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命不久矣》 第1章 第一章 上等檀香的青烟袅袅地升起,在观音像前氤氲消散,大士慈悲的脸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一眨眼,先帝都驾崩一年了,皇帝的孝期也快满了。”太皇太后倚靠着软枕,幽幽叹道。 “是。”方荟英站在她身边,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眼睛却还留在观音像上舍不得收回来,心里暗暗在想,这大士到底是左边梨窝深一些,还是右边梨窝深一些? 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语重心长道:“你和皇帝成亲都两年了,也该打算起来,早点要个孩子。” 方荟英回过神,垂下头道:“太皇太后说得是。” 太皇太后人老成精的人物,哪里看不出她的心不在焉,她扭头看了眼观音像:“这尊黄金观音我供奉了二十多年,比你的年纪都大,既然皇后喜欢,我就送给你了。你请回去早晚供奉,也好给你自己添点福气。” 方荟英露出欣喜而恭敬的笑容,跪下谢恩:“多谢太皇太后。” 等皇后一行人离开长信殿,太皇太后脸色沉了下来:“成亲前她还有几分伶俐劲,怎么如今越来越像块木头了。亏得当初还觉得她的性子有几分像我,居然是看走眼了。” 旁边的周姑姑道:“从前年纪小,现在皇后都二十多了,肯定要稳重些。再说她一个武将家出身的姑娘,如何能和太皇太后相比?” 太皇太后摇头道:“扶不起的阿斗我也懒得扶了,都怪先帝鬼迷心窍,非要选一个西北将门的女儿做皇储之妻……罢了,时过境迁也不必多想,横竖她还算得上端庄贤淑,皇后这个位子也还坐得。只要明面上不出大错,就随她去吧。” 歩辇摇摇晃晃,仲春的大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人也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皇太后的慈宁殿到了。 和太皇太后那泛着檀香味的安静宫殿不同,这里鲜花盛开,馨香扑鼻,来来往往的宫人虽然还穿着素衣,但眉梢眼角早已露出轻松笑意,让这座宫殿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方荟英仍旧是一脸老成持重,只有唇角固定地微微翘起一点点,让脸上的表情显得严肃又不失柔和,几乎和那尊慈悲又威严的观音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宫人们看到她,不由自主就收敛了过于活泼的笑容,也变得肃穆起来。 还没踏入殿门,就听见一曲婉转悠扬的笛声,中间夹杂着银铃般年轻悦耳的少女笑声,皇太后宠溺地笑道:“你这孩子!”那少女撒娇道:“姑母……” 这时候,门边的姑姑像刚刚才知道她来了似的,禀报道:“太后娘娘,皇后来了。” 方荟英缓缓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只见主位上皇太后斜倚着引枕,场地当中摆着两只精美的双耳青铜壶,一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少女一袭朱红色深衣跪坐在不远处,头发并未结髻,而是拢成一把束在背心,活脱脱一个秦汉古画上走下来的古雅仕女。旁边的垫子上跪坐着另一个中年宫装美妇,正一脸小心地陪笑,看到皇后进来,她眼睛顿时一亮。 见她进来,那少女准备起身行礼,被皇太后拦住了:“你是皇帝的表妹,她是你表嫂,都是一家子,用不着那么客套。”王妙渝脸上露出一些为难,悄悄扫了皇后一眼,低声应了一句:“是。” 虽然她坐着没动,但方荟英还是要端端正正给皇太后行礼的,之后,又对中年美妇陈太妃行了一礼,这个礼就轻了很多,只是微微屈膝而已。 “坐。”皇太后随意指了指另一侧的椅子,方荟英道了谢,走过去坐了。 旁边有女官横起竹笛,继续悠悠吹着一曲狸首,王妙渝提起一支白羽箭,随着韵律轻缓的节奏款款舞动手臂,身姿曼妙如一朵迎风轻舞的红莲,在声调转向高亢的一瞬,皓腕轻扬,小箭划过一道流光,叮一声稳稳落进了中间的壶口。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就像是一套优美的舞蹈,十分赏心悦目。旁边围观的内侍宫女们连声叫好,皇太后很欢喜:“六连中,阿渝投壶玩得不错。” 陪玩的陈太妃看了眼自己壶旁那散落一地的箭矢和空荡荡的壶口,尴尬地抹了抹汗水,忙笑道:“皇后来得正好。我不大会这个,你来替我玩一把。” 皇太后淡淡瞥了她们一眼:“皇后就罢了。她投壶虽然准,偏偏乐律不精不会合拍子,只晓得胡扔一气。若我是司乐,恐怕要气得砸笛子了。” 众人都笑了。方荟英厚着脸皮笑道:“乐律得从小学习才能精通,臣妾小时候没学过,现在大了,想学也学不精。就不献丑了。” 皇太后点头:“人贵自知,皇后懂得就好。”她一挥手,笛声又起,陈太妃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投箭。 “这阵子宫里事多,我竟没注意到,皇后好像清减了些。”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看着陈太妃的白羽箭在空中飞过,不出意外地砸在了地上。 方荟英一怔,伸手抚了抚脸颊:“果真么?臣妾自己倒是没发现。”反而觉得自己比两年前胖了不少。 皇太后不过是借这话起个由头,哪里真的关注皇后是胖还是瘦,她很快就亮出醉翁本意:“这偌大的元极宫,上下几千人,管起来自然不轻松,你年纪轻,又没理过这么大的家业,辛苦得累瘦了也是情理之中。依我看,先帝的孝也要过了,皇后该准备起来,给皇帝选些妃嫔美人,也是给你自己找几个管家的帮手。” 方荟英笑了笑:“其实并没有多辛苦,太后您一直在帮忙打理后宫。臣妾不累……” 皇太后不高兴了:“皇后这是在怨我把持宫务吗?”乐声陡然一停,陈太妃和王妙渝都站了起来。 方荟英忙站起来认错赔罪:“臣妾并无此意。臣妾年轻,什么都不懂,有您帮忙我感激还来不及。” 皇太后勉强满意:“这才是贤惠识大体的儿媳该说的话。别说我们皇家家大业大,就是平常百姓家,也是婆婆带媳妇,一个教一个学,慢慢把管家的事学起来。你这皇后位才坐了一年,还得勤快学少偷懒才能早日把重担接过去,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不晓得还要替你操劳到什么时候。” 方荟英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 王妙渝走过去挽着皇太后的手臂,甜甜一笑:“姑母,您可不老。我娘昨日还跟我说,她上回进宫来,见您坐在荷塘边的风姿,比二十多年前初见时都不差。” 皇太后转怒为笑:“你娘还和年轻时一样,爱说俏皮话。”又叮嘱方荟英,“选妃的事你心里要有数,等过阵子出了孝就该操持起来了。按理说当朝皇帝为先皇守孝,短则三个月半年的也不少见。我们皇帝孝顺,定下了一年,但你也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把后宫的事情给丢下不管了。这可是妒妇才有的行径。” 方荟英一脸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妾知道了。” 这时候,陈太妃笑道:“太后您放心,皇后这孩子一向贤德恭顺,她答应您的事有哪件敷衍过。这回必定把这件事也办得妥妥的,多多的招些人进来,给咱们宫里添添喜气。” 皇太后眉头立刻竖了起来,发作道:“陈妃慎言!先皇才过世一年,皇帝他们虽出了孝,但我和你身为先帝后妃,都还有重孝在身,要什么喜气?” 陈太妃吓得脸色一白,忙站起身:“臣妾失言了。”说着,求救似的往方荟英那里拼命使眼色。 方荟英忙道:“太后误会了,太妃是在说臣妾,她见臣妾很快就能有诸多帮手减轻负担,自然为我欢喜。” 皇太后见她言语中识相地同意了选妃的事,就不追究了:“罢了,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一上午长信殿和慈宁殿车轱辘转,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上轿辇前又被皇太妃叫住了:“皇后,你到我宫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乘鸾驾一前一后走了,就有姑姑进来报给太后,皇后去了太妃宫里。 皇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看,那才是亲婆媳呢。你瞧方才,皇后对着我时那一幅闷葫芦的模样,只有帮她婆婆说话时嘴皮子才利索起来。” 王妙渝笑道:“表嫂一向贤良淑慧,连先皇也是这么夸奖的。” 太后嗤之以鼻:“什么贤良,不过是装样子糊弄外人而已,我看她倒是最奸诈狡猾、心内藏奸的。哪里比得上我的阿渝,若你进了宫,我才是有了嫡亲的儿媳妇,在这宫里也有了自己人了。” 王妙渝臊得满面通红,将脸埋在了太后怀里:“哎呀,姑母……” 可惜,皇太后猜错了,在太妃宫里的皇后,照旧没什么好果子吃。 到了自己地盘,陈太妃那谨小慎微的气质一扫而光,也神气十足地坐在了主位上,指着客座:“皇后,你坐。”按规矩来说,她虽然是皇帝生母却并非正经后宫之主,这么做并不合适,但皇后素来出名的恭敬识趣,就顺从地坐了过去。 陈太妃心中略得意,故意不说事,而是端起茶,拨了拨茶叶,叹道:“唉,我这宫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连茶叶也是去年的,今年的新茶连摸都没摸着呢。” 皇后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少,除了长信殿和慈宁殿,连皇上自己都没留下,太妃若想要,我让娘家人去外面试着寻摸些来。” 陈太妃还算满意,但心里很快又涌出些酸意:“果然后宫的女人还是得要个好娘家。都说将门之家家财万贯,皇后出身将门新贵之家,自然不操心钱财这些小事,家里又有产业人手在京城,想要什么就能找他们帮忙。我小门小户的,就连想见见娘家人的面也难哪。” 方荟英把她这番话仔细品了品,绞尽脑汁才分析出太妃不但想从她手里敲点竹杠,还想让自己娘家人进宫,她果断不理第一条,直接奔后一条去:“太妃想见谁?臣妾帮您召进来就是。” 陈太妃立刻就急眼了:“你这是害我呢!太后才刚召了娘家侄女进宫,我就也跟着召一个,这不是明摆着和她唱对台戏么?” 方荟英歉意一笑:“那太妃是想让臣妾如何?” 陈太妃见她如此鲁钝,只好自己直说:“你就说是你自己想见表妹,把我娘家侄女也传进来。” 她这般纯粹是掩耳盗铃,方荟英也无意戳穿,笑道:“好,臣妾回去就传旨,就说是宫里人少,想让表妹也来作伴。” “可是你表妹虽然年轻美貌,但我们陈家毕竟只是普通人家,衣衫首饰上比起宫里贵人肯定差了一截,她在这些外物上若是不如人,怕是要被人说闲话,小姑娘家家的脸皮薄。你是她嫡亲的表嫂,又家财不菲,照顾她自然是你的分内事,你对外人都贤惠大方,对自家妹妹就更不能小气了。”陈太妃得陇望蜀,见皇后之前在这件事上没搭腔,索性直接说出来了,她出身不高,说起话来比起世家出身皇太后的绵里藏针要直白得多。 方荟英实在忍不住了,在内心翻了个大白眼,脸上仍旧是按部就班的得体笑容:“太妃说得是。我知道了。” 陈太妃见她答应得爽快,和在太后那里一样的恭顺,深感满意,就寻思着给她点甜头:“你这么懂事,我自然记得,日后皇帝那里必定有你的好处。” 方荟英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多谢太妃。” 忙碌了一上午,回到椒房殿时已经到了午膳时间,但是方荟英胃口全无,她蹬掉鞋子噗通扑到了床上。宋妈妈忙小声提醒:“殿下,仪态!仪态!” 跟着跑了一上午的小鹊拉了拉宋妈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宋妈妈将人拉进卧室,把门虚掩上,低声问:“又受气了?” 小鹊扁扁嘴,伸出三根手指:“三处,哪处都没落下。” 宋妈妈看了眼床铺上一动不动的方荟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小鹊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宋妈妈,咱们姑娘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她不是皇后吗?一国之母,大乾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还要天天受这些鸟气?” 宋妈妈被她的实话实说吓得忙喝道:“住口!你不要脑袋了?!这话也是能说出口的?” 小鹊吓得一哆嗦,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妈妈见她可怜,就在她背心拍了拍以示安抚,压低声音道:“在宫里要谨言慎行。你忘了殿下出嫁前老将军吩咐的事情了吗?” 怎么会忘呢,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方荟英趴在床上默默想道。 “阿萝,都怪阿爹嘴欠,在皇帝面前把你夸成了个天下第一的淑女,谁晓得这皇帝老子居然就动了心,当场就定你做儿媳妇,金口玉言许下了婚事。这下子阿爹想改口都不成了。这要是捅出去,让大家知道你不但一点都不淑女,反而是个专爱惹是生非的顽劣丫头,丢了皇帝的脸面,这欺君之罪怕是咱们满门都要遭殃。阿爹没法子,只好请来这些个老师先生,你就当为了阿爹和哥哥嫂嫂侄儿这几条命,就收敛些脾气,跟着他们学做个淑女吧。可千万别露破绽呀!” 一眨眼两年了,这两年,她战战兢兢扮着淑女,赢得了贞静柔顺贤良淑德的名声,和夫君也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点破绽都没露。 可是,真的好累啊…… 第2章 第二章 趴到半下午,骨头都僵硬了,肚子也咕咕直叫,方荟英没精打采地爬起来,宋妈妈过来帮她穿鞋:“我多备了几样细粥,殿下您肯定饿坏了,等会儿多吃些。”方荟英以前饭量很惊人,能比得半大小子,宋妈妈必须时时刻刻管着她让她少吃,否则让人看见太不雅观,现在见她受了委屈,就心疼得顾不上这些忌讳,破例多准备些饭食好让她开心。 “只要一碗白粥就行了,我不饿。”年轻的皇后恹恹地说。 宋妈妈鼻子一酸:“一碗白粥怎么行,好歹再多吃些。……姑娘!”刚一抬头,就看见方荟英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她吓得尖叫一声,忙扑了上去,但人已经摔了下来,额角重重磕在脚踏沿上,鲜血立刻就流了下来,染红了半张脸,看起来格外可怖。 宋妈妈又惊慌又心疼,张口就要叫人,被方荟英拽住了袖子:“不必了,是我起猛了头发晕,别惊动其他人。不然,太后和太妃定要疑心我故意装病和她们置气。” 宋妈妈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皇后这位子说起来尊贵,但上面三重婆婆,这个辈分最小的媳妇夹在中间有多受气,嫁进宫的这两年里,再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老妈妈呜呜咽咽,方荟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没什么精神,还得撑出温婉的笑容去安抚宋妈妈:“不用担心,咱们这武将人家别的没有,上好的金创膏多得是,今天敷上明天就看不出伤口了。宋妈妈你快去寻来。” 宋妈妈抹着眼泪出去了,方荟英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她宁愿撸袖子去慈宁殿和太后打一架,也实在不愿意面对黏黏糊糊的眼泪。 擦完膏药,被宋妈妈和小鹊逼着喝了粥又喝了两碗红枣汤,她正揉着肚子在紫藤花架下消食,就听见殿内掌事宫女的李姑姑欢喜的奏报声,紫宸殿的内侍黄玉奉旨送来一碟杏仁酥,说是皇帝记得皇后殿下爱吃,特地命人送给她尝尝。 宫中人人都露出会心的笑,帝后结缡两载仍这般恩爱,可见未来后宫纵然多了别人,椒房殿的圣宠也会长盛不衰。 唯有方荟英心里不大高兴,难道他不知道我最讨厌吃杏仁吗?御赐的东西是非吃不可的,这不存心折腾我么? 皇后心里万般不情愿,面上则是非常合时宜的和颜悦色,照例重赏了送东西的内侍,欢喜地捧着那碟杏仁酥,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连吃了好几块,才依依不舍状放下碟子。 李姑姑圆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甜腻的笑,凑趣道:“娘娘这么喜欢,陛下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定会天天让人给娘娘送来。” 方荟英眉毛颤了一下,趁人不觉把碟子推远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天烦心事太多的缘故,到了晚上,方荟英睡得很不安稳,总觉着心口有一团火闷闷地在烧,怎么都压不下去,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煎鱼般翻了半宿,最后一个不小心,啪叽摔下了床,终于惊醒了过来,五脏里气血翻涌得更加厉害,那团燃烧的心火好像找到了去处,从胸前猛烈跳窜着,顺着嗓子眼奔涌了出来。 她眼前猛地一黑,喷出一口血来。 地砖上鲜红的一片,格外刺人的眼。 方荟英瞪着这团并不陌生的颜色,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一堆事,但最终皆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她从床边摸出一条绢帕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胡乱卷了卷塞进屋内盆景的缝隙里,然后继续爬上床睡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是初十,照例是中宫皇后处理外命妇事务的日子,皇后威严地在主殿端坐,几位司事女官立在堂上奏事,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其实整个后宫都知道,真正的权柄仍然在皇太后手里,皇后只处理些又繁琐又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大事则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她一件都做不了主。好在皇后性子温柔和顺,也很通情达理,并没有因此为难过底下的女官们,大家面上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 事务刚刚料理完,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喧哗,锦帘高高掀起,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走了进来。 女官宫女们立刻呼啦啦跪了一地,方荟英抖擞精神,也款款起身行礼。 那男子微带笑意,在她胳膊上虚扶了一把:“梓童免礼。” 二人分别落座,朱锦安道:“皇后今日气色不错。” 方荟英愣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的体虚无力肯定是错觉,既然皇帝说她气色好,那她必然气色非常好。于是她也粲然一笑,道:“皇上也是喜气洋洋。” 殿里突然一静。 帝后成婚两年,私下闲聊从来都是一唱一和,十分和谐,但今时不同往日,眼看着选妃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皇后这话似乎也别有深意,莫不是心里恼怒,终于要和皇上闹别扭了?宫人们心中浮想联翩,有胆子大的,就偷偷去瞧皇后的脸色。 方荟英毫不在意,笑盈盈凝望着对面的夫婿。 皇帝本人大约是整间屋子里唯一表情没有变化的人了,他依旧微微含笑,连唇角翘起的弧度都没有变化,唇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看上去简直和太皇太后那尊观音一模一样。 方荟英在出嫁前曾悄悄打听过楚王朱锦安,京中人人都说他不但容颜俊美,而且端方沉静,性格温和。但婚后才知道,他的不温不火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态度永远是从容和缓,说话声音不高也不低,走路的步伐不快也不慢,连一起吃饭时每一盘菜落筷的次数都一模一样。方荟英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他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最要命的是,他从来都不会不高兴,没错,这位主从当皇子时就有温文尔雅的名声,但如果成婚两年都没见过他发一次脾气,那就不是脾气好,而是十分可怕了。至少方荟英这么觉得。以至于她每次见他时,都有一种冲动想捉弄一番或者来个恶作剧,挑战一下他的底线,就像小时候看到隔壁夏姐姐养的那只假惺惺不理人的白猫,她就老爱悄悄从背后去拽一把猫尾巴。 但是面对这位夫君,心底深处总有一股深深的危机感把她的蠢蠢欲动压了下去。直觉告诉她这个人绝没有表面这么平和无害。真惹了他,恐怕绝不会像被猫挠几下这么简单收场。 虽然不敢真的招惹,但是,偶尔不轻不重地戳一下,何乐而不为呢。只可惜,这次的结果依旧平平无奇。 眼看有些冷场,方荟英只好自己搭台阶往下爬:“陛下忙于政事,每日可有按时用膳?” 皇帝接话接得十分自然:“多谢皇后关心,朕每日三餐都很准时。” 两个人迅速默契地恢复了日常相处模式,亲切友好地进行了交流,皇帝表扬了皇后日日去两殿问安的孝心,感谢了她对自己的关心,对她这些日子以来勤劳操持宫务的成果也十分满意,最后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两殿一宫。 “长信殿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心力不足,皇后多操些心。慈宁殿那里,太后若要什么,皇后只管答应,若你这里没有,差人来告诉朕。至于福寿宫……” 皇后面带微笑,洗耳恭听。 “太妃性子纯善爽直,不大通世故,她在外有什么注意不到的地方,还需皇后多居中圆转。” “臣妾知道了。”不就是怕他亲妈在嫡母那里受委屈,需要皇后去当挡箭牌么,晓得,晓得。 “她入宫二十多年,几乎不曾见过家人。之前是先帝孝期,宫禁森严,如今宫里即将出孝,皇后好生打点一番,让她圆一圆心愿,也是你我夫妻的孝心。” “陛下说得有理,臣妾昨日也想到了这一点,方才已经下了令,命人将太妃侄女接进宫来,让陈家表妹在宫里多住一段日子,好陪陪太妃。”昨天太妃才说,今天皇帝又来说一次,怕我不答应似的,看来这位皇帝陛下真是迫不及待想进新人了,呵呵。 “皇后思虑周道,朕心甚慰。” 显然皇后的答复让他很满意,朱锦安挥挥手,内侍捧上一个锦盒。 “这是新贡的和田白玉,朕命人雕琢了一支玉钗,好给皇后挽发。” 盒盖打开,里头是一支精雕细琢的凤尾玉钗,凝如羊脂,巧夺天工。 皇帝从来不会吝啬送礼物,隔三差五就有东西送到她手上,小到普通一碟点心,大到价值连城的珍宝,大大小小,方方面面,宫中众人无不羡慕她有一个关怀入微的恩爱夫婿。但实际情况如何,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比如现在,手里捧着玉钗的方荟英笑靥如花,心里却暗暗腹诽,这种精贵东西只配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戴,换了她这个伪淑女,还得时时担心不小心掉下来跌坏了,怕是走路都走不痛快。她一向只戴摔不坏的金银首饰,从来没有戴过玉的,也不知皇帝为什么突发奇想送这个。 或许就和那杏仁酥一样,他压根就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李姑姑倒是格外欢喜,待皇帝一走,就撺掇着方荟英赶紧插上玉钗去后宫转转,好对后宫众人显露一番帝后之间的夫妻情深。方荟英今天心里特别不得劲,迟疑着不想去。这时候,外头来报说太医院的太医照例来请平安脉,皇后如获大赦,忙丢下玉钗:“快传。” 第3章 第三章 进来的不是寻常来请脉的白胡子刘太医,而是个干瘦的中年太医,一张不得志的呆木苦瓜脸,再配上一身暗绿色官服,越发显得暮气沉沉。 宋妈妈奇道:“怎么不是刘太医?” 这太医显然不懂得婉转说话的技巧,实话实说道:“今日慈宁殿的王姑娘偶染风寒,几位老太医都被请去会诊。太医院只剩下微臣一个了。” 小鹊愤愤不平:“不过是个风寒,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把人都叫走像什么话?” 李姑姑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道:“小鹊姑娘年轻,不知道风寒若照应不好也是会出人命的,王姑娘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本就身体柔弱,慈宁殿里多小心些也是应当的。咱们皇后将门出身,体格健壮,只是个平安脉而已,对自家亲表妹何必计较这么多。” 小鹊立刻就炸了:“我不过嘀咕两句,又没有打上门去要人,你就拿这一车话来压我,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椒房殿的人,还是慈宁殿的人?” 这话骂得太露骨,李姑姑虽不怕这毛丫头,却担心方荟英多心,忙转向她要表忠心:“娘娘,我……” 方荟英被吵得心烦:“我想吃点心了。你们两去御膳房拿几碟水晶糕来,从御花园绕过去,一路上风景甚佳,方便你们边吵嘴边散心。” 李姑姑从没见过温柔婉约的皇后用这种不耐烦地口吻说话,愣了一下,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宋妈妈推走了。 两个火星子不在,殿里安静多了,方荟英看了太医几眼,问:“看服色,你是八品太医?” “回娘娘,微臣李末,是从九品。” 方荟英笑笑,伸出手:“诊吧。” 李太医虽然人看起来萎靡木讷,做事却一丝不苟,取腕枕、把脉都一板一眼,只是搭脉搭了许久不说,眉头还越皱越紧,最后放开手时,苦瓜脸成了一张哭丧脸。看得宋妈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太医,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荟英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模糊逐渐明晰起来,头脑却异常地清醒,平静道:“有话就直说吧。” 李太医缩了缩肩膀,耷拉着眼皮低声道:“微臣医术不精,这脉诊得或许不大对。” 宋妈妈着急上火:“不管对不对,你且先说出来。” 方荟英却笑了:“你既然敢来椒房殿为皇后诊脉,必是对自己的医术有足够的信心,纵然官位不高,也定然不是无名小卒。”她轻轻推了宋妈妈一把,示意她去门前守着,然后才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并非你一个小小太医能够左右的。你不必担忧,只管说吧。” 李太医意外地抬头看了眼她,呆呆愣愣的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了:“人人都说娘娘心慈面软,不想竟如此通透。”他低头沉思许久,到底还是耿直的天性占了上风,一咬牙,“敢问娘娘,近来可是常有心火内烧甚至五内俱焚之感。白日里也常精神不济,还会突然昏厥?” “不错。” “……可有咳血?” “有。” 宋妈妈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殿下?!” 方荟英冲她摇摇头,并不想纠缠在这件事上,而是继续问道:“这是什么症候?能治好么?” 