧晔在赣州易帜,正式叛离大周。 而章豫郡因为郡守沈意清无故从任上失踪,导致群龙无首,并没有形成有效防制,大军长驱直入,迅速占领了章豫。 萧衍颁旨,通缉意清,责令地方州郡若有发现其踪迹者,立即捉拿,押送长安,听候发落。 而淮西那边,已接到八百里加紧的密旨,整军拒敌,决不能让萧晔顺利过淮西,危及京师。 我曾问萧衍,若是抓到了意清会如何处置他。 萧衍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孝钰,我不希望抓到他,如果抓到了非杀不可。” 我并没有意外,堂堂郡守,封疆大吏,擅离职守已是重罪,更何况还因为他的擅离职守而导致叛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章豫这一重郡,使整个战局几乎陷入被动。我曾猜度,意清的失踪或许和萧衍有关,但如今看来却又不像。萧衍与姜弥不同,他所做的每一件损人之事必然是利己的,不会费无用功。 事情演化到这一步,也唯有像萧衍所说的那样,向上天祈求意清能跑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但如今他在外面生死未卜,我却愈加放心不下,实在猜不出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为何擅自离开章豫,又去了哪里,现在到底是凶是吉。 因为南郡有了战事,萧衍案牍上的奏折成倍增加,他再也不能悠闲到翘着腿让我给他念,代他行朱批了。唯有夙兴夜寐,日以继夜地批阅,甚至有时半夜,还会被人从床榻上叫起来,只因南郡的军事奏报恰好在夜间抵到长安,没有人敢耽搁,必须萧衍来拿主意。 为了应付康王的谋反,萧衍在与突厥修好的情况下,从韶关调回来了部分兵力,以御南郡之乱。 同时命忠勇公卢芳奎率兵从南面包抄,与北面来的韶关军形成配合,将康王的军队夹在了中间。 第236页 等战局谋划得差不多了,萧衍下旨处置了清河崔氏一族,因康王妃出身清河崔氏,此次谋反理应株连,十五岁以上成年男子全部斩首,妇孺没籍为奴,其余之人流放塞外,永世不得入关。 几乎是同时,齐王萧晔上书请罪,因他的失察,导致康王旧部从洛州奔逃支援叛军,请求萧衍处置。 萧衍并没有降罪于他,反倒颁旨安抚,让他继续坐镇洛州。 在我看来,康王谋反是一件极其愚蠢的行为。首先师出无名,他所宣称的萧衍来位不正,陷害兄长,全然无实证。来位不正更是无稽之谈,普天下人尽皆知萧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他继位合乎规统。其次兵力不足,算上从洛州赶去支援的兵力,康王手中只有三万人,而离他最近的淮西军便有五万,同时萧衍又从韶关和闽南调拨去了五万人,前后夹击,他毫无胜算。最后,说得无情一些,他此举或许会让许多他所憎恶的人称心如意,包括萧衍,姜弥,他们与康王自先帝在世时便有诸多过节,但他是先帝长子,即便萧衍再忌惮他,也懂得师出无名不能处置。这样一来,便将师出之名亲自送到了对手的手中。 实在想不通,虽然康王贪图小利,没有大智,但他不至于愚蠢到这个程度,以卵击石。 结果便如我所料,这场叛乱勉强持续了一个月,迅速被压制了下去,康王被闽南军生擒,由忠勇公的次子卢守瑾亲自押解进京,交由萧衍处置。 康王妃连同他们的世子萧景沐也一同下了狱,听候发落。 消息传来时我正陪着太后看皮影戏,灵巧的皮影在素白幔布上投下斑斓的彩影,伴着婉转的唱腔,化作背音。闻言,她只叹了口气:“康王罪有应得,只可惜了那孩子,还不到两岁,也要跟着丢了性命,真是作孽。” 我不知该怎么接,谋反这样的罪名,康王的儿子是肯定要跟着就戮的。 见我不语,太后放下了手中的玉飞凰逐月团扇,仔细瞧着我道:“皇后,要不你快回去歇着,瞧你的脸色,哀家看着都害怕,待会儿要是晕了,皇帝非来找我算账。” 我一时发窘,只得起身告辞。 回太极殿时,见魏春秋正在寝殿里翻找,正拿了把霍顿送的乌麒弯月弓出来,要往正殿去,见我回来了,又停了脚步揖礼。 我奇道:“这是要干什么,陛下要出去狩猎吗?” 魏春秋笑嘻嘻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会儿忠勇公的公子卢守瑾押解康王入京,其妹卢漱玉也跟着来了,那可是誉满闽南的巾帼英雄,骑射不输男子的。姜寺卿恰也在御前,只说怕是言过其实,那卢小姐就不服气,非要露出些真本事给他瞧瞧。” 我笑道:“这卢小姐还真是个爽利性情的,只是……”我瞧着这弓,忧虑道:“霍顿王子送的这把弓,弓力八十斤,连男子都未必能拉开,更何况女流。陛下收藏了那么多好弓好剑,你就非得给卢小姐用这一把吗?” 魏春秋一脸的神秘,悄声道:“这是陛下吩咐的,怕到时候姜寺卿下不来台,故意让奴才给卢小姐拿这一把,她若是拉不开正好作罢,且这弓是突厥那边人送的,也不算陛下故意为难她。” 萧衍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阴险狡诈。 窗外有些动静,我凑到茜纱窗前一看,见禁卫搬了红心靶子到太极殿正前。萧衍和姜子商还有一个眼生的男子走出来,穿着暖珠色累丝窄袖纱裳的女子自魏春秋手里接过弓,从箭筒里捏起一根箭搭在弦上,一拉,弦稳稳当当地挂在框上,丝毫未动。 女子不动声色地回身瞥了一眼萧衍,唇角微挑,露出一抹冷笑,再拉,这一回弦竟被她慢慢拉起来,势如满月,缓缓而开,一声尖啸,弓弦上的箭脱弓飞了出去,中正靶心。 殿外一时静谧,姜子商忽而击掌大笑:“厉害呀,卢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萧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子商,他突然走到卢漱玉跟前,深揖为礼,心悦诚服道:“卢小姐好箭法,在下服了。” 卢漱玉得意万分,斜睨了一眼姜子商,如看手下败将似得,也不理他,只冲萧衍道:“陛下,这弓甚好,可否赐给臣女?” 萧衍大袖一挥,爽快道:“好,给你了。” 一直跟在萧衍身后的男子忙道:“漱玉,还不快谢陛下隆恩。”他穿了一身皂色暗锦,宽袖大袍,若是没错该是忠勇公的次子卢守瑾。 第237页 卢漱玉闻言立马揖礼,清脆笑道:“谢陛下隆恩。” 众人气氛正融洽欢快,却见姜弥神色略显慌张地从凤阁方向过来,其余三人见是他,皆俯身行礼,他附在萧衍耳旁低语,萧衍神色骤然沉冷,静声道:“都进来吧。” 他们便又回了正殿议事,我疑心是出什么事了,便穿过内廊到屏风后听上一听。 姜弥的声音传过来:“狱中康王妃也只是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可没曾想,等要拉出去的时候,发觉她手里抱的孩子早不见了,襁褓里塞了一把茅草。” 萧衍冷声斥道:“刑部是怎么办差的,这等要犯也能让他凭空消失?” 姜弥回道:“刑部尚书崔明浩回过了,入狱时仔细查验过,那时萧景沐还在,只是不知后来怎么就不见了。” 殿宇中静谧了许久,姜子商思忖道:“会是谁呢,康王在朝中的党羽早就被陛下关的关,杀的杀,谁还有这么大能耐替他办这样的事。” 姜弥意味深长地看向萧衍,清幽道:“自是有人的。” 姜子商察觉父亲的不寻常,猜测道:“沈意清?他凭什么啊,他跟康王又没有交情。” 我脑中飞过一道灵光,将视线收回来,垂眸沉思,意清自然不会,可有人会。 会是他吗?似乎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萧衍默不作声地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冷淡道:“你们先下去吧,这件事情朕自有应对。” 我揽过曳地的臂袖,忙穿过内廊回寝殿去。 萧衍几乎是跟着我的脚步回来的,些许疏落地问:“你都听到了?” 默然点头。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紧盯着我的眼睛,问:“孝钰,你跟我说实话,你有见过他吗?” 我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尽量平静地回:“没有。” 他眸中带着一根锐利的钩刺,蕴着精光闪烁,极仔细地观察我的神色,看向我的眼底。 我沉默以对,他蓦然松开我的手,转身看向窗外,淡然道:“他不该来,对不对?我们已经成了亲,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是他的弟媳,他不该再对你有任何肖想。他与我之间的恩怨,始终是该我们自己了的。” 从背后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的脊背上,温凉的丝绸触感浸入肌肤,“衍,我的心中只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的。” “如果当初没有尹氏叛乱,和你成亲的人是他,那么现在你对我说的话也会对他说罢……”他的肩膀微颤,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跟我说出心底话。 我一愣,贴着他的衣衫轻声笑了出来。 萧衍回过身,紧绷着脸垂眸看我,僵硬地问:“你笑什么?” 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原先我一直有些捉摸不透衍,为何对着我时总是阴晴不定的,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我摸着他的脸,故作深沉地问:“你真得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可以随意被替代的吗?如果没有尹氏叛乱,和你成亲的人是紫苏,那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去对紫苏吗?” 他的身后天光依澜,清澈如许撒到他的肩膀上,映衬出俊美无双的面容,些微的愣怔,而后摇了摇头。 我握着他的手,认真道:“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我曾经有可能会嫁给别人,而你有可能会娶别人,有些东西也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你迁怒于我是不公平的。” 他被我说的一阵迷蒙,像是陷入重重深雾中,不能轻易想通。说来也奇怪,似乎他能轻易理顺明晓的东西我总是理解不了,而我能轻易想通的东西他又总是纠结。 我们两个就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画作,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蓦然,萧衍望着我道:“孝钰,你把我弄糊涂了,本来我觉得你天天都在我身边,是不会有机会见到他的。但……你又一反常态跟我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故意要在我面前撇清自己似得,难道你是在骗我?你其实早就见过他了?”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即便有片刻的迷茫,也改变不了狡诈的本质。 我叹道:“衍,我每日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别说见了什么人,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喝了多少药都瞒不过你,怎么去偷偷见一个大活人。” 第96章 窗外青亭盖盖,翠叶吹凉,有微风顺着敞开的轩窗吹进来,掀动了薄衫衣角随着清扬。 第238页 萧衍沉默了一瞬,才说:“是我多心了,一旦牵扯到他,总是有些风声鹤唳。” 我的手缩在广袖间悄然握到了一起,想要宽慰他几句,却又觉言语甚是单薄乏力,怕也起不了多大效用。 便也只有缄然陪他站一会儿。 ---自康王被押解进京后,便被关在刑部大牢里,虽然出了萧景沐被救走的事情,但姜弥和萧衍都有心隐瞒,所以并未掀起多大风浪。 凤阁很快出了关于对康王议罪的奏疏,呈送到萧衍的桌上,他提笔点朱砂很快做了批复,但将批复好的奏折再放回案牍上时,视线空茫茫地紧盯着那方奏折,许久都未移开。 我给他添了一杯热茶,又将烛火拨得亮一些,见他还是一副失神的模样,便去握他的手,低声问:“衍,你怎么了?” 他依旧盯着奏折,喟叹道:“朱笔御批,回呈凤阁,我只写了‘准奏’二字,便能要了二哥的命,我们身上本流着同样的血,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在我的印象里,他已许久没有叫萧晔‘二哥’了。当上太子,各自劈府,见了面至多也只是一句‘康王兄’,礼数周到,却又透着疏离。走到最后这一步,尘埃落定,他再也威胁不到萧衍什么了,才想起这旧时的称谓。胜者对于败者总是有着天生的怜悯,特别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 “这只能怪萧晔自己。”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也只有想法让萧衍心里好受一点:“谁让他犯了糊涂去谋反,天下伦理规统,莫不可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从兴兵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有今天。” 烛台上蜡烛烧得荜拨乱响,投落到强壁上纷繁的暗影。萧衍将朱笔搭在砚台上,有些寥落,却又醒澈地说:“你说的对,成者为王,自己败了也怪不到旁人身上。” 他的话里含了一丝刻意,毫无隐藏地透出来,像是故意要让我捕捉到。我便只当没听出来,如常地站在他身侧,默然陪伴着他。 萧衍也不作声,又掀开另一封奏折看,是齐王萧晠请罪的折子,还是老一套,说自己失察,致使康王旧部从洛州叛逃到赣州,险些酿成大祸,望萧衍降他的王衔。 他将奏折合上扔到一边,有些好笑道:“从萧晔被押送进京,晠弟上了不下十封奏折,言辞恳切,乞求我责罚他,这事本来也怪不到他头上,若说有错也是朕当初贸然让他们换封地,欠了些思虑,朝中也并没有攻讦他的声音,何苦这么谨小慎微。” 我思忖了片刻,说:“不如顺了他的意思吧,降为郡王,封地减半,这样齐王会安心一点。” 萧衍回身看了我一眼,将那封被他扔出去的奏折又捡了回来,捏在手里晃了晃,苦涩道:“我怎会不知,他是怕我。” 我能体会他心中的怅然凄落,即便是再强硬的人,也不希望亲情短缺,亲人离散。可,我也真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了,只好说:“你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君王,怕你是应该的。” 萧衍提笔沾了一点朱砂,将奏折掀开,了了数笔,放在烛火下烘干了便又合上。他感慨道:“成为君王是想让众人惧怕,不敢造次的,可当所有人真得都怕了我,这其中的孤寂寒凉也只有自己来尝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看我:“孝钰,你也怕我吗?” 我愣了愣,摇头:“我怎么会怕衍,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我的衍,而只是皇帝陛下,那么我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揽住我的腰,“不会的。”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寻叶行苑,想起了年少时的嬉笑打闹,那个时候我们都是那么平凡,却可以心底无尘,享受着世间最常见、最清澈的快乐。可如今,我们终于走到了权力的巅峰,受天下黎庶的朝拜,享尽了世间的至尊至荣,可却失了从前的心境。 好像每得到一样身外之物,就要从自己的心里挖出去一块作为代价。皇后、太子、母仪天下、世家尊荣……我有了这么多东西,可是再也找不回那个萧衍眼中笑起来会有星星的小玉儿了。 ---深夜,一个不起眼的内侍端着一杯出自大内的御酒悄然去了刑部大牢。黑漆托盘上端正地摆放着青鼎酒盏,琥珀色的美酒与监牢的简陋格格不入,未及,里面映出了康王那张早就梳洗过显得很干净的脸。 他穿着深蓝绸锦暗缕麒麟的亲王服饰,头发梳得很齐整,尽数绾在墨玉冠中,神情坦然,看不出丝毫的畏惧与惊慌,好像已做好了准备在等这一刻。 第239页 酒中滴染的是牵机。内侍眼盯着他一饮而尽,才放心离去。 牢狱中阴暗潮湿,他居的这一隅格外安静,并不曾跟那些吵闹肮脏的囚徒相互拥挤在一处。大约是因为他犯的罪太大,又或许这是他那个当皇帝的弟弟施恩赐予他的最后尊严。 世间万千终归尘与土。 他倚靠在强壁上等死的一瞬,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是谁教他的来着,只略微想了想,便想起来是萧怀淑。 他生母早逝,因而萧怀淑和尹皇后都格外照拂他。他生性好计较,什么便宜都要占,谁都嫌弃过他,唯有萧怀淑自始至终宽容待他。 他抬起头从窄小的窗户向外望去,弦月高悬,清晖一片。 肺腑已开始烧灼了疼痛,他快要死了。 突然释怀了,他的今天会是许多人的明天,有什么可惋惜的。况且他的儿子已经被救了出去,他萧晔会有后人留在这世上,哪怕那乾纲独断的皇帝再愤怒,也无济于事。 想起这一桩,他便是痛快至极,仿佛这一生从来都没这么痛快过。 夜风而至,从牢狱深处的阴暗角落里走出一人,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萧晔的嘴角已有血珠渗出,他笑了笑:“来送我的吗?还是怕我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人未动,只是紧紧盯着濒死的萧晔,仿佛只是想亲眼看着他死去,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你放心。”萧晔擦了擦唇边的血,笑道:“即便是有酷刑加身我也不会说,我可是一直都像看看我那个不可一世,算无遗策的好弟弟栽个跟头的样子……” 衣袂处沾上了一块灰尘,萧晔艰难地忍着疼痛俯身去拂掉,他顺带平整了衣襟,心满意足地倚回墙头,撑了没多时,头歪到肩膀上,死去了。 ---太后的生辰在八月,礼部早备好了贺典,司乐的单子呈到了太后手中,她翻检了数遍,勉强勾画出几阕合心意的。 萧衍和我分坐她两侧,芳蔼站在太后的身后,刚从太后手里将礼乐单子接过,便听她叹道:“年年都是这么几出,听都听腻了。” 萧衍忙说:“本来皇后已让司乐为庆母后生辰排了新歌舞,可恰逢萧晔作乱,前方战士浴血,宫中不好歌舞升平,便叫停了。眼下再排时间已来不及了,朕保证,明年母后大寿时必定能看上新歌舞。” 太后端起茶瓯品了一口,难得和煦地说:“其实能不能看上新歌舞也没那么重要,哀家主要想趁着生辰向皇帝讨一样礼,不知能不能如愿。” 我默默将手中的绢布团扇搁到桌上,端起茶瓯,做出专心饮茶的样子。 “母后您说吧。” “还是暘儿的事,哀家替他张罗了月余的婚事,生了一肚子气。这京城中的世家勋贵凡是家里有未出阁姑娘的都让送画像上来,跟商量好了似得,不是这个抱病,就是那个定了亲,借口五花八门就是不愿攀暘儿这门亲。前些日子礼部送了几幅画像过来,模样都还好,哀家一看门第,哼,连六品官阶的破落户出身都敢往祈康殿送,当真是欺负人。” 太后余怨未消地瞥了一眼萧衍,“众人眼睛都雪亮,知道皇帝不待见这个弟弟,也就跟着怠慢作践他。” 芳蔼听太后的话说得太刻薄,抻了头像是想替萧衍说些什么,我暗自朝她摆了摆手,她看了我一眼,才作罢。 萧衍将手指搁在案几上,闲凉道:“娶妻娶贤,世家女子未必就是好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就算了,母后何必去生这份气。替暘儿选个贤惠懂事的正妻好过娶回来个骄矜跋扈的世家女子。” 太后似是动了怒,狠瞪了萧衍一眼,冷声道:“这造反被你处死的康王正妃是出身清河崔氏的世家女子,你的皇后也是出身吴越沈氏的世家女子,都是先帝皇子,凭什么到了暘儿身上便要不重门第了。还说什么既然不愿意,就算了,哀家记得当初沈家也看不上你,一万分的不愿意,你怎么还巴巴地跟在后头追了两年,非逼着人家嫁。” 被她这么一点拨,我倒先坐不住了。只得将刚端起的茶瓯放下,有些尴尬地把视线移到别处。 芳蔼低声埋怨:“母后,嫂嫂又没有得罪你。这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几时轮到自己做主了。” 第97章 太后扫了我一眼,冷硬的面上稍显出些松动来,不再说话。 萧衍的声音没了温度,透出疏离寒意:“朕那时是太子,萧暘如今是什么身份……总不能为了他的体面,朕去下旨替他强娶一门世家女子吧。” 第240页 太后静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已没了刚才的戾气,平添了几分温言商议之态:“你给暘儿提一提王衔,这些事不都解决了吗?” 我心想,太后在这件事上还真是执着,碰了多少回冷钉子都不肯回头。她要是能把对萧暘的心分出一半用在萧衍身上,母子之间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疏远。 细细想来,太后也是怪不容易的。 萧衍冷笑了一声,说:“英王殁了,康王被处死,齐王也被降成了郡王,这个时候去提萧暘的王衔,他可就是诸王之首了。且不论他年岁最小,单论功勋资历,他哪一点当得起诸王之首?” 太后面上一凛,却也无话可说。 我和萧衍一齐从祈康殿里出来,待走得远了些,才问:“你明明就是打算提萧暘的王衔了,就算不欲让母后提前知道,打个岔就是了,何必再跟母后闹得这么僵。” 萧衍止了步,纳罕地看我:“你怎么知道?” “你让户部送了食邑州郡的图册上来,又从枢密院调了关于亲王兵防的详册,这些日子命暗卫紧盯着萧暘的举动,种种归结起来,不是想提他的王衔又是哪般?” 萧衍揉了揉眉间,笑道:“天天让你跟在我身边,守着奏折,听着朝政,眼见脱胎换骨,脑子比从前灵光了不是一星半点。” 我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 萧衍垂洒下皂色绉锦广袖,携住我的手,止了笑意,温儒道:“我也不是说你从前笨嘛,就是……资质上佳,仅欠琢磨。” 姑且饶了他,我由他握着,往他身边靠了靠,绸袖绞缠到一起,连同影子也有半边重叠在了一起。 萧衍不由得唇角微弯,问:“那你能猜出来是因为什么吗?” 我含蓄地抿了抿唇,斟酌道:“我可不敢猜了,万一正中红心,岂不是要落了个揣度圣意的罪名。” 萧衍将手挪到我的肋骨处,震慑式得要来挠我,森然如许:“沈孝钰,你最近可总是有意无意地来取笑调侃我,朕已在发怒的边缘了,且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快说,不然小心大刑伺候。” 我笑不可扼地把他的手掰下来,道:“衍以封赏为名,将此次平叛的大半韶关将领留在了长安,又遣派了你的心腹去边关替换他们。此举,怕是有心收拢兵权,也瞒不过姜相吧。” “太后三番两次地要求提萧暘的王衔,是有心为了自己的养子,怕多半也是姜弥要求她这样做得。衍总是在维持平衡自己与姜相的关系,你每进一步都要再让他三分,或许是你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也要用萧暘来安抚安抚他吧。” 萧衍默了一瞬,笑道:“幸亏你是孝钰,不然能将我的心思猜到这种程度,非杀不可。” 知道他是在故意吓我,便语意幽深地说道:“衍得庆幸有我这个人啊,不然你绸缪布置了一番,却无人欣赏,岂不孤独。” 萧衍将我的手合拢进掌心,静声道:“虽说是姜相的意思,可母后肯这样为萧暘出力,足可见他也确实很讨母后欢心。”我垂眸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有些无可奈何,但又不忍放任他心境凄凉,只好说:“家中许多孩子的,就是乖巧的,嘴巴比较甜的,外加弱势一点的比较容易讨长辈欢心。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啊。” 身边是良久的静默,直到回了太极殿,他才说:“可我是母后亲生的,萧暘算什么?” 我歪头想了想,摸他的脸颊道:“对,把这些话去跟太后说,就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去质问她,把你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满全都说出来。” 他愣了愣,面容上掠过一抹晦暗,低沉道:“算了,由她去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看着他笔挺秀颀的背影,我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八月初五太后生辰那日,萧衍颁旨尚书台,晋封静穆王萧暘为端王,送宗府造册,礼部备典。 我见他在太后寿宴上依旧穿着郡王的服饰,便趁着更衣在无人时悄声问他:“听说司衣局早就把你的亲王礼服送到府上了,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他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册封典礼尚未成,我若是着急地把衣服穿上了身,落在皇兄眼里岂不多心。好赖亲王爵位就在那儿,也跑不了。” 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便只举杯道:“恭喜了,端王殿下,诸王之首。” 第241页 萧暘抬起酒鼎与我的相碰,些许寥落地说:“从前我是诸王之末,也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如今我是诸王之首,倒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孝钰,你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心情?” 我强自嘲笑道:“你这是矫情,我要是你,趁着现在的热乎劲儿,赶紧娶上王妃,快些回封地享福去。”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叹道:“别跟我提王妃,我头疼。太后替我张罗了许多世家女子,最终看中了国子监祭酒刘舒的闺女,今日她做寿正让刘夫人把刘小姐带进宫里,从开宴到现在,我已见那刘小姐向皇兄抛了不止一个媚眼了。” 我一愣,搭上灵徽递上来的披帛,安慰似得拍了拍萧暘的肩膀,道:“我这就出去棒打鸳鸯,辣手摧花去,反了她了。” 长安的风气并算不得保守,女子向来张扬大胆,犹以世家为盛。我坐在萧衍身侧,眼见那刘小姐媚眼如丝,毫无避忌地往御座上瞟,刘夫人明明看在眼里,也不管。 我故作怨怒地说:“衍,若是平常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那是太后给萧暘选的王妃,他也太可怜了。” 萧衍把酒鼎放下,诧异地问:“什么王妃?他怎么可怜了?” 我扯着他的衣袖,越过一池清越歌舞看下殿去,正碰见刘小姐往这送秋波,见萧衍望了过去,愈加桃之夭夭,几乎要溢出蜜来。 萧衍愣怔了片刻,冲我笑道:“你醋坛子打翻了就打翻了,扯萧暘做什么,这种奔放的女子母后会让她当端王妃吗?” “其实我应当习惯了才对。”我喟叹道:“你长成这个样子,不怪别人总盯着你看。” 萧衍揽过我的腰,将头凑过来,喷了我一脸的酒气,“我刚才偷看了一眼母后,脸色难看得紧,你且往我身上靠一靠,做些恩爱样子,也好绝了旁人的心思。” 我望下满殿的锦绣罗带,大半数相熟的故交亲友,微微羞赧,“衍,非得这样吗?”他一把箍住我的腰,断了我欲逃的退路,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嫁了一个我这种长相的夫君,脸皮不厚些怎么击退那些狂蜂乱碟。” 一阕音曲终了,舞姬们拂袖翩然而退,殿中恢复静谧,众人又将视线抬至御座,我忙掰开萧衍的手,往旁边挪了挪。 萧暘举杯贺道:“儿臣恭祝母后寿比南山,康比松泰。”众人应和着抬盏,一饮而尽。 我见姜弥坐在右首,与萧暘相对,捋了捋胡须,笑道:“旁的都好,只是歌舞看着乏味陈旧了些,臣看着都差点打了瞌睡。” 这话也只有如日中天,权倾朝野的姜弥敢说了。太后舒缓了过分僵硬的面庞,笑意微漾,道:“皇帝不好女色歌舞,自然宫中不兴此道,说来也是社稷之福。” 姜弥端坐如钟,别有深意道:“陛下不好女色,勤于政务,当真是社稷之福。只是这后宫太过冷清,于传宗接代也是无益的。先帝像陛下这么大时,都有了三个皇子了。” 我深刻地提醒自己,众目睽睽,一定注意仪表,千万不能翻白眼。 萧衍勾了勾唇,大约是想说什么,却被一直静坐的沈槐抢了先,微哂道:“先帝是皇子多,可是罪人萧晔那样的皇子,只怕生来就是祸乱朝纲的,还不如没有。” 姜弥冷色微冷,却保持着得体的笑意,回道:“吴越侯的意思,咱们陛下也会生出萧晔那样的逆子?” 沈槐平静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都是龙子,原是天潢贵胄,血脉贵重,只因存了不该存的僭越心思,才生生把自己作成罪人。不管多么尊贵,能管住自己的小心思才是最要紧的。” 姜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一旁的宗延郡王见状,忙缓和打趣道:“早闻吴越侯是南郡有名的才子,果然伶牙俐齿,姜相啊,您就别跟他说了,说不过。皇帝陛下后宫虚置,那是皇后有本事,与咱们当臣子的不相干。” 殿中尴尬气氛被他了了数语尽数化解,众人皆笑起来,一时有数道视线投注到我身上,包括那巧笑倩兮的刘小姐,咬了咬唇,几分羡慕,几分嗔怒,几分不甘。 萧衍此时也不必多言了,朝礼官挥了挥手,又开始上第二波歌舞。 灵徽替我计算着时辰,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便来请我更衣。我跟萧衍低语了一番,他忙催促我快去。 祈康殿的偏室早被药味熏得浓酽,我刚端过瓷碗,便见门口处踱进来一个倩影,桃花红的细绫襦裙,珍珠披帛,精描细画,很是娇俏可人。 第242页 她端袖为礼,清脆道:“参见皇后娘娘。” 我将药碗搁回去,笑道:“雪柳。” 她正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刘雪柳。祭酒与我父亲是多年知交好友,从我在闺中时两家便往来密切,刘雪柳小我几岁,孩童时便喜欢跟在我身后跑,只是我成了亲才疏远了。 刘雪柳温婉一笑:“臣女只当皇后娘娘已忘了我这个儿时玩伴。” 我让灵徽给她搬了张凳子,温然道:“怎么会,雪柳妹妹。” 她摇了摇头,些许寥落道:“臣女已当不起娘娘的妹妹。想来我们自小在一起玩,刘氏的门第虽然比不得吴越沈氏,但也是京中世家勋贵。如今娘娘已母仪天下,臣女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际遇之天差万别,当真令人唏嘘。” 我觉出她的性子亦如小时候干脆利落,即便要绕圈子也绕不太远,便道:“听说太后十分中意你为端王的正妃,若是这桩婚事能成,咱们岂不成了妯娌?” 雪柳讥诮地笑了笑:“端王?我便是出家当了尼姑也不敢嫁端王。康王当年何等风光,还不是被陛下赐死,连累了康王妃的母族崔氏也被连根拔起。我本是世家女子,不缺这端王妃的名号,这样的荣光还是留给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去争抢吧。” 我望着她,状若无意地问:“那雪柳今日是为何来找本宫?” 第98章 她抚着裙袂上的约林和靖,漫然道:“娘娘既然这么问了,臣女也不跟娘娘绕圈子。您现下正当盛宠,自然是容不下陛下身边出现别的女子。可……当年的尹皇后也曾如您一般独占圣恩,她性情温婉,不懂得筹谋,未曾在自己有余力时提携与她同样出身的世家女子,导致一不小心被出身寒微的姜氏占了鳌头,臣女说句大不敬的话,今日之情形便如往昔。那个太极殿里的狐媚宁兰芷是被陛下送去了骊山,可保不齐将来再出个方兰芷,孙兰芷……她们没有家世,争起宠来没有顾忌,将来若是真有这样的女子出现,娘娘孤立无援,岂不被动?” 我心想,雪柳妹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快言快语,没有心机。可偏偏她说的听上去又是那么有道理,惹得我一阵惆怅伤慨,落在了面上也没有方才的淡抹青濯。 见我好像被她说动了,她又道:“臣女与娘娘自幼一起长大,父亲又与先吴越侯是莫逆,他朝,娘娘若能对臣女捎带提携,臣女必定唯娘娘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偏殿中燃了不算醇厚优质的茶茵香,清夭夭地飘过来,和着一股凉气,从裙底往上钻。 我垂眸笑了笑,问:“雪柳,你今日跑过来跟我说这一番话,祭酒大人知道吗?” 闻言,刘雪柳一愣,端巧白皙的面容浮掠上一抹慌乱,避开了我的视线,不言语。 “你家世长相在京中女子中是拔尖的,所以太后才看中了你当端王妃,你即便不愿意,让你父亲找个理由回绝了就是。这样借着为端王选妃的名号入宫向陛下献殷勤,传扬了出去,只怕连你从前看不上的门第都不会再要你了。” 她轻咬贝齿,脸颊漫过两抹潮红,原先淡施的胭脂反倒失了神采。 “娘娘,臣女对您所言句句肺腑,没有半点藏着掖着,您……不会为难臣女吧?”她将话说得含蓄,倒好像在慌乱中找回了一些急智。 我摇了摇头:“你回宴上吧,就当你没来找过我。” 她捏着裙纱起身,眸中带了一点不甘,却也知见好就收,不多言语。揖礼后,往外走了几步,像是忍不住,回身道:“陛下那般风姿,总是会有女子为他痴狂的,臣女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静默地看她,她便露出了几分窘态,揽过臂袖匆匆地奔了出去。 这样一耽搁,药已有些凉了,素问端着去膳房再热一热。外间不时有笙乐传入,衬得殿宇中愈发沉静,灵徽见我微有愣怔,细声道:“这位刘小姐也太大胆了些,什么话都敢说。” 我歪头冲她道:“今日的事别声张,她没什么坏心眼。” 灵徽默了一瞬,点头应下,提醒道:“娘娘,您的脸色不太好看,今日好歹是太后寿宴,不如……奴婢为您补补妆吧。” 这样坐得久了,又或许是未饮药,觉得胸口一阵阵闷涩滞疼,在灵徽的搀扶下起身,道:“遣个人跟陛下说一声,我身体不适,想先回寝殿。” 第243页 今日并算不得是个好天气。乌云敛聚,灰蒙蒙地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阴潮,像是一阵细密织就的网蒙了下来,闷生生的。 太极殿里正洒扫,这是规矩,总是会趁萧衍不在时清理,我在这儿住了近两个月,多少摸出了一些。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将那些精细雕刻的如意云纹突显得更清晰。 我身后只跟着灵徽,因心情微黯,并没有说话,因此殿里传出来的声音便更明晰。 “去将这些银两带去骊山,给宁姑娘吧。”是魏春秋的声音。 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大内官,骊山那边虽不比御前,可也不至于缺衣少食啊,她一个宫女用的了这许多钱?” 魏春秋叹道:“兰芷处境艰难啊,骊山那边都欺生,一听她是从御前送过来的,更是可劲儿欺辱她,咱们好歹在一块当了几个月的差,旁的帮不上她,多些银两总归能让日子过得好些。” 他身旁的内侍再没搭腔,因他对着殿门,恰好看见了我。 魏春秋察觉不妙,一回身,惊骇之中颇有些庆幸,大约他觉得让我听见比让萧衍听见要强吧。 躬身取过搭在墙角的拂尘,揖礼,讪讪道:“娘娘,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我看着他,静然说:“如果不是这时候回来,大约也听不到大内官的一番积弱扶贫之言。” 魏春秋胆怯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内侍和灵徽,道:“你们下去吧。”那内侍走了几步又被我叫回来,冲他道:“大内官让你拿的东西呢?”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躬身将随手丢在地上的钱袋又捡了起来,忙不迭地走了。 魏春秋垂眉耷眼的,满是褶皱的额头上冒出了几粒晶莹的汗珠。 我摸着墙壁上浮雕的纹饰,轻轻说:“阿翁,您不必担忧,若是真挂念宁姑娘,不如我去替你跟陛下说一说,也去骊山当差吧。” 闻言,他立马哀求道:“娘娘,奴才自打陛下三岁时就在他身边伺候,老奴离不了陛下,您开恩……”他要磕头,被我制止了,“别磕,您年岁大了,经不起这个,若是将头磕破了,陛下问起来,这事想瞒也瞒不住。” 他抵着地,僵直着身子,似是从我的话里察觉出一份回旋的余地,发懵地抬起了头,看我。 “您替本宫办一件事,今天这事儿可以让他这么过去。” 魏春秋忙说:“娘娘您吩咐,老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笑了:“不至于让你赴汤蹈火,只是这事,与你跟宁姑娘送钱一样,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顾忌地看我,面上带着犹疑,眼珠转了转,大约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点了点头。 “我见陛下书房里有一层屉柜是上了锁的,可……与他朝夕相伴了两个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看见钥匙之类的东西,你是陛下的贴身内官,该知道钥匙在哪儿吧。” 身前人许久未言,他躬着身子跪在地上,像泥中粘黏的蜗牛,一动不动。 “娘娘,您……想做什么?陛下待您一片真心,他可没有对不起你呐。” 我冷冽反问:“难道你认为我会害陛下吗?” 魏春秋惊疑道:“那您……” 我将视线移开,沉声说:“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若不想帮本宫,本宫不强求,收拾行李准备去骊山吧。” 魏春秋面如沉灰,像是一张褪了色的白纸,显出颓败来。他默默跪了许久,才低声说:“那是从西域传过来的银锁,钥匙做得很隐秘,就在陛下随身佩戴的玉玦里,那玉玦上有个小机括,摁下去就会见钥匙冒出来,娘娘仔细些看会明白的。” 我恍然,果然,钥匙萧衍是不会假手于人的。看了看窗外天光,估摸着萧衍快回来了,便冲他道:“你下去吧,今天的事我们谁也不要提。” 魏春秋从地上起身,边往外走,边一步三回头地来看我,顾念犹疑地慢吞吞退了出去。 隔着蒙得密实的茜纱窗往外看,天边的彤云低垂,风过枝桠颤,有鸟雀低低飞过,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夜间,果然狂风大作,雨过霖霖,顺着窗纸漫下来,濡湿了暗缕的纹络。 我偷偷将助眠的药倒了没喝,直等萧衍看完了奏折到榻上,见我犹亮着一双眼睛平躺着,俯身仔细端看了我一番,忧色毕显地问:“又睡不着?这药又不管用了?” 第244页 像是从冥想中恍然回神,呆板地摇头:“不是,我刚刚趁你不注意把药倒了。” “你!”萧衍气道:“你是这几天没吐血觉得自己能耐了是吧,太医嘱咐这药得喝,你当跟你说着玩呢。” 我坐起身,幽叹道:“可我每日这样睡着了就看不见衍,有时连你躺在我身侧都察觉不出来。”说着,搂着他的腰靠在肩膀上,歪头吻他的脖颈,轻啃浅啄,手顺着脊背往上摸,探入他的寝衣里。 他虽未回应我,可我能感觉出他的身体起了明显的变化,便来脱他的寝衣,刚碰上了衣角便被他捏着手腕推开了,他脸颊微红,气息不稳,但还是极为克制地说:“不行,你的身体太虚。” 我像一块粘稠的糖纸又贴了上去,搂着他,在他耳畔轻声道:“衍,你轻一些,没事的。” 见他不语,可身体却烫得像一块烙铁,我又去脱他的寝衣,边脱边威胁他:“你要是再敢把我推开,我再也不理你。” 他伸到一半的手停住了,手指缓缓合拢攥成了拳。我正将他的寝衣扔到了一边,分神来把他的拳头掰开,柔声呢喃:“不要担心,没事,我自己知道的。” 面前的人依旧沉默,但呼吸急促而粗重,身体僵硬至极,我伸手去解他的亵裤,蓦然,他握住了我手,些许无奈,些许动情地说:“好,依你。可……我早就说过了,这种事情还是为夫主动些的好。” 他扶着我的腰小心翼翼地让我躺下,翻身覆上,反客为主。 窗外大雨漫天,呼啦啦地浇灌下来,伴着雨声,我像是做了一场极轻柔极美妙的梦,梦中始终是被萧衍小心地放在手里精心地呵护的。他的手抚过我的肌肤,带着克制的温柔,不再只是顾着宣泄自己的欲望。经历了这一场,我才深切的感触到,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被他温柔以待。 他替我把寝衣穿上,将我搂在怀里,柔声说:“要不……今夜不喝助眠的药了,你试一试,不靠药能不能睡着。” 我疲累地倚靠在他怀里,缓缓平复自己的气息,不经意看到了放置在妆台上的玉玦,只一瞬,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 暗中告诫自己,孝钰,不能着急,一定要慢,要稳,他太精明太敏感了,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发现。 第99章 破晓有天光透出,被幔帐筛过后微弱地落下。 身侧的萧衍略微挪动了下身体,低下头来看我,一愣,随即说道:“这样下去怎么行,药还是应时喝。” 我眨了眨眼,嗓音略微沙哑地问:“是不是到了该上朝的时辰了?” 萧衍点头,怅惘叹道:“有娇妻在怀,君王不想早朝啊。” 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极为通情达理地说:“这样是不对的,你得做个勤政殷劳的好皇帝。” 他静默了一瞬,颇为无奈地问:“那你能把手松开吗?”我的胳膊环过了他的腰,手紧抓着他的寝衣,自掌心一点揪起了数道觳纹。 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叮嘱我要应时喝药后,才翻身下榻去上朝。 萧衍走后,我便坐起了身。窗外有莺雀婉转啼叫,伴着檐角积雨滴落的声音,轻茫茫地传进来。 妆台上的玉玦不见了,应是被萧衍随身佩戴走了。我脑子里有片刻的空荡,随即便回过了神,总得先确认一遍遗诏是不是在那里面。 ---从太后寿宴之后,祈康殿那边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消息。据芳蔼跟我说,太后本来极为中意刘雪柳为端王妃,但宴饮过后便不再提她了,而为萧暘选妃的事便就这么搁下了。 芳蔼只当家常来说,我却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萧暘一日不成亲便一日有理由继续留在长安,他与姜弥过从甚密,又是诸王之首,稍一差池便可能成为心腹大患。 但我又想,萧衍既然敢让他当亲王,想必也留了后招,不怕他们勾结。 世事无常,着实没有必要去提前担忧。芳蔼也觉得世事无常,还向我调侃:“康王兄因谋反被处死,齐王兄又因错漏而被贬为郡王,老千岁离世,所有事叠在一起,竟让萧暘钻了空子当了这诸王之首,真是人生际遇莫可预测。” 又平淡过了月余,我的病症丝毫不见好,反倒有加重的趋势。过去还能在饮药后去往别处转一转,而今也只能窝在寝殿里缠绵病榻,弗能起身。 有时,我也觉出些怕来,万一自己真的熬不过去,那许多没有来得及做的事,还有我的润儿该怎么办。 第245页 心里积郁太深,我在饮了药后趴在床榻上,对着看奏折的萧衍叹道:“万一我要是真不行了,我是不反对你再立新后的,可有一点,你们不能虐待我的润儿,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衍眼皮都不抬,冷声斥了一句:“胡说八道什么。”他面上清冷平静,可我发觉握着奏折的手在微微发抖。并总趁我不注意偷眼看我。 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便不想去惹他伤心了。 司乐那边新编了歌舞,而内侍也从膳房里搬来了新酿的美酒。据说闽南的卢氏兄妹要起身离京,萧衍特意设宴为他们践行。 我躺在榻上总有丝乐声如流水潺湲般漾过来,搅得自己难以安睡。便索性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于无人时有个面生的小宫女默然走进来,手里端着糕饼点心。 她将瓷盘摆放齐整后,低声道:“掌道让我问娘娘,可顺利吗?”细语如丝,不仔细听还真如叹息一般微弱。 我愣了一下,首先想到别是有心人安排了来试探我的吧。但听她刻意加重了‘掌道’二字,旁人怎会知道怀淑的身份。 些许谨慎地回身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小宫女拖着臂纱往前走了几步,浅淡地拂了拂身,“无垢,娘娘已听过,掌道只是有些不放心娘娘,才将奴遣来。” 我静默了片刻,出于慎重考量,不应与她多言,但又不愿放过这个好机会,便含糊其词道:“我想要一包迷药,能给我带进来吗?” 小宫女伶俐地颔首,悄声道:“奴婢弦儿,娘娘有事可尽管吩咐。” 我点了点头,顾忌地往殿门口看了看,她乖觉领会其意,不慌不忙地敛袖告退。 正殿那边隐有箜篌弦引传过来,伴着曲乐悠扬,我捉摸起了这个宫女。她语带玄机,勾连着我和怀淑之间的辛秘,不像是假意来试探我的。但若不是,怀淑竟能在萧衍的眼皮子底下往太极殿安插内应,还能让她接近寝殿,当真是厉害得很,不容小觑了。 萧衍说,宁兰芷是怀淑故意派来离间我们感情的,我不信,一来怀淑为人不至于如此下作;二来,宁兰芷是借着忠勇公卢芳奎的名号进宫的,怀淑便有通天之能怎会和拥兵十五万的边陲大将扯上关系。 可现在看来,我确实小觑了怀淑的本事。 宴乐过后几日,那宫女果真替我弄进来一包迷药。以白绢布包着,藏在膳食金铃炙酥的内馅里。 她特意选了一个萧衍不与我一起用膳的晚上,在宫人们都忙着布菜、铺摆碗碟的时候,灵巧地将点心摆在我跟前,清脆道:“娘娘,这是膳房新制的,极为可口。” 我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四目相对,各自会意。 将这包迷药藏在身边许多日,总是找不着合适时机来用。萧衍日益忙碌,有时我入睡时尚未归,而清晨起身时早已离去,据说是检阅京畿驻军,在凤阁商讨兵法制改革。 其间靡初进宫来看了我一遭,她的气色看上去还好,鬓边簪着白绒花,一身银丝素裙,外披珍珠白缣帛,俨然是贵妇的装扮了。 与她寒暄了一阵儿,她见四下无人,悄然靠近我,低声道:“孝钰姐姐,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意清好像就在我身边……” 抬眸看她,见流露出些许迷蒙,哀愁道:“我从家中出来,偶遇大雨,身边唯有一个婢女,并没有车舆跟着,墙边便有一把油纸伞,思来想去,这样的事情除了意清还会有旁人做吗?” 我被她说得犯起了愁,担忧地问:“你还有旁的缘由觉得他就在你身边吗?” 靡初愣怔了片刻,素白的小脸摇了摇,怅惘道:“就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希望她的感觉是假的,意清若是真在长安,那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便叮嘱靡初,这样的事情不可对别人说。 靡初清冷地勾了勾唇:“我现在还能去对谁说?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宜川姑姑离了长安,秋吾姑姑又是那般急躁性子,轻易也不敢跟她说什么,只能日日被关在府里,对着墙壁说罢。” 我扶了扶她鬓角的珍珠钗环,关切地问:“顾长青待你好吗?” 靡初垂眸静默片刻,轻声说:“他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我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只得劝她:“我知道这门婚事你是不情愿的,可事已至此,还是沉下心来和顾长青好好过日子吧。他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并未比意清逊色在哪里。” 第246页 靡初清婉秀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抹的仿佛红玉阶前的一株白睡莲,透出心如沉灰。 “我是个人,不能由着人家替我朝秦暮楚,说换人就换人。”她将话吐出来,怔了一怔,觉出些异样来,小心翼翼地看我:“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你……” 我勉强地冲她笑了笑,“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靡初抓过我放在榻上的手,怅然道:“姐姐,我已许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有些口不择言……只是,好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的紧,你恐怕不知道前些日子闹出那么大阵仗的康王谋反,他其实……是被人逼反的。” 我惊惶地抬起头,警惕地环视了殿宇四周,见确实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双眸莹光熠熠,暗声道:“我偷看了陛下给顾长青的密旨,南郡李应晖揭杆作乱,陛下早就下了严旨,若是敢丢一城一池,不管位卑位尊皆斩首示众。淮西军严阵以待自是不敢怠慢,范瑛向朝廷提请增拨军费十万两,陛下只拨给他五万两,可军饷从长安运过去,范瑛的儿子范栩连同应属康王的军饷粮草也一同截走了。康王初来乍到自然争不过范氏,便上书要求陛下给他做主。奏疏发到御史台,陛下暗令顾长青私下里抽出来,不予回应。南郡那边战事日兴,康王发不出饷银,所辖属军连饭都吃不上,向就近的州郡要求开仓,一律都吃了闭门羹。李应晖也有探子啊,知道赣州内里不稳,便集合军队全力攻之,康王大约知道万一被攻陷了也难逃一死,这才造反劫掠了附近官属粮仓……” 殿宇里安静的很,靡初的话虽然绵弱细微,但却像是珠子汩汩落下,砸在了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见我良久沉默,她往前挪了挪身子,道:“陛下也太狠了,明明是他逼反了康王,却还是毫不手软地杀光了他的亲信,连康王妃的母族清河崔氏都难逃刀口。” 我心中暗道,或许从一开始就算准了要借此除掉崔氏和康王在朝中的党羽。若真是这样,这个局大约从萧衍让齐王和康王换封地时就开始布了,或者更早,从他登基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除掉这个一直不服他的兄长。 第100章 想通了这些事,我抬眸看向靡初,极为审慎地告诫她:“这些事情不该你操心,一定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再向人提了。” 靡初迷惶地愣了愣,还是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 夜间萧衍一反常态地早回来了,带着一身寒霜凉气,眉眼间也尽是疲累。我替他将外裳脱了,换上寝衣,到了一杯热茶给他。 他问了我的身体是否有不适后,便将茶瓯搁到矮几上,不经意似的问:“听说靡初今日来看你了?” 我点头,心想等着他来问,不要主动说些什么了。 果然,萧衍的面上带着一点温雅的淡笑,似是专门为了迷惑我,轻轻地问:“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只是一些家常,女子的闺中密语,衍不会有耐心听的。” 萧衍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清淡地说:“当初便是为了提一提顾长青的门楣才将靡初许配给他,可凭顾长青的相貌人才也不至于辱没了郡主,她便是那么高傲,连新婚后的进宫谢恩也是让顾长青自己来。” 我不能替靡初辩驳太多,因她的经历与我太像,若是说得多了萧衍一定会多心。便只有叹道:“她成亲当晚英王便离世了,靡初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个爷爷相依为命,自然是伤心,怕御前失仪吧。” “她是不是怨朕,心里还想着意清?” 我又该怎么说呢,两人终归是定过亲,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了那么久,怎能说忘就忘。可我与怀淑当年也定过亲,真这样说出口了,岂不是等于往自己身上揽了官司。 斟酌了许久,才说:“靡初心思单纯,心里有什么也是藏不住的,掀不起大风浪,衍不必过于介怀。” 萧衍将视线在我的脸上流转了许久,道:“你还是挺护着她的。” 我靠在了他的胳膊上,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又差一点成了我的嫂子……” “所以她也格外喜欢与你亲近,进一趟宫,连母后那里都没去,就先来看你了。” 我平静如许,这太极宫里又有什么样的风吹草动是能瞒得过萧衍的。 第247页 宫女将汤药送上来,萧衍接过搅动汤勺替我吹得凉了些,紧盯着我把药喝了。他拿着锦帕替我擦拭嘴角,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边挂着一丝笑意:“这次生擒萧晔有功,我褒奖了忠勇公卢芳奎,让卢氏兄妹带了许多赏赐回去,那卢守瑾倒谨慎,说了一大车恭敬逢迎的话,他妹妹却是爽快,只说‘兄长忒得啰嗦,当陛下愿意听你聒噪吗?咱们快些回去,守好大周的疆域比什么都强。’男子优柔,女子却甚是爽利,真是阴阳颠倒。” 他说到卢漱玉时眼睛中透出一抹晶亮的神采,带着欣赏赞扬的意味。我便试探着问道:“衍觉得卢小姐的性情比她的兄长强?” “不光比她的兄长强,比长安中这些自命不凡,自持身价的世家小姐强了不知道多少。各个靠着祖荫便觉自己尊贵无比,整日里拿腔作势,哪一点比的上人家自小便随父兄镇守西南边陲,屡挫敌军,巾帼不让须眉。” 见我含笑看他,些许不自在地住了口,略微发窘地看我,笑了笑:“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不过见惯了长安的莺歌燕舞,乍一见她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罢了。” 我点了点头,拖长了语调道:“是呀,长安的世家小姐跟忠勇公千金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只是衍口中的世家小姐范围忒广了些,少不得我也得好好反省一番。” 萧衍忙说:“你与她们怎么会是一样的?你自小便待人真诚,温善纯良,心思清透,胜过这世间的所有女子。” 我好笑地问:“衍说得这些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优点么?跟人家的巾帼不让须眉可没法比。大概我恰好是在你年少没见过多少世面时让你喜欢上了,若是放到如今跟卢小姐一起出现,大约也让她衬成庸脂俗粉了吧。” 萧衍愣了愣,懊恼叹道:“我跟你提什么卢小姐,真是闲的。你就是你,是跟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不要拿自己去跟别人比。” 好容易抓住了他的一点把柄,怎能放过这乘胜追击的机会,便紧抓着不放,追问道:“那卢小姐也是跟这世上任何一个都不同的?” 萧衍好笑地看我:“她与别人同不同,跟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一贯镇定自若的面上浮掠出焦虑,却又强压下去故作淡然,以至于两颊如胭脂淡敷般微红,忍不住勾了勾他的下颌,笑出了声。 他总算回过味来,眸中精光内蕴,清亮地看我:“你是在故意逗我?”我兀自笑着,不去理他。他便来掐我的腰,森森然道:“沈孝钰,你最近可真是长本事了,我若是再不收拾你,岂不让你骑在头上了。” 我忙去躲避他的魔爪,一时避得急了,牵动了内气,又咳嗽了起来。接连的咳嗽带着沙哑自嗓子里溢出来,止也止不住,只能用手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萧衍也不与我闹了,坐在我身侧不停地捋顺着我的后背。 咳了许久,直到嗓子间被我咳出一点血腥味儿才勉强止住。萧衍忧色颇深:“孝钰……” 我摇头:“没事,不必担心,只是咳嗽。” 他将我搂在怀里,说:“我已让徐文廷和沈槐替你暗访遍寻天下名医,太医院那帮酒囊饭袋,惯会把人越治越厉害。” 我竭力将血腥气咽下去,暗自平气,才说:“我会好的,衍不要为我担心。” 头顶沉默了片刻,他才说:“你不要总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便强撑着,哪里不舒服要说。” 我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了眼。 许久,觉得自己气息平稳了,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才从他怀里探起头,一下触到了他眼里的怜惜挂怀,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其实好多了,衍如果不信,明天叫太医来看看。” 萧衍为应和我勉强挑了挑唇角,翻身上榻半躺在了我身侧。这么躺了一会儿,他拉住我的手,温声道:“母后前些日子张罗为萧暘选妃,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大约是觉得那个自己看中的刘雪柳实在太上不了台面,伤了面子吧。” 助眠的药气上来,我已有了淡淡的睡意,听他跟我说话才强撑起精神应道:“众人都被康王一案给惊着了,世家里都不认为康王是良配,依照母后的标准怕也是不太好找。” 萧衍歪头看了我一眼,说:“其实他也不一定非要跟世家联姻,若是能娶个小门小户的贤惠女子,安安稳稳地回封地,不见得是坏事。” 第248页 我打了个瞌睡:“那你也得能说得动母后啊,她一心期望给端王配个高门大户。” 他饶有深意地说:“何必非要说动母后,你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其实可由你出面替他择选一门亲事,只要萧暘自己同意了,母后也不能说什么。” 我将眼睛睁开,审慎地歪头看萧衍,捉摸了许久,才问:“衍的意思是我……” 萧衍墨黑的曈眸中蕴出些微精光,“他看上去应该会听你的话。”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倏然将视线移开,望着穹顶问:“若是他不听呢?” 他替我盖好被衾,漫然道:“不听便不听吧,那此事就作罢。”他的胳膊环过我的胸前,手指勾着被衾边角,几分深邃地说:“希望他能听,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我重重地将眼皮合上,强迫自己不要多思多虑,天大的事等天亮再去理顺。 ---第二日我在萧衍的授意下邀萧暘去太极殿偏殿见面。 他的玄衣以金线暗缕了麒麟,襟袂上是湘绣的如意云纹,墨冠簪髻,玉绶罗带,很有亲王的气度。宫女给他上了茶,他抿了一口,笑道:“太极殿的茶就是比别处好,连祈康殿都比不了。” 我刚放下茶瓯,瞥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新贡的茶都是捡最好的先送去母后那里,怎么就比祈康殿的好了。” 他撇了撇嘴,“我不过是开句玩笑,你何必如此谨慎?” 我胸前一直提着一道气,怎能不谨慎,遂低了头,暗声说:“谨慎些并没有错。” 萧暘用手指掂了掂我,叹道:“你这个人啊,真是跟小时候没法比,越长大越没趣。” 我斜睨他:“这人长大了就该有长大的样子,就像老一辈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这么大了,也是该成家了。” 他愣了愣,放下茶瓯,断然道:“我就知道今天是鸿门宴,谁指使你的,母后?” 我笑了笑:“萧暘,你当众人围着你转了一个多月真就是为了给你娶个王妃,我且不跟你绕圈子,就问你,这长安你还打算赖多久?” 他一晃神,缓慢收敛起玩世不恭,坐端正了身子,几分试探,几分了然地问:“是皇兄让你找我的?” 我向后微仰,平视他:“是呀,是你皇兄让我找你,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是不是该好好想一想了。其实按照大周律例,亲王无奉诏不得离封地,他大可一道诏书把你遣回封地,拖到了今日,怕是因为姜相在其中阻拦吧。” 他一昂头,无畏道:“这朝中人人都知道我与姜相关系匪浅,皇兄他能如何?” “我真有些想不通,你凭着好好的体面亲王,非要跟姜弥混在一起,真要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吗?”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孝钰,你觉得我有后路吗?皇兄自小便不喜欢我,长大了更是视我为心中芒刺,我若是连姜弥这个靠山都没有了,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康王兄?” 原来他也知道康王的事是萧衍一手谋划。这长安之中还真是没有能藏得住的秘密。 我低头思索了一番,道:“你是因为陛下忌惮你才与姜弥亲近,可为何在我眼中,他是因为你与姜弥亲近才忌惮你呢?” 他脸上浮掠起几分寥落:“那时我年幼,什么都不懂,被人当做了替代皇兄的筹码攥在手里,事事都由不得自己,他因为这样的事情疏远厌弃我,对我又何曾公平?” “年幼便知自己只是一个筹码,长大了羽翼渐丰还甘心当这么一个筹码吗?” 他愣怔了片刻,才道:“你了解我,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只是康王兄的例子在前,实在令人血冷。”他抬头端详了我一阵,突然道:“你并不问我康王兄的事情,看来你也早就知道了,孝钰,你日日伴着这样的人,心里不害怕吗?” 我避开他的问题,沉声说:“你与康王不一样,他与陛下作对了许多年,早有反心,而你,只要安分守己不去触他的逆鳞,还是能平安终老的。不然,他也不会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 见他不语,我说:“你刚才说陛下令你血冷,那姜弥就不是让人血冷之人了吗?他今日能用着你才对你百般笼络,他日若是用不上了呢?当年尹氏逆案时你该有印象吧,你宁愿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兄长吗?” 第249页 他垂眸看着案几上,目光微有涣散,似是陷入沉思。沉默了良久,抬头看我:“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娶妻,离京。” 他面上一黯,颇为讥诮地笑了笑:“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啊。” 我也冲他笑了笑,认真道:“不管你有没有被我说服,眼下顺着陛下的意思娶妻,离京是你最好的选择了,他已处置了康王,你总不希望他将腾出来的手伸到你身上吧?萧暘,你心中再不愿,也得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皇帝。” 他唇角微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真是想象不出来,有一天你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前倾了身体,凝睇着我,问:“他逼你低了多少次头,才能让你这么平静理所应当地说出这些话。” 我避开他的视线,一时心中悲怆,没忍住又咳嗽了起来。绵软的帕子抵在嘴边,几乎要把五脏六肺都咳出来了似得,胳膊肘支在矮几上,这样咳嗽了一阵儿,将帕子拿开,里面竟有血。 萧暘飞身上前把帕子夺过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孝钰,你怎么了?怎么会咳血?”他慌忙地把帕子扔到一边,冲殿外喊:“太医……”我忙捂住他的嘴,“别喊了,我没事。” 内侍闻声进来,被我斥退了。 我饮了一盅白水,有些气虚地说:“等你走了我会叫太医的,不用担心,没事。” 他搀着我的胳膊,静默了片刻,说:“你怕你在与我说话时吐了血,让皇兄知道了会多心?”他的声音抬高,含着怒戾:“他都对你做了什么,把你变成这样。” 我闭了闭眼,说:“我是皇后,你不用为我打抱不平,把你自己顾好了。” 他缓慢地把搀扶我的手收了回去,站在一旁看着我,长久地静默,而后轻声说:“好,我听你的。” ---礼部送来了许多适龄女子的画像,依照萧衍的意思,避开了世家大族,避开了朝中重臣,从低矮的门户里择选品貌俱佳的女子,最终留下了十人。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我会在昭阳殿召见这十名女子,让萧暘亲自选。 细细的绢布上描摹出女子年轻秀丽的倩影,都是二八的芳华,笔墨间也能勾勒出无忧纯澈的气韵。我看了一会儿,萧衍默然坐到我身侧,从我手中拿过画像,随口问道:“这是最后的人选?” 我点了点头:“都是四品以下且不居要职的门第。” 萧衍一页一页地翻检,笑道:“都是端庄秀丽,容貌出众的女子,看来你是替萧暘用了心的。” 我纠正他:“都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女子,各个颇有才学,识礼明义。”顿了顿,反问:“你们男人的眼中都只能看见女子的色吗?”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将画像扔到桌上,叹道:“我真是该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在你面前评论别的女人了。” 我微抬下颌,将画像都收拢进漆盒里。 萧衍又拿起了礼部呈送上来的名单,上面家世背景、籍贯、生辰八字一应俱全。他看了一会儿,说:“小门小户里少能识文断字的女子,你能给他挑出来这么多知书识礼的,也真是不易了。” 我歪头看名单,说:“其实也不全是人尖,这十名女子才貌也是参差不齐的,还看端王喜欢哪一个了。” 萧衍默了默,转眸看我,眼中一点深邃精光,“孝钰,你让他听了你一次,能不能让他再听你一次?” 我不解地看他,他抬起手指划过名单上一道名姓,“这一个,我希望她是端王妃。”偏头看去,是太常丞的女儿林敏静。 默不作声地把身体挪回来,低头道:“毕竟是他的正妃,还是让他们琴瑟和鸣,简单度日吧。” 萧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就是因为是正妃,所以没有比这样更一劳永逸的了。” 我沉默,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清凉,让我有些微的瑟缩,可他抓得很紧,轻易并不能挣脱。 “我相信你能做好。” 我心里涌上来一股劲儿想对着他说,这是你的亲弟弟。但在心里转了转,还是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 ---秋寒料峭,天光明澈,有鸿雁结伴飞过。 我跟萧暘打趣:“鸿雁高飞是好的预兆,说明你可以讨一个能助你平步青云,万事顺遂的好妻子。” 第250页 萧暘坐在一旁的红檀木扶椅上,笑道:“那就借皇嫂吉言了。” 礼官让女子们入内,排成一排站在了幔帐外,顺带提醒萧暘:“殿下若是选了正妃之后还有喜欢的,可以一同选进来当侧妃。” 我噙着笑看礼官:“你还真是挺乐观,觉得端王殿下能看上这么多,本宫却觉得,依他的挑剔劲儿,能选上一个中意的人就是祖宗保佑了。” 萧暘难得端庄地靠在椅背上,矜持地说:“我相信皇嫂的眼光。” “那便选吧。” 萧暘拂开幔帐踱了出去,从那些雪肤花貌的女子跟前一一走过,礼官依着他的停顿在旁边做着介绍。 我留心看着,他在少府少监的女儿秦银霜和萧衍与我说过的林敏静跟前停留的时间较长,心想这小子难不成真想要娥皇女英了吗? 他悄没声地拂开幔帐,坐回我身侧,低声道:“秦氏气质出众,林氏……”他微失神,呢喃道:“她有些像我的母亲。” 萧衍还真是煞费苦心。 我不动声色地问:“那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说:“只一面,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看的顺眼些罢了,她们两个都行。” 我看了一眼礼官,吩咐:“让少府少监之女秦氏和太常丞之女林氏到近前来,其余的可以下去了。” 礼官依言而行,有宫女拂开幔帐,两名女子缓步而入,徇礼叩拜。 我道:“听说为了今日觐见,你们都在司乐那里学过音曲,可有拿手的?” 林氏先道:“臣女善弹琵琶。”秦氏道:“臣女善弹筝。” 我让礼官把乐器取来,让她们即兴弹上一段。 黄梨木的凳子摆在萧暘的椅子前侧,林氏拂动裙袂坐下,调试了弦后,便开始弹琵琶。琵琶音曲若流水潺潺自指尖飞泻而出,一会儿似鸳鸯交颈低语,一会儿似春暖雪融,娇媚柔软,似她向萧暘抛过来的眼神儿,清目莹莹,若有钩子,将人的魂魄都勾出来了。萧暘果真看得一阵恍惚。 而到了秦氏,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她只低头弹筝,眉目间全是凝注,似有轻薄的霜雪覆在上面,透出清冷高傲的气质。 看得萧暘直问我:“嫂嫂,她是不是不愿意来选妃啊?” 我笑道:“她的筝弹得那样细致美好,若真是不愿意,何必费这样的苦心。” 音曲结束后,我看向萧暘,“你自己选吧,看中了谁就把同心结给她。” 萧暘从内侍手中取过同心结,径直便朝林氏走过去了。我垂眸想了想,叫住他:“端王。” 他回身看我,手中的同心结离林氏只有一寸,仿佛下一刻便会尘埃落定。 我说:“你说的很对,秦姑娘气质出众,在这繁华锦绣堆里,这样干净纯澈的容颜愈加显得珍贵。” 他望着我,眉宇细微地动了动,他身后的林氏猛地抬起头,视线变得锐利却迷惑,与她娇媚柔美的面容极不相称。 秦氏自始至终都是超脱物外的淡然,方才没有怨怼,这会儿也没有喜色。 我冲萧暘笑了笑:“凡事不要只看表面,明珠有时也会蒙尘。”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蓦然,似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身把同心结给了秦氏。 秦氏立时便跪拜谢恩,依旧一副冷淡样子。 我看向礼官,道:“派人去祈康殿和太极殿分别向太后和陛下报信吧,端王殿下择定了少府少监之女秦氏为正妃。” 内侍引着二女退下,林敏静回身看了我一眼,面容上的神情被抹掠干净,只一张清水面带着一点寻常女子不会有的冷硬之气。我只装作没看见。 ---我和萧暘去了祈康殿向太后请安,她不让我跪拜,立时就让我坐。 “操劳了大半日,脸色比从前更难看了,等说会话就快回去歇着吧。”太后边说着,边让人给我撤换下了茶,改成白水。 我轻微地笑了笑:“多谢母后挂怀。” 她扶了扶鬓角的凤钗,含笑看了一眼萧暘,道:“少府少监虽说是个四品,但好歹是京官,不至于像那穷乡僻壤里的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 我说:“秦氏宠辱不惊,很有将门风范。” 萧暘笑道:“什么宠辱不惊,什么将门风范,我看了许多眼都看花了,只觉得既然皇嫂这么喜欢她,那准错不了。” 第251页 我暗中朝他使眼色,但已来不及了,他快言快语全说了出来。 太后冲我笑道:“你也不用这么仔细了,哀家没那么小心眼,眼光不如你便不如你了,终归是给暘儿定下这门亲,也了了我一个心事。” 一旁的芳蔼调侃道:“等五哥成了亲,我就能见到嫂嫂口中所说的‘将门风范’是何等风范了。” 萧暘连忙道:“不用等那么久,妹妹想见现下就可以见,应该还没出宫吧。” 太后斥道:“胡说,哪有这个时候就把人家叫来的,越发没规矩了。” 听他们这样一言一语的,我想起一事,“先帝驾崩至今差不多两年,按照三年孝期是不是该等到明年过年时才能给端王办婚事?” 太后道:“哀家翻过大周祖上成例,守了两年孝是可以成亲的,只不过夫妻需得分房,不能行合卺之礼罢了。” 我们便心照不宣,不再在这上面多言语了。 第101章 回太极殿时已是日暮时分,行云有影,凉颸乍起。 魏春秋端着拂节守在寝殿前,见我回来了,忙躬身上前,低声道:“陛下不太高兴,娘娘小心些说话。” 我点了点头:“多谢阿翁提醒。” 殿里燃着龙涎香,深郁醇厚的气味直往衣带上沾。萧衍正在案桌前批阅奏疏,听到脚步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吩咐身旁的内侍:“传膳吧。” 内侍忙不迭地退出去,尖声细气地大喊:“传膳。” 我见萧衍面色如常,只对着奏疏微微蹙眉,仿佛遇上了难解的问题,仔细觑看,并捕捉不到怒气。 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端看他。连云纹锦的窄袖便服,手腕处以银箍束住,端得轻便。他俊秀的面庞上一贯不会有太夸张深浓的神色,即便是陷入沉思,也只是极淡抹的疑虑浮在面上,轻得好像春日水池上漂浮的一层水沫,阳光落下便会化开。 这样看了一会儿,有膳食的香气飘进来,内官已端着羹碗糜碟走进来,淅淅沥沥地铺陈摆放开来。 萧衍拿着他一直看的奏疏到了饭桌前,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字,吃起饭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我便也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吃几口饭,再抬头看他几眼,缓慢咀嚼,将筷箸放在齿间咬住,默不作声地看他。 内侍给他把菜布好,拿起筷箸抬眼,一下子撞上了我的视线,清清淡淡地问:“你这么一边吃饭,一边心事重重地盯着我看,能吃好了吗?” “衍……”我声音微滞,垂眸低声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面前长久的寂寂无声,他叹了口气,抓着我的手道:“气已生过了,现在消了。”我抬头看他,温眷秀雅的面上挂着一丝无可奈何:“你就是这般心软,我又能如何呢?别胡思乱想了,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母后那边也很满意,你也费心了。”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说:“我就知道,衍有时也会心软的。” 萧衍摸着我的鬓发,笑道:“本来觉得你比从前变了许多,可经此一事,突然发觉我的孝钰还是和从前一样,秉性如初。” 