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婢为后》 第1章 第一章重生 初春时节,细雨淅沥,湿冷异常。 清晨时分,位于京城小杏花巷的威远侯府一片静寂,昏黄灯光闪闪烁烁,星辰般点缀在内宅的重重楼阁间。 侯夫人周似锦的卧室内因生着地龙,倒是温暖干燥,只是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周似锦躺在床上,身子蜷缩成虾米,竭力忍耐胸腹间的剧痛。 屋子里分明生着地龙,可是她却觉得很冷,冷意似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漫出来,然后充溢了她的全身。 周似锦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今年才二十五岁,这一生却要结束了。 这样厉害的毒,也不知道孙浴泉从哪里得来的。 比起别人,她这一辈子可真算复杂了。 周似锦的生父是刚被贬谪到西北边陲的吏部尚书周胤。 她的生母兰氏原本是周胤的通房丫鬟。 周胤娶妻前夕,怀着三个月身孕的兰氏被周胤之母尚氏卖给了在北方边陲的泽州经营书肆的商人徐智。 周似锦八岁的时候,继父徐智和生母兰氏相继病逝,周似锦被徐智的老娘徐老太卖入安国公府,成了安国公府二姑娘许凤鸣房里的一个小婢女。 周似锦十四岁那年,官运亨通的周胤得知周似锦的存在,派人接回了周似锦。 回到周府不过半年,周似锦就由嫡母周夫人做主,嫁给了威远侯府的庶子孙浴泉。 一直闲居在家的孙浴泉因岳父周胤的提拔,进入工部,得了实职。 为了孙浴泉仕途顺畅,周似锦拿出嫁妆供孙浴泉花用,巴结逢迎亲爹周胤,厚着脸皮与上司夫人来往交际...... 不过五年时间,孙浴泉连升三级,成为工部员外郎。 恰在此时,孙浴泉的嫡兄威远侯孙沐泉急病而亡,孙老夫人因丧子之痛也撒手人寰。 孙沐泉无子,在周似锦的奔走周旋下,孙浴泉承继嫡兄爵位,成为新威远侯,侯夫人周似锦也夫荣妻贵,成为京城贵妇圈的红人。 国公府的一等丫鬟,十年经营,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年轻英俊的威远侯的嫡妻,知道底细的谁不说周似锦是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人人都说周似锦有福,可此中甘苦,也只有周似锦自己清楚了。 大丫鬟素心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揭开白玉香炉的盖子,拈了些沉香屑丢了进去。 沉馥幽远的香气顿时变得浓郁起来,屋子里的药气被压了下去。 素心走到床边,探身细细看视周似锦:“夫人,您好点没有?” 周似锦正在听外面的雨声,一时没有说话——对她来说,简单的一两句话,也要耗费她极大的精力——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见周似锦瘦得脱了形,肌肤苍白,眼睛黑沉沉的,素心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道:“夫人,侯爷带着老夫人、刘姨娘和大公子二公子去嵩山别业泡温泉了,外书房的人也说不清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周似锦没有说话,心中平静之极。 孙浴泉母子虽然敢下毒害她,却也害怕她的临死反扑,索性一窝子全逃走了。 她嫁给孙浴泉这十年,一句话便可总结——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周似锦一直以为孙浴泉和自己是患难夫妻,胼手胝足一起走过来的,定然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谁知她爹前脚被贬谪离京,孙浴泉后脚就领了表妹小刘氏和一双儿女进门——原来他早就纳了生母刘氏的娘家侄女为妾,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小刘氏肚子里还怀着第三个。 面对周似锦的怒火,孙浴泉坦然承认,他从来都不喜欢要强能干的周似锦,他喜欢的是小刘氏那样娇憨纯真以夫为天的女人。 得知真相的周似锦竭力维持着自己的自尊,告诉自己:孙浴泉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就是,先前的付出,就当喂了狗,大不了各过各的。 谁知孙浴泉狠毒到这种地步,居然假装道歉,在她的药汤中下了毒,亲自喂她服下。 到了弥留之际,周似锦才发现,她这一生,除了亲生爹娘和当年在安国公府侍候的二姑娘许凤鸣,竟然再也没人真心待她好过。 可是,生母早就去了,生父也被贬谪到了边远的泽州,就连许凤鸣,也在十年前殁了。 只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呆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如今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周似锦只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去许凤鸣坟上看一看。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丫鬟春剑掀开锦帘急匆匆走了进来:“夫人,马车备好了,跟车的人也都在二门外候着了!” 华丽的马车直接驶入了永福寺后的墓园。 因许凤鸣前世时还未出嫁,按照大周朝的规矩,她未被葬入位于安国公府的家族陵墓,而是孤零零埋在皇陵附近的永福寺后墓园。 看守墓园的人早得了春剑的贿赂,开了墓园大门便躲了起来。 裹着宝蓝缎面雪貂斗篷的周似锦在春剑和素心的搀扶着下了马车,竭力支撑着向前看去。 墓园内青松郁郁,翠柏森森,甬道,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青石材质,被细雨打湿,越发显得颜色暗淡萧条。 素心摆放祭品,春剑烧化纸钱。 待春剑烧罢纸钱,周似锦扶着墓碑,声如蚊蚋:“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吧......” 如今她连说话都费劲,须得用尽全力。 春剑悄悄拉了拉素心,两人一起退到了不远处的松树下。 周似锦裹紧雪貂斗篷,在素心摆放的锦凳上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许凤鸣的墓碑,往事纷纷浮上心头。 十一年前,周府派了管事妈妈到安国公府接她。 临离开,许凤鸣叫住了她,瑞凤眼紧紧盯着她,声音低哑:“似锦,你真的要走?” 当时的周似锦犹豫片刻之后,答了声“是”。 她不想永远做许凤鸣的婢女,她想成为大家闺秀,能和许凤鸣平等往来,知己相交。 许凤鸣眼中的光芒瞬间散去,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了周似锦手里,低声道:“你别后悔。” 说罢,她低头继续提笔写字,不再看周似锦一眼。 周似锦屈膝行了个礼,恭谨地退了下去。 在马车上,周似锦打开了荷包。 荷包里是一叠银票,共有六千两。 从此许凤鸣再不肯见她。 她出嫁前夕,许凤鸣进京,在金水河溺水身亡。 周似锦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渐渐蔓延到了全身,早已干涸的眼中泪水涌出,心像针扎一眼...... 她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干涸的眼中流了出来,滑入了两鬓。 周似锦自幼住在泽州丹水河畔,水性极佳,若许凤鸣落水时她在身旁,也许许凤鸣就不会死。 若是重活一世,她一定听许凤鸣的,留在许凤鸣的身边,不回周府,不嫁给孙浴泉,一定要救下许凤鸣,她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开心地活下去。 春剑见周似锦身子前倾扑在了墓碑上,心里一惊,忙和素心一起冲了过去:“夫人!” 周似锦没有回应。 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刻骨的疼痛似乎在远去。 周似锦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额头抵在许凤鸣的墓碑上,迎接死亡的到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周似锦用蚊蚋般的声音喃喃道:“姑娘,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太监总管李越被宣进了御书房。 景和帝林岐正坐在檀木雕螭书案后批改奏章。 李越躬身行礼。 景和帝专注地看着书案上的奏章,凝神思索片刻,抬笔蘸了些朱砂,批了几个字,头也不抬道:“周氏葬入永福寺后墓园。” 李越低头恭谨地答了声“是”。 景和帝默然片刻,低声道:“就葬在......那个墓的旁边吧!” 不待李越回话,他马上又道:“周氏的身后事,你去办,旁人不许插手。” 李越神情平静,眼睛一闪,垂下眼帘沉声道:“是,陛下。” 林岐抬起头,看向窗外,苍白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怅然。 紫檀木落地长窗外,香樟树苍绿的叶片被初春寒风刮得啪啪作响。 和在安国公府时一样。 那时候,他书房窗外也有两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树。 林岐还记得周似锦刚到香樟苑的时候叽叽喳喳问他:“这是什么树呀?怎么冬天叶子还是绿的?是冬青么?咦,叶子和冬青不像......” 她在外人面前懂事守礼,可是在他面前却甚是爱说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自得其乐,其实并不用他回答。 她有虚荣心,却虚荣得大大方方,临离开认认真真告诉他,她不想做婢女了,她想做高门贵女,想穿漂亮衣服,戴精致贵重首饰,乘着漂亮马车四处游玩。 她一向贪嘴,脸都吃圆了还不肯节制,离开的时候还是又白又嫩一张胖圆脸,可是上次命妇朝见,他远远看她,她却甚是苗条瘦削。 他还以为她是受了京城女子以瘦为美的风气影响刻意节食,现在才明白,原来都是孙浴泉这厮造的孽。 他一直以为,他年轻,她也年轻,总是能见到的,谁知从今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再也看不到了。 景和帝垂下眼帘:“孙浴泉欺君罔上,罪不容诛,着三法司会审,务必严办。” 李越答了声“是”,躬身退了下去。 景和帝胸口一阵剧痛,他用帕子捂住了嘴,瘦弱的身子像虾一样弓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景和帝松开了帕子。 雪白的帕子上是一团紫黑的污血。 第2章 第二章目标 周似锦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立在床前,正伸着胳膊把帐子往帐钩上挂,口中还说着话,声音清脆,语速挺快:“......姑娘,您可别睡了,孙妈妈在外面都有些不耐烦了,她老人家可是老爷的奶娘,极得老爷信任,就连夫人等闲都不敢得罪她老人家......” 周似锦盯着眼前的俏丽小姑娘——这不是春剑么? 看着稚气犹存的春剑,周似锦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是在做梦吧? 这一定是梦! 周似锦小心翼翼用手支撑着坐了起来,抬眼细细打量春剑。 春剑浑然不觉,挂好了帐子,见周似锦已经坐起来了,便忙又扭头叫道:“素心,姑娘醒了,快把热水、香胰子和手巾都送进来吧!” “来了!”一个温柔的小姑娘声音传了过来。 周似锦凝神看去。 鹅蛋脸,形容温柔,长胳膊长腿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素心。 素心把铜盆放好,笑盈盈道:“姑娘,快起来洗漱吧,不然水就要凉了!” 周似锦“嗯”了一声,试着说话:“春剑,把我衣服拿过来。” 记忆中,这时她应该是在距离京城不远的驿站里,很快她就要见到生父和嫡母了。 梳妆的时候,周似锦找出了自己的首饰匣,让春剑挑选合适的首饰——她一向得许凤鸣的宠爱,许凤鸣自己不爱插戴首饰,出挑些的首饰都给了她。 前世这个时候,她根本不敢让人知道她带着这么多首饰,重生一次,知道春剑和素心对她的忠诚,倒是不用防备了。 春剑看着首饰匣里的金珠首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姑娘的首饰好漂亮!” 周似锦默不作声端坐在杌子上,看着妆镜中年轻了十岁的自己,如在梦寐,不知是梦是真。 素心见状,忙悄悄拉了春剑一下。 春剑也不敢多说了,忙和素心一起挑选首饰衣服。 马车驶出了驿站,进了京城北城门,穿街串巷,最后驶入了梧桐里的周府侧门,在内院门外停了下来。 周似锦扶着素心下了马车,随着接引的婆子进了内院,一路走到了正房惠畅堂台阶下,抬头看着上方题写着“惠风和畅”四字的黑漆匾额,这才有了真实感——她是真的重生了! 她真的重新活了一次! 周似锦蓦地想到了许凤鸣,既然她重活了一次,回到了十四岁,那许凤鸣应该也活着吧? 算算时间的话,如今应是腊月初,她记得许凤鸣是来年三月进京,三月三那日在金水河溺水而亡的。 也就是说,如今许凤鸣还活着...... 想到这里,周似锦一颗心怦怦直跳,似有一股春风在她胸臆间鼓荡着,令她险些落下泪来:真好,许凤鸣也活着呢! 素心的手腕被周似锦捏的生疼,忙轻轻道:“姑娘,这便是咱们夫人居住的惠畅堂......” 这时一个细长眼长挑身材的丫鬟掀开锦帘走了出来,眼睛带着打量扫过周似锦,然后笑着看向被派去泽州接人的孙妈妈:“孙妈妈,这便是大姑娘么?夫人刚才还问起呢!” 孙妈妈一听,便知已经承认了周似锦的周家女儿身份,当即笑着道:“对呀,正是大姑娘,烦请通禀一声。” 水芝又笑着看了周似锦一眼,微微屈了屈膝:“见过大姑娘。” 周似锦看着前世的熟人,心中感慨万千,面上却只是笑着微微颔首。 水芝进屋通禀去了。 不过片刻,她便又掀开了锦帘:“大姑娘请进来吧!” 周似锦解了斗篷,递给了春剑,进了屋子。 屋子里暖融融的,摆设简单清雅。 一个姿容清丽身材苗条的少妇端坐在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正看着周似锦。 周似锦低下头去:“给母亲请安。” 说罢,她在面前摆着的蒲团上跪了下来,老老实实开始磕头。 作为嫡母,周夫人没什么可指摘的。 周似锦其实是周胤的私生女,可周夫人实在是太爱周胤,因此虽然不怎么理会周似锦,却也听任周胤把她这私生女接回来上了族谱,又给她安排了与威远侯庶子孙浴泉的婚事,就连周胤私下里给她私房钱做嫁妆也装作不知...... 对这样的嫡母,周似锦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周夫人背脊挺直坐在那里,轻轻抚摸着怀里雪白的狮子猫,打量着眼前这个礼仪周全貌似恭顺的少女。 听说是在安国公府做婢女,不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插戴着一支金镶红宝石玫瑰钗,耳上则是一对泪滴形红宝石镶金坠子,上着白藕丝小袄,下穿红罗裙子,气度从容,举止端庄,瞧着不像是婢女,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周似锦起身后眼神温顺看着周夫人。 前世她就发现了,看着高傲冷漠的周夫人,其实满心都是丈夫周胤,因此只要周似锦不烦人不作死,周夫人总会看在周胤的面子上容忍她的。 周夫人见周似锦小圆脸白皙细嫩,犹带着婴儿肥,与周胤一模一样的杏眼亮晶晶看着自己,眼神稚气而温顺,看起来像乖乖的小猫咪,瞧着和丈夫周胤莫名的相似,心里那层防备有些松动,当下道:“瞧着不错——你识字么?” 周似锦知道周夫人出身高门,出嫁前便是有名的才女,素来喜欢女子读书识字,忙恭谨道:“启禀母亲,女儿识字。” “识字呀,”周夫人微微颔首,“都读过什么书?” 周似锦前世就不敢在聪明的嫡母面前作妖,当即老老实实道:“启禀母亲,《诗经》和《通鉴》女儿都读过了。” 前世在安国公府,许凤鸣开蒙,她作为贴身婢女,也跟着许凤鸣读书,虽然和许凤鸣比差得远,却超过了一般闺阁女子。 后来国公府为许凤鸣延请名师讲学,她也陪着听了几年课,胡乱倒是读了不少书。 周似锦记得周夫人前世便喜欢读《诗经》和《通鉴》,因此特意这样说。 得知周似锦读过《诗经》和《通鉴》,周夫人略一思索,问了周似锦几个与《诗经》和《通鉴》相关的问题。 周似锦一边想,一边答,倒是都答得不错。 周夫人听她答得不错,的确是熟读《诗经》和《通鉴》,心中的不满略微减少了些,淡淡吩咐另一个丫鬟芙蕖:“你去见戴先生,为二姑娘和三姑娘半日假。” 又看向周似锦:“你先坐下吧,待你二妹三妹来了,姐妹彼此厮见。” 周似锦答了声“是”,由水芝引着在西边的紫檀双凤纹圈椅上坐了下来。 重回十一年前,所有的人和事都与前世一模一样,此时生父周胤在吏部议事,不在府里;嫡出的兄弟周韶在嵩山书院读书,不在京城;唯有周夫人嫡出的两个女儿周倩兮和周盼兮,如今正在内院东边的桃夭阁随着女先生戴春琳读书。 而最厌恶她的周老夫人如今由二房陪着住在鄂州周氏老宅。 周夫人一向不爱说话,周似锦不愿多说,丫鬟们不敢出声,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周夫人端起素瓷茶盏品了一阵子,见周似锦不说话,乖巧地坐在那里,似是温顺乖巧得很,便道:“我听你父亲说,当年他给你起的名字是......似锦?” 周似锦忙恭谨道:“是,母亲。” 她还在娘胎里时,周胤就把名字起好了——周似锦。 她生母兰氏即使嫁给了徐智,也依旧让她用这个名字,因此周似锦以前都是叫徐似锦,即使在许凤鸣身边侍候,许凤鸣也没让她改名字,还是叫她似锦。 周夫人想起夫君与周似锦生母兰氏的那些事,心情有些复杂,一时没有说话。 周似锦知道嫡母最厌恶人多话,便也不肯多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好在周夫人和周似锦都是不怕尴尬的人,皆安之若素坐在那里,平静地等着周倩兮和周盼兮两姐妹过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外面响起了清脆的少女声音:“母亲!” 周似锦听出了是三妹周盼兮的声音,忙起身向外看去。 锦帘掀起,两个少女走了进来,个子稍高一些的那个约莫十二三岁,清丽高挑,颇似周夫人,正是二姑娘周倩兮;个子稍矮一些则是十一二岁模样,杏眼桃腮,十分俏丽,正是三姑娘周盼兮。 周夫人看向两个女儿时,面上虽然依旧没有表情,眼神却柔和了许多,温声道:“这是你们的大姐,来见见吧!” 周倩兮态度从容,平静地向周似锦屈膝褔了福,叫了声“姐姐”。 周似锦忙回了礼。 周盼兮好奇地打量着周似锦,却也听话地屈膝行礼,脆生生叫了声“姐姐”。 周似锦微微一笑,叫了声“妹妹”回了礼。 前世她和周倩兮周盼兮并没有过多亲近,姐妹间一直不冷不热。 后来她嫁给了破落侯府的庶子,而周倩兮嫁给了当朝首辅嫡长子,周盼兮成了卫国公夫人,姐妹之间身份地位云泥之别,交际圈也不同,自然更没什么来往了。 姐妹彼此厮见过,周似锦看快到午时了,想起前世周夫人一向是和两个女儿一起用午饭的,忙起身告辞。 周夫人便吩咐周胤的奶娘孙妈妈去安顿周似锦住下,又叮嘱周似锦:“午饭便在你自己房里用罢,用罢饭正好可以歇午觉,倒也便宜。” 又道:“我素来不讲究晨昏定省那一套,你平时不用过来请安,叫你再过来。” 她和周胤夫妻恩爱伉俪情深,眼中实在容不下沙子,不打算让周似锦常在她眼前晃。 周似锦恭谨地答了声“是”,这才退了下去。 前世一直到她出嫁,周夫人什么都没教她,那时她还心中怨怼不满,可是重生一世,她倒是能理解周夫人了——对丈夫的私生女,周夫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春剑素心与周倩兮周盼兮的贴身大丫鬟一起候在正房外廊下,见周似锦出来,忙上前招呼。 半个时辰后,周似锦终于在内院西边的兰庭安顿了下来。 躺到了柔软洁净的床上,待素心放下了锦帐,周似锦这才悄悄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盘算。 到目前为止,一切与前世一样。 前世许凤鸣是三月进京的,那她就等着许凤鸣进京好了。 前世三月初一和三月初二,接连两天她去见许凤鸣都吃了闭门羹,便没有再去,想着早晚有见面机会,谁知,三月三那日许凤鸣就在城外金水河溺水而亡...... 想到这里,周似锦心脏闷闷的,一阵扯着疼。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给自己订下一个小目标:周似锦,这一世,你可要记住,无论许凤鸣如何冷淡,你都要死缠烂打,紧紧贴着她,让她无路可逃插翅难飞,别想靠近金水河一步! 想到许凤鸣被自己缠到生无可恋的样子,周似锦不由笑了起来。 第3章 第三章起疑 晚饭周似锦是一个人在兰庭用的。 兰庭院子小小的,十字青石甬道,西北角种了两株蜡梅,东北角种了一株老梨树,东南角种着无数蕙兰,西南角则种着两株桂树。 三间正房带耳房,抄手游廊连着东西厢房,屋子倒是不少,周似锦住了三间正房,春剑和素心住了两间耳房,东西厢房一直锁着,有女客来府里留宿才会打开。 用罢晚饭,见天色还早,周似锦便开始在兰庭的院子里散步。 如今正是冬日,梨树光秃秃的,倒是蜡梅稀稀疏疏挂着几朵晶莹剔透犹如蜜蜡雕刻的蜡梅花,散发着淡淡的寒香。 前世她在兰庭住了不到一年,却对这里印象深刻。 这里原先是周府的客院,专门用来招待女客的,即使她住在这里,这里依旧兼了客院的用途。 无论周府,还是威远侯府,都不是她的家。 春剑和素心见周似锦只是在院子里转,原先还忍着不吭声,后来见天都黑透了,周似锦还就着廊下挂的灯笼赏花,不肯回房里去,春剑到底性急些,试探着开口道:“姑娘,要不我去厨房要些热水,您先洗个澡?” 周似锦正在庭院里嗅一朵蜡梅,闻言想了想,记起前世是在今日的亥时被叫到生父周胤的书房去的。 距离亥时还有一个时辰,足够她洗澡了,便含笑道:“妆台上那个匣子里有碎银子,要水时拿二钱碎银子打赏。” 春剑没想到周似锦这么了解府里情况,不由咧嘴笑了:“姑娘怎么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去厨房要水,或者点菜,是要给管厨房的媳妇妈妈打赏的?” 周似锦含笑看她:“以后素心管银钱账本,春剑你管衣服首饰。” 素心细心谨慎,春剑很会梳头妆扮,前世她身边的这两个管事大丫鬟,一向是素心管钱,春剑管衣服首饰。 前世去世前,她早早为春剑和素心做了打算,把身契给了她们,为她们在京畿祥符县乡下买了宅子和田地,登记了户籍,尽力安顿了她们。 洗罢澡,周似锦还不肯睡,梳了头,穿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坐在窗前榻上就着小炕桌上的烛台看书。 春剑和素心都觉得这位新来的大姑娘实在是性格古怪,也不敢多说,只是在一边陪伴着。 快到亥时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果真是周胤派了人来请周似锦。 周似锦认出来人正是周胤的乳母孙妈妈,当即道:“烦请妈妈带路。” 孙妈妈守寡多年,无儿无女,由周胤养老,对周胤最是忠诚,一直管着周府的外书房,就连周夫人也对她礼敬三分。 孙妈妈打量了周似锦一番,眼神柔和:“大姑娘长得真像老爷......” 二姑娘周倩兮和大公子周韶长得像周夫人,二姑娘周盼兮只有眼睛像周胤,反倒是刚接回来的大姑娘周似锦最像周胤。 周似锦翘起嘴角笑了。 她知道自己长得像周胤,也知道这正是自己的优势所在,因此前世一直善加利用,从周胤那里要到了不少好处。 孙妈妈见她双目晶亮,笑的时候右嘴角上翘更加明显,右脸颊还有一个可爱的小梨涡,和周胤笑的时候一样,心里更是喜欢,声音也越发温和起来:“大姑娘,外面起风了,有些冷,您有披袄没有?若有的话套在外面吧!” 周似锦的衣箱里不但有披袄,还有两件皮袄——一件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一件娇绿缎面雪狐皮袄,都是许凤鸣给她的。 只是前世她为了在周胤面前博取同情,特地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绸面披袄去见周胤。 这一世可不能这样了,周似锦笑容灿烂吩咐春剑:“春剑,把那件娇绿缎面雪狐皮袄拿出来。”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个海獭卧兔,也拿出来。” 片刻后,周似锦从东暗间卧室出来,孙妈妈见她戴着海獭卧兔,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插戴着一支碧澄澄的翡翠簪子,穿着件娇绿缎面雪狐皮袄,打扮的小花仙也似,不由心里暗惊,却不肯多言,打着灯笼引着周似锦往外书房去了。 外书房依旧是周似锦记忆中的样子,一进黑漆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假山,就着灯笼光,可以看到假山上盘绕着苍绿的藤萝。 院子正中铺着十字青石甬道,东北角种着一片竹林,竹叶在夜风中瑟瑟作响。 孙妈妈让春剑陪着周似锦在廊下候着,自己进去通禀。 周胤正在看书信,抬头见孙妈妈走了过来,便低声道:“妈妈,那孩子......瞧着怎么样?” 孙妈妈凑近周胤,轻声道:“老爷,大姑娘生得倒是像您......只是瞧着衣服首饰甚是华贵......” 周胤眉毛一挑:“她一直在安国公府二姑娘身边侍候,许是许二姑娘赏她的。” 孙妈妈忧心忡忡:“老爷您还是自己看吧,我去请大姑娘进来。” 周似锦立在廊下,看着红漆栏杆外的竹林,思索着待会儿如何应对。 孙妈妈掀开门上锦帘,轻声道:“老爷请大姑娘进去。” 书房是一个大通间,十分宽敞轩朗,一座比人还高的赤金枝型灯照得满室如同白昼。 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俊美青年正在书案后端坐着。 这漂亮青年便是周似锦的亲爹,洪武九年的探花郎,当朝吏部侍郎,洪武皇帝的心腹,刚满二十八岁的周胤。 周似锦看着眼前年轻俊美的周胤,想到她去世前周胤被贬谪边陲,才三十九岁却已经两鬓斑白,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她垂下眼帘,端端正正行了福礼:“似锦给父亲请安。” 听到周似锦自称“似锦”,正是自己当年和兰氏商议好的名字,周胤心中一阵酸楚,低声道:“起来吧!” 又指着书案东侧的鸡翅木雕花圈椅道:“先坐下。” 