李太医面沉如水,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反而道:“若我方才诊治得没错,娘娘从前应当有过一场大病亦或重伤,当时有大夫兵行险着,用极为猛烈的虎狼药救回了娘娘性命,这猜测可对?” “你继续说。” “可惜当时娘娘虽救回了命,却没有及时调养,以至于虎狼药残余的药毒没有及时拔除,而是沉入了五脏六腑,天长日久,已成沉疴之疾,这药毒潜藏入体,寻常大夫若是没有诊治过类似病例,恐怕极难发现,若能早早知道,用对症之药缓缓除之,或许还无碍,但如今娘娘既然呕血,则说明药毒已侵入心脉,只怕是……” 方荟英缓缓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沉默片刻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地传来:“那我还剩多久时间?” “此症表现为阳炙火盛,而女子本属阴,一旦阳气过于旺盛,便如两头烧的蜡烛。若能得到当初那张虎狼药的药方,对应出克制药方,或许可以有所缓解,但即便如此,娘娘最多……也只有一年时光。” 轰隆!方荟英心里那块悬得高高的石头终于坠了地,山崩地裂里几股浓烈而复杂的情绪在汹涌翻滚,有震惊,有惶恐,有伤心,有茫然,有心灰意冷,但神奇的是,居然还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宋妈妈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捂着嘴呜呜哭了出来。 皇后淡淡一笑,轻声叹道:“母亲生我是早产,所以先天不足,年幼时才有那场大病,没想到病根竟潜伏了这么久,可见老天爷要是想捉弄人,早晚都躲不过。” 李太医垂首不语,宋妈妈哭得泣不成声。没有人接她的话。 方荟英拍拍脸,挤出一个更自然些的笑:“行了,既然我的病是你看出来的,以后椒房殿就由你侍奉。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点。”她顿了一下,沉声道,“这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李太医本就木讷,他不解道:“这等大事,为何要隐瞒两殿和圣上?” 方荟英脸色一黑,随手捏起一个瓷杯慢慢握紧:“废话这么多,是不是嫌命长?最后一年我没别的盼头,只想简单轻松点,谁要是多事让我这一年过得不痛快,我就要谁给我陪葬!”杯子在拳心里碎成齑粉,簌簌地落了下来。 宋妈妈被她这武力值暴涨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姑娘……”李太医也吓得不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被逼着赌咒发誓绝不会告诉别人,之后方荟英又狠狠恐吓了他一番,才肯放人。可怜的李太医见皇后终于挥手赶人,忙连滚带爬地跑了。 当天晚上,方荟英在床上烙饼似的睡不着觉,李太医开的第一剂药喝下后,心头火焚般的感觉轻了很多,但越是夜深人静,一些白天时候被忽略被压制的念头就越加清晰起来。 这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接受和应对。 春末夏初的夜晚,已经开始有些燥热之感,屋子里垂着重重纱帐,更加显得逼仄狭窄,叫人喘气都喘不顺。 这个时候,真想念西北辽阔的星空呀…… 方荟英原本蔫蔫地伏在枕上,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想看星星就去看啊,横竖老子只能活一年了,过一天少一天,还能动弹的时候不去,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下辈子吗? 这个念头仿佛醍醐灌顶,方荟英索性啥都不多想了,说干就干。一把掀开薄毯,兔子一样轻捷灵敏地钻出一重一重纱帐,闪到窗户边,仔细听了一番左右无人,就轻轻拉开窗户,一脚蹬在窗框上,整个人像只燕子一般轻轻跃起挂上屋檐,再一用力,就翻上了房顶。 等方荟英大刀金马坐在屋顶上,四周一片连绵飞檐斗拱,头顶银河熠熠生辉时,她还有点做梦似的虚幻感:“我居然……就这么上来了……” 第4章 第四章 头一遭打破规矩撒欢,方荟英心里有些后怕,还有一些茫然无措,但她立刻就给自己找理由壮胆:“反正都快死了,天塌下来小爷我也不怕。” 有了“自己命不久矣”这个定心丸,她索性把担忧都抛到九霄云外,往后一仰躺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看着许久没有见过的、毫无遮拦的灿烂星空。 京城的星空和家乡是不一样的,西北的荒漠渺无人烟,也没有什么灯火,没有月亮的夜里,漆黑的地面与黑暗的天空相连成一片,天地间只有群星闪烁,美得如同梦境。而京城中,家家户户的灯火连绵成片,橘色的火光映亮了天空,天上的星星也没有那么清晰明亮了。 但是方荟英毫不介意,她就像是好不容易放一次风的犯人,只顾着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平常头上总是沉甸甸一堆簪钗首饰,稍微抬个头宋妈妈还要提心吊胆担心她头上发钗会掉下来,皇后本人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痛快地扭动过脖子了。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盘烤肉一壶酒该多好啊…… 犯馋的皇后摸摸瘪瘪的肚子,守孝一年,连肉和酒是什么滋味都快记不得了,全怪午后皇帝那碟杏仁酥,害她吃了以后恶心了半日,晚膳都没好好吃,现在风清气爽,肚子就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格外地饿。 但是都这个时辰,各个宫门都关门上锁了,若要去御膳房讨东西吃,必然兴师动众惊动一堆人,怪麻烦的,还是去看看侧殿的小茶房有什么点心吧。她目测了一下寝殿和侧殿飞檐间并不算远的距离,童心一起,就打算从屋顶上飞跃过去。 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提气,轻身,脚尖轻点琉璃瓦借力,下一刻,她会像燕子般轻捷而起,从屋檐间一掠而过。 但是—— “咔嚓” 坚硬的琉璃瓦发出清脆的裂响,硕大的瓦片四分五裂,方荟英目瞪口呆地踩在碎片上,脑中一片茫然,接着心里响起一道让灵魂都震颤的悲鸣:我就说我肯定长胖了!谁再说我瘦,我跟谁急! 她还没来得及继续为自己今非昔比的体重悲伤下去,不远处一个巡夜的内侍听到了异动,疑惑地一抬头,立刻惊恐地发现正殿的屋顶上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方荟英也被他的举动吓得一个哆嗦,阻拦的手还没伸出去,那个内侍已经扯着喉咙喊了出来:“刺客!抓刺客!!寝殿屋顶有刺客!!快保护娘娘!!!” 尖锐的叫喊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被定性为是要对皇后不利的刺客的皇后本人呆若木鸡,直到宫外的羽林卫闻讯敲响了椒房殿的大门,方荟英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屋顶上,就想赶紧跳下去,打算先溜进屋子然后再想办法把事情糊弄过去,但她还没来得及弯下腰,下面殿内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小鹊震耳欲聋的尖叫:“啊,娘娘不见了,刺客把娘娘掳走了!” 这下好了,整个椒房殿都被她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吵醒了。 方荟英捂着嗡嗡响的耳朵,十分后悔今天只让小鹊绕了一趟御花园,应该让她绕着椒房殿跑十圈才对,这样的话这个冒失的丫头哪还有力气在这里鬼哭狼嚎。 现在后悔也晚了,眼看着前面羽林卫提着亮闪闪的大刀就要进来捉拿刺客,内侍和宫女们也都大呼小叫着乱跑起来,方荟英实在没脸在房顶上被人逮个正着,慌乱中,她一低身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落地时没站稳,跌在地上滚了两圈。顾不得一头一身的灰,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撒丫子往后面跑去。 一位非常年轻的羽林卫小将领着一队人风风火火闯进来,抓住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年纪小胆子更小,被这突如其来的慌乱吓得呜呜的哭,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那小将眉头皱紧,又问了几个人才终于遇见了最初报警的内侍。 内侍也是惊魂未定,指着屋顶结结巴巴道:“方才寝殿顶上……有个人站在那里,听到我喊出来,那刺客就……就从屋顶跳下来,往后园方向去了。” 这时,宋妈妈被小鹊扶着,跌跌撞撞从寝殿内室扑出来,那小将就问:“在下羽林卫郎将林远,敢问两位姑姑,皇后娘娘可还安好?” 宋妈妈睡梦中被惊醒,整个人都还是懵的,脸色惨白一片。小鹊哭道:“娘娘不见了!内殿翻遍了也不见人影。” 林远脸色陡然一厉:“前后门都有我们羽林卫的人看守,这深宫大内,谅那刺客插翅也难飞。”说着,他就把手下分成两队,分别从左右穿堂往后殿包抄,务必将刺客捉拿,解救皇后娘娘。 椒房殿并非只是单独一座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的名字,大体分为中轴上的正殿,寝殿和后殿以及两旁附带的侧殿。正殿用来待客和处理宫务,寝殿是皇后生活居住的场所,后殿曾经是作为佛堂使用,因为现在的皇后还很年轻,没到求神拜佛的年纪,所以已经空置许久了。 寝殿和后殿中间是一个精致的花园,错落着一些比较低矮的树木和花草,墙上缠绕着藤蔓,半圆的月亮刚刚升起,银白的月光下,这个不小的园子一览无遗。 林远扫视了一圈,挥手道:“进后殿。” 因为太皇太后那里刚刚送来一尊观音安置在后殿,所以几间房屋的门都开着,并没有上锁,林远握着刀,提着一盏略显昏暗的羊角风灯,警惕地巡查着整间佛堂,殿里面很空旷,除了当中供台上那尊半人高的黄金观音坐像外,就只有一个香炉,几个蒲团,几张桌椅,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人。 这时候,另一队羽林卫也来了:“头,没有发现。屋顶和园子里都没有。” 有人道:“奇了怪了,那内侍不是说刺客来了后院么,莫非是又从房顶上溜了?” “但是看守后门的兄弟并没有看到人影出去。” 林远脸色阴沉,从立柱上一脚借力跳上了房梁,举着风灯四下扫了一圈,不出意料,梁上也是空空如也。 “怪事,那刺客带着个人,怎么可能行动这么利索。这后殿里除了个佛像什么都没有,人都藏哪里去了?”有羽林卫不解,他走到观音像前敲了敲,“难不成是佛像成精了?” 金像嗡嗡作响,旁边的队友匆忙去拉他:“这是御用的珍品,敲坏了你有几个脑袋赔……” 话音未落,林远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直扑观音像而去,他一刀插入观音像底,毫不珍惜地掀翻金像。中空的观音像咚咚坠地,里面居然缩着一个灰黑的人影,众人忙喊“刺客在这里!”但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长相,迎面就是两把香灰洒了过来,羽林卫们猝不及防,好几个人被洒迷了眼睛,风灯也落在地上熄灭了,那人趁机一低身,隐入黑暗里就要溜,却没料到斜刺里一把寒刀悄无声息地刺来,那人匆忙后仰,刀锋险险从脖颈边擦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林远一击未中,不等招式变老,立刻反手一挑,那人干脆一个敏捷的后翻避过破空而来的刀刃,招式原本十分利落,却没想到落脚时刚好踩在自己洒落的香灰上,啪叽一声重重摔趴在地。林远不等这人起身,迅速上前一脚踩在背心,用刀指着脖子喝道:“我平生最恨这些撒香灰的下三滥做派,给我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混入椒房殿的?有几个同伙?你们把皇后娘娘劫到哪里去了?” 这时,发现刺客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前面,宋妈和几个管事的内侍匆忙赶了过来,正撞上羽林卫郎将在审问刺客。 宋妈妈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她揉了揉眼,把手里的宫灯提高了些,上好的御制蜡烛照亮了大半间佛堂,自然也把那提刀的郎将和扑地的刺客照得一清二楚,真的是一清二楚,那只踩在后心的脚,贴着脖子的雪亮刀锋,趴在地上抱着头缩成一团的刺客,全都纤毫毕现。 宋妈瞪着刺客那身虽然已经灰扑扑脏兮兮,但仍旧眼熟无比的寝衣,整个人仿佛天塌了一般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倒了。旁边的内侍忙扶了一把,她就像是突然回了魂一样,浑身一抖,突然扔掉灯笼几步冲了过去,林远没提防,被她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众人全都困惑不解时,只见她扑到地上,颤抖着把那刺客扶了起来,手忙脚乱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刺客身上。 这时,有个内侍也认出来了,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娘娘!” 这下所有人都懵了,羽林卫更是一脸愕然,林远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双膝一屈跪了下来:“末将万死。” 方荟英拿披风掩着臊红的脸,欲哭无泪地摆了摆手,瓮声瓮气道:“行了,不是你的错。恕你无罪。”说完,像只撞了猫的老鼠一样连走带跑地逃走了。 第5章 第五章 皇后大半夜把椒房殿搅了个天翻地覆后被羽林卫当成刺客给逮住了。还不到第二天,这条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后宫,自然也传入了皇太后的耳朵。 彼时她正在晨起梳妆,愣了一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哀家早跟先帝讲过,这武将家只会出招猫逗狗的野丫头,怎么可能养得出淑女来。吹得再好听一定是名不副实。这回终于露馅了。也难为她装端庄装了两年,想必一定是憋得很辛苦了。” 王妙渝风寒并不重,养了一天好得差不多了就赶来在太后跟前伺候,此时正在给她梳头,便笑道:“或许是宫人们弄错了呢,表嫂一向文静,平时话也不多。” 皇太后嗤之以鼻:“你生在权贵之家,哪里晓得那些下等人的心思,若能博一个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别说装两年,就是十年八年的都不在话下。非得等到她们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的时候,你才能看清这些女人的真面目。”说着,她眼带不屑地瞥了眼窗外,王妙渝暗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那里正是福寿宫的方向,就连忙垂下眼,继续微笑着给她梳发。 后宫里上至尊位的长辈,下到宫人内侍,许多人都等着看方荟英挨训,但是这位原本晨昏定省从不间断的皇后毅然决然地称病停了工,一连三天连椒房殿的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每天蔫蔫地缩在床上,不见任何人。 宋妈妈和小鹊还以为她是因为那天晚上受到了惊吓的缘故才不出门,但只有方荟英自己知道,她是觉得丢脸。 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丢脸!皇后被当成刺客,丢脸!端庄的谎言碎了,丢脸!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居然会踩碎瓦,翻个跟头还摔倒了,还被那么多双眼睛看到,最丢脸!!!这么多丢脸叠加起来,简直像一座丢脸大山,压得她时时刻刻都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可怜的皇后一门心思都在懊恼那晚的蠢事,连自己身患绝症这件事都给忘了,太医来请脉她都坚决的不见。椒房殿大白天里都宫门紧闭,颇有点缩头乌龟的味道。刚好先帝的周年就要到了,皇太后要忙着操持一系列祭奠事宜,还抽不出时间来训斥她,太皇太后更是百事不管,这才能由得她任性装病。 皇后称病,两殿太后都按例遣了人前来问候,虽然到底是出自真情还是想来看笑话这不好说,但最起码有个姿态出来。偏偏那位身为夫君的皇帝陛下,数天下来毫无动静,大约是被自己贤惠妻子突然暴露的粗鲁真面目给吓到了,毕竟,大乾朝还是头一遭出了位因为爬屋顶被当成刺客逮的皇后。 不过,两殿没来,皇帝没来,有人却耐不住性子,兴冲冲地上了门。 陈太妃架子摆得很足,全幅太妃仪仗浩浩荡荡涌入椒房殿的大门,一直到了正殿前才停下,满身华贵的太妃矜持地扶着一个宫装少女的手,缓缓走下歩辇。 宋妈妈站在阶下领着椒房殿宫人行礼问安。 陈太妃上下扫了几眼,确认他们迎接的姿态很恭敬,礼仪也到位,不比太后亲临时来得差,这才稍稍满意,抬着下巴问:“皇后呢?本宫都来了,她还赖在寝宫里不见人?” 这帽子扣得不大好看,宋妈妈忙为自家皇后开脱:“殿下身体不适,这几日连饮食都很少用,还请太妃体谅。” “体谅?”陈太妃很不满,“她身为皇后,不操持宫务,反而躲起来偷懒让长辈受委屈,我体谅她,谁来体谅我?” 宋妈妈忙道:“太妃言重了,您是陛下生母,元极宫上下谁敢让您受委屈?” 陈太妃不耐烦和她这般的小人物争论:“你去给本宫把皇后叫起来,本宫在正殿等她。”说罢,扶着那少女的手,威风凛凛地往殿里去了。 宋妈妈心里愁得慌,自家皇后自打闹了那一出乌龙之后就有些自暴自弃,什么仪态举止都不要了,辛辛苦苦维持了两年的贞静娴雅全丢到九霄云外,一朝回到了两年前那个西北野丫头的模样,再怎么苦口婆心的劝告也一个字都不听了。前几天还好,方荟英只在寝殿内活动,别人也看不见她原形毕露的样子,现在太妃来了,若是在太妃面前失了礼,怕是要出大乱子。 她忐忑不安地回了寝殿,果不其然,皇后歪在床上,斜靠着被卷,十分不雅地翘着二郎腿,正昏昏欲睡。她忙走过去把翘起的腿拉下来,推了推:“殿下,太妃来了。” 方荟英打了个哈欠,眼皮掀开一丝缝:“她来做什么?” “听口风,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 方荟英恹恹道:“要是真的受了委屈,让她找慈宁殿去,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后才是当家人,找我也是白搭。若是假委屈真讨钱,让她赶紧回去。这两年她薅我的羊毛也薅够了,我可不想被薅成秃子。”说着,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宋妈妈急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都高了几度:“我的祖宗,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口?她可是太妃!……” 方荟英被吵得睡意都消了不少,眼看宋妈妈又要长篇大论教训人的架势,她无奈地揉了揉耳朵,爬起来道:“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去见还不行么?” 等到更衣梳洗完毕,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方荟英两只耳朵全灌满了宋妈妈的千叮万嘱,心里已经从不以为然更进一步成了不耐烦,而陈太妃干等了一刻钟,心头也早就是火气汹涌。两个人都是一肚子不高兴,皇后还在咬牙忍住,而陈太妃却毫无顾忌,一见面,不需要引火线就噼里啪啦爆开了。 “皇后这是哪里学的规矩,把长辈晾在一边,自己锦被软枕地睡大觉。你这是在本宫面前摆架子吗?”她严厉指责道。 “太妃恕罪,我们殿下抱病在身,并非有意怠慢。”宋妈妈忙在一旁帮忙求饶,一边说,一边去扯方荟英的袖子。 方荟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垂眸道:“臣妾来迟,太妃见谅。” 若是平时,皇后都低头了,太妃顺水推舟给个台阶下,事情也就了结了,但陈太妃自从知道皇后在椒房殿闹事后,深感自己终于抓住了她的小辫子,此次上门,就是存心想借此彻底压服对方,好确立自己宫中第三尊贵之人的地位,怎会让她轻易过关。 “抱病?抱的什么病?满宫上下谁不知道你的丑事?这是你装个病就遮掩得过去的吗?堂堂皇后,居然在自己殿里耍猴戏,闹得天翻地覆,连羽林卫都看见了,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这是要把我们皇家的脸面往地上踩啊!你闯下这么大的祸,不说去奉先殿向列祖列宗赔罪,还有脸天天缩在这里睡大头觉?”或许是跟在皇太后身边久了的缘故,陈太妃训起人来也是一套接一套的,颇像那么回事。 方荟英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裙缝。 见她低头不吭声,陈太妃更加得意,训得也更狠了:“寻常百姓家闹出这种事也就罢了,偏偏你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你的夫君是一国之主,你自己说说看,哪朝哪代出过你这么没规矩上蹿下跳的皇后?唯有你是破天荒头一个,日后史书工笔若留个一句两句,我儿的明君之名都得被你拖累了。闯下这么大的祸,你竟然一点忏悔畏惧之心都没有,天天睡你的安生觉,也不去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我那里磕头请罪。这是你一个皇后该有的姿态吗?” 一顶顶大帽子砸得方荟英脑门青筋暴跳,她终于忍不住了,微冷的目光缓缓上移,最后停在陈太妃脸上,似乎有些疑惑:“依太妃所见,我该如何请罪?” 陈太妃感觉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但一时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不是素来出了名的恭顺懂事吗?该怎么孝敬长辈难道还要别人教?” 方荟英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向长辈请罪需要孝敬。不知太妃想让我怎样孝敬?” 陈太妃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突然连这些都不懂了?孝敬当然是要看长辈们缺什么少什么,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该主动去为人分忧。” 年轻的皇后从善如流:“那请问太妃娘娘,您缺什么少什么?受了什么委屈?” 这一本正经鹦鹉学舌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陈太妃身边那个一直瑟缩成一团的少女忍不住抬头悄悄看了方荟英一眼。方荟英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也扫了她一眼,那少女居然惊吓得全身哆嗦了一下,往太妃身后缩了缩,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些小动作陈太妃压根没察觉到,她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忙道:“你是后宫之主,我缺什么你还能不知道?这些天尚宫局越发不像话了,我宫里多要些吃用她们都推三推四,可见是越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从身后把那鹌鹑似的少女扯了出来,往前推了推,“就连玉儿来了,我让她们比照亲眷入宫的份例送日常用品来,她们也只肯按照最基本的来,半点不肯多给,这不是把我的亲戚和那些低品的小妃子的家人混为一谈了吗?简直欺人太甚!你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当的?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 陈玉儿冷不丁被拉到众目睽睽之下,吓得不轻,纵然抹着厚厚的粉,也能看出她脸色都青了,整个人抖成一张面口袋,脸上涂的粉噗噗往下掉。 方荟英特别想笑,但场合不合适,只好努力憋住笑意,清清喉咙,慢慢悠悠道:“这些我管不了。” 整座寝殿突然一静,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主位上的皇后。宋妈妈心中满是绝望,快要哭出来了。 陈太妃愣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岔子:“你说什么?!” “尚宫局是太后在管,太妃有什么不满,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去找慈宁殿,那才是正主。至于亲眷的份例,我也当不了家,表妹进宫时我比照从前宫里的旧例给了三倍的见面礼,尽到了礼数,若是太妃还想要更多,我可没有了。太妃要觉得不够,大可以去找慈宁殿和紫宸殿,想必他们二位一定很乐意为您效劳。”方荟英单手撑脸,十分光棍地说道。 “你,你,你……”陈太妃震惊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卡了半天才终于进入发作的阶段,火冒三丈地骂道:“大胆!你这粗鲁刁蛮的野丫头,果然不愧是西北荒野之地的粗野军汉养出来的,毫无教养可言,竟敢对长辈如此狂妄无礼!亏了当初你家还把你吹捧成名门淑女,蒙骗了先帝。我这就去告诉皇帝,治你个不孝不义之罪!” “粗野军汉?!”方荟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推开来劝阻的宋妈妈,傲然道,“太妃这是在骂我爹?还是把西北军所有的将士都骂上了?我方家祖上是出身低微不假,但我爹数十年来为国戍边,出生入死,战功无数。西北军更是死守荒凉之地,以肉身为大乾筑一道安全屏障。可是在太妃眼里,他们都不过是粗野的野人,只配养出野丫头是吗?” 陈太妃往日在皇后面前颐指气使惯了,对方一直乖顺识趣,简直就像对着一团棉花,可以随便揉捏,日久下来,哪里还记得言语上的忌讳。这下被突然变脸的皇后狠狠反将了一军,太妃顿时傻了眼,谁知皇后居然还不肯放过她,咄咄逼人地非要问个究竟:“太妃是这意思吗?” 陈太妃又羞又恼,脸皮涨得通红,气喘得哈哧哈哧的,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时,李姑姑匆匆从殿外赶来,一见这场景,忙奔了过来:“太妃您这是这么了,可是头晕了?” 一向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陈太妃居然鬼使神差地开了窍,按着头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白眼一翻,居然倒在李姑姑身上晕了过去。皇帝生母晕厥,这下可了不得了,底下宫人们一下就炸了锅,都慌忙赶上前来扶人。 福寿宫的宫人们猜到主子多半是装晕找台阶下,忙把人从李姑姑手上接了过来,搀扶着要往外走。 “慢着!”乱成一团的人群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皇后沉着淡定地排开众人走上前来,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抢过陈太妃的一条胳膊。那被抢的宫人忙陪笑道:“娘娘明鉴,我们太妃晕过去了,得赶紧送回福寿宫请太医来医治。以免耽误病情。” 笑话,你们当我傻?真要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那我身上这脏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外头的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 方荟英淡淡一笑:“何必多折腾,在椒房殿也可以请太医。”