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嫡女宅斗日常》 第一章:送药 游廊上,锦秋走得悄没声息的,外头那几声笑传来,显得尤为尖厉。透过壁上的漏窗,她果然见着院里一红一紫两个人围桌而坐。 “前儿去庙里测了八字,大师说大丫头与他八字犯冲,我照着大师的原话与他说了,他倒好,朝我甩脸子说我要苛待大丫头!” “这锦秋也是,真有孝心,就该自请去庙观修行,或早早的嫁了人也好,总赖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锦秋往东侧拐了个弯,继母和姨娘那两句闲话便一字不落进了耳朵。她冷笑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小姐,也就您能忍了,这府中里里外外都被夫人教唆得没了规矩,前儿奴婢还听见夫人身边那个翠鸣嚼您的舌根,奴婢都替您不平!”锦秋的贴身丫头红螺两条眉毛拧成一团,连步子都迈得大了,一副要上去替她出头的模样。 锦秋伸手一拉,红螺托着的食盘中那碗红黑色的药汤晃了晃,洒出几滴来。 “你这莽撞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收收?”锦秋笑嗔了一句,红螺撇了撇嘴,没说话了。 这继母和姨娘想用这些话戳她的心窝子,让她自个儿出府,好给她的女儿让路?那可真是打错了主意!她偏要好吃好睡地待在府里,刺她们的眼! 从那头桂花园起来一阵风,带着浓郁的香气,吹得这院子里一株国槐树的枝头一阵哗啦啦的响,一捧黄叶飘落下来,铺了一地。 “母亲,”锦秋走下拱门,朝继母李氏蹲了蹲,淡淡唤道。 一身茜素红罩衣的李氏从袖子里扯出方帕子,抵在鼻尖,笑道:“你父亲病中三月,不知喊了你多少句,你今儿才终于舍得来了?”立在她一旁的朱李氏也似笑非笑地望着锦秋。 然而锦秋行过礼后,连个正眼都没再给她们,径自入了主院,将所有难听的话都甩在身后。 这是个三进的院子,一走进去首先便见一石头垒起来的小圃,里头就只种了一株郁郁葱葱的女贞树,据说这是南方来的树种,大约是气候不宜,种在这院子里这么多年只开花不结果。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红螺问。 她望着枝头叼着的几朵萎了的白色小花,驻足了半晌,声音中带着点儿沙哑:“你进去,把药搁下就出来。” 红螺应声去了,锦秋则绕着这树转了一圈,从外头飞进来一只乌黑的金腰燕,落在枝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这萎了一半的小白花。 锦秋怔怔望着,眼里立即就蓄了一汪水,将溢未溢的,最后还是叫她给生生逼了回去。 “咳咳咳,”屋里传来几声咳嗽,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纳罕红螺怎的还未出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锦秋,你进来,”里头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像是一口老痰堵在喉咙里。 锦秋一怔,思忖片刻,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 撩帘进去,首先便是一扇红木摆台,摆着金曜石貔貅,黄玉葫芦等物,往后走便见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而左手边那拔步床上半躺着的就是宋运了。 同半年前相比,父亲老迈多了,脸皱得跟把扇子似的,眼皮也耷拉着,全没了往日光彩。他半躺在床上,三四个迎枕垫在脑后,将他的背托了起来,这样,透过窗户他正好能望见庭院中的那棵树。 想到自己方才站在那树下的情形都被他瞧见了,锦秋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她没再上前,而是在离床沿五尺处站着,蹲身喊了一句:“父亲。” “有半年没见了,你看上去倒圆润了些,不像你娘,瘦得跟木杆子似的,”宋运嘴角的纹路更深了。他冲一旁站着的红螺摆了摆手。她立即退下了,内室就只剩下父女两个。 那一句“你娘”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为这,六年前锦秋同他父亲大闹了一场。宋运那时指着她的脑门说:“以后就老实待在你的汀兰院,我这儿不希得你来!” 那年锦秋十三岁,得知当年她母亲被休的真相,为母亲鸣不平才闹了一场的。锦秋是个倔性子,那以后果真就没再来给他请过一次安。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院子,除了逢年过节的在饭桌上露个脸,就再没有什么了。 锦秋微垂着脑袋不看他,也不答话,余光正好瞥见小几上那一碗自己端来的汤药。窗口进来的一束光落在碗里,袅袅的热气同那微尘粒子纠、缠着升腾起来,散在阴影里。 “咳咳咳,”宋运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往枕后摸索着什么,最后终于扯出来一方白色的棉麻帕子。这种帕子吸水,所以咳了的血被深深吸了进去,难洗干净。 锦秋抬起眼,恰好就看见那帕子上一团微微的黄渍,她的心口突然就紧了一紧,原本不打算上前的主意也改了,立即快走两步上去,斜斜挨坐在他身旁,右手轻柔地为他顺着背。 宋运用帕子捂着嘴,掏心掏肺地咳了半刻才渐渐消停了。锦秋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那帕子,却只见宋父右手迅速一握,将那帕子握在手中,手立即便缩进被窝里了。 锦秋还在为他顺着背,脑子里却不由得开始想象着那帕子上的红,一时间只觉心口窒住,喉头也哽了起来。 这才几年,父亲就这样了?他还不老呢,锦秋想了想,今年也就是四旬出头的人,身子怎么就耗成这样了,不能够啊! “外面那棵树还是你母亲同我成亲那年种的,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你也长得这样高了,”宋运说着,面上渐渐就舒展开来,抬手欲去抚她的脑袋。 锦秋察觉到了,蓦然站起身来,退后两步道:“那树是高,意头却不好,这么些年只开花不结果,父亲还是砍了去的好,”锦秋张了张嘴,终究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她其实还想说:就像当初您休了母亲那样。 宋运的手僵在半空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还为你母亲的事怨怪着我,但你同我怄气便罢了,你得惜着你自个儿,那些个诗会呀好歹去一去,她为你物色的郎君你也过过眼。” 话说到这儿就没意思了,锦秋笑了笑说:“您巴不得我早些儿离家去才好,省得碍您的眼是不!” 宋运的脸色变了,青白青白的,两手撑着床板,挣扎着就要起来。 锦秋知道她父亲的脾气,总不能干站在这儿挨骂不是,她立即蹲了蹲身道:“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出了房门。 “你……你……”宋运指着锦秋,后头的话到底没说出来。他想起当初是自己冲她说了重话父女两个才闹得这样僵,生生将胸中那团火掐了,扯着嗓子喊:“为父也没几日好活了,他日我死了,你的终生大事还有谁来忧心……” 已经走到庭院里的锦秋更加快了步子,往外头去了。 “咳咳咳,咳咳咳,”屋里又响起重重的咳嗽声,宋运摊开那已经染了一片鲜红的帕子又捂到嘴边,红色更浓了。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后悔,后悔当初宋老太太要休锦秋母亲时,他没能赶回来阻止。 那时候她母亲身子弱,生了锦秋两年后无论怎么调养都不成,恰好李侍郎的女儿又看上了他,宋老太太为着自己儿子的前程,以无后之过休了锦秋的娘。 无后,对于女子那是何等的侮辱,所以被休后的第二日,她便在府中悬梁自尽了,而不到一年,新人就被迎进了门。 若是他当初没有听从老太太的话娶李氏回来,或许他们父女两个不至于闹得这样。 锦秋已经走到院中了,李氏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同她那姐妹说着旁的话,待到锦秋和红螺的身影消失在廊上,李氏才叹了口气,道:“老爷的胳膊肘都要拐到胳肢弯里去了,前儿我看中了国公爷的公子,想撮合他和鸣夏,可老爷子先就要让锦秋去见,凭什么?你说说凭什么?” 朱李氏点了点头,道:“也怪姐姐你,姐夫在病中就不要让那丫头见了,不见,再深的情分也淡了。” “不是我要让她去,实在是老爷念得紧,几次三番让我去请。而且这么些年他也没见过她几次,但大事小情上,他首先想着的还是大丫头,”李氏右手手背拍着石案,万般无奈。 “平日里就罢了,病中正是紧要时候,病中要见不着小辈,长辈尤其寒心,姐姐你可不要傻,下回她再要见,你就得死死守住了,”她拍了拍李氏的手,李氏缓缓点了点头。 那头已走到垂花门的锦秋此刻心中却是乱得很,脑子里不断想象着方才那方帕子上的红色,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小姐,老爷还是看重小姐的,方才送药进去老爷就问了奴婢好些话儿,问您这些日子吃什么,可睡得安稳……小姐,奴婢说句逾越的话,父女哪有隔夜仇,您去跟老爷认个错,老爷原谅了您,今后在府里,看哪个还敢说您的闲话!” “什么,他问你这个?”锦秋止住步子,侧过头去一脸疑色地望着红螺,手上捻着的那方锦帕绞了又绞。 红螺点头。 锦秋立了会儿,思绪纷杂。 宋运是个急脾气,做官不受同僚待见,做父亲又不受女儿待见,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官,也不妨碍她对女儿的心。 锦秋她一个被继母不待见的嫡女,若不是父亲叮嘱,府中那些最好的绫罗绸缎怎会一年四季往院里送,例银上也从来没短过她,就连府里那些个刁奴在背后闲话,被他知道了也是好一顿板子。翰林院事务这样繁杂,父亲还要抽出空来关照她,也是不容易的。 思及此,她双眼一亮,突然急声吩咐道:“快,快去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红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应声去预备了。 第二章:相遇 这些日子锦秋虽没去探望父亲,却也打听得他近来都是吃着韩太医的药,只是这么久不见好,锦秋觉着,太医虽是在宫里伺候的,但有些疑难杂症兴许没见过,说不定民间方子反倒更管用。 车马很快打点妥当了,锦秋出了府门,渐渐热烈的阳光打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斜插在右侧的镂空穿枝银钗上的一颗绿碧榴一颤一颤,翠绿中好似包裹着一蹿小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轻晃着。 锦秋微提裙摆踏上马扎,钻进马车里,撩了帘子吩咐那马倌道:“赶车,到城北那条乌衣巷去。” 驾…… 马车驶动,在车水马龙的官道上疾驰。 车與中的她正了正身子,不由自主又想起父亲紧握的手,还有他手里隐藏着一角红色的帕子。当年祖父就是常年咳嗽,药石无医,最后咳血咳得油尽灯枯去了的,难道父亲要步他的后尘? 思及此,她手心冰凉一片。 “再快些!”她催促马倌。.xЪiqiku “驾……驾!” 马车加快速度,锦秋身子往后一仰,扶住那黄花木雕花小桌这才定住了身子,惊魂甫定。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叫他慢下来时,马车突然就缓了下来。 “小姐,方才走得急没留意,前头有接亲队伍,堵了道,咱过不去了!”马倌道。 锦秋凝神一听,隐约间果然传来一阵锣鼓鞭炮之声,她叹了口气道:“倒回去,从那路口拐到华阳道上去。” “小姐,倒……倒不回去。” “怎么就倒不回去了!”锦秋急得将帘子一甩,探头出去,只见一条有头没尾的火龙似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眼看就要对上。 她又往后一望,后头也堵了一长串的马车,尤其是她后边那一辆,紧紧挨着她的马车,在这人群熙攘的官道上轻易掉不了头。 …… 马车猛的一顿,雕花小桌上才斟好的一杯香茶顺着桌面一划,眼看就要落地,周劭伸手一托,那杯子便稳稳当当落在他手掌之上,一滴茶水也没洒出来。 旁边一个歪靠在周劭肩头的小姑娘喃喃着:“水……”她面色苍白,似乎随时要晕过去。 周劭将那杯子凑到她唇边,一手微微捏着她的下颌,给她喂水,一边斥道:“怎么不走了?” “爷,前头像是有人办喜事儿堵了道,小的这就拿您的令牌去前头开路,”小厮急忙回道。 人家办喜事他怎好意思去赶人,这不是找人家晦气吗? “退后,咱们绕道走,”周劭吩咐。他托着那已然昏迷的姑娘的脑袋轻柔放下,又扯过一片猩红的毯子来给她盖上。 而后他掀开帘子探头出去查看,正好望见同样探头往后望来的锦秋,一时怔住。 “爷,倒回去还得好一阵儿呢!”赶车的小厮面有难色,他回头,见自家公子呆呆望着前方,心中纳罕,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震天的锣鼓鞭炮声,叽叽喳喳的人声,同那摩肩擦踵的人群都一一隐去,只余一片湛蓝如洗的苍穹之下,一个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的女孩子。 微风撩拨着锦秋额前那几缕乌发,露出她宽亮的额头……周劭只觉一阵芬芳的气息扑面,虽只能看清轮廓,但他莫名感觉,这女子就是他梦中的妻子。 近来,周劭一直重复一个梦境,梦里他同一个女子拜堂,耳边充斥着喧闹的人声,眼见也是熟悉的宾客,唯独身旁这女子周身烟雾缭绕,怎么也看不真切。梦里的他实在好奇,便伸手挑了她的喜帕,一张脸一晃而过,他立即便醒了。 梦醒之后他记不得那张脸,但是一见这个女子,虽只是远远地看,他却笃定,她就是梦中那人。 锦秋坐回马车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住,终是提着裙摆利落跳下马车。她踮起脚左右张望着,正巧望见右侧人群中有一马夫牵着一匹马,她于是立即过去,给了他一锭银子,翻身上了马。 身后那道路虽然被马车堵住了,但是要走一匹马。 还是轻易的。 她走得急,一双眼睛只顾看路,没分出半点来瞧那怔怔望着她的主仆两个,周劭不免有些失落。倒不是说她美得如何惊心动魄,其实她这长相在见惯美人的周劭面前,也只得“佳人”二字,还够不上“美人”,不过凡事要同梦挂上钩,那神秘便像个钩子似的,勾着人去探寻。 “你到前头去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姑娘,”周劭望着前头的马车,吩咐道。那小厮这便应声去了。 而后周劭便也同锦秋一样,寻了匹马,将车里躺着的那不省人事的姑娘扶上马,自己再坐上去,也掉头往华阳道上去了。 行了半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的锦秋才终于来到了一片民宅前。 她下了马,从那紧窄的巷子口进去…… 巷子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婆媳之间并不激烈的口角,甚至连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感觉妙得很,就像是进了人家家里,一户一户地,贴近她们的生活,窥见她们的秘密。 不消一刻钟,锦秋便按着记忆寻到了那一扇朱红色的小门,门上悬着的一块斑驳的青色匾额上“济世堂”三个大字,而这宅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左连小巷,右接一条开阔大道。 她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喊道:“吴郎中!吴郎中在么?”没人应,但里头的药草味却关不住,从门缝里钻出来,钻到她鼻子里头,呛人得很。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记忆中那个一袭青衫、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就站在她面前。 “吴郎中,您可还记得我?”锦秋拭了拭额头的汗,微笑着问面前比她矮了一个头的老人家。 吴郎中上下打量着她,忖了片刻,突然双眼发亮,将门大开,激动道:“嗨呀!怎么能不记得,你不就是赵二小子的媳妇嘛!快进来快进来!” 赵二小子就是锦秋的表哥,幼时患病无人能医,是这吴郎中路过他府上讨茶吃时遇见了,给医好的,后来便认了他做干爹。 锦秋两颊上飞起一片红晕,嗔道:“没有的事儿。” “嗨呀,迟早的事儿!”吴郎中将她迎进门。里头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前院四间房,围出个小院子,院子里都是用蔑盘晒的各式各样的药草。 “吴郎中,今儿我来是有事相求,”锦秋打断吴郎中的絮叨。 大约是锦秋的声音太过严肃,原本正说笑着的吴郎中也正色起来,回头问道:“怎么的,是有什么事?” “我父亲近来咳得厉害,今儿我还瞧见他咳出了血,”说到这儿,锦秋的声音就有些哽咽了,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染血的帕子,道:“求您跟我到府上去,救救他!” 锦秋说到这儿,那盈在眼眶里的一滴泪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我先将后院熬着的药整治好了,你正好同我说说你爹的病情,你也不要急,先慢慢说来,”吴郎中到底是见惯了病人见惯了生死的,这症状在他眼里就是小事。 锦秋这便跟着他到厨下,将今晨所见都一一说了。 这厨下足足有十几个小炉子,每一个上头都热着汤药,咕咚咕咚汤药沸腾的声音几乎就要盖过锦秋的说话声,氤氲的热气也几乎要将她遮住。 “每每人一嗽起来,好些郎中便诊断为风寒邪气入肺,其实不然,五脏六腑皆令人咳,你对你爹的病晓得不多,我现在就随你到府上去瞧瞧,”吴郎中一面答话一面有条不紊地将那些药罐子都提起来放在灶上。 “诶,”锦秋应道,听吴郎声气这般从容,她的心神也跟着定了下来。 她随他走出来,到了前院,便听得一阵阵叩门声,那力道,好像随时要将这小门给震塌了。 谁人这般无礼? “我去开,”锦秋道。 她几步便走到那大门前,拉开两扇门,一抬首,不由得怔住…… 嚯!好一个清贵公子!锦秋在心里叹了一声。 锦秋的眼睛向来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最匀停的人了。 他怀里抱着个姑娘,背却挺得板板正正的,气息也均匀。他眉毛浓密,眼睛又生得深邃有神,黑曜石一般,让人不敢直视,眉眼有男子的粗犷,可那如玉白肤,如花红唇,却又真真是女孩儿都羡慕不及的。 只是,锦秋觉着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几分惊异,且在她全身上下逡巡了好一阵。她被他看得面色都羞红了,不由低下头,腹诽:这样毫不避讳打量姑娘的八成是个登徒子。但她面上却并未表露不满,只是稍稍往旁侧躲了一躲,让出一条路来。 周劭怔了一瞬,见她侧身让出道,才回过魂来,怀抱着那姑娘大步走到吴郎中面前,急切出声:“可是吴郎中?” “正是,你是……”吴郎中捋了捋髭须,望了望他,目光最后落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白如纸,热汗直流,身子也隐隐发颤,瞧样子是中毒了,而且已经拖了好些时日了。 “快,将人放榻上去!”吴郎中伸手一指右侧那厢房。 锦秋瞧着这一幕,心里却颇不是滋味,自己在此处等了这许久,凭何这人一来就越过她的次序,能先瞧病? “吴郎中,”锦秋叫住快步往厢房去的两人,道:“我爹爹还等着您呢!” 吴郎中这才想起来那儿还有个病人,他回头歉疚地望着锦秋,道:“怪我怪我,一急便忘了这事儿了。” 周劭见状,那原本已经舒展了的眉头又拢了起来,道:“大夫,本……本公子这妹妹眼看就要落气,请您先为她救治,多少银子我都能给!” 不提银子还罢,一提银子锦秋反倒来了火气,她盯着周劭,笑了起来,缓缓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你说有银子,难道我便付不起吴郎中的诊金不成!” 第三章:相帮 周劭还从未见过这般牙尖嘴利之女子,当即便拉下脸来。他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面色一肃,便叫人觉着威压。 “请姑娘行个方便,我妹妹中毒已深,须得立即就诊!” 虽说是让她行个方便,但听那声气,锦秋觉着他好像在说:你今儿必须给我行这个方便。 她蹙眉望了望他怀中那女子,她浑身抖得厉害,似乎情况真有不妙。 “锦秋,你爹爹的病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这位姑娘,若不立即施针,恐怕……”吴郎中面有难色。 “罢了,我在外头等你便是。”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往右侧厢房中去了。 院子里只余下锦秋一人,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这儿转转,那儿瞧瞧。忽见一蔑盘中晒着一种笋干一样的药材,忍不住拿起一块来放在鼻尖轻嗅,当下便觉一股辣味冲鼻,忙以绣帕掩口,捂着胸口低咳了几声。 而那头“吱呀”一声,周劭恰好打开厢房门,便见她一副西子捧心之态,心想:这姑娘态度风流,只可惜内里嚣张,若真像梦里那般做他广平王的王妃,实在欠妥。 锦秋抬首,便见周劭冲自己微微摇头,她心中不快,腹诽: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无礼纨绔,霸道就罢了,还用银子来侮辱人,真是枉读圣贤书! 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一个在院中看药材,一个站在门前看天,唯独不看对方,如此过了大约两刻钟。 “快进来个人,帮忙挤一挤伤口的淤血,快来!”里面传来吴郎中的喊声。 二人皆抬首往那房中望去,锦秋微微挪动了一步,却又恍觉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儿,还轮不到她,便又退了回去,望着门口犹豫不决的周劭。 周劭却并未进门,反倒似有若无地望向了她,锦秋纳罕:望着我作甚,论亲疏远近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可是,他却疾步向她走去,此时已过了正午,太阳往西斜了一点儿,他的影子被拉长了些,走到锦秋面前时,那影子恰好就落在她脚下。 “姑娘,”周劭朝锦秋拱手,正色道:“本……小生方才鲁莽,多有得罪,望小姐莫见怪,现下小妹情势危急,可否请你进去……” “我?”锦秋望着比自己高了个头的人。 “小妹伤在腰侧。” 嗨!不早说,早说男女受授受不亲,你下不去手让我帮你不就成了?还非得先给我表个歉,假不假? 但她虽不喜周劭,却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立即应了一声:“就来!”而后绕过他,疾步往厢房去了。 锦秋一进门,便见那姑娘躺在青色褥子铺就的矮榻上,浑身被剥得就剩下个嫩绿色肚兜,露出的颈间和腰侧都扎了针,而那右侧腰间一个铜钱大的伤口上,暗红色的血正顺着肌肤流下来,一滴一滴滴在青色褥子上。 锦秋二话没说,立即卷起袖子,走到右侧,蹲下,就要上手。 “慢着,”满头大汗的吴郎中瞥了一眼那已经染血的床褥,便没让她去取碗盛血,他问道:“你身上可有伤口?” “并无,怎么了?”锦秋望着他,眉头微蹙。 “这毒血若是溅出来,恐会伤人,不过溅着了也莫怕,只要没溅到伤口或眼睛里,就无事的,”吴郎中的声音淡而有力,两指揉捻着那女子腰侧的银针,一拔,扣在一块淡黄色的棉麻布上,长舒出一口气。 锦秋也只是忖了一息,双手便往那姑娘腰间探去,只是面色较方才要凝重得多,手上动作也尽量轻柔。 鲜血汩汩流出,都滴在那青色褥子上,开出一朵妖冶的海棠。 锦秋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最后挤出的那一下,不知怎么的,“呲”的一声,鲜血溅了她满脸。 锦秋面上一阵温热,双手一顿,脸色一寸一寸白了下去。 养在深闺的小姐,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说这样血溅满面的情形了。她的手不由自主打颤,眼珠子像被嵌在眼眶里的,转都不会转了。 “好了,都挤出来了,你快出去擦擦脸,无事的,无事的!”吴郎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锦秋这才醒过来似的,窒在喉间的那口气终于呼出来了。 血倒是其次,只是这血有毒,她心里不能不怕。 “这便成了?”她问。 “成了,那伤口旁边的紫色消下去便成了,最后那点儿残毒服个方子下去也就化解了。” 锦秋这才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抬着似有千般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周劭,抬首便见着身上脸上染血的锦秋,呆在当场。 若说锦秋是一张画纸,那红色便是冬日里的梅花,有一朵没一朵随意落在画里。 “姑娘,你怎么了?”周劭疾步上前,伸手欲要搀扶她。 外头阳光正好,其中一缕刺中了她的眼睛,她眯着眼定了定神,将手一甩,喝道:“放肆!” 周劭又是一怔,普天之下敢跟他说“放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不过他却并不生气,张了张嘴想解释,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她斜了一眼,不禁有些想笑,嘴角也就跟着不合时宜地弯了弯。 锦秋面色更不好看了,转身便往后院去。 这登徒子一来一双眼睛就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个遍,现下又要来搀她,她可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呢! 锦秋来到厨下,见架子上的木盆里有清水,便迫不及待地净了手,一盆子水瞬间染成了鲜红。她倒了水,这便又用瓜瓢从缸里舀了几舀水,从腰间掏出帕子,浸湿了,往脸上擦,只是这四处并无铜镜,她只好凭着感觉擦拭。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擦得脸上都快破皮了仍觉不够,盆里的水也是换了又换。 “姑娘。” 锦秋回头一望,便见门口站着如朗朗清风的周劭。 他走上前来,一阵微风便随他而来,撩起一方裙角,也撩起她额前几缕微湿的发。筆趣庫 周劭瞧了瞧她手上已经鲜红的帕子,道:“你莫动,”说罢便从自己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绣麒麟的锦帕,浸在水盆里,拧干了。 他望着锦秋的脸,思忖了片刻道:“你脸上还有血迹,现下又没有镜子,不如我来替你擦了罢。”周劭已经抬起了手。 锦秋可不想将顶着满脸血出门,虽然不愿,却也只好默认了。 丝滑的锦帕触及肌肤,锦秋额角微突了突。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的肌肤细腻如女子,眉眼却是男子的爽朗,有几缕光斑透过竹屋的缝隙,落在他右侧脸上,使他看上去就像是着火的冰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 “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周劭放下手,淡淡看向她。 因他身长,看锦秋时不免垂下眼。又兼他身上那帝王之家养出来的气度,垂眼看人时很是居高临下,锦秋望见,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别给我戴高帽子,你家妹妹是吴郎中救的,而且,今日若不是你,我早便带着他回去给我爹瞧病了,偏偏你来了,不仅截了人,还叫我为你们效劳,弄得这一身的血!”锦秋低头瞧了瞧自己胸前的红色血斑,那气就更不顺了,抬首间,脸色比方才又差了几分。 她自己也郁闷,明明是赶来请大夫的,怎会闹成这样? 周劭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将手上的锦帕递给她,道:“确实劳烦姑娘了,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到时在下必登门拜访,谢救命之恩。” “这些个客套就不必了,”锦秋望着他,无意间接过他递来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我府上那扇门可经不起公子那样的敲法,我家的姑娘也受不住公子那样的眼光。” 锦秋这是在讽刺他敲门时太过无礼,见着女子还随意打量。 周劭面色古怪,难道他堂堂广平王在她眼里便是个无礼的登徒子? 锦秋没再理他,绕过他走了出去…… 而外头吴郎中也忙活完了,他一边擦汗一边朝锦秋走过来,道:“行了,现在就上你府上去罢。”他又见到锦秋身后跟上来的周劭,于是扯着嗓子叮嘱道:“把你妹妹带回去罢,按照我方才给你的方子,连着服半月,便能大好了!” 周劭双手背在身后,朝吴郎中微微颔首。 锦秋愈发觉着他无礼,瞪了他一眼便领着吴郎中往门口去了。 一拉开门,便见一辆六尺宽,挂白泽的华贵马车。那赶车的小厮听见声音也望过来,目光触及锦秋时,也是一愣,许久都不曾移开。 锦秋立即就猜出这人是里头那登徒子的仆从,不禁轻笑出声。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都是一样盯着人看,一点儿不避嫌的。 而且方才路上就是他们堵着了后退的路,在医馆中他家主子又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可真是冤家路窄,只望今后再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才好。 而后,锦秋便带着吴郎中,往大道上找马车去了。 最后抱着“妹妹”出门的周劭望着二人渐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将怀中人放上马车,问小厮道:“方才你可问清了?” “回爷的话,问清了,那是宋学士家的大小姐。” 周劭微微颔首,从袖间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那小厮道:“赏你了!” 第四章:交锋 锦秋回府时,府中已摆过午饭了。她这便带着人到了平日用饭的大堂里,又吩咐了底下人去备饭。 “吴郎中,劳您先在这厅里坐会儿,用过饭我再带您去瞧我父亲,”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在旁边的红螺则立即下去沏茶了。 “若是令尊现下方便,倒是可以先看过,再来用饭不迟,”吴郎中站起身来。他是个忙前忙后忙惯了的人,在熬药时便一定要去晒药草,一点儿功夫也不肯浪费的。 锦秋略有歉意,却也觉着这样比干在这儿等着更好,于是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引着人往汀兰院去了。 走着走着她就习惯性从袖子里扯出一方帕子。 她定睛一瞧,眉心一跳,可了不得!自己那方帕子是竹青色绣梨花的,而这一方却是墨蓝色绣麒麟的,分明就是男子的手帕,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赶忙将这帕子重新塞进袖子里,佯作从容地往前走,就连身边行过的婢子们向她蹲身行礼她今日都没做回应。筆趣庫 难道是方才自己接了那人的帕子,擦了脸后没留意就塞进袖子里了? 难得出一回府门,怎么就能遇见这样糟心的人这样糟心的事儿呢!锦秋想着,一定得将这帕子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叫人看见了,夜里再在房里点个火折子,烧了去。 而另一头,去传饭的丫鬟将锦秋请来郎中的事儿告知了李氏,她在朱李氏住的厢房里当场就拍起桌子来,恨道:“那丫头这是明摆着打我的脸!好像老爷病了我不会请大夫似的,用得着她献殷勤!她要是心里有她爹,这么些日子至于连个面都不露,还得我着人去请才来?好人都叫她做了,我们呀,都是黑心肝的恶人!” 坐在床沿上的朱李氏冷笑一声,道:“姐姐,方才我说的事儿你又忘了?现下生气也无用,得去拦着呀!” 李氏双手一拍,“对呀,早上老爷才被她气着了,说以后她的婚事再也不管了,现下可不能让她再在老爷跟前晃悠,哄得他回心转意,”说罢她便拉上朱李氏一同往主院大门口去拦人了。 锦秋领着吴郎中过来时,正好见着李氏和她身后那二十多个家丁,心下疑惑。 “母亲,”她蹲身行礼。 “哟,锦秋,你身后这背着个药箱的泥腿子是干什么的!”李氏明知故问。 吴郎中拱手的手势才做了一半,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才好。 “母亲,这是吴郎中,乌衣巷最有名的吴郎中!”她的声音比平日大了许多,似在给吴郎中挽回颜面。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李氏那倨傲又尖酸的眼神一斜,就将人看得先矮了三分去。 “郎中我见过,每日给你爹诊治的韩大夫,就是前宫里的太医,来时从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像这样,连个罩衣都没有,医箱还不知是用了多少年的破箱子的赤脚郎中,我还真是头一回见,锦秋你莫不是被人家骗了?”李氏走上来站在锦秋面前,她的个头不如锦秋高,但那脸上的神气却简直要高到天上去。 “不是什么人都能给老爷瞧病的,你以后少结交这些个……”李氏朝后望了望手足无措的吴郎中,笑道:“郎,中。” 吴郎中确实是个赤脚郎中,医术那都是自小从他祖父那儿学过来的。他看了许多医书,又走访各处遍尝百草才有了今日的名头,但那名头到底是邻里给他封的,跟真正给皇亲国戚看过诊的人比,他自认比不了,所以一听方才提到的太医,他立时就萌生了三分退意。 “小姐,令尊的病,我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吴郎中朝锦秋拱手,一张赔笑着的老脸已经红透了。 “走什么?郎中您是内行,别叫外行人给吓住了!”锦秋面色淡淡,说话的声音也适中,但不知为何就是让吴郎中觉着心里安定。 “那些个衣裳呀,医箱呀,不过是外头套的壳罢了,你瞧瞧我这府里的人一个个都套着多光鲜的壳呀!可这心里脑袋里装的什么烂草污泥的都有,关键时刻不顶事儿,又有什么用呢!”锦秋嘴角浮起一抹笑,绕过脸色铁青的李氏,微躬着身子朝吴郎中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这样抬举他,他要是再不进去那就是不识抬举了,于是吴郎中朝李氏拱了拱手,便随着锦秋过去了。 可是走到门前,那十几个挡在门口的家丁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该不该将听从李氏的吩咐将锦秋叉回去。 朱李氏一直站着旁边,听着锦秋这样怼自己的姐姐,脸拉得老长。她站出来伸手拦在锦秋面前,道:“今儿早晨你去向你爹请过安后,他便又气得吐血,说再不想见你,你若是真有孝心,便少去给你爹添堵!” 锦秋听到这儿,心头一痛,微垂下眼帘。今早她确实是过分了些,但是现在大夫都请过来了,气归气,总不能不瞧病啊! 锦秋重又抬起头来,望着那姨娘,朝她蹲了个安,道:“姨娘,您是不是觉着我没给您请安您心里不高兴才故意为难我?那我现在给您请了安了您可得放我进去了吧?” “呵,”朱李氏冷笑一声,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道:“你请的安,我这做姨娘的可不敢领受啊!” “有什么不敢的?您一个姓李的都有脸来管我们姓宋的家事了,您说说您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你……”她面上一红,指着锦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锦秋瞥了她一眼,便领着人径自就往大门口去。那为首的家丁见李氏落败下来,再加上锦秋实在蛮横,终究是让出了路来。 李氏一手按着额角,长吁短叹的也没再管她了。毕竟若是真闹起来,里头的人听见了,待会儿又是一阵好数落了。 李氏走过去,对那气得嘴都歪了的妹妹道:“你可还好吧?” “这样泼辣的姑娘家,我平生也是头一回见!”朱李氏指着已经走到里间的锦秋,咬牙切齿道:“怎会有这样的女儿家,也不知道惜着自个儿的名声,这样嚣张跋扈的,看今后哪家还敢要她!” 李氏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凡是个女孩儿,都得为今后的前程着想,得罪母亲还指望能为她觅着什么好夫婿?现在看来,这锦秋就是个只顾眼前不管以后的主儿,对觅郎君这样的事儿也不上心,要不怎会十九了还不愁嫁呢? 对此,锦秋的想法便是,世间男儿都不是什么好的,否则父亲怎会休了母亲还将她逼死?当然,表哥除外。所以啊,今后若是这家里待不下去了,便寻个庙观,剃了头做姑子去。 现下,锦秋已将吴郎中领到了父亲榻前。 宋运此时正拿着一本书在那儿看,见着锦秋带着个郎中进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同时吩咐外头的婢子:“看茶!” “不必不必,”吴郎中立即就上前来止住了他,而后将医箱放下,两人好一阵客套。 锦秋却是自始至终没敢往父亲那儿看,想起方才那姨娘说他早上被自己气得吐血,心里的愧疚便一阵一阵翻涌上来。 她的眼睛四处望着,就看见了那桌上搁着的一碗满满的汤药,就是今儿早晨她送来的。想想自己也真是不孝,害父亲气得连药都喝不下了。 “那我便先去外头等,”锦秋没好意思再待下去,立即出了内室。 药味没有了,夹杂着一丝桂花香的气息在外室里微微浮动,里头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还有更多的,沉积经年的往事也翻涌上来。那些刻意忘却的父亲的好,再一次一点一点渗透了她的心,又从眼睛里挤了出来,她立即从袖间抽出那方墨蓝色的帕子拭泪。 她想着,若是此次父亲病好了,便不再与他置气了。毕竟,他已经老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吴郎中终于掀帘子出来了,他的面色较进去时要凝重些。 锦秋忙走近,关切问道:“吴郎中,我父亲他可是有什么?” 吴郎中摆了摆手,道:“也不是,只是比我想的要严重些,若是再不好好调理,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不过你也不必忧心,只消按着我说的法子好好养上一年,就好了。” “是,是”锦秋连连称是,说话间已行至案旁,立即拿了笔墨过来给他写方子。他一边写一边叮嘱道:“以前的方子不要吃了,吃这个,”吴郎中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又叮嘱了几句。 锦秋诶了一声,将那方子拿来一看,只见写了黄芪、白术、杏仁、桔梗等几味药材。 “您受累了,快快到前厅用饭去罢!”锦秋面带喜色,将人引出了院子。 然而锦秋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因得知父亲的病还能医,太过忘形,出门时手里仍攥着那墨蓝色的手帕,正巧就被李氏瞧见了,待人一走,那两姊妹闲话就说上了。 掌灯时分,锦秋在自己房里点上火折子,正待要烧那手帕时,忽闻外头几声尖细的人声。 第五章:争吵 “二小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她是在里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让人进来罢,”锦秋已经将那火折子灭了。她站在漆黑的门口,屋子里的烛火照亮了她曲线流畅的背。 “哼!一个小丫头也敢拦我了!”李氏的女儿鸣夏甩着手帕子掸了掸衣裳,没好气地冲红螺道:“明儿我就告诉我娘,将你这不懂规矩的发卖出去!” 红螺瞪了她一眼,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隐在夜色下,看不分明。 锦秋哂笑一声,道:“红螺是我的丫鬟,你娘还真做不了主!”锦秋这院子里只有红螺一人伺候,两人打小玩在一起,比亲姐妹还要亲了。若是谁敢动她,她是拼了命也绝计要保住红螺的。 鸣夏不知怎么接话,便只能甩甩手绢子以示愤怒。 锦秋的屋里亮堂堂的,金石玉器自不必说,还有些个稀罕玩意儿,有银子也买不到的。而这一切,都是她娘的嫁妆。 鸣夏走进来,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忘了自个儿是来做什么的了。 “姐姐,这紫鲛珠,能送给我吗?”鸣夏轻抚案上放着的那串闪着光华的珠子,望着锦秋,眼睛比那烛火还要亮。 “不行,”锦秋一点儿弯也没拐。 鸣夏当下脸色就变了,烫了似的抽回手,道:“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东西,不过是试试你究竟有没有下头人说得那样大度罢了!” 然而锦秋到底大了她三岁,看她变得飞快的脸色,只觉得可笑而已。 她不会给她了,这些她娘留下来的东西,她一件也不会给她们了! 十岁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李氏的亲生女儿,“娘娘娘地喊她,围着她转,可李氏却暗地里骂她打她。那时她只当自己是做错了事,不敢告诉父亲,甚至为了讨好李氏,还将自己屋子里的好东西都给妹妹鸣夏。那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当是些小玩意。可是人心哪有满足的时候,后来鸣夏简直要把她房里的东西都搬空了。” “你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要珠子?”锦秋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大有要赶人的架势。 “哼,我是来问问姐姐,今儿又对母亲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锦秋懒得搭理她,就双手抱胸靠在门上,静静看着鸣夏,等着她的下文。 以前锦秋也顶撞过李氏,也没见她那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为她娘说话,所以她今日来,必定不是为的这事儿。 亮堂堂的屋里就该有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灯火下的沉默突兀又叫人尴尬。 “难道我娘对你不好?前几年天天忙前忙后的为你张罗婚事,你不领她的情便罢了,还当着那些下人的面顶撞她,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说起婚事,锦秋顿时明了,她就是过来吵架的,顶撞李氏不过是她故意寻的由头,真正为的,还是她自己的婚事。据说前几日李氏看中了国公府的公子,想撮合鸣夏和他,偏偏父亲却要让自己去见这人,所以鸣夏就为这事恼了。 锦秋盯着她的脸,细细地瞧。鸣夏生了一双吊梢眼,看起来就有几分她娘的精明,五官倒也生得小巧可人,但那脸盘子却是长而窄的,下颚也锥子似的,只能算个小家碧玉的长相。 现下时兴的是那种大脸盘子大眼睛,尤其是那上等人家,尤其看中面相,选媳妇首先要母亲看过一道,母亲觉着好,才让儿子见。m.xbiqiku 按照鸣夏的长相,锦秋觉着,国公夫人见了,当场就能把她刷下来。而且国公府的高枝,不是谁想攀就能攀的,李氏上赶着去,也只是落个没脸罢了。 然而这些话锦秋不想劝,劝了她们恐怕还以为她眼红。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鸣夏急得跺脚。一个闷葫芦,这架怎么吵得起来,胸中这口气憋了这许久,今日必定要发出来的。 “哼,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拒绝母亲给你找的那些个人?你不就是觉着他们配不上你,想着做国公家的儿媳妇嘛!这也就罢了,手上还攥着男儿家的手帕子,你说你这是什么?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我呸!”鸣夏照着地上狠啐一口。 锦秋猛地抬头望她,心想:糟了!方才出汀兰院时,这帕子果然是被李氏瞧见了,今后她们还不知要怎么说她呢! “那些个没影的事儿你可别乱说,到时候让人家误会了,丢的可不仅是我的脸,更是整个宋家女眷的脸!”锦秋站直了身子,肃着神色警告道。 “哼,你怕了,敢做不敢当?”鸣夏觉着自己戳中了她的软肋,越发得意地嚷起来。 锦秋只恨自己方才太得意忘形了,犯下这样大的过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被人议论成这般,以后哪还有脸出门,恐怕后半生真要做姑子去了。 然而让她求鸣夏她们莫要乱说?那她可真做不来。罢了罢了,她们要是真不顾及她的脸面,也不顾自己的体面,那就让她们嚼去吧!反正她是觅不来好郎君了,今后就是做姑子的命。 鸣夏又说了几句,见着锦秋一句话也不答,只觉没意思,悻悻地走了。 待人一走,锦秋气得从袖子里掏出那方帕子,用力地撕,用力地扯,然而那丝帕却是万般结实,不仅是结实,她一放手,那东西便又条条顺顺的,一点儿没皱。 她不由纳罕:这是什么好料子,怎的从未见过? 于是,她从案上拿了盏烛火来照,只见那织线薄如蝉丝,绣上去的麒麟也甚是奇异,织工考究暂且不说,那绣麒麟用的技法竟是双面绣。据说那是宫中技艺,难道今日白日遇见的那人,竟是宫里的人? 一想到这儿,锦秋心肝儿都颤了起来。 “小姐,”红螺站着门口喊了一声。 锦秋浑身一颤,将那帕子往袖子里一塞,道:“谁!” “是我呀小姐,您怎么了?”红螺快步走上前来,关切道。 “哦,无事,无事,”锦秋喃喃道。 “方才您跟二小姐在屋里时,莺歌过来传老爷的话说想喝您做的百合粥。” “我这就去,”锦秋应下了。 待到红螺一走,她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想,幸好方才没烧了这帕子,若那人真是宫里的,找上门来,到时她若是拿不出东西,不知要给府里惹下多大的祸患。 思及此,她便将那帕子叠好了塞在枕头下,这才往厨下去了。 其实锦秋压根不会做百合粥。她明了,今儿给父亲请了大夫,便是向他求和的意思,所以现下他必有话要同自己说呢! 于是她让厨娘做了粥,她自己端着去了主院。 如今已是戌时时分,她走在灯火通明的廊下,往那园子里望过去,一片黑黢黢的,有悉悉索索的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像是吴郎中家后院的那一处竹屋里听见的风拂竹叶的声响,那屋里还有一个穿着白袍子,如清风一般的男子。 锦秋不得不承认,虽然那男子举止无礼,但确实生得清贵风流,气度不凡,只是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宫里人么? 很快便到主院,她端着那百合粥进去,便见父亲正坐于书案旁,捉着只青玉狼毫写着什么。他见锦秋过来,立即将笔搁下,笑得脸上的褶子更皱了。 “快到为父身边来,”他招了招手。 “父亲可吃药了?”锦秋端着食盘上前,细细打量着宋运,见他气色较晨起时好了许多,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吃了,你找来的这郎中果然医术精湛,才吃一副药我便觉着通身都舒畅了,”宋运笑着,抖了抖袖子,又从食盘里端起那碗粥来喝,似乎要在锦秋面前彰显自己现在还是以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 “咳咳咳,”宋父才喝两口,突然又咳嗽起来。 锦秋赶忙一手接过他手里的碗搁在案上,另一手去拍他的背,道:“又不是灵丹妙药,哪能这样快见效,您还是回床上躺着去罢。”说着,锦秋便扶着他回到床上,服侍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子。 好一会,他才渐渐消停了,就那样阖着双目半躺在床上。他的力气好似被方才那一阵咳嗽抽尽了,现下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苍白的面目上,眼下现出一团乌青,也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这烛火打出来的阴影。 锦秋静静望着他,这张苍老的面目终于同记忆中的父亲重合。 “锦秋,今儿我叫你来,是为了你的婚事,”他掀了掀眼皮,似眯着眼在看她,继续道:“不过你别恼,为父不逼你,只是想问问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以前我脾气大,现在身子不中用了,脾性也收了,就想父女两个坐下来,将心里的话好好说一说。” 锦秋点了点头,将他的枕头垫高了些。 “前两年你母亲为你张罗的那些个人,就没哪个入了你的眼?”宋运问。 锦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宋父叹了一声,又默了下来。 第六章:学舌 十岁那年,锦秋知道自己不是李氏的亲女儿,之前所受诸般慢待实在忍无可忍,便跟李氏闹翻了,从那以后可说是互相都没给过对方一个好脸色,这样的情形下李氏又能为她物色什么好人家? 十六岁那年,若不是锦秋偷偷打听了,险些就入虎狼窝了。 那些个人家,要么是高门贵府,关系错综复杂,公子还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纨绔,只不过有个壳说起来好听,其实里头什么糟烂都有。要么就是那些个寒门书生,说是家贫,但今后在朝堂上前途不可限量,实际却是些攀附权贵之流,一心想着巴结了宋家好平步青云。 锦秋初时还是有些兴致的,后来知道李氏的打算,就干脆歇了心待在府里。 “锦秋,你就是眼光高了些,一个人哪能样样都合心意呢?”宋运道。 “爹,您不必为我操心了,”锦秋笑了笑,人家府里哪有父亲为女儿这样操心婚嫁之事的?而且他还重病在身,更操劳不得了,“我以后就待在府里,若是这府里容不下我了,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 “胡说!”宋运的身子剧烈挣扎着,双手撑着床板,急得要起来。锦秋赶忙将人按下去,道:“不说了不说了,您保重身子才是。” “这府上谁敢容不下你?谁敢!” “容得下,容得下,”锦秋连连应声,面上却在苦笑。 这男人家呀,就是不懂女人心里的成算,所以才会觉得李氏给她物色的都是好人家,所以才会觉着这个家没人容不下她。殊不知容不下不是要用那笤帚赶人出府才是,其实只要三言两语,要是个心志不坚的人,早就自己卷铺盖逃出去了。 宋运听她这样说,这才没有再动作,心也渐渐安下来,继续道:“但你大了,一直在府里总不是个事儿,为父倒想了个法子。半月后是你祖母的寿辰,这一回,我要大办,将全京的名门贵子都请上府来,任你去挑!”宋运伸手一挥,颇为霸气,“你若是相中了哪个,你同我说,我豁出老脸去亲自跟他父亲谈!” 锦秋听着,眼里的泪越蓄越多,就要溢出来时,她忙转过身去,用帕子拭了拭眼睛,道:“窗口敞开着,那风可真大。” “怎么的了,沙子进眼睛了?”宋运问。 “是,”说罢她立即起身关窗,背对着宋父,泪珠子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她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他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 将那窗户关上,又定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爹,时辰不早了,您先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那这事儿你究竟同意不同意?” “全凭爹爹做主,”锦秋低着头将他的被角掖了掖,这才却步退出了内室。宋父望着她的背影,欣慰一笑。 而后锦秋又同外头守夜的莺歌等人嘱咐了一番,这才疾步走回了自己的落泉斋。 一直回到自己屋里,那眼泪才终于止住了。 …… 次日,艳阳高照,阳光从那敞开的窗前落洒下来,洒在紫檀木案上铺开的宣纸上,画中美人的眼睛被这日光一点,好似要活过来。 “宋漓,宋漓,”金笼子里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笨拙地重复着锦秋的名字,周劭捉起那只纯金的用来给鹦鹉舀食的篾子,点着它的脑袋,训道:“让你乱叫!” “爷,朱公子过来了,”一黑衣小厮站在门口,曲着身禀报道。 “将人迎进来,”周劭吩咐,那小厮立即转身去了。 鹦鹉却一点儿没听话,还在扯着嗓子叫唤。 “小扇子,这鹦歌儿打蔫了,你提出去溜溜,”周劭一手撑着案角,一手揉着眉心,心叹:屋里就是养不得这样的活物,不然什么秘密都得让它给捅出去。 小扇子是专给这鹦鹉添食的小厮,听见主子的召唤便立即应声进来了。他往那笼子里一瞧,这鹦鹉好好的,声音还贼亮,哪里就蔫了?但是主子说蔫了那就是蔫了,他立即取下笼子提溜出去了。 听见那笨东西的声音渐渐远了,周劭的心这才静了下来,而后走到那桌前将画卷了起来。 这画中人便是锦秋,昨日他自济世堂回来后,闲着无聊不知怎么就画了这幅画,嘴里还念了几句:“宋漓,薄薄流澌聚,漓漓翠潋平,好名字!”于是那鹦鹉就记住了他的话,今晨才会叫得这样欢腾。 他将这画丢到画缸里,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抬首望向门口。 一个藏青色右衽,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周兄,别来无恙啊!” 这生得比女孩儿还俊俏的男子便是国公爷唯一的儿子……朱奥,自幼同周劭交好。 “不过几月不见,至于么?”周劭道。朱奥大摇大摆走进来,跟到了自己家似的,直接就开始使唤周劭的仆人:“沏一壶龙井来!” 朱奥的父亲是宫中贵妃的亲兄长,中宫空缺,贵妃理事,所以他算得上半个国舅爷,朱奥自然也就是皇亲国戚了。 周劭则是当今皇帝的最小的弟弟,与皇帝差着一轮,很得他的喜欢。两个皇亲国戚,年纪又相仿,自然就玩在了一块。 “听说你被你爹发配去黄河治水了?”周劭走过去坐在朱奥身旁,两人隔着张玉几,上面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这你也知道?”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今儿是来问我,黄河边沿那些个县情况如何,哪个县的堤坝最坚实,适合你过去躲闲。” “啧,”朱奥接过婢子斟来的茶,掀开茶盖,轻嗅了嗅,道:“虽然王爷在黄河边上倒腾了几个月渡过了最难的时候,得那些个轻易不夸人的言官几声赞叹,却也不能认为我就是那偷闲躲懒的人啊!我呀,压根就不去!” “哈哈哈,”两人都大笑起来。 “近来宋学士家的老太太要做寿,京城里请了一圈人,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兵部侍郎都请去了,”朱奥似笑非笑地望着周劭道:“不过你这样的,人家攀不上,不敢请,自然是没收到帖子吧?”筆趣庫 听到宋运时,原本兴趣寥寥的周劭心头一动,故作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道:“这跟你去不去黄河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我听我阿母说他家名是做寿,实为择婿。”朱奥“啪”的一声撑开折扇,挡住了凑到周劭耳边的嘴,道:“这也是我阿母从她家夫人那儿听来的,她有两个女儿,嘿嘿,一个二个都上赶着来拢络我,你说说,我母亲能放过这个?于是她便同我爹说了,婚姻大事要紧,黄河水年年发,要历练明年再去历练不迟。” 周劭瞪了瞪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盯着他,道:“你说她们都想给你做妻子?”他想起昨天那牙尖嘴利的姑娘,若是她要给朱奥做妻子,那两人还不当街就骂起来了?想到这儿,他嘴角不由得一弯。 “别笑,笑什么呀!我阿母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是看不上了,”朱奥轻摇折扇,道:“攀权附贵,上赶着来的姑娘我见多了,腻了!”说罢他抿了一口茶。 “在你眼中所有女子都是攀权附贵的么?我看未必,”周劭也淡淡抿了一口。 “所以啊,我今儿找你就是为了带你见见世面,你说说你一心扑在国事上,都没空见女人,人虽玉树临风,却又端着,哪个姑娘敢看你呀!你可二十又二了啊!当今圣上在您这个年纪可都有儿子了吧?” 周劭觉着朱奥这话像长辈的唠叨,可明明他比自己还小了三岁呀! “那边若递了帖子来,我就同你去。” “啧啧啧,”朱奥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周劭,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往你可一次也没应过,”说着就从袖间掏出一份大红色请帖。 …… 宋家为着宋老太太的寿宴已经忙活起来了,按着宋老太太的安排,李氏负责采买事宜,锦秋和鸣夏则照管院子布置,然而锦秋闲着时却看起了账本。 现下,她正捧着本三指厚的账本在那儿细看,突然指出其中一笔账,这是两日前支银子买的三百匹红绸,她抬头问道:“这么多红绸是做什么用的?” “夫人说是要挽花。” “挽花能用这么多红绸?” 李氏身边的一等丫头翠鸣不说话了。 锦秋将这账本重重合上,额角又是一阵凸凸。这必定是李氏又在用公帐上的银子给自己女儿添嫁妆呢!这人好歹是侍郎家里出来的小姐,怎么就这么喜欢占便宜呢? 锦秋这便拿着这账本,往东院找李氏去了。 进了桂花园,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大嗓门:“鸣夏,你可得争气着点儿,这回不仅国公爷的公子要来,还有这京城圈里各色各样的人物,你只管打扮得漂亮些,娘会领你去见人,朱公子要攀不上,那还有别家的呢,总有一个两心相悦的。” “好,我听娘的。” “但有一点,你要往那高里挑,千万不能落在锦秋那丫头后面,可明白。” “晓得了。” 第七章:表哥(一) 听见这话锦秋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上前几步,故意高声说道:“是因为要嫁高门,又没有富足的嫁妆,所以才用公账上的钱置办了几百匹红绸子?” “谁?”正说悄悄话的母女两猛地回过头,一脸惊恐之色。却在望见是锦秋时,李氏立马指着她破口大骂道:“你站在我们身后装神弄鬼什么呢?” “没做亏心事,光天化日的怎会怕鬼敲门?”锦秋掂了掂那账本,李氏的脸色立马变了两变。 “这件事儿我暂不告诉祖母,你们看着办吧,若是两日后这笔账还在账上,那我就只能禀告她老人家了,”锦秋撂下了话,便转身往回走,留下满面忧愁的母女两个。 嫁妆这事儿,锦秋倒是没愁过,她母亲乃是江南一个富商人家的小姐,带来的嫁妆比京城里公爵人家出嫁的女儿都多。虽然那些名贵的小玩意儿在她还不懂事时送给了鸣夏,但是那些个真正值钱的房契地契都在祖母手里收着,时刻为她出阁准备着呢。 想到这儿,锦秋不免伤感,母家虽然不短银子,但银子却买不来父亲的前程,要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卖李家的好而休了娘亲。这么说着,其实从商的都不如做官的好。譬如说她那个表哥吧,生得也是一表人才没得说的,偏偏前儿几门亲事都不了了之了,据说对方不过五品官的女儿,想想这世道可真是…… 才想着表哥,她表哥便到了。 “小姐,”红螺几乎是跑着进了汀兰院,老远就喊:“表少爷来了,表少爷来了!” “他到了?在哪儿呢?正在落泉斋里绣花的锦秋猛地站了起来。那针头就扎进了指头里,红色的血珠子立即滚了下来。锦秋将这手指头含在口中,小跑着出了门。” “就在大厅……厅里呢!”红螺跑到锦秋面前,气都喘不匀了,她双手撑着膝盖,躬着身子在那儿喘气。 锦秋话未听完就跑得没影了。若是平日里她或许还记着规矩,今日是什么规矩都不记得了,只想早早见到表哥。 大厅的后门口,站着好些个婢子正议论纷纷,锦秋一走过去,就都散了。里头传来表哥赵臻和李氏的客套。 赵臻说:“您忙您的去吧,我待会儿自己去找表妹就是。” 一字一句都落在她的心上,她突然心跳得很快,就要蹦出来似的,不由得捂着胸口,想推门进去,却又不敢。 赵臻并非锦秋的亲表哥,比她大了整整六岁,他的祖父与锦秋的外祖当年是做漕运起家,拜了把子共过生死的兄弟,再加上两家又住的近,就处得跟亲兄弟似的了。 锦秋娘才嫁过来的时候,他表哥正好在京中住,就常过来宋府,后来她娘去了,他上京时还会常来看望锦秋,甚至锦秋小时候他还抱过呢,只不过上一回见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时,后门突然就从里拉开了。 “表妹?”一身沙青色直裰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如玉面庞上浮起一丝笑,温煦如四月和风。筆趣庫 “表哥!”锦秋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欢腾着就要蹦出来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赵臻也看着她笑,露出两颗虎牙,他明明比她大那样多,可每每露出这两颗牙,便给锦秋一种错觉,好像他才是更小的那个。 “你何时上京的?午膳可用了?”锦秋问。 “用了,”赵臻侧着身子站在门口,示意她进来。 在那帕子底下,锦秋两个食指紧紧扣着,心里的话有黄河水那样多,可见了正主,却反倒一滴也挤不出来了。 从后门口到椅子那儿十几步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赵臻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腰身和肩头从不乱晃,端方持重。 “这两年家里可还好?”锦秋落座在大堂右侧的檀木椅上,终于挤出了一句。 “很好,你瞧着比之前圆润了些,也好吧?”赵臻撩了袍子,落座在她对面,大大方方地看着她。 锦秋点头说好,“这回你上京来做什么,住处有着落了?若不嫌弃,我待会儿让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你住过去,得闲时咱们还能说说话!”若不是宋运此次病重,她几乎不出汀兰院的,一天到晚说的话,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也是寂寞得很。 “那就劳烦表妹了,”赵臻朝她微微一笑。他原本是准备住到赵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去的。赵家在各处都有宅子,京城这宅子不过幼时住过几年,那几年也是他同锦秋最好的时候,后来他们回了老家,就空出来了,现在要收拾出来,也确实麻烦。 “我不过闲着无事上京来探望你和姨父,顺便结交些朋友罢了。” “那你来巧了,再过半月便是祖母的寿辰,到时候可热闹了,你千万别急着走。” “不急,不急,”赵臻自斟了一杯茶,呆呆望着杯身那碎瓷纹,心中纳罕:去年七十三岁寿辰都没大办,如何七十四却反倒要办寿宴了? 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儿去”,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子,所以老人家办寿讲究办七十三。 “我领你去见见父亲罢,”锦秋站起身来,他便也跟着站起来,随着去了。 二人在路上又说了好些话,赵臻这才知道宋运如今卧病在床,父女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些。 锦秋将人送到门口,推辞着不进去,转身便去忙活了。走出庭院时,听见里头传来父亲激动的声音:“臻儿?你怎么过来了?” “姨父,您快别起来,好好躺着……” 锦秋会心一笑,虽然父亲休了母亲,但对当年一直亲近的表哥到底还有几分情谊,可她又想不明白了,既然对表哥都存有几分情,为何对结发妻子却又那样狠心? 赵臻过来了,宋运才有了几分下棋的兴致,问过几句话后便让他端过棋盘来,坐在榻上与他对弈。 “锦秋这孩子,心气儿高,府里这些个人都不大对付,就赖着你,你此番来,得空时便带她出去走走罢,不然将来婆家要说她性子孤僻了,”宋运落下一枚白子。 赵臻怔住,“啵”的一声,才从棋笥中捻出黑子掉了回去。 第八章:表哥(二) “怎么了?”宋运抬首。 “无事,”赵臻又捻出一子,落在棋盘上,道:“表妹已有中意的人了?” “这丫头你比我清楚,总说不急,慢慢挑,可她那个挑法得挑到什么时候去!所以只好借着她祖母的寿辰我来为她相看一二了,”赵臻说着,眉眼中闪着柔和的光。 “那姨父觉着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表妹?”赵臻仍然盯着棋盘,好似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 “那自然得配顶好的男儿,这回我给朝中同僚府上的公子都下了帖子,”宋运得意道:“各个都是拔尖儿的!” “那自然是,”赵臻应和着,落下最后一子,朝宋运拱手道:“姨父棋艺精湛,臻儿自愧弗如。” “你可是让着我这老头子?棋盘上我记得我可从未赢过你啊!”他开怀大笑起来,却又带出来一阵咳嗽,赵臻忙端了杯茶来给他压住了。 如此谈笑了近一个时辰,赵臻才从主院出来,此时已近酉时,天边还挂着个圆溜溜的太阳,空中却飘起了雨丝儿。 锦秋站在院子里,望着那廊檐下歪斜的牌匾,不断指正道:“往左一点儿,往左一点儿!”如瀑的乌发上黏满了小水珠子,被这夕阳余辉一照,显出几分迷离色彩。 赵臻站在另一侧的廊檐上望着她,他突然羡慕起踩在梯子上的几个小厮,还有那一块牌匾,能得她这样倾尽心力的注视。 “表妹,”他走到锦秋身边,道:“莫站在雨里,要着凉的,这事儿让他们去做。” 锦秋回头望着他,笑道:“不怕,我高兴呢!”她面前的几缕发丝上也挂着一层小水珠子,带着笑意的眼灿若星辰。 “我去挂罢,”赵臻往廊下去了。 他遣退了其中一个小厮,自己爬梯子上去,那梯子不住打着颤,他却一点儿也不怕,一手托举着牌匾的一侧,往左边拉过来一些。 “再右一点儿,右一点儿。” “左一点儿……” 雨好像把日头也浸湿了,朦朦胧胧的,像是个画纸上晕染着的一滴红墨汁,待到那几块牌匾都终于挂正了,橘红色的光辉骤然收敛,天地被蒙上一层灰沉的纱。 锦秋昂得头都要僵了,她低下头来,右手握拳往后颈锤了两下,走向赵臻,笑道:“幸好有表哥在,这牌匾才能挂好。” 赵臻也只是笑笑。 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锦秋带他去转了转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大厅里已摆了饭,这是半年来她头一回出现在饭桌上,却也只是因为表哥过来,父亲又在房里用饭不能作陪,她不得不当陪客罢了。 锦秋领着赵臻入座,看着桌上各色菜肴,又瞧了瞧对面坐着的母女两个。大家都冷着脸,没有一个要先开口的意思。 打心眼里李氏就是厌着他们二人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宋运还有一个嫡妻,那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是赵家老二过来了?”宋老太太沙哑的声音传来。一个一头银发,拄着根紫藤木拐杖的老太太由丫鬟搀扶着过来。她脸上没一点肉,像是一块老树皮松松挂着,显得一双眼尤其大,目光正落在二人身上。 “给祖母请安,”锦秋微蹲。 “给宋奶奶请安,”赵臻朝她拱手。 “用饭罢,”宋老太太颔首,缓缓入座,左手却仍是拄着那拐杖。她瞥了眼锦秋,一张没牙的凹陷下去的嘴一张一合:“锦秋,有哪家的姑娘像你这般,连饭也不到桌上用,每日在那汀兰院里躲着,也不知做些什么?”每回锦秋上桌她都要唠叨一通的,她继续道:“有空还是得出来结交些人才好,你瞧瞧你,都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再嫁不出去,不是让人家看笑话……”m.xbiqiku 锦秋才伸出去拿筷子的手,在听了这些话后又缩了回来,脚尖朝外准备离席。她听不得这样的话,若非祖母是长辈,她早便堵回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李氏和鸣夏却幸灾乐祸起来,鸣夏适时表现出她作为孙女的孝顺,端过了老太太的碗,甜甜笑着,道:“祖母,鸣夏来为您盛饭。” 宋老太太笑得嘴角的褶子更深了,赞道:“还是你有孝心。” 李氏便也来添把火,她站起身来,将老太太喜欢喝的鲫鱼白玉汤摆到她面前去,陪笑着道:“娘,都是您的孙女,一样孝顺的,上回您大寿,锦秋还送了你一个玉枕,您忘了?”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太太双手搭在拐杖上,脸上的笑影子立时没了。 当初送的那玉枕样式是好,就是枕着总觉着咯脑袋,可那据说是当年晋朝皇宫里的宝贝,晋太后枕过的,这样的枕头她能说不好么?不能,她若是枕着不好人家只会说她没福气,这样的好东西都消受不起,于是她便一直枕着。 鸣夏的饭盛来了,宋老太太接过来,夹了第一筷子,众人这才开动,却唯独锦秋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赵臻侧头,见锦秋沉着脸,便往她碗里夹了一夹鸡丝,道:“表妹,我记得你最爱吃鸡丝炒小蘑菇的。” 锦秋望了他一眼,见他朝自己笑得那样真,便又豁然想开了。她今儿来可不是为了看她们几人脸色的,她不过是个陪客,是为着表哥来的,若是她不高兴了,那表哥这个客人还能高兴吗? 于是她便也回以一笑,道:“谢谢表哥。” 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煎熬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用完了饭。 小丫鬟捧茶过来时,李氏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胸口,似痛悔道:“娘,前儿我一时疏忽,置办错了东西,红绸子买多了些,我想不如就算做是我自个儿买的,回头我用例银去填,还望娘不要怪罪!” “说怪罪就见外了,府中事物繁杂,办错也是难免的,既然知错,改了便是,无碍无碍,”老太太淡淡抿了一口茶。 “谢谢娘。” “祖母,您累了罢?我给您揉揉肩?”鸣夏问。 锦秋觉着自己这一趟也是来得值了!私用账上的银子添嫁妆也能拿出来颠倒黑白表一番,以前怎么没发现她们做戏的功夫这样深厚呢?还有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做给谁看呢?分明是在赶她走啊! “祖母,若无旁的事我便先退下了,”锦秋朝宋老太太蹲了蹲身子,赵臻也朝她拱手告辞道:“臻儿便也不打搅奶奶说事了。” 宋老太太巴不得他们走,赶紧摆了摆手,二人这便疾步退下了。 第九章:外出 “表妹,表妹!”赵臻追在她身后喊着,她则从灯火通明的廊上转到园子里去了,那儿黑灯瞎火的,赵臻只能凭着感觉胡乱转。 锦秋只是走着,一直走不敢停,好像她走得快一些,那些谎言、排挤便追不上她。 她曾以为自己每回用饭都中途下桌是因为性子直,自己想什么便做什么不受管教,现下她才明了,她不是性子洒脱,是怕,怕像方才那样,亲眼看着这些所谓亲人,用刀子在她心上划开一个又一个口子。 她倚着一棵桂花树,双手往后环抱着它,手掌触及凹凸不平的树干时微微用力,树干上的凸处便咯得她的手生疼。 夜风习习,吹来两个声音: “唉,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大晚上的还要给大小姐送饭,不是说她今日上桌吃饭了么?” “红螺那个夜叉要的,罗嗦什么!” “诶,姐姐,我听翠鸣姐姐说大小姐近来会接管府中事务,也不知是真是假,以后若是她与夫人冲突了,咱们该又听谁的呀?” “你呀,白在府里这些年,越干越糊涂了!这宋府的女主子是夫人,在夫人手里,谁还能翻了天不成?大小姐再横,过两年不也要嫁出去?” …… 声音又渐渐远去了。 锦秋禁不住冷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 大约是下了雨的缘故,夜空中没有月亮星子,漆黑一片,但那又如何?地上自有万家灯火,人间仍是亮堂堂的。 她这便走回灯火通明的廊上往汀兰院去了。 想想她们其实说得不错,要在这府里同李氏斗,可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她得打起精神来。 锦秋到汀兰院门口时,正看见赵臻打着个灯笼立在那儿,望着院里探出来的几串紫藤出神。 “表哥?”院墙上,一个单薄的影子向另一个影子靠近。 他迎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看起来和方才一样,但他知道那小半个时辰她都想了些什么,正是知道,所以不问。 “我就是来看看你,夜深了,去睡罢,”赵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像幼时哄她去睡觉那样。 “你也回去罢,”锦秋说着,这便走进了院子。 “明日我去漱玉坊挑个寿礼,你同我去罢?”在那扇门关上的刹那,他说。 “好。” 这夜的赵臻辗转难眠,宋运的几句话总在他脑中盘桓不去:“锦秋自然是要配顶好的男儿!至少得是个三品官家的公子,不然岂不是下嫁了么?” 他配不上她,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年才没有向她吐露过一句。 就这样挨到了天明,一宿没合眼,晨起用早膳时果然就被锦秋看出来了,她问:“房里是有什么收拾得不妥贴的地方?表哥睡得这样不好,眼下都乌黑了。” “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习惯罢了。” “待会儿我让红螺给你送个安神香去,这香点起来,满室温甜,很有助眠的作用。” 赵臻谢过了她。 今日的早膳用得也不好,宋老太太在桌上又说了许多锦秋不大爱听的话。但她今日比昨夜可耐摔打得多,无论听见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地用膳,只是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嵌进肉里,现出深深的红印子。 饭毕,锦秋也不坐马车,就同赵臻散着步往漱玉坊去了。 两人拉扯着闲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她的婚事上。赵臻问:“上一回来就听说表妹要同韩家公子见面的,后来怎么就没成?” “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嫁不嫁人的也就是那么回事,若是这府里没了我的位置,我就出家做姑子去。” “表妹不要胡说!”赵臻驻足,面色骤然沉肃,道:“过几日伯父不是要给你选夫婿么?总能挑着好的。” 锦秋嗤笑一声,她当初答应宋运也只是哄他高兴罢了,她不觉着这世间有什么男儿可以依靠。她怕自己像母亲那样,以为找对了人,身子靠过去,却靠了个空,直不楞登地摔在地上,摔得那样疼,她怕疼。 就在笑着的这个空隙,她突然望见前头一辆马车,正是半月前在吴郎中门前停的那辆。 这……这不就是那登徒子的马车吗? 周劭却是在那头就挑开窗帷,瞧了锦秋和赵臻好一会子了。他的目光在赵臻身上停留了许久,想着这人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只是那玄色披风衬得他有些老成,但有些姑娘家不就喜欢这样的么?https://m.xЪiqiku “王爷,王爷?你看什么呢?”坐在他右侧的朱奥说了好几句都不见他答应,便也凑过去,往那外头一望。 “你说,那男子与我比,如何?”周劭突然问道。 “生得倒也端正,但是与你比,却是如浅溪之于江河,不能比呀!不不不,应当说天下的男子除了我朱奥还能同你一较高下,其他人,那是根本都拿不上台面来!”朱奥一本正经地道。 周劭见着锦秋的目光朝自己这儿望过来了,赶忙放下帘帷,嘴角却微不可察地露出点儿笑意,似乎对朱奥这不着边际的奉承很是满意。 锦秋看着这马车从自己身旁走过,心里想着究竟要不要叫住人,将那帕子还他呢?转念一想,她又觉着这样不妥,帕子还在枕头下呢,当街拦下男子的马车带回府里,这算什么事儿! 于是赵臻说的那些个“他家如何占据江南一带漕运的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被父亲看中,将继承家主之位”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见,就听见他最后那句:“表妹觉着我同那些官宦子弟比,可比得?” 锦秋回过神来,望着赵臻,诚心道:“那自然比得,比他们不知好多少倍呢!单就我所见的人来看,表哥是最好的,十岁就能看账本,十四岁便会谈生意,说话还体贴,性子又和顺……” 赵臻听见她这样赞自己,耳根子都痒痒起来。 就在这时,锦秋看见前边儿一个小摊子上,摆了各样精巧的玩意儿,都是用竹签,蔑子,贻贝等物手织出来,有风铃,小篮子,蚂蚱草蜢等。 锦秋看得眼都直了,走过去拿起一个竹篾织的,正中央缀了一片乳白色贻贝的脂粉盒子,问那摊主:“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裹着件土黄色粗麻衣,身子瘦小的男子,他哈者腰道:“小姐您真是好眼光,这脂粉盒子是我家婆娘花了一日功夫才织出来的,她自个儿喜欢得紧,还不让卖呢,小姐若是想要,便三十文一个罢。” 赵臻爽快地拿出一两银,道:“你再选几个罢。” 赵臻最先是管账本的,平时那些个花销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只要是生意他一点儿也不含糊。 锦秋却觉着这样的好东西只得一个便好,多了反倒没有那份贵重了,于是便道:“就这一个便罢。” “我也要这个!”就在此时,一个一身大红色骑装,脚踩青色马靴,手里提着根马鞭子的俊俏姑娘也走了过来,指着锦秋手里的脂粉盒子,昂着头道。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团孩子气的脸上,显出独属于被娇养长大的小姐的傲气,那傲气却并不让锦秋讨厌,相反,锦秋竟还觉着这女子有几分可爱。 “小姐,”摊主陪笑着朝那小姑娘道:“是这位小姐先看上的,您若是也要,只能等明儿个我叫我婆娘再织一个,或者您看看别的也成。” “小姐,”那姑娘身边的一个老婆子也劝她道:“这样的小东西您若想要,把这整个摊子买下来都成,那位小姐手里的,也不见得多好看,又不是金镶玉砌的。” “你懂什么,又不是只有金呀玉呀的才是好的,你瞧瞧这东西做得多巧呀!”那姑娘指着锦秋手中的脂粉盒子,一双眼巴巴地望着。 锦秋与赵臻互看一眼,便大大方方地将这东西递过去给她,道:“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既然你喜欢,让给你便是。” 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越看越喜欢,对锦秋的态度也软和了下来,道:“本小姐不会让你白给的,”说着便将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从里头捻了一颗琥珀色的珠子,递给锦秋道:“你若同我一样,喜欢这盒子,那想必也会喜欢这珠子的。” 锦秋伸手去接,这是一颗并不圆润的珠子,足有大拇指大小。仔细一看,这珠子里竟有只展翅欲飞的活物,锦秋也喜欢得紧,正要向那姑娘道谢,一抬头却发现她早已走远了。 “表哥,那姑娘真有趣,若是有那样的人做姐妹便好了,”锦秋不由感叹道。 “鸣夏对你不好么?”赵臻同她继续往前走。 锦秋只是笑笑,道:“也许人同人之间是讲求感觉的罢,有些人,无论怎么的你也同她处不到一块儿去。” 锦秋突然转过头来望他,道:“有时我挺羡慕你们男儿的,至少你们没有这么多规矩要守。你说说你这个年纪了还未娶妻,府里的人也不会话里带刺地赶你走,好像你是个累赘似的。可是我们女儿家就不一样了,到了年纪没嫁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朝我们身上吐唾沫,好像我就犯了罪似的。” “妹妹又说傻话了,即便她们不要你,姨父也不会不管你,姨父百年之后,也还有表哥接着你呢!” 锦秋回头,愕然。这时她才发觉,这么些年来,无论去哪儿,表哥总是走在她后头。 赵臻自知失言,赶忙低下头去,却正好瞧见她外侧裙边上溅了几个泥点子,于是便两步走上去,站在她的外侧与她并肩而行。 他道:“前头什么样你不要怕,大胆去走,再如何都还有表哥接着你,明白么?” 本以为赵臻会将话圆回去,没想到却反倒说开了。锦秋一时竟茫然,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是像父亲那样愿意托着她呢,还是一般男子对女子那样。 她不敢细想,只能点头应道:“谢谢表哥,你一说,我这心里就敞亮了。” 赵臻默着,更多更深的话,他是不能说了。 第十章:寿宴(一) 终于等到了宋老太太寿辰这一日,天微微亮众人就起了,一同到一早布置好的寿堂中给老太太拜寿。 张灯结彩的寿堂之上,老太太坐在八仙桌前。她今日穿了个绣五福捧寿的团花褐缎长袍,袖子上用金线和雉羽捻线绣了两朵光华灿烂的牡丹,瞧着颇有些老寿星的样子。 鞭炮声一响,祝寿仪式开始,首先是宋运和李氏上前行跪拜大礼。而后锦秋和鸣夏一同上前,叩拜下去,祝愿道:“孙女儿给祖母请安,祝祖母春秋不老,松鹤长青!” “好,好!”老太太看着下首的儿孙们,笑得合不拢嘴,她递给二人“子孙钱”,道:“都起来,都起来!”双手却只是去扶鸣夏。 下首站着的宋运看着老母亲和两个女儿,面上也是喜气洋洋。 只是,这颜色对比实在太过明显,老太太和鸣夏都穿的艳丽的正红色,唯独锦秋着一件竹月色的对襟长裙,显得尤为素净。 其实锦秋也喜欢艳丽的裙装,奈何她脸盘子五官都是端方那一挂的,而这样艳丽的衣裳,要俏丽的人穿才好看。 到巳时两刻,便有宾客陆陆续续过来了,爆竹响起来,唱到的一声高过一声,比这爆竹声还要尖锐。宋运今日强打精神站在门口迎人,听着这声音感觉耳根子都痛起来了,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 锦秋则在大堂里,指挥着小厮们将那些个桌椅都摆出来,这深秋的天儿,竟热得满头大汗。 厨下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管酒的是鲍家的,他转了大半个府邸都没找着李氏,只好来报锦秋道:“大小姐,方才那几个手欠的小子们搬酒坛子的时候跌了一跤,连着打翻了十多坛陈年花雕,加上备用的几坛,还差四坛子,您看用酒窖里的梅子酒补上成不成?” “母亲呢?这事儿不该是她管着的么?”锦秋用帕子擦了擦汗,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满头大汗的小厮。周围桌椅磕碰的响动几乎要盖过她的说话声去。 锦秋没管过事,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也不敢妄下判断。 “小的就差把府邸翻过来了,也没找着夫人啊!大小姐您先拿个主意罢!”那小厮汗如雨下,急切地道。 锦秋来回踱了几步,略忖片刻,此次来的乃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讲究人,若是哪桌的酒不一样了,那些个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夫人们定要说宋府将人分等次,看不起她们,所以决不能用梅子酒凑数。 “现下什么时辰了?”锦秋问。 “快要午时了。” “时辰不早了,你派个人去醉香坊,再拉几坛子过来,快去!” “好嘞!” 鲍家的才去,张福家的又来了。 “小姐,原本要坐礼房的吴二秀才在来的路上磕着了腿,现下正在医馆里头呢,这礼房谁来坐呀!小姐您拿个主意。” 锦秋一手按了按眉心,问:“就没有替补的?” “原本是定了李善家的,可他昨儿夜里酒喝多了,现在恐怕还没醒呢!” 锦秋不禁想:那李氏原本看着伶牙俐齿凶得很的一个人,怎的就这样纵着这帮奴才,这紧要关头还敢这么喝。她自己更是,人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爹爹在前边迎客,祖母年迈,她又没料理过事情,可怎么办呢? 就在她束手无策准备去请教祖母时,赵臻恰好走过来,道:“坐礼房我也坐得来,我去罢。” 锦秋也没推辞,朝他蹲了蹲,道:“谢过表哥了,你先去替一会儿,再过半个时辰吴二秀才也该过来了。” 赵臻拱了拱手,这便过去了。 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她拿主意的事儿,她不得不派了两个小厮专门去找李氏,自己则去请教祖母,先料理着眼前的几件。 而李氏却是翘了个二郎腿,坐在那桂香园里的一个小石墩上,不紧不慢地磕着瓜子,道:“大丫头做事儿忒不给人面儿了,前儿我不过就是给鸣夏买了几匹红绸子,她非得闹到老太太跟前去,我这个做媳妇的,还是头一回给她老人家认错,真真是臊死个人!” “姐姐,你说你,好歹比她长上二十几年,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了,怎的就叫她给拿住了?你还在这儿嗑瓜子?现在再不出去,外头乱了套,回头你在你那婆母面前还不得跪下了?”朱李氏坐在李氏对面,“咔咔”地磕着瓜子,一面说一面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就再待一会儿,”李氏笑得别有意味,一点儿不着急。朱李氏瞧她模样便明白她肚子里憋了鬼主意,于是凑过耳朵去,悄声道:“怎么的,你干了什么笑成这样?” 李氏左右望了望,见周边无人,于是一手挡着嘴凑到她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越说那朱李氏面上的笑意便越深。 原来这李氏是派人将福煕堂前的几块牌匾上的挽花儿给解了下来。这事儿正是锦秋管的,牌匾也是她让人挂上去的。而此次做寿,什么都有替补,唯独这挽花,红绸子没有替补。李氏就是被那几百匹红绸子的事儿气的,在这儿摆了她一道。 “估摸着时辰,成安已经禀报过去了,她现在找不着我,肯定自己出府去买绸子,你猜猜她买回来红绸子是什么时辰?恐怕这大半人都入席了,剩下的男儿里,她还有几个可挑的?” “姐姐这你怕是想岔了,她能为了几个挽花儿亲自去置办?” “呵,那是你不知道这丫头的性子,她同老爷一样,轴得很,都不带拐弯的,只要这牌匾是她挂上去的,她就觉着这是她的事儿。她若找不着挽花儿,就是天上下刀子都会去置办,如今这府上谁走脱得开?而且她也使不动人,只能自个儿去!待她一去呀,我就让人把挽花儿挂上去,半点事儿没有。” 朱李氏都不由得朝她竖起了大拇指,道:“姐姐,您虽在有些事儿上不大高明,但是这府中人的脾性倒是摸得清清楚楚的。” 李氏只是笑,其实这也不算是她想出来的,主要还是鸣夏的主意。今儿是她露脸的日子,不想别人抢了风头。 “好了,”李氏将桌上剩下的瓜子都推到朱李氏那头,锤了锤肩膀,站起身道:“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忙活去了,”说罢便一晃三摇地去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锦秋现下忙得很,一会儿到厨下,一会儿又去酒窖里,那成安压根没找着她人,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挽花儿的事儿。 后来听那找人的说找着李氏了,她这才闲下来。 宋运没有儿子,宋家原本又不是京中人士,所以族亲都不在京里,门前便只有宋运一人恭迎客人,锦秋怕他身子受不住,便也过去了。 即将午时了,宾客们好似都赶着这时候来,大门口几乎都被堵住了。宋运的同僚们都一身便服过来,朝他拱手道贺,锦秋则是站在宋运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紧盯着他,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的站不住。 “这便是贵府小姐罢?”一个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朝宋运拱手,看向后头的锦秋,而他身后站着一个看年纪足可以做锦秋叔叔的男子也望着锦秋,他先朝宋运拱了拱手道:“宋大人,”而后走几步到锦秋面前拱手称“宋大小姐”。 锦秋蹲身回礼,面上的笑几乎是强扯出来的。她觉着自己跟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儿,傻的很,甚至说丢人现眼也不为过。 接着还有许多年纪相仿的男子过来,同宋运说了几句,也都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锦秋。 一阵长长的炮仗响过之后,门口的锣鼓阵摆了出来,戏台子也搭起来了。大半人已经入席,看戏的,行令作诗的,掷骰子耍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另一头站着的鸣夏见锦秋这样出风头,心里颇不是滋味,手中的帕子几乎都揉皱了,终于忍不住也站了过去,就站在锦秋身侧。 后半程,宋运便一直咳嗽,甚至手脚开始打颤,锦秋赶忙让小厮扶着他去旁边坐着了,自己亲自上去替补着,又让人去请李氏的外甥过来帮着迎人。 拥挤的人群中,正与朱奥说笑的周劭比周围人几乎高出个头,气度又尤为出挑。他走过来时,所有看见他的宾客都忙朝他拱手,一个个笑脸相迎,那笑意中却又分明带着一份与众不同的敬畏。 而所有看见他的女子,眼睛都看直了,不顾矜持地左右打听着他是哪家的公子,在打听得是广平王时,又都叹了口气。 锦秋不禁想:难道自己当初见着他时也是个蠢样子?那可真是羞煞人也。不过这人到底何方神圣,能得众人这样敬重? 周劭打眼望过来,正巧望见了锦秋,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他大步上前,腰侧长长的络穗随着那雪青色的衣摆轻轻晃动。他亲自递过帖子来,修长的手被那大红色的帖子衬得白皙如女子。 “锦秋姑娘,”他说:“别来无恙。” 第十一章:寿宴(二) 周围站着的几人都拿眼瞧着锦秋,锦秋臊得慌,心想两人不过一面之缘,她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他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问候她,让人家误会? “您请,”锦秋未做回应,只低头接过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鸣夏望着周劭,眼睛里都快迸溅出火星子了。 不远处坐着歇气的宋运一见周劭过来,脸色大变,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躬身行礼道:“王爷大驾光临,下官一时疏忽,未能远迎,望王爷恕罪,恕罪。” 锦秋和鸣夏皆是一惊,忙恭敬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道:“参见王爷!” “快别多礼,又不是在朝堂上,今儿本王就只是来向老夫人祝寿的一般客人罢了,”周劭伸手来搀。 “得王爷赏光,家母幸甚,请王爷上座……”宋运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围众人自觉躬身让出一条路来。周劭瞧了一眼低着头的锦秋,便往坐席上去了。 宋运一头雾水,细思了许久,也没想起来自己同这掌管工部的广平王有什么交情,此次递帖子也压根没往他府上递,他该不会为此怪罪自己罢? 翰林院的几个同僚见广平王竟过来了,一个个都私下交换了眼神。现在大家心里都有谱了。这宋运平日里一根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原来有这样一个大靠山,怪不得谁的面儿都不给呢!看来以后待他得要存着几分小心了。xbiqiku 直到人影再瞧不见了,锦秋这才抬起头来,手上捏着的天青色的帕子都被汗湿了一片。正巧那李氏的外甥过来了,她便立即脱身走到园子里去喘气儿去了。 她靠着一棵桂花树,一手轻拍着胸口,呆呆望着那一簇嫩黄色的桂花出神。也不知这王爷记不记仇,若是因上一回他被冲撞了气不顺,在朝堂上给父亲使绊子可怎么是好?思及此,锦秋心都揪紧了。 鸣夏双手紧握着,捂着跳得老快的一颗心,像是揣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疾步往后院走,脑子里总是不住回想着周劭那张俊脸。心想:就是这个了,要的就是这个了,王爷不仅身份尊贵,模样也是万里挑一,母亲让她往高里挑,普天下的男儿除了圣上,可不就王爷最尊贵了么! 正歇坐在坐凳楣子上交代几个婆子事宜的李氏突然见着鸣夏嘴里喃喃,魔怔了似的冲前走,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关切道:“怎么了你这是?” “娘,娘!”鸣夏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抓着李氏的袖子,就要开口。 “你们几个先下去,”李氏忙将几个婆子遣退下去,这才拉着鸣夏坐下,问道:“怎么的,遇着什么事儿了你欢喜得这样!” 鸣夏凑到李氏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氏面色渐变,喜得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问:“真的?王爷过来了?” 鸣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娘,若是咱们能跟王爷攀上亲,岂不就是皇亲国戚了么!” “是,那是!”李氏笑得合不拢嘴,脑子里却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恍惚记得曾在哪儿听过一嘴这广平王的事儿,现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有一点,这关于他的传闻似乎不怎么好。 “鸣夏,”李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双手托着她的手,道:“我待会儿先领着你去见见国公夫人和她家公子,这一个你且先放一放。” “为何?”鸣夏撅起了嘴。 “这个为娘也说不上,就是不对头,你听话,娘总是为你好的。” “娘……” 锦秋在那园子里左思右想,仍是决定去向周劭致个歉。 她走出园子,首先便去了上席,那儿离得戏台子最近,咿咿呀呀唱着五女拜寿的尖细腔调刺得她耳根子疼,她转了一圈没见着人,便又往下面去找。 最后发现这王爷竟同平日里最喜斗鸡走、狗的十多个混不吝聚在一桌,好像是在看他们斗蟋蟀。 锦秋与他们两桌之隔,一眼看过去便看他双手背在身后,正侧对着自己。与一个个躬着身子,恨不得把脸怼到桌面上的那些人不同,他只是微低着头看,时不时勾勾唇角,也不会一会儿欢呼一会儿啐人的。像个并不投入的看客,隔着个琉璃罩看他们群魔乱舞。 周劭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竟突然就往锦秋这侧望了过来,锦秋赶忙转头佯装看向别处,脸红得像是才喝了一坛子酒。 可她转念一想,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本就是要去向他致歉的呀!于是她转过头来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再蹲下身远远地朝他行个礼。 周劭背着手,走向锦秋。雪青色的袍子被风撩起半个下摆,拂过地上零落的红炮仗,他立在离她六尺远处,淡淡问道:“姑娘是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说么?” 锦秋心里的气又咕咚咕咚冒出来了,这人总是这样居高临下,尤其现在双手掺在身后,是要训斥她么? “王爷,前儿臣女不知您的身份,冒犯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了臣女,若您实在心里有气,罚臣女便是,千万莫要怪罪臣女的父亲,”锦秋虽是在认错儿,声气却是不卑不亢的。 “难道在姑娘眼里,本王是这样小肚鸡肠的男子,连你几句话都能让本王着恼去怪罪你父亲?”周劭面色微沉。 “王爷自是天下少有的大度之人,是臣女妄自揣度了,”锦秋自始至终低着头。 屋外射进来的一缕日光,经她钗子上嵌的赭色光珠滤过,竟汇成一道六色光,落在周劭腰间的玉带之上。 两人皆是一怔,锦秋赶忙退后两步到那阴影里去。 说到这儿,似乎已经没话可说了,可周劭不想说什么“本王不会怪罪于你,你退下吧”这样的话,他搜肠刮肚的想说些什么出来,让这场谈话不至于就这样断了,可是他到底没想出来,最后竟慌不择言道:“本王也不是那么大度的。” 锦秋抬眼,疑惑不明地望着他,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方才还说自己不计较,立即就改口了?怎么这样小气!唉,也怪自己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便遇见这样的主儿,方才低头道歉她已经很耐着性子了,他若还是紧揪着不放,那她也没法子了。 “若是王爷心绪实在难平,那有什么责罚便冲着锦秋来,只求不要降罪于父亲,”锦秋朝他又是一蹲,而后淡淡看向他,道:“王爷若是没旁的吩咐锦秋便先行告退了,何时要罚锦秋了,告知一声便是,锦秋绝无怨言。” 周劭沉吟不语。 就在锦秋转身欲走之时,朱奥却是走上前来,站在周劭身侧,道:“王爷就是不会哄人,看吧,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吓成这般模样,宋大小姐我同你说,你听王爷说话就得反着来。” 锦秋这便朝朱奥蹲身行礼,虽想走,但人家叫住了,再走便是不知礼了。 “王爷说小气,那便是大度的意思,王爷说要怪罪你,其实是不怪罪的意思,王爷若是同你拌嘴,那更不得了,他八成是瞧上你了!哈哈哈!”朱奥一手举杯指了指周劭,一手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道:“王爷你说是不是?” 周劭神色一凝,瞅了他一眼。朱奥一口咽了一半的酒差点儿又给吐了出来,忙收了笑脸,朝锦秋拱手道:“我方才只是玩笑话,宋大小姐万不要当真。” 锦秋臊得脸都红了,却还是故作从容地朝他二人蹲身道:“臣女先告退了,”说罢便疾步往后头去了。 “以后别当着姑娘的面说这样的话!”周劭沉着脸警告。 “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朱奥忍着笑,赶紧低头奉承,其实心里却在嘀咕: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这会儿宋老太太正在寿堂里接受众人拜寿,宋运和李氏作为儿子儿媳则在下首代为回礼,而那边桌上开席之前要先上点心和寿饼。 这上寿饼也有讲究,别处的都是府中丫头端上去便是,但主桌却须得锦秋或鸣夏端过去。宋老太太已经入席,上座自然是老寿星、王爷、国公夫人和宋运等人。 锦秋和鸣夏坐在一桌,李氏和翠鸣端了两盘寿饼过来,李氏那盘给了鸣夏,她对鸣夏道:“你端着这盘到主桌上去,”她又望了一眼锦秋,道:“锦秋你便去副桌送罢。” 锦秋是长女,自然该由她送去主桌,可是李氏为了让鸣夏在国公夫人面前露脸,便不顾长幼,将两人调换了。 锦秋心里有气,倒不是多想去送这寿饼,只是委实受不了她这样欺负,可是这样大的场面要闹起来不好看,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端过寿饼往另一桌去了。 鸣夏欢喜得眉眼都舒展开了,端着一盘寿饼,自认仪态万方地走到老太太身边,将那盘子轻轻放下,还故意挨着了点儿周劭的袖子。 周劭眉头微蹙,往旁侧移了移身子,侧头觑了一眼鸣夏,又瞧了瞧她手里端着的寿饼,不禁问道:“难道这位才是府上大小姐?” 第十二章:寿宴(三) “回王爷,这是下官幺女,宋昳,字鸣夏,”宋运忙站起身来,拱手向周劭介绍,还朝鸣夏使了个眼色。鸣夏会意,朝周劭微微蹲身,抿着唇露出个羞涩的笑,“小女见过王爷,”她微微抬起眼来,望了周劭一眼,又低下头去。 这一动作却是让一旁坐着的国公夫人秦氏瞧得一清二楚,她不禁拢了拢眉头,心想:李氏把她这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尤其那双眼挑起来,哟!真真是狐媚子一样,偏又没生出那狐媚子的长相,这模样怎么瞧都是没福气镇不住场面的,与自家儿子恐怕不大配。 鸣夏将寿饼放下后,又被父亲指点着向其他几人都行过礼,这便退下了。 宋运朝李氏望了一眼,李氏原本正同娘家几个远亲说着话,当时便身子一颤,只觉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起,蔓延全身。 宋运最是个讲规矩的,方才周劭突然问鸣夏是不是长女,一桌子的人都听见了。主桌送寿饼不让长女来,如此,他堂堂一个翰林学士,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个不知礼的人了么? 李氏忙侧过头去不看宋运,恰望见一脸笑意往回走的鸣夏,悄悄松了口气。女儿这遭算是去对了,也不枉自己待会儿受宋运一顿数落。 锦秋摆完了寿饼也坐了回来,她同李氏及她娘家人是一桌子的,这一顿饭吃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装作看戏看得入迷的样子,随意扒拉了几口就搁下了碗,单独搬了个杌子坐到戏台下去了。 这戏文里唱到“花树同园不同根,我与那姐妹并非一母生”时,锦秋竟不由得学着那角儿挽了挽袖子嘀咕了两句。 另一头已经用完了饭的周劭坐在桌前看戏,心里数着拍子,正巧又望见了锦秋坐在那儿双手比划着。她好像同这周遭的人都没了关系,化作了戏文里的人物。他忽而想探探这个拒人千里的姑娘,心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事儿。 这时辰众人几乎也都用罢饭了,茶端了上来,大家便又开始磕牙说闲话。 宋运一早便交代过李氏,让她在寿宴上带着锦秋多转转,她纵有万般不愿,也只得携了锦秋鸣夏二人,一同去拜见各位夫人。 “卢夫人,许久不见了!”李氏像见着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似的热切望着户部尚书的夫人,一双手伸过去。卢夫人迟疑了一瞬,这才握住她的手,道:“是呀,好些日子没见了,上一回还是两年前王家娶亲的时候见的罢!” 而旁侧坐着的几个穿金戴银的老妇人,一双双精明的眼像是会剥人的衣裳,将锦秋和鸣夏打量得透透的。她们笑呵呵地拉着两人的手问长问短,锦秋和鸣夏只好虚虚应着。而这些妇人平日里闲在府上无事,最喜欢拉纤做媒的,其中便有好事的立即招呼着去寻了卢尚书家的大公子卢春生过来。 那头的周劭已下了桌,又同朱奥他们聚在一起,看他们掷骰子罚酒。 朱奥突然瞧见那头锦秋和鸣夏两个同卢春生面对面站着行礼,大笑着拉了拉周劭的袖子,指着她们道:“你瞧那头,卢春生这书呆子竟然也有人给他做媒了?” 周劭一眼看过去,便恰好见着锦秋向卢春生蹲身行礼,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卢春生确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做实事却是不行,”周劭淡淡望着他二人道:“不过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却不多。” 周劭这话不错,所以今日能得一个听得懂他说话的姑娘卢春生怎会放过? “大小姐觉着义山的诗不好?”卢春生问锦秋。 “也不是不好,只是过于曲折隐晦、不大对我的胃口罢了。” “那我猜你必定喜欢牡之诗文间的气势浩荡……” 李氏同卢夫人拉着家常,一双眼却是盯着说话的二人,面色渐黑下去。鸣夏则更是如此,她擎小儿翻开书本就打瞌睡,被夫子逼着背的那些个诗词只够平日应付,遇着了卢春生这样较真的人,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他不留情面地给她挑错。.xbiqiku 可是偏偏锦秋却能对答如流,她杵在这儿被就衬得像个木头。 李氏觉出女儿的不耐,立即掐住话头,道:“锦秋与春生这样合契,实属难得,不如就让她在此处同春生聊诗,我那儿还有几个常在一处打叶子牌的姐妹没去见,再不去,她们恐要恼我了。” “是该去的,是该去,”卢夫人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觑了卢春生和锦秋一眼,心想着我家春生是要尚公主的,你宋家的女儿还不够格。 锦秋一面陪着笑脸同那兴致颇高的卢春生说话,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 她也不过半桶水,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那些个诗词就要用完了,再说下去只怕就要露馅儿,听说要走,赶忙向他蹲了蹲身道:“卢公子学富五车,小女听您一番剖解,自觉才疏学浅,倍感羞惭,只是现下不得不随母亲去拜见几位舅母了,他日再来聆您高见,卢公子好坐。” 卢春生虽有无奈,却也只能自谦几句,由着她去了。锦秋这才跟着二人离开了这桌,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氏领着二人拜见过了几个老姊妹,就往上席去了。 “李夫人,您走得这样急做什么?”朱奥远远地朝李氏招了招手。 李氏脸上笑开了花儿,她原本想着那桌都是男子,不好领着人去的,现在人家主动招呼,哪有不上前的道理? “妾身见过王爷,”李氏领着二人过去,首先向周劭蹲礼,锦秋和鸣夏也朝二人蹲身道:“见过王爷,见过小公爷。” 锦秋自始至终低着头,她觉出有一道热烈的视线此时正落在自己的头顶上,若是她一抬头,目光必要与他对上,难免尴尬,所以不如低着头好。 周劭掺着手说免礼,像是在看李氏,实则眼角余光却是装着另一个人。她那髻上并无什么装饰,只斜插了支嵌赭色光珠的银簪子,姑娘家都不大喜欢赭色、碧色,这样的簪子戴着显老成,但锦秋一戴,却无损姿色,更显温婉大气。他记起上一回在那吴郎中家,她簪的那银簪子上镶了个绿碧榴,他想,难道她就喜欢这样的装扮? 朱奥同周劭常在一处,还未见他这样呆过,心道你这万年铁树也终于要开花了?这回我便帮你一把。于是他朝李氏拱了拱手,道:“李夫人,我们原本在这儿掷骰子玩儿呢,正缺两个人,我若向您讨两位小姐过来与我们一同玩,不知您答不答应。” “嗨,说的哪里话,得王爷和小公爷赏识,她们求之不得呢!”说罢李氏捻着帕子抵在鼻尖,悄悄瞧了鸣夏一眼,道:“王爷,小公爷,您们这些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我这个老人家也不大懂,就不站在这儿碍眼了,若是待会儿她们有什么唐突您们的地方,还请多担待担待!” “夫人您言重了,”周劭道。 李氏欢喜地去了,锦秋正想说头晕得回去躺一躺,朱奥却先开了口:“不知二位小姐可会掷骰子?” 鸣夏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故作懵懂地摇头。 其实掷骰子谁不会呢?但这些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寻常诗礼之家的公子都不会的,她们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更不该会。 鸣夏又望向周劭,却发觉他的目光落在锦秋身上,心里暗骂了锦秋一通。 “宋二小姐,不如你就站在我身旁看我们掷,玩过一局之后你就明白了,”朱奥看向鸣夏,目光温柔得能将人融化咯。 鸣夏感觉自己好似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心说这小公爷可比王爷要有人味儿得多,于是她便羞中带怯地转到朱奥身旁去了。 朱奥是脂粉堆里滚过一圈的人,哄女孩儿的本事修炼得那是出神入化,鸣夏这样未经世事的姑娘在他眼里不过一个任凭拿捏的小玩意儿,压根儿不必费神。 朱奥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周劭,周劭明了,这便道:“锦秋姑娘,你便先到我身边来看一局罢。” 周劭的语气有些硬,不像是邀请姑娘,倒像是直棱棱的一句命令。 锦秋抬首,眼神终究还是与他对上。 周劭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了个骰子,往桌上随意一丢,竟丢了个最小的点数……一点。 那些个世家子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噤了声,一桌子人霎时静了下来,旁桌的声音倒是听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是朱奥先开了口:“王爷,愿赌服输,你恐怕要饮一杯了!”说罢便为他斟了一杯,递过去。 周劭从容接过,一饮而尽。 若不是那混迹赌坊的高手,掷骰子讲求的就是个运气,周劭的运气一向很好,譬如他现下想掷个一,果然就掷出来了。 他心想,自己愿赌服输喝了酒,半点没因此气不顺迁怒他人,你现下可该知道我并不是那小心眼的人了吧。 “原来是比大小,谁掷的点数小,便罚谁的酒啊,”锦秋嘀咕了一句,半点没细想周劭这样做的用意。 第十三章:奉承 “宋大小姐一点就透,那二小姐可明白了?”朱奥侧头眯着眼看向鸣夏,道:“不过要掷出自个儿想要的点数,可是很要下一番功夫的!” 朱奥是个混迹赌场舞坊的浪荡子,赌术了得。 “那其中奥秘,朱公子可否透露一二?”鸣夏一双风情无边的吊梢眼一挑,望着朱奥。她忽而觉着这小公爷有趣得紧,一点儿不比王爷差。 “这掷骰子的功夫可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学会的,便是你想学,我也不敢教坏了你啊!”朱奥说笑间便将骰子递给鸣夏,又对众人道:“咱们先让两位小姐掷一个如何?” “行呀,小公爷要教人,我们怎么能拦着呢是不是,哈哈哈!”围坐着的其他男子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打趣道。 “你也试试?”周劭将那骰子递给锦秋。 锦秋伸过手去接,一节莹白皓腕露了出来,腕上一只墨玉镯子,衬得那腕子如一段月光,让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可这天上的圣洁之物,不焚香沐浴又怎可随意摸得? 她摊开手掌,周劭忽而想起在御花园看过的一朵迎风绽开的玉兰,不由心头一动,低头瞧她,只见一段玉颈从竹月色祥云纹压边的领口探出,他忙侧过头去假装咳嗽,两指头一松,骰子便落在她掌心里。 锦秋没觉出身边人的异样,接过这骰子,随意一丢,众人定睛一看,竟也是个一!那头立即便有个没眼力劲儿的起哄道:“宋大小姐,可再没有比一更小的点数了,您该罚酒!” “诶,这一次不算,人家练练手你们几个大男人就撺掇着人喝酒,这不是欺负人家姑娘嘛,不算不算!”朱奥瞧了一眼周劭的脸色,冲着那些人一摆手道。 立即有明白人出来调停,斟了一杯酒递给方才说话那人,道:“昨儿酒还没醒忘了自个儿是在什么地方了?你当这是怡红阁呢!还不快自罚一杯。” “是是是,方才说错了话,还望宋大小姐莫见怪,”方才起哄那人嬉笑着就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倒过杯子来,一滴也没剩下。 “好酒量!”锦秋天生喝不得酒,她现下故意这样赞他,也是给那人个台阶下。其实酒桌上这样的玩笑本都是小事,只是今儿偏偏王爷和朱奥在这儿,还有两个女子,难免有诸多不便。 接着鸣夏便也掷了一个,是个三,她侧头得意地斜了锦秋一眼,心想你方才虽在卢春生面前赢了我,但眼下还不是输给了我? 锦秋半点儿没注意到鸣夏,也不知她心里头竟然弯弯绕绕想了这许多。 “看来你同本王一样,运气都不大好,”周劭眼看正前方,道。 “锦秋怎可同王爷相比,王爷方才也只是一时手误,锦秋却是真真不会掷骰子,”锦秋垂头答道。既然这人是个小心眼的男人,那自己看眼色行事,小心着应答,总不会被他抓着错处了吧? 接下来游戏便算正式开始了,从锦秋右手边那男子开头,他掷了个二,抱怨道:“是今儿王爷过来了,我手都不灵了么?以前在别处比大小的时候可一次都没小过人家,今儿偏偏怎么掷都是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接着一圈下来,除了鸣夏掷了个五点,其余人不是两点便是一点,轮到朱奥时,锦秋终于忍不住捏起帕子遮着嘴角轻笑起来。 明明周围吵闹得很,不知怎么,周劭却偏是瞧见了她那促狭的一笑。只是这笑被帕子遮住了一半,看起来便又是另外一番味道了。 “锦秋姑娘笑起来时远比板着脸好看,”周劭说。 “原来王爷喜欢乖顺的姑娘啊?”锦秋抬头望了他一眼,笑意立时敛了,她道:“其实王爷喜欢什么样儿的别人就能是什么样儿的,即便不是,他们也总能做出样子来。”筆趣庫 锦秋之所以这样笑,其实还是看那些个人都掷出来一点二点,觉着好笑,明明好好一场游戏,本可以玩得很热闹的,偏这么多人奉承着他来,还有什么意趣可言? “但好看归好看,却没了人味儿,”周劭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面上愠怒。他觉着锦秋心里好似压着火气,故意应付他,奉承他,并未用真心待他。 “王爷这话可让人难做了,”锦秋道:“您一面喜欢女儿家乖顺,一面又说乖顺了便没了人味儿,可若是有了人味儿,顶撞了您,您又给人家甩脸子,王爷,那您想要的女子,这世间恐怕是寻不着了。” 锦秋望着周劭,眼光里带着三分倔。周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从未有过的阴沉。锦秋见着,眉心突突地跳,只觉头顶戴的那片天都阴了下来,接下来大约就是狂风暴雨了。 要死了,原本不是要奉承他的么,怎么又忍不住怼人了呢?锦秋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忙蹲身悄声道:“小女说错了话,望王爷莫要……莫要放在心上。” 周劭自认为自己从未因小小输赢给别人甩过脸色,若说生气,方才也就是听那人起哄让锦秋喝酒时心里有些不适罢了,怎么的就成了她口中喜欢被人奉承的人了? 不是身在高位的人,是不能明白的。下头人惯会看脸色,总是想着法来奉承巴结,有时不过一个蹙眉他们便能读出别样的意思,可是他哪里就说过要他们顺着自己呢? 譬如说这游戏,其实他又何尝看不出他们是在让着自己,但那又有什么法子,他方才输了都自罚一杯了,这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 “王爷,我掷了个二,这回你可不会还是个一吧!”朱奥打趣着将这和骰子递给他。 周劭却不去接,而是拿过酒壶来自斟一杯,一口饮下,忿道:“这一局,便算是本王输了。” 这冷硬的一声,如巨石压顶,唬得锦秋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是真生气了?惹王爷生气了该怎么着?该不会让她洗干净脖子等着,把她的头铡下来吧!想想都怕啊!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他求饶,那宋家的脸岂不都都被自己丢尽了?况且她膝盖骨太硬,跪不下去。 众人不知这是怎么了,都拿眼望周劭,不敢言声儿,戏台子上的咿呀声更显刺耳了,就连风吹过衣裳的悉率声都清晰可闻。 锦秋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着伸手过去,接过那骰子递给周劭,道:“不如咱们改一改规矩,只有掷得最大点数的那人不必罚酒,其余人一律都得罚,王爷您是这桌子人里爵位最高心胸最宽广的,若是大家都掷成一样,那就单罚您一个,您看成不成?” 锦秋这也是悬着一颗心提出来的建议,若是她猜错了他的意思,他恼了,得,该罚罚,若是她猜对了,猜对了他其实不喜众人奉承他,那按着这个规矩来,多玩几局他必是会被罚酒,那时他的肝火大约便熄了吧?总不至于再要她的小命了吧? 周劭微愣了片刻,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说:“就这么办!”说罢捻过那骰子,一丢,又是个一。 一口堵在胸口的气终于呼了出来,锦秋扬起帕子来往汗津津的脑门子上抹了抹。一阵风吹来,背上也是凉飕飕的。 随后,锦秋接过那骰子来,掷了个三点,又将这骰子递给下一个人。 锦秋身旁的公子接过骰子去,捏了许久,最后双眼一闭,随意一掷,是个五点。 周劭眉头舒展了,锦秋身旁那人却轻叹了一声,将骰子交给下一个人。 现下,局势变了,众人若是都掷出个一,周劭得罚,掷出的不是一,周劭点数最小,也得罚,总之他是无论如何都得罚酒! 果然一圈下来,没有人故意掷一点了,最后,周劭被罚酒,可他却不怒反喜。又这么几轮下来,众人才终于发现,王爷似乎也不是个输不起的人,气氛这才复归平常,再没有一个人让着周劭。 锦秋现下才觉着这架在脖子上的刀放下去了,她赶忙朝周劭蹲身,道:“王爷,臣女去给舅母请安,先退下了。” 周劭正玩得兴起,看也没看她,便道:“去吧。” 锦秋这便陪着笑脸,却步退下。 走出去好一段,她这一颗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果然伴王爷也如伴虎啊!既喜欢人家奉承面上又不要人家奉承,一阵一阵的,实在摸不透!所以以后还是少招惹他为好,不然一见面她又忍不住怼起来,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秋,”赵臻方才远远看着锦秋同周劭等人一桌,未敢近前,现下看人过来了,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怎么一脑门子的汗?” 锦秋摆手说无事,与他一同走出宴客厅,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身上,才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歉道:“倒是你,本是来做客的,我却用家事烦劳你,你用过饭了罢?” “用过了,表妹别说这样见外的话,”赵臻答。 周劭无意中瞥过去一眼,见着一前一后走着,笑得恣意的二人,便觉着掷骰子也无趣了,问鸣夏道:“宋二小姐可知道那是谁?”周劭指了指赵臻。 第十四章:投壶(一) 这可是周劭同她说的第一句话,鸣夏喜不自胜,甜腻腻地答道:“那是姐姐的表哥。” “表哥?”周劭沉吟。 鸣夏以为终于同周劭找着可聊的话了,正准备接着同他介绍赵臻的家世,却突然望见与她相隔两桌的地方,李氏正朝自己招手,面色竟有几分急切,她不得不向周劭告辞退下了。.xbiqiku 周劭品出不对来,问朱奥道:“方才宋二小姐的意思,这人不是她的表哥?” “宋大小姐的母亲去世许多年了,这二小姐乃是宋学士续娶的夫人,也就是李夫人的女儿。” “这本王却是不知道,”周劭沉吟半晌,他突然想起自己来,他亦是母妃早亡,自小是由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抚养长大的。 “王爷哪有我有这份闲心,你心里装着的可是咱们大周国的屯田水利,不过好像也不对,今儿你是怎么回事,突然对这宋家大小姐这样上心?我可是帮了你好几回了啊,若是你不老实交代清楚,可就是不讲兄弟义气,辜负我一片苦心了!”朱奥双手抱胸,同他一起往前走。 周劭叹了一声,将当日他在五亭桥被身后站着的家婢突然抽刀刺杀,婢子喜鹊以身挡刀,被送至济世堂之事都一一与他说了。 朱奥大骇,再无心问风月之事,拉着他往那人少的亭子里去,这才敢问他:“谁人这样大胆,敢往你后背捅刀子?此事让刑部彻查了未曾?”朱奥见周劭一脸的风轻云淡,一拍手,泄气道:“咳,瞧你这模样定是没有了,否则外头怎会没听见一点儿风声?” “此事乃府中婢子所为,便不必劳师动众让刑部彻查了,本王自会派人查探,”周劭撩了袍角坐在楣子上,望着一池绿水,若有所思。 他至今还未娶妻,后宅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奶嬷嬷季氏掌管着的,以前他觉着后宅不就吃饭穿衣这几样小事儿,还能大过黄河水灾这样的国事儿?所以他一直在南边治水,并无成家之意,如今看来,王府也是该有个女主子了。 鸣夏那头却是被李氏拉过去在游廊里坐着,李氏左右瞧了瞧,见各处无人这才笼住了鸣夏的手,面色凝重,道:“夏儿,方才见过孙夫人,为娘总算是记起来当初说的那回事儿了。” “什么事儿呀瞧您这一脑门子的汗,”鸣夏玩得正兴起时被叫出来,面色不豫。 “这王爷呀,克妻!”李氏压着声在她耳边道。 “咳!”鸣夏手绢子一甩,站起身来,笑道:“娘您可别拿这没影子的事儿来唬我,广平王没娶妻那是天下皆知的,何来克妻之说?” “为娘犯得着编瞎话来唬你?”李氏将鸣夏又是一拉,拉着她坐下了才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说得鸣夏神色渐渐凝重,低着头默了好一阵。 原来在广平王弱冠之年,太后便有意为他说亲,先后看中了好几家姑娘,让周劭见了见,没成想这些个姑娘回府后没几日便去了,要么是突发急病,要么就是好端端的坠了马。一个二个的还说得过去,三个四个那就邪乎了,于是太后让宫中的喇嘛给他算了一卦,说是他命中带煞,一般人降不住,从此太后便歇了为他说亲的心思。 只不过这些都是宫闱秘事,少有人知,这孙夫人乃是贤妃的母亲,贤妃生子时圣上特准她入宫陪伴了两月,她这才听闻了此事,回来同几个官家夫人在一处时说了几嘴。 “夏儿啊,我看小公爷就很好,方才你送寿饼过去,秦夫人同你说什么没有?” 鸣夏还未回过神来,只是摇头。 “那为娘再领你去见见,”李氏这便又拉着人往前边儿去了。 那头席面已经撤下了,戏台子上还在唱,几个官家公子觉着听戏无趣,便邀着众人来投壶。 一行人这便出了大堂,来到听风院,这院子不很大,里头有个两个长廊式的凉亭,两边都是敞廊,中央则是一块空地。当下那小厮便搬了桌子椅子来放在凉亭里头,宋运及其同僚都到里面坐着了,国公夫人等女眷则去了另一个亭子,其余客人则站的站,坐的坐,都挤在廊上看。 一银胎掐丝莲纹双耳投壶放在院子的正中央,箭矢算筹等物皆已备齐。翰林院编修江?不过而立,也喜欢凑热闹,这便撺掇着几个翰林院同僚的公子都来投壶,他来做司射。 他乃京中世家子弟,官位虽小,却看不起宋运这等从七品一级一级爬上来的。现下其余几个同僚家的公子都上阵了,唯有宋运无子,他于是走过去,朝宋运拱手,故意邀他:“宋学士,您看吴家,郑家几位公子都上阵了,您是今日的东道主,更该选出一人来,宾主同乐才是。” 宋运心道这江?怎的如此反常,竟同他套起近乎来?不过寿辰上到底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大手一挥,道:“江编修所言极是,那便……”宋运捋了捋髭须,转身眯起眼睛望着凭栏而立的锦秋等人。 他的目光很快从锦秋面上划过,落在她旁侧的赵臻身上,一双深色的眼瞳定住了,又渐渐涣散,他茫然地跌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以前宋老太太让他从族亲中过继个人,他那时总觉着自己年纪尚轻,李氏也还能生养,不急。现下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宋运这辈子注定无后,百年之后他便是入了黄土,也没有儿子给他扶灵了! “这人算是哪门子的同僚,有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专揭人伤疤的同僚么?这样不知礼数的也配做翰林院编修,我打量他是《论语》都没读全乎罢!”锦秋一手紧紧抓握着栏杆扶手,侧头过去在赵臻耳边压着声音骂。 “表妹莫气,我去,”赵臻一撩袍子,举步欲走。 “表哥别去!”锦秋忙按住他同样搭在栏杆上的右手,重重摇头。 赵臻只觉一阵柔软覆在自己手上,冰冰凉凉的,可那冰凉却又分明点起来他胸中的一团火。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周遭一切都听不见了,只见她的朱唇一开一合。 锦秋现下满心满眼的就想赢了这比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正攥着他的手,更没觉察出赵臻的眼神,她道:“他们不是欺负我们宋家无人么?我去!我宋漓去!” 赵臻确是不该去的,他不是宋家人,若是输了,人家会说宋家无人,即便赢了,这帮好事的也会说他不过是宋家的表亲,又不是宋家的儿子女婿,算不得宋家人。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她锦秋去。 “父亲,”锦秋穿过人群趋步来到宋运身前,侧对着江?蹲了蹲身,微微勾唇笑道:“锦秋不才,幼时倒也玩过几回,不如就让锦秋来吧。” “宋大姑娘,这可使不得,咱们这些都是老爷们,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在旁边看着就是了,”江?摆手。 “江大人这是觉着锦秋技艺粗陋,不堪拿出来献丑?” “不敢不敢。” “锦秋,”宋运两撇眉毛一横,朝锦秋呵斥道:“一旁坐着去!” “宋大人,”周劭和朱奥正说说笑笑地从廊上缓缓走来,他道:“一帮子男儿投壶有什么意思,宋大小姐想去便让她去罢。” 他这样白、又贵气逼人的男子穿上雪青色尤其亮眼,从廊上过来时,将那一众玄色、鸦青色衣袍的男子都衬得如莽夫一般。 “王爷过奖了,锦秋她……”宋运朝已经近前的周劭拱手,掀起眼皮子瞧了瞧他一向敛肃的神色,终究道:“全凭王爷安排。” 锦秋现下一见着周劭,便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只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好像那铡刀已经架上去了。她强扯出一抹笑来朝已经落座在一旁的周劭蹲了个礼。 投壶向来讲究三局两胜,但今日人多,便一局定胜负,这一局的胜者又同下一个比,直到最后。 锦秋细数了数,足足有八人,而她被排在最后,也即,这样一路比下来,她就得同另外七个人中最厉害的那人比。她不禁远远瞧了一眼一身青灰色便服,举手投足间很有些儒生气质的江?,心想:当真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像个有学问的,内里却是个小人。 江?这样安排很有些深意,若是锦秋技艺不精,同一般人比也就显得稍落下乘而已,可若是跟最擅投壶的人比,那落差就大了,到时候宋家的面子也跌得更惨。 “宋大小姐,”江?走过来,背着手笑盈盈地道:“最有能耐的得最后亮相才是,你看我这样安排可合你的心意。” “过奖了,江大人安排得甚好,”锦秋回以得体的一笑。 江忡也笑。 院子里郑公子和王公子两人站在离投壶两箭半处,身旁都跟着个小厮替他们捧着各八支箭矢,一蓝一红。 两廊上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二人谁会赢,亭子里的人呢,只说两个都是才俊各有各的好处,不谈输赢,恐伤了面子。 铜锣“锵”的一声,整个院子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以待。 第十五章:投壶(二) 郑家公子僵僵立在那儿,拿箭的手隐隐发抖,周围上百双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箭。 “咻……” 那箭在空中转了个半个圈儿……平平地横在壶口上。 “横壶!没中!”人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接着,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廊上便响起一阵嘘声。 郑家公子自嘲地笑了笑,拱手朝众人道:“见笑了见笑了!” “小姐,”气喘吁吁从汀兰园跑来的红螺站在锦秋身后,道:“若论投壶,我瞧方才这公子给您捧箭都不配呢!” 锦秋笑道:“我看他是被咱们这么多人瞧着,心里虚才失了准头的,且再看。” 在亭子的另一边,周劭应付完了几个上来套近乎的,便倚着栏杆看投壶。朱奥一面看一面笑说:“王爷,郑家那小子赌桌上是把好手,没想到投壶能投成这样,待会儿你可得露一手叫他看看什么叫投壶!” 周劭但笑不语。 广平王擅六艺,精骑射,却轻易不出手,除非是遇见了对手。 太阳又往西斜了一点儿,院子里那两株梧桐的影子拉得更长了。深秋里的日头照在身上暖,但久了便觉着燥,又出不了汗,热气堵在里头,怎么着都不痛快。 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赛过了六场,其实亭子里的人瞧过三场之后,便开始各说各话了,廊上也散了些人。 拂过一阵清风后,燥热渐消,终于轮到锦秋上场,因她是这比赛的人里唯一一个女子,众人的兴头这才又被带起来几分,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已经在投壶前站着的锦秋,和那七人中最后剩下的……卢春生。 偌大一个院子中央,就只站着两人,他们互行一礼,各自站定。 亭子里那几位原本昏昏欲睡的夫人隐约见着场上站着的两人,那迷瞪瞪的眼睛立时睁大了,定睛一看,什么瞌睡都跑了。 几位夫人方才便想说了,现下看见两人更觉着心里的那些话都堵到了嗓子口,不吐不快,她们围上来,殷切望着卢夫人,指手画脚的,“妹妹,你瞧瞧这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原本春生便不爱同人说话,更别说是女子了,可你瞧方才两人谈诗谈得多好!” 卢夫人扫了众人一眼,只道:“这些专从交河城运来的菩提子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一面说一面笑着从多子盘里摘了几颗菩提子塞到她们嘴里,这话头便就这样笑呵呵地过去了。 而另一个亭子里坐着的周劭见着场上这一幕,却是招来身旁的小厮道:“去同江?说一声,再加一场……” 廊上站着的赵臻,呆呆瞧着自己的右手,锦秋摸过的那一下的冰凉还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他手背上,他又望了望场上的两人,便觉周围的喧闹声愈发叫人烦躁了,他想:魔怔了,真是魔怔了,赵臻,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红螺捧着八支箭站在锦秋身后,锦秋微提广袖,从她怀中捡起一支箭尾漆红的无簇箭矢,微微弓身,一双眼如鹰隼一般紧盯着那壶口。西边挂着的那抹斜阳还发出刺眼的光,扑在她面上,将那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她的手臂紧绷着,腕子却灵活得很,往前一送,一支箭从空出划了半个圈,“咚”的一声,落入壶口。 “有初!”廊上又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 江?微撇了撇嘴,给锦秋那头加了十个算筹。亭子里懒懒靠在椅背上的秦氏只觉眼前一亮,猛地直起身子来,问身边的几个官家夫人道:“这是宋家大丫头?” “正是呢,”一旁坐着的参军夫人应道。 秦氏微微颔首,涂了寇丹的指甲划开蓝紫的菩提子皮,侧过头去对几位夫人笑道:“交河城的菩提子就是比别处的好,我记得以前吃过一种叫什么……女子香,入口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可是这黑菩提子”她将那晶莹的果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细品了品,道:“尝起来就不怎样了。”几位陪坐的夫人连忙附和着。 她一面说一面将场上的锦秋认真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一个地方长出来的菩提子不一样,一个园子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也不一样,我看这宋家的大丫头同二丫头竟不像是姐妹。” “这话怎么说?”参军夫人听出点儿端倪,连忙问。 “二姑娘生得俏丽,一双眼挑得同她娘一样,看着怪讨男儿喜欢,这大姑娘却额颊光丰,端方淑丽,更是个有福之人,”秦氏双手搭在膝盖上,细细地瞧,愈发觉着锦秋同自己长得像。 这时,李氏恰好领着鸣夏疾步过来了。 “朱夫人!”李氏拉着鸣夏绕过两桌,来到秦氏面前,挡住了她望向锦秋的视线,李氏道:“前儿我总说要让我家鸣夏来给您请安,总没见成,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见过朱夫人,”鸣夏一双手交放在右侧腰间,侧对着秦氏,微微蹲身。 “方才我就见过了,鸣夏这丫头,伶俐得很呢!”秦氏说着就招呼旁边坐着的几个姑娘腾出位子来让给鸣夏。 李氏则是坐在她旁侧,同几个夫人说话,眼睛却时不时望向一心看赛的秦氏。 她原本以为秦氏会让鸣夏坐到她身边儿去,拉着她的手好好问一番话的,没想到竟是说了句场面话就没下文了,难道鸣夏不合她的心意?不能够啊!怎么看对面那桌官家小姐里,都是鸣夏最出挑啊! “朱夫人,方才您家公子还让鸣夏过去陪着玩骰子来着,我看两人很聊得来呢!”李氏没话找话。 “哦?”秦氏这才侧头将鸣夏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显易最好玩的,同谁都玩得好”。显易正是朱奥的字。 此时场上的两人已经投下了六箭了,二人各得了四十个算筹。卢春生已是满头大汗,他望着锦秋,神色较方才更为认真,道:“锦秋姑娘这投壶的本事,实在叫我等男儿汗颜!” “卢公子快别这样说,我不过是略懂一些罢了,”锦秋朝他笑笑,将剩下的两支箭都拿在手里,道:“这样一箭一箭的投,我看咱们两个最后只能打个平手,不如,双箭齐发?” 卢春生愕然,他还从未试过一次掷两支,想着一试也很好,便道:“就按宋大小姐的意思。” 锦秋一人待在汀兰园这么些年,闲着无事时便投壶玩儿,一次投两支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她手上捉着两支箭,微躬身子,一双眼紧盯着那壶口,直到眼睛里只剩下这壶口,耳边再听不见声音时,往前一送,只听“咚”的一声,两支箭准确无误射入壶中。 “贯耳!”那头人群已经彻底骚动起来了,就连亭子里坐着的秦氏都忍不住大喊一声:“好!” 李氏和鸣夏都不由望向秦氏。鸣夏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母亲说秦夫人很喜欢她的,为何一来却是连话都没同她说,反倒给锦秋喝彩? 她的右手食指重重顶着那椅面,一直压下去,压下去…… 忽而“咔嚓”一声,长指甲断了,弹了出去,指尖立时有殷红的血渗出来。旁坐的小姑娘听见声音,转头,正看见她鲜红的手指头,“呀!”的一声叫出来,捂着嘴后退两步,指着她的手道:“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哟,鸣夏这手怎么伤了?” “快带过去包扎一下,快……” 亭子里的场面乱了,李氏赶忙拉着鸣夏往后院去。 “娘,娘,”鸣夏紧紧握着自己的食指,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她恨道:“锦秋她方才在卢公子面前就那番作态,现下又这样出风头,我……我恨她,娘,我真恨她呀!” 李氏拉着已经呜咽起来的鸣夏往那没人的廊檐下快步走着,咬牙切齿道:“锦秋这死东西,我昨儿就该拿绳子把她绑起来,绑在汀兰院里,前几年老实待在院里,我也就放过她了,出来做什么?出来做什么!这回我再不会心慈手软!”李氏拉着鸣夏往怀里搡,轻拍着她的背,道:“来日方长呢,别急在这一时!” 场上的锦秋,右眼皮突然突突地跳起来,她记得上一回跳还是她同父亲吵架的前一日,这一回又跳起来,是怎么个意思呢? “咚”的一声,卢春生也掷出了两支箭。 “连中贯耳,”有人喊道。 连中贯耳?锦秋看了那投壶一眼,两支箭果然是射中了两耳,如此,便是自己胜了。 “宋大小姐,在下输了,”卢春生走两步上前,朝锦秋一拱手,道。他原本瓷白的脸上竟微微红了。 锦秋心头一惊,难道这卢春生是个好胜之人,现下输了觉着失了颜面,难为情? 锦秋赶忙蹲身下来,蹲得低低的,道:“是我侥幸赢了,我们这些闺中女儿家平日里没事,就会聚在一块投壶玩儿,可是卢公子不一样,卢公子是有大才之人,心力都用在朝堂上,今后必是朝廷栋梁,这却是我们不能比的,卢公子万不要因一时输赢心里难过才好。” 卢春生连连摆手道:“我不难过,小姐赢了,我替小姐高兴,不难过。”其实他确实没觉得难为情,至于脸上那点儿红,全是因为他一晒太阳脸便会发红。不过听见方才锦秋那几句宽慰的话,他心里更宽和了。 锦秋见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宋漓胜!”江?喊。 想着总算没给宋家丢脸,锦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便往亭子那头走去。按理这局完了就该撤马了,可周劭却从亭子里下来,往锦秋这儿走。 “下一场,王爷对宋漓!” 什么? 锦秋猛地抬头望着迎面而来的周劭,感觉自己脖子上又开始凉飕飕的了。 第十六章:投壶(三) 远远的,周劭打量着她,橘色的斜阳落在她头顶的同心髻上,光彩夺目。她生得并不俏,而是端,五官里一双眼睛最出彩,大而亮,透着股聪明劲儿,其余的也挑不出短处,放在一起就是端正,还有那亭亭的气韵,更与这张脸相得益彰。 周劭背着手阔步上前,道:“因锦秋姑娘定的规矩,本王掷骰子时输了好几回,也该讨回来了,你方才处处讽刺巴结讨好之人,想必不会让着本王罢,嗯?” 这个人一座山似的压在她面前,她望着他,有些喘不过气。 “自然不会,”锦秋蹲身。 她终于知道方才这王爷为何轻易放过了自己,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你先请,”周劭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心乱如麻,捉起一支红箭的手隐隐发颤,最后咬了一咬牙,手腕子一抖。 “锵……” “有初,加十算。” 锦秋咽了咽口水,那颤抖的右手捏着衣绦,连带着裙摆都漾起了波纹。 然而那亭子里却无人喝彩,宋运和赵臻心里都打着鼓,只盼锦秋不要逞一时之气,真赢了王爷才好,毕竟若王爷投壶输给一个女子,虽不至于真计较,但心里多少会有疙瘩。 周劭这便也捉起一支箭来,往前一投,像是小孩子丢石子那样随意轻松。 “横壶!” 锦秋侧头,瞄了周劭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不喜不怒。 锦秋有点儿琢磨不透他了,究竟是不会投壶,还是……他故意要输给自己? 与郑家公子横壶不同,廊上那些人没一个敢嘘声,一时间,整个院子静得出奇。 接着又连着投了两回,锦秋已经得了三十个算筹,而周劭,三次横壶,一个算筹也没得。 江?那一声“横壶”喊出来时,锦秋猛地抬头看向嘴角噙着一抹笑的周劭,眼前迷雾渐散。她恍然意识到,其实方才他一直故意让着自己,毕竟一次横壶或许是运气,三次横壶,那必是有意为之。 横壶,斜杆、未中,皆不计分,可是这三次横壶却是比三次射中还难,由此可见周劭不但不是技艺不精,反而是技艺颇精。 “锦秋姑娘为何这样看本王?”周劭侧过脸来,他仍是站得挺直,一身雪青色袍子在风中翻飞。 锦秋转过头去,垂下眼,不语。 “一支一支投实在是没意思,不如三箭同发?” 三箭同发? 双箭齐发锦秋尚能把握,但三箭同发,她却是只投过两回而已,且都未中。 锦秋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又松开,终是转身拿了三支箭。 而后,她微微蹲身,盯着那壶口,因盯得太过用劲儿,竟觉一阵晕眩,连壶口都看出重影来了,她眯了眯眼,手臂往前一送…… 果然,一箭未中。 “未中!”江忡那一声尤其高。 锦秋放下颤抖的右手,藏在袖子里,脸色已经涨红了。然而那亭子里的宋运等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深呼出一口气。 周劭却是半分紧张之态也没有,捡起三支箭来,盯住那壶口,无半分犹豫,行云流水地一投。 “写字!加三十算!” 锦秋眯着眼看向那投壶,三支全中,她只觉自己的心里敲锣一般,锵锵锵个不停。 人群里居然有人发出呼声,接着便是一阵嘈杂。 “没想到王爷方才一直横壶,只这一下便反败为胜了,真是好准头!” 廊上已经走回来的鸣夏和李氏正好看见这一幕,皆是冷笑一声,李氏将鸣夏的手笼在手中,轻拍着,安慰道:“你瞧瞧,这不还是败了么?功夫没练到家就拿出来丢人现眼,她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们既能将她捧上天,也能把她踩入泥,你听听这些人都在说什么,都说宋家大小姐不过如此呢,你呀,也就别气了!” “她就不该站在那儿,就不该让那么多人记住她,娘,她便是丢丑也好歹被人家看见了,可是我呢?我……”说着说着声音渐小,她又捂着嘴哽咽起来。 锦秋深深望着周劭,直到现在她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人。他生得很高,算不得威武,也不文弱,侧身立在那儿,就像是一株已经扎根的松,只得一个稳字,还有傲,他总是背着手,一双眼看正前方,山川湖海都映在他眼中,也正是因为看得高远,所以他的眼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芸芸众生。 “锦秋姑娘,又该你了,”周劭说。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只剩下三支箭了。其实单就方才那一下,锦秋便知道,胜负已分。 她于是干脆将那三支箭都捡起来,盯着那壶口,心想,就好好畅快地投一回,不为胜负,只图自个儿开心。 好似没有方才那样燥热了,有清风拂过面庞,阳光也不再刺眼,她手腕子一送,那三支箭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直直落进了壶口。筆趣庫 “写字,加三十算!” “进了?”锦秋一双眼瞪得老大,盯着那壶口,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样就进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写字,真恨不得走到那投壶面前,端起来好好看。 这一下,周遭又是一片寂静,亭子里的宋运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叹这锦秋怎的这样不懂事,要投进去呢! “锦秋姑娘真是好技艺!”周劭望向锦秋。 这还是周劭第一次见她笑得这样开怀,他想起她之前,像是个浑身带刺的刺球,见了他就扎上来,尤其生了张利嘴,总是惹他发燥,却又不好真罚。如今看来,或许她不像他想的那样是如何端庄的一个人,譬如现下脸上的两个小梨涡,不就俏得很么! 锦秋朝他一蹲身,道:“谢王爷夸赞。” 周劭从这句话里倒听出了几分真心,不由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拿起最后三支箭,背过身去,阖上双目,从右肩往后稳稳一投。 “写字,加三十算!” 游廊上,凉亭里,人声鼎沸起来,好些个人甚至忍不住站起来。 “原来仙人指剑当真是有的,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呢!开眼了,开眼了!” 那头的秦氏却是对身边的几位夫人道:“王爷技艺超群自不必说,但我瞧,这宋大姑娘也是不错,尤其方才失了手,最后一下却能中,心里稳当呢!” 一旁的秦氏的妯娌王氏却是压声道:“姐姐这是瞧上她了?我听说她今年可满十九了,就比咱们小公爷小了小半年。况且,宋家原是南边人,靠着李家一级一级爬上来的,京城里没有根基,这样人家的姑娘配小公爷,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我瞧着这姑娘就不错,模样周正,气度不凡,说年纪么,大一点儿反倒能管住显易那小子,至于根基,她家没有根基,咱家有呀!咱家贵妃娘娘的根基深着呢,护得住咱们。” “可是姐姐……” 秦氏一摆手,复又懒懒地挨在椅背上,道:“妹妹不必再说,我待会儿要见见这姑娘,让显易也见见,光咱们瞧上有什么用,得他们看对了眼!” 王氏不吱声了,在一旁剥起了葡萄。 这几句话说得隐秘,站在身边的都是国公府的婢子,也没别人听了去。然而那头的李氏却是一直盯着这边,见她们妯娌两个对着场上的锦秋指指点点,立时便明白了七八分,心里那是一个急,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望着场上的锦秋,在心里暗骂她挡了自己女儿的道。 场上的锦秋按了按右眼,觉着眼皮子又突突起来了。 “锦秋姑娘,承让了,”周劭大步走过去,朝锦秋拱手。 锦秋向他蹲身,回道:“王爷投壶技艺了得,锦秋自愧不如。”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其实方才他背投时,锦秋也觉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了,对他的投壶技艺确实心悦诚服。 “王爷胜!”传来江?的一声喊。 周劭背手站着,目视前方,面上仍无波无澜。 “撤马!” 投壶箭矢等物都被撤了下去。 “罚酒!” 酒爵酒壶被端上了凉亭。 罚酒?对呀,她怎么忘了这茬了?投壶胜者将赐酒给败者,败者需跪下接酒,可是,她是万万喝不得酒的呀! 锦秋打小有个毛病,滴酒不能沾,十岁时不过偷喝了小一口,就浑身起红疹子,头昏想吐,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才好,那以后便再没沾过一滴酒了。可现下是王爷赐酒,她怎敢不喝? 锦秋随周劭往亭子里去,亲眼看着那婢子将陈年花雕倒在酒爵里头,她不由得望了望周劭,心想现下若是求他,也不知他会不会体谅自己,就不罚了。她又越过周劭看向了宋运,却见他正笑呵呵地应付着身边人的奉承。锦秋双眼渐渐黯淡下去。 想必他是忘了,还是十岁时候的事儿,他是该忘了,那一回她卧床三日他甚至都没来瞧自己,所以怎会记得呢? 锦秋忽而觉着喝个酒也没什么了,又不是穿肠毒药,不就是起一身红疹子么?谁在意呢?谁记得呢? 周围好多双眼睛盯着,周劭端起酒爵,递给她道:“不必跪着了。” 他大拇指上戴着个翡翠扳指,被这蟹青色的透着厚重的酒爵衬得光辉流转,很灵动的样子。 第十七章:帕子 锦秋接过酒爵,呆呆望着里头微微晃荡的酒水…… 周劭方才不让别人罚她酒,但轮到自己时,他却想罚了。只因一想到待会儿她喝下去的东西是自己赐给她的,他便觉着快意,就好像他越过她外头包裹着的那一层层绵密的刺,流进了她的内心里,触碰她。他想,你终究还是被本王打败了罢! 酒爵已经挨着了锦秋的檀口…… “慢着,”赵臻突然从座位上腾起,紧走两步上前,跪在周劭面前,道:“王爷,表妹她喝不得酒。” 周劭瞳孔微缩,背着手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问:“你是何人?” “草民赵臻,斗胆请王爷以茶代酒,表妹她实在喝不得酒,”赵臻双手拱在额前,万分恭敬。 “喝不得酒?”周劭挑了挑眉,似探寻地望着锦秋。 “既是王爷赏的,便是不胜酒力也该喝一口才是,”一旁的江忡似笑非笑地看着锦秋。 宋运的确忘了锦秋不能喝酒,他也以为她不过不胜酒力,于是劝道:“既是王爷赐酒,那便不要推辞了。” 锦秋扫视了一眼那一张张殷切望着自己的脸孔,恍然觉着自己像是台上的戏子。她轻笑起来,接过酒杯,道:“愿赌服输,臣女是该喝的,表哥他只是担忧臣女,逾越了,还请王爷不要责罚。” 周劭低头瞧了那跪着的赵臻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这男子算是谁呢?连她父亲都没说什么,他凭何站出来替她求?原本她若确实不胜酒力,他可以免了罚酒这一遭的,现下他却觉着,这酒非得罚下去不可。 见此情形,赵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回头望着锦秋将那酒水一饮而尽,眼里隐隐有怜惜之意。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偷喝酒,只是一小口,就差不多要了她半条命,这一回整整一杯,她还不知会怎样呢! 锦秋将那杯子倒过来,一滴不剩。 周围人皆抚掌,赞锦秋好酒量。 人有时就得活个面子,譬如她现下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面上却还是得挂着笑,对这些个叔叔伯伯说几句场面话。除了他表哥和红螺,没人晓得她有多难受。 红螺上前来搀她,微蹲着身子紧盯着她微红的脸,问:“小姐,您觉着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的,奴婢这就扶您回院里去。” “无事,”锦秋一手撑着肚子,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 旁侧已无人注意她了,赵臻忙走上前,伸出手来,意要搀她。 “锦秋姑娘,你可还好?”周劭突然挤过来,伸出一双手,搀又不是不搀又不是,无措地悬在那里。赵臻见状,退后两步,收回了手。 “我坐一坐便好了,”锦秋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锦秋姑娘,”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穿嫩绿色小夹袄的婢子从另一头款步走来,唤锦秋道:“国公夫人有请。” 锦秋抬起头,面上酡红,一双眼已经迷离了。那是完全不同的锦秋,像是一树向阳的梨花突然被一阵大雨淋湿了,湿答答的,惹人爱怜。 “我这就去,”锦秋一手扶着红螺,一手撑着栏杆站起来。 “都这样了还过去干什么!”周劭骤然肃了神色,吩咐道:“先扶她去床上躺着,国公夫人那儿本王去说!” “是,”红螺毫不迟疑地蹲了蹲身,便同另一个婢子搀扶着锦秋往汀兰院去了。 锦秋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脚下不住迈着步子,一头靠在红螺肩头,脑子里有个风车似的,呼啦啦转。 周劭过去同秦夫人说明了原委,秦夫人微微摇头,抿了一口茶,笑道:“王爷你们这帮男儿可真是,哪有逼着人姑娘家喝酒的?” 被秦夫人强按着坐在她身侧的朱奥掌不住笑起来,道:“娘,我就说了罢,儿子不能见她!”周围一帮夫人都呵呵笑了起来打趣道:“那小公爷想见谁?” 朱奥站起身,往那一桌官家小姐里头扫了一眼,姑娘们都羞怯地低下了头去,仪态万千,如一幅群芳争艳之图。 众人皆放下手中茶盏,屏住呼吸望着朱奥。 鸣夏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确信,他想见的是她。锦秋自己没福气喝醉了酒,方才同朱奥说上了话的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他会过来的,他会过来的…… 然而朱奥却是转了个弯,笑嘻嘻地走向周劭,朝他拱手道:“方才说这黄河治水有三要诀,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那些个夫人们原本是鼓足了劲儿的,见着这一幕都泄气似的“嗐”了一声,又交头接耳说起旁的话来了。 周劭领着朱奥往长廊上走,问他:“本王什么时候同你说治水有三要诀了?” “王爷你别打趣我了,我要不这么说,我娘待会儿就能拿绳子将我绑在椅子上,”朱奥将散在右肩的头发往后一甩。 “所以方才你要见的原本是锦秋姑娘?”周劭背着手站着,望向长廊尽头锦秋离去的方向,似漫不经心道。 “不不不!”朱奥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往旁侧退了几步,连连摆手道:“这我怎么敢,那可是王爷您的心头肉啊!” 周劭转过头来,定定瞅了他一眼。 朱奥初是一惊,随后竟是咧嘴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肚子,道:“得得得,你就不承认罢,当我什么也没说!” “方才那酒,是我罚她的,”周劭看着他,似乎想听听他的想法。 朱奥一拍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你罚一个姑娘家喝酒,把人喝醉了,她心里能好过?我保准下回她向你请安时,面上笑着,心里恨不得往你身上捅刀子呢!” 周劭驻足,眉头一拢,道:“本王也觉着过分了,不过也罢了,今后大约是不会见着她了。” 朱奥这才止住笑,正色道:“若是你想见……” “本王不想,”周劭故意肃起脸,立马打断了他。 朱奥还想笑,却是生生忍住了,道:“不想,对对对,不想。” 朱奥同他继续往前,长廊上的人都走得所剩无几了,周劭行得极慢,不舍得走似的。 “王爷,小公爷!”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两人一回头,便见着正向他们蹲身行礼的鸣夏。她方才看见朱奥离去时便跟了出来,一直跟在二人身后,踟躇着不敢上前,许久才鼓起勇气上来行礼的。 “宋二小姐有何事?”周劭问。 “臣女是有一件有关姐姐的事要告诉小公爷,”鸣夏轻咬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不妨直说,”朱奥道,望了一眼周劭。筆趣庫 鸣夏抬起头来,微微一跺脚,道:“这事儿我原本不该说的,但见秦夫人这样喜欢姐姐,还有意要让小公爷见她,我便想着,即使我是她妹妹,也不能替她瞒了,姐姐她……她有意中人了!” 朱奥却是瞪大眼睛,望着周劭。 周劭面上波澜不惊,脑子里却立即便想到了那个为她向自己下跪的所谓表哥。 鸣夏继续道:“我前些日子瞧见姐姐手里拿了个男子的手帕,还塞在袖子里,甚为珍重的样子,有时还偷偷坐在一旁,拿出那帕子来观摩,所以我想,姐姐大约便是心仪这帕子的主人罢。” “那是怎样一方帕子?”周劭心跳得飞快,面上却不显。 鸣夏眯起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母亲说那是一方蓝黑色帕子,于是道:“这我也记不大清了,似乎是一方蓝黑色锦帕,那时也没细看,”她坚定了神色,望着二人道:“但定不是女儿家用的。” 周劭只觉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声接着一声,竟然难得地笑出声来,道:“她当真这样爱重这方帕子?” “正是,”鸣夏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朱奥见周劭这神色,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朝鸣夏拱了拱手道:“谢宋二小姐提醒,我知晓了。” “王爷,小公爷!”鸣夏怯怯地望着二人,一双眼里突然蒙了泪,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这才道:“这话鸣夏本不该传给外人的,但若不说出来,岂不是害了小公爷,也害了姐姐么?所以还请小公爷体谅鸣夏这份诚心,不要再将此事外泄才好,不然我们姐妹两个都做不成人了!”说着说着那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朱奥赶忙伸手去扶,道:“二小姐放心,我们不是那爱嚼舌根的妇人!” 鸣夏这才擦了眼泪,抽抽噎噎地蹲了蹲身,告辞道:“谢王爷、小公爷体谅”,而后才转身下了亭子,面上扬起得意的笑。 待人走远,朱奥一敲脑袋,叹气道:“王爷,是不该见了,这姑娘确实不该见了!我方才是昏了头了,才会撮合着你和宋家大小姐,我是昏了头!” “谁说不见?得见!”周劭一想到她拿着自己那方帕子,在灯下细细瞧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勾了勾。 “得见?”朱奥看不懂周劭为何突然满面春风,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得见,”周劭说。 第十八章:走水 闹过一场后,宾客都各自散了。 锦秋半躺在床上,双手端着绿釉陶痰盂,吐了好半晌,吐到最后就开始吐酸水,差点儿没把肝胆都吐出来。 “小姐,表少爷去请郎中了,您再撑着会儿,再撑着会儿郎中便来了,”红螺急得在屋里打转。 “没事儿,吐了就好了,”锦秋脖子歪靠着床头,半阖着眼,看床沿上那点子从窗台上投下来的光。原本落在她的指头上,渐渐外移,移到床沿边,她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最后,她,连着她的床,都被这点儿光舍弃了,舍弃在阴影里。 她想着方才父亲劝她喝酒,就觉着悲凉。但她本就该这样活着,没娘的孩子还指望着着谁能记住她的忌口么?父亲是个男儿,不记得是应该的,反倒是她自个儿不应该,不应该不知足,父亲给她的不是已经够多了么? 她仍是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声音也游丝一般,轻轻唤红螺道:“把这痰盂拿下去。” 红螺上前来从她手中接过痰盂,放到外头去,又赶紧跑回来,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她捧着锦秋的脑袋,细细地擦拭,一面擦一面心疼道:“小姐以后离那些老爷们远点儿,他们动不动的就逼着人喝酒,也不问人家能不能喝,可苦了小姐了。”红螺望着她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 “吐过之后,我觉着好多了,”锦秋艰难地扯动着嘴角,道:“身上没力气,有些难受,睡一觉就好了。” 红螺这便又将锦秋的脑袋轻放在枕头上,给她掖好被子,道:“小姐您睡一会儿,睡一会就好了。” 锦秋闭上了眼睛,却又睡不着,好像眼前有一堵黑黢黢的墙挡着她,那墙上又跳出来五彩的球,哔哔啵啵的在眼前跳啊跳……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可醒过来时才不过过了一刻钟。外头院子里有喳喳的说话声,她觉着奇怪,这院子里几乎不来人的,是谁在说话? 她于是强自支起身子来往外探头,便看见一个绿衣婢子同红螺站在一处,面上的神情很有些惊恐。 “在说什么事?”锦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经过那一会儿的睡眠,她的力气终于回来了些。 红螺撒丫子跑过来,急道:“小姐莫动,有什么且让奴婢来!” “你们说什么呢?”锦秋又望了望外头站着的绿衣婢子。 “没……没什么,”红螺低着头,站在床前,声如蚊呐。 锦秋方才投壶时眼皮一直突突,她便预感不好,现下红螺这样回话,她心里更是怕,这便掀了被子放下一双脚来穿鞋,道:“你不说也无妨,我自己去瞧。” “小姐,您现下身子不好,万万不能起来,”红螺一手止住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了。 “那你就快说!” “听说是寿安堂走水了,阖府的奴才们都从厨下提水过去灭火了,眼下说不定火已经灭了,您别怕,更别起来。”.xbiqiku “什么?” …… 锦秋由红螺搀扶着,站在那蹿得六尺来高的大火面前时,宋运李氏等人也才到,两边的小厮和婢子们排起了队,一个个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往那火上浇过去,堂前湿了一片,但那火苗却蹿得愈发高了。 “有人在里头没有?”锦秋抓住个小厮,大声问道。那呼呼的火苗攒动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还有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一切淹没。 “回大小姐的话,里头有个姑娘,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方才还在叫唤呢,现下……”那小厮直拧眉,终究没往下说,扭头又去端水了。 大火将锦秋的脸照得通红,好似烧了起来。现下她已全然忘了肚子里的那点儿不适,同这场大火比起来,这又算什么呢? 宋运和李氏正调度着人,其实也没什么可调度的,就是站在一旁干着急。 “爹,听说那里头还有位小姐没出来,快派个人进去瞧瞧呀!”锦秋咽了咽口水,殷切望着宋运。 “门梁都塌下来了,谁敢进去?”宋运将锦秋往后推了推,道:“你别搁这儿添乱,快回你的院子里去。” 红螺也来拉她,劝她走。锦秋却是脚下生根似的,就是立在堂前不走。 今儿大寿来的都是京中达官显贵,这里头困着的姑娘若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出了人命可绝不是他们宋家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担待得起的。到时候两家结了怨,只怕贻害无穷。 “谁若是敢进去救人,赏一百两黄金!”锦秋大喊道。 那些个仆从们都回头望着锦秋,然而也只是定了一会儿,又各自去舀水灭火了,并无人敢进去。 李氏则是白了她一眼,心说这人就会装阔,万一里头就是个小丫鬟,值得一百两黄金么?即便是官家小姐,恐怕现下也被烧成一块炭了。 锦秋见没人应答,急得打转,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出去一点儿望了望那侧门,见还没塌下来,她于是立马甩开红螺的手,就要跑过去。 “小姐,小姐!”红螺跑上去强拉住她。宋运见了,两撇胡子一拧,斥道:“胡闹!” 而这时,原本去给锦秋请郎中的赵臻恰好带吴郎中过来了。见此情景,他却是什么也没说,从袖间掏出帕子来,往那水盆里一浸,蒙着口鼻就从侧门跑了进去。 其实这火势虽旺,那三尺来宽的侧门却没被堵着,完全进得去的。 挣扎间,锦秋看见一个人影跑进去,被那黑烟挡住了,定着瞧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那是赵臻,眼前一抹黑,就要晕。 红螺将锦秋抱住,她这才没栽倒下去。 “小姐,小姐?”红螺大喊着,将她扶到一旁石墩上坐下,那头吴郎中赶忙上前搭脉,往她人中上一掐,她这才悠悠转醒。 “小姐,”红螺将锦秋抱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锦秋拍了拍她的脸,强撑着站起来,不住摆着手说无事。 热烈的火光点亮了她褐色的眸子,她眼睛里有一条河,河面上好像在放花灯,星星点点的,后来那河水却溢了出来。 赵臻进去了,她想,他原本该是他们的客人,她却事事劳烦他。从许久以前开始,她就劳烦着他了。还记得小时候她摔了腿,是他背着自己回来,被李氏斥责了,也是他用糖哄她,如果不是表哥,她想她必会被这无望的日子一点点吞噬了。 她的眼里,表哥就是父亲,可是现下,他身陷险境…… “小姐,表少爷出来了,表少爷出来了!”红螺指着扶着个姑娘走出来的赵臻,他那身一身沙青色袍子染上了好几团乌黑。 锦秋一擦眼泪,视线这才清明了许多。 “表哥,表哥!”锦秋几乎是冲过去,扑过去,大喊着,眼泪掉豆子似的掉下来。 赵臻能从火海里走出来,她觉着,上天还怜悯着自己,还待她不薄! 另外两个小厮已经将他手中那半晕着的姑娘拉到一旁去了,吴郎中也过去为她搭脉。 锦秋就那么望着赵臻,他身后是一片火海,照亮了他被炭灰污了的脸。 “表哥!”锦秋突然扑上去抱住了他,“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淡淡的清香扑了满怀,赵臻全身都僵住了,脸红到脖子根,一双手抬起来,不敢碰她,口中只是一遍遍喃喃着:“太脏了,表妹,我身上太脏了!” 方才投壶时望见锦秋同那卢家公子站在一处时,他便将心里那团烧了那么多年的火生生掐了,可现下,它又死灰复燃。他想,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可能,那卢家公子是同她般配,可是,有谁像自己那样了解她呢,知道她喝不得酒,知道她不忍心看一个姑娘死在那火海里头? 赵臻双手始终举着,安慰道:“表妹别怕。” 锦秋只觉心里暖暖的,不舍得放手。 “小姐,那位小姐醒过来了!”红螺突然来禀。 锦秋这才松了手,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同赵臻过去看那位被救出来的姑娘。 那姑娘软软瘫在婢子怀里,她穿一身绯绿色交领罗裙,脸上一团乌黑,一双蓄了泪的眼望向锦秋。 “是你?”那姑娘眼睛蓦地瞪大了。 锦秋定睛一看,也叹:“竟然是你!”这便是当日在集市上同她“抢”竹蔑编织的脂粉盒子的那姑娘。 …… 大约半个时辰后,这场火才被扑灭了,而寿安堂也几乎烧得只剩下个架子。 那姑娘被安排在汀兰院歇息,因与锦秋甚为投契,她便自报了家门。 原来她是刑部侍郎的嫡女,名唤罗裳,才刚及笄。她今日是陪母亲过来参加寿宴的,后来在府中转悠,见着寿安堂空旷,便在那儿练起了鞭子,后来倚着柱子不知怎么就迷瞪过去了,再醒来就在一片火海中了。 锦秋经她一提醒,却是想起来一件事儿。那寿安堂确实空旷,又不点蜡,怎么会起火?即便是点了蜡烛,那儿只有几根梁柱是木头做的,要烧起来却是不容易,那这火是怎么起的? 第十九章:约见 这场寿宴办过之后,便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天也愈来愈冷了。 锦秋坐在床上,听着外头那滴答滴答的雨声,心里好像也有个滴漏,随着这雨滴答滴答响,日子也就在这滴答滴答声里过去了,但是有些事情似乎并过不去。 院子里,红螺撑着一把草绿色绣菡萏的油纸伞,身着藕粉色的小夹袄,看起来倒像是夏日池塘里的一朵荷花,被雨水打得歪下去,莲叶挡着,很有些欲说还休的韵味。 她将那伞搁在廊下,端着朱红色的食盘上前,道:“小姐,该喝药了!”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笑望着那碗升腾着热气的汤药,道:“何必再喝,我觉着身上早已大好了,这药又苦又涩的,闻着都呛鼻,”锦秋一面说一面像是真闻到那药味似的捂住鼻子。 “小……姐……”红螺拉长声音喊她,将药碗端过去,手上握着的一方月白色锦帕展开,里头竟有好几个赭红色的蜜饯,她笑嘻嘻地道:“还是表少爷有心,亲自送了这蜜饯来,奴婢前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锦秋笑着打趣她道:“你这样粗心的丫头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罢便捻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又灌了一口药下去,虽然还是苦,但到底好一些。 “再吃一个压一压,”红螺捻起一个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吃下。 “奴婢觉着这府里无论是谁,便是老爷都没表少爷对小姐这样好,这么些年,除了表少爷还有谁记得您不能喝酒?还为您冲进火场去救人。只有表少爷才体察小姐的心思,顺着小姐,不像老爷只是责备人。” 锦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按你这意思他是我肚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我看他之所以冲进去救人,也是不忍看一个无辜女子丧命罢了,这是他做男儿的担当,同我可没什么干系。” “才不是,表少爷就是冲着小姐才去的,一定是的,”红螺撅着嘴,急道。 锦秋看着她,忍不住拿起帕子来掩着嘴角,呵呵地笑起来。 服过药后,她执意起身要往寿安堂去。 如今寿安堂就剩下个烧得炭黑的木架子,门额都被熏成了焦黑色,门前有十多个小厮冒着雨,拎着个木桶在那儿捡碎瓦,还有几个人在扛木头。 锦秋一面走一面看,斜雨扑在面上,扑了她满脸的小水珠子,额前两缕乌发也被打湿,紧贴着额头。 “好好的怎会起火,府里有什么风声没有?”锦秋问。 “奴婢只听厨下几个姐妹说此事全权交由老夫人查办,前儿还把看守这园子的廖管事也叫去了,不过好像没问出什么。” 锦秋微微颔首,心想祖母许多年不管事了,这一回突然要亲自查,必是被气得不轻。也是,她已是七十四的高寿了,福享过了,苦受过了,现下最怕的就是个死字。大寿时府中起火不是个好意头,她必定十分着紧这事。筆趣庫 走着走着她便走到那福熙堂前,蹙眉望着那屋子,总觉着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儿。 红螺见锦秋突然驻足呆呆望那牌匾,便道:“这匾额上不该有挽花的么,奴婢记得还是您亲自叫人挂上去的,怎么就不见了?这挽花儿可是一点就着的,福熙堂就挨着寿安堂,幸好那火势没蔓延过去……” 挽花?对,就是挽花!好端端这挽花怎么就给解下来了? 锦秋又望了望别处的几个抱厦,有的挽花不见了,有的还好好的挂在那儿,她心里一阵打鼓,道:“走,咱们也去问问那廖管事。” …… 国公府大堂中,国公爷朱秉成同周劭相对而坐,朱秉成四旬出头,却保养得极好,油头粉面的,同朱奥走出去便是说兄弟也有人信。他年轻时也是斗鸡走、狗无所不会的,这几年才收了心,上了道,也开始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谋算了。 周劭端着个青瓷茶碗,手腕子一转一转,那茶碗便一摇一摇,他盯着那碗里的淡黄色的茶水,好似在发愣。 “王爷,”朱秉成身子前倾,讨好地笑着,朝周劭拱手道:“等过了年,犬子便交给你了,若是到了江南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你千万别顾及我的面子,狠狠地罚,只要留他一条命就成。” 周劭微微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将那茶碗搁在玉几上,望了他好半晌才道:“国公爷您的意思本王明白,又兼显易是本王好友,本王更该点拨提拔他,可是黄河水灾这样大的事儿不可儿戏,无论是钱粮调配,修坝监工,或是安抚民众,都绝不是显易这样一个初涉官场的能照应得来的,这其中繁杂沉冗国公爷想必较本王更了解才是。” “唉,都怪犬儿不争气!”朱秉成一拍膝头,长叹一声,道:“那王爷就留他在身边,不给他差事,就只让他跟着你,可否?” 周劭打心眼里不赞成,朱奥这样的,于吃喝玩乐上钻研深得很,可于正事上,一窍不通不说,还净是惹事儿,若是治水时带着他,周劭怕自己一时气极,会不顾情谊拿剑砍人。然而他是小公爷啊,他王爷面子虽大,也不敢砍。 “爹,”门口突然蹿出个一身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的朱奥,挨着门框,侧进半个身子来,朝国公爷笑得跟朵花似的,整个人也像是一朵开在门框上的奇葩。 “你……”朱秉成才被周劭婉拒,心里本来就火大,又见他这副不着边际的模样,气得从椅子上纵起来,一手指着他,骂道:“你这逆子,方才又上哪儿去了,不是让你到正厅来么!” “我这不是来了么?”朱奥一点一点儿挪进来,不敢往朱秉成那儿去,只好靠着周劭那头走。 “我……我……”朱秉成左右环顾,好似在找什么,最后什么也没瞧见,只能指着朱奥点了几下,嘴角噙动着“我”了好几下,最后一拂袖子,哼了一声便走出去了。 朱奥望着朱秉成的背影渐远,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瞥见案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水,直接端起来一口饮尽。 “这茶是本王的,”周劭抚额。 “嗐,”朱奥放下茶碗,落座在周劭旁侧,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一杯茶换个姑娘,值不值?” 周劭不解其意,问:“此话何解?” “只要王爷你别被我爹撺掇着带我到南方那蛮夷之地,宋大小姐那儿,本公子就给你参谋参谋。” 听到这名字,周劭不由得心头一动,这些日子工部事务繁冗,无心他顾,寿宴那日的事早已抛在脑后,但这女子的芳名却仿佛镂刻在他心上,他一听见,心就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朱奥于是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怎么样?”朱奥冲他挑了挑眉。 “不妥,”周劭坚决道。 见个人,多大点事儿呢,有什么不妥的?朱奥腹诽。周劭也眯起眼睛,微昂起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这女子虽才见了两回,但大约常梦见她的缘故,他竟对她生出莫名的熟悉感,这是二十二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难道她真像是梦里那般,注定是他的王妃? 周劭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唬了一跳,自己分明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像她这样常语带机锋的怎会是婚配良选? 可是……为什么不呢?他自认在男女之情上天生凉薄,从未萌生过要与哪个女子共度余生的念头,现下遇见的这个,喜欢应当谈不上,但那莫名的熟悉感却是真切无疑的。 “王爷,王爷?”朱奥探过身子来,喊他。 “怎么?”周劭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 “我还有个主意……”周劭再次附耳过去。 雨势愈发大了,待到掌灯时分,站在屋里锦秋便能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歪在榻上,想起方才那廖管事的回话。 廖管事说他已经问过夜里看守那几个抱厦的成安,成安说寿辰当日牌匾上压根就没挽花,前几日也没见谁专门将它取下来。 可是锦秋分明记得当初是亲眼见着这牌匾缀了挽花挂上去的,难道是她记岔了?还是说这几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挂牌匾的事儿就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小姐,小姐!”红螺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锦秋的沉思,她小跑着进了屋,手中挥舞着一份米色帖子,上前递给锦秋道:“午间门房那儿收到的帖子,原本是交要给夫人的,我一看是给小姐您的,就捎过来了”。 自从当日寿宴,锦秋大放异彩,近来京城里多是簪缨世家的夫人太太们给锦秋下帖子,然而门房将帖子都送进了清溪院,也便是将锦秋的婚姻大事交到了李氏手上,幸而今日红螺机灵,拦下了一帖。 锦秋接过帖子一看,那笺上注明了“国公府”三个小字,她脑子里立时就浮现出朱奥和周劭二人的脸孔,心头微微不快,再拆开一看,竟是约她明日和韵茶楼相见。她不禁嗤笑一声,随手便将它压在枕头下,同那方帕子一起。 第二十章:阴谋 次日雨歇风住,竟是个大晴天,落泉斋整个被阳光充满了,亮堂堂的,锦秋拧眉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望着帘子外那垂头跪着的成安,心想着这人怎会这样软硬不吃,还是说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成安不怕疼似的叩头,道:“大小姐,小的当真不知那挽花为何会被解下来,小的不知。” “大小姐,”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女声。原来是翠鸣正站在屋外,她喊了一声,一双眼正透过妃色纱窗往里探看,目光最后定格在成安背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何人?”锦秋问。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翠鸣,来传夫人的话,待会儿刘将军夫人将携刘公子过府,夫人让您去正厅露个面。”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满室阳光也暖不了她。三年前她打听那些个李氏安排会面的男子时便听闻过这刘程的大名,据说刘府中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他淫了个遍,还曾当街纵马踏死过人,这样的人,她怎能去见? “知道了,你下去罢!”锦秋有气无力地道。 翠鸣走后,锦秋也无心再问,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若发现有何异样,再来禀报于我。”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成安又叩了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按了按膝盖才往外去了。 “将那件白底绿萼梅百褶裙并一件紫白色披帛熏一熏香,”成安一走,锦秋便撩了帘子出来,吩咐红螺道。 红螺一面将燃着的苏合香料放入雕花镂空熏球中,一面问道:“小姐,您当真要去见那位刘公子么?” “见他?这样的男儿也配?”锦秋哂笑道:“两年前的那一套她还对我使,当我是蠢的?她让我去见,我偏不去!” “那小姐您这是要上哪儿?”红螺将熏球在百褶裙上来回滚,辛温之气在室内浮动。 “去和韵茶坊,”锦秋闭目深吸一口,顿时神清气爽。 她原本不想去赴国公夫人的约,可现下,为了这口气,她却偏是要去了,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她要让李氏瞧瞧,她锦秋再不是两年前的那个锦秋,想要拿捏她,她还够不上! 清溪院中摆了两张藤椅,李氏和朱李氏正懒懒地靠在藤椅上晒太阳。朱李氏侧头瞧了一眼旁边正闭着眼的李氏,道:“前几日寿安堂走水是怎么回事?听说刑部侍郎的千金被困里头了,后来被大丫头的表哥给救了出来?” 李氏猛地睁开眼,扶着扶手坐起身来,道:“失火这事儿可别提了,我现下一想到当时那火势心里头就怕。” “你怕什么,又没烧到你裙边来,也不是你放的……” “夫人,”翠鸣小跑着进了院子,喘着粗气,到李氏跟前耳语了几句。 李氏脸色大变,从藤椅上纵了起来,问道:“你确实看见成安跪在她那儿?” 藤椅晃了几晃,碾住了两人的影子。 “千真万确!奴婢去传话时往里瞧了几眼。” “你去传成安过来,”李氏摆了摆手,几乎是跌坐下去。翠鸣立即应声去了。 “怎的了?”朱李氏直起身子。 李氏这便将事情原委都同她说了。原来当日她让成安将福熙堂的挽花解下来,就放在旁边的寿安堂里,后来大约是小孩子拿了蜡烛进去,不小心就点着了那一团挽花,接着就起火了,所以这一切要追究起来,归根究底还是李氏。 朱李氏听到这儿,猛地站了起来,道:“姐姐,那这事儿怎么着?成安若是供出了你,你婆母那儿能轻易放过?” 李氏也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面走一面道:“断不会的,我已经交代过他了,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又不是个傻子,说出这话来做什么?害人害己。” “稳妥么?”朱李氏眉间隐有忧色。 “稳妥!”李氏回头,坚定了神色。其实她心里也没底,这话既是安慰妹妹,也是安慰自己。 说话间,便望见翠鸣领了成安过来。他耷拉着脑袋,膝头微颤,脚下生了根似的走不动,被鸣夏催促了好几声才终于一拔一拔地往这儿过来了。 “夫人!”才一近前,成安便“扑通”一声跪下,朝李氏磕头道:“奴才受不起您那五十两银子,奴才受不起,待会儿奴才便将银子如数奉还,只求您将身契给奴才,放奴才出府!”说罢他身子又直直地扎下去,猛磕了三个响头。 李氏唬得后退了两步,无措地望了一眼朱李氏,朝她挤眉弄眼了一番。 成安这话就表明他在锦秋那儿什么也没说,朱李氏替姐姐松了口气,她俯视着他道:“银子你还得收着,出府这事儿么?再过个七八日这风头过去了,就送你出去。” “可奴才……” “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朱李氏一双眼连瞧也没瞧成安,他却是单听这声气儿就吓得不敢吱声了。 李氏到底也是见过些场面的,见他被自己妹妹唬住了,定了神,也道:“你慌什么?不就是解个挽花,又不是杀人放火,这银子让你收着你便收着,锦秋那儿再着你去问话,你还像今儿这么答她,她还能吃了你去?” “夫人,夫人,”翠鸣从院门口撒丫子跑进来,将那米色帖子递上去,道:“方才大小姐身边的红螺过来,说让奴婢将这个交给您,还说……” “还说什么!”李氏接过帖子,胡乱地拆开,只瞥了一眼,便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说今儿大小姐得赴国公夫人的约,刘公子那儿便……便不过去了。” 李氏将那帖子紧紧攥在手里,攥得都皱了,她心里像是踩了个空,脑子顿时清明,扑通一声跌坐下去,双眼睁圆,道:“她这是故意气我!哼!别的帖子不截,单截国公府的,我呸!门房那福来呢!给我叫过来,我得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当差的!”李氏指着翠鸣,大喊道。 翠鸣立即应声跑出去寻人了。 朱李氏见她突然发怒,觉着奇怪,便从她手里抽出那帖子来看了一眼,冷不防地一笑,道:“成啊!这大丫头攀龙附凤的本事可了不得!” “可不么!都攀到国公府了,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李氏握着扶手的手忍不住微微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朱李氏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成安,心生一计,她朝顾李氏招了招手,领着她往旁侧走了一段,直到离得那成安十几丈远时,才附耳对李氏道:“既然她要查挽花这事儿,又不把你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不如咱们将计就计把事儿都栽在她身上,你不是说老太太厌她么?若知道这挽花是她让人解下来的,寿安堂走水那事儿老太太能不起疑?到时候她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而后再把风声放出去,看哪家的公子还敢要她,国公夫人到时也就该知道自己看错了人了!” 李氏听她这一说,抬起头来,啧了一声道:“好是好,就是中途要出了什么岔子,老爷最是见不得那些个旁门左道的,他能扒了我的皮你信么?” 其实这一招,李氏早便想到了,只是她别的不怕,就是怕丈夫。宋运暴脾气,动不动就要摔东西甩脸子。宋老太太则恰好相反,对她说话总是软乎乎的,但有一点,就是喜欢向宋运告状。 朱李氏又拉着她往回走,劝道:“你呀!这回给大丫头下的帖子都在你手里收着呢,你看看那里头是些什么人,侍郎家的公子,尚书的外甥,还有金吾卫大统领的亲戚,都是世家子弟,你说说她配么?她若是攀上了那些个人家,今后还不定怎么倒打一耙呢!趁她现在还没出府,还攥在你手心里,你怎能心一软就将她放过了呢!” 李氏望了望自己的妹妹,眼珠子定住,不是在看她,好似在深思什么,最后深吸一口气,道:“说得在理,就这么办!” 李氏缓缓走到成安身边,闲闲地坐回藤椅上,问道:“成安,听说你家里还有七个孩子……” 成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望着吐信毒蛇一般的二人。 锦秋全然不知这些人在谋算什么,现下她已下了轿,站在茶坊门前,道旁的吆喝叫卖声便灌入耳中。 和韵茶坊坐落于洒金街最繁华的地段,是全京城最好的茶楼。在鳞次栉比、雕阑玉砌的酒楼、教坊、商铺中显得尤为偏幽,然而这茶楼最妙的便是这一闹中取静。 锦秋款步入了茶楼,只见一楼设十张雅座,四五个商贩模样的男子在那儿谈天,声音甚小,好似怕搅了这一片清静。小二也并不过分热情,得知二人来意便将锦秋引入了二楼一个小雅间。 秦夫人的贴身丫鬟绿珠听见脚步声,立即便过去开了门,锦秋深吸一口气走进来,便见一身着深紫色绣瑶池牡丹长锦衣的妇人。她和颜悦色地走上前来,笑盈盈地望着锦秋,道:“上回在贵府没缘得见,现下可算见着了。”.xЪiqiku 不用问这必是国公夫人,锦秋立即朝她微微蹲身,含笑道:“见过国公夫人,”又朝正盘坐在软榻上的朱奥行了一礼道:“见过小公爷。” 雅间隔壁,周劭正洗杯烹茶,忽闻得这熟悉的一声,那氤氲在袅袅热气里的清隽的一张脸突然顿了一下,他微微掀开眼皮,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些。 第二十一章:相见 他心下奇怪,自己才见过她两回而已,竟对这人的声音这样熟悉,以往皇太后让他见的女子,个个姿容秀美不亚于她,可他即便见了五六回,仍记不住人家长相,更别提声音了。 那头锦秋和秦夫人已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秦夫人端起那白玉圆杯,轻抿一口,心思却全在对面的锦秋身上,一双丹凤眼微抬,时不时睃她一眼,越看越觉着她不仅容貌昳丽、且端持有度,颇有大家风范。 “你平日都喜欢读什么书?”秦夫人含笑问道。 “近来《申鉴》读得多一些,”锦秋微垂着头。 秦夫人一时语塞,心想自家儿子定也读过,于是站起身来,将朱奥拉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道:“锦秋,贵府老夫人寿宴那日,显易这孩子与你掷过骰子,想必你也熟了罢?他也最爱读书的,这《申鉴》你也读过罢?”她瞅了一眼朱奥。 朱奥艰难地点了点头,秦夫人满意地道:“我难得出一趟府,正想去梅雨斋看看胭脂,你们好好谈谈诗书,显易这孩子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待会儿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我来治他!” “您言重了,朱公子口才最是了得的,”锦秋含笑道。 秦夫人轻捏了捏朱奥的肩,这便喜滋滋地领着两个侍女出了门,心想着这一回必定能成了。见锦秋这回事虽是她这个当娘的先提起的,但没想到朱奥也十分乐意。从前她一说让他见姑娘,他恨不得装病三日不出房门,现下这个一提他便答应了,可见他也中意这女子,如此,再好也没有了。 待到脚步声远去,朱奥一改方才谦谦君子的做派,长舒一口气,为对面的锦秋斟了一杯酒,举杯道:“宋大小姐,又见面了。” 锦秋瞥了一眼这杯中的酒水,不由想起那个逼自己喝酒,害得自己吐得只剩半条命,还卧床了整整四日的周劭,面上立即便显出几分不耐来。 在方才那秦夫人面前或许还需装装样子,现下面对朱奥,一个孟浪浮夸的公子哥,她冷笑道:“到了茶楼不喝茶,朱公子果然和王爷一样,都喜欢劝不会喝酒的女孩儿家喝酒。” 另一间房里的周劭斟茶的手一抖,洒了一身,竹月色的袍子洇湿一片。 不就是让她喝个酒么,至于记到现在,这女子也忒记仇了些。他突然有些后悔让朱奥特地找了这一处隔音不好的雅间,以至于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她怼自己,他现在很是怀疑,当日鸣夏说的她拿着自己的帕子细细观摩不过是哄人的。 “哈,哈哈哈!”那头的朱奥却是撒开手,靠着椅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是我的错,宋大小姐喝不得酒!” 他伸手过去将她杯中酒水倒入痰盂中,给她重新斟了一杯茶,道:“这杯茶,便算是我代王爷向你赔罪,宋大小姐莫要见怪才好。”说罢他一饮而尽,又故意扯着嗓子喊:“王爷那性子,你当日也见识了,总是端着,怕丢面子,但他真不是个喜欢捉弄为难人的,喝了这茶,就是原谅王爷,也原谅我了,成不成?” 那头的周劭听了这话,面色渐黑。 人家都这样说了,锦秋哪有不原谅的道理,这便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 “小公爷想必也是被国公夫人逼着过来的罢?”锦秋抬眼望他,她料这朱奥对自己并无别的心思,便放松下来,有什么话也就直说了。 “大小姐说对了一半,”朱奥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还有另一个人,明明想见你想见得紧,偏拉不下面子来见,非得拉上我,大小姐可有兴趣一见?” 锦秋眼皮子一跳,顿时如坐针毡。“这人是谁?”她问,其实已猜到了八分。 朱奥放下杯盏,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瞅着她,雅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廊上近了又远了的脚步声,和那貔貅铜炉上袅袅的烟雾升腾。 朱奥等待着,然而另一小间里的周劭却是静默着。这时本该他出场的,可想起上一回自己强逼着她喝酒,他便觉难为情,迟迟不肯起身。 手中的茶已经烹至第二遍,他用青玉瓯盖轻轻刮去浮沫,青色太闷,衬得拇指上那翡翠扳指纯粹而灵动。 烹完这一道茶,他终于站了起来,将自己通身看了一遍,才举步往门口去。他想起当初太上皇过世时,他也是这样怯怯地走过去,不同的是那时是送走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这一回,却是迎来另一个。 是的,他今日来,便是为了问她,究竟她那番爱重自己的帕子,是因为倾慕于自己呢,还是旁的。若是当真钦慕于他,便纳她为王妃也不错。 上回他被府中婢子偷袭后便意识到王府缺一个能管事的女主子,而锦秋正合适。一则她是他梦里的妻子,且那番爱重他的帕子,想必对他有意;二则她看起来伶俐得很,不像是会吃亏的人,管家上应当也不会差。家世上她虽差一些,但宋运好歹是三品的翰林院学士,倒也说得过去。 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但他来不及细想了。他走到门口,即将推门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还有秦夫人那一声:“我回来了,显易可没有欺负你吧!” 周劭猛地定住了,那提起来的一颗心突然猛地坠落下去,坠到深渊里。他鼓起的十二分的勇气顿时也泡沫一般,一挑,便破碎了。 听闻秦夫人的这一声,锦秋的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她站起身来,朝秦夫人蹲了蹲身,含笑道:“小公爷博览群书,很有别样见解,只是小女恐怕不得不回府去了,家父近来身子不好,又不肯吃药,我须得回去督促着。” 上回那周劭因掷骰子之事对她发怒的场景仍在眼前,她可不想又去触他的霉头,所以现下,还是先走为妙。 秦夫人听锦秋这样夸自家儿子,心里很是受用,含笑道:“锦秋要侍奉父亲,自然不能耽搁的,你与显易来日方长嘛,”说罢她冲一脸疑惑的朱奥招了招手道:“你还不快去送送?” “是”朱奥抓了抓后脑勺,心说这王爷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改了主意吧? 朱奥这便领着锦秋出门,将她送上了马车。 朱奥再回来时,便见秦夫人坐在那软榻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而那笑意中又分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娘,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心里瘆得慌。” 秦夫人站起身来,见他衣袖上绣的白虎背上擦了点儿灰,便伸手替他拍了拍,道:“我瞧宋大姑娘很不错,下回再约见直接约到府上来,在茶馆子里多寒碜。” 朱奥望了一望周劭那头,点头道:“约是定要约的,只是还是这茶馆好,方才宋大小姐便说这儿的君山银针香气清高,味醇甘爽,她很喜欢。”周劭那儿的事儿还没完呢,还得约。 难得遇见一个朱奥愿意再见,她又满意的,秦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便笑呵呵地应了。朱奥记挂着周劭,这便好说歹说地将秦夫人哄回去了。 秦夫人一走,周劭这便过了来,一撩袍子,面色不豫地落座在朱奥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 朱奥见他喝得这样急,又沉着脸不言语,看不准他的意思,也只好陪着他喝。 “圣人言: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今儿是本王犹豫了,这才错失良机,还得劳你再邀她一次,”周劭道。他眼中有淡淡的落寞,倒不全是为了锦秋,而是,他想:自己若是旁的事上也如此不果断,那一件件等着他拿主意的大事小情岂不是都要被他耽搁了么?皇帝将工部全权交予他,他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更不能辜负朝廷。 朱奥没想到他竟想了这许多,只当他是为没见着她心中遗憾,于是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没见着,下回准能见着,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你若真对她有意,直接下帖子邀她便是,何必夹着个我?” “本王一旦下帖,消息立即便会传到太后耳朵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恐怕就要将她召进宫去问话,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于她,反倒不好了。”m.xbiqiku 朱奥听出了点儿意思,半是激动半是惊讶地望着他,道:“怎么的,那是说一旦这姑娘应允了,你就……”朱奥蹙眉斟酌着,不知该怎么措辞。 “她若是同意,我便娶她为妃,”周劭不紧不慢地道。 “噗……”才喝了一口酒的朱奥没搂住,那酒水直接喷了出来。周劭反应迅速,头一侧,那酒便没溅着他的脸,只是几个水珠子落在他那绣了一支青竹的广袖上,他自己掏出手帕来擦了一擦。 “对不住对不住,”朱奥摆着手,连连致歉,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绝没有想到,我绝没想到你竟然会成婚成在我前头,”朱奥上下打量着周劭,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道:“你平日里见着女子端得跟尊佛像似的,怎么偏遇着这个,就这般急不可耐,说成婚就成婚?” 朱奥不禁开始回想当日寿宴上的情形,他那时虽察觉出周劭对她尤其上心,却又觉着二人相处得十分别扭,现下他竟要娶她,这转变来得也太快了些。 朱奥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明白周劭的想头,工部事务繁杂,他经常被外派,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在京城的时日也就四个月,若是遇着灾年,有两个月在京中便是不错了,是以,寻个不厌烦的女子为他料理王府才是正理。 “成不成还是得看她,”周劭抿了一口茶。 第二十二章:陷害 轿子一颠一颠的,这一路上锦秋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他很确定方才若不是秦夫人来得及时,过来的必定是周劭了。 可是他过来做什么?难道他对自己……不能够啊!瞧他那看自己哪哪儿不顺眼的样子,会待见她才奇了怪,难道是还为上回自己冒犯他的事儿不快,准备秋后算账,这也不该呀,哪有这样记仇的人呢! 揣着一肚子的怀疑,轿子总算到了宋府门前。她下了轿来,望了望天,方才还晴空万里的,现下竟又乌云密布,沉沉压下来,风也吹得愈发急了。看来前两日那场雨没下得尽兴,这会儿还得再下一场。 她才一进门,便见着不住踱着步子的红螺。 “红螺,你怎会在这儿?”锦秋疑惑地望着她。 红螺面上一喜,一个箭步跑上前,拉住了锦秋道:“小姐,方才老夫人派人传您过去,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后来奴婢做什么都燥得慌,总觉着会有什么不好。” 锦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能有什么不好?不过是问我今日为何不去见刘公子这回事罢了,还能有什么?”锦秋这便领着红螺,不紧不慢地往春暖阁去了。 老太太的院子里现下就只开着春兰花,许多树也已经秃了,只剩下直棱棱的几条枝丫,往天上戳,冷风送来几分和着泥土腥和桂花香的味道,锦秋忍不住用帕子掩了鼻。 转眼间便到了春暖阁,外头有几个婆子守着,见着锦秋过来,赶忙进去禀报…… 锦秋缓步入内,一走进去,便觉一阵森寒,明明那鎏金貔貅炉里的木炭烧得发红,整个阁楼也是暖意融融的,但坐在上首那人的眼神却好似散着寒气,直把这一室暖意都压了下去。 宋老太太腿上盖着条裘毯,端着青釉圆杯,轻轻地吹那浮在面上的茶叶。她周边站着一溜的老婆子,连个年轻面庞都见不到。她们也都微垂着头,不说话。 锦秋觑了一眼右手边,右侧坐着李氏和鸣夏两个,李氏靠得她近些,她抬眼便见李氏搭在膝头的那只白净的手上今日涂的蔻丹颜色鲜艳。她的指甲盖宽而钝,显得那手并不是精致,而像是才从人血里浸了一回似的可怖。 她又觑了一眼右手边,只见到一个像只乌龟似的伏在地上的小厮,后脑勺那儿一滴汗缓缓滑落下去,滴在大红色裁绒地毯上,那红色更甚。虽然府中小厮她从不特别留意,认不出这人,但也大约能猜到,这是成安。 锦秋虽多年不上这儿来,却也觉着这氛围有些古怪。她压下疑惑,朝老夫人一蹲身,道:“祖母,锦秋给您请安了。” “你坐罢,”端坐上首的老夫人放下茶碗,双手交叠着搭在紫藤木拐杖上,身子微微前躬,好似没有力气似的,而她所有的力气都聚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如实质,压在锦秋身上。 她落座在右侧的檀木椅上,与一脸凝然的李氏相对,她问:“祖母找孙女儿何事?” “听说福熙堂的牌匾是你派人挂上去的,挽花也是你让人缀上去的?”老夫人的嘴角向下垂得更深。 “是,”锦秋答。 “那可是你让人解下来的?” “锦秋没让人解那挽花。” “当日失火便是因那挽花被人解下来放在寿安堂中,又碰见了点儿火星子,就燃起来了,廖管事我也问过了,说是寿辰当日那挽花便不见了,”老夫人说到这儿便止住了话,望向锦秋。方才她已听过成安一番说辞,现下是希望锦秋能自己认了。 