我缩在他的怀中,当真是默默地舒了口气,替我自己感到庆幸,也替萧暘感到庆幸。 ---太后那边动作很快,让监天司测算好了吉时,完成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步,立时便让萧暘娶秦银霜过门。 自己心爱的养子娶正妃太后自然是要去贺一贺的,萧衍也极为给太后面子,不仅屈尊陪她通往端王府,还下旨追封萧暘的生母裴太妃为懿贤贵太妃,命工部大肆修缮其陵寝,极近死后哀荣。 萧暘成婚那夜,我因身体不适被萧衍责令留在了太极殿,等到了过亥时,萧衍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我从内侍手中把他接过来,扶到榻上,见他面色如枫叶般晕红一片,不禁埋怨道:“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忘了自己的酒量了吗?” 他迷蒙地抓住我的手,懵懂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说:“孝钰……你这么管着我,我喜欢。” 用沾了凉水的帕子给他擦拭着脸,边擦边忿忿道:“我管你,你听吗?” “我自是听的,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便是你了……”他眼睛微眯,自酩酊沉酣中抓住了一缕思绪,探起身子猛地握住我的手腕:“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最爱我?” 第252页 我去掰他的手指,跟铁水浇灌上的似得,怎么也掰不开。他挣扎着半坐起了身,将我拽到他怀里,有些埋怨地呢喃:“你总是有那么多心事,想着这个,顾着那个,你的心有多大,装得下这许多人吗?” 在一片酒气中,在他的酒后醉言醉语中,我微有愣怔,他扶着我的头让我的脸颊贴着他,清幽地叹道:“其实我知道,那个高离是别人设的圈套,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我就是恨你,天天为了尹氏为了怀淑的事跟我吵,跟我闹。你让他陪你在墉台看夜景,是不是厌恶了在我身边的日子,想逃避想躲了……” 我默不作声地在他的桎梏下抬头看他,见他轻薄的唇线微抿,恨意凛然地说:“想都不要想,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你就得耗在我身上了,尽早认命吧。” “衍……”我的声音中带着沙哑:“我也最爱你,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你了。可……那么多事情我就是放不下,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静默了一瞬,骤然松开手,惺忪着醉眼靠在床榻上,轻声说:“小玉儿,你为何不安心,你觉得对不起怀淑么?那我呢,这么多年,我的一片真心就可以轻易被践踏了吗?” 我从榻上起身,想给他倒一杯水,手指触到瓷碗那一片冰凉时在心底激灵闪过,从袖中把那包迷药拿出来,尽数倒在了里面。 端着茶瓯凑到他唇边,轻声诱哄:“衍,喝口水吧。” 他的唇本就干涸,甫一触到温润的水,便贪婪地一饮而尽,我将他摁回榻上,为他盖好了被衾。烛光幽暗,勾勒出他一面的青濯秀逸的轮廓,很快,绵沉的鼻息喷出来,于静默无声中陷入了酣睡。 我探着头连叫了他几声,唯有一室的寂寂,并没有得到回应。 便弯身解下他腰间的玉玦,避开外间守夜的内官,直往他的书房而去。 魏春秋没骗我,那枚玉玦上确实有个半圆的小机括,摁下去便冒出来细窄的钥匙尖,用它来开屉柜上的银锁确实恰到好处,将它打开后,一眼便能见到那方盛放遗诏的银盒,摸着上面的其形桑叶锁,我大舒了口气,果然是被萧衍放在了这里。 将银盒放回去时我发觉那下面还铺垫着一张薄绢纸,见上面隐约透出些墨渍,应是写了字的。 心想能被萧衍放在这里面的东西,一定是事关紧要的,便将银盒搁在桌上,去拿那张薄绢纸。 甫一翻开,我大吃一惊,这竟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落款处的日期是玄贞元年九月,那正是我怀着润儿快要生而父亲举家离京去吴越奔丧的时间。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为父此去凶多吉少,若遭不幸,望女儿去山顶羊阁取关键之物以解前人之因。 我来时随手点了小半截白色蜡烛,放在案桌上耀出微弱的光,便借着这光反复翻看了许久,确认只有这么一句话,才将它顺着折痕折好放回原处,又将银盒压在上面,把锁锁好,退出书房。 我把玉玦上突出的钥匙摁回去,给萧衍挂回腰上。 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以胳膊支着头,外侧这身子看在床榻上熟睡的萧衍。 这封信里藏着太多的谜团,首先,它是怎么到了萧衍的手里。按理说,父亲虽将信写的如此隐晦就是怕落入旁人手里,可要以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我该托付个妥帖可靠的人才是,怎得最后信会落到萧衍手里。 其次,父亲在信中的意思明明就是察觉出了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他为何还要带着母亲和意初一起涉险。 最后,就是山顶羊阁,就算我明白父亲所说的山顶羊阁指的是哪儿,可又该去找谁呢,如果真是我所想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主动把东西给我,记得在父母死后我是单独见过他的。 在这些百思不得解中,尘光恍然而逝,窗外渐渐透出白晕,暗淡的光透过茜纱落在地上,幔帐外脚步声轻微。 “娘娘,陛下该上朝了。”魏春秋半躬着身子,担忧地看了一眼在榻上兀自睡得憨沉的萧衍。 我便起身去叫他,叫了好多声才勉强把他从榻上拽起来,萧衍揉搓着惺忪睡眼,迷惑道:“怎么睡得这样沉,头还疼……” 我装作意外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太医?” 萧衍摆了摆手,挣扎着坐起来,道:“不必了,可能是饮酒太多了的缘故。” 我忙让早已侍候在外的宫人端着龙袍冕冠进来,为他梳洗穿戴。 第253页 他正微抬下颌让内侍给他戴垂旒冠,我在他身后替他把刺绣繁复且冗长的摆尾伸平整,听他问:“我昨晚喝醉了,没有胡言乱语吧?” 我一愣,笑道:“陛下酒品好得很,一回来便睡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不再言语。 送他去上朝后,我又在南窗的绣榻下坐了一会儿,捉摸了一阵儿,过几日就是润儿的生辰,按照惯例太子的周岁是会大肆操办的吧。 但仔细想又觉得欠些什么东西,要尽善尽美总少不了再绸缪布置一番。 这样磋磨了一阵时光,灵徽提醒我,照例今早端王和端王妃是会进宫谢恩的,先去祈康殿,过不了多久便会来太极殿。 我忙梳妆打扮,将祎衣穿上。 萧暘他们应该是计算着时辰,正巧等萧衍下朝才来拜谒,待他们走后,萧衍对我道:“昨夜母后一直夸这位王妃,说她端庄秀丽,进退有度,依照母后挑剔的性格,能这样夸一个人当真有些不易。” 我凑到他跟前,对上他的双眸笑问:“那衍觉得端王的新王妃如何?我的眼光怎么样?” 萧衍愣了愣,挑了挑我的下颌,笑说:“我拒绝在你面前评论别的女人,哪怕她是端王妃。” 第102章 我甚是无趣地挪到一边,他望着我,笑意却愈加深眷浓郁。 ---秋风萧索,渐渐刮来了寒意,我与萧衍同榻而眠,比从前更加频繁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好容易陷入沉睡还会被梦魇惊醒。 眼见着我一日日憔悴下去,萧衍很是忧虑,不禁将总也寻不出良方的太医院申斥了一顿,还让从民间请来的化外神医为我把脉,但效果也是欠佳。 我沉住气过了几日,才试探着向萧衍提议,可否请西岳观的道士来去晦祈福。萧衍没有一口回绝,但有几分犹豫:“宫中素有成例,中宫抱恙许久,按理是可以请道士进宫驱除晦气的,但……韶关那边传来奏报,霍顿占据了突厥北部王庭,须磨嘉被赶到了南边,开始骚扰大周韶关边境的百姓,我这几日要在凤阁继续与朝臣们商讨拟定应对之法,可能要与之一战,怕不能在太极殿里陪你。” 心想,我便是故意找了这样一个时机,就是不让你陪。但面上不露声色,只说:“我最近总是心慌,道家门法未必灵验,但起码可以让我心中安宁一阵儿,衍只管去忙,这些道长进宫或是出宫自有人安排的。” 萧衍思忖了许久,才答应。 到了那一日,西岳冠的道士入宫,在缁衣墨裳间我果然见着了怀淑的身影,他依旧戴着半边金铜鬼面具,趁人不注意,掀开幔帐走进来。 还未等我说话,他便担忧地盯着我的脸,问:“小玉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说话间,将手指搭在我的腕间,眉宇蹙得极深,叹道:“心悸之症,你有多少心事将自己的身体作贱成这样?” 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在他的一番牵挂责怪中竟渐渐安沉了下来,我看他,说:“怀淑哥哥,能不能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幔帐外是吟哦咏诵的道家典籍,伴着清脆的铜铃声传进来。他未曾犹疑,便把面具摘了下来,眉眼五官带着记忆中的熟稔,而这一身的气质却与从前极不相同。 他见我盯着他的脸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浴火’虽说是金蝉脱壳之药,但逆天悖理,极为伤身,所以我的样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嗓子也被这烈药烧灼坏了。” 我心中甚是凄惶,轻声说:“即便样貌改了,声音变了,可我知道你就是怀淑。” 怀淑安静了一瞬,问:“小玉儿,你让我入宫,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望着幔帐是刺绣的碎花枝叶透出冷茫茫的光,心中反复斟酌,才道:“那日在吴越侯府,你与我一同听到了父亲与姜弥的谈话,也该知道尹氏是被冤枉的。我原以为父亲贪生怕死,为保功名利禄不愿将事实真相大白于天下,可如今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更或许他便是为了这件事而死。” 怀淑喟叹道:“这件事情与你并不相干,不要总将这些事放在心中,也不要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孝钰,你什么都没做过,却平白承受了这么多,你并不欠谁的。” 我摇了摇头,伤悒道:“可我父母若真是因此而死,我不能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尹氏逆案与沈家的血案这根本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天不能揪出杀他们的凶手,我一天就不得安宁。” 第254页 怀淑半蹲在榻前,有些心疼地凝望着我,甚是无奈的样子。 “怀淑哥哥,经历了这许多我也想通了许多,想要让真相大白是不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没经历过失去至亲之痛的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唯有将筹码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有一搏的希望……”他眸光清莹透亮地直视我,我顿了顿,与他四目相对,说:“怀淑,你要答应我,只可以用我给你的东西对付姜弥,不能伤害萧衍。” 怀淑将视线移开,平淡地问:“遗诏?” 疑虑稍在心中成型,便立刻被驱散。姜弥为了搜捡遗诏曾闹出那么大动静,在朝中有耳目者自然会知道的。 我点头,他反问我:“若遗诏真在你身上,凭你的心机城府怎么可能瞒得过萧衍?” “我曾经过于天真,想将此事寄托在萧衍身上,所以把遗诏给了他。”见他平静如许,我只觉也释怀了许多,慢慢说道:“那份遗诏被桑叶锁锁着,他打不开。我已知道他把遗诏放在哪里了,半月后是润儿的周岁生辰,你想法儿混进宫里,我把它给你。” “不行!”怀淑断然拒绝:“若是让萧衍知道你把遗诏偷出来给了我,他会怎么对你?你现在的身体还经得起囚禁折磨吗?” 我心中着急,抓住他的道服袍袖,摇了摇头:“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怀淑哥哥,你一定要答应我,若是……”我低沉了声音,说:“若是我抗不过这病症,你替尹氏伸冤,也要替我为我的父母报仇,虽然父亲做错了事,可他也在尽力弥补,你……”会原谅他吗?可我问不出口,怀淑为何要去原谅,父亲的一念之差害他丢了储位,害他家破人亡,浪迹天涯,这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写,从此天差地别,他凭什么原谅。 “也罢……若是连我也死了,那么我们全家的命就都在这里了,够与不够也只能这样了。” 怀淑沉默地看我,眸中掠过暗沉的影子,他要来抓我的手,可指尖刚触到我就停滞住了动作,手停在半空中许久,缓缓地收了回来。 “孝钰,关于姑父做过的事,我比你知道得早,在尹氏逆案后没多久他就告诉我了……”他平缓沉静地半蹲着仰头看我,亦如小时候在一起嬉笑玩耍时那宽容温和的兄长,声音中没有丝毫的波澜:“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我会独自面对的,为尹氏平反,为我的亲人昭雪,那本是我责无旁贷的事情。但是你……你无力承担这么多,这样下去只会把自己逼到绝境。” 我将头偏转到一侧,“怀淑哥哥,你恨姜弥吗?曾经,只要一想到我的父母有可能是被他所害,我便恨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在衍的面前,我只能竭力去隐藏这份恨意,去隐藏心中的不甘。在我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我即便会为尹氏难过,会为你难过,可从来也不曾真正感同身受过。直到我父母惨死,我才能真正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我怔怔地看着怀淑:“从那时起我渐渐明白,这个世上的苦与痛是只能自己来尝的,不能指望旁人能感同身受,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幔帐外依旧是平板有序地诵经声,柳枝沾过净水洒在每一个角落里。怀淑蓦然将手放在榻上,把我环在中间,抬眸看我,眼中闪出认真的星光:“小玉儿,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深宫,带你去找这天下最好的名医为你医治,她当年能将我治好,也一定能医好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身心俱疲,把自己活活折磨死。” “可是润儿……” 怀淑的面上有一瞬的寒凉,如他的镧衫袍上刺绣的涧边翠枝,有着冰雪般的轮廓:“你不懂吗?只要姜弥一日不倒,萧衍绝不会让景润回到你身边。即便你再爱他,可也止不住他会慢慢地长大,你缺席得太久,于他而言最终只是一个挚亲的陌生人。” 他仿佛是在说自己的感触,那般真切,那般发自肺腑。 我望着地面上浮雕的如意云纹饰,心中飞掠过那般念头,若是能离开这里,不被这红瓦青檐的宫墙所束缚,不被那些万般纠结压抑的感情所折磨,去看一看那广阔的天与地,吹一吹外面的风,不必过分谨慎,不必说着口是心非的话,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可这样想着,心底最深的某一处却在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早已在那里植根深入,盘须错节,任何想要将他拔除的念头都会引得自己锥心刺痛。 第255页 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我不跟你走。” 怀淑凝望着我,似是明白了什么,面上一黯,不再劝说我。 我将这些情感压下去,强迫自己以极为清醒的姿态把握住与他所剩不多的时间,叮嘱他:“怀淑哥哥,你还要替我做一件事,父亲在去吴越奔丧前曾给我留过一封书信,上面说他将重要物件放在了大理寺。我思来想去,他不大可能会托付给意清,况且意清也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唯一最有可能的就是大理寺少卿宋灵均。你要代我去找他,取回物件,按照父亲死前的活动轨迹,那极有可能是尹氏逆案的重要物证。” 山顶羊阁,那是我年幼时与父亲的戏语。大理寺衙门前高阶十丈,还是幼小孩童的我被父亲抱着从阶下仰望,犹如山巅上伫立的府阁,而那日恰巧有报案者将羊拴在门前,我便童言无忌,戏称为山顶羊阁。 父亲大约也是怕书信会落入他人之手,才故意用山顶羊阁来代替大理寺。萧衍即便再聪明,这封书信在他的手里存放得再久,他也猜不出山顶羊阁是什么。 我提到宋灵均时,怀淑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他的手攥成了拳,似是犹疑了一阵儿,将拳松开,看着我道:“本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东西我已从宋灵均处取回了。” 见我想问他什么,他顾虑地扫了一眼幔帐外,说:“关于宋灵均,我会在以后向你解释。孝钰,我得走了,我会按照你所说的在半月后太子生辰那日再进宫,到时可能不是以道士的身份……但我走前还要告诉你,我已见过意清,他平安无碍,且身边有许多可靠之人保护他,不要担心。” 得知意清平安,我果真卸下了心头大半的心事,冲他点了点头,静声问:“太极殿中有个小宫女,叫弦儿,是你将她派过来的吗?” 怀淑点头,视线紧睨着幔帐外的情形,嘱咐我道:“她绝对可靠,你若是有事可放心找她。” 我点头,让他快些走,不要太引人注目,他便起身,掀开幔帐出去了。 外面的祈福已至尾声,道士们沉默有序地归置法器,在内侍的引领下拘礼离宫。 我的心中很乱,有数不清的星星带着尾翼四散飞舞,于混乱中,我突然想知道,当年萧衍冒着那么大风险去救怀淑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或许是这几日忧思太深,又或许重要的事都已向怀淑交代清楚,自己心中块垒去了大半,不必强撑着一口气,身上的病症越发如山倒般紧密压下来。 偶尔起身,坐不到半日,便要接连咳嗽,而锦帕中总是会落入血渍。有时萧衍在我身侧,看见帕子里的血,目光中是一片压着痛楚的沉寂,许久不说话,我便反过来安慰他。 “生而为人,各自有命。衍不必为我伤心,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他有时似乎难以压制自己内心的痛苦,便抱着我说:“若我不是皇帝,你也不当这个皇后,我带着你和润儿离开长安,去山水间廖度一生,是不是也不会将你害成这样。” 即便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可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我心中感喟良多。 我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老老实实躺在床榻上,由着太医和萧衍从各个州郡搜罗来的所谓神医们替我诊脉,然后喝各种苦的难以下咽的药。 我心中最放心不下的是润儿,他是太子,却因为身上流着沈氏的血深为朝中姜弥党派所忌惮,若是再失了母亲,那般年幼弱小的他该如何自处。萧衍还这么年轻,迟早会再立新后的,万一新皇后再生一个皇子出来,那也是嫡出。她及她的家族会容得下润儿吗? 这样的担忧我无法对萧衍倾吐,说了也没有用,人走茶凉,以后的许多事或许只能指望润儿自己,即便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不能依靠。 皇室之中,亲情凉薄,代代皆是如此。 我找了机会又问弦儿要了一包迷药,将它藏妥帖了,预备在关键时候来用。 润儿生辰那日极为晴朗,水浸碧天,霁色冷光,自午时起便有诵经梵唱声从勤然殿那边传过来。 萧衍对我说,萧暘从岐山搜寻来一株七尺高的奇松,把它送与润儿,保佑他长命百岁。我也只一笑了之,心中盘算,大约等润儿生辰后他就回封地了。 这样的日子本该有大宴相庆,但萧衍以中宫抱恙为由取消了宴请朝臣,只请了些许亲近的皇亲国戚在祈康殿为润儿庆生。 萧衍临去祈康殿时我哀求他早些回来,因我自己一人躺在榻上实在闷得慌。他答应了且果真守信,酉时刚过就回来了。 第256页 周身清爽,龙涎香气清淡,没有丝毫的酒气。 他细隽的眉宇微蹙,见我看他,还是极勉强地笑了笑:“我也实在没有心情,也不想饮酒,就借口国事繁杂先行回来了。” 我坐在绣榻上为他斟了一杯计算着时辰烹好的茶,眼看着他喝了,暗自舒了口气。 萧衍将我抱回床榻上,自己也翻身上榻,让我倚靠在他怀里。 “孝钰,你心中是不是有些放心不下润儿……”他的话中像是带着绵延不绝的叹息声,几许疏落萧索,几许哀怨惆怅,“我知道你只是不说罢了,我曾经骗过你,但今日的话字字真切,绝不骗你。” 他垂眸看我,眼睛深处涌动着情深挚意:“我平生对女色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你之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别的孩子,润儿永远是太子。我不是父皇,对权势亦没有那么深的执念,所权谋所算计的不过为一个社稷大局,等到日后若润儿有了独当一面的自立之能,我便禅位给他,之后我就去你的家乡吴越隐居终老。萧衍平生不轻易承诺,但所诺之事必定做到,决不食言。” 我愣怔了许久,直到有泪珠掉到他的手背上,才发觉出自己竟哭了。 他用手指替我擦眼泪,想要冲我笑,但唇角的一抹弧度最终却化作愧疚的叹息:“当年那么无忧无虑的小玉儿在我的身边生生被逼成了这般的心事重,我真是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定然不会那般伤你,我一定早早地计算好了退路,带你到化外隐居。就算一世清贫,也能求个平安终老。” 我抓着他的胳膊,哽咽道:“衍,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一世了,我亦自觉对不起你良多,总是觉得你待我的情未必能长久,怕你日后变心,怕你会负了我。明知道你的难处,却还是要为难你。” 心底的伤像是浸入肌理的红漆,在一瞬变得丑陋而可笑,我察觉到他渐渐陷入昏睡,握着他的手轻声说:“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介意怀淑,以至于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提他。你可知,即便当年你做不成太子,当不上皇帝,我也不会嫁给怀淑,我的心里只有你,再也装不进旁人,你为何就不懂,你是晋王,是庶民,我都会随你海角天涯的,可你偏偏成了太子,成了皇帝……” 他躺在榻上睡得极不安稳,眉宇深蹙,皱起数道纹络。 我抬手抚上他的眉宇,想把褶皱抚平,一连数下总也成功不了。幔帐外有脚步声传来,魏春秋悄声道:“陛下,吴越侯求见。” 定了定神,从榻上起身,以身体挡住外面人的视线从萧衍的丝绦带上取下那枚玉玦,拂开幔帐出去,冲魏春秋道:“陛下睡了,带本宫去见吴越侯吧。” 魏春秋犹疑着探身往榻上看去,踌躇道:“可陛下不让吴越侯见娘娘,这……”隔着幔帐回身看了一眼,榻上的身影犹自沉睡,压着喉咙咳嗽了几声,平静道:“你带我去见吧,陛下醒了我会跟他说得。” 他犹疑了片刻,见萧衍实在睡得太沉,便不再坚持带着我去了。 到偏殿一眼便认出跟在沈槐身后的那个小厮装扮的人是怀淑,除怀淑外还跟着一个小厮,但他用麻布遮住了半边脸,在烛光昏暗下看不清面目。虽然诧异他们怎么会聚在一起,但深知这不是发问解惑的时候,便遣散了随侍的宫人,悄然从内廊去了书房,将遗诏取出。 怀淑接过了盛放遗诏的银盒,在看到桑叶锁的一瞬,眸光微恍,似是牵动深藏已久的回忆,出了会神默不作声地将银盒收起,握着我的手道:“孝钰,你得和我们一起走。” “我们?” 另外的小厮揭下蒙面的麻布,目光沉沉地看我。 意清,他竟是意清。 我上前抱住他,哽咽道:“哥……”意清抚着我的背,胸膛微微颤抖,声音是极力压制的闷滞:“孝钰,哥哥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却不在你身边。” 沈槐镇定地瞥了一眼殿外,冲我们道:“现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快些走,不然等宫禁落锁就来不及了。” 意清闻言,立马扼住我的手腕,深切道:“我今日来定要带你出去。” 我环视了他们三人一圈,轻轻地把手从意清手心里挣脱,“不,我不走。” 意清陡然急道:“孝钰,你不要傻了。今日你把遗诏给了怀淑殿下,明日陛下醒了,他是不会饶过你的。当初为了那么一个拙劣的局,他都能狠心囚禁你四个月,这会儿证据确凿,无从抵赖,你如今的身子骨还剩下几个月可磋磨的?跟我们走,怀淑殿下会找云神医为你医治的,当初他那般境况都能起死回生,还愁治不好你吗?” 第257页 我摇头:“不,我不……” 沈槐打断我的话,沉声道:“孝钰,你如今若是好好的,我们不会要来把你带走的。这一走,便是要为尹氏翻案,为兄嫂查出杀他们的凶手,若要达成目的,势必会惊动朝中,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我们的软肋,于我们所要做的事丝毫益处都没有。可即便这样,你要留我们也不该强求,可……你真要为了留下命都不要了吗?无法活着看着尹氏平反,杀你父母的凶手就戮,你便甘心吗?你所留恋的,所不舍的,只要你还活着,便有一线希望重新得到,但若是死了,那便是万物皆空,一无所有了。” 我只觉心中若有蚂蟥附着,不停撕咬拉扯,惹得我艰难徘徊。意清抓着我的手,说:“自父母和意初死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孝钰,哥哥不会害你,我会替父母照顾你。” 话音刚落,殿外陡然有魏春秋尖细的声响传入:“芳蔼公主,您怎么来了?” 芳蔼道:“今日在祈康殿为太子贺生辰,宴席刚散,本宫来看看嫂嫂,她睡了吗?” 魏春秋回道:“皇后不曾睡下,正巧吴越侯也在里面,奴才这就进去禀报。” 殿门轰然被推开,魏春秋躬身而入,低眉垂目道:“娘娘,芳蔼公主来看您了,就在殿外。” 我与沈槐已安于坐席,怀淑和意清藏在了屏风后,我故作镇定道:“让她进来吧。” 芳蔼甫一进门,便道:“嫂嫂,你怎得不多点些灯,这大殿深幽,夜间越发显得阴森森的,你跟吴越侯说起话也不会觉得不方便吗?”边说着,边到我身边坐下。 我怀着心事,自然无心与她闲话,便假意轻咳嗽了几声,道:“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再说一会儿叔父也该出宫了。” 芳蔼凝望着我,半晌未动,似是有些伤慨不舍,叹道:“嫂嫂,明明你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会病的这么重?”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何会这么不中用……” 见我们说起了话,沈槐极为焦虑地看了我一眼,蕴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道:“那……公主与娘娘说着,臣先告退?” 芳蔼见状,忙说:“不,吴越侯好容易来看嫂嫂,不必急着走,我该快些回祈康殿,母后还等着我呢。”她说着,视线不经意掠过屏风,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转了回来。 我心中一阵慌忙,却要保持面上的平静,安然道:“那我送妹妹出去。” 她也不曾拒绝,敛过臂纱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奔到屏风前,将绘绢屏风推折起,一时,意清和怀淑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前。 “沈意清?”芳蔼率先注意到他,极为诧异地叫出来,我忙去捂她的嘴,低声道:“芳蔼,当我求你了,就当没看见,行不行?” 她犹疑地回身看我,“嫂嫂,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沈大人既已跑了就该跑的远一些,舅舅可派了人四处查找他,万一被抓到那可是死路一条,怎么反倒往宫里跑……”她观察着两人的穿着,颇为顾虑回身看了一眼平静站于身后的沈槐,狐疑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第103章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她,而沈槐和意清亦站立在原地,缄默不语。 芳蔼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娇面上疑虑更深,冲着我道:“我要见皇兄。”我摇了摇头:“你皇兄睡下了,这会儿恐怕不能见你。”芳蔼微诧,观凝着我的面色,许久未言,蓦然,紧撷着我的手往一旁走了几步,刻意避开沈槐和意清,问我,“嫂嫂,你要做什么?你把皇兄怎么了?”因动作幅度太大,摆头之际注意到一直躲在暗昧中未曾言语的怀淑。 她迷茫地紧盯着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默然而立的怀淑,似是觉得他面善,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窗外更鼓声悠扬而入,沈槐焦急地瞥了眼天色光景,又将目光投向了怀淑。 在芳蔼紧抓着不放的纠缠中,阴暗角落里一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嗓音沙哑而低滞:“芳蔼。” 听到他开口唤她的名字,芳蔼愣了愣,慢慢地放开了抓着我的手,将视线重新投落到怀淑身上,端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了,她不可置信地轻声叫:“大哥?” 怀淑兀自望着她,缄默着点了点头。 芳蔼如遭重石而击,震惊不已地上下打量怀淑,双目圆睁,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第258页 震惊之余,她回身看我:“嫂嫂,你要跟大哥走了吗?那皇兄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心焦,又咳嗽了起来,生怕惊动了外面再惹出事端,勉强压着。 怀淑看了我一眼,冲芳蔼道:“你在宫中许久,难道不知你嫂嫂的病症到了何种程度了吗?太医院已无力回天,皇帝陛下从各州郡征召上来的郎中也都束手无策,这样下去只能等死。我要带她走,是为了让她活命。” 芳蔼急切道:“可你若有神医之选,可以向皇兄力荐,他……”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地住了口。 “力荐?即便不是我,假托吴越侯向陛下力荐神医,凭他的多思多疑立刻就能猜到背后之人是我,到时会有多少无辜之人遭殃?依他的秉性,孝钰的病他的太医院治不好,却让我所荐之人治好了,他心中会没有疙瘩,能让孝钰安心养病吗?” 芳蔼没有只言片语的反驳,像是也默认了他所说。只是说:“可这也太荒谬了,大周的皇后竟要随人出逃?”她环视了三人一圈,思忖道:“你们敢来,必是有备而来对不对?禁军,宫城护埇都打点好了是不是?” 三人不言,算是默认了。 芳蔼断然道:“我劝你们不要这样做。不管你们如何神鬼通天,能将手伸到皇宫内苑,等皇兄发现嫂嫂不见了必定会先从禁军查起。他生平忌讳自己的近臣暗通外敌,到时恐怕雷霆之怒下少不了大肆清算,那这刚平静了几天的朝局又会有大风浪兴起,与江山社稷来说绝不是好事。” 意清要说什么,被沈槐阻止了,他镇定地问:“那依公主所言,我们该如何呢?” 芳蔼看着我,脸上隐有挣扎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说:“让嫂嫂换上我的衣服,连夜出宫,就说要去五哥府上住几天……” 见我摇头,她忙说:“我是皇兄的亲妹妹,又有母后护着,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我还是觉得不妥,沈槐却已抢先一步道:“多谢公主,此法确实是上策。” 芳蔼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话,而是将自己的钗环披帛拆解下披在我的身上。 “嫂嫂,你要多多保重,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芳蔼抿了抿唇,大约见我脸色不好,劝慰道:“从前我亦觉得纲常规纪是重要的,可经了一场和离,突然想通了,人生在世,能好好活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那些俗规成法且不要看得太重了。我曾亲耳听见太医向皇兄禀报,他们对你的病症已是无能为力了,若这宫墙外能有一线生机,那你便去寻一寻吧。” 我只觉得感动,与芳蔼相处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让我觉得她如现在这般亲近体贴。可这样的好连同他们三人眼中的期盼一同化作巨石,密密实实地压在胸口,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若是走了,我还能回来吗?我还回得来吗? 临出殿门时,芳蔼叫了声“大哥”,众人回身看她,见她神色微恍,轻声问:“他们都说你没死,我还只以为是胡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怀淑愣怔了许久,直到沈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淡抹地冲芳蔼笑了笑:“自然是好的,多谢妹妹挂怀。” 她只穿了素衣,鬓发上也没有钗环,清清淡淡映衬得人更加真实,冲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我随他们到了顺贞门,果真被禁卫拦下了。夜间暗昧,我穿着芳蔼的衣服坐在沈槐的车舆里,禁卫只敢扶帘看一眼,便在车舆外躬身问道:“公主这么晚了怎要出宫,身边怎也不带宫人仪仗?” 看了沈槐一眼,他扬声道:“公主跟端王说好了,要去他府上小住几日,因快要宫禁,怕耽搁了出宫时辰,才匆匆坐本侯的车出来。” 禁卫像是狐疑,隔着帘子往里探了探头,许久未说话。 蓦然,禁卫喜道:“端王和王妃正巧过来了……” 我大惊,忙抬头看向沈槐,他亦是一脸的惊慌,轻挑车帘,向外看去。 那是端王府的车舆仪仗,两侧车幔半挂着,露出坐在里面的萧暘和秦银霜。 王府卫队将车舆停在了我们身侧,禁卫忙躬身上前,揖礼道:“参见端王,王妃。” 萧暘醺醺然的声音传出来:“免了,那不是吴越侯府家的车舆吗,怎么停在这儿了?” 禁卫道:“芳蔼公主也在车上,说是要到您府上小住几日。” 第259页 沈槐额上冒出几滴汗珠,暗自拨过佩剑,拽紧了我的手腕。 萧暘纳罕:“哦?妹妹要到我府上住几日?”踏阶下车舆的声音传来,萧暘晃晃悠悠地过来,一身的刺鼻酒气,掀开车幔,笑道:“沈侯爷,芳蔼,你们唱的是哪一……”他陡然住口,见鬼似的盯着我的脸,半天说不出话。 “殿下,您怎么了?”禁卫愈加狐疑地探头看他,萧暘闻言,狠抿了抿唇,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酒,眼睛透亮,一面的谨慎,立马把车幔放下来,回身道:“是……芳蔼与本王说好了,要去府中跟王妃作伴,你快些把宫门打开,别误了出宫的时辰。” 禁卫虽有疑虑,可还是徇令大开顺贞门,放我们两辆车舆出去。 甬道狭长,两边有烛光映照,静谧无声,唯有车轮辘轳而过,将两侧漆红的宫墙不停甩于身后。 沈槐一直捏着剑鞘,总也不肯放松警惕,透过车幔缝隙紧觑着外面。 这样提心吊胆了一阵,总算走出了太极宫,到了外城街衢上。几乎甫一离开禁卫的视线,萧暘便从车舆上跳了下来,钻到我们的车里,拧着眉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看着萧暘,深为他所担忧,见了我的神色,萧暘不安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怎么一副将我害了的表情?” 他身后,那新婚燕尔的端王妃已挑了车幔往这边看,我忙把萧暘扯进来,将幔帐落下。 沈槐道:“臣今日与皇后有事外出,明日定将其送回。” “你少蒙我。”萧暘摆了摆衣袖,“你这车舆走的方向是吴越侯府吗?分明是往城外去,是不是打算天一亮城门打开就出城。” 我心想还真是一点都不傻,遂有些不安地透过车幔看了看跟在车前做小厮装扮的意清和怀淑,萧暘和芳蔼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不能叫他把他们两个认出来。 沈槐轻咳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被萧暘制止,“你别说话,让沈孝钰跟我说,你这是又折腾什么,身体好了?” 在萧暘鄙薄的眼神下,沈槐视若无睹的顽强开口:“娘娘病得厉害,宫中太医已束手无策,臣想带她去外地医治。” 萧暘好笑道:“你有名医就往宫里举荐啊,皇兄知道了必然大加封赏,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沈槐意味深长地看他:“怕是不好向陛下举荐……”迎着萧暘的疑虑,他道:“殿下可听说过怀淑殿下尚在人间的传闻,这死人尚且能回生,娘娘的这些病症自然不在话下。”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沈槐一眼,心想他还真是兵行险着。 果然,萧暘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说……” “我是娘娘的叔父,怎会害她呢?害了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萧暘垂眸消化了半天,蓦然抬头看我:“孝钰,我这算不算是帮你出逃了,明儿皇兄追究起来,我是不是死定了?” 我心有不忍,可想到事情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试探着说:“你是端亲王,又有太后和姜弥护着,大约不会有事吧?” 萧暘几乎要哭了出来,愁眉苦脸地看我:“那你走吧,好好治病,若是能见着大哥,替我向他问声好,这么多年了,我也挺想他的。” 我心中断然没想到萧暘是一个如此重情义的人,几乎热泪盈眶,但在沈槐的提醒下只得匆匆与他告别,趁着夜色风黑,宵禁在即,立时往城门赶。 车舆行至半路,换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意清和怀淑上来,而沈槐下了去,我万分吃惊,他竟要再回吴越侯府。 “为何不回?”他漫不经心道:“我如今是吴越侯,又是凤阁侍中,若是不明不白走了,姜弥岂不要高兴死了。” 我急道:“你就为了跟姜弥赌气,要置自己于水火中?” 他换了一副凛正神色,“谁说是赌气,我跟姜弥可有许多账要算呢。” 我一愣,狐疑地看他,莫非他都知道?但怀淑截断了我们的谈话,冲我道:“沈槐自有应对,你不必担心,我们需得快些,早先与城门的守城官打点好了,他会偷偷打开西角门将我们放出去,若是再不出去,万一衍儿醒了,察觉到这一切,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遂犹豫不舍地与叔父告别,跟着他们走了。 第260页 弦月高悬,莹辉宛如素练披洒而下,铺了一地的银霜。出了城门后,长安城的墉楼在身后渐行渐远,宛如浩瀚夜幕中一颗星矢,渺小微弱,光芒越来越暗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怀淑歪头看我,清幽地问:“小玉儿,你如今心中是何感觉?” 我愣怔片刻,竟轻舒地笑了:“心中不舍,牵念,愧疚,可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许多事情终归是要迈出一步的,在这宫墙困囿下,许多事情想不通,做不到,可又逃不开,竟渐渐忘了外面还有一片广阔天地。” 第104章 番外-其衍几何(上) 萧崵这一年真正是流年大顺,先是莫名其妙捞了个端王的封爵,稀里糊涂成了诸王之首,而后他皇兄跟姜相斗法,略胜一筹拍板让他滚回封地。眼瞅着这后半生就是顶尊贵的闲散亲王日子,要多逍遥有多逍遥,临了临了,又玄乎了。 传旨的太监兜里揣着秦银霜命贴身侍婢偷偷塞进去的金锞子,到避人处悄悄对萧崵道:“陛下调派了数百名禁军,暗自守住了太极殿往外的各个通道,您早做准备,往太后和姜相那边都递个信吧。” 萧崵向内侍道了声谢,待将人送出去,瞬时瘫在椅子上。 “殿下……”秦银霜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可是因为昨晚的事?吴越侯到底将什么人带出了宫?” 萧崵昏昏寐寐地抬眼看她,见额前一抹红霜六菱花钿,正是鲜妍明媚的色泽,将人也耀得容光焕发,明艳动人,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如霜。 “唉,本王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你抓紧时间在家收拾细软,紧盯着外面风向,万一不对,赶紧跑吧,本王不怪你,逃命要紧。” 秦银霜面色不改,挽着珍珠软缎的臂纱站得笔直,看着萧崵,“您还没回答妾的问题,昨夜究竟出了何事?” 萧崵摸了摸额头,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凛正,不苟言笑,冷静端正得让人发指。但这样的表现,在这个时候却让人心里无端的平静了几分。 得了,不跟自己媳妇说还能跟谁说。 他便将事情原委一一都描述出来,这期间他紧觑着秦银霜的反应,本已烈火烹油的内心悄然冒出来几分得意,心想饶是她平日里刀山火海崩于前依旧镇定自若,大概也没听过这样的事吧,知道了就算不是方寸大乱,起码也得来个神色大变。 现实无比精准地打了他的脸,听完了他的话,秦银霜只是静默了一瞬,道:“妾同您一起入宫,去向母后请安。” 萧崵一愣,不禁仔细端看她,见她吩咐了人准备车舆,又将府中总管叫进来,精选了几个平日里机灵敏锐的扈从跟着他们入宫。 “那……用不用派人去向舅舅报个信。”见着她安排的周到,行事动作有条不紊,迅速抛去了要看她花容失色,惊慌错乱的愿望,不由得跟她正儿八经商量了起来。 秦银霜略微沉吟,道:“先不必了,这事儿妾会酌情跟母后禀报的,至于姜相那边,暂且没有必要。” 萧崵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出门,走到院子里,没忍住又低声问她:“那你觉得一会儿见了皇兄我该怎么办?” 晨光洒在了王妃一身蜀锦织缎上,耀得整个人金光玉错,潋滟生辉。她极为专注地思索了一阵儿,缓慢道:“求饶,哭,磕头。” 半个时辰后太极殿的青石板被他磕得哐当哐当响,萧暘痛哭流涕地冲着御座上的萧衍道:“臣弟知错了,臣弟昨夜喝了点酒,一不小心喝多了,脑子犯了糊涂,干了糊涂事,皇兄您大人大量,饶我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侍立一旁的魏春秋见萧暘额头上被磕出了一块血渍,要上前扶一扶他,偷眼往御座上瞟了一下,见萧衍一张俊容冷得跟山巅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似得,几乎冒出冷烟来。眼见着自己亲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头都磕破了,始终无动于衷,一双眼睛透出冷冽寒光,好像是要把萧暘戳个窟窿,但有时又微微放空,仿佛不是在看萧暘,那狠劲对着虚空想要把什么人从天涯海角揪回来挫骨扬灰一样。 萧暘自顾自磕了一阵头,抹了一把鼻涕,悄悄抬头觑看萧衍,见他还穿着昨夜宴饮时的锦衣,外罩的玄襟纁裳上压着几道深邃的褶皱,像是穿着外裳睡了一觉似得,与他平时精致不苟的作风极为不同。萧暘越看越觉得心里一阵发凉,依照他这皇兄冷硬的性子,怕一会儿就要让他暴毙了吧。 第261页 虑及此,无计可施,唯有更虔诚实诚地磕头。 “萧暘……”御座上的人突然开口。 “你昨夜可见过那个人……”萧暘低头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谁,下意识摇了摇头,见萧衍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忙说:“臣弟真没有亲眼见过,况且这么多年了,当时出事时臣弟年纪还小,就算迎面见了大约也是认不出来的。” “还小?”萧衍讥诮地冷笑:“你和孝钰是同岁,那时候你还小,她也还小,为何她就能认出来,还这么……”后面的话几乎是被咬牙切齿地咽下去的。 萧暘后脊背冒出些冷汗,嘴巴不听使唤,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兴许……是大哥来找的孝钰,若是面对面看着,兴许就能认出来了。”说完了,发觉萧衍的脸色更冷,几乎如铁般凝滞发青,忙开始反省,但反省了半天也只能软绵绵地补充:“是皇后,皇后。” 萧衍冷笑:“皇后?”抚在案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冲魏春秋道:“传中书舍人觐见,让他们拟旨,皇后久病不愈,已于昨夜薨逝,着令礼部大办丧仪,昭告天下,举国共哀。”说完,解恨般地咬了咬牙。 魏春秋一愣,看了看萧衍,不敢言语慢吞吞地往外走,将要迈出太极殿门时又被叫了回来。 御座上长久无声,魏春秋壮着胆子看过去,见他的脸上半分怒戾,半分伤心,像极了清晨刚醒来时芳蔼公主在床榻边吞吞吐吐地把事情都告诉他时的样子。他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去,环佩叮当作响,摸索了一阵儿忽而起身,疯了一样往书房跑。屉柜上着锁,他随手拿过佩剑朝着檀木外边砍过去,砍了不知道多少下,雍容精细的檀木桌上蜿蜒布了道道狰狞的白痕,他颤抖着手把屉柜拆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愣怔了许久,想起了这之前的一段辰光,那些温柔缱绻的岁月似乎一下子蒙上了令人作呕的外壳,变得丑陋且荒谬。 沈孝钰啊沈孝钰,原来你这一世秉性纯真,是把最深最重的心机用在了他的身上。 萧衍轻挑了挑唇角,问:“宁兰芷是不是还在骊山?” 魏春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记住,从现在开始皇后因久病不愈去骊山休养,骊山上下增加防卫,无旨不得入,无旨不得出,挪昭阳殿管事宫女孟姑和皇后的两个贴身宫女素问和灵徽去骊山伺候,其余人等不得叨扰皇后休养,违者立斩。” 他饶有深意地看向魏春秋:“你知道该怎么办了?” 魏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是大舒了一口长气。 萧暘眼见着魏春秋出了殿去办差,悄悄睨了一眼萧衍的神色,低声道:“那臣弟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萧衍瞥了他一眼,似乎极为厌恶,将视线又挪到了殿侧的绘绢屏风上,冷声说:“把你昨夜看到的详细地向朕描述一遍。” 萧暘快语道:“芳蔼不是都说了……”觑见萧衍的脸色,忙低垂了头,老老实实照办。 太后和端王妃赶到太极殿时,萧暘正被内侍从地上扶起来,往嘴里灌药,吓得太后大呼了一声,亲自欺身上前把内侍推开,将那盛着药水的白瓷小瓶狠狠掼到地上,抱着眯缝眼奄奄一息的萧暘大哭:“暘儿,你醒醒,不要吓母后。”身后紧跟着的端王妃见状也是脸色惨白,想要上前,但碍着太后和圣驾在此,又有些顾忌,一时红了眼圈,缄默着看萧暘。 萧衍看了看正在殿下哭哭啼啼的母后和那挺尸似得萧暘,极没有耐心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揽着袖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太后哭得专注,未曾察觉萧衍已走了,但内侍看得清楚,忙上前小声说:“太后,太后,端王殿下刚才兴许是磕头磕的狠了,回着回着话晕了,陛下让奴才跟他灌些灵芝醒神药酒……” ---与外间的喧闹不同,昭阳殿安静清谧如初,舒雅的陈设幔帐间弥漫着淡抹的百合花香,轩窗半开,有清风缓缓而入,带着尘土质朴纯洌的气味。 萧衍将人都遣了出去,独自坐在了妆台前。 那上面整齐摆放着胭脂与香粉圆钵,钗环自尾端齐在一条线上,静静地躺在敞开的梨花木描金首饰盒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自然,仿佛在等着它们的女主人日落时缓缓归来一样。 第262页 萧衍撷了一根白玉簪子在手里把玩,心思抑不住飘了出去。自清晨醒来到现在足够他冷静下来深思,若这是一场局,那么从头至尾就是为了遗诏而来。从孝钰被解禁,深夜去他的寝殿送醒酒汤开始……她那般温柔顺从,体贴备至地在他身边将近五个月,心里无时无刻不再算计着那份遗诏的下落。想到此,手上不由得加力,那根玉簪子应声从中间断裂。 抚着簪子碎口处的凹凸,他继续想,那么萧怀淑是用什么法子见到孝钰的呢?他与她见面定然是孝钰将遗诏交出来之后,而那段时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将沈槐召入长安。沈槐今早他已审过了,一问三不知,口口声声是孝钰求他将自己送出去,耐不住哀求才照办。 从前他只觉得沈槐圆滑、机敏、深不可测,如今才发现他是真得‘深不可测’。他盯着沈槐,在杀与不杀之间稍作徘徊,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将他放回去了。人家在他身边布了一个大局,抽身得干净利落,若是连这一根线头都抓不到,那岂不是溃败得更加彻底。 这之后他们去了骊山,经了那一场变故,仓惶而回,他把孝钰关进了昭阳殿,那段时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提萧怀淑了。 而后孝钰被放了出来,她主动到太极殿向他示好,因为病重留在了太极殿。 等等,他将簪子放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时在骊山,她虽然与他置气,可每行一步冲动且莽撞,从沈槐那里得知了关于父母命案的消息一刻也沉不住立时便来找他算账,这与后来她在太极殿的表现天差地别。 当时他只以为是罚她罚得狠了,将那棱角分明的性子都磋磨平了,现在回想,莫不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萧怀淑既然有本事到皇宫内苑里来将她带走,那必然是在宫里有耳目内应,也必然有本事将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摸透。他蛰伏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是什么让他们一反常态重新出现? 是他们之间的反目,是他将孝钰囚禁,逼得她割了自己的手腕,所以……他出现了。 在把孝钰从昭阳殿放出来到她来太极殿主动向他示好这段时间,萧怀淑一定出现过,并且与孝钰相认了。 第105章 番外-其衍几何(中) 他将两截断裂的玉簪子扔到桌上,朝外间朗声吩咐:“把昭阳殿起居注取来。”纤薄的宣纸页册一张张翻过,他的视线飞快掠过上面的字迹,突然停在了某一处。他抬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孟姑:“西岳观拨道士入宫为靡初大婚合算生辰八字那一日,有道士来过昭阳殿?” 孟姑静声回道:“是,那日道长来了之后还为娘娘拨弦弹奏过一曲,道长走后娘娘将所有宫女都遣出了寝殿,独自一人在殿中待了好一会儿。” 萧衍眸中精光闪烁:“那这上面为何没写来的是哪一位道长?” 孟姑道:“因来的是外男,素来是不写名姓的……或许是起居官怠慢了,要不要将他召进来问一问。” 萧衍冷诮地勾了勾唇,道:“不必了,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他将起居注合上,吩咐:“召顾长青来见朕。” 孟姑应下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重又回归安静,他将视线转回妆台上,随手将胭脂膏盒拿起来,放在鼻下轻嗅,像是用桃花为主要原料滤制而成,香味浅淡,若不细闻几乎是闻不出来的。 这像极了孝钰平日里的装扮风格,总是给人一种幽淡清浅的感觉。后来她将皇后的正红凤翎祎衣穿在身上,图纹是金线刺成,一百零八颗浑圆的珍珠缀在裙袂上,他时常促狭地想,将人装扮得像个珠宝匣子一样。但看着她的脸,为了搭配衣衫唇上胭脂涂得又红又重,面上满是抱怨,不住地拿手揉自己的脖颈,像是被那沉甸的头饰压得不堪重负。 真是奇怪,不论将什么衣裳套在她身上,不论多浓的妆画在脸上,总给人一种轻盈剔透的感觉,仿佛是那些富贵俗物累了她,污染了她身上的灵气。 曾经的小玉儿那么清纯可爱,身上的灵气好像是溪水的源头,好像从不会有干涸的时候。 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不知因什么耽搁了出宫的时辰,宫门落锁宵禁再出不去了,她便在西客所外的那棵梨花树下坐着,细花绫裙上沾了些许梨花,碎碎的,在月下泛着金黄的色泽。 他从垣墙后转出来的时候,见她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边画边振振有词:“怀淑想念亲人了,我安慰了他一会儿,所以忘了时间……从台阶上摔下来,扭了脚,所以在宫里歇了一晚……说话说话,说到忘了时辰……”她立刻噤声,后怕地喃喃自语:“要是这样跟母亲说了实话,非得打我不可。” 第263页 萧衍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是在替自己彻夜不归找托词呢。 有禁卫例行巡夜,见孝钰独自一人在树下,有些为难:“贵女,宫禁规矩,夜深是不准在外面乱逛的,你还是快些走吧。” 孝钰慢吞吞地站起了身,些许窘迫地对了对手指,可怜兮兮地心想,偌大的宫殿她好像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萧衍轻咳了一声,装作恰巧从这儿路过,风轻云淡地过来,禁卫立马拘礼,听他道:“你们照常巡夜吧,沈贵女自有孤照料。” 也记不太清那夜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是让她跟他乖乖回了东宫。 在寝殿外魏春秋乍一见她,大吃了一惊,不住地看萧衍,只得了一句:“请贵女去中殿暂且歇息一晚吧,明日一早给吴越侯府送个信。” 魏春秋惊讶之色愈浓。 萧衍并不知,就是这么一句话足让他后悔了整整两年。 那时皇帝已解除了孝钰和怀淑的婚约,将她重新许配给了萧衍,但吴越侯强烈的反对,屡次以各种理由试图说服皇帝改变主意,在最终于事无补后又开始以各种理由拖延他们成婚的日期。 萧衍从最开始的有些难堪,到后来亦有些想开了,特别是最近,他深知怀淑已不会在宫里待太久了,他马上就要‘走’了。 等到他走了,所有人都会慢慢断了对他的念想,到那时很多事情会是水到渠成的。 听到“中殿”两个字,孝钰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嗫嚅道:“不,不必让我住中殿,在偏殿住一晚就行了……”注意到萧衍渐渐变冷的脸色,她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极善察言观色的魏春秋忙推搡着扭扭捏捏的孝钰往外走,边走还边劝她:“贵女,可别惹恼了殿下,他能让人把你扔出去……” 这一夜过得极快,以致他躺在寝殿里尚未仔细描摹出他们成婚后的美好光景,窗外已露出了一抹白。 还未到上朝的时间,但他已无睡意,翻身下榻,稍作梳洗便去了中殿。 孝钰起得比他还要早,小心翼翼地从乌檀木妆台上拿了一把梳子,细细理顺着垂下的发丝。见萧衍进来忙把梳子搁回去,但因动作太过慌张,梳子‘砰’的摔到桌面上,吓得孝钰慌忙去摸,看有没有哪里损坏了。 萧衍在她身后瞧着她的一连串举动,挑了挑眉,笑道:“不必这么紧张,它们以后都会是你的东西,要是不高兴劈了烧火都成,这么紧张做什么。” 孝钰讪讪地收回了胳膊,有些局促地后退了一两步,低声道:“我……我该回家了。” 几乎是与话音同时落地,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吴越侯找来了,让沈贵女立即出去见他。 孝钰躲在萧衍后面去了正殿,见沈檀爵冕弁服穿戴整齐,只是眼下一片乌青显得憔悴,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多谢太子殿下收留小女,多有叨扰,臣这就接小女回去。” 萧衍依旧执着旧时他做晋王的晚辈礼,朝沈檀微揖身,见他的脸色着实不好,又瞧了瞧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孝钰,便没有多说话让沈檀把孝钰领回去了。 而出了东宫之后的光景,便是萧衍无从知晓的了。 沈檀一路冷面无言,回了家才问:“你可知昨夜怀淑又犯了病,太医院只派了个微末的年轻太医去,诊了大半夜也没诊出个所以然,今晨一早他吐血了……” 孝钰慌忙去看自己的父亲,见他沉冷道:“为父早就说过,不希望你再和那位太子殿下有什么瓜葛,虽然陛下赐婚,可从情从义咱们都不能干这样的事,若你真成了太子妃,那将来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你?看待我们沈家?”自孝钰出生以来,沈檀一直视作掌上明珠,从未对她说过这般重话,因此孝钰也有些招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乌灵静澈地盯着她爹看。 “咱们家虽然比不得东宫那般奢华,但你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得,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人家朝你勾勾手就跟着走了吧?” 话一落地,孝钰哭得更厉害。 看着女儿的泪,沈檀愣了愣,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是把挚亲当做了宣泄心中的悔与愧的目标,对女儿的话说得越难听,越是不择一切手段去维护昔日的尹氏,他心中便多了一分的安慰,似乎是溺水的人在苦苦挣扎,不让自己被那些犯下的罪孽所淹没。 第264页 想到此,便觉得女儿那双乌灵静澈的眼睛就像是通明镜,几乎要将自己的底细照个透彻,便逃似的奔出了房里,留下了一面哭着,一面摸不着头绪的孝钰。 在这样压抑且终日被悲怆所萦绕的环境里,怀淑并没有挺住,早早的‘英年早逝’了。那项计划除了怀淑一方的人,只有萧衍及他的心腹知道,在实行之前,怀淑曾将一枚红丝绦嵌玉的同心结交给萧衍,嘱咐他在自己‘死’了之后,内侍省派人来给他验身、着冕服之时一定要将这枚同心结给他挂在身上,他要带着它‘走’。 萧衍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大度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怀淑的丧事过后,萧衍只觉心里舒了一口气,暗中请求太傅在皇帝面前提一提他和孝钰的婚事,但在此时吴越侯府那边却传来信,说是沈贵女无故失踪了。 失踪?萧衍觉得沈家怕是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但当安阳公主忧心忡忡地到萧衍跟前,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色憔悴至极,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怀淑走了之后,我和沈檀都伤心了一阵儿,大约她爹对她说话冲了点,她心里又为怀淑难过,这丫头面上看着温和好脾气,心里脆弱得很,衍儿,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说着,又捏着锦帕拭泪。 萧衍这才觉出事态的严重。他立马召集了京兆府及左右金吾卫,暗中留意长安内及近郊关于年轻女子的报案情况,又加紧搜查孝钰可能会去的地方。 这样折腾了一年多,到了清嘉七年,孝钰仍没有音信,安阳公主终日以泪洗面,而沈檀也像是苍老了十多岁,连没长开的意初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时常在家里哭着喊“姐姐”。 在这样漫无边际的找寻中,萧衍的心渐渐的冷了。他知道沈孝钰虽然看上去迷糊,但其实一点都不傻。她一定知道自己一走了之后父母会有多么伤心,也定然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地寻她,可她就是能狠下心消失得彻底,任金吾卫将长安城翻了个也不出来,而这份狠多半是冲着他萧衍来的。 她那点小心思,必然觉得,就算她自己耗得起,一国的太子也不会迟迟不立正妃专等着哪一日从犄角旮旯里把她找出来再成婚。说不定,她就是躲在暗处,等着他耗不住跟别的女人成了婚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来。 萧衍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尊严和怀着满腔热忱捧出来的一片真心被人扔到了地上狠命地践踏。甚至在心里发了狠,他就算找到了天涯海角也要把沈孝钰揪出来,让她也尝尝这真心被践踏的滋味。 内心的孤寂苦闷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渐渐的,他开始流连于女色之间……东宫里有那么多的美人,千娇百媚,温顺绵软,各个都知情识趣,忙着讨好他,将他奉为天。半边衣带陷在温柔乡里,有时醉了,他便想不就是一个沈孝钰吗,便将她当作一页书翻了过去,他如今是太子,有着大好的前程,何必非要把自己搭在她身上。 这样想,在醉里可以获得片刻的安宁,可一旦清醒了,守着满苑的细花风雪,他又觉得这一辈子怕再也不能这样爱上一个人了。 清嘉八年,御史台已有奏疏呈到皇帝案牍上,建议为太子从世家文族中聘娶太子妃。 沈孝钰失踪了足足两年,即便再有天命在身,皇帝那边也有些微松动,他甚至也亲自劝萧衍:“一个妙龄女子失踪了这么久八成是凶多吉少,衍儿就快要行弱冠之礼了,婚事不好耽搁,不如先立正妃,万一孝钰要是回来了,让她给衍儿做侧妃可好?” 侧妃,萧衍的母亲便是侧妃出身,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从前每日清晨起来后还要去给皇后磕头请安,伏低做小才能安守着妾室的本分。 他恨沈孝钰,怨沈孝钰,可要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妾,心却一阵阵的疼。 因此,他唯有长跪不起,“父皇,儿臣从未求过您什么,这一次求您,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一定会把孝钰找回来的。” 第106章 番外-其衍几何(下) 皇帝看着自己这个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 如今也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低三下四,再三隐忍,心中也是不忍,便答应了他。 但其实萧衍自己心里清楚,两年的时间,六百多天,长安城内外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被当做漏网之鱼再去找一找的了。 自东宫婚事被搁置,皇后便时不时地邀姜紫苏去昭阳殿小住,刻意安排萧衍与她碰面,乐此不疲地干起了搬石搭鹊桥的事。萧衍被他这位母亲折腾得疲倦不已,干脆躲在东宫不出来,对外称病。太医院的都是些人精,手一搭脉就知道是不是有病,但都是行家,自然能编出一套听起来凶险但又不把话说死了的说辞。 第265页 既然对外说病了,自然就得清静度日,管弦丝竹加东宫里婀娜妖娆的美人暂且都得搁下。每日里就是看书休憩,赏花品茶,出乎意料得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反倒让他的心静沉了下来。从东宫藏书阁里找了一张详实的大周地图,从长安始勾连出了数道通往吴越的线路,他甚至亲自拿着地图从长安城门下出发,走过其中的几条路,沿途的旅舍、茶肆、酒寮都查验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长安城外人烟鼎沸,黄沙漫卷的土地,望之无垠,有走人拉货的到处揽生意,又有往来客商络绎不绝。看着这番帝都外的胜景,萧衍突然动了动灵机,沈孝钰离家大约也是一时冲动,凭她那个脑子怎能想到先去准备地图? 于是,试探着走到驻留城下的车夫跟前,问他:“可能为在下指一指去吴越的路?” 车夫倚靠在半旧的车壁上,惯常便是在城外找饭碗,有人出远门或是有货要拉,他的生意便来了。路上找营生的人都练了一副好眼睛,一眼瞧见萧衍,浑身绫罗,气度雍贵,俊秀无双,猜度着不是显赫高官,便是皇亲国戚,这样的人怕是不屑于坐他的车,便好脾气地往东南指了指:“这条路好走些,像您这样的贵人,走条官道虽说远一些,但好歹安全。” 萧衍顺着那条道看过去,确实一马平川,看起来好走许多,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样又过了半月,徐文廷在下朝后急匆匆地找到了萧衍,道:“殿下,有消息了,你说的那条路途经一个破旧的小庵堂,臣带人进去探了探,发现了一个寄宿的俗家女子,长相年龄都与沈贵女相似,臣私下里问了问庵主,她说这女子是两年前从这里路过,遇上大雨便在庵里住了一宿,听师太研习佛经,听了几日便决心不走了……” 萧衍立马放下了手头繁冗的公务朝政,带着禁军去了这个庵堂。确实是既破旧又小,门是老槐木,已让虫蛀了许多洞在上面,山下有嶙峋怪石,山上有苍旧槐树,不时有斑鸠鸹子飞过。行至山下两里外便不好骑马了,好容易拨弄过掩着道路的杂草藤蔓走到庵堂前,萧衍的心又揪了起来,他怕极了会空欢喜一场,可一想到敲开这扇门有可能会见到她,心里又是说不尽的烦躁窒闷,抬起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静默。 徐文廷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殿下,臣带着禁军守在门口,您自己进去吧,佛门净地,不好太叨扰。” 萧衍默然点了点头,终于鼓足了勇气敲开了门。 庵主有些犹豫,但看了看他的长相穿着,联想到孝钰刚来时也是一身富贵装扮,心里有了些猜度,便不隐瞒,直言道:“沈施主会帮庵里抄写佛经,平常偶尔也干些杂活,就像庵堂后院里的菜地,也是她帮着静月师太打理,师太年纪大了,并不能多做活,几乎都是沈施主在干……” 说着,从后角门去了后院,见那里绿油油一片,从门口的泥洼地蔓延到一里外的古井旁,秋风吹过,草芥清香。萧衍顺着并不好走的泥路走了一段,蓦然停住了脚步,见蓬叶堆里冒出个小脑袋,穿了一身浅茶色荆布粗衫,梳着极简单的单鬟髻,簪了根木钗,正对着长势喜人的菜叶子捉虫。 边捉嘴里边喃喃自语:“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末了,自顾自地笑笑:“我也应该算是王谢堂前燕吧……”从田地间拔了根发黄的枯草随手扔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萧衍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她裙裾上沾着的泥土灰渍,不由得蹙了蹙眉,看着那行为举止欢脱的背影,轻声问:“那么你这只燕子打算何时再飞回来?” 正弓着身专心除草除虫的孝钰陡然僵住了,维持着背对他弯身的动作半天没动,风过漫野,吹动绿叶如浪般翻滚,炙热的阳光下在绿浪上铺了一层极浅淡的影子。 孝钰慢慢直起了身,回过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去看萧衍的脸,可却又忍不住翻动眼皮偷觑他。 萧衍仔细地看她,往昔若凝脂般雪白的肌肤如今是浅黄的颜色,眉毛微弯不加螺黛修饰,反倒是月牙弯弯、清新浅浅的样子,唇上亦未点胭脂,但饱满且红润,犹如这清风隽永的田园,透着自然怡人的风味。 她默然抬头,低声说:“衍儿,不,太子,你能不能当没看见我,我……不想回去。” 萧衍不知是该笑她天真,还是笑自己荒唐可悲,面上的神情愈加平静轻缓:“你说呢?” 第266页 庵主一直守在后角门边看着他们两个,是怕万一孝钰不认识这个人或是不愿跟他回去,对方若是霸王硬上弓好及时叫帮手过来,但这么远远看了一会儿,两人似是说了几句话,孝钰便跟着那个人走过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庵主道:“今日的草还没有锄净,我一会儿再来,成吗?” 庵主一愣,看了看站在孝钰前面的萧衍,有种天欲雪时沉重压下来的乌云之感,让心口不由得一窒,忙说:“成,你尽管去,我让静凡来锄草。” 孝钰极勉强地冲她笑了笑,算是谢她,便领着萧衍去了自己的厢房里。 俗家之人所住的厢房比不得尼姑们的庵舍,因不是每日都有人住,所以建在了阴面,甫一进去就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脚底往上钻。萧衍坐下后环顾了四周,木桌和木凳极少有完整的,不是缺了个角就是掉了大片的漆,轩窗上是用劣质的纱布蒙着,还是新一块,旧一块,像是碎了之后临时又增补上的。整间屋子就跟孝钰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一样,给人一种山穷水尽无比凄苦的感觉。 察觉到他审视又有些嫌弃的视线,孝钰愈加心虚,默默地找了一个没有缺口的瓷碗给他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萧衍低头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黑色瓷碗,毫不客气地把它推了出去。 “你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比在长安里舒坦吗?” 孝钰下意识地点头,眼见他眸光微冷,讪讪地说:“这儿没人认识我,觉得轻松。” 萧衍瞥了她一眼,疏淡地勾了勾唇,道:“你初来乍到,自然是没人认识你的。可若是在这里住个十年,二十年,结识的人多了,经历的事多了,自然又会生出新的烦恼,到那时你又觉得烦了该怎么办,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流浪吗?” 孝钰默默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他又扫了扫她的衣着,闲凉道:“你若是越过越好便也罢了,怎得离家出走一遭,将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 孝钰这才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低声道:“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庵堂里就有粗布衣裳,能借我穿就不错了。” “借?”萧衍微瞠目:“就是说这衣裳还不是你自己的,是穿了别人的?” 孝钰迎上他的视线,想点头,但触到眼底的一抹机锋,又沉默着低下了头。 萧衍霍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你赶紧跟我回去,姑姑和姑父天天想你都快想出病来了,这世上竟有你这样狠心的女儿。” 孝钰边往外拉扯自己的手,边说:“我爹觉得我是家门不幸,早就不想看见我了,娘也是,他们怎么会想我,巴不得我消失才对。” 萧衍回身看她,面上浮上一抹严厉指责:“家人聚在一起怎么会没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因为几句难听的话你就这么想自己的爹娘?” “你懂什么!”孝钰猛地将他挣脱开,向后退了几步,倚靠在供奉着观音瓷像的香案上,哽咽道:“我要是回去了就得和你成亲,我不能嫁你。”嫁了你,对不起怀淑,她的父亲也会更加厌恶她,所有的人都会鄙夷她,这个贪图富贵不知廉耻的女人,背弃了曾经的盟约,转投了他人怀中。 萧衍沉静地看着她,冷声问:“那你想怎么样?怀淑已经死了,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两年了,就算是给他披麻戴孝也够日子了吧。” “不够,不够。”孝钰捂着自己的肩膀,眼泪圆珠子似得滚下来:“他对我那么好,可我……我就是个枉顾恩义的小人,这辈子都不配过得好,我不嫁人,谁也不嫁,就在庵堂里过一辈子,心里还会好过一些。” 她这副几近崩溃的样子,伴着隐隐约约的抽泣,显得萧衍更加冷静,他沉默着站在她面前,过了一会儿,静声问:“那么我呢,我对你不好吗?我找了你整整两年,沈孝钰,是不是只有怀淑的好才值得你放在心底去珍惜感怀,而我的好便是一文不值的。” 孝钰抬头,隔着泪眼朦胧去看他,见他避开她的视线,欺身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冷硬道:“禁军就在庵堂外,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被他扯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孝钰伸手碾了碾他的衣袖,低声说:“先等一等……”萧衍回身看她,眼中寒光凛烁。 “你的衣裾上沾了点灰渍,鞋上也有,把它们脱下来我给你弄干净了再出去,你现在是太子,不能人前失了仪态。” 第267页 萧衍低头看过自己的衣裾和皂靴,果然是脏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孝钰的手腕,由着她去找了一双竹篾编的鞋给他换上,将外裳和靴子脱给了她。 他坐在矮凳上,见她将衣裳小心翼翼地搭在案子上,捏起裙裾一点灰渍处放在铜盆里小心搓洗,等洗干净了再点起蜡烛仔细地烘干。 靴子也是如此,等都整理妥帖了让他换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正当萧衍觉得刚让她替自己整理了一番,不太好再用恶劣语气相对时,她先开了口,“我想去跟庵主道个别,还有师太们,她们都挺照顾我的。” 萧衍一愣,点了点头,却是立马起身紧跟在她身后。 从这破旧庵堂里出来,萧衍让孝钰骑了自己的马,而他牵着缰绳慢慢走着,禁军里有人看不过去,想上前将自己的马让出来,被徐文廷抬胳膊拦住了。 这样走了一段,两厢缄对,萧衍忍不住抬头看她,见她正盯着天边那一抹绚烂的夕阳在出神,橙红的光晕渡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精致的半边脸轮廓,一时让他移不开眼。 曾经,以为万紫千红在身侧,或许可以将她慢慢放下。但见到了她,才恍然发觉,那些对她的念想从未消失减淡,不过是极狡猾的潜藏在了心底深处,给他以平静的假象,就等着某一刻破茧而出。 他想,或许他是舍不下她了,若是这样,那也便没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一两样是不能舍下的,不然不是太孤独单调了吗? 第107章 人家都说山中岁月幽静,不理尘世纷争,过得尤其快。在这芷萝山中,我算是深有感触。遥想当日怀淑将我送到这里,对我说,此处避世日久,山主乃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晋云医书》之作者云献的后人,名曰红缨。 江湖中传言,云红缨医书之高超决胜古今,堪与华佗、扁鹊比肩。她每年往江湖中投放十张红缨花笺,凭此笺可请动云红缨亲自出诊一次,不管病得多重,伤得多重,都能药到病除。 怀淑将我送过来,就是带着一张红缨花笺来的。他将盛放银两的布包裹交给云红缨,嘱咐了一大堆,最后颇为认真地说:“诊金、食宿我都给了双份,别的都好说,不许饿着小玉儿。” 我听得新奇,什么叫饿着,她有那样起死回生的好本事,必然日进斗金,数钱数到手软,还会缺了病人饭食吗? 没想到,真会。 头十日,还勉勉强强能喝上碗清粥,到了第十一日云红缨扭扭捏捏地来找我,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些日子山上吃得不错,那都是顾念小玉儿你在,尽量拿好的来招待了……”面前的云红缨双十年华,穿了身红裙,胸前绣着连枝并蒂莲,头上扎墨绸头绳,将整个人趁出些英气,说起话来却很是婉转,那时常会被石头硌到牙的粥也叫吃得不错的话,那我还真要反省反省,是不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红缨继续说:“其实我常年都是施医赠药的,再加上药炉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漏雨了,要修整又是一笔费用,所以接下来几天咱们得艰苦一点了。”说完了,她便抬起头眨巴着晶莹明亮的双眼幽幽地看我。 我实在想象不出比清粥还艰苦的吃食是什么,可听她说得那般可怜,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招,只有答应了。 答应的后果就是以后连清粥都喝不上了,只能日日以野菜充饥,吃了个把月,一直吃到除夕,把脸都吃成了菜色。 我很是纳闷,这样严寒风雪的冬季,哪里那么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野菜。 所幸,怀淑临走前给我了五个藤箱,都是父亲生前留在宋灵均那里的,据怀淑说不止五个,但他怕我病中伤神太甚,所以只肯给我五个,等看完了这些再给我剩下的。 藤箱中整齐摆放着父亲的手书和许多他收集珍藏的孤本,上面皆有他所做的注解。夜深时,因难抵而无法入眠,我便会找出来看一看。 在这样幽静的环境里,我倒是能读进去书,而那些从前无法理解的章节要义也都会有新的透彻的感悟。 除夕之夜,云红缨破天荒的准备了一篓细面和三两肉并一大堆野菜,神秘兮兮地来问我能不能把饺子包的尝起来只有肉味,没有野菜味。 我有些为难,下了好大决心把自己腕上的玉镯摘下来,递给她:“要不,你再买些肉?” 她极为自然且迅速地把玉镯揣到自己怀里,不忘奚落我:“你们这些贵族,一看就不知道平民生活,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守岁,谁出来卖肉?” 第268页 我愣了愣,心想,是呀,今天是除夕,是该跟自己家人在一块的,怎么会有人为了几钱银子撇家舍业地出来呢。 见我发愣,云红缨立了三根手指截住我涣散的目光,道:“请停住你那些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把饺子包的只有肉味,没有野菜味,对了,玲子回家了,只有咱们两个包,得快些了。” 玲子是云红缨收的小学徒,顶多十五岁,小姑娘鼻子眼都长得珍巧,整日跟在云红缨身后捡药材,称药材,熬药材,还要时不时听她聒噪,水用多了,浪费;柴用多了,浪费;锅用狠了,浪费。小小年纪,本是机灵清莹的长相,愣是被她折磨的天天愁眉苦脸。 现下她走了,也只有换我来愁眉苦脸了。 往馅料里倒了酱油和醋,又撒了些盐,云红缨盯着我的手腕看了一阵儿,道:“你的左手是不是受过伤?” 我一怔,点了点头。 “你是那样的身份,怎么会轻易伤到手?” 我低头沉默,拿筷子搅了搅馅料,不去看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红缨便不问了,只东拉西扯地跟我说:“等年后我要下山挣些银两。” 我实在想象不出,把每张红绫花笺卖到一百金的人怎么会缺钱缺到这地步。 她手里包着饺子,目光微微放空:“等开春了,我还可以去后山打些兔子回来,到时候就能一饱口福了。” 我抬眼看她,“怀淑哥哥说后山有狼,你……” “有狼怕什么,我跑得快。兔子肉吃了,还可以拿兔子皮缝围巾,省得买了……” 真真是要钱不要命。 我们闲聊了一阵儿,有人敲竹寮的门,我将面皮放下又在帕子上抹了两下手去开门,见是怀淑领着那一贯跟在他身边的小道士方远来了。 方远手里提着两块腊肉和一只除了鸡毛的鸡,看得我一阵眼发直,悄没声地咽了几口唾沫。 怀淑了然,笑道:“我就知道这云红缨秉性难改,她这几日都是怎么糊弄你的,快说给我听听。” 说话间,云红缨已出来了,我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怀淑和方远让进去。 怀淑现下的身份是青桐山掌道柳居风,虽说青桐山在同安郡,可在洛州也有分教,此前怀淑便常年住在这里,当年他服用了‘浴火’自宫中逃脱时也是在云红缨这里养了近五年的身体,在神医精心调理下才慢慢康复。 我从莫九鸢的话中知道,柳居风确有其人,且自小便是在青桐山长大的,虽然半张脸蒙着,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但堂堂天下一道门的掌道,怎会如此轻易就被替代了,那真正的柳居风又去了哪里。 对于我的疑问,怀淑并未正面回答,只说以后会告诉我的。 这次重逢,我确然觉得怀淑神秘了许多,仿佛身上有许多秘密不为人知。 他在除夕的夜晚带来了腊肉和鸡,红缨自然是高兴的,但她并不打算把这些美食都烹煮了,天人交战了许久只肯蒸一块腊肉,在怀淑和方远的左右夹击、威逼利诱下才被迫把鸡也炒了。 等热菜上了桌,饺子下了锅,我们围着桌子坐在一起,举杯相碰,算是过年了。 怀淑饮满了整盅酒,笑吟吟道:“正月里清泉山庄要办鉴宝大会,据说林庄主会拿出其珍藏的古董请人品鉴,但入见之人也需得拿一样价值连城之物相赠才能入了清泉山庄的门。” 红缨啃着鸡翅膀,不屑地说:“真是会做生意,他只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一看,便要把人家带去的东西揣到自己口袋里,典型空手套白狼嘛。” 怀淑看了她一眼,笑道:“可饶是这样,我听说已有许多江湖人士、朝中高官为了参加他的鉴宝大会已开始四处打听林庄主的喜好了。” 这样说来,那这位林庄主和他的天泉山庄应该确实有能拿得出手的宝物,才会引得八方来客。 我看向怀淑,问:“那……怀淑哥哥也是想去吗?” 他将剩下的一块鸡翅膀从红缨的筷子下抢出来夹到我的碗里,敛了敛衣袖,温煦道:“往年我也是并无多大兴趣的,但今年不同,小玉儿来了,我便带你去散散心。” 我有些心动,但虑及他刚才所言,会有朝廷高官去凑热闹,又拿不准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一时有些犹豫。 像是透彻了我的心意,怀淑道:“你不必担心,长安传来奏报,皇帝陛下在年节后便会起驾来陪都巡视洛河,朝中重要官吏皆要随行,怕他们想来也抽不开身,而微末的官吏,他们自是不会有机会见过你的。” 第269页 巡视洛河?我的筷箸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不是一定会来洛州吗? 怀淑看了我一眼,似叹非叹道:“大约他并不是知道你在这里才来的,而是因为洛河去年屡屡决堤,淹没大片庄稼,导致民不聊生,而派来监修河道之人又不得力,少见成效,所以才要亲自来看看。” 第108章 我默然点了点头,拿筷子戳着碗里软繻的米饭,抬起瓷瓯喝水,一时无言。 云红缨转了转眼珠,兴致勃勃地问怀淑:“那你可知道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来洛州吗?”顿了顿,又加了句:“上次见他已是五六年前了,是不是还长得那么妖孽?” 我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看云红缨,她亦看我,“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两在东宫见过的。那时你们刚刚成亲,我为怀淑解除‘浴火’余毒,缺了一味珍稀药材火灵芝,四处寻求无果才找上了当时的太子,说来也真是有意思……” 她神情邈远,作回忆状:“那时我是通过当时禁军副统领高士衡进宫的,他将我带进去时太子正在东宫议事殿议政,姜弥就在他跟前,人家愣是镇定自若地说我是他的私交,姜弥盯着我神情古怪至极,大约是没往好地方想。不过现在想想,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竟能做到那般淡定沉着,果然不是池中物,这太子与皇帝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我有些想起来,那时崔良娣为了她还来找过我,说是从外面来了个女人,被萧衍奉作上宾,还破天荒带进了书房……原来是她。 说话间,煮锅腾腾冒出了热气,我忙起身去捞饺子,听怀淑在身后说道:“你不说我还有些忘了,既是这样圣驾到洛州以后你便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了,若是被衍儿身边的人认出了你,顺藤摸瓜,小玉儿便在这芷萝山里藏不住了。” 请瓷盘子端在手里有些打滑,险些没攥住摔出去。方远连忙将我手里的接过来,道:“钰姐姐,你可小心些,别烫着。” 话音落地,怀淑和红缨齐刷刷地来看我。 我有些局促地回到坐席上,窗外陡然刮过一阵狂风,呼啸着盘旋而过,吹动枯枝残叶摔打在墙沿上,发出细碎密匝的声响。 红缨探头靠向怀淑,压低了声音:“我看那皇帝像是个脾气大的,自个儿皇后都跟着你跑了,他还肯再要吗?” 怀淑看了我一眼,思忖道:“可小玉儿离宫至今,长安城内并未有什么风浪,反倒是传出皇后身体抱恙,迁居骊山行宫修养的消息。他若真是想一刀两断了,煞费苦心地安排这一出干什么?” 红缨略加思索,似是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点了点头。 怀淑将筷著搁下,认真地问红缨:“依你看,小玉儿的身体怎么样了,你也给她医治了些日子,有没有大碍?” 红缨娇俏的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自然是没有大碍了,不过得注意修养,戒忧思深虑便是了。” 我奇道:“从前在宫里,御医都说没救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好像没费力就给我治好了。” 红缨拿起鸡腿开始啃,边啃边吐骨头,眼皮上翻,显露出几分目中无人的倨傲来:“那些御医要是顶用,当年也不会连怀淑是真病假病都诊不出来了。” 心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好些事确实超脱出世俗成法的,便不再多想了。 这样在山中又住了几日,青山岳麓间细如碎玉的白梅枝桠迎着冬雪,几乎全被遮盖住了,唯有一缕寒冽的清香幽然飘转而出。 正月初三那日意清来看过我,稍坐半日便匆匆下山。而正月初七怀淑孤身一人来接我,说是清泉山庄的鉴宝大会就在今日。我换了男装同他下山,行至山麓,踌躇着开口问道:“你与意清走得并不近吧,我还以为你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怀淑牵着我的手走过一段泥泞湿滑的山路,才缓慢道:“他的身边有舅舅的旧部,这些人大多是从当年的韶关逃回来的,经历过生死,心中另有打算,我不便与之为谋。” 他说得含糊隐晦,而有感当年韶关一役皆是父亲所祸,我也不愿多在这上面纠结,只是看准了竹林四处悄寂无人,低声问他:“遗诏你可看了吗?” 怀淑摇头:“我并未将它打开。” 我诧异:“为何?” 他沉默了好一阵儿,拂掉了自沿途枝桠碾落到衣襟上的雪,喟叹道:“小玉儿,我觉得现在并不是打开它的最好时机,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准。我时常想,姜弥如此势大,要想将他扳倒,那得是怎样的力量?而用了这种力量,又该如何做才能不伤到衍儿?” 第270页 我亦有些迷茫,总觉得身处一片孤舟迷雾中,怎么也摸不清该行进的方向。 这样踏着积雪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山下清泉山庄。远远望去,气派的雕花大门两面敞开,门口宾客如云,车舆辇轿停了一整条街,仆从进进出出忙着迎来送往。 怀淑从胸襟里拿出两张红缨花笺,递给了仆从,他们立时满脸堆笑将我们迎了进去。 我边走,边悄声问怀淑:“为了解解闷,又花了两百金,红缨大概不会问你少要吧。” 怀淑笑道:“讨价还价了半日,才讲下来二十金,一百八十金,她待咱们还算够意思了。” 走到前院,有穿着更光鲜的仆从从内室迎出来,将我们让进前堂,我便朝怀淑笑笑,不再言语了。 在前堂里品了会儿茶,陆续有宾客进入,大约半个时辰,几个身形强壮的仆从拥簇着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众人立时放下手中茶瓯,停止了嬉笑交谈,正襟危坐。 来人大约五十岁,相貌儒雅,慈眉善目,穿一身深褐色大袖锦衣,以苏绣刺出青山白鹭的纹样,看上去雅致而颇有意境,望之便知不俗。 怀淑悄声告诉我:“这便是林清泉。” 林清泉捋了捋腮下短髭,笑道:“承蒙各位朋友光临寒舍,在下深感荣幸,深感荣幸。” 堂下有人笑喊道:“林庄主不必客套了,快让我们进藏宝阁一饱眼福吧。” 林清泉冲声音发出的方向笑着颔首:“还是老规矩,一次只能进五人,其余人在此等候,等欣赏完毕后,在下会摆几桌薄宴,招待各位一顿酒,若是有从外地来的,也可在寒舍寄宿一晚明日再走。” 我同怀淑因来的早,所以赶在了第一拨先进去。 所谓藏宝阁是一幢三层高的青石雕花楼。自花苑水渠上的木板桥而过,掩在一片桂花树后,四角缕着腾云麒麟的飞檐直冲苍穹,门边有汉白石狮子左右相对,十层长阶修得平整而排场。走进阁内,可见布局宣阔,每层只有一间,鳞次摆放着几个离穹顶三寸的乌檀木柜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珍品,在陈展的物件前搁着一块青石牌,上面以篆书写着各自的名称来历。 漫步行到二楼的柜子前,那里有方青石牌只写了一句诗——‘晨尽度散关,此道何当难’。我一时觉得眼熟,又见其下的青石牌写了后两句——‘险驻攀山梯,助我登青天’。一时了然,原来是我父亲的诗。 便将那两方青石牌后的漆盒打开,却只有上阕的里面有一卷画作,而下阕空空如也。将那幅画作展开,竟是父亲生前好友关山先生的《溧阳日出图》。画还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幅,右侧提了‘晨尽度散关,此道何当难’二句诗。只是以洒金花硬纸细细装裱了起来,卷轴好几处都脱了漆,像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观赏而磨掉了。 在这里见到旧物,不禁感慨,盯着画作出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小公子也喜欢这幅画吗?” 回身一看,是林清泉,他将视线投注在画作上,似是无限痴迷喜爱,道:“关山先生尚在世,其画作纵然珍贵也算不得价值连城之物,相比之下,藏宝阁中有许多价值数倍于它,但小老儿就是喜欢先生笔下的意境,给人以山高水阔、天地幽静之感,看得久了竟想象若人能在其中该有多好。” 我笑道:“林庄主坐拥万贯家财,却能有如此心境,真是难得且让人羡慕。” 林清泉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啊,只得一幅《日出图》,《日落图》却是被人抢先了一步收入囊中。那人先见过两幅图,只将《日落图》拿走了,想来‘日落’的水准要远高于‘日出’,可惜我却无缘得见。” 见他那副痴样,我不免有些好笑:“既然您知道日落图被谁拿走了,直接找他要来看一看就是,那人不会如此小气,连看都不给看吧。” 林清泉两道眉宇拧在一起,拍了拍大腿,气道:“他就是如此小气,把画捂得跟祖传元宝似得,连看一下都不成……”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慢慢降息了声,出了会神儿,继而叹气道:“算了,已经死了的人,不好说他坏话。” 我似被人点了穴道,身体有些僵硬,脑子一滞,恍惚问道:“那人是谁?” “还能有谁,就是这画上诗作之人,先吴越侯沈檀。” 第271页 ---与林清泉分开后,辗转在藏宝阁内转了半圈,最终在三楼的一式香檀木小柜前找到了怀淑,见他也正对着一幅画作出神,两眼发愣,眼眶发红,竟是要哭了的样子。 不禁纳罕,莫不是也遇见了已故亲人题字的画作。悄声上前,偷眼往画上一瞥,两道视线立刻也被粘黏在了上面,移不开了。 那副画,线条疏淡,笔墨匀称,将尹舅母画得极为传神生动。 我见怀淑这模样,不忍打搅他,便将紧随身后的林清泉拉到了门边,低声问他:“那副画……” 他朝画作探了探头,说:“那是家兄林寒因之作,当年他应尹相之邀入宫为尹皇后作画,画成年余,尹家便出了事,家兄也跟着心灰意冷,遗落画作在此,孤身一人飘然于江湖之中,再也没露过面。” 被触及往事,一时也有些凄怆心酸,戚戚然问:“那如果在下想要这副画,庄主要如何才肯相让呢?” 林清泉微诧,转而仔细地打量我,疑道:“小公子跟尹皇后有何关系,为何会对此画感兴趣?” 我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庄主肯为了一幅《溧阳日落图》而耿耿于怀至今,就不许在下对此画一面倾心,只想将其收入囊中吗?” 林清泉了然,当下看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但转而又有些为难:“这是家兄之物,怕……” “若是以《溧阳落日图》相换呢?” 林清泉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睛莹亮,似是带着几分惊喜:“你真能拿到日落图?” 我点头,林清泉立马道:“若是有日落图,便是将这一整柜的画都给你也无妨……”正说着,仆人悄没声地进来,附在林清泉耳边低语了一番,他脸色大变,立马吩咐:“将他让到内厅,仔细侍候,我这就去。” 紧随仆从走了几步,还不忘回身向我道:“小公子若是改日拿了日落图来,直接跟门房说就是,在下翘首等候。” 与他约定之后,便叫怀淑一起出了藏宝阁,我们都没有心思赴宴,便悄悄地出了清泉山庄。 乍一出来,见外面停放着四骥车舆,围着如意云织锦幔帐,守在门外的也都是兵士装扮的壮汉,钢盔与皂靴,腰间别着长剑。 怀淑仔细看了一会儿,冲我道:“洛州这地方除了萧晠,不会有人用郡王幡仪了吧。” 我点头,心想难怪方才林清泉那么紧张。 “这些年看起来,似乎也只有萧晠比较合衍儿的心意,不曾亏待了他。” 想起太极宫里的种种,心中五味陈杂,但许多又无从说起,只有清淡道:“他们自小便交好,衍是念旧情的人。” 我想起那幅舅母的画,转而问他:“怀淑哥哥,若是我想往长安叔父那里去一封信,请他给我寄来一件父亲生前的旧物,该如何做才能不令人生疑呢?” 怀淑沉思了一番,问我:“这东西要的急吗?” “也……不是很急。” 他静声道:“京中传来消息,衍儿是正月十五过后便起驾来洛州,等他离开长安,你可以南山道人的名义给沈槐写这封信,不过……”他转身看我:“不要你自己写,衍儿会认得你的笔迹。” 那夜我是随叔父出的宫,许多人都看见了,无从抵赖。虽然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让萧衍不曾追究他,但想来,以萧衍的性子定会派人监视叔父,及查验往来信函,若是这个时候有书信从外郡寄过去,怕也逃不过暗卫的眼线,必然会先送到萧衍的案牍上。所以,怀淑之言不无道理。 便应下了,心想,若是让红缨给我代笔,她会不会跟我收代笔费。 第109章 过了上元节后,山中光景便沐上春光,一日日渐暖。 涧潭里冻得结实的坚冰开始融化,碎成了薄薄的冰片,敷水漂浮,顺着湍急的流水一直淌到抱山石处,慢慢与那里映射出碧天的渌水化为一体。 云红缨一大清早就被洛州城里一户操办绸缎买卖的富商派人接走了,据说那富商年过五旬,膝下一直空空,好容易在知天命的年纪得了个儿子,长到三岁便患了怪病,大腹便便,头部肿大,偏四肢纤细得如刚出生的婴儿,且随着年岁渐长畸形更甚。富商四处求医无果,才在今年花重金从江湖掮客那里买了一张红缨花笺,请云红缨给他的儿子诊病。 趁着红缨不在,只有玲子一人在药炉里忙着翻晒药材,山中极为清静。借着天光,我在屋内又将昨夜看过的父亲手札整理了一遍。 第272页 那里面记录了一篇父亲的游记,元乾三年,他曾随尹相来洛州督办官盐河运,当时韶关边境不稳,突厥屡屡犯境,但大周朝内久居安逸,兵怠心疲,不乏畏战者。嘉佑皇帝在胡商经由的重郡大开互市,令官商以中原珠宝锦缎交换外来的兵戈利器。当时尹相怀疑有官商勾结屯卖私铁,顺藤摸瓜,找出当时专替官吏洗黑钱的钱庄老板林姓商人,经过一番查证,锁拿了二十余名涉案官商,请旨后就地斩杀。 乍一看只是一篇普通的游记兼办案日志,但在林姓商人那里勾勒了一笔,且用墨比之其余地方显得更新,好像是写好了之后便放在一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被重新拾起,且后来发生的事还是跟这林姓商人有关。 我将书页翻到背面,上面以楷书端正写着——‘林姓商人有一兄,善丹青,性豪爽,深为尹兄所喜,常把酒言欢。’轩窗半敞,我对着窗外沥沥石路,横云漫度,心想,大概知道林姓商人是谁了。可那日听林清泉的话他似乎与父亲有过几面之缘,父亲为何不直接在日志中以名姓相称,而要称他为林姓商人。 我将这一本日志单独拿出来,准备等怀淑来了之后与他商议。 日暮西斜时,红缨还没有回来,倒是怀淑前一步到了山上。他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孩子,领着方远急匆匆而来,四处找红缨,说是这孩子病了,高烧不退,让红缨给看看。 我亦有些着急,望着孩子被烧红了的脸颊,忙说:“红缨下山给人看病去了,要不快去找别的郎中吧,别耽误了。” 怀淑踟蹰了片刻,将孩子塞到我怀里,说:“你将景沐看好了,我下山去寻一寻红缨,若是我们走岔了她先回来,务必让她先给孩子看病。” 我微愣,低头仔细端看怀中孩子,轻声问:“景沐?” 怀淑点了点头:“晔弟的儿子,自康王一家被处斩后我便将他藏在洛州的道门分教雪晴馆中。” 在一旁急得不停绕步的方远忍不住,催促道:“掌道,咱们快些吧,晚了怕景沐受不住。” 怀淑倾身上前,安慰似的抚了抚我的胳膊,才反身同方远一起快步下山。 等他们走远了,我低头看这孩子,脸颊烧出了桃花红色,双眼紧闭,延出了两道极长的眼线,这样看上去应该与润儿有些像吧。我拿不准,因润儿的长相在我的脑中已有些模糊了。 来芷萝山这么久,怀淑第一次抱景沐上山,看他的神情大约是怕我触景生情吧。 裹在锦衣里的孩子像是很难受,低哑着嗓子嘤咛了一声,白嫩的小手攥成拳,绵软无力地抬起又放下。我将他放在床榻上,用锦帕沾了些冷水给他擦遍了全身,脸色稍见好转,便听竹寮外传进红缨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别拽我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医活了。给那富商儿子看病已是累极,还要听你使唤……” 我忙将床榻边紧挨着景沐的位置让出来。 红缨脸上满是疲倦之色,将手搭在景沐细小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缓慢起身,满脸幽怨地看向怀淑:“只是平常的风寒,你带他去看寻常郎中都是能治好的,小题大做。” 怀淑将脸上的乌金铜面具摘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于还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水,温声道:“有劳红缨替他开药,我会带回去仔细照看的。” 红缨出去将玲子叫了过来,低头嘱咐了一番,又回来,轻轻一笑,调侃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这么紧张做什么?” 怀淑清润的面容浮掠出一抹浅淡的哀伤,极为怜悯爱惜地看着景沐,喟叹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本不必受这份罪的。” “打住。”红缨摆了摆手:“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都是常态,就算他现在长在金尊玉贵的康王府,谁也不敢保证不生病,不遭罪,你能养着他已是仁至义尽,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怀淑默不作声,我却有些诧异,红缨竟连这孩子是康王遗孤都知道,她与怀淑的关系真的这般亲密毫无保留了吗? 说话间玲子已将煎好的药端进来,怀淑将粗瓷碗接过来,弯身坐在塌边,缁衣软裙缎泼洒了一地,远山浮绘的水墨如浸在雾中,原来已迟暮,而屋里又没有点灯。 景沐服下药后便一直昏睡着,可摸摸额头烧已退了,因外面冬雪初融,山路极不好走,外面又是黑夜,红缨便留怀淑和方远在山上住一夜。我留心听着,她似乎没有跟怀淑提住宿费的事。夜间吃了饭后,见怀淑孤身一人徘徊在竹篱夜月下,走得近前时,想问问他关于红缨的事,这些日子以后我自己观察着,红缨虽然待人大大咧咧,但对怀淑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同,而怀淑也很信任她,或许可以撮合他们。 第273页 但想想直接说这些事,总是有些突兀,便暂且搁在一旁估摸着选个好时机再说。 山坳中的夜格外寂静,月色清幽,如一层轻纱披在群麓山峦之上。这样站了一会儿,我便将父亲手札的事说给怀淑听。 他微诧:“那些手札我也粗略看过,并未发现……” “那是因为怀淑哥哥并未跟林庄主交谈过,也未曾听他提及兄长和尹相的渊源。” 怀淑沉吟道:“听你这样说,我想起一事。去年晔弟在赣州起兵时,平叛的淮西军在阵前捡了一些兵刃,范瑛特意书了一道奏折,走八百里加急呈入长安。我后来着在朝中的眼线留意了一下,据说那些兵刃用的是元乾年间的旧铁,上面有年号字样,而父皇当年改元清嘉之后,陆陆续续给军队分发了新字样的兵刃,并将旧刃回收。而所俘获的叛军中,也只是有极少一部分兵士用这样的兵器,所以我推断大约是什么人给他的。” “当时这个念想也只是从脑中闪过,可你刚才提到姑父的游记,我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按理说,当年舅舅查的是官商勾结贩卖私铁利器,此案声势极大,牵扯其中的那个钱庄老板不该有活路,可他不仅活着,还成了洛州当地有名的乡绅,甚至齐王都跟他有所来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再者说,按照大周律例,这样大的案子即便证据确凿,也应立即押送长安由父皇亲自判决,可当年仅费了一道圣旨,就让舅舅监斩了他们,回头看去确实有些草率了。” 我摸了摸脑袋,遥望星河暗淡,有些迷糊:“父亲怎么也不写的清楚些,这不是让我们猜吗?” 怀淑歪头看我,蓦然笑了,黑夜中他的眼睛极亮,像两颗蕴着晶光的夜明珠。 “你写给沈槐的信有了回音,他随信还附带了一只锦盒,今日因景沐生病来得匆忙,忘记带过来给你,等改日再送来吧。” 我似乎从乱如麻絮的丝线里摸到一点头绪,“要不,我们再去一次清泉山庄?” 怀淑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嗓音轻柔:“小玉儿,我觉得你的身体刚有些好转,还是专心修养,这些费心费神的事先放一放,许多事情总得慢慢来。” 就着他略微沙哑却无限温柔的声调,好像回到了过去,我习惯性地摇头,“不,我就要去。”继而目光炯炯地盯着怀淑的侧面,满怀期冀。 他只被我盯了一会儿,便无奈地投降认输:“算了,去就去吧,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变故。” 我心下雀跃,若是从前那般未嫁少女,真想抱着他的胳膊转一圈。但我未想到,这一去,却未曾如怀淑所言‘不会出什么变故’,而是出了我们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过了几日,怀淑带着从雪晴馆里取回的锦盒来接我,我们又一次循着原路去了清泉山庄。林清泉果然守信,甫跟门房提了提《溧阳日落图》,他们立即便如待贵宾将我们迎了进去。 林清泉亲自接待了我们,虽是温儒相待,客气跟我说话,但眼睛一直紧盯我手中的绿绸面锦盒,透出如饿狼觅食般莹亮的光。 等到寒暄得差不多了,我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将锦盒端出来,笑道:“日落图在此,庄主是否需要验货?” 林清泉二话不说忙令随侍仆从上前来接过,雪松蓝甸的卷轴被急切地展开,林清泉的目光一寸寸从画轴顶移到底部,禁不住滋滋赞叹:“妙哉,难怪当年沈檀非要将画攥在手心里不肯给我看,若是我见到了,倾尽全力跟他拼了也得将画夺过来。” 他沉醉在画轴中,仆从依令将舅母的画像拿过来,我展开看了一眼,只觉眉目温婉,轮廓柔和,依稀就如当年舅母重生在眼前。 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怀淑自我手中将画拿了过去,亦是满面感怀凄怆,缓缓将画轴卷起,放入我们拿来的那方锦盒里。 那厢林清泉已从日落图中走了出来,吩咐下人添了盏新茶,问道:“两位公子竟能拿到这幅画,可是跟先吴越侯有什么交情么?”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含笑道:“并没有荣幸能与先吴越侯相交,不过是跟当今的这位吴越侯有些来往罢了。” 林清泉了然:“也是,沈檀的弟弟承继了他的爵位,自然也承继了他的藏品。”顿了顿,叹道:“说来也可惜,先吴越侯当年是何等风光霁月的才子,出身显贵,才华横溢又深受尹相器重,有着大好的前程。即便后来尹氏没落,他也是京中的一品侯,皇后的父亲,门庭煊赫,莫有能与之相比的。可到后来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至今仍没抓到凶手,当真令人唏嘘。” 第274页 我的视线犹如蒙在了雾里,眼前渐渐模糊,察觉到林清泉古怪的目光忙若无其事般地抹了抹眼睛,端起一抹自然舒隽的笑颜。 怀淑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林清泉道:“在下二人初来洛州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不知能否在府中叨扰一两日?” 林清泉有些为难,但抚着手下的日落图,还是勉强道:“我让下人在后院为二位收拾出厢房,只是今夜需得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 怀淑诧异地问:“这是为何?” 林清泉犹豫再三,似是有难言之隐,含糊道:“因今夜有贵客来访,实在不便相陪,请二位见谅。” 我心想,那日萧晠来访也不过是抛下满屋宾客去招待,怎么今日吞吞吐吐看上去更加紧张,难不成这洛州地界还有比萧晠更尊贵的客人吗? ……心头蓦然一滞,我有几分猜测、几分笃定地去看怀淑,他亦在看我,清润温儒的面上有些许苦笑,仿若有阴云绕顶,冲着林清泉道:“既是如此,我们定当遵从府上规矩,绝不给庄主添乱。” ---清泉山庄的伙食比芷萝山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守着一桌珍馐佳酿却无胃口下咽。 怀淑抚着额头,叹道:“前些日子圣驾已抵洛州,没想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110章 我站在窗前端看外面景致,天气初肃,翠峰如簇,寒烟霭霏漫过丛林,将精致院落映衬得多了些许神秘孤杳之感。 心中灵机一动:“今日这样大的阵仗,人肯定都涌到前堂去了,不如趁着这个时机,探一探这清泉山庄的后院?” 怀淑将手从额前拿下来,坐直了身子,幽思沉定地看我。 “若是这林庄主真跟当年贩卖私铁利器一案有关,而最近又出了康王谋反用了旧物的事情,那这山庄里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见吧?” 怀淑垂下眼睫,作沉思状,好半天才抬头看我:“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我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将旧年日志整理出来又在上面添了新标注,定然是他发现了什么,且发现的事情是和林清泉直接相关的。说不定他的死也与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关系……”愈说到最后,我愈觉得或许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们,才让我们进了这清泉山庄。 听我这样说,怀淑的神色陡然宁肃了起来,“若真是这样,探一探也是应该。只是……”他沉敛了眉目,严肃看我:“你要老实待在厢房里,我自己去探。” 我本能想反对,但考虑到自己并无武艺傍身,跟随怀淑无法襄助他反倒会添乱,唯有诺诺地答应了。 谁知怀淑这一探竟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未归。我独自在厢房中坐卧不安,想出去找一找,又怕他正走到关键一步这样出去打草惊蛇反害了他。 心中焦虑万分,伸手撩了撩灯烛上的火光,在墙上映出了明暗相接的驳影。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我晃然回身,见怀淑抚着胸口艰难蹒跚地跌进来,走到灯火稍明处,才发觉那清水般流畅浅淡的缁衣上沾染了淋淋血渍,有一大块深极发乌凝在上面,周围洋洋洒洒扑缀着血珠,像是被人迎面浇灌上的。 我大惊,忙去扶他,见他苍白的面上冒着冷汗,孱弱无力地说:“我们得快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 “出什么事了?”我边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边搀扶住他几欲倾倒的身体。 怀淑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 他引着路往后苑小角门去,果然走了没多久就听见院落内掀起一阵喧沸鼎嚣的吵嚷声,渐渐逼近,有破开门扉的声音,继而大叫:“堵住后门前门,莫要让他们跑了!”我们趁着乱忙从后门跑了出来。 夜间已至宵禁的时辰,长街之上杳无人烟,唯有几许灯火从临街衢的屋舍中透出来,勉强照着前路。 我们要尽快赶回芷萝山让红缨为怀淑治伤,又要躲避巡街的官兵,四处摇晃,走得极不安稳,怀淑终于撑不住,坐倒在临街的巷口处,肩膀微微颤抖,气息微弱,看上去伤得极重。 我朝他胸口摸了摸,借着微弱的光芒见到手中沾了大片鲜血,黏稠温热,还带着他身上清淡微苦的檀香。 “怀淑哥哥……”我心中一急,想将他扶起来,可看着他的伤处又不忍,进退两难,悔愧万分,再开口时已带了哽咽:“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 第275页 怀淑强撑着摇了摇头:“这只是个意外,不要自责。我稍稍休息一下,还能走,小玉儿,不要怕,我不会倒下的。” 我不想看他苦苦支撑、强自忍耐的样子。可他伤得这样重,需要立即看郎中,我又不敢将他丢下独自去寻云红缨来,因为我怕,若是丢下了他,会像从前一样再也找不回来……颤抖着握了握他的手,从自己丝裙上撕了一块下来缠裹住他的伤口,在他的胸口前打了个结。一抬头见怀淑正神色专注地看着我,倚靠着粗粝干糙的墙头,浮淡虚弱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把画揣进袖里的,我怎么没瞧见?”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袖间露出来的一角卷轴,隔着衣缎往里挪了挪,低声道:“方才见你受伤,一时慌乱我也差点忘了,还好是把它放在显眼地方的,你大概伤得太重,光顾着疼了,没瞧见。” 怀淑拉住我的手,两掌相合,我们中间隔着黏重的鲜血,却仍试出他的手温沁凉、手劲乏力。 “小玉儿,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问过你,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我一怔,愣愣地看他。离宫数月,其实我们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在芷萝山上,不是我的身边有红缨,就是他的身边有方远,至于他在洛州的宅院雪晴馆我更是从未涉足,怀淑也从未邀我去过。 我心里都明白,时至今日,我们之间一定要保持距离,要将‘避嫌’二字时时挂在心头,即便是没有人看着,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己也问心无愧,可是有些事本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此刻,他大约是伤得太重,有些迷糊了,因眼中瞳光略显涣散,胸口渗出的血将绷带都浸红了。我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强撑着往芷萝山的方向走,说:“我过得很好……” “你……爱衍儿吗?”言语迷远幽淡,他的身体极大重量靠在我身上,似乎连意识都开始不太清醒。 我紧抓着他的衣衫生怕因自己力量太小扶不住他,一步一步艰难走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开始催促我:“回答我啊,爱他吗?” 抿了抿唇,极短极轻地应了一声:“爱。” 身侧是良久的沉默,直到能看见芷萝山那隐没在黑夜里青峦浮黛的山形,他才缓慢地说:“那就好。” 我将他带回药炉时,大半边衣襟都被血浸透了,我的心好像悬在半空里,怕极了。好容易叫开了门,红缨穿着松耷的寝衣,揉搓着惺忪睡眼出来,刚要抱怨,陡然看见浑身是血、面色苍白的怀淑,眼中的困倦立时驱散,忙上前搀扶着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边问着话,却是毫不耽搁地把怀淑扶到了床榻上。 眼见她诊脉,查看伤口,又让我去把玲子叫起来一起抓药煎药,虽然她一直皱着眉,不曾说过怀淑伤逝如何,可随着她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准备一切,我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折腾了一夜,日出时分,怀淑仍旧沉沉昏睡着,没有丝毫要醒转的迹象。 我低头凑近看了看他,红缨在身后道:“出来吧,他没事了,伤得太重需要好好休养。” 点头,要转身走,手却被他抓住了。 床榻上的人依旧陷入昏睡中,双眸紧闭,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呢喃自语:“小玉儿……”我愣怔地看他于梦魇中抓住我的手,白皙修长,犹如玉精心雕琢而成,有着温淑柔和的根骨。仿佛天生就该在云间养尊处优,万万不该落于凡俗之中。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好像一片落叶在风中辗转而落那般轻。红缨与我一同看他,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我们的手上。 “那时他刚从宫中逃出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浴火’虽是起死回生之药,但药性极烈,对身体的伤害也很大,即便是有我在旁照料,也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能保证他可以如常人般生活,不再依靠药物。起初他难受时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叫柳居风的人来看他,有时是抓着他的手,有时是抓着我的手,叫‘母后’叫‘舅舅’,有时也叫‘小玉儿’……” 我鼻子一酸,将头偏开。 红缨望着怀淑的眉目,愈加痴愣:“起初两年他托柳居风打听,说是你失踪了,急得跟什么似得,非要下山去找,被我好一顿揍,若是那时下了山只有死路一条,他这不是坏我名声吗?”她回忆起往事,笑了笑:“什么方法都用了,好容易挨过了两年,又听说萧衍把你找回来了。那日他很高兴,好像长舒了一口气,又总是笑,我以为他真放下了。可夜间自己又孤身一人对着夜幕发呆,那样子看上去孤孤单单、可怜兮兮的,让人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第276页 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在是与非、情与义之间挣扎过,痛苦过,可没想到,那个时候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怀淑也是那么的痛苦,甚至他心头的苦比我更多、更深。 是呀,我怎么会轻信了他风轻云淡的外表,以为他在乎的不多,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只要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痛、不苦? 守在他的榻边,任由他抓着我的手,看着他沉沉睡过去,清俊的面容那么安宁平和,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些惨烈、血腥的往事联系到一起。 红缨歪头看我,道:“我也不知你在宫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怀淑一定要把你带出来。可是你当初得了那样的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若是过得遂心如意,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那副模样。若是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就好好地陪在怀淑身边吧,好不好?”她眸光闪烁着期翼来看我,星熠烁烁,仿佛只要我一点头就能溢出来。 我躲开她的视线,垂眸看着怀淑,沉默不语。 玲子将药端了进来,及时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我坐在榻上将怀淑扶起来,让红缨给他喂药。玲子站在一旁,抬起胳膊挠了挠头,疑虑道:“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山上来了外人,躲在暗处看我们……” 我心下一惊,想不会是昨天清泉山庄的人追上来了吧,但一转念,他们若是追上来,眼下芷萝山上就三个女人,一个伤患,直接打上来就是,何必躲在暗处偷窥呢。 红缨狐疑地走到窗前环视了一圈,喃喃道:“真假?赶紧把名贵药材都锁起来,别让人偷了。” 我和玲子:“……” ---过后几天,怀淑恢复得很快,除了中间红缨派玲子下山去向晴雪馆递个信儿之外,我们三人都是衣不解带、片刻不离地守着他。 中间有人拿着红缨花笺来请红缨下山看病,也被她一律回绝了,因她实在放心不下怀淑的伤,怕自己离开一时半会再出什么变故,我和玲子应付不了。 我问她:“你不是信以为天吗?卖出去的红缨花笺还可以不认呢?” 她严肃道:“当然不能不认,只不过若是我有事去不了,得退还双倍购买红缨花笺的钱。” 我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她对怀淑的感情竟这么深了,正要感慨一番时,见她扶了扶鬓角的红珠花,胭脂俏面恶狠狠地盯着怀淑看:“都给他记账上,等醒了一块付账。” 我:“……” 在这样尘光若水中,怀淑醒了,我正将喂完药的瓷碗拿开,红缨替他整理床铺,见他微微挪动了下身体,嗓子眼里溢出些许破碎的声音。 我们忙围靠在床榻边,见他缓慢睁开了眼,红缨回望了我一眼,禁不住粲然一笑,但见怀淑将迷惶的视线瞥向她,忙又板起脸,“醒了就好,我这就把账单拿来,赶紧让雪晴馆那帮人来结账,结了账才许走。” 见怀淑视线迷茫地朝着我们转了一圈,坐起身无奈道:“你要让我结账也得点灯啊,这么黑漆漆的,我怎么能看清账单?” 我看了看轩窗外透进来亮堂堂的朝霞之光,不可置信地看着怀淑的眼睛,像是被人扼住了穴道,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第111章 屋内是绵长的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间的喘息声。 怀淑坐了一会儿,抬起手往眼前晃了晃,一直因疑虑而深拧的眉宇骤然松开,缓缓道:“不是没点灯,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红缨立时上前,拨开怀淑的头发检查他的头部,问:“你到底还伤在哪儿了?” 怀淑摇头:“我并未伤到头部,只有胸前一处伤,是被暗器所刺。” 暗器?我想细问,可红缨立刻说:“你先安静一会儿,我替怀淑再仔细诊一诊。” 我便缄声,不再问了。 可红缨诊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诊出个所以然来,反将我指派出去和玲子一起煎药,蓬草搭起来的药棚子,生着一个旧泥焙的小火炉,上面温着药罐子,腾腾的热气顶着盖子一下一下的嗡动,像是要冒出来似得。 我不时往竹寮里张望,只看见红缨还在切脉,反反复复,似乎根本拿不定主意。 她是神医啊,誉满天下,御医都治不了的病在她这里都是小菜一碟,怎么还会有她拿不准诊不出病因的病? 玲子拐了拐我的胳膊,顺着蜿蜒山路指出去,见春树饶絮旁意清正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来。 第277页 我立马将扇火的蒲扇扔到一边,上前去迎他。 意清隐有担忧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听说你们出了些事,你可有伤着?” 我摇头,低哑地说:“可怀淑受了重伤,他……他的眼睛看不见了,红缨正在替他医治。” 意清安抚似得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进去看看。” 意清进了竹寮没多时,红缨就出来了,嘴里嘀嘀咕咕:“有什么事还得背着人说……”我心思微动,想靠近去听一听,却被红缨拦住了,“你的病并没好利落,且不要这么多心事了。既然怀淑他们不让你知道,自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我被她半劝着半拽着拖回药炉旁,继续守着那不旺不灭的火。 往后几日,红缨每日都给怀淑灌几大碗药汤下去,他胸前的伤愈合得很快,可眼睛总是看不见,及至到了最后连红缨都无法,屡屡叹道:“真是怪,怎么可能?” 意清走了之后我曾多次向怀淑询问那夜发生的事,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他受着伤,眼睛又看不见,我也不好逼问太甚,只好暂且将清泉山庄的事搁下了。 尘光一日日逝去,山上渐渐春光烂漫,雪白清秀的栀子花开了遍山漫野,时常招来蜂蝶流连驻足。 怀淑在床榻上躺的太久,要我扶他出去走走。我便扶着他在山路边转了几圈,一棹碧涛自山顶潺湲而下,有碎花逐着波漪流去,清澈的水中时常还能看见游曳的鱼儿。 “小玉儿,你给我说说,现在山上的光景如何?” 怀淑已渐渐习惯了不能视物的生活,右边拉着我的手,左边自然地去摩挲近物,摸到一棵玉兰花树,扶着树皮使劲儿地摇了摇,有白玉兰花应声而坠,落到他的掌间,他捏到鼻下轻轻嗅了嗅,清悠一笑。 “冰雪消融,清水潺湲,里面飘着落花和小鱼。还有你眼前的白玉兰,花叶舒展,开得很茂盛,你闻到香气了吗,还有蝴蝶停在上面呢。” 怀淑笑了笑:“我好像听见了,落花的声音,小鱼游过的声音,花的香气我也能闻到。这样看来,其实眼睛也没有那么重要,看不见了之后其他的部位反倒更灵敏了。” 我内疚地说:“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去清泉山庄,非要你去探个究竟,你也不会受伤,不会双目失明。” 怀淑微仰头,沐浴着春日阳光,无奈道:“这么一句话,就这么几天,你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小玉儿,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 我咬了咬下唇,默不作声地扶着他上前走了几步。身侧流水清澈可见底,明晰地映出一个伺机而动的身影。 极短的时间,我立刻把怀淑推了出去,银光流朔的刀从我们的中间砍下来,落到地上,击起一片扬尘。 刀刃折耀出阳光,晃过怀淑的眼,他双目微眯,灵巧地翻身躲过了接二连三砍下的刀。 红缨和玲子听见声音已跑了出来,手里各拿着一根棍子,红缨冲着那五六个从沿路树丛中冒出来的持刀杀手恶狠狠道:“敢来芷萝山撒野,让你们有来无回。” 虽然我们三个胡搅蛮缠与这些杀手缠斗,但看得出来他们是冲着怀淑来得,刀锋剑刃所指皆是要取怀淑性命。 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我们已落了下风,红缨和玲子手里的棍子被踢掉,连人都顺着山缘滚到一边。我回身,见怀淑正堪堪躲过了迎面劈过来的刀,可却看不见他身后正有杀手亮出利刃朝他刺过来。 来不及细想,我倾身上前挡在他身后,那把开刃极薄的刀直冲冲地朝我的腹部刺过来,我害怕地闭了眼,却听一声尖啸破空袭来,紧接着是血肉被刺穿的闷顿声,想象中的痛迟迟未来,睁开眼,见面前的杀手后背插着一根长剑,那把锋利的刀停在我腹前一寸,随着杀手的倒下而坠到地上。 我忙将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避的怀淑扶起来,见似是从天而降了一些人,极快速伶俐地将这五六个杀手料理掉了。他们都穿着便服,但刀柄上坠着红犀,脚上穿着黑革繶靴,动作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紧密,杀起人来绝不拖泥带水。 禁军,他们是禁军。 似是察觉到周围情状的转变,怀淑微微侧头,问我:“小玉儿,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救了我们?你的手怎么在发抖……” 红缨和玲子已从地上爬起来靠拢在我们的身边,仍旧警惕地看着这些救了我们人。见他们火速将尸体清理开,极整齐地分站山道两侧,仿佛这里不是刚遭遇围追截杀的穷山恶水,而是宫廷云阶前的丹墀,立时便会有典乐銮仪。 第278页 澄净的阳光将山道照的明亮,掩去了那些因杂草丛生而透出的破败潦草,透出几分云随雁字,晚来翠眉的闲雅清致。我终于见他顺着这样一条道走到我们近前,穿着一身深蓝绸锦交襟长衫,外裳领处缀着雪狐白毛,服帖柔顺地倒在脖颈旁。 我下意识地松开紧攥着怀淑的手,怀淑极为不安地反抓着我的手,在一片安静中问:“小玉儿,到底怎么了?” 萧衍径直走到怀淑跟前,看都没看我一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儿,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怀淑一怔,慌忙松开我的手,甚至立时想站得离我远些,往旁边挪了挪,但因为看不见被地上乱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萧衍扶住他的胳膊,回头瞥了一眼红缨,没什么表情地问:“可有说话的地方吗?” 红缨两眼发直,好像当头一棒把她打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有。” 日光从白玉兰的东面移到了西面,竹寮的门紧闭,禁军守在外面,而我……被他们赶了出来。 我现在还记得萧衍把我从屋里推出来,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凉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你出去。” 在他身后刚摸到凳子坐下的怀淑闻言,亦歪着头补充:“对,你出去。” 于是,我现下只能坐在草棚里,替玲子翻晒药材。 红缨目光炯炯地往我身边凑,“别晒了,你把药捡出来扔了,把草杆留下了。” 我低头一看果真如此,便把草圃篓扔放到一边,托着下巴出神。 “你说,他们一会儿会不会打起来啊,要是真打起来怀淑可吃亏。” 我歪头看红缨,“要不你进去看看?” 红缨立马将头摇得犹如骰色,吸着冷气道:“我可不敢,看看那脸色,跟要杀人似的,别再迁怒于我,把我的竹寮烧了。” 第112章 山风清冽,撷着春寒料峭与花香刮过来,将垂落在地上的衣袂裙裾吹起来。 望着隐隐发蓝的炭火,我突然想起一事:“怀淑出事到现在,我们已让玲子去雪晴馆报过信了,为何那边到现在都没有派人过来看?方远他们就这么放心得下怀淑么?” 红缨明艳的眉目间亦浮淡着几许疑虑,不明所以地看我。 我们两正为此疑惑,身后吱呦一声,竹寮门被推开了,只觉面前晃过一阵浓酽的蓝风,手腕已被人扼住,生生地从板凳上拖拽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萧衍的手指紧扣在我腕上脉搏间,力道之狠像是稍稍加码就要把我的筋脉捏碎了一样。被拖着往山道上走,禁军快步跟在我们身后,我下意识地去掰他的手要挣脱开来,他豁然松开,因为没收住力气我不由得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住了。 他目光冷的像一块千年玄冰,望之一片沉凝到底再无其他,他咬了咬牙,往竹寮撩了一眼,五分戏谑,五分森寒地问:“怎么了,舍不得吗?” 是有些担心怀淑,他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现下眼睛又看不见,雪晴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青桐山又远在千里之外,他几乎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接下来可怎么办? 但触及萧衍的视线,我又觉出几分心虚,近来所做的这些事确实太对不起他了,唯有低声道:“我还有一些东西在这里,我想去……” “我会派人来替你拿回去的。” 话音刚落,他又抓住我的手腕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顺着山道石阶往下走。 我回身看了看竹寮,见微微掀起的轩窗后静立着一个身影,依稀有着颀长消瘦的轮廓,正伸手摩挲着身前的物件将头转向我们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如今连目送也做不到了。 我们在车舆上一路无话,及至略过沿途风景,行入洛州行宫,被他拽得连路都走不稳当。入寝殿时,魏春秋穿着簇新的浣白锦衣迎出来,只匆匆瞥了我一眼,忙躬身道:“陛下,您怎么把宁姑娘带来了?这……” 萧衍毫不停顿地往寝殿里面走,沉声说:“你看仔细点。” 魏春秋又抬头看向我的脸,大吃一惊,忙道:“哎呦,娘娘,您,您……” 萧衍将我扔到缕着朝阳五凤的曲足香案前,那里有一方柔软的缠丝绣榻接住了我,揉了揉被他捏得发麻的手腕,听他说:“派人知会骊山那边,可以把阵仗都撤了……另外对外就说是母后不放心朕,让皇后来照顾朕的饮食起居。” 第279页 魏春秋躬着身子连忙称是。 我抬头看向萧衍,他背对着我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垂落在身侧的攥起又松开,裹在锦绸里的胳膊微微发抖,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我有些胆颤地心想,他该不会想打我一顿吧。 殿内静谧无声,我和魏春秋都不敢说话,他这样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多久,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替我换下了那身在山间穿的浅绿绵衫,呈上了缕着金凤缀满珠络的皇后祎衣。刚梳妆完毕,便有太医紧随而来给我请脉,时间不长,太医什么话都没说就收拢起棉垫和悬丝起身告退了。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试探着问宫女:“殿中点的是什么香?” 宫女正将盛放着花折鹅糕和红豆饼的小瓷碟放下,冲我举袖敛身道:“是乌沉香。” 我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看得宫女一阵发懵。 萧衍晾了我好几天,这期间有人将存放在芷萝山中盛放父亲手札的那五个竹篾藤箱给我搬回了寝殿,我见那些纸笺书册被收拢得很是规整,想是送过来之前萧衍已查看过了。 洛州行宫奢华之度远超长安的太极宫。墙壁以椒泥刷过,以釉彩描摹出泛着浅金光泽的朔方图绘。幔帐是珠影纱,白天只将外面厚重的绸锦幔帐悬起,垂落下珠影纱,将炽盛的阳光筛得温润而柔和,恍若一缕烟轻飘飘地投落进殿宇里。 所用的凭几和妆箧都是闻之有异香的檀木,手抚在上面有着浑厚羌实的触感。 在这里面待到第十日,我的心总是悬着,好像知道有把刀迟早要落下来,但刀柄握在人家的手里,迟迟不落,又不曾拿开。 宫女替我出去折了垂枝碧桃,精心地养在花瓶里,浸的都是调了蜜汁的水,在窗前开了许多天都不曾枯败。 这些天我总听宫女们议论,萧衍屡屡召见司农卿、支度营田使及工部的随行官员,查验了洛州刺史任上关于兴修河道、防汛的钱粮款项,连杀了十二个涉渎职、贪腐的官吏,将人头悬在了洛州城门上,百姓连连叫好。 血淋淋的教训在前,新上任的地方官丝毫不敢懈怠,忙就地测绘,赶制图纸,监修河道,争取赶在汛期前构建起工事。 我心想,若是这样,那么留在洛州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便忧心忡忡地将桃花枝从花瓶里拿出,换了新鲜的水进去,刚想将花枝重新插回瓶里,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我拿着一支开得艳秾的桃花,僵立在窗边,散淡的阳光扑进来,而身后裹挟着暖意的龙涎香缓缓袭来,带着我所熟悉的温度。 “衍……”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该说些什么:“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 腰间箍得更紧,细碎的吻落在后颈间,传来他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没原谅你……”我稍稍放松弛了的心又紧张起来,想要回身看他,却被挟制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样背对着他的姿态,他将我拖到了床榻上,单薄而又繁杂的衫裙层层叠叠落于榻边,我想回过身仔细看看他的脸,可他不准,将我摁在枕席间,面颊紧贴着软枕温凉的缎面,不许我碰到他。 我能清晰地感触到他对我的怨与恨,并且我也知道,这都是我自找的,纯属活该。 被他压在床榻上许久,等到他终于松开,有些疲累地躺倒在我身侧,纤薄的白寝衣被汗浸透了,紧贴在身上。他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迷茫,几分冷淡,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直愣愣地看我。 我从床榻上爬起来,忍着浑身的酸痛沉默着对上他的视线,他淡若烟霭地笑了:“孝钰,我早就说过,你若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那么却不能再放回去了。” 一怔,我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他将头支起来,侧身看我,清淡地问:“我给你一把剑,去把他杀了,你肯吗?” 我垂敛下眉目,低声说:“他是为了让云红缨给我治病,我们之间绝没有……” “你肯吗?”他极幽淡地打断了我的话,凝睇我许久,几分恍然地笑道:“你自然是不肯的,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会去伤他?” 我想起在芷萝山上试图替怀淑挡住身后砍来的刀,原来那一切都已落入了萧衍的眼中。 可……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是我害了他,甚至是我的父亲害了他,我十分清醒的知道,对怀淑,只有亲情和愧疚,绝没有掺杂其他。 第280页 萧衍将食指抵在我的唇上,温柔地说:“不要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垂落下的纱帐隔绝了大片的阳光,床榻之间暗昧如夜,缭绕着香暖的暧昧之气,在我们之间绞缠厮磨。 总觉得,他与过去有些不一样,可到底哪里变了,我也说不分明。 这一日过后,我们应该算是和好了吧。萧衍不再将我关在寝殿里,我可以逛遍洛州行宫的任意一处,他不需要外出巡视,没有朝会的时候就会回来陪我一起用膳,夜间也会与我同榻而眠,但除了这两个时间,我是见不到他的。 洛州的锦缎很是闻名,织工精美,花样繁多,萧衍让司衣局给我裁制了许多新衣,每日清晨起来,唯一需要做且最重要的事就是换上它们,描好眉眼,敷好妆容,等着萧衍中午回来和他一起吃饭。 我有时心中亦会挂念怀淑,挂念红缨还有方远,还放心不下自父亲手札里找到的那些关于洛州的蛛丝马迹,可我与萧衍之间是这样的情形,我怎么也不敢再跟他提这些事。 浴兰节那日芳蔼从长安来了洛州行宫,萧衍前一夜跟我说了,我便一大清早去行宫外等她。 洛州这边仍旧流行在浴兰节以五彩丝系臂,宫女和内侍们都同此装扮。我远远瞧见跟随众官僚身后往前殿走的人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是许久未见的莫九鸢。 他亦看见了我,慢慢停了脚步,等官员们都走远了才往我这边来。 两壁宫墙赤朱而高深,将人都映衬得格外渺小。他看上去比从前稳重了许多,穿着褐色白鹇帔衫,我算了算,应该是五品啊,果然是升官了。 莫九鸢敛袖为礼,“娘娘,早就听说您来了洛州,今日还是头一回见,您近来可好。”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问话了,转而问他:“你这是擢升了?现任何职啊?” “御史中丞。” 我笑道:“这可是褒贬天子功过的要职,可以啊。” 他沉定自若地回说:“全蒙陛下信赖。” 他这般循规蹈矩倒让我有些不自在,正缄默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陡然抬头看我,“娘娘,不如臣再为你算一卦吧。” 我心想上次让他算卦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今儿正巧遇上不如再算算,他的卦头还是准的。便问:“你带着卦签吗?” 他点头,从袖中取出青色石签筒,里面安然睡着十数枚卦签,冒出个朱色尖头来。 我自里面抽了一根出来,交给莫九鸢。 他捻过一看,眉宇微微蹙起来,“天地否卦。”我正要问他何解,他已缓缓而论:“忧不堪言,进易退难,谋望不遂,事不通泰。” 听上去不是个好签。我用手指抵着额头思忖道:“你觉得这种不祥的签卦可以解吗?” 他摇头:“不能。” 我望着他愈加忧心忡忡,倏然听宫女提醒道:“娘娘,公主的车驾来了。” 回身望去,果见宫制的四骥车舆缓缓而至,众多宫女拥簇上前,将芳蔼自车驾上搀扶下来,她远远见着我,忙捏起裙袂奔过来,携起我的手笑道:“果真是嫂嫂……”她靠近我,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皇兄没有为难你吧,一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担心,毕竟那晚是我把你放出去的。” 我回说:“没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陛下待我很好。” 第113章 芳蔼长舒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听说嫂嫂身体也好了,大哥的神医果然厉害。” 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忙四下回顾,见莫九鸢与宫人都跟得远远的,垂目敛眉没什么异样才稍稍放下心来。芳蔼也意识到言语有失,伸出白如雪脂的柔荑轻捂了捂嘴,面上浮出些许懊恼之色。 我们顺着上苑走了一阵儿,见水渠旁的游廊上攀附了大片的紫藤花,花瓣细细碎碎落了满池,卷起数道澹纹波漪。 远远见到有玄色绸锦华盖,宫女逶迤而排,直站到宫苑墙柳处。 她们手中端着黄金盘子,里面放着粉团、角黍,我见姜子商拿了小角造弓子去射那些软团子,不是擦着团子飞空了,就是穿不透粘不住掉下来。他将弓子非扔到一边,冲坐在椅子上淡定品茶的萧衍抱怨道:“这团子太难射,不好玩。” 萧衍还未说什么,一根银矢软箭精准地正中粉团,一个青衣女子发髻高悬,束着宝蓝绸腰带,脚踩皂黑长靴,揽着长弓,眉目飞扬地从桃花树后闪出来。 第281页 我觉得她有些面熟,仔细一想,便想起来她是那个曾被萧衍夸赞过的忠勇公之女卢漱玉。 姜子商出神发愣的功夫儿,卢漱玉已弯身坐在萧衍旁边的乌木椅子上。 “姜寺卿射不中靶心,就说靶心不好;射不中林子里的鹿,就说鹿不好;眼下又嫌团子不好玩,看来凡是让你射不中的,都是不好的。”卢漱玉的声音清脆,干净利落地说出来,如同珠子坠落玉盘,说不尽的悦耳。 萧衍笑了笑,极为自然地敛起衣袖为卢漱玉斟了一杯茶,而卢漱玉也没有任何的惶恐不安,如寻常般端起茶瓯一饮而尽。 姜子商撇了撇嘴,朝身后的内侍喊道:“愣着干什么,给本官再搬张椅子过来,哪还有我坐的地儿?” 卢漱玉不知说了句什么,萧衍笑意更甚,因他是背对着我坐的,只能在他歪头跟卢漱玉说话时看到他的侧颜。笑容明扬舒畅,将他俊秀的面容映衬得愈加清隽明亮,是真正的开怀欢欣,没有丝毫的矫揉伪饰。与他跟我在一起时,那种沉敛、复杂、阴郁全然不同。 芳蔼担忧地凝着我的脸色,却又忍不住说:“卢漱玉是跟随闽南呈送年节供奉的仪队而来,其余诸郡的人员都已经回去了,皇兄唯独留了她在京中,此次来洛州还将她一起带来。游曳狩猎都让她相伴左右,待她很亲近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既然陛下正高兴,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跟我回宫吧,有些事想请芳蔼帮一帮我。” 我们正要回后宫,莫九鸢拦住了我,小声道:“忠勇公手握重兵,镇守边陲,又极疼爱这个女儿,她并不是一般的闺阁小姐,而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娘娘……要早做防备。” 我自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我如何防备姜紫苏,现在对卢漱玉应更甚,可……彼时我跟萧衍那般恩爱无隙,他会纵容我,依顺着我,现在呢,我又凭什么让他听我的。 莫九鸢见我不语,以为在心中开始计量对策,便敛袖躬身道:“臣告退。” 目送他远走,我和芳蔼便心事重重地回了寝殿。 我想让芳蔼帮我探听一下洛州城中的雪晴馆在何处,到底出了什么事。虽然我很想知道怀淑与红缨的现状,可他们目标太明显,若是贸然让芳蔼去一定会惊动萧衍。 为今之计,只有折中迂回一下,试着找一找方远。 芳蔼极痛快地答应了我,与我说会儿话,就起身告辞。 窗外天色已有些暗淡,宫女们将浴兰节悬艾祈禳的习俗料理妥当,开始悬挂赤白色彩造香囊,我见那些香囊缝制得很小巧可爱,缀着的璎珞都是打成如意结,勾连编织,手法与长安的很不同。 我趁着宫女不备偷扯了一个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研究,见上面绣着牡丹,针脚细密、匀称,牡丹花若浴露而生,几乎能滴下水。 坐到梨花木弯月凳上,裙纱层层叠在地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我抬起头环视了一眼这宫殿,华光四溢,雍泽流金,心想我住着这么华美的宫殿,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身后还跟了一群温顺妥帖的宫女伺候,萧衍又没有再来为难我,多么好,我应该知足了。 这样安慰了自己一阵儿,去竹篾藤箱里找出几卷父亲留下的手札,对着烛光读起来。 还是循着上次读到的地方来读,父亲说到与尹相在洛州见了一位道长,系出青桐山,乃是掌道穆光,他领着十岁出头的孩子来洛州与同道中人论学。父亲特别提到那孩子,戴半边乌铜面具,沉默寡言,但天资极高,所言所论者必是精粹。 合上卷轴,我想了想,这大约就是真正的柳居风,原来那么早他就与尹相相识了。 我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这些手札都是以父亲的角度来记载的,但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尹相与这些人保持了隐秘的联系呢? 包括我们曾经探访过的清泉山庄,也与当年的尹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不管以何种方式他们重新又被翻了出来,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呢。又是谁以何种目的伤了怀淑,而怀淑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这样想得出神,没有注意身后有人靠近,手中卷轴被拿起来,我半回了身,见萧衍眉宇微拧,边将卷轴展开,边问我:“这几夜你总是趁我睡着了起来翻这些卷轴,便有那么好看么?” 他扫了一眼,沉缓道:“这个孩子应该是真正的柳居风吧,年幼时在宫中曾听大哥提起他交了一个学识渊博的朋友,与他年纪相仿,但胸有丘壑,超凡脱尘,只是喜欢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他的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定是他整日里读那些神鬼志怪,臆想出来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人,还是天下第一道门青桐山的掌道,因缘巧合,大哥还顶替了他的身份。” 第282页 我已不该觉得怪异了。他能寻到芷萝山,找到我们,定然不必费大力气就能查到怀淑现如今的身份。 “怎么不说话?”他将卷轴放下,看着我问。 我扫了一眼藤箱里满满当当的卷轴书册,轻声叹道:“只是突然觉得父亲好像瞒了我很多事情,而我也从未真正地去了解过他。说到底,过去我还是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你并不是自私,而是习惯性地去忽略自己身旁的人。非要等到离开你了,才想着要去关心,去补偿。”他漫不经心地给我下了定论,弯身随手从藤箱里拿了一册新卷轴在手里。刺绣着蟠龙燮纹的玄色锦衣随着他的动作流泻下来,柔软的缎角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沾了一点花香。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从藤箱里取了一册卷轴。 但还未展开,却见萧衍看着手里卷轴轻声笑了笑:“这一卷可有些意思。” 我站起身来去看,见这一卷大约写到父亲要离开洛州。他听随行的小吏说,自郡衙往西过两条街路北有一个卖梅花汤饼的摊贩,味美鲜香,食之难忘。