她侧过头唤来小鹊,“你去太医院,有一个算一个,把所有在那的太医都给我叫来。” 小鹊迟疑道:“若他们不肯来,我该怎么办?”毕竟椒房殿的帐并不是人人都买。 方荟英脸一沉:“太妃娘娘病了都敢不来,好大的胆子!你去我房里把皇后印翻出来带去,有哪个胆大包天敢不来,你就拿金印砸破他的脑袋。” 小鹊立刻高兴起来,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欢快地跑了。 第6章 第六章 椒房殿的人传唤,太医们或许还能推脱一下,但有那明晃晃的后宫之主凤印摆在眼前,即便他们明知不会有什么好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平日里大多只见得到一两个太医登门,今日藤挂葫芦似的来了一长串,方荟英看得蛮有趣。等这十来个太医分等级列好行过礼,她才缓缓道:“太妃突然在殿里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没醒。本宫心里着急,就把各位叫来好好诊断一番,看到底是什么病,能不能移动。若是病情严重,干脆让她就留在椒房殿养病好了。”说完这句暗含威胁的话,她看了软塌一眼,陈太妃仍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肯睁眼了。 方荟英轻笑一声,转开脸,指着太医们道:“你们按品级高低依次去诊脉,务必将病因诊断清楚,不可有误。” 太医们面面相觑,无奈地排起长队,一个接一个去软塌边悬丝搭腕,细细切脉,待诊断完毕,他们面色都变得古怪起来。 排在最后一个的恰好是上次的绿袍太医李末,他还是一副瘦巴巴的瑟缩模样,估计在太医院日子仍旧不怎么好过。待他也诊断停当,方荟英一盏茶也喝完了,她放下茶碗,道:“如何?是什么症候?” 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都不肯开口。 “怎么?连你们都诊不出来?按官职从高到低一个一个来说,你们都诊出什么结果来了?” 太医院几乎个个都是国手之才,以他们的本事,怎么可能看不出太妃气色红润脉象正常,根本就没病,而且很可能是在装晕。但椒房殿这气氛实在古怪,搞不好还涉及到皇家私隐,这句大实话实在不能说出口。 排第一的太医院院使十分无奈,想出一个勉强可以糊弄的说法,上前一步道:“回娘娘,太妃这是饮食不调,再加上时气不好,以至气血不顺,所以晕厥的。”这说法看似言之有物,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正因为模棱两可,似有病又似乎没病,便给了双方摆台阶下的空间。 后面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纷纷道“臣附议”“臣赞同”。 方荟英脸上和婉的笑渐渐消失,太医们的声音也随之小了下去,一个个闭紧了嘴一声不敢吭。李末早就见识过皇后暴力的一面,从进门开始就没抬过头也没说过话,缩在最后面全当自己不存在。 “我很失望。” 直到屋里鸦雀无声,方荟英才沉声说道。 太医们心头一颤,提心吊胆地等着后文,只见皇后缓缓站起身,扫了众太医一圈,严肃认真地批评他们,“枉你们个个号称国手名医,难道就看不出来,太妃是在装晕吗?” ?! 太医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方荟英全当没看见,继续道:“这么简单的小事,你们这一窝太医居然都诊不出,看来全都是酒囊饭袋,名不副实。留你们继续在宫里任职,只会把两殿太后和本宫的性命健康都置于危险之中。依本宫看,应该把你们都扔出宫去,另选拔良医才是。小鹊,拿纸来,我下一道谕,罢了这群没用的废物点心,把他们官帽摘了,官服扒了,丢出元极宫!”皇后原本并无权力处置朝臣,但太医乃是专司后宫之臣,地位特殊,若后宫之主要动干戈,也并非不可。 院使大惊失色,忙领着太医们跪求道:“娘娘息怒!臣等知罪!” “知罪?知什么罪?”方荟英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院使顿时语塞,悄悄看了一眼软榻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装晕装得很不敬业的陈太妃,他讪讪地低了头。太妃装晕这件事大家伙都心知肚明,但这话皇后敢说,他们这群小小太医却不敢说破。 “求娘娘开恩,饶恕臣等!”院使无奈,只能装傻求饶,心里还有着一丝奢望,希望一向宽宏大量从不惹是生非的皇后赶紧恢复往日的好性子,不要再强人所难。 太医们纷纷跟着哀求,看起来就像是一堆被恶人欺负的小可怜。 “这话我就不懂了。”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方荟英唇角含笑,语气却没有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活脱脱一个笑面虎,“你们身为大夫,诊出什么病症实话实说不是理所应当吗?要我开什么恩?难不成,你们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非要在我面前说鬼话,我不许,你们还委屈上了?!若是在两殿那里,你们也敢如此糊弄她们吗?” “啪!”她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惊得所有人心头猛然一跳。 “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皇后脸色一黑,“椒房殿今日定要一个结果。这里有十三个太医,就要有十三份医案,白纸黑字,少一份都不行!你们只管写实情,若有什么后果,自有我来承担。但要是有一个人不写,我就把你们十三个通通免官。若有人不信,大可以来试试,看是本宫的凤印更硬,还是你们的乌纱帽更硬。” 李姑姑之前被小鹊硬拽出了正殿,此时隐约听见殿内的动静,吓得满头大汗,但是小鹊死死抓着她,就是不让她进去,李姑姑急了:“混账丫头,快让我进去!娘娘这是要得罪陈太妃,我得去拦住她!” 小鹊却一点都不着急,翻了个大白眼:“得罪不得罪的,姑姑有什么可担心的?平时去两殿一宫和紫宸殿露脸的时候就你最殷勤,偏生前几日晚上出事,大半个椒房殿都惊动了,只有姑姑从头到尾不见人影,这几天殿下在寝殿病着,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既然姑姑对殿下如此虚情假意,那你现在也给我安生点,闭紧你的臭嘴,少捣乱。” 李姑姑肚里的小心思被小鹊抖个底朝天,顿时恼羞成怒,抡起另一只胳膊就要扇她:“你放肆!” 小鹊抬手一挡,细瘦的小胳膊居然轻而易举地把李姑姑的圆胖膀子挡在半空,她一点事都没有,反而是李姑姑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撞上了一条铁棍,骨头一阵钻心剧痛,脸都扭曲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哎哟两声,小鹊反手一抓,铁钳一样将她的手腕牢牢抓在手心,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故意挤出一个看起来非常阴险歹毒的笑:“实话跟你讲,我已经忍你很久了,给我老实点,否则我就拧断你的肥胳膊!” 殿外的事闹出来的响动并不大,并没有惊动到里面的人。 十三位太医盯着面前铺好的纸,面色一水的惨白绝望,如丧考妣。院使看了眼高高在上、眉目冷峻的皇后,又看了眼到现在为止一声都不吭,腮帮子绷得死紧的太妃。这婆媳之争的胜者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自喻。太医这职业素来就是富贵险中求,能安全活到老的必然都是识时务的人精,花白胡子的院使自然也不例外。如果今天在皇后和太妃之间必然要得罪一个人,脑袋没进水的都知道该选谁。得罪了陈太妃,或许事后皇上会有不悦,但皇上仁慈,未必没有转圜的空间,而眼下皇后已经翻脸,若是得罪她,即刻就会有祸事临头。骑虎难下的院使一咬牙,提起笔开始写了起来。 院使是太医院的头头,他这一动笔,其他人不可避免地都受了影响,纷纷跟着提笔落墨。陈太妃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瞄到这番情景,整个人都惊呆了,一阵凉凉的小风卷过,她终于生出一股大势已去的惶恐不安,但心底其实还稀里糊涂,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皇后耍猴戏做了错事,怎么最后丢脸的却变成了自己。 十三份医案写毕,太医们正打算上交,就听见皇后幽幽添了一句:“再按个手印。”于是,破罐子破摔的太医们像按卖身契一般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方荟英一张一张翻看下来,笑得合不拢嘴,她将这叠医案折了几折,往怀里一揣:“行了。辛苦各位,请回吧。闹了这大半天本宫也乏了,回去再歇会儿。” 宋妈妈忙拦住她:“殿下……”她不好当众明说,只好拉住方荟英的衣袖,等太医们都离去后,才努力朝陈太妃的方向示意。 方荟英“哦”了一声,似乎这会儿才发现殿里还躺着一个人,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若是太妃乐意起身,你就替我去送送她。若是她不乐意,就连人带榻一起抬回福寿宫吧。记得让人帮忙打伞,大上午的阳光可烈着呢,别把太妃晒坏了。”说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居然就这么走了。 皇后走得干脆,留下一殿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宋妈妈无奈,只好陪着笑,轻声唤道:“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陈太妃额角青筋暴起,眼珠在眼皮下动个不停,牙关更是咬得咯咯作响,分明是一幅羞愤欲死的表情,但就是死活不睁眼,也死活不吭声。宋妈妈等了足有半刻钟,终于死心:“让内侍们进来抬吧。” 椒房殿的软塌用的是最上等的黄花梨,死沉死沉的,为了保证抬得稳当,足足动用了十八个椒房殿的内侍,比皇帝皇后的仪仗人数还多,再加上打着伞遮阳的宫女和福寿宫的随侍宫人,乌泱泱一大片,围得密不透风,比来时更加气势十足地出了椒房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忌到有椒房殿的人跟着,陈太妃一路上也仍旧死撑着没睁眼,于是,这个异常庞大的队伍前呼后拥地抬着一张宽大的软木榻,走完了从椒房殿到福寿宫的全程。路边的宫人和内侍一个一个全都看得目瞪口呆,而发生在椒房殿的事随着这张木榻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整座元极宫。 第7章 第七章 元极宫风平浪静了许多年,这回居然在三四天之内连出了两件稀奇事,桩桩件件都和椒房殿有关,好事者的热情迅速被点燃,满宫上下都兴致勃勃等着看后续。毕竟这两位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太妃,全都是后宫里的重要角色,她们要是硬杠起来那绝对是火花四溅,要是再厉害点,还可以载入史书,供人津津乐道几百年。 可惜陈太妃这回丢脸丢得太惨烈了,她入宫几十年估计都没这么惨过。大约是人还在发懵没有缓过劲来,福寿宫一整个中午加一整个下午居然都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当傍晚时分,十六抬的皇帝銮驾缓缓朝福寿宫而来时,苦苦等候了大半天的人们都心满意足地笑了。 宋妈妈在椒房殿一个劲地兜圈子,口中唠叨个不停:“我真是老糊涂了,居然纵着殿下闹出这桩事,这下完了,皇上一定会大发雷霆,迁怒殿下的。” 方荟英手里握着一根从后园折来的树枝,用小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放心吧,他那个泥巴脾气,就算是有火星子也未必燃得起来。”一抬头看见宋妈妈转着圈在殿内四处乱看,她有些奇怪,“这是在找什么?” 宋妈妈脸色发白,满屋子翻翻找找:“我在找能用来打人的东西,得趁皇上没来之前赶紧收好。” 方荟英怔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才捂着笑疼的肚子道:“你安心好了,他今天不会来,就是来了他也打不过我。” 听了这话,宋妈妈更担心了,拉着小鹊把寝殿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把所有含有危险可能性的东西全挑了出来锁进箱子里,这才稍稍放心,继续忐忑不安地等着。 谁知这回方荟英居然猜错了。天色彻底暗下来,廊下依次挂起宫灯时,两列提着灯笼的内侍鱼贯而入,之后就是皇帝本人,御驾没有乘辇,而是步行而来,只是与往日的温和不同,今晚的他神色间微微有些凝重。 宋妈妈头一个察觉到不妥,整个人战战兢兢的,她一面担心皇帝兴师问罪,一面还担心皇后刹不住脾气杠起来。另外还得四下留意宫里还有没有伤人之物的漏网之鱼,着急上火得不得了。 方荟英有些意外,不过照旧是一幅临危不乱的模样,如往日一般从容不迫地起身迎接。 帝后二人分别落座后,皇帝扫了方荟英一眼,叹道:“皇后没什么话要同朕说?” 方荟英柔柔一笑,似乎半点没把自家丈夫的脸色放在心上,慢条斯理道:“听说皇上方才去了太妃那里,她老人家下午的时候晕了一次,现下可好些了?”这纯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整座正殿顿时一静,宋妈妈脸都白了,小鹊还是个半大孩子,又对自家姑娘盲目信任,所以压根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反而看得满脸兴致勃勃的。 皇帝本就被这话噎了一下,又看到旁边两人这截然相反的反应,顿时生出几分荒谬之感。他顿了顿,道:“这就是皇后要同朕说的话?” 方荟英笑眯眯地回答:“关怀长辈,不正是臣妾的本分么?太妃今日不慎晕倒,太医们险些误诊,幸而臣妾及时发现,才免了误服汤药之灾。皇上若是因为这个特地来嘉奖臣妾,臣妾实在不敢当。” 殿里死一样地寂静下来,下人们背心寒气直冒,全都屏息静气低了头不敢看下去。宋妈妈绝望地捂住了脸,却仍旧尽职尽责地盯紧皇帝,生怕他被气得暴起打人。皇帝愣了一下,显然皇后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下意识又看了方荟英一眼,年轻的皇后回以一个灿烂阳光的微笑,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即便到了这地步,皇帝也没有发火,他只是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住,并未回头,而是看着殿外星星点点的灯笼,低声道:“结褵两载有余,我竟不知道,皇后有一身好功夫。”说罢,他不再停留,径直下了玉阶扬长而去。 方荟英脸上笑容一凝,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是滋味,她下意识走到殿门前,看着御驾的灯火渐渐消失在大门外。 宋妈妈人都要虚脱了,一身冷汗地靠在小鹊身上,颤颤巍巍道:“我的祖宗,你这是彻底得罪皇上了。” 方荟英沉默片刻,转回头,对宋妈妈笑笑:“我早说了他是个泥巴脾气,发不了火的,不用担心的。” 宋妈妈都快哭了:“我的殿下,这可是皇宫,皇上想要发火,可不是只有打架这一条路啊……” 果然,这之后,紫宸殿并没有传出任何对皇后的责罚,但是同样的,之前那些隔三差五送来的点心和小礼物也没有了。初一这日,皇帝也没有来椒房殿。在后宫,这种冷漠态度代表的意义并不亚于雷霆之怒,因为,这隐隐透露出一个危险的征兆,皇后要失宠了。 “哈哈……”长信殿素来安静的佛堂里少见地传来一阵痛快的笑声,太皇太后斜靠着软枕,泪都笑出来了,她接过周姑姑递来的绢帕,细细拭过眼角,笑道,“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方家这个丫头竟还有这番能耐。陈太妃怕是有十天半个月不敢见人了。” 周姑姑脸色却不大轻松:“太妃到底是长辈,这样怕是有失体统,惹人议论。” 太皇太后毫不在意:“有什么可议论的。皇后可是孝心十足地叫了十三个太医去诊断,还写了脉案做物证。陈太妃若想翻案,难不成还要去和太医们对质,证明她不是装晕么?都已经丢脸丢到全宫都知道了,还嫌不够?说来我也最讨厌这些无事生非的后宅伎俩,说理说不过人家就耍无赖手段,一股小家子气,半点长辈的尊贵都没有,又有什么可责怪皇后的。” “但是太妃毕竟是皇上的生母,太妃丢脸,皇上面上也无光。这帝后之间,怕是要生芥蒂了。” 太皇太后眉头皱了皱,缓缓叹息:“当日立储时我就有这个担心,皇帝年纪轻轻,又是由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生母教养长大,见识才学必受其母影响不说,日后少不得还要被亲娘拖累。哼,如今果然要因为她而夫妻离心了。不过以皇帝的孝顺居然没有立时就发作椒房殿,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太皇太后可要去从中劝和?” “劝和?!”太皇太后忍不住笑出来,“疏不间亲,皇帝是陈太妃的亲儿子,是皇后的亲夫君,他们之间这团乱麻哪需要外人掺和其中。况且,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是一国之主,也是一家之主,若连这点齐家的本事都没有,这个主人也就白当了。” 两天后就是先帝驾崩一周年的日子,宫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祭礼,最后表达一番对先帝的哀思,这日之后,除了皇太后和太妃们的住所,满宫上下就都要除服了。 奉先殿里供奉着大乾朝历代帝王的画像,一日的祭典后,由太皇太后起,太后太妃、皇帝皇后以及先帝唯一的亲弟梁王一家在先帝画像前依次上香祭拜。 太皇太后上完香,看着旁边仁宗的画像沉默不语。 梁王妃是皇太后的亲妹妹,素日最得太皇太后喜爱,她走过去扶住太皇太后:“母后您节哀。” 太皇太后回过神来,摇头道:“本宫只是在想,这偌大的宫殿里,仁宗皇帝的后人就只有你们这寥寥几个。”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当年仁宗与本宫夫妻和睦,并无妃妾,所以本宫也不喜儿孙纳妾。但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这些也看淡了,身为祖母,膝下只有三个孙儿,实在是人丁单薄了些。今日之后,你们若有喜爱的女子就随你们去了。我只想在闭眼前多看到几个重孙儿。皇家人丁兴旺,我也有脸去见仁宗和先帝了。” 她这几句简单的话,却仿佛在奉先殿炸响一个大炸雷,震惊了所有人。满宫上下都兴奋地议论着这个事,之前最热火朝天的椒房殿与福寿宫的话题瞬间就冷了下来。 “太皇太后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连小鹊这样的小宫女,也忍不住嘟囔这个问题。 小鹊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宋妈妈却不同,她忧心忡忡:“太皇太后的三个孙儿分别是皇上、梁王世子和乐安县公,乐安县公年幼未娶妻。而皇上和梁王世子都只有一个妻子,她这话,就是要让他们纳妃了。” “纳妃?!”小鹊惊了,“皇上要纳谁?” 宋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慈宁殿和福寿宫里那两个小的,你以为是进宫来干嘛的?” 小鹊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顿时就愤怒了:“不要脸!居然上赶着抢别人的汉子!” 她们两个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但一回头却发现,方荟英居然还在专心致志削她的木棍。小鹊一愣:“殿下,你怎么不生气?” 方荟英瞟了她一眼:“有什么好生气的?” 宋妈妈急了:“殿下,你怎么还不明白,太皇太后这是……” “收回了她对我的庇护,我懂啊。”方荟英眯着眼睛瞄了瞄木棍,发现削得不够,就又补了一刀,“皇帝从做楚王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妻子,若不是爱我爱得非卿不可,那多半就是为了讨好喜欢一夫一妻的太皇太后。这第一条我们都知道肯定不是了,那自然就是因为第二条,可如今他已经是皇帝,再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讨好谁了,而太皇太后自己又说了这番话,名正言顺解了禁,那么日后要纳妃就更没有顾忌了。” 宋妈妈也愣了半晌:“殿下……你都知道了?” “这些话从前王府的下人就偷偷议论过无数回,我又不聋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殿下怎么半点都不着急?今日的祭典上,皇上可是连看都没看你一眼,显然因为太妃的事心结,你又怎么都不肯去福寿宫认错,这心结要是不解开,以后可怎么办啊!”宋妈妈终于忍不住把最担心的话说出来了。 方荟英手里的刀终于停了下来。“宋妈妈,”她叹了口气,转过头,“这几天事多,所以你这么快就忘了李太医的诊断了吗?” 寝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安静得连蜡烛火苗轻微的响动都清晰无比。 “我只有一年好活,既然命不久矣,就不想再过不痛快的日子。对太妃是如此,对皇帝也是如此。在最后这一年,我只希望自己过得开心就够了。明白吗?” 说话时的方荟英,面容沉静语调从容,完全是宋妈妈期盼中皇后该有的高贵仪容,但她平静说出的话,却像暗夜里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椒房殿里被刻意粉饰的金粉太平,露出里面破败不堪的真实模样。宋妈妈呆愣半晌,脸上的泪慢慢流淌下来,捂着嘴低声哽咽:“明白了。” 第8章 第八章 这晚之后,宋妈妈犹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放开了对皇后的管束,于是方荟英终于可以在椒房殿这方小天地肆无忌惮地撒起欢来。无论外头如何风云变幻,这皇后殿里丝毫都没有被影响。偶尔有心人塞进只言片语,却都如被风吹过的尘埃一般,半点不曾被此间主人挂在心上,至少依宋妈妈来看的确如此。因为她虽歇了那番心思,但到底不能彻底释怀,有意无意也会在方荟英面前透露一两句外头的事,但可惜,皇后的反应总不如人意。 譬如,因着太皇太后昭告后宫放开了后妃禁令,宫里有些漂亮宫女就动了心思,往日帝后和睦恩爱,又有太皇太后坐镇,自然众人不敢多想,如今峰回路转,帝后有了龃龉,太皇太后又破天荒地开口解了禁,恰又是刚过孝期,正是后宫添佳人的好时候,都是二八年华的好颜色,三千粉黛中又有谁甘心白白被宫中岁月蹉跎,不如搏一把,做个人上人。于是,这些人冒头的韭菜似的一个个往紫宸殿拱,虽然皇太后再三申令不得妄为,但碍不住富贵诱人,总有那么几个色高人胆大的剑走偏锋,不能去紫宸殿,就迂回堵在御花园,或偶遇或流连,痴痴盼着一朝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刚好朱锦安是个简朴性子,銮驾比之先帝精简了很多,人手一少,谁知就真的被人闯到了御前,慌手慌脚地泼了一衣摆茶,那娇怯怯的美貌宫女一边跪在地上求饶,一边含羞带怯地要上前帮忙擦水迹。皇帝大约是头一遭遇到这种阵势,据说他当时都有些惊呆了,不过这位人君仍旧十分宽厚,也没多加怪罪,摆摆手让人走了,只是事后将銮驾恢复了原来的员额。反而是皇太后听闻此事后大怒,命人将那胆大包天的宫女撵去了掖庭做苦力。 宋妈妈说得满腔义愤,小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把那宫女抓来补一顿打才解气,反而是方荟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敷衍地评论了一句:“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一边说,一边手上利索地拉着一条牛筋。 其余二人面面相觑,小鹊不死心地问:“殿下,你当真不在意?” 方荟英淡淡瞥了她一眼:“去,把磨刀石给我拿来。” 宋妈妈一惊,心提到了嗓子眼:“殿,殿下,您磨刀做什么?!” 皇后唇角微微一弯,笑眯眯地甩了甩手上的牛筋:“做弓弦。” 不论身边人如何反应,身为当事者之一的皇后,真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顾自己开心,再不理外界是是非非。宋妈妈纵不甘心,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御花园里才出过事故,白日里巡查的人手足足添了一倍,再没什么人敢在这个节骨眼来闲逛,清晨时分的园子里更是空空荡荡的,瞧不见一个人影。晨曦中,竹木轻轻摇曳,晶莹的晨露从青翠叶片上滴落,空气也格外清冽,偶尔有鸟雀在树梢轻啼一声,倒恍惚显出几分“鸟鸣林更幽”的气氛来。 朱锦安一袭蓝袍,握了一卷书,徐徐步入林中。站在树下缓缓吸了一口气,几个内监和一队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安静侍立在路边。由着忙里偷闲的皇帝独自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时光,可还没等他吸第二口气,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伴着重物划过空气的声响,一截手臂粗的大树枝咚一声重重砸在了皇帝身前不远处, 内侍们吓得不轻,立刻拔腿奔了过来,拦在皇帝身前,跟在后面的侍卫也忙冲到最前方,手中的刀齐齐出鞘,冲着树顶警惕地喊:“是谁?!” 御花园的大树定期会有花匠修剪,几乎不可能会有枯枝自行断裂掉落的情形,很可能是有人刻意所为。只是这株大树枝叶繁茂,一时间竟看不清树上是否有人。 黄玉急了,忙命道:“还不快上去搜查!” 侍卫们提着刀正要上树,就听得枝叶间有个女子声音应道:“是我。”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人影攀着树枝利索地滑落了下来,黄玉定睛一看,不免大吃一惊:“娘……娘娘。”他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闭上嘴不敢说话。前阵子椒房殿里陈太妃的风风雨雨还没过去多久,皇后的性情陡然生了变,黄玉身为内侍总管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皇帝本人一直没有正式发话,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知该如何应对椒房殿。 方荟英倒是很从容,她先是上下扫视了皇帝一番,确定他并未受伤,这才行了一礼,微微笑道:“晨起读书,陛下真是用功。”再怎么想回归本性,但这两年的贵女生涯到底在她身上烙下了痕迹,如今不自觉地就长身玉立,雍容含笑,仍旧是往日里后宫典范的模样,可惜发髻上粘着的两片树叶和衣袖裙摆的灰尘大大打了折扣。 朱锦安挥挥手屏退众人,待到周围再无外人,他抿了抿唇,开口问道:“皇后在这里做什么?”那场不欢而散已经过去数日,这次见面,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之前的事,倒也免了一番尴尬。 方荟英随手掸去袖口的灰,正要说话,但是一眼扫到远处内侍略带一丝狐疑的眼神,她一向不大敏锐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再看看周围的环境,忽而恍然大悟,差点要笑喷出来:“难不成陛下以为我也和那宫女一样,专程来御花园守株待兔‘偶遇佳人’的?” 皇帝微微一怔,压低声音道:“胡言乱语。” 他居然有了不悦的苗头,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方荟英大为惊奇,立刻凑上前去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你生气了?!” 