周似锦答了声“是”,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很静,旁边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正燃着香料,带着松柏气息的清雅香气若有若无氤氲着。 周胤细细看着周似锦,发现她长得很像自己,尤其是眼睛最像,又圆又大,亮晶晶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慕孺之意,不由心里一软,声音不由自主温和了下来:“以后府里就是你的家了,要孝顺你的母亲,友爱两个妹妹和弟弟,跟着你母亲学学如何管家,针黹女红也不要落下......” 女儿已经十四岁了,说亲的事该提上日程了,也该跟嫡母学着管家了。 周似锦起身,恭谨地答了声“是”。 她这个亲爹,虽然偏心嫡出的周韶、周倩兮和周盼兮,对她这私生女却也不错,满足她的愿望,让她嫁入高门,又暗中给了她五千两银子的私房——要知道,京城一般的高门庶女出嫁,能陪送一千两就算不错了。 前世出嫁后,她回来哭了好几次,花样百出闹着让周胤想法子提拔孙浴泉。 后来周盼兮和周倩兮出嫁,她妒忌两个妹妹嫁得好,觉得爹爹偏心,再加上每次回娘家都不受待见,便很少回去。 待到孙浴泉承了爵,她成了威远侯夫人,孙浴泉又仕途得意,她与娘家的往来越发稀少起来,倒是爹爹借口顺道,主动来看了她好几次。 没想到爹爹一朝失势,孙浴泉就对她动了手...... 看到周似锦眼中的泪光,周胤眼睛湿润了,道:“你的两个妹妹都随着先生读书,你也和两位妹妹一样在桃夭阁读书吧!” 周似锦蓦地想起前世自己在桃夭阁与周盼兮周倩兮一起读书的情景。 周盼兮和周倩兮倒也没别的,就是不理她。 她说话,她们就当听不到。 当时周似锦觉得自己特别孤独痛苦,后来经历的人和事多了,想起那时候的孤独和痛苦,她却觉得不过如此,真是太幼稚太无聊了。 你们不理我,那我也不理你们好了。 如今重活一世,她更是不放在心上了。 见周似锦状似沉思,周胤忙又问道:“先前识字么?若是不识字——” 周似锦忙灿然一笑:“爹爹,我在安国公府,八岁开始就随着我们二姑娘读书,先随着周群周先生读了两年,又跟着和墨尘和先生读了四年。” 周胤闻言,神情顿时凝重起来:“是泽州名士周群和被称为‘帝者师’的和墨尘和先生么?” 周似锦笑盈盈点头:“对呀!” 周胤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笃笃”敲了好几下,心中着实惊讶。 安国公许继顺手握兵权镇守边陲,又是许皇后的嫡亲兄长,他的女儿虽然身份贵重,却也不过是深闺女子,哪里用得着和墨尘这样的老师。 让和墨尘这样的国士去教授一个深闺女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难道安国公对这个女儿,有特别的期许? 想到这里,周胤看向周似锦,转移了话题:“似锦,你明年就要及笄,爹爹会叮嘱你母亲,给你寻一门好亲事的。” 第4章 第四章谈心 周似锦闻言,眨了眨眼睛。 前世周胤这样说时,她含蓄地表明自己想要寻一门好亲事,体体面面嫁过去。 然后就嫁给了人面兽心的孙浴泉。 重活一次,她怎会重蹈覆辙? 她手里那么多银子和珠宝首饰,为什么要嫁人? 前世她的嫁妆不但为孙浴泉在官场疏通打点,供应阖家大小的花用,还用来养活孙浴泉的外室和子女,最后她死了,那些首饰珠宝和陪嫁田产怕是都落到了刘氏那老太婆及孙浴泉小刘氏那对狗男女手里了。 有这么多银子,她这辈子吃吃喝喝玩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岂不是更美妙? 不过周似锦毕竟是经历过一番世事的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钱而无庇护,无异于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下场绝对会很惨。 她最信任的人便是许凤鸣,靠天靠地靠别人,还不如去靠许凤鸣,起码许凤鸣不会用她的银子养小妾喝花酒...... 周似锦思索的时候,周胤也在细细打量周似锦,见她首饰衣饰华贵,有些吃惊,略一思索,轻声道:“似锦,你在安国公府过得怎么样?” 周似锦已经打定了主意,抬眼灿然一笑:“爹爹,我在安国公府很好。我八岁便在许二姑娘身边侍候,她待我特别好,把我当亲妹妹看,衣服首饰都拣好的给我。” 她大大的杏眼亮晶晶:“爹爹,亲事是结两家之好,讲究的是双方身份地位相当,我的身份我自己知道,我不想高攀别人,这样的话,即使嫁过去也被人看不起。” 周胤没想到周似锦才十四岁却已经如此清醒,不禁笑了,柔声道:“爹爹的门生里倒是有几个人品出众,家境却贫寒些的,到时候好好相看一个,大不了爹爹多给你些陪嫁。” 到底是父女血脉相连,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周似锦,却似周似锦一直养在他膝下一般,心中满是疼爱。 周似锦见周胤明明还很年轻,和自己说话却如此老气横秋,不由觉得好笑,想要笑,却又觉得有些酸楚。 她抬眼看向周胤,杏眼圆溜溜:“爹爹,您能给我多少陪嫁?” 周胤见她傻乎乎的直接问陪嫁,心中不由满是怜惜,温声道:“反正有爹爹在,不会让你过穷日子的。” 听了周胤这句“反正有爹爹在,不会让你过穷日子的”,周似锦鼻子酸酸的,想起了前世周胤被贬谪边陲之事,想起了周胤临行前见她时两鬓的白发...... 周胤被贬,原因极为复杂,可是最根本的便是他是洪武帝的宠臣,如今的皇太子林岐继承帝位后,周胤并没有向新帝靠拢。 若是这一世,爹爹能提前向皇太子林岐靠拢呢? 安国公府可是皇太子的臂助,而许凤鸣则是皇太子的亲表妹,也许可以以此为契机,让爹爹与安国公府渐渐交好...... 想到这里,周似锦心里有了底,抬眼看向周胤,认认真真道:“爹爹,许二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寻思着,这世上除了您,再也没人像她那样待我好了,我不想嫁人,我打算以后继续追随许二姑娘,在她身边侍奉。” 周胤:“......” 他皱着眉头:“似锦,你的意思是......做许二姑娘的陪嫁?” 这孩子是真的傻了啊,哪有女孩子不想嫁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琴瑟和谐,反而不想嫁人想要孤独终老。 周似锦用力点了点头,笑盈盈道:“若是许二姑娘嫁人,我就随着她过去,帮她管理家务;若是她不嫁人,我就陪伴她,做她的女清客。” 反正她再不想嫁人了。 想到和孙浴泉的十年婚姻,她有些泛恶心,忙低头用手遮了遮鼻子,压下这股恶心恶气。 如今提到嫁人,她就隐隐地泛恶心。 周胤眉头紧蹙,看着眼前这个极肖自己的小怪物,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劝说好了——这想法也太奇怪太离经叛道了! 他刚要开口喝斥,可是转念想起那位许二姑娘的老师竟是被先帝赞为“帝者师”的和墨尘,不由沉吟起来。 当今洪武帝在先帝诸皇子中并不出众,最终能够脱颖而出登上帝位,手握兵权镇守西北的安国公府功不可没,洪武帝对发妻许皇后一向敬爱顺从,登基不久就下诏立许皇后所出的皇次子林岐为太子。 这些年来,纵是许皇后性情孤僻怪异,沉溺修道;即使皇太子林岐体弱多病,鲜少露面,洪武帝也从未有废太子之意...... 让女儿拜和墨尘为师,难道安国公是打算让许二姑娘入东宫做太子妃? 难道许二姑娘是打算让似锦随她入东宫做女官? 想到这里,周胤眼神复杂看向周似锦,见她大眼睛亮晶晶,满是期待看着自己,不由心里一软——这孩子的眼神真是像小猫小狗,清澈简单,让人简直不忍心和她说重话。 这孩子跟他长得太像了,而且这些年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明明都十四岁了,却纯真简单如小动物,她真的适合宫廷么? 想到这里,周胤尽量让自己平和一些,温柔一些:“似锦,这件事以后再说——你手头紧么?缺不缺钱?” 周似锦老老实实道:“临出发,我们姑娘给了我好些银票呢!” 她拿出荷包,掏出一叠银票让周胤看:“爹爹,足足有六千两呢!” 前世她可没敢让周胤知道她手里有这笔银子。 周胤:“......” 安国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安国公府的那位许二姑娘,到底是什么打算? 周似锦的目的便是让周胤迷惑,让周胤误会。 她这个爹爹看着像个不谙世事的漂亮公子哥儿,可是一个公子哥儿能高中探花?能在不群不党四边不靠的情形下年纪轻轻就做到吏部侍郎? 前世周似锦观察了十一年,得出的结论便是她这爹爹心思深沉,老谋深算,也就是说凡事想得多,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要往深处去想去考虑去谋划。 她就是想让周胤多想。 前世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景和帝做皇太子时未曾娶太子妃,登基之后也未曾立后。 周似锦曾暗地里想过,若是许凤鸣没有早夭,会不会嫁入东宫做太子妃? 因此她故意这样误导周胤,以免周胤像前世一样,尽心竭力替她谋划亲事。 这会儿见周胤果真想多了,周似锦心中得意,忙又道:“爹爹,我不要银子。我喜欢读书,您让我挑选些书拿回去读吧!” 她不打算老在嫡母面前蹦跶招嫡母烦,因此想要闭门读书,争取父亲和嫡母的好感,然后待明年三月许凤鸣一进京,她就去寻许凤鸣。 周胤闻言,果真喜欢,抿嘴一笑,抬手指着自己的书架:“似锦,这么多书,你随便选!” 周似锦大眼睛眯了起来,笑容灿烂,雪白脸颊上梨涡深深:“爹爹,那我多选一些!” 周似锦选了一大堆书要离开的时候,周胤见她眼睛亮晶晶,欢喜得都有些傻气了,不由暗自叹气——这孩子可真傻啊! 他又叮嘱道:“要听你母亲的话。” 周似锦点头:“放心吧,爹爹!” 周胤又拿了一个锦袋递给周似锦:“‘财不露白’,你的那些银票都收好,别让人知道。平常打赏和零碎花用就用这些碎银子。” 周似锦接过锦袋,觉得沉甸甸的有些坠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下来。 前世她虽然表面上巴结周胤,表现出孝顺得很的样子,其实在心里,她一直觉得周胤偏心,因此心中总是忿忿然,一旦得势,便不怎么去看周胤了。 重活一世,换了种心态去看,她才发现自己这个亲爹是真的疼爱自己。 见周似锦稚嫩的脸上现出类似沧桑的神情,周胤更加心疼:这孩子那么小就没了亲娘,这些年流落在外,怕是没人关心她爱惜她。 想到这里,他声音更加的温柔:“似锦,你不用怕,爹爹会为你做主的。” 周似锦眼睛已经湿润了。 她知道自己该像前世爹爹给她零花钱时那样含着泪抬头看过去,然后说一句——“爹爹,您说话可得算话”,可是重活一世,她不想再演戏了。 低着头默然片刻,周似锦道:“爹爹,我挺喜欢银子的,以后你不用给我别的礼物,给银票就行。” 周胤:“......” 看着周似锦低着头别别扭扭的样子,周胤不由笑了,抬头抚了抚周似锦的鬓角:“你这傻孩子......” 惠畅堂正房东暗间卧室内静悄悄的,妆台上点着一盏白纱罩灯,灯光柔和朦胧。 周夫人端坐在妆台前的紫檀绣墩上,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往脸上涂抹着,待涂完毕,这才开口问一边侍立的王妈妈:“老爷已经见过了?” 王妈妈轻声道:“老爷已经见过了。去见老爷时,她的妆扮比白日见您时还华贵些。” 周夫人想起白日见周似锦时她的衣饰装束,低声道:“安国公府虽然功高爵显,又是外戚,却一向低调,按说不至于一个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就这样衣饰华丽......” 王妈妈也有些纳闷:“难道是大姑娘爱显摆,把许二姑娘赏她的旧衣服旧首饰都穿戴上了?” 周夫人没有说话。 今日周似锦来给她请安时,发髻上插戴着一支金镶红宝石玫瑰钗,耳上则是一对泪滴形红宝石镶金坠子,金光灿灿,宝石纯净,宝光璀璨,瞧着可不像是旧的。 王妈妈又道:“大姑娘离开书房时,老爷把一套陛下赏的文房四宝给了她,又让孙妈妈带着小厮给她送了一大箱子书。” 周夫人又往手上涂了一层想香脂,一边轻轻揉搓,一边道:“老爷存着弥补之心,待她好一些也是有的,她若是省事,你们也不要为难她。” 想到周似锦眼睛那样像周胤,她不由自主就有些爱屋及乌了。 王妈妈答了声“是”,笑着道:“我们这些服侍的人都知道的,老爷体贴您,爱敬您,您也给老爷面子的。” 周夫人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廊下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给老爷请安”。 她眼睛顿时一亮,清丽的脸也似罩上了一层柔光。 待周胤进来,周夫人也不起来,仰首看了过去,柔和灯光中一张脸清丽柔美,眼中满是期待:“子承!” 周胤大步流星走到了周夫人身边,双手抚在了她肩上。 王妈妈屈身褔了福,悄没声息带着众丫鬟退了下去。 第5章 第五章美梦 夜里下起了雪。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糊着雪浪纸的后窗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兰庭的正房里生有地龙,甚是暖和,周似锦让春剑和素心住在她卧室南窗前的榻上,又道:“夫人让我不必去请安,明日咱们都安心睡懒觉,睡到自然醒。” 素心展开铺盖铺好,一边用手抚平褥子上的褶皱,一边迟疑道:“姑娘,咱们不去给夫人请安,是不是......不太好啊......” 周似锦拍了拍素心的肩:“素心,我自然得听母亲的。” 前世她要强得很,想着要巴结周夫人,下着大雪非要去请安,结果在廊下冻了好一阵子,周夫人才让王妈妈出来打发她回去。 如今重活一次,她将心比心,就算是周似锦自己,也不愿意一大早就见到一向恩爱的丈夫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一个庶女,败坏自己一天的好心情。 素心先前明明担心得很,可是听周似锦这么一说,一颗心当下就定了下来,笑盈盈道:“我都听姑娘的。” 春剑已经铺好了自己的铺盖,也接了一句:“咱们是孙妈妈挑来侍候姑娘的,自然要听姑娘的!” 素心听她嘴没遮拦,吓了一跳,忙看向周似锦。 周似锦前世就知道素心和春剑是周胤借孙妈妈的手安排到自己身边的,因此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爹爹都和我说了,你们都是他让孙妈妈挑选的,若是你们得用的话,让我好好待你们。” 素心这才放下心来,腼腆地笑了。 春剑快言快语道:“反正我也不懂别的,好好伺候姑娘就是了。” 主仆三人说笑了几句,周似锦这会儿还不渴睡,索性从自己的行李里找出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吩咐春剑和素心:“你们俩一人裁一件白绫袄,剩余的料子我有用处。” 素心开口推让:“姑娘,这衣料太贵重了,使不得——” 周似锦对待自己人从来都不小气,直接道:“我不爱虚让,咱们大周朝的女孩子都得有几件白绫袄,不管是场面上或者家常穿着,离不了的。” 素心和春剑这才收了下来。 两人索性一鼓作气,很快就把衣料裁剪好了,剩余的料子给了周似锦。 周似锦把料子收在了自己的针线簸箩里,洗漱罢上了床。 躺下之后,她这才道:“我预备给父亲和母亲一人做几双白绫袜,素心你明日去惠畅堂要一下父亲母亲的鞋样。” 素心正帮她整理锦帐内悬挂的香包,口中答应了一声。 锦褥厚实软和,锦帐内温暖馨香,周似锦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周似锦是被热醒的。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床里侧拥着锦被阖目而睡的美貌少女,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是在做梦吧?! 她怎么看到了许凤鸣? 这一定是梦! 周似锦小心翼翼用手支撑着坐了起来,凑近许凤鸣细看。 许凤鸣睡得很香。 她因为久病,身子极为单薄瘦弱,明明是五官俊俏气质清冷的长相,可是一旦睡着,脸颊就鼓鼓的,特别的像小孩子,令周似锦老是想捏捏她,揉揉她。 周似锦实在是忍不住,悄悄伸出爪子,在许凤鸣脸颊上轻轻摸了一下。 啊,又白又软又暖又细又滑的小奶膘,是真的活的许凤鸣! 周似锦眼泪夺眶而出。 她小心翼翼挨着许凤鸣的锦被躺了下来。 周似锦是八岁那年到许凤鸣身边侍候的,很快就和许凤鸣熟稔起来。 许凤鸣虽然比她大两岁,可是自幼多病,瘦弱得很,个子还没周似锦高。 周似锦其实还算正常,可是和许凤鸣比就显得又高又胖,许凤鸣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私下里给她起了个绰号“白又胖”,只有她们两人在的时候就只叫周似锦“白又胖”,把周似锦气哭了好几次。 后来习惯了,她就也给许凤鸣起了个绰号,偷偷叫许凤鸣“小鸡崽”。 许凤鸣很生气,好几天不和周似锦说话。 周似锦忙去巴结她:“姑娘你这么好看,就像天上凤凰一般,我叫你小凤凰好不好?” 许凤鸣悻悻然,瞟了周似锦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西北的冬天太冷了,婢女房里没有地龙,冷得周似锦受不了,晚上她都是赖在许凤鸣房里。 刚开始她还睡在许凤鸣卧室窗前的榻上,后来因窗口冷,她借口给许凤鸣暖床,抱着被子和枕头睡到了许凤鸣床上。 许凤鸣每次都不乐意,却经不起她的纠缠,每次都被她得逞...... 想到这里,周似锦心里欢喜极了,眼泪却流得更急,她一把扑过去,隔着锦被紧紧抱住了许凤鸣:“姑娘,我好开心啊!” 许凤鸣睡得正香,被周似锦给吵醒了,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周似锦那张满是涕泪的脸。 她皱着眉头伸手拉高被子遮住脸,声音沙哑:“吵死了!” 周似锦才不怕她这张冷脸,双手齐上,扒拉开被子,湿漉漉的脸贴到了许凤鸣温热柔软的脸上,低声抽泣着。 许凤鸣被蹭了满脸的泪,这下彻底醒了过来,右手推开周似锦,左手遮住了自己的脸,闷声道:“哭什么?” 周似锦泪如雨下:“姑娘,我没事,我只是开心!” 许凤鸣沉默了半日,这才道:“你先出去,我要起来了。” 周似锦顾不得满脸的泪,麻利地跳下了床:“你收拾好就叫我。” 她侍候许凤鸣这么多年,知道许凤鸣最是讲究,不爱人贴身侍候,穿衣服洗澡之类事务,都不让人在旁,饶是她这最亲近的贴身丫鬟,也没见过许凤鸣的光身子。 刚走了两步,周似锦就被人摇醒了。 素心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拨开了帐子,探身看向周似锦,见她满脸是泪,忙把烛台放在了床头小几上,拿了洁净帕子递给周似锦:“姑娘,您是不是做噩梦了?满脸都是泪......” 周似锦一颗心似悬在空茫之中,无依无傍,过了片刻,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原来方才是梦啊...... 她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一摸,满手湿漉漉的。 那么美,却原来只是一场梦...... 素心见周似锦还在发呆,忙又拿过帕子,拭去了她脸上的泪:“姑娘,我和春剑都陪着您呢,别怕,没事的......” 周似锦心里空落落的,“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你也睡去吧!” 帐子落下,架子床内光线暗了下来。 周似锦闭上眼睛,试图再续前梦,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时间再过得快一些吧,她真的好想见到许凤鸣! 在这一世来说,她不过两个月没见许凤鸣,其实她和许凤鸣之间,横亘着十一个年头。 她已经整整十一年没见许凤鸣了。 雪整整下了一夜,待到周似锦起来,兰庭已经成了雪的世界。 接下来的这几日,周似锦认认真真做了十二双白绫袜,给周胤的六双绣的是青竹,给周夫人的六双绣的是莲花,绣好后亲自送了过去。 周胤开心得很,给了周似锦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拿去买花翠戴!” 其实他更想给女儿香墨名砚做礼物,只是周似锦爱好俗气,讲明了只要银子,他只得也俗气起来。 周似锦笑眯眯收好银票:“谢谢爹爹!” 周夫人收到绣着莲花的白绫袜,看了看绣工和针脚,微微颔首道:“你这女红还算不错。” 周似锦在周夫人面前规矩得很:“母亲若是穿着合脚,我再给母亲做几双。”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道:“白绫袜倒也不用了,你帮你父亲做两件护膝吧,天寒地冻的,他天天骑马上朝,膝盖有些受不了。” 周似锦忙答应了下来。 她刚回到兰庭,周夫人就派王妈妈送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和一匹大红妆花锦缎:“夫人说了,让大姑娘做件白绫袄和妆花马面裙穿。” 周似锦忙道了谢,让素心拿了一个小银锞子给了王妈妈:“妈妈拿去吃茶”,又亲自送王妈妈出去。 等到雪化,已经是腊月初八了。 早上起来,周似锦闲来无事,便拿了针线簸箩出来,继续给周胤做护膝,以表达自己的孝心。 她正在忙碌,惠畅堂那边的大丫鬟芙蕖穿着木屐过来了:“大姑娘,今日是腊八,府里备了腊八粥,夫人请你过去。” 周似锦刚到惠畅堂正房廊下,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欢笑声,她微微一笑,进了正房。 屋子里一片和乐。 周胤坐在罗汉床上,手上拿着一幅古画,耐心地讲解着。 周倩兮和周盼兮一左一右围着他,一边听,一边提问。 周夫人拿了一个金黄的砂糖橘在剥皮,眼睛含笑看着他们父女三人。 周似锦进去后,笑吟吟屈了屈膝:“给父亲母亲请安。” 周胤见她进来,忙道:“似锦来了!” 又和周倩兮周盼兮说道:“你们姐姐也懂刘松年的画,让她和你们说吧!” 上次周似锦从他那儿挑选书籍,其中一本正是刘松年的书画摹本。 周倩兮和周盼兮齐齐看向周似锦,眼中都带着不以为然——据说是在普通官宦人家养大,也懂前朝大家刘松年的画? 周似锦抿着嘴笑了,走过去道:“不敢说懂,不过也算见过几幅刘松年真迹。” 许凤鸣喜欢收集古画,周似锦受她熏陶,倒也见识过不少。 见周似锦如此托大,周倩兮和周盼兮相视一看,彼此会意。 周盼兮笑嘻嘻道:“姐姐,你来给我们讲讲刘松年的这幅《溪亭客话图》吧!” 周倩兮把手中的画送了过来,双目莹莹看着周似锦。 周似锦凑过去细细看了,道:“刘松年的《溪亭客话图》描绘文人相会的场景。画面的重心偏右,笔墨精严,清丽细润,我以前见过他的另一幅《松窗读易图》......” 周胤见这三姐妹脑袋越凑越近,竟是难得的亲近,心中很是喜欢,伸手握住周夫人的手,轻轻道:“夫人,看她们姐妹亲近,我很喜欢。” 周夫人抬眼看向丈夫,眼波流转间也是欢喜。 她给周胤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去了西暗间周夫人的书房。 到了书房,周夫人这才开口道:“大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子承你有什么打算?” 周胤沉吟一下,想起周似锦的话,也不好说周似锦还想回到安国公府二姑娘身边,便含糊道:“我还没想好......” 周夫人柔声道:“有两家还算不错。一个是威远侯的二儿子孙浴泉,今年十六岁;一个是忠顺伯的老三蒋珙,你是见过的。若是都看不上,咱们再继续看。” 威远侯夫人是她的表姐,忠顺伯夫人是她的嫡亲大姐,孙浴泉是她表姐的庶子,蒋珙是她嫡亲姐姐的庶子,不管选了这两个中的哪一个,周似锦嫁过去都有她这嫡母照应着,不至于被欺负。 周胤其实想从自己的门生里选一个家境贫寒人品好的做女婿,这样未来女婿瞧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至于慢待他的闺女...... 只是似锦那晚那样说,他也得了确切消息,明年三月宫里的确要为皇太子林岐选妃...... 难道似锦真的要随着许二姑娘进东宫做女官么? 周胤握紧妻子的手:“再等等,再等等吧!” 这时外面传来周盼兮的声音:“大姐,你真的见过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都说这幅画已经湮灭了!” 周胤在妻子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她们姐妹和睦,我也放心了。” 第6章 第六章往事 第二天早上,周似锦盥洗罢正在梳妆,周盼兮带着丫鬟仙客过来了。 她开门见山问周似锦:“大姐,我们要去忠顺伯府赏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周似锦原本正拿了一支金玲珑寿字簪往发髻上插戴,听周盼兮提到“忠顺伯府”,手中动作一滞。 前世周胤被贬谪,除了没向新帝靠拢,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举荐了连襟忠顺伯蒋长青前往西北赈灾,谁知蒋长青贪得无厌,贪污盗卖朝廷赈灾物资,事情败露,蒋长青下狱,周胤也因此受到牵连。 周似锦一边思索着,一边把发簪插戴好,这才微笑道:“我今日事情太多,以后有空再去。” 如今距离蒋长青出事还早,不过得寻找机会,让爹爹少与蒋长青来往...... 只是忠顺伯蒋长青是周夫人的姐夫,而她人微言轻,爹爹怎么可能听她的,须得慢慢计较了。 周盼兮一片好心来邀请她,却被她拒绝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然道:“你不去算了。” 又忍不住道:“忠顺伯府的赏梅会热闹得很,梅园里有蜡梅,有红梅,有白梅,还有几株罕见梅花,在京城都是有名的。梅园中间用一道锦障隔开,一边是各家的公子哥儿,一边是各家的闺秀,又是赏花,又是赛诗,还饮酒行令,好玩极了——” 周似锦前世和周盼兮关系冷淡,一直到死都没和周盼兮说几句话,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不由微笑起来,转移话题道:“三妹,我有一样物件,你瞧瞧怎么样。” 她从妆匣里取出一对金玲珑桂花钗,递给周盼兮看。 周盼兮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仙客,一个叫仙友,都是桂花的别称,周盼兮应该是喜欢桂花,那这对桂花形状的金玲珑桂花钗,她应该会喜欢。 周盼兮果真喜欢,拿着这对金玲珑桂花钗细细打量:“这钗怎么这么精致,枝条这么结实,是镀金的吧?枝条上镶嵌了这么多朵桂花,桂花这么小,却连花蕊都有,真是纤毫毕现,好漂亮!” 