他本想邀尹相同行,但尹相公务繁忙,他只有自己去寻。几经辗转终于在一棵大榆树下找到了卖梅花汤饼的商贩,他吃过一次,惊觉乃人间绝味,落在心头久久难以忘怀。 等到公务完毕要离开洛州时,他禁不住又去找卖汤饼的老妪,请求她将秘方卖给他,老妪断然拒绝,父亲再三恳求无果,唯有悻悻而归。 我禁不住莞尔,没想到,年少时的父亲竟还有这一面。 萧衍回身看我,也跟着笑了:“原来你的秉性是遗传自你父亲啊,真是看不出来,姑父竟然也会为了一碗梅花汤饼这样大费周折。” 我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明天我能出趟门吗?” 萧衍挑眉:“你是想去寻手札里卖汤饼的老妪?”他停顿了片刻,思忖道:“是乾元年间的事儿,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应该不会在了罢。” 是呀,二十年了。卷轴上的文字尚且鲜活,可人世间已经辗转流年数十载,物是人非了。 我的手指摩挲着卷轴上挺括的竹签,声音低幽道:“可我还是想去看看,碰碰运气也好。” 萧衍垂眸看了我一会儿,墨黑的曈眸中流转过一抹温柔的光色,像是春水融融上掠去的蜻蜓点珠,只稍作停留便消失不见。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出去倒是可以,但明天不行。因我明日要去南苑围场狩猎,我想带着你一起去。” 狩猎。我蓦然想起了上苑里卢漱玉和他那般亲密无间的相处情状,心底微酸夹杂苦涩,低下头轻声道:“我并不擅长搭弓引箭,还是不去了。” 萧衍笑出声:“并没有让你去狩猎啊,你是皇后,和一群男人骑马扬弓的像什么话,只是想让你陪着我。”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温脉柔和,却隐隐潜藏着不容违逆的机锋,混杂着浅淡柔光一齐射过来,让我辨不分明,也看不懂。 ---南苑围场在洛州之南,濒临南苑大片琼楼宫阙,有东西连绵的山脉走到这里,犹如巨龙相接,峭壁危峙,中间形成狭窄的河谷。时值胜春,芳草茂密,其间散落了许多豢养的鹿糜珍禽,正诱惑着猎人去捕获。 帐篷收尾相接,以玄色的龙帐为中心,犹如彩珠散落在萋萋芳草之上。我在龙帐前站了一会儿,郊外蕴着草香的风将长袖衣袂吹起,不住地向后翻动。 见萧衍骑着白鬃骏马在众人拥簇下晃晃悠悠地走了一段儿,卢漱玉追了上来,略显娇嗔地跟他说了什么,萧衍温润一笑,立时翻身下马,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她,又命禁卫牵了一匹稍高些的红鬃马过来。 卢漱玉熟门熟路地牵起缰绳,刚要上马,芳蔼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把从她手里将缰绳夺过来,冲着萧衍笑意吟吟地说了一句话。 我略微靠近他们,听她说:“皇兄,卢姐姐的马术比我强多了,我也觉得自己的马不好骑,想骑这匹白马,您叫卢姐姐让给我吧。” 萧衍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卢漱玉,见她垂下眼睑,缄默不语,不说让,也不说不让。 芳蔼轻瞥了她一眼,温甜笑道:“既然卢姐姐不说话,那就当是答应了。”言罢,就要骑着走。 卢漱玉漫不经意地挪了几步,堪堪挡在芳蔼的去路前,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萧衍,“方才陛下答应了将马让给臣女的。” 第283页 第114章 萧衍又为难地看看芳蔼,见她笑得无辜且天真:“既然卢姐姐说是陛下的马,那么就让陛下来说,到底给谁。” 她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眸光清澈地仰头看向萧衍。 我远远看着,颇有些幸灾乐祸。却见萧衍微微偏身,往我这边掠了一眼,用手抵着嘴轻咳了一声,冲芳蔼道:“朕让人再给你另牵一匹马过来,好不好?” 原本笑意嫣然的芳蔼一愣,猛地将手里缰绳甩了出去,气呼呼道:“不劳陛下费心,我不骑了!”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我这边走,她身后的萧衍朝她半抬起胳膊,想要将她唤回去哄一哄,但又扫了我一眼,缓缓地将胳膊收了回去,执起缰绳朗声冲卢漱玉道:“这匹马性子有些烈,朕教你如何驯服它。” 两人撩起锦衣,翻身上马,双骑绝尘,禁卫不敢疏忽,紧随其后,马蹄纷至踏过,扬起黄沙飞尘遍地。 芳蔼哼哼泣泣地扯着我的袖子,气道:“嫂嫂,你可都看见了,我反正是不想理皇兄了,在洛州住几天,到处玩一玩就回去了。” 我用手指抵着脑侧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却见她似是想起什么事,将我往外拉扯了几步,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嫂嫂不是让我探听晴雪馆吗,我探听到了,洛州的人都说那地方遭神秘人堵杀,馆中十余人皆死于非命,连道馆都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砰然断裂,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为何?怀淑受伤在前,晴雪馆遭遇灭顶之灾在后,难道真有什么人盯上了怀淑,意欲对他不利。若是这样,在芷萝山的怀淑和红缨岂不是很危险。 还有景沐……皆死于非命,那是不是意味着景沐也……我和芳蔼告别之后返回龙帐,怎么也安不下心,想找人替我去芷萝山看一眼,可在洛州这样的地方,除了莫九鸢没有能信得过的人。而事关怀淑,贸然将九鸢扯进去,那不是在害他吗? 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可萧衍……我若是不告而别,私自出了围场,还是去见怀淑,他心里余怨本就未消,彻底不会跟我翻篇。 烦躁地来回踱步,丝萝裙纱慢慢拂过地上铺的羊毛毡毯,总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我不能在明知怀淑可能会有危险的情况下置之不理,而不能全然不顾及萧衍的感受,真是进退维谷,难如登天。 这样捉摸了一下午,还是决心两厢权衡,取其轻。 一直到日落时分,连绵相接的山峦尽头被夕阳晕染了大片的嫣红,绿草如茵与碧天相接,慢慢被暮色笼罩。 萧衍掀帐而入,眉眼飞扬,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似是极为尽兴。他将黑色蟠螭龙纹大氅脱下随手扔给了内侍,走到桌边,坐到我对面,自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小心翼翼地觑看了他的脸色,问:“衍,你今日心情可好?” 他举着茶瓯的动作微滞,转而笑如春风和煦:“自然是好的,我还打了好几只白狐,等把毛剥了给你做氅领。” 我僵硬地笑了笑,顾忌似得看了看随侍在帐篷内的宫女和内侍,“我有话想单独和衍说,能不能摒退左右?” 萧衍挑了挑眉,露出几分邪气而古怪的神色,极为痛快地让他们都出去了。望着厚重的皮囊毡帘被掀起又落下,我又开始犹豫,这些日子他总是阴郁不定,喜怒无常的,好容易今日心情这么好,万一再惹怒了他……可,我们之间最忌讳的便是欺瞒和不信任,就算会让他不快,也好过骗他。 “孝钰,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啊?怎么这样的脸色?”他笑意清朗,眨着一双隽秀的凤眸,澄澈明净地看向我。 “衍……”我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些许冰凉的凭靠让我的内心有了些微的安宁,缓慢道:“你可知青桐山在洛州尚有分馆,就是城中颇负盛名的雪晴馆。我今日才得知,雪晴馆前些日子遭人袭击,馆中十数人尽数被杀,连道馆都被人一把火烧了。我推测着时间,应和怀淑受伤的时候差不多,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好像全冲着怀淑去了。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要不要查一查?” 随着我的话,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如同一张活色生香的俊秀笑颜,迅速被人扯去了筋皮,只留下一副寒涔涔的骨架。他将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阴阴凉凉地说:“原来你要跟我说这个。” 第284页 我有些心虚,但自觉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是乖乖闭嘴,等他的反应吧。 “孝钰,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你找回来,省得你人是回来了,心却不知丢在哪里。”这话越听越觉得阴阳怪气,我只有好脾气地陪着笑:“衍,你说过去我们不知道怀淑身居何处也便罢了,现在知道了怎不能不管他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可怜,好歹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他眉峰一扬,眼中透出些凛寒的光,偏偏话音轻柔,带着音弦般的韵律质感:“是呀,他是我的大哥,应是我来关心他才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微停顿,柔缓一笑,凝视着我:“差一点忘了,与你也是有关系的,你们还定过……” 我起身捂住他的嘴,轻声道:“衍,你冷静些,不要生气。”他乖乖坐着,任由我将手掌心紧贴着他的唇,没有将我推开。我便轻轻将手拿开,蹲在他面前,将胳膊搭在他的膝上,抬头望入他的眼底,柔声说:“不要生气,我没有瞒着你做些什么,只是想和你商量。我总觉得洛州这地方透着古怪……还有那个清泉山庄,你可知道怀淑就是在那里面受的伤,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应该另有隐情,否则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萧衍垂眸看我,微微一笑:“清泉山庄?就是你用《溧阳日落图》给他换尹皇后画像的地方?孝钰,你可真够大方的,自己父亲的遗物说送人就送人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低头嘟囔了一句。 萧衍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颌,迫我与他对视,“你肯这样平心静气地跟我商议,是怕自己有什么动作瞒着我被我发现了后果更遭吧。你怕我心有介怀,又怕怀淑会遇险,两厢都放不下,所以才折中。”他挑了挑唇,“看上去公平得很,可凭什么啊,我是你的什么人,他又是你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把我们放在相同的高度去平衡?” 我抬起胳膊在左边一切:“这一边是他的安危。”在右边一切:“这一边是你无休无止的吃飞醋,我是把你们看得同样重要了吗?” 萧衍眨了眨眼:“那这么说我还得高兴?” 仿佛又绕进了死胡同,跟他缠连得怎么也掰扯不明白了。我决心快刀斩乱麻,要一句准话:“你管不管这事?” 他眼波一横:“我不管,你预备怎么着?” 我咬了咬牙,抑制自己要把他掀翻了的冲动,握住他的手,言语恳切近乎哀求道:“你管吧,洛州有许多事疑点重重,借着查一查也是好的。” “我难道看不出来洛州有古怪么?”萧衍的面上浮掠着一抹思虑的神色:“从萧晔谋反开始,看上去虽是在赣州起事,但其实与洛州紧密相连。他的部军所用兵刃有一部分是元乾年间的,我命人查了枢密院籍册,形制与当年父皇命尹相用从胡商那里收拢来的铜铁所打造的一模一样。只是那一部分明账上已回炉再融,竟还有剩余,又和尹相有关系,又适时地到了萧晔的手里,被他用来谋反,不是太巧了吗?” 我思索了一阵,抬头看他:“衍是怀疑萧晔的背后还有人?” 萧衍抚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摇了摇头:“我不怀疑,他的背后肯定有人。单从他的那些旧将自洛州顺利出逃,而齐王又迟迟没有上书禀奏来说,这事儿就不是那么简单。” 我一惊:“你怀疑萧晠?” 他道:“我命刑部查此事,查到洛州当时的守门佐军,这些人开始不承认,但严刑之下,招认出是奉了齐王之命暗中将萧晔的旧部放出去。” 我想起康王刚就戮时齐王那接连上书祈罪的惶恐模样,很是不解,问他:“那你可召过萧晠来问话,他能解释清楚吗?”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手指紧扣,沉声说:“现在不是时候。我若是将这些证据甩在萧晠面前,以此为名召他问话,不管是不是他做得,他必然更加恐惧。再不济,他也是辖兵两万的郡王,若是惧怕到极处破釜沉舟干脆反了……自然,剿灭一个曲曲郡王是易事,可我刚登基不足三年,自己的兄弟接二连三地造反,就算他们不怕死,我还得顾忌自己的声誉。所以,先等一等,再看一看,我心中始终有个疑影,觉得指向萧晠的证据来得都太过顺利。” 我叹道:“可你心中还是有了疑虑,所以你在洛州这么久,哪怕萧晠的封地是此处与你近在咫尺,却也从未召他来伴过驾。” 第285页 萧衍说:“我是故意的。我自问有些了解萧晠,若真是他做得,我这般疏远,他必然会慌,人一旦慌乱了就会犯错,到时候很多东西就不问自明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心中有些许难过,只觉得亲人相疑、同室操戈是一件悲哀至极的事,可是有时又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 坐在萧衍的腿上,背部紧贴着他的胸膛,感觉他心跳得快了些,可又久久沉默不语。一时有些不安,回头看他:“衍,你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渺远又显得略微苦涩:“在想,若是坐这张龙椅的是大哥,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人人都会真心拜服他,而你……也不必这么左右为难。” 我垂眸思索了一阵儿,轻声道:“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一定会顾你周全的。” 萧衍的身体略微僵硬,继而叹道:“我今日的心情真的是挺好的,被你这样一搅合,彻底糟透了。孝钰,我已留了暗卫在芷萝山保护怀淑,他是什么情形我都知道,你不必操这么多心。” 我横眼看他:“一句话的事,你非要扯这么远,早些告诉我,能怎么着?” 第115章 他抬高了声调:“你现在还来怪我?” 言罢,将我推开,自己站了起来,玄袖拂于身后,赌气似得说:“晚膳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身警告我:“洛州不比长安,你最好不要任意妄为,否则惹出什么事端我可不替你善后。” 撂下这一句话,便拂袖离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宝蓝缕金的长袖垂曳到地上。眼见内侍将毡帘掀起,外面几许垂暗的夕阳光色自缝隙里照进来,一瞬,帘子落下又全遮挡在外。 在南苑围场又待了五日,萧衍天天早出晚归,除了入寝用膳,安心留在龙帐内的时日屈指可数。我有时发愁,心里不安,可看着他面对我时就像给自己筑了层冰壳子似得,好些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了。 这一夜,刚躺下合上眼,便听屏风后传进来轻敏的脚步声,内侍压低了声音:“陛下,荆大人求见。” 萧衍一下子就坐起了身,我忙也坐起来给他找外裳披上,心里还奇怪,按理说能深夜来进谒的不是确然有紧要的事,就是御前近臣,可我怎么不记得官位高尊或是御前近臣里有个姓荆的。 帮他把外裳的丝绦带系好后,萧衍极为古怪地低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便转过屏风出去了。 我坐在榻上,竖起了耳朵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陛下,芷萝山出事了。” 萧衍不经意地往屏风这边瞥了一眼,波澜不兴地问:“怎么了?” “监守芷萝山的暗卫全都被杀,那三个人也不知去向,臣在附近搜罗了一番,只找到一个叫玲子的姑娘,她说云红缨带着那位柳掌道从后山小径跑了,至于暗卫是被何人所杀,她并不知情。” 萧衍将手搭在凭几上,思忖了一会儿,沉声说:“派人在洛州仔细找一找,他眼睛看不见,跑不了多远。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那人点头应是,躬身抱拳道:“臣告退。” 龙帐里安静如初,只余炭盆里木炭烧灼的哔啵声混杂着外面低啸的风声传进来,显得更加宁谧。我歪头看了看更漏,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不知现在云红缨和怀淑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在这样夜深浓重的时分又是否有片瓦遮顶。 萧衍从屏风外转进来,默不作声地翻身上榻,伸手把我也摁回了榻上,声音低沉:“睡觉。”我犹豫地歪头看了看他,心想,姜弥如今是在长安并没跟着来洛州,而除了他,又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是起了风,帐角悬挂的铜铃总是响个不停,泠泠淙淙,甫一陷入睡梦便又被搅扰得清醒过来。我觉得萧衍也睡得不安稳,虽然他躺得平整的跟座雕像似得,也不见有什么翻来覆去的动作,但我总有种感觉,他也没睡着,只是躺了这么一夜,天刚蒙蒙亮,便起身出去了。 我独自在龙帐里待了大半日,忽听外面淅淅沥沥的落下了雨,心中有些烦躁,问侍立一旁的宫女:“陛下去了哪里?” 宫女偷觑着我的脸色,怯怯弱弱地说:“和卢姑娘出去了,奴婢听说要去围场猎鹿。” 我紧捏着手炉,上面浮雕缕出的燮龙紧印在掌心,胳得生疼。 第286页 在这密不透风的帐篷里待着,四周都是玄黑相接的细密图纹,像是不断逼近的网将人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禁想,萧衍将我带到这南苑围场,就是为了把我放在火上炙烤的吗? 霍然起身,将手炉搁在一边直直地往外走,宫女手忙脚乱地给我披上雪色凤雉狐毛大氅,甫一掀开毡帘,细密的雨被风刮到脸上,透着清清丝丝的凉意。 见内侍紧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不禁问:“你在听什么?” 内侍道:“有千军万马正往南苑过来……” 我一惊,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部军无奉诏不得擅动,陛下并无遣派过军队啊。” 话音刚落,见萧衍在众人拥簇下疾速往龙帐这边来,漆黑的发丝上落了点点晶亮的雨珠,见我站在帐前,没有任何的停顿,只是顺手携了我的手走进来。我见身后跟着许多文武朝臣,一进到帐里就去屏风后,听他们慌慌张张地商讨。 原来,当真有千军万马往南苑过来。齐王萧晠调了府军和洛州镇军,斩杀了南苑围场外的禁守防卫,势如破竹地朝围场这边杀过来了。 随行的朝臣显得慌乱无序。 “南苑只有三千禁军,齐王手里可有两万精锐,至多只能抵挡半日。” “从长安调兵最快也得两天啊。” “武成军离围场最近,调拨应来得及。” “齐王派军斩断了通往武成军的道路,根本送不出信去。” 萧衍拍了一下龙案,冷声道:“行了,都别吵了。”帐内立马静落了下来,众人缄声,齐齐抬头看他。 “让赵煦统计清楚南苑有多少禁军,先想法堵住要塞,不要让萧晠攻上来。另外,派人去长安给姜相送信,让他从宣水长曲调拨军队往洛州勤王,兵部送一份洛州详细的地形图过来,朕要看。” 众臣应是,总算显得有序了一些,虽然都面带慌张,但还是各归其位地下去准备。 但隔着屏风,可见一人未走。 萧衍看他:“长青,你有话要对朕说?” 原来这就是顾长青。他穿着褚色官服,修身长立,沉静道:“陛下,您不能指望姜相。如今南苑危在旦夕,萧晠这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造反,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旦事成,陛下的龙体安危不保,这天下也必容不下萧晠。依照姜相的性子,他乐得坐观其成,等萧晠成事之后,再以勤王之名剿灭他。放眼望去,先帝子嗣只剩端王,而端王又与他交好,于他而言不正是挟天子令诸侯的好机会。” 我心想,真不愧是御史台大夫,真敢说。 萧衍垂下眉眸看他,道:“这种危难关头,也就只有顾卿敢说实话,那你觉得应如何做?” 顾长青道:“陛下应发明旨,急召端王率军前来勤王。他若是肯来,姜相那边得了信也好有些顾忌,而若他不肯来,便是司马昭之心,且不论如今这场叛乱结果如何,这普天下的臣民都会看清楚这悖兄逆君的佞臣模样。”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说:“顾卿心思缜密,可你太不了解姜相。如今这个局面,他不必舍近求远去扶持端王……” 我猛然想起什么,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只觉脑中鼓声大作,慌乱之情远胜刚知道萧晠造反时。 顾长青大约也想到了,喃喃低吟:“太子……” “太子如今就在长安,若朕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继位合乎规统。他只有两岁,母族凋零,岂不是比一个成年的亲王更好控制吗?” 顾长青愁容毕现,一时也想不出良法。倒是萧衍神情沉定,反过来安慰他:“不过爱卿刚才所言也很是有理,朕也想看看端王到底有几分忠君之心,便按照你说的发一份召端王率军勤王的明旨,看看他来是不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些朝臣齐涌入龙帐,让人觉得烈火烹油、好像快要天塌地陷了一般。如今只剩下萧衍和顾长青两个人的时候,竟似一首嘈嘈切切的琵琶音,本已山体崩裂却又突然平默静缓了下来。 等顾长青走后,我忙从屏风后出来,忧心忡忡地看萧衍:“润儿不会有事吧。” 萧衍的脸一贯淡抹如水,只是在听到润儿时的一瞬掠过温柔的神色,他缓缓道:“母后会照顾好润儿,不会有事。” 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听帐外传进来些声响,内侍低声劝慰的声音夹杂着芳蔼娇丽的嗓音。 第287页 萧衍自我这里收回视线,朝外扬声道:“让她进来。” 芳蔼风风火火地掀帘而入,娇声叫道:“我都听说了,皇兄,四哥他是疯了吗?” 萧衍轻挑了挑唇角,说:“他并没疯,反倒是清醒得很,赶在朕到南苑围场时兴兵。这里四面开阔,毫无遮掩凭靠,易攻难守,他是铁了心要一举成事。” 芳蔼愣滞了片刻,胭脂粉面浮上些许忧悒:“皇兄,四哥真会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萧衍几分怜爱地看着自己妹妹,“都兵临城下了,你说会不会?” 芳蔼便咬紧了下唇,不再言语。 内侍进来禀报,却好生奇怪地偷觑了我一眼,才躬身道:“陛下,卢姑娘来了。” 萧衍冲他颔首,内侍便出去掀开毡帘引着卢漱玉进了来。 她今日穿了身石榴花色结珍禽异卉纹银襦裙,袖子很窄,腕间一副嵌玛瑙蓝晶金手镯,华贵雍丽,与她周身打扮清新明丽的风格有些不相称。 那副手镯上的金缕是洛州宫制样式,缕的是莲花凤鸟纹……我把视线移开,避免盯着她看得太刻意。 听芳蔼在我身旁叫道:“御前不准带刀剑,你懂不懂规矩?” 我一看,卢漱玉的手里果真拿了把精悍的短剑,她低头看了看短剑,微抬下颌,些许倨傲地说:“陛下准许我带剑随侍。” 第116章 芳蔼一怔,转而看我,我冲她摇摇头,她便不做声。 萧衍坐在案几后,方才显得过分冷硬的神色有些缓和,问道:“漱玉,你来找朕是有事吗?” 卢漱玉紧攥着短剑,清脆利落地说:“臣女听说了外间变故,特来护驾。” 芳蔼冷哼了一声,“这么多禁卫,还用得着你……”话音被一支从毡帐外飞射进来的箭矢所打断。那根箭正打在貔貅卧鼎上,‘砰’的一声脆响,直竖竖地掉在了毡毯上。 禁卫紧跟着进来,慌张道:“陛下,南苑北线失守了,齐王……哦不,萧晠快要打上来了。”帐外一阵黑漆漆的,禁军拿着盾牌将龙帐围了起来,雨点般的箭矢接二连三地射过来,叮叮当当的被盾牌阻断。 萧衍仍旧面不改色,只瞥了一眼那根射进龙帐的箭,淡然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他看了一眼芳蔼和卢漱玉,缓声道:“让禁卫护送你们回自己的帐篷里去。” 卢漱玉上前刚想说什么,萧衍看着她沉缓道:“回去。”她便不情不愿地跟着禁卫走了。 帐内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我俯身坐在铺着毡毯的藤椅上,见萧衍看了看我,有几分犹豫,但还是说:“孝钰,你不要害怕,不会有事。” 我心中有些纳闷,难道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是在害怕么?就算我不如人家有武艺在身,也不至于这般胆小如鼠,被一根射进来的箭就吓破了胆。 虽然郁闷,但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看向萧衍,思忖着问:“你是不是早就有对策了?” 他本将视线落在兵部刚送来的地形图上,闻言,抬头看我,“你怎么知道?” 果真如此,我便放下了心,将身体仰躺在藤椅上,听帐篷外箭矢击打声混着淅沥雨声一起传进来,慢悠悠说:“猜的。” “猜的?”萧衍挑眉:“快说,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 我闭上眼,幽幽沉沉地说:“真得是猜的,看你的表情分明是胸有成竹、等闲视之的样子,能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宣纸翻动的声音,萧衍似乎又拿起笔端挑了挑手炉里的炭,嗤之以鼻:“我哪有什么表情?莫非我眼睛里有字?” 又有两根箭射进来,一根打在龙案腿上,一根擦着我的右侧飞了过去,撩起一阵邪风。 “你别太悠闲了,刀剑无眼,小心待会儿飞进来一支插|你脸上。” 我正在藤椅上晃悠,晃出了睡意,眯缝着惺忪睡眼,打着瞌睡道:“多谢陛下提醒,不过方才来这么一出,倒让我想起一事……”我转了转眼珠:“想起幼时随舅舅来南苑狩猎,我记得当时舅母是有自己的帐篷的,而且还挺大。怎么跟你来了一趟,反倒要这么寒碜地跟你挤在龙帐里,我的凤帐呢,被你吃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你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这种情形,大敌当前,还有心情关心这些,成,等把萧晠擒住了,我就让人给你搭凤帐。” 第288页 又飞进来一支箭,打在屏风侧棱上,却好像是从不近的地方射进来,软沓沓的落下。 我听着外面越演越烈的厮杀声,不禁愈发好奇:“你的退敌之策到底是什么,说给我听听呗。” 话音刚落,毡帘被掀开,隔在阴云之后的暗昧天光从我脸上浮过,又飞快地被毡帘挡在外面。姜子商怪声怪气地闯进来:“陛下,怎……怎么办啊,萧晠就快打上来了。”边喊,边直朝着萧衍而去,蹲缩在他身侧,喃喃自语道:“在龙帐里是不是能安全点?” 萧衍瞥了他一眼,细微地翻了个白眼,冷声冷气道:“那可不见得,没见着叛军一直往这边射箭吗?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朕的命,你可找好地方再蹲,别待会儿让人射成马蜂窝。” 姜子商果然颤颤巍巍地四下回顾着稍微挪动了一下,嘴唇都开始打颤:“陛下,表哥,你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你会保护我的吧?” 我将胳膊搭在藤椅扶手上,饶有兴味地托着下巴看姜子商,十分想不通:“姜寺卿,你可是大理寺卿,这么个模样不是太有损官威了吗?” 姜子商想都没有想,立马道:“娘娘,臣觉得现下保命要紧,什么大理寺卿那都是身外之物。” 他说完,似乎觉得我这边比较安全,撩动着裙袂往藤椅后侧移过来。 我往后探头看了看他:“你这意思是让我给你挡着呗,可你别忘了这箭可没长眼,不定从哪个方向来,万一从后面来,你在那儿蹲着连个遮挡物都没有。” 话音刚落,一声刺破血肉的闷顿声陡然传来,只见姜子商瞪圆了眼,苦兮兮地看我。 萧衍忙放下地形图,从龙案后绕出来,将姜子商扶到绣榻上趴着,我看清楚了,他屁股上果真插着一根箭,银白的尾端上插着雀翎。 萧衍下手利落,立马给他把箭拔了出来,就听姜子商鬼哭狼嚎道:“娘娘,您的嘴开过光吧。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萧衍紧抿住了嘴,仿佛在努力憋着笑。 我拼命告诫自己,万不能笑,只得说:“是呀,不光是你,我招谁惹谁了,按理说冤有头债有主,叛军冲谁来的就冲谁去呗,我们跟着倒这霉做什么。” 萧衍瞥了我一眼,冷岑岑地说:“叛军冲我来的,放心,万一要是杀进来,我肯定拽着你,别人想跑就跑,你是想都别想。”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合着我天生倒霉催的呗。 姜子商默默地拽过羊毛毯子把自己的头蒙上,闷声闷气地说:“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吧,别吵了。” 外面不时传进来干戈相接的厮杀声,一直持续到中午,雨似是停了,唯有帐篷檐角上积雨滴落的‘咚咚’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凄厉的嚎叫像是比方才低了些,如怒浪翻滚的江河渐渐趋于平静。 姜子商也注意到了,默默把羊毛毯子掀起来,胆颤道:“禁军被杀光了?” 萧衍还在翻着地图,不时在上面勾勾画画,眼都没抬,“闭上你的乌鸦嘴。” 毡帐被掀开,一身戎装的将领双膝跪地:“陛下,叛军已击退了,臣生擒罪臣萧晠,请陛下发落。” 我仔细看他,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萧衍让他起身,道:“卢爱卿辛苦了。” 我想起来了,他是忠勇公卢芳奎的公子卢守瑾,是卢漱玉的哥哥。 卢守瑾起身后又朝我躬身揖礼,才平和静缓地回禀:“臣所辖五万大军驻扎在南苑山下,已将叛军尽数拿下,如何处置,是杀是留,还请陛下做主。” 萧衍说:“他们中大多不过是马前卒,被萧晠蒙蔽才犯下此滔天大罪,朕不欲追究,不过把镇将以上的全部交由刑部拘禁收押,等候处置便罢了。至于萧晠……他到底和萧晔不同,朕要亲自见一见他。” 我看着萧衍的脸色,觉得他似是有些伤心失落,但面上依旧是那副淡若清风、渺若苍云的容颜,以等闲心看根本看不出来。 第117章 都说玄贞二年康王萧晔的赣州叛乱是一场闹剧,声势浩大,却外强中干,尚未度淮河就已被歼灭。而今年洛州的这场叛乱甚至连当初的那一场闹剧都比不上,甚至叛乱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遍九州四 海,就已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是实在未想到,萧衍唯一器重并待之最为亲厚的弟弟会以这种结局而惨淡收场。 第289页 ---萧衍果然守信,甫一击退萧晠他就命內辅监给我搭凤帐,一直搭到薄暮时分,终于竣工。玄色织花篷布搭起来四面宣阔的帐子,檐角还挂着铜铃,风一吹过,叮叮当当得响。内侍很利落地搬进了羊毛毯子、铜盆火炉、缠丝绣榻……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地布置妥当。 我在帐篷里转悠了一圈,心想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以后萧衍不理我的时候,我也不理他,好过被他晾着内心煎熬。 但暮色一点点深浓,仿若黑色的网将大地罩住,龙帐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萧衍去见萧晠未归。 我有些担心他,虽然运筹帷幄、手起刀落,将叛乱平定得干脆且漂亮,但他的心里大约也是会难过的吧。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回龙帐里等他。 等他的时候顺便蒸了一锅他爱吃的糖霜糕,觉得甜丝丝的吃下去应该会心情好一点吧。 一直等到亥时,掀起帐帘才见遥遥有人归来。随从的内侍宫女手里提着犀角方灯,远远看去如同散落在漫漫草地上的闪亮星矢。凭着烛光,我能看清萧衍的身边有人陪伴,卢漱玉还是白天那身装束,只是披着萧衍的黑狐裘领燮龙纹大氅。两人停下脚步说了几句话,卢漱玉伸手去解大氅的丝绦带,被萧衍止住了,她轻压下颌,露出几分娇羞神色,便披着大氅回自己的帐篷了。 萧衍一直目送她走了一段路,才回身往龙帐这边来。 我慌忙将毡帘放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让表情不至于太僵硬,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将点心摆在碟子里。禁卫将毡帘打起,萧衍进来,见着我稍微显得惊讶了些,“孝钰,你不是回自己的帐篷了吗?” 暗自咬了咬牙,勉强地微笑:“本来已经回了,见衍久久未归,怕你会饿,所以做了些点心。” 他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落叶,随口道:“我已吃过晚膳了,不饿。” 我紧捏着瓷碟的边角,恨不得碾成齑粉,但还是平缓轻柔地说:“既然不饿,那……”萧衍走到我跟前,伸手拿起一块糖霜糕,说:“好香啊,原来是你亲手做的。” 我未及细想,便抬手把他手里的糖霜糕夺了回来,放回碟子里,柔声说:“既然吃过晚膳,这么晚了就别吃点心了。”将瓷碟收拢起来交给身后的宫女,“时辰不早了,衍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萧衍定定地凝视着我的脸,胳膊还维持着方才拿糕饼的动作,半举在胸襟前,闻言,缓缓地将胳膊放下,眸中闪过几许幽深不明的光色,挑了挑唇角,“好,你也早些休息。” 我从龙帐一路出来,冲身后宫女道:“去把点心扔了。”宫女犹疑地抬头看我,大概是见我面色不豫,忙点头应是,退下去扔点心。 这一夜于我来说太过漫长。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夜色幽暗里,几许烛光暗昧落下,照出萧衍和卢漱玉那般亲密的姿态。索性坐起身来,不睡了。 蜡烛垂泪,稠密的蜡油堆叠在烛台上,看得人心里闷闷的。 我用金钗挑了挑烛上的光火,心想,闽南忠勇公卢氏拥兵十五万,且一直不涉朝中党争,是中立的态度,萧衍和姜弥都想拉拢他。眼下,助萧衍平叛,又立了这样大的功勋。卢漱玉看上去又是与萧衍那么投契,若是萧衍跟我说,他想纳妃……我是皇后,应该贤良识大体,不应当因为自己的嫉妒而毁坏了萧衍辛苦筹谋的朝政大局。他这一路走来,因为孤立无援而屡屡受挫,如此艰辛才在权臣的阴影下开辟出了一方天地,我应该理解他,体谅他,心疼他。更何况,卢漱玉那么明媚洒脱,她的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她能让萧衍真正的快乐。 这样想着,夜色越发显得凄苦而漫长,那么的难挨。 宫女挑来帘子往里探了探头,见我披着寝衣坐在绣榻上,才迈着碎步进来,躬身道:“娘娘,外面有人求见。” 我奇怪,在洛州并没有什么人会深夜来求见我,便问她是谁。 宫女回道:“那位姑娘只说自己姓云……” 云红缨!我几乎要跳起来,忙让宫女去将她请进来。 果然是云红缨,她穿着锈红的棉衣襦裙,披着黑色缣帛,带着一身的风霜露重从帐外进来,甫一见我,便拉住我的手,向来古灵精怪的她竟像是要哭了一样:“小玉儿……” 像是有人往我的心猛然捶了一拳,我忙问:“怀淑怎么了?” 她哭哭啼啼的,断断续续地说:“有人夜袭芷萝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些人保护我们,可抵挡不过都被杀了。我们好容易顺着后山跑了,可又遇上人对我们围追堵截,雪晴馆也被烧了,实在无地可去,整日里东躲西藏的,药也快断了……” 第290页 “你带我去见怀淑。”我往外走了几步,默然停下,云红缨回身看我,眨巴着被泪水洗刷的晶亮双眼,呢喃着问:“小玉儿,你怎么了?” 我捡起外裳披上,看着她,轻声说:“我带你去见陛下,他会为怀淑安排一切的。” 这个时辰,萧衍已经安寝了,我和云红缨在龙帐外等了许久,魏春秋才颤颤巍巍地出来把我们迎进去。 萧衍身上衣衫穿得齐整,数层封襟贴在胸前,很是平妥。但发却未束,乌黑如瀑披散于脑后,俊秀的面容上半分睡意也没有,瞳眸亮的惑人。 他将视线投向云红缨,一刻没耽搁,让她将事情原委及怀淑的藏身之地说明白了,另又按她的要求命人准备了几味药。 等禁卫护送红缨出去,我想我也该回去了,没走两步,萧衍却叫住了我。 “孝钰……”他眉宇微皱,扫了扫我的衣衫,“你不冷么?” 我方才意思到,对于夜间沁凉的温度而言,我匆匆出来所穿的衣衫过于单薄……一时又来了气,你的大氅已送了人,还管我冷不冷做什么。 他从龙案后起身,走到我跟前,伸出胳膊握住我的手,平和静缓地说:“别走了,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见大哥。” 我一愣:“为何?” 萧衍的面容过于平静,又因太过秀美,看上去并不真实,像是雕塑一样。 “洛州出了这样的事,萧晠毕竟是我们两个的弟弟,我想听一听他的意思。” 我心想,萧晠毕竟是与萧晔不同,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处死萧晔,过后不过一声叹息,可是对萧晠却做不到这么狠心。又或者,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太令他难过,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他需要有人与他分担一下。 但我又想不通,为何我不能成为那个替他分担的人。 炭盆里火烧得很旺,萧衍弯身将两个炭盆往我身边移了移,我坐在床榻上抬头看他:“衍,你打算如何处置萧晠?” 他身形微滞,声音略带沙哑:“我如果说杀,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太冷血了。” 我垂眸思索了一阵儿,只有说:“是他自己太糊涂了。” 萧衍翻身上榻,揽着我的腰,轻叹:“或许这一次是我的疏忽,只想着试探萧晠,却忘了还有个萧晔的例子近在眼前。他害怕了,又有旁人在他耳边递谗言,一时没有把控住……” 再把控不住,也不能去伤害自己的亲人。但我自觉这样的话说出来对萧晠无益,毕竟在我的认知里萧晠不是个坏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活。 箍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萧衍凝睇着我问:“孝钰,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望入他的眼底,那里一片漆黑,倒映出我的样子。一时心绪复杂,“你在想,同样是兄弟,同样是皇室血脉,你坐上了龙椅,便可予杀予夺,而他们没有,便只能任人宰割。” 萧衍沉默了一瞬,竟笑了:“这个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 我想起了夜晚他与卢漱玉在一起时的样子,想起他要去找怀淑倾诉,便有些郁郁:“可有些事你却宁愿跟旁人说,也不愿跟我说。” 萧衍愣了愣,似乎有些感悟通透,抱着我喟叹道:“如果你只是一个最了解我的人,而不是我的妻子,有些话我会愿意和你说的。” 原来他现在还在意着自己在我心里的样子。我歪头看他,语意幽长地说:“可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夫君心里在想什么。” 萧衍唇边的笑意愈加深隽,“只要你想,只有你把足够多的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以你的聪慧和对我的了解,不必我说,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垂敛下眉目,不知该怎样往下接,他却没有多为难我,只是说:“早些睡吧,明日我们要出门。” 后半夜我出乎意料睡得很沉,或许是萧衍的怀抱太过温暖了罢。 第二日我们穿便服去了云红缨说的那个藏身之处,竟是芷萝山后一座荒废已久的道观。我有些纳闷,这里离芷萝山这样近,为何萧衍的暗卫会久久搜寻不到,而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竟也没有找到。 道观里自然破败不堪,供奉老子的塑像已落满了灰尘,角落里都是蛛网缠绕。不过庆幸的是,红缨和怀淑不住在这里,道观后另有一座小木屋,我们去时,云红缨正将新药煎了出来。 “我以我云氏神医的名号担保,此药一喝下去,你立马就能重见天日。”云红缨眉色飞扬地打包票。 第291页 我远远看着,怀淑将药一饮而尽,又摸索着把瓷碗放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神医的名号还值些钱,别这么随意地用来担保。” 云红缨瞪了眼睛:“怎么,你不信我?” 我听身侧的萧衍轻笑了一声,及时地推门而入,道:“大哥。” 怀淑怔了怔,“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萧衍道:“并不只有我,而是我们。”我站在萧衍身后几尺之外,轻轻地叫了一声:“怀淑哥哥。” 怀淑面上露出些不可置信,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云红缨早就躲到了一边。狭小的木屋内一时静谧的有些尴尬,还是萧衍及时地开口,笑着冲怀淑道:“好了,你不必担心了,我和孝钰好好的,我也并没有虐待她。” 怀淑一时有些窘迫,细微地朝我的方向歪了歪头。我将视线移开,觉出几分疲累:“衍,你不是有话要和怀淑哥哥说吗?我和红缨出去等你们。” 说完,不等他回应,便扯着在一旁装傻充愣的云红缨径直出了来。 道观后蒲草丛生,有一双颜色艳丽的蝴蝶在草尖振翅飞舞,形影相叠,煞是可爱。我看得发呆,云红缨往我跟前凑,神秘兮兮地问:“你天天守着这么个人,长了一张妖孽脸,心思深得跟九尺深潭似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瞥了她一眼,“要不你去替我过一天,不就知道了。” 云红缨笑嘻嘻地说:“就是我肯,皇帝陛下也不肯啊。” 我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抓着她的手,问:“怀淑哥哥的眼睛真的能治好?” 云红缨一下收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极为认真地点头:“能,我已收集齐了全部的药材,这一碗喝下去至多两个时辰就能见效,怀淑常年练武,又经过了那几年我给他调理,其实身体底子很好,或许还用不了两个时辰。” 我一时有种拨开云雾,难得欢喜的感觉,抱着她笑道:“你可真是神医。” 云红缨显然对恭维极为受用,摆了摆衣袖,将手指搭在我腕上,“来,来,本神医给你也搭搭脉。”搭了一会儿,给我把手腕放回去,笑道:“不错,不错,身子骨还成,就是操心太多,少胡思乱想,多放宽心,别到时候又把自己作病了。” 我们两个在外面待了大约一个时辰,见木屋门推开,萧衍和怀淑一前一后的出来。不知为何,怀淑又将那乌铜金的鬼面具戴在了脸上,且……他是自己走的,没让萧衍搀扶,极为灵敏的迈下台阶。 我和云红缨怔怔地看着他,蓦然,云红缨上前抱住了怀淑,略带哽咽:“我就说嘛,这副药喝下去肯定能好。” 怀淑抬起胳膊轻抚她的后背,“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我了,跟着我担惊受怕不说,还险些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我见萧衍朝我这边走来,问他:“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萧衍的目光紧凝着怀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大哥想见一见晠弟。” 我将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巡弋了一番,总觉得自始至终他们都有事情在瞒着我,而这件事或许跟萧晠造反有着极大的关联。 因反叛来得突然,而收押也很潦草,仅在南苑山下搭了几个帐篷,由闽南军重甲看守。怀淑已恢复了柳居风掌道的身份,天水蓝缁衣,纶巾博带,一副飘逸出尘的模样。萧衍将他带入帐内,而后又独自出来。卢守瑾和卢漱玉或许是听到通报立马从主将帐篷里出来拜谒,我见卢漱玉身上还披着萧衍给的大氅,不自觉将目光移开。 “陛下,臣女还是第一次见您穿便服,甚是好看。在我们闽南,就算是最俊俏的男子也及不上您的分毫。”卢漱玉笑意盈盈地说道。 话音甫落,卢守瑾略显顾忌地看了看我,剜了自己妹妹一眼:“没规矩。” 萧衍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而化之地摆了摆手:“这里既不是太极宫也不是朝堂,没有那么多避讳。” 言语中是极为明显的回护。红缨悄没声地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陛下和这位卢姑娘是怎么回事啊?小玉儿,你也不管?” 我见萧衍淡然地将视线往我们这边投过来,不便与她多说,只警告她:“怀淑面前,不要提这些事。” 正说着,怀淑掀帘从囚帐里出来,半边面容隐没在面具下,也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他眼睛环顾四周,像是要找我们,但视线一触及到卢漱玉,便停在了她的身上,准确的说,是停在了她身上的黑狐裘领燮龙纹大氅上。 第292页 萧衍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去看萧衍。 两人摒退了左右不知又商讨了些什么,禁卫来报,说是端王萧暘率军勤王而来,目前已在南苑山下,听候陛下差遣。 萧衍淡然道:“端州距离洛州大约也是半天的路程吧,看来端王一接到圣旨没耽搁立即率军来了,算他有心。传旨驻军南苑山下,召端王独自上山。” 我有些疑虑,但这里还有卢氏兄妹和怀淑,不便问出口。 怀淑和红缨在南苑山待了半日,见过萧晠后便要走,他朝我使眼色,趁萧衍回龙帐接见萧暘,我没立即跟上他,而是在囚帐前停留了片刻。 红缨见我们仿是有话要说,想走得远些,怀淑却叫住了她:“红缨,别走,紧跟着我们。” 迎着山上微凛的寒风走了一段,空中漂浮着草木熏熏,怀淑冲我道:“卢氏拥军闽南三代,位高权重,忠勇公只这么一个女儿,格外宠爱……小玉儿,你是没看出来还是在装糊涂?” 我沉默不语。他思忖了片刻,断然道:“若是你不便出手,我可以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忙回身看他,“怀淑哥哥,你什么都不要做!”他神色微诧,我亦意识到过于激动,便抚平情绪,缓声说:“这件事情我心中有数,不必替我担心。倒是你……”我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问:“遗诏还在你的手里吧。” 怀淑点头。 “这就好,你要好好拿着它,谁也不能给。这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有它在,所有人都会对你有所忌惮。” 怀淑平静舒缓地笑了笑:“我自然知道,这是孝钰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替我拿回来的,我一定会好好拿着,让它在恰当的时候发挥最大的作用。”他的话幽然有深意,若千尺深涧让人一时有些捉摸不透。我纳罕地看他,他温然道:“姑姑和姑父虽然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我会替他们照顾你、保护你。不管我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之间,也不管对方是有多深厚的家世,多可靠的背景,我都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我怔怔地看他,他眼睛微弯,笑意温暖,向我道了声“保重”,便领着云红缨走了。 看着他们的一双背影渐渐消失在蔓草阔野的尽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样的怀淑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与他们告别后,我径直回了龙帐,甫一掀开帘子,便见萧衍召了一群太医在前,桌上平摊着一方素锦帕子,里面包着一堆浸了水渍的渣滓。 “药渣都在这里,你们替朕看一下,这是专治什么病症的药?” 那枚帕子是今早出门时我替他掖进袖间的,我与他只去了一趟芷萝山后的道馆和囚帐,难道,他是在木屋里偷把怀淑喝的药渣揣回来了? 他究竟在怀疑什么? 第118章 数名太医围着药渣仔细地查看,而后左右相接商讨了一番,其中一位站出来恭声道:“回陛下,这药仅是一般的补药,并无其他功效。” 萧衍视线微凛,紧盯着说话的太医,“也治不了眼疾吗?” 太医忙将身子躬得更低,十分笃定道:“治不了。” 萧衍将身体微微后仰,面容沉敛,浮掠过一抹略带凉意的讥诮,冲他们道:“你们下去吧。” 等到太医尽皆退了出去,我走到萧衍跟前,看着帕子上摊放着的碎叶渣滓,心头霎时沉甸甸的。萧衍的声音淡而漂浮:“你都听见了。” 我担心哪句话说不好又触了逆鳞,但又不得不说,好些事若不从一开始就弄明白,越往后拖只会越来越麻烦。 “趁着他和云红缨还未走远,把他们追回来问一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衍挑眉看我:“你觉得他会承认吗?” 我正视他,认真地说:“不管他承不承认,先听听他怎么说,然后再决定信或不信。总好过这样两厢猜测,相互怀疑。” 萧衍将胳膊搭在龙椅扶手上,若有所思又带了几分审视地抬头端详我,而后缓慢而冷静地说:“孝钰,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一直在护着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是站在自认为公允的角度上来说,不希望因为猜忌和误会而再生悲剧。若是衍觉得我在护着他,也是与我当初护着靡初和萧崵一样,是因为亲情。” 或许言语终归只是苍白的,又或许萧衍连我也不愿意相信了。但我终归是要将这些话说出来的,不然憋在心里只是折磨自己。 第293页 他许久未言,过了一会儿,却伸手来拉我的手,让我坐到他的身旁。 馥郁醇厚的龙涎香自衣襟衫袖间散发出来,嗅进去让人觉得心里一阵暖意。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言语幽叹:“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小心眼?” 莫名其妙的,本来我尚陷在沮丧中难以自拔,听他这样说陡然间竟想笑,“陛下胸怀四海,怎么会小心眼?” 他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腰,歪头看我,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喷到脸颊上,有些微的痒。 “你不要再见他了,好不好?”说这话时,他的瞳眸清澈的如一潭静水,透出净润的光,像是一个孩子望着心怡的糖果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渴求期冀。 这话听上去还真的挺小心眼的。 “那你今天还带我去……”突然意识到,他今日本就是去一探究竟的,将我带去是为了扰乱怀淑,让他的计划付诸现实,更精准,更契合心意。 原来他早就心存怀疑了。 可我实在想不通,怀淑为什么要装作双目失明,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萧衍似乎读懂了我的疑虑,缓声道:“萧晔赣州谋反后,兵部清点了残军,发现了近万数的漏网之鱼。而这一次萧晠起事,亦有数千人马在事后不知所踪。我昨日去见萧晠,他再三保证自己与萧晔谋反无关,与在洛州藏匿的兵戈器械无关,他接近清泉山庄只是为了查明真相自证清白。这个时候了,我觉得他没有必要再说谎。可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便是有人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先是煽动萧晔谋反,再故意放出疑雾离间我和萧晠,最终收拢了他们的部分人马,坐拥洛州的兵刃,欲行不轨。” 我心中大惊,所以……萧衍怀疑这个躲在暗处谋篇布局的人是怀淑……“我是亲眼看见怀淑夜探清泉山庄,受了重伤回来的,那些伤是不能作假的。” 萧衍冷静地看我:“你亲眼看见有人刺瞎了他的双眼吗?” 没有。我陡然想起怀淑刚醒来时的场景,云红缨仔细检查了他的头部,并无外伤,也没有明显能致失明的缘由。若真如萧衍所言,那么怀淑是在利用我么。让我见证了他的伤,让我见证了他的失明,让所有人对他放松警惕,在暗中筹谋策划,就等着萧晠起兵谋反坐收渔人之利? 不,我攥紧了手,心中暗道,怀淑绝不是这样的人。 萧衍将视线投落到前方,些许邈远空明,“荆兆全回禀,说是查验了在芷萝山遇袭的暗卫尸首。从那些人的伤处和尸首位置来看,是被山中人奇袭所致,而不是山下来人才会厮打成那样。这些暗卫武艺精湛警觉极高,若非如此,怎会全军覆没。” “那……雪晴馆呢?道馆遇袭,莫非也是早有安排?” “外间传言道馆中的人尽皆被杀,可若是那个一直跟在大哥身边的方远还活着呢?” 我诧异地看向萧衍,他清寥地笑了笑:“不光方远还活着,被大哥苦心营救出去的萧景沐也活着。甚至于青桐山的道士在年初便来了洛州,一直藏匿于城中。孝钰,你所以为的他双目失明、孤立无援,也许全都是假的。” 我想萧衍是不屑于凭空捏造事实去污蔑怀淑的。况且方远和景沐是不是还活着,迟早会得到验证,做不了假。 一时有些恍惚:“那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那一万多的人马?” 萧衍静声道:“我早就跟你说,我刚刚登基不足三年,兄弟们接二连三的造反,于我的声誉有损。坊间已有传言,天子失德才会致藩王屡屡揭竿。而大哥,他有人马,有兵戈,更有父皇留给他的遗诏,甚至还有在百姓中、在皇亲宗族中的仁义好名声。只要挑准了时机,天时、地利、人和都会在他那边,足以和我对抗。” 也许是帐篷里的炉火烧得太过旺盛,让我的脑子有些发晕,可就算身置于浓酽迷雾中,依旧有一丝清灵微弱的闪灼着,我不相信怀淑会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去挑拨弟弟们自相残杀,绝对不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不对的,是被我们所忽略了的。 静默中,内侍来禀,说是端王已上山,在帐外求见。 我便起身,快步往屏风后而去。 毡帘挑开,萧崵一身戎装快步迈进,跪地道:“参见陛下,臣弟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萧衍让他起身,温声道:“你的端州离这儿并不近,朕心里有数,你已尽力了。” 第294页 其实我未曾想到,萧崵还有这等胆量,当真敢只身上山。他看上去比从前沉稳镇定了许多,宠辱不惊,道:“臣所辖兵马已循旨在山下安营,听从陛下调遣。” 萧衍沉吟道:“叛军和罪臣如今皆是由闽南军所看押,他们毕竟是外人,又有安防边陲之责,不宜在洛州久留。长安那边传来信,姜相所率长曲宣水驻军明日就会抵到洛州,你与端州军和姜相一起从闽南军那里把叛军接手过来。” 萧崵点头应是。却屡屡抬头看向萧衍,犹豫了几许,还是说:“臣弟僭越,想问陛下会如何处置罪人萧晠?”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办好自己的差就行了,这些事不必操心。” 我见萧崵还不退下,反倒傻头傻脑地还伫在龙案前,自以为是地低头思索了一番又要再说话。忙抬袖拂掉了屏风后的一支白釉琉璃净瓶,瓶子跌落在厚重的毡毯上,既没碎也没发出多大声响,只有一声闷生生的跌撞,足够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萧崵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垂敛下眉目微低头,将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静静道:“臣弟告退。” 萧衍颔首,他便撩起刺绣着麒麟浮云的披风转身退下。 我从屏风后出来,见萧衍后倚着龙椅,口中喃喃自语:“如何处置,我也想知道如何处置……” 谋反之罪,当诛九族。不管是前朝,还是眼前现成的例子,绝没有轻纵了萧晠的道理。可法外还有人情,萧晠只是没有抵住自己心中的恐惧和帝王的猜忌,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实在让人不忍心,哪怕这错事是能要命的。 萧衍拨了拨悬在案几上的紫毫毛笔,露出些许困惑:“孝钰,你说我该怎么处置?” “我也不知道。”如实说。 萧衍淡抹地笑了:“好了,你回自己的帐篷吧,将萧崵请过去喝杯茶,替我安抚安抚他。” 我点头应下,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回了自己的帐篷。 派人拦住了正欲下山的萧崵,极周到礼遇地把他请进了我的凤帐里。茶喝到第二杯,他还是没憋住,问我:“皇兄会如何处置四哥?” 我抬头看他:“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如何处置,你能改变的了吗?” 萧崵将茶瓯扔放回案几上,形容伤悒:“可他毕竟是我的兄长,我没有皇兄那么狠心……” 我有些气闷地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没忍住,又移了回来,再三看他,道:“他狠不狠心跟你也没多大关系,褒贬天子功过自有御史台尽力,不需要你多言多语。你是陛下的弟弟,在这个时候应该体贴兄长遭逢叛乱心伤不已,多加宽慰,多表忠心,对于他所言,不管你认为是对是错都应不遗余力的赞成、支持。至于他的所作所为本身是对是错,跟你没有关系,也不会有人怪你。” 萧崵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几分,低着头迟迟未语。 第119章 这间隙里有宫女进来似要禀报什么事,见萧暘在这儿有些许顾虑,踯躅着不肯说话。 我抬头看她:“说罢。” “娘娘,囚帐那边传来消息,罪人萧晠自杀了。” 萧暘犹如被沉雷击中,怔怔地自月牙弯凳上起身,不可置信地回看那宫女,“你……你说什么?” 宫女垂眸敛袖,极为恭敬地重复了一遍:“罪人萧晠自杀身亡了。” 萧暘抹掠去了全部的神情,眼神空洞地跌坐回凳子上,袖间的银箍正磕在案桌上,发出闷顿的声响。 我亦有些凄怆,深吸了口气,让那宫女退下。 萧暘凄凉地浅笑了一声,“他杀了二哥,逼死了四哥,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是我了?” 我顾虑地看了看毡帘,那里映出人影憧憧,忙示意萧暘闭嘴。却恍然忆起,去年在太极宫里似乎萧晠跟我说话时我也这样满含顾虑地去看过随侍在侧的人,那时他跟我说什么来着。 他说,“皇兄这是待我好呢,还是连我也一起疑心了?” 不过年余,事情竟真得演变到了这个模样。 我看着凄怆不已的萧暘,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不会的,只要你别做错事,别犯糊涂,陛下不会杀你,你是他的弟弟。” 他陡然站起身,一昂头似是还想说什么,我忙瞥了眼帐帘外,色厉严肃地说:“还有,不要乱说话。不管你心里多难过,都得管住了自己,你是端王,是诸王之首,应当稳重、内敛、寡言,切勿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第295页 萧暘紧咬住牙,沉静无声,只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他伸出手掌将脸上泪水胡乱地抹干净,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多谢皇嫂提点,臣弟告退。” 目送着他掀帐离去,我有些疲惫地坐回去,有些担心,怀淑刚刚见过萧晠,他便自杀了,萧衍对怀淑的怀疑一定更甚。 ---第二日,姜弥率军上山,和萧暘合力从闽南军手里接管了洛州叛军,萧衍下旨只处置镇将以上的叛军,不波及普通士兵,亦不牵连亲眷,连萧晠的妻儿都放过了,准许他们离开洛州。 我想这也许就是萧晠的愿望,知道自己兄长的为难,用一死解了他的困局来保下自己妻儿的性命。 紧盯着龙帐那边的动静,见朝臣陆续都出了来,最后连姜弥和萧暘也退出来。我便想去看看萧衍。 山上寒风凛冽,本已是春意阑珊的时节,空中还弥漫着丝丝沁骨入髓的凉意。我远远见着芳蔼和卢漱玉纠缠在一起,两人面色都不好看,像是起了争执,脚边散落了一地的红绸飘带和几把玉骨折扇。 我本来不想管,又怕这个当口惹出什么事端,便上前去,命宫女将她们分开。 芳蔼见是我,红着眼眶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哽咽着落泪。 卢漱玉躬身敛袖朝我揖礼,面上亦忿忿,不做言语。 “你们两个在闹什么?” 芳蔼素手指向卢漱玉,指尖莹白,连动着胳膊微微发抖:“她也太过分了,四哥尸骨未寒,便为了讨皇兄欢心去筹备什么歌舞,还拿了这些大红大绿的东西来。” 卢漱玉也不甘示弱,俏眸圆瞪:“那是谋逆的罪人,难道还要给他披麻戴孝不成?公主可别忘了,他差一点打到山上伤害陛下龙体。” 芳蔼气得浑身发抖,却也说不出什么台面上的道理,只在我怀里哽咽着说:“你闭嘴,那是我四哥,不是什么罪人。” 萧晠与萧晔不同,他生性宽厚温和,待弟妹又好,所以芳蔼难过也是情理之中。 可卢漱玉说得也没有错。他毕竟罪犯谋逆,能饶过他的亲眷已是法外开恩,没有为他举哀的道理。 我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东西,那些红的如同一团烈火的绸缎上沾染了许多草籽灰尘,玉骨折扇也都灰蒙蒙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便让宫女们将这些东西捡起来,还未说话,却有先一步把它们夺过去狠狠掼在地上。 打眼一看,是萧暘。 “五哥……”芳蔼哀泣涟涟地低唤了一声,往萧暘怀里钻去。 萧暘抬起胳膊,护犊子样的把芳蔼抱住,淡蓝广袖顺着芳蔼素白的衣衫流垂而下,上面刺绣着点点白花。 我一时有些发愁,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干什么!” 萧暘不理我,只将冷淡的视线投向卢漱玉:“皇兄就算再有兴致,只怕这时也赏不进什么歌舞,且咱们皇帝陛下只喜欢素淡清灵的色泽,看不惯这些花花绿绿,只怕枉费了卢姑娘一番心思。” 卢漱玉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只低头看了看地上物件,气道:“陛下就算看不惯,它们又哪里得罪端王殿下了?” 萧暘冷笑了一声:“它们没得罪我,就是我与皇兄同宗同脉,同心同德,也有些看不惯,所以一时没忍住就扔了。” “你!”卢漱玉到底是个姑娘家,哪怕再英武骁勇,也有脸上挂不住的时候,登时红了脸,怒气凛然。 我怕将事情闹大了又扯出些不必要的事端,便狠瞪了一眼萧暘,又让宫女把这些东西捡起来,冲卢漱玉温声说:“本宫会让人把它们修整好、情理干净,而后送回卢姑娘的帐篷,这样可好?” 卢漱玉将视线收回来,面色缓和了几分,微微躬身:“谢娘娘。” 我上前一步,柔声与她商议:“今日的事,是芳蔼公主和端王行事欠妥当,但也是事出有因,还请卢姑娘不要与他们计较……”我顿了顿,肃正了神色道:“不要让陛下知道,可以吗?” 卢漱玉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看我,清艳媚丽的眉宇流露出少女浅淡单纯的困惑。 我见芳蔼将头从萧暘怀里探出来,还想说些什么,忙厉声冲他们道:“你们两个都闭嘴,不许说话了。” 芳蔼怯怯的又将头缩了回去。 或许是见我对着芳蔼和萧暘色厉内荏,给足了她面子。卢漱玉不像方才那么怒色冲天,小脸虽仍有阴云缭绕,但还是柔顺地应下:“臣女听从娘娘的话,不会让陛下知道。” 第296页 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我便让她回去,又命宫女将绸缎和扇子带回凤帐仔细清理。 待卢漱玉走远了,萧暘问我:“这卢姑娘跟皇兄到哪一步了,你怎得这般姿态低,好像也要学皇兄捧着她似得。” 我狠狠地瞪着萧暘:“昨天跟你说的话是都白说了?你长没长脑子?” 倒是芳蔼先回过味来了,嗫嚅道:“我们是不是闯祸了……会不会害了五哥?” 我心中气闷,但又不想在萧衍的弟妹面前说太多不利于他的言辞。只心有余悸地冲萧暘道:“你如果当真管不住自己,就趁早请旨滚回封地。” 说完也不管他们有什么反应,揽过臂袖抛下他们往龙帐去。 虽说将他们两个训斥一顿,可我觉得心里越发闷,好像罩了一张细密织就的网,几乎喘不过气。将手抚在胸口沉定了好一会儿,才示意帐前禁卫掀帐,拖着曳地长袖走进去。 萧衍正将胳膊搭在龙案上,低着头,盯着案面发愣,见我进来本能地抬头,那一瞬目光流露出些许茫然的神情。 好像摘下了那阴沉谋算、城府深重的面具,一下子变回了那个有些智谋但别扭的少年郎。 他略显呆愣地看了看我,朝我伸出胳膊:“孝钰,过来。” 我依言过去,他搂着我坐在他腿上,轻声叹:“我有些累了……”我倚靠在他的胸前,慢慢说:“如果累了,就歇一歇,是人总会累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了?” 我轻咬了下唇,“你是皇帝,有时需要狠心一点,才能坐稳了江山。”可是我仍止不住想,为了坐稳江山,他也会对我狠心吗? 萧衍伸手把我从他胸前摘下来,与我双眸相对,两簇星火闪烁,直看入眼底:“在你的心里,我现在是皇帝多一点,还是你的衍多一点?” 我一时有些愣,他却紧接着说:“不要思考,也不要怕我生气,就说你心底最直接的感受。” “衍多一点。”只多了一点点。 萧衍恍然笑了,是如夏日夕阳般温暖的笑,那般柔和、澄净,连带他的怀抱都变得更踏实温暖。 ---出了这样的变故,南苑自然是不能久待。待移交了叛军后萧衍便下令返还洛州行宫。卢守瑾率军回了闽南,可卢漱玉却留下了。 我实在猜不透萧衍究竟想干什么,如果他真得喜欢卢漱玉,可以堂而皇之地跟我提。虽然我曾经逼着他发誓不许纳妃,可这样的誓言本就是立于他的自愿之上,若是他不愿守誓言了,我强拦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他就是能沉住气,将一个妙龄花貌的女子留在身边,无名也无份。 这样想来,有时也挺无趣的。既然当事人都不急,我又何必过分放在心上,给自己平添烦恼,或许萧衍就是有些厌倦因循守旧的宫闱生活,贪恋这一点灿烂风景,那便由着他。 自萧暘和姜弥共同接管了叛军之后,两人明面儿上倒是没什么往来了。我正心想萧暘总算学聪明了,谁知没出几日他又捅了娄子。 起初只是有御史参奏萧暘,说他在洛州府邸私设灵堂祭拜罪人萧晠。没人拿这当回事,毕竟萧衍对萧晠的心存仁慈大家都看在眼里,灵堂私设便私设了,可大可小。可紧接着有人说萧暘暗中与卢守瑾留下保护卢漱玉的闽南属军将领过从甚密,开始只是一点细微的声音,岂料越传越真,渐渐有不可压制的趋势。 这个关口,萧暘竟正儿八经地上书请求纳娶卢漱玉为端王侧妃,自然是被萧衍驳斥了回去。但萧暘不死心,接二连三地上书,每一次都是大张旗鼓,渐渐便将‘端王求娶卢氏’传得人尽皆知。 我对这事起初就很疑心,越往后便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暗骂萧暘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第120章 姜弥与萧衍为了权势而君臣相争,他自然是不愿见到萧衍获得闽南卢氏的拥戴,更不愿看见卢氏之女入了萧衍的后宫,故而萧暘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是姜弥指使,惹出这般高调的风声,无外乎是想让人知道卢漱玉是端王看中的女人,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跟自己的弟弟抢人。 这样想虽合情合理,但我却有些别的担心,怀淑曾说过要替我解决这个麻烦,不知这些事情里他有没有牵扯进来。 关于洛州兵刃及两王造反的事已让萧衍对怀淑诸多猜忌,我真心不希望再闹出旁的事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 第297页 洛州天气渐暖,宫苑里盛开了大片的牡丹,姿容娇美,色泽艳丽,颇有国色天香的意态。 萧衍几乎是将朝政都搬到了洛州,看来近期是不打算回长安了。 不回去也好,许多事都还没有了结,若是这样走了,反倒心有不甘。 其余的事都好说,只是这个萧暘,非但没有听我的话小心行事、低头做人,反倒是蹦跶得越来越厉害。更有甚者,见萧衍不同意他纳卢漱玉为侧妃,便见天的来行宫里堵她,惹得卢漱玉直到萧衍跟前告状,萧衍干脆下旨不许萧暘踏进行宫半步。 以为不让他进行宫,这事就了了?真是低估了他锲而不舍的精神,萧暘干脆在行宫门口日日流连,仅是流连便也罢了,却让王府下人给他摆开极大的阵仗,哭天抹泪地说自己对卢姑娘一片真心,求皇兄成全。引得出入宫闱的文武百官侧目、议论纷纷。 我担心他这样闹下去,哪一天彻底把萧衍惹火了,出手收拾他。正想找个好时机来劝他,却先听萧衍说他要在溿云行苑设宴,同时宴请萧暘和卢漱玉。 对于萧衍这如神来之笔的安排,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又不得不将妆容收拾妥当,硬着头皮赴宴。 溿云行苑是建在洛州行宫后的一座临水院落,地处幽僻,鲜有人至。就是行苑里例行伺候的宫人也比别处少了许多,大约萧衍就是看中了这份幽静才在这里设宴吧。 我和萧衍去摆宴的天泉殿时,萧暘和卢漱玉早就等在那里了,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楠木长桌,像是对峙天堑分隔两边的敌人似得,警惕地盯着对方。 萧衍撩衣坐下,看着他们笑了笑:“近来的事确实有些热闹,朕今夜设宴,就是为了给你们解决这桩麻烦。” 我将视线投向殿外,夜色空濛,漆黑的天幕间星辰绝迹,连月亮都似蒙上了一层轻纱,亮的微弱。 因为圣驾至,院落中燃了许多宫锦红纱灯,缀在树干枝桠上,远远望去,犹如繁花开遍。 萧暘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刚要开口说话,被萧衍抬手制止:“五弟先别急着说话,还有一位客人未来。” 萧衍俊秀的面容挂着幽深的神情,那看上去很是随和慈爱的笑也隐隐让人觉得发寒,唇边有着精致美好的弧度,好像正候着一出好戏。 我当下便觉得不安,视线在萧暘和萧衍之间巡弋,突然发觉这兄弟两虽然脑子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性情如出一辙,时不时爱作妖,只不过一个只会作小妖,一个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是大妖。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萧衍口中的客人终于来了。由内侍引着,灿如红霞的宫灯撩出一片光晕,照亮了他身上如水般柔顺飘逸的天蓝色缁衣,玉带博冠,还有那半边乌铜金鬼面具。 一时有些头疼,轻捂着脑侧,见怀淑格外淡定地进来,长袖垂洒冲萧衍施礼:“贫道参见陛下。” 萧暘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乌黑的双眼滴溜溜转,怀淑不坐时他也不坐。 萧衍淡淡地瞥了一眼萧暘,没理他,只是格外清风和煦地冲怀淑道:“柳掌道不必多礼,快些入坐吧。” 席间五个人,总算齐了。内侍给我们各斟满酒,只见萧衍朝他摆了摆手,便利落地退下,还把门推上了。 短暂的静谧,萧衍的目光掠过萧暘和柳居风,最后落到卢漱玉身上,十分温柔地冲她道:“近来为端王没少烦恼吧,其实他对你也不见得就有那个心思,不过是受人之托,把事做得格外尽心罢了。” 我看向怀淑,他也在看我,眼中柔光攒动,似是纳匿了许多情愫在其中。 卢漱玉有些发愣,傻傻地看向萧衍:“谁会指使端王做那样的事?” “谁会指使?”萧衍重复了一遍,笑意隽深地看向怀淑:“不就近在眼前吗?” 卢漱玉眨动着晶亮的双眼看向怀淑,不可置信道:“柳掌道?为……为什么?” 萧衍掠了我一眼,而后也将视线落到怀淑身上,含笑着问:“是呀,还请掌道为我们解惑,为什么?” 我的胸口又发闷,抬手给自己斟了满杯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萧暘默不作声地往怀淑身边靠了靠,极为警惕地盯着萧衍,好像怕他突然跳起来拿刀砍他们一样。 自始至终,怀淑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极平静地斜眼看萧衍演戏,只听到他问话,才淡抹地挑了挑唇角:“陛下曾从我这里抢走了一件至宝,可却没有好好待她……”他正视萧衍,眸光清冽明亮,无所畏惧:“若是你不能好好待她,当初就不该从我这里把她抢走。” 第298页 话音落地,萧衍脸上那虚假至极的笑尽数被抹掠干净,面容沉静的让人看一眼就觉毛骨悚然。 我垂敛下眉目,想了一会儿,伸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萧衍的声音清澈静缓,像是得道高僧论经一般闲云逐风:“既然已经是朕的了,那么就跟你无关,你不该再对她有念想,更不应该将手伸到我和她的中间。” 