锦秋也抬头望她,看那眼神就明白了,她这是怀疑自己纵火,她忽而觉着好笑,道:“祖母把锦秋当外人,可锦秋不会忘了自个儿姓宋!” 她姓宋,所以不会在自家祖母的寿辰上做这样的手脚,况且,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宋老太太不这么认为,她还记得当年,锦秋得知亲生母亲是被她休了才吊死在府中时的情形。那一年她才十岁啊,就把大堂里的烛台茶具等物一手挥下来,桌子椅子都打翻了,还叫嚣着要去厨房拿刀,替她母亲报仇。当时幸好有人拦着,不然后来还不定会出什么事。 “你的脾性随你父亲,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宋老太太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着拐杖,一双苍老的眼望向前方。 十岁就能喊着要拿刀报仇,如今十九岁了,放一把火,也不是做不出来,宋老太太想。 “锦秋还没蠢笨到这地步,搅了您的寿辰于我有什么好处,于宋家有什么好处?”锦秋扭头,将宋老太太望着,直望得她不由自主垂下了眼,她才又继续道:“您爱怎么想都成,但我没做便是没做!” 两人突然又都默了下来,其他人也不说话,春暖阁静得好像里头空了千年万年。 “这成安,你该认识罢?”老太太如洪钟般厚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今日我因挽花的事儿问过他几句话,”锦秋据实相告。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我几乎不出汀兰院的,跟府中的婢子小厮们都没什么交情。” “咚咚咚,”老夫人终于失了耐心,拄着那胳膊粗的拐杖连叩三下,怒道:“说得不错,你不仅同府中人没交情,同你祖母我,同你父亲母亲也没甚么交情,一个人长天日久地躲在那汀兰院里,无人教导,礼义忠孝一概不知,所以才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做了却又不敢认,现下人都跪在身旁了,你还狡辩说不认识他?”老夫人伸手一指跪在殿中的成安,一口气没喘地说出了那一连串的话,现下累得大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李氏赶忙站起身来,疾步走到老夫人身边,给她顺着背,道:“娘您息怒,息怒。” 锦秋则是睃了一眼那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成安,道:“成安,除了今日问过你几句话,我还当真不知我与你还有何牵扯?”锦秋心里不定,面上却故作从容,伸手过去拎起那茶几上的青釉茶壶,轻飘飘的,里头没有茶水了,锦秋只能作罢,咽了咽口水以解干渴。 成安自始至终不敢抬头,面对着那裁绒地毯颤抖着道:“寿诞前一日,大……大小姐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说让将那挽花解下来,放在寿安堂里头,还让小的别说出去,小的照办了,但后来那寿安堂大火当真不是小的放的,老夫人明鉴,”成安说罢,不怕疼似的一阵猛磕,脑袋叩在那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 说话最怕的就是这样露一半藏一半了,明明只说了挽花,偏要带出那火灾来,明面上是开脱,实际上却是故意让老夫人联想到那火灾上去。老夫人本就对锦秋有偏见,再这样深想一想,愈发觉着锦秋是故意纵火,为的就是搅了她的寿宴,诅咒她死。 锦秋气闷得很,好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想发声又发不出。其实这话她方才来时见着成安,就差不多猜着了,可是真听见,这胸口仍是堵得慌。 “祖母若是疑心我,我怎么辨白也无用……” 锦秋话未说完,只听“嘭”的一声,由米色帕子包着的几锭银镙子被老夫人猛地掼在地上,正落在锦秋脚下。 锦秋曲身,捡起那方米白色帕子端详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这帕子是去年送来汀兰院让她挑的其中一方。她记得那时她很喜欢这帕子,常带在身上,后来去了一趟厨房不知掉在哪个旮旯里了,再也没寻着,没想到竟在这儿又见了。果然李氏做戏也做全套,有了这方帕子,她便说银子不是自己给的,只怕也没人信了。 锦秋盯着这帕子,反倒笑了起来,望着座上的老夫人,道:“祖母您说得不错,我是个没人教养的,比不得您深谙大道,既然如此,您就更该知道大周律法,私自纵火毁人房舍害人性命,轻者,杖一百,重者流放斩首,不如咱们去见官?” “不成!”李氏脱口而出,她说完愣了一瞬,自知失言,赶忙退后了些,退到老夫人身后了才道:“我的意思是这事儿还是不要惊动官府为好,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于老爷清名也有损……” 老夫人颔首,道:“说得不错,这事儿要传出去,让人知道咱们养出这样的女儿,从此我宋家岂不成了京城里的笑柄!” 听她们这样说,那头跪着的成安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去也成,只是,我现下有些头昏,先将他拘一日,明日再审,如何?”锦秋故意按了按额角,道。锦秋之所以要求明日再审,是现下脑子里乱得很,想不出主意来。 “这还有什么审的,不是已经清楚明白了么?”一旁的鸣夏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望着老夫人。 “明白了么?我看很不明白,祖母,”锦秋朝老夫人一蹲身,道:“若是不愿明日再审,那我只好豁出脸面,到京兆尹府击鼓鸣冤去,横竖我是个没人教养,不知礼义廉耻的,外人要对我指指点点,我也不怕!” 第二十三章:争吵 “你!”鸣夏还要再说,却被李氏一个眼色制止了。李氏想着,一日便一日,难道一日的功夫她就能翻出天去? 老夫人一脸嫌弃地望着锦秋,在她看来,这孙女是彻底无药可医了,不仅心坏,现下更是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锦秋不要体面,她这张老脸还要呢,宋府的脸面她也还得护着,于是她不得不应道:“那便明日再审。” “谢祖母体谅,还望您好好派人看着成安,”说罢锦秋朝她蹲了蹲身,走出了阁楼。 春暖阁里,老夫人大发雷霆。 一直在外头听着动静的红螺见着锦秋完好无损地走出来,赶忙迎上去,问道:“小姐,里头怎么了,方才奴婢听见好几声响。” “无事,”待在那不见天日的阁楼里太久,一出来见着太阳光反而刺眼,锦秋只觉一阵晕眩,就要倒,红螺忙扶住了她,关切道:“小姐,您怎的了,脸色怎么这样白?” “无事,”锦秋一手撑着近旁的廊柱,定住了身子,吩咐红螺道:“你先去廖管事那儿打听打听成安的事儿。” “可是小姐,您脸色……” “快去!”锦秋将她一推,红螺退了两步,见她神色严肃,只得扭头去了。 天色愈来愈黑,才不过午时,便暗得如同傍晚,锦秋一脚才踏入落泉斋,忽然白光一闪,昏暗的屋子瞬间被照亮,接着轰隆隆地响了个闷雷,哗啦啦,倾盆大雨也砸下来了。 外头,红螺一手蒙着头,一身湿的跑回廊上,锦秋见她淋得浑身都在滴水,忙让她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许久没见过这样淋漓的雨了,噼里啪啦地打得那树干子都晃动,枝头仅剩的几片黄叶也都落了,被砸进泥土里。在这滂沱大雨中,在这难分昼夜的昏暗里,锦秋听完了红螺的回话。 这廖管事一味地打哈哈,什么也不愿向红螺透露,以至于锦秋现在就只知道成安乃荆州人士,家里有七个孩子。 她原本以为症结在成安这儿,解开了便好了,不曾想李氏早打好了招呼,底下人的嘴她压根撬不动。是啊!她不过是个大小姐,平日里与她们拌个嘴不过是小打小闹,李氏真要耍起手段来,她怎么能斗得过一府的当家主母呢! 现下,雨势渐收,屋里也亮堂起来了,她心神不定,在屋里来回踱步。现下是找不着人了,表哥近几日在京城各处拜访,同人谈生意,眼下也就只有父亲还能依靠,可是父亲身子不好,她也不想用此事去劳烦他。 雨困住了她,直到掌灯时分。昏暗的内室里,锦秋坐在床沿边,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闪着光。 “小姐,淡雪过来传话,说老爷那儿请您过去,”红螺秉烛走了进来,夜被烧了个洞,她将蜡烛一支一支点起来,最后整个屋子都亮了。 “我这就去,”锦秋立即起身,披了件猩红色织锦斗篷就出了门…… 红螺在一旁打着灯笼,廊上那一排灯笼也还照着亮,却只显出凄凄的青白光来,不够亮,朦朦胧胧的像被什么蒙着一层。檐上的雨水已经是一股一股不断流地哗啦啦地坠下了,锦秋望向那黑黢黢的虚空,斜斜的雨点子被这檐上的灯笼照得清清楚楚。.xЪiqiku 锦秋突然有些不安,这样大的雨,若不是有天大的事父亲怎会叫她过去,难道他身子又怎么样了么? 想到这儿,锦秋加快了步子,甚至连走进主院时趟进了那小水洼湿了绣花鞋也没注意。 她径直入了内室,取下斗篷,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爹,您是怎么了么?”锦秋一踏入房门便急切地问。 “怎么?”正坐在榻上看书的宋运抬起头来,望着锦秋,一脸的迷茫。 “无事便好,我还以为……”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 “我现下好得很呢!”宋运拍了拍榻前的椅子,笑得和蔼,“快,坐到为父身边来,” 锦秋疾步走过去坐下,细细打量起他的脸色,见并不是之前那样苍白了,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看了一眼他看的《奇物志》,便同他谈起了自己看这书的心得,又说起让他好好吃药的话。但心里藏着事,说着说着便走神,兜兜转转的终于绕到那件事上。锦秋捏了捏帕子,咬了咬牙道:“前儿寿安堂走水的事儿,爹爹还记得吧?” 说到这儿,宋运忽而欣慰地笑了,道:“锦秋,这回幸好你说要去救刑部侍郎家的千金,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按着刑部侍郎那爱女如命的性子,非得提刀上门砍了为父的头不可。” “父亲言重了,这都是表哥的功劳,若不是他,只怕我进去救人,也不过是葬身火海的下场!” “是啊,多亏了臻儿……”宋运望着窗口,看着外头斜斜的雨点出神。 其实锦秋当日是想自己进去,哪怕是救不着人同她一起死了也没什么。 一来,即便那姑娘的父亲真的气不过提刀上门,好歹看在她宋家为了救他女儿也折了自己的女儿这份心上,能消了气,不至于在朝堂上给他们下绊子。宋运这些年官场沉浮,锦秋清楚得很,那是个说错一句话就能杀头的地方,更别说得罪一个人了。宋运这样没有根基的,又是个急脾气,得罪的人多了,今后还不知怎么死呢,她替他怕。 二则,锦秋觉着死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不就是双眼一闭,双腿一蹬么?有什么呢?能比父亲让她喝酒还叫她心酸,不能的,而且同李氏拧了这么多年真是累了,可她又改不了自己的性子,向她服软,那也是绝不能够的。 “锦秋,锦秋?”宋运伸手在她眼前摆,喊她。 “啊,怎么?”锦秋回过神来,为他扶了扶迎枕。 “每回一说到婚事你就不上心,”宋运叹了口气,将那书合上,道:“我方才是说,这寿宴办得好,这几日好些个拜贴上门,是京中各家夫人要见你,改日我就让你母亲带着你去见。”宋运说着说着,面上喜意渐浓。 锦秋却只是尴尬,默默低下头来,看着那深紫色的绣被,丝滑的缎面竟泛着光。她想:罢了,还是不要用这些杂事烦扰父亲了。 “怎么,你自己在寿宴上遇着什么中意的人了没有?”宋运将那书本搁下,直了直身子,问她道。 锦秋首先就想到了那张脸,又将他在脑中划掉,心想: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没有,爹爹,我没有中意的,”锦秋将头垂得更低,望着自己那湿了一半,由妃色变为暗红色的绣花鞋。 “锦秋,你该成婚了,不仅为你自己,更为了宋家,今日那刘夫人携刘程过来探望我,其实他们哪是来探我,分明是来探你,听说你今儿不在府里,是又躲哪儿去了?这刘家世代为将,颇得圣心,你若是……”宋运意味深长道。他双手十指交叉拢在腹部,通常要说公事时,他便会做这一手势。 锦秋有些想笑,笑自己天真,原以为父亲是想着自己,其实真正想的还是宋家。十几年前他为了官场人脉休了结发妻子娶了李氏,如今为了宋家能有个靠山,他又打起了女儿的主意。恐怕他即便知道了刘程那些腌臜事,也会劝她与他会面的吧? 其实对于没有根基的宋家,这无可厚非,可锦秋心里就是有气,她突然抬首,直视着他:“父亲真正为我想过么?您只知让我去见人,可知他们都是怎样的人?还有,我喝不得酒,您知道么?今儿发生了什么事,您又知道么?” 宋运默着,抬起了一半的手陡然放下。 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那半掩着的雕花楹窗嗒嗒的响,一股风钻进来,翻动着小几上的书页,哗啦啦,就连烛台上的火苗都被压下去了,房里忽明忽暗的,锦秋看不清父亲的脸色,但知道他现在必定着恼。 她站起身来,去关窗,扯着别的话来说:“这场雨过后便入冬了,父亲要保重身子。” “别岔开话,你就是不愿嫁人罢,”宋运果然恼了,音调就像是那窗棂沉沉关上,他食指指背轻敲玉几,道:“办这寿宴有一半是为了你,你怎能辜负我们这一片心?” “爹爹,我见,那些个人我都见,”锦秋关完窗子没再走近他,而是就站在那窗台边,面对着宋运。 “那你说得这般不情不愿又是为何?”宋运不依不挠。 “我原本是情愿的,可后来我又失望了,”锦秋靠着那窗台,一阵冰冷贴着她的背,钻到她心里去。 “你失望什么?”宋运厉声问道。 “我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什么好男儿,爹爹,我不觉得。” 宋运抓住小几上方才那本书往地上一掼,“嘭”的一声,唬得锦秋身子一颤。 锦秋定了定神,反倒笑起来,望着宋运,她想:这个人终于忍不住要像十三岁那年一样,朝自己发脾气了。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我知道您,看着您我就失望,我就提不起劲儿来想嫁人那回事儿。” 第二十四章:问话 “你!”宋运将被子一掀,一手撑着那迎枕,一手指着锦秋,怒气冲冲,道:“这么多年你还在怪我,还在怪我!” “锦秋不敢,只望父亲保重身子,锦秋必定如父亲所愿,早早嫁出去,” “你出去罢!快出去!”宋运突然一手掩面,别过头去不看锦秋,指着门口大喊。 他不想对锦秋发脾气,却又管不住自己,只能让她退下。 锦秋朝他蹲了蹲身,扭头疾步走出去了。外头哗哗的雨声又灌入耳中,聒噪得很。 “小姐?”红螺见锦秋几乎是冲出来,有些怯地试探着喊了一声,将那件猩红色的斗篷递上去。 “走罢,”锦秋接过斗篷,披在身上,两只手捉着系带胡乱地系,好一会儿才系好了。 雨势愈发大了,雨水滴滴答答砸在台阶上,水花四溅,往下……汇成一股,小溪似的流向低洼处。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锦秋微微侧头,见外间侍立的淡雪快步进内室去伺候了。 “小姐,您……”红螺望了望内室。 “不必了,我站在那儿,只是徒惹他伤心罢了,”说罢锦秋自己从红螺手上拿过油纸伞来,撑开,拉着红螺往雨里去了。 雨点“叭叭”打在伞面上,聚成一股一股不断流地跌下来,模糊了眼前景象,同样模糊的还有那散在风里的咳嗽。 雨水好似也渗进了锦秋的梦里,她不记得她究竟做了个什么梦,但那感觉却是真切的,湿答答的,像是暗处长出的苔藓。 醒来时,雨住了,天才蒙蒙亮,整个落泉斋笼在一层蟹青色的曦光之下,锦秋再睡不着,起了身,随意罩了件披风便推门走了出去,在廊上靠着柱子望天。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有鸡啼声传来,凉风送来泥土的腥味儿,灌入鼻腔,扑在脸上,尤其割人,锦秋冷得站不住,没一会儿便又回了屋子,一旁耳房里的红螺听见动静,也惊醒了…… 锦秋点了灯,坐在床头,呆呆看着烛台上一只灰白色的飞蛾,扑扇着翅膀围着琉璃罩子一圈圈地转。 外头传来几声轻快的脚步声,没等红螺敲门锦秋便道:“进来罢。” “小姐,”红螺端着一盆水进来,放在架子上,道:“您昨儿鞋袜湿了,还在老爷房里站了半晌,现下可觉着有什么不适?” “没有,”锦秋从床上起来,盥手漱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红螺为她梳发。 她望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庞,伸手轻抚了抚那细腻得能见纹理,却又苍白的肌肤,心想自己果然是老姑娘了。 可是,她看不惯自己这副样子!她抓起镙黛来细细描眉,道:“咱们要快些,我今日得早些去春暖阁。” 她们以为她这就倒了?绝不,没有父亲相帮又如何?孤身一人又如何?她们要将她推入深渊,她偏要稳稳当当立在她们面前,看看究竟是谁先掉下去! 菱花镜中的美人儿微勾了勾嘴角,那样端方的一张脸竟染上一丝危险气息,像是一株红蔷薇,张扬着鲜艳的花瓣,根茎上却布满了扎人的尖刺。 一切收拾停当了,锦秋站起身来,郑重吩咐红螺道:“你去春暖阁,同祖母说我已经问出话来了,请她到重霄院去,切记走右侧的甬道,从后门入,不可进屋,可明白?” 红螺点头说明白,立即就往春暖阁去了。 晨起乃是一日中最寒凉之时,锦秋一走出房门,一阵冷风便迎面扑来,她紧了紧身上那大红对襟羽缎斗篷,快步往重霄院里去了。 重霄院看守成安的婆子小厮们原本正东倒西歪打着瞌睡,忽闻鸡啼之声,都猛地惊醒了,重新站得笔直,抬起眼来,正望见锦秋迈过院门槛,快步走来。 锦秋面色沉肃,一双眼直直盯着那抱厦的大门,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过去。 “小姐,您……您不能进去,”站着里头一些的两个婆子是老太太身边得脸的人,不像那些个小厮们面色为难,她们直接就走上前,两个肥胖的身子挡住了锦秋的去路。 “是祖母吩咐我过来单独问他几句话的,还望两位行个方便!”顾笙含笑着望向二人。 “小姐,请别让奴婢为难,”两个婆子仍纹丝不动挡在她面前,语气也硬了几分。 再过会儿功夫李氏便要去春暖阁请安了,锦秋不想再多费口舌,面上笑意渐褪,伸手扒拉开两人,自己生生从二人中挤过去。 “小姐您……”两个婆子伸手拉住锦秋的两只手臂,锦秋一甩,道:“祖母追究起来,就说是硬闯,二位不必担干系。” 其他几个小厮原本就干看着,现下更是假装不见,还一个劲儿地朝两个婆子使眼色,两人终究不敢太过用劲儿,叹了一口气便放了手。 锦秋脚下生风,走入抱厦。这抱厦多年不住人,一走进去一阵灰尘气息扑面,锦秋忙以帕掩鼻,四处张望了一阵,只见积了一层灰的桌椅,还有一床榻,而那榻上并无人,反倒是旁边的椅子上歪着个一身灰黑色短衣长裤的男子,他头靠着椅背,一双眼布满血丝,正望着横梁的某处,一动不动的,若不是睁着眼,锦秋还以为他死了。 “成安?” 听闻这一声,成安那死鱼一般的眼珠子才终于转了转,望见是锦秋时,脸色刷白,从那椅子上跌下来,干脆双腿一屈,就地一跪,急道:“给……给小姐请安!”m.xbiqiku 锦秋用帕子掸了掸衣裳,走过去落座在那绣博古纹棉纱毯铺就的罗汉榻上,自己将南珠帘子打了下来。而老太太已经起身,出了春暖阁,正往这儿来了。 成安伏下身子,头贴着冰冷的青砖地面,锦秋隔着帘子远看过去都能察觉他身子抖得厉害。 “你起来坐罢,”锦秋淡淡道。 无论什么时候,主子都得有主子的风范,便是眼前这人陷害了她,她也须得从从容容地同他说话。可是成安没有这份从容,他不敢坐,甚至连说话都觉着费劲,恨不得地上有道缝容他钻进去。 “周围没旁的人,就是我想私下里问你几句话,你还是坐着回话罢,”锦秋端坐着,透过帘子观察着那人的反应。 成安仍是一动没动地伏在冷硬的青砖上,道:“谢大小姐,小的还是跪着舒服。” “成安,旁的话我便不说了,我只问你,你为何要陷害我?”锦秋伸出右手轻轻拨弄面前的南珠帘子,珠子碰撞的“哔啵”声一下一下的。 “小……小姐,奴才不敢。” “昨日我着你到汀兰院问话,便觉着你人老实,这才给你自省的机会,你若是不说,被本小姐查出来了,这事儿可就不是轻易能了结的了!”锦秋骤然提高了音调,南珠帘子拨得更响了。 “小姐,您……您就别唬我了!”成安微微抬起头来,望着帘子里头那道人影,声音都打颤了。 “唬你?”锦秋以帕掩口,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犯得着唬你?有件事儿你大概不晓得,包那五十两银子的帕子压根不是我的,是夫人的,所以那银子是夫人给的,是不是?”这事儿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你好生掂量着回话!” 锦秋手心里也冒汗,她这完全是在诈成安,成败就看谁先心虚,谁先撑不住。成安只觉背上冷汗涔涔,他心里虚的很,身上抖得更厉害,抬首望向端坐着的锦秋,只觉着里头坐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尊佛!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啊!” “砰砰砰”的几声,成安双手撑在青砖地面上,打桩似的磕着头。 “哔哔啵啵”的珠子碰撞之声也愈来愈响,愈来愈急了。锦秋的心就像这珠子一样乱,面上却又不敢逼得太急,暂时收了声。 老太太已经到了院门口了,她可不是为了听锦秋颠倒黑白,现下只是兴师问罪来的。 南珠帘子的哔啵声突然停了下来,房里静得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锦秋再问:“我听说你幼时上过几年私塾?”她的声音一改方才的严厉,软绵绵的,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亲近得就像是亲姐在同他唠家常。 “回小姐的话,上过两年。” “听说家里还有七个孩子?” “回小姐的话,是有七个。” “他们可都在念书了。” 问到这儿,下头突然没声儿了。锦秋觉着奇怪,定睛望过去,便见他趴在那儿抹眼泪,抹了好半晌他才咳嗽了两声,一边咳嗽一边回话:“没上呢。” 然而那咳嗽声再大,到底没掩盖住他声音里的沙哑。 一个大男人,七个孩子的父亲在她面前哭起来,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老太太已经走到了抱厦正门口了,守门的婆子小厮们跪了一地,老太太瞥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往里头去了。 外头的动静一点儿不小,锦秋听见隐隐传来的脚步声,拐杖触击地面的声音,脑子里嗡嗡作响。看来红螺到底没说服祖母从后门悄声进来,只要她走进这个门时还未问出个结果,这场审问便断了。 所以,需速战速决! 第二十五章:问责 “是家里缺银子还是塾里不愿收?”锦秋强自镇定心神,声音更加放缓了。 成安只顾压抑着哭声,全然没听见外头的动静,现下,他抬起蒙了一层泪的眼,骤然拔高了声音喊道:“大小姐,求求您的,别再套成安的话了,成安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的!求求您了大小姐!”成安的声音带了哭腔,磕得愈发用劲儿了。 老夫人已伸出手来,差一分便要触及那门框了。听了这话,混浊的眼中射出精光来,终究放下了手。 “你别磕,快起来!”锦秋身子前倾,伸出手去,差些儿就要撩帘子,然而她到底放下了手,道:“我不知道她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陷害我,若是银子,我也能给,若是别的什么,你说出来,我能帮的都会帮。” “大小姐,小的不配,您就当是可怜小的,什么也别问了,不过就是个挽花的事儿,没闹到官府,您有什么呢?至多就是被老夫人责骂几句,可是小的不成啊!小的做奴才的若是说错了一句话,主子们要收拾我,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可小的却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啊小姐!” 成安激动得双眼通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虽说这话一个字也没挨着李氏,然而听的人都听出了其中隐情。 话说到这儿,锦秋相信门口的人也应当明白了,于是道:“你先回去罢,看来今日我是问不出什么了。” 成安感激得连连叩头,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而后一抹眼泪站起来,抚了抚额头的青紫。一回头,却听“吱……”的一声,门缓缓开启,一身绛紫色常服的老太太就站在门口。 “老夫人,老夫人,方才……”成安吓得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带出去!” “老夫人,老夫人!小姐……” 望着成安的背影,锦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宋运,眼泪便有些忍不住了。 大宅院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老夫人虽对锦秋有偏见,但听了方才那一番话,心下也明白了不少。 老太太的身子微微发颤,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走罢!”拐杖拄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在两侧婆子的搀扶下,她还未进门便又往回走了。锦秋也从榻上下来,跟着老太太出了门。 太阳已升了起来,日光如潮水般浸没这一片绿瓦红墙,只得一缕洒在春暖阁前的青石阶。锦秋走上这石阶,那缕光便落在她白底蓝面的绣鞋上,照亮了鞋面绣的那朵海棠花。 锦秋的心神才定了下来,今日不知为何,锦秋尤其渴望阳光。 春暖阁中,老太太背靠着那垫了一个四合如意漳绒靠垫的椅背,半阖着双目望着落座在右侧梨花木椅上的锦秋。 婆子往那掐丝珐琅炭炉里添点儿炭,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的,阁楼里暖意融融,锦秋面上的血色也回来了点儿。她站起身来,也望着老夫人,道:“祖母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罢?” 老太太额上的纹路更深了些,她慢悠悠的道:“成安的话,也不一定信得!”老太太话虽这样说,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八分。她不是傻的,细想一想便明白了,这府里的人际并不复杂,除了李氏母女两个,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指使成安陷害锦秋? “若是旁的事儿,锦秋被陷害也懒得吱声,可这回事关您的寿宴,锦秋也不得不慎重,祖母您更该慎重,这背后之人既诅咒您又诬陷我,现下父亲还卧病在床,内宅不安,有多少百年大家便是这样断送的?难道您就放任自流,不想抓出幕后之人么?” 老夫人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渐渐瞪大了眼望着锦秋,好一会儿她才微微颔首道:“这些事你倒看得通透。” 天已经大亮了,经过昨日的大雨,外头那些个万年青碧绿如洗,叶子像是吸饱了水,在风中微颤。 两人喝了一碗茶,定了定神,便到了李氏过来请安的时辰了。老太太一尊雕像似的坐在上首,面色晦暗,望着外头正缓缓走来的两人。 锦秋也望着她们,明明胜利在望,她心里却没一点儿欢喜,方才成安那可怜模样像是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李氏笑盈盈地走上堂来…… “哟,锦秋也在啊,”李氏瞧了一眼锦秋,目光转向上首坐着的老太太,却见她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盯着自己,笑便僵在了脸上。方才她过来时便见着被人带出去的成安,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了。 而她身后站着的鸣夏也觉出了不对,首先便望向右侧的锦秋,见她一点儿不焦急的模样,心立即先沉下三分去。 “娘,给您请安了。” “鸣夏给祖母请安。” 母女两个齐齐福身下去。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拐杖重重一捶,怒道:“今日恐怕是安生不了。” 李氏眼皮一跳,脸色大变,却又在下一刻呵呵笑了起来,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是什么意思?成安全招了!”老太太的声音冷得同昨夜的雨。 宋老太太几乎从未与李氏红过脸,当年是宋家要借她们李家的势,所以无论什么事儿她都忍着,后来则是她不管府里的事儿了,小打小闹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李氏一直觉着自家婆母好相与。 李氏吓得面色大变,望了望锦秋,又望回老夫人,“扑通”一声跪下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秀莲糊涂啊!”鸣夏见母亲跪下,腿一软,便也跟着跪下了。 …… 那场雨过后,天气愈发冷了,大晴天太阳也是懒洋洋的,难得今日阳光大盛,锦秋便与红螺一同搬了张小方桌到廊上,红螺又去厨下端了些茶水点心过来,两人相对而坐。 “小姐,这四色酥糖、灯芯糕、桂花酥都是府里新来的南方厨子做的,奴婢瞧着精致小巧的,就给您端了来,也不知对不对您的胃口,”说罢将那菱花小碟推过去。 锦秋捻起一块嫩黄色花瓣状的桂花酥来,突然想起那日成安说他有七个孩子,便道:“红螺,你将这些点心都包好了,明日赏给成安罢,还有那一百两的银票,你再送去一回,就说是我对他家孩子的心意,不是为他的,让他替孩子们收了。” “是。” 当日成安之所以帮着李氏陷害锦秋,全是因李氏答应替他走走关系将那七个孩子都送入私塾,后来东窗事发,事情败露了,孩子上私塾的事儿便没了着落。锦秋看着他可怜,就求老太太留他在府中,只是那些个孩子上私塾之事锦秋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银钱上帮他一把。 这反倒让锦秋又起了另一层思虑,她平日里再横其实也就是在自己个儿府中罢了,若是出府,还是得靠那些个人情来帮衬,不然连这七个孩子上私塾的事儿她都帮不来。 这一回挽花的事儿也给她提了个醒,这府里,容得下任何人,唯独容不下她。当日老太太得知李氏也不是故意纵火,一切不过是个意外,竟也只是扣了两月例银以示惩戒。 继母不善,祖母不亲,父亲又只想着将她嫁出去,她连做姑子的都不成,没法子了,只得又走回了三年前的老路。不同的只是,这回更迫切了,这回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再待在这府里了,她要觅个好夫家,早早立身。 用罢午膳,宋老太太便让李氏将近来递过来的所有帖子送到汀兰院,让锦秋自个儿选,还派婆子来传了话,总之这回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将锦秋嫁出去。筆趣庫 锦秋翻着翻着,竟翻到了卢春生下的帖子,还有……这两日国公府下的帖子。 次日,朱奥便收到了锦秋的回帖。帖子上说她身子不适,三日后不便相见,朱奥于是立即遣人将这帖子送到了王府。 工部各主事才同周劭议完事,黄河修坝建堤所用之费远超过户部预算,此事还得周劭递折子上去,让户部再拨款。周劭正烦得紧,一个人坐在议事厅里头,手肘撑着案几,抚着额。 “爷,国公府给您送来了一份帖子,”守德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将这帖子双手呈上去。 周劭接过来,拆开一看,冷嗤一声。他右手一攥,将那帖子攥成了个团,往地上一掼。“嘭”的一声,茶碗也被他掀了下来,茶水撒了一地,青瓷片四溅。 “爷息怒,息怒!”守德面色一紧,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道。 “到国公府给显易递个话,帖子继续下,她回绝十次便给她下第十一次,下到她赴约为止!”这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面上却不显,他一手不紧不慢地料理着那被茶水溅得半湿的广袖。 小厮立即应是下去了。 这大约便是报应,当初周劭如何毫不留情地回绝了那些女子,今日便有女子同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他。 第二十六章:做媒 这几日门房得了老夫人的令,收到的帖子都往汀兰院送,其中便有国公府下的第三份帖子。锦秋一看见这帖子便想起周劭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脖子上又是一阵凉飕飕的。她于是又写了回帖,说自己仍然身子抱恙,不便赴约。 李氏那儿消停了,锦秋才得空将那些个好人家的帖子都挑出来,统共也就五六个,其中卢春生的帖子被放在正上方。 卢春生这人虽有些清高,但才气却是当得起这份清高的,这样的人,结交为友很好,做夫妻么?应当也会不错罢?锦秋心想。 若说每个人心里都种着一颗情种,那锦秋的似乎到现在还未发芽。兴许是父亲休了母亲这件旧事,如一团烈焰,将她心中那片土地一次又一次燃成荒瘠,以至于锦秋到如今也觉着嫁人就是件恶事,一件让别人看着美,自己心里却受煎熬的恶事。 要从恶中寻出美来,不是件易事,她只求嫁个好人,富贵啊,家世啊,她不在意,毕竟人哪能样样都占呢?所以这五六个人里除了卢春生家底好些,其余皆是品性良好,家世低微的公子。https://m.xЪiqiku “小姐,罗小姐来看您了!”红螺禀报道。 正坐着发呆的锦秋蹙了蹙眉,疑惑望着红螺。罗小姐?难道是当日表哥救下的刑部侍郎的千金……罗裳? 一想起她,锦秋便展了笑颜,立即迎了出去。 “锦秋姐姐!”锦秋才走到院子里,院门处便传来一个黄莺般的娇音。 锦秋一望,便见一个身着鹅黄绣红梅圆领袍,开叉处露出湖蓝撒花马面裙的俏丽姑娘小跑着过来了,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望着自己。 “罗裳姑娘?”锦秋忙迎上前,见她那连蹦带跳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上回腿上燎出来的疤,可好了?” “大好了,姐姐,这回来就是专程来谢谢你……和赵大公子的,当日若不是你们,我恐怕早便烧成一块焦炭了!”罗裳亲昵地握住了锦秋的手,而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各拎着个剔红花鸟纹提匣。 锦秋谢过了她的礼,便带着她逛园子去了。一路上,罗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那双眼也没歇下来过,四下张望着。行过那已经修葺了一半的寿安堂前时,她的嘴角竟弯了一弯,微微垂下了头。 锦秋挽着她的手,见她如此形状,怪诞道:“好妹妹,你究竟在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的,现下还笑了出来。”罗裳是爱笑的,但是她笑起来从来都是咯咯咯的笑出声来的,这样羞赧的模样锦秋却是没见过。 “锦秋姐姐,我也就不瞒你了,”她抬起那双闪着光的眼眸来,望着锦秋,附耳悄声道:“我是来寻赵公子的。” 锦秋眉毛挑了一挑,突然冷了脸,松开挽着她的手道:“原来你是来寻我表哥的,害得我白欢喜了一场。” “姐……姐姐,我来也是为看你,你怎么就生起气来了?”罗裳拉着她的手,急得直跺脚。 锦秋憋不出露出点笑意,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捂着肚子笑起来,笑得弯了腰。 这罗裳初见时是个骄傲得都懒怠多看人一眼的,其实骨子里却是个爱玩爱闹,心思纯真的小姑娘。 “锦秋姐姐,你唬我!我还以为我哪儿得罪你了!”罗裳一跺脚,双手抱胸。 “好了好了,”锦秋渐渐止住了笑,主动挽着她的手,道:“说罢,你寻他做什么,若是要道谢,我替你转达便是。” “不不不,”罗裳脸颊上立时起了一团小小的红晕,她垂下眼睑,方吞吞吐吐道:“还是我自己亲自道谢,方显诚意。” 锦秋掌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其实是故意逗罗裳,当初赵臻亲赴火海去救人,这女孩儿必定动容,她表哥又是个一表人才的,现下她指名道姓地要寻他,除了对他有意,还能是别的什么呢? 表哥这样好的人,这一年又一年的孤身一人,如今都是二十又五的人了,也是该有个女子在旁嘘寒问暖,红袖添香了。 牵线搭桥这月老的事儿她没做过,但是若这人是表哥,她便有兴趣为他做一回。 锦秋又留了她在汀兰院用饭,直待到酉时仍不见赵臻回来。罗裳于是央求锦秋为她传话,约他三日后于湖心亭赴诗会。 赵臻在外头用过了晚饭,大约戌时三刻才归府。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看锦秋了,今日大约是喝了几口酒,竟特别想念她,心里头猫抓似的。 “小姐,表少爷正站在院外呢,奴婢问他是不是要见小姐,他说不是,奴婢让他早些回去歇着,他却又不愿走,”红螺端上一碗银耳木瓜羹来,锦秋喝了几口,甜得腻牙,便搁下了。 “你现在再去看看他还站在外头不,”锦秋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吩咐道。红螺立即应声去了。 锦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那青瓷匙,在汤碗里不住搅拌着,木瓜将原本清淡的汤水染成了橘黄,浓稠而混浊。 另一个女子的小心思,揣在她心上,她竟也跟着欢喜,跟着紧张起来,真恨不得冲出去,将罗裳的话带到。然而现下她是不能去的,深夜与表哥出去,惹了闲话,于他于己都不好。 “小姐,”红螺人还在院子里,就一面跑着一面喊她。 “怎么的?”锦秋站起来,面上有几分急切。 红螺疾步进了屋,禀报道:“表少爷说不见小姐,却仍不愿走,奴婢近前,闻着一股酒味儿。” “酒味儿?”锦秋蹙了蹙眉。 记忆里表哥很少饮酒的,今日突然饮酒,又站在汀兰院前不走,难道是心里有事,正巧她也有关于罗裳的话同他说。 于是锦秋随手披了件披风,一面吩咐红螺打灯笼,一面往外走。 今日的月亮圆盘似,大而亮,照得前头那小径上幽幽然,若是漆黑看不见还好些,越是这样朦朦胧胧的越是让人恐惧,总觉着旁侧有什么东西要蹿出来似的。 到了院子门口反倒好了,院墙外檐上挂了一溜的灯笼,倒将那地上的残枝烂叶都照得清清楚楚。 “表哥,你怎么站在这儿?”红螺推开院门,锦秋便见赵臻站在那煌煌的一片光里。他着一袭蔚蓝箭袖白色圆领长袍,荔带束腰,开叉处露出里头象牙色的绸裤,看着颇有些富家公子的派头。 少有笑容他今日竟一直含着笑,他迎上来,道:“我替你打灯笼,咱们往前边去,”说罢他就从红螺手中接过那盏灯笼来。 红螺总觉着他今晚有些怪,却又说不上哪儿怪,大约是太……殷勤?锦秋摆了摆手让红螺先回,这便同他一起往前走。 这一回,他走在她身侧。两人都默着,似在斟酌着该如何牵起话头。 锦秋微垂着头,闻见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酒香,似乎是醉香坊的女儿红。她望着脚下,忽觉察出两人的步调竟然出奇一致,一同出左脚,而后又一同出右脚。 “表哥……” “锦秋……” 二人同时开口,又都同时望向对方。灯笼火光在两人的眼睛里雀跃,他们望着对方,都忍不住笑起来,道:“你先说。”又是同时开口,两人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罢了,我先说罢,”锦秋咳嗽了一声,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你从火海里救出来的罗裳姑娘?” “记得。” 锦秋唔了一声,含笑望着他道:“那你觉着她如何?” “她如何?”赵臻面有疑色,锦秋怎会突然说起她来?他凝神忖了一会儿才道:“很好。” “哈,哈哈哈,”锦秋撑不住笑起来,笑得那红玛瑙耳坠子也跟着摇晃。赵臻一垂首,便见她被火光照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那水滴一样轻晃的影子。 “哪有这样说女孩儿的,太笼统了!”锦秋微微昂着头,忖了片刻道:“我瞧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性子纯真又活泼,我这个被称作姐姐的虚长了她几岁,活得还不如她自在洒脱,实在惭愧,只是于你而言,她年纪略小了些,唉!” 赵臻突然驻足,好像自己的珍爱之物被人看轻了似的,连忙道:“表妹也很好的,比她还好。” 锦秋莞尔,道:“那姑娘也说你很好,今儿还特地向你道谢来着,可惜没见着你,”锦秋睃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又道:“三日后湖心亭要办个诗会,你若得闲便约在那一日,可好?” “这……”赵臻有些捉摸不透锦秋的意思了,这说辞似曾相识,简直同当初母亲为他说亲时如出一辙。 “表哥你快答应罢!”锦秋有些撒起娇来了。 “好,既然表妹让我见,我就见罢,”赵臻微微扯了扯嘴角苦笑道。 两人又往前走出了一小段,便见一株国槐,叶子已经掉光了。赵臻与她立在那国槐树旁,突然想起幼年时她躲在那槐树后哭泣的情形,他突然感慨道:“表妹,你要寻个好郎君,能为你拭泪的好郎君。”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将锦秋逗笑了,她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是么?” …… 第二十七章:会面(一) 原本以为朱奥收到自己两次回帖该消停了,不成想这两日他竟连下了五个帖子,又是问她的病情又是邀约的,锦秋不甚其烦。 瞧这架势,是不见着人不罢休了,锦秋不敢拂了国公府的面子,且她总是称病不出,也见不了别家的公子,她于是想着干脆见一见,早早了断了此事也好。 于是她便应下了最后一次邀约,于两日后在和韵茶坊再见,而这一日也正是赵臻应邀去参加诗会的日子,二人前后脚出了门,在府门口遇见了。 今日赵臻只作家常打扮,头上盘一个髻,以白玉禅扣扣住,一身半新不旧的沙青色右衽,虽说衣裳是平常衣裳,但穿在赵臻身上就是妥贴,看着就是比一般子弟多一分温润之气。 “表哥,”锦秋叫住正往门外轿辇那儿去的赵臻,道:“要去见姑娘家还穿得这样随意,我记得你上回那身蔚蓝箭袖白色圆领的袍子穿着颇显气度,怎么不穿那个?” 赵臻驻足,回头望着她,面带几分惊异道:“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和韵茶坊,我今日得去见个人,”锦秋目光向下,望着地面。赵臻苦笑一声,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道:“表妹路上当心,今日恐怕又要落雨了。” “表哥也当心着。” 二人说完,各自往各自轿辇去了。 赵臻走得极慢,看着锦秋的轿子起了,这才入了轿辇,脑中开始不断盘桓着锦秋与卢春生投壶的那一幕。 那样郎才女貌的一对,她现下该是去见他罢?又或者另外一个同他一样好的男子,而自己,却是要去见另一个女子,一个她为他说合的女子,真是荒唐啊! 入冬后的雨,来得毫无预兆,天上连乌云都不起了,就是一直沉沉的一片灰,凝滞住了,而后雨点子就落下来,不大,却密。 轿子颠颠的,锦秋从袖子里掏出那方墨蓝色的锦帕来,静静望着。 她明了,今日要见的必定是上回没见成的周劭,她打定主意要与这个王爷择清楚了,他的帕子也给他还回去,若他还是不依不饶,那得罪人的话她也就直说了。 “嗒……” 额上一冷,锦秋抬手一抚,竟是一滴水,她不由得望了望那轿顶,那饰连珠纹的大幅盖布上竟然密布着好些个水珠子,有几滴轻晃着,眼看又要落下。 锦秋立即掀了帘帷,往外一探,周遭花花绿绿的都是油纸伞,四个轿夫淋着雨给她抬轿,不住抹着额上的水。 “停轿,快停轿!”锦秋喊道。 那几人却是一点儿没听见似的,一颠一颠地往前去。 帘帷一摔,锦秋坐回轿里,气得直咬牙。那几滴水落下来,衣裳上,发髻上…… 原本以为经过上回的事儿李氏和鸣夏会消停一阵,看来她们是一会儿也闲不住,这回恐怕也是得了她要去见朱奥的消息,故意整的这么一出。但是,她们以为她淋了雨便会掉头,偏不,她偏是要去见。 锦秋掀开帘子,一阵冷雨便扑面而来,头发衣领子都是水珠子,她一面用自己的手帕子擦着水,一面命令道:“快停下,你们莫以为府里都是夫人说了算,爹爹还在呢,你们几个刁奴想欺负我?信不信我这便跳下去,若是伤了手啊腿啊的,看你们还脱得了干系不!”说着锦秋便微提起裙摆,一手扶着轿门,作势要跳。 前头两个轿夫回头望她,惊道:“小姐当心,我们这就落轿!”说罢朝后面的人一挥手,几人抬到路边,将那轿子轻轻放下。 锦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手盖着头顶,下了轿,小跑着往那商铺的檐下去了。粉白色的锦鞋踏入小水洼中,泥水四溅,浅金滚边的裙摆上溅了好几个泥点子。 檐下站了好些躲雨的人,你推我搡的挤着,锦秋费了颇大的功夫才挤到廊柱那儿,双手抱着手肘,倚柱而立。 外头那几个轿夫是做下人的,听从李氏的吩咐那也是不得已,为了两头不得罪,现下又四散去替锦秋找马车,其中一人还冒着雨,将轿子里的一把白梅刺绣油纸伞拿过来呈给锦秋。她接过了伞。 锦秋发髻微乱,额前两缕碎发粘连在一起,贴着额,肩头洇了两片,紧贴着她瘦弱的肩膀,冷冰冰的,脚下也好似不是穿着鞋,而是踏着一块铁。偏偏天还不帮忙,一阵阵冷风又刮过来了,锦秋冷得在那儿跺脚。 按着现在这一身淋透的情形,再去见人也是失礼,原本该回的。可锦秋不甘心,只要一想到回去之后,便要看李氏那一副得意嘴脸,她心里便觉着憋屈。 周围人声叽叽喳喳的,总有人不断往锦秋这儿挤过来,带来一阵粘腻的汗臭味,锦秋捂着鼻子也挡不住那个味儿,她这便干脆撑开伞,走着往和韵茶馆去了。 外头如何风雨交加,和韵茶楼的雅间里头就有多暖意融融。门紧闭着,一丝风也透不进来,鎏金银竹节铜熏炉里的炭火烧得发红,周劭盘坐在榻上,静静烹着茶。 朱奥同他就隔着张红木理石炕桌,时不时搔搔头,又伸伸腿,怎么坐都不安生。 “你怎的还烹上茶了?约定的时辰早过了,她还未来,王爷,您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朱奥不耐道。他今日专程来是为见证周劭与未来王妃的定情一刻。 “她不像是会失约的人,安心等着罢,”周劭缓缓道,他提起那紫砂壶来,往面前的三个杯子里淋滚水,原本焦黑的茶叶骤然舒展开来,像是水藻一般在沉在杯底。 “吱……” 门被推开了,一个披着白狐披风的女子正端端立在那儿。她就像是那茶叶,原本是轻飘飘的,放在水里就该浮起来,现下却被雨打湿了,发髻被打得歪了,重了,重了就沉下去,她整个人都是沉的,面色也沉,甚至她走向他们的脚步也是沉的。 “你该不是走着来的罢?”朱奥睁大眼睛望着她,同时站起身来。 锦秋明白,那座位毫无疑问是让给自己的,若是往日说不定还推辞一番,现下,她可没那个装模作样的心力。 锦秋直接走过来坐下,目光阴沉地望着周劭,道:“王爷,您借着国公府下了那么多帖子叫小女过来,究竟为了什么事?” “拿个手炉过来!”周劭望着一身狼狈的锦秋,竟有些后悔自己当日的执拗。 这时候朱奥就成了个跑腿的了,他立即应声出去,让那小二送上来个八角铜炉,而后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周劭不咸不淡的一声,却叫朱奥心头大骇,他原本想站在门口听个一言半句的,现下却只能叹了叹气,乖乖离去了。m.xbiqiku 房里就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二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周劭从那榻上将自己的披风拾起来递给她道:“快披着罢,要着凉了。” 锦秋不言声儿,也不伸手去接。 “你这是在怪本王?” “王爷,这回便是你要斩我的头我也直说了,您当我是什么呢?猫儿狗儿么?没事儿便逗着玩儿,寿诞那一回掷个骰子您要冲我使性子,后来明知我喝不得酒却仍要赐酒于我,这回更是,隔天便下个帖子,催命似的,好了,现下我过来了,这一身湿的您看着可满意了?”锦秋说着,脸颊上一滴水缓缓落下,跟眼泪似的,看着倒真像是是只猫,挥舞着并不尖利的小爪子,却惹人爱怜。 “本王要将你当什么,全凭你,”周劭说着,微垂下眼睑,有些不敢看她,但是那披风却是又送过去了一些,就差没直接往她身上披了。 “你快披上罢,难道还要本王亲自动手不成?”周劭愠怒着,又抬起眼来看她。 “这我哪敢呢!”锦秋哂笑道。 周劭见他仍没有接过这披风的意思,终是站了起来,将那披风一抖,一身的银狐皮毛散着银色的光。他紧走了两步上前,大有要给她系披风的架势。 她身子看起来这样单薄,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横竖今后要做夫妻的,提前给她系个披风,也没什么的,谁让这人这样不听劝呢。 锦秋腾地站起来,望见鬼了似的望着周劭,伸手制止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她明明身上冷得打颤,脸上却是火辣辣的。 这人是魔怔了么?竟然要给她系披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该,再让他给自己披衣,这算怎么回事? 实在没法子,锦秋觉着若是自己不拿过这披风来,他必定要亲自上手了。 “我自个儿来!”锦秋慌忙从他手中抓过那披风来,往身上一披,捉着系带在那儿胡乱地系,一双手却打架似的,不听使唤,怎么也系不好,最后她实在太紧张了,干脆不系了,一只手拉着两根带子,将那披风拉住。 周劭蹙了蹙眉,在她警惕的注视下,终究还是坐回了原位。 “那现下咱们也该说正事了,”周劭将自己方才烹好的茶端过去递给她。 第二十八章:会面(二) 锦秋接过白玉圆杯,搁在一旁。她望着周劭今日尤为郑重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立即便又往那不可能的地方想过去了。 “当日在济世堂,本王记得遗落了一方帕子……”周劭说着,眼角余光却留意着锦秋的神色。 若她当真像鸣夏说的那样珍重那方帕子,现下他一提,她就该羞红了脸才是,可是她却半分羞涩也无,反而是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王爷是为了那方帕子!”终于找着这人死缠着自己的症结了,锦秋松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双手呈上,道:“那时是我将这帕子错当作自己的带了回去,这便将它还给王爷。” 当日寿宴也是太忙了没想起来这茬儿,不然早将这帕子还给他,怎会有后来这许多事儿。 “王爷?”锦秋见他面色古怪,迟迟不肯伸手来接,于是喊了他一声,道:“王爷的帕子小女怎敢私用,我一直将它妥帖保存着,今日临走时还特地给这帕子熏了香,半分我等俗人的污浊之气也没沾,您放心拿着罢。” 即将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那滋味,甭提多难受。周劭忍不住扒了扒流云纹压边的圆领子,仍不去接那帕子,只是定定将锦秋望着,神色竟有几分委屈,还有失望。 这二十二年来,他只下过两次决心,一次是冰凌之汛时,为了防止黄河边沿六县被淹,他让官兵们下河堵水,那一回死了七十多个为国为民的大好儿郎,他一连三日没合眼,梦里都是人被洪流冲走的那一幕。 而这一次,他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娶面前这女子为妻的。那是一向生人勿进的他头一回心甘情愿将身边空出个位子来给别人,她倒好,要将这帕子还他,这不是明摆着将他的心扔在地上踩? 锦秋见他不接这帕子,便将它轻放在炕桌上,站起身来,道:“王爷,这帕子小女也还给您了,若是还有什么指教您今日也一并说了罢。” 她可不想再见着他了,离得越远越好。 周劭目光如刀,盯着锦秋,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睑,笑道:“原来顾大小姐这么不想见我?”说罢他竟不是去斟茶,而是将案旁那温好的酒拎起来,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敢,”锦秋垂首立在一旁。 帕子都还了,这人似乎仍是不大高兴。但是王爷不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人么?既然如此,难道干站在这儿挨骂不成? “王爷,若无旁的事儿,小女便先告辞了,今后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直接到府上来便是,不必借着国公府的名义约见,”锦秋朝他蹲了蹲身。他却一声儿不言语,只一个劲地喝起酒来。 锦秋于是轻手轻脚地解下披风,放在一旁,举步往外去…… “慢着,”周劭微抬起眼,瞥了一眼她单薄如纸的身子,道:“外头下着雨,你难道还想走着回去?不如坐本王的马车回,再有,本王的东西被旁人碰过了便不会再要,这披风你披着,这帕子……你便扔了罢。” 锦秋愣在原地,她心里的疑惑已经筑得城墙那样高了。 几次三番催命似的约她不就是为了那方帕子么?怎的现下还给他了反倒要扔?既然如此何必约她?还有……什么叫“本王的东西旁人碰了便不会再要”,当她是什么了?要这样嫌弃? 锦秋回过头来,道:“王爷的衣裳帕子哪个没经过绣工的手,难道您都要扔了?您手里握的杯子,不是烧制出来的么,您喝的酒,不是女酒酿出来的么?要照着您的道理,这些何不都扔了了事?” “大胆!”周劭猛地抬起头来看她,双眼像是燃着火的深渊,将她吸进去。他是天之骄子,微皱一皱眉连朝堂也要抖三抖的。 可是锦秋这一回也着实怒了,她千辛万苦冒着雨过来送帕子,他便是王爷,也不该这样不识好歹罢!她也迎上他的目光。 两人对峙了好一阵,周劭神色才渐渐缓了,放下酒杯,道:“罢了,你回去罢。” 她转过身,步子快过思考,立即推门出去了。 外头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像被冷水浸没,只感到阴森森的冷意和恐惧,一手搭着扶手这才稳住身子,整个人都麻了。 父亲发起脾气来虽吼得大声,却没雅间里这位不急不缓地说一句“大胆”来得可怕。她毫不怀疑,若她不是个女子,方才恐怕脖子都叫他拧断了! 锦秋脚下虚浮,自己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茶馆门口的。里外两重天,里头有多暖多静,外头就有多冷多吵闹。 雨势已收了,现下便只有蒙蒙细雨飘洒下来,各色的油纸伞在官道上流动,却没有一把可以庇佑她。她站在茶馆大门前,望着那蒙蒙细雨发懵,忽而想起来时那把伞忘在了二楼雅间里。 就在她决定冲进这雨中,独自回府时,前头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表妹!”一把水墨色罗伞走向了她。 “表哥!”锦秋微提裙摆冲入雨中,冲到赵臻面前,又惊又喜地望着他,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表哥,你不是去……” “我放心不下你,”赵臻柔声道。 正提着一把刺白梅罗伞站在茶坊门口的周劭望着雨中的二人,将那伞往地上重重一掷,对身旁的小厮道:“给本王好好查查,这赵臻究竟是何许人!” 他便这样目送锦秋与赵臻一同入了马车,转身就将那方帕子扔了。 马车粼粼向前行驶,锦秋与赵臻静静坐在车與中,不语。 方才赵臻说放心不下她的话锦秋不知该怎么接,她已不是几年前那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了。年纪长了,眼睛清明了,鼻子也越发灵了,一旦看见某些苗头,一旦嗅到某些不同寻常她便会立即掐断。 而赵臻,似乎也同样的默契,她们一起尽力回避着某些在暗处生长的情愫,然而并不是假作不见,它便不在了。它长了三十多年,长在赵臻心里,终有一日要探出头来,见阳光,见她。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是么?”赵臻突然开口,他没看锦秋,望着梨花木案上那只青瓷杯,杯身上是一幅仕女图。 “表哥,你今日失约,我可没法同罗姑娘交代了,再过几日她要是上府来兴师问罪,你可得替我挡着!”锦秋则是望着车壁,笑道。 “表妹……”他侧头看她。 “表哥!我过几日还要见卢公子,还有韩公子,还有许多……”锦秋也转过脸来望着他,认真道:“表哥永远是我的表哥。” 赵臻自嘲地笑,点头:“是,是” 马车里突然静了,一分一秒拉长成一个刻钟,一个时辰。而尴尬和别扭也只能成倍地去体会。 次日,锦秋便约了罗裳过府。 昨日下过那一场雨后,阴云厚厚地罩着天,太阳露不出脸来。北风一阵紧一阵,呜咽着,恨不得将地上的人也卷走。 汀兰院中,赵臻和罗裳相对而坐,罗裳望着赵臻,只是一味地笑,赵臻也笑,朝她拱手道:“昨日因有要紧事未去赴约,还望小姐容谅。” 锦秋坐在罗裳身旁,不敢看赵臻,一双眼都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垂头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无碍无碍,”罗裳挥了挥手,笑出两个梨窝来,道:“这诗会每月一次,这回没去成,下回咱们再约就是了!” “可是,赵某恐怕不能前往了,”赵臻歉意地笑笑,道:“近来赵某杂事缠身,走脱不开,况且当日救小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任何一个人在那火场中,只要表妹一句话,赵某都会去救的,小姐毋须放在心上。” 锦秋猛地抬头望他,他也望着锦秋。 罗裳却只当二人兄妹情深,嘟着嘴羡慕道:“赵公子可真是疼爱妹妹,哪像我那哥哥,还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呢,他却从来不让我的,还尤其爱欺负我,唉!” 几人便又闲话了半个时辰罗裳才起身说要走。 宋府门前,大风吹得几人的裙裳皱出波纹,紧贴在身上。往马车那儿走过去的罗裳,像盘旋在风里的一片海棠花瓣,随时要被卷到天上去…… 目送罗裳上了马车后,锦秋说:“表哥,那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幸好这是在罗裳面前,她一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 “太久了,你大约不晓得这话我放在心里多久了,表妹,我想要忍着的,可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赵臻凝望着她。 这些年,他承载得太多,太重了。 这十几年的光阴,她从幼时到如今的一切,扑蝴蝶,放风筝,躲在国槐树后哭,甚至连她哭泣时靠过的一棵树,都在他眼睛里,在他记忆里藏着。 锦秋也凝神望着他,他的眼睛太深了,深得触不到底。那里装着完完全全的锦秋,那是她自己也记不得的,全部的锦秋。 锦秋转身跑进门去,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能一直往前跑,好像她心里的某个世界崩塌了,却又建起另外一个,禁锢着她。 https://m.xЪiqiku 第二十九章:轻视(一) “表妹,表妹!”赵臻追出去…… 他随她一路跑到了欺霜院,院子里长满了虎刺梅,红得一片。 锦秋在石子路上停下来,微躬着身,大喘着气。赵臻停在她身后六尺远处,像是怕惊着了她,轻声道:“或许是我这话说得太急了些,可我实在看不得你去见别的男子,也受不得你将我推给别人,你就当是表哥一时冲动罢,是我一时冲动。” 锦秋并不言语,只是呆呆立在那儿,一颗心乱得就像这脚下铺陈的七零八落的石子。 赵臻自嘲一笑,对着锦秋的背影拱了拱手,往回走…… 因去厨房偷吃而被罚站在此处的小丫鬟英儿一直躲在一旁的虎刺梅丛中,听见赵臻的话,惊得差些摔坐在地上。透过花叶间的缝隙,她望了一眼远去的赵臻,心跳得更厉害了。 脚步声渐远,锦秋这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往右侧的抄手游廊上去了。她疾步走着,脑子里嗡嗡嗡的都是赵臻的声音……“我见不得你去见别的男子,我也受不得你将我推给别人!” 步子越来越快,好似要逃离这一片声音似的,却突然猛地顿住,停在那朱红的廊柱前,她竟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个从小玩在一处的,甚至抱过她的表哥,父亲那样的可以依靠的人,突然说出来这样的话,该如何应对呢?若拒绝,今后他们会怎样,形同陌路么? 锦秋自认是个干脆的人,犹豫不决拖泥带水这样的脾性是她万分厌恶的,但是这件事上,她却也不敢贸然做决定。 她忽而想到,明日便是她与卢春生约定会面的日子,接下来还有别家公子。也许早早嫁出去,表哥没了牵念,便能腾出地儿来给别的女子罢。 清溪院的大屋里,李氏屏退了左右,一双眼盯着手上那账本,道:“说罢,到底有什么事儿。”跪在下头的英儿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压着声道:“夫人,大小姐和表少爷……” 李氏蓦地抬起头来,将账本合上,指着她道:“继续说!” 卧房中,送子观音玉像前的三支香渐渐燃至尽头,香灰落下去,积了厚厚一层。英儿将方才欺霜院中的那一幕一五一十禀报了李氏,李氏赏了她二十两银将她打发了。 而后,李氏身子靠着贵妃椅背,轻笑起来,喃喃着:“锦秋呀锦秋,你说说你这是福还是孽呢?” 一直坐在一旁的鸣夏忖了片刻,道:“上回咱们在祖母面前受的委屈,怎么也得有来有往地还回去才是,母亲,我记得明日卢公子约了锦秋在华南寺会面?” 因上回挽花的事儿,宋老太太已经不许李氏再插手锦秋的婚事,所以明日并未安排李氏陪同过去,便是真做了亲,卢夫人上门,也只与老太太说话。可真要去见他们,李氏也不是寻不着法子。 她现下就是一心想着,让锦秋跌落成泥才好。那赵家,江南行商的人家,做漕运生意虽不缺银子,却仍要仰人鼻息过活,就像当年锦秋娘家那样。人么,哪儿来的便要回哪儿去,那与京都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才应是她的归宿。 “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夏儿……”李氏微皱眉头,望着她道:“咱们再怎么整治大丫头至多也是断了她的前程,难道还能将她断了的给你续上?你自己也得加紧着点儿,小公爷上回不是与你掷骰子来着么?你怎么就……” “娘!”鸣夏蓦地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道:“这能怪我么?我便是再想要也不能像她似的勾引人呀!先头卢公子就被勾得五迷三道,后来还有国公府,论狐媚子的本事我怎么及得上她!” 其实现下,锦秋也在一一回想着这些年来,自己有没有对赵臻做出什么逾越出兄妹的言行。可从头到尾梳了一遍,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向来是个正派人,对待男子还是极有分寸的。 如此,她才安下心来,等到了第二日。 次日竟是个大雾天,清晨一推开门,那浓雾便柳絮一般飘荡而来,十步远外再瞧不清楚,锦秋望着那大雾,道:“今日该是个大晴天,晴天好!” 她今日穿一身月白色云缎窄袄,外罩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一段白绸桃花滚边长衿掐着杨柳腰,腰间再佩一禁步,行走间环佩鸣叮。她款款走向府门口,上了马车,往华南寺赶去…….xЪiqiku 华南寺坐落在城北的伏凌山上,行过一段大道,再往里就只有一条坑洼的小道,马车行得极慢,时不时还重重地颠一下。锦秋不由腹诽,会个面而已,为何偏要选到山上来,这不是折腾人么? 她不晓得的是,此次的帖子是卢春生央着她娘下的。卢夫人对儿子的前程寄望甚高,压根没有做这门亲的打算,于是特地选在了这华南寺中,为的便是好好折腾折腾锦秋,让她明白卢家长媳的位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的。 路越走越窄,最后锦秋不得不下了马车,自己提裙走着上去,到华南寺前时,已累得气喘吁吁,同红螺互相搀着才没有倒地。 这是一处宝塔型的寺庙,壮丽恢宏,大门前是一段长石阶,行走着几名衣着华贵的香客。大门有三个,两侧拱门紧闭,正中大门洞开,两个小僧弥分立两侧,双手合十。 “这便是宋大小姐罢?”石阶尽头一褐衣妇人笑盈盈地迎过来,朝锦秋蹲了个身。 “正是,您是卢大人家的嬷嬷?”锦秋忙走上去。 那婆子打量了她一番,嘴角一弯,转身往前走,“奴婢姓张,小姐随奴婢来。” 锦秋不得不跟上去,进了大门。 那婆子是卢夫人身边的贴心人,晓得卢夫人对她的态度,便也懒得同锦秋套近乎,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听出来后头跟着的人气喘吁吁,反倒越发走得快了。 锦秋只觉腿都酸麻了,两只腿只是不住地摆,然而也难跟上那婆子的脚步。不是自家的婆子她也不好使唤,锦秋便想着同她说几句话转移她的注意,兴许她就慢下来了。 “张嬷嬷可知为何要约在这寺庙里会面?”锦秋问。 “平日里府中事务繁杂,夫人没的闲暇,只有每月二十二得空出府到华南寺上香,便干脆约了小姐到这寺庙里来相见,”那婆子头也不回地答道,步子一点儿没慢下来。 这话,不是明摆着说卢夫人压根不把她当回事,连见她一面的功夫都抽不出来,只能上山拜佛时顺带着看一眼的么?哼!以为她宋漓是上赶着去帖她冷脸的? 锦秋的眼神立即冷了下来,拉了红螺的手,道:“走得这样急作甚么,你方才不还喊脚疼么?” 前头那婆子也听见了这话,回过头来道:“宋大小姐,若是不快些……”她突然对上锦秋冷冷盯着自己的眼神,一时噤了声,不敢再往下说,脚步也慢了下来。毕竟锦秋若是执意不跟上去,她一个引路奴婢总不能一人先走。 红螺觉出锦秋的异样,悄声疑道:“小姐?” “无事,咱们悠着走,”锦秋道。 锦秋从袖子里掏出一片月白色的帕子来擦了擦额角,望见那袖上的一团起花,又望了望自己身上这装扮,心想今日这是穿错了衣裳,该穿常服来见他们才是,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面子多大,她有多看重他们呢! 锦秋慢悠悠地拐过侧殿,穿过甬道,右侧便是排一寮房,锦秋随着那婆子,走到了正中间那一间。 推开门,一阵梵香扑面,里头就是寻常布置。卢春生正捻着一枚白子,蹙眉盯着红木案上的一局棋,迟迟不落子。听见开门声,他这才站起身来,望着锦秋,莞尔,拱手道:“宋大小姐你可算来了。” 他今日半披发,戴紫金小冠,身穿荔色哆罗呢袄子,玉带束腰,较寿宴那日更齐整了。只是……他搔了搔头,笑得过于腼腆,腼腆得傻气了。 锦秋含笑走过去,朝他蹲身,垂首道:“见过卢公子。” 至少这卢春生没有慢待她,她想。 锦秋瞥了一眼那棋盘,这棋局似曾相识,似乎是在一部民间棋谱中见过的耳赤之局,于是道:“白子已被逼上绝境,需釜底抽薪!” “哦?怎么个釜底抽薪?”卢春生双眼放光,望着锦秋。 锦秋这便捻起一枚白子,放在这棋盘正中。 卢春生望着这棋盘,忖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妙!大妙啊!”这白子若即若离,既扩张上方,又接应中间四子,我怎的就没想到呢!说罢他竟朝锦秋拱了拱手:“宋大小姐颖悟绝伦,实在令在下汗颜!” 锦秋笑道:“我不过略懂一二,当不起卢公子这份称赞。”锦秋这些年在汀兰院无人说话,就喜欢倒腾这些东西,棋谱也看了许多,方才那局恰巧看过,不过是借用前人的解法罢了。 卢春生忙示意她坐下说话,望着她,越看越喜欢。 第三十章:轻视(二) 华南寺是皇家寺院,就连当今太后曾都在这儿为辅国公,也即其父亲做过法事,京中的名门贵子来此朝拜的更不在少数。 大雄殿庄严肃穆,殿外排队等候的人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惊扰了神明。入内,入眼便是三尊耸立的金佛,巍巍然。正跪在金色蒲团之上的卢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三炷香,朝佛祖金身虔诚叩拜下去…… 在后门等候多时的李氏见卢夫人礼毕要往后门处来,主动迎了上去,悄声道:“真是缘分啊,姐姐。” “宋夫人?”卢夫人定神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前儿寿宴才见过,这儿又遇见了,可不是缘分么!” 二人这便说说笑笑出了大殿,由一个小僧弥领着过去寮房里歇息了。 “宋夫人是为你家大丫头特地过来的罢?”肃静的寮房中,卢夫人与李氏隔着张红木案相对而坐,她别有意味地望着李氏。 “嗨,叫你猜着了,”李氏偏过头去笑着,道:“原本这事儿原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操持,不过大丫头主意大着呢,不要我在旁添乱,可我们做长辈的能放心得下么,这不,还是巴巴地来了。” 听了这话,卢夫人心想这锦秋在家里头大约也是个跋扈的,仗着自己是嫡女便不把继母放在眼里,这样的品性更不能进卢家的门了。 虽这样想,她面上却仍含着笑道:“可不是,哥儿姐儿们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家春生也是一样,我先头说让他将这事先缓一缓,他不听,非得要见,还不许我出面,说我一说话就要吓着人姑娘家,你说说有这个理么?我便是说几句又怎么,还不是为了他们好?” “是这个理儿,当长辈的说几句能有什么呢,我也常说锦秋,不能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赵大公子就很好,卢公子少年才俊,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 “您这话就见外了,咱们老爷虽品阶不一样,但都是为国分忧的忠臣,没有高下之分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但是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大家都门儿清。卢夫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丫鬟立即退下了,还带上了门。 “你方才说这赵公子,是何人?”卢夫人探过头去,压着声问。 “就是我们家大丫头的的表哥,两人自小就处得亲兄妹似的,唉,也算不得兄妹,只是一个行商出生的,不做兄妹还能做什么呢?”李氏笑着,道:“不说了不说了,你瞧我,看着姐姐便觉着亲切,什么话都往外掏,就是管不住嘴。方才我求了支签,还得找大师解签去,我家锦秋极少出门的,待会儿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你,你可千万担待些。” 卢夫人笑着说好,笑盈盈地将李氏送出去了,再坐回来时却咬牙切齿地拍起桌子来。.xbiqiku 这锦秋,当日寿宴上看着倒落落大方,没成想私下竟跟自己的表哥有攀扯,这样的人还敢肖想春生,真是脸皮都不要了。不过听闻她母家本就是江南行商的人家,大约这便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歪风罢。 “兰秀,让春生和那宋家姑娘到我这儿来一趟,”卢夫人越想越气,也顾不得先前与卢春生的约定不露面,立即着人叫去了。 锦秋正与卢春生谈到她看过的《棋诀》时,忽听得外头那婆子喊说:“大公子,宋大小姐,夫人有请。” 锦秋睃了一眼卢春生,发觉他面色不大好,忙打圆场道:“在这儿坐了许久,也是该出去走两步的,”而后便与卢春生一同出了屋子,往卢夫人的那儿去了…… 一走进去,锦秋便觉着说不出的冷清,大约是这里头太空荡了,就只有一套桌椅并一条矮榻,也不生火盆。 “宋大姑娘,快来坐,”卢夫人含笑朝她招手,那笑意未及眼底,看着总有些勉强。 锦秋这便趋步上前朝她蹲身行礼,坐在她右手边的矮榻上,卢春生则站在她一旁,与锦秋隔着张桌子。 “娘,”卢春生面色不豫,望着卢夫人。 卢夫人以帕子掩唇笑了一声,拉着锦秋的手,亲昵道:“宋大姑娘,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话说,这我知道,可是我想见见你,你说这有什么错?你瞧春生还气上了,唉,这个脾性哟!” 锦秋只得陪笑着道:“您在这儿我当然得过来向您请安的。” 卢夫人望着卢春生道:“瞧瞧,人家都没说什么,你着什么急,我还能吃了你们不成?”说罢她拍了拍锦秋的手,道:“春生这个脾性你多担待些,他就是被那些姑娘家惯坏了,你不知,他的那些表姊妹们尤爱同他玩,连带着别府姑娘来结诗社。唉,我说那些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见的,一个个都是四品官家的小姐,母家虽在京城有些根基,但配他也不大妥,幸而宋大姑娘来了,这样清白的家世,这样俊俏的模样,才与他般配!” 听了这话,卢春生不由纳罕,昨儿还说锦秋的坏话呢,今儿见着人怎么就改口了,难道母亲现下改了主意,也对锦秋生了好感?卢春生于是脸色才好转了,落座下来。 锦秋却笑不出来了,这话听着是漂亮,其实暗里是在敲打她,说她家世不够看,配不上卢春生。可惜卢春生只知琴棋书画,人情俗事不通,品不出他娘的意思,今后若真去了卢家,这个婆母是难伺候了。 锦秋只好笑笑说:“卢夫人谬赞了。” “听闻你母家是南边走漕运的?” “正是呢。” “我府上门房家远亲也是走漕运的,就在江州一带,兴许认识。” 用府上的奴才来比她的母家,这不是堂而皇之的侮辱么?锦秋觑了一眼卢春生,见他面色淡然,心下凉了一片,这回便是强忍着也笑不下去了。 她直视着卢夫人的眼,道:“大约会认识,我外祖家在南边一带九州六府二十四县的漕帮里都有熟人的,说不定您说的那人就在他手下干活,我回头会知会我表哥,让他回去带个话,照顾着您府上这位门房的远亲,不知叫什么?” 一巴掌扇回自己脸上,卢夫人的笑意僵住了,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悠悠然端起茶碗来,轻啜一口,才问:“说起你表哥,听说与你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 她眯着眼盯着锦秋,锦秋见她眼神古怪,总觉着她像是知道了什么,又想起来赵臻前几日说的话,不由得心虚了,微微垂下头。 “青梅竹马的情谊旁人比不得,怎么不亲上做亲?”卢夫人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这话她原本不想说的,但是方才被锦秋那一番抢白,心里不自在,便说了出来。 锦秋微垂着头,眼睛望着青砖地面,见那地砖上竟然有只蚂蚁,静静的爬,爬到卢夫人脚下,她正好抬腿碾了碾,那蚂蚁便一动不动了。 “母亲,你这说什么话呢!”卢春生霍地站起身来,声音有些激动,道:“儿今日与她相见,便是要与她做亲的,您说这话出来多没意思……” “说什么傻话,八字还没一撇,你……你坐下!”卢夫人侧头怒视卢春生,呵斥了一声。 锦秋抬起头来,面上挂着得体的笑,道:“夫人这话说得是,我今儿也就只是过来与卢公子下棋罢了,说做亲是绝谈不上的,现下棋下了,话也说了,小女也该回了。”说罢锦秋便站起身来,朝二人款款行了一礼,疾步往外去。 卢春生袍子一撩,举步便追。 “不许去!”卢夫人厉声喝道。卢春生顿了一瞬,回头看了一眼卢夫人,终是追了出去。 锦秋一出寮房便疾步往大门口的方向走,红螺跟见她面色沉得骇人,不敢说话,只是快步跟上。 “锦秋姑娘,锦秋姑娘!”卢春生追着她大喊道。 现下已经行到大雄殿前头了,那儿到处都是香客,几个离得近一些的听见这一声,都侧过头来张望,其中便有随母亲一同过来的朱奥,她见着这场面,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怪难为情,锦秋只得停下脚步,等着卢春生。 太阳冲破云层,金色光辉如流水一般浸没这一处绿瓦红墙,远处传来嗡的一声钟鸣,第二下,第三下…… 这钟声来的不恰当,像是哪个愣头小子小子偷试着敲的。这样冷的天儿,卢春生额上闪着莹莹的汗珠子,那面上的急切,纯粹的,无遮无拦的,也跟个楞头小子似的。 锦秋看着他,愈发觉着惋惜了。 卢春生微喘着气问她:“是我母亲那话得罪你了么?你为何急着走?” 让这样不谙世事的男子知道方才两人话里的意思,真叫人汗颜,锦秋已经释怀了,她微微摇头,道:“卢公子,是我与你没有缘分。” “锦秋姑娘,你别这样说,”卢春生有些手足无措,他盯着锦秋,咽了咽口水,急道:“我觉着我们有缘分,这么多小姐里头,我单与你说得话来,不,是男子同女子加在一块儿,我只与你说得话来,我们怎么会没缘分呢?” 锦秋只是苦笑,道:“锦秋谢过卢公子这份厚爱了,只是锦秋担不起,现下,我也该回了。” …… 第三十一章:逼迫 晌午回府之后,凳子还未坐热,便有老夫人身边的婆子过来传话,让其一回府后务必到春暖阁去一趟。 锦秋应下,而后便累得瘫倒在床,眯了一会子,不想竟做起噩梦来。 梦里的宋府阎王殿似的阴气森森,老太太一身黑,乌鸦似的杵在大门口,命李氏将她推出去。而另一头,卢夫人一身红衣,一团血似的抹在黑夜里,也叫人将她往回推,所有人都不说话,就只是狞笑着望着她,唯独她一人站在大门口,被她们左右推搡着,半点由不得自己…… 睡梦里,锦秋眉头紧蹙着,浑身绷得挺直,才打水回来的红螺见她睡得这样不安稳,忙搁下水盆,过来推她,不住地喊:“小姐,小姐?你醒醒,醒醒!” 锦秋缓缓睁开了眼,红螺那急得通红的脸映入眼帘,她愣了一瞬,而后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紧紧抓住了红螺的手,道:“红螺,幸好,幸好还有你在我身旁!”说罢支起身子来,猛地抱住了她。 红螺呆住,旋即轻拍了拍锦秋的背,安抚道:“小姐是魇着了?起来洗把脸,醒醒神就好了。” 锦秋不语,搂着红螺肩背的手更用劲儿地箍住了她。 良久,锦秋才松开手,吩咐道:“红螺,收拾一下,我这便去春暖阁见祖母。”她从床上腾起,趿拉着鞋便去找罩衫穿,脑子里却仍是方才梦里的情形。 真是可怕呀,一个要将她推出去,一个要将她推回来,天大地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等不及要去见老太太,看看她是否真会像梦里那样将她推出去。 然而这回果然让她失望了,春暖阁中,老太太正悠闲地逗弄着一只毛色繁杂的百灵鸟,见锦秋过来,淡淡瞥了她一眼,第一句便是:“今儿见着卢家公子了?” 正要蹲身的锦秋见她这样开门见山,行了礼便直接落座,道:“见了。” 老太太这才微微颔首,让人将那笼子拎下去,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她道:“上回挽花的事儿错怪了你,已经没让你母亲插手你的婚事了,现下所有的事儿都由你自己做主,人是你自己选的,也得你自己伸手去够,上回的事儿我瞧你伶俐得很,婚姻大事上便也不必我来费心罢?” “自然的,祖母安心看着就是了,卢家我高攀不起,别家孙女还会留心看的。” 老太太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渐渐冷下来,道:“说你晓事么你又不晓事,这卢家是京都数一数二的望族,三朝元老,根基深厚,你若是嫁到他家,今后于你是好事,于你父亲的前途也有助益,你就该紧抓着这垂下来的一根藤,攀上去,怎么的才见了一面这事儿就完了?婚姻大事也是你随意耍性子的么?” “祖母,”锦秋骤然抬头,道:“京城里又不是只有卢家这一门望族,我往后自会再留意的。” “哼,你留意?”老太太哂笑一声,双手搭在那紫藤木拐杖上,道:“这些帖子我也过了一眼,就这卢家还中用些,你就多说几句好话哄一哄那卢夫人,同卢公子好好处一处,怎么就不成?” “若他们让我跪下来给他们磕头,孙女儿也跪?”锦秋拧眉,望着坐上之人。 “怎么跪不得?卢夫人本就是你的长辈,跪她,那是应当的!” 锦秋嗤笑出声,点着头,道:“对,该跪的,是该跪的,女孩儿不就是用来跪的么?”她站起身来,面上仍带着自嘲的笑,朝老太太蹲身道:“锦秋这便先回了,回去想着该怎么跪卢家夫人才妥当。”说罢她蹲了蹲身,转身往外走。 “你年纪轻,不晓得道理,今后就知道嫁到卢家的好处了……” 她脚下虚浮,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院子的,最后终于扑在一根漆红廊柱上,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抬头望着被屋脊截断的四方的天。 云暮低垂,几只孤雁哀鸣着往南飞,飞过这小小的一片四方的天地,最后没了踪影。https://m.xЪiqiku 大雁能飞出去,可女孩儿家却飞不出,一生都是在这一方宅院中磋磨,只不过后半生换了个院子而已。 要是个男儿便好了,男儿至少还有另外一条开阔得多的路,可是女儿家却只能依靠男儿活着。这十九年是在父亲的庇佑下活,所以现下她就该报答父亲,用自己的婚姻来换父亲的前途,这才是一个女儿的本分。 可是她不甘啊!祖母的谋算她明白,过两年从族亲中过继个人来,享用着父亲和她用身子换来的荣耀,让宋家在京城里稳稳扎根,可是她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相识的人铺路?这宋家逼死了她的母亲,又怠慢了她这么些年,她凭什么还要为了它,将自己的骨头血肉都献祭出来?她不甘心! 她突然双眼放光,直起身子,脚下生风往表哥的院子去。她想,父亲和祖母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嫁高门了,即使她不愿也要将她强推过去。可她灰心了,这一个二个的都是火坑,她不愿跳,她要自己做一回主,而眼下她能看到的便只有表哥了,这世上只有表哥还让她觉着温暖、安心,她后半辈子要跟着他,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他。 才走到听风院的游廊上,便迎面而来一个婢子,向她禀报道:“小姐,朱公子在花厅里等您。” 锦秋猛地顿住脚步,望着花厅方向。 朱奥?他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锦秋忖了片刻,到底先去了花厅,进门时,便见翘了个二郎腿的朱奥歪靠在椅子上,摘了颗菩提子往上一丢,用口去接。 “小公爷寻我做什么?”锦秋走上前去,心里还记挂着旁的事,也就没那么多客气了。 朱奥一时走了神,菩提子没接住落在地上,他无不惋惜地叹了一声,坐正了身子才道:“你急什么?”他转过头来望着锦秋,语气不善。 锦秋走到他对面的椅子旁,见他一脸愠怒之色,一时间也不敢坐下。她记得朱奥是个爱玩笑的,也不摆架子,今日这神色,看起来像是兴师问罪来的。 “小公爷,”锦秋朝他蹲了蹲身,声音也更和软了些。 朱奥这才缓了神色,道:“你坐罢,今儿过来,一半是我娘逼的,另一半么,”朱奥望定了她,道:“我在华南寺见着你……和卢春生了。” 锦秋落了坐,道:“我见谁这样的闲事小公爷也管么?” 朱奥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要见谁不干我的事,可我与王爷是从小的交情,他的事我还是要管一管的。” 锦秋蹙了蹙眉,若有所思。她要见谁与王爷有何干系,上回不是将事儿都摊开来说清楚了么? “上回茶馆里,你伤了王爷的心,现下若是肯向他认个错,今后你就能明白王爷的好处,你的福分……也不小呢!” “小公爷!”锦秋霍地站起来,拔高了声道:“您可不能乱说!” 锦秋便是再木讷,这话她也听懂了,又回想起上一回周劭那反常行止,现下心里更是估摸出了七八分。 估摸出了反倒又是惊又是怕,她虽没喜欢过谁,但也知道心悦一人便要对她好,至少是温声和气地说话,可那王爷呢?反倒愈发对她摆起了架子,这算怎么回事呢? 朱奥也缓缓站了起来,反勾了勾唇角,就像是戏弄女孩子得逞之后的那样的笑意,他道:“你怕了?这还不止呢,王爷想的比你以为的要深要远得多,他现下府里正缺一位王妃,王府可比卢春生府上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朱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锦秋耳边炸开来,激得她她起了一身的粟栗。原本以为王爷是暂时对自己起了点儿兴致,没成想他竟想到婚姻大事了,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朱奥见锦秋这副模样,心里可算是舒坦了。他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碗来抿了一口茶水,撂下一句“宋大小姐自己好好思量”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门去。 鸣夏“恰好”经过花厅前,上前给朱奥行礼。若是旁的时候,他可没这闲工夫应酬,但是今日着实高兴,于是便问候了鸣夏几句…… 花厅里的锦秋许久才回过神来,跌坐回椅子上,急出了一身冷汗。 她现下想得更远了,周劭那样霸道的人,万一就强娶怎么办?太后一道懿旨,她还能违抗不成?最后她又想到赵臻身上了,现下必须立即成亲,成了亲便万事大吉了! 夕阳已彻底沉下了山去,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浅橘,越往外越浅,淡淡的黄,灰,墨蓝…… 锦秋入浮云斋时,赵臻正坐在窗台下,手里端着本三指厚的青皮账本,借着微光在那儿看。一缕风从漏窗里溜进来,拨拉着书页。 锦秋怕惊扰了他,就站在门口看着。上回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忽而觉着自己自私,那样一颗真挚的心捧上来,她怎能就为了逃避无望的婚姻而毫无愧疚地接着? 锦秋举步欲回,赵臻突然抬起头来,讶异道:“表妹,你为何来了?” 第三十二章:答应 锦秋定住,垂下眼走过去,道:“来看看表哥在做什么。”锦秋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离他远些的地方,双手有些拘束地交放在腹部,紧紧捏着帕子。 自从上回他说过那样的话后,她便扭捏起来,不大敢看他,甚至与他相对时觉着手脚都没哪儿放,连坐都不知该怎么坐了。 赵臻看着离得自己远远的锦秋,苦笑一声道:“表妹大可放自在些,难道我说了那些话,便不是你的表哥了么?你有话不妨直说。” 锦秋这才微微抬起眼来望着他,他的神色隐在那昏昏暮色里。 锦秋于是站起身走到桌案旁,倏地燃起个火折子,点燃了案台上的红烛,暖暖的一点红挤进灰沉的暮色中。 在这良久的沉默里,赵臻已然猜到了什么,他不安地攥了攥拳头。 “表哥……”锦秋牵了牵嘴角。 “别回绝我!”锦秋话未出口,赵臻却先伸出手止住她,急切出声:“随我去南边罢,那儿的冬天可没有这儿冷,春天里,小山上漫山遍野的野花,还有映山红,表妹许久没去了罢,那景象你见过一次便不会忘的。” 锦秋眼前就真的出现了幼年时去南方,那儿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的景象。那花儿没有园子里的花那样精致,却自有她的生命力,如火如荼地恨不得将整个天下都开满。 “随表哥去罢,后半生表哥来顾你,保管让你活得舒舒服服的,不流一滴眼泪,不受一点儿气,去南边罢!”赵臻笑着说,眼里却有泪意。 锦秋默着,默了许久,久到赵臻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寂灭下去。这时,从大门口刮进来了一阵风儿,将她的青丝吹得乱了,将她的衣摆子撩起来,翩翩欲飞,似要朝赵臻飞过去;从漏窗溜进来了一丝风儿,也将赵臻的青丝徐徐地往锦秋那方向撩…… “表哥,”锦秋终于回过头来看他,莞尔一笑,朝他一蹲身道:“那锦秋的后半生便拜托表哥了。” 一向镇定的赵臻手足无措站起来,笑得跟个得了糖的小孩子似的。他想朝她走过去,才迈出一步却又往后退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锦秋瞧他这样子,也想笑,却忍住了,她不如赵臻那样欢喜,心里沉甸甸的装着许多事。 “表哥,我便先回了,父亲那儿,隔几日你与我一同去说,可好?” “好,好!” …… 冬日山林间的风尤其冷,锦秋走着上那华南寺时身子受了寒,在寺里又受了卢夫人的气,回来后还被祖母训了一顿,心里有气,现下答应了赵臻,又思虑重重。掌灯时分回到汀兰院时,她竟然两眼一抹黑差些儿晕倒在床上。 大半夜的,锦秋没让红螺去请大夫,只是让去厨下煮了碗姜汤喝了便睡下了。 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身上黏腻腻的起了一身的汗,半梦半醒间,她好像看见有个人坐在自己床头,穿着一身绣瑶池牡丹曳地红裙,背对着她说:“从此以后跟着臻儿,想好了?” 锦秋伸手去抓,却抓不着那人,她急得要坐起来,身子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大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应,锦秋生出奇怪的错觉,觉着这人是她死去多年的娘。 “娘!”她突然喊了出来,道:“娘是在怪我不体谅爹爹祖母的苦心,非要嫁给表哥么?是女儿有私心,只想着自己,贪图表哥给的那点儿温存,但是娘,女儿会照顾父亲,也会回报表哥的,女儿会一辈子做表哥的好妻子,娘,您莫怪我!” 那红衣女子缓缓转过脸来…… “娘!”锦秋突然坐了起来,往前一抓,却只攥住妃红色的帐子,她蓦地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小姐,小姐!红螺秉烛小跑着进来,黑暗中亮起了一个点,接着越来越亮,锦秋便借着那亮光,展开手掌,里头是一片帐子,上头一朵金线绣的牡丹。” “小姐,您怎么了?”红螺撩开帐子,一把捉住了锦秋的手。 “无事,不过是做个了噩梦,”锦秋见红螺只穿了一件白绸中衣,抚了抚她的手道:“别着凉了,快去睡吧!” 红螺探了探锦秋的额,觉着没有方才那般烫了,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房了,房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后半夜,锦秋再也睡不着了。 这么些年,这是她头一回梦见娘亲,虽然没见着脸。 她回想着母亲唯一的一句“从此以后跟着臻儿,想好了?”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味来,这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 可是既已应下,便不能再反悔了,她会像自己说那样,虽给不了赵臻真心,但会做好妻子的本分。 次日一早,竟降了霜。 周劭推开门走出去,便见白茫茫的一片,前头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枝干仍显出黑褐色,枝桠却裹上一层白,像是开了一树树小白花。 他走到园子里去,望着那几棵树出神。昨夜他睡得不好,因他又梦见了锦秋,这已经是上回他从茶楼回来之后第三回梦见她了,梦里还是在成婚,奇怪的是这回的他竟然在梦里觉着欢喜。 “爷,您大清早的出来也不披件衣裳,着凉了可怎么好?”一个穿着粉白色小夹袄,梳着个双环髻的小姑娘捧着一件白狐披风上前,面色很有些撒娇生气的样子。 这府里敢这么对他周劭说话的奴婢也就只有喜鹊一人了。她是周劭的乳嬷嬷季氏的女儿,自小被周劭当妹妹一样宠着的,又兼上回为他挡了一刀,差些儿送了命,被吴郎中施针这才救回来的,算得是周劭的恩人了。如此,府中婢子都将她当作小姐一般对待,无一人敢劳动她。https://m.xЪiqiku 周劭原本面色不大好,见着她便展出个笑脸来,道:“本王可没你们女儿家娇贵。” 喜鹊也笑,一笑那张圆润的小脸上便露出个小酒窝,看着怪讨人喜欢,她抖了抖那白狐披风,便要往他身上披。 周劭连忙后退,伸手过去接那披风,道:“本王自己来。”喜鹊却不松手,微微撅起了嘴。 而周劭,见着这披风就是当日茶楼中自己给锦秋披过的,他伸过去的手不由顿住了。 “这披风,丢了去!”一团白气从他口中冲出来,他的面色骤然冰冷,同那挂在树梢的白霜一样冷。 “爷,这不是您最喜欢的一件披风么?”喜鹊不解。 “仗着本王喜欢,便不将本王放在眼里了,从今儿起,本王不喜欢了!”周劭一甩袖子,沉着脸往回走,只留下一脸不明所以的喜鹊愣在原地。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一件大麾而已,怎么不把王爷放在眼里了? 周劭回了他的七录斋,气得喉咙干渴想喝茶,拎起那紫砂壶来,轻飘飘的,没茶水了。 “守德!怎么连茶也不沏了么?”周劭将那茶壶重重撂下。 “爷,小的这就去,这就去!”守德立即便哈着腰快步上前,将那空茶壶拎出去了。 “守德,守德……”那只鹦鹉又在笼子里跟着蹦跶起来了。 “宋漓,宋漓……”它不停地叫唤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周劭瞧了那鹦鹉一眼,道:“小扇子,把这蠢东西丢出去!” “是,爷!”小扇子听见这一声,从外头一溜跑进来,赶忙将金笼子提溜出去,一溜烟地跑远了。 直到再听不见那个名字时,周劭这才撩了袍子坐下来。与她相关的东西不在他眼前晃悠了,可她的模样又开始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作起祟来。 这女子有什么好的,论模样,都城里的贵女中也不是找不出来这样的,论德行,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女子都比她贤淑温柔,真不知自己怎么就会看上这样一个人。 周劭站起身来,又坐下,如此反复几次,直到守德拎着茶壶过来,给他斟了一杯茶才罢了。 “守德,去库房里找些名贵药材,本王要出去一趟。” 守德应声去了。 心里头堵着个石头,就要将石头搬开去,心里头要是装着个人,一醒就该去见她。喜欢个姑娘其实没什么,但若喜欢了还扭扭捏捏的不敢表露,那还像个男儿么? 虽然大张旗鼓去见锦秋会惹人闲话,但去探望病中的翰林院学士,却是合乎规矩的。 周劭这便去换了身衣裳,令人携着四个黄花梨提匣,出门去了…… 病床上的宋运听到门房来福来禀说广平王来了,惊得那一口药差点儿没噎着,他盯着来福:“你看真切了?” “老爷,绝没有假!王爷说是特地来探您的。” 宋运轻啧了一声,心叹自己究竟怎么惹着了这位,寿宴那日突然过来,这又来探病,看着不大妙。他于是摆摆手道:“将人请到正厅去,好生伺候!”说罢便手忙脚乱地起来更衣。 整个宋府都沸腾了,而李氏和鸣夏,闻见一点儿富贵味便蹿起来,比宋运还先一步到厅里头。上回寿宴鸣夏没同他几句话,现下终于逮着了时机,便热络地与他攀谈起来…… 第三十三章:意外 太阳升起来,草木上那一层薄薄的白霜便化了,欺霜院里头的那一丛蔫蔫的虎刺梅经日光一照,也打起精神来。 锦秋捧着个紫铜雕花手炉在前头走,一面走一面张望,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停步在那虎刺梅丛中。锦秋身后跟着红螺,她捧着个盛满楮钱的铜盆,这便也搁下来了。 “红螺,你到那亭子里去,”锦秋吩咐道。她昨日做了关于母亲的梦后,便觉着要给母亲烧个纸才好。 母亲是被休弃之人,排位不在宋家祠堂里,每年忌日锦秋都瞒着众人在汀兰园给她烧纸。但前几日来这欺霜院见了这儿的虎刺梅开得好,便觉着在这儿烧纸或许更得母亲心意,毕竟她昨日坐在自己床前时,不还穿着个刺瑶池牡丹的长裙么?可见是喜欢花儿的。 红螺被支开后,偌大一个园子也就只有她一人了,她这便点起火折子,往那盆里一放,火盆里的纸钱倏地燃了起来,深色的火焰蹿高了,像是昨日那一袭红裙。 锦秋蹲下身来,整个人都被半人高的虎刺梅埋没了。她双手合十,闭上眼,道:“娘,女儿不孝,每年祭日才给您烧纸,昨儿您回来看我,是这么些年您第一次来,怎么也不多坐一会儿?至于我与表哥的事儿,娘,您会体谅女儿的罢?” 园子里,一株冬青树后站着的鸣夏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周劭背着手立在一旁,眺望汀兰院的方向,目光收回来时恰望见花丛里一缕黑烟升起来,还有不远处亭子里的红螺,他立即便猜到了什么。 “宋二小姐,本王想独自走一走,”周劭面无表情地觑了一眼鸣夏,摆手道。若旁人做这一手势还罢了,周劭这样矜贵的气度,一摆手,怎么看都觉着像是在挥退下人。正说得兴起的鸣夏面色僵住了,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朝他蹲了蹲身便退下了。 周劭信步往虎刺梅丛去。 锦秋说到动情处,眼泪就止不住了,细碎的啜泣声随风飘过去,飘进周劭的耳朵。 周劭停下步子,心也跟着这啜泣一颤一颤的,想了一想,终是不好上前打搅,转身欲走。 “啊!”花丛里头,锦秋突然尖叫一声蹿起来。 她方才没留意,斗篷的帽沿上那一团鹅绒被一块随风飘起的还带着火星子的纸片燃着了,鹅绒被火一燎,烧起来尤其快。 风刮得越发来劲了,帽沿连着肩头被燎了一大块,眼看就要烧着头发了。锦秋双手捉着那系带,却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跺脚,干脆也不解了,就直接扒拉,扒拉又扒拉不开……筆趣庫 突然,一阵冰凉划过耳梢,一只手突然从她后颈往前伸了过来,修长的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银色暗纹压边的广袖伏在她的肩头上,压住那一片微弱的火光,一扫,火灭了。 “无事了,”周劭的声音很淡,那只拂灭了她领口火苗的手在抽出来的那一瞬,手腕处挨着了滚烫的领口,燎出一片红。可他面上却仍是无波无澜,将那手背在身后,没让她瞧见。 锦秋转身,一双惊恐的眼望见周劭的脸孔时愈加睁大了。 “见……见过王爷,”锦秋喘着粗气向他蹲身行礼。 “没伤着罢?”周劭的口吻仍是淡淡的,他手腕子却是立即起了两个水泡,火辣辣的痛。 锦秋仍未从方才那一阵惊险中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也是木然的,盯着他,轻轻摇头。 “小姐!你怎么了?”那头,听见锦秋惊呼的红螺从亭子里疾跑过来,见着与锦秋相对的周劭,也没看清他的面目,便冲上前来,双手展开护在锦秋身前,对周劭怒目而视,道:“你是谁?胆敢冒犯我家小姐!” 锦秋却是将红螺一拉,拉到身后,扯出笑来朝周劭再一蹲身道:“王爷,婢子护小女心切,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周劭摆摆手道:“退下吧,本王有话要同你家小姐说。” 红螺这才意识到对面站着的是谁,忍不住腿脚都哆嗦起来,直到锦秋让她退下她才定了神,又快步走开了。 锦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不敢望周劭,猛然记起朱奥说的话,脸也红了。 周劭却以为她是被领口那一团还热着的焦黑熏红的,于是道:“这披风不是烧焦了么,还披着做什么?” 锦秋这才背过身去,开始解那系带,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紧张,竟将系带扯成了个死结。 周劭已背过身去好一会儿了,叹了口气,心道女子真是麻烦,她解个披风,他能解十个了! 他微微侧头去看她,见她还未解开,只得走上前去,伸出那只没有被燎的手,捉住那披风的系带。 锦秋垂头,脸色更红了。 他的指节轻轻触动着她的肩胛,隔着几层衣裳,却比方才那火还燎人,好似要将她的肩胛都烧出一个洞来。锦秋不由得瞥了一眼他的手,那是一双同女子一般白皙的手,手上的纹路很淡,指甲圆圆的,修剪得很齐整。 “好了,”周劭说。 锦秋这才移开眼,从他手中接过已经解开的系带,将那披风褪下来,托在手里。 她从始至终不敢看他,于她而言,周劭才是那团火,是更烈的那团,靠近他,她就烧起来,于是她往旁侧走了两步,离得他更远一些。 一阵冷风呼呼刮过来了,锦秋里头就只穿了件桃粉色中袄,刀子一样冷的风拂过她,带走了热气。冬日的太阳就只是个摆设,阳光照在她身一点儿暖意也无,她只觉被刀子刮过骨头似的冷,禁不住呵了口气。 周劭一直注视着她,见她瑟缩了一下,便立即扯了自己的披风,用那只没被燎着的手递过去,道:“披上罢,风大得很。” 锦秋不想去接的,但她知道这人霸道,若是回绝了,保不定要像茶馆中那样亲自给她披上了,只得伸手接过来,谢过他,一板一眼地将这披风披上,上头还残存着他的体温。 周劭这便往前走,锦秋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一前一后的两人,浴在温煦的日光下,走过虎刺梅丛。 “其实上回和韵茶坊中,本王是有话要同你说的,”周劭仍信步走着,走到廊上去了。 锦秋的一颗心被这话吊了起来。 “本王十五岁封王,因疏降渠堰有功被留任工部,那以后便常在外头奔波,在京城里的时日不多,”他回头看她,发觉她今日尤其乖巧,现下竟在垂头聆听,于是继续道:“是以王府无人照管,若有个王妃来替本王料理府中杂事,本王便会轻省许多。” 他看着自己的玄色披风罩在她身上,长长的衣摆子拖在地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转过头去背着手继续往前,道:“做本王的王妃也有诸多好处,譬如今后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其余人等都不必向他们行大礼,天下好物除了宫里,也都尽着王府来,宋大小姐觉着……” 就在他即将问出那一句时,锦秋猛然抬首打断他的话道:“小女就要与表哥定亲了。” 锦秋从未想过自己同周劭会有什么攀扯,以至于当日朱奥同她说明此事后,她只觉着可笑,从未思量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何感觉。今日遇见他,也是尽量避免同他说话,可是现下,便是冒着触怒他的风险也不得不将此事说明。 一个高高在上,前两回见面还与她斗嘴的人,她怎么敢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呢?况且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说他缺个王妃,缺个能料理家事的女子而已,他又没说他缺的是她,万一她真做了他的王妃,做得不好,他会如何?该不会将她废了另娶罢?是以,还是与表哥在一处稳妥。 “哦?”周劭身形一滞,大拇指抚着那被火燎出的水泡,突然重重一压…… “表妹,”远处恰好传来赵臻的喊声,一身石青色长袍的赵臻快步走过来,首先朝周劭行参拜礼:“草民参见王爷。” 周劭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似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他忽而明白自己今日为何要着自己并不喜爱的玄色披风,因为曾见赵臻穿过。 锦秋心下乱得很,两只食指缠着帕子不住地绞。若是往日她见着周劭迟迟不叫起,必定又要怼上一怼的,今日,不知怎么,她竟对周劭生出一丝愧疚,也就不好为赵臻说话了。 “起吧,”周劭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他转过头来看锦秋,目光又冷下来,好像自己没说过方才那番话似的,居高临下地吩咐:“这披风用完便丢了罢。” “是,”锦秋蹲身。 周劭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赵臻,转身快步往游廊尽头去了…… 见着周劭走出来,园外侍立的守德讨好地笑,哈着腰迎上去,看清周劭的脸色时,忙敛了笑,大气不敢出。 “上回你禀报说,赵臻为了江南盐运,近些日子一直于京城各处奔走?” “回爷的话,正是。” 周劭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古怪的笑。 第三十四章:父女(一) 周劭走后,锦秋便与赵臻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说着闲话。 锦秋心不在焉的,总想着方才那个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可又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她不是已经打发走了一个麻烦么?为何反倒不快了呢? “表妹,你会后悔么?”赵臻突然问。他望着锦秋,面上虽带着笑,却是紧绷的。 “后悔什么?”锦秋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会,表哥,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你莫要多心了。” 赵臻的面色缓了,道:“我不是多心,我只是觉着你若真想明白了,也是时候告诉姨父了。” 宋运会如何反对,他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可是赵臻等不得了,他怕过几日她又要去见别的男子。 “横竖都是要说的,便今晚吧。” 今晚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子,锦秋和赵臻一同走在廊上,二人不说话,只听得呼呼的寒风刮着,吹得那灯笼影子晃啊晃,锦秋故意拿手去拍那落在扶手上的影子,一下一下。 若是往日,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但自从他说过那样的话后,她便不知该同他说什么了,只能用手拍出点儿声响来,不至于冷场。 宋运比锦秋紧张得多,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着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就怕待会儿唇齿打架,说不利索话。 二人入了主院,外头侍立的淡雪赶忙进去禀报了。宋运笔笔正正坐在书桌前,脚上盖着条白貂毛裘毯,端着本《管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听见锦秋和赵臻过来,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淡淡道:“让臻儿进来。” 锦秋上回同他置气,这么些日子都没过来瞧他,若不晾一会儿,她还以为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老了,连脾气都不敢发了。 赵臻走进来时,宋运抬手让他坐,道:“听闻你这些日子为了家中生意在京中各处奔走,是为的盐运的事儿罢?” “正是,”赵臻满腔的话憋在了心里。 宋运将那本《管子》递过去给他,道:“盐运这事儿,从太祖皇帝始,到今朝,都是世家把持着,此次同你争盐运权的那几个在朝里都有靠山,唯独你,也就与我沾着亲,只是可惜我一个给圣上草拟诏书的,没人会卖这个面子,帮不上你。”宋运说着,又叹了一声。 “此事不劳烦姨父了,您好好养着身子便好,”他应道,右手放在膝头,食指轻敲着。 “你都去了哪几家,卢尚书府上……”https://m.xЪiqiku “姨夫!”赵臻突然打断他的话,一咬牙,猛地站起身来。案上的烛火被他起身时带起的那阵风吹得摇曳,房间暗了一瞬,倏地又亮了,照亮了宋运疑惑的脸。 赵臻突然一撩袍子,郑重跪了下来,向宋运拱手道:“求姨父将表妹下嫁于我,赵臻虽不是官家子弟,家财却也丰足,资质虽浅陋,心意却坚定,表妹嫁予我,我定不会负她!”说罢,他的头猛磕下来,额上立时显出个红印子。 宋运面色由疑转惊,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着他,嘴唇噙动着却说不出话,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响。 他的头不敢抬起来,埋在团花绒毯里,将自己方才脑子里过了数遍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姨父,我会待表妹好,这一生绝不纳妾,这回江南一带的盐运权若归我,赵家便是皇商……” “你……你住口!”宋运怒喝,脸色骤然通红。他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拍打着胸膛:“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外室急得来回踱步的锦秋惊着了。 “爹!”锦秋几乎是跑着过来,一撩帘子,便见赵臻正给咳得弯下腰去的宋运顺背。 宋运却是一面咳一面推开他,含混着道:“你走!” “爹,爹!”锦秋跑上前,蹲身给宋运轻拍着背,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她喊:“爹您别气,您别气!” 宋运咳得几乎要干呕出来了,锦秋忙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又站起身来,胡乱捉着那茶杯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 梨白的帕子上一口鲜红,她望着那帕子,双目圆睁,猛地跌坐在地,这是她第一回真真见着他咳出血。 “表妹,”赵臻又来拉她,她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我来同爹说。” 赵臻一双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终究缩了回去。 茶水润了嗓,咳嗽声渐歇,宋运直起身子来,有气无力道:“你先出去罢。” 赵臻望了二人一眼,终是走出去了。 “爹,”锦秋站起身来,眼泪蒙住了眼。她方才在外头还想着,父亲只召表哥不见自己,想必是还生着上回的气,她不觉着自己有什么错,也绝不会向他低头,可现下……看见帕子上那一团血,他便是要她跪下来磕头,她也绝无怨言。 “你坐,”宋运气息渐渐平缓,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在对面长榻上。 锦秋落座下来,用手揩了揩眼角。 “你同他说好的?”宋运身子靠着椅背,半阖双目,嘶嘶地喘着气,似乎极累。 “是,”锦秋咬了咬唇,讨好似的说:“父亲不是一向喜欢表哥的么,觉着他聪敏,又沉稳,还说要收他做干儿子来着,现下让他做您的女婿,半个儿子,您想必也不会不同意的罢?” “糊涂!”宋运吐出两个字,眼珠子鼓出来,盯着锦秋,道:“京城里没有好儿郎了,你要嫁到江南去?你是早盘算好了要离宋府、离我离得远远的是不是?” 锦秋被说得心里有愧,抿了抿唇,道:“这一年我会尽心伺候父亲,待父亲病好了,我再南下,以后有什么传召,我也会立即启程赶过来的,爹爹,”锦秋突的神色坚定了几分,道:“表哥人好,对我真心,舅父舅母也喜欢我,爹爹,女儿想在那样的人家过后半生,求您成全!”锦秋说着,才憋回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那样的人家有什么好?上回刘家那样好的人家你不去见,反倒青睐这样无权无势的商贾人家,这是下嫁,从天上溜到地上,你要嫁这样的人家?”宋运痛心疾首。 先前父亲多喜欢表哥啊,没想到在他心里还是看不起他,觉着他无权无势,配不上自己。大约当初他休母亲时,便也是觉着他如今是个官儿了,母亲的娘家一个蛮夷之地的商贾人家,配不上他宋运了罢! 锦秋望着宋运,像是看清了他似的,笑道:“便是下嫁又如何?” 恨意压过了父女之情,锦秋愈发笑得放纵,可眼里却含着泪,含着悲凉。她道:“女儿先前听过一件事,说是父亲想入内阁,才干够了,家世却够不上,是不是?” 圣上多是从翰林院擢拔人才,到地方历练两年,再充入内阁的。翰林院学士算是较高的官阶,原本有望进内阁,可惜宋运家世不够看,被世家大族所不容,一直欠了个机遇,若是有世家向皇帝举荐一把,他又养好了身子的话,十之八九是能成的。 被锦秋抓住了痛脚,宋运出离愤怒,指着锦秋:“你……你……”嘴唇渐渐失了血色。 只听“哗”的一声,他右手一扫,案上那些笔墨纸砚都落了地,锦秋离得他三尺远,那桃粉色的裙摆上都被溅了好几个墨点子。 “若是女儿攀上了刘家,于您是不是大有助益?”锦秋仍是笑着,两滴浊泪落下来。 父女之间,撕破了那一层面具再来看,真是面目可憎。 “父亲你难道不知那刘程是什么样的纨绔么?您要亲手将女儿推入火坑?”锦秋站起身,含着泪质问。 一听这话,宋运愣住了,指着她的手缓缓放下来,搭在案上。 “爹爹您为女儿想想罢!”锦秋呜咽着。 怒气没发出来,那气倒泄了,宋运垂下眼,支吾着:“哪个世家子弟不是这样,过个几年不就好了么?” 锦秋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本想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您跟母亲成婚也许多年了,后来还不是将她休弃了么?可是她瞥了一眼他手上那帕子上的一团红,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瞧见那团红,锦秋心里就堵得慌,什么气也撒不出来了,她揩了揩眼角,缓声道:“爹爹,我还是扶您去床上躺着罢。” 宋运竟默认了,任由锦秋托着自己的手肘,走到床边坐下。 二人都不再言语,锦秋伺候他躺下,替他脱了鞋袜,房里太静,爆炭声“啪”的一声尤其响。 锦秋服侍完他躺下便背对着他坐在床沿边,回想着方才,自己也觉着自己太放肆了些。有些话,说出来就伤人了,而他们父女之间,各自的伤口已经够多了。 “父亲好生躺着罢,我先退下了,”锦秋没再看他,站起身来径自往门口去。 “锦秋,”宋运的声气儿软下来,甚至有几分无奈。 锦秋定住步子,泪又来了。 “为父不是个好父亲,你方才说的话,不全对,我不愿将你嫁到南边去,一是如你所言,期望你高嫁,二是……”宋运顿了一顿,道:“舍不得你去那样远……” 锦秋的眼泪愈发汹涌了,她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这才迈着步子往外走。 有些话,现在说到底是太晚了。 第三十五章:父女(二) 锦秋走出去时,身子已有些站不住了,泪眼朦胧中,她见着赵臻伸出双手迎上来,便搭着他的手,缓缓坐下了。 “表妹,让你受累了,这些话还是我来说,过几日姨父身子好些了……” 锦秋打断他的话道:“我来说,我最知道父亲的,我能说得动他。”锦秋抬起眼望他,见他一脸的愧疚,安抚道:“你放宽心,我与父亲之间闹得这样,不全是为的你。” “我知道,我知道,”赵臻埋下头,喃喃着。 当晚的事,宋运封住了下人们的口。这几日他上朝回来后便要在院子里坐一个时辰,思虑锦秋的婚事,却迟迟下不了决断。 赵臻想着,只要做了皇商,姨父便没话说了,他便能娶表妹了。这几日更是早出晚归,全力为了盐运权的事儿奔波。以往他或许还拿捏着几分清高,现下不了,该喝的酒,该磕的头,该奉上的银子,一点儿也不敢漏,却仍吃了不少闭门羹。 李氏自从那日听了英儿说欺霜院的事儿后,便格外留意赵臻和锦秋。那晚二人上了主院的事儿,次日她便得知了,又旁敲侧击地从侍候宋运的婢子那儿打听了几句,虽然具体事宜没打听出来,却从漏出的几句话里推断出宋运生了一场大气。不用说,是商量婚事无疑了。 清溪院里,李氏搭着条葡灰色裘毯,捧着个八角手炉,歪坐在炕床上,往日愁闷不展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鸣夏掀帘进来,恰好见着这一幕,一面解披风一面问道:“娘,您为什么事儿笑得这样?” 李氏挥退了下人,将自己的手炉递给鸣夏,道:“仔细着身子,天寒地冻的也不知抱个手炉,冻坏了身子今后生养起来,有的苦头吃呢!” “娘,您……”鸣夏面色含羞地挨着李氏落座在炕床上,道:“这话说得还早呢。” “不早了!”李氏含笑道:“国公府那儿,锦秋不中用,不能同你争了!原本她那软硬不吃的脾性我还不知该怎么对付,现下看来不必,她自甘堕落要下嫁,也省了我亲自动手。” 接着,李氏便附耳将那晚的事儿都同鸣夏说了,鸣夏一愣,抓着李氏的手问:“真的?娘,她真要嫁赵臻?” “八九不离十了!” 房里传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将外头罗汉松的叶子都震得乱颤。 京城世家是个圈子,有名有姓的几家都沾亲带故,挤进去了,人脉便像是那禁步下的流苏,将头提起来,零零落落的能从京城到边塞,从北边到南边拎出来一大串,鸣夏便是要往这圈子里钻的人。 可是锦秋,原本在这圈子边沿,里头还有人伸手拉她,她一跃便进去了,可她偏偏掉转身往别处去,将这位子空出来给鸣夏,如此,她这一辈子再想进去,是没有指望了。 “可是,娘,爹爹那关能过么?”鸣夏提到宋运,嘴角便不由得向下弯。鸣夏心里一直觉着宋运偏心,什么好姻亲都尽着锦秋来,给自己的却是那些个翰林院里空有才华的贫寒子弟。 “那儿你别管,娘自会去劝,你好好琢磨着怎么留住小公爷就是了。” 说到这儿,鸣夏便笑了起来,胸有成竹道:“上回小公爷来见锦秋,我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知道他去见她并非心甘情愿,都是国公夫人逼着过来的,他反倒是夸我……夸我比她温柔解意得多,还邀我去他府上呢!” 李氏长出一口气,轻拍了拍鸣夏的手,道:“那便好,那便好,过几日我正要往国公府去,你便与我同去。” 母女两个又说了会子话,李氏这便往主院去了。 半年前,宋运病情加重,便不与李氏同房了,所以李氏一直住在清溪院,只是时不时过去伺候一二。 今日是休沐,宋运坐在院子里头,望着那女贞树出神。 这树终年常绿,冬天里也郁郁葱葱的,繁茂的枝头挂着几颗椭圆形的蓝黑色的果子,更多的是落了下来,铺了一地。同周遭只剩下褐色枝干的国槐相比,它绿得独树一帜,却也绿得孤独。 “这树栽了二十多年了,今年还是头一回结果子,”李氏含笑走进了院子,那笑里却含着毒似的。她走过来在宋运对面落座,与他隔着一张石案。 宋运眼睛仍望着那株女贞,神色不耐,“今儿来找我有何事?” 二人同床共枕了十七年,却处成了仇人,若不是碍着宋老太太的情面,他早便与她分居了,不至于半年前病重时才找着借口将她赶出自己的院子。 李氏是有些怕宋运的,讪讪道:“听闻大丫头和她表哥……” 话未说完,宋运一个眼风扫过去打断了她的话。 李氏忙辩解:“老爷,你可别误会了我,这么大一个府院我照管着,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打探他们的事儿,只是……只是前儿守园子的小丫鬟看见了,来报我,我这才知道的。” “看见了什么?”宋运陡然提高了声调。他往最不堪的地方想过去了,心尖尖上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生疼。 李氏帕子抵在鼻尖,微垂下头来,支支吾吾道:“这你便莫问了,我来是想问问你同意不同意大丫头的婚事。” “除非我死了!”宋运一拍那石案,“叭”的一声脆响,将李氏唬得颤了一下。 她原本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宋运反应这么大,看来是打心眼里不乐意。 “我不是大丫头的亲娘,有些主意原本轮不到我来拿,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这些年,臻儿对大丫头的心思我是看在眼里的,打小就喜欢玩在一处,什么都让着她,这些年还跟着他父亲做生意,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况且这回拿到盐运权,不就是皇商了么?配大丫头,也不是不可。”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宋运一拂袖子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微仰着头。 其实李氏心里懂得很,算盘更是打得噼里啪啦响。她也跟着站起来,心里虽有些犯怵,却终是一咬牙,走到宋运身边,压着声道:“你方才不是问那守园子的小丫鬟同我禀报了什么么?” 宋运猛地回过头来。 李氏双腿打颤,面上却故作难为情,悄声道:“大丫头现下这样子,嫁到哪一家,今后都有的苦头吃呢!” 宋运的嘴唇瞬间失了血色,大喝一声:“混帐东西!”两眼珠子在眼睛里颤着,最后定住不动了,身子眼看着就要倒。xbiqiku “老爷,老爷!来人啊!来人啊!” …… 宋运被几个小厮抬上了床,掐了人中他才悠悠转醒,一醒来就撑着床板要坐起来,嘶哑着声喊:“把那两个混账东西叫过来!”一面喊一面捶床。 方才李氏故意将话说得隐晦,宋运现下便以为锦秋和赵臻已有了夫妻之实。养了这么些年的女儿竟是这样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头油煎火燎的。 李氏坐在床沿边,心跳得突突的,可话说到这一步,只能顺下去,而且只要锦秋嫁到南边,今后京城里便再没这个人,也就不会再给她添堵了。 她于是一面给他顺背,一面故作痛心疾首道:“这也怪我,没好好教导于她,可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们两个,大丫头那性情老爷难道不晓得?烈得很,你若就此事问她,她明日说不定就抹了脖子,你不如当作不知此事,允了她。” 她怕他将锦秋叫过来细问,露了馅,一直拿眼觑着他,留意着他的神色。 宋运不言声,只是那拳头攥得咯吱作响,牙齿也紧紧咬着,简直要咬碎了去。 李氏于是又好说歹说了许久。 天色渐暗,房里点了灯,渐渐没了声息。宋运没用晚膳,李氏则一直在旁伺候着。 汀兰院里,锦秋正坐在长榻上看棋谱,听得脚步声,往门口一瞧,赵臻立在那儿,面上隐隐有喜意。 “表哥?”锦秋忙将他迎进来,让了坐,斟了一杯茶递给他道:“是有什么喜事儿么?” “倒也不是什么喜事,不过是盐铁司的张大人今儿特地约了我喝茶,嘱咐了我好些话,我瞧着盐运的事儿,十之八九是成了,”赵臻的声音尽量平缓,然而那笑意却深及眼底。 锦秋不由纳罕,前几日这事儿还不顺遂,怎么几日的功夫就变了?而且要得到盐运权,那就跟父亲要进内阁一样,才干固然要紧,家世上更不能拖后腿,不是轻易能办到的。 锦秋蹙眉望着他,想再细问,但见他欢喜得这样,也不好泼冷水,只是陪着笑。 “表妹,我……我总算能配得上你了!”赵臻望着锦秋,话语中尽是心酸。 锦秋突然面色一肃,伸手止住他,道:“表哥别说这样的话,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别是为了我做了什么违心事才得了这个差事,若是的话,我便是嫁了你也不安心!” “表妹安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恰在此时,外头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小姐,老爷让您和赵公子过去一趟。” 第三十六章:父女(三) 夜里的风会剥人的衣裳,呼呼灌进来,倾入人的肌骨里去。锦秋拉着帽沿,将那被冻得通红的小脸遮住,一双手又被寒风摧残,冷得直想缩到领子里去。 “我这儿暖和,”赵臻伸手过去,十分自然地将她的手拉下来,用自己的手包裹着。 锦秋心跳忽而漏了一拍,怔怔望着他,任由自己的手被捧到他嘴边轻轻呵气。 她的脸倏地红了,嗫嚅道:“表哥,你?” “姨父传我们过去,不就是为了说婚事么?我同他将我被盐铁司召见的事儿一说,他定会同意。” 锦秋见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得闭了口,强压下心里头的别扭,任由他拉着。 后来赵臻落难时,便常忆起这个无月的夜晚。这只捧在手心里的冰冰凉凉的手,支撑着他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两人进主院时放下了手,被淡雪引着到了宋运的书房。 宋运坐在书桌后头,双手交放在腹部端坐着,他的面色较前几日更苍白了,神色也有些奇怪,淡淡的,淡得疏离。李氏就立在他身旁,面上隐隐有得意之色。 “你们随意坐罢,”宋运淡道。 锦秋与赵臻各自落了座。 锦秋一直盯着两人看,父亲分明就坐在她面前,她却觉着他离得那样远,好像他与李氏是一起的,她与赵臻则成了外人。 各自敞开心门来大闹一场锦秋还不怕,怕就怕谁都关着门,芥蒂种在心里,久了情分就淡了。.xЪiqiku “姨父……”赵臻站起身,朝他拱手。 “你们别说,我来说,”宋运抬手,示意他坐下,以说公事的口吻:“这么些年是宋某老眼昏花了,不知你们两个两心相悦,”他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继续道:“锦秋这些年在府里受了我这个父亲不少气,幸而有你这个表哥还心系着她,女大不中留,今后跟着你,宋某安心。” “父亲!”锦秋站起身,哑着声问:“您怎么了?” “没怎么,”宋运以帕捂口,又嗽了两声,李氏去斟茶,锦秋则紧走几步上前,抬手要为他顺背,却被他反手推出去。 “退下罢,退下罢,”宋运连连摆手,道:“议亲下定等一应事宜都交由你母亲和你祖母料理,我要歇息了。” “父亲,父亲!” 宋运没再搭理锦秋,由李氏搀着往卧房里去了。 锦秋立在原地,目送宋运的背影,眼泪掉豆子似的落下来。 父亲这不像是同意,倒像是被逼得没法子。是那日她的话伤着了他么?所以他才对表哥自称“宋某人”,所以才不想搭理她这个女儿? 这些年,他们是互拿着刀妄图叩开对方心门的一对父女,你刺我一刀我还你一剑,谁也不让着谁。 次日,李氏便将此事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起先不允,后听闻宋运已同意,便也没再说什么了。锦秋亲自给原先那几家送帖子过来求见的都回了帖说不见。 李氏又让鸣夏多去宋运跟前走动,然而鸣夏闻不得那房里的药味,总是待不了一刻便要出来。李氏还以为宋运给了她脸色瞧,心里不快,便到宋运房里去闹说:“大丫头如今靠不上了,你还不知这府里谁对你最真心?鸣夏好心好意给你送药来,你也不给个好脸色!” 宋运没解释,只是劝她道:“你若真为她着想,就该让她去见见我指的今年的探花郎,别成日里想着那些个够不着的。” “老爷你这话说的,我们鸣夏有什么不好,怎么就够不着了?” …… 宋运心里有杆秤,世家大族都是人精,不是那么好笼络的,锦秋那是有人看得上,刘将军家的,国公府的,只要她伸伸手,就有人拉进去,所以他才对她的姻亲寄以厚望。但是鸣夏不是,没人拉她,她便是强挤进去了今后的路也难,就像他宋运,好不容易进了翰林院,却不上不下地熬着,进不得退不了,困窘得很。 李氏和鸣夏看不透这一层,到底一同去了国公府,悄悄将锦秋要许人家的事儿告诉给了国公夫人秦氏。 秦氏忙去问朱奥,朱奥听闻此消息,心头大震,敷衍说自己不喜欢锦秋这样的,秦氏气得大骂了他一顿。李氏忙在一旁规劝,适时将鸣夏塞过去给他,秦氏倒也没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了。 朱奥应付完鸣夏,立即便赶往王府,给周劭报信。 一进王府,朱奥一口气没喘地将此事说给了周劭,周劭却是一笔没停,勾勒着他的千里江山图,只淡淡嗯了一声。 “王爷,前些时候你不是还说要娶她为妃?现下怎么又不闻不问了?”朱奥恨不得将他的笔夺过来。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要成亲,”周劭睃他一眼,笔下继续皴染山石。 朱奥气得一腚重重坐在椅子上,道:“我还不是为你?同你相交这么些年,就没见你对哪个女子上过心,连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厮,现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你还这样不紧不慢的,我替你着急!” 周劭蘸了蘸墨,添了最后一笔,这才将笔搁下,对身边的小厮一招手,“他今儿火气大,给他上个菊花茶。” 周劭说罢缓缓走过去,撩了袍子坐下,并不答他的话,反倒是问:“若是旁的事儿,本王或可做你的老师,但有一事,本王却需请教你。” “请教我?什么事儿啊?”朱奥指着自己。 “风月场上这么些年,本王问你,你可有真心待过哪个?”周劭微微探出身子来,紧盯着他。 “王爷这话问得奇怪了。” “就是问,”周劭微微嗽了一声,声音低下去:“心悦一个女子,该是怎样的心境?” 朱奥愕然,盯着周劭,心想这人怎么总是问这样出人意表的问题。 周劭被他盯得心虚,别开眼。恰好小厮奉上茶来,他端过茶来啜了一口。 朱奥也端过茶水,抿了两口,才道:“王爷你知道我,女人在我这儿就是衣裳,衣裳么,再喜欢能喜欢到哪儿去,不过我听人说,若是爱上一个女子,便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跟得病似的。” 周劭微微颔首,食指轻点杯沿,良久才道:“便是像诗经里说的那样,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正是!” “本王知晓了,”周劭说:“这事儿你不必操心了,本王已经答应朱国公来年便带你到黄河边沿几县去见见世面,你若有闲,不如多读读书。”说罢周劭便从书案上挑了几本讲水利的书,扔给他道:“这几本你先看着,看完了再来本王这儿取新的。” 朱奥一直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周劭派人连着书送回国公府去了。 人打发走了,周劭才终于得静坐下来,抚摸那被火燎着的疤。 自那日从宋府回来,他便一直心中郁结,眼前总是她的影子。 自小长在皇家的人,什么都唾手可得,没这么想要过什么东西,没这么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从未动用过私权的周劭第一回交代下面人为自己办事。其实赵臻之所以能被盐铁司看中,都是周劭先通了气的,他想要支走赵臻。 赵臻陪在锦秋身边那么些年,可是他与她,才不过三面而已,锦秋心里的那杆秤,自然偏向她表哥,所以他需要一点儿时间同锦秋处一处,与他公平竞争。 三日后,便有都转运盐使司张大人亲自将盐引送到宋府来,让赵臻预备着五日后走三艘船到江南去,若是此事办得好,那今后江南一带的盐运,便交给赵家了。赵臻自然应下,还留人用饭,自不必说。 此事很快便传遍了宋府,宋运和老太太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李氏和鸣夏却是气得咬牙,原本只是劝宋运说赵臻兴许能成皇商,没成想竟成了真,现下李氏和鸣夏又眼红起来了。 李氏心里有气,便说起鸣夏来,怪她前几日去国公府时只知道讨好朱奥,不知给秦氏卖个好,鸣夏心里有气无处发,恨恨地往汀兰院来了。 临议亲了锦秋不想再起什么冲突,这些日子都有意躲着这母女两个。今儿才用罢晚膳便见鸣夏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那神色,好像自己欠了她几十万两银子似的。 锦秋搁下象牙筷,淡道:“你过来做什么?” 一旁伺候的红螺则是走到门口,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小姐现下正用晚膳呢,二小姐有什么事明日再来罢。” “你算什么东西?”鸣夏瞥了红螺一眼,骂道:“谁给你的胆子赶主子出门?当日入府时没人给你教规矩么?哦,我忘了,你这不是跟了姐姐这么些年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红螺咬了咬唇,正要反驳,锦秋却抢在她前头道:“鸣夏,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大可不必,自己受了气别到我院子里来撒野,更别往我婢子身上撒,不然可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你不客气。” 鸣夏推开红螺走进来,冷哼道:“姐姐是瞅着自己未来夫君成了皇商,越发地硬气起来了?哼!”鸣夏嗤道:“即便成了皇商,那不也还是个商么,下九流的东西!” 第三十七章:离别 嘭…… 锦秋抓着白瓷碗往桌上重重一砸,站起身,怒道:“我表哥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若敢再说一句,今日你别想走出我汀兰院的门!” “你……你敢!”鸣夏昂起头,声音却颤抖着。 “你看我敢不敢,”锦秋侧身对着大门口,也不去看她,捡起饭桌上的象牙筷子把玩起来,道:“平日里你说我几句,背地里做些对不住我的事儿,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儿放过了,可你要牵扯上我表哥,”锦秋抬首瞥了她一眼,将那象牙筷子往地上重重一掷,道:“惹恼了我,我这后半辈子就搁这儿,跟你斗,跟你们斗,斗到底!”m.xbiqikμ 鸣夏一怔,瞪着她,咬唇不语。就连红螺都被吓住了,她跟在锦秋身边这些年,还没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于是赶紧走上前,斟了一杯茶呈上去劝息怒。 锦秋接过茶盏,望着门口的鸣夏,道:“怎么的,不走还站在这儿做甚么?” 鸣夏这才回过神来,脚下不由退着步子,可又觉着这样灰溜溜逃走面子上挂不住,于是低下声来,不说赵臻了,转而炫耀道:“哼,你就横罢!看你能横到几时!你嫁到江南那蛮夷之地,做你的乡妇,那时我却是在国公府的高堂大屋里,差遣你们这些小商贾,你就看罢,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路没走到头,谁是乡妇谁是贵妇人还真不一定,话别说得太满,”锦秋缓缓走上前,觑了一眼趾高气扬的鸣夏,笑道:“做姐姐的便给你个忠告,那小公爷是什么样的人你最好去打听打听,别说你攀不上,便是攀上了,今后坐在高堂大屋里,恐怕不是使唤人,而是抹眼泪,望妹妹,”锦秋一字一顿:“好自为之!”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鸣夏丢了个白眼,心想这锦秋不就是不得小公爷的喜欢,嫉妒自己么?还说得一套一套的,当她是傻的会上她的当? 鸣夏冷哼一声,昂首挺胸跨出门槛,眼睛望得太高,不防脚下一绊,身子差点儿就栽下去了,幸而右手扶住了门框这才稳住了身子。 红螺在一旁掩面笑起来,锦秋却是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弯腰拾起地上的象牙筷子,坐回位子上。 对于鸣夏,锦秋向来不喜的,有时真恨不得她一出门便被绊一跤,摔得三五天起不来床才好,但到底都是宋运的女儿,人生大事上,锦秋还是不盼着她栽跟头。毕竟只有儿女好了,父亲和宋家才能好。 可是鸣夏心气儿高得很,不服气锦秋嫁了皇商,自己的婚事却还没着落。 这些日子她与朱奥处得不错,便一心寄望嫁入国公府。可朱奥这人滑不溜手,跟条泥鳅似的,一面说着她的好话,一面又与其他姐姐妹妹玩得不亦乐乎。单就这些日子鸣夏见过的听过的与他有旧的女子,便不下二十个,秦楼楚馆,正经人家的小姐皆有。 她按捺不住了,想要个准话,便往朱奥常去的一处酒楼……鸣鸿轩寻去了。这酒楼二楼天字号客房是专为他一人预备着的,据说他每月不重样的往里领女人。 鸣夏到的时候,是个大清早,酒楼才开门,她便走进去,点了一壶酒坐到巳时,目不转睛地盯了客房门口几个时辰也没瞧见人,于是她再按捺不住了,径自上了二楼最中间那一客房。 她站在门口观望着,抬起手,又放下,不敢敲门。 恰在此时,两扇门从里头打开了,一个以幕离遮脸的女子快步走出来,瞥了她一眼便往楼道里去了。她从鸣夏身旁经过时带起一阵风,那风里有一股子酒香,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闻着便叫鸣夏红了脸。 里头正坐在榻上,只着了件白绸中衣,敞着领口的朱奥觉着有风溜进来,往门口瞧了一眼,恰好便见着木鸡一般立在那儿的鸣夏。 朱奥起了捉弄人的兴致,便朝外头懒懒地招了招手,道:“是宋二小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他笑着,嘴里还含着方才那女子肌肤的芬芳,现下却又忍不住想另一个了。 鸣夏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进去,一股冲鼻子的暖香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腥味儿。 “宋二小姐找我有何事?”朱奥故意再敞开些领口,斜歪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困窘得脸都红了的鸣夏。 她原本是想问:小公爷上回说喜欢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可现下,她却不敢开口了,只能嗫嚅着:“小……小公爷”。 “有什么话过来说,”朱奥仍是笑,朝她勾了勾手。 “小……小公爷,”鸣夏微抬起眼来,恰瞥见他那裸露的胸膛,吓得慌忙捂住眼,逃也似地推门跑了出去,只余下朱奥在后头哈哈大笑。 此事过后,鸣夏才终于消停了几日,锦秋那儿则忙着预备赵臻南下的事宜。 天擦亮,渡口醒得比京城里的人早,几十个船工来来回回地往大船上搬货,大口大口吐着白气,江面上那远远的一团白雾好像就是他们吐出来的。 赵臻站在渡口眺望,带着雾气的风从湖面上刮过来,他那件簇新的藏青色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锦秋与他相对而立,满头青丝被吹得乱了,她拢了拢耳边的发,将剔花提匣递给赵臻道:“这是芙蓉糕,你留在船上吃着解闷。” “表妹送的,我舍不得吃,”赵臻接过提匣。 锦秋听得面色含羞,笑道:“表哥近来越发喜欢打趣人了。” 二人都笑,在矮堤上并肩而行,船工们搬着货在二人身旁穿梭。阳光驱散浓雾打在湖面上,粼粼水波泛起一层碎金,倒映在水中的山峦随着那水纹摇曳起来。 “表妹安心在府里等着我,回了家我便将此事告知母亲,再着媒人过来,三媒六聘迎娶你,”赵臻侧头看她,便见她原本垂在耳侧的流苏被几缕青丝缠住了,他于是伸出手来…… 锦秋瞥见他抬起的手,猛地歪过头去,自己用手理了理发髻,道:“会的,我会等着表哥过来的,你在路上要当心。” 赵臻嗯了一声,神色落寞。 两人便在这长堤上又走了一段,说了几句闲话。赵臻虚虚应着,全部心神都聚在挨着锦秋袖子的那只手上。他时而握拳,时而松开,这样大冷的天儿,手心里竟渗了一层薄汗。 就在他下定决心要将那手伸出去时,突然身后传来黄莺般的一声喊:“赵公子,锦秋姐姐!” 二人皆是一惊,回头,便见一身浅金桃红对襟棉裙,外罩大红色织锦披风的罗裳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一面追一面喊:“小姐,您当心脚下。” 赵臻和锦秋对望一眼,迎上前去。罗裳恰好脚下一歪,身子往前一扑,被赵臻伸手搀住了。 罗裳抬首,与他对望,又垂下头,拿捏着声气温声道:“多谢赵公子。” 见罗裳站稳了,赵臻赶忙抽回了手,道:“不必多礼,”一双眼瞟向锦秋,却见她面色无异,反倒心里不是滋味。 “大清早的,你怎么过来了?”锦秋含笑问罗裳。 “你们真是的,要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我从爹爹那儿听了几句,只怕赶不上为赵大公子送行,”罗裳嗔怪道。 锦秋拉着她的手,又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已到巳时了,赵臻不得不告别二人,登了船。 三艘满载井盐的大船驶离渡口,锦秋和罗裳站在岸堤上,朝他挥手,赵臻也挥手。 一阵大风掀起波涛万顷,将船推远了,站在船头的赵臻渐成了个小黑点,没入山水间。 “锦秋姐姐,我忘了问赵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了!”罗裳叹惋,两眼仍直直望着远方。 锦秋侧头看她,良久,忽然道:“我……我对你不起。” 罗裳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望着锦秋,道:“姐姐说什么呢?” “这世上的事,变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同你说,我……我要与表哥定亲了,”锦秋望着罗裳,一手去搭她的肩。 “等等,你等等,”罗裳退后一步,躲开她的手,问:“你说你们要定亲了?” “妹妹,真对不住,”锦秋上前一步,终于拍着了她的肩。 她单薄的肩微微颤抖,眼眶立即就红了,接着便是又打雷又下雨的捂着眼睛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个小孩子。 锦秋将她往怀里带,扶正了她发间略歪的宝蓝点翠钗,歉道:“好妹妹,是我对不住你。” “不……不是,”罗裳抽抽噎噎地说:“是风太大了,吹得……吹得我眼睛疼。” 锦秋将她搂得更紧,心里头的愧疚比眼前这条河的水还多,她一叠声地向她致歉:“对不住,妹妹,真对不住……” 罗裳却是从她怀里挣出来,直接卷了袖子望脸上一抹,道:“姐姐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只是以后你们的喜酒,记得同我说一声。” “一定的,一定的!” 第三十八章:捉奸 赵臻南下后,锦秋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她现下每日都醒得很早,起来读读书,绣绣花,也看看账本学着管家,日子过得有盼头。 即将冬至,滴水成冰的天儿,锦秋近来计算着日子,估摸着表哥该走了半程了,于是派人捎了封信去江南赵家,想着他一回到家便能收到信。 这日,天气晴好,锦秋外出逛街,在漱玉坊淘了两块古玉,满心欢喜地出门,正要登上马车时突然望见对面商铺门前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鸣夏不是?”顾笙指了指对面熹果铺的廊檐下绯红色的人影。红螺眺了一眼,回道:“瞧着是二小姐,不过二小姐怎会跟个男子在一处,还拉拉扯扯的?” “那是……”锦秋定睛一看,不由得惊疑出声:“小公爷?”她已踏上马扎的右腿放下来,立即往旁边快走两步,欲要横穿大道。 “小姐,”红螺喊住她,道:“二小姐的事儿小姐就别管了,您对她再好心,她也只当作驴肝肺,您忘了,她上回还骂您和表少爷来着。” 锦秋望了一眼红螺,原地踱了两步没再往前,然而也就是这片刻之间,鸣夏便被朱奥拉着进了熹果铺旁的鸣鸿轩。 锦秋大蹙眉头,这朱奥风流的名声在都城中人尽皆知,他这样牵着鸣夏的手,将她带进酒楼,万一要做了什么事儿,鸣夏这辈子不就毁了么?今后锦秋要嫁到南边去,宋运身边便只剩下鸣夏,还得靠她照应着,若名声坏了,她一个女孩儿家还能有什么出路! “鸣夏是与我红过脸,但那是家事,关起门来宋家人自己解决,可如今是有外人要欺负她,我这个做姐姐的,怎能袖手旁观?”锦秋说罢,快步往对面那鸣鸿轩去了。 鸣夏被朱奥领进了先前她误闯的客房,自从上回她来过这儿见了朱奥以后,二人便像是窥破了对方的秘密,谁也不装什么谦谦君子,端庄小姐了,这半个月他们私下会了好几次面。 朱奥这人向来来者不拒,尤其这样书香门第出身,却又胆大妄为的小姐,他更有兴致了。鸣夏则以为自己能勾得住他,然而道行到底浅了些,譬如现下到这酒楼里来,便是半推半就的。 “小公爷,您上回说要向国公夫人提咱们的事儿,现下可怎么样了?”鸣夏并腿坐在绣墩上,仰着头问立在她面前的朱奥。 朱奥不做声,一只手却伸过来,搭在她的肩头,而后慢慢俯下身子,手也溜到她那水葱似的小手上,忽而一把攥住了。 鸣夏轻呼出声,面色霎时通红,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往旁侧走了两步,背对着他道:“小公爷当我是那轻贱女子,戏弄于我么?若被父亲知道咱们这样,他定要打断我一条腿。与其不明不白的,不如断了去的好!” 朱奥冷笑一声,坐下来,捧起一碗茶漫不经心道:“原本我还想着今日同我母亲说此事的,既然你这么不情愿,那咱们就散了罢。” 鸣夏原本是想吓他一吓,没成想他竟真答应了,忙回过头去,急切道:“我不是不愿,我……”她支吾着,脸憋得通红,一咬牙,终是一步一步向他挪过去了…… 站在酒楼大门前,锦秋便听见里头醉汉的高声咒骂,推门进去,一阵怪味儿便扑面而来。 一楼烧着好几个炭炉,暖意融融,因冬日里门窗紧闭,那些个酒味儿尤其浓郁,其间还夹杂着几日没沐浴过散发出来的闷汗味以及龙脑香。锦秋闻着,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就要吐,扶着门框呕了几声这才站稳了。 这样的地儿多待一刻都觉着污浊,锦秋不明白鸣夏怎会愿意到这儿来。她捂着嘴过去柜台那儿向人打听朱奥和鸣夏的去处,那打着算盘的账房先生瞟了她一眼,微微笑道:“这我哪儿知道呢。” 锦秋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道:“劳烦您领我过去,实在是有急事儿。”账房先生这才抬起头,左右张望着,将银子塞进袖子,往二楼正中间那客房一指,便不再说话了。锦秋会意,立即与红螺上了楼。 一上楼她就往中间那客房寻过去,人还在门口,刚抬手要叩门,便听见里头嘤咛一声。锦秋也管不得那许多了,抬腿一踢,门框颤了一下,里头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锦秋也不搭理,对着那门又是一脚。 咣…… 大门洞开。 一身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的朱奥靠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门口,面有愠色,而他对面绣墩上坐着便是满面通红的鸣夏。她垂着头,一手捂在胸口处,然而到底也没遮掩住那松松垮垮的领口。 锦秋大步跨进门去,黑着脸,也不向朱奥行礼,径自过去将鸣夏拉起来,将她通身打量一遍,衣裳倒还算齐整。 鸣夏羞愤难当,恨道:“你过来做什么!”说罢手一甩,却没甩脱锦秋。 锦秋撂下她的手,转身望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朱奥,绷着脸道:“小公爷,先前与您说过几句话,我还以为您是个守礼之人,现下才算知道,坊间传言果然不虚。您若真心想娶鸣夏,便三书六聘,花轿上门,我们绝没有不允的道理!可若只是一时兴起,您便是不为着自个儿的名声,也好歹看在我父亲与国公爷是同僚的份上,别来祸害我宋家的女子,不然今后朝堂上,两家的父亲见面,岂不尴尬?” “这事儿讲究个你情我愿,与两家的父亲有什么干系,也值得宋大小姐这样动怒?”朱奥无所谓地笑了笑,懒懒地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若宋大小姐觉着不妥,那也成,坐下喝一杯,就当是我给你们赔罪了。” 鸣夏已经红了眼,她虽然垂着头,却一心等着朱奥的回应,不想他竟是轻飘飘说了句赔罪,并不说婚事,愈加羞愤难当,一跺脚,就要往门外跑。 锦秋发觉了,大喝一声:“站住!” 鸣夏回头,咬牙恨道:“我要去哪儿与你何干?” “你现在这模样出去,外头那些人该作何想法,你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鸣夏轻哼一声,迈出的右脚终是收了回来。 原本就是为了吃口荤,结果没吃着还惹了一身骚,朱奥心里头也不痛快。他起身,摊了摊手道:“你们这些人就是麻烦!得了,看在两家父亲都是同僚的份上,我将你二人送出去就是。” …… 三人从客房里走出来,朱奥走在后头,有模有样地说着:“此次的事儿便有劳两位小姐了。” 锦秋则拉着微垂着脑袋的鸣夏,不急不缓地下楼,淡淡回应道:“小公爷留步,此事小女会办妥的。” 那楼下几个看热闹的原以为今儿这酒楼里得大闹一场,没想到几人竟是和和气气的下了楼,顿觉无趣,便又推杯换盏喝起酒来,不再闲话朱奥的风流韵事了。 三人出了门,寒风拍打在脸上,几人都清醒了些。朱奥双手抱胸,道:“行了,你们上马车罢,我今儿也算对得起你们了!” 锦秋松了鸣夏的手,朝朱奥蹲了蹲身。 朱奥转身往回走。 待到人再看不见,鸣夏将手一抽,甩脱了锦秋,也不上马车,提着裙子就往别处跑去了。 还不等锦秋吩咐,红螺便追出去了,她跑得快,三下两下就追到鸣夏身边,拉住了她。 “你放开,放开!”鸣夏挣扎着,见挣脱不开,便指着锦秋大骂:“你方才为何要推开门,你进来做什么,谁要你假好心!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么,不就是来炫耀你嫁了个皇商的么?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居心?”xbiqiku 鸣夏像个泼妇似的,站在街边。 立即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围上来,对几人指指点点。锦秋只得强压下火气,厉声道:“大街上你闹什么?随我回府!” 红螺强拉着鸣夏往锦秋那儿去,鸣夏却双腿死死钉着地,大喊道:“我偏不跟你回,偏要闹!” 锦秋沉着脸走过去,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子往回拖,道:“平日里看着你也有几分小聪明,现下是傻了么?在大街上你就闹起来,不怕人笑话?你再不随我回去,明日便要沦为这京城王孙贵胄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你瞧着罢,那时你再要寻好人家,人家先就将这旧事翻出来,到时看你还有没有脸!” 鸣夏迟疑了一瞬,手上气力弱下来,但想到被她带回去,父母亲那儿少不得一顿好骂,便又不肯了,用劲儿绞着手,大喊:“放开我,你放开我!” 锦秋气得笑了,若鸣夏不是她的亲妹妹,她恨不得离得她远远的,见着就绕道走,若鸣夏与她一母所生,锦秋更是早就一耳光打过去了。毕竟她若真丢了名节,别说是她,便是锦秋和整个宋府,今后恐怕都要沦为别人的笑柄。 就在两人推搡间,锦秋身后突然传来沉稳威严的一声:“住手!” 第三十九章:摘星楼(一) 周劭去工部衙署,路过此地,听得吵闹声便掀了帘子探看,正巧见着锦秋与鸣夏两人在这儿拉扯,大约看明白了意思,想着时辰还早,便下了轿来。 锦秋回头一望,竟是周劭!不由愣了一愣,微垂下眼,便见一双纤尘不染的栗棕色鹿皮靴子往自己这儿走过来。 锦秋的脸登时红了,想着自己方才那泼妇一般的模样被他瞧见,真恨不得从地上刨个土,将自己埋了得了。 鸣夏也不挣扎了,乖乖立在一旁,甚至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目光也都挪到周劭身上,他外头罩着一件鄂尔多进贡的孔雀羽绣的大麾,行走间颇有皇孙贵胄的气派,引得周围人惊叹连连。https://m.xЪiqiku 周劭立在锦秋身前,朝身边的守德使了个眼色,他立即朝围观的众人挥手,喊道:“都散了,都散了啊!” 行人这才渐渐散了。 “官道上拉拉扯扯,不成样子,”话语虽是斥责,声音却平缓,他瞥了一眼锦秋那粉色的小耳朵,问:“可是要回府?” “是,”锦秋朝他一蹲身,目光仍落在他那鹿皮靴子上,不敢抬头看他。 周劭于是抬手示意守德:“抬两位小姐去宋府!” 坐王爷的轿子回府,原本不大妥,但想着好不容易周劭镇住了场子,先领鸣夏回去要紧,不然她待会儿因羞愧又做出什么傻事来,回去就更难交代了,于是锦秋应道:“谢王爷。” 鸣夏望了周劭一眼,也蹲身说了一句:“谢王爷,”便不情愿地拖着步子,随锦秋一同走到周劭的轿子前了。 锦秋入轿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周劭,恰与他四目相对,锦秋有些窘,右手揪着袖口,立即钻进轿辇中了。 周劭则背手侧对着锦秋,目光与她相对时垂了垂眼睑,面色并无异样,大大方方地看着她入了轿。在他看来,这个女子,迟早有一日会成为他的王妃,对此,他十分笃定。 轿子颠颠地往宋府方向去了,周劭则信步往反方向走,走着走着,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大红色的身影。 他站定身子,抬首望了望对面的牌匾……鸣鸿轩。 “你也会来这酒楼喝酒的么?”周劭看向朝自己疾走来的朱奥。 京城里的酒楼也分三六九等,这鸣鸿轩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些贵公子会光顾的地方,朱奥这样挑剔的更不可能在这儿喝酒。 周劭上前来,四下张望了一阵,没见着锦秋和鸣夏,才呼出一口气,道:“还不是被我娘逼的,那些酒楼的掌柜的被我娘吓怕了,多少银子都不敢留我过夜,我千辛万苦才找着这么一处!” 周劭便开始问他上回的书看得如何,一说起这个,朱奥便头疼得很,忙岔开话道:“书中又无颜如玉,我看它做什么?诶,王爷,跟你说个趣事儿……”朱奥压着声对周劭说了几句。 太阳冲破云层,几缕阳光投在周劭那身孔雀麾上,流光溢彩,原本瓷白的脸被这一片灿烂衬得更白了,再加上他轮廓本就尖锐,侧面看去,显得冷意十足。 “显易,”周劭顿住脚步,瞅了正笑得开怀的朱奥一眼,道:“你平日里光顾花楼赌坊便罢了,现下越发放肆了,竟将主意打到三品大员的女儿身上。” 京城里朱奥这样的纨绔子弟多得是,只要没犯大事,周劭不过年长他三岁,本是懒得劝的,可前几日国公爷去他府上央了他许久,他这才多嘴劝一句。 “王爷!”朱奥的笑意敛了,掸了掸袖子,道:“这宋二小姐可不是我招惹的,我不过随意说了几句好话她便要许身于我,她都主动走到跟前了,我若是将她推开,我还是男人嘛?” 周劭不言语了,朱奥与女子间的那些个烂账,算不清楚。 “你还得空捉弄宋家小姐,可见是那些书还不够,明日到本王府上,再给你取些。” “诶,王爷,您这就太不地道了,王爷,王爷……” 周劭撇下他,已经走远了。 那边厢,锦秋同鸣夏回了府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如何料理此事,只能暂时让鸣夏回了藕香榭,又同门房打了招呼,一旦鸣夏要出门,首先来禀报她。 这事儿不好告诉人,可不说,又怕她再做出今日这样败坏名声的事,即便是要说,也不知该给谁说。李氏与锦秋不对付,一想到要同李氏说话,锦秋都觉着心口闷得慌,祖母那儿也说不得,告诉了祖母那事情就大发了,思来想去,终究去了主院。 冬日里万物萧条,主院里头就只有那棵女贞树还绿着,然而叶子也蔫蔫的。锦秋抬首望见枝叶间零落的几颗果子,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二十多年了,这树终究是结了果! 淡雪进去禀报了宋运,出来时面色有些为难,对锦秋道:“大小姐您改日再来罢,老爷今儿身上不爽利,谁也不想见。” 锦秋无法,苦笑一声,怏怏地回了汀兰院。 周劭这半月来一直不得空,也就没约锦秋出来,今日在街上见过锦秋后,便想着三日后是冬至,正巧得闲,于是立即给宋运下了帖子,邀他于冬至那一日,阖家到摘星楼去看焰火,宋运自然应下了。 锦秋得知此事后,歪在榻上忖了半晌。她与表哥明面上还未议亲,但那是迟早的事儿,也就不该再与王爷有什么攀扯了,这约按理她不该赴。可若是回绝了,父亲那儿会怪她不晓事不说,还恐惹周劭笑话,毕竟他又不是只请她一个,她不去反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于是她便也应了。 这三日,鸣夏倒是没再出门,那日的事锦秋也就没告诉任何人。 到了冬至那一日,除了老太太身子不便,其余人等都穿上了平日里不轻易穿出来的衣裳,什么紫貂毛、鹅绒披风都往身上套。锦秋出院子时,却只穿着一身素净常服,与迎面走来的李氏和鸣夏一对比,锦秋觉着自己像是个误入天鹅群的鸭子,转身便要回去换衣裳。 “既然到了还回去做什么,老爷就来了,你这是要让你父亲等你?”李氏乜了她一眼,站在她身旁的鸣夏则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锦秋,也不做声。 锦秋轻嗤一声,侧过脸去不看她们。 可是李氏说的这一会儿却足有两刻钟的功夫,最后宋运走出来时,约是酉时。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簇新直?,很显精神,可脸却是绷着的。 “父亲,”锦秋走上前去朝他行礼。宋运却淡淡嗯了一声便从她身旁走过了。李氏勾了勾唇,与他并行。 锦秋不由纳罕,她与表哥的婚事已说定了,表哥又已是皇商,他的气早该消了才是,为何对她仍是冷冰冰的? 几人出了府门,天沉沉罩下来,北风呼号着将路人的兜帽都给卷飞了起来,几个穿短打长棉裤的轿夫缩着脖子,两手插进袖子里,不住跺着腿,见李氏等人过来,忙伸手将人迎进了轿里。 …… 冬日的天黑得早,周劭和朱奥到摘星楼大门前时已是暮色沉沉,甚至摘星楼门前已挂起了灯笼。 摘星楼是京城里最高的楼,有京都第一楼之称。来这儿喝酒的大多达官显贵,今日冬至,大门前更是香车宝马堵了道,华服贵人往来不绝。 即使是在众多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中,周劭和朱奥也尤为突出,他们不紧不慢地进了门,并未发觉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是说着他们的话,喧闹声盖过了一切。 “你跟过来做什么?”周劭淡道。 “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今儿府里的饭不好吃啊!”朱奥叹了口气,他现在被母亲逼着成婚,被父亲迫着读书,过得十分憋屈。 周劭轻笑一声,右手食指轻敲着挂在腰侧的香囊,似是在斟酌什么,最后终于道:“显易,半月前你爹来寻过本王。” 朱奥步子慢下来,敛了笑意道:“所以王爷您联合他一起,逼着我读书?” 周劭抬了抬眼,望着前方,声音低沉下来,“本王记得小时候,国公爷还教过本王骑马,可现下他连上马都难了,显易,他对你寄以厚望,”周劭拍了拍朱奥的肩,道:“你是家中独子,今后朱家得靠你撑起来,过了年随我去南边,你就把那些个纨绔习性都改过来罢!” 朱奥没回话。 周劭便又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先成了婚再随本王去,上回你说的那宋家二小姐,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总之是先安了国公夫人的心。” 朱奥一路都没应声,与周劭一道上了摘星楼顶楼顶,入了座,朱奥才笑着接了话:“王爷不就比我早生了三年么?怎么说起话来同我爹似的?” 周劭轻笑,扭头望了一眼今日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像是一块漆黑的幕布,突然“嘭”的一声,空中绽开了一朵缤纷绚烂的花,继而碎成星星点点,照亮了夜空。 才走上顶楼的锦秋也望见这一幕,眉眼间盛满了笑意。 第四十章:摘星楼(二) 这还是锦秋头一回上摘星楼的顶楼,她四下张望了一眼,没觉着这儿有什么特别之处,相反,四面敞开像是个亭子,大冬天的在这儿吃酒四面来风,简直是活受罪。唯一新奇之处在于凭栏远眺时,万家灯火皆收眼底,仰望夜空,又颇有几分手可摘星辰的妙趣! “宋大人、宋夫人,天寒地冻的将你们请到这儿来,实在是本王思虑不周,”周劭站起身看过来。 宋运快步上前拱手寒暄了几句,锦秋这才收回视线,朝周劭蹲了蹲身,道:“见过王爷,”周劭的目光似是不经意从锦秋脸上划过,双手去扶宋运,道:“宋大人不必多礼,快入座罢。” 众人告了座,又问候了朱奥几句,这便开席了。 十多个藕粉色冬装的侍婢鱼贯而入,每人捧一道佳肴上前,一一奉上。其实连这酒菜也不必吃,单是这几名婢子便秀色可餐了。 周劭和朱奥与宋运仍在寒暄,锦秋和鸣夏因着先前的事,都不大敢看对面两人,双眼只盯着婢子布菜。 水晶肘子…… 酒酿清蒸鸭子…… 清炖蟹粉狮子头…… 最后端上来的是古董锅,木炭铜锅里爆红的汤汁咕嘟咕嘟响,还未入口便令人觉着喉咙都辣了起来,锦秋终于明了为何要在这四面来风的楼阁上用饭了。 “去岁北边黑水、绛州、江城三省遭灾,粮食匮乏,运粮船只须经交城内河,但河道口却只可容两艘平底船并行穿过,据说是大人提议拓宽河道?”周劭问。 “并非下官一人的主意,乃下官与张昭吴举几位大人一同商议,最后联名递的折子,这运河迟早是得拓宽的,不如趁如今国库充足,疏通一二,正好方便运粮船只往来,”宋运回道。 周劭连连颔首,亲自站起来为宋运斟了一杯,道:“此乃造福万世之事,宋大人的谏议提得好!”说罢他向宋运举杯。 “王爷谬赞了,谬赞了!”宋运笑得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李氏也陪笑着举杯。 身旁侍奉的婢子忙过来斟酒,几人的杯子都倒满了,唯有锦秋捂着杯口,连连摆手道:“我喝不得酒的。” 几道目光射向她。 头顶上压着一座山似的,喘不过气来,她扫了一眼众人满溢的酒杯,终是缓缓移开了手。 周劭还记得当日罚酒后她那副站起来都费劲的模样,于是道:“本王记得宋大小姐是喝不得酒的。”他淡淡瞥了一眼锦秋,心里想着若以后做了他的王妃,宫宴时难免要敬圣上的酒,到时便只有自己替她喝了。 众人这才移开眼,笑吟吟地举杯敬酒…… 锦秋眸光微动,看了一眼周劭,以茶代酒与众人碰了杯。 鸣夏也免不得起身,目光与朱奥对了个正着,她羞赧地垂下了眼,举杯的手都发起了抖。朱奥倒是坦荡得很,大大方方看着她,毕竟他当日不过是伸进她衣裳里抚上了那么一抚,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接着几人便又说起了那运河的事,锦秋见周劭从始至终并未留意自己,便以为是自己多想,兴许他这回真只是为请宋运喝酒的,她心下从容了几分,这才动筷,夹起了眼前那碟玫瑰莲蓉糕。 这糕较别处更为软糯,咬一口,甜味适中,莲子香浓郁,锦秋夹了一个便停不下来,一连吃了三块。 周劭虽在同宋运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锦秋,又瞧了一眼那菱花小碟,里头只剩下五块了,不由嘴角一勾,心里想着果然女孩儿家就喜欢吃这样甜腻腻的玩意儿。 锦秋吃着吃着突然抬头一望,望见周劭敛目饮酒,那眼睛半阖着,眼尾上挑,而浓眉又压住了这一丝魅气,妙不可言。他放下酒杯与宋运攀谈,举手投足间卓然绝俗的风姿,真乃是锦秋所见男子中第一清贵风流。 锦秋的心跳得厉害,忙垂下眼,假作无事去夹了古董锅中的一片羊肉放入口中…… 锦秋辣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忙夹了一块莲蓉糕入口,压了压那辣味儿。 这可真是魔怔了,明明不吃辣的,方才怎会往铜锅里夹?难道是被周劭那张俊脸勾了魂魄?锦秋心里暗骂自个儿肤浅。 其实方才锦秋目光投向周劭时,他恰好也在看她,幸而快速敛目,不然便叫她察觉了。他余光中瞥见锦秋的筷子伸向铜锅,这才半掀眼皮子,再瞧她,正瞧见锦秋辣得满面通红,眉头紧蹙的模样,忍不住又勾了勾唇。 在鸣夏和朱奥这儿则恰好反过来,朱奥专心致志听着周劭与宋运说话,全然没注意到鸣夏,鸣夏却是时不时瞟他一眼。 她不甘心被白占便宜,决意无论如何也要够着眼前这个人。 “嘭……” “嘭嘭嘭……”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到天上,好几束焰火升上夜空,绽开一朵朵光华灿烂的花,随之碎成星星点点的光亮,如瀑般飞流直下,夜空重归宁静,接着便是新的一轮花开,花落…… 这一场焰火落幕,周劭便提议道:“今日集市上必定十分热闹,不如宋大人与本王一同下去走一走?” “多谢王爷美意,只是下官身子不适,需早些回去歇息,这便先告辞了,他日若有机会,下官必要与王爷彻夜长谈,”宋运欣慰含笑,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今日之前,宋运只知广平王声名在外,却以为那不过是众人对他的奉承,可这一番攀谈下来,他大为改观,打心眼觉着广平王聪明俊杰,名不虚传。 但李氏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她赶忙道:“王爷,小公爷,我家老爷与妾身确实不便前去,但这时辰尚早,若不嫌弃,鸣夏倒是可以一同前往。” “求之不得,”周劭笑道,目光却望向锦秋,他挑了挑眼尾,问道:“宋大小姐以为呢?” 锦秋全部心神都在自己辣得冒火的舌头上,只想赶紧回府,被他一问,自然蹲了蹲身,道:“谢王爷抬爱,不过锦秋也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王爷,还是随父亲回去的好。” 周劭嘴角的笑意冷了几分,他瞅了一眼朱奥。朱奥立马会意,笑道:“大小姐怕不是厌烦我,故意装病不愿同往的罢?” “小女不敢,”锦秋垂下眼。 “既然如此,那便一同前往罢,”周劭淡淡说了一声,压根不给锦秋反对的机会,立即转身往楼道处去。锦秋瞧了宋运一眼,不得不与鸣夏一道跟上…… 入夜后,朔风凛凛,侵肌裂骨,然而摘心楼大门口仍是人声鼎沸,官道上也是熙熙攘攘,一个个携儿带女,赶集似的。 锦秋紧了紧猩红色织锦披风,跟在周劭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风被他挡住了,一段亮光也被他高大的身子截住大半……再往前灯火昏暗下来,他那鸦青色披风便与夜色融为一体,黑色流动,在风中猎猎作响。 “走在后头,被人掳去了本王都觉察不了,还不快上前来,”周劭驻足,侧头看她,故作严厉。 其实他怎会察觉不了呢?方才走的这几十步,他的耳朵没放过任何一点儿她的声音。走过他身旁的人那样多,脚步声各不相同,可他偏能认出她的来。耳朵背叛了他,心也背叛了他。 “小女与王爷并肩而行,不合礼数,”锦秋望了周劭一眼,突然意识到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朱奥不见了,她又左右张望了一阵,惊道:“王爷,小公爷与鸣夏去了何处?” 周劭嘴角勾起一丝笑,道:“两个大活人,难道能走丢了?” “可是……”锦秋想起上回在鸣鸿轩的事,心下焦躁难安。 “显易虽顽劣,这回却不敢再放肆了,兴许他们两个也有话说,”周劭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是他提前打好招呼让朱奥带人悄悄“跟丢”的。 锦秋觉着他这话也有些道理,于是朝他蹲身道:“既然如此,那小女便先回府了,改日再……” 煌煌的灯火下,周劭面色渐渐阴沉,他举步走来,隐在夜色的眼睛像是被什么蒙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锦秋愣住了,到底没把话说完。 他在锦秋身前站定,微微俯下身子,挡住了头顶上投下来的光,锦秋现下所能见的唯一的光,便是他点漆的眸子。 “你知道本王为何要请宋大人来摘星楼么?”周劭的声音与方才饭桌上的谈笑不同,绵绵的,化不开似的糯。 锦秋脑子里嗡的一下,心想:难道原先猜的果然不错,他是为了我?可方才用饭时他从容与父亲攀谈,甚至都没搭理自己一句,这……似乎说不通啊。 “王……王爷,”锦秋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道:“王爷该知道,小女与表哥就要议亲了。”筆趣庫 “那不是还没定亲么?”周劭语气明显冷下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都要嫁人了他仍不肯罢休? “王爷,小女以为您是遵守道义之人。” 周劭直起身子,嗤笑出声,道:“难道在宋大小姐眼中,这是不遵道义?” 第四十一章:摘星楼(三) 锦秋面色沉肃,望着他。她心底的某处被割开了个口子,正往外汩汩冒着血。 她如何忘了,周劭是王爷,想要什么只要一句话,底下人就得跑断腿,就得将自己的心头好亲手奉上。长此以往又怎会在意他人的死活,更何谈什么遵守道义? 而父亲那样的人,表哥那样的人,便是为他们跑腿,被他们压着,由他们挑拣的。所以他才敢堂而皇之地与表哥抢人,一点愧疚之心也无。 其实不仅仅是他们,连她自己也是,上回卢夫人不就是这样挑拣她的么?还有鸣夏,不也是被小公爷戏弄了么? “王爷在高位上坐久了,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把基本的道义都忘了,看见什么喜欢的物件,就不择手段抓过来,看见什么喜欢的人,便宁可拆散他们也要成全自己一时的享受,”锦秋望着他愈发阴沉的脸色,含笑道:“敢问王爷,小女是第几个有幸被您青睐的女子?” 笑色敛尽了,他的唇紧抿成一线,面上风云变幻,比这黑夜还可怖。 锦秋心里发毛,却仍强撑着迎上他的目光。 可他又望了锦秋片刻,微垂的嘴角却渐渐上扬,最后竟大笑起来。 而他这笑声,于锦秋而言却像是杀人之前细舐刀尖,令她毛骨悚然。 “这样的女子实在太多,本王倒是记不得了,”周劭笑着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行。 锦秋悬着一颗心,跟上他的脚步。 周劭侧过脸,道:“是因本王常与显易混在一处,教你以为本王也是那风流孟浪之人?”他眼睛微眯,牵动了眼角。 锦秋不言语,双眼盯着那在风中翻飞的鸦青色披风。 “若是本王真要强逼于你,何须大费周章绕着弯地请宋大人过来吃酒,直接禀报太后下一道懿旨赐婚岂不轻省得多?” 锦秋眉心一跳,心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太后虽不至于逼婚,但她若召见父亲将此事一提,父亲必定答应,再一道懿旨压下来,她不嫁也得嫁。 如此,倒是她太心急,误解了他? 当下,锦秋羞愧难当,抚了抚浮红的右脸,对他的背影一蹲身,道:“甚是,方才小女错怪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这话倒有几分诚心,周劭不由勾了勾嘴角,站定了,转头将她望着,道:“你过来。” 垂着头的锦秋转了转眼珠子,瞥见道旁行人来来往往,心想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他应当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罢。于是挪过去几步立在离他两丈远处。 “再过来些。”m.xbiqiku 锦秋面色为难,顿了一会儿,终究又走上前几步。 “本王会吃了你么?”周劭挑了挑眉。 锦秋于是又迈出一步。 然而还不等她站稳,周劭大跨两步上前,一双手搭在锦秋肩头,俯身,直直望进她眼睛里去。 周劭清隽的一张脸猝不及防撞入眼里,她眼睛瞪大,浑身紧绷,竟忘了挣扎,只是呆呆望着他。他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深沉而清澈;澈萦绕在鼻尖的龙涎香,芳润、醇厚;而搭在她肩上的手,如两团火焰一般燃烧着她。周围所有的喧闹声都隐去,她只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蹦。 “本王生得不俊?” “王爷之姿,天下无双。” “那是本王的家世入不了你的眼?” “王爷尊贵,小女不敢高攀。” “那便是本王陋质末才,比不上你表哥?” “王爷经纬之才,非小女表哥所能及。” 周劭面上笑色渐浓,放下手背在身后。 这是有生之年头一回,锦秋与陌生男子靠得这样近。像是一根拉紧的弓弦,险些崩断了,却在肩上那两片手掌放下后,突然松弛,一瞬间,好似魂魄归位。 周劭微昂着头,神态骄矜,嘴角的笑意却压不住,他问:“那为何你连与本王并肩而行也不愿,却愿嫁予赵臻?” 锦秋以帕轻拭额上细汗,朝周劭一蹲身,答非所问:“王爷……天色已晚” 周劭却是打断她的话:“天色不晚,往前再走一段更热闹了,时辰晚了你坐本王的轿辇回府便是。” 锦秋面上热得像在火上烤,周劭斥她罚她还不怕什么,怕就怕他靠过来,怕他这样说话,她招架不住,嗫嚅道:“怎好劳烦王爷,” “别岔开话,方才本王问你的你还没答,”周劭闲闲地觑着她。 锦秋无法,只得走到他身侧去。 周劭的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他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华灯初上,瞻蒙街笼罩在一层蒙蒙的红光里,亦真亦幻,青砖地面上被油彩泼过一般,浓稠,闪着光。 锦秋渐渐落在他身后,目光流连于道旁各色的小摊子。周劭慢下步子就她,可锦秋故意走得比他还慢,他干脆冷着声令道:“本王命你,走到本王身边来!” 身旁行人不明所以地望过来,锦秋怔了一怔,觉着被这么多人看着不大好,忙走上去,与他并肩。 周劭神色复归平常,时不时侧头看她。她发髻两侧的水舞烧蓝流苏步摇轻晃,撩拨着他的眼睛。 一颗石头冷硬了二十二年,终于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夜里从缝隙里开出一朵小花儿来。在今日之前,周劭最大的快乐是看着人们安居乐业,那是一种宏大的欢乐,是为众生而乐,但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他的心弦波动,奏出一曲乐音,只为某个人而奏。 锦秋从始至终都走得小心翼翼的,但在周劭看来却是镇定自若,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厚厚的夹袄到底包裹着的多少汗水。汗流得多了,便觉着口渴,且她口中那辣意并未完全散去,她这人,一点辣都吃不得的。 “冰莲百合汤,客官来一碗冰莲百合汤?”一个戴着褐色兜帽,鼻头冻得通红的妇人在街边吆喝着。 寒冬腊月的人们都爱吃热食,她生意稀,摊子前就站着两个半人高的小子,双目含光望着她手上的竹筒子。妇人从大瓦罐里舀百合汤倒入竹筒子里,倒满了就递给右边那小子,两个小孩子得了糖水,乐乐呵呵地跑走了。 锦秋咽了咽口水,她实在口渴得很。 “你要喝糖水么?”周劭见她这模样,于是问道。 锦秋自然想喝,可她不想让周劭买给她,于是道:“小女不爱吃甜。” 周劭嘴角一弯,大步走上前递给那妇人一两银子,道:“给这位小姐一罐。” “好嘞!”那妇人见着一两银,两眼放光。 “我不爱吃甜,”锦秋有些恼。除非是亲近之人,不然她是不会收人家东西的,哪怕是一罐糖水。 “是么?可方才酒桌上,那芙蓉糕宋大小姐不是吃了四块么?”周劭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眼尾微挑。 吃了几块芙蓉糕他都记得? 锦秋脸窘得通红,双手紧捏着帕子,也不等那妇人舀好糖水,便立即转身往前头走,头也不回的恨不得小跑起来。 若这时候表哥在,便是知道自己在扯谎也绝不会戳破的,可这王爷既难缠,又叫人心烦,还诚心让她下不来台面,真真是臊死个人。 她不想与他待在一处了,不然她怕自己又管不住嘴想怼他几句。 锦秋纳罕周劭竟没有叫住她,却也忍住不回头望,往那人多的地方去。 前头街边有人耍把戏,周边围了好些个大人小孩儿拍手叫好。锦秋的目光投过去,恰好对上另一条岔道上过来的卢春生的目光。 锦秋心头一震,慌忙转了身,一抬首,便见离她三丈远处向她走来的周劭,他手上拎着个竹筒子,与他那一身清贵气度格格不入。 锦秋杵在那儿,进不得退不得。她终于知道为何周劭没喊住自己,原来是一直跟在身后。 周劭则缓步向她走过去,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笑意。 以前锦秋以为,周劭这样金玉堆出来的人儿会嫌弃路边摊子上的东西,毕竟普通世家子弟也绝不会拎着个竹罐子在大街上走,多少有失身份。 可周劭全然不同,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拎着个竹罐子信步走来,坦坦荡荡,好像他对自己的万丈光芒一无所知,或者是毫不在意。 “你走得这样快做什么?”周劭问,将那竹罐子递给她。 锦秋接过,道:“王爷,回罢,再往前就到瞻蒙街尽头了,再没什么可看的。” 周劭的目光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看向岔道口,锦秋没得到回应,便抬头看他,再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见着炯炯望着自己的卢春生,而他身旁的卢夫人则正同另外一个妇人说话。 他二人目光相接时,周劭觉得自己像个外人,难道他们之间除了寿宴上那一面,还有别的故事是他不知道的? “那不是卢春生么?你与他也有交情?”周劭冷声道,话里含着几分讽刺。 锦秋咬唇不语。 “本王教你个道理,愈是不想见的人,愈是要大大方方地去见他,”周劭说。 与此同时,卢夫人也望了过来,见着是周劭,立即拉着卢春生笑吟吟地走过来…… 第四十二章:刺杀 周劭说得不错,她又没做亏心事,更没做什么对不起卢春生的,何必要躲呢?于是她缓缓抬首,与卢春生对视。 卢夫人见是锦秋,脚步一顿,笑意僵在脸上,然而也不过一瞬,她便又展颜笑开了,只是手肘撞了撞卢春生。 “妾身见过王爷,”卢夫向周劭行礼,卢春生也朝周劭作了个深揖道:“参见王爷。” “不必多礼,”周劭淡道。 “见过卢夫人,卢公子,”锦秋也朝二人蹲身,平平看向二人,无半分怯意。 “妾身不容易出一趟门,今儿可巧就遇着了王爷,听说鸣金坊来了个唱锣鼓戏的,趁着今儿冬至开场,王爷是要去捧场的么?”卢夫人含笑着与周劭寒暄,连个眼神也没给锦秋,然而一旁的卢春生却是直愣愣地盯着她。卢春生这人,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露在脸上,也不知避嫌的。 锦秋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垂下眼睑,周劭见卢春生目光灼灼,面色沉下来,他望了一眼前头耍把戏的,道:“本王只是随处逛逛,不过前头那把戏耍得不错,准备去瞧一眼。” 周劭这是下逐客令了,卢夫人面色微僵,正要告辞,侧头忽见自家儿子直勾勾望着锦秋。 她觑了一眼锦秋,又想起当日华南寺她拒绝了自家儿子,回府之后卢春生与她置气那事,心里就越发厌她,尤其现下看她还勾上了王爷,更是不快。 于是她含笑对周劭道:“前头那把戏确是好看,女孩儿家最喜欢的,”她又看向锦秋,故意四处张望了一眼,道“这是宋家大丫头罢,你表哥不是与你形影不离的么,今儿怎么没见着?” 周劭的腮帮子抽了一下,这一幕落入卢夫人眼里,她不禁冷笑,心想你当日若向我服个软,我也懒得折腾你,你傲着,我就把你的骨头折弯了,你宋漓便是有十八般武艺,表哥的事儿一抖出来,王爷跟前看你怎么圆! 锦秋抬起眼来,对上她的眼睛,嘴角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道:“说起表哥,您瞧我这记性,上回您托我让表哥办的事儿叫我给忘了,他现下给朝廷运盐南下去了,半分不能懈怠的,我也不好去劳烦他,您看他下回上京来,我再将您托的事儿转告给他,成不成?” 说起这事儿,卢夫人那两片刻薄的唇抖了一抖,却因着周劭在,不能显出来,只好装模作样地弯了弯唇角。 “卢夫人不是要去看锣鼓戏么?”周劭没心思听两个女人唇枪舌剑,眉头一皱,道。 “一说起话来就忘了,”卢夫人讪笑着拉了拉卢春生,向周劭告辞道:“妾身先告退了,”而后母子两个一道往前走。 锦秋望着卢春生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同他说了个对不住。 再往前是个宽巷,行人渐稀,走几步才见一个灯笼,投下迷滂滂的一团光,打在锦秋紧绷着的脸上。 周劭看她,像在看朝堂上舌战群儒的自己,即使胜了也没什么可欢喜的,向别人丢出十把刀,至少有一把会扎进自己的心窝,其实谁不想和和气气地就把事儿办了,就把人处好呢? “这汤甜,”周劭递过那罐冰莲百合汤去。 锦秋心下涩得慌,低头接过。周劭手上那翡翠扳指同这竹筒子好似已融为一体,在这浅淡的光下,他的拇指像是被青色截了一段。锦秋一愣,接过那筒子时不由得轻轻挨过他的大拇指,冰凉的,脆生生的,似乎是个扳指。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觉着自己方才的想法荒唐。周劭也没问她为何而笑,就只是与她并肩往前行。 糖水解了涩,冷风散了躁意,而身旁的人…… 她不敢细想。 二人走过了一小段,锦秋发觉周劭毫无章法地在大道上闲逛,有时往左边过去,有时又往右拐,如此多次。 锦秋终于忍不住发问:“王爷,你……” 周劭食指贴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压着声道:“有人跟踪,莫说话。” 锦秋眉心一跳,微微扭头。 “别回头,”周劭吐钉子似的吐出几个字:“到人多的地方去。” 锦秋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她侧头去看他,对面的青白的灯笼火光打过来,他坚毅的轮廓好似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她忽而觉着方才与卢夫人的那场争锋相对真是小家子气。 “往右边去,小女记得那儿有个酒楼,今儿冬至,来往的人必定极多,”锦秋尽量沉下心来,思量着。xbiqiku 周劭与锦秋这便往右侧的长兴道上拐过去了。 前头是一排排巷子,现下夜已深了,滴水成冰,人们都钻进被窝里了,道上行人只三三两两。 周劭有些埋怨自己的大意,从当日五亭桥被自家婢子刺杀后他就该长个心眼,今儿无论如何也该带两个属下在不远处跟着他的,如此至少不会让锦秋与他一同陷入险境。 他们身后大约三丈处,跟着一对男女,两人都是短袄长裤打扮,男子好似是醉了酒,靠在女子肩头,然而他下盘极稳,眼中无丝毫醉意,如鹰隼般盯着前头两人。 现下道上还有行人,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他们在等。 锦秋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儿,看着前方那些三五成群走过来的人,总觉着他们眼神不正,盯着自己和周劭,而身后传来的七零八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心上,每行一步,她的心便颤一下。 不,不能这般草木皆兵,不然露出破绽让跟踪之人识破,保不齐他们当街便大开杀戒,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王爷,”锦秋压着声问:“您得罪了什么人么?”锦秋想与他说说话转移注意。 “未曾,”周劭的声音比平日更为沉着。他忽而侧过脸去瞧她,她鬓边一缕长发被寒风撩起,像水藻在水中招摇。 “下回本王再与你出门,必定带上暗卫。” 再?他难道还要邀约?锦秋想回绝,可又想着能不能有下回还不一定呢?今日这关就不容易过。 细碎的马蹄声传来,锦秋远眺,一点微光将夜豁开一个口子,再往前走,便见不远的路口处天香楼门前门灯朗挂,人来人往。 而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人望见前头的酒楼,便猜到周劭是要往那儿去,再等不得了,脚下生风追了上来。 周劭回头一望,大喊一声:“跑!” 浓稠的夜色里,两个身影在大道上狂奔,木制的靴子底踩在青砖上发出笃笃的响,而他们身后跟着的二人几乎脚不沾地,如飞燕一般向他们冲过去。 周劭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抽出了刀,愈来愈近的两人,眉头微皱。听见锦秋气喘吁吁,他直接一手伸过去拉住了身旁的人,向前疾跑。 身后这二人是专门的杀手,而周劭只会几招防身的功夫,身边又带着一个女子,真打起来势必会吃亏,所以现下除了跑也没别的法子。 道旁行人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呆立一旁,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倒地大喊:“救命啊!有人抢劫了!” 锦秋的腿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只是被周劭带着,不住地摆。她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路人大喊救命的声音,她想说什么,张大口来却只能呼呼喘气,一声也发不出。 两侧烧蓝流苏步摇“当”的一声落下,接着满头珠翠叮叮当当都掉了下来,秀发泼墨一般散在腰间,随风飞舞,遮住了锦秋的眼睛。 “啊!”锦秋脚下一扭,整个身子忽而向前扑倒下去,周劭眼疾手快将她一拉,因用力过猛竟将人拉入了自己怀中,而锦秋满头乌发一甩,一阵栀子香扑了周劭满面。 锦秋的脑袋猝不及防磕在他如石壁般厚实的胸膛,一阵晕乎,一股子芳润的龙涎香在她鼻尖萦绕不散,待醒过神来时,身后那两个人已经杀上前,一把明晃晃的刀劈下来…… “啊!杀人了!杀人了!”一旁路过的妇人捂着眼睛惊声尖叫。 周劭将锦秋一推,锦秋往后一个踉跄,身子扑倒在路旁,手掌擦破了皮。而周劭身子一侧,躲过那剑锋,一脚踢上那人的手腕,却也被他轻易躲过…… 锦秋半支起身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了眼望着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心想这王爷又不是自小练武的,必定打不过那二人,于是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尘,站起来跑过去往两人眼睛上糊…… 两名刺客身形一顿,以手掩面,嘴里发出嘶嘶声。 周劭捂着被割破的右臂,逃出二人禁锢。 “住手!”就在此时,后头马蹄声汹汹而来,瞬息之间,三十多个黑色劲装的王府暗卫将二人团团围住。 …… 两名刺客被捕,咬破了藏在牙缝中的毒药身亡。 从王府带来的护卫以及周劭的车與都在摘星楼,周劭先安排了二十人搜查长兴道各处,而后便同锦秋坐在临时雇的一辆马车里,往摘星楼而去。 此时已是深夜,空旷无人的大道上,唯有粼粼车马之声久久回荡。 咚…… 咚咚…… “平安无事!” 梆子声传来,现下已是三更天了。 第四十三章:回府 马车里静得出奇,周劭一手捂着伤口,背靠着车壁,似在闭目养神,坐在一旁的锦秋凝视着他。 他的肌肤惨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如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的脑袋也微微晃动,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像一个精致的瓷器,随时要破碎。 锦秋不知他是否是睡了过去,小心翼翼探过身子去喊他:“王爷,王爷?”他右臂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从他紧紧捂着的指缝间渗出来。 “别说话,”周劭的身子纹丝未动,也未睁眼,只有唇瓣轻轻开合。 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自认自己从未与任何人结过不死不休的大仇,可是上回家婢刺杀,这回又安排了杀手,究竟是谁?谁会想要他的命? “王爷,小女为您包扎一下罢?”锦秋蹙眉盯着他的伤口,从袖子中抽出一方绣白梅的秋香色锦帕。 周劭神色渐缓,这才掀开眼皮子,便见锦秋坐在一旁,头顶上半挽了个髻,未戴任何饰物,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际,原本瓷白的脸被那如豆烛火笼上一层暖暖的红。 “不劳烦了,今日连累宋大小姐受伤,是本王思虑不周,待会儿会有另外的车舆送你回府,你不必害怕,”周劭道,他唇角微微抿着,目光柔和,似有安抚之意。 “王爷是嫌小女粗笨?” “绝无此意。” “那便是小女位卑人轻,不配为王爷包扎?” “宋大小姐误会。” “既然如此,我给你包扎一下又有什么要紧?”锦秋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周劭。 方才周劭对她的咄咄逼问,现下她都还回来了。 “你不是觉着本王不遵道义,是个无良之辈么?”周劭坐正了身子,挑眉看她,眼前浮现出她方才分明吓得脸色苍白紧眯着眼,却仍是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洒向那两名刺客的情形。 “小女不敢,”锦秋轻声敷衍了一句,身子却挪过去了一些,肃道:“若是王爷与小女外出受伤,小女却不为你包扎,传出去外人便会以为小女是那见死不救之人,父亲更会斥责小女,所以还请王爷将手拿开,锦秋要包扎了。” 周劭瞥了一眼已经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手背,咬了咬牙松开手,道:“那本王便成全你的贤名。” 锦秋挪着身子凑过去,便见那竹月色的袖子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撩开被割破的袖子,一道手指长的剑疤狰狞如蜈蚣,皮肉翻起,血水一点一点渗出,锦秋倒吸一口凉气。 “怕么?”周劭声音低醇,重新捂住伤口。他记得第一回见她便是在济世堂,那时她为喜鹊包扎,溅了一身血,吓得脸都白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锦秋不禁想:伤得这样重,这人还强忍着,她一个女子都不避讳,他一个大老爷们怎反倒扭扭捏捏起来?难道还怕被她占了便宜? 周劭这才又拿开手。 男女有别,锦秋不好让他褪了衣裳,于是将帕子叠了两叠,直接对着伤口贴上去…… 周劭看着不显壮,可这臂膀却不如锦秋想得那样细,帕子只能绑一圈,不知是不是绑得太紧,他手臂内侧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锦秋忙抬首望了一眼周劭,四目相对,梨花木案上那点如豆火光在他眼中摇曳,锦秋忙垂下眼睑,手却抖了一抖,涂着蔻丹的长指甲轻划在他的伤口处,周劭微蹙眉头。 他仍端详着她,她鬓角处沾了灰,显得那发根根分明,玛瑙耳坠子也随着她的细微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点跳跃的小火苗。 呼…… 马车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风溜进来灭了蜡烛。锦秋恰打好了结,忙放下手,不敢再乱动,她四下张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便撞进眼里……她的心猛颤起来。 黑暗将世界变小了,小得就剩下他们两个,只有微微的血腥味,淡淡的龙涎香,他的呼吸声,和她的心跳。 “宋大小姐……那日在宋府,本王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周劭嗓音低沉,像是暗夜中青草掩映下溪涧的流水潺潺。 难道他是要续上那半截没说完话么?他该不会真要娶自己罢? “王爷,再过一月,小女便要与表哥定亲了,若王爷不嫌弃,小女那时也给您下个帖子,”锦秋说。 马车里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周劭才开口:“本王以为,方才你已答应了”。 “王爷您误会了。” “王爷,摘星楼到了!”马车突然一顿。 锦秋忙将的身子挪出去,挑开帘子,外头热闹的说话声便涌进来。 “你便坐这马车回府罢,本王会安排一队人马护送你,”话罢,周劭弓着身子从锦秋身旁走过,被一嫩黄色小袄的姑娘迎下车去了。 锦秋一眼便认出这人是当日中毒被周劭送往济世堂的姑娘,她不由得拨开帘子多瞧了一眼,那姑娘梳着双环髻,看模样该是个丫鬟。 喜鹊的目光先是落在周劭右手臂上包扎的那块秋香色帕子上,接着便回过头往那马车里瞧。此时马车再度发轫,后头还跟着十多个骑马的王府护卫。 方才周劭与锦秋外出,身边不许跟着人,于是他的护卫便都被留在摘星楼前,若不是护卫首领长风担忧周劭安危,出去寻找,他恐怕已性命不保。而喜鹊则是听闻周劭要来见宋家两位小姐,心里不自在,趁夜赶过来的。 “喜鹊,你先到一边去,”周劭淡道,而后便立即召集了余下四十名着便服的王府护卫,背着手立在摘星楼前,沉声吩咐道:“派两人将那两名刺客先送回王府,好好搜一搜身,明日一早再送往刑部,其余人等,立即将摘星楼往长兴道上的所有路口一一堵住,将现下仍未打烊的酒楼茶楼,通通搜一遍,一旦有可疑人等,立即来报本王!” “是!”摘星楼前那四十多男子整齐划一地朝周劭一拱手,楼里好些个酒客也都走出来看热闹。但随后周劭便与喜鹊入了另一架车舆,往王府去了。 马车上,梨花木案上两只红烛将毛毡裘毯等物照得光溜溜,一阵困意袭来,周劭背靠着车壁,半阖着眼。 “爷,您伤得重不重?”喜鹊望着他右臂上那一块已被鲜血浸透的帕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撅着嘴道:“这帕子绑得歪歪扭扭,也不知是哪个手笨的绑的,奴婢取下来重新绑过罢,”说罢她便伸出手去。 “不必,”周劭摆了摆手道:“待会儿回府让府中医官过来看一看便是了,你深夜赶来也是累坏了罢,闭目睡一觉。” 那帕子就像是根刺,戳着喜鹊的眼,她道:“爷,这帕子被血水浸透了,还是换了去的好。” “无碍,”周劭淡淡答道,眼皮子已经完全阖上,似是累极了。 喜鹊也不好多说,只能坐在一旁,别开眼不看那帕子。 王爷向来是个正人君子,便是被外派到周国各处,也从见他带回来过任何女子的东西,别说帕子,便是一根头发丝都没见过。而且他这人又不喜女子近身,除了自己,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或宫里跟来的公公,今儿不过就是用了顿饭,怎的就有女子的帕子缠上了手臂? 喜鹊越想越委屈,将自己那方帕子绞了又绞。 却说锦秋回府后,首先便问门房福生鸣夏可回府了,福生回说戌时三刻便回了,锦秋这才放了心,回了汀兰院,沐浴之后便熄灯躺下了。 夜最深的时候,落泉斋里只能听见嗒嗒的滴漏声,锦秋侧着身子朝里,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睡不着。 今日不知为何,一闭眼便眼前便全是那人的模样。他背着手倨傲地俯视着别人,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他走在自己前头,挡住了所有的光,还有他说:“本王生得不俊?本王的家世入不得你的眼?” …… 锦秋用被子蒙住脑袋,闭上眼睛背:“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鸣夏,她今日随着朱奥在摘星楼对面随意转了转。当日鸣鸿轩之事二人都缄口不提,朱奥也不说以前答应她的婚事,甚至同她说话都客气多了,那时她的心比这冬日的凛冽寒风还要冷。 鸣夏曾以为朱奥虽风流,但自己定能让他收心,现下才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可若要放弃朱奥,接下来又得上哪儿找一个像他这般家世煊赫的适龄男子呢?难道真要嫁给父亲指给她的那个满身酸臭味儿的探花郎? 鸣夏不甘心,她同锦秋比了这么些年,不能在最重要的姻亲上失手,所以她便告诉朱奥,若是自己做了他的夫人,定不会像国公夫人那样管束着他,她非但不管,还会心向着他。 朱奥那时听完,半惊半疑地觑了她一眼,正要开口,便被赶过来的国公府的小厮附耳说了几句话,一时面色大变,连马车也不坐,立即便驱马赶回府去了。 次日,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了两个消息,一是王爷遇刺,二是国公爷坠楼。 第四十四章:大雪 原来冬至那日,国公爷朱秉成多喝了几杯,上了自己府里一个废弃已久的阁楼。阁楼的护栏经风吹日晒,早已腐朽,朱秉成身子靠上去,护栏便断了,他整个人从楼上栽下来。据说当晚国公夫人就拿着皇贵妃的令牌去拍宫门,西华门破例夜开,贵妃吓得差些昏倒,亲自下令让御医去给他看诊。 这事儿现下已过去大半个月了,坊间流言四起,说是国公爷只怕不行了,平日里以教坊酒楼为家的朱奥,也已久未出现。 小寒这一日,北风呼啸,京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落泉斋里今儿放了四个铜盆,炭火烧得发红,一室暖意。一身水红色长棉衣的红螺从外头跑进来,棉衣上粘着的雪花簌簌落下。她一双沾着雪水的手不住揉搓着,脸蛋和鼻尖冻得通红,面上却是欢快的笑意,“小姐,今年这雪可真大,咱们一起去堆雪人罢!” 锦秋恰好写完最后一笔,捻起信笺吹干了墨,这才道:“你等着,我就来!”说罢她将信卷好放入邮筒,这才跟着红螺跑出去。 一推开门,便有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落在鼻头上,冰冰凉凉,一眼望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白,地面上、屋脊上……整个宋府像是罩了件鹅绒披风,从头裹到脚,唯有屋顶攒尖处那木雕狮子的腿上露出斑斑点点。 大红色长靴踏入两寸来深的雪地里,噗噗响……不一会儿,雪地上零零落落的都是脚印,还耸起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锦秋拍打着雪人略圆的脑袋,红螺弓着腰在一旁滚雪球,她停下来,吐出一口白气,“小姐,若是表少爷在,这雪人定能堆得更高。” 正揉捏着雪人鼻子的手突然顿住,锦秋面上的笑意褪了。 “奴婢记得八岁时表少爷教小姐堆雪人,您怎么都学不会,后来便在雪地里堆了两个时辰,手都冻伤了,当夜就病倒了,梦里都在说堆雪人呢!” “呵呵呵……”汀兰院回荡着二人的欢笑声,可笑着笑着,锦秋却又神色凄凄,轻抚这雪人的脑袋,道:“是啊,那时候多好呀!” 那时候她与鸣夏还以姐妹相称,表哥也住在这院子里,下雪时几人在一处堆雪人打雪仗,宋运就立在廊下看,不住喊:“当心着点儿,别摔着了!”妈妈们则焦头烂额地围着她们转,大喊着:“小祖宗们,再不去烤烤火这手就冻坏了!” “红螺,去将书案上那邮筒托个人寄出去,”锦秋突然吩咐。 红螺站起身,直了直背,才应声去了。 汀兰院里又静了下来,只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锦秋独自拍打着雪人,先是脑袋,小时候堆雪人都是锦秋做雪人的脑袋,她又拍打雪人圆滚滚的身子,身子通常是表哥堆的,最后是眼睛鼻子,那通常是……锦秋的眼眶突然红了。 姐妹不是姐妹,父女不是父女,过了年她便要南下了,人走了,在这座府里碎了的东西,就拼不回来了。 然而锦秋又怎会知道,方才她寄出去给赵臻的信他收不到了,七日前湛江江面上起了大雾,三艘商船不见了踪影。 用罢午饭,大雪渐歇,七录斋外一片晃眼的白,只有院子里几棵雪松还露出点点翠色,微风一过,雪花悉悉率率落下,那翠色便更显出来。 周劭让人将书案搬到了屋檐下,他摊开宣纸,右手捉着只青玉狼毫,望着雪景出神。眉眼清冷,面庞是冰雕玉砌般磊落通透,像落入人间的一片雪花。 狼毫着墨,可因右臂伤势未愈,勾勒时总有些不得劲,不得不搁下笔扭了扭右手臂。 “爷,刑部苏主事求见,”守德从右侧游廊上快步过来,禀报道。 “请到这儿来,”周劭淡道,又捉起笔。 半月前周劭遇刺一案已交由刑部主事苏叙全权办理,这人与周劭乃是旧识,对此案自然尽心尽力。 半刻后,一身着石青色常服,高大昂藏的男子被守德领着上前,朝周劭行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起罢,”周劭微微颔首,搁下那勾勒了一半的画作,举步进了七录斋,苏叙也随他进去了。 落了坐,奉了茶,下人们也都屏退了,苏叙望了一眼周劭看似一切如常的右臂,问:“王爷的伤可好了?” “已无大碍,”周劭淡道:“不知那案子可有进展了。” “下官惭愧,虽紧闭城门全城搜捕了近七日,仍未搜得刺客同伙,那两名刺客身上也并无证明身份的物件,正如您府上暗卫所言,二人武功在杀手中算不得顶尖,善于隐藏,不像是刺客,倒像是暗卫。” 周劭微哂,直视着他,道:“这是老话了,不是本王要听的,你今日来,该是有别的话要说罢?” “什么也瞒不过王爷,”苏叙面色凝重,站起身来朝周劭拱手道:“王爷……下官怀疑是卢尚书。” 周劭眼皮子一掀,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问:“就因为本王半道上遇见了卢夫人,你便做此猜测?”xъiqiku “王爷,京城里除了三两个富商,还有几个一品大员,还有谁家养暗卫?