朱锦安被她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忙挪开脸,低声斥道:“休得无礼。” 方荟英见他耳朵尖似乎浮出一丝薄红,暗笑道即便素日里老辣,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也有遭遇窘态的时候,这倒是挺有趣的。眼见气氛有些尴尬,她见好就收,不再戏弄对方,站直身道:“我那小花园里没有足够粗的木头,特地趁着清晨人少时来御花园寻,不想你悄无声息就来了,所以没有瞧见,实在抱歉。” 皇帝轻咳了两声,扫了眼地上的木头:“你要粗木头做什么?” “做些小东西好在院子里自己玩耍。” 朱锦安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皇后如今倒是变得爱玩了许多,脾气也大有不同。”不过两三息的功夫,他又重新回归到了原来那个八风不动的稳重内敛模样,若不是耳尖上的红色还未褪去,只怕会叫人以为方才那丝恼羞只是错觉。方荟英心里生出些许怅然,默默叹了口气,道:“臣妾才刚刚二十出头,青春年少,爱玩乐喜怒无常也不奇怪。” 皇帝被噎了一口,一时居然想不出该如何接话。方荟英见他无话,就低下身抱起那截木头:“趁着时辰还早,臣妾要回宫了,告辞。”她福了一福,转身要走,又被朱锦安叫住了。 “你……”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百闻不如一见,皇后果真有飞檐走壁的本事,这些年是朕孤陋寡闻了。” 方荟英想了想,嫣然一笑道:“屋顶是踩梯子上的,树是慢慢爬上去的,臣妾一个深宫弱女子,哪会有那些神奇的本事。”眼见太阳就要升起,她顾不得再应付皇帝,匆忙走了。 黄玉候在远处等了片刻,才缓缓走近皇帝身边。朱锦安收回目光,沉声道:“黄玉,你给朕去办一件事。” 方荟英匆匆越过那些内侍和侍卫,正要走出御花园,突然眼角瞥到最末那个侍卫的模样,顿住了脚步,奇道:“你……” 那侍卫见皇后有话要说,便侧过身行礼:“卑职羽林卫林远,见过娘娘。” 瞧见他正脸又听见这自报的名字,方荟英这才笃定自己的猜测,将人引向旁边几步,问道:“你不是我殿外的郎将么?怎么变成普通侍卫了?”这人正是那晚让她大大丢脸的元凶,化成灰她也认得。 林远垂下眼:“卑职冒犯了娘娘,所以被革职了,如今在御驾里做个随行侍卫。” 方荟英了然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一场乌龙,她也下旨说不必追究,但这人毕竟众目睽睽下将一国之后修理了一顿,又损了御用的观音像,若不是羽林卫多出身世家,后台不凡,只怕他受到的责罚绝不止这一点,怪不得言语间死气沉沉,更有些怨愤之情。 “这事因我而起,说来也是对不住你。”她叹了一声,又道,“你身手不错,又准又狠,却不够沉稳,留在宫里处处拘束,反不得益,何不趁此机会去宫外谋个差事?” 林远吃惊地抬起头:“娘娘这话是何意?”羽林卫属皇帝近臣,是勋贵子弟们打破头都要抢的美差,为何在她话里竟像是不值一提。 他们这处谈话已经引起了前头侍卫们的注意,频频有人将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来,方荟英收敛起笑意,换上较为冷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责备人,话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既然有勇有武,去建功立业岂不比守着这几堵高墙来得更痛快?”说罢,再不停留,果断走人。 林远犹在发愣,这队侍卫的卫队长已经走了过来,粗声粗气责问道:“方才皇后娘娘同你说了什么?”自从林远从郎将位上被黜落沦为普通侍卫后,这些小头领就格外喜欢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仿佛能压一压这个昔日的上级就能让他们觉得更得意。 林远瞧了他一眼,道:“没什么,娘娘认出我了,训斥了我一番。” 卫队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大逆不道冲撞了娘娘,她留你这贱命已经是仁慈了。虽然皇后娘娘如今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你这小小的普通侍卫惹得起的。” 对方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他的身份地位,林远索性闭嘴,低头不言语,心里却不由得琢磨起方荟英的话,她念那两句诗时,眼睛里闪闪发亮,连带着林远也涌起一股莫名的豪情壮志,一直紧皱的眉头随之缓缓舒展开来。 第9章 第九章 “你说匠作监不肯来?”皇后毫不费力地抱着两根又粗又圆的树枝,紧锁着眉头问小鹊。 小鹊撇嘴道:“他们说在宫里动土事关重大,前阵子钦天监刚算过,这些日子时辰都不怎么好,不适宜动土拆迁。……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昨天分明还看见他们去陈太妃宫里将屋子好一番粉刷,还搭了个凉亭,说是适合太妃养病。偏偏就咱们椒房殿的事就推三推四的,根本没把我们看在眼里……”她眼珠一转,猛地抬起头兴奋道,“殿下,不然咱们再把凤印拿去砸他们脑袋吧!” 方荟英忍不住笑着给她一个爆栗:“你想得倒美,真当皇后印是你爹的马鞭,想起来就抽一回耍威风?” 小鹊哎呀叫了一声,捂着额头直求饶。 方荟英看她装得可怜,便收回了手,叹道:“你以为那印是什么好东西么?放在那里是镇宫之宝,用一次是威严,动不动就翻出来便成了废石头了。” 小鹊似懂非懂:“那么殿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方荟英到:“罢了。他们不肯来,我自己动手就是,这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们才有金刚钻。”她把粗树枝扔在游廊边,大树枝咚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把不远处经过的一个小宫女吓了一跳,她惊慌失措地看了皇后主仆一眼,连忙跪地行了一礼,爬起来就连滚带爬地溜了。 方荟英一脸无奈:“小鹊,我有那么可怕么?怎么现在她们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小鹊摸了摸鼻子:“可能不是怕殿下,是怕我。上回……我把李姑姑胳膊给扭脱臼了……” 方荟英瞪大双眼。小鹊缩了缩肩膀:“我真不是故意的,那天她非要死命挣扎,我怕她要帮着太妃做坏事,心一急就用大了点力,结果……就脱臼了。事后我给她安回去了,也赔礼道歉来着,还把我攒下的所有私房钱都赔给她了。” 这丫头是边军里一个养马小军官的女儿,自幼很有一把子蛮力,当年在孩子堆里简直横着走,这两年跟着在王府皇城一直缩起尾巴做人,想必也是憋屈得很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出手把个足有她身材三倍大的胖嬷嬷给徒手柠脱臼了。方荟英瞟了她一眼:“那她人呢?” “第二天就带着她两个手下宫女搬出去了,宋妈妈说既然她不来禀明殿下就擅自离殿,咱们便不用管她,所以我就没吭声。” “你哪里是没吭声,分明是闯祸了怕我骂你。”方荟英又好气又好笑,想起那晚自己在屋顶被小鹊一嗓子嚎得差点滚落下来,不由得新仇旧账一起涌上心头,又弹了她两个又大又响的爆栗,“罢了,反正我的名声也糟践得差不多了,不差你这一桩。若有人来追究这事,尽管让她来找我。” 小鹊转忧为喜,拉着方荟英的袖子讨好道:“殿下真好,我以后一定上刀山下火海报答你。” 方荟英嘿嘿一笑:“既然这样,那就随我去太液池边再弄几根小树枝来,匠作监不来,咱们自己动手修。” 小鹊立刻垮了脸,鹌鹑般蔫头耷脑地摇头:“宋妈妈罚我这些日子不准出去,怕我又惹事。” 方荟英见这丫头言而无信,翻脸比翻书还快,就抱着胳膊挑眉:“既然这样,那我找几把刀来堆个刀山你过一过。不用你下火海,算是便宜你了。” 小鹊整个人瞬间就活了过来,眉飞色舞道:“殿下,这可是你逼我去的,不是我自己要出去玩的。”说着,她一把拽住方荟英的胳膊,怕对方变卦似的催促道:“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再晚就要被发现了。”结果反而是方荟英被她给拖出了宫门。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看见远远行来一队气势威严的仪驾,浩浩荡荡挤满了御街,黄盖仐高高撑起,大老远就能看到上面密密的凤纹。 小鹊脸色刷地白了,连忙躲到方荟英身后,结结巴巴道:“殿……殿下,太后这是来……给李姑姑出气了?” 方荟英原本也微微皱起眉头,一听这傻话忍不住肚里暗笑,面上还一本正经点头道:“看起来有这可能。走,咱们先回去把你藏好,等太后来叫门了再说。” 小鹊六神无主,自家殿下说什么她就照着做了。两个人迅速转身一溜烟跑了,她们两个各怀心事,全然没人想到既然她们能看到对方的仪驾,自然仪驾前方的人也能看到她们,更能看见她们俩这不管不顾撒腿跑的样子。 最初一照面,就有人抢着报到了太后贴身的大宫女那里,大宫女忙传话:“娘娘,皇后听说您要来,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 皇太后有些意外:“今日非年非节的,她怎么如此恭敬?”何止是恭敬,皇后虽是儿媳,到底也是小君,礼数上需自持身份,候在殿门前便已足够,并不该谦卑至此。 大宫女笑着恭维道:“在宫中,皇后一向最敬畏您,纵然她仗着身份不理会别人,也绝不敢轻慢您,前阵子那些错事,想必是要当面向您负荆请罪了。”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太后心知肚明,她脸上神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了几丝,冷哼一声:“算她识趣……” 话音未落,就见前面有宫女匆匆走过来,一脸惶恐地报:“娘娘,皇后又折回去了。” 太后愕然:“回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声调猛提,隐隐有怒意,整幅仪驾立刻停了下来,报信的宫女吓得立刻跪在地上,道:“之前许是小的看走了眼,兴许皇后娘娘是想外出,偶然撞见娘娘您的仪驾,就……” 太后冷笑了一声:“即便是偶然撞见,也该原地等候,断没有立刻就折回的道理,她如此行事,是故意给哀家难堪吗?” 宫女噤若寒蝉,半点不敢出声。但饶是如此,太后也没宽恕她,冰冷的目光利箭般射向地上的人。 大宫女察言观色,忙喊了人来:“带下去。以后不必留在鸾驾里,叫人领去掖庭吧。” 那宫女原本只是想殷勤讨好,没料到示好不成反得其咎,皇太后素来性子有些走极端,喜欢的人捧在手心,厌恶的则恨不得碾成泥。她惊恐得身子直发抖,爬都爬不起来,被人驾着拖了下去。自始至终,半字求饶的话也没敢说。 因了这么一个意外插曲,皇太后心情跌落谷底,下辇时脸上几乎能掉下冰渣子来。见了候在殿门前的方荟英,脸色更阴沉了。 第10章 第十章 行礼,起身,分宾主落座。皇太后沉着脸不出声,皇后却也没因此委屈了自己,每一个步骤照章办事,等了片刻不见叫起,就自己站直了身,施施然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了。 太后脸色更阴沉了,殿里人人自危,她身边的宫女内侍全都低垂着头,屏息凝气,不敢出一丝声音。反观对面的方荟英,虽然坐姿腰挺背直,神态间却透露着几分闲适从容,与对面的紧张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偏生对方黑压压一片人,她只有一个,居然在气势上也能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太后见这样子,笃定她是一朝本性败露便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心中不免越发嫌恶,冷冷道:“皇后最近架子倒是越发大了。” 方荟英怔了一下,突然想到御花园里皇帝和她说话时也是这样意味深长又意有所指,这对皇家的母子分明没有血缘关系,但那语气和神态却仿佛是被这深宫岁月描画出的同一张脸,叫人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太后见她不但毫无畏惧之色,反而笑了出来,不免恼意更深:“皇后这是何意?!”太后威严,宫女内侍们立刻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皇后倒是大大方方站起身,笑眯眯行了一礼:“娘娘若想说什么不妨直说。这话里弯弯绕绕的,臣妾鲁钝,不大明白您的意思。”话说完,心里却重重吐了一口浊气,奶奶的,您老人家惯喜欢打这些哑谜,小爷这两年猜来猜去,肠子都快愁断了,现如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我听不懂了。真爽! 太后被她回呛一口,不由得动了几分真怒:“你这是在指责哀家?!” “臣妾敬爱太后,所以才知无不言,坦诚相告。” “巧言令色!”太后出身尊贵,出嫁后又是亲姑姑做婆母,在后宫里素来是太皇太后与先帝之下,万人之上,大半生顺风顺水,在人前唯我独尊惯了,哪里耐烦和无赖小辈一句一句掰扯,索性扭过脸去吩咐大宫女:“传懿旨,皇后不顺不恭,冲撞于我,罚抄《女则》百遍,以儆效尤。” 大宫女应了一声。 皇后击掌赞叹:“娘娘罚得痛快!”又笑道,“只不过娘娘要罚是娘娘的事,臣妾领不领是臣妾的事。臣妾不知错在何处,为何受罚,这罪实在是不敢胡乱领。”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太后终于被气得发作了,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给我掌嘴!” 大宫女脸都白了,忙道:“太后息怒!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这掌嘴……”乾朝开国近百年,后宫里还从没有皇后被体罚的先例,若今日在这里开了先河,史书上亦难免重重一笔,到时候不仅皇后颜面全无,于太后而言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眨了眨眼,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太后身前。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太后都没反应过来,大宫女吓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她到底年轻反应快,忙扑了过去,可阻拦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连人家衣袖都没碰到,皇后的手已经按在太后肩头,满脸堆笑地给她捏起肩膀来。大宫女目瞪口呆,整个人僵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手。 那边厢,皇后一脸贤良淑德地揉捏着太后的脖颈肩头,细声细气地说道:“这是谁惹婆婆您不顺心了,说出来,媳妇儿给您出气去。” 婆婆?!太后呆滞了片刻才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斥道:“胡言乱语。你这是什么规矩,快下去!”说着,扭了扭肩膀不让她碰。 偏偏方荟英不知哪来的巧劲,鼻涕虫一样死死黏在太后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面上还笑靥如花:“古人有彩衣娱亲,我如今不过是仿效古人人尽孝而已。婆婆且说,您到底是哪里有不满意的,媳妇虽然病居宫中,也一定冲锋陷阵为您效犬马之劳。” 太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阵仗,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惊慌之色:“你给我下去!”宫女内侍们见太后急了眼,忙站起身过来拉人,七手八脚的,也不知是怎么了,他们左一下右一下,全拉扯在自己人身上,却连皇后一片衣角都没摸着。 这时,太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所有人僵在原处,三魂七魄都被吓走了大半。 死一样的寂静中,只听见皇后柔柔的声音笑道:“婆婆您这些时日定然脖颈不舒服,骨头都僵了呢,我这样推拿了一下,是不是感觉畅快了许多?” …… 太后气势汹汹浩瀚的来,最后却是灰头土脸地走了,脚步还走得飞快,连自己来的目的都忘了,一心只想离这个瘟神远一点,先安全了再说。 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说,最可气的是,那瘟神还在后面拉着大宫女殷殷叮嘱:“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这是平日里一个姿势维持太久了,你素日跟在身边,要注意提醒她老人家不可久站久坐,要时时起来走动走动,活动下脖子,不然等过几年年老力衰的时候,就要吃大苦头了。” 大宫女陪着笑:“皇后娘娘说得是,小人记住了。” 皇后又道:“你叫几个人去太医院学一学推拿的手法,平日里多多给她老人家按一按。”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太后平时最恨这个“老”字,若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必然要重罚,但现在皇后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口一个老人家的,太后脸色铁青,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最后却也只能紧走几步赶紧上辇轿,耳不听心不烦。 鸾驾已经起驾,大宫女刚想跟上去,眼角余光看见皇后正凝神看着自己,忙转过头问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方荟英微微一笑:“日日见你在太后身边伺候,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宫女道:“回皇后娘娘,小人名叫绿莹。” “绿莹……”方荟英轻轻念了一遍,笑道,“你的眉眼生得倒是很好看。” 绿莹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忙垂下眼,顺势行了一礼:“多谢娘娘夸赞,绿莹愧不敢当。” 方荟英亲热地在她手臂上虚扶一把:“有劳你照看太后娘娘了。去吧。” 太后一行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方荟英恭敬地站在宫门前,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那鹅黄轿子转过宫道的拐角看不见踪影,她才缓缓走回,一路走一路沉思着,直到回到空空荡荡的主殿,才恍然察觉了有什么不对劲。 小鹊呢?宋妈妈呢?怎么太后都走了她们还没出来?她一边疑惑着,一边往后走,刚转过屏风,就看见地上瘫着两个人,宋妈妈躺在小鹊腿上,人事不省,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小鹊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花瓶,满脸惊恐,正大大地喘气。 方荟英吃惊:“不是让你们在寝殿等别来主殿吗?这是怎么了?” 见到她来,小鹊终于有了主心骨,哇一声哭了出来:“姑娘,刚刚吓死我了!” 果然,这两个人放心不下,就从后门悄悄溜到主殿屏风后来偷听了。方荟英顾不得管她,蹲下身察看宋妈妈。小鹊抽抽搭搭地解释:“刚刚听到太后惨叫一声,宋妈妈就吓晕过去了。我怕多生事端,没敢叫醒她。” 方荟英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好奇:“那你拿着个花瓶做什么?” 小鹊的手还紧紧抓着花瓶,只能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泪:“刚才看情势不大对,我怕姑娘吃亏,就随手抄起个家伙想去助战来着。” 方荟英很感动:“不愧是要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好姑娘。行了,你的忠心我明白,现在可以把花瓶放下来了,别惊动其他人,咱们把宋妈妈抬去软榻上。” 小鹊哭道:“手麻了,松不开。” 方荟英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去揉她的手,揉捏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掰开僵直的手指,谁知,十根手指彻底离开的瞬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花瓶碎成了渣渣,落了一地。 小鹊:“?!”她求助地看向方荟英。 皇后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三百年的古董,大概是你十年的工钱。你的这份忠心真的很贵重啊。” 第11章 第十一章 和陈太妃事件闹得满宫风雨不同,这次太后吃瘪,合宫只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就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很快就平静下来。 但这其实只是为了顾及慈宁殿颜面而露出的表象,私下里大家的反应要比上一次激烈得多。毕竟,无论地位名分还是重要性,皇太后和陈太妃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和太妃闹别扭还情有可原,但是和皇太后作对,那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若说之前还有看热闹的玩笑成分在,那这一次,宫里上下的真实感想只有一个——皇后一定是疯了。 对这个念头最深信不疑的,自然是皇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气鼓鼓地回到慈宁殿时,王妙渝正领着小宫女们剪桃花插瓶,少女肌肤一般粉嫩的花瓣和比花瓣更娇美的小侄女人面桃花相映红,仿佛连殿内都明亮了几分。 王妙渝微笑着抬头,却撞见姑母怒意未消的脸,她忙放下花枝迎上前来:“娘娘……”视线扫一眼旁边的绿莹,绿莹悄悄比了一下门外,摇了摇头。 太后冷哼了一声,走到宝座边坐下,手重重拍在扶手上。 整座慈宁殿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宫女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恨不得把头钻到地里去,连王妙渝也收敛了笑容,垂手侍立在一边,绿莹凑在她耳边,轻轻讲了方才发生的事。 “好一个猖狂放肆的粗野女子!”太后摸着后颈咬牙切齿。她半百之龄还没受过今天这种罪,心中实在恨极。 “姑母息怒。皇嫂到底年轻,不够稳重,或许等过几年就好了。您身份贵重,何必同她一般见识。”王妙渝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盏热茶,柔声安慰。 “这满上京的贵女有谁像她这般无礼?!到底是西北乡野出来的军汉之女,刁钻野蛮,胆大包天,她小小年纪就敢戏弄太妃,敢在我面前疯癫无状,他日岂非要骑到太皇太后头上撒野?”太后的指甲掐进软垫的锦缎里,“哀家绝咽不下这口气!” 绿莹小心翼翼道:“不如命人告知皇帝陛下?” 太后没同意:“这几日有边关要务,皇帝正在处理政务的要紧时候。更何况,他连太妃之事都不曾动干戈,哪里会为我这个老婆子做主?再者,哀家身为太后,若连一个小小的皇后都治不了,又谈何威信可言?” 绿莹看了看王妙渝,王妙渝上前一步,温言劝道:“但皇后娘娘到底是君后,一国之母,姑母您……” 不提这话还好,提到国母二字,曾经也是一国之母的太后瞬间就炸了:“什么国母?!她这种疯癫之人哪里堪为国母?!要容她疯癫成性,将后宫搅乱再祸害前朝吗?”她怒火不止,说话间不知点通了哪个关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满脸怒容也渐渐平静下来。 太后一番沉思,伸手取过案上热茶,捏着碗盖缓缓拨了拨茶叶,“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原配,后位之主,就等同有了免死金牌,就不需要忌惮别人了。所以私下对哀家插手宫务颇有怨忿,借着装疯卖傻来让哀家难堪,想损了哀家的威严而趁机夺权。呵,可惜,哀家虽不是皇帝生母,却也是一国太后,这管教后宫也是哀家分内之责。连皇帝在我面前都要尊一个孝讲一个顺,更何况是她。” “她要疯尽管由她疯。今日她还知道要收敛几分,不敢真的无礼于我,若哀家自己就此大动干戈,反显得无理。今日暂且忍下,也让她自以为占了上风,生出得寸进尺之心,待她心思更膨胀些,日后有越界犯规之处再一并发作。那时,就该让她知道哀家的手段!也让她知道,这后位,根本就不是一个疯女配得上的。没了她,有的是人够资格去坐!” 太后言语间明显已动了废后之心。若只是要教训压服皇后,对太后而言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皱皱眉头就能想到千百种主意教训回去。但若要废后,则是一件关系后宫前朝的大事,难度并不小。她心中盘算着种种主意,想到得意之处,终于心胸顺畅,低低笑了出来。底下人却越发屏息静气,无人敢多言一字。王妙渝也垂下眼,遮住眼中与别人不同的一丝复杂情绪。 满宫里既心惊肉跳,又隐隐有些期盼,想看太后如何盛怒,如何发作皇后,但是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太后不但没有任何反击,反而病倒了。成为继陈太妃之后后宫里第二个因为皇后而装病的人。也给皇后的彪悍战绩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和陈太妃不同,陈太妃虽然占着皇帝生母的身份有些嚣张,但其实色厉内荏,没什么真权势,若没有皇帝撑腰,也不过是个寻常先帝遗妃而已。而太后从数十年前就牢牢占着后宫第二把交椅,直至今日。她一向强势,说一不二,更容不得丝毫忤逆。 如此强横霸道的角色居然也成了皇后手下败将,莫非后宫要变天了? 这让所有人忍不住仔细回想一番记忆里所有关于皇后的片段,难道是自己记忆有误?难道皇后娘娘从前根本不是什么贤良温厚,逆来顺受的贤德小白兔,而是装了钢牙的小白兔? 后宫众人忙着核对记忆这暂且不表,但这件事引起的舆论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更因为有心人的煽动,隐隐有往前朝散布的趋势。 方昊按着刀,默默地候在紫宸殿的宫门口,一路的奔波让他身上颇有几分风尘仆仆之色,但依旧站姿挺拔,岳峙渊渟,沉着稳重。 有小宫人捧着东西路过,停在远处窃窃私语:“那就是皇后娘娘的哥哥定远侯?” “错不了,你看他腰上挂着刀,只有骠骑将军以上武将才有资格在宫中挎刀。” “看起来也不凶啊,仪表堂堂的,怎么就有那么凶的妹妹?” “你不要命了!非议后宫之主。” “怎么是非议呀,连太后娘娘都被气病了,说个凶字怎么了?” 她们以为离得远,方昊根本听不见,却不知武艺高强之人耳力也灵敏,这些话全被听得一清二楚。方昊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林远守在大门边,立刻察觉到定远侯神色的变化,他离了岗位,朝那几个宫人走去,低声斥责道:“紫宸殿前是重地,不得在此逗留嬉戏,若再迟延,当心我告诉总管撵你们去掖庭!” 御花园那个宫女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那宫女原本是个颇有头有脸的后宫女官,所以才有机会接近御前,结果得罪上面主子就一朝落入泥泞,在掖庭过得连宫奴都不如。