周似锦见她喜欢,自己心里也快乐,便道:“你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啦,算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 周盼兮开心地拿着金玲珑桂花钗看了又看,笑容灿烂:“多谢姐姐!” 又道:“姐姐,过年咱们全家去城外温泉庄玩,温泉庄后面园子里有一个小楼,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温泉池,到时候我带你泡澡。” 周似锦很感兴趣,连连点头:“太好了,你可别忘记了!” 周盼兮见她杏眼清亮,笑容轻快,心里觉得更亲近了,颇有些依依不舍,可是想到二姐周倩兮还在等她一起出发,只得道:“大姐,我要走了,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周似锦也很喜欢周盼兮,起身道:“我送你。” 送走周盼兮后,周似锦没有立即进屋,在廊下立了好一阵子,心中很是感慨:原来和自己妹妹亲近,还挺开心的...... 到了晚上,周盼兮从忠顺伯府回来,又特地来了兰庭一趟。 她今日在忠顺伯府得了两盆梅花,自己留了一盆白梅,另外一盆朱砂梅拿过来送给周似锦。 周似锦很喜欢这盆朱砂梅,凑近细看道:“朱砂梅可不好养,它的耐寒性比较差,花期在春天,忠顺伯府的花匠能让朱砂梅在腊月开花,也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 周盼兮听了,也凑了过来,道:“姐姐,你还真懂梅花呀!” 她伸手拨了拨一朵梅花的花蕊:“不过这两盆梅花不是忠顺伯府给的,是威远侯府的孙浴泉送的。” 听到周盼兮提到孙浴泉的名字,周似锦动作一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周盼兮一边拨弄着梅花,一边道:“那个孙浴泉长得可真好看,就像雪中盛开的朱砂梅一般,清冷又明艳,我从没见过哪个人比他好看,比他气质好——可惜是庶出,他生母刘姨娘是歌姬出身,出身太低了。” 周似锦嘴唇翕动,无声道:不,还有比他更好看、气质更好的,许凤鸣就比他好看,比他气质更好...... 只是许凤鸣是个女孩子...... 周盼兮离开之后,周似锦这才发现背脊冰凉粘腻——原来方才听到孙浴泉的名字,她竟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人就是前世毒杀她的凶手啊! 当年在红梅林中遇见的令她一见倾心的明艳清冷少年,曾是她心口一颗朱砂痣,如今却变成了一抹恶心的陈旧的血痕。 周似锦在廊下立了好久,冬日晚风刺骨,她的脸被风刮得麻麻地刺痛,一颗心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快要过年了,周府渐渐忙碌起来,不但周胤同僚门生故旧来往频繁,就连周夫人也是亲朋间女眷迎来送往繁忙得很。 这段时间周似锦一直带着春剑和素心两个小丫鬟在兰庭呆着,读书,习字,画画,赏花,散步,做针线,正房那边再热闹,她也从不主动去凑,倒是周盼兮常来找她玩。 熟悉了之后,周似锦发现周盼兮快言快语爽利可爱,周盼兮发现周似锦为人实在不卑不亢,拌了几次嘴之后,姐妹俩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到了除夕之夜,周似锦也被叫了过去,与周家众人一起在惠畅堂的东厢房吃团圆饭并守岁。 周胤和周夫人唯一的嫡子周韶也从嵩山书院回来了。 他今年才十岁,生得颇为俊秀,性情却甚是稳重,长相性格都随了周夫人。 周似锦早给周韶准备了礼物——一把檀香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 这是许凤鸣从宫里得的赏赐,类似物件许凤鸣太多了也不稀罕。 她离开泽州的时候,许凤鸣让婆子搬了一个樟木箱子放到了她的马车上,里面全是这些精致玩器。 婆子传话说:“二姑娘说了,这些小玩意儿让姑娘你收着,自己玩或者送人都行。” 前世这一箱子玩器周似锦收得严严实实,谁都没给,如今重活一世,周似锦反倒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前世是要睹物思人,如今用不着了。 周盼兮见周似锦大冬天的送人扇子,当即取笑她:“大姐,你傻不傻啊,大冬天你送川扇!” 周似锦大眼睛亮晶晶看着周韶——周韶一定喜欢这个礼物。 前世周韶书房的多宝阁里,摆了好多把川扇。 周韶果真喜欢得很,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还放在鼻端嗅了又嗅,把玩个不停,还腼腆地向周似锦道谢:“谢谢大姐,我很喜欢。” 见周韶喜欢这礼物,周似锦也挺开心,颇有种“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的成就感。 吃罢团圆饭,周似锦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行礼:“父亲,母亲,我有些渴睡,先回去歇下了。” 周胤看着周似锦,欲言又止,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正和周韶一起读书,感受到丈夫的视线,便抬眼看向周似锦,开口道:“明日用罢午饭,咱们阖家去城外庄子上过年,到初五才回来,你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明日也一起去。” 按照周府的传统,大年初一待周胤和周夫人从宫里回来,全家便一起去城外的温泉庄子泡温泉,一直呆到初五才再回城。 周胤看着妻子笑了起来。 周似锦心中惊讶,面上却甚是恭谨,答应了一声,又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她记得前世在周府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周家一家五口去了城外的温泉庄子,她自己留在兰庭过了孤独的一个年。 大年初一用罢午饭,周府大门洞开,周胤骑着骏马,引着一辆红锦檀香车,随后两辆朱轮华盖车,然后是四辆仆妇乘坐的黑漆平头车跟着,在家中仆役的护送下,出了大门,往京城西门方向而去。 周夫人带着周韶乘坐那辆红锦檀香车,周倩兮和周盼兮乘坐前面那辆朱轮华盖车。 周似锦带着春剑和素心乘坐后面那辆朱轮华盖车。 她如今和春剑素心已经颇为熟稔了,三人坐在马车里,一路小声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周府一行人出了城,沿着官道往西驶去。 周似锦正与素心讨论如今京城流行的双面绣,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中间夹杂着马车的辘辘之声,她心里一动,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却见几辆马车被一队穿着青衣的扈卫护着与周府车马相向而行。 她定睛一看,认出这些青衣扈卫正是安国公许继顺的亲兵,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安国公府到底是谁入京了? 是安国公许继顺,还是世子许鹤唳,是国公夫人,亦或是......许凤鸣? 可周似锦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许凤鸣是三月初一那日赶到京城的。 周似锦心情激荡,恨不能立刻让马车掉头追上去。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身子靠回车壁,默默思索着,最后决定先随着众人去庄子上,然后相机行事。 前世许凤鸣殁了之后,无数次午夜梦回,周似锦都因为悔恨而辗转反侧。 她和许凤鸣,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可是一直到失去之后,她才知道许凤鸣对自己有多重要。 第7章 第七章孽缘 周夫人这个陪嫁庄子就在京城西郊金水河畔,距离京城西门并不远,不过一盏茶工夫,周府车马就进入了庄子。 温泉庄子只有三进院落,外院是周胤的书房和见客之处,内院是女眷的住处,后面则是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修了一栋小楼,里面有专门的温泉池子。 周夫人带着周韶住进了内院正房,周倩兮和周盼兮住进了后面园子的小楼,周似锦带着春剑和素心住进了内院的西耳房。 春剑和素心一起整理铺排好屋子。 周似锦心事重重,坐在罗汉床上想心事。 收拾罢屋子,春剑见周似锦依旧坐在罗汉床上倚着小炕桌发呆,不由笑了,走过去道:“姑娘,后面园子里有一片梅林,这会儿梅花应该正开着,我陪您去看看吧!” 周似锦这会儿心里乱乱的,也想出去散散心,因此振作精神,起身穿上了斗篷。 她正要带着春剑出门,周夫人那边的小丫鬟菡萏过来了。 菡萏这个小丫鬟虽生得普通,却极伶俐。 见周似锦穿着件带兜帽的宝蓝缎面斗篷,分明是要出门的打扮,也不浪费时间,麻利地行了礼,脆生生道:“大姑娘,忠顺伯夫人带着少夫人和两位姑娘过来作客,夫人请大姑娘去见客。” 这个温泉庄子是周夫人的陪嫁,隔壁便是周夫人长姐忠顺伯夫人的庄子。 听说是去见忠顺伯夫人,周似锦不是很想去。 忠顺伯夫人虽然是周夫人的嫡亲姐姐,可是表面端庄正经,其实阴狠势利。 忠顺伯夫人最讲究嫡庶之别,偏偏她的丈夫忠顺伯风流到了下流的地步,姬妾丫鬟无数,生了十几个庶子庶女,只有一个庶子因为在太夫人身边养大,这才长到了成人,庶女倒是存活了七个,个顶个的美貌。 忠顺伯只管生不管养,这些美貌庶女都捏在忠顺伯夫人手里,各有各的悲剧,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忠顺伯世子的发妻齐氏,乃是长信侯齐征的嫡女,长信侯涉入谋逆案抄家流放,按说祸不及出嫁女,可忠顺伯夫人却一根白绫弄死了怀着两个月身孕的齐氏,很快又给儿子续娶了贵女为妻。 想到前世这七个庶女的结局,想到齐氏死后的惨状,周似锦不由打了个寒颤——她不怕周夫人这样的端方君子,就怕忠顺伯夫人这样表面端方实际阴狠毒辣的小人。 想到这里,周似锦含笑道:“我知道了。” 又给素心使了个眼色。 素心拿了粒碎银子塞给了菡萏:“拿去买糖吃!” 菡萏笑嘻嘻接过银子,本来要走了,又转身说道:“大姑娘,忠顺伯夫人不喜欢姑娘家穿得太好!” 说罢,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周似锦“扑哧”一声笑了,吩咐春剑:“春剑,把那件半旧绣花蓝褙子拿出来。” 忠顺伯夫人管不住自己那个下流丈夫,便把气出在了庶子庶女身上,讲究嫡庶之别到了疯狂的地步,在她看来,庶女连衣饰华丽的资格都没有。 忠顺伯夫人在忠顺伯府称王称霸惯了,出了忠顺伯府,还是管天管地管别人,对别人家的家务指手画脚。 若是哪家庶女敢穿得出挑些去见忠顺伯夫人,忠顺伯夫人马上就给脸色看,而且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有理有据的样子来。 前世周似锦就总结出了经验——对忠顺伯夫人,能不见就不要见;若是不得不见,穿戴一定要朴素黯淡,态度一定要谦卑,且不可表现出过得很好的样子来。 不然忠顺伯夫人会发疯的。 正房明间内摆着鸡翅木家具,白瓷花瓶里供着几枝白梅,屋子里暗香浮动,简单而清雅。 周夫人正与忠顺伯夫人坐在正房明间的罗汉床上说话,东西两侧的鸡翅木圈椅上坐了五六个女孩子,又有几个丫鬟或续茶或摆果碟,倒是热闹得很。 周似锦进去后先给周夫人行礼。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忠顺伯府的人都目光灼灼看向周似锦——周胤可是京城权贵圈子里难得的老实人,明明风流俊美看着就是花花公子,却一向只守着周夫人一夫一妻过日子,谁知竟然凭空蹦出个庶出的长女,当真是让人吃惊。 周夫人镇定自若:“似锦,快来见过忠顺伯夫人。” 周似锦大大方方屈膝行礼:“给夫人请安。” 忠顺伯夫人也不说让周似锦起来,一双利眼只是打量着周似锦,见她眉睫乌浓肌肤雪白,更兼杏眼朱唇,生得很是齐整,打扮却极朴素,脂粉未施,首饰简单,衣裙半旧,这才点了点头道:“瞧着不像是轻狂人——起来吧!” 周似锦起身,自去和周倩兮周倩兮及齐氏及两位表姑娘厮见。 齐氏姿容秀逸,十分和气,主动为周似锦引荐两个小姑子蒋瑜和蒋珠。 蒋瑜与姨母周夫人有些像,清丽高挑,落落大方。 蒋珠则柳眉细眼尖下巴,俏丽甜净,身材小巧玲珑。 蒋瑜微笑着打量周似锦,眼中带着审视。 蒋珠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扶着扶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周似锦一番,抬着下巴道:“你生得还算不错,以后若是敢作妖,让倩兮和盼兮不开心,看我到时候怎么治你!” 周似锦正要答话,周盼兮却皱着眉头道:“表姐,你别管我家闲事。” 又道:“大姐,你坐我这边。” 蒋珠当即道:“盼兮,你是不知道,那起子庶女有多龌龊——” 周夫人正与忠顺伯夫人说话,嫌这边吵闹,便吩咐周倩兮:“倩兮,你带着大家去东厢房暖阁,那边你们说话也方便。” 周倩兮答应了一声,含笑招呼大家起身。 周似锦待周倩兮和周盼兮引着齐氏、蒋瑜及蒋珠出去了,她这才起身跟在后面出去。 她听力极好,在堂屋厚厚的锦帘落下的瞬间,隐隐听到忠顺伯夫人说了一句话,提到了“东宫”和“选妃”这两个词。 周似锦觉得奇怪,前世景和帝在东宫时,从未选妃,为何这时候周夫人和忠顺伯夫人会提到“东宫”“选妃”。 再想到路上遇到的安国公亲兵护着的那辆马车,周似锦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她懒得应付蒋瑜和蒋珠,一出门,便笑盈盈道:“我屋子里还有些事,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吧!” 蒋珠哼了一声:“算你识趣!” 周似锦懒得和小姑娘计较,嫣然一笑,褔了福,起身离开了。 蒋瑜拉着周倩兮赏了一会儿栏外探过来的蜡梅枝条,一直等到周盼兮引着齐氏与蒋珠走远,这才轻轻问周倩兮:“倩兮,你这位庶姐今年多大了?” 周倩兮看向蒋瑜,神情平静:“她今年十四岁。” 周倩兮今年十三岁,比周似锦小一岁。 “十四岁......那年纪可是正合适......”蒋瑜眼睛观察着周倩兮,嘴角噙着笑,“你这个姐姐的长相,是贵人们最得意的,再加上举止优雅,气质极好,一看就是富贵窝里娇养着长大的,若是参选,说不定会脱颖而出呢!” 周倩兮神情凝重:“瑜表姐......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懂?” 蒋瑜眼睛微闪,看向周倩兮:“妹妹难道不知道么?如今京城高门世家都得到了消息,今年三月三皇后娘娘要在金明池行宫为皇太子殿下选妃。” 她观察着周倩兮的反应,缓缓道:“据说有爵位的人家和四品以上官员家十四岁到十六岁的未曾婚配的女儿,都可参选。姨父是正三品,你这姐姐正好十四岁,又在年前接回京城,这难道都只是巧合?” 周倩兮也在观察蒋瑜,轻轻道:“可是我这姐姐再好,却毕竟是庶出,皇太子那样尊贵,她如何能配上......” 蒋瑜嘴角微翘:“你难道没见过我家那些庶妹?那才是庶女该有的样子,你这庶姐可比大家闺秀更像大家闺秀呢!” “再说了,听人说皇太子幼年被人下毒,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极少露面,皇后娘娘这是急了,说不定更看重长相有没有福气,八字是否旺皇太子,体态是不是丰满易生养,而不是看重嫡庶之别......” 周倩兮一时默然,伸手摘了一朵玲珑剔透的蜡梅,放在鼻端轻轻嗅着。 蒋瑜抬眼看向栏杆外的蜡梅和更远处的粉墙黛瓦,悠悠道:“你这姐姐生得美丽,气质好,看起来康健有福气好生养,再加上有个好爹爹——按照你这姐姐的资质,即使她做不了太子妃,也极有可能是奉仪、昭训、承徽、良媛,若是她成了太子妾室,以后连你母亲,也是要跪下向她行礼的,更不用提你和盼兮了,说不定她一句话,就决定了你和盼兮的命运......” 周倩兮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蒋瑜看到周倩兮指间那朵小小的蜡梅花,已经被周倩兮的手指捻得七零八落了,不由弯唇一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用她自己出手,自有人替她清除登天路上的劲敌。 这次东宫选妃,她志在必得,早和母亲一起把合乎条件的闺秀遴选了一遍,把劲敌一个个都圈了出来,满打满算也就十个人,其中排在第十的便是这吏部侍郎的庶长女周似锦。 姨父周胤是当今天子的红人,不像她爹是个一味只爱好女色的废物,这个周似锦有这样的好父亲,又是如此资质,若和她一起参加三月的东宫选妃,实在是一位劲敌,若是能借助表妹周倩兮之手,先把周似锦给踩下去,倒是省得她麻烦了。 周似锦回到西厢房,让春剑沏了盏茶,一边闻着氤氲的茶香,一边想着心事。 她很快就有了详尽的计划,吩咐春剑:“你去外院问问孙妈妈,看爹爹什么时候方便,我想把给爹爹做的护膝送过去。” 一盏茶还没喝完,春剑便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姑娘,老爷这会儿正好没见客,让您这会儿去书房!” 周似锦带着春剑去了外院书房,一转过抄手游廊,便看到孙妈妈立在书房门口。 孙妈妈看到了周似锦,忙快步走了过来,笑道:“姑娘且等一等,老爷临时来了客人!” 周似锦闻言,正要转身回避,谁知这时书房内传来说话声,紧接着书房门打开了,一个极清冷明艳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少年心事重重出了书房,抬眼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明媚少女立在廊下,也是一愣,淡淡看了周似锦一眼,径直离开了。 周似锦如披冰雪,整个人似被冻在了那里——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孙浴泉?! 第8章 第八章亲事 周胤正在把一卷文章放在一边,听到周似锦给他请安,便抬头看了过去。 见周似锦身上衣服寒素单薄,他手上动作一顿:“似锦,怎么穿这么单薄?” 周似锦也不说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扫了一圈,然后对着周胤眨了眨眼睛。 周胤不禁失笑,吩咐在书房侍候的小厮:“你们都下去吧!” 待书房里只剩下自己父女俩了,周胤这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道:“过来坐吧!” 周似锦在书案右端的榉木圈椅上坐了下来,双手乖巧地放在书案上,思索了一下,这才道:“爹爹,忠顺伯夫人来了,我去见她了。” 她说着话,眼睛看着周胤,思索着如何让周胤更讨厌忠顺伯蒋长青和忠顺伯夫人大王氏。 周胤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了——这傻孩子是怕忠顺伯夫人瞧不惯找茬。 他端起素瓷茶壶,倒了一盏茶,把茶盏送到了周似锦面前:“似锦,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周似锦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茶液呈浅碧色,初入口时有些微苦,回味却甚甘甜,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极名贵的闽州贡茶,便道:“爹爹,这茶真好喝,是闽州贡茶吧?” 周胤微笑:“你若是喜欢喝,爹爹给你一罐。” 他说着话,观察着周似锦,他下意识觉得周似锦瞧着光风霁月,活泼纯真,其实还是有些敏感的,和他年少时一样...... 周似锦声音清脆答了声“是”。 接着她就垂下眼帘,白嫩的手指交缠着,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低道:“爹爹,你悄悄给我,不要让人送去......” 周胤眉毛挑了起来:“爹爹送女儿茶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周似锦抬头看他,眼中有些惧怕:“爹爹,忠顺伯夫人还在内院,我怕......” 周胤胸臆内怒火升腾——这忠顺伯夫人管闲事还管到他周胤家里了,居然如此欺侮他的女儿! 他一向深沉,饶是发怒了,瞧着也依旧是春风拂面,含笑看向周似锦,柔声道:“似锦,有些人,明明活得很失败,却不肯承认,还把自己的不快发泄在更弱小的人身上,我一向看不起这样的人。” 周似锦眼睛圆溜溜看着周胤,鼻子有些酸涩。 前世她总是怨气满怀,觉得爹爹偏心嫡母所出的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每次和爹爹说话,虽然说要装得孝顺乖巧,可是最后的走向总是阴阳怪气,爹爹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剖白内心。 见女儿听得认真,周胤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继续道:“你只要记住,你是爹爹的女儿。” 周胤微微一笑,加重了语气:“亲生的女儿。” 他这个长女,绝对是亲生的,长得和他年少时一模一样,就连认真听人说话时眼睛睁得圆溜溜都像他,怎能让他不疼爱? 人对自己后代的感情,真的复杂得很,血脉的牵连是深入骨髓的,任凭什么也隔断不开。 周似锦听懂了周胤话中之意,却要再加一把火,让爹爹更讨厌忠顺伯那两口子一些,最好见都不愿意见这两口子,更不用提像前世一样举荐忠顺伯蒋长青去西北赈灾了。 她抬眼看向周胤,然后双手捧着茶盏,垂下眼帘,轻轻道:“爹爹,忠顺伯可是伯爵,忠顺伯夫人是伯爵夫人,我怎么敢得罪她......” 周胤柔声道:“不要管别人的看法,你是我的女儿,爹爹会护着你的。” 他周胤的女儿,难道还要看忠顺伯夫人的脸色? 见周似锦大眼睛满是懵懂看着他,周胤不禁微笑,道:“你平时乖一些,别惹你母亲生气。” 言下之意是周似锦只要不惹嫡母周夫人生气就行,不用理会忠顺伯夫人。 周似锦的目的就是让周胤厌恶忠顺伯和忠顺伯夫人,现在还是个开始,过犹不及,因此笑盈盈点了点头:“谢谢爹爹,我知道了。” 她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袱,解开后把亲手做的护膝递了过去:“爹爹,母亲让我给你做的护膝,让您骑马时用。” 周胤接过护膝,细细翻看。 这对护膝周似锦整整做了十几日,玄狐里子,宝蓝缎面,针脚细密,十分精致暖和。 周胤心里暖洋洋的,看向周似锦的眼神越发慈爱起来,声音也越发温和了:“似锦,这护膝爹爹很喜欢。” 周似锦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暖流,有些温暖,有些陌生,又有些尴尬,她低下头,嘟囔道:“爹爹,你喜欢的话,过完年我再给你做一对。” 周胤见闺女耳朵都红了,知道她不好意思,便转移了话题:“威远侯的二公子孙浴泉今日拿了几卷文章过来,请我评讲。勋贵子弟大多不学无术,他还算不错,喜爱读书,预备科举入仕。” 他虽然年轻,毕竟是做父亲的,知道孙浴泉那个长相,是很容易让小姑娘产生好感的,因此他说着话,眼睛看着周似锦的反应。 周似锦十指交缠,面无表情道:“爹爹,他长得女里女气的,我不喜欢。我喜欢阳刚粗犷的男子,就像长坂坡的张飞那样的。” 周胤:“......” 似锦怎么这么口无遮拦。 不对,张飞?张飞是什么样子? 话本里写张飞,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想到戏台子上张飞一声大喝吓死夏侯杰的场景,周胤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似锦这审美观是不是有些扭曲?这安国公府的许二姑娘是怎么回事? 他正要开口长篇大论教育女儿,周似锦却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端起茶盏,一口气把里面剩余的茶水喝完,然后看向周胤:“爹爹,是不是宫里要为皇太子选妃了?” 周胤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欲速则不达,闺女的审美观可以慢慢改变,不可急在一时。 他伸手拿过周似锦的空茶盏,又给她倒了一盏茶,这才道:“已经有旨意下了。有爵位的人家,以及四品以上官员家十四岁到十六岁的未曾婚配的女儿,都可参选。” 周胤把茶盏递给周似锦,神情严肃:“似锦,深宫幽深似海,爹爹不打算送你入宫参选。” 周似锦眨了眨眼睛,眼睛澄澈清明:“爹爹,安国公府的许二姑娘好像进京了,我想去看看她。” 周胤很担心周似锦闹着要参选,原本正严阵以待,谁知周似锦没吵着要进宫参选,而只是要求去看望安国公府的二姑娘,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道:“你写个拜帖,我让孙妈妈送到安国公府去。” 不是进宫参选就好。 他可不想送女儿去那龙潭虎穴似的后宫。 见周胤肉眼可见的如释重负,周似锦心中暗笑,道:“爹爹,安国公府就在狮子街。” 周胤从紫檀木拜帖匣子内拿出一张拜帖,递给周似锦:“你自己写吧!” 周似锦想了又想,这才提笔写了拜帖,封好后递给了周胤。 周胤叫了孙妈妈进来,当着周似锦的面交给了孙妈妈,吩咐道:“这是大姑娘给安国公府许二姑娘的拜帖,你坐了马车进城,亲自去安国府投送。” 孙妈妈拿了拜帖出去后,周胤含笑看向周似锦:“这下放心了吧?” 周似锦抿着嘴笑,起身褔了福:“多谢爹爹。” 这时小厮来问要不要摆饭,周胤便道:“似锦,你陪爹爹用饭吧!” 又吩咐小厮:“去和夫人说一下,就说大姑娘在我这里用饭。” 饭很快就摆上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 周胤和女儿刚刚团聚,存着弥补的心理,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在周似锦吃了一碗饭之后,亲自给她添了第二碗,还满脸慈爱道:“似锦,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周似锦抬头面无表情看他,然后伸手捏了捏自己肥嫩的脸颊。 周倩兮和周盼兮都很苗条,一个是鹅蛋脸,一个是瓜子脸,都挺好看,只有她是胖乎乎一张圆脸。 周胤:“......” 他很真诚地道:“似锦,爹爹小时候也是圆脸,你随爹爹。” 周似锦不理他了,不过还是继续吃了起来。 用罢晚饭,周似锦这才拿着周胤给的一罐闽州贡茶回内院了。 忠顺伯夫人留在周夫人这里用的晚饭。 用罢饭,周倩兮引着众姊妹去了园子里的小楼,暖阁里只剩下忠顺伯夫人和周夫人姐妹俩。 