这事儿没证据下官也不能去搜他们府上,无法证实,可这些人里,与您不对付的,除了卢尚书也没有别人了,”苏叙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劭。 要说这朝堂上有谁厌周劭,那必然是户部卢尚书无疑了。毕竟工部掌管的乃是修坝疏渠,土木工役之事,是其余五部中向户部伸手要银子要得最多的。 卢尚书平日里见着周劭都绕道走,尤其这回因改稻为桑的事儿周劭上折子请户部拨了十万石粮去江浙,当时二人在御书房争得面红耳赤差些儿没打起来。 “这话在本王跟前说说就罢了,你要是将这猜测说给别人听,小心给你安个挑拨离间的帽子,”周劭肃道。 “下官不敢,这也不过是下官的猜测,说出来只是让王爷多提防提防卢尚书罢了。” 周劭站起身来,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背着手一步步踱到窗棂边,望着外头的雪松,出神了良久。 待到茶水都冷了,周劭才朗朗开口:“不该是卢尚书,他平日里虽在皇兄跟前会与我争辩一二,但那都是为了周国,他再嫌本王,也不至于要杀本王,便是他要杀本王……”周劭微偏了偏头睨了一眼苏叙,大笑道:“那便让他杀,总之工部该支的银子还得支,卢尚书在皇兄那儿受的气也还得受!” 苏叙听罢,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周劭突然敛了笑意,快步走回座位撩袍子坐下,肃道:“还有一件事儿说不定与此次刺杀也有干系。” “何事?”苏叙立即竖起了耳朵。 周劭这便将当日五亭桥家婢刺杀,喜鹊挡刀之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苏叙大骇,紧盯着周劭的眼,郑重道:“这两件事儿背后八成是一个人指使的,这连刺客都安插到王府中了,您不得不防啊!” 周劭微微颔首,又道:“此案既没有证据,明面上不如早早结案,暗地里再有劳大人为本王继续查下去。”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只是王爷可否……” 苏叙话未说完,周劭便摆了摆手,道:“府中婢子的身份来历,本王也正派人查探,若有消息必定立即告知你。” 苏叙应允了,二人再叙了些旁的,苏叙便告退了。 周劭却是端着一杯冷茶,出神了许久。其实当日刺杀他的婢子的身份来历周劭已派人查探清楚了,那人是季嬷嬷挑的,季嬷嬷又说是宫里的好姐妹帮忙寻的,可她这位好姐妹已放出宫去,寻不着人了。如此,线索断了,但这事儿八成与宫里有关。 可他想不通宫里有谁会想要他的命,太后不是他的生母,却对他很是照拂,她若想杀他,早便动手了,不必等到如今。而皇上对他更是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二人绝不可能,可若不是他们,又还有谁呢? 周劭原本以为刑部能查出些什么,结果过去半个月了也无半分进展,而他自然也不能将家婢与宫里有牵扯的事告诉苏叙。 “爷,爷?”守德已经站在门口弓着身子喊了好几声了。 周劭回神,缓缓放下杯子,“何事?” “爷,奴才方才收拾您的衣裳时,发现了这个,”守德将那刺白梅的秋香色帕子呈上去,他抿着嘴抬眼瞧周劭,嘴角那丝笑却抿也抿不住。 周劭瞥了一眼守德,道:“笑成这样,这是魔怔了?不如去雪地里醒醒神?” “奴才不敢,”守德忙道:“奴才这是替爷您高兴呢!这么些年您还是头一回带回来女子的帕子。” 周劭看着那帕子,便回想起当夜锦秋说以后她与赵臻成婚便给他下帖子的话,不由嗤笑一声,道:“有什么可高兴的,这帕子便塞柜子底罢,别搁本王眼前。” 那一夜她说得那样坚定,大概真是爱极了她表哥罢?如此若再纠缠,恐惹她生厌,且他如今身陷险境,说不定哪一日就死于非命了,再招惹她,于她也不是好事。 不如……罢了! 周劭这样想着,可是再画那幅画时却又忍不住在雪地里勾勒出了一方绣白梅的帕子。 第四十五章:消息 这雪下了整整一日,后两日天又阴沉,第三日才终于放晴。 推开门,外头光华大盛,白光灼灼刺人的眼,檐廊上一片叮咚叮咚的水声,原本白茫茫的屋脊渐露出青色。 昨夜淡雪过来传了宋运的话,让锦秋过去给宋老太太请安,于是锦秋盥手漱口后便披了件猩红色绣白梅的斗篷往春暖阁去了。 此时春暖阁中李氏和鸣夏已经到了,锦秋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三人咯咯的笑声,待她一走进去,里头就鸦雀无声了。 “给祖母请安,”锦秋朝坐上之人一蹲身。 宋老太太斜了她一眼,挥挥手道:“坐罢。” 锦秋告了坐,李氏和鸣夏就在她对面,二人都抬起眼来睨了她一眼,继续埋头饮茶,再不言语。 李氏上回陷害锦秋,宋家老太太还说需严惩她以正家风,可现下才不过三个月,她这便又同她有说有笑了,反倒是锦秋像是个外人,一进来就搅扰了她们祖孙几人说话似的。锦秋如坐针毡,颇不自在,心里也觉着奇怪,是什么大事儿要叫上她一起来听? 没一会儿,宋运也过来了,他今儿的脸色好了不少,向宋老太太请过安便落座在锦秋上首,却并未看她一眼。 “母亲,是有何要事要说么?”宋运问。 宋老太太嘴角含笑,望着鸣夏,道:“这事儿还是让秀莲来说罢。” 李氏站起身,抻了抻秋香色中袄,提高了声调却又拖长了调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先前只顾操持大丫头的婚事,现下大丫头终于有着落了,这一个月才得空为鸣夏张罗……” 锦秋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李氏倒真说得出口,她确实为锦秋的婚事劳心劳力,不过是想着法地将她往火坑里推,刘程那样又孟浪又暴虐的,便是她大费周章给她张罗的人,说出去也不怕笑掉了牙齿。 李氏继续道:“鸣夏上回在寿宴上与小公爷结识,后来我又领着她去过几回国公府,国公夫人很喜欢她,昨儿个便同我提了鸣夏与小公爷的事儿,我先前是不答应的,小公爷咱们也不说他不好,就是太孩子气了些,可国公夫人拉着鸣夏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放,还一个劲儿地说她怎么怎么好,我耳根子软,就答应了,大约明日便有说亲的过来。” 满座皆惊,锦秋讶异地望着鸣夏,鸣夏也望着她,面有得意之色。 锦秋有些不明白了,朱奥若是真有心要娶鸣夏,那回在鸣鸿轩就不该对鸣夏做那样的下作行径了。而国公夫人若是真像李氏说的对鸣夏那般满意,也就该安排着鸣夏与朱奥会面才是,怎会每回都是李氏领着鸣夏巴巴地往国公府跑? “你怎能不回来与我们商量便擅作主张?”宋运道,语气却无责怪之意。 “国公夫人说得那样诚心,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不是,就先应下了,”李氏道。宋老太太帮腔道:“秀莲没错,这么好一门婚事,还有谁不同意不成?而且国公夫人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拂了人家面子,再回头说不定人就不应了。”筆趣庫 宋运不言声了。 瞧样子不像说假,而且这样大的事儿李氏也不敢随意捏造,如此,难道真是朱奥为上回自己调戏了鸣夏之事心有愧疚,所以要娶她? 锦秋还在疑惑着,李氏突然来了一句:“这也真是缘分,当初那寿宴原本是为老夫人和大丫头办的,没成想倒成全了鸣夏,锦秋到底还是跟了她表哥。” 锦秋捏那浮窑龟纹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被那天青色的杯身衬得惨白。 “鸣夏,你坐到祖母身边来,”宋老太太笑得慈爱,朝她招了招手。 鸣夏这便走上前去,宋老太太一双眼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又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了,道:“鸣夏天庭饱满,贵不可言呐!” 宋运也道:“藕香榭里若短了什么东西,同你母亲说,再让她在公帐上给你多拨些银子做几件衣裳。” …… 一家人乐呵呵地说话,锦秋一句也插不上。 恰在此时,门外婆子上前禀报:“老爷,门房那儿有个南方来的船夫说有事儿要亲自禀报您。” 南方?锦秋心头一动,眉眼舒展。 “将人直接领到这儿罢。” 很快便有个短袄长裤打扮的男子被领上来,他一上前便朝宋运拱手道:“宋老爷,小的是儋州跑船的,十日前有个赵公子领着三艘船进了盘龙穴,那儿水深雾大……小的侥幸逃出来了,这便按着他的嘱咐过来给您报个信。” “什么?”锦秋的心猛地坠下去,她站起身来,一双眼发直,问:“你……你说他失踪了?” “宋老爷您莫急,现下官府已派了船去寻,不过那盘龙穴也是邪乎,年年都有那么一两艘船……” 锦秋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按着脑袋,身子低下去,声音也弱下去:“胡说,胡说!表哥十四岁便随着舅舅走船,走了十几年,怎会有事,怎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她脑子里刮起一阵飓风,将先前她想象一切都刮走了。她想要撑着案几站起来,可那身子却不听使唤,直直往下沉。 而一旁的宋运也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那人,脸涨得通红,突然“嘭”的一声又跌回椅子上了。 “爹!爹!” “老爷……” 府里乱成一锅粥,宋运被送回了院子。几个伺候宋运的小丫鬟见他面色憋得发青,僵僵躺着,吓得冷汗直流。 李氏立即着人去请韩大夫了。锦秋脑子发懵,跟过去伺候宋运,她想哭,却像是有什么塞着喉咙,哭不出来,就只是怔怔地坐在床沿边,看着宋运,心里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灵魂被抽去似的。 “小姐,小姐?”红螺也过来了,她看着锦秋一声不言语甚至连身子也一动不动的模样,吓坏了,一直去推她,喊她。 良久,锦秋的眼珠子才转了转,醒过神来似的,望着病床上脸都青了的半阖着眼的宋运,眼泪哗的一声落下来。她拉着他的手,紧紧攥着,“爹爹,您撑着,我去给您请大夫,我去请大夫!” “红螺,去备马车!”锦秋将眼泪一抹,吩咐道。 “是,”红螺见锦秋终于说话了,长舒一口气,立即跑出去了。 “韩大夫就在来的路上了,你又去添什么乱?”宋老太太的拐杖重重一拄,怒声斥道。还有一旁围着的李氏和鸣夏也面色不悦地盯着她。 锦秋瞥了几人一眼,立即小跑着出去了。 韩大夫是李氏请来的人,她信不过。而且之前那半年用他的药父亲没半分好转,后来还是吴郎中妙手回春,不过用了三个月他开的方子,便能去上朝了,所以她只信吴郎中。 锦秋一出府门,马车便备好了,她立即登上车,让马倌往乌衣巷去。 大道上,黄尘滚滚,一辆马车往城北疾驰。马车里,锦秋一手捂着胸口,一颗心差些没颠出来。她脑子里又开始回想方才的情形,迟来的眼泪哗哗落下来,就跟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今儿才算知道什么是世事无常,当初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表哥,也绝想不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人事,还有天灾! 锦秋紧握拳头压抑着,可眼泪却发汹涌,喉头像是梗着什么,呼不出气,钝痛,最后忍不住哭出声来…… 粼粼车马之声盖过了锦秋的哭声,大约半个时辰后,锦秋终于止住了哭泣,马车也停在了济世堂前。 锦秋几乎是摔下马车的,她的眼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吴郎中推开门见着她时,一双眼瞪大老大,双手去搀她,关切地问:“锦秋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吴郎中,您随我……随我去一趟罢!”锦秋说着,差些儿没晕过去,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吴郎中才勉强站起身子,领着吴郎中上了马车。 …… 韩大夫先诊过一遭,开了方子便离去了,吴郎中又进去把脉,宋老太太和鸣夏先回去了,李氏去送韩大夫,外间便只有锦秋呆呆坐在那儿。淡雪奉上茶来,锦秋也只是愣愣地接过便搁着,没喝一口。 “大小姐,您别累坏了身子,方才韩大夫说了,老爷这是气急攻心,躺一会儿便好了,您别忧心,”淡雪看锦秋眼睛都肿成两个桃子了,忙劝慰道。 锦秋这才重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这茶有些烫,锦秋喝不惯,便又搁下了,仍是怔怔坐着。 行船本就危险,尤其又是盘龙穴那样的地方,表哥万一真出事儿了怎么办?父亲原本身子就不好,吴郎中当初有言在先,安心静养一年或可大好,否则,神仙也难救!表哥与父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是他们走了,她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锦秋丫头,”吴郎中捋了捋花白胡须,面色凝重地走出来,对锦秋道:“就按方才那大夫给的方子煎便是了,只是……这样的事再经不得第二遭了!” “谢吴郎中了,”锦秋回过神,忙站起来朝他蹲身,声音沙哑,眼泪也落得更凶了。 第四十六章:说亲 方才听闻宋运不过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鸣夏便回了藕香榭,没再过来。倒是李氏端着药来瞧过一眼,那时宋运迷迷糊糊醒了,她服侍他喝完了药便出去张罗明日朱家来提亲的事了。 锦秋遣了府里的几个护院到南边去打听消息,而后便一直守在床头,直至入夜,连晚膳也没用,整个人像是个风化的石头,坐在灯火昏昏的房里。 锦秋忽见宋运嘴角一粒药渣子,便捻了帕子去擦拭,躬腰下去,影子投在宋运脸上。昏暗中,他的眼睫轻颤,起了三层褶子的眼皮子缓缓掀起来,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渐渐蓄了怒意。 “你怎会在这儿,淡雪……淡雪!”宋运骤然睁大了眼,挣扎着,高声喊道。 “爹爹,爹爹,”锦秋身子靠过去,激动地伸手去扶他,关切问道:“您可觉着好些了?” 淡雪也从外间小跑着进来,立在床沿边,垂头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宋运将锦秋伸过来的手一推,看也不看她,怒目盯着淡雪道:“我不是吩咐过了,不许她进我的屋么,你都当耳旁风了?” “老爷恕罪,”淡雪慌忙跪下。 看着父亲这样厌弃自己,锦秋心头像是被剜了一块似的,她捂着红肿的眼,沙哑着声道:“爹爹,您怎么了,先前吵了那么多回您也没这样对我啊!如今表哥下落不明,您再对我这样,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呢?” 赵臻出事,她了不得哭一场,立即便能镇定下来遣人南下去打探消息,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父亲这样嫌她,却是将她的支柱一根一根拆了,再往她伤口上撒盐,她受不住。 经锦秋一说,宋运这才记起来白日里那船夫禀报的事儿,眼里渐渐浑浊,眼皮子徐徐阖上了。 案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红泪缓缓地流…… 可泪流得太多了,除了把眼睛哭坏,别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锦秋忍了泪,拧了鼻子,一抹脸,沙哑着声对战战兢兢跪在身旁的淡雪道:“你再去热热汤药,端过来。” “是,小姐,”淡雪应声,赶忙走出去了。 “父亲若是嫌我,那便嫌着罢,横竖你现在是下不来床,也不能拦着我守在你身旁,待到你身子好些了再起来罚我不迟!”锦秋望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宋运,缓声道:“我陪在您身边的时日本就不多,您就别耍大人脾气,待今后嫁去了南边,您便是想让我陪着也不成了。” “可臻儿……”宋运掀开眼皮子,望着锦秋。 “表哥吉人天相,能有什么事儿?”锦秋坚定道:“您就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寻了,年前一准能来消息,他常年在水上漂的,又不是第一回走船,定然无事的。”锦秋说着,眼睛又蒙了一层雾。 案台上那只红烛被外头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曳起来,宋运的面庞忽明忽灭,他的眼眸像一颗褐色的琉璃珠子,瞬间又变成深深的夜色。 大约是怕锦秋因赵臻的事伤心,宋运没再让她走,而是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臻儿也是可怜,若是你与他没那档子事儿,哪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可另寻他人,可如今……”他一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痛心疾首道:“你怎会那般糊涂啊!” 锦秋瞪大了眼盯着他,遍体生寒,身子挪出去了些,心想:父亲真是冷心冷情,此刻竟不是盼着表哥活,而是先愁起她的婚事来,可见从前对他的看重都是假的。 锦秋哪知宋运心里有多怨赵臻。在宋运看来,锦秋还是个不懂事儿的小姑娘,可赵臻老大不小了,却能跟锦秋做出那等下作的事儿来,可见之前他的通文达礼都是装出来的,是以他先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怨恨! “也怪我,当初就不该跟你置气,让你一人待在汀兰院这么些年,无人教导,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锦秋以为他仍为自己不听父母之命强要嫁给表哥之事耿耿于怀,于是替他掖了掖绣被,道:“您就别想了,先养好身子要紧。” 宋运不言语了。 此时恰好淡雪送汤药上来,锦秋便伺候着他将药喝了。 次日一早,李氏扶着宋老太太到了大厅里。宋老太太今晨得知宋运醒过来了,早晨还进了半碗百合粥,心下舒坦。那一身簇新的栗棕色鹿皮袄子,显得她较昨日精神了许多。 李氏也是笑吟吟的,这国公府的亲事是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攀来的,今儿总算要修成正果了。 上门的是京城里有名的媒婆吴夫人,做成了好几十位大家闺秀的姻缘,是以,很得各位官家夫人的喜欢。 现下她就坐在宋老太太下首,抿了一口茶,立即夸了一道:“这样好的茶养出来的怎会是寻常姑娘?怨不得朱公子喜欢。” 李氏含笑谦道:“哪里,不也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么。” “宋夫人过谦了,小公爷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的,能得他的青眼,我便是没见过,也能猜出来宋二小姐是个多玲珑的人儿,”说罢她从袖子里掏出朱奥的庚帖来,招了招手让身旁的小丫头递上去,又呵呵笑道:“听说贵府二小姐先前就见过朱公子了?那他的模样气度想必您们比民妇清楚,也就不必民妇多嘴了,家世就更不消说了,唉……说是让我来说合的,我竟没有用武之地!”筆趣庫 李氏也欢喜得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庚帖让身边的翠鸣递过去,面上笑吟吟地附和:“小公爷的模样气度是再挑不出什么了。”坐在上首的宋老太太面上也微微一笑,抿了口茶。 李氏知晓朱奥是个孟浪的主儿,可朱奥虽喜欢女子,但却不像先前她指给锦秋的刘程那般下作得将府里上下淫遍,所以李氏才会让鸣夏去攀附他。现下既然谈婚论嫁了,那有些话就得放在明面上说了。 二人交换了庚帖,李氏便道:“小公爷确实是好,只是听说在外头……” 吴夫人略浮肿的面上浮起一丝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李氏。她们做媒人的历经多了这样的人,明明就是上赶着嫁女儿的,偏偏还要在男方这儿挑个刺儿,让她们这些做媒的多说几句男方的好话,好叫她们心里舒坦,还装了矜持,抬高了女儿的身价似的。 然而她们这些伎俩在吴夫人看来,就跟看戏台上的丑角似的。 她现下便放下杯盏,白胖的手捏着帕子掖了掖嘴角,道:“您这话说的,哪个哥儿年轻时不是这样,成了亲不就好了么?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李氏听罢,与宋老太太相视一笑。 “但,”吴夫人端起茶碗,掀开杯盖,轻吹了吹,道:“朱夫人的意思是,这亲事呀,最好是早早的办了,年前下定,年后就办喜宴,毕竟朱公子要南下,若一耽搁恐怕又要好些时候。” “这……”李氏的笑意褪了,有些为难地望向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最好面子的,抿着唇,一张瘪下去的嘴更显凹陷了,她道:“成亲一辈子就这么一遭,得好好铺排,若赶着,事多了就乱,场面也就不好看了。”她也是昨日听见李氏说秦氏似乎很是满意鸣夏,便觉着这点条件还是能讲一讲的。 李氏心里也觉着不大妥,毕竟再过个十几日就过年了,好些成婚的东西都没预备,又还有纳吉纳征等事,便是长了两双手也忙不过来呀!况且这也不合规矩,此外,国公爷上回摔了一跤,现在都还下不来地,旁人说不定还要起疑,说鸣夏就是娶过去冲喜的! 李氏也赞成宋老太太的话,便没吱声,她原本以为还要再商量商量,可是那吴夫人却是干脆不谈了。她搁下杯子站起身朝二人蹲身道:“这原是朱夫人的意思,民妇说白了就是来传个话的,既然老夫人和夫人不同意,民妇这便将您们的意思带到,朱夫人若是同意了啊,民妇再来!” “诶……”李氏忙起身,要拦她。 吴夫人却是举步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回身笑着回绝:“老夫人,夫人,您们就不必送了。” 她一路走出了宋府,走到来时坐的轿子前,抬头望了一眼宋府的那方正大气的匾额,嘲讽一笑。 秦氏早便知会了她,若李氏不同意早些完婚,那便没什么可谈的。 李氏之所以让朱奥立即娶妻,一则是为了安他的心,管着他别让他出去逛窑子,二则是给朱秉成冲喜。若非三公六卿家的小姐不愿意,哪里能轮得到鸣夏? 大厅里头,李氏后知后觉,赶忙就要让人备车马,她要过去国公府一趟。可是宋老太太却是坚定得很,道:“你昨儿个不还口口声声国公夫人喜欢鸣夏么,既如此,让她推迟些日子又有什么要紧?” 李氏哪里敢说自己昨日那是为了充面子才那样说的,她只能朝宋老太太一蹲身,道:“您说得是,可是……就怕横生枝节。” “这你就糊涂了,功夫得下在头儿里,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得沉住气,不然嫁过去便要让人家看扁的!” 李氏只得罢了。 第四十七章:嫁妆(一) 经过一夜,宋运的身子已恢复如常,锦秋熬了一宿,现下站着都能睡着,伺候完汤药,交代了淡雪几句,这便打着哈欠出了主院,准备回去补觉。 回廊上,只见前头两个婢子双手举起趴在墙上,两只脑袋一动一动,似乎在说着什么秘密。锦秋这便放轻脚步走过去,终于听得几句。 “咱们沏的茶压根儿不烫,二小姐为何要责罚我们?” “你傻呀,小姐想罚奴婢,你便是光站着喘气,她都能说你的喘气声吵着她了,二小姐今儿哪是为茶水生气,分明是为的国公府提亲的事儿?” “怎么说?” 一身草绿色夹棉裙的丫鬟四下张望,回头时恰好望见锦秋立在身后不远处,吓得瞪大了眼,忙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大小姐恕罪,奴婢一时口没遮拦,说错了话,求您饶了奴婢!”另一个婢子也颤颤巍巍跪下来,有样学样。 “起来说话,方才你们说到哪儿来着?”锦秋抬了抬手。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惊扰了银杏枝头几只燕雀,现下扑拎扑拎展翅高飞,几个黑色的影子在灰白的空中划出一道道交错的弧线。 锦秋听完那丫鬟的话,便对今日之事了解了个大概。有些事儿就是用脚趾头想都能都能猜着了,国公府压根不是真心想娶鸣夏,而是要用她冲喜。 锦秋绞着帕子,若有所思,迈着缓缓的步子继续往汀兰院走。 经过鸣鸿轩的事儿,锦秋算是彻底看清楚了。人同人是不一样的,她觉着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成了,名利地位有也好,没有也不妨碍什么。可是鸣夏心气儿高,就愿意嫁高门大户,说不定他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若是劝了保不定鸣夏还像上回那样以为她坏她姻缘呢!既然如此,谁也别干涉谁了,各自去走各自的路。 路过跨院时,一个背着医箱、灰白胡须的老人家从廊上过来,恰好与锦秋擦肩而过,锦秋不由驻足,多瞥了他一眼。 奇怪,难道府里又有谁病了?他是从另一侧游廊上过来的,清溪院和藕香榭便是在那一侧,难道是她们哪个身子不爽利了?可是也不该呀,李氏这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让韩大夫过来看诊,怎会突然换了人? 锦秋虽疑惑,却没深究,她打了个哈欠,快步回了汀兰院,进了门,倒头就睡…… 今日,赵臻失踪的事儿京城里已经有一小撮户部的官员知晓了,由于当初是周劭举荐的他,所以便有人禀报了周劭。 周劭右臂上的伤已没有大碍了,但听见来人禀报这消息时,正写字的手一抖,好好的一个“敏”最后那一捺捺得太长。 周劭搁下狼毫,将案上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一抓,揉成个团往外一扔,道:“退下!” 来人忙虾着腰,轻轻退着步子,退出了七录斋。 他咬了咬牙,靠在椅子上望着案上那黑檀木刻菡萏的笔筒出神。 前几日才出了刺杀的事儿,现下他举荐的人又出事儿了,难道真是流年不利?而且这两日朝上不见宋运,想必他也是知晓了此事病倒了。宋运病了,未婚夫又失踪,满心欢喜待嫁表哥的锦秋不知现下该如何伤神了。 周劭手肘压着案台,拇指按揉额角,身子微躬,似乎很是疲惫。 若现下他到锦秋跟前晃悠,她八成又以为他要趁虚而入,所以她那儿他去不得,只能靠她自个儿挺过来了。 “韩栋,韩林,”周劭突然喊了一声。 “属下在!”两个玄色劲装,身材精瘦的男子从外头进来,拱手听令。 “立即启程去儋州打探赵臻的消息,无论死伤,把人带回来!”周劭吩咐。 “是,”二人拱手退了出去。 屋子里霎时静下来,只有那上下蹦跳着的鹦鹉用爪子敲打笼子,发出叮叮的响,周劭那颗原已抚平了心也跟着叮叮地响。 或者他的心从未宁静过,只是他刻意将某些声响都掩盖了,然而现下盖不住了,喜欢一个人,就是一颗心发烫发颤,怎么盖得住,怎么停得下来呢? “守德,你进来,”周劭突然吩咐。 守德猫着腰走进来,打了个千儿,微抬首问:“爷,您有什么吩咐?” “本王平日待你们如何?”周劭抬首。 “王爷您心地宽厚,奴才们犯了小错您从不会像别家的公子似的动不动就打板子,可是遇见什么大事儿您也决不姑息,奴才们背地里都是说您的好,没一个不对您死心塌地的……”守德脸不红心不跳滔滔不绝地说着周劭的好话。 “行了,”周劭嘴角一弯,摆手道:“你是本王的家仆,自然奉承着本王,问你也无用,下去罢。” “奴才绝无半句虚言,”守德立即伸出三根手指来,就要指天发誓了。 “下去罢,”周劭又说了一句,他这才退下。 待人一走,周劭微微摇头,翻开《礼记》,喃喃着:“可本王现下,怎会有这样卑劣的想头?” 次日,李氏没等来那吴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鸣夏比她还急,央求李氏放下面子去一趟国公府。李氏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按捺不住去了。 不去不知道,原来近日好些个京中贵女都往国公府跑。单是今儿,朱府大门前就有三辆马车,李氏认得其中一辆,那是文选司郎中孙璞府上的,还有另外两辆,看着也都不甚华贵,瞧来与宋家比还是差着些的。 李氏气得脸色都青了,闹了半日,鸣夏就只是个备选而已。 她现下才明白,国公府只是要个人来冲喜,只要家世上勉强够看,能早日成婚的就成。.xЪiqiku 李氏站在朱府大门前,眯着眼望着那朱色大门和门前那巍然屹立的铜狮子发怔。这屋顶上盖的瓦是皇亲贵胄才能用的绿琉璃瓦,就连门上的钉子都是纯金的,可是这个门,却不是那么好进的! 秦氏不待见鸣夏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朱奥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只有鸣夏自己心里明白了,若是此番亲事成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反悔不得。 李氏绞着帕子,在大门口来回踱步。太阳从云层里冒出头里,匾额上那两个大字熠熠生辉,闪着金色的芒荧。 李氏转念一想,将来朱奥袭了爵,鸣夏就是未来的国公夫人了,这个门第,这份荣耀,委屈个几年又有什么要紧呢? 李氏举步踏上了台阶,大步往门内去了…… 天边那才探出头来的太阳又躲进云层里去了,天渐渐阴沉,像是要落雨,北风呼号着,将朱府门前那孤零零的几架轿子的毡帘都甩了起来。它们陆续离开了,待到黄昏时分,最后一架绛紫色的宋府的轿子才离去。 虽然有许多备选之人,但都是三品以下官员家的女儿,家世好些的,或者人才出挑的,因着冲喜的缘故,都不愿意。所以这些人里,秦氏看来看去,还是鸣夏好些,而李氏又同意早日完婚,秦氏也就定了鸣夏。 暮色四合,宋府游廊上的红皮灯笼都好似洋溢着喜意,李氏连自己院子也没回便疾步往藕香榭去了。等了一日的鸣夏得知媒婆明日再来提亲的消息,欢喜得在屋子里走了两圈。 “娘!”鸣夏拉了拉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头光华灿烂的都是些稀罕物,拳头大的东海珊瑚珠,沉香手串……她望着李氏,道:“我若是嫁过去了,这些东西都得带上!” “行,行!都带上都带上!” 其实这些个东西都是她幼时从锦秋房里一件一件搬过来的,她一直私藏着,却骗她说都弄丢了,找不见了。鸣夏知道自己家世上配不上朱奥,便恨不得将自己所有好物都拿出来添嫁妆,好让她能在朱家抬得起头来。 “娘,我的嫁妆都有些什么?”鸣夏一面翻箱倒柜,一面激动地问道。 “娘明日便去清点出来,娘记得有十间铺面,郊外五十亩旱田,还有金银首饰不等,都拿出来,都拿出来……”李氏拉着鸣夏坐在炕上,又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面有愧色,道:“这些年填了好些亏空,也没剩下多少了。” 李氏听了她那妹妹的教唆,前些年一直在外放印子钱,有两回数额巨大,利息颇高,却遇着了亡命之徒,银子收不回来。她是官家夫人,又不敢闹大了,这嫁妆便去了一小半,所以当初才会连三百匹红绸子都要从公账上划。 鸣夏听到这儿,面色立即阴沉下来,从李氏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怨道:“娘,都是您大意,当初就不该听姨母的,将银子借给不相识的那些个人!他们哪能靠得住呢!” 李氏叹了口气。 “不过,”鸣夏望着那些个从锦秋那儿得来的珠宝,眼珠子一转,立即又拉住李氏的手肘,道:“娘,锦秋的嫁妆不是在祖母手里握着么?现下赵臻出了事,她能不能嫁出去还不一定呢,不如……”鸣夏目光灼灼地望着李氏。 李氏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怕鸣夏的背,道:“这事儿我来同老太太说。” 第四十八章:嫁妆(二) 再过十来天便是新年了,鸣夏年后又要出嫁,好些事儿都赶在一起,李氏忙不过来,锦秋便也帮着料理些府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忙些于她反倒好,至少一忙活起来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可天一黑,喧闹一过,回到落泉斋时锦秋便觉着自己的屋子静得像个墓似的,孤零零地埋着她一个人,对赵臻失踪的种种可怕的猜测便又浮上心头。 锦秋坐在床沿边,右手握拳捶打着自己肩头,身上的疲乏消去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呼呼寒风灌进来,撩得红帐翻飞,红螺忙放下水盆,合上门,再端起水盆放在架子上,扭了帕子,递过来给锦秋,道:“小姐,您擦擦脸醒醒神罢!” 锦秋接过帕子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忽听得呼啸的风声中裹挟着的嗒嗒的脚步声,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映在纱窗上,越来越近。 “是谁?”锦秋望向门口。 大门直接被从外拉开了,一身红彤彤的鸣夏正站在门口,她里头穿的桃红色浅金滚边中袄,外罩大红色织锦斗篷,跟朵大红花似的。大约是即将成婚的缘故,这几日她尤爱穿红,看人也越发喜欢抬起眼来,睨着,好像她终于有了什么倚仗,可以毫无顾忌地昂着头瞧人了。 “你又来我这儿做什么?”锦秋的声音含着一丝疲惫,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擦着自己的手。 “祖母让你现在过去,她有话要同你说,”鸣夏反手合上门,懒懒出声。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将帕子递给红螺。 “你别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当初在鸣鸿轩我与小公爷清清白白的,现下是他,”鸣夏着重咬字:“求着我嫁给他,可不是我上赶着去的。” 锦秋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对红螺道:“去将斗篷拿过来。” “是,小姐。” 鸣夏面色铁青,气得直跺脚,走过来疾声道:“你故作清高什么?不就是看见了我们两个人在屋里么?那又怎么样,我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鸣夏将那张绷得发红的脸怼到锦秋面前,眼睛也红像是化了桃花妆似的。 锦秋这才瞧了她一眼,道:“既然你决意要嫁到国公府,那日的事,我便当没看见,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鸣夏噎住,咬了咬唇,骂人的话再说不出来了。 她明白,因为鸣鸿轩的事,无论她嫁到国公府嫁得有多风光,锦秋心里都会看不起她,认为这一切是她不顾名节换来的。就因为这个,她在锦秋面前永远矮一截,她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就要将她踏入泥淖,踏入比自己所处的更深的泥淖。 锦秋全然没看见鸣夏似的,自顾自地披上斗篷,系上系带,淡淡说了一声:“走罢,祖母不是要见我么?”而后便绕过她出了门,红螺快步跟上。 鸣夏冷哼一声,旋即又嘴角一勾,也跟了出去…… 春暖阁里,两排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宋老太太端坐上首,袍子上银线绣的喜鹊登枝从下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包裹着她枯瘦的身子。里头的东西即将腐朽至死,外头却仍然光鲜亮丽,然而亮丽是短暂的,迟早有一日内里的腌臜都要抖露出来。 李氏也含笑坐在一旁,她欣慰地望着鸣夏,目光掠过锦秋时顿了一顿,旋即别过眼去了。 “鸣夏,这几日你也忙坏了罢,快坐到祖母身边来,”宋老太太笑呵呵,显得那瘪嘴更瘪了。 鸣夏于是立即走上前坐了,甜甜说着:“谢祖母。” “锦秋,你也坐啊!”宋老太太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却是少有的慈爱。 锦秋不自在地坐了,她望着坐上之人,不由纳罕,祖母对她向来吝惜笑容,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个黄鼠狼,每次见面都要咬你一口,今儿却朝你拜了一拜,那八成是接下来这口要咬得更深,锦秋警惕起来。 “锦秋,你表哥的事现下怎么样了?”宋老太太问。 “我已经派了人去儋州打探了,大约再过个七八日就有消息了。” “那……”宋老太太从案几上缓缓端起茶碗,掀开杯盖,盯着浮在面上的茶叶,道:“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难道是在问赵臻出事后她准备怎么办?一切还尚未有定论呢,这帮人就急着要赶她出门了? 锦秋捻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道:“那自然是等着表哥的消息,若是,若是……”锦秋绞着帕子,许久才道:“那便剃了头做姑子去!” 这坚定的一声在空旷的阁楼里久久回响…… 众人互望了一眼,没再言语了,都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茶。 锦秋说的自然是气话,她不过是要向她们表明决心:我要么嫁给表哥,要么就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逼着我攀高枝,让我去跪那些个夫人,你们想都别想! “既然如此,那你那些嫁妆岂不可惜了?”李氏的一句话在锦秋耳边炸开了。 锦秋猛地抬头看向一脸温柔笑意的李氏,大惊失色,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惊讶过后她竟是呵呵笑了起来,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连自己女儿的嫁妆也出不起,要来我这儿抢?” 她怎能想到这帮所谓亲人竟然这样不要脸面,当初断送了她母亲,现下又要来喝她的血,竟打起她嫁妆的主意! 鸣夏昂头睨了一眼锦秋,道:“现下姐姐的表哥不是出事了么?你的婚事又没着落了,留着那些嫁妆有什么用,不如先给了我,待我嫁进国公府,以后有的是好处,难道我还会不照拂着娘家不成?” 原本听了锦秋的话,面上很有些挂不住的宋老太太又听鸣夏一说,觉着也有理,于是咳嗽了两声,道:“锦秋,你妹妹说得不错,也不要你多少,就是将京郊那五十亩旱田换成你那儿的一百亩盐田,你母亲名下有那么多田,不差这几亩的。” 锦秋站起身,歪着头来来回回扫视着在座的这几人,不住嗤笑。 她以前还想着她们再如何闹到底也是一家人,所以那日才会去鸣鸿轩里将鸣夏拉回来,宁愿讨她的嫌也将她拉回来。如今看来,竟是她傻了,原来人家压根也没将她当一家人,只是谋算着她的东西。 想透这一层,锦秋笑声渐歇,反倒镇定下来,眼睛里只剩下冷意和嘲讽,她盯着鸣夏,道:“幼时你从我房里搬出去的那些东西,我还没向你讨回来呢,你这又来朝我伸手,就不觉着脸红?还说什么要照拂着我们,若是连那些东西都还不回来,我还能指望你做了朱夫人便给我什么好处?”xъiqiku “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东西,没有影的事儿,姐姐你别张口就来,”鸣夏的说话声带着点鼻音,身子也往宋老太太挨过去一些,像是受了委屈寻求庇护的幼崽。 锦秋冷哼一声,从桌上倒了满满一杯茶水,一仰而尽,道:“要不要我派人去搜?” “锦秋!”宋老太太一拄拐杖,高声喝道。 “锦秋,我本不想说你的,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幼时姐妹在一处玩,拿两件东西那也是有的,现下谁还记得那东西在哪儿,说不定已经给你还回去了,”李氏也来帮腔。 “还回去,您怕是在说什么笑话罢?”锦秋手上紧紧握着个空杯子,指节握得泛白,面上笑色风卷残云般敛尽了,只剩下冰雪般的冷意,她道:“我就一句话,想要我的嫁妆,门儿都没有!别说我表哥只是失踪,便是他死了,我做姑子去了,这些嫁妆,一颗珠子也不会给你们,宁肯给街边的乞丐也不给你们!” “你个逆子!”宋老太太一听,拐杖拄得咚咚作响,挣扎着就要起来。殿中众人一惊,都望着坐上之人。 “您别气着身子,”鸣夏轻拍着她的背。好一阵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身子重重往椅背上一靠,举起拐杖有气无力地指着锦秋。 锦秋缓缓坐下,咬了咬唇,放缓了声道:“祖母,您年纪大了,犯不着为我们这些后辈的事儿气坏了身子,既是鸣夏要出嫁,嫁妆的事儿便让母亲想法子。” “后辈?我宋家没有你这样顶撞长辈的后辈!”宋老太太颤抖着手胡乱抓了案几上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砸,怒道:“明日……明日就将你在族谱中除名,我们宋家供不起你!” 锦秋早就不想做宋家人了,若不是怕父亲再受刺激撑不住,她真恨不得立即便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李氏见锦秋不言声,以为她这是被吓住了,便想着此事兴许还有转机,于是走到宋老太太身边去,轻声安慰了几句,又望着锦秋,故意好言好语地道:“锦秋呀,你也是脾气太急了,现下过来给你祖母道了歉,方才说的话就当云烟,散了,快过来,”说罢朝她招了招手。 “我若向祖母道歉,那我的嫁妆你们还要不要了?”锦秋抬首,望定了三人。 还不等李氏说话,宋老太太便质问道:“你的嫁妆?你母亲留下的,就是你的嫁妆?那是我宋家的东西!” “哼,宋家的东西?”锦秋面色一凛,也懒得跟她们扯皮了,站起身来,缓缓朝老太太走过去,道:“那咱们今儿就来掰扯掰扯这所谓宋家的东西。” 第四十九章:嫁妆(三) “你们说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别拿出来说话,我偏要计较计较。祖母,您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我母亲留下的那些房产地契在您这儿,每年有多少租银进账,若是没了这些,靠着父亲那点儿俸禄,宋家能撑这么些年么?您想想罢,这些东西一早是谁的,是不是我母亲的?”锦秋在几人面前站定了,朗声说道。 “你母亲,她也是上了我宋家族谱的,宋家的人,当初若不是我将休书收回,让她作为你父亲的亡妻安葬,她早就成了孤魂野鬼,而你,养在我宋家这么些年,身上流淌着的是你爹爹的血,吃的用的也都是我宋家的,你真以为自己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宋老太太理直气壮,睨着她。 “这事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掉了大牙,你当我不知道当年的事儿?”锦秋说到这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事儿,秀眉一拧,眼眶立即就红了,她咬着牙道:“那一日您才给了母亲休书,她就上吊死了,次日父亲归来跪下求您,您又怕外人说您为了儿子的前途逼死儿媳,所以才答应收回休书,仍按宋家人的身份葬入祖坟……”说到这儿,锦秋已泣不成声。 “你……信口雌黄!”宋老太太一手重重拍在案几上,枯树般的手背青筋暴起,如树藤一样缠绕着。 “锦秋,你住口,再无礼便休怪我请家法了!”李氏也大喊道。 锦秋恨恨地抹了泪,没再言语,目光锁住座上的祖孙三人,看着她们一个个又怒又急,却又无话可说的模样,心里竟觉着快意。可是那快意就像是坟墓上开出的花儿,上头看着鲜艳,根下却埋着个人,埋着个人的地方会开出什么花呢?滴着血的花,滴着她自己的血。 “我的性子你们想必也知道,没有那些个心眼子,不然我也不会待在汀兰院那么些年,从来不给你们……添乱,可若是你们非得将事情做绝了,那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干脆在这吃人的京城里,自己将自己的船扎破了,一起沉了得了,反正我是不怕,你们自己掂量,”锦秋似笑非笑地,一脸风轻云淡地望着她们。 宋老太太和李氏一副看疯子一眼的眼神看着她,而后两人又互望一眼,都开始埋头思量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事儿,说出去会不会对这个家有妨碍,对宋运的官途有妨碍。 鸣夏握着拳头,那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了。她看不得锦秋这样堂而皇之地威胁她们,明明身边的这两个才是宋家的主母,是她陪着笑脸讨好了,这才比锦秋在这府里多一分面子的,可锦秋却能威胁她们,这不是彻彻底底地踩在她头上了么? “哼,你以为你这样威胁,我们就会怕了,将你往汀兰院里一绑,你以为你还能出得去么?”鸣夏也是口不择言了。 “那尽管来呀!”锦秋一副我什么也不怕的模样,嗤笑道:“别说是绑起来我,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有的是办法治你,”说这话时,锦秋盯着李氏,吓得李氏一个激灵。 这些年锦秋恨极了李氏,私下里收集了好些她放印子钱的证据,只是一直没告发罢了,毕竟此事一告到官府,宋运这辈子的官途便是走到了头了。 “锦秋,你别以为这样我就……我就怕你!”鸣夏强撑着气场。 “哼,鸣夏,惹急了我,那件事我也给你抖出来。” 鸣夏面色一白,瞬间蔫了,她怎么突然忘了自己还有个把柄捏在她手上呢?这事儿要说出去,她也没脸活了。 “什么事儿,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李氏面色骤然严肃,一手拉过鸣夏来。鸣夏低头不语,去推李氏的手。 锦秋懒得看她们母女两个拉扯,她轻拍了拍肩头的灰,再双手搭在右侧腰间,朝已经愣住的宋老太太蹲了蹲身道:“若无事,锦秋便告辞了。”座上之人没言语,锦秋这便往大门口去了…… 今日看清了这些人的真面目,与她们彻底撕破了脸,她心里反倒敞亮了。只是过了今日,年后鸣夏的婚事再办完了,李氏和祖母必定会联起手来整治她,她在这府里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所以现下也该为自己的日后好好打算了。 欺霜园里,红梅竞放,几根枝条探出院墙,在风中摇曳着将还携着露珠的花朵儿摇了一地,几片飞花缀在锦秋的凌云髻上,经风一拂,又归于尘泥。 锦秋经过垂花门时,又瞧见上回那背着个医箱,一身草灰色襦裙的郎中。那人急匆匆走来,目光猝然与锦秋相接时忙垂下了眼,立在一旁为锦秋让路。 锦秋上回便觉着他奇怪了,这回又见他眼神飘忽,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他几眼。待走出去了好一会儿,锦秋才吩咐红螺道:“红螺,你待会儿去前门堵那郎中,仔仔细细盘问他,多带些银子。” 红螺回头望了一眼那才拐过月门的背影,虽然有些疑惑,却仍应道:“是,小姐。” 今日她们像强盗似的想抢走她的东西,今后保不定就拿着刀剑杀过来,便是窝在汀兰院里也逃不过,所以她要拿捏住她们的软肋,将她们背地里做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一查清楚了。.xЪiqiku 而后锦秋便去了宋运的屋子,此时宋运正端着药碗坐在罗汉塌上,他灰白的长发用一根发带随意绑在脑后,几丝乱发垂在两侧,白绸中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紧贴着他微凹的腹部,锦秋甚至能想象到那衣裳下一排微凸的肋骨。 她没立即进去,而是立在门口凝视着他。 “锦秋?”宋运喝完了药,抬首便望见锦秋,于是招了招手道:“过来,快过来。” 锦秋走过去,见他面色红润了些这才心安下来,落坐在他对面那冰凉的太师椅上,道:“父亲,我有事儿要求您。” 宋运一怔,搁下碗,肃道:“你说!” “第一,是求父亲您一定要保重身子,院子里的事儿交给她们去管,听到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也别往心里去,每日欢欢喜喜的,自然病好得快。” “府里的事有你母亲操持,我向来不大管的。” 除了两个女儿的婚事,宋运几乎不过问府中内务的。 “第二,便是您跟祖母说一声,将我娘留下来的东西都交还给我,”锦秋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宋运拢了拢眉头,道:“他日你出嫁之时自会用作你的嫁妆,不必现在就给你。” “父亲是信不过我么?” “自然不是,”宋运忙否认。 锦秋头一回求到他这个做父亲的身边,他怎能不答应? 他昂起脑袋,透过窗棂望向院子里被被风吹得歪向南边的女贞树,忖了片刻才摆摆手说:“罢了罢了,迟早都是你的,我去替你要回来便是了。” “谢谢爹爹,”锦秋欢喜地朝宋运蹲身。 …… 次日,宋运便亲自去了春暖阁。宋老太太起先不肯交还,但见宋运态度尤其坚决,后又嗽得厉害,怕引出他的旧病,只得应了。 而鸣夏的亲事也议得差不离了,今日巳时,朱家便抬了二十四担聘礼过来,堆满了宋府大厅,映得满堂红彤彤,喜气洋洋。 现下府里的丫鬟们都在谈论这事儿,消息自然传到了汀兰院,红螺听闻丫鬟们都夸二小姐能耐,晨起做活儿时总不痛快。 偏偏鸣夏的贴身丫鬟秀玉领着四个婢子过来汀兰院,她们昂着头,恨不得拿鼻孔看红螺。 “秀玉姐姐有什么事儿?”红螺放下手里的活计,没好气地道。 “我们二小姐大喜,说让大小姐也沾沾喜气,便挑了些好东西来送给大小姐,”秀玉瞧也没瞧红螺一眼,就领着人径自去敲门了。 红螺跟着过去,扫了一眼那四个婢子每人手上托着的盖了一层红布的漆红托盘,心想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小姐竟这么大方? “进来罢,”锦秋搁下绣了一半的护膝,扫了一眼进门的几个丫鬟,道:“听闻国公府已经下聘了?” 秀玉微昂了昂下巴,道:“正是呢,所以二小姐特地命奴婢们送了些东西来,让您挑一件。” “一件?”锦秋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故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子上的绿玉镯子,道:“鸣夏也真是大方啊,得了这么多好东西,就让我挑一件,我想着还是不挑了,万一挑着了什么好的,她岂不是要气得摔杯子,说不定还埋怨你们办事不力,你们还是回罢。” 此话一出,秀玉脸上立即就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精彩得很。红螺在一旁忍笑,恨不得拍手叫好。 秀玉也实在没脸再立在这儿了,于是细声道:“那……那奴婢便先退下了,”她的脸已经红了个透,彻底垂下头来,又领着那拨人原样退出去了。 “小姐!您就该这样骂她们!”待人一走,红螺几乎是蹦上前来,嫌弃道:“分明就是来显摆的,还故意说什么送东西,送又偏只送一件,也不怕人笑话。” “我猜她正在屋里摔东西呢,呵呵呵,国公府聘礼这样丰盛那全因朱奥是独子,为了给他充面子,可不是多待见她。” 第五十章:除夕 临近新年,宋府张灯结彩,从汀兰院到主院这一路都挂起了新做的红皮灯笼,来来往往的婢子们也都换上了新衣。 锦秋端了碗木瓜羹到了宋运的屋子外间,淡雪大约忙去了,人不在。锦秋正要进书房,透过帘子忽望见一个棕色长袄的男子跪在宋运面前,双手举过头顶,似乎呈上了什么东西。 锦秋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老爷,小的听儋州的渔民说盘龙穴附近有许多礁石,寻常的渔船不敢往那儿去。当日赵公子走的三艘船有两艘安然无事,可他所在的那一艘沉……沉了,只寻到几十个船工的尸体,赵大公子虽没寻着,但他的衣裳却在破烂的船板上找着了,”那人说着将手举得更高一些,藏青色直?上缠绕着许多干枯的水藻。 宋运眼睛直直地望着那衣裳,不敢相信似的,伸出手去抚了抚,“官府怎么说?” “官府已没再寻赵公子,还派人去赵家报丧了,”那宋府护院垂着头禀报道。 咣当…… 青瓷碗打了,碎了一地,里头金黄的木瓜莲子羹撒出来,将锦秋那银白的靴子染了颜色。 二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宋运见锦秋一脸的失魂落魄,被子一掀,就要起。 锦秋却是快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那护院面前,躬下身子望着他,双眼发红,“你说他们不寻了,为何不寻了,不是没寻着人么,说不定表哥就在哪块船板上,等着我们去救呢!” “小姐,”那护院头垂得更低了。 正坐在床上的宋运也伸出一只手去拉她的胳膊,劝道:“锦秋,别急,你别急,他们不寻我们派人去寻。” “锦秋却是拂了宋运的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直?,其背部以银线绣了一只鲤鱼,正是当日他走时穿的那一件。” 当时他还说让她等着他,说要来给她提亲的,才不过一个月而已,怎的就只剩下一件衣裳了? 眼泪夺眶而出,簌簌落下,锦秋伸手去捻那件衣领子上沾着的已经枯了的海藻,惨白的手抖了一抖,没捻住,再捻,好几下才捻起来。 “锦秋,你先坐下罢,”宋运下了床,趿着鞋过来拉她。 “爹爹,”锦秋顺着他搀扶的手站起身来,眸中泪光点点,声音像是裹着棉花的一把钢刀,柔中带倔,“表哥必定未出事,官府不找,咱们找,现下您就遣府中的小厮护院去寻人。还有,爹爹您再想想,在儋州可有什么门生故旧,您托一托他们,让他们也帮着寻人,好不好,爹爹?” “好,为父这便派人过去,你先坐下来,”宋运小心翼翼地搀着她。 锦秋一抹眼泪,缓缓坐在了床沿边,深吸了两口气。 一切还未有定论呢!她不能自己吓唬自己,她若是倒了,找表哥的事儿还有谁来张罗? 如此一想,锦秋宽了心,反倒安慰宋运道:“爹爹您别忧心,好好保重身子,我顶得住!” 宋运眼里也含着泪,他摆了摆手让那人退下,而后便从书架上摸出个漆红匣子,交在锦秋手里,“这是你要的东西,我从你祖母那儿要来了,你便是为着这些个你娘留下的房契地契,也得顶住喽!” “诶,”锦秋望着那匣子,连连点头。而后锦秋便去厨下让再做一碗木瓜羹来,自己则去问管事的挑了府里几个得力的小厮,许了重金,着他们再去儋州一趟。 转眼便到了除夕,厨下最是热闹,包饺子蒸枣花、焖肘肉忙得不亦乐乎,婢子们小厮们则洒扫门庭,钉桃符,贴春牌,锦秋等人则一大清早便去了祠堂祭祖。 黄昏时分众人归府时,府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焕然一新。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饺子被端上了桌,正中间一青瓷刻莲叶纹盘上月牙形的饺子码了一圈一圈,是为“圈福”,婢子们又将琳琅满目的菜式绕着摆了一圈,而后才托着漆红托盘退下…… 锦秋搀着宋运过来了。此时李氏和鸣夏也才刚入座,今儿二人穿了红艳艳的一身袄子,平添三分富贵七分喜气,但她们见着锦秋过来,都别开眼,微昂起了脑袋。 李氏站起身来向宋运伸出手,道:“老爷,您今日气色好多了。” 宋运淡淡嗯了一声。 李氏伸过手来扶的也是宋运的右手,恨不得将锦秋挤下去似的。锦秋只得放了手,看着李氏将他扶着坐在了主位左侧,锦秋便挨着他坐下,正好与鸣夏相对。 接着便是老太太被身边的婆子搀着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袄子,衣领子上一簇毛也是朱砂色,紧紧裹住了她的短颈,裹得跟个红薯似的。 一见着她,众人都站起身来。待到那一拐一拐的拐杖立住了,宋老太太入了座,众人才又坐下。 门口立即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锦秋不由得捂住了耳朵,浓烟被风吹进来,有些呛鼻子。 待到爆竹声歇了,小辈们又向长辈说了几句吉祥话,饭桌上响起了除锦秋之外所有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鸣夏,年后你便要嫁到国公府了,祖母也没什么给你的,这个……”宋老太太从右手上手腕处褪下一个翠绿通透的绿玉镯子,双手捧着过去,道:“这东西是当年祖母嫁过来时你祖父送我的,现下,便交给你了!” 李氏就坐在宋老太太身边,立即也双手接过来,再捧给鸣夏,道:“瞧你祖母多疼你,当年我嫁过来时你祖母都没舍得给呢!” 鸣夏含笑,一手拿过来直接往右手上套,举起手腕子瞧了两眼,道:“多谢祖母,”说罢还故意望了一眼正坐在她对面的锦秋。 可是锦秋一直垂着眼,压根就没往她镯子上看。这顿饭于她而言本就是个煎熬,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仪式罢了,她只有闭上眼睛和耳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才不会受气。 “母亲,您既给了鸣夏镯子,那锦秋也该给一个才是,”宋运望向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置若罔闻,瞥了锦秋一眼,道:“动筷罢,我瞧着今儿这八宝鸭烧得不错,”说罢便从鸭肚子里舀出一勺八宝饭。 众人这才开动了。 宋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不大好,李氏和鸣夏垂头假作没听见,互看一眼,含笑着继续夹菜。 撕破脸之前,锦秋或许还要神伤一阵子,现下她心里毫无波动,只是夹着自己的菜,吃着自己的饭,不气不恼。 随后宋运又叮嘱了鸣夏一些为人妻的道理,宋老太太则提起过继之事,却被宋运岔开了话。 一顿饭从头吃到尾,锦秋一声也没言语,只是给宋运夹了几个菜,用罢饭听他们说要去给婢子小厮们散银钱,锦秋便告了乏回汀兰院去了。 夜空里就一弯钩子似的新月,像是一弯笑得眯起的眼睛。锦秋站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出神,想起赵臻的笑。他眼睛不大,一笑起来便成了一弯,再配上他的虎牙,竟然有几分甜,可惜他并不常笑。 一个像元龟似的背着重重的壳前行的人,一个将锦秋当作最沉重的壳,却心甘情愿背在背上的人,他辛苦得根本笑不出来。 这世上,父亲和表哥是她唯一的牵念,虽然对表哥没有男女之情,但那份依赖太深了,深得她无法再在这千里之外继续等待他的消息,她必须亲自前去! 况且现下父亲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母亲留下的东西也都攥在她自己手里,而鸣夏出嫁后,这个府里的两个女人绝不会对她心慈手软,这儿不能待了,她要南下去寻他。 “表哥,”锦秋望着那轮新月,自言自语道:“安心等着,再过几日我便亲自来寻你,你若是还活着,就撑着,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寒风红了锦秋的耳朵和鼻头,将她的手也冻住了,她于是紧了紧披风便小跑着进了屋子…… 落泉斋里焕然一新,帐子是绣桃花的茜纱帐,被褥也翻了新,是桃粉色绣睡海棠的面,而红螺正往她绣被里塞汤婆子。 “红螺,今儿让厨下给你做了好吃的,待会儿就送过来!”锦秋一面解披风一面道。 “谢小姐,”红螺朝锦秋一蹲身,笑得嘴都咧开了,她掖了掖两个被角,正欲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小姐,奴婢前儿有个事儿忘了向您禀报了!” “什么事儿?” 红螺紧走两步上前,附在锦秋耳边说了几句,锦秋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上霎时起了一阵粟栗。 “那大夫真这么说?”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奴婢为了这个还跟了他两日,将你让奴婢拿的三百两银票都给了他呢!”红螺十分笃定。 锦秋微微颔首,缓缓坐下,脑门上渐渐渗了一层细汗。 “红螺,此事绝不能外泄,”锦秋面色凝重。 “是,小姐。” 而后红螺便退出去了。 案上红烛烧到一半,火光就只剩下一粒黄豆那般大小,锦秋便用金剪子剪了烛花,烛火摇曳着,渐渐的才有蚕豆那么大了,而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愈加明晰。 锦秋坐在床头发愣,回想着红螺方才的话。若不是当日他一个躲闪的眼神,她绝想不到去查那个大夫。原来那个大夫是给鸣夏看隐疾的,鸣夏八岁时的一个冬日,因贪玩摔入池塘,受了极重的寒,到如今也没彻底好清。因为体寒,大夫断言她难以受、孕,所以这些年李氏一直让这位大夫调理着她的身子。 除夕夜须得守岁的,即使不为这,她也彻夜难眠。 第五十一章:入宫 从年少时跟随工部侍郎南来北去始,到如今已七八个年头。没了父皇,京城于周劭而言不过是个繁华奢靡的休憩之所,南边才有他的天地。 所以今日朝堂上,周劭自请年后南下,皇帝也应允了。听闻此消息,太后立即便召了周劭入宫。 太后的寿康宫位于隆宗门西侧,大殿正中设一木雕金漆宝座,背后座屏上绘五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两侧对称立着香几,其上摆放两个掐丝珐琅鼎式香炉,两缕细烟袅袅升起…… 下首,一张案几隔着三人,太后与周劭及春乔盘腿坐在猩红色绣喜鹊登枝的堆绒毛毡上。太后正捏着茶勺从茶叶罐中舀茶叶,她的手白得像是许久没见过阳光,手背上的皮肤已经松弛起褶,甚至还有些许黄斑,然而举手投足间仍轻灵优雅。 “哀家好些日子没亲手烹茶了,生疏了,牧之可不要嫌入不了口啊!”太后笑说,双手将紫砂茶杯端给周劭。 他接过茶盏,放在鼻尖轻嗅,啜了一口,闭眼细品了品才道:“这毛峰色泽光润,味爽鲜醇,甚好。” 太后眉眼一弯,含笑着将另一杯端给了坐在周劭对面盛装打扮的女子,道:“来,乔儿也尝尝。” “谢姑母,”那女子落在周劭身上的目光这才收回,恭敬接过杯子,广袖一掩。 温热的茶水徐徐入口,确实浓淳,只是……太浓了,压根不是周劭说得那般鲜爽。 可茶虽涩,春乔心里却甜滋滋的,她想:王爷果然是个贴心的人,知道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口味重,喝茶喝得浓,所以故意说这茶水好,哄她老人家高兴。 “如何?”太皇太后瞪着一双浑浊却天真的眼,问春乔。 “果然如王爷所说,味淳香高,回味悠长,”春乔微抬眼瞧了一眼周劭,又垂下眼睑,面上的红好似要滴出来。 太后左右瞧了二人一眼,抿着嘴笑,心道这回总该成了罢。 春乔是太后亲弟的幺女,被家里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却全然没养出小姐的娇气来,反倒是识大体、解人意的一个姑娘。虽说姿色并不出众,但胜在贤淑温婉,太后觉着二人甚是般配。 “听闻你年下又要到南下?”太后有些怅惋地道:“上回你被刺杀的案子还没有个定论,现下又去南边,万一再有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母后安心,儿臣自有分寸,”周劭向她拱手,虽然察觉到对面火辣辣的眼神就落在自己身上,但他克制着不看她。 “你若是有分寸,便不该去,你看有哪个王爷像你似的东奔西跑,就待在京城里侍奉侍奉你母后我不成么?”太后目光一沉,戴着个镶红珊瑚珠金戒指的右手伸出去,端起的紫砂茶杯,古朴的圆杯衬得那戒指光辉流转。 “母后,儿臣本该几年前就派去封地的,是您留下了儿臣,儿臣感念这份恩德,自当为母后,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在皇城里为皇兄出谋划策的有满朝文武,儿臣自然就该深入地方,如此与他们相辅相成,才能辅佐好皇兄,安天下万民。” 听了这一席话,春乔看周劭的目光越发炙热了。 “唉,母后总说不过你,”太后又抿了一口茶,道:“你要去南边,母后也不拦你,但你的婚事若一直拖着,母后心里总不踏实,”太后一面说一面拿眼瞥着一旁的春乔。 为了周劭的婚事,太后可算是操碎了心,她虽不是周劭亲母,却一直将他视如己出,见他迟迟不成家,比当年急自己亲儿子的婚事还急。尤其是让司天台的少监为他算过一卦之后,她真怕他这辈子都孤单一人,这回这个春乔是她特地先拿了八字去合,那少监说她命硬,这才敢为周劭说合的。 然而周劭却是道:“母后,儿臣不急。” 春乔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两个手指头抠在一起。 太后则觉胸口又透不过气来了,忙道:“哀家突然觉着殿里闷得慌,想去御花园透透气。” 身边的两个嬷嬷立马将太后搀起来,周劭和春乔也伸手去扶。太后将二人的手拂开,道:“你们两个就在殿中等哀家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姑母?”春乔的声音软软糯糯。 “天寒,母后拿个手炉去罢,”周劭知道劝不了,只好叮嘱道。 太后接过嬷嬷递来的手炉,给周劭一个警告的眼神,道:“你们就在这儿好好说说话,若是待会儿哀家回来不见人,就罚你们去御花园剪梅枝去!” “是,”二人应道。 太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离了大殿。 殿中就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还有两个伺候的宫女。 周劭这才终于瞧了她一眼,心想这女子的眼睛不如锦秋的杏子眼大又亮,面上怎么红扑扑的,就跟锦秋喝了酒之后一个样子,不,太红了,太红了不好,身姿么?倒还与她有几分相似。 春乔感觉到周劭正打量自己,虽然面上羞红,但想着这人是广平王,她今儿来不就是要让他看的么?于是强忍着不适,微微昂着头,任他打量。 “敢问王爷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春乔搜肠刮肚地找了话来说,声音有些不自然,她自己也觉出来了,立即又抿了口茶,面上红得更甚。 “江浙和琼州一带,”周劭淡淡应道。 “那儿都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么,王爷可否给小女说说?”春乔又道,这回声音要自然得多了。 “其实本王事务缠身,没得闲暇四处去游玩,是以各处新奇玩意儿虽有,本王却见得不多,也说不出几个来,”周劭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他盘坐着时,双手要么搭在膝头,要么便是去拿茶杯,身子也挺得板正,春乔总觉着他是在谈公事,自己也拘束起来。 “那……那京城呢?京城王爷觉着哪儿最好玩,小女都不大出门,许多好玩的地方都不知道。” 周劭嘴角漾起一抹笑,抿了一口茶,道:“摘星楼倒是不错,站在那阁楼上,皇城里万家灯火尽收眼底,还有那儿的芙蓉糕也不错,你若喜欢吃甜,倒可以试试。” 周劭好像又看见了某个人一块一块往嘴里夹芙蓉糕,吃得两腮微微鼓起来像只小松鼠的模样。她原本是不打算跟这女子多说话的,没想到一说到这个就忍不住了。 春乔见周劭的话突然密了,抿唇一笑,道:“王爷说好,那必定是好的,改日小女必要去逛逛。” 周劭立即恢复了那淡淡的神色,望了望殿门口,道:“母后怎的还未回来,待会儿还有工部几位大人要去王府同本王议事的。” 春乔捏帕子的手紧了紧,她自然领会了周劭的意思,他这是待不住想走了。 “王爷……” 周劭一手撑着猩红色绒毯,缓缓站起身来,道:“不如你同母后说一声,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回府,若母后待会儿要罚,本王日后再入宫领受,若是连累了妹妹受罚,那你同祖母说,你的罚本王一并受了,”周劭说罢,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王爷!”春乔在背后喊。 周劭回过头来,对她一笑,道:“本王实在是个无趣之人,下回若母后再让妹妹来见本王,妹妹回绝了便是。” 周劭再没回头,往外而去。 他待会儿确有要事,不过是去国公府探望朱国公,再向朱奥贺喜罢了。 周劭信步穿过清漪园的梅林,行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正要出月华门时,突然迎面撞上了朱贵妃的舆驾,周劭忙拱手向她行礼,道:“请贵妃安。”.xbiqiku 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的女子搭着公公的手,从步辇上款款下来,道:“这不是广平王么?好些日子没见了。” 周劭一手背在身后,含笑道:“是有些日子没进宫来。” 她对着周劭一笑,道:“又被母后拉过来说亲事的罢?据说今儿见的是林太傅的幺女?”朱贵妃虽打扮得大气雍容,然而那张脸却是媚气十足的,丹凤眼,眼尾上挑,一说话眉眼十分生动。 周劭苦笑。 “要本宫说,王爷这样万里挑一的人儿,追着赶着上来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呢,压根不必母后费心,说不定现下,王爷心里就装着一个,过不了几日啊,不消母后说,你自己都想成家了!”朱贵妃面上笑意更深,一双眼像是一条黏黏腻腻的小蛇,要钻进人的心里,窥探秘密。 周劭也只是微微一笑,不言一声。 “罢了,本宫也不打趣你了,今儿正巧有件事儿托你,”说罢她朝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立即将个漆红雕花提匣呈上来。 “本宫在宫里,不能常常回去探望兄长,这几株冰山雪莲便劳烦王爷帮着捎过去罢,”朱贵妃说着,眼里隐隐有泪光。 “是,”周劭双手接过,道:“那本王先告辞了。” “你去罢。” …… 待到周劭走远,朱贵妃重新登上步辇,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毒蛇吐信般的笑意,吩咐道:“回宫。” 她今儿特地去寻他,一是为了让他捎带雪莲,二则是要看看周劭是否真与这林家姑娘对上了眼。 当年皇帝的那一句话,像一根鱼刺鲠在喉间,时时提醒着她,所以她是绝不会允许周劭娶权臣之妻,壮大势力的。 第五十二章:喜宴 元宵佳节的后一日,便是鸣夏嫁入国公府的日子。宋府五更天已经忙活起来…… 红绸子翻飞,红灯笼摇曳的游廊上,婢子们端着漆盘疾步赶往藕香榭,进进出出,快要将门槛都踏破了。 这一回较几月前的寿宴还要隆重,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事。 巳时,迎亲吉时,外头朱奥的迎亲队伍已经堵在大门口,连着的东兴大道被从头堵到尾。周围路过的百姓们一面夸排场大,一面在心里骂他们只顾排场,堵了道也不知疏通。 因着上回锦秋与李氏她们闹翻了,所以该交给她办的事宜都交给了李氏娘家的几个外甥女。李氏还生怕锦秋会坏事,除了让她跟去喜宴上露个脸,旁的什么一概不许她沾手,所以锦秋倒落了个清闲。 巳时一刻,鞭炮齐鸣,鸣夏被喜婆背上了花轿。前头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朱奥冷着脸调转马头,锣鼓声阵阵,吹吹打打地往国公府去了。 送亲的人里头,锦秋一个人坐在最后头的马车里,马车行得极慢,锦秋便撩了帘帷往外探看。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朝着这儿指指点点,前头的一片耀眼的红,好似当年在南边看的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锦秋想起来上回表哥便同她说:随我去南边罢,那儿春天里开满了映山红,你定会喜欢。m.xbiqikμ 锦秋不禁开始想象那个场景,自己穿一身红嫁衣,走在映山红铺就的大道上,一路绵延不见尽头的红……还有身边的男子牵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厚实温暖,他的肩膀宽阔,他的模样…… 锦秋突然一个激灵。 为何她想象中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却是那个提着个竹筒子,坦坦荡荡向她信步走来的男子。 不该是他,与她成婚的该是表哥,这次喜宴过后,她便要亲自去儋州寻他,她要做的是赵夫人,不是广平王的王妃! 锦秋猛地将那绣开屏孔雀的大红色帘帷一放,身子一软,靠在车壁上。她拧着眉,用自己微凉的手轻拍了拍两颊,好让自己清醒些。 行了大半个时辰,迎亲队伍才终于到了国公府门前,大门口客来客往,锣鼓鞭炮声震耳欲聋,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刺目的红。 锦秋没多瞧,下了马车便微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跟着人往大门口走过去。门口客人摩肩擦踵,锦秋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而就站在雁翅影壁前观望着大门口的周劭,一眼便瞧见了锦秋那乌黑发髻,像是金腰燕灵巧小脑袋从树叶间探出来,又像是海里的一只小鱼,时而探出头来,时而又隐没下去。 “王爷,”周劭身侧,大理寺卿戴瞻走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儿人多挤得慌,王爷请上锁春堂去。” 这坐席也颇有讲究,锁春堂里安排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的位子,周劭理应去哪儿坐上席的,可他与朝中那些老古董平日里在朝堂上就见得够多了,有什么话在朝堂上在王府里也议得够够的了,何苦人家办个喜宴他又跟他们窝在一处? 周劭于是忙摆手道:“本王就不去了,戴大人请便,”戴瞻这才独自去了。 然而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锦秋的身影,周劭于是一路往迎春堂寻去…… 迎春堂左边坐着女方的亲戚,右边则是国公府这边的人。锦秋已经坐在这儿好一会儿了,听着身边的妇人你一句姐姐我一句妹妹叫得好生亲热,她深觉自己在此处是扰了人家说知心话,遂起身与红螺一起往门口去。 偏偏右侧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这说来也怪了呵,宋家的那位大丫头今年也老大不小的了,竟是一点儿消息没有,反倒是妹妹先出嫁了,难不成那姑娘有什么隐疾,直等到如今?” “嘘,悄声些,人就在这大堂里坐着呢,小心叫人家听见了。” “你也太小心了些!这儿乱哄哄的,都在说着话,她怎么就偏能听见我说的?” 红螺撅了撅嘴,锦秋却是自顾自走着,连看也没看她们一眼。 京城里的妇人们平日里闲的慌,一扎堆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这样的话锦秋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实在懒得理了。 可是偏偏那人又说了一句:“诶,我听说她母亲是江南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得病死了,如今的宋夫人是她继母。想必她在家中不得宠,母家是个从商的,又不得父母亲喜欢,这样的姑娘呀,能在京城里找好人家才怪道呢!” 锦秋猛地顿住步子,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终于回过头去瞥了一眼那一桌穿红着绿、簪金带银的夫人们。一看还都是当初在宋家寿宴上露过脸的翰林院和户部大臣的几位夫人,而正在说话的那个就是当日寿宴上拾掇宋运投壶的翰林院编修江铳的夫人。 锦秋盯着她打量了好一阵,那人模样生得倒是不错,梳了个灵蛇髻,这样的髻只簪两三支银钗便显韵味了,可这个夫人偏是满头珠翠,富贵雍容没看出来,倒显得凡桃俗李了。 那江夫人扶了扶簪在一侧的水蓝色流苏银钗,那薄薄的两片红唇又开始活动起来,道:“还有这宋家二姑娘那嫁妆你们可见了?只有十六担,国公府可是抬了二十四担聘礼过去的呢!”她一面说一面比划着。 “小姐,您?”红螺见着锦秋那半带嘲讽的眼神,凑过去压着声问:“您该不会……” “你把心放回肚子里罢,我便是再莽撞也不至于搅了国公府的局,得了,咱们走罢,”锦秋虽然满肚子的气,也不得不咽下。 其实像是国公夫人那样的,在京城众位夫人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她们看人反倒更在意女子的才德是否出众,其次才是家世。便是卢春生他娘,不危及到她的利益之时也是满口的一视同仁,绝不会轻易当着人的面说叫人难堪的话。 反倒是那些个低阶的官家娘子,凭着跟国公府沾了那么一点儿亲,就洋洋得意起来,还以为自己个儿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哪个都看不起。这样的人,可惜没逮到机会,不然锦秋绝不会心软客气。 锦秋心里闷得慌,于是携着红螺出了厅门,正巧望见不远处正疾步往北边甬道处去的李氏,锦秋心生一计,压着声在红螺耳边说了几句…… 锦秋故意领着红螺往李氏那儿快步走过去…… 因周围还围着其他几位夫人,李氏便没瞧见锦秋往自己身边来了,只隐约听见了红螺的声音:“小姐,那个江编修的夫人好一张利嘴,居然说咱们二小姐的嫁妆只有十六担,配不上国公府,这话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定要将那江编修降成七品小官。” “瞎说什么呢?翰林院的人事升降又不是爹爹能左右的,她说了便说了罢,谁还能奈她何?” 听了这两句话的李氏眉头紧蹙,四下一张望,正巧望见锦秋和红螺往反方向去了。她不由得想:又没说到你锦秋身上,你自然说无事了。这江铳,当日寿宴便很看他不惯了,现下他夫人还敢在鸣夏的喜宴上这样说话,可见是这眼里没人,当别人都治不了她了! 于是李氏改了道,转身进了迎春堂…… 锦秋和鸣夏回头看了看李氏的背影,相视一笑。 院子里沸反盈天,锦秋嫌吵,却又不敢与红螺乱走,只好走到左侧回廊上。回廊尽头被一株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遮住了光,幽幽暗暗的,锦秋打那儿一望,隐约间竟见着个人。 “宋大小姐,”那儿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锦秋觉着像有一滴甘泉落在自己的心尖尖上,呆头鹅似的立住了,望着树荫里里走出来的风姿翩然的周劭。 周劭一身月白长袍,衣袂翻飞,一旁的朱色廊柱更衬得他的肌肤透明似的白皙。他今日半披发,头顶束一紫金小冠,右侧的还有一丝长发散下来,隽秀飘逸,倒没了往日那份深沉端凝的气度,却添了几分少年风流的恣意。 远远隔着几个来往的宾客,锦秋向他微微蹲身。 周劭背着手,信步朝她走过来,越过几个人,终于走到她身旁,含笑道:“宋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没想到在这儿又遇见了王爷,您上回受的伤可好了?凶手抓着了么?”锦秋睃了一眼他的右臂,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帕子上微微凸起的一朵杏花。 “伤已痊愈,案子刑部仍在查,”周劭道,眸底一抹温柔之色。 锦秋哦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她手心里已沁了一层细汗,脑子里便是方才坐在马车上想象的二人牵手的画面,越想她越觉着羞耻。 可她的眼睛却不受控制似地往他垂在身侧的手瞄过去,他的手分外白皙,拇指上戴着个古朴的翡翠扳指。 “离开席还早,不如本王陪宋大小姐走一段罢?”周劭说。 “好。” “清秋院人少些,”周劭说着,这便引着锦秋往右侧回廊上去了。 迎面时不时走来几个人,都向周劭行礼,周劭微微颔首示意。 而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锦秋,则是垂头盯着自己的锦鞋,桃红色的鞋面上,那彩线绣的喜鹊栩栩如生。 现下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了,一面怕跟在他身后落人口舌,所以垂着头不愿见人,可方才偏偏又应了他,想陪他走一段。 这个人,好像他朝她招招手,她的身子便由不得自己,会随着他走似的。 第五十三章:南下 周劭算是朱府的常客,进出自如,所以才领着锦秋过垂花门,入了内院,往左去了清秋院,这院子有些偏僻,只有几个丫鬟在阶下打扫。 “听闻你那表哥在儋州失踪,宋大人前些日子没上朝,可是因了此事?” 说起这事,锦秋心下又是一阵抽痛,她道:“父亲他确为此事伤神了几日,不过现下身子已大好了。” 二人又无话了,一前一后信步走着。黄面白底的靴子踩在一片新冒出的绿芽儿上,将初春踩进了泥土里,人过之后,那嫩色便又昂起头来,经阳光一晒,又平平整整,盎然生长。 锦秋望着面前人的背影,他通身的白,叉在背后的右手拇指上那只翡翠扳指,在月白色的映衬下,如无垠雪地里钻出的一株冬草,鲜妍,夺目。 “再过两日本王便要去儋州了,寻你表哥的事儿,本王自会关照一二,”周劭突然驻足,微微侧头睇了锦秋一眼,道:“这一去,许是半年才能回。” “那王爷保重,表哥的事儿锦秋在此先谢过王爷了,”锦秋朝周劭微蹲了蹲身子,面上仍是淡淡的,好像在看一株草,一枝花。或许她看花落还要更怜惜几分,听闻他要离去却好似没一点儿触动。 “你就没什么旁的要同本王说?”周劭回过身来,目光锁住锦秋。 锦秋眯着眼望他,好似在疑惑他究竟要自己说什么,她于是道:“那便再祝王爷鹏程万里,事事如愿。” 周劭嗤笑,笑得肩头微耸,道:“罢了,回罢,是时候开席了。” 锦秋于是退至一旁,让周劭先行。 他从她身旁走过,芳醇的龙涎香幽幽飘来,立时便觉醒了锦秋那日被追杀时的记忆,那时她扑在他的胸膛,便闻见了那股浓郁的龙涎香,以至于当夜的梦都是龙涎香味的。 其实锦秋也预备着再过几日便南下儋州寻表哥,可是这话她不想对他说,她怕到时又遇着他,一切便理不清了。 她要将心中那一片荒烟蔓草中才冒出的一点点绿芽掐了,毕竟眼前这人的尊贵,不是她不能肖想的,况且她已许了表哥了,旁的人再想一根手指头都是罪过。 二人于是各自入了席,没再见过。 整个迎春堂里沸反盈天,唯有江夫人那一桌静静地用饭,没半点声息。锦秋从身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方才江夫人被李氏明里暗里嘲讽抢白了一番,心下终于舒坦了。 用完了饭,锦秋便坐原来的马车回了府。踏上马车时,前头马车前站着的李氏睨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得意,还有怨毒,仿佛在说:如今我忙完了,也是时候收拾你了! 锦秋坐在马车上时,心头一阵恶寒,手心里都冒冷汗。李氏放印子钱的事儿暂不能捅出来,不然便污了父亲的官声。而府里现下都是李氏与祖母在把持着,锦秋想着不如赶紧南下儋州寻表哥,若是寻着了,便立即成婚,若是没寻着……便走一步算一步罢。 于是锦秋一回汀兰院便吩咐红螺将东西收拾出来,次日,她不敢同宋运交代说自己要去儋州寻人,便说自己要去泉州探望舅母。宋运那时候大约为翰林院的事儿心烦着,面色不豫,断然拒绝了。 于是第二日黄昏时分,锦秋又端着一碗桂圆莲子羹过去了。 宋运握着支象牙紫毫,正龙飞凤舞地写字,忽听锦秋道:“爹爹,女儿为您亲手做了桂圆莲子羹来,您尝一尝。”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道:“若是为的昨日的事儿,你还是回罢,这莲子羹为父不敢尝。” “爹爹,”锦秋于是将这莲子羹放在他面前书桌上,故意推到他眼皮子底下,道:“女儿幼时得表哥照顾,如今他出了事,舅母伤心,我自当替他尽一份孝。” 宋运瞄了一眼那碗莲子羹,汤色微黄,汤面上还浮着几粒枸杞,看相倒好。自己的女儿他比谁都清楚,这莲子羹必不是她亲手做的,她做出来的东西连猫儿都不吃。 宋运嘴角微勾,到底还是搁下紫毫,净了手便端起碗来坐下,道:“别哄为父,你当为父不知道你是想去儋州寻人?”他望了心虚的锦秋一眼,舀了一勺莲子羹,道:“儋州的知州是当年的探花郎,在翰林院待过两年,算是为父半个门生,前几日已去信一封让他帮着寻人,这事儿你不必插手,安心在府里等消息便是。” “爹爹,你这可误会了我!”锦秋一本正经地望着他,“儋州那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敢去,我不过是怕舅母因表哥的事儿伤心,所以去劝慰劝慰她,爹爹若是怕我出事,便找几个人陪我去。” “不行,”宋运连连摆手。 “爹爹……”锦秋竟撒起娇来。 在锦秋软硬兼施之下,宋运抵不住,终究允了她,千叮万嘱了许久,并让两个护院护送过去。 于是两日后锦秋便租了船南下。 仍是当初送赵臻南下的渡口,烟波浩渺,一片茫茫,江面上忽起了风,一江春水吹皱,往来船只如被风吹落在水中的枯叶,随风而荡。 锦秋和红螺以及两个短袄长裤的护院上了船。这是一艘小舟,除了她们四个便只有一个船夫,那船夫并不多话,只是站在船头默默划桨。 湿润的江风扑了满怀,立在船头的锦秋望着辽阔天地,禁不住伸出手来,风在指间流动,温柔得像母亲轻抚她的手掌。 “小姐,”红螺托着件白狐披风过来,埋怨似的:“您怎么不进去船舱里,这儿风多大呀,若是在船上病了,可连个大夫都寻不到呢!”一面说一面为她披上披风。 锦秋这才拉了拉披风,随她走进船舱里去,“你说表哥常年在水上,若是病了,又该怎么着?” “那只能挺着,而后再靠岸寻大夫治病了。”xbiqiku 锦秋听得心里闷闷的。 十日后,周劭已坐在了儋州的官衙内,冷眼瞧着下首那两排官员七嘴八舌地争论。 “王爷,”一个面宽耳肥的石青色官服的男子站出来,朝周劭拱手道:“想必方才王爷过来时便瞧见了,这街头巷尾连个乞丐都没有,更何来灾民?既无灾民,孙大人说要大开府库赈灾,岂不是无稽之谈么?” “你这布政使当得好没良心,”另一个面相周正的男子袍子一撩,粗黑的眉毛倒竖,睨了那男子一眼,喊道:“王年贵,去岁黄河水患,粮田淹了大半,半分收成也无,你去沿河两岸的几个村子看看,你敢说没有灾民!” “去岁已经开仓赈灾,如今已经没有余粮了!” “朝廷年终不是才拨了十万石粮食过来么,都被你王年贵吃了!” …… 官衙内乱成一锅粥,愈来愈多官员站起身,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互相推诿。周劭心里明白,这帮人不吵够了,做起实事儿来就会给对方下绊子,那时才真的坏事,所以他若无其事地斟了杯茶,悠哉悠哉地喝。 因泥沙淤积,河床不算抬高,黄河大水愈加频繁,儋州沿边十多个村子去年种的水稻淹了大半,老百姓苦不堪言。 潮水褪去,泥沙却沉在了田地里,这样的地更适合种棉花,于是巡抚上折子提议儋州改种棉花,圣上允了。 可百姓们种了多年水稻,突然改种棉花,心有犹豫,又因去岁遭灾,余粮不足,一个个饥肠辘辘就更不愿种了。 所以儋州知州又下令不得再设粥棚,百姓若要赈灾的粮食,就必须种棉花,于是两边就杠上了。 嘭…… 周劭一掌拍在桌案上,连红木案上茶碗都颠了一颠,衙内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的都垂着脑袋坐回了各自的位子。 “可吵够了?”周劭站起身,扫视了众人一眼,屈指疾叩案面,道:“吵够了就拿出个对策来,再耗下去天都黑了!” “是,”众人异口同声,拱手应是。 大约是吵过了一通,众官员看对方都顺眼多了,这才有人心平气和地站出来,道:“下官以为,应当以赈灾为先,改种棉花之事不可与其混为一谈!” …… 衙署前庭那几棵桃树就在他们商议时,悄悄冒出了嫩芽,原本光秃秃的土地上左一块右一块地随意涂抹了几片嫩黄的草色。南方的春天,已经来了。 议完了事,众位官员一一离去,周劭这才得空喝一口茶水,而后立即叫进来方才已经等了一个时辰的韩林韩栋两个王府暗卫。 “你们可寻到人了?”周劭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 “王爷,属下无能,按着画像将盘龙渊上下游近百里的村庄都寻遍了,并未搜寻到任何赵公子的下落。” 周劭握杯子的手紧了一紧,又搁下,道:“可寻到尸体?” “属下只见过三具女子尸首,男子的尸体……”韩林蹙了蹙眉,道:“似乎并未见过。” 周劭微垂眼睑,目光看向青砖地面,少有的微驼着背,道:“下去罢。” 第五十四章:被抢 又过了三日,锦秋一行人终于到了儋州。 锦秋立在船头,见渡口泊了五六艘大船,一水灰白色短打的船工涌上来卸货,一个个的都身材魁梧,精壮结实。 锦秋上了岸,双腿踏在实地上心里头也就踏实多了。毕竟在水上的这半月,只见黄水茫茫,人影都没几个,那时她真怕哪天船就翻了,掉水里头淹死。 她蹬了蹬地,感叹道:“还是岸上好。” 如今已是二月,南边较北边温暖,锦秋里头一件朱砂立领中衣,露出的领子上绣两朵海棠,外头罩的褙子是丹红色的,略艳,在一众人里很是惹眼。 堤上好些个歇脚的船工都望了过来,别有意味的目光将锦秋和红螺打量了个遍,看得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毕竟他们已许久没见着这样俊的姑娘了。 “小姐,”红螺扯了扯锦秋的袖子,扫了一眼周围,道:“我瞧着这些都不像好人。” 锦秋也是久未出门的,见着这些人,心里头也有点犯怵,于是拉着红螺的手道:“莫怕,咱们身边不还有人么,他们不敢乱来!”说着,二人便快步往大道上走去,而她们身后还跟了两个背着包袱的护院。 可没走出去几步,锦秋便发觉大道两侧站着几十个人,跟狼群盯着食物似的盯着上岸的人。这些人中有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女,还有抱着婴孩的母亲,一个个都是蓬头乱发,瘦得皮包骨头。 “姐姐,姐姐,”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一扭一扭地跑到锦秋面前,伸出乌脏的一双小手求道:“姐姐您赏我几个馒头吃罢,我和我阿娘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锦秋低头一看,这小姑娘个子才不过到她腰际,头发乱糟糟,一双大眼中蓄满了泪。 “阿二,咱们不是还有吃剩的馒头么,给这小姑娘几个罢,再给几两碎银子,”锦秋转头吩咐道。 叫阿二的立即就伸手摸进包袱里。 而另一个护院却敏锐察觉到道旁乞丐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这帮人已经饿疯了,若是现下给了这小姑娘一个馒头,保不齐他们都要冲上来抢,于是他忙按住阿二的手,肃道:“别拿。” “怎么了?”锦秋望着阿大,她极少出远门,不懂得这些个门道。 然而还不及阿大回答,便听得“噔噔噔”的几声,几个男子跑了过来…… “小姐小心!”阿大说罢弯腰随手捡了根断桨便叉了出去。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已经太晚了。道旁几十个男女都一窝蜂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扒阿二身上的包袱,还有锦秋身上的首饰。 “姐姐,姐姐!”方才那小姑娘被推倒在路边,大声哭喊着。 一阵阵闷汗味,馊饭味冲鼻而来,锦秋自身难保,她一手护着脑袋,另一手拉着红螺。 一阵“噗噗噗”拳头砸进肉里的声音,阿大阿二张开双手将两人护在里头,一双发红的眼紧盯向这些饿狼一般的男女。 然而那些人却还是疯了一般地涌上前,用拳头捶,用身子撞,就为了那个包袱…… 最后两人实在承受不住,便将两个包袱往外重重一抛。饥肠辘辘的人们便像是看见了包子的狗,一哄而散,又去抢包袱。包袱被撕碎了,里头馒头和银子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直到喊叫声撕打声彻底歇了,锦秋这才放下手,抬起头来扫了身边人几眼,便见阿大阿二面上脖子上挂了几处彩,一旁的红螺倒是安好,只是面色惨白,显然是吓得不轻。 “你们可还好?”锦秋问。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小姐没事就行,”阿大一抹嘴角的鲜血。 “只是可惜了那包袱,”阿二望着泥地里那已被洗劫一空扯得稀烂的包袱,叹道。 “人没事儿就成,”锦秋将耳侧垂下的乱发拢在耳后,道:“走,咱们赶紧走。”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又缓缓走来了几个灰白色短打,双手抱胸的男子。这几个便是方才那岸堤上歇息的船工,他们亲眼看见了锦秋等人被人抢劫。 可她一个外来的,他们怎可能出手相帮,不仅不想仗义出手,现下,他们还想将她最后一点儿价值也榨干喽! 锦秋的目光立即警惕起来,拳头紧握,想着若是待会儿他们要用强,就往他们身上狠狠砸。 “闹什么,闹什么!”突然,渡口处三个穿着碧蓝色官服,腰间佩剑的捕役跑过来,指着那几个船工大喊道:“又是你们几个,怎么的,还想去蹲大狱?” 那几个船工见有穿官服的过来了,立即双手抱拳舔着脸向几人告饶道:“官爷您误会了,误会了!”一面说一面弓着腰往后退,最后退回了渡口。 为首那个瞥了一眼锦秋等人,一挥手,对其余几人道:“得了,兄弟们继续喝酒去!”说罢几人说说笑笑地又离去了。 “小姐,这……咱们的盘缠都被他们扒拉走了,不让这几位官爷给咱们追回来?”阿二哭丧着个脸,双手一摊道。 锦秋望着那勾肩搭背说着回去继续喝酒的官差,心想他们几个方才定是玩忽职守了,看到这儿动静闹大了这才不情不愿地过来的,想必他们没闲心帮她追回东西。 “认栽罢,算是咱们头回来儋州,不懂人情世故付的代价,”锦秋一面说一面继续往前。她抚了抚耳朵和手腕子,幸好玛瑙耳坠和绿玉镯子还在,能当些银子,也够他们在这儿对付几日了。 锦秋一手又牵住了红螺的手,一面走一面侧头打量她,问道:“你可磕碰着哪儿了?” “没有,小姐,”红螺吸了吸鼻子。 锦秋这才安心。 接着,几人先去将这点儿首饰当了,得了五十两银子,随后给了阿大阿二几两银子去瞧病,最后终于找着了一家小客栈,付了住十日的房钱开了两间房,这便入住了。 夜里,客房里两只手指头粗的蜡烛照着亮,只能看得清五步之内的物什。因没生火盆,房里阴冷,红螺先缩进被子里暖床了,锦秋则坐在杌子上掰着手指细算这些银子能撑多久。 她在儋州没有亲戚可投靠,写信回去这信八成又要落入李氏手中,而李氏绝不可能给锦秋寄银子过来。难道费了半个月的功夫好不容易到的这儿,就要无功而返? 锦秋不甘心,她计划在儋州待半个月,若是半个月也没寻着人,那便是寻不着了,她也认了。所以这五十两银子得撑半月,除了他们的衣食住行,还得租船,怎么算也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罢,这儿奴婢们住还行,小姐您金枝玉叶,怎么能住得惯?”红螺见锦秋时不时紧一紧披风,还不住搓着手呵气,心疼得紧。 锦秋现下盘算清楚了,便吹熄蜡烛,摸索着走到床边,掀被上了床。被窝里暖烘烘的,锦秋冰块一样的身子捂了一会儿就暖过来了。 皎洁月光跋涉万里,透进纱帐时,便褪成鸽灰色。锦秋睁眼望着帐顶道:“没事儿,我也没那么讲究,都半夜了,咱们快睡吧,明儿还有的忙活呢!” 房里响起一阵细语,又稀了,最后彻底静下来,只有楼道里时不时传来零碎的脚步声,被这深夜渐渐淹没。 次日一早,锦秋学乖了,知道财不外露,于是与红螺二人换上了普通妇人的衣裳出了门,而阿大阿二则被她遣去沿边的几个小乡村打探赵臻的下落。 锦秋与红螺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帷往外探看,便见着与昨日渡口全然不同的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锦秋尤其留意贴的告示,却并未瞧见悬赏找表哥的,不由纳罕:爹爹分明说过已经去信给儋州知州让其帮着寻找表哥下落,怎的这知州连寻人的告示也不贴? 她今日便是去寻这知州的,毕竟靠着她们几个人要在偌大一个儋州寻一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吁…… 马车一顿,外头的马倌喊道:“两位小姐,白府到了!” 这白府就是儋州知州的家宅。 锦秋与红螺下了马车,一座宽敞大气的府邸立在眼前。 而府门前还停着一辆华贵马车,金丝楠车舆,车围子用的是大红色蜀锦,垂绦子,顶穗子,王公贵族才有的规制。锦秋唬得心口都缩紧了,这……这该不会是王爷的马车罢? 红螺走上去叫门:“有人么?”她一面拍一面喊,连着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 许久那门才拉开了一条缝,里头探出个脑袋。那人生了极精明的一双三角眼,将红螺和锦秋一通打量,一句话没回,“嘭”的一声又将大门合上了。 第五十五章:相遇 “诶,怎么又关上了,快开门呀,快开门呀!”红螺继续拍,锦秋也走上前,准备和红螺一起拍,才抬起手,那门却再度拉开一条缝。 “知道这是哪儿吗?”那身着皂色麻衣的门房面色极为不耐,竖起根食指指了指门额。 “这难道不是白知州府上么?”锦秋淡淡答道,从袖间掏出一份帖子递过去,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就回禀说是宋学士之女宋漓求见。” 那门房瞪大了眼,重新打量了锦秋和红螺一通,发觉二人虽素衣荆钗,容貌气度却都不俗,尤其是锦秋。 门房惯能识人,瞥了一眼那帖子,忙弓着腰陪着笑脸道:“二位小姐,方才多有冒犯,还劳您们在此处稍等,小的这便去禀报。” 锦秋微微颔首,那门房轻轻阖上了门。 “呸,势利眼!”红螺望着朱色大门,忿忿道:“这是在儋州,若是在京城,便是他家老爷亲自到咱们府上,老爷都不定见他呢!他竟还敢怠慢小姐!” “罢了罢了,这年头谁都一样,况且咱们穿成这样,也难怪人家识不得,”锦秋道。 “可是小姐,您手上又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这知州真能帮您么?” “走一步看一步罢。” ……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吱呀”一声,朱色大门洞开,另一个绛色常服,约摸四十来岁的男子正对锦秋站着。一见二人,管家面上的笑僵住,胡子一抖,蹙眉望向那门房,却仍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二位小姐请。” 锦秋和红螺这便跟着他,从右侧抄手游廊往前去。 路过一个园子,假山怪石围出个小池塘,里头五颜六色的鱼儿优哉游哉,而后又转到一处敞口游廊继续走,不多时便到了花厅。 管家便请她们坐,道:“老爷正在书房与贵客议事,劳小姐在此处稍候,”说罢也不及锦秋回答便转身走了出去。而这花厅里的两个丫鬟像是没看见二人似的,压根不伺候茶水。 听说白知州正与人议事,锦秋便想到方才的外头看见的那辆马车,难道那贵客便是王爷? 周劭此时正在白知州书房内,他已将事情都交代完了,这便搁下茶碗,站起身来,道:“那找寻赵臻一事便有劳大人了。” “王爷所托,下官定竭尽全力,况且这本就是下官分内事,便是王爷您不说,下官也必会派人前去寻人的,”白知州忙朝周劭拱手,陪着笑道。他虽不过三旬出头,却生很是老成,眼角的褶子比宋运还多,头发还白了一半儿,瞧着像是天生如此。 周劭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往外去,杏黄色的络穗随着他的走动轻微摆动。 白知州立即走上前预备将他送出府。 “不必送了,”周劭一摆手。 周劭声音清冷,不像是在客气,白知州也就没敢再上前了。 待人一出房门,白知州从袖间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回宋运的托他寻人的书信他已收到了,心想着何必大费周章,到时随意敷衍几句说没寻着便是了,可谁能想到这区区一个漕运商人,还能惊动了王爷,看来此事还真不是糊弄糊弄就能过去的。 “大人,”管家进来,递上帖子禀报道:“方才有位自称是宋学士之女的女子求见,不过小人看那女子衣着倒像个普通妇人,方才您在与贵客说话,便没进来打搅。” 白知州接过那帖子,瞧也没瞧一眼便往案台上一丢,道:“普通妇人放进来做什么?” “是是是,”那管家忙应是退下了。 管家擦了擦汗,快步赶到花厅,拱手对锦秋道:“小姐,老爷与贵客仍在议事,您明日再来罢。” 这无疑是下逐客令了,真若是明日再来,只怕连大门也进不得,于是锦秋立即站起身走上前,道:“我还是就在这儿等着罢,劳您再去通传一声。” 这管家看了锦秋一眼,拱手换成了掺手,语气也不大好,“小姐,您还是明日再来罢。” “你怎么对我家小姐说话呢!”红螺急眼了,朝那管家狠狠瞪了一眼。 “来人,把人请出去!”管家喊了一声,立即有两个小厮快步入内,要来拉人。 “我们自己走!”锦秋瞥了两个高大的小厮一眼,拉着红螺的手,便要往外走。 然而那两个小厮见锦秋姿色不凡,且一看又是个穷苦的,便起了占便宜的心思。二人全不管锦秋怎么说,直接上前,一人一个扯着她们的胳膊往外拉,管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们放开我家小姐,你们……”红螺大喊着。 两个女子的力气终究拗不过他们,几乎是被他们拎着出了花厅,转到敞廊上去了,锦秋一面挣扎一面大喊道:“混帐东西,拿开你的手,我们自己走!” 然而那小厮一手仍死死扣着锦秋的臂膀,另一只手眼看就要往她细腰上摸过去…… “住手!”一声暴喝自右侧游廊上传来,两个小厮一愣,吓得松了手,循着声音望过去。 锦秋也望过去,只见一身绛紫色便服的周劭疾步走来,他指着那小厮,面色阴沉得骇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竟真是他!怎的自己每回出丑的样子都叫他瞧见了呢! 周劭面沉如水,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一阵风似的,眨眼就到了眼前。他走过来二话没说直接抬腿,对着那小厮的心窝子就是一踹。 “嘭”的一声,那小厮的身子整个砸在栏杆上,发出“哎呦”一声,他面色霎时惨白,眼睛直直盯着周劭,好似喘不过气来。 锦秋离那小厮不过两步远,亲眼看着他被周劭踹倒,身子一个激灵,双手捂住口,呆住了。 周劭的气还没消,眼看就要再补一脚了,而那倒地的小厮也终于回过神来,捂着胸脯重重咳嗽了几声。 “王爷,王爷息怒!”锦秋忙拉住了他,她毫不怀疑周劭再一脚下去,这人的命就没了。 周劭这才侧头瞧了锦秋一眼,那眼里血丝密布,像是要吃人,吓得锦秋心头一颤,拉着他的手都松了些许。 毕竟她虽见过周劭发怒,但至多不过是与她斗斗嘴,绝没有像今日这般直接动手的。 周劭瞧了锦秋好一会儿,面上的怒气渐消,终于收回了脚。而另一个小厮忙扑通跪倒下来,大喊着饶命,被踹了一脚的小厮也跟着跪地求饶起来。.xbiqiku 两小厮虽不知周劭身份,但能进出白府的,绝不是他们做下人的能招惹的。 恰好方才那管家听见哎呦一声,也吓得跑了出来,正见着这景象。 他忙跑上前来,先是肃着神色指着那两个小厮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贵人也是你们能冒犯的?”而后立即赔了笑脸对周劭道:“他们两个不懂规矩冒犯了贵人,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下回本王再来白府,不想再看见这两个东西!”周劭切齿道。 这下,除了锦秋和红螺,其余人等都望着周劭,彻底傻眼了。 他们只知道这位是来同老爷议事的贵客,哪知道他竟是王爷。 “王爷,王爷恕罪,王爷恕罪!”管家两腿一哆嗦就跪下了,两片膝盖不怕疼似的砸在那青砖地上,锦秋光听声儿便能想象他膝盖上的一片青紫。 “这位宋大小姐若再敢怠慢,就摘了你们的脑袋!” “是,是!”两小厮也不怕疼似地朝周劭和锦秋磕头道:“小的再也不敢了,请王爷恕罪,请宋大小姐恕罪!” 周劭冷哼一声,这才拉着锦秋的袖子,绕过几人往大门口疾步走去。 “王爷,王爷!”锦秋试图挣脱周劭,然而她的力气于他而言简直是在挠痒痒,她压根挣不开,只得由着他将自己拽出了白府大门。 周劭立在大门口,四下张望了一眼,侧头问道:“你的马车呢?”这时他才意识到锦秋今日竟未施粉黛,满头乌发也只用一根木钗子簪着,甚至穿的都是普通妇人的棉麻衣裳。而这衣裳大约太大了,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连袖子都长出一截来。 然而如此,却显得她不似平常那般一丝不苟的端庄,倒有几分楚楚可怜,周劭怒气顿消,甚至对她几分怜惜之意。 锦秋察觉他在打量自己,面上臊的通红,忙侧过脸去,道:“王爷您看什么呢!”此时她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容自己钻进去。 然而她这话是提醒周劭非礼勿视,周劭却反倒坦荡荡地答道:“宋大小姐今日这身装扮,俏得很!” 锦秋真想再回去白府,将大门一关,把他关在门外。 然而她到底没这样做,而是退了几步,对垂着脑袋假装看不见听不见的红螺招了招手道:“红螺,咱们走!” “诶!”红螺立即跟上。 “宋大小姐不如坐本王的马车回,横竖你已坐过几回了。” 第五十六章:宅子 锦秋突然想起,她今儿来见白知州就是为了让他帮着自己寻表哥的,怎能还未见着人便先走了呢? 她停下步子,回头望了一眼周劭,便见他嘴角带三分笑意,知他不恼了,于是蹲身道:“王爷方才救了小女,小女万分感激,怎能再坐您的马车?何况小女还得去见白大人。” 周劭凝望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竟失神了。锦秋这双杏子眼本就出彩,尤其今日未施粉黛,又衣着朴素,便更没有别处来同这双眼睛争辉,真真是看一眼便沦陷。 周劭咳嗽两声,道:“你去见他作甚?” “让他帮着寻我表哥,”锦秋低着声,拿眼睛去瞟他,便见着他的右侧腮帮子鼓了鼓。 “不必了,本王已知会过他。” 锦秋面露讶异之色,她从未想过他竟真会对这事儿上心,于是朝周劭深深一福,诚恳道:“王爷,我替表哥多谢您!” 周劭摆了摆手,侧过那张冷脸来,“你现下住在何处?” “东宁街朱记客栈,”锦秋答。 周劭虽然在儋州公干时日不多,却也知道儋州有四大酒楼,而锦秋说的这个并不在其中,尤其又看她这一身的装扮,他当下便猜到了,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连银子也没带够便敢只身前来儋州?看来本王不是得将你送回客栈,而是要将你送回京城!” 锦秋心虚地微垂下头,周劭便只能看见她黑漆漆的头顶,今日她只是在头顶盘了个髻,用一支红木雕花的钗子簪着。这样看却反倒越显出那乌发最本质的美来,柔顺而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勾来一缕,好好把玩。 “王爷,这万万不可!”锦秋忙抬起眼,目光正巧与他对上,周劭猛地别开了眼,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锦秋现下一心想着不能让他将自己送回去,便没留意他的异样的神态,反倒是试探着道:“王爷,若您担心我的安危,不如……便借几百两银子于我?” “借银子?”周劭睨了一眼锦秋,讽刺道:“宋大小姐这是头一回出府,连银子都不晓得带?身边也没个护卫,这样冒冒失失的就来了?你是觉着这天下的人都同你府里的一样好说话,敬着你供着你?” 锦秋被问得愣了神,她还是头一回听周劭连珠炮似的说这样多话,尤其他头上戴的紫金小冠上那一颗紫色光珠,在阳光下简直晃人的眼,连着她的脑袋也跟着眼睛一起懵了。 “这……”她说不出话来。 “这什么?还不快上马车?”周劭命令道。 锦秋大约是魔怔了,也大约是开口向他借了银子拿人手短,又或是她也觉着他说得有理,自己此番前来确实是冒失了。她竟真就按着他的话,领着红螺乖乖地上了他的马车。 直到听见粼粼的车马之声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自己竟然被他三言两语便斥上了马车?那他呢?他如何回去? 锦秋立即撩起帘帷,往后探看,便见一个绛紫色的身影疾步走着,他的步子迈得大,身子却稳,最后拐了个弯,不见了踪影。 锦秋放下帘帷,心想这人可真是,自己有要紧事还将马车让给她,这不是让她欠着他的情么? 欠银子易还,人情债可就难偿咯! 被送回客栈之后,锦秋想着周劭来儋州是有大事要办,不可能有闲工夫再想起她的事儿,这样一想竟有些失落。 可她还是低估了周劭的记性,次日一早,锦秋一出门便见着昨儿周劭那辆马车,赶车的还是昨日送她回来的那马倌。马倌一见锦秋便立即迎上前来,道:“小姐,是王爷派小的过来接您的。” 锦秋和红螺面面相觑。 “接我?”锦秋面露疑色,望着远处道:“我今日还有旁的事。” “小姐,您快收拾收拾东西跟着小的去罢,王爷说了,若是没接到您,就让小的今后不必再在他跟前当差了,您就当是可怜小的,为小的保住饭碗,随小的去一趟罢。” 话没说两句就求上了,锦秋最不喜欢被人这样软软地威胁,便故意哼了一声道:“若王爷是这样的人,便是今日我去了,保住了你的饭碗,不定明日你便因着旁的什么事儿丢了差事,还不如今日就丢了去,也省得麻烦了。”xbiqiku “小姐,小姐,是奴才说错了话,小姐您万不要同小的一般见识啊!” “小姐,要不咱们就去瞧瞧罢,”红螺是个伺候人的,对做下人的便多一份体谅。 锦秋自然不是真要让他为难,只是听不得这个调调罢了,终究她还是道:“上去罢。” …… 马车行驶在儋州的大道上,锦秋撩了帘帷,望着这道路两旁开张的酒楼茶肆和过往行人。南边水土养出的姑娘水灵灵娇滴滴的,比京城女子多了几分俏丽,少了些张扬气势,这儿不仅人娇小,就连两旁的商铺也较京城的要窄得多,但门面上的花样却不少,譬如一个脂粉铺子前插了两支新柳,而花盆竟是个脂粉盒子侧立起来的形状。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一处安静的大道上,两侧多是高门大屋,如行于深谷之中,最后终于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锦秋下了马车,仰头一望,“孙府”二字映入眼帘。 “这是?”锦秋不由问道。 “小姐您请,王爷就在里头等您呢。” 锦秋于是携着红螺一同走了进去。 这是个普通人家的府邸,只有她的汀兰院那般大小,共五间房,两间在南,是给丫鬟门住的耳房,过个跨院便到了另外三间,那才是主人家的卧房。 正张望呢,忽听得房里有说话声,锦秋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近了,听得这样几句: “孙大人,设粥棚的事儿便交由你,白崇玺那儿本王打过招呼了,王年贵若敢耍什么阴招自有他来制衡,你就专心办好自己分内的事儿。” “可王爷,那百姓不愿种棉花又该如何?” “百姓不愿种,那是先前王年贵允诺补给的粮食少,只要每家每户将粮食分发下去,再设粥棚,百姓们吃饱了肚子,没有不种棉花的道理。” “可王爷,如此,府库中的粮食恐怕不够。” “不够就递折子,虽去年遭灾,国库存粮不多,可儋州是南北两地交通要害,若这儿出了乱子,可就不是几万石粮食能解决得了的。” …… 而后二人又谈到了这个宅子,原来这是孙大人的祖产,因半年前搬去了新宅子,这宅子便空了下来,恰好昨日周劭同他提了自己有个友人过来儋州,正没地儿住,他便立即将此处暂借给了周劭。 锦秋听得心里触动,王爷是个大忙人,却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还处处为她设想周到,这份心思,在她这儿,也只有爹爹和表哥才会有。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锦秋猛抬起眼,便见一个石青色常服的男子立在大门口,神色怪异,锦秋便知这人是“孙大人”,忙朝他蹲了蹲身。 孙大人打量了她一眼,虽不知她的身份,却也猜到她便是周劭口中的友人,于是便也朝她拱了拱手,这才离去。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周劭信步走出来,在门口站定了,望着阶下的锦秋。 “多谢王爷,”锦秋也望着他。若周劭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给她弄来了这么一处宅子,她再推辞,岂不是伤了人家的心。 周劭眯起了眼,背着手走下台阶,走近她。 风儿轻拂阶下一株桃树,催生了几个小花、苞,满庭春草涌起绿浪,南方的春,竟来得这样早。 纵使锦秋的心是颗石头,在春天里也该开出花儿来。她望着近在眼前的周劭,想起在京城的种种,想起昨日他的背影,还有今日二人的话,她绞着帕子,问:“王爷,您为何要对我这样好?这些日子我欠了您太多人情,可我已是许了亲的人了,我……” “本王就是看不得你住在那样简陋的客栈里,昨儿听了马倌回来禀报的话,本王夜里都睡不着,若不是怕搅了你的睡眠,半夜本王都要将你接过来。” 眼睛里进水了,锦秋强撑着眼皮睁大了眼,仰头望了望灰蒙的天,便见两只黑燕直直划出一个“一”字,她的眼睛好辣,于是用手去揉,却揉了一手的湿意。 “怎的哭了,这宅子不合你心意?”周劭无措地问,伸出手去想替她擦眼泪,忽想起什么,又从袖间掏出帕子来递给她道:“用这个。” 锦秋没接,泪眼朦胧中,他也变得模糊了。 “没事儿,我就是想起来前两日刚来时被灾民们抢了盘缠,若不是如此,我怎会沦落到让王爷给我寻宅子?” 周劭一顿,心想:糟了,这人该不会觉着自己开仓赈济灾民,是在救她的“仇人”,所以不快罢? “他们也是饿得不成了才会做强盗,你丢了多少盘缠本王给你补上,但这粥棚还是要设的。” 锦秋白了他一眼,压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第五十七章:大雨(一) 于是锦秋让红螺去收拾了包袱过来,便在这府里住下了。 周劭住在接待诸侯使臣的四方馆中,离孙府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所以他这几日时不时会过来,告知她白知州寻人的进展,有时还与她下下棋,相处得倒不错。 可一连七日,儋州大街小巷都贴了寻人的告示,却没传来半点好消息。而阿大阿二从沿江的几个村子回到朱记客栈,从周劭安排在酒楼的人口中得知锦秋已转到孙府,于是立即过了来,只是二人也没寻着人。 初来时的满怀希望,到如今的颓丧懊恼,锦秋一颗心像是被抛到空中,而后重重摔下。她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世间多得是人力不能及之事。 “红螺,”锦秋撑着脑袋发呆,问道:“你说是不是我错了,若我不答应与表哥的亲事,他又便不会不遗余力地去走路子,做皇商,若他不做皇商,就不必走这一趟盐运,也就不会出事儿了。” “小姐,要按这个理儿,这世间的错事儿都能安到您身上了,”红螺将叠好的衣裳放进衣柜里,继续道:“奴婢的娘亲小时候就常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许多事儿都怪不得别人的,表少爷若是真有什么,那也不是小姐您的错,那是表少爷命不好,”红螺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怅惘,于是又加了一句:“这老天爷也不知是不是眼睛不好使了,连表少爷这样好的人也不放过,这天下作恶多端的人多得是,那样的人放着不收,却收表少爷这样的……” “你说得不错,我就不信表哥那样好的人会这样稀里糊涂的就没了,”锦秋放下撑着脑袋的手,坐直身子,打起精神来,道:“明儿一早我就去盘龙渊下游找,不见着尸体,就不算死了,就一直找!” “小姐您还是别去罢,让阿大阿二再去一趟就是了。” “不,我得亲自去!” …… 次日锦秋便带着阿大阿二出门了。 因担忧心锦秋的安危,这几日周劭遣了两个暗卫守在孙府大门前,锦秋一出门,其中一人跟了过去,另一人则立即去禀报周劭了。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尤其到了江边,走着走着那双脚简直着不了地,要浮起来似的,逆着风走时,像有双手推着你,更是寸步难行。 好些木筏、渔船泊在渡口,船夫则在岸上歇息,其中有一个见着锦秋一行人,便跑过来拉生意,哈着腰问道:“小姐,您要过江么?” 锦秋侧头瞧了那船夫一眼。船夫看着与宋运差不多大年纪,面相憨厚,脖子短粗,他穿一件肩头打了两个补丁的灰色单衣,一条洗出了毛边的粗麻长裤,扎起两个裤腿,露出精瘦的小腿肚子。 锦秋眯着眼远眺,问这船夫道:“您知道盘龙渊在哪儿吗?” “盘龙渊啊,这咋能不知道呢,这地方可玄乎得很嘞,”他伸出右手指了指前边挨近山的那一侧,道:“靠白云山那一侧再行个五里就到了,那儿的水可深哩,若是要去那儿,得加价!” 锦秋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问阿大:“你们这几日可去那白云山上寻了?还是只在附近村子寻过?” “回小姐的话,只在附近村子里寻了。” 锦秋望着那山头,心里又燃起了火焰,她一手挡在额上,观望了一眼这儿的地形。 吡罗江是黄河的支流,从北边过来,在这儿正好转了个弯往东。河流右侧便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若是要走山路去白云山,路程艰难不说,还绕了远路,最好便是坐船过去。 “伯伯,您可否带我们到白云山去?”于是锦秋指了指远处的山脉。 “好嘞!”那船夫答应得相当痛快,这便去解了缆绳,将锦秋等人迎上了船。 天色阴沉下来,江风也愈发吹得急了,江面上掀起一排不算高的黄浪,涌过来。韩栋谨记周劭让他护锦秋安全的命令,在行船之前,便劝锦秋道:“小姐,看这天儿是要下雨,江中水深,不如回去罢。” 那船夫望了望天,眉头深锁,转而却对锦秋道:“小姐莫怕,老汉我吃这口饭都几十年了,还能把船翻了?这就是个毛毛雨,不碍事儿的。” 锦秋心下焦急,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那山上去,便也没多思忖二人的话,只道:“那咱们快些,趁下雨之前赶到对岸。” “好嘞!” …… 而另一个去禀报周劭的暗卫韩林并未在四方馆中寻到他,幸得小厮守德的提点,立即策马赶往白虎镇…… 周劭昨日便随着几位大人去了白虎镇,这镇子里的田地甚多,土壤肥沃,是儋州产粮最丰的镇子,偏偏受灾也最为严重。 周劭同孙大人和王大人此时就在田埂上走着,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水田,叹惋道:“现下本该是播种季,可这田间一个人也没有。” “王爷,百姓们要种稻子,可上头又颁令让种棉花,现下官府不让种粮,百姓也是没法子。” “粮食分发到各户了么?若分发下去了,播种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右边田埂上颤巍巍走来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叟,远远的便朝着几人一跪,五体投地,大喊道:“青天老爷呀!青天大老爷呀!”一面说一面叩头,额头砸在田埂上,一脑门的黄泥。 三人面面相觑。 周劭快步走过去,越到另一条田埂上,将老人扶起,道:“老人家,你不必如此。” “若不是几位大人在白虎镇设粥棚,我们这镇子的老弱妇幼便要活活饿死了,谢谢三位大人了,谢谢了!”那老人说着便又要屈膝拜下去。 “您快起来,”周劭又将人搀起来。田埂太窄,另外两位大人没法帮忙,只能看着干着急,其中孙大人对那老叟道:“您若是真感念恩德,就劝劝乡亲们赶紧将棉花种子播下去罢,如此才有收成呀!” 那老叟这才没再跪,枯瘦如柴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泥土,道:“大人们安心,当初乡亲们之所以不愿种棉花,就是粮食给得太少,按人头每人就一石米,我们老百姓撑不到棉花长出来呀!”人都吃不饱了,还谈什么种棉花!”老叟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扫视了几人一眼,渐渐有了喜意:“但现下不同了,几位大老爷这回既设粥棚又每家每户按人头每人分了二石粮,这就够了,再过几日几位大人再来看,这儿一片保准都是播棉花种子的乡亲!” “好!”周劭朗声道,另外两位大人也微微颔首。 轰隆…… 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老叟仰头望天,见云幕低垂,他眉头一拢,道:“怕是有一场大雨,几位大人若不嫌弃,便到草民家中去避一避雨罢!” “王爷,王爷!”偏在此时,周劭身后传来呼喊之声。周劭回头一望,那田埂间奔跑的人一身皂色长袍,身手敏捷,一看便是韩林。 韩林不是守在孙府门前么,难道锦秋出了什么事,周劭于是丢下一句“几位大人先去,本王还有要事”便也拔腿跑了过去。 田埂上的泥太软,一用力腿便陷下去,靴子被泥土吸着,拔不出来,偏偏那风将他往后推……待周劭走到韩林面前时,额上已经渗了一层细汗。 韩林喘着大气,拱手道:“王爷,宋大小姐今早去了盘龙渊!” 盘龙渊? 周劭瞳孔微缩,他记得当初儋州禀报上来时便说赵臻是在这一处失踪的,他面色立即阴沉下来,斥道:“为何不拦着。” “属下拦了,可宋大小姐定要前往,属下便让韩栋跟着去了,”韩林道。 周劭一面快步往前,一面将自己腰间的一枚刻五爪大蟒的玉牌解下来,递给韩林,沉声吩咐道:“你行得快,立即拿着本王的令牌到知府衙门调人到渡口,本王先行一步去盘空渊。” “可是王爷……”大风将他的话吹散了。 “快去!”周劭肃着脸,两撇浓眉压下来。 韩林犹豫了片刻,终究拱手道了一声“王爷小心”便独自一人快步往回跑。 风刮得越发急了,放眼望去,远处一片紫竹林的竹尾都往一个方向压过去。天空中聚了几朵乌云,正笼罩在北边渡口所在的方向,周劭恨不能御风飞过去,然而他愈是急,一脚踩下去便陷得愈深…… 大约一刻钟之后,终于回到了平地上,他拉紧缰绳,翻身上了韩林为他留下的马。 额上忽而一滴凉意,他伸手一抚,竟是雨水,他怔了一怔,旋即大喊:“驾!” 马儿飞奔,月白色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儋州春天里的第一场雨,在市镇上不过是牛毛般粗细,但在渡口,却如黄豆一般砸击下来,砸在江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倒映在水中的群山被砸得四分五裂。 风掀起一卷又一卷泥黄色的浪花,翻涌追逐,山山水水都笼罩在雨幕中,渐渐模糊了。xbiqiku 江心不见白帆,渡口泊了一摞摞的船只,船夫却不见几个。周劭到这儿时,一身已经湿透,他立即翻身下马,右手抹了抹脸,视线清晰了,便见一个船夫弓着腰在江边系缆绳,他于是走过去,靴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每一步都十分沉重。 周劭方才大略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锦秋真乘船去了盘龙渊,这雨又来得迅疾,她应当还在江中才是,所以现下,他必须赶过去。 第五十八章:大雨(二) “船家,”周劭提着已经麻木的腿走过去,对那淋得落汤鸡一般的船夫喊道:“可否送本……送我去江中?” 正弓腰系着缆绳的渔夫一抹脸,抬头望了一眼周劭,摆手大喊道:“不去了,这样大的雨行船不便,容易出事儿啊!” 雨声聒噪,周劭侧耳也只听得他说“不去”二字,于是又喊了一声道:“船家,五两金子到盘龙渊,去不去?” 这一声刺破雨幕,到达渔夫耳中时,简直如同一声惊雷。他手上原本正打最后一个结,因这这一声,连结也不打了,反倒将那缆绳又解开,一招手大喊:“上船!” 五两金子,他便是打两年的鱼也不一定能赚得到,五两金子一趟船,便是危险几分又有何妨? 周劭也没墨迹,立即就从袖间掏出一锭金子,徒步涉浅滩往船上去,将那金子递给渔夫。 渔夫掂了一掂,面上笑出了褶子,他一手紧了紧栗棕色的蓑衣,一手抄起了长蒿,“您去船舱里坐好喽!” 长蒿往水里一撑,船驶动了…… 周劭却未入船舱,他背着手立在船头,眺望远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密集的雨滴砸在江面上,水像是煮沸了似的,而这孤舟便是这沸水中挣扎的一条小鱼,随着水浪摇摆不定。 盘龙渊离渡口不算远,若是顺风,半个时辰就能到,可现下这天气,饶是这渔夫划得再快,经验再老到,也费了近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周劭便是一直背着手立在船头,一动也没动。密集的雨点像从天而降的箭,砸在他的头顶,汇流而下,将他面上的血色冲刷了,只剩一片苍白。他身上的衣裳湿透了,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水,连里头的白绸中衣都粘腻腻地贴在背上。 风雨中,离岸愈来愈来远,除了二人外再不见任何人。好像一颗火石投入深海,一丁点儿回响也没有,火焰渐熄,在不断下沉又沉不到底的恐惧中,彻底寂灭下去。 “公子,不能再去了,再前头便是盘龙渊了!”船夫微松了松握桨,双腿迈开,极力保持平衡。 盘龙渊是一处阔大的水域,与方才他们行过之处并无差别,但那渔夫是个经验老到的渔人,一眼便能辨出。 “继续划!”周劭抹了脸上的水。 “可不能再过去了,前阵子这儿刚出了事儿,我们这些打鱼的都不往这儿去了,平日里大伙儿都是从左边绕过去,绝不贴着这山崖下走,那儿水深着哩!” 周劭眺了一眼这滔滔黄浪,还有右侧那几十丈高的山崖,这山崖越往前越矮,应当会有上山的路,若锦秋还在,遇见大雨,必会上山。 他不住地拨弄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默了一小会儿,突然手上一顿,从袖间掏出一锭金子,俯身放在船板上,双眼直直望向那船夫。 船夫咽了口唾沫,一抹脸,眼睛几乎要黏在那锭金子上了。 周劭又掏出一锭,放在船板上。 这一回,船夫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了,他一跺脚,嚎道:“大爷哟,您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哟,花这么多银子?” “寻人。” “寻谁哟,又是破财又是不要命的,寻爹妈婆娘还是儿子。” 周劭一愣,他也被问住了,略忖了一忖道:“是本……是我的人,她迟早得是我的人!” 那渔夫摇了摇头,迎风小跑过去捡起那两锭金子,叹了口气道:“我老汉呀,就帮你这一回!” 周劭是王爷,此次来儋州还肩负着改稻为棉的重任,本不该冒险。可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王爷,眼里只有辅佐皇兄,只有大周国的屯田水利,总该有那么一回,他得为着他自个儿的心,犯一回浑,涉一回险罢。 风雨渐歇,山显水露,苍茫天地间,一叶扁舟缓缓向前。 盘龙渊上飘荡着几十块船板,周劭俯下身子查看,那船板纹理细腻,瞧着像金丝楠木,不是普通渔船用得起的,那便应当是几个月前赵臻失事的那艘船。筆趣庫 他站起身四下张望,都是船板,是否有一块属于锦秋坐的船?若真如此,他所寻之人是否就沉溺在这浑水之下?一种被水漫过头顶的恐惧渐渐袭来…… 他紧紧握拳,水从指节上缓缓滴下,他的眼睛红了,却仔细审视着他所过之处的每一块船板,他在想:管他什么赵臻,只要她还活着,非娶了她不可! 可是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全不知他的处境,此时正裹着床绣被,抱着个汤婆子在床上取暖! 锦秋方才虽去了江中,但因半途落雨,船家死活不愿意再往前,只得返程,锦秋于是领着众人回府了。 一回来她便换下了湿衣裳,上床取暖,外头风雨之声越大,房里越是安静祥和,没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申时时分,大雨已歇,一阵湿润的风从门缝里溜进来,轻拂墨蓝色的丝质帷幔。 锦秋支着身子坐起来,便见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猫儿正趴在梨花木椅上,时不时瞄一声。锦秋掀开被子,正想下床去逗弄逗弄,突然,那猫儿纵身一跃,蹿到书桌底下,连瞄了好几声,接着,外头便传来鼓点般密集的脚步声…… “嘭”的一声,大门被重重推开,一身湿淋淋的周劭就站在门口。他面色刷白,发冠也歪了,衣摆还断断续续往下滴着水,从门口到锦秋床头,他走得极快,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水印子。 锦秋猛地将被子一拉,遮住只穿了一间白绸中衣的身子,瞪大眼望着他平静得骇人的面色。 周劭大跨步走过来,直接坐在床沿边,双手隔着绣被搭在锦秋肩头,一张苍白得无半分血色的脸怼到她面前,眼中泛着红,压抑着喊:“宋漓!” 锦秋两手紧紧搂着被子,一双眼瞪大了,盯着眼前的人,因为心里又惊又怕,面色甚至有些呆滞了。她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声问:“王……王爷,您怎么了?” 锦秋从未见过周劭如此模样,无论何时,他的发髻一丝不苟,衣裳从不染尘,甚至连衣裳上的熏香都恰到好处。如此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你去盘龙渊寻赵臻,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周劭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脸也愈发靠近,呼吸相闻。 他的气息带着一股湿气,扑面而来,他的浓眉像两把剑,沉沉压下来,他眼中血丝密布,眼神怨愤,似要洞穿她。 锦秋这才意识到自己与他靠得有多近!可她现下正穿着寝衣,而这人的手正搭在她的肩头啊! “王爷,请您自重!”锦秋面色一凛,伸手去推周劭的胸膛,他的胸口也是一片湿冷,那股子冷从指间传到心间,冷得她的心也颤了一下。 锦秋猛然望向他的眼睛,“你该不会去寻我了罢?” “本王才懒得去寻你,”周劭别开了眼。 听闻他并不是因为去寻自己才淋得一身湿透,锦秋心里仅有的一丝愧疚也消散了,只剩下对他无缘无故擅闯自己闺房的恼怒。 她去掰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那手指滑、腻腻的都是水,她一面掰一面切齿道:“王爷,亏得我前几日还同你下棋,与你做朋友,现下才看清,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让我住到孙府来,不过是因为这儿离你的四方馆近,你随时都能闯进来,是不是?” 周劭的面色越发阴沉。 “哼,亏得我先前还以为王爷虽与小公爷在一处玩耍,却仍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才算知道,你与他原是一丘之貉!”锦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不,你比他还不如,他至少不会擅闯女子闺房,你……你却只会用强!” 周劭噙着一丝危险的笑意,道:“那又如何,本王是王爷,本王就喜欢如此,况且你又不是旁的女子,若此番没寻到赵臻,你就是本王的王妃!” “我不!”被触碰到逆鳞,锦秋手上力气忽而变大,使出吃奶劲儿终于把他的手掰开,身子往后一缩。因突然松手,原本披在她身上的绣被掉了下去,显出她瘦小却曲线柔和的身子。 周劭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微微耸起的胸脯上,喉结上下滚动,而后立即移开视线。他竟然主动将绣被拉起来,将她紧紧裹住,裹得就剩下个小脑袋露在外头。 “表哥他无事的,我会找着他的。”这半个月没寻着赵臻的无力和委屈顿时涌上心头,锦秋鼻子酸涩,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她微微垂下眼睑,望了一眼周劭那头,他所坐之处,褥子洇湿一片。 “你何必为已死之人涉险,何必……自欺欺人?” 终究没忍住,她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那绣着花开富贵的丝被上,打出一滴水印子。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可她偏不信,偏要亲自去寻,若表哥当真还活着,正在某处等着人去救,她怕那些敷衍了事的官差寻不着他。 第五十九章:姜汤 “你哭什么?”他无措地将手伸入广袖掏帕子,指尖触及一片湿冷,才恍觉自己的衣裳湿透了。儋州虽不比京城冷,可是到底春寒料峭,他一身湿坐在她床上,万一将她冻着了可怎么好? 他蓦地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命道:“本王命你,莫要再哭了!” 锦秋将眼泪一抹,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坚硬如石:“我哭我的,与你有何干系,你若是听不得,还赖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啊!” 周劭浓眉压下来,心想自己这是太纵着她了,纵得她无法无天,竟敢对自己不敬!这要是放在以前,他早便命人掌嘴了。 可……周劭一见她落泪,便觉着,罢了罢了,暂且放过她,他堂堂王爷与小女子计较什么! 周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嘭”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房里霎时静了下来。那只杂色小猫这才从书桌下蹿出来,对着锦秋喵了一声。 “小姐,小姐!”外头传来红螺的脚步声。房门再次被推开,红螺冲进门,往锦秋身上扑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问道:“小姐,王爷有没有对您怎么样?您怎么哭了?”说罢抽出手帕子为她拭泪。 “无事,”锦秋挡下她的手,望着门口,道:“他便是王爷,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红螺连连点头,昂着头道:“是了,咱小姐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说罢又垂下头来,红着眼,道:“方才奴婢被守德那小子拦在院外,无论怎么求怎么打他们都不放奴婢进来,还说若不是因为小姐,他们王爷不会淋成这般模样。” “什么?”锦秋眉心一跳,抓住她的手肘,让她抬起头来。 “奴婢也不大清楚,就听见说王爷去了盘龙渊,奴婢想着,该不会王爷去寻小姐了罢?”红螺抬眼,望着锦秋。 锦秋肩头一松,身子颓下来,盯着绣花开富贵的褥子面上那滩水渍出神。 “他走时可还好?” “面色不大好,绷着一张脸,守德还想搀他来着。” 锦秋没言语了,一手抓着那绣被,揉搓着,许久,她才掀被下了床,转到美人屏风后头。 “红螺,你换一换被褥,”锦秋一面吩咐,一面将一身秋香色的褙子往身上罩,红螺立即动手将那洇湿大片的被套拆下来。 锦秋穿戴齐整后,见红螺还在忙,便自己去了小厨房,转悠了一圈,只看见灶台上一白瓷碗里搁着几片生姜。 锦秋记起自己幼时着凉,奶母汪妈妈便会做姜汤,喝下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出一身汗便好了。那时她也看汪妈妈做过几回,现下便自己动手烧火、切姜片…… 虽说折腾了半个时辰,到底做出来了。她将姜汤放入食盒,拎着出了孙府往四方馆走去,两府相隔不远,行了一刻钟便到了。 可到了府门前,望着高悬的门匾,昏昏暮色里,匾额上的几个金色大字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失了光泽。 锦秋犹豫着不敢上前,方才她还与他吵得不可开交呢,现下又亲手做了姜汤巴巴地送去,他见了,心里还不定怎么得意,怎么笑话她呢?可是不去看看,她又放心不下。 恰在此时,守德送大夫出门,一眼正望见了阶下徘徊的锦秋,而锦秋听见说话声,也抬眼望见了他。 周劭从渡口一回来,首先就去了孙府,那时守德正巧在孙府门前问韩栋王爷的下落,便亲眼看着周劭浑身湿透一脸怒容地闯进府门。 守德那时心里就纳闷,王爷这样一个对女子敬而远之,连眼神都不愿多给的,何时竟对女子这样上心了?所以虽然周劭不说,他也知道锦秋在周劭心里的分量不轻。 “宋大小姐,”守德恭恭敬敬走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问道:“您这是来看王爷的?” 话说到这份上了,锦秋只得上了两步台阶,道:“正是,方才那大夫便是给他瞧病的?” 守德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她迎进门去,道:“正是呢,那大夫说这样冷的天儿在外头冻了几个时辰,寒气入体,得躺好些日子,若不是爷身体底子好,只怕早就晕过去了!” 锦秋一听,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真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 守德从她手中接过那食盒来,领着她入了内院,道:“我们爷呀,什么都好,就是太闷着,对人好得都掏心窝子了,偏偏他还不告诉人,”守德小心觑着锦秋的神色,道:“您呀都没瞧见爷才刚回来的那会子,脸上身上的水能拧出来,一听见您已经回府了,欢喜得差些儿没蹦起来。” 其实那时周劭是又喜又怒,不过这话守德自然不能同锦秋说了。 一番话说下来,锦秋心里的愧疚更甚,她一手捉着衣绦,缠绕,又松开。 穿过跨院,终于到了东厢房前,房门却紧闭着。方才恨不能飞过来的锦秋现下却是连步子都不敢迈了,然而守德见状却故意朝里大喊一声:“王爷,宋大小姐来看您了!” 守德口中那位寒气入体的人此时却正靠在床头端着本《盐铁论》在看,除了面色不大好看,其余好的不得了,连热都没发。 他一听见守德的那一声,嘴角微微一勾,却假作没听见,一声儿不言语。 等在外头的锦秋一颗心又提起来,心想:糟了,怕不是正昏迷不醒罢?那自己可真是个罪人了! 就在守德走了两步准备进去禀报时,里头传来不紧不慢的一声:“进来。” 锦秋立即从守德手中接过漆红食盒,手上紧了紧,才推开门走进去…… 芳润的龙涎香扑鼻,拔步床右侧的香几上放着个鎏金貅貔香炉,袅袅细烟与暮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床上的人也看不真切。锦秋只能收回目光,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揭开盖子,将那碗还温着的姜汤端出来,道:“王爷,这是小女亲手做的姜汤,驱寒补气,您尝尝?” 锦秋端着姜汤往拔步床那儿走去,周劭一双眼自始至终都盯着面前的书,可书上的字却一个都识不得了。 锦秋搬了个杌子坐在床沿边,右手握着汤匙在碗里轻搅,望着纹丝不动的周劭。他半披着发,几缕乌发落在深紫色的交领中衣上,半个身子露在外头,锦秋这才发觉他虽看着不显壮,却背宽腰窄,结实精壮得很。筆趣庫 锦秋斟酌着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被一声“啪”的翻书声打断,她继续搅着姜汤,望着他。想来是身子还未好的缘故,他的唇色仍是苍白,鼻尖挺翘却不锐利,如凸起的山峦,而他垂眸看书时,眼尾尤其挑,像一把锐利的弯刀。 “在看什么?”周劭突然放下书,一双琉璃眼望过来,虽面色不佳,但这双眼睛却不显半分疲态,仍能击穿人心。 锦秋被他这突然的盯吓得差些把碗撂下,她咽了口唾沫,将碗双手端过去,道:“王爷您喝了这个,病就好了。” 周劭狐疑地瞥了一眼这栗色姜汤,缓缓伸出手,食指却正好与锦秋的冰冰凉凉的小指相碰,锦秋立即便烫了似的收回手,周劭却不以为意,接过碗来舀了一勺姜汤入口。 辣而冲鼻,周劭不由紧蹙眉头,低头瞧了这姜汤一眼,笑道:“你怕是想毒死本王罢?” “绝没有的,”锦秋忙抬起眼来,认真地看着他道:“小女幼时受寒时喝了这个,次日便能大好的,这是民间方子,王爷没喝过所以才觉着味道奇怪。” “是么,那你喝喝看,”周劭不耐地将碗递过去。 锦秋急于自证清白,压根没多想,便舀了一勺入口…… 周劭却是看着锦秋两瓣红唇抿在方才他抿过的汤匙上,一时间喉咙发紧,两只手指捻着书页,轻揉,揉得那书页沉闷地响。 锦秋尝后也不由得皱眉,心想这味道确实有些怪,想来是自己手艺不好做砸了,但大体上还是一样的,况且味道什么的不打紧,只要喝着有效就行。 于是锦秋一本正经地道:“姜汤就是这么个味儿,王爷您没喝过才觉着奇怪,”说罢又将碗递过去。 周劭忙别开眼,接过碗,直接对着碗口一仰而尽。一碗火辣辣的姜汤下肚,他看向锦秋的目光便清明了许多,只是声音仍是沙哑:“你怎的转了性子,特地给本王送姜汤来,是有事相求?” 锦秋忙站起身,朝周劭蹲了蹲,道:“王爷,锦秋现下又欠了您一份情,今儿您去渡口寻我,怎么不同我说……” “既知道欠了人情,就该还才是,”周劭敛目轻笑,将空碗递还给她,道:“你想怎么还,一碗姜汤就了了?” 锦秋望了周劭一眼,心想那桩桩件件加起来,自己确实欠了他许多,他真要自己还,那也没法子。于是她重新坐下来,正色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锦秋能办到的事儿,赴汤蹈火也去给王爷办!”锦秋说得斩钉截铁,很下了一番决心的样子。 “做本王的王妃算不算伤天害理?”周劭凑过身子去,盯着她的眼睛,道:“方才本王闯了你的闺房,这么多双眼睛瞧见了,你不做本王的王妃也不成了!” 第六十章:尸体 锦秋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她往后挪了挪身子,声音却坚定:“不行,只这一件不能答应!” “怎就不能答应,难道你还想着寻他?半月前官府就贴了告示,整个儋州都在寻他,盘龙渊派人去寻了,两侧的村庄、高山上也都寻遍了,这么久了,他若还活着怎会寻不到?”周劭双唇抿成一线,道:“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何必为死人守着?” “寻了这么久尸首不也没寻到么?”锦秋抬首,倔强地望着他道:“没寻到尸首,就不算死了!” “若是一辈子寻不到呢!” “你别咒我表哥!”锦秋蓦地站起身,陡然提高了声调。她双目圆睁,盯了周劭好一会儿,才走到桌案旁,搁下空碗,就要往外去。 她今儿来是送药来的,不想为同一件事再与他吵嘴,毕竟他是个病人,还是为自己病的。 可是周劭不愿意她走,他大喝一声:“关门!” 外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暗卫,“嘭”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你想做什么?”锦秋步子一顿,猛地回头,瞪着周劭。 暮色昏昏,越发看不清对方神色,锦秋又背过身去。而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透过鸽灰色,凝视着她秀致的背影。 “当初在宋府本王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什么话?”锦秋没好气地说,双眼望着那扇菱花门,脚下却没再迈出步子。 “本王那时说本王常年奔波在外,王府无人照管,需要个王妃来理事,你可还记得?” 说起那段话,锦秋心里更来气,什么叫娶一个王妃回去料理家事,合着他娶妻就是为了料理家事的? “本王收回那段话,本王的意思是……”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再出声,不过这声音却平和郑重了许多,“本王的意思已经说过许多回了,便是看着你心里就欢喜,想将你娶回府,什么管家,什么富贵荣华,本王瞧你这样的脾性,也不是个管得了家,享得了福的,但就是想娶你,非娶你不可。” “王……” “你别急着回绝,你回去想想,你好好想想,若你表哥真不在了,你怎么办,锦秋,不是我自夸,你喜欢你表哥不过是幼年与他玩在一处,情谊深厚罢了,你若是嫁了我,与我在一处,相处个一年半载,你便会知道我的好处。”筆趣庫 听到此处,锦秋抿了抿唇,竟消了气,不知为何,居然还想笑。她仍背对着他道:“王爷,您怕是烧糊涂了。” “本王身子好得很!你也别搁着儿站着,你回去,你就想这一件事儿,想好了再来回本王!” 锦秋这下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微微偏过头去瞥了周劭一眼,脚一跺,便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暮色四合,游廊上已挂上了红皮灯笼,淡淡的光氤氲。锦秋抬首,忽见一只灰白色的飞蛾,不知疲倦地围着灯笼转圈。 锦秋觉着自己就是一只飞蛾,周劭便是那火。这世上,不是谁都能是火,但周劭却是,发着光发着热,连头也不必向你低,你就忍不住走向他……没法子,他太耀眼了,他就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他什么都配得上。 可锦秋配不上,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能长在一个平凡的家里,譬如表哥府里,长辈疼爱小辈,小辈敬重长辈,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而这些,那个王府却给不了。 周劭一鼓作气地将那些他原本羞于出口的话都倒了出来,心里放下块大石。这一夜,是这些日子来他睡得最好的。 可次日一早,便有韩林来报:“王爷,宋大小姐要亲自去寻赵臻。” “让她去罢,多派人几个人跟着,千万别让她出事,”周劭挽了挽柔滑的蜀锦袖子。 “是!”韩林这便领命去了。 周劭望着门口,轻叹了口气。他明白,锦秋若不亲自去寻,便不会死心,只是不知她心死之后,又该如何呢?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锦秋先是带着十几个人去了白云山,几乎将整座山翻过来了,也没寻着任何线索,接着便是沿着渡口上下游近三十多个村庄一个个地寻,仍是一无所获。 最后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竟磨得脚底起泡,身上还被蚊虫叮得红了好大一片,终究撑不住,在府里躺了两日,顺便去信一封给宋运报了个平安。 就在锦秋一筹莫展之时,下游的白良镇突然传来消息说在水里捞出了一具男尸。 锦秋初闻此言,先是一愣,旋即吩咐红螺打点行装,一刻钟之后便携着阿大阿二及韩林等周劭的暗卫上了路。 几人走的是山路,到白良镇时已是次日午时了。 这镇子并不大,街市两旁都是些简陋的米面铺子,门可罗雀。来往行人多是布衣,身上都打着补丁,见着锦秋一行人,一个个都不免多看几眼。 “那村长家在哪儿呢?”锦秋问阿大道,她四下张望,步子迈得极快。 “再往前一里路就是了,”阿大道。 锦秋用帕子捂着嘴,在黄尘滚滚的大道上,几乎小跑起来。 也不知是否是跑得太快的缘故,她的心砰砰跳着。这一天一夜,这一路上,她都在祈祷:千万别是表哥,千万别。 她想找到的不是一具尸首,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赵臻。即便他真去了,她也不想看见他的尸首,她宁愿自己骗自己,那个人还没死,再找找总能找着。 前头岔路口有十多个妇人围站着,几声叹息落进锦秋耳朵里。 锦秋直觉那些妇人围着的便是一具尸体,她突然慢下步子,缓缓地,缓缓地走过去…… 越来越近了,透过妇人们间隔的缝隙,她看见那发面馒头一般肿胀的尸体被放在一块破旧的草席上。糟乱的长发将他的脸盖得严严实实,他身上只剩下一间白绸中衣,因在水中浸泡太久,身子浮肿得不成样子,将衣裳都撑破了。 锦秋的眼眶立即就红了,她推开对着这尸体指指点点的妇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哗哗流淌。她张开嘴要哭,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阵阵腐臭味钻入口鼻,呛得很。 “小姐,小姐,”红螺的眼眶也红了,她抱着跪在地上的锦秋,哀求道:“小姐您别这样,这不一定是表少爷呢,您别这样!” “啊!”锦秋想说话说不出,只能发出滞涩的啊啊声,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周围几个看客见锦秋哭成这副模样,交头接耳道:“这女子怕不就是这人的媳妇罢?哎呦,那可真就要成寡妇了!” 锦秋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去撩他的头发,在看见那面上的腐肉时,又惊又怕又心疼。她喘不过来气似的,一手捂着胸脯,将胸口处银线绣的丁香都揉皱了,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起来。 “小姐,小姐!”红螺死死地抱住她,不许她再碰那具尸体,却也已经泪流满面。 阿大阿二也过来拉人,就连周围的看客都掩面拭泪。 …… 随后,阿二留下来安慰锦秋,阿大则去了村长家询问了具体情况,得知村子里已派了仵作来验尸。 这尸体浸泡在水中近半个月,最后又被水冲上了浅滩,幸而冬春交际时天冷,没腐烂过多,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年龄死因等倒都验明了,与赵臻都能对上。 阿大谢过了那村长,由于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再运到赵臻的家乡泉州还有好一段路,而如今已是二月中旬,天要热起来了,所以阿大与伤心欲绝的锦秋商量了,将遗体火化,再由锦秋带着骨灰去一趟泉州。 当日,几人便借宿在这村长家里。白日里将眼泪都哭干了,夜里那眼睛就肿得眯成一条线,锦秋静静坐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睡,就想着以前的事儿。 “小姐,您好歹吃点儿东西呀!”红螺端着一碗白粥过来,她的眼睛也哭肿了。 锦秋靠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歪着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半阖着眼皮子,不言语,也流不出泪。 红螺于是蹲下身子,用汤匙舀了一口白粥,喂到锦秋嘴边,哀求道:“小姐,小姐,求您了,您就喝一口罢,您这样,奴婢心里怕呀!” 锦秋仍是一动不动,她脑子里都是往昔与赵臻在一处玩耍的画面,循环往复。 “是我害了他,”锦秋终于动了动嘴皮子,她的声音像是有沙子在喉咙里摩擦似的,她阖上眼皮子,眼角有一滴泪缓缓流下。 “是我害了他呀!”锦秋凄厉地喊出声,那声音刺破黑暗,直达夜空。 红螺也听得直抹眼泪,她搁下了碗,干脆坐在一旁与锦秋一起呜咽起来,抽抽噎噎地道:“小姐……小姐没错儿,这都是表少爷……表少爷的命,您别怪自己。” 锦秋的眼泪彻底流干了,她睁开红肿的眼,怔怔地望着房梁,好像看见幼时的赵臻蹲在那房梁上朝自己笑。 幼时,他们就喜欢把捉来的蛐蛐放在瓦罐里,藏在房梁上。那时他每回爬上房梁都要低下头得意地冲她笑笑,现下,锦秋便也笑了出来。 第六十一章:探望 次日,遗体火化。锦秋回孙府时,手里多捧了个骨灰盒。 原本预备次日启程将骨灰送去泉州的,偏偏当夜她便晕倒了。看诊的大夫说她这是忧思过度,脾胃不运,再加上前些日子四处寻奔走劳累过度,多方作用下才会病倒,需卧床些时日,再服几帖药才能好清。 锦秋无法,只得让阿大代她将骨灰盒送去泉州她舅母那儿。 病中锦秋日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汤药饭食都是红螺贴身伺候。周劭常抽空来瞧她,可每回她要么躺着,要么就不言语。 转眼就到了三月中旬,院子里的桃花相继盛开,檐下还有燕子做窝,时不时听得几声“叽叽”的小燕子的声音,锦秋这时候才坐起身,让打开窗子透透气。 沿边几县的棉花都种下去了,周劭的闲暇这才多起来,这日黄昏,他又来了孙府。 红螺伺候锦秋躺下,从房里出来,正巧便见着周劭大步走过来。 若是以往她定是要拦他,可这半个月来周劭常常过来,他身边的守德又私下提点她说锦秋迟早得是广平王府的女主子,让她别误了自家小姐的前程。红螺不知道什么前程不前程,但周劭的用心她还是看在眼里,况且他又是王爷,强要进去她也拦不住,索性就不拦了。 “给王爷请安,”红螺朝周劭蹲了蹲身。 “今日大夫来瞧过了么?”周劭驻足问道。 “大夫说小姐身子没大碍了,只别闷在房里,出去走走便好了,可奴婢瞧着小姐精神头大不如前,她又不喜出来走动,奴婢怎么劝也无用,”红螺懊丧着脸。 周劭于是从腰间解下自己常系的银累丝绣花鸟纹香囊,递给红螺道:“这是个提神的好东西,本王戴了好些年头,你拿去药房让人配出药材做个一样的给她随身戴着,再多配些拿回来做药浴,一准儿能好,若其中有什么名贵药材别心疼银子,问本王要就是了。” “谢王爷,”红螺欣喜接过,朝周劭一蹲身,捧着那香囊左看右看,快步走出去了。 周劭望着那扇门,若是以往自己别说是推门进去,便是站在门口她都能跑出来将他好一顿骂,说他是个无礼小人,说他与朱奥一丘之貉,可这些日子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也没人来拦他了。 他心中怅然,不过半个月而已,他便亲眼见着这朵带刺的花拔了刺,花瓣也萎了,眼看着就要凋零,他心里是又惋惜又吃味,可没法子,只能自己煎熬。 他推门进去,屋里一片鸽灰色笼罩,隐有阴森之感,他望过去,只能看见那架子床上微微的隆起。 周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表哥?”半梦半醒间,锦秋喊了一声。 方才她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赵臻推门进来,以至于她现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就喊了一声。 周劭定住了,抬了一半的脚放下,不言语。 “快过来,我有话同你说,”才两句话的功夫,锦秋就开始落泪了,她支着身子坐起来,望着周劭。 周劭缓步走过去,就近搬了张杌子坐在床边,微垂下头。 她眼睛里蓄了泪,又有薄薄暮色笼在她面上,看什么都是朦胧的。她便以为自己在梦里,而这就是赵臻,于是从绣被上捉住他的手拉过来。 周劭感觉柔柔软软的一双小手,嫩豆腐似的,包裹着自己的手,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 “我以前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儿,一直没敢告诉你,如今你走了,没机会说与你,我心里更不安生。你可还记得七岁那年,你捉了一只蛐蛐,比我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还厉害,我斗蛐蛐输了,一恼,就把你那蛐蛐放走了……” 那些话像是钉子,一个一个钉在周劭心上,他握住锦秋的手微微颤了颤。 “还有呢,十岁那年,我得知她不是我母亲,那时她又责骂我,我……”.xЪiqiku 周劭心里发闷,在他的心里,锦秋就是他的人,她什么都该属于他。 可是,她的幼年时光,那些记忆,却被另一个人填满,而他,只是个外人。 “可……”锦秋突然提高了声音,握着周劭的手紧了紧,“我对不住你的事儿太多了,唯有一件,我不敢说,便是在梦里我也不敢当着你的面说,你对我这样真,我不敢伤你的心……”锦秋说着,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她所谓最对不住的便是当初答应他的婚事,那件事她是存了私心的,一则为了逃避祖母的逼婚,二则是贪图赵臻对自己的好,唯独没有心悦他这一项。 锦秋突然松了手,双手捂着眼睛大哭道:“若不是我,你怎会做皇商,你怎会运盐南下,怎会落水?都是我,是我的错,我这样坏的人,今后定是要下地狱的!” “你说什么傻话!”周劭突然出声喝止。 “我没有……”锦秋说着,却意识到这声音不对,吓得身子往里缩了缩,将他一推,大喊道:“你是谁!” 她的眼睛骤然清明,一滴泪跌下来,正落在周劭那扳指上,“嗒”的一声。 “是我,”周劭嗓音低沉。 锦秋彻底清醒过来,将原本只盖到腰际的绣被再拉起来一些。这些日子周劭常来看她,她也不意外了,于是道:“王爷,叫您笑话了,您先出去罢,我穿好衣裳再来向你行礼。” 周劭低笑两声,抬首看向锦秋,道:“不必这么麻烦。” 四目相对,而后又都别开眼。 “那我起来点了灯罢,”锦秋有些无措地要掀被子起来。 周劭按住她的手,“灯也不必点,有些话得说话的人穿戴齐整了,照着亮才能说,可有些话,得就着酒,熄了灯说才最好,你说是不是。” 锦秋停下动作,不言语了。 “大夫说你身子无碍了,为何还成日躺在床上,不出去走走?”周劭问,像哄孩子一样温柔。 “不想出去,”锦秋抹了眼泪,淡道。 “你表哥死了,你对他心里有愧,就折磨自己?” 锦秋听不得他这说大道理的口吻,她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王爷您什么都不懂,我跟我表哥的事儿,您什么也不知道。” 周劭更来了火气,他一个大活人,就坐在锦秋面前,她却说得好像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而她与赵臻才是。 “本王不懂?”周劭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锦秋,只能见她乌漆漆的头顶,他双手背在身后,道:“本王懂得很,本王十岁时父皇驾崩了,失去至亲之痛你以为本王没体会过?” 锦秋仰头望着他,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不明白他怎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房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只有外头风拂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几片落花从窗棂飞进来。 “罢了,”周劭别过头去,道:“本王不管你有多伤心,明日必须走出院子。” “王爷您连这也管么?”锦秋嗤笑。 周劭理了理袖子,笑道:“本王可没那个闲心管你的事儿,只是你白吃白住,统共欠了本王几百两银子了,现下粥棚正缺人手,你恰好又闲着,不如明日就补上这个缺?” 这话可着实将她噎住了,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夜幕降临,鸽灰色渐浓。周劭对锦秋道:“今夜便好好歇息罢,明日记得早起。”说罢嘴角微勾,不给她说不的机会,转身往外走。 待那一身黑袍隐没在夜色里,锦秋从床头抓了柄玉如意,往门口重重扔了过去…… 竟有这样不近人情的人,亏得他先前还有脸说什么做广平王妃如何如何好,现下看来,不被他当苦力差使就不错了。 可是锦秋确实欠了他的银子,还欠了他人情,能怎么办,只能次日一大早便起身梳洗打扮,先在赵臻灵位前上了香,又忧思了一会子,待到辰时守德来叫人时,才万般不愿地跟着他到了康宁街上。 大清早街道上往来行人不多,只有几个包子铺开张了,传来几声吆喝:“买包子,新鲜出炉的包子!”一声声此起彼伏,遥相应和,将睡眼惺忪的路人都叫精神了。 锦秋跟着守德来到了康宁街尽头,这儿原本是个包子铺,暂时被周劭租下来作粥棚。原铺子里的掌柜的和从衙门里抽调的人手一起没日没夜地忙活。 别处的铺子生意还稀,这儿却已经排起了长队。 锦秋从队伍旁走过,扫了一眼,都是些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弱病残,与之前在渡口抢她包袱的差不多少。 锦秋粗略地数了数,这儿至少有两百个人,一大清早就如此,白日恐怕更忙了,怪不得周劭说忙不过来。 人一忙起来,就没的闲暇想那些不高兴的事儿。 原本极不情愿的她现下却走得比守德还快,几步便走到他前头,还一个劲儿地催促道:“快些,不然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喝上粥!” “好嘞,”守德快步跟上,二人循着队伍走到前头。 在那热气氤氲的铺子里,周劭背手立在那儿,包子笼里的白气缠绕着他。他从曦光里走出来,目光从始至终锁住锦秋。 “到底是来了,”周劭说。 第六十二章:施粥 锦秋假作没看见周劭,与他擦肩而过,她四下张望了一眼,便见铺子里有两个小商贩打扮的正和面,一妇人在煮粥,还有三人捏包子,而门口摊子上站着两个穿黛青色官服的在分发包子、舀粥。 可锦秋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除了能帮着发发包子,也干不了别的了。她于是自觉走过去站在两个官差身旁,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用黄油纸从笼屉里抓包子,包好后分发给排队过来领粥的人。 “谢谢,谢谢官爷,”一个佝偻着背,携着个五六岁小孙儿的老婆婆从官差手中接过白粥,又从锦秋手上接过包子,含泪向二人躬身道谢。而后她欢喜地拉着她的小孙儿颤巍巍走到人家屋檐下,就地坐在台阶上,将包子都给了孙儿,自己喝粥。 锦秋看着,眼角微湿。 “能多给那婆婆一个么?”锦秋望了一旁的周劭一眼。 “不能,”周劭毫不犹豫。 锦秋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分发包子。 不多时,天边一个蛋黄似的太阳升起,东方染红一片。周劭交代了几句,最后看了锦秋一眼,便迎着朝阳,大步走出去了…… “别挤啊,一个一个来!”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宝儿,有吃的了,咱们终于有吃的了!” …… 锦秋已湿了好几回眼眶了,不走出来她以为的民生疾苦便只是书里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现在才算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她看见一身伤病行动不便的人得了个包子便笑得那样满足,还有懂事的姐姐自己吃不饱,却还将包子分给弟弟妹妹。 锦秋也终于知道为何周劭不许自己多给那老婆婆一个包子了,来这儿领包子馒头的,哪一个不可怜呢?多给了那婆婆一个,那便每人都得多给一个,可却没有这么多粮食来供应。她想着,不然自己一回京城便卖了几个铺子筹集些银子买粮来赈灾。 正这样想着,便听得蹲在右侧角落里独自啃包子的一个妇人呜咽起来。那妇人泪水已流了满脸,却仍不住往嘴里塞包子,塞得两颊鼓胀起来,终于“噗”的一声将包子都吐了出来。 另一个蹲在路边吃包子的老妇人见了,便走过去问:“大妹子,不是有包子吃了么?你咋的还哭上了?” “俺是想起了顺子,还有顺子他爹,大水来时他们要是跑出来了,就也能吃到这又大又白的包子了……”妇人说着说着呜咽得更大声了。 老妇人轻拍了拍妇人的背,叹了一口气道:“谁家不是这样呢,可人总得活下去不是?”说罢她将自己的包子掰了一半给妇人。 锦秋原本想多拿个包子上前安慰几句的,奈何现下人太多了,她忙不过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相扶着往远处去了。 锦秋恍然明白,在她不知道的某处,也有人同样失去亲人,可正如那老妇人所说,活着的人总得活着不是?而那些对表哥的不舍和愧疚,也该随着他,葬入坟墓了。 锦秋眯眼望了望天,云破日出,一切豁然开朗。她微微一笑,垂下头继续忙活,忽见队伍里有三个男子推推搡搡,于是挥手提醒道:“一个一个来,别挤!” 几人抬头,望了一眼锦秋,目光忽的顿住,用手挡住了脸。 锦秋也望着他们,眯眼打量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几人便是之前在渡口抢她包袱的。 “拿好,”锦秋继续分发包子,假作不见。 没一会儿,便轮到几人,那饿得皮包骨头的男子接过一碗粥和一个馒头,瞥了锦秋和她手里的包子一眼,咽了咽唾沫,到底没好意思伸手去接包子,转身走了。 “诶,包子没拿呢!”锦秋喊了一声,将包子再递出去一些,那人回头,瞄了锦秋一眼,发觉她面色如常,于是连连道谢:“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而后接过包子一溜烟地跑走了。 日头越升越高,街道上热闹起来了,两侧商铺子开门迎客,道旁吆喝声此起彼伏,儋州城醒了。 而这领粥饭的队伍却越排越长,直排到人家酒楼门前,拐了个弯,伸进巷子里。 锦秋的肩背酸痛起来,于是她停手捶打了一下肩头。 “喂,这包子还给不给了!”一个身宽体胖的男子面色不耐,伸手向锦秋要包子。 锦秋不悦地瞧了他一眼,故意慢腾腾地将包子包好了递给他道:“拿好。” 那人哼了一声便大摇大摆地走出队伍。 锦秋又望了那人的背影一眼,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可又说不上,目光最后落在他的长靴上,终于发觉,那人穿了一双黑绒长靴,身上的衣衫虽也是粗布麻衣,却没打一个补丁,身子也肥硕,丁点儿不像个受饥的灾民。 接着,锦秋一面分发包子,一面观察着这些领粥的人,发觉四人中便有一个是这样的。 她瞥了身边两个官差一眼,见他们神色如常,更是纳罕。于是下午换另一班岗时,锦秋与他们都闲下来,便试探着问那两个官差:“来领粥的这些人里,似乎有些不是灾民?” “我们只管施粥,旁的一概不问!”两个官差瘫坐在椅子上,一手捂着额,有气无力道。 锦秋也不再多问,用罢午饭立即去了四方馆寻周劭。 此时他恰好与众位官员议完了事,便让守德将锦秋领进书房。 他手肘压在红木几上,揉了揉眉心,见着锦秋进来,摆手道:“随意坐罢。”筆趣庫 锦秋便在他身旁落座,离他不过几步远。 “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锦秋答。 “那便再陪本王用一道,”周劭站起身,吩咐道:“传膳。” 锦秋:…… 接着,二人便走出来,在朴素的四方桌前相对坐下。 锦秋紧紧捏着帕子,眉目低垂,望着光溜溜的桌面。周劭食指指背“嗒嗒”地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人额前的几缕碎发,春风撩起它,风过了它又覆下。 “本王一顿也吃不下多少,多做了反倒麻烦,每顿便只有四个菜,若是嫌少,便让人再做几个过来,”周劭停下手。 “不必了。”风也停了。 四个婢女端了菜过来摆上,只有糟溜鱼片、春笋腌肉汤等几样家常菜,她们又在锦秋和周劭面前摆了碗,碗是寻常青瓷碗,筷子也就是寻常人家用的竹筷子。二人净了手,周劭遣退仆从,屋子里便又只剩下两人了。 周劭捉起筷子,先是夹了片春笋放入口中,微微点头,道:“听闻这些日子你病中都在喝粥,这笋新鲜,你尝一尝,”说罢便将菱花碟推过去一些。 “不必了,我已吃过了,”锦秋看着面前已盛好的满满的白米饭,无奈道:“我向来是一个人用饭的。” 周劭又夹了夹鸡丝到碗里,漫不经心道:“那你以后可得习惯与本王一同用饭,”他望了锦秋一眼,那一眼,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声音低下了下去,问:“上回本王问你的话,你想清楚了么?” 锦秋觉着自己像是个蚕蛹,被紧紧包裹着,透不过气来。 “王爷,其实我有旁的事要说,”锦秋抬起眼,正色道:“有人冒领粥饭。” 周劭似是毫不意外,只淡淡嗯了一声,道:“此事本王已知晓,从明日开始,用陈米煮粥,不做包子,以窝头代替,这样的饭食,只有饿极了的人才会吃。” “可……” 周劭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道:“于灾民而言,只要能活着,草根树皮也能吃,何况是这个?” 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锦秋不言语了。 周劭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吃着饭,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自立府后,周劭向来是一人用饭,从前不觉着有什么,但今日看着锦秋坐在对面,他才恍然觉着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用饭自然要有人相陪才好的。 锦秋实在受不住这人的眼光,敷衍着进了几口,到底还是告了退。 打开门走出来,锦秋才觉着自己从那密闭的蛹里破出来了,可是一颗心却跳得厉害。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温和的春风轻拂枝头,粉色的花瓣翩翩,像姑娘的裙摆,翻来覆去,笼住一季春光。 锦秋走到那粉色铺就的院子里,才走没两步,便听得前方假山后头粗声粗气的一句:“这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得王爷这般厚爱,甚至与她一同用饭?” “儋州这儿能出什么大家闺秀不成,不都是小门小户里的小姐。” “要我刘老二说呀,直接将人灌醉了往床上一扔了事,还犯得着你来我往,磨磨唧唧的么?” “你懂什么,一个守园子的大老粗,女人都没碰过,男女之事自然有来有往的才有意思嘛!” 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锦秋听得心里冒火,正欲现身喝止,才上前两步却又听闻那笑声远去,想着这不过是几个下人的口舌罢了,没必要追出去训斥,只得压下心头的不快,转到廊上去了。 第六十三章:答允 回府之后,锦秋像往常一样在赵臻排位前上香叩头,跪了半个时辰。 这些日子她病重,精神懒怠,不宜远行,便让阿大将赵臻的骨灰送回泉州,自己没能为他送葬,心里有愧,便只能供个排位,日日焚香叩拜。 现下她身子虽好些了,却已过了大半个月,泉州的丧事只怕是赶不上了,不过,她还是得去瞧瞧舅母的。锦秋于是吩咐阿二打点行装,三日后动身去泉州。 当夜是锦秋这大半个月来睡得最安心的一夜,梦里没有赵臻的尸体,只有满院子的桃花。 次日,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酉时时分,锦秋便想去向周劭辞别。 一场春雨突如其来,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锦秋立在窗前,望着那雨出神。红螺进了屋,递上一封信来,道:“小姐,这是老爷的回信。” 锦秋接过信拆开,便见那淡黄色的信笺上只有两个字:速回!她不禁蹙眉,将这信翻过来察看,却再没有别的了。 近一个月前她写信回去报过平安,现下他却让她速回,难道是府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锦秋紧盯着那两个字,一颗心七上八下。 “让阿二备好马车,咱们不去泉州了,现在便起身回京!”锦秋沉声吩咐,转身去衣柜里拿包袱。 “小姐,现下时辰已晚,不如干脆明日再走罢?” 锦秋驻足望了一眼窗外,因下雨的缘故,天色昏暗,两树桃花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失了色彩。 现下这时辰即便赶到渡口,只怕也租不到船了,锦秋到底松了手,将柜门合上,无奈道:“那便明日罢。” “小姐,还有一事,王爷过来了。” “王爷?”锦秋眯眼望着红螺。 …… 东跨院的厢房,是前几日他们谈天对弈的地方,周劭正盘坐在铺了一层灰兔毛毡的软榻上,望着面前红木几上一盘残局出神。 锦秋推门进来时,便见他泥胎木偶一般坐在那儿。因着落雨,室内昏暗,即便如此,周劭微红的面色却还是教她看了个清楚。锦秋微蹙眉头,一眼又瞥见他左手边一白釉酒壶,心想难道他饮酒了。 “王爷是来下棋的?”锦秋走过去。 周劭不言语,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 锦秋想起上回因天色昏暗而错将周劭认成表哥的糗事,便先去寻了两只蜡点上,没寻着烛台,便就近将其立在矮斗柜上。 而后锦秋在软榻上坐下,望着对面的周劭,才发觉他似乎看了自己许久。 他的目光迷离,眼中似有一条流淌着色彩的河流,引诱着要将人溺死。 锦秋忙垂下眼,看着黑白两色的棋子才醒了神。她从棋笥中捻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嗒”的一声,一切活过来了。 周劭的目光也回到棋盘上,落下一子…… 下棋时二人都不言语,只有“嗒嗒”的落子声。锦秋时而眉头深锁,时而得意一笑,周劭面上却始终带着淡淡笑意,时不时瞄一眼锦秋,锦秋亦然。 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在悄然变化,如嫩芽破土,花朵绽开,看不见,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待到她意识到,草长好了,花也开好了。 最后,锦秋手执一子,迟迟不落下,紧拧绣眉盯着那棋盘道:“我又输了,再来一盘!” 这个人,为何投壶能赢她,下棋也下得过她呢? 周劭但笑不语,又摆了一盘。之前输给她那都是有意为之,现下拿出了十分的本事,可不就要赢了么? 第二盘,锦秋还是输了。 她有些懊恼,也识出他先前都是在让着自己,不由得为自己赢棋时的得意而脸红,越发恼了。 而一个原本让棋的人突然不让了,为何? 锦秋猛地看向他,他的笑带着三分醉意,她忽然想起上回在四方馆听闻那守园子的仆人说的“将人直接灌了酒撂床上”的话,目光立即警惕起来。她往后缩了缩身子,试探着问:“王爷今日……只是来下棋的么?” 周劭笑意更深,道:“自然不是。” 阿二今日又是喂马又是租船的,韩栋看在眼里,立即去禀报了周劭,周劭便猜到锦秋准备回京城了。而他还得再待上两个月,两个月他如何等得?现下他便要知道她的心意,所以他才喝了酒来,壮胆。 “那你是来寻我喝酒?”锦秋悄悄将腿伸展开,灯火不亮,周劭便也没留意到这细微举动。xbiqiku “不是,”周劭答。 不是寻她喝酒,那就是直接撂床上?锦秋现下脑子里全是那句话,又想起半月前他湿淋淋地冲进自己房里,前几日趁她卧病在床假扮表哥进了她的屋子,越想越觉着,这人也不是做不出把人撂床上这样的事儿来的。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风平浪静,锦秋强作镇定,小心翼翼将双腿放下,着地后那颗心也跟着着了地,她蓦地站起来准备跑出去。然而周劭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腕子。 “你跑什么?”周劭不解。 “王爷,”锦秋猛地回过头来,目光灼灼,道:“您是广平王,若做下这等无耻下流之事,便是给皇室蒙羞,您别以为我是个三品官家的女儿便可随意欺负,若是,若是……我便告到圣上面前……啊!”周劭突然将锦秋一拽,锦秋身子扑了过去,眼看便要栽在他怀里了,她立即伸出另一只手撑在案几上。 “哗”的一声,棋盘倾倒,棋子哔哔啵啵地落了一地,锦秋扑过来带起的那阵风正巧吹熄了一支蜡烛,房里更暗了一分。 周劭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柔声问:“你可伤着了?” 锦秋甩了他的手,直起身子,不言声儿。 “本王不过是想问你,既然明日便要回京城了,上回问你的话,你该答复了罢?” 锦秋面有疑色,望着他,“你只是为了问这话?”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她的目光是闪着光的宝石,周劭有片刻失神,低声道:“就是问这话,你现在便答我。” 锦秋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缓缓坐下。她绞着帕子,帕子上绣的缠枝白莲皱了。 她这些日子都只想着表哥的事,哪里有功夫去想周劭,也或许是她刻意不去想。 锦秋想着,兴许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好感,但皇家之事错综复杂,上回他甚至还遭人刺杀,这样的富贵牢笼,是她想进去的么? “你要好好想,你要问你的心,”周劭的声音像棉花一样软和,又像一条小溪,贯通她的心河。 周劭放下双腿,站起身子,倏地又点了个火折子,伸到那熄灭了的蜡烛的灯芯上,房里亮了几分。 “本王幼时,有一回鄂尔多进贡,贡品都是奇珍异宝,父皇让每个皇子选一样,只有一样,本王选了一把弓弩,”周劭撩了袍子,像锦秋一样侧坐着,望着面前的一团黑暗,道:“现下你的选择要轻易得多,只有一把弓弩,你是要拿起,还是要放下?本王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若是这一次你放下,本王便会放下,你要慎重。” 锦秋那帕子绞得更皱了,她的心也像这帕子,皱成一团。 “本王那时拿起的弓,便是父皇赠予本王的生辰礼,”周劭望着她,道:“你若是进了王府,本王便将这弓弩赠你,如何?” 周劭的心像是在浪涛汹涌的江中晃荡的孤舟,忽高忽低,可他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含笑看着她,像是拿着糖果在引诱小姑娘。 锦秋望着他,这人生得仪表堂堂,其实也不错不是么?表哥去了,此番回京她便要另觅良人,府里有李氏和祖母在,她能觅得什么好亲事?王爷么,身份高贵,她若真成了他的王妃,就如他所说,还有谁敢欺侮她?可是皇家会接受她么?王府的女主子她受得起么?她所要的,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生活会来到么? 也许不会罢,可是那些不都是她想象出的恐惧么,而这恐惧又怎比得上这个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的人呢? 横竖哪条路都是泥、泞,不如便走这一条。 “既然王爷这么大方,这弓弩我便先行收下了。” 周劭勾了勾唇,旋即大笑起来,锦秋也禁不住抿了抿唇。 棋下到这儿就完了,雨却下到半夜才止,而锦秋,彻夜难眠。 次日一早,锦秋和红螺上了马车,周劭今日公务在身,不便将她送到渡口,只能在孙府门前送行。 马车里,锦秋面色羞红,不敢撩帘子去看他。 周劭将腰间的玉牌解下,走到马车前,喊了一声:“锦秋。” 锦秋的心尖尖上颤了一下,伸出手去,缓缓撩开了帘子,故作平静道:“何事?” 周劭将玉牌递到她手中,道:“这是本王的令牌,若回京途中遇见了麻烦事儿,亮出这令牌,官府必定护你周全,韩林韩栋也会跟着你,你大可安心。”周劭忖了忖,似乎还有许多话,现下却不知该怎么说了,便只补了一句:“儋州的事完了,本王就回京,你安心等着!” “嗯,”锦秋接过玉牌,放下了帘子。 那句憋在喉咙里的“保重”到底没说出口。 驾…… 马车发轫,锦秋终是忍不住撩了帘帷回头看,周劭正立在阳光下,目送她远去。 第六十四章:糟乱 回到京城时已近四月,日暖风轻,喜鹊闹春。 锦秋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那块书“宋府”二字的门匾,竟生出一丝怔忡。这一趟儋州之行,送走了表哥,却迎来了另一个人,彻底改变她的余生。 “大小姐?”门房福子拉开府门,见着锦秋红螺二人,激动地大喊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锦秋回以一笑,这门房虽唯李氏之命是从,却也还有几分人情味。她与红螺进了门,并不回汀兰院,而是快步往主院去了。 …… “爹爹!”人未至,声先闻。 宋运正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忽而笔锋一岔,一副字就写坏了,他却无半分恼意,搁下笔走出去,便见立在门口的锦秋。她原本脸上就没二两肉,现下更是连下颌都尖了些,幸而她骨相匀称,脸盘子圆润,不然便要显得刻薄了。 “去一趟儋州你怎的清减了这许多?”宋运愠怒道:“若不是为父寄信嘱你速回,你恐怕还要待上几个月罢?” 锦秋愣住了,父亲怎会知道她没去泉州探舅母,而是去了儋州寻表哥?难道是阿大阿二给他报了信?她又打量了宋运一眼,觉着他较三月前还要圆润些,身子应当无恙,所以他来信命她速回,想必就是听闻她在儋州的消息,如此,她这颗悬了一路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爹爹,”锦秋缓缓走到他身边去,勾住他的手肘,软下声音道:“横竖我是去了,您现在恼我也没法子,不如就当作我去了一趟泉州,您心里也舒坦些,”她一面说一面搀着他坐下。 宋运瞧着她,轻叹了声,问:“他如何了?” 锦秋眉心一跳,转过身去,垂首看着青砖地面道:“火化了,已经让阿大将骨灰送去泉州,我原本也是要去的,收到您的信以为您身子又不好了,便匆忙赶了回来。” 宋运轻轻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回气。他倒也没觉着意外,当日派去儋州打探消息的将赵臻的衣裳呈给他时,他便知道赵臻是九死一生了,只是一想到锦秋的婚事,还有她瘦削的面庞,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就疼。 “那你今后怎么个打算?”宋运仰头望着她。 锦秋揩了揩眼角,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没想好呢,爹爹若是没旁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一回来就到您这儿来了,昨儿夜里没睡,现下困的慌。” “那你快去躺一会儿,我这又没什么事儿,”宋运忙摆手。 “诶,”锦秋这便退下了。 她暂不想与宋运说周劭和她之间的事儿,毕竟还没定下来,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没成,他恐又要伤一回心了。m.xbiqikμ “小姐,您怎么了?”等在主院外头的红螺见锦秋又红了眼睛,迎上前关切问道。 “没事儿,回去罢,”锦秋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抹了,与她一同往汀兰院走。 …… 走时还光秃秃的草地上已是一片青青草色,篱笆里红螺种的矮牵牛和春兰争艳,引来三两只蝴蝶,春风一拂,芳香浮动。 二人相视一笑,推门进了屋子,眼前一幕却让二人脸色陡然变白。 锦秋的枕头被褥被翻得凌乱不堪,里头的棉花都能瞧见;拔步床右侧,那衣柜门敞开着,原本叠好的衣裳七零八落;还有靠墙的书柜上,书本七倒八歪,甚至有几本扑在青砖地面上。 “小姐,这……这是遭贼了罢?”红螺惊得瞪大了眼,大喊着跑到拔步床前,将那褥子扯平整了,又瞧见绣被被扯破了线的一角,痛惜道:“奴婢走时都好好的,怎的回来就成这样了!” 锦秋面色微沉,走进去将地上几本书拾起,轻拍了拍,哂道:“咱们宋府能进什么贼?只有家贼!” “家贼?难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奴婢见小姐您不在,进来偷东西?” “哪个奴婢能有这样大的胆子,且不说我会回来,便是我死了,她们也不敢动汀兰院的一根草,除非……”锦秋将那书放回书架上,码好,切齿道:“是得了主子的吩咐。” 这府里,将锦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主子,就只有清溪院的那个了。因上回锦秋威胁她们的话,李氏怀疑锦秋手中有她的把柄,所以才趁她不在派了人来搜。 “小姐,照您这么说这事儿便与夫人脱不了干系了!”红螺抓着绣海棠花面的被子往床上一摔,恨恨道:“这回您说什么也要告诉老爷,让他为您做主!” “先将东西收拾好了,”锦秋淡道:“这事儿不能告诉爹爹。” “小姐!”红螺急得跺脚。 锦秋不言,将地上的书都拾起来,码好。 红螺没法子,只能转身继续叠被子,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小姐,您怕惹老爷不高兴,引出他的旧病来,所以就忍着,可夫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您忍得了一回,还能忍得了一世?” “我自不会忍她,只是……”锦秋顿了顿,不做声了。 锦秋知道李氏的性子,她真要来搜,也会命人将东西都摆回原处,绝不会让人抓着一丁点儿错处。如今汀兰院被翻乱成这样,要么压根不是她吩咐的,要么就是她有意为之,可府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来汀兰院搜东西?那八成就是她故意的,故意激怒她,可她又为何如此呢?锦秋想不明白。 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将屋子收拾齐整了,立即便有丫鬟过来传饭。这都是宋运的吩咐,意要为她接风。 锦秋过去大堂时,宋运已经在了,锦秋便坐到他身边去,父女两个又说了些话,老太太和李氏也前后脚到了,锦秋见二人过来,也就不言语了。 婢子们开始布菜,攒丝鸽蛋、溜鲜虾、白糖油糕这几道锦秋爱吃的都放在了她这一侧。开动后,锦秋迫不及待夹了一块金黄的油糕,放进嘴里,外酥里嫩,咬到红豆馅时一口的甜蜜,她吃得嘴角都扬了起来。 老太太却突然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盯着宋运道:“鸣夏嫁过去之后,饭桌上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唉,怎的人家都是子孙满堂,唯独我宋家人丁单薄啊!” 宋运心下明了,这是想劝他过继个人来,他不疾不徐地夹了一夹鸡丝搁在老太太碗里,道:“今儿这鸡丝炒得嫩,您尝尝。” 李氏今日也没接老太太的话,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锦秋身上,时不时瞥她一眼,见她无半点怒色,不由纳了闷。 锦秋向来是个吃不得亏的,房里乱成那样,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按理应当在饭桌上让彻查下头的丫鬟们才是,如何这般风轻云淡? 饭桌上无人应老太太的话,老太太瞥了一眼李氏,也不再言语了,只是汤匙碰碗的叮当声越发响亮。 良久,一顿饭快要吃到尾了,李氏终于按捺不住,笑对宋运和老太太道:“前些日子锦秋不在府里,我便见汀兰院里有丫鬟小厮进出,那时就逮着两个好好罚了一顿,可府里头奴才多了,照管不过来,汀兰院又偏,保不齐什么时候溜进去几个,扰人清净,况且锦秋身边伺候的就只有红螺一个,不如多派几个人去伺候着,守守院子也好。” 原来她拐了这么大个弯就是想往汀兰院安插人手! “我看不必了,”锦秋放下象牙筷子,抬眼看向正对面的李氏,道:“这么些年我住在汀兰院也没见哪个丫鬟小厮未经传召敢进来的,现下我回来了,我的院子我自然管得了,就不必再派人过来了。” “你一个姑娘家,震不住人,还是让几个厉害的婆子过去看着为好,”宋老太太已经放下碗筷,从婆子手中接过茶盏,轻吹了吹。 锦秋求救似地侧头看了一眼宋运,宋运也抿了一口茶,低沉的声音响起:“这么些年她住在那儿好好的,十三岁时都没出什么事儿,现下她十九了,还能照管不好?” 李氏和老太太都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不做声了。 宋运平时不过问家事,府里大小事宜虽说都是两个女人把持着,可他要真开了口,她们若不占理也就不敢再分辩了。 李氏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将锦秋的落泉斋翻乱了,激怒她,让她自己个儿在饭桌上提。一旦她提出来,李氏便顺势说给汀兰院加派几个人手,宋运为着锦秋的安全定会同意的,可谁能想到她一改往日的做派,压根一个字也不说。 李氏用罢饭回到清溪院,歪在卧榻上静静地想,难道锦秋出去了一趟,性子也转了? 她心下正疑惑着,突然就听见吱呀一声,腾地坐起身来,觑了一眼走进来的翠鸣,面色不悦,斥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我才躺下,正要小憩一会子!” “夫人,夫人恕罪,是大小姐过来了!” 李氏心里一惊,立即下了榻,道:“把人领进来罢。”她走到菱花镜前将发髻理了理,镜中人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锦秋已六年没来过清溪院了,这会子来是怎么个意思? 第六十五章:用饭 锦秋先前不向宋运告状,一是知道即便说了,宋运让彻查下去,李氏也有法子撇得干干净净,二则是不知道李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方才饭桌上那一席话,锦秋估摸出了她的意图,也化解了。那便该发的脾气决不能忍着,不然让李氏还以为自己好欺负,今后只怕要随意上手拿捏了。 一双白底粉面的绣鞋踏入门槛,坐在贵妃塌上的李氏赫然抬首,微昂着头,像是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锦秋的目光却落在摆台上那株鸽血石雕成的红梅树上。 清溪院的模样她真是记不得了,可是这二尺来高的红梅树她却记得清楚。这红梅底座是一块黑檀木,枝干用的是细腻光滑的墨玉,花朵则是殷红的鸽血石精雕而成,富贵逼人。 幼时她还以为自己是李氏亲生女儿时,瞧这红梅树红得好看,便伸手碰了碰树干,李氏当即喝止了她,还罚她跪了半个时辰。 她那时傻得很,以为自己惹了母亲生气,一个劲儿地求她:“娘亲,别气,都是锦秋的错,锦秋以后再不敢了!”直到看见鸣夏能随意地碰这株红梅树时,她才知道,自己就是个傻子。 现下再看见,她心头抽痛,面上的笑意也渐冷下来。 “你过来做什么?” “就是来问问你,找着你想要的东西了么?”锦秋微微一笑,走向摆台。 李氏微愕,旋即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母亲心里不清楚么?”锦秋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那红梅树的树干,一拽,只听“咚”的一声,底座磕在摆台上。 “你要做什么!”李氏蓦地站起身,声音陡然尖利,快步向锦秋走来。 “母亲,您方才在饭桌上说得不错,我那院子里不知是哪个强盗进去过,连那矮柜上的美人觚都给摔碎了,还得劳烦母亲吩咐人再送一个过来。” 李氏的目光锁住锦秋的手,一叠声道:“好,好好好,你先把东西放下来,我这就让人再送一个过去。” 这摆件是她屋里最贵重的东西,可不是一个美人觚能比得了的。 锦秋这才将红梅摆件立正了,还掏出帕子擦了擦,而后蹲身道:“那便谢过母亲了,”说罢便缓步走了出去。 李氏望着锦秋的背影,叹了口气。原以为她转了性子,现下看来,她是一点儿没变。 两日后,鸣夏得知锦秋回了府,便携着朱奥来了娘家。 因国公府中人都知道鸣夏是过去冲喜的,几个小姑子便不给她体面,她只能处处伏低做小。可在婆家受的委屈,就得在娘家找补回来,所以锦秋回府了,她怎会放过这个显摆的机会? 宋府大堂中,朱奥双手抱胸立在朱色的梁柱旁,一身豆沙绿绣春兰直?,结穗宫绦束腰,垂一块玉佩。不仅打扮不事张扬,神色也淡,静静瞧着一旁欢喜着说话的母女。 锦秋走进大堂时,一眼看见了他,他较先前清减不少,面上的肉少了,颧骨微突,显疏离,再没有原来那股赖皮劲儿了。 看来朱国公坠楼一事,确实让他打击不小。 朱奥察觉到身旁的动静,侧过头,笑道:“是宋大……是姨姐呀!”他那一笑倒还有几分先前的模样,锦秋也回以一笑,道:“站着做什么,今日你是客,快去坐着!” 正与鸣夏母女情深的李氏余光里见锦秋过来了,立即掐住了话,看向朱奥,道:“显易呀,方才不还坐在鸣夏旁侧的么?瞧我,一见面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差些儿怠慢了你,快来坐快来坐!” 朱奥含笑走过去,落座在鸣夏右手边,与她隔着一张椅子。 锦秋瞥了一眼两人,发觉鸣夏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旋即又笑开了些,自己挪过去挨着朱奥坐了,而朱奥的身子又向右倾斜了几分,生怕挨着她。锦秋心想朱奥也当真薄情,当初将鸣夏哄到鸣鸿轩,想来对她该有几分喜爱的,这才成婚几个月,便连坐都坐不到一起了,今后的日子还不知他们要怎么处。 鸣夏发觉锦秋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握着累丝攒珠珐琅六角盒的手紧了紧,咯得生疼。 “姐姐,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些小玩意,祖母和父亲那儿我已经送过去了,唯独姐姐还这儿还没有呢!”说罢她将装着南珠手串的六角盒递过去给正对面的锦秋,道:“我原本说不必拿这样贵重的东西,可婆母非得塞给我,还说送给娘家人的东西,必得是好的。” 鸣夏直视锦秋,半笑不笑的。她厌恶锦秋方才那怜悯的眼神,她要撑起来,让锦秋瞧瞧她现下活得有多好,拿来送人的都是她没见过的珠宝。 锦秋接过那六角盒,笑道:“那便谢过妹妹了。” 接着宋运和老太太也都过来了,众人入了席,寒暄了几句,菜品也都摆上了桌。 “显易,国公爷的身子近来可好了?”宋老太太问。 “已能下床走动了。” “年纪大了伤经动骨的要好起来就得费些功夫,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显易,这醉菜河虾是特地请来的南方厨子做的,寻常地方吃不到的,”李氏用筷子点了点那盘虾。 朱奥颔首,算作应承。 接着宋运又问起他为何不与周劭南下,以及他今后的打算,朱奥像是一早就打好了腹稿,一一应了。 今日的菜式实在是好,尤其是那松鼠鳜鱼,很对锦秋的胃口,她便多下了几次筷子。鸣夏见状,也伸筷子去夹,两双筷子落在同一块鱼肉上。锦秋抬眼瞧了鸣夏一眼,收回筷子…… 鸣夏嘴角微勾,志得意满地将这鱼夹到自己碗里,尝也没尝便故意提高了声道:“这鳜鱼可比不得国公府做的,姐姐怎么吃的惯?” 你来我往的客套戛然而止,只剩下锦秋舀汤时汤勺与白瓷碗碰撞的“叮叮”之声。四双眼睛望向鸣夏,尤其是宋运,他已搁下象牙筷子,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鸣夏也恍觉自己说错了话,微垂下头,捏筷子的手紧了紧。 锦秋舀着汤,故意冲她一笑,道:“妹妹这话若被春秀听见了,她只怕要从厨下拿个大铲过来每人来一下子。她为咱们府上做了十多年的菜,便是做得不好,也不能拆了人家的台不是,不然她撂挑子不干了,咱们岂不得到国公府去蹭吃的呀!” 饭桌上又静了一瞬。 “呵呵呵,”李氏帕子一掩,带头笑了起来,道:“大丫头说话最有趣,跟逗乐子似的。”朱奥也跟着笑起来,他本就不是个严肃的,筷子一放,立即便接上了话:“那成啊!明儿朝堂上众臣就该议论这宋学士家怎回事,竟连饭也吃不起了?” “哈哈哈……哈哈哈……”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其实鸣夏的意思锦秋明白,不过是为了显摆自己在国公府吃得如何精致,用得东西如何讲究。可是饭桌上有朱奥在,还有宋运和老太太,这话要掉下来,就是在新女婿面前跌他们的面子,她这才插科打诨地将这话接起来。 鸣夏抬眼睨了一眼锦秋,心里不服气,却暗怪自己莽撞,不敢再言语了。 一顿饭磕磕绊绊总算用完了,锦秋送宋运回房去。宋运又说了一回她的婚事,锦秋听着实在没意思,便逃也似地出来了。 她深呼出几口气,一路快走到听风院,在拐角处忽听得零碎的几声争吵。她犹豫了一瞬,而后贴着墙小心翼翼挪过去一些,朱奥的说话声便清晰了许多。 “我已经陪你过来了,那明日我去千红阁你也不能同母亲告状,母亲若问起,你便说我去江先生那儿了,明白么?” “可……可你去得太勤了,我便是为你遮掩,母亲迟早也能看出来。” “到那时再说罢。” 接着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锦秋纳罕:成婚不足四月,朱奥竟去逛花楼?鸣夏也真是忍得,若是自己,只怕早就闹翻了天了! 锦秋轻轻摇头,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站住!” 锦秋回头,便看见月门处站着的鸣夏,这月门上长了一丛紫藤,几串藤蔓垂下来,正垂在鸣夏耳畔。她眼眶微红,身子又单薄,从锦秋这儿看过去,竟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越瞧越觉着可惜,可惜鸣夏大好年华,后半辈子就得跟着那样一个偎红倚翠的男子煎熬着过下去。 锦秋于是走上前,柔声道:“我无意偷听,只是恰好路过。” 鸣夏却是冷哼一声,缓缓走近了她,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罢,我的好姐姐,看我在饭桌上出丑,又被相公撂下,你现下该觉着快意了罢?” 锦秋侧身对着墙上的漏窗,淡淡道:“鸣夏,你如今是做了人家夫人的人了,我不想再同你吵。” “宋漓,你少装大度,你当我不知道你?”鸣夏也侧对着她,睇她一眼,道:“你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只怕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个福分,嫁到国公府这样的人家罢?” 第六十六章:恨意 “呵!”锦秋捂着帕子轻笑,瞥了一眼鸣夏。 鸣夏方才被朱奥说得眼角泛红,配上那嚣张的神色,看起来真是既可怜又可恨。https://m.xЪiqiku 锦秋叹自己心软,见她受了冷遇,竟生了怜悯之心。其实人家非但不觉着这日子煎熬,兴许还乐在其中呢! 鸣夏瞪着锦秋,斥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锦秋微摇了摇头,道:“朱夫人,你嫁了国公府,便以为天下人都同你一般想嫁高门?”锦秋举起手中的累丝攒珠珐琅六角盒,递还给她,“此番回来你是特地要在我面前显摆的罢?显摆也就罢了,还拿娘家当垫脚石踩,用饭时说那样的话,你忘了这十六年你吃的是谁家的饭,穿得是谁家的衣裳,自个儿又是从哪个府里抬出去的?鸣夏,你这是自个儿看不起自个儿,那也就别指望别人能瞧得上你!” “你……你……”鸣夏嘴唇抖动,面容狰狞,蓦地扬起了手…… 啪…… 六角盒被她打落在地,南珠手串从里头掉出来,漏窗上投下来的一缕阳光正落在那串殷红的南珠上,光华流转,晃人的眼。 鸣夏微红的眼盯着锦秋,目光淬了毒一般,她指着那手串,恨道:“宋漓,等着瞧罢,有你来求我的时候,到那时我要你跪着将这手串捡起来!” “我等着,”锦秋微微一笑,道:“真有那时候,我也求不到你这儿来!”她一仰头,正望见梁橼上一张巴掌大的蜘蛛网,一只小粉蝶困在其中,一只蜘蛛迅疾地向它爬过去。突然,飞蛾扑腾起来,甩脱粘腻的细网,振翅飞走了。 鸣夏还欲再说,却突然听见身后莺儿急切的喊声:“夫人,小公爷就要上马车了,说是要回国公府去!” 鸣夏瞥了一眼地面上的南珠手串,冷哼一声,立即敛了神色,快步往府门口走去…… 因朱奥只在宋府用了午膳便立即离去,惹得宋家一众奴仆猜测鸣夏不得丈夫喜爱,一个个都在背地里笑话她,一面笑话又一面眼红。 鸣夏送走了朱奥,便往清溪院去,人尚在廊上,就故意高声对贴身丫鬟莺儿道:“唉,夫君都与我成亲了却还是个孩子样,婆母有要事急寻他他还赖着不走,若不是我劝他他还不知要待到何时呢!” 鸣夏说着,扫了那些个站岗洒扫的丫鬟一眼,昂头进了屋子。 李氏望着走进来的鸣夏,愠怒问:“夏儿,他怎的就走了?上回归宁也是,只坐了半日便回了,”说罢她便将青皮账本搁在案几上,拍了拍贵妃榻,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娘,您没听见我方才说的么?是婆母寻他有要紧事,”鸣夏强颜欢笑,走过来挨着李氏坐下。 “你呀,就别哄为娘了,方才那话你就是说给她们听的,现下房里没别人,对为娘你还藏着掖着?” “娘!”鸣夏的眼眶瞬间红了,扑过去抱住李氏,抽噎着道:“娘,您别看他到哪儿都是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对我却冷得很呢,成婚第三日便冲我甩脸子,现下还一个人先走了,全不顾及我的体面,一门心思都放在千红阁那堆狐狸精身上,我……我还得替他向婆母撒谎,娘,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鸣夏压抑着,不敢放声说出来,生怕被外头的人听了去,笑话她。 李氏叹了口气,轻拍着鸣夏的背,哄道:“你这是才嫁过去,还不惯,哪个媳妇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哪对夫妻不是磕磕绊绊吵吵闹闹过来的?再多些时日,你就晓得怎么应对了。” 