怀淑轻笑了笑,沉着回应:“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该与不该,便是不该,那么当年陛下横刀夺爱也是不该罢。有因才有果,今天的果都是从前的因种下的,您说是与不是?” 我发觉这酒壶浅的很,才倒了没几杯就见底,便随手拿起另一壶继续自斟自饮。 萧衍挑了挑唇:“这么说你定是要阴魂不散了?” “陛下觉得我是阴魂吗?”怀淑极为洒脱又有些无辜地说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阴魂啊,怎得陛下会这样认为?哦,对了,有那么句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陛下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看谁都像是阴魂?” 萧暘和卢漱玉彻底傻了,眼神直愣地看他们你来我往,没有一个敢掺言的。 萧衍看着他,近乎咬牙切齿却还是要强撑着表面的平静:“朕再说一遍,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掺和。” “外人与内人都只是一时的,今天是外人,说不定明天就不是了。就像好些人,本来自己也是外人,算计着算计着,最后竟也成了内人。” 萧衍的眼睛里射出近乎阴戾的锋棱,像是要把怀淑戳个透心凉似得,怒意太炽盛,愈发口不择言:“为什么不问问这宝物自己,她想不想你来多管闲事?” “好了!”我将白瓷酒壶狠摔到桌上,磕在瓷碟边缘,瞬间成碎片四散飞去。我站起来,嗓音略带嘶哑的喊道:“萧衍!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衍冷淡森凉地抬眼看我,我指着卢漱玉,问:“你先跟我说明白了,她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把她怎么着?封妃?贵妃?还是干脆我给她腾地方?” 卢漱玉怔怔地看我,诡异的,她竟哭了,可看那样子是真正的伤心,到不像是被我吓的。 萧衍的眼里像是有一块寒冰,将所有情绪都封冻在了里面,一韧到底:“是啊,我喜欢她,想纳她为妃,还想让你给她腾地方,你能怎么样?” 第121章 我恍然笑了,心好似散落在桌上那冰莹清澈的碎瓷片,虽然破碎到疼,但却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好像这么长时间一直蒙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尽了,虽然这本来面目显得有些狰狞,可好歹不是藏着掖着了。 “我能怎么样?”醺醺然的酒气直冲入脑中,让我有些晕乎乎,站也站不太稳当,晃晃悠悠地垂眸看萧衍:“那你应该早说,平白拖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以为我会缠着你,霸着这个位子不放吗?” 萧衍搁在桌上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突兀,隐隐发抖,看这样子他倒像是那个被始乱终弃的人。 但我也顾不得他了,因这酒力实在太厉害,眼前的光景开始涣散游曳,好像蒙了一层金光,清惑流朔。 怀淑起身走到我跟前将我扶住,略微沙哑心疼地说:“小玉儿,你喝醉了。” 萧衍也站了起来,玄衣纁裳上的金线蟠龙在烛光下闪着雍华熠亮的神采,将他脸上的清冷映出了几分骇人阴鸷的样子。 他指向怀淑,广袖垂洒,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说:“放开她。” 怀淑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言语清淡:“我若是不放呢?” “你真的以为朕怕了你,不敢杀你?”萧衍去摸腰间的佩剑,修长的手指刚抚上赤铜剑柄,萧暘忙上去掐住他的手,大喊:“皇兄息怒,息怒,都是……”他略带顾忌地瞥了一眼卢漱玉,压低了声音:“父皇在天之灵看着我们呢。” 听到这句话萧衍喷薄欲燃的怒气似乎缓和了几分,手背上因过于用力而突显的青筋浅淡下去,而我觉出身侧的怀淑也好似被触动了心事,不像方才那么理直气壮。 殿内乍一平静,坐着落泪的卢漱玉便站了起来,目光清莹地看着萧衍,哽咽着喊道:“陛下,您不要再利用我了。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我,你故意待我亲近,是想利用我来气|皇后吧。” 我有些头疼,觉得酒气如泼墨正在脑子里晕染开来,搅得我十分混乱。 第299页 几滴晶莹的泪水自腮落下,卢漱玉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我开始想不通,可今天我全都想通了。那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从皇后来了洛州行宫,你就对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久了,您有没有想过我会当真,就算我不是您心头上的人,可我也是个人,凭什么毫不知情地去当了您试探皇后心意的工具!”她字字凄切,好像是要借着这个契机把自己心头的怨气全倒干净了似得。 我一时有些想笑,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个什么宴,怎得把大家素日里辛苦伪装的面具全都摘了下来,忙不迭地要去露出本来面目。 萧衍静默地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卢漱玉,流露出些许愧疚、不忍。 萧暘眼珠转了转,透出几分难得的灵透机敏,忙上前去抓着卢漱玉的肩膀把她往外拖,边拖边谆谆劝告:“好了,你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我是为你好,这是个火坑,你没往下跳是你的福气……” 他极利落的把红楠雕花门推开,拉扯着卢漱玉一起出了去,还不忘回身再把门推上。 殿内流淌着古怪的平静,我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急需理顺,可酒气支配着,又着实不能往深里想什么,迷迷糊糊的,将自己的胳膊从怀淑的手里抽出来,冲他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怀淑哥哥……” 萧衍的俊容阴沉的好像能滴下墨汁似得,他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腰把我拖到他身边,挑衅似得看向怀淑:“就算你真得了道,成了仙,也做不到让时光倒流,她是我的,谁也改变不了。” 怀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眼睛里若有春风拂过,甚是温暖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惜爱:“那你就好好待她,可千万别给我可乘之机。” 萧衍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怀淑伸了个懒腰,流水蓝缁衣流畅地顺着胳膊滑下去,泛着清润的光。他隔着乌金铜面具揉了揉额角:“这些日子还真是有些伤神,我得早些回去睡觉,皇帝陛下下次再要设宴,请提前一天通知,贫道得先养足了精神,参加您的宴会实在是太费神了。” 说完,不等我们有什么反应,便推门扬长而去。 我下意识地朝他招手:“怀淑哥哥……”被萧衍用力将胳膊掰了回来,他恨恨地说:“什么怀淑哥哥,你想跟着他走吗?” 被萧衍拉扯着出了溿云行苑,回到行宫里,见清晖若素练,铺陈了一地的霜色,蒲草青青,虹桥如带,斜弯在渠水河波之上,远方是琼楼遥隔,宫阙连绵。 被夜间的风这么一吹,我有些清醒了,抬头看了看萧衍铺着月光的秀美面容,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怀淑哥哥对我最好……” “闭嘴。” 我醉意酩酊,胆量也比平常大了许多,“你不就是不喜欢我提怀淑哥哥吗?我偏要提,怀淑哥哥,怀淑哥哥……” 萧衍沉静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冲身后跟着的内侍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众人揖礼告退,他回头看我:“以为喝醉了,就可以装疯,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傲娇地抬起下颌,心想他能搬出一个卢姑娘气了我好几个月,我凭什么不能,遂娇声道:“怀淑哥哥,怀淑哥哥,啊……” 萧衍将我拦腰抱起直往水渠而来,将我放到汉白石的雕栏上,身后是湍湍流淌的河水,他捏着我的腰线,让我前身后仰,稍稍一用力就能把我扔河里去。 他淡淡地开口,露出两排整齐的齿贝:“还叫吗?” 我看了看泛着清冷月色的水流,心里一股寒颤直往上冒,瘪了瘪嘴,倾身搂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那柔软滑凉的胸前缎衣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会水,怕冷,衍……” 他微有停顿,但还是狠心把我从胸前捞了出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问:“那你说,为了个遗诏,在太极殿里骗了我好几个月,你错没错?” 我仰头看他,眨巴眼:“错了。” “一声不响跟着大哥跑了,还替他挡刀,拉他的手,错没错?” 我鼓嘴看他,沉默不语,他也不语,把我的身体往河的方向又后移了一段,几乎能与河线平起来了。 “错了,我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认错就认错,好过当落汤鸡。 第300页 萧衍挑了挑眉,“那你还再犯吗?” 我好容易把将要与河水亲密接触的身体收回来,在雕栏上坐端正了,对着月亮伸出三根手指,不对,我眼神迷离地看了看手,发觉自己只伸出了两根,忙又加了一根:“我保证,绝不再犯。” 萧衍端详了我一阵儿,像是比较满意了,才把我从雕栏上抱下来,一路抱回了寝殿。 等到换好寝衣,坐在熏笼烧得温暖的床榻上,我又觉出些不对,歪头看坐在床榻边替我折叠披帛的萧衍,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卢漱玉了?” 他的动作微滞,立马回说:“不是。” 我探头看他的脸,紧追不舍地问:“那你还对她那么好,把自己的狐毛大氅都给她了,还和她出去骑马、打猎?” 萧衍平静地回头看我,“你对她好,喜欢她,你心里难过吗?若是难过了,就该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么的煎熬、痛苦,跟萧怀淑相比,一个卢漱玉算什么?” 他说得太复杂了,我听不懂,酒气一阵阵儿的往上冲,让我抓住了一句话,他说他喜欢她。我傻愣愣地看萧衍,哽咽着问:“你真得喜欢她了?”没忍住,落下泪来。萧衍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气恼:“我是这个意思吗?你哭什么?” 泪水像是决了堤的河道,喷涌而出,我胡乱地摸着脸颊,哼哼唧唧地说:“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你不是说过只爱我一个的吗?” 萧衍恨恨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从绣枕下摸出一方锦帕给我擦眼泪,“少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喜欢别人。” 他解释也没有用了,我犹如陷入了暗淡伤慨的深渊,多日来积攒的郁结一时压抑不住全倾洒了出来,泪水越擦越多,我觉得自己太可怜太绝望了,泪眼朦胧地看向萧衍,抽抽搭搭地说:“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就不和你过了,把润儿还给我,我抱着走。” 萧衍拿着锦帕给我擦眼泪,听到这话,恶狠狠地拿帕子从我脸颊上刮过去,“做梦。” 看着他那副凶样,我哭得更厉害,泪水一层接一层地滑下来,把脸抹的黏糊糊的,想糊了层浆糊。 不一会儿那方锦帕就全浸透了,而我的泪像是九天泉池一样,依旧声势迅猛地往下落,不见干涸。 萧衍脸上僵硬的轮廓也绷不住了,轻声叹气:“我真没喜欢她,别哭了,你是泉眼做得吗?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我什么都不想管,就想哭,憋了这么长时间,快把我自己憋死了。 萧衍颇为无奈地抱着我颤抖的身体,开始哄我:“你让我怎么保证,我可以对天发誓,对所有神明发誓,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不曾对旁人动过心。” 我不理,兀自把头埋在被衾里哭得伤心。 “别哭了,孝钰,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拿卢漱玉来气你,不该跟她那么亲密,不该冷落你,折磨你,我都错了,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我依旧不理,捧着脸继续哭,像是要把身体里的苦水全倒干净了一样。 这样锲而不舍的哭了一整夜,我将头埋在被衾哭的起劲儿,耳边总也不消停,萧衍把九天各方神灵全都请出来赌咒发誓了一番,及至最后,连他薨逝的父皇都搬出来,再三向我保证,绝没有变心,并且以后也绝不会变心。 我揉了揉哭得肿肿的,又酸又疼的眼睛,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见窗外天光微明,透过幔帐照进来。萧衍弯身将一方浸了凉水的锦帕给我贴在眼上,带着几分疲惫,几分心疼地说:“敷一下,消消肿。” 拿着锦帕,余怨未消地看他,有些恨,又有些舍不得,鼓着嘴有些拿不定主意。 魏春秋悄无声息地站在幔帐后,轻声说:“陛下,姜寺卿求见。”不知为何,他今日的声音听上去甚是古怪,好像在竭力憋着笑似得。 萧衍的怒气好像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地方,冲帐外喊道:“让他滚!” 我顶着红肿的眼泡歪头看萧衍,他咬牙道:“这都是姜子商给我出的馊主意。” 我将视线收回来,垂眸盯着被衾发愣,萧衍有些慌,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柔声说:“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真得就只爱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歪头问他。 萧衍立刻将头点的跟筛骨似得,我又问:“那我说什么你都听吗?”他忙又点头。 第301页 我垂眸沉思了片刻,决心不哭了,折腾自己干什么,傻不傻。遂沉静平淡地看着他,指了指床榻和殿门:“这是我的寝殿,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进。” 第122章 萧衍愣了愣,漆黑的瞳眸里露出几分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若清风地看他:“字面意思啊。” 他抓住我的手,皂色锦绸长袖顺着榻沿滑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赶在他将要开口之前,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一本正经地说:“君无戏言哦。” 萧衍任由我捂着,极为无辜地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划出美而惑人的弧度,看得我心跳如鼓。 暗中告诫自己,绝不能为美色所惑。 “从今天开始,陛下慢走。” 萧衍怔怔地看了我一阵,忽而起身下榻,密密匝匝缕着金线的袍裾倾然而落,他平静了一会儿,不忿道:“就算我有错,那这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吧。” 看这架势是要跟我讲理啊。 我低头思索了一阵儿,点头:“对,我也有错,所以我们得各自反省,你反省你的,我反省我的。” 萧衍咬牙,好像是生着闷气,胸前剧烈起伏,狠瞪了我一阵儿,霍然甩袖转身往外走。魏春秋在幔帐外等着,见他出来,边殷勤地跟在身后,边尖声细气地说:“陛下,您以后别出这招了,这闹到最后,又是赔不是,又是赌咒发誓的,临了还让人赶出来,一国之君的脸面忒不值钱了。” 只听萧衍阴悱悱地回了句:“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想死了?” 外面便息了声,再没有话音传进来。 我捂着嘴笑嘻嘻地躺回床榻上,拿起沾水的锦帕贴在眼睛上,觉得长久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被搬开了,顿觉霍然开朗,阴雨后初霁,再也不觉得闷了。 ——————过后几天萧衍颇沉住了气,果然如我所言不进寝殿,我便也按捺住了性子,躲在寝殿里日食夜寝,耐心读着父亲留下的手札,竟又让我发现了奇妙之处。 原来他曾陪尹相去过芷萝山,言及一处竹林掩映,山道幽僻,正对着夕阳如血,还有道观供奉着香火,曲意幽深,不禁感叹,若是死后能长眠在此,岂不美哉。 我将手札合上,凝神思索了许久,觉出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什么。 正捏出一点苗头,宫女进来禀:“娘娘,大内官求见。” “让他进来吧。” 我在幔帐后坐得端正,心中隐隐期待着萧衍又出什么新招,却听他慢条斯理地说:“娘娘,陛下让老奴来说一声,今儿端王殿下就要押送叛军回长安了,为显陛下恩德,他会亲自送到洛州城门口。本来是不方便带着您的,但若是您实在想去,勉为其难就带着您。” 我哼了一声,萧衍真是开在高岭上的冷艳之花,以为我是狂蜂乱蝶么?他稍微舒展下花枝我就得流着口水扑上去,于是干脆地回说:“不去!” 魏春秋抬头看了看我,似乎在强忍着笑,躬身道:“那老奴如何回陛下?” 我托腮笑道:“就两个字,不去。” 将他送走后,我心想,看来还得再去一次芷萝山。 虽然这几日将自己锁在寝殿里,但外面日子照常过得飞快。萧衍下旨命萧暘率军返还长安,却留了姜弥在旁伴驾,我有些摸不透他此举的用意,若是怕姜弥背着他在长安弄权,可他已将大半政务都搬到了洛州,且若是有这份担心,从一开始就不会放心离京。 萧衍心思细腻,每走一步必有自己的考量。如今他在洛州与怀淑屡屡接触,按理是不会想让姜弥知道的。可突行此举,让我不禁担心,莫非他是想利用姜弥替他对付怀淑? 这些事我应该当面问他的,不管他是如何计划的,我们之间再不能回到过去那各自怀揣心事相互猜忌的境地。 可是在问他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一事。 趁着萧衍出城送萧暘,我换了便服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禁卫直奔芷萝山。 药庐里只见云红缨忙碌的身影,沐着日光在翻晒药材,我悄悄地没惊动她,领着人直奔山后的荒废道观。 大片茂密的竹叶林迎风摇曳,在地上投落出斑驳的光影,依稀掩映着山道蜿蜒,透出些古朴清浊的韵味。 我转身吩咐禁卫:“四处找一找,看有没有坟冢。” 他们听令,四散开寻找。 第302页 我望着道观里蛛网密布,灰尘漫漫,顺着石阶走进去,目光一寸寸掠过周遭破旧的摆设,突然发现老子雕像旁的铁锈陈鼎上一角干净得很,厚重的灰尘在角下划出一道分隔线,下面脏兮兮的,上面却精光水亮,像是经常被握在手里磋磨一样。 我将手抚在上面试探着左右晃了晃,突然发现这竟是活动的,可以循着纹理摁下去。 陈鼎一角凹陷下去,隐隐有门阀移动的声响传来。我四下环顾,见西南角的那片墙自中间裂开,化作两扇门往两边移,露出漆黑黑的暗室。 那片墙本有彩釉描绘的壁画,原是为了遮挡裂缝,在这样破败陈旧的环境里,若是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犹豫了片刻,将禁卫唤进来,让他们随着我进到密室里。 借着蜡烛微弱的光,可看清是一条狭长幽深的夹道,越走越宽,走到尽头竟是一间四面方正的屋子,里面缟素遍悬,灵台静陈,燃着四根手臂粗的白蜡烛,中间沉寂着数樽牌位。 我心跳得有些快,虽然早已猜到牌位上的字,但还是上前,视线一一掠过上面的字,白漆字面簇新簇新的,显然有人精心养护,时时修整。 尹氏朝骞、尹氏惟庚、南岭郡马、文思郡王……身后几声重叠的惨叫,我恍然回头,见跟随我进来的禁卫都倒在了地上,胸前鲜血淋淋,穿心而亡。 一个魁健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来,渐渐走进蜡烛所耀及的光芒里,面容狰狞,纵横布满伤疤刀痕,大约伤的年岁日久,结了痂,越发显出可怖的色泽。 “孝钰……” 他极平常地叫出我的名字,或许是见我一脸迷茫,又加了句:“还记得你十岁生辰时我送你的黄杨木弹弓吗?” 我一怔,不可置信地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比全然认不出更可怕的是,竟渐渐从那魔鬼一样的容貌里看出了昔日的影子。 “季叔叔。” 他正是当年据传献鄯州城给突厥,引敌入关的大将军季康子,还是我爹与尹相的知交好友。 季康子浅淡地笑了笑,宛如迟暮老人般沧桑:“你这样一叫我,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鲜衣怒马少年,无忧无虑,一腔热血,多好的日子啊。” 我一时有些伤慨,但想到他的悲惨境遇皆拜我父亲所赐,又有说不尽的怜悯愧疚,“季叔叔,你为何躲在这里?这些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季康子讥嘲地说道:“我本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呢?至于怎么过来的,你看看我的样子不就知道了,总归不是享着福过来的。” “那……”我垂眸看了看地上的禁军尸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这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也是一个不容人打扰侵犯的地方,若是让他们活着出去,泄露了这里,那我怎么对得起尹相?”提及尹相时他目光微暖,连带着脸上狰狞凶狠的疤痕都不那么难看,好像忆起了从前明亮无忧的时光,陷入温暖的记忆里。 我有些害怕,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我……” 季康子凝视着我,目光重新变得冰冷,可话却不那么让人胆颤:“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别的不论,就冲你曾经在意清深陷兹兰山时奋力营救过他,还曾经为了他一力促成和靡初郡主的婚事。” 我的脑子飞快转动,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看来这些年不是光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那意清呢?他是和你在一起吗?” 季康子将视线凝在尹相的牌位上,念叨:“意清自然是和我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少主,他是尹氏唯一的血脉,一定得活下去。” 这密室因不见天日,待得久了阴森森的,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直往人的肌肤里渗。虽然他说了不杀我,可我还是害怕,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地说:“我想见见意清,可以吗?” 没想到的,他竟十分痛快,点头答应,阴沉沉地说:“跟着我来。” 他带着我穿过一条两岔路,渐渐有微弱的光矢耀进来,从夹道里走出去,天光清濯,乍晃到人脸上只觉得刺眼,我抬起手挡住,迷蒙间见仍是一片竹林,其中有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正迎着枝桠翠叶舞剑。 “哥哥!”我好像在一片森冷惊骇间找到了凭靠,颤抖着声音冲他喊。 意清放下剑回身看过来,温润如玉的面上些许惊讶,只一瞬,继而转头看向季康子,表情深邃复杂。 第303页 我忙跑过去到意清身边,“哥哥,我好久没见你了。” 意清抓着我的手默不作声地把我拖到他身后,轻声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我想了想,照实说:“父亲留下的手札里记过这个地方,怀淑双目失明时又是躲在这里,所以我想来看看。” 第123章 他面色微变,问:“你自己来的吗?” 我犹豫地回身看了看离我们三丈远的季康子,垂眸不语。意清神色了然,轻声说:“我送你回行宫,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也不要插手尹氏的任何事,父母还有意初的死,我会查清楚的。” 望着他言辞恳切的样子,有些发愣,意清还不知道其实是父亲一手促成了当年尹氏的悲剧吗? 意清弯身取过了放在树下的蓑笠戴在头上,冲季康子道:“季叔,我去去就回。” 季康子沉默地看着他,再开口时沙哑而低沉:“少主,有些事时不我待,需得早下决断。”意清拉着我的手紧了紧,像是饱受锤炼煎熬一般,终究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顺着夹道走进去,意清低头看了看铺陈一地的禁军尸体,叹道:“禁军名录都是开府造册的,你今日带了这么些出来,又全死在外面,回去陛下一定会问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我不能跟他说实话吗?” 意清看了我一眼,眼睫垂下,道:“最好不要。” “哥哥……”我想将心底的疑问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原来许多时候言语之乏力,好些藩篱都迈不过去。 意清沉默地看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着满腹沉甸甸的心事。 “孝钰,你可以这样说,是来芷萝山找云红缨,结果遇袭,禁军拼死护你,才逃过一劫。” 见我仍旧犹疑,他道:“只这样说就行了,我会派人把禁军尸体送到药庐那边,云红缨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嘱咐她的。” 仿佛抓到了一根线头,我攥紧拳,在密室的暗昧中问:“所以云红缨其实是你们的人,怀淑也不是假装失明,是那夜我们从清泉山庄逃回来后,红缨暗中给他下了药?” 我犹记得怀淑醒后,我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被云红缨拦住了,她借口给怀淑诊治不许我靠前,没多久意清就来了。他跟怀淑密谈一会儿,我再去问怀淑时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与意清对视,沉缓道:“其实你们也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而是怕我会告诉陛下。本来煞费苦心的让怀淑把我从长安里带出来,一方面是为了遗诏,一方面是为了离间他和陛下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反目。可后来阴差阳错我们过早地注意到清泉山庄,怕我们会进一步追查,才让云红缨给怀淑下药,故意向禁卫泄露了我的行踪,让陛下把我抓回去。” 暗道里幽幽凉凉的,连带他的声音都显得轻飘:“你怎么会想到这一些?” 我抿了抿唇,“红缨啊,她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可细想来做每件事都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是怀淑陡然失明后在你来之前不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而后又等到萧晠造反后立马来找我。其实……让怀淑失明,又让云红缨把他带到这里藏起来,都是为了等着萧晠造反吧。等到他起兵失败后,就可以让怀淑出现了,再故意布置许多指向他的疑点,让陛下怀疑他。” “我始终不相信怀淑哥哥会假装失明来骗我,可若不是他在说谎,那又如何解释陛下从药庐里带回去的药渣呢?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云红缨能动手脚了。” 意清竟轻缓地笑了:“真聪明,怀淑的眼睛本就没事,只是红缨给他下了‘障叶’之毒,拿捏住了药性,到时候不治可愈,所以给他喝的药自然也只是补药。让红缨去找你求药,不过是为了把那位多思多虑、城府极深的皇帝陛下往这上面引罢了。” 沉酽地看着他,面容如旧,俨然还是一副白衣公子的清润模样,一时心绪复杂。 注视着飘摇的烛光影,问:“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意清沉默地注视着我的脸,过了一会让,缓慢道:“我们出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从蜿蜒斜泞的山道下去,看着他衣裾上刺绣着的墨兰,走了一段,突然开口问:“哥哥,那时候你为什么要离开章豫?” 意清步履均匀,未见停滞,在前面走着缓慢道:“那时候季叔叔让我跟他走……之前在兹兰山的时候已与他相认,他告诉我瑟瑟之事是陛下一手安排,这所谓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当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那时……”他行云流畅的音调微顿,“我刚听说靡初将要成亲的事,也想回来看看。” 第304页 想起来曾经,父母在世时给意清定了下这门亲事,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无法去怪萧衍,从他的角度、他的处境而言,许多事做起来难论对错。可看着意清这风轻云淡的样子,我心里又着实难受,“哥哥,你不要难过,那只是……”却怎么也说不下去,那只是你失去了心爱的人,只是她嫁给了别人。 意清浅淡一笑:“其实仔细想想,这样对靡初也是好的。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等到将来再被揭出来,她也要跟着倒霉。” 他是什么身份?他是尹相之子,是那最清正廉明的白衣卿相的血脉,到如今却成了见不得人的境域。 我不禁问:“哥哥,季叔叔他们想做什么?想替尹相报仇还是要把真相大白,我可以帮你们。” 说话间已能见到行宫外延浮绵的寰宇阕檐,意清抬手扶了扶蓑笠,仔细地环顾四周,低声道:“记住我的话,不要再插手尹氏的事,好好过你的日子。” 言罢,看了看依稀可见的红漆宫门,转身便走。 我看着他白衣飘逸的背影,一时心头沉重,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在计划什么! 一回行宫我立马识趣地躲进了寝殿,刚到申时,听见外面动静萧衍好像回来了,不一会儿,魏春秋弓着身子进来:“娘娘,陛下让您出去。” 我心虚地把视线移开,轻咳了两声:“本宫有些累了……” “娘娘,陛下说了,您要是不出去,他就让人进来把您拖出去,您自己看着办吧。” 我瞪圆了眼,别扭地捶了捶席榻,起身。 前殿里的绣榻上铺着软绒绒的羊毛毯子,萧衍靠着毯子,把胳膊支在案几上,用手抵着额头,好像出了趟城,颇为舟车劳顿,懒洋洋地看我:“你今儿去哪了?跟你出去的人呢?” 我双手握在一起,广袖垂洒,吞吞吐吐地说:“让人杀了,在……在芷萝山。” 萧衍蹙眉:“你又跑那儿去干什么?” “想……想红缨了呗。” 萧衍戏谑道:“这云红缨可真是个神人啊,总能招来些妖魔鬼怪痛下杀手,可偏她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一时紧张,生怕被他察觉出什么,可萧衍却不再追问了,只道:“你还是在行宫里安生几天吧,别往外跑了,洛州的事还没了解呢。” 这话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试探着问:“那……还能出什么事啊,叛军都抓了,萧崵也走了,你把姜弥留下,是想让他替你做什么吗?” 萧衍手指微弯,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道:“叛军是抓了,可加上上次萧晔谋反有一万多的叛军不知所踪,洛州还有大批的器械兵刃尚未搜出来,这躲在暗处的人想干什么,不是还得看看吗?” 我弯身坐在他对面的席榻上,忧心忡忡道:“衍,不如我们回长安吧,我总是心里不安,怕你会出什么事。” 萧衍笑道:“你现在知道担心我了……不是一直觉得我是铜墙铁壁,只有我害别人,没有别人害我的份儿吗?” 我低了头,嗫嚅道:“胡说。”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道:“对了,告诉你一事。卢漱玉今日也走了,回闽南去了。” 我心里又漫过一阵酸气,别别扭扭地说:“你要是舍不得,让人家走了干什么,闽南那么远,再想来可不容易了。” 萧衍笑意更深,却有几分温柔露出来:“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与我而言,终归只是过客。倒是你,装了那么久的贤良淑德,总算是原形毕露了。不过,你还是这模样好,起码让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 我转头看他,有些许感慨:“我一直都在意你啊,以为如果留下了卢漱玉,会帮你拉拢闽南军,于朝政大局也是有裨益的,能让你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一些。”见他沉敛了神情,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有些不好的猜测:“你是不是真的动过这个心思?” 萧衍看我,俊逸的面容上掠过一抹稍显复杂的神情,似是有过什么沉定入微的筹划谋算,但终归付之一笑:“孝钰,我不想骗你了,确实有过。”我盯着他,眼睛倏然酸酸的,强忍着不落泪,他起身把我搂在怀里,摸索着我的鬓发,喟叹道:“可你不能全怪我,那时你一走了之,真像是把我的心活生生掏出来了,这个时候这样一个现成的棋子送上门来,她的身后又是闽南的十五万大军,我也不是圣人,如何能不动心?” 第305页 “棋子?”我在他的怀里抬头,见萧衍疏凉地挑了挑唇:“你真得以为这世上的男女姻缘非得是有情才会存在吗?没有情,有利益,一样能水到渠成。” 第124章 一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是难过,但又夹杂着些别的东西。只是低声说:“我知道啊,这叫政治联姻嘛,你以为我傻吗?” 萧衍好像是轻笑了一声,些许无奈认命,又含着丝丝温甜:“可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不能这么做,不管你多可恶,对我多残忍,我心中始终是放不下你,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若是这样做了,我将来一定会后悔。” 被他这么一哄,刚才还被阴霾侵扰的心骤然暖了起来,不禁把头靠在胸前,听他温柔带着诱哄地轻声问了句:“心情好些了吗?我今晚可不可以回寝殿……” 我不禁又开始反省,我是不是太好哄了…… ---在洛州一晃四个月,就在我尚理不清楚意清和季康子他们的意图时,突厥那边传来了消息。 阿史那可汗病逝,由其长子耶加突继任可汗王庭。 虽然耶加突获得了默拓的拥戴,但突厥内部早已四分五裂,耶加突的叔叔须磨嘉占据了突厥南翼,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霍顿占据了突厥北翼,虽然明面上对自己的兄长还算恭敬,但其实招兵买马,意图也是十分明显。 本来这些事也仅是突厥内部的政务,大周如今也是内忧外患,腾不出手去管。但岂料可汗去世后,与大周修好的盟约亦渐渐不被一些人放在心上。特别是势力最强的须磨嘉,他纵然手下士兵屡屡骚扰韶关边境的大周百姓,韶关那边的兵报雪花片似得传送到萧衍的案牍上,都是向朝廷预警的。 萧衍看上去颇为头疼,夙兴夜寐,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说来也是,虽说骚扰百姓着实可恶,但也不能因为这个主动大兴兵戈,且不说韶关十万士兵久居安逸,难敌骁勇善战的突厥铁骑。但就大周目前的状况而言,南郡的李应晖久剿难灭,牵动了淮西和闽南的诸多兵力,而萧衍手中的北衙六军和禁军得负责京畿防卫,各地驻军也都各有职责,不能轻易调动。 实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几日萧衍每日至多睡两个时辰,即便是躺在了榻上,也心事重重地难以入眠,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穹顶出神。 我不懂打仗,可也知道不能任由别人欺负的道理,便在他今夜数次叹气后劝道:“这有什么难的,既然不能打,那就把边境百姓牵进来就是,省得他们受敌侵害。” 萧衍一愣,好笑地摇了摇头,在榻上翻了个身看我:“如果人家来侵,咱们就又是迁移百姓,又是躲避的,岂不是更让他们觉得大周软弱可欺。” “那就打”,我觉得很是简单:“既然不能躲,那就打。” 萧衍又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渺远:“韶关的十万大军并不在我的掌控之中,舅舅素来不主战,再者说,万一开战,许了他们粮草辎重,又将在外,怕不好掌控。” 我亦有些头疼,但垂眸思索了许久,问:“衍,如今你的手里只有禁军和北衙六军,那个淮西军虽说也誓词效忠,但终归不是嫡系。你为何不设法建一支直接效命于你的精锐之师?” “你说的容易,军队的建制名录都是有固定章程的,且不说要耗费多少银两、年月才能建起来这么一支军队,但就目前局势而言,凤阁那边绝不会顺着我的意。” 凤阁依旧掌握在姜弥的手里,他自然不愿看到萧衍羽翼丰满、甚至能压制住他的局面。 我转了转眼珠:“既然建制都是固定的,又怕耗费银钱训兵、练兵,那为何不能从别处调?” 萧衍本是闲聊随意的样子,听到我这一句话忽而神色严肃了起来,仿佛触及了他的灵感,墨黑的曈眸愈加晶亮。 “从别处调……” “对啊,你看,范瑛和卢芳奎虽然领兵在外,大权在握,可他们未必不想巴结你这个新君啊……”特别是那个卢芳奎,又是宁兰芷又是卢漱玉的,简直烦透了。但为了显得我此时脑子极清醒,极认真,不能说这样拈酸吃醋的话,只有略过,继续道:“从一开始先不必太多,只令各地荐选精锐入京,百中取一,甚至千中取一,于他们兵力无损,又方便你掌控,等到规模初成,或是征调,或是择选,不都容易许多了吗?” 第306页 萧衍盯着我,眼珠一动不动,但目光涣散,好像在心里揣摩推演,蓦然起身,去摸他的外裳,冲外面喊道:“来人,宣顾长青、徐文廷。” 见这架势,我忙抓着他的胳膊,“衍,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就不能睡了明天再宣吗?” 萧衍心不在焉地把我的手扒拉下来,拍拍我的肩膀:“孝钰,你先睡,不必等我了啊。”翻身下榻,边低头系着腰带边拂开幔帐快步出去。 我泄气地躺回床榻,身边犹缭绕着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他躺过的地方还带着暖暖的体温,可是寝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被他拂过的轻纱幔帐忽闪忽闪地飘动。 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本是随口一提,萧衍却好像当了真,正儿八经地建起了新军。他以萧晠造反洛州守军疏防为名,从各地征调精锐,赐名翎卫羽林。 不过几百人,朝堂上没听到什么反对的声响,估摸着姜弥不屑反对吧。 只是这一来,萧衍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夜连两个时辰都睡不满了。 我见天儿地独守空闺,他又不许我出去玩,连芳蔼都好似神秘了许多,轻易见不着人,时不时也只有莫九鸢来给我算个卦解个闷。 实在无聊透了,莫九鸢提议可以去练武场转一转,据说萧衍一日中总有一个时辰是在那里的。 我便只穿了寻常衣裳,脱下祎衣,和他一起摸到了那里。 场地宣阔,四面迎风,其间靶子竖着,飞矢流箭一齐射过去,有中红心的,也有顺着靶子跑偏了的。武器架上陈列着刀剑枪戟,不少彪壮大汗光着膀子练得满头油光。 我和莫九鸢躲在回廊底下,听几个刚练完武出来的,边就着皮囊带喝水,边议论:“这洛州,天子脚下就是不一样,我的个乖乖,哪是俺那旮旯能比的。” 没忍住捂着嘴偷笑,莫九鸢也笑,提醒我:“从各处征调来的,什么口音都有。” “还有啊,俺昨天见着皇帝陛下了,天老爷,那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你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长成那个样儿,就是楚馆里的兔儿爷也没有那长相啊。” “嘘……你不要命啦,连皇帝老子都敢议论,还什么兔儿爷,以为这是你老家那穷乡僻壤呢。” 我悄悄跟莫九鸢议论:“这就是从各地征调上来的精锐,我怎么觉得他们都合起伙来糊弄皇帝陛下呢。” 莫九鸢努力憋着笑,摆了摆手:“你可不能以貌取人,以口音取人,上了战场还得真刀真枪,能打仗才是正经。” 我们正说着,我余光瞟见回廊一角竟闪出个熟悉人影,淡紫襦裙,和我一样寻常装束,正避在墙根,朝刀兵库房里探头呢。 莫九鸢也注意到了,错愕至极:“芳蔼公主?” 我朝他嘘了一声,见没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男子从库房里出来,穿着寻常练武的粗绸短打,手里提了柄刀,颇有气势地出来。 芳蔼脸颊微红,露出几许羞涩,“燕鸿,这刀一百多斤呢,你现下不练,快将它放下省些力气。” 那人漫不经意地低头看了看,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不沉,我平常用的兵器比这个沉多了。” 我与莫九鸢互相换了神色,听芳蔼娇声道:“那你力气可真大。” 燕鸿颇有些自傲:“是呀,我力气大,你平常在宫里要是有什么重活、粗活只管跟我说,我替你干。” 我心想,还挺知道疼人啊,敢情是把芳蔼当宫女了。 芳蔼那厢越发娇羞,微低了头,偷眼看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还想再看会儿,莫九鸢已催我走,“快走,皇帝陛下快来了,若是被他发现我带你来这儿,非剥了我的皮。” 我随他从练武场出来,仔细思索了一番,跟他道:“你快去打听打听这个叫燕鸿的是哪里人,家世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人品如何……” “娘娘”,莫九鸢适时打断我:“这人家没准儿八字没一撇呢,您是不是操心太过。” “你懂什么,等八字撇了就晚了。” 我心想,这一次我非得替芳蔼把好了关不可,决不能再让她所嫁非人。 可万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已让我无暇去关注芳蔼。因洛州涌入诸多外郡蕃将,姜弥着令洛州尹加强防卫,却因偷盗小事查到了青桐山的身上。 萧衍跟我说时语意很晦暗不明,或许他不相信牵扯到青桐山仅仅只是一个意外,很有可能姜弥知道了什么,故意把青桐山拖出来。 第307页 我心中也有些疑影,在这里安逸日子过久了,竟渐渐忽略了,姜弥何等人物,怀淑他们在洛州有那样大的动静,又和萧衍数次联络,凭他的心智和势力,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点察觉都没有。 可这样一下子牵扯到青桐山,竟以偷盗之名连抓了许多个青桐山道士,也可算得上是神通广大了,要知道萧衍明里暗里查了怀淑那么多遍,也没能把他身边的人都翻出来,姜弥这一出手,才知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125章 洛州眼下,除了五千禁军和刚刚收拢上来的翎卫羽林,就只剩下姜弥的五万宣水长曲驻军,从势力对比上来看,洛州依然是姜弥站了上风。 可出乎我意料的,自从姜弥向青桐山发难之后,萧衍反而好似长舒了一口气般轻松了许多。虽然他不说,面上也没有多大的情绪变化,可我隐隐感觉出来,他将心底存着的心事放下了。 且这心事多半还是跟怀淑有关,乍一看很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或许能猜出来一二。 吃饭时将筷子提起,刚夹了几根青菜又放下了。萧衍抬头看了我一眼,清淡道:“不用太担心,舅舅多半只是怀疑想探个究竟,若是他有十分笃定,就不是现在这小打小闹了。” “可那些道士……”我意识到不对,低头小声道:“我没担心啊。” 萧衍轻声笑了笑,像是我的表现极大的愉悦了他,故作沉吟道:“好,你没担心,我就是说给你听听。若是大哥自己顶不住了,会来向我求助的,眼下没什么动静,说明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看了看他,低下头,又看了看他,终于将他看得也放下了筷子。 犹豫着说:“可上次分别是在溿云行苑,闹成那个样子,他会来找你吗?” 萧衍一愣,勾唇浅笑:“是呀,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他上次故意来气我,这一次怎么着也不能轻易地去帮他,就由着他自生自灭吧,看他还嚣张的起来。” 我仔细觑看他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蓄意记仇,倒像是在逗我玩。 果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我一提怀淑他就跟我恼,如今都能拿他跟我开玩笑了。 但我也不能真顺杆子就往上爬啊,这终归是我们之间的一根芥蒂,得小心翼翼避着。 于是,我重又将筷子提起来,“随你,都随你。” 看我这样子,萧衍反倒收敛起了戏笑的神色,凝睇着我问:“孝钰,若是我们真反目了,你会如何?”我沉默,他又补充了一句:“并不是像溿云行苑那种程度,而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 我咬了咬下唇,回道:“衍,你曾经跟我说过,为了卢姑娘背后的闽南军,你曾动过联姻的念头,我也相信你并非是对她动了心,而是牵扯上权力、布局谋算,与人之间的关系便不那么单纯了。你与怀淑对我亦是如此,若你们仅仅只是你们自己,从未牵扯过别的东西,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这边。可事实并非如此,姜弥这些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就算现在没有证据,你心里一定有数。我父母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有定论,很大程度跟他脱不了干系,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你的舅舅,一手把你扶上了皇位,如今你们虽明暗相争,但你依旧倚重他,你们两个几乎还是绑在一起。而怀淑呢,他是我父亲生前最牵挂的人,我们家从小与尹氏交好,恩义相连,即便这么年过去了,也抹不去尹氏在我身上的烙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将多年心结倾吐出来,确实有种轻松的感觉,但轻松过后就开始担心,小心翼翼看着萧衍的脸色,见他似是听得出神,好半天才回过来:“孝钰,这样的话我虽然听了有些难受,但我还是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句句发自肺腑,没遮没掩。” 我将提着的心放下,垂敛下眉目,浅淡一笑,颇为感慨地说:“当年我们不明就里,以为怀淑死了,父亲曾跟我说,让我不要再想着怀淑,也不要跟你有瓜葛,去找个普通人嫁了,安稳过一生。现在想来,他好明智啊。” 萧衍哼了一声,“你去嫁普通人,没准儿就嫁了个好色的,丑的,不爱你的。” 忆起往事,那懵懂莽撞的簪髻少女,却是自己一步步走过的旧时路,不由得感慨万千,莞尔一笑:“我现在有些相信缘分二字了,我们两就是有缘,也许注定了天要让我们在一起。” 第308页 听我这样说,萧衍终于笑了,“认命就好,你注定是我的,很早之前,我心里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第126章 看着他那得意样儿,我不禁也展颜,原本残留的愁绪也只觉淡了许多。 ---接下几日,韶关那边屡屡传来战报,自是须磨嘉得寸进尺,对大周边境滋扰更深。萧衍力排众议,决心与须磨嘉一战。 原本社稷不稳,贸然开战实属冒险。但细想,突厥内部也是四分五裂、相互倾轧。且不论与须磨嘉势同水火的霍顿,就是突厥可汗阿史那耶加突也对须磨嘉忌惮已久,八成也会乐得坐山观虎斗,不会管他。 所以与大周交战的至多也只是须磨嘉一脉,这样算来,胜算便多了。 只是,此次征战所指派的主帅是顺远将军雍文,众人皆知,这可是姜弥的心腹。 萧衍封雍文为主帅,执掌韶关十万大军,总领兵防政务,可谓是大权在握。也难怪姜弥会松口,同意此次征战。 自开战以来边疆的奏报便是纷叠而至,有时一日内传驿官能进行宫四五趟,黄锦塑封的奏报小山高般的摞在萧衍的案桌上,现在连用膳时都是坐在案桌前边吃边看了。 不知为何,虽然烽火所燃在千里之外,但我心中还是不安,劝萧衍:“既然战事已起,不如我们早日回长安。” 萧衍的眼睛紧盯着奏疏,连眼皮都不曾抬:“洛州这边还有许多事没了,你便放得下吗?” 我叹道:“虽有些放不下,但我更担心你啊,近来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出事。眼下洛州城都是姜弥的军队,真正能供你差遣的只有禁军和新建的翎卫羽林,万一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好。” 萧衍沉默了一阵儿,终于将手中奏疏放下,伸手把我拉到他身边,温声道:“孝钰,这些日子我这边政务繁忙,累得你也不能好好休息,所以难免焦躁紧张了些。你不用太担心,我心中有数,就算我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也不会让你跟着我涉险的。” 看着他清隽秀昳的面容上隐隐透出疲倦,但依旧气定神稳,有着安坐钓鱼台的沉着。我紧盯着他的眉目,问:“衍,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他神情微滞,但如夏日碧波上的水沫,飞快地抹掠了干净。但依旧没有瞒过我的眼睛,“你果真是有事瞒着我,你是在背后筹谋什么,还是有什么打算?” 萧衍默然垂敛下眼睫,没有回答我。 这时内侍进来禀道:“陛下,洛州尹求见。” 萧衍脸上隐隐透出庆幸,好像这样的打断将他从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解救出来似的,立马说宣。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便回身往屏风后去了。 隔着薄绢屏风,听那洛州尹嘴唇打颤,战战兢兢地禀说,天牢被劫,前几日以偷盗罪名抓捕那些道士都被劫走了。 萧衍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音调也甚是寒涔:“天牢守卫森严,竟连几个小贼都守不住,你这洛州尹是如何当的?” 洛州尹撩起前袂跪地,愁苦道:“臣没守住囚犯,罪无可赦,臣不敢推脱。只是这来人数目众多,皆武艺高强,又好像是有备而来,对洛州天牢十分熟悉,牢中守卫死伤大半,也没能抓住其中一二,臣无能至极,实在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御座上许久无声,我见萧衍手中把玩着紫毫御笔,一片幽思之色。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所缓和:“这件事你禀报过姜相吗?” 洛州尹回道:“尚未,臣已写好了请罪折子,还没发到凤阁。” 萧衍说:“行了,你起来吧,这事先不必让姜相知道,你那折子也不必发了。前线战事不稳,姜相近来未必有心顾得上这些道士,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还回去当差吧。” 那洛州尹迟疑着抬眼望向萧衍,看上去甚是忐忑,躬身称是,便下去了。 我从屏风后出来,越发觉得萧衍在暗中筹谋布置些什么,刚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幽深雍容地笑了笑:“孝钰,你可知道洛州有一座玉山寺,当年父皇驾幸亲笔为那寺庙题过字,眼下前线战事不稳,你随我去那里参拜一下,就当是为大周国运祝祷祈福吧。” 望着他如坠深云寰雾的面容,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有些意兴阑珊道:“你自己去吧,我在行宫里等你回来。” “不行。”他声调微高,极为审慎地说:“你必须要紧随我左右,不能与我分开。” 第309页 我越发捉摸不透他在卖什么关子,拧眉看他,他站起身来抬头抚平我眉间的纹络,道:“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但你很快就会知道……有些事迟早是要有个决断的。” 他既这样说了,我也只有放下心中块垒,夫唱妇随了。 玉山寺是百年老寺,旧木嶙峋的大门前高高矗立着两棵古刹,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在数里之外的山道上便能遥遥所见。 御驾出行的銮仪自是雍华逶迤的,玄锦华盖如赤色游龙蜿蜒于山峦之间,禁军、宫人淅淅沥沥跟了许多,我和姜弥分立萧衍左右,一路从寺庙前的石阶拾级而上。 姜弥捋了捋腮下短髭,环顾这青山翠黛,笑道:“当年先帝也是如这般到庙中为国运祈福,岁月不待,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萧衍敛着翩长的皂锦金缕袍袖,目光渺远,缓慢道:“是呀,那时朕尚年幼,犹记得边疆不安,刚丢了云州和复州,父皇应也是满心期盼能收复失地,重振国威吧。” 姜弥转头看了一眼萧衍的侧颜,平静道:“自世祖皇帝丢了斡州,一直到先帝,丢在突厥手里的斡云六州最早的都有八十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周国力羸弱,非能与骁勇蛮敌相抗。便是先帝,一心想中兴,重现太祖皇帝当年的荣光,最终也没能如愿。” 我轻抬前襟,随着萧衍走上台阶,一言不发。心中却想,萧衍年幼时姜弥的心气还那么高,暗中叮嘱萧衍用功,一定要把他其他的兄弟都比下去。等到他终于把萧衍扶到这个位子上,却不愿再看见一个励精图治、匡扶祖业的明君圣帝。或许他毕生所求,只是一个能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荣华富贵与权柄的皇帝。 但萧衍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即便是强敌环伺,进退维谷之时,他也从不甘愿被压制。 果然,他清清淡淡地说:“这大好的锦绣河山是当年先祖厉兵秣马打下来的,身为萧氏子孙当有此愿,即便不能如愿,也不能输了志气。” 姜弥脸色一暗,并未再说什么。 玉山寺大门洞开,寺中众僧端立在内,手持佛珠,躬身揖礼,齐呼万岁。 萧衍只说了声不必多礼,便让主持带他去正庙佛堂。 里面供奉的是旃檀佛,高高矗立,镀着金身,香案前摆着黄锦绣蒲团,依照例规,萧衍先上第一柱香,其余众人都不能进入佛堂,包括我和姜弥,都得在佛堂门前站着。 “娘娘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来最近应是过得很舒心。” 姜弥状若无意地跟我闲聊,我即便心里再不想搭理,可表面功夫还得做,只浅淡笑了笑:“时节好,人也显得精神,姜相看上去也颇为康健。” 姜弥笑道:“臣还以为是卢姑娘回闽南之故让娘娘舒了口气。” 我侧头看他,不经意道:“若是卢姑娘不回闽南,怕姜相也不能像如今这么志得意满罢。” 姜弥笑意愈深,似乎颇为感叹:“是呀,她走了好,陛下登基眼看就三年了,朝局与后宫都风平浪静,实在不需要多出什么人来分一杯羹。” 我垂眸,却有几分真心恭维:“姜相一贯耳聪目明、深谋远虑,谁又能从你的手里分去羹呢。” 姜弥摆了摆手:“可不敢这样说,天下之大,向来是人外有人,即便是当年的尹氏,如日中天,又有世家之尊,不还是说倒就倒,谁又敢说自己真能长久。” 我暗自咬了咬牙,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今日上香,应是件高兴事儿,姜相何苦提这些陈年旧事,待会儿让陛下听见了怕是会不高兴。” “陈年旧事?”姜弥恍而笑说:“确实是陈年旧事,可却长存人心,娘娘应该也是没有一刻忘怀过吧。” 姜弥今日好生奇怪,话里话外非要往尹氏上绕,但又不像是要故意激怒我,总觉得透着蹊跷。 我故作疏离,力求不授人话柄:“尹氏与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忘得。” 姜弥笑道:“娘娘果真冰雪聪明,知道独善其身,也是,该舍就舍,总念着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所以,陛下才待您一贯优厚。”他将身体微微靠近我,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即便是出了骊山那样的事,出了高离那样的人,陛下竟也能忍了,娘娘果真是好本事。” 听到他提骊山,我只觉一股滚烫的血直往脑子里冲,说不清是耻辱和愤怒多了些。脸颊火热,手心却冰凉,竭力克制住自己才能不动声色。 第310页 萧衍将香烛插进鼎炉里,随侍与僧众便能进佛堂了,我和姜弥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入内。 众僧归坐于蒲团,持珠祷念,萧衍冲姜弥道:“朕与皇后在此继续焚香祝祷,舅舅……可安排妥当了?” 姜弥换了副凝重神色,沉稳地点头:“万无一失,陛下放心。” 萧衍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的模样,姜弥便越过已归位的僧众出去了。 我和萧衍并排跪于佛像前,他十指相合,并未见仔细看我,却在一片梵音中小声问:“舅舅跟你说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心中泉涌翻滚,但又着实不愿在佛祖面前提这些事,便沉静道:“没什么。” 他合指而拜后,将手分放于蒲团两侧,缓慢道:“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了,都不要放在心上。” 我刚粗略应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我礼佛时不够专心,总觉得外面好似有响动,劲风咻咻有声,树叶迎风而颤,有凛寒杀气穿透古刹重庙袭进来。 有些忧心地叫道:“衍。” 萧衍抬袖落袖,行云参拜,看上去很是虔诚。纹风不动地问:“孝钰,你可听说过请君入瓮吗?” 第127章 我歪头看他,不曾回答,等着他的下文 佛光之下,金灼镀在他的玄衣纁裳之上,将整个人衬得十分雍华明润。他一如既往的平淡:“说起来也应是熟人吧,在兹兰山时他们就跟我的暗卫交过手,如今又躲在洛州生出这么些事端,怎么着也得见一见吧。” 我有些明白了,以眼角余光去环视玉山寺,早已不见了姜弥的踪影。联想起刚刚在佛堂外他有意无意地把话往尹氏上绕,一时便更加明了。 “原来你让萧崵率军离开,又留姜弥在身边,是想把自己当饵?” 萧衍头微仰,视线紧盯着旃檀佛像,面上掠起一抹闲散而镇定的笑:“孝钰,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从未相信过,大哥会为了权势名位去置自己的弟弟们于死地。只是有人想让我相信,想让我们两个反目,说到底,他的身份,他手中的遗诏是对付我的武器,值得人为此大费心机罢了。” 想起芷萝山后那阴沉诡秘的密室,季叔叔那张狰狞可怖的疤痕脸,许多混乱繁杂的事情竟被一根线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我有些感慨,只说:“原来你一直都信怀淑。” 萧衍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有所思道:“我信他,一半是因为他是我大哥,一半是这局布得太过刻意了。他们将大哥推出来,屡屡制造线索让我怀疑他,这本就蹊跷。若是真看重大哥,便不会舍得让他涉险,就如意清一样,赶在萧晔谋反之前将他带离章豫,这么长时间以来意清都没有露过面,没有牵扯进这些事情里,这才是珍之重之的表现。说到底,大哥的身上再有尹氏的血,他也是萧氏子孙,既然父皇当年斩尽杀绝了,他们又怎会真心与大哥相结交,不过是能用得上他。” 我将手紧扣在一起,骨骼相错,勒得生疼,轻声道:“所以你让姜弥留下,深知他们所憎恶之人,唯有你们两个都在洛州,断绝了外援,他们才会安心出手,才能给你机会一网打尽。”还剩下最后一丝疑虑:“你是如何想到会是尹氏旧部在利用怀淑,操控这一切?” “洛州兵刃。除了当年与尹相来往亲密之人,谁又能知道潜藏在洛州的旧器?” 沉默良久,只觉古刹院落里隐隐有厮杀之音传入,但如巨浪中的细末,迅速淹没在梵唱佛曲之中。 我理不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仿佛有点难过夹杂着失落,还有些旁的东西,总也说不分明。只知原来在关键时候,他还是得仰仗姜弥去为他除掉所谓的尹氏逆党,这阵营之争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 外面刀戈相错、尖啸惨叫越来越盛,只是周遭都是沉香入定的高僧,恍若未闻般捻珠诵经,将我和萧衍包裹在一片佛音中。 许是见我久未言语,且面色大约也不好看,萧衍问:“你觉得我不该这样做吗?由得他们谋算不轨而不去反击?” 指尖有一点凉意,仿佛是清晨吸风饮露的叶脉,冷爽而沁凉。我喟叹道:“你为何要问我,我觉得该与不该重要吗?”他一直隐瞒着我,等到尘埃将要落定时才告诉我,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 萧衍不再说话,转头看向庄严宝相的旃檀古佛,熠熠金光在他眼中点亮了一片灼华。外面杀戮声渐息,佛堂里自始至终秩序井然,从没有人为这近在咫尺的屠戮而稍显动容,就像于佛抄经录中自三道轮回游历了一遭,看遍修罗道场而重返人间。 第311页 天光澄净,晕染着虹彩的光泽,如水般泼洒进来。 姜弥从众僧的空隙间走进来,一直到萧衍跟前,半弯了身,回道:“陛下,已处理妥当。” 萧衍将胳膊垂落在身体两侧,绣裳上的蟠龙金纹叠缀在一起,隐隐透出些碎光。他回身看姜弥,没什么波澜地说:“找一间隐秘厢房,朕要见一见他们。” 姜弥未动,仿佛有些迟疑,踟蹰了片刻,才勉强道:“臣这就去办。” 目送着姜弥出去,萧衍霍然起身,众僧也齐刷刷地停了早课,往两边靠,让出中间的一条道。他弯身将我从蒲团上扯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将佛光甩于身后,他的臂袖间滑凉的绸缎抚过我的手背,只听言语幽淡:“这些日子你那么担心我,等到我真得清肃了威胁劲敌之后你又不高兴了,难道你的担心只能用在弱者身上,只有我被他们逼到艰难险境、毫无还手之力后你才能真正地站在我这边吗?” 我亦深感自己矫情且纠结,但又有隐秘的心事梗在心头,久久难以释怀。偏偏这些心事又不能对萧衍说。 “衍……”我踌躇着说:“如果施恶之人是当初受恶之人,曾经也是无辜,承受不公之待,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他们真得该死吗?” 风吹动大片的杨树林簌簌摩挲,萧衍的声音清远缥缈至极:“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尹氏就一定是冤枉的?” 我按捺住内心的凄惶,沉声说:“当初尹氏如日中天,怀淑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们何必要谋逆?姜弥的行事作风你看在眼里,就真得一丁点怀疑都没有吗?就算你曾经和他们分属不同阵营,可如今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便不能站在公允的角度去重新看待这些事吗?” 萧衍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处心积虑与我为敌,甚至要致我于死地,我还要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孝钰,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圣人,我希望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圣人。” 话及至此,已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萧衍让我去厢房中等他,他独自去见被姜弥抓捕的尹氏旧人。 在佛堂之中我也仅是听到了声响,却未曾料到,这一场隐在遥光尘嚣之外的密谋是怎样的惨烈。季康子手中有一万多人马,早在萧衍要来玉山寺上香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散落在山寺的各个角落里。 圣驾所至,禁军明面上只有两千人,山中幽僻,与世隔绝,即便发生战事轻易也无法求援。更何况,整个洛州城中的主力便是姜弥的两万驻军,分散在洛州的各处驻防,就算要调也来不及。 但萧衍早已暗中命姜弥调了武成军在洛州城外,只等这一天,急令洛州驻军到玉山埋伏起来,而武成军入城暂时代替洛州驻军的驻防。 我一直在厢房里等到日影西斜,萧衍才好似带着一身倦意推门而入。他看了我一眼,缓声道:“我已让舅舅押送逆党回去了,我们且在寺里住上几日。” 厢房中燃着檀香,轻渺的香雾浑浊着尘埃淡淡地飘出来,将他的面容隔得甚是模糊。 “你可以放心,这些人里并没有意清。” 听上去,他好似也舒了一口气。 我替他将外裳脱下来,平铺挂在檀木架上,试探着问:“那为何会这么长时间,你都问他们什么了?” 萧衍幽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在外面安排武成军和洛州驻军的兵务,既然要在山上住些日子,总得先筹谋妥当。” 我陡觉自己太过紧张,或许落在他的眼里有些许心虚的成分,便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不再置喙。 魏春秋进来问是否传膳,萧衍点了点头,便有内侍纷纷进来,布陈了一桌的斋饭。 看着这清汤寡水,我必然提不起什么胃口,萧衍将筷子塞到我手里,道:“快吃吧,我约了大哥今夜来山上,一会儿他就到。” 对于萧衍敏锐而迅疾的筹谋布置我已见怪不怪,他这个时候约怀淑,也定有他的道理。 大约戌时,怀淑在夜色掩映中悄悄地上了山,内侍将他带进来,我正揪着兽首鼎上缀下来的香穗子百无聊赖地把玩,而萧衍气定神闲地坐在绣榻上看书。 怀淑还带着他的乌金铜鬼面具,先是掠了我一眼,而后将视线落在萧衍身上:“陛下筹谋得当,真让人钦佩不已。” 萧衍敛着袍袖示意他坐,忽略他语气中的讥诮,沉稳道:“我处置了他们,不也是解了你的困境吗?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你,又是遗诏,又是云红缨的,想来你也苦恼不已吧。” 第312页 怀淑弯身而坐,顺手将鬼面具摘下来仍放在案几上,“那么你见过季康子了吗?当年献城突厥的大将军如今又出现了,陛下作何感想?” 我一时有些紧张,紧抓着香穗子,丝线被汗浸透了,湿漉漉的。 萧衍垂下眼睫,“若他是冤枉的,就得拿出证据,而不是躲在暗处意图弑君,这样反倒把他谋反叛国的罪名坐实了。” 怀淑转头凝肃地看向萧衍:“把证据拿出来,陛下能主持公道吗?” 我在一旁垂下胳膊,也紧盯着萧衍的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将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了一圈,恍然笑道:“你们两表情出奇的一致。”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紧接着说:“不要打岔。” 萧衍便将笑容敛去,配合似得换了一副严肃神情,沉吟道:“我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若尹氏真是冤枉的,我替他们主持了公道,那么我又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了?这皇位是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平白忝居多年,倒真应了萧晔造反时所说,名不正言不顺。” 第128章 夜间的寺庙极幽静,而这厢房建在湘竹渠水之间,只有流水淙淙潺湲而过,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沉默也显得极为平常。 我总觉得即便当年是姜弥将萧衍一手扶上了太子的宝座,可未必就要长久的跟他绑在一起。况且那时萧衍并没有跟着先帝去骊山,姜弥构陷尹氏的一系列活动萧衍都没有参与。可今夜听他这样问出来,我突然反应过来,真相是什么、事实是什么,有时是说不清楚的。外人看在眼里,萧衍就是与姜弥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他们有亲缘攀扯,有利益相交,且萧衍是那场冤案的最大收益者,要说当年犯下那些罪孽都是姜弥所为,跟萧衍没有半点干系,谁会信呢。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贸然将真相大白,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对萧衍这个君王的非议。 怀淑眼见我忧心忡忡,抬手冲我摆了摆,示意我不要掺言。 “衍儿,你是父皇生前亲自昭告四海所册立的太子,你的母亲是先帝皇后,你也是嫡子,这皇位坐得名正言顺。况且……” 怀淑面上掠过难色,似乎颇有些忌讳的住了口。 萧衍望着他,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过于平静地说:“况且我已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只剩下一个不成气候的萧崵,谁又能来与我争呢?” 他话中波澜不兴,却隐有深意。 我将目光投到怀淑身上,他应是听懂了,垂下眼睫缄默不语。那方乌铜金面具安静地摆放在手边,他蓦然抬头却是来看我,我们的视线正对在一起,他的眸中有温隽波懿淌过,糅杂着许多缠黏难解的思绪,却又仿佛有一点通透清澈,能倒映出许多。 这也许是一直存在并且极值得正视的问题,可我们或多或少地都在逃避。 倏然间,怀淑伸手将面具拿起来戴着脸上,流水般浅淡地笑了笑:“并不会有什么人来跟你争,你是一个好皇帝,英明睿智,勤政爱民。大周的江山,天下的子民,需要一个这样的皇帝来振兴国祚、开创盛世。” 语罢,他起身,撩起衣裾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道:“季康子身患绝症,已命不久矣。所以他才会动作这么快,近乎莽撞,陛下容不下他,可否一直囚禁直到死?” 萧衍似乎轻松了许多,而一个季康子也并没有让他放在眼里,只是平淡地说:“大哥放心。”他掠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过几日我们便要回长安了,大哥可以柳居风的身份前去,我答应大哥的事情总会做到的。” 厚重的乌金铜面具下,犹可见清舒温润的唇线勾起,有着浅薄的弧度。 他转身看向我,道:“孝钰,你送我出去吧。” 乍然被点名,我不由得从卧鼎上直起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看向萧衍,轻轻摇曳的烛光影子在他眼中点亮了两簇明矢,他笑容微滞,但还是冲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孤月在天,彤云厚重的叠布在一起,令星辰绝迹。 看着怀淑在幽暗夜色下的一袂平波衣衫,不知为何,回想起他当太子时主持祭典的场景,那时刺绣繁复的礼衣加身,朝官拥簇,华乐在畔,似乎只是昨天的事一样。 “孝钰,这些日子你心里也不好过吧。” 我将视线移开,觉得夜间有些凉,微微瑟缩,轻声说:“比起怀淑哥哥,我这点不好过又算得了什么。” 第313页 怀淑忽而笑了,“你知道的,从小到大不管你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这是你的期望,也便会是我的意愿。” 稍稍辩驳或许可以不让我那么难堪,也令他好受一些,但如果那样做了只会亵渎、污浊怀淑的一片心。 纵有万语千言,最终也只剩下一句:“对不起,怀淑哥哥。” 