忠顺伯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伸手弹了弹周夫人的额头,恨恨道:“妹妹,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你怎可如此放纵?以后别让她再和妹夫接近。这起子小妇养的,一个两个都上不了台面,还想往上爬,一脚把她踹下去......” 周夫人心里不以为然,却知自己这长姐有些偏执,端着茶盏啜饮了一口,只是含笑听忠顺伯夫人说,待忠顺伯夫人说累了,这才亲自奉上茶盏:“大姐,你尝尝这茶怎么样。” 忠顺伯夫人正说得口干舌燥,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尝出茶味甚好,便道:“这茶......是闽州贡茶吧?” 周夫人微微一笑:“嗯,是陛下赏给子承的。” 忠顺伯夫人听了,心里一阵作酸,酸溜溜道:“妹夫倒是得陛下的信重。” 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周胤虽然只是吏部侍郎,却摄理吏部,早晚会升任吏部尚书,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当真是青云直上。 再想想自己那不求上进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的丈夫,忠顺伯夫人心里一阵冒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这庶女今年该及笄了,蒋珙和她年纪相当,咱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不如就替他们定下吧!” 周胤既然疼爱周似锦,那就让她的庶子蒋珙娶了周似锦,这样周胤就不得不帮忠顺伯了,而且也能为自己的女儿入宫参选去掉一个劲敌。 第9章 第九章姐妹 周夫人听了,抬眼看向忠顺伯夫人。 忠顺伯夫人没好气道:“不过一个庶女,你这嫡母还做不了主么?” 见周夫人默然以应,忠顺伯夫人便又开始诉苦:“妹妹,你不知道我这日子过得有多苦,面上瞧着光鲜,可是内囊早上来了,我的陪嫁你是知道的,这些年也花得差不多了,若是你姐夫再得不到好差事,我们一家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说着,她自己被自己感动了,眼睛酸酸的,拿着帕子拭了拭泪,接着道:“妹夫现管着吏部,又得陛下信重,给你姐夫安排个好差事,对别人来说难如登天,可对妹夫来说,不过是妹夫一句话的事。” “你既然不好出面,不如让蒋珙娶了周似锦,咱们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妹夫怎么可能不帮忙?” 周夫人早知道忠顺伯夫人是想要周胤帮忠顺伯谋一个肥缺,因此才提出结亲的,当下便道:“大姐,子承说了,我们大姑娘的婚事,他这做父亲的要亲自相看的。” 忠顺伯夫人也不哭了,一双利眼看向周夫人:“妹夫不会是想送周似锦进宫参选吧?” 周夫人见长姐疑心重,不由笑了:“大姐你放心,子承从未有这想法。” 她丈夫自有风骨在,不会让女儿入宫参选,用女儿单薄的肩背担负起家族兴盛的责任。 忠顺伯夫人将信将疑:“妹夫向来心机深沉,你怎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可听说你这个庶女琴棋书画都不错,再看那行为举止,分明是刻意训练过的,还有那吃穿用度,明显是娇养出来的,难道妹夫不是着意培养她的?” 周夫人默然不语。 周似锦先前在西北泽州的安国公府做婢女这件事,周胤瞒得密不透风,府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周倩兮和周盼兮都不知道,外人就更不用说了,她自然也不会在长姐面前说出来。 忠顺伯夫人在周夫人这里没得到任何承诺,却也没有气馁。 此路不通,她还有别的法子。 来败坏一个姑娘的名誉,然后再纡尊降贵,请媒人出面,为庶子求娶这姑娘,对她来说,这样的事操作起来可太简单了。 她有两个不肯屈服的庶女,就是这样被她嫁出去的。 大年初二早上,周府全家一起在暖阁里用早饭。 用罢早饭,来拜年的拜帖就络绎不绝送了过来,周胤要见男客,周夫人要见女眷,周盼兮嫌热闹,便悄悄拉着周似锦溜了出去,姐妹俩一起往园子里去了。 外面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后园小楼的温泉室内却热气腾腾。 周似锦泡进温泉池子里,舒服得吁出了一口气。 周倩兮移了过来,挨着她靠着青石池壁泡在池子里,也吁了一口气,道:“四弟陪父亲见客,二姐陪母亲见客,咱俩倒乐得清闲,干脆午饭也在这里用得了。” 周似锦还在等孙妈妈的回话,心里原本有些焦躁,此时也松快了下来,“嗯”了一声,又道:“来,我教你游泳吧!” 温泉池子虽小,倒也勉强可以练习,许凤鸣那样瘦弱,估计不比周盼兮重多少,她正好用周盼兮来做练习,以备随时下水救许凤鸣。 午睡起来,周似锦正在发呆,素心走了进来:“姑娘,孙妈妈来了!” 周似锦忙道:“快请!” 素心见她刚睡起来,小圆脸白里透红,头发散乱,眼睛浮肿,嘴唇也有些肿,忙笑道:“姑娘还是先洗漱一下吧!” 周似锦却等不得了:“孙妈妈又不是外人!” 孙妈妈进了东暗间卧室,见周似锦披散着黑缎子似的长发,素着一张小圆脸,越发显得稚嫩可爱,当下笑了起来,褔了福道:“大姑娘,我昨日去狮子街安国公府投了拜帖,他们接了拜帖,却说让我今日再去等回话。我今日一大早便过去了,一直等到了下午,终于被叫了进去。” 周似锦忙倒了一盏茶递给了孙妈妈:“孙妈妈,你见到许二姑娘了么?” “多谢大姑娘,”孙妈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我没见到许二姑娘,不过见到了侍候许二姑娘的嬷嬷。” 周似锦忙问:“是康嬷嬷么?” 她用手比划着:“中等个子,身材苗条,头发是自来卷,长得挺白,五官甚是端正,约莫四十岁,看起来精明能干——” 孙妈妈笑着道:“正是康嬷嬷,她说许二姑娘被皇后娘娘接到宫里了,待许二姑娘回府,就把您的帖子给许二姑娘。” 周似锦得知许凤鸣真的进京了,心中狂喜,恨不得立时长啸三声以表达内心的快乐。 她猛地起身,从腕上褪下一对赤金虾须镯,一把塞到了孙妈妈手里:“多谢妈妈!” 孙妈妈吓了一跳,忙把赤金虾须镯又推了回来:“大姑娘,这我可不能收。” 见周似锦大眼睛湿漉漉的,似乎自己不收便要立时三刻哭出来一般,她忙解释道:“大姑娘,我无儿无女,这辈子靠的是老爷夫人,要这些金银做什么!” 又道:“您别和我客气,真的。再说了,安国公府那边也赏了我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呢!” 周似锦笑得眼睛眯着,脸颊上的小酒窝也出来了,非要把镯子给她:“妈妈拿着吧,爹爹那边我去说。” 孙妈妈无奈,只得接了下来。 等到卧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周似锦扑到床上,抱紧锦被,又是哭又是笑,闹了半日。 康嬷嬷这些年一直在许凤鸣身边服侍,孙妈妈既然见到了她,说明许凤鸣是真的到京城了。 想到前世许凤鸣的早夭,周似锦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许凤鸣进京了,真好! 她一定要保护好许凤鸣! 外书房内,周胤听了孙妈妈的回话,当下笑了:“这孩子,倒是不小气......” 孙妈妈也笑:“大姑娘瞧着欢喜极了,不过她也是瞧着您的面子,这才赏我的。” 周胤想了想,和孙妈妈说道:“妈妈,安国公府那边明确说许二姑娘进宫了么?” 孙妈妈点了点头:“见我的那个康嬷嬷的确是这样说的,她的原话是——‘我们姑娘被皇后娘娘接到宫里了,待我们姑娘回府,就把周大姑娘的信给姑娘’。” 周胤沉吟了片刻,心里默默谋划着。 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接受不了周似锦不肯嫁人这个想法。 过些时候他的门生若是过来,须得想法子让似锦看一看,说不定似锦瞧上哪一个呢...... 此时周倩兮正在整理周夫人接到的帖子。 周倩兮今年年底就满十四岁了,该说亲了,周夫人已经开始把她带在身边,教她如何管理中馈,如何与高门女眷交际往来,如今周夫人来往书信拜帖收礼回礼都是周倩兮在管着。 她拿着一个帖子看了好一会儿,半日没有说话。 崇宁公主大年初四在金水河畔的碧漪园举办海棠花会,也给周府女眷下了帖子,只是这帖子上除了周夫人、周倩兮和周盼兮母女三人,居然也邀请了周似锦。 崇宁公主虽不是当今许皇后所出,却一直养在许皇后膝下,及笄后更是由许皇后做主,嫁给了安国公许继顺的侄子许雁回。 她很受洪武帝和许皇后宠爱,一直处于京城贵妇交际圈的顶层。 这样尊贵的崇宁公主,如何会知道周府刚接回京城的庶出长女? 难道是爹爹? 周倩兮心里一阵难受,思索片刻,悄悄把这张帖子收了起来。 晚饭是全家人一起在暖阁用的。 用罢晚饭,一家人聚在暖阁里说话,周盼兮见周似锦作势起身,猜到她要告辞回房,忙拉住了她:“大姐,你那幅斗方山水画小景画好没有?” 周似锦扬了扬眉,得意得很:“画好了,我还自己裱了。” 周盼兮一听,忙道:“真的?我要看我要看!” 周韶听了,忙也道:“大姐,我也想看看。” 周似锦笑眯眯:“好呀!” 见周倩兮独自一人端坐在那里,把玩着手里的素瓷茶盏,她当即笑着叫周倩兮:“二妹,一起到我屋里去玩,好不好?” 周倩兮有些想去,又有些矜持,没有立即答应。 周胤早看到了他们姐弟四个的互动,当下微微一笑:“倩兮,你去你姐姐房里看看她画的斗方,看她是不是吹牛了,看罢回来告诉爹爹。” 周倩兮这才答了声“是”,起身走到了周似锦身边:“大姐,咱们这就去吧!” 孩子们都离开了,周胤探身握住周夫人的手,柔声道:“阿琳,听盼兮说后面园子的梅花开了,陪我去踏雪寻梅,好不好?” 周夫人有些娇羞:“雪早就化了,哪里还有雪......” 王妈妈是周夫人的陪房,最是忠心,在一边听了,急急拿了周夫人的斗篷,眼巴巴看着这边。 周胤含笑起身,接过王妈妈递过来的斗篷,帮周夫人穿上,吩咐丫鬟打着灯笼,夫妻俩一起往园子里雪夜寻梅去了。 第10章 第十章重逢(1) 西边耳房内灯火通明,周似锦把她以前画的画都拿了出来,一一展开,铺在明间罗汉床上让弟弟和两个妹妹赏鉴,口中道:“这是我这些年画的,你们看看怎么样。” 周倩兮看了她一眼,觉得周似锦直爽坦诚,让人讨厌不起来,可是想到表姐蒋瑜的话,她心里又有些不得劲,因此心中矛盾异常,显得有些沉默。 周盼兮和周韶对画都很有兴趣,一起看了一遍,又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几幅继续赏玩,提了不少问题问周似锦。 周似锦从未与弟妹这样亲近过,觉得新奇而有趣,因此耐心地解答着:“......这幅画的是泽州城外的青龙山,我想要画出深秋林木的萧疏和山间的空旷感,便模仿了朱升《空山图》的画法,山石树木,近大远小,渐次向远处延伸......” 周盼兮和周韶听得正入神,周倩兮却忽然道:“你见过朱升的《空山图》?” 周似锦正等着这一句呢,闻言大眼睛亮晶晶,得意洋洋道:“你们先等着,姐姐我有好东西让你们看!” 她先吩咐春剑准备水和香胰子,然后起身去了东暗间,很快就拿了一个精致的锦袋走了出来。 周似锦先用香胰子洗了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卷轴从锦袋中取了出来,展开让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看:“朱升的《空山图》,看是不是真迹!” 周夫人的父亲正是前朝大学士、著名画家王友和,周夫人出嫁时,陪嫁中便有好几幅古画,因此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姐弟三人看了又看,都沉默了。 他们都觉得这幅《空山图》是朱升真迹。 可是《空山图》是千古名画,怎么可能会在周似锦手中? 最后还是周倩兮正色道:“这幅画潇洒拔俗,线条简利,应该是朱升的《空山图》真迹。” 周似锦珍而重之地把画卷好,大眼睛亮晶晶扫过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得意洋洋道:“羡慕么?喜欢么?想要么?” 周倩兮没有说话,周盼兮和周韶齐齐点头——他们真的好喜欢这幅《空山图》。 周似锦哈哈笑了起来:“这-是-假-的!是许——我一个极好的朋友仿制的!哈哈哈哈哈哈!” 周倩兮:“......” 周盼兮:“......” 周韶:“......” 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这样欠揍,简直想要揪住她的耳朵,把她给提起来抖一抖。 周盼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扑了上去,一把把周似锦扑倒在罗汉床上,恨恨地在她脸颊上捏了好几下:“周似锦,你哪里像个姐姐的样子!” 周似锦笑得前合后偃:“是你们太好骗了!哈哈哈哈哈!” 这幅画还真是许凤鸣仿制的,除了收集古代名画,许凤鸣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便是仿制古画,而且水平极高,足以骗人。 周倩兮不禁也笑了。 周韶趁机道:“大姐,你画的画送我一幅,我就原谅你!” 周似锦被周盼兮压在那里捏脸,闻言抬头道:“随便选随便选!” 她在泽州安国公府还留有一大箱呢! 周倩兮忍不住也道:“我也想挑一幅!” 周似锦的画,真的很有灵气。 周盼兮忙松开了周似锦:“还有我!” 周似锦笑得眼睛晶亮粉脸泛红,一把爬了起来:“来来来,你们三人一人选一幅,不过这幅仿制的《空山图》我得自己留着。” 这可是许凤鸣送她的。 周胤和周夫人赏梅归来,正在西暗间书房说话,听到西耳房传来的喧闹声,夫妻不禁两个相视一笑。 周夫人仰首看着丈夫,笑容甜美:“子承,这下子你可算是放心了吧?” 周胤凝视着昏黄光晕中分外柔美的妻子,低声道:“阿琳,我很欢喜。” 他习惯了把心事藏在心里,极少向妻子剖白过心事,此时此刻,斯情斯景,令他突然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对不起似锦......那时候我年纪太轻,没有担负起一个父亲应该担负的责任,我想弥补......” 周夫人依偎进丈夫怀中,轻轻道:“我懂你。” 又道:“似锦今年及笄,房里得有一个管事妈妈了,你觉得孙妈妈怎么样?” 周胤道:“让孙妈妈先管着吧,别的以后再说。” 初三早上,周夫人在妆台前梳妆,周倩兮帮她整理这两日收到的帖子。 她拿着一个帖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母亲,崇宁公主明日在碧漪园举办海棠花会,也给咱们下了帖子。” 周夫人眼睛盯着妆镜,待芙蕖帮她把一支镶嵌红宝石和蓝宝石的凤纹金分心插戴妥当,这才道:“崇宁公主自幼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驸马又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许雁回,在朝中地位超然,她既然下了帖子,咱们自然是要去的。” 崇宁公主的碧漪园距离她家的温泉庄子并不远,乘马车的话也不过一盏茶工夫。 周倩兮眼睛看着帖子:“母亲,帖子里也请了大姐。” 周夫人略一沉吟:“你大姐刚回来,崇宁公主如何会得知?” 区区一个周府庶女,如何会劳动崇宁公主下帖邀请? 周倩兮也是想不明白这些:“会不会是姨母说出去的?” 周夫人摇了摇头:“不会是你姨母。” 倒不是忠顺伯夫人嘴严,而是忠顺伯夫人一向把庶女看做阿猫阿狗,不会在崇宁公主这样尊贵的人面前特意去提。 再说了,她这姐姐和崇宁公主的关系,也没近到可以随意闲谈的地步。 周夫人示意芙蕖给她戴上赤金嵌红宝石耳环,然后道:“你去和你大姐说一声,让她好好准备一下,明日一起过去。” 周倩兮带着丫鬟疏影到了西边耳房,却扑了个空——周似锦和周盼兮到后面园子小楼玩去了。 她只得带着疏影又去了后面园子,终于找到了周似锦和周盼兮——她俩居然又去泡温泉了! 小楼温泉室内热气腾腾,周似锦正在温泉池内游泳——池子太小,她也不过是从这头游到那头,然后再掉头游回来,回环往复,也不嫌烦。 池边的素瓷高脚盘里放着切好的雪梨,周盼兮靠着温泉池子泡着,一边吃梨,一边看周似锦游泳。 周倩兮见自己这姐姐和妹妹都如此心大,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径直走过去道:“你们还玩呢,崇宁公主明日在碧漪园举办海棠花会,也邀请了咱们姐妹,姨母家的瑜表姐和珠表姐都在做准备了,你们俩还只是傻玩。” 周盼兮听说崇宁公主邀请她们去碧漪园参加海棠花会,欢喜得很:“太好了!早听说崇宁公主在碧漪园有一个海棠花榭,养了不少奇花异草,却一直没机会见识见识,明日咱们都去看看。” 周似锦听了,心里一动,迅速游了过来,双手扒在池边,双目炯炯看向周倩兮:“倩兮,公主邀请我没有?” 前世她和崇宁公主关系不错,崇宁公主多次邀请她去公主府玩,碧漪园她也去过几次。 许凤鸣的堂兄许雁回尚了公主后,一直与崇宁公主居住在京城的公主府,崇宁公主并未去过西北的泽州,因此前世周似锦出嫁后才第一次见到崇宁公主,可公主待她很热情,很多场合她的身份其实是够不上的,公主却依旧给她下了帖子。 周倩兮见周似锦泡在温泉里,鬓发和脸颊都湿漉漉的,越发显得眉目浓秀唇色娇艳,心情有些复杂,道:“大姐,崇宁公主也邀请了你。” 周似锦听了,眼睛亮晶晶:“嗯,我一定会去的。” 许凤鸣在京中,崇宁公主是她的堂嫂,也许会给许凤鸣下帖子,说不定明日就能见到许凤鸣了...... 用罢午饭,周夫人和周倩兮要见客人,周盼兮便随着周似锦去了西边耳房,细细给周似锦讲解明日前往碧漪园的注意事项:“......我已经问过了,姨母家瑜表姐和珠表姐都去,到时候你跟着我,珠表姐若是欺负你,自有我给你出头......” 周似锦感受到姊妹亲情,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认认真真道:“盼兮,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周盼兮又道:“对了,咱们来商量一下明天的穿戴吧!” 若是前世,这样的场合,周似锦操心的事怕还是要艳压全场,人人瞩目,如今她一心一意只想早些见到许凤鸣,因此认真地帮周盼兮搭配了首饰衣裙,自己却只是得体罢了。 初四一大早,周胤就被皇帝宣召进宫了。 周似锦、周倩兮和周盼兮三姐妹来到周夫人房里会合。 周夫人正在梳妆,见她们三人打扮都颇为素雅得体,不禁笑了,道:“这样才好,你们父亲可是探花出身,打扮得珠光宝气花花哨哨会被人背后笑话。” 周府的马车刚出庄子,就遇到了等在外面的忠顺伯府的马车,两家马车会合,往碧漪园方向而去。 到了碧漪园门口,马车停了下来。 周似锦端坐在马车里,一想到有可能要见到许凤鸣,一颗心就怦怦直跳,手脚也似没处放一般,只是心慌。 她竭力稳住自己,试着转移注意力,思索着等会儿进去若是见到许凤鸣,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第11章 第十一章重逢(2) 周似锦和两个妹妹同车。 周盼兮见周似锦脸色苍白,双手紧握,以为她是第一次出来交际紧张,便挨近周似锦,低声道:“姐姐,你不用紧张,到时候咱们三姐妹一起,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求出挑,不出差错就行。” 周似锦握住周盼兮的手,正要说话,马车却又重新行驶了起来,原来周府的马车已经驶入了碧漪园大门。 待马车行驶平稳了,周似锦这才低声问周倩兮:“倩兮,你以前去过碧漪园么?” 周倩兮想了想,道:“我是去年随母亲去的。碧漪园中最美的地方便是海棠花榭。海棠花谢建得特别巧妙,是一个建在碧漪湖边的长榭,下面是温泉暗流,因此海棠花能在过年时开放。碧漪湖又与金水河连通,用一道栅门隔开,有士兵日夜把手,公主府的人可以直接乘船从金水河上进出碧漪园......” 周似锦因为期待见到许凤鸣而产生的紧张情绪,在周倩兮轻声细语的讲解中慢慢舒缓了下来,她吁出了一口气,藏在白绫袄袖子里的手却悄悄握紧。 今日若见不到许凤鸣,她明日便想法子进城去狮子街安国公府,不管如何丢脸,她都要见到许凤鸣。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忠顺伯夫人这次没有带世子夫人齐氏,只带着蒋瑜蒋珠两个嫡女。 她下了马车,一眼看到了扶着周夫人下车的周似锦,不禁皱了皱眉——这周似锦怎么也来了? 难道周胤还真打算让这庶女入宫参选,所以才让嫡母带她来崇宁公主这里混个脸熟? 周夫人似没看见长姐脸色似的,含笑扶着周似锦的手,稳稳地站在了铺着青砖的地上。 一个穿着浅蓝袄,系着秋香色绣花裙子的媳妇走上前,请安罢,便引着周府和忠顺伯府的女眷进了垂花门,沿着一条松木长廊往前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众人这才到了崇宁公主居住的院子。 一进院门,迎面便是一片桃林,虽是大年初四,春寒料峭,可是满树浅粉桃花颤巍巍盛开在寒风之中。 周倩兮压低声音和周似锦和周盼兮解说道:“这桃树下面是温泉暗流,因此能在元月开花。” 走过桃林,自有穿着同样的浅蓝袄系着秋香色绣花裙子的丫鬟上前,引着众女眷带来的丫鬟、媳妇和婆子去了后罩房,原先引路的媳妇则引着周府和忠顺伯府的女眷进了上房东暖阁。 东暖阁内摆着全套的紫檀家具,低调而华丽,一个穿着女官服饰的女子带着两个丫鬟上前招待两府女眷:“公主说让大家不必行礼,直接去海棠花榭吧!” 一行人到了海棠花榭。 两个穿着一模一样浅蓝袄系着秋香色绣花裙子的俏丽丫鬟在门外候着,见众人过来,屈膝行了个礼,撩开了门上的锦帘。 女官引着众人进了海棠花榭。 海棠花榭内别有洞天,庭院里一大片一大片的海棠花盛开着,如云似霞,不少客人已经到了,海棠林里三五成群全是赏花的女孩子。 崇宁公主正被一群贵妇簇拥着立在栏内赏花,见周夫人和忠顺伯夫人要给她行礼,忙含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周夫人和忠顺伯夫人还是恭恭敬敬带着两府女眷行了礼。 崇宁公主好奇地打量着与周倩兮周盼兮并排而立的周似锦:“周夫人,这位便是周大姑娘么?” 周夫人含笑挽了周似锦上前:“启禀殿下,这是妾身长女,闺名唤作似锦,先前在泽州亲戚家常住,刚回到京城。” 崇宁公主笑吟吟招手:“我瞧着周大姑娘倒是面善......来,到我这里来!” 周似锦答了声“是”,大大方方走上前。 崇宁公主握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我是第一次见你,却像是认识了好多年一样,面善得很......” 周似锦也打量着崇宁公主,见她珠圆玉润绮年玉貌,不禁心生感慨:“我也觉得公主很是面善,仿佛前世见过一般。” 崇宁公主笑得眼睛眯着:“那似锦你今日就陪着我,好不好?” 周似锦自然答应了下来。 女官见崇宁公主不放周似锦离开,便引着周夫人和忠顺伯夫人去了贵妇们的席位。 周倩兮、周盼兮、蒋瑜和蒋珠则被引着去了闺秀们的席位。 见崇宁公主如此抬举周似锦,蒋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依旧温婉和雅,待坐下之后,这才悄悄问周倩兮:“公主以前认识周似锦?” 周倩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听我姐姐说过,应该是不认识......” 蒋珠在一边道:“公主的驸马不是出身泽州安国公府么?周似锦也是从泽州来的,说不定她和驸马家那些远房亲戚有什么攀扯!” 周盼兮不爱听她这样说:“我大姐能和人有什么攀扯。” 蒋珠嘴角翘起,噙着一丝冷笑:“比如许驸马的奶哥哥的妹子的婆家小姑子的表妹——” 蒋瑜见妹妹口无遮拦,当下低声警告道:“阿珠,这是公主的别业。” 蒋珠看了看围坐在四周眼睛发亮看戏的闺秀们,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了。 崇宁公主拉着周似锦坐在主席,絮絮问着泽州风光,又道:“我听驸马说过好多次,可他一个大男人,说得干巴巴的,弄得我现在还想不明白泽州是什么样子。” “泽州呀......”周似锦陷入回忆,“天高云淡,青山连绵,白杨笔直......” 崇宁公主正听得入神,女官却来回禀:“启禀殿下,安国公府二姑娘的船到了。” “凤鸣到了?”崇宁公主闻言大喜,忙道,“快请!” 她挽着周似锦的手:“似锦,你随我一起去迎!” 众女眷都知安国公府的二姑娘许凤鸣,乃是安国公许继顺之女,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也是崇宁公主的小姑子,身份自是尊贵,只是许凤鸣从未来过京城,因此都好奇得很。 见崇宁公主去迎,众人忙也起身随着去迎接。 海棠花榭临水的那边停泊着一艘画船,两个英姿飒爽的青衣丫鬟簇拥着一个身材细挑的少女立在甲板上。 少女裹着深蓝披风,河上风大,披风猎猎卷起,兜帽也被风吹到后面,露出雪白一张小脸,凤眼朱唇,鼻梁挺秀,清冷中却又带着极致的纯粹和琉璃易碎的脆弱感,美丽到了极点,却也清冷到了极点。 她看向众人,眼神干净澄澈,却又有刀锋的凛冽,似高贵的神祇,又似开在神界最高处的一朵水晶莲花。 海棠花榭中的众人都似被定在了那里,没有一丝声音,眼睁睁看着周大姑娘松开了崇宁公主的手,疾步跑了过去。 许凤鸣看向周似锦,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周似锦跑得太急,脚踩到了裙裾,整个人向着许凤鸣跌了过去。 众人见周似锦扑向许凤鸣,都吸了一口冷气。 饶是淡定如崇宁公主,也不禁“啊”了一声。 许凤鸣原本还淡定地等周似锦过来,见状也是一惊,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周似锦。 周似锦生怕自己撞倒了许凤鸣,忙借着许凤鸣的手臂,稳住了自己的重心,又怕许凤鸣身子瘦弱禁不起自己,急急反握住许凤鸣的手腕,眼睛笼着一层泪雾盯着许凤鸣,声音颤抖:“姑娘!” 许凤鸣,我终于找到了你。 隔了十一年,我终于找到了你。 许凤鸣也打量着周似锦,最后道:“你又胖了。” 他还以为离开了自己,周似锦会衣带渐宽呢! 周似锦:“......” 真的是许凤鸣。 只有许凤鸣才会这么烦人。 崇宁公主见状,笑着迎了上去,道:“甲板上风大,咱们到里面说话吧!” 到了舱房内,崇宁公主悄无声息带着人离开了。 舱房内清雅舒适,家具都是黄花梨材质,简单而实用。 周似锦服侍许凤鸣解下外面的披风,脱去外衣,都搭在衣架上,然后扶着许凤鸣在舱房靠窗的贵妃榻上坐下,自己也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舱房里只有她和许凤鸣,周似锦没来由的紧张得很,便佯装看舱房内的布置,发现所有的家具都是固定在船上的,她推了推手边的黄花梨小几,根本推不动。 许凤鸣倚着锦缎靠枕歪在贵妃榻上,看着窗纸上画的泼墨山水,根本不准备搭理周似锦。 