鸣夏哭得双肩颤抖,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将脸上那层胭脂都洗净了。她松开李氏,抽出帕子来揩了揩眼角,抽抽噎噎道:“娘,我知道,我会……我会忍让着。” 李氏的眼睛也跟着红了,拿着个帕子帮鸣夏揩泪,又拭自己的眼角。 鸣夏在宋府还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若她嫁的是旁人,李氏或可说女婿几句,可嫁的是小公爷,这样的亲家她光是站在人家府里就自觉矮了一截,哪里还能为女儿说话,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她了。 “行了,”李氏拉住鸣夏的手,正要说什么,忽然感受到这手寒凉如冰,急道:“手怎的这样凉,出门也不晓得抱个手炉,”说罢李氏站起身,就要喊人拿手炉过来。 “别!”鸣夏猛地拉住李氏的袖子,道:“这都四月天了,还用什么手炉。” “你自小体寒,与她们能一样?” “不必了,若是我捧惯了手炉,回到朱府,婆母问起来,我怎么说?若是她再请个大夫来给我号脉,诊出我的病症,又该怎么才好?” 说到这儿,李氏别开了眼,才止住的泪又来了。 鸣夏七岁那年的腊月初八,从锦秋那儿抢来一件粉蓝色绣折枝梅花的披风披在身上,因披风太长,在池塘边玩耍时踩着了衣角,不慎落水。那时候锦秋才得知亲母的死因,顶撞了李氏,李氏当日正巧路过,见摔下池塘的披着的是锦秋的披风,便假作不见。后鸣夏被两小厮救了上来,昏迷了两天两夜,从此也就落下了病根。 鸣夏自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拉了拉李氏的衣袖,目光坚定,道:“娘,我手足冰凉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并不是着了凉,您不必担忧,大夫开的方子我也日日都吃着呢,定能养好!” 李氏抹了抹眼泪,苦笑着点头,她抚了抚鸣夏的发顶,道:“你午膳用得不多,我这儿还有几个桃酥,你垫垫肚子,”说罢她站起身走到梨花木案前,端起个彩釉花纹碟,捧给鸣夏。 鸣夏从碟中捡了块较小的桃酥,抿了一口,一滴泪落在酥饼上,可渐渐,那原本闪着泪光的眼中突然一闪精芒。 “娘,今儿我来还有另一件事儿。” “何事?” “听闻赵臻的尸首找着了,那姐姐……也该另择佳婿了罢?”鸣夏嘴角一弯。 李氏冷哼一声,就着近旁的椅子坐下,手肘搭在白玉几上,慢悠悠地道:“不急,这回,我可得为她好好物色物色!” “依我看,舅舅那门生许放就不错,去岁中了进士,今年就该到江州任知县了,据说他家世代务农,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这样的人到头也就是个知县了!” “不成不成,锦秋那丫头精得很,寻常进士怎入得了她的眼?且不说她,便是你爹爹那儿,也过不去!” 鸣夏冷哼一声,捻着桃酥的手突然一握,一揉,桃酥便碎成粉末,从她指间洒落下来。她道:“这还能由得她?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母亲您先前就是太怕爹爹,所以处处惯着她!”说罢她将手中余下的桃酥粉一洒,拍了拍手。 “鸣……鸣夏,你不可莽撞!”李氏声音颤抖,正所谓知女莫若母,她几乎立时便猜到鸣夏的心思。 鸣夏不言语了,从碟子里又捻起一块桃酥。 即便不受夫家重视,不得丈夫喜爱,她鸣夏也到底是国公府未来的女主子,而锦秋,不是不稀罕嫁高门么?那就一辈子待在穷乡僻壤做你的县令夫人罢! 接下来的几日,鸣夏都住在宋府。而锦秋这些日子将自己母亲名下几个生意不好的绸缎铺子兑出去了,一共兑得五千两银子,她将银票和一封信寄给了周劭,信中叮嘱他用这些银子赈灾。 周劭将这信左看右看,只在结尾处找到一句:望王爷保重身子。他气恼得一整夜没睡着,半夜披衣起来给她回了一封信。 已近四月中旬,锦秋收到这信展开看时,便见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卿坐也思卿,一时脸热起来。 那一个个字烙着她的心,教她拿信的手都发起了抖。没想到这王爷看着一本正经得很,私下里写情诗逗人,倒颇有一套。 “小姐,您怎么了?”红螺正沏茶,见着锦秋揣着一封信看得面红耳赤,不禁疑惑道:“这是谁给您写的?” 锦秋将信一折,掩盖住那几行小字,顾左右而言他:“待会儿我想出去走走,你将那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拿出来,熏一熏香。” “小姐,您素来不喜奢华,还说那些艳丽衣裙俗气,这回从儋州回来,您就转了性了,常穿些藕荷色、桃粉色、现下还穿上了大红,”红螺一面说着,一面从衣柜里取出那衣裙来。 锦秋不由得眉心一跳,以前她确实觉着艳色俗气,不知何时竟变了喜好,总想把自己打扮得俏丽些,毕竟她已经是个快二十的老姑娘了,穿得过于素静便容易显老成。 半个时辰后,红螺才将这云缎裙熏好了,伺候锦秋穿上,又为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斜插一支双鸾点翠步摇,两鬓用镶宝石栀子花掩鬓点缀。 镜中人通身妥帖了,便想着出门踏春,忽见一身草绿色罗裙的莺儿快步走过来。她朝锦秋一蹲身,禀报道:“大小姐,二小姐请您立即到府门口去!” 第六十七章:觐见 三辆马车首尾相连停在宋府门前,鸣夏立在马车前,斜眼瞧着朱奥,余光忽瞥见锦秋从府门口过来,面色愈加阴沉。 锦秋今日这一身,既富贵雍容,又轻盈飘逸,一阵微风拂过,裙摆上孔雀金线绣的彩蝶振翅欲飞,下摆处的流云纹似金色波浪一圈圈荡漾开去。 鸣夏本就为贵妃召见锦秋之事不快,又见她穿得这样招摇,心里头更不好受,丢了个白眼便转身踏上马扎,摔帘入了马车。 今日是朱奥成婚后头一回与鸣夏去宫里请安,原本他想省了这一遭的,奈何贵妃特地召见,他才不得不来接了人过去。偏偏贵妃还特地叮嘱,让顺带将宋家大小姐也领进宫去让她瞧瞧,鸣夏心里虽不情愿,也不敢忤逆。 锦秋见朱奥正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里一阵发毛,她走上前,问道:“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这只怕要问你,听闻王爷给太后娘娘捎了封信,今儿我姑母就要召见你,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朱奥挑了挑眉,朝后头那辆马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罢!” 锦秋的脸霎时间通红一片,转身快步往后头的马车那儿走去。心想难道是周劭不仅给自己回了信,还给宫里捎了信,信中提及了自己,所以贵妃才宣召她? 马车发轫,锦秋一手放在膝盖上,抓着衣摆处的一只绣蝶。这些事儿她实在是怕了,上回见卢春生他娘,不就才说了两句就与她怼起来了么?若是贵妃也敲打她,她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失了言,为她不喜,到时恐怕不仅与周劭的婚事成不了,只怕还要连累朝堂上的父亲。.xbiqiku …… 正想着,马车突然一顿,东华门到了。 锦秋从马车上下来,便见门口“至此下马”的石碑,四月的阳光刺眼,锦秋眯眼望着庑殿顶上闪着金光的琉璃瓦,茫茫然。 “这有什么好瞧的,快走罢,”耳边响起朱奥的抱怨,锦秋这才醒过神来,跟着朱奥往前走。 朱奥递了牌子,领着二人入了宫门,再穿过一处空寂的长甬道,过了正德门,才到了内宫。 红墙绿瓦,莺莺燕燕,教她眼花缭乱。锦秋跟着朱奥,七拐八绕,自己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忽听他说一声:“到了,”锦秋一抬首,便见“含章殿”三个大字。 入殿,正上首端坐着一位明艳照人的女子,她一身明黄撒花窄袖交领长裙,外罩藏青底子五彩织金凤凰缠枝锦缎比甲,底下露出一段猩红底子海水纹马面裙,一手虚搭在汉白玉几上,面上浮着一丝笑,道:“赐坐。” 几人谢了坐,立即便有今年的新茶捧上来。锦秋接过,轻啜一口,却压根尝不出滋味,她觉着自己像是在梦里,直到朱贵妃出声她才醒过神似的。 “本宫不便出宫,想见你爹爹也不成,只能日日从太医那儿询问他的病情,听说已经下得了床了?”朱贵妃探出身子,望着朱奥,言语中满是担忧。 锦秋抬眼瞧了一眼朱贵妃,见她面有忧色,心想这天下人对父母兄弟的心都是一样的,即使是贵妃也如此,便在心里将她当作一个担忧兄长的妹妹,心里放平了,再饮茶时才尝出几分滋味来。 “有人搀着倒能走两步,您就安心罢,他日爹爹好了,我与他再来向您请安。”朱奥靠着椅背松松垮垮地坐着,抿了一口茶,品咂了两下道:“我府上的碧螺春,跟您这儿的一比,都不叫茶,那是草根子呀!” 朱贵妃微哂,抬手示意身后粉色宫装的宫女:“秋檀,给小公爷包上二两。” “谢娘娘!”朱奥站起来一拱手,笑得狡黠。 贵妃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往锦秋这儿瞟过来,却先问与朱奥坐在一处的鸣夏道:“这位就是鸣夏罢?” “回娘娘的话,正是,”鸣夏见朱奥未起身,便也坐着回话道。 贵妃抚了抚红鸦嘴一般鲜艳的长指甲,笑意淡了些,问道:“在国公府住得可习惯,显易没有欺负你罢?”说罢别有意味地觑了一眼朱奥。 还不及鸣夏答,朱奥忙争辩:“绝没有的事儿,我便是再混账,也绝不会欺负女子!” 贵妃微微颔首,道:“你倒是知道你混账,可见还没有混账到骨子里,如今娶了贤妻,便要好生待人家,莫让你母亲为你忧心了,”说罢又转向鸣夏道:“鸣夏你得管着他,他这人正经事不做,招蜂引蝶的本事却不小,时下女子也很有些不守闺仪的,见着他就爱往上凑,你是他的妻,就得伸手将那些跳脱的捋下去,还要规劝着他,让他将心都放在经济仕途上,往正道上走!” “是,”鸣夏面上含笑,其实却如坐针毡。她望着贵妃,总觉着她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怎会说有女子不守闺仪,上赶着往朱奥身上湊呢?这说的不正是她么? 锦秋听得嘴角一勾,心想贵妃这无心知言可真是打了鸣夏的脸。正想着,耳边突然响起“这位便是宋家大姑娘罢,快过来让我瞧瞧。” 锦秋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和颜悦色的贵妃,心里一颤。 对头一回见的人,锦秋素来不喜靠得太近,尤其她还是贵妃。可贵妃的意思她不能忤逆,只能绽开一个得体的笑,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鸣夏看得心里冒火,凭什么自己已经是贵妃的侄媳妇了,贵妃却要锦秋过去而不是她? “坐,”朱贵妃殷桃小口轻启,她的下唇微厚,却化了个蝴蝶唇,妩媚得刻意。 锦秋谢了坐,落落大方地落座在她下首离她不足五步远的紫檀木椅上,看向朱贵妃。坐近了锦秋才发觉,朱贵妃笑时虽然眯着眼,然而那眼底平静无波,像一座冰山,水上的一半消融,而隐在水下的那一半却经年不化。 锦秋不由纳罕,这贵妃衣着端庄,妆容却妩媚,言语温柔,笑里却掺了假。 “秋檀,你将本宫一早备好的镯子拿过来,”朱贵妃回头吩咐道。小宫女立即返身回了后殿,再出来时便用红木漆盘端着两个镯子,捧到锦秋面前来。 红绸子垫着一对沉香包银鎏金手镯,镯身内侧刻海棠花纹的鎏金显富贵,外侧沉香木压了几分贵气,才显雅致。 锦秋望着这强烈的红金二色,想起红色的宫墙和金色的琉璃瓦。她向朱贵妃蹲身道:“得见贵妃娘娘已是莫大的福分,臣女再不敢收这般贵重的手镯。” 朱贵妃轻笑一声,道:“这哪儿算得贵重,只怕今后这些东西往你屋里堆你都觉着碍事儿呢,呵呵,快收着!” 说罢她故意不去瞧锦秋,而是端起一杯茶,挨到嘴边,眼角余光却看着锦秋那双去接那镯子的手。这真是一双极美的手,托住那镯子时像一块丝帕,白皙细腻,怨不得广平王喜欢。 而后朱贵妃摆了摆手让秋檀呈给下首的鸣夏,目光却自始至终落在锦秋身上。 她此番让锦秋过来,就是想看看这周劭信中提及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现下看来,这女子不仅家世平平,应当也是个不争不抢守本分的女子,可比那林春乔的威胁要小得多。 思及此,朱贵妃看锦秋越发顺眼了。 鸣夏见朱贵妃看着锦秋,还微微点头,她这心里便像刀割似的。原以为自己嫁到国公府,终于摆脱了锦秋这个嫡姐了,不想她居然还能在贵妃跟前得脸,直越过了她这个侄媳妇的次序,就连选镯子都是让她先挑。越想越来气,哪怕从漆盘中拿到的镯子与锦秋的一样贵重,她这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鸣夏望了一眼朱奥,见他并无异样,心想自己都被这么欺负了,你朱奥的面子怎么挂得住。 几人又闲话了一回,午时之前才告辞出来。 从含章殿一直到宫门口,锦秋都忖着朱贵妃的那句话,她说今后这些贵重东西便是摆在她房里只怕都会嫌它们碍事儿,这话是默认她做广平王妃么?或只是她的客套? 锦秋琢磨不出她的意思,一颗心七上八下。这皇家的亲不好结,若是贵妃没瞧上,想必太后娘娘那儿也就过不了,有哪家的亲事没有父母之命却能结成的?没有,从没有的。 可现下锦秋有些闹不明白了,当初卢夫人看不上她她干干脆脆的自己挥刀斩断,怎的一到周劭这儿,她就那么怕呢? 由汉白玉阶到大理石地砖,锦秋出了内宫,走过幽深的甬道,巍峨的宫墙被甩在身后,终于出了东华门。 几人各自上了马车,锦秋吩咐马倌将她送回宋府,鸣夏虽在宋府过得更自在,可到底不能长住,只好随朱奥回了国公府。 马车上,二人默着,鸣夏时不时侧头瞧朱奥一眼,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便直说,”朱奥蹙眉。 “妾身是纳闷贵妃娘娘为何要召见姐姐,”鸣夏道:“还送她那样贵重的镯子。” 马车里摇摇晃晃,朱奥的话一顿一顿的,然而每一个字都是一道响雷,惊得鸣夏几要昏厥,他说:“这不过是个开头,皇宫她今后要常去的……” 第六十八章:设局 再过两日便是立夏,主院里两株杏花树上原本层层叠叠的白花都萎谢了,只剩下零星几朵顶着烈日,热风一过又捋下一把。 宋运书房里,李氏一身蓝底梅花纹纱袍坐在宋运右手边,轻摇缂丝团扇,道:“老爷,您现下身子好些了,妾身也该从清溪院搬回来伺候。” 宋运侧头瞥了一眼李氏,立即捂口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道:“不必了,我身子没好全乎,若真如韩大夫所说传给了你,这家里就连管事儿的都没了,不过……你来我这院子总不是为了说这个的罢?” 李氏握紧了湘妃竹扇柄,迅速摇了几下扇子,干笑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妾身的一个远亲去岁中了进士,我替他与户部的张主事搭了个线,不日他便要到江州赴任,特地大老远过来京城说要谢我,妾身便想留他住几日,毕竟人家是一片诚心……” 宋运盯着李氏,直盯得她声音渐弱,说不出话来。 李氏心里有鬼,垂下眼睑不敢看宋运,扇子摇得更快了。 宋运收回眼神,慢悠悠地道:“你是想,让我在翰林院给他留个缺,过个两年顺理成章将人提拔上来罢?” 李氏抬起眼,迷茫了一瞬,立即顺水推舟道:“被您瞧出来了,老爷,您这是应了罢,不如就将东跨院那间西厢房收拾出来?” 宋运淡淡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这些事儿你不必问我,自个儿料理就是了。”宋运压根没去想那东跨院的西厢房与汀兰院只有一墙之隔,从月门就能通到对面去。 李氏暗暗松了口气,在宋运跟前说谎,她心里直犯怵,差些儿就露馅了。 不多时她便从主院出来,快步回了清溪院,见到屋里正来回踱步的鸣夏,立即走进去掩好门道:“此事你爹爹允了,今儿你就让他收拾收拾过来罢。” 鸣夏深呼出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拉着李氏的手坐下,悄声道:“爹爹能同意他住东跨院?” 东跨院是宋府内院,寻常客人没有住内院的道理,李氏怕他起疑,这才特地去请示的。她道:“你爹只说一切由我料理,可是我这心里着实不踏实,夏儿,”李氏转向鸣夏,却见她正拿着自己的团扇扇风,忙一把抢了过来,道:“鸣夏,你留意自己的身子。” 鸣夏不以为意,站起身道:“这事儿成了就好,今儿我是以置办夏衣的由头出的府,现下该回了。” “鸣夏……”李氏拉住鸣夏的手。 鸣夏微微一笑,拍了拍李氏的手,道:“娘,您就放心罢,这一回我定要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她没指望了,宋家不也就只剩下我了么?那时爹爹便是再气,还能杀了我不成?” 鸣夏怎甘心轻易罢休,现下她只要想起上回从皇宫出来,朱奥同她说的锦秋要做王妃的话,就气得牙齿打颤。 所以这半个月来,鸣夏了设这个局,可谓殚精竭虑。一面帮朱奥应付着自家婆母,一面还跑到她舅舅府上去,旁敲侧击地打探那许放的为人秉性,甚至与他说上了两回话。 李氏轻叹一声,她知道自己拦不住鸣夏,便也不言语了。 “娘,您想想罢,这些年您这么对她,她做了广平王妃还能放过你我?我宁可孤注一掷,总比将来后悔的好!” 李氏无奈,拍了拍她的手道:“行了,你回罢,余下的事儿交给为娘。” 鸣夏嗯了一声,抽出手,出了清溪院。 次日,许放便收拾东西住过来了。 锦秋听见东跨院里的动静,便让红螺去打听,大约知晓了前因后果,便以为李氏这是又要撮合自己与这男子,不由抱怨道:“她这是存心恶心我,什么样的都敢往府里领,还就将人安置在东跨院,真真是连规矩也不讲了!” 然而锦秋绝想不到,这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不是个人,是头豺狼。 此时东跨院里,李氏正在与许放喝茶。 许放一身草灰色直?,拘谨地坐在李氏下首。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全无京城公子哥的意气风发,一看便知是个寒窗苦读数十载的清苦儒生,然而却妙在生了一双凤眸,炯炯有神,闪烁与他木讷神色全然不同的光芒。 “夫人,”许放站起身来拱手对李氏道:“您的意思朱夫人都与小生说过了,能得夫人抬举,是小生之幸!” 前些日子鸣夏与他交涉时便故意提及自己有个姐姐,已近二十还未出嫁,母亲想为她寻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他于是便被鸣夏哄骗过来了。 李氏道:“这哪是我的抬举,是你才高志坚,与我那大姑娘正相配,只是……”李氏瞥了许放一眼,道;“这事儿还有些棘手。” “棘手?”许放轻蹙眉头,不解道。 …… 一株匍地的矮牵牛直蔓过石阶,伸进屋里,一截在阳光下,一截在阴影里。 一席话过后,许放才知鸣夏说的话掺了五分假。他面色凝重,捏在手中的紫砂茶杯里茶水都凉了他也没喝一口。 李氏见他如此神色,立即站起身走过去,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他道:“许进士的茶水凉了,该换一盏。” 许放醒过神,忙站起身来恭敬接过。 李氏坐回位子上,故意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叹道:“我知这是为难了你,你是个读书人,不屑做这等事,只是你也别将此事想得太坏,我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害了自己女儿?若不是她自表哥死后便一直不愿嫁人,我也不会用这个法子!” 许放面色为难,望着李氏,拱手道:“我若做下此事,教人知道了,只怕要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且不说别人家,锦秋姑娘就不肯,宋大人说不定还要拉着我去见官!” “这既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出的主意,又怎会拉着你去见官,许进士多虑了,”李氏忙辩解。 “不不不,不成,”许放垂首一思忖,又摆手道。 许氏微微蹙眉,端起茶来慢悠悠啜了几口,转而道:“许进士,你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可如今你却只能到江城那穷乡僻壤做个知县,我不说你也明白,凭你的家世今后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这是绝不可能的,但你做了我宋家的女婿就不一样了,到那时,我家老爷必会助你在官场上青云直上!” 许放垂头看着地面,握茶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身。 李氏见他不言语,知他心有动摇,于是继续道:“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怕有辱家风,你还怕什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仕途,摆在你面前你不要?” 许放放下杯盏,突然站起身,背对着李氏在厅里踱起了步子。 原本这举止颇为无礼的,然而李氏却嘴角一勾,继续加一把火,道:“来京城也有些日子了,许进士没做过,见过的总该不少,有些人生得好,手脚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必做便身居高位,可是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样无权无势的,要想清清白白地爬上去,只怕是爬到入土的那一日,也出不了头。” 许放听得连连叹气。 “户部那位胥大人,许进士知道罢?”李氏轻摇团扇,道:“当初他就是个探花郎,庙会上被丞相家的千金看上了,后来哄得那姑娘要与他私奔,你说说这里头下了多少手段,他才能做得了丞相府的乘龙快婿,许大人,宋家虽没有丞相府显贵,却也能相助你不少。”.xbiqiku 许放身形一滞,那双凤眸中闪出精光。他决绝转过身子,撩了袍子重新落座,端起方才李氏为他斟的茶,抿了一口。 这许放便是当年的宋运,李氏跟在宋运身边这么些年,对他的心思看得透彻,如今再对付这样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 大约一刻钟后,李氏面带喜色,穿过月门走到汀兰院,她朝着落泉斋望了一眼,笑意更深。 落泉斋里,锦秋轻摇团扇,呆呆看着从窗棂投进来的那一道阳光从床沿边到梨花木案,最后从她脚边溜到窗户口,不知不觉淡下去。晚风风从窗户口涌进来,在屋里一通洗劫,卷走热气,锦秋这才放下团扇,道:“这就立夏了罢,天儿热得很,得到太阳下山了才好些。” 红螺正坐在绣墩上,将锦秋的春衫叠好,接话道:“天热小姐少到太阳底下去,别像奴婢似的受了暑气,喉咙涩,咽东西也难受,”说罢她将叠好的裙衫放进衣柜下层,再将夏衫拿出来熏香。 “你哪是受了暑气,是嘴馋,前儿端过来的油糕你不是吃了三个?”锦秋打趣道。 红螺挠了挠头,立即捧了几件春衫出了屋子。 锦秋也走出屋去,正望着大银杏树下新做的紫藤秋千架,于是走过去坐下,荡了起来……水绿色的罗裙在风中翻飞,长发像流水中的水藻徐徐伸展。 一双眼睛隐在月门后,偷偷观望着这一幕。许放现下觉着,李氏说得不错,一个好妻子,一个好仕途,他有什么道理不要呢? 第六十九章:红梅轩(一) 五月初,浅蓝的天空上烈日高悬,门扉窗牗被炙烤得烫手,锦秋合上雕窗,灿烂的阳光从窗棂格投进来,在墙上烙下一个方形的雕窗影子。 红螺推门进来,她手中端着漆红托盘,盘中的白瓷碗里盛着黄绿色的银耳绿豆汤。 “小姐,奴婢方才见紫衣她们做绿豆汤解暑,便给您也盛了一碗,”红螺放下托盘,将银耳绿豆汤端给锦秋。锦秋伸手将碗挡向红螺那一侧,道:“你前两日不是喉咙痛得咽不下东西么?这绿豆汤清热,你喝正合适。” “小姐,这怎么使得,奴婢怎能与小姐抢吃的?” 锦秋望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扑哧一笑,打趣道:“你抢的还少么,快吃了罢!我不过是怕热,中暑却是从未有过的,倒是你,天儿一热喉咙就不好受,比我还娇气。” 红螺嘿嘿一笑,没再客气。 她一口气舀了几勺,喝完后还吧唧吧唧嘴,奉承道:“奴婢跟着小姐真是福分,小姐若想喝,奴婢再去盛两碗!” 未及回答锦秋便听见一阵叩门声。 “大小姐?”紫衣端着个托盘,在门外喊:“奴婢给小姐送绿豆汤来了!” 红螺搁下白瓷碗,欢喜地过去拉开门,道:“紫衣,你来得正是时候。”xъiqiku 紫衣微笑着,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案上那已经空了的碗,笑意更深。 她走入内室,将托盘放在案上,端起其中一碗绿豆汤呈给锦秋,道:“大小姐,这碗绿豆汤是夫人让奴婢送过来的。” 锦秋瞥了一眼托盘里另外两碗银耳绿豆汤,问道:“这另外两碗是送去给谁的?” “这两碗是要送去红梅轩给许公子和老爷的。” 锦秋微微蹙眉,难道现下连父亲也看上那所谓许进士,要强塞人给她么? 紫衣放下碗后便退了出去。 见人离去,锦秋瞥了一眼桌案上那碗绿豆汤,吐出两个字:“倒了!”李氏差人送来的汤,锦秋从不喝的。 红螺应声端起绿豆汤往那钧釉紫砂盆中的白掌上一淋。 锦秋踅身坐回到书案后,随手翻开一本棋谱。 红螺便侍立在一旁,若锦秋要写字,她好为她研墨。可渐渐的,她觉着面上发热,于是双手托着两颊忍了好一会儿,热意更甚,整个身子像架在火上烤似的炙热。她瞄了一眼锦秋,见她埋着头,于是微微敞开了些领口。 然而锦秋的心思却并未放在书上,突然,书本“啪”的一声拍在案上,她站起身,忿忿道:“父亲居然亲自去红梅轩与那人谈天,定是听信了她的谗言,又想着要将我嫁给这人!” 一旁的红螺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觉着浑身都烧了起来,似乎敞开领口还不够,要将衣裳也脱了才好。她不住用手扇着风,哑着声道:“小姐,屋子里真热。” 锦秋一心想着如何将周劭要娶自己的事儿告诉宋运,以免他乱点鸳鸯,便未注意到红螺的异样,她道:“那你用凉水敷脸,再去厨下要一碗绿豆汤过来。” “是,”红螺捂着脸,小跑着出去了,此时她两颊连着脖子根都已潮红。 红螺扶着门框走出去,日光一照,她整个人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桃,浓稠的汁液缓缓溢出来,诱着人去品尝。 房门被合上,锦秋望着红螺的背影,微微愣住了。平日里自己让红螺去敷脸,她只会说自己不热,可现下却走得这样急,难道真是热得受不住了? 锦秋从案桌上拾起团扇,轻摇了摇,清风微拂,也没到要用凉水敷脸的地步,越想锦秋越是纳罕,她于是团扇一放,立即起身往外走。 门才一拉开,便见直通东跨院的月门处,一袭兰紫色罗裙的紫衣扑着跑过来,大喊:“大小姐,大小姐,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锦秋脑子里轰隆一声,提着裙摆疾跑下台阶,“怎么不好了,出了什么事!” 紫衣直扑在锦秋身上,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锦秋,身子发软往下滑,锦秋忙搀住她的手肘,目光落在她前襟上那一片水绿色上,便识出那是绿豆汤撒下的痕迹。 “老爷,老爷……”紫衣垂下脑袋,伸手指了指东跨院,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锦秋面前,抓着她的衣摆。 紫衣才刚去东跨院送了绿豆汤,现下汤撒了,必定是爹爹出了大事,难道他又咳血了,还是昏倒了? 锦秋脑子里嗡嗡一片,好像看见宋运昏倒在自己眼前似的,她猛地推开紫衣的手,如一支离弦的箭,往月门处射出去…… 紫衣转头,看着锦秋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处,面色立即恢复平常。她站起身来,忽听见落泉斋一旁的耳房门被拉开,满面通红的红螺踉踉跄跄走出来,右手不住地去扒领口,喝醉了酒似的。 紫衣试探着走过去,红螺的身子扑过来,揽住了她,眼神迷离,嫣红的唇开合着喃喃道:“热,好热!” “啊!”紫衣吓得捂着脑袋尖叫一声,又将红螺一推,逃也似地往院门口跑…… 直到跑出汀兰院她才回过神来,方才那绿豆汤是被红螺喝了,而并未喝下汤药的大小姐,若是被许公子锁在屋内,恐怕……恐怕要出人命!紫衣心头一震,立即往清溪院跑。 而锦秋穿过月门,跑上游廊,一步不停。额上两缕秀发已被汗湿了,贴在额角,薄薄的水绿色纱裙被汗水浸透,紧贴着身子,显出里头粉色的小衣来。 终于下得石阶,便见红梅轩房门紧闭,门口四个粉色衣衫的婢子守着。 她跑上前,撑着腹部,大喘着气问:“请……请大夫了么?” 那婢子愣住了,旋即垂下头,伸手将她往屋里推,颤着声道:“小姐,老爷……老爷在里头。” 这婢子答非所问,然而心系宋运的锦秋却并未多想,跑上石阶将门一推。 吱呀…… 一阵干燥的热风灌进屋里,接着“嘭”的一声,房门被从外关上了。 锦秋微怔,蹙眉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大喊:“爹爹!爹爹?”因方才跑的太急,喘得胸腔撕裂一般地疼,她不得不扶着就近的桌案稳住身子。 突然,门口传来上锁的声音,锦秋眸光一亮,骤然清醒,回身扑在门板上,奋力拍打着,大喊道:“大胆奴婢,竟敢锁住我,开门!快开门!” 然而外头回应她的却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锦秋身子渐软,滑倒下来,攥紧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砸门,仍大喊着:“开门!快开门!” 她一面砸一面挣扎着站起身,然而方才跑得太快,现下腿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反倒因为这几下挣扎,右肩上那层薄薄的轻纱滑落,露出一片香肩。 一滴香汗从耳后划过细腻白皙的肌肤,缓缓溜进衣领子里……后背那层薄纱已经湿透了,紧贴着娇柔的身躯,朦朦胧胧。 在许放眼中,这个半伏在地上的女子,是一颗青梅,正好能解他现在的渴。他咽了口唾沫,撩了珠帘,从内室缓缓走向她。 明明这样热的天,锦秋却觉着后背发凉。“咚咚”的脚步声响彻在身后,她猛地回过头,在望见那个陌生的脸庞时,瞳孔微缩,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瑟缩,直抵在门板上。 “你是谁!”锦秋警惕地盯着他。 望见锦秋那双带着恐惧和戒备的双眼,许放顿住脚步。 大约是流汗的缘故,她的眼睫湿漉漉的,双眼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配上雪肤红唇和几滴香汗,简直是在引诱。 “宋大小姐,”许放红着眼,再次迈出步子,缓缓走向她。 锦秋心跳到了极致,她背靠着门板站起身,右手往上,摸到自己的发髻,眼看就要抽出银簪。许放却突然扑了过来,将她抵在门板上,一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子。 “啊!”锦秋手上一痛,大呼一声。 “宋大小姐,”他双眼愈红,盯着锦秋,吐出一口灼烫的气息。 锦秋也大喘着气,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欲色深沉的面孔,身子禁不住发抖。 她原本什么都不畏惧的,但是,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屋子里,在一个被欲念控制,只余兽性的人面前,世俗规矩不再具有约束。除却那些名位,规矩,德行,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力量成了这场战役唯一的筹码,而天然的,锦秋的力量及不上他。 冰冷倾入四肢百骸,恐惧攫着她的心,她望着眼前人的双眼,像是望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头,轻轻拉开她的衣襟。 锦秋突然猛地挥开他的手,盯着他的双眼,威胁道:“你既唤我宋大小姐,便该知道若你今日对我做了什么,我爹爹绝不会轻饶你,你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辛苦将付诸东流!” 许放的手顿住,双眼清明了一瞬,然而此时李氏的话却涌入脑海。即便他对她做了什么,宋运为了自己女儿的名声,也会将她下嫁,况且还有宋夫人为他说话,他怕什么呢? 第七十章:红梅轩(二) 锦秋用尽全身力气去推他打他,却没有丝毫用处,眼前这人虽看着瘦弱,身子却跟石板一样,压根推不动分毫。相反,锦秋的腕子被他握得生疼,他一拽,锦秋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往前扑,好不容易才立稳了,他又拽。 锦秋转动着手腕子,莹白的肌肤一片通红,脚死死钉着地面,身子往下蹲,往后拖,然而许放又拽了两拽,锦秋便像一团棉花似的被他轻易拽到了床沿边。 锦秋瞪大了眼望着那床,吓得一手去挠他抓着自己的手,许放白净的手上立即现出几道红印子。他低头一瞧,愈加愤怒,一手勒在她胁下,往床上一抛。 “啊!”锦秋脑袋磕得嗡了一声,后背一震,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 “你从了我,也就不必受这些苦楚了!”许放欺身而上,通红的双眼怼到她面前,一只手便将锦秋两只手越过头顶扣住,让她再动弹不得。 锦秋只能用脚踢打,扭动身子,却被他重重压着,毫无作用。 他的左手伸过来,要扯她的衣襟,锦秋的眼珠子定住了,亲眼看着那只离得自己越来越近的手,一瞬间,无数念头散花一在她脑子散开。 府里有人设局要害她,所以哪怕她大喊也无人来救,而她自己又挣脱不开,所以要想逃出去,只能是眼前这人将她放开。 “听闻……听闻你中了进士,一个读书人,怎能做这等下作之事!”锦秋定定望着眼前已然疯狂的人。 许放的手隔着一层纱覆上她的左肩。 “她许了你什么?她能给的我都能给,银子我有……啊!”锦秋紧闭双眼尖叫出声。 肩头那层薄纱被扯开,莹润香肩弹跳而出,许放眼中的欲色越发浓郁。 锦秋睁开眼,正对上他的眼,禁不住身子一颤,立即侧过头不敢再看,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突然,她见着床头那瓷枕旁有一柄玉如意,压着一本《倪石陵书》,她脱口而出:“翰林院,你可是想做翰林院编修?只要放了我,我一定让我爹爹将你提拔上来!”https://m.xЪiqiku 许放覆在她肩头的手突然没了动作,扣住她双手的那只手力气也弱下来,眼中欲色渐褪。 就是此刻,她只有一次机会! 锦秋一咬唇,左手从他的挟制中猛地挣脱出来,往床头一摸,正握住玉如意柄。“乓”的一声,许放双眼发直,一滴殷红从他额角缓缓流下…… 李氏听了紫衣的禀报,立即便领着两个心腹小厮并几个丫鬟,火急火燎地往东跨院赶…… 院子里静得出奇,李氏绞着帕子快步走着,嘴里念念有词,怎会没一点儿声音?该不是闹出人命了罢?还是说已经得手了? 她的双腿开始打颤,后背汗湿了一片。她本意是要坏了锦秋的名声,所以才让厨下在红螺端过去的绿豆汤里下了药,可谁能想到她竟没有喝下,如此,凭她那个性子,一头磕死在床上也不是做不出来的,到时真闹出了人命,那可就难收场了! 待她走下游廊,站在红梅轩前时,只看见紧闭的屋门。 夕阳余晖落在她脚边,再往前便是一段沉在阴影里的石阶,她一只脚迈出去,又烫了似的收回来,指着身边的翠鸣道:“你去开门。” 翠鸣身子一抖,哀求地望着李氏道:“还是让守义去罢,夫人,”翠鸣指了指身后的小厮。现下里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怕一走进去,便看见什么了不得的情形。 守义倒不怕,他大跨步走上石阶,伸出手,眼看就要挨着房门了。 突然“吱呀”一声,门从里头拉开了,一个好端端的锦秋就立在门口,冷眼看着众人。 “你……你……”李氏伸手指着锦秋,一双眼瞪得溜圆,上下打量着她,发觉她竟然衣衫完好,连鬓发也一丝不乱,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其余与平常无异。 李氏大惊,难道是许放临时变了卦? “母亲,您可真是有一个好亲戚呀!”锦秋眼中好似含着冰凌,向李氏射过去,藏在袖子里的沾了血的右手紧握着,缓缓走下台阶,走向李氏。 不对,李氏凝视着面色平静,眸中却暗流涌动的锦秋,觉她今日周身戾气,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锦秋斜眼瞧着她,与她错身,昂首往廊上走。一缕余晖闪过,锦秋不自觉眯了眯眼,天边夕阳已沉下去一半,霞光万丈,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傍晚。 夕阳整个沉下去,余晖从她脚下溜走,李氏现下所站之处,只剩一片阴影。她忽的头皮发麻,身子往后坠…… “夫人,夫人!”翠鸣伸手扶住她的背。她急促呼出两口气,在翠鸣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扶我进去。” 李氏由翠鸣搀着,守义走在前头,几人一同跨过门槛…… 望见那一幕时,李氏面色倏地白了,只见床上侧身躺着一个人,面朝外,额角一片殷红往下,落在纯白的褥子上,将绣的杏花染成血红。 翠鸣由搀着李氏变成挽着,身子瑟缩着。李氏咽了口唾沫,用眼神示意守义过去查看。 守义走过去,颤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回过头激动道:“还有气!” 李氏深呼出一口气,她身子发软,一手扶着梨花木案,缓缓坐下,脑门上一阵虚汗。 “守义,将这人偷偷送出府,找大夫看伤,再送出城去!”李氏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两小厮立即开始搬人…… 锦秋现下出奇的冷静,甚至是当那玉如意敲在许放脑袋上时,她就冷静了下来。那时她甚至查看了他的伤口,见伤口不深,也没砸中要害,知他死不了,可她想着,若是立即跑出去,被丫鬟们看见,她们该作何想法?到时她们传谣,毁她清誉,那时李氏的目的便真正达到了! 于是她从床上爬下来便立即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将自己的发髻和衣衫理好,还时刻防范着床上的人醒来。 现在锦秋已走过月门,脑子虽冷静,身子却不由自主打颤,她颤着腿走到汀兰院,便见耳房前站着四五个粉衣婢子,一个个正嗡嗡嗡说着话。 难道是红螺出了什么事? “大小姐!”一婢子望见锦秋,立即小跑上前,带着哭腔道:“红螺方才不知是怎么了,跑到厨下来舀了一桶凉水便从头往下淋,吓得奴婢几个赶紧把人送回来,还给她打了一浴桶凉水……” “凉水?”锦秋喃喃,突然明白过来,急声吩咐道:“快去请大夫!” “是,”那婢子立马快步跑出了院子。 其余几个婢子立即垂头让出一条路来。锦秋走上前,轻敲房门,喊道:“红螺,红螺你先忍着,大夫就来了!” “小姐……好热呀!奴婢就该听小姐的,再不乱吃东西了,”里头传来红螺委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锦秋方才抓挠许放时断了一半的长指甲深深扣着门框,她垂下头,喃喃着:“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喝那绿豆汤。” 谁能想到,她们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竟让跟了她十多年,什么也不懂的红螺来承受,这真比落在她身上还要恶毒。 锦秋心里油煎火燎,那只染血的左手紧紧攥着,凹凸不平的指甲刺进手掌……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锦秋甩了甩脑袋,一手紧拉住门,这才没有倒。 “小姐,您先回去歇着罢,”站在锦秋身旁的婢子一直察看她的神色,见她面色惨白,眸光也有些涣散,立即走上前,伸出手去搀扶。 “啊!”察觉有人靠近,锦秋下意识惊呼出声,伸手将身边人猛地一推。那婢子退后两步,望着锦秋惊恐万分的神色,扑通一声跪下,大喊:“奴婢只是想搀小姐进屋歇息,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啊!” 锦秋捂着双耳,紧闭双眼靠在雕花门上,其余几个婢子见状,也唬得疾退几步,不敢上前。 锦秋缓缓蹲下身子,分明紧闭着眼,方才的一幕幕却在好似就在眼前,她又回到了那个逼仄的红梅轩,一个人从她背后缓缓靠近…… 许久,那丫鬟一句句求饶的话才灌入耳中,锦秋缓缓睁开眼,望着那小丫鬟,道:“快起来罢,我只是突感不适,我……”锦秋缓缓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她的身子斜斜栽倒下去。 “小姐,小姐!”婢子们慌了神,七手八脚上来搀扶。 第七十一章:惊吓 锦秋这一躺便是一天两夜,期间冷汗没断过,直流到嘴皮子都干燥起皮。 宋运还特地从自己院里调了几个婢子过来,与红螺轮着伺候她,他也在这儿守了几个时辰,直到实在受不住了才回了主院。 第三日清晨,锦秋沉在梦里被一豺狼追赶,逃无可逃,忽听见几声啾啾鸟鸣,愈来愈近,愈来愈嘹亮。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循着鸟啼声看过去,原来窗棂格上正立着一只褐黑羽毛的布谷鸟。 “水……水……”她喉咙火烧似的,只发出一丝气音。 正伏在床沿边熟睡的红螺听见锦秋的声音,猛然睁开眼,一抬头见着锦秋已醒,立马扑过去隔着绣被抱住她,大喊道:“小姐,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 锦秋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红螺的背,强扯了扯干巴巴的唇,道:“无事了,你先倒一杯茶来。” 红螺哦了一声,立马从她身上弹起来,疾步走到桌案旁斟了一杯茶,又拿了个桃酥,走回床沿边将锦秋小心扶起来,紫砂茶杯递到她嘴边,道:“小姐您慢些喝,再吃个酥饼垫垫肚子。” 锦秋自己接过杯子和桃酥,咕咚一口喝下,又咬了一口酥饼,口中顿时一阵甘甜。红螺又去倒茶,如此喝了三杯才好些。 见锦秋吃得这样急,红螺想着小姐定是饿坏了,忍不住红了眼,踅身从罗汉榻上抱了几个大迎枕来给她垫背,继而抽噎着道:“小姐,您真真是要吓死奴婢了,从前日夜里您就高热不退,一直到昨儿才好些,冷汗出了一天一夜,衣裳都换了五道,却喂不进去水,您都不知道奴婢心里有多着急!”红螺垂头坐在绣墩上,拿手背揩着眼泪。 锦秋抚了抚红螺的发顶,道:“我不过是磕着了脑袋,昏倒了,能有什么事儿,倒是你,你现下觉着如何了?” 红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那大夫又没同她明说,她便以为自己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她抬起那双朦胧的眼来,道:“奴婢没事儿,得多谢秀宁她们替奴婢拿了冰来,泡了个凉水澡又躺了几个时辰便无碍了,唉……也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今后奴婢再不敢胡乱吃东西了!” 锦秋原本心里酸涩,见她那懵懵懂懂的模样,又忍不住掩嘴笑道:“待会儿让厨下给你炸个黄油酥,看你吃不吃。” 红螺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黄油酥是红螺最爱吃的,只是但那东西吃多了燎一嘴的泡。 此时,淡雪端了一碗浓浓的汤药进屋,捧到锦秋面前,道:“小姐,这药已经摊凉了,您喝了罢。” 锦秋的笑意淡了,她直直盯着那红黑色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面露惊恐,急道:“这不是药,是血,拿走,快拿走!” 淡雪和红螺互望一眼,都疑惑地望向锦秋,道:“小姐,这是药,您吃了药身子才能好得快。” 然而锦秋却好似看见了许放汩汩流血的额头,他的血被装进碗里,现下要强逼着她喝下?她于是伸手一挥,“哐当”一声,药碗打翻在地,汤药四溅。 红螺和淡雪都唬了一跳,淡雪忙躬身拾捡碎瓷片,放进漆红托盘里,道:“小姐您先歇着,奴婢再去给您煎,”而后她便端着托盘快步走出去了。 “小姐,您……您怎么了?”红螺关切地望着锦秋,向她伸出手。 锦秋却抬起左手,瞧了一眼原本沾血的手掌,面色突然刷白,推着红螺的手肘大喊:“快去盛水来,我要净手,快去!” “诶,奴婢这就去,”红螺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如此折腾了几趟,锦秋才终于喝了汤药睡下,虽还是冒冷汗,但高热是退下了。 宋运忧心锦秋,昨夜睡得晚,现下才起身,随即便听得淡雪来报说锦秋醒了,立即罩了件青色常服预备往汀兰院去。 恰在此时,李氏过来了。 宋运抬起双手任由淡雪为他系荔带,望着从院子里走过来的一席红褐色的身影,面上俱是冷意。 “老爷,今儿休沐,您怎的也起得这样早?”李氏缓步上前。 宋运正了正腰间荔带,撩了袍子坐下,眉眼耷拉,嘴角向下。 李氏陪着笑脸,斟了一杯茶呈上去,道:“老爷您也别太过操劳,大夫说大丫头这是惊吓过度,又磕着了脑袋才会晕倒,养几日就无事了。”.xЪiqiku 宋运瞥了她一眼,接过她递上来的白釉圆杯。 嘭…… 杯子被他猛掼在地上,茶水溅在李氏的裙角,红褐渐变为暗红,她连忙后退了两步。 宋运站起身,一甩袖子,斥道:“你也知道她是惊吓过度,她因何惊吓过度?她怎会无缘无故怎会跑到外男的院子里去受惊吓?事后你那远房亲戚怎连人影也不见了?” 李氏头垂得低低的,从袖间抽出帕子来,揩了揩眼角,才道:“老爷,这回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不知这人的为人秉性,便让人住进府里来了,是妾身的不是。” 宋运冷哼一声,道:“你倒也知道,既不知他的人品秉性,怎的让他住在东跨院。” “妾身当日来请示过老爷,您不是同意了么?”李氏抬起脸来,望着宋运。 “我……”宋运欲言又止,咳了一声,重新坐下来。 “老爷,”李氏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徒手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捡起来,道:“千错万错是妾身的错,我这个做母亲的去向她赔礼道歉,可现下更紧要的是,不能让这事儿传出去,虽说大丫头当日没出什么岔子,可人言可畏呀,传来传去传走了样,大丫头的名声就毁了!” 宋运垂着头若有所思,缓缓抬眼冷冷盯着李氏,道:“你是让我暂不追究此事?” “正是!”李氏立即接过话来,眼泪不擦了,碎瓷片也不捡了,站起身道:“方才老爷派了十多个小厮出去寻人,还说要让廷尉大人帮着寻,虽说没报官,可这事儿到底漏出去了,那时人是找回来了,大丫头可就……” 宋运抚了抚下颌,微微颔首。此事闹大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锦秋,至于这个许放么?待他到江州上了任,他有的是办法整治他。 “那你派人去将阿大他们叫回来,”宋运道。 “诶,”李氏欢喜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宋运看着李氏的背影,突然叫住她道:“这么些年府里的事儿全权交由你,没出过什么大差错,我也就懒得说了,可有些事儿做过了头……秀莲,你知道我是何意思。” 李氏手里捧着用帕子包着的碎瓷片,微微一用力,手掌便被刺得通红。 “老爷,”李氏回头委屈地望着宋运。 “走罢,走罢,”宋运摆了摆手,眉眼之间疲惫至极。 李氏无奈离去,宋运暗怪自己当日糊涂了才会让那登徒子住进府,又叹了一回气才起身往汀兰院去。 此时锦秋恰好醒了,窗棂敞开着,满室阳光,被子被晒得热烘烘,一阵热风吹来,热气呼进胸口,散不出去,更燥得慌。 兴许今日过两日便要下雨了罢,锦秋想着,缓缓坐起身来,便见宋运正坐在竹席铺就的长榻上。他身子斜靠在红木几上,垂下脑袋,从锦秋这儿,只能看见一个虾着腰的侧影。 锦秋凝视他片刻,才喊了一声:“爹爹。” “嗯?”宋运抬首,懵懵然,望了一眼拔步床,见着锦秋已坐起了身,忙起身走过去,柔声问:“你可觉着哪儿不适?” 锦秋微微摇头,端详着宋运,他的鬓角又白了几分,因这两夜未睡好,他眼下一团乌青。锦秋忙伸手道:“爹爹坐罢。” 宋运坐在床沿边的檀木椅上,望着锦秋。昨夜他一整夜想着,锦秋在那小屋子里时,可有喊过他这个父亲,那时他又是在何处? 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自家府里差些被歹人强暴,他这个做父亲的,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再将那歹人抓过来,亲手打死! “那人抓着了么?”锦秋微白的嘴唇微微开合,目光如一潭死水。 “为了你的名声,那人抓不得,不过为父有法子治他,你就不必管了,好好养着身子,”宋运道。 “那就不追究了么?”锦秋目光陡然凌厉,质问道:“爹爹,那人是谁安置在红梅轩的,您心里不清楚么?” “你母亲我已说过她了,她也是不知道这人的脾气秉性,无心之过,她自会过来向你赔罪。” “哼!”锦秋别过头,窗外来的阳光照亮了她半张脸,下颚处被撞出的拇指盖大小的鲜红像一点红梅,“这人分明就是她找过来对付我的!” 宋运微微不悦,道:“她不是你亲生母亲所以与你不亲近,可这样下作的事儿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做不出来?”锦秋目光锁住宋运,肃道:“当日骗我去东跨院的那叫紫衣的丫鬟,你将她带到汀兰院来,我来问她!” “她当日便与许放一同逃出府去了,此事全是他们两人里应外合,与你母亲无干!” 锦秋嗤笑一声,连连点头,她如何忘了,李氏要害她怎会给她留下把柄。 可是没有什么事儿是查不出来的,只是父亲不愿查罢了。想透这一层,她越发笑开了,心里头却跟刀子绞似的。 一个不为她讨回公道的父亲,便是再关切她的身子,又有何用? 父亲的为人锦秋最是明白,若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锦秋不信,只是他身子不好,又公务繁冗,府中无人,只能靠李氏管家。如此,小事上他虽会站在锦秋一边,真正动摇李氏的要紧事,他却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七十二章:寻人 正因体谅父亲的难处,当初李氏翻她的屋子,要在她院子里安插人手,她也不过示示威,从未真正给她下过绊子。可是如今李氏竟放肆至此,公然领着人到府上来折辱她,要彻底毁了她!如此,她又怎能坐以待毙? 她要将她手里杀人的刀子夺过来,拔除她的爪牙令她不能再作恶。而府里能夺她刀子的,唯有父亲和祖母二人,祖母自然指望不上,那便只剩下父亲。 所以此次若父亲下不了决心,那便只能她来帮他下! “父亲,您将阿大阿二拨给我,我病中这些日子,让他们守在汀兰院,如此我才安心,”锦秋望着宋运。 “好,他们二人就调派给你,让他们守着这院子,今后你便不会再遭这样的祸事了!”宋运满口答应。 锦秋哂笑,心想只要有李氏在一日,她的祸事便少不了! “爹爹,您回罢,”锦秋滑下身子,滑进被窝里,阖上双眼,眼睫如蝶翼般轻颤,“我还想睡一会儿。” 明媚的日光下她的肌肤显出通透的轻盈的白,浓眉和红唇淡去,只余清浅的一片,这模样像极了她娘。她的双眼阖上,她母亲的眼睛便睁开。宋运顿住,恍然觉着她娘在盯着他,质问他为何慢待女儿,他手心冒汗,叮嘱了一句“好好歇息”便快步走出去了。 锦秋听着嗒嗒的脚步声远去,缓缓睁开了眼。她之所以向宋运要阿大阿二,是这府里除了主院的丫鬟护院,其余人等都在李氏的眼皮子底下,或者压根就是她的人。如此,她要寻许放,其余人皆不可用。 锦秋起身用罢午膳,阿大阿二便过来了。 二人被唤到落泉斋,红螺在外头放风。房门关严实了,锦秋才对立在自己面前的二人道:“你们上回随我去儋州,受了不少苦,现下伤可好了?” 阿大阿二虽是主院的人,但上回随着锦秋去了一趟南边,那时锦秋穷得连首饰都当了也没忘记给银子让他们二人去看伤,由此二人心怀感激,现下锦秋又这般问候,他们更是受宠若惊。 阿大忙拱手道:“谢小姐挂怀,区区小伤,不足挂齿,这回调来汀兰院,奴才定竭尽全力护卫小姐!” 锦秋笑道:“护卫我倒不必了,只是有另一件更为棘手的事儿要托二位,”锦秋说罢便从袖间掏出两张各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二人道:“前几日安置在东跨院的那位想必你们也有听闻,现下我让你们将这人寻来。” 二人互望一眼,并未去接那银票,而是朝锦秋拱手道:“奴才为小姐办事不需银两,但凭小姐吩咐!” 锦秋却将银票塞到二人手上,道:“既是要去寻人,自然要些路费,况且你们还需召集些人手一同去寻,兴许京城寻不到,还有江州和他老家,无论如何要在一月之内将人寻回来,这二百两银子,你们就收着罢!” 二人面露疑色,不明白锦秋为何不用府里的人,却要让他们从府外召集人去寻。不过主子的事儿,做奴才的不能多问,他们接过银子,随后便收拾东西出了府。 日子一晃而过,芒种将至,日头是个散了的蛋黄,边角模糊,光热肆意挥洒。 鸣夏那儿因着帮朱奥遮掩他去千红阁一事东窗事发,被国公夫人责罚,这半个月来没敢出府门一步。前两日她听见孙夫人与自家婆母闲话时说到锦秋,没听全乎,心里痒痒,于是以上华南寺上香求子的由头出了门,祭拜过后便立即往宋府来了。 李氏在府里等了鸣夏多日,还当她出了什么事儿,现下听闻她过来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亲自到府门口将人迎进清溪院,关上门将锦秋与许放那回事同她细细说了。 “当日她是好好的从红梅轩里走出来的,反倒是许放被砸了脑袋?”鸣夏瞪大了眼,惊道:“不成想她竟还有几分力气。” “这许放真不堪用,”李氏抱怨道:“从当日的情形看,许放该是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便怯了场,反被锦秋用玉如意砸了脑袋,白费了我那些功夫!” 鸣夏一手搭在紫檀木案上,从多子盘中拿了个红得发黑的李子在手里把玩,眼中划过一丝恨意,道:“这世间有几个男子堪用?爹爹当年不也是靠着外祖的势力才够到了三品学士的衔?”其实还有话她没说出来,那便是有些男子上千红阁还得让自己妻子遮掩,压根算不得男人! 李氏蹙眉望着鸣夏,总觉着她今日有些不对,正待要问,却被鸣夏抢了先:“娘,此事也不算败了,她虽没如咱们所愿下嫁许放,可现下京中已有好些夫人听闻了此事,她这名声算是坏了,皇家又怎能要一个有污名的女子?”m.xbiqikμ 李氏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甚至这些闲话就是她传出去的。 “我待会儿倒真要去瞧瞧姐姐了,”鸣夏一脸得意,将手里那李子揉搓了两下便放回多子盘里,站起身来。 “莫去,”李氏冲她摆了摆手,道:“想起当日她从红梅轩走出来时那神色,我现下都觉着冷,她若是发了狂,伤了你,可怎么好?” 鸣夏忖了忖,觉着有理,便重新坐下了。 因着锦秋当日那眼神,李氏这半个月来夜夜噩梦缠身,于是派人盯着汀兰院的一举一动。可派去的人只禀报说锦秋遣阿大阿二将赵臻的遗物送回泉州,她自己倒像个病人日日躺在床上或在院子里走走,连汀兰院也没出。 当初自己搜了她的房她都能上清溪院大闹一场,如今差些毁了她的清白,以她的脾性,更该你死我活地较量一场才是,怎会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鸣夏,”李氏直愣愣地望着多子盘上的青花纹,摇头道:“不对,这一回不对呀!” “怎么不对?” 李氏眯了眯眼,没再说下去,而是望向鸣夏,伸手将她那倾髻上簪的红翡滴珠金步摇扶正了,道:“你回罢,出来一趟不容易。” 鸣夏确实赶着回府,也没多问,叮嘱了几句便离去了。 而锦秋修养了这十多日,无事时便练练字以平心静气,再未被噩梦缠身。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锦秋正抄《心经》,笔下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右手边一沓宣纸。 红螺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桌案旁将托盘放下,将那用琉璃盏盛着的一碗浓浓的绿豆汤端到锦秋面前去。 这些日子她看锦秋总是蔫蔫的,便以为天气炎热,她心火旺盛,于是亲自下厨,做了一碗绿豆汤摊凉了送过来。 “小姐,您先歇一歇罢,奴婢给您做了绿豆汤来,您喝几口消消暑。” 笔尖一滑,笔下那“识”字的一点点过了头成了捺,锦秋猛然抬首,眼前便是一碗黄绿色的汤,她不由后退了两步。 “小姐,您怎么了?”红螺关切问道。她立即搁下碗,伸手要去探她的额头,锦秋侧头躲过,喃喃着:“无事,无事。” 红螺纳罕,却立即又端起绿豆汤来,道:“这是奴婢特地做的,您尝尝。” 锦秋瞥了一眼这汤,又望着红螺真挚的神情,终是搁下狼毫,缓缓伸手接了来。 锦秋捏起汤匙舀了一勺入口,这绿豆汤微甜,可是她的手却微微发颤。 红螺看她喝了一口,微笑了一瞬,转而又愁眉苦脸道:“小姐,自从上回奴婢吃错了东西身子发热后,秀玉她们就躲着奴婢,不仅如此,奴婢还听见几个爱嚼舌根的婆子编排您呢。” “哦?”锦秋不动神色地放下琉璃盏,用帕子掖了掖嘴角,问道:“她们说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您与许公子……呸呸呸,奴婢说不出口,还有便是说奴婢和许公子……空口白牙一张嘴,什么都敢造谣!” 锦秋缓缓坐下,若有所思。其实锦秋也已猜到了,李氏百般手段要害她,造谣更不在话下,甚至她让阿大阿二去寻许放,也已经是豁出名声去了。 只是……算日子至多再一月周劭便该回了,那时他听闻了这些风言风语,又将如何呢?兴许是会失望罢,而后觉着自己看错了人? 罢了,王爷本就不是她能肖想的,儋州的事便当作是一场梦,忘却了最好,兴许他回来时也已忘了那约定,到时也不需她去解释什么了。 突然心里一空,有什么被抽走了似的,锦秋捂着胸口,软软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皮子。 “小姐,您怎么了?”红螺去扶她。 “无事,你下去罢,我一个人坐一会儿,”锦秋摆摆手,有气无力道。 红螺虽忧心锦秋,却也不敢再打搅,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还将门带上,然而不消半刻钟,她便又走了回来。锦秋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蹙了蹙眉问:“何事?” “小姐,阿二回来了!” 锦秋蓦地睁开了眼,腾地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第七十三章:说服 阿大阿二在离京城不远的埠宁县找着了许放,并将人带了回来,现下便在阿大家中,留阿大看守,阿二则回来报信。 锦秋听闻此消息后,立即让红螺先去备马车,她则换了身衣裳便随着阿大往府门口去…… 游廊转角处一株枝叶繁茂的国槐状如伞盖,在廊上投下一片阴影,枝叶筛下的几点碎光落在两个躲凉的小丫鬟身上。 锦秋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听闻紫衣与那姓许的早年间便认识,里应外合坑害大小姐,幸而小姐跑了出来,这才没教那姓许的得逞!” “错了错了,当日我就在汀兰院,我看见大小姐和红螺来着,大小姐那时衣衫齐整,连发髻也没错乱分毫,哪里就让那许公子给……咳咳,依我看,是红螺,你那时没见着红螺那模样,一个劲儿说热,要脱衣裳,我瞧着呀,不是大小姐与那姓许的,是红螺……” 锦秋静静望着树荫下的二人,眉眼间一片阴云,她原以为自己受得住流言蜚语,可当这脏水真真切切泼到她头上时,她却一阵恶寒,牙齿打颤。 “咳咳,”一旁跟着的阿二见锦秋面色不对,忙咳嗽了两声。 两个闲话的婢子这才往这儿望了一眼,望见是锦秋,面色一变,立即屈膝跪下,垂着脑袋大喊:“大小姐息怒,奴婢一时口误,奴婢……” “走罢,”白底黄面的丝履从二人身旁踏过去,锦秋一声儿也没言语。 这府里人多嘴杂,她能管的住两个,难道还能缝住阖府人的嘴?索性不去听,也懒得管了。 而锦秋不晓得的是,虽李氏故意造谣她与许放,但当日五六个见着锦秋和鸣夏的婢子却觉着红螺更为可疑,私下里都在传。甚至此事已传到府外去了,有说许放强迫锦秋的,也有说红螺故意勾引许放的,不一而足。筆趣庫 然而这些闲言碎语到底比不得今日之事要紧,锦秋将那几句腌臜话抛在脑后,出了府门,登上马车,往阿大的宅子去。 阿大的宅子在城东一处巷子里,是个二进的小院子,入了院门,右侧是倒座房,左边还有个水井,再往里过了垂花门,才上主屋。 锦秋立在在主屋门口,望着斑驳的木门,伸出手去,却在触及门扉时烫了似的收回,一把抓住身旁红螺的手,紧紧攥着。 “小姐……”红螺怔住。 “你们不必进来,”锦秋平静地叮嘱二人,可红螺察觉到了,锦秋手心里都是冷汗,她想:小姐是在怕,兴许真如她们所说,那个自己浑身发烫的午后,小姐与这许放之间真有什么。 “小姐,您若不想进去就不进去了,有什么话让阿大转达就是了,”红螺反握住锦秋的手。 锦秋摇了摇头,突然放开红螺的手,手比脑子快,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坚定跨过门槛。 红螺和阿二没跟过去,接着阿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也与他们一样守在院外。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条长榻,一张八仙桌,后头竹椅子上绑着的便是许放。 锦秋缓缓走进去,望着被缚住手足的许放。他瞳孔微缩,像见了鬼似的盯着锦秋,额角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剩下一团小指甲盖大小的暗红,旁边是暴起的青筋。 “是你!”他的手脚被缚住,只能扭动身子,剧烈挣扎着,然而那麻绳却没有丝毫松动,只有椅子磕碰青砖地面的“砰砰”声。 锦秋后背冷汗涔涔,却佯作镇定,落座在离他两丈远的铺着竹席的矮榻上。 她望着他,像是大白日里做噩梦,若不是从窗棂处投来的一束光扑在她背上,烘烤着,腾腾而起的热意教她闷热难忍,她真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今儿把你请到这儿来,是为问你当日之事是谁人指使,”锦秋开门见山,多余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想与他多说。 “无人指使,不过是我见你生得美……” “扯谎!”锦秋吐出两个字,怒目盯着他,道:“是宋夫人应允绝不追究你,让你安心去做你的江州知县,所以你才替她隐瞒,是也不是?” 许放移开眼,被缚在椅背的手又挣扎了一下。锦秋猜得确实不错,李氏便是这样允诺他的。 锦秋挪了挪身子,挪到日头再照不见的阴影里坐着,她道:“能暗害女儿的人说的话你竟也会信?她明面上是放过你了,其实待你赴任之后,你晓得的,我爹爹在翰林院这些年,手底下还有几个门生,若真要对付你,一个知府排挤你打压你,你的日子不会好过,保不齐最后替谁背了黑锅,处死了也不一定。” 锦秋这些话都是胡诌的,但她明了父亲及李氏要对付个没有靠山的知县压根不必自己动手,便能名正言顺地要了他的命。而从当日的情形来看,这人是个渴慕功名,想在官场上扎根的,既如此,他宁死也会去江州赴任。 许放果然清醒过来,再不挣扎了,目光灼灼地望着锦秋。 “若是你愿将此事前因后果都告给我爹爹,那我必在他面前为你美言,让他莫要为难你。” 许放昂头望着房梁,“嗤”的笑出声来,他垂下眼皮子觑着锦秋的面道:“宋大小姐此举与你母亲何异,都不过是暂且稳住我,待赴任后再行对付我,其实你更恨我才是,我若助你,你便卸磨杀驴,你们这些人的把戏啊,我算是看明白了!” 锦秋站起身,朝他走了两步,袖子里的手攥得更紧了,“我恨你不假,可我也怕你将此事说出去毁我清白,既如此我又怎敢害你?所以咱们是各自捏着各自的软肋,你不信我无妨,可你得信我爱惜自己的名声。” 许放陡然抬头望着锦秋,忖了片刻,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那你这是答应了?”锦秋拭了拭汗。 许放颔首,道:“宋大小姐,当日若不是你母亲百般劝说,我绝不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锦秋没言语,转过身走回去坐下,心里却是在冷笑:一个读书人,人家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将你说服了,便敢做出这样教人不齿的事来,今后便是做了官,也不是什么好官! 锦秋含笑望着他道:“甚好,不过你得按着我的意思来说。” 许放眯着眼望向锦秋,不明白她的意思。 锦秋接着道:“你见到我父亲,先得告诉他李氏当日是如何劝诱你的,而后,你便将那日在红梅轩的情形也说给他,你告给他,我那时哭得快背过气去,喊爹喊娘,差些就拿簪子自尽了,最后你实在不忍心,将簪子夺回去我才没死成……” 分明那日她是拿了玉如意砸了他的脑袋,她竟教他将她自己说得那样凄惨,许放愈加不明白了,然而锦秋并未多做解释。 锦秋回府时已是正午,烈日当头。锦秋下了马车,擦着汗,吩咐阿大将人偷偷领到宋运跟前,而她自己则回了落泉斋,散了发,再将面上的胭脂口脂都抹干洗净了,又吩咐了红螺几句,便躺在了床上。 ……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绣的那朵富贵海棠,直盯出重影来。她想象着此时主院里,宋运得知自己当日是如何被欺侮,如何凄惶地喊叫他这个父亲他却无力拯救,而这一切都是拜他的妻子所赐! 将伤疤撕裂,让父亲亲眼看看里头如何烂疮流脓,让他体会她那时的绝望,而不是李氏同他说的,她好端端的就自己走出来了。他现下该是愧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感叹自己不配为人父罢?他该为自己纵容李氏引狼入室而悔恨痛苦罢? 思及此处,锦秋便觉淋漓的快意,也唯有如此,父亲才能不避重就轻,下定决心。 “小姐,”此时,红螺小跑着上前禀报道:“老爷过来了。” “快去准备汤药,”锦秋急声吩咐。 红螺却步退下,宋运却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进门,每走一步这步子便重一分,最后是提着千斤重走到锦秋床沿边的,他抹了抹眼,望着拔步床上面容憔悴的锦秋,忽的咳嗽起来。 “爹爹,您怎么了?”锦秋蓦地睁开眼,立即坐起身,指了指床沿边的椅子,示意他先坐下。 锦秋心里又自责起来,她什么都思虑到了,唯独忘了宋运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 她望着宋运,他双目通红,眼角的纹路又深了几分,原本最讲究的人现下胸前一块巴掌大的水渍,右手还沾着墨汁,捂着口咳嗽。 锦秋伸出手去拍他的背,关切道:“爹爹,您这些日子可按时喝药了?” 宋运咳嗽声渐弱,放下手替她掖了掖被角,道:“爹爹无事,倒是你,前几日不是好些了么,怎的现下面色又不好了,是她们没伺候好?” 锦秋摇头,故意用帕子抵着鼻尖,吸了吸鼻子。 “是为父不好,这几日琐事繁杂,便没来瞧你,”说着他伸出手去轻抚了抚锦秋的发顶。 第七十四章:夺权 恰在此时,红螺按着锦秋的嘱咐端了碗浓浓的红黑色汤药进来。 宋运起身接过药碗,以汤匙搅动,吹凉,俨然一个慈父。 这一幕太久远了,久到在她记忆里已落了灰。大约是她八岁时被领着去了一回祠堂,回来后病得不省人事,宋运亲自去道观化的符,亲自喂给她喝下的,那时她便隐隐约约见着他像今日一般吹凉符水,喂到她嘴边。 锦秋凝望着他眼角的褶子,突然后悔了。 原本她想让宋运亲眼看看,自己被许放强逼时心里有多怕,怕到一看见红黑色的汤药,便觉着那是她用玉如意敲打许放时流下的血!不敢服药。 可这汤药他吹了这许久,若一手将其挥下来,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思么? “来,现下不烫了,”宋运将这白瓷碗递过去,面上微笑着。 锦秋凝望着宋运,眼中隐隐有泪光。 “别耍小性子,你这身子不喝药怎好得了,”宋运将碗再递过去一些,示意她端着。 锦秋到底舍不得打碎了,她伸手接过那碗,用汤匙舀了一口放入口中,一股浓重的杏仁味,她拧着眉头,缓缓咽下,又舀了一勺。 宋运拉了拉绣被,道:“她们若伺候得不好,爹爹便拨人过来,你这院子只有红螺一个丫头,长久也不是事儿。” 锦秋放下汤匙,将碗递还给他,道:“不必了,我这汀兰院容不下这许多人,有红螺一个便够。” “这药你才喝了两口便搁下,身子怎么能好。” “女儿身子好的很,只是心里不好,这几日一躺下便做噩梦,还梦见娘,”锦秋用帕子掖了掖嘴角,觑着他的神色。见宋运喉结微动,垂下眼皮子看着汤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于是继续道:“爹爹知道这药像什么么?” “像什么,”宋运又用汤匙舀了一舀。 “血,许放的血。” 宋运眼皮子一掀,万分讶异。 “方才爹爹已见过他了罢,他额上那伤是我砸出来的,若不是这一砸,只怕现下,爹爹便要为女儿收尸了!” “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你这不是好好在这儿么?”宋运肃了神色,将碗搁在案几上,道:“此事不宜声张,私下里为父自会为你做主!” “爹爹,您不晓得那时女儿多难受,真想干脆一头磕死算了!”锦秋扑扇着润湿的眼睫,眼里闪烁着莹莹水光,“娘亲去了,她们这样害我,爹爹又一心向着她们,我还活着做什么?横竖是个死,今儿没被她害死,还有明个儿后个儿,爹爹等着看罢,若任由她们胡作非为,我必定要走在您前头!”锦秋说着,眼泪决了堤。原本她是故意说得凄惨些好让父亲愧疚,没成想竟把自个儿说哭了。 宋运的眼眶又红了,他忙别过头去,昂着头想将眼泪憋回去,然而不成,他越是憋着眼睛越是酸涩,最后不得不沙哑着声道:“你躺着罢,为父还有要事要办,”说罢他再不敢再看锦秋一眼,起身往外走…… 这一路上,他细细回想着这些年。年少轻狂时他脾性躁郁,锦秋没少受委屈,不仅是锦秋,还有她娘。 想想他宋运、宋家欠锦秋娘俩的何止一点半点,如今她受了委屈,自己若是再顾忌些旁的,难道真如她所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么?那时只怕悔之晚矣! 他一打定主意,便快步回了主院,一进门便见李氏绞着帕子,在自己屋里来回踱步。他正要寻她呢,于是道:“随我到书房来。” 李氏抬首,战战兢兢地瞧了他一眼。正是因得到那许放被阿大阿二偷偷送进主院的消息,她才火急火燎赶过来的,现下瞧他面色不善,只怕已明白一切。她心里犯怵,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书房。 宋运落座在面窗棂的太师椅上,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处,目不错珠地望着院子里的女贞树。 “老爷……”李氏站在宋运身后,战战兢兢开口。 “不必说了,”宋运抬手示意她住口,涩声道:“明日将钥匙交到我这儿,”他食指点了点案几。 “老爷,您不能听信外人……”李氏上前两步,急道。 宋运一摆手,道:“不必再说了,你回你的清溪院去罢。” “老爷,您身子不好,公务又繁冗,哪儿能管得了后宅,母亲她老人家也到了颐享天年的年纪,操劳不得,这府里除了妾身,还有谁理得了事?”李氏眼泛泪光。 “你便是仗着府里无人才敢这般胡作非为的罢?”宋运一拍扶手,回过身,眸底一抹沉痛之色,“你好歹也是这京城里的名门闺秀,虽是庶女,却也该比市井小民家的妇人要明理得多才是,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李氏无言,深埋下头,屋外啾啾鸟鸣,夏日炎炎,屋里却是万里冰封的寒冬腊月。 宋运一手抚额,好似极为疲惫,“回去罢,回去罢。” “老爷,”李氏已泪流面满,跑过去,扑到宋运膝头,撕心裂肺地大喊:“您不能,您不能啊!” 宋运不为所动,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袖子。 已走到院子里的鸣夏听见这一声,脚下生风快走进来,便见着这一幕…… “娘!”她猛然跑上前将李氏扶起,喊道:“娘您起来,您快起来!” 李氏涕泗横流,她望了一眼鸣夏,立即抓着她的手肘,急道:“你怎的回来了。” “我若不回来,还不知道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呢!”鸣夏盯着宋运,眼中隐有恨意。她原是因眼皮跳得厉害,心下难安才过来的,在清溪院没见着人才往主院寻过来。 “扶着你母亲回去,”宋运淡声吩咐。 鸣夏充耳不闻,替李氏掸了掸朱色纱衣,扶着她坐到一旁的檀木椅上,这才望着宋运道:“爹爹,您不能这样偏心,当初国公府的好姻缘您要给姐姐,却让我嫁一个无权无势的探花郎,如今您又为了姐姐,这样对待母亲,爹爹,您心里头到底把我们娘俩当什么!”鸣夏说着,眼眶也红了。 “你……你知道你母亲做了什么么?”宋运猛地站起身,怒目圆睁,盯着李氏。 鸣夏却反倒上前两步,盯着宋运的眼,道:“女儿知道!女儿清楚得很,若不是您偏心,我们能去害她,这能怨得了我们?要怨也该怨你,怨她!” “你……你……”宋运转而指着鸣夏,捂着胸口,大喘着气。他本以为此事是李氏一人所为,没成想鸣夏也参与其中。 “咳,咳咳咳,”他突然咳嗽,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扶手,缓缓坐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氏见状,面色煞白,立即跑上前去为他顺背,急声对鸣夏道:“快倒一杯茶,快!” 淡雪听见咳嗽声,小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斟了一杯茶,立即端到宋运嘴边。 宋运手一挥,白釉圆杯“咣”的一声被甩在一旁案几上,他踉跄着站起身,将李氏推开,指着她的鼻子斥道:“瞧瞧鸣夏被你教成什么样子,出去,你出去!” 李氏不敢再刺激他,忙拉着鸣夏的手,强拽着将她拽出去了。 房里静下来,淡雪一面为他顺背,一面将腰间的香包解下来,递到宋运鼻尖,他深吸两口气,咳嗽才渐渐歇下来…… 约莫半刻之后,他抿了一口茶,摆摆手让淡雪退下。 一阵热风拂面,宋运叹了口气,入定似地望着那女贞树,良久。 他不喜李氏,这是他自个儿也没法左右的,这些年他借了李家的势,便对李氏心里有愧,一直不纳妾。至于鸣夏,这些年锦秋一人在汀兰院里,他这个做父亲的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怎会慢待她?是太娇惯着她了,才让她以为这宋府只有一个小姐!至于让她嫁探花郎那也是因那人颇有人才,自己和李家再帮衬着些,今后必定大有作为的,只可惜她不领情。 那边厢鸣夏安慰了李氏许久,不得不回府去了。在听风院的游廊上,她恰好与迎面走来的锦秋对上。 一个是团花似锦妃红百褶裙,一个是蓝粉色绣松鹤延年烟纱裙,相隔不过二十步,缓缓向对方走过去…… 鸣夏昂着头,不屑地瞥了一眼锦秋,一声儿不言语。锦秋却是正视前方,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在这游廊的正中央,二人错身而过,檐上站着的一只乌鸦“嘎”的叫了一声,扑棱两下翅膀飞走了。 方才淡雪已将宋运对李氏大发雷霆之事都禀报了锦秋,锦秋想着,清溪院现下定闹翻了天。 既然她们母女两个连那样的腌臜事都做得出来,那自己又何必心慈手软呢?对鸣夏么,也不必顾念什么姐妹之情了,明日便去寻小公爷,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 “大小姐,”阿大从她身后小跑着过来。 锦秋顿住脚步,回身问道:“何事?” “小姐,那许放如何安置。” “放人罢,”锦秋淡淡说了一声。许放那样的人,便是做了官也是贪名逐利的贪官,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放任,只是现下此事风头正健,得缓一缓,到时候再来想法子对付他! 第七十五章:事发 华阳道从朱府到千红阁的必经之地,锦秋不敢给国公府递帖子,怕教鸣夏觉察,便只能在华阳道尽头的醉香坊等着,从早坐到晚,已连着等了两日。 夏日天光得早,辰时三刻,官道上已是人群熙攘,醉香坊中酒客甚多,喧闹异常。 锦秋与红螺和阿大三人一同坐在靠大道一侧的位子,透过窗棂,锦秋盯着前头那坡顶,陆续有几架马车迎着朝阳飞驰而来,掀起一片黄尘。 行过十二架马车之后,锦秋终于等到了朱奥。 “阿大!”锦秋对着那挂白泽的华盖马车一指。阿大筷子上夹了个花生米正往嘴里送,一听锦秋唤他,筷子一放,大步出了门。 红螺凑过来,与锦秋一同望向外头的大道。只见阿大张开双手,气定神闲地往那大道中央一站。马车在离他十步远处骤然停下,马儿前蹄高扬,马倌鞭子一挥,大喊道:“混帐东西,知道这是谁的马车么你就敢拦?” 阿大一手攥住抽来的马鞭,向他抱拳,几步上前与那马倌耳语了两句。接着,帘子撩起来,朱奥踩着马扎下了马车,由阿大领着往醉香坊来了。 “红螺,你与阿大在外头守着,”锦秋吩咐,红螺应是走出酒楼。 朱奥一身藏青色右衽,胸口处以青金线绣双龙出海,恣意又不失稳重,他嘴角含笑,阔步而来,瞧着比先前精神许多,想来是朱国公身子大好了。 “宋大小姐,哦不……姨姐,你要寻我到我府上来便是,做什么半道上堵我,难道是见不得我去千红阁,要给你妹妹出气?”朱奥打趣道。 他一撩袍子坐在锦秋对面,扫了酒桌上摆着的四个青瓷酒杯一眼,笑道:“哟,酒都备好了就等着我呢?”说罢自顾自斟了一杯酒。 “你去千红阁那是你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好多嘴,只不过今日我确是为她而来,”锦秋自斟一杯茶,抬袖抿了一口。 朱奥也端起青瓷杯啜了一口酒,蹙眉咽下,指着青花酒壶啧声道:“不成,这酒兑了水!”.xЪiqiku 锦秋见他似乎对鸣夏的事一点儿不上心,放下茶杯,道:“此事事关你朱家子嗣,你可要听?”朱奥这才掀了眼皮子瞧了锦秋一眼,肃了神色道:“你说。” “这事儿我若说了,只怕你也不信,不若你请个大夫为她把把脉。” 朱奥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先前太医来府上为父亲请脉时母亲便让他给鸣夏也瞧瞧,那时鸣夏说什么也不愿,终是罢了,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朱奥着恼,却故作不屑,把玩着酒杯,转而笑道:“听闻你近来与那许什么的走得极近?” 这说法就委婉了,外头估计传得更难听。锦秋双唇抿成一线,盯着朱奥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谣言!” 朱奥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双指并拢敲了敲桌案,道:“王爷有多看重你我是看在眼里的,这回你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替他欢喜,只是你闹出这么个事,宫里太后晓得了,只怕是……” 锦秋垂下眼,又斟了一杯茶,接下他的话:“只怕我入不了太后娘娘的眼,这我心里明白。” 锦秋望向窗外,大道上人来人往,大多不过错身而过,也有因踩着了前头人的足跟而与他多说两句话的,然而只是两句,便各自往各自的道上走了。 她与周劭也是不也是如此么?原本就是个路人,没留意踩了一脚,道个歉就得各自上路了,没缘分,是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人。 锦秋忽而感叹:“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先前我绝想不到你会与鸣夏成婚,后来你们就成了,我以为我要嫁给表哥,最终却允了王爷,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今后如何还真说不准。” 朱奥似有所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刻钟后,朱奥的马车原路返回。 …… 国公府紫云斋里,鸣夏用罢午膳,绕着屋子走了两圈消食,莺儿从外头走进来,面带喜色道:“夫人,公子往这儿来了。” 鸣夏顿住步子,哼笑道:“没在千红阁过夜,这倒是头一回,”说罢她踅身坐到妆奁前,拿了两只钗子在发髻上比划,向莺儿招手道:“你来帮我瞧瞧,我是簪这支累丝双鸾金步摇好呢,还是簪这绿雪含芳簪好?” “夫人您簪什么都好看,倘若一定要说,这绿雪含芳钗显得您清爽些。” “来,为我簪上,”鸣夏伸手将这簪子递给莺儿。 还未及莺儿接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过来了。 怪到!便是国公爷半夜里要叫太医来,朱奥都能气定神闲地出门,今儿怎走得这样急?她于是放下簪子,站起身,只听南珠帘子噼里啪啦一通响,她望向门口,便见朱奥立在那儿,额上沁了一层薄汗。 “你今儿怎的回来这样早?”鸣夏莲步轻移,掏出帕子意要为他拭汗。 “你回床上躺着,我请了宝安堂的段大夫为你诊脉。” 鸣夏心里咯噔一下,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强颜欢笑道:“不必了,没病没灾的诊什么脉。” 朱奥没接她的话,摆了摆手示意莺儿退下,斩钉截铁地道:“你别拿话了搪塞我,今儿你是诊也得诊,不诊也得诊!”说罢直接拦腰将鸣夏一抱,大步往那拔步床走去…… 鸣夏愣住,一时竟觉筋骨酥软,上回他碰自己还是半月前婆母催着过来的。 她怔怔望着朱奥,直到被摔在床上,背上一震,这才醒过神来,推拒着他,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朱奥按着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紧紧贴着竹席上,盯着她的眼道:“你给我乖乖躺着,让段大夫诊脉!” “不……不要!”鸣夏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双腿踢打着,双手推他的胸膛。 “鸣夏,今儿这遭你是逃不过了,你若非要闹得阖府皆知,你就闹,横竖我是没要紧!待会儿把娘闹过来了,你更难收场!”朱奥索性松了手,坐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朱奥说得不错,婆母那样的精明人,只怕一眼便能看出猫腻!鸣夏渐渐停下手,望着朱奥那倔强的神情,心想:自己体寒难受、孕,可当初那大夫也说过,多服几个方子下去能养好,既然能养好,她又怕什么呢?且瞧朱奥这模样,今日是不会罢休了,何必跟他对着干,惊动婆母呢? 见鸣夏身子不动了,朱奥这便站起身理了理袖子,喊了一声:“将大夫迎进来。” 鸣夏拉好茜纱帐子,躺下,深呼两口气,不住安慰自己:没事儿,又不是不能好的,能好,只是费些功夫罢了,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劳夫人伸一伸手,”帐外传来沙哑的一声,似是一口老痰含在嘴里。 鸣夏听得心肝儿都颤了起来,极不情愿地将右手伸出去,搭在手枕上,顿觉脉搏上一凉,她的手一抖,差些儿没缩回来。 “夫人莫怕,”大夫出声安慰道。 她怎能不怕?她现下是又怕又悔,悔方才一急便答应了朱奥,可不答应又能如何,这事儿还能由着自个儿么? 接下来这半盏茶的功夫最是难熬,鸣夏揪着心,还得时不时还答那大夫几句话,到后头身子抖得厉害,简直要灵魂出窍,直到那大夫走了,她一只手仍呆呆放在外头。 朱奥在外间听得那大夫的诊断,面色愈来愈黑,对着一旁的金丝楠木椅便是一踹,椅子“啪”的一声,裂成两半! 他快步往内室来,帐子一掀,切齿道:“好你个鸣夏,瞒得我够紧的呀!” 鸣夏回神,一眼瞥见他紧握的拳头,猛地坐起身来,拉住朱奥的手肘,急声问:“大夫怎么说,能养好的是不是?” “能养好?哼!”朱奥怒极反笑,道:“寒气已入胞宫,难以受、孕!”说罢他将鸣夏的手一拂,退后了两步。 鸣夏如遭雷击,身子一软,跪坐下去,歪着头喃喃着:“不,不不不,大夫不是这么说的,大夫说吃几副药便好了……” “吃几副药便好?哼!”朱奥帐子一摔,转身欲走。 鸣夏猛地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朱奥掰她的手,她抱得更紧,大喊:“夫君,夫君!求求你,别告诉母亲,今后你要去千红阁,你要纳妾,我绝不拦着,不不不,我给你纳,我给你纳,我去同母亲说,你要纳几房便给你纳几房,我鸣夏求你了,看在咱们做了半年夫妻的情份上,你替我瞒一瞒,替我瞒一瞒!” 朱奥冷冰冰地瞥了鸣夏一眼,见她吓傻了一般跪在床上,揶揄道:“你现下才知道怕了?” “我不该瞒你,是我的错,是……是妾身的错,”鸣夏涕泗横流,脑袋紧贴着朱奥的背。 朱奥冷笑着,他虽恨鸣夏瞒她,但想着与其告诉母亲,休了重娶,不如先用着她,毕竟她有把柄捏在自己手上,比旁人要好掌控得多,等自己什么时候玩儿够了,真正想要娶妻生子时,再换人不迟! “宋昳,”朱奥于是转过身,挑起她的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说罢将鸣夏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拉,大步往外去了。只余已呆了的鸣夏跪在床头,她身子软软瘫倒下去,眼泪吧嗒吧嗒掉…… 第七十六章:哭诉 五月尾,用罢午膳后的那一会儿,最是蒸闷,团扇解不了热,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廊上,看猫儿狗儿打架,时不时从多子盘里捻一小块西瓜入口,脆甜又清凉。 自从交了库房钥匙和账本,李氏成了个大闲人,但她心里却也不慌。老太太年纪大了管不了事,锦秋又从未管过家,宋运迟早得将那串钥匙完完整整地再交还给她。想到那时宋运向她低头的模样,她这心里美得很。 院门口那丛蝴蝶兰醉醺着抬不起头,被一双白底勾头履踩过,脊梁也被折断了,陷进泥里。鸣夏用帕子捂着嘴,也不顾门口小厮的目光,跑进门去。 一个水蓝色的的身影闪进来,李氏心想谁人这样大的胆子,竟敢闯清溪院,她眯着眼一瞧,竟是鸣夏!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浅紫手帕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鸣夏踉跄着扑过去紧紧抱住李氏,一身水蓝色云锻裙整个将李氏盖住了。 李氏愣了一瞬,轻拍着鸣夏的背,贴着她的脸颊柔声问道:“夏儿,怎的了,是他欺负你了?” 鸣夏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哼哼”地啜泣着。站在一旁的翠鸣忙劝道:“这儿日头大,小姐您快进屋说话罢!” 鸣夏却仍是伏在李氏肩头,一味地哭。 李氏的心一阵揪疼,她深知鸣夏素来好面子,自嫁到国公府后在下人们面前哭是绝没有的,今日忽然如此,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忍无可忍了! 她轻轻将鸣夏搂着自己的手拨开,攥在手里,道:“有事儿进屋说,没得叫人看笑话。” 鸣夏只顾捂着脸,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任由李氏往屋里拉…… 屋门一关,愈加闷热,李氏将婢子们都遣了出去,房里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李氏本想为她斟一杯茶,奈何手被她攥着,便只好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一面用帕子为她拭泪,一面恨恨道:“是他欺负你了罢?当初让你过去冲喜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会如待女儿一般待你,绝不让自家儿子再上外头眠花宿柳。现下想想,是我那时耳根子太软,上了他们的当了!你莫怕,这回我便豁出老脸去,亲自上国公府与他们理论!” 李氏愈说愈气愤,鸣夏却是愈听泪流得愈凶,最后将那擦泪的丝娟帕子都湿透了。 “娘……娘……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鸣夏抽噎着,红肿的眼望着李氏。 李氏搂着她的肩,柔声问:“知道什么了,他知道……”她猛然回神,手一松,苏绣真丝手帕飘落在地。 “你……你说的是那件事?”李氏搂住她肩头的手紧了紧,目不错珠地盯着她通红的眼,问道。 鸣夏微微颔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这事儿阴差阳错,说到底是她这个做娘的错,此时她真恨不能替了鸣夏,摔下那池塘,受那些苦楚。 李氏叹了口气,将鸣夏搂入怀中,轻抚她的肩头,安慰道:“莫哭了,莫哭了,还有娘在这儿呢!” 院子里,花冠道衣的几只山和尚立在石榴枝头,拨弄着如火榴花,咕咕啼叫着将渐弱的哭声盖过。 翠鸣端着一盆凉水进来,李氏将自己丝娟帕子捡起来浸在水里,拧干了,轻拭鸣夏的眼。 她的眼已肿得跟桃子似的了,泪水怎么也擦不净,李氏越看越怜,心想着鸣夏生得这样娇弱,这帮豺狼虎豹只怕是要将她磋磨死了,可此事说到底是她们理亏,真要拿个人来办,只能拿那大夫!她于是立即吩咐道:“翠鸣,你去将罗大夫请过来,我要当面问问他,鸣夏这身子究竟养不养得好!” 翠鸣诶了一声便却步退出去了。 鸣夏的体寒之症一直都是这罗大夫在看诊,毕竟事关生养的大事,太多人知道了不好。然而李氏和鸣夏是净喜欢听好话的主儿,当初那罗大夫实话实说她难以受、孕,李氏恼了他,他从此只挑李氏爱听的话儿说,譬如只要安心调养,用着他开的方子,定能养好。xbiqiku 一个时辰后,翠鸣回来了,却在院子里踌躇了许久才敢进屋。 “夫人,如今那医馆里坐镇的是另一位大夫,说罗大夫自吃过二小姐的喜酒后,便拖家带口地离了京城,回老家去了,”翠鸣嗫嚅道。 李氏一听,钧窑碎瓷茶杯往玉几上一撂,恨声道:“老东西,医术不精,净会扯谎,还敢逃回老家?真当我找不着了!”她指着翠鸣,道:“去,让守义带着人去他老家,砸了他的招牌!” 翠鸣应声,传令去了。 鸣夏却自始自终如抽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坐着,突然身子一软,往李氏怀里栽下去。 “夏儿,夏儿呀,你……你别吓为娘啊!”李氏搂着鸣夏,使劲儿摇。 “娘,”鸣夏声气孱弱,躺在她怀里,跟个木头人似的,眼皮子也没抬一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流。 她知道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从此只能做个为朱奥挡她娘唠叨的傀儡,永远也抬不起头。然而她不好过了,别人又怎配好过,看今日的情形,朱奥必是知道了什么才想起让大夫为她诊脉,是谁呢?是谁要害她呢? “娘!”鸣夏眼中突然一闪寒芒,坐起身来,拉着李氏的手道:是宋漓,定是她,只有她才这般恨我!” “夏儿,你说什么胡话呢?” “是她!定是她告诉夫君的,是她要害我!”鸣夏激动得面色通红,她立即拉下李氏扶着自己的手,站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 “鸣夏,鸣夏!”李氏拽住她,死死拉着,将她拉回罗汉塌坐下,压着声道:“你去不得,若是再惹怒了她,她将此事告给你婆母!那还了得,朱奥可是国公爷独子啊!” 鸣夏一怔,胸中才燃起的那团火瞬间被浇熄,她身子靠着李氏,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对,对对对,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李氏紧抱着鸣夏,脸颊贴着她满是泪水的脸,轻声道:“忍一忍,咱们先忍一忍……” “可是娘啊!凭什么呢?同样是宋家的女儿,凭何她能过得逍遥,我却处处受阻,事事不如意!”鸣夏突然坐起身来,重重捶着自己的胸脯,“娘,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鸣夏,往后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不急在这一时……”李氏拉着她的手,不许她再捶自己。 其实李氏又何尝甘心呢?这么些年,她对宋运不可谓不尽心,可宋运对她却始终热乎不起来,她也恨,可她恨的人埋在黄土下,没法子,她只能恨她的女儿! 只是这恨意现下也得埋起来了,把柄在人家手上,能不缩着尾巴过日子么?不过终有一日,这恨意会如烈焰一般喷薄而出,烧死她,或她们。 落泉斋里,锦秋斜卧在长榻上,一手撑着半边脑袋,翻看着《棋诀》,哗哗的翻书声与啾啾鸟鸣相和。从窗棂投下来几缕光斑,如星星一般散布在她的墨蓝色的纱裙上。 “小姐,淡雪姑娘过来了,”红螺轻叩了叩门。 锦秋放下书本,坐起身道:“快领进来。” 一身梨白色烟罗裙的淡雪缓步走上前,她拎着的一串钥匙随着她的步伐,叮铃铃地响。 “小姐,这是老爷让奴婢交给您的,待会儿还会将这些年的账本也一并送过来,老爷让您先看着,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去问他,”淡雪将钥匙双手呈上。 锦秋瞥了一眼那串库房钥匙,顿觉有一座山压在肩头,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先坐。” 淡雪推辞了两句便坐了。 锦秋轻摇团扇,“淡雪,父亲怎会将这钥匙交给我,祖母呢,她能不说句话?” “方才老夫人来见了老爷,奴婢听了两嘴,似是为夫人求情,被老爷给驳回去了。” 正是因与老太太置气,故意做给老太太看,宋运才当场便将这钥匙丢给淡雪,让她给锦秋送来。 锦秋哦了一声,这才从她手中接过钥匙。看如今这情形,父亲是打定主意不让李氏再管家了。原本她以为即便李氏不管,也还有老太太在,轮不到自己,没成想最后竟落到自己头上。 其实宋运原本是要将钥匙交给老太太的,奈何老太太大骂宋运糊涂,定要宋运将其交还给李氏,宋运哪肯向李氏低头?况且锦秋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不给李氏点颜色,她今后只怕更无法无天,所以……宋运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将这副重担交给锦秋。 管家这事锦秋是个外行,但是她自己一手将李氏给推下去的,这烂摊子自然也该由她来料理。 黄昏时分四个小厮抬了两个大漆红木箱子的账本过来,锦秋丝毫不讶异,立即便翻起了账本,直看到深夜,红螺催促了几道她才去歇息。 而宋运,消了气后当夜便去向老太太请罪,好说歹说才让老太太同意暂管府里大小事宜,锦秋这儿先学着,待她能独当一面了老太太再放手。 第七十七章:回京 转眼便到了六月中旬,锦秋这半月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那几十本账本翻来覆去地看,有时也上各院走走,与府里各个管事的打打交道,只是周劭那儿却迟迟没有信来。 烈阳烘烤着大地,青砖地也烫脚,道上行人挥汗如雨,简直要晒褪了皮。 周劭的仪驾从西直门到王府用了一个时辰,下马车时正是午时,一抬眼便见喜鹊领着一众奴仆在府门口相迎。 他一身雪青色云凌锦袍,玉带束腰,腰间垂一金香玉龙形玉佩,随着步伐轻摆,幽香暗生。因生得白,又是一身雪青色,背着手迎着烈阳走向府门时,如雪山幽兰,滋凉着人的眼。 两排仆从不敢直视周劭,一律垂头恭敬行礼道:“恭迎王爷回府。”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瞧了领头的喜鹊一眼,道:“大热天的不必站府门口相迎,”说罢进了大门,快步往七录斋去了。 喜鹊应是忙跟上,微抬起眼,正见周劭背上银线绣的祥龙出海,两颗莹润的珍珠作龙眼,直盯着她似的。 “爷,前儿宫里太后娘娘赏了个厨子到府上,做的江南百花鸡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爷不如先用午膳罢?”喜鹊跟在周劭身后提醒道。 “不必了,拣两样送到七录斋,”周劭一挥手示意喜鹊退下,自己迈过门槛往里走,守德跟上,一进书房便开始研墨。 方才在马车上便已已打好了腹稿,他则从案头拿了个折子坐下,提笔便书。 这三个月周劭已敦促着儋州将棉花种下去了,灾民也安置好了,顺带着揪出了那白知府贪墨赈灾粮一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写在折子上递上去的。 一刻钟后喜鹊便端了漆红条盘过来,到右梢间将菜饭摆好,才进去书房提醒周劭用饭,一句话还未出口,守德便给她递了个眼色,喜鹊会意,与他一同悄声退出去了。 二人退到右侧耳房前,喜鹊站住了,压声问:“诶,王爷这些日子,身边可有旁的人伺候?”守德心下明了,朝她挤眉弄眼,道:“伺候王爷倒是没有,净是王爷伺候她了。” 喜鹊身形一晃,诧异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往日那股聪明劲儿哪去了,这也听不明白?”守德昂着头打量了喜鹊一眼,而后才附耳过去,将在儋州的事儿同她说了。 …… 七录斋传来一声:“守德,本王要净手。” “是,”守德忙掐住话头,应了一声,小跑着打水去了。 喜鹊一时天旋地转,背靠着门框才站稳。冬至那日周劭说要请宋学士阖家去摘星楼她便觉着其中有猫腻,后头他手臂受了伤包扎着一方姑娘家的手帕子,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生怕他被人抢了去,现下好了,果然在儋州与那宋大姑娘好了! 宋大小姐?喜鹊不由眯起了眼,这人不正与京城里这几日盛传的那桩事有关么? 守德端了一银盆水过来,见着喜鹊呆了似的杵在门口,递了个眼色。喜鹊醒悟过来,跟在守德后头进去伺候了。 周劭将折子收起来,一双较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伸入银盆。喜鹊呈上胰子,周劭拿过来抹了抹,觑了喜鹊一眼,道:“你脸色怎的这样白,是中暑了?”xbiqiku “谢爷关怀,奴婢没中暑,”喜鹊呈上纯白的丝绢帕子。 “府里近来可有什么事儿?”周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府里一切都好,倒是京城里近来有一件趣事儿。” “哦?说说看。” “爷可还记得当初您在摘星楼宴请的宋学士?听闻他有个远房亲戚,叫许什么来着……” 周劭面色渐渐阴沉,“咚”的一声,帕子被揉成一团丢进银盆里,水溅起一尺来高,浇了守德满脸。 “爷息怒,爷息怒!”守德双膝砸在青砖地面上,银盆举过发顶,面上的水珠子淌到衣领子上,洇湿一片。喜鹊从未见周劭如此,也哆嗦着跪下叫饶命。 周劭原本是预备用过饭再去探望锦秋的,现下却连饭也不用了,沉声吩咐道:“备马车!” “是,是!”守德连连应是,搁下银盆,连面上的水也顾不上擦便慌忙快走出去传话了。 周劭俯视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喜鹊,只见她顶上盘了个乌漆漆的螺髻,贴五色贴花,还簪了一支荷叶白玉簪,两串流苏随着她的身子轻晃。 寻常她只梳双环髻,唯有领着去宫里时才做如此打扮,想来是为了迎自己回府特地梳的发。思及此,周劭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伸手去扶她,道:“起来罢,往后这些谣言一个字也不可信,更不能传!” 喜鹊颤抖着唇道:“是,奴婢再不听外人胡言,望爷恕罪。” 周劭微微颔首。 喜鹊在周劭跟前向来得脸,简直是被周劭当妹妹养着。周劭冲她发这样大的脾气还是头一遭,着实吓坏了她。 而后周劭又叮嘱了几句,便快步走出了七录斋。 …… 锦秋才用罢午膳,现下正歪在榻上小憩,忽听得吱呀一声,她眼皮子也没抬,淡声道:“红螺,不是叮嘱了你,若非要紧事,不可搅扰么?” “小姐,是王爷过来了,说要见您。” 锦秋眼皮子一掀,顿时精神抖擞,坐起身来。 “红螺,快去将那烟罗紫缂丝衫并撒花纯面百褶裙找来!”说罢她立即趿着木屐到妆奁前。 锦秋拿起镙子正欲描眉,然而瞧见菱花镜中人形容黯淡,不由放下了手。 今日既是重逢,亦是道别,浓妆艳抹那是给情郎看的,现下大可不必了。 “小姐,衣裳给您找来了,您看可要换一双云履?”红螺捧着衣裙上前。 “不必了,”锦秋抬了抬手,道:“将这衣裳也放回去罢。” “小姐?”红螺疑惑地望着她。 “走罢,”说罢她抻了抻广绫合欢上衣,便领着红螺走出门去。 而李氏那儿也得到消息,今儿宋运不在府上,自然得她这个主母相迎。 远远的,李氏便望见花厅中周劭正襟危坐,她心想这锦秋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竟能入得了王爷的眼,旁的且不说,光是这通身气派,便教京城多少男儿汗颜! “妾身不知王爷驾临,未能远迎,”李氏入了花厅,趋步上前行礼,笑道:“还望恕罪”。 “宋夫人不必多礼,”周劭忙放下茶碗,站起身做个了请的手势。 李氏谢了坐,含笑着问:“王爷是何时回京的?” “今日。” “今日?那王爷可用过午膳?” “已用过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 周劭无心闲谈,频频望向门口。寒暄过后,李氏也无话可说,只好坐在一旁干笑。只是这样大好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于是她故意提起:“王爷,您今儿是特地来寻锦秋的罢?她极少出远门的,先前在儋州,承蒙王爷照拂,这才没出什么事儿,谁成想回了府了,反倒闹了这么一出。” 周劭这才侧过头来,望着李氏。 “想必您回京也听闻了大丫头与妾身那远方侄子的事儿罢?唉,这也怨妾身,当日就不该允他过来小住……” 周劭眉头越蹙越深,切齿道:“住口!” 而这一句“住口”中还重叠着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周劭循声望向门口,便见一身竹青色的锦秋正立在那儿。她较先前在儋州时更瘦弱了,两颊微微凹陷,平整流畅的骨骼显露出来,更添了几分清冷飒气,像一支挺秀的竹,孤瘦,挺拔,亦令人心疼。 “王爷恕罪,妾身口没遮拦说错了话……”大热的天,李氏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退下,”还不及李氏说完,周劭便吐出两个字。 李氏吓住了,蹲了一礼,悬着一颗心却步退了出去。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锦秋…… 他原以为锦秋再见他,该是欢欣雀跃的,就如任何一个小姑娘见到情郎那般,该有微红的脸颊和闪着光的眼睛。可锦秋却全然不是如此,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模样,冷淡疏离,浑身带刺。 如冷水浇头,周劭从王府到这儿酝酿了一路的几要沸腾的欢喜,寂灭了。 “见过王爷,”锦秋一欠身,得体地笑着。 “坐到本王身边来,”周劭朝她招了招手,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位子,示意她坐过来。 锦秋却走到他对面那雕花檀木椅上坐了,她凝视着周劭。他同先前一点儿没变,眉目清朗,肌肤瓷白,那样的白与她的又不同,她是通透的白,而他的白是冷的,沉淀着的,却更衬得他眼下一团指甲盖大小的乌青越发显眼,想来是昨夜舟车劳顿未能安眠。 “王爷何时回京的,怎的也不捎信过来,”锦秋淡淡道。 这样的疏离让周劭没法说热乎话,只能答:“今日回的。” “那您怎的今日就过来了?” “本王想见你。” 锦秋搭在膝上的左手轻捏了捏祥云纹压边的袖口,道:“方才母亲的话,王爷都听见了罢?” “本王不想听旁人说,本王只想听你说。” 第七十八章:欢喜 他的双眼是一泊纯净的湖海,纯粹的,无遮无拦的。他的话,他献给她的一腔信任,击中了她的心。 “王爷,”锦秋突然站起身,凝望着他道:“若我说这是谣言呢?” “那便是谣言。” “若我说这是真的呢?” “那你便告诉本王,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什么事?” 锦秋嗤的一声笑出来,心想这人怕是个傻子,她说什么便信什么。 周劭见她神色软下来,知她不恼了,他这心里有了底,于是站起身走过去,撩了袍子落座在锦秋右手边的檀木椅上。他右手捏着把骨扇的扇柄,左手则随意搭在扶手上。筆趣庫 锦秋微垂下头,斜眼偷偷瞧他,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只白净修长的手上。他的左手比锦秋的要宽厚得多,手指上未戴任何饰物,骨肉匀称,指节分明。现下那只手很不老实,从他自个儿那侧的扶手缓缓滑到锦秋的扶手上,锦秋觉着自己肚子里有一只蝴蝶在飞。 在锦秋以为他还得慢慢试探着来时,那手一晃,倏地抓住了她的右手,紧紧攥着放在她的膝盖上。他不是攥着她的手,简直攥着她的心,她胸口起伏不定,就要呼不出气来了。 “这酷暑天里,你的手怎的出冷汗?” 锦秋即便不抬首看他,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那丝戏谑。她转动着手腕子,意图抽出手来,然而他却攥得更紧。 “王爷,光天化日的,您这样有失体统,”锦秋孱弱的声气像是夏日里的一只小虫子,在周劭耳后游走,撩拨着他。 “无妨,教人看见了更好,那时她们便会传宋家大小姐与王爷,而不是宋家大小姐与许放……” 一提到许放,锦秋如冷水浇头,瞬间清醒了,她猛地站起身,奋力甩开了周劭,正色道:“王爷,方才母亲说得不错,我确实为许放强逼,执意不从,用如意敲破他的脑袋!” 锦秋的面色瞬间通红,拇指的指甲扣着食指,扣出“嚓嚓”声。 这话难以启齿,她当着周劭的面说出来,便是将自己的脸掷在地上,自己踩。 周劭方才还晴空万里的面色,瞬间便风起云涌,“此人色胆包天,当斩!” “啪”的一声,他撑开骨扇,重重摇了两下,道:“只恨本王当日不在京城,不然必教他死在本王手里!”说罢他又合上扇子,“吧”的一声拍在红木几上,又自斟了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锦秋拿眼去瞟他,只能看见他凌厉的侧脸和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你放宽心,此事你受了委屈,本王必给你个交代!”周劭站起身,走到锦秋面前。 锦秋垂着眼,见一双月白色勾头云履愈来愈近,他的手也伸过来,攥着自己的一双手,一瞬间,脑子里似有焰火炸开。 她抬起眼凝望着周劭,他面色波澜不惊,眼神却尤为坚定。 这是锦秋始料未及的,她本以为王爷会因流言而放弃她,不成想他竟不计较她的名声,而是拉住她的手,说要为她讨回公道。 可是,那是王爷一时的大度,流言铺天盖地而来时,他还能大度么? “王爷,你不明白。” 周劭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明白什么,此人本王捉回来,任你处置,而后便领你去见母后,商量婚事,还要如何?” 锦秋长叹一口气,抽出手来,道:“您才回京便听得流言,可见这消息传得多快,现下只怕太后娘娘已听到风声,如此,她又怎能接纳我?” “本王解释清楚了便是。” “王爷,这样的事儿怎解释得清,旁的人只爱看热闹,只想嚼人家的丑事找乐子罢了,才不管真相如何,你一个人又怎堵得住悠悠之口?” “本王为何要堵悠悠之口,本王只要你愿意,母后同意,把你娶了,这便是了,谁敢明面上对你和本王不敬,本王便撅了他的嘴,至于背地里,他们三言两语还能将本王说死了不成?” 周劭的坦荡真叫锦秋汗颜,她白了他一眼,道:“若是他们诋毁王爷,说您……说您娶的王妃行止不端,您也不难受?” 周劭嗤笑,拉着锦秋的手,微低下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本王有何难受?若你因此不嫁本王,本王才难受。” 锦秋呆呆望着他,不明白这事关她名节的大事,在他那儿怎的却成了三言两语便能理清的小事! “吓着了?”周劭问。 “是吓着了。” “哈哈哈,”周劭轻捏了捏锦秋嫩豆腐一般的手,拉着她一同坐了。 而后,周劭又安慰叮嘱了锦秋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王府。这几日他还需向圣上述职,忙得很,暂不能来宋府探望她了。 回汀兰院的路上,锦秋看什么都欢喜。池塘一侧的绿柳垂下枝条拂过她的脸,一只不知从哪里蹿来的白猫冲她喵了一声,还有几个路过的婢子向她蹲身行礼,分明是极平常的事,今日却看来却都不同了。 回到汀兰院,见那紫藤秋千,锦秋再忍不住坐上去,任由心跟着身子飞起来。 “小姐,先前奴婢荡秋千您还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现下您怎的也荡起来了,”红螺端着一盆收拾出来衣裳过来。 锦秋冲她招了招手,道:“快来快来,来推我!” 红螺搁下木盆,笑呵呵地跑过来,站在锦秋身后,俯下身道:“小姐,您抓紧喽!”说罢往前一推…… 锦秋的身子甩出去,水蓝色的裙裳飘扬,一串风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汀兰院里。 这样肆意的笑,宋运已许久没听过了,他背着手站在小径上,欣慰地望着玩闹的二人,夕阳余晖将他的脸映得通红,面上的纹路都淡去了,只有童稚的笑意洋溢着。 锦秋双脚着地,摆着手道:“红螺,该你了!”说罢站起身来准备换红螺来荡,忽见红螺敛了笑色,她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见宋运背手立在夕阳下,两侧是绿油油的草丛,和遍地的不知名的小黄花,如下了一场黄色的雨。 锦秋忙理了理水蓝色纱裙,面带羞涩,上前行礼道:“爹爹您怎么过来了,您站在那儿看了多久了。” 宋运捻了捻胡须,逗她道:“怎么,害羞了?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你倒还像个孩子似的。” “爹爹莫要取笑我,”锦秋轻笑一声,道:“现下日头虽落下去了,可地上还有暑气,您身子不好,有什么话还是去屋里说罢。” 宋运颔首,一面走一面道:“听闻方才王爷来寻你了?” 锦秋低低应道:“是。” 宋运见锦秋垂下头,便猜到了几分,道:“为父可真是老糊涂了,先前还纳罕广平王无缘无故的怎会对我这个老头子上心,三番五次地上门不说,还特地在摘星楼宴请了阖府人,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哈哈哈,亏得为父先前还撮合你与刘家那小子,怨不得你看不上,毕竟刘程哪儿能及得上王爷呢!” “爹爹,您别打趣我了,”锦秋脸上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 宋运大笑着迈过门槛,锦秋扶着他坐在竹席上,立即斟了一杯菊花茶,递给宋运。 宋运指了指身旁的金丝楠木椅,示意她坐,而后接过茶水来轻抿了一口,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他方才打趣锦秋的那番话也不过见她高兴,不忍搅了她的兴致,接下来的话才是他真正要说的。 “瞧着你这欢喜的模样,想必是心属王爷了?” 心属他么?锦秋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就是这么些年来,头一回这样,看见一个人心里就欢喜,就想靠过去,就觉着那颗怎么也歇不下来的心歇下了,她歪着头忖了一会儿,道:“算是罢。” 宋运微微颔首,搁下白瓷茶杯,正色道:“王爷是不错,只是有两件你得料理清楚了,一则因着那许放的事儿,你损了名声,皇太后那一关不好过,二则你与臻儿的事,王爷可知道?” 锦秋面上的笑色渐淡,绞着帕子,嗫嚅道:“前几个月女儿去儋州寻表哥,王爷多有照拂,我与表哥的事儿,他自然是知道的,至于皇太后那儿,走一步看一步罢,若太后娘娘实在容不下我,那时我自会与他了断。” “为父的意思是,你与臻儿,你与他……”宋运顿住了,蹙眉斟酌着,不知该怎么说。 锦秋不明所以,还当他是怕王爷对她与赵臻的情谊心存芥蒂,忙解释道:“爹爹放心,王爷并未将我与表哥的口头婚约放在心上。” “唉,”宋运叹了一声,到底张不了口,只道:“那件事若你要瞒他,便去请教请教你祖母,她或许有法子。” 锦秋疑惑地望着宋运,见他一副有话难以启齿的模样,不想为难他,只得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还有一件事儿你也得放在心上,那些账本你可都仔细看了,给你的那串钥匙你受不受得起?” “受不起也得受,况且还有祖母在呢,爹爹你不必忧心府里的事儿,”锦秋坐正了身子,立即打起了精神。只要能给李氏点儿颜色瞧瞧,她便是操劳死也甘愿。 宋运微微颔首。 父女两个又说了些旁的话,宋运才离去。然而他心里仍担忧得很,当初李氏说锦秋与她表哥有不轨之举,这事像是根鱼刺,一直卡在喉咙里。可瞧锦秋方才那模样,定是还想瞒着他这个做父亲的,人都死了,他也不能去挑锦秋的伤疤。 当初宋运好说歹说没能阻止得了李氏和老太太将鸣夏嫁给朱奥,以致她婚姻不幸,在国公府活得那样憋屈。已经折了个二女儿,他不能连这个大丫头也葬送了! 虽说他也盼着锦秋嫁高门,可如今的她与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嫁过去也是受委屈。宋运现下反倒觉着,与其高嫁吃苦头,不如下嫁,只是这王爷是她自个儿挑的人,又是人品样貌家世样样都好的,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第七十九章:求见 这几日锦秋将那两箱子账本大约过目了一遍,各个铺子里的生意有掌柜的在,不需费多少心思,查查账便可。最要紧的还是府里,府里奴仆颇多,人一多,杂七杂八的琐事便多,偏偏这府里的婆子奴婢们大多是李氏的人,自己常年不出来走动的,只怕支使不动。 所以现下当务之急,便是将这批人能换的换下来,能调教的慢慢调教。 她与王爷的事儿还没定下来,兴许太后娘娘真看不上她,如此,那今后她便是这宋府的管家,要踏踏实实长长久久干下去的,绝不能马虎了。 锦秋思来想去,实在没法子,只能去了春暖阁。 六月天里,老太太仍穿着暗花缎衫,厚实的缎面上绣万壑松风图。她坐在罗汉榻上,怀里抱着只纯白的乳猫。一旁侍候的秦婆子用银筷子夹了小块红烧鱼尾,递到那猫的胡须边,嘬了嘬嘴:“喵……” 那猫咪伸出小舌舔了舔,也喵了一声,一口将那鱼尾咬住,吞下肚去。老太太被逗乐了,望着秦婆子直笑道:“这猫怪有意思的,你府里的猫若有余,便将这一只放在春暖阁里罢。” 秦婆子忙垂首奉承道:“这猫咪得老夫人养,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 “你呀,这么些年嘴还是这么甜,”老太太含笑道,捋了捋那身溜光的白毛。 “老夫人,大小姐求见,”一个青衣婢子踏着小碎步进来禀报。 “谁?”老太太眯着眼望向那婢子。 “老夫人,是大小姐,”秦婆子凑到她耳边提醒。 老太太嘴唇一抿,调回目光,落在怀里的猫身上,“让她等着,”话罢继续若无其事捋着猫,对秦婆子道:“再夹一片鱼干来,瞧它扯着嗓子叫唤,定是饿紧了!” 秦婆子这便夹了一片鱼干过去,老太太又逗弄起猫来,全然忘了还有个孙女儿在火辣辣的大日头下等着。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老太太乏了,这才将小猫抱还给秦婆子,道:“不成了,我得打个盹儿。” “老夫人,大小姐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这样毒的日头,人都要晒化咯,”秦婆子呵着腰提醒道。 “哼!”老太太手肘压着白玉几,撑着半边脑袋,道:“她那样硬的骨头,晒半个时辰就能化咯?我看不见得。” 秦婆子不敢再言,将这猫咪交给一旁的婢子,扶着老太太到里间午觉去了。 老太太虽不管事,但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儿,她一清二楚,从当日宋运让李氏交了钥匙,后又给了锦秋,她便知道,迟早有一日锦秋得来求她。 只不过老太太以为锦秋会仗着那串钥匙,将府里乱搅一通收不了场了才来,不成想她现下就过来了,倒算是个聪明孩子。 只是,来不来是一回事,她帮不帮便是另一回事了。想当初锦秋为个嫁妆堂而皇之地顶撞她,好歹她是她的祖母,比她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能教她随意拿捏?能咽得下这口气?不能的。 况且老太太也有自己的打算,那便是按着宋运的意思将府里的琐碎事宜全权交给锦秋照管,她管不来时,那串钥匙自然物归原主,到了一切还得恢复原样。 午时三刻的日头最是毒辣,檐下一丝风也没有,锦秋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幸而外头穿的是一件绫裙,若是纱裙,汗湿后,里头什么都能瞧出来。 “小姐,都大半个时辰了老夫人也没让您进去,要不您先回,待日头落了山再来,”红螺抹了一把汗,劝道。 “你若是觉着热,便先回院里。” 镜面似的青砖地反射着热烈的光,晃得锦秋睁不开眼。她额上汗珠子密布,汇成一股,自眉间往下,沾湿了睫,渗入眼里,霎时眼里一阵酸疼,眼前一片模糊,她忙掏出帕子来拭了拭汗。 一旁的红螺看得心疼,上前扶住锦秋,道:“奴婢不说了,小姐要等,奴婢便陪小姐等!” 锦秋轻轻拂开她的手,为红螺拭了拭额角,道:“不必如此,你比我怕热,当心中暑了,先回去罢。” “不,奴婢就要陪小姐等着,”红螺脚一跺,赌气似的。 锦秋却摆手,示意她快走,“你去厨房做一碗绿豆汤来,待会儿我回去要喝的,” “小姐!” “快去!”锦秋肃了神色。 红螺无奈地撅了撅嘴,回身往厨下去了。 锦秋见红螺远去,撑不住身子一晃,差些儿就要倒,忙一手扶住门框,稳住了。旁侧两婆子见状,上前相扶,道:“大小姐,老夫人午觉去了,您先回去罢。”筆趣庫 锦秋摆了摆手,重新站直了身子。她现下若回去,岂不前功尽弃了么?当日为了嫁妆,她与祖母大闹了一场,祖母是个要面子的,怎会轻易见她,必是要让她吃一番苦头这气才能消。 锦秋现下是有求于她,自然得软乎着来。毕竟没有祖母撑腰、指点,她一个闺阁女儿家要管住下头这帮跟了李氏十多年的奴才,是绝不可能的。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她整个人才从水里拎出来似的,浑身被汗水浸透了,脑子里混混沌沌,似有无数蝇虫飞舞,眼前一切像是一张被水浸透的信笺,模糊不清。她轻拍了拍脑袋,心想若是再不传她进去,她怕就要横着被送回汀兰院了。 “大小姐,老夫人让您进去,”一身四喜如意长锦衣的秦婆子走上前。她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儿了,虽已年过五旬,看着却颇有精神气,说话的声口也比那些个嫩丫头沉稳得多。 她见锦秋面色通红,眼神迷离,忙托住她的手肘,道:“小姐您当心着些。” 锦秋甩了甩脑袋,对秦婆子一笑,借着她的力迈过门槛,道:“谢您了。” 打着哈欠的老太太见着锦秋那踉跄着走不稳的模样,嘴角的褶子深了几分。 锦秋朝她一蹲身,声音孱弱,道:“给祖母请安。” “坐罢,”老太太漫不经心地道。 锦秋谢了坐,接过递上来的茶盏,抿一口定了定神。 “听闻王爷前两日特地来瞧你?” “是。” “王爷为何专门来瞧……你?” “先前孙女儿去儋州寻表哥,王爷照拂颇多,想是许久未见,想过来探望罢。” 老太太微微颔首,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影子,心想她若是能嫁到王府,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祖母,近些日子我看了些账本,对府里的内务和外头铺子的生意大概知道了些,爹爹让我有什么不懂的便来请教您,还说您为府里操劳,身子恐怕受不住,让我来帮衬着您些,今儿来,就是向您请教的。” 老太太觑了她一眼,笑道:“钥匙在你那儿,账本也在你那儿,你放开手去做便是了,哪儿用得着我指点呀!” 锦秋扯了扯嘴角,她自己行不行自己心里有数,虽拿着钥匙,可没资历,几个有体面些的下人都是万年的狐狸成了精,滑头得很,先头里没有镇得住场面的人在背后撑着,她谁也支使不动! “祖母,您只要把您身边的秦妈妈借我几日,就成了,”锦秋抬首,望着秦婆子。 秦婆子面上一怔,瞥了一眼老太太,见她神色冷淡,忙道:“大小姐您抬举老奴了,老奴只会侍弄侍弄花草,管家的事儿呀,真真是做不来的,况且老奴跟着老夫人这么些年,离不了老夫人!” “祖母,孙女儿年纪轻,说话不如您有分量,管不来这个家,”锦秋先示弱,而后又道:“若是将府里搅得一塌糊涂的,在外头丢了宋府的脸面,就不大好了,便是为了宋府,您也指教指教孙女儿不是?” 老太太望向锦秋,额上纹路更深。她别的或许不看重,但宋府的家宅安宁却是放在头一位的。 锦秋这话带三分威胁,她真要存心搅和,凭她那脾性,能把天翻过来,到时家宅不宁,元气大伤,确实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偏偏她又是个有手段的,能从李氏那儿将管家权夺过去,到时在她爹跟前卖个乖,自己那蠢儿子保不齐还觉着她管得好呢!想想老太太便觉着宋府前途堪忧,心口疼。 锦秋见她似有动摇,继续道:“我娘先前留下的嫁妆,一直是祖母您在保管着,后来爹爹从您那儿要了来,我待会儿便去劝他,让他将这些交还给您,您看如何?” 老太太那双混浊的眼瞪大了,望着锦秋,锦秋也望着她,四目相对间,老太太觉着有些尴尬,忙别开眼,指了指案几上的紫砂壶,秦婆子会意,斟了一杯茶,端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茶盏,啜了一口,假作不在意似的继续品茶。 其实现下她的心思彻底松动了。这些东西虽说是锦秋的嫁妆,可攥在手里也十几年,早将这东西当作自己的了,当初被宋运要回去那可真跟割了她的肉似的,现下能还回来,她巴不得呢! 锦秋见她只顾喝茶,不言声儿,拿不准她的心思,觑着她的神色道:“祖母若实在拿不定主意,那锦秋只好去劳烦父亲他老人家了,今后有什么照管不到的,还望祖母宽谅……” 第八十章:御下 “你也别糊弄我,”老太太将那紫砂茶杯搁下,缓缓抬首觑了锦秋一眼,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鸣夏嫁出去了,你这些东西搁在我这儿也就是做个样子,待你嫁了人,还不是得原封不动地随着你到你夫家去,到了我就是过了过眼,什么也没得。”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宋老太太不是那么好糊弄,然而她到底不了解这个孙女。 锦秋不是个小气的人,当初不愿给鸣夏添嫁妆,不是看重那五十亩盐田,而是看不得她们的嘴脸。李氏和鸣夏但凡说几句软乎话,为先前的所作所为给她和她娘道个歉,这五十亩盐田,她也就给了,可那时她们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强盗模样,如此,她自然是宁给了街边乞丐,也不愿给她们的。 可是如今鸣夏嫁出去了,这些房契地契放在老太太手里不会挪作他用,哪怕将来锦秋出嫁时她不愿全拿出来,只要给得合适,锦秋也没话说的。毕竟这些东西是宋家的底子,便是老太太不说,她也会留下至少一半。 谁不希望娘家好呢?只有宋家好了,她将来在夫家也才有面子,才立得起来! “祖母,这您可真是错看我了,这些东西您保管了这么些年,又费心经营,我还能真都拿了去?便是嫁了人冠了夫家的姓,后头也还得跟个宋字不是?”锦秋道。 老太太望着锦秋,像头一回见她似的,将她好一顿打量,心道这真是锦秋么? 她收回目光,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口茶,道:“看来我这老太婆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老太太瞧着一旁的秦婆子,指着锦秋,道:“湘娥,你这些日子多指点指点她罢。” “这老奴那敢当呀!”秦婆子呵着腰,笑道:“得是大小姐指点奴婢。” 锦秋袖子里攥着的拳头送了开来,含笑着朝老太太蹲了蹲身,道:“多谢祖母。” “你先回你院里去罢,午饭过后湘娥自会过去,”老太太按了按额角,很疲乏的样子。 锦秋应了个是便却步退出去了。 随后秦婆子走到老夫人身后,伸手为她按起了额角。 老太太阖上双眼,靠在大迎枕上,很享受似的,道:“这几日便辛苦你了,不过你也不必太尽心,至多使五分的力便够了,他日她嫁出去了这府里还是得秀莲料理,要让她动了秀莲的根基,今后交接起来也是个麻烦。” “老夫人安心,老奴明白,”秦婆子颔首。 回了汀兰院,锦秋立即将那放着房契地契的漆红木盒交给宋运,让他将其还给老太太。 午饭过后秦婆子果然来了,锦秋与她寒暄了一回,而后将府里上下的名册递给她道:“我不大与府里的人打交道,对府里的奴仆都不大了解,劳烦您给圈出来,哪些是我或您能支使得动的。” 秦婆子坐在长榻上,接过锦秋亲自斟过来的茶,道:“大小姐,这其间门道颇多,一时半会儿料理不清楚,依老奴看,您得一个一个来,首先您得想想要从哪儿入手?” 锦秋若有所思,挨着秦婆子坐下,指了指名册上管厨下的那一页,道:“从这儿开始。”厨下有人胆大妄为地往主子的绿豆汤里下药,自然得从这儿开始,一步一步地剔除李氏的爪牙。 “好,”秦婆子抿了一口茶,道。 …… 大约是在毒日头下站了太久的缘故,这一夜锦秋睡得极不安稳,热汗一波接着一波,喉咙干涩,起身喝茶好几回,后来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起身时,锦秋头脑昏沉,她缓缓掀了被子,强支着身子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一旁正拧手帕的红螺瞧见她躬着腰挨在床头,面色干红,唬了一跳,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 “呀!小姐您额头好烫,怕是中暑了!”红螺猛地收回手,关切地望着锦秋。 锦秋迷迷糊糊地从她手中接过帕子,往脸上抹了抹,有气无力道:“大约是有些,你将清火丸取来,我吃一粒便好了。” 红螺小跑至奁装前,拉开最下层的屉,从里头取出一个雕花银盒,掀开盖子,是五颗码好的红棕色丸子,红螺将这盒子呈给锦秋。她便从中捻了一粒含着,顿觉嘴里一阵清凉,那清凉蔓延开,眼睛、鼻子,无一处不透着清爽。 “小姐,这药丸虽可消暑,可奴婢觉着还是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好些,”红螺又探了探锦秋的额头,蹙眉劝道。 “不必了,今儿还有要事,待此事了了再瞧病不迟,”锦秋说罢便踅身走到铜镜前,开始描眉画眼…… 此时花厅里二十多个厨娘、婢子叽叽喳喳说着话。 一个身子发福,眼睛睁不开似的厨娘如一摊软泥摊在漆红柱子上,打着哈欠道:“一大早把咱们叫过来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让咱们多睡会儿,多睡半个时辰,什么事儿做不好呢你说?还用得着把大家都叫这儿来浪费功夫?” 另一个瘦得架子似的厨娘拿手肘捅了捅她,嗤道:“你呀就知道睡,累死鬼投胎的?连主子换了人你都不晓得,这是大小姐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人呢,你这样糊涂的,小心做了刀下亡魂!” “说什么呢?花红,”一身穿褐色绫衣的妇人瞥了二人一眼,肃道:“谁是主子?这府里的女主子就只有夫人一个,什么大小姐,没有夫人老夫人撑腰她能管得了谁?这儿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比她大两轮儿!”.xЪiqiku “王姑姑说得是呀,这府里的主母是夫人,离了夫人就不成了,散了,谁来了都不好使!”花红手帕子甩了甩,揶揄她道。 王姑姑听出话里的意思,嘴角抽了抽,昂着头道:“懒得同你一般见识!” 通常说到这儿花红便不会再还嘴,今儿却不一样,她哂笑道:“姑姑,咱们都是伺候人的,您别以为自己个儿跟了夫人几年就是什么人物了,现在是大小姐当家,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当夫人还能罩得住你?你呀,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我呸,”王姑姑照地啐了一口,指着花红,大喊:“你个没见识的,叛主去捧一个不清白的,怕是你跟她一个德行,都爱勾引男人!” “你竟敢说大小姐勾引男人,你反了天了还!” “天?夫人才是我的天,那样勾引男人不清不白的,我不认!” 两人叉着腰剑拔弩张,唾沫星子四溅。他们平日里不对付,你讽我一眼我还你一句是常有的,只是每回花红都忍让着,像今日这般大闹起来还是头一遭,周围人看傻了,好一会儿才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调停。顿时,花厅里嘎嘎嘎的像是有五百只鸭子在叫唤,差些没把房梁给掀了。 正是里头闹得太厉害,众人才没听见锦秋的脚步声,她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子了,而方才两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朵。 这两人昨儿秦婆子便同她说过,一个管灶台,一个管采买。王姑姑是李氏嫁过来时从娘家带来的五个丫鬟之一,这人做什么什么不成,便被李氏打发到厨下管采买了。她仗着自己在李氏面前有几分脸面,便处处作威作福,尤其爱找花红的麻烦。 花红是管灶台的,做事利索,这么些年来被王姑姑压一头,心里一直不服气,可没奈何,自己没那样高的后台。 眼看这场面要收不住了,锦秋用手背敲了敲门框,提高声调道:“是我来得巧,赶上这样的热闹!” 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霎时,整个花厅寂静无声。 锦秋在那或期待或不屑的目光中跨过门槛,缓步走了进去。 二十多个婆子丫鬟忙退至两侧,纷沓的脚步声如一阵闷雷响起,迅速站成整齐的两列,待锦秋走到队伍前头时,众人皆福身行礼喊:“大小姐。” 锦秋今儿画了个羽玉眉,眼尾微挑,看人时自带三分凌厉,打头儿站着的王姑姑被她看得颇不自在,忙鹌鹑似的垂下头。 “一字不可轻与人,一言不可轻许人,厨下管着阖府的膳食,顶要紧的,难道入府时不曾学过规矩?私下妄议主子,该当如何?”锦秋站得笔挺。 两列队伍里头没一人敢言声,皆垂下头来,尤其王姑姑,头垂得更低。 锦秋望了一眼花红。 现下正是向新主子献宠的时候,花红就等着锦秋一接手将王姑姑拉下去呢,此时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她站出来,朝锦秋一蹲身,道:“回大小姐的话,该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 锦秋微微颔首,朗声道:“那方才是谁在背后议论主子,你们可听见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人敢吱声儿了。 锦秋又望了一眼花红,然而这回她却垂头退了回去。 “敢说不敢认?”锦秋左右踱了两步。 王姑姑攥了攥衣角,心一横,站出来,道:“是老奴。” 她仗着自己是李氏的人,素来在厨房一众厨娘面前拿大,现下若是不站出来,今后只怕要遭她们耻笑,况且大小姐才掌中馈,怎么的也得给李氏个面子,不可能办她,所以她才敢站出来。 第八十一章:处置 “带下去,二十个板子!”锦秋朝门口望了一眼,立即有两个小厮上前来押人。 “大小姐,”王姑姑上前一步,眯着眼笑道:“您年岁小,又不常出汀兰院,恐怕不晓得奴婢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真要处置,得问过夫人。”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大气也不敢出,王姑姑身后那两小厮更没敢伸手,立在一旁察看着锦秋的神色。 “慢着,”锦秋抬手,道:“你说你是谁的陪嫁丫鬟?” “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王姑姑提高了声调,颇为自得。 锦秋略略颔首,微侧着头故作思量。 王姑姑瞧锦秋这模样,不由腹诽:大小姐又如何,抬出夫人不照样乖乖就范?现在怕不是在想着如何转圜罢?呵,晚了! “小姐,方才那话,可不是奴婢说的,是翠鸣告给奴婢的,”王姑姑觑了一眼锦秋。她心想既然大小姐被夫人吃定了,那便干脆搬出夫人来挡箭,谅大小姐也不敢拿她怎样。 一旁站着的花红嘴角一勾,心想王姑姑白在府里这么些年,光长年纪不长脑子,真真烂泥扶不上墙,这时候该可劲儿叩头求大小姐才是,居然还将主子拉下水,这得亏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这么些年没人敢惹她,若是旁人,蠢成这样,早便被赶出府去了。 “既是母亲的丫鬟,那就先打二十板子,再送去清溪院,让母亲处置,”锦秋一拂袖子。 王姑姑顿时傻眼,望着锦秋,一时回不过神来。 “小姐,”王姑姑身后一个模样机灵的丫鬟忙站出来,跪下叩头道:“姑姑素来直言直语,若言语得罪了小姐,请小姐看在她在府里伺候了十多年的份上,免了这顿板子,将她交由夫人发落罢。” “是啊小姐,”另一个瞧着与王姑姑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也跪下,求道:“王姑姑幼时还抱过小姐呢!况且她比小姐大了两轮儿,这身子可经不得一顿板子。” 锦秋觑着那人,面色渐沉下来。她们这话是在敲打她,她一个年纪轻轻才管事的小姐,要打府里的老人,还不够格,且故意说小时候锦秋被她抱过,锦秋若是仍要打板子,恐怕寒了下面人的心。 可若不打,她今儿的威信也就立不住了,头一回训话就没立住威,今后还怎么管人? 花红原本想站出来说话,可见如今这场面,怕锦秋招架不住,自己站错了队,便也闭了嘴。 一时间,锦秋孤立无援。 “秦婆婆怎的还没来,是路上耽搁了么?红螺,你去将人请来!”锦秋忽然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诶,奴婢这就去请!”红螺应了一声,小跑着往春暖阁去了。 一时间,几个为王姑姑说情的妇人面面相觑,而那些没站出来说话的都暗自松了口气,心想着秦婆婆大小姐都能请来,可见是老太太也站在她一边,如此,夫人一人又怎么顶得住。 花红见局面扭转,再不犹豫,立即站出来禀报道:“小姐,王姑姑确是在府里十多年,这儿的人都没有她这个资历,可是这十多年里她也没少得好处,单单是前几日采买的那二百斤虾,她就从里头昧了二十两银子,还在奴婢面前炫耀呢!” “你……你血口喷人!”王姑姑照地狠啐一口,急得扬起手就要打过去。 “住手!”锦秋大喝:“将人带出去!” 两小厮不再犹豫,立马钳住王姑姑的双臂,将她往外拖。王姑姑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大喊:“花红,你个贱胚子,竟敢污蔑我……” “把嘴堵上!”锦秋怒道。 “唔……唔……” 大堂里霎时悄然无声,只有外头嗡嗡的蝉鸣之声不歇。 方才为王姑姑站出来求情之人吓得腿脚酸软,面色青白,不住求道:“小姐,奴婢是被王姑姑蒙蔽了,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起来罢,”锦秋抬了抬手。 头一回训话,抓一个震慑震慑人就是了,再拿人开刀就过了,反倒会弄得人心惶惶。 “我也是管了家才晓得原来厨下还养了这样的人,王姑姑今后只怕不能胜任了,厨下的采买事宜便交给花红,”锦秋看向花红,道:“灶上的事宜便交由英儿,可否?” “是,”花红喜笑颜开。 “其余人事也有变动,红玉……” “是。” …… 念到后头,眼前愈来愈模糊,身子发热,就像是周围架起了柴火在烧,她在中央,哪哪儿都烫。 她强自支撑着,直到所有人都退下了,这才跌坐在一旁的檀木椅上,撑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 “小姐,您是怎的了?”红螺正巧领着秦婆子过来,见锦秋如此形容,忙上前询问。 “无事,无事,”锦秋拭了拭汗,扶着椅子站起身。 秦婆子也上来相扶,道:“小姐想是昨日中暑了,红螺,你快去请个大夫来!” “是!”红螺立即应声跑出去了。 锦秋摆了摆手,冲秦婆子一笑,道:“不碍事,您忙您的去罢。” 秦婆子觑了一眼锦秋的面色,并看不出什么。她今日晨起时面色不好,脂粉便涂抹得多了。秦婆子只当她并无大碍,是方才训话之事气着了,于是道:“大小姐若是有什么管不住的下人,便将老奴喊来,不必一人强撑着。” “必定会的,”锦秋笑着,推了推她道:“您忙去罢,我没大碍的。”秦婆子这才离去了。 锦秋又缓了一会儿才走出花厅,仰头望天,便见阴云蔽日,又一阵狂风若卷,似要落雨,她于是快步往汀兰院走…… “锦秋,”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 锦秋回头一望,果然是周劭。 他逆风走向锦秋,笑得腼腆,竹月色绣鱼跃龙门绫袍在风中翻飞,恍如一恣意飞扬初经情事的十六岁少年,“本王在大堂恭候多时,不想你竟是在此。” 锦秋朝他蹲了一礼,含笑问道:“王爷寻我何事?” 右手握着折扇,轻敲左手手掌,周劭似在思忖。公务处置完了,他自然而然便想着来探望锦秋,倒也没为着什么事,于是便道:“显易曾说本王性子沉闷,看上本王的女子全因本王这副皮相,本王便想着领你出去逛逛,你在本王身边多待会儿,若觉着本王闷,那时后悔还来得及。” 锦秋捂着帕子扑哧一笑,道:“只怕要悔的不是我,是王爷您!” “哈哈哈!” …… 二人并肩而行,说笑几句便到了府门口。锦秋张望一眼,府门前那片空地上,一辆马车也没瞧见。 “王爷难道是走着过来了?”锦秋讶异道。 周劭俯首凝视锦秋,她的眼像清晨小鹿的眼,纯净而灵动。周劭愣愣地道:“今儿没出日头,走着来也不热。” 锦秋捂着帕子轻笑,道:“小公爷怕是说错了,王爷不是闷,是傻!”周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说罢锦秋却与他一样犯傻,肩并肩一同往官道上走去,因靠得近,衣袂被长风撩起,纠缠在一处。 其实周劭也不算是走着过来的,他原本坐了马车,可不知怎么,本是恨不得长翅膀飞来看她,离她愈来愈近时,却又怯了,于是半道上他便下了马车,自己一路走着来了宋府。 现下二人已到了康宁街,街道两侧商铺林立,道上行人如织,还时不时跑出几个追着圆鞠的小孩子,咯咯地笑着。 锦秋感觉身边人的袖子不断擦着自己的衣袖,似乎他的手也蠢蠢欲动,然而许是因着大庭广众的缘故没能伸过来。愈是这般将伸未伸,悬而未决最教人心颤,她的心好像是在荡秋千,忽高忽低。 抬眼望天,乌云都变成了粉红色。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锦秋心想,于是她故意正色道:“王爷,许放你可审问过了?” 听见这人名字,周劭不由蹙了蹙眉,道:“审过了,本王亲自审的。”周劭甚少审人,更从未对人用刑,然而审理此人时,他到底没忍住。 “吏部已除了这人姓名,他也已允诺不将此事泄露出去,还求本王饶他一命,说是九代单传,尚有老母需供养,但究竟如何处置,还是由你来定,”周劭顿住步子,望向锦秋。 锦秋觉着头又晕了起来,她眨了眨眼,道:“便打一顿放他归乡罢,谅他也不敢再传谣言!”锦秋回想起当日之事,仍心有余悸,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人才好,可又想着到底是李氏以名利诱使他犯下的错,实是寒门之子的无奈,如此一想,便不愿再追究了。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前行。 “三日后,本王领你去见母后,”周劭忽而道。 “见太后娘娘?”锦秋揉了揉额角,顿觉脑袋更晕了。 周劭当她是心里害怕,笑道:“你怕什么,有本王在身旁护着你,况且母后性子和善,亦不会为难你。” 锦秋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再立不稳,一手拉着周劭的手肘,栽倒下去…… 周劭一惊,急道:“锦秋?锦秋!”而后右手搂住她的纤腰,另一手横过她的膝弯,将她抱起。 筆趣庫 第八十二章:亲吻 周劭就近寻了个医馆,大夫让他将锦秋放在后院一厢房的矮榻上,诊过脉说锦秋中了暑,再躺一会儿便会醒,周劭便想着先在此处等她醒来。 这是一间存放药草的屋子,墙角堆了好些紫苏、甘草、连翘以及刚采摘下来的金银花,药香浓郁。 周劭搬了张杌子坐在矮榻旁,凝望着昏迷的锦秋,她一身粉白色纱裙伏在塌上,如盈盈一片玉莲卧在水上。二金色海水纹压边的领口伸出一段美人觚般的雪颈,颈上垂着紫薇花红玛瑙耳坠子,十成的水色,愈衬得肌肤莹白。 周劭越瞧越移不开眼,面上渐渐泛起了红,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卧榻,直到外头起了蝉鸣声,他这才回过神,心想:再看下去恐要出事。 他别开眼不看她,又坐了好一会儿,心道等了这许久还未醒,恐怕有什么大碍,于是立即站起身出了门,往前头医馆去了,然而到了前院问过那大夫,他却只说不碍事,想必是锦秋太过疲累才睡得久了些,周劭这才放了心。 锦秋这些日子看账本每每看至深夜,确实劳心劳力,现下于她不是昏倒,反倒是歇息。 周劭走回后院时已是天昏地暗,乌云滚滚,狂风吹得那屋门口立着的两把扁担“啪”的两声打在地上。 裹挟着浓浓湿气的风扑面而来,周劭快步往前走,想着怕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锦秋所在屋子因是个存放药草的,自然要通风,窗牗敞开着,这风便涌进去,将那些露在外头的干草药刮得满屋子都是,尤其是散放着的金银花瓣,随风盘旋着往矮榻上飞过去,绕着锦秋粉色的衣裙飞扬。 立在门口的周劭便见着这一幕,一时愣住。 锦秋抬手拍了拍脑袋,两片扇子似的眼睫轻轻扇动,撑开,是琉璃般的眸子。她眨了眨眼,望见门口的周劭,眼珠子又溜了一圈,扫了一眼四周,问道:“王爷,这是哪儿?” “这是医馆,你可觉着好些了?”周劭回神,快步进了屋,先去合上了两扇窗牗,屋里的风住了,药草落雨一般落下。 锦秋支着身子坐起来,瞧了他一眼,心想方才自己昏迷时他该不会瞧着自己罢?真叫人难为情。她将身上的金银花瓣掸了掸,垂下眼道:“今日得亏是王爷在,不然我只怕要倒在大街上了。” “你自个儿中暑了也不说,本王还呆子似的让你陪着走路!” “无碍的,既然我醒了,外头看着又像要落雨,不如……” 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夏日的雨总是来得迅猛。 “待雨停了再走罢,”周劭走过去,踩过那稀稀疏疏铺了一地的嫩黄的、纯白的花瓣,撩了袍子坐回原先那杌子上,面对着锦秋。 闷热散去,湿润的气息在二人周边游走,天地之间只剩下哗哗雨声和面前的人。 二人相隔太近,近得锦秋几乎能数清他的眼睫,她屏住呼吸,那股带着酒香的温热却喷洒在她唇上,锦秋轻呼一声,别过头去,扯出话来:“我记得头一回见王爷也是医馆里头。” 周劭微微颔首,笑道:“那是缘分,是梦里的人走出来了,”周劭侧过头,去寻锦秋的眼睛。 “梦里?”锦秋对上他的眼。 “是,梦里!”周劭突然伸手过去,托住锦秋的脑袋,以额抵她的额,鼻尖对着她的鼻尖。 锦秋愣住,对上那双迷离的眼,呼吸着愈发浓醇的酒香,雨声歇了,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和唇上的柔软滚烫。 他的手是亲切的泥土,他的唇是一团火焰,而她朵含苞的花,在他手中盛放,又在他的唇上燃成灰烬。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睡过去了,不然为何没能推开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周劭才轻轻放开她,凝望着她,脸上挂着潮湿的笑意,声音沙哑道:“如此便够了,再多可不能有了。” 锦秋的眼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眼前人,却终于能听见外头的雨声了。 嗒…… 嗒嗒…… 嗒嗒嗒…… 原来雨不曾歇下。 她的眼如阳光下的江水,泛着潋滟的水光,周劭禁不住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眼。 锦秋的目光顿时清明,身子一缩,拿袖子一挡,嫣红的唇和羞赧的面色隐在桃粉色的水袖后头。 周劭禁不住笑道:“你这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本王对你做了什么。”说罢便去撩她的红袖,锦秋往后缩,周劭倾过身子去,锦秋再往后缩……https://m.xЪiqiku 雨住了,青砖地洗过一般,光滑如镜,锦秋跟在周劭后头走出屋门,便见右侧的国槐树的上,繁茂枝叶碧绿如洗,滴滴答答流淌着绿意。 二人走出医馆,到了官道上,周劭拦了一辆马车,送锦秋回府,马车上,锦秋坐得离周劭远远的,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接话。临下马车时,周劭还故意逗她:“你觉着本王闷不闷,还愿不愿做本王的王妃?” 锦秋羞赧,不答,立即下了马车往府门里去…… 周劭目送她,直到再看不见人影才退回马车里,放下帘子,回味着方才那个绵长的吻。 而清溪院子里,现下可乱了套了。 方才王姑姑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已晕过去了,幸而这人是李氏的人,行刑之人手下留了情,这才没将人打死。现下,两个小厮按着先前锦秋的吩咐,将人抬到了清溪院。 因才下了雨,外头凉快,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檐下,轻摇团扇,望着院子里那东一块西一片的小水洼,心想:先前只顾着料理府中琐事,现下闲下来也是该修葺修葺自己的院子了,瞧这青砖地上都有了坑洼。 正想着,忽见翠鸣手捂着嘴,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跑到身前了,先不是说话,而是拍着胸脯先呕了一口,这才指着院门口道:“夫……夫人,不得了了,王姑姑被打死了!” “什么?”李氏腾地站起身,急道:“人呢?人在何处?” “就……就在院门口。” 李氏二话没说急促着步下了台阶,往院门口快步走去。 院门口两小厮已将人放下,用袖子扇着风,说起了闲话。两人脚边一块长木板,烂泥似的摊着个人,背上一块鲜艳的红,教人看一眼便能想到衣衫下头盖着怎样一片烂肉。 李氏一来便见着这样一副景象,不由嘴唇打颤,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夫人,”跟着跑出来的翠鸣忙扶着李氏肩头,轻拍着她的背,道:“奴婢扶您回去。” 李氏用帕子捂着嘴,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望着两小厮,指着王姑姑,怒道:“谁!是谁下令将人打死的,是谁!” “回夫人的话,姑姑还没咽气,是大小姐让小的们将人抬到这儿来的……”其中一个小厮将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李氏。 “蠢东西!”李氏咬牙切齿地指着两小厮,要吃人似的,大喊道:“蠢东西,还不快去请大夫,还不快去!” 两人连连应声,连滚带爬的跑着去了。 李氏望着王姑姑背上那片红,气喘得越发急促,突然双眼翻白,身子往后一栽,倒在翠鸣身上。 “夫人,夫人!” …… 那场雨过后,太阳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亮了会儿相,光芒却收敛了许多,待到黄昏时分,又沉下山去。 躺在床上的李氏缓缓睁开了眼,房门大开着,一眼望见漫天晚霞,像是泼了颜料似的,而那轮曾熊熊燃烧着的太阳,精疲力竭了,缓缓沉下去…… 李氏亲眼望着那点光亮彻底沉下山去,忽而觉着身子重了,也要沉下去似的。 短短一个月,她由发号施令的当家主母变成府里的一个闲人,金枝玉叶的女儿也成了富贵牢笼里的傀儡,现下连她的陪嫁丫鬟也没保住,这风水转得太快了! “夫人,您醒了!”翠鸣端着一碗银耳绿豆羹进门,见着李氏睁开了眼,忙搁下碗,走到床沿边,问:“您可要进些粥?” 李氏挨在瓷枕上的脑袋微微摇了摇,道:“下去,取一筐核桃来。” “核桃?”翠鸣疑惑地望着床上的李氏,她面色红润,不像是病了,可翠鸣却总觉着她与先前不一样了,消沉了,没点儿生气。 “夫人,您若要吃核桃,奴婢叫人夹出来,做个核桃仁豌豆羹,给您送过来。” “要没夹过的核桃,快去取!”李氏陡然提高了声调,神色不耐。 翠鸣吓得连连称是,立即退下去了。 鸣夏的把柄捏在锦秋手里,李氏再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她做对了,只能夹一夹核桃出出气。 于是当夜,李氏穿着一身白绸中衣,鬼魅一般坐在院子里夹核桃,满院子都是“咔嚓咔嚓”夹核桃的声音。 只要锦秋一日还在府里,这夹核桃的声音,便断不了。 咔嚓咔嚓…… 滴答滴答…… 落泉斋里亮着灯火,外头传来几声呱呱蛙鸣,屋里却只有滴漏的滴答声,锦秋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睡。 方才她听几个丫鬟说李氏被血肉模糊的王姑姑吓病了,连晚膳都没能去用,初时她快意得很,然而夜深人静时,心里却空落落的,恍然觉着人活在世上是个悲哀。然而她不愿细想,被子一蒙,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第八十三章:赵臻 泉州沿海,夏日风一起,大有掀房顶的架势,狂风夹杂着细雨,没一会儿便大雨倾盆,哗啦啦泼在赵府门前,汇成一条小溪,流向低洼处。 一把被大雨打得伞骨歪斜的油纸伞缓缓靠近府门,伞下之人着一身打补丁的灰白色直?,衣摆处还淌了一浅子泥水。 “开门!快开门!”他抓着虎头门环重重叩击。 门拉开一条缝,一鬓发灰白的老人探出半个脑袋来,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衣裳空空荡荡,包裹着麻杆似的身子。因着这油纸伞漏雨,他的头发湿了,贴在面颊上,而他的两颊已不仅是消瘦,简直只剩下一层皮,最骇人的是眉骨吐出,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若不是这管家自小看着赵臻长大,现下只怕也认不出他来。 “二……二公子?”那管家望着赵臻,猛地拉开门,将自己的油纸伞撑过去为赵臻遮雨,老泪纵横。 赵臻对着管家扯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喊了一声:“李伯。”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管家扯着嗓子大喊。 瓢泼大雨还在下,整个赵府却沸腾了…… 赵臻回府之后便昏天暗地地躺了三日,补药流水一般地往玉笙居里送,赵臻每回醒来却都只能喝下半碗。赵夫人看着形销骨立的儿子进不了东西,恨不得将他从床上拎起来,用漏斗灌汤药。 赵臻彻底醒来时,外头阳光大盛,刺痛他的眼,他有气无力地抬手遮了遮光,喊了一声:“娘”。 伏在床沿边哭得已睡过去的赵夫人猛地惊醒,一抬头见着儿子睁开了眼,扑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哭喊着:“儿啊!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赵臻泪水滚滚落下,轻拍着他娘的背道:“儿不孝,现下才回来,让娘忧心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赵夫人紧搂着赵臻,又哭又笑。 母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赵夫人才止住哭泣,将赵父和赵家大公子叫来,一家人围着赵臻,泪水涟涟,而后他便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同他们说了。 原来当日落水之后他被冲到下游,一个猎户救了他,将他带回住处……高山上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茅屋。 醒来后赵臻得了热病,又因在水中浸泡太久,后背开始腐烂,压根起不来床,他不得不在这茅屋里躺了三个月,病愈时人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后来又养了两个月才下得了山,便筹措了路费回家来。 赵夫人听得差些哭晕过去,赵老爷哄了几次才好。她亲自服侍赵臻用药用饭,闲话时将锦秋去儋州寻他,还差人将“他”的骨灰送回来的事儿告知了他。 赵臻一听见锦秋的名字,心口的血便翻涌起来,他抓着他娘的手肘,殷切地望着她问:“娘,表妹可来过?” 赵夫人摇头,叹道:“听闻她得知你去了,也病了,下不来床,”赵夫人用丝绢帕子揩了揩眼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道:“先前她还捎了封信来,娘为你收起来了,”说罢她便起身,在赵臻的书架上找出了那封信,递给赵臻。 这是赵臻才出船半月后锦秋写给他的信。 “表哥亲启” 望见这几个字,赵臻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信笺上…… 是夜,锦秋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一弯弦月挂在天上,赵臻追着她大喊:“表妹,你别跑得那样快,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表哥!”睡梦中的锦秋伸手往前一抓,却抓了个空。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团漆黑,她于是坐起身,透过窗牖往外望,天上果然挂着一弯弦月,她的眼泪猝不及防滑落下来…… “表哥,我等不了你了,”锦秋喃喃着。 这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今日是她答应与周劭一同入宫觐见太后的日子,她早早起身梳洗,特地化了个桃花妆盖住眼下那团乌青,又梳了个望仙髻,簪一绿雪含芳簪,耳坠子用的白玉紫薇花,娇俏不输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周劭的马车已到了宋府门口,他从马车上下来,却并不走进去,只是背着手望着府门口。喜鹊纳罕,走上前问道:“爷,您为何不进去?” 周劭摆了摆手,因着上回那个吻,他竟有些不敢见她。 喜鹊咬了咬唇,退到一边儿去。守德也从马车那儿走过来,立在喜鹊身旁,压着声道:“诶,你觉不觉着咱们爷这几日有些古怪?前儿我也见着他端着本书看得微微笑,跟现下一模一样。” 喜鹊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爷那是爱书,读到精彩处便不自觉笑了笑,你瞎琢磨什么呢!” “嘿,跟你说不通!” 喜鹊哼了一声,调过目光望向大门口,便见一身藕荷色散花如意云烟裙的锦秋走过来,而周劭竟迎了上去。 她望着锦秋,不住绞着帕子。这宋家大小姐脸盘子真圆润,然而圆脸盘子钝重,显得人不灵光,没什么看头,好嘛,这双眼睛倒是不错,有几分机灵,然而太机灵了宫里的主子才不待见呢! 喜鹊跟着周劭见过些世面的,环肥燕瘦各样的女子见过不少,横看竖看这宋家大小姐也就是个寻常闺秀,压根配不上自家王爷。 锦秋与周劭说了两句话,总觉着他身后一双火辣辣的眼看着自己,她越过周劭望向了喜鹊。 “锦秋?锦秋?”周劭轻拍了拍她的手肘。 锦秋这才回过神,收回目光望向周劭,见着他额上沁了一层汗珠子,便掏出手帕,为周劭拭汗。 “不劳烦宋大小姐,奴婢来,”喜鹊脱兔一般跑上前,抽出帕子也往周劭额上伸过去。 周劭眉头一拧,后退一步,自己从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的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目光落在喜鹊身上,有些不明所以。 锦秋也望着她,方才锦秋还只觉着这姑娘眼熟,现下总算记起她便是初遇周劭时他怀里抱着的那姑娘。 想起当日自己为这姑娘挤过毒血,摸过她腰身,锦秋不由对喜鹊生出几分亲切,于是含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梳着螺髻,斜插一支荷叶白玉簪,穿着一身簇新的天青色撒花罗裙,看着不像是个丫鬟,却也不像个小姐。她正疑惑着,喜鹊却是立即蹲了一礼,笑盈盈地道:“见过宋大小姐。” 喜鹊微微一笑时露出两个梨涡,很讨人喜欢,锦秋忙将她扶起,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喜鹊,”喜鹊仍笑着。无论何时,她见着宫里的主子和周劭总带三分笑意,因她心里明白,自己笑起来时最讨人喜欢。 周劭忽想起之前济世堂里锦秋救了喜鹊,骨扇对着喜鹊一指,道:“上回你重伤,幸得锦秋帮了把手才救回来,还不快向她道个谢?” “不必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锦秋忙扶住即将蹲下行礼的喜鹊,又笑嗔了周劭一句:“说起来是王爷的功劳,那时若不是王爷抢了我的先,恐怕要耽误些时候呢。”.xЪiqiku 然而这话在喜鹊耳中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寻常女子在王爷面前断不会将话说得这样随意,可见这宋大小姐已将自己当作王妃了。 “大日头站着说话不热的慌?快上马车去,”周劭被锦秋说得脸热。 锦秋这便随他过去马车旁,周劭请锦秋先上,自然伸出手来让她搭着。 锦秋瞥了一眼他握成拳的右手背,那样有力的指节,偏配上了白皙细嫩的皮肉,不仅如此,大拇指上还戴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扳指,这样手她敢搭么? 锦秋扶着车门,跃上马车。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喜鹊眼中,她咬着唇,垂下头片刻,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张明媚笑脸。 守德在一旁看得发笑,朝喜鹊招了招手,道:“你瞧,我先前说得不错罢?不是她伺候咱们爷,净是爷伺候她了。” “是呀,爷多讲究规矩的人呀,居然给人搭手,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喜鹊附和着,笑得却勉强。 守德听出几分醋意,揶揄道:“爷向来不许人近身,以往也不见你为爷拭汗,今儿怎的这样殷勤?” “要你管?”喜鹊白了他一眼,手绢子一甩,往马车上去了。 守德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也上了马车。 宽直的大道上,三辆马车粼粼向前,两侧的花楼酒坊中丝竹之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飘渺女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马车里,锦秋手心冒汗,问周劭道:“王爷,你同我说说太后是怎么个性子,待会儿我也好留意些别犯了她的忌讳。” “母后并无什么忌讳,你别像头回见本王那般梗着脖子说话便是了,”周劭故意打趣她。 锦秋白了他一眼,调过头去,撩了帘帷往外看。此时马车正行过十步桥,打眼一望便见绿沙河中两只大白鹅在嬉戏,长颈缠着长颈,身子挨着身子。 锦秋看鹅,周劭却看她,目光描摹着她身子的轮廓,最后落在她的单薄的肩头,往下,藕荷色的纱袖裹着若隐若现的一截藕臂,纤细的手腕,搭在腰侧的花骨朵一般的玉手。他自然而然伸过手去,轻碰了碰,手指微蜷,轻捏她的指尖。 锦秋回过身,面色倏地红了,想抽出手却又抽不出来,只得任由他拉了一路,直到西华门前。 第八十四章:打牌 这一回仍是经西华门过甬道入内宫,由一公公领着往东六宫走。 一路上,好些个宝冠绛服的公公见着周劭都拂袖打千儿向他问安。这些人颇有眼色,见着周劭身旁站着锦秋,连带着也向她行礼,称姑娘,个别的还拿眼睛瞟她。.xbiqiku 锦秋觉着,这一趟入宫恐怕难以全身而退,若太后娘娘那关过不去,公公们聚在一处说上两嘴,顺便再带出许放的事,她这名声在皇城里怕是要臭了。 周劭见锦秋不住绞着帕子,只当她是惧于太后威严,便靠近了她些,微弓下腰贴在她耳旁道:“你莫怕,只将母后当作寻常人家的主母就是了,若有为难处,本王也会替你挡着。” 锦秋望着周劭,略略颔首。她那双杏眼中水光盈盈,眉目间化了个桃花妆,望向人时,便显出三分娇怯,楚楚可怜,直望得周劭手足无措。 然而周劭所谓的寻常主母,在锦秋眼里却是全然另一番模样。 她随着周劭进寿康宫时,正见着太后斜倚在她那木雕金漆宝座上,看面目是寻常人家花甲妇人的慈祥面目,可她灰黑色发间簪着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身上罩着正红色织金寿字礼褂,露出两截绣文金九龙的明黄袖子……这样富贵雍容的派头,无论如何锦秋也没法将她当作寻常人家的主母,况且她瞧人时那份光明正大、气定神闲,是旁的女子修练不出来的做派。 “牧之过来了?”太后搭着一旁老嬷嬷的手起了身,走过来时那木屐将金砖地敲出清脆的响。 “儿臣拜见母后,”周劭朝太后拱手。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锦秋学着周劭的样子,立住了,再往后稍挪两步,两条腿深深蹲下去,向太后蹲了一福。 “起罢,”太后挑剔的目光落在锦秋身上,将她从头发丝到指头缝都打量了个遍,末了才微微颔首道:“这便是宋学士家的大姑娘?” “臣女宋漓,拜见太后娘娘,”锦秋又蹲了蹲身。 太后伸出戴着个嵌丹珠金指环的食指点了点锦秋,嘴角的细褶子渐深,道:“你这丫头,礼太多了,既是牧之领过来的,便不必见外,方才哀家正说要打叶子牌来着,凑不齐一桌,现下你们到了,正好!”说罢朝身边的海嬷嬷摆了摆手,嬷嬷立即下去张罗了。 锦秋不由腹诽:这儿拢共也就三个人,哪里凑得齐一桌? “姑母,”后殿突然走出个女子,她头挽一飞燕髻,髻上只簪一支藕粉色凤头簪,着一身羽蓝色金丝软烟罗裙,远远瞧着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然而走近了,锦秋才发觉她姿色平平。 “快过去同你哥哥见礼,”太后这一声甚是亲切。 周劭面色微微一变,看了一眼锦秋。 锦秋原本还想着这姑娘是太后的侄女,应当是恰巧在此,现下看周劭这神色,她心里凉了半截,这女子怕不是太后故意安排,专门来给她添堵的。 “哥……王爷,”林春乔闪着光的眼望着周劭,到底没好意思喊出哥哥来。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 林春乔与锦秋互相蹲了蹲身,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接着便有几个公公搬上了雕花四方小桌,拿过一副叶子牌来。 四人这便入了座,周劭与锦秋,太后与林春乔两两相对。 她们开始摸牌,因周劭坐在锦秋对面,摸牌时便时不时与她对视一眼,而挨着周劭坐的春乔微垂着头似在看手上的牌,其实却眼尾微挑,看向周劭。 牌摸完了,太后垂着眼皮子,摇着头叹道:“开局竟这个牌面,没得打,要输咯!” “再差的牌面,只要攥在姑母手里,便输不了!” “先前同你嫣儿姐姐打连赢了五局,那是因你坐在姑母身旁,沾了你的运气,你是姑母的福星哪!后头你一走,姑母不就输了么?这一局你若坐过来,姑母才有三分胜算!” 锦秋竖着耳朵听,心下明了,太后这是想让她跟林春乔换位子,好让林春乔与周劭对着。他们三人是亲的,自己是个外人,若是不让,倒显得不识趣了。 锦秋于是自己站起身来,道:“娘娘,臣女想沾沾王爷的运气,与春乔姑娘换个位子,望娘娘恩准。” 太后含笑望向锦秋,心道是个懂事的人儿,她对春乔招了个手,道:“你还不快给宋大丫头让个位子?” 于是二人调换了个位子,锦秋挨着周劭坐,林春乔与周劭相对。然而这位子于锦秋和周劭却无妨碍,只是周劭调转个眼神,看向身旁人而已,对面的林春乔仍是没得他一个正眼。 太后咳了两声,打出一张“二文钱”。 下家春乔出了个“五文钱”。 …… 如此循环至每人手中只剩下三两张牌时,这局的胜负便有分晓了。 现下,太后打出一张“七十万贯”。 此时众人手上的牌少,锦秋一算牌,便猜到四人中,最大的牌便是自己的“九十万贯”,她捏了捏牌角,到底没打出去。 太后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着林春乔笑道:“果然春乔是哀家的福星!” 第一局了了,锦秋将自己的余牌翻过来,推到案面上,洗乱了。然而周劭也是算了牌的,他深知几人中还有一个“九十万贯”,于是他瞥了一眼锦秋手下的牌,因洗的太快没瞧清楚,周劭又瞥了一眼林春乔的余牌,没见着“九十万贯”,如此,那张牌自然在锦秋手上了。 原来锦秋在让牌! 头回打叶子,锦秋能不让着么?太后再和善也是太后,他们二人一个是太后的儿子,一个是太后的侄女,是一家人,便是赢了太后也没什么,唯独锦秋是个外人。 接着又打了几轮儿,牌桌上众人的打法锦秋也看明白了,太后让着春乔,想让她赢一回,周劭则让着自己。 锦秋因让着牌,自然回回都输了。以至于初时一双眼恨不得粘在牌面上的太后到后头也乏了,时不时抿一口茶醒醒神,还唠上了家常,“春乔,听闻你父亲近日迷上了斗蛐蛐?” “父亲您还不知道么?闲的。” …… 然而再大的天威也只能让顾笙输到第六局,再输下去岂不让太后觉着自己是软骨头,好拿捏?也是该让她醒醒神了。 “五文钱,”林春乔只剩下三张牌,她掀眼皮子瞧了锦秋一眼。 “九文钱,”锦秋回看向她。 林春乔已抽出一半的“九文钱”又插了回去,面色微愕。太后的瞌睡也跑了,望向锦秋时那双耷拉着的眼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反倒是周劭露出了笑意。 林春乔紧紧捏着手里的牌,这一下没大过去,她就输定了。 接着便是锦秋一个人将手里剩下的五张牌一个劲儿出完了,太后的牌面不大好,愣是没堵住。 于是这一局,锦秋终于打完了所有的牌,末了还微微一笑向太后蹲了个身,道:“谢太后娘娘相让。” 太后将手上的五张牌往桌上一撂,食指根那指环上镶嵌的丹珠色红如血,戳人的眼。 “宋大丫头这是留了后手呢,将哀家都骗过了!” “是太后娘娘您让着臣女,臣女才侥幸赢了。” “母后……”周劭端起桌案上的白玉圆杯,呈上去。太后却是拨开周劭的手,淡淡望向锦秋道:“听闻你父亲时常告假,是身子不好么?” “前些日子身上不爽利,现下大好了,”锦秋仍蹲着身,垂头望着金砖地面。这金砖并非真金,而是是苏州御窑烧制的细料方砖,因质地密实,敲之作金石之声而得名。 “既然他身子不好,便该多静养才是,翰林院下头人多得是呢,也该提携提携后辈了,”太后笑得凤眸微眯,眼尾几丝细纹像把小扇子。 锦秋望着那慈祥的笑脸,脑子里却嗡的一声,立即垂下脑袋,一声儿不敢言语了。她没成想这太后能小心眼到这份上,就为着一局叶子牌便要拿宋运开刀。 “母后,儿臣前些日子便去探望过宋学士,他身子康健得很,且学识不俗,翰林院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只怕也没有几个,”周劭一面说一面又端起茶杯呈上去,道:“母后您喝口茶,润润嗓子。” 一旁的春乔也觉出不对,可她却顺着太后的话道:“姑母,要说翰林院里有才干的,我倒是知道一个。” “哦?”太后望向春乔。 周劭一记眼风扫过春乔,将手里的白玉圆杯再呈过去,直递到太后手边,道:“母后请用茶,这翰林院的事儿,儿臣倒是知道一些,不如儿臣来说给母后听罢?” 连着两回呛她这个母后,看来周劭当真对这姑娘喜欢得紧呐! 太后瞥了一眼锦秋的两腿,见她那撒花裙面微微颤抖着,这才悠悠抬手道:“起罢。” “谢太后娘娘,”锦秋缓缓站直了身子,膝盖连着小腿肚子一片酸软。 “坐罢。” 锦秋坐回原位。 “牧之,你随哀家过来,”太后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周劭忙上前托住太后的手肘,与她一同往后殿走,途中回过头望了锦秋一眼,示意她安心等着。 第八十五章:恳求 入了后殿,太后挥退了宫人,周劭便开门见山:“母后,您既答应见锦秋,为何又召见表妹,如此她岂不多想?” 太后端起玉几上的冰雪甘草汤,递给周劭道:“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喝这汤解解暑,”眼见周劭接过琉璃盏,太后面色才缓和了些,道:“原本哀家也不想做这讨人嫌的事,只是前几日哀家特地打听了,这丫头除了你,还与一许姓进士纠缠不清,如此品性又怎配做你的王妃?依哀家看,还是春乔这孩子懂事,况且哀家特地命少监为你们合过八字,这丫头是天赦入命的命格,与你最是般配!” “母后!”周劭面露无奈,搁下琉璃盏,坚定道:“锦秋与那进士绝无不轨,望母后莫要再提!至于表妹,她有她的好处,可在儿臣心里,却及不上锦秋万一!” “娶妻娶贤,她若清清白白,怎会有流言蜚语传到哀家耳朵里,”太后额上的褶子如刀刻一般深重,她叹了口气,渐软下声道:“牧之,哀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这十几年来你与哀家说话始终客客气气的,哀家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你的主,可哀家对你这片苦心你何曾知道,哀家不是要逼你,是怕你着了人家的道,你瞧瞧你皇兄,先前便被齐妃那蛇蝎迷得失了心智,哀家是不想你步他的后尘啊!” 也幸得周劭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顾忌着,才会这般软乎着来,若是搬出她当年对付齐妃那一套,还不等锦秋入宫,宋家便先就要脱一层皮。 周劭五岁时生母病逝,由她抚养,他自小性子冷淡,不愿与她亲近,心里却感激她。现下听闻此言,他鼻头酸涩,忽的屈膝一跪,道:“母后这些年养育儿臣,儿臣早已您当作亲生母亲,母亲训导儿子,自是应当,只是此事,儿臣恳请母后莫要插手,这十几年来儿臣也从未向母后求过什么,这是第一回,儿臣恳求母后接纳她!” “快起来,快起来!”太后忙躬身将他扶起,这么些年,周劭莫说求她,便是向她要东西也不曾有过,如今都跪下了,她再不情愿也只得道:“罢了罢了!你既喜欢母后还有何话可说,但只一点,这丫头的八字你替母后问来,旁的可以不论,八字一定要合!” 太后让了步,周劭自然也让一步,颔首称是。此时,一小黄门趋步入殿,呵着腰上前打千儿道:“太后娘娘,王爷,皇上在御花园与几个世子切磋射术,听闻王爷入了宫,特地命奴才请王爷和太后娘娘过去。” “哀家最不爱看那些玩意儿,便不去了,”太后对周劭道:“既然你皇兄请你过去,你便就去罢!” “是,稍后儿臣再来拜见,”周劭一拱手,却步退下了。 周劭回到前殿,招了招手对海嬷嬷吩咐了几句,她立即便端上纸笔来。 锦秋见周劭满面春风,一颗心总算揣回了肚子里。她含笑着站起身迎上去,却立即有海嬷嬷呈上纸笔来,锦秋不明所以地望着周劭,问道:“这是何意?” “母后说要为你和本王合一合八字,”周劭嘴角有掩藏不住的喜意。 锦秋立时明白了,太后这是没计较方才的事儿,默认了她做周劭的王妃了,于是她忙执笔写下自己的生辰,四方桌旁的林春乔蹙眉望着这一对鸳鸯,气恼地绞着帕子。 生辰写罢,锦秋一手撩起袖子,将青玉狼毫搁回雕花条盘里。周劭略瞧了一眼她的字,竟是龙飞凤舞的一手草书,寻常女儿家都写娟秀楷字,锦秋竟写狂草,周劭看得心头微微一动,因他也是爱草书的。 “锦秋,皇上传召本王,你随本王一同去罢,”周劭道。 锦秋颔首,回身望了一眼林春乔,周劭也看向她,神色冷淡疏离。他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对待女子,喜欢不喜欢都摆在脸上,这林春乔先前他便没见过几回,谈不上有什么兄妹之情,况且方才锦秋受了太后冷遇,她竟不想着灭火反倒添了把柴,他这心里更没法对她生出好感。 林春乔望了一眼周劭,落寞地垂下头去,道:“我去看看姑母,”说罢低眉颔首便往后殿里去了…… 二人并肩出了寿康殿,下了汉白玉阶,绕过花坛往长廊上走,守德和喜鹊识趣地远远跟在后头。 今儿天气好,日头没出来,天穹如澄净的湖海,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几片浪花似的云朵点缀其上,宁静而开阔。 锦秋见周劭不言语,想着定是方才他与太后置气了,锦秋于是自责道:“王爷,我方才不该惹怒太后娘娘。” 周劭缓下步子,腰侧绣金龙团花纹的杏色香包轻轻摆动,药香四溢。“惹怒倒谈不上,只是牌桌上输给了你,她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但母后不是小气人,后头不就消了气,还要了你的生辰八字么?可见她是喜欢你的,这些事你不必往心里去。” “那下回再打叶子牌,王爷觉着我还能不能赢太后娘娘?”锦秋侧头望着周劭,察看他的神色。 其实她问的不仅仅是在牌桌上。 “打个叶子牌,就是图一乐,适当让一让母后她老人家没什么,不过你也不必委屈着你自个儿,旁的事也是一样的,只要无伤大体,不必强忍着,让自己高兴了才是,不然你当本王娶你来受罪的?” 锦秋莞尔,心里甜丝丝的。 这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她向来不是个能忍的人,若是连这些琐碎小事上也得忍,一回两回她尚且忍得住,五回六回她怕自个儿会憋出病来,现下既然王爷也这么说,今后想必他会给她兜一兜底,那日子也就好过得多。 “王爷,您对锦秋真好,”锦秋仰着脖子望他,发髻也只能挨到他肩头那二金线绣的四爪蟒,她道:“锦秋也不是喜欢挑事儿的人,只是方才太后娘娘让我给林小姐让位子,后头打叶子牌时又帮着她来对付我,我心里也委屈,毕竟将来我才是王爷您的王妃,我不能老是让着,您说是罢?”说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忙以帕掩口,看向另一侧。 周劭却呵呵笑了起来,方才这句“我才是您的王妃”听在耳里,他受用得很。 锦秋面色都羞红了,咬了咬唇,将口脂都吃进去了,偏偏这时候小腿肚子突然转筋,又麻又酸又疼,锦秋忙停下步子,一手搭着栏杆,秀眉拧成一团。 周劭只当她是害羞,眉尾一挑,打趣道:“怎的了,羞得走不动道了?” 锦秋更难为情了。 周劭见她不言语,上半个身子伏在栏杆上,还微抬起右腿,面上笑意一滞,关切道:“你怎的了?” “王爷,抽筋了,”锦秋整张脸扭得皱巴皱巴的。 周劭望着她,哭笑不得,俯下身子去,捏着她的右小腿肚子,问道:“是这儿么?” 锦秋又羞又疼,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忙用帕子捂着嘴左右张望了一眼,见守德喜鹊离得这儿远,才安下心来。 听见她这一声周劭便知是找准了位置,于是隔着绸裤轻揉她的小腿肚子,揉了好一会儿锦秋才羞怯说了一声:“好了。” 周劭直起身子,凝视着她,忍俊不禁。锦秋见他这副模样,又羞又气,心想王爷平日里多端肃的一个人,没成想背地里这样会取笑人。 周劭自然而然地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忍笑道:“你靠过来些,借着本王的力看能不能走得动。” 锦秋想甩开他的手,可想着他这样霸道的人,万一干脆将自己强抱起来怎么办,这皇宫大内都是宫女太监,让瞧见了她真没脸见人了,于是到底任由他挽着,缓着步子往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中有一荷花塘,如今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荷花塘右侧有个凉亭,莺莺燕燕一片,最前头坐着的是朱贵妃,一身绯红色镂金挑线百蝶度花裙,甚是惹眼,而她身后坐了两排绿鬓朱颜的小姑娘和卢夫人等三四个命妇。 她们的目光都望向正前方那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上远远的竖了五个靶子,左右两侧坐满了人,都是些年轻俊杰,而其中最戳眼的便是黄罗伞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了。 锦秋与周劭走过去,望见朱奥,她心里一咯噔,若是朱奥在,那鸣夏岂不也在?然而因不能抬首直视皇帝,锦秋并未多瞧,颔首低眉前行。有许多人上来向周劭行礼,她眼角余光便瞥见右侧一溜的石青色、正蓝色、绛紫色蟒袍。 “拜见皇兄,”周劭拱手。 “臣女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锦秋叩拜下去。 “起来罢,”醇厚低沉的一声。 锦秋缓缓站起身来,仍不敢抬首瞻仰天颜。 “牧之,你来得正好,朕记得这些皇弟中你骑射最精……” 皇帝似乎并未注意到锦秋,于是她退至一旁,跟随守德和喜鹊往凉亭里去。 而在那些围在御驾旁的人中,有两双眼盯着她。一是朱奥,他看着锦秋,而后故意朝周劭挤眉弄眼地一笑,仿佛在说:“到底还是王爷高明啊,终究是将这朵刺蔷薇领到宫里来了。”另一个则是卢春生,他目不错珠地望着锦秋,风鼓起了她的纱裙,让他想起当日华南寺她决然转身的模样。 第八十六章:观赛 朱贵妃从多子盘中摘了一颗菩提子,鲜艳的指甲破开紫黑色的皮,汁水溢出来,再将皮一捏,玲珑剔透的果肉便弹入口中。 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望着逆风而来的锦秋,心想太后到底没拗得过广平王,看来广平王妃的位子这位宋家大小姐是坐定了,只是……枝头都要折了,也不知她如何当上凤凰! 朱贵妃后头的两排人都是两两隔着张案几相对而坐,鸣夏虽坐得靠后,却仍一眼便望见正同朱贵妃行礼的锦秋。这椅子扶手被她当作眼前人,捏得指节都泛了白,这才压制住怒火没站起身来。m.xbiqikμ 官家小姐们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姐,怎的同王爷站在一处?” “管她谁家小姐,既是跟着广平王过来的,八成是未来的广平王妃!” “这是铁树开花呀!广平王何时与女子靠得这样近过?” 与鸣夏隔着一张案几的卢知水,也即卢春生的胞妹,拧着两条绣眉望了锦秋好一会儿,凑过头压着声问道:“朱夫人,你可知这女子是谁,我怎么觉着我哥哥总盯着她呢?” 鸣夏瞥了一眼卢春生,嘴角一牵,“她是我姐姐,我记着去年还去华南寺与你哥哥说亲来着,后来不知怎的没成事儿。” 卢知水哼了一声,道:“竟是她!我记得当日从华南寺回来,哥哥与母亲大吵了一架,连着冷了十多日,后来母亲给他说亲,他也不搭理了,原来是为的她!” 鸣夏这才细细打量了一眼卢知水,她应当还未及笄,生了一张粉团子似的俏脸,眼睛也清清亮亮的,看人时微昂头,眼中带着稚嫩的骄傲。 鸣夏计上心来,故意伸手一挡,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有个秘密要同你说。” “什么秘密?”卢知水很有兴致地凑过来。 “先前她与你哥哥相会不过是敷衍罢了,其实那时她私下里已经与一个许姓的进士好了,这你应当听说过罢?” 卢会恍然大悟,连连颔首道:“原来如此!”她错了错牙,忿道:“这样三心两意的女子,哄骗了我哥哥还不够,现下跟着王爷过来,难道还要再祸害他?” 鸣夏斟了一杯忍冬花茶递过去,道:“我可没这样说,来,喝茶!” …… 锦秋与贵妃寒暄过后便落坐在她左侧,全心望着场上射箭的几人。周劭此时正背着手立在御座旁,他身量颀长,身姿又挺拔,站在一众出类拔萃的亲王世子之间也鹤立鸡群,甚至御座上的那最耀眼的一身明黄也被他给比了下去。 “锦秋,听闻太后今日不仅召见了你和王爷,还有林家小姐也在那儿呢?”朱贵妃忽然问。 “是呢。” “本宫方才还忧心着,怕你招架不住,特地让皇上将王爷召过来,在那儿你可没受欺负罢?”朱贵妃觑着锦秋的神色。 在贵妃面前能揭太后的短么?今后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秋恭敬道:“多谢娘娘,不过太后娘娘并未为难臣女。” 朱贵妃嘴角牵了牵,微侧着头望天。在宫里这么些年,太后的手段她比谁都清楚,她若真要为难起人来,十个广平王也挡不住,况且太后还知道锦秋与许进士的之间的不清不楚,能不能容得下她还真不一定! 不过朱贵妃还是希望锦秋来做这个王妃的,毕竟林家与周劭一联姻,周劭在朝堂上更将如虎添翼,当日在寿康殿中太后母子两个说的秘密,如一面钟在她耳畔时时敲响,一响起来大热天的她都冷汗不迭。 她抿了一口忍冬花茶,殷红的口脂沾些在杯沿上,像血,而扣在青瓷杯上的那只手纤白,鬼手一般,殷红的指甲也才从人血里浸过似的。这双在后宫搅、弄风云的手,今日又策划了另一场阴谋,就在这御花园里。 若是成了最好,若是败了么……至少也不能让他娶了林家的女儿。她突然侧头望向锦秋,水晶耳坠子上一点星芒闪烁了一瞬,她拉着她的手,“上回见了你,本宫就喜欢得紧,惟愿你做王妃,今后能常来宫里与本宫说说话,你方才说太后没有为难你,那再好不过了,近来有好些流言传进她老人家耳朵里,若连这些她也能容得下,可见是真喜欢你的!” 锦秋陪笑着,细思朱贵妃的话,她这是在提点自己,太后已经知晓她与许放的事儿,对周劭的婚事轻易不会点头。难道说方才太后要生辰八字也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锦秋真是搞糊涂了。 贵妃见锦秋笑得勉强,忙道:“这传言本宫也听了几句,一个是说你与这进士有情的,另一个说是你的贴身丫鬟,唉,虽然这些本宫是一个字也不信,可保不齐有人信呀!要想让太后接纳你,就得将自己从此事中择干净了,譬如将你那丫鬟推出来,就说是她……”话未说完,锦秋腾地站起身,眼神冰冷,却笑得得体,朝她一蹲身道:“谢娘娘提点!” 朱贵妃噎住,嗽了两声,旋即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说罢伸手将她搀起来。 随后二人都不言语了,静静望着场上的比赛。 锦秋先前还觉着这朱贵妃和善,可现下她出这样的馊主意,锦秋心里硌应,她宁可不做这个王妃,也不能将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的红螺推出去挡箭!不然她还算是个人么? 锦秋实在不想再与朱贵妃坐在一处了,她踅身望了望,目光正与后头的鸣夏相对,二人皆是一怔,旋即调转视线。 坐在前头不自在,后头又有鸣夏,锦秋觉着自己是没处可容身了,于是站起身来,向朱贵妃蹲了蹲,而后走出凉亭,往荷花塘那儿去了。 场上周劭已经赢了第一轮儿,正高兴着,往凉亭里一眺望却不见锦秋,朱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王爷今儿为了赢彩头献给未来王妃,可真是拼了命了呵!”说罢指了指右边的荷花塘道:“可惜人家宁可看花儿也不想看你。” 周劭嗤笑出声,摇了摇头,从宫女手中接过巾帕抹了抹额上的汗,故意笑道:“你这是恨本王抢了你的风头,酸本王呢?” “去!”朱奥从周劭手中抢过巾帕,自己擦了擦手。 塘中荷叶半人高,随风翻起绿浪,叶上的水珠子在这小圈里滚溜,终于“咚”的一声落在水里,遁于无形。一百片绿中才藏着一朵红,凝住所有夏日的光,才开得出这样洁净的花儿来。 锦秋只顾看花,没留意旁侧一个紫衣公公端着一漆红条盘走过来了。那公公满头的汗,眼睛直直盯着条盘里那只金灿灿的酒爵,没留意前头,快走几步与锦秋撞了个正着。 锦秋猛然回神,双手立即扶住那金酒壶,两个杯爵中,金爵摔了下去,铜爵还在。那公公不知怎回事,竟然连托盘也不要了,手一松,便扑下身子去捡那酒爵,幸得锦秋反应快,稳稳托住了这托盘。 公公将其拾起来时已是汗如雨下,他忙将这酒爵放回原处,接过那托盘来,朝着锦秋缓缓跪下道:“奴才没留神冲撞了您,您没大碍罢?” “没大碍,你快起来罢,”锦秋忙将他搀起来,却发觉这人面色煞白。 她不由腹诽:不过掉个酒爵,至于吓成这样么?瞧这一身紫衣怎么也得是个三品的太监,什么场面没见过呢? 那公公道了两句恕罪,立即端着托盘往前头去了。 锦秋蹙眉望着他的背影,眼角余光却瞥见凉亭里的朱贵妃,她站起了身,正望着自己,锦秋于是也不赏荷了,快步往回走。 回到凉亭时,朱贵妃居然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方才你怎会与宫人撞上,可磕碰着哪儿了?” “无碍,是臣女没留意撞上了那宫人,您别责怪他。” 朱贵妃连连颔首,松了口气似的:“无碍便好,无碍便好。” 锦秋手肘突然被人一撞,她侧头,是一身鹅黄色琉仙裙的娇俏姑娘。她先是向朱贵妃行了一礼,随即一脸故作惊讶的神情望过来道:“这不是宋家大小姐么?听闻您近日正筹备婚仪,要下嫁给许进士,今儿怎么得空上宫里来了?” 锦秋面色倏地变了,打量起这个娇小姐,思来想去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她,她与自己有什么过节,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面? “这是谣言,不可听信,”朱贵妃笑着解围。 “真是谣言么?我听得宫外好些人传得沸沸扬扬……” 卢知水故意提高了声调,离得她们并不远世子王爷们都听见了,齐刷刷望向正举着弓,预备射下最后一箭的周劭。 周劭放下弓,回身望了一眼那凉亭,一眼便认出正在说话的是卢家小姐。身边人故意岔开话,她却充耳不闻,仍吱吱喳喳说着那些听来的事儿。 周劭眼中怒火愈盛,又举起弓,拉满弓弦,然而他一个男子怎好跑到脂粉堆里去计较?于是他一咬牙,弓箭往左一偏,一双鹰隼般的眼直勾勾盯着卢春生,手指一松。 “咻”的一声,箭射向卢春生的方向…… 第八十七章:惊险 箭矢破风而出,精准地从卢春生耳侧三分处飞过,落在他身后二十步远的草地上。 卢春生呆住,眼睛发直,身子立住一动不敢动。二十多双眼睛望向卢春生,又如受惊的鸟群一般目瞪口呆地回望周劭。 凉亭里,锦秋耳旁没了爷们儿的说话声,不由纳罕地望向周劭,只见他身子舒展,拉着把半人高的角弓,紫衫木的弓身被鱼胶打磨得锃亮,而空弓所对的方向竟是……卢春生! “王爷,您……您射偏了?”锦秋颤声喊道。 “春生,春生!”凉亭里的卢夫人已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腾地站起来,踉跄着疾步走下凉亭,逆风向卢春生跑去,而卢知水也大喊着“哥哥”,提着裙摆跑下石阶…… 卢春生虽未入仕,却是卢尚书独子,周劭如此,无异于当着皇帝的面射杀朝廷命官! 锦秋双腿打摆子,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下的凉亭,她故意提高声调道:“王爷,您这一下怎的射偏了呢?差些儿就伤着卢公子了。” “卢大公子离得靶子那样近,本王一时失了准头,”周劭神色镇定,伸出双手扶住双腿打颤,几要跌倒的锦秋,两只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肘,压声在她耳边肃道:“你莫怕,回凉亭里去!” “牧之!”御坐上传来浑厚的一声。 皇帝横眉倒竖,指着周劭怒道:“瞧瞧你,多年不拿弓,射术也荒废了,现下差些伤着了春生,还不快去向他赔罪!” 御前射箭差些伤了人,轻则是失了手射偏了,赔个罪就完事儿了,重则是惊扰圣驾,蓄意伤人,如此干系就大了。可皇上发了话,就给这事儿定了性,话虽说得恼怒,却给了周劭台阶下。 周劭不是鲁莽之人,他深知自己与皇帝情谊深厚,他必定会护犊子,如此他才敢射下那一箭。台阶递到脚下了,哪有不下的道理?周劭朝远处的卢春生一拱手道:“春生,是本王技艺不精,失了准头,方才得罪了,”说罢推了推锦秋的手,示意她回凉亭,他则快步走向卢春生。 锦秋腿是软的,心也是乱的,立在原处没挪步,呆呆望着周劭的背影,他后背上绣的东海银龙张着大口,几要吞噬日月。她纳了闷,王爷与卢春生有什么过节,好好的为何要伤人? 局势已然明朗,众人脑子里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贵妃便也走下凉亭,咯咯笑道:“皇弟今儿这箭射得可真不漂亮,得重重的罚,卢夫人您说,该怎么罚他?”朱奥和其他王爷世子们也都出来打岔:“王爷这些年是光顾着治水修堤,连箭也不会拿了,我天朝男儿不拿箭怎么成?瞧瞧,今儿就掉链子了罢!” 卢夫人听着这帮人避重就轻,面露忿忿之色,可她不能发作,只能拉着自家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道:“儿啊,可伤着哪儿了?”说着眼眶就红了。 卢知水也拉着她哥的手肘,抽噎着道:“娘,王爷这箭也射得太偏了罢?他怕不是故意……” “住口!”卢夫人压声吐出两个字,瞪了她一眼道:“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口没遮拦的,教人当刀子使了也不晓得,亏得你哥哥还说你聪慧!”卢夫人还要再说,却被卢春生拦住了:“这与小妹有何干系,娘您这是气糊涂了,况且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便莫要斥责小妹了!” 卢夫人重重叹了口气,望着这一双儿女,不住摇头。然则卢夫人也算半个帮凶,方才卢知水说起那谣言时,卢夫人虽知是鸣夏教唆的,却没拦自家女儿,毕竟她也想看锦秋下不来台,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王爷居然会出手,还是对着她的儿子。 此时周劭已走过来了,他朝卢春生一拱手,道:“春生,本王一时失手,险些伤了你,虽说并非有意,可到底让你与卢夫人受了惊,你想要如何责罚本王,本王绝无怨言!” “无碍,横竖我也没伤着,”卢春生说得轻松。 卢夫人却恨得嘴角抽抽,她背对着周劭,切齿道:“王爷既是无心之失,妾身又怎敢责罚,只望您今后射靶子时看准些,莫要再吓着人了!”卢夫人心里清楚,此事闹大了便得罪了皇上和太后,今后卢家的日子好过不了,反倒是忍下这口气,让王爷欠着卢家一个人情,紧要关头兴许能用得上。 周劭原本已做好了被卢春生射一箭的准备,如此才算公平,现下这情形若强逼着他们责罚自己反倒不好。 可这是个大人情,今日不还清,他日连带着皇兄也得给他还,周劭于是从腰间取下一金香玉龙纹玉佩,双手呈给卢春生,道:“此玉乃本王心爱之物,今日便赠予你!” 卢春生本不愿收,但见卢夫人朝自己使眼色,他到底还是收下了,拱手道:“谢王爷。” 一袭绯红长裙拂过青青草地,也往这儿过来了。 “卢夫人不罚本宫可要替皇上罚了,”朱贵妃走上前,笑盈盈地望着卢夫人道:“卢夫人,这大日头晒着多难受,您跟本宫回亭子里去,您监督着,看王爷还敢不敢射偏喽!” 卢夫人心里舒坦了些,又叮嘱了卢春生几句,而后拉着卢知水的手,道:“这日头是晒得慌,咱们随贵妃回亭子里坐着去罢,”卢知水扭扭捏捏地跟着去了。 波涛汹涌过后,水面复归平静。 锦秋回了亭子,里头竟鸦雀无声,一众官家小姐吓得连瞧也不敢瞧锦秋,她们毫不怀疑若非王爷是男子,不好跟她们这些女子计较,方才这一箭要射的,便是这亭子里拿宋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做文章的她们。 贵妃也看明白了,她望着锦秋,抿唇笑道:“看来本宫方才是多此一举了,那些个传言,哪需你自己料理,只王爷这么一闹,今后呀,这京城里再无人敢说你半句闲话咯!” 那阵心惊肉跳在锦秋这儿还没过去,她绞着帕子,望向周劭,见他现下又拿起方才那角弓,搭上箭,肩背张开,弓拉满,一放…… “咻”的一声,正中靶心,好似方才那惊险的一箭不是他射出去的。 锦秋后怕,周劭射术虽精,可射向卢春生的那一箭若出了一分一厘的错,便万劫不复了! 不过周劭却觉着值,方才那一箭他有十分把握。这卢知水、这京城里的妇人实在太聒噪,舌头底下压死人,锦秋是个女子,脸皮薄,受不住,他就得拿出点儿动作来给众人提个醒。 接下来的比赛照样没耽误,三轮过后,胜负就见分晓了,虽有一箭脱了靶,周劭却仍拔得头筹,彩头是串鄂尔多进贡的紫鲛珠,皇帝亲手赏给了他,而按着规矩,赢家该给皇上敬一杯。 方才与锦秋相撞的那宫人手上托的便是用来敬皇帝的酒,他走到凉亭下的一处石案旁,放下条盘。 若是寻常锦秋才懒怠看,可方才这公公撞上自己时的模样实在反常,就像一个人要去做亏心事儿,心里虚,手上不稳。她目不错珠地盯着那公公,眼见他提起八仙过海鎏金酒壶,一条水柱注入铜酒爵,酒水漫上来,水柱收得干脆利落,然而给金酒爵倒酒时,那水柱竟微微抖动,最后那一收也没收得漂亮,洒出来几滴。筆趣庫 锦秋不由腹诽,这公公倒酒的功夫还能忽高忽低?怎的倒给皇上的那杯就拿捏不好力道了? 公公呵着腰托着条盘走到周劭身旁,将酒献上去,周劭端过金酒爵,缓缓往御坐那儿去。而侍立一旁的公公,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浅色帕子擦了擦汗。 锦秋望着,不知怎的,眼皮子突然跳起来。上一回她眼皮子跳是厨下给她送绿豆汤来的那一日,她险些失身于许放,这一回,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咔嚓”一声响,锦秋循声望向右手边的贵妃,发觉她捏酒杯的手上,那只中指的指甲齐根断了。 锦秋这颗心砰砰乱跳,脑袋里风车似的呼啦啦转。不过喝个酒么,贵妃怎把指甲绞断了?还有那公公,练过千万回的倒酒竟也能倒洒了? 难道是酒水有问题?锦秋猛地站起身。 场中,周劭已端着酒杯站在皇帝面前,二人碰了杯子,眼看就要喝下去了。 “慢着!”锦秋听见自己喊了一声,那一声仿佛不出自她的口,然而现下骑虎难下了,她立即提着裙摆回身从石阶上跑了下去。场上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锦秋,而朱贵妃捏着那杯子的手也隐隐用力,几要将杯子捏碎了。 锦秋逆着风,大步上前,现下她才看清楚御座上的人,皇帝浓眉大眼,面平且宽,是个敦厚慈悲的面相。 “皇上,”锦秋走到周劭身旁,突然双手交平,叩拜下来,“臣女宋漓与广平王两情相悦,斗胆请皇上赐婚!” 一旁的周劭愣住了,此举不可谓不莽撞,可女孩儿家都跪下来了,他还扭捏什么呢?于是周劭当即也叩拜下来,求道:“皇兄,是本王应允她会求皇兄赐婚,一时忘了,所以锦秋的意思也是臣弟的意思,请皇兄莫要怪她莽撞!” 第八十八章:对饮 九五之尊也懵住了,他可记得自己这皇弟一心扑在政事上,甚至于近身伺候的都是从宫里领出去的守德,压根不许女子近身,怎的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突然就带了个女子过来要赐婚? “宋漓?”皇帝咂摸着这名字,忖了一忖,道:“莫不是宋学士家的女儿?” “回皇上,臣女乃宋学士长女,”锦秋仍伏在地上,一株青草拂她的面,挠痒痒似的。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朕记得宋学士是庚子年的状元,连中三元,大周朝这么些年也就出过他一个,不可多得啊!” 皇帝对宋运的印象还留在庚子年,中状元那年是宋运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后来到了翰林院,做的都是闲职,他的升迁贬谪,日理万机的皇帝没留意得到。 然而人家一个女子都开了口,家世上不够看罢,也好歹是书香门第,自己皇弟又是真心喜欢,如此又怎好让人家下不来台面? “这是好事儿,朕一回去便拟旨,只是牧之你待会儿还得带着人去给母后瞧瞧啊,”皇帝笑看向这两人。 “谢皇上隆恩,”周劭和锦秋齐声道。 锦秋斜眼看了一眼周劭,他的侧脸线条坚毅,鼻子奇峰突起,却并不锐利。他也调过头来看她,他面上沉静如水,黑曜石一般的眼中却蕴着深沉的喜意。分明还是那个鼻子,那双眼睛,锦秋却觉着不同了,怎么看怎么怎么标致,而这标志不仅只能看,还将属于她,长在他们孩子的脸上。 周劭伸手托着她的手肘,扶她起身。 “那这酒,该由朕敬你,祝皇弟喜得贤妻!”皇帝举起酒爵。 锦秋这颗心也像那酒爵一般被高高提起,悬着。 “皇上!”才起身的锦秋再次跪下,道:“臣女斗胆求皇上将那杯酒赐给臣女,臣女欲与王爷共饮一杯。” 周劭微讶,蹲身捏着锦秋的袖子微扯了扯,压声问:“你今儿怎么了?”锦秋不言语。 皇帝吸了一口气,将锦秋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心想这女子的性子果真与众不同,怨不得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弟要栽在她手里。 而一旁看热闹的却是在偷着笑,朱奥压着声笑对身边的睿王道:“瞧瞧,还没成婚王爷便被王妃压了一头了,成婚后,你瞧着罢,王爷要成妻管严了!” “哈哈哈!” 几个王爷笑出了声,唯有卢春生落寞地别过了头。 “锦秋欲与牧之共饮,本宫让绿衣斟一杯呈过来便是,皇上那杯还是皇上自个儿喝罢,”朱贵妃提高声调道。 “无妨!”皇帝将酒杯递给身旁的女官,示意她呈给锦秋。 锦秋望了一眼朱贵妃,敛目从女官手中接过酒爵。她望着杯中荡漾的酒水,心叹:一样的酒,用金酒爵盛着,又与用青瓷杯盛着有何不同?没什么不同,反倒金酒爵里才会下毒,富贵权利的毒。 锦秋吁了一口气,望着周劭,悄声道:“王爷,这酒喝不得!” 周劭面上笑色倏地敛尽了,蹙眉望着她,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他与她轻轻碰杯,一仰头,酒爵的流槽一转,往窄袖里一倒,动作行云流水,没教人发觉。 锦秋则是广袖一掩,将酒水倒入领口,一阵冰凉自胸口徐徐往下,锦秋心也跟着打颤,而后她以手掩住胸口,轻轻嗽了几声。 众人看得哈哈大笑,唯有凉亭里的朱贵妃,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面上还得带着笑,高声道:“这酒性烈得很,锦秋你喝得太急了!”说罢给身旁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又道:“让绿衣扶你去本宫殿中歇息罢。” 锦秋这杯酒喝下去,一刻钟后便要发作了,这一刻钟里还有许多文章可做,让人察觉不了她是因喝了这酒中的毒,可若是她一直在这御花园里呆着,待会儿毒发时就麻烦了。 “不必了,本王扶着去,”周劭托着锦秋的手肘,将那只洇湿一半的袖子掩在她广袖之下,往东六宫去。 周围又是一阵打趣。 朱贵妃端过案几上的茶水,颤抖着,突然“咣当”一声落了地,茶水溅湿了裙摆。 “绿衣,扶本宫回宫换身衣裳,”朱贵妃搭着绿衣的手,缓缓走下凉亭,待绕到花坛后,步子立即加快了。 没了贵妃坐镇,凉亭里众人便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原来那是朱夫人您的亲姐姐呀,方才怎的不言语一声?”世子夫人白氏凑了上来。 鸣夏撇了撇嘴,不搭理她。 她这颗心在流血,从方才周劭为锦秋放了那一箭,到后头她在皇帝面前求赐婚,这血一直流到现在,就要流光了。若不是在圣上贵妃面前,若不是自己还有把柄在锦秋手上,她方才真恨不得拿一张弓来,朝她射一箭,就往她心窝子上射! 几个官家小姐见鸣夏不言语,觉着没意思,便各自说起各自的话来。卢夫人是一声也不敢言语,只暗忖这宋大小姐心机深沉,又有王爷护着,今后少招惹她为妙。 此时周劭与锦秋已走出了御花园,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于是特地拐到明光殿右侧的甬道里,而后绕了个大弯,才终于到了寿康宫。 林春乔已出了宫,寿康宫里就只剩下太后,坐在贵妃塌上与海嬷嬷对弈,忽听得宫人通传王爷过来了,她挥了挥手道:“请上来。”一分神,白子便落偏了。 “呦,这一下不算!”太后忙拈起那枚白子。 海嬷嬷微微一笑,不紧不慢落下一子,道:“主子可悔了三回棋了。” 周劭与锦秋快步入了后殿,太后一抬眼,朝周劭招了招手道:“牧之,快来教教哀家这局棋如何破解?” “母后,”周劭快步上前,面色沉肃,道:“儿臣有话要同您说。” “什么话,你……”太后一手捏着一枚白子,漫不经心地望向周劭,却在望见他的神色时,顿住了,她抬了抬手道:“你们都退下罢。” 后殿中只剩下三人,周劭朝太后抱拳道:“母后,请您立即传召太医过来,要信得过的人!” “你同母后说,究竟怎么了?” “您先将人请来,”周劭定定望着太后。 “海兰,哀家头疾犯了,速传陆院判!”太后喊了一声,殿外候着的海嬷嬷应是,快步往太医院去了。 