他看着我,温和道:“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这只是天意,上天要我们顺着他设定好的路走下去,遵循各自的命运,人又怎么能跟命争?就算你希望我能为衍儿让路,消除他的后顾之忧,这也没什么错。其实,属于萧怀淑的路早就在清嘉五年已经没有了。” 我心中有悯然愧意,但又觉得这些东西很是无用,有些怅惘地说:“我总是希望将衍从姜弥的身边拉过来,等到他不能那么倚重姜弥,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了,或许有些事就好办了。可经此一役,我骤然想通了。我们一边在他的周围架满刀剑,令他寝室难安,一边又要让他自断臂膀来迎合我们。这样是行不通的,僵持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距离清嘉五年已经快十年了,我们难道还要再去等下一个十年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翻案,姑父做的事情就得公之于众。”怀淑的半边面容凛正,极严肃地说:“你是皇后,你的父亲却是犯下滔天恶孽的罪人,即便天下清议容得下衍儿,又如何能容得下你?” 我极为认真地看着怀淑道:“所以,这件事先不要让衍知道。” 怀淑沉默着看我,仿佛为难至极,可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想起意清,萧衍曾跟我说,此次季康子作乱所抓捕的人中没有意清,便问怀淑可和意清有联络。怀淑略微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怀淑哥哥,请你转告意清。既然当年尹氏一案是由先帝盖棺定论,那么想要翻案也唯有当今天子才能令之名正言顺。可权臣当道,奸佞横行,即便是天子也有天子的无奈。若他还信曾经信过的东西,那么该知只有当陛下乾纲独揽,大全在握,没有后顾之忧时才能有余力去平反。” 怀淑摸了摸自己侧耳后的发,有些调侃地说:“你现在好像真的变得有些像一个皇后了。”说完,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便笑道:“我走了,你快些回去吧,送得久了衍儿又该不高兴了。” 我略微发窘,但还是和他摆手告别,敛起臂纱想尽快回厢房,可走了几步,没忍住又停住回身。寺庙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中,唯有点滴灯烛漫出极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小径巷道。 怀淑便在这样微弱的光芒里独自一人渐渐走远,消失在古刹重庙之间。 第129章 七月,正是花开纷盛的时节,萧衍下旨起驾回长安。 玉山寺作乱的人大多都判处了斩刑,而祸首季康子却是迟迟未判被押回了长安。为此姜弥多次上书,都被萧衍不轻不重地驳了回去。 除此之外,韶关那边传来消息,与突厥战事正焦灼,主帅雍文却有避战闪躲之嫌,萧衍大怒,遣派御史台大夫顾长青为钦差,赐他御剑,行先斩后奏之权,前往韶关督战。 ---回到太极宫,好像琐事一下子多了起来。先是太后病了,头疾发作,太医那边回说此症来势汹汹,不容小觑。我便依例召清泉寺高僧入承天殿为太后诵经祈福,并暂且将她手里的后宫事宜都接了过来。 先是核准进出账目就耗费了许多时间,再加上听太医回话,嘱咐太后的药膳起居,细碎至极,虽都不必我亲自去办,但却是事事都需要过问。 而萧衍那边也是忙得日夜颠倒,据传韶关的战事吃力,大周似乎难与突厥抗衡,须磨嘉军心日盛,但大周这边却已是人心惶惶,朝堂之上分成了战与和两个派别。主战之人宣称大周主动开战,若是没战出个结果便求和有损□□威势。而主和之人主张趁着并未一败涂地还有求和的余地,主动跟突厥求和,兴许还能少赔些钱粮。 有一夜萧衍宿在昭阳殿,换好寝衣后坐在榻上翻看这些奏折,我正对着铜镜拆簪环首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萧衍将手中奏折猛地掷到地上。 我看了看他阴沉的面色,弯身将奏折捡起来,见是兵部尚书上的折子。 大约是说战力吃紧,人心不稳,□□臣民久沐盛和,不愿染烽火之扰,请求息战。 萧衍冷声道:“太平日子过久了,一个个连点气性都没有。”我将奏折合上随手放到案几上,想了一会儿,说:“兵部尚书蔡全是姜相的人,也未必是他没有气性,只是这种事情还得讲个立场吧。” 第314页 萧衍沉冷的面色稍有缓和,道:“前朝吵得沸沸扬扬,舅舅却一直不曾表明态度,大约是顾忌韶关龟缩敌后的主帅是他的心腹吧。到如今了,沉不住气,让兵部尚书向我进言,其实是间接明白地告诉我,这场仗他也不想打。” 歪头看了看那黄锦塑封的奏折,我亦有捉摸不定:“衍,你当真有胜算吗?别的不论,战事持续一日,便有大把的军费撒出去,损耗日增,国库更加吃紧。这是你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对外用兵,万一……岂不是有损天威?” 萧衍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浅浅一笑:“听你这样问,我倒没有那么生气了。连你都觉得战与不战需得细细思量,更何况外面那些人,他们又知道什么呢?” 殿中敷水供养着新鲜的杜鹃花,花气清雅旖旎,让人闻着渐渐心绪也平缓了下来。 我仔细觑看萧衍的脸色,忽而问道:“衍可有了退敌良策,只是一直未言?” 闻言,他挑了挑眉,故作慎重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我是哪里露出破绽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么说,是有了,我松了口气,坐在床榻边上,似笑非笑地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由得他们争吵,你还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样子,你这戏演得也太好了。” 萧衍笑着摇头:“这几日之前我也拿不准,昨日顾长青传来密信,大局已定,用不了几日战报传入长安,一切可分明。” 这一下可把我说得好奇至极,环顾了四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那衍可否先告诉我?”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便将耳朵凑上去,随着他的低声絮语,不禁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转眸看他。萧衍面容上浮着幽淡温和的笑意:“你怕了吗?” “不!”我摇头,可又不免忧心:“你这样大的动作,姜相肯善罢甘休吗?” 萧衍沉静道:“不管他甘不甘,肯不肯罢休,这一步总得迈出去,既然现在尹氏的事情告一段落,暂且没了后顾之忧,腾出手来收拢朝局也正好。” 听他提起尹氏,我的心绪便又复杂了起来,眼前总是浮现出当日在玉山寺的场景,黑夜之中怀淑孤身一人踽踽而行,古刹中的娥眉翠叶尽皆沦为背影,趁得那副场景越发凄清。 萧衍探头看了看我的脸,“我是不是不该提起尹氏?”我不语,他轻声说:“那夜在玉山寺我与大哥说话时,你虽未置一言,但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就是站在了我这边。莫非你觉得自己不说出来,就不是跟我合起伙来把大哥欺负了?自己心里就好受了?” 我横了他一眼,将头转到一边,他面上拢着一抹温柔,在烛光清脉下显得暖意融融,似一层薄软的轻纱铺在了面容上。 “孝钰,好些事不是放在心里,早早晚晚的发愁,就能解决了的。既然你放不下,那我们便寻个解决之策,若他们……真是冤枉的,我会设法给他们一个公道。” 我抬眸看萧衍,心中有些感喟,说:“衍,你护好自己,只要你平安,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他将我的手握住,手心一点冰凉深沁入肌肤,缓慢散开。我不禁反握住他的手,透明薄粉的指甲轻轻滑过他的手背,留下几道浅薄的白痕。 ---第二日清晨我依例去祈康殿侍疾,走到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咿咿呀呀孩童低语的声音,心尖不禁发颤,抓住垂落下的丝缎帕子,手心里濡出漉漉薄汗,将帕子都浸透了。 果然,乳母抱着润儿在太后病榻前玩闹,我上前揖礼,见太后虽然面色仍苍白,却已能坐起来,手指勾着润儿乳糖般的小指头,怜爱万分。 我回身将宫女手中的汤药端过来,视线却总离不了润儿。 太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好了,让宫女来喂哀家,你抱一抱润儿吧。” 我心中欣喜,仔细看润儿,他已快两岁了,人长大了许多。他好奇纳罕地看我,两片水润粉嫩的嘴唇不住的砸吧,琉璃珠般清透漆黑的眼珠儿滴溜溜转,似乎很新奇的样子。 乳母伶俐,忙冲润儿说:“太子殿下,这是您的母后啊。” 我心中紧张,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满怀期待却又忐忑不安地紧盯着润儿的反应。 谁知,润儿软濡娇憨地笑了,甜甜地说:“画……好看……。” 第315页 我一愣,太后也奇怪地看向乳母,乳母忙道:“自打去年中元节后,陛下便让宫中画师画了娘娘的画像挂在太子床榻边上,让奴婢早早晚晚地教他这是自己的生母。” 我并不知道萧衍还有这番苦心,却听太后叹道:“都说衍儿性情寡淡,原是把心都用在你身上了。” 第130章 是呀,他竟这样细心,原来我真是大大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细思量间润儿已伸展着胳膊在乳母怀里不安分地挪动,锦绸窄袖顺着滑下来,露出里面贴身的嫩鹅黄棉衣。我看得有些呆,太后已喝完了药,靠在软枕上道:“哀家病了些日子,后宫琐事全靠你张罗,其实这么看着,你做的也挺好。” 我将视线收回来,坐在宫女搬过来的弯月红木凳上,将攥在一起的轻纱裙拨开,手指抚过上面的褶皱,笑道:“儿臣盼着母后早些好起来,能尽早主持大局。” 太后轻咳了两声,显得有些无力,“哀家老了,有些事也早就该交出来了。你是皇后,得有主见,有魄力,以后后宫这些事儿都交给你了,哀家也想享享民间老人含饴弄孙的福气。” 乳母想把润儿抱到太后跟前,被她摆手止住了:“这病虽说不传人,但孩子沾了病气总归不好。” 润儿的眼睛静澈通明,眼巴巴地隔着乳母胳膊看着太后,嘴里呢喃:“祖……祖母,好……” 太后登时笑了,脸上的慈爱几乎都要化了:“瞧润儿多孝顺,盼着祖母快点好呢。”润儿果真配合地点头,小脑袋浑圆秀致,像瑟鼓一样端巧可人地摇晃着。 我心想,这些日子萧衍和我在洛州,怕是唯有润儿与太后朝夕相伴,祖孙两人大概培养出了些感情罢,看太后的样子与从前那严厉的模样判若两人,人也没有那么争强了。 润儿看上去也是依赖太后,虽在乳母怀里抱着,可总是不安分,胳膊一个劲儿地朝太后伸,想亲近她的心都在脸上。我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若是能被润儿这样黏着,盼着抱,曲曲后宫权柄又算得了什么。 可话说回来,既然祖制在前,想将润儿养在自己身边是不可能的,不如趁着太后松口的劲儿顺水推舟将权柄抓在自己手里。 就算做不了什么,不必像从前一样总是受制于人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便附和道:“儿臣看润儿虽然话说不利索,可嘴却甜,很会哄人呢。” 太后怜爱脉脉地看着他,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比他父皇强,衍儿小时候长得倒是好看,可一张脸从来没什么表情,难得去看看他,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哪儿能及得上咱们润儿,乖巧温甜。” 我仔细想了想萧衍幼时的样子,发现所谓天人之姿并没有在心里种下什么印象,反倒是那一张如覆霜雪的冰冷面孔让人记忆犹新,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正将话说到这里,忽听身后传来清越和朗的声音:“母后,您疼孙儿也不必贬低朕啊。” 转头去看,见萧衍穿着纁裳朝服,带着垂毓冕冠,含笑着走到近前来。我想起身,被他摁住肩膀又摁了回去。 太后一愣,转而笑道:“可见背后不能说人,才说了一句就被抓了个现行。” 萧衍向太后施过礼后,并不坐,只站在我身旁温煦笑道:“润儿嘴甜乖巧那是像皇后,可不得比朕小时候招人喜爱多了。” 说话间,润儿在乳母怀里甜丝丝地笑了,将胳膊又伸向萧衍,呢喃着说:“父……皇,抱。” 萧衍将他抱过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阵儿,有些拿不准地回身问我:“是不是长得有点丑啊?” 胡说!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他怀中的润儿似乎听懂了这话,伸出肉嘟嘟的小巴掌顺着萧衍的脸颊擦过去,虽然力道不浑厚,方向拿捏得也很不精准,但还是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响在耳边。 我见萧衍微有愣怔,如坠云里般迷瞪,仿佛不能接受自己被两岁大的儿子扇了一巴掌。 榻上的太后已靠着软枕咯咯笑起来,忙招呼乳母趁着萧衍没反应过来把润儿接过去。润儿攥紧了拳头,咿咿呀呀的,好像意犹未尽地盯着萧衍的脸,墨黑澄净的眼球里发出锃亮的光。 萧衍凤眸微眯,“这臭小子,学会以下犯上了,是不是该上家法了?” 太后忙止住笑,叫道:“胡说,润儿才多大,还上家法,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第316页 萧衍看了看太后,又来看我,我低声道:“陛下,是你先说润儿长得丑,他的样貌虽然及不上你,可也不算丑吧。” 他眼一横:“你这意思是他打我应该了?” “他还那么小,有什么劲儿啊,不过摸了一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跟小孩子计较?” 萧衍敛息了怒气,恨恨地看了润儿一眼,冲乳母道:“把他抱下去。” 乳母犹豫着看向太后,见太后点了点头,才将薄棉波给润儿盖上,抱了出去。我本有些不舍,可见萧衍的神情,似乎是有事要跟太后讲,便不多言语。 萧衍眼见着乳母出去,又摒退了一殿侍奉的宫人,才往太后的病榻前靠了靠,“母后,儿臣有事要跟您商量。” 太后正襟坐着,道:“你说吧。” 韶关那边又传来战报,顺远将军雍文怠战渎职,已被执钦差令的顾长青就地斩杀,边境十万大军暂由副将王端远接管,已重挫突厥敌军,将须磨嘉军队赶到了胭脂山以北。 萧衍此来,就是为了被斩杀的雍文,他是姜弥的心腹爱将,这样死了,怕姜弥会生事。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看着萧衍道:“皇帝,你说句实话,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雍文的命?” 萧衍道:“他若是勤恳,有才干,能担起主帅之责,朕即便想杀也找不出理由。怪只怪,他身为武将,却只知攀附,胆小怯懦,德不配位,将十万将士和大周边境国土视若等闲,这样的人若是不杀,何以服众。” 太后犹豫了一会儿,道:“可据哀家所知,雍文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霍顿大军与须磨嘉合力攻打韶关,敌强我弱,才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后效。而雍文死后,霍顿便与须磨嘉分道扬镳,更在须磨嘉身后蓄势佯攻,这才令须磨嘉退兵,大周才得胜。霍顿何许人,怎么倒好像全顺着皇帝的心意来行事。” 萧衍沉静片刻,恍然道:“原来舅舅已来找过母后了。” “韶关战报不过昨日才到,且一直都是直接送到御前,舅舅却能知道得这样清楚,这样快,看来出征的将军在千里之外,除了向朕时时奏报,还得另外奏疏向舅舅禀报战情,大周何时有这样的规矩了,舅舅是把自己当太上皇了吗?” 太后脸色暗沉,冷声道:“衍儿!你怎么这样说话,就算你舅舅做得有不恰当之处,可你少算计他了吗?当初你表哥子怡是怎么死在南郡的,你又是怎么趁着他丧子之痛从他手里把北衙六军夺过来,你真以为他浑然不知吗?” 萧衍的眼睛宛如冰雪洗刷过的清澈,透出冷泠泠的光,顾忌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只觉脑子里突突的跳,但是本能的,赶在自己的思绪之前,握住了萧衍的手。 十指相触的一瞬间,他紧绷而怒气凛然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放松了,面色也缓和了,不急不缓地道:“北衙六军防卫京畿,历朝历代必是天子所控,舅舅迟迟不肯归权,朕想些方法拿回来也是被他逼得。” 太后也没有方才那么针锋相对,竭力在克制着自己,缓慢道:“衍儿心中有数,他是你舅舅,也是将你扶上皇位的功臣。不论如何,不能把事做的太过,你心中也是有分寸的,不然也不会来找我了。” 萧衍道:“朕心中有数,只是怕这一次,杀了舅舅的心腹爱将,他不肯罢休了。” 太后沉吟片刻,却是来看我,“其实也不是没法儿解,你杀了他的爱将,还他一个女儿不就成了。紫苏已在静慧庵带发修行快两年了,若是你肯下旨放她还家,这个台阶姜相肯下吧。” 萧衍垂下眼睫,缄默不语。 太后也不再说话,只由着他自己思量。 我心想,萧衍是不会主动下这样的旨,哪怕他心里真的觉得用一个姜紫苏去换韶关十万大军是一桩再划算没有的买卖。 他在意我,在意润儿,顾忌着我的感受,顾忌着他在我心里的样子,所以才这样左右为难,踌躇不定。 想到这一层,我便觉释怀,道:“既然润儿平安健康,紫苏也得到教训了,那陛下就下旨将她放出来吧,事关朝局,若能这样解陛下困境,何乐不为呢?” 萧衍抬头看我,神情内敛温隽。 太后仿佛舒了一口气,温声道:“皇后这样懂事,皇帝也该放心了吧。” 萧衍颔首,又道:“这些日子润儿劳烦母后照顾,朕想,还是将他送回勤然殿,以安群臣之心。” 第317页 他攥紧了我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能令骨骼相错,与他表面上的风轻云淡很不相称。 我无法不令自己难受,可我也渐渐学会了去体谅他,他是皇帝,身上的担子太重,我是他的妻子,应当替他分担。 另一只手扶上他的手背,暗中蓄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顺着手指缝隙穿过去,握在一起。 太后略显苍白的病容上掠过一抹不舍,但还是说:“这是应当的,哀家没有异议。” 殿内的气氛一时沉抑,萧衍和我略坐了坐,便一起回昭阳殿了。 第131章 韶关的捷报很快昭告天下,顾长青载誉而归,萧衍趁势知会凤阁,拜顾长青为右相。 自父亲死后,右相虚悬近两年,一面是萧衍与姜弥的君臣之争,导致无法尘埃落定。一面是朝中并没有德行足够贵重能担此任并能服众的人。此番,顾长青解了边关节节败退之危局,退敌千里之外,再加上之前因战事不力而朝中人心惶惶,所以这一胜令顾长青声名大噪,他本来已是御史台大夫,离丞相之位咫尺之间,拜相倒显得水到渠成。 但是我认为姜弥大概不会坐视萧衍的心腹成为与他平起平坐的右相,但出乎意料的,朝堂格外平静,只是有微末声音质疑顾长青的资历,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夜间萧衍来昭阳殿时,我便问他:“为何姜相损失了心腹爱将还能容得下顾大人,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萧衍手底下还放着将看未看的奏疏,闻言抬手撩了撩烛火,神思幽远道:“若他在明面上能有所动作,那倒是正常,如今这个模样才是最值得担心的。” “衍是觉得姜相会出阴招?” 萧衍将展开的奏疏合上,极有耐心道:“依照舅舅的性子和我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是会得,但是也并没有好的防范之法,只有叮嘱顾长青自己多加小心。” 我想起靡初,却是有些不安,她是顾长青的夫人,可不要跟着受什么牵连。这样胡思乱想着,孟姑送进来了苦瓜凤梨汤。 将白瓷盅推到萧衍跟前,他正眼都没瞧端起便喝,只喝了一口,便皱着眉将汤羹拿开,“这是什么,太苦了。” 我唇角噙着一抹温柔无害的笑,看他:“大约是因为这里面加了苦瓜吧。” 他端起茶瓯猛灌了两口,俊秀的面容浮上委屈的神色:“好好的,你给我喝苦瓜汤干什么?” 我拿起汤勺舀了乳白色的汤汁尝了一口,随意道:“败火啊,我希望你晚上睡觉时能稳重一些,不要精力那么充沛。” 萧衍一愣,随即绽开一抹促狭的笑,靠到我身边,在我脖颈间吹气:“孝钰,是不是我这些日子累着你了?” 我瞥了他一眼,垂眸思索了一阵,将有些温热的汤羹重又放到他跟前,道:“你先喝了。” 他前襟绣着的那条腾云蟠龙微有起伏,似是极轻微地叹了口气,乖乖地将瓷盅抬起一饮而尽,而后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我。 我将袖子撸上去给他看:“这是你新添的习惯吗?看你给我咬的……这几天更衣沐浴我都不敢让宫女侍候,生怕让人家看见。” 萧衍捏着我的胳膊看了一会儿,脸不红心不跳,没有半分惭愧羞赧的颜色,反倒理直气壮地说:“你也可以来咬我啊,不光胳膊,别的什么地方都行……”见我拧眉瞪他,他坏笑了一声,伸手搂住我,幽幽叹道:“可是你啊,真是太不中用了,只会哼哼唧唧的……你还不让宫女侍候,她们天天晚上值夜,什么动静听不见,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的声音幽幽淡淡的,带着朗月清风般的舒缓韵律,说起这些事竟也像分析政务似得有那么点一本正经的味道。我有些气恼,将他的胳膊甩开:“我不管,这事你不能光顾着你自己舒坦,你自幼习武,又是个男人,体力当然比我强。以前,你都……反正这些日子你就是跟从前不一样。” 萧衍连笑了好几声,又低头仔细看了看我胳膊上的咬痕,好几处深得都透出血丝来了。收敛了笑意,盯着说道:“就这么放着吗?不用上药?” 我哼了一声:“上药好的快啊。” 他隐隐流露出疑惑:“好的快不好吗?” “好了再让你咬吗?” 萧衍又愣了,转而哈哈大笑,在我侧颊上啄了一下,笑道:“孝钰啊,孝钰,你怎么这么可爱。”言罢起身,熟门熟路地去翻我的屉柜,找出一个玉兰白瓷瓶,从里面捏了一点玉色乳膏往胳膊上的印痕上涂抹,温和却又严正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没轻没重,给你咬成这样吗?” 第318页 他极力装得一本正经,但我直觉绝没有好话。 “因为你总是害羞,总是要灭灯,黑灯瞎火的,我看不见啊,又不经常咬,没经验,所以才……”我迅疾地把他的胳膊拽过来,撸起宽大的绣裳,张口咬上去,白皙的臂上印出两排整齐的齿印。 他纵容似得含笑看我,一直等到我咬完了,才慢悠悠地道:“我已下旨迎自玉山寺迎佛骨舍利入京,宫中明日举行盛典,由清泉寺了宗方丈亲自为我祈福,施洒净水……” 我脑子宛若有雷轰然炸开,足以将我炸傻了。 施洒净水好像是要把胳膊露出来,由方丈亲自捏新鲜柳枝沾净瓶中的净水,往胳膊上洒。 我左右端看这一枚齿印,刺破了皮,往外渗着细小的血丝,怎么看一个晚上都是好不了的。 恨恨地看了一眼萧衍,咬牙道:“明天早上我给往这地方抹点脂粉,看能不能盖住。” 萧衍无辜地翻起胳膊看了看,“怎么可能盖得住,这样深。” “萧衍!” 他愈加笑得清风和煦:“这可怪不得我,你要咬之前也没跟我商量啊。乖,先咬这一个,可别再咬了,等圣佛大典结束后,你想怎么咬就怎么咬,我绝不吭声。” 我自知是让他算计了,但也顾不上跟他理论,只摆弄着他的胳膊看了看,建议道:“你可以将胳膊正面伸出去,背部的齿痕遮在底下,除非有人盯着看,不然是轻易看不见的。” 萧衍照着我说得比划了比划,看上去很是可行。他想起什么似得,将胳膊收回来,矜持道:“我记性不太好,可能明天会忘了。”我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样记性才能好?” 他眨了眨眼,凑到我耳边,低声道:“身体舒坦了,记性就好。” 我咬了咬牙,恨不得大耳刮子甩到他脸上,他笑意柔隽地将我圈在怀里,轻声细语道:“要不我从翎卫羽林里调几个武艺高强的人过来教你习些武艺吧……身体强壮了,精力也充沛。” 亏他想得出来。我淡淡地翻眼看他:“你确定?” 他垂眸思忖片刻,“挑中了以后,先送到内侍省阉了再给你送过来。” 我刚欲出言扳回一局,却被他以动作打断,絮摆的衣衫晃乱了投射下来的烛光影子,暗缕的金线散出流朔星熠,他轻声道:“我们先上榻,慢慢再讨论这些事。” …… 第二日圣佛大典结束后,我便总觉得太极宫里的这些内侍宫女看我的眼神不太对,按照规矩,他们是不能平视我的,但垂眉敛眸之间,总觉得好像憋笑憋得甚是难受。 我把孟姑叫进来,见一贯端庄的她眼角眉梢总飞扬着笑意,坐在绣榻上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孟姑忙将表情抹掠干净,“没……” “快说。”我有些烦躁:“你,你们都笑什么?” 孟姑偷眼看了我一眼,道:“今日圣佛大典,陛下受高僧施洒净水祈福,刚将胳膊伸出来,近侍的人便看见胳膊上印着一枚齿印。正待要行典时,陛下好像方才想起什么,低声说了一句‘怎么把皇后嘱咐忘了’,又将胳膊翻到了正面。”她偷偷看了看我的神色,隐忍着笑道:“奴婢觉得陛下定是故意的,本来大家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让陛下这么一说,娘娘可算是出了风头了。” 第132章 我一点不怀疑萧衍是故意的,就凭他那诡计多端、老奸巨猾的秉性,哼,绝对能干出这样事。 只是这下可好,几乎人尽皆知我这皇后凶悍强势,把皇帝陛下的龙体都给伤了。 其实我也不是说有多在意自己的名声,只是这一遭觉得自己怪冤的,明明是他先……最后这风向全指向了我这边,偏偏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 于是,在萧衍回昭阳殿时,我狠瞪了他好几眼,冷飕飕地说:“陛下,您的胳膊有没有大碍?需不需要臣妾给您叫太医?” 他似乎竭力忍着笑,精致秀美的唇线抿出纤薄的弧度,“孝钰,你别生气……”他让侍奉在侧的宫人都退下,揽着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可提醒你,父皇的三年丧期很快就过了,你要不想到时被那些请求选秀纳妃的奏疏烦着,现在最好配合我,让外界知道帝后情笃,着实不需要什么旁的颜色来充实后宫。” 第319页 这样一说,倒让我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仿佛攀援登高般乍起乍落。 “衍……”他的墨瞳乌黑澄亮,专注认真地看着我,等我的下文。 低头想了想,斟酌道:“朝臣天天拿后宫空虚,妃位多悬说事,我这几天想,不如,将宝徽的母亲崔氏和珍徽的母亲林氏提至妃位,她们两个是公主的母亲,只是婕妤,等将来公主长大了于颜面上也不太好看。” 萧衍短暂的沉默,而后款款笑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既然朝臣让选秀纳妃,不如我就选吧。” 心绪微诧,含了几分仔细去觑看他的脸色,见清风和润之下却是隐隐埋着紧张,连带着脸庞的轮廓都僵硬了不少。心中一暖,体会到他那患得患失的心态,不由得嗤笑:“你想得美!” 萧衍周身放松了许多,语气温和道:“是呀,我想得美,你一定要继续保持这善妒强悍的秉性,将我摆的重之又重,决不许别的女人染指。” 我拿眼角斜睨他,“这还用你叮嘱吗?放心,我一定将你看的牢牢的,要是有狐狸精敢冒头,立马掐死。” 原来,不管他多么智计无双、老成深算,一旦沾了爱之一字,就跟那单纯浅薄的毛头小子没什么两样,需要我不断地用行动去证明,我爱他,且已爱在了骨子里。 若我能早些静下心来去体味他的心境该有多好,他是那么的好,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求,不过是我要一样地去爱他。 “孝钰,我向你保证,你我之间绝不会有什么狐狸精。”他指天笃定地保证,见我含笑看他,又摇了摇头:“话不能说得太满,你要是觉得轻而易举便可以掌握住我,时间久了就不会珍惜我。” 我好笑:“你什么时候没有珍惜过你?”转而一想,觉出些不对来,“衍,莫非你是这样想得,你这样爱我,珍惜我,是因为我曾经不属于你?非得千辛万苦抢来的才能珍惜,一旦得到了就变得稀松平常?我怎么觉得我才是那个该担心,该忧虑的人?” 萧衍微有愣怔,极迅疾地变了脸色:“胡说!” 我捏着他的下颌,震慑似的用力,凉凉道:“你要注意对我的态度,我可没惹你。”他乖顺地将下颌搁在我的手里,凛出寒光的脸缓缓舒缓了几分,僵硬地说:“你怀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怀疑我对你的心,我做梦都想着那些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人可以消失,只留我们安静度日,那才是最好的。” 这样一延伸,势必要扯到怀淑身上了。自我们从洛州回长安之后,他也以柳居风的身份来了长安,暂居西岳观,虽与宫城隔了好几道墙,但在萧衍的心里恐怕依然是一根直插心窝的刺。我微微一笑,抵着他的额头清幽道:“衍,不管你信不信,从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是你,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你……” 他的眸光闪烁着惑人的明泽,正要说什么,殿门被推开,魏春秋躬着身子站在幔帐外,道:“陛下,顾大人在太极殿前求见陛下。” 萧衍放开我,看了看窗外浓酽的夜色,蹙眉道:“怎么晚了,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魏春秋回道:“没有,顾大人看上去很是着急,却没说是什么事,只说今夜一定要见到陛下。” 我思虑起前几日我们讨论过的拜相一事,觉得顾长青为天子近臣,风头这般鼎盛,又把姜弥得罪的那么彻底,姜弥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势必是要算计他。我虽然见顾长青只有寥寥数面,可直觉他是个稳重的人,这么晚觐见肯定是发生了大事。便推了推萧衍:“快去吧,别出什么事。” 萧衍的神色凝肃,隐隐有担忧浮出,点头:“那我走了,若是我久久未归,你便早些歇息,不必等我了。” 我应下,起身将他送出去,看着夜色弥漫,红锦茜纱宫灯星光点缀下的锦绣銮驾渐行渐远,一时心揪了起来,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萧衍果然一夜未归,第二日朝堂之上便炸了锅,即便身在后宫,也有许多片言絮语传进来。 自萧衍登基以来,一直尝试推行新的土地税法。顾长青出身乡野寒族,比那些金尊玉贵的士族都知道民间疾苦,他亦久久致力于劝事农桑,减轻百姓负担,所以跟萧衍一起拟定了两秋税法草本。 两秋法最大的特点便是一改从前将繁重课税全压在庶民身上,秋收时按照朝廷已定的税率由租种土地的百姓和掌握良田的地主共同承担。其实我知道,这法子在去年年初就已拟定了完整,之所以迟迟未推行,是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了世家勋贵的利益。 第320页 大周的千万顷良田大多掌握在皇亲宗族及世家富贾的手里,他们久不劳作,专等着民脂民膏供养。若是两秋法推行,无异于是从他们的口里夺食。萧衍登基不久,还远远不到可以与世家勋贵正面抗衡的地步,因此暂时搁置,只等以后时机成熟再推行。 这新税法的草本一直在顾长青的手里保管着,不知为何,竟泄露了出去,皇亲世家们联合起来在朝堂上将此事掀出来,明面上借食邑皆由先帝所定,不可擅自更改说事,实际上就是要逼着萧衍承认,这新税法纯属无稽之谈,他绝不会推行。 萧衍是一国之君,言出必行,怎能给这样的保证,两厢便僵持了下来。 自从出了这样的事,萧衍便不大来昭阳殿,似乎刻意在躲避着我,空悬了几日,我渐渐品出些味儿来,将叔父召进宫略问了问。 这一问,果真如我所想,这件事跟靡初有关。 顾长青虽然竭力遮掩着,并且自己提出德行不足,不能胜任右相之职,但萧衍何等精明,暗中派大理寺探查,直接就查到了靡初身边的陪嫁侍女,她近期频繁外出,与端綦公主府来往密切。 萧衍苦心筹谋了近两年的新税法改制眼看就要毁于一旦,自然勃然大怒,竟逼着顾长青休妻,看这架势定要让自己的近臣跟靡初脱离关系,划清界限。 我心中担忧,一方为靡初,出了这样的事,若真是让顾长青休了,她的后半生该怎么过。一方为意清,虽然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但怀淑在长安,季康子也被收押在长安,他必然不会离得太远,当初为了靡初的婚事都会一时冲动擅离任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他可别再惹出事端。 思虑再三,我决心去找一找萧衍。 太极殿中朝臣进出络绎不绝,我一直在偏殿等到日暮时分,才在萧衍将要用晚膳时见上一面。他撩起衣袂在南窗前的绣榻上坐下,只看了我一眼,板着脸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许替她求情。” 我低头想了想,温声道:“好,我不求情。”他默然抬头看我,我继续道:“可事情总得解决,你让顾长青把靡初休了这事就能解决了吗?皇亲宗族虎视眈眈,并不会为曲曲一个靡初的得失而动容分毫的。” 萧衍眉间拧起数道纹络,似是动了怒,道:“顾长青不肯休妻,非一口咬定是他自己保管不善,朕再逼他,连辞官的话都能说出来。朕在他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竟比不上一个狼心狗肺的靡初。” 我没料到顾长青竟会这样。患难见真情,看来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所以,你这样逼顾长青,只会令君臣离心,反倒让人家看了笑话。”我给萧衍斟了一杯茶,缓慢道:“我在来的路上想过了,这事我可以替你出面,由我来解决,比在朝堂上让你真刀真枪的跟他们过招要强。” 萧衍看我,神情内敛而平静。 “我父母生前与诸位姨母、舅舅走得很近,我出面以家宴为名,将他们聚拢起来,他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萧衍静声道:“然后呢?涉及他们自己的利益,可不会因为你的几句好话而善罢甘休。” 我心中有所计量,哪怕希望毫微,也得试一试,不能任由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便说:“我自有主意,只是……衍,你需得找个借口将姜相支派出去,我怕他会碍事。” 萧衍拧眉思索了片刻,点头。 第133章 十二月初五,萧衍在姜弥的陪伴下巡视宣水、长曲驻军。 我便趁此良机邀宗亲入昭阳殿行宴。其实无需太多人,宗室品阶长幼尊卑分明,能拿主意的总是那么几个人。 日过中天,红梅半绽,虽然是明艳动人,但依旧掩不住天寒人寂。残雪却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昭阳殿几分苍然的晶莹。 殿中烧着熏龙,摆着几个炭盆,木炭烧得正旺,将殿内烘烤的温暖如春。 茶烟腾腾升起,蕴了满室清苦的香。 秋吾公主、临溶郡王和显平郡王依约而至。我以上宾之礼请他们入席,摒退侍从左右。 略微寒暄过后,临溶郡王道:“皇后今日召臣等前来,不光是想闲话家常吧?” 我将手指抚在茶瓯上,黄釉薄胎,有着清雅靡丽的色泽。这样的触感可以缓解我心中的忐忑,将声调放得缓之又缓:“舅舅、姨母,孝钰今日在这里见你们确实有要事相商。” 第321页 他们三个早已将手中筷箸放下,神情凛正地端坐着,等着我的下文。 “关于两秋税法的草本,请你们不要再继续纠缠了,顾长青乃是天子近臣,是牵制姜弥之人,若是害他官位不保,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临溶郡王语意幽深:“原来皇后是为陛下当说客,外界所传帝后情笃,果然不虚。” 我垂下眼睫,却听秋吾姨母略带嗔责地说:“堂兄,你说这个做什么,皇后一直都是向着咱们的,既已来了,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显平郡王也出言劝和了一番,最终却也是冲我道:“皇后莫怪,只是您大概没看过那两秋税法的草本吧,是要把咱们皇族宗亲的血骨都抽干净了。” 我并非无话可说,只是想先摆出一副低姿态由着他们说,让他们将自己心底的不满与怨怼全倾诉出来,才能对症下药。 “所以,你们就不惜与陛下为敌?” 临溶郡王讥诮道:“并非咱们不懂做臣子的本分,只是当今天子太过寡情薄幸,论资排辈,我们都是他的长辈,下手竟这么狠。他在朝中根基不稳,不敢明面儿上弹压得罪我们,暗地里便蓄谋出这样的法本。等到来日他将皇位坐稳了,我们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肉,由着他宰割。” 我轻轻地笑了:“原来舅舅也知道,陛下终究会有将皇位坐稳的一天。” 下席的临溶郡王和显平郡王仰头看我,端正平静的外面下隐隐藏着雍贵与清傲。身为皇族,多年来享尽了荣华,养尊处优,受尽优待,自然不会愿意失去这一切。 我饮了半盅茶,缓慢道:“孝钰的身上流着皇亲宗族的血,自然不会背弃你们,而我父母早逝,中宫孤绝,你们便是我最大的依仗,后宫、宗族本就是连在一起的。孝钰所言,必是为了长远计,必是为了舅舅和姨母们好。” 他们略有动容,不知是为我谦卑的晚辈姿态,还是为我话中分析透彻的利益相连。 “两秋税法利益所损并非只有皇亲宗族,可为何偏偏那侍女要去找端綦姨母,而端綦姨母又偏偏来将你们都煽动了起来。说句冒犯的话,诸位长辈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可莫要一时糊涂当了出头鸟,被人家利用了。” 秋吾姨母思忖着道:“端綦素来跟姜氏交好,这……她别是在利用咱们。” 临溶郡王不屑道:“真当咱们是傻子了吗?自皇帝陛下登基以来,前朝权柄全掌握在姜弥那厮的手里,咱们的势力一再被削弱,皇亲宗族讨不到半点便宜,便是整日被压制。从前的英王,还有那逐出京的宜川,陛下真当咱们是软柿子可以由着他搓圆捏扁了?不过借着这个由头拿出点颜色来罢了,不都说陛下深谋远虑吗?该知道,这事情的引子可在他的好舅舅那里,咱们不过顺着姜弥搭好的梯子爬罢了。” 我的面上浮出几分冷冽,清泠泠地看他:“陛下知道又如何?你们如此咄咄相逼,他无计可施,只会更加倚重姜弥,再离不开他。” “你们难道就没看出来吗?每当皇族与陛下起冲突时,便是姜氏一族加官进爵的时候。玄贞二年,你们指使朝臣掣肘陛下所推行新兵法制改革,他便施计取消了意清和靡初的婚事,将宜川姨母逐出长安,大力弹压宗族,却封姜子商为大理寺卿,紧接着加封了姜弥的两个儿子。你们口口声声不忿朝中权柄都掌握在姜弥手中,陛下分毫不让与你们。那你们可曾向陛下效忠归顺?舅舅,你们莫要觉得委屈,今日之果都是你们从前种下的因。” 殿下一片冷寂,众人不言。 珠帘熠熠晃动,隔花垂下,芳影艳迤。 秋吾姨母轻咳了几声,说:“不是我们不愿归服,只是……从前怀淑还在时,咱们没少帮着尹相压制姜氏,压制陛下,如今又是这番情形……” 我的视线掠过临溶郡王和显平郡王,他们亦是顾虑重重,暗含忧愁。 恍然一笑:“难道当年为压制姜氏出力最多的不是我父亲吗?陛下能容得下我,也必会容得下各位姨母、舅舅。” 显平郡王嗤笑:“这可不一样……” “这一样。”我霍然打断他:“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们周全。我会保住靡初,不让她被顾长青休弃。我也会请求陛下允许宜川姨母回长安与亲人相聚。将来不管你们谁,平安度日便罢,若真有波折我都一样护着。” 第322页 “那么娘娘能说动陛下罢行两秋税法吗?” 我略加思索,坦诚道:“不能。”见他们隐有不屑,接着说:“这是祖上荫产,佑养数代,可你们怎么就认定了自己的子孙便会靠着祖上基业度日,而不能有所建树。当年姜弥仅是城中豆腐庄出来的贫寒子弟,如今其子官拜权臣,御赐之赀是当年其祖父家财的数万倍。舅舅,姨母,你们可都是有儿子的人,现如今若让你们拿几亩良田去给自家儿子换一个大理寺卿之位,你们换是不换?眼光需得放长远了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不要因为一时意气之争毁了子孙后代的前程。” 他们不语,却不如方才那么冷壁立仞,我紧接着道:“陛下为何如此看重顾长青?是因为他羽翼渐丰,姜弥却迟迟不肯放权,所以陛下急于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正是皇亲宗族改弦更辙、向陛下表忠心的大好时机,错失了这样的机会,等将来不管是陛下压制住了姜弥,还是姜弥压住了陛下,你们手中的那一点点仅剩的资本会变得毫无价值,而到时候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 三人沉默了许久,临溶郡王突然问:“娘娘肯定,今日我们效忠陛下,等来日他坐稳了皇位,不会来个秋后算账?” 我摇头:“不会,只要太子还在,陛下不会轻易动你们。他曾做过晋王,也做过太子,知道一个没有外戚襄助的储君会是多么艰难,只要他没有易储之心,为大局计,他们不会动你们。” 为了将他们劝住,此番我真正是将心底里的话都掏出来了。 临溶郡王与显平郡王对视了一眼,过于冷硬的面容逐渐缓和,两人举起茶瓯,遥遥相敬:“那么臣等便恭祝娘娘和陛下恩爱相敬,永不离弃。” ---戊时,萧衍披着一身寒霜风露回来,我去殿门口迎他,替他将黑凤雉狐裘大氅脱下随手递给内侍。他仔细觑看了我的脸色,轻舒了一口气:“看来,你是把他们说动了。” 我微微一笑,他揽住我的腰,“可没有擅自许给他们什么东西吧?” “有啊”,我迎上他凝肃的目光,“我会护着他们,决不让陛下给他们亏吃。”萧衍哼了一声,箍在腰间的手陡然用力:“这一回你觉得我是恶人么?不是他们太过分了?” 我想了想,靠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说:“衍,我今日有些累了,咱们坐下慢慢说,还有……你别再捏我的腰了,有些疼。” 他倏然将手松开,拉起我的手,去绣榻上坐下。 “今日与他们争辩了一番,我才真能体会你一直以来的艰辛。”靠在他肩膀上,些许喟叹:“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得失,又不肯轻易相与,你要平衡各方,权衡利弊,果真难得很。” 萧衍扶了扶我鬓发上歪斜的凤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太冷血了吗?现在知道了吧,我但凡优柔一点,非让他们撕扯的渣都不剩。” 我将手抚上他的脸颊,有些心疼,幽幽道来:“可他们终归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亲缘斩不断。” 萧衍搂紧了我,仿佛要凭借着相互依偎来填充内心的清冷空白,“他们是大哥的亲人,是你的亲人,却从来不是我的。” “如果你愿意放下心中芥蒂,恩与威并施,也会是你的。” 萧衍沉默不语,低头看我,目光深邃一直探入眼底,问:“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我亦目含精光看向他眼眸深处,缓缓道:“我说,只要你一天没有易储之心,一天就不会动他们。” 这似乎在他的眼底掀起了漪纹波澜,涟起意味不明的光泽。蓦得,他沉沉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戏码,只要在这宫闱里上演过一遍,便人人都觉得终会有重演的一天。孝钰,是不是非得等到我亲手把皇位交到润儿手里的那一天,你们才能对我放心。” 我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别胡说。润儿还小,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垂眸看了我一阵,神情柔隽:“你会害怕吗?害怕自己会变成第二个尹皇后。”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如实说,不要骗我。” 我认真捋顺了自己的内心,释怀般地摇了摇头:“现在不怕了。我知道你不会舍弃我的。” 第134章 他将我搂入怀中,青濯的面容上漾过温煦柔软,像是能将坚冰雪霰都融化一样。 第323页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待了一会儿,轻声说:“衍,让宜川姨母回长安吧。”他未语,我接着说:“从一开始我就想说了,可我不想让这件事情看上去像是一笔交易。” 萧衍终于开口:“说起来姑姑也并没有大错,若你想让她回来,那么她就回来吧。” 我唇角微弯,心中悦然,却见他悄然低头看我,俊秀的面容上也闪动着笑意:“孝钰,我现在才觉出来若是能让你高兴,那么很多事情其实也没有多么重要……”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幔帐外步履轻碾而过,我们同时回头看去,见魏春秋的身影模糊,却晃如筛糠,显出万分的慌乱,“陛……陛下,不好了,顾大人府上来报,说……说……” 我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不禁松开了萧衍,忐忑问:“怎么了?” “靡初郡主自杀身亡了……” 萧衍上前走了一步,雀羽绯开的袍裾划过青石板地面,掀起一阵轻尘,他一贯清冷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魏春秋躬身道:“刚刚才发现,郡主一下午就把自己关在内室,心情郁郁,顾大人回府后进了内室,才发现郡主早已饮鸩身亡多时,身体都凉了。” 我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竟来不及分辨陡然袭上心头的是伤戚、愧疚还是旁的什么……我答应过英王,一定会护她周全的,靡初,靡初,都怪我,除了这样的事,我应该先安慰你的,先将你留在我身边再徐徐图之,是不是,你就不会出事了。 ---朝堂上关于新税法之争在君臣的默契中悄然退却,可任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顾府缟素高悬,远远便能见到素白绕着灰败的墙垣、石狮,隐没在街衢尽头,门前冷清得很,几可罗雀,大约是知道靡初为何自杀,很多人不敢来吊唁吧。 我和萧衍一路无言,等到了顾府,内侍将漆台梯搬到车舆前,萧衍先下,朝我伸出手,我甫将手搁在他的手心里,见府门旁侧停了一架悬素帐的宫制马车,他只看了一眼,道:“是芳蔼的。” 芳蔼与靡初年龄相仿,一起长大,自幼|交好。她来的这样快,足可见情分至深。 我不禁有些担心,往萧衍身旁靠了靠,顾长青素服出来迎驾,颀长的身姿叩拜在阶前,“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萧衍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来,君臣相顾,却是无言,顾长青脸上沉浸着悲痛,显得有些苍白,略微欠身,嗓音沙哑道:“陛下请,娘娘请。” 这座府邸还是当年萧衍赐给他的,东盛巷中绝佳的地段,四面宣阔,三进三出,飞檐赤瓦是当年工部特意新上了漆,现如今看,依旧鲜亮气派。 棺椁尚停在堂前,灵位在上,芳蔼正往炉鼎里插香烛,听见内侍通报,回过身来,不施粉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几乎僵硬地敛衽为礼,“参见皇兄,皇嫂。” 萧衍走到她跟前,见她衣衫单薄,露出几分怜惜:“天气这样冷,你怎么不多穿一点再出门?”芳蔼垂敛下眉目,却显出几分讥诮,以近乎刻板的声音回:“多谢皇兄关心。”萧衍沉在原地,半天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 案桌上黑檀木为底,以白漆写着“萧氏靡初之位”。我上前,冲萧衍道:“陛下,我们给靡初上柱香吧。”萧衍这才将视线从芳蔼身上移开,随我一同上香。府中仆从自外面悄然而入,附在顾长青耳边短语,顾长青脸色沉静,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待星火攒动的香烛插进鼎炉中,顾长青才到萧衍跟前低声道:“陛下,他已来了,在西厢房等候。” 萧衍将臂袖抬起,冲我道:“孝钰,和我一起去吧。”我知他和顾长青口中的‘他’是怀淑,却见他们在芳蔼面前三缄其口,并不欲让她知道太多。可看她对萧衍的冷淡疏离,心中又不忍,想要对她说什么,萧衍倏然抓住我的胳膊,凤眸微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抬头看他,将几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怀淑依旧是一身凉缎缁衣,可却换了素白无刺绣的。他在绣榻上端坐着,抬手斟了三杯茶。 “这事情,衍儿你绝对难辞其咎,若不是你在气头上非逼着顾长青休妻,对方也不会想出这样阴毒的招式。” 怀淑的话干脆利落,甚至带了一丝锋利之感,直直地朝萧衍刺过来。罕见的,萧衍没有恼怒,反倒微垂了头,形容懊恼愧疚,一副做错事孩子的模样。 第324页 我也有气,这几天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可如今也不是过分责难他的时候,便问:“你们口口声声靡初并非死于自裁而是他杀,那么到底是谁,可查出来了?” 怪异的,萧衍竟抬起头和怀淑交换了神色,而后几分犹豫,几分忧虑地冲我道:“孝钰,你要答应我,万不能冲动。” 看上去,是要对我和盘托出了,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光景。 “其实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冲着顾长青来得,不过是借了靡初的手,那个偷偷和端綦姑姑联络的侍女可大有来头,顺藤摸瓜,查到了海陵东阁的身上。” 海陵东阁,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有些疑惑,“那不是尹氏旧部所创吗?” 怀淑摇头,却不说话,只眸色幽深地看了看萧衍。 萧衍目光渺远,像是开始回忆往事,语带叹息:“三年前,你和莫九鸢误打误撞进了海陵东阁,后来你跟我说了它的存在,我派人去抄,却扑了空。从那时起,海陵东阁几乎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直到……玄贞元年。安阳姑姑和姑父死后,我派去同安郡驿馆查探的人来回,说是沈家一家人遇害的前一晚曾有神秘人先去见过姑父,端茶倒水的驿官隐约听到姑父怒称他们为海陵东阁的走狗,双方不欢而散。而这之后,有人亲眼看见还是那群人尾随沈家人出了驿馆一路往南,驿官见过他们随身带的武器是弯月刀,而御医查过尸体,沈家人还有我派去的暗卫都是被弯月刀所杀。” 我飞快地转动脑子,消化着他的话,轻声问:“你既然早就查到了我父母是被海陵东阁所害,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又如何?这海陵东阁就像是一座隐没在云端的空中楼阁,任我费尽心力也摸不清它的来历。况且……我刚一查到,正赶上你怒气冲冲地来向我兴师问罪,那时我跟你说了你多半也不会信,还会觉得我是在想法儿推脱自己。” 想起那段相互猜忌、彼此伤害的尘光,一时五味陈杂。 怀淑凝视着我的脸,温和道:“这你不能怪衍儿,换做是我,我也不会贸然告诉你真相。” 我抬眸看他:“那么怀淑哥哥呢,你又知道些什么?” 他一怔,手指抚上乌金铜面具,道:“我是比你们知道的多一些,这号称尹氏旧部的海陵东阁既不是我所创,也不是季将军所创,始终如坠迷雾里。可我得到了姑父生前的手札,却发现他已在探查这海陵东阁,包括当年失踪的晏马台旧将,那个经意清之手查过的左都御史之死,都跟海陵东阿脱不了关系。姑父甚至还查过卷宗,发觉海陵东阁所杀朝廷命官都是姜弥一党,但古怪的是,都是跟当年尹氏之案有所瓜葛的党羽,正鼎盛时不杀,平步青云时不杀,偏偏等到将要致仕离京时才杀。” 他言语舒缓,娓娓道来,我听出了端倪,“你的意思是,这海陵东阁原本就跟尹氏没什么干系,纯属是姜弥用来杀人灭口的工具?” 怀淑说:“我跟衍儿一开始只是怀疑,可是靡初的事情一出,几乎可以肯定了。当年姑父应该也猜到了,他在同安给衍儿发出那封八百里加紧奏疏应该就是要提醒衍儿小心提防。恐怕,也正是这封奏疏,给沈家招来了灭门之灾。” 第135章 我尽力压制胸前气息翻涌,可声音还是颤抖的:“也就是说,我父母和意初就是被姜弥害死的?” 檀香丝丝迢迢,如笼了一层轻薄的烟纱。 萧衍沉煦地看我,半晌无言。还是怀淑沉不住,道:“你不要为难衍儿,现在不是除姜弥的好时机,依衍儿现如今的实力,虽有胜算,但却没有十足的胜算。” 我问怀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洛州?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声音略显尖啸,传入怀淑耳中惹得他一阵慌乱,“那时我只是怀疑,并非十分肯定。我还以为是季将军想要向姑父寻仇……” “怀淑!”我及时截断他的话,他一怔,倏然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脸色一瞬晦白,小心翼翼地看向萧衍。 萧衍坐得端正,目光沉幽深邃,视线点一点怀淑,又点了点我,最后收回来,落在茶瓯碎瓷上,“你们要是这样,那可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抬起胳膊,支着脑侧,睨了怀淑一眼,他显得左右为难,坐卧不安,望着萧衍,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重帷深绣,上面的栀子花缕着银线,添上了几分明媚雍华。“要不……”怀淑迟疑着看我,“衍儿早晚得知道。” 第325页 我将胳膊收起来,察觉到萧衍目光灼灼正凝视着我,一眨不眨。 “当年父亲奉命前往晏马台督运粮草,其实是向姜弥派去的探子报信,尹太尉暗令季康子率军借道落马川夜袭突厥左翼,这本是军情机密,只有父亲、尹太尉和季将军知道,父亲把它泄露给姜弥后,姜弥便派杀人在落马川截杀了季康子大军。那地方地势险要,易攻难守又是黑夜,猝不及防遇袭,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后来他以鄯州守军之名大开鄯州城门,引突厥军入,迅疾占领了城墉。”我胸口有些许闷滞,看向萧衍:“这就是当年尹氏谋反的真相。” 萧衍的沉默幽长而重酽,像是欲雨的阴云,在缄默中压下来。 半晌,他叹道:“怪不得你一直都那么坚信尹氏是冤枉的。”他眼中的柔和骤然散去,换了一副冷硬神情:“你一直瞒着我,是为什么?” 我难言,他自答:“身为国丈,却干下这等勾结权臣、构陷忠良的事,若要将真相公之于众,沈氏门楣、数代尊荣怕是保不住了,而你这个皇后,也悬了,是不是?” 这是一条一眼能看到结局的路,我必然难以全身而退,其实我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只是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做,而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有些时候我也想过撒手不管,若没有怀淑,没有意清,我的父母和意初还活着,或许我就真得不管了。 这样的含糊却好似惹恼了萧衍,他冷了声调:“这样的事情不一早跟我说,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怀淑轻咳了一声,“衍儿,等你们回了宫,再慢慢和她算账。眼下,我还有一事想求你,宋灵均……” 萧衍如雪巅冰凿般的目光紧盯着我,看都没看怀淑一眼,声音清淡:“大哥,若不是我派人将他监视了起来,你还要让他替你做什么?” 我想起怀淑曾跟我说过,宋灵均是他的人,以萧衍的细腻心思迟到今天才发现也算是难得了。 怀淑心虚道:“未能对你坦诚是我的错,只是他的身份……太过特殊。大约,你们都没看出来,她本是女儿身。” 我瞪圆了眼睛,回想起那阴柔毓秀的身影,满脑子的不可置信,一个女人,跃了龙门夺得魁首不说,还在天下近前当了这么多年的大理寺少卿。 萧衍倒很淡定,“那她的身份?” 怀淑道:“父皇在世时长安城中有一个很有名的道士——然居。他善炼制丹药,曾被姜弥举荐到父皇面前,后来尹相以丹药祸害龙体为由,欲要将炼制丹药的道士都赶出宫去。其余人倒是都被赶出去了,唯有这个然居被姜弥保了下来,后来的事你们该有印象吧。” 我起先听到然居的名字,便觉得有些耳熟。后来怀淑提到丹药,我便想起来了。当年率先站出来指证怀淑这个太子善行巫蛊,诅咒皇帝的就是这个然居。先帝半信半疑,便派人去召怀淑到骊山问询,尹相担心中了姜弥的计才仓惶起兵。 怀淑见我们不语,才说:“而宋灵均就是然居的女儿。当年尹氏案一了,姜弥便要杀然居灭口,他拼死找到当时的全虚子道长,向他说明了真相,并留下血字手书,把女儿托付给他后,便独自一人逃走,后来在青桐山的人在一个偏僻山庄里找到了然居的尸体。” 这样说来,跟当年尹氏有关的人都聚拢在了一起,即便有人为筹谋在里面,可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萧衍的面容沉静,思路清晰地说:“孝钰,宋灵均,还有姑父生前的手札,季康子,人证、物证都有了,大哥,看来你辛苦谋算,定是要将真相大白。” 怀淑竟浅淡地笑了笑,“我所谋算的不过是依着宋灵均让她女扮男装入京参加科举,寻找机会为父报仇罢了。其余的,多是机缘巧合,姑父与孝钰,甚至季康子和意清,本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萧衍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是呀,这里面还有孝钰的许多功劳,她替你拿回了遗诏,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不如深究到底,将父皇的遗诏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我恍然发觉,今日一叙我和怀淑竟全然陷入被动,不知不觉由着萧衍盘问究底,把自己的底细几乎全都亮给了他。偏偏是我们有所隐瞒在先,他这副样子,倒像是我们还欠着他。 怀淑犹豫了一会儿,竟真的把手探入袖间,拿出那方珍巧玲珑的银盒子。 第326页 “从前在洛州,季将军催着我打开遗诏,我对他多不放心,才借口打不开,其实……”我见他拿出一根银锁钥朝着桑叶锁拨弄了几下,那把锁咚的一声,锁贮撬开,盒面向上掀开。 我怀着万分的好奇探头去看,怀淑从里面拿出一卷细黄绫,徐徐展开。 “其实也没什么……”细黄绫中间掉出一个铜制虎兽,我将它拿起,觉得有些面熟,却见萧衍的目光一触到它便愈加尖利暗沉,心中一咯噔,想起在萧衍的书房里见过这东西,“兵符?” 萧衍的唇角有着冷冽的弧度,唇线深嵌,镌刻入肌理。 我在他阴冷气质的压迫下,怯怯开口:“先帝忒不厚道了些,既已传位给了衍,怎么还留这种东西给怀淑?” 谁知萧衍并不领情,瞥了我一眼,冷声道:“你闭嘴。” 我乖乖闭嘴,偷偷瞅瞅怀淑,他揉了揉额角,“你看看父皇留给我的信。” 萧衍拂袖将黄绫卷拿过来,我悄悄靠近他去看。 “朕在位十数年,晚年昏聩,听信奸佞谗言,蔽使功勋冤死,吾子恨终。太子当以朕为戒,恪守贤君之道,广纳谏言,万勿偏听偏信。尹氏一案,诸多疑点,望深究探查,以平父君之过。” 这其实并不是留给怀淑的信,而是留给萧衍的。 我垂眸敛思,觉得先帝的谋虑太过长远了些。他可能早就料到,即便有朝一日人证物证俱全,萧衍作为君王,儿子,很难去为自己父皇定下的案子平反。稍有不慎,便要落个不孝的垢名。 所以留下这样的遗诏。但若是直接给了萧衍,在他刚刚登基那样的情形下,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姜弥抗衡,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当初的逆案是冤案,此事只会不了了之。 而将兵符和遗诏给了怀淑,他便是占据了先机,自当倾尽全力搜罗证据,在合适时机将这一切交到萧衍手中。 说到底,所谓遗诏,所谓兵符,不过是绸缪除掉姜弥的工具。我甚至怀疑,先帝是不是真想为尹氏平反,或许只是想给萧衍一个除掉姜弥堂而皇之的理由,避免他陷入忘恩负义的诟病中。 萧衍或许也想到了这些,面色渐渐缓和,拿起兵符仔细看了看,“闽南军的兵符。难怪,父皇留给我的,只能调五万兵力。” 怀淑略显怅然,但还是释怀一笑:“衍儿,你现在知道,父皇心中最牵挂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他怕你背上违逆夫君、诛杀功臣的恶名,才处心积虑设计了这一切。而我……父皇的遗诏里写的很清楚,‘吾子恨终’,萧怀淑,自始至终都只能是一个死人。” 他的话清淡如蒙,却让人听着也跟着难过起来。不由得欲将手抚上他的肩膀安慰安慰他,但一转眸瞅见萧衍刀子一样威胁似的目光,又将半空中手讪讪收回。 “大哥,我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这遗诏,我夙夜难寐,认为他是对我不放心,或是根本对我不满意,才会在我背后留下这样的暗桩。” 怀淑垂下眉睫,眼中流光一瞬,淡然道:“你仔细揣摩一下父皇的心境,就会明白了。” “若你将什么都攥在了手里,还会想到去为自己从前的政敌平反吗?往大了说,这涉及到皇位的正统,涉及到天下臣民对你的评判,即便杀伐果决如你,想迈出这一步恐怕也是不易吧。所以,这事情的前半段需要我代你去完成,搜罗证据,探查真相,等到时机成熟时再与你会合。到时,我手中有可以牵制你的兵符,也可以影响你的心意决断,助你将姜弥除掉。” 萧衍平静看他:“那你为什么过早的将兵符交给我?” “因为我累了。”怀淑幽然叹道:“父皇深谋远虑,什么都算到了,可他唯独漏算了感情。你是我的弟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愿意相信你。”他看我,绕有深意:“都给你,只要你一个承诺。” 萧衍道:“我会替尹氏平反。” 怀淑轻笑着摇头:“不是这一个。” 萧衍挑眉,显出疑惑。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萧衍身上,一字一句道:“你永远都不会成为父皇。” 萧衍一怔,看向我,似是觉得荒谬,摇头笑了笑,“我自然不会是父皇,可若我将来要将他做过的事再做一遍,你也并不能拿我如何。”他饶有兴味地掠过怀淑不豫的脸色,说:“可若你觉得我能守住对你的承诺,那么旁的盟誓我一样能守住,不需要你来操心,说到底,我们之间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327页 第136章 我剜了萧衍一眼,又有些紧张地去看怀淑,见他面部轮廓紧绷,虽然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变化,但容色上缭绕着月华白露般的冷峻,像是真生气了。 有些紧张地挪动了下身体,咬了咬下唇,沉默在这气氛冷飕飕的对峙中。 我要是开口劝慰,那准是往干柴上浇油。 过了好一会儿,怀淑轻舒地笑了笑,那些笼于眉间的阴霾顷刻消散,淡抹地说:“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他敛眉沉思片刻,道:“这案子如今物证人证已齐全了,是时候摊开来审一审,衍儿,你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萧衍言简意赅道:“沈意清。” 怀淑一愣,温声道:“你不必担心他,就算有舅舅的旧部忠心追随,可是季康子在你的手里,他不会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当年姑父出卖尹太尉一事,意清并不知情,他自小读圣贤书长大,知道忠孝节义,也顾忌养父母的清誉,不会做过激之事。你若是因为靡初的事担心他会报复,那纯属无稽,他深明大义,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谁只是无心之失。” 我有些低落:“季叔叔没有告诉哥哥真相,我也不想告诉他,可是他早晚得知道,早晚。” 怀淑轻声说:“那就等到能让案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再让他知道,起码不会那么难受。” 手中的茶已温凉,隔着薄釉瓷盏,透出轻薄霜沁的触感。萧衍默然在榻席上抓住我的手,缓声道:“淮西凤诚将军数月率军擒寇,活捉了匪首李应晖,我近日要去南郡巡视,等我回来……” “衍儿。”怀淑倏然打断他:“你不觉得这并不是一个离开长安的好时机?你与姜弥的争斗方才占了一点上风,他便如此报复,这右相之位顾长青还能拿住吗?若是你在此时离京,姜弥卷土重来,多年辛苦不是毁之一旦吗?” 我也觉得不妥:“就算擒住了李应晖,可南郡祸乱多年,尚有流寇散落在各地,你以天子之尊前去,怕是会有危险吧。” 萧衍扫了我们一眼,温润一笑:“顾长青已向我提出辞官之请,不光右相,连御史台大夫一职都得交出去。” 御史台是褒贬天子功过的官属,若是落到了姜弥手中,岂不是让他掌了谏言之权,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朝上指摘、评判萧衍的政令。 我有些担心,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所言只是小事。 怀淑蹙眉:“为了靡初,顾长青竟能做到这一步。” 萧衍揉了揉额心,“当初只是考虑他是寒族出身,乍居尊位恐令朝臣不服,才想通过这门婚事来提一提他的门楣。是我思虑欠妥,小看了女人的影响力,若是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一个女人,是会为了她改变立场、放弃原则,做自己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 我垂下眼眸,不知该说什么。 怀淑出言宽慰:“这件事不能全怪你”,他揉了揉额角:“自然,我知道你也不需我来安慰,心硬如你,能愧疚几天已是难得。” 我在旁默然看着,突然发觉他们兄弟两其实有很多地方是很相像的。 在我们将要走时,怀淑叫住萧衍,恳求道:“若是有公开审理、真相大白的一天,可不可以交给宋灵均去审,她年少时丧父,多年心愿便是为父报仇,将当年她父亲因一念之差酿成的冤案平反昭雪。” 萧衍沉静道:“好,她这个大理寺少卿既已当了这许多年,再当些时日也无妨。” 我们从厢房里出来,见大堂前只余顾长青伶仃守在那里,萧衍召来内侍问:“公主呢?”内侍支支吾吾:“公主身体不适,已先行一步回宫了。” 寒冬腊月的风刺骨且硬劲,将厚重的雪氅都吹得阵阵嗡动。萧衍携了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顾府一叙后,萧衍便撤了对宋灵均的监视,并暗中命她探查当年与巫蛊一案有关的旧人。 朝中筹办着萧衍去南郡巡视的事宜,姜弥也飞快地推荐了合适人选去任御史台大夫和右相。我有时纳闷,问萧衍:“年节当下,你硬要去南郡巡视,难道朝中就没有大臣站出来反对吗?” 萧衍兀自低着头在奏疏上疾书,平静道:“举朝寂静,无一人反对,说明舅舅也想让我去。” 是呀,萧衍的心腹近臣自然不会公开反对他的诏令,而剩下的就是姜弥的人,既然无人出声,说明姜弥不反对。 第328页 “他若是想让你去,那么你便不能去,南郡去长安百里之遥,万一……”我默然住口,将不祥之言咽了回去。 萧衍将朱笔批妥,静坐了一会儿,道:“孝钰,我心中有数,不必担心。” 这时内侍来报,说是宋灵均和姜紫苏在外求见。我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萧衍看了我一眼,道:“舅舅为紫苏定下了一门婚事,是洛州云麾将军傅渊,年貌相当,她大约就是这几日离京,我让她回去,没有再见的必要。” 我从绣榻上起身,“她既然是跟宋灵均一起来的,没准儿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衍不妨见一见。”他挑眉看我,我勾唇道:“反正我就在屏风后看着,料你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他转而轻笑出声,将毫笔放在砚上,故作肃正道:“那你可得看仔细了,可别过后又来质疑我的清白。” 宋灵均与姜紫苏一起来太极殿着实令人觉得奇怪,但看姜紫苏的神情,清新淡妆也掩盖不住苍白晦暗,更是怨怼地不住斜眼看宋灵均,但见后者大大方方地躬身揖礼,道:“陛下,您命臣探查当年旧事,臣查到一些事,虽无关大局,但不吐不快,故而拉着姜小姐一起来禀。” 萧衍的视线在她们之间巡弋,微有疑色露出:“爱卿请讲。” 宋灵均将手探到袖间摸索了一阵儿,摸出一件赤金缕花手镯,雕花处嵌了几滴红如血的宝石,即便隔着屏风也能看出那光彩夺目的色泽。我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 “臣曾听大内官无意中提起,当年尹氏祸乱时,紫苏小姐不顾性命,冒死向陛下传递信息,提醒您逃命。”她转眸看向蔫蔫在一旁的姜紫苏,不屑道:“也是因着这份救命之恩,所以多年来您对姜小姐另眼相看,即便她犯下毒害太子那样的大罪,有意无意也对她手下留了情。” 我的脑子瞬间混乱了起来。姜紫苏向萧衍传递了信息,提醒他逃命?再看向那枚手镯,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本就是我的东西,是我当年塞到在东宫外遇见的宫女手里,让她去议事殿向萧衍报信。 紫苏俏面微冷,看着宋灵均自说自话,一言不发。 萧衍的声音无波无澜,“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爱卿旧事重提,却是为何?” 宋灵均冷声道:“陛下当年独困在宫中,孤立无援之际,有人能将您的安危挂在心头,冒死相救,这样的感情确实值得珍视。可……若您这么多年都认错了恩人呢?”她话音利落,一如褚衣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我下意识去看萧衍,他脸色骤变,“什么意思?” 宋灵均将手镯交到内侍手里,由他呈给萧衍。 “陛下可觉得这手镯眼熟?” 萧衍拿起左右翻看了一会儿,“宫中这样式样的手镯比比皆是,朕看着都差不多。”宋灵均道:“宫制的自然都差不多,可若是赏赐给外府诸位亲王、公主家里的,据臣所知,送到内侍监登册时会在上面刻字以便区分,万一将来遗失也有迹可循。” 闻言,萧衍倒是熟门熟路地把手镯翻过来,去看内壁,指腹比着内壁转了一圈,陡然停在一处,调整角度仔细看了看,凤眸微瞠,“沈?” “此乃上等赤金嵌宝手镯,宫中赏赐夙来分品阶,非皇亲国戚,恐怕得是有重大功勋的朝臣才能得此赏赐吧。举朝望之,除了吴越沈氏,并没有第二家姓沈的能得此殊荣。” 萧衍默不作声地往屏风这边看了看,“那又如何?” “陛下令臣查找当年旧人,甚是不巧,臣查到了一个当年在雪魄殿当差的老太监身上。他对当年之事所知不多,却记得一件在清嘉五年发生的极其古怪的事。当年宫中千钧一万之际,这个老太监却奉紫苏小姐之名带着侍卫去杀了一个在东宫当差的宫女,杀人之后匆匆掩埋在上林苑后的梅园里。当年因祸乱,走失了许多宫人内侍,再加上祸起东宫,本就混乱,所以也没有人去注意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至于后来,紫苏姑娘到底没有练就她父亲的周密与阴狠,未将当年涉事之人灭口,所以才能让臣查到这些事。陛下手中的这枚手镯,便是臣命人将那无辜殒命的宫女从梅花园里挖出来,在她的尸骨间发现的。” “这手镯在她胸骨与肋骨之间,想来生前不是戴在腕间,而是揣在怀里的。若是早就得了赏赐,应该不会揣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到处走,所以很有可能是她死前刚得的赏赐。而臣查阅了当年的东宫起居注,祸乱前后并没有沈氏人入谒的痕迹……” 第329页 萧衍静默了一会儿,问:“那又是谁给她的?” “臣本也疑惑,可再仔细翻看那本起居注,有细微的被人修改过的痕迹。臣向……”宋灵均蓦然住口,抬头看了萧衍一眼,深意满溢,似乎在寻求心照不宣的回应。萧衍冲她略微点了点头,她继续道:“臣求证过,当年的沈贵女也就是皇后在尹氏封锁宫闱的那一日去过东宫,之所以起居注上没有,恐怕是昭德太子高瞻远瞩,怕牵连沈氏特意让人抹去了。” 萧衍歪头看向我这里,隔着一道屏风,他的视线缠黏,宛如千万道丝线。 “当日皇后恰在东宫,而东宫的宫女又得了皇后的手镯,偏偏紫苏姑娘在外敌环伺之际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杀这个宫女,陛下,您英明睿智,怕不需臣多言。” 姜紫苏咬牙,犹如雨中花蝶般楚楚可怜,“表哥,这分明是他胡言乱语,真是我指使人杀的又如何,我就是看这个宫女不顺眼,杀了又……” “姜紫苏!”萧衍一反常态的冷冽,盯着她:“你自己说,说实话,这是为了你好。” 她紫色绸衣领上缀着雪白的狐毛,凄清素淡,映衬得她的面容也越发苍白,她眸光哀怨的与萧衍对视了许久,恍然笑了:“你心里是不是在盼着,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她。那又怎么样,她那时还是萧怀淑的未婚妻子,却生出二心要宫女向你报信。这算什么?她如今成了你的妻子,对你一心一意了吗?哼,秉性如此,爱左摇右摆,四处撒网,不管你们斗的如何惨烈,她是不吃亏的。” 我紧抓住薄绢屏风的边框,那凸起的纹络在我手心里深印下,硌得生疼。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萧衍的声音竟发颤:“这么说,你承认了?” 姜紫苏缄默不语,宋灵均上前一步:“陛下……”萧衍冲她摆了摆手,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疲然无力地说:“你们退下。” 这殿中很安静,风檐下有碎雪扑簌簌落下。