小宫人们吓得不轻,连忙抱着东西跑了。 林远这才返回自己的位置,卫队长瞥了他一眼,低声骂道:“谀媚。”林远充耳不闻。 方昊依旧不动如山,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里面迟迟没有传唤,等了足有一刻钟,紫宸殿内侍总管黄玉才亲自赶过来,行礼笑道:“方侯爷,皇上等您许久了。” 和椒房殿里门扇大开,阳光通透的轻松悠闲不同,紫宸殿的门窗终日紧闭,殿内焚着提神醒脑的龙涎香,里面还加了一味薄荷,仿佛它的主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谨慎,一丝也不能放松。 方昊走入殿中,里面除了主位上的皇帝外,还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年长的那位是皇帝做皇子时的太傅、如今的兵部左侍郎许秉臣,年轻的则是皇太后的亲侄子、御史王温。这两个人都是皇帝的心腹,颇受倚重。有他们在场,皇帝显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方昊俯下身,端正行礼:“臣幸不辱命,西南边患已定,兵马亦操练得当。臣已将详细情况在奏折中写明,呈交兵部。”他身量颇高,身材矫健,一站起身,整个人就显出一股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冷峻和强悍,当年先帝曾对年少的方昊赞不绝口,称他有名将之风,更胜其父。殿中诸人如今亲眼所见,当知先帝所言非虚。 皇帝点头道:“定远侯辛苦。虽然你在假期里,但朕这里新收到一封密奏,整座上京城中,你大概是最清楚其中内情的,所以特地将你请来相问,” “臣必定知无不言。” 皇帝看了许秉臣一眼,他会意,从御案上取了一本朱红奏折递与方昊。 方昊接过,一目十行看了下来,眼中有一丝惊讶闪过,但并没有很意外:“狄蛮的老蛮王病逝了,大王子在七日前继位为新王,他有意遣使来大乾以求两国和解。” 朱锦安道:“据探子所报,老蛮王一月前就已经亡故,大王子秘不发丧,直到七日前才正式称王,依你所见,这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方昊道:“臣这两年都在南方镇守,对北地的事不甚清楚。但若依之前十数年的交道来看,这必定是老蛮王幼子刻莫的手笔。” 老蛮王有四子,都不同母,前三子生母来自蛮族各部落,唯有幼子之母乃是被掳去的乾朝女子,也唯有幼子刻莫,兼具蛮人的骁勇蛮横和乾人的聪慧睿智,是蛮族百年来最出众的战将,从十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开始,就让西北守军吃了无数苦头,除了定北将军方良所守的城池能勉强抵挡,其他城池在刻莫面前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毫无抵抗之力。甚至有两次,蛮族王族倾巢出动,在边境蠢蠢欲动,想要大举南下。 方昊就是在这两次战役里崭露头角的,第一次他与弟弟方钦一道冒险深入蛮族后方奇袭,迫使刻莫不得不回朝自救,第二次则是亲自率乾朝大军和蛮族正面对抗,虽然最后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但也使得蛮族短期内只能休养生息,无力再觊觎南方。而乾军中一员先锋小将薛定倾更是脱颖而出,不但几度奇袭破了对方围剿之计,更是一箭射碎了大王子的膝盖骨,使得他沦为半废人,并间接引发了蛮族诸位王子间围绕王位继承资格展开的血腥内斗。 方家父子因为这两次战役声名鹊起,成了大乾的功臣,但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第一次战役里方家次子方钦就死于蛮军之手,首级被斩下做了酒器,尸身则砍成碎片喂了狼。方家子女便只剩下长子方昊和幼女方荟英两人。 因为这些渊源,方昊可以说是大乾最了解蛮族的人之一,所以他能仅凭只言片语就判断出背后主事者到底是哪一个。 “那依定远侯之见,这大王子和刻莫对大乾是何居心,所求和解到底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许秉臣问道。 方昊看了他一眼:“侍郎大人,刻莫王子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提刀上马后,对乾人从来都是刀起头落,他还曾屠尽边关小城两万无辜百姓。而大王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你竟期待他们真心与大乾相交?” 许秉臣一时语塞,讪讪道:“老夫听闻这位刻莫王子乃乾朝女子所生,所以自幼饱读诗书,精通汉学,还曾在西北搜罗书生为其讲学,显然此人十分倾慕我朝文化。这几年他们也一直安安分分,不曾南下,或许也是被我朝仁德感化,所以真心求和。” 方昊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似乎觉得有点可笑:“许大人,这位刻莫王子的确对汉学精通,但他最精通的是历朝兵书,搜罗书生也是为了让他们讲授兵法,而且据我所知,那些只知道读四书五经、对兵书阵法毫无所知的书生一旦落到他手上,最后结局都是撕碎了喂狼。” 许秉臣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他冷哼道:“那依侯爷所见,我们就该拒绝来使,与蛮族继续敌对下去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方昊摇头:“恰恰相反,末将以为,当善待来使,接受和解。” 许秉臣愣了一下,脸色有些尴尬,悻悻地没有接话。 一直平静的皇帝终于开了口:“定远侯此话怎讲?” “若臣所料不错,蛮族大王子和二三两位王子之间已经是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们背后各自有母族势力支持,原本就势均力敌,这次蛮族大王子能顺利继承王位,靠的是秘不发丧先斩后奏,二三两位王子必定心中不服,会有所行动。” “蛮族一向以强者为尊,并非如汉家只尊嫡长。大王子已成残废,难以服众,需靠四王子刻莫为他出谋划策震慑众人,而刻莫生母的乾朝血统则是他的致命伤,必须依附大王子才能间接掌控蛮族。这二人结盟已是意料之事,但若想坐稳蛮族王位,他们和二王子三王子间则定会有一场恶斗。” “远交近攻,为免腹背受敌,大王子和刻莫暂时决定交好大乾以稳住南方也在情理之中。我等顺势接受和解,表明不参与蛮族内斗之意。之后可在边关加强警戒,演练军伍以警示对方,以防他们内斗之下殃及我朝。其余以逸待劳,坐观两虎相争即可。即便要有所动作,也实不宜在明面上,以免挑起蛮族怒火,再起战事。毕竟眼下西北军元气未复,恐怕难以承受再一次大仗。” 按理说蛮族内乱是一个趁机北上进攻的绝佳机会,但几年前一场大仗使得乾朝国库空虚,又逢乾朝刚刚帝位交替的节点,新君上位,朝堂未固。短期内实在不适宜组织一场大的进攻,而蛮族远在北漠深处,又是各族分散居住,强悍勇士不知凡几,即便是内部王位之争,也不一定会伤其根基。若大乾贸然用兵,实在是弊大于利。权衡之下只能以暂时和解,按兵不动为上。 “虽说天时地利不甚完美,但良机难得,倘或就此错过岂非可惜?若我们只旁观两虎相争,或者偏帮其中一方,万一他们没有同归于尽,而是其中一方大获全胜,最终得以一统蛮族,到时候蛮族内部整合,实力增强,那大乾岂不是又白白等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侯爷太过谨慎,岂不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小心后患无穷!”王温也开口道。 “恕我直言,将国朝安宁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内斗上这个念头实在不可取。末将建言接受和解是因为大乾现在最需要争取休养生息、秣马厉兵的时间,并非为了等待敌人自己灭亡。” “况且北方蛮族天性蛮悍,好勇斗狠,他们百余年来权利交替之争向来都是血腥残忍,但即便是自相残杀到最激烈的时候,首领振臂一挥,齐齐南下,也照样能对我北方疆域造成严重威胁。以史为鉴,末将不敢有侥幸之心。” 朱锦安一笑,打断他们的争论:“看来朕与定远侯所见略同。” 皇帝一锤定音,许秉臣和王温对视一眼,都恭敬地垂下了头。 “国事先议到这里,细节容后再定。朕与定远侯还有事要叙,许王两位爱卿可以退了。” 许秉臣和王温是重臣,后宫近日的风波都略有耳闻,他们不作声色地看了方昊一眼,便按规矩退出殿堂。 等到殿门合拢,方昊立即双膝跪地,先一步低头认错:“禀皇上,臣有罪。” “定远侯这是为何?”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问道。 “臣父子二人有欺先帝与皇上之嫌,特为此请罪。”没有一点遮掩,方昊干脆直接地坦白了,“臣妹自幼顽劣,并非端庄淑女。当年因为臣父爱女心切所以多有谬赞,以至于先帝信以为真,将她指婚给陛下。臣妹年幼无知,不懂事情轻重,一应婚事全凭父兄做主。而臣父子二人畏惧责罚,又贪慕荣华,故而没有及时向先帝和皇上言明真相,反而将错就错促成了这桩婚事。此事实乃欺君重罪,请皇上责罚。” 不等对方细问,他就已经一五一十说出了前因后果,并将所有错全揽在自己和亲爹身上,连脏水也毫不犹豫地泼了自己父子一身,却唯独把妹妹摘了出来。方家父子是不是畏惧责罚,有没有贪慕荣华富贵现在还看不出,但是方昊对妹妹的一番呵护之心已然溢于言表。 朱锦安平静道:“此事朕已知晓。方老将军出于爱女之心,并非存心欺瞒,况且皇后这两年也一直安分守己,朕并无责怪之意。” 安分守己四个字似乎别有深意,想到自家小妹那些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反而惊世骇俗的传闻,方昊眉头微皱起:“臣……” 皇帝没有和他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朕无意追究此事,定远侯尽管放心。你与皇后已有年余未见,这次终于进京,且先去后宫看看她。待你与她叙完旧,朕这里还有一些要事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既然皇帝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方昊只得起身告辞。 黄玉特地叫了个谨慎妥帖的小内侍给他领路,一路直奔椒房殿而去。 刚到宫门口,一群身着短打拿着各种工具的内侍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小鹊跟在后面,还在叽叽喳喳训斥:“还说自己是匠作监的能手呢,连个靶场都不会弄,地都夯不平,殿下脾气好,容你们回去好好琢磨一番再来,我可不是好惹的,明日再敢随便敷衍搪塞我们,当心我去拿了印……拿了石头砸破你们脑袋!” 小姑娘噼里啪啦说完,一扭头瞧见方昊,开心极了,她撇下众人笑着跑了过去,亲热地喊道:“少将军!居然这么快就来了?!之前紫宸殿的人还说你得午膳后才能来呢!快走吧,殿下等你很久了!”说着,在一群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她一把拽住方昊的袖子就往正殿走,全是从前在将军府时的做派,把宫中规矩忘得一干二净。 方昊被拉得快走了几步,但他没有制止对方,而是平和问道:“方才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小鹊道:“殿下想把后殿前面的小园子花草树木都拔了修个小靶场,好不容易能使唤得动匠作监,不用我们亲自动手了,我正高兴呢,谁知他们一推二拖,要么不肯拔掉那些花树,要么就说自己没弄过靶场不会弄。糊弄谁呢,元极殿前那么大的广场百十年来一根草都没长过,有这个本事还说自己不会夯地,摆明是欺负人嘛!” “靶场?阿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有兴致玩这个了?” 小鹊的肩膀顿时就垮了,吸吸鼻子,苦涩道:“哪里好端端了,一点都不……”她猛地收住话头,略带惊慌地抬头看了方昊一眼,目光往下落在自己拉人的手上,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把手收了回来,“少将军,我,我,小的见着您太高兴了,就把规矩给忘了。” 见她闭紧嘴巴,一脸心虚瑟缩的样子,方昊知道她生了警惕,自己再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摇头道:“无妨。带我去找你家殿下吧。” 绕到寝殿后的小园时,方荟英正和宋妈妈闹别扭,宋妈妈手里捧着个托盘,里面是黑乎乎一碗药,方荟英抱着一把初具雏形的小弓,左躲右闪就是不肯喝药。 宋妈妈一脸愁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方荟英有些不忍,正想安慰两句,头一抬看见拐角月洞门处出现的方昊,她三魂七魄都快吓飞了,忙扔掉弓,一把抓起药碗咕咚咕咚两口就喝了下去,然后放下药碗去推人:“大哥来了,宋妈妈快去倒盏茶来。”宋妈妈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她推远了。 心里有鬼的皇后忙转过身,热情得过度地扑了过去,跳起来抱住亲哥哥的脖子,把方昊撞得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子,他无奈道:“妹妹,你怎么又变成老样子了?”说着,就去拉开她的手。 上次一见面还是在楚王府,那时候的方荟英一幅端庄典雅的王妃仪容,让方老将军回去之后对着长子感慨良久,欣慰自家野丫头嫁了人后居然歪打正着,终于能有几分闺秀风采了。不想一年之后,王妃成了皇后,要守的规矩更多,却反而原形毕露了。 方荟英把脸埋在他脖颈间,死也不撒手:“不管。你是我亲哥哥,我们一个娘胎出来的,我抱着你犯了哪条王法?” 方昊沉默片刻,终于也暂时撇开那些宫规俗律,伸手将妹妹搂住:“好吧,给你抱。” 方荟英噗嗤一声笑了:“大哥,你不是在南方练兵么,怎么突然回京了。” “南方的事已经告一段落,皇上命我回京城叙职。” “回京叙职?”方荟英松开手踩回地上,她不动声色扫了眼四周,见四下无人,就压低声问,“蛮族有变故?老蛮王死了?刻莫又搞事了?秘不发丧还是挟大王子以令诸王?” 方昊眯起眼,正色道:“阿萝,这是朝政军务,不是你一介女子该关心的。” 方荟英语塞,只得寻了别的话题:“我那宝贝小侄女呢?同你一道进京了吗?” “我先行回京,她还在路上。” 方荟英开心地欢呼了一声,又拉着方昊去看她的小靶场,絮絮叨叨说着她是怎么督促工匠们拔掉花草和规整地面的。 方昊踩了踩地,点头称赞:“有点像那么回事。” “是吧,我亲自监的工,不过地整得还不够好,必须压平夯实,不然很快就会长草的。”她拾起那张弓,“只可惜六局不肯给我一张弓,我自己做的又不好,连个鸡毛箭都射不出去。” 方昊试了试那张歪歪扭扭的小弓,拉了拉牛筋做的弓弦,笑道:“六材一样都没有,你这胡乱造的小玩意,能拉开就算不错了。过几日我给你寻一张小弓,再做一些轻便的蜡丸箭,不算违制,又能让你尽尽兴。” 方荟英喜出望外:“谢谢大哥!大哥最疼我了!” 方昊微笑着摸摸她的头。 方荟英眸光微闪,又叹了一声:“可惜大哥马上就要回西北,以后想要这些东西,也找不着人帮我了。” 事涉军情,方昊立刻就警醒了:“阿萝,休要再试探朝廷之事,我的去留连皇上都还没发话,你身为皇后,说这些话岂非惹祸?” 方荟英终于炸毛了:“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许,稍微问一问就要训我。你是我哥哥又不是我仇人,我们私下聊天出主意而已,这些随便猜猜就能猜到的事,又不是什么核心军机。再者,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二十多年哥哥都不知道吗?有必要这么防我吗?” 她气呼呼走到一边石凳上走下,扭过头不理哥哥。 方昊叹息一声,走过去按住她肩膀:“阿萝,不是大哥不信你。你于这些事上的确敏锐过人,有奇谲之智,但毕竟是女子,又已嫁为人妇,舞刀弄剑已经不合规矩,这些军务战情更不该再沾染。” 方荟英低声苦笑道:“大哥虽然战场上智计百出,日常却一向为人端正,自然看不惯我这样不合时宜的奇谲行事之道,”她有些心灰意冷,“若是二哥和……和老四在这里,定不会如此对我。” 方昊怔了一下,正要开口,小鹊捧着茶水脸带怒意地走进了园子,见他两之间气氛不对,就奇道:“少将军,殿下,你们……吵架了?” 方荟英一抹眼角,道:“没有吵架。宋妈妈呢?怎么是你来送茶水?” 小鹊立刻火冒三丈:“殿下你说,慈宁殿的女官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少将军在的时候送来许多官家女子和美貌宫人的画像,还嚷嚷着说殿下曾说过要选人进宫为妃好多些帮手,这些只是第一批候选之人,日后还会有更多。现下太后病着,要选谁就由殿下自己拿主意了。——若不是宋妈妈在前头拦着,她们就要闯到这里来了!” 方荟英一肚子憋屈火气正愁没处撒,听了这话立刻跳了起来,冷笑着撸起衣袖:“来得正好,想必是有些小喽啰当我还是好欺负的呢,小鹊,走,让哥哥自己留这儿坐会儿,我们先去会会这些姑奶奶们!” 方荟英一马当先,小鹊欢欣鼓舞地正要跟上去,却不妨被人拽住了后颈的衣领,她扭头瞧见方昊脸色有些异样,就问:“少将军留我干什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方昊摇了摇头:“小鹊,你家殿下在宫里……从前在王府里,都过得不好吗?” 小鹊有些惊慌地往前看,想叫方荟英来给自己解围,没想到一眨眼功夫人就走得影子也不见,没奈何,她只得硬着头皮应对:“是过得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坏。殿下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慢慢磨着或许以后会好些。” “既然存了心思要磨合,为何从前好好的,现在突然就变了?”他板起脸问,“可有什么缘故?” 小鹊脸色瞬间就白了,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忙拨浪鼓一样摇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是,呃,就是别人欺负得太狠,所以就忍无可忍了。”方昊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满身杀气,小鹊本来就有些畏惧他黑脸的样子,如今要在他面前撒谎,根本就招架不住,很快就语无伦次。 方昊眯起眼,气势凌厉地盯着她的眼睛,厉声逼问:“当真没有?” 小鹊经不住吓,马上就崩溃了,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终于哇哇大哭:“少将军你别怪姑娘,她也不是故意惹这些事,也不想连累你们的。你就当,就当满足她一点心愿,纵容她一次,不要怪她。……不会让你和老将军为难太久的。” 她语焉不详,颠三倒四地哭着,但方昊本就睿智过人,由她的话,再结合前后种种异样之处,心中霎时有了不祥的猜测,他浑身发冷,颓然后退几步,坐在了方才妹妹坐过的石凳上。 小鹊为自家姑娘早已憋了一腔委屈难过,平日又只能烂在肚子里没法对别人说,此刻当着方昊面前,忍不住越哭越伤心,哭到撕心裂肺,根本停不下来。 这哭声仿佛是自家妹妹的心声,搅得方昊心如刀绞,他涩然道:“阿萝,你说的没错,若是老二还活着,定不会同意让你嫁入皇家,受这些委屈苦楚。是大哥无用,只顾忠义,枉顾了亲情。” 他一咬牙,猛然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小鹊泪眼模糊地喊他:“少将军,你去哪?马上要用午膳了。” 方昊头也不回地道:“我回紫宸殿议事,下回再来用膳吧。” 第13章 第十三章 雕花圆桌上丰盛精美的菜肴渐渐失去了热气,方荟英手支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面前的碗里,米饭一粒都没有动过。 小鹊心疼她,就劝道:“殿下,再不想吃也吃两口,不然等会儿宋妈妈看见肯定又要说你了。” 方荟英回过神,叹了口气:“大哥肯定是生气了,不然,我们一年多没见,他不至于连顿饭都不陪我吃。——探他的口风,的确是我越界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都说上阵父子兵,乾朝将帅之家的子弟承父荫入军伍都是理所应当之事,我若是个儿子,只怕早早就被爹爹逼着当了他麾下小校,这些军情、事务爹爹和大哥自然会主动让我知晓。” “可惜,偏是个女儿。” “一个身陷囹圄,连自救都艰难的女儿。” “若是当年能用我的命换了二哥的命就好了,他要是活着,今日无论是于国还是于家,必会比我有用得多……” 自嫁入王府至今,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哪怕是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方荟英的应对中都始终透着一丝淡然从容,从未如此心寒意冷、万念俱灰,可见在她心里兄长的分量有多重,而方昊的反应又给了她多大的打击,小鹊人都吓傻了,她再不敢隐瞒,扑通一声跪下来抱住了方荟英的双膝:“殿下,不是这样的,少将军没有生你的气,他担心你还来不及呢,是因为我……是我好像说错了话……” 方荟英一愣:“因为你?你说什么了?” 小鹊战战兢兢的把当时方昊强留下自己后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哇一声又哭了出来:“我当时被吓坏了,就稀里糊涂说了那些话,后来仔细想想,虽然我没有真的说什么,但少将军那么聪明,他会不会已经猜到了殿下你……,然后他,他就走了,——他是不是去找皇上打架呀?” 方荟英脑袋都要冒烟了,拿起一根筷子敲了她脑门一下:“你!就知道你傻,管不住嘴,谁知道这么管不住!” 小鹊呜呜哭着趴在方荟英腿上:“我不是故意的,姑娘你别打我。” 方荟英无奈极了,又不好再打,只得丢开筷子:“早就料到这事轻易瞒不住大哥,我本打算先铺垫一番,等过几日再好好同他说。哪晓得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被你给漏了口风。若是过几日再缓缓说来,或许大哥还能接受,如今乍一见面就冷不丁爆出这么件事情,二哥已经没了,现下连我也……,大哥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那,那如今可怎么办呀?” 方荟英咬牙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她扭过头,看向窗外紫宸殿的方向,“只盼望大哥不要意气用事失了分寸才好。他一向持重谨慎,大约不会有什么事吧……” 若论饮食、精致,紫宸殿里的帝王规格自然比椒房殿更高一等,但用膳的两人都面无表情,并没有谁流露出半丝享用美食的愉悦之意,相反,气氛里仿佛弥漫着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紧绷之感,黄玉想着后殿那人,再看一眼方昊的脸色,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便越发警醒了,半点都不敢分心。 在这种古怪的压抑气氛中,君臣二人用完膳,皇帝漱口擦手毕,将丝绢扔回内侍手中,道:“既然定远侯已经办完了家事,朕便同你说回国事。” 方昊起身低头行礼:“臣遵旨。” “之前论起西北之事,定远侯曾说,目前国力未复不宜用兵,所以应当接受和解。那和解之后,又当如何?” “臣以为,和解之后当如何,全系于皇上。” “系于朕?” “正是。”方昊淡定回应,显然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盘旋许久,此刻连腹稿都不用打就说了出来,“和解不过是一时之选,为的是暂时安定北方,给大乾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但无论是刻莫还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蛮族所居之地苦寒贫瘠,又不事生产,抢掠大乾于他们而言是最简单容易而获利丰厚之事。即便定下和解,他日蛮族内斗告一段落,便随时会撕毁约定,再度南下侵略我朝。若臣所料不错,多则两年少则一年,此和解约定便会彻底沦为废纸。” “那你方才所言,系于朕,又做何解?” 方昊垂首:“皇上身负先帝厚望而承袭大统。北上驱敌,开疆扩土,一扫多年被蛮族侵扰屠戮之屈辱,此乃先帝遗愿,亦是皇上宏愿。但若要达此心愿,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固需朝堂稳固,国库充盈,否则,即便勉力攻敌,终究也是无源之水,难以持久。而陛下如今初初登基,政待通,人待和,若陛下能早日政通人和,内政稳固,则攘外之日可期,所以说,此事系于皇上。” 黄玉听到一半,汗毛倒竖,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听见定远侯一字一字落地有声,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紫宸殿内。 皇帝没有说话,只有高处两道冰一样的目光射在对方身上,方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的声音终于冷冷地飘了过来:“身为武将却有如此言论,定远侯,朕现在就可以治你一个妄议朝政之罪。” 方昊道:“臣职责所在,不得不说。” 皇帝冷哼一声:“念你初犯,今日便不治罪。若日后还不加收敛,再敢如此狂悖议政,朕必会一并罚过,届时,休怪朕不念情面。” 方昊低头道:“谢皇上恩典,臣谨遵教诲。” “罢了。今日便说到这,你退下吧。” 方昊立在原处,没有动作。 朱锦安眼神微深:“定远侯,你还有何事?” “臣还有一事想求皇上恩准。”方昊跪地行礼,“臣妹近来行事陡变,必然有变故。臣恳请皇上召来椒房殿宫人、这段时日在椒房殿修缮的工匠以及负责平安脉的太医一问究竟。臣妹这段时日只接触过这些人,其中定有人知道她变化的原因。” 殿内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皇帝终于打破了沉默:“父亲曾赞过定远侯心思缜密,智勇双全,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方昊霍然抬头:“皇上此话是何意?” 朱锦安微微颔首,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内侍黄玉领了旨意,低头推开殿门出去,过了一会儿,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扇咿呀地开了,方昊回过头,只见一个干瘦的绿袍男子跟在黄玉身后走了进来,他跪在门边,干巴巴道:“臣太医李末,叩见皇上,见过方侯爷。” 太医的出场,直接暗示了最坏的那个猜想,方昊的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心彻底的凉了下去。 “说吧。”黄玉低声示意。 李太医本就有些战战兢兢,这下子更是噤若寒蝉,但他不敢抗旨,只能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开了口:“二……二十多日前,臣去椒房殿请平安脉,诊出了……皇后娘娘已是身患绝症……”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方昊脑中还是空一瞬,他死死盯着李太医,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 最难启齿的真相已经说完,李太医胆子大了些,在自己熟悉的医术领域他的话语很快就顺畅起来,把皇后的病具体是什么症状,起因是什么,为何会发展成绝症,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通。