随后周劭和锦秋便各自去换湿下衣裳,太后因周劭不愿向她透露消息,便趁二人换衣时召了一直跟在周劭身边的守德来问。 太后坐在木雕金漆宝座上,白玉汤匙舀着琉璃盏里的冰雪甘草汤,一下一下,听着跪伏在地的守德交代方才御花园的事儿,突然“砰”的一声,琉璃盏被重重撂在玉几上。 接着,大殿中宫人们跪了一地,守德吓得几乎趴在地上了,“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有罪的不是你,不是你呀!”太后错了错牙,道:“是有些女子攀附起来,真真是让哀家这个活了五十七年的人,都刮目相看啊!” 锦秋正在右梢间里换衣裳,听得这一声,气得咬牙切齿,真当她稀罕这王妃之位呢?若不是怕有人暗害她两个儿子,她能豁出脸面去求赐婚,会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去求皇帝赐酒?想想这心里头就冒火。 而此时跪在太后面前的守德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这太后显然是对未来王妃向皇上求赐婚一事不满呀,若王爷知道是自己将此事禀报给了太后,他岂不是要扒了他的皮么?守德越想越觉着后背凉飕飕的,正要说几句好话,太后忽而又问:“还有什么旁的事没有?二人的衣裳怎的湿了?” “这……这奴才就不晓得了,想是爷方才喝酒时洒了几滴在身上罢,”守德回。 “酒?”太后忽的站起身,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海嬷嬷忙上前搀扶,太后搭着她的手在宝座前踱了两步。 此时周劭和锦秋先后从左右梢间走了出来,而海嬷嬷也将陆院判请过来了。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胡子花白浓密的陆院判一上来便要行礼。 “免了,”太后说罢朝周劭使了个眼色,而后由海嬷嬷搀着往后殿走,陆院判和锦秋也立即跟了上去。 …… 陆院判捧着周劭那件江牙海水四爪坐龙白蟒袍的袖子轻嗅了嗅,只闻见九酿春酒的丝丝醇香,他又瞧了锦秋那藕粉色纱裙一眼,打死他也不敢嗅这衣裳呀,于是他拱手道:“太后娘娘,微臣需将这衣裳带回太医院,将酒拧出来细细查验。”https://m.xЪiqiku 锦秋殷切的目光瞬间暗淡,她想着,难道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这酒并无异样? “若有人问起,便说哀家的头疾犯了,再立即将此人禀报给哀家,”说罢太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是,”陆院判却步退出了后殿。 “宋家大丫头,”太后朝锦秋一指,食指上的镶丹珠指环光华熠熠,“你说说,这毒是谁下的?” 颔首敛眉立在一旁的锦秋陡然抬起头,压下心头疑惑,趋步上前,这便要跪。太后亲自起身扶了一把,道:“哀家方才错怪你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动不动就跪。” 太后何其精明的人,方才一听守德说酒她便想明白了。 第八十九章:自保 太后这一句“自家人”让锦秋心里直打突突,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遵照太后的意思落了坐。太后又柔声问了一句:“宋大丫头,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锦秋抬眼望向太后,她眼角和嘴角的褶子并未特意以脂粉遮掩,笑时便显自然可亲。锦秋心道难怪她能生出皇帝这样面善的人,可是一想起先前太后为了一局牌便要动父亲,她便醒了神。 且不说这事儿锦秋只是猜测,便是她猜对了,没有证据,这话也不能说,一旦说了,太后与贵妃婆媳两个斗起来,到最后要没斗出个所以然,便会给她安个挑拨离间的罪名,她担待不起,于是她瞪着清凌凌的一双无辜的眼,望着太后。 一直立在太后边上的周劭看得心疼,道:“母后,锦秋方才吓得不轻,您让儿臣来问她,可好?” 太后原本殷切地望着锦秋,见她动了动嘴皮子,却又不说话了,眼圈还将红未红的,她这口气便泄了,道:“罢了,你们说罢,哀家那局棋还没完呢,”说罢便搭着海嬷嬷的手起身走出了内殿。 周劭走过来,挨着锦秋坐了,将她那双矜持地交叠在膝上的小手拿过来,用自己的手包裹着,凑过去低声问:“怎的了,吓坏了?” 锦秋的脸腾地热起来,她侧头望着周劭,他的双眼似脉脉含情。 是他将她领进了这个用鲜花遮掩着的深渊,她爬上来了,却没除干净那些绕着腿的花藤,走不了几步她还得被拉回去。 “王爷,是我鲁莽了,若这回我猜错了反倒好,可若猜对了,这酒水真有毒,下毒之人绝不会放过我!”锦秋双手反握住周劭的手,目光灼灼,如垂死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周劭明了她的意思,抽出一只手来轻抚她的背,安慰道:“你莫怕,在陆院判验明酒水前,你就待在这儿,谁也不必见,什么话也不必说,母后那儿本王来应付。” 锦秋方才换了身轻薄的绫裙,周劭这几下好似直接落在了她的肌肤上,鹅毛扇挠痒痒似的,锦秋身子紧绷着,扭捏着嗯了一声。 周劭觉出她的异样,忙放下手,又安抚了她几句才走出后殿。 锦秋望着周劭的背影发怔,她现下是在悬崖边上,踩着松动的黄土,随时要跌下去。 可任凭她如何小心翼翼,两个时辰后,她一只脚还是跌下去了。周劭带来个消息,陆院判验出来了,周劭袖子上的酒无毒,而锦秋衣裳上的酒中掺了少量尼姑散,这毒不致命,却也够一个壮年男子躺上半个月的了。 都是一个酒壶里的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那毒药必定是下在杯子里,难怪那公公撞了她时,金酒爵一落地他唬得托盘都不要了,定要去捡那个酒爵。 若方才是周劭与皇上喝了酒,周劭无碍,皇帝却中了毒,酒又是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周劭不就成了谋害皇帝的人了么?是谁居心如此歹毒,要借皇帝的手除掉周劭? 锦秋只觉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她想起去岁冬至与周劭被人追杀,那时若不是他的暗卫及时赶到,他们便没命了,难道这都是同一个人谋划的,是她? 这个她,此时坐在飞鸾殿中也是心急如焚。朱贵妃方才跟丢了人,后又听得陆院判去了寿康宫,陆院判是太后的人,问也问不出什么,而若锦秋已猜到她头上,告诉了太后,她这贵妃也就做到头了。 朱贵妃不愿坐以待毙,她须得派人去寿康宫打探虚实。若锦秋压根没中毒,那便是她猜到了什么,如此,她便不能留;若她中了毒,方才御花园里的一切便只是她误打误撞,如此,倒还能留她一命。 朱贵妃正在殿中来回踱步时,一小黄门上殿来禀说朱奥和鸣夏过来了,朱贵妃双眸一亮,急道:“快传,快传!” …… 为了做出自己误喝了毒酒的样子,锦秋卸妆净面,躺在寿康宫配殿中的拔步床上,阖着眼。 曳地长裙拖在地上悉悉率率,那声响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锦秋半睁开了眼,一侧头,便望见一双绣着双窠云雁的云履,勾头与脚塌齐平,她站定了。 “姐姐,听闻你不胜酒力,妹妹特来瞧你,”鸣夏落座在一旁的绣墩上,帕子抵在鼻尖,端详着锦秋的“病容”。 锦秋阖上眼,不言语,裹在博古纹栽绒毯里的身子正冒虚汗。 “听王爷说,你喝了御赐的酒,回来便成了这副模样?”鸣夏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姐姐,皇上赐的酒可不是谁都能喝的。” 锦秋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望着鸣夏,她似乎与先前大不相同了,一双眼如春木经烈焰燃过后残留的乌漆的炭,了无生气。 鸣夏四处张望了一眼,见宫人们都被打发出去了,陡然躬下身子,一张脸怼到锦秋眼前,“姐姐呀,论手段,论攀龙附凤的本事,我鸣夏可真是比不过您!装了这么些年的清高,今儿终于装不下去,嗯?” 锦秋睨着她,鸣夏的眼角上挑,眯着眼时看人时像一把锐利的弯刀。锦秋袖子里的右手紧握成拳,险些没忍住照着她的右脸来一下,可是不成,她得像个中了毒的人乖乖躺着。 鸣夏嗤笑一声,涂着鲜艳寇丹的指甲触及锦秋的脸,切齿道:“这东西,我还要,姐姐却不要了,一个女子,竟然开口求皇上赐婚,啧啧啧,您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锦秋斜着眼瞧她,眼中不是愤怒,倒像在嘲笑。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皇上为你们赐婚了这京城里便无人再敢提你与许放的龌蹉事儿了!”她忽的站起来,踅身背对她,踱了两步,又猛地调过头来,咬牙切齿道:“错了,姐姐,她们不说,她们不记得,妹妹会帮你记!” “你住口!”锦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怎么了,你怕了?”鸣夏笑得比哭还难看,而没一会儿,她的眼眶也确实红了,“宋漓,我这辈子被你毁了,我又怎能让你好过?那件事你若再敢透露给他人,我便将你与许放的事儿公诸于众,由我这个妹妹来做你们的证人,最好不过了,她们想要听什么,我便说什么,你说好不好?” 锦秋阖上双眼,一语不发,无论鸣夏如何胡言乱语她也不愿再回应她一个眼神,是怕么?似乎不是,是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向她诉说这样深重的恨意,她受不住,是她忽而觉着,宋家走到她们这辈,是到头了。 见锦秋不睁眼也不言语,鸣夏觉着自己终于赢了。 “既然姐姐身子不适,妹妹也不打搅了,”她抻了抻水红印花上襦,理了理发髻,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寿康宫。 随后,鸣夏便回飞鸾殿禀报了锦秋中毒卧床之事,如此,朱贵妃便以为锦秋只是歪打正着喝了本该给皇帝的酒,终于放了心。而太后那儿也命人缉拿审问所有与那壶酒相关的宫人,甚至连擦洗杯盏的宫女也没放过。而这一切,朱贵妃早便打点妥当了,终究什么也查不出来。 寿康宫里,一只毛发雪白的猫儿窝在太后丝履旁睡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忽而“哔”的一声棋子落盘,猫儿惊得蹿起,喵了一声。 金蚕丝履搡了搡猫儿圆滚滚的身子,太后似无意提起:“她说她只是见那公公斟酒的手不稳当,便断定这酒中有毒?” 周劭捻黑子的手迟迟不落,蹙眉道:“是,请母后莫要逼问她”。 “罢了罢了,她若不想说,哀家还能撬开她的嘴?只是这件事儿不是冲着皇帝来的,是冲着你来的,你今后更要当心才是!” “儿臣明白,”周劭拱手。 太后掀了眼皮子笑望着周劭紧蹙的眉头,将白子落回棋笥中,“牧之啊,这局棋你要输咯!” 周劭望着棋局,连连摇头笑道:“输了,儿臣是输了。” 太后微哂,道:“牧之啊,哀家棋艺不精,十局中也只能胜你一局,可就是这一局,哀家自认能教教你。” 周劭知她要说锦秋,做洗耳恭听状。 “枕边人太聪慧了不一定是好事,尤其她对你不忠,聪慧便是利剑,伤人,你可明白?” “儿臣省的,”周劭拱手。 “哀家看得出,你对这姑娘是打心眼里喜欢,哀家也有过你们这样的时候,这时候眼睛是盲的,心也是盲的,方才哀家那句话只怕就没入你的心啊!” “母后的话,儿臣定铭记于心!” “真要铭记于心,你就牢牢记着,喜欢个人,三四分太浅,六七分最适宜,再多,你便要反省自己,你就得问问,这人对你,又有几分喜欢,够不够得上你的心意……” “儿臣受教了!” 太后微微颔首,眼角的褶子夹住夕阳余晖,她站起身道:“哀家待会儿派凤辇送她回府,明日,圣旨便该下了。” “谢母后成全!” 太后瞧他这欢喜的模样,便知他没听懂自己的话。那幕后之人要害的是他,若锦秋对他的心意能有七分,就不该为了自保一语不发。可这感情的事得靠他们自己悟,太后只能叹口气,搭着海嬷嬷的手往后殿去了。 筆趣庫 第九十章:重逢 黄昏时分,锦秋便被太后的凤辇抬出了西华门,而后换周劭的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宋府门前。 六月中旬的天儿黑得晚,下了马车,已至戌时,大道上笼罩着一片鸦青色,宋府门前的红皮灯笼照着府门前的方寸之地,红螺正立在那儿,一听见车马声便立即迎了上去。 锦秋这会儿仍得装身子不适,由周劭搀着往府门口走。 红螺见着自家小姐走时还是活蹦乱跳的,一回来却成了这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眼眶立即红了,她也上前搀着锦秋,一直搀到府门口,又有另两个丫鬟上来搭了把手。周劭这才收回了手,望着锦秋的身影融进夜色里,直到再望不见。 几个丫鬟将锦秋扶进了落泉斋,锦秋便将她们打发出去了。红螺正要开口,锦秋那软软靠在床头的身子倏地直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 红螺面上一怔,旋即绽开笑脸,“小姐,您没事儿啊!” 锦秋食指贴着唇,嘘了一声道:“别叫人听见,接下来半个月我还得装着呢,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精神惫怠,吃不下东西。” “奴婢听小姐的,”红螺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下了。 宋运听闻锦秋已回府的消息这便也过来了。 在宋运面前锦秋也装着,将今日宫里的大致情形同他说了,有关自己的便省略了些。 思及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女儿险些被毒死,宋运心疼得紧,面色却沉下来,质问她为何要求圣上赐婚,还抢他的酒,这都是她该的。锦秋只道父亲教训得是,而后让红螺送走了他,茜纱帐一拉,便闭上了眼。 可她睡不着,不住回想着白日之事。贵妃为何要陷害周劭,他们二人不该有什么大过节才是,忖了半晌没忖明白,她便又想起自己与周劭的婚事来。从明日起,太医院的陆院判会亲自上宋府为她“诊治”。若所料不错,赐婚圣旨应当在她“身子好了”之后才会下,那应当就是半月后了,她现下只盼这半个月莫再横生枝节。 于是,锦秋便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而半月前,赵臻已经从泉州出发,今日他终于到了京城。 正午日头大,官道上,车马行人寥寥,道旁支起来好些售饮子的小摊子,摊贩们拉长了声吆喝,半条街都能听见,生意却仍稀得可怜。 马车里的赵臻撩开帘帷,灿烂的日光刺眼,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挡了挡,好一会才适应了,可日光落在他那伶仃如五根筷子一般骇人的手上,将这些日子有意不看自己的手的赵臻吓了一跳。 他忙放下右手,搁在腿上,墨色右衽衬得那手惨白。曾经无一根不圆润的指头,如今成了皮包骨,指节处尤其突出,像是一根不平整的甘蔗。他伸手捏了捏,便像是直接捏住了自己的骨头,再扯一扯,能扯起来一块褶皱的皮,如破布一块,教他不寒而栗。 “这不是我的手,不是!”赵臻猛地将两只手藏在身后,目视前方,不看自己。 他不敢看自己。 “公子,您别急,您别急,”随侍一旁的小厮东顺忙扶住赵臻咯人的双臂,安抚道:“大夫说只要您好好用饭,不出两个月,一准儿能回到先前那模样。” 赵臻渐渐平复下来,叹了口气道:“可我一看见饭食,就想吐!那几月病中吃不下,现下病愈了,还是吃不下。” “二公子,您千万别急,慢慢来,昨儿您不是吃下了一个包子么?今儿您就比昨儿多吃一口,明儿又比今儿多吃一口,过上半个月,就……就能吃得同先前一样多了!”东顺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 “没错,”赵臻突然提高了声调,撩帘子冲马倌喊了一声:“就在前头那李记面馆下!” “好嘞!”马倌回道。 马车向前行驶了一刻钟才到李记面馆,赵臻由东顺扶着下了马车,往面馆里头走。 这面馆不大,桌椅摆设倒雅致干净,里头客人也不多,赵臻一走进去,客官谈天的声响,原先咕噜咕噜喝着面汤的声响,突然断了,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将他从头到尾一通打量。 饶是被看过数次,赵臻仍觉难为情,他们的眼神像钢针,看一眼哪儿,哪儿就扎一下,他疼,恨不能扒拉条地缝钻进去。然而他得活着,于是疼时他便想一想自己先前的好,他十岁能看账本,十六岁便能独自出船,人人都夸他,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好过了些,假作没看见他们,径自往最角落里的位置去了。 “掌柜的,来一大碗素面,一小碗鸡丝面,”东顺喊道。 “不,来两大碗鸡丝面。”xъiqiku …… 今日陆院判来替锦秋把过脉,诊断锦秋的身子已“大好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躺在床上,人都快憋坏了,待到陆院判一走,锦秋立即下了床,好一通梳洗打扮,顶着大日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圈。 她想着,自己身子好了,那赐婚的圣旨也该下来,圣旨下来她便该安心待嫁,他日嫁去了王府,出门更是不便了,所以不如趁着自己还是宋家大小姐,多出府几趟,于是她立即让红螺去备了马车。 六月末的日头牟足了劲头晒、烤、恨不得把道上走的,水里游的通通熬成干儿。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上,红螺甩着手绢子为锦秋扇风。 “小姐,您说您上御前求皇上赐婚了,那王爷什么时候来娶您,您嫁去王府会带着奴婢么?” “不带你我还能带谁呀!” “小姐就会哄奴婢,您先前去皇宫里也不带奴婢去见识,若是奴婢进了皇宫,他日要跟翠鸣吵起嘴来,她也不敢再骂奴婢没见识了!”红螺嘴一撅。 “那是个轻易便能掉脑袋的地方,不是闹着玩的,我那是先去探探路,试试深浅,而后才能领你去,不然你那个冒失性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到那儿我可保不了你……”锦秋说着,觉着这马车里越发的闷了,于是撩了帘帷。 在李记面馆前,东顺的身影一闪而过。 东顺打小跟在赵臻后头,锦秋已认得他了,上回赵臻进京他没跟来,如今该是在泉州才是,怎会出现在这儿?锦秋大为疑惑,立即撩了帘子对那马倌道:“就在这儿停下!” 赵臻一手搭着东顺的背,捂着嘴在面馆前呕吐,忽而听见锦秋清脆的一声:“东顺!”他全身都绷住了,像是被谁定在那儿不会动了似的,想要抬腿走向她,想要抬首望一望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搭在东顺背部的手紧紧攥着。 他垂着脑袋,心砰砰直跳。一双绣白蔷薇的丝履渐渐逼近……他的眼泪再抑制不住了,滚下来落在被日头烘得滚烫的地面上,没一会儿便烘干了。 “东顺,你怎会在这儿?”锦秋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旁垂着脑袋,一手搭着东顺的赵臻身上。 赵臻瘦脱了相,这墨色右衽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全然没了当初温文尔雅的模样,以至于锦秋没瞧见脸时压根认不出来这是他。 东顺正要开口,忽觉背上一痛,是赵臻拧了拧他。他立时便明白了赵臻的意思,忙改口道:“是夫人遣小的过来看看京城的宅子,若是有愿意要的,便兑出去。至于这位公子,他是奴才的表兄,跟着奴才来京城见见世面的。” 锦秋心里一痛,神色凄凄,叹息道:“也是,表哥去了,舅母她们又不常来京城,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兑出去反倒好……” 赵臻听着这句表哥已然去了,左手发颤,握紧又松开,此刻他真想上前拉着她的手道:“表哥好好的,便是为了你表哥也得活着!” 可是他不敢! 他本该让母亲过来提亲的,可他不敢,他觉着自己配不上!当初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赵臻时,尚且配不上她,如今这个沉了皇船,病歪歪连一碗面也吃不下的人,又怎配得上?他恨自己,恨这枯瘦的身子,恨这连一碗面也装不下的肚子,他恨!他来这儿,就只是为了看一看她,这个在病中夜夜都会梦见,一梦见便觉着这世上尚可留恋的人,他只是想要见一见她。 一阵翻涌着的吐意再次袭来,赵臻捂着嘴,想憋回去,他在心里求老天爷,求老天爷帮一帮他,他已经这样不堪了,不能再在她面前吐出来,惹她生厌! “呕……”他到底没忍住,一口呕了出来。 “小姐小心!”红螺眼疾手快,将锦秋往后一拉。 锦秋定住步子,盯着那团秽物,蹙了蹙眉,而后伸出手将自己的帕子递给赵臻,道:“你怎的了,可要去看大夫?” 赵臻眼中盈满了泪,帕子上的绣花在眼前模糊了,他不敢接她的帕子,也不敢言语,只急切地拍着东顺的背。 东顺心下明了,忙双手搀着他,歉疚地望着锦秋,“小姐,奴才还要带他去看大夫,您慢走,慢走啊!” 锦秋颔首示意他快去。赵臻几乎是拖着东顺往前走,一手捂着面,泪水便从指缝间滑下来。 锦秋眯着眼望着赵臻的背影许久,问红螺道:“东顺的表哥,我以前可见过?” “哪里见过,这样瘦得跟个麻杆子似的爷们儿奴婢可不记得见过,”红螺捂着嘴,将顾笙往马车上迎。 …… 第九十一章:会面 这半个月来,与此次毒酒事件相关的宫人们都交由慎刑司审问了一通,当日斟酒的公公已咬舌自尽,其余数十名宫人乃无辜受连累,慎刑司没问出有用的东西,便将这些宫人都发配去冷宫伺候了。 此事告一段落,朱贵妃好不容易安了心,今儿忽而又从皇帝那儿得知锦秋身子痊愈,他要拟旨赐婚,朱贵妃这才记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如此看来,当日求陛下赐酒并非锦秋有所觉察而故意为之,可朱贵妃仍不大安心,毕竟这女子成了广平王妃后,便要常出入宫门,今后自己对付广平王,无论如何绕不过她,所以她的底细得摸清楚咯。于是朱贵妃召了朱奥和鸣夏入宫陪着说话解闷。 然而夫妻两个进了飞鸾殿,朱贵妃三两句话便将朱奥打发了,单独将鸣夏留下来,看茶赐坐。 鸣夏可谓受宠若惊,告了座,等着贵妃示下。 朱贵妃却是斜枕着两个大迎枕歪在罗汉榻上,一身石榴红撒金纹度花裙罩着半个塌,像塌上长出的一朵石榴花儿。她抬手赏了鸣夏一碗红黑色汤药,道:“这送子汤,是太医院当年专门为本宫调制的,其间有些药材难得,外头买不到的,你回头带些回去。” 正满面笑意抿了一口送子汤的鸣夏忽地呛了一口,忙搁下碗,以帕抵着鼻子,嗽了两声。 “怎的呛着了?喝口茶压一压,”朱贵妃忙招呼了绿衣,绿衣递了茶过来给鸣夏。鸣夏接过茶,嗽声便止了,陪笑着道:“这汤药是太医院调给娘娘您的,用药必定贵重,鸣夏受不起。” “你这便言重了,前儿你姐姐救驾有功,太后还赐她凤辇出宫呢,何等的荣耀,本宫今儿赏你个送子汤就贵重了?不能够!”朱贵妃一面说着一面朝绿衣使眼色,她立即将一早备好的喜鹊闹春剔花提匣提上来,搁在鸣夏面前的紫檀木案上。 鸣夏望了一眼那剔花提匣,眼神里透出一股子凄凉,道:“谢贵妃娘娘。” “这里头有两份,当日,你姐姐替陛下喝了毒酒,救驾有功,另一份便给你姐姐,她嫁到王府后,便用得着了。方才陛下已写了赐婚圣旨,估计午时便有公公去宋府宣旨了,你这些日子可曾回过宋府,你姐姐的身子如何了?”朱贵妃笑语盈盈,锐利的目光半掩着,暗暗瞥着鸣夏的神色。 鸣夏并不知朱贵妃的试探,只当她是看重锦秋,心里头越发不是滋味,想着这送子汤自己便是扔给街边乞丐也绝不给锦秋送去。她含笑回道:“去看了好几回了,每回去都是昏迷着,这几日精神头是好了些。” 朱贵妃也不知她们姐妹两个势同水火,便当鸣夏所言为真。连妹妹也这样说,那她应当是真中了毒了,朱贵妃不由微微颔首,抚弄着那双玉容散敷过的,玉雕似的手,漫不经心道:“那便好了,不过你这姐姐呀,胆子也忒大些,头回见皇上便敢开这个口,她是一向如此么?” 鸣夏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讽道:“这也看什么事儿了,能与王爷结亲,姐姐的胆子便是不大也大了,先前姐姐与她表哥说亲时,就扭扭捏捏的怎么也没答应,哪里像这一回这么干净利落。” 朱贵妃便听出点儿苗头,直起身子,问:“她还与她表哥议过亲?” “议过亲呀,只可惜他命薄,人死在江上了,她与她表哥从小的情分,也是说割舍就割舍了。” 朱贵妃从掐丝珐琅如意盘中叉了片西瓜,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似在思忖,“这人真死了?” “这……”鸣夏蹙起眉头。锦秋去儋州寻人是在鸣夏嫁去朱家之后,鸣夏后来也没留意赵臻的消息,便也不知锦秋寻到“赵臻尸体”一事,于是道:“听说是失踪了。” “哦?”朱贵妃微微颔首,一手捋了捋左手腕子上那金镶珠宝摺丝镯子,若有所思。 …… 朱贵妃在男女之事上直觉向来准,从当日御花园的情形看,周劭对这位未来王妃不是一般的喜欢。周劭这人是铁板一快,却重情义,将来要栽,还得栽在这感情上!所以她得瞅准了这儿打,而这赵臻保不定关键时候能用得上。 于是鸣夏走后,她立即遣了得力的公公去寻赵臻。 …… 落泉斋里,锦秋正百无聊赖地靠着窗牖,望着外头那葱葱郁郁的国槐树上一只左蹦右跳的紫杜鹃,忽听得红螺进来禀报:“小姐,卢公子正在花厅里,说是要见您。” “卢公子?”顾笙回过神。 卢春生来见她做什么?当日御花园他也是在的,她求皇帝赐婚的事儿他也该看到了,如此还过来不怕惹人闲话么? 在锦秋这儿,卢春生是个有才情又心思单纯的男子,在京城这口大染缸里,未沾染一丝纨绔习性的公子实在不可多得,锦秋对他还存那么三分敬意。她于是对镜理了理发髻,随后便过去花厅了。 锦秋一跨入门槛,卢春生立即放下杯盏,朝锦秋拱手。锦秋蹲了蹲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卢公子,您今儿来所为何事?” 二人落坐在花厅的两侧,一抬眼便能见着,旁侧还有侍立的小丫鬟。卢春生微垂下眼睑不大敢看她,视线便落在自己那勾头履上,“在下过来,是为那日小妹冒犯你的事儿,小妹之所以那样说,是为在下这个兄长抱不平,说到底是在下的错,春生在此给你赔罪了,望宋大小姐海涵,”说罢他站起身,朝锦秋一拱手。 锦秋心里咯噔一下,抱不平,抱什么不平? “知水姑娘还是个小孩子,我自不会与她计较的,”锦秋道。 卢春生坐下,不言语了。 而后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外头的蝉鸣叫得人心里发燥,幸得有风拂过,树叶沙沙响动,阶下几朵小白花打着滚入了花厅里,送来一阵甜润的芳香。 锦秋望着对面的人,他不言语,锦秋便等着。虽然当初与他只不过两面之缘,然而锦秋觉着自己是明白他的,她猜得到他要说什么。 卢春生是个不通俗务,一心扑在诗词歌赋上的男子,这样的人太纯太真了,看不上的人懒得搭理,看上了的人便认准了,藏在心里久久不忘。 锦秋觉着自己真是太对不住这个人了,毕竟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见了两面的,没放在心上的人,而自己压根配不上被他放在心上。 “卢公子,当日在宫里王爷差些射伤了你,我替王爷向你赔罪,对不住了,”锦秋朝他一蹲身道。 她至今想想这事仍后怕,那箭一偏可就是一条命啊!说到底帝王家的男儿,不看重人命。周劭虽赠给了他一个玉佩,是让他今后有什么事儿都能去王府求他帮忙,这是个大人情,然而锦秋仍觉着不够,很不够。 她替王爷赔不是,这句话的意思卢春生明白了,他微微点头,自嘲一笑,原来在这个他以为的三个人的局里,他从始至终不配有姓名。 “其实我今儿来,也没什么旁的事儿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锦秋的眼睛,道:“就是……就是当初你祖母的寿宴上见你府上的园子景致好,却走得急没能好好逛逛。” “那今儿我领着你逛逛,先到重霄院去,那儿现下当是荷花满池……”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筆趣庫 然而巧的是,这儿两人才离去,周劭便过来了。 他原本为儋州白知府贪污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可因着锦秋“身子好了,”想着圣旨该下了,那时候两边都得忙婚仪之事,遵照规矩二人婚前也不能再见面,他便趁着圣旨还没下,挤出了那么点儿功夫过来看一眼。 周劭入了花厅,守德和喜鹊则在门口侍立。一个伺候茶水的丫鬟捧了茶进去,再出来时见另一个在廊下快步走着要赶去汀兰园的丫鬟,忙小跑上前,拉住那丫鬟道:“你去汀兰院做什么,小姐方才与卢公子去了往那儿去了!”她指了指重霄院的方向。 那丫鬟于是立即折返过来…… 而这话恰巧让侍立在门口的守德和喜鹊听见了,喜鹊禁不住冷哼了一声道:“都这时候了,还去见什么卢公子王公子的,反让咱们爷等着,真是心里没点儿成算。” “你这话说的,爷就是稀罕等这位未来的女主子,爷尚且没说话,你操心个什么劲儿?”守德斜了喜鹊一眼。王爷这趟回来,守德觉着喜鹊愈发管得宽了。 喜鹊也白了他一眼,道:“人还没抬进府呢,你这心就向着外人了?主子白养你了!” 守德嗤了一声,正要说话,那丫鬟已过来了,眼看就要进屋禀报,守德忙伸手拦住她,道:“王爷那儿我去说,你快去将你家小姐寻来。” 可那丫鬟一走,他却不动。 守德想着:今儿王爷兴冲冲过来见人的,这话一说出来多扫兴啊!不如压下来,让王爷多等一会儿。 喜鹊斜着眼打量了守德一眼,心想他这是要向未过门的女主子讨巧卖乖呢!他不去说,她难道不去?她可巴不得爷不待见这位宋大小姐。 于是她一扭身子,进了花厅。 第九十二章:误会(一) “爷,您不必等了,奴婢方才听底下丫头说宋大小姐正与卢公子在一处说话呢!”喜鹊上前蹲了蹲身道。 “卢公子?”周劭的食指搭在青瓷杯上,抽陀螺似的让手中的杯子转了起来。 这卢春生他记得,当初宋老太太的寿宴上锦秋与他相谈甚欢,难道说后头两人还有交情? “爷,圣旨虽还未下,却也是迟早的事儿,宋大小姐半只脚跨入王府的门了,还与旁的男子……”喜鹊瞄了周劭一眼,见他面色不虞,忙掐住了话头,嗫嚅道:“奴婢这是替王爷您着想,若是您觉着奴婢多嘴奴婢便不说了。” “你在本王跟前不必拘谨,只是你品评她的行事作风,便僭越了,说话还是要留神些,”周劭搁下茶盏,淡淡道。喜鹊是他乳母之女,他十分看重,若是旁人,他才懒得提点,直接就打发到厨下做杂役了。 “是,奴婢再不敢了!”喜鹊垂头望着青砖地,面上火辣辣的。 上回王爷从儋州回来便因她说了锦秋几句冲她摔了帕子,如今又说她这是僭越,这话就重了。喜鹊心里明白,当初周劭再宠自己,再将她当小姐似的养着,打心眼里还是将她当作丫鬟,如今真正的主子要过来了,她可不就得给人让路了么? 听闻锦秋与卢春生在一处说话,周劭虽有些吃味儿,但想着锦秋不日便要嫁予自己了,她与卢春生说几句话难道还能被他抢去不成?如此一想心里舒坦了些,这便站起身,背着手,信步往主院去看未来岳父去了。 然而主院的丫鬟却不知宋运去了何处,其实方才周劭上府里来,婢子们便四处去寻宋运禀报此事,寻了几处没寻着,便又去寻李氏,却也没寻着。 周劭此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这一大家子人都哪儿去了,将他堂堂广平王晾在一旁,他还就不信这个邪,偏要在府里等。 于是周劭便领着喜鹊守德在宋府院子里瞎逛,走着走着便走到清秋院。 他们过了月门,一片深深草色,可没及脚踝。周劭继续往里走,目光所及皆是绿,紫藤缠绕着粗壮的树干蜿蜒而上,女贞树枝头郁郁葱葱仿若撑开的罗伞,在青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儿草木繁茂不像修剪过的,似乎是个荒废的院子。 周劭愈加好奇,越走越深,终于望见远处一个攒尖凉亭,亭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墨色常服的宋运与李氏,二人相对而坐。 周劭于是于是抬手示意喜鹊与守德原地等候,他则继续往凉亭处去,原本预备光明正大地上前拜见,走近了却见宋运突然站起身,说了好些话,周劭立着听了几句,只零星听见“锦秋”二字。 他心下好奇,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草丛与青砖地不一样,踏上去悄没声息的。 “这不是锦秋她娘上吊的地方么?老爷向来不许妾身涉足,今儿怎的带妾身过来了?”李氏语带讽刺。 “秀莲,你我也算过了大半辈子了,两个女儿眼看都要嫁出去,这个家到底还得你管,先前把钥匙给锦秋,那也不过是气你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宋运笑得和气。 李氏别开眼,不言语。她心下明了,这也就是锦秋要嫁出去了,若是没嫁出去,这府中中馈还真轮不到她来掌管!她又调转目光,觑着宋运,先前她怕他,是因心里有他,这一个月他剥夺了她的管家权,让她在府里抬不起头来,她就想明白了,这么些年他都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今后也不会,如此,她还盼什么呢?什么也不盼了,今后就抓好自己的那点子权力,再不想着他了! “老爷既然还信得过妾身,妾身作为主母,自然得重新挑起这份担子,只是有一点,大丫头的嫁妆至少得扣下一半,不然府里的根基动摇了,也没什么可管的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就只有喝西北风去了!”李氏手帕子抵着鼻尖,侧对着宋运。 宋运面色骤然阴沉,双唇抿成一线,正要驳斥。可想起今儿自己是来求她的,到底还是忍下来了,含笑着对她道:“这事儿我会与锦秋商量,现下还有另一件要紧事要劳烦你。” “什么事儿啊?” 宋运张了张嘴,有难言之隐似的,叹了一声才道:“先前你不是与我说,锦秋与她表哥二人,二人……唉,我先前让她来请教请教你,她大约放不下颜面不敢来,现如今要嫁给王爷,赐婚的圣旨又要下来了,她的婚事便是大事儿了,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二人的新婚之夜……她能骗过王爷!” …… 如五雷轰顶,周劭的脑子里什么也不剩了,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亭子里的人,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有一句话在耳畔回荡着:“二人新婚之夜,骗过王爷。” 这话什么意思?周劭想自欺欺人也欺不成了。原来他心尖尖上的人,连吻到忘情处都克制着自己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头的人,他未来的妻子,未来孩子的母亲,竟然已与赵臻有了夫妻之实? 那时二人还未议亲啊!这就在一处了?兴许是在更久之前,他们便在一处了!毕竟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啊,不然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何必亲自到儋州,冒着生命危险寻人,得知他死后甚至卧床不起,恨不得随了他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那他周劭算什么呢?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呢?一个可有可无的候补,没有他,还会有旁人! 周劭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他头晕目眩,双腿好像也不是他的,只是在麻木地迈着步子。 正拌嘴的喜鹊和守德听见一阵脚步声,望过去,便见周劭双拳紧握,浑身绷直着跟战场上要杀人的将士似的朝这儿走来。二人骇得脸色大变,快走着迎上前去,走近了却发觉周劭面色惨白,咬牙切齿,齿缝里漏出两个字:赵臻。 “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喜鹊去拉周劭紧绷着的手臂,却坚硬得跟树桩子似的压根拉不动,守德吓得跪倒在地,喊着:“爷您息怒,您息怒!” 然而周劭却好似没看见二人,仍直直往前走。 “爷,爷!”守德忙又站起身子,跟上去,不住求着:“爷您别吓奴才,您别吓奴才呀?您怎的了,是谁惹着您了,奴才这就将这人逮过来,砍他的脑袋,爷!爷!” 周劭的目光却突然盯上了道旁一株双手合抱才能抱住的女贞树,他走过去,挥动握得咯吱作响的拳头便往这树干上砸! 嘭…… 褐色的树皮上四道血印子,女贞树轻晃,枝头的树叶悉悉率率响,零星的几片飘落下来。 喜鹊和守德双眼发直,看傻了,直到周劭又挥了一拳,树皮上的血印子更深了。 守德骤然反应过来,他被唬得面上血色褪尽,双手猛地抱住周劭的右手臂,大喊:“爷,爷!求求您了,您别这样,你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呀!” 喜鹊已吓哭了,眼泪哗啦哗啦掉,一双手去抚他手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她看着他手上吧嗒吧嗒掉的血,哇的哭出了声来,大喊着:“爷,您要打就打奴婢罢,您别作践自己的身子,您打奴婢罢!” 周劭却是手一挥,甩脱两人,继续往前走。二人又哭又喊,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 打过了那两下,又走了好一段周劭才清醒了些。拳头上火辣辣的痛意袭来,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一看,那指节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甚至还有两块皮被勾起来,就那么吊着,鲜血顺着他的指间缓缓流下,流了一地。 手上痛了,心里才不那么痛。 “爷,爷,您看那儿,那儿有个石墩,您先坐会儿,奴才给您包扎包扎,您先歇会儿啊!”守德指着前头池塘边的一张石案,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喜鹊也求,一面求一面道:“爷,您珍重着您自个儿,犯不着为了个人这样动怒,您说,谁惹着您了,奴婢去将这人抓来,给您炖汤喝!”喜鹊说着,通红的眼中闪现一丝狠意。 周劭左右瞧了一眼两个忠仆,瞧着他们那痛哭流涕的模样,心里头也不落忍,到底往那石墩处去了。 他撩了袍子坐下来,将鲜血淋漓的右手放在石案上。喜鹊立即掏出自己的帕子来,叠成两叠,轻轻覆在他手背上,立即那月白色的帕子便被浸透了,染了鲜红一片。 “不成,奴才这便去禀报宋大人,让他找大夫来!”守德抹了抹泪,预备要走。 “不必找大夫,将宋大小姐叫来,本王要见她!” “爷!” “快去!”周劭手一甩,那已经被彻底染红的帕子便飘了出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 “王爷,您别乱动,”喜鹊见这帕子飘落在地,急得又要扯衣摆子来包扎。 “你也走罢,本王想一人待一会儿,”周劭垂着眼睑,一脸疲态。 “王爷!”喜鹊望着他。 周劭掀开眼皮子瞧了喜鹊一眼,目光深沉,喜鹊骇得不敢言语,慌忙站起身随着守德去了…… 第九十三章:误会(二) 锦秋原本与卢春生在重霄院赏荷,忽而前院的婢子找过来,禀报说王爷要见她。 锦秋面色为难,卢春生见状,忙识趣地朝锦秋拱手道:“宋大小姐过去罢,在下出府也有些时候了,该告辞了,”说罢他从腰间解下那枚金香玉龙纹玉佩,递给锦秋道:“这玉佩还劳烦大小姐还给王爷。” “这?”锦秋低头瞧了一眼这玉佩,心想着这是那一箭周劭欠他的人情,他应得的。于是锦秋推辞道:“这玉佩你还是收着罢,今后或许有用处呢。” “不必了,”卢春生见顾笙不接,便搁在一旁的假山上,再朝锦秋一拱手道:“宋大小姐,告辞了。”他掀开眼皮子再望她一眼,利落转身,钴蓝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顾笙低头看着那玉佩,红褐色的玉身显出古朴温润的光泽,静心一闻,甚至能闻见缕缕幽香。她拾起这玉佩,快步走出重霄院…… 然而才出院子,便隐约听见前头水榭中传来略尖细的一声:“方才爷发怒时,嘴里还不住喃喃着一个名字,叫什么……赵臻,是这个罢?守德,该不会便是这人惹了咱们爷罢?” 赵臻二字着实将锦秋唬了一跳,她忙退后两步,身子隐在月门后头。 听到赵臻这名字,守德也蹙了蹙眉,垂头忖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喜鹊肩头,轻啧了一声道:“你方才真听爷提起这个名字?” “我听得清清楚楚,方才爷怒气冲冲走过来时,便喃喃着这名字,难道你识得他?他究竟是何人,能惹得咱们爷这般恼怒?”喜鹊来了兴致,殷切地望着守德。 守德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喃喃着:“难怪,难怪呀!可这人都已经死在吡罗江上了,爷犯得着生他的气么?” “死了?怎么死的,你快说说,快说说!”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咯!”守德拉长了声,道:“这人是宋大小姐的表哥,我记着他先前为了个什么盐运权,满京城地跑,据说这人家中也是跑漕运的,在江南一带名声不小,可是没法子,朝中无人,没路子,到了还是咱们爷给户部通了气,他才得偿所愿。偏偏这人运道不好,运盐运到半路,嘿,船翻了,人死了,为这,宋大小姐还专门到儋州寻他呢!” 喜鹊眼珠子一溜,便想起宫里的传言,三年前当今圣上为了个女子将自家兄弟燕王给陷害死了,难道王爷也…… 喜鹊煞有介事道:“要照你这么说,是咱们爷帮了他,可爷为何要帮他,该不会……该不会这人也是爷给……”喜鹊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从月门后露出一双眼来,锦秋见着喜鹊那手势,觉着像是有人拿她的脑袋往钟上撞,脑袋里一片嗡嗡声。她迈出两步,忽而腿上一软,“噗”的一声瘫倒在地。 先前种种豁然开朗! 那时她就纳闷,表哥一个无权无势的如何争得过京城那些世家子弟,难道是他急着向父亲证明自己能做皇商,能配得上她,所以银子使得够,这好事就落在他头上了?原来不是,原来背后还有周劭在帮衬着呢!可他与表哥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为何帮表哥,还不是为了将他支走,再在儋州除了他,要不然三艘船怎会偏偏翻了他的船? 锦秋用帕子捂着嘴,捏帕子的手颤抖着,身子也打颤。 “宋……宋大小姐?”守德听见声响,望过来,便见锦秋扑倒在地,目光呆滞。他唬了一跳,忙跑上前来将她扶起,劝慰道:“宋大小姐,您莫急,好好儿的,千万莫要动怒,奴才可再经不起第二遭了呀!”xъiqiku 喜鹊也装模作样地扶了一把,道:“宋大小姐,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你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锦秋嘴唇打颤,扫了一眼二人,目光最后落在守德身上。 “哎呦,怎会呢!”守德面色煞白,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您表哥的事儿与王爷能有什么牵扯呢!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奴才这张嘴哟,该打,该打!”说罢又抽了自己两嘴巴子,下手那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没法子,若是他的话让宋大小姐误会了,将来与王爷闹别扭,那可就不是抽两下嘴巴子能了的咯。 锦秋缓缓收回目光,深呼两口气冷静了下来。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便给周劭定了罪,她得听听他怎么个说法。 于是她随着二人过去。灿烂的日光当头照下来,令锦秋目眩,她看那些树啊花啊,都能看出重影,它们似乎失了本来的颜色,在一片耀目的金色中,消融。 而这一路上守德却不住为周劭开脱,愈是如此,锦秋愈觉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先前那样多事儿搅在一块儿,不能不让人生疑。那时她在欺霜院里拒绝了他,说自己要嫁给表哥,他不就怒得拂袖而去了么?可见他不待见表哥。还有这回在宫里,他不为了她,朝卢春生射了一箭么?别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什么呀,蝼蚁一般想捏死便捏死,可这就是他呀,这就是王爷呀! 是她傻了,她魔怔了,她被鬼附身了,不然怎会爱上这样的人,偏偏爱上这样一个人!可她不是早便知道王爷是这样的人么?她先前不是一点儿不待见他的么?现下怎的就沦陷了,她真想抽自己两耳光。 锦秋走到池塘边上,朝周劭走过去,她望着远处正襟危坐的周劭,好像头一回认识他似的。 周劭也望着她,他从前看她,怎么看怎么娇柔,连她冲自己发脾气,怼自己时他都觉着可爱。可现下他再看,他不再刻意将她往娇柔那儿想,才发觉她走路四平八稳,较寻常女子还要端正,这端正是她骨子里发出来的,就像是宋府门前的那个石狮子,一点儿也不柔弱。 锦秋已走近了,她肃着一张脸,眼神复杂,与寻常大不一样了。周劭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罢。” 锦秋落了坐,被烈日烘烤的石墩灼人,锦秋这才醒过神。她细细端详着他,她不能不承认,他是个俊俏的人儿,双肩利落,身子板正,面色白得剔透,像一座白玉雕。 这样一个人放在身旁,爱上他,她该的,早晚的事儿。 锦秋不敢问他话,她怕自个儿知道了真相后,这颗心会绞痛,会痛死。他先前真没觉着自己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现下却觉着,真是喜欢得没法子了,甚至希望这样的相对再多一刻,多一刻也是好的。知晓了真相,他们便再不能这样坦然地坐着了。 周劭也不敢问,只能搜肠刮肚捡了些旁的话来说:“你方才与卢春生在一处说话?” “是,”锦秋将卢春生让她交还的玉佩递给周劭,道:“卢公子让我代为还给王爷的,”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仍定定望着周劭的眼睛。 周劭面色微讶,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接过。 锦秋眼角余光忽的瞥见了,眉心一跳,盯着他的手,急切问道:“你这手怎的了?” “无碍,”周劭放下手。 锦秋急得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的手拿起来,便见那四根指节上胶着的血肉,锦秋心里头直抽抽,手也跟着痛起来。她什么都忘了,心里眼里只有这只受伤的手,她挨着他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丝绢帕子,叠成两叠,覆在他手上…… 喜鹊远远看着这一幕,嘴一撅。守德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立即拉着喜鹊退到几百步开外了。 周劭凝视着她,她敛着眉目,眼睫如蝶翼一般扑扇着,一双眼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周劭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模样,他不由得凑过去,唇几乎挨着她的脸,她今日并未涂脂抹粉,肌肤细腻如玉脂,小绒毛被日光镀了金,如氤氲在她脸上的一层浮金,他禁不住吻上她的右脸颊…… 锦秋愣住了,从脸到脖子根一片潮红,却不知怎的并未推开他,继续捏着帕子打结。 可锦秋越美,想到这样美的脸蛋却教他人先染了指,周劭的胸口便越发堵得慌,他用自己的脸贴着锦秋的面颊,唇贴着她已羞怯得已成粉色的耳垂,柔声道:“本王有一事要问你。” 锦秋觉着耳垂处一阵温热,连带着整个脖颈也热了起来。 “王爷,我也有一事要问你。” “你说。” 锦秋恰好打完结,她轻推了推他,站起身从他笼罩的那片阴影中走出来,坐回原位。 只有离得他远些,她才能清醒。 “当初表哥能成皇商,王爷也出了一份力,是么?”锦秋盯着他的眼。 周劭那颗已经坠落深渊的心,被她再踏了一脚。他的神色顿时冷下来,切齿道:“不错,是本王,只是锦秋,你为何要现下来问我!” “那王爷为何要帮表哥?”锦秋压抑着声音。 “因为本王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在你身旁,有他在你身旁,你怎能看得见本王?”周劭那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浅紫色丝帕上染了一点红,血色晕染开,帕子上绣的芙蓉花、蕊,花瓣……缓缓盛开了。 第九十四章:误会(三) “所以你就杀了他!”锦秋缓缓站起身,睁着通红的眼盯着他,“表哥的死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周劭眉头拧起,怔愣了一瞬,他当日助赵臻得盐运权,确实是为一己私心,将他从锦秋身边支走,却从未对他起过杀心,如今锦秋这话是何意思? “本王……”周劭想解释,可一想锦秋已失、身于赵臻,而现下她又为了赵臻来质问自己,他忽而觉着,赵臻这人,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是,本王恨不得杀了他!如何?”周劭那只血淋淋的拳头照着石案重重一捶,猛然站起身,切齿道:“本王只恨自己杀得太晚!” “啊!”锦秋捂着耳大叫一声,冲过去扑到他身上,双手握拳捶打着他铁板一般的胸膛,“你怎能杀他,他是我表哥呀!你怎下得去手啊!” 周劭冷哼一声,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子,紧紧攥着,“宋漓,是本王太纵着你了么!” 这一声可将闻声而来的喜鹊和守德二人震住了。 “王……王爷?”守德定住步子,试探着喊了一句。 “滚!”周劭红着眼吐出一个字。 守德身子一抖,回身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喜鹊也忙却步退下,嘴角却微微扬起。 锦秋趁此机会挣脱他的手,将他猛地一推,没推动,自己反倒踉跄了几步。周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稳了,又烫了似的立即收回手,背在身后,侧身对着她。 “王爷,是锦秋的错,是锦秋错看了您,”锦秋面上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也侧过身去,哽咽却决绝道:“您去同皇上说罢,就说您不愿娶我了,请他收回成命!” 周劭觉着脑袋像被敲了一闷棍,钝痛。他胸口闷着话,却又说不出来,连带着呼吸也不畅快了。 周劭身子微微一颤,侧头望着锦秋,“你说什么?” “请您去求皇上收回成命,”锦秋自始自终不曾看他,眼泪掉豆子一般。 果然啊!果然在她心中还是表哥分量更重,赵臻分明已经死了,她却仍能为他拒绝自己,母后说得不错,他爱她爱得眼盲心盲了,从未问过她爱自己有几分。 她半分也没爱过罢,谁的爱会这样清醒呢?当日明知宫里要害他的人是谁,她却不告诉他,即便当初是为了自保,现如今风头过了,她也该告诉他让他小心提防着罢?可是她没有,她一走过来问的便只有赵臻!既如此,他又何必执着不放? “那便如你所愿!”周劭盯着锦秋,一字一顿,再将她为他包扎的帕子一扯,摔在地上,背着手从她面前走过,没瞧她一眼。 锦秋身子一软,跌坐在石墩上…… 两人纠纠缠了这许久,这就算完了?从此陌路,再无瓜葛了?锦秋心头一空,双手捂着脸,无声地落下泪来。 周劭转了个弯绕过池塘,干脆利落的连个头也没回。侍立一旁的守德和喜鹊见周劭又黑了脸,还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不由回了回头,远远望了锦秋一眼。 “愣着作甚?”周劭瞥了他们一眼,二人忙收回目光跟上,一声儿不敢言语。 守德是在儋州亲眼见过周劭为了这位宋大小姐做傻事的,王爷不是个小气的爷们儿,为的什么事儿能在这赐婚的节骨眼上闹翻了?该不会是因着自己方才的话罢?守德被自己这想头唬了一跳,抬眼望着周劭,心里直打鼓。可他若是禀明了原委,爷嫌他话多将他斩了可怎么办?瞧方才闹的那样子,他实在是怕呀!只能在心里头向锦秋赔罪:宋大小姐,奴才真对不住您,待您入了王府,奴才一定帮衬着! 喜鹊却幸灾乐祸得很,她跟在周劭后头,时不时拿眼觑觑他,见他没半点儿回头的意思,心想这赐婚的圣旨还未下,只要爷不愿娶,便还有转圜的余地。xbiqiku 然而锦秋这个人周劭是要定了!方才说要“如她所愿,求皇帝收回成命”那都是气话,现下再一想,自己当眼珠子一般宝贝了这许久的人,就这样撂开了?从此与她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碍着谁?决计不能够!这不是自己剜自己的眼珠子么,可不得疼死? 可他堂堂王爷,要一个心里没他,身子也给了旁人的女子做王妃,这不是作践他自个儿么?他心里真是恨啊!却也真是拿她没法子!只能认栽,横竖先拴在身边,至于往后的事儿,便交给老天爷定夺罢。 锦秋伏在石案上哭了一场,哭出了一身的汗,后头还是一个路过办差的丫鬟见了她,将她搀着回了汀兰院。 锦秋回到落泉斋,一头栽在白玉兰散花绣被里,红螺来拉她也拉不起来,直到后头她实在是被捂得满头的汗,热得受不住了这才坐起身子。 红螺一看,那绣被洇湿一片,而她的眼睛也已哭得通红。 “小姐,您遇着什么难事儿了,您跟奴婢说说,别憋在心里,”红螺蹲下身子,眼巴巴望着锦秋。 锦秋哭过一场,心里好受了些,她揩了揩泪,沙哑着声道:“没什么难事儿,只是……这一回我怕真是要剃了头做姑子去了!” “呸呸呸,”红螺忙啐了几口道:“小姐您快别这样说,您是要成婚的人了,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锦秋轻摇了摇头。 让她与杀害表哥的凶手成婚,过一辈子?她过不了,她实在过不了! “红螺,我想去拜一拜表哥,”锦秋站起身,可还未迈出步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小姐,宫里来人宣旨了,您快去大堂里罢!”前堂的丫鬟菊香进来禀报道。 “宣旨?”锦秋脑袋一阵发昏。 “小姐,快走呀!”红螺比锦秋还兴奋,忙托着她的手肘,半推着将锦秋推出了落泉斋。 锦秋云里雾里,方才王爷不是应允了她么?为何圣旨仍是到了,难道……这不是赐婚的圣旨,是王爷气不过要拿她的命? 锦秋唬了一跳,疾步行至大堂,便见一身大红色蟒补圆领袍子的公公,双手恭敬拖着圣旨,眼皮子耷拉着,瞧着跪在地上的宋运和李氏二人。 “快来!”宋运回头见锦秋过来了,忙压着声招呼着她过来,唯恐她失了礼数。 锦秋心里打鼓,走过去跪在二人中间,听那尖细如女子的声音宣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孤闻宋学士之女宋漓,恭谨端敏,品貌出众,今广平王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朕欲成佳人之美……” 锦秋脑子里却千头万绪理不清,究竟是王爷没来得及入宫求圣上收回成命,还是他压根就没去? 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像是黄连蘸了点儿蜂蜜,又苦又甜。让她从此离了周劭罢,她舍不得,让她假作一切如常与周劭好好过罢,也不能够,想想这人手上沾着表哥的血,她便觉着身子冷得慌。 “锦秋,锦秋……”宋运微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声喊她。 锦秋回神,抬起头,便见那明黄圣旨上绣着的两条银龙护着“奉天敕命”四字。 “宋大小姐,恭喜了,您快接旨罢!”那公公将圣旨又递近了些。 锦秋犹豫了一瞬,终究双手举起,恭敬接过这圣旨,伏下身子喊了一声:“谢主隆恩!” 一旁的李氏瞥了那圣旨一眼,绞着帕子缓缓站起身来。 而后宋运留那公公喝茶寒暄,锦秋则捧着这圣旨回了汀兰院,才将这圣旨放下,李氏便过来了。 她是受宋运的嘱托,来给锦秋出主意在新婚之夜骗过周劭的。然而这本是她扯出来的谎,锦秋与她表哥之间清清白白,李氏料定宋运一个大老爷们不会过问这事儿,这一遭过来也就是做做样子。 “您有何贵干?”锦秋见李氏已走到石阶下了,立即站起身走过去,堵在门口警惕地望着她。 李氏立在石阶上,侧对着锦秋,倾髻上簪的合菱玉缠丝曲钗上的流苏轻晃,柿子红光珠像一滴吊在蛛丝上血珠子,随时要晃下来似的。 “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让我来告诉你,当日你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至少得留下一半,京郊那五个庄子,京城里的几个成衣铺子,还有……”李氏掰着手指头,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儿。 锦秋冷眼觑着她,一声儿不言语。 李氏侧头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冷淡,转过身来面对她,嘴角挑起个嘲讽的弧度,“你平日里看着倒是孝顺,真正要让出点儿实在的好处时,哼,捂得比谁都紧,亏得你爹这样疼你!”说罢她袖子一甩,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既要嫁人了,那串库房钥匙拿着也无用,你现下便还来罢,也省得你爹再跑一趟了!”李氏朝锦秋伸出了手。 “话说完了么?”锦秋搭在门框上的手轻敲了敲,“说完了便赶紧走,莫说我今儿在这儿,便我嫁出去了,这汀兰院也不是你能进的!” 李氏紧盯着她,气得牙齿打颤,奈何过不几日锦秋便是广平王妃了,她暂不敢硬碰,只能哼了一声甩着帕子转身离去。 锦秋则“砰”的一声拉上了门…… 第九十五章:绝望 皇帝为广平王与宋家长女赐婚之事,次日便在京城里传开了,引得好些个二品以上大员家中的小姐很是叹惋了一番。先前广平王虽说人是冷了些,她们不敢上前搭话,可好歹人立在那儿,能有个念想,她们指望着这王妃的头衔什么时候能落到自己头上,可现下却是连念想也没有了。 周劭在京城亦得人心,这消息在街头巷尾流传开,众人谈起时无一不说宋大小姐好福气,不仅高攀王府,亲事还是皇帝金口玉牙亲许的,宋府门楣光耀。 赵臻和东顺二人如今便住在赵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因才收拾出来,还没来得及买丫鬟,暂时便只有主仆两个。 宋运在府中养病大门不出,东顺却街头巷尾的会逛上一逛,这消息自然传到了他耳朵里。 他这个呆子,一直没觉出自家主子对锦秋的情意,以为上回他不敢与锦秋相认只是怕自己瘦得不好看相,没好意思,若将今儿表小姐被赐婚的大喜事告诉他,他必定也跟着欢喜。于是他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即跑回赵府,一蹿儿到了主院。 赵臻正坐在紫檀木四方桌旁用一碗小米栗子粥,听见脚步声过来,掀开眼皮子瞧了正进屋的人一眼,“什么事儿你高兴得这样?” “公子?”东顺面上喜色渐褪,愣着望向赵臻手里托着的半碗粥,什么好消息都忘了,“这不是您的早饭么?您又犯恶心进不了东西了?” 赵臻这一小碗粥已喝了一个时辰,便是一口一粒米也不该喝到现下才喝了一半呀!东顺急得慌。 “叮”的一声,汤匙碰着青花瓷碗,赵臻勉强将自己那嘴里的半口咽下去。 “我身子无碍,有什么事儿你便说罢,”赵臻放下汤匙,半靠着椅背,强打精神望着他道。 东顺稍安心了些,恢复了方才激动的神色,道:“公子,今儿有个大消息,宋大小姐让皇上指婚给了广平王了!”东顺手舞足蹈,似回忆起什么,又道:“大小姐果然是有福气的,您还记得先前给小姐算卦的那老道士说的么?表小姐的命格贵不可言呐,果然……”东顺自顾自说着,忽而发觉座椅上的赵臻一动不动,眼珠子定在眼眶里,发直。 “公子,您怎的了?”东顺慌忙跑上前去推他的身子。 呕…… 赵臻身子一歪,扶着东顺,将好不容易灌进去的半碗栗子粥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白的黄的溅了东顺一身。 “公子,公子!”东顺唬了一跳,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赵臻抽出一深蓝色帕子捂着口,身子重重靠回椅背上,因太瘦,他眼窝深凹,疲态明显。 “备马车,我要去宋府!”赵臻有气无力地喊道。 东顺忙顺了顺他的背,道:“公子,小的先去换身衣裳,再备马车,您先坐会儿啊!”说罢他便往东厢房跑去…… 然而赵臻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他身子猛地纵起来,喘匀了气,拔腿便往府门口去。 他原本上京只为来看她,看几眼便足意了,没盼着能娶了她,可一听到她要嫁人的消息,就跟要了亲命似的。他到底是个有欲求的人,即便卑微如尘,也还奢望着锦秋能瞧他一眼。 他顶着烈日出了府门,沿着大道往东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去问问她,他们十几年的交情,抵不过王爷与她的几面之缘么? 赵臻走出去几百步,望了望天,日光刺眼,刺得他眼窝子里渐渐蓄了一汪水。他忽的扑通一声跪倒下来,仰天质问,在心里质问它为何如此不公,好不容易得了盐运权却半路翻了船,人活下来了却又得了这样的怪病,现下,更是连唯一的一点儿念想也要夺走!这些他努力得来的一切,为何他人的一句话便能拿去,他活得这样辛苦,却不让他有好下场!世道不公,天地不公啊! 他的身子伏在地上,颤抖着,右手握拳捶着地。路过的行人都望向他,却无人敢去劝他。 而一大早便在赵府门前打转儿的陈淄方才见赵臻踉跄着出门,便一直在后头跟着他。 他便是朱贵妃派出来寻赵臻的。此次朱贵妃一共派了三拨人,一拨在京城,一拨去了儋州,还有一拨则赶往泉州。 陈淄打听得赵家在京城有一座宅子,便过来蹲守,没成想一来便蹲了个正着。虽说这人他也不知是否是赵臻,但既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想来也是赵家的人无疑了。 前头恰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陈淄赶忙走上前去,将赵臻拉起,劝道:“公子,您快起来罢!” 赵臻却推拒他的手,他现下这模样实在没脸见人,没脸见这好心扶他的路人,更没脸见锦秋! 孰料陈淄并不松手,而是奋力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到道旁。接着,便是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呼啸而过,惊起一片黄尘,洒在赵臻与陈淄二人身上。 赵臻听见马蹄声,这才缓缓抬头,入眼便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在望见自己这副模样时对方明显愣了一瞬,旋即又故作镇定。 赵臻已习惯了旁人这样看他,他失魂落魄地推拒着陈淄的手。 “二公子!”身后东顺也追上来了。他急得满头大汗,不住拿袖子拭着两鬓,一跑过来便搀住了赵臻。东顺将他通身打量了一遍,只见赵臻的雪花绫裤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忙替他掸了掸,大喘着气道:“公子,您先回府换身衣裳,待小的叫了马车,再去宋府不迟。” 赵臻伸出右腿,瞧了瞧膝盖上那一个铜钱大小的洞,满目哀戚,这是连天也不叫他去见她! 他拂开东顺的手,行尸走肉似的往前走,喃喃着:“不必再见了,我本不该见她的,是我糊涂了!” 陈淄哪能放过这个机会,赶忙跟上,走在赵臻右侧,以防他一个没留意走到官道中央,被过路的马给踩死,东顺则跟在赵臻左侧,也不敢伸手去扶他。二人便如此将他一路护送回了赵府。 东顺将赵臻扶回主屋,伺候他躺下。赵臻仰躺着,呆呆望着帐顶,眼神空洞,不言不语。 东顺又看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却见陈淄还立在院子里,他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人。 陈淄是个西瓜脸,圆溜溜,眼睛却是细长条儿的,时时眯着,虽说长相不怎么的,却是个笑相,又兼穿了身靛青色襦袍,看着颇有几分温文。东顺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方才多谢公子搭救,若不嫌弃,请您到大堂里喝口茶。”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陈淄客气了两句便随着东顺到了大堂里。 东顺沏了茶,又端了两叠西瓜和桃酥上来,陈淄用了茶,有意无意与他搭了两句话。 东顺应着应着便与他攀谈起来,没留意便将赵臻的身份说了个大概,又将方才赵臻出门的原委也一并道出。 这陈淄在来之前做了功课,对赵臻可谓了如指掌,他故意抿了一口茶,状似无意提起:“原来是因宋家大小姐的婚事,赵公子一时心急才如此,难道是你家公子是知晓其中内情,一时担忧,才急着跑出去?” “内情,什么内情?”东顺疑惑道。 陈世搁下茶盏,道:“我原本只是路过,与你家公子非亲非故,不该多嘴,可我这人有话就憋不住,我其实在燕王府当差,也听闻了此事,”他凑过脑袋去,压声道:“这宋家小姐被赐婚,原非她所愿,实在是广平王霸道,只是皇上赐婚,不愿也得愿了!” “您此言当真?”东顺蹙眉。 “绝无半句虚言!”陈淄迎上他的目光,却恐他再问深些自己露馅,便故意叹了口气,道:“还是说说赵公子的病罢,吃不下东西这病症先前燕王府侧妃也患过,后头被宫里的王太医治好了,这太医年迈,已退下来了,五日之后,我给领过来瞧瞧你家主子的病,如何?” 东顺面上一喜,旋即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面露疑色打量着陈淄。 “怎的,不信我?”陈世搁下茶碗,道:“这大夫是前宫里的太医,若是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他就住在靳四胡同。” 陈淄不过一个过路人,如他所言,与自家公子非亲非故,怎会这般不遗余力相帮?东顺心有疑虑,便道:“此事我还需请示公子。” “无妨,五日后我将人带来,若是你家公子不愿见,那便不见,若是愿见,救了一条人命,便当是我积善行了!”陈淄说得轻松。 “那小的在此先谢过了!”东顺朝陈淄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陈世微微一笑。 又喝了几口茶,陈淄这才离去。而东顺待人一走便立即便回房将方才陈淄的话一字不落告给了赵臻。 赵臻颓丧着脸,面上笼罩着一层沉沉死气,但当听东顺说锦秋并非自愿时,突然活过来了似的,撑着身子坐起来,问:“此话当真?”https://m.xЪiqiku “这是方才那陈公子说的,他还说五日后他会领着大夫再来,到时公子可亲自问他。” 什么大夫不大夫的赵臻已不在乎了,他只是存着那么一丝丝念想,兴许锦秋心里是有他的,所以才不愿嫁给王爷。只要在锦秋心里,他还占了那么一点儿位置,他便觉着活着还算有那么点儿意思。 “再盛一碗栗子粥来,”赵臻吩咐道。 第九十六章:父女 飞鸾殿的贵妃榻上,朱贵妃右手搭在拐子纹卷草透雕的翘头上,阖着眼,绿衣正为她揉着额角。 一着绛紫色云雁补子的公公呵着腰立在她面前,尖声细语地禀报道:“贵妃娘娘,奴才那不成器的干儿子陈淄已在京城寻着赵臻了,据说他现下进不了东西,瘦得人干儿似的,若不借着您的面儿请王太医出山,恐怕没几日人便活不下去了!” “呵!果然没死,”朱贵妃嘴角一勾,捋了捋孔雀纹压边的袖口,“这人的命还得留着,你待会儿便出宫给王太医传个话罢。” “是,娘娘。” “还有你那干儿子,让她继续盯着,本宫先前的话也给带到了!” “奴才明白,”梁公公的拂尘一甩,换了另一只手拢着。 朱贵妃轻抚了抚那红鸭嘴一般的长指甲,道:“没旁的事儿那便退下罢。” 梁公公应是,却行退出殿外。 “娘娘,”为她按揉额角的绿衣有些不解,“这人一个民间走漕运的,不会功夫,又没有手段,能有什么用处,娘娘何必对他这样上心?” 朱贵妃掀了眼皮子,抬手示意她停下,而后站起身子道:“有手段有功夫的本宫也不是没用过,只是广平王这人实在太警觉,折了本宫三员大将,他本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要在他身边安排个人属实不易,”她缓了缓,继续道:“可这回的人不一样,这赵臻是他王妃的表哥,王妃要举荐他,广平王能不给这个面子?只要把人安插过去了,迟早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可这人怎肯为娘娘所用?” “这世上的人,只要你找着了他的软肋,都能为你所用!”朱贵妃那纤长的五指如花瓣收拢成个花骨朵。 …… 因着是皇帝赐婚,纳吉纳征等步骤便省了,王府直接送了二十四担聘礼到宋府,日子礼部也已定下,就在八月初八,一个月后。 锦秋生怕李氏使绊子,不敢将婚礼筹备假手于她,这几日事事自己料理,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上回李氏到汀兰院来说的那些个话她也放在了心上。她如今要嫁出去了,还霸揽着府中内务不成样子,于是便遣人将那几箱子账本搬去了清溪院,自己则拿着那串钥匙亲自去了宋运院子里。 一入内室,锦秋便见宋运立在窗牖旁,举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璞玉,向着光,细细端详着。 “爹爹,”锦秋上前,朝宋运蹲了蹲身。 “锦秋来了啊,”宋运回身见着锦秋,道:“坐罢,”而后便走到那日光照不见的黑漆小几旁坐了。他举起这玉,对坐在另一侧的锦秋道:“这东西为父也不记得是多少年前收的了,是个好东西,便给你添嫁妆罢,”说罢将这璞玉轻放在小几上,推过去给她。 这玉乃是他的门生,也即儋州白知府五年前赠给他的生辰礼,然而现下这白知府却因贪污受贿蹲在刑部大牢,这些年他送出去的礼列了张单子,正在刑部侍郎手里头攥着。 锦秋接过这玉瞧了一眼,是一块奶白色和田玉,玉质细腻温润,内光深沉而不浮透,上等籽料,有银子也难买到的。 “女儿谢过爹爹的玉。” “这些年,为父没给过你什么,临了你要出嫁了,嫁妆还是你娘留下的,为父实在是……”宋运侧过头去,没脸见锦秋似的。 “这有什么呢,只要您身子好好的,莫再同我置气,比什么嫁妆都好!”临出府了,锦秋才觉着自己对父亲已没有怨了,惟愿他好。 宋运叹了口气,“爹爹这辈子,浪费了许多时候,”他裹在深色常服里的身子苍老得如一株老松,树皮剥落,露出枯瘦的树干,他说:“回过头来瞧瞧,我们父女两个,真正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候屈指可数,怨我那些年没活明白,浪费了好时候,浪费了好时候啊!” 这声口,听来颇有几分沧桑,锦秋眼睛酸涩,摇了摇头道:“这全赖我,是我太拗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俩,尤其是你娘,若是当日马车再快一些,若是前一夜没歇一个时辰,便不会……”宋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她垂下脑袋,两滴泪夺眶而出,落在丝绢帕子上。 锦秋深知,即使那日他赶回来了,还许多个有下一日,无后的帽子扣着,终究要压死她的娘,还不如那一日死了,少受些折磨。 “爹爹,”锦秋用帕子拭了泪,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劝慰道:“以前的事儿过去了,便莫再想着了,咱们看看今后,女儿虽嫁去了王府,离宋府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天天儿都能来看您,这不跟没嫁是一个样么?” “是,是,”宋运含着泪,笑着应和道。 “只是无论女儿在哪儿,您都得保重自己的身子,”锦秋沙哑着声,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 “诶。” “还有啊,”锦秋双手捧上那串库房钥匙,道:“这个家爹爹您要交给谁便交给谁罢,我娘留下的东西,我也不会全带走,您就放心罢。” 宋运吸了吸鼻子,手伸过去接那钥匙,却不敢看她。 “母亲这人,是恨不得挤兑死我,但对父亲您是没的说的,您今后身子不好,还得靠她照应着。” “是啊,”宋运揩了揩眼角,不敢多言语,怕教她听出来自己的哽咽声。 锦秋深深吐出一口气,仰着头,将眼中的泪憋回去,“还有一件事儿女儿要劝您,虽然您两个女婿家都是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人,可您还是多保重身子,莫再操劳,更别想着进内阁的事儿了。” 宋运抹了抹泪,没答话。 锦秋深知鸣夏与朱奥维系不了多久,而自己上回又惹怒了周劭,两个女婿都不是靠得住的。想到这儿她脑子里全是当日她与周劭的那场不欢而散,也不知嫁去王府会是个什么光景,兴许他们会成一对怨侣罢,可有什么法子呢,造化弄人啊! “东西去你祖母那儿拿罢,”宋运摆摆手,生怕锦秋再待一会儿他便会抑制不住眼泪。 “诶,”锦秋应了一声,抬眼瞅了瞅宋运,这便却步退下了。 一路上,她的眼泪就没停下来过,后头在廊上面壁抹了泪,又抻了抻那团锦琢花小衫,用帕子掸了掸凤尾罗裙,瞧着一切妥帖了才往春暖阁去…… 春暖阁中,老太太捧着那只圆润不少的小雪猫,一面同秦婆子说笑,一面顺着猫背,惹得那猫“喵喵喵”叫唤个不停。 锦秋上前蹲身请了安。 老太太给一旁的秦婆子递了个眼色,她这便进内室将那红漆盒子找了来,呈给锦秋道:“大小姐,这是您放在老夫人这儿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锦秋望着这光致致的红木面发怔,而座上的老太太却是斜眼瞥着锦秋,见她摩挲着那漆红盒子,手上禁不住使劲儿,往那白猫身上一扽。 喵…… 猫儿扑腾了两下身子,从老太太怀中挣脱出来,蹿下了地。 锦秋醒过神,放下手,望着老太太道:“祖母放心,我只带走一半。” 老太太猛地收回目光,故作从容地从玉几上端了茶盏,慢悠悠抿了一口,才道:“这是你的孝心,祖母自当成全。” 锦秋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道:“祖母,孙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先前我在厨下换的那些个人,还请维持原样,我那汀兰院,也不许闲人进去!”锦秋望着老太太。 说句老实话,对嫁给周劭这事儿,她心里没底。皇上金口玉言的圣旨不能更改,保不定周劭也是被逼无奈,毕竟当日他可是亲口许下他会如她所愿的,而自从得知表哥命丧他手,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与他做夫妻了,如此,二人又能维持多久?兴许半年一年后,她还得回这个家。 “这个自然,”老太太应下了。 “谢祖母,那锦秋便告退了,”锦秋起身。 “不忙,祖母也有话要同你说,”老太太伸手一点,示意她坐下。 大约是锦秋留下了一半的嫁妆,老太太心里有些触动,便想要说几句心里话。 “锦秋,这些年你一人在汀兰院自在惯了,府上人丁又单薄,你没同人好好处过,便将性子养得又直又硬,若是个爷们儿还好,是个女子,你今后就得在这件事上吃亏。现下你要嫁去王府,那不是个平头百姓家,王爷再看重你,他也是个爷们儿,你得忍着些,软和着来,不然他硬,你也硬,闹起来不要翻了天?” 锦秋颔首敛目恭听着,她也觉着老太太这话不错,只可惜太晚了,出了表哥的事儿,他们之间做不成相敬如宾的夫妻了。https://m.xЪiqiku “不过你这性子,管家却是不会错的,只是王府里头那些从宫里下来的老嬷嬷,你不能不给人留面儿,那都是人精,到时要给你上眼药,下绊子,你怕是遭不住。” “谢祖母提点,”锦秋真心实意地朝老太太蹲了一蹲。 老太太微微颔首。 祖孙两个又说了些旁的话,直到午时锦秋才回了汀兰院。 第九十七章:跟踪 转眼便到了七月底,婚期迫近,她这颗心一直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近来鸣夏常往清溪院跑,通常这母女两个聚在一处十之八九是在算计她,虽说有关婚仪的大小事都是她在操持,可她心里仍是不安。便是用着饭也走神,甚至昨日试喜服时险些被裙摆绊倒了。 “小姐,您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是身上不好么?要不奴婢请大夫来瞧瞧?”用午饭时,红螺又见锦秋只用了一小碗米饭,连她平日里最爱的红烧赤贝都没下几次筷子。 “不必了,我只是……”锦秋放下象牙筷,按了按额角,道:“只是这几日太忙了罢。” “那要不小姐您暂不理府中琐事,出去逛逛罢?”红螺拾起锦秋的象牙筷夹了一片赤贝搁在她碗里,道:“您再吃些,临近婚期,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锦秋不言语,靠着椅背,把玩起手中的帕子。 还差八日她便要与他成婚,要与他同床共枕,与他相对而食,而表哥的死却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若不拔去,她这后半辈子便活在地狱中了。 她忽然在想,活着的人,为什么不能好好活,要与深爱之人互相折磨呢?或许,周劭愿跟着她到表哥的排位前,为他上柱香,叩个头,再向他说一声对不住,如此,二人至少会好过些罢? 锦秋豁然开朗,立即吩咐红螺去备马车,而后自己收拾妥当才出了府门。 宋府门前,一架在此处蹲守了三日的金丝楠木蓝顶马车里,一双眼睛望着锦秋。 “去广平王府!”锦秋上了马车,吩咐马倌道。 “小姐,这可使不得,”坐在她身旁的红螺惊诧万分,劝道:“人说婚前相见,婚后不见,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就现下这情形,我与他也是互不待见,反倒是今日去了,兴许能有转机,我……我实在一刻也等不得了!” “小姐,您说什么呀?您与王爷……” “别问,”锦秋抬手示意她住口,而后撩了帘帷,目光投向道旁喧闹的人群。茶楼门前,正午的阳光铺了一地,几个小孩子追逐着圆鞠,一个个挥汗如雨,却咯咯笑个不停。 那架跟着锦秋的马车里,另一个人也远远望着这景象,这样恣意的快乐,离得赵臻已很远了。 锦秋恰往后多瞧了一眼,正发觉那架金丝楠木马车仍跟在后头,从方才的东兴大道,拐了两条街,一路跟到华阳道,始终与自己这马车隔着一百步左右的距离。 锦秋帘帷一摔,身子缩回车舆内,撩了帘子喊道:“就在这儿停!” 吁…… 马车停下,连带着身后不远处那马车也停得措手不及。锦秋微提裙摆下了马车,神色颇为不满地往后走过去,正想问问这马车里的是谁家不知规矩的小姐公子,忽见一身着焦褐色右衽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踏着马扎走了下来了。 “东顺?”锦秋讶异地迎上前,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道:“你这是闹哪出呢,我吓得差些儿拐去廷尉衙门,真到那儿可就说不清了!” “大小姐,小的也是道上碰见了您,特地让跟过来,向您道喜呢!”东顺含笑着上前打千儿。 马车都已被拉到路边上了,锦秋离赵臻所在马车只有十步之遥。 锦秋的声音,如一滴甘露落在赵臻的心河,河水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浪花随着她的声调激荡,忽高忽低。他缓缓伸出一指,微微拨开蜀绣帘子,露出一线,恰好能瞧见锦秋。 上一回见她,他没敢抬头,这一回,只一眼,泪便止不住了。 七个月,命运的河流分了岔,一个往东一个向西,从此每一分每一秒都无可挽回地被推得更远。 “东顺,那宅子兑出去了么?”锦秋含笑问道,看见东顺,就同看见赵臻一样亲切。 “还没呢,还在商量着,听闻下月初八小姐您大喜,不知可有请老爷夫人过来?” “这是自然,月初便去信了,”锦秋叹了口气,道:“外祖一家早去,如今南边便只有舅父舅母一家是我娘家亲戚了,若是她们不来,我这儿谁来撑场子?” “小姐,”东顺故作为难道:“这回老爷夫人只怕不能来了,因着二公子,这几个月来他们的身子一直不好,舟车劳顿是不能够了,大公子又得支应着生意,只怕也来不了。” 锦秋面露忧色,颔首道:“我明白,他日你回泉州,记得替我向他们问安。” “是,小姐。” 其实这些话是赵臻教东顺说的,他不愿让父母亲过来,告诉锦秋他还活着。他宁可自己在锦秋心里,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赵臻,而不是如今这个皮包骨头,病秧子一样的赵臻。 可真正看见她时,他心里又起了一点儿波澜,若是现下走到她面前去,会不会她便愿意拉着他的手,与他私奔? 想想他又觉着自己可笑,圣上赐婚,谁敢抗旨?自己这模样,又能给她什么?不如瞒着她,不让她为难。 “小姐,有些话小的本不该多问,可小的想着,若是公子还在,必定要问小姐的,您便当小的替公子问的,您这回嫁给广平王,是自己乐意,还是……咳咳咳,”东顺可不敢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锦秋忽而神色怅惘,望向远处,道:“有什么不一样么?横竖都是要嫁的,你回去在表哥的牌位前,就告诉他,我迟早有一日会领着王爷来向他赔罪,你让他等着。” 这话落进赵臻耳朵里,这神情看在他眼里,便是另一番意思,难道说表妹果真是不情愿的?他不禁握紧双拳,恨不能现下便下车去,拉着她的手,带她脱离苦海。可是不成,他们都是背后有家族的人,抗旨不遵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们承受不起。m.xbiqiku 而后锦秋与东顺又说了几句,这便告辞去了。 从这儿到自己马车那儿的几十步脚程,她忍不住回了三次头,望着那绣双鸦栖树的蜀绣帘子,不知为何,她觉着这里头有一道热烈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难道是表哥么?她嗤笑,真是魔怔了。 锦秋回过身,踏着马扎上了马车。 马车再度发轫,拐过顺宁街往广平王府去了…… 广平王府正对长平道,足有两个宋府那样大,歇山顶上铺的瓦是琉璃黛瓦,脊上安的兽是龙吻九兽,连朱色大门上金钉也分九行七列,较宋府门上五行五列的门钉庄严大气得多。 锦秋抬了抬腿,又收回去,一时竟不敢上前。 “小姐,咱们不进去么?”红螺问。 锦秋微微摇头,她心里惴惴不安,一如当初她随着周劭进宫时。其实这王府也是个大泥潭,没有宅子的主人牵着她,她不敢走入这宝相庄严的府邸。 守德恰好从外头办事回来,见着府门口立着两个人,走近一看,嗬了一声,忙打千儿:“奴才见过宋大小姐。” 锦秋唬了一跳,回身叫起。 “小姐您进府里喝口茶,奴才这便去禀报爷,”守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热情得不像话。 “不必了,”锦秋推辞着,道:“这过几日便成婚了,我现下进去只怕不妥。” 守德想想,倒也是,不仅她不该进门,压根就不该来这儿,不然不是坏了规矩么?可话还是得带到的。 “那就委屈宋大小姐先上马车等一会儿,搁大日头下站着,中暑了,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说罢便请锦秋上了马车,而后才疾步入府禀报周劭。 此时周劭正在大堂中议事,为着上回白崇贪污的事儿正在那儿拍桌子。守德行到大堂后门边上,听得心肝儿打颤,不敢这时候上去耽误爷们谈国事,便只能立在外头等着。 “白崇是本王顺带着抓回来的人,算是送给刑部的一个大人情,怎的,他刑部侍郎不敢得罪徐太傅,便要将人再踢回来?”一阵“笃笃笃”敲桌案的声音,“那个赵荆云,你不必理他,一切按章程办!” “可……王爷,赵侍郎说这事儿与您有牵扯,非关……非关公事。” “呵,本王孑然一身,若说私,便只有皇上和太后了,怎么?他是要牵涉到宫里?” “不敢不敢,下官这便去回了他。” …… 见着二十多个紫衣宝冠的官员陆续出了府门,守德拭了拭额上的汗,这才小心翼翼进了大堂,呵着腰禀报道:“主子,宋家大小姐过来了,在府门口等着您呢。” 周劭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见!” “是,”守德抬眼瞧了自家正在气头上的主子,不敢劝,正欲退下。 “一边儿站着去,”周劭横了他一眼。 守德应是,乖乖侍立一旁。 周劭冷哼一声,端起一杯茶,啜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又搁下茶盏,站起身踱了两步,最后望了一眼大门口,终是袍子一撩,大跨步过去了。 守德暗笑,不见不见,不仍是要见? 然而周劭到底晚了一步,到府门口时只见远处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第九十八章:昏礼(一) 八月初八转眼便到,三更天里汀兰院便热闹起来了,五六个丫鬟将衣裳被褥子孙桶、花瓶铜盆银镶带都一一收拾出来,又有两个梳头娘为锦秋梳洗装扮,一通忙乱到了巳时,锦秋这才搭着红螺的手,从汀兰院缓缓行至大堂。 大堂中,丫鬟婆子们围站了半屋子,将宋运与老太太等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人人通身大红,将房梁都映照得红彤彤。 锦秋头戴牡丹吐蕊镶南珠金冠,身穿八幅蹙金刺五凤喜服,因衣饰太过繁琐,她每一步都行得缓而稳。 宋运热泪盈眶,起身拉着她的手,轻拍着,叮嘱道:“锦秋,今后到了王府,便得收收你那倔强的性子,好好儿侍奉王爷了!” “女儿谨记,”说罢她双手交放,缓缓屈膝跪下,朝他三叩首,“女儿谢爹爹二十年养育之恩,现下要走了,不能在您身边照应了,您自个儿好好保重身子,”锦秋抬眼望向宋运,那画了桃花妆本就微红的眼红得更甚了。 “去罢,去罢,”宋运摆手,不忍再看似的,别过了头。.xbiqiku 锦秋这才起身,搭着红螺的手往外走。 这大堂的门槛她曾跨出过无数次,唯独今日抬腿时尤其沉重,迈不过去似的,顿了片刻,正红色二金线绣并蒂莲的云履才跨过门槛。锦秋抬首,天穹湛蓝如洗,一只雪雁掠过,划出一道笔直的白线,飞出这四方的天。 红盖头压下来,满目皆是红,她趴在喜婆的背上,由她背着往府门口去…… 嘹亮的锣鼓唢呐之声渐渐灌入耳中,愈来愈近,接着炮仗声响起来,人声也鼎沸起来了…… “新娘子上轿咯!” 锦秋被放入花轿。 “起轿!”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往前走,从东兴大道到顺宁街,红妆十里。 赵臻立在摘星楼的顶楼,望着那顶渐近的花轿,神色怅惘。他自斟了杯“英雄倒”,一仰而尽,从喉间到胸口一路辣到小腹,最后反冲向脑门,他一恍惚,白玉圆杯落在地上…… 他瞥了一眼碎裂的圆杯,苍白的手搭在朱色围栏上,如今这手较一月前已圆润不少。经王太医的悉心照料,他每日已能用一小碗饭了,与此同时,陈淄的劝导一遍又一遍,最后几乎凿在他脑子里了。 他的身子即将痊愈,血肉骨骼却逐渐腐烂。如今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广平王以圣旨逼锦秋成婚,甚至自己的“死”也是他的阴谋,他一日不除,她便一日受苦。 花轿拐到长平道上,赵臻从亭子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烈日融金,赵臻浴在金光之下,眼睁睁看着这红色消失在顺宁街尽头。 而花轿中的锦秋,大热天的被这厚重的喜服闷得难受至极,又兼昨夜几乎没合眼,现下头重脚轻,难受得紧。 百无聊赖之下,又禁不住想起方才大堂中父亲的模样,那身平金彩绣云鹤纹喜袍衬得他两鬓斑白,那时他泪眼汪汪背过面去时,锦秋也看得不忍,险些没落在泪来。 父亲老了,自己在夫家定要稳当地过日子,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轿子微微一顿,轻轻放下,锦秋忙直起身子坐着,微垂眼,便见自己那云履缎面上二金线绣的并蒂莲,闪烁着金色的芒荧。轿子中忽然一亮,似是轿帘被撩开了,手牵递到她手边,她接过手。 “迈!” 锦秋搭着喜婆的手出了轿门,由周劭牵着入了王府大门…… “迈火盆!” 她跨过火盆,心砰砰直跳。周劭回头盯着她,见她安然越过,这才放下心来领着她继续向前。 王府四处人头攒动,两侧游廊上挤满了看新娘子的京中贵妇,朝里有头有脸的官员也几乎到齐了,一个个都向宋运贺喜。 鸣夏和朱奥自然也过来了,二人本就只是表面夫妻,同几个紧要人物寒暄了几句后,便各自找各自的乐子去了。 鸣夏在岫玉居寻到李氏,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出人群,走到东跨院的一厢房外,见四下少人了这才悄声问道:“娘,那件事儿,妥了么?”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压声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他现下扮作你舅父的小厮,已跟过来了,就在席面上,待会儿有好戏看咯!” “那便好,”鸣夏眉眼间渐露出狠意,咬牙切齿道:“当初她让我受朱奥的羞辱,如今我便要让她受天下人的唾弃!如此才算公平。” “可此事一出,她怎会不猜疑到你头上,那时她若要对你不利,你婆母那儿可收不了场啊!”李氏面露忧色。 “收场?我既然要做,就没想过要收场,这朱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娘您知道么?”鸣夏突然拉住李氏的手,泪眼汪汪,道:“我在府里过得还不如他的一个通房丫头,那贱婢,什么东西呀!就敢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明里暗里地讽刺我……” 李氏越听这心里头越难受,到后头眼泪直流,“造孽,造孽啊!当初为娘便不该将你嫁到国公府。” …… 为了今儿的婚礼,昨夜锦秋便没合过眼,今儿晨起到现下,还没进一点儿东西,拜堂时,大堂中又闹哄哄,锦秋只觉脑仁儿疼。 勉强着拜完两拜,夫妻交拜时,身子躬下去,头上戴着至少五斤重的凤冠,这脑袋便被带累着往下,险些直愣愣地磕下去。 一双手适时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稳稳扶起。 “当心,”周劭声音如潺潺流水,淌过她的耳郭,入她的脑子。锦秋神思顿时清明,立即抽回双手,稳妥地交放在小腹处。 婚仪上一点儿错也不能出的,尤其嫁给王爷,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有礼部官员,京中命妇,眼睛比谁都尖,嘴巴比谁的厉害。她在喜宴上闹了什么笑话,明日便能传得满城皆知,后日宫里头太后便会知道,宫里最重规矩,保不定要特地调个嬷嬷来教她礼仪规矩,那时候她这王妃便要笑掉大牙了! 然而锦秋这突然抽手,在周劭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当日宋府,言犹在耳,难道是自己未遂她的愿,没求皇上取消婚约她心里不快,这过了一个月她仍耿耿于怀?若是如此,岂不成他广平王逼婚了? 堂拜完了,宣唱官高唱一句:“礼成!” “慢着,”大堂门口突然走出来个身穿石青色直?,书生模样的男子。堂中上百双眼齐刷刷望向他,他似是喝醉了,身子倚着门框。 这声音带三分醉意,锦秋听得心头一颤,这声音化成烟她都认得,现下说话的人,是许放! 锦秋下意识抬手掀盖头,却被周劭一手抓住手腕,那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抵在她的腕子上,微凉,凉意钻入骨髓,直达四肢百骸。 “你不必理会此事,”周劭压声道,他又看向一旁的喜鹊,吩咐:“送王妃回七录斋。” “是,”喜鹊蹲了蹲身,这便上前托着锦秋的手肘。 锦秋心下大乱,脚下虚浮,踩在棉花上似的。 这一个月她统揽婚仪大小琐事,不敢教李氏染指分毫,简直操碎了心,然而千算万算没没算到许放有胆子大闹王府,看来今日这昏礼终是要成全城的笑柄了。 原本许放便是为了他那老母,也没胆子上京城来闹,然而半月前,他因子虚乌有的“偷窃之罪”被关入州府大牢,他母亲替他顶罪,将他换了出来,入狱三日便活活饿死了。 许放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老母一死,悲痛欲绝,立时便想到京城里的这桩事,深知这背后必定是有人通了气才令他们遭此一劫。 现下,他孑然一身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番来,命不要了,只为大闹一场! 他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踉踉跄跄走入大堂,立时便有二十多个佩剑的王府侍卫涌入,将他团团包围。 然而许放却毫无惧色,撒酒疯似的肆无忌惮大笑着,朝周劭做了个揖,拉长了声调道:“许放给王爷请安咯!” 在座所有听闻过锦秋与许放之流言的妇人们无一不是绣帕掩口,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说起了闲话。隆重的礼乐声中,渐浮起一阵嗡嗡声。 周劭双手背在身后,盯着许放,目光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昏地暗。若说方才他还想留他一命,那现下,当他自报姓名时他决意今日非要了这狂徒的命不可! “堵上他的嘴,带下去!”周劭冷冷开口,迅速从腰间那刻一“劭”字的七星石银鞘匕首拔、出来,往桌案上一掷。白晃晃的光正闪着鸣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的面色倏地白了,忙往旁侧挪了两步。 这意思已十分明显,是要杀!新婚之日竟要杀人,宾客们无不大惊失色。 而堂中的许放,立即被身后侍卫擒住双手,“你们这帮狗官,草菅人命之徒,你们……”立即有一团红绸子塞住了他的口,他挣扎着,只能发出唔唔之声。 两侍卫擒着他的手肘将他往外拖,许放的双腿在地上蹭,身子乱扭,却无济于事。然而他是怀了必死之心来的,知自己挣不脱,双眼陡然睁大,盯着身旁侍卫那明晃晃的剑,一脑袋便要撞上去…… 第九十九章:昏礼(二) 拖着许放的两个侍卫见状,手上用劲儿,扣住他的肩头,将他整个儿按在青砖地上。m.xbiqiku 只听“咔嚓”一声,肩胛骨被压断,许放面色瞬间煞白。然而他是个硬茬,忍着钻心的疼扭着身子,双腿仍“咚咚咚”地砸着地。经这一番折腾,嘴里塞的东西也“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他扯着嗓子大喊:“广平王,你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还我母亲命来!” “大胆!”侍卫统领拾起红绸子往他嘴里一塞,接着就跟屠夫拖猪仔似的将人拖出去了…… 周劭紧促眉头,他连他母亲是哪个都不知,何来还命一说? 李氏则以帕抵着鼻尖,微垂下头不敢看被拖走的许放,心道幸好许放误以为害他母亲的是王爷,若知幕后之人是她,到宋府来闹这么一场,她只怕要做一整年的噩梦。 “这疯子不必理会,入席罢!”周劭扯了扯嘴角,朝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便又若无其事地高声说笑,各自入了席。 周劭将那刺入半寸的匕首拔、出来,收入鞘中,人却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垂头盯着光滑的紫檀木雕花案面上那被匕首刺入的一道裂缝,面色渐渐阴沉。 这人当初那般惜命,今日怎会不顾性命闯入王府,而他又是如何混入王府的?难道是有谁幕后操纵,想看他广平王的笑话不成? “王爷,您该去瑞亲王那儿敬酒了,”守德被周劭方才掷匕首的模样吓得不轻,却也不得不颤着腿上前提醒。 “查,给本王好好查查,这人是如何混进府来的!”周劭瞥了守德一眼,而后才转身往大堂外去。 事情虽闹大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事儿,却无一人敢吱声,甚至却连京城里最爱说长道短的郑夫人都闭口不言假装天下太平,毕竟这是王府的喜宴,没哪个人敢不给广平王面子。 看着这一片风平浪静,鸣夏心里颇不是滋味,然而她也明白,明面上大家不说,关起门来能将此事里里外外扒得什么都不剩,今后只要一说起广平王妃,头一件便是今日这桩事,如此一想,她这心里又舒坦多了。 锦秋却坐在七录斋的双喜龙凤床上担惊受怕,这件事儿显然是李氏和鸣夏那两人谋划出来的,她现下真想盖头一扯,走出去指着她们的鼻子骂一声蠢货。大喜之日被损了名声,王爷能放过谋划此事的人么?到时若是查到她们二人头上,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连累宋家。自家人算计自家人,还就在明面上,传出去真真是让人笑话死。 若只是王爷查还罢了,他到底是爹爹的女婿,不会真怎么的,可是王爷与她是皇上赐婚,若是宫里要查,给李氏给宋家扣个侮辱天家的罪名,那时才难办。 “小姐,方才那人是故意往您和王爷头上泼脏水,您才嫁过来,王爷该不会为此事怪罪您罢?”红螺四下张望了一眼,见外间无人,这才敢将憋了许久的话问出口。 “横竖已是这样了,没事儿的,”锦秋沮丧的脸隐在大红盖头下。 二人不再言语,锦秋百无聊赖地端坐了几个时辰,眼见着一爿裙幅上彩线绣的凤凰由初时的流光溢彩,渐渐暗淡下去,最后甚至再瞧不见。接着两支红烛亮了起来,锦秋眼前又是一片红,暗红,足尖的流淌着浓郁的黑,金色并蒂莲沉在泥淖里,没了勃勃生气。 任他再喜庆再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儿,等上这几个时辰,都得困倦,又因昨儿夜里没合眼,现下锦秋眼皮子便开始打架了。 “王爷!” 听见红螺一声高喊,锦秋眼皮子猛地掀开,身子立时坐直了。 “下去罢,”周劭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 锦秋竖起耳朵,轻缓的脚步声渐近,每踩一下,她的心便抽搐一下,当瞥见那双平金绣鸳鸯的勾头履时,锦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盖头被秆秤儿缓缓挑开,锦秋抬眼,大红色圈金绒绣海水纹蟒袍,金线绣龙纹压边的领子,白玉雕一般的面庞,那样流丽的轮廓,那样璀璨的眉眼,神仙一样的人物,幸得这喜庆的红色压住了那高高在上的气度,为他添了些人气儿,不然锦秋甚至不敢看他。然而锦秋借着光再细细一瞧,才发觉他眉眼之间冷淡疏离,这模样像是被逼着来洞房的,锦秋不由微微蹙眉。 周劭也望着锦秋,说不触动那是假的,多美的人儿,一泓春水一般凌凌的眼,面庞珠圆玉润端端正正,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哪哪儿都好看,尤其娇嫩如花的唇瓣,教他想起当日医馆中的那一吻,真想尝尝她唇上的胭脂,可惜啊! 周劭放下秆秤儿,这便踅身走向八仙桌,拎起银胎掐丝嵌红玛瑙酒壶,斟了两杯酒。 锦秋则趁这空当缓缓吐了口气,四下扫了一眼,满目大红,茜纱窗上贴粘金沥粉双喜字,墙上挂李鱓的《水仙图》,靠墙放着一对百宝如意柜上也贴红双喜,柜侧的紫檀木雕蟒纹的花几上设各色瓷瓶宝器…… 周劭端了两只银酒爵过来,递给锦秋一杯,锦秋抬眼望了望他,仍是那样疏离的神色,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例行公事。 周劭也坐下来,举杯的手绕过来,一股淡淡的龙涎香自袖口流泻而出,混杂着醉人的酒香,萦绕在她鼻尖,锦秋禁不住抬眼望他,只见他敛目抿了一口酒,锦秋便也跟着抿了一口,心中却不由纳罕:自己因着表哥之死,心里对他有气,可他又是为的什么,对自己突然这般冷淡,简直比初见时还不如,难道还为上回的拌嘴耿耿于怀?不该呀,自己先前同他吵过多少嘴,他也没有哪一回真恼过,难道是因为许放?是了,许放今日大闹喜宴,王爷大约觉着面子上过不去罢。 二人饮完合卺酒,喜鹊恰好端了铜盆颔首敛目进门,上前伺候二人盥手净面…… 一通忙活后,喜鹊抬眼瞅了一眼周劭,这才轻悄悄退出内室,而二人已各自换上寝衣重新坐在了床沿边。 王府为锦秋备的寝衣不过是两层的月白色轻纱,轻笼着她云烟一般朦胧的身子。灯下看美人,最易动情。周劭静静端详着她,芙蓉素面上透出一点儿娇怯的粉红,如瀑长发垂在腰际,紧贴着那流丽的肩背,二十岁的女子的成熟风韵勾着他的眼,光坐在那儿周劭便被引得口干舌燥。 若是一遇美色便把持不住,周劭早便妻妾成群了,教人算计死了。他嗽了一声,立即别开了眼。 他是男子,容不得自己的女人被旁人染指,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人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另一个人亲手抚过,唇也被那人亲口尝过,他才起来的那点儿兴致便被彻底浇熄了。他过不了这个坎,至少现下过不了。 因着这层薄纱,锦秋颇难为情,面色喝醉了酒似的酡红一片,没脸看周劭,只能掉过头去看向那金挂钩。她怨怪周劭杀了表哥,想着今夜若是他不认错,不给出个解释,不答应去表哥墓前叩首,便绝不让他近身! “王爷……”锦秋刚要开口,周劭便摆了摆手道:“睡罢,”说罢掀起缂丝鸳鸯喜被的一角,在里侧仰躺下来,闭目。 锦秋心下一惊,回身望向已阖上双目的周劭,万般屈辱涌上心头。 “王爷是为许放的事儿心里不快么?” “不是,”周劭仍阖着眼。 “那是为何?” “睡罢,本王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 锦秋嗤笑一声,吹熄了矮几上剩下的唯一一盏红烛,这便也掀了被角,仰躺下来。 即使闭着眼,耳朵也闭不上,床榻一侧那手抚绣被的率率声,还有被窝里突然涌入的一股温香,自己手肘压着的微微扯过去的被面,每一处细微他都察觉到了。 声息渐歇,周劭才缓缓睁开了眼,帐子里一片黑,屋外的火光照进来,他微微侧头,隐约可见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许放之事你不必担忧,今后他再不能来搅扰你了,京城里也无人敢说你半句闲话,你大可放心。” 周劭的声音就在离她不到三寸远处,她一伸手便能够到他,可锦秋却觉着自己离得他那样远,从未有过的远。他什么时候对她说话竟这样冷淡了呢,先前在医馆中都禁不住吻她,如今同床共枕为何反倒相敬如宾了呢,锦秋不明白。 原本便是他的错呀!是他害了表哥,难道他还有理?锦秋心里不痛快,便打起了官腔:“今日许放之事,是我对不住王爷,王爷若要罚我,我绝无怨言,便是要休了我,我也没话可说,不过此事你不必派人查探了,幕后之人我来惩治,还有便是……”锦秋放平身子仰躺着,坚定问道:“王爷,我再问您一次,我表哥当真是你害的么?” 周劭放在被子里的手骤然紧握成拳,他切齿道:“你现下是本王的王妃,你躺着的是本王的床榻,你身旁睡着的也是本王,可你心里、你口中,却是另一个人,王妃,望你安守本分,谨言慎行!” 第一百章:新婚 王爷这是真恼了,锦秋心里打鼓,面上却不肯落了下风。她侧过身来对着周劭,哂笑道:“我心中的人不是王爷,您不是早便知道了么?当日您不还答应会求皇上收回成命,为何圣旨还是下了?王爷,您的床榻本不该我来躺,您身侧的人,更不该是我!” 周劭眉头一拧,侧过身子来,凝睇于她,她的双眸晶亮,如月光下的粼粼水波。 她说这样的话,真真是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周劭又怒又恨,一手伸过去揽住她的腰,拉入怀中,紧紧拥着,下颌抵在她娇柔的香肩,手臂箍着她纤细的腰肢。 但现下便要了她么,从此与她毫无嫌隙地做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么?那他周劭算什么了! 她已委身于另一人,这样大的错事,他轻易便原谅了?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他便像个乞丐一样去乞求她?绝不能够!他要等着她来服软,等着她来向他认错,说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先前与赵臻是一时糊涂,是被他引诱了! “当日我是故意不入宫阻止皇兄下旨,我就要将你缚在我身旁,总有一日,我要在你心上凿一个洞!”周劭的微微沙哑还带着一丝狠意的声音就在她耳畔。 经周劭这一抱而呆若木鸡的锦秋陡然清醒过来,她双目圆睁,双手撑着他铁板一般的胸膛奋力一推,缩回自己那一侧,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手上一空,周劭心里头也空了似的,他微微伸出手,又收了回来,而后也背过身子去。 周劭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同一个女子发怒,她该不会被吓着了罢?静默良久后他又嗽了两声,放柔了声道:“我……我有个坎迈不过去,待我迈过去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自然,我也不会亏待你。”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在鸳鸯枕上。 透过帐幔,锦秋望着窗前一地月光,怔怔的。 叫她向他服软么?叫她求着他来爱她么?绝不能够,凭何他杀了她表哥,却还要她来服软?当初得知母亲的死与祖母和父亲有关,她不一样与两人闹翻了,躲在汀兰院里几年不出来么?如今又如何不能,他冷着她,那她便也冷着他,不就是人前夫妻么?不就是做戏么?有什么的,她做的来。 月亮躲进云里,窗前洒了一地的是外头大红灯笼透进来的昏沉沉的红光。太累了,昨夜到今夜没合过眼,实在是困极了。锦秋望着望着,眼皮子愈来愈沉,渐渐阖上了。 一觉到天明。 鸡啼之声将本就只是浅眠的周劭吵醒了,他朦朦胧胧睁开眼。红绡帐笼住一帐曦光,身畔传来浅浅呼吸声,周劭惊觉自己已是娶了妻的人了。他侧过头,乌黑的发顶近在眼前,锦秋昨夜睡着睡着便贴过去了,脑袋几乎要顶着他的肩头,身子蜷曲着,几乎要挨着他了。 周劭原本正生着气,昨夜自己耗到深夜才睡,后头也只是浅眠而已,为何这人却能若无其事睡得香甜,可现下他却又忍不住轻笑,一手撑着脑袋,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 “爷,该起了,”外头喜鹊轻轻叩门。 现下已是卯时,因待会儿还要领锦秋入宫觐见,一刻也耽搁不得,周劭这便轻手轻脚地起身,越过她,撩了红绡纱帐下了床,而后才压声道:“进来。” 喜鹊端着银盆进了门,她瞥了一眼纱帐中那隐隐绰绰的身影,不悦地撇了撇嘴,“王……”才喊出一个字便被被周劭抬手止住,她只得搁下银盆来替周劭更衣。 悉悉率率的穿衣声到底吵醒了锦秋,她揉了揉眼,一眼望见大红色绣鸳鸯的帐顶,腾地坐起身,帷幔一撩,趿着木屐站起身走出来,便见喜鹊正为周劭系玉带。周劭好似毫无觉察,自顾自捋着缂丝袖子。 锦秋忙转到美人屏风后头更衣去了。 …… 一切收拾停当,周劭屏退了喜鹊,房里便只剩下二人。 锦秋立在床榻旁,望着周劭道:“王爷,我……” “人前不可称‘我’,”周劭不紧不慢朝她走过来,凝视着她。 锦秋呆愣住,一颗心砰砰直跳。 然而周劭走到锦秋身旁,却是从她那娆女髻上取下一只蝶戏双花鎏金簪,往自己掌心一划,手掌紧紧握住,伸向床榻中央那白净无暇的喜帕。 锦秋眼睛瞪得溜圆,眼见着鲜血从他掌心一滴一滴落在喜帕上,心中不忍,埋怨道:“你何必要伤了自己?”她心下明了,这喜帕待会儿自有人呈上去给太后,干干净净的喜帕可交代不过去,可是她没想到周劭会割伤自己的手,来帮她过这一关。 直到雪白的帕子上晕染上一团触目惊心的红,周劭才收回手,看向锦秋道:“王妃还愣着做什么?不为本王包扎么?” 锦秋如梦初醒,剜了他一眼,可心里虽恨他,手却不听使唤地伸过去,用帕子拭去他手上的血迹,随后便又按着他的吩咐,从百宝柜中取了金疮药来为他涂上,细心包扎。 周劭盯着她为自己抹药的郑重模样,忽而觉着现下也不错,一步一步来嘛,何必要像昨日那样吓她呢,就像是平常夫妻一般处着,兴许渐渐他便不介意了,兴许他真走进了她的心。 “王爷,车马已打点妥当了,”门口传来低沉的一声。 锦秋恰好打好了结,周劭于是立即缩回了手,用袖子一掩,道:“进来。” 一着喜鹊登枝褐色褙子的嬷嬷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一上来先就朝锦秋蹲了蹲身,缓声道:“奴婢见过王妃。” “这是本王的奶嬷嬷。” “嬷嬷不必多礼,快起身罢,”锦秋双手将她搀起,这才得以看清这人的面容。 她既是周劭的奶嬷嬷,至少年逾不惑,然而除了眼角有几丝细纹外,其余各处看不出年纪,倒像个三十出头的贵妇,且她神情泰然,泰然中又蕴着一丝矜贵,不知道的见了还当她是贵主子,绝想不到她竟是个伺候人的。 “王妃,您这双碧霞云纹丝履配这身捻金银丝流彩飞花吉服,恐怕不大妥当,”季嬷嬷平视锦秋,神色淡淡,无半分下人看主子的恭敬,倒像是长辈训话。 锦秋微微不满,但想着这人是周劭的乳母,在府中必定极受人尊敬的,于是依然和颜悦色。她瞥了一眼足下这双碧霞云纹丝履,嘀咕着:“配这吉服的本该是那双绣银狐的勾头履,可鞋面用的两层缎子,这样热的天儿,闷得慌。” “王妃,老奴本不该多话,但今日是您头回入宫叩见太后娘娘,半分马虎不得的,宫里讲究规矩,即便您能用裙摆遮住双足,一步不当露出不合场面的丝履,落了旁人的眼,那便是关乎王府脸面的大事……”季嬷嬷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 锦秋被几句话说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由暗叹这嬷嬷果然是宫女子出生,瞧这讲规矩的架势,这蹲身的姿态,较幼时教她规矩的妈妈要讲究得多。 “嬷嬷,一双丝履而已,没到要丢了王府脸面的地步,她若喜欢这双,那便这双罢,”周劭面露无奈。 “不必了,我……妾身去换了罢,王爷先去,妾身稍后便来,”说罢锦秋便立即转到屏风后头。 锦秋深深叹了口气,本以为在这王府后宅除了王爷谁也管不了她,不成想还有个资历深厚的老嬷嬷,还不如在自己的汀兰院自在呢!不过今儿是头一天,她不好拂了府中老人的面子,若是今后日日讲规矩,她可不买这账。 锦秋拎着这白狐云履,细细一瞧,不由纳罕:缎面上不绣花草虫鱼,却以银线绣了只白狐,实在少见,然而也只是疑心了一瞬她便穿上了出去,与周劭一同往府门口去了…… 王府四处百十来穿红着绿的婢子见着二人过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敛眉颔首侍立一旁,待人走过后忍不住抬眼打量起锦秋的背影。 喜鹊与守德随侍周劭左右,她微垂着眼,瞥向锦秋双足,不禁微勾了勾唇。 二人上了马车,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然而锦秋望着车帘子发怔,周劭则是闭目养神,两人都不言语。 他们以沉默隔开了对方,然而龙涎香和栀子香交缠,萦绕在鼻尖,扰乱着各自的心,像是要凭借着这一点儿契机叩开对方世界的门。 锦秋禁不住瞥了周劭一眼,“王爷,我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别扭不解开我这心里头就不痛快,您昨儿夜里的话,是说今后咱们便做人前夫妻,是不是?” 周劭仍阖着眼,淡淡道:“本王也不是个喜欢猜谜的人,只要你今后不在本王面前提赵臻,过个两年本王兴许能过了心里这个坎。” “什么坎?” 周劭这才掀开眼皮子瞅了她一眼,哂笑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锦秋冷笑,他自己对不住表哥还不让人说了?非得编个谎话,说什么心里有坎,他心里能有什么坎,她心里才有坎呢!筆趣庫 “王爷害了我表哥,是有心魔了罢?”锦秋故意讽刺道。 周劭冷哼一声,一拂袖子,阖上眼不再答话。 第一百零一章:云履 锦秋觑了觑周劭,见他又阖上眼皮子不搭理人,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没试过这样喜欢一个人,却也真心恨他害了表哥,她这颗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煎了,又在冰雪中洗,冷热交替,煎熬得很。.xbiqiku 她该如何对待眼前人呢?赵臻与周劭的脸在她眼前来回晃,最后还是表哥占了上风,是她心中的不平占了上风。 眼前这人她再喜欢又有什么用?他害了人啊,用他作为王爷的权力轻而易举地要了人的命啊!他一日不为他的过错忏悔,她便一日不会原谅他,她会跟他僵持一辈子,让这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知道,轻易要了人的命,就得付出代价!可他是王爷,她不能杀了他,她爱他,更不忍对他动手,她只能冷着他。 “上回宫里下毒的那个,你怀疑谁,”周劭突然问。 锦秋回过神,垂头略一思忖,终究告诉了他,“是贵妃娘娘。” 周劭猛地睁开眼,目不错珠盯着锦秋,“你可有证据?” 锦秋摇了摇头,旋即郑重道:“我也只是怀疑罢了,当时她见我撞倒了酒爵,神色紧张,且我要喝那杯酒时,她还阻挠皇上,那时我不敢说,怕是赶在风头上,宫里若是查不出什么来,朱贵妃不会放过我,现下风头过了,王爷您可以禀告给太后,暗中防范她。” 周劭看着锦秋那一本正经的神色,禁不住笑道:“就凭这,你便怀疑是她?那你说说,她为何要陷害本王。” “这……”锦秋瞧见周劭那不以为意的模样,懒得再说了,她侧过身子,忿道:“王爷爱信不信!” 周劭自然不信,这朱贵妃与他并无过节,甚至因着朱奥的缘故,他与她遇见了还会问候几句,自己更没什么碍着她的,她为何要陷害于他? 锦秋是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想着冷着他归冷着他,如此涉及性命的大事还是要提醒一二的,没成想他竟不领情,那便随他去罢! 马车在西华门前停下,二人下了来,从长甬道进内宫。巍峨的宫墙如高耸的山脉,他们以及这宫城下来来往往的主子奴才都不过是山谷中的蝼蚁,有时阳光能照见他们,有时他们只能躲在阴影里。 周劭的根扎在这宫里,锦秋的根便也不得不扎在这儿。 这一回入宫她是实打实的广平王妃,又是轻车熟路,原本不该怵的,可因着昨日喜宴上许放闹得不好看,心里头总觉着愧对,想着今儿还是老老实实受太后的训罢。 果然,锦秋从入寿康宫到行完礼入座,太后压根没给过一个正眼,直到问候完了周劭许久,才敛目淡淡道:“昨儿夜里累坏了罢,姑娘家头一晚那样多的血哀家还是头一回见,”说罢递了个眼色给海嬷嬷,道:“让御膳房做一碗枸杞红枣汤来。” 锦秋臊得脸红到脖子根儿,谁能想到太后她老人家这样不避讳,当着宫人的面将闺房秘事公开来说,锦秋还罢了,周劭一个男儿坐在这一众女儿堆里,脸也跟着红了。 接着一个宫人端上漆红凤纹茶盘来,锦秋端过盘中的哥窑冰裂纹杯,趋步上前,将茶水敬献上去,恭敬道:“母后,请用茶。” 太后伸手接过茶盏,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锦秋露出一半的云履,尖头上绣的银狐刺痛她的眼。太后手上一个不稳,茶水险些就浇下来淋在锦秋身上。 这可是滚烫的茶水! 周劭猛地站起来,盯着太后嶙峋的双手…… 幸得太后一手稳住了,只洒了两滴。然而她手上稳住了,眼神却不稳,极惊恐似的,她自己也察觉失态,忙敛目轻抿了一口茶水。热茶下肚,她的神色终于恢复如常,摆手吩咐宫人道:“将月前贡上那块血玉拿来。” 血玉有驱邪的功效,原本太后是要送锦秋一副手镯的,却因看见她丝履上这只白狐,突然改了主意。 当初太后下令吊死齐妃之后一连三日都做白狐索命的噩梦,从此她不许御秀坊打造任何与狐狸相关的衣饰,这事儿过去五六年了,也只有宫里伺候太后的嬷嬷才晓得。 太后也是从那时开始礼佛,信命,所以若不是少监的那一卦显示锦秋与周劭乃天作之合,她也不会轻易松口。 锦秋微微抬眼,见得太后眯着眼打量自己的神情,不寒而栗,幸得这时候宫人将一漆红龙凤纹匣呈上来,锦秋忙接过匣子,蹲身道:“谢母后,”而后立即退回原位。 太后收回目光,淡淡道:“牧之成婚,也算是了了哀家一桩心事,可虽然成婚了,你离宏儿却还差了一截儿,他就大了你三个月,如今孩儿都有这般高了,”太后伸手比了比高度,继续道:“哀家呢,愈老看那小孩儿愈觉着有意思,你们得加紧着点儿,生个麟儿,让母后有生之年能抱抱孙子。” “母后凤体安康,不仅能抱上孙儿,还能抱上曾孙,”周劭朝太后拱手,眼睛瞥向锦秋。 锦秋心道人前夫妻生什么孩儿,然而却还是毕恭毕敬答道:“臣妾尽力,让太后早日抱上孙儿。” “你是得加把劲儿,可不能像颛儿的王妃那般不成器,成婚两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幸得纳了侧妃,这才在走前留下点儿子息,”太后似是回想起什么事儿,叹了口气。 成婚两年未孕便给王爷纳侧妃,这话不是在敲打她,你若生不出孩子,还有一大帮子女人能帮王爷生,那时候你就等着看王爷与旁的女子儿孙满堂罢。 原本男子三妻四妾这样的事儿见怪不怪,娶妻是为生子更是人之常情,然而锦秋听着心里头总不是滋味。她是怎么变成了没娘的孩子,还不是因着无后这一桩么?如今自己该不会又踏上母亲的老路了罢,两年无子,而后再将她废了,纳侧妃,扶她上位?锦秋禁不住瞥了一眼周劭,四目相对,她忙调开视线。 “牧之,你先去你皇兄那儿坐坐罢,为人夫了,去跟你皇兄讨教讨教,兄弟俩说说话,别教他光盯着折子了,人总得养养神不是。” “是,”周劭拱手,这便却步退出大殿…… 座上的人不再言语,接着连海嬷嬷并一众宫人都退下了,寿康殿像被冰封住了似的,周身都流窜着冷意。锦秋瞥了一眼坐上之人,大殿太空,太后好似离她更远了,像一尊神佛坐在宝座之上,自己则是只蝼蚁,受她的审判。 “说说罢,昨儿喜宴上跑出来的那人,与你有何干系?”太后一手撑着下颌,一双眼似漫不经心望着锦秋。 锦秋站起身,朝她一蹲,不卑不亢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并不认得这人,昨日他闹起来时儿臣已拜完堂送进屋了,详细情形并不知晓,只听说他是个疯子,一上来便胡言乱语,叫人给拖下去了。” “哼,你倒是撇得干净,”太后冷笑道。 锦秋微掀眼皮子,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见那长长的石榴花耳坠子一晃一晃。 “儿臣不敢,”锦秋屈膝跪下,双手交放在额前,匍匐在金砖地上,冰凉的地面熨帖着手掌,沁凉。 “哀家瞧你没什么不敢的,”太后又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不过人既然死了,便罢了,背后弄出这桩事来的人哀家也懒得查,你们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呢,只要你愿意好好侍奉牧之,哀家就睁一眼闭一只眼懒得计较了,只是有一点,你得早些为他开枝散叶,你们可都不小了。” 锦秋猛然抬首望向她,她以为要承受她老人家的雷霆之怒呢,就这么轻飘飘的就过了?她上回不是打输个叶子牌都能迁怒到父亲身上的么?今儿怎的就这样大度起来,摸不透啊! “儿臣谨记,”锦秋埋首。 “起来罢,”太后抬了抬手。 锦秋这才理了理起褶的袍角,起了身。 “你是个有福气的,先皇这么多儿子里头,牧之养得最好,他待你真心,你也要好好儿待他,”太后突然语重心长起来。 锦秋抿着嘴角,没言语。 “再有便是你今后上宫里来,”太后突然伸手指了指锦秋的双足,道:“这云履不能穿。” 锦秋垂头瞧了一眼缎面上绣的白狐,心中纳罕,却又不敢多问,应了是便坐回原位了。 太后还没老糊涂,这样的小手段她见得多了。锦秋穿着这云履入宫,八成是有人故意害她,让她冲撞自己,她还不至于为了这便与新儿媳生嫌隙,毕竟这姑娘与周劭八字合呢!因周劭“克妻”,京中贵女的八字她都拿来与周劭合了,唯独她的被少监批为天作之合,这可是万里挑一呀!是天意! 锦秋也不傻,太后提点了她那就是不计较的意思,虽不知道这云履犯了哪条忌讳,但横竖是犯了忌讳,既然如此,今儿使劲儿撺掇她穿这云履的人,八成没安好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太后便传膳了,锦秋与周劭留在寿康宫用了午膳才回。 第一百零二章:敲打 寿康宫里其乐融融,飞鸾殿中却是满室狼藉。朱贵妃脚边碎了个钧窑龟裂纹茶杯,一宫女跪在她面前,眼泪鼻涕满脸,而她身后还跪着十多个宫人,正颤抖着叩头喊息怒。 “息怒?让本宫如何息怒?蠢东西连个茶盏也端不好,你以为自个儿是来宫里做主子的?”说罢指着殿门口大喊道:“来人,赏她二十个板子,送辛者库!” 立即进来两个公公,将底下的宫女秋桐往外拉,秋桐双手向前扒拉,扯着嗓子求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喊叫声渐渐歇了,这大殿里叩头喊息怒的声音便尤显刺耳。.xbiqiku “都滚出去,聒噪!”朱贵妃广袖一拂,觑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一排宫人。宫人们也不敢再磕头了,得了赦令般却步退了出去。 候在外头等召见的梁公公有个坏消息要禀报,瞧这情形不敢进去,拿手捅了捅一旁的荣公公,悄声问:“里头是怎的了?” “皇上检查功课,二皇子没答上来,被训了一通,贵妃着恼,拿秋桐撒气呢!”荣公公拿手挡着,附耳对梁公公道。 梁公公啧了声,道:“怨不得主子要发怒呢。” 皇帝孩子缘浅,统共就只有三个儿子,大皇子是个病秧子,三皇子脑子不好使,只剩下朱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堪用,皇帝几乎是拿他当太子教养,寄望甚高。 朱贵妃原本可高枕无忧的,可先前无意中得知皇帝的秘辛,知道自己这儿子要上位,还得除了周劭这绊脚石,所以才一直辛苦筹谋,现下自己儿子被训斥,周劭却娶了妻,在太后宫里春风得意呢,她这心里头很不痛快。 而若要除了周劭,赵臻那儿兴许有点儿眉目,朱贵妃想到此处,立即喊了声:“满贵。” “奴才在,”梁满贵惊得脚底打滑,立稳当了这才战战兢兢小跑着进了大殿,呵着腰立在朱贵妃跟前。 “赵臻那儿如何了?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现下用他的时候到了,”朱贵妃怒火未消,瞧人时那眼神跟罗刹似的。 梁满贵简直要哭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垂着头答道:“主子,奴才正要禀报这事儿呢,奴才那干儿子太大意,得了银子钻赌坊里赌了两日两夜,没派人去赵府看着,这赵臻留了封信便走了!” “啪啦”一声,红木雕花茶几上的那些个茶壶茶杯被朱贵妃一通儿扫了下来,零零落落地碎了一地。 “蠢货,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你这干儿子,同你一个德行!”朱贵妃指着梁满贵大骂。 “主子,主子您息怒,”梁满贵叩头不迭,捡了好话来说:“这赵臻虽走了,却仍有用啊!他已信了奴才那干儿子的话,将广平王视为仇敌,将来若寻着了还能用得上,也兴许……兴许他有自己的打算,单打独斗也能将人拉下来呢!” “你这是拿本宫当傻子糊弄呢?滚出去!”朱贵妃食指往殿门口一指,戴的银戒指上镶嵌的极品绿松石光溜溜的。 梁满贵倒是想滚,可他没这个胆子,贵妃这口气不消下去,秋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可他想不出主意,只能不住地叩头喊息怒。 其实赵臻看着锦秋出嫁的那一日便生了离开的心思,他是恨周劭,可京城是达官贵人的天下,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不能将周劭怎么样,所以他便去了潭州,干他的老本行。通常闰年的端午周劭都会亲自去潭州,他就在那儿候着他。 梁满贵现下已磕得额头上起了个拇指那样大的包,他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一件事儿兴许能救他,他于是抬起脑袋望着朱贵妃道:“娘娘,听闻皇上要彻查上回儋州赈灾粮贪污一事,此事牵涉到了国公府。” “什么?”朱贵妃眉头一锁,盯着梁满贵。 “不过娘娘您安心,这事儿奴才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压下来了。” 朱贵妃眉头舒展开来,吁了口气道:“总算你办成了件事儿,起来罢。” 梁满贵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又回道:“听闻贪污赈灾粮牵头的是儋州知府白崇,这人似乎跟与广平王妃的娘家有些干系。” “哦?”朱贵妃眼皮子一掀,“这事儿王爷知道么?” “应当是知道,人就是他带回来的,刑部也有人去通了气儿,可王爷这人实在太正直了些,也没特地叫压下来。” 朱贵妃一手抚着自己殷红的长指甲,老僧入定似的思忖起来…… 锦秋与周劭用完午膳便出了宫,登上马车往王府赶,锦秋因着云履的事儿心里总不大自在,便向周劭旁敲侧击打听他那奶嬷嬷季氏。 季嬷嬷不仅在周劭幼年时喂养抚育他,五岁后他母妃去了,这嬷嬷还被调过来伺候了他十多年,以至于亲这嬷嬷较亲太后更甚,封王建府后还将她带出了宫。 锦秋明白了,这嬷嬷在周劭心里所占分量不轻,且从周劭立府至今,府中内务都由季嬷嬷料理,可见她在周劭和府里很有体面,如此,自己还未站稳脚跟前,最好不要太得罪她。 到了王府,才上回廊,季嬷嬷恰好迎面走过来,上前朝锦秋蹲了蹲身,道:“主子,您的屋子已收拾妥当了,就在王爷的七录斋西边,奴婢领您去瞧瞧。”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随她到了渡月轩。 这渡月轩虽说是在七录斋西边,其实不知西到哪儿去了,从这儿到七录斋,至少得过一个老长的长廊和一个花园子。不用说,这定是周劭安排的,不过锦秋倒觉着正好,两厢清静,免得大家见面尴尬。 走进去,锦秋才发觉这儿一切按着当初在儋州时住的孙府布置,那时候屋里的摆设都是她自己捯饬的,没成想周劭竟记住了。 锦秋走到罗汉榻前,坐下再四处看了看,真真是一模一样,就连在梁上吊一盏金边吊兰他都记得。 锦秋有些不明白了,这人对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说不喜欢罢,布置个宅子都恁么花心思,要说喜欢,又做什么将她安排得离他这么远,难不成他心里真有什么坎? 正自思量着,便见季嬷嬷一招手,进来六个丫鬟,两个着绯色撒花裙,另四个穿嫩绿色褙子,都是细长条的身材,垂着脑袋,上来便朝锦秋蹲身行礼:“见过王妃。” “王妃,这是老奴特地挑来伺候您的奴婢,”季嬷嬷指了指两个穿红裙的,“这是梅红梅香……” 锦秋与身旁的红螺对视一眼,忙伸手止住她道:“不必了,我这儿有红螺一人伺候便够了,让她们都退下罢。” 穿了这嬷嬷让穿的云履,她就犯了太后的忌讳,若是用了这嬷嬷为她挑拣来的丫鬟,还不得脱一层皮? 季嬷嬷大约许久没被人当着面回绝过了,当下面色便不大好看,她挥了挥手,几个婢子退下了。 季嬷嬷肃了肃神色,这才开口:“王妃,有些话,老奴倚老卖老的便直说了,还望您不要怪老奴多嘴,如今您已是王妃,王妃就得有王妃的排场,您身边该有几个奴婢伺候,这都是有规制的,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不然一走出去,旁人都是七八个婢子跟着,您身旁就只有一个,这不是让人以为咱们王府没人么。” “嬷嬷说得在理儿,是我没把话说明白,我这人挑剔,选丫鬟要看面相,相中了才放在身边,待会儿我自己去选,这总合规矩罢?”锦秋依然和颜悦色地望着季嬷嬷。 “王妃这是信不过老奴挑的人么?”季嬷嬷抬眼看她。 锦秋捋了捋腕子上的翠玉镯子,笑道:“哪儿能呢?嬷嬷您多心了,方才您让我穿的这云履,太后叫今后都莫要再穿了,我想是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便是这,我都没往您身上想,几个丫鬟么,我还能怀疑您么?” 方才那话是顾及着她的体面,她自己非得要挑明了,那没法子,锦秋也只好扯出云履的事儿来了。 “奴婢死罪,不知这云履会冒犯太后娘娘,望王妃恕罪!”季嬷嬷心头一惊,面上却不显,不紧不慢地朝锦秋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个头。 季嬷嬷没想到太后竟直接告诉了锦秋,可见是不追究她了,可是不追究她,不代表不追究旁人,想当初齐妃那事儿连累了多少无辜宫人,这是太后的一块心病,她要真查起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锦秋看得心头一沉,这嬷嬷跪人时一板一眼,规矩里挑不出错处,可听这声口却是不卑不亢,没有一点儿求人的意思,敷衍似的。 “嬷嬷这是怎的了,您年长我这么些岁数,又是宫里伺候过的王爷的奶嬷嬷,您跪我是折煞我呀!”锦秋忙缓步上前将人扶起,道:“我绝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太后那儿也没说要追究,只是她说,下不为例!” 季嬷嬷抬头与锦秋对视,就势起了身,道:“谢王妃宽谅,您要什么样的丫鬟,您自个儿去挑就是了。” 锦秋微微一笑,道:“谢嬷嬷体谅”。 第一百零三章:早膳 季嬷嬷从渡月轩出来后立即回了耳房里,关起门来,与喜鹊说起了悄悄话。 “娘,您怎的了?”喜鹊见季嬷嬷突然掩上门,不由纳罕,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她知道了?那双云履里头的门道她都晓得了?” 季嬷嬷不答话,侧着身子坐在卷草祥云纹榻上,一双腿搭着脚踏子,勾头履缎面上镶嵌的蓝水翡翠随着她轻点的脚尖一下一下闪着蓝莹莹的光。喜鹊忙蹲身下来,替她捶着腿,从大腿到小腿肚子,捶得季嬷嬷闭着眼直哼哼,那叫一个受用。 “你这双巧手,伺候起人来真是没得说,只可惜王爷这些年不叫你近身伺候,可惜了啊!”季嬷嬷微摇着头感叹道。 “都是守德占着位,他若不在了,爷身侧无人,便只剩我熟悉他的饮食起居,那时还能不用我么?”喜鹊不服气地撅了撅嘴。 “怨为娘,先前忙你哥子的事儿没来得及替你打算,现下王妃进门了,瞧着又不像个善茬,今后要在她手底下过活,不是易事咯,”季嬷嬷微微摇头,语重心长地感叹道。 喜鹊从她的神色中瞧出几分异样,她说王妃不是善茬,难道方才在里头叫她训斥了?是那双云履的事儿?喜鹊不敢多问。她虽是季嬷嬷的女儿,却十分怕她。因自小她被她娘逼着学按跷,练各样的手上功夫,练不好就用笊篱打手心,掌心里的红痕就没消过,从此她就怕了她娘。 四年前喜鹊被带到王府做丫鬟,她就明白了先前那些功夫是为谁下的,原来她娘从恁么些年前就打好了算盘,将女儿养大了攀附王孙,为她那无才无德的儿子谋出路。儿子是亲儿子,女儿就是奴才。到了王府那自然就是盼着她能给王爷做妾,一开始喜鹊心里怕,处处躲着周劭,后头她发觉王爷对她是真的好,比她娘对她还好,她就觉着,能一辈子伺候王爷,是她的福分! 这几年她娘在抓府里的权,料理他那赌钱狎伎的儿子的烂摊子,没空管她,周劭又长久的不在京中,便耽搁下了她。现下女主子过来了,季嬷嬷终于急了,晓得自己抓得再稳的权,都不及人家一个身份,所以,才又想起用自己这女儿来笼络周劭了。 “娘,王妃再厉害,不得王爷的心不也照样不成么?先前我还当王爷真喜欢她,可您看现下,特地让将渡月轩收拾出来让她单过,可见是厌了。” 季嬷嬷捻帕子的手指了指喜鹊,吐出一个字:“傻!”说罢又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按,“你没看见那屋子是王爷亲自让人布置的么?真要不喜欢王爷能把人娶回来?先前多少浮花浪蕊簇拥着赶上来,王爷给过好脸色了?这一个他是真真儿的喜欢。” “不能的,”喜鹊左右瞧了一眼,拿手挡着凑过脑袋去悄声道:“洞房那日我在外头伺候,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 季嬷嬷腾地一下坐起来,定定望着喜鹊,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连连颔首,怪道那喜帕上的血一大团呢,感情压根就不是落红! “娘您不信?”喜鹊忙道:“那您且看今晚爷去不去渡月轩。” 果然,这夜书房灯火通明,周劭从戌时起便没迈出过七录斋。 锦秋房里的蜡烛已熄了,她披散着发,趴在窗牖旁,皎洁的月光为她笼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她望着漆黑的天幕,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饼,锦秋伸手去抓握,却抓不住,有些人正像是天上的明月,她怎么也握不在手心里。 在同一片月光下,正立在船头的赵臻也伸出手,将明月托在手中。他想起曾经数百个在山上的月夜,那时病痛缠身,却至少还有念想,他看见明月,想起锦秋时,心里是甜的,现下再想起,却是满腹苦涩。 “公子,那王太医叮嘱过您要早些歇息,您身子才好全乎了,若又复发,潭州可没有如那王太医般医术精湛的大夫啊!”东顺从船舱里走出来,劝赵臻道。 赵臻摆了摆手,“你自去睡罢,我再看一会儿。” “公子!”东顺苦劝。 “你先进去罢,”赵臻仍背对着东顺,微凉的夜风鼓起他的衣袍。 东顺叹了口气,摇着头回船舱里了。 有些病,这一生只能得一回,赵臻今后会健健朗朗的,若真还有一回,那就不是病了,那就是死。 两条大河分明已东西各一边了,他不甘心,他偏执着地倒流回去,这是逆天而行呀!这终究是会要了他的命。 赵臻一心要爱的人就在周劭府里,而周劭呢,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踱得守德都晕了,他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提醒道:“爷,您若是想去,就去罢。” “谁说本王想去?”周劭回头,定定瞅了他一眼。 守德垂下脑袋,憋着笑,道:“王爷您说您不想去哪儿?” 周劭步子一顿,顿时反应过来,守德还没说他要去哪儿呢,他急着否认什么? “好呀你,学会跟本王耍嘴皮子了?”周劭广袖一甩,指着守德道:“你就是闲的,铺床去,本王要就寝了,”说罢便往外走。 “是,”守德忙跟上去服侍。 七录斋里的红绸喜字看得周劭心里憋闷,他自个儿吹熄了红烛,月亮也躲进云里,屋里一片黑黢黢。 周劭躺在床上,禁不住伸出右手去,摸了摸身侧冷冰冰的被窝,心想:若是你现下过来认个错,本王就大度些宽宥你了,可你怎的就这么倔! 两个同样倔的人僵持了一夜,次日一早周劭起身,往铜镜前一站,便见自己眼下一团乌青。 守德进来替他更衣,正为他系玉带,抬眼便瞧见他眼下乌青,忍笑道:“爷,要不待会儿的早膳传王妃过来陪您用?” “那是自然,”周劭理了理银线绣海水纹的藏蓝色领子。 …… “用早膳?”锦秋瞥了一眼铜镜里正呵着腰立在她身后的守德,锦秋侧着脑袋,戴上红玛瑙滴珠耳坠子,漫不经心道:“不必了,让端过来我房里用就是了。” “王妃您还是去罢,奴才没请到您不敢回去呀!”守德一脸笑模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锦秋通身看了遍铜镜中的自己,终究道:“那便去罢。” “好嘞,王妃您真体谅奴才,”守德不忘拍马屁。 锦秋这便随他出了门,长廊上这几百步,守德在她耳边絮叨了一车轱辘周劭的好话,然而锦秋全不搭理,反倒是红螺这个急性子一点儿不害臊地问出了口:“那你倒是说说,这新婚次日,王爷便不到我们主子房里来,是怎么个意思?” “哎呦,可不敢这么质问爷,姑娘说话小心着些,其实爷倒是想过去来着,只是公务繁冗,脱不开身。” “不必说了,去瞧瞧那位公务繁冗的爷罢,”锦秋嘴角勾起一弯讥诮的弧度。 到了七录斋,锦秋便见周劭坐在紫檀木雕花八仙桌后,双手岔开搭在桌案上,右侧两个婢子托着大漆红食盘。 “你昨夜睡得可好?”周劭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锦秋坐下。 锦秋落座在他对面,含笑答道:“极好,王爷您呢?” “本王也好的很,”周劭迎上锦秋的目光,食指叩了叩桌案,两婢子便开始布菜。而二人的自始至终盯着对方的眼,几乎迸出火星子来了。 “王爷,瞧您眼下都有乌青了,您得保重身子呀,”锦秋唇角微微一勾。 周劭眼神倏地弱下来,冷哼一声,从青瓷小碟中夹了片桂花鸭搁碗里,自顾自用起了小粥。 锦秋这才动筷子,往桌案上一扫,鸡丝小粥、蟹肉馒头、羊肉旋鲊、莲花肉饼……还有各色点心,一个两人的早膳足足有十二碟,锦秋心叹王府吃穿用度与宋府真大不一样,大约这便是季嬷嬷口中的排场罢。 锦秋掰了半个莲花肉饼入口,细细咀嚼着。 周劭微掀眼皮子觑着锦秋的神色,见她微微颔首,忽觉这平淡无奇的白粥,今日喝着尤其爽口。 “今后早晚膳你都得到七录斋来陪本王用,”周劭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儿不给锦秋反驳的机会,立即望向守德,道:“今后送去渡月轩的点心,都得用银针试过,奴才们先试吃。” “是,”守德应道。 锦秋握白玉汤匙的手一滞,蹙眉看向守德,“犯得着这样么?” “太犯得着了,主子您不晓得,先前府中便有婢子行刺王爷,幸得喜鹊挡了一挡,不然就……所以吃食上更得留心些,”周德应道。 听到这儿,锦秋心头不由一痛,禁不住觑了周劭一眼。这人在自家府上还险些丧命呢?看来这府里藏着猫腻,她既是他的王妃,便得为他好好管上一管了。 而周劭,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愧疚,当初许诺她的是金窝银窝荣华富贵,可其实王府就是个龙潭虎穴,娶她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害了她。 周劭禁不住也抬眼望锦秋,二人四目相对,又都别开眼去,周劭忙往口里塞了一块肉饼,继续若无其事地用膳。 第一百零四章:挑人 次日,周劭一大清早陪锦秋回门,黄昏时分才回府。 落日余晖从漏窗投下来,落在锦秋的脸庞上,浅棕色的秀眉和面上的小绒毛被染上了金色,金色到极致便是浅浅的白,周劭望过去,恍惚间见她熨帖的两鬓染了霜,沧桑之感油然而生,周劭禁不住想象着暮年的她,眼中渐渐起了雾。 “王爷看够了?”锦秋眼看正前方,脚下步履不停,“方才您在我爹爹面前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儿。” 周劭眼中的柔情渐渐褪去,讽道:“彼此彼此,”而后调开视线望向右侧长廊尽头的渡月轩,“王妃快回屋里去罢,今儿本王大约也不能去你那儿了,若是想念本王,王妃也忍着些。” 锦秋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从岔路口拐到右侧游廊上了,周劭则径自回了七录斋,身姿都是同样的利落干脆。 先前只觉着这人骄矜无礼,现下看来不仅如此,脸皮更是厚如城墙。她便是想星星想月亮,想儋州的难民,也绝不想他,真当自个儿是香饽饽了? 锦秋心里憋着气,走得便愈发快了。 “主子,您慢着些,”红螺一面加紧步子,一面道:“您是生王爷的气了?奴婢瞧着王爷对您倒是上心,方才二小姐故意提起许放的事儿,王爷差些儿就拍案而起了,吓得二小姐这顿饭一句话也没敢说。” “那是为的他自个儿的面子,不过……”锦秋想起方才饭桌上的情形,渐渐放慢步子,“今儿鸣夏瞧着不大对劲。” “小姐您觉出来了?奴婢也觉着她今儿怪得很,竟然亲自为小公爷盛饭,这……这不像是二小姐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平日里趾高气扬恨不得将全天下人都踩在脚底的,却在夫君面前乖巧得跟个小白兔似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是因着那个秘密被朱奥吃定了。 锦秋深深叹了口气,原先她还想着,鸣夏撺掇许放过来大闹她的喜宴,自己也得给她点儿颜色瞧瞧,现下却觉着,与其将此事告知她婆母,到时休了她,倒不如什么也不说,让她继续在婆家低声下气,待将她的心气磨尽了,国公府又见她迟迟生不了孩子,照样要休了她。 “红螺,你说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些,”锦秋顿住步子,梨花白丝娟帕子卷着手指头。 “小姐,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呀,您不狠毒,奴婢自小跟着您,您什么样儿奴婢最清楚了,您就是幼时受了太多委屈,奴婢记得那时候您日日夜里哭醒,可惜那时奴婢小,只能陪着您哭,真的,得亏您心硬,要是个寻常女子,早叫人磋磨死了!”红螺拿帕子轻拭了拭眼眶。 锦秋倒不记得这些了,像在听旁人的事,她扯了扯嘴角,望着她道:“幼时只晓得哭,现下不同了,现下我能护得住自己,也能护得住你。” 夕阳渐渐沉下山去,墨蓝色的天幕中升起皎洁的圆月,无边夜色中,一串串红灯笼依次挂起,是夜的流苏,与明月争辉。 …… 如今已近八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凉,锦秋与红螺迎着朝阳在王府中散步。 王府不如宋府的布局局促,假山池塘多,亭台楼阁少,处处留白,甚至锦秋走到一处院子,除了个攒尖的凉亭,周围全是青青草色,而这草一看也是精心侍弄过的。 锦秋继续往前行,远远的便听见几声:“不可悔牌,没留心掉出来的也算!”。她又走近了些,便见凉亭的石案旁围坐着四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子,锦秋再瞥了一眼每人手中,果然攥着叶子牌。 “诶,咱们在这儿躲闲,浇花喂鸟的事儿谁来料理呀?”其中一个婢子问道。 “司琴,你老操心这些做什么呢,方才不是告诉过你,咱们是宫里来的,季嬷嬷不会罚咱们,那些事儿珍儿她们会帮着干的,”另一婢子面色不耐,丢了一张“九万贯”。 “可是,万一珍儿告到嬷嬷跟前去……” “哟,还可是呢?今儿真不该让你替春茗,话那么多,珍儿她们是外头买来的丫鬟,季嬷嬷本就不喜欢,况且平日里咱们几个孝敬了嬷嬷好些东西,这点儿事她怎会不向着咱们?” …… 锦秋一手拽着身旁的一株万年青,一捋,捋下一把绿叶子。她拍了拍手,转身往回走。红螺跟上,忍不住悄声问:“主子,您不上去教训几句?” “症结不在这些人身上,教训了又有什么用,”锦秋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你将守德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方才奴婢去厨下时听几个嬷嬷说守德出府看大夫去了,现下是喜鹊在王爷跟前伺候。” “喜鹊?”锦秋捋了捋腕子上的翠玉镯子,眉头轻蹙。 当初济世堂自己为喜鹊挤了毒血,又听闻她为周劭挡过一剑,锦秋心里对她是存了几分好感的,奈何她又是季嬷嬷的女儿,锦秋也不知该如何看待这姑娘了。 横竖先瞧着罢,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她这便走出了园子,往渡月轩去,正巧见着一身宝蓝色对襟云锦衣的季嬷嬷候在门前石阶上,而周围并无一人。 锦秋这时才深觉自己身边确实该添几个丫鬟,不然若是季嬷嬷现下推门进了她的屋子,她只怕事后也不晓得。 “季嬷嬷在这儿呢,我正有事要问你,”锦秋站在离她二十步远的红掌丛中,粉面含笑。 季嬷嬷忙趋步上前,朝锦秋蹲了蹲身,道:“王妃请说。” “王爷建府时从宫里带了许多丫鬟来么?” “王爷只带了五六个贴身伺候的,其余的都是后头宫里赏的。” “宫里赏的?朱贵妃赏的?” 季嬷嬷猝然抬首,疑惑地望着锦秋,道:“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锦秋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我还听闻先前府里有婢子刺杀王爷,这人是宫里来的?” “那不是,那是买来的丫鬟,在府里伺候了两年,当初老奴也没瞧出来她存了不轨之心,不然非剥了她的皮不可!”季嬷嬷忿忿道:“这外头买来的丫鬟就是不如宫里来的守规矩!” 锦秋垂着脑袋若有所思,按理说想害周劭的该是朱贵妃才是,为何持剑行凶的却不是宫里赏赐的婢子?xъiqiku 季嬷嬷见锦秋沉吟不语,便说了来意:“王妃您先前说要亲自挑人伺候,不如现下老奴去将奴婢们叫来?”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不仅年纪轻的,老嬷嬷们也都叫来,名册也拿过来,我正好认认人。” 季嬷嬷抬眼望向锦秋,愣了一瞬才应是退下了。 红螺进屋搬了张椅子放在廊下,又奉上杯清肝明目的决明子茶来,锦秋坐在廊下悠悠啜饮,目光一一扫过陆续过来的三十多个丫鬟婆子。她们在季嬷嬷的调度下于渡月轩前站成三排,整齐划一地向锦秋蹲身行礼道:“见过王妃。” 而季嬷嬷则走上前,朝锦秋蹲身道:“王妃恕罪,那名册前几日教守德拿去了,他今儿告了病假,未来上值。” 锦秋瞥了她一眼,含笑道:“那便罢了。” 说罢她站起身,不紧不慢走下石阶。底下的丫鬟们有些还是头回见锦秋,一个个的虽微垂脑袋,却都悄悄抬眼望她。 锦秋看向最前头那一排,一溜儿的老婆子,单看那身条,那打扮,便知最右侧站着的两个是宫里来的嬷嬷。 “这位嬷嬷在府里管什么的?”锦秋的目光落最右侧那一身穿茜素红绣喜鹊闹春长锦衣的嬷嬷身上。她看着年岁不大,生了双狭长的凤眸,远远的看,没睁开眼似的。 “回王妃的话,奴才姓曹,是管库房的。” “本王妃想取个南海净瓶观音像。” “东库房里确有个观音像,因是宫里赏赐的,王妃若要取,须携一张盖王爷签章的手帖,奴婢方能为王妃效劳。” 锦秋微微颔首,又走向下一个嬷嬷,正待要问,忽而跟在她身侧的季嬷嬷躬身道:“王妃,您要选贴身伺候的还是往这儿挑,”她指了指后两排水葱儿似的姑娘,道:“前头婆子多是管事儿的,小丫鬟们手脚灵便,更会伺候人。” 锦秋的面色微微沉下来,却仍是走向了第二排。她深知这儿不是宋府,没有祖母那样的人为她指点迷津,即便是将这儿所有的婢子都问个遍,也问不出她们究竟谁向着谁,但只要有三个人的地方,便有派系,这五十多个人里,她不信所有人都唯季嬷嬷马首是瞻。 “我看这个好,”锦秋忽而指了指一个嫩生生的小丫头,道:“生得真是灵光,你叫什么?” “王妃,这丫头进王府不足一月,规矩尚未学全,现下在衡庐院里侍弄花草,连针黹女工尚且需调教呢,伺候人的活计她更做不来,”季嬷嬷扬起一张肃脸。自从发觉周劭不去锦秋房里后,她再看锦秋,便没先前那份敬怕了。 “春璎,王妃要选什么人,不需你来指点罢?”曹嬷嬷乜了一眼季嬷嬷。 第一百零五章:制衡 锦秋心道这曹嬷嬷倒真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她调过眼神去细细打量她,发觉这嬷嬷不仅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眸,连嘴角鼻尖和下颚都是圆中有尖,细看之下颇有几分凌厉。这样的嬷嬷,一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不过对付季嬷嬷这样的人,还就得硬碰硬。 “王妃明鉴,老奴绝不敢指点王妃,这不过是老奴的提议,王妃若觉着不好,那就按着您的意思来选,”季嬷嬷忙垂下脑袋,双手搭在腰侧,半蹲着,眼睛却往后瞥了一眼曹嬷嬷,嗤道:“不像有些人,早忘了当婢子的本分,只会奉承着主子的意思来,逆耳忠言一句也不敢说。” 曹嬷嬷恨得紧咬牙槽,然而多年养出来的规矩使得她没法做出更出格的事。 锦秋见势不妙,忙抬手叫打住,道:“两位嬷嬷犯不着为着件小事儿伤了和气,”锦秋朝红螺招了招手道:“还不快斟两杯茶来给两位嬷嬷!” 锦秋微微笑着,继续调解:“要不这样,待会儿你们各选三名婢子过来,本王妃也不挑拣了,就用你们挑来的人,如何?” 旁侧那么多婢子在看着呢,连王妃都让了一步,她若是不退,那就是不识趣了,季嬷嬷只得应声道是。曹嬷嬷心里偷着乐,也连忙应是。 茶水端上来了,两个嬷嬷啜了一口,便算是冰释前嫌了。 既然话交代完了,便让婢子们散了。锦秋搭着红螺的手,回了渡月轩。 如今虽是八月中旬,可大太阳底下站了这许久,身上也汗津津的了,锦秋白皙的两颊上被汗水浸得水润润的,透出两团嫣红,如水蜜、桃般诱人。 红螺端上一彩釉高足盘,盘中放了好些剥好的早橘,锦秋捻了一瓣橘肉入口,殷红的唇与橙色的果肉相粘连。 “主子,您方才怎的不像在府中对付那王姑姑一般,给她们二人一个下马威?”红螺不解。 锦秋端起钧窑龟裂纹杯,以帕掩口吐出两粒核,拭了拭嘴角道:“那是在宋府,我再如何也是家中的嫡小姐,那时又有老太太在背后撑腰,我不怕得罪人。可如今这是王府,我虽顶着王妃的衔儿,说到底是个新来的,王爷也不一定向着我,她们又是宫里的老嬷嬷,资历深厚。发威?呵,威势再大,身后无人撑着也镇不住场面呀!到时她们还指不定背后怎么笑话我呢!” 红螺拧眉思忖着锦秋的话,挠了挠头道:“可小姐,奴婢瞧着这两嬷嬷都不是善性人儿,她们挑选来的人能用么?” “我若是只用一边儿的人,那便不好用,若是两边的人都用,那就好用了,先前我是两眼抓瞎,不清楚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现下这鱼饵一抛出去,两只鱼儿来咬饵,我只需稳坐钓鱼台就是了,”锦秋似笑非笑,望了一眼面有疑色的红螺,扑哧一笑,伸手去抚了抚她肩头鹅黄色绫子上的灰尘,笑道:“你不必懂得这些个弯弯绕绕,今后我给你找个家世简单的人家,若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你呢,一辈子欢欢喜喜的便好了!” “红螺要一辈子伺候小姐的,”红螺听锦秋说要将自己嫁出去,急了眼,放下高足盘作势要跪。 锦秋忙伸手将她搀起来,笑道:“今后只怕你哭着喊着求我将你放出去……”话未说完,锦秋便听见外头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不由往门口望了望。 红螺忙站起身迎出去,将人请进来了。 “奴婢见过王妃,”曹嬷嬷领着三个绿衣婢子上前,朝锦秋蹲身行礼。 “快起,”锦秋站起身,虚扶起曹嬷嬷,扫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三个婢子,道:“这几位是宫里来的还是外头买来的。” “回王妃的话,是外头买来的,奴婢虽是宫里的嬷嬷,可不像某些人偏心,这几个奴婢平日里瞧着顶顶好的丫鬟,想着不能埋没了,便推举给您。”筆趣庫 锦秋微微颔首,赐了坐,又问了好些话,得知这嬷嬷是周劭建府时太后赐给他的,她原是寿康宫的掌事女官,是个好把事,偏偏在王府被季嬷嬷打压,施展不了身手。这几年她都是在管府库,其实就是管着东府库一边,那里头都是宫里的赏赐的东西,逢年过节的才有进出,于是她便成了个大闲人。 “那曹嬷嬷您会些什么呢?”锦秋抬手示意她用茶。 曹嬷嬷迫不及待答道:“真不是奴婢自夸,小到针黹女红,大到算账采买,奴婢都会,这几年奴婢虽管着府库,可府里大小事耳濡目染,就譬如春璎办的采买罢,若是让奴婢来,一样好的东西,至少能比她少一成!” 锦秋连连颔首,拿眼觑着她那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急切神色,心想这采买是最好捞油水的,若是突然给了她,季嬷嬷那儿指不定要闹起来。于是锦秋道:“您是寿康宫的掌事女官,只管一个东府库是大材小用了,不如以后您兼管东西府库,每月月尾再查查账,如何?” 曹嬷嬷那狭长的凤眸中光芒一闪,站起身,双手搭在腰侧,深深一蹲,“谢王妃”。 “快起快起,”锦秋忙抬手示意她起身,含笑道:“我也是初来乍到,还需您帮衬着呢,您是府里的老人儿,在我面前便不必拘礼了。” “奴婢是感激主子,”曹嬷嬷一笑,那双一线儿的凤眸瞧着像闭上了似的。 “喝茶,喝茶。” ……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锦秋便让她先回去。 曹嬷嬷意气风发地走出渡月轩,恰与迎面而来的季嬷嬷对上,二人不屑地斜了对方一眼,擦身而过。 待人走过,季嬷嬷才冷哼一声,甩了甩帕子嗤道:“瞧瞧这得意的模样,新主子刚来,这就摇着尾巴舔上去了,也不瞧瞧这主子跟得跟不得,”而后用帕子抵着鼻尖,一摇一摆地走进了渡月轩。 几人向锦秋行礼,锦秋赐坐,季嬷嬷一点儿不含糊地坐了,涂着寇丹的长指甲朝三人一指,道:“这三个姑娘是这府里最水灵的,王妃您瞧着如何?”说罢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锦秋身侧站着的另三个绿衣婢子,远山眉一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几个果然生得伶俐,那我也就不挑拣了!”锦秋用帕子掸了掸刺卿石拥福的衣角,“听说这些年府中内务都由您照管着,实在辛劳,方才曹嬷嬷同我说,她先前是太后宫里做掌事的,懂得的也多,想为您分担,我瞧着既然曹嬷嬷有这份心,挺好,就应下了,让她管着东西两库房,外兼查账,您瞧着如何?” 季嬷嬷敛眉望着地面,手上宝蓝色丝绢帕子上绣的一朵芙蓉花绞得变了形,“这事儿哪儿轮得着奴婢说同意不同意呀,只要王妃您和王爷同意了便是,谁还想大包大揽的管事儿呢,还不是王爷看重奴婢,将奴婢提到这个位置。” “季嬷嬷果真明事理,待会儿我会将此事告知王爷,您不必费心。” “那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先告退了,”季嬷嬷站起身,朝锦秋一蹲。 “您去忙您的去罢,这几个婢子您挑得好,我必定重用,”锦秋和颜悦色道。 季嬷嬷又客气了两句,转了身这才抬起脑袋来,原本光溜溜的额头上皱出了褶子,因咬着牙槽,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这绝对是立府以来她受的最大的屈辱了,王爷不是最爱温柔和顺的女子么?怎会娶了这样一个狠角色? 季嬷嬷一走出渡月轩,打长廊里便迎面走来了喜鹊。 喜鹊远远的见她面色阴沉,怕她又要拿自己出气,忙转身要走。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季嬷嬷喝了一声。 喜鹊深呼出一口气,扯出个笑脸转身迎上来,问道:“娘,您怎的了?” 季嬷嬷白了喜鹊一眼,道:“你先前说守德占着位你近不了王爷的身,现下人出府养病去了,你还不跟紧着王爷?” 喜鹊心说我又不是那水性女子,哪能这样上赶着去,得缓着来,可她面上却只能应承着,托着她娘的手肘,道:“娘,您说守德养病,可他不就是身上起疹子么?能养几日?” 季嬷嬷瞧了一眼喜鹊,凑过脑袋去悄声说了几句。 喜鹊惊得双眼瞪得铜铃那般大,“您说……您说他是得了牛痘?娘,您……您怎能让他得这东西,他日日在爷身边伺候,万一传给了爷可如何是好?” “这东西得过一回便不会得第二回,王爷幼年时便已有过一回了,这回守德至少也得躺上一个月,你得好好把握时机,主动着些儿。咱们王爷是正派人,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就没见他近过哪个女子的身,现下王妃娶回来也就当个摆设,男人么,尤其没尝过滋味的,那真真的跟虎狼没什么两样,你只要近了他的身,稍微那么……”季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拍着她的手道:“咱们娘儿俩今后在府里的是什么位置,就全看你了!” 喜鹊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忙垂下脑袋,心如鹿撞,咬得那红唇娇艳欲滴。 第一百零六章:引诱 即将中秋,月亮渐圆,如水月华从书房半敞的窗牗投进来,照亮窗前方寸之地。 周劭坐在檀香木雕花条案后头,正拟折子,案头上堆了一摞儿书信,都是各方州府送上来的信笺,他今儿夜里便要阅览完的。 如今他书房中用的仍是龙凤喜烛,红光熠熠,映照得满室红彤彤,甚至喜鹊那过分白皙的脸也变得粉嘟嘟。 她立在周劭身旁,白净的右手翘起兰花指,捏着墨条在澄泥砚细细研磨,腕子上那银丝雕花镯子晃啊晃,一圈圈贴着她纤细的手腕子。 喜鹊今儿身上不知涂了什么香,温甜温甜的,周劭时不时吸进去一口,头脑发昏,心烦意乱,他于是微微侧过身子去,背对着喜鹊。 然而那温香仍萦绕不散,周劭揉了揉额角,目光仍盯着折子,“喜鹊,你到外头候着罢。” “那这墨?”喜鹊手上未停。 “这墨本王来研,你下去罢,”周劭摆了摆手,眼角余光瞥见她那纤细的手腕子,忙调转了视线。 “王爷是觉着奴婢不如守德伺候得好?”喜鹊声音微哑,隐含浓浓的委屈。 “怎会?”周劭丢下折子,侧过身对着喜鹊道:“你研得很好,只不过本王实在不习惯有个女子在身旁,你先下去罢。” 喜鹊讪讪地望着周劭,没一会儿那哀哀切切的神色便显出来了,接着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周劭忙伸手托着她的手肘搀起来,道:“你这是何意?” “先前府中便有婢子说奴婢得宠,养得跟个小姐似的,什么活儿都做不好,”说着那眼中便渐渐起了雾,她吸了吸鼻子,道:“果然她们说得不错,王爷您现下都不让我伺候了,可见我是真不中用。” 周劭眉头一拢,轻啧了一声,很是焦躁的模样。 他宁可在朝堂上与那帮子只会耍嘴皮子半点儿实事做不来的言官大吵一架,也不愿应付女子。 女子在他这儿分三种,一种是锦秋,另一种不能靠近自己三尺之内,还有一种则是自己的亲近之人,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敷衍着,应承着。喜鹊是他奶嬷嬷的女儿,他视如亲妹,自然是第三种。 喜鹊抬眼瞥见周劭那不耐的神色,深知自己若胡搅蛮缠下去反而会惹他生厌,于是蹲下身,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道:“爷,要不奴婢为您捏捏肩罢?” 喜鹊笑起来时梨涡浅浅,让人狠不下心拒绝,而周劭也恰好要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你还会捏肩?”周劭故作讶异,食指轻点了点自己肩头,道:“这儿,酸得厉害。” “好嘞!”喜鹊这便起身转到周劭身后,一双白笋似的小手搭在他双肩之上。他现下着玄色常服,那溜光水滑的缎子面抚上去指腹都打滑。 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了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轻按他的肩头,双眼盯着他髻上的白玉禅扣,盯出了重影,鼻尖萦绕着芳润的龙涎香和浓郁的男子气息,这气息直达五脏六腑,熏得她骨头都酥了。 这香太催人了,她望着这个梦寐以求的男子,什么矜持和贞德全都浑忘了,胸中渐渐涌起了一股小小的冲动:她不仅要隔着衣裳按揉他的肩头,还要拥着他,触摸他的胸膛,还有别处。.xbiqiku 然而周劭却对此全然不觉,他只觉出那袖管里头一阵阵的温香扑鼻,喜鹊按揉得他真真是舒适。夜色正浓,屋内灯火昏暗,凭他再有定力也只能管得住脑子不胡思乱想,身子他可管不住。 他再次丢下折子,扯了扯银线蟒纹压边的领子,摆摆手道:“不必再按了。” “王爷是要用茶么?”喜鹊的声音柔如潺潺流水。 “斟一杯来,”周劭觉着嗓子确实干哑得很。 喜鹊这便莲步轻移至八仙桌旁,轻翘兰花指斟了一杯茶水,踱回周劭近旁时双手呈上…… 周劭一手轻抚额头,眼前迷幻起来。 喜鹊见他双眼朦胧,待他伸手过来接茶盏时故意往左一偏,他的手便未触及茶盏,而是拉住了喜鹊的手,往里轻轻一带,喜鹊故意一松手,茶杯一落,她则故作慌乱地扑倒下去,扑在周劭身上。 咣当…… 已行至七录斋门口的锦秋,此番来是要就今日对两个嬷嬷的安排征徇他的同意,原本等着婢子进去通报的,突然听见这一声,心头一颤,不管不顾地跑了进去…… 周劭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猛然惊醒一般,扶着她的手肘将她一推,随后掸了掸被压皱的袍子,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他从未像现下这般想要锦秋。 然而他目光瞥向门口时,那人讽刺的笑脸如一盆冷水浇头,将他才刚起的热情从头至尾淋了个透。 而面色殷红欲滴,大感羞辱的喜鹊背对门口立着,她紧咬着下唇,望着青砖地面,真想扒拉条地缝容自己钻进去。她已做到如此地步,可爷竟还将她推开了,这要传出去,真真要臊得她没法活。 锦秋一手捏着帘子上的一颗南珠,简直要捏得碎裂开去,她扯了扯嘴角,“王爷您继续,是妾身来得不是时候,妾身告退,”说罢她放开帘子,双手搭在小腹处,微微一蹲,踅身缓步走出了七录斋,一出门,步子便加快了。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长廊上奔跑的身影,鸾带翩翩,妃色衣袍被夜风鼓起…… 红灯笼在半路便丢弃了,她跑到渡月轩时,丝履跟头甚至松动了,她趴在门框上,气喘吁吁。 红螺听见动静,忙打了灯笼从耳房中走出来,其余几个丫鬟也都随意披了件衣裳出来了。一时间,五六盏红灯笼照亮了她。 她的狼狈,她跌落的自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腌臜逃无可逃,被这六盏红灯笼照得清清楚楚。她禁不住抬手挡了挡眼睛,那红色太刺眼了,简直是在嘲笑她,这才几日呀,成婚才几日呀? “小姐,您怎的了?”红螺快步走上前,扶住她。 “王妃,您……”其余几个提灯的丫鬟也拥上前。 锦秋忙朝几人摆了摆手,大喘着气道:“天黑走了眼,错将藤蔓看作了蛇,虚惊一场,无事了,你们快回去罢,有红螺伺候我便好了。” 锦秋努力挤出一副笑脸。众人面面相觑,因是才来,不清楚锦秋的脾性,既然她不让伺候,她们也不敢再上前,于是都朝锦秋蹲了蹲身,各自回了房。 “小姐,奴婢扶您进去,”红螺双手搀着气喘吁吁的锦秋。她跟在锦秋身边这么多年,一眼便看出锦秋是在强撑,方才一定发生了什么比毒蛇更可怕的事。 “不必了,你也去睡罢,”锦秋轻拂开她的手。 “小姐?”红螺又伸出手去搀她。 “去罢,”锦秋凝望着她,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再次拂开。 红螺抿了抿唇,只得应是,道:“奴婢醒着,小姐随时吩咐,”说罢将自己的灯笼交给锦秋,退后了两步。灯火昏黄,锦秋额上细密的汗珠子像是一粒粒上了色的小珍珠。 她缓缓进了屋,将灯笼吹熄了,搁在桌案上,自己因方才跑得太急而腿软,不得不坐下。 屋里一片漆黑,窗台紧闭,连月光也照不进来。她的手肘撑在桌案上,脑袋埋在手肘里,许久,又摸着黑从柜子里摸出来几个火折子,倏地点亮了。 她就呆呆望着那火折子渐渐燃断,“哧”的一声又点燃一个,琉璃样的眸子明明灭灭。 七录斋中,周劭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好几圈,最后在窗牖旁站定了,举头望明月,淡道:“喜鹊,方才是本王对不住你,今后本王这儿不必你伺候了。” “王爷?”喜鹊讪讪望着他。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壁上,一个对着明月,一个对着另一个。 “下去罢,”自始至终,周劭再未回过头来看她。 饶是喜鹊脸皮再厚,现下也待不住了,她声如蚊呐地应了个是,快步走出了七录斋。 周劭深深呼出一口气,叹自己今儿怎的管不住这小东西了。 至于锦秋误会了他,他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好,至少让她心里着着急,可真要着急了不搭理他了,他又怕,一时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周劭思前想后,终究提上个灯笼走出了七录斋。 一身玄色常服的周劭信步走在长廊上,与夜色融为一体,鼻尖是清冷的月华跳跃,眉眼却隐在暗影中,如幽深的潭水。 离得渡月轩尚有十步远,周劭便见那屋里明明灭灭的灯火,他快步上前,伸手要叩门,里头的火光倏地灭了,而后再未亮起来过。 “你还未睡罢,”周劭那淡淡的声音像在远处。锦秋微微抬起脑袋,望向门口。 “方才你恐怕误会了。” 锦秋盯着映在绡纱上的影子,仍不言语。 “能让本王进去么?” 锦秋嘴角勾笑,她永远也不会让他进来了! “那你好好睡罢,我回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那红色的灯笼火光也渐渐淡去,似乎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了,外头一片漆黑。 第一百零七章:请罪 锦秋如此枯坐了一夜,第二日鸡啼三遍之后,她便如往常一般,梳洗打扮。 昨夜种种,如同十三岁那一年她与父亲的争吵,是一场暴风雨,尽管风歇雨住,然而来过了,便花残粉褪、枝叶凋零。 “主子,您脸色不大好,昨儿夜里没睡着罢?”正为锦秋梳抹头油的红螺瞧了镜子里的人一眼,那张脸像是经过一夜风雨的芭蕉。 “是有些,”锦秋抚了抚自己毫无血色的脸颊,红鸭嘴似的长指甲轻轻刮着脸,白的白红的红,瞧着怪瘆人。 “王妃,横竖您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如再回去躺会儿罢,”一端着铜盆进来的绿衣婢子劝道。 锦秋从镜子里瞧了一眼这姑娘,她将水放在架子上,一双伸进铜盆里拧帕子的手玉脂似的,面庞也清秀,是个齐全人儿,不必说这必是季嬷嬷举荐上来的,她于是侧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筆趣庫 “奴婢淡雪,”淡雪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朝锦秋一蹲身。 “淡雪?”锦秋咂摸着,随后恍然大悟一般颔首道:“这名字好啊。”锦秋想起宋运房里伺候的那丫鬟,也叫淡雪。 “王妃谬赞了,”淡雪嘴角含笑,继续收拾帕子。 “你们先下去罢,我先回去躺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待我醒了再说,”锦秋将已经梳了一半的盘桓髻松解下来。 众婢子这便朝锦秋一蹲身,缓缓退了出去。 锦秋缓步回了内室,正欲躺下补个觉,忽听得外头吵吵闹闹,隐约间还夹杂着几声呜咽。 锦秋心烦意燥地起了身,将绣岁寒三友缂丝被一摔,趿拉着木屐往外间去…… 她才撩了内室的帘子便听见外头红螺的一声:“你好好的哭什么,主子在里头歇息呢,没的又吵醒了。” “奴婢对不住王妃,奴婢就在这儿跪着,待王妃醒了再进去给她赔罪,”这轻声细语的不是喜鹊又是哪个? 锦秋冷冷一笑,帘子一摔便又回床上躺着去了。 这人不是要跪着等她,向她赔罪么?那便教她等着!然而她一闭上眼,昨儿夜里两人抱在一处的画面便涌入脑海,心火烧得愈来愈旺。 锦秋躺了一个时辰,将昨日之事再细细回想了一遍,这才起身,先传红螺等人进来为她梳了个盘桓髻,以赤金缠丝珠钗簪着,罩上柿子红挑丝双窠云雁裙,鸾带掐出个小蛮腰,整个人精神了不少。随后她才施施然走内室,端坐在贵妃椅上,道:“传人进来罢。” 一串脚步声朝她走来了,锦秋却优哉游哉地端起天青色裂纹茶杯,轻吹着浮在茶面上的叶沫子,“你们几个先下去罢。” 红螺等人却步退下,带上了门。这渡月轩仍关着窗,外头的阳光和风透不进来,阴气森森,喜鹊战战兢兢地望着青砖地面,原本要请罪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锦秋轻抿一口茶水,往下觑了一眼,不言声儿,待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她才放下茶盏,淡道:“怎么的,是来问本王妃要位分么?” 喜鹊忙对着地面重重叩了个头,惶恐道:“奴婢不敢,奴婢是来请罪的。” “请什么罪?王爷要你,是你的福气到了,哪里有什么罪过?”锦秋冷冷瞧着下首跪着的人。 “奴婢有罪,是奴婢的错,奴婢昨儿晚膳该劝爷少喝几杯的,爷是喝醉了酒,恍惚间错认了人,望王妃谅解,昨夜奴婢已求了爷,奴婢这等贱躯,不配贴身伺候王爷,今后若非爷传召,奴婢绝不会再踏入七录斋一步!”喜鹊结结实实再叩了个头。 昨夜是周劭让她再不必伺候他了,可这事儿旁人不知,她说是自请离去的,也无人能拆穿,难道王妃会去向王爷求证这样一件小事儿么?瞧他们二人白日里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的,早晚膳时见个面也是各自用各种的饭,不搭一句腔。 而喜鹊明白,昨儿的事没成,要想在府里好过,王妃这个后宅的女主子可不能得罪透了,只能先讨好了她。 锦秋凝视着喜鹊,从她这儿,只能瞧见她那乌漆漆的后脑勺,今儿她头上一支钗也没簪,穿得的也是灰白色的衫子,瞧着倒真有几分诚心。难道说当真是周劭酒后乱性,与她半点干系也不沾,她甚至还因此事请求不在周劭身边伺候? 细想想,先前她还为周劭挡了一箭呢?要说对他没有半分情谊那是假的,可这样的事儿,她一个女子能做得来么?直接身子就扑上去,只要还是个有廉耻的便不能够,可见昨儿不是她主动过去的,是王爷将人拉过去,才有了那一幕。 锦秋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起身罢。” “奴婢有罪,奴婢不配起身,求王妃莫要与王爷因此生了嫌隙,今后常去看看王爷,不要因此疏远了,否则奴婢可真是罪无可恕了!”说罢喜鹊又“咚咚咚”的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锦秋还真没见过这个,她在宋府时与鸣夏、李氏和老太太斗法,那是打落了牙齿也和血吞的,从来没有谁向谁服过软,今儿遇见这样一个姑娘,自己觉着做错了事儿便过来叩头,求人还这般诚心诚意,若说她心里没一点儿触动那是假的。思来想去,这事儿就是周劭的错,是他管不住自己! “成了,你今后少在王爷面前走动便是了,下去罢,”锦秋摆了摆手。其实她还想说今后也少在我面前走动,我虽没责怪你,可看着你也膈应。 喜鹊吸了吸婢子,又叩了个头道:“谢王妃体谅,”说罢这才缓缓站起身,故意再抹了抹眼泪,这才退下了。 锦秋一手撑在汉白玉案几上,不住捋着腕子上的翠玉镯子,忖着她方才的话和昨夜的情形,越想越觉着周劭有错。她记得那时他双眼朦胧,与当日在医馆中亲吻自己之后的神色一般无二,应当是动了欲念了。 一想这心里头便泛寒,其实二人相识也不过一年,其间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他瞧着正派,身边没有那些个莺莺燕燕围绕,可是暗地里呢?谁知道呢,拈花惹草的朱奥可是他的打小的玩伴,他又在宫里这么些年,里头什么样美貌的宫女子没有,他是王爷,勾勾手指头就有了,恐怕已历过不少女子了,昨夜的那几下于他而言,怕连个下酒菜都够不上罢? “主子,主子?”红螺推门走了进来,伸着脖颈儿试探着喊。 锦秋恍然回神,“怎的了?” 红螺走上前,觑着锦秋的神色,嗫嚅着问道:“主子,是不是昨儿夜里有什么事儿啊,与这喜鹊也有干系?” 锦秋却一手撑着脑袋,呆呆望着房梁某处,吩咐道:“把她们几个叫来,我有话要问。” 锦秋不想说,红螺也便不敢再问了,随后退出去将外头六个婢子领了进来。 季嬷嬷举荐来的那三个丫鬟,说喜鹊体恤下人,对主子又忠心,与王爷走的近也全是因季嬷嬷是王爷的奶嬷嬷,王爷爱屋及乌的缘故。而曹嬷嬷那边的则说喜鹊自己一个奴婢还常常使唤她们做活,上赶着向主子献殷勤。 这两方一边是被季嬷嬷抬举的,一边是被季嬷嬷打压的,话只能各信一半。可她们对周劭的评价倒是如出一辙:“王爷极少在府中,即便在府里也都是在书房处理公务,平日不苟言笑,便是见着天仙一样的人物也敬而远之的。” 如此一说,锦秋又糊涂了。 …… 巳时已过,周劭下朝回来,脚下生风快步进了府门,行过游廊,婢子们老远见着便欠身行礼,直至周劭走过这才起身。 周劭一跨进七录斋便将腰间玉带解开,转到屏风后头,吩咐道:“将本王那白鹤朝阳常服取来。” 小扇子忙进了内室,拉开八宝如意柜,一头扎进去一通好找。 周劭原先贴身伺候的便只有从宫里带出来的守德一个,其余小厮们都是男人,不许进内室,只让在外间端茶递水的,现下人一走,他真真是无人可用。 “怎的还未找来?”周劭的声音隐隐有些不耐。 “爷再稍等一会儿,”小扇子急得满头大汗,他一个伺候鹦鹉的,现下被调过来伺候王爷,鹦鹉不必穿衣裳好伺候的很,王爷的衣裳怎的这样多,上三层下三层,还足足有三个大衣橱,真真是急死个人了! 于是周劭在屏风后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穿上常服,心里有气,只得坐在八仙桌旁饮了几口茶静一静心。 然而这颗心哪里静得下,时不时又想到昨儿夜里自己被锦秋拒之门外,心里总不是滋味。他堂堂王爷纡尊降贵地过去亲自向她道歉,她倒好,不让进也不搭理他,上一回将他关在门外的可是先皇,她不过就是他的王妃,今后还得靠他罩着呢,这么大脾性,还了得! 所以今儿他说什么也愿再去吃闭门羹了,可又想探听探听她那儿的口风,着她那儿的丫鬟来问又怕她瞧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是想瞌睡便有人递枕头,小扇子正巧向他禀报了喜鹊向锦秋请罪一事。 第一百零八章:装病 “传喜鹊过来,本王有话要问她,”周劭吩咐小扇子。 传话可比找衣裳容易得多,小扇子忙退出去寻喜鹊了。 喜鹊这一路上悬着一颗心,到七录斋时垂着眼睑不敢看周劭,瞥见八仙桌前那双小朝靴,忙趋步上前跪倒下来,拜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请安何须跪?然而立着免不得要对视,两厢尴尬,周劭于是并不叫起,只淡淡问道:“你方才去向王妃请罪了?” “是,昨儿的事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能让王妃误会了爷……”喜鹊说得诚恳,任谁听了都要叹一句懂事的,然而周劭径自打断了她道:“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没错,是王妃误会了,她听了你的解释,是怎么个意思?” “奴婢已将昨儿的事都同王妃说仔细了,是奴婢没留意打了茶盏,手忙脚乱的便跌进了王爷怀里,王妃听着虽不大信,可王妃大度,宽谅了奴婢,兴许待会儿她会过来与王爷重修旧好的。” 周劭听得额角直突突,锦秋不信她的话,却宽谅了她,这意思不就是她觉着一切都是他的错,与喜鹊无干么?难道他在她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紫砂茶杯被重重撂在桌案上,茶水溅出来几滴。小扇子唬得绷紧了身子,喜鹊则抬首瞧了周劭一眼,只见他双唇紧抿,眯着眼盯着青砖地面,中指指节“笃笃笃”地敲击着案面,似乎在深思。 喜鹊忙垂下眼,复又盯着他那皂色朝靴,靴子缎面光溜溜,并无纹饰。通常王爷一下朝回来便要换下厚重的朝服和憋闷的朝靴,今儿没换,想来是小扇子不晓得王爷的习惯,其实这府中除了守德,还有谁如她这般了解王爷呢?她想回来伺候他,王爷是忌惮王妃,不让她近身伺候,可若是将王妃拉下来呢?对,横竖王爷不上她的床,要拉下她来也不是不成,不如趁着他今儿火气大,再添一把柴禾。 “爷,您若得空,不如去瞧瞧奴婢娘罢,她老毛病又犯了,下不得床了,方才还念叨王爷呢!”喜鹊道。 “又犯病了?”周劭眉头一拢,“她这些日子按时服药了么?” “药倒是按时用了,大约是前几日着了凉,脑袋又疼起来了。” 周劭无心再问,立时起身,脚下生风往季嬷嬷的耳房去了。 可怜他这个没娘的孩子,虽寄养在太后名下,然而她到底不是亲娘,打小他便只是敬她却不亲她。可这乳嬷嬷不一样,他吃她的奶长大,幼时受了委屈便要往乳嬷嬷怀里钻,别处不敢哭,也只有在乳嬷嬷面前流两滴眼泪,后头又是她照顾着他的起居,尽心尽力,简直抵得上他半个母妃了,所以听闻她又犯了头疼,他心里怎能不急? 周劭一跨进院门便有丫鬟小跑着去报季嬷嬷了,原本正磕着瓜子的她腾地站起身,指挥丫鬟收拾了桌案,自己则掀了被子上床,一手按着额角,面朝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自从前几日锦秋分了她的权,她便不理事了,躺在床上装病。这府里没了锦秋一样转,可没了她季嬷嬷就是不行,她本是等着锦秋亲自来向她赔不是,求着她起来料理事务的,没成想等来了周劭。那也成,王爷是她奶大的,她自问还有这个分量在他面前告王妃一状。 周劭推门进来便见她紧闭着眼靠在枕头上,快要五十岁的老人家了,不上妆时脸色就跟粉壁一般白刷刷的,尤其挨着那大红色绣枕,愈衬得脸白,再兼那一声声哎呦叫的,跟个去了半条命的猫似的,真真是可怜。 周劭快步走过去,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她床沿边,悄声问:“嬷嬷,您这头痛病又犯了?” 季嬷嬷缓缓睁开眼,见着是周劭,双眼一亮,一手撑着枕头要起来,一面还哀哀切切地道:“王爷恕罪,老奴不知您过来,失了礼数。” “好好躺着,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周劭一手将季嬷嬷按住了,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您这一年多都没犯病了,怎的突然……难道是韩太医开的方子不管用?本王这便着人去宫里请陆院判,给您好好瞧瞧。” “不必了,”季嬷嬷无力地摆了摆手,细着声道:“老奴这是老毛病,躺几日便好了,只是这些日子老奴只怕理不了事,王妃先前便将西府库指给曹嬷嬷掌管,还让她兼查账,可见是要提携她,王爷您便同王妃说说,这些日子干脆将奴婢这身重担都交给曹嬷嬷,让她照管着府里,老奴么,一个病恹恹的身子,实在不中用了,”说着说着那眼眶里便含了泪。 周劭定了定神,凝睇于她,若是方才看她还有几分可怜,现下她说了这话再来看,周劭便只觉那眼泪里掺了七分的假,然而即便看出来了,他也并不会拆穿她。 周劭收回原本放在绣被上的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眼皮子也垂下来瞧着那翠玉扳指,问道:“您说她未经本王同意,擅自调动府中人事?” 季嬷嬷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没什么,毕竟曹嬷嬷年华正盛,不像老奴拖着病体,做不了什么,王爷您可千万莫要因老奴与王妃生了嫌隙,老奴从您弱冠起便一直盼着您娶妻,如今好不容易娶了个女子回来,您便得好好待她,凡事呀,能忍便忍着些罢!” 季嬷嬷毕竟跟着周劭多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他这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她这样说话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借“忍着”激怒了他。.xbiqiku “嬷嬷您好好歇息,歇完了这府里大小事还得由您来操持,”周劭嘴角含着笑,替她掖了掖被角。 季嬷嬷叹了口气,缓缓阖上眼皮子又要睡似的。 随后周劭起身,给一旁伺候的几个小丫鬟交代了几句,这便走出耳房,快步出了院子。他面色沉肃,眼神冰冷,跟着的小扇子都觉出他周身气息不妙,一声儿不敢言语。 他虽然看穿了季嬷嬷的机心,可他心里头仍然不痛快。锦秋要动府里的人,至少也得跟他商量着来,况且这还是他甚为看重的嬷嬷,这不是欺负他的人么,不仅欺负他的人,昨日还将他拒之门外,这不是不将他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么? 况且,周劭心中还有另一层考量,他之所以这般抬举季嬷嬷,一半是看重她,把她当自己人,另一半是不愿让太后借曹嬷嬷的手来插手他府中内务。想当初太后看不惯皇帝的齐妃,便趁着皇帝南巡时将人陷害,害她吊死的宫里,周劭便是再尊敬太后,经此一事,也警醒了,再不敢重用她的人,所以这些年才由着季嬷嬷打压曹氏。 然而锦秋哪里知道帝王家的秘辛,她只当周劭偏宠乳嬷嬷,任由她糟蹋府中内务。其实她若是能像季嬷嬷那般装个病,周劭即便知道她是装的,心里头也高兴。可这些年在宋府,她不硬着骨头便活不下去,她就不是个会轻易服软的人。 游廊上是一串木质靴底踩在青砖地上的响,这声响在七录斋前顿住了,周劭一眼便望见一身紫绡翠纹裙的喜鹊,仍在屋里端端跪着,一步也没挪动。 周劭揉了揉额角,“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 “王爷不让奴婢起,奴婢怎敢起来,”喜鹊说着,双手撑着地,支起右腿,又抻直了左腿,然而因着腿麻,立不稳,身子往旁侧一斜。 周劭正从她身旁走过,见她身子摇晃,手指头微微一动,幸得小扇子眼疾手快搀扶住了她,周劭才免去这一尴尬,袍子一撩,落了坐。 喜鹊搭着小扇子的手肘,站直身子,她瞥了从容落坐的周劭一眼,咬了咬下唇,收回手,立稳了。 “赐坐。” “谢王爷,”喜鹊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你方才说王妃待会儿会过来与本王重修旧好?”周劭端起紫砂杯,凑到鼻尖轻嗅了嗅。 喜鹊现下只要看一眼周劭,便不免想起昨夜之事,脸轻易便羞红了。她微垂下脑袋,答是。 “得了,你下去罢,”周劭淡道。 喜鹊眼神哀怨,瞥了他一眼才却步退下了。 周劭转着紫砂杯,光影在他石青色的衣袍上流转,将它变作墨蓝,夜深了。 今夜乌云蔽月,却星光漫天,七录斋大门洞开,屋里的红光流泄而出,在黑暗中破开一条路。周劭背着手立在红光尽头,有时仰望星空,有时又望向渡月轩,望星光时他想着明日是中秋,中秋人团圆,望渡月轩时,他想的是:月圆人不圆。 若是锦秋今日来向他认个错,顺带着将她调动人事之事也告给他,他这儿便轻飘飘过了,若是她非得呕着气不搭理他,那明日,他这个做夫君的便要好好教教她如何为人妇了。 “王爷,现下已近亥时,明儿又是中秋,恐怕有得忙,您还是快些回屋歇着罢,”小扇子呵着腰上前劝道。 “是该歇了,这月亮躲在乌云后,等了许久也不出来,”说罢周劭踅身往七录斋去,一个黑影拓印在红光里。 第一百零九章:中秋(一) 往年中秋佳节宫中会设宴款待群臣,然而去岁旱灾及今年黄河边沿的水患掏空了国库,宫里不事铺张,免设宴席,所以中秋周劭便只能在自己王府中过了。 这几日虽季嬷嬷“病倒”了,然而曹嬷嬷是除季嬷嬷外最有资历的,于是她向锦秋自荐,暂时料理起了府中内务。府里外头买来的丫鬟占大头,她们又是真正做事的,曹嬷嬷向来护着她们,现下也支使得动人。 月饼桂花酒及送节礼她预备齐全了,府中亭榭中六角花灯也挂起来了,众位官员的礼单子也都是从她手里头过,回的礼也是她从府库里挑过一道再给教锦过目,从里到外无一处不妥贴。 季嬷嬷今晨一起来看着这处处张灯结彩的王府,一口老痰窒住喉头,差些儿没背过气去。 午时已近,锦秋往七录斋款款而去,她着一身乌金云绣嫦娥奔月百褶裙,腰间系五彩鸾带、佩禁步,行走间环佩鸣叮。 七录斋外头伺候的丫鬟小厮及鱼贯而入上菜的婢子乌泱泱一片,见着锦秋都向她恭敬行礼。锦秋微微颔首,进了门,只见偌大一张雕花檀木案,佳肴稀馔齐备,却只坐着周劭一人。 锦秋上前入座,望了一眼对面的人儿,他今儿一身玄色常服,只在袖口领边处掐金彩绣蟒纹,利落干脆。而他今儿看锦秋的眼神也不如往常那般黏黏腻腻,倒像是冷静地审视。 饭菜已摆好,屋内便只剩下小扇子、喜鹊和五个侍菜的婢子。 周劭净了手,执玉箸往锦秋碗里夹了一夹鹿筋,笑道:“这道菜是今年的新样式,尝尝。” 锦秋嘴角泛起一弯讥诮的弧度,帕子一掩,道:“王爷您也吃,”说罢也往他盘中夹了一夹鹿筋。 周劭拨弄了两下子,挑了一小条入口,连嚼也还没嚼一口,便蹙眉瞥了一眼身旁的婢子。婢子忙将粉彩瓷痰盂递过去,锦秋则忙为他斟了一杯茶,他接过漱了一口,将那鹿筋吐了出来。 “怎的了?”锦秋面色含忧。筆趣庫 周劭摆手,随后又夹了一夹近旁的佛手金卷,才一口也吐了,随后玉箸往桌案上一拍,冷冷道:“谁自作聪明让做了两样新菜上桌?” 屋外侍立的曹嬷嬷一听里头主子发了火,身子一颤,忙快步走进来跪在周劭面前,恭敬回道:“回王爷的话,是奴婢,奴婢瞧着以往佳节都是一样的菜色,怕主子吃厌了,便让加了两个新花样。” “何时这府里的饭菜由你来管了,本王如何不知道?”周劭将那盛饭的青花瓷碗一翻,往桌面一盖,“季嬷嬷呢?” 里里外外顿时鸦雀无声,季嬷嬷“嗒嗒嗒”地快步走进来。 “奴婢在,”季嬷嬷立在曹嬷嬷身旁,蹲了蹲身。 要坏菜!锦秋瞧见这两人在一处,眉心直跳。昨儿周劭去看望季嬷嬷,想来她没少在他跟前数落自己,所以周劭今儿要发作,可是他为何偏偏挑了个这么个日子,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这不是存心让她这个王妃下不来台么? 锦秋望着周劭的冷脸,心想自个儿现下是在他的王府,他若要存心整治自己,她除了低头还真是没法子。 “王爷,臣妾事忙,忘了禀报您了,前几日臣妾瞧着季嬷嬷身子不大好,一人料理府中事务恐……” 周劭凌厉的眼风扫过,锦秋心头一个激灵,后头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锦秋还从未见过周劭这副模样,他连话也不必说一句,单一个眼神便抵得过他爹对着她拍桌子,让人觉着下一刻这人便要将自己煎炸了似的。 季嬷嬷面有得色,瞥了一眼曹嬷嬷,曹嬷嬷紧咬牙槽,回望向她。 “其余人都下去,”周劭身子往后靠着紫檀木椅,冷冷扫了一眼屋内所有人。 除了两位嬷嬷和锦秋,其余婢子忙退下了。 锦秋忽察觉周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回过头,瞧见仍立在她身后的红螺,忙吩咐道:“红螺你也下去。” “主子……” “下去,”锦秋神色沉肃。 红螺瞥了一眼周劭,咬了咬下唇,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王爷,”锦秋回过头来,凝视着周劭道:“您让两位嬷嬷也下去罢,这事儿臣妾来同您说,如何?” 周劭也凝望着她,一手拎起纯银雕花酒壶,自斟了一杯酒,淡淡道:“你们两个也下去罢。” 两位嬷嬷这便也应声退下,带上门。周劭面上那通透的白渐渐沉淀,成了青白色。 “王爷,曹嬷嬷调任之事是臣妾没来得及告诉您,现下同您说也不迟……” “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可自称我,臣妾臣妾的多生分,也别在本王面前说什么场面话,什么觉着季嬷嬷身子不好,你体谅她才提拔曹嬷嬷从旁辅佐,这样的话,说出来你自个儿都不信,”周劭把玩着银酒杯。 这话堵住了锦秋的口,她咽了口唾沫,微垂眼睑,“没错儿,我就是看不得季嬷嬷在王府一家独大,谁也不放在眼里!” “那王妃又将本王放在眼里了么?这是本王的王府,”周劭重重放下酒杯,手背连拍桌面,“本王想抬举谁便抬举谁,王妃将本王的奶嬷嬷打压下去,要将旁人提拔上来,问过本王了么?或者王妃想过,要问一问本王么?” 锦秋愕然望着周劭,良久,忽嗤地一声笑出来,“我倒是想告诉王爷来着,那时您不是正忙着与喜鹊郎情妾意么?况且我提拔曹嬷嬷是全为的我自个儿么?王爷你去看看您的王府,宫婢懒怠,活儿都丢给了外头买来的婢子,这不都是季嬷嬷的功劳么?您一个大男人没功夫料理府中杂事,我是您的王妃,我来替您料理,怎么的,我越权了?您好歹也是治国平天下的男子,治国治家不是一个道理么?您能任由工部光吃饷不干活的当权?”锦秋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丝毫不惧。 周劭一怔,旋即灌了一杯酒,声音低下来,“可此事不是你想得这般简单。” “是呀,府中内务错综复杂,季嬷嬷又是老人了,所以我才好声好气地同她说,一步一步来,生怕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了,合着这全是我多事,我一个做王妃的,还得给一个嬷嬷让道?” 玄色衣摆子一抖擞,周劭猛地站起身,俯视着锦秋道:“横竖此事你得同本王商量,不能擅做主张!”周劭真有些招架不住了,就像他在朝堂上与言官们争辩,辩到后头他连自个儿本意都忘了。 锦秋冷哼一声,揪起了帕子玩儿,“这话兜兜转转又说回去了,我那时是要请示王爷来着,可您不得闲呀!我在这儿掏空心思地整顿王府内务,王爷您却有闲心与婢子……” “本王与她什么事儿也没有!”周劭曲着指节,重重叩击案面,随后又双手叉腰,气急了似的在案旁来回踱步。 锦秋别过眼,竟有些想笑。 “你若真有心思,放在本王身上不好么?本王每日上朝,你到府门口相送,下朝回来,你便过来陪本王说会儿话,天冷了让加衣,下雨了给撑把伞,就像是别人家的王妃那般,对本王体贴些不好么?” 此言一出,周劭自觉不妥,忙背过身去,噤了声。 锦秋也愣住了,呆呆盯着面前那盘砂锅煨鹿筋。难道是自己对他不够体贴温柔,所以他才会与喜鹊……可他说的那些,天冷加衣,下雨撑伞,这样恩爱的夫妻她从未见过。她见到的是丈夫为了名位休弃结发妻子,见过的是丈夫与妻子在同一屋檐下却连句好话也不愿说。 锦秋突然捉起玉箸,杵进去眼前那碟鹿筋里,夹了一夹入口,咀嚼了两口便咽下去,又夹了一个鹌鹑蛋往嘴里塞,塞得两颊鼓鼓的。 周劭回过身,看得呆了,方才还不可一世,怎的突然就吃上了? “你……你吃慢些,”周劭忙走过来为她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然而锦秋却呜咽了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眼皮半阖着,眼泪顺着脸颊落进青花瓷碗中。 周劭立时手足无措起来,卷着袖子伸过去揩她的眼泪,想了想似乎不妥,忙又收回手从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丝帕伸过去。然而锦秋扯了自己的袖子一抹,压根没搭理他。 “你哭什么呀,是本王一直同你说话,你没来得及用口饭,饿得难受了?”他凑过身子去,半哄道。 锦秋不是娇滴滴的女子,必是心伤得狠了,上一回哭还是他表哥走,这一回,谁知道为的什么,方才她不是吵赢了么?周劭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劲儿的往锦秋碗里夹菜。 巴掌大的青瓷碗中堆起了小山,锦秋连筷子也不好下了,她抬起泛着盈盈泪光的双眼,白了周劭一眼。周劭忙停下筷子,轻拍她的背,凝望着她,柔声问:“怎的了?” “我吃不下这么多!”锦秋声音微哑,带着一丝鼻音,听得周劭心里头难受,他忙将另一个空碗放在她面前,道:“用这个。” 锦秋吸了吸鼻子,继续埋头扒拉着饭菜。 第一百一十章:中秋(二) 她很难过,因为她可能永远做不了他心目中的妻子。他不喜欢弄权的女子,可是她手里若是不抓着点儿什么,她心里便不踏实,便觉着自己会步母亲的后尘。她觉着男人的爱是靠不住的,她得有用,有用才不会被轻易丢弃。父亲爱母亲,照样休了她,可他那样厌恶李氏,因着她会管家,他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便从不会轻易得罪她。 “王爷您口口声声让我做个贤淑温柔的女子,后半辈子就靠着您过活,可王爷,”锦秋抬眼望向周劭,眼中细碎的光一闪一闪,“您是靠得住的人么?” 周劭身子往后一靠,食指指着自己宽阔的胸膛,高声道:“这儿怎的就靠不住了?” “肩膀宽顶什么用呀,靠得人多了,您还能给我留一席之地么?”锦秋想了想,呸了一声道:“我不要什么一席之地,我就要囫囵个儿的,您能给么?” 周劭恍然大悟,合着他同她白话了这许久,她压根没听进去,还以为他跟喜鹊有什么呢?得,这事儿说不明白,得做。 于是周劭不再言语,走过去一手搭着她的背,一手从她膝弯里绕过去,将她整个儿端了起来。 锦秋忽觉脚下悬空,身子一飘,忙伸手圈住了周劭的脖颈,呆呆望着他,“您这是?” “你不是说要囫囵个儿的么,现下就给你,先前是我糊涂了,什么坎,你都做了我的王妃了,他也死了,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说罢抱着锦秋便往卧房里去。 “王爷,您……您先放下我,您先放下我!”锦秋急得一手揽着周劭的脖颈,一手拍打他结实的胸膛。她虽没历过这事儿,却也知道周劭将她往卧房抱是什么意思。 周劭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头却也打鼓。他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若是温存着配合着来还好些,现下这样,他真有些吃不准。 大红色盘金绣鸳鸯交颈茜纱帐被风鼓起,将二人纳入床帷之中,为其身影笼上一层朦胧的喜色。 锦秋被他轻放在缂丝鸳鸯喜被上,她惊恐望着周劭那直勾勾的眼,双手也不打他了,撑着喜被往后缩,喃喃着:“王爷,你……”然而话未出口,她的口便被他封住了。 锦秋脑子里像有一串帘子被扯断了,珠子哔哔啵啵弹跳着,她双眼睁大,双手软绵绵失了力气,缓缓躺倒下来。 二人于云山雾罩中徜徉,正昏天暗地,忽而一阵急切的叩门声传来。 “爷!爷!睿王过来了!”是小扇子在外头喊。 睿王乃周劭兄长,与他交好,素来直入王府内院,可没有在大堂中等待通传的道理。 周劭双眼一睁,蓦地直起身子,一手扯开衣领子,大喘了两口气。他望了一眼绣床上的锦秋,她那身水蓝色的裙衫在大红色喜被上铺开,像一只被黏在红色蛛网上的蝶。 周劭忙别过眼去,声音沙哑地冲门口大喊:“蠢东西,还不快去将人拦住!” 房梁好似也被这一声震得抖了抖,锦秋蓦地睁开了眼,眼神水色渐褪,立即坐起身将衣裳拉起来。 周劭回头见她正半坐着理衣,面色却仍嫣红欲滴,他不由喉结微动,“你在这儿好生待着,本王去去便来,”说罢一面匆匆往外走,一面掸了掸微皱的袍子,再饮了一杯酒这才推门出去了。 锦秋只顾埋头理衣,直到听见“吱呀”一声,她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身子一软,靠在绣枕上缓了好一会儿。 她方才怎的没将人推开,是魔怔了?周劭平日里看着倒也斯文,怎的一到这上头便虎狼似的,真真要吓死个人! 锦秋平定了心绪,将略歪的凌云髻扶了扶,这才下了绣床,轻手轻脚地出了七录斋,往渡月轩去了…… 渡月轩门前,红螺正来回踱着步子,见锦秋过来,忙迎上去,将锦秋上下打量了一通,神色渐渐变得古怪,继而紧咬下唇,恨恨道:“小姐,您怎的了?面色怎红了?发髻也歪了,该不是王爷对您动手了罢!” 锦秋哭笑不得,她朝红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拉着她推门进去,愤道:“动手倒是没动手,却也差不了多少,”说罢坐到妆奁前,望着菱花镜中雨鬓风鬟的自己,面色羞得愈红了,她一面取下四蝶穿花碧钿,吩咐道:“快去打一盆凉水来,我要净面。” 红螺心中疑惑,好好儿的做什么用凉水。 “快去呀!”锦秋将凌云髻散了下来。 “诶,”红螺这才挠着头退下了。 …… 半个时辰后,锦秋将自己收拾妥帖了,歪坐在罗汉榻上。红螺端上一盏薄荷茶来,锦秋接过抿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好似有一泓清泉淌过咽喉,将她胸中那口浊气荡涤了个干净!https://m.xЪiqiku 然而心里头才好受些,便见得淡雪推门进来禀报:“王妃,王爷过来了,说有要事要同您商量。” 锦秋捉着冰裂纹茶碗的手忽的一歪,半盏茶淋在裙幅上,彩线平金绣的嫦娥奔月洇湿一片,她忽的站起,用帕子掸了掸裙面上的水渍。 “主子!”红螺忙去衣柜里寻了件桃红撒花烟罗裙来,伺候着她到屏风后换衣…… 周劭背着手在廊上缓缓踱着步子,一阵浓郁的桂香在渡月轩廊上浮动。周劭侧头一望,阶下那株四季桂开得正热闹,微风拂过,下小黄雨似的,落花满阶,甚至有几朵飞到周劭肩头,他伸手掸了掸,心忽而便静了下来。 他原本想着若锦秋再不见他他便踹门进去,横竖这是他的王府,可现下再一想还是罢了,若真闯进去,岂不教下人们看了笑话么? “王爷,王妃请您进去,”红螺从里拉开了门,草草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劭缓步进屋,一眼便望见一身桃粉色的锦秋一派正经地端坐在罗汉榻上,身后的花鸟屏风衬得她如入画的美人。他想起方才床上的锦秋,香肩半露绣裙半掩的她才是可靠近的,现下穿戴得这样齐整,便是要与他谈世俗琐事了。唉,方才睿王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王爷随意坐罢,”锦秋往对面的太师椅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劭却径自走过来,落座在罗汉榻另一侧,与锦秋仅隔着张小几。 锦秋眉心一跳,面上不由泛红,忙用梨花白帕子佯作拭汗,其实半掩着侧脸。她微微往旁侧挪了挪,道:“王爷您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周劭双手搭在膝头,清了清嗓子,才一本正经地道:“今儿去宋府送节的事儿你可不能忘了。” “今儿不去了,明儿去罢,红螺现下已替我捎话过去了,”锦秋只觉得喉咙里涩得慌,咳了两声。 屋里无人说话了,周劭望着锦秋,锦秋着垂眼盯着足尖,那缎面上绣的海棠花瞧着瞧着倒不是一朵花儿了,像一堆乱线。 一阵风拂过,渡月轩后头的竹林沙沙地响,透过格窗往外瞧,便能见屋后竹影斜斜。 “其实方才是本王没把话说明白,本王并非怪你插手府中事务,你是王妃,这王府后宅自然是由你做主,甭论季嬷嬷,便是母后来了,也得照着你的意思来,只是本王也是这府里的主子,该用什么人,不该用什么人,本王也有自己的考量,你该禀报本王才是。” 锦秋打心眼里觉着周劭是任人唯亲,一味纵容自己那奶嬷嬷。她别过眼去看他,一副我就看你怎么扯的神情,“那王爷有什么考量,您倒是说说。” 周劭一手搭在案几上,正色道:“本王一年难得在府中几个月,并不过问后宅之事,这些年季嬷嬷料理府中事物并未出过大差错,本王也便随她去了,兴许她真有徇私之处,可本王宁可她徇私,也不愿让母后的手伸到本王的王府中来,所以本王不用曹氏。” 锦秋一怔,旋即面色缓和,微微颔首道:“王爷的意思是,您也有心整顿府中内务,可苦于没的闲暇,且一边是奶嬷嬷,一边是太后的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是,”周劭颔首。 锦秋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那也好办,不用曹嬷嬷,今后自己培养起个人便是了,那时周劭又站干岸,谁也不帮,这王府说到底还是她说了算。可培养起个人着实不易,真到那时季曹保不定要联合起来给她上眼药使绊子,她们真要拿出十八般武艺来,自己是王妃兴许无损,可要培养出来的人只怕招架不住。 锦秋沉吟之时,忽而传来一阵叩门声,“王爷,王妃,奴婢送茶来了。” 锦秋嘴角一勾,计上心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使计 淡雪是季嬷嬷的耳报神,她可以借她的口让季嬷嬷以为她要重用曹嬷嬷,那时鹬蚌相争,她要培养起来的人才能渔翁得利。 于是锦秋淡淡唤了一声:“进来罢。” 淡雪端着茶盘进了屋,低眉颔首细步走过来。锦秋瞥了淡雪一眼,继续同周劭道:“王爷您的意思臣妾明白,擅自调动府中人事是臣妾的错,今后臣妾做决定前定先与您商量,只是有一点,自臣妾入府以来,曹嬷嬷对臣妾多有照拂,臣妾就是喜欢她,想要提携她,现下臣妾都同您说明白了,您就说答应不答应罢。” 淡雪将漆红茶盘搁在玉几上,端出盘中的薄荷茶,恭敬呈上。二人似不经意接过茶水。周劭看了一眼锦秋,又瞥了一眼淡雪,心下明了,道:“府中内务你做主便是,只是也不可亏待了老人。” 锦秋微微颔首,又斜了淡雪一眼。 淡雪自始自终没抬起过眼来,行了个礼便恭敬退下了。 待人一走,周劭方搁下茶碗,目光炯炯望着锦秋,“怎的,你心里有成算了?” 锦秋不言语,抿了一口清香的薄荷茶。 “锦秋,本王先前的话不是糊弄你,一开始本王看中你,是想娶你回来整顿王府来着,后来真把你娶了,又不愿你操劳,不想将你置于左右为难之境地,不忍看你费尽心思与她们斗智斗勇,其实本王先前不这样的,不知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周劭半倚在玉几上,目光望向青花莲纹花觚中那一簇金边吊兰,茎条似被一滴水珠子压弯了,悠悠然垂下。 锦秋绞着帕子,不言语。她的双目双耳打起了架,一个说我分明见他与喜鹊搂搂抱抱,这能有假?另一个说你听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他若是心里没有你,犯得着同你解释这许多么? 锦秋抬首,深深望进他眼里,她信一个人的双眼骗不了人,可是不知为何,她看得自己的眼睛先涩起来,又涩又疼,要流泪似的。 她忙又挪开眼,却正瞥见他腰间玉带,革带上镶的玉是沙枣青的,配这身玄色不大合宜,她不由想起周劭如今身边伺候的是小扇子。他一个小厮,没贴、身伺候过人,连衣裳也不会搭。 “守德患的什么病,要紧么?什么时候能回来伺候?”锦秋忽而问。 “牛痘,现下在床上躺着呢,说是再过半个月便能痊愈,”周劭撩了撩袍子,坐正了些。 还得过半个月,一直让小扇子一个小厮伺候周劭不像话,论伺候人,还是女子心细些,锦秋垂着眼,食指摩挲着杯身的冰裂纹,“那就换个婢子在身边罢,让个大老爷们贴、身伺候不成体统,外人见了还当我是个爱拈酸吃醋的妇人,连婢子也不让您用呢!您自个儿去挑人,若还想用喜鹊也成,先头的事儿,我都当是误会,不提了。” 周劭听得眉尾一扬,似笑非笑望着锦秋,她髻前插一白玉月牙梳篦,几粒粉色小真珠点缀其上,甚是可爱。 他突然伸过手将她的手拿过来放在自个儿手心里,笑道:“本王真用她你心里能好过?少在本王跟前装大度,也别耍小性子,本王向来坦诚,你也坦诚,别让本王来猜,好么?” 他的话真软和,像拿着根羽毛扫耳朵,痒痒的,教人听了还想听。他的手也真暖和,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连着心也被捂热了,有了底,不像先前似的,一颗心飘飘荡荡寻不到归处。 “今夜本王过来你这儿,还是你过去本王那儿?”周劭这话说得像舌头贴着她的耳郭舔过一轮,教她酥了骨头,又心惊肉跳。 锦秋猛地抽回手,她的脸腾地红了,贝齿轻咬下唇,嗫嚅着:“我……我今儿不成。” “怎么不成?”周劭双唇抿成一线,“你还怨我呢?” 锦秋轻摇了摇头,她只是想起来自己先前是因何不愿与他同床的。表哥死在他手里,她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王妃,她自己都想往自己身上吐口唾沫,骂自己没良心。 锦秋抬眼,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这些恩怨得解开,可这事儿现下提只怕又要激怒他,她得找个适当的时机和和气气地同他说,于是她道:“就是这几日不成,王爷您……您懂么?”锦秋故意垂下眼,装作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 周劭先是眯着眼疑惑了一番,旋即仰头忖了一忖,恍然大悟道:“那本王便再等几日,”说罢又去攥她的手,锦秋忙躲开了。 …… 而淡雪,现下正在季嬷嬷的耳房里,向她禀报:“嬷嬷,方才王妃与王爷说话,奴婢去听了一嘴,瞧着王妃的意思,是要提拔曹嬷嬷,王爷……王爷也同意了。” “王爷同意了?”原本正做针线活的季嬷嬷没留意,一针扎进了食指指腹,一粒血滴子冒出来,她忙放入口中吮了一口,含混着道:“还有什么,一并说来。” “还有的奴婢是隔着几扇门听来的,听不大真切,好似是王妃劝王爷用个贴、身奴婢,王爷说不要……不要喜鹊伺候。” 季嬷嬷将绷框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切齿喃喃道:“这是三个钱买猪头,就是一张嘴呀,历来编排我们母女两个的,在王爷跟前走不过三句话,她可真是个能人啊,连王爷这般正派的人也能挑拨呵。” “嬷嬷,嬷嬷?”淡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右手还不住捶打着自己的膝盖,于是上前两步试探着喊她。 “你快回去罢,若让她晓得你偷跑出来给我报信,你吃不了兜着走!”季嬷嬷极不耐似的连连摆手,连头也没抬一下。 淡雪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只淡淡应了个是,踅身往回走,然而才撩起那竹篾帘子,她又回过身来,朝季嬷嬷再一蹲身,道:“嬷嬷,您瞧奴婢去伺候王爷,成不成?” “你?”季嬷嬷猛然抬首望向她。 …… 锦秋送走了周劭,吩咐底下人泡一壶毛尖来。 她一手撑着玉几,按揉额角,眼皮子半阖着,忽而瞥见白底绿面的鞋履缓缓上前,不由纳罕,红螺今儿不是一身的藕粉色么?她抬眼一瞧,便见一草绿色罗裙的婢子绿袖轻抬,正提壶斟茶。 是了,红螺被遣去宋府递话了,而淡雪么,现下必定去了她真正的主子那儿摇尾巴去了,“淡雪去哪儿了?”锦秋故意问道。 “淡雪说她脑仁儿疼,让奴婢先替着她,”这婢子垂首答道。 “王妃,季嬷嬷求见,”突然有婢子进屋禀报。 “让她进来罢,”锦秋一手熨了熨方才压在坐下的裙边,摆手示意身旁这婢子退下。 季嬷嬷从外间款步进来,朝锦秋一蹲身,道:“奴婢给王妃请安。” “不必多礼,”锦秋双手交叉放在膝头,身子微微前倾,“嬷嬷今儿来有何贵干?” “老奴是为喜鹊过来向您赔不是的,先前老奴在病中,不晓得她得罪了王妃您,听说她来向您请罪这才知道,还望王妃看在老奴伺候了王爷二十几年的份上,宽恕了她。”m.xbiqiku “嬷嬷您言重了,喜鹊向来安分守己,哪有什么罪过,”锦秋嘴角微微一勾,悠然望着底下的季嬷嬷。 方才午宴上她还涂脂抹粉,现下竟是素面朝天,她两颊的肉略松弛,眼皮子也耷拉着,兼她本就是一线儿的眼睛,显得很没精神,以致锦秋甚至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季嬷嬷却顺杆儿爬,求锦秋让喜鹊再回去伺候。这件事上,锦秋可装不了大度,于是她便用喜鹊自请今后再不伺候王爷,她不好驳了喜鹊的意来堵她的口,季嬷嬷这才没话说了。 “既然喜鹊这丫头不成,那淡雪过去也是好的,”季嬷嬷不依不挠:“先前喜鹊在外间伺候时,时不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便让淡雪过去替着,这丫头对王爷的习惯也晓得,王妃不如让她过去,毕竟伺候好了王爷要紧。” 锦秋拿眼觑着这季嬷嬷,心想她这面相老了,心可不老,会抓紧要的,知道讨好了王爷才能在这府里立足,巴巴的又想将自己的人送去。锦秋原本是不能同意的,可她觉着季嬷嬷有一句话说得不错,那便是伺候好了王爷要紧,既然淡雪伺候过周劭,那这半个月便先将就着罢。 “那也成,横竖我这儿不缺人手,不如从本王妃这儿再多调一人过去,两人也正好凑个伴儿嘛,”锦秋端起茶碗,揭杯盖刮了刮浮沫子。 “王妃说得是,”季嬷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嬷嬷还有旁的事儿么?若没有便先退下罢,”锦秋抿了一口茶。 季嬷嬷瞟了坐上之人一眼,歪着脑袋朝锦秋一蹲身道:“老奴告退,”说罢便却步退了出去,心叹这王妃可真是够精明的,再派一个曹嬷嬷的人去美其名曰做个伴,其实是给淡雪手上戴上个镣铐,教她施展不得拳脚,她怎的不入宫做皇妃呢,到宫里头她才大有可为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杀心 次日锦秋与周劭回宋府送节,果然昨日鸣夏同朱奥便已来过,两方没碰到一起,省去不少麻烦,然而用饭时李氏却故意说起赵臻与锦秋的幼时趣事,惹得周劭一顿饭吃得很不痛快,甚至回府的马车上与锦秋也再没说一句话。 锦秋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毕竟李氏说的不错,她就是打小儿依赖赵臻,与他玩得好,一解释说不定越描越黑,最后周劭若是问在她心里谁的分量更重,那时她可就真不知怎么答了。所以后头回了府二人也没再说什么,各自回了屋子。 周劭又置着气,恰好这两日又忙于公务,暂时便没来寻她。 秋风萧瑟,天儿越来越凉,晨起时锦秋披了件梅花纹纱衣,身子凉飕飕的禁不住,忙又罩了件丝绸罩衣。 盥手净面后,她便坐在妆奁前由巧儿为她梳发。 锦秋望着铜镜中站在她身后的巧儿,大约是穷苦人家出身,她的面色不如宫婢养得白,发色也稍显枯黄,瞧着着虽不如淡雪她们可人意儿,可看她做起事来却认真得很。现下她正一手的头油,拉着锦秋的一绺长发,在头顶上轻旋开,随即用一支蝶戏双花鎏金钗簪住了。 锦秋见她手法娴熟,不禁不由微微侧头,正要夸赞,才说出一个“你”字,便听得“当”的一声,钗子掉在地上,才刚挽起的那绺长发也散了下来。 巧儿忙躬身去捡那钗子,自责道:“奴婢蠢笨,望王妃恕罪。” “不必如比,谁还没个手误的时候,”锦秋抬了抬手。 “可是……”巧儿将那蝶戏双花鎏金钗呈上,嗫嚅着:“这钗子掉了一颗水晶石。” 锦秋这才从她手中接过钗子,细细端详了一阵,才发觉那蝴蝶翅上头掉出个针眼大小的红水晶。锦秋微讶,这么小一颗的东西她瞧一眼就发觉了,这心可真不是一般的细。 “你是叫巧儿罢,果然心思玲珑,本王妃问问你,我这盒子里有多少支钗子,”锦秋拿起那银凤镂花首饰盒。 “回王妃的话,盒中共有十二支钗,步摇、华胜各三支,其余六支是鎏金钗,”巧儿细声道。 锦秋伸手拨拉了两下,数了数,果然不错。她讶异地望着她,见她螺髻上只插一支纯银雕花扁方,于是端着她的发髻,将这支蝶戏双花鎏金钗一插,道:“这钗便送你了。” “王……王妃?”巧儿受宠若惊地望着锦秋,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子。 “不过这也不是白送的,”锦秋道:“这回你便与淡雪一同去伺候王爷罢,平日里多留心着她,若有任何异动,你立即来禀报于我,大约半月后你仍回渡月轩伺候我,那时还有重赏,如何?”xъiqiku 巧儿云里雾里,然而既然王妃吩咐了,她一个婢子又怎能不遵从呢?于是她应了下来。 当日,巧儿和淡雪便被调去了七录斋。 周劭下朝回来,一进七录斋双手便搭在腰间玉带上,正要解开,忽而见着淡雪和巧儿两人侍立左右,双手忙放下来,嗽了一声问道:“可是王妃让你们过来的?” 二人齐声应是。 “咳咳咳,”周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手撑着檀木椅,身子微微躬下。淡雪手忙脚乱地斟茶,喊道:“王爷您怎的了?” 周劭眼见着二人要过来,忙伸手止住,随后又咳了两声才断断续续道:“你们只需端茶递水,添香研墨便是,本王不叫便老实在外间待着,”说罢赶忙往内室去了。 两婢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周劭却在里头自己更起了衣,心想今后得从宫里再调个公公来,不然守德一走,他这儿就乱了套了。 其实周劭原先做皇子时近身伺候的便是两个宫女,可有一夜其中一人为他浴足,将他的脚捧在心窝子前擦拭。周劭那时正是血气方刚,脚底对着那宫女的胸脯。那宫女见着了,更是将他的脚捧近了些,周劭忙收了脚叫退下,然而这宫女却不依不挠,解了盘扣向他自荐枕席。 周劭那时还是个楞头小子,又是头回遇见这样的,吓得不轻,忙叫掌事女官将人带下去了,从此他再不用女子伺候,甚至不许任何女子近身,那以后跟在他身边的便是守德了。 喜鹊那是将她当妹妹才允许她在外间伺候茶水的,后来她替了守德两日,便又闹了那么一出,他真是怕了。原以为锦秋说调几个婢子过来是为显大度的场面话,现下竟真调过来了,他还不如用小扇子呢! 周劭自己将衣裳换下,长叹一口气,坐到书案旁端起本书来看。 外间里,两个婢子跟木雕似的立了许久。 淡雪估摸着现下已近巳时三刻了,她瞥了一眼巧儿,见她半阖着眼似乎要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地斟了一杯茶端进书房。 巧儿睁眼望着淡雪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不该跟去。一息间,淡雪已进了门,她只能立在原处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周劭此时正巧口渴了,见着淡雪端了茶进来,倒也没说什么。 “王爷请用茶,”淡雪半躬着身子将紫砂茶杯呈上去。 周劭瞥了她一眼,心道这女子从未伺候过自己,怎晓得他有巳时喝茶的习惯?他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这茶水不浓不淡,正合他意,必是喜鹊烹的无疑了。 淡雪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周劭喝下这茶,心中大石落了地,随后便却步退下了。 其实她从未伺候过周劭,他巳时喝茶的习性是喜鹊告诉她的,且这茶必得由喜鹊来烹,不像旁的茶饭需经厨下人的手送来,再过两道银针方能呈上。 今儿喜鹊拎着茶壶过来时已用银针试过一道,而现下周劭竟一点儿不疑心,可见只要从喜鹊手中拎过这茶水,再往里投毒,周劭也会像方才那般喝下,而她蛰伏在府中多年,终于到了大功告成的时候了。 …… 中秋才过了几日,夜月便像被咬过一口似的,澹澹月华从王府的绿琉璃瓦上倾泻而下,经密密匝匝的花树筛过,斑驳了一地。周劭颀长的身影在廊上来回,最后倚着栏杆立了许久,终究还是往渡月轩去了。 幸而此时渡月轩还未熄蜡,锦秋正坐在贵妃榻上做针线,时不时抬首望一眼敞开的大门。若是往常,此时她应当睡下了,可是今日她不知怎么,总觉着周劭会过来。 绣花针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上一扎,锦秋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样晚了还做针线,眼睛受得住么?”周劭跨步进门,衣摆子随着他的步子一荡一荡,其上绣的暗色祥云纹如流水一般荡漾开去。 锦秋转头望着他,一点儿不意外似的,“王爷今日怎过来了?”说罢放下绷子,为他沏了杯茶。 周劭放下拿在手上的沉香木手串,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目光却一瞬不瞬盯着锦秋,旋即道:“本王想你了。” 锦秋的脸刷的红了,忙垂下头从他手中夺过杯子,嗔了一句:“你不是还生着我的气么?” 周劭面色微微一变,拉着锦秋的手坐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贴着她的手背,那股子凉意从她手上一直蹿到脑门,她激灵了一下,微微挣了挣,然而却挣不脱。 “本王是有些生气,可他不是死了么?本王一个大活人,何必同死人置气?”周劭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许她抽开。 周劭说赵臻是个死人时的声气儿让锦秋很有些不满,她瞪着他道:“我表哥本不会死,若不是王爷您,他现下必定活得好好的,”锦秋脑中浮现幼时种种,渐渐哽咽,眼中雾蒙蒙的,“说起这个,我一直想问您,您为何要杀了他,我宁可那时你强求我嫁给你,如此表哥便不会死,咱们之间也不会闹成这样!” “本王可从不会强求人,”周劭神态骄矜,凝视着她,“本王问你,若是他还活着,与本王一同站在你面前,你愿意嫁给谁?” 锦秋别开眼,不愿与他对视。 “快说!”周劭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锦秋却仍不言语。 周劭便将她的脑袋扳过来,盯着她的眼。 锦秋不得不望着他,然而眼中却满是怨怒,她没好气道:“亏得他们还夸王爷您聪明绝顶呢!您就没瞧出来我……”锦秋顿了顿,咬着下唇,“您瞧不出我喜欢您吗?” 周劭的眼微微瞪大,一动不动的似乎是怔住了,乌黑的眸子里映着锦秋的影子。 锦秋见他不言语,拍开他的手,捶了捶自己仰得酸痛的脖颈。猝不及防间,她被他一拉,摔入一个结实的胸膛。 “你怎的不早同我说!”周劭紧紧搂住锦秋,双手贴着她轻薄的衣衫,感受着她的体温。 锦秋一惊,全身紧绷,她拍打着周劭的背,喊道:“快放开,放开!” 周劭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些,双手仍环绕着她,下颌也抵在她肩头,贴着她的耳郭道:“你方才说喜欢我的话,再说一遍。” 锦秋只觉耳朵一阵痒痒,面色一阵一阵红得火烧云似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讨教 锦秋挣开了他的怀抱,抬眼望着他,眼中是动情后的潋滟水光,“你方才不是听清了么?” “还想听,”周劭耍赖似的。 锦秋却侧过了身子,微仰起脑袋,惘惘然望着杉木梁橼道:“我喜欢您有什么用,只要想起表哥,我便觉着,喜欢您是罪过。” 周劭扳过锦秋的身子,目不错珠盯着她,郑重道:“当日在宋府本王说的是气话,那时确是本王与户部通了气,命其将盐运权交给赵臻,然而他那船怎么翻的本王确实不知,况且本王也不是这般草菅人命的人!” 锦秋缓缓调过视线看他,不可置信地,“你……你说什么?”她觉着自己应当是幻听了。 “本王当日那话只是为了气你,”周劭一本正经道。 锦秋呆呆望着他,就差没掏耳朵来听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他置了这许久的气,甚至险些没嫁给他,这一切仅源自他想气她?多荒唐啊!所以她非但没按着周劭所想,因解开误会喜极而泣,反而怒火愈盛,将他狠狠推开。 她嗤地一声笑起来,眼中却又有泪花打转儿,“你……你!”。 “你怎的了?”周劭又伸出双手去抱她,她身子一闪躲开了,站起身,又哭又笑地望着周劭,抽噎着道:“你这人,你这人真该打!真该打!” 周劭双手张开,大有“你要打便来打”的架势。 锦秋也不含糊,扑上去抡起小粉拳便往他坚实的胸膛上捶,还口齿含混地大喊着:“你这是闲得呀你要这么气我,你不知我这些日子过得多煎熬么,就为了气我,你居然骗我,害得我对着我表哥的排位日夜愧疚,你是不是故意折磨我呀!” 周劭没想到她竟然真打,不过这两下子于他而言不过挠痒痒,他挺起胸膛任由她捶,道:“那时本王不也是气的么。” “你气?”锦秋抬眼,一滴泪吧嗒一声落下,“王爷您气个什么劲儿呀!您有什么可气的呀!” “我……”周劭望见她那灼灼目光,欲言又止,伸手为她抹了腮边一滴晶莹的泪珠子,道:“过去的事儿不提了。” “您这是不提了么?您这就是无话可说了,您快出去罢,我现下看着您,这心里头就堵得慌!”锦秋顶着他的胸膛使劲儿往门口推。 “本王不是已解释清楚了么?” “快走!不想看见您,回您的七录斋去!” “锦秋,王妃……” 周劭不敢用蛮力,怕伤了她,便只能任由她将自己推出去。而立在门口的两个婢子听着动静垂头强忍着笑,一声儿不敢言语。周劭连连拍门,喊了锦秋好几声,可她无半点开门的意思,周劭只得长叹一口气,叮嘱了两个婢子好好看顾锦秋,摇着头回了七录斋。 锦秋现下哪里还睡得着,只得坐回榻上,继续拿着那绷子绣花儿,然而绣着绣着她便破涕为笑了。 次日,锦秋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自己亲自去开了窗,徐徐秋风送来淡淡的桂花香,锦秋阖上眼深吸一口,清香盈满肺腑。 红螺端了水进来,见锦秋张开双手立在窗前,衣袂飘飘,不禁打趣道:“主子这是要化身鸾鸟,飞上云天?”m.xbiqikμ 锦秋回神,放下双手朝红螺走过来,含笑道:“我倒是想,可我飞走了,王府的烂摊子还有谁来料理?你待会儿替我传季嬷嬷和曹嬷嬷过来,我有事儿要吩咐。” “是,”红螺应了一声,而后上前来为锦秋梳洗。 …… 两个嬷嬷过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锦秋赐了座,便说道起来上回没了的事儿。 “先前我说让曹嬷嬷兼管东西府库和查账来着,后头王爷同我说了,这账本么,曹嬷嬷许久未看,做不来,让我另选他人……”锦秋瞥了下首的曹嬷嬷一眼,见她腚离了座,似要站出来说话,然而似乎又忖了一忖,身子又贴回去椅面,于是锦秋继续道:“我也是没法子,只好自己亲自来了!” 季嬷嬷原本一脸得色,以为府里除了曹氏便没人能同她抢了,不想王妃要亲自趟这浑水。面上得色渐敛了,她望了一眼锦秋。 “我做女儿家时在自家府里没管过事儿,账本虽看得懂,对王府中许多事宜却了解不多,如此账虽能对上,其余可就是睁眼瞎一个了,免不得要向二位嬷嬷请教,”锦秋和颜悦色道。 “王妃言重了,辅佐王妃是奴婢们的本分,”曹嬷嬷最先站出来表忠心。 季嬷嬷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而后才慢悠悠站出来,附和道:“能指点王妃是奴婢们的福分。” 锦秋嘴角一点笑意,摆了摆手,“季嬷嬷事忙,先去罢,曹嬷嬷,若您无事,可得耽搁几个时辰了,我有事向您讨教。” 曹嬷嬷抻了抻衣裳,昂着头斜了季氏一眼,大摇大摆地坐回檀木椅上。 季嬷嬷朝她丢了个白眼,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这才快步退出去了。 锦秋捋了捋腕子上的绿玉镯子,让红螺奉茶给曹氏。 “曹嬷嬷,那咱们就先从宫婢和家婢说起罢。” 曹氏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碗,道了谢,正色道:“回王妃的话,府中宫婢其实只占四成,却几乎都是管事儿的,光动嘴皮子不动手,在宫里只会伺候人的动嘴皮子又动得不合宜,或调去做修葺园子的搭手这些一年就两回的事儿,养得比小姐还小姐……” 锦秋微微颔首,继续问话,时不时望一眼窗外,天上乌云滚滚,瞧着是要落雨了,果然没一会儿,棂窗便被豆大的雨滴子打得噼里啪啦响,嘈嘈切切混杂在二人的说话声中。 秋日里这样大的雨不多见,屋里也渐渐暗下来了,二人似是隔着一团黑雾说话。锦秋道:“我还有最后一问,曹嬷嬷您上回说要自己管采买保管买一样的东西能少一成,后头我还特地去对了价,没什么毛病,可是这里头还有什么门道我不晓得?” 窗外秋风呼号,大雨瓢泼,室内却静得落针可闻,锦秋捋了捋翠玉镯子,神色微微不耐,这时曹氏才终于嗫嚅道:“此事,奴婢那时是说了大话的,”说罢站起身朝锦秋蹲了蹲。 锦秋心道她果然是个人精。“哦?”她抬眼皮子看向曹氏,屋里暗得看不真切她的神情,锦秋摆手道:“那便罢了,您先在此处避避雨,待会儿雨停了再让红螺送您回去罢,”说罢她便起身去了内室。 曹氏却一刻也未停留,立即从红螺处借了把油纸伞走入大雨中。 锦秋此时正坐在床沿边,将方才曹氏所讲都一一回想了一遍,牢牢记下了,随即长叹一口气,轻抚着茜素红刺金牡丹蚕丝被,若有所思。 她今日之所以让她们过来,一则是为挑拨两位的关系,二则也确实为了解府中事务。 可要在这府中培养出第三个人来谈何容易,她自己不通事务,带不了人,便只能让曹季二人来带。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道理她都明白,何况那两个人精?所以哪怕二人惧她王妃之威帮着培养个人出来,也必定不会倾囊相授,譬如今日,她这个王妃亲自求教,曹嬷嬷不一样留了一手么?不过她自有她的法子教她们将自个儿老底揭开,待她明白了其中门道,再来教别人,如此虽费些时日,却也不失为个法子。 于是次日,锦秋便亲自登了季嬷嬷的门。 季嬷嬷听丫鬟传报王妃过来了,火烧屁股似的站起身,拢了拢两鬓,问:“到哪儿了?”还未及回答便听得一阵脚步声,看来就要到门口了。她抻了抻褐绡衫子,立正了,看着锦秋撩了帘子进来。 “王妃怎的有闲上老奴这儿来了?屋里没下脚的地方,您就坐这儿罢,”季嬷嬷拖出一张桦木椅子来。她着实想不到锦秋会过来,然而既然人到了,她便是再自视甚高,礼数也不能少,于是又赶忙让底下人去沏茶。 “我今儿是有事过来请教您的,喝茶便不必了,”锦秋含笑着就了座。当着几个婢子的面说请教可着实给季嬷嬷长了脸,季嬷嬷微垂头笑了笑,倒也没谦虚,摆摆手让婢子们退下了。 锦秋不急着说正事儿,先扫了一眼这耳房,一张雕花架子床,旁侧是表面光溜溜的楠木衣柜,桌凳用的木材更低等次些,是桦木,打磨得却也很有光泽。锦秋微微颔首,道:“您这儿好是好,就是这套桌椅次了些,配不上您伺候了王爷二十多年的身份,待会儿我让藤木斋给您送一套檀木桌椅来。” 季嬷嬷瞪大了眼,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先头不是恨不得将她压到地底下去,好抬曹氏的么,现下怎的捧起她来了? 季嬷嬷虽然心里受用,却也知道锦秋不会无缘无故低声下气,必定是有事相求。 “王妃的心意奴婢心领了,可这檀木桌案是主子们才能用的,奴婢哪儿能承受得起,王妃若有什么话便直说了罢,”季嬷嬷含笑立在锦秋面前。 第一百一十四章:渔翁 锦秋含笑道:“其实是昨日我向曹嬷嬷请教,有一问她答不上来,所以就想来问问您了。” 季嬷嬷暗自一笑,心道曹氏她懂得什么,关键时候不还得靠她么?只要不是来夺她的权,占她的利,一个问题而已,她也就答了,毕竟王妃也纡尊降贵地捧了她不是,于是她道:“王妃您说。” 锦秋道:“我前两日翻了账,发觉中秋节那些花烛彩灯帘栊等物是嬷嬷您提前采买好的,不知嬷嬷可是用什么法子压了价,统共就只用了五百两银?” 季嬷嬷眉心一跳,嘬了嘬唇,沉吟了好一会儿。她忽而明白曹嬷嬷为何不答了,这要是说了,可不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么?她连自己亲手带的婢子慧秀都没说过这个,就是不想把底子掀起来教徒弟看见,虽然王妃算不得是徒弟,却是管事,知道了那些门道,她今后还怎么昧府里的采买银子? “怎么,嬷嬷也不大清楚?”锦秋抬了抬眼。 她可是王府的总管,采买的物件小到一颗空心菜,大到王府大堂那价值千金的红梅盆栽,都经她的手,她要也不知道那可说不过去,且她也不能让王妃看扁喽!可要将自己知道的全掏出来那她就是个傻子,于是她只能道:“这打从奴婢手里过的东西奴婢自然知道……”季嬷嬷正待要说,却被锦秋抬手打住,她站起身道:“别闷在屋里了,一同去文津院走走,边走边说。” “诶,”季嬷嬷只得应道。 随后锦秋便与季嬷嬷去了文津院,一出来连呼吸都畅快了,季嬷嬷这便同她讲解道:“咱们王府采买的东西价钱比别处低,是靠着王爷的情面,就说那海记绸缎庄罢,他家掌柜的是海大人的儿子,同朝为官,他们自然要巴结着来,不过奴婢心里头也有成算,少个一星半点的行,再多那就成贿赂了,这奴婢也不会答应。” 锦秋听得连连点头,不过她也明白季嬷嬷说的都是些明面上的,哪能碰见每个商铺的背后都是朝廷中人呢,不过她不急着深问,今儿来寻她,本就没指望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 于是她面上附和着,其实心不在焉,正巧留意到一直跟在季嬷嬷身后的粉衣婢子。那姑娘时不时上前来托一托季嬷嬷的手肘,可见与她亲密,且季嬷嬷说这话都不背着她,想必这些她都已知晓了,那这女子不就是尽得季嬷嬷真传么?她一个小婢子,比季嬷嬷好拿捏,又不像曹嬷嬷有后台,看来不必再培养什么人了,这就有现成的捡。 “红螺,风有些凉,去将我那灰鼠披风拿来,”锦秋忽而吩咐红螺。红螺立即应声去了。 而后锦秋与季嬷嬷又走了一段,你来我往地畅谈许久,最后走到揽月亭里,周围几乎没有婢子往来了。 “哎呦,”锦秋突然躬下身,蹙着眉抚了抚小腿肚子。 “王妃怎的了?”季嬷嬷和慧秀忙上前搀扶。 锦秋嘶了一声道:“想是崴了脚了,无碍,无碍,”说罢借二人的力撇着腿走了两步。 “这……”季嬷嬷吓得忙抽回了手,瞥了慧秀一眼,道:“我这腰身不大好了,你搀着王妃去那楣子上坐坐。” 季嬷嬷不敢搀,这伎俩她在宫里当差时见识得多了,王妃今日太过反常,若是故意一摔再诬陷是她推的,而后又告到王爷那儿去,虽说王爷不会将她这奶嬷嬷怎么样罢,可到底会他心里种疙瘩,她不能不防范。 而季嬷嬷此举正合锦秋的意,她这便搭着慧秀的手道:“你送我回渡月轩得了,横竖嬷嬷将该教的都教给我了。” “慧秀,你好生服侍着,”季嬷嬷叮嘱道。 慧秀应了声好,这便扶着锦秋往前头去了。 秋风萧瑟,落叶黄蝴蝶似的飞舞,已经有几株落得跟掉了头发的秃子似的,立在苍翠的松柏之间,看着怪可怜。 二人走出去老远,锦秋这才故意问道:“是叫慧秀罢,跟在季嬷嬷身边儿多久了?” “回王妃的话,三年了,”慧秀温声答道。 “那是挺长的,方才嬷嬷说的那些你都知道么?” “奴婢知道。” “真是个伶俐的丫头,那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xЪiqiku “采买东西最讲究的还是人情和比价……”慧秀微昂着头。 锦秋听完故作讶异道:“呀!不得了,你这是要继承季嬷嬷的衣钵了,若是让你管采买,你愿不愿意?” 慧秀猛地看向锦秋,眼睛里闪着企盼的光,然而一刹那又消散了,她微垂下脑袋道:“奴婢不敢,奴婢只伺候嬷嬷。” 锦秋嘴角一点笑意,撇着腿缓缓地踱,时不时打量这失落的小姑娘一眼,心叹果然季嬷嬷将底下人压得厉害,如此,不正成全了她么?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渡月轩。 红螺远远看着锦秋一瘸一拐的,忙迎上前,搀扶着她进屋坐了,然而锦秋一进内室那腿便不瘸了,走得好好儿的。红螺不仅讶异道:“主子您是装的呀?”锦秋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后招手让她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 红螺便按着锦秋的吩咐,抓了把金瓜子放在慧秀手里,还特地让底下丫鬟大张旗鼓地托着四个红木托盘过去赏季嬷嬷。 府里好些婢子瞧见了给季嬷嬷的赏赐,一个个都在传如今季嬷嬷又得了脸了,先头曹嬷嬷那是虚晃一枪。 此事传到曹嬷嬷耳朵里,她心里头颇不自在,立即便让身边的婢子去打听,这才得知锦秋亲自去寻了季嬷嬷,还与她一同逛了逛园子,用脚趾头想都晓得,季嬷嬷将她没能答出来的问题都给王妃说了,否则凭她们二人结的梁子,王妃怎会赏赐那季氏呢? 曹嬷嬷在自己耳房中踱了两圈,终于忍不住走出去。既然那蠢出升天的季春璎自己将老底给揭了,她也犯不着再遮着掩着,这便也去渡月轩向锦秋表忠心去了。 然而才一出院子,恰好便与季嬷嬷对上了。 “慧秀,方才王妃赏你的那串珊瑚珠你带了么?”季嬷嬷对路过的曹嬷嬷视若无睹,故意问慧秀道。 “戴了,听说这珊瑚珠一珠难求,有银子也买不到的,”慧秀配合地故意高声答道。 曹嬷嬷与她错身而过,昂着头拢了拢发髻,慢悠悠地往前头走,全然没听见似的。待走出去老远,她才狠狠啐了一口,回头叉着腰骂道:“好歹是宫里出来的,眼皮子忒浅,一串东海珊瑚珠也值得拿出来显摆,还为这东西把自己给卖了,也不怕笑掉了牙齿!” 季嬷嬷已拐了弯入了甬道,再没听见她的话。 其实曹嬷嬷原本打的算盘便是借着锦秋的手将季氏拉下马,到时锦秋便只能倚仗她了,然而她没想到锦秋竟亲自下场,而季氏又将在采买上的猫腻都往外说了,那其余该说不该说的只怕都说了,如此,无论谁来管这个王府,今后都得遵照着锦秋的意思来。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过去抱住了王妃的大腿。 锦秋见曹氏过来时,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去寻季嬷嬷,还故意大张旗鼓送去赏赐,就是为了刺激曹氏。 锦秋含笑着赐了座,又向曹氏请教起府中内务,曹氏便知无不言了。 原来这府里采买的许多物什,季嬷嬷都至少昧了两成,关键在于她打着王爷的旗号与宫里造办处的敏公公勾结……这事儿不大光彩,可曹嬷嬷又说太后现下也知晓了此事,然而她不想折了周劭的面子,也就默许了,锦秋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锦秋送走曹氏时已是酉时了。昨日下了雨,今儿天还阴着,又刮凉风,所以门窗闭紧,风透不进来光也透不进来,屋子里一片灰蒙蒙。 锦秋歪在贵妃榻上瞌睡,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睁开眼时便见得那长条案后坐着一个海青色的身影。他身子挺得板正,垂眸看手上的册子,昏昏烛火映照着他宽丰的额头,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水面。 锦秋揉了揉眼,又拱了拱身子,这才发觉身上不知何时盖了条大红猩猩毯。她又望向周劭,嘴角一点满足的笑意,就这样静静端详着他。 煌煌灯火下,他的脸被镀上一层古铜金,肃穆如佛像。然而他突然蹙了蹙眉,将册子往案头一扔,很不耐烦似的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了一会子,接着又捡起册子来看。真是既庄严又惹人怜爱的人儿。 大约锦秋的目光太过热烈,周劭猛然抬首望过来,他下弯的嘴角微微上扬,泛出一丝涟漪,“你醒了?入秋后你得仔细身子,小憩也莫在榻上,便是在榻上也需盖点儿东西,”说罢他将狼毫搁在青瓷笔搁上,起身走了过来。 锦秋被他这一看有点儿窘,忙撑着身子坐起来,“你怎的过来了,在这大条案上处理公务哪有你的书案便宜,你将笔墨纸砚搬过来不是自找麻烦么?” “本王就是乐意,”周劭撩了袍子挨着锦秋坐了,随后牵起她的手道:“今儿就歇在你这儿,成不成?” “啊?”锦秋愣愣望着他,稍稍挪开了身子,“王爷您近来不是公事繁冗么,歇在我这儿不大好罢?” “那要不你去七录斋也成,”周劭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道。 锦秋咬了咬唇,不言语,一个不防便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中毒 锦秋被他放在床上时,脸色红得像喝了一坛子酒。她一个翻身钻进被窝里,趁着周劭解腰带时,用蚕丝被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包得跟个茧子似的,只剩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露在外头。 周劭解了玉带,又将外头套着的石青色常服褪下,只剩下一件白绸中衣,锦秋便更清楚地望见他微微挺起的两块胸肌。一害羞,她忙将脸别向另一侧,裹在被子里的手轻抚着自己那扑通乱跳的心,脑子里全是周劭那精壮的身子,他并不十分强壮,却有力量。 直到周劭躺在她身侧,一只手从她肩颈往下,溜进被窝里,触及她的颈窝时,她才猛地回过神,轻呼一声。 “你害羞了?”周劭的声音微微沙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后如玉的肌肤上,锦秋禁不住一个颤栗,浑身渐渐没了力气。 然而周劭这手太不听话,在她上半身游走,轻轻拉开她的衣襟,温柔又极有耐心…… 可他手上越是柔,锦秋便越觉着痒,最后身子跟那蚕打拱似的,禁不住“呵呵呵”笑个不停。 周劭原本正在兴头上,听见她这一声声笑的,也跟着笑起来,最后实在不成了,将手抽出来,抱住她裹着被子的圆滚滚的身子。 “王爷,咱们还是说说话罢,你这样呵我的痒痒,我受不住的,”锦秋回过头,望着周劭,那眼神清澈得一眼望得见底。 周劭经她一通闹,身上那股子燥热也慢慢消解了,来日方长嘛,有些事儿不必一夜就做完了。 他伸手刮了刮锦秋的鼻子,道:“说话也成,就是我这手上闲得很,不抱着什么总不得劲儿。” 锦秋笑嗔了一句,随后将被子一点一点儿铺开来,分了他一边儿。周劭则起身吹熄了蜡烛,这便回来掀被仰躺下来,被子里一阵温香扑鼻,周劭伸过手去,将锦秋揽入怀中,栀子香盈满胸怀,他又有些躁动了。 锦秋窝在他怀里,身子微微颤抖,她觉着自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变回一个小孩子,躺在一个铜墙铁壁般结实的胸怀里,暖和得很。 “王爷,其实细想想,你我相处时日不多,所以我一点儿不晓得你的为人,才总不信你,”锦秋望着黑黢黢的虚空,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儿,不由感慨道。 周劭似是微微叹了口气,搂着她削肩的手轻拍了拍,叹道:“我又何尝清楚你的为人,可不知怎么的偏看上了你,不过幸而咱们还有大半辈子的功夫来了解,不急,”周劭侧眼看她,温柔的得能挤出水来,“你莫再王爷王爷的叫我了,唤我牧之。” “还是王爷叫着顺口,牧之?我只记得写《阿房宫赋》的牧之,你么,不会写诗,就别蹭古人的字了,”锦秋侧头瞥他一眼,那模样俏皮得很。 “你怎知道我不会写诗,上回从儋州寄回来的你没看么,忘了?”周劭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袭来,自从调了淡雪过去伺候他,这些日子他便犯困,白日里也精神不济,以前便是通宵达旦地忙活也从不这样的。 “嗨呀,”锦秋恍然记起,道:“我一恨起你来,想的全是你的坏处,现下才记起你写的诗,怎么念来着,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卿坐也思卿……我一直以为王爷您正经得很呢,没成想私下是这样的……”锦秋自顾自说着话,耳畔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 锦秋不由心疼,他必是白日里为政事烦累,才睡得这样早。锦秋呢,才睡过两个时辰,现下并无睡意,便起了玩心,伸手抚了抚他的剑眉,而后是他紧闭的眼,高耸的鼻…… 次日卯时三刻,天边泛起蟹青色,巧儿便和淡雪亲自送了周劭的朝服到渡月轩叫起。 久未露面的喜鹊站在长廊上,正瞧见这一幕,一颗心被碾成了齑粉,久久缓不过神来。先前她还能骗自己王爷对王妃只是一时兴致,可是昨儿夜里他在渡月轩就寝,她是想骗也骗不下去了。 她沮丧着脸,手撑着雕栏,就杵这儿等着,终于等到伺候完往回走的淡雪,忙将她拉到一边,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通话。 其实原先季嬷嬷同意让淡雪过去伺候,是喜鹊撺掇着她。喜鹊呢,只是想利用淡雪,让她在周劭面前替自己说说好话,她自己也日日烹茶让淡雪拎过去,为的便是周劭一喝这茶便能想起她。然而她哪里晓得淡雪在她这茶水里下了毒,这些日子周劭精神不济,全因喝了这茶。 这几日周劭还只是头昏,又过了两日,他竟发起热来。 这日是休沐,周劭辰时三刻才幽幽转醒,他坐起身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一双手稳稳撑住了床板,险些一头栽下去。xъiqiku “淡雪!”周劭大喊,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嗓子也干痒难耐。 淡雪应声进来听吩咐,瞧见周劭这模样,心里一喜。 “你去……去请廖医官来!”周劭猛地起身,指着淡雪,突然眼前一黑,“砰”的一声,他的身子直直往后栽倒下去…… “王爷!王爷!” “快去请医官!快去!” …… 底下人都被唬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 锦秋正在房里看账本,忽然巧儿直推门冲了进来,扑倒在她脚下,大喘着气喊:“王妃,王爷他……他昏倒了!” 账本“啪”的一声落了地,锦秋猛地站起身子,脑子里突然就空了,前两日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就昏倒了?她也顾不上什么王妃尊仪了,提起裙摆“蹬蹬蹬”跑到外头。 “快请曹嬷嬷,让她遣人去宫里传太医!” “府里的医官可到了没有?” “去厨下将王爷昨夜吃的东西再用银针试一遍!” …… 一连着将几件事儿交代完了,锦秋这才脚下生风往七录斋赶。一时间身子里的血气倒流似的,好似在云雾中穿行,只知迈着步子往前走。 周劭的身子骨有多好她比谁都清楚,当初在儋州淋了几个时辰的大雨,他愣是连个咳嗽都没有,现下竟然昏倒了,那必不是小事,只怕是什么大病,挨着挨着挨到着份上了。 锦秋到七录斋时,周劭已躺在床上了,淡雪在一旁正扭了帕子敷他的额头,见着锦秋后朝她行了一礼。 “医官怎的还未来?”锦秋挨坐在床沿边,眉头紧锁地望着他。他白皙的两颊上升起两团红,唇色却是苍白的,锦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烫得她立即收回了手。 “奴婢也差人去请了,估摸着快了。” “他怎会成这副模样,你们这些伺候他的,就一点儿没察觉?还是就站在一旁干看着?”锦秋如刀般锐利的目光瞥向淡雪。 “王妃冤枉啊!奴婢怎敢怠慢主子!”淡雪面色惊恐,退后两步扑通一声跪下,急切道:“奴婢昨日见王爷脸色不大好还问王爷是否要请医官来着,可王爷说就是有些着凉,不碍事,还吩咐奴婢不可告诉王妃,奴婢哪敢自作主张呢?哪成想……” 话未说完,外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锦秋眉头舒展开,一摆手道:“罢了,起来罢,该是医官来了,快请过来!” “是,”淡雪深呼出一口气,这才艰难地站起身子,走出去了。 …… 现下已是深夜,七录斋中却亮如白昼,内室里,新婚的红绡帐子还没撤,大红色缂丝鸳鸯喜被也还在,然而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新郎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锦秋一手轻抚周劭的面庞,一手捏着帕子揩眼泪。 方才医官诊断过了,太医也来瞧过,都说他这是劳累过度,又有风寒入侵才致身子发热的,用过药便能好转。 然而锦秋却仍有疑虑,风寒她自己也不是没得过,哪有来得这样迅猛的,且她没到王府之前便听闻有家婢刺杀他,万一这回亦是有人谋害,往他饮食中下毒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她让季曹两位嬷嬷先对几个伺候周劭的婢子小厮大略问了几句,只是可惜什么有用的也没问出来。 “王妃,您今儿晚膳未用,要整夜伺候人只怕难捱,不如用了这碗桂圆红豆粥罢,”曹嬷嬷端着一食盘进来。 锦秋却微微摇头,一双眼仍然望着床上的人,声音却铿锵,“查,给我好好查!端进七录斋的东西,一碗粥,一滴水都不能放过,别教我知道是谁,不然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立在外间淡雪听得这话,腿肚子一抽抽。她之所以没有一次药倒周劭,便是因这药性特殊,再缓着来,便会让太医误诊为风寒,不成想王妃还是疑心了。幸而那茶壶茶杯她昨日都洗得一干二净了,便是包拯再世也查不出来,只是……她压在在枕头底下的那包东西还没脱手,明早一得空,她定要将这东西也清理干净。 第一百一十六章:拿人 次日一早,锦秋见曹季两位嬷嬷在外间椅子上打瞌睡,便让她们先回去补觉了,她自己则因昨儿夜里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得先回渡月轩换衣裳,于是叮嘱淡雪与巧儿暂先伺候着。 淡雪原本想找个由头回房将枕头下东西藏起来,奈何巧儿给周劭擦脸时溅了一身水,不得不先回去换身衣裳,淡雪没法子,只得接了她的活儿,继续在周劭床前伺候。 然而巧儿一出七录斋的门,便脚下生风往渡月轩去了…… 锦秋正在屏风后头系鸾带,脑子里从头至尾将此事过了一遍,总觉着蹊跷,怀疑周劭是被人暗害。原先她让两个嬷嬷问了近身伺候的奴婢小厮,没问出什么,便以为问题该是出在厨下那帮人身上。可现下突然福至心灵,她想到王爷是在淡雪和巧儿调过去之后才突然发了病,真论起来,还是她们二人干系最大。 “小姐,巧儿说有要事禀报,”红螺来禀。 锦秋眉心一跳,忙道:“快传进来!” 她系好鸾带后快步走出去,便见垂头立在厅里的巧儿,她的嫩绿色撒花衫子洇湿一片,一双手盖在胸前却盖不住湿痕。 “你有何事要禀?”锦秋问。 巧儿吓了一跳似的,望着锦秋,“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前两日发觉淡雪姐姐有些古怪,原以为是奴婢多心,便没来禀报,现下王爷中了毒,奴婢才想起来,有一回夜里,房里熄了蜡烛,奴婢看见淡雪姐姐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悄悄放在枕头下……” 锦秋倒吸一口凉气,忙招手道:“你随我进来,”说罢立即将人领进了内室。 然而这几句话却被门口站岗的两个丫鬟听清楚了,其中一个季嬷嬷举荐上来的婢子眼珠子一转,立即借了出恭的由头偷偷跑去季嬷嬷处,将此事禀报给了她。 季嬷嬷正教训婢子,忽被附耳说了这么一件事,一时间瞪大了眼,懵住了。 “嬷嬷!嬷嬷?”那婢子吓得忙搀住了她,大喊道。 这短短一瞬,季嬷嬷脑子里风车似的哗啦啦转了几圈,她回过神,故意骂道:“这点儿小事儿犯得着同我说,还不快回去!” 婢子愣了一瞬,忙应声快步往回走。 季嬷嬷那裙摆下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她虽历过不少事儿,可是还从没有哪一桩像今日这一桩,不仅关乎主子的性命,还与她举荐的人有关,任她再老到的资历,就凭着这一宗事儿,王妃便能将她打趴下,她不能临老了还让人扣这么个屎盆子在头上,所以必须将这事儿压下来! “得了,我也懒怠教训你们了,都各自忙去罢!”季嬷嬷佯作不耐,扫了眼前头三排婢子。 众人如蒙大赦,做鸟兽散。 季嬷嬷用帕子抹了抹汗,而后快步上了游廊,往西跨院去了。 因着周劭不喜婢子伺候,更从不让淡雪巧儿守夜,所以她二人也不住七录斋旁侧的耳房,而是住在离周劭较近的西跨院厢房中。如今淡雪正当值,王妃应当带着人去七录斋拿人了,而自己正好去淡雪住处,将她那所谓藏在枕头下的东西清理干净。 黛色琉璃瓦上蹲着几只老鸦,嘶哑的叫唤声在她头顶盘桓。 季嬷嬷揣着砰砰乱跳的一颗心来到二人房里时,已汗流满面。房中一南一北靠墙置了两张架子床,她扑到南墙角那一张床,拉开绣花枕头,往下翻找了两层褥子,果然看见一红布包着的半个手掌大的小包。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滑倒在地上,颤抖着手将这小包攥在手里。 这个狼心狗肺下十八层地狱的王八羔子,亏得她这样器重她,千挑万选地将她放到王妃身边,给她铺路,她却这般狼子野心,还妄图谋害王爷,这个穿肠烂肺没心肝的,她就该死! 季嬷嬷恨得眼睛发红,一掌重重拍在床板上。她哪里想得到淡雪待在她身边这么久,居然一直怀着谋害主子的心思,现下她自己作死就罢了,还要拉她做垫背,她怎能不恨,太恨了,恨不得亲手掐死她。 可是没法子,若是让王妃查出来是淡雪害的王爷,她这个举荐人也不会好过,且王妃本就想将她拉下马,又怎会不趁此机会坑害她一把呢?而这事儿闹得这样大,即便王爷想饶了她,宫里头那位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太后能不借此事光明正大除了她么?到那时,她晚节不保不说,兴许还要连累丈夫儿子,如此,她不能不暂保住淡雪,待此事风声一过,再寻个由头将人撵出去打死! 于是她再不犹豫,将这包东西塞进袖子里,翻乱了的被褥也收拾妥当,再定了定神才起身往外走。 然而才迈出两步,她眼角余光瞥见另一侧的架子床,不由心思一动。若是将此事栽在巧儿身上呢?她可是曹嬷嬷举荐的人,她一倒,凭王爷对曹氏那份厌恶,曹氏能不倒么?况且这人一半是曹氏举荐,另一半,则靠着王妃。若凶手是巧儿,到时王妃不说受牵连,受冷落是少不了的了,如此,这府里还有谁能与她相抗,那时她照样做府里的大管家,说不定还能将自己的女儿推上位! 愈想愈觉着妙,季嬷嬷嘴角勾笑,按捺不住往另一架床走去…… 阳光下,院子里两蓬蘑菇状的枸骨翠色欲滴,如针尖般的叶尾闪烁着金芒,一只小虫在叶尖跳跃,尾部没留意被扎出了血。 锦秋已走到七录斋门口,她现下真恨不能踹门进去,将淡雪提溜出来先甩上两个嘴巴子,可她不能。淡雪正在里头贴、身伺候呢,若是她身上带着刀,又发觉已东窗事发,恐怕要对周劭不利,所以她得将人叫出来,还不能让淡雪看出破绽。 锦秋于是悄声吩咐了门口几个小厮:一旦淡雪出门,立即将人拿下。 淡雪正在周劭床前踱着步,她不知怎么的,从方才到现下,一直坐立难安。为何巧儿换了这许久的衣裳还没过来,几个嬷嬷都去哪儿了?王妃呢?外头是不是站着几十个小厮,就等着捉拿她呢,她怕极了! 吱呀……m.xbiqiku 门被推开了,锦秋缓缓往里走,七录斋静的出奇,耳畔回响的只有“咚咚”的心跳声,眼前所见是一泼泼的红绸子,及尚未撕下的大红喜字,这红色太过诡异,像涂抹的鲜血,而她正走入这鲜血中。 一切都在望见那个橘黄色身影时戛然而止。锦秋突然无比镇定,唤了一声:“淡雪。” 正在床前踱着步子的淡雪一惊,猛回过头望着锦秋。 心跳声又响起来了,鲜血又涌过来了,锦秋身子一颤,面色一寸寸白下去,强作镇定道:“你做什么呢,一惊一乍的。” “王……王妃,奴婢不是有意要在房里走动的,奴婢是想出恭,却久久不见巧儿过来,不敢独自走开,留下王爷一人。” “那快去罢,”锦秋摆了摆手。 淡雪战战兢兢从锦秋身旁走过,回头望了锦秋一眼,立即撩了帘子快步走出去了。 锦秋捂着自己扑通乱跳的心,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望着床上昏迷的人。 “啊!”一声尖叫传来,锦秋这口气才终于松了,呼吸畅快了,身子也变得轻飘飘。 “放开我!你们为何要抓我?”已经被拿下的淡雪扭动着身子,一双眼恨恨盯着身旁正拗住她胳膊的小扇子。 “淡雪,”锦秋从屋里缓缓走出来,温煦的日光照在她白得通透的脸上,好似照着千年不化的冰山,“去你房里看看罢。” 淡雪嘴唇一抖,脑子里空空如也,也不挣扎了。昨日她怕剂量不够,所以还留着药包,难道王妃已经知道了么? “押过去!”锦秋目视前方,命令道。 淡雪被押着往月门处去,她侧头一望,便望见了胸前洇湿一片的巧儿,原来她方才不是换衣裳去了,而是去向王妃告密,难道她察觉到了此事?完了,她完了! 一行人穿过月门往西跨院厢房去了,锦秋命两个小厮先进去,搜淡雪的床榻,她们几人则在外头等着。 锦秋双手交放在小腹处,不住揪着自己的手指,她中指上戴着的那金指环上镶嵌的红宝石泛着灿灿红光,像是一点燃着的火星子,要借着太阳光,掀起燎原之势。 “王妃,什么也没有!”小厮上前回禀。 指环被锦秋另一只手包裹住,火还没烧起来就捂灭了,她深深看了一眼淡雪。 淡雪听了这话,面上也是一惊,眼中已经寂灭的光又亮了起来,“王妃要寻什么?奴婢给您寻!” “你毒害王爷的东西放哪儿了?”锦秋深深望着她。 淡雪故作惊讶,而后朝锦秋深深一拜,喊道:“王妃冤枉啊!奴婢来府中几年了,向来尽忠职守,从不敢有犯上之心,定是有小人故意陷害奴婢,还请王妃明鉴!”淡雪虽不知为何这帮人没寻到她枕头下的东西,但横竖先保住命要紧。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叫奴婢不得好死!”跟着过来的巧儿见形势有变,急得脸都红了,忙朝锦秋跪下,指天发誓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难解 锦秋也被说糊涂了,这二人伺候她也就半个月的功夫不到,在她眼中,她们面目模糊,唯一心里有数的便是她们背后站着的一个是曹嬷嬷,一个是季嬷嬷,所以才派遣过来让其互相制衡。可也正因如此,她们二人最可能不对付,巧儿方才那番话,说的都是她看见,她怀疑,她猜测,若是这都是假的呢?在王府这口大染缸里,哪个不是染了几个色儿,哪个一登台不能唱上两句呢? “继续搜,便是道地缝也得扒拉清楚了!”锦秋沉声吩咐。 淡雪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突然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将那药包放哪儿了,若是放在哪道砖缝儿里,或一个没留意塞在茶盅底下被搜出来了,那又该怎么圆呢? 锦秋俯视着她们二人,心里回想着巧儿方才的话。她虽然两个都不大信,可心里还是有个偏向,毕竟巧儿是她派去监视淡雪的人,也是先来告状的,她打心眼里不愿是她。 恰在此时,两个嬷嬷得了消息赶过来。季嬷嬷见这场面,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而曹嬷嬷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事儿,可见着两个婢子跪在锦秋面前,便知事关重大,站在一旁不敢言声儿。xbiqiku “王妃,”一小厮小跑着过来,将红绸子包裹的小药包呈上来,道:“这是从巧儿的枕头下搜出来的。” 巧儿猛地抬头,盯着那东西直摇头,急道:“不是我的,我没有这东西,王妃您信奴婢,这不是奴婢的东西!”她声音里甚至带了哭腔。 曹嬷嬷也望了过来,咽了口唾沫,绞着帕子不言声儿。 锦秋瞥了一眼那包药,并未伸手去接,只道:“来人,将这二人暂押无尘阁!” “奴婢冤枉啊……” “奴婢冤枉啊……” “拖下去!”锦秋侧过身子。 横竖是这二人中的一个,先抓起来完事儿,锦秋现下也没功夫搭理她们,毕竟最紧要还是查出这是包什么东西,救人要紧。 于是她吩咐了人去传廖医官,又派人去宫里请太医。她自己则领着一行人往七录斋去,随后传了红螺过来,吩咐她亲自去搜先前巧儿和淡雪在渡月轩耳房里的床铺。 锦秋入了七录斋内室,坐在周劭床沿边,方才已给周劭灌了药,现下两颊的红晕已散了,锦秋探他的额头,仍烫的很。 她宁可方才没有搜出任何东西,如此至少还能骗一骗自己,他只是感染风寒,没有大碍,如今查出了毒药,那他可就危险了,若是这毒解不了……她不敢深想! 廖医官随后便到了,然而他又闻又看了许久,愣是没辨出来这是什么毒。 接着宫里的陆院判也赶来了,锦秋让了坐,将这小药包递给他,满含期待道:“陆大人,王爷是生是死可全看您了!” “不敢不敢,”卢院判客气了两句,这便拿起那红色的小药包,放在鼻尖轻嗅。锦秋望着他,两根手指头都要拧成麻花了,却只见他眉头一皱,神色古怪,并不言语。 “怎的,能救不能救?”锦秋忙问。 “端一碗雄黄来!”陆院判沉声吩咐。立即便有小厮应声下去,捧了一大盆雄黄过来。 陆院判用茶碗舀了一小碗,随后捻了一撮这粉末丢进去,立时,那雄黄竟煮沸了似的咕嘟咕嘟冒起一层水泡。 锦秋看得心惊肉跳,身子都麻了。 “王妃,此毒乃是南疆秘传的花奎蛇毒,甚是奇异,其中还加了千红叶,紫蛛等物,服之症状与风寒无异,初期诊断不出是毒,待到毒入肺腑能诊出时已是药石无灵……”陆院判捋了捋髭须。 “那王爷这发现得早,可有解药?”锦秋急声问道。 “这老朽便无能为力了,论解毒,老朽只怕不如民间术士,”陆院判轻叹了口气。 锦秋的心又揪紧了,恋恋望着床上的人,声音弱下去:“那可有法子让他醒过来?” “这老朽倒是可以效劳,”陆院判道。 …… 陆院判给周劭施针,锦秋回避。她在外间踱着步子,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可认识什么擅解毒的方士,忽而想起济世堂,那吴郎中不仅能治病,似乎也会解毒来着,当日喜鹊身上的毒不就是他解的么? 思及此,锦秋颓丧的精神才稍有好转,立即遣人去寻乌衣巷的吴郎中了。 “王妃,”陆院判背着医箱走出来,朝锦秋一拱手道:“王爷已醒过来了,先前的药不必再喝,切记不可让王爷劳神,若无旁的吩咐,下官这便回宫复命了。” 锦秋听得眉头一舒,连连道谢:“陆大人辛苦,太后娘娘身子不大好,您得缓着点儿说啊!” “下官省得,”陆院判拉了拉医箱,却步缓缓退下。 “诶!”锦秋捋了捋翠玉镯子,忽而抬手叫住他,问出闷在心里不敢问的话:“若是没有解药,王爷他……会如何?” “五日之后,七窍流血而亡,”陆院判一点儿弯没拐。 锦秋虽然已猜到了几分,但真正听见这话时,仍然心头一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炸裂开了。 她脚下软绵绵,如踏在云端,无知无觉地往内室走…… “咳咳咳,”床上喜被拱了拱,周劭双手撑着床板,挣扎着要起。 锦秋忙快步走上前,伸出双手去搀他。 “慢!”周劭一摆手,道:“本王自己来!”说罢他一手拉着红绡帐幔,一手撑着喜被,缓缓坐了起来。锦秋忙从榻上拿了两个大迎枕给他垫背,问:“您觉着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就是身子使不上劲儿,身上燥热,却发不了汗,方才本王已问过太医,他说此乃风寒之症,只消将养些时日便能好了,”周劭的眼微微凹陷,看向锦秋时目光更显深邃了,“可本王怀疑太医误诊,这不是风寒,想是毒。” 锦秋一怔,眼泪再止不住了,从眼眶里溢出来,小溪似的流。她原本还想瞒着他,怕他难受,没成想他竟自己猜着了。 “你哭什么?”周劭伸手揩了揩她的眼角,道:“你早便知晓了?厨下派人查过了么?伺候本王的那几个人呢,可盘问了?你不能只顾着难受,得查,不然谁晓得什么时候毒便下到你碗里了,本王的身子骨扛得住,你一个女儿家可就不成了。” 锦秋望着他,望定他,他眼中一点儿慌乱也不见,反倒较平日更为镇定了,面上两团红晕虽消了下去了,可脸色却显得青白青白的,看着没精神。 “王爷,您安心养着,此事已有眉目了,我保管将那黑心肝儿的婢子揪出来,”锦秋切齿道,随后她自己揩了泪,绽出一个笑脸,道:“您中的这个毒太医说有解的,您别怕啊!” 周劭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本王一个爷们儿,还怕这个?” 锦秋自己也被逗笑了,她是将周劭当小孩子哄了! 随后便有小扇子奉上莲子羹来,周劭瞥了一眼小扇子,接过青花瓷碗,轻吹了吹浮在粥面上的枸杞。淡雪和巧儿不在,他明白锦秋说的有眉目是何意思了,既然她已查出是他身边人动的手脚,他也就安心了。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粥,锦秋用帕子为他揩着嘴角,心疼道:“你饿坏了罢?” “倒不是饿坏了,是还有事儿要忙呢!”周劭舀完最后一口,将碗递给锦秋。 “都这时候了您还有什么事儿要忙?”锦秋瞪着他。 “这两日工部几位大人过来了罢?”周劭问。 “是来过了,不过都让臣妾给挡回去了,您昏迷不醒,总不能把您从床上拉起来跟他们议事罢?”锦秋扯着帕子。 “那自是不能,可现下本王醒了,有些事儿便得交代清楚,不然淮安几县的工事要耽搁了,”周劭肃道。他其实心里清楚,人家既然要害他,还能用有解的毒?即便是有解,只怕也难解,他得把后事都交代完了才安心。 锦秋接过碗,重重放在小几上,赌气似的望着他道:“王爷您就安心躺着罢,这工部没了您还能不转了?朝廷没了您还能散了?都这时候了您怎的就不知珍重自个儿的身子呢!”锦秋急得都快哭了。 周劭呆住了,拉着她的手将她拖下来坐着,哄道:“是本王疏忽了,本王的王妃还在一旁坐着呢,得尽着王妃来!” 锦秋被他这一通说得又怒又想笑,她甩了他的手,道:“你疏忽了我也没什么,只是不能疏忽了你自个儿,”说着便扶着他躺下,道:“工部的事儿你就放一放罢,等身子好了,你就是日日住在工部我也不管你,”她一面说一面替他将迎枕拿开,放在一旁。 周劭微微一笑说好,乖顺地躺下,望着她。他的声音很沉,提不上气似的,“不管了,那些事儿都不管了,”他将锦秋的手攥在手心里,攥得很紧,道:“本王真后悔这些日子与你置气,没好好待你。” “您睡罢,”锦秋拭了拭眼角,“太医说您操劳不得,您就什么也别想,歇歇罢,” 周劭面色温柔,望着锦秋,不舍得阖上眼,却终究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争论 没一会儿吴郎中便来了,锦秋忙让了坐,请他为周劭诊脉。大约是老天爷也舍不得将周劭收回,可巧吴郎中遍走天下尝百草时去过南疆,见过此毒,所以他当即便开了个方子,让人去抓药。 药抓回来放在厨下熬,锦秋现下信不过任何人,便让红螺亲自过去监督,得不错眼地盯着,让人先试喝,随后才能将那药送到七录斋…… 给周劭灌了药没一会儿他竟然又醒了,锦秋高兴得抹泪,千恩万谢的差些儿没给吴郎中跪下,最后赏了他好些银子,他推脱,锦秋便换成了名贵药材,他这才收下了。 秋天的日光温煦,照在身上生出舒适的暖意。锦秋在廊上送吴郎中,隐隐闻见桂花香,不由望了眼院子里。前几日她看这院子只看得见遍地枯黄的落叶,光秃秃的枝桠,竟未发觉几棵枣树上的枣子红了,半青半红的挂在树梢头,姑娘头上的流苏似的。 “幸而这毒发现得早,未深入肺腑,不然可就难办喽!”吴郎中叹了声,转而叮嘱道:“这方子用四日便可,吃多了也不好。” “谢谢您了,”锦秋万分感激,“您先前救了我爹爹的命,现下又救了王爷,您是我的大恩人,既然您不要银子,药材又只拿那么两样,那今后您若遇见难处,只管来寻我,我定当竭力。” 吴郎中连连摆手,笑道:“这倒不必,就是赵二小子这些日子不知上哪儿去了,我已一个月没见着他,你若是见着,就让他来寻我,上回他那病症我想起来一个土方子……” “您说什么,”锦秋脚步一顿,脖颈上立即起了一层的粟栗,“您说您一个月不见他,难道……难道您一个月前您见着了他?” 吴郎中陡然一惊,记起先前赵臻的叮嘱,他忙侧过身子去,干咳了两声,道:“嗨呀,我老糊涂了,是一个月前梦见了赵二小子,记岔了,”吴郎中一面说一面往前快走,道:“王妃您留步,草民告辞了!”说罢几乎小跑起来。他一个短身条的小老头儿,一面跑一面摆手,看起来很有些滑稽。 “诶!”锦秋喊道,她不信吴郎中记错了,不然为什么要跑呢?难道……难道她表哥没死? 锦秋脑中似有惊雷炸开,儋州的一幕幕涌上心头,越想越觉着蹊跷,正待要问个清楚,忽而身后有婢子来禀:“王妃,曹嬷嬷和季嬷嬷在渡月轩里吵起来了,您快去看看罢!” “吵起来了?”锦秋大蹙眉头,望了一眼远去的吴郎中,终究长裙一摆,回身往渡月轩去了…… 渡月轩外间里,曹季二人各坐一边已互相讽刺了一刻钟了。 季嬷嬷冷笑着瞧着对面的人,“这事儿没魄力的人也干不出来,曹嬷嬷您是在太后身边当过掌事女官的,论见世面谁比得过您呐?先头齐妃怎么死的您心里最清楚了,连堂堂皇妃都不惧,王爷算个什么,您说下手还不就下手了么?” “嘴巴这样不干净,还敢编排主子,小心你的脑袋!”曹嬷嬷指着季嬷嬷,切齿道:“你还有脸来说我,那淡雪可不是我调教出来的!” 季嬷嬷稍稍一笑那眼就没了,眼角起了几层褶子,卡着脂粉,“编排主子?我险些忘了,您主子在寿康宫里呢,王府容不下您,所以您才敢教唆底下人害他,临了还想栽赃给我,淡雪是我调教出来的,可是枕头底下藏着毒药的可不是她呀,曹凝!”季嬷嬷眼睛鼓起。 “你……你竟敢妄私皇太后!”曹嬷嬷怒不可遏,用手指头戳着她。 季嬷嬷仍端坐着,闲闲地抻了抻自己的暗红玫瑰衫子,笑道:“以前在宫里我是不敢,现下么,你教唆奴婢杀人,你主子撇开你还来不及呢,你当她还会听见你的话不成?” 季嬷嬷到底多活了几年,这件事儿看得通透。王爷中毒一事不小,又与她们手下的婢子有干系,横竖得推出一个人挨刀,要这个人是曹氏,方才这些话她也还传不到太后耳朵里一杯毒酒就赐下来了,若这人是她,横竖都是死,不如嘴上痛快了。筆趣庫 “两位嬷嬷说话还是顾忌着些,我站在门口都听见了。” 吱呀一声,渡月轩那扇雕富贵花开柏木门被推开,一束光涌进来,在二人中间劈开一条金光大道。 两位嬷嬷怔了一怔,麻溜地朝锦秋蹲身道:“奴婢失言,望王妃恕罪。” “王爷现下正躺在床上呢,您二位老人不能内乱了呀!”锦秋一步一句,从二人中间走过,“方才陆院判识出了毒药,现下只怕已禀报给太后娘娘,最晚明日便会派人到府上拿人,那时巧儿淡雪两个可就有罪受了,两位嬷嬷既教导过她们,也不想她们受罪不是,不如好好想想她们有什么异常之处,若是有,现下就告诉我,今儿趁热打铁将此事了结了,我还能赏她个全尸,太后那儿若要治二位失察之罪,我也定会为您们求情,”锦秋悠悠坐下,从玉几上拿了个冰裂纹茶杯,斟茶。 锦秋她怀疑下毒之人背后是朱贵妃,人若是交给了宫里,朱贵妃一插手,反倒什么也查不出来。 两位嬷嬷本就是为此事过来的,现下锦秋发了话,这便将前头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针尖大小的破事儿全抖搂出来。 “王妃,巧儿是外头买来的,怎会比宫婢守规矩,应当遣人去查一查她的祖籍,说不定家里往上数几代,跟前朝叛逆白莲教有关呢,”季嬷嬷斜了曹氏一眼,禀道。 “季嬷嬷您可真逗,白莲教教众早叫诛了九族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还能遗下个孩子?依奴婢看,先前淡雪便与那刺杀王爷的婢子珍儿走得极近,想必珍儿便是被她教唆的罢?”曹嬷嬷也不示弱。 “说起这个,珍儿便是外头买来的,可见外面的人多不干净……” 棂窗大开,近旁桂花树上几只白毛鸟儿叫得热闹,清脆的鸟鸣渐渐却被屋里的人声盖过,她们口中一字一字像小孩子射弹弓,一打一个个洞。 锦秋眼见着二人要吵起来,手中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放,喝道:“不必说了,二位退下罢!” 季嬷嬷到底上了年纪,多说几句便面红耳赤喘不上气,坐着顺了许久。曹嬷嬷则从容地朝锦秋蹲了蹲身,斜了季嬷嬷一眼,故意问:“您怎的了,要不要我扶您回去?” “不必!”季嬷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锦秋没言声儿,待季嬷嬷顺了气才吩咐婢子将她扶下去了。 二人一走,她便撑着脑袋,思量方才她们的话,细想下还是淡雪可疑,尤其她先前与那刺杀王爷的婢子走得极近,且又是宫婢,兴许就是朱贵妃的人。 于是锦秋又着小扇子等人来问,连着茶壶酒碗都一一查过,没发觉一处可疑,正一筹莫展之时,忽而喜鹊求见。 …… 渡月轩中,喜鹊跪在锦秋面前,已哭得没了人形,她抽抽噎噎地道:“王妃,都是……是奴婢的错。原先奴婢伺候王爷茶水,王爷最喜喝奴婢亲手烹的雪芽,奴婢走后淡雪便同奴婢说王爷嫌她烹的茶太浓,他吃不惯,奴婢便想着自己烹茶让淡雪拎过去,但奴婢向来极留心的,每回都是用银针试过才给淡雪,奴婢绝不敢害王爷的!”喜鹊说罢深深伏下身去,重重叩了个头。 锦秋微微蹙眉,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喜鹊,她哭得妆都花了,看着怪可怜。且她一直伺候周劭茶水,若要下毒早便能动手了,不必等到如今,想来应是无辜的。不过这对母女也是奇了,她娘恨不得将淡雪择得干干净净,她却来告发她,拖她娘的后腿。 “你起来罢,如今天儿冷下来,地砖上凉,伤膝头子,”锦秋抬了抬手,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所以你怀疑淡雪在你烹的茶里下毒?” “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觉着淡雪有空子可钻,所以便来禀报,”喜鹊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膝盖。她晓得此事揭破会对她娘不利,可是她以为顶多罚她娘几个月的月例银子,能有什么呢?还是抓住真凶,救王爷的命要紧。 经她这一说,锦秋又忖了一忖,确实厨下奉上来的东西须经两道银针,专人专责,而这碗茶从喜鹊手里到王爷手中,淡雪确有空子可钻。 “王妃,”喜鹊试探着望了眼座上之人,嗫嚅道:“可否让奴婢见见王爷呢?” 锦秋猛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垂下眼睑盯着腕子上的翠玉镯子,道:“那便见罢,好歹你伺候了他几年。” 而后锦秋便领着喜鹊去了七录斋…… 喜鹊一进门,一声“爷”连着扑通一跪将坐在外间吃茶的锦秋唬了一跳,她望了眼门帘,又继续饮茶,心里又开始掂量巧儿与淡雪的嫌疑。 其实将二人交给宫里指派的人,反倒省事,只是如此她们只怕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倒可惜了一条命。而更重要的是,宫里有朱贵妃在,她一插手,便问不出幕后主使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逼问(一) 是夜,锦秋叮嘱了周劭几句,随后与红螺去了无尘阁。 黑夜像一头巨兽,屋檐下随风而荡的八角灯是它的飘忽不定的眼,锦秋一身墨蓝色披风翻飞,融入夜色,如被巨兽吞吃入腹。 无尘阁前侍立着五六个黑衣小厮,泥雕一般纹丝不动,在昏暗的灯笼火光下看着怪瘆人。 “王妃,”小厮们见锦秋打着灯笼过来,醒了似的,就地打千儿。 “她们两个在哪儿呢?”锦秋从红螺手中接过灯笼,左右一通照,发觉石阶下草深,忙上了阶。虽说早已过了中秋,蛇虫甚少出没了,可到了这半荒的院子还是得留神着些。 “二人在抱厦内,四个婆子看守着呢,”其中一年岁大些的小厮上前提灯笼,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携红螺,随着小厮往里走,抱厦外廊上各处雕着麒麟、白虎,通身绘朱彩。柱子上刻一腾云巨蟒,锦秋定睛一瞧,一张血盆大口正对着她,她吓了个激灵,心想今儿见这许多凶煞,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没一会儿便到了抱厦里。 “王妃,”里头几个看守的婆子朝锦秋蹲礼。 锦秋抬手叫起,走了进去,里头空空荡荡,只有随风而起的绯红色帐幔,像丢了块石子的河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大约是空了许久,锦秋只觉一股阴潮味儿冲鼻子,用帕子捂着鼻仍说不出的难受。 被塞着嘴反绑在柱子上的二人察觉有人过来,“唔”了一声,双脚使劲儿蹬地,手腕子扭动,银镯子敲在朱红的柱子上,发出“当当”声。 锦秋左右扫了一眼二人,最后缓缓朝巧儿过去了。 巧儿的脸朝着光,被照得发红,堆在脸上的惊恐和渴盼一览无遗。 锦秋将她口中塞的红绸子扯开。 “王妃,饶命啊!”像是泄洪一般,巧儿喊:“奴婢没有毒害王爷,奴婢不敢毒害王爷,那包药不是奴婢的,是淡雪要陷害奴婢啊!”巧儿失了理智般又哭又叫:“奴婢不想死,求王妃开恩啊!” 锦秋望着她在一瞬间泪如雨下,哭得皱皱巴巴的脸,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真不是你?”锦秋问。 “真不是奴婢,那包药若是奴婢的,叫奴婢下十八层地狱,王妃,求求您了,饶了奴婢罢!”巧儿扭动着身子,小鸡啄米般点头,像是要挣扎出来跪在地上向她磕头似的。 “来人,松绑,”锦秋淡淡吩咐道。 “唔……唔……”另一侧绑着的淡雪见巧儿被解绑,绝望地大喊。 一松绑,巧儿的身子便瘫软下去,她干脆顺势趴在地上,朝锦秋叩头,喊道:“谢王妃大恩,奴婢今后一定当牛做马伺候王妃。” “带着去用点儿东西罢,”锦秋挥了挥手,毕竟她今儿要审问的另有其人。 两个婆子立即将人搀下去了,临走时空荡荡的大堂中还回响巧儿谢恩的声音。 锦秋挥退了几个婆子,与红螺一同朝淡雪走过去,烛火摇曳,鞋底子踩在青砖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响…… 淡雪的脸埋在阴影里,唯有尖锐的下颌被火光照亮,像个锥子。 锦秋猛地抽出她嘴里的红绸子,锐利的目光锁住她,“事到如今我便开门见山了,你是谁的人,为何要暗杀王爷?” 淡雪方才这一会儿已经将先前的一切都捋过一遍了,除了那包在巧儿枕头底下寻到的药包,其余万无一失! 于是她唔唔哭了起来,抽噎着道:“王妃,奴婢在府里一向敬忠职守,不敢逾越半分,更不敢加害主子,必是巧儿在王妃面前说了奴婢的坏话,王妃您可千万不能听信她的谗言释放了她,如此便是放虎归山了呀!”淡雪抬起朦胧的泪眼来看她,“那包药确是巧儿的无疑,因奴婢能进王爷内室奉茶,王爷时不时还打赏奴婢些小玩意儿,她便嫉妒奴婢,所以那一夜故意将她的药包塞在奴婢的枕头下,她以为奴婢不晓得,其实奴婢发觉了,次日趁她出恭时将这药包又塞了回去,那时奴婢也没多想。幸而奴婢心细将东西塞回去了,不然奴婢不就被她坑害,坐实了罪名么?王妃,奴婢真的冤枉啊!” 这一番话说得并非无理,锦秋心里稍稍动摇了两分,然而她面上不显,转头吩咐红螺道:“去斟一杯来,淡雪说了这许多,定然口渴了。” 红螺应是下去了。 锦秋重又望定了她,“淡雪,我真替你可惜,人生得伶俐,说话还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怎会想不开干这种傻事儿?”锦秋来回踱了两步,目光仍锁住她,“在王府好好当差挣个体面,出府时定能配个好人家,朱贵妃能给你什么?能给你这么安定的日子么?” 淡雪一愣,眸子里的碎光定住了,旋即又转了起来,她故作疑惑道:“王妃您说什么呀?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么?”锦秋站定了身子,嘴角微微勾笑道:“你对你主子这样忠诚,可人家已在想着怎么除掉你了,明日宫里就会来人,你以为你入了宫,你主子便会保你么?别傻了,我保管你见不到后日的太阳。” 淡雪吸了吸鼻子,瓮声道:“主子到底要奴婢说什么呀?奴婢不明白,奴婢的主子只有王爷和王妃您,您方才说宫里来人拿奴婢,奴婢不怕!”她突然坚定望着锦秋道:“奴婢没做亏心事,就是上老虎凳奴婢也遭得住,可王妃,您万不能相信巧儿!若就这样放过了她,便便真是放虎归山了啊!”淡雪说得眼泪哗啦啦流下来,那声口真叫一个诚恳,锦秋听了都不禁有些动容。 幸而此时红螺端着茶盘过来了,锦秋这才回过神,故意让红螺上前来,当着淡雪的面提起那紫砂壶斟了一杯,递给她道:“喝罢。” 淡雪眼珠子朝下,望着这递到嘴边的茶水,身子禁不住一个激灵。 “这就是你毒害王爷用的茶具,认出来了罢?”锦秋突然伸手掐住她尖尖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面上仍淡淡的,“你想不到罢,有人看见你鬼鬼祟祟往茶壶里添东西,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你让王爷喝的什么,你自己也尝尝看罢,”说着便往她嘴里灌。 只一瞬,淡雪又将先前所有的细节都理了一遍,随后一闭眼,“咕咚咕咚”自己将这茶水喝了个精光。 她在王府中潜藏了几年,甚至还教唆了珍儿替她刺杀王爷,这样心思缜密的一个人怎会被锦秋三言两语就唬住了?她记得自己投毒时十分小心,绝不可能让人看见的。所以她要赌一把,赢了,一切都能推到那个傻兮兮的巧儿身上,输了,大不了一死。 锦秋眉头紧拧,目不错珠盯着她那微动的喉咙,这一刻她真觉着自己错怪淡雪了。 “王妃,若一定要奴婢死您才能相信,那奴婢喝这杯毒茶也值了,只求您千万莫要放过真正……” “伶牙俐齿如你,做个丫鬟真可惜了了,”一身月白色常服的周劭迈着大步走过来,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身子挺拔,步步铿锵,全无往日病态。 其实周劭是锦秋为了诈淡雪而一早叮嘱要过来的,巧儿一走他便来了,一直就在门口听着。 锦秋望着周劭,心里又有了底。 而淡雪,却像是见了鬼似的惊恐万分。昨日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现下竟然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自己面前,难道先前种种都是假的不成? “淡雪,你自以为布下了罗网,怎知你自己不是在别人的罗网里?”周劭背着手立在淡雪面前,嘴角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实则他袍子下的双腿正微微打颤,才喝了药,他身子还虚得很。 有如五雷轰顶,淡雪的脑子突然被凿空了一般,记忆也有些错乱了,王爷是真的喝了她的茶么?好像自己亲眼看着他喝下了,又好像他只是搁在一旁,让她退下。 “王爷您没中毒啊?天佑王爷,天佑王爷呀!”淡雪强扯出一抹笑,故作激动道。然而她不敢直视周劭,对于这个王府的主子,自己每日见着了都不得不行礼,不敢抬眼多瞧一眼的王爷,她打心眼里是怕的。 若说王妃方才兴许是诈她,可王爷站在这儿,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本王从未喝过你的茶,你还是老实交代了罢,”周劭的声音淡淡的,却自带威压的气势。 淡雪微微抬眼看他,他从来居高临下,不急不躁,她突然觉着自己像笼子里蹦跶的八哥,随时都能被他捏死一般。她完了,她知道她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淡雪突然仰头大笑,笑得肩头耸、动,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 周劭拧眉觑着淡雪,见她忽而疯狂,忙伸手将锦秋拉到自己身后。 “奴婢做了这么些年的戏子,今儿总算脱了戏服下了台了,”淡雪长叹一声,忽地滚下泪来。 原来她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看客心里门儿清,压根没当真的看。 她笑过后,忽而恨恨朝锦秋望过来,道:“我这就告诉你我背后的人是谁,你过来!” 周劭猛地握住锦秋的手肘,沉声道:“别过去!” 第一百二十章:逼问(二) 锦秋莞尔,轻拍了拍周劭的手,道:“王爷,我扶您回去歇息罢。”她虽想知道幕后主使之人,可见淡雪这副疯魔的样子,她怎敢靠近,且周劭还拉着她,她自然不会过去。 周劭身子发软,确实再站不住了,他盯了淡雪一眼,微微颔首道:“走罢。” 淡雪尖利的笑渐渐退后,锦秋搀着周劭走出了抱厦。好似到了另一个世界,风儿轻,月儿明,此时锦秋才觉出自己背上已冷汗涔涔。 周劭双腿打架,忽而身子一侧,撑着柱子才勉强站稳了。 “王爷!”锦秋关切地躬下身子,问:“您如何了?” 前头几个小厮见了,立即跑过来搀扶着。 周劭一手搭在小厮肩头,肩背耷拉着,艰难地掀开眼皮子看锦秋,似是一眼便看穿了她。他抓着她的手,沉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理会,回渡月轩去,待本王歇过一阵亲自来审她。” “臣妾先伺候您歇下,再回渡月轩。” 周劭沉思片刻,终究允了。而后,一行人便往七录斋去了…… 周劭回屋躺下后,紧紧攥着锦秋的手,叮嘱她两个时辰后便唤他起来,一同过去审问淡雪。锦秋虚应,待他一睡过去便一点一点儿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轻手轻脚出了门。方才让他劳心劳力已是不该,锦秋又怎舍得他两个时辰后再叫醒他?审问淡雪的事儿她一个人也办得成的。 现下已近亥时,园子里“吱吱”的虫鸣声歇了,无尘阁前的小厮也打起了盹儿,只有檐下那一排红灯笼还醒着,睁着明亮的眼。 锦秋与红螺重又走入抱厦内,屏退了守夜的婆子,缓缓往一动不动歪倚着柱子的淡雪走去。 这一回她的脸彻底沉在阴影里,若不是眸子上两点水光泛泛,锦秋简直以为她死了。 “方才的话,你接着说,”锦秋立在离她六尺远处,不敢再靠近一步。 淡雪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脑袋来,与锦秋对视,淡淡嘲讽道:“王妃想让奴婢指证贵妃?” “本王妃只想知道是谁指使你暗害王爷,府中可还有你的同谋,若你交代清楚了,我便赐你一杯毒酒,将你的尸体送回你家乡安葬,如何?” “好,那我现下便说,”淡雪近乎呢喃,她垂下脑袋定了一会儿,随即才抬起脸,眼睛鼓出来,恨道:“是季春璎那个老东西,从我到王府那一日她便作践我,一直到如今!那药包我不晓得为何会到巧儿枕头下,但我猜得到,一定是她!”淡雪万分笃定,旋即呵呵笑了两声,道:“她以为如此便能保住我更保住她自个儿?错了,我就是死了也得拉她垫背,我不会放过她!” “药包是季嬷嬷栽赃陷害,那又是谁指使你下药的?”锦秋微微上前了一步,急切出声。 “谁指使我?哈哈,是她,就是她!”淡雪忽而哈哈大笑,接着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听得见屋顶上老鸦的嘎嘎之声。 锦秋再上前一步,定睛一看,黑色的血从淡雪口中缓缓流出,一双眼瞪得如铜铃那般大,一动不动正盯着锦秋,狰狞如索命的恶鬼。 “啊!”锦秋只觉全身一麻,一层层粟栗从她后背漫上来,脑子里空了,身子便撑不住往后倒。 “主子!”红螺见状,眼疾手快扑上去抱住她。外头侍立的婆子听见这一声,也都跑进来,七手八脚地过来搀锦秋。 一个年岁大些的嬷嬷往柱子上一望,愣了一瞬,喃喃着:“淡雪去了。”其余人都唬了一跳,齐刷刷朝淡雪望过去,神色各异。 锦秋现下半坐在地,靠着红螺的胸怀。老嬷嬷调回视线看她,伸手去掐她的人中,“王妃这是吓着了。” 锦秋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主子,您可算醒了!”红螺哽咽着,晃了晃锦秋的身子,方才那一下她也险些吓没了魂。 “王妃您莫怕,淡雪这样作恶的人,死了是应当的,您千万莫要放在心上,”老嬷嬷劝慰锦秋,随后在锦秋额上点了几点。这是她们家乡的规矩,小孩儿若是吓着了,便在额上点几点,可驱邪避害。筆趣庫 “谢谢您了,”锦秋缓缓直起身,调转视线望向被绑在柱子上的淡雪。她的身子沉沉坠下去,脑袋耷拉着,像一朵萎谢了的花儿,花汁般的鲜血滴在地砖上,滴滴答答。 这具身体里埋藏的秘密随着她去了,无论是那个指使的人,还是她与季嬷嬷之间的恩怨,或是她自己的故事,都随着她,沉入了她深深的梦里。 “遣人葬了她罢,”锦秋道。 乌云散去,澹澹月华如流水般浸润了无尘阁的黛色琉璃瓦,屋顶的老鸦扑棱着翅膀,腾的一声,飞向深邃的夜空。 锦秋由红螺搀着,失魂落魄地往渡月轩走。 “主子,您别怕啊,待会儿好好儿睡一觉,奴婢就在你床边守着,”红螺安慰着。 “我现下不怕了,只是有些事儿想不明白,”锦秋回想着方才那一幕,究竟是淡雪想拖季嬷嬷下水,还是她真是淡雪的帮凶?不该呀,王爷这般护着她,暗杀王爷于她并无好处。 “那就甭想了,您的身子要紧,”红螺劝道。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往前一望,借着檐下昏暗的灯火,忽望见渡月轩门前跪着个人,穿着与淡雪一样的粉色衣衫,她眉心一跳,喝道:“是谁?” 那人忙转过身子来,朝锦秋一拜,道:“奴婢巧儿,特来谢恩。” 锦秋吁了口气,缓缓走过去,抬手道:“你不必谢我,这本就是淡雪构陷于你,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罢。” 巧儿愣了一愣,旋即喜极而泣,“谢王妃,谢王妃!” “我瞧着你不错,不如今后便在王爷身边儿伺候罢,”锦秋淡道。巧儿这丫鬟胸无城府,放在周劭身边她也安心。 “谢王妃大恩,奴婢定会好好儿伺候主子,”巧儿说罢又跪下朝锦秋一拜。她明白,王妃本可以将她与淡雪一同交给宫里了事,可王妃却亲查此案,她这才得以保全一条小命,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 而锦秋实在是倦了,这便吩咐红螺领着巧儿下去歇息,她自己也回房睡了。 …… 次日一早,鸳鸯红绡帐中一个身影猛然坐起。周劭双目茫然地扫了一眼四周,抬手抹了抹两鬓的热汗。 这汗水一半是因着喝了药身子发热,将毒热散了出来,一半则是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锦秋与淡雪缠斗在一处。 “锦秋?”周劭抬起自己昨日捏着锦秋的那只手,往喜被上重重一捶,随即掀了被子下床,然而才一站起身,脑子昏沉,又跌坐回去了。 “王爷!”巧儿一早便过来了,她听见里头的动静,忙快步进了屋,道:“王爷,您回去躺着罢,要什么只管吩咐奴婢。” 周劭瞥了她一眼,许久才忆起她是前几日伺候自己的婢子,因从未入内室伺候,他有些记不得了。 “替本王更衣,”他现下身子孱弱,自己动不得手。 巧儿咬了咬唇,垂眸细声道:“王爷还是躺着罢,王妃交代过您不能下床。” 周劭凝眸望着她,面沉如水。就在巧儿快要顶不住时,锦秋恰好撩了帘子进来,“王爷您身子还没好全,还是躺着罢。” 她昨夜只迷瞪了一会子便被鸡啼声吵醒,现下脸色苍白,且只略敷粉黛,便显得便有些没精神。 “你先下去罢,”周劭吩咐巧儿,伸出一只手去迎锦秋,面色却肃着,“你现下胆子大了,连本王的话也不听了,昨儿千叮万嘱得等本王醒了再一同去,你到底还是自个儿去了?” 锦秋望着周劭,他被汗水浸透了的白绸中衣紧贴着身子,印出两片结实的胸膛,锦秋脸上立时腾起两团红晕,她微微侧过头,叫住巧儿道:“梢间里备好热水,王爷要沐浴。” 周劭这才垂眼瞥了自己的胸膛一眼,忽而叹了口气,道:“昨儿本王梦见你与淡雪扭打在一处,想上前救你,却一步也挪动不得,才吓出了这一身的汗!” 锦秋听了这一句,心里咯噔一下,随后走过来挨着他坐了,嗫嚅着:“这事儿我没办好,到底没问出话来,”说罢抽出自己梨白色的丝帕为他拭汗,随后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周劭愈往下听,这心便揪得愈紧,而后突然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 锦秋身子一倒,半躺在周劭怀中,耳畔贴着他微湿的胸膛,听见他“咚咚”的心跳,而他的汗水透过中衣,黏在她脸上。 “王……王爷,”锦秋嗫嚅着,他流过汗后身上那股子气息愈发浓郁,钻入鼻腔,像是什么迷魂药似的将锦秋迷得脑子都混沌了。 “你吓坏了罢?其实这样的事儿犯得着你出面么?你躲在本王身后让本王来便是了,不然人家岂不是要笑话你一个女儿家,嫁给本王了却还得自己去搏命,要本王做什么用呢?” 锦秋听得心里发暖,舒适得阖上了眼,道:“若不是看你中了毒,我才懒得理这些事儿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自尽(一) 锦秋细想一想自己今儿来的目的,终究在三丈之外的檀木椅上落了坐,正色道:“王爷,我有正经话要同你说。” 周劭玩味地瞧着锦秋,就那么直不楞登地看,直看得锦秋如坐针毡。她上下瞧了瞧自己,没什么不妥贴的呀,他这样目不错珠地望着自己做什么? “难道本王会同你说什么不正经的话么?你还不坐过来,隔得这么远不觉着别扭?” 锦秋没奈何,只得起身重新坐在离他不过六尺远的罗汉榻上。 周劭没话说了,他肃了肃神色,问:“昨儿你受了惊,现下可还有什么不适?” “幸得那时有个嬷嬷宽慰了我两句,我心里才好受多了,后头也没觉着有什么了,”锦秋捋了捋腕子上的翠玉镯子,艰难开口:“按着淡雪昨日的话,只怕季嬷嬷与此事脱不了干系,”锦秋觑着周劭的脸色,见他眉头微蹙,转而道:“自然,季嬷嬷是您的乳母,害您对她没好处,我料着幕后指使还是宫里的人,可既然淡雪指证了她,要说全无干系恐怕也不是,所以还是先把人拘起来,问问话才好。” 周劭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古朴深沉的绿光微微晃眼,他嗯了声道:“就按你的意思先问话罢,这些年府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有加,你顾及着些她的体面,且她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你也莫要对她动刑。” “这是自然,”锦秋轻声应了。看来这季嬷嬷在王爷心里分量不轻。可只死个小丫鬟太后那儿定是交代不过去的,季嬷嬷的失察之罪逃不了,若那时王爷求情,他们夫妻一体,她总不能不站在王爷这一头,那季嬷嬷便又只能轻易放过了。 其实说心里话,她不甘心。季嬷嬷在府里扎根扎得极深,好容易有这么一件天大的事儿能一击便将她击倒,临了还是不能动,她憋闷得很。 “你是不是觉着本王太优柔了,既想分她的权整治她,又舍不得动她半根毫毛,”周劭望向锦秋,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广平王头一回不自信。 “她毕竟是您的奶嬷嬷嘛,”锦秋莞尔一笑,宽慰他。 周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疲惫似的阖上眼靠在雕鸳鸯戏水的床头,许久才道:“有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因着是你我才说,”周劭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道:“这颗心只容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本王的母妃,她在本王五岁时便去了,那以后便是奶嬷嬷伴我左右,我心里早将她当作半个娘亲了,你明白么?” 锦秋忽而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她晓得五岁孩子没娘的苦处,那时纵是绫罗千匹,黄金百万也抵不过娘亲的一个怀抱。她忽而有些感激了,感激季嬷嬷填补了他母妃的空缺,陪在他左右。 锦秋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轻轻拥住他,脸贴着他的脸,声音如三月春风般和煦,“若是那时我便与王爷相识该多好呀!我陪在王爷身边,必不让王爷难过,我会教王爷斗蛐蛐,扑蝴蝶,不对!”锦秋忽而松了松手,仰头看他,却被周劭强按回去,身子紧贴着,他声音沙哑:“有何不对?” 锦秋道:“王爷五岁时我才两岁,那时走路还不大稳当呢!” 周劭听着她的话,原本鼻头酸涩,听到后头,不由嗤的一声笑出来,轻拍了拍她的背,道:“你走不稳当,本王便抱着你!”他的声音微哑,唇贴着她凝脂般的面颊,拇指上那一点深沉的绿像藤蔓上的叶,先是在她后背,渐渐伸到她胸前,接着钻进掐丝银边的衣襟里…… 突然,门帘后头传来巧儿的一声:“王爷,一切预备妥当,您现下便可沐浴了。” 锦秋猛然惊醒,忙推开周劭站起来,转过身去理了理银线平金绣菊花纹的衣襟。 …… 次日午时,季嬷嬷已用过饭,原本这时该是在小憩,然而她却歪在榻上,睁着一双眼望着房梁发愣。喜鹊蹲坐在一旁为她揉着腿,问道:“娘,您这两日怎的失魂落魄的?” 季嬷嬷脚一踹,喜鹊“咚”的一声摔坐在地,季嬷嬷乜了她一眼,斥道:“你还有脸来问,若不是你告发,王妃能笃定害王爷的是淡雪?你这是害了你亲娘了!”季嬷嬷腾地坐起身,指着喜鹊喊:“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蠢货!你滚出去,滚得远远儿的!” 喜鹊垂着脑袋,把青砖地当作季嬷嬷狠狠瞪了一眼,然而声音却小猫儿似的,可怜兮兮道:“是女儿的错,女儿这便走,”说罢缓缓爬起来,蹲了个身便往外去了。 人才走一会子,季嬷嬷又觉腿上酸疼,骂了两句没良心便自己捶起了腿。 外头侍立的慧秀撩帘子进来,蹲了个身禀报道:“嬷嬷,红螺过来了,身边儿还跟着曹嬷嬷等人。”话音刚落,红螺与曹嬷嬷便撩帘进了来。 “季嬷嬷,王妃让奴婢请您去漪澜院住几日,厢房收拾出来了,还专给您拨了四个使唤丫头,您人过去就成了,保管住得舒舒服服的,”红螺照着锦秋教的话说。曹嬷嬷则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 季嬷嬷早料到会有这一着,她面色平静,迅速往枕下探手摸了个东西塞在袖管里,随后轻抚了抚那绣玉兰花的枕面,这才不紧不慢地下榻,蹬了双丝履起身,笑道:“漪澜院离得这么远,内院有事儿我也顾及不到,我去哪儿住恐怕不大妥当罢?” “这您大可放心,内院的事儿交由曹嬷嬷和慧秀料理了,您就安安心心过去住罢,”红螺道。 季嬷嬷这才惊了一惊,猛地望向慧秀,只见她微低着脑袋,不敢看她似的。 慧秀跟在她身边几年了,除了极紧要的几件,其余做什么事儿都不避着她,只要不是个傻子,该学会的都学会了,现下连她也倒戈了?王妃果然是个精明人儿呀!连她的丫鬟都不放过。xbiqiku 季嬷嬷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拳头,双腿微抖,似要冲上去扇慧秀的耳光。 “季嬷嬷,快走罢,外头还有十多个小厮等着呢,让进来拿人不好看相不是,”曹嬷嬷见她似要发作,忙提醒了一句。 季嬷嬷深深吸了口气,调转视线看向曹嬷嬷,抬手理了理两鬓,道:“走罢。” 一行人这便出了院子,过垂花门,往外院去了。 漪澜院的厢房是王府专用来接待贵客的,里头的桌椅摆设较季嬷嬷的耳房不知要高出多少去,只是在外院,还得过垂花门走老长一段抄手游廊才能到七录斋,颇为不便。 红螺和曹嬷嬷将人送到了,叮嘱了看守的小厮几句,这便离去了。 季嬷嬷已进了屋,淡淡扫了一眼屋内,用嶙峋的手轻抚着光泽的金丝楠木面,又瞥了一眼那镶银雕花架子床,不禁摇了摇头,从袖间掏出桑皮纸包裹着的一小包东西,盯着。 忽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往门口一望,一双暗红色绣花勾头履正迈进门槛,她忙又将这包药塞进袖子里。 “您住这儿可真是清闲啊,”曹嬷嬷进门先扫了一眼,笑道:“您得闲了,可苦了我了,现下您的差事都归到我和慧秀名下,这几日恐怕有的忙了,”曹嬷嬷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捏着帕子款款落了坐。 方才有红螺在,她不好说话,后来回了内院她又折返回来了。 季嬷嬷毫不示弱,冷笑一声道:“我原以为我都退了位了,该轮到你上了罢,没成想竟是慧秀与你共同理事,先前你什么事儿都得来我这儿报备,虽说你心里头不受用罢,好歹我年长你几岁,如今什么事儿都得向个小丫头片子禀报,你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呀?” “季春璎,”曹嬷嬷斜了她一眼,“你得意不了几日了,这事儿我已奏禀了太后娘娘,这回便是王爷也保不了你!” “我是得意不了几日了,可我好歹得意过,活到这岁数,我值了!”季嬷嬷端端立着,昂着脑袋,垂眼俯视着曹嬷嬷,讥讽道:“可是你呢,曹凝,你今后就是王妃的一条狗,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其实从始至终你都听命于人,只是换了个主子罢了,你以为她提拔慧秀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这条狗听话么,睁开你的眼看清楚喽!” “哼,这不都是你么?好容易教了慧秀这个徒弟,却看不住人,现下让别人得了好处,这还不止,为了讨好王妃将自个儿老底都揭了,如今好了罢?她一个人也玩儿得转了,还把你的人变成她的人,要说做狗,也是你先开的头!”曹嬷嬷拍案而起,伸出食指戳着她。 这一下可戳中了季嬷嬷的痛处,她紧要牙槽,挤出几个字:“揭老底的事儿只有你曹凝才做得出!” “若是你没有,当初王妃为何要给你赏赐?”曹嬷嬷身子微微前倾,质问道。 “我哪儿晓得她为何要赏赐我!”季嬷嬷迎上曹嬷嬷的目光。 第一百二十二章:自尽(二) 房里突然静下来,外头一阵风卷着粉白色的小野花扫进屋里,直拍在二人暗花压边的衣摆上。 她们互望着对方,突然便明白了锦秋当日对她们耍的手段。 季嬷嬷跌坐在椅子上,眼中怒火冲天,恨道:“好哇,用我的婢子便罢了,还算计我,这么些年我将王府管得井井有条,原来都是在为她人做嫁衣裳!真是好哇!”季嬷嬷望向曹嬷嬷,忽而抚掌大笑道:“曹凝,你我白活了这些年了,竟败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 原来把自己卖了的一直是她自己呀!曹嬷嬷绞着帕子,想起这些日子教导锦秋的种种,恨从心底起,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她攥着拳头往自己胸脯上捶,“原是我低估了她!” 此时锦秋正巧走在厢房右侧的夹道里,听见里头一声声的嘈杂,不禁加快了步子。 门口站着的四个绿衣婢子见锦秋过来,忙蹲身行礼,道:“见过王妃。” 吵闹声戛然而止,帘子被撩起,探出半个圆墩的身子,曹嬷嬷面上堆着笑,朝锦秋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妃。” 原是这两人凑在一处,难怪吵得屋顶都快掀咯!锦秋不由腹诽。 “嬷嬷不必多礼,这些日子季嬷嬷顾及不到内院,一切都得仰仗您了,”锦秋微微一笑,上前将她搀起。 “王妃言重了,这是奴婢应当做的,”曹嬷嬷垂头应道。 正在屋里坐着的季嬷嬷听见这一句,嗤地笑出了声。这曹凝方才还气得牙痒痒,多恨王妃似的,转眼又到她跟前摇尾巴了,真是个没骨气的! 曹嬷嬷骨气没有,傲气却在,她知道锦秋算计了她的婢子,又算计了她,这头是无论如何也低不下去了。 那头锦秋嘱咐了曹嬷嬷几句,便撩了软帘进来,一眼望见脚塌上那双点眼的镶绿松石的宝蓝色勾头履,往上瞧是五福捧寿团花暗纹长缎衣,微躬的脊背,眼睛里是岁月沉淀下的一股子劲道。 锦秋一怔,不得不承认季嬷嬷这身打扮颇有些她祖母的派头。 她含笑着走进去,等着季嬷嬷来向自己行礼,然而季嬷嬷却始终高坐长榻,冷冷盯着她,直到锦秋走近了才淡淡问候了一句:“王妃您来了。” 面上笑意立时烟消云散,锦秋退后几步,用帕子掸了掸金丝楠木椅面,这才坐下。这金丝楠十分珍贵,不同于寻常楠木,只要稍加打磨,表面便光致、滑手。锦秋搭着扶手轻抚了抚,很满意似的,又扫了一眼四周,嘴角泛起涟漪。 “屋子我瞧着不错,东向开了扇窗,日头一升起,那光便投进来,正落在您床沿边,若是夏日里这屋子就热得住不了人,现在天儿凉了,照着点儿日光便不冷,不知可合您的心意?”锦秋微倾过身子问道。 “出宫后奴婢还是头一回住这样富丽的屋子,都是托了王妃的福,”季嬷嬷颔首,似在向锦秋致谢,然而她这脖子抻得太直,这一垂首便更像是主子在向下人颔首示意。 锦秋面色彻底冷下来,若不是看在她是王爷奶嬷嬷的份上,这样以下犯上的奴婢她现下便要掌她的嘴。 “这两日便委屈您先住在这儿,内院的事儿交给曹嬷嬷和您身边的秀慧料理,您就不必劳心了,明日宫里要传召您,待您回来了,再料理事务,一切还和先前一样。”筆趣庫 季嬷嬷搭在膝头手微微一抖,心想明日一进宫只怕就出不来了,哪还谈得上料理府中事物。虽然从淡雪自尽当夜她便知道自己没活路了,可真到了这关头,她还是舍不得这条命,于是她低下声气道:“王妃,奴婢想见王爷。” 锦秋垂首忖了一忖,不紧不慢道:“其实我还真不大敢让您去见他,淡雪死时说她枕头下的药包是您栽赃给巧儿的,如此,说句不敬的话,您算得是半个帮凶。今儿是王爷授意我来问您,您有什么话同我说便是,毕竟他余毒未清,身子还孱弱,不好劳烦他,您说是么?” 季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料到淡雪竟能猜到这东西是她动的手脚,更没料到周劭让锦秋来审问她。有淡雪的指证,又没有周劭护着,她最后一点儿生的希望也破灭了。这些年周劭亲她不亲太后,太后早便恼了她了,只是苦于周劭护着她,且一直找不着由头办她,现下她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不仅太后,眼前的这个王妃,大约也早想将她弄死罢。 季嬷嬷突然轻摇了摇头,笑道:“老奴伺候王爷多年,若想害王爷,不必等到这时候!” “我也晓得,淡雪的话毕竟不能全信,您又是王爷的奶嬷嬷,我不好审问,还是交由太后娘娘亲自问话罢,”锦秋捋了捋长袖上缀的五彩雀羽,微斜着脑袋,想起先前周劭叮嘱她的话,又道:“不过嬷嬷您也毋须太过忧心,此事太后自有公断,紧要关头,我与王爷亦会为您求情。” 锦秋说的是真心话,她并不晓得太后对季嬷嬷的怨恨,以为只要自己不将淡雪临死时指证季嬷嬷的话告知,太后顶多治她个失察之罪,命是肯定能保住的,撑死了也就是一顿板子,她与周劭再求求情,也就免了。 然而这话听在季嬷嬷耳中却是一番讽刺,说太后自有公断?太后的公断不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杖毙,顺带着料理了她的夫家娘家么? 季嬷嬷轻抚袖口,摸到个粗糙的线头,于是两指一捻,抽出来,彩线绣寿字纹便被她拆一半。“王妃,事到如今您也不必在奴婢面前做戏演宽宏大量的主子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慧秀您是如何收买的?” 锦秋惊了一惊,抬眼望她,“慧秀是个伶俐人儿,却因着你在前头把持一切,她施展不了身手,这样的姑娘哪里用得着收买,只要垂下根藤蔓,她便能接着,往上爬。” “是,王妃说得不错,”季嬷嬷连连颔首,笑得嘲讽,继续道:“那您当初赏赐老奴,是为了激曹嬷嬷?” 锦秋一哂,拨弄镶丹珠金戒的手一顿,道:“这您也瞧出来了?果然我不是您的对手。”曹嬷嬷已将她想知道的都说给她了,她承认了也没什么。 季嬷嬷陡然站起身,眼睛里淬了毒似的,盯着她,恨道:“王爷怎会娶了你这样居心叵测的女子!你这个……你这个毒妇!” “毒妇?”锦秋冷哼一声,迎上她的目光望回去,“嬷嬷您这话可就偏颇了,您说我是毒妇,那在您眼里什么才不毒?每日就晓得吃喝拉撒,什么事儿都仰仗着您,唯您马首是瞻,如此便不毒了?可这不是个傻子么?”锦秋嗤的一笑道:“您斥责我时好好想想这些年您管家的手段,哪一条不比我毒?大家各显神通,最后成了败了都得认不是?总不能您败了便说是我害了您罢,其实我何尝害过您,都是您自个儿害自个儿!” “你……你……”季嬷嬷指着锦秋,咬牙切齿,却挤不出一个字。 “况且我从未听过别家的夫人还得同奴婢斗的,也唯有王府才是如此,是你不守本分,把自个儿当主子了,我嫁入王府后头回进宫您就给我使绊子,幸得太后娘娘没责罚,逃过一劫,您这般算计主子,您问问自个儿是何居心呐?”锦秋侧过身子去,懒得看她那副分明败了却又公鸡似地昂着头,不肯认输的模样。 当奴婢把自个儿当成主子的人她也是头回见了,锦秋十足厌透了她这副样子,然而没法子,谁让她是王爷的奶嬷嬷呢? “季嬷嬷,说句心里话,我先前是不大待见您,可您是长辈,从小抚育过王爷的,这一点我打心眼里感激您,只要您今后能安守本分,这回的事儿我与王爷都会力保您,”锦秋站起身,用帕子掸了掸茜素红缀雀羽衫子,道:“旁的话我便不说了,说多了您心里头也不自在,您自个儿好好想想罢,王爷那儿还得伺候汤药呢,我便先走了,若是这儿有什么缺的,让门口那几个婢子传话于我,我让人给您添,”说罢一刻不停留,撩了帘子走出去了。 季嬷嬷脑子里天塌地陷,跌坐回榻上,目光直愣愣盯着某处。锦秋方才那番话,是将她心里头那些埋藏得她自个儿都瞧不见的腌臜东西翻出来,丢在她眼前,强迫她自个儿看。 其实王妃说得不错,是她傲,是她没当主子的命,却偏生想做主子,所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蠢事,自作孽不可活啊! 现下她能怎么样呢?王爷她见不着,王妃说会替她求情,可谁晓得呢?还有个太后非得碾死她不可!即便是最后没事儿了,她在这府里,在曹氏面前又怎抬得起头,让她这个昂着头活了几年的人垂头做奴才,她真不如死了!可便是死,她也得死在这府里,她得让自以为赢了这一仗的王妃背上这罪孽,让她不得好过! 她神色安然的,从袖间缓缓掏出那一早备好的桑皮纸包裹的砒霜…… 第一百二十三章:自尽(三) 锦秋出了漪澜院便快步往内院去,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一会儿功夫便起了风,刮得道旁柳树招招摇摇,锦秋也被阻得慢下步子。 忽听得轰隆隆的一声,锦秋仰头一望,万里长空乌云漫卷,天幕沉沉罩下来,要塌了似的。 “王妃!”身后小径上一绿衣婢子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断断续续喊道:“季嬷嬷,季嬷嬷她……” 锦秋一甩帕子,不耐道:“她又怎的了?” “季嬷嬷服毒自尽了!”婢子扑通一声跪倒在锦秋面前,抬首望向她,一脸惊恐。 一道亮光照亮了锦秋木讷的脸。 轰隆…… 雷声响彻天际,锦秋站立不稳连退两步,忙伸手一拽,拽住一枝柳条。柳叶被捋下一把,飘在石子小径上。 “快去请医官!”锦秋咽了口唾沫,突然爆喝一声:“快!” “是,奴婢这就去,”婢子吓得连滚带爬,往右侧长廊上跑去了。.xbiqiku 锦秋则脚下虚浮,麻木了似的一步步往漪澜院走,仿佛不是走在平地上,而是走入江水中,水湿了她的裙衫,冷却她的身子,最后漫过她的头顶,要将她窒息。 她痛悔,悔自己方才说那样的话去激她,去逼她!若是说先前淡雪的死是因她自己知道活不了,所以咬舌自尽,那现下呢?季嬷嬷为何服毒,是因为她的话么?她是个罪人啊!逼死了王爷的奶嬷嬷,那是他当作半个娘亲的奶嬷嬷啊!她该如何向他交代? 天色渐黑,黄昏似的,狂风似卷,“啪”的一声,夹道里一根靠墙的竹竿子打在地面上,锦秋悚然一惊,回过神,忽听得一声:“季嬷嬷,您再撑一会儿,医官快过来了,您撑一会儿!” 锦秋立即提着裙摆,快步跑进了门,一眼正望见半躺在婢子怀中奄奄一息的季嬷嬷。殷红的血漫过她的唇,汩汩往外流,染红了衣襟上的掐丝寿纹,渐渐扩散,浸湿了胸前一大片。 天色彻底暗下来,锦秋像是回到淡雪死时那个夜里。她怕极了,身子颤抖着蹲坐下来,掏出白牡丹丝帕为季嬷嬷擦拭鲜血,她张嘴要说话,却有棉花堵在喉头似的,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一味地抹血。 那纯白的帕子血迹斑斑,渐而她手上也沾染了鲜血,她吓得往裙摆上揩,不住地揩,红的红,白的白,触目惊心! 季嬷嬷的眼眯成了一条缝,眼神涣散了,然而她却不甘心似的要说最后一句话:“擦……擦不干净了,”每说一个字便吐出一口鲜血,嘴角却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嬷嬷,嬷嬷?”喉咙突然顺畅了,喊叫声破口而出。 季嬷嬷脑袋一歪,彻底闭上了眼。 锦秋忽的瘫坐在地,颤着手去探季嬷嬷的鼻尖,突然身子一仰,往后栽倒下去…… 这二十年来,她躲在汀兰院清清静静地过她的日子,连鸟儿的尸体尚且未见过,可嫁入王府不过一月,却接连有两人死在她面前。 如季嬷嬷所言,她的手沾了血,擦不干净了。 锦秋沉入一个妖异的梦里,梦中她奋力地跑,跑!忽而却被藤蔓绊倒了,魑魅魍魉一拥而上……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她必须睁开眼,她不能倒下。季嬷嬷的丧事还需料理,王爷如今毒尚未解清,若他知晓此事,气急攻心,毒血倒流回心腑,那时才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红螺,红螺,”才被平放在床上的锦秋蹙起眉头,喃喃着。 红螺忙凑过去拉住锦秋的手,安抚道:“主子,奴婢在呢!” 噼里啪啦的雨声渐渐清晰,锦秋蓦地睁开了眼,双眼正对着红螺,似乎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主子,您怎的了?”红螺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 锦秋举起自己的右手,暗红色的血污一块一块,遮盖住原本白皙的手掌。 原来季嬷嬷真的死在了她面前! 锦秋目光一黯,随即却猛地坐起身,缂丝红被一掀,下了床,一面披哆罗呢披风一面沉声吩咐道: “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将季嬷嬷自尽一事禀报王爷,但凡透露一个字,无论是谁,立即找人伢子来发卖出去!” “是,”红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慑住了,忙蹲身应道。 “再遣人将季嬷嬷的尸首送回岳家,便说她因包庇暗害王爷的凶手,自觉愧对,服毒自尽了!” “是!” “再遣曹嬷嬷入宫,将此事报给太后!” “是!” 一番交代下来,渡月轩空了,所有婢子都下去传话,锦秋将披风系好,也大步跨出了门…… 府中婢子都集中在大堂,锦秋先是安抚人心,随后便下严令不许任何人谈论此事。当场有个与季嬷嬷交好的老嬷嬷仗着有几分脸面,多问了两句,锦秋立即将人逐出王府,自此,再无人敢说话。 一通忙活已近掌灯时分,游廊上,一小厮正挂灯笼,每亮起一个灯笼,锦秋便迈出一小步,红光从渡月轩到七录斋,涟漪一般荡漾开去。 此时季嬷嬷的夫家……岳府已挂了白,府中哭声震天。而宫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太后听闻季嬷嬷服毒自尽,笑道:“算她识相,落在哀家手里她也活不过明日去!” 灯笼火光照亮斜织的绵绵细雨,迷滂滂的,红光暗淡了,周围像氤氲着冷气。锦秋离得七录斋越发近了,可却顿住步子不敢再上前,幸而从屋里走出来的巧儿望见了她。 巧儿忙走过来,蹲身道:“王妃,王爷方才一直念叨着您呢。” “他身子如何了?”锦秋故意站在围栏边,任由凄风冷雨拍在面上。 巧儿不禁抬眼看她,她面上淡淡的,灯笼火朦胧了她的眉眼,眼角鼻尖的那一点儿锐被淡化了,形容楚楚,却并不惹人爱怜,只因她眼中的那点儿凄哀浓得化不开了。 “王爷身子好了许多,方才喝了药又发了一回汗,后头在外间走了几圈儿也不觉着累,还练了字来着,”巧儿顿了一顿,回想片刻,道:“白日里王爷说心里闷得慌,总觉着有什么不好,说要去寻您来着,奴婢按着您的吩咐劝住了。”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 “王妃,您是累了罢,不如去七录斋坐坐罢,王爷也想见您呢。” 锦秋又嗯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脸,下定了决心似的,加快步子往七录斋去了…… 锦秋撩了珠帘进去,内室灯火通明,一阵温润的安神香悠悠飘来,锦秋深吸一口,望着那烟腾雾绕的鎏金貔貅香炉,道:“这香辛甜中透着一股沉水味,似乎不是王爷惯用的龙涎?” “这是羯布罗香,本王先前爱熏龙涎,这几日想起库房里还有上回母后赏的几样贡香,便叫拿来用了,你若喜欢,便拿去熏罢,”周劭将那本《盐铁论》搁在玉几上,看向锦秋,淡淡一笑。 他张开腿坐在罗汉塌上,一手搭在玉几上,一手捏着沉香木手串搭在膝头,一身竹月色色绣岁寒三友的袍子衬得他清隽飘逸。 锦秋回想起头回见他时他娇矜而老成的模样,不禁莞尔,如今的他较先前温和了许多,甚至还添了几分少年气。 “不必了,这香还是王爷用着好,”锦秋缓缓走过去,在罗汉塌另一侧坐了。 “要说起香,你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栀子香,本王头回闻见是摘星楼遇刺时,”周劭阖上眼沉吟,神色动容,“你那时与本王在官道上跑,发髻散了,扑在本王怀里,那时本王便想,这香,本王今生必要沾上一沾!” 锦秋听得心里发涩,现下他爱着她,可若得知自己当作半个娘亲的奶嬷嬷因她而死,也不知会如何? “锦秋,锦秋?”周劭喊她。 锦秋恍然回神,理了理一旁鬓发,道:“王爷,我想问句傻话,您可别笑话我,”锦秋盯着他的眼,郑重道:“若是季嬷嬷与我一同掉进水里,您会先救哪一个?” 周劭瞳孔微缩,神情古怪地望着她,道:“既知是傻话,又何必问?本王自然两个都救。” “若只能救一个呢?” “本王救得了两个,”周劭笑道,眼中是深深的笃定。 锦秋微微颔首,含笑道:“我明白了,”她伸手为他理了理襕边领子,道:“王爷这两日便在七录斋里,莫出来走动,待您身子痊愈了,一切也都好了。” 周劭蹙眉,捉住锦秋冰凉的小手,关切地问:“你今儿怎的了?” 锦秋晃了晃脑袋,鸢尾花耳坠子轻颤,触及她颈间细嫩的皮肉,沁凉。 房中灯火摇曳,茜纱窗上映着两个影子,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静静相对。 锦秋回渡月轩时已是亥时,她沐浴过后上了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红螺心疼地望着床上睁着双大眼的人,道:“主子,要不奴婢去熄了蜡烛,您安心睡,奴婢就在您床边儿守着,您要什么叫奴婢一声就是。” “别熄蜡烛,”锦秋忙抬手制止,道:“你不必陪着,快去歇息罢,你晓得的,我素来不喜夜里有人在我房里。” 红螺没法子,她四下扫了一眼,见房中处处妥帖,便将脚榻上锦秋的丝履拨齐整了,这才却步恭敬退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煎熬 这雨一连下了三日,到后头连游廊上的地砖都镜面似的光溜溜,鞋底子踩上去打滑,然而雨却愈下愈来劲,今日凌晨一阵噼里啪啦将锦秋吵醒了。 季嬷嬷去得突然,府里好些事儿尚未交接好,一团乱麻似的,锦秋这两日忙着理事,仗着自己身子底好,头昏脑热的也没在意,拖到今晨愣是没起得来。红螺进去伺候时一探额,烫的慌,忙去请了医官来诊治,那人说是感染风寒,邪气侵体,又兼忧思过甚,恐怕得躺上几日。 然而锦秋忧心着府里的事儿,一碗汤药下肚,立即便起身梳洗打扮起来。 周劭的毒则彻底解了,面色渐渐红润,腿脚也不酸软了,晨起用早膳,一口气喝下两碗鸡丝小粥。 周劭夹了小块稣酪,抿了一口,很满意似的用银筷子点了点青花小碟,吩咐道:“这酥酪蒸得甚好,你端去渡月轩让王妃尝尝。” “是,”巧儿这便将这碟酥酪放入案上那海棠花式雕漆食盒中,预备送过去,忽而外头传来几声尖厉的叫喊:“放开我,让我进去!爷!爷!” 周劭捏筷子的手紧了紧,盯着眼前那盘鹿脯,故作漫不经心道:“是喜鹊罢,怎的她上本王这儿来还有人拦了?” 虽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巧儿却觉有一座山压在头顶似的,她忙蹲身道:“回王爷的话,是王妃怕搅扰了您歇息,特地吩咐不让外人进来的。” 周劭瞥了一眼巧儿,搁下筷子,双手拢在小腹处,淡道:“去把人领进来。” 巧儿忙应了个是,走出七录斋,没一会儿便将一身丧服的喜鹊迎了进来。 周劭抬眼望见通身雪白,发髻上还簪着白花的喜鹊时,猛地站起了身,蹙眉将她上下一通打量,问道:“怎的了?” “爷!”喜鹊一见着周劭,还离得老远便扑通一声跪下,朝周劭结结实实叩了个头,委屈地大喊:“求爷为奴婢做主啊!” 周劭禁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抬手道:“有什么话起来说”。 巧儿抬起那双肿得桃子似的眼来,巴巴望着周劭,眼中一汪水将落未落,看着好生可怜。 “你怎的哭成这副模样,是家里有什么人过去了?”周劭问。 巧儿觉出不妙,欲将此事禀报锦秋,她一双眼怯怯望着周劭,脚下却轻悄悄往后挪着步子。 然而突如其来的凌厉眼神慑住了她,周劭在离她不过六尺远处盯了她一眼,她便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再不敢挪动分毫。 周劭退后两步坐回紫檀木椅上,调回目光看着喜鹊,两道剑眉沉沉压下来,“你说。” 喜鹊酝酿了许久的泪终于溢出眼眶,她吸了吸鼻子才道:“王妃软禁了奴婢的娘亲,王妃她……她在娘亲的茶里下毒,害死了娘,还不许府中人向您透露半句,甚至赶奴婢回家,不许奴婢见您,若不是熏儿帮奴婢从后门进来,王爷只怕要一直被她蒙在鼓里!” “胡说!季嬷嬷分明是自尽而死,”巧儿口比脑快,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你怎晓得,你瞧见了?”喜鹊怨毒地瞥了眼巧儿,“我娘活得好好的,怎会自尽?便是自尽,也是王妃逼的!” 哗啦…… 周劭一拂,八仙桌上的碗碟杯盏咣当落了地,方才要端去给锦秋的那碟酥酪也跌了下来,在栽绒毯上咕噜咕噜打着滚。 喜鹊和巧儿都懵住了,立即屈膝跪下大喊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然而周劭并不理二人,广袖一拂,径自出了门,一阵风似的往渡月轩去了…… 坐在铜镜前的锦秋扶了扶两鬓,从银凤雕花首饰盒中捡了两支钗在倾髻上比了比,都不大合意。突然,镜子里的门槛处立着一个颀长身影,锦秋手中的钗子“当”的一声落了地,她回过头,望着周劭,定住了似的。 周劭背着手缓步走来,双眼却不看她,周身是凛冽的冷意,每行一步,便将这屋子冰封一寸…… 他撩了撩海水暗纹压边的衣摆子,在锦秋身后不远处的贵妃榻上落了坐。棂窗透进一束光,正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整张脸便隐在阴影里,“你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说么?”那声口,生硬得像是在审问犯人。 锦秋缓缓躬身,从地上捡起两支钗子,流苏断了,只剩下一朵孤零零的杜鹃,“王爷大约晓得了罢,前两日臣妾问了季嬷嬷几句话,而后她便服毒自尽了。” “问话?问的什么话?” “臣妾只是遵照王爷的意思,问了几句她与淡雪的交情,”锦秋将珠钗放回银凤雕花盒中,不敢回头,只能从铜镜中窥探,却看不清他隐在暗处的神情。 “嬷嬷她是连几句问话都承受不住的人么?”周劭手中的沉香木手串拨得嗒嗒作响。筆趣庫 锦秋不言语,她望着镜子里的人,从未觉着他离自己那样远。 “本王难道未曾交代过你!”周劭身子端直,凝望着锦秋,忽而将沉香木手串往地上重重一砸,“啪”的一声,纂刻着十八罗汉的沉香木珠子噼里啪啦散了,往锦秋那侧滚去,“本王未曾说过季嬷嬷是本王的奶嬷嬷?本王未曾交代过你给她体面,此事不必多问?你为何非得要了她的命不可?” 锦秋身子一颤,簪子上红流苏轻晃,像串成一串的血滴子。 她明白季嬷嬷在他心里的份量,她也悔,可悔有何用?她真真切切葬送了一条人命! “王爷,此事是臣妾错了,”锦秋缓缓站起身,轻撩开满绣海棠花的裙摆,屈膝朝周劭一跪,头深埋下去,满头珠翠簌簌作响,而眼中那两滴蕴了许久的泪珠子倏地落在青砖地上,灼烫。 周劭面露惊异,衣摆下的皂色小朝靴往前一迈,又缩了回来。他垂下眼睑,躬腰坐下,脑袋深深埋在双肘之间。 做夫妻做成这般模样,真不如不成婚来的好。 从前锦秋还是宋家大小姐时,从未向他示弱,何以成了他的王妃,反倒向他行如此大礼了呢?当初他娶她,本是要她跟着自己荣华富贵、万人之上的呀,如今怎成了这副模样? 周劭一手捂着双眼,双肩颓然,肩头上平金绣银色蟒纹蒙上一层灰,黯淡无光。 “王爷若原谅不了臣妾,便与臣妾和离罢,”秋香色立领随着她的身子轻颤,二金线掐丝襕纹上散发的光泽忽明忽灭。 “你这是什么话?”周劭猛地站起身,指着锦秋,“本王爷说过罢,娶你时便说过罢,便是绑,也得将你绑在本王身边。” 锦秋伏在青砖地上,两滴泪夺眶而出,她紧咬着颤抖的唇,强忍住没哭出声。 “怎的不言语了?”周劭缓缓踱过来。 锦秋不知说些什么,她不知旁的夫妻是否也需历经如此磨难,为何偏偏他们,像被一只巨手一次次推开,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推开,逗乐子似的。 一直在门口偷听的红螺绣眉紧拧,她的心好似也被那一声“和离”揪疼了。虽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儿轮不到她一个奴婢多嘴,然而她实在看不得自家主子受委屈。 她咬了咬牙,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周劭目光如刀,射向她。红螺揪着衣绦,敛眉颔首快步入内,跪在锦秋跪身旁,坚定望着周劭道:“王爷,奴婢一个奴才,本不该插嘴,可奴婢实在为主子不值,季嬷嬷去后,都是主子忙前忙后料理内务,这两日甚至染了风寒起不得床了,今儿让医官来诊治过,她喝了药便又要起来忙活!”红螺说着说着哽咽起来,顿了会儿才又道:“王爷,主子也是个弱女子,一个日日相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主子也怕呀,您都不晓得,那时主子吓晕了,但因您的毒还未解,便不让奴婢们因着这事儿打搅您,瞒着您季嬷嬷的事儿,那也是为了您的身子着想呀!您哪里晓得主子心里的苦楚呢,这几日她夜里睡不着觉,点着灯才不怕,王爷,您就是看在主子劳心劳力的份上,也不能怪她呀!”红螺一面说一面揩泪。 锦秋听得泪流不止,忙伸出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必再说。 周劭神色动容,深深望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锦秋,纠结着背过身去,仰起脑袋,道:“扶你主子起身罢,这些日子让她好好养病,府里的事儿本王来料理,”说罢快步往门口走。 锦秋这才抬起眼,望向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斑驳,他的影子碎成无数片。 红螺忙伸手过去托着锦秋的手肘将她搀起,红着眼喊:“小姐!” 锦秋抚了抚她的发顶,忽而破涕为笑,道:“你今后莫要冲进来为我说话了,若是他真气急了,把你拉出去打板子,我恐怕救不了你。” 红螺见锦秋笑了,这才用袖子一抹眼泪,宽慰道:“您好好养病罢,奴婢瞧着王爷是太心急了,不是真怪罪您。” 锦秋却神色转忧,垂眸道:“我反倒愿意他恨我。” 锦秋明白他的苦处,当初她误以为他害了表哥时,对他是爱不得恨不得,难受得一颗心都要撕裂了,她不愿他受如此煎熬。 第一百二十五章:送信 周劭出了渡月轩便立即赶去岳府给季嬷嬷上香,直到黄昏时分才失魂落魄地回来。 王府门前正点灯笼,红艳艳一排,风一拂,红皮子上泥金描的嫦娥好似飞升而起,然而周劭却想起方才岳府门前那一溜儿的白,越看越觉着碍眼,指着挂灯笼的小厮喊:“都拿下来,一个也不许挂!” 那小厮惊得手上不稳,勾杆落地,“噗”的一声跪下,大喊:“王爷恕罪,奴才这就拿下来!” 随侍在一旁的巧儿心里打了个突,怯怯望着周劭,一滴雨顺着他额角流下,在这鸽灰色的暮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将罗伞送过去些,遮住周劭的头顶。然而周劭手一挥,那伞飞旋出去,雨滴四溅,“噗”的一声栽在地上。 雨点子嗒嗒打在发顶,才一会儿便汇成一股从额角汩汩流下,忽而一道闪电,他线条流丽的侧脸亮了一瞬,几滴冷雨缀在高耸的鼻尖,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令人不敢直视。 “别跟着本王!”周劭冷冷瞥了巧儿一眼,不管不顾地入了府门,冒着雨往听雪阁去…… 几个随侍的婢子小厮在积水的石阶上磋了磋脚底板,不敢上前。 听雪阁右檐端挂着个拟枣贝天花垂盖蓝水晶风铃,是周劭幼年出宫时在市集上淘来的,阁中四壁从左到右也挂满了从小到大经过他手的弓箭,有黑漆彩绘兽纹的天羽流芳弓,山桑为身,紫檀为弰的神臂弓,还有纯粹赏玩的双龙戏珠白玉弓…… 他拿起壁上那张他父皇赠给他的王弓,搭上羽箭,鹰隼般的眼盯着二十丈之外的靶子,弓弦渐渐绷紧,忽而“咻”的一声,箭矢正中靶心。 接着便是第二箭第三箭…… 大雨瓢泼,屋檐下的水已汇成小溪,从屋里只能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周劭的眼睛也开始下雨,一滴两滴……从岳府的灵堂,到王府,这一路上他回想着幼时的一点一滴,在遇见锦秋之前的岁月,那个见证这一切的人,竟就这样去了。 周劭忽而将弓箭重重扔在地上,捂住了眼。 …… 次日,雨歇风住,天却仍然阴沉。七录斋中,周劭坐在书案后头,看曹嬷嬷呈上的府中迎来送往的礼单子。 如今王府上下都晓得王妃因季嬷嬷之事受了冷遇,甚至连管家权也被剥夺了。曹嬷嬷风头正健,难免得意忘形,她料着周劭再修养几日便要回工部,府里的事儿说到底还需人打理,既然当年的季嬷嬷能上,为何她不能? “这些礼单子奴婢已对了三遍,并无错漏,王爷才病愈,不宜太过操劳,这些琐事不若交给奴婢来办罢,”季嬷嬷抬眼望向周劭,试探着道。 周劭将礼单重重撂在书案上,两手撑着桌,冷冷盯着季嬷嬷,直盯得她垂下脑袋才缓缓道:“怎的,你要做本王的主了?” 季嬷嬷唬得心口狂跳,忙扑通一声跪下,辩解道:“奴婢只是想替王爷分忧,王爷明鉴。” “听闻给宫里禀报季嬷嬷死讯时你在寿康宫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是太后娘娘问了奴婢几句府中近况,又体谅奴婢去一趟不容易,特地让奴婢与旧时一处当差的几位姑姑话了家常,”曹嬷嬷战战兢兢答道。 周劭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一手理了理盘金刻丝祥云纹袖口,道:“望嬷嬷记住,你现下已不是寿康宫的掌事女官,而是王府的奴婢,你的主子是本王和王妃,她现下在病中,本王只是暂代她,若你也想学旁人爬到主子头上,先掂量掂量自个儿有没有季嬷嬷的分量!” “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季嬷嬷的两鬓已沁出了汗。 周劭于是摆手让退下。 季嬷嬷忙起身却步退出内室,因腿脚发软,出门时绊住了腿,身子往前一个猛扑,正扑倒在病愈前来请安的守德身上。 “哎呦!”守德尖声一叫。 内室里周劭忙撂了笔,禁不住拿眼往撒花软帘处瞟。这些日子守德不在,他身边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倒真是怪想他的。 守德今儿一身褐色常服空空荡荡,身子瘦猴似的,他撩了帘子进来时先是朝周劭贱兮兮地一笑,随后才打千儿请安道:“王爷,奴才回来了,这一月不见王爷,奴才真跟那姑娘想情郎似的盼着念着再回来伺候您呢!” 周劭禁不住发笑,指了指一旁的雕花檀木椅,道:“瞧你瘦得那样,回头让厨下给你做些好的,就说是本王吩咐的。” “谢爷记挂,奴才领命,”守德仍站在原地,不敢真坐过去。 “你病愈回来不必时时侍奉左右,头一桩是给本王调教些人出来,不然你一走,连个能使的人都没有。” 守德应了个是,又耍嘴皮子道:“奴才伺候了您十几年,旁人怎比得过奴才尽心,”话一顿,他突然自己掌了个嘴,道:“奴才说错话了,王妃待王爷比奴才还尽心呢!”他一面小心翼翼应对,一面拿眼向上觑着周劭的神色,见他笑意敛了,忙掐住话头不言语了。 府里消息传得快,方才他一进府门,先是拉着几个小厮闲话了几句,打听得他不在的这一个月王府发生的许多事儿。 不过守德是亲眼看着周劭与王妃这一对成眷属的,且他向来也瞧不上季嬷嬷那仗着自己奶了王爷几年便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模样,心自然是向着王妃这一边。 “你先下去罢,换了衣裳再来伺候,”周劭重又捉起紫毫,垂眸在册子上涂写起来。 守德应了个是便退下了。 待人一走,周劭便撂下紫毫,盯着册子发了起了愣。其实当日他斥责锦秋,只因消息来得太突然,他一时心急乱了分寸,后头这两日仔细一想,也觉着锦秋夹在自己与季嬷嬷中间又要管好王府,确实难,季嬷嬷的死她亦不是有意,不该怪罪她。 然而道理他都明白,可一想到岳府那灵堂,想起先前在宫里时季嬷嬷尽心尽力伺候他,他便没法儿面对锦秋,也没法儿面对自己。其实是他不好,他太放纵季嬷嬷了,既害了她也害了锦秋,他是个好臣子,却不是个好丈夫好主子。 而锦秋,躺了两日身子是好了些,精神却越发萎靡。现下她连渡月轩也不出了,每日让红螺从厨下端了饭菜来房里用,也懒得梳妆,用一根天青色刺孔雀羽发带随意一挽,不施粉黛,用完了饭便坐在贵妃榻上做针线,倒像回到了先前在汀兰院的清闲日子。 “主子,二小姐过来了,正在大堂中等着您呢,”红螺推了门上前来禀。 锦秋心里咯噔一下,绣花针往绷子上一刺,抬首道:“便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客!” “奴婢听管事的说她似乎是来给您送信的,”红螺又道。 “送信?”锦秋喃喃着,随后才放下绷子,一面下榻一面吩咐红螺伺候她梳洗。 于是鸣夏便被锦秋晾在王府大堂中近一个时辰,若不是王府守卫森严,她恐怕早便闯进来了。 所以锦秋款款行至大堂中时,便见着一个神色不耐、在堂中踱着步子的红色身影。 鸣夏清减了许多,连她先前爱穿的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曳地裙也撑不起了,且她原就是尖脸,现下下颌更尖得像锥子,而略精明的面相绝不能太瘦,不然便显刻薄。锦秋见到时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的瘦成这副模样?” “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鸣夏没好气地一甩帕子。 大堂中伺候茶水的三四个婢子齐刷刷望过来,鸣夏左右瞥了一眼,这才收敛了些,径自落了坐。 锦秋挥了挥手,屏退左右,这才款款落座,先端起海棠冻石蕉叶杯轻抿一口,而后才不紧不慢道:“怎么的,上回中秋没见着我,妹妹竟要亲自登门探望么?” “是啊!久不见你出招,我这心里真是不踏实,”鸣夏双手搭在膝上,微昂着脑袋。 “这么说,我成婚时的那一闹,果真是你们安排的?” “哼,我晓得瞒不住你,也没什么好瞒的,这事儿就是我做的,是我让你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你晓得京中那些贵妇背地里都如何说你的么?说你水性杨花,说你私德败坏,说你不配做广平王妃!”鸣夏挑衅似地望着锦秋。 锦秋身子绷直,袖管里捏帕子的手微微用力,面上笑意却未减,“她们说她们的,还能伤了我不成,若她们真有胆量,便当着本王妃和王爷的面说,本王妃还敬她是个有胆色的,背地里可就免了罢,一窝子见不得光的老鼠,本王妃都懒怠同她们生气。” 鸣夏紧咬牙槽,眯着眼盯住她,“看不上她们?你以为你又是谁呢?当个王妃便作威作福了?你也不看看你这个位子还能坐多久,一个许放王爷或可容忍,若是再加上一个赵臻呢?他可是差些便与你定亲的人。” 锦秋面上风云变幻,一时脑子里回荡着的全是当日吴郎中的话,她腾地站起身,问:“你这话什么意思?”xъiqiku “什么意思?”鸣夏也站起来,从袖间掏出一封泥金信笺,似笑非笑地走近锦秋,道:“这是你舅母写给赵臻的信,中秋那一日到了爹爹手上,难道爹爹没告诉你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么?”鸣夏将信笺丢给锦秋,歪着脑袋朝她一笑,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愤怒(一) 锦秋接住信笺,颤抖着拆开。 洋洋洒洒一整页,先是问候了宋运一家子,随后才问赵臻去京城二月有余,为何不回信,饭可用得香,京城里的名医可医好了他…… 最后一段锦秋连着看了三遍,几乎要盯出洞来,失而复得的狂喜将她淹没,可信中所提的病症又教她忧心,她有些恍惚了,抬首望着鸣夏,竟然说了一声:“多谢你给我送信来。” 鸣夏怔住,用帕子抵着鼻尖,嗤地一笑道:“你是魔怔了么?” 锦秋眯了眯眼望着眼前人,这才醒悟过来似的,有些难为情地侧过身子去,冷声道:“你用过午饭了么?” “呵,王府的米是金子做的?都未时了,你当我是巴巴地过来特地为吃你王府的米饭不成?”鸣夏曾听闻太后赏给王府好些御厨,瞧锦秋今日这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想必是要借着府里的御膳在她面前好好显摆,她才不会遂了她的意。 “既然午饭已用过,信也送到,那妹妹便请回罢,”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捏着那封信的手微微颤抖,身上的血都要煮沸了似的,恨不得现下便冲出去寻表哥,可没那心力同鸣夏掰扯。 “姐姐便是如此待客的么?” “怎么?”锦秋转过脸,故意笑道:“妹妹是觉着自己劳苦功高,想要打赏不成?” 鸣夏走近一步,恨恨盯着她,旋即却笑道:“听闻王爷中毒,我是代国公府来探望他的,怎么姐姐连国公府的面子也不给么?” “国公府的面子大,可妹妹撑不起,送客!”锦秋径自绕过她,出了大堂。 她自然晓得鸣夏今日拿这封信来,一是挑衅她,二是想见周劭以挑拨二人关系,她宁可得罪国公府,也不能让她去见他。 锦秋揣着珠宝似的揣着这封信回了渡月轩,精神头好了,仿佛仿佛活了过来,她立即便吩咐红螺将饭菜热好端来,用了一大碗米饭和三个糖蒸稣酪,然而吃着吃着她却忽而想起鸣夏的那句:“一个许放王爷尚可容忍,若是再加上一个赵臻呢?” 她说得不错,周劭对表哥忌惮更甚,若表哥还活着的消息被他晓得了,他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况且他们二人现下正闹着别扭,他指不定要将气全撒在她表哥身上呢!不行,须得立即寻着人,让他赶紧离开京城。 思及此,锦秋搁下碗筷,将那信笺放在妆台上的掐丝珐琅盒中,随后披了件厚锦镶银鼠皮披风,独自一人出了门。 表哥既未寻过她,想必也未去过宋府,那他便只到过吴郎中处了,还有……还有赵家在京城的宅子,当初她遇见东顺,他便说要将宅子兑出去来着,现下也不知怎么样了,难道那时他便是跟着表哥过来的?而她当日所见那瘦脱了相的人便是表哥? 锦秋忽的愣住了,恰好马车一顿,锦秋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扑倒在黄花木雕花小桌上。 锦秋撑着小桌,急声催促马倌再快些,她一颗心几乎要颠出来,于是紧捂着胸口那一团银线绣的双窠云雁,眼中泪光点点,她不能想象原来健朗的表哥竟成了那副模样,她恨当初没在儋州多寻几日,若是那时便寻着了人,他便不会受此磨难了。 外头又在飘细雨,周劭搁下狼毫,透过棂窗望向蒙蒙雨幕发愣,许久终于换了身石青色蟒服,撑着一把水色罗伞,独自一人往渡月轩去。 下了几日的雨,游廊上的砖缝里好似能渗出水来,湿漉漉一片,斜雨越过栏杆飘洒进来,在原本半湿的地面上又蒙上一层小水珠子。 周劭过去时,红螺正好收拾了饭菜出来,将漆红食盒交给一个绿衣婢子,顺带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周劭眉头一拢,都这时辰了才收拾了碗筷出来,可见她午膳用得晚,原本身子就不好,还如此任性,真不让人省心。筆趣庫 红螺见周劭过来,当下便手足无措起来。锦秋临走时没带上她,也不说去哪儿,若是王爷问起,她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进去禀报说本王过来了?” 红螺抿了抿唇,终究如实相告:“王爷,主子出门了。” “去哪儿了?”周劭面色不悦。 “方才说是在府里待着太闷了,所以想……想出去逛逛,想是去逛脂粉铺子了,”红螺垂着脑袋,她这人直肠子,撒谎时直磕巴。 周劭冷嗤一声,径自推门进去。 梁上用青藤挂着的竹篾编织的篮子里,金边吊兰的叶子已萎了一半,另一半也蔫蔫的。这屋子他是在那一回亲吻她之后,专门照着她的喜好布置的,那时他便想着无论如何要娶她,如今人终于住过来了,可原本勃勃生机的吊兰却萎了。 周劭默默无言地撩了秋香帘子进内室,往黄花梨五屏风式牡丹纹镜台走去。妆台上放着两个镶丹珠的掐丝珐琅盒,盖子半掩着,隐约可见里头一把月白象牙梳篦,缀着两粒粉色小真珠。周劭想起上回她戴过,不由伸出手去揭了盖子,忽而一张叠好的淡黄色信笺露出来,他蹙了蹙眉,捡起来展开…… 淋漓的雨洒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将尘土冲刷得一干二净,然而立即便有乌压压一片黑靴底子从其上踏过,黄泥再次污了石阶。 一百多名王府侍卫,在府门前跨上马,兵分两路上了顺宁街,马儿冲入雨幕,马蹄踏入水洼中,溅起泥水点点。 周劭一马当先,玄色披风随长风而起,面上却被雨水淋得狼狈,在二人之间,他总是更狼狈的那个。 驾……驾…… 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脑子里回荡的是当日她那一句掷地有声的“和离”。难道她不是因他斥责,而是得知赵臻未死,所以急着要与他双宿双、飞?她现下去寻他了么,他们已经出城了么?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为何能轻而易举地抛下他! 周劭派遣侍卫往京城各个方向寻去了,而他自己则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便到了宋府门前,翻身下马,顶着大雨拍响了宋府大门。 “谁呀!”门房的声口颇不耐烦,“轰”的一声拉开门,便见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立在面前,虽然雨水模糊了他的脸,可那地狱阎罗般的煞气却冲破这雨水扑面而来,门房禁不住双腿发颤,忽瞥见他胸前的四爪银龙,眉心一跳,终于认出这是广平王,他忙将罗伞送过去遮住周劭的头顶,让出道来,“奴才见过王爷,外头风雨大,您快进来罢!” 周劭迈入门槛,也不搭理这人,径自往抄手游廊上快步走去,一步一个湿脚印,笔直地往主院延伸过去。 路过的婢子见一个浑身滴着水、面目森然的男子大跨步走来,都被吓得退至一旁。 而主院中,宋运正盘坐在榻上自己与自己对弈,一缕兰香从镂空雕花铜炉中悠悠传来,他深吸一口,阖眼听着外头滴答的雨声,神态无比安详。 突然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便见一脸惊惶的淡雪小跑着进屋来禀:“老爷,王爷过来了!” “王爷?”宋运不疾不徐放下一双腿来穿鞋,淡道:“王爷过来你这么急做什么?” 然而他才一站起,一个身影便闪进来了。 “岳父大人,”周劭朝他一拱手。他满头满脸都是水,石青色蟒袍紧贴在身上,因浸在水中太久而起了褶子,雨水聚在衣摆处,流苏似的,不间断的往下流。 “使不得使不得,”宋运忙趿拉着木屐上前,向周劭回了个礼,又摆手吩咐淡雪道:“快去斟一杯热茶来!”淡雪立即应声退下。 “王爷今儿过来是何要事么,怎的淋成这副模样,锦秋没在身边伺候着?”宋运抬手示意他坐,心里却直打鼓。他淋得一身湿,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必定是出了大事,难道是锦秋在王府闯了什么祸? 锦秋没过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周劭垂下眼帘,盖住眼底深深的落寞,雨水浸湿了他的眼睫,往下滴水,像是在流泪。他定定望了一会子地面上淋了一圈的雨水,忽而道:“无事,本王改日再来拜访!”话罢踅身往外走,衣摆处旋起一片水珠子。 而淡雪的茶恰好也端来了,她见周劭如此形容,愣是没敢上前敬献。 周劭走了两步,紧紧攥了攥的那封湿透了的信笺,忽而顿住步子。 “王爷,可是锦秋她……她出了什么事儿么?”宋运叫住周劭,走近了两步,目光中是切切的担忧。 周劭到底没将这封信的事儿问出口,而是回身安抚道:“今日本王过来并非为了锦秋,她现下正在王府中,一切都好,您不必忧心,过几日得空了,本王再领着她过来拜见。” 宋运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陪笑着道:“那便好,那便好,王爷,锦秋幼年丧母,后又独居汀兰院,许多事儿无人教她,她也不明白,若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她些,或您告诉下官,下官会好好劝导她!” “她很好,”周劭攥了攥那封信,淡淡道,随后迅速回过身,也不接婢子递过来的罗伞,风一般走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愤怒(二) 已近戌时,雨势稍减,经一阵风雨洗净后的京城在此时重又染上烟火气。王府门前的顺宁街上行人渐多,五花八门的油纸伞如一片锦绣洪流,源源不绝流淌着,街道两侧的商铺已挂起了红灯笼,红色倒映在水中,繁华的京城颠倒过来,街面上像泼了油彩一般绚烂。一辆华盖马车从官道尽头缓缓驶来,达达马蹄声似在吟唱归家曲。 周劭方才领着侍卫在京城大街小巷寻人,无功而返,现下正颓丧地立在府门口。他老僧入定似的,呆呆望着道上来往的行人,目光触及不远处的华盖马车时,眼中突然有了光,嘴角一点苦涩的笑意,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蹲了下来。 侍立一旁的守德双手托着件干爽的白狐披风,见周劭蹲下身子,忙将披风递给巧儿。 “爷,您累了罢,”他躬身将人扶起,跺着脚哀求道:“奴才求求您别搁这儿站着了,身子骨再好这深秋的冷雨一淋也受不住啊!您回七录斋沐浴更衣解解乏罢,奴才在这人替您看着。” 周劭却一手将他挥开,挪动步子缓缓走下石阶,细密的雨水又扑面而来。 九月初的冷雨淋在身上,过一会子衣裳便寒铁般紧贴在身上,那股子冷意侵肌裂骨,直达他的心,将它冻住。他像是被这湿重的袍子压着,整个人承受不住却又强撑着往前走。 坐在马车里的锦秋却对此毫不知情,她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揩着眼泪。方才吴郎中说赵臻身染奇疾,用不了饭,身子日渐消瘦,若治不好最终只能活活饿死时,锦秋险些没哭昏过去,直到现下,眼泪仍止不住地掉。 “王……王妃,王府到了,”马倌声音发颤,极惊恐似的。 锦秋忙揩了眼泪,深深呼了两口气平复下来,这才撩了帘子预备下马车,一抬眼,双目圆睁,唬得险些跌下来,幸而扶住了车與才稳住身子。 “王……王爷?”锦秋打量着这个一身狼狈,才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人儿,心头忽的一痛。 “下来,”周劭声音沙哑低沉,命令似的。 锦秋踏着马扎,大跨一步在周劭面前立稳了,她抬首望着他,他的眼死气沉沉,下颌还滴着水,虽然灯笼火照得他的脸微红,然而锦秋能想象现下他的面颊是多么苍白。 锦秋忙捉着帕子为他擦拭脸上的水渍,然而他却一偏头躲开了,“随本王回去,”他沉声道,随后一转身,衣摆处带起一片飞扬的小水珠子。 周围太静了,静得锦秋能听见自己微微的喘息声,她手足无措,突然不晓得该迈那一只腿,该如何呼吸,只能呆呆立在原地,望着这个脆弱的,却又令人恐惧的背影。 周劭察觉人没跟上来,回身一把攥住锦秋的手,重重一拉,拖着她往府门里去。 那只手冰一般寒凉,锦秋被触及时,冻得浑身一颤,清醒了似的。 他究竟在雨中站了多久? “王爷,您快些走,快些回七录斋沐浴更衣!”锦秋脚下生风,竟然走得比周劭还急。 立在檐下的守德望着二人,深深叹了口气,他见巧儿要上前搀扶,忙拉住她的袖子,道:“这么没眼力劲儿怎么在王爷身边当差?”巧儿被训得脸臊红,悻悻退了回去。 “你去做什么了?”周劭拉着锦秋,快步走在游廊上,一盏盏红灯笼迅速后退,任她走得再急,也快不过一个爷们儿,锦秋觉着脑袋都晕眩了,只能由他拖着走,也无心回他的话。筆趣庫 “你是去寻他了罢?”这一声极轻极轻,锦秋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爷,您慢着些,我跟不上您了!” “再慢一些,你便随他走了!”周劭像个倔强的孩子似的,越发紧拽着锦秋,拉着她跑了起来。 游廊上,锦秋的蔚蓝色的纱裙随风飘起,像一只鸟儿,而周劭是她的腿。 她想让他慢一些,张开嘴却只能吸气,一个字也说不出,周围的景象她也看不真切了,只听见“吱呀”一声,接着她的身子似乎被人抛起,她觉着自己像是朵散了的蒲公英,被风带到苹果树枝头。 待她喘匀气时,才发觉自己正歪倒在渡月轩的贵妃榻上,而浑身都滴着水的周劭立在她面前,面色阴沉得骇人。 “主子,主子,王爷您开开门,开开门!”屋外是红螺的拍门声。她方才见周劭拉着自家主子进屋,又闩上了门,生怕他要对锦秋不利。 “把人拖下去!”周劭厉声吩咐。 其余几个侍立在门口的婢子又劝又拉,红螺的声音渐渐远了。 锦秋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攥着大迎枕缎面,身子后缩,大喊道:“王爷您究竟怎的了?” “你要与本王和离,原来不是因本王训斥了你,而是为了你表哥,是不是!”周劭的压抑着什么似的,声音里竟带了丝哽咽。 他眼底一抹水色,锦秋被他盯着时,觉着自己好似被他眼中的风暴卷进去了,那股子悲伤和恐惧她也感同身受。 然而她缓缓移开了眼,随即便意识到不对,愕然望着他,“你怎晓得我表哥还活着?” 周劭将那攥着手中许久,已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的信笺往地上重重一摔,“这是什么,你为何要瞒着本王?宋漓,你是本王的王妃,皇上亲下的赐婚圣旨,你心里便是没有本王,也该顾忌着礼法规矩,顾忌着圣上和本王的颜面!王妃私会情郎若是被宫里知道,你可知你会是什么下场?”周劭双拳紧握,面色绷得通红,面上的肌肉错了位,眼珠子左右溜着,要寻什么东西来上一拳似的。 锦秋发觉他的意图,一个纵身,下了榻,猛地扑上前抱住他已经湿透了的腰身,大喊着:“王爷您冷静些!” 周劭只觉后背一暖,她柔软而温热的身子贴上来,瞬间抚平了他的躁郁,他双拳仍紧握着,身子却任由她抱着,紧绷着一动不动。 “王爷,我表哥还活着我亦是今日才知晓,我去寻他只不过想知道他的近况,您与我夫妻一场难道还不知道我么?我向来不是任性妄为之人,皇上赐的婚我怎敢说和离,上回的话都是气话,做不得真的!”他那湿透了的蟒袍也浸透了她的衣衫,寒气过给了她,锦秋只觉胸前一阵刺骨的寒凉,然而她却拥得更紧,想用自己的身子捂热他似的。 然而周劭却冷嗤一声,将她的手指头掰开,往后一推,笑道:“原来如此,若非皇兄赐婚,你不敢违逆,只怕早便与我说和离了罢!”他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 谁又晓得他心里的委屈,他方才冒着雨在京城大街小巷寻了整整三个时辰,若不是有人拦着,他恐怕已经策马出城去寻了。他气恼,恼恨她将自己给了她表哥还不够,现下做了他的王妃仍与他纠缠不清,所以才用圣旨赐婚一事来压她,其实他心里头并非如此作想,他只是想将她留下来,不为什么圣旨,只因是她。 锦秋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她的怀抱空了,方才紧贴着他的寒意远不及这空虚令人难耐,她颓然放下了手,侧过身子淡淡道:“王爷您先去换身衣裳成不成,您换好了衣裳,静下心来了,咱们再说可好?” 周劭禁不住冷笑,回头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可说的?什么也不必说,当初吡罗江没要了他的命,那他这条命便由本王来收!”周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锦秋被吓住了,立在原地定定望着他。 周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而锦秋的火气也被他这一句话勾了起来,她往左去了两步,在矮斗柜上抓了个趁手的香炉往地上一砸,“砰”的一声,还含着火星子的香灰洒出来,正落在周劭方才站的那块青砖上,瞬间融化在水中。 周劭微偏过脑袋瞥了一眼那香炉,视线上移望向锦秋那被烫红了的颤抖的右手,脚步一滞,竟觉自己的手掌也痛了起来。 “王爷,您若要杀我表哥,不如将您的王妃也一并杀了罢!”锦秋微昂着头,目光决绝。 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接着那疼痛蔓延开,闷疼,于是他一手抚着胸口,缓缓地走,像是受了重伤似的。 锦秋看得眼泪下来了,神色也软下来,脚下不由迈出半步。突然周劭右腿一踹,来不及看清,便听得“乓”的一声,锦秋循声望过去,只见一张黄花梨木杌子歪在墙角,已裂成两半,而周劭,却无事人一般推门走了出去。 锦秋身子一沉,猛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撑着地,疼得火辣辣的。 屋子里空空荡荡,从敞开的窗棂中涌进来的风在屋子里穿梭交替,黛青色帷幔徐徐荡漾,发出“呼呼”的响。 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原是红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她扶着门口抬腿跨过门槛,忽而猛地缩回了脚,捂着嘴惊道:“主子,这儿怎的有血迹?” 锦秋心口一窒,两滴泪夺眶而出。 第一百二十八章:低头 周劭回到七录斋时,守德早吩咐底下人在梢间里备好了热水,茶壶里也灌上了新烧的热茶,原本还想请医官过来,但想着王爷身子底好,若是没病却将医官请来,恐怕王爷又要生气,于是作罢。 白底黛面的勾头履迈过门槛,袍角的小水珠子便也淋进了屋。 守德双手掺着,垂首立在门口,“王爷,热水已备好了,奴才伺候您沐浴罢,”说罢偷眼觑他,见他神情冷淡得像是被冰雪封住了,守德暗道不好,迈着极轻的步子上前跟上。 他目光正落在他那滴着水的衣摆上,往下瞧,便见露出的白绫裤子上一团刺眼的血红,逐渐晕染开来,守德看得额角直突突。流了这么多血爷竟然一声不吭,真能忍得,然而爷不高兴时,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若是上前问几句,只怕今日便要打得他屁股开花,于是他闭紧嘴,老老实实跟进去了。 梢间里热气一蓬一蓬散开,直散到亥时方罢,周劭一身绣松风壑韵的草灰色常服,脚踝处被杌子角划的伤口用白绫包扎好了,微微凸起。他脚步从容地往书房去,面上无波无澜,嘴角微垂,眼角眉梢像是冬日里挂了冰的树梢,清冷。 “派个人去渡月轩,监视王妃的一举一动,若她要出府,立即禀报本王!”周劭沉着声吩咐。 “是,”守德垂头应着。 周劭进了书房,往那册子堆积如山的书案后一坐,便没事人儿似的,翻开册子,时不时勾画上几笔。一旁研墨的守德看着他,心里直打鼓,怕他突然发作又唯恐他不发作。人说凡事有不称意,发出来便好了,若隐忍在心里,迟早得坏事。 此时渡月轩里还亮着,锦秋睁着一双大大的眼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季嬷嬷的死是她对不住王爷,可王爷是个明事理的,想必过不了多久也能释怀。现下就是表哥这个坎他心里过不去,他那个人又强得很,这件事上必定不肯退让,所以只能她来让步,没法子,谁让他是王爷呢!可表哥也是绝不能落在他手里的,照昨日的情形看,王爷是真想要他的命! 红烛烧到后头火光只有黄豆大小,最后芯子烧到了底,只有烛泪一摊软泥似的黏在烛台上,此时天边也已泛起鱼肚白,一夜未睡的锦秋起床梳洗装扮。 “主子,您今儿又要出去么?”红螺蹲着身将苏绣月华锦衫云纹边上的褶子拉好。 锦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手正了正蕉叶碧玲翡翠钗上的流苏,淡道:“今后想必是出不去了。” 果然,此话一出,立即便有婢子上前禀报:“王妃,方才守德领了五个婢子过来,说是王爷特地调拨来伺候您的,王妃可要见见?” 锦秋摆手道:“不必见了,”又侧头吩咐红螺:“你将这几人安顿好了,今后就让她们在屋外洒扫,绝不能领进屋里来。” “是,”红螺蹲了蹲身,立即退下办差去了。 锦秋扭身坐在黄花梨五屏风式牡丹纹镜台前,拿起那把枣木梳,将齿上纠缠的一根黑发捻了,随即叹了口气,放下梳子,站起身预备出门。 然而又有婢子来禀说曹嬷嬷和慧秀过来请安,锦秋疑惑了一会儿,便让人领了进来。 二人是带着账册来来向她汇报府中近况的,原来王爷今晨早起便去上朝了,至于府中内务,自然仍交由她料理。锦秋瞧着没什么错漏,于是就季嬷嬷的丧事吩咐了几句,随后才在自己屋子里用了早饭。 不多时红螺也将人安排好了,锦秋便又让她专门走一趟宋府,给宋运递个信让他帮忙寻赵臻。随后锦秋自己偷偷传唤了巧儿过来,命她时刻留意着周劭,一旦听见任何有关她表哥风吹草动,便立即禀报她。 如此一番折腾她的心才安定,若是父亲先寻着了人,那便将人送出城,若是周劭先寻着人,她便去跪求他,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住赵臻的。 大约巳时时分,周劭下朝回来,锦秋掐准时机,提前一刻钟便在王府门前候着了。 今儿天放晴,王府前头的青砖地已干了大半,只剩几个小水洼。周劭从软轿中下来,大迈步越过水洼,那石青色江牙海水四爪蟒袍衬得他肃穆巍然,胸口和水脚处金线银线堆叠,在阳光下熠熠生光。锦秋自始自终望着他,他却压根没瞧见锦秋似的,径自从她身侧走过,胸前的银蟒腾云而起,血口大张,令人心生敬畏。 锦秋瞥了一眼他的腿,见已无大碍,暗自松了口气,忙快步跟上,“王爷,您等等我,我有话要同您说。” “本王累了,一个时辰后还有工部几位大人过来议事,王妃的事便留待日后再说罢,”周劭立在雕孔雀开屏的影壁前,微偏过脑袋瞥了一眼锦秋那用白绸子包扎好了的右手,阔袖一挥便提着步子往垂花门去了。 然而锦秋也不气馁,待到周劭议完事回七录斋,她便提着个剔花鸟纹漆红食盒巴巴地过去求见,不想又被拦下。 守德进去禀报了之后,笑嘻嘻地走出来,就地打千儿回禀道:“王妃您下回再来罢,爷今儿为着株州的旱灾心里正闹腾着呢,您进去了爷只怕也给不了好脸色,不如您下回再来,多来几次爷总会见您的,”说罢又放低声儿,凑近了道:“爷这回生了大气了,一时半会儿只怕好不了,不过王妃您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多来几回便是坚冰也得化咯,您说是不是?” 两次碰壁,锦秋心里着实郁闷,不过既然他要强,那她便跟着强,看谁强得过谁。 “守德,王爷的毒才解,昨儿又淋了雨,劳烦你多照顾着,也劝他歇息歇息,保重身子,回头我必重重赏你,”锦秋叮嘱。 “这怎使得,照顾王爷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自当尽心尽力的,”说罢身子躬得更低了,正对着青砖地上的那张脸却笑出了褶子。 锦秋又朝屋里望了一眼,终究拎着食盒独自走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天儿晴得极好,锦秋白日里吩咐着曹嬷嬷和慧秀理事,无事时便坐在屋里绣绣花。 巧儿和宋运那儿递消息说未寻着人,锦秋越发安心了。若是连王爷和父亲都没寻找,可见他已不在京城,如此便是最好的消息。至于他的病症,锦秋有时想起来便要望着天发好一会儿的呆,只盼望她表哥能有好报,寻着名医治好奇疾,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她一辈子不见他都成。 而这十多日锦秋也日日雷打不动地在府门口接送周劭,往七录斋送吃食,可都这么些日子了,他愣是无动于衷,把她当一枝花一株草,连眼神也不给一个的。 今儿晚膳时分她又提着食盒过去了,见守德过来,还不及他说话,她便叹了口气道:“他又不见我?” “王妃,主子说今正儿想吃甜,可巧您送来了,让过去与他一同用晚膳,”守德比锦秋还高兴似的,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锦秋脸色转晴,“我记得公公爱玉器来着,现下便过去渡月轩传我的话,让红螺将我那翡翠玉白菜找出来给你,”锦秋扶了扶蝶戏双花鎏金髻,脚步轻快地往屋里走。 “谢王妃赏赐,”守德乐得颠颠儿的,撒丫子往渡月轩去了。 锦秋一走进去,便见八仙桌后正优雅地用着八珍汤饼的人,他的背端得直直的,用完一口,拿起纯白丝帕轻拭了拭嘴角,一双眼却仍看着碗里,并不看她。 锦秋丝毫不在意,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揭开盖子从里头端出一碗冰糖炖燕窝,呈给周劭道:“王爷您只吃一小碗面饼怎够,这燕窝甜汤,您用一些?” 周劭瞥了一眼她已然痊愈的右手,旋即才看向青花瓷碗中的燕窝甜汤,汤汁细腻,还有几点红枣枸杞作点缀,看相倒不错。 “你亲手做的?”周劭淡淡问道。 这话可问住了她,她能读书,会算账,针黹女红也不在话下,可厨房她却从未去过。她面色有些窘,讪讪道:“虽然不是我亲手所做,却是我特地吩咐厨下为您做的,还亲自端了过来,王爷您今儿不是想吃甜么,正好尝尝?” “不是你亲手做的,本王不吃,”周劭夹了夹鸡丝入口,连瞧也不瞧那燕窝汤一眼了。 周劭耍起小孩子脾气来锦秋可真没法子,她只能退回到周劭对面的紫檀木椅上坐了,自己忍不住拿起玉勺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香甜爽口,她于是又尝了一口,抬眼觑了觑正专心致志吃汤饼的周劭,心想他这是放着好吃的不要,非得吃她做的糟粕,既然他自己要找罪受,她只好满足他了。https://m.xЪiqiku “那下回我自己亲手做了给王爷赔罪,您看成不成?”锦秋眯着眼望向他。 周劭这才掀眼皮子瞧了她一眼,见她笑得狡黠,忽而想起儋州她做的那碗姜汤,忙道:“王妃做的自然王妃先尝,王妃觉着好了再端过来,只不过吃不吃便是本王的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问罪 锦秋在心里舒了口气,既然他能同自己打趣了,想必先前的事儿也没太放在心上。她于是一面舀着燕窝甜汤,一面道:“那就照您说的,我先练练手,做好了再送到您跟前来,到时候您可别不吃呀!” 周劭却哼了一声,专心用汤饼,不言语了。他这是故意做脸子给锦秋看,就是想教她知道她这回闯了大祸,他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好的。而方才之所以让她进来,也是不好日日让她吃闭门羹,给府里的下人们看笑话,其实这气还嗝在喉咙里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锦秋听了他这一声冷哼,甜汤喝着也没味儿了,于是搁下了玉勺,单望着他,放柔了声气道:“王爷您还为先前的事儿生气呢?您真犯不着这样较劲,我是圣上赐婚,您明媒正娶的王妃,这辈子生死都是王府的人,怎会对旁人还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去寻他,就只是晓得他还活着,想见一面罢了。” 周劭又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口汤饼咽下去,用纯白丝帕拭了拭嘴角,轻放在一旁,“当初若不是他失踪,你便是他赵臻的妻子了,你忘了先前在宋府的院子里你是如何拒绝本王的?你忘了,本王可忘不了,还有你与他之间……”周劭忽而顿住了,看向锦秋的眼神中隐含着痛惜,然而只一瞬他便垂下眼睑,扇子似的眼睫盖下来,挡住了锦秋更深的探究。 锦秋以为周劭不能启齿之事是他们兄妹青梅竹马的深厚情谊,忙伸出三指,信誓旦旦:“我与表哥乃兄妹之情,当日拒绝您,还不是因为祖母的寿宴上您逼着我喝酒,我误会了您,那时不知道你的好不是。” 这句话周劭听着倒还受用,他嘴角浅浅一勾,捏着孔雀绿釉青花瓷碗的食指轻轻摩挲着碗口微凸的青莲纹。 锦秋见他仍不言语,泄了气似的耷拉着脑袋,捉着那玉勺子在碗沿上轻敲。 然而好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一鼓作气说完了,于是她抬首望着他道:“我知道,王爷还为先前季嬷嬷的事儿恼我呢,他日我随王爷亲自去她府上给她上香赔罪。可是王爷,我那时候哪里晓得她会自尽呢?我若晓得,必定当菩萨似的供着她,绝不会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可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咱们总不能一直为着她,恼对方一辈子罢!” 听到季嬷嬷三个字,周劭面上的笑色倏地收了,望向锦秋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她那样的性子,必定不肯你去她牌位前上香。” 锦秋被他这一眼看得发毛,她确实不该去给她上香,凭季嬷嬷那份傲气,锦秋觉着若自己跪下给她磕头,她地下有知说不定还要发一阵阴风过来吹熄她的香。而她也看出来了,周劭这心里的结不是三两下就能解开的,得慢慢来。 “罢了,你回去罢,也毋须再送吃食过来了,准备准备三日后随本王去宫里给母后请安,她想必会问你王府的事儿,你小心应对,”周劭放下碗,起身往内室走,身侧的青色的络穗轻轻摆动。 锦秋略失落,却仍起身提醒:“王爷,说起进宫,您还是得留心朱贵妃,淡雪虽没说出幕后主使,可她是宫婢,要害您的人,定是在宫里。”筆趣庫 周劭步子一顿,络穗定住,直直垂在身侧,“本王会小心,”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他心里计较了下,宫里与他走得近的人不多,与他有仇的更是没有,正因为与每个人都没有嫌隙,所以每个人都有同等的嫌疑,而朱贵妃,也不是不可能。 三日后,锦秋与周劭一同去了宫里。 虽还未入冬,寿康宫却已经用起了厚重的毡帘,太后更罩了件龙纹刺绣镶领明小轮花翟纹刺绣出风交领夹袄,过冬似的,坐在她下首的朱贵妃便显得清爽得多,她穿着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头上只绾了个倭堕髻,插两支鎏金钗子,嘴角一弯浅笑。 锦秋想起头一回见朱贵妃,那时她不大敢细看她,只觉着她雍容华贵,现下再细细一瞧,才发觉她竟生得十分妩媚,尤其微微勾笑时,眼角眉梢风情无限。 朱贵妃察觉到锦秋正看着自己,面上笑意更深。锦秋忙别开眼,与周劭上前行了礼,入了座。 “你还晓得要来给哀家请安,可见心里还没忘了哀家这个母亲,”太后望着周劭,置气似的。 朱贵妃忙接过话来,跟着不轻不重地数落道:“这话本宫也不得不说了,先前你中毒时,母后连天地睡不着觉,若不是大家拦着,只怕就出宫看你去了。结果你们倒好,毒解了差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母后巴巴地盼着你们来,你们愣是给耽搁了半个月来姗姗来迟,要本宫说,你们二人得罚去守西华门!” 太后连连颔首,眼睛往锦秋身上一瞥,问:“王爷一个爷们关照不到这些,你这个做王妃的,还不晓得提点两句?” 锦秋忙站起身,敛眉颔首回道:“臣妾也是一时疏忽……” “她倒是提醒了本王,只是本王近来公事繁杂,忘了,今儿过来还是锦秋千叮万嘱,这才记着的,”周劭拱手回道。 锦秋侧头瞥了他一眼,又垂下脑袋。其实此事是她这个做妻子的疏忽,说到底,常年在汀兰院待着,她人情世故不大通。 “晓得你们夫妻情深,互相帮着说话,罢了,都坐罢,”太后紧伸了伸手,一旁侍立的海嬷嬷便立即呈上一早备好的水貂毛暖兜。 现下还不到十月呢,这几日也就是风刮得急,天儿稍冷些,穿冬衣已十分稀奇了,太后竟然还用起暖兜,那冬日里她得穿成什么样儿,寿康宫还不得既烧地龙又烧火盆,她则日日躺在被窝里冬眠啊? 锦秋正疑惑,太后突然叹道:“去岁王府里便有婢子刺杀牧之,现下又有人下毒,还是个宫婢,可见府中藏污纳垢甚多,锦秋你身为王妃,该好好整顿整顿!”太后觑了锦秋一眼,又道:“曹凝曾是哀家手下当过差的人,中用得很,辅佐你正好,至于先前牧之的奶嬷嬷,她管事时闹出这么多乱子,她自己服毒自尽也算识趣,不然到了哀家这儿,也饶不了她。” 锦秋想起先前周劭叮嘱的,宁用季嬷嬷不用曹嬷嬷,于是瞥了周劭一眼,见他面上虽无波无澜,放在玉几上的右手食指却紧扣着那翠玉扳指,恨不得将其扣下来似的。 看来太后对季嬷嬷成见颇深,之所以在周劭面前提季嬷嬷,恐怕是因周劭亲季氏而不亲她这个养母,心中恼怒,所以故意当着他的面贬低罢。 所以这话茬锦秋不能接,不然周劭心里只怕又要划道口子了,于是她含笑应道:“母后安心,臣妾会用好曹嬷嬷,这些日子也会着手整顿王府内务,婢子中有不得用的,存有异心的,臣妾都会清理干净。” 太后瞧了一眼周劭,仍不依不挠道:“能用好曹凝那是最好,一昧地用亲不用贤府里就会乱套,其实那季氏也算不得亲,不过奶了牧之几日,奴才究竟是奴才……” 周劭面上绷不住了,眉头蹙得老高。锦秋见状,忙岔开话:“母后说得是,得用贤不用亲,所以府中有些宫婢怠惰,臣妾便要清出去,可既是宫里的人,臣妾不敢随意处置,在此斗胆向母后请个旨,将府中用着不称意的宫婢遣散归家,您看成不成?” “也好,”太后微微颔首,突然望向下首的朱贵妃道:“哀家记着里头好些人都是你挑的,她们可到了出宫的年纪?” “臣妾当初也是让司籍蔡嬷嬷去挑的,究竟到没到年纪倒不晓得,不过王爷建府几年了,想来她们年纪也差不多少了,放出去没什么大妨碍,不算坏规矩,”朱贵妃回道。 锦秋与周劭都猛地望向朱贵妃。虽然朱贵妃推给了司籍嬷嬷,可到底她才是主子,这事儿与她脱不了干系。 “那嬷嬷你可得好好问问,都挑了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人!”太后面色不悦,揪着暖兜上的一撮水貂毛。 “是,”朱贵妃回道。 “听闻牧之的奶嬷嬷帮着藏匿证据了,可见她不是个好的,择日便遣人去岳府,将人带去刑部好好审问审问,”太后到底不想放过季嬷嬷。 周劭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扣着玉扳指的食指一松,眼看就要站起来了…… 锦秋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忙伸手盖住他搭在玉几上的手,随即站起身说道:“母后,季嬷嬷藏匿证据一事只是淡雪一面之词,当日就是臣妾审问的她,她到后头已经说胡话了,一会儿说季嬷嬷一会儿说曹嬷嬷,奴婢瞧着她是临死了想拖人垫背。至于季嬷嬷服毒,那也并非畏罪自尽,而是用死向臣妾证明清白,那时臣妾就在她身边,季嬷嬷自始至终都说自己忠于王爷,绝没有做淡雪的帮凶。她虽有失察之罪,却罪不至家人,母后仁慈,便饶了她一家子罢。” 第一百三十章:离别 同样是求情,周劭求和锦秋来求可就大不一样,太后原本就因周劭亲季嬷嬷才百般看她不惯,若是他求情,她心里只怕更不受用,如此只能适得其反。可锦秋,她是唯一审问了淡雪和季嬷嬷的人,这话一说,一则为季嬷嬷洗清了罪责,二则又带上了曹嬷嬷,若是要怪罪,太后也不能单罚一个。 太后深深看了锦秋一眼,悠悠道:“哀家谅她也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既是淡雪胡说八道,那便罢了,只是你不可掉以轻心,府里该清理的人一个也不能留!”筆趣庫 “臣妾必当尽心,”锦秋朝太后微微一笑,方才盖着周劭的手轻轻拿开了。 周劭惊讶地望着锦秋,他没想到她竟会为季嬷嬷说话,如此可是帮了她一家子人,而自己,似乎对她太苛刻了? “牧之,”太后突然喊了一声,周劭忙调转了视线望向宝座上的人。太后叹了口气继续道:“听闻你再过两日又要去株州了,新婚不久,又才病愈,何不留在京中,再过百日便是新年,你还折腾什么?” 锦秋端脱胎填白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两滴在袖口上。 “王爷要去株州?”锦秋愕然望着他。 周劭与锦秋对视一眼,道:“没来得及告诉你,三日后便动身了,”说罢他又朝太后一拱手,道:“株州沿边六州旱情极为严重,今年秋天颗粒无收,且株州贼寇肆虐,离皇城又近,赈灾的粮食若被儋州知府那样的官员中间滤过几道,百姓没有饭吃,便会出大乱子,所以儿臣才自请与户部的廖钦差一同去赈灾。” 锦秋仍定定望着他,后头她们又说了什么已记不得了,只想起这些日子来那纠缠不清的桩桩件件,心里一团乱麻。 回府的马车上,周劭撩了帘帷往外看,锦秋则坐在他对面静静凝视着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王爷您没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周劭调过头,目光落在她不悦的脸上,“腊月里本王便会回来,这几个月辛苦王妃了。” “王爷是厌了我了,所以自请赈灾,故意远着我?” “本王只是想静静心,有些事儿面对面的反倒理不清楚,站远些,说不定能看得明白。” 锦秋侧过脸,望着蜀锦车帘上绣的芦溪野鸭,一只在岸上,一只在水里,往更远处游。 周劭的话她无可反驳,可原本就疏远了的两人,若离得更远,不知是人远思无穷还是人远情转淡,可她能怎么办,难道还跪着求他不要走么?这她可做不来。“王爷说得不错,咱们是得远着些,古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则怨,近则不逊,王爷也是遵圣贤教导,哪容我来置喙?” “拿这话来堵本王本王便不去了?”周劭呵地一笑,道:“你安心待在王府罢,少出门,本王安排了人在京中寻赵臻,若发觉你与他有往来,他这条命本王绝不会留。” 锦秋恨恨剜了他一眼,侧过脑袋不看他,周劭则侧向另一边,再不言语了。 二人默默的,身子随着马车一颠一颠,眼睛望着别处,耳朵却不由自主从粼粼车马声中搜寻对方清浅的呼吸。好几回颠簸锦秋往周劭那儿偏过去,都忙端正身子稳住了,而周劭,分明伸出了手却又假作撩袍子。 次日,季嬷嬷下葬,周劭亲自过去祭拜,回府时身后还领着喜鹊,当夜便让喜鹊和巧儿一同在外间伺候茶水。 七录斋门前门灯朗挂,书房中灯火通明,周劭坐在书案后百无聊赖地翻阅一本棋谱。一身梨花白长缎衣的喜鹊端着漆红茶盘进门,斟了茶,恭恭敬敬地敬献上去。周劭食指往书案上轻敲,头也没抬,淡道:“放这儿罢。” 喜鹊只得放下茶盏,莲步轻移退了下去。周劭是因她再三请求,看在故去奶嬷嬷的面子上才将她调回来伺候的。喜鹊以为一切还能和先前一样,可到底不同了,因着那夜的尴尬,周劭不敢接她奉上的茶盏,生怕沾上她一根手指头,如此,她这婢子做得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直侍立一旁的守德望着喜鹊的背影,轻嗤一声,心道这喜鹊也真是贱,原本该是守孝期,却还巴巴凑上来伺候,这七录斋早没了她的位置了,她来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瞧爷现下都不敢接她的茶了。 周劭从书里抬起眼来,看着守德,“你这神情是怎么个意思?” 守德忙肃了肃,垂下脑袋回话:“奴才是想起听来的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周劭翻了一页。 “说是奴才发牛痘时喜鹊顶替了奴才伺候爷,后头爷便与王妃闹了别扭,爷,您现下又将她调回来,王妃晓得了,只怕又要不高兴。” 突然,周劭将两指来厚的一本书往书案上重重一撂,“砰”的一声,连青瓷笔搁上的紫毫都弹了起来。 守德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双腿跟着打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爷息怒,息怒!奴才说错了话,奴才该打!” “本王想用什么人便用什么人,谁也管不着!”周劭怒声道。 “是是是,王府以王爷为尊,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是王妃还是奴才,都没有置喙王爷的道理!”守德将头深埋下去,大气不敢出。 周劭没言语,又捧起书噼里啪啦地拨了几页。 季嬷嬷死在王府,原本无论喜鹊如何哭求他都不该将人又带回来的,可周劭就是想气一气锦秋,凭什么她便能任性妄为而他就得处处为她设想呢?既然她要去寻她表哥伤他的心,他就偏要将喜鹊调回来伺候,不仅如此,还将她带去株州,让锦秋也尝尝个中滋味。 果然,临走那一日,锦秋在府门口送行时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后的喜鹊身上,原本为周劭准备的护膝和荷包都没拿出来,只顾立在廊上绞帕子了。 其实她本就不必准备什么,守德和喜鹊早将冬衣、常备的药草和纸笔等物搬进马车里了,锦秋料周劭不会收自己的东西,于是摆手让红螺将护膝等物都拿回去。 “慢着,”周劭一身玄色披风迎风招展,紫金小冠将发髻束在头顶,干脆利落。他他抬手示意红螺:“放本王马车里去,”说罢又吩咐守德和喜鹊:“去看看可还有什么没带上的,尤其澄泥贡砚不能少了,旁的本王用不惯。” “是,”二人应了声,退下办差去了。 廊上便只剩下二人,周劭故意往右侧去了些,锦秋晓得他是有话要说,于是跟上,问他道:“王爷您要带喜鹊过去?” 周劭背在身后的左手触了触那翠玉扳指,嘴角浅浅一勾,故意沉着声道:“怎么,你觉着不妥?” “自然不妥,”锦秋冷声道。 周劭敛了神色,一脸沉肃地转过身望着她道:“如何不妥?” “她上回在您房里……”锦秋嗽了两声,顿了顿才道:“她还未出孝期,跟着您远行,实在不宜,且她又是季嬷嬷的女儿,心里不定多恨我呢!王爷您说您离得我太近,有些事儿看不明白,所以才要去株州,可您若是带着她,恐怕更看不明白,兴许几个月之后您再回来就把我当仇人看了,甚至您将她收了房也不一定。” 终于也轮到她为自己吃醋了罢?这话听着心里真舒坦,他抬首望着天上灿阳,淡道:“你放心罢,一个小丫头还左右不了本王!” “王爷,”喜鹊从马车那儿快步走过来,望了锦秋一眼,立即垂下眼,催促周劭道:“爷,东西都捎带齐全了,该上路了。” 锦秋不耐地别过眼去,先前她以为喜鹊那夜是被周劭调戏,心里还有几分惋惜,可自从听巧儿说她在周劭跟前污蔑她给季嬷嬷下毒后她便明白了,这个也不是善茬。这趟株州之行,锦秋有种不祥的预感,周劭会离得她愈来愈远。 “本王这就过来,”周劭摆手示意喜鹊退下。 “王爷您爱怎么着便怎么着罢,若真有什么,”锦秋突然极认真的盯着他,道:“那是命,我左右不了。” 周劭明白她的担忧,他也定定望着锦秋,突然伸手扯了扯颈下系带,蹙眉问道:“本王的衣领子可是歪了?勒得慌。” 原本是好好的,被他自己一扯,那披风系带可不是歪向一侧,卡着他的喉咙么? 大约是临走了,二人都没了闹别扭的心思,锦秋踮起脚,将他的披风扯了扯,解了系带重新绑上。 周劭垂眸凝望着她,她浓密的眼睫像扇似的盖下去,冰凉的小手在他颈间动作,时不时触及他的喉结,挠痒痒似的,他咽了口唾沫,禁不住倾身下去…… “好了,”锦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忽的退后两步。 周劭猝然仰起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叮嘱了一句“你保重”便快步下了石阶往马车那儿去了。 锦秋望着那玄色披风钻进马车里,在心里默默说了声保重。 而周劭,在马车走出去一段后忍不住撩了帘帷往回看,那一抹月光似的白退后……退后…… 第一百三十一章:被抓 飞鸾殿中,朱贵妃立在碧青色的琉璃缸前,微蹲下身子望着缸里自在游走的几尾额斑刺蝶,深蓝色的背鳍,臀鳍或橙或橘,其上饰宝蓝色的边线,一摇一摆灵动敏捷。筆趣庫 “娘娘,奴婢听小德子说太后传召了蔡嬷嬷过去问话,罚她在寿康宫廊下跪了三个时辰,蔡嬷嬷在宫里十多年了,被太后这般责罚,体面是没有了,现下正躲在屋里哭呢!”绿衣立在琉璃缸旁禀报道。 朱贵妃哂笑一声,从手掌心撮了一把鱼粮丢入鱼缸,几尾小鱼一拥而上,向上开合着嘴,将鱼食吞入腹中。 “怕什么,蔡嬷嬷什么也不晓得,就是扒了她的皮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淡雪又死了,死人还能说话么?” “可是娘娘,奴婢听闻这两日太后还召见了御前伺候的几个公公,还有御膳房,皇上的小厨房里几个御厨也给叫去了,奴婢总觉着与上回御花园毒酒一事有关。” 朱贵妃猛然抬首,深吸一口气,“怪不得本宫这几日觉着太后看本宫的眼神都不大对了,”随即手一拍,掌心所有鱼粮都落入鱼缸。 绿衣悚然一惊,抬首急切道:“娘娘,该不会是太后问出了什么罢?” 朱贵妃摆摆手,扭身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若有所思。 太后若真查到了什么,她现下就不会好端端坐在这儿了,而太后为何会突然调查御花园下毒那件事儿?朱贵妃秀眉一攒,恍然想起几日前周劭和锦秋来了宫里,难道是他们同太后说了什么?朱贵妃还记得当初御花园锦秋求皇上赐酒的那一幕,那时她便怀疑锦秋已猜到了什么,现下想来,恐怕是真的。 “娘娘,梁公公求见,”一宫婢上前来禀。 “传进来,”朱贵妃起身,坐回自己的宝座。 梁公公快步上前打千儿,道:“见过贵妃娘娘。” “说事儿罢,”朱贵妃顺了顺金滚边的云锦袖,淡道。 梁公公原本嘴角含着笑,见朱贵妃面色不悦,忙肃了神色,恭敬道:“娘娘,上回奴才那干儿子没办好事儿,让赵臻溜了,他自觉没脸见奴才,便私下里托了朋友寻人,眼下总算找着了,原来那赵臻去了潭州,仍是在走漕运。” “哦?”朱贵妃身子前倾,来了兴致,“他不是泉州人么,怎跑到潭州去了?” “奴才那干儿子已见到他了,他说是要在潭州等着广平王。” “潭州?”朱贵妃手肘搭在玉几上,撑着脑袋略一沉吟,忽而眸光一闪,望向梁公公,激动道:“本宫晓得他要做什么了,你同潭州那几个人打好招呼,适当时推他一把,兴许真能成事。” 梁公公应是,正欲退下,忽而朱贵妃又叫住了他,问道:“儋州知州贪污一案现下如何了?” “奴才听闻刑部已审得差不离了,昨儿就上了折子,皇上还在御书房召见了马部堂,听说将这折子砸在他身上,还大骂了一顿,东南三省恐怕要罢免好些人。不过娘娘您放心,国公爷早择出来了,有事儿还有下头那帮人顶着呢,您就安心罢。” 朱贵妃捏了捏红宝石双鸾耳坠子,漫不经心道:“上回你不是说宋家也牵涉其中么?” “宋家算不得牵涉,只是宋学士是那白知府的老师罢了,与他有些书信往来,银子应当是被同僚逼着收了些,但宋家两位小姐一个是娘娘的侄媳妇,一个是广平王妃,皇上看样子会网开一面的。” 朱贵妃轻笑着摇头,道:“圣心难测,皇上若要拿人作筏子,皇亲国戚都不惧,何况是他。” …… 周劭走后,这几日锦秋做什么都不得劲,时不时望一眼七录斋,只望见紧闭的房门,心里头难免空落落的。 自从季嬷嬷下葬后,锦秋心里的那点恐惧也消退了,夜里熄了灯也能睡得着了,可这几日一躺下心里头总不安定,不仅是为了周劭,还预感到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似的。 果然她的预感不错,没晴几日,暴风雨又来了。 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昨儿还晴着,一大早起来,天就阴了,接着便是狂风骤雨,吹得院子里那几棵桂花树东倒西歪,最后瓢泼大雨砸下来,渡月轩后的那一排青竹都给砸弯了腰,锦秋坐在房里,感觉那雨像是下在屋里,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在耳旁。 红螺从如意柜里翻出冬衣来,一面给衣裳熏香一面道:“小姐,这场雨过后便入冬了,冬日里的衣裳您没带几件过来,要不让绸缎庄的慧娘来给你量尺寸做几身罢。” 话音刚落,便有个婢子进门禀报:“王妃,宋府有人过来传话,让您现下便回去一趟。” 锦秋猛地站起身,“备车!” 红螺也意识到什么,立即放下熏球和衣裳,从柜子里抓了件白狐披风为锦秋系上,撑着罗伞,护锦秋快步出了门。 雨水打在伞面上,像雹子砸,噼里啪啦,打得那伞骨震动,撑不稳似的,锦秋的丝履走了二十几步底子便湿了,脚上寒浸浸的。她深知,这样的大雨天特地让回府,必定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说。 暴雨天马车行得慢,一个时辰后才终于到了宋府门前,锦秋进了门便往主院快走,鞋子湿透了,衣摆处被雨水晕了一圈,蔚蓝的裙摆成了深蓝。 “爹爹!”锦秋几乎是冲进了主院的门,踏着水洼跑进了屋,然而进门却见宋运坐在紫檀木椅上悠悠饮茶,李氏也在一旁,神色肃穆。 锦秋捂着胸口缓了缓,才道:“您吓死女儿了,我还以为您……” 宋运瞥了一眼锦秋洇湿的裙摆,定了一定,肃道:“跟我来。” 锦秋疑惑着随他去了书房,寻了张椅子坐了,凝眸望着宋运问:“爹,您特地让我过来可是有话要说?” “还记得上回为父给你添嫁妆的玉么,”宋运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处,沉肃着脸。 “记得,现下还在我镜台前放着呢,怎的了?”锦秋察觉气氛不对。 “那玉是我的学生白崇送的生辰礼,现下他因贪污赈灾粮被刑部查办,这玉石你留着不好,过几日便送回来给我罢。” 锦秋的脑子嗡的一声乱了,脚底的寒气一阵阵涌上来,“爹,您收受贿赂了?” 宋运“啪”的一巴掌重重拍在书案上,怒声道:“你爹是这样的人么?我宋运官位虽不高,却也是受孔孟教化,堂堂正正的读书人,怎会做这样的腌臜事?” 然而此话才一出,外头忽而起了一阵嘈杂。 锦秋与宋运对视一眼,立即起身撩帘走出去,便见二十多个身穿紫红色官服的官差挎着刀分两列大步入内。屋外是闷闷的雷声,屋内是是一片迅速蔓延的水渍和噤若寒蝉的主仆众人。 为首的是个面目木然的方脸男子,脸颊上还滴着水,他上前两步抱拳向宋运道:“宋大人,请随属下去一趟。” “去哪儿?”锦秋上前一步挡在宋运面前,沉着望向那人,双腿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人戾气四溢的眼将锦秋打量了一遍,随后手提佩剑,一拨,隔开了锦秋,目光重又落在宋运身上,冷冷道:“宋大人,张大人应当知会过您了,若您要拒捕,属下只好得罪了。” 宋运双手扶住锦秋双肩,将她往身旁推,理了理衣襟,从容道:“走罢,”说罢朝锦秋轻轻摇了摇头,便随着那官差往门口去了。 “爹爹!”锦秋还要上前,却被一官差伸手拦下。她虽是王妃,却也不能阻刑部公干,只能目送宋运的背影走入茫茫雨幕。直到再瞧不见,拦着她的那官差才放下手,抱拳道了声得罪便转身快走了出去。 一切来得太快,锦秋反应不及,只觉身子发软,不得不倚着门框站定,一片空白的脑袋里渐渐涌起宋运方才的话。难道此事与他那贪污赈灾粮的学生白崇有干系。越想越觉着这名字熟悉,突然灵光一闪,这人不就是当初的儋州知府么?她记得自己还曾去过他府上求他派人寻表哥,那时还被小厮轰了出来。 “那是刑部的人,”李氏由婢子搀着上前来。 锦秋抬首一望,便见李氏那张吓得惨白的脸。 两个人,一个是宋运的女儿,一个是他的妻子,虽然先前有种种嫌隙,然而此时却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商谈起救人的法子来了。 “王妃您如今是能出入皇宫的人了,在太后和皇上跟前说几句话,可比我们东奔西走使大把银子管用。” “谁也别说风凉话,如今救人要紧,银子该使的还得使,你娘家能走的路子都别放过,宫里我会去求,这可是你的夫君,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半辈子难道指望国公府?” 李氏被噎住,望了望屋外。两个时辰前便派人去国公府传话了,鸣夏怎的还未到? 鸣夏是看雨势太大,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动身,直到锦秋与李氏商量完对策才姗姗来迟。 府门口,锦秋见鸣夏提着裙摆踮着脚尖走过来,指着她的鼻子斥道:“宋昳,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个时辰才过来,你……你……”锦秋实在气愤难当,不知该说些什么,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求救(一) 如今周劭不在身边,锦秋对朝堂上的事儿又不大懂,只能遣府里的管家荣寿去刑部和几位主审此案的大人府上打探,好在这些人都很给周劭面子,能透露的消息一个也没藏着。 次日午时,锦秋坐在八仙桌后望着一桌子佳肴发愣,听说荣寿回来了,忙让人迎进了屋。 荣寿一手抹了汗,上前打千儿道:“见过王妃,此事有眉目了。” “快说!” “小的听刑部胡主事说,此案牵连甚广,东南三省抓了不少人,甚至与内阁都有牵涉,好几位京中世家都入了狱,最高的是韩太傅的孙子,皇上的意思是从严来办,决不姑息。” 锦秋听得心惊肉跳,连太傅的孙儿都给送进去了,可见皇上是下了决心了,既然如此,要把人弄出来恐怕不易。 锦秋揉了揉额角,抬手道:“您跑前跑后的不容易,便坐着回话罢。” “谢王妃,”荣寿拱了拱手,又抹了把汗,这才落了坐,继续道:“但胡主事也说了,宋大人在这些人中算是受贿较轻的,与那些个贪了几十万两的比,他就是牛身上的一根毛,不值一提,且又是王妃您的父亲,圣上应当会从宽处置。” 锦秋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叹道:“万幸,万幸!”说罢吩咐红螺给他抓了把金瓜子,将他屏退了下去了。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些许胃口,捉起银筷子夹了夹叉烧鹿脯。 红螺垂首立在一旁,一双交放在小腹处的手来来回回捋着手背,锦秋眼角余光瞥见了,立时想起了什么,搁下筷子问道:“是宋府那儿有什么消息了?” “小姐,”红螺抿了抿唇,终于抬首道:“方才宋府传话来,说是李家能帮着疏通疏通让人在狱中少受些苦,旁的便无能为力了,至于国公府……国公爷自从上回摔着了腿后便一直在府中修养,不过问朝廷中事了,”红螺越说那声气儿越弱。 锦秋一手抚着额,很不难烦似的摆手道:“撤下罢,吃不下。” 红螺晓得她心烦,也就没多说,立即唤人来撤下饭食,捧上一杯参茶,劝道:“主子您别忧心了,方才荣寿不是带了好消息过来么?” 锦秋摇头道:“只能算半个好消息,那块玉虽不值多少银子,可到底是收下了,皇上这回若要动真格的,光凭这也能治父亲的罪,不成,”锦秋忽而站起身,坚定道:“我得入宫。” 随后她吩咐红螺备下被褥,并遣人按着宋运吃的药方子抓了药,预备待会儿顺道去刑部大牢探望。她自己则去七录斋寻了周劭的腰牌,一切打点妥当便出了府。 锦秋入了寿康宫,可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太后贵妃等人要么没捉摸透皇帝的意思,要么便是晓得了却不敢多言,说起话来模棱两可,锦秋不好直咧咧地问,于是在寿康宫里打了一个时辰的哑谜,最后实在受不住要告辞。 太后最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这些个王爷里皇帝最喜欢的就是牧之,看着他的面儿也不能把他的岳丈给办了,况且你父亲不就只拿了块玉么,值得什么呢。只是既然与皇家结了亲,凡事就该收敛着些,别给皇家脸上抹黑,更别让牧之为难啊!” 锦秋听着先松了口气,到后头又臊得脸通红,然而没法子,这事说到底是宋运的不对,她只得替宋运认了错,谢了恩。 随后,锦秋的马车便拐去了刑部衙房。刑部大狱在衙房东南角,锦秋凭周劭的腰牌入内,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抱着被褥药材等物给衙役检查,几人一看是广平王妃带来的东西,谁也不敢真查,略略瞧了两眼便让过了。 随后锦秋便由狱卒领着进去了,首先要过一处五尺来宽的长甬道,左右两侧是低矮的监房,关押杂犯。甬道尽头右拐便是内监所在,结构更为开阔,各处都有狱卒把守,再往里便是若卢狱,专门关押犯事儿的朝廷官员。 若卢狱入口处,正迎风走出个茜素红的人影,不是李氏又是谁?锦秋慢下步子,侧头望着右侧监房。 虽说二人为了宋运暂时相安,可一见面终究要怼上两句,所以还是假作不见的好。 然而李氏却径自走上前,朝锦秋蹲了蹲身,道:“给王妃请安。” 锦秋见躲不过了才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道:“母亲向我行礼,折煞我了,您也是过来探望父亲?” 李氏扫了一眼锦秋身后丫鬟抱着的东西,笑道:“王妃预备得可真齐全,这些小事儿不必王妃动手,我也会为你父亲预备,王妃您位高人尊,将人救出来的大事儿,才是您应担当的。” 宋运是她爹,李氏不说她也会救,可这话一说出来锦秋心里就是不舒坦。凭什么当初鸣夏出嫁时祖母父亲都给她凑嫁妆,自己嫁时却得给家里留下一半的嫁妆,如今父亲落难了,嫁去国公府的那位却半点忙也帮不上。 若是在府里锦秋早便发作了,在人前,且她如今又是王妃的身份,只能憋着,做出一副笑脸道:“母亲说得极是,妹妹如今是国公府的儿媳了,爹爹被带走时她没赶上,现下又不来探望,想必是憋着大劲儿预备救人罢?” 说起鸣夏,李氏更将锦秋恨得咬牙切齿。昨儿鸣夏在她面前哭诉朱奥跟着王爷去了株州,府里姨娘仗着肚子越发挤兑她的事儿,这一切还不都拜她所赐? 然而再恨也不能怎么着,只能冷冷道了声告退,便绞着帕子往甬道口去了。 李氏以为自家女儿是因不孕之事在国公府地位低这才帮不了宋运,殊不知是贵妃特地关照了不让插手,她作为皇帝枕边人,皇帝的打算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了。 锦秋随着狱卒往监房里走,细微的呻、吟,浓重的血腥味……锦秋捂着鼻子,左右瞥了两眼,唬得眼睛瞪大了,一阵阵吐意涌上来。她再不敢细看,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 原来这儿的监房虽比别处干净,还开了窗,可犯人该受的刑罚也一样不少,任凭你在朝堂上如何呼风唤雨,到了这儿,鞭子照样抽得你皮开肉绽,什么体面也没有。 “锦秋!”右前方忽而传来宋运的喊声。 锦秋循声一望,便见一身囚服的宋运,扒拉着铁栅栏,笑得面上起褶,眼角的笑纹跟把扇子似的。锦秋趋步上前,上下打量着他,囚服干净齐整,想来并未受刑,她略略松了口气。 “爹,”锦秋隔着栅栏紧紧攥住宋运的手。除了顶戴华服,他整个人便失了光彩,面色青白,额上的褶子也多了几道,看起来较平常老了十岁。锦秋心里头不是滋味,眼睛发涩,她忙仰头将眼泪逼回去,从丫鬟手中接过银镙子,塞进去,哑着声叮嘱道:“在狱中也不能没有银子,这些您拿着,还有您喝的药我也带来了,狱卒那儿打点了,他们会给您煎……” 咳咳咳…… 她的话被突然的咳嗽声打断了,“怎的了,先前不是已经好了大半了么?您怎的又咳嗽起来了?”她又惊又恐,手忙伸进铁栅栏搀着他。 关押朝廷命官的监牢虽比别处的干净通风,可阴气太重,较平常府邸自然要潮湿阴暗得多,容易引发旧疾。 狱卒亲自端了茶水来,宋运的咳嗽声渐渐缓了,他自己捶了捶胸口,摆手道:“没大碍,没大碍。” 锦秋这才定下心神,原本还要使银子让狱卒开牢门,却被宋运拒绝了,他道:“为父也实在没脸见你。” 锦秋垂下眼睑,嗫嚅着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爹爹,女儿一直以为您为官清廉,怎会?” 宋运长叹一口气,踱着步子往监牢里走,背对着锦秋,意味深长道:“锦秋啊,水浊了,池塘里的鱼想干净也干净不了。这世上的选择不是人家把一锭银子放在你眼前,你便能选择要还是不要,而是给你一杯毒酒,一锭银子,二选其一,为父是没得选了。”https://m.xЪiqiku 锦秋微垂下脑袋,她不为官不晓得官场上的规矩,但在王府理了几日的事,也明白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便不再怪罪他了,而是劝道:“爹,您放宽心,我已问过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是皇上看在王爷面上也会对您从轻发落,实在不行我便给王爷写信,总之无论如何都会将您保出去的。” “唉,你们呀,妇人之见!”宋运突然回过头来,伸出手指对着锦秋点了几点,长叹一口气。 “这话怎么说?”锦秋眉心一跳,双手握着栅栏,凑过脑袋恨不得钻进去。 宋运缓步走回来,摇着头道:“你当皇上抓了这些个世家是为了吓唬人的?近年朝中与地方官员互相勾结,贪墨横行,皇上这是要杀一儆百,内阁、世家、翰林院、还有皇帝自个儿的后宫,他这是找着了机会要一块儿打压,刀都已经架好了,还有拿下来的道理?正因为父是王爷的岳丈,若是放过更要落人口舌,所以皇上怎能将我从轻发落?” 锦秋听得身上起了一层的细栗,身子发软险些没跌下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求救(二) “那该如何是好?爹爹,皇上该不会要杀您的头罢!不成,我得去信王爷求他救您!”一向镇定自若的锦秋头一回目露惊恐,瞬间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 “别!”宋运忙抬手制止道:“王爷在外公干,突然回京耽搁了公事皇上必定恼怒,没的把王爷牵扯进来,这水更浑了,况且……”宋运压低了声道:“皇家的兄弟情,真真假假谁看得透?” 锦秋脑子里一阵嗡鸣,她记忆中只在御花园见过皇帝一次,那时便觉他生得敦厚,该是个仁慈的君主。可经父亲一说,她又觉着太后那样精明的人儿,生出的儿子怎会敦厚仁慈?万一他对周劭的兄弟情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恨不得除之后快呢?如此,将周劭召回来,恐怕真是害了他。 宋运见锦秋蹙着眉头沉吟不语,心里慌得很。锦秋的性子他最清楚,她太倔了,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即便现下答应,万一一转头偷偷去办了,那可就坏事儿了。 宋运于是道:“况且你寻他回来也无用,王爷是个嫉恶如仇,从不讲情面的人。当初白崇便是他押解回京的,甚至我听说白崇供出了我,刑部主事去禀报王爷,请示他是否要将此事压下来时他压根没搭理。由此可见他不会救我,而工部唯他马首是瞻,亦会作壁上观。” 此言一出,锦秋心中翻江倒海般震动。合着这事儿王爷原本能压下来却袖手旁观?让她的父亲,他的岳父进了大狱了? 虽然锦秋也看不上贪赃枉法的官员,可还没到大义灭亲的地步,她不能想象周劭居然连自己的岳父也不拉一把,不说救人罢,至少说几句好话,或者至少知会她一声,让她有个准备。他怎能这么不讲情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岳父入狱? “爹爹,我没想到王爷是这样的,”锦秋摇着头,眼角微湿,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求父亲原谅一般拽着他的手,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女儿让爹爹受苦了,但凡王爷向我透露了一句,我都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被他们送进大狱!” “你莫怪自己,也莫怪王爷,官场上的事,本就容不得情,”宋运反手推开她的手,面上带着苦笑。 锦秋面色颓然,“我明白的,王爷靠不上,朝堂上站在王爷一边的人也靠不上。” 其实细想想,她这个王妃做得着实没意思,关键时候夫君派不上用场,婆婆说还先是先冷嘲热讽上一番。可怜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涉官场,遇见这样的事儿自己想使劲儿也使不上,只能求人。 然而锦秋哪里晓得,白崇供出她父亲一事,恰是在婚前她上王府那一回来人禀报周劭的。那时周劭正为要不要见她这事儿烦心着呢,人家刑部主事刚一说话他就拍桌子给骂回去了,压根没细究他要禀报的是什么,若知晓是有关宋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袖手旁观。 一整日锦秋都浑浑噩噩,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味胡思乱想,甚至痛恨起自己来。因着常年在汀兰院的缘故,京中世家子弟她一个也不认得,后头成了王妃了,因着昏礼上许放那一闹,她成了京中贵妇圈里的笑柄,更不愿与她们结交,至于宫里,太后说话又是连敲带打,只一味虚应,事到临头她真没路子可走了。 最后想破了脑袋也就想出两个人,一个是罗裳,刑部侍郎的女儿,后头她表哥一走她们便没有什么往来了。还有一个是卢春生,她当初拒绝了他,现下又巴巴地上门求见,实在难为情。然而没法子了,爹在大狱里,还管什么脸面呢! 次日一早,锦秋先去了罗府,恰好罗裳出京游山玩水去了,锦秋只得吩咐马倌赶车去卢府。 如今的卢春生已入仕,做了个小小的户部给事中,因他爹是户部尚书的缘故,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亦很得皇帝喜欢。若他能在御前说几句话,或能让他爹卢尚书在皇帝跟前求个情,户部官员应和应和,皇帝便不得不从轻处置父亲了。 只是因着上回御花园那一场比试,卢夫人恐怕恨周劭入骨,又兼先前种种,锦秋连卢家的门都不大敢进,只让门房去通传一声,她自己就在马车里等着。 卢春生一身绣长羽练雀的缂丝绯袍,自大门阔步而来,平实稳重多了,再不是先前那涉世未深的书生模样。 他远远望见锦秋的马车时,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点笑意,步子也加快了。 “下官见过王妃,”卢春生上前,对着芙蓉绣帘恭恭敬敬做了个揖。 锦秋听见那熟悉的一声,伸了伸手,然而孤男寡女说话本该忌讳,她到底缩回了手,歉道:“请恕锦秋只能隔帘说话了,卢大人,先前我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原不该厚着脸皮过来,可是此番实在是走投无路,不得不来求你,还望大人不计前嫌。” “是令尊因贪入狱一事罢,此事下官略有耳闻,”卢春生端肃地望着帘子,以说公事的口吻道:“下官听闻宋大人已将贪污的美玉奉还,且他是个有才之士,这些年在翰林院又兢兢业业,下官以为小惩大诫便可,若圣裁偏颇,下官必定说服父亲,一同上、书力保宋大人!” 紧绷了一整日了,憋在胸中的这口气现下才算吐出来,锦秋秀眉舒展,从袖间掏出帕子拭了拭汗湿的两鬓。 “卢公子的大恩,锦秋无以为报,他日您有任何要求,尽管来寻我,我必当万死不辞!”锦秋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着。 帘外的卢春生琥珀色的瞳孔轻颤,目光好似洞穿了芙蓉绣帘看见了锦秋,他苦笑一声,垂下脑袋朝她再一拱手道:“王妃言重了,在朝为官,上、书言事,规劝君主本就是做臣子的职责,宋大人虽有过错,也应罪罚相当,否则便有失公允,如此,即便王妃您不说,下官也一样会为宋大人求情。” 锦秋明白他的意思,他向来是个正直之士,即使求情也有限度。可这已经足够了,只要皇帝愿留他爹一条性命,乌纱帽摘了也就摘了,这劳什子她向来不稀罕。 卢春生应承下此事,锦秋心下大安,只是这案子牵连甚广,要结案恐怕还得一两个月。虽有众人照拂着,狱卒那儿银子也给足了,但大牢到底是大牢,阴暗潮湿,宋运又有病在身,锦秋不得不请了吴郎中过去为他诊脉。 天儿愈来愈冷了,这几日西北风呼呼的刮,院子里那些树的叶子一层层掉,扫也扫不干净。 因着锦秋这些日子饭用得不多,红螺特地吩咐厨下做了几道开胃小菜,还特地叮嘱做了几道江南的点心讨她欢心。 锦秋将人都遣退下去,只留下红螺,招手让她也坐。红螺犹豫了一瞬便坐在锦秋对面了,毕竟当初在宋府时她就常与锦秋同桌而食,没多少忌讳的。m.xbiqiku 钧窑白瓷碟中码了几个芝麻糍粑,锦秋推过去,道:“这些日子为着我爹的事儿你也跟着我忙前忙后,想赏赐些东西,可又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思来想去,还是给你物色个人家最好……” “咳咳咳……”红螺嘴里塞了个糍粑团子,一口气没缓过来卡在喉咙里。锦秋忙端了杯茶递过去,红螺接过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一抹嘴急道:“奴婢要伺候您一辈子的,奴婢不嫁人。” 锦秋扑哧一笑,道:“这是什么话。” 喜鹊连连摇头,立即岔开了话问:“老爷那儿没事儿了么?” 锦秋这才止住笑道:“应当是没事儿了,他本就没多大错处,又有卢大人在御前求情,命应当丢不了,现下便只能等了,”说罢她夹了一块桂花酥入口,又道:“这程子因爹的事儿,我险些忘了先前允诺太后的,现下得着手整顿整顿府里这些人了。” 然而这话才一出口,立即便有婢子叩门,禀道:“王妃,卢尚书府上派人传了口信过来,说是卢公子这几日身子抱恙,不能上朝了。” 锦秋唬得从椅子上纵起来,望着绡纱上映出的人影,急切问道:“传话的人呢,可还在?” “已经打赏让回去了,还有一郎中求见,正在大堂里候着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求救(三) 郎中?现下求见的郎中便只有吴郎中了,难道爹爹那儿又出了什么事儿? 银筷子往案桌上一撂,锦秋脚下生风往大堂去了…… 她脑子里全是上回去大牢探望,宋运那苍老了十岁的模样……她怕,她是真的怕。 “吴郎中!”锦秋几乎是跌着进的门,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离得老远便喊:“可是我爹爹出了什么事儿,是他身子不好了么?” 吴郎中忙迎上前,先朝锦秋作了个揖,随后才捋着胡须,一脸凝重道:“草民正是为此事而来,因大牢中湿气太重,宋大人旧疾复发,又兼他忧虑过甚,痰气郁结,几贴子药下去仍不见好,我这才过来了,虽说一时半会儿无性命之忧,可在狱中再多住一两个月,只怕就不成了啊!” 她脑子里嗡的一片,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张着口重重呼气,她晶亮的眼里裹了泪,哀切地望着吴郎中,“那该用什么药,吴郎中,您得救救我爹呀!” “什么药也不顶用,得把人救出来放府里好生养着,再劝他想开些,心绪不宁也会加重病情!” 锦秋连连颔首道:“我这便去探望他,红螺,备车!” …… 曙光就在眼前,突然又风起云涌。 卢春生那儿抱恙不上朝,究竟是真抱恙还是有人阻止他呢?难道是卢夫人不愿他趟淌这趟浑水?爹爹现下又病重,国公府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想来是指望不上了,李家那儿权力有限,应当帮不上忙,这可怎么好?难道去信求周劭回来么?他会帮她么?她若是跪下来求他,他兴许会帮的罢? 脑子里一团乱麻,锦秋下了马车,茫然四顾,正望见刑部衙署前的一匹瘦弱的马儿,它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立着,两个大包袱并一半人高的木箱子夹着它的背,重重压下来,几乎要将它的脊背压弯。 锦秋觉着自己就像这匹马,千斤重的担子压在肩头,要将她压垮,可是她不能垮,她是宋家长女,是狱中父亲唯一可依靠的人,便是沥干了血她也得将父亲救出来! 锦秋深吸几口气,在心里不住安慰自己,待到心绪平复这才快步往天牢走去…… 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原本身子便不好的宋运一下子到了耄耋之年似的,他面朝外躺在稻草和锦秋送来的被褥铺就的“床上”,面色惨白如一朵夹在书中多年的栀子花瓣。 其实宋运能睡着已是不易,这几日他只要醒着便止不住地咳嗽,咳得掏心掏肺连狱卒都能惊醒。 锦秋被带到宋运牢房前时,狱卒已将他的病情告知了锦秋,他们因着上头的命令和丰厚的打赏自然将宋运伺候得服服帖帖,每日鸡鸭鱼肉不断,药也让人熬了过来,可是宋运每回的饭菜都只用几口,药喝了有时还咳得吐出来,甚至咳到半夜方休。 锦秋听得心里刀搅似的,泪水止不住了,忙用帕子揩了揩眼角,随后给了几张银票,让狱卒开牢门…… 咔嚓几声,牢门开了,锦秋缓缓走进去。 因外头寒风呼啸,狱卒阖上了窗牗,牢房里如黑夜一般。 宋运面朝外,壁上灯火照亮他的脸,他的面皮过分的白,苍白之上却晕出一团浮红,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锦秋不敢打搅他,只是蹲在一旁静静看着,已经许久她未这样凝视过他了,他的两鬓似乎较她出嫁前更霜白了,即使面色舒展着也是满脸的褶子,光积在褶子里,一丝丝红得愈深。 在府里说一不二的那个父亲老了,再没力气斥责她了,可为何她却觉着难受?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宋运的眼缓缓睁开,一眼便看见锦秋眼含热泪凝视他的模样,不由笑道:“怎么还哭上了?” 锦秋猛然回神,忙背过身去用帕子拭了泪,而后回身将人缓缓扶起来,道:“听闻您病情又加重了,给您送的饭您也吃不了几口,这可怎么行呢?您有什么想吃的便同我说,我让王府的御厨给您做,那几个都是宫里出来的,什么花样都会。” 宋运缓缓摆手道:“不必了,我就是咽不下,龙肝凤胆也一样。” “爹爹您安心,我一定让您早些出去,不过您得保重身子啊!”锦秋说着,将稻草堆上那件狐皮大氅捡起来为他披上,道:“才从被窝里出来最易着凉,得罩一件披风,您身边没人照顾,更得自个儿得留意身子。” “我……”宋运想说什么,忽的顿住,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地。 “怎的了,爹,爹!”