我从屏风后出来,萧衍将胳膊肘靠在案桌上歪头看我,我从未在他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视线紧盯着我,吩咐身后内侍退下。 “我……我不知道你一直被姜紫苏误导了,你不想我提关于怀淑的事,我也不敢提。” 他耐心地等我说完,问:“我记得那时候你有近一年没有进宫了,为什么会在尹氏封锁宫闱那日去东宫?” 我垂眸,说:“我想去找怀淑哥哥,请他向先帝进言,取消我们的婚事。” 萧衍的声音依旧温煦,“为什么?” 我站在御案旁,垂眸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呢?” 他慢慢地撩开衣袂,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浅笑:“我说?你让我说,让我猜,孝钰,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个本事去平心静气地猜度你的心意,哪怕你的整副心神都在我这里,可只要有丝毫的偏斜到了别处,我就会抑制不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可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之所以会有偏斜,是因为我欠他的,我们都欠他的……”萧衍陡然倾身将我揽住入怀中。 怀间的温热悄然蔓延,缭绕在襟侧,他说:“沈孝钰,你是不是傻。携恩图报是世人的生存手段,我欺负你时,怨恨你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拿出来说。我们走了多少弯路,彼此伤害了多少回,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心结便是这一处。以为若没有当年的易储,你根本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第137章 我隐约猜到他十分介意怀淑的原因,可却没想到,他的心思这样深。倚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衍,我一直跟你说,我对怀淑绝没有半分男女之情,这事儿就算我年少时辨不分明,可是等到我开了窍,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那多年前所谓的救命之恩会被你看得这么重。” 萧衍将我从怀里捞出来,想起什么,温脉一笑:“那么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不轨之心的?” 我轻推了把他的肩胛,嗔怪道:“什么不轨之心,说的我好像……”他微压下颌来看我,秀眉清隽入鬓,宛如着墨细致的勾勒。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绪不宁的,总觉得心浮着,找不到安处,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就明白了,其实情之一字没有什么天注定,理所应当,喜欢谁就是喜欢谁,自己也改变不了。” 第330页 萧衍唇边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静静地听着我的话,拉起我的手,道:“孝钰,我不会辜负你的,这一世能得到你这样诚挚的爱,胜过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弯身抱住他的腰,清幽地笑说:“我也不会负你。” 南窗下斜溢进来一枝梅花,枝干斑斓,花朵清艳,像极了此刻温柔缱绻的尘光,馨香馥郁。 ----萧衍依照计划去南郡巡视,可是算日子还有二十天就要过年了,他的行程满打满算也得年后才能回来。我有些郁闷,不愿他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太后也不愿意,特地把我们两叫去了祈康殿,端出那久未展现的雍容气度,道:“这都要过年了,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在这会儿?” “母后,南郡之乱刚刚平定,正是需要安抚军心,大加封赏的时候,朕亲自去,既彰显了皇恩,又可以亲自查阅军务,避免大功之下,那些将领不安分。” 太后拢了拢肩上的披帛,叹道:“那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啊,等过了年再去不是一样。”我在她身侧默默点头,被萧衍凉凉地眄了一眼,又恹恹地把头低下了。 萧衍道:“南郡之乱平定已有月余,若是不尽快论功封赏,只怕军中哗然,人心不稳,日子拖得久了也是大患。况且将士刚在前线流过血,朕却只想着在宫里安安稳稳地过年,岂不是不识军中疾苦。” 太后再无话可说,只得嘱咐了萧衍注意身体,带着妥帖些的人随行,就把让我们走了。 天上又疏疏落落地飘下了雪,白绒花落在绵氅上,瞬间化作一团湿渍。 玉辇上也落了许多雪,内侍正忙着擦拭,萧衍冲他们道:“朕与皇后走一走,你们不必跟着了。”他从缀着黑貂毛的袖中把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沿着蜿蜒道路,往昭阳殿走。我心情闷闷的,低声道:“要不你带着我一起去吧。” “这怎么行,年节将至,我若不在宫里,少不得要你张罗主事,母后的病刚好,身体还虚弱,那里担得起大局。” “可是我心里总是不安,觉得要出事……”萧衍停下脚步,侧头看我,目光柔隽,声音带了些许安抚的意味:“孝钰,别担心,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只要你在我不在时,乖乖的,不要生事端,也不要插手别人的事。” 我试探着问:“什么别人?别人的什么事?”他愣了一愣,表情变得幽深,我心想,果然他又有事瞒着我了。萧衍揉了揉眉心,道:“孝钰,我不想再隐瞒你些什么,可若是都告诉你了,怕你会不赞同。” 所以,他特意挑了这个节点去南郡巡视其实另有图谋,我就说,就算要论功行赏哪就这么急了。 “可若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得知道,该不赞同还是会不赞同。”大冷的天,说话时呵气成雾,绕在中间,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有些模糊,连声音都模糊起来,辨不清情绪:“那我告诉你……”他在我耳畔低声絮语了一番,我愕然,回望他:“衍,你……” 他捏着我的手,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圈上林苑,低声道:“为今之计,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吗?难道你就不想永绝了后患,余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你就不想让润儿回到你的身边吗?” 我静了静心,说:“你太会说服人了,你说的这些确实是我日思夜想的,可……”萧衍截住了我的话,沉定道:“你得相信我,你的亲人、你所在乎的人,即便我看着再不顺眼,也不会枉顾他们的性命。” 雪渐渐下得大了,鹅毛般,密匝匝地落下来,路上很快铺上了一层薄绒。 萧衍抬头看了眼天色,饶有深意地说:“希望下过这几场,天能放晴。”说罢,拉着我走,他的步伐不急不缓,跟着他迈的脚步刚刚好,我心想,或许应该学会顺着他的思路去行事,毕竟在聪明才智方面萧衍远胜于我。 ---銮驾自长安起程后,宫中一下子沉寂安静起来。年关也在一片白雪皑皑中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 年后,因为萧衍不在宫中,所以取消了一应朝贺宴饮,只保留了祭祖这一项。我让萧暘抱着润儿代替萧衍向萧氏宗祠依礼参拜,其余如旧,一切平淡而顺利。 去年过年时我在洛州,萧衍在长安,我们便不是在一处的。到了今年,我们又不在一处,除夕那夜本来说好要和灵徽、孟姑她们在一块守岁,可斜倚在榻上没多时便睡着了,熏龙滚烫,香雾袅袅,我在寐中做了个梦。 第331页 梦中幔帐翩飞,殿宇清寂,看上去很眼熟的样子,却一时又记不起来。在迷雾中往前走了几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床榻边靠着,用手捂住嘴低声咳嗽着。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穿着流光缎寝衣,容色秀致,倾世绝美,竟是萧衍。我再看四周,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寻叶行苑,这样的场景依稀是当年萧衍得了瘟疫时的样子。 猛然惊醒,见四周金光玉错,孟姑担忧地看我:“娘娘,您可是做噩梦了?” 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已是皇后,萧衍已是皇帝,我是在自己的寝殿里。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身,把手炉捂在怀里,温热的触感让我有了些许安慰。此时内侍来禀,说是南郡那边来人了,有事要向我说。 我忙让人将来人请进来。 那人甲胄加身,其下露出一截绸巾,绣着白鹄的纹样。他跪倒在地,道:“娘娘,陛下在南郡突发急症,高热不退,随行太医治了多日总不见效,徐大人派臣前来请娘娘安排太医前往南郡。” 我一慌,手碰到了案几上的茶盏,冰瓷碎裂的尖细声响在殿里,震得人心尖发颤。 “好,本宫这就让秦院正去,还有……陛下的脉案你可带来了,呈上来,本宫立刻让人送去太医院,所需药材带足带全,一律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郡。” 那人应是,将脉案呈了上来,立时告退。 我在几个时辰内安排好了一切,甚至派人连夜把正在家中守岁的秦修抓回宫,命他火速同择选好的太医赶往南郡,一时也不能耽搁。 风风火火地安排好,我非但没有一点心安的感觉,整颗心反倒像是掏空了,恨不得飞去南郡看一看究竟。萧衍啊,萧衍,我早就觉得总会出什么事,你非要去,可千万要快些好起来。 从除夕夜一连半月,南郡再没有消息传回来,我耐不住,遣派了人去问,却迟迟没有回音。 这期间,外朝又热闹了起来。我一早派人留意着姜弥,果然听说他私自将季康子从大牢里提了出来,不知押送到了何处。再往后,便是沈槐进宫,跟我说意清近来接连几个动作,像是要从姜弥手中劫人。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想了想,说:“季康子为尹氏殚精竭虑多年,意清不会坐视不理的,但他现在还是朝廷通缉要犯,若是贸然袭击当朝宰辅,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槐一贯清透:“谁说不是呢,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这是姜弥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想把意清引出来。可笑就可笑在,陛下染病的消息刚传回来,姜弥就按捺不住要行动了,私自转押朝廷官犯,他这是打量着陛下回不来了吗?” 我一怔,仿佛一道雪色亮光自脑中划过,萧衍的身体向来是健壮的,生过的几场病都是看着凶险,但过后恢复极快,可这次离开长安时还是龙马精神,才没几天就病倒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莫非不是偶然,而是人祸? 沈槐看出了我的猜疑,摇了摇头:“陛下千算万算,恐怕也算不到人家能将事做得多绝,现在只盼天佑大周,护佑陛下龙体安康,勿要让小人得志。” 我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道:“红缨。”沈槐抬头看我,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叔父,你快些去找怀淑,让他务必找到红缨,尽快去南郡。” 沈槐神色微动,蹙眉道:“可长安中是这样的局势,意清之所以暂且按兵不动,多亏了怀淑再三劝阻,若是这个时候让怀淑离开,怕再无人能压制住意清,他非得行冲动之举不可。” 第138章 我摸着桌角的凸棱,突然发觉事情越发混乱起来,长安城内敌对势力一触即发,而长安城外,萧衍病倒了,若是这个时候两厢起了冲突,谁能压制他们,谁又能出来主持大局。 沈槐见我面色凝重,试探着问:“派人给芷萝山送个信就是,请云红缨跑一趟。” “叔父,在洛州时我就发现,云红缨与尹氏的关系密切,按照季叔叔的行为他对萧衍亦是憎恨,这几十里之遥若是没有一个可靠妥帖的人去相劝,如何能请得动云红缨?” 沈槐眉峰微敛,摸着朝服下所佩的帛鱼,端方的面容上浮出无奈之色:“现在已是玄贞四年,距离清嘉五年已整整十年,十年,这么多人还要活在当年尹氏逆案的阴影之下,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有个了结?” 他的感触正是我心中郁结,应是感同身受罢,但此刻我的心里几乎是被萧衍的病症所填满了,根本无暇去想别的,便说:“想要了结总得有个主持公道的人,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这朝政尽数都要把握在姜弥的手里了。” 第332页 “未必。”沈槐眸色透亮,如针黹般尖细:“娘娘,我们不是还有太子吗?” 抬头仔细地看他,“太子只有两岁。” 他淡淡一笑:“即便是只有两个月,那也是太子。” 看着这般沉定自若、素手信谈的沈槐,我的心里默然生出几分胆颤,“为何你突然要这样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怀淑的意思?” 沈槐一怔,笑意微敛:“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许多事情总依赖着别人总是存在着变数,不如紧抓在自己手里可靠。这么多年,娘娘为尹氏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若是这权柄掌握在您的手里,许多事情兴许可以变得简单。” 我紧攥着侧裾垂下来的斑犀,手劲却是乏力的,无谓地笑了笑:“是我太悲观,还是你太天真,你、我、算上怀淑和意清,我们捆在一起能是姜弥的对手吗?” 殿中一时静谧,他端坐片刻,陡然倾身,靠近我低声问:“娘娘心中真是这样想的吗?若是陛下真得出了什么事,他这么多年所辛苦培植的朝臣总不会拜在姜弥麾下,这些力量算上我们手中的,再加上一个太子,当真没有跟姜弥一较高下的资本吗?” 兴许是坐得太久,脊背渐渐发凉,我说:“但现在陛下没有出事,他只是病了”,像是安慰了自己,我的声音也由尖细变得温柔起来:“他会好,从前他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最后也都好起来了。” 沈槐盯着我的眉眼看了一阵,生出几许无奈,唏嘘道:“人都说女子不足与谋,果然不虚。这般感情用事……” 将沈槐送走后我又派了人去往南郡,窗外风雪渐深,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将孟姑叫到跟前,冲她道:“去勤然殿,把太子接过来。” 她犹豫地抬头看我,我接着说:“你去一趟内工监,就说勤然殿年久失修,突逢大雪,好几处都漏了,命他们即刻监修,不得耽搁。” 孟姑明白了我的意思,立马出去办。 屋内熏龙烧得很旺,也很静,随侍的宫女不敢多言。我在这静谧中想了许多,最终决定还是召怀淑来见。去西岳观传信的内侍刚要退下,我叫住他,“柳道长的身边应有一个随从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你带人去了之后将他们一同带进宫,话说得漂亮些,不要与他起冲突。” 内侍承办惯了外宫事宜,机灵地转了转眼珠,躬身退下。 怀淑外面套了一件薜荔衣,上面密匝匝落满了雪。我早在窗前遥遥看见,方远果然抱着景沐跟在他身侧,内侍极为周到地将方远和景沐让去了偏殿。 他进来殿中,带着一身寒气,想起他冒着风雪而来,我便为方才对他的怀疑而有些不是滋味。替他斟满了热茶,茶烟蕴着热气飘忽,在他发鬓间结了一层轻薄的露珠。 他垂眸静坐了一会儿,道:“孝钰,你是不是在为衍儿担心?” 我默然点头,他又说:“长安中是这般情状,你得把太子接到自己身边,还有召集所有可能听命于你的朝臣宗亲,早做图谋。” 看着他的面具,我轻声说:“怀淑哥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你说。” “你带着云红缨去南郡找衍,可以吗?” 他像是被点了穴道,纹丝不动,褊衣从绣榻处铺出来,如流水般的柔滑细腻。过了许久,更漏里的流沙陷了指甲厚,才听他说:“你为他这般思虑,可惜他看不见。” “你答应我了吗?” 怀淑没有犹豫地点头:“我答应。” 这样的干脆利落反倒我心中一滞,提前准备了满腹的劝辞都失了用武之地。我按捺下心中的曲折,又说:“路程艰难,方远和景沐不必跟着去了”,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抬头看他:“好吗?” 怀淑又是沉默,我便等着他,他隔着金光流朔的面具一直看我,看了许久,缓慢地说:“好。” 心中大石陡然落地,我随着他起身,“那我送怀淑哥哥出去。” 他停住脚步,微微侧头看我:“不用送我了,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孝钰,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先为自己打算。” 言语乍一落地,他便往外走,殿门前内侍将他的薜荔衣递过来,给他披在肩上。 天地间飘落着大片的雪,他身形清瘦,自飞檐华殿前走入席天幕地的苍白之中,暗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宛如一幅着墨浅淡的画。 第333页 我走回来,坐在原先坐过的绣榻上,看着桌上端正摆着的茶瓯,浅褐的茶水已凉了,还剩大半碗在杯里,我想,应该让他把一整杯热茶都喝完再给他说这些事的,如果那样,是不是不会太冷。 可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沈槐跟我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我没法无动于衷,没法不去多想,那不是别的东西,是萧衍的命。 ---外朝热闹的如火如荼,我召见禁军统领和北衙六军上层统将反倒成了无人关注的小事。可再仔细一想,怎会无人关注,只不过还没到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罢了。 唯一的幸事,润儿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他两岁多了,在勤然殿中被教养的乖巧可爱,雪瓷般细嫩的肌肤,精巧的五官,少了许多男孩该有的硬朗,倒多了几分女子的阴柔,从许多角度看过去,他应是像我多一些,只是仔细看才能看出一丝萧衍的□□。 我拿起团扇逗他,“叫母亲。”他歪身去抓团扇上坠下来的扇坠,一昧的装糊涂。 我将扇子拿的远些,他胳膊短,便够不着了,又回过头可怜兮兮地看我。我看他:“叫我一声就给你。”润儿揉了揉头发,肉嘟嘟的手趴着我的肩膀,尝试着开口:“母……”内侍凑巧进来将他打断,“娘娘,赵统领求见。” 刚上来火气,但一听何人求见,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润儿交给乳母,冲内侍道:“快些让他进来。” 赵煦说起来也是两朝元老,为人正派严谨,当年是萧衍一手将他提拔起来任了禁军统领。我让宫女给他搬凳子,他面色凝重地坐下,道:“外面全乱套了,姜相竟私调了宣水军入城,娘娘,这不合规矩啊。” 没有萧衍手谕外军不得入城,姜弥这样沉不住气,大约是把意清这条大鱼钓出来了。我不会让意清有事,便问赵煦:“若是从权,本宫是否有权力命禁军去阻拦姜相?” 赵煦思索了一会儿,道:“陛下既不在长安,娘娘当有权调遣禁军,况且是姜相违制在先,一切顺理成章。” “那好,你现在去清点人数,留下足以防守内帷的部军,剩下的去拦截宣水军,若遇抵抗……” 赵煦抬眼看我,精光毕露:“若遇抵抗当如何?” 若是姜弥胆敢对禁军刀剑相向,那便是彻底撕破脸了,我也不必顾忌。若是这样,将来即便要清算过失,也是有理可循,他坏规矩再先,我是皇后,理当如此。 便再无顾虑,道:“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第139章 长安的局势一日日严峻起来,偏偏新年转过,终日风雪连绵,阴云压顶,总也见不得阳光破云而出。在这样阴闷逼仄的辰光里,该来的总是要来。 先是太后发现了我留在昭阳殿偏殿里的景沐,宫女来报信后我匆忙赶了过去,见太后正抱着景沐哄他睡觉。我一时有些忧虑,本来想着,当年萧晔谋反连累全家被诛时景沐才两岁,眉眼都没长开,况且康王与萧衍不睦,当年也极少带着孩子到太后跟前晃荡,年余过去了,就算太后的记性再好,也不至于还能一眼认出他吧。 便试探着上前轻轻唤了一声母后。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将孩子交还给宫女,意味不明地说:“走吧,去正殿说话。” 正殿里箧柜上摆放着新鲜的红梅,将金光玉错的殿宇装扮得绚丽秾艳,她四周环顾了一眼道:“你的兴致还挺好,让人折了这么多,难怪来时见院子里的梅花树都秃了大片。” 我笑了笑:“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然过几日也是要谢了的。” 太后一怔,“你现在的心性真是变了不少,若换做从前,这样的局势,衍儿又是那样的情状,非得哭天抹泪不可。” 我将太后扶到绣榻上坐好,说:“陛下洪福齐天,未必能被这些小病小疾困住,而长安里的局势也未必坏到无法可解,儿臣何必哭,哭坏了身体景润便没人照看了。”太后仔细端量我的脸,“偏殿里的那个孩子……” 向孟姑使了个眼色,她乖觉地带着宫女齐齐退下。 “西岳观前几日来人为润儿祈福,说他命中显贵,盛气偏炙,需得一个长他一岁的男童养在一处,沾些贫贱气儿,才能康健顺当。” 太后扶了扶云鬓,道:“原是这样,哀家总觉得那孩子眼熟,还以为是哪家宗亲新添丁了。” 第334页 我将手指轻飘飘地搭在案几上,笑着摇头:“谁家新添了孩子不是宝贝似的搁在手心里,舍得送进来?就是儿臣为了解润儿的命理之绊,特意让人出去寻得,长相好,不像一般乡野竖子。” 太后点了点头,神情如在云雾之间,摸不清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却也不在这事儿上纠结了。 “哀家瞧着芳蔼这几日心总浮着,原先以为是替靡初伤心呢,如今才发现这丫头竟与外间男子瓜葛上,偷偷跑出去与他见面。”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但又不免要装出诧异的样子:“竟有这样的事,是哪家的贵子?” 太后面上冷了几分,哧道:“什么贵子,是翎卫羽林里的一个四品郎将,哀家派人查了查,还是从蜀中一个穷困村子里走出来的,没上过一天学,估摸着识不得几个大字。” 我耳朵仔细听着太后的话,心里却想,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她竟有心思跟我说这些。却还是得应付着:“芳蔼的眼力总不至于那么差,看中个一无是处的人。出身倒是可以先放放,毕竟能进了翎卫羽林不至于是蠢才,有陛下在,官位名禄都是迟早的事。” 太后不轻不重地问:“你往南郡派了那么些人,可有回信吗?” 自是没有的,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开始时疑心是姜弥半路阻截了这些人,但仔细思量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长安城中是何种情状,凭萧衍的本事手腕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何需等着我去给他报信。我派出的人只是极寻常探病的宫人,既无文韬、也无武略,何时那样干系大了,值得姜弥去费心思。 又或者,是萧衍扣下了他们……我为自己陡然生出的猜测下了一跳,他为何要这样做呢,莫非是怕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被这些人泄露了。若是这样,那他的病……见我面色难看,太后慢吟吟道:“看来是没有回信。没得着皇帝的回信你就能调动禁卫去拦截宣水军,如今两厢对峙在城郊,进退维谷,可如何收场?” 我恍然,原来这才是今天的关键。 “禁军是护防京畿的,若有外军未奉诏入京,依律拦截本是职分所在。母后可曾去问过姜相,他调遣宣水军入城,可有陛下手谕”太后面色晦暗,却也没有立时发怒,只接着问:“润儿呢?你将他接入昭阳殿,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我心中好笑,太后是老迈兼糊涂了吗?这样堂而皇之的质问我,我即便是打了什么主意,能全说给她听吗? “勤然殿年久失修,凋敝粗陋,儿臣已命人抓紧修缮,等竣工之后会送润儿回去的。” 太后还愈再问些什么,内侍进来,低头禀报:“娘娘,赵统领求见。” 我望着太后,平心静气地说:“雪天路滑,儿臣派人送母后回宫。”太后冷诮地挑了挑唇角,“如今你这昭阳殿倒成了太极殿,外臣随意入谒,可没点避讳了。” 强压着心里的怒意,明知她是在故意刁难,可我还得好模好样地回说:“事急从权,若是避讳,这太极宫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改姓了。” 太后一噎,张了张嘴像是要反驳我,但还是没说什么,甩开臂纱,揣着怒气往外走。 这几日,祁康殿倒是热闹,太后屡屡召见萧崵又或是萧崵主动前去请安,萧衍可还没怎么着呢,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赵煦已由内侍引着进来,他披挂着甲胄,一脸急色:“娘娘,宣水军攻破了禁军的第一道防线,往东城逼近。” 我沉了沉心神,问:“伤亡如何?” 赵煦回道:“姜相似乎还有些顾忌,伤亡并不严重,他们仿佛只是想要冲破防线,并不想跟禁军冲突。” 站起身来,一时眩晕,向后踉跄了几步,灵徽忙来扶我,“娘娘……”她忧心忡忡地看我,“不如先叫太医来看看吧。”这几日我确实身体不适,晕眩伴着精神不济,在外人面前不过强撑着罢了。赵煦也劝我:“这纷乱不是一两日能了结,娘娘得当心凤体,不然,宫里宫外岂不全成了姜氏的天下。” 我心想,原来太后的动作早已传到宫外,连赵煦都有所察觉。我想着,宣水军冲破的第一道防线仅在城郊,这会儿倒先不用急,找太医来看看也是好的。可转念一想,秦院正及一甘我信得过的太医都被我送去了南郡,如今太医院里都是些不知根底的,万一这里面有姜氏的耳目,岂不陷于被动。思索了一阵儿,让灵徽去请莫九鸢。 第335页 手腕搁在缠丝锦垫上,莫九鸢搭了许久,紧绷的面部轮廓骤然松了下来,道:“娘娘,你无疾,只是有孕在身,胎像不太稳。” “嗯?”我错愕至极,竟是有孕了……赵煦慌忙从凳子上起身,躬身拜倒:“臣恭喜娘娘。”我愣了愣,望着莫九鸢那张脸,牵出些陈年往事:“不太稳,是什么意思?” “先前您病了一场,气血本就两亏,近来怕是没休息好,又忧思惊虑,所以看上去不太稳。不过,您不必担心,只要好好调养,这孩子还是能顺利生下来的。” 好好调养……这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萧衍不在我身边,我如何能做到好好调养。定了定心神,说:“你不要声张,偷偷出去给我配几副安胎药,算好日子送来,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他与赵煦对望了一眼,生出几分了然,罕见凝重地应下,立马出去办。 我让灵徽给我换了件挡风的雪狐裘,冲赵煦道:“咱们出宫一趟,虽说姜相明面儿不是冲着禁军来的,可不能由着他在长安城里乱搅合,陛下不在,咱们得替他守好宫闱,是不是?” 就算是萧衍的心腹,就算暂且只能信他,可少不了时时通晓忠义,软语拉拢他,让他紧靠在我身边,绝无阵前变节的可能,毕竟如今已有那么多股肱之臣为姜弥马首是瞻了。 果然,赵煦凛然道:“这是臣的职责,臣就是一死也绝不会让出足下寸土。” 我报之以赞赏之色,乘上早已备好的舆辇出宫。 长安的情形与我所想的差不多,街衢之上,门户紧闭,一片肃杀之气,赵煦派人勉强将所经道路上散落的宣水军清理干净,我掀开帐帘,冲他道:“姜相现在在何处?” 赵煦说:“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说是到了东城外的广盛坊,将那一片相连的几家店铺围起来了,里外围了不知道多少层,外面架着弓箭。” 我将帐帘放下:“咱们也过去。” 这一路并不顺畅,时刻遇上拦路虎,那些赤甲银胄的宣水军,即便是看着宫里的舆辇,有时也照拦不误。开始时我还有些耐心,将禁军拿了令牌去给他们看,毕竟姜弥如今还没正式扯旗谋反,不至于撕破脸。可及至后来,眼见着日头一点点落下,被耽搁地烦闷了,隔着帐帘道:“再有不识好歹的不必和他们废话,要么让,要么死,由着他们自己选吧。” 赵煦好像也憋着股气,答得极干脆,连经数道关卡,手起刀落。 终于到了广盛坊,宣水军应是及早给姜弥通风报了信,他沉敛持重地站在街衢中央,竟像是在迎我似得。 “娘娘,您怎得亲自来了?”他依旧一副笑面虎模样。 胳膊裹在宽大的雪狐裘里,我下意识捂住腹部,尽量平和淡然:“本宫亲自来了,只怕也劝不住姜相。” “臣是在捉拿朝廷逆贼,娘娘何必要劝,臣也是为了大周江山安稳。” 我瞧着士兵手里紧绷的弦,亮的骇人的箭尖,不动声色地说:“既是逆贼,该有刑部或大理寺的判决定论吧。既劳动了姜相亲自来抓,应是有陛下手谕和调兵遣将的兵符吧。” 姜弥稳稳当当地回说:“陛下如今不在长安,如何给臣手谕?” 我浅笑:“陛下不在,所以这一应军务都由姜相说了算,连缉拿逆贼都要您亲力亲为,原是陛下给了你监国理政的权力了吗?” 姜弥的容色一滞,倒像是面具破开般,显得狰狞:“他自是没给我的。你将陛下哄得团团转,把尹氏逆贼都包庇起来,是想怎么着?给他们翻案吗?” 我拿不准他知道多少,暂且不说话,冷眼看他。他却好像来了劲儿,“给你点脸,真以为自己能耍皇后的威风了?你爹当年都斗不过我,你?”他冷哼了几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一旁的赵煦听不下去,怒道:“还请姜相谨言。” 第140章 姜弥瞥了赵煦一眼,神情冷淡,好像才发觉禁卫已拥簇过来,问:“调遣禁军出皇城,本相想问问赵统领,可有陛下手谕?” 赵煦不言,姜弥笑道:“那就是没有。既然大家伙都没有,那就各凭本事吧,沈意清将季康子劫走了,亏得本相未雨绸缪,才没让他们逃出城,如今在一道门之隔,今日必得将他们一网打尽。”言罢,挑衅似的来看我,“娘娘,你若是舍不得这些逆贼,有什么话快些说,隔着道门,他们还是能听见的。” 第336页 店铺门户连缀相接,门扉紧闭,看上去还是安静,几乎让人怀疑那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姜弥:“你口口声声逆贼,可他们到底是不是逆贼,你心里清楚得很吧。” 姜弥已让弓箭手上前,将店铺团团围住,晶亮的箭矢紧对着一处,严阵以待。我朝赵煦看了一眼,他挥手招上来紧随的禁卫,挡在即将脱弦的箭前面。 赵煦说:“姜相,您可看好了,这是驻守宫闱的禁军。” 姜弥不理他,看着我笑说:“娘娘莫非觉得我会怕禁军?或者说你觉得陛下还能回来?”仿佛一道阴风凄悱悱地刮过来,令我的脊背生出几许寒凉,默不作声地回看他。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了……姜氏两代忠君,哦,很快就是三代了,臣一定会好好辅佐太子的。”他枭利的脸上呈现出得意的神情,仿佛已胜券在握:“你这个时候出宫,倒是给我省了不少事。逆贼作乱,伤及皇后,不幸殒命,这个归宿你可还满意?” 赵煦已将手搁在剑柄上,煞气凛然地怒视姜弥。我淡抹地笑了笑:“宣水军才五万,你这么有把握?” 姜弥面不改色:“五万对上娘娘带来的三千禁军,有把握。”我拢了拢雪色狐裘,后退了一步,慢吟吟道:“那要是加上北衙六军呢?” 姜弥的脸色微滞,转而道:“北衙六军不会听你节制。” 我点头,轻飘飘地说:“可我有陛下手谕。”怕他听不懂,特意加了一句:“调遣北衙六军的手谕。”从袖中拿出黄色锦绸将字面对着他平展开,“是不是陛下亲笔?” 姜弥只掠了一眼,脸色阴沉,唇线紧抿着,周遭适时撩起几许声响,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随着扫了一圈,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我故作悠闲地将手谕卷起来,可手心去悄然地沁出一层薄汗。 “娘娘为了这些逆贼,不惜如此大动干戈,日后朝臣跟前,您要如何解释?为了救沈意清?还是为了救季康子?” 我望了眼天边绚烂的落日,幽然道:“你刚才是怎么给我定的归宿?”他双目陡然升起戒备,不可置信地看我,我继续道:“要如何解释?何必解释,姜相是为了缉拿逆贼反倒被贼杀了,本宫调遣北衙六军来救,可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双手缩在宽敞的狐裘里,暗自的,悄悄的发抖。 姜弥只僵立了片刻,断言道:“你是在虚张声势。同时调遣大批的北衙六军,我的探子不可能不来报。”像是骤然想通了,极为轻松地望着周遭人头攒动:“至多只有几千人吧,从你得到消息到赶过来,没有足够的时间调遣大军。” 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但强撑着,淡然道:“有没有,真刀真枪地打一场,或许就知道了。” 姜弥紧盯着我的脸,像是要从这上面探寻出些端倪一样。转而冷诮笑道:“我现在真是有些佩服娘娘了,一会儿是摆出一副要杀我的架势,一会儿又仿佛胜券在握迫不及待要兴杀戮,我差点要信你了。” 说完,他抬起阔袖,指了指挡在弓箭前的禁卫:“皇帝陛下已数月没有音讯了,若能回来早回来了。你们是效忠天子,还是效忠这心怀鬼胎的妇人?现在让开,本相一律不追究,不然,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最后落个悖逆的名声,连累亲族都不得善终。” 那些禁卫仍旧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处,丝毫不动。 赵煦道:“相爷,您不必多费口舌了。禁军是天子府将,忠心天地可鉴。” 姜弥极端正地看他,“本相欣赏钦佩忠心之人,可惜你不能为我所用,不然不至于要死在这里了。”他挥了挥手,大片部军如乌云压镜般骤然围过来,禁军倒如散星一般被冲的零落。赵煦拔刀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坠入西山,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绚色露在外面。 剑拔弩张之际,身后吱呦一声,门被推开了。 隆冬森寒的天气,意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色襕衫,神情淡然地从深闭的门内从出来,轻渺地扫了一圈,冲姜弥道:“姜相不是口口声声捉拿逆贼,我自己走出来了,你还有何理由大兴刀兵?” 姜弥显然没料到他会唱这一出,愣怔了一会儿,忽而问:“季康子呢?” 意清的面容温润如昔,浅浅一笑:“他是濒死之人,再也成不了谁的威胁,姜相何必如此牵挂?”他略作停顿,道:“是怕他把当年的事说出去?如今这些事早已不是秘密了,当年在韶关你用了怎样下作的手段陷害尹氏,难道便只有季叔叔知道吗?” 第337页 我心中一咯噔,转头仔细看意清,他温隽舒缓的眉宇间隐没着深浓的哀戚,明明与我近在咫尺,却始终不看我。 他都知道了。 姜弥勾了勾唇角:“那么被暗害了自己全家的仇人亲手养大的滋味如何?要说沈檀也真是,既已做了恶人,还偏偏要摆出一副忠臣义士的样子,多此一举,若不是他,今天的事何至于这么复杂?” 我咬牙:“我爹做了恶,也得了该有的报应。那么你,你的报应也快来了吧。” 姜弥一愣,笑道:“从前真是小看你了,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放出狠……”他蓦然住口,因地面震动,传来大军出没整齐划一的步履脚踏声。 我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灰扑扑的白,好像很快就能被夜色所淹没。 “三千禁军加上北衙六军,五万对五万,姜弥,我们各自赌一场,看看天究竟要让谁活。” 姜弥的脸色沉酽,好半天才说:“你亲自涉险,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半天,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你把北衙六军调过来。” 我颔首:“姜相深谋远虑,若没有以身饲虎的决心,如何能配做你的对手?” 姜弥紧盯着我看了半天,阴悱悱道:“这城外还有我的五万长曲驻军,只要城中有动静,他们立刻就会攻进来,到时候你们还是死路一条。” 我后退一步,走到意清跟前,清凌凌道:“可现在还是势均力敌,意清,你想不想为尹氏报仇,我们或许等不到光明正大为尹氏伸冤的那一天了,那么你就用你的武艺来手刃杀父仇人。” 姜弥下意识地连连后退,躲在执剑护卫的士兵身后。意清沉默良久,轻声说:“谢谢你,孝钰,都是我连累了你。” 我在赵煦的保护下后退到街边的石阶上,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如果萧衍真的出了事,那么这样安排应是我的能力之内最好的了。离宫之时,我已让沈槐把润儿和景沐抱出宫了,萧衍的两个女儿宝徽和珍徽我也为她们做好了安排。至于太后和芳蔼,萧崵禀性单纯孝顺,如果将来他继位,一定会善待他们。 还有皇族宗亲,萧崵与萧衍不同,他心性简单,温厚,不会为难他们,一定也会善待他们。 这样想想,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只可惜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我能活着,把他生下来和润儿作伴该有多好。 杀戮已起,昔日同殿为臣、合心忠君的士兵如今你死我活地厮打在一起,血流了满地,周围弥漫着血腥味儿,浓密地铺罩下来。 像极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屠戮。 我的天资不高,不够聪明,又太过贪心,总想将所有都抓在自己手里。阴差阳错的走入了棋局中,却无改天换地,扭转乾坤的本事。可我却是已经尽力了,顶着凤尾星的名号这么多年,或许就是为了今天,也只为这一件事而来。 尹伯伯,舅母,若是泉下相见,你们不会怪我罢。 意清连连斩杀数名府军,青衫上尽是血渍,却无畏无惧地直直逼向姜弥,连清润的双目都充斥着血红。眼前光影一晃,我见一个纤弱的身影排除万险往意清身边靠,仔细看了看,竟是换作女妆的宋灵均。 她穿着窄袖玉色襦裙,云鬓簪珠,蛾眉画钿,竟是那般俏丽。 宋灵均弯身从地上捡起刀刃,配合着意清直往姜弥身上砍,奈何宣水军极其尽心,将姜弥护卫的严实,一时竟找不到突破口。 厮杀了大半个时辰,连嘶吼声都减弱了许多,我觉得腰腹酸痛,靠在墙垣上微微吸了口气,透过微沉的天色,见宛如从天而降的红巾将兵团团围了上来,为首的看着很是眼熟,拔剑吼道:“都住手,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我如鲤鱼打挺一样直起身子透过重重防卫看过去,见众人拥簇,华盖罩顶,萧衍披着黑色凤雉长毛大氅,自重兵中走出来。 他秀美的双眸含着冷冽的光,众人已扔下刀剑齐齐跪拜,还有停手不及的被拥簇过来的随军就地斩杀。 这一下风声鹤唳,彻底震住了场。 姜弥自军中站出来,丝毫不见狼狈,雍身长立,宛如见了鬼一样。萧衍略去众人,冲他雍容一笑:“舅舅,看见朕很惊讶么?” 第141章 姜弥只盯着萧衍看了一会儿,几分了然,几分不明所以的喟叹:“陛下自有天佑,安然归来,臣为何要惊讶?” 第338页 萧衍收敛了笑意,凤眸掠过昏暗天光下的血流成河,视线淡淡地在我身上点了一下,行云流水般地收了回来。 我才想起,姜弥方才说他有五万长曲军驻守在长安城外,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会来向他禀报。可为何萧衍安然无恙地进入长安,姜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他虽然老城神算,心思诡秘,可刚才乍一见到萧衍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莫非,萧衍已将那五万长曲军收服了么?他哪来的兵马? “朕不过离京数月,长安竟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舅舅,你不给朕解释一下吗?” 姜弥看向意清和宋灵均:“臣是为捉拿逆贼,沈意清伙同季康子阴谋造反,还有这大理寺少卿宋灵均,她竟敢无视王法,女扮男装科举致仕,还担任朝中官员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无视朝廷法度,需得严惩。”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轻勾了勾唇角,道:“那倒是劳烦舅舅费心了。正巧,朕进城时恰碰见了仓惶出逃的季康子,顺手把他带回来了,今儿看看,人也挺齐全,不如干脆详细地审一审,看看这些逆贼到底怀着怎样的鬼胎。” 姜弥的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沉声道:“陛下,不过是陈年旧案,早就下了定论的逆犯,何需大费周章地审问?” “已经下了定论的逆犯?”萧衍将视线落到意清和宋灵均身上:“一个是先帝当年亲封的大理寺卿,一个是朕做太子时亲点的状元,转眼间全成了十恶不赦的逆犯,朕总得知道是为什么。” 姜弥还想再说什么,萧衍却已转了身,吩咐紧随其后的徐文廷:“通知京兆府,把街面清肃料理干净,若是天亮还能见着一点血迹,坊间有一句传言,唯京兆尹是问。” 嘱咐妥当,他像是带着几分刻意地露出些许疲色,“朕星夜兼程,赶了整整十日的路,着实有些累了。”他像是无意地转向身边甲胄加身的将军:“范栩,大理寺离这儿挺近的吧?” 范栩垂眸应是:“驾马车,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萧衍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夜访大理寺,看看子商这些年都干的怎么样。” 姜弥的脸色晦暗如阴霾,却不再置喙,或许他已经察觉出来,萧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由他牵着鼻子走的傀儡帝王。他言笑晏晏,风轻云淡,内里却极为强硬。 内侍官将御辇牵过来,萧衍转身走了几步,看向一直靠在墙边的我,“皇后?”我连忙跟上他,萧衍先踩着榻阶上了御辇,从里面朝我伸出手,清隽秀昳的容颜上被宫灯耀出一层薄薄的光晕,看上去瑰美异常。车架稳稳当当地向前行进,我没忍住,说:“总得不着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出事了,才……才调兵的,想着殊死一搏总比坐以待毙强。” 他目光柔软地凝视着我,轻轻说:“别怕,我不会怪你的。毕竟这么长时间,偌大的长安城,我有那么多的亲人,只有你是真心挂怀我的安危,派了太医,一遍又一遍的遣人来问,还想法设法让大哥带云红缨来找我。”他的眼中若行云有影,透出几许凄清与嘲弄。 我心里顿觉不是滋味,“那……为何我派去的人都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了?” 他拉过我的手,深为愧疚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舅舅深信不疑,我已遭遇不测,危在旦夕,是以刻意封锁消息,不让探病之人回来。他城府深沉,太难骗了,所以要骗他之前得先骗你,我若连你都瞒着,才有可能会让他相信,我是真的不行了。” 我低下头,轻轻捂住肚子,嗫嚅道:“又利用我,别的时候也就算了,我现在不能担惊受怕。”他探头看我:“孝钰,你说什么?” 大理寺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宫灯灼耀下,身穿冕冠朝服的官吏已齐齐等在那里,候着接驾。 我拿不定主意,既想快些告诉他,又怕在这个关口会扰乱他。迟疑间,他伸手从我袖中将露出一角的黄锦诏书抽出来,展开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是厉害,模仿其我的笔迹来足以以假乱真,舅舅怕是叫你骗过了吧。” “其实……也没那么难骗,就是表现的淡定些,沉稳些,慢条斯理地给他看,他不太会想到我敢伪造圣旨。” 萧衍愣了愣,笑道:“我从前没看出,你还有勇有谋呢。” 第339页 我靠在他身边,怅惘道:“我以为你……,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脑筋反而清醒得很。”辘轳声中,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 连檐端楼下,十数层云阶,姜子商领着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已恭候在那里。 “朕今日要借大理寺一用,审一桩陈年旧案。”他看向姜子商,后者一改往日玩世不恭,沉静异常,仿佛早已料到什么。萧衍看着他有些不忍之色,柔缓道:“你有亲人牵涉其中,不宜审理,朕已召回顾长青,将他官复原职,以御史台大夫的身份审理此案。” 姜子商躬身:“臣遵旨,公堂已收拾妥当,夜间风凉,陛下快些进来吧。” 萧衍未动,目光垂落到姜子商身上,略微出神,而后才缓缓一笑:“好。” 虽然当年意清先后供职大理寺少卿和大理寺卿,但我还真未在成年以后来过这里。依照礼制我是不能公然在朝臣面前抛头露面的,萧衍让人在公堂里设了一架菡萏薄绢屏风,摆放在沟凿曲水前。 多日未见,顾长青神采依旧,只是人看上去好像消瘦了许多,难道辞官之后还另有磋磨力气的地方么? 他在公堂正中,向坐于旁侧的萧衍施礼后,朗声道:“臣既奉陛下之命审案,那么当先申明公堂的规矩,不论尊卑,不论长幼,不得随意打断本官审案。” 说罢,命人将意清和宋灵均带了上来。 隔着薄绢屏风,我望着意清消瘦的侧面,愣怔出神。听顾长青问:“你们二人劫掠朝廷钦犯季康子,可认罪?” 宋灵均挽着臂纱,轻俏道:“刑部大牢跟铁桶似得,我和意清才有几个人?劫得了天牢吗?” “那你说,季康子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灵均讥诮地扫了一眼姜弥,“姜相特意将季叔叔从天牢里带出来,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引着我们来劫,这要是不劫,岂不是太不给姜相面子了。” 姜弥在剔红太师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眼皮上翻瞥了宋灵均一眼,像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连话都懒得说。 顾长青看了看姜弥,也并不问他,只接着问宋灵均:“那你们为何要营救季康子,可是与他勾结,意图不轨?” 宋灵均刚要说话,意清拉了她一把,不急不缓地说:“我们营救季叔叔,是因为他是当年尹氏逆案的重要证人,也是直接当事人,当年的旧人死的死,散的散,若是连他也遭遇了不测,还有谁能说得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得尹氏逆案四个字,顾长青歪头看了看萧衍,踌躇着,萧衍视线平直,淡然道:“既已说出了缘由,顾卿顺着审下去便是,不必看朕,公堂之上你说了算。” 顾长青将视线收回来,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话也格外掷地有声:“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他是证人,那么本官问你,他是何事的证人?” 意清缄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姜弥:“清嘉五年,韶关兵败,突厥长驱直入,皆说是季康子献城鄯州,叛逃所致。可事实是当年姜相派人在落马道伏击季康子大军,导致其全军覆灭,而后开城门献与突厥,污蔑季康子叛国,进而将私通外敌的罪名扣在了尹太尉的身上,致使太尉在燕州被冤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熄灭,像是含了深重的悲怆伤戚在其中。 公堂之上安静的即便是针羽落地,也清晰可闻。姜弥握住了椅子扶手,嗤笑道:“沈大人说得好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似得,清嘉五年那时你才几岁?怎么就知道千里之外的事?还那么笃定?” 意清镇定平静地回说:“我不知道,可季叔叔知道,他既是当年鄯州的守城将军,也并未像传言那样被突厥授以高官厚禄,那是不是应当召他上公堂将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顾长青刚要说话,姜弥抢先一步道:“季康子在洛州意图谋逆,刺杀圣驾,证据确凿,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的?” 顾长青等他说完了,才道:“可不可信,也要审过才知道。”他冲左右侍立的衙役道:“押季康子上来。”话音落地,我见萧衍朝身旁的范栩勾了勾手,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范栩点头立马跟着衙役出了公堂。 等候的空荡,衙役上了一轮新茶,窗外夜色已浓酽,月光黯淡,倒是星辰格外闪亮。我抿了一口煮的浓茶,心想,看来是要审一夜,那城外的驻军萧衍可已解决了么? 第340页 第142章 想到此处,突觉腹部一阵痉挛,极其不适。 我捂住肚子,尽量告诫自己一定要将心情放平和了,万不能再忧思深虑。这样放松了好一会儿,才觉这不适感逐渐消退,如抽丝剥茧一般回归安静。不由得心想,看来这孩子虽说磨人了些,但还是挺讲道理的,好好与他商量也商量得通。 衙役带着季康子到公堂上,这显贵环绕,他却是一副铮铮铁骨的样子,膝盖绷得笔直。短暂的尴尬,萧衍极为自然地朝身后内侍招了招手:“给他搬把椅子。” 姜弥哼了一声,或许是自持身份,不值当为这种小事出言反对,所以也没说什么。 顾长青将视线在萧衍和姜弥之间巡弋了一番,没说什么,直接转向季康子,问:“堂下之人可是当年尹太尉麾下大将,鄯州的守城将军季康子?” 季康子目不斜视,“正是。” “据沈意清和宋灵均所言,当年献城鄯州给突厥另有隐情,你且详细说明当年韶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康子目光微晃,冷硬如铁的外表下隐有松动,似是忆起了当年的事,邈远的视线中隐隐含着沉痛与憎恨,冰刃般刮了姜弥一眼,沉声说:“当年突厥挥军二十万侵犯我韶关边境,尹太尉奉命率军抵御,我们商议趁着夜色分兵三路奇袭突厥大营,我率军借道落马道,却遭遇偷袭,因落马道两道峭壁奇陡,易攻难守,且对方是有备而来,所以我方几乎全军覆没。”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姜弥:“我死里逃生后,不甘心稀里糊涂地折兵损马,便率仅存的几个小卒偷偷跟着这伙人,发觉他们竟与晏马台暗相勾连,晏马台守军对他们十分恭敬,皆因他们是奉姜相之命而来。” 姜弥瞥了他一眼,“这无凭无据的,你可不要污蔑老夫。你一个马前卒,本官何必费这么大周折去偷袭你?况且你刚才也说了,偷袭突厥乃是当年尹太尉亲自拟定的策略,既是偷袭必是军情机密,当年本官远在长安,又向来与尹氏不睦,从哪里知道这样的军情机密,还做下你口中那样周密的安排?” 我低下头,抓着裙纱丝缎,手骨因紧绷而发白,微微颤抖。 季康子冷笑了一声:“在你眼里我自然是个微不足道的马前卒,可当年人尽皆知,我深受尹相与尹太尉器重,若是我在行军阵前有什么举措,你只消在先帝跟前稍稍言语,便能轻而易举把这盘脏水泼到尹相和尹太尉的身上。当年你命人在落马道以巨大的落石袭砸鄯州守军,导致诸多逝者被砸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而你的人又急着清理尸体,去大开鄯州城门引突厥入内,恐夜长梦多,所以行事仓惶,才让我逃了一劫。你说无凭无据,你派去的人在晏马台修整,装备器械,当年整个晏马台守军都是人证。” 他言之凿凿,似有无限悲愤在其中,可是却刻意忽略了姜弥关于泄露军情的质问。 姜弥嗤笑道:“普天之下众人皆知,当年突厥挥军直入,洗劫了晏马台,一把火将粮仓烧了个干净,无一活口,你要让死人来当你的人证吗?” 季康子面色凛寒,流露出讥嘲讽意:“姜弥,你是不是认为自己算无遗策,这天下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你便能高枕无忧了?可天网恢恢,当年的晏马台没有死绝,留下了三个活口。这三个人知悉真相,但尹氏覆灭,朝中官员凡是跟尹氏沾点边的都被杀了个干净,他们无人投靠,申诉无门,又恐泄露身份招致杀身之祸,所以东躲西藏,最后无路可走,便铤而走险来了长安。他们本想投奔那江湖中传言是尹氏旧部所创的海陵东阁,可消息刚放了出去就遭遇追杀,幸好当年的吴越侯沈檀动作够快,暗中将他们救了下来,安顿在隐秘处,只等将来有一天能让他们将真相说出来。” 姜弥脸色晦暗,自齿缝间森冷迸出两个字:“沈檀。” 顾长青适时地问道:“既然三个晏马台旧将还活着,那么现在何处?能否上堂作证?” “自然是能的,他们三人现已在公堂外等候。” 顾长青命人将这三人带上来,见皆长髭髯髯,一副风霜染尽的模样。他们战战兢兢地环视了一圈,朝萧衍跪拜:“参见陛下。”萧衍静声说:“起来吧。” 他们三人又向顾长青施礼,“晏马台守军参见顾大人。” 顾长青看着他们的样子,似是动了些怜悯之意,但未流露太多,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们能否自证身份?” 第341页 三人对视,其中一人拿出一块黑檀木的腰牌,衙役接过递给顾长青。 顾长青左右翻看了一会儿,才道:“清嘉五年,晏马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且说。” “慢着。”姜弥打断:“顾大人,凭着一块斑驳的腰牌就断定他们的身份,是不是过于草率?圣驾面前,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配说话。” 顾长青问:“那么依姜相的意思,该如何处置他们?” “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他们各自的身份,否则应以欺君枉上论处。” 公堂上一时安静下来,萧衍端起茶瓯抿了一口,幽幽然地回看顾长青:“你老看着朕干什么,都说了今天你是主审,怎么审你说了算。” 顾长青犯了难,看着那三人犹豫不决,三人急了,叫嚷道:“顾大人,我们可真真是当年的晏马台旧人,为了当年之事,我们四处漂泊,有家都回不得……” 我见原本用手抵着额头犯难的顾长青眼睛骤然一亮,正想说什么,却见衙役上来禀报道:“吴越侯求见。” 沈槐?我将润儿和景沐交托给了沈槐,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听吴越侯三个字,姜弥好像凭白来了气似的,还未等顾长青发话,当即叱道:“他来捣什么乱,轰出去。” 顾长青忙说:“吴越侯既已来了,还是请进来吧。”他容颜温润,神情却隐隐透出强硬:“姜相,下官主审,您若是对案情有异议,尽管提出,但不要过分干扰下官审案。” 姜弥白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沈槐一身深青翟衣,闲洒怡然地走进来,先向萧衍行礼,又冲顾长青颔首示意,“臣听闻在此详审当年旧事,手头上有些东西,觉得应该拿出来”,说着命人抬上来几个藤箱,我心中一动,果然听他说:“兄长生前留下了许多札记,本就是当遗物时常拿出来凭吊,可没成想这里面竟隐藏着当年旧案的供述。”他弯身从藤箱中取出两页宣纸,亲手递给了萧衍。 我想,父亲无法未卜先知,沈槐会在他死后被召入长安。这些东西十有八九还是怀淑让拿出来的,萧衍方才说怀淑带了云红缨去找他,可现在却没露面,哪怕是萧衍抬升御座亲自命人审问当年尹氏逆案,他也不肯露面。我凝着屏风上的菡萏纹样,那细腻着色的笔触一时有些模糊。 萧衍看得很快,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好像听他轻声叹了口气,将纸笺递给了姜弥。 与震惊相比,姜弥更多的是勃然大怒:“血口喷人,臣与沈檀不睦已久,举朝皆知,他这是在诬陷臣。” 沈槐冷泠泠地说:“兄长说,他当年伙同姜相为夺取吴越侯继位,不惜派人伏杀嫡兄,而后此事被尹相察觉,他心中惶恐,便又与你合谋在韶关炮制了当年的冤案。夜袭突厥本是军情机密,可他事先泄露给了你,所以你才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去偷袭季将军所部,伪造了尹氏献城投降突厥的假象。事情条缕清晰,与事实方方面面都契合,难不成兄长要以沈家门楣和名誉为代价来诬陷你吗?” 姜弥咬牙切齿道:“谁知道,此人反复无常,虚伪多变,干出什么都是不奇怪的。” 我咬住下唇,将视线从屏风上移开。萧衍沉静道:“死者为尊,又是国丈,舅舅口下积德,也给朕留些情面。” 沈槐朝萧衍躬身道:“臣刚才在外面听到姜相质疑这三人的身份,臣有办法证明。” 顾长青忙说:“吴越侯但讲无妨。” “当年的晏马台驻军虽然都死了个干净,但他们的名录户籍在户部都是有造册的。臣发觉兄长生前曾特意去户部翻出了这三人的户籍所在,并将他们的亲人都接来了长安安顿在一处……”我有些惊讶,父亲生前竟然做过这么多事。 “这当地州郡有乡长、亭长,还有当年去征军的参务,都可以作证,要证明这几人亲眷的身份轻而易举,所以只需让他们到公堂来当面指认,看看眼前之人是不是他们参军的亲属即可。” 顾长青说:“好,召他们上来。” 衙役领着几名粗布荆钗的妇人上来,乍一相见,便泣涕涟涟,哭做了一团。那几名大汉本是魁梧男儿,竟各自拉扯自己的亲人摸起了眼泪。 “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家……” 意清盯着那几方藤箱,半晌未动。忽而转头看向顾长青:“纵然……纵然他有错,可是沈氏全家死得不明不白,还请顾大人一定要替沈家讨一个公道。” 第342页 顾长青沉吟道:“当年先吴越侯是回吴越举丧才在同安郡被杀,如此看来也是疑点重重……”关于我们全家为何被杀,如何被杀,怀淑手中早有详证,既然我刚才已推测出沈槐是受怀淑指使而来,凭怀淑的心思应该都已准备好了吧。 果然,沈槐呈报上厚厚的一沓书证,顾长青翻得飞快,字句慢吟道:“海陵东阁?” “不错,正是海陵东阁。兄长生前已查出,所谓尹氏旧部所创的海陵东阁不过是姜相排除异己、杀人灭口的工具,至于他当年去同安”,沈槐的声音略微低惘,“是为了见一个人,求证一些事。可是这些事被跟踪他的海陵东阁之人所察觉,当即被杀人灭口。” 我曾听怀淑说过,青桐山便是在同安郡,当年他曾接到书信,父亲要见他。或许是他以柳居风的身份在吴越侯府住的那段时间里留下了蛛丝马迹,被父亲事后所察觉,又或许是因为别的要见他……现在父亲、母亲、意初和冯叔,所有与之直接相关的人都死了,我们再也无从知道事情的细节,只能根据残留的证据去将大的脉络推断出来。 姜弥鹰目凌厉,紧盯着沈槐,冷声道:“吴越侯准备的如此充分,可不像是随意路过,莫非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 他语带深意,听得懂的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怀淑。 第143章 沈槐不置可否地低了低头:“我是不是路过,又是谁指使我的,这并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我拿出的证据是否属实,这些人证、物证是否属实。”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使然,父亲生前为此案收集证据辛苦良多,后来怀淑为了能让真相大白也筹谋许久,可偏为此付出最多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陈述事实、攻讦罪人的事都得假手于人,不知是可悲,还是该值得庆幸。 公堂之上一时无声,连主审顾长青都不再说话,而是颇含顾忌地看向萧衍,毕竟,虽说他是主审,可他无权处置当朝宰辅,即便是要处置,也断然轮不到他。 我也隔着屏风看向萧衍,他倚靠在椅子上,半晌无言,沉默了许久才说:“你们都退下吧,朕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姜相说。” 范栩紧跟在萧衍身侧,寸步不离,很是惊醒,萧衍回头看他,声音温和:“你也退下。” 魏春秋绕到屏风后为我指了指大理寺公堂侧的窄门,我犹豫着站起来,紧盯着萧衍的背面看,魏春秋躬着身子,低声道:“娘娘,走吧,陛下不想让您在这儿。” 模糊的屏风外人影憧憧,众人依礼告退。我便依着魏春秋的指引从窄门退了出去,长长的内廊拢着夜色的幽凉,走着走着,依稀还能听见公堂处传进来的零星碎语,可却已听不分明他们在说什么了。 ---萧衍坐在原处未动,转眸看了一眼姜弥,见他正看着堂前更漏,容色凛正。 “舅舅,别等了,子敬不会带兵来与你会合了,那五万长曲军并不会是闽南军的对手。”萧衍的这股气沉了很长时间,到如今,觉得再沉下去着实没什么意思了。 姜弥仿佛早就料到了,略显粗犷的脸上浮出一抹幽深的表情:“臣还是好奇,陛下为何能调得动闽南军?先帝留给您的兵符至多能调兵五万,剩下的……”他陡然住口,好像想到了什么,沉敛了眉目,冷淡地说:“萧怀淑。” 萧衍一时无言,敛过缎袖抬手试了试水温,极为自然地抄起茶壶给自己和姜弥各斟了一杯茶,就像从前他还没有当上皇帝时两人私下相处的那般。 姜弥低头看着那杯已不算热的茶,宛如与身边这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帝王一样,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想不通,为什么萧怀淑甘心为陛下所用。卢芳奎多年来面上恭敬,可实际并不听从朝廷诏令,如今看来,是先帝有交代让他等着萧怀淑,既然他的手里有十五万大军的节制,为什么不干脆……” “因为他所求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名正言顺。”萧衍摸着光滑的瓷壁,目光有些渺远,似是陷入沉思,连带着整个容颜都显得柔软亲切。 “他坚信尹氏是冤枉的,所以要还尹氏一个公开的审判,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公道。若是他起兵夺位,即便是最后成功了,将来史书工笔也会留下含糊不明的记载。况且……”萧衍笑了,显出几分倨傲自信:“他心里清楚的很,即便有十五万大军在手,他也赢不了。” 第343页 姜弥正视着萧衍,神情复杂至极,像是不甘、懊悔、却又带着几分言不尽的自豪,“是呀,论起权谋手段,萧怀淑怎会是陛下的对手,我们所有的人加起来也不是陛下的对手。若是这样,臣又做错了什么?没有当年的杀伐果决,没有处心积虑的构陷与斩草除根,陛下能有今日吗?臣与陛下相比,又错在哪里?” 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极认真地说:“错在太过。当年的尹氏树大招风,已是疏漏百出,我们耐心与之斗上一斗,未必赢不了他们。可你太心急,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他们,株连甚广,又连累了太多的无辜的人。过后,你还去杀吴越侯一家,那是皇后的父母,是朕的姑姑和姑父,舅舅,你在杀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的忌惮吗?” “你为了挑拨朕和皇后的关系,收买新罗使臣高离干下的那些事,你真得以为朕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有靡初,她是英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就为了你自己的那点私心,说杀就杀,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太过,有可能已超出了朕容忍的底线了?” 姜弥的视线随着他的话变得冷冽,“那么陛下呢?你的所作所为又光明正大,仁义道德了吗?你假意同意我让子怡随军出征,助闽南军平新罗之乱,却在归军途中暗令范栩将他杀了,同时伪造证据推到了范瑛身上,让我们二人离心离德,你好坐收渔利。又趁着我丧子心痛把北衙六军的裁制权夺回,旁的不论,子怡也是你的表兄,你手软过吗?从前为了跟尹氏相抗衡,你紧紧地依附着我,如今为了除掉我,又和萧怀淑、沈槐之流联手。你当我不知道,今日这一出若没有陛下暗中安排,凭这一群乌合之众能这么滴水不漏吗?” 萧衍耐心地等他将话说完,“所以,你派人在朕行辕里下毒,想要让朕此去有去无回。”姜弥脸部轮廓冷硬,目光尖锐如利枭,却听萧衍轻描淡写地说:“舅舅想要毒死朕,朕不怪你。因为都是朕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的……” “你是故意的。”姜弥看着萧衍风澜不动的沉静面庞,突然有了几分感悟:“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离京,就是为了引我来对付你……”他露出几分沉思,继续猜测:“我的这点家底你早就看不上了,依照陛下的心性,这必是一石二鸟之计。如今萧怀淑领着闽南军镇压住了长曲军,你又要为尹氏平反,他必然是极信你的。接下来会领着这十五万大军入城了吧,城中有五万禁军和五万的北衙六军,这十五万大军和萧怀淑对你又毫不设防,只要稍加筹谋,就能有着陛下搓圆捏扁了吧。” 他仰头大笑了几声:“萧怀淑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他也不想想,闽南在你登基后仍拒不归顺,还守着先帝的遗诏,等着萧怀淑的调派。如今南郡祸乱已除,淮西又尽心归顺,以陛下的性子,能容得下他们?所谓为尹氏平反,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罢了。” 萧衍默不作声地听着,纤薄的唇线抿成了一道薄纹,许久未言。 姜弥一直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转头看着萧衍,仿佛是一件臻于完美的作品,“先帝在天有灵,得庆幸是将皇位传给了你,若不然,换做哪一个皇子登上这皇位还会有好下场?” 萧衍蓦然转头回看他,冷静异常:“这不正是舅舅和母后一直以来对朕的期望吗?朕幼年时读舅舅送来的书,曾读至“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这九垒之高的御座,若是不思虑周,多疑多虑,恐怕到了最后连身家性命都得赔上了,遑论其他。” 姜弥赞同地点头:“陛下说得对,做得对,要怪只能怪臣技不如人,输给了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外甥,到了这个地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萧衍将身体微微后仰,“当年的尹氏逆案血流成河,十年以后朕不想再看见当年的场景重现。姜氏,是朕的母族,只陨舅舅一命足矣。”他看了看公堂案桌上堆起的小山高的书证,喟叹道:“再详查下去,牵出藤蔓扯出根,怕是到时候就算朕不想株连九族朝臣也容不下。不如到此为止,朕可以还尹氏一个公道,剩下的就且由着后人去评说吧。” 姜弥缄默片刻,问:“陛下所言当真吗?” 萧衍神情慎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揽过纁裳,垂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第344页 ----我一直在大理寺的内室坐着,没坐多久,沈槐便进来了。我瞅了他一眼,问:“润儿呢?”他弯身在我身侧坐下,“我已将太子送回宫了,大局已定,没有什么地方比宫闱里更安全的了。” 依照他缜密的性格,景沐也应当在稳妥的地方了。我便垂下头,没说什么。沈槐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娘娘猜测,陛下会如何处置姜弥?” “我猜不出来,但我觉得这一回不会放过他了罢。” 沈槐以余光撩了一眼秩序井然的大理寺内里守卫,淡然道:“依照陛下的处事风格,多半会让他自裁。人死如灯灭,只要这罪魁祸首死了,好些事儿也就算彻底掐断了,给我们也有了交代。” 话音刚落,外间陡然乱了起来,护卫脚步密匝,进进出出个不停,纷乱中依稀听到有人喊:“姜相自刎了……” 我回过头来看沈槐,他几分寥落地摇了摇头,很不以自己的正中红心而自喜。内侍将幔帐掀开,萧衍穿着一身单薄衣衫漫然走进来,瞥了一眼沈槐,淡然道:“吴越侯今日这般出力,可知这真相揭开,你的吴越侯也算是当到头了。” 沈槐很是风轻云淡地施礼,道:“当初兄长新丧,我本是受了怀淑太子的嘱托进京来帮皇后的……所做的一切在最初早已料想到了结果,既然错了就得承受后果。即便是受兄长连累,沈氏的勋爵不保,可传家的诗书不曾荒废,后世子孙若有勤学勉励者也可凭自己的本事科举致仕,同样能为国尽忠。” 萧衍轻笑道:“你这个人,这样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之处。可朕心里一直奇怪,你口口声声兄长,姑父害了你的同胞兄长,夺了你的勋爵,你便一点也不恨他吗?” 沈槐摇了摇头:“人都死了,恨有什么用。况且他生前做了这么多,犹可见其煎熬与后悔,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旁人,臣宁可以他为戒,凡事只求对得起自己良心即可。” 我这样听着,觉得这位叔父大人不像是有感而发,倒像是明里暗里在敲打萧衍似得。 第144章 朝与暮 萧衍也不知是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面色淡定如初,不置可否。范栩从侧门外进来,简单拘礼,直朝萧衍而来,走到跟前,才看到沈槐也在,略带顾虑地瞥了他一眼,踯躅着不言语。沈槐倒也乖觉,举起长袖揖礼:“臣告退。” 我离得他们不远不近,有只言片语飘到我的耳朵里,什么‘闽南’,‘怀淑’,‘忠勇公’……萧衍仔细听着,转身对他道:“把沈意清和宋灵均看住了,不许他们离开。” 内室的焚香醇厚怡人,扑到面上,带着热气,反衬得身上一丝丝冰凉入骨。我静悄悄地坐在榻上,等着萧衍将一切安排妥当,拖着曳地的纁裳长袖漫步走进来,一直走到我跟前,半蹲下,抬起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叹道:“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受了惊吓?” 我想了一会儿,抬眸看他:“衍,今日旧事重提,我回忆起从前,觉得父亲在最后的那些时日其实心里很不好过。从尹伯伯死后他就一直生活在负疚之中,憎恨自己,时时煎熬,却又无处可弥补,只能守着一个意清,把全部的心力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直到他知道了怀淑没死,或许心里才稍稍好过了一些。他是一个顶聪明的人,可一时糊涂也能干下这样大的错事,人是不能亏欠自己的良心的,不能去伤害不该伤害的人。” 他的眼睛乌深幽深,含着专注凝簇的光,一眨不眨的紧盯着我看,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阴影。 良久无言,他看着我的脸色,柔声问:“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微低了头,唇角含笑:“我怀孕了,太医说已有三个月。”萧衍一怔,面上漾过喜色,转而微凛,嗔怪地说:“胡闹。” “既已有了身孕就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这么又是刀枪又是审讯的,也不怕惊着这孩子。” 他坐在我身侧,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肚子,我勾起唇角,“孩子好好的,一定能平安出生的。” 萧衍抬头看我,俊美的容颜上如同铺了一层温柔的光,直渗入眼底。他伸手将我搂住,静默许久,才缓慢道:“吴越沈氏的世袭勋爵得撤去了,要将沈氏从世家之中除名,孝钰……恐怕姑父和姑姑也不能继续在官祠里葬着了。” 第345页 这一切我早就料到了。其罪当罚,生死无碍。或许,父亲生前也早就料到了,这条路走到最后所有亏欠了的都得一一还回来。 “我会替他们找一处僻静地方的,衍不必为难,这是求仁得仁。” 萧衍像是轻笑了一声,才说:“我替他们找吧,等我找好了你去验收,满意了就把他们牵出来。国法也不外乎私情,我到底还是沈氏的女婿。” 我愣怔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脑中其实有一片纷乱的丝絮缠黏在一起,但视线一触及到他的眉眼,那片丝絮瞬间扯断飘走了,我摇了摇头,“不,我对衍是放心的。” ---过后几日,萧衍下诏为清嘉五年尹氏逆案平反,将尹相等一甘无辜受戮者厚葬,灵牌迁入宗祠,供后人凭吊。所涉案者,根据罪名轻重而依律惩处。姜弥自刎谢罪,罢免姜氏诸人及其党羽一切官职,贬为庶人。同时将吴越沈氏的勋爵裁撤,自世家中除名。 萧衍替我父母在长安郊外找了一处幽僻地方,将他们迁葬进来,派扈从仆人日夜看管、清扫。