最后道,“娘娘当日感慨,说她是先天不足以至于幼年大病,才落下病根。臣医术不精,没法逆向推算出当初那张虎狼药的药方,这些日子只能试着用一些保养的方子。若定远侯家中还留有娘娘曾服用过的那张方子,还请取来一观,臣或许能试一试,让娘娘再多些时日。” 自家妹妹不久前才刚二十,正是花朵盛放的年纪,他从没想过生离死别会来得这么快。方昊咬紧牙关,心中已是天翻地覆、肝肠寸断,末了,他声音微颤地问:“阿萝,皇后……她还能活多久?” 李太医谨慎地回答:“若是有药方,或许能保一年无忧。” 方昊闭了闭眼,沉默地攥紧拳。李太医任务完成,悄悄退出了内殿。黄玉走过去,想要搀扶方昊起身:“侯爷尽管放心,宫里名医珍药应有尽有,陛下定会让皇后娘娘得到最好的医治,让她能少受痛苦。” ……少受痛苦?方昊低声道:“多谢陛下对舍妹的关怀。”他推开黄玉,自己站了起来。 黄玉乖觉,立刻察觉到他动作中隐隐的抗拒和不满,忙解释道:“因为皇后娘娘诊过平安脉后行为日渐有异,圣上担心娘娘,特地招来诊脉的太医一问究竟。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番内情,又因为娘娘再三叮嘱过太医不可让消息外泄,所以这件事陛下也一直守口如瓶,只私下派出一批羽林卫去寻访各地名医,希望能有转机。” “多谢皇上费心。”方昊垂眸道。 “朕与皇后是夫妻,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如今既然你回了京,日后闲暇时就多去椒房殿陪陪她。”皇帝这番话颇为体贴,身为帝王,对妻子有这番关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都说皇帝皇后恩爱和睦,看起来的确不假。 但方昊却半点感动的神色都没有,他平静无波地站在殿中,一直犹豫未决的心终于下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为艰难且最为冒险的决定:“臣斗胆,还有一件事希望皇上能允准。” 朱锦安目光慢慢移到他脸上:“你说。” 方昊依旧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就仿佛北方冰封的河道,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在厚厚的冰层下,有无数暗流湍急撞击,最后终于有一道激流猛然冲破冰面汹涌而出,彻底打破了冰冷宁静的假象:“臣恳请,在臣妹最后这段时日里,皇上不要纳妃。” 皇帝还没发话,黄玉已经先怒喝出声:“放肆!定远侯,这是御前!” 方昊置若罔闻,他像根钉子一样笔直杵在殿中央,丝毫不动,看上去似乎并无畏惧,但其实殿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来的全部前程做赌注,孤注一掷,毫无后路。 紫宸殿里安静得连喘息的细微声音都听得到,却仿佛有两股看不见的气流在空中激烈厮杀。 “请皇上答允。臣全家必会赴汤蹈火,万死以报。”方昊素来处事周密,为人沉稳,甚至称得上冷酷无情。若换了平时,他绝不会会容许自己说出如此犯上狂妄的话。但人总会有弱点,方荟英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已经狠心过一次,却再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角落里独自凋零。 可是他提出要求的对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国之君。若是寻常妹夫,方昊身为掌兵将帅,有的是无数手段来软硬兼施达成目的。但面对皇权君威时,他在战场上惯用的计谋和城府毫无用武之地,迫于无奈,只能在冒犯皇威的同时,将自己所有的筹码和性命都双手奉上。 帝王的声音微带寒意:“你这些话无异于挑衅威胁朕。定远侯,朝中能征善战的将军并非只有你一个,别说是你,即便是没了方家,朕想做的事一样可以做到。” “臣并不敢挑衅圣上,更不敢威胁。”方昊深深垂下头,虽然姿态放得极低,话语中却没有半分退缩,“臣只是一个无能而自责的兄长,竭尽所有只希望自己的妹妹在最后的时日里能稍稍快乐些。臣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皇上若要责罚,臣甘愿领受,绝无怨言。” 朱锦安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 皇帝继位一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冒犯君威,黄玉死死闭紧了嘴,恨不得融进角落的阴影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殿内安静得可怕,却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心上一点一点地磨,叫人倍受痛苦煎熬。 过了许久,皇帝终于开了口:“今日的话朕只当没有听到,定远侯,你退下。” 黄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圣上!”虽然皇帝的话里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他不曾直言拒绝,甚至都没有治罪,如此反应某种程度上就是软化和默认的意思,但是这怎么能行呢,不说朝野物议难平,就是两殿一宫那里都不好交代。朱锦安抬手止住了他,“你送定远侯出殿。” 方昊弯下腰来,重重磕在地上:“臣告退。” 当殿门再度咿呀开启,方昊踏出紫宸殿时,迎面一阵微风,背上立刻有凉意传来,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方昊定定神,慢慢朝外走去。 出了紫宸殿门,远处的宫道尽头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见他走过来,忙拱手笑道:“方兄。小弟才从慈宁殿出来,听说你还在这里,便特地在此地等候。”正是方才在紫宸殿内见过的御史王温,此人出身外戚王氏,若论血缘,他是太皇太后的侄孙,皇太后和梁王妃的亲侄,又因为自幼是皇子伴读,所以他也深得皇帝信任,是朝堂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是在方昊面前,王温却毫无架子,反而主动示好:“当初在国子监,和定远侯有过一年同窗之谊,如今唤一声方兄,想必侯爷不会介意。” 方昊目光平静地朝他看过去:“王大人找我何事?” 王温碰了个冷钉子也没有生气,而是继续笑道:“家父和小弟仰慕方兄盛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深交,今日有幸重逢,想请方兄去寒舍做客,也是为方兄接风洗尘。” 方昊毫无兴趣:“多谢好意,但我刚到京中,还有许多琐事未处理,就不去打扰了。” 王温出自权臣之家,父兄皆在朝为官,祖姑母、姑母、堂姐全都嫁入皇室,连亲妹也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妃,自己更是才华出众深得帝心,家门如此显赫,从来只有别人排着队巴结讨好他,难得他今日肯主动结交,对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扫他颜面,王温的笑终于也有些挂不住了:“定远侯这是看不起王某?” 方昊冷笑一声,突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人提了起来,王温的脚尖悬在半空直晃荡,整个人吓得不轻,忙喝道:“这是宫里,方昊你想做什么?!” 方昊冷冷盯着他:“你亲妹如今还在太后那里住着,随时准备取我妹妹而代之,你居然还敢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王温,你别欺人太甚!” 定远侯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厚重沉稳,王温压根没料到他会突然霸气发难,忙强自镇定道:“侯爷误会,王某并无此意,舍妹也不敢冒犯皇后。”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你知道我妹妹命不久矣,后位迟早是你家囊中之物,所以才来怜悯施好的吗?”方昊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从前她一个人势单力孤,父兄远在边关,鞭长莫及,现在我既然来了京城,就断然容不得人再欺负她。你王家是权倾朝野不假,但我方家的地位荣耀靠的是自己浴血搏命拼来的,不是靠的你王家施舍,所以你们这些拿捏人的权贵手段要用就用到别人身上,休要在我面前卖弄,日后也休要再来招惹我。”说完,一把将他推开,扬长而去。 宫道离皇帝所在的紫宸殿很近,随时都处在许多双眼睛的监控之下,所以,虽然事发时近处并无别人,但这出闹剧仍是很快就传入了紫宸殿中。 皇帝听了,并未说话,而是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朕现在倒真有些羡慕皇后了。” 黄玉恭谨站在一旁,事关皇后和定远侯,他不敢搭话。 一整个下午很快过去,皇帝一直在安静地批改奏章,仿佛之前的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抬头看了眼窗外:“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快要用晚膳了。” “也好。”朱锦安把手里的奏折合上,放回御案,“你去传舆驾,朕去椒房殿用晚膳。” 第14章 第十四章 皇帝御驾到达椒房殿时,小鹊正使出浑身解数逗自家殿下开心,她欢快地蒙上方荟英的眼睛,道:“殿下,等会儿您随便转几圈,等停下来以后就射一箭,射中谁就是谁,这样省得自己看着烦心。” 方荟英兴趣缺缺,但为了不让小鹊扫兴,只好勉强挤出几分热情:“好吧。你把箭头上裹的棉布包多蘸点胭脂粉,等会儿砸她们个大花脸。” 小鹊忙应了一声,把箭头往胭脂盒和眉粉盒,还有其他几种特地调出来的彩色粉盒里里使劲搅了一番,直到那四五种颜色染个通透,才把扑哧扑哧直掉粉的彩头羽毛箭递给方荟英:“殿下你拿稳,我要开始转你了。” 方荟英答应了一声,小鹊就开始把人推着原地打转,口里还喊着圈数:“一、二、三……” 朱锦安止了宫人传报,自己踩着台阶往正殿走,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数数的声音,不由得奇怪:“她们在做什么?” 黄玉竖起耳朵听了听,猜测道:“或许是在踢毽子?” 朱锦安有些疑惑,在他的意料中,方荟英才见过方昊,当有些伤感难过,怎么这么有兴致又玩乐了起来?他道:“去推门。” 黄玉忙上前推开殿门,扬声道:“皇上驾到~” “……十!”小鹊正好数到十,方荟英下意识定住脚,手上弓弦一松,彩色的羽箭嗖一声离弦而去。 一声闷哼传来。 射到人了?! 小鹊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皇皇皇皇皇……”她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方荟英拉下遮眼的绢巾。只见正前方站着一个皇上,正捂着脸瞪着自己,可惜他手不够大,即便捂住了小半张脸,仍然能看出满脸五彩斑斓的颜色,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大花脸了。多了这些颜色遮盖容颜,虽然他皱着眉瞪着眼,但一点威严都无,反倒是瞪得滚圆的眼睛里的几丝困惑和茫然格外明显,黑白分明的凤眼眨了又眨,透出几分霸气又懵懂的可爱来。纵然老成,其实也还只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后生呢。 “皇上,你这是为谁开了个脂粉铺子?怎么拿自己的脸做起尝试来了?”方荟英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哈笑了起来。 小鹊原本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但听见自家姑娘轻松豪迈的笑声,她的危机感立马不翼而飞,也跟着捂了嘴憋笑不止。 朱锦安有些发窘又有些生气,一扭头看见黄玉也低了头,肩膀微微耸动,他立刻气得七窍生烟,一甩袖子:“走!” “哎,等等。”皇后在后面叫了一声,“你这个样子还想让更多人看见吗?” 皇帝顿在原地,这另一只脚怎么也迈不出门槛了。 皇后见好就收,走过来拉他,好声好气地好言相劝:“是我的错。先进来洗把脸再说吧。” 有人先软下身段来搭台阶,皇上闷声不吭,被皇后稍稍一用力就拉进了殿。 小鹊自知是个罪魁,为了将功折罪所以格外殷勤,跑前跑后取毛巾、铜盆、水瓮。方荟英亲自拧了湿毛巾给朱锦安细细擦净了脸和手,又用小掸子把发间和衣领上沾着的粉末也轻轻拂去,最后仔细端详了一番,见皇帝眉目冷峻容色如画,好一幅惹人倾心的上佳皮相,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笑道:“还有些胭脂的粉色,不过不细看看不出来,倒显得你白里透红,更好看了。” 皇帝没理她这话,他手里拿着那支被黄玉捡回来的棉布头羽箭,细看了一番,又扫了眼正殿四面墙上挂满了的各色美人画像:“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方荟英恍然想起这件事,一拍大腿:“差点把这个正事忘了,皇上来得太巧了。太后送来许多画像,臣妾正准备从中选些贵女美人充盈后宫,等人选敲定,就把画像送去紫宸殿给你过目。如今你来了正好,自己直接选吧,省得底下人费事了。” 皇帝没说话,黄玉看了他一眼,就问道:“娘娘是说,方才您是在用这支箭选人?” “正是。我看她们个个都美若天仙,实在是难以取舍,所以就玩个转罗盘,看谁运气好啰。” “可是。”黄玉小心地提出疑问,“若被这支彩箭射中,画像岂不是一团模糊,怎么还看得清是什么模样呢?” ?! 方荟英和小鹊面面相觑。 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呀,小鹊你怎么这么蠢,净出馊主意? 可是殿下,您自己不也没意识到么,干嘛只怪我一个? 还犟嘴?是不是皮痒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目光在空中你来我往,虽然没说话,但所有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皇上简直没眼再看下去,他清咳一声:“罢了,都收起来吧。” 方荟英和小鹊顿时愣住,傻傻地转过头,四道目光一齐炯炯地盯着他,朱锦安疑心是自己脸上还没擦干净,忍不住又抹了抹脸。 方荟英乌黑的眼珠子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扫了自家皇帝相公一番,艰难地问:“皇上,这里一共有六十幅美人图,你……全都要了?” 皇后这是被撞破本性后彻底放飞自我了,这种毫不正经的调侃目光简直流氓到极点,比直接说出来还叫人尴尬困窘,皇上下意识把腿合拢些,脸刷地红了起来,又滚又烫,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类似于被纨绔调戏的小娘子的情况,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合适,有心要训斥,可是对方什么逾矩的话都没说,而且身份还是自己的妻子,若真出言指责她无耻下流,只怕传出去反而是自己更丢脸。 他又气又臊,涨红着脸一掌拍在桌案上:“黄玉,把画像都烧了!现在就去!” 皇帝发怒,底下人立刻连呼吸都屏住了,胆小如鼠的小鹊虽然不懂皇帝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又生气了,但秉持趋利避害的本能,她立即缩头缩脑跟在黄玉屁股后头去取画了。至于自家殿下……,阿弥陀佛,没事,自家殿下厉害得很,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下人稍稍远了些,近处再没别人。方荟英抿了抿唇,偷眼去瞧对方的神色:“这就生气啦?” 朱锦安气得急喘了几下,冷哼一声,不搭理她。 方荟英拉住对方衣袖揉搓了几把,低声道:“真心给您老人家赔罪,别生气啦。皇上你也知道,我是西北乡下长大的乡巴佬嘛,所以比较没规矩,虽然改了两年,到底本性难移呀。不过我肯定帮你挑几个真正贤淑的妃嫔,以后你必定贤后德妃在侧,顺心如意得很……” 皇帝的眼神渐渐深邃下来,他侧过头看去:“皇后倒是贤良。” 方荟英出言暗中试探对方,便一直在悄悄观察,因此她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神色间的变化,心里便有些打鼓:“怎么?这样不好吗?”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梓童可知,方才你长兄用身家性命为代价,向朕求了什么?” 方荟英全身的血瞬间就冷了,她死死揪住手中衣料,直勾勾盯着皇上:“是什么?” “他求朕好好待你,一年之内不纳妃。” 方荟英下意识站了起来,手上一松,被揉成抹布的衣袖垂了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皇上您请不要理他,我兄长他刚长途跋涉,定是累糊涂了。”她脸色发白,用尽力气挤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为皇上纳妃本就是臣妾的职责,兄长不过一介粗野武夫,有什么资格来干涉后宫之事,他这样不是存心要害臣妾做个妒妇么?还要累及全家……臣妾有心学历代贤后广纳宫妃,不愿背这个骂名。”她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往日贤德皇后模样,又恭敬又温和,也特别死气沉沉。 不知怎的,朱锦安心里一阵微微的失落之感,但他无暇细究这情绪的由来,而是重新换上了再熟悉不过的从容淡然的面具,走入了今晚来此的正题:“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朕是你的丈夫,自该关爱于你。日后,无论后宫有无别人,你都是唯一的皇后。” 方荟英垂眸敛衽:“臣妾明白。多谢皇上厚爱。” “皇后这些日子情绪多变,判若两人,朕一直不曾出言喝止,一是因为尊重你皇后的身份,不愿你当真沦为后宫笑柄。二则是因为皇后虽然行事无矩,但还算知道恪守底线,不曾狂妄到犯法违礼。可若是皇后就此放任自我,日后越发变本加厉,以至妄图凌驾于两殿一宫之上,那时,朕也只能忍痛出手了。” “是。” “朕说了,你是朕的发妻,是正宫皇后,这管理后宫本就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权利,只要不忤逆长辈,不有违规矩底线,你尽可以随心意而为,朕都不会干涉,更不会责罚。” “多谢皇上。臣妾谨遵教诲,绝不敢忘记。” 看着她一板一眼得近乎呆滞的反应,皇帝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啊?”方荟英愣愣地抬头。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玉器,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朕命人去给你寻来。” 方荟英眨巴眨巴眼,那股调皮劲儿不知怎的突然又冒了出来:“当真什么都可以要?” 朱锦安油然而生一股不怎么祥的预感,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好!”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方荟英连忙扳着手指算,“我不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些赏玩的东西更是只有摔碎的份。不过我的喜好比这些都简单得多,也省钱得多。最喜欢的就是骑马打猎,在王府的那年皇上去过三次上林苑,一次都没问过我要不要去。现在出了孝,可以去猎场了,若是下次再去可一定得带上我。还有逛街,从上林苑回来可以顺便微服私访一下,我还没逛过上京的街市呢,都快忘了民间是什么样了。这些算简单的,还有一些烦心事需要皇上帮帮我。比如太后和太妃那里,总是各种烦扰,有时候我真是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还请皇上没事就去她们二位那里走走,帮我说说话,这样她们心里晓得皇上会帮我,兴许就没那么容易找我的茬了……” 她越说,皇帝脑门上的青筋越发欢快地暴跳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够了!” “我还没说完呢。” “……”皇帝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下回再说吧,你说得太多,朕记不住。” 方荟英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哦。那今天就这样吧,眼看天也黑了,宋妈妈去取膳也该回来了,皇上是用完膳再走,还是回紫宸殿用膳?” 这就要下逐客令了?皇帝瞟了她一眼,咳嗽两下,道:“朕今晚留宿椒房殿。” !!! 方荟英呆愣了片刻:“……可今天是十六。”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宫规不是说这两天才是帝后同寝之日吗?您老人家留个哪门子宿? 朱锦安皱眉看她:“你是朕的妻子,朕留宿你宫里还需要挑时间吗?” “呃……那臣妾让小鹊把旁边的软塌收拾了,臣妾近来睡相不好,怕拳打脚踢伤了皇上。” 她推三阻四的样子终于引起了朱锦安不满:“皇后,朕与你成婚两年,早就是夫妻,你这番作态又是什么意思?” 方荟英极其特别非常难以启齿,但又实在不乐意继续委屈自己,她左瞄一下,右看一眼,黄玉和小鹊居然利索得很,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画像都取下来整整齐齐码成了一堆,两个人也非常识趣地远远站在另一侧的角落里,绝对听不到这里的谈话。 她稍稍放了心,挪了挪步子,凑到了皇上身侧,她挨得太近,朱锦安有些不习惯地往后倾了倾,忍耐地由着她慢慢靠近耳边。 小鹊偷眼瞄到,不解地问:“黄玉哥哥,咱们都离这么远了,铁定听不到,怎么殿下还要凑近说悄悄话?” 她一声哥哥叫得黄玉心里莫名舒服,回答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或许殿下是想跟圣上更亲近些……” “轰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就响起一声巨响,皇帝猛地跳了起来,还把桌子给掀翻了,不过说话间的功夫,他脸色涨得发紫,喘着粗气,整个人看起来躁郁得不得了,瞪着皇后的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 黄玉当真从未见过如此狂暴的皇帝,吓得立刻拉着小鹊跪下了,颤声道:“皇上息怒。” 方荟英低着头,像个别扭又无奈的小媳妇一样揪着衣摆,却没多害怕的样子。 皇帝简直恨不得把她给咬碎了,但又无从下口,最后只气得暴吼一声:“回宫!”说完,自己走过去,猛地拉开殿门,门扇狠狠砸在墙上,震得梁上的浮灰都噗噗往下掉,黄玉心惊胆颤地走到殿门前,才发现人已经下了台阶走远了,他忙连滚带爬跟了上去。 小鹊怯生生地走过来:“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方荟英摇了摇头,指向地上那堆画像:“咱们把这些搬到寝殿去慢慢挑。” “咦?方才皇上不是说要烧掉吗?” 方荟英露出一个浅淡的苦笑:“他现在一定改主意了。这回咱们收起心思好好挑,这对咱们也算是个好事了。” 皇帝整个人跟没头苍蝇一样,气势汹汹却毫无目的地沿着太液池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渐渐气消了些,步伐才逐渐放缓。 黄玉上气不接下气,肚中又空空如也,忍不住心中暗暗叫苦,他仔细回想了好几遍,却压根猜不到方才皇后到底说了什么才会惹得皇帝如此失态暴怒。好像从皇后跳屋顶大闹椒房殿那日起,很多事情就渐渐失去了掌控,滑向未知的领域。他惶恐不安,隐约也感受到皇帝本人的犹疑和困惑,原本以为,皇帝绝对不会允许生活中出现难以控制的变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任皇后如何一路破例,皇帝一直沉默地旁观着,连此时被气到浑身发抖,也仍旧展示出极大的容忍。黄玉不明白这容忍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很明显,椒房殿的位置,可能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咕~~” 皇帝也是人,饿到现在也没吃晚饭,终究也腹鸣如鼓了。朱锦安停下脚步,看了眼饥肠辘辘的肚子,突然自嘲一笑:“弄了一脸粉,衣袖也搓烂了,却连杯水都没喝,饭也没吃,就这么被人赶出来了。” 黄玉缩着脖子捂着肚子不敢吱声。 皇帝突然又暴躁起来:“黄玉,你说什么叫她疼?哪里差了?……”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焦躁地看了黄玉一眼,袖子一甩,气咻咻地走了。 黄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本能地觉得这可能是什么极其重大复杂的问题,只能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匆忙跟了上去。 差不多同一时间,方昊终于忙完了兵部给的临时差事,一身疲乏地回到京城的宅子,正要叫门,突然斜后方一道轻响划破空寂迅疾而来,他眉头轻皱,迅速一低身,手臂一挥,便将那物牢牢接住,手指轻摩,坚硬有棱角,居然是一粒小石子。 “啪,啪。”有人鼓了两下掌,从阴影里走到屋檐灯笼的亮光下,竟是个肤白如雪、风姿卓绝的年轻男子。 薛定倾眉间深深皱痕舒展开来,满眼都是笑意,“两年不见,大哥依旧身手不凡。” 方昊站直身,惊喜道:“老四!” 第15章 第十五章 薛定倾回到平国公府时,已经是第二日上午了,大管家刚好在门口理事,见了他忙笑道:“大少爷难得回来,休几日假?可用了早膳?” 薛定倾连个眼神都没给,当人不存在一般直接跨入了门槛。当着几个小厮的面,大管家的脸一阵发青,但到底没胆子多说半个字,这尊煞神貌美心狠,又有凶名在外,一言不合就能把人打个半死,前车之鉴太多,他根本不敢妄动。 到了自己自幼住的小院,里面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迎了上来,当头一个珠翠满头的红衣女子尤其姿容绝艳,只是她身姿略挺拔,身形比寻常娇弱女子更矫健了几分,她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个,所以衣着都是最上等的绫罗,微一走动襟袖便如蝶翼蹁跹,行动上也刻意放缓,好营造出一点弱柳扶风之柔弱姿态。但其实这作态和她本身所蕴含的健美英气毫不相符,反而显得格格不入,矫揉造作,可惜,她自己似乎不大看得清楚这一点,反以为美,乐此不疲。 “少爷,这都三个月了,您可算从京郊大营回来了!”她笑得格外开心。 薛定倾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进了内室。他虽美貌无双,奈何素日积威甚重,没有传唤时其他人都不敢上前,唯有红衣女子视若无睹地跟上去,宽衣卸冠,又殷勤地奉上茶水。 “你根本不是国公府的奴婢,用不着做这些。”薛定倾漠然看着,突然说了一句。 崔红缨愣了一下,忙又堆了满脸笑:“为少爷做任何事奴婢都心甘情愿,心里也欢喜。” “是吗?”薛定倾轻笑一声,“比当初在阿萝身边更欢喜?” 崔红缨脸一白,忙道:“少爷今日怎么突然问这些。奴婢……” 薛定倾抬手止住她的话,淡淡道:“大哥来京城了。” 崔红缨手一抖,托盘和茶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忙把手中螺钿漆盘放到桌上,强自笑道:“大,大少爷他来了?” 