锦秋急得眼睛红了,忙拍着他的背,躬下身子关切地喊。 宋运这是想咳嗽自己生生忍住了,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无事,你别听吴郎中说的,大夫就喜欢把病往重了说,我身子没大碍,你们也别再为我奔走了,”宋运一手从褥子下抽了根稻草,一截一截地截断,声音低下去,“为父令你们蒙羞了,活了这么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这样没有家世靠山的,即便有才又能如何呢?到底还是在翰林院做个闲散差事,说的话无人听从,谏议不被采纳,临了还被逼着受贿,为父这一生,活得太窝囊了,”宋运叹了口气,忽而欣慰地望着锦秋,道:“幸而还有你们,这回为父若是出不来,你得好好孝敬你祖母,她对你不好,却也不坏,当初逼死你娘的债都算在我头上罢。” “爹爹,”锦秋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拉着宋运的囚服袖子,垂着脑袋抽噎着:“您快别说这样的话了,我……我一定会救您出去。” “别瞎折腾了,我这是运程不好,撞上了,”宋运又哀叹了一声。xъiqiku 锦秋连连摇头,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宋运拍着她的背,不言语了,然而喉间一阵痒痒,他终于禁不住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锦秋忙伸手拍宋运的背,睁着朦胧的泪眼望着他,抽抽噎噎地问:“爹爹您要喝茶么?来人,快来人!” 接着便有狱卒端了茶水来,宋运咳过一阵后,抿了一口茶,精疲力竭地阖上眼,锦秋只好又扶着他躺下。 …… 父亲都这副模样了,锦秋也不在意什么脸面了,次日便拿着周劭的腰牌再次进宫。 太后绝想不到锦秋的脸皮子这样厚,上回已经敲打了她一通,数落她老爹给皇家抹黑,没成想今日还过来。 海嬷嬷上前来禀时她一口茶差些没噎着,正为她捏着肩的林春乔忙接过茶碗搁在案几上,轻顺着她的背,问道:“广平王妃过来看姑母,您觉着有什么不妥么?” 太后将金钱蟒迎枕推了推,直起身子,又轻拍了拍林春乔放在她肩头的手示意她不必再按,这才道:“她若是来看哀家自然没什么不妥,可只怕别有所求,”说罢她懒懒吩咐了句:“宣进来罢。” 林春乔也听闻近来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儋州赈灾粮贪污一案,她嘴角一勾,问道:“那姑母您会帮她么?” “她好歹是牧之的王妃,哀家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还是能的,至于皇帝究竟如何打算,那可就不是哀家能左右的了,毕竟这大周是皇上的大周,哀家不能不识趣地伸自己的手去搅和呀!” 林春乔微微颔首。 其实太后干涉朝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她觉着犯不着为了锦秋说话惹皇帝不高兴罢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交易 京城的秋天只有两个月,十月中旬晨起时便迷雾蒙蒙,朔风凛凛,颇有点冬日的意味了。 现下是巳时一刻,薄雾散去,寿康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承接着灿阳的光辉,表面氤氲出一层淡淡的冷光。锦秋捏着帕子,垂首立在玉阶上,正打腹稿。 “王妃,您请罢,”小黄门上前打千儿,音调又尖又细。 锦秋回过神,抬首望了望日头,快步跟了进去,每一步踏在金砖上,空荡荡的大殿中便激起一阵当当的回声。虽然这寿康宫来了许多回了,可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般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毕竟她是肩负了她爹的一条命来的!m.xbiqiku 锦秋趋步上前,缓缓吐出一口气,朝太后蹲身行礼道:“给母后请安。” “坐罢,你这回恐怕还是为你父亲来的罢?”太后开门见山。 “母后料事如神,”锦秋谢了坐,抬首望向宝座上的人。她懒洋洋地斜靠在雕百鸟朝凰的翘头上,一双眼微眯着看她,毫不在意似的。其实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看任何人都是同样的不屑一顾,无论对她还是她父亲。 宝座右侧坐着的林春乔站起身,朝锦秋走过来,“臣女见过广平王妃。” 锦秋微笑着颔首示意。 这女子才是太后最属意的广平王妃人选,家世显赫,又自小认识王爷,锦秋打心眼里不愿落她之后,但凡有别的法子她都不想当着林春乔的面求人,可今日实在走投无路了! 她双手交放额前,朝太后深深叩拜下去,“母后,臣妾本不该来叨扰您,可臣妾的父亲在狱中病重,他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再在阴潮的天牢里待上半个月,只怕有性命之忧,臣妾恳请母后开恩,向皇上求求情,准许臣妾父亲回府修养。” 太后蹙眉,二龙抢珠红罗抹额上镶的翡翠绿光熠熠,“你这是给哀家出难题啊!后宫的事儿哀家或许还能拉上一把,前朝哀家可从不干涉,皇上有皇上的道理,哀家不能给他拖后腿不是?前几日你过来求哀家,哀家后头便去寻了皇帝,这才晓得这案子牵涉甚广,连史家和慕容家的儿子都送入了天牢,朝中二品官员也进去了两个,多少京中命妇来求哀家放人,哀家都没答应,若是给你开了这条先河,旁人该怎么说?说哀家厚此薄彼,重亲不重贤,锦秋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明白的,”太后说完悠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海嬷嬷。 海嬷嬷立即走到锦秋跟前将她搀起来,还悄声说了句:“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王妃您千万体谅她老人家。” 心紧缩成一团,锦秋只想大哭一场,为何没人能帮她呢?她的爹爹在牢里受苦,在等着她救呢,可她这个长女一点用处也没有,放下面子跪了也求了,仍是无济于事,怎么办呢?究竟要怎么办呢? “不过你也不必忧心太甚,一个月后这案子就该结了,待案子审完,你父亲又确实没贪大头,哀家必定在皇帝跟前力保他,不如哀家明儿让陆院判去天牢里瞧瞧,开几副药?”太后又道。 “谢母后恩典,”锦秋有气无力地应道。她心里明白,无论是怕落人口实做表面功夫还是真心要帮她,太后能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了,她不能太强求人。 可道理都明白,心里就是觉着委屈,当初周劭娶她是怎么说的?让她享皇家尊荣,结果呢?连父亲也救不了,她享了什么尊荣,做的又是哪门子的王妃啊! “不过……”太后双手插进貂毛暖兜里,问道:“你没去信给牧之罢?株州那儿传来消息,有贼寇犯上作乱,他现下必定焦头烂额,若单只为你父亲的事便不必催他回来了。” 贼寇犯上作乱?锦秋的心吊了起来,望向太后…… 可转念一想,周劭毕竟是王爷,还能让王爷亲自领兵作战不成?便是株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战死一半,也绝不会让他有半点闪失,她犯得着为他忧心么? 她忽而怨怪起周劭来,若是他当初让人压下这件事儿,她爹爹也不至于入狱,若是他现下就在她身边,她也犯不着四处求人。 太后揉了揉角,摆手道:“哀家有些乏了,你便先退下罢。” 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咽了,锦秋抬首望了坐上之人一眼,见她已阖上眼闭目养神,只得却步退下。 就在此时,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林春乔却突然撒娇似的对太后道:“姑母,我想去送送王妃。” 太后猛地掀开眼皮子,望着她,看透了似的,嘴角渐渐绽开笑意,道:“去罢。” 锦秋纳罕,这人与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为何要送她? 林春乔款步走来,嘴角自始至终挂着一抹温婉的笑意。锦秋无言,与她并肩走出寿康宫,往东,依次走过西六宫。 时不时有办差的婢子奴才从二人身侧走过,其中不乏认得她们的,都向二人打千儿行礼。 两个女人像是在暗中较着劲儿,要抬首挺胸不落其后,每一步须得行得比对方优雅,不能走得太快,不然便冒进,亦不能落后,否则就是跟从,甚至也不说话,必须等到另一个人先出错,退出这场无声的战斗为止。 如此一路走到了顺贞门,再往外便是外宫了,林春乔终于出声:“王妃想要救宋大人是么?” 锦秋步子一顿,笑道:“方才寿康宫里林姑娘不是已看清楚了么?” “其实此事我很想为王妃效劳呢,”林春乔的声音温温柔柔。虽然相貌平平,但这个温婉的性子却为她增色不少,锦秋细看之下竟觉出几分美态来。 她思忖了片刻,领着林春乔往背人的甬道里走,这二十几步路锦秋的脑子风车似的哗啦啦转了几十圈。 林春乔乃国舅独女,国舅爷当年在校场救过皇帝,很得他的倚重,他若向皇帝求情,皇帝无论如何也会给他这个面子罢?只是……她为何要帮自己? 夹道中并无宫人往来,寒风呼啸,宫檐下的六角宫灯在风中呼呼作响,锦秋的湘妃色盘锦扣窄袄下摆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腿。夹道里日光照不到,她们就像在阴影下做着见不得光的交易的人。 锦秋顿住步子,故意笑道:“林姑娘,您这话可是说笑了,太后娘娘尚且没法子的事儿,您能有法子?” “姑母是一国主母,有些法子她不能用,可是我爹就不一样了,他们官场中人有他们的法子。我也是不忍心让王妃的爹爹一把年纪了还在狱中受罪,况且就拿了块玉,值得什么呢要白白搭上一条命,”林春乔笑得温和,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教锦秋遍体生寒。 锦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笑意温婉,体态盈盈,怎么看怎么娇柔。 锦秋愈加觉着她话里的意思费解了,她说不必为了一块玉白搭上一条命,是她已经晓得皇上动了杀心,还是说即便皇帝不动手,只要锦秋不答应她她便会要了宋运的命呢? 寒风一阵阵涌过来,直钻进骨头缝里,锦秋紧了紧夹袄,定定望着她,“在此先谢过林姑娘仗义相助了,但你为我效劳,我若不礼尚往来,心里不安,不知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林春乔面颊上立即升起一片红霞,她侧过身去走了两步,柔声道:“姑母若举荐我做王爷的侧妃,还望王妃从旁提点王爷几句,如何?” 每个字都是一道惊雷,在锦秋耳畔炸开,她的心像被钢针扎了,细密的疼痛蔓延…… 林春乔又转过身,笑道:“姐姐答应了罢,多一分犹豫宋大人便要多受一分罪,您若是现在应下,五日之内我保管宋大人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刑部大牢!” 锦秋微垂下眼睑,望着地面,先前与周劭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为救爹爹,亲手将周劭让给另一个女人,这是往她心上剜一块肉啊!可再疼也没法子,自己不疼,爹爹就要疼了。 以此来换父亲回府也不是不能,毕竟以他们现下的关系,指不定他一从株州回来就要纳侧妃了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毕竟父亲的病迫在眉睫,夫妻之情再大,也大不过一条命去。 “王妃,您觉着如何?” “好,”锦秋郑重颔首道。 林春乔没想到锦秋答应得这般爽快,松了口气,笑道:“那王妃就等我的好消息罢!” 锦秋嘴角强扯出一点笑意。 林春乔朝锦秋蹲了蹲身,乐呵呵地出了顺贞门。 锦秋却终于忍不住,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她对不住周劭,更对不住自个儿,可还能怎么办?是他们将她逼进死胡同,最难的时候也让她一个人走,嫁人不就是为了有个伴牵着手一起往下走么?为何最后还是她一个人,她真恨呀!但凡他出手压下此事,她也不必低声下气地求人,更不必将自己的感情放在脚底下磋! 锦秋双拳攥得紧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仰起脑袋将泪逼回去,泪眼朦胧中正望见一线儿阴沉的天上,孤雁南飞。 第一百三十六章:想念 自古旱灾之后十有八九便发蝗灾,周劭从京城启程去株洲的路上便见大批飞蝗遮天蔽日而来,后到了株州一看,原本因旱灾田地里便一片枯秸,现下更是连一粒谷子都没留下。百姓坐在田间相拥而泣,他一个大老爷们看得几欲落泪,立即便分派人给佃农们每户发粮。 周劭与户部廖主事运粮来之前,便有百姓因饥荒落草为寇,周劭遣人上山谈判,承诺前事概不追究,只要下山便按标准每户发粮,如此有一半寇贼归顺,另一半派官兵镇压,如此才未酿成大祸。 只是如此一来,运来的十万石米倾刻便散完了,没法子,周劭不得不拟了折子求皇帝调粮,可国库余粮不足,他只得以朝廷的名义向当地豪绅借粮,又下令“罢诸营造、罢秋宴、专事稼轩”,如此一月才终于稳住大局。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大局既定,接下来便是让地方官员监督散粮。周劭得了闲,白日里便四处转转,眼见灾民都安置好了,这颗心也放了下来。只是人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每每夜间,锦秋的影子便在他面前荡来荡去,无法安睡。 今夜,周劭又辗转难眠,干脆起身,从枕头下翻出他临走时锦秋送的香囊,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栀子香悠悠荡荡,充盈他的肺腑,正如当初他们被追杀他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发间的清香。 他闭上眼,想象锦秋躺在他怀中……假若现下有人蒙住他的眼睛,他必定能凭借这一缕香寻到她。 周劭睁开眼,怀中却只有一段朦胧的月光,他不由苦笑,举起这香囊,迎着月光来看,其上绣着一朵栀子花,月光下看不真切,周劭只能轻抚那细密的针脚,想象着锦秋一针一线绣它时的模样。 周劭没想到自己也有对女子思之如狂的一日,未娶妻前他出京办差就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一般快活,现下却不同了,像高飞的风筝,那根线始终攥在锦秋手里。看来这一趟来对了,果然远着些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 次日卯时三刻,晨光熹微,睡梦中周劭感觉下身黏黏腻腻,惊醒,忙起身剥了亵、裤…… 在外间当值的守德听见动静,立即进屋伺候更衣,喜鹊则端了水进来,搁在架子上,拧了帕子递给守德,守德再递给周劭。 “临走时吩咐你的事儿,你安排了?”周劭接过帕子拍了拍脸,淡淡问道。 守德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低着头忖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爷您擎好罢,奴才特地嘱咐了韩林,让他秘密跟着王妃,王妃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他一清二楚,一旦发觉有异他便会来信禀明……”突然他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从袖间掏出一封泥金信笺呈上,道:“奴才险些忘了,这是昨儿从京城来的信,想来是韩林寄来的,您那会儿在坝上,奴才就替您收着了,您过目。” 周劭迫不及待接过信笺,拆了开来…… 喜鹊手上用劲儿,拧帕子拧得手通红,嘴也撅得老高。 周劭却愈看剑眉蹙得愈紧,最后手掌一握,将信揉成一团,沉声吩咐道:“立即备马。” “备……备马?”守德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望着周劭,毕竟又不远行,备马做什么? “快去!”周劭提高了声调。 守德连连应是,一刻不敢耽搁的下去办差了。 而周劭则立即踅身出了房门,去寻钦差大臣交代后续事宜。 他现下真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到锦秋身旁,想想宋运被捕,锦秋四处求人,该如何心焦?他是她的丈夫,此事本该由他出面料理,可他却远在他方,让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甚至还去求了卢春生。这人与她之间的瓜葛他也有听闻,一个赵臻已经够让人头疼了,又来一个卢春生,他真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二个的都抓起来扔进刑部大牢。 而更令他费解的是,工部几十号人一个个都死了不成?明知天牢中关押的是他的岳父,他的王妃正求救无门,他们就不晓得在朝堂上为宋运求个情?愈想心里头就愈堵得慌。 与钦差打了商量,交接完,次日周劭便策马往京城去了,余下守德和喜鹊两个立在大道上望着自家主子在夕阳下被拉长的身影,叹气连连。 待人远去,守德便去张罗马车预备明日启程回京,然而才走几步,喜鹊忽而叫住他,“守德,王爷是为王妃才急着回去的么?” 守德站定,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的脸迎着夕阳,金色的余晖扑了满脸,却显出一种盛极的颓败,周德忽而有些可怜她,劝道:“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聪明人,王爷心向着谁这还不明白么?你我都是奴才,奴才就得守奴才的本分,依我看,王妃也是个好主子,咱们靠着王爷,靠着王妃,准错不了,王爷对你好,全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趁着王爷还怜惜你,别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惹王爷厌烦了,还是本本分分地把王爷伺候好罢,”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摇着头张罗马车去了。 喜鹊垂下脑袋,怔怔望着地。凤凰不凤凰的她倒不在乎,她是真心喜欢王爷,喜欢得没法放手了。 …… 锦秋那儿一大早便听闻白崇改口供的消息。原先招供说是宋运收了他一块价值五千两银子的和田玉,帮他篡改了文书,连翰林院几个被提审的官员都做了证。这才几日的功夫他们竟联合起来改了口,都说这和田玉只是谢师礼,至于篡改文书的也另有其人。 锦秋不晓得林春乔她爹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人改口供,她也不想去深究,只是吩咐备好马车去刑部衙署接人……xъiqiku 这一路上,宋运掏心掏肺地咳,锦秋给他顺背顺得手都没劲儿了,还不住催促着马倌快些赶车。 宋运被送回府时已经咳得没了力气,阿大过来将人背进了屋里。李氏立即吩咐了人去熬了药来,鸣夏这回总算回来了,与锦秋一同坐在宋运床前,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憋着气谁也不看谁。 咳嗽咳出了眼泪,宋运现下眼睛还是红的,他望了一眼锦秋,又望向鸣夏,嘴角微勾了勾,喉咙被沙子磨过一般沙哑,“你们姐妹若是能不吵不闹,一直像现下这样和和气气坐着便好了。” 二人对视一眼,又都没好气的别过眼去,各自在心里冷笑。能这样和气地坐着不过是看在宋运病重的份上,她们姐妹之间,从鸣夏设计让许放进门,锦秋向朱奥告密后,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鸣夏,你先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宋运望向鸣夏。 鸣夏咬了咬下唇,瞥了锦秋一眼,不甘心道:“父亲心里只有姐姐,有什么体己话从来背着我说,横竖我是多余的,便不站在这儿碍眼了,我回国公府去!” “鸣……鸣夏,”宋运抬手,扯着喉咙。 “爹爹,别管她,让她走!”锦秋握住宋运的手。 鸣夏冷哼一声,甩着帕子一摇一摆走出了门。 宋运大喘了几口气,这才重新躺好了,“锦秋,你是姐姐,莫同你妹妹置气,她在国公府过得不好,你今后多帮衬着她些罢。我这身子恐怕好不了了,也不知还能活几日,余生只盼着你们姐妹两个和好,不然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不安心,”宋运的声音沙哑,说起话来拖着一口气似的,锦秋听了心里不忍,只得应道:“只要她不来害我,我也绝不会招惹她。”说罢又将宋运放在青缎被面的手塞进被窝里,身子凑近了些,柔声道:“爹爹,您辞官罢,身子要紧,今后您便在府里好好修养。” 宋运微微颔首,叹了口气,道:“这辈子没进内阁我是进了坟墓也不甘心,可实在有心无力了……还有上回你表哥的事儿我瞒了你,可是为父也是为了你好,你现下已是王妃了,今后便别想着寻他,前尘往事便都忘了罢,一心一意服侍好王爷,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锦秋望着宋运,他面色惨白,白中隐隐透着青,像是又回到当初咳血的时候。锦秋看得无奈至极,侧过脸去,哑着声回道:“您就别操心我们了,您多想想您自个儿罢,嗓子咳得哑了便少言语,静躺着,我与鸣夏,我与表哥,我与王爷,我都晓得该怎么办,您就安安心心的过您的日子,您活得好,就是我们活得好!” 宋运牵了牵嘴角,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锦秋伸手抓住了,骨头咯着她的手心,她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然而此时门外突然传来红螺的声音:“小姐,府里来人请您回去,说是又在丫鬟房里搜出了了上回的蛇毒。” 锦秋眉心一跳,立即抹了眼泪望向屋外。 “去罢,我没事儿了,你快去罢,”宋运将她的手往外推。 “爹爹,有事儿便派人来府上通禀我一声,我今儿先回去了,”锦秋说罢将宋运的手紧攥了一下又放开,立即起身披上披风往外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整顿 锦秋回渡月轩时慧秀和曹嬷嬷正候在门前,她让二人进屋说话,听了她们一番禀报,不由松了口气。 原来是从婢子房中的老鼠洞里掏出了毒药,经曹嬷嬷一番盘问搜查,才知隔壁耳房是原先淡雪的住处,这毒药应当是她先前偷藏的。 “王妃,奴婢没查清楚便派人去禀报您,惹您受惊了,是奴婢的不是,望王妃海涵,”曹嬷嬷起身朝锦秋一蹲。 “你也是谨慎行事,没什么错儿,前阵子我一直为我父亲的事奔波,没顾得及府里,多亏二位撑住了局面,稍后每人赏一对金镯子,一匹云锦。”锦秋从红螺手中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海棠花茶。xbiqiku 二人喜不自禁,忙谢了恩。 她扫了她们一眼,肃道:“不过如今我爹爹已出狱,我总算能腾出手来整顿整顿府中内务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查房,谁也别声张,先搜几位嬷嬷的房,再从婢子到小厮,一间一间的搜,若藏了可疑物件,任凭她是谁,一律轰出府去,便是红螺也不例外!” 慧秀和曹嬷嬷俱是一惊,却不得不应是。 曹嬷嬷手下人大多是从外头买进来的婢子,她自然没什么好怕,甚至还提议道:“王妃,索性将所有宫婢都遣散得了,上回刺杀王爷的淡雪便是宫里来的,难保其中还有什么居心叵测之人。” 慧秀瞥了曹嬷嬷一眼,这些宫婢都是她从季嬷嬷手上继承下的,虽说不中用,但到底是捧着她的,她们要都给办了,她今后站得再高那脚底下都是悬空的。 她忙起身道:“王妃,万不能如此,宫婢占了府中婢子四成,一时全遣散了,如此大的空缺从哪儿补?便是从外头买人进来也得教规矩教好些日子,一时半会儿办不了差……” 宫婢虽占了四成,却只干了一成的活儿,遣散出去也没什么,可若是如此曹嬷嬷与慧秀站的这杆秤便向曹嬷嬷倾斜,锦秋自然不会这么傻。 “慧秀说得有理,不过今后你得监督起来了,若是宫婢们仍如此懒散,那便唯你是问,我王府可不是请他们来做主子的!”锦秋看了慧秀一眼。 她慌忙朝锦秋一蹲,说明白了。 锦秋淡笑,又抿了一口茶。她只盼经此一次抄检能将府里那些个心术不正的婢子都打发了,从此王府内宅一切和睦顺遂。 是夜戌时,婢子们才用完晚膳上值的上值,歇息的歇息。忽而从月门处,曹嬷嬷和慧秀领着三十多个府里的老嬷嬷及小厮,擎着火把过来了。众婢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立即出了门向她们行礼。老嬷嬷领着人去将人一个个叫出来,拿着名册点人,而其余嬷嬷则进了房门一个个的搜通铺…… 整个东跨院灯火通明,喧嚷声直传到渡月轩。 锦秋捻着根绣花针往绷子上扎,好一会儿才打了个底,接着便又引了彩线绣花边,不慌不忙,好似外头传来的声音压根没入耳。立在一旁的红螺听着外头或呼喊或求饶的声音,心里焦躁,她搓着手,时不时偷眼觑锦秋,最后实在站不住,一会儿去斟个茶,一会儿又给香炉里添香料。 锦秋用针头篦了篦头,笑望着红螺道:“怎么的,方才你们几个的耳房不是先查过了没什么要紧的么?你现下坐立不安的做什么?” “小姐!”红螺正拿青铜匜给金边吊兰浇水,回过头问:“您听着这声不急么?亏您还能绣得下去,东跨院若是出了什么事,不得您去主持大局呀?” “有慧秀那样聪敏的和曹嬷嬷那样老到的人在,能出什么事就怪了,你就安安心心坐着等罢!” 季嬷嬷这个刺儿头走了,凭曹嬷嬷那个气性,府里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况且还有慧秀压制着,有这两个既能干又互相制约的在,从此她这个王妃便可安枕无忧了。 东跨院的抄检已近尾声,宫婢中有五个枕头底下藏了来历不明的贵重物件,还有两人的柜子里藏了男人的汗巾子,家婢中除了一个偷了主子玉簪子的,其余人倒是干干净净。 其中有一唤姜生的姑姑是曹嬷嬷的心腹,枕头下藏了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被人逮到曹嬷嬷和慧秀面前跪下。曹嬷嬷气得直跺脚,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脸上划。 慧秀禁不住冷笑,“在曹嬷嬷身边待着就是好呀,轻易便能在枕头里藏一千两银子,这没查到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带走!” “曹嬷嬷,您救我啊!”姜生挣扎着身子,望着面色沉肃的曹嬷嬷。曹氏瞥了一眼慧秀,没言语,任凭慧秀将人带下去了,心里还埋怨姜生忒不小心,分明提前知会了她,她还胆大包天地将东西藏在枕头里,这不是拖她下水么? 无干婢子们都各自去睡了,慧秀和曹嬷嬷便将那八个婢子连着她们私藏的东西都被交到渡月轩,听候锦秋发落。 人是一个个的领上来审,慧秀和曹嬷嬷则分坐两旁,喝几口参茶醒神。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伙房的丫鬟,柜子里藏了男人的汗巾子。锦秋颇有耐心,细细地问,也不用刑,没半个时辰方才还强硬着不开口的姑娘哭咧咧地将府中与她暗通款曲的小厮名字供了出来,锦秋一刻没耽搁立即派人去拿人。 曹嬷嬷趁着锦秋正忙时说坐着腰疼,出去走一走,锦秋给红螺递了个眼色,红螺将人送出去,而后躲在暗处偷看。 果不其然,曹嬷嬷左右看了几眼,站在檐下的灯火中肃着神色命令道:“把这人带到御风亭去,我有话要问。” 小厮们立即将绑着手脚的姜生带过去了…… 红螺并未跟上,而是回渡月轩将此事附耳同锦秋禀报了。 大半个时辰后曹嬷嬷才回来入了座,接着其他人也都审完了,就差一个姜生。 从方才红螺送曹嬷嬷出门,慧秀便晓得曹嬷嬷今儿没跑了,当姜生被押上来时,慧秀故意凑过去对锦秋道:“王妃,这姜生枕头下藏了一千两的银票,不过她跟着曹嬷嬷这么些年了,又是宫里下来的,想必主子的打赏也不会少,一千两的家当也不是没有,可奴婢总觉着还是小心为好,便命人将人带来了,方才曹嬷嬷好像还不大乐意呢!” 曹嬷嬷气得紧咬后牙槽,却仍镇定地端着杯子抿茶,也不辩解。 锦秋微笑着颔首,不问那一千两银子哪儿来的,反倒是问:“叫姜生是罢,跟着曹嬷嬷几年了?” 曹嬷嬷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望向堂中跪着的姜生,她方才只教她将这一千两银子的出处如实告知,而后将她做的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没来得及教姜生如何撇清与她的关系,这样一问不就露馅了么? 可惜屋里的烛火并不亮,姜生压根没看清楚曹嬷嬷那深深的一眼。 姜生怯生生望着锦秋,回道:“奴婢在宫里时就是曹嬷嬷手下办事儿的,跟了曹嬷嬷有七年了,不过王妃,这一千两银子与曹嬷嬷无干,都是奴婢自己的,您千万别怪罪她老人家!”说罢朝锦秋重重叩了个头。 曹嬷嬷握茶茶盏的手紧了紧,脸都气得发白了,对面的慧秀禁不住掩帕轻笑,挑衅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锦秋却轻轻颔首,赞了她一声:“七年了只侍奉一个主子,可见是个忠仆,这一千两我便不追究了,只是我看你今年也二十了,不如放出府去自己寻个好人家罢。” 三人齐刷刷望向锦秋,一个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姜生虽不明白锦秋的用意,却立即朝她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道:“谢王妃恩典,谢王妃恩典!” 随后锦秋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曹嬷嬷。 风从门口涌进来,烛火摇曳,忽明忽灭。曹嬷嬷紧捏着杯盏,想起当初她是如何对付季嬷嬷的,如坐针毡。 “嬷嬷喜欢银子,便好好在府里干活,本王妃绝不会亏待你,看在你尽心尽力的份上,以往你放在她那儿的银子我也不追究了,只是……下不为例!”锦秋的话在渡月轩久久回响。 曹嬷嬷想辩解,不由望向锦秋,只见她不慌不忙地饮茶,一手扶了扶鬓发,那高鬟望仙髻上的珠翠翘花光华熠熠,高贵不可侵犯。曹嬷嬷又想起淡雪和季嬷嬷的死,不知怎的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锦秋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若我真想查,方才那小丫鬟家里,商行里的账一翻,再一顿板子下去,她什么也都招了,那时便对您不利了,可我觉着您也不容易。幸而现下王爷不在府里,不然凭他那个性子定要将您送回寿康宫,太后怕伤了母子情分也不会保您,您说是么?” 曹嬷嬷身子抖如筛糠,连连应是。 锦秋于是亲自上前,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搀起来,含笑道:“您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这辈子您是回不去宫里了,在宫里时您是太后的奴才,在王府您就该认王爷和本王妃为主子,您是个聪明人,当明白这个弯绕不过来,今后要在府里当差恐怕不易。” “多谢王妃提点,王妃重用奴婢,奴婢必当忠于王妃,是奴婢糊涂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吵嘴 曹嬷嬷不是蠢人,原先在王府被季嬷嬷压着,才能没得施展,心里也有气,便一心向着宫里的主子,如今她得了锦秋的重用,也瞧出来锦秋是个有手段的,自然不敢蹦跶了,从此一心为锦秋办事。 曹嬷嬷和慧秀互相制约,府里该清的人都清理出去了,剩下的经那一番恫吓,偷奸耍滑的也少了,宫婢们也不敢怠惰,王府一片清明。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锦绣坊为锦秋裁制的几件冬衣送了来,锦秋瞧着那绣工真没得挑,便又从库房里翻出一块紫貂让她们改成披风样式,预备给卧床的宋运送去。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宋运的病情稳住了,虽说不如先前,但咳嗽到底是止住了。 锦秋坊的绣娘才去,便有婢子激动地上前来禀:“王妃,王爷回府了!” 锦秋手一松,绷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她忙拾起来搁在一旁,理了理衣裳便快步迎出去了。 他不是预计腊月才回的么?这十一月才刚开了个头呢,怎的就回来了?难道是遇见了什么事儿? 锦秋刚踏出渡月轩的门槛,便见廊上大跨步走来的周劭。 葱青色绸裤扎在鹿皮靴里,上头是一件砖灰色流云暗纹滚边的骑装,胸前绣白虎,外头还罩了件银鼠皮披风,每一步都铿锵有声,若是腰间再佩一柄剑,便像是战场上才回来的将军了。 远看是意气风发,可待人走近了,锦秋才发觉他面色憔悴,眼下一团乌青像被人打过一拳似的,连束发的银冠也歪了,一缕发丝垂落下来,遮着半边眼睛。 “王爷?”锦秋朝他一蹲身。 “进去,”周劭一阵风似的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肘将她拉进了门。 锦秋这才闻见他身上那股子两日没沐浴的闷汗味儿,简直冲鼻子。她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径自去斟了杯茶,问道:“王爷回来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儿么?听闻株州有贼寇犯上作乱,现下可怎么样了?” 周劭就近往太师椅上一坐,接过茶盏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又将杯子递还给锦秋,目光紧紧锁住她道:“那是本王这帮老爷们的事儿,你不必管,本王此次回京,是听闻岳父大人被下了狱,待沐浴过后本王再去刑部探一探内情。” “不必了,”锦秋将斟好的茶水递过去,垂眸盯着袖口压边的金蛛丝,“王爷您是个大忙人,我哪敢劳烦您呢,我爹爹半个月前便被释放了。” 周劭面色一滞,接过茶盏一仰而尽,茶杯重重撂在八仙桌上,“是卢春生帮的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的妻子遇事儿不去信求他,却跑去求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先前便对她有意的男子。 可他更恼自己,锦秋最需要人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要早知道会出这个事他便会在朝里安排人时刻照应着宋家一家了。 锦秋心下一惊,瞪大眼盯着他,“王爷怎会晓得我去见他,你……你派人监视我!” 锦秋走时还特地避开了先前周劭拨过来的几个婢子,原来除了她们,还有旁人监视着她。 周劭双唇抿成一线,额上青筋暴起,“看来你真去求他了,你可别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不在你身旁时你遇到大事儿先是来信给本王,随后便去工部那些大人的府上走一遭,实在不成了再面见母后,他卢春生算什么东西,你堂堂广平王妃要去求他?” 锦秋盯着他,险些没气笑了。 周劭听见自己说话的声口太冲,侧过头去缓了口气道:“这回是本王没交代清楚,下不为例。” “呵!”锦秋终于冷笑出声,后退两步道:“王爷还把我当作您的王妃啊?王爷还晓得我遇见事儿您得帮衬着呀?您早干嘛去了?若不是您授意不救我爹,我犯得着去求卢春生?” “本王何时授意不救他了,”周劭猛地站起身,双手扯了扯自己那三日未换已经有味儿的衣袍,大喊道:“本王若不是为了救人,犯得着快马加鞭赶回来,半途还因劳累过度昏倒,躺了几日?” 周劭的衣裳从来不穿两日,出门也是轿抬车拉,昼夜不停地赶路连衣裳也来不及换还真是头一回。这全是为了她,为了她他的方寸全乱了,结果一回来,三句话不到就甩脸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锦秋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那我可真得谢谢王爷您了,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连沐浴也没来得及,”说罢故意捂着鼻子道:“您还是快去沐浴更衣罢,您一进来,这渡月轩里的味儿浓得我都站不下去了,至于我爹,没有您他不照样出来了?您别以为没有您我就不能活了。” 锦秋嘲讽地望着他,她最晓得如何用话语伤人了。幼时同父亲吵嘴,她便对宋运说“你不是我爹,我不要你这样的爹!”于是宋运打了她一耳光,让她永远待在汀兰园别出来,如今她又如法炮制,故意嫌弃周劭,说她不需要他了,说他在她这儿已经无用了。 周劭眼底一抹沉痛,随即便是波涛汹涌,片刻后眼中血丝密布,拳头重重砸在八仙桌上。 砰砰砰…… 锦秋的心便也随着那声音震颤,面上却故作不屑,纹丝不动地站着。 周劭红着眼盯着锦秋,手指戳着自己胸前的白虎,“宋漓,你就仗着本王爱你,故意说这话来伤本王的心?” 锦秋却昂着脑袋反问:“王爷爱我么?请恕臣妾没瞧出来。” 两人的脸相距极近,她看见他眼中的光支离破碎,他的面庞又憔悴,看起来便全无往日的高高在上,反而像是只被遗弃的猫咪。 “王爷,锦秋这一生只得三个人爱,一个是我表哥,可王爷您不分青红皂白的要杀他,一个是我爹爹,您的岳丈,可您却见死不救,还有一个是红螺,她日日陪伴我,可王爷您呢?您看看您做的都是些什么?亏得您还说您爱我,也不怕人听了笑话!”锦秋靠着八仙桌,双手反掰住桌案边沿,牡丹花纹凹凸不平,在她掌心中印出印子。 周劭听得心绞痛,她只说了这三人,那他呢?合着他在她心里没半点儿位置?枉他还将她放在心尖尖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按着他原来的性子,赵臻,一个肖想他妻子的人,他杀了便杀了,可为了她,他瞻前顾后,至于宋运,天地良心,他早已将他看作了自家人,又怎会见死不救?https://m.xЪiqiku 对了,她为何要说他对宋运见死不救? 周劭拧眉望着锦秋,拨弄着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突然一顿,立即意识到什么,忙上前两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爹本王怎会见死不救?”周劭还要再问,却发觉面前的锦秋蹙捂着鼻子,他又退后了两步,自己抬袖闻了闻,不由蹙起了眉头。 “你也别急着下结论,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按理工部那些个人不会袖手旁观,本王更不会见死不救,本王这便沐浴更衣,去一趟刑部,在此之前你等着本王,好不好?”周劭头一回这么低声下气。 锦秋没言语,只是侧过脑袋不再看他了。 兴许这其间真有什么误会罢,可是最难的那几日,最需要他的那几日她已经一个人过来了,即便解释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 周劭回七录斋沐浴更衣后便一刻不停歇地往刑部赶,问过了主审此案的曹郎中,得知原来不是皇上开恩释放了宋运,而是所有指证他的人一夜之间改了口供,这就有些奇怪了。卢春生的父亲虽是户部尚书,可与刑部却没什么交情,那应当不是卢尚书的功劳,会是谁呢?周劭想不明白。 接着他便召来了与自己关系要好的苏主事。 苏主事上前先朝周劭见了个礼,见着他眼下乌青极重,打趣道:“王爷昨儿一夜未眠罢?” 周劭却肃了神色,凝视他道:“本王才从株洲回来。” 廖主事恍然大悟,忙拱手一拜道:“王爷辛劳!”随后叹了口气,歉道:“王爷是为年前托下官调查的刺客一案才来的罢,下官不才,此案暂无进展,还望王爷恕罪。” “这个暂且先放着,本王现下就想弄明白儋州赈灾粮贪污案宋大人怎会牵涉其中,既牵涉其中,为何白崇和翰林院的那几个突然便改了口供,此事你速速去查。” “是!” “还有便是,”周劭手背连连拍打着雕栏,无奈道:“你们要抓本王的岳丈怎的不提早知会一声,这案子还是本王在儋州时牵头查出来的,送了你们刑部一个大人情……” “冤枉啊王爷,您还记得您成婚前有一日在府中与工部主事们议事么?那时候便派了人过去向您禀报此事,结果您拍桌子说一个工部您都照管不来,刑部便莫要再往上凑了。这件事儿当日在您府上议事的工部主事们都清楚的,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去的人可不吓得屁颠屁颠回了刑部,再不敢多说一句么?” “有这事儿?”周劭蹙眉思索了片刻,有些记不得了。 “千真万确。” 想来就是那一日误会了,工部几个官员便以为他不想掺合此事,所以才一个个的都袖手旁观。 第一百三十九章:疏离 随后周劭又去了一趟工部,将手底下几个主事好好敲打了一番,直到酉时时分才回了府。 冬日里天黑得早,王府门前已挂起了灯笼,侍从扶着周劭下马车,此时他已经困得眼皮子打架,实在撑不住便先回七录斋歇息了。 赶路的这近半个月周劭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安下心,一沾床便呼呼大睡过去…… 一觉便睡到日上三竿,外头侍奉的也都晓得周劭舟车劳顿正是补觉的时候,都不敢进屋打搅,于是任由他睡到了次日的晚饭时分。 这是这半个月来他睡得最安心的一回,醒来时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似的。他从床上坐起,喊了一声:“守德!”却是小扇子和巧儿进来,垂首立着,问:“王爷您要什么?” 周劭揉了揉眼睛,扫了一眼屋里,落日余晖从棂窗投进来,为桌椅床榻铺上一层颓唐的金。抬首是一片阳光触及不到乌漆的顶,脚下是正流逝的光,眼前站在的也不是他熟悉的守德,锦秋更不在身旁,他怅然若失。 “什么时辰了?”周劭淡淡问了一句,从脚踏上捡起皂靴来自己套上。 “回爷的话,再过一刻便酉时了,您从昨儿睡到现下还未进过一点儿东西呢,要不奴才去传饭?”小扇子呵着腰回。 “去罢,”周劭穿好一只靴子,又抬眼瞧了巧儿一眼,吩咐:“你去给王妃传个话,今儿本王要同她一起用晚膳。” “是,”说罢巧儿也退下了。 人都下去了,周劭穿好靴子起身环顾四周,七录斋里空空荡荡,孤独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就像身上的痒痒,十分难耐。 他先前喜静,除了守德便不许旁人进内室伺候,现下他却觉着,这儿太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得将他的王妃请回来,让她填满这个屋子,也填满他的往后余生。 可是当筵席摆开,栗子糕、桃仁红果等甜点都上了桌,就等着锦秋过来时,巧儿却回禀说:“王爷,王妃说她午膳用得多了,现下没胃口,便不来了。” 周劭望着玫瑰莲蓉糕时嘴角那点笑意倏地收了,沉着脸瞥了巧儿一眼,“今儿请不过她来,你明儿也就不必过来伺候了。” 巧儿唬了一跳,忙一叠声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奴婢这就去请!” 周劭身子后仰,靠着椅背,再看这一桌佳肴时兴致缺缺。 锦秋到底过了来。 她没好气地走向他,拉了椅子坐在他对面,不耐道:“王爷,您有什么话快说了罢。”周劭坐正了身子,也定定望着她。 汤里的热气袅袅升腾,模糊了对方的脸,可他们仍目不错珠地盯着,谁也不动筷子。 “去寻你表哥的人我已调回来了,只要你不与他往来,本王便不会动他。”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 “你爹爹的事儿是个误会,当日刑部派来传话的人尚未禀报此事便被本王轰出去了,所以本王不知,不过本王已对刑部工部都交代清楚了,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锦秋眸光闪烁了一下,随即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要本王如何?”周劭双手撑着桌面,目光紧紧锁住她,眼底一抹稍纵即逝的沉痛和无奈。他宁可锦秋掀桌子与他大吵一架,也受不了她这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王爷想怎样便怎样,”锦秋垂下眼睑,捉起银筷子,夹了块小小的栗子糕入口,不再言语了。 她的口用来嚼栗子糕,便不必答他的话。周劭抚额,大感无奈,就像往河里丢石子,无论丢什么石子,河流总是照单全收,一扔下去影子都看不见。 锦秋现下知道这是个误会了,可这世上的误会并非解释两句便能一切相安无事的,就像一个人在你心上刺一剑,哪怕他说他并非有意,你还是痛。狱中父亲的咳嗽是她的痛,低声下气求人是她的痛,被太后嘲讽、与林春乔的交易、深切的绝望……太痛了怎能原谅,她也怕,怕他什么时候再没留意又往她胸口刺上一剑,所以她得躲着这样的人,离得远远的。 二人不欢而散,后来十多日的晚膳二人虽然相对而坐,锦秋却也甚少与周劭搭话。周劭多么骄矜一个人,热脸贴了几回冷屁股,也就懒得说话了。 眨眼间便是冬至了,晨起时窗上糊的绡纱沾了水珠子都被冻成一整块邦硬,外头的凡是沾点儿水的地方都结了冰碴子,起床就是要命,没有事儿催着人压根起不来。 这些日子王府一切相安无事,太后却突然召二人入宫。 二人入寿康宫时林春乔正与太后说着笑,锦秋上前行了礼落座,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林春乔身上,她掩着口笑时,螺髻上斜插的那支真珠玲珑八宝簪的流苏轻晃,娇俏得很。 锦秋想起上回答应她的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听说你爹现下已放回府了,他身子可还好?”太后面上仍挂着笑,看向锦秋。 “多谢母后挂怀,臣妾爹爹已大安了。” “那便好,”她抱着个青铜狮子小手炉,唇色却仍微微发紫,像是冷的。锦秋没想到太后竟如此畏寒,这个天儿捧着个手炉还冻成这样,等到滴水成冰的腊月,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周劭望了眼太后,心里头却计较着,自己在株州辛苦为朝廷做事,京城里自己的妻子却求救无门。太后常说心疼他,将他当亲儿子看待,其实心里还不定隔着几层呢,真要看作亲儿子,就该向他的王妃施以援手才是。 周劭心里有计较,却并未将这话问出口,这是为她,也为自己留体面。其实上回季嬷嬷死时太后的态度,已经寒了周劭的心,他较先前更疏远她了,现下也就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罢了。 然而太后她是真真把他当儿子看的,所以要为他物色最好的人。正妃家世不够看,那便给他娶个能帮衬着的侧妃,自然,也不能让他在朝堂上威胁到皇帝,那只能从自己娘家找人来配他,春乔是她的外甥女,与他成了亲,算是亲上做亲,都是自家人。 “牧之啊,哀家的身子近来越发不好了,也不知还有几个年头可活,你皇兄三宫六院的不必哀家操心,倒是你,不愿好好待在京城里做个闲散王爷,哪儿有灾你便要到哪儿去,恨不得把骨髓血肉都献给朝廷,这样可不成啊,你得趁着身子好,与王妃多生几个麟儿,”太后语重心长道。 周劭与锦秋互望一眼,又都尴尬地别开了。 锦秋双手捧着钧窑白瓷杯抿了一口,热腾腾的大红袍下肚,却暖不了她的心,她太明白接下来太后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太后正了正身子,和颜悦色地望着周劭道:“哀家看你那王府冷清得很,不如再纳个侧妃,你看春乔如何?” 周劭霍然一惊,猛地站起身,朝太后一拱手道:“母后,儿臣有锦秋一人便够了,且临近年关,工部与户部有好些账没对,忙得很,儿臣实在腾不出空来想旁的事,”说罢瞥了一眼锦秋,朝她使眼色。 锦秋心里咯噔一下,却垂下眼睑不做回应,假作若无其事继续喝她自己的茶。 “这话说的,纳侧妃还能费你多少心力不成,府里不还有锦秋操持着么?”太后面色肃了肃,旋即将林春乔的手拢在手心里,道:“春乔可是哀家的宝贝,前儿淮阳王向哀家讨她做正妃哀家都舍不得给的,如今给你做侧妃,你怎的还瞧不上了?” 林春乔羞赧地一笑,脸颊上两团粉红升起来,像所有怀春的少女。 周劭却又给锦秋递了个眼色,推辞道:“母后说得不错,春乔妹妹给儿臣做侧妃实在是委屈了,所以还请母后收回成命!” 锦秋避开他的目光,一声儿不言语。 “王爷不必自谦,朝中众臣对您无不夸赞,我爹爹都说您是人中豪杰,我给您做侧妃,一点儿也不委屈,况且锦秋姐姐也说想与我做姐妹呢,”一向恪守闺仪,端庄淑雅的林春乔今儿也是大胆了一回。xъiqiku 周劭两条眉毛一拧,不可置信地望向锦秋。 锦秋不敢看周劭,站起身朝太后蹲了蹲身,含笑道:“春乔妹妹说得正是,臣妾正盼一个妹妹过来陪着说话解闷呢。” 剑眉沉沉压下来,周劭定定望着锦秋,轻嗤一声道:“原来王妃早便为本王打算好了,真是有劳王妃了。” 他坚持着不愿纳侧妃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可她呢?却迫不及待往他床上塞人,他觉着自己真像个傻子! “锦秋真是识大体的好孩子,牧之,既然锦秋也同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愿的,快快应了罢,哀家也好同她爹爹商量!”太后望了望林春乔,又望了望周劭,很满意似的连连颔首。 周劭仍望着锦秋,希望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丝异样,然而并没有,她从容地端着杯子饮茶,面上仍是淡淡的,好像她们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所以在她心里,他真成了无关紧要的人了么?他要纳侧妃她也能无动于衷了么?这个人,她丢弃他的时候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母后,儿臣还需再做考虑,”周劭调回视线。 太后知道他已经做了极大让步了,她不好过分强求,于是缓声道:“考虑考虑也无妨,可也不能考虑太久耽误人家的婚事,这些日子春乔也多到王府走动走动,最迟腊月底便得定下来,到时你们可别让哀家失望!” 周劭和林春乔齐声应是,锦秋这个正儿八经的王妃倒像是个外人。 第一百四十章:冷淡 从西华门出来,锦秋紧步跟在周劭身后,望着他,日头当头照下,周劭髻上玉簪泛着潋潋水光。 锦秋加快步子也跟不上,不由着恼,她知他心里憋着气呢,可她又能好到哪儿去? 走到马车旁,周劭忽而顿住步子回身望着她,那眼神简直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锦秋心里犯怵,却仍昂头挺胸佯作不在意地从他面前走过,上了马车,周劭随后衣摆子一甩,也坐了上去。 “没想到王妃与林小姐称起了姐妹,还拿本王做人情,将自己的枕边人随意推给旁人,王妃可真是普天下第一大度之人!只是不知在王妃心里,本王算什么,是能随意送人的小玩意儿么?”周劭面带嘲讽望着她。他张开双腿豪迈地坐着,双手搭在膝头,身子微微前倾,整个笼罩着下来,胸前的四爪银蟒龇牙咧嘴,看得锦秋额角直突突。 “我这不是为您着想么?您与我成婚近三月,还未行夫妻之礼,瞧现下这情形您今后只怕也不会来渡月轩,难道您还一辈子守身如玉不成,横竖今后是要纳侧妃的,不如今儿就遂了母后的意,”锦秋垂眸道。 “呵,”周劭撩了撩衣摆子,原先倾下的身子仰起来,靠着车壁笑道:“王妃还真是替本王着想,如此倒是本王不识趣了,可你遂了母后的意,遂了林小姐的意,也遂了你的意,唯独本王这儿,你半点不过问,满口都是为了本王好,怎么的,王妃这么了解本王么?” “臣妾不了解您,”锦秋迎上他愤怒的眼,神色忽而郑重,道:“臣妾一点儿也不了解您。” 两双眼睛对上了,谁也不甘示弱。初时还是针锋相对,可越看那颗心越软,后头不知怎么的就看得心如擂鼓,最后周劭愣是没忍住,亲了上去…… 锦秋惊得瞪大眼,看着他的脸贴过来,猛地侧过脑袋,立即,那薄唇便贴在她的右脸颊上,她的脸像是被铁烙了,登时便红透了。 唇边是嫩豆腐一样的触感,周劭恍然回过神,却不愿移开。 锦秋又羞又怒,双手撑着他坚实的胸膛重重一推,转过身子头朝里侧坐着,微垂下脑袋盯着手腕上的红翡翠镯子。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她的身子早被这人揉捏过一回了,只是没到最后一步。 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果真没错儿,情浓时恨不得将身子与他时刻紧贴着,嘴想对着他的耳朵诉一腔的柔情,现下呢,一张口就是吵嘴,怎么伤人怎么来,先前种种甜蜜化成利剑,刺人的心。 周劭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手抚着额,不耐地阖上眼…… 许久之后他才平复了心绪,重又望着她,怏怏道:“先前我们闹别扭,你都说再闹不能闹一辈子,这回你却说今后不再与我同床,所以才想替我纳个侧妃,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厌烦了,失望了,不想再折腾了,我从此做好我王妃的本分,为您料理好王府内务,旁的我一概不问,您若要纳侧妃,只要人品家世过得去,想纳便纳罢,”她微弓着背侧身靠在车壁上,脸也贴着,累极了似的。 周劭一手拍在自己膝头,万般委屈地盯着她,“王妃不要本王了么?” 这声口听着竟有些可怜,锦秋藏在袖管里的手指蜷了蜷,最后紧紧攥住,打定主意不回应他了。 是她累了,原先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捧出来给他,初时他说他心里有坎要与她分房睡,便是在她心上划了一道,随后为了季嬷嬷的死,又一道,他要杀表哥,他对父亲见死不救,一道一道,哪怕他解释清楚了,伤疤却还在呢。即便这颗心还是装着他,她也不想再双手捧上去挨刀了。 天儿越来越冷了,这些日子周劭日日处理公务,读书到深夜,一切似乎又回到他还未成亲时的样子。 这日恰是休沐,林春乔突然登门拜访,锦秋作为王妃,名义上是她的皇嫂,自然亲自去大堂见人。 林春乔梳螺髻,只用一支绿雪含芳簪簪着,两鬓贴粉鬓钿,面色也白里透粉,唇上口脂又涂得浅,再用湘妃色盘紧扣薄袄裙一衬,虽说姿色不是上佳,瞧着也算温柔可亲。 单凭这一身也看得出来,林春乔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自己生得温婉,便可劲儿往温婉里打扮,不会随意往身上堆砌些金啊银啊那些不适宜她的。 “给王妃请安,”林春乔上前朝锦秋一蹲身,又露出那温柔可人的笑,道:“方才我在芙蓉斋挑胭脂,走着走着便从长平道走到顺宁街来了,来得突然没带什么好东西,方才看中的几盒胭脂却是不错,送给您可别嫌弃。”说罢她那贴身婢子便捧上一个漆红盒子。 锦秋让人接了,含笑着赐了座道:“说的哪里话,当日母后便说让你常来王府,你能来,我们便高兴着呢,”说罢她吩咐红螺道:“快去禀报王爷,林小姐过来了。” 七录斋中,周劭正鉴赏一副守德从古玩斋里淘来的字,听见红螺禀说林春乔过来了,他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便道:“不见,本王正忙着,”说罢继续继续指点守德:“这幅字是赝品,逸少的字形态殊异,圆转自如,这一幅摹得倒有几分神韵,只是笔有勾连,字间形意顿滞,相去甚远。” 守德一拍脑袋,大喊吃亏道:“那掌柜的骗奴才,这可是奴才用了全部的体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逸之真迹没有几万两银子拿不下,这若是真的也不会只收你三千两,你赶紧去退银子罢,”周劭一摆手。 守德谢了恩,将这《兰亭序》小心翼翼卷起来,带出了门…… 红螺此时已回了大堂,附耳将此事回禀了锦秋。锦秋与林春乔并不相熟,方才搜肠刮肚地应付了她许久,现下可算是能将这尊大佛请走了,她松了口气,然而才打好腹稿站起身她便见周劭背着手信步走过来了。 他眼里没有锦秋,面上挂着的那抹淡淡笑意也全然是对着林春乔的,不冷不热,不近不远,如此笑意最是磨人,像是敞开了怀来迎你,到了近旁又将你推开,进可攻退可守。 “妹妹怎么过来了?”周劭走到林春乔面前,眼睛里好像只装了她一个。这是他头一回称林春乔为妹妹,也是头一回对着她笑。 锦秋再待在这儿自个儿都觉着多余,她于是借口自己乏了,快步退了出去。一瞬间,周劭面上笑色倏地敛了,眼睛虽仍看着林春乔,余光却追随着锦秋…… 待人一走,周劭肃了神色,在主座上坐下来,不耐地瞥了一眼林春乔,“你来这儿做什么?” 林春乔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柔声道:“是姑母让我过来的,姑母让我多来王府走动,与王妃和王爷多亲近,以后嫁过来……” “是母后让你来的?”周劭打断她道:“可见你是不愿意的,其实本王也深觉让你做本王的侧妃委屈了你。” “不不不,不是,我……我是愿意的,”林春乔忙辩解,旋即却又垂下脑袋,绞着帕子嗫嚅:“虽是姑母让我过来的,可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你去岁才刚及笄,现下还不懂得什么,成亲是大事,于女子而言尤其如此,你做了本王的侧妃将来定会后悔,所以还是同母后言明为好,不过依本王的意思,由你来说更好,说你看不上本王,看不上一个侧妃之位,如此也全了你的脸面,你看如何?” “王爷?”林春乔抬起那张楚楚的脸来。 “你不必再说了,回去罢,今后也不必再来了,”周劭做了个请的手势,然而林春乔仍定定坐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不走,周劭只好自己起身往外走了,余下林春乔一人默默擦眼泪。 从那以后林春乔又来过几回,周劭都避而不见。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偌大一个王府,两个人若是有意躲着,便也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又是半个月二人没见,转眼间便到了腊月。 年关府中要核对的账目,要置办的东西都不少,锦秋忙得陀螺似的转,前日夜里红螺没留意,炭盆烧过了,夜间锦秋便着了凉,现下只能抱着个汤婆子躺在两床棉褥铺就的床上。m.xbiqikμ 周劭不让下人们在他面前提起锦秋,以至许久没听见渡月轩的消息,好像在他眼里,彻底没了她这个人。 今儿狂风大作,周劭下朝回来走在廊上,那衣衫被风卷起来,撕扯着,风阻着他迈不动步子……回了七录斋,守德进来为他更衣,二人说起今年腊月的天气,都说比往年要冷的多。 守德蹲着身为周劭系荔带,听着周劭抱怨风大,他虚虚应着,向上觑了他一眼,最后咬了咬牙,道:“爷,听红螺说昨儿夜里王妃发高热来着,今儿风大,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周劭垂在身侧的手指头蜷了蜷,触及腰间垂挂的金香玉佩,他故作漫不经心,摆弄了两下玉佩道:“是么?那府里医官怎么说。” “说是今儿退了热,还需养几日,王爷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守德偷眼觑他。 “不必了,既然没大碍,本王过去做什么,本王又不会瞧病,”说罢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他到底出了门往渡月轩去,此时风越发大了,雪粒子打在瓦楞上,叮叮作响,周劭在游廊上快步走着,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滞,就近坐在一旁楣子上,望着廊外撒盐似的雪粒子出神…… 第一百四十一章:宫宴(一) 儋州赈灾粮贪污案已尘埃落定,朝廷地方换了一大批人,株州的局势也已经彻底稳定下来。 今年旱涝不断,又兼人祸,掏空了国库,可即便如此,宫里仍要大摆除夕宴,这也是锦秋第一回作为王妃与周劭入宫饮宴。 除夕这一日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宫城内外一片皑皑,屋顶上的琉璃瓦被白雪铺上一层,只能看见攒尖的几个檐角露出一点儿暗淡的红色。锦秋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棉裙,外罩一身银狐披风,平金绣红梅从背部延伸至下摆。 她与周劭走在笔直的长甬道上,虽然甬道里的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可新下的雪一落地便化成水,又结成碎冰,锦秋的木制靴底踏上去极易打滑。周劭走得稳稳当当,锦秋可苦了,跟在他身后五步远处小心翼翼地跟上,昂头挺胸是假象,其实脚下恨不能用脚掌抓着地。 周劭再停下步子,回头望着她,米色罗伞上一层絮雪,衬得伞边沿绣的牡丹花纹愈加鲜艳,正如伞下的美人,雪肤红唇,令人目眩。周劭看她走得艰难,于是收了自己的伞,走过去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像捧起一团棉花似的。 锦秋惊得瞪大了眼望着他,她深吸了口气,眼一眨,纤长眼睫上挂着的雪沫子瞬间融化了。 “你别多想,本王只是不想你摔倒在这儿让过路的婢子看了笑话,且照你这么走,不知何时才能到太极宫,”周劭呵出一口冷气,只顾着看眼前的路。 锦秋望着他的侧脸,相较于耀目的冰雪,他瓷白的肌肤更显质感,泛着隐隐的光。锦秋垂下眼,任由他抱着,只因挣扎不肯太过矫情,他们是夫妻,不过是抱一抱,且这才过西华门,是外宫最外围,抱着走一段也没什么,可甬道里有来来去去几个扫雪的公公,她羞得很,只得将头侧向他胸膛那一边。 甬道尽头他便将她放下了,一前一后继续走,不一会儿便入了顺贞门…… 除夕宴是皇宫最高的宫宴,通常只有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大员中皇帝看重的那一批才有资格参加,宋运虽是三品翰林院学士却也不在受邀之列。 殿外天幕沉沉,大雪纷飞,殿内却是暖意融融,不仅烧地龙,还烧了几个火盆,且已经有三十多个官员已入了席正寒暄,殿中你一句我一句呵出的暖气也足够暖身了。 接着众人陆陆续续都过来了,太极殿中一时人声鼎沸,锦秋与周劭坐在金龙大宴桌右侧的紫檀木长桌旁,将金线绣花鸟纹的桌围子扯正了。 接着便有几个官员来与周劭寒暄,锦秋则不得不应付着她们的夫人,忽而看见鸣夏同朱奥也走了过来。鸣夏看着是精心装扮了,里头一件绯色金菊纹云锦衣,外罩一件牡丹花纹滚边的云锻裙,再一件流彩飞花祎衣。只可惜衣裳套了太多层,显得头过于小,脸又瘦得撑不住满头珠翠,如此便不是人穿衣服,是衣服穿人了。筆趣庫 “王妃今儿可真美,尤其头上戴的凤钗,只怕要将贵妃娘娘都比下去呢!”鸣夏望着锦秋那凌云髻上金光闪闪的鎏金飞凤钗,故意奉承道。 几个上前寒暄的命妇闻言都望向锦秋头上的钗子,不由惊了一惊。 锦秋扶了扶鎏金凤钗,这是守德今晨特地送来说王爷命她戴的,她不好推拒。 锦秋不紧不慢道:“这凤钗是先皇赏赐给王爷母妃的,本王妃嫁给王爷时太后娘娘便赏下来了,出嫁当日便簪在发髻上,虽同是凤钗,却因怕冒犯贵妃娘娘而将凤头掐了镶了颗碧玉榴,远及不上贵妃娘娘的凤钗高贵,”说罢再不搭理鸣夏,与近旁几位夫人热络地说起了话。 鸣夏被晾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是这样隆重的场合,她不敢与人吵起来,只能在心里大骂锦秋,不就是嫁给王爷,戴了个破钗子么?显摆什么呢?打量谁稀罕呢? 她不仅暗骂锦秋,连着周围那些个奉承着锦秋的人也在心里问候了个遍,骂她们是势利眼,没骨气的东西,毕竟她们先前还说广平王妃水性杨花,转眼又贴了上去。 待朱奥与周劭说完了话,鸣夏终于随着他往自个儿座位去了,可是一看锦秋的座位离得皇上的金龙大宴桌这样近,自己却离得那样远,而自己身旁站着的朱奥,现下衣领子上还残留着旁的女子的熏香,甚至今儿还没同她说一句话,她这颗心就像是在醋坛子里浸过一回似的酸。 接着便听得嗡的一声钟鸣,宣唱官高喊:“皇上驾到……” 回声悠长。 只见皇帝仪仗从大殿门口浩荡而来,皇帝掺着太后,一身明黄色八团龙纹补服尤其显眼。一瞬间大殿中落针可闻,众人皆叩拜下来,山呼万岁。 皇帝与太后贵妃走到那金龙大宴桌旁坐下,喊平身,又说了几句祝愿盛世太平的话,太极宫中回荡着皇帝雄浑的声音。接着便是流水一般的菜式端上来,荤素点心、冷膳热膳、四座苏糕、果品面食应有尽有。 雪住了,夜幕降临,丝竹歌舞之声渐起。 各人有各人的喧嚣,她的喧嚣在心里。锦秋看着满桌珍馐却毫无兴致,只因左前方林春乔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她看得心里发堵。林春乔每望过来一眼,锦秋总要瞥一眼身旁的周劭,见他正襟危坐默默饮酒,丝毫未接收到对面的秋波,她又不由又松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分明说服着自己放下他了,为何心却由不得自己?不该呀,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说过几句话了,难道就因着方才那一抱,又前功尽弃了? 锦秋微微叹了口气,无知无觉地拎了个趁手的白瓷酒壶,倒了一杯。 一旁的周劭看得直皱眉,直到她愣愣地端起酒杯快要挨着口了,周劭才从她手中夺下来,压声问:“怎么的,你不是一向喝不得酒么?” 锦秋猛然回神,神色尴尬道:“我……臣妾以为这是茶。” 周劭不言,将她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用茶洗了杯子,重新为他斟了用今年雪水泡的大红袍,递过去,道:“用这个,没的醉了连累本王。” 她见他还记得自己不喝酒,甚至体贴地为她斟了茶,心头暖意涌动,然而他的话语一出口,却像被泼下了一盆凉水。锦秋心里不是滋味,接过杯子,垂下眼睑,淡淡回道:“谢王爷。” 周劭举杯的手紧了紧,随后不在意似的望向前方。 此时对面的安王夫妻两个站起身,正举杯朝皇帝敬酒。 锦秋有些懵,难道他们也得起来敬酒? 果不其然,接着周劭便拉着锦秋起身,锦秋忙端起方才他递过来的茶,与周劭一同举杯,只听周劭说:“臣弟愿皇兄万岁,大周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罢又加了一句“王妃她喝不得酒,便以茶代酒敬皇兄一杯。” 皇帝也举杯,和颜悦色道:“皇弟这一年属实辛苦了。” 锦秋远远望了一眼皇帝,他生得面宽额阔,眼大眉浓,确有几分敦厚,然而却配了个高而宽鹰勾鼻,细看之下,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皇帝一眼望过来,目光正好也落在锦秋身上。 锦秋锦秋唬了一跳,没想到皇帝竟生了双桃花眼,只是那眼中却隐却有几分阴鸷,锦秋忙敛了眉目,与周劭一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因着上回御花园毒酒的事儿,皇帝心里对锦秋心存感激,且这一对又是他赐的婚,所以他为周劭准备的如意包中包着的是一对刻有百合花的金锁。身后的太监总管端着团龙纹漆红托盘,盘中一个杏黄色龙纹满绣的如意包,走到周劭面前,高唱道:“赏!” 周劭与锦秋领赏谢恩。 皇帝嘴角一点浅笑,随即望向左下首的端王妃,她穿得素静,面容清秀却微微苍白,显出娇弱的美态来。端王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双月牙儿似的眼望向皇帝,目光触及一旁沉着脸的太后时,忙垂下眼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太后适时提醒了一句:“皇帝,她如今可是你的弟媳。” 皇帝不悦地看了一眼太后,自斟一杯,一口饮尽。 一旁的贵妃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虽满目繁华,她的内心却如一座荒原。太后以为她当年拆散了皇帝和谭若弗,逼谭若弗嫁给端王并将端王外调,又绞死了与她肖似的齐妃,一切便能结束了?远远不能,之所以今年国库空虚皇帝也要举办除夕宴,还不就是为了看端王妃一眼? 在这深宫之中,深埋着太多秘密,而其中便有最为人不齿的一个,宴会后,当朝天子将在霞飞殿中与自己的弟媳行苟且之事,年年除夕如此。 只不过今年,朱贵妃要借着此事,除掉她最想除掉的两个人。她狐狸般的眼眯起,望向周劭和锦秋,随后夹了个四喜乾果入口,细细咀嚼。 第一百四十二章:宫宴(二) 朱贵妃望向锦秋时,目光不由落在她那飞凤钗上。在宫中,并非任何妃嫔都能戴凤钗,九尾凤钗只有皇后能戴,三品以上妃嫔能戴五尾,而锦秋发髻上簪的钗子,正是五尾凤钗无疑。朱贵妃不由大骇,果然广平王想跟她的儿子争皇位,而宋漓已经在做皇贵妃的梦了么?简直岂有此理! 她心里的火烧得旺,面上却不显,见对面锦秋就要望过来,忙别开目光扫向别处,正巧望见与同坐的朱奥和鸣夏,二人似乎闹了别扭,鸣夏身子侧向另一侧,全不搭理朱奥。 此时已开宴半个时辰,坐在朱贵妃一旁的两个妃嫔因身上不好先回宫去了,朱贵妃于是吩咐绿衣去将鸣夏传来。 鸣夏过来时便换上了一副巧笑嫣然的神色,向朱贵妃行了礼。 绿衣从别处寻了个绣墩,搁在朱贵妃身后两尺来处请她坐,鸣夏乖乖谢了坐。 “你与显易又是怎的了?在宫宴上甩脸子,让人瞧见了不好看相,还不快收了你那还哭丧的脸?”朱贵妃侧头睨了她一眼,责备似的。 鸣夏心里委屈,一抬眼,正看见对面周劭为锦秋夹点心,再想想朱奥对自己,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你怎的不言语了?”朱贵妃更为不悦。 “臣妾不敢,”鸣夏忙垂首答道:“臣妾谨记娘娘教诲,这便去向夫君赔罪。” 朱贵妃嘴角勾出个冷笑,心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姐就是爱耍小性儿,不识大体,小夫妻有事儿回府里房门一关想怎么着都成,何必在宫宴上甩脸子,给谁看呢?偏她不仅脾性大,肚子还不争气,嫁给朱奥一年了,连个响动也没有,就是府里后收的姨娘都怀了。 愈想愈恼,朱贵妃又不耐地睨了鸣夏一眼,正见她眼神不善地望着正前方,她于是循着望过去,竟然是广平王妃。 难道这姐妹两个…… 朱贵妃忽而来了兴致,吩咐绿衣去将广平王妃叫过来,待锦秋过来了便让她自己旁侧坐,将鸣夏挤到身后。 锦秋瞥了坐在绣墩上的鸣夏一眼,随后落座在贵妃身侧的紫檀木椅上,还有四喜如意团花靠垫靠着,甭提多舒服了。 接着朱贵妃便一个劲儿地同锦秋说话,还故意提起先前御花园那桩事,就是想试探她究竟知不知道当初给皇帝下毒想要栽赃给广平王的便是她。锦秋则从容应对,答得滴水不漏。而对面的周劭也时不时望一眼过来,因上回淡雪下毒的事儿出了后,他对朱贵妃也有怀疑了,生怕她要对锦秋不利。m.xbiqiku 鸣夏呢,朱贵妃没让她退下她不敢退,便一直托着一盏热茶坐在锦秋身后的绣墩上。 光被锦秋挡住了,盛宴也是她们的盛宴,她像这场宫宴上的下等人,只配作陪的奴婢,可锦秋却能跻身在她们之中,肆无忌惮地说话谈天,一如曾经的许多次,她在祖母的寿宴上投壶,大显身手后京中世家子弟都递来帖子来要与她做亲,国公夫人也喜欢她,想让她做朱奥的妻子,结果她的命偏偏这么好,最后嫁给了王爷。 鸣夏心里恨啊,恨她总是要挡在她面前,恨世人永远只看见宋家大小姐而不是二小姐,恨她轻易便得了她表哥和王爷的喜欢,而她鸣夏却始终没能抓住自己夫君的心。 愈看那大殿中的人愈似群魔乱舞,灯火隐去,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将鸣夏淹没了,她的眼中只剩下面前这个人,这个夺去她所有光芒,将她抛入黑暗的人。 鸣夏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捧着热茶的手轻颤,杯中的水一淌一淌,她缓缓将这热茶捧起来,手上发力,眼看就要泼出去了。 “朱夫人,”突然伸来一双手包住鸣夏的手,捧住热气腾腾的茶水强自往回收,绿衣含笑道:“您小心些,这茶水烫。” 周围所有的喧闹声突然又灌入耳中,一瞬间,鸣夏身子发颤,忙将热茶捧到口边轻抿了一口。 锦秋回过头来时,青莲纹粉瓷茶杯挡住了鸣夏此时因激动而通红的脸,她见鸣夏只是喝茶,也不觉有异,或是因为从心底里,她从未想过鸣夏会想杀了她。 朱贵妃则是回头望了绿衣一眼,见绿衣轻轻颔首,她不由瞪大了眼望向鸣夏,随后忙调转视线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定住心神。 这两姐妹之间的仇恨已经深到如此地步了么? 就在此时,金龙大宴桌后的皇帝同太后耳语了几句,便撩了袍子起身穿过人群往外去了。朱贵妃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望了眼与自己相隔几人的端王妃。 锦秋见朱贵妃突然不言语,便告了退往自己的位子去了…… 鸣夏仍坐在原处,握着茶盏的手抖个不停,心底里的恐惧和快意交织在一起,令她浑身都发起了抖。差一点儿,差一点儿这热茶就泼上去了,锦秋的脸就毁了!她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再不能挡着她了! 这深埋在心底的仇恨,几乎将她逼疯了! 朱贵妃因见皇帝退了席,想起他与端王妃之间的种种,也嫉妒心大起,恨不能当众揭发了那骚浪蹄子,让百官看看这个女人内里是什么货色,竟然能做出勾引丈夫的亲兄长这样的无耻勾当,可为了大局,朱贵妃忍了十多年,现下也不能不继续忍着。 “王妃,您悠着些,”绿衣在一旁小声劝慰。 朱贵妃这才发觉自己已喝了好几杯,她忙放下杯盏,用帕子捂着口略嗽了几声,终于想起来今日的正事儿。原本她是要亲自引锦秋和周劭过去的,现下看来,她只需动动嘴皮子,不必出手今日便能捞着大鱼了。 她瞥了眼魂不守舍盯着锦秋的鸣夏,嘴角一勾,故意招手示意绿衣过来,问道:“鹊桥的护栏可修好了?昨儿本宫去时,便见中间还有个口子,原想上去走一走,见那池子里结了冰,到底怕打滑。” “回娘娘的话,除夕夜修护栏不好看相,便没让人过去,待过了初三,造办处才会安排人,不过娘娘您安心,那鹊桥边几个侍卫守着不许人上去,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儿,您过几日再去罢。” 鸣夏不禁被二人的话吸引了,心里那头才被收服了的野兽再次冲破了笼子。 朱贵妃略略颔首道:“也好,不过大雪的天的他们在外头守了两个时辰,也怪冷的,你传本宫的令赐酒,让他们先歇息着喝口酒暖暖身子,一个时辰后直接让换班的侍卫过去。” “是。” 绿衣下去办差了,朱贵妃这才回头看了眼鸣夏,故意教训似的道:“你多向你姐姐讨教讨教,瞧瞧她,连广平王这样不近女色的也能牢牢攥在手心里,前儿太后让王爷纳侧妃他还不愿意,可见对你姐姐死心塌地,你也是个女子,怎的就抓不住丈夫的心,让显易一次次往府里领女人呢?” 这是故意火上浇油,而鸣夏果然中了计,心里那头挣破牢笼的野兽已彻底疯狂,她狠狠剜了对面的锦秋一眼,随后垂下脑袋压抑着应了个是。 “得了,你回去罢,”朱贵妃不耐道。 鸣夏这便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了,朱奥见她回来,又是一阵冷嘲热讽,然而鸣夏现下可没那心力同他置气,她全心想着方才朱贵妃所说的鹊桥。 她来过宫里几回,那地方她也晓得,在太极宫的东边儿,离御书房不远处有一排无人住的宫殿,前头便有个不大的洗砚池,其上砌了座白玉拱桥,唤作鹊桥。 方才朱贵妃说护栏尚在修葺,又将守卫都支走了,可不正好让她得了便宜么?若是引着锦秋过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推入池塘,也没人看见,她轻易便能脱身,而锦秋不溺死也得冻死,愈想愈兴奋,她恨不得现下便将锦秋拽过去。 锦秋那头正吃着茶,忽然额角一阵突突,她不由轻晃了晃脑袋,正望见从太后那儿款步走来的林春乔。 她面上挂着羞赧的笑,目不错珠地盯着周劭,锦秋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无意间从桌案上端了杯酒,浅尝一口,酒水下肚,喉咙里便升腾起一股辣味儿,她忙放下杯盏,深深吸了口气。 “王爷,王妃,”林春乔朝二人蹲了蹲身,待周劭望过去时,目光却突然调转,望向锦秋才搁下的酒杯,问道:“王妃当真不能喝酒么?” 锦秋晓得林春乔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是来与她闲谈,实际是想趁机与旁边的周劭搭几句话。她可不想坐在这儿让人当工具使,不如干脆走开些,况且她方才虽只抿了半口,可肚里已是翻江倒海。 于是锦秋道:“你若是会喝酒,不如过来同王爷一起罢,这大殿中既烧地龙又烧火盆的,还有这么多人挤着,我正觉着燥想出去透透凉,”说罢锦秋站起身,拾起披风越过众人往大殿门口去了。 然而周劭却大感不自在,望着锦秋独身一人,想起身随她去,却又拉不下脸。她都能抛下他,将他拱手让给另一个女子,他还巴巴地追上去,像什么呢?于是他赌气似的坐在原位,调回视线,端起酒一仰而尽。 第一百四十三章:宫宴(一) 锦秋走后,林春乔果然一点儿不客气地坐在了她的位置,还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对周劭道:“这宫里的梅花酿其实不如外头酒坊的好,王爷您若是爱酒,我带您去明瓦巷子里走一回,那儿有个老人家酿的米酒真是宫里的御酒也比不上的。” 林春乔方才听闻锦秋不饮酒,想着哪个爷们儿不爱酒?锦秋定不能与周劭分享酒水,如此她正好能借此搭上话。总之,他的王妃不能为他做的,她都能,只要她能有一样锦秋没有的,她便心满意足了。 果然周劭挑了挑眉看她,很有些惊异,问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怎会知晓名瓦巷的米酒?” “我哥哥时常带我出去溜达,这巷子我们去过许多回了,”林春乔面上含笑,眉眼温柔。 这少女怀春的模样周劭实在看不下去,只得侧过脸去,假作聚精会神地看歌舞。 林春乔不依不挠,提了提袖子,亲自拎了酒壶为周劭斟一杯酒,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王爷,您上回的话我思量过了,您说我会后悔做您的侧妃,我想着也许哪一日真的会罢,可那是以后的事,春乔想不了这么远,”林春乔面上一团粉红,嗫嚅道:“我今日说这些话,王爷兴许要以为我不知羞耻,可那是因为您我才这样说的,王爷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允了姑母罢,春乔要的不多,不过是个侧妃的位子,不过是能日日看着您罢了。” 周劭肃了神色望着她,并不去端她递过来的酒。其实打小儿便有许多姑娘喜欢跟在他身后跑,那样的眼神他看得太多了,只是他想不到林春乔对他竟到了如此地步,他于是问:“世间男儿何其多,为何偏是本王?” 林春乔望着某处,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也不知王爷记不记得,崇明六十三年的隆冬,春乔刚满六岁……” 林春乔生得不出众,幼时年节入宫时皇子公主们也不爱同她玩儿,只有周劭一人看她可怜,领着她去打雪仗,她从此便记住了他。 周劭看她说得动情,心里却毫无波澜,幼时的事他早记不得了,于是他回:“难为你还记得,可那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记这么些年。”周劭一手摩挲着瓷盏,釉彩薄,在明亮的灯火下,杯身的仕女图浮起来了似的。 林春乔神色黯然,“无碍,只我一人记着也无碍,请王爷您看在幼年相识的份上,从您府里腾出一小块儿,容下春乔罢,”说罢她竟伸手拉住了周劭那祥云暗纹压边的袖口。 周劭一把拂开,端起酒杯又饮一口。 这个女子说心悦他,不要正妃的位子,也不期盼得到他的心,真会如此么?人心贪婪,爱和名位,人么,总有一样宁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他是在宫里长大的,后宫里女人争宠的戏码看过不少,他的母妃便是盛宠之下被人嫉妒暗害而死,那以后他便暗自发誓,娶妻一个便够,绝不纳侧妃。 “宴席散后本王会将此事同母后言明,不过本王还是希望你自己去同母后说,本王已等了一个月了,这最后几个时辰,若你再不说,那本王只好不顾你的体面了!”周劭说罢也不看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不是你位子。” 这是下逐客令了!林春乔这样知书识礼又被爹爹惯着长大的,此时面上已经酡红一片,若是往日她早便拂袖而去,走之前还得说几句酸话讽刺一番,然而这一回她咬了咬牙终是忍了下来,定定望着周劭道:“王爷,您说这是您王妃的位置,可是她走了不是么,是她亲手让给我的!我与王妃不同,我若是她,宁死也不会让出这个位置!”林春乔说到激动处,竟然又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幸而此时歌舞正酣,旁侧也走了几人,不然林春乔这话便叫人听见了。 周劭面色一肃,重重拂开她在桌下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沉声道:“本王说了,这不是你的位置!” 林春乔面色由红而白,眼中屈辱的泪花儿打转。 而宝座上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二人的太后见此情行,忙对海嬷嬷吩咐了几句,海嬷嬷立即上前将林春乔劝了回去。 …… 此时锦秋已到了殿外,她没带上红螺,一人在游廊上来回。 雪住了,凛冽寒风却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檐下的六角宫灯晃啊晃,照在金砖地上迷滂滂的一团,只能隐约照见汉白玉阶下的白雪,足足有一尺来厚,锦秋忍不住伸出那掐金挖云红香小靴比了比,好玩儿似的想踩下去印下一个端方的足印,却突然听见远处“啪”的一声,唬得忙收回了脚,定睛一看,原是一株松树上结块的雪被大风吹落在地。 殿中待得久了,出来透气的人也愈来愈多,几个夫人在她右转角的廊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锦秋不想待在这儿让人以为她偷听,便一脚踏入雪地往外走,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 有人跟着她的足印过来了…… “姐姐——” 锦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她稳住身子回望身后,便见披了件大红羽缎斗篷的鸣夏向她走来。鸣夏背着光,看不清神色,锦秋只能隐约察觉她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将腿从雪地里拔、出来似的。 她们离得大殿门口不过二十几步,然而那大殿却变得很远,喧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世界只剩下狂风和缓缓走来的鸣夏。 周围无人,四处都是黑暗,她应当害怕的,可面对鸣夏的锦秋从未怕过,她根本想象不了鸣夏此时对她怀抱着多深的仇恨和多大的阴谋。 “你跟着我做什么?”锦秋冷冷睨了她一眼道。 鸣夏紧走两步上前,笑道:“上回给了你那封信,还以为凭着你对你表哥的情谊,应当会去寻他,结果我等了许久你也没寻过来,真是没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锦秋呵出一团白气。 “我是先寻着了他才将那信给你的,”鸣夏侧过身子对着东边一排巍峨的宫殿。m.xbiqikμ 锦秋又惊又喜,伸手抓着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掰过来,盯着她的眼问:“你……你寻着他了?你当真寻着他了?” “不错!”鸣夏迎上她的目光。 锦秋鼻间涌起一股酸涩,鼻头瞬间红了。怪不得宋府小厮和王爷的侍卫出动都没能寻到人,原来他在鸣夏手里! 锦秋已信了五分,她放下搭在鸣夏肩头的手,又试探了句:“他的病如何了?” 病?鸣夏一愣,赵臻有什么病?她的脑子风车似的转,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封信中所说的他用不下饭,身子孱弱。 鸣夏嘴角一勾,伸手将她肩头雪沫子掸开,漫不经心道:“他现下瘦得皮包骨头呢,每日躺在床上,只能喝糖水续命,啧啧啧,那模样看着可真是可怜!” 她的表哥现下正性命垂危,那是比父亲还护着她的表哥啊!若非为了她,他断不会遭此厄运,如今应当娶妻生子,活得好好的! 锦秋的心被恐惧和愧疚攫住,她望着鸣夏,眼中血丝密布,突然猛地挥开鸣夏的手,紧紧抓着她的双肩,恨恨道:“鸣夏,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人,幼时他也同你一处打闹嬉戏,他也关照过你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正所谓关心则乱,若不是旁的事儿锦秋还能冷静下来理清思绪,唯独这一件,一碰她便管不住自己。 鸣夏被锦秋摇晃得坐倒在地,她也怒极,用尽力气将锦秋一推,锦秋后退两步,却稳住了身子。鸣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恨道:“良心?宋漓,我的良心早没有了,从你夺了爹爹开始,从你将那个秘密告诉我夫君开始,从我在国公府受他们欺侮开始,我的良心就没了!” 锦秋冷笑,“鸣夏,你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想害你,你就有多清白似的!” 北风从耳旁呼呼刮过,红梅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一声声针尖对麦芒的喊叫随风而散,然而三两个打着灯笼路过的公公仍是听见了,不由都往此处望过来。 二人恍然回神,忙压低了声音,微垂下脑袋假作问候掩盖了过去。 待人一走,鸣夏清醒了些,记起她来见锦秋所为的正事,于是道:“这儿人来人往的不方便,你若是真想知道你表哥现在何处,咱们找个背人的地方好好说道说道,毕竟我也不想让人死在我手里,不干净!” 锦秋胸口剧烈起伏,她四下望了一眼,这儿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又望了眼鸣夏,心想这皇宫大内的鸣夏也不敢对她做什么,即便真动气手来,她也不一定吃亏,且一想到表哥正受病痛折磨,锦秋便一刻也等不了了,这便随着她,往东边儿去了…… 朱贵妃跟着端王妃出了太极殿,此时正站在廊下,望着两个远去的身影,她轻扶了扶头上的掐丝镂空五尾凤钗,唇角一勾。 第一百四十四章:落水(一) 鸣夏领着锦秋绕过中和殿往东,穿过昏暗的夹道,右侧是一排宫殿,檐角十座青铜走兽龇牙咧嘴,万分狰狞。殿中无人,可正中那霞飞殿里却有灯火闪烁,更奇的是四处并无守卫,也无来往宫人。 二人只顾小心的迈着步子往前,并未留意到四处的不寻常,又走了一小段,锦秋便望见东北角一处小池塘上屹立的白玉桥,飞霞殿中的灯火遥遥照亮了中间那一段,像悬空的一座断桥。 “现下无人了,你快说了罢!”锦秋顿住步子。 “既到了这儿,何不干脆上桥,”鸣夏伸手一指鹊桥。 那桥离她们不过百步远,左右桥墩被浓浓夜色包裹住了,只剩中间被灯火照亮的那一段散着莹莹冷光,倒像一座阴间的桥。 “我不去,有什么话非得在桥上说,怎么的,你是想将我推下去不成?”锦秋捋了捋额前一缕落下的发,随口说道。 然而她的无心之言,在鸣夏这儿却激起万丈波澜,她既怕又激动,这感觉就像是在她胸口燃起了一盆火,烧着她的身子,热意肆意激荡着她的四肢百骸,甚至她的两鬓都渗出了汗。 “你究竟还想不想知道你表哥的下落?”鸣夏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佯作愤怒地瞪了锦秋一眼,话罢立即转身往鹊桥上走去。 那白玉桥的护栏半人高,即便鸣夏要推她也难推下去,她个儿又较鸣夏高,自认为力量全然不输鸣夏,吃不了亏,且鸣夏有几个胆子敢在宫里杀人?锦秋现下一心只有她表哥,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微提裙摆,又跟了过去…… 而她们方才走过的一排宫室中,空荡的霞飞殿里黛青色的帐幔飘扬,昏暗的灯火下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正背着手,不安地来回踱步,腰侧同色的穗子拖在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一旁有个内侍,正呵着腰禀皇帝道:“皇上,端王妃还未过来,要不奴才去路上瞧瞧?还有这蜡烛奴才也再点上几根罢?” “不必,”皇帝一摆手道:“你到店门口守着,若有人来,立即回朕,至于蜡烛,你也不必再点了。” 这等龌龊事儿,皇帝哪敢大张旗鼓的在明亮的灯火下做?他心里也怕得很,若是教人看见了,他这个罔顾伦常的皇帝恐要被宗亲们暗地里指着鼻子骂,甚至几个王爷同言官们联合起来弹劾他德行有亏将他拉下马也不一定,所以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瞧见。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比他每日去后宫,正大光明的临幸妃嫔们要有趣得多。 曹公公应了声是便退到殿门口放哨去了。 而此时,正往这儿走过来的端王妃于夜色中恍惚见着两个人影往鹊桥上去,本就心惊胆颤的她吓得捂住了嘴,险些没叫出来。一会儿之后她定睛望了一眼往鹊桥上去的二人,又望了望近在眼前的霞飞殿,心里一琢磨,立即提了裙摆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雪地上一长串深深的足印蜿蜒,狂风漫卷,青松枝头的雪花簌簌落下,掩住二人足印,她们上了桥。 白玉桥上夜色冥冥,太极殿中却灯火摇曳,热闹非凡。 方才见端王妃和鸣夏等人往霞飞殿方向去后,朱贵妃便回了太极殿自己的位子,时不时望一眼对面独自饮酒的周劭。 她心里默默计算着端王妃过去的时间,她要让周劭今夜从霞飞殿走过,亲眼看看他的皇兄此刻在做什么荒唐事。帝王最重脸面,如此,压根不必她动手,皇帝也不会放过周劭,将来皇位还是只能传给她的儿子。 此时,周劭似乎有些不难烦了,他招呼了一旁侍候的守德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守德这便下去了。朱贵妃放下杯盏,也对绿衣耳语了几句,绿衣立即下去办差了。 一刻钟后,守德小跑着回来,气喘吁吁地附在周劭耳旁道:“王爷,奴才在大殿边上寻了一圈儿没寻着人,后来一个宫人过来说看见王妃一人往鹊桥方向去了。” 周劭心道这大雪夜她跑去鹊桥做什么,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喝几口热茶用几块芙蓉糕不好么?非得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一个外人,让他这个夫君难做。 “王爷,那宫人还说鹊桥的栏杆缺了一块儿,现下还没修补回来呢,若是人上去了,这样的冰雪天,一打滑就得摔进洗砚池里,奴才听得吓了一身冷汗,这才来回您。” 周劭只觉心口某处勒了一下似的,他立即站起身子,将灰鼠披风一披,二话不说快步往殿门口去了。 喧嚣和灯火往后退,寒风刀子一般隔着他的脸,他脚下飞快,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每提起步子便带起一捧雪,雪地里的足印深而乱,在无尽夜色中蜿蜒。 他恨自己方才因着面子没跟出去,若她真上了鹊桥滑进那冰窟窿里怎么办?那池塘水该多冷啊!思及此他便觉自己的身子浸入冰水里似的,周身冰寒,心口一阵抽搐。 …… 锦秋跟着鸣夏走上白玉桥中段,锦秋俯瞰被灯火照亮一角的洗砚池,像一片黑色的镜面,镜面下像隐藏着什么。 锦秋虽不信鸣夏有胆子在这儿推她下去,心里却也犯怵,她定了定神,故意厉声逼问:“我表哥究竟被你藏在何处?” 鸣夏仍在往前走,应付道:“你当我千辛万苦找着他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们二人团聚啊?”突然,她发现前方那黑暗之处的栏杆缺了个大口子,她心中激动难抑,猛地顿住身子,回过身挡住锦秋。 锦秋自然没留意她身后,她盯着她问:“你要什么,只要你告诉我表哥的所在,你要什么都成!” “我要你的命,你给么?”鸣夏挑衅似地望着他,眼中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锦秋呆了一呆,一手搭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融雪后的水渍浸入指腹,凉意直达心田。 “你舍不得自己的命罢?宋漓,要论假惺惺,世上真没人比得过你,口口声声说你与赵臻多亲多亲,可最后还是嫁给了王爷,你既爱你表哥,怎的不为他守节,还嫁什么人呢?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故作清高道貌岸然的人,怎的大家都喜欢你,在府里爹爹什么都尽着你来,出嫁了,又有王爷宠着你,凭什么呀?凭什么你什么都有,而我,”她忽的笑起来,指着锦秋道:“什么都比不上你,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她们便只能看见你,而我永远只是宋府的二小姐,一个不受宠的国公府的媳妇,一个丈夫一句话便能扫地出门的可怜女子!宋漓,是你,是你作践的我!” “呸!”锦秋照地啐了一口,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粗鲁,她像看笑话似的看着鸣夏,道:“你自己黑心肠便把全天下人都想得同你一样,你为什么过得这么苦,还不都是你自作孽?宋昳,这么些年,爹爹对你的爱没比我少一分一毫,只是你自个儿不知足,非得全然的占有爹爹,你们母女多贪心啊,占了我娘亲和我的位置,又要来抢我的嫁妆,明知配不上国公府,朱奥又是那样的人儿,你还非得往高里嫁,你怪得了谁,是我让你嫁过去受罪的么,你自个儿没本事,没眼光,别什么都赖在我身上!” “你这个贱人,你贱……我今日就杀了你!”鸣夏面色都涨红了,她上前两步,拽住锦秋的手臂便往后拉,锦秋猛地一甩,没甩脱,便用手去掰她的手指。然而鸣夏是发了狂了,双手并用地抓她挠她,死不松手,双腿像是钉在地上,不肯向前一步。 锦秋被她猛地拉过去两步,身子一颤,这下她也怒了,甩脱不了便将她往自己这边拽。锦秋不如鸣夏那般身子干瘦,且她幼时也随着赵臻习过骑马,没事儿时还会投壶玩儿,手上的力气比走几步路都累得慌的鸣夏要大得多,她猛力一拉便将鸣夏拉了过来,抵在雕着龙头的栏杆上,怒瞪着她道:“怎么的,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鸣夏的后脑磕在那凹凸不平的龙头上,脑子嗡的一声,疼得眯起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想同你缠下去,你快告诉我我表哥在何处!”锦秋高声逼问。 然而鸣夏却是疼得眼中含泪,呆呆望着她,全然不挣扎了。 锦秋察觉不对,眉头一蹙,难道她真磕着脑袋了? “鸣夏?鸣夏?”她将鸣夏拉起来,定睛瞧了眼栏杆,莹白一片,并无血迹。 就在此时,鸣夏突然发力,一把搂住锦秋的身子,迅速往旁侧去了几步…… 锦秋身不由己地被拖着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觉着自己的身子正往后倒,而身后却并无护栏拦着她,腰上那道力也突然没有了。她惊得瞪大眼,只能望见漆黑的夜空,她的心跳赫然加快了,伸手猛力一抓,正抓住鸣夏的衣襟,一拽…… 嘭—— 池塘里的水溅了三丈来高。 第一百四十五章:落水(二) “救……救命!”锦秋伸手胡抓乱拽,双腿蹬水,想要冲破这禁锢,可身子却愈发下沉,冰冷刺骨的水一下便没过她的发顶,黑暗、冰冷、一片空白,一阵激荡她重又探出水面,然而只一瞬,又落下了。 连救命也喊不出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攫着她的心房,过往的一切都潮水般涌入脑海。 “锦秋,是我对不住你娘,你要怨便怨我罢。” “前头什么样你不要怕,大胆去走,再如何都有表哥接着你,明白么?” “做本王的王妃有诸多好处,今后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其余人等你见了都不必行大礼,天下好物除了宫里,也都尽着王府来,宋大小姐嫁给本王绝不会吃亏。” …… 她脑子里居然出现了奇怪的幻觉,一瞬间,她好像重新又活了一回,最后剩下周劭的那一句话在回荡:“锦秋,你要问你自己,你要问你的心。” 她忽而滚下泪来,从前她觉着活着没什么大意思,可是这个人来了,向她伸出手,将她带到他的人生。虽然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但每一步他都伴着她,细想想并非只有不快,也有甜有酸。只是为何如今快要死了,她才恍然明白,两情相悦的人能在一处是多不容易,她当初怎的一点儿不大度,为了点小事儿与他闹别扭,怎的一点儿不勇敢,就因为心里受了几点苦楚,便要放下他了呢?即便伤痕累累,她的的手也要抓住他,那是再痛也不能放开的人呵! 身子被冰包裹住了似的,她冻得没了知觉,扑棱着扑棱着动作也渐慢下来,而前头被锦秋拽下水的鸣夏同样如此。 霞飞殿门口站岗的公公听见鹊桥处传来“砰”的一声,唬了一跳,忙伸长了脖儿定睛一看,桥上什么也没有,却有一阵断续的求救声传来,他吓了个激灵,小跑着进殿禀报了皇帝。 皇帝正等端王妃等得不耐,忽听得有人落水,便想到是她。端王妃是他的青梅竹马,一生所爱,现下他哪还顾得了体统,立即吩咐公公去叫人,自己也快步跑了出去,冲上鹊桥…… “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公公一面跑一面喊,雪地里残枝绊了腿,他“噗”的一声摔倒在地。 公公的喊叫声随风飘到周劭耳朵里,他心头一惊,不顾守德和红螺在身后大喊,循声跑过去……北风在他耳畔呼呼刮着,像是有无数根小钢针刺入肌肤,他的脸颊已冻得麻木,可额头上却有汗珠子渗出。https://m.xЪiqiku 他从曹公公身旁跑过,一手将他拎起来,口中呵出一团团白气,“人呢?人在哪儿?” “王……王爷,人在洗砚池里呢!” 周劭浑身一个激灵,洗砚池?这天寒地冻的天儿她落入洗砚池了?水虽不深,去迟一步那水也足以将人冻死啊! 周劭三步两步冲下坡,带起一阵飞扬的雪花…… 此时皇帝正背着手在鹊桥上来回踱步,焦急地望着水面上两团越来越小的浪花。他已认出落水的二人不是端王妃,如此,他这一国的天子,自然要保重圣躬,不可能只身跳入水中救人。 正当皇帝望着几乎平静的水面,一手重重拍在护栏的龙头上时,忽而听见身后笃笃的脚步声。 “牧之?”皇帝讶异地回头望他。 砰—— 周劭却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过,毫不犹豫跳入洗砚池里,两个俯冲便冲到离桥最近那人身旁…… 夜色太浓了,他压根看不清水里的人,只能先救就近的那一个。 冰水淋漓的脑袋探出水面,呼出一大团白气,周劭双手托举已经昏死过去的鸣夏,借着灯火瞧了一眼,认出这不是锦秋,心头的迷茫和烦躁一股脑冲上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举着人游到岸边,让皇帝帮着将人拖上去。 “皇弟,如此下去你身子恐怕撑不住,快起来!”皇帝伸手去拉周劭却没拉住。皇帝先前因怕被人瞧见他与端王妃的秘事,一早便支开了霞飞殿周围所有的奴才和侍卫,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人落水,以至如今这局面。 周劭冻得牙齿打颤,面色青白,他一个猛冲又钻入水中,往更远处游…… 方才鸣夏惨白的面色多么骇人,他不能让他的锦秋也变得如此! 他几个俯冲终于游到锦秋身旁,她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周劭从水中将她捞起,抱住她的腰身时他觉着自己的魂灵也归了位。 “锦秋,锦秋,”浓重的夜色下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颤声喊她,然而她的身子一动不动,甚至不住往下滑…… 周劭托举着她的身子从冰水中走出来,却不舍得放在冰凉的雪地上,虽双手酸痛也一直将她抱在怀里。他望着她,她的身子水淋淋,面色白得像在脸上拍了一层厚厚的粉,发紫的唇像一颗菩提子。 他抱她到白玉桥上时腿脚已经打颤了,他将她放平,疯了似的按压着锦秋的胸脯。 “快睁开眼,锦秋,快睁开眼,”好像是锦秋是在熟睡,而他哄她起身。他眼中有温热的水流下来,多年以前的事他又想起来了,那时他母妃缠绵病榻,他也是这样唤她,可那以后她都没能睁开眼。 他一声重似一声喊她,皇帝递来明黄满绣团龙披风,他接过将她紧紧裹住,贴在怀里,双膝徐徐跪下,红着眼望天。 周劭一生不信神佛,可今日他却只想求上苍睁眼,救救她怀中人儿! 御林军和婢子太监们提着灯笼过来了,四面像燃起了篝火,将几人圈住,没一会儿,鹅毛大雪又飘下来了…… 锦秋落入深深的黑暗里,睁开眼却什么也瞧不见,一伸手只能触及冰冷的墙,好像王爷在她头顶上喊她,于是她招着手回应道:“王爷快来救我,我在这儿呢!”可周劭却仍是在喊她,声音也越来越哽咽,最后几滴温水从天而降,落在她脸上。 锦秋愈听心里愈空,愈是焦躁,她拍打墙壁,大喊:“我在这儿呢,王爷我在这儿呢!”喊着喊着也流下泪来。 “锦秋,锦秋?”周劭见锦秋眼角突然划过一滴泪,抬手为她拭去,他轻轻摇晃她,唤她。可锦秋的泪越落越多,眼睛却无论如何也不睁开。 “太医!”周劭大喊一声,陆院判忙撩了帘子进来。 然而也就在此时,锦秋颤着眼睫睁开了眼,迷蒙中看清了身边人的脸,忽的拉住他的手,呢喃:“我在这儿呢,王爷!” 周劭回头,望着她,她眼皮子半阖着,粼粼水光从那一线儿里透出来,似乎隐含委屈。他看得一颗心都化了,也顾不得外人在,倾身下去隔着四喜如意锦被紧紧拥住她,脸贴着她的脸,唇在她耳旁轻颤,“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也想陪你睡过去了。” 陆院判见此情形,忙敛眉退下,交代宫婢稍后将煎好的药送进去,便去向太后禀报了。 两人相拥了许久,锦秋彻底清醒过来,周劭才松开手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小心翼翼托着锦秋的背,扯过两个绣金钱蟒玫红色枕头垫起,护着她的脑袋轻缓放下,让她靠着枕头,而后又吩咐婢子端过药来。 锦秋扫了一眼,这帐幔用的是平金绣大红牡丹的锦帐,器皿摆件是各色各样的美玉,进来送药的也是宫女打扮,想来还是在宫里。 周劭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深红色的汤药放在唇边轻吹。 锦秋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爷,还是我自己喝罢,”说罢便伸手去接药碗。 “不成,”周劭却孩子气地道:“我还从未喂你喝过药呢,这一回让我来喂,”话罢那勺子已递过来。 锦秋实在有些不习惯,她脖颈后仰,微侧过脑袋,避开了。 周劭也拧着,一勺药又送过来一些,直触着她的唇了,锦秋没法子,只得将汤药抿了。周劭嘴角这才露出点儿笑意,又舀了一勺,道:“你既肯让我喂药,便是原谅我了,是罢?”他这话说得小心翼翼,生怕锦秋回绝似的。 锦秋微垂眼睑,苦笑道:“不该是我原谅王爷,该是王爷原谅我,我先前太小性儿,让王爷难受了。” “甭管谁原谅谁,横竖就是和好了,一切还像先前一样,是不是?”周劭一勺药又递过来了。 突然,白玉勺一抖,药洒出来几滴,他忙将勺子收回碗里,背过身咳了好几声。 “怎的了?”锦秋急了,忙伸出手去为他顺背,她实在是怕了,自从上回宋运犯病,她现下一听见咳嗽声便觉着天都要塌了似的。 “无妨,”周劭重重嗽了一声便止住了咳,回头微笑着看她。 “是着凉了罢?难道那时果真是王爷您跳下水救的我?”锦秋问,她先前虽说没有知觉,可梦里总是周劭在唤她,她便猜到了八九分。 “本王去得迟了,”周劭面有愧色,又递过一勺汤药。 锦秋抿了一口,苦涩也变甜了,她安慰道:“不迟,一点儿也不迟。” 第一百四十六章:眷属(一) 虽然锦秋说他救得不迟,可周劭却深觉愧疚,宫宴那夜他原本该陪着她出去的,若是他不使性子,若是他大度一些,她不会掉入池塘,不会高热了三日险些丧命。 “锦秋,先前是我的错,我不懂夫妻相处之道,更从未纡尊降贵地哄人,才与你闹得那般田地,今后你再要同我怄气,我定会大度低头,若我同你耍性子,你也见谅些,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来,还有回府后你搬来渡月轩与我同住,我亲自照顾你,”周劭凝望着她,突然放下药碗,两只手伸过去攥住锦秋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从左到右,一根一根手指头吻过去,柔声道:“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做了梯子爬上去摘给你,只要你再莫要吓我了,锦秋,那一夜,我真的怕!”他的吻太温存,激得她手背一阵酥麻,她想缩回手,奈何被他紧紧拉着抽不出来。 忽而想起什么,周劭抬首问道:“那晚你怎会与你妹妹到鹊桥上去?” “啊?”锦秋回过神,想起鸣夏,面上闪过一丝厉色,却不答他的话,转而问道:“她现下如何?” “她昨儿便醒了送回了国公府,似是受了惊吓,什么也不愿说。” 锦秋轻嗯了声,藏在被窝里的手微微用力,将灰兔毛褥子紧揪在手里。那夜的落水直到现下仍令她心有余悸,她想将鸣夏将她推下水的真相告知,到时皇帝便会以藐视皇权,蓄意杀亲姐的罪过惩戒于她,可她到底顾忌着父亲。 上回回府探病宋运便让她莫再与鸣夏置气,若将此次鸣夏在宫中将她推下水的事告发,只怕鸣夏小命不保,宋运的身子正是要修养的时候,吴郎中叮嘱过不能动怒,她怕此事一旦告发,宋运会承受不住,且那时众朝臣必要议论说他持家不严,于父亲于宋家都没有好处。 有时锦秋想想,自己就是太畏首畏尾了些,她不像鸣夏,疯了似的毫无顾忌,她无论做什么首先便得想着宋运,想着宋家,这就是她吃亏的地方。可她险些溺死,这事儿也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且等她养好身子再去一趟国公府,好好教训那不知死活的! “锦秋,锦秋?”周劭已喊了她好几遍了。 锦秋这才回过神,低头抿了口药,缓缓道:“那夜里我一出太极殿便遇见妹妹,与她一面说一面走不知不觉便到了鹊桥上,可那桥上融了雪,打滑,我们相携着走了两步便一同滑倒了,摔入了池塘。” 大雪的天儿,随意走走也不至于走得那么远。周劭蹙眉望着她,将疑问都咽下了肚。 …… 飞鸾殿中,朱贵妃斜倚在贵妃榻上,定定望着对面那支插在汝窑天青釉花觚里的红梅出神,她一只手款摆在玉几上,绿衣为她五个指甲敷了凤仙花汁,再用片帛一个一个缠好了,见朱贵妃不动,于是悄声唤道:“娘娘,娘娘?” “嗯?”朱贵妃恍然回神,瞥了一眼已缠好的手指,忙换了另一只手,颔首示意她继续涂。 “娘娘,您这几日怎的总是魂不守舍的?”绿衣重又捉起笔,在她透白的指甲上轻轻一点。 “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朱贵妃长长感叹了一句。 她当夜的打算绿衣也只晓得一二分,这件事她谁也没说透露的,原本她是晓得皇帝会在那一夜于霞飞殿私会端王妃,所以才锦秋故意引周劭前去,好让他撞见。 皇帝私会自己的弟妹,有违人伦,这是关系皇家颜面的大事,按着皇帝那个性子,一旦此事被周劭知晓,即便是兄弟他也不会手软,可是千算万算她没算到这回端王妃居然没过去,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嘶——”朱贵妃倏地收回手,笔一滑,鲜艳的红渗到指头缝里。 绿衣一惊,轻呼一声搁下了笔,抬首见朱贵妃正不悦地觑着她,双膝一软跪下了,怯声道:“奴婢一时失手,望娘娘恕罪!” 绿衣是朱贵妃最得力的婢子,若是往日,这小小失误她懒得追究,可现下心里有气,她于是长袖一甩道:“连你也忤逆我,到廊下跪一个时辰去!” “是,”绿衣撇了撇嘴,站起身却步退到廊上跪着去了。 …… 锦秋的身子底甚好,前三日发高热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走过那一遭后身子好得也快,喝了两日的药面色便红润得多了,至少脑袋不犯晕,下地走路也没碍了。xъiqiku 次日太后传她去寿康宫问了几句话,锦秋一早打好了腹稿,一一回了,太后没疑心什么,让她回府去了。 这一回死里逃生之后,锦秋与周劭突然不计前嫌和好如初,甚至较初时还要甜蜜,若不是锦秋怕过了病气给他,他险些强要将她挪去七录斋与他同寝了。 这是锦秋有生以来过得最憋屈的一个年,不能出门见客,门窗日夜阖着不让她受一点儿风,她每日就是绣花看书,幸而还有周劭过来同她说话。 “锦秋,昨儿我去岳父府上送了年,他身子还算健朗,说要来看你,我拦下了,毕竟这冰天雪地的,他道上若是着了凉,回去又得修养好些时日了,”周劭坐在书案后头,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 锦秋正坐在罗汉榻上,一手捻绣花针引线,抬了抬眼道:“幸好你回绝了,爹爹的身子可再遭不得罪了!” 周劭略略点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拨拉着书页,兀自读起来,锦秋则继续绣着她的花儿。 外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檐下灯笼一阵摇摆,屋里烧着炭盆,一室温暖,二人各自忙活自己的,有时又抬头望望对方,如此便消磨了半日。 然而昨日周劭虽劝宋运大冷的天别过来,宋运这个急脾气却无论如何也迎着风雨来探望锦秋了。他一来先是问了问她的身子,随后便干坐着,欲言又止的模样。锦秋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将周劭支出去了,道:“爹爹您是想问我跟鸣夏怎会在宫里无故落水罢?” 宋运神色郑重,盯着锦秋的眼道:“你同我说实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母亲是怎么同您说的?”锦秋先问。 “别管你母亲怎么说的,我只问你,你同我说老实话。” 锦秋目不错珠地与宋运对视,他眼中俱是急切,其实告诉他也不过徒添烦忧,难道他舍得让鸣夏以命相抵么?锦秋不愿他为难,良久,她才移开目光,“就是雪天地滑,两人在桥上说话,没留心滑了脚便一起摔下去了,没旁的,爹爹您不必忧心。” 宋运大大吁了口气,如释重负道:“你母亲也是这样同我说的,万幸,万幸啊!”宋运心里有怀疑,可他老了,惟愿两个女儿好,甚至奢望她们能像平常姐妹一样亲厚,打心眼里不愿信二人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前儿去了趟国公府,鸣夏都同我说了,你们之所以去得那么远,是你要问她你表哥的所在,可是锦秋,你如今已是王妃,怎能还惦念着外人?” 而此时周劭亲自端了药过来,正立在门口,才刚抬起手要叩门,便听见这一句,他收回手转身便走。 他原先便怀疑了,她与鸣夏能有什么事说非得躲得这么远,原来是有关她表哥,果然她心里还是放他不下! 周劭又气又怒,半路将药碗一抛,径自回了七录斋。守德见周劭黑着一张脸,战战兢兢跟上前,奉上茶盏,大气不敢出。周劭却是吼了一句:“拿酒来,上回文继中送的“三杯倒”都给本王搬来!” “爷?”守德无奈。 “还不快去!”周劭长袖一甩。 守德不敢再劝,怯声应了个是便下去搬酒了。 于是周劭这个向来饮酒有度的人喝了个昏天黑地。他心里难受,想去找锦秋大吵一架,问她他对她这样好,她凭什么心里还装着一个外人,可他又不能去问,只能折磨自己。自从上回她落水,险些丧命后,他便觉着什么赵臻啊,季嬷嬷啊,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都不甚要紧了,只要她好好儿的,他便足够了。 可这他得有多大的心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身子给了人,心里也有别人啊?他忍不住,他只想彻底占有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让她永远只能睡在他周劭的床上,让她心里只能装他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渡月轩的,此时夜幕已然降临,渡月轩中燃起了烛火,散着温馨的家一般的暖意,周劭犹豫了一瞬,终究抬腿将门一踹。 只听“砰”的一声,正斜靠在贵妃榻上的锦秋猛地坐起身,望着门口拎了个酒壶还打着踉跄的周劭,不由怔了一怔。 锦秋从未见他喝醉过,心道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她这便撂了书本,趿拉着绣花鞋上前搀扶,见他眼神迷离,问:“王爷,你怎的了,”说罢伸出一只手去夺他的酒壶。 谁知周劭竟将酒壶往软榻上一扔,直接拦腰抱住她,往肩上一扛…… 第一百四十七章:眷属(二) 锦秋脚下悬空,吓得猛抱住周劭的脖颈,高声喊道:“王爷,王爷您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不放,我不放!你这辈子别想着跟他走!”周劭语气倔强,因着有几分酒劲儿在,下手便有些不知轻重,右臂箍得极紧,几乎要将锦秋的纤腰箍断了。 “王爷,您……您快放下我!”锦秋拍打周劭的背,双腿踢蹬着,却又不敢用狠力。 轻纱红幔被撩起,绯色鸳鸯锦被被上独属于锦秋的栀子香扑面而来,周劭脑袋更觉晕眩,将锦秋往软绵绵的锦被上一抛。幸而这是冬日用的被子,里头塞的全是野鸭毛,底下还垫了两床褥子,锦秋这才没伤着。她一落床便迅速爬将起来,却被周劭一手又按下去。 接着那微红的脸也压下来,黑曜石般的瞳孔蒙上迷离水色,却又隐含志在必得的霸道。锦秋被他的眼慑住了,身子不敢动弹,只是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周劭,唇承受着他温热的、混着醇香酒气的呼吸,那颗滚烫的心啊,就要从她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王……王爷,”锦秋轻声呢喃,才说出两个字口便被封住了,醇厚的酒香弥漫在她口中,侵入她的肺腑……她好像也醉了,浑身发软毫无力气,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竟是在想为何这酒在他口里是这样香糯,她自己喝时只一滴便觉着苦涩难咽呢? 周劭忽而放开锦秋的唇,一手撑起身子,另一手仍扣住她的肩,目如点漆,声音沙哑,“他也这样亲吻过你?” 锦秋不明白他口中的他是谁,只默着不答。她侧过脑袋望着溜光的紫檀木床沿,理智渐渐回来,双手也来了力气,在他又倾身吻下来时双手抵住他坚实的胸膛,推拒着,喊道:“王爷,您先起来醒醒酒。” 可锦秋的力气于周劭不过是挠痒痒,而她软绵的话,酡红的颊,潋滟的眸子,不似拒绝,反倒像引诱。 周劭放开她的肩,一腿拦着锦秋半跪在床上,玉扣一解,腰间玉带一拽,蟒袍松散,露出里头的白绸中衣。 “啊!”锦秋惊声尖叫,捂着眼往床里侧滚。然而周劭却一手捉住她的玉足将她往回一拖,重又将她禁锢在身下。锦秋张口欲言,唇却又被他堵住了,她吓得要死,口中呜呜,握拳捶打着他,挣扎间外裳却又被剥了。 其实他们本是夫妻,真要行事她作为妻子本不该推拒,只是她也是大姑娘家头一回,本就是怕疼的人,被他用强按倒在床上,又见他野兽般疯狂,心里更怕,一时竟流下泪来。 周劭虽然醉了酒,可不算彻底失去理智,他察觉锦秋的身子一颤一颤,嘴里还呜咽着,忙放开了她的唇,望着她因湿润而粘连在一处的眼睫,他目光清明了些,声音沙哑地问:“你怎的哭了?” 锦秋不答他,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洇洇而下。 周劭便去吻她的眼睛,将她的眼泪吻干,语气无不失落,“你不愿意?” 锦秋睁大了水光粼粼的眼,忿忿盯着他。 “你果然不愿意,”周劭怅然若失,身子半起,仍笼罩着她,眼里的委屈浓得化不开,道:“你怎的心里只有你表哥?我对你这样好,你看不见么?上回你落水,你可晓得那时本王多忧心么?” “有多忧心?”锦秋终于说了句话。 “那夜你的身子冷得像冰,我紧抱在怀里,你冻得我半截身子都疼了,是真的疼,那时我只想,给她一点儿暖,让她醒过来罢,从此我再不会与她怄气,她要什么都依着她,哪怕她是要与我和离,去爱另一个人也随她的意罢,锦秋,”他的目光更清明了,郑重望着她道:“你心里还是愿他么?” 锦秋终于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了,原来先前她解释了恁么多回她对他表哥并无男女之情,他压根就不信,还当她心里想着表哥呢! 锦秋看着他这委屈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周劭却颓然地松开她,欲要直起身子,锦秋突然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呢喃道:“我不是不愿,只是你……你轻一些,”说罢还撑起身子亲了亲他的唇角。 周劭哪里禁得住,寻着她的唇吻住了,凝望着她,目光柔得像能将人化成水…… 窗外的弦月也羞得躲进云里。 次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昨儿刮了一夜的北风,今儿终于住了,太阳露出了脸,窗棂上糊的妃红绡纱经日光一照成了透白,屋内大亮。 锦秋悠悠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笑意温柔的眼,初惊了惊,旋即又羞赧地拉起被子盖住脑袋。 “王爷您什么时候醒的,”锦秋躲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问。 周劭怎会说他已经撑着脑袋看了她半个时辰,如今手都撑麻了?他只道:“莫再唤我王爷,唤我牧之,”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扒拉被子。 锦秋紧紧拽着不许他拉开。 真是可爱得紧,周劭忍不住轻轻一笑,不再拉被子了,而是道:“那你唤我一句听听。” 锦秋扭捏着不肯。 “快,不然我要掀被了!” 锦秋这才轻声喊了句:“牧之。” 周劭心里吃了蜜一样甜,“再叫一句。” “牧之。” “不够。” “牧之……” 如此折腾到用午膳时方笑闹着起身穿衣,然而被子一掀,雪白兔毛褥子上的一团红却教周劭傻了眼。 锦秋见他望着那团元红,面上又火烧一般,推他道:“你看什么,怪脏的。” 周劭却是愕然望着她,很费解似的,问:“你与你表哥究竟……”剩下半截话他咽了回去,难道一切全是他的误会? 锦秋此时却是拉下了脸,背对他道:“你又要问我心里究竟爱你还是我表哥了罢?都说了多少回了,我与我表哥只是兄妹之情,你为何就是不信!你若还是不信,便快快拿了你的衣裳离了我的渡月轩!” 周劭却是一把将锦秋又搂入怀中,亲吻着她的发,柔声道:“信,我信,我只是恨自己糊涂。” 可不么,他一个爷们儿没好意思将那些话问出口,这几个月心里拧巴才与她几次三番闹别扭,其实全是他自找麻烦! …… 三日后,刑部苏主事登门拜访,将宋运被释放一事的缘由同周劭禀明了。原来白崇和翰林院等人一同改口供全是因着国舅爷施压,可周劭又纳闷了,林家与宋家半分交情也没有,他们为何要帮宋运? 正自想着,忽见门房急匆匆往渡月轩去,他于是叫住了问有什么事,门房回禀说林小姐过来探望王妃,现下正在大堂里。.xbiqiku 一瞬间,周劭恍然大悟,林春乔之所以突然与锦秋相熟,姐妹相称,八成便是那时候锦秋求了她,可林春乔为何要帮锦秋呢?她想得到什么呢?毫无疑问,她现下就想做他的侧妃,难道当初锦秋同意他纳侧妃便是因与林春乔做了交换? “不必去请王妃了,本王过去!”说罢他快步往大堂中去。 林春乔端端坐在客座上,见着周劭过来,眉眼舒展,站起身款款行了一礼:“给王爷请安。” 周劭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道:“坐罢,”随后撩了撩袍子,坐在主座上,开门见山:“你要给本王做侧妃的事上回宫宴后本王已与母后交代清楚了,母后应当告知你了罢?” 林春乔面露尴尬,微微颔首。 “这是你与锦秋之间的约定?” 林春乔猛然抬首,神色慌张而又错愕。 周劭晓得戳破她了,他叹了口气道:“本王不值得你煞费苦心,不过确实要谢你救了宋大人,这份情,他日本王必定报答,但娶你是绝不能够的。” “可春乔不要您的报答,只想长久地伴着您,”林春乔恳切道。 “这便不必了。” 林春乔缓缓站起身,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您不依,我便将此案重新翻出来呢?” 周劭冷冷看向她,一手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肃道:“你该不会以为本王会受你的威胁罢?先前你说我于你是恩人,那本王奉劝一句,不要将这恩成仇才好!” 林春乔身子一僵,神色软下去。 “林小姐,守住你作为女子的矜持和的体面罢,”周劭说罢便站起身,看也没再看她一眼便往外去了。 周劭很清楚,林家不会再翻案,一旦翻案,不就是不打自招林国舅让白崇和翰林院众人作了假口供么。而皇上又重视此案,如此便是将他自己拖下水,林国舅不会这么傻,况且翻了案还得罪了周劭,不翻案周劭却欠他一个人情,大家都是聪明人,绝不会为了一时之气损毁多年基业。 随后周劭便将此事告知了锦秋,锦秋一听,心里高兴得紧,道:“王爷,您这是帮了我个大忙了,不然我还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要谢我光说可不够。” “您还要怎的?” 周劭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如今你身子养好了,再不能借病推脱了,现下该搬去七录斋与本王共寝了罢?” 锦秋抿着唇,轻拍了他伸过来的手心一下,随后却被他拉入怀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教训(一) 锦秋搬去了七录斋,从此为周劭更衣等事宜便都由她亲自上手了,二人现下才有个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样子。 而待锦秋身子彻底养好时,连元宵节都过了,她容鸣夏安稳地过了个年,已是仁至义尽,现下也该去国公府转一转,将该说的话说一说了。 次日,锦秋送周劭上朝去后,便拾掇了拾掇,让红螺拣了几样太后赏的药材及贡品羽燕,乘软轿去了国公府…… 锦秋掀了轿帘往外看,绿沙湖的水较去岁时浅了不少,如今正结着冰,旭日东升,镜子似的湖面上圈住一派辉煌气象。 一个时辰后锦秋下轿,被迎入国公府,几步路的功夫便听得路过的婢子议论朱奥去千红阁的事儿。偏鸣夏还替他瞒着国公夫人,婢子们都禁不住嘲笑鸣夏这正头夫人当得还不如一个妾。 而那头国公夫人秦氏听得王妃过来了,一面遣人去喊鸣夏,一面自己理了发髻出来相迎。 锦秋已入了花厅,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饮茶。 不多时,便见一身藏青色宝瓶纹玫瑰缠枝袄的秦氏过来了,她双手拢着个掐丝珐琅小手炉,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过来,一见锦秋先含笑蹲了个礼道:“给王妃请安了!”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可是我的长辈呢,”锦秋亲自上前相扶,让了坐。 秦氏谢了坐,搁下手炉,和颜悦色地问:“王妃您今儿怎的有空过来了,是来瞧鸣夏的罢,臣妇已遣人去请,不多时人就到了。” 锦秋笑着说不急,又寒暄了几句,她发觉秦氏较当日祖母寿宴上所见要苍老许多,原先的青鬓如今已染了霜白了,面上挂不住肉,堆积在下颚,松松垮垮,不到两年的功夫老了十岁似的,果然岁月不饶人。 不仅岁月不饶人,风水也轮流转,想当初秦氏还想撮合她与朱奥来着,那时锦秋见了她得行大礼,如今却反过来了,她来受她的礼了。m.xbiqikμ 锦秋又问候了国公爷,将自己带来的药材让红螺奉上,秦氏笑得更实心了。接着便有朱家二房三房的过来给锦秋见礼,锦秋一一赏了东西,二房只有一个孙子,三房有两个孙女儿,锦秋每人赏了一串外番进贡的红珊瑚手串,就因着这,两个妯娌大约心里不平,打了一通眉眼官司,闲聊时也是绵里藏针的好一通暗讽,教锦秋听得头皮发麻。 秦氏忙让二人退下,又遣人去催鸣夏。 锦秋心下暗道这两个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怨不得爹爹说鸣夏在国公府过得辛苦呢,要守着一个寻花问柳的丈夫,又要替丈夫兜事儿瞒着婆母,平日里还得应付几个长辈,甚至要时时担忧自己不能生子的秘密败露,她活得是够苦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处,都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若是自己过得苦便不让人家好过,那这世道还不乱了套?如此一想,鸣夏虽可怜,却更可恨! “妾身香芙,给王妃请安,”突然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锦秋回神,便见一个身怀六甲的貌美妇人托着个小西瓜那般大的肚子,由丫鬟搀着,微微屈膝向她行礼。 “快快免礼入座罢!”锦秋忙抬手示意她起身,那丫鬟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搀着入了座。 “这是显易的妾室,”秦夫人面色不大好,瞟了伺候香芙的婢子一眼道:“还不快将你主子扶回去?” 秦夫人不大看得惯这香芙,只因她原本是外间伺候茶水的丫鬟,不要脸的去勾搭朱奥,后头还怀了孩子。这是朱奥的头一子,她也舍不得让人打了,只得同意将她收房,可在秦夫人眼里,这人和这孩子上不得台面,她还是指着鸣夏的肚子,所以她压根没叫她来,结果她自个儿非得挺个大肚子来凑热闹。 锦秋是这么多年来头回见孕妇,颇为好奇,且她今儿就是来踩鸣夏的,所以她偏要给这女子脸面,于是含笑问道:“香芙是罢,几个月了?” “回王妃的话,已六月有余了,”香芙轻抚着肚子,恭敬答道。 “怀孕不容易啊,还是显易的头一个孩子,今儿也没带什么东西,这羽燕是宫里赏的,便赠与你罢,”锦秋说罢似忖了一忖,又补了一句:“不过这燕窝还是让府中医官检查检查,万一与你用的旁的吃食相克,这个责可担不起啊!”锦秋话罢,一旁立着的红螺便将描金五福捧寿红漆盒送到对面的小丫鬟手上。 香芙受宠若惊,撑着腰缓缓起身,向锦秋道谢。 不过无论是香芙还是秦氏都有些纳闷,为何王妃会大方赠她贡品燕窝,她可是鸣夏的姐姐,不该厌她才对么? 直到此时,鸣夏才姗姗来迟。她从门口款款走进来,及上前时才做了个笑脸,朝锦秋一蹲身道:“给王妃请安。” 锦秋嘴角微微勾起,不急不缓端了填甜白釉茶盏来抿了一口,道:“妹妹怎来得这样晚,我在这儿等了你多时了,方才香芙过来,我瞧她怀着身子,便将本要送你的燕窝都给了她,你可不会生姐姐的气罢?” 这时香芙可坐不住了,生怕鸣夏误会了她,忙道:“既是王妃给姐姐的东西,妾身怎好领受,还是还给姐姐罢,妾身先行告退了,”说罢她抓着椅柄作势要起,而她身边的婢子则将那燕窝呈上去给鸣夏。 锦秋抬手示意那丫鬟将东西收回去,道:“这便不必了,我妹妹不是小气人儿,不过是个燕窝,她还能计较不成?不仅这燕窝得让给你,还得好好谢你呢,她来府里也一年有余了,肚子到现下还没个动静,若不是有你,显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有第一胎,这是我替妹妹感激你的,鸣夏,”锦秋瞥了脸色发青的鸣夏一眼,道:“你还不快去扶一扶人家,今后她肚里的孩子还要喊你母亲呢!” 鸣夏微垂着脑袋,紧咬后牙槽险些没将一口银牙咬碎,却因当着众人的面,不敢不从。她站起身,缓缓走到香芙面前,伸手托住了她的手,如此身子不免要弯下去一些,看起来便有些丫鬟服侍主子的样子了。 那香芙呢,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打颤,真怕鸣夏当场便将自己推倒下去。 鸣夏颇忍辱负重地将人缓缓扶起来,心里却是骂道:“你个贱婢,我这一扶你同你腹中的孽种如何受得起,等着瞧罢,不出一月,你那养颜散里的东西便能见效,到时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孽障还如何挡我的路!” 秦夫人在一旁也是看得糊里糊涂,让夫人去扶一个妾,这分明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作践鸣夏嘛,王妃这是何意?难道这姐妹不和?秦夫人心道必是如此,不过锦秋是鸣夏的亲姐姐,又是王妃,非要如此,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此时,站在堂中的六七个婆子丫鬟都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她们没事儿最爱嚼舌根的,明儿这场抬妾压妻的戏便阖府皆知了。 锦秋见鸣夏那咬牙的屈辱模样,心里无比畅快,不过这还不够,相比上回自己落入那冰水中所受的恐惧和侵肌裂骨的寒冷还远远不够,她又笑对秦夫人道:“夫人,我今儿来确是有话要同鸣夏说的,这便先失陪了,”说罢起身走过去对鸣夏亲昵地道:“来,快带我去你房里瞧瞧!” 好一派姐妹情深的模样,秦夫人不会不肯,而鸣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如何能不应,她只能微笑着在前头引路,将锦秋往紫云斋引去了…… 两姐妹的笑语盈盈在游廊拐角处便消失了,鸣夏支走了丫鬟,压着声道:“宋漓,你在我国公府瞎管什么闲事?” 锦秋却是抓着鸣夏的手腕子猛地一拖,切齿道:“你若不想让府里婢子看笑话,便老实带路。” 鸣夏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撞上了墙,幸而手撑住了才没磕上去。她晓得锦秋这下是要来真的了,再不敢言语,乖乖引她入了房门。 “咣当”一声,锦秋猛地将门阖上,掸了掸衣裳,冷眼着她道:“吩咐下去,端一盆满满的冰水来,再把不相干的人都遣退下去。” “宋漓,你究竟要怎样!”鸣夏撅着脑袋望向锦秋。 这一个多月来她日日活在提心吊胆中,当初推她下去时只想着自己该如何推脱罪责,哪里想过她若是活下来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如今她终于来报复她了!她的秘密就要守不住了! “若你不从,我便将你不能生育之事告诉你婆母,不仅是你婆母,还要告诉国公府阖府的奴才,奴才们的嘴最不严实了,闹得满京城皆知也不是不能,你自个儿掂量掂量罢,”锦秋斜睨了她一眼,随意在就近的软榻上坐了,觉着手有些冷,便寻了火箸将铜盆里的红萝炭拨旺了些。 鸣夏心中千回百转,她常常觉着与其在府里占一个夫人的虚衔儿,受众人排挤,还不如被休弃回府,可若被休,她便是个弃妇,还是个众人皆知的不会生子的弃妇,这羞辱无异于将她凌迟,她宁可在府里受罪,贪图那表面的光鲜。 所以她除了照做还能怎么样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教训(二) 片刻后便有婢子端了一大盆凉水放在架子上,退出房门,随后檐下一溜儿伺候的丫鬟都被遣退下去。 锦秋从白貂毛暖兜里伸出纤长的指,探入银盆中试了试水温,凉意沁入指腹,十指连心,直冷到心里去。 “虽说这水温较那洗砚池里的还是差些,不过也足够了,”锦秋缓缓朝鸣夏走过去,一手伸过去抓着她后颈镶灰鼠毛的衣领子,将她的脑袋往银盆里按。 一阵凉意霎时浸透鸣夏的脸,直没到她耳边,鸣夏浑身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剧烈摇晃着脑袋,双手撑着架子挣扎。 锦秋双手并用按着她,脑袋凑她耳边去,压声道:“那一日我被你推入池中,也是这样挣扎的,妹妹,若你还不想被国公府扫地出门,我劝你老老实实!”说罢锦秋拉着她的领子将她从水里扯出来。 水呈一条弧洒出去,鸣夏的脸上水淋淋,那冰水直顺着下颌往下,细颈被冻得起了一层细栗,水珠子继续往衣领子里钻,打湿了一圈儿灰鼠毛。 “你这个,你这个心肠歹毒的……”鸣夏微微睁开了眼,大喘着气喊。 “淌”的一声,锦秋掐着她的后脖颈儿又将她按了回去,凉水再一次扑了她满脸。 锦秋淡淡问道:“这滋味儿如何?” 鸣夏这回不敢再挣扎,可这一下按得太久,到后头她呼吸不畅,到底忍不住摇头摆尾,双手撑着架子要将脑袋抬起来。 锦秋也按得手酸了,于是再次将她拉起来。 鸣夏双眼大睁,大张着口猛吸一气,涌出的泪水混着水渍一滴滴往下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推你,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你看在我自作自受,也落了水的份上,饶过我罢,求你饶过我罢!”因为被锦秋扯着领子,脑袋往上仰,只能转动眼珠子望着锦秋求饶。 锦秋冷哼一声,双手一用劲儿将她再次按入银盆,重重按下去…… 鸣夏的身子抖如筛糠,锦秋几乎要按不住,于是用手臂抵着她的背,再次凑到她耳旁,嘲讽道:“你唤我什么?姐姐?你既知我是你姐姐,如何竟能心黑到这地步,竟要杀我!更胆大包天地要在皇宫里杀我,鸣夏,你是打量我不敢对付你是罢?”说罢将她狠狠一按,随后猛地提起来。 鸣夏连哭也哭不出声来了,她痴愣愣地望着锦秋,张大口吸气,因着妆容花了,面上的水渍染成了淡红、浅黑,缓缓流下。 锦秋松了手,鸣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锦秋面前。她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眼泪簌簌而落,朝锦秋连连叩头,哭喊道:“姐姐,我错了,我今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看在爹爹的份上放过我罢!” 幸而屋外的婢子都被遣退了,不然这一声声的呜咽让人听了去,恐要生疑。 “鸣夏,”锦秋蹲下,捏着鸣夏的尖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深深望着她,不紧不慢道:“我之所以没将你推我的事儿公之于众便是看在爹爹的份上,可爹爹的面子不是回回都有用,若是还有下一回,我绝对饶不了你!”说罢将她的下颌一甩,站起身,俯视着她道:“快去理理妆发换了衣裳罢,不然让下人们瞧见了,不知要怎么说呢!”而后她便坐在金丝楠木圈椅上,掏出帕子来将自己手上沾的水轻轻拭去。 鸣夏连连应是,按着她的吩咐去山水屏风后头换衣裳去了。 锦秋眼下还不能走,她怕鸣夏一时脑子不清醒唤了丫鬟来伺候,到时难免惹人生疑。 至于向秦氏告发鸣夏不能生育之事,她方才见过朱府几房长辈和香芙后便改了主意,既然鸣夏喜欢在国公府里受罪那便由她,横竖朱奥晓得她不能生育,休了她是迟早的事儿。 而鸣夏呢,方才是真被吓丢了魂魄,现下腿还发软站不住。 原先锦秋与她吵吵闹闹也就是嘴上功夫,动手这还是头一回,且瞧她方才那样子,真将她弄死也不是不能够。.xЪiqiku 她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儿,那时锦秋才十三岁,气性就大得很了,得知祖母逼死了她娘亲,那时竟从厨下拿了刀去说要报仇,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原以为她在汀兰院住了这么些年,平日里不主动去招惹,她也不言语,性子想来是磨平了,没成想她竟敢按着自己的脑袋想将自己溺死,这人发起狠来几与疯子无异了! 鸣夏现下对锦秋是又恨又怕,暂时她还真不大敢去招惹了。她换了件海棠花缠枝莲纹立领袄子走出来,又用帕子轻拭了拭脸上的水渍,也不敢看锦秋,战战兢兢地坐在镜台前理起了妆发。 锦秋便在一旁看着她,一声儿不言语。从菱花镜中能看见锦秋的神色,鸣夏连执钗的手都发起了抖,那卿云拥福簪插入发髻时总是歪,鸣夏心里又恐又躁,索性拔、出来轻放在镜台前。 锦秋见此情形知她是真吓坏了,于是缓缓站起身道:“望你记住今日的教训,今后再敢生事,便是父亲也挡不住我,我必不会叫你好过!” 鸣夏听得眼泛泪光,身子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忽而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二人皆唬了一跳,一齐望向门口。 “何事?”锦秋问。 “夫人,不得了了,老夫人领着香芙姨娘和十多个婆子气势汹汹过来了,奴婢听人说梅香院出了大事,似是有人在姨娘的养颜膏里下了落胎药,让抓着了。” 鸣夏身子再支不住,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坐在地。 锦秋瞥了鸣夏一眼,霎时什么都明白了,未曾想鸣夏已心肠歹毒至此,竟然连未出世的孩子也害,她这是疯魔了么? “鸣夏,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罢,”锦秋转身撂下一句话便往外走了。她虽是王妃,于国公府却也是个外人,此事不好插手。 若说今儿这事也是凑巧,方才锦秋赏了那香芙几盒燕窝,因着锦秋是鸣夏的姐姐,香芙虽然收了东西,却总觉着锦秋要帮着鸣夏害她似的,于是让请了府中医官过来将那燕窝好好查验了一番,正巧她的养颜膏用完了,让去买新的,那医官便连这用得见了底的养颜膏一并查验了,竟验出含有少量麝香。 香芙要在府里立稳,就靠着这肚子了,有人暗中要落了她的胎,可不是要了她的命么?她原本对鸣夏还有几分忌惮,且鸣夏还有个王妃姐姐,可现下命都要让人拿了她还怕什么?当下便请人去喊了秦氏来,而后便是哭天抢地的嚎了一通,说府里除了鸣夏没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又向秦氏告发了前些日子鸣夏故意冲撞她,言辞上羞辱她的事儿。 秦夫人虽然不大看得上香芙和她肚里的孩子,可到底是未出世的孙儿,又细想了想确实府里除了鸣夏,无人会想要落她的胎,所以先是派人去拿那售与香芙养颜膏的商贩,接着便带了十多个婆子预备去鸣夏院里搜房。 此时一众人已行到鸣夏的院子里了,秦氏原本是一脸怒容,见锦秋迎面而来,不由脚步一顿,面露忧色,王妃还在这儿她就去鸣夏那儿搜房,恐怕不大好。 “王妃,”秦氏等人朝锦秋一蹲身。 锦秋含笑着叫起,上前一步先安抚了秦氏道:“方才我听那小丫鬟说了,心里也是怕得很,此事若有凭据表明是我妹妹做下的,我头一个不饶她,可若非她所为,还望夫人莫要为难她,此事是您的家务事,我绝不会掺合的,只是想问香芙几句话,”说罢她让到一边,目光看向红了眼的香芙。 锦秋这倒像是明事理的姐姐说的话,秦氏面色好看多了,她向香芙使了个眼色,香芙不得不站出来随锦秋走到一边去。 她心有戚戚,连脑袋也不敢抬,扶着肚子便要跪下,幸得锦秋一把搀住。 她用帕子抹眼泪,呜呜咽咽地道:“王妃,妾身知她是您的妹妹,寻常小事该忍让着她些,可这一回是要妾身未出世孩儿的命,妾身不得不追究,望王妃体谅,方才您怜惜妾身,赏赐的贡品燕窝妾身消受不起,这便转还给您,”说罢便要呼引丫鬟去拿东西。 锦秋暗道这女子会做人,忙抬手止住丫鬟,道:“你误会了,本王妃方才便说过,她虽是我妹妹,做错了事儿我也绝不会袒护,那些燕窝既送了你你便留着,我不是要责怪你,是想提醒一句,我妹妹幼时喜欢将东西藏在花觚里,待会儿搜查时仔细些。” 香芙猛然抬首望向锦秋,先是不可置信,渐渐面露喜色,朝锦秋一蹲身道:“多谢王妃提点。” 锦秋微微一笑,转身随着引路丫鬟往府门口去了。 这事儿她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若真是鸣夏暗中加害,那是她的报应,若她没害人,她们自会还她清白。 随后的几日,锦秋还特地遣人打探了国公府的消息,得知事发次日鸣夏便红肿着脸,哭着回了娘家。 第一百五十章:赏花 鸣夏自那日后便消停了,锦秋这儿也一切顺遂,小夫妻蜜里调油般,果真过上了周劭先前所盼的,他去上朝她则府门口相送,天凉让加衣,下雨便为他撑伞的和美日子。 眨眼便到了三月,草长莺飞,杨柳春烟。 周劭派出去寻赵臻的人回来报信说他人现下在潭州走漕运,一切如常。周劭忙将这消息传给锦秋,锦秋一听,欢喜得直抹泪,吩咐红螺道:“红螺,快收拾几件衣裳,吩咐下去备妥车马,我要去潭州!” “慢着,”周劭止住红螺道:“你先退下。” 红螺应是退下了。 锦秋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望着他,不满道:“难不成你还吃我与表哥的醋,不许我去见他?你这人怎的就说不听呢!” 周劭心疼得紧,白皙的手伸过去,将她眼角的泪珠子揩干净了,道:“原本我是不吃他的醋了,甚至还心怀歉疚,可看你为他哭得这样,我又有些吃醋。” 锦秋拍开他的手,自己用帕子揩了泪道:“你爱吃醋便吃罢,横竖我是要去看他的。” 周劭肃了肃,道:“你现下确实不宜过去,信使说他身子无恙,可他却没来见你,你道为何?他定是不想见你。且潭州那地界怪得很,一遇闰年,四五月便开始下暴雨涨水,五月中旬再坚实的堤坝也得损毁几处,现下过去属实不大安全,所以你还是在京城待着,四月我去潭州监督疏渠工事,那时正好去见他,六月再将他带回来见你,你看可好?” 锦秋若有所思,难道表哥当真如王爷所说不想见她,是因她嫁了王爷未能守信而怨怪她罢?再一想,王爷四月便要离京,府里也才稳定下来,她不能不留在京中打理好家事,让王爷无后顾之忧。于是锦秋揩了泪,坚定望着周劭道:“王爷你答应我,一定要将我表哥带回来见我,你也别吃他的醋了,表哥他……他这辈子有我这么个妹妹,真是苦了他了,”说罢又吸了吸鼻子。 周劭忙将人搂紧怀里,好一通安抚。 …… 三月底,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周劭预备离京的前一日,特地领了锦秋去竹里馆看杏花。 竹里馆的杏花开得早,入得馆中,回廊上游人如织,放眼望去,是茫茫一片的粉白,风一拂,下雨似的往青草地上又铺了一层。 周劭今儿着一身雪青色松风壑韵立领锦袍,锦秋则是玉色银纹芙蓉度蝶斜襟褙子,一个清贵风雅,一个弘雅端庄,走在一处惹来不少歆羡的目光。 跟在二人身后的喜鹊心里又不是滋味了,暗暗瞪了锦秋几眼。这些日子她在外间伺候,每每夜间房里总要传来好一阵摇床的响动,还有女子的娇啼,她听得心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春风徐徐拂在面上,将那点儿离愁绪也被吹散了,锦秋露出浅浅笑意,对周劭道:“说起来我还不晓得你喜欢什么花儿呢。” 周劭与锦秋并肩而行,风一吹,雪青色的袍子与锦秋银纹压边的下摆纠缠着,衣袍下的脚步也出奇一致。他似忖了忖,才道:“原是爱莲,后来最爱栀子花。” “栀子花?”锦秋不解,昂首问道:“我以为这栀子花只有女子才爱,古往今来也少有文人墨客称颂,王爷竟也喜欢?” 锦秋只到周劭肩头高,昂着头望向周劭时,瞳孔里只映着他一个人。周劭看着她眼中的自己,觉着自己愈发高大了,好像他成了她的天,要一辈子护着她才能配得上她这份仰视,他声音轻柔:“只因你身上全是栀子香,从此旁的花再不能入我的眼。” 锦秋只觉耳朵里心里都开出花来,她垂下羞红的脸,左右瞥了一眼,心道从前怎的没发觉这人的嘴这样甜?只是这话让路人听了,真教她臊得慌。 周劭见她这羞赧的模样,真恨不能倾身捧住她的嫩颊亲一口,若是在府里,他甚至会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床上丢过去,好好嗅一嗅这朵娇花。 其实周劭方才那番话全然出自真心。他原以为她身上的栀子香来自头油胭脂香包等物,后来与她耳鬓厮磨了数月,他才晓得这是她的体、香。锦秋的身子就是一朵栀子花,洁白、芬芳,埋首在她身上便像是卧在一片栀子花瓣上,就连她吐出的气息也是栀子香的。 周劭还沉在那散着浓郁花香的回忆里,突然听得一声:“姐姐!” “素织,你怎会在这儿?”锦秋瞪大了眼望着迎面走来的罗裳。她一身杏黄色绣缠枝蔷薇湖绸长裙,显得身条颀长,原本圆嘟嘟的下颌尖了些,长开了,显出女子的娇媚。 锦秋发自内心的欢喜,快步上前问候,却忽而望见她身后不远处的卢春生,不由呆了一呆。 “姐姐怎会在这儿,不不不,现下该叫王妃了,”罗裳原是激动地拉住锦秋的手,随后却忙松了手,朝锦秋一蹲身道:“见过王妃,”又朝走来的周劭行了个礼道:“见过王爷。” 这声音不大,只得几个路过的人听见,惹来他们略带惊异的目光。 然而行完了礼罗裳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鱼龙混杂之处暴、露他们的身份,于是敲了自己脑门一记,“遭了,我又闯祸了。” 锦秋捂嘴轻笑,道:“无碍,无碍。” 随后卢春生也上前,朝锦秋和周劭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周劭深深望了一眼卢春生,见他一身竹月色绣野鹤孤云的长袍,身姿挺拔,面相鲜嫩,看起来较自己要年少许多,又想起上回锦秋托他救宋运的事儿,不禁醋意翻腾。 幸而此时罗裳有悄悄话要与锦秋说,于是向周劭“借”了人,而卢春生也顺势朝周劭拱手说要去疏烟榭里看花,周劭心中的醋意这才压了下去。https://m.xЪiqiku 锦秋被罗裳拉到园中杏花树下的石墩上,好一阵寒暄,随后便将锦秋作亲姐姐似的附耳说起女儿家的私秘话。 锦秋听得秀眉一扬,问她:“你说你母亲想撮合你和卢春生?” “正是,我也不晓得我娘为何偏喜欢他,一个木桩子似的,我不言语他便不会主动说话,我又是个话多的人,同他哪里处得来,”罗裳歪着脑袋,连连摇头。 锦秋只能叹缘分,这两个都是她的朋友,若是能结成夫妻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她道:“那是你与他相处不多,其实卢公子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你多与他处处便晓得了。” “连你也这么说,”罗裳一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在洒满杏花的石案上画圈圈,小声喃喃着:“若是赵公子还在便好了。” 锦秋隐约听见,心里微微一疼,却打趣她道:“你说卢公子是个闷葫芦,其实我表哥不也是如此?你该不会还惦念着他罢?” “赵公子虽然也不爱言语,可他不言语的样子我也喜欢,卢公子却不一样了,怎么看都是个呆子,”罗裳面上忽而闪过一抹沉痛之色,叹道:“只是可惜他……” “我真替我表哥感激你,这世上还有人这么惦念他,”说起赵臻,锦秋不由眼泛泪花,道:“我表哥其实还活着,现下就在潭州呢。” “什么?”罗裳惊得纵身站起来。 …… 却说周劭那一头,走着走着也走到了疏烟榭,往里一望,正见五六个书生模样的对着这一院子的杏花吟诗作赋,而卢春生却独自一人,凭栏远眺。 周劭走近了,循着望过去,花雨中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不似人世间人。 “卢公子是在看罗家姑娘还是在看锦秋呢?”周劭背着手信步过去,神色又恢复一贯的骄矜。 卢春生吓了一跳,忙回身拱手道:“我怎敢偷窥二人,不过是赏花而已。” 周劭不置可否,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周劭的身量较卢春生还要长些,双肩也舒展,气势大大压了他一头。 他道:“当初本王……我岳父入狱,锦秋走投无路时去寻过你,你也答应相助,虽然最后被卢夫人拦下了,可这恩情我不会忘,今后倘或有什么不便可来寻我,只是这人情算我欠你的,与锦秋无干,她如今是我的妻子,不再是宋家大小姐,望你谨言慎行,不该看便不要看,你可能管住你的眼睛?”说罢斜睨了他一眼。 卢春生听得直冒冷汗,侧身朝周劭再一拱手,声音却尽量平和:“在下只是赏花,并非看人,望王爷莫要误会。” 微风徐徐撩动额前的那缕长发,周劭心里畅快多了,他本也没打算不依不挠,这便淡淡嗯了一声,与他说起朝廷中事。 直至黄昏时分锦秋与周劭才回了府。 用罢晚饭,二人回房,不用守德伺候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探望 次日周劭恋恋不舍地离去了。上回他出行带着喜鹊是故意为了气锦秋,这回他与锦秋好不容易破镜重圆,便只带了守德和巧儿二人,至于喜鹊,到底是他当作妹妹看待的人,季嬷嬷之死他又觉很对不住她,于是他叮嘱了锦秋好好待她。 锦秋自然应承了,待周劭的马车消失在顺宁街尽头,她瞥了眼一旁送行的喜鹊,她神情落寞,好像送走的是自己的情郎似的。 “喜鹊,你随我来,”锦秋招呼了一声。 喜鹊忙敛眉颔首跟上了。 四月气象新,微风徐徐,吹皱一湖春水,锦秋从池塘边走过,柳条儿垂在她肩头,春风像白鸽钻进她的衣衫里,扑棱着翅膀。 再往前走是个攒尖四角亭,横梁上绘嫦娥奔月的彩绘。锦秋款步入内,侧坐在楣子上,望着池塘里的鱼儿,似闲谈般淡声问喜鹊:“前些日子你可进过王爷的书房?” “回王妃的话,奴婢只是烹茶,有时连茶水都由守德端进去,奴婢极少出入王爷书房的,”喜鹊的声音也和风似的温柔娇怯,脆弱得好像一句话就能压倒她似的。 论做戏扮娇弱,她比她娘可有过之无不及。 锦秋淡淡一笑,又问:“你娘在我眼前服毒自尽那一日,我已经吩咐过无论是谁将此事告知王爷,一律逐出府去,听闻次日你便去七录斋告状,还说你娘是被我毒死的?” “扑通”一声,喜鹊的膝盖直直砸在青砖地上,锦秋猛地看向喜鹊膝头,觉着自己的膝盖都跟着疼了起来。 喜鹊咬牙忍着疼,深叩首道:“那时娘亲去了,奴婢一时心急,又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便以为是王妃您……奴婢一时糊涂,诬陷了王妃,还望您恕了奴婢,准许奴婢继续在府里伺候,今后奴婢一定将功补过!”话说到后头渐渐哽咽起来。 “你娘死得可怜,我也不忍罚你了,可王爷说了,今后七录斋不必你伺候,若留你也只能将你调派到别处,你看是去东跨院伺候花草呢,还是……”锦秋含笑俯视着她,“在我身边伺候呢?” 喜鹊抬起那双泫然欲泣的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锦秋,声调却陡然提高:“奴婢……奴婢愿意伺候王妃。” “哦?”锦秋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她的双眼道:“为何愿意伺候我?伺候花草比伺候我要清闲得多啊。” 喜鹊忙敛眉看向地面,道:“奴婢对不住王妃,奴婢愿给王妃当牛做马,将功补过!” 这重重的一跪可不能白跪啊!在东跨院里多久才能见王爷一次呢?自然是待在王妃身边好,能时时见着王爷不说,必要时还能使些手段挑拨二人的关系,如此真是再好没有了。 “好,”锦秋从楣子上的青瓷碗里抓了把饵料往池塘里一洒,看着争相涌上来的鱼儿,冷声道:“不过你若妄想暗地里耍手段,做出什么对不住本王妃的事儿,被本王妃抓着了,可不会手下留情,那时便是王爷为你求情也不顶用,明白么?” “王妃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绝不会做出对您不利的事!”喜鹊双手加额朝锦秋再一叩首。 锦秋一摆手,示意红螺带人下去安顿。 红螺嫌恶地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淡声道:“跟我去罢。” 喜鹊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锦秋原先或许相信,如今她是不肯信了。只是周劭交代她善待喜鹊,她才因着季嬷嬷的事儿惹怒了他,如今不能为了一个小的再激怒他一回罢,于是只能让她继续待在府里。而与其打发她到犄角旮旯里,不如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自然锦秋在这之前便料到喜鹊会选择伺候她,所以一早儿便交代红螺时时留意她,一旦她有什么异常便来禀报。 自此喜鹊便跟在锦秋身边,只是从不让她进内室,这半个月来她倒也算本分。 三月下旬,国公府传来好消息,香芙生了个小子。作为国公府的长孙,虽是庶出,阖府亦喜之不尽,甚至朱奥和香芙合下了帖子来请她,有意让她作孩子的干娘。 红螺听闻这消息都觉不可思议,笑对锦秋道:“小姐,这小公爷的姨娘也忒没想头了,您堂堂王妃给她奴婢生的儿子作什么干娘,且二小姐可是小公爷的正头夫人,她再怎么说也是您亲妹妹,那姨娘还真有脸来?” 锦秋将这泥金帖子叠好,随意搁在案几上,轻摇了摇头道:“上回去便觉着她会做人,当初不过提点了她几句,没成想她还想攀上亲戚了,我前儿还听闻显易走了梁公公的路子将她兄弟提了屯骑尉,鸣夏在府里大闹了一场,想来显易是要抬举这姨娘了。” “再抬举她儿子认您做干娘也不能够啊,”红螺将这帖子收拾好。 锦秋垂头忖了忖,她自是不会做这孩子的干娘的,不然不是打鸣夏的脸么?鸣夏最近消停了不少,若是能一直与她相安无事,锦秋也不想太过分,可既然人家请了,她也得过去探望一回,顺道看看鸣夏,若是她真改了,她也不会再为难她。 五日后锦秋让红螺挑拣了些上好的人参和冬虫夏草,领着四个丫鬟去了国公府。 整个府都洋溢着喜气,锦秋先与秦氏坐了一回,发觉她张口闭口都是孩子,较先前对香芙母子的态度大不相同了。 随后锦秋又往香芙院里去,恰好在游廊上迎面遇见了鸣夏。 她今儿一身半旧的水绿色素衫配米白色撒花马面裙,不知是否衣裳不合身,显得空荡了。锦秋细看时发觉她的两颊也瘦得凹陷下去,显得精神头不济。瞧她如今这模样,锦秋竟觉着可怜。 鸣夏抬眼见着锦秋,竟目露惊恐,不由自主退后两步。 “姐……姐姐,”鸣夏犹豫了一瞬,到底朝锦秋蹲了蹲身。 锦秋定定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蹲身时翠纹滚边的衣襟微微敞开,颈下凹凸不平,竟是瘦得连胸骨都能显出来了。锦秋不由脚步一滞,道:“我今儿仅是来探望这孩子的,并非要做他的干娘。你好歹是这孩子的嫡母,明面上还是大度些,若能与显易一直到老,这孩子也算是你的孩子,你也随我一道去瞧瞧罢。” 鸣夏望了锦秋一眼,眼中的恐惧渐消,甚至还带了几分惊异。 “走罢。” 回廊上,一红一绿相得益彰,前后进了梅香院。 因香芙还在坐月子,门窗紧闭,锦秋与鸣夏一进去便有一股腥乳和苏合香相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鸣夏大蹙眉头,用帕子捂着口。锦秋先也是皱眉,可想到要进去见孩儿的娘亲,眉头立即便舒展开了。 一进内室,一眼便见陪坐在床侧的朱奥正怀抱着绣鱼跃龙门红袄包裹着的哥儿,他扭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摇着,嘴角哼哼,还扬起一抹略带孩子气的笑。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风流浪荡子做了爹爹竟是这般谨慎又慈爱的模样? “王妃,夫人,”斜躺在架子床上的香芙撩开绣被,便要起身行礼。锦秋忙走过去按住她道:“这些虚礼便免了,你才生了孩子,身子骨弱,好好儿躺着是正经。” “谢王妃体谅,”香芙腼腆地笑了,重新扯了绣被缩回被窝里。锦秋上下打量着她,因窗门闭合,屋内昏暗,锦秋看不清香芙的脸色,只见她半披着发,额上戴了个镶绿松石的海棠花纹大红色抹额,颧骨微微突出,较上回见还清减了些,她不由问道:“听闻生过孩子都会圆润些,怎的你还瘦了,正好我这回带了些人参和燕窝过来,你好好儿补补。”筆趣庫 “多谢王妃,”香芙含笑着朝锦秋深深颔首。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鸣夏便在一旁站着,目光落在朱奥怀中熟睡的哥儿身上。多么惹人怜爱的小人儿,拳头大的脑袋通红通红的,眼睛紧闭,小嘴儿一嘬一嘬,大约梦里在吃什么东西罢,鸣夏看得心下一动,禁不住上前两步。 锦秋也望着那小人儿,亦觉着可爱得紧,她扭过头,本想问香芙自己能不能抱一抱,忽而见着鸣夏那近乎垂涎的眼神,于是转口道:“我看我妹妹对这孩子喜欢得紧,可否让她抱一抱?” 听闻此言,香芙和朱奥一同望向鸣夏。 香芙面色为难,记起上回鸣夏给她下打胎药的事儿,她不能不怀疑鸣夏会将这哥儿扔在地上。然而朱奥晓得鸣夏的秘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他并不多喜欢鸣夏,心底里还是可怜她,于是自作主张将孩子捧过去,道:“你抱一抱罢,留心着些。” 然而鸣夏看着那一团小东西抱过来,手上却只顾着绞帕子,迟迟不伸手,最后竟目露惊恐,“啊”的惊叫一声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哇—— 哥儿被惊醒了,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朱奥忙搂进怀里,手掌轻拍着小红袄,使出浑身解数左摇右晃地安慰着孩子。 锦秋也走过去哄孩子,哥儿哭声渐消好一会儿才又睡过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香芙 红螺与喜鹊此时已将带来的人参燕窝等物交给了伺候香芙的善妈妈,垂首立在外间。 因周劭与朱奥交好,喜鹊也随着来过几回国公府,那时香芙还只是朱奥身边的婢子,两个都妄想着往上爬的婢子尤其合得来,喜鹊于是与香芙熟识,现下听闻她生了哥儿,不由好奇地往屋里探头张望了一眼,这一探头恰好落红螺眼里,她于是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喜鹊,你看什么呢?” 喜鹊浑身一个激灵,忙收回脖子垂头,嗫嚅着:“奴婢不敢。” “你过来,”红螺扭头往院子里走,走过一片青草地便可见一处凉亭。攒尖四角亭靠近游廊,有只棕褐色的画眉从廊上飞了一圈后落在亭子正中挂的匾额上,爪子下踩着的正是个“望”字。 喜鹊跟着红螺进了望月亭,垂首立在她面前,俨然一个垂头等待训斥的画眉。 “我本不想在国公府训你,可你实在过分,这半个月就让你在外头侍弄个花儿,愣是涝死了五株,你若是不会做事还罢了,慢慢学着,怎的跟着主子来国公府还给主子丢人,探头探脑的让人看了像什么话,莫非你是想窥探主子在里头说了什么?”红螺早便看她不惯了,现下见她往里偷窥,总觉着她是憋着什么鬼主意要害锦秋。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窥探主子说话!”喜鹊面上委屈,心里却在想你还有脸说我,自己的规矩体统不也一样没学全乎,若不是王妃重用你,你这样的就是府里最下等的婢子。 恰好鸣夏从房里跑出来,也失魂落魄地往望月亭这儿来了。心道那孩子的模样小巧真真是可爱,可惜她不能生育,这辈子是没福分养孩子了。 “做婢子的,规矩本分是头一条!”望月亭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鸣夏脚步一顿,仰头张望,见望月亭里竟是站了两个人,其中便有红螺。她转到游廊上,轻手轻脚地靠近过去,将二人的话听了个干净。 “你呀,王妃愿意将你带在身边伺候那是她仁慈,我可看不惯你这模样,一个婢子,干什么什么不成,勾引人倒是一流,上一回是王爷,这一回院子里都是女眷,你说你东张西望的做什么呢?”红螺声音稍提高了些。 鸣夏一惊,这丫鬟竟勾引王爷?她身子贴着漏窗,探出脑袋瞧了一眼,却只看见个一个深埋着脑袋的水红色绫裙的婢子,唯唯诺诺地应着红螺。 接着红螺又训了几句,罚她站在此处便自去了。 鸣夏从游廊里踱出来,见红螺走远了,这才往望月亭里去,隐约间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啐道:“什么东西,我来王府时你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说我勾引王爷,若是没有你家主子,我本就该是王爷的人!” “大胆奴婢,口出狂言!”鸣夏玩笑似地斥了句,一面打量喜鹊一面朝她走过去…… 喜鹊初是一惊,正待要求饶,却听出这声口里的戏谑,不由眯起眼打量起鸣夏来。只见鸣夏梳了个妇人髻,髻上插了支金累丝兰花垂珠钗子,这钗子的累丝繁复,做工精细不似平常首饰铺里能打造的,虽不认识,喜鹊却是大方地朝她一蹲,道了声:“奴婢给夫人请安。” …… 大约半个时辰后,锦秋看过了孩子,又同秦氏说了一回话便回府了。方才在香芙房里她半点儿要当干娘的意思也没有,香芙不好主动提,便让锦秋赐这孩子一小字,锦秋只推脱自己不会取名,没得辱没了这孩子。 现下香芙心里憋着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便抄起鸳鸯绣枕朝朱奥扔,嗔怒道:“你这做孩儿爹的怎的也不说几句?” 朱奥只顾逗弄摇篮里的哥儿,漫不经心道:“这不是你自个儿的主意么,非得拉上我?让王妃作宝儿的干娘,亏你想得出来。” “怎么的,嫌我是个奴才出身?我兄长不是已经被提拔了屯骑尉么?凭我兄长的本事,今后怎么也得挣个校尉当当。” 朱奥冷哼一声,懒得同她说,只一个劲儿地用食指去拨弄哥儿的小手,哥儿一抓,抓着他的食指不肯放,倒把朱奥逗得直乐呵。 香芙见朱奥不理,自认自己才产下一子,是他们朱家的大功臣,愈发没完没了了,找茬道:“还有啊,方才将宝儿抱给夫人是怎么个意思?你不记得先前鸣夏给我落胎的事儿了?她还故意怪叫了一声,吓得宝儿又啼哭起来,也不知安了什么心!” “她生不了哥儿,让她抱一抱又有何妨,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她会对宝儿怎么样不成?”朱奥脱口而出,又拿了个拨浪鼓在婴儿面前左右摇晃着逗他,那小子竟然真露出点儿笑脸来,朱奥愈看愈喜欢了。 香芙却是眉心一跳,半倚着迎枕的背突然直起来,问:“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她……她不能生?” 朱奥摇拨浪鼓的手一顿,不耐地瞥了她一眼道:“没这回事,你好好儿养着身子,该有的都会给你,可若一味得寸进尺,我今后也懒得来你这儿了!” 香芙哼了声,重又靠着迎枕躺下了。 女人家的心思重,香芙躺在床上又无事可做,待朱奥走后,不免回想起他先前的话。平白无故的谁会说一个女人家生不了孩子,且看他方才那神色,不耐中还隐含一丝慌张,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 香芙一只手撑着脑袋,思来想去愈想愈觉不对劲儿,为何鸣夏会帮着夫君隐瞒他去千红阁的事儿,这可连她这个小妾都受不了的,何况那个性子跋扈的千金小姐?除非她是有把柄在夫君手上,或者是……她要讨好他。 香芙愣神的当口,善妈妈已撩帘子进了屋,见着香芙露出半个只着中衣的娇弱身子,忙将椅背上搭着的灰兔毛领的织锦披风取来为她披上,道:“姨娘,您在坐月子,得保重着身子,月子里着了凉将来年纪大了可有的受咯。” “我着凉还有谁心疼不是?白给他生了个哥儿,他一点儿不晓得关照我,一来就只顾着逗弄小的,也不问问我怎么的,”香芙将披风一扯,身子干脆缩进被子里,彻底躺平了。.xЪiqiku “爷们儿都这样,可您生了哥儿,今后就母凭子贵了,”说罢那妈妈凑近了些,悄声道:“依奴才看,夫人那儿恐怕是不大成,这都一年半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小公爷每月也有五日宿在她那儿,您有了她还没有,可见她不大中用啊,姨娘您加把劲儿把哥儿养好了,凭小公爷对咱们哥儿的喜欢,要将您扶正也不是不成,况且您的兄长不是进了神机营么?将来必有大造化的!” 香芙面色由阴转晴,一手捋着披风上的一圈兔毛,露出个美美的笑,道:“你这话倒说得我心里受用,快去将孩儿抱给奶娘罢,不然要饿坏了!” 善妈妈脆声应了个是,含笑着过去将摇篮里的哥儿抱起来,往次间去了,一走出去面色便垮了下来,原以为说几个好话便能得她的赏赐,没成想香芙就是个抠的,她心道奴婢出身的就是小气,凭她那样子竟做着当夫人的美梦呢,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 可香芙却把善妈妈奉承的话当了真,愈发觉着自己能做国公府的夫人,既要做夫人,自然先要将鸣夏给推下去才能上位,如此她倒愿意冒险一回。用完午膳后她便将秦氏请了来,把朱奥先前的“口误”和鸣夏帮着朱奥瞒她去逛窑子的事儿都告诉了她。 秦氏原就纳罕鸣夏怎的一年半了肚子还没点响动,她早早盼望着抱孙儿的,若正头儿媳不能生,爵位难道让奴婢养的孩子来袭,那可真要叫人笑话府中无人了。于是秦夫人立即派人去千红阁将朱奥抓了回来,一通问话,最后朱奥也没守住口,毕竟都暴露了,鸣夏于他也没什么作用了。 秦氏生了场大气,大骂朱奥不知轻重,命他务必休了鸣夏。 黄昏时分,紫云阁里只点了一只蜡烛,院子里都比房里亮堂。鸣夏和两个丫鬟空对着对一室瓷瓶宝器发愣,房里没了人,那纯金的貔貅,开了光的玉佛像,发出的光都是冷的,没点儿生气。 突然,她听见门口熟悉脚步声,抬首一望,便见朱奥踌躇着进了门来,她面上一丝喜意,忙站起身迎过去,吩咐莺儿道:“快去斟茶来。” “不必了,今儿过来是有话要同你说,”朱奥手一挥,示意她们都退下。 这严肃的声口听着不像是他,鸣夏收回手,又坐了回去,额角直突突,她问:“你从宋府接了我回来,那以后便不曾来过这儿了,今儿过来是有什么要事要说么?” 朱奥在她身旁的金丝楠木椅上坐了,一双手十指相扣紧握着又松开,如此来回几次才闷声道:“我们和离罢,你的事儿母亲已知晓了。” “什么?”鸣夏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不由唇齿打颤,问:“她怎会晓得的,是你告诉她的?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我替你隐瞒你去千红阁的事儿,你便也替我隐瞒的么?你……”鸣夏恨恨指着他,突然站起身扑过去抓着他的肩头猛摇晃,高声骂道:“我在你府上受的屈辱还不够么?你还要这样作践我,将这事儿也抖露出来,你让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你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前夕 鸣夏疯了似的捶打着朱奥,一面捶一面呜咽,发髻抖歪了,五色鬓钿落在地上。朱奥自觉对不住她,任由她打,可鸣夏却没个停,他终于忍不住,双手捉住鸣夏的腕子,怒道:“够了!你这模样真跟个泼妇无异了!” 鸣夏扭着腕子,见扭不动,索性身子一软跪坐在地,放声大哭起来,“你个负心的说我是泼妇,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那哭喊声连站得老远的丫鬟们都听见了。莺儿是鸣夏的陪嫁丫鬟,自是护主,可听这声口她也不敢过去,只能在心里唾骂香芙这个贱婢,方才午膳后她见善妈妈去请老夫人时便觉有异,果然现下暴风雨就来了。 “鸣夏,”朱奥的声音渐渐软下来,安慰道:“我朱奥就是这么三心二意的一个人,离了我于你不一定是坏事,我已经同母亲说了,不将你的秘事公之于众,你我是和离,不是我休妻,今后你找个一心一意对你的,好好儿过日子罢。” 鸣夏哭得肝肠寸断,趴在地上双手捶地,哇哇大喊:“滚出去,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朱奥猛地站起身,怒而指着她道:“真是个泼妇,我懒得跟你一般见识!”说罢抬腿便往外走。 鸣夏索性放声大哭,连屋顶上的老鸦都惊起一片。 她晓得她是彻底输了,从前她为了比得过锦秋,明知国公府是火坑她也跳了,没成想锦秋却高嫁,竟一跃成了王妃,偏偏还深受宠爱,而她呢,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如今竟成了个弃妇,她这辈子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如此,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夫人,夫人!”莺儿小跑着进来,见鸣夏趴在地上,忙伸手去搀她,急得喊:“地上凉,您快起来,没的又受了寒。” “寒不寒的有什么要紧,横竖我是生不出孩子了,”鸣夏颓然坐在地上,身子一摊软泥似地扶不起来,神情麻木得好似灵魂也被抽去了。 莺儿见自家主子光掉泪不出声,也看得心里压抑,跟着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若不是香芙那贱婢向老夫人告了状,老夫人又去姑爷房里大骂了一通,姑爷也不会这般对您了!” “你说什么?”鸣夏讶异地望着莺儿,眉头一攒,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莺儿便将白日所见一五一十同她说了。 鸣夏眼里一滴泪倏地滑下来,她突然自己缓缓站起了身,怔怔望着镜台前的如豆烛火,将先前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梳理了一遍,那烛火愈燃愈旺,她的神思也愈加清明。 香芙那小贱蹄子是怎晓得此事的,难道是夫君?不,不会,夫君无缘无故将这秘密告诉她做什么?她也没得夫君几多宠爱啊,那便只能是锦秋了,她今儿才来,后脚香芙便去告了密,除了她还能有谁?必定是她! 原本她还想着今夜便自尽在这府里,即便是死也不能让人家看她的笑话,现下她却改了主意了,她即便要下地狱,也要将她的好姐姐拉下去。 鸣夏走近那盏烛火,揭开灯罩,将烛台里的红烛取出来,倒过来往桌案上一插,一拧,烛火倏地灭了,房里陷入深深的黑暗。 “夫……夫人?”莺儿喊。 “不过就是和离么,我早不想待在这府里受气了!”鸣夏轻轻抹去脸上泪痕,突然问道:“上回让你打听的那奴婢喜鹊你可打听清楚了?” …… 五月初,夜间弦月高悬,锦秋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对搀着她的红螺感叹:“也不知王爷在潭州如何了,听说今年的洪水淹了十多个村庄,后头还下了几场大雨,他上回下水救我染了风寒,伤了身子,如今也不知抗不抗得住,”锦秋自顾自说着,突然发觉周边的草色被映照成血红,她心头一震,望了望天,不知何时,皎月竟染成了血色。 锦秋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细栗,颤声道:“怎么回事,今儿的月亮怎的红了,”说罢便回头看红螺,只见一个面色惨白,嘴角鲜血汩汩流出的人儿朝她走过来,悠悠道:“王妃,奴婢来伺候您了!” “啊!”锦秋惊坐而起,眼睛发直,身子簌簌抖动。 “主子,您又做噩梦了?”一直在伏在床沿边半睡半醒的红螺听见这一声,忙起身拥住锦秋,轻拍着她的背。 锦秋眼珠子一转,四下张望一眼,七录斋灯火通明,原来是做了个梦。她闭着眼深深吁了口气,汗水滑进她的嘴角,微咸。她回抱住红螺,道:“无碍,给我倒杯茶来罢。” 红螺轻抚了抚锦秋汗湿的背,这才起身去到茶几边上,一面斟茶一面道:“主子,您这几日整宿整宿的做噩梦,恐怕是碰见什么脏东西了,要不请个道士来府里做做法罢。” 锦秋垂头瞅了眼自己被汗水浸透了的小衣,摇头轻叹道:“还不到请道士的时候,不就是做个噩梦么,谁还不做梦呢?只是难为你夜夜守在我床前,明儿让人在外间铺个床,你也轻松。” 红螺将茶盏递过去,锦秋抿了口参茶,顿觉精神百倍。红螺则去到鎏金貔貅香炉前,挑了一撮香料放入香炉中。这香是宫里赏下来的安息香。这香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一直压在库房里,锦秋这回拿出来用,初时用着尚可,可这几日锦秋却怎么也睡不安稳,也不知是不是这香的缘故。 锦秋饮了几口参茶,后半夜便辗转反侧再睡不着,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想宋运,一会儿又想周劭,还有她表哥,直捱到天明,索性一早起了身,梳洗打扮起来。 喜鹊也早起干活儿,先给院子里几株铃兰浇了水,随后便取了张竹篾帘子过来。另一个丫鬟将秋香帘子解下来,她便站在小杌子上,将竹篾帘子挂上去。 竹子的清香耐闻,她假装凑过脸去嗅,那双眼睛却直勾勾望向内室,耳朵也竖起来,不放过一点儿声响,隐约中似乎听见锦秋抱怨昨儿没睡好,她唇角一勾,随后顺了顺帘子说挂好了。 锦秋才打扮好,便听得有宋府小厮过来传话说宋运让她回去一趟。这小半个月宋运辞官,鸣夏也与朱奥和离,锦秋正要回去探望呢,正巧来了,她这便吩咐备好礼物,过去宋府。 宋运身子恢复得差不离了,锦秋过去主院时他正在那株葱郁的女贞树下散步,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踱,一袭青衫在风里漾起波纹,瞧着较先前从容悠闲得多。 锦秋看得欣慰,果然辞官于父亲养好身子是有助益的。 “爹,”锦秋走上前,言笑晏晏。 “你过来了,”宋运淡淡一笑,将她往屋里迎…… 二人闲话了几句,便有丫鬟来传饭,于是去了大堂中用饭。 如今宋家祖母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膳食都是单独端去她房里,所以饭桌上便只有宋运夫妻和锦秋、鸣夏四人。 这回鸣夏坐在锦秋身侧竟一点儿没别扭,还故意将自己面前那碟锦秋爱吃的东坡肉推到她那一侧。锦秋简直受宠若惊,心道她和离之后难道性情大变了? 锦秋面带疑色凝望着她,她的两颊较先前圆润了些,可面上那刻薄精明的感觉却丝毫未减,尤其那眉画得直入鬓角,便显得眉眼紧促,紧促中见凌厉,很不善的样子。 “姐姐,”鸣夏夹起一块东坡肉递到她碗里,含笑道:“你瞧着较先前憔悴了些,可是没睡好?多吃肉补一补。” 锦秋只能勉勉强强地回以一笑,不动神色地将那块肉拨到一旁,用了几口白饭。实在不是她多心,鸣夏原先与她势不两立,还想置她于死地,被她往水里按了头消停了一阵,可也不至于到向她献殷勤的地步,如此一反常态,她不能不提防。 然而对面的宋运瞧着,却笑得眼睛都没了,他搁下碗筷,欣慰道:“有生之年能看见你们姐妹两个冰释前嫌,为父便安心了。” 锦秋与鸣夏互看一眼,都侧过头去假笑着应承。 “这些日子你们祖母身子不好,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一日在我耳边说三回要回老家去,我现下正好辞了官,预备领着她和你们母亲回南边,今后也不再回来了。” “回老家?爹爹,这儿到泉州千里迢迢,您和祖母的身子受得住么?不如还是待在京城里罢,”锦秋放下筷子,面露忧色,望着他道。 “不了,人老了就想落叶归根,你母亲也会跟着去,还有这么多丫鬟婆子,还怕照顾不了我们?这京城的宅子便让鸣夏住着,锦秋你今后多帮衬着她,说到底你们是亲姐妹啊!”说罢宋运拉过二人的手。锦秋的手往回缩了缩,却还是让宋运扯过去与鸣夏的交放在一处了。 “我们一个月后再动身,这一个月你们姐妹多走动走动,”宋运仍在苦口婆心。 锦秋强自将手抽了回来,故意捉起筷子夹了几块东坡肉放在宋运碗里,道:“爹爹块用饭罢。” 鸣夏也抽回手,与李氏对视一眼,也附和道:“爹爹用饭。” 第一百五十四章:情敌 周劭到潭州近一月,那雨便下了一月,初时是连着几日倾盆大雨,洪水肆虐,到底把八年前才修筑好的堤坝冲毁了。 因闰年潭州十有八九会涨水,百姓和官府心里都有数,提前将沿边十多个乡镇的一大半人疏散到旁的州县,还有一小半则自己进了山林,躲在高山顶上,避过一劫。只是人保住了,良田房屋却被淹了个干净。 几日后雨势渐小,周劭便命人用几百个沙袋堵住堤坝缺口,如今洪水总算是止住了。 江风呼啸,混浊的江水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堤坡。几十个官差面对滔滔江水而立,他们已纹丝不动地在此处守了三个时辰,脚下是大大小小的水洼,水中漂浮着木块和寻常人家里的水瓢。 在他们几十丈外搭了个棚放置沙袋,一旦发觉堵缺口的沙袋有松动,他们便要立即扔新的沙袋进去,若是还不成,他们就得拉根绳,用自己的身子去堵。 米粒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周劭背着手,领着潭州知州、提举、千总长等十多个人沿堤岸走。守德在一旁为他撑伞,然而这雨斜而密,遮不住,周劭右边袖子淋湿了大半,肩上那腾云的银蟒好似不堪重负落了地,也没精打采了。 “先前被洪水冲走的那十几个官差是哪个县衙的?”周劭望着茫茫江水,神色悲凉。 “回王爷的话,有十一个是五厢县衙的,还有三个是千户营的,王爷您安心,他们的家人都派人安抚好了,”跟在周劭身后的潭州知州呵腰回道。 周劭微微颔首,面色好看了些,“只要这雨止得住,这儿便算是守住了,其余三个受灾严重的县如何了?” “回王爷的话,防洪他们倒是没出岔子,只是……一个个都来哭穷了,”知州有些不满地道。 周劭一脚趟进水洼里,泥水四溅,他最爱干净,现下却也顾不得了。他的鞋袜早已湿透,双足早已被泡得麻木了,若是将衣摆子一掀,还能看见他里头的白绫裤子已经湿到了膝头。 “粮食不够了?”周劭顿住脚步,垂下脑袋略一沉吟,心里大略计算了下这沿边几县府库里的粮食。 因着潭州这儿隔几年便要发一回洪灾,临时调粮费时费力,所以每年各县收的税都只交上去八成,还有两成放在各县的粮库里,就是预备着这时候,原本应当够一县的人吃上几个月的,这才一个月就哭穷确实太不应当了。 “这事儿得彻查,不过现下先把事按下,眼下把百姓安顿好才是头等大事,先运粮过去……”说到这儿,周劭眉头一攒,猛然想起昨儿柳州来人传话,说是运粮船半路出了毛病,一十五艘大船不得不停在柳州修补,只能由这儿派船过去接应。 “李大人,运粮船出了事儿,得征调民船去柳州接粮食,漕帮你走一趟?”周劭沉声吩咐。 李知州偷眼觑了觑周劭,见他眉眼间颇有帝王之风,心道可惜了。他是贵妃的人,一早设好了圈套就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呵着腰道:“要说漕帮,前两年因个误会与兵房生了过节,他们即便答应了只怕也不会尽心,不过下官倒认得一个人,这人虽不属漕帮,可这事儿他也能胜任,而且这人还自称认识王爷您呢。” “认识本王?”周劭不由眯起了眼,“谁?” 李知州朝那大棚边上一指,道:“便是此人。” 只见潇潇雨幕中,一个撑着沙青色绣荷叶田田罗伞的男子朝这儿走来,他着一身墨色右衽,每一步都踏在水洼里,水溅了一尺来高,然而他却不避不躲,从容走来。 这个身影他似乎在何处见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草民参见王爷,”赵臻上前,朝周劭一拱手。 “你是……”周劭看着他缓缓抬起脸,心头一震,吐出两个字:“赵臻?” “正是草民,”赵臻放下手,含笑着直视周劭的眼。 这几个月,赵臻养好了身子,再无当日皮包骨头时的狼狈,甚至两颊丰润尤胜从前。可他那温文尔雅的气质里,也有什么锐利的东西生成,以至于他面对王爷的打量,也丝毫不怯了。 原本周劭是预备料理了正事再去拜访赵臻,并说服他与自己一同回京的,没成想在这儿居然遇见了,他于是请赵臻去八方馆里,公事私事一块儿谈。 因方才在水里站得太久,周劭湿了大半个身子,皂靴里盛了半靴的水,每行一步便有水声噗呲噗呲响,他于是不得不先行更衣去了。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花厅里一只黑猫在打盹,发出“咕咕”的声响。 赵臻听着檐下的滴水声,静静凝望红木几上那杯茶,热气一蓬一蓬升腾而起…… 他在这朦胧中好似看见了另一个人,就坐在他身旁朝他莞尔一笑。 从方才见到周劭他便不可自抑地想起她,连他自己也纳罕,为何一见与她相关的人,他便会抑制不住想她呢?可偏偏想起来的还是当日她穿大红嫁衣嫁给周劭的那一幕,他好像又站在摘星楼顶楼看了一回她出嫁,这颗的心啊,又碎了。 “表哥久等了,”周劭换了身玄色常服,从门口阔步而来。 这一声表哥将他的思绪拉回,是啊,这个人已经随锦秋喊他表哥了,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赵臻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朝周劭拱手道:“王爷这句表哥,草民受不起。” “诶,”周劭摆手,撩了衣摆坐在上首,淡笑道:“锦秋喊你表哥,本王自然也该如是唤你,没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 赵臻唯有苦笑,一手捋了捋额侧那缕长发,将眉眼间的落寞掩住了。 周劭嗽了两声,握着黑瓷茶杯的手轻轻摩挲着,指尖是堆脂般的滑、腻触感,他许久才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眼角余光瞥向赵臻。 其实他们并不熟识,若不是因着锦秋的缘故,赵臻于周劭不过是个见过两面的路人,坐在一处谈私事,还真有些尴尬。可周劭自认对不住他,说到底他是后来者,从他手里抢了锦秋,还因误会几次三番想要杀他,所以这个口再难开也得开。 “当初锦秋曾亲赴儋州寻你,阴差阳错寻到另一具与你相似的尸首,便以为你去了,这才没遵守你们的约定,嫁了本王。本王与她成婚那日,你分明在京城却不过来,想必是心有怨怒罢,若你真要怨,便怨本王,”周劭坦然望着赵臻。 周劭在心里冷笑,握着茶盏的手狠狠用力,直捏得指节泛白。怨怒?不是怨怒,是恨,是恨他?若不是他强要娶锦秋,还让皇帝下旨赐婚,他当日便去寻她了,那一切又怎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王爷应当不愿草民去您的婚宴罢,”赵臻淡淡讽刺了一句。 周劭的浓眉压下来,鹰隼般的目光投向他,赵臻亦抬首迎上他的目光。一场战斗在两双同样倔强的雄性的眼中上演,不死不休。 周劭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要拿谁的命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而赵臻,任凭他家财万贯,在江南漕帮里如何吃得开,见着周劭也得点头哈腰,小心伺候。 可现下不同了,这潭州的官员里有得是要对付周劭的人,这些人不露面,而是将赵臻抬高了,高到能与周劭抗衡的位置,让他们去斗。 赵臻晓得,无论成败他都会粉身碎骨,可他乐意,他十几年捧在手上的珍宝让周劭夺去了,还是在他最无助绝望的时候,他只要还是个有血性的男儿,便不能任人这般侮辱!陈淄曾告诉他,他能得到盐运权是王爷一手促成的,他的苦难是他一手策划的,而锦秋也是他强取豪夺而去,所以锦秋是不愿的罢?她既然不愿,那他要了他的命,她也不会心疼的罢? “王爷,”赵臻率先低头,朝周劭微微一笑道:“草民那时身患奇疾,若去了您的婚宴,怕搅了您的雅兴。” “哈哈哈,”周劭也就着台阶下,大笑道:“无妨,当日没去成,这回料理了潭州这一摊子事儿,本王与王妃专门为你再摆一桌,户部盐铁司那儿本王也去通通气,今后这江南一带的盐运权还是交给你,如何?” “谢王爷厚爱,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下让潭州的灾民吃饱肚子才是当务之急,王爷让草民过来,便是为了此事罢,”周劭笑意温和,可每一丝笑纹里都隐藏杀机。 “这话可真说到本王心坎里去了,想必李知州已同你说了,这回去柳州接粮的担子恐怕得落到你身上,你在潭州走漕运,二十几艘大船应当调得出来罢?那便由你带船去柳州,此事办得好了,在盐铁司那儿也多一个筹码,况且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周劭说得豪兴大起,还特地让巧儿取了酒来。m.xbiqiku “草民自当竭尽全力!”赵臻拱手。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住了,天公作美,接下来的半个月潭州也没再下一滴雨。 第一百五十五章:中计 周劭的吩咐赵臻应承下了,次日便赶着船去了柳州,潭州离柳州不远,天儿又放晴,半个月一趟来回,一切顺顺当当。 回潭州渡口时已是六月初,大半个月没下雨,太阳天天儿晒着,水位恢复正常,赵臻的船轻易便靠了岸。千总长早两日便派了人到渡口守着,今日黄昏等来了赵臻的船,这便张罗着卸货。 夕阳是个挂在天边的蛋黄,周围一圈儿云霞被它晕染得锦缎似的,那光辉直将大船染了色,白帆成了橘帆。浩大的天地间,一百多个身着蓝白色官服的官差上上下下搬运粮食,像极了蚁群,半个时辰便将十艘大船搬空了。 夕阳沉下去半张脸,暮色降临,江水中和了油似的,浓稠得流不动。 “赵公子,就……就这些?”千总长是个身材昂藏,面容粗犷的武夫,他指着大棚中垒得小山似的粮食,粗声粗气地问。 “就是这些了,怎么,数目不对?”赵臻神色淡淡的。 “少了足足一半呐!这粮食本该两万石,方才我这帮属下数了,这儿统共就一万袋,每袋恰好一石,也就是一万石,是不是还有船在后头没跟上来啊?”千总长目不错珠盯着赵臻的眼,质问他道。 相比之下,赵臻便要淡然得多,他微昂着脑袋,故意叹了口气道:“这其中的门道,大人您还需草民来解释么?” “何意?”千总长蹙眉,额头上几道细纹愈加深刻。捉匪平乱他在行,可是这官场上的弯弯绕他却不大懂。 赵臻凑过去,在他耳边悄声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至于另一半去了哪儿?也就不是您能过问的了。” “这……”千总长抓了抓脑袋,好一会儿才悟了,另一半可不就进了王爷的口袋么?真是糊涂了,如此秘事可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千总长过问,晓得太多反而容易脑袋搬家。 “多谢赵公子提点,”千总长抱拳,随后他一挥手,对前头几个校尉喊道:“粮食搬完了,回营房复命!”说罢便前头领队去了。 震天的脚步声渐渐运去,赵臻脸上僵硬的笑倏地收了,随后他立即快马加鞭赶去了李知州的私宅…… 亥时一刻赵臻才从李府出来,又赶回自己在潭州赁的宅子,当夜便将府中的丫鬟护院都遣散了,而后收了细软,预备明日一早出城。 夜间,赵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起身,将自己一直贴身带在胸前的帕子掏出来,借着月光细细地看。这帕子他看过太多回了,每一个针脚都被他摩挲过千万遍,尤其是当初在儋州遇难时,他日夜攥着这帕子,浑身发热意识模糊时就安慰自己,要活着,为了表妹他得活着! 然而谁能想到呢?这方帕子救了他的命,却同样让他堕落成魔鬼。这个夜里,他头一回觉着自己是个可鄙之人,用下作的手段陷害他人,甚至从未想灾民无粮的后果。是他的心太小了,关照不了天下苍生,只关照得到一个人。他心里的那条河呀,无论波澜壮阔还是细流涓涓,它分岔,又汇聚,不论向哪个方向,最终都流向锦秋。 …… 次日,周劭听闻粮食昨夜已抵达,特地叫了千总长来问话。 周劭坐在衙署大堂主位上,执笔正批公文,千总长立在下首,抱拳向周劭禀报道:“王爷,粮食已经往粮库里搬了,李大人也通知下去让各县的库房都烧一日一夜的火,将四壁烘烤干,如此将粮食存放时也不会因潮湿而闷坏,王爷您看,现下是否要按着大人的意思将粮食分发到各县去?” 周劭笔下不停,也没细问,道:“那便照李大人的话下去办罢。” 千总长略踌躇了会儿,抬眼觑觑周劭,见他笔走龙蛇忙得很,想着那件事儿还是不必提了,毕竟这本就是王爷私下吩咐赵公子做的,他再摆到明面上恐怕不大好,于是他应了声是便下去办差了。 “守德,你去赵臻府上将人请来,这回他帮了大忙了,本王须请他喝一杯,”周劭头也没抬,吩咐了声。 守德应了声“是”也下去了。 这一个半月呕心沥血快把他折腾病了,到如今总算雨过天晴。 近半个月灾民都转回来了,暂住在大棚里,待粮食分发下去,他再督促将那堤坝的缺口补起来,他便可撒手让下面的人去干,而后回京与锦秋团聚了。一想到锦秋,他不禁嘴角勾笑,从腰侧解了那香包来闻。 大约一个时辰后守德才回来,他禀报说去赵府叫门压根无人来开,甚是怪异。周劭也没当回事,想着兴许赵臻事忙,不如过几日再亲自登门道谢。 然而三日后,粮食分派下去,却有吴通判来禀说无厢县几十个灾民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上头有人贪墨了他们一半的救命粮,直闹上了县衙,他带了人去堵也堵不住。 周劭面色阴沉,背靠着紫檀木椅,冷眼盯着面前那青色官服的通判,压抑着声道:“灾民如今都转回来了,正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无厢县县令何在?李知州何在?竟能让有心人在灾民里造出如此谣言,他们日日都在干些甚么?乌纱帽不要了不成?” 声虽压抑,却字字铿锵,仿佛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吴通判吓得双腿发软,却仍恭敬地立着,拱手道:“王爷,这……这粮食确实少了一半,只有一万石啊!” “一万石?”周劭陡然提高了声调,他费解地望着堂中战战兢兢的吴通判,缓了声道:“你同本王说说你是如何处置闹事的百姓的,”随后又伸手一指身旁侍墨的典司,吩咐道:“去,将千总长传过来。” 随后,吴通判便将自己如何安抚民众向周劭一一汇报了。 周劭初时眉头舒展了些,可一听到他禀报说那些百姓骂自己是贪官时心里又不是滋味。 他双手拢在腹部,大拇指拨弄着翠玉扳指,细忖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又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私吞一半的粮食。 “下官拜见王爷,”千总长被传召过来,上前向周劭抱拳行礼。 “免礼罢,当日,你带人去卸粮时可数过,运回来多少粮食?” “回王爷的话,两万石。” 砰—— 周劭一手抓着砚台,朝千总长扔过去,浓黑的墨汁洒出来,直溅在他的官服上,银色的剑柄上,接着“当当当”的几声,砚台在青砖地上滚了几圈,倒下了。 堂中二人扑通一声跪下,头深深埋下去,大气不敢出,更不敢说话。 “粮食少了一半,这样大的事儿当日竟然不向本王禀报,本王看你这脑袋也不必再戴在脖子上了!”周劭腾地纵身而起,指着千总长,咬牙切齿大骂道。 “下官愚昧,下官愚昧,”周劭的声音太过压迫,将千总长这个上百劫匪站在他面前亦不惧的莽汉吓得脸色煞白,他重重叩头,高声道:“可赵公子说这是王爷您吩咐的,他说只需运一半粮……” 周劭长袖一甩,背在身后,哂笑道:“本王吩咐?本王何时吩咐……”突然,他面色一僵,浓眉压下来,望了一眼守德,“上回你去敲赵府的门,无人应?” “是……是,”守德的声音也发颤。 周劭深吸了口气,一掌拍在案台上, 高声命令道:“去,把赵臻给本王带过来!” “是。” 周劭在座位旁来回踱步,眯着眼,眼珠子上已布满了红血丝。这全是赵臻的阴谋!这屎盆子真要扣过来,不是黄鼠狼立在鸡棚上,不是他也是他了么?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周劭行事向来谨慎,用人更是慎之又慎,所以即便朱贵妃这些年没少给他下绊子,他愣是没跌过一次,唯独这一回,他大意了,因为对赵臻的愧疚和相信,他把自己折进去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先前的种种细节,发觉这事儿恐怕还不是这么简单。.xЪiqiku 赵臻一个人怎敢私吞一万石粮食,必定背后有人撑腰,而为何偏偏此事才不过三日,便在灾民中传得沸沸扬扬,想必是有人故意传出消息,推波助澜想将事情闹大,所以,是有人设好了套要对付他! “千总长,全城搜捕赵臻,务必将人捆到本王面前来!周劭沉声吩咐。 “是!” “韩林,你带暗卫乘快马出城,往京城去,一旦寻到赵臻,带回来,如若不从……杀!” “是!” “吴通判,办好两件事儿,首先派人去柳州查找另外一万石粮食的下落,一个月之内务必将粮食运到潭州,现下的一万石只够这一月了,若是一个月后让百姓饿肚子,那你这头顶上的乌纱也不必戴了,明白么?” “是,”跪在地上的吴通判声音微微颤抖。 “第二件事儿,派人下去一个棚一个棚查,一旦发现谁故意传播谣言,杀无赦,民众则以安抚为主,不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可明白?” “是,”吴通判缓缓站起身,连头也不敢抬,却步退出去办差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危机 周劭一口气连下了三条令,待人都退下后了,他才缓缓坐下,一手撑额,指腹轻抚深蹙的眉头,渐渐陷入了深思。 这回一切都像事先设计好的,若是往日,周劭绝不会亲自与赵臻谈运粮的事儿,他只会吩咐信得过的底下人代办,如此,即便出了岔子,闹到明面上了,也自有人为此事负责,绝牵扯不到他。 可这事儿坏就坏在赵臻与他有亲,他单独交代了他运粮的事宜,一旦出岔子,只要赵臻一口咬定是他,他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所以桌面下哪怕动刀枪也得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要翻到桌面上了,那这一劫他就逃不过了。而他又怀疑赵臻是往京城去告御状了,于是让韩林去京城的路上寻他,带回来或处死,哪怕为此得罪锦秋也不得不做。 当然,他是王爷,只要皇上不想办他,一万石粮食便办不了他,最后反倒可能赵臻因诬陷他被问罪。但有一点,此事不能闹大,若是潭州的灾民听信谣言闹大了事儿,朝堂上有心之人再一挑拨,皇上便是不想处置也不得不处置了。 可世事偏不如人意,怕什么便来什么。 十日后,无论城里城外赵臻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吴通判倒是来禀报了,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王爷,现下不仅无厢县,连周围几县也都在造谣是您私吞了赈灾粮,下官已带人将几个领头的关进了大牢,不想他们竟在狱中自尽而死,现下外头百姓都以为是您下令暗杀了几人,衙门前闹事的更多了!”吴通判一面禀报一面卷了袖子擦汗。 周劭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头不住敲打着桌案,面色却无悲无喜,他淡声道:“还是得让百姓们看到粮食他们才能心安,另一万石粮可寻着了?” “回王爷的话,这……”吴通判欲言又止。 “说罢,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周劭几乎能料到是什么,毕竟赵臻是要陷害他,既要陷害,无非就是将这粮食安到他名下去罢了。果然不出所料,吴通判禀报道:“王爷,那一万石粮食据说已秘密运到您的封地,下官还是托了漕帮的友人才打听到的。 周劭阖上眼,很疲惫似的,道:“追回来了么?” “属下已派人去追了。” 周劭的封地在西京,因着皇帝太后都喜欢他,又倚仗他掌管工部,所以暂时将他留在京城。粮食运到他的封地,还是秘密运过去的,明面上看着真像他贪污了似的。 不过这十多日周劭的心早定下来了,即便赵臻真告倒了他,那也是他回京之后的事儿,现下他在潭州,便得挑起肩上的重担,派人去修堤建坝,安抚民心,先稳定下来才最要紧。 “从西京到这儿一路顺风也得走上一个月,再过一个月百姓们管不住恐怕要起来造反了,所以必须在三日之内凑齐一万石粮食分发下去,堵住悠悠众口。” “可王爷,哪儿有粮食呢?” “这你便不必管了,好好儿将百姓们安抚好,这才是你的事儿。” 吴通判连连应是。 三日之内莫说要凑一万石粮了,便是要调恐怕也来不及,所以周劭只能亲自快马加鞭赶去潭州的邻州——燕州借粮。 燕州的府库里确实有一万石粮,可这粮也是赈灾粮,一个月后便要分发下去的,要借这个粮,得按章程来办,可待朝廷批示下来少说也得一个月。遇非常之事,用非常之法,周劭承诺一个月后定将粮食奉还,先斩后奏地调走了粮…… 潭州这儿的波涛已经汹涌起来了,而京城的暗流还隐在地底下,表面仍是一派祥和。 六月中旬的太阳跟个火球似的挂在天上,锦秋半躺在七录斋的罗汉榻上,榻上垫了张竹席,还专门用凉水擦过,锦秋却仍觉燥热,将海棠花纹滚边的大红衣襟半敞开,隐约可见胸前莹白的肉皮儿,这鲜红衬得皮肉白里透红,煞是可爱。 可是胸前那片是白惹人喜爱,面上却是白得没精神,像得了病似的。红螺正执一把瓷青湖色象牙柄大团扇为锦秋扇风,愈看锦秋的面色愈心疼。她劝道:“主子,你还是请个道士来做个法事罢,这些日子您夜夜睡不着觉,吃药也不见好,只能白日里打个盹儿,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锦秋半阖着眼险些又睡过去了,听得红螺这一句才悠悠掀开眼皮子,瞧了眼红螺道:“这是王府,我不想弄得乌烟瘴气的,不过这噩梦确实做了太多回了,有些不寻常,”锦秋沉吟着,“喜鹊近来可还老实?” “她呀,”红螺说起喜鹊,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道:“干啥啥不会,真不知哪来的脸在这儿伺候人,尽是人家伺候她了,不过她除了这个,其余的倒也还安分,奴婢不让她进内室,她便一回也没进来过。” 恰在此时,一小丫鬟端了大茶壶进来添茶。 锦秋盯着那丫鬟手中的紫砂壶,不由想起当初淡雪对周劭下毒的事儿。她旁的倒不怕,就是怕自己这日日做噩梦的症候是被人加害的,于是待添茶水的丫鬟走后她又问:“我这儿一应用的东西,茶水,梳子手帕等物可有经她的手?先前虽让医官验过一回没什么事儿,可我心里总不踏实。” “这……”扇子摇得渐慢,红螺歪着脑袋忖了会儿道:“近些日子奴婢倒没特地留意过,不过奴婢猜测应当是有的,听说她近来一个月还得回两趟岳家呢。” “她回岳家做什么?” “听说是她爹病了,她回去探望。” 锦秋一手抠着竹席,只听“啪”的一声,半根鲜红的指甲抠断了,落在竹青色的席子上,那指甲上凤尾花的颜色太过鲜艳,被一片青色衬得鲜血般触目惊心。 锦秋忽而预感不好,坐起身子,抬手示意红螺不必再扇,肃道:“你派人跟着她,查查她每次回家究竟是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还有她动过我屋里的哪些东西,我喝的茶是不是先经过了一道她的手,你一一查清楚了,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主子,”红螺见锦秋突然严肃,脖颈上不由起了一层细栗,难不成真是喜鹊?可不像啊,用什么东西能让人做噩梦呢? 呕——呕—— 锦秋喉间突然涌上一股吐意,她忙用帕子捂口,扶着榻沿作起了呕。 “主子,您怎的了?”红螺立即丢开了团扇,蹲下,一手扶着锦秋,一手去顺她的背。 锦秋呕了两口酸水,渐渐直起身子,摆手说无碍。红螺只当她是夜间没歇息好,忙斟了杯茶服侍着喝了,随后将人扶到床上歇息,便轻手轻脚退出去办差了。 却说同样是毒辣的大太阳晒着,鸣夏在院子里散了一圈儿身子却仍发冷。她自小的寒症损坏了根基,后头又在宫里掉了一回冰窟窿,现下这身子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李氏搬了张椅子坐在房门口那片国槐树投下的阴影里,看着大太阳底下走着的鸣夏,喊道:“你再走一会儿,把身上晒暖乎了。” 鸣夏不住用帕子擦着汗,最后妆都花了,她终于受不住,跑到檐下躲荫,不满地道:“娘,我这身子寒是内寒,晒太阳顶什么用?大太阳下走着人都快融化了,该流的汗一滴不少,身子还是冷冰冰的。”筆趣庫 “唉,”李氏叹了口气,拉着她坐下,端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心疼道:“怎的经过上回那一遭你的身子就这样不好了呢?以前虽体寒,却到底没发出来,不像现下这般阴冷。” 鸣夏漫不经心地擦着汗,要搁以前她也怕,现下离了国公府,生不生孩子的她也不在乎了,她现下在乎的只有锦秋。她切齿道:“这一切还不是拜她所赐?不过快了,她马上也要尝到同样的滋味了!” 金色的阳光将清溪院的犄角旮旯都照亮了,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亮堂堂,唯有鸣夏,再多的光打在她身上,她骨头缝里的冷意还是钻出来,像虫子一样钻出来,谁靠近她,谁就被她带入阴影。 李氏现下看见鸣夏这狠狠的神色,都不由打冷颤,她将鸣夏拉入怀里紧紧抱着,轻拍着她的肩头,苦口婆心劝道:“鸣夏啊,你是宋家二小姐,恨她归恨她,礼仪规矩还是要的,可不能干出格的事儿,且你身子不好,别管她了,先调理好自己要紧!” “娘放心,您跟爹爹再在京城待一个月,不,半个月,到时候一切见分晓了,我便随您们一起南下,娘,您拖着爹爹,一个月后再走成不成?”