周似锦把舱房里都看了个遍,然后开始盯着许凤鸣看。 横亘着十一年的时光,再去看许凤鸣,她发现怎么看都看不够。 许凤鸣素颜明明很好看,可是她每次出来见人,都要严妆示人,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偏偏严妆的她又格外的美丽,犹如春风中枝头盛开的雪白梨花,又似云端的仙女儿,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膜拜...... 饶是周似锦和她这么熟了,每次看到她妆扮罢出来,都会目不转睛看个不停。 许凤鸣终于看够了窗纸上的画,轻轻咳了一声。 周似锦反应快得很,忙起身摸了摸一边紫檀木案凹槽里嵌着的小暖壶,发现触手温热,温度正合适,便拿起来倒了一盏,走到许凤鸣面前,笑盈盈道:“姑娘,喝盏茶润润喉咙。” 许凤鸣没有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看都不看周似锦。 周似锦见状,心里却更加欢喜,她抿嘴一笑,端着精致的碧瓷茶盏凑到许凤鸣唇边,慢慢喂着她一口一口喝了。 她和许凤鸣一起长大,知道许凤鸣有一个毛病,嘴特别硬,就算对你好十分,或者为你做了十分,她也根本不会说出来一分的。 许凤鸣若是愿意和她怄气,就是还愿意搭理她,因此周似锦面上笑微微,心中已经乐开了花,轻手轻脚把茶盏放了回去。 许凤鸣喝了茶,却依旧不打算理周似锦,拿了份书信看了起来。 第12章 第十二章重逢(3) 周似锦从来不怕尴尬,打量四周,预备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 外面春寒料峭,舱房里却甚是暖和,旁边的古玉香炉内轻烟袅袅,焚着极好闻的速水香。 周似锦却是知道许凤鸣一向有些怕冷,她觉得舒适,许凤鸣应该会觉得有些冷,便轻手轻脚从阁子里拿出锦被,展开后盖在了许凤鸣身上,还特意把许凤鸣穿着白绫袜的脚也用锦被裹住,然后坐在榻边,隔着锦被为许凤鸣按摩双腿。 她记得清清楚楚,许凤鸣背部和双腿冬天和初春经常会疼痛,有时候会疼到弯不下腰走不动路的地步,每次许凤鸣一疼,就会让周似锦去给她按摩。 许凤鸣看罢书信,看向周似锦,见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自己看,便挑衅道:“白又胖,你看什么看!” 周似锦如今夙愿得偿,见到了十六岁时的许凤鸣,恨不得感谢满天神佛,与全天下和解,就连最厌恶的忠顺伯夫人她都愿意拥抱,因此即使许凤鸣叫她最讨厌的绰号“白又胖”,她也不生气,大大杏眼中似有星光闪烁,满心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了:“我瞧姑娘好看......对了,姑娘,你唇上涂的是什么香膏?很衬你的肌肤呢!” 许凤鸣五官清而不丽,俊而不俗,肌肤细白如瓷,原本已经够好了,一旦严妆示人,便让她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好看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瞅了她一眼后,许凤鸣拿起雪白的帕子,在唇上用力抹了好几下,擦去了唇上涂的香膏,露出了浅粉色的嘴唇。 她的嘴唇微启的时候肉肉的软软的,非常孩子气,可是抿嘴时却又变得薄而锋利。 周似锦觉得她的唇很特别,是清冷高贵冷漠疏离的许凤鸣最温柔的地方,令周似锦老想伸手摸一摸,试一试手感。 许凤鸣累得难受,把帕子撂在一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大年初一赶到京城的,一到京城就马不停蹄安排布置,实在是挤出时间来见周似锦的。 周似锦发现许凤鸣眼下隐隐有些青晕,分明是刚熬过夜后的模样,便放松了力度按摩着。 又按摩了一会儿,见许凤鸣似乎是睡着了,周似锦便不再按摩,坐在榻边看着许凤鸣,直觉怎么看都看不够。 许凤鸣忽然开口道:“你出去吧,崇宁公主在外面等你。” 父皇下午会去金明池行宫看他,他必须回去了。 周似锦知道欲速则不达,轻手轻脚起身。 走到了舱门前,她忍不住回头轻轻问道:“你为何来京城?” 前世许凤鸣可是三月初一才到京城的,这一世为何这么早就过来了? 许凤鸣没有说话。 周似锦看不够似地看着她,又补了一句:“元宵节夜里走百病,我去狮子街国公府看你。” 等簌簌的裙裾声消失了,许凤鸣才睁开了眼睛。 按照计划,他这时候本来不该来京城的,可是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周似锦死了,死在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手里。 那男人踩着周似锦上位,却又亲自毒死了没有利用价值的周似锦。 而在梦里他一直以为周似锦得到了她想要的,过上了她向往的贵妇生活,幸福美满快活。 许凤鸣这次提前进京,就是想亲自出手,好好给周似锦挑一个好男人,让她风风光光嫁过去。 周似锦眼神太差了,又傻乎乎的,容易上男人的当,他以后还是得管着她。 待甲板上空无一人,海棠花榭中的众女眷这才齐齐吁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屏住了呼吸。 周倩兮默默注视着空荡荡的甲板,犹自沉浸在方才那一眼带来的冲击之中: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女子? 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她也说不出美在哪里,就是觉得天神一般,让人想要跪倒膜拜...... 一向温柔可亲的蒋瑜难得的面无表情。 若是这许凤鸣真的要入宫参选太子妃,谁还能争过她? 这样的人,会让人自惭形秽,想把她拉下来,往她身上泼脏水,辱骂她,践踏她,否则没法纾解被全面碾压的痛苦。 不过蒋瑜想得开,即使太子妃之位她抢不到,奉仪、昭训、承徽、良媛这些太子妾室的位置,她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周盼兮一直抬手捂着胸口,眼睛亮晶晶,这会儿才开口问周夫人:“母亲,方才那位神仙姐姐便是许二姑娘么?她可真好看!” 周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礼部尚书韩志云的夫人便开口道:“自然是许二姑娘了。许二姑娘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那容颜气质身份气度,与皇后娘娘自然是极像的。” 周盼兮抬头看向周夫人,眼神中带着询问。 周夫人微微颔首:“皇后娘娘仙姿绝世气度高华,人人皆知。” 许皇后虽然性格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容颜气质自是没话说。 蒋珠反应很快,拉着周盼兮质问道:“盼兮,你庶姐怎么会认识许二姑娘?” 众人也都想问这个问题,闻言都看向周夫人、周倩兮和周盼兮母女三人。 周夫人微微一笑,道:“我家大姑娘先前在泽州亲戚家长大,泽州官场能有多大,总有见到许二姑娘的机会,承蒙许二姑娘不弃,小女有幸成为许二姑娘的闺中玩伴,因此结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众女眷虽然心中依旧疑惑,却也没什么话说。 崇宁公主身边的女官走了进来,代崇宁公主主持,请众女眷归座,宣布宴会开始。 公主府的宴会,自然是精致完美,别有风味,就连宴会上的酒,也是珍贵的玉梨春,众女眷都很尽兴。 忠顺伯夫人和周夫人因为是亲姐妹,被安排在了一席,与她们同席的那两位贵妇,一位是礼部尚书韩志云的夫人,一位是苏贵妃的娘家嫂子镇南侯夫人。 韩夫人一向爱好八卦快言快语,见都开宴两刻钟了,崇宁公主这做主人的还没有回来,而且许二姑娘和周大姑娘也没有过来入席,按捺不住,便低声问周夫人:“周夫人,许二姑娘这时候来京城,会不会是为了东宫选妃?” 周夫人摇了摇头:“我不知。” 镇南侯夫人用鼻孔“嗤”了一声。 忠顺伯夫人倒还罢了,一直端坐如仪,周夫人和韩夫人却都瞅了镇南侯夫人一眼,然后都低下了头。 苏贵妃所出皇长子庆王林嶂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聪慧灵敏,身体也甚是康健,如今在文华殿读书,曾被洪武帝称赞文采出众,读书有天分。 庆王年纪不大,却已经儿女双全,王妃生了一儿一女,两位侧妃共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与庆王相比,皇太子林岐如今才十六岁,身体羸弱,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见过他,这几年更是从未出现在人前,连洪武帝也从不提让皇太子出阁读书之事,谁知这皇太子能不能担负起大周帝国的未来。 正因为如此,如今苏贵妃及其身后的镇南侯府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镇南侯夫人似没注意到周夫人和韩夫人的反应,尝了尝面前的那盅佛跳墙,然后道:“佛跳墙所用材料繁多,我却最喜这里面的海参,海参补肾益精,滋阴养血,常常食用,利于生儿育女绵延子嗣,咱们勋贵人家,讲究的可不就是多子多孙,如此方可延续这滔天的富贵。” 席面上一片静寂,周夫人和忠顺伯夫人面无表情,就连爱说爱笑快言快语的韩夫人,也默默地低头用银汤匙喝汤。 这样明晃晃的暗示皇太子身子病弱没有生育能力,比不得庆王林嶂子女众多能够为皇室绵延子嗣,谁敢搭话啊! 镇南侯夫人没得到回应,也不生气,笑着问起了周倩兮的亲事,又说自己儿子今年十四了,也没有定亲。 周胤是洪武帝面前的红人,若是能娶了周胤的嫡女,镇南侯府和周家联姻,庆王夺嫡也能多一臂助。 面对如此明晃晃的暗示,周夫人有些头疼,忙转移了话题。 周胤要做忠于皇帝的纯臣,不愿意在皇太子和庆王之间站队,她这做妻子的万万不能拖累丈夫。 这时候崇宁公主挽着周似锦的手过来了。 周夫人、韩夫人和忠顺伯夫人忙起身行礼。 镇南侯夫人慢吞吞也站了起来。 崇宁公主抬了抬手:“不必拘礼。” 她笑盈盈挽着周似锦,和周夫人说道:“原来周大姑娘和我表妹在泽州时便是好友,怪不得我一见她便觉得亲切得很!” 周夫人忙谦逊道:“是小女给公主殿下添麻烦了。” 崇宁公主把周似锦交给了周夫人,这才在女官和丫鬟的簇拥下离开了。 周夫人见同席的那三位贵妇都盯着周似锦,忙伸手握住周似锦的手叮嘱道:“你去你两个妹妹那里吧!” 周似锦乖巧地答了声“是”,又向韩夫人、忠顺伯夫人和镇南侯夫人褔了福,往周倩兮和周盼兮那席去了。 见周似锦过来,周倩兮吩咐公主府的丫鬟在她和周盼兮中间加一个位子,让周似锦先坐下,又吩咐人另拿了一套碧瓷碗碟和牙箸来,自己亲自为周似锦安放了钟箸。 周盼兮见周似锦唇上香膏尚在,便知她还没有吃饭,也不多说,拿了公箸预备为姐姐布菜:“姐姐,你爱吃哪样?” 周似锦今日终于见到了许凤鸣,整整十一年的梦一朝实现,心中满溢着欢喜,眼睛都似放光,摆出预备大快朵颐的姿态来:“妹妹给我夹什么,我就吃什么!” 周盼兮见她脸泛桃花眼睛发亮,分明是极欢喜的样子,心中疑惑,却认认真真道:“松瓤鹅油卷和螃蟹小饺味道挺好,你先尝尝吧!” 她口里说着,手下动作不停,夹了几个松瓤鹅油卷和螃蟹小饺放在了周似锦面前的碧瓷碟子里。 周似锦早饭用得太早,这会儿也觉出饿了,夹了一个螃蟹小饺尝了尝,觉得甚是美味,便又夹了一个。 周倩兮见她一直吃点心,便问道:“席上有绿畦香稻粳米粥和酸笋鸡皮汤,你喝哪个?” 周似锦想了想:“我都要。” 绿畦香稻粳米粥清香扑鼻,酸笋鸡皮汤酸辣可口,她都喜欢。 周倩兮吩咐一旁侍候的公主府丫鬟给周似锦盛了一碗绿畦香稻粳米粥和一碗酸笋鸡皮汤,摆在了周似锦面前,又亲自布了碧瓷汤匙。 蒋珠早按捺不住了,见周似锦慢条斯理还吃个没完了,便“呵”了一声,道:“周似锦,听说许二姑娘挺待见你的,她怎么不陪你过来呀?” 周似锦放下汤匙,用帕子拭了拭唇,仪态甚是端庄:“我能见许二姑娘一面,已经很开心了,哪里还敢奢望她陪着我过来。” 蒋珠:“......” 她以为周似锦会借许二姑娘来抬身价,却没想到周似锦会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一时语塞。 蒋瑜轻咳了一声。 蒋珠会意,忙又问道:“许二姑娘进京,是不是为了东宫选妃?” 周似锦微微一笑:“我不知。” 蒋珠还要再追问,周盼兮不耐烦了:“珠表姐,我大姐都说她不知道了,你还一直问个没完了!” 蒋珠知道周盼兮性子直爽,怕当场闹得不好看,只得悻悻然不再问了。 这时公主府的丫鬟送了漱口的茶过来,周似锦接过茶盏漱了口,心里也有些遗憾——方才见许凤鸣时太欢喜了,她忘了问许凤鸣进京是不是为了参加东宫选妃,而且还忘了提醒许凤鸣不要乘船到金水河上。 不过好在来日方长。 第13章 第十三章归来 一直到宴会结束,崇宁公主才再次露面,立在海棠花榭与众贵妇话别。 周似锦心里美滋滋,简直要和全天下和解了,也不管蒋珠在一边含沙射影,兀自与周倩兮和周盼兮立在一处等周夫人过来。 蒋珠见周似锦任凭自己冷嘲热讽,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更加生气,便道:“有些丫鬟养的,不要以为得了贵人一时的青目就得意!” 周似锦是真的不生气不在意没感觉。 前世经历过表面高傲内心阴毒的孙浴泉之后,她觉得蒋珠这样坏到表面上的人还不错,甚至有些可爱,起码前世的蒋珠,也不过嘴毒一些、势利一些罢了,从未听说她真的出手去害人。 蒋瑜似没听见一般,和一个闺中好友躲在一边说话。 别的闺秀,都含笑立在一边,看着周府和忠顺伯府这边的热闹。 周盼兮见蒋珠没完了,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却被周似锦拉住了。 周似锦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在意。 和蒋珠吵起来,才真是失了体面呢! 这时崇宁公主身边的女官走了过来,向周似锦屈膝行了个礼:“周大姑娘,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周似锦刚要屈膝行礼便被崇宁公主伸手扶住了。 崇宁公主握着周似锦的手,笑容亲切:“似锦,我瞧着你总是亲切,虽是初见,却总盼着再见。” 她看向周夫人,含笑道:“周夫人,待天气和暖一些,我就办一个诗画会,到时候一定要带三位千金过来呀!” 周夫人褔了福身,答应了下来。 忠顺伯夫人在一边看着,一颗心似被浸入了醋坛里。 当年她的父亲大学士王友和深受先帝器重,身份清贵,她们姐妹自也水涨船高,求娶者甚众,尤其是她,以“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著称,在京城贵女中一时风头无两,而她的小妹王素琳一直默默无闻无人注意。 后来她嫁给了忠顺伯蒋长青,成了高高在上的伯爵夫人,而她的妹妹王素琳则嫁给了当时还只有秀才功名的周胤,姐妹两人的身份地位一下子分出了沟壑来。 谁知不过十几年时间,周胤就后来居上,先是考中举人,又考中进士,高中探花,直至成了当今天子的宠臣,如今更是连崇宁公主都要出面笼络周胤的夫人。 而她这伯爵夫人,反倒要巴结妹妹,奉承妹妹...... 一定得让庶子蒋珙娶了周似锦,这样周胤就不得不帮忠顺伯府的忙了。 忠顺伯府和周府的马车一起离开了碧漪园,先到了忠顺伯夫人的陪嫁庄子。 忠顺伯夫人掀开了车帘,一脸庄重地和周夫人说道:“妹妹,过些日子父亲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时候咱们姐妹带着儿女们过去贺寿,承欢膝下,让父亲也热闹热闹。” 周夫人自然答应了下来。 回到温泉庄子,周似锦与周倩兮周盼兮一起送周夫人回了正房。 见周夫人脸上带着倦意坐在罗汉床上,也不说让周倩兮周盼兮离去,分明是有话要和她们两个说,周似锦便识趣地褔了福,告辞离开了。 前世遇到这样的情形,她总是心里酸溜溜的,觉得周夫人偏心,如今看来,这不是很正常的么?做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才不正常呢! 周夫人的确是要借今日崇宁公主办的海棠花会,给周倩兮和周盼兮讲一下大周朝的贵族谱系。 她又歇了一会儿,饮了盏茶,这才吩咐大丫鬟水芝拿了织锦面的谱书过来,细细给周倩兮和周盼兮讲解起来。 待周倩兮和周盼兮从母亲房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婆子们正在廊下挂灯笼。 周盼兮还想着白日之事,便问周倩兮:“二姐姐,我想去大姐姐那里看看,你去不去?” 周倩兮也对许凤鸣很好奇,便道:“我陪你过去。” 周似锦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她们进来,也不起身,笑盈盈道:“自己找地方坐吧!” 周倩兮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周盼兮则直接坐到了周似锦的旁边:“大姐姐,你这白绫袜是给谁做的?” 又凑近看了看,忍不住笑了起来:“谁会在袜筒上绣小鸡啊!” 周似锦笑眯眯道:“这些都是给许凤鸣做的。” 她翘起嘴角,笑容狡黠:“她闺名唤作‘凤鸣’,我在袜筒上绣小凤凰,可不正合适么?” 周盼兮拿起一只做好的白绫袜看了又看:“这明明是小鸡崽!” 周倩兮也笑了起来——许凤鸣瞧着跟神仙似的,怎么可能穿这样奇怪的白绫袜! 周似锦抿着嘴笑。 反正不管许凤鸣如何嫌弃如何吐槽,最后总会穿她做的白绫袜的。 不要只看过程,要看最终的结果嘛! 这时候素心用托盘送了三盏茶进来,一一奉给了周倩兮和周盼兮,然后把最后一盏放在了周似锦旁边的鸡翅木小炕桌上。 周倩兮端起茶盏尝了尝,发现是上好的闽州贡茶,便看向周似锦:“大姐姐,这茶味道不错。” 这茶是皇帝赐给父亲的,原本便没多少,没想到大姐姐也得了。 周似锦大大方方道:“我在爹爹那里尝到了,觉得好喝,就厚着脸皮问爹爹要了一罐。” 说完周似锦自己也是一愣,前世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当时她故意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说:“爹爹知道我喜欢饮茶,特地给我的呢!” 那样做的结局是周倩兮原本便不爱理她,这以后就干脆看不见她了。 想到这里,周似锦不禁微笑——原来前世的她真的挺做作的。 周倩兮听了,不禁笑了起来:“爹爹爱茶,别的都大方,就是把好茶看得特别重,大姐姐你能从爹爹那里要到闽州贡茶,可见爹爹有多疼你。” 周似锦收起针线,看着周倩兮,认认真真道:“我今年就要及笄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父亲母亲了,到时候天南海北的,见一面怕是很难,爹爹想对我好一些也是有的。” 她既然打算追随许凤鸣进东宫做女官,深宫幽深,此生再想见到爹爹,怕是没有机会了。 周倩兮听了,心里莫名有些难受,鼻子也酸酸的。 她垂下眼帘,轻轻道:“你就算嫁到天南海北,也总有归宁的时候,哪里就见不着了。” 周盼兮饶是年纪小,却也品出些伤感滋味,看着跳动的烛焰,一时沉默了下来。 她本性活泼,很快便转换了心情:“大姐姐,许家二姑娘怎么那样好看呀,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你以前见她,不会觉得不敢看她么?” 周似锦扑哧一声笑了,道:“那是她妆扮后的模样,她若是卸了妆,其实是很清秀的。” 周盼兮和周倩兮都不信,一个女孩子,能美到那个地步,绝对不只是妆容的原因。 周似锦想到许凤鸣只要妆容不同,几乎就像换了个人的天赋技能,不禁微笑,也不过多解释。 此时距离周府的温泉庄子不远的金明池行宫,灯火通明,警戒森严。 金明池边的临水殿内外挂满了水晶灯,在清澈如镜的金明池映衬下,犹如散发着莹光的水晶宫殿。 临水殿大殿内暖意融融,速水香氤氲。 洪武帝与许皇后并肩坐在紫檀雕螭宝座上,专注地看着进入大殿的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缓步而来,在厚厚的大红地毡上跪了下来:“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洪武帝看着眼前清俊单薄的少年,神情恍惚,半日没有说话。 这是他唯一的嫡子,可是他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他了。 原来这孩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遥远的泽州,悄悄成长着,已经长成了一个青竹般荏弱却坚韧的少年。 洪武帝眼中溢满了泪水。 许皇后盯着儿子看,眼泪早流了下来。 因为儿子被林恒的爱妾毒害,她要惩罚林恒,把儿子送到了遥远的泽州,却也惩罚了自己,她也整整六年没有见到林岐了。 洪武帝声音微颤:“平身。” 又忙不迭道:“岐儿,到朕身边来。” 许皇后偏要和洪武帝作对,叫她给林岐起的乳名:“小凤凰,来母后这边!” 林岐起身,浅浅一笑,笑容一闪而逝,他拱手答了声“是”,起身走了过去,却在许皇后和洪武帝身前立住了。 许皇后拉着林岐的手,眼泪婆娑:“我的儿......” 她起身抱住林岐,放声大哭起来。 洪武帝也站了起来,看着已经比许皇后还高大半头的林岐,眼中也含着泪。 岐儿离开的时候,还是个淘气孩童,如今归来,已是清俊少年。 林岐安慰着许皇后,瑞凤眼干净澄澈,看向洪武帝。 初初看向洪武帝时,他的眼神似带着刀锋的凛冽感,可是转瞬间却又满是悲悯。 洪武帝百感交集。 这样一个青竹般的少年,令他想起了被他派到西北担任林岐老师的和墨尘给他的信中提到的一句评价林岐的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大周帝国的皇位继承人,天生站在高处,因此他不但要强悍坚定,能轻松翻转乾坤,而且要能够像怜惜一草一木的枯荣和开落那样体恤普通凡人的生死存亡和悲欢离合。 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合格的帝国皇帝。 洪武帝上前半步,展开双臂,像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那样,把妻儿搂在了怀里。 第14章 第十四章礼物 二月全大周的地方官员要分批进京朝觐查考,此事由吏部负责,因此这几日周胤都留在吏部理事,一直到初十下午才回到了位于京城梧桐里的周府。 周夫人命厨房送了几样精致酒菜过来,亲自为周胤布菜斟酒。 周胤屏退侍候的人,让王妈妈在廊下守着,夫妻两人在房里对坐吃酒说话。 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周胤便问起了初四那日崇宁公主在碧漪园请客的事:“......崇宁公主都请了哪些人家的女眷?” 周夫人知道丈夫从来不说废话,一旦开口问,一定有他的用意,细细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把当日去的女眷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 得知安国公许继顺的嫡女许凤鸣在画船上乍然出现,邀了似锦画船相见,见罢又悄然离去,周胤微一沉吟,开口问周夫人:“许二姑娘瞧着如何?” 周夫人一听,便知周胤的用意,垂目思索片刻,抬眼轻轻吟咏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听妻子居然用曹植《洛神赋》中描摹洛神的语句来形容许二姑娘,周胤不禁陷入沉思。 这些年,皇太子林岐一直未在人前露面,朝中大臣多次以“请皇太子出阁读书”为由上书洪武帝,以确定皇太子的确能够担负起皇位继承人的职责,却一直被洪武帝拒绝。 没想到洪武帝昨晚把他和礼部尚书韩志云召到御书房里说话,居然提了让皇太子出阁读书之事,而且让他和韩志云兼任东阁大学士,在东华殿给皇太子讲学。 明日旨意应该就要下来了。 这是要他做未来的天子之师啊...... 不知道皇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想到这里,周胤伸手在紫檀束腰龙纹六方桌的桌面上“笃笃笃笃”敲了几下,轻轻道:“难道许二姑娘进京,真是为了东宫选妃......” 周夫人听了,精心描画的柳叶眉一下子挑了起来:“子承,若是许二姑娘参选,绝对没有人能与她比肩,太子妃之位必然是许二姑娘的。” 她是第一次见到许凤鸣这样高华清贵如神祇的人。 周胤若有所思。 周夫人道:“子承,你这次在宫里见到皇太子没有?” 周胤摇了摇头,苦笑道:“皇后娘娘笃信易数,说良辰吉时未到,贸然让皇太子进宫不妥,须得等到钦天监勘定的时辰,陛下也......唉!” 六年前皇太子身中奇毒,许皇后当场扇了洪武帝一个耳光,命人活活打死了正当宠的何婕妤,从此之后,皇太子就深居简出,再也不曾在人前露面。 周胤印象中的皇太子林岐,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白嫩可爱小男孩,可算算年纪,皇太子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许皇后是洪武帝发妻,夫妻情分非同一般。 更重要的是她背后的许氏家族为洪武帝登基出了大力,如今安国公许继顺还手握兵权镇守着西北边陲,因此她执拗起来时,就连洪武帝也不一定能左右许皇后的决定。 如今看来,许继顺这个女儿应是奔着东宫选妃进京的,那似锦的婚事就得快些安排了。 似锦那样乖巧纯真,自然要嫁一个乘龙快婿,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平安富足地过一辈子,他这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把女儿送进幽深诡谲的皇宫里去,更不用提是做女官了。 单是这些年后宫的明争暗斗,女官成为牺牲品的事例不知有多少了...... 如今大周后宫除了三座大山头苏太后、许皇后和苏贵妃之外,还有无数小山头。 苏太后是苏贵妃的嫡亲姑母,外家是镇守西南的镇南侯苏家;许皇后则出身镇守西北的安国公府。 不管是镇南侯府,还是安国公府,都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在外敌入侵时是国之栋梁,可如今天下太平,这两家的存在便有些尴尬,都是洪武帝的心腹大患。 可这些事情是不能和妻子说的。 思索片刻之后,周胤道:“似锦快要及笄了,她的亲事也要抓紧了;倩兮今年年底就满十四岁了,盼兮也快十三岁了,她们的亲事也该开始相看了......我的生日不是要到了么?到时候咱们也好好庆贺一下,把亲朋好友中适龄的年轻人都邀请过来,还有我那些未曾婚配的门生,都请过来,好好热闹一番。” 