薛定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失态的样子:“怎么?听说旧主人家来了,就不欢喜了?” 俊朗非凡的少年将军看着她时眼中只余一片冰寒冷意,再无半点当日春暖雪融般的温柔动人,崔红缨心头一痛:“奴婢自然……自然也欢喜。” “哦?”他微微翘起唇角,“若是他日再看到阿萝,你岂不是更要喜上加喜了?” 崔红缨猛地抬头,惊恐道:“少爷你要做什么?姑娘她,她已经嫁人了,她是皇后了!” 薛定倾嗤笑不止:“是皇后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于我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崔红缨背心直冒寒气,压低声音道:“少爷,你到底要做什么?” 薛定倾脸上笑着,但双眼依旧冰寒无比,仿佛连笑意都被冻结在眼眸深处,他漫不经心地抬起一只手,死死掐住崔红缨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来,那只手仿佛雪雕而成,格外苍白,倒比红缨这姑娘家更白了三分。 崔红缨刻意养了两年才从粗糙变得白嫩细致的肌肤瞬间就红肿了,她咽喉部位剧痛难忍,喘不过气来,但是薛定倾的眼神刺得她浑身发寒,连动都不敢动,只能艰难哀求:“少……少爷……” “崔红缨。当日二哥曾教导我做人要恩怨分明。”薛定倾脸上虚假的笑越发浓重了,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憋得发紫的面孔,仿佛鹰隼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死到临头的猎物,“你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一命,所以无论是你要跟着我,要进平国公府,或是要钱要物,这两年你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了,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但若是他日,让我知道你也亏欠了我,我必定也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鹊咬着笔杆,左看看,右瞧瞧,实在忍不住地把笔一扔,嗷嗷叫了几声:“啊啊啊啊啊,太难了,不挑了!” 方荟英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这还难?只让你挑美人而已,难道连美丑都不会分了?” 小鹊撇着嘴,在画像上戳来戳去:“这些画师也不知道是怎么画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是一样的弧度,脸型也没什么差别,我一眼看去就觉着全长得一模一样,弄得跟六十胞胎似的,哪里分得出美丑。” “六十胞胎……”方荟英吃吃发笑,“就是最能生的母猪一胎也生不出这么多啊!” 小鹊不依了:“殿下~~” “好了好了,不笑你。”方荟英笑嘻嘻道,“你放着吧,去拿些果子吃去。等会儿我来挑。” 小鹊恹恹地把画一张一张卷起来,自暴自弃道:“人家本来就是马棚里长大的嘛,殿下你让我挑马我还懂得个一二三,挑画像这种活计,也就红缨姐姐肚子里有点墨水,能分得出画的美丑,帮得上殿下了。” 方荟英脸上笑容微僵,手上朱笔一顿,落下几滴朱红,染坏了画上美人的倾国容颜,她把笔搁到笔架上,微微笑道:“都两年过去了,兴许……她已经嫁人了吧。” “啊?嫁人了?”小鹊扭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咱们都没听说呀。” 方荟英从旁边取了一条绢帕,轻轻吸了吸纸上的朱砂,自言自语道:“咱们不是闷在王府就是关在宫里,哪知道外头的事。两年了,算算时间,兴许她连孩子都有了,都能管我叫姑姑了呢。” 小鹊歪着头,疑惑道:“论辈分不是该叫姨么?红缨姐姐和殿下那么要好。” 方荟英笑笑:“你去偏殿看看,宋妈妈好像在做糖粉酥酪,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成了。” 小鹊眼睛一亮:“那我替殿下试吃去!”说完,登登登地跑了。 她那样无忧无虑,实在让人羡慕得很,方荟英缓缓收回视线,看着手边和几案上成堆的各色美人,眼神骤然沉了下来:“小爷养个病都不舒坦,还要给你们挑这劳什子的画像。横竖只要选出人来就能堵太后和皇上的嘴,我何必这么勤勤恳恳。” 她眼珠一转,也撒手不细看了,只管看卷轴封口上写的各位闺秀的名字,挑挑拣拣了二三十人出来,又按一定次序排好,不过盏茶的功夫,就全都挑拣好了。等小鹊鼓着腮帮子边走边吃地回来,她就抬抬下巴示意:“吃完赶紧擦擦嘴,咱们拿画像去慈宁殿交差。” 小鹊吓得一个机灵,差点把酥酪碗给砸了,她哼哼唧唧地抱着正殿的柱子死活不肯离开,被方荟英残忍地掰开手指拽出了殿。 一路上春阳晴好,暖洋洋的仿佛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小鹊心里七上八下,简直都快哭丧脸成马脸了。不幸中的万幸,皇后的鸾驾抵达慈宁殿时,赫然发现殿门前已经停了另一顶更加气势非凡的辇轿。 小鹊瞬间就被超度了,喜滋滋道:“殿下,皇上也在里面呢。”昨晚那一通闹,小姑娘觉得皇帝特别纵容自家殿下,简直是满宫里最最好的人,下意识就把人家当了靠山,全不知世上有些山,靠山山倒,有些水,靠水水干。 方荟英从靠背上直起身,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脖子,又活动了一下肩膀,威武霸气地一挥手:“带上画,咱们进去!” 第16章 第十六章 入了宫门,只见年轻的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晒着太阳,或针凿或玩笑,一派悠闲景象。 小鹊心头大安,悄声对方荟英道:“看来今日太后心情很是不错呢。” 方荟英回了一句:“等会儿就不是了。” 小鹊脖子一凉,忙往下缩了缩,把自己藏在怀里抱着的卷轴之后。 方荟英恨铁不成钢地移开视线,走到了殿门之外的石阶下。 守门的宫人迎了过来,笑容可掬道:“皇后娘娘。” “通传一声,我来求见太后。” 那宫人笑着答应了,但人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鹊疑惑地眨了眨眼,低声提醒道:“烦请姐姐进去通传呀!” “是。”那宫人依旧是笑容满面地跟个棒槌一样杵在原地,一丝都没挪动地方,摆明了阳奉阴违。 方荟英忍不住一笑:“上回慈宁殿两位嬷嬷来送画像,对着旁人气势倒不小,可一见我出现就立刻认怂退走。怎么,你们如今是换了法子来戏弄我了?” 宫人脸上依旧是标准的甜美笑容,话语也照旧滑不溜手:“娘娘说哪里话,您凤威在上,小人们如何敢戏弄,只是太后病体未愈,还需休息养神。您不妨稍等片刻。” “片刻是多久?一盏茶?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到底混了这么久宫廷,那些后宫贵人整人的手段她也略知一二。 宫人依旧微笑:“这个小人也不清楚。太医说太后娘娘胸闷气短,需要静养,小人们不敢随意打扰。” 方荟英也换上了一脸平静贤良的微笑:“既然娘娘病了,那正好该本宫进去侍奉汤药,不必通报了,本宫忧心娘娘,直接进去就是。”说着就要往台阶上走。 那宫人一愣,忙伸手阻拦:“且慢……” “皇后娘娘自重!”随着一声略严肃的喝止声,从宫阶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中年宫人,她一身高品女官装束,身形矮胖,一条胳膊还吊在胸前,但整个人眉竖眼吊,看着分外有威严。 小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李,李姑姑?!” 李姑姑怨恨地瞪了小鹊一眼,往旁边挪了半步,才道:“太后娘娘在休息,若是惊扰了娘娘,加重病情,皇后娘娘可担得起这责任?” 皇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道:“李姑姑当日不告而别,原来是来了慈宁殿。如此步步高升,当真要恭喜了。” 李姑姑冷冷道:“小鹊姑娘出手伤人,小人在椒房殿已无容身之处,多亏太后娘娘宽宏体恤才接纳了我。否则,我这样老迈无用之人,又被皇后娘娘主仆所厌弃,这偌大的无极宫,又能有何处安身呢。” “这话说得可真有趣,分明是姑姑见异思迁舍弃了我这个旧主人,怎么说得倒像是我们把你赶走了似的。别的不提,且看你那身升了品级的新皮,就能猜到实情了。”方荟英仍旧是直言不讳的新作风,半点没再给李姑姑留脸面。 小鹊也啐了一口:“明明是卖主求荣,还好意思泼我们脏水。我不小心伤了你,事后诚心诚意道歉了也认真帮你请太医看伤,你也拿走了我所有的私房钱做赔礼,如今还拿这件事来当众做文章,显然是贪心不足。你还是我的前辈姑姑呢,欺负我年纪小吗?真是不害臊。” 李姑姑面皮微红,强自镇定道:“前事不提,如今小人蒙太后恩典,已是慈宁殿的管事姑姑,便再容不得旁人像欺辱我一样欺辱太后娘娘。若是有人要硬闯,我绝不容许!” “啪,啪。”方荟英忍不住击掌赞叹,“真是好一个赤胆忠心的忠仆啊。” 小鹊心急,忙拽她的衣袖提醒道:“殿下,那我们怎么进去呀!” 方荟英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背,抽出小鹊怀中最上面那一幅卷轴,手轻轻一挥,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李姑姑。李姑姑一直警惕着她们的行动,怕她们文的不成就来武的,见状慌忙后退了一大步,那卷轴咚一声落在她脚下,还滚了两滚,露出了封口上闺秀的名姓,李姑姑低头一看,顿时心凉了半截。 方荟英面露惋惜之色,皮笑肉不笑地叹道:“看来真是不凑巧。今日本宫来送未来宫妃画像,也想给妙渝表妹道喜一番,恭贺她不日即将入主内宫,不想你们这几位看门的忠仆居然不乐意了,李姑姑三番四次阻挠不说,还害得妙渝表妹的画像落了地,这落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呢,若是等会儿画像再脏了毁了,耽误了妙渝表妹做贵妃这桩大事,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怕是要气死了,唉,不知那掖庭舂米的人手可还够。” 这几句话字字锥心,李姑姑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之流,立刻被吓得没了主意,腿一软,扑通跌坐在了地上。另几个阻拦的宫人也迟疑着不敢上前。 方荟英忙冲小鹊使了个眼色,小鹊眼明手快地把王妙渝的画像拾起放回了怀中,两人趁机溜了过去。 眼看殿门在望,小鹊偷眼瞄了方荟英几眼:“殿下,你方才那样子,可真不像你……” 方荟英嘿嘿一笑:“你家殿下憋了两年,贤后学得不好,奸妃倒是不难。”她看向正殿,“走,咱们瞧瞧去,太后和皇上到底在里面搞什么鬼。” 刚走到殿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太后开怀的笑声。皇后笑眯了眼,朗声道:“太后娘娘果然是老当益壮,笑得中气十足。” 那笑声就跟被掐了脖子的鹅一样,顿时没了声响。 皇后步履轻快绕过屏风,小鹊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到了内殿定睛一看,居然不见皇帝人影,殿里除了主位上端正坐着的太后外,只有一老一少两位贵妇,赫然是梁王妃婆媳二人。 太后脸色难看极了:“你怎么进来的?” 方荟英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脸上笑容比宫人们还甜美标准:“臣妾特地来探望太后,原本还担心您老人家因时气不好身体有恙,如今听到这把子豪气干云的笑声,臣妾就放心了。”这真是活学活用,之前陈太妃装病那一回太医做出的敷衍说辞,转眼她就拍在了太后身上。不知怎的,今日的皇后似乎有些火气,一见面就破罐子破摔起来。 太后被这明褒暗贬的话激得发怒:“皇后是嫌哀家命长,故意来气死我吗?” 她是殿内最尊贵之人,这一震怒,梁王世子妃立刻站了起来,梁王妃是位圆脸的富态妇人,她并未起身,只放下茶盏,笑呵呵地开口道:“小孩子说话不留神,姐姐何必同她置气?”又笑着招手,“皇后过来坐。今日都是至亲骨肉,又是在内室,我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个不利索,就舔着脸只叙家礼,不行那套国礼了,你莫要见怪。” 虽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姐妹,但梁王妃明显比太后豁达开朗得多,怪不得太皇太后在两个儿媳妇之间明显更疼爱小儿媳妇。 皇后投桃报李,笑道:“二婶婶不必多礼。您当年与梁王叔在京郊冒雨迎敌才落下腿疾,侄媳妇钦佩还来不及,何来见怪之说。” 梁王妃愣了一下,乐了:“二三十年前的陈年老黄历,连我自己都快忘干净了,难为皇后还记得。” “于国于家有大功之人,如何能轻忘。” 她们两个相谈甚欢,太后坐在一旁,脸色已经黑得能拧出墨汁来。世子妃也是出身王家,是太后与梁王妃嫡亲的侄女,王妙渝的亲堂姐,她十分乖觉,忙笑道:“说来皇后娘家也是于国有大功之忠臣,咱们众人自是不能轻忘。听说昨日皇后娘娘的兄长定北侯才进了京,怪不得如今娘娘看起来格外精神,当真与从前判若两人呢。若不是亲眼瞧见,臣妾可不敢相信。” 太后冷笑一声:“说罢,你闯入慈宁殿,到底所为何事?” 皇后端端正正坐好,方从容笑道:“臣妾是特地来给太后请安、探病,再者,这几日太后将宫务全交给了我,臣妾一时不知如何料理,想到佛祖这里取经。” “皇后是大功臣之家出身,又有能干的父兄,想必你也能干得很,之前是哀家多事才埋没了你的才能,如今哀家重病在身,也该由你一展所长了。” 皇后眼珠微微转了转,道:“太后此话当真?” 太后隐约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略有迟疑,但私下又细细盘算了一番,确定计划并无错漏,便笃定了皇后这是贪图权势,一有娘家撑腰便急不可耐,心中更鄙夷几分:“皇后大可放心,哀家年老体弱,如何比得上你年少气盛,自当由你主持大局。” 皇后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来,笑得无比春光灿烂:“太后您真好,儿媳来给您捏捏肩。”说着就要往太后宝座上蹦,她一凑近,太后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手脚并用地缩到了角落,失声大喊:“你住手!” “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殿内又要乱,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道男子不悦的声音。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皇帝站在一道侧门处,皱眉看着内室情形。 方荟英的眼神一等一的好,不止看见了他,还看见了他身后王妙渝的半张脸,再一撇宫人们手里抱着的一瓶灿烂盛开的桃花,和皇帝发间一瓣未曾掉落的粉色桃花瓣,顿时什么都清楚了。 她优雅地收回伸到一半的爪子,从容敛衽行礼:“臣妾是想为太后娘娘捏捏肩。娘娘大约是畏疾忌医,所以反应有些大。” 皇帝盯着她慢慢走近:“当真?” 皇后含笑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皇上知道的,臣妾从不欺瞒你。” 朱锦安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慢慢泛起一层薄红,方才那微微紧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他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清清嗓子,关切去问太后:“母后您可还好?” 第17章 第十七章 因为完全没料到对方在慈宁殿居然还敢使这一招,所以太后着实又被皇后给惊了一回,气得声音都带抖:“放肆!简直是太放肆了,哀家看你眼里是根本没有我!”她一时奈何不了方荟英,就把矛头对准了朱锦安,“皇帝可真是有个好媳妇,屡次犯上,毫无国母体统。莫非这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莫名就被将了一军,他忙垂下头:“儿臣不敢。母后请息怒。” 太后怒犹未止,正要继续发作。梁王妃轻咳两声,低声提醒道:“皇上,您已是至尊,天下之人皆是您臣子,不好再称‘臣’字。” 皇帝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口误,他笑道:“太皇太后与太后于我皆有栽培教养之恩,又是尊长,父母为子之纲,如此也无不妥。” “难为你还记得哀家对你的恩德。”皇帝连朕都不称了,姿态明显摆得极低,太后冷哼一声,脸色好了许多,但扫一眼旁边的皇后又觉戳眼得很,“只不知皇帝的孝顺到底有几分是真心。” 这话着实有些严厉了,皇帝微皱了眉,侧过身去看方荟英。 皇后一幅傻乐呵的样子,分明瞧热闹瞧得津津有味,突如其然收到来自夫君的谴责视线,她顿时一个机灵,忙辩解道:“皇上孝顺,臣妾可比你更孝顺得多。太后她老人家信任我爱护我,要把后宫大权相托,臣妾感激得都快哭了,一腔热血沸腾,恨不得在她身边当个捶肩捏脚的小婢,时时伺候好尽孝心。”她瞥了眼太后,失望的叹了口气,“只可惜,太后她老人家不大瞧得上,连碰都不让碰。” 哪壶不开提哪壶,眼看刚消了些气的太后又有发怒的征兆,皇帝忙冷淡问道:“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方荟英眉头一扬,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她眉飞色舞道:“这一打岔,臣妾倒差点忘了,正有一桩大喜事特地来恭喜妙渝表妹。” 王妙渝一直静立在一旁,乍然听到这话,不由得瞧了皇后一眼。 方荟英立刻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扭头招招手:“小鹊过来。” 小鹊这没出息的,一见势头不妙就远远缩在了梁王府的婢女们身后,见事态好转才敢走出来。 方荟英瞪了她一眼,手指轻轻拂过她怀里那一大抱卷轴,笑道:“太后您老人家昨日命人送来许多画像,要臣妾给皇上选妃,臣妾一晚上没睡,终于不辱使命,把人选敲定了,特地送来给太后您老人家过目,也给妙渝妹妹道喜。” 太后送画像的原意本是给皇后添堵,更有别的计较在其中,原本笃定皇后会推脱或拖延,便自有后招。谁知人家速度奇快,转眼就把结果呈上来了,还开开心心的,一点不高兴的影子都没有。 皇后献宝一样展示自己的成果,结果满殿的人表情各异,却居然没一个吭声,场面有些冷,她只好咳嗽两声,依次指着画像道:“这是四妃,臣妾以为妙渝表妹出身最尊贵,又是亲眷,当居第一的贵妃,之后是英国公、户部尚书两家的闺秀居淑妃、德妃,然后就是太妃娘娘的亲眷陈家表妹为贤妃,再后就是九嫔,二十七世妇的画像太多,不曾一同拿来,只录了名册。啊,对了,敢问太后娘娘可还有新的闺秀人选吗?您统共只送了六十幅画像来,臣妾排八十一御妻只排了二十个,还差六十一个人呢。”她掰着手指头算到最后,很惋惜的模样。 “噗嗤!”在所有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中,梁王妃笑了出来,她忍俊不禁地指着那一大摞画像,“皇后这是打算把所有宫嫔位份一次性都给封了?” 方荟英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大明白:“这新帝登基,后宫充裕难道不是好事吗?” “好事自然是好事,可规矩不是这样的。”梁王妃倒是好心,为她解答疑惑,“自来除了皇后自始至终位份尊贵,其余人入宫多数都是略低的阶品,渐渐升上去。便是封妃,也没有一下子就把所有妃位都占满的。” 世子妃也笑了:“皇后娘娘虽是贤良之举,可位置都给占了,若是皇上日后有新宠,又该如何呢?” 梁王妃眉头微沉,看了儿媳一眼,世子妃忙低下头,闭口不再言。 “哦!”皇后恍然大悟,“表嫂言之有理。我不大熟悉宫务,这乍一接手,便只想着人多热闹就好,倒忘了给后人留位置了。不过这也不是全无办法,譬如妃,若承古礼便该是三夫人,后世不也添了一位凑做四妃么。若日后皇上有了新宠,自可再添妃位,九嫔也可分为上九嫔,下九嫔。上二十七世妇,下二十七世妇,上八十一御妻,下八十一御妻,只是名号多些变化,灵活点就行,不碍事的。倘或还不够,也尽可以再添封号呀。” 她这噼里啪啦一番话,一下子就给皇帝折腾出二三百未来妃嫔来,她是大方了,可朱锦安只觉得昨夜过度跳跃的额角青筋又有暴跳的趋势。 方荟英偷眼见他脸色不大对,一点没有预想中的欢喜雀跃,她不敢再撩猫尾巴,只好柿子捡软的捏,转头去问太后:“如此安排,娘娘以为可好?” 太后越发摸不清皇后的底,她冷冷盯着方荟英:“皇后方才说,要立谁做贤妃?” 皇后顿了一下,大约是一时想不起来,特地回头看了眼卷轴确认一番,才道:“福寿宫太妃娘娘的侄女,陈家表妹。虽说出身略不及前面三位,但她容貌可人,又是亲眷,这个妃位臣妾舍得给。” “呵,哀家怎么不知道,除了渝儿她们姐妹三个,皇帝竟还有个表妹?” 皇后终于哑口无言了。自来嫡庶之分,只有太后的家人才是皇亲国戚,是唯一能和皇帝论亲的后族。其余的妃嫔之家,即便是皇帝生母的娘家,其实也算不上名正言顺的外戚,但实际中,若皇帝要抬举自家血缘亲属,做太后的多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多言。 偏生殿上这位当今太后娘娘与众不同,她本就不怎么瞧得起陈太妃,自然更瞧不起陈家人,要让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和自家出身尊贵的侄女并列妃位,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也不管皇帝就在眼前,直接把窗户纸捅了个透。 “呃……”方荟英有些头大,她又悄悄瞄了眼皇帝,见对方面色平静,并无表情,也没开口,便只得试探着道,“若是太后您老人家觉着陈妹妹当妃子年纪太小,那臣妾将她挪到九嫔,做个昭仪吧。” 她这样讨价还价的样子,完全把妃嫔之位当成了往坑里填萝卜的游戏,这个位置不行就往下挪,简单得很。想到当日先帝在位时那些后宫女子们打破头去抢位次,而自己则严防死守的模样,太后顿时生出几丝荒谬之感,后脖颈上突然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 皇后眼尖,忙见缝插针站起身道:“娘娘可是脖颈不舒服?臣妾给您揉揉吧。” 太后简直要疯了,忙大喝道:“不必了!” 这一声喊得急,所以声音特别重,整座正殿似乎都颤了一下。 梁王妃目怔口呆,咳嗽两声:“姐姐,这是皇后的一番孝心,你不愿意的话直说不愿意就好,这么喊起来不是伤了孩子的心么。” 配合着这番话,方荟英也泫然欲泣地垂下头。 自家妹妹性子太好,还胳膊肘往外拐,太后有苦说不出,只得道:“她手劲儿太大,哀家受不住。” 梁王妃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之前我还疑惑是什么缘故。姐姐许是只让底下宫人按揉,所以不知道,这骨头筋肉若是僵硬得狠了,须得大力气揉捏开才能疏通,当时是有些疼,可过后就顺畅舒服得很了。这可是手上功夫,寻常小姑娘力气小,想学还学不来呢。” 梁王妃三言两语就为皇后解了围,完全打乱了太后的谋划,她不悦地看了妹妹一眼,梁王妃却似乎没察觉,她拉过方荟英的手,“好孩子,你母后她不知道这些,你不要伤心了啊。” 方荟英桃来李答,笑着走到梁王妃身后:“二婶婶若是不嫌弃,我为您按两下。”说着直接上手揉捏起来,梁王妃没来得及阻拦,便干脆接受了,“劳动皇后了,我这番都是沾了太后的光。你这手法很是不错,手劲刚刚好。” 她们两个婶慈媳孝,太后肚皮都要气炸了,她扭过头眼不见心不烦,又盯住了朱锦安:“皇帝,方才皇后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对这封妃安排,你可有话说?” 皇帝垂首道:“儿子也以为陈家女不应为妃。” 太后略为满意,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哀家就放心了。只是别人如何我不管,但唯有渝儿,哀家今早才想起来,她今年冲克岁君,不宜嫁人。所以这贵妃之位她怕是生受不了,若皇上有什么可心的人,尽管册封了去吧。哀家年老多病,只想好好安养,这些事不必再来问哀家了。” 从前太后想让王妙渝进宫为妃的心思实在太过明显,这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眼看着愿望就要达成,却突然变了主意,这实在出乎意料,梁王妃婆媳都很惊诧。世子妃暗暗看了皇后一眼,见她毫无所动,仍旧一心一意为梁王妃按揉,不由得大为惊诧,暗忖这皇后若不是真傻,那就是太透彻了。这么个人以前居然毫不显山露水,倒是奇事。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疯傻的可能性更大些。 “母后虽然这么说,但儿子还有一事须得禀明母后。” “说。” 皇帝起身拱手:“皇考才驾崩一年,若论孝道儿子应当守孝三年,如今只定一年孝期,本就心存愧疚,若孝期刚过就大肆册封后宫,实在有违本心。再者,儿子还年轻,又刚登基,正该以国事为重,若因沉迷女色而倦怠正事,更有负皇考厚望。所以,儿子想,暂不选妃。还请母后允准。” 太后惊诧不已:“不选妃?!”她下意识看了皇后一眼,见皇后一脸茫然无知的蠢样,便嫌弃的挪开视线。 “是。”皇帝说话时,发间那片桃花瓣动了动,缓缓飘落下来,太后略有所悟,看向旁边的王妙渝,见她目含担忧地看着皇帝,发髻上比之前多了一枝灼灼生华的桃花,太后顿时茅塞顿开,喜上心头,便点头道:“罢了,皇帝既有这份心,哀家就成全你。” “多谢母后。” “但是。”太后突然话锋一转,“虽不选妃,但皇帝身边也不能少了人伺候,哀家这里有十个宫人,都是良家出身,品貌皆优,先交由皇后调、教一番,等妥当了便可去紫宸殿当差了。皇后——”她终于点到了方荟英的名,“你可有意见?” 方荟英笑逐颜开,一口答应:“臣妾自己不是美人,却最喜欢看美人。多谢太后。” 世子妃看着她,越发笃定了这是个傻子,直到回王府的马车上,她都在分心想着这事,梁王妃喊了她几声才反应过来。 “你今日是怎么了?素日倒是伶俐得很,怎么在帝后面前居然出言失当?” 梁王妃端坐正位,淡淡道。 世子妃惊出一身冷汗,忙正襟坐好,低头认错:“儿媳失言,请母妃饶恕。” “失言?就这么几个人在场你都能失言,如何成大器?” 世子妃忙从坐榻上跪直身子,深深俯首:“母妃恕罪。”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当初先太子还在时与王家议亲,你与妙淑姐妹两个年岁相当,都是候选,最后却选了她,你心中不忿,今日见妙渝又将荣登高位,自然更加意难平,心里有气自然就找机会撒。” 梁王妃字字诛心,世子妃惊骇得满身冷汗,但她根本不敢全盘否定,只能涕泗横流地哭道:“母妃明鉴,儿媳与世子成婚近七载,连孩儿都生了……生了两个,又一直夫妻和睦,纵然从前有过什么心思也早就半点不剩了,如今儿媳心里只有世子和平儿,只有梁王府。今日失言,实在是因为心中对皇后不以为然,所以言辞上不曾注意,母妃切莫冤枉了儿媳。” 梁王妃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背上,世子妃头上冷汗缓缓落入眼中,刺痛得泪水流得更多,却不敢伸手去擦,只能竖起耳朵静候,都说太后喜怒无常让人敬畏,但世子妃只觉得自家婆母虽表面温厚可亲,实则比之太后更可怕百倍,终于,在让人心惊肉跳的车马粼粼之声中,听到梁王妃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你心中究竟作何感想,我不会打探,也不想知道,但是阿沅,人活在世,不能只看一时,譬如当日妙淑当选太子妃是何等荣耀,远胜于你。可今日你在哪里,她又在哪里?女子的身份尊荣都是靠的丈夫,夫荣才能妻贵。你身为梁王世子妃,一举一动莫不是代表世子,若你在外闹了笑话,你丈夫必定也会受连累。别人不会当你是王家的王妙沅,而只认你是梁王府的世子妃。