我去看他们时正是桃花盛开、艳丽至极的时节,细碎的花瓣碾落到裙裾上,有着胭脂般明亮的色泽。 我去时,远远见着墓前站了一个人,素衫倾洒,气质飘逸。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他却好像有感应似得,适时地回头,见是我,清幽一笑:“小玉儿。” 怀淑将那乌铜面具摘了拿在手里,问:“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我依言从怀里将两枚红丝绦白玉的同心结拿出来,本以为他会拿其中一个,可没想到他都拿走了。 “我们各自安好,相互保重,也算这一生没有辜负彼此了。” 我心中顿觉五味陈杂,忆起那些早已远去的旧日时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终归,还是我对不起他,心情如浸在冰凉的露水里,很是伤感。却听他浅笑了一声:“你可别觉得亏欠我,当初长辈们为我们定亲时原也没有问过我们的意思,这将来会发生什么,每个人会走到哪一步本就是未知数。更何况……”他身体倾斜,微微靠近我,“实话说了,当年我早就不耐烦当太子了,若要我让做天子,那真是……”他滋滋感叹:“这劳心劳力的事还是留给衍儿吧。” “那……闽南……” 怀淑的目光幽深:“若我是衍儿,也不会轻易放卢芳奎回闽南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能把卢氏满门禁在长安而留他们一条性命,也算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了。” 他将视线往我身后瞥了瞥,转而促狭笑道:“不过,小玉儿,有一件事你得格外注意些。衍儿留下卢氏满门的性命没准儿是另有目的,这卢漱玉可一同被扣在长安了,她一直待字闺中,如有人对她有什么企图,这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的手里,少不得要投鼠忌器,曲意逢迎了……” 我的心果真沉了下去,清清凉凉的声音自身后飘过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背后使坏的小人行径了?” 萧衍皂色的春衫上落了些许桃色花瓣,这么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我摸了摸微鼓的肚子,拿眼梢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跟来了?” 怀淑笑道:“这还用问吗?准是听说我也在这儿,不放心所以跟来了。” 萧衍抓着我的手,甚是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就算信不过你,也信得过孝钰。我们情比金坚,任谁也挑拨干扰不了。” 我想起刚才怀淑给我描绘的一幅生动图景,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怀淑拿出一副势要把萧衍气死的派头,极为夸张地叫道:“哎呦,皇帝陛下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酸腐文人那一套,真真儿要把人的牙都酸掉了。” 萧衍什么时候落过下风,冷森森地反击:“那你还不快走,回去补补你的牙。” 怀淑清怡温隽地冲我们笑着,将乌铜金面具重戴回去,幽淡地说:“好,那我走了,不在这儿碍皇帝陛下的眼了。” 说完,当真取回平放在地上的七弦琴,头也不回地迎着风走了。 好,那我走了。 我和萧衍都没有想到,这是怀淑此生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天开始,他果真如隐天遁地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萧衍派人将长安翻过来覆过去找了许多遍,也是无果。许多天,萧衍处于一种迷怔的状态中,似是无法相信他就这么消失了。这种迷怔很快地演化为不甘、愤怒:“我就不信,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第346页 他派人去了青桐山,发觉掌道早就由那已辞官的莫九鸢接任,他是齐晏的徒弟,经长老们同意将多年前病逝的齐晏牌位迎回了青桐山。 对于这个结果,萧衍又恍惚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夜里,坐在床榻上忿懑道:“我再派人去芷萝山,萧怀淑要是不出来跟我说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我就让人把芷萝山烧了。” 我坐在里面,颇为同情地看着萧衍,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给皇帝陛下吃过这样的瘪。 没几日派去的人一脸菜色的回来了,见着萧衍忙不迭地诉苦:“那疯女人一会儿说我们踩坏了她的草药,一会儿说我们惊着了她的药虫,非要我们赔他,陛下,臣等可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这钱是不是能从户部填补上?” 萧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睨了那些人一眼,摆了摆手,让他们快滚。 我默默地从幔帐里走出来,捂着日渐显怀的肚子,说:“我想吃红豆乳酪糕,多放一点红豆,要甜的。” 萧衍歪头看了看外面沉酽的夜色,盯着我的肚子,“你这是怀了个妖孽吗?昨天晚上三更时要吃辣油酱藕,今天晚上又要吃甜的,这口味能不能固定一下,别整天换的这么诡异?” 我抿了抿唇,阴悱悱道:“你现在是不是对我不耐烦了?是不是有新欢了?那个卢漱玉就在长安,你是不是偷偷去见她了?”越想越不对,甩着袖子怒道:“我想吃甜的怎么了?怎么了?那又不是我想吃,是肚子里这个想吃。好啊,你现在对我们都不耐烦了,我……我要离家出走。” 萧衍一边摁住我因激动而过分摇摆的胳膊,一边好言相劝:“孝钰,你别太激动,太激动对孩子不好。你刚才想吃什么来着,红豆乳酪?好,我这就让御膳房做,你等着啊,一会儿就给你端上来。” 他往外走了两步,刚要叫人,我在身后提醒他:“多放红豆,加糖。” 等萧衍掀开幔帐进来,我坐在绣榻上,将铜镜甩到一边,拖着下巴看他:“衍,你还爱我吗?”萧衍几乎不假思索,连忙说:“爱。”我郁闷道:“你说的这么快,肯定是在唬我。” 萧衍也闷着一张脸:“你前天这么问我,我说得稍微慢了些,你就说我变心了。我现在说快了你又说我唬你,孝钰,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苦涩地摸着脸颊,忧悒道:“我发觉自己最近肿了……” 萧衍坐到我跟前,捏着我的下颌转了半圈:“我看看,是长了点肉,不过这样好看,从前你太瘦了。” 第145章 朝与暮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真得?” 他和缓温润的笑了,抬起胳膊将我搂在怀里,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宠溺纵容:“真得。” 一阵温甜馨然的香气袭来,宫女端着刚烹制好的红豆乳酪进来,我轻嗅了嗅那甜到几乎要腻化了的香味儿,看了看萧衍,默不作声地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我想喝……” 萧衍连同一屋子的宫女内侍如临大敌般看我,萧衍帮我顺了顺气,探头问:“你想喝什么?”我歪头:“我想喝酸梅汤。”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现在又变成酸的了?”见我拧眉看他,忙吩咐宫女:“没听见么,娘娘要喝酸梅汤,还不快去御膳房。”宫女忙揖礼告退。 窗外明月高悬,散下一地清晖。我摸着肚子,有些伤慨地说:“今日意清来看我了。”萧衍为我整理裙纱的手微滞,“我已恢复了他尹氏的身份,想留他在朝,可他执意要走。”我叹道:“他说自己心性耿直,不易弯折,恐怕不适合朝堂,所以想要归隐山林,做一个教书先生,为大周培养有才志士,延续其父之愿。” 萧衍含笑说:“你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吗?归隐山林,从此天高水阔,自由自在,而且,我知道他前脚刚走,宋灵均后脚就跟上他了。这一下,连如花美眷都有了,他们尹氏的血脉定会世代绵延下去。” 经他这样一说,我倒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归宿。心情舒畅了,便又想起些琐碎事情:“母后命人传来信,想把润儿接到祈康殿里住几日。”我见萧衍脸色暗了一瞬,便故作嗔怪:“衍,你说润儿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母后怎么又来跟我抢?” 萧衍依旧沉默。我知道他为了当初姜弥起兵造反时,太后频繁召见萧暘而深深介怀。他找了个理由,把萧暘赶回了封地,可却不能找个理由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驱逐,这样僵持着,苦的还不是自己吗? 第347页 我叹了口气:“那日母后来找我,话里话外,不是提及润儿就是提及芳蔼,我想她是挂念着自己的女儿和孙子的。那种情景,我到底是个外姓人,又跟尹氏联系密切,她不放心我也是寻常。衍,你还有母亲,要好好珍惜,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 萧衍的额间数道纹络倏然松开,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那么你知道母后最近又跟我提什么要求了?” “芳蔼看上了翎卫羽林里的一个中郎将,叫……燕鸿,母后非要我给他连升两级,赐婚给芳蔼。” 我又捏了一块红豆乳酪,眨巴眼看他。 萧衍显出几分忿忿:“那是个什么人啊,粗鄙不堪,大字都不识的几个,一说话还带口音,这样的人也能当我的妹夫么?芳蔼这是什么眼神,莫不是让一个谢道蕴给刺激坏了?” 我等他竹筒倒豆子般的一股脑儿说完,轻声说:“那芳蔼喜欢,你还能棒打鸳鸯?” 萧衍瞥了我一眼,露出几分质疑:“我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儿啊?”我抿唇鼓嘴看他,缄然不语。 “不是,我怎么觉得最近你们都连成一线了,专门合起伙来对付我。” 我高深而颇为同情地掠了他一眼,心想你才发现啊。他正列开一道要审问我的阵仗,宫女将酸梅汤呈了上来,我端起来猛灌了一口,抱怨道:“怎么是热的?” 萧衍嗤道:“你还想喝凉的,冰的?你知不知道没几个月你就该生了,御膳房那帮人不想活了才敢给你制冰的。” 我又端起来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唇,“没味儿。”萧衍夺过来喝了一口,眉宇皱到一起,叫道:“还没味儿?酸成这个样儿怀的是个男孩儿吧?” “可我昨天还想吃辣的。”我默默数算了日子,“仿佛想吃辣的时候多一些。” 萧衍用手抵着额头,将视线凝在我的肚子上,哀叹道:“还没出来就这般刁钻,这要是出来了非得是个乖张性子不可。”我想了想,决心趁着有孩儿傍身摸一摸老虎尾巴,添油加醋道:“我看挺像你的,阴晴不定,乖张刁钻,所以,你就别抱怨了,都是你的血脉,不像你像谁?” 萧衍果真拿眼瞪我,我摸着肚子回望他,幽幽淡淡地说:“你可别吓我,我现在受不得惊吓。” 他瞪了我好长时间,最后恨恨地说:“等孩子生出来了我再收拾你。”这样毫无震慑力的威胁我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就出。萧衍弯身将酸梅汤端过来送到我唇边,“趁着还有些温度,再喝一点吧,喝完了早点睡。” 蜡烛上的火星烧得噼里啪啦响,在强壁上缭绕出纷乱的影像。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顺着喉线滑下去,不知怎得,竟让我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我抱住萧衍的胳膊,认真地问他:“衍,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如你意了吗?” 他一怔,垂眸看我,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当然了,年少时我所期盼的一切都拥有了。你,润儿,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在这方寸之间,外无强敌,内无忧患,我能保护你们周全,还有什么不如意得呢?” 我大受感动,于是摇曳着他的胳膊,温温甜甜地说:“那……既然这么如意了,我再喝一碗姜丝玉米羹应该也不成问题吧……我保证,这是今天晚上最后一遭……衍,你别走,我保证最后一碗,喝完就睡。” 第146章 秋色连波,寒烟生翠,正是芙蓉花开得最妙的时节。我好容易盼到了临产的时候,可这孩子忒别扭了,一会好像是要出来了,一会又没了动静。折腾了一天一夜,我渐渐疲乏无力,躺在榻上,蒙着汗珠歪头看萧衍,戚戚悒悒地叹道:“我真是尽力了,总也生不出来,衍,我不会死吧?” 萧衍的脸色发白,握住我的手,“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他顿了顿,像是来了气,“这孩子折腾了咱们好几月不算,现在又磨磨唧唧地不肯出来。他乖乖出来便罢,再折腾你咱们就不要了,反正我们已有了润儿……”话音刚落,便听接生婆子大喜着叫道:“头出来了,娘娘再用些力……”我思索着这莫非是被他爹的一句话给吓出来了,迷迷糊糊的,就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出来了。 是个女孩,跟当年润儿一样浑身皱皱巴巴,看不出什么模样。可等过了几天这一身皱皮褪下,看清楚眉眼,人人都滋滋称奇,说美得如秋风中的芙蓉花,看得人心生醉意。吹弹可破的雪嫩肌肤,一双乌黑静澈的凤眸,小巧圆润的鼻头,精心雕琢出来的轮廓,看上去与萧衍一般无二。由小可见就是个美人胚子,萧崵给我出主意,说女孩长得太好看怕是难养,应该起个粗糙些的名字,比如大虎,小虎……他说这话时没留意萧衍正下朝回来,在他身后直瞪了他好几眼,冷飕飕地说:“你以后生了女儿就叫大虎,再生个叫小虎,要是敢不叫这名儿,就是欺君,等着吃牢饭吧。” 第348页 萧崵满脸的表情像是被卡住了,慢吞吞地转身,不情不愿地躬身揖礼:“皇兄,臣弟跟皇后开玩笑呢,开玩笑。” 萧衍颇为嫌弃地扫了他一眼,由着内侍替他将垂毓冕冠摘下来,明珠相错的叮当响声夹杂着沉郁的数落声,“朕念你言辞恳切,太后又想,准你从封地回长安,你这见天儿的就没个正事干吗?”萧崵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正要出言辩解,一直躲在屏风后玩布娃娃的润儿撑着小短腿蹬蹬地跑出来,直往萧崵怀里钻:“五叔,五叔,娃娃的眼睛掉了。” 我探头一看,见那细绸缝制的蓝衣娃娃的眼睛果然松动了些,乌黑的琉璃珠耷耷地挂在上面,有种诡异的感觉。萧崵这下顾不得跟萧衍费唇舌了,忙将布娃娃拿过来,瞧了瞧,温声哄道:“五叔明儿给你买个新的,一模一样的。”我暗叫不妙,果然萧衍冷冽地扫了一眼那娃娃,一把夺过来,“什么买新的,不许买。你是男孩儿,天天跟个姑娘似的玩娃娃像什么话。” 润儿抿着秀唇,惨兮兮地仰头看萧衍,又往萧崵怀里钻了钻,泪眼婆娑地盯着萧衍手里的布娃娃,不敢去拿。萧崵看得十分心疼,伸手摸了摸润儿的脸颊,又偷眼觑看了萧衍的脸色,将润儿揽在怀里,像是一对小可怜,在皇帝陛下的怒火里瑟瑟发抖。 殿内一时气氛冷谧,我怀中的女娃似是对这股阴风有所感应,在襁褓中微微醒转过来。秀嫩的拳头握着,咿咿呀呀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往萧衍身上瞥,胳膊朝着萧衍伸过去,急得直哭。萧衍冷凛的脸色瞬间化了,随手把那令他嗤之以鼻的蓝衣娃娃扔到一边,把缕着冷硬金线的外裳脱掉,只穿着柔软的缎衣从我手里将孩子接过来,耐心十足地哄了哄,温柔笑道:“父皇给你想了个好名字,萧如意,怎么样,以后谁要是敢不让你如意,父皇就抄了他的家。” 我摸了摸额头,见润儿深抿着唇,抬起肉嘟嘟的胖手摸了一把那并不存在的泪,如一朵风中残荷,虚弱凄惨地靠在萧崵肩上。萧崵深有感触,越发怜惜地搂着他,趁着萧衍不注意,脚底抹油般地抱起润儿跑了。如意虽然不满周岁,但已将狗腿子的作风发挥的淋漓尽致,她也不知有没有听懂这个名字的意思,便抱着萧衍的脖子往他脸颊上糊了一口唾沫,娇憨柔美地笑着,拿自己的脸颊去蹭萧衍的。 看得我一阵发愣,我这是生了个什么? 魏春秋弓着身子,颤巍巍道:“陛下,凤阁议事的时辰到了,大臣们已等在那里好一会儿了。”萧衍恋恋不舍地把如意从怀里揪出来,正要我这里送,如意立马放声大哭,娇嫩的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竹节般的手指紧揪着萧衍的衣襟,小脑袋抽抽搭搭,抹了萧衍襟前一片泪。 萧衍忙把她紧抱在怀里,心疼地说:“别哭了,再把嗓子哭坏了。”如意边哭着,边用一双被泪水洗刷的晶亮清澈的眼睛去看自己的父皇,像一个将要被抛弃的女子,哀怨凄惨。萧衍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外裳和冕冠,抱着如意吩咐魏春秋:“把这些带上,备辇,去凤阁。” 我直愣愣地看着萧衍抱着如意往外走,留下呆如木鸡的魏春秋,半天回不过神来。 萧衍抱着如意去凤阁议事,不出两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外臣争论的脸红脖子粗,小公主趴在陛下膝上玩得怡然自得,其间还碰掉了一对碧玉貔貅和一把竹骨折扇。议的据说是关于突厥战事,萧衍暗中襄助霍顿将须磨嘉所部打得四处逃散,可渐渐势大的霍顿竟开始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纵容其手下侵扰韶关边境,关于是战是和朝中又分成了两派。 当天,据说没有争论出个头绪,因为这场议事以如意小公主把皇帝陛下的外裳尿湿了而告一段落。 ---近来我很是苦恼,因为出嫁了的芳蔼回宫陪我,给我讲了个从乡野田间听来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姑娘对自己村头的男子一片痴心,奈何那男子已有妻室,且与自己的妻子琴瑟和鸣、好不恩爱。那姑娘所求不得,郁郁而终,阴司之中,向阎王求了来世转生为那男子的女儿,阎王念她痴心可怜,便如了她的愿,果真将她托生成了那男子的女儿。 姑娘饮过孟婆汤,什么都忘了,唯独前世的痴心怨恋留了一抹影子在心头,投生后果然与自己的父亲格外要好亲密,等到出嫁时花轿出了二里地,哭了一路,最后怎么着也不肯嫁,非要守着自己已经鳏居的父亲过完下半辈子。 第349页 我听得头皮发麻,看了一眼在床上玩碎璎珞的如意,等芳蔼走后,将她高高举起,阴沉了脸色,震慑似的问:“你说,你是萧衍欠下的哪一笔风流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巴掌大的小孩儿竟好似冲我翻了个白眼,凤眸艳丽,带着精妙的勾,颇有些萧衍的□□。 我随手拿了一柄木樨晒骨团扇照她脸上比划,她瞪圆了俏眸看我,一副‘你不敢’的凶悍表情。心里的气还没等发作,扇子便被人从上面抽了去,萧衍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我:“芳蔼那神神叨叨的故事你不会真信了吧?她一出门遇见我,就说,不过兴之所起给你讲了个故事,见你看如意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孝钰啊孝钰,这可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 冷哼了一声,一时还生出些愧疚,觉得恐吓一下才一岁多的孩子很不地道,但见如意十分娴熟地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仰视萧衍,伸出小短胳膊求抱抱,眼中还蓄着薄如烟沙我见犹怜的水雾,配上圆鼓鼓的粉腮,像一支沾满了露珠的花骨朵。 萧衍也看愣了,面对她伸出来的胳膊,破天荒的有些犹疑。 “她……好像是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也太……太聪明了吧。” 我歪头看萧衍,视线一触到他的眼睛,觉得他好像跟寻常不太一样,黑瞳里藏了心事,幽深乌浓,一直铺沉到底了似得。 如意乐此不疲地继续着她的表演,见萧衍没反应,不甘心地爬过来往他身上攀,萧衍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乳母叫到跟前,把如意抱了出去。 他坐到我身边,身上带着风霜天里的寒气,和浓郁的龙涎香。我轻声问:“衍,你有心事吗?”他静默了许久,浮淡地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收到了一封信。是从章豫来的,子商寄过来的。” 自姜氏一族轰然坍塌后,姜子商便杳无音讯,他的兄长和族人都老老实实地留在长安或是洛州,接受着太后和萧衍的庇护,唯独他,挂冠离去,再不见踪影。 旁人也就罢了,唯独姜子商他与萧衍自幼玩在一处,感情非比寻常,萧衍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 “哦?他心里说了什么?”想起姜子商那古灵精怪的劲儿,我不禁有些期待。 萧衍的唇角挂着一丝温暖的笑:“他在南郡经商,专门做丝绸、钗环生意,如今已是首屈一指的富贾,在信中描述南方诸郡风景如画,佳人曼妙,比长安不知好了多少。他现在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过得比从前自在多了,还跟我抱怨为何没有早点辞官来这里,真真儿是虚度了无数年岁。” 他描述的这么美好,大约是在安慰萧衍,不想他心里存着太多负疚吧。姜弥再可恶,再死有余辜,可到底是一手将他扶持到皇位上的亲舅舅,子商虽然大大咧咧,可是太了解萧衍了。 我便顺着他的话笑说:“等突厥之乱平定了,我们去章豫看看他,怎么样?”萧衍微怔,搂着我温煦一笑:“信走的官道,明面儿上是从章豫来的,依照子商的性情,他定不是在章豫,不过是想让我安心,才假托章豫来了这样一封信。” 通透睿智如他,自然这些小把戏是瞒不过他的。 “意清好像也在南方诸郡,前些日子也给我来过信,说他教书的书院有一片樱花树,春季盛开美如画卷,身在其中不饮自醉,季叔叔最喜欢在樱花树下喝茶,还说……”我低头浅笑:“他和宋灵均要成亲了。” 萧衍笑说:“你说,他们会不会碰上啊。都在南方,若是碰上了还会在一起小酌一番吧。” 我思量着,恩恩怨怨都已了解,双方又是豁达爽朗的性子,没沾染过半分污垢腌臜,若真是碰上了,没准儿真会举杯小酌,诉一诉思乡情怀。 恍然发觉,属于尹氏与姜氏纠葛纷争的时代似乎真的结束了,欠下的债还了,冤屈的人都沉冤昭雪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为此执念,不甘。 萧衍低头看我,“今日有人提议可以为先尹皇后定庙飨谥号,迎入帝陵与父皇合葬。这本是合情合理的,我也答应了,回来的路上却又开始担心母后那边会不会心里不痛快。”我想了想,“要不我去跟母后说?”萧衍断然拒绝:“你不要掺言,我心里其实早就有此意,不为别的,为了怀淑也得这样,可一直不敢说出来,就怕母后会以为我是受了你的煽动,今儿朝臣先提出来了,我虽然面上犹豫,但心里却是庆幸的。就这样吧,我会去跟母后好好商量的,活着人多让一让逝者,也是为后辈积福,她那般疼爱润儿,会答应的。” 第350页 我便放下了心,不再多言。 时至今日,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也都通过各种方式送来了音讯。唯有怀淑,怀淑……他像一捧泡沫彻底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也没有任何消息传给我们,消失的这般彻底,这般决绝,斩断了一切俗世与他的联系,让我们无处去寻。 或许,他是有心让萧怀淑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世间只剩下一个英年早逝的昭德太子,以仁善和孝,风姿俊朗的样子活在诸人的记忆里,活在史书工笔之下。 窗外风过窸窣,吹动着天竺葵的枝叶颤抖,依旧没有要开花的迹象。我想,不开也是好的,总要有一些东西是只属于那个人,哪怕微末到不足挂齿。 将实现从窗外收回来,正撞上萧衍的,他温柔地冲我笑了笑,将我揽入怀中。 一年之后,萧衍派去韶关的翎卫羽林将作乱的霍顿打得丢盔卸甲,收拾残兵往北逃窜而去。萧衍趁势收回了自萧氏先祖手中丢掉的斡云六州,举朝振奋,坊间一时多了许多歌功颂德之声,皆称萧衍是自太、祖皇帝后大周最英明神武的君王,匡扶社稷、振兴朝局,一扫多年王朝积弊羸弱,建立堪称后世万代顶礼膜拜的煊赫功绩。 萧衍向我调笑道:“哪有什么千秋万代,我若真能像预言所说给大周创下百年盛世那也就知足了。” 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九尺高的落云台上,这地方在永巷的东南角,很是偏僻,一路过来也没见几个人。但却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君王一时兴起建起来的,高耸入云端,俯瞰下去,连绵浮阙皆在脚下。 隆冬腊月,呵气成雾,我往狐氅里瑟缩了一下,见萧衍意气风发地指着西侧,“你看那里……”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一片连檐相接的官邸,没什么不寻常的。萧衍有些怀念有些感慨地说:“那里是吴越侯府,以前我还是晋王时常常从这里往那边看,想象着你在干什么,是喜是忧,猜度着你什么时候会进宫,然后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你碰面,以平和的语气跟你说几句话,然后……”他目光渺远,“然后,那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然后。” 我从身后抱住他,靠在坚实的背上,胳膊箍住他的腰,偷偷地笑了笑,说:“然后,你花言巧语,我就跟你私奔了,等你父皇和我的父母把我们找出来的时候,我们都生了两个孩子了。他们气得要命,可又无可奈何,最后也只得认命,没准儿一气之下把我们贬去韶关做雪熊,天寒地冻的,我要是想家了可能会哭,你来哄我,然后领着我偷偷跑去南方玩儿。烟雨如画,流连忘返,干脆不做这劳什子的亲王,在那里经商。你这张脸啊,兴许会招来很多蜂蝶,我每天如临大敌地驱赶提防,把你盯得死死的,你不耐烦了,就会离家出走……” 他的身体微微抖动,不禁笑出了声。 ——完—— 第147章 番外—萧景润 萧景润觉得自己是个小可怜。 据说,从他一生出来就被送进了勤然殿,日夜由乳母照料,不许母亲靠近,为此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不出自己的母亲。直到三岁那年被接回了昭阳殿,他这个太子才能真正体会一把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当然……这天伦之乐享受的也很是曲折。 他总觉得父皇不太喜欢他,最开始大约是因为他被接回来后占据了母后太多的精力。失而复得,母亲恨不得把他握在掌心里生怕化了似的,将他的饮食起居照料的周到细密,层层叠叠拼在一起,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甚至有一天夜里,他迷迷瞪瞪地被一片烛光晃醒,见母后竟坐在他的床榻前,细嫩的手指轻轻掠过他肉鼓鼓的腮颊,眼睛通红通红的,像是刚哭过一样。 小孩儿眠多,那时也不太懂事,只打了个哈欠翻身继续睡。迷糊间好像听到了父皇轻柔富有韵律的嗓音:“看,润儿好生地躺在寝殿里,你只是做了个噩梦,不是真的。”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静,他在半寐半醒间总觉得母亲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的脸,过了许久,听见她说:“衍,你回去睡吧,我想陪着润儿。” 就是从那夜开始,景润觉得父皇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对了。 母亲每每将他抱在怀里喂羹汤,父皇若是在一旁守着,不是嫌膳食烹饪得火候不对,就是身旁人伺候的不合心意。景润通常是眨巴眼无辜样儿地看他父皇静静的表演,觉得这个男人挑三拣四的本事简直浑然天成。 第351页 一勺温度正好的米汤被舀进嘴里,景润调整了坐姿往母后怀里缩了缩,嗅了满鼻的清雅百合香,格外清隽怡人。乳母将他那娇滴滴的小妹妹如意抱进来,景润仰头看母后,她秀致的眉宇微拧,将手里的汤勺放回去,盯着在父皇怀里花样撒娇的如意看,似乎是在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太过偏心,太过忽视自己的女儿了。 果然,晚膳时母后便交代了乳母来喂景润,自己亲自给两岁大的如意调了米汤,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给她。在五岁大的景润眼中,他父皇端坐在一边,平静的表情下依然是一副总想找茬的神态,掠了眼被米汤糊糊喂得晃悠悠的如意,又意味复杂地将视线放在母后身上许久,见母后似乎并没空搭理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殿门。 等到母后发现父皇不见了已是半个时辰后。内侍殷勤麻利地收拢好了碗碟肉糜,母后才盯着空荡荡的龙榻,惊奇地问:“陛下呢?” 内侍面面相觑,却听一个清清凉凉的声音从殿门口传进来:“陛下走了,陛下又回来了。”他父皇的脸上萦绕着一种挫败寂落的神情,正对上母后满目的疑惑,而后将视线转到了景润的脸上,慢悠悠说:“润儿五岁了吧。” 萧景润登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寻求凭靠般的往母后怀里缩了缩,果然听他父皇思忖着说:“该进书房了。” 最先得到这消息的是他五叔,景润喜欢五叔,觉得他虽然有点傻,但为人和蔼可亲,嗯,比他父皇可亲一百倍。在得知皇帝陛下要将年仅五岁的太子送到那一帮老学究手里摧残后他立马行动起来,几乎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有勇有谋地筹划了一番,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钻进了太后的祁康殿。 景润被母后抱着刚走到祁康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祖母中气十足的声音:“润儿才五岁!怎么着也得再留一年,不然哀家跟你没完。” 父皇的声音则显得克制而镇定:“润儿是太子,大周的千万里江山迟早有一天是要传到他手里的,在这毫无边际的娇宠之下已养成了软繻性子,将来如何指望他扛起社稷,绵延大周国祚?”景润并听不太明白父皇话里的意思,但却感觉到母后的身体略显僵硬,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正当母子两僵持不下之时,他五叔从太后身后冒出个头来,“如今天下太平,八方来朝,内无近忧,外无虎狼环伺,太子只需安心做个守成之君便罢,有什么难的?”被父皇瞪了一眼,他五叔讪讪地将头缩了回去。 父皇当机立断,从母后手里将景润夺了过来,又想了想,将他放在地上让他自己走,说:“朕已召了太傅、少师入宫,就从明天开始,卯时进书房,戌时散学,少一个时辰都不行。”他听祖母抽了口冷气,“我看你是疯了,他才这么大点孩子,你让他……”祖母眼珠转了转,将视线投到母后身上,“皇后,你的意思呢?” 景润仰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母后,见她低着头踌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就依照陛下的意思的来吧,他是储君,身上的担子重,不能跟一般的孩子相提并论。” 殿内一下子寂静起来,萧景润终于摸了一把辛酸泪,而后被他父皇生拉硬扯地扔进了书房。 许多年后直到景润成人他亦渐渐摸索出来,他的父皇不论有什么决定,母后大多是无条件支持的。哪怕所有人都反对,哪怕她自己心里也并不好受,可她还是会站在父皇那一边,也许是为了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孤零零的。 到这里,景润觉得用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来形容比较合适。进书房后转眼十年,萧景润长成了俊秀修长的翩翩少年。宫闱的生活很平静,他是唯一的皇子,话本上的皇家兄弟勾心斗角、夺嫡的戏码在他看来遥远至极,他从小就是在一种安稳、没有威胁的环境里长大,性子也不出意外的温和宽厚。 若说他会对着谁焦躁犯脾气,大概只有他的妹妹如意了。他烦死这如意了,小小年纪,仗着一副倾国倾城的面容和哄父皇开心的本事,常常跑到他的东宫里作威作福,不是打哭他的内侍,就是踩死他养的斑鸠。偏偏他还不能告状,不然就落个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摘责。 所幸,还有疼他的祖母、五叔和姑姑。 全家人都疼他,每当他被叫进太极殿询问功课时,大家都如临大敌般看着风向,等着消息,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被父皇责骂甚至他一气之下要让人把他架出去打上几棍子。 第352页 这一日他总觉得父皇好像心不在焉的,他背完了《梁书》第九卷,才发觉好几处都背错了,可他父皇竟没发觉。他踮起脚,好奇地往龙案上掠了一眼,发现父皇搭在案桌的手里握着一枚红枫叶。红似烈火,灿热滚烫地绽放在手心里,像把他整个人的神思都抽调干净了。景润从太极殿出来,果然见五叔和姑姑都守在殿外,五叔捋了捋腮下两撇滑稽的小胡子,悄声问:“没事吧……”芳蔼姑姑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听着要搬凳子拿板子的动静,应是没挨打,挨骂了?骂两句没事,你父皇当太子的时候也经常被先帝骂。” 自从上一次父皇被他颠三倒四的学识所激怒,让人打了他两板子,真真就是两板子,因为五叔听到风声飞快地通知祖母赶过来,祖母把纲常伦纪、孝道都搬出了出来,最后甚至拿出不放了他就要一头碰死的架势,才好容易把景润救出了太极殿。从那以后,每每萧景润要被叫进太极殿问功课,他们全家都不得安宁,非得在外面盯着才放心。 景润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皇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才说:“父皇今日好像有心事。” 话音刚落,他见老迈的魏春秋迎着母后从偏殿去了正殿,母后远远看见了他们,只朝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快走。 景润想,今儿兴许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送走了五叔和姑姑,心里不安,又偷偷折返了回去,在殿门外听父皇怅然若失地说:“定是他了,那吴越风头无两的赤枫招竟是他所创,算起来时间也是对的。” 赤枫招?萧景润听过这个名号,据说是一个江湖派别,专好打抱不平,据传言,暗中帮官府破了几个冤假错案,解救了一些蒙受陷害的无辜之人,在坊间有着很好的名声。父皇口中所说的他是这赤枫招的创始人吗?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父皇竟认识吗? 他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听母后说:“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他既派人送来了这枚枫叶,又没有其他更明白的书信,可能……只是想让你安心吧。他还活得好好的,做了他想做的事,这不是挺好的吗?” 父皇沉默了许久,才说:“孝钰,你相信血脉亲情之间的心有灵犀吗?我觉得这枚枫叶没那么简单,我得去一趟吴越,你和我一起,让润儿监国,我们尽快起程。” 萧景润平生第一次被推到了监国的位子上,竟是因为一片枫叶。他的父皇和母后起程后的十天,吴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荒野之外满是缟素,哀泣不断,像是有人在祭拜什么。细细探查,才知道是那赤枫招的掌门人病逝了,曾被赤枫招帮助过的人自发相送,兴起了极大的阵仗,那周边的官府也多少受过赤枫招的点拨恩惠,所以并不多管,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景润盘算,十日,他们或许刚到赤枫招所在的吴越,但这消息既已传入了长安,想必那人病逝已是许多天前的事了。他细细估算了许多遍,觉得父皇和母后不太有可能赶在这掌门人病逝前抵达吴越。 第148章 番外—萧怀淑 吴越自古便是书香传意之郡,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自久远年岁流传至今,有着极丰厚的底蕴。因是微服,萧衍和孝钰到吴越时并没有多少人来接,满打满算,有分量的便是一个沈槐外加一个莫九鸢。 吴越沈氏的勋爵虽已被裁撤,但好歹是皇后母族,萧衍这些年也不曾断了恩赏和节赐,所以沈氏在吴越仍算得上是缙绅之家,名门望族。他算起来已年过不惑,但看上去精神矍铄,一袭湖水蓝镧衫站在河岸边上,迎着秋风,吹起烟波浩渺。 见两人从舟船上下来,沈槐忙迎上去,“陛下,娘娘,舟车劳顿,快去府中歇息吧。” 这沿岸挂着惨白的素帆,桑树上缠着白丝绦,被略带凉意的风洗涤而过,更透出些凄惶。萧衍凝着沈槐身后仆从腰上所缠的素练,叹道:“可还是晚了一步。” 孝钰本在出神,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伤慨,闻言歪头看向萧衍,“衍,我们还可以再送最后一程,说来也不算晚。”莫九鸢领着两个年少的道士上前,碍于周围人,不便泄露萧衍的身份,只略微拂了拂身,道:“掌门人若是知道二位肯亲自为他跑这一趟,当走得无憾了。” 萧衍冲他点了点头,便跟着沈槐走。所过之处,唯见小桥流水,勾阑画栋,比之长安的波澜壮阔倒觉清新雅致了许多。这是孝钰的家乡,第一次踏足,竟是为了替怀淑奔丧而来。 第353页 灵堂布置在沈府,并不是在传言中的赤枫招里。一块小小的黑檀木牌位,以白漆写了几个字——天涯飘零人之墓。孝钰一怔,陡然想起,他自是不能将萧怀淑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刻在上面,而柳居风却也不是他的真名,刻了也没多大意思。‘天涯飘零人’……倒真有几分应景。 萧衍盯着牌位看了许久,直到孝钰将点燃的焚香递到他的手里才回过神来。 炭盆里烧得荜拨乱响,一股暖意从膝边袭来,不知为何竟让萧衍想起了往事。那时怀淑还是太子,一时兴起,领着萧衍和孝钰去寻叶行苑打靶子。好大的一颗红心在衰草编的靶子中间,孝钰的弓比他们软了许多,看上去当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勉勉强强射在靶心周围。 萧衍从内侍手中接过弓箭,搭弓引弦,眼角余光瞥了下孝钰,轻微地呼了一口气,把本已瞄准的箭往旁边移了几分,随意射出去,正好比孝钰的箭落了些下乘。 孝钰飞奔上前,眼见怀淑和萧衍的准头都不如她,极为欢快地跑回来,笑道:“两位哥哥承让。”怀淑和萧衍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 作为赢了的彩头,就是晚上可由两位皇子亲自架篝火,烤肉吃。灰兔子剥了毛,将肉剖开,再把内脏取出来,以清水洗净,涂上佐料架到铁栓上烤。不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伴着油滋滋的声音飘出来,传遍了整个行苑。 怀淑回身看了眼拿着兔毛儿玩得正欢的孝钰,又看看身旁添火扇扇子的萧衍,不知怎得,生出些感慨:“如果咱们一世都能这么开怀该有多好。” 萧衍俊秀的面容上罕有表情,却被火光映照得多了几分温暖,“大哥,秋日渐凉,你倒先伤悲起来,你是太子,又不是穷酸文人,怎得跟他们一个腔调了。”怀淑愣了愣,随即一笑,露出些‘你是个小孩,还不懂’的高深表情。 那时朝中的尹姜之争已如火如荼,或许是怀淑心中有了微妙的预感,过了好一会儿,又说:“不过,若是不能尽如人意,有你们两个能陪在我身边也是好的。”当时的萧衍颇不以为意,觉得自家大哥娘娘腔调的,准是和那些文人墨客交往过密的缘故。 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萧衍早已不是当年那别扭冷淡的少年,而萧怀淑已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牌位。按照吴越这边的习俗,棺椁是要在灵堂里摆放够七日的。萧衍和孝钰来时已过了三日,萧衍独自在灵堂里守了两日,水米未进,其间孝钰来劝过他两次,没劝动,便不再劝了。 到了第三日,她端了一杯温热的茶进来,送到萧衍唇边:“衍,你喝一口,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在这儿,也不吃不喝。”萧衍歪头看她,迎上两道执拗的视线,轻叹了口气,就着孝钰的手喝了几口茶。 “大哥在这地方走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也不方便叫人来送他,只有我送一送,希望他余魂未散,能多些安慰。” 沈槐正抱着麻衣蓑笠进来,一听随即打起岔来:“陛下,草民这就不懂了,什么叫这地方,我们吴越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哪点比长安差了?” 萧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上身笔直,纹丝未动,冷淡道:“你这府宅还挺气派,祖上传下来的吧。” 沈槐愣在原地,没多时便认怂:“草民多嘴了,陛下高抬贵手,千万别抄家,祖宗传下来的就剩下这么个宅院了。” 孝钰垂敛下眉目,唇线僵硬,似乎在强忍着笑。她偷眼去看萧衍,见他果然眼皮开始打架,强撑了一会儿,便彻底合了眼倒在她的怀里。 沈槐忙把怀里的杂物扑棱到一边,惊愕道:“这,这……我可没给陛下乱吃东西,不关我的事,孝钰,你得给叔父作证。”孝钰无奈地搂抱着萧衍,咬牙道:“我给他在茶里下了点迷药,这都两天了,还当自己是铁打的少年郎啊,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人叫了仆人合力把萧衍送到床榻上,孝钰命人把早就温热好的参汤端来,一勺一勺地喂进萧衍的口中。这一切都做好了,她替他把被角掖好,痴惘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剩下的两天我来守。” 夜色沉酽,沈槐正亲自拿了麻布擦拭着灵堂里的物什。人至中年,温雅更甚,只是一双眼珠不时地滴溜溜转动,透出些精怪的气质。见孝钰独自过来,他一改白天的滑稽不羁,拿出些长辈的沉稳,叹道:“我也想说,这么熬着,万一出个差池,谁能担当得起。”孝钰点了点头,四顾左右,问:“莫九鸢呢?怎么这几日倒不见他了?” 第354页 沈槐道:“他是青桐山掌道,身上杂事多,没个清闲时候。这不,刚偷得浮生接到你们,便又去处理道门中的事务去了。” 孝钰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从前那根在萧衍身边的莽撞小子,如今已能当得起天下第一道派的梁柱,颇有些岁月如水,逝去不回头的感慨。 “说起来,这些年我们虽在吴越,可一点没断了长安那边的消息。咱们这位陛下,将侵扰大周数十年的突厥打得哭爹喊娘,避退到数十里之外,还不忘上表求饶。而南郡的祸乱消除的干干净净,兴新税制,从前的匪寇之乡如今都成了缴粮大郡,物阜民安,天下升平,八方来朝,只怕当年□□皇帝在位时也没有这番盛景。”沈槐的视线微恍,倾心叹道:“有明君如此,任谁也该服了。” 孝钰在蒲草团上跪好,轻挑了挑唇角,“可他的辛苦又有几人知道呢?”就因为这皇位是从怀淑的手里抢过来的,所以他时时悬剑在顶,没有丝毫敢懈怠,勤勉政务,恪谨己身,几乎将全部的精力倾注到江山社稷上。人人都觉得他是明君,创下了许多可供载入史册的功绩,可他也是一介凡人,撑着肉体凡胎,操心最重,殚精竭虑才换来了今日的大好局面。 沈槐将炭盆往孝钰身边挪了挪,蹲在她身边陪她,说:“可他有你啊,孝钰,他有你,单就这一点,比怀淑幸运了许多。”孝钰有些意外地看他,见沈槐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这些日子总也找不到机会避开陛下把这个给你,我想怀淑是打算了无牵挂、干干净净地走的,可临了临了还是没忍住,我原想着等办完了丧事找个借口亲自去一趟长安,你们既来了,也省得我费事了。” 孝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硬括的信笺,止不住的发抖。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怕什么,这些日子强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仿佛轻易塌陷,心揪在了一起,溢出些不明所以的情绪。 纸笺很薄,从中间折了一道放在信封里。墨迹洇出来,看上去也并没有写很多,她轻轻展开,只有三个字——下辈子。孝钰渐觉视线有些模糊,捂住嘴,避免哭出声来惊扰了外面守夜的禁卫。沈槐默默地自袖间抽出一方丝帕递给她,怅然若失道:“若是有下辈子,你可千万得避着些陛下,找到怀淑,把这一世欠他的还了才行。” 孝钰将眼泪抹干净,也不管泪珠还是接连落下,把薄纸笺放在火盆里,哽咽着微笑着说:“好,怀淑哥哥,下辈子,我一定找你。” 第149章 番外—无题 萧衍醒过来时,见窗外天光暗淡,隐约飘着细雨如丝,他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捂住脑侧,觉得里面像是坠了铅块沉甸甸的。 随行的内侍忙上前,将煨在炉火上滚烫的参汤端过来,尖声细气地说:“陛下,您先喝了这汤,娘娘特意嘱托的。”萧衍精光内蕴的眼眸罕见的露出些许迷茫,但未持续太久,转而想起他昏睡前饮了一杯孝钰递给他的茶,暗咬了咬牙,掀开被衾,直奔前堂。 那里好生热闹。沈槐领着四五个孩子在与孝钰一一介绍,三个小的看上去不满十岁,是沈槐的。两个大的足有十五六岁,是沈槐的堂兄所出。堂兄早逝,膝下又只有两女,便都寄样在他这里,只等找个好婆家尽早打发出去。萧衍站得远远的,见孝钰甚是亲昵地摸过那几个孩子,从扈从手中接过见面礼一一递给他们。 三个小孩儿穿着白底刺黄花的绣褥,裳摆几乎垂到地上,拿了礼物便都高兴地由大一些的姐姐迎着回屋去玩了。沈槐身边只跟了一个看上去长了副精明相的侄女,打量了一番孝钰,转头问沈槐:“叔父,侄女怎么从未见过这位表姐,她是从哪里来的?” 孝钰心想,她父亲年少离家,因幼时遭了些不公正的对待,后来一时糊涂又干下那些荒唐事,自是无颜再见吴越父老,从前没有交往,如今和萧衍一起微服而来自是不能轻易暴露了身份。见沈槐略有些为难地揉了揉额角,含糊不清地说:“小韶,怎么偏你有这么些问题……”小韶不依不饶:“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难说的……”娇俏纤薄的嘴唇慢慢颌上,略有些出神地看向前方。两人察觉到她的视线,皆循着看过去,见桂花树下萧衍不知已站了多久,银白的缎衫上窸窸窣窣落了些许细碎的黄花瓣。 沈槐和孝钰迎上去,孝钰勾住萧衍的胳膊,一双眼眸莹光透亮,低声问:“醒了,睡得可好?”萧衍斜睨了她一眼,低哑着嗓音道:“最后一次,再敢给我下那种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355页 孝钰瞪了他一眼,欲把手从他的臂弯间抽出来,却反被萧衍截在中间握住,紧扣在手心里。两人不再多话,因沈槐和小韶已走到跟前。 沈槐敷衍着礼数冲萧衍微躬了躬身,“明天下葬,坟茔已准备妥当了。”萧衍的目光微微放空,似是被阴郁连绵的天气所惑,生出几分伤悒,难得的对沈槐很是客气:“你多费心了。”沈槐一怔,头略微低下,道:“应该的。” 站了一会儿,雨下得大了些,扈从上来打伞,萧衍接过油纸伞和孝钰共打一把,极自然地将她揽在怀里,冲沈槐道:“等明日下葬我们便走了,这几天叨扰太甚,让你家里都不得安宁了罢。”本以为沈槐至少会客套两句,谁知很是自然地顺杆儿往上爬:“可不,为给两位腾地儿,我夫人都领着刚出生的孩儿回娘家住去了,还有那几个孩子……”小韶实在听不下去,暗中扯了扯沈槐的衣袖,“叔父,你怎么这样!” 萧衍唇角微弯,露出些很是高深的笑意:“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沈槐一壁挣扎着将袍袖从小韶的指间抽出来,一壁冒着僭越不敬的仪态靠近萧衍,凑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说到最后连孝钰都听不下去,凉凉地说:“叔父,我记得你从前挺有骨气来着。” 小韶守着闺阁女子的本分,独自站在绘着莲蓬花的油纸伞下,不时偷偷抬眼看一看萧衍,脸颊微红,薄敷的胭脂都遮不住。听得孝钰这样说,她嗔怨似得瞥了这位‘丢人现眼’的叔父一眼,见他不以为然地朝孝钰摆了摆手:“长辈说话,晚辈勿要插嘴。” 孝钰果真缄默不言,等他一股脑儿都说完了,萧衍没什么表情地看他:“还有吗?”沈槐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些,多谢……陛下恩典。” 后面四个字细若蚊鸣,几乎只在嗓子眼里嗡动了几下。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屋去了。临行前,沈槐终于察觉到小韶那落在萧衍身上不自然的眼神,只觉一股气从心扉里往上窜,大了声响训斥道:“看什么看,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声音太大,惹得孝钰频频回头,半边臂袖落在油纸伞外,湿漉漉地黏在胳膊上。萧衍皱着眉看了眼她臂袖上的水渍,一手握住伞柄,一手环过她的腰快步将她抱进了厢房里。 外面小韶不甘示弱,秀眉微挑:“叔父,你也是老男人,平日里装一装温儒素雅也还看得过去,可让人家一比,滋滋,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听说没有,还胆大包天敢编排你叔父,我今儿非得正一正家法……” 萧衍回身将门关上,连同那没完没了的争执一同关在了门外。孝钰高抬茶壶,淡褐色的茶水汩汩地淌进了茶瓯里,还冒着淡抹的热雾。她思索了一阵儿,笑意幽淡地说:“陛下魅力无边,连那么小的丫头都能迷住……”萧衍半蹲下身,亲上她的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过了许久,他扶住喘息不稳的孝钰,以外人绝不可能听过的温柔声色说:“我只要把你迷住就行了。” 孝钰转了转眼珠,心中的那一点酸涩悄然间烟消云散,陡然觉得他在漫长岁月里已积攒出了丰富的经验,来平复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妒意。 “你有没有觉得,沈槐今天话有些多……” 孝钰敛正了身体,心中如蓄着一面钟鼓,不时便被敲得回音荡却。她低了声音,含着些微的叹息:“也许是心里难过,太难过了,不知如何纾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看了一眼消瘦憔悴的萧衍,摇了摇头:“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若是神识有灵,一定不愿看见为他哭哭啼啼,哀伤不能自已的样子。” 萧衍凝睇着她,视线如粘黏的丝线要将她缠成茧似得,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我就是心里有愧,试图以那种方式让自己好过一些儿。”孝钰怜惜地看他,眼眸中包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你知道便好,这样是没有用的。”时至今日,孝钰才真正明白,要说欠,萧衍所欠的远远没有她欠的多。 萧衍回头看了看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雨,遥隔着屏山,雾霭飘薄,衬得人间一片灰蒙蒙。缓声说:“那我们都好好保重自己,早些休息,明天再送他最后一程。” 第356页 ---这雨下了大半夜,及至清晨微熹时,便停了。飞檐下淅淅沥沥落着昨夜的积水,在滑凉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地面上缭绕着未散尽的淡雾,但云层之外隐约爬上了日头,正蓄势待发的等着光芒大炽。 沈槐安排的很妥帖,整个下葬过程很宁静,人不多,孩子们都没来,除了萧衍、孝钰和沈槐,莫九鸢也鬼使神差地赶了过来,穿着一袭素白缁衣,孤身来送了怀淑一程。 孝钰伸手将粘黏在萧衍衣襟上烧得乌黑的纸钱拿下来,最后看了一眼石碑,悄然无声地跟着他走了。莫九鸢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座篷舟,停靠在河畔,恢复了从前狗腿子似得做派,神秘兮兮地凑到萧衍跟前:“我带陛下去看个人。” 因他的关子实在卖得太好,萧衍又拉不下脸逼问他到底要见谁,因此两人便领着乔装跟随的禁卫在吴越改道,顺着江流飘摇而下,去了赣州。 赣州河畔鳞次立着许多画舫楼阁,轩窗大开,坐着妆容精细的曼妙女子,不时有勾丝拨弦的音调传出来,混浊着吴侬软语,置身其中仿若时光都放缓了。 酒肆里正开了出新的折子戏,仔细一听,是个俗的不能再俗的才子佳人的戏码。莫九鸢引着他们落座,要了最贵的陈年太禧白,殷勤地替萧衍和孝钰满上。孝钰抬起眼皮,“莫九鸢,你这卖的什么关子?” 莫九鸢含笑着说:“二位猜猜这酒肆是谁开得?” 萧衍睫羽微垂,转而轻绵地笑了笑,这笑声尚未全落在地上,便听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从内柜里飘出来:“送官?官府忙得很,就别去添乱了,直接扣在后厨让他洗碗吧,不会?洗碗都不会还敢出来喝霸王酒,走,你领我去瞅瞅,那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人才。” 萧衍伸手将桌前的屏风拨开,恰恰挡住了他们三人的脸,耳边还是断不明白的官司声,夹杂着那艳俗的折子戏,如一场颠三倒四的荒诞闹剧。孝钰低了头,悄声说:“姜子商够可以的啊,还特意给衍写信吹嘘他买卖做得多大,敢情是跑到这锦绣丛中卖起酒来了。” 莫九鸢笑说:“这河畔停靠的货船,十艘中有八艘都姓姜,南郡往来商贾没有不知道姜老板大名的。他恐怕这一回儿还真没吹牛……” 孝钰奇道:“那他怎么还在这破酒馆里?” “空虚寂寞呗”,莫九鸢眉眼飞挑,“此处乃四州接壤,秦楼楚馆林立,乐坊佳人才色双绝,姜老板就算买卖做得再大,也舍不得这温柔乡啊。” 耳边的官司声渐渐息掩,像是双方达成了一致,各自散去,那荒腔走板的折子戏再度占据主流。萧衍瞥过那盛酒的白瓷瓶,微微散出如玉般的幽润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眼眸中掠过一抹狡黠之色:“咱们今日也得喝一次霸王酒,现成的富户在这儿,不宰白不宰。” 莫九鸢与他对视了一眼,倏然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姜子商一看见这羽带博冠的道士,便皱起一张苦瓜脸:“我说……你可是堂堂青桐山掌道,天下一道门,时不时跑我这儿来白喝酒,传出去忒得掉价……什么?你还点了太禧白,什么贵你点什么呐……”姜子商呼啦啦地翻过账本,煞有介事的数落。莫九鸢不以为意,拽过他的袖子往坐席上引,甫一绕过屏风,莫九鸢愣住了,两张坐席上空空如也,酒盏码的整齐,连酒壶都盖上了木头塞,仔细一看,桌面上摆着一方白玉扳指,很眼熟,就是萧衍平日里常戴在手上的。 一阵恍惚落下,莫九鸢那并不算灵敏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他忧虑地转头看看姜子商,见他两眼发直,紧盯着玉扳指,慢慢的上前,如珠似宝般地捧起来,放在嘴边呵气反复擦拭着,神色渺远,似是忆起了许多往事。 蓦然间,他飞奔至窗前,视线飞快地掠过河畔上蚂蚁攒动般的人影,徒劳地找寻过后,盯住了一艘画舫,船头站了几个精壮硬实的带刀男子,水雾飘摇间依稀可见船舱里有两个人影。只能看见和莫九鸢穿了一样的白色素服,可再看,看不清样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舫消没在湖光缥缈之间。 第150章 番外—辰光 太后这几日在祁康殿设宴,宴请京中勋贵女眷,硬逼着萧衍给她捧场。于是,皇帝陛下始终以一副冷面如霜、生无可恋的姿态无视了几个正当妙龄的贵女抛过来的媚眼,等到他母后说可以走了,以脚底抹油的速度奔出了祁康殿。 第357页 夜间,腿脚不甚灵敏的魏春秋抱着几封撒花信笺鬼鬼祟祟地钻进太极殿,塞到了萧衍的手里。雍和矜贵的中年君王很是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敛着袍袖拆开了一封,正瞄到了‘心悦君兮君不知’,飞快地折好放回去,以一种做贼心虚的样子嘱咐魏春秋:“赶紧拿出去烧了。”眼见着上了年纪的大内官动作迟滞且拖拉,又不放心地补充:“千万不能让皇后看见,也不能让她知道有这么回事。” 魏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将参差的纸页扑棱到自己怀里,捂得严严实实。一回头,见萧衍抬手抚着下腮,喃喃自语:“长安的风气何时这么开放了?” 然而皇帝陛下还是低估了长安的风气之开放。几封寄托芳心的情书石沉大海之后,蔺安郡主家那位花容月貌的贵女许龄珠托着门路打听到了萧崵的跟前。 偏巧不巧,当日景润正从古玩场搜罗来了一尊玉貔貅,兴致正浓命人抬着登上门来给萧崵欣赏。许龄珠登门时也只见南窗下悠闲坐了位银缎交领衫袍的少年,胳膊肘拐着洒金青石的小案几,视线轻飘地从他身上掠过,龄珠的眼中没什么波澜,只转过头对着萧崵将在心里早就斟酌好的话说出来。萧崵越听越觉心惊胆颤,敢情是这比萧衍还小了一辈的丫头给他写了情书说动了在朝为官的兄弟,夹在直通御顶的奏疏里呈上去了。 且看情况,萧衍不太愿意搭理,但可能顾忌着宗亲门楣,也没把事情点破,这么不声不响地暗消了。 偏偏许龄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非得问个究竟,从亲戚好友里拨弄了一番,觉得萧崵跟皇帝陛下关系最亲近,最值得托付。 萧崵望着这绮年花貌的少女,生出些微酸、失落、低徊的复杂情绪。一晃眼,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太后寿宴,老人家中意要给他当王妃的女子一个劲儿地冲着萧衍横洒秋波,还有那个曾经惊鸿一瞥的异族公主,他暗地里动过心,但人家浑然未觉还只全副柔肠地照着他皇兄托付过去。他换了个坐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且公私分明,“龄珠啊,你干了这么些事,你爹娘可知道?” 许龄珠倏然红了脸,仿佛乍才反应过来女子矜持、含蓄内敛才是本分。特别是那南窗下的少年尤为讨厌,竟冲着她浅浅的笑了,那笑容煞是刺眼,嘲笑她似的。她暗自怒骂,真是该死,刚才光顾着紧张去了,竟忘了让端王摒退左右,这下都让他听见了,若是他说出去可怎么好。 心猿意马的搪塞了几句,萧崵拿出长辈点拨晚辈的气势,长于短叹道:“龄珠啊,你要知道,咱们陛下长了那般样貌,从年少到现在招了不知道多少狂蜂乱蝶,他万花丛中片叶不沾身,早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了,你年纪还小,容易被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再回去好好想想……”说到最后,有种泄私愤的感觉,语重心长地说:“好看的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 许龄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眨巴着一双乌澄晶亮的眼睛,懵懂地点头,告退了。临走前,细俏的眼梢不着痕迹地瞥了景润,眸底漾过一波凶光。 等到佳人彻底没了踪影,景润乐不可支地拂开幔帐,从里面走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我看呀这事八成是父皇怕让母后知道,悄无声息地销赃了。”萧崵以一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他:“你还笑得出来,难道你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吗?” 景润一愣,见萧崵近乎于义愤填膺地说:“论身份,你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论年纪,你年方十五,风华正茂;论内室,你尚未娶妻,妃位空悬。综合下来,难道这些美女们不是更应该给你递情信?” 景润捋了捋鬓发,隐约觉得他五叔说的有理,可他也实在想不通,不过一桩点缀枯燥生活的桃色艳闻,怎得让他好像真动了怒似的。 看着他懵懂无知的模样,萧崵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愈发悲从中来:“你父皇虽说还不算老,可已经这把年纪了,凭什么还这么招小姑娘喜欢?” “肤浅!全都是些肤浅的!” 景润彻底摸不着头脑,诧异错愕地盯着头顶几乎冒出小火苗的五叔看了一会儿,见端王妃正领着五岁大的堂弟进来,忙躬身揖礼:“婶婶。”秦银霜撒开手,堂弟便往景润怀里钻,两个晚辈玩在一处儿,她看了看面容犹带不忿的萧崵,问:“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萧崵忙将纷繁复杂的表情摸掠干净,鞠出一抹笑:“没……没什么。” 第358页 秦银霜狐疑地左右端视他,觉得他有些诡异,似乎平静的外表隐隐憋着坏,一副要生事端的样子。 然而没等到萧崵使坏生事,一桩重闻如天降巨石,砰一下砸了下来。 当朝太子让人给绑了。 当日萧景润来端王府纯属稀松平常,跟寻常人家亲戚串门似的,一个月来八趟,从不兴东宫仪仗,带着的侍从护扈也是潦潦草草十数人,从端王府出来拐进东盛巷,直接让人一麻袋兜头盖下劫走了。 剩下被打的七零八落的东宫侍从忙不迭地跑回端王府报信,萧崵迷瞪瞪地看着那些慌慌张张的开口闭口,一时无法接受,这是青天白日的,有人在天子脚下把东宫太子劫走了? 秦银霜率先反应过来,忙说:“殿下,你得快些进宫向陛下禀报,太子是出了端王府被劫,万一……有个差池,您可脱不了干系。” 萧崵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便服都来不及换下,连爬带跑地直奔皇城宫门而去。 萧衍正举着户部刚呈上来的课税奏报蹙眉,自打萧崵进了太极殿就没给他个正眼,直到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说:“景润一出端王府就让人掳走了,臣弟已审问过东宫侍从,他们也说不明白……” 他那高冷矜贵的皇兄终于把一双秀昳的凤眸从奏折移到了他的身上,看了他几眼,吩咐内官:“召京兆尹和左监门卫中郎将。” 浣白的内侍锦衣从萧崵跟前迅疾而过,他只觉眼前一晃,几乎要被乱成一团麻的困惑搅得天翻地覆。 “臣弟实在想不通,长安城内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劫掠当朝太子?” 萧衍亦蹙眉凝思,略显嫌弃地看向他:“景润今日可穿着冕袍,带了东宫仪仗?”萧崵摇头:“没,他来端王府鲜少这么郑重其事。”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根节分明,鼓点幽长,响在静谧无声的大殿里,如催魂似的,把萧崵扰得越发烦躁不堪。 他负着手来回走,陡然听萧衍清冷的声音飘过来:“别走了,走得朕心烦。” 这才注意到,平放在案桌上薄韧的宣纸已被揉成了团子,潦草扔到一边。萧衍也没了耐心再去看奏折上密匝匝的账目,只垂下那纤长浓密的睫宇满腹心事的沉默着。萧崵看他看得久了,觉得他这位皇兄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容颜俊秀,气质雍贵,依旧是倾世的风姿,有他在的地方,若明珠在侧,能轻而易举的让旁人都失却了颜色,难怪能引诱那么多女子飞蛾扑火似的往上贴。 等等…… 萧崵似乎从一团乱麻中抓了跟头绪,战战兢兢地偷眼看萧衍,“皇兄,你还记得龄珠吗?”萧衍果然露出迷茫的表情,听萧崵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就是蔺安堂姐家的那个闺女。”萧衍神情一滞,奇异的生出几分警惕,目光炯炯略带凶戾地盯着他:“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今儿上午,她到端王府来过,非得让臣弟引荐再让她单独见一见皇兄……”萧崵紧觑着萧衍的脸色,后脊背浸上一层冷涔涔的薄汗,“景润也在。” 萧衍的表情甚是复杂,视线如被捻成了一根细刃般的丝线,劈空向他扫视而来,骇得萧崵一个激灵,几乎要当场扑倒求饶。 内侍这个时候进来,说是京兆尹和左监门卫中郎将到了。 萧衍吩咐他们:“暗中盯着蔺安郡主府,盯着那个许龄珠,但不可轻举妄动,十拿九稳之前不可打草惊蛇,别让她伤了太子。” 两人齐齐应是,忙下去筹备营救事宜。 萧崵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讪讪地回看皇兄,听他恶狠狠地说:“润儿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给朕等着。” 萧崵心中万分惶愧,又替景润担着心,这孩子自小是他看着长大的,温顺乖巧又善解人意,他这当叔叔的心里疼得紧。眼下虽说这事儿根源不在他身上,但怎么说也是他处事欠妥当连累了景润,如今这大周朝的孤苗儿生死未卜,他心里倍感煎熬,倒不觉得皇兄说话刻薄了,低了头,哀戚戚地说:“景润要是有个什么,不等皇兄发落,我也不活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萧衍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像方才那么担忧,凛着脸色,道:“母后这几日身子不适,要是让她知道了,非得吓晕过去。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景润失踪这件事不能有半分泄出去……还有孝钰……”提及孝钰,萧衍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宛若柔光扑面,连声线都柔软了:“也不能让她知道。” 第359页 萧崵被这寒冰乍融的话语一震,蓦然反应了过来:“皇兄,这事不能赖我,要怪就得怪你,是你先招来的桃花债,没准儿这丫头一颗芳心石沉大海,且早就看出了景润的身份,故意绑了他泄愤的。” 萧衍眼眸中罕见的温柔被他这几句驱散的干干净净,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萧崵仿佛触到了机括,开始絮叨:“那么小的姑娘,性子又执拗,一头栽进了你这潭深水湖里,自然轻易出不来了。再者说,她又不是什么歹毒的人,就算绑了景润,也不见得会伤了他。”说到最后,图心理安慰似的盖棺定论:“反正这事不能全怪我,皇兄你才是根儿。” 萧衍气急了,伸出食指点了点他,正咬着牙要说什么,殿外传来魏春秋的声音:“娘娘,您怎么来了。”于是那尚未出口的恶言化作了警告:“管住你的嘴。” 孝钰一阵风儿似的掠过萧崵,跑到萧衍跟前,着急地问:“衍,润儿怎么了?我听东宫侍从议论,他,他……”萧衍站起身,半搂着她让她坐在御座上,弯了身平视她,柔声安慰:“没事,孝钰,不要着急,我心中有数,润儿不会有事的。” 孝钰得了许诺,仓惶的神色渐渐安定下来,这才注意到下面还站着一个萧崵,疑虑道:“端王怎么在这儿?” 萧衍回身,躲避着孝钰的视线朝萧崵使了个半分警告,半分威慑的眼神,他如遭雷击,发着懵结结巴巴地说:“臣弟……臣弟来给皇兄请安,请安。” 在孝钰狐疑的视线中,萧崵磕磕绊绊地端袖揖礼:“臣弟告退。” 捏着襕衫一角,极具艰难地走下太极殿云阶,见那打扮得精致妍丽的小如意在宫娥拥簇下过了来,发髻上散落着银箔珠花,晃得萧崵眼晕。 “五叔,我听说大哥让人绑了。”轻启丹唇露出四颗白腻如玉的齿贝,雀跃的几乎能蹦上枝头。被萧崵拿出长辈的气势凉凉眄了一眼,她压低了声音,以拙劣的演技硬凹出沉痛难忍的样子:“听说,我大哥让人给绑了……” 萧崵实在忍不了,气道:“你又不是个男的,你大哥让人绑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被点破之后,如意也不跟他装了:“他要是再也回不来,那我就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孩子了。日后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在我身上,那还不是美滋滋。” 面对如此‘品性低劣’的侄女,刚被萧衍教训了一顿的萧崵立时找到了撒气的地方,怒斥道:“你也太不懂事了!你大哥是大周的太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大好的千里河山由谁来承继?” 说完也不懂如意有什么反应,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京兆府和左监门卫都不是吃干饭的,忙碌了整整两天,终于瞅准了时机一举将萧景润这个落难太子救了出来。 蔺安郡主得了信,忙抢先一步和郡马押着许龄珠入宫请罪,哭哭啼啼地求到了御前,祈请萧衍饶恕许龄珠。他们爱女心切,来得慌张,没打听太极殿里是不是还有旁人,就冒冒失失地求见。初初挣脱囹圄的景润正来向父皇请安,太后怕他被责罚,特意叫了孝钰一起陪着来的。 内侍乍一进来禀报,萧衍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偷偷看向孝钰,正琢磨着该寻个什么理由不见,却听他母后一声中气十足:“让他们进来。”颇有些要为自己孙儿讨个公道的势头,惹得萧衍越发忧虑。 大殿之下,被父母左右两座大山夹在中间的许龄珠俏眸垂下,蔫蔫地嘀咕:“我又不知道他是太子,怎么能怪我……” 许郡马是饱读诗书的儒士,纵然平日里娇宠女儿过分了些,但也是明辨是非的人,听得许龄珠这样说,登时大怒:“就算不是太子,是个平民,也由不得你说绑就绑。”许龄珠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几时被这样申斥过,便越发口不择言起来:“我……我不就是怕他说出去吗?” 萧衍揉了揉眉心,在自家那小兔崽子幸灾乐祸的笑容下躲避似的往御座里侧缩了缩,果然见他母后慈祥的面容下隐隐流动着八卦好奇的神情,“怕他说出去什么?” 许龄珠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奔放热情过了,那也是被男色一时迷蒙了双眼,冲动过头。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不禁羞红了脸颊,低下头,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言语。 第360页 萧衍瞅准了时机,忙说:“她还是个孩子,想来也是无心,这次就算了,你们先回去吧。” 谁知这句话却反倒惹了祸,许龄珠猛地抬起头,杏眸圆瞪,如蒙了潋滟秋波,不甚哀怨:“我不是孩子了!陛下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才对我的书信不理不睬吗?我今年十六了,不是孩子!” 一句话砸下来,殿内静悄悄,和风吹动幔帐上悬着的穗子吧嗒吧嗒的响。 孝钰默默地歪头看向萧衍,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向来口齿伶俐的皇帝陛下也开始结巴:“你……你别胡说,你……什么时候给朕写过信?”然而俗语说,情急之下易出差错,陛下忘了,应该否认的是自己收到过信,而不是直接说人家没写,这样拙劣的否认怎么听都像是欲盖弥彰。 果然,殿内的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萧衍眼瞅着孝钰的脸色由晴转阴,若不是守着长辈和自己的孩儿,还有那么一点不值钱的天子脸面,当下非得奔到她身边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不可。 当然,脸色更难看的当属蔺安郡主和许郡马,他们还无法在悖逆人伦和家门不幸之间选择一个更恰当的词语,已在皇帝陛下阴沉如霾的脸色下寒颤不已,忙半是真半是假的骂着自己的女儿,找了借口匆匆忙忙远离是非之地。 景润扶着为自己牵肠挂肚的祖母慢慢地往外走,殿门没关牢,总有他父皇低徊的话音飘出来:“我真没搭理她……不是,怎么就是我惹回来的事,谁知道这死丫头鬼迷了心窍,不是,我没勾引过她,她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怎么知道……信?我坦白了吧,是有信,我没看,我保证没看,让魏春秋拿出去烧了,不信你问他……” 太后的脸上神情复杂,好似有些失落怅然,景润关怀地问:“祖母,您怎么了?” 太后回身看了眼自己这仁善慈孝的孙儿,叹道:“你现在是还围着祖母嘘寒问暖,等将来娶个妖精回来,就变得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