今年二月初十是他虚岁三十岁生日,也算是个整生日,倒是个挑选女婿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周胤又强调了一句:“帖子上言明不要礼物。” 地方官查考在即,他又兼任了东阁大学士,若是敢收礼,那送礼的还不踏破大门? 而他的仕途也算是到头了。 周夫人一听,便知周胤重点是给周似锦挑选女婿,倩兮和盼兮的亲事没那么急,倒是可以细细相看,点了点头,道:“子承,这件事交给我吧!” 周胤端起酒盏饮了一口,道:“给她们姐妹三人置买一些新衣服新首饰吧,这些都从公中出。” 周夫人答应了下来,想起刚接到的鄂州老宅的书信,忙道:“子承,老夫人的信今日到了,说是让你给二弟谋个好差事。” 周胤脸上轻松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道:“这事你不用管,我自会给母亲回信。” 他这弟弟周永只会风花雪月吟诗作对,遇到正事就茫然失措,偏偏自视甚高,一天到晚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一写诗就是什么“不才明主弃”,一股子怀才不遇的酸腐气。 周永先前在贵州做县令,捅出个大篓子,被免了职灰溜溜回了鄂州老家,如今又要开始折腾了。 周夫人想起老夫人的难缠和偏执,也有些心烦,转移话题道:“子承,倩兮预备给你绣一个荷包做生辰礼物。” 周胤一听,也很喜欢:“我喜欢倩兮绣的荷包,素雅大方,适合我用;盼兮绣的太鲜艳了,她爹我又不是花花公子,弄那么花哨做什么。” 想起长女周似锦给自己做的护膝和白绫袜,周胤笑容加深:“似锦做的护膝和白绫袜我也很喜欢,看来人还是得有闺女,闺女最孝顺了。” 周夫人见周胤心情好转,便执壶给他又斟了一盏:“子承,你再饮一盏。” 第二天上午风停了下来,阳光灿烂,是难得的好天气,周倩兮和周盼兮如今过年不用上课,闲来无事,便一起去找兰庭找周似锦玩。 周似锦正在房里带着春剑和素心用朱砂梅制作香膏,见周倩兮和周盼兮进来,来不及招待,便道:“你们自己随便坐随便玩,我得先忙完这个。” 周倩兮和周盼兮都凑过去看。 香膏已经在白玉盒子里凝固,色泽鲜艳,香气扑鼻,周倩兮有些好奇:看着这样好,不知道膏体是否细腻。 她只是想了想,周盼兮却已经问了出来:“大姐姐,你这香膏闻着挺香的,不知道涂上去怎么样。” 周似锦嫣然一笑,另拿出一个旧的白瓷香膏盒子:“这里是我多做出来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这些香膏香脂的,周似锦、周倩兮和周盼兮三姐妹齐齐在唇上涂了周似锦做出来的香膏,一起凑到妆镜前去照,镜中三个少女皆唇色娇艳笑靥如花。 周似锦把白玉盒子盖上盖子,道:“今日制的这一盒我要送人,明日你们陪我再去后面园子采些骨红梅,我给你们一人制一盒。” 周盼兮好奇地问:“大姐姐,这一盒你要送谁呀?” 周似锦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拭去白玉盒子外面沾上的嫣红香膏,道:“我预备送给许凤鸣。” “原来是许二姑娘呀,”周倩兮看向周似锦,“姐姐你和她是好友么?” 提到许凤鸣,周似锦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很照顾我。我很喜欢她。” 周盼兮还好,只顾看旧白瓷香膏盒子里的那些香膏,周倩兮的神情却有些微妙——姐姐和许凤鸣的关系也太亲密了吧? 周倩兮觉得自己想多了,开口问周似锦:“姐姐,爹爹的生辰快到了,你打算送什么礼物?” 周似锦这才想起来自己把爹爹的生辰给忘了,忙道:“我还没想好,你们打算送什么?” 周倩兮笑了:“我每年都是送些亲手做的针线,今年打算绣一个荷包送给爹爹。” 周盼兮嘟着嘴道:“我今年得换个样儿了,爹爹嫌我做的针线不好,我送他的东西,根本没见他用过。” 周似锦想了想,道:“我以前模仿宋朝皇帝赵佶的画风画过一幅《竹雀图》,倒是可以让人把画做旧,拿去送爹爹,骗爹爹说这是赵佶的真迹,只是一直湮没,不为世人所知,今日一朝被我寻到......” 前世周胤三十虚岁生日,周似锦初到周府,格外的小心谨慎,让春剑去打听了周倩兮和周盼兮要送什么礼物,得知她们都是送针线,忙也纳了一双鞋送了过去,却从没见周胤穿过。 当时周似锦虽然没说什么,其实快要被气死了——凭什么周倩兮送的荷包他都佩戴,而自己送的鞋却没见他穿,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后来她再也没有给周胤做过针线。 如今重活一世,想起那时候偏激的自己,周似锦的脸有些热:当真是不堪回首啊! 其实人活一世,何必那样在乎别人的看法,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就行了。 周倩兮和周盼兮想象了一下周胤被周似锦骗了的情形,不禁都笑了。 周倩兮忙道:“姐姐,这件事虽然有趣,不过咱们最后还是得和爹爹说清楚,免得爹爹在外人面前出丑。” 周似锦点了点头,笑容灿烂:“那是自然。” 她原本就打算先让周胤开心一下,然后再揭穿的。 其实周胤书房里悬挂的几幅古画,其中至少两幅是假的,当然她没有拆穿,怕爹爹觉得丢脸。 两个妹妹离开之后,周似锦把自己画的那幅《竹雀图》寻了出来,放进了提前挑选好的锦匣里,预备拿去求许凤鸣做旧,又把给许凤鸣做的白绫袜和朱砂梅香膏拿了出来,分别装进锦袋里,也都放进了锦匣里。 忙完这些,周似锦便打算去见父亲一面,先让父亲同意她元宵节走百病时去看许凤鸣,等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她再去和周夫人说。 谁知周胤又被洪武帝宣进宫了,周似锦只得先把这件事放下。 第15章 第十五章戏精 傍晚周胤刚到家,还没回内院,贺客就接踵而至——原来洪武帝的旨意已经颁布,礼部尚书韩志云和吏部侍郎周胤兼任东阁大学士,即日起在东华殿给皇太子讲学。 周胤一向谨慎,闭门谢客,在外书房处理事情。 虽然天已经黑透了,周夫人还是把周似锦、周倩兮和周盼兮都叫了过去,宣布了这个喜讯,然后认认真真地叮嘱她们:“以后你们爹爹便处在风头浪尖上了,这京城官场波诡云谲,深不可测,稍有不慎就给人递了刀子,你们姐妹切记要谨言慎行。” 姐妹三个齐齐答了声“是”。 周似锦耳朵听着周夫人细细教导,心里却满是疑惑。 前世她爹没有兼任东阁大学士,也没做皇太子的老师,这一世到底怎么回事,很多事情都与前世不同了? 周夫人又说起了二月初十周胤生辰宴的事:“这次生辰宴,你们姐妹打算给谁下帖子,都和我说一下吧,咱们一起斟酌一下。” 周似锦是长女,自然要第一个说。 她想都不用想,笑盈盈道:“母亲,我在京城只有安国公府的许二姑娘一个熟人,我只给她下帖子。” 又道:“母亲,元宵节晚上许二姑娘和我约着一起走百病,正要和您说一声呢!” 其实是周似锦单方面约许凤鸣,不过她怕周夫人不同意,因此偷换概念,说“许二姑娘和我约着一起走百病”。 周夫人沉吟一下,道:“你父亲此时在外书房,你去问他吧!” 周似锦毕竟不是她亲生的,这种事情还是得让周胤做主。 周似锦就等这句话呢,忙回兰庭请孙妈妈去帮着问一下,看周胤这会儿有没有时间见她。 孙妈妈如今除了管着外书房,还兼任了兰庭的管事妈妈,听了似锦的话,她也不多说,直接去外书房了。 似锦刚把给周胤新做的一对护膝整理好,孙妈妈就回来了:“大姑娘,老爷在书房等你。” 白日阳光还好,到了晚上外面却依旧冷得很,须得穿上御寒衣物。 似锦一边在春剑和素心的服侍下穿上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一边问孙妈妈:“妈妈,爹爹这会儿没有见客吧?” 她可不想再遇见孙浴泉了。 孙妈妈手里拿着灯笼,看着灯影烛光中光华灿烂娇美可爱的周似锦,一颗心变得软软的,声音也柔和得很:“老爷没有见客,自己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大姑娘只管去就是。” 周似锦进了外书房,却见周胤正立在书架前选书,便笑着道:“爹爹,你选书做什么?” 周胤抬手屏退侍候的人,抽出一本郑玄的《孟子注》,递给周似锦,让周似锦帮他拿着:“爹爹明日开始要给皇太子上课了,凡事预则立,得提前做些准备。” 周似锦随手翻看手里的《孟子注》,口中问道:“爹爹,皇太子长得怎么样?性情如何?” 前世她没见过皇太子,不过皇太子登基后成了景和帝,她倒是见过。 其中有一次是宫中元宵节灯会,勋贵人家和高官家的女眷都受邀入宫赏灯,她有幸近距离见到了景和帝。 景和帝眉眼鼻子轮廓瞧着像许凤鸣,毕竟是表兄妹,不过景和帝不像许凤鸣那样毒舌,待她很温和,还问她威远侯待她好不好。 周似锦能说什么? 这样天赐的能和皇帝直接对话的机会,她自然是要好好利用了,便大肆地把孙浴泉鼓吹了一番,在她口中,孙浴泉关爱妻子,醉心事业,爱国爱民,忠心耿耿,简直是天下第一忠臣能吏。 景和帝一直耐心地看着她,听她说完,让周似锦好生感动,觉得景和帝实在是和蔼可亲爱民如子,而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心机深沉,心狠手辣。 事后一想,周似锦不禁面红耳赤,也觉得自己着实太肉麻了,不知景和帝是如何忍耐着,才能听她说完的。 周胤又抽出一卷王安石的《易解》,思索片刻道:“皇太子生得甚是清俊,很能体恤臣下。” 他和韩志云是今日上午在东华殿见到皇太子林岐的。 皇太子跟周胤想象中不一样,他原本以为林岐的性格也许像洪武帝那样温和而坚韧,或者像许皇后那样高傲而固执,谁知皇太子就像特别乖特别懂事的孩子。 他和皇太子讲学时,皇太子认真地看着他,凤眼清澈,眼神柔软,眼中满是信任。 出宫后周胤和韩志云私下里一交流,发现两人对皇太子的第一印象,都是想做皇太子的亲爹亲娘,好好地照顾他,辅佐他,保护他...... 当然这话他俩交流时不敢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虽然他们是同科进士外加私交甚笃。 周似锦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心道:原来景和帝做皇太子时,性子就这样温和呀! 她笑盈盈问周胤:“爹爹,王安石的《易解》总共十四卷,全都找出来么?” 见周胤点头,周似锦便帮他把剩余的十三卷《易解》都找了出来,放在了书案上。 周胤见女儿做事麻利妥当,索性自己在黄花梨圈椅上坐下,拿着写好的书目指挥着周似锦找书。 待书全部找齐,周似锦活动了一番,都有些热了,额角冒出了一层晶莹的细汗。 她接过周胤递过来的茶盏,饮了一口,趁着周胤心情好,把元宵节晚上要和许二姑娘约着一起走百病的事说了,怕周胤不同意,还特意补充了一句:“爹爹,我已经答应她了,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周胤端着茶盏思索片刻,道:“元宵节晚上我先送你去安国公府,再陪你母亲和弟弟妹妹走百病吧!” 周似锦听了,欢喜得差点跳起来:“那就麻烦爹爹了。” 周胤看着女儿灿烂的笑颜,心里也欢喜得很,取出一叠银票给了周似锦:“需要买什么,让孙妈妈去给你买。” 周似锦接过银票,见都是一百两面额的银票,至少有十张,当即欢欢喜喜道:“谢谢爹爹!”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最会从爹爹这里弄到银子的,有亲爹可真好。 见周似锦看着手里的银票,美滋滋地笑,笑得脸颊上的小梨涡都出来了,周胤不由也笑了:似锦这孩子,可真是小财迷啊! 正月十五下午,周胤处理罢吏部公务,看着该轮到他讲学了,忙赶到了文华殿。 皇太子林岐带着六位伴读起身行礼,迎了周胤坐下。 皇太子今日银冠束发,穿着明黄圆领袍子,玉带束腰,略显瘦弱稚嫩,可是修眉凤目,鼻梁挺秀,清俊温润,自有一种高华气质。 六名伴读身着一式的绣银纹白色锦袍,恭恭敬敬陪皇太子读书。 今日周胤讲的是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他重点讲解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句话,然后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天象的变化不必畏惧,祖宗的规矩不一定效法,人们的议论也不需要担心。” 讲解完毕,周胤请皇太子林岐与六位伴读探讨王安石其人。 一番讨论后,林岐谈了自己的看法,最后道:“王安石,实是宋朝天降之救星,若是熙宁变法成功,宋朝国运,至少延续百年.......时也命也!” 林岐眼神中现出一丝悲悯,道:“他之所以最终失败,实在是对宋朝朝野的实际状况了解不够清楚,推行的政策不够切合实际,一腔孤勇,以至于败。” 周胤眼睛发亮看向林岐:“殿下能否把熙宁变法失败的原因总结为一或者两个字?” 林岐略一思索,端起茶盏,泼了些清茶在紫檀书案上,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蘸着茶水,在光滑的书案上写了两个字——“土地”,然后轻轻抹去了水迹。 周胤微微颔首,不再多讲。 皇太子殿下才十六岁,便能如此深刻地认识到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根本原因,实在是天生的雄才伟略。 将来皇太子登基为帝,若是能够改变如今镇南侯苏家和安国公府许家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局面,再解决导致许多朝代亡国的土地问题,大周一定能够再现盛世。 想到这里,周胤不禁心潮澎湃,豪情满怀。 恰在此时,慈安宫总管太监夏飞亲自提着食盒过来了:“太后想着殿下读书辛苦,特地命慈安宫小厨房备了些茶点,吩咐咱家送了过来!” 林岐牵了牵嘴角,淡淡一笑,吩咐贴身侍奉的小太监李越:“赏夏公公。” 夏飞接了赏银,却依旧不肯离开,满脸堆笑:“太后的拳拳之心,殿下不尝尝么?” 林岐理都不理他。 周胤还是第一次见林岐这样冷淡,当下作势看了看一旁摆放的西洋金自鸣钟,笑道:“夏公公,周某该开讲了。” 夏公公知道周胤这人软硬不吃,也不敢很得罪,当下行礼退下了。 又讲了一章书之后,周胤想起自己晚上还要送女儿去狮子街安国公府,便看了一眼一旁摆放的西洋金自鸣钟。 林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先生接下来是否有别的安排?我看先生看了好几次钟表了。” 他已经接到周胤替周似锦派人送到安国公府的拜帖了。 周胤见林岐如此坦白可爱,当即也笑了,道:“实不相瞒,今日元宵之夜,臣还得送小女去她的闺中好友家一聚。” 林岐闻言,笑意加深,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看着周胤,凤眼亮晶晶:“先生,不知令爱闺中好友是哪位?” 周胤很喜欢林岐这种孩子气般的好奇,觉得更加亲近了,便耐心解释道:“正是安国公的千金,国公府的许二姑娘。” 林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我表妹。” 他忍着笑,道:“既如此,我就不耽搁先生了。” 周胤骑马回家途中,想起林岐,不由微笑:殿下可真是善解人意可人疼啊! 第16章 第十六章雪夜(1) 回到梧桐巷家中,周胤在外书房换下官袍,穿上便服,这才去惠畅堂见周夫人。 周似锦、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已经收拾停当了,姐弟四人正在惠畅堂等着周胤,得知爹爹回来,齐齐出去迎接:“给爹爹请安!” 周胤一看,便知孩子们都盼着出去,便跟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商议道:“我先送你们姐姐去狮子街国公府,然后再回来陪你们三个去走百病,好不好?” 周倩兮、周盼兮和周韶自然都不反对。 周盼兮想起许凤鸣的仙人之姿,很想与许凤鸣结交,忙拉着周似锦道:“大姐姐,你和许二姑娘说一声,下次你带我一起去安国公府玩。” 周似锦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一定和她说。” 又道:“等爹爹生日,我邀请她过来,到时候咱们几个一起玩。” 周盼兮喜滋滋直点头。 周倩兮在一边看了,却觉得有些不靠谱——许凤鸣瞧着就不像是愿意跟凡人搭话的人,会同意来周府作客? 周似锦先回兰庭去拿给许凤鸣带的礼物。 走在兰庭的院子里,她觉得冷气浸人,隐约记起前世在京城的第一个元宵节之夜,似乎是下了雪的。 想到这里,周似锦仰首看天,却见彤云密布,天气阴晦,是将要作雪的模样。 她其实盼着下雪的,今晚若是下了雪,她就可以趁机赖在许凤鸣那里了。 整理好要带的东西,周似锦辞别嫡母和弟妹,留春剑在家,带着素心登上已经停在内院门外的朱轮华盖车,随着骑着马的周胤出门而去。 周胤已提前派人往安国公府送过拜帖,因此康嬷嬷早带着几个婆子等在那里了。 周胤把似锦托付给康嬷嬷,目送似锦的朱轮华盖车驶入安国公府,这重新才上马,在随从簇拥下离开了。 周似锦的马车穿行过重重院落,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后,一个白皙端庄的嬷嬷立在外面,笑吟吟打量着周似锦——这嬷嬷中等个子,身材苗条,头发是自来卷,约莫四十岁,看起来精明能干,不是康嬷嬷又是谁? 周似锦大喜:“康嬷嬷!” 康嬷嬷看见周似锦,也欢喜得很,屈膝褔了福,道:“见过周姑娘。” 又道:“姑娘在房里等你。” 周似锦一颗心似和暖春风中雀跃的小鸟一般,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笑得灿烂无比,扶着康嬷嬷的手下了马车,登上台阶,进了月亮门,一边走一边问康嬷嬷:“姑娘今日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最近用饭如何?有没有挑食......” 康嬷嬷被周似锦这一连串问题问懵了,笑着道:“姑娘待会儿还是自己问吧!” 素心提着盛礼物的包裹刚要跟上去,却被一个生得极为英气的青衣丫鬟拦住了。 这个青衣丫鬟笑吟吟从素心手里接过包裹,吩咐另一个俊秀白皙的青衣丫鬟:“李青,你带这位小姐姐吃茶去!” 素心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拉着叫李青的青衣丫鬟揽着带走了,待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个温暖洁净的屋子,又被安顿在了罗汉床上。 那个叫李青的丫鬟动作麻利,很快就搬了个小炕桌过来,小炕桌上放着几样干果点心和一套素瓷茶壶茶盏。 李青给素心斟了盏茶,在素心对面坐了下来,笑微微道:“我们府里就这规矩,请小姐姐包涵。我陪着姐姐在这里吃茶说话,小姐姐想要什么就和我说好了。” 素心今年才十二岁,哪里经过这阵仗,见李青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分明比她大,便结结巴巴道:“别叫我小......小姐姐,叫我......素心吧!” 李青抿嘴一笑,答应了一声,道:“我叫李青,你也别叫我姐姐妹妹,直接叫我李青就行。” 又道:“方才那个叫李涵,也是我们......姑娘贴身侍候的人。” 她看了看小炕桌上的点心果品,抓了一把瓜子递给了素心:“闲着也是闲着,嗑瓜子吧!” 素心磕着瓜子,心里在想:姑娘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不会也在嗑瓜子吧? 周似锦随着康嬷嬷进了正房明间。 明间内没有人。 周似锦鼻子灵得很,悄悄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湿漉漉的薄荷香胰子的气息,便笑道:“康嬷嬷,姑娘在洗澡,对不对?” 康嬷嬷也笑了,正要说话,谁知周似锦闻着香胰子的气息,直接撩起东暗间的帘子,闪身进了东暗间,根本就没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 她吓了一跳,忙道:“似锦!” 这时东暗间里传出了许凤鸣气急败坏的声音:“周似锦,你——” 康嬷嬷:“......” 似锦这小妮子也太心急了! 东暗间卧室内,许凤鸣被似锦扑倒在了贵妃榻上,他身上倒是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湿漉漉散着,散发着凉阴阴的薄荷气息,双臂格在胸前,竭力推拒周似锦。 周似锦如今对许凤鸣,简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她们俩从初四那日见了一面到今日,一共十一日没见了,细算起来可不就是隔了三十三年? 她再热情,也怕自己压坏了许凤鸣,手忙脚乱爬到许凤鸣旁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许凤鸣笑。 许凤鸣理了理白绫袄的衣襟,扶着榻坐了起来,见裙子被周似锦弄得乱七八糟,忍不住道:“白又胖,你晚上吃了多少东西?怎么这么重!” 周似锦这才觉出些饿来,道:“我还没吃晚饭,你吃没有?没有的话咱俩一起吃吧!” 许凤鸣起身吩咐人送晚饭过来,转身见周似锦也起来了,忙道:“你别过来,坐那里就好。” 周似锦才不管呢,径直走到妆台前,找到檀木梳子,道:“我服侍你上妆梳头。” 许凤鸣双臂环在胸前,懒洋洋道:“又不出去见人,上妆做什么。” 周似锦坐在绣墩上仰首看她。 卧室内点着水晶罩灯,莹洁朦胧光晕中,许凤鸣穿着白绫袄,系了条蓝缎裙,身姿高挑单薄,因未上妆,眉目清俊,肌肤白嫩,越发显得稚气了。 看着活生生在眼前的许凤鸣,周似锦鼻子一阵酸涩,眼睛早湿润了:“小鸡崽,那我只给你梳头好了。” 许凤鸣听出了周似锦声音中的哭意,也顾不得周似锦叫他“小鸡崽”了,走过去细细打量她:“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周似锦坐在那里,仰首看着近在咫尺的许凤鸣,大大杏眼里溢满泪水——许凤鸣还活着,待她最好的人还活着,真好! 她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许凤鸣,脸贴到了许凤鸣身上,声音闷闷的:“没人欺负我,我就是见了你开心。” 知道周似锦没事,许凤鸣松了一口气——他最放不下傻乎乎的周似锦了——转念他觉出些不对,伸手捧着周似锦的脑袋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白又胖,你又把泪水蹭我衣服上了!” 周似锦摇头晃脑试图挣脱许凤鸣的双手,却发现她的手劲儿挺大,根本挣脱不了,忙求饶道:“小凤凰,我错了!我错了!” 见周似锦求饶了,许凤鸣往后退了半步,然后才松开了周似锦。 他转身整理罢衣服,扭头见周似锦依旧坐在那里,杏眼湿漉漉含着泪呆呆看着自己,心里蓦地一软,声音不由自主放柔了:“怎么了?” 说着话,许凤鸣拿了方洁净帕子走过去,弯下腰,左手捏着周似锦的小圆脸,右手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周似锦刚才就发现许凤鸣的手不像记忆中白白嫩嫩的柔荑,当即拉过许凤鸣的手细看,发现她的手虽然依旧白皙,可是手比自己的手大了不少,手指也比自己的手指长了不少,便拿着许凤鸣的手和自己的手贴在一起比了比,道:“小凤凰,你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大?” 而且许凤鸣的个子也比周似锦记忆中高不少,她记得许凤鸣只比她高一点点,可是刚才两人面对面立在一起,似乎许凤鸣比她高了大半头。 许凤鸣甩开她的手,道:“你以为谁都像你,白胖胖软绵绵小手小脚!我都十六岁了,自然长高了,手也比以前大了。” 周似锦一听,当下想起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忙道:“小凤凰,你这次来京城,是不是要参加东宫选妃?” 许凤鸣闻言一愣,有些错愕:“东宫选妃?你听谁说的?” 他怎么不知道? 周似锦见许凤鸣是真的不知道,也有些惊讶:“三月三那日宫里要在金明池行宫为东宫皇太子选妃,这消息已经传开了,你不知道么?” 又道:“我还以为你是要到京城参加东宫选妃呢!” 许凤鸣:“......” 他并没有明确回答周似锦,倚着妆台立着,瑞凤眼清澈而平静:“你呢?也想参选么?” 周似锦眼睛亮晶晶仰首看着许凤鸣:“我没打算参选。我原本想着你若是参选,一定能选上太子妃,到时候我就随你进宫,做女官陪伴你。” 许凤鸣:“......” 他伸手捏了捏周似锦软软嫩嫩的脸颊:“那我若是不参选呢?” 周似锦笑盈盈道:“你若不参选,我就随着你,做你的女清客,帮你照管家务!” 许凤鸣眉头一皱:“那你不嫁人了?” 这小傻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周似锦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男人啊,我不想成亲嫁人。” 想到前世嫁给孙浴泉时自己的欢喜雀跃,十年婚姻的道道凌迟,临死前的无限悔恨,周似锦声音中多了些苍凉萧瑟:“我自己有钱,嫁人做什么。反正有你保护我,我就开开心心活着好了。” 许凤鸣不知为何,心脏阵阵抽痛。 他盯着周似锦:“似锦,你......不喜欢男人?” 第17章 第十七章雪夜(2)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周似锦看着许凤鸣——前世她离开泽州时,许凤鸣就是这样问她的,瑞凤眼紧紧盯着她,声音低哑:“似锦,你真的要走?” 当时的场景,周似锦一直到死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她知道,许凤鸣在外如天仙一般清冷自持,私下里却常和她打打闹闹互相拌嘴,若许凤鸣现出这样的神情,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必定是极认真的。 当时的周似锦犹豫片刻之后,答了声“是”。 如今她要怎么回答? 周似锦抬头看向许凤鸣,咬字清楚,认认真真:“我不喜欢男人。我想一直追随你,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许凤鸣明明只比她大两岁,可是和许凤鸣在一起,她就觉得特别安心,有许凤鸣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因为她知道,事情交给许凤鸣,许凤鸣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许凤鸣抬手扶着额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容我再想想......” 这小傻子白又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 这时候外面传来康嬷嬷的声音:“姑娘,宵夜送来了!” 许凤鸣一向是面对难题就迎难而上,这次难得的逃避了一次:“白又胖,咱们出去用宵夜。” 