你入王府那日起,世上也再没有什么王妙沅,而只有梁王府世子妃。” 世子妃忙道:“多谢母妃教导,儿媳受教。” “至于皇后,她再如何行事不拘,也自该太后和皇上调、教,轮不着你说话,况且如今是她地位尊贵,你有何资格暗讽于她?你若只当她是个傻子,不懂你话里藏针,难不成其他人也听不懂吗?” “儿媳知错,再也不敢了。” “念你今日到底不曾犯下大错,落人把柄,我便不多计较。但你须时刻谨记,梁王府的尊贵地位,不仅因为梁王是先帝唯一的亲弟弟,更因为他当日迎战蛮族保卫上京,以至落下终身残疾。世人提到梁王都是赞忠勇为国,对太皇太后也十分孝顺,所以是难得的贤王、孝王。你身为世子之妻,必须维护这荣耀,绝不能让人有机会抹黑。懂吗?” “儿媳明白。” “那……” 话音未落,就听见前头一阵慌乱喧哗,马车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婆媳两个顿时滚成一团,齐齐撞在车壁上,接着就如颠勺里的饺子一样被震得颠来倒去,在车厢里左冲右撞,天旋地转,等到好容易停止下来时,早已发髻凌乱,衣衫破烂,撞得头破血流不说,连命都没了半条。 “末将是京郊戍卫营薛定倾,敢问车内贵人可还安好?”车外有年轻男子的清冷声音传来。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世子妃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不顾自己满头乱发,鲜血直流,先去搀扶梁王妃:“母妃,您可还好?” 梁王妃的额角也破了,她扶着儿媳的手坐直,喘了两下,匀了匀气息,方缓缓道:“梁王府中人多谢薛将军搭救。” “原来是梁王府上的贵人,末将失礼。贵府的马匹方才不知何故受惊,现已安定下来。” 这时,王府的马夫和奴婢匆匆赶了过来,噤若寒蝉地跪地请罪:“奴婢们罪该万死。” 世子妃凑近车窗边,微微挑起一丝帘缝,梁王妃定睛看去,见王府奴仆也是一片狼狈,马夫的的手臂扭曲地垂在一边,正一个劲磕头。而一个黑衣青年垂手立在不远处,他低着头瞧不清容貌,但依稀看得出面白俊朗,仪表不凡。 她略一沉吟,道:“多谢薛将军援手,梁王府必登门道谢。” “贵人不必如此客气,这是末将应该做的。既然贵人安然无恙,那末将告辞。” “有劳。” 待人走远,梁王妃方吩咐奴婢:“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速速回府。” 待车马远去,有人从旁边走了出来,不经意被人撞落了手中枇杷,低头捡拾果子时,将尘土里一枚针尖细如牛毛的指尖大小的铁莲子一并捡走了。 马车继续往前,世子妃担心梁王妃伤情,正要询问,被她抬手止住了。片刻后,梁王妃低声问:“如何?” 外头有下仆回报道:“马匹已检查过,其他处无碍,唯有左耳内侧肿起一个包,像是蜂蛰所致。方才路边有几株桃花,正是盛放的时候,蜜蜂不少,大约是前头的人没注意,被蜂凑近了。” “那薛定倾呢?” “小的们跟上去看了,他去了得月楼,听掌柜的说他这几日休沐,常与世家子弟去酒楼饮酒。从平国公府到得月楼,方才那条路是必经之道。而留在事发地的人也回报事后并无异常情况。” “知道了。你退下。” 世子妃一直不敢出声,只是用手巾捂着梁王妃的伤口,此时方开口道:“母妃,你担心方才是有人算计?” 梁王妃慢慢点了点头:“你年纪轻,不知人心险恶,咱们王府地位特殊,如今又是关键时期,不得不防。” 世子妃了然,想了想,又道:“那薛定倾听说也是西北一员勇将,原本颇有战功,只是不知为何两年多前突然离了西北,在京郊大营谋了份差事。恍惚听人说起过,好像是方家有人想抢他的功劳,西北军中是方家的天下,他心有不忿,索性离了那里。所以当初方家嫁女,他连宴席也不曾去。” “哦?竟有此事?但他是平国公府的人,与咱们梁王府素来并无交情。——他果真不曾去赴宴?” “其中细情如何儿媳不知,但两年前皇后嫁入楚王府,他人就在京郊,却并未在出席宾客之中。因他和二婶婶家有些远亲关系,当日赴宴时曾听二婶婶无意间提及过此事。”梁王行二,先帝算起来该是大伯,这个二婶婶,指的是她娘家二叔王度的现任妻子,也就是王妙渝的母亲。 梁王妃似有思忖,世子妃压低声音道:“母妃,咱们虽和勋贵交好,但有实力的武将却认识不多,平国公府式微,平国公庸懦无能,空有个国公名号,薛定倾既和方家有怨,又在京郊戍卫营,岂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梁王妃慈和的眼神倏然锋利如刀,狠狠剜了她一眼:“住口!” 世子妃吓得一个冷战,忙闭紧了嘴。 梁王妃扫到她一身狼藉创伤不自顾,却尽职尽责照顾着自己的伤口,眼神略柔和了些,语气也不那么疾言厉色:“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成大事者,岂有随意宣之于口的?你太胸无城府了。” 世子妃忙低头认错。 梁王妃便不再责怪她,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宫外如何变故,高高宫墙之内的人都不知晓。 小鹊直到走下慈宁殿的台阶时,都还没闹明白个一二三,为啥自己抱着一大摞画像哈哧哈哧辛辛苦苦过来,却两手空空领着十个娇滴滴的美人回去。就好像来了一趟慈宁殿,画像就都成精了似的。而自家殿下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一幅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心提醒一下方荟英,又碍于身后的十个宫人,只好凑近些,正想抓住对方的衣袖,方荟英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往前跑去,小鹊一手捞了个空,差点摔个嘴啃泥,幸好身后有人及时扶住了她,小鹊顾不得往后看,忙伸着脖子往前瞅自家殿下在搞什么名堂。 前方稍远处正是帝王銮驾,轿夫们刚刚站直身,正准备出发,就见皇后腾腾腾跑了过来,皇帝一个眼神甩下去,黄玉忙道:“停轿。”幸而轿夫们技艺高超,千钧一发之际居然稳稳刹住了脚步,没闹出事故把皇帝给摔出去。 方荟英跑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还有礼仪规矩这回事,见对方已经停下,她便也不着急,放慢脚步,尽量仪态万方地走过去。 走到銮轿前,她居然又磨磨蹭蹭地没吭声。 最后还是朱锦安忍不住了,冷冷问:“皇后想说什么?” 方荟英左瞅瞅右瞅瞅,有些迟疑。 黄玉忙道:“娘娘放心,只当小人们是瞎子聋子,有什么尽管说就是。” 方荟英这才安心,她抬起头看向朱锦安,一脸压抑不住的好奇:“皇上,你不想要其他妃嫔,难道是只想明媒正娶王妙渝一个?你们是青梅竹马吗?可曾私定终身?” 黄玉一口气吸岔了,实在憋不住咳嗽了几声,偷偷看向皇帝,只见他脸色难看极了,居然石破天惊一般毫无风度地白了皇后一眼,几乎是咬着牙道:“起轿。” 方荟英莫名其妙就被赏了个白眼,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就这么走了。 小鹊忙上前去:“殿下,皇上刚刚说什么了?他怎么好像瞪了你一眼啊。” 方荟英叹了口气:“他一时娶不到王家表妹,心里难过得很,就把气撒在我身上了。” 小鹊立刻怒气直冒,有心骂一句负心汉,但一抬头看到旁边都是慈宁殿的人,全都收了悠闲模样,如临大敌一般垂手立在两侧,身后且还紧紧跟着十个,她立刻就泄了气,只敢劝方荟英:“那咱们赶紧回去吧,省得又被人嫌弃。” “回什么回?不回。”方荟英不知哪里来的一丝火气,哼了一声,“缩在椒房殿快一个月了,这春天的桃花别人赏得开心,可我还没赏过呢,再晚就该谢了。走,去太液池边的桃林。” 听见有得玩,小鹊立刻欢喜起来:“那好,咱们走吧。”突然想起来还有十个宫人,她脸一垮,愁眉苦脸往后面努努嘴,“那,她们呢……” “太后既然说让我调、教她们,那自然是我做什么她们都得跟着,也好受教一二。你们说呢?” “小人们领旨。”十个宫人低垂臻首,异口同声道。 小鹊顿时瞪大了眼,上前几步,低声同方荟英道:“殿下,她们好有规矩呢,看起来不简单。” 方荟英挑眉一笑:“你家姑娘连西北的狼群都不怕,何况是这娇滴滴的小丫头。” 皇后凤驾离了慈宁殿,一路晃悠悠往太液池边去了,到了桃林边缘,见一大片粉白如云霞般在半空铺开,好一幅烂漫花卷,方荟英突然来了兴致,下了辇轿,令众人原地等候,她领着小鹊自行去林中赏花。 方荟英虽不是世家养出来的贵女,到底也跟着自家二哥和先生念过几本书,肚皮里有些斤两,赏得出花枝形态优劣,可惜她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辣手摧花毫不心疼,一路走去,最优美可赏的花枝都到了小鹊怀里,小丫头乐得脸色红扑扑的,头上两个丫髻被方荟英一左一右插了两朵盛开的桃花,显得分外粉嫩可爱。 两人正开开心心玩耍,忽听得不远处有人道:“这桃花盛放枝头,你若喜欢,摘下几枝便是,为何只采花朵,你把它们都采了,旁人岂不是无花可赏了?这且不说,你居然还割开树枝,这些树每株你都割个两三刀,即便伤口很少不至于枯萎,但树木就像人一样,你无故伤他,到底也会疼啊。” 听着分明是个男子,只是声音粗嘎,很有些陌生,尽管是在训斥别人,却不急不缓,颇为温和,虽有些稚嫩,但明显已有谦谦君子风范。 小鹊疑惑:“宫里怎么会有陌生男人?”这声音一听就不像太监,还有几分古怪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去看看。” 她俩往桃林深处走去,只见一株桃树下站着个十四五岁身形单薄的少年郎,他面前还有一个素白衣裙的少女,瑟缩着抱着个小竹筐,头已经快栽进筐里了。 方荟英忍不住叹了口气:“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两个表妹都往眼前钻。” 小鹊也认出来了:“殿下,好像是上回跟在陈太妃身边的那位陈家表姑娘。”不是她记性好,实在是陈姑娘这拱肩缩背抖如筛糠的模样太特别了,让人过目难忘。说来这位表姑娘大约是命不好,明明自家殿下打算给她个妃位,结果被太后一逼降成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再被皇帝一番话,现在连个嫔位也捞不着了。在她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命运就突然一波三跳又陡然回归了原点,也是很无奈了。 她俩正长吁短叹,不妨脚步声惊到了那两人。少年回过头,忙低头行礼:“给皇嫂请安。”少女则一个大颤抖,扑通跪了下来。 方荟英笑了笑:“乐安县公不必多礼。方才还在慈宁殿见到二婶婶和堂嫂,她们如今已经出宫去了。县公可知道吗?”怪不得声音陌生,这小少年正在变声期,一时实在认不出来。 虽和方荟英见面次数不多,乐安县公对她印象却一直很不错,他又是个安静平和的性子,对于近几日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后变故,梁王妃虽略有告知,但他并没有在意,仍旧和往常一样笑道:“好叫皇嫂知道,小弟是来长信殿为祖母抄几卷佛经的,要在宫里叨扰两日,与母亲和大嫂不是一路。” 如今宫务还没全盘交到椒房殿,这些宫禁进出之事方荟英还不知晓,她笑道:“听说太皇太后素日最疼爱县公,你多留几日,也好陪陪她。” 乐安县公有些扭捏,低头道:“我如今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时常留宿内宫。” 方荟英只是两句客套,谁知这小少年是个实心眼,居然认真作答了,她忍住笑,道:“县公方才在说什么?” 乐安县公便指着那少女道:“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采了许多花,还割伤了树。想必是年纪小贪玩所致。皇嫂教训她几句,莫要多加责罚。” 方荟英忍不住笑了,一语双关道:“县公小小年纪,倒是个惜花人。” “不过这位可不是宫女,她是福寿宫陈太妃的娘家侄女,论起年岁,怕是县公要喊一句姐姐。” 陈玉儿原本头垂得低低的,正忐忑不安,不妨人家早就把她认出来了,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失措地跳了起来,撒腿跑了。 乐安县公目瞪口呆。 方荟英走过去,把主人遗弃的小竹筐捡起来,看看里面被仔细收集的花瓣,又看了看桃树的割伤,笑道:“只怕是县公误会了。桃花亦是一味药,且能美容养颜,陈姑娘收集花瓣,想必是有别的用处。而这些割伤也不是无故伤树,是想取桃胶以作药用。陈姑娘特地选在桃林深处采花割树,约莫也是不想影响别人赏花。” 乐安县公恍然大悟,颇为后悔:“那小弟岂不是错怪了人?该赔罪才是。” 方荟英抱起竹筐:“无妨,我让人替你解释一番,她胆子小,又是男女有别,你若去赔罪,只怕要吓到她。” “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皇嫂。” 直到出了桃林,小鹊还有些稀里糊涂,她看了眼小竹筐,苦笑道:“这算怎么回事?” 方荟英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春日里阳光的温暖,终于展颜笑道:“自然是有趣的事。” 第19章 第十九章 皇后板板正正坐在威严的凤座上,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 椒房殿正中整整齐齐站着两排宫人,和椒房殿因出孝而换上了颜色宫衣的宫人们不同,她们身上仍旧是一袭素白,面上一丝脂粉也看不见,却越发显得天生的好颜色,面如羊脂,唇如朱丹,就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爽宜人,又娇美无双。 宋妈妈挨个打量她们的容色身段,想挑出些明显不足来,却发现各有各的佳处,且个个体态轻盈,眼眸似含了一汪水。自家殿下虽容貌上并不逊于人,眼神却是一片豁朗,即便是当初收敛性情嫁入楚王府,她眼中也只有顺而无柔。更不要说如今心境柳暗花明,眉间自有一抹英气,便如春树新芽般显出一股勃勃生机。况且她本就康健匀称,又因养尊处优,身材略显出些许圆润感,越发离柔字十万八千里远了。 可太后送的这些人,不但年轻,且每一个都称得上柔情似水,弱不胜衣,叫人一看便心生怜意。简直就是掐着自家殿下最短的短处送的,这其中的心思,完全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宋妈妈恶狠狠地盯着她们,眼中都快喷出火来了。 这十个宫人大约也知道自己羊入了虎口,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所以全都低眉敛目,十分老实的样子。但她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小鹊很少见到绵软唠叨的宋妈妈这副护崽母鸡般要啄人的狠样,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去拽方荟英的袖子。 方荟英收到暗示,就笑着解围道:“你们几个都叫什么,多大岁数,从前是做什么的,都一一道来吧。从你开始。” 她手指点的是前排最右边那位,这宫人眉心一点胭脂红痣,是十人中姿色最佳的,自然也是宋妈妈的重点关切对象。 “回殿下,小的名叫三儿,年十六,之前是慈宁殿针线房里的人,专为太后娘娘做各色荷包绢帕之类的小玩意。” 其余九人也一一道来,多半是在茶水房,针线房之类轻省地方做细活。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名字多半是阿春,小六之类,连半个雅致点的美名都没听见。 皇后摸着下巴思索起来,这些姑娘虽说是宫人,但估计连块窗户都没擦过,一群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要如何调、教还真是个难事。皇后目光转来转去,忽然又落在了三儿身上,不知发现了什么,她突然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宫人三儿面前,使劲盯着对方的胳膊看。 众人正奇怪着,就见皇后突然伸出手,将那宫人从肩膀到手腕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眼睛里闪着诡异而兴奋的光,嘴巴也咧到了耳根,几乎要流出口水了,活脱脱像个正在轻薄少女的浪荡登徒子。拉着人家纤细白嫩的手指一根根揉搓完后,居然从下往上重新细捏了一回,虽然只是在捏胳膊和手,但那沉溺其中,一脸满足和享受的表情,当真称得上色眯眯了。 所有人都惊骇了,连其中最熟悉方荟英的小鹊都张大嘴倒吸了一口气,三儿本人首当其冲,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低声哀求:“殿下……”到后面已经带了哭音。 方荟英此时看她完全跟看个活宝贝一样,见小姑娘面上珠泪滚滚,顿时心疼得不行,忙小声小意地哄:“哎呀呀,怎么哭了,来,我抱抱,不哭啊,乖~”一边说一边还怜香惜玉地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这熟稔的动作和话语,也不知道以前做过多少次。但是小鹊敢对着她这辈子偷吃的全部点心起誓,自家殿下对皇帝都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这下正殿内只剩下抽气声了。其他几个宫人神色复杂,都不动声色往旁边退了半步。 三儿身体僵得像根棍子,毛骨悚然地忍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若说中选后她心里有了几分隐秘的野望,想凭姿色博个锦绣前程,那么此刻,她所有的野心连渣渣都不剩,只有满心满眼的绝望和惊吓,除了低声哭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方荟英手忙脚乱去给她擦泪:“哎哟,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哪儿不舒服吗?” 宋妈妈忙走上前,把自家突然抽风的殿下从三儿身上撕下来,再一把推开坚决不让她再贴回去,面上勉强笑道:“殿下您稍待,小的把这几位姑娘领到后廊去安排住处。”说罢,也不理会方荟英眼巴巴的渴望眼神,匆匆将哭哭啼啼的三儿拉走了。 等到宋妈妈狠狠训诫警告了宫人们一番,身心俱疲地回了正殿,一抬头,见小鹊巴在侧门边,探头往里瞧。 “殿下在做什么?” “从你们走后,她就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在屋里乱兜圈子,还欢蹦乱跳了好几下,这会儿不知怎的又停了下来,皱紧眉头仰天长叹。——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小鹊吞了吞口水,扭头问道,“宋妈妈,……你说殿下是不是中邪了?!” “你认识殿下的日子比我久得多,连你都猜不到内情,我又如何得知。”宋妈妈也是满脸惊疑不定,忧心忡忡,“难不成那病还会让人失心疯?” “失心疯?!”小鹊大惊,“那岂不是会乱打人?!不行,我得再穿件衣服,这样挨起打来比较不疼……” “挨什么打?有谁要打你吗?”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鹊吓得哇一声惨叫,一下子蹦到宋妈妈身上,大猴子一样攀着她的背。两个人四只眼睛像见了鬼一样齐齐看向方荟英。 “殿……殿下,你,你还好吗?” “很好,好得不得了。好多年没这么痛快了。走,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小鹊忙问。 “长信殿。” 方荟英神采飞扬:“我突然想到该怎么调、教这些宫人了,可是人太少,调。教起来不痛快,咱们去找太皇太后再要十个人来。” 长信殿的幽静仿佛已经随着檀香的气息沁入了一桌一椅,一草一木,连阳光也比别处更昏黄更平静。 “皇帝忙于朝政,哀家已经有阵子没见过你了。” “是孙儿疏忽了。” “你是君王,自然当以国政为先,朝政之外所有事都是小事。” “孙儿受教。” “你今日来,除了给我请安,可还有别的事?”太皇太后与太后不同,虽然因年老力衰而言语迟缓,但一向简单直接,不爱拐弯抹角,也从不计较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登基后这一年,朝政多蒙舅舅们匡扶,如今出了孝期,正该封赏有功之臣,孙儿想给王康、王度两位舅舅皆加从二品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太皇太后手里檀木佛珠缓缓拨动,摇头道,“不妥。朝廷平稳本就是臣子之责,他们尽了本分而已,有何值得重赏的?” “虽是本职之责,但所成之果亦有上中下之分,如今政事通达,人心和顺,孙儿认为此属上等,故而该赏。若非萧卿于丞相任上功绩尚可,孙儿倒更属意二舅舅为丞相。” “王度?”太皇太后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他不过当初教了你半年,不比许秉臣多年为太傅,你倒念旧。” 她想了想,终于松了口:“若皇帝执意要封赏,那便加王康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加王度三品紫金光禄大夫便可。日后有了别的功劳再加光禄大夫。” “祖母所言甚是,孙儿知道了。” “说起王度,哀家今日听到一则传闻,仿佛同他女儿妙渝相关……” 这时,殿门突然咿呀呀开了,打断了她的话,周姑姑垂着头走进:“太皇太后,皇后在外求见。” 一直恭敬地半低着头的皇帝下意识侧头往外看了一眼。 “什么事?”太皇太后眉头微皱,问。 周姑姑看了看皇帝,才道:“皇后娘娘说,她来求太皇太后赏赐十个美人。” 第20章 第二十章 小鹊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殿下身后,和原来那股恨不得贴着走的亲热劲不同,这次她隔着足有两三步远,还越走越有往后缩的趋势。 方荟英一回头,看到缩得远远的小丫头,哭笑不得:“我头上长角了吗?” 小鹊被抓个正着,只好慢吞吞走过来,小心谨慎地问:“殿下,你中邪……失心疯好了?” 方荟英愣了一下,呵呵两声,眼神突然一变,阴测测地说:“还没好,等下回去就把你藏在床底下的点心给吃干净。” 小鹊大大松了口气,扑过来拉住她的手臂笑道:“我就说嘛,殿下你就是失心疯应该也不会打人的。” 方荟英奇怪:“你居然不担心我偷吃你的点心?” “我前天就吃完了,现在床底下连渣都没有。” “……” “可是殿下,你怎么突然就对那个小宫女那么好?还对着她胳膊又揉又捏,恨不得亲一口似的。那两条胳膊难道是金子做的吗?”小鹊语气里有些酸溜溜的。 “虽然不是金子做的,但是也差不远了。”方荟英想了想,“小鹊,你对天生就能有特别厉害本事的人,会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好好供着哄着,指望人家飞黄腾达之后让我抱大腿啊!” “那你就想象那是两条金大腿吧。” ……金大腿?小鹊想象了一下,娇柔的小美人挂着两只硕大无朋的黄金大粗腿,然后咚一声被压垮了,头下脚上晃着两条小细腿死命挣扎的样子。 嘶……,她一阵恶寒,狠狠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心里的一点醋意也随之烟消云散,只剩满满的同情。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长信殿的宫门,汉白玉石阶下,周姑姑遥遥施了一礼。 和慈宁殿的待遇截然不同,很快,长信殿的殿门就为皇后打开了。 方荟英微微吸了一口气,尽量端庄含笑地步入殿内。 恭恭敬敬行完礼,一抬头正打算开口,话就卡在嗓子眼了,她有些吃惊:“皇上?”这可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不久前才在慈宁殿不欢而散,这才小半天功夫,又在长信殿短别重逢了。 皇帝大概是因为那个白眼开了先河的缘故,加之昨晚那件事始终有心结,如今瞪皇后已经毫无心理负担。此时又冷冷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若只看这姿态,那简直就是浑身写满了嫌弃和不悦。 方荟英讪讪地走到对面那张椅上坐了,在慈宁殿时如同身处虎狼窝,她必须全副武装加全神贯注去应对太后,没有多少心思想别的,现在气氛稍微好点儿,心思一松懈,就不免有些心虚。 太皇太后和周姑姑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放下佛珠,问:“皇后方才说什么?你来跟哀家要十个美人?” 提到这事,方荟英来了精神,她笑道:“今日慈宁殿赐了十个美貌宫人,说让臣妾调,教了好送去紫宸殿伺候。臣妾回去想了想,紫宸殿那么大,才十个人哪里够,但又不好再去太后那里讨人,不然,若是把慈宁殿拔尖的人才都要走了,岂非让太后无人服侍。所以就厚着脸来太皇太后这里,求您老人家也赏赐十个。凑够二十个,日后在紫宸殿摆成一长溜,一定又排场又赏心悦目。” 太皇太后笑笑:“好久没听到过皇后这么爽利地说话了。倒恍惚有几分你成亲之前的模样,不比这一两年,浑似个没嘴的葫芦。皇后这一番起伏,实在叫人始料未及,应接不暇。” 方荟英又羞涩又喜悦地地低下头:“太皇太后过奖了。” …… 太皇太后脸上的浅笑情真意切地渐渐浓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如此才算有几分意思,若真让人一眼看穿,轻易就能套出话来,又如何做得了一国之母,后宫之主。 她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低头轻捋佛珠上的流苏:“皇后如此贤惠大度,哀家只能自叹不如。皇帝。”她看向一旁的朱锦安,“你这媳妇倒是个佳妇。” 朱锦安淡淡道:“梓童她蒲柳之姿,如何能及太皇太后经霜弥茂。”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道:“蒲柳可不是个好词,虽是常人惯用的自谦之语,尤其女子用得多,但柳叶望秋而落,韶华易逝,终不得长久。这哪里是自谦,分明是自轻,好端端的人,谁又比谁轻贱了,哀家偏不喜欢这词。而且,夫妇之间,还是白首到老的好,这些不祥之语少说为佳。” 她这番话,竟意外触及了被隐瞒的真相。“孙儿知道了,日后会注意。”皇帝心中轻泛波澜,眸色微深地看向方荟英。 方荟英倒是出乎意料,心中大吃一惊,提着心察言观色了许久,才终于笃定太皇太后纯粹是一时有感而发,并非意有所指。谁知刚安下心来,便发现皇帝在偷看自己,她连忙堆出一个十分谄媚讨好的笑,结果对方居然皱起眉,收回了视线。 唉,她现在越来越怀念从前那个一脸雷打不动的微笑,从来都不温不火的夫君了。小鹊还说自己中邪,只怕眼前这一位会翻白眼,会摆冷脸的皇帝陛下才真是中邪得不轻。 皇后正一肚子腹诽,太皇太后已经将一切都收入眼中,她略一思索,便微微一笑,道:“皇后既然要做个贤后,哀家也只能成全。但是十个太多了。七音妻,妻者齐也,既然是你的心意,便比七少一位,六个就足够了。皇后以为呢?” 方荟英忙笑道:“太皇太后的人,一个顶两,臣妾开心都来不及。” 于是,从长信殿出来的皇后,身后又跟着一串。这次她十分识趣,故意磨磨蹭蹭了一番,盘算着时间皇帝应该已经走远了,这才领着人离开。 结果事与愿违,凤驾刚拐进旁边一条宫街,就见道路中央负手站着一个人。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架势感觉不大妙。侍奉御驾的侍卫内监们雁翅般列成两队站在道路两旁,看起来像是鸿门宴,更像是设下埋伏要瓮中捉鳖。 莫非对方终于回过味来,要算总账?方荟英心里咯噔了一下,却也只能乖觉地爬下辇轿,小碎步走了过去。 结果,她还没走到跟前,对方突然一个侧身,抬脚往旁边一条路走去。 黄玉匆忙喊了一声:“起驾!”连走带跑地跟了上去。 于是两旁的侍卫和内监们又呼啦啦列齐队伍,潮水般随之而去。一阵风卷过,眼前连个鬼影都不剩,方荟英呆如木鸡,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算什么意思? 小鹊凑过来帮忙猜测:“难道是生气少了四个人?” 方荟英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小鹊。” “嗯?” “罚你一个月不准吃点心。若是敢违反,就把你送去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