鸣夏依偎在李氏怀里,眼神却是麻木的。 “好,好,”李氏轻抚鸣夏的发顶,眯着眼望天上的灿阳。此时李氏心里竟生出一丝怔忡,女儿现在都有些魔怔了,是不是一开始她让女儿处处与锦秋争高低便是错的呢?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早在当初那场宫宴二人落水时,一切便已失控,而疯狂是毁灭的前奏。 第一百五十七章:败露 次日一早,锦秋醒来时眼下又是一团乌青,她望着铜镜中自己憔悴的面色,不由深吸了口气。 其实面色差些还是其次,要紧的是白日里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荡荡悠悠如置身云雾之中,理不了事。若再这么下去,过不多久要了命也不是不能够。 其实锦秋也一直怀疑是有人在她的吃食中下了毒,或是在她的衣裳被褥里做了手脚,可半月前她已让府中医官来查验过了,究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红螺今晨见着锦秋这脂粉也掩盖不住的憔悴,心疼得紧,又想起昨儿交代她的事儿,于是在外间伺候时,便一直透过南窗望着屋檐下侍立的喜鹊。 喜鹊一来先是给阶下那几丛茉莉浇水,她心不在焉地站着,端着把兰草葫芦瓢往花儿上洒水,好玩儿似的将瓢来回的晃,一瓢水都给晃到花叶上了,根部愣是没淋到几滴。 红螺在房里看得糟心,心道这人连伺候株花儿都这么不耐烦,让她伺候人还了得。 接着洒扫的双喜过来了,喜鹊便将活计撂开,与她说起话来,一会儿功夫两人又乐做一团。红螺看得脚底痒痒,恨不能现下便跑出去教训一顿。 院里活计不多,平日里丫鬟之间一边做活一边说笑也没什么,只是红螺看着喜鹊笑得恁么高兴,想起先前她在王爷面前诬陷自家主子的事儿,心里就是不舒坦。也正是因为喜鹊与其余几个丫鬟都处得好,红螺才不敢贸然盘问她们几个,生怕打草惊蛇了。 她先前做的几件事儿要搁旁的丫鬟身上,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劲儿,看不上赶出府去就是了,可是偏这喜鹊就不成,她虽是府里伺候的,却并无身契在主子手里,又得王爷看重,要想动她,除非是她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愈想红螺心里愈是不平,都是丫鬟,鸣夏凭什么趾高气扬,还簪花涂粉的,当自己是姑娘似的呢?她实在忍不住了,脚下挪动了几步,预备出去给她点儿颜色瞧瞧,突然南窗下传来双喜的声音:“喜鹊,你再去库房领些安神香的香料来。” “好嘞!” 红螺脚步一顿,回头望了眼房里的鎏金貔貅香炉。如今这香炉里没燃香,可是夜里,主子都是要燃着安神香才歇息的。而这香料十天半个月才去库房领一回,难怪前些日子监视她时没见着她取香料呢,难道…….xbiqiku 红螺脑门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扭头便往内室禀报锦秋去了。 …… 用罢午饭,锦秋吩咐红螺请了府里的廖医官过来。 鎏金貔貅炉中昨儿燃剩的香灰都倒在帕子上,还有今儿喜鹊才从库房领来的安神香料,一齐放在玉几上。 廖医官先是捻了一撮玫红色香料在鼻尖闭着眼轻嗅,而后又捻了一撮香灰…… 锦秋坐在一旁,一颗心七上八下。她经历太过多次失望,先前验茶水等物时什么也没验出来,可她这做噩梦的症状却一点儿没好转,若是这一回再不是,她可真不晓得该从哪儿入手了。 “这里头可有什么猫腻?”锦秋凑近点儿身子,期待地望着医官。 “将这香料先燃起来,”廖医官捋了捋髭须,吩咐红螺。 锦秋神色暗淡下来,正张口要问,突然肚子里一阵翻涌,吐意涌上来,她忙捂住口,躬身对着痰盂呕了几声。 “王妃?”廖医官一惊,立即起身。 红螺先他一步赶来相扶,轻顺着锦秋的背道:“主子,您怎的又想吐?先去床上躺着,恰好医官在这儿,给您搭脉诊一诊。” 锦秋被搀着回了床上,帘子放下来,手腕搭在脉枕上,任由廖医官诊脉。红螺则燃香去了。 没一会儿,安神香燃起来了,香炉上烟雾袅袅,恰在此时,廖医官站了起来,面带喜色朝那红绡帐一拱手,道:“王妃,您有喜了!” “什么?”锦秋腾地坐起来,帐子一撩,瞪大眼望了医官好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喃喃自语道:“我有喜了?我竟然……”她垂下脑袋,隔着轻纱抚了抚自己平坦的肚子,好似有一股温泉顺着她的身子流向四肢百骸。 她觉着自己变成了一团云,轻柔的,又变成一座高山,巍峨坚韧的。 这辈子她做女儿却没尝过母爱,如今做母亲了,那她便要将自己以前憧憬的通通都给自己的孩子! “主子,您遇喜了!”红螺也高兴,高兴得都不顾有外人在,便直接上来揽住锦秋。 锦秋轻拍着红螺的背,欢喜得直傻笑。 “只是……”一直坐在一旁的廖医官轻嗅了嗅房中浮动的辛香之气,捋了捋髭须道:“这香料恐怕不大妥。” 激动得拥在一处的主仆两个拉回神思,一齐回头望向廖医官,锦秋肃道:“如何不妥。” “这香料里头加了一味魇香,此香来自苗疆,少量吸入肺腑可使人寤寐难眠,噩梦缠身,若是长期或大量吸入,恐致人疯癫……” 锦秋心头一震,忙问:“对胎儿可有损害?” “王妃安心,暂时无损,不过如长此以往,母体有损,对胎儿也不利……” 而红螺,早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捧着香炉往外走了。 “慢,”锦秋伸手止住,她深知红螺的性子,现下只怕要将这香灰往喜鹊脸上泼过去,她淡道:“就在这房里清理了罢。” “小姐!”红螺撅起嘴,极不情愿地扭头望着锦秋,见她神色肃穆,这才不得不按着吩咐去倒香灰了。 随后廖医官开了几贴安胎药,嘱咐了些忌口便离去了。 而次日,偏巧喜鹊就来红螺这儿告假了。 红螺是近身伺候锦秋的,不像其余几人住通铺,她在七录斋右侧单独的耳房里,朝阳初升时,屋里的粉尘粒子在阳光下荡漾。 “你又是要回去探望你爹?”红螺随意地坐在架子床上,觑了眼敛眉颔首立在她面前的喜鹊,讽刺道:“喜鹊呀,你说你小姐不当来当什么丫鬟?既当了丫鬟,好好的活儿不干偏偏要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贱不贱呐?” 红螺这是在为锦秋不平,在她心里,往自家主子身上拔了一根毛,那就是在她身上削一块肉,喜鹊这么害锦秋,她比锦秋还恨。 喜鹊悚然一惊,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她两只手指勾连着,嗫嚅道:“红螺姐姐说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您说的是什么?” “就是……”红螺突然一顿,嘴里就要蹦出来的话止住了。她突然想起昨儿锦秋叮嘱的,让她暂时先别惊动喜鹊,看看她背后站着什么人。红螺绣帕捂口嗽了两声,转而道:“你倒有脸问我,当初你勾引王爷的事儿不是阖府皆知的么?” 喜鹊紧扣的双手总算松开了,自然垂在身侧。 红螺也深怕自己一个没留心让喜鹊套出话来,于是连连摆手道:“要回去便回去罢,别在这儿杵着惹我厌烦。” 喜鹊后牙槽紧咬,蹲身应了个是便立即退下了。 她一出门,一早便受了锦秋的吩咐隐在暗处的韩栋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喜鹊一路上瞻前顾后,生怕教人跟踪了,绕了好些弯路最后竟然又回了顺宁街,进了离王府不过一里的醉霄楼,一路直奔二楼最右侧的一个小雅间里。 此时,一身浅紫提花百合裙的鸣夏已经盘腿坐在梨花木案后了,案上并无酒水,只有一个掐牙如意纹紫色香包。 喜鹊阖上门,侧眼瞥了那香包一眼,也过来盘腿坐下,她笑道:“我怎的觉着所有事儿全是我一个人做了,好处却是我们两个人得?” 鸣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拿过喜鹊的手,将香包塞入她手中,道:“这东西若是没有我,你上哪儿弄去?这一包是半个月的量,半月后,她便会疯癫,那时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杀了你娘被她的鬼魂缠住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无人会知晓,今后即便见着了,你我也全当不认识。” 喜鹊掂了掂如意香包,这回的分量至少是上回的两倍,用了半个月大约王妃真会疯癫了罢。她疯癫了王爷便会休弃她,而她喜鹊便能重新回到王爷身边伺候,一切还和先前一样。不,还不止,她不能再是个丫鬟了,她也得做主子,做唯一一个站在王爷身边的女子。 她将这香包攥紧了,又忖了忖,终究还是系在了腰间。 “宋二小姐,事成之后,咱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喜鹊撑着站起身,俯视鸣夏,嘴角含笑。喜鹊一笑时脸颊总是现出两个小梨涡,原本甜美可人,可如今不知怎的了,梨涡还是那梨涡,笑意里却总像是掺杂了什么,变得令人生厌了。 “好,”鸣夏回以一笑。 喜鹊推开门走出去时,已是正午,阳光最盛之时,整个楼梯,二楼前廊和一楼,都被浸在一片茫茫辉光里。她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其实太阳在不可企及的苍穹之上,而真真切切在她脚下踏着的是一段阶梯,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第一百五十八章:喜鹊 暮色昏昏,七录斋的书案上烛火熠熠,锦秋正提笔练字,她如今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医官叮嘱她静养,切不可大喜大悲,她白日里便只能烹烹茶,临摹临摹字帖修生养性了。 红螺撩了竹篾帘子进来,走到锦秋身前,道:“主子,这事儿您真料对了,喜鹊不是回家探望父亲,而是……去见二小姐。”红螺忧心忡忡地端详着她的神色,生怕她一个激动便昏倒了。 锦秋手上一顿,笔端一点浓墨滴下,落在黄白的宣纸上,逐渐晕染开。她另一只手隔着缂丝袍子轻抚了抚肚子,随后将那被写坏的纸揭开放在一旁,又不紧不慢地提笔,在宣纸上点了一点。 红螺吁了口气,这才继续道:“奴婢瞧她回来时腰间多了个香包,想来就是放进香料里的东西了,定是她们里应外合串通一气,主子您看,要不要奴婢现下将人抓来。” 一个刚硬有力的“诛”字已然写成了,锦秋搁下笔,淡道:“将人带来罢。” “是。” 西侧的耳房中并未点灯,通铺空了四个位子,她们用饭的用饭,上值的上值,唯有喜鹊坐在床沿边。她一手探进枕头下,颤抖着摩挲着那如意香包,另一只手则轻抚着胸脯,自己宽慰自己。 她方才从酒馆回来后眼皮子便跳个不停,总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其实不仅是今日,自下药以来的日日夜夜,她便像一只偷吃的老鼠,听见丁点儿动静便逃也似地躲回自己的小窝里,担惊受怕的都快魔怔了。 忽然,外头走廊上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喜鹊猛地抽回了手,站起身警惕地望着门口,茜纱窗上倒映出三个影子,接着是红螺的声音:“开门!” 喜鹊在暗处,深色的瞳孔迸出光芒,屋外的灯火辉煌,可她反倒看不清楚,她应道:“来了!” 她走过去,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接着是“砰”的一声,喜鹊被强按在地上,屁股墩、鞋底在冰凉的青砖上摩擦……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捆我!凭什么捆我!” …… “凭什么?”锦秋坐在上首,长袖一拂,玉几上的鎏金貔貅香炉甩出去,“当”的一声落在喜鹊脚下,滚了一圈儿,雕花盖子掉下来,香灰洋洋洒洒一地,“你枕头下的东西也给搜出来了,你说凭什么?”https://m.xЪiqiku 七录斋灯火通明,锦秋端端坐在上首,从容而冷淡地盯着下首跪着的喜鹊。 喜鹊的身子被捆了个结实,一双手绑在身后,肩头还被两个婆子强按着。她扫了眼地上的香灰,面容错愕。然而她立即清醒了,连东西都搜了出来,再狡辩也无用,还不如将此事推到那个半点儿力气没出,坐享渔翁之利的鸣夏身上。 于是只一瞬她便抬起脸对着锦秋,两串眼泪说掉便掉,她抽泣着,一声声小猫儿叫唤似的,不知事的人听了,还以为锦秋在欺负她。 她喊:“王妃,您……您饶了奴婢罢,奴婢也是受人胁迫!” “收起你那假惺惺的眼泪,我可不是王爷,在我面前装可怜我瞧着恶心,”锦秋身子往后靠,冷睨了她一眼,随即一摆手,示意那两个婆子退下。 待人退下去后锦秋又问:“那你倒说说是谁胁迫的你?” “是……是王妃您的妹妹,”喜鹊抽噎着。 “这点你倒是坦诚,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儿去廷尉府,记得在大堂上也坦诚交代才好。” “不,王妃,王妃,奴婢不能去见官,一旦见官奴婢便必死无疑了,求您饶了奴婢罢!”喜鹊一面喊一面不怕疼似的叩头,脸上眼泪鼻涕糊了一大把,狼狈不堪。她又朝锦秋膝行过去,因着脚踝也被绑住了,每一下只能挪动一点儿。 可锦秋不会再上她的当了,她冷眼睨着她道:“眼泪还是省省罢,那东西也就对王爷还有几分用处,你先前对着他一哭,他便同意你待在府里,连本王妃都做不得主将你轰走,今儿饶不饶你本王妃也做不了主,廷尉衙门自有公道。红螺,把人拖下去!” 红螺走过去,就要上手将人往外拉,突然喜鹊吸了吸鼻子大喊:“王妃,奴婢救过王爷的命,奴婢的娘伺候了王爷二十几年,您若是将奴婢赶出府,全京城的命妇背后都得说您恶毒,王妃,您留奴婢一命,奴婢今后当牛做马伺候您,也全了您的名声啊!” 锦秋扑哧一声笑出来,“开口闭口都是为了本王妃好,本王妃若不领你的情倒显得不通人情了?” 红螺也不再墨迹,冲门口喊了句来人,两个婆子立即进来帮着将人往外拖。 喜鹊被绑住手脚,就跟一块木桩子似的由着她们往外拖,她不能动弹,只能扯着嗓子尖声叫喊:“宋漓,你要遭报应的,王爷回来绝不会放过你!” 锦秋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下去。 喊叫声渐远,红螺走过去关门,还朝门外狠狠啐了口。 “主子,您千万莫要因她动气,保重身子要紧,明儿一早奴婢便把人带到廷尉衙门,让官府去治她!”红螺忿忿道。 锦秋一手搭在那雕螭头的扶手上,轻轻摩挲着,道:“其实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主子,您该不会还要将她放了罢!这……这可不成啊!”红螺急得快步上前,蹲在锦秋面前,凝望着她。 锦秋轻抚了抚她的发顶,露出个苦涩的笑,道:“若我不是广平王妃,对她,我绝不会姑息,可我有了王爷,心里便有顾忌,不能什么都凭着自己的性子来。我与王爷之间,原先因着一个季嬷嬷便生了嫌隙,如今又来一个喜鹊,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我初遇王爷时,他便抱着喜鹊去寻大夫,那一刀是她为王爷受的,如今我也放她一条生路,便算是还清了罢。” 红螺吸了吸鼻子,叹气道:“主子,您真不容易。” “待你成了婚,待你心里也住了个人,你便会明白,有些人连皱个眉头你都会舍不得的。” 夜色渐深,院子里虫鸣声嗡嗡,夏夜静谧又温柔。 …… 可锦秋也绝不会再将人留在府里,她知道喜鹊对周劭有非分之想,要断了这念想最好便是将她嫁出去,于是次日她便派人去请了岳家夫人来,让她将喜鹊领回去。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身湖绿色印花缠枝莲褙子,她趋步上前,朝锦秋一蹲身,声口又尖又细:“民妇见过王妃,” “你坐罢,”锦秋淡道。 季嬷嬷走后喜鹊她爹还未续弦,这位岳夫人是喜鹊的叔母,娘家在京城里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米铺,她人老实,所以在岳府里受了季嬷嬷不少挤兑。 锦秋也懒得客气,将喜鹊在府里做的事儿都一一说与了她听,最后才说让她把人领回去。 这岳夫人听得双手打颤,如坐针毡,还不及锦秋说完便“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尖尖细细的,小鸡似的哀叫道:“要了命了,这丫头竟是个跟她娘一样心黑的,还胆大包天地要害王妃您,王妃您送她去见官罢,我们岳家要不得这样的闺女!” 岳家重儿轻女,女儿都是用来攀高的,原本指着喜鹊能在王府立足,给她们岳家男丁铺路,如今犯了罪了,没指望了,生怕她带累岳家,撇开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将人领回去? 锦秋听得直蹙眉,虽说她也不喜喜鹊,可这时候作为家人也将喜鹊往外推,她便觉这人太没有人情味儿了。“你放心,本王妃不会因此迁怒岳家,你安心带人回去,半月之内给她找个人家,快快嫁出去了事。” “可是……”岳夫人左右为难。 “怎么?你不愿意?”瞧了眼地上跪着的人。 岳夫人听出锦秋语气颇为不耐,心里一咯噔,忙一叠声应是,道:“民妇这便带她回去。” 锦秋朝红螺使了个眼色,红螺立即领着这人下去了。 一刻钟后,喜鹊被她叔母拖着往外走,可她竟然甩脱她叔母的手要逃跑,一面逃还一面大喊着“王爷救我!”府里其他婢子小厮们要么上前来堵人,要么看笑话似的指着她哈哈大笑。 锦秋听得外头有吵闹声,便也走出去看,只见喜鹊跑得绣花鞋也掉了,发髻似乎是被人拉扯开了,乱糟糟的一蓬。她还抱着个漆红的廊柱不肯走,眼泪哗哗地流,口中不住大喊:“我不要回去,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几个丫鬟上去帮忙掰她的手指,她却像是黏在了廊柱上,紧紧贴着,哇哇乱叫。最后直掰得手指鲜血直流,才终于被人像撕对联似的撕下来…… 锦秋看着她却看出了从前的自己,她终究不忍,于是吩咐了红螺去给岳夫人递话,让她给喜鹊找个好人家,一场闹剧才散场。 至于鸣夏,因着没拉喜鹊去见官,明面上此事便波及不到她,可锦秋能放过喜鹊,这一回却无论如何不会再放过鸣夏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离别(一) 眨眼便到了六月底,天儿愈发的热了,这时候长途跋涉容易中暑,且因着鸣夏说半月后便与他们一同回南边去,李氏于是劝说宋运再等些时日。奈何宋老太太近来愈发不好,有时还犯糊涂,瞧她那身子恐怕大限不远了,宋运也顾不得鸣夏,定在六月启程,于是他传召锦秋回宋府,一家人用一顿团圆饭。 轿子在宋府门前被放下来,红螺撩开轿帘,锦秋屈身下轿,远远望了眼宋府大门。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浴在热烈的日光下,龇牙咧嘴的呼啸,无论十年百年,这两头畜生都生龙活虎,不晓得人间的悲欢离合。 朱色的大门却略有斑驳,最下排的门钉也少了一个,“吱”的一声,大门从里拉开了,走出个身量短小的老头儿来。这身影在她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凝固了,由初时的长身量,渐渐佝偻了背,后头白发也长出来了,但每回锦秋见了他都莫名心安,她晓得这是回家了。 锦秋缓步上前,福生满脸的黄斑愈来愈清晰,锦秋温声问:“福生伯,我爹就要走了,您怎么安顿呢?” “回王妃的话,二小姐还住在这府里哩,她若也要走,我腿脚又不利索了,得靠儿子儿媳照顾咯!”福生一面说一面笑,面皮儿皱巴巴的跟把扇子似的。 锦秋朝红螺使了个眼色,红螺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福生道:“这是我们主子的一点心意,给您养老的。” “这奴才怎么受得起,奴才受不起啊!”福生连连摆手,声音“咔咔咔”的十分粗哑。 “拿着罢,您在宋府干了这么些年,这些银子您该得的。” 福生混浊的眼渐渐湿润了。其实当初锦秋与李氏不和时,各家公子给锦秋下的帖子都被他送去了李氏手上,如此说来他是对不住锦秋的。 “奴才,受之有愧,”他缓缓屈下一条腿跪在地上,又屈下另一条,手肘撑着地,手掌托着银票朝锦秋一拜,两缕灰白的发在风中缭乱。 “您快起来罢,”锦秋示意红螺搀扶,她道:“当初在府里您虽没帮过我什么,却也从未刁难我,这点儿银子你受得起。” 福生却不愿起身,连连叩谢。 锦秋晓得老人家性子古板,索性任由他跪,径自往府门里去了…… 路上又遇见几个曾经刁难过她的丫鬟,如今都恭恭敬敬向她行礼。锦秋并不计较这些个,当奴才的不都是如此么,谁是主子便向着谁,她能体谅她们,却不能原谅她的亲妹妹。 雕松鹤延年的影壁前,锦秋迎面遇见了鸣夏,脚步一滞。 “是……是王妃您妹妹指使奴婢的。”喜鹊这句话在她脑中盘桓,锦秋浑身都冷下来,她侧过头去假作不见,继续往前行。 鸣夏望了眼锦秋,神色一愣,随即又扫了眼她身后的丫鬟,居然不见喜鹊。她一颗心提起来,朝锦秋蹲了个礼,随即问道:“姐姐这是要去父亲那儿?” 锦秋淡淡嗯了声。 鸣夏于是也折返,跟在她身后,双手揪着帕子,几番欲言又止,直跟到廊上。 “姐姐的脸色不大好,是昨夜没睡好罢?”鸣夏尴尬地开了口。 “怎么,你希望本王妃睡得不好?”锦秋凌厉的眼风扫过她,步履不停。 “不,不是,妹妹就是问一句。” “这话你可不能乱问,前几日我府里才揪出个婢子,往安神香里掺东西扰我睡眠,你现下问我这话,我会以为是你指使的她呢。” 鸣夏悚然一惊,捏帕子的手一抖,帕子便飘落在地,她赶忙蹲身去捡,指尖触及了却无论如何捻不起来。 锦秋居高临下瞧了她一眼,蹲身将秋香色蝶戏双花的帕子拾起,递给鸣夏,目不错珠盯着她的眼问:“怕了?” 鸣夏瞪大了眼,她颤着手从锦秋手中接过帕子,心里愈是怕,声调愈是高,“我怕什么?该怕的是那刁奴,我只是觉着姐姐太不容易了,王府中竟还有这样手黑的丫头,胆敢暗害您。” “要说暗害我,她还不是头一个,你连自己脸都打么?”锦秋冷笑。 鸣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锦秋乜了乜她,这便起身继续往前走…… “二小姐方才那模样,想必是吓坏了,还一口一个姐姐的喊您,奴婢听了都恶心得慌。” “她自小嚣张跋扈惯了,做戏做得不如她娘,我看着也作呕。” “那小姐您预备怎么对付她呢?” 锦秋轻抚了抚尚且平坦的肚子,道:“我也想为这小东西积点儿德,若是她愿意去南边儿,从此再不回京,那便罢了,否则,待父亲回了老家,我便将她的骨灰寄回去给她娘!” 一阵闷热的风吹来,将她的话吹散了。 没一会儿便到了主院,院子里的花草好像较先前多了。女贞树郁郁葱葱,每片叶子都绿得泛光,其下还新栽了株紫藤,藤蔓蜿蜒着爬上粗糙的树干,一直向上,几要缠住树枝。 锦秋走过去,仰着脑袋绕着这树走了一圈儿。去岁这棵树头一回结果,果然今年她便怀了孕,大约这便是母亲的在天之灵罢,锦秋如是想。 “锦秋,外头日头大,快进屋里坐罢,”宋运正立在门口,面容淡淡,灰白的发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双手背着,身上的山水墨色绫袍在风中翻飞,瞧着竟有出世之姿态。 “爹!”锦秋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句,朝他走去…… 她随宋运入了书房,落了坐,从淡雪手中接过茶盏细细地抿。宋运则坐在长榻上,阳光落在他脚下,一切都刚刚好。 “你祖母的身子实在不好,日日嚷着要走,两日后我们便要启程了,待会儿你也去看看她罢,”宋运道。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正待说话,突然喉咙一紧…… “呕——” 锦秋捂着胸口,一躬身,大呕起来。 “怎的了?”宋运猛地站起,朝外大喊道:“来人,快来人!”说罢便端了痰盂来,重拍锦秋的背。 锦秋肚子里一阵翻涌,却什么也呕不出,难受得恨不能用指头抠出来…… 好一通忙活后,锦秋以淡雪捧上来的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拭了拭嘴角。 宋运这才六神归位,长吁一口气。他是个粗糙爷们儿,见锦秋吐也想不到她是遇喜了,还当她的身子不好,于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好一阵。 锦秋听得心中似有暖流流过,她打趣宋运:“方才女儿瞧爹爹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了,不想这一下就露了馅儿,您还是那么急脾气,不就吐两口么,你吓得这样?” 宋运听她说自己仙风道骨,不由哈哈大笑,道:“这脾气为父是改不了了!况且你是我女儿,女儿都吐成这副样子了,做父亲的难道还能呆坐着饮茶不成?” 锦秋也跟着掩唇轻笑,她方才本想将自己有孕之事告诉宋运,让他也乐呵乐呵,可一想到他身边还有李氏和鸣夏,恐怕招来祸患,到底忍住了。 “做父亲的,最看不得女儿受苦。锦秋,你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是你妹妹却被国公府休弃,她又不愿跟着我们去南边,你平日得空便回来同她说说话,若见着合适的人,给她说个亲,她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活罢,”宋运殷切望着锦秋。m.xbiqiku 锦秋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又抿了一口茶淡道:“这是她的报应,当初她做恶害人,如今就要自食恶果,我若帮她,那我先前所受的磨难,难道就此一笔勾销?” “锦秋!”宋运面色骤然阴沉,斥道:“你这话说得过了!” “过了么?”锦秋站起身,对着他道:“那您怎不说她对我做得过了呢?爹爹,我晓得您心里愧对她,便想补偿,就像您当初补偿我那样,可是您要补偿是您的事,我可不欠她的!” “你是不欠她,可她是你亲妹妹!”宋运也站起身。 “妹妹?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了,您以为当初在宫里我是怎么摔下池塘的?是没留意脚下与她一同滑下去的?这话骗骗外人尚可,爹爹您心里还不清楚么?可您偏要自欺欺人!爹爹,您听好了,那一日,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亲手推我下去的,若不是王爷赶到,您今后便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即便如此,我还得大度容谅她么?”锦秋一手指着地,凿凿切齿道。 “是她,她推的你?”宋运双眼发直,倏地跌坐回太师椅上,被噎得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爹爹,若我与鸣夏您只能选一个,您会选谁呢?”锦秋望着他,望定他。 宋运掩面,一声儿不言语。 屋外的蝉鸣声嗡了许久,锦秋也没等来宋运的答话,于是她撂下一句“爹爹好好想想罢,我去探望祖母她老人家了,”说罢便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她明白宋运这个做父亲的接受不了,可这件事势在必行,不然她这一生日日都要活在恐惧中,恐惧自己的亲妹妹用她意料不到的法子来取她的命。 而宋运,一个脾性暴躁从来说一不二的爷们儿此时竟掩面落起了泪,他恨自己在外毫无建树,对内又没管好自己的儿女,闹到她们姐妹相残的地步。 落了泪后他又想起李氏与鸣夏一齐骗他说当日落水之事全是意外,他恼恨得捶案大骂,立即遣人传李氏过来问话。 第一百六十章:离别(二) 锦秋一气儿走到春暖阁,院子里蝉鸣声嗡嗡,锦秋被吵得脑仁儿疼,再一看这煌煌日光下的阁楼,浮起来了似的,生出虚幻之感。 她一手揉着额角,脚步也慢下来,心叹果然肚里怀了一个精神便大不如前,且前些日子夜里又没歇息好,现下稍费了些神便受不住了。 “老奴给王妃请安了,”正守在门口的秦妈妈朝锦秋一蹲身。 锦秋这才恍觉自己到了门口,她望了眼秦妈妈,还是先前那模样,深紫色寿字纹长袍厚重大气,衬得她气度大方。人老了,眼角纹路便愈加深刻,可她双眼中透出的精气神却一点儿没褪色,鬓发虽斑白,却也梳得一丝不苟。 “秦妈妈,您怎的守在门口?”锦秋声气孱弱,面色浮白。 秦妈妈瞧出异样,忙将人搀进阁楼里,吩咐婢子上了一铜盆冰块,才褪了些许的燥热之气,红螺则为锦秋捏肩敲腿,一通忙活下来,锦秋的面色渐渐好转。 “现下就要到午时了,一日之中暑气最重的时候,王妃您还特地到这儿来探望老夫人,真是有心了,”秦妈妈向来端庄自持,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竟被热泪迷了眼。 原本来探望自己的亲祖母走几步路是应当的,可是有了对比,秦妈妈便觉着锦秋这一趟不容易了。 毕竟自从老太太病重卧床后便只有宋运常来,而她当初最看重的孙女儿鸣夏,就来过一回,坐了不到一刻钟,连话也不大想同老太太说似的,匆匆便走了,走时还不住抱怨说药味儿太冲。秦妈妈若不是个奴婢,不好教训主子,只怕当场便要替老太太骂她一句没良心。 “我是听说祖母重病,才过来的,她如今身子如何?吃什么药?”锦秋一手揉了揉额角,歪头望着面前的秦妈妈。 “老夫人她现下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瞌睡,每日就醒两个时辰,原先还清醒,如今是连人都认不得了,时好时坏的,有时连老爷都错认成大夫,至于药,都是吃些益气补肺的药,大夫的意思是,今年这个年怕是难过了,”秦妈妈说着,豆大的泪珠子滚下来,忙背过身,抽出帕子来抹泪。 锦秋手上一顿,蹙眉望着她,“祖母的病竟到了这步田地了?” “秦妈妈,老夫人醒了!”突然,内室里跑出来个小丫鬟禀报。 锦秋与秦妈妈对视一眼,立即跟着她进去了。 一进屋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来,激得锦秋醒了神儿。屋正中设一黄花梨木案,其上一套紫砂茶具并一汝窑蝉翼纹春瓶。东侧一紫檀木摆台上各样金石玉器,摆的却都是些贵重的俗物。 锦秋往拔步床前去,葱绿色纱帐垂在青砖地上,床上躺着个盖了条草绿色薄毯的人,这是锦秋十几年来头一回到祖母床边,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老太太的脸朝外,一双浑浊的眼警惕地盯着锦秋,两颊瘦得几乎没了肉,就是骨头挂着块皮,她似乎是咧开了嘴,朝锦秋笑了一笑,这一笑却有些瘆人,露出仅剩的两颗下牙。 锦秋唬了一跳,惊道:“这才一年不到罢,人怎的就成了这样了?” “从去岁入冬,老太太就一直药不离口了,折腾了几个月,进不了东西,米饭咽不下,只能喝稀粥,到如今便成了这副模样了,”秦妈妈擤了鼻子,又揩了揩眼角。 锦秋缓缓走过去,岁月在这一步步中剥离,她像是走回了自己十岁那年,那时她还不晓得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被祖母逼死的,还不恨眼前这个人,那时祖母赏饴糖给她和鸣夏,咧嘴笑说:“快过来,走得慢的可就没有咯!” “快过来,锦秋,”宋老太太突然伸出干瘦的手招呼,声气孱弱,道:“这些日子怎不见你来?祖母的糖都要放坏喽!” 幼时的记忆突然铺天盖地涌过来,那些欢乐的、痛苦的、仇恨的和温暖的,像四面来的风,将她的心东拉西扯,刮得她的身子左摇右摆,她受不住。 “祖母您还认得我呀?”锦秋在床前的绣墩上落了坐,她突然有些后悔,不该一直不来看望她的。 “认得,祖母怎会不认得你嘞!你娘呢,她怎的不来?” 锦秋只当她说的是李氏,便没回话,一双眼定定望着老太太的手,他手上青筋虬结,藤蔓一般,锦秋看得不忍,眼中渐渐蓄了泪。 “祖母知道,莞儿她是怪我,”宋老太太的目光突然黯淡下去。 这一声“莞儿”将锦秋和秦妈妈都唬了一跳,锦秋的泪吧嗒一声落在手背上,捂着口一阵阵抽泣。 “可我有什么法子,我们南边来的人家,要在这京城里立足,没有靠山怎么成,莞儿,你能谅解我罢?”宋老太太殷切地望着锦秋,她伸出鸡爪子一般的手,将锦秋的手攥住了拉进怀里,语重心长道:“你有了孩儿便晓得我的苦处了,哪个做母亲的不为孩儿着想,不想为他们铺路呀?况且我又是宋家的主母,撑不起这个家,百年之后下去了没法儿跟列祖列宗交代呀!”.xЪiqiku 宋老太太老泪纵横,用肩头撑着床板,扬起脑袋巴巴望着锦秋,好像就等着她一句话。 锦秋止住眼泪,她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拂开,拍了拍她的肩,抽噎着道:“祖母,您躺下罢,这样撑着身子怪累的。” 老太太突然望向锦秋身后,四下扫了一眼,攥紧她的手,“莞儿呀,锦秋怎的不见了,她刚刚还在房里呢,快喊过来祖母这儿!” 锦秋缓缓抽出手,眼泪无声无息地掉。 宋老太太眼皮子又耷拉下来,再掀开时像是突然便忘了前头的事儿,她听话地躺下来,两只手也乖巧地放进薄毯下,像个规矩的小孩子。 这个走过六十几年风风雨雨,老母鸡护鸡仔似的护着宋家一步步在这吃人的京城里扎下根的老太太,此时此刻又做回了孩子。 做孩子好呀,做孩子便不必理会凡尘琐事,也不必将恩恩怨怨放在心上。 “秦妈妈,您来喂祖母喝药罢,”锦秋声音微哑,站起身后退一步。 秦妈妈忙揩了泪,命婢子送上药来,她坐在床头亲自来喂…… 恨了多年的人,并不会因她一时的可怜而原谅,她只是叹,这世上的事对错难辨,总是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锦秋从春暖阁出来后,便一个人站在游廊的树荫下发愣,有微风轻拂她的纱衣。她静静立着,好像想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王妃在这儿啊,堂中饭菜已备好了,您快请罢,”游廊一侧缓缓走来个茜素红的身影。 女子不耐老这话说得不错,李氏才逾不惑,挑眉时额上沟壑横生,嘴角眼角都微微耷拉,从前一个不败公鸡一样的人,如今看来似是力不从心了,可也不过是看起来而已。 “怎劳母亲亲自来请?”锦秋捏着帕子侧对她,客套了一句。 李氏并不回应,只是似笑非笑地走近锦秋,定定望着她。 而这短短的一瞬,二人似乎已完成了一次交锋。 “原本是请你来吃顿团圆饭,过不了两日我同你爹便要南下,兴许这辈子你我也不必再见了,怎么的,你非得在今日将旧事拿出来说,挑拨你爹和鸣夏?”李氏与她并肩而立,斜着眼看她。 “团圆饭,不过是你们的自欺欺人罢了,我们之间能吃成团圆饭么?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不错,你我今后或许不会再见,最好一辈子不见,所以你把鸣夏也带走得了,否则留她一人在京城里,谁晓得会出什么事,啊?”最后一个字拉长了调子,锦秋捏了捏自己的红玛瑙耳坠子,绕过她,往她身后走。 李氏愣在原地,她微微仰头,一缕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她眼睛里,她猛地闭眼,又睁开,高声质问:“你这是何意?就因为她把你推入水中,你便要对付她?当初你不也把她拽进去了么,你不还活得好好的么?就为这你便要对亲妹妹下手了?” 锦秋脚步一滞,拨弄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淡道:“这时候便给我戴亲姐姐的帽子了?当初您也没教她要拿我当姐姐啊,若不是你非要她处处比得过我,若不是你教她攀权附贵,她何至于嫁给朱奥,被他休弃,落得如今的下场?” “你……你住口!”李氏咬牙切齿。 锦秋冷哼一声,扭头,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要她处处比得过我?你心里明白,因为你比不过我娘!” 杀人诛心,锦秋是一句话捅进了她的心窝子。李氏一双眼瞪得溜圆,身子却几乎脱力,勉力支撑着才没摔下来。 李氏这辈子也算得是个可怜人,对宋运一厢情愿,非得嫁给他,百般讨好顺从,却从始至终不过是他往上爬的阶梯,而入不了他的心,所以她不甘心啊!她没法儿与一个埋在地底下的人斗,便只能欺负她的女儿,不仅自己欺负,还非得拉上自己的女儿一块儿,最后终于毁了两代人。 若非鸣夏在国公府受了诸多委屈,若非她与朱奥和离,她只怕永远也醒悟不了,原来是自己亲手毁了女儿的人生。 突然,李氏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离别(三) 两日后,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宋府归还了一小半婢子的身契,还有一半护院和小厮都辞了,只留下原先的一半人在宅子里,偌大一个府邸,今后便只有鸣夏一个主子。 清晨,十一辆马车停在宋府门前,门中来来往往都是搬东西的小厮,五六口大箱子已经堆上了马车。 锦秋与鸣夏各站一边,让他们小心着点儿别磕着碰着,好容易才将那些个金银细软、古玩字画和书本都搬上去了,大约载了六辆马车,贴身伺候的婢子小厮们,又一共坐了三大马车,锦秋给每人封了一百两的利市,吩咐他们在路上好好照顾宋运等人。 接着宋运和李氏也上了马车,锦秋和鸣夏过去道别。宋运抓着两个女儿的手,未语泪先流,“你们二人留在京城,为父实在忧心,也不说让你们姐妹两个推心置腹,至少,谁也别去找谁的茬儿,各自相安罢。你们要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比亲姐妹亲兄弟更亲了,真遇到什么事儿,别人只会落井下石看好戏,唯有姐妹还能拉一把!” 宋运定定望着鸣夏,这话主要还是对她说的,鸣夏点头说明白。 宋运又重重捏捏锦秋的手,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出让她多担待鸣夏的话来,他仰头望了望天,眼泪倒流回心里,才道:“王爷是个有分寸知轻重的人,对你更是没话说,你要收收自己的脾气,好好与他过日子,他日若得空了,便带他回老家走走。” 锦秋一叠声说好,以后一定过去拜见宗亲。 李氏瞥了眼锦秋,便想起先前她在廊上说的话,不由打冷颤,她抓着鸣夏的手,紧紧攥着往上提,几乎要将她拉上马车去,“鸣夏呀,你一个人在偌大一个院子里怎么待得住,随娘回你父亲的老家去罢。” “娘,”鸣夏紧蹙秀眉,一个劲儿抽手,道:“我也不是小姑娘了,府里又不只我一个人,还有莺儿她们伺候呢,有什么可怕的?过几个月我住厌烦了,兴许就自个儿拾掇拾掇去寻你们了。” “你索性跟着回去罢,”锦秋瞥了她一眼。她也不晓得是起了恻隐之心还是怎的,突然想放鸣夏一马。 鸣夏回望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不了,还有姐姐在京城呢,妹妹回去做什么?” 两姐妹面上含笑,对峙似地望着对方。这一刻,锦秋晓得她们之间没有第二种结果。 姐妹姐妹,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鸣夏……”李氏看出端倪,拉着鸣夏还欲再劝,突然大门口传来一声:“回家喽,回家喽!” 众人一望,原来是老太太由秦妈妈和廖妈妈搀着出来了,她今儿一身红褐色五福捧寿团花绫袍,袍角堆叠的金线在日光下闪烁着金色芒荧。她身子靠向秦妈妈那一侧缓缓地踱,歪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下牙,跟个小孩子似的冲他们招手道:“走喽,回家喽!” 宋运看得眼眶一热,沙哑着声道:“慢着些,别摔了。”锦秋忙过去搭了把手将人扶上马车…… 人都齐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宋运等人缩回马车里。领头的马倌吆喝一声,马儿跑起来,十一辆马车连成一线,踏着万丈光芒在大道上奔驰。天儿还早,行人尚且只有零星的几个,粼粼车马声脆脆的,叫醒了这座城…… “回家喽,回家喽!”宋老太太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锦秋遥遥望着,那马车好似走进了朝阳里,融化了。锦秋轻拭眼角,侧过脑袋,与鸣夏对望一眼,鸣夏晓得锦秋已知自己指使喜鹊暗害她一事,而锦秋,也明了鸣夏不跟着回去是做了什么打算。在这一眼里,她们都脱下面具,赤裸裸暴露在对方面前。 这世上,并非谁人都能一笑泯恩仇。 “红螺,回府,”锦秋调转视线,缓步下了石阶,往自家的马车那儿去。 鸣夏也踅身走进府门,吩咐道:“关门!” 锦秋上了马车后,撩了帘帷往后看,宋府大门徐徐阖上,她恍然觉着这座府邸老了,而自己也老了。 …… 按锦秋的计划,这回她要主动出击对付鸣夏,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才一回府,便听得管家来禀说:“王妃,今儿刑部主事苏大人过来了。” 锦秋正用篾子拨弄笼子里的绿鹦鹉,听得这一句,神情一肃,问:“他来此何事?” 这苏主事锦秋知道,上回宋运入狱,周劭没能帮上忙而深感自责,于是将工部几个官员和刑部苏主事给她引见了,让她有何事便去寻他们,因着苏主事是唯一一个刑部的大人,锦秋对他很有印象。 “这人说有个人在京兆尹府告王爷的状,现已被刑部收监。” “状告王爷?”锦秋眉头一攒,向前两步急声问道:“他可说是何人状告王爷?” “说是这人名唤赵臻,还是王妃您的表哥呢!” “表……表哥?”锦秋忽的瞪大了眼,脚下一颤,身子往一侧软倒下去。 “主子,主子!”红螺吓破了胆,一个箭步上前将锦秋抱住,“砰”的一声,她自己跪倒下来,却幸而没摔着锦秋和她肚里的孩子。 外间伺候的几个婢子闻声赶来,一拥而上将人搀起来。 锦秋只是方才那一瞬失了神,现下已回转过来。她起身后,立即吩咐请医官给红螺看伤,而她则心神不宁地在房里来回踱步。 老天爷是要考验她的心性么?一个是丈夫,一个是表哥,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了。 医官为红螺看了伤,说并无大碍。锦秋安下心,随后立即吩咐备车,亲自登门拜访了苏主事,从他口中得知赵臻告的是周劭贪污赈灾粮一事,而赵臻因“受了蒙蔽”,成了从犯,于是现下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 锦秋急得抓心挠肝,她问苏主事:“大人,您交个底,这个难关王爷能不能渡过,我表哥呢?他又会如何?” 苏主事面露忧色,但不敢告诉锦秋实情,怕她一个妇人受不住打击,于是只能道:“此案证据不足,下官不敢妄下论断。” “那我要去见我表哥您可能通融?” “这……这个下官尽量安排。” 于是次日,锦秋便提着个四层剔花食盒去了刑部大牢。 赵臻虽是平民,可因涉重案,此案又牵连当朝王爷,于是他便没被关入寻常监房,而是被关押在上回宋运所在的若卢狱。这监牢清静,狱卒待人也有礼,只是牢狱终究是牢狱,六月天里,闷热非常,不仅热,还潮,霉味儿和血腥味在鼻尖萦绕不散。 锦秋捂着口,跟着狱卒往里走,可越往里她却越怕,步子愈是迈不开。她没脸见表哥,当初去儋州寻他,却寻了个假尸体,任由真正的他在外头受罪,后来不顾与他的约定,嫁给了王爷,甚至当日在大街上遇见了他和东来,竟没认出他来。 她对不住他呀!其实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回对得起他! 领路的狱卒突然顿住步子,在一扇牢门前,朝里喊了句:“赵臻,王妃来看你了。” 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踏空,锦秋的心勒了一下,人定定地站在离那监牢十几步处,一步也挪不动了。 “小姐,您别怕,表公子不会怪您的,”跟在她身后的红螺轻声安抚了一句。 锦秋这才提着千斤般的步子往前,白底粉面的丝履踏过干涸的血迹,走过拦路的稻草,可是这是一年多的时光,却永远也越不过去,如今的他们是亲人,亦是敌人。 隔着那扇铁栅栏,他们互相看见了对方。 表哥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一身绣岁寒三友石青色右衽,干净齐整。即使身陷囹圄,面上仍然带着三月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令人一见便心生欢愉,可欢欣过后是澎湃的心潮,接着便是积压在心底的陈年往事往上翻涌,她强自镇定,朝他莞尔一笑。xъiqiku 他走近锦秋,伸出手,欲要轻抚锦秋的脸,却被铁栅栏挡住了,他说:“表妹,别来无恙。” 汹涌的心潮霎时回落,她忍着泪意道:“别来无恙。” “哗”的一声,狱卒打开牢门。锦秋从红螺手中接过漆红剔花食盒,缓缓走进去,将食盒放下,蹲身揭开盖子,垂着脑袋,将佳肴一道一道端出来。 “这是奶汁鱼片,用的是舟山的桂花黄鱼。” “这是挂炉山鸡,宫里赏给王府的御厨做的,滋味尤其不同。” 赵臻站着,目光落在她的云髻上,当年任性妄为的表妹如今也梳了妇人头了。这满头的钗环首饰,不是金便是玉,想想她当初若是嫁了自己,这样华贵的首饰恐怕戴不得几多,因有些头饰,普通百姓是不能戴的。可若她做了他的妻,他也会一支支给她买,若喜欢,便在屋里戴给他一个人看,或者索性不戴,攒起来。 他在做不可能的设想,锦秋却端出了最后一道菜,仰头望着他,含笑道:“还有这个,红烧狮子头,你我幼时最爱吃的。” 赵臻自嘲一笑:“那是因表妹爱吃,我才爱吃的。” 此话一出,先前种种纷至沓来,淹没了她,忍了许久的泪终如溃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百六十二章:重逢 “你怎的哭了?”赵臻蹲下身子,凝望着她。https://m.xЪiqiku “表哥,”锦秋的眼泪成串落下,赵臻的脸在她的破碎的泪光中碎成数块,她眨巴眨巴眼,泪水挤出去了,赵臻的脸重新拼凑起来。 赵臻卷了袖子要来为她擦泪,突然神色一恍,又缩回了手,他自嘲一笑,“表妹如今已是王妃,我险些逾越了,”说罢他竟然站起身朝锦秋拱手,退后了两步。 “我是王妃又怎样,表哥难道还不是我的表哥了么?你好好儿活着怎的躲在潭州不来看我?”锦秋也起身,倔强地上前两步。 “当日在儋州落水,我被一猎户所救,后来便回了家,父亲正赶船去潭州,我便也跟着去了,恰逢潭州漕帮内乱,我见有商机,便索性在那儿扎下根,近来不得空……”赵臻淡淡说着,好像他生还之后的一切不过是平常事。 锦秋却愈往下听愈气愤,她盯着他的眼,猝然打断他道:“扯谎!你分明来过京城,成婚前我有一回在街上遇见东来,那时在他身边站着的便是你,是不是?” 赵臻撇开视线,说不是。 “不是?表哥还要骗我到几时?你那时得了怪病,去寻了吴郎中,这些我都已知晓了!”锦秋说着,声音低下去,也顾不得外头的狱卒和犯人如何看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 一提起当初,赵臻也忍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昂起脑袋,将那泪逼回去,可眼泪没落下,声音却骗不了人,他哑着声道:“那只是小病,没多久便痊愈了。” “表哥还想骗我,你为何总是骗我!”锦秋睁着朦胧的泪眼看他,“表哥想落泪时,在我面前却要昂着头逼回去,当初分明来看我了,却要说并未来过京城,还说自己得的是小病,却是连吴郎中都束手无策的怪病,所以表哥得知我要嫁给王爷,你也会说恭喜王妃,你为何要如此,你以为你忍着我便看不见么?我看得见的,我每看见一次,对你的愧疚便多一分,愈来愈多,最后都压得我喘不过气了!”锦秋拍打自己的胸口,一下,两下,突然,她喉咙一窒,弯腰呕了两声。 “你怎的了?”赵臻猛然回头,上前两步扶住她,朝外大喊:“来人,快来人,倒茶来!”一面喊一面拍着她的背,随后又安慰她:“你莫要激动,有话慢慢说。” 锦秋吐得眼泪又下来了,可其实什么也呕不出来。 狱卒搬了杌子、端了茶水过来,赵臻便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坐。她又呕了一回才渐渐平复,大喘几口气,用茶水漱了口,喉咙里终于顺畅了。 赵臻蹲在她面前,见她面色恢复平常,自己卷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子,道:“你有什么话便好好说,莫要动怒。” 锦秋轻抚了抚肚子,想起先前医官的叮嘱,深吸了两口气,静下心来。她望着眼眶微红的赵臻,道:“那我便好好同表哥说,当初你来了京城却不让我知道,可是怪我未遵守与你的约定,嫁给了王爷?” “我怎会怪你,”赵臻站起身,望着监牢一角,神色怅然,“那时所有人都当我死了,既然死了,我还奢望谁守着与死人的约定不成?” 其实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毕竟那时他也才去不久,锦秋转眼便跟了周劭,但一想那是周劭逼迫,用圣旨施压,他便又释然了。 “说起这个,我当初就该在儋州多搜寻些日子,指不定就能将你找回来呢,如此你便不必受那些苦楚,也不会得怪病,”锦秋想起什么,揩了揩眼角,上下打量着他道:“你的病可好利索了?这些日子在潭州过得可好?” “身子没大碍了,在潭州……也很好,”赵臻调转视线望向锦秋,也端详着她。玉色缕金绣兰花纱衫配赤金撒花面马面裙,更衬得她气质雍容。锦秋是端庄大气的长相,如今那点少女的娇媚淡了,却多了几分温柔婉约,美中不足的是面色憔悴,眼下还有一团脂粉也盖不住的青影。 想想也是,表妹又不是自愿入的王府,她这样执拗的人,再精致的首饰,再华贵的绫罗也弥补不了心里的缺憾,他于是问她:“你在王府过得不大如意罢?” 锦秋正捏帕子揩眼泪,听得这一句,不由一顿,道:“没什么不好的,王爷待我真心,府里下人们也有规矩。” 赵臻却是“嗤”的一笑道:“表妹方才还说我骗你,如今你又来骗我了,你是被圣旨强逼着入了王府的,凭你的性子,怎会如意?” 锦秋被他这话唬了一跳,忙左右张望了几眼,见无人在看他们这才轻声道:“表哥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只怕要定你一个欺君之罪。” “我还怕这个么?这回回京,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赵臻忿道。 “表哥快别说这话,我拼死也会救你出去的,说起这个,你怎会告王爷贪污赈灾粮,这其间恐怕有什么误会罢?” “呵,没什么误会,我要告的便是他!”赵臻一改温雅公子的面貌,长袖一甩背在身后,望着锦秋道:“且不说是他害我落水,单就是他趁我落难强娶你,为这,我也放他不过!” “强娶?”锦秋腾地站起身,眯着眼望向赵臻,道:“表哥,他并非强娶我,是我自愿嫁他,至于你落水一事,王爷虽是与户部通了气才让你得了盐运权,可他绝没有暗害你,你落水只是个意外。” “锦秋,如今你也护着他了?”赵臻惊异地望着锦秋,眼中有深深的失望。 赵臻受了这些苦难,一句意外怎能打发得了。当初落水被救后受热病折磨了整整两个月,后来又患了怪病进不了饭食,最难的时候,连唯一的一点念想也被剥夺了,他亲眼看着从小爱到大的表妹嫁作他人妇,这一切难道仅仅是意外?是命运?他恨啊!可他不能恨捉摸不定的命运,他要在这尘世中找出一个人来恨,那时候正是陈淄引导他,告诉他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周劭,他于是轻易便相信了,可如今,他深爱的人却在为周劭说话,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你自己以为的还是……有心之人的挑拨?”锦秋上前一步,深深望着他。 赵臻却后退两步,一手扶着铁栅栏,不住摇头,面容扭曲痛苦。当初陈淄的话言犹在耳:“是广平王以权谋私,强娶宋家大小姐,甚至赵兄落水,也是他一手策划呀!” 所以这些他深信不疑的话竟是有心之人的挑拨?他站立不稳了,身子佝偻下去,抬起通红的眼望向锦秋,是呀!表妹这样执拗的性子,她若不想嫁便是去上吊自尽也不会嫁过去,她能嫁给王爷,必然不仅仅是慑于圣旨,而是真对他有情,这么简单的事,当初他怎会想不明白呢?还是说他分明已经想明白了,却自己骗自己? 赵臻突然双手抱着头,极痛苦似地蹲身下去,接着是攥紧了拳头捶地,口中发出一声声闷哼。 “表哥,表哥!”锦秋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子,将他的手臂抱入怀里,哭着喊:“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作践死自己才甘心么?” 赵臻却是猛地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锦秋不成想他力气竟这么大,她的身子被他的手一带,险些蹲坐下去,幸而一手撑住了。 赵臻也意识到了,他立即又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触及她身子的那一刻,更大的痛苦淹没了他。 锦秋觉腰上一紧,忙撑着地挣起来,赵臻的手便自然垂落下去。 “表妹,你说你真心爱他,那我呢?我与你二十年的交情,你还不会走路时便抱在我怀里的,这情谊也是他能比的么?”赵臻也站起身,他的面庞已灰败了,眼睛里一点儿光彩也没有。即便身陷囹圄仍然带着笑的赵臻,被一个人,一句话击溃了。 “自然不能比,表哥是我最亲近的人,是连爹爹也不能比的人,可是王爷,他也是我的夫君,是我心里的人,是我今后要走一辈子的人。” “走一辈子的人,原来他才是你想走一辈子的人,”赵臻喃喃,他疲惫地阖上双眼,眉头深深蹙起。 “表哥?”锦秋讨好似的喊他。 “我明白了,王妃请回罢,”赵臻朝牢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子微躬,客气得过分。 “表哥?” 赵臻纹丝不动,一声儿不言语。 锦秋也站着不动,静默地看着他,他的玉冠歪了,白玉簪松动,锦秋想伸手为他理一理,却又不敢,她知道她伤他的心伤的狠了,于是叮嘱道:“今儿惹得表哥不快,是锦秋的错,锦秋改日再来,这几样菜品你快吃了罢,不然便要放馊了,狱卒那儿我也打点妥当了,你要什么,尽管同他们说。” 赵臻却仍纹丝不动,锦秋垂眸轻叹了口气,缓缓走出牢门……过道里,她又回了几次头,却始终不见赵臻抬头看她。 第一百六十三章:国公 七月初的天儿燥热非常,狱中的棂窗都打开了,才有微风鼓进来,热烈的阳光也跟着溜进来,落在过道上,锦秋迈过,她走过阳光,却将赵臻远远留在黑暗里。 赵臻听着那一声声的脚步声远去,直至不见,此时他才扒拉着铁栅栏往过道里望,什么也没有。 他颓然蹲下,双腿受不住,撩了袍子盘坐在稻草堆里,望着眼前的红烧狮子头,青菜叶上盛着四个油滋滋的的丸子,他从漆红食盒中取出象牙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小半,细细咀嚼着,突然一滴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猛然发觉,曾经自己吃这红烧狮子头是因锦秋爱吃,如今却好似真正爱上了这味道,也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喜欢,还是自己说服自己爱她所爱。 不仅对这道菜,他在这份感情中也迷失了,才会信了陈淄的鬼话,才走进了圈套出不来,更可笑的是:这份感情里,锦秋早已抽身离去,唯他留在原地,甚至为此去害人。 不!不!他不承认自己陷害周劭,那是他罪有应得,即便一切都是无意,周劭也彻底毁了他赵臻的人生,他恨他有什么错呢?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这儿一旦翻供,潭州那一大批的官员都会被揪出来,那时幕后之人更不会放过他,甚至他的家人。 …… 朱贵妃体态丰腴,一向怕热,天儿太热了飞鸾殿中用七轮扇也无用,她到底是来清凉殿乘凉了。 清凉殿四檐有凉水如水帘般落下,殿门口的“龙皮帘”致密,将热浪挡在外头,殿中清凉如秋,朱贵妃与朱国公围坐着冰鉴吃西瓜。 朱贵妃捻起根银筷从描金黑漆攒盘里叉了块西瓜,往嘴里一放,冰冰凉凉,甜香爽口,暑气立时消了大半。坐在她对面的朱国公可不如她这般惬意,他瞧着面前的红瓜瓤,一手捉起筷子,还没下手便又搁下了,接着便唉声叹气了几回。 “哥哥是怎的了,这腿伤不是好利索了么?还哀叹什么?”朱贵妃也搁下筷子,拭了拭嘴角。 “伤是好了,这命只怕要没了!”朱国公双手一拍,神色肃穆地望着坐上之人,“潭州那边的几位大人你都打了招呼,就为了诬陷广平王,妹妹,你说你这是为何呢?” “我那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了你?”朱贵妃坐直了身子,“先前儋州贪污案闹得那么大,里头不就有你?还是我替你遮掩过去的,这回的潭州你敢说你没掺合?先前你在病中,显易又与广平王走的近,对朝政更是一窍不通,他是靠不上了,广平王你还不晓得,每到一个地方,非要将那浑水滤清了,一粒沙子也不放过,这回我要不让下边的人盯着些儿,你当你能逃得过?”朱贵妃的狐狸眼微微眯起,盯着朱国公。 她与朱国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要保他的,可她陷害周劭的真正目的,却并非如此。 “这不能罢,凭广平王与我、与显易的交情,他多少要网开一面的,你何必非将人逼上绝路?”朱国公向来是个能含糊便含糊,不愿与人结仇的,作为朱奥的爹,他也是个吃喝嫖赌样样来得的纨绔,但对朋友绝对义气,跟周劭又算得是忘年交。 朱贵妃冷哼一声道:“哥哥以为谁都与你一个性子?要想坐得安稳,广平王这人迟早得除!”她手上一用劲儿,银筷子竟然将瓜瓤叉穿了,“当”的一声击在瓷盘上,将朱国公唬了一跳。 “事已至此,哥哥劝也无用了,赵臻已将此事告到刑部,用不了几日,潭州自有人会上折子说灾民的事儿,我们再一鼓作气,知会那些个言官在早朝时给皇上施压,那时候皇上不想办也得办了!” “可是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广平王的为人,贪污的帽子扣在谁头上也不该扣在他头上呀!”朱国公面色不善,他觉着自家妹子这回步子迈大了,还将他也拖下了水。可这时候他不能不站在她一头,毕竟广平王再好能比得过亲妹妹?且潭州涉事官员都跟他有交情,他们联合起来诬陷周劭,若是输了,最后定要牵扯出他来。 “相信抵什么用?断案讲的是证据,该有的证据咱们都有,只要刑部大牢里那个不改口,一切尽在掌握,说起这个,你给刑部通通气,监视着他,必要时……”朱贵妃的眼神突然发狠。 “可……”朱国公正待要说。 朱贵妃猛地站起身,斥道:“可什么?哥哥你贪起粮食来倒胆大,收拾烂摊子的事儿却扔给我,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能成什么大事,如今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你不把握,是要等到自个儿被查出来下大狱时再后悔么?正是你这软弱的性子,才养出了显易这样不成就,满脑子吃酒赌钱的主儿!” 朱国公被朱贵妃说得哑口无言,悻悻起身抱拳应了句:“贵妃娘娘说得是,”说罢便诺诺下去办差了。 那边厢,锦秋见过赵臻,回来后便一直坐在罗汉榻上唉声叹气。她曾经设想过千万种与表哥相见的情形,唯独没想到是在大狱里,且他还与自己的夫君对垒。 “小姐,方才狱中表公子对您那样,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自己的身子要紧啊!要不您索性不理了罢,都是他们爷们儿的事儿,您现下只有一宗,就是保重自己保重孩子,”红螺说着便端上安胎药来。m.xbiqikμ 锦秋又叹了口气,这才接过青瓷碗,拧着鼻,一仰头将半碗汤药喝了个精光。 随后忙又斟了杯茶灌入口,那苦味儿才算压下去一些儿。 “表哥恨我,是应当的,本就是我对不住他,无论他冲我说了什么都是我该受的,我担忧的是他误会王爷,若只是他们两人对上,输的定是我表哥,我还可求王爷放他一马,可若他是被有心之人挑拨利用了,那事情就悬了,弄不好两人都得搭进去,不成!”锦秋一拍玉几,猝然起身,道:“这事儿我得弄清楚了!” 于是,两日后休沐,锦秋亲自登了苏府的门。上回苏主事只说了个大概,这回锦秋命他务必将此案的前因后果都一一告知。 苏主事先是打哈哈,后头被锦秋缠得无法了,才道:“王妃,下官就给您交个底罢,这案子若是没闹大,王爷一点儿事没有,可偏偏昨儿潭州知州递上了折子,沿河两岸的百姓因没饭吃闹事儿,虽然现下给压下来了,可是这事儿翻到了朝堂上,皇上想偏袒王爷也不成,还有言官们进言,他们不放过王爷,这事儿就得彻查,就眼下来看,证据都对王爷不利……”苏主事见锦秋脸色愈来愈难看,忙描补了几句:“不过王妃您也别急,事情没到最后一步难下定论,下官定当尽力保住王爷!” 锦秋殷切望着他,感激道:“真谢谢您了,您能再给指点指点,这事儿得从哪儿入手才有转机?” 案子上的转机苏主事只能自己来,可是人事上,他觉着锦秋或许能帮上忙。这几日朝堂上针对广平王的那几个官员都是朱国公一边的,所以他道:“两个人,一个是您表哥,您若能说动他翻供,这事儿就结了,还有一个是朱国公,您若能让他约束他那些个门生故旧,朝堂上别咄咄逼人,皇上那儿才好网开一面。” 锦秋连连称谢,立即便告辞去了国公府。 周劭虽是王爷,可这时候也是墙倒众人推。她上国公府,在大堂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秦氏才姗姗来迟,说话时却故意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题。锦秋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索性同她扯闲篇扯了一刻钟,体体面面地告辞出来了。 出了国公府,喜鹊终于忍不住了,抱怨道:“主子,这朱夫人怎的不接您的话茬呢?” 锦秋轻摇了摇头,缓步往软轿那儿走,道:“大约是国公爷交代了让她打发了我罢,想来是他们不想插手此事,王爷的处境危险了。” “这倒未必,”右前方一顶红鸾软轿里传来熟悉的一声,接着便是一身紫衫的鸣夏撩了帘子走出来。她今儿是因着当初离开国公府时东西没收拾干净,留了个翡翠玉白菜在这儿,今儿特地来拿的,没成想恰好在这儿遇见了。 锦秋现下可没功夫与她斗法,所以见着她,神色便冷下来,转身欲走。 “这国公府我待得比你久,有些事儿我晓得你未必晓得,”鸣夏故意与锦秋擦肩而过,往府门里走。 “你这是何意?锦秋停下步子,回头望着她。 “国公爷是个热心肠,与王爷交情不浅,想必不会袖手旁观,可是自从他摔伤了腿后,一个月里便只有五日上朝,兴许不是他不想帮,而是朱夫人不许他多事,替他推辞了。” 锦秋心里又燃起一点儿希望,她索性顺着问下去:“那如何能见着他?” “自从腿伤痊愈后他每月月初都要去华南寺上香祈福,小住几日。” “华南寺?”锦秋喃喃,她眯着眼望向鸣夏,这个人究竟是指点她,还是设圈套让她跳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华南寺(一) 鸣夏当然不会指点锦秋,她恨不能现下便将她推下地狱! 父母亲南下,她与锦秋之间唯一的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了,二人不再是姐妹,而是同桌的赌客。鸣夏输了太多把,如今只好拿命下注,这回若将锦秋引去了华南寺,谁胜谁负便有分晓了。 人生么,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哪个才是赢家呢? 宋家如今只有鸣夏一个主子,她便搬去了李氏的清溪院,睡在她娘的架子床上。大热天醒得早,她便躺在床上透过窗棂看朝阳初升,渐渐那日光漫进了屋,先是窗口,渐渐往里,到了床头,满屋子都是金光,水一般将架子床浮起来了。 她终于热得受不住起身,用根镶真珠的发带将头发一束,随即盥手漱口,不多时便开门见客了。 “奴才给二小姐请安了,”护院阿义上前行礼。他原先是李氏的心腹,如今便是鸣夏最倚重的人。 “人找好了么?” “二小姐安心,阿义旁的没有,江湖朋友却多,这回奴才找的几个都是武功高强的老手,从未出过事儿,即便真出了事儿,也都自己担着,不会连累小姐您,您大可安心。”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么?他们可晓得自己是要去干什么?” “都交代了。” “锦秋的身份得瞒着,若他们得知要对付的是王妃,恐怕还没上山便吓得尿裤子了,”鸣夏冷然一笑。 “您放心罢。” “车马提前备好,事成之后,你拿着我给你的银子,次日便带着这些人离京,确保万无一失。有些机会只有一次,若失了手,不等官府收拾他们,我头一个不放过!”鸣夏牙槽紧咬,启齿狠狠道。 “小的明白。” …… 七录斋中,锦秋斜倚在新做的竹椅上,一手不住捋着腕子上的沉香包银鎏金手镯,也不知捋了几百下,才听得红螺进门的声音。 “如何了?”锦秋直起身子,巴巴望着她。 “管家打听了,说国公爷腿伤后确实每月月初会去华南寺上香祈福,已近一年了。” 锦秋重新靠回椅背,轻轻一叹:“这一回她倒是没骗我。” 红螺急得上前两步,“主子,二小姐虽然没骗您,可谁晓得她安了什么心,若是在华南寺遇见什么危险,那儿山路又崎岖,您可怎么办呢?便是您不想着自个儿,也想想肚里的孩子罢。” 锦秋神情软下来,隔着纱裙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道:“可苦了未出世的孩儿了,但我不得不去,眼下的难关王爷若过不了,这孩儿即便生下来也是受苦,我不能待在府里眼睁睁看着!只要多带些人去便没什么可怕的,倘或真遇着鸣夏,吃亏的不一定是我们,况且我与她本就要做个了断,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一回罢!”m.xbiqiku “小姐,要不您再去劝劝表公子罢,兴许他那儿也有转机呢?” “那儿自然也是要劝的,只是我们得两边都下注才保险。” 于是两日后,锦秋一大清早便领着四五个丫鬟行山路上华南寺,暗处还有韩栋等十多个暗卫跟随。 锦秋由红螺搀着上石阶,往上一望,是暗红的屋脊和浅露出一角的杏黄色院墙,还有院门前两棵参天的菩提…… 锦秋入得院门,便见来来往往香客如云,她于是随着香客们入大雄宝殿上香。 菩萨面前,锦秋接过红螺燃的香,虔诚叩拜下去……一求菩萨保佑王爷逢凶化吉,渡过此劫,二求菩萨保佑表哥遇难呈祥,早日出狱,三求菩萨保佑自己肚里的孩儿安稳,将来能平安生下。而后她将三炷香恭敬插在香炉里,虔诚望着菩萨,双手合十,又拜了一拜…… 出大殿后,锦秋又被红螺拉着去求签,恰好摇出了一支遇事呈祥的上上签,签文是:春来雷震百虫鸣番身一转离坭身始知出入还来往有日变化便成名。 锦秋虽不大信,可想着这是个好兆头,心中的阴霾倒也去了几分。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热浪滚滚,锦秋受不住,忙随了小僧弥去往禅房歇息。一路到了秋繁院,引路的小师父始终双手合十,沉默寡言,只在拐角或岔路口指路道“请。” 锦秋于是先发问:“我听闻朱国公每月会上贵寺进香,甚至小住上几日,不知他住在何处?” 那小僧弥抬首望了锦秋一眼,见她面善,且身上穿的还是寸锦寸金的妆花云锦,料想她必定是富贵人家的夫人,于是不敢怠慢,双手合十道:“施主可识得国公?近来好些香客特特过来只为求见国公,国公大人不胜其烦,执事已命小僧不得透露大人的起居,望施主海涵。” 锦秋今日并未大张旗鼓地过来,所以他们并不知她的身份。她从腰间解下周劭的令牌,递给他…… 这小僧弥在京城最负盛名的华南寺,见识不短,瞧了眼这刻腾云巨蟒的玄铁令,目光微亮了亮,忙指着东侧一排寮房道:“国公爷一切饮食起居便在那排寮房,但因他身份贵重,又喜清静,所以那儿并不安排旁的香客入住。” 锦秋哦了一声,往东边一望,那靠墙的一块地方共有三排寮房,每排十间,隐约可见有俗家男子把守着,离锦秋所站之处还隔着一条三丈宽的过道。锦秋嘴角微微一勾,心道果然香火钱捐得多,才能享受如此优待。 “施主请随小僧来,”小僧弥对着西侧的寮房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迈出一步正待要转身,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东侧寮房中走出个小僧弥,她不由停下步子又望了一眼。那人垂着脑袋,并看不清形容,可那身子单薄得不似男子,行动处纤腰柳摆,曼妙身姿宽大的僧袍亦挡不住。 要说这是小僧弥,锦秋是断断不信的。 “施主,您的寮房在西侧,快随小僧过去罢,”那僧弥原本无波无澜的脸上显出几分急切,奈何锦秋是贵人,他也又敢强迫,只能提高了声调。 锦秋顾不得小僧弥的催促,见那人朝过道里走来,她看准了,大步上前…… 那人一直垂头行路,并未意识到前头有人,突然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地停下步子,抬起头来,正巧与锦秋打了个照面。 锦秋一怔,心道好个娇美妇人,肤白的女子锦秋见过不少,可白嫩得同她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那是真正泛着莹莹白光,站在日头底下,柔嫩得像是要被晒化了,眉眼虽算不得出众,却也无功无过,最要紧的是那点儿羞怯怯的少女之态,教人看了心痒痒。 那人似乎被锦秋吓着了,眼睛瞪得溜圆,忽的垂下脑袋,随后竟朝锦秋蹲了蹲身,行了个俗家礼,快步往过道另一侧去了。 虽然这僧人剃了发,可从容貌身段来看,若不是女子那就说不过去了,难道…… 锦秋正自思忖,引路的小僧弥已经走过来,又催促了锦秋一句,锦秋这才跟着他往右侧的寮房里去,一面走还一面问他:“方才那位小师父也是你们寺里的?生得好生俊俏,寻常女子亦不如她呢!” “那是小僧的师弟,法号悟真,入寺已一年了,国公爷的寮房便是由她打理,今儿国公爷要来,方才应当是收拾东西去了。” 锦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寺院靠山,夜里清风徐徐,飘来梵音阵阵。透过窗棂,隐约可见远处那闪烁着萤萤烛火的宝塔,尖顶戳破苍穹,直达天听。 寮房中灯火昏暗,红螺端了木盆进门,水声一淌一淌,将正倚在半旧架子床上深思的锦秋惊醒了。 “主子,方才奴婢看见国公爷过去寮房里了,”红螺蹲下身,搬起锦秋双足,除了鞋袜,将那玉笋般的一双天足放入温水中,这水是伏棱山上的温泉水,用来沐浴泡足最是滋养。 “可有人进去伺候?”锦秋微微一哂,垂头问她。 “有个小僧弥进去后便没再出来,不过主子,方才国公爷过来时您为何不去见他?” 锦秋轻笑道:“还不到时候,若是方才过去,我便是去求他的,既是求人,首先姿态便低了一等,究竟答不答应全得看他乐不乐意,可是现下不同,若是我抓着他的把柄,再与他谈,那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可他有什么把柄在您手上呢?” “且看今夜,你待会儿去将韩栋寻来,我有话要吩咐。” 于是红螺伺候锦秋浴足之后便吹了声哨子,引来一直隐在暗处的韩栋,领着他进了屋…… 寻常人家要上香祈福都是让自家夫人过来,国公爷怎会月月独自一人前来?想来便是为了那小僧弥了。锦秋曾听闻朱奥的风流不及早年间国公爷的十中之一,今儿锦秋才算见识了,这人都快赶上她爹的年纪了,竟然在佛门重地…… 不过今日正成全了她。 韩栋得了锦秋的吩咐,现下已施展轻功上了屋顶,往东侧寮房而去,而锦秋不晓得的是,这寺院的某一处,亦有人在窥探她。 第一百六十五章:华南寺(二) 半夜,窥探锦秋的几个贼人见她屋前四个丫鬟守着,屋里还有个婢子守夜,四周又有僧弥往来,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阿义到了华南寺再行商议。 次日一早,天儿才微微亮,锦秋便被屋外“唔唔唔”的人声惊醒了。 “谁!”锦秋猛地坐起身,卧榻上的红螺也腾地坐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拾鞋来穿,问:“主子,您又做噩梦了?” “不是梦,外头有动静,”锦秋朝外努了努嘴。她现下还只着一身淡粉色撒花纱裙,不便出门。 红螺麻利地穿上鞋下了床,走到外头听动静了。 没一会儿她便返回来,面露喜色道:“主子料事如神,国公爷那儿果然有猫腻,韩栋将一小僧弥堵了口绑到旁侧寮房里了,主子可要现在审问?” 锦秋一听来了精神,立即让伺候梳洗,不到半个时辰,锦秋便去了隔壁。 果然,那僧弥被缚在一张竹椅上,嘴里塞了块她自己的手帕子,双眼通红,泫然欲泣,大约是方才挣扎了太久,现下也不挣了,只定定望着锦秋。 “王妃,那属下便告退了,”韩栋朝锦秋一拱手。他昨日夜里在朱国公的寮房顶上听了半夜,幸而他也不是童男子了,不然真要臊死,今儿一早他见那僧弥出门,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绑了来。 锦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那小僧弥听闻韩栋称锦秋为王妃,一时呆怔住了,水光粼粼的眼中浮起一丝疑惑。 “小姑娘,我瞧你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怎的在这寺庙里做了和尚?可是有人逼你?”锦秋走近她,伸出手,几乎要触及那堵着她嘴的帕子了,突然又缩了回去,警告道:“你若愿意告知我实情,我立即便放你走,可你若要喊叫起来,败坏的名声是你自个儿的,且你也听见方才这护卫喊我什么了,就是你家国公大人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你可明白?” 小僧弥“唔唔唔”了几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锦秋这才将她口中的帕子抽出来,接着这僧弥的泪便不要钱似的掉,抽抽噎噎地哭了许久。 日头越升越高,屋子里闷热非常,锦秋手执团扇兀自扇着,那小僧弥却说得眼泪并着热汗直流。 原来这小姑娘是一农家女,浣衣时被朱国公一眼相中,于是他许了这女子的父母几千两银子,将她买下来做了外室。可好景不长,半年之后便被秦氏知晓了,秦氏在这一点上是个厉害角色,朱国公去千红阁狎伎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可养外室那是绝不允许的。 秦氏也没亲自动手,不知走的那条路子,让街面上的地痞混混将朱国公给她置办的屋子砸了个稀巴烂。朱国公一面查探谁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害他的人,一面又置新宅,然而顺藤摸瓜摸到了自己的夫人,他不得不给夫人赔不是,与这女子断绝了往来。可说断哪能真断,其实是使了好些银子将她弄到这寺院来,他摔断了腿后月月都来华南寺祈福,倒也并未惹夫人生疑,一直偷摸到如今。 锦秋听到后头再看这姑娘,竟觉她可怜。锦秋摇头叹息了一回,抿了口茶问:“你方才哭是怎么个意思,不愿意?” “奴家并非不愿,奴家只是思及先前被朱夫人派的人砸了屋子,如今又被王妃您绑了来,叹自己命苦,”那姑娘说着,眼泪又来了。 锦秋一口茶梗在喉咙,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王妃,奴家与您无冤无仇,求您放了奴家罢!” “韩栋,”锦秋喊了一声。韩栋快步进门,拱手等锦秋的示下。锦秋道:“解绑。” 小姑娘惊呆了,本以为轻易放她不过的,没成想才求一句这王妃便利落答应了,难道她绑她来只是为了探听她的身世? 她疑惑着望了锦秋好一会儿,待解了绑,忙不迭跪下叩头谢恩,锦秋一摆手她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深远的钟声幽幽传来,盖过外头喧嚣的蝉鸣,锦秋躁郁的心被抚平了,她摇着团扇,一口一口饮着这山泉水烹出来的雨前龙井,若有所思。风流韵事于男子而言从不是什么污点,只不过会让朱国公在自家夫人和儿子面前抬不起头,再教旁人调侃两句罢了,单凭这筹码能从他手中交换到什么呢?小恩小惠的他能答允,关系朝堂大事,他还会出手相助么? “小姐,”红螺推门进来,垂首禀报道:“国公爷遣人来请您过去一趟。”筆趣庫 锦秋拉回神思,抻了抻苏绣月华衫子,拢了拢发髻道:“走吧。” …… 朱国公寮房里的布置让锦秋大吃了一惊,锦秋住的不过寻常屋子,里头都是些半旧的寻常物件,虽不是金石玉器,但胜在质朴自然,朱国公这儿可就大不相同了,一进来先是一股子冷香扑面,满屋子的颜色,各样摆设璀璨辉煌,锦秋四下一望,还以为国公府搬到这儿来了呢!得捐多少香火钱才够他在华南寺单独开辟一间屋子呀! “下官参见王妃,”朱国公迎上来朝锦秋拱手。 锦秋与周劭昏礼时见过他一面,要说这京城里年近半百还能有这面貌身姿的,他是绝无仅有的独一份。 “国公快请起,您是我的长辈,向我行礼,可真是折煞我了,”锦秋笑道。 若是往日,朱国公还客气客气,可是今儿锦秋截了他的人,他心里也不怎么受用。他指了指紫檀木雕花椅,道:“王妃请。”说罢他自己也就坐在锦秋对面靠下一些的位子,一手把玩着个青釉鼻烟壶,一手闲闲搭在扶手上,神色泰然地望着她。 一想到朱国公这双眼打量过多少女子,她便恨不能用条毯子将自己遮起来。 “王妃也是来上香祈福?”朱国公侧了侧身子,朝向左侧,稍微伸展伸展曾经摔伤的右腿。 “正是呢,我是特地过来为王爷祈福的,王爷的事儿您想必也听说了罢。” “我虽上朝不勤,此事却也晓得一些,不过王爷甚得君心,又有太后娘娘的庇护,出不了什么差错,王妃大可放心。” 锦秋微微笑道:“皇上和太后娘娘确实倚重王爷,可他们也有难处,听闻朝堂上好几位大人都谏言皇上严查此案,大有不罢休的架势,恰好他们又与国公爷您相熟,您若是——”朱国公突然伸手打断她,“王妃,休听他们胡言,这朝堂议事向来如此,一拨人说是,另一拨人便要说非,要都一边倒那还议什么事呢?所以绝无人针对王爷,王妃您快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锦秋愣了愣,朝堂上的情形她不晓得,但她相信苏主事的话,定有人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且那些还都是他朱国公的人。可现下她被他一句话给噎回来了,接下来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王妃您喝茶,喝茶,”朱国公抬抬手,道:“这可是山泉水烹出来的茶,较井水甘美得多,要说起茶呀……” 接着,朱国公这老狐狸便同锦秋从贡品大红袍说到了雨前龙井。 锦秋只能时不时笑一笑以作回应,其实她看着面前人的口一张一合,压根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正想着如何拉回来呢,恰巧方才那小僧弥莲步轻移上前斟茶,锦秋于是笑着站起身,道:“国公爷,我今儿便不叨扰了,过两日去国公府拜见夫人时再与您说茶,可好?” 这话可着实将那小僧弥唬了一跳,她手一抖,茶水洒在了桌面上,于是赶忙放下紫砂壶,身子一软跪下去,求道:“王妃您宽宏,可千万莫将此事告知国公夫人啊,不然这回,奴家的小命恐怕保不住了!” 这女子方才求锦秋放了她,锦秋二话不说便允了,她便以为锦秋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于是这又跪上了。 “出去!”朱国公一手轻抚脑门,斥道。 这僧弥抬起惊惶的眼,巴巴望着朱国公,眼泪说来就来。朱国公哪受得了这个,声气儿立即软下来,将她扶起,好一通抚慰总算把人劝出去了。 锦秋在一旁看得心里发笑,待人一走,她便开门见山了,“本王妃不晓得朝堂上是如何议事的,只希望国公爷看在当初与王爷的情份上拉一把,让朝中少些反对王爷的声音,在此先谢过您了!” “好说,好说,”朱国公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 接下来二人便就此事细谈。朱国公平日里虽没个正形,可此事正如朱贵妃所言,也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再多的他是不能帮,只能答应从中斡旋让那些言官闭嘴。 锦秋也没抓着他什么大把柄,只能谈到这份上,其余的便待王爷回来再想法子。可她绝想不到,闭上几张言官的嘴不过杯水车薪,这一劫来势汹汹,现下,便有潭州的折子递上去,将百姓在府衙前大闹的事儿,都一一禀报给了皇帝。 而鸣夏呢,此刻也到了华南寺中,就预备着将锦秋摁死在这寺庙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华南寺(三) 锦秋从朱国公的寮房里出来,面色阴沉着往西面走,即将正午,天上的日头正旸,锦秋执木兰团扇遮了遮面,那日光便透过扇面浅浅地罩住她的脸,将那细腻的面皮儿照得透白。xъiqiku “这不是姐姐么?”突然,前头拐角处传来熟悉的一声。锦秋脚步一顿,放下团扇,望着迎面走来的鸣夏,心道鸣夏引自己来此果然别有用心,否则她自个儿到寺院里来做什么?想必前头已经挖好陷阱等着她跳了。 鸣夏见锦秋不答,径自走上前与她并肩站着,道:“姐姐方才去见了国公爷,可谈成了?” 锦秋将计就计,故作不屑地哼笑道:“我与他有什么可谈的?不过是喝喝茶罢了。” 鸣夏听出来他们谈得不顺,于是道:“姐姐也别藏着掖着了,国公爷惯会敷衍的,这点我在国公府已领教过了,你若真有事要求他,不如我替你安排。” “哼,你?”锦秋故意斜了她一眼。 鸣夏捏着帕子抵在鼻尖,笑道:“在国公府的一年半,我也知道国公爷许多风流秘事,凭这个,要从他身上刮下点东西来,不是不能够。” “哦?”锦秋侧过身子面对她,问:“可你为何要帮我?” “不为何,就是看不上国公府这些个人的嘴脸,想脱他们一层皮,”鸣夏说:“可我现下没靠山,没路子整治他们,姐姐你的手可否借一借,于你于我都有利,爹爹不是说嘛,真遇见了事儿,还是亲姐妹可靠。” 锦秋微微颔首,心道这条鱼儿上钩了,“那你倒说说你的法子,我洗耳恭听。” 而后,鸣夏便与锦秋做了约定,今日酉时三刻到寺院后山的清风小筑等她,那时她做中间人撮合二人谈成此事。锦秋假作答应。 鸣夏原以为要同锦秋周旋一阵子,未曾想竟如此顺利,于是乐颠颠地回了自己的寮房,吩咐阿义去部署。一想到今日便要除了锦秋这个心腹大患她便心头大悦,抿茶时嘴角一直弯着。 自上回失败后鸣夏便明白了,什么下毒啊推人入水啊,都不如一刀结果来得干脆痛快!虽说如此风险大些,可只要安排得当,火烧不到自己身上。 这一回,鸣夏自认做了万全的准备,首先她派人打探得锦秋入寺只带了五个丫鬟。其次,锦秋求见朱国公是为了自己的夫君,正所谓关心则乱,哪怕她怀疑自己给她挖了陷阱,她也会忍不住在洞口一探究竟的,而她只要一探出头,便必死无疑。 锦秋呢,她自问若不是已与朱国公谈成了,凭方才鸣夏的那番话,她倒真可能急于求成,听信她的话上山去,不过眼下是不能够了。 用过午膳后,锦秋便派韩栋去探寻朱国公和鸣夏的动静。 鸣夏不知去向,可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朱国公竟真上了后山,韩栋跟着他,见他果然去了清风小筑。 寺院的后山是一片密林,有小僧弥上山拾柴踩出一条路,后索性拓了两条小径,又在半山腰建了个竹屋供人歇息,便是清风小筑,可除此之外,这山怎么看都像是个野林子。 小径两侧半人高的草丛中,十多个着草绿色劲装的男子已经蹲了大半个时辰,目不转睛地盯了这小径来处许久,连只蚂蚱也没见上山来。 头头儿李茂终于忍不住了,重重一拍身旁阿义的肩道:“你们究竟怎么个意思,说好是酉时三刻,如今已戌时正了,把我们兄弟几个晾这儿喂蚊子呢?”这深山老林的,即便是白日里蚊虫也多,何况黄昏时分?好几个汉子的脖颈已被叮得通红一片了。 “兄弟们对不住哈,再稍待片刻,我这便下山回禀我家主子,回来之前你们就在这儿守着,甭管人来不来,今儿这银子一定结给你们?成不?” “得得得,你快下去问个明白,别让我们兄弟白等就是了!”李茂不耐地摆摆手。阿义朝几人连连拱手道海涵,好一会儿才下山去,不过为防半路上遇见锦秋惹她生疑,他只得走了另一条隐蔽的路。 而鸣夏也已经按捺不住,方才酉时她便见锦秋往寺院的角门去,那儿便可通往后山,可这一个时辰过去了,山上一点儿动静没有,阿义也没来报信,她心道不会阿义和那伙人串通好拿了银子便走人,将她一个人撂在这儿傻等罢?愈想愈不对劲,她于是亲自上山去寻。 因着阿义走的是另一条路,而鸣夏走的是上山的大道,二人并未碰上。 戌时又过了一刻,夕阳就要沉下去,只能从茂密的树木间窥得一点儿余晖,暮色漫上来了,鸟啼声或悠扬或嘶哑,在空寂的山林中久久回荡…… 鸣夏与莺儿互相搀着,她们来时天边还挂着一团红霞,便没觉着有多晚,可真上了山,草木渐深,霞光收敛,渐渐的她们心头发怵,想折返,却又不甘心。 那在草丛中守了一个半时辰的十多个汉子现下已烦躁不堪,为首的李茂嘴里叼了根草,一双眼如狼似的发狠,盯着那蜿蜒的小径。不仅是他,其余人也是一样,一个个都在心里想着:“草你大爷,究竟还来不来,别叫我逮着,不然非得好好折磨折磨你不可!” 突然,前头响起两个娇柔的女声,众人精神一震,循声望过去,看不大真切,只见两团红色,一深一浅,而她们身后,再没跟着旁人了。 这场交易里,鸣夏从来没露过面,都是吩咐阿义周全的。而阿义呢,他是这么吩咐这帮人的:“酉时三刻会有个夫人上山来,兴许还会带几个人,你们别让她竖着走出这座山就是了,至于究竟怎么对付,你们哥儿几个自己商议,切记此事一完,连夜下山,马车和银子就在老地方,明日一早便出城。” 这话不是摆明了让他们先奸后杀么? 鸣夏和莺儿继续往前,她望着前头一片茫茫的鸽灰色,鸽灰色后是深不可见的林子,她不由双腿发软,恰好脚下踩着个尖石子…… 啊—— 鸣夏惊声尖叫,主仆两个抱作一团。 突然,草丛中蹿出几个男子,一拥而上…… “啊!你们抓错人了,抓错人了!”鸣夏被扑倒在地,惊恐万状,手足并用地踢打,叫喊! 然而众人在此处等了许久,正要泄愤,哪里管她说什么,一个嘴巴子抽过去,抽得二人脑袋嗡嗡响,再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他们施为。 …… 锦秋此时却是在自己的寮房中静静看夕阳落山,方才她确实从角门出了寺院,可是那门前的石阶既通山顶亦通山下,她既然晓得鸣夏在山上设了局,又怎会上山?实则是下到半山腰看夕阳,有心晾一晾鸣夏的。 按理说就这样坐在窗棂前望天,该心静才是,可她偏偏心烦意乱,总觉着要出什么事儿了。 夕阳彻底沉下去,天幕是一片墨蓝,锦秋起身踱了两步,忽瞥见廊庑上原本老神在在的几个僧人突然疾行。 嗡—— 一阵震耳欲聋的钟声。 锦秋猛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提起裙摆跑出去,拉着一个急切赶往大雄宝殿的僧人,问:“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僧人恰巧是个执事,他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有两位女施主在后山遇难,现下要派人上山搜寻,施主你不必惊慌,快回寮房里去罢,”说罢又道了声阿弥陀佛便随着人流去了。 锦秋呆愣住,眼珠子像嵌在黄昏这块灰色幕布上的琉璃珠子,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了。 后山,两位女施主,难道是鸣夏? 锦秋一回身,往大雄宝殿那头望,大殿亮如白昼,已经有两列僧弥擎着火把从殿中鱼贯而出,往角门处去。钟声还在嗡鸣,锦秋的双腿不是她自己的了,它们有自己的意识,跟了过去…… 原来朱国公在清风小筑里等鸣夏等得不耐烦了,便下了山来,半道上便见着鸣夏主仆两个的尸首,吓得魂飞魄散。他颠颠倒倒地下了山,请住持派人去收尸,并立即封锁寺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可惜为时已晚,此时十多个凶手已下山,不知去向。 锦秋因说自己是死者的姐姐,去寻人的僧队才愿带上她,她也擎着火把,站在两队人中间,左右的火光将她苍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她双眼发直,嘴唇微颤,面皮紧绷,说不上的恐惧。 这一刻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若是那尸体是鸣夏,那便是她作茧自缚,想害自己的姐姐,自己活该遭了报应。可锦秋又怕,怕那具尸体是鸣夏的,她是恨她,即便她今日不死,她迟早有一日也要将她弄死。可鸣夏死在旁人手里,还是一群山贼手中,连唯一的一点儿体面也没留给她,锦秋不免又觉着她可怜。 夜色深重,血腥味愈来愈浓,锦秋的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她的腿脚走到酸疼,已经麻木了,却仍是一个劲儿往前挪。 “阿弥陀佛,”突然,队首的僧人驻足,火把伸向一侧的草丛里。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山上,一阵阵的梵音荡漾开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归来 两队僧人驻足念起了经文,几十支火把像遗落在黑夜里的,连成一串的佛珠。 在这浩大的超度声中,锦秋的心静了下来,她提着步子缓缓挪过去,最先看清楚的是莺儿,她浅粉色的衫子被扯得七零八碎,现出贴身的粉肚兜,白皙的脖颈沾染了污泥血渍,喉咙似是被扭断了,脑袋软软侧向一旁,乌漆的后脑勺正对着锦秋。 再走近些便见挨着她的鸣夏,火光扑在她脸上,将她额头正中那暗红色的大窟窿照得一清二楚,鲜血干涸了,从额角、眉眼到下颌,一条条暗红的痕迹,诡异、骇人。唯一庆幸的是她的衣裳还算齐整,只是衣襟敞开露出了半个肩头。 锦秋的身子簌簌颤抖,每行一步,身上的力气便抽去一点儿,最后走到鸣夏面前时,已经没了力气,她缓缓蹲身,从袖子里伸出那只染血的手阖上鸣夏的眼。方才她的手一直攥着,尖利的指甲刺破血肉,鲜血渗出。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落下,脑子里不由自主开始想象那时的惨烈情形:几个歹人要剥她的衣裳行事,她又惊又恨,一头磕在了树桩子或大石上,鲜血喷溅搅了歹人的兴致,如此才保住了清白。 锦秋缓缓解了自己的罩衫盖在莺儿身上,随后忍着泪,拉着鸣夏的两片绣鸢尾花的衣襟往上提了提,理好了…… 无论今儿在这遇难的是谁,遭受歹徒如此羞辱,都令人痛心! 锦秋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下山去的,只是双腿麻木地摆,似乎有丫鬟来搀她,她恍恍惚惚竟看不清是谁。她靠着那人继续走,忽而小腹一痛,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身旁那人弱声喊:“孩……孩子,”才喊两句便不省人事了。 …… 次日黄昏,不知可是要下雨,室内闷热非常,两掖通臂烛将内室照得亮如白昼,门檐上还新贴了符纸。这都是红螺安排的,因锦秋已昏迷了整整一日,还时不时胡言乱语,红螺深觉她是被鸣夏的鬼魂缠上了,于是请教了府中几个老婆子,张罗了这些物什。 锦秋躺在七录斋的拔步床上,红绡帐放下来,廖医官正为她搭脉。 果然不多时便有雨点子打下来,砸在瓦楞上,噼啪响。廖医官搭完脉,红螺立即奉上纸笔请他写方子,见廖医官双唇紧抿,面色沉肃,她一颗心先往下沉了三分,战战兢兢地问:“医官大人,主子如何了,她什么时候能醒,孩子可保得住?” “王妃腹痛晕倒,脉象浮浮沉沉,是动了胎气,原先的方子仍吃着,再加二两白芍,一两菟丝子,幸而王妃底子好,再静养数日,应当无碍。” 红螺听了,一颗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多谢了,您先用口茶罢,”红螺这便将人送出去,打了赏,又立即吩咐了底下人去煎药,自己则守在锦秋床前,见她额上虚汗,便拧了帕子来为她擦脸,给她打扇子。 窗外的雨还没尽意思,戛然而止了,有夜风扫过脸,锦秋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入眼便是一片光华灿烂的烛火,火光里走来个红螺,她手上端着药,脸上绽开个大大的笑脸。 周遭一切都活起来,红螺激动的声音灌入耳中:“主子,主子您可算醒了,您躺了一日了,可要吃什么喝什么?” “不……不必了,”锦秋撑着坐起身,轻晃了晃脑袋,问:“红螺,我可是做了个梦?鸣夏她……” 红螺将汤药先搁在八仙桌上,回来宽慰锦秋道:“主子您别想那些个了,先顾好您自己和肚里的孩子,廖医官说了,您要静养,头四个月得先把胎坐稳了!” 锦秋神色一黯,她明白了,这一切不是梦。她怔怔坐在床头,良久,才轻抚了抚肚子,淡淡道:“你说得没错儿,孩子要紧,其余的事儿我也不去操劳了,回头你让曹嬷嬷过来一趟,鸣夏的后事得交代下去办了,还有那些个杀千刀的歹徒,更不能放过。” “您吃了药奴婢便去召她过来。” “还有表哥那儿,你得照应着,该送的银子一点儿不能少,再过几日兴许他气消了,我再去看他。” 红螺又将摊凉的安胎药端了过来,道:“您安心罢,奴婢会办妥的,曹嬷嬷办事也得力,若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我们再来回您,您先吃药罢。” 锦秋强打精神扯着嘴笑了笑,从红螺手中端过碗轻抿了几口…… 六日后,已是七月中旬,鸣夏那案子报了官,廷尉衙门派人四处搜捕帮杀害鸣夏的歹徒,只是他们早已出城,如此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鸣夏的丧事是一刻也耽搁不得了,天儿热,便不好留存尸体,于是曹嬷嬷只得派人将尸体火化了,遣人送往泉州宋运处。至于这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就不是谁能管得住的了。 朝堂上,因着朱国公的斡旋,好几个言官已乖乖闭了嘴,只是事态却并未遏止。潭州那儿的折子递上来了,灾民大闹府衙,而周劭又擅作主张挪用邻州的救灾粮,单是这两桩便够他喝一壶的,朝堂上的闲言虽然少了,可一双双眼睛都瞪大了看着呢,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锦秋近来愈发嗜睡了,才用过午膳散了会子便歪在榻上,数着蝉鸣声睡过去了,而京城的华阳道上,周劭却正赶回来。 潭州的堤坝已经修筑好,闹事的灾民也都安抚了,他了无牵挂地回来受审,只是一进京城便有大理寺派遣的十多个官差过去,美其名曰“护王爷安危。” 该来的总会来,周劭倒也不怕,他只要求先回一趟王府再随之去大理寺,衙差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现下,他们十多个人在门口守着,周劭则入了府门。他走过花厅,从抄手游廊往里,过垂花门,每行过一处,一干奴仆都敛眉颔首向他行礼,他行得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七录斋。 斋前两个婢子侍立,望见周劭,又惊又喜,朝他一蹲身,张口便要喊王爷了,却见周劭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所有的话都咽进了肚里,待周劭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后,她们也都识趣地退下。 周劭料想锦秋这会子正在午睡,果然一进内室便见罗汉榻上侧躺着个美人儿。一身软烟罗榴花裙熨帖着她柔美的身子,软软垂在榻上,茜纱窗里透进来的日光打出流利的曲线,她一手枕在颈下,一手松松捏着象牙扇柄,绣鸳鸯双栖的团扇面正遮住她的肚子。 大多数时候,锦秋是端庄的,唯有在他面前,在他的七录斋里,她才总是显出她作为女子的柔媚,不经意的慵懒的妩媚,那是一种天然的媚态,她压抑了它,以至于显露出来时弥足珍贵。 周劭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榻前静静凝望着她,愈看愈是忍不住,倾身吻住她莹白的额。 锦秋似是察觉到了,脑袋微微一侧,嘤,咛一声。 周劭微笑着松开,凝睇于她。 锦秋的眼睫像蝴蝶忽而振翅,眼睁开了,面前竟然是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看着自己,笑意温柔。她不由瞪大了眼,伸手揉了揉眼睛…… “本王千里迢迢地回来,可本王的王妃却在房里睡懒觉,”周劭打趣她,伸手捏了捏锦秋白里透粉的小脸蛋,道:“清减了不少,可是想本王想得茶饭不思了?” 锦秋先是震惊,随后却是撑着身子坐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他,也打趣道:“还说我呢,王爷才是真瘦了,也不知是谁茶饭不思。” 二人都望着对方傻笑,接着便很有默契地抱在一处…… 周劭轻抚锦秋的乌发,贴着她的耳廓,柔声道:“是我茶饭不思,堂堂广平王都快要得相思病了!” “呵呵呵,这话我听着受用。” 一阵清风吹来,阶下的国槐树枝头一阵沙沙的响,屋内的喃喃细语与之相和,像一曲温柔缱绻的江南小调。 这样炎热的天儿,两人抱得太紧抱出了薄汗,周劭松开她,坐正了,又开始互相打量起来,都发觉对方确实是清减了,不由怅然。 锦秋肃了肃,道:“王爷,潭州赈灾粮贪污一事我都知道了,您在那儿一面要赈灾,一面又要承受有心之人的诋毁,心里一定不好受罢?” 周劭微微讶异,他知道此事已经闹到了朝堂上,锦秋必定有所耳闻,可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也不问他是不是真贪污了,便说他是被有心之人诋毁,可见她是信他的,但她信他,他不能不解释。 “你说得不错,本王的确是受人陷害,你信我便好,”周劭似乎并不打算多说,他从她耳侧捋了一绺发,放在手上把玩着,道:“但这都是我们这些爷们儿的事,我自有法子应付,与你无干,你什么也不必想,在府里好吃好喝好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瞧周劭这闲散的模样,好像这不过是个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事似的,可锦秋知道,朝堂如战场,刀光剑影必要见血的,这回刀落在他头上,他纵是王爷,轻易也应付不了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劝说 “王爷,正所谓夫妻一体,你受了诋毁便是我受了诋毁,你难过我又怎能好吃好喝好睡?此案你瞒着外人便罢了,何必瞒我?”锦秋正色道。 周劭缓缓站起身,背着手往窗棂那处踱过去,高大的身子将半数的日光挡住了,“官场上的事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也留心些少出门,尤其莫再寻你表哥,如今的他已不是先前的他了。” 闻及此言,锦秋凝眉忖了片刻,突然想通一件事。原先她以为表哥是被人利用,误会了周劭这才上京告状,如今他这么说,倒像是表哥故意陷害他似的。 “锦秋,”周劭回过身子,锦秋猛然抬首,回过神“啊”了一声。 “我该走了,”周劭的声调低下来,蕴着淡淡的不舍。 “走?去哪儿?”锦秋急得放下双腿,嫩足伸进木屐里,趿拉着上前,直扑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咕哝着:“王爷哪儿也不要去,锦秋心里好怕。” 父亲南下,表哥入狱,鸣夏身死,她身旁没有一个可依靠的人了,尤其如今还怀着身子,若是周劭也不在身旁,可让她怎么办呢?筆趣庫 周劭揽她入怀,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道:“我这个丈夫当得委实不称职,竟让王妃说出‘害怕’这样的话来,”周劭说着,轻拍了拍锦秋的背,哄孩子似的,“仅此一次,我在此允诺,从今往后再不会让你害怕,现下你也不必怕,本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几句混淆黑白的话便能将我打败,当我这些年是白混的?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在府里等着我回来,我这一趟是要去大理寺,大理寺我熟得很了,跟回王府没什么两样,你就当我是去会朋友,可好?” 锦秋听着他的心跳,每一下都从从容容,好似他真的只是去会朋友。 再坚强的女子也要个主心骨,从前她只能依靠自己,如今她可以依靠身边这个人,怕的时候抱一抱他,看一看他,见他镇定,她便觉着一切也没什么要紧了,不就是个小坑么,屏气凝神一跃,可不就跃过去了? “王爷说的是,没什么可怕的,”锦秋松开手,将他胸前被她揉出的褶子抚平了,含笑道:“王爷您去罢,不日我便去看您。” 周劭嗯了一声,轻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走了,”说罢踅身往门口走,撩了竹篾帘子。 “王爷!”锦秋抚了抚肚子,忽而想起什么。 “怎么?”周劭回眸,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她要去送他,忙摆手道:“不必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过几日便回来了,你也不必来看我,这些日子恐怕得受审,忙得很。”其实他是怕锦秋看见自己被几个官差护送上马车的狼狈模样。 锦秋颔首嗯了一声,道:“不送了,横竖过两日便又见了,没得让你说矫情。” 周劭淡淡一笑,撩了帘子走出去了。 锦秋一圈一圈轻抚自己的肚子,孩子就要四个月了,却才隆起了一小块,宽松些的纱裙遮着看不出来。锦秋想着,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待此案水落石出了再告诉他不迟。她竖起耳朵听着周劭远去的脚步声,直至丁点儿声响都听不见了才坐回卧榻。 其实他回来锦秋的心定反倒定了,心一定,万事定,许多暧昧不明的事便理出了头绪。 朝堂上她是关照不到的,毕竟周劭涉及的是大案子,平日里对他忠心的,现下自然会为他说话,收集证据为他证明清白。与他无甚交情的,即便锦秋奉上金银他们也绝不会淌这趟浑水。现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去刑部大牢探望探望赵臻了。 锦秋心里还是怵的,因着上回惹怒了赵臻,她怕他不愿见她,也或许不仅如此,是她怕面对赵臻,一见他,她便自责痛悔,将他的一切际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像为自己的手足加上镣铐,压得喘不过气来。 果然,次日她鼓起勇气去了刑部大牢,甫一进门便胸闷气短,每一提步都有如千斤,可任凭她走得多缓,这一段路总有到头的时候。 离得他所在的监房只剩下十几步远时,锦秋忽而听得熟悉的几声,她忙对狱卒做个了手势,示意暂别过去打搅他们。 罗裳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瞧着当初意气风发的赵臻如今被关押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她这个一向最厌人哭哭啼啼的女子也抹起了眼泪。 她与赵臻相对而立,却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他,嗫嚅道:“今儿让你笑话了,我以往从来不哭的,不知怎的一见了你这泪便止不住,我昨儿求过我爹了,他不会对你用刑,你若被他提审,好好答他的话便是了。” “罗姑娘费心了,赵某在此谢过,”赵臻朝罗裳一拱手,淡道。 罗裳最看不得赵臻对她这么客气,显得二人多生疏似的,她道:“你当初从火场救了我,这些都是我应当的。” 赵臻嘴角浅浅一勾,再一拱手,似乎不想多说。 罗裳也察觉出他对自己的生疏,也是的,他与她不过见了几面而已,他从来也没将她放在心上过。赵公子这个人呀,对谁都温和有礼,可是除了他的表妹,却也对谁都拒之千里,这些她心里明白的。 “那……那我改日再来探你,”罗裳吸了吸鼻子,一双杏眼杳杳的,望着他。 “不必了,这大牢不是什么好地方,罗姑娘回罢,今后也不必再来。” 那头偷听的锦秋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她现下只恨当年没能多撮合撮合二人,如此表哥便能得一个真心爱他的女子,今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正自思量,罗裳已经辞出来了,她走过锦秋身旁时,侧头望见了她,蹲身行礼道:“王妃!” 狱中颓然坐在稻草堆里的赵臻腾地站起身,快步行至牢门口,往过道里望,一红一白两个人影,他猛地后退两步,回转过身,背对牢门。那颗冰封了的心突然又砰砰跳动,他伸手对着自己的胸口一抓,胸口绣的青竹被揉皱了。 此刻,他恨自己,恨自己左右不了自己的心,更恨自己成了一个满口谎言,诬陷自己妹夫的歹人。 “表哥,”锦秋与罗裳寒暄了几句,现下已经过来了,正立在牢门口。 赵臻瞳孔微缩,忙往后伸手制止道:“你别进来!” 狱卒正从腰间掏出一摞钥匙预备开牢门,他看了锦秋一眼,会意,立即却步退下了。 “罗姑娘对表哥真有心,这回表哥出狱后,便与她多往来,兴许……” “你还想为我和她做媒么?”赵臻讥诮道,说罢深吸了口气,才又道:“况且……我出不去了。” “不!”锦秋忽的抬手握住铁栅栏,喊:“即便是把我自己搭进去,我也会要将表哥救出来,只是……表哥要同刑部,同大理寺说实话,如此我才能想法子搭救啊!” “王妃说笑了,我若是出狱,那我所告之人便只有死路一条,若我所告之人出狱,那我便必死无疑,两人都好好活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赵臻这一刻突然豁然开朗,原先他做这一切便是秉持着一个信念:锦秋是被逼迫的,他要解救她!可锦秋上回来探望,却将一切都打碎了,如今他便为自己的坚持赋予了新的意义,那就是让她选,选他,或是周劭,她会如何选呢? “不,我就是个贪心的人,我要你们两个都好好儿的!”锦秋的话掷地有声,她踱了两步,望着那个背影道:“表哥,我晓得你定是被人利用了才会陷害王爷,你说出实情,一切便还有转机,我会求王爷放过你,若皇上要杀你,我便去皇上跟前求,说起来当初我还救过皇上一命呢,总之,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出事!可是表哥,若你执意陷害王爷,无论你输赢与否,王爷和皇上,还有那幕后之人,都不会放过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舅父舅母他们可怎么办呢?” 赵臻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这番话,他听了也动容,只是现下改口,那不是承认他所坚持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么?他的爱是错误,他的陷害是错误,他的一切都将崩塌。 “你走罢,别再来瞧我了,这大狱,不是王妃您该来的,”他不能被她动摇,他要赌这一口气! “表哥,”锦秋急得跺脚,喊:“你回过身,看着我同我说句话罢!” “你快走罢!”赵臻一字一句,几乎是在恳求她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锦秋还能怎么样呢?她紧握着铁栅栏的手放下了,用帕子抹了抹眼,轻声道:“表哥这辈子,要为自己活,前尘往事都忘了罢,也忘了我,往前看,前头的路还长着呢,别为了我走死胡同里,我改日再来瞧你罢,”说罢再望了他一眼,便匆匆去了。 有什么轰然坍塌了,赵臻身子一软,倚靠住栅栏,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忽而滚下热泪。 第一百六十九章:审问 周劭入了大理寺,因他身份尊贵,倒没被押入大牢,而是在衙署东侧单独辟了间房供他起居之用,也即将他软禁了。除了才来那一日被寺卿大人恭敬地问过几句话后,便没后文了。 两日后,恰是休沐,便有苏主事来探他。 苏主事今儿一身墨色常服,行走间衣袂翩翩,他一进门,便见周劭端了个鸟笼子在膝上给鹦鹉喂食,不由打趣道:“王爷还真有闲情逸致,竟在大理寺逗起了鸟儿,却让我们跑前跑后跑断腿,您于心何忍啊!” 周劭却笑着敲了敲笼子,道:“你就知足罢,瞧这鹦鹉生了双翅膀却飞不出去,人家倒是想飞前飞后的,可不是不能么?” “哈哈哈!”苏主事合上门,朝周劭拱了拱手便径自坐在周劭下首,道:“笼子也只能关得住一时,会有展翅高飞的那一日的。”说罢他望了一眼周劭,见他神色有异,便以为是自己方才尚未行礼便坐了,惹得他不痛快,忙起身将礼节补上,这才重新落了坐。 “此案是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可本王瞧着刑部不过做个陪,按寺卿的意思似乎相关案犯都得移交大理寺?”周劭肃了肃,问苏主事。 “不错,”苏主事也肃了神色,“不过我还能再帮着拖个七八日,这七八日里若是能查出什么眉目,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周劭将鸟笼搁在膝头,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曼声道:“此案只能从两处着手,一是让赵臻改口,他是此案的重中之重,二则是查出潭州领头激起民乱的那帮人,递折子的是哪个?从他那儿着手!” “王爷安心,下官已派人私下去潭州查探,不出半月便会有结果,不过依下官之见,不必舍近求远,让赵臻说实话要省事得多,只是……王妃先前交代过下官,不可对他其用刑,这倒让下官难办了,”苏主事目光炯炯地望着周劭,就等着他一声示下。 周劭眉头一攒,食指轻轻点着鸟笼,发出叮叮的响,笼子里的绿鹦鹉受了惊,上蹿下跳。 “按王妃的吩咐,不必对赵臻动刑,他与本王有私怨,恨不能将本王千刀万剐了,本王瞧他是以必死之心陷害本王,动刑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苏主事略略失望,却也拱手道是,“那下官便从另一处着手。” “朝堂上有什么动向,”周劭将鸟笼搁在案几上,掸了掸蟒袍。 “说起这事儿还真亏了王妃,先前赵荃孙之正几个在朝堂上不安分,王妃去寻了朱国公,现下都老实了,只要皇上想保您,朝堂上便无人敢揪着不放了,”苏主事很为自己为锦秋指路去说服朱国公一事自得,可不曾想周劭却拧了眉,斥他道:“王妃怎会去寻朱国公?她怎晓得赵荃孙之正是朱国公的人?是你告诉她的?好你个苏豫,未经本王允准便撺掇本王的王妃,谁给你的胆子?” 周劭这人做起脸子来相当骇人,浓眉一压,目光一斜,便是审问了无数犯人,人称鬼见愁的苏豫也怕,他忙垂下脑袋,手拱过头顶,颤声道:“王爷息怒,是下官思虑不周。” 周劭虽怒,却也晓得苏主事是为了他,便没再揪着不放,顺了顺气道:“这是咱们爷们儿的事儿,别将她也扯进来,今后倘若她再问你话,你半个字也不得向她透露!” “是!”苏主事高声应道。 “不过……朱国公怎会插手此事,这倒有些奇怪了,”周劭沉吟。 朱国公向来与周劭交好,又是最讲义气的,本不该在此时落井下石,难道……周劭突然想起先前锦秋说的御花园毒酒那一回朱贵妃妄图栽赃嫁祸之事,难道说此事就是他们兄妹的手笔?若是如此,朱贵妃再在皇帝耳边扇扇枕头风,事情恐怕更棘手了。 苏主事应和道:“说得正是,先前下官也纳罕,可下官与国公爷并不熟识,不好过问,王爷您看,既然他不仁,当初儋州他贪污之事是不是也不再替他遮掩了?” 儋州赈灾粮贪污案朱国公占了大头,罪却让底下人顶了,当初周劭便敲打过他,他自己从民间买粮补上了一大半,周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过了,想着若是今后他再犯,那时再逮捕他不迟。如今既然他与朱贵妃联手要将他置于死地,他还有什么旧情可念?一气儿捅破得了,如此也够朱国公忙一阵子的了。 “这事儿你看着办罢,对了,潭州的案子本王料想也与他有关,你从他那儿入手,再查一查。” “是。” …… 苏主事走后不久,便有大理寺卿韩大人亲自过了来。 韩寺卿是大周少有的少年英才,没有家族的扶持,从八品小吏一步一步登上到大理寺卿的位置,现下方才而立,这是往前数几朝几代从未有过的。 从身形样貌上来看,他实在平平无奇,唯有一撮连心的浓眉活像两把钢刀,教人只看一眼便不能忘却。 “下官参见王爷,”韩寺卿进门,朝周劭一拱手。 “韩大人怎的亲自过来了?”周劭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做了个手势示意韩寺卿坐。 既是来审人的,韩寺卿又怎能被周劭压下去?他并不坐,而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瞧了眼周劭,猝不及防间便换了副凶悍的嘴脸,道:“下官有几句话要问王爷,请王爷如实作答。” 周劭瞳孔微缩,眯着眼看他,心道平日里与他交道打得少,只听人说他不好相与,今儿一见果然是个硬的,不过周劭并不恼,而是从容答道:“本王知无不言,您请问。” “王爷为何不遣漕帮前往运粮而用赵臻?”韩寺卿一双眼紧盯着周劭,语速极快。 “大人想必也已知晓,赵臻算是本王的表舅子,既沾着亲,相比漕帮,本王自然更信他,”周劭不由自主与他对视,不疾不徐道。 “所以王爷是因为信任赵臻?” “是。” “也是因信任才让他将粮食一分为二,一半运往您的封地,王爷以为他绝不会背叛?” “不,本王从未如此交代,是他自作主张。” “哦?自作主张将粮食运到你的封地,他分毫不得,还要担罪,他是个傻的?” “这应当问他!”周劭陡然提高了声调,这猝不及防又咄咄逼人的审问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那王爷要粮食做什么?”韩寺卿仍字字铿锵。 “本王不要粮食。” “不,王爷要,王爷屯兵没有粮食怎么成?” 周劭“砰”的一声拍在案几上,站起身来,怒道:“韩大人,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方才那一问一答间,韩寺卿不知何时已走到周劭面前,现下他正一手撑着案几,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周劭。 周劭与他平视,坦坦荡荡。 周围一切凝固了似的,只有受惊的鹦鹉扒拉着笼子呱呱乱叫。筆趣庫 良久,韩寺卿才收回目光,退后两步朝周劭拱手道:“下官只是在审问,若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恕罪!” 周劭冷哼一声,长袖一拂背在身后命令:“出去,想好了再来问本王!” “是!”韩寺正双手高过发顶,恭敬地对着周劭,缓缓往后却步,退到门口,退出门槛,轻轻将门合上,随后他才深深吁出那口郁塞在胸中的浊气,往长廊上去了。 别看他方才咄咄逼人,其实后背早已冷汗涔涔。可是没法子,谁让这人是王爷,寻常寺正不敢审问,只能劳动他这个大理寺卿,偏偏一大早皇帝交代了,若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摘了他的乌纱,随后太后又召见了他,警告他若敢对广平王用刑,便也摘了他的乌纱,这不是为难人么? 待人一走,周劭撩了袍子坐下,望着笼子里的绿鹦鹉出神。他原以为朝堂上无人给皇帝施压,此案会办得敷衍,可照方才的情形看,大理寺卿显然是要认真问话。 大理寺卿最是个秉公执法的,他的双亲的北边的牧民,背后无人扶持,所以他孑然一身,不属任何党派,后来无意间受了皇帝赏识才被从底层一阶一阶提拔上来的。这样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有家族可依靠,他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皇帝,所以说白了他就是皇帝的刽子手。 思及此,周劭心头一颤。方才韩寺卿最后发问的那一句是:王爷屯兵没有粮食怎么成?这句话想必是皇兄的授意,难道皇兄以为他贪污粮食是为了屯兵?他怎会如此做想,莫非当真是朱贵妃吹了耳旁风,不该呀,这都是扑风捉影的事儿,皇兄从来不是个多疑的人。 周劭愈想愈不对劲,朱贵妃皇贵妃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对付他?而皇兄亦看重他,怎能被朱贵妃三言两语挑拨?难道背后有什么秘密是他不晓得的? 不过那秘密他也无意探寻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若是皇帝和贵妃都想对付他,那他便是无罪也是有罪了,他得想法子自保。 第一百七十章:情浓 次日,周劭用罢午膳便靠在圈椅里逗弄鹦鹉,倒不是心里不急,实在是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急也急不来,且昨儿将大理寺卿吓回去了,暂时不会有人过来审问,只能等着苏主事的消息。 正当他一手搭在玲珑栓扣上,预备将笼门打开,放飞这只小可怜时,突然一官差在屋外通禀:“王爷,有人来探您。” 周劭轻敲那笼子,瞧着那只鹦鹉道:“看来现下放你还不是时候,”说罢将笼子搁在案几上,一撩袍子,坐得端端的,道:“让人进来罢。” 架势已摆足了,周劭从案台上拾起把骨扇,一下一下击着手掌心,定定望着那扇门。他以为是大理寺卿昨儿没问出有用的话,今儿便托了朝中哪个说客过来套话,然而推门进来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喜鹊。 周劭森然的神情骤然松弛,手上一顿,嗤的一声笑道:“怎的是你,他们怎肯放你过来?” 喜鹊今儿一身杏黄色镂花交领襦裙,如意流苏的腰封将那纤腰一掐,显出婀娜的身段。她朝周劭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既有新妇的妩媚又兼少女娇憨。 她上前来,朝周劭深深一福,道:“奴婢给爷请安了!” 周劭伸出骨扇托了托她的手,“不必多礼,你有话便坐下说罢。” 喜鹊谢了坐,抬起那双水盈盈的眼,望着周劭,“一别三月,不想竟是在此处参拜爷,若不是奴婢去求守德,他替奴婢周全,恐怕这辈子奴婢也不能见您了!”说着喜鹊便抽出帕子来抹眼泪。 此时周劭才发觉喜鹊较从前清减不少,且梳的还是个妇人头。 “你……你这是成婚了?怪本王回来得晚,没能给你添份妆奁,想来锦秋应是张罗了,许了谁家人?”周劭嘴角一点浅淡的笑,虽来得突然,但他也像嫁妹子似的由衷高兴。 喜鹊见他高兴,心里却更煎熬。三个月,物是人非,她如今已嫁作他人妇,若不是夫君得知她的主子是王爷,想巴结着,今儿也不会允她来探望。想来今后他们也不能再见了,喜鹊于是绕开这些俗务,单同他说心里话,道:“喜鹊不必爷添妆奁,爷待喜鹊已足够好了,想当初奴婢的娘赶鸭子上架的将奴婢扯到您跟前来伺候,奴婢那时候犯了不少错,爷都没计较,若是寻常主人家,一个窝心脚早便踹上来了,还是爷您顾惜奴婢!” “如此小事不必记着,即便是旁人本王亦不会追究,”周劭淡道。 “不!”喜鹊却陡然提高声调,望着周劭道:“王爷,那怎会是小事呢?都是您对奴婢的好,奴婢一辈子不敢忘却,只是王妃容不下奴婢,不然奴婢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伺候王爷!” 周劭眉头一耸,忙调转视线,嗽了两声。 这话就差没明着告诉他她心里有他了。被有夫之妇表白心迹,周劭这还是头一回,偏这人还是他一直当作妹妹看待的喜鹊。 他“啪”的一声撑开骨扇,轻拂着,顿了一会子,斟酌着道:“你回去罢,一心一意待你夫君,若遇见难处了,去王府寻锦秋,她会拉你一把,今后本王便不见你了,快走罢,这大理寺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腔热情都堵在胸口,灼伤了喜鹊的心。她的心意,在暗处滋生,便连光明正大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也不配。 先前她虽知王爷爱王妃,可想着王爷待自己也一向很好,兴许有些话说出来,会有回应呢,可方才他的话却让她心里头那唯一一点奢望也都泡沫似的被戳破了。她站起身,朝周劭一蹲,颇有些决然的味道,“王爷保重,今后奴婢再不会来叨扰您了。”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他慵懒地靠在圈椅里,轻摇骨扇,看着喜鹊的身影远去,淡去,就像扇走一团风。这是他对任何除锦秋之外的女子的态度,她们逾越了那道线,便会被无情地清理出去。 待人远去了,周劭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无论是林春乔还是喜鹊,都是矜持的女子,却都当面向他表白过心意,可偏偏锦秋,似乎连一句心悦他的话也不曾说过,下回见着她,他定要她说上一箩筐来听听。 而此时锦秋正由一衙差引着入了大理寺的衙署,走过一处夹道,迎面遇上一杏黄色衣衫的女子。 锦秋定睛一看,那人头垂得很低,一手扶着墙缓缓前行,失魂落魄。 锦秋再往前些,脚步忽的一顿,这不是喜鹊么? 她自认对得起喜鹊了,因着她的叮嘱,她那叔母也不敢作践她,给她指了门好亲,让她嫁给龙禁卫的一名校尉,能供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锦秋提步向前,与她错身而过…… 她被领着到了周劭所在的侧院,心绪才平静下来。 这侧院相对于整个衙署格局,显得玲珑,里头就只有一间上房间并两处耳房,她四下望了望,发觉这儿与办公的衙署虽只隔了扇月洞门,却分外幽静,想来应合周劭的意。 一走进去,便迎上周劭的笑脸,他亲自斟了茶递给锦秋,温声道:“累坏了罢,外头烈日炎炎的,你却跑过来探望我,若中了暑可如何是好,让本王在这儿为你干着急啊?” 锦秋落座在长榻上,搁下杯盏,问:“方才喜鹊来过了?” 周劭挨着她坐了,不知怎么的,一靠近锦秋周劭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要么是顺一绺头发放在手里,要么便是要摸摸她的手。他将锦秋的手拿过来攥着,道:“来看我的,我说今后有什么事不必来寻我了,去寻王妃,本王的王府是她说了算,本王的主也是王妃来做,要求什么事便去求她。” 锦秋听得扑哧一笑,心里受用得很。方才她还担忧他会怪自己容不下喜鹊,没想到他竟这般自觉。 “王爷,你说咱们现下算不算落难夫妻,您被圈在这儿出不去,若换了旁人,急也急死了,我们倒好,还在这儿说话逗乐子!”其实锦秋来时心里担忧得很,又怕王爷住不惯,又怕朝中局势有变他忧思难解,现下却被他那一句“本王的王府是王妃说了算,王妃能做本王的主”逗乐了。 周劭也笑,他其实忧心得很,可这些不能做在脸上,他不能让自己的女人也跟着烦忧,他娶她不就是为了逗她乐,余生都让她活得高兴自在的么? 他于是道:“本就该如此,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你忧心什么,刑部在潭州已查出些眉目了,不日此案便可了结,你就在府里安心等着本王回来!” 锦秋微微颔首,眼里忽而有了泪意,她一头扑在周劭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他精壮的腰身,脸在他胸口上轻蹭。https://m.xЪiqiku 这是很安心很温暖的感觉,好像只要抱着他,只要这个人在,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哪怕明日便要将他们夫妻二人推到午门去斩首,只要能握着这个人的手,也没什么了。 周劭也紧紧搂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顺着她的背。 他的柔情像一张网,罩住了她,她阖上眼,沉溺其间,一手轻轻抚上他那跳动的胸膛,她觉着自己的心跳与他重合了,跟着他一起跳。 可是这样的沉溺不能太久,她强自拉回思绪,抬起脸望着他流利的下颌,道:“王爷,我去寻了表哥,他现下也有悔意,我定能说服他的,若他能放下成见,说出实情,一切便有转机,如此王爷便宽宥了他罢,表哥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为了我,他这辈子过得太苦了!”锦秋圈着周劭的腰身摇了摇。 周劭呢,柔情蜜意时听见锦秋提起她表哥,不禁大蹙眉头。可听闻赵臻那儿有转机,他心里也高兴,于是道:“此事你也不必强求,他若实在恨我,你去劝只会伤了自己的心,不如由他去,没有他,这案子还不能水落石出了?当大理寺和刑部是吃干饭的么?若他真有悔意,要翻供,那也是大好事,我不会紧揪着他不放。” 这句“不会紧揪着不放”总算是安了锦秋的心,只要二人的结能解,能保住他们的命,她多跑两趟刑部大牢有什么要紧?锦秋紧紧搂住了周劭,抬起璀璨如星子的眼望他道:“王爷您真好。” 周劭最受不住锦秋这绵绵的眼神,简直能将他的魂摄了。 他俯身去吻了吻她的眼,她的额,沙哑着声在她耳边诱哄:“你还从未说过心悦我呢,我想听。” 锦秋赧然,脑袋缩进他怀里。 “我想听你说,”周劭不依不挠。 锦秋无法,只得双手勾着他的脖颈,唇贴着他的耳,轻轻呢喃了一句。 这世上最令人动情是滚烫的情话。 周劭听得耳热,也寻着她的耳回了一句,接着,细细密密的吻便落在锦秋唇上…… 第一百七十一章:大恸 从大理寺回去之后,锦秋心里安定了不少,一则周劭告诉她潭州民乱一事已查出了眉目,二则她听闻赵臻这几回受审时都沉默无言,不再急着指证周劭,想来过不了几日一切便可水落石出了。 锦秋的肚子已近四个月,她索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胎,将府中琐事也一应交由慧秀和曹嬷嬷料理,唯一还放在心上的便是舅父舅母即将来京,于是她吩咐雀儿将漪澜院的客房清扫出来,预备将二老接到府上。 “主子,赵老爷和夫人这两日便要到了,奴婢已遣了四个婆子和六个长随提早去渡口等着,是先将他们领回府呢还是……还是先带人去大牢中探望表公子呢?”红螺对着亮处引了金线,将绣花针递给锦秋。 锦秋接过针,刺入绣绷上善财童子的脖颈,绣金项圈,这是她为未出世的孩儿绣的小肚兜儿,差个项圈便要功成了。 “凭他们的性子,必定立即便要去大狱探望表哥的,那一日你亲自领着他们去大牢罢,路上劝着些儿,就说我正想法子将人救出来呢,让他们别难过。” 红螺微微颔首。 帘后传来雀儿的声音:“主子,前厅里刑部来人了,说赵公子要见您。” 锦秋一针忽的扎进了食指,不由轻嘶一声,将食指含在口中,含糊道:“打赏些银子,说我这就过去!” 锦秋心中欢喜,立即放下绷子起身要走。 红螺见着锦秋刺破手指,心跳突突的,总觉着会有什么事儿,她于是劝道:“主子,您别再去了,那牢房里阴气重,对您的身子不好,奴婢替您去一趟罢。” 锦秋踅身过去镜台前理了理妆发,含笑道:“表哥忽而要见我,定是有要紧事,你不必为我操心,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今儿就在府里歇一歇罢,我带雀儿过去。” “主子……” 锦秋起身朝她轻松一笑,便撩了帘子往外走…… 她头一回怀孕,不晓得其中利害,当初因着鸣夏的死动了胎气,却并不太放在心上,以为孩子都四个月了不摔着碰着便没什么大碍。 不过红螺说得不错,大牢阴气太重,她今儿一进去便觉着胸口发闷,额角还突突突跳个不停,就像鸣夏死的那一日,总觉着前头有什么事故在等着她。 “表哥!”锦秋强撑着走到牢门口。 这一回,赵臻没再背对她,而是主动走上前对她一笑。锦秋恍然觉着,先前的表哥又回来了。 狱卒打开牢门,锦秋走进去,“表哥现下不生我的气了罢?”她端详着赵臻,他的眉头较初来时舒展了许多,眼中戾气尽去,就连脸颊也较前一回见要丰润不少。 赵臻指了一旁的杌子请她坐,他自己则撩了袍子盘坐在稻草堆里,与锦秋相对。 “我怎会生表妹的气?先前是我糊涂了,你说的那些话我已细细思量,是我错了,我虽不考取功名,却也算个读书人,那些颠倒黑白的事我做了,其实自己心里也有愧,明日我便会向提审官道出一切,”赵臻朝锦秋拱手,神色郑重,“表妹,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王爷!” 总算表哥想通了,锦秋欢喜得眼中泛泪,倾身过去一手托住赵臻的手抬起来,哽咽道:“表哥没什么对不住我们的,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不过你能悬崖勒马,一切便还来得及,这些日子我心里头总有块石头压着,我怕我保不住你,保不住你们,现下好了,现下一切都好了!” 赵臻放下手,苦笑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他深深望着锦秋,好像要将她印在眼眶里带走。兴许这是最后一次二人这么心贴着心说话罢,他深知自己污蔑当朝王爷,又牵涉大案,即便王爷不追究了,百官的悠悠之口也能说动皇帝将他斩首。 “表哥,舅父舅母这两日也要过来了,到时你们便能一家团聚!”锦秋揩了泪,笑着憧憬那一日,继续道:“王爷也说一定要保你的,到时你出狱了,我亲自张罗一桌酒席,一为你们接风,二么,我与王爷的婚宴你们没过来,便算补上婚宴罢!” 赵臻只是苦笑,一声儿不言语。 “不如表哥在京城多待些日子养养身子,那时我给你说亲,罗姑娘怎么样?嗨呀,我是太急了,我就是希望表哥好。” 赵臻忽觉着胸口一痛,不禁拧了眉,可见锦秋说得兴起,他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得强作欢笑。 其实他想说,不会更好了,他最好最好的时候,是与她在一起的那些年,像一棵树,枝繁叶茂,可从她嫁给周劭的那一刻,他的根便被斩断了,从此枝叶凋零。 痛意渐渐袭来,他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该这么痛的,是吃错了东西么?方才那顿午饭,还是那一杯茶? 锦秋仍昂着脑袋憧憬着,全然未留意对面人渐渐迷离的眼。赵臻已经捂着胸口说不出话了,他上身微晃了晃,接着,一口腥甜涌上来,他紧闭着口,可是红色却仍从嘴角溢出来…… “表哥一定要领着他们去逛夜市,这儿可比泉州热闹,我若不是不便出门——” 砰—— 赵臻倒地。 锦秋猛地看过去,赵臻侧倒在稻草堆里,身子蜷缩着,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将衣袍都揉皱了,鲜血从他的嘴角一滴滴往下,落在稻草堆里。 锦秋脑中一片空白,惊恐地望着地上的人。 “啊!啊——”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起,锦秋猛地扑过去,艰难地将赵臻的脑袋扶起来,抱在怀里,不住地晃。 狱卒们听见这一声,迅速跑过来,其他监房的犯人也都望向这儿…… 有狱卒疾步出去禀报,寻医官,其余人便在牢门口望着,不敢近前。 锦秋失了声,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啊啊啊地尖叫,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的,都滴在他的脸上,混杂着他嘴角的鲜血往下流。她于是去揩他嘴角的血,揩了一下,流出来,又揩一下,她的手,他的脸,全是血。 “表……表哥!”两个字像是从胸腔里逼出来的,破碎了。 赵臻“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颤颤抬起手,抚了抚锦秋的脸,一手的泪,他声气孱弱,“表妹,不要哭了,就这样也未尝不好。” 锦秋摇头,奋力摇头,哭喊着:“不好,不好!表哥撑着,大夫要过来了,大夫就要过来了!” 赵臻在她怀里轻摇了摇头,他的话断断续续,“上回表妹说得不错,赵臻这一生,似乎是在为表妹而活,先前……先前的那十几年,表哥自认没有对不……对不住你的地方,所以这最后一段日子,表哥做的……错事,你能原谅么?” 锦秋想说不是你的错,可她喉头塞了棉花似的,再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能不住颔首,将他搂得更紧。 “所以你要记得表哥的好,只记得表哥的好,那个陷害王爷的人,你忘了罢,表妹忘了罢,”赵臻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 锦秋涕泗横流,“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表哥只是被人利用,表哥是个好人,是这天下最好的人!表哥你睁眼,睁眼呀!”锦秋看着渐渐阖上双眼的赵臻,剧烈摇晃他的身子,冲着监房外手足无措的狱卒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救我表哥罢,求求你们救救他罢!” 狱卒们只能又派人去催促。 从没有一刻这样无助,这个人就抱在她怀里,她却只能看着他流血,什么也做不了。 赵臻的眼眯成一条缝儿,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还在说着什么,两片嘴皮子轻碰,却发不出声。 锦秋俯身,将耳朵附在他唇边,只能听清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陈淄……睿王府的人……王太医……知——” 抚着锦秋脸颊的手忽的垂下去,赵臻的双眼彻底阖上了,一切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正站在船头眺望京城的赵家二老,哀求着自己父亲莫要对他用刑的罗裳,还有此刻抱着他的锦秋,他们心里正憧憬着这个人将来的千千万万个日子,可是这一刻,都没了。 锦秋搂着他哇哇大哭,她的一切过往,要随着怀中这人归于尘泥。 有了夫君又如何呢?这一刻她只想跟了他去,那是她最亲也最对不住的表哥啊! “王妃,王妃?”一个身穿草绿色官服的医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句。 锦秋一抬眼,便望见那医官和他身后的苏主事,她恍惚了,竟冲他们微笑,道:“可算来了,你们可算来了!我表哥快撑不住了!”她将怀中的人小心翼翼送出去一些,道:“快为他把把脉罢,快些!” “王妃,您可还好?”那医官却望着锦秋,他看出赵臻已死,反倒是王妃面色苍白,看着不大好。 “我……”锦秋稍挪了挪腿,觉着有水顺着大腿内侧流下来,她忽而惊恐地伸手抓住那医官的袖口喊:“孩……孩子……”说罢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王妃,王妃……” 第一百七十二章:振作 “这风筝是坏的,我要表哥那一个,”八岁的锦秋撅着嘴,将仙鹤风筝摔在地上,气鼓鼓地望着空中的“大雁”。 那风筝是赵臻的,现下飞得同日头一样高,在云间穿梭,与飞鸟做伴。 “小姐,您这只也能飞起来的,”一婢子忙上前将她的“仙鹤”捡起来。 “我不要,我就要表哥那个!”锦秋指了指蓝天上翱翔的“大雁”,缴线拽在赵臻手里,而他像只小马驹似的在草场上奔跑着,朝她奔过来。 “小姐,表公子是客,您不能拿客人的东西,小姐乖,奴婢给你放,”说罢那婢子便将线轴放在锦秋手里,她则抱着风筝迎着风跑起来,随后往上一抛,可“仙鹤”却并未飞起,反而直直栽下去。 锦秋瘪了瘪嘴,眼看着母亲在几十步外帮着鸣夏放风筝,她不甘心,于是袖子一卷,便自己去抱半个她那般大的风筝,迎风奔跑要将它放飞…… “给你,”赵臻奔过来,将自己的线轴递给锦秋,“放我这只罢。” 这时锦秋的个子才只到赵臻胸前,她望着他,烈日似乎就在他发顶,日光从他发间漏下来,落在她眼睛里。 “可是表哥是客人呀,月儿姐姐说我不能抢客人的东西。” “姑父问起来了我便说是我送给你的,拿着,我们一起放!” …… 梦里的锦秋咯咯咯笑着,躺在床上的锦秋,泪水却涌出来,沾湿绣枕。 红螺坐在床沿边为她揩泪,揩了她的便又来揩自己的,“主子,您都昏迷了两日了,快醒醒罢,再不醒奴婢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没成想这一句果然将锦秋唤醒了,她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红螺的手,大喊:“表哥!” “主子,主子!”红螺激动地反握住锦秋的手,冲外头喊:“主子醒了,快把药端上来,还有肉羹和水盆,快!” 四五个丫鬟捧着东西进来了。 锦秋听见这几声吩咐,彻底醒了,她扫了一眼房里的丫鬟,失望地闭上了眼,一滴泪自眼角往下坠。 她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由着红螺将自己扶起来,垫高了背,她听见红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却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更不言语,任由她们喂药擦脸。 一通忙活下来,红螺终于发觉锦秋双目无神,身子也是软塌塌地靠着迎枕,她吓得魂飞魄散,抓着锦秋的手肘摇晃,“主子,您别吓奴婢呀,您怎的了?” 锦秋这才转转眼珠子瞧了红螺一眼,“我躺了几日了?”筆趣庫 红螺舒了口气道:“小姐躺了两日,这两日多亏廖医官守在外间随时为您把脉,还烧了艾,这才算保住了您的胎,您不知道呢,刚回来那一会儿,您流血了,又昏迷不醒,灌药也灌不进去,可把奴婢的胆都吓破了。” 锦秋强扯出一抹笑,道:“无碍了,这几日辛苦你了,去睡一会儿罢”。 “不,奴婢陪着您!” 锦秋苦笑,这世上,谁又能陪着谁呢?表哥陪了她这么些年,不还是走了?还有肚里的这个孩子,险些也走了,来的不是时候。锦秋不禁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温柔地看着。 可是她不能一蹶不振!她的孩子险些掉了,表哥死了,他说过明日便要翻供,绝不可能自尽的,定是有人要害他。 是谁幕后操纵这一切,要了她表哥的命,还想污蔑他的丈夫? 再抬起头来时锦秋的目光发狠。“红螺,”她出奇的冷静,问:“舅父舅母可来了,表哥的尸首又是如何处置的?” “昨儿曹嬷嬷亲自去渡口迎了赵老爷和夫人,慧秀则遣人去刑部将表公子的尸首运了回来。可赵老爷和夫人说不便烦扰您,便派人将表公子接到赵家在京城里的宅子了,如今已设了灵堂,因着现下天儿还热着,想必这两日也会将尸体火化。” 锦秋哽着喉咙嗯了一声,“后日我便去祭拜,不过现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说罢她掀了蚕丝被起身,趿拉着木屐往书房去。 红螺立即跟上去伺候。 锦秋略忖了村,便提笔写帖子,吩咐道:“我昏倒之事绝不能透露给王爷,还有,这帖子你亲自送过去苏主事府上,明日休沐我有要事与他相商!说罢便将写好的帖子递给红螺。 锦秋这么快便振作起来,红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应是下去办差了。 次日,苏主事登门拜访,锦秋向他交代了三件事。一是王爷即将会审,锦秋不想让他分神,求苏主事替她隐瞒昏倒之事。二是让苏主事尽快查明毒害她表哥的真凶,且一定要从朱国公处入手,昨儿她想了一夜,深觉此事与朱贵妃有关。三则将赵臻临死前所说的几个名字都告诉了他,央他去查,不仅如此,锦秋还派出了王府八成的暗卫,协同刑部查人。 苏主事这人官阶不高,但查案,尤其是查人,他可是老手,尤其还知道名字,他简直能将陈淄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他大大感激了锦秋一番,又安慰她说周劭的案子水落石出指日可待。 …… 飞鸾殿的贵妃榻上,朱贵妃怀里抱着个雪团子似的猫儿,右手轻捋猫儿的毛发,金戒上镶的火玉红光熠熠,直晃梁公公的眼。 “人可处理干净了?”朱贵妃淡声问道。 “回娘娘的话,那狱卒已自尽,苏豫绝查不到娘娘头上来。” 朱贵妃微微颔首,“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实在是本宫那哥哥不堪用。原本察觉赵臻要翻供,这事儿该他来做,可他却畏首畏尾的,朝堂上他的人这些日子也突然消停了,合着这成了本宫一人之事,唉,要紧的时候男人总顶不了用,还是得本宫亲自来,”朱贵妃扽了一扽怀中猫儿,“喵”的一声,那猫挣脱了她,“噗”地跳了下去。 “哼,连这小畜生也作起怪来了,”朱贵妃冷冷一瞥。 站在下首的梁公公大气不敢出,敛目颔首恭敬立着,微风拂过,拂尘轻荡。 “你可不要像这小畜生似的,背叛本宫啊!”朱贵妃狐狸眼眯起,似笑非笑地望过去。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梁公公忙表忠心。毕竟这些日子这位贵妃娘娘得了疑心病,看谁都觉着要背叛她似的,就连她的心腹绿衣都被罚跪了好几回。 “好了,好了,下去办差罢,绿衣可交代了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散播谣言说赵臻是王爷派人灭的口,奴才早已轻车熟路了,您就擎好罢!” 朱贵妃满意地嗯了一声道:“领赏去罢,这件事儿过去了,以后还有的是你的好处!” “是!”梁公公欢喜地却步退下。 梁公公才一退,绿衣便趋步进殿,禀报道:“娘娘,方才寿康宫传话来,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品茶。” “品茶?”朱贵妃喃喃,忽的眉头一攒,站起身,问道:“可说是什么事?” “奴婢问了,可海嬷嬷不愿透露,不过奴婢瞧着海嬷嬷的脸色不大好。” “那现下便走罢,”朱贵妃面色紧绷,若有所思地出了殿门。 这大半年太后一直在查先前御花园下毒的那宗案子,虽没查出什么眉目,却着实把朱贵妃吓着了,现下她每日如履薄冰,尤其听到寿康宫来人,更是提心吊胆。 今儿天阴沉着,穹顶像一汪蔚蓝的海,徐徐清风将白云吹散,太后捻着一串菩提手串,一颗一颗拨拉着,静立在廊上看云。 她从去岁入冬,身子便一日亏似一日,如今几乎被掏空了,今年她甚至鲜少出殿门,一日里有半日躺在床上,只是近来桩桩件件的事让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她这才搭着海嬷嬷的手到廊上略站一会儿,透透气。 朱贵妃领着一众宫人过来了,远远的便陪了笑脸,缓缓上前朝太后蹲身,“给母后请安。” 太后侧过身子,俯视着朱贵妃,她略舒展的眉头重又拢起来,双唇一抿,唇角细纹愈深,愈垂,看得朱贵妃心里直打鼓。她双腿打颤,半蹲着不敢起,面上却仍是笑。 太后打量了她一会子,将菩提手串重戴回腕子上,“起来罢,”说罢揉了揉额角,侧过身去望着这四方的天。 朱贵妃起身,乖乖立在太后身后等她的示下。 良久的沉默,朱贵妃望着她襕袍上的金线绣的寿字纹,愈看愈迷离,愈看愈像符文。 “你进宫多少个年头了?”太后淡声问道。 “回母后的话,臣妾十七岁进宫,如今已十五年了,”朱贵妃回过神来。 太后微微颔首,道:“算起来你也做了五年的贵妃,虽未掌凤印,可后宫实打实管事的还是你,按理说这凤印也该一并儿交给你才是。” 朱贵妃心头跳得厉害,心里欢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反而是道:“母后折煞臣妾了,您和皇上委臣妾理后宫事已是抬举,再多的臣妾受不起。” “朱家三朝元老,你又懂事,本该受得起,只是……”太后瞥了她一眼,道:“你可知为何迟迟不晋你的位?” 第一百七十三章:怀疑 “臣妾不知,请母后示下,”朱贵妃听着太后端稳的声口,心里那点儿欢喜化作一团烟,甚至还战战兢兢起来。 “你呀,缺了那份大度从容,无论后宫前朝,鸡毛蒜皮你都要插一手,这样不成,要懂得放,一味的收,一味的抓,反而弄巧成拙,明白么?”太后的话语淡淡的,却像是个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水,轰的一声,将朱贵妃吓得半死,这意思还不明白么?太后是嫌她管得太宽。 正待开口自辩,太后突然望过来,缓声问:“你觉着牧之是为了屯兵,所以贪了一万石的赈灾粮?亦是他在潭州故意激起民愤,为了谋反?” 朱贵妃想不到,自己与皇帝在床上说的话都能传到太后耳朵里,她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可贵妃也得顾及自己的体面,她上前一步,道:“母后,臣妾绝不敢如此作想,王爷一心为国,是大周的功臣!” 太后侧目瞧她,淡声道:“不过是问个话,你急什么?哀家又没治你的罪。” “是……是臣妾怕您误会了,”朱贵妃忙描补,其实却腹诽:你这么些年了你还紧抓着权不放,说是我统领后宫,其实要事不还得先问过你这个老妖精? “还有去岁御花园毒酒的案子,哀家又派人查了,侍酒的公公得急病去了,不过哀家听闻他生前可与梁公公走得极近。” “母后!”朱贵妃抬首望向太后,急道:“您千万莫听信小人谗言,那侍酒的公公曾经还是常公公的干儿子呢!” 太后窒住,轻哼一声道:“这话倒也不错,可那酒中并无剧毒,便是皇帝喝了,太医院也能立即配出解药,所以下毒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恰巧哀家听闻潭州那递折子弹劾牧之的李知州与你哥哥交情匪浅,一个二个的都冲着牧之去,你说这是为的什么?” “母后明鉴,臣妾并不知那李知州,若是兄长当真与他来往密切,臣妾必规劝他,不过臣妾料想只是听曲儿斗蛐蛐的浅交情,您也晓得的,我那哥哥平日里最好结交朋友,这种场面上的交情确实不少,可要说深交,那还是够不上的。” 太后淡淡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子才伸手去拉朱贵妃的手。朱贵妃微微瑟缩,随后忙伸出去任由她拉着。 太后轻拍了拍,道:“没有是最好,其实哀家也不过问问,有些话得敞开了说,不然放在心里反而有疙瘩,你说是不是?” “母后说的是,母后说的是,”朱贵妃强颜欢笑。 忽而,太后的脑袋撕裂一般剧痛,她忙放下朱贵妃的手,抚着额道:“得了,你回罢,哀家也乏了。” 海嬷嬷觉出不对,忙上前托住太后的手肘,“奴婢扶您回去歇着罢,”说罢便搀着她往殿内去。 朱贵妃微蹲下身子,恭送太后,直到再瞧不见了这才双腿一软,靠在雕栏上。 “娘娘!”绿衣赶忙来搀她。 “走,快走,”朱贵妃弱声吩咐,搭着绿衣的手往东侧去。 太后已开始怀疑了,方才这话是敲打她,不过想来太后手里没什么实质的证据,所以只能敲敲缸沿,毕竟她是贵妃,又是二皇子的生母,太后若要办她,可不能像当初勒死齐妃那般轻易。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仍发怵,万一她又查出什么来了可怎么办?还有周劭那个案子,其中若有错漏,她可就前功尽弃,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命和皇儿的前程啊! “绿衣,快传国公入宫,快!”朱贵妃拉了拉身旁的绿衣,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猛地向前扑去…… “娘娘!娘娘!”几个贴身宫女疾步上前托住朱贵妃,她大大闪了腰,却究竟没摔下去。 然而朱贵妃虽派人投毒害死了赵臻,却想不到他最后同锦秋说了陈淄的名字。这陈淄是梁公公的干儿子,当初与赵臻套近乎时哪里想到会有今日,所以用的是真名。 苏主事这两日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寻到十五个陈淄,十四个已审问过了,并无一个是要找的人,于是他着力搜捕最后那个几乎人间蒸发的陈淄。 苏主事寻人的动静这般大,梁公公自然也得了消息,于是他将自己的干儿子召了回去,准备杀人灭口。然而这陈淄是个老滑头,偷溜了出去。可如今风声紧,城门进出需严格盘查,后头还有梁公公派人追杀,陈淄走投无路,索性秘密投了官府。与此同时,李知州府上的管家也被苏主事从潭州“请”了过来。 次日,大理寺的公堂上,一身藏青色孔雀补服的大理寺卿端坐上首,他身后是“海水朝日”画屏,身前的檀木案上堆了两卷卷宗,而他下首的两排鱼跃龙门靠背椅上,分别坐了陪审的两位大理寺寺丞和司正,刑部侍郎张昭和都察院都司徐缪以及皇上派来的常公公。 周劭因是王爷,不必下跪,便坐在大堂中央的圈椅上,双手抱胸望着案后的大理寺卿,面上无波无澜。而潭州通判和赵臻手下的船夫却跪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汗水从后颈往下,扑簌簌落进衣袍里。筆趣庫 “王二牛,本官问你,今年六月中旬,你赶船去柳州运粮,可是赵臻吩咐你们将一万石粮食装运上船往西京去的?” “是……是,”那粗布衣衫的船夫头也不敢抬,断断续续道:“赵公子说是王爷的命令,草民一个寻常跑船的,赵公子让怎么运便怎么运,并不知其中内情,还望青天大老爷明鉴啊!”说着一脑袋重重叩在地面上。 韩寺卿蹙起了眉,因嫌他聒噪懒得再问,便要开口问那吴通判,却被周劭打断道:“韩大人,前头那些个场面形式就不必再过了罢,本王这儿便能一气儿答了你。今年六月,不知因何缘故,从闽州过来的运粮船在柳州出了故障,本王于是遣赵臻前去运粮,整整两万石,”周劭比了个手势,道:“都运到潭州来,后来赵臻污蔑本王的事儿你们应当都录了口供,本王便不再赘言,至于这几个船夫,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们一切都听赵臻命令行事。” 韩寺卿面色不豫,手肘撑着檀木案,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剑锋般锐利的眼望向周劭,陪审的几人也都望着他,不敢言语。 周劭继续道:“正因赵臻自作主张将一万石粮发往西京,才使得潭州百姓误以为本王贪污了粮食,于是他们到衙门口闹事,本王便派吴通判镇压,后又为了平息民愤,自作主张去燕州借粮,当时情况危急,本王便没按章程办事,可一月后便将运往西京的那一万石粮召回,还给了燕州,一切无恙。” 周劭这番话听着没什么错处,可是韩寺卿因知道皇帝的疑虑,便衍生出一段猜想。他认为西京必定屯了兵,虽然尚未查到,而这一万石粮也是周劭贪污去做粮饷的,甚至民乱也是他故意挑起,为的便是反抗朝廷,争夺皇位。 “下官斗胆问王爷一句,若是潭州百姓并不知晓此事,没闹起来,那这一万石粮食会在何处呢?王爷会追究这一万石粮的去向么?或者王爷晓得这一万石粮的去处么?”韩寺卿不紧不慢地问。 大堂中落针可闻,除了韩寺卿,其余人都深吸一口气,别开眼不敢看周劭。 周劭双手搭在扶手上,淡笑着微微颔首道:“韩大人这话问的好,本王承认是自己失职不察,用错了人,且没按章程办事乱了规矩律法,可事急从权逼不得已,不过……本王从未命赵臻将那一半粮食运往西京,贪污受贿这一项,本王不认!” “赵臻无故被毒死,王爷不能与他对证,自然您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了,”韩寺卿冷嘲道。 “咳咳咳,”几位寺正和刑部侍郎都望向韩寺卿,连嗽了几声。 “这话不错,所以此案不能再在原有的人证物证上下功夫,得找到新线索,诸位稍待片刻,苏主事正领新的人证过来,已在路上了。” “好,那下官便等着。” 于是一干人坐在大堂中大眼瞪小眼,若是往日或许是闲聊几句,今儿因着审的是王爷,一个个都老老实实不敢言声儿。 随后便有茶水奉上。周劭端起朱砂红钧窑走泥纹茶盏,抿了一口大红袍,茶太浓,他喝不惯,险些吐回茶盏里。 前儿苏主事已派人带了话来,说他今日必定带来新人证,周劭知他胸有成竹才敢夸下海口,所以笃信他会过来。 而韩寺卿则不以为然,直到昨日午时,刑部都没能查获新的人证物证,而他先前也派人查过,赵臻在潭州并不与生人往来,不可能与人勾结,那他区区一介草民怎敢陷害王爷?而这潭州的上下地方官员难道都死了不成,会被一介草民玩弄于股掌之中?所以无人陷害王爷,是他自己贼喊捉贼! “大人,”一衙差小跑着进来,禀报道:“刑部苏主事求见!” 周劭唇角一勾,心道这苏豫果然没令他失望。 “快传!”韩寺卿探究地望了周劭一眼。 …… 第一百七十四章:风雨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便乌云密布,大风呼呼鼓进来,吹得室内墨青色的帷幔招摇,雀儿等人迎着风,举步维艰过去关窗。 “嗒”的一声,窗棂关严实了,锦秋却从梦中惊喜,缓缓从床上坐起。 方才用过午膳她便小憩了一会儿,不想突然就变了天,她起身趿拉着木屐下床,坐在镜台前梳妆,屋里愈来愈暗,黄昏似的,锦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不清面色,倒是髻上那支鎏金钗子熠熠生辉。 今日周劭受审,表哥火化,她两个都忧心,却不能不用睡觉来麻痹自己,因着医官交代过了,现下胎儿不稳,她需平心静气将养身子,不然再动了胎气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主子,您醒了?”红螺端了盆水进门。 “红螺,大理寺可有消息传来,赵府呢?瞧这天恐要下一场大雨,也不知那头火化得如何了,若是化到一半被雨浇灭,那表哥他……” “主子您别忧心,”红螺拧了帕子递给锦秋,道:“苏主事不是带着人去了大理寺么?这回必定为王爷翻案,赵老爷和夫人那儿也派湘儿过去,想必现下已火化完了,湘儿应当在回来的路上了。” 红螺看着锦秋这七八日的脸颊苍白无光,很忧心她的身子。锦秋的性子她最清楚,这几日虽然老实待在府里,吃好睡好,可表公子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她现下不过为了肚里的孩子才逼着自己吃、睡,如此勉力支撑,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锦秋轻抚了抚肚子,她如今已经显怀了,抚上去有个柚子那般大。孩子在长,那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能懈怠,万事不能任意妄为,首先得为肚子里的孩儿考虑,所以今儿她不能急,大雨天的更不能贸然出门。 锦秋用帕子擦了擦脸,望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如此几次终于静下了心。 可她才一打消出门的念头,便有婢子进门来禀:“王妃,宫里来人传您进宫。” “宫里?”锦秋握梳蓖的手一顿,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了她。 太后要传她进宫,别说是下大雨,便是下刀子她也得去,尤其这大雨天还传唤她,必是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她理了衣衫,便搭在红螺的手去了前厅。 来传召的公公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汪公公,锦秋问了他几句才知是太后头风发作,想看看广平王妃,所以遣人来请。 锦秋纳罕,太后头风发作为何要见她?难道她…… 她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忙又否认了自己,太后的头风是老毛病了,今年犯了好几回,都不过小打小闹,这回应当也没什么事儿。 轿辇宫里已经备下了,锦秋与红螺即刻上了轿…… 外头呼呼的风声总给人风雨欲来之感,锦秋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便越是往那处想。 人这一辈子呀,越往后走,身后的人愈少,一个个的冷不丁就过去了,新人的又一个个来了,譬如她肚子里这个,她终于也成了别人身后的人。 到寿康宫时,天阴沉得像入了夜,锦秋往里迈步,木桩底子敲在金砖上发出当当的响。一道闪电撕裂长空,殿中四壁上的彩绘鸾凤亮了一瞬,略显狰狞,接着,殿中渐次点燃了两掖红烛,大殿终于亮堂了。 “轰隆”一声惊雷,大风洗劫一般刮进殿内,将才燃起的半数蜡烛吹灭了,忽的又暗下去,接着倾盆大雨也泼下来,汉白玉阶上的尘泥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锦秋缓缓走近内殿,窗棂紧闭,红烛燃得正旺,几个嬷嬷立在一旁,泪汪汪地望着拔步床上微微呻吟的太后,锦秋也看过去,那隆起的龙凤被上金线堆叠,在烛火下显出诡异森然的美。 “臣妾给母后请安了,”锦秋趋步上前行礼道。 太后这才侧过脑袋,福寿纹红抹额上镶的靛蓝的碧玺如鬼火一般,将锦秋唬得变了脸色。 太后的眼睛却亮着,神色也从容,可锦秋看着她心头却惴惴不安,总觉着这像回光返照,她记起去年冬天时太后极怕寒,立冬不到便用起了手炉,难道她身子不成了么? “你们都下去罢,”太后瞥了眼左右,气息尚稳。 锦秋吁出一口气,趋步上前坐在床沿边的绣墩上,替她掖了掖被子,“母后您多保重身子呀!” “油烧尽了,烛也该熄了,没什么可保重的,他们只当哀家是头风,可哀家晓得,这身子已经不成了,所以有几句话哀家要交代你,”太后望着锦秋,面上无波无澜,好似在说今儿晚膳用什么这般无关痛痒的话。 锦秋却心头一抽,随即喉咙也哽住了。她虽与太后不亲,先前还置气来着,可这会儿只有怅惘,“母后别说这样的话,有什么要交代臣妾的您尽管吩咐。” “你来时大理寺已派人传过话来,牧之此次至多算个不察之罪,罚半年薪俸便是,你可安心了,不过你们要想长长久久地活着,哀家一死你便立即劝他回封地去罢,今后皇帝不传召,你们便莫要再入京城了!” 锦秋听着前半截话心里头那根紧绷着的弦才算松了,可再听见后半句,心弦却又绷紧了,“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必问,你只按着哀家的话去做。” 锦秋垂头忖了村,虽然周劭不喜这位养母,可她看得出来太后是真心疼爱他,她不好细问这背后的缘由,即便问了只怕也不会答,既然太后让他们离开京城保命,那便信她的话。于是锦秋郑重答道:“臣妾遵命。” “今后好好儿待牧之,他是个好孩子,你能做他的王妃,是你的福气!”太后意味深长地望着锦秋。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锦秋竟觉太后有几分羡慕她。 “回罢,哀家乏了,”太后缓缓侧过脑袋朝里。 锦秋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朝她蹲了一蹲,“那臣妾便告退了。” 轻微的呻吟声渐渐响起,太后轻缓地呼吸着。她心里终于踏实了,周劭的母妃,她这辈子最好的姐妹,她对得起她了。 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才不过半个时辰,乌云骤散,天地澄明。 飞鸾殿中熄了蜡烛,朱贵妃在殿中不安地踱着步子,时不时望一眼殿外,问绿衣道:“梁公公怎的还未传消息过来?” “娘娘莫急,”绿衣只得一遍遍安抚她。 在问到第十五遍时,她没等来梁公公,反倒是等来了太监总管常永贵。 “常公公今儿不是去大理寺陪审了么,这就回来了?”朱贵妃坐回贵妃榻上,强作镇定望着他。 “回娘娘的话,一个时辰便审完了,多亏刑部的苏大人紧要时候携了新人证过来,”常公公甩了甩拂尘,笑道:“娘娘是在等梁公公罢,他今儿回不来了。” 她只是让梁公公去大理寺探谈审判结果,怎会回不来?她站起身,不紧不慢地问:“怎么回不来了?” “娘娘还不知道罢,梁公公陷害王爷,现下正在大理寺公堂上受审呢,且今儿这案子才开了个头,还有几日可审的,所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常公公阴恻恻地望着她,在这宫里,当年欺他最狠的便是这位位高权重的贵妃娘娘了。 朱贵妃倏地跌坐回去,面上终于绷不住了,微微张开口,怔愣着望向某一处。筆趣庫 “娘娘,皇上吩咐奴才请您去明德殿走一趟,您请罢,”常公公退至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贵妃却无动于衷,眼珠子溜溜转了几圈。而她身侧站着的绿衣也打起了哆嗦,绿衣明白,主子这回完了。 “娘娘,娘娘?您该动身了,”常公公又提醒了一句。 “再等等,再等等,烨儿就要过来了,常公公略等一等,本宫见过烨儿再去见皇上。”朱贵妃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带着儿子去皇帝即便不看她的面也得看儿子的面,兴许能网开一面。 常公公脖子一梗,肃道:“皇上那儿可耽搁不得,娘娘您回头再见二皇子不迟。” 回头再见?没有回头了,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她朝绿衣使了个眼色,绿衣会意,提着发软的腿往镜台处去,拉开抽屉从里头抓了把金瓜子塞给常公公道:“公公,您就通融通融罢。” 常公公瞥了眼,很是不屑,他一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什么没见过,一把金瓜子算得什么,这个面子他不想卖。 “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奴才在印绶监当差时,因着送错了娘娘的画娘娘是如何处置奴才的?” 朱贵妃猛地望向他,忖了片刻,忽而哼笑一声,态度大变,“你这奴才藏得倒深啊,常永贵,本宫便是失了势,也还是主子,你个没根儿的东西,还不配在本宫面前汪汪乱叫!”说罢长袖一拂,也不等自己的皇儿了,昂着头朝前走。 “娘娘请,”常公公咬牙切齿道,一手紧握着拂尘柄,几乎要握碎了去。 就凭着朱贵妃这傲慢的态度,即便皇帝不要她的命,他常永贵也能要了她的命! 第一百七十五章:秘辛 雨势虽收了,却仍下着毛毛细雨,去往明德殿的路上,朱贵妃并不打伞,细细的雨珠子飘在她的鬓角,肩头,渗透云锦,直贴着她的皮肉,然而这寒意却抵不过她心里十分之一的冷。 她败了,她筹谋多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败了,多么讽刺。 深宫里的女人可不像男人,男儿败了,只要留一条命,天高海阔的不定什么时候又能东山再起,可宫里的女人败了,一生便只能与冷宫为伴,但她不后悔,只是可怜自己的皇儿,因着她的过错而毁了前途。 朱贵妃缓缓入了明德殿,望着龙案后头正襟危坐的那个人,那是她十几年的夫君,如今却要审判她,她在心底轻轻一叹。 皇帝双手搭在龙案上,鹰隼般的目光对准她,要看穿她似的。 “臣妾参见皇上,”朱贵妃朝皇帝蹲身行礼。 “免了,坐罢,”皇帝冷声道,声口与臣工说话无异。 常公公很有眼色地领着十多个内侍退出大殿……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负手绕过龙案走向朱贵妃,“可知朕为何寻你来?” 明黄色江牙海水纹的衣摆下,那双团龙靴在她眼前定住,朱贵妃微低着脑袋,“臣…...臣妾不知。” “朕的贵妃今儿怎的不敢抬头看朕?” 这声音从容,却带着帝王的压迫,朱贵妃不得不抬首望向皇帝,他是个端方的脸,五官显钝,看着憨厚,可再配上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细细一看,却有几分阴险狡诈的品相。 “梁泽遇已招供了,是你命他唆使赵臻陷害牧之,就连潭州知州、布政使等人也牵涉其中,他们是朱国公的人罢?这还不够,你那好兄长,三年间,从儋州到潭州,贪污了整整十万石粮,朕还纳罕呢,国库里的粮食一车一车地运出去,朕的百姓却饿死在田间,是你们兄妹把朕的臣子当作你们的臣子,还要掏空朕的国库,让百姓戳着朕的脊梁骨骂朕是个昏君!”皇帝提高声调,字字锐利如刀。 朱贵妃听得一颤一颤,她认命地闭了闭眼,缓缓屈膝跪下,朝皇帝恭敬叩首,“皇上,是臣妾太纵容兄长了,是臣妾令皇上蒙羞了,臣妾知错。” “哼,你当真知错么?可还记得前几日你是如何挑拨朕与皇弟的?你说他定是在西京屯兵才需要粮食,还说是他故意挑起民乱要毁了朕的江山,朕险些便轻信了你。你跟在朕身边十五年了,十五年,朕亏待了你?牧之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让你非得耍挑拨离间的手段,将朕与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皇帝指着伏在地上的朱贵妃,见她不辩解,长袖一甩,踅身疾步走回龙椅前坐了,摇头道:“你太令朕失望了!” 直到现下,皇帝也只认为朱贵妃是因害怕周劭查明朱国公贪污的真相而不得不先下手,若是如此,他不过降她的位分,褫夺朱国公的爵位,毕竟老夫老妻了他也下不去手。 然而朱贵妃头一回见皇帝如此龙颜大怒,一时六神无主,竟然哀告道:“皇上,臣妾这么做全是为了皇上您啊!三年前您与太后在太庙说的话臣妾都听见了,难道皇上不想铲除广平王么?” 皇帝心头一惊,瞳孔微缩,诧异地望着她,“你竟知晓此事?” 朱贵妃抬首见皇帝那陡然阴沉下的脸,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舌头被烫了似的捂住口,膝行过去,“皇上,臣妾……臣妾不是有意要听此事的,臣妾有罪,臣妾有罪!”她再顾不得什么贵妃的体面了,抱着皇帝的腿,一阵痛哭流涕。筆趣庫 这宫闱秘辛远比贪污几万石赈灾粮要紧得多。 当年先帝因太子造反而气急攻心病倒了,原传位于太子的圣旨作废,弥留之际只有当年的贤德妃,也即如今的太后陪在身旁,他于是将皇位传于周劭,请她好生辅佐。 可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贤德妃权衡之下便假传先皇口谕,扶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坐上了皇位。正因如此,她深觉愧对周劭,愧对先帝,更愧对曾经救过她命的姐妹,也即周劭的生母。 于是三年前,在太庙里,在先帝面前,太后向皇帝道出实情,并让皇帝死后传位于周劭或他的后人。不想却被朱贵妃听见。朱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她这个做娘的自然要为儿子打算,谁要同她儿子抢皇位,她便要谁的命!所以周劭先前所经历的种种构陷,甚至摘星楼那回的刺杀都是她安排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她非但没得逞,如今还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而这一会儿功夫,皇帝便做出了决定,朱贵妃留不得! “起来罢,”皇帝突然将朱贵妃扶起,对上她泪涟涟的眼,“你先回飞鸾殿去,此事容后再议,朕还有折子要批,”说罢他调转视线望向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眉眼间却冷若冰霜。 朱贵妃怔住,狐疑地看着皇帝。 事情才说到一半,突然撂下这可不是皇帝的作风,除非……他心里已有成算。难道他要杀了她? 是了,她可是知晓了动摇江山社稷和皇室的大秘密,皇帝怎会放过她,十几年的感情同皇位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皇上要玉瑶的命,拿去便是,”朱贵妃重又跪下来,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静静望着他:“但求皇上看在臣妾伺候您多年的份上,别因着臣妾的过错迁怒烨儿。” 皇帝从案头抽出张折子,又丢回去,深深看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母后一时冲动的话你当了真,千方百计要害牧之,可你是否知道,朕这个位子本就是要传给烨儿的,不过如今是不成了,有了个弄权乱朝的母妃,朱家又败落,他这辈子就只能是个王爷了,不过他是朕的皇儿,朕自然不会让他受欺负!” 朱贵妃心里那个悔恨啊,合着她捣鼓了这些年,全是白忙活,将自己的囊中之物拱手让人了,不仅如此,还带累了儿子和母家! “皇上……”朱贵妃殷切望着皇帝,泪眼朦胧,企盼他念着夫妻之情放朱家一条生路,只要朱家不倒,她的儿子便还有靠。 “常永贵,送贵妃回飞鸾殿罢,”皇帝不再看她。 常公公趋步上殿,拂尘一甩,捏着尖细的腔调,“娘娘,您请罢。” 朱贵妃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常公公,终于死了心,她双手加额朝皇帝深深一拜,这才起身往殿外去。 皇帝这时才抬起头看她,良久,他命常公公道:“赐酒罢。” 常公公嘴角一勾,应是后退出去办差了。 皇帝一手扶额,长出一口气,随即背靠团龙靠垫,脑袋往后仰,眉头轻蹙,双目紧闭。御前女官很有眼色,这便上前为他按揉额角。 贵妃赐死了,那周劭呢,他又该拿他如何? 自从当初太后告知周劭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后,他便常梦见先帝斥他窃国,他原该杀了周劭以绝后患,所以才险些中了朱贵妃的离间计,若不是前两日太后与他长谈点醒了他,他恐怕已酿成大错。 他与周劭之间,是有兄弟情谊的,只是再深的兄弟情与至高的权力相比也逊色,所以即便今日他不杀他,还有今后呢? 不过若他能自请回封地,从此老老实实做个王爷,他倒也不是不能放过他。 “皇上,”一绿衣公公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大殿,几乎是扑倒在地,“太后娘娘,薨……薨了。” 皇帝猛地睁眼,站起身,指着那内官,“你说什么?” “太后娘娘薨了!” 皇帝双眼发直,腿一软,倏地跌坐回龙椅上。 自从齐妃死后,皇帝一直与太后置气,除了日常请安和太后召见,他几乎不去寿康宫,虽也听太医院说太后这些日子头风发作得厉害,却只当是小事,不曾想她竟就这么去了。而他们母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太后劝皇帝明辨是非,饶周劭一命。 皇帝摇摇晃晃走出去,便隐约听见寿康宫和飞鸾殿方向哭声一片,其间夹杂着几声凄凉的嘎嘎鸟啼。他抬头望,灰白的天穹之上一只乌黑的大雁不知怎的,突然栽倒下来,直直落在崇明殿方向。 不到一个时辰,寿康宫内外饰白,像是八月里下的一场雪,整个宫廷被淹没在一片茫茫之中。 而此时,一百多名红缨银甲的龙禁卫将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府门内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号,一箱一箱的金玉财宝被查抄出来。 秦氏并一种仆妇垂着脑袋走出来,身上的首饰珠宝被一应摘除,每人都只背了个包袱,里头只有几件洗换衣裳。 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涌过来,亲眼看着那府门被上封条,唏嘘不已。其中一个拄拐杖的年迈老者感叹道:“老身在阜宁道住了六十年,如此气派的府邸只见过一个,本以为这钟鸣鼎食之家当绵延万世,不想一夕之间便被查抄了个干净,真是世事难料啊!”周围人也纷纷附和。 第一百七十六章:薨逝 锦秋出西华门后,风歇雨住,天地被浣洗了一通,清明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回软轿。方才太后的模样仍历历在目,虽然看着不算虚弱,可是她说的话,说她没几日好活的话还是将她唬住了。再怎么说太后也是王爷的养母,母亲病重,他应当侍奉床前的,恰好现下雨停了,锦秋吩咐轿夫往大理寺衙署那儿去。 周劭已被审完有一阵子了,先前的口供有不详实之处,他不得不留下来校整。 锦秋的软轿在衙署外待了一刻钟,她心里已开始着急了,先前太后不是说大理寺传来好消息,王爷至多不过失察之罪,罚半个月薪俸即可么,怎的人还未出来,难道情况有变? 锦秋急得下了轿子,便要过去问询,正巧,衙署门口,一身藏青色绣白泽的襕袍的男子信步而出,行走间如松柏般端稳持重,颇有宠荣不惊的老成,然而目光与锦秋相接时却展颜一笑,却又如千树花开,是朗月清风般的少年意气。周劭加快步子走上前拉着她的手,“等久了罢?” 锦秋却握起小粉拳往他胸口轻轻地捶,侧过身去,心里欢喜,面上却故作恼怒,“昨日苏主事禀报我说已找到新人证,我便盼了一日,就盼着你今儿出来,方才我听说案子早审完了,我却迟迟等不到你,心里又吓了一跳,如此大悲大喜的,我可再受不住了!” 周劭不顾他人眼光,直接将锦秋揽入怀中,笑道:“这些日子是委屈你了,不过本王保证,再没有第二回了!” 锦秋羞红了脸,望着衙署门口那四个目不斜视的官差,轻推周劭的胸膛,道:“王爷,大庭广众的,您也不害臊?” “我搂着自己的王妃,怕什么,难道大理寺还能管本王的家务事?”周劭豪迈一笑,索性将她拦腰抱起,低头凝望着她,悄声道:“让我看看你可是瘦了。”说罢他竟欢喜得同个小孩子似的,淌过水洼,抱着锦秋一路跑到软轿前。锦秋不得不双手圈住他的脖颈,面上都烧了起来。 突然,周劭望了一眼她的肚子,疑惑地将她放下,“上回你来探我我便纳罕,你两颊消瘦了不少,肚子怎的却愈发大了,今日看来竟较先前还大。” 锦秋站稳了,挑眉望着他,笑道:“王爷您有时候真像个呆子!” 周劭不解其意,发起了怔,锦秋却抿唇轻笑,也不管他,径自坐进了轿子里。 好一会儿,周劭才恍然大悟,立即跟上去对着轿子喊:“你可是……有孕了?” “呆子,还不快进来!”锦秋撩开轿帘,嗔笑道。 周劭乐开了花,衣摆一撩进了轿子挨着锦秋坐了,直盯着她的肚子傻笑,想伸手去摸,又有些不敢。 锦秋头一回见他这般手足无措,于是拉着他悬在半空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道:“先前你回来我便想同你说来着,可那时你要去大理寺,我不想令你分心。” 周劭搂住锦秋的肩,将她带入怀中,下颌在她额上轻蹭,声音微微沙哑,“我求娶你时还说要让你跟着我享荣华富贵,没成想富贵没享多少,尽是让你受委屈了,不过现下该了的都了了,苦尝过了,后头的日子便只剩下甜了,本王的好王妃,可还愿与本王白头偕老?” “这话说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我便是不愿也不成呀!” 周劭轻笑,一圈一圈温柔地抚着锦秋的肚子。轿子颠颠的,锦秋的脑袋时不时磕着周劭的下颌,锦秋无奈,只得挪了挪身子坐得稍远些,可周劭不许,他将她拉回自己怀里,紧紧抱着。自从娶了锦秋后,他最安心的时刻便是抱着她,且她身子娇软,又有体香,抱在怀里甭提多舒服了。 锦秋又一次磕着他的下颌,“王爷……”她抬首,却正好对上垂下脑袋细嗅她鬓发的脸,接着,她的唇便被封住了,芳润的龙涎香在鼻尖萦绕不散。 这个吻持续得太久,最后,锦秋像喝醉了酒似的醉倒在他怀里,而衣襟不知何时已被拉下一角,他的手覆在香肩上,随即往下……锦秋伸出发软的手,隔着衣裳抓住他的手,呢喃着:“王爷,这是在轿子里呢。” 周劭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将手抽出来,老老实实抱着她。 随后二人便说起了这案子的进展,周劭这儿已问完了,可是此案牵连甚广,接下来还有一大批朱国公的幕僚和宫里朱贵妃的爪牙要审问,那时恐怕又能牵涉出旁的案子,所以要真正结案还需些时日。 说着说着二人又说到赵臻,锦秋一提到他便落泪,同周劭诉说着赵臻死在她怀中时她的恐惧。周劭于是愈加搂紧了她,道:“谁走了都无碍,我一直在你身旁,你累了困了便躺在我肩头歇息,我们要走一辈子的,记住了么?”说罢她吻了吻她莹白的额。锦秋的脑袋在他胸口轻蹭了蹭以作回应。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下了。 锦秋与周劭一同下了来,周劭抬首一望,见是西华门,不由问她:“来宫里做什么?” “母后她……恐怕不大好了,”锦秋低声道。 “不大好,什么叫不大好?”周劭眉心突突地跳,拉着锦秋快步往西华门里走。 接着,锦秋便将太后召见她的情形都与他说与了。周劭低垂着脑袋往前去,步履沉重。 “母后还说,若你要保命便辞官回封地,像个普通王爷一般,皇上不传召便不入京,”锦秋望着他。 其实上回大理寺卿问他贪污粮食是否为了屯兵时,他便知晓皇帝对他起了疑心,可其实他对皇位从来没兴趣,所以与其在京城受皇帝猜忌,不如回封地做王爷来得逍遥自在。 “这一点我求之不得,当初若不是母后和皇兄留我在京城,我早便回了封地,此次入宫我便同皇兄提此事,”周劭回道。 只是二人没想到的是,一过顺贞门,太后薨逝的噩耗便传来了,二人大愕,快步往寿康殿赶…… 此时已至黄昏,沉沉黑幕笼罩下来,寿康宫门前挂起了一溜儿的白灯笼,里头震天的哭声直传至最西侧的栖霞宫。锦秋与周劭老远便听见了,她攥了攥周劭的手,想要给她支撑,“王爷节哀。” 周劭一声儿不言语,反握住锦秋,一向温暖的手掌此刻却是冷的,似在向她寻求温暖和力量,锦秋只能更紧地攥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进大殿。 殿中跪了一地的宫人,不敢放声大哭,只是用帕子捂着嘴,轻声啜泣,但锦秋走过时,听见几个婆子的声儿已经哑了。 她与周劭入了内殿,以皇帝为首,往后跪了四排,妃嫔皇子,以及仍在京中的几个王爷和王妃,都跪在太后床前。 床上的人已穿上赤金彩织丹凤朝阳寿衣,静静躺着,煌煌灯火下,寿衣色彩迷离,金线银线彩线堆叠,还有下首跪着的人,衣裳的颜色亦是光怪陆离,哭声更怪异,声调不急不缓,不高不低,连哭也哭得得体。 锦秋与周劭也跪了下来,她与太后统共没见过几面,话说得也不多,人突然没了,只是心里惘惘的,掉不下泪,于是只能做做样子哼几声。周劭亦是一样,他沉默着望向金砖地面,没有泪。锦秋看见他的手不是撑着地面,而是紧紧握拳,一根铁棒似的顶着,她明白,即便他一向不愿亲近太后,现下心里也一定不好过。 没一会子,头顶突然传来喑哑的一声:“牧之,你随朕来。”锦秋抬眼望向皇帝,他一身的明黄,唯有额前系一条纯白的抹额。他的眼并不大,一哭便红肿了,现下更是眯成一条缝儿。 周劭于是起身随他出了大殿,锦秋却未能跟去。 皇帝一走,这儿的哭声渐小,锦秋微微抬首望了望,最前排右侧的两位皇子挪了身子坐在地上,轻锤着腿,突然她听见极小的说话,原来是跪在她前面的燕王,正叽叽咕咕同他的王妃说着什么。 其实这里真正哭太后的没有几人,皇家的亲情,便是如此凉薄。 原本想到要离了这生长几十年的京城,随周劭去往西京,她还有些遗憾,可现下不了,待在京城里难免要同这些人打交道,这一回是栽在朱贵妃手里,那下一回呢,又是哪个妃嫔哪个皇子?所以还是离了这里的好。 半个时辰后周劭便随皇帝回来了,他神色凝重,仍屈膝跪在锦秋身旁。 锦秋伸手去抚他的手,较方才更凉了。 “王爷?”锦秋轻唤了他一句。 周劭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 皇帝方才告知他朱贵妃已自杀谢罪,而朱国公也被削爵抄家,随后又问周劭,若是将皇位送给他,他可想要? 当时周劭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拱手说不,不仅如此,他还向皇帝表明太后丧仪办完他便回封地。皇帝那时深吁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说他永远是他最看重的皇弟,可周劭却只觉毛骨悚然。 第一百六十七章:大结局 这些日子,因着皇太后的丧仪,锦秋与周劭时不时便要入宫一趟,偏她舅母心伤,再加上天儿转凉,便患了风寒。上了年纪的人一病起来了不得,没两日便连床也下不来了,只能暂时留在京城。锦秋也亲自去探望了几回,又命府里的医官前去诊治,才略有好转。 周劭体谅锦秋怀着孕两头跑辛苦,能推的场合便都替她推了,就连十月初七太后下葬也都是他独自去送的。 皇帝也体谅锦秋有孕,恐送葬冲撞了胎儿,便没计较,倒是落了其他几位王妃的口实。不过周劭这人最是洒脱,连皇帝都没说话,其余那些个人爱嚼舌根便去嚼罢,横竖他们就要回封地了。 锦秋的肚子已近七个月了,她现下尤其嗜睡,站得久些便觉疲累。前几日见了一回苏主事,不过坐了半个时辰,她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 苏主事将赵臻被毒杀的案子破了,下毒的是个狱卒,下毒次日便自尽了,至于背后指使的人,便是朱贵妃。而如今朱贵妃也服毒自尽,算为赵臻报了仇,她对他的愧疚才稍减些。 她终于可以安心养胎了,只是自从孩子月份大了,她的脾性也愈发大,时不时便要找找周劭的茬儿,周劭只能由她打由她骂,完了自己去练练字静一静心,回来又是个皮实的丈夫。 这还不够,锦秋现下口味刁得很,爱吃酸,寻常的腌菜不吃,一定得吃关东腌的菘菜。 今日用午饭时周劭挨着她坐,为她夹了一夹腌菘菜,锦秋竟破天荒地说了一声:“王爷,我近来可无理取闹了些?您堂堂王爷之尊,为我夹菜,平日里还得受我驱使,说出去人家恐要说我矫情,说我是个悍妇了。” 周劭嘴角一勾,心道你倒还晓得自己凶悍?旋即却故作愤怒道:“我的王妃谁敢说矫情说凶悍?我乐意伺候谁管的着?况且我当初不就是看你矫情又凶悍才娶的你么?” 锦秋捉筷子的手一顿,一时竟不是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她放下银筷子,肃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当初对您凶了么?矫情了么?” 周劭一声儿不言语,继续挑他的菘菜,“没有,本王初次见王妃时便觉这姑娘生得好生貌美,性子又贤淑,娶回去做王妃再好不过了。” 若是依着他先前的性子,定要实话实说,可这两个月来被她的反复无常吓住了,想着还是顺着她哄着她的好。 锦秋很满意地嗯了一声,从碗里夹起一片腌菜放入口中咀嚼,酸得眯起了眼,这味道真是撞在她味蕾上了,欲罢不能。 “前儿我已同皇兄禀明,待你生了孩儿便与你一同去封地,今后再不回京了,你意下如何?” “也好,我现下这模样不宜舟车劳顿,别说是舟车劳顿了,便是在这院子里走两圈儿都觉着累。” 周劭一笑,夹了片鹿脯搁在她碗里,让她多用些。 …… 二人用过午饭,周劭扶着锦秋在七录斋前散了散,便听得来人禀报说朱奥和罗裳过来探望王妃,于是二人到大堂迎人。寒暄了几句,周劭便同朱奥到廊上说话去了,而罗裳则扶着锦秋,一同入了内院。 朱奥今儿一身藏青色右衽,朴素又显稳重。周劭与他并肩而行,时不时看他一眼,道:“本王瞧你较先前端稳得多了,当初苦口婆心说了你多次也无用,果然还是得历一次劫难。” 朱奥抿唇苦笑,道:“怪我那时没听王爷的劝。” “如今你们在庄子上过得可好?若短了银钱,或有什么难处,便来寻本王,本王年后便回封地,那时你再来寻,便得千山万水的跋涉了。” 朱奥侧头,冲周劭一笑,那笑里多了一分恭谨,也仍有几分当初风流倜傥的小公爷的影子,他说:“家虽抄了,祖上的庄子和祠堂还在,银子不缺,你放心罢,我可不是来打秋风的,我是来这儿正经同你道别的,剩下几个月我得闭关了,母亲现下管得我很紧,明年若是不能高中,她恐怕要打断我的腿,我如今也为人父了,再让母亲打,不好看相。” 周劭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道:“士别三日果然当刮目相看,今后朱家重振门楣便靠你了!” 朱奥笑而不答。 “不过你得记着,莫再像你爹那样贪污受贿了,那不是正途。” “王爷安心罢,”朱奥顿住脚步,深深望着他,拱手道:“王爷,姑母联合我爹陷害你的事儿,对不住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 …… 那边厢,锦秋被罗裳搀着回了七录斋,一路上罗裳都在问锦秋怀孕有什么感受,会不会觉着身子重,夜里又如何睡。 锦秋一一答了,还打趣她:“你去岁便已及笄,若想体验,自己嫁个人,怀一个便晓得了,还是说……你已有了打算,特地先来问问我这个有经验的?” 罗裳少有的羞红了脸,端起玉几上的茶盏以作掩饰。 锦秋却愈发不放过了,故意伸长了脖儿凑过去,笑道:“怎的还害羞了?可是有了中意的人,不肯告诉我?” 一说到这儿,罗裳却放下茶盏,垂眸盯着青砖地面。 “怎么,你还惦记着我表哥么?”锦秋心疼地拉过她的手,轻抚,语重心长道:“过去的人便过去了,若我表哥在,他必定也愿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其实锦秋虽这样安慰她,但心里也放不下,有些人是过不去的,那是在心里撕开了道口子,即便愈合了那伤疤仍在,甚至隐隐作痛。 罗裳嗯了一声,她抬起脸做了个违心的笑,道:“过几日卢家便要下小定了,我先前总说卢春生不好,让我娘回了他家,后来又看过几个,忽而觉着他亦不错,不言语的模样我越发喜欢了,也许最后我还是要与他做夫妻罢。” 锦秋看出她笑得勉强,宽慰道:“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卢公子我曾见过几面,才高八斗,得陛下赏识,且他是少有的没有坏心思,极纯粹的人,同你一样,成婚后你们必定琴瑟和鸣。” 罗裳微微颔首,当初得知赵臻未死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嫁卢春生。可赵臻去了后,她便没所谓了,嫁给卢春生也不介意,横竖都是嫁不爱的人,至少这个是她母亲喜欢的,而恰好他不言语的样子又与赵臻那样相似,那便他了罢。m.xbiqiku 这世上不是谁人都有王妃的幸运,能嫁给自己最爱的人,更多人是像她这样,嫁一个合适的,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要问遗憾么,也是有的罢,可再遗憾,人还得往前走。 …… 送走了朱奥和罗裳,三日后便是她舅父舅母归家的时候。 旭日东升,渡口已泊了好几艘大船,船工来来往往搬运着货物,吆喝声、谈笑声传得很远…… 矮堤上,赵氏夫妇并肩而立,眺望远山。赵夫人捧着赵臻的骨灰盒,轻轻摩挲着,风扬起他们的衣袍和灰白的发。 锦秋行动不便,由周劭托着腰缓缓走过喧闹的人群,她望见赵夫人手中的骨灰盒时,略顿了顿步子,搭着周劭的手也微微用力。 周劭温暖的手反握住她,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锦秋!”远处的赵夫人望见锦秋。 锦秋重又扬起笑脸走过去,走到他们身边,先是端详了一回赵夫人的脸,道:“舅母今儿的脸色较前几日好了许多,不过江上风大,您还得多留心。” 赵夫人轻轻颔首,一旁的赵老爷为她拉了拉织锦披风。 “这些日子多谢王爷王妃的照顾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受不住折腾就散了架了,”赵夫人将骨灰盒递给一旁的赵老爷,伸手去拉锦秋的手,“先前的事儿该忘的都忘了罢,我就是忘不了才得的病,现下心里坦然了,病也就好了,人这心里头不能有疙瘩,不然迟早也得憋出病来,你表哥他……他是没福气,你切莫为此自责,该放下的要放下,往后的日子才能走得轻便!”她温柔地轻抚锦秋的手,不仅抚了她的手,更抚平了她的心。 锦秋眼泛热泪,她感激舅父舅母宽宏大量不怪罪她,郑重回道:“锦秋谨记。” “夫人,该上船了!”一小厮抱起个大箱子,提醒二人道。 “我们该走了,王爷王妃也请回罢,”赵家二老朝二人扬了扬手,而后迎着江风,由婢子搀着往甲板上去了…… 锦秋与周劭便立在矮堤上,目送二人…… 蓝天白云静静倒映在水中,飞鸟与鱼儿嬉戏,船桨划破水面,天上起了涟漪。 直到船缩成个黑点,再看不见时,锦秋才放下摆得酸疼的手,由周劭搀着往回走。 “锦秋,昨夜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们在西京的宅邸里,妙儿在竹席上瞌睡,你在长榻上绣花。” “妙儿是哪个?” “自然是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 “我当初梦见娶了你,后来果真就娶了你,这回梦见一个女儿,想必也是上天的启示,你要为我生个粉团子!” …… 番外(一) 一月后我与牧之抵达西京,那时我身子重,下个马车都得牧之将我抱下去。 幸而宅邸已提前遣人收拾妥贴了,其余零零碎碎的牧之也不让我动手,只许我好好躺着。他一个爷们儿参详起帘子帷幔用什么料子更遮光,晚膳吃什么对我有好处,我让他歇会儿,他却说这些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一切都齐全了,唯独忘了件要事,那便是没带一个北方厨子过来。我很吃不惯西京的口味,连个葱拌豆腐都能洒上点儿辣子,交代下去不让放,油盐味儿又大起来,最后还得红螺亲自动手。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白日里牧之巡视城防和农田水利。他在工部那么些年,对修桥建坝很有一套见解,因着黄河水泛滥,他近来便预备重修三山大坝,不过他大多时候还是在府里陪伴我。 夜里我习惯了房中无人伺候,牧之便连守德也不用了,我说渴,他便自己翻身起来为我斟茶,我若要小溺,他怕我摔了,便唤守德进来伺候尿壶,而他将我抱起来…… 总之,我怀孕的这些日子他清减了不少,可却还笑对我道他甘之如饴。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我那时只顾着疼了,后头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谁守在我身边。红螺次日便向我感叹:“主子,王爷对您真是没的说的,起先你还没生的时候,王爷便在门边踱来踱去,急得不成,外头站了一溜儿的医官,王爷便一遍一遍地叮嘱他们要保您平安,守德说跟了王爷这么些年还从未见他如此焦躁过,于是他上前劝王爷先去偏厅里用些茶水,过几个时辰再来……” 接着,红螺开始学着牧之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指着个茶壶斥道:“那时王爷便如奴婢这般盯着守德,骂他‘你个没良心的奴才,王妃在里头疼得直叫唤呢,你让本王去喝茶吃点心?不仅本王不能去歇着,你们也是一样!这时候若让本王晓得哪个跑去用点心,偷懒躲闲了,回头通通撵出去!” 几句话说得我禁不住捶床大笑。 红螺也笑,继续道:“一番话下来,把个守德吓破了胆,跪在王爷跟前直呼饶命。后头您开始生孩子了,喊得那叫一个凄厉,主子您自个儿是不晓得,奴婢在外头听得牙齿都打颤,那时候真怕您有个好歹啊!王爷比奴婢还怕,当场就要推门进去,幸而几个晓事的婆子拦住了,说爷们儿进产房不吉利,不然那时候生着生着看见王爷闯进来,您还不吓坏了啊?” 我想想那情形,笑得额上戴的大红色喜鹊闹春镶绿松石抹额都险些掉下来。 后头他回来,我便用这事打趣他,他抱着我和我们的闺女,一人一口亲了好几下,才道:“那还不是怕你们出事儿,一个是我的王妃,一个是我的宝贝女儿,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两个女人都在那产房里,生死攸关,我怎能不怕?”说罢他又亲了正在熟睡的妙儿一口,妙儿竟在睡梦中甜甜一笑。 总之这一笑,把他的心也笑化了,从此便多了个小家伙同我争宠。 不过真要说起来,同我争宠的人还不少,尤其是在我生了妙儿后,大半精力放在女儿身上,身子也还在调养。.xbiqiku 而那时牧之已同西京大多数官员及其家人熟识,便常有好事的夫人将自家的外甥女或远房亲戚领过来赴宴。 一个个鲜焕美丽的姑娘,在牧之跟前晃,还时不时搭上几句话,我不知他动不动心,总之守德向我告状时,我听了也动心。 说实在话,我丝毫不惧她们抢走牧之,若我挑的人是个忘恩负义,在我调养身子时便要立侧妃的,那我大约这二十几年是瞎眼过来的。况且,我与他共甘共苦,经历了那些磨难,外人永不会明白。 是以当红螺劝我防备外头的莺莺燕燕时,我都一笑置之,甚至我还打趣牧之:“王爷,我瞧着那慕容家的女儿不错,知书达理又端方贤惠,纳为侧妃正好,如此我便可多顾着妙儿,你也有人伺候。” 那时屋内灯火昏沉,牧之正躺在我身侧,一听这话忽的坐起身,凝眸望着我,目光幽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那时吓得往里挪身子,他便扑过来抱住我的腰,死死抱住,唇贴在我耳畔说话,带着一点儿鼻音,似有些委屈,“宋漓,你长胆子了?先前便千方百计将我推开,如今连女儿都生了,你还把我往外推?”而后一双手便在我身上四处游走,四处点火。 我十分难耐,便道:“我是打趣你呢,你当什么真?” “打趣也不成,旁的女子我一眼也不会多看,我看我今日得给你个教训!” 我还想解释,却被他以唇封住了…… 这教训果然很惨痛,一向卯时起身的我,次日日上三竿才醒。 不过那些个姑娘若只是想接近牧之,那还罢了,我知道牧之绝不会让她们近身的,是以没什么可防备。 可是偏有这么一位姑娘,乃是西京首富之女,十分娇纵,竟当着一众贵女的面嘲讽:“王爷连看也不敢多看我们一眼,王府中除了王妃也无旁的妾侍,可见王妃何其善妒,偏还只生了个姑娘,若是寻常人家的主母,不必人家说,早自己给爷们儿纳妾了,她倒好,巴着人不放!” 就是这么一句话,把我给气笑了。 红螺这时虽沉稳了不少,可是一听见诋毁我的,立即便拿了竹竿说要打上她们家,幸好教众人劝住了。 此时不杀鸡儆猴,更待何时? 可我自不会亲自动手,而是将此事告诉了王爷,王爷听完,搂着我沉吟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不恼,又好似恼怒得很,一双手紧紧把我箍着,于是我又打趣他:“王爷你该不会觉着她说得对罢?” “说什么傻话!”牧之话语中隐含怒气,他用下颌抵着我的额,将我抱得更紧,道:“我是气恼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原先我不想拂了这些人的面子,只是婉言拒绝她们的美意,可还有不知趣的送人过来,我索性一个不理,以为如此她们便能知难而退,谁知她们竟还有胆子编排起你来了,这是逼着我处置人!” “消消气,为几句话你犯得着么?”我拍拍他的背,让他别气坏了自己,而后又唤奶母将妙儿抱过来。 牧之一见女儿过来,立即扮出一副笑脸,摇着拨浪鼓把她逗得咯咯咯直笑。 牧之逗孩子时,那模样可真傻! “外头的风言风语你别听,我周劭这辈子就只想要你一人,孩子也只要你给我生,男女都没要紧,只要是你生的!”牧之忽而十分郑重地望着我。 我想我一定愣住了,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我立即低下头,将妙儿从他怀中接过来。她“哇哇哇“”的叫着,小胳膊小腿挥舞着,真有劲儿,我假装逗孩子,其实鼻酸得想落泪。 其实这一直是我心里的疙瘩,我从不敢问他这辈子是否会纳妾,若他真想纳妾我这个做妻子的也不能说什么,可他却给了我这个承诺,我踏实了,我终于踏实了。 我大约真是善妒罢,我们之间,我容不下第三人。 那一夜,牧之又抱着我说了好些温存的话,不过只有这一句最深得我心。 又过了几日,听守德来禀说那些个官家夫人再没一个敢领着姑娘到牧之身边晃悠了,至于首富林家,牧之派人严查,查出他们这些年漏缴了十几万两的税。 林家立即补缴了税款,又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尽快嫁到邻县。 甚至西京还流传起了王爷宠王妃如命的传言。 番外(二) 我渐渐也用得惯重油盐的饭菜了,甚至吃过几回后,再用回先前的清淡小口,总觉着差些味道。 口味上重了,日子却清淡不少,再想起先前在京中的尔虞我诈,总觉着是上辈子的事。 眼下妙儿两岁了,我通常上午领她去胭脂铺子和茶馆子里逛逛,哪儿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哪儿的酒楼改作了茶楼,我门儿清。有时我还领着王爷过去,不过我不爱带他,这人不做小厮打扮再贴两撇胡子出不了门,否则好些认出他的便都涌上来行礼。 近两年他督工建造的三山大坝,把常年泛滥的黄河下游给治理好了,百姓们收成多了两成,他却并未加征赋税,时不时还到处走走看看调查调查民情,是以好些百姓已然认得他了。 不过大坝一建妥,他便闲下来无事可做了,一日里只有半日忙,其余时间看看书逗逗妙儿。我了解他,他是个闲不下来的,否则当初怎会不愿待在京城,哪儿有灾哪儿要修堤建坝的他便往哪儿钻? 可这日子一去不返了! 我不愿他回京城去,我不敢告诉他那个秘密。我知道他的性子,他即便知晓了也不会与疼爱自己的兄长抢皇位,他从来只是个想做些实事为百姓谋福祉,对权力毫无兴趣之人。 可他这人也是个直肠子,我若告诉他,他万一上京同皇帝解释自己并不会谋夺帝位,只想继续留在工部呢?皇帝会放过他么?我怕,我真怕。 所以我宁可与他拘在这一隅,安度余生。 妙儿四岁时,爹爹来信让我回泉州看看,于是一个月后,我与牧之带着孩子一起去了…… 祖屋修葺了一番,看着同原先京城的宋府很相似,也有汀兰院、春暖阁、藕香榭和清溪院,甚至连屋里的布置也照原样搬了过来,就好像众人还在府里住着。 然而到底是不一样的,这府里伺候的丫鬟小厮统共只有三十多个,填不满偌大一个府邸。 同宗的亲戚逢年过节的才来一趟,门前都长青苔了,我一回来见这景象,心里头不是滋味,只是没法子。 大约泉州风水好,爹爹精神头倒还不错,不过两鬓的斑白骗不了人,一见他我的眼泪便止不住,虽然自己也有女儿了,却仍忍不住像孩子似的落泪,一直爹爹爹爹喊个不停。 妙儿是个机灵鬼,迈着她的小短腿哼哧哼哧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左摇右晃,一双同我一模一样的杏眼里闪着泪花,娇声娇气地道:“阿娘不哭,阿娘不哭!” 我们几人禁不住大笑,牧之将她抱起来,教她:“你母妃她是高兴的,不是像你一般摔着了腿腿,疼起来就哭。” 某人好像明白了,又好些没明白,扑闪扑闪着大眼看着我。 这时爹爹拉住了妙儿的小胖手,笑得眼角的褶子皱得跟把扇子似乎的,“妙儿,不记得外祖了?去年过年时是谁送了妙儿一个小同心锁的,妙儿今日戴了不曾啊?”说罢他伸出双手作势去抱她。 妙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两滴汪在眼眶里的真珠掉下来,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双手让父亲抱。 “妙儿真乖!”爹爹笑得合不拢嘴,抱着她往里屋走,一面吩咐婢子去将他早做好的小马驹搬出来给妙儿坐。 爹爹这些年闲着没事便捣鼓起了木匠活儿,他口中的小马驹想必也是他自个儿一凿一钉做出来的。 这时,仪门处突然传来几声急切的叫喊:“鸣夏回来了?鸣夏回来了?” 我回头一看,竟是李氏,她一身深黄暗绣的乾坤社稷裙,利落干净,看着并不不妥。我初时并未觉出不对劲儿,直到她跑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激动得涕泗横流,大喊:“鸣夏啊,我的鸣夏!当初娘要带你回来你偏不回来,你才惨遭毒手,不不不!”她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子,半边脸都抽红了,“你回来了,你到底平安回来了,不枉我日日给佛祖上香,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罢她突然望着天,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拜起天来,又是哭又是笑。 牧之忙将我拉开,挡在我身前道:“你快进里屋去,她恐怕是疯了,你别搭理她!” 我忙往里走,每行一步我便觉胸口往下沉一分,我眼前开始闪现鸣夏衣衫褴褛躺在草丛里的模样。 可我摸着良心问,我对得住她,若不是她们母女两个自作孽,鸣夏又怎会死的那么惨,而李氏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我没错,我不住安慰自己,我没错! 也幸好我往里屋去了,后头李氏又清醒过来,说要杀我! 原来她这疯病是时好时坏的。 当日夜间,牧之怕李氏发疯闯进来,竟让他的几个侍卫守在屋外,我笑话他:“王爷,您这胆子是愈来愈小了。” 牧之对着我的鼻头一点,叹了口气道:“若是只有我一人,天塌下来当被盖,没什么可怕的,可有了你和妙儿,不知怎的,我便什么都怕起来,怕夜里睡觉你和她踢被子,冻着了,又怕你们外出没拿伞,淋着了,什么都怕,如今一个疯子就在院里,我能不怕么?” 我不再笑话他了,而是依偎在他怀里,伸手去捂他的胸口,他的心砰砰跳着,每一下跳动都那么真实有力。 两日后我抽空去赵家看望舅父舅母,两位老人家见我带着孩儿过去,很是欢迎,可是大表哥却冷眼看我,见过礼后他立即便回了房,一刻也不愿同我们多待似的。 这不能怪他,二表哥是因我和牧之而死,舅父舅母是少有的明白人,才看得开,大表哥自小爱护这个弟弟,他自然不待见我,这我认了。 一个人做错了事,哪怕是无意的,也还得承担后果不是? 后头我去表哥墓前拜祭,我拉着妙儿也来跪他,让她点香叩头喊一声舅舅,妙儿很乖,都照做了。 我的眼泪突然就来了,我想起来幼年时他抱着我,我也是用这般脆生生的声口喊他表哥的,这辈子,终究是我负了他!后头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了,牧之忙来将我搂入怀中,他对着那墓碑道:“有时本王也羡慕你。” 我轻捶牧之的胸口,“你瞎说什么呢?” 他说若是有一日他死了,也不知我会不会这般为他哭,我懒得理他,这人有时候犯起傻来,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两个月后我们回到西京,红螺禀报说卢老爷和卢夫人来过了,见我们不在,留下了给妙儿的见面礼便先行回去了。 我听了只想叹气,怎偏生恁么巧,我一出门,卢春生和便过来瞧我了呢。 红螺为我沏了一杯碧螺春,劝我:“小姐不必唉声叹气,卢夫人说将来孩儿生下来,她还会领着孩子过来看您和王爷呢!” “她有孩子了?”我大吃一惊。 “说是在来的路上让大夫诊出来的,还不显怀呢!所以他们才急匆匆赶着回去报喜。奴婢瞧他们喜欢得什么似的,在府上小住的那两日便开始为孩儿取名,卢夫人还嫌卢老爷取的名字太呆板,坚决不用,卢老爷便向她解释那名字的由来,二人还斗起嘴来,把奴婢看得直想笑。” 我想象着罗裳这个口齿伶俐的,和卢春生那个认死理的,一吵起架来,必定有趣得很!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牧之抱着妙儿过来,问我笑什么,我说:“桂花开得真好!” 秋风一拂,院子里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