周似锦也笑了:“我先帮你梳头。” 屋子里生有地龙,暖和得很,许凤鸣的长发这会儿已经干透了,柔软顺滑地披散了下来,犹如黑色软缎,摸上去手感极好。 周似锦把许凤鸣的长发全都梳了上去,拢在一起,用一根宝蓝缎带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反正你也快要睡了,先这么将就着。” 许凤鸣“唔”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两人进了卧室东边与卧室相连的浴间,一起用香胰子洗了手,这才去了明间。 康嬷嬷亲自提了食盒进来,一一摆在了黄花梨方桌上,然后退了下去。 周似锦凑过去一看,见是四样精致小菜,一罐面汤,另有两碗西北肉臊子面,当即饥肠辘辘:“有臊子面,太好了!” 周胤来自鄂州,习惯以米饭为主食;周夫人出身江南世家,习惯江南饮食,因此周府的厨房很少做面食。 周似锦在西北长大,虽然也很喜欢江南饮食,却也喜欢吃面,早就盼着吃西北的臊子面了。 许凤鸣见她馋成这样,不由笑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拿起红箸开始用宵夜。 周似锦很快把自己那碗臊子面吃完了,见许凤鸣只拣了些菜吃,根本没吃几口面,便知她用过晚饭,是为了陪自己才用宵夜的,便道:“小凤凰,你的面还吃吗?” 许凤鸣摇了摇头:“我不饿。” 周似锦伸手把许凤鸣的碗端了过来,很快就把碗里剩下的面给吃完了。 许凤鸣把瓦罐里的面汤给她盛了一碗:“原汤化原食,再喝点汤。” 周似锦已经吃饱了,食欲却还在,勉力又喝了半碗汤,捧着肚子道:“好撑啊!” 又道:“我好久没吃这么饱过了。” 她很久没在人前这样肆意放纵不讲仪态了。 许凤鸣其实是极讲仪态的人,可周似锦在他这里是没有底限的,见她着实撑得慌,便道:“那你去罗汉床上躺着。” 康嬷嬷带着人进来收拾整理。 周似锦忙交代她:“嬷嬷,随我来的素心,你让人给她送些宵夜去吧!” 康嬷嬷笑着道:“早送过去了,姑娘放心。” 她带着人退下了。 屋子里只剩下许凤鸣和周似锦,两人皆倚着锦缎靠枕歪在罗汉床上,中间隔着一个黄花梨小炕桌。 外面朔风渐起,风声呜呜,寒意隐隐,屋子里温暖如春,氤氲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许凤鸣想起周似锦方才口口声声“不喜欢男人”“不想嫁人”,胸臆间一阵郁闷——周似锦白白胖胖,娇娇嫩嫩,长得可爱,又会女红,又会算账,琴棋书画也都不错,不喜欢男人不嫁人,这算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周似锦说要跟着他,便开口问她:“似锦,你说想要跟着我,那我要是嫁人呢?” 这个问题周似锦前世临终前都想好了的,当即胸有成竹道:“你若是嫁人,我就跟你过去,做你的女清客兼女管家。” 她双目清澈看向许凤鸣,甚是理直气壮:“反正我是私生女,说好听些也不过是庶女罢了,也没人会觉得不合适,只要我一直不嫁,熬过了三十岁,连给糟老头子做继室都没有资格了,就不会有人再提了。” 许凤鸣:“......” 他凑近周似锦,一向微微垂着显得细长的瑞凤眼这会儿睁得圆溜溜:“白又胖,你......不会是......爱好磨镜吧?” 周似锦白了许凤鸣一眼:“我才不是呢!” 她倚着锦缎靠枕,看着上方绘着卷云纹的承尘,思索了良久,慢吞吞道:“我不好磨镜。不过若是姑娘你好这一口,我倒是可以舍命陪姑娘。” 许凤鸣:“......” 周似锦从罗汉床上爬了起来,隔着黄花梨小炕桌,飞快地探手过去在许凤鸣脸颊上捏了一下,笑容促狭:“小凤凰你的脸真的好软啊,好想吸一口!” 她好喜欢捏许凤鸣的脸啊! 许凤鸣的嘴唇小时候摸着也很软,好想摸一摸! 许凤鸣:“......” 他白皙清俊的脸忽然有些红,也不吭声,抬手捂住了脸。 周似锦逗罢许凤鸣,觉得肚子还是有些撑得慌,便躺了下去。 想到前世得知许凤鸣溺水去世后自己的心情,她心中一阵酸楚,过了一会儿方道:“反正我打定主意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别想甩开我。” 许凤鸣手放在脸上,默默思索着:还是得给似锦选个好丈夫...... 他那六个伴读家世出身长相性情都不错,倒是可以好好挑选一番...... 春闱在即,也许能从新科进士中选一个好的...... 似锦不喜欢男人,难道还能不喜欢孩子? 想到这里,许凤鸣有了灵感,坐起来道:“似锦,成亲了才能生孩子呀,你不喜欢孩子么?你自己亲生的孩子!” 提到孩子,周似锦可就不渴睡了,她换成侧卧的姿势,眼睛闪闪发光:“小凤凰,你早些成亲生几个吧,到时候我给你带!” 许凤鸣:“......” 见周似锦目光灼灼打量他腹部,许凤鸣只觉得肚子一紧,简直是无疼生儿,忙抬手遮住腹部:“我不生。你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去。” 周似锦放平身子,看着雪白的承尘,道:“我生不了的。” 前世她一直到死,都未曾有过身孕。 许凤鸣:“没试试你怎么知道?小孩子白白嫩嫩多可爱,等你成亲了,你就生五六个,到时候我自有好处给他们。” 周似锦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懒洋洋躺在那里:“小凤凰,你家有没有温泉池子?” 许凤鸣看着她:“国公府没有,不过......我的别业里有一个挺大的温泉池子,你若是想泡澡,我可以安排一下。” 周似锦伸手握住了许凤鸣的手:“我想教你游泳。” 又道:“我在水中有一个特殊的本领,必须得教你学会。” 许凤鸣见她天马行空,也有些好奇:“什么本领?” 周似锦一下子精神起来了,坐起来,一边比划一边说:“我若是落了水,能够不用力气浮在水面上,只用双腿偶尔动一动——这可是我的不传之秘,只教你一个,你别太感激我,好好学就是了。” 许凤鸣:“......” 周似锦行动力超强:“小凤凰,你的别业里不是有温泉池子么?我明日没事,你若是有空,咱们一起去你那个温泉池子,我教你!” 许凤鸣:“......我明日一早还有事。” 周似锦才不会轻易放过她:“那后日呢?” “待我有空就去找你,”许凤鸣急急转移话题,“你说给我带了礼物,究竟是什么礼物?” 周似锦知道欲速则不达,逼得太紧许凤鸣会躲她,想着反正距离三月初三还有时间,便起身拿了包裹过来,取出礼物,一一摆在了小炕桌上:“这是我给你做的白绫袜,这是我亲手给你制的朱砂香膏。” 又把那幅画拿出来:“这是我画的《竹雀图》,你有空的话帮我做旧,二月初十是我爹三十岁生辰,我预备送他做生辰礼物。” 许凤鸣答应了一声,却拿过周似锦做的白绫袜看,见雪白袜筒上绣着小鸡崽,简直无语了:“你怎么又绣小鸡崽?我不穿!” 周似锦才不管呢,兀自起身,撩起裙裾看许凤鸣的腿,见她赤着脚,用手一摸,触手滑嫩,却凉凉的,便拿了新做的白绫袜为许凤鸣穿上,口中道:“我做的白绫袜和别人不同,里面蓄了一层清水绵,很暖和的......” 许凤鸣知道反抗无效,便死鱼般躺在那里,任凭周似锦忙活。 周似锦给许凤鸣套好了白绫袜,忽然道:“小凤凰,你的脚怎么长长了?幸亏我做的白绫袜留有余地!” 许凤鸣:“我个子也长了不少啊,脚自然也会长。” 周似锦捧着许凤鸣穿着白绫袜的脚,摸了又摸,量了又量,有些忧愁:“脚这么大,以后姑爷嫌弃你,那可怎么办?唉!不过你长这么好看,人人见你都爱你的,没人会嫌弃你......” 许凤鸣躺在那里,也不说话,听着周似锦捧着他的脚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外面好像下雪了。” 周似锦乐滋滋道:“那正好,我今晚不回去了,和你一起睡。” 又道:“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睡了。” 许凤鸣一口拒绝:“不要,我爱自己睡。” 周似锦睡熟后老爱挤人,好几次半夜把他挤到床下去,绝对不能让周似锦和他一起睡。 第18章 第十八章雪夜(3) 周似锦摆出畅谈一番的架势来,预备说服许凤鸣:“你不是怕冷么?我身上热乎乎的,和你挤着睡,你就不冷了。” 许凤鸣直截了当:“不要。” 周似锦见许凤鸣非要自己睡,当下爬起来道:“你不是自己睡觉怕黑——” 这时候外面传来康嬷嬷的声音:“姑娘,周老爷来接周大姑娘了!” “我爹来接我了?”周似锦马上道,“我这就回去!” 她担心周胤在外面等久了受冻,起身后和许凤鸣说道:“姑娘,我要走了,不要忘了一起去泡温泉池子学游泳的事。” 许凤鸣原本被她缠得快要烦死了,这会儿见她毫不留恋就要离开,心里却又有些空空的,也跟着起身。 康嬷嬷拿过周似锦的斗篷,服侍周似锦穿上。 周似锦扭头和许凤鸣说道:“姑娘,我三妹上次见你,惊为天人,想要和你结交一番,等你去我家,我介绍你和她认识,好不好?” 许凤鸣看着康嬷嬷为周似锦绑斗篷的系带,口中道:“我才不和小妮子玩。” 周似锦“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了,大妮子。” 许凤鸣伸出右手,托起周似锦斗篷后的兜帽,抬手合在了周似锦头上,然后送她出门。 庭院里雪玉屑般密密下着,青砖地面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康嬷嬷打着伞候在廊下,另有两个青衣丫鬟打着灯笼陪着素心。 这时又有一个青衣小厮捧着一个锦缎包裹急急赶来,恭谨地躬身行礼道:“主子,东西准备好了。” 许凤鸣把包裹递给了周似锦:“你那幅《竹雀图》我慢慢做,里面有一幅赵佶的《枇杷山鸟图》,你拿去给你爹做寿礼。” 周似锦从不和许凤鸣客气,想着是许凤鸣做旧的假古董,便答应了一声,接过包裹拿在手里。 她该走了,可是却又有些恋恋不舍,立在门外看着门内的许凤鸣。 许凤鸣双臂环在胸前,高高的长马尾垂到了腰间,如云雾披散开来,有几绺滑到了身前。 昏黄的灯笼光照在他的脸上,眉梢眼角带着雪色和寒意,可是眼底却有一抹温柔。 这样的许凤鸣不知为何令周似锦心一颤,她忙叮嘱许凤鸣道:“外面冷,你身子弱,别出来送了,快回去吧!” 许凤鸣抿了抿嘴唇,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要送你。” 周似锦见许凤鸣又嘴硬,不由笑了,屈膝褔了福,转身在康嬷嬷、素心和两个打灯笼的丫鬟的簇拥下进入漫天雪幕中。 下了台阶,走到庭院里,周似锦忍不住又回头,却见昏黄灯笼光晕朦胧,许凤鸣依旧立在那里,瑞凤眼似有星光闪烁,乌发白衣,似一朵孤独的高山雪莲,高高在上,不可攀折...... 她不敢再看,怕自己舍不得,低头急急去了。 许凤鸣立在明间门内,目送周似锦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庭院的青砖地上原本笼着一层薄雪,上面留下了一串杂乱的脚印。 渐渐地,雪花飞舞,很快就把脚印遮住了。 身着青衣的李越悄无声息出现:“殿下,今夜回东宫么?” 许凤鸣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回。” 周似锦不在身边,他又变回了那个清冷自持,冷漠疏离的皇太子殿下。 回到房里,许凤鸣开口吩咐李越:“你去打听一下东宫选妃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越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周似锦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和马车行驶的辘辘声,一颗心终于静了下来,这才想起许凤鸣根本没回答她是不是为了东宫选妃进京这个问题。 她不由倚在车壁上笑了。 许凤鸣太聪明了,若是她不想回答哪个问题,谁也别想问出答案来,无论怎么追问,总是能被许凤鸣给绕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周胤把周似锦送到了兰庭门口,看着她跳下了马车,忙又叮嘱道:“你母亲不让你们请安,明日不用起早,多睡一会儿,睡起来再让孙妈妈替你去厨房拿饭。” 周似锦答应了一声,摆了摆手道:“爹爹,你也赶紧回去歇息吧!” 周胤待兰庭大门关上,这才带着人回惠畅堂去了。 第二天周似锦醒来,这才打开了许凤鸣昨夜给她的锦匣,发现里面果真是赵佶的《枇杷山鸟图》。 她看了又看,研究了又研究,总觉得这幅画不像是临摹做旧的假古董,最后只得归结为许凤鸣造假做旧的技术已经出神入化了。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就停了,可到了正月二十上午,朔风一起,雪花便又开始飞舞。 这日轮到周胤给皇太子讲学。 作为周胤学生的皇太子殿下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起初还不是很爱说话,可是和周胤熟悉之后,他便变得活泼起来。 待周胤一节书讲完,林岐吩咐小太监李越送入各样细巧果品,小金壶内盛满温热美酒,亲自斟了一盏,奉给了周胤:“先生请!” 周胤接过金盏一饮而尽。 文华殿长窗上嵌的是水晶,能够看到外面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文华殿内生有地龙,碧瓷花插上瑞草白梅散发着幽香,一边紫檀架子上摆着一个白玉盆,里面养着正盛开的重瓣水仙。 酒香、梅香和水仙花的香气氤氲在一起,再加上师生畅谈,当真是和乐无比。 林岐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了说亲这件事上。 他的这六个陪读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各个都是人精,收到林岐的暗示,便开始畅谈起来。 周胤乐呵呵听了几句,就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在座的陪读中有一位秦羽,今年十五岁,是工部侍郎秦涟的次子,剑眉星目,身材高挑,性格开朗,尚未说亲。 更妙的是,这位秦羽生母早逝,继母一直无所出,而且继母笃信佛教,一个月有二十日是住在城东地藏庵里做居士的。 将来秦羽娶了亲,上面继母不理事,中间有长兄长嫂顶门立户,秦羽的妻子一定省心得很。 林岐怕周胤看出端倪来,点到为止,又开始和众人探讨晋州有可能挖出煤矿的地方,还吩咐李越取了晋州的舆图过来,平铺在书案上,大家一起探讨。 周胤虽然主讲王安石的《易解》,却也支持皇太子殿下对实务的兴趣,因此也加入进去,和七个学生一起研究。 晚上回到家,周胤洗漱罢出来,特地问周夫人:“阿琳,你与工部侍郎秦涟的夫人相熟么?” “我自是认识,”周夫人含笑道,“怎么了?” 她把一个玉瓶拔开塞子,递给了周胤。 周胤接过玉瓶,倒了些散发着竹叶清香的透明液体在手心,轻轻拍在了脸上。 他年近三十,还能如许俊美,被誉为六部第一美男子,当然和他愿意保养分不开了。 待肌肤得到了润泽,周胤这才道:“我听说秦涟的次子秦羽还没有说亲,你想法子探探秦夫人的口风,若是有戏,二月初十生辰宴,也给秦夫人下个帖子。” 秦羽是皇太子陪读,也算是他的学生,一定会来拜寿的,倒是不用另外再下帖子了。 周夫人听了,知道周胤是看上了秦家的次子,笑了起来,道:“秦涟这位夫人是继妻,原是庶女出身,比秦涟小十多岁,在闺中时就性格恬淡,爱养小猫小狗,倒是好相处的。” 得知秦夫人爱养小猫小狗,周胤点了点头,道:“喜欢小猫小狗,性子想必良善些,倒是好的......到时你探探口风吧!” 见周胤为周似锦的亲事如此上心,周夫人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便道:“子承,卫国公夫人很喜欢盼兮,上次托韩夫人和我说了,我想着似锦和倩兮的亲事还没有定下,便没有答应她。” 周胤把玉瓶递给了周夫人,略一思索,道:“卫国公......我记得卫国公只有一个独生子......” 他一向是很信任妻子的,当下道:“盼兮还小,不急于定亲,卫国公府那边,咱们慢慢相看,不可冒进。” 周夫人答应了一声,微微一笑:“我都听子承的。” 这日下午周似锦正在房里读书,周夫人房里的小丫鬟菡萏跑了过来:“大姑娘,夫人请你过去呢!” 周似锦看了春剑一眼。 春剑会意,从拣妆里抓了一大把西域葡萄干给了菡萏:“挺甜的,你也尝尝。” 然后开口问菡萏:“菡萏,夫人叫大姑娘去做什么呀?” 菡萏一边吃葡萄干,一边道:“老爷生辰快要到了,夫人要给老爷准备寿宴,想着姑娘们到时候要会客,就让人叫了琳琅阁和锦绣坊的女伙计过来,让姑娘们挑选首饰衣服,二姑娘三姑娘都去了,就差大姑娘了。” 惠畅堂东厢房热闹非凡,周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吃茶,北边临窗的炕上摆满了各样首饰和衣料样品,琳琅阁和锦绣坊的女伙计立在一边,为周倩兮和周盼兮介绍着带来的货物。 周似锦进去后,先屈膝向周夫人行了个礼:“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周夫人淡淡道,“我命人把琳琅阁和锦绣坊的人请到了家里,这样你姐妹三个挑选衣服首饰也自在些。” 周盼兮扭头叫周似锦:“大姐姐,快过来!” 琳琅阁和锦绣坊的女伙计齐齐屈膝行礼:“给大姑娘请安。” 她们专门做京城高门和权贵家的女眷生意,对各家内宅之事门清,知道这位周大姑娘是探花郎周胤的庶出长女,一直养在泽州亲戚家,刚被接到了京城,因此行了礼后,一边招呼,一边观察打量着这位周大姑娘,发现周大姑娘雪白小圆脸,清凌凌一双杏眼,十分甜美可爱,尤其是肌肤和眼睛,一看便是探花郎周胤的亲生闺女,看着就让人喜欢。 琳琅阁的女伙计笑容灿烂,甚是热情:“大姑娘先看首饰吧,选了首饰再搭衣服。” 周似锦并不缺首饰,见周倩兮选了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周盼兮选了一套赤金镶嵌珍珠头面,她便选了一套亮银镶嵌的翡翠头面。 为了搭这套翡翠头面,周似锦又选了件玉色绣金线蝴蝶穿花的锦袄,配了条京城正时兴的绣花百褶裙。 周倩兮选了两套衣服,周盼兮选了三套衣服。 琳琅阁的头面是现货,当场就交付了,锦绣坊却是先挑选款式,再测量身量,得做好才能送来。 姐妹三个正在测量身量尺寸,小丫鬟进来禀报,说忠顺伯夫人带着三姑娘、六姑娘和二公子到了。 忠顺伯府是男女分别排行的,三姑娘是蒋瑜,六姑娘是蒋珠,二公子便是唯一活下来的庶子蒋珙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陷阱(1) 周似锦一听,当下看向周夫人:“母亲,我去屏风后避一避。” 她今年该及笄了,蒋珙也十六岁了,按照京城这边的规矩,再和蒋珙见面不合适。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去吧!” 周似锦起身去了屏风后,在绣墩上坐了下来,见紫檀小几上摆着一本《楚辞》,随手拿起来翻看着,可是看了半日也没看进去。 前世蒋珙和嫡母忠顺伯夫人合谋,想要发绝户财,娶了江南富商查天宝的独生女查氏为妻。 查氏带来大笔陪嫁,蒋珙和嫡母瓜分查氏的陪嫁,自己出去花天酒地,留下查氏被忠顺伯夫人折磨幽禁。 好在查氏有一个姓胡的表兄,从江南赶来,用银子打通门路,请了宫里的大太监李越做中人,救出查氏,让查氏和蒋珙和离,然后带着妹子查氏和追回来的小部分嫁妆回江南去了。 在周似锦心目中,如果说孙沐泉是吐着信的漂亮毒蛇,那蒋珙便是没心没肺的恶毒黄鼠狼。 这样的蒋珙,生得虽然人模狗样,可是周似锦看都懒得看一眼。 忠顺伯夫人和周夫人姐妹彼此厮见过,携手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两家的小辈也彼此见了,蒋瑜和蒋珠熟不拘礼,只是褔了福,蒋珙却恭恭敬敬给周夫人拱手行了个礼:“给姨母请安。” 周夫人点了点头,吩咐似锦:“似锦,给你姨母请安。” 周似锦隔着屏风道:“给姨母请安。” 得知周似锦在屏风后,忠顺伯夫人看了蒋珙一眼。 蒋珙会意,说话时表现得越发的温柔又风趣。 这时琳琅阁和锦绣坊的女伙计也上前见过忠顺伯夫人。 蒋珠听了,艳羡得很,眼珠子一转,拉着周盼兮的手,脆生生道:“原来姨母在给你们选衣服首饰呢,我们来的不巧!” 周夫人当即吩咐琳琅阁和锦绣坊的女伙计:“把你们的货物名录拿过来,让我这两位外甥女也挑选一番,到时候归总结账。” 蒋珠喜滋滋走上前:“多谢姨母。” 蒋瑜一脸不好意思:“姨母,让您破费了,我就算了......” 周夫人极喜欢这个与自己长得相似的外甥女,柔声道:“别和姨母客气,你尽管选去。” 蒋瑜恭谨地答了声“是”,莲步轻移,也跟着去北边挑选衣服首饰去了。 周似锦坐在屏风后,手里握着书,思绪却飘远了。 前世这个时候她是没有在场的。 后来锦绣阁抬着衣箱来送衣服,她才知道周夫人不但给周倩兮和周盼兮做了几套新衣服,还给蒋瑜和蒋珠也做了好几套新衣服。 那时候周似锦还忿忿不平:花我爹的银子,给忠顺伯府的千金买首饰做衣服,却不给我做,这算什么! 她还装作无意,在周胤面前把这事给捅了出来,谁知周胤根本不在意,反倒给了她两张银票:“让孙妈妈去锦绣阁帮你买去。” 周似锦接过了银票,心里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爹爹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足够订做好几套锦绣阁的时兴衣裙了;难过的是她在周府始终被排斥在外,令她又想念许凤鸣了...... 想起往事,周似锦有些难受,恨不能回到那时,好好安慰当时还不满十五岁的周似锦:你不能做到让每个人都喜欢你,你自己喜欢自己,爱自己就行了! 像现在的她,想得开,不在意,多开心。 四个女孩子都去北边临窗大炕上挑选衣物了。 蒋珙陪着忠顺伯夫人和周夫人说话。 因蒋珙问起周韶,周夫人含笑道:“他在嵩山书院读书,昨日已经回书院了。” 蒋珙一副温柔腼腆的模样,奉承了周夫人几句,便告辞退下了。 周夫人待蒋珙出去了,这才叫了周似锦出来。 周似锦也知自己在这里,周夫人与忠顺伯夫人说话不方便,陪着说了两句话就告辞退下了。 小丫鬟见周似锦要出去,忙撩起了明间门上挂的厚暖帘。 素心拿了斗篷,在廊下服侍周似锦穿上。 周似锦带着素心往外走,刚出了惠畅堂大门,便见到一个人速度极快地登上门外的台基,立时就要和她撞个满怀。 她反应很快,拉着素心往西边一闪,那人撞了个空,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这才收住了脚步。 周似锦抬眼看去,见那人柳叶眉桃花眼,俊俏秀美,身材细条,体态风流——不是蒋珙又是谁? 蒋珙桃花眼含笑,拱手行礼,温柔中带着几分腼腆:“是似锦表妹么?对不住了,方才是为兄莽撞......” 周似锦面无表情褔了福,带着素心离开了。 一直走到了惠畅堂的大门外面,周似锦犹自觉得如同芒刺在背。 方才若是蒋珙撞到她身上,再趁势把她抱在怀里,门口的婆子都看着呢,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只能嫁给蒋珙了。 此时想起前世种种,周似锦才醒悟原来自己也是蒋珙这样的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是啊,她虽是庶女,却有丰厚的嫁妆,更重要的是,她爹是吏部侍郎,皇帝宠臣,那些人不敢奢望两个嫡女周倩兮和周盼兮,自然退而求其次,把庶出的周似锦当做猎物了。 只不过前世的孙浴泉,是这些人中最聪明、最能隐忍、也最狠毒的那一个罢了。 回到兰庭,周似锦发现背上出了密密一层汗,潮湿粘腻,难受得很,默然片刻,这才吩咐春剑:“去厨房要几桶热水,我想洗个澡。” 春剑答应了一声,问素心领了些碎银子,去厨房要水去了。 洗罢澡,周似锦让素心取出周夫人命王妈妈送来的松江阔机尖素白绫和大红妆花锦缎,打算给许凤鸣做一件白绫夹衣和一件大红妆花锦缎褙子——元宵雪夜她和许凤鸣腻在一起,揉搓了许凤鸣好几次,早把许凤鸣的尺寸腰围给记住了。 许凤鸣胸比她平得多,腰围和她差不多,肩比她宽且是平的,个子约莫比她高了四寸...... 素心在明间罗汉床上铺设了茜红毡条,春剑备好了熨斗、木尺、粉笔和剪刀,这才过来请周似锦过去。 开始裁剪缝制衣物,周似锦纷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全身心投入女红之中。 惠畅堂那边,蒋瑜蒋珠表姐妹四个一起去了周倩兮和周盼兮居住的蒹葭院,东厢房暖阁内终于清静了下来。 忠顺伯夫人和周夫人说起儿女的婚事,道:“阿瑜阿珠出嫁,我准备给她姐俩一人一万两千两银子,妹妹你呢?” 她的陪嫁这些年花得差不多了,不过她前年和去年刚打发出去三个庶女,一个给七十岁的晋州富商做继室,一个做了巡盐御史的外室,还有一个嫁给了西域来的富商,总共得了两万四千两银子,倒是够给蒋瑜和蒋珠这两个嫡女做陪嫁了。 周夫人没想到忠顺伯夫人会陪送女儿这么多——一般公侯之女出嫁,陪嫁五六千两已经不算少了——她想了想,道:“我预备给倩兮和盼兮一人八千两陪嫁。” 忠顺伯夫人端坐在那里,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周似锦呢?” 周夫人道:“我们老爷说了,似锦的嫁妆,不用公中出,到时候他自有打算——京中官宦人家庶女出嫁,一般一两千两银子也差不多了,倒也不用我费心。” 忠顺伯夫人看着妹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是由着周胤来操办嫁妆,周胤绝对不可能只给周似锦一两千两银子做陪嫁的! 周似锦虽是庶女,却也是周胤的亲生女儿,周胤又不像蒋长青是个管生不管养的废物,怎么可能给嫡女八千两银子陪嫁,庶女却只陪嫁一两千两银子? 她看了周夫人一会儿,到底没有说出来,反而转移了话题:“你瞧蒋珙怎么样?” 她这妹子一向高傲,有些不听人劝,何必多说? 周夫人微微颔首:“看着倒是知进退的样子,生得也好,甚是温柔腼腆。” 忠顺伯夫人又问道:“父亲的生辰,你预备送什么礼物?别比我高太多了,到时候我面子上不好看。” 周夫人说了声“我晓得”,开始和姐姐商议如何给父亲王学士准备生辰礼物。 忠顺伯夫人一直呆到了傍晚时分才提出告辞。 周夫人带着周倩兮和周盼兮姐妹送忠顺伯府一行人,直把人送到了二门外。 忠顺伯夫人挽着周夫人的手,显得颇为依依不舍:“父亲的寿辰,咱们姐妹好好聚一聚,三妹四妹都嫁到了天南海北,一时聚不齐,父亲喜欢热闹,记得把你这三个女儿都带上,我也多带几个女儿,到时候也显得热闹些......” 蒋珙立在忠顺伯夫人身后,游目四顾,却一直没找到周似锦的身影,不禁悻悻然——他在女孩子面前向来无往而不胜,面对这周似锦却“老虎吃天,不知道从哪儿下口”,这小妮子根本不出现,饶是他有满身的本领,也没法使出来啊! 听到嫡母忠顺伯夫人要周夫人“记得把你这三个女儿都带上”,蒋珙嘴角翘了翘,知道自己这位嫡母预备下手了。 这一天周似锦都呆在兰庭闭门不出。 下午她睡了半个多时辰午觉,起来后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就又回房做针线去了。 到了晚上,周似锦拿了个锦匣出来,让春剑和素心一人选两样首饰。 这些首饰都是她十一二岁时戴的,正适合春剑和素心的年纪。 素心选了一对赤金并头莲瓣簪和一对赤金莲瓣耳坠子;春剑选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头钗和一对金镶玉耳坠。 似锦见匣子里还有几样没怎么戴过的银首饰,便吩咐素心:“叫那几个小的过来,剩下的给她们分了。” 她这兰庭里还有四个小丫鬟,是孙妈妈刚送进来的,都是十岁十一岁的样子,似锦怜惜她们小,一向只让她们做些轻省活计,或者跑跑腿传个话。 四个小丫鬟正在分首饰,兰庭的门却被人敲响了。 原来周夫人命菡萏过来,叫周似锦去惠畅堂。 第20章 第二十章陷阱(2) 周似锦刚走进二门,就听到了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当下驻足倾听,听出是《梅花三弄》。 周倩兮一曲弹罢,屋子里静悄悄的,余音似还在流连,就连周夫人也一动不动端坐在罗汉床上,似乎还沉浸在琴音之中。 这时外面廊下传来清脆的拍手声,接着便是周似锦清脆悦耳的声音:“前面悠远飘逸,凸显了梅花傲雪的风骨;后边节奏急促,表现了凛冽寒风中梅花的不屈。忽静忽动,忽柔忽刚,当真是得了‘君子之风’的三味。” 周夫人听了,不禁微笑:“你这做姐姐的,也太护短了——倩兮的弹奏,哪有你说的那样好。” 周似锦裙摆轻移,进了正房明间,口中兀自道:“我还没见过哪家闺秀,弹奏《梅花三弄》,比倩兮还好呢!” 许凤鸣十分喜欢听别人夸她,周似锦从小夸许凤鸣夸惯了,习惯成了自然,因此听到倩兮的琴声,自然而然就夸出来了。 正房西侧临时放了张琴台,周倩兮正在琴台前坐着,被姐姐夸得脸都红了。 周夫人难得地和颜悦色道:“似锦,你也懂琴么?” 周似锦就等着这句话呢,微微一笑,道:“启禀母亲,不能说懂,只是略通一二而已。” 在泽州国公府的时候,她做许凤鸣的伴读,许凤鸣琴棋书画什么都得学,教许凤鸣的先生又都是大周朝最顶级的先生,周似锦跟着许凤鸣,琴棋书画都没落下。 她有时懈怠不愿意学了,许凤鸣就忽悠她,说将来她可以凭借这些技能,去权贵家内宅做女先生。 许凤鸣还教她:“你轻易不要提你会这些,然后在一个似不经意的场合展现一番,定会叫人刮目相看。” 后来周似锦嫁入威远侯府,起初跟着婆婆威远侯夫人出去交际,被人忽视的时候,她随手一曲,或者挥笔一画,往往就能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些琴棋书画的本事,虽然没让她当成女先生,却成了她装高雅的利器,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周夫人看了自己这个庶女一眼,道:“你来弹一遍《梅花三弄》。” 周似锦温婉地答了声“是”,心里却跃跃欲试。 因为有忠顺伯夫人的衬托,她一直觉得作为嫡母,周夫人已经很不错了。 周夫人对庶女从不言语刻薄,生活上也不苛待庶女,更不像忠顺伯夫人那样卖庶女成瘾,这样的嫡母其实已经很好了。 周夫人只是天性高傲,目无下尘。 在周夫人眼中,周似锦觉得自己简直是透明的。 这都快成她的一个心结了。 周似锦前世就常常暗中摩拳擦掌,想让嫡母看看自己真正的实力,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看到她的能力。 可惜,一直到死,她都没有成功。 在京城贵妇圈,表面上人人夸她有福气,可是私下里说起她,好听一点的说她是“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不好听的说她是“小老鼠偷到油”。 总之,她出身不好,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抢来的,是不该她拥有的。 周倩兮起身,请周似锦在琴台前坐下。 周似锦坐下之后,略一思索,调了调琴弦,这才开始弹奏。 周夫人先还是没有表情,渐渐神情专注起来,最后肃容倾听,待周似锦弹毕,她微微颔首,点评道:“技巧甚好,弹到主旋律处疾速适当,快而不乱;弹到写意暴风雪处,十分疾猛,显出梅花之高洁——在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琴艺已经很不错了。” 她略一沉吟,接着道:“后日你们外祖父六十寿辰,你也过去,你们外祖父最喜听《梅花三弄》,到时候你为他老人家弹奏一曲。” 周似锦:“......”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周似锦的臆想中,她已经抬手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了:“周似锦,让你爱表现,让你爱表现,这下麻烦了吧?!” 她心中无限懊悔,面上却甚是恭谨:“是,母亲。” 周倩兮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本母亲是要她在外祖父寿辰上当众弹奏的,没想到姐姐主动跳出来,倒是救了自己。 她笑盈盈走上前:“姐姐,外祖父喜欢玉兰,学士府种满了玉兰树,如今正是玉兰花期,特别美——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赏花。” 周似锦也想起了王学士府的玉兰花。 前世她只去过一次学士府,却对学士府的玉兰记忆深刻。 王学士府的庶女王菁一直陪着她,两人并肩立在窗前看玉兰花。 仰首望去,一朵朵玉兰花盛开在蔚蓝的天幕中,美得令人叹息。 那样美好的场景,着实令她难忘。 想到这里,周似锦笑容真切起来:“我也好想看玉兰花。” 事已至此,单是懊悔是没用的,反正到时候她防着忠顺伯府的人就是。 周夫人命人叫周似锦过来,原本是想着她的字不错,让她帮着写二月初十请客的帖子的,当下便命人备了笔墨纸砚,让周似锦开始写帖子。 写完帖子已近亥时。 春剑和周倩兮的丫鬟暗香一人打着一个灯笼走在前面,周似锦和周倩兮并肩而行。 出了二门,周倩兮要往东回蒹葭院,周似锦要往西回兰庭,姐妹俩却齐齐在门外停出了脚步。 周似锦忍不住笑了:“倩兮,你先说。” 周倩兮也笑了,道:“姐姐,外祖父家和大姨母家不太一样......舅母和表姐妹们都很和气的,就算是王舒表兄,人也很好的。” 周似锦明白周倩兮是让她放宽心,委婉地告诉她外家王家的人不像忠顺伯府那样势利。 周倩兮素来谨慎寡言,前世周倩兮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褒贬过人,也绝对不可能和她说这样的贴心话。 这样的周倩兮让周似锦觉得温暖,她忽然觉得自己前世真的错过了许多东西。 想到这里,周似锦忽然展开双臂上前一步抱住了周倩兮。 周倩兮四肢僵硬——她还不习惯和姐姐这样亲密接触。 周似锦松开了周倩兮,笑容灿烂:“我很开心。倩兮,谢谢你。” 周倩兮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姐姐你也......挺好玩的。” 周似锦笑了起来:“以后你会发现我不是挺好玩,是特别好玩!” 说罢,她摆了摆手,洒然往西去了。 回到兰庭,周似锦还有些兴奋,有好多话想要和人说,可是能听她胡言乱语的人只有许凤鸣。 她命素心准备了笔墨,然后在书案前坐下,对着案头的琉璃罩灯,提笔写了起来。 周似锦给许凤鸣写信,从不讲究那些之乎者也,写的都是大白话,不知不觉啰啰嗦嗦写了好几页。 写到最后,周似锦想起后日要到王学士府,便提笔写到:“对了,我后日要随母亲到王学士府贺寿,待寿宴结束,我顺路去狮子街国公府拜访你。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去一趟,顺便把我给你做的衣服送过去......” 给许凤鸣做的衣服虽然还没做好,不过周似锦手脚麻利,只要不用绣花,明日她一直不停地做,赶一天的工,一定能做出来。 把信封好之后,周似锦伸了个懒腰,吩咐春剑:“去准备热水、香胰子、牙擦和青盐,我要洗漱了。” 今天可真是充实的一天啊! 明日起来,再烦请孙妈妈去狮子街送信。 早上起来洗漱罢,周似锦便请了孙妈妈进来,把信交给了她:“孙妈妈,拜托您老人家送到狮子街安国公府,把这封信当面交给康嬷嬷。” 孙妈妈接过信,却把周似锦同时递过去的金马镫戒指退了回来:“姑娘,这我不能要。” 她笑容亲切:“老爷疼爱姑娘,若是知道我勒索姑娘银钱首饰,会不开心的。” 她是周胤的奶妈,无儿无女的,养老自有周胤管着,何必贪财? 再说了,大姑娘是周胤的亲生女儿,她爱屋及乌,也会对似锦好的。 周似锦不由笑了,不再客气:“多谢妈妈。” 却又拿了一个小银锞子给了孙妈妈:“即使妈妈您不要车马费,可安国公府守门的小厮也还要通禀的好处费呢,您就收下吧!” 孙妈妈这才收了下来。 周似锦用罢早饭就开始做活。 她给许凤鸣做的这件白绫夹衣和这件大红妆花锦缎褙子,都不怎么刺绣,因此进行得很快,不过一上午时间,周似锦就把白绫夹衣做好了,大红妆花锦缎褙子也做好了大半。 因为长时间做针线,周似锦眼睛有些累,便让素心帮她熨做好的白绫夹衣,自己则带了小丫鬟国色和幽客到兰庭的院子里散步去了。 兰庭西北角种着两株蜡梅,如今蜡梅花期已过,枝头稀稀疏疏挂着几朵有些干枯的蜡梅花,犹自散发着淡淡的寒香。 周似锦摘了朵蜡梅,正放在鼻端轻嗅,周夫人的陪房王妈妈却来了。 周似锦有些惊讶,一般周夫人派人传话的话,都是菡萏那个小丫鬟,今日为何会派王妈妈来? 她忙笑着迎上前:“妈妈可是稀客,先进屋吃杯茶吧!” 王妈妈笑得满面春风:“大姑娘,今日可没工夫,还是下次吧!” 她上上下下打量周似锦,见她穿着件半旧的淡青色绣袄,系了条浅粉锦裙,便道:“大姑娘,夫人让你去见客,快去换一身出挑些的衣服。” 周似锦见王妈妈催得急,便进屋换了件杏黄色绣了繁花的锦袄。 王妈妈跟着进去,见周似锦发髻上没插戴首饰,忙道:“姑娘,毕竟是见客,发髻上还是得插戴些簪环。” 周似锦从善如流,又插戴了一支垂着流苏的赤金镶红宝石凤钗,含笑扭头让王妈妈看。 王妈妈见了,这才满意了:“甚好甚好,快走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待走到惠畅堂外面,周似锦已经从王妈妈这里打听出来了,原来工部侍郎秦涟的夫人乔氏过来作客,因没见过周似锦,所以周夫人命王妈妈来叫她过去,好让秦夫人看看。 周似锦听了,心里不由疑惑:倩兮未来的婆婆见我做什么? 前世秦涟是六部尚书侍郎中最早投到皇太子麾下的,皇太子林岐登基称帝没多久,前工部尚书倒台,工部侍郎秦涟晋升为尚书,进入内阁,后来又步步高升做到首辅,称得上官运亨通。 周胤和周夫人极有眼光,在秦涟还是礼部侍郎的时候就把周倩兮许给了秦涟的次子秦羽。 虽然后来周胤和秦涟分属不同阵营,可是周倩兮与秦羽的亲事对周家绝对是有利的。 再说了,秦涟的继室乔氏,在京城贵妇圈中算是一个异类——她不爱交际,爱养小猫小狗,是个在家的居士。 这样不爱交际的秦夫人,倩兮未来的婆婆,为何点名要见她周似锦?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陷阱(3) 初春带着寒意的风吹拂着,令周似锦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走到了惠畅堂台阶下时,周似锦停住了脚步——她终于想起来了。 前世她和孙浴泉成亲不久,曾陪着威远侯夫人去地藏庵打醮,遇到了秦夫人,秦夫人拉着她的手,连说了好几声“可惜”。 当时周似锦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怪异。 王妈妈已经去通禀了:“夫人,大姑娘来了。” 周似锦抬眼一笑,登上台阶。 前世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专注眼前最重要。 秦夫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如满月,身材微丰,很是和气,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她拉着周似锦的手,细细看了又看,笑道:“真是个好孩子,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又絮絮问周似锦女红怎么样,爱看书不爱,喜不喜欢小狗,喜不喜欢写字。 周似锦一一应了,应答颇为得体。 得知周似锦喜欢书法,曾经练过几年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秦夫人笑容更加和气:“练过簪花小楷好,抄写佛经特别好看。” 周夫人在一边看了,心中诧异,她只是拜托韩志云的夫人做中人,略微试探了一下,谁知秦夫人就当真过来相看了。 工部侍郎秦涟,素来低调,和吏部和户部侍郎比起来,在六部侍郎中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周夫人毕竟是前大学士之女,朝廷里那些事情还算懂一些的,秦涟主管的是全大周的兵器铸造,年轻时曾造出使用火药的武器,将来不管谁做皇帝,都会拉拢他的。 只是秦羽是秦涟的嫡子,能看上周似锦这样一个庶女么? 此时见秦夫人似是对周似锦很满意,周夫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这件亲事如果能成,对倩兮和盼兮的说亲也有帮助的。 送走秦夫人后,周夫人叮嘱周似锦:“今日之事,不要和外人提起。” 她怕事情不成,周似锦被人在背后乱嚼舌头。 周似锦恭谨地答了声“是”,心里却道:难道秦夫人是来相看我的?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啊! 再说了,这可是倩兮未来的婆婆,感觉好怪异。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不怕,反正她认准了许凤鸣,谁也别想拗过她。 周似锦的信被送到林岐手中时,已经快到午时了。 东宫大殿华丽而空旷,虽然生有地龙,可林岐依旧觉得冷。 他一向怕冷。 因此重回东宫后,林岐一向住在冬暖阁。 林岐自从开始读周似锦的信,嘴角的笑都没停过。 看到后面,周似锦说为他做了一件白绫夹衣和一件大红妆花锦缎褙子,林岐又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嘴角抽了抽,抬手扶着额头,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周似锦这小傻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请安行礼的声音:“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岐不慌不忙把周似锦的信叠好,放入信封中,然后把这封信放入了抽屉里。 许皇后在女官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此时盛妆而来,丽色无双,犹如神仙。 林岐起身行礼。 许皇后扶起林岐,细细打量,见他瞧着气色尚可,便道:“小凤凰,午膳用了么?汤药喝了么?” 林岐微笑,乖巧可爱:“母后,午膳用了。汤药也喝了。” 许皇后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我不是问你。” 她看向一边侍立的李越:“李越,本宫问的是你。” 李越悄悄瞅了林岐一眼,吞吞吐吐道:“启禀皇后娘娘,小的......” 他又瞅了林岐一眼。 许皇后一看便知林岐既未用午膳,也没服汤药,当下吩咐李越:“把午膳和汤药都送来吧,本宫亲自喂殿下。” 李越喜不自禁,利落地答了声“是”,欢欢喜喜退了下去。 林岐:“......” 李越很快就指挥着小太监摆好了午膳。 许皇后作势道:“来,本宫喂殿下用膳!” 林岐哪里会让许皇后喂他吃饭,只得勉力吃了些,又喝了几口汤,然后在许皇后的催促下,把一碗汤药全喝了。 见林岐漱口后脸色苍白,神色萎靡,许皇后亲自扶他在榻上躺了下来,为他盖上锦被,然后摆了摆手,侍奉的女官、太监和宫女潮水般退了下去。 待暖阁里只剩下她和林岐母子,许皇后这才低声道:“林嶂的一个侧妃又怀孕了。” 林岐闭上了眼睛,长睫毛颤抖:“林嶂的妾室怀孕,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皇后道:“你应该知道我要给你选妃的事了。我把名单给你留下,你好好看看,其中对你最有利的那几家闺秀名字前我都做了记号,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提前看一看,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做太子妃,剩下的再选出一个良媛,一个良娣,太子妃和良媛良娣不可选同一派系,要不偏不倚。” 林岐忽然坐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我病还没好,母后就让我选妃,是让想人知道我有病?” 他冷笑一声,接着道:“母后交代我这些话,是让我继续父皇的老路,在自己的妻妾中搞制衡?难道母后不知道搞制衡的结果是什么?我难道不是父皇在后宫和前朝搞制衡的牺牲品?” 林岐说着话,眼泪早溢出了眼眶:“母后,不管是朝堂,还是后宫,与其走独木桥一样费尽心机搞制衡,不如想办法全抓在自己手里。他朝我若为帝,朝堂和后宫,必须全听我的。” 他才不怕在史书上留下“排除异己”“独断专行”这样的骂名。 死了就死了,管他死后大浪滔天。 许皇后看着俊脸涨得通红,眼睛含着泪的林岐,心脏阵阵抽搐,疼得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是啊,林岐,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唯一的麟儿,比她的命还要重要的宝贝,不就是林恒搞制衡的牺牲品? 想到林岐幼时遭受到的那些苦难,许皇后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小凤凰,你若是不愿意,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回到福宁宫,许皇后一直竭力维持的凤仪再难维持,疾步进了寝殿。 服侍许皇后的女官王云芝屏退侍候的人,又吩咐亲信守在殿外不让人靠近,然后才进去服侍许皇后。 许皇后扑倒在宽敞华丽的凤榻上,压抑的哭声隐隐传来。 见一向坚强的许皇后恸哭,王云芝心里难受极了,她侍立一侧,一言不发。 一定得让皇后娘娘哭出来,她实在是憋太久了,若是再不发泄,会疯掉的。 待许皇后哭声渐止,王云芝这才轻轻道:“娘娘,太后说苏嫔这一胎必定为皇上诞下皇子,因此把苏嫔接到延寿宫,亲自照管,又催着皇上把苏嫔的孪生妹子也封为嫔了。” 大苏嫔和小苏嫔这对孪生姐妹花是苏贵妃的庶妹,生母乃老镇南侯的西洋歌姬,因此大苏嫔和小苏嫔姿容艳丽,体态妖娆,颇具异域风情,很得洪武帝宠爱。 皇后娘娘是大周皇宫最勇敢最坚强的斗士,在斗士悲伤沮丧的时候,只有敌人才能让斗士重新焕发斗志。 片刻后,许皇后沙哑的声音传来:“扶本宫起来。” 为了林岐,为了远在泽州的许氏家族,她必须得披上铠甲,坚强起来。 许皇后离开之后,林岐倚着锦缎靠枕歪在榻上,静静想着心事。 他和他的母亲,虽然是同盟,却永远有着隔阂。 林岐想要这万里河山更加壮美,想要在这片土地上辛苦耕耘的芸芸众生更加安乐。 而他的母亲,想要他君临天下,也想要许氏家族割据一方无法撼动永保富贵。 这时候李越走了进来,凑近林岐用极低的声音道:“殿下,药已经送过来了。” 林岐面无表情:“实验过了么?” 李越低声道:“和先生已经在兔子等活物上实验过六轮了,雄性服用之后,欲心消减,而且不能令雌性生育。” 林岐声音平静无波:“给小苏嫔送去吧!” 他这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在女’色一事上,委实太没有节制,林岐上面有林嶂一个哥哥,崇宁一个姐姐,下面却有十一个弟弟和十三个妹妹,瞧着这态势,宫里的皇子公主还会不停地增加。 与其等洪武帝自己悬崖勒马,不如林岐出手帮他这父皇一把。 洪武帝这样的男子,让他在床笫之事上雄风不再,可是极大的一个打击。 反正当年苏太后和苏贵妃出手害他,他这父皇明明知道真凶是谁,却放纵纵容。 他们父子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李越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出身镇南侯府的大小苏嫔是皇太子殿下布的暗棋,这个秘密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道。 今日下午申时到酉时是林岐练习骑射的时间。 回宫之后,他一直以多病寡言弱不经风的形象出现,其实他私下里还挺喜欢习练骑射的,回到京城没法像在泽州一样方便了,他除了尽量寻找机会练习,还把洪武帝给他规定的骑射课都利用了起来。 林岐坐在圈椅里,修长的双腿伸了出去,等着小太监李青服侍他穿鹿皮快靴。 李青拿着崭新的鹿皮快靴,看看皇太子脚上的白绫袜,再觑一眼皇太子,试探着问道:“殿下,不换双白绫袜么?” 林岐浑不在意道:“不用换了。” 他又不是姑娘家,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过去练一个时辰骑射,还重新换白绫袜,麻烦不麻烦呀! 李青“哦”了一声,拿起鹿皮快靴,小心翼翼套在皇太子的脚上,还特地绑紧了靴筒上的皮质系带,免得露出白绫袜筒上绣的粉嫩可爱的小鸡崽。 也不知怎么回事,皇太子对这几双绣了小鸡崽的白绫袜格外钟情,穿过之后竟然不让他处理掉,还特地叮嘱他,洗后晾干继续穿。 哎,殿下可真是勤俭节约的好殿下呀! 林岐刚换好骑装,小太监就来禀报:“启禀殿下,秦二公子来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陷阱(4) 秦羽正在外间候着,见林岐出来,忙上前行礼。 他今年才十五岁,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开朗得很:“殿下,我母亲今日去了周府,见到了周大姑娘。” 林岐含笑看着秦羽,等着秦羽继续往下说。 秦羽双手背到身后,因穿着骑装,显得特别的挺拔潇洒:“我母亲说周大姑娘长得好看,是有福气的面相,仪态风度也都很好。” 林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他的白又胖,又白又胖又可爱,当然有福气了。 秦羽觑了林岐一眼,见他心情甚好,便大着胆子道:“殿下,明日周大姑娘要随着周夫人前往王学士府贺寿,我想混进去瞧瞧......” 又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王舒,是王学士的孙子,我打算让他帮忙......” 虽然是殿下暗示他爹和他的,可毕竟是他娶妻,秦羽还挺想亲眼瞅瞅那个周大姑娘的。 林岐若有所思,没有发表意见。 他总觉得听了秦羽的话,自己莫名的有点不舒服,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略一思索,道:“明日我也去。” 秦羽自己去,总是有些不好意思,闻言大喜:“殿下,那咱们可得好好谋划一番了!” 林岐微笑:“先去演武场吧,邱正彤他们估计都到了。” 邱正彤是辽州总兵的次子,也是他的伴读。 这时候外面传来邱正彤粗犷的声音:“殿下,我等到了,快出来吧!哈哈哈!” 林岐不由笑了,与秦羽肩并肩走了出去。 秦羽邱正彤等少年鲜衣怒马,簇拥着林岐往东宫演武场去了。 第二天上午,位于梧桐里的周府大门洞开,一辆红锦檀香车在前,一辆朱轮华盖车在后,后面缀着四辆丫鬟媳妇乘坐的黑漆平头车,一队车马驶出了周府大门,在骑着马的周胤护送下往东去了。 周夫人独自乘坐前面那辆红锦檀香车,周似锦、周倩兮和周盼兮姐妹三个一起坐在后面的那辆朱轮华盖车里。 周盼兮正在向周似锦介绍外祖家的那些表亲:“......外祖父家是先帝赐的宅子,比咱家要大得多,先前外祖母当家,规矩大得很,我都不喜欢去。如今舅母当家,不像以前那样规矩森严了,表兄弟们倒是不避讳见面的......” 周似锦前世就很喜欢王家的舅母简氏,觉得她活得通透潇洒,闻言笑了,道:“舅母当真是潇洒之人。” 周盼兮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不过大姨母很不喜欢舅母,哈哈哈哈!” 周倩兮一个人坐在倒座上,见她俩凑在一起唧唧咕咕八卦个没完,故意道:“我真后悔和你们两个同车,要是早知道你俩这么聒噪,我就听母亲的,坐到母亲车上去了。” 周盼兮笑嘻嘻拆穿她:“我知道,我和大姐姐再吵,你也喜欢和我们坐同一辆车,你明明喜欢看我们热热闹闹的,何必惺惺作态!” 周似锦闻言笑了起来——她也发现了,周倩兮和许凤鸣有些像,都是死鸭子嘴硬。 姐妹三个说说笑笑,转眼间王学士府就到了。 得知周府的马车到了,王学士的长媳简氏带着儿媳田氏亲自迎到了二门外。 彼此厮见罢,简氏笑着迎了周夫人一行人往里走:“大妹妹已经到了,我还说着二妹也该来了,谁知京城地邪,我话音刚落,婆子就进来禀报,说二姑奶奶到了!” 周夫人本不是爱说爱笑的人,闻言也只是微笑而已。 简氏语速比一般人快一些,一边走一边说:“父亲如今搬到了春晖园住,他老人家不爱热闹,到时候咱们去给他老人家磕个头,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周似锦与倩兮盼兮一起跟在后面,听着简氏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根本不给周夫人说话的机会,不由都笑了。 到了正房明间,简氏有话要与忠顺伯夫人和周夫人说,也不绕弯子,干脆吩咐嫡女王蕙和庶女王菁:“阿蕙,阿菁,你们两个陪众姊妹去后花园赏花,好好松快松快!” 王蕙和王菁答应了一声,招呼着众表姊妹往后花园去了。 这次忠顺伯夫人除了蒋瑜蒋珠,还带了一个叫蒋瑛的庶女过来,自然也跟着过去。 王学士府的后花园十分阔朗,种了不少玉兰树,如今刚到花期,白色紫色的玉兰花盛开在高高的枝头,雅致中带了几分孤独之意。 大家走着走着,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拨,蒋瑜、蒋珠和王蕙一拨,走在前面;周似锦、周倩兮、周盼兮姐妹三个与王菁一拨,连带着一直跟着她们的蒋瑛,一起走在后面。 后花园里有一处假山,上面有一个亭子,可以登高远眺,蒋瑜三人便往假山那边去了。 蒋瑛却被路边的秋千吸引了,拉了拉周盼兮的手,小心翼翼道:“盼兮表妹,这里有秋千架呢......” 周盼兮最喜欢荡秋千了,当下对周似锦说道:“姐姐,咱们在这里玩儿吧,爬山有什么意思。” 周似锦笑着看向王菁和蒋瑛:“我们姐妹要在这里打秋千,你们要不要一起玩?” 王菁微微一笑,道:“我说周大姑娘,你可是客人,怎么反客为主了?” 她今年十五岁,长相普通,瞧着寡言少语的,可是周似锦却知道王菁内秀,刺绣技艺高超,而且很会莳花弄草,熟了之后也是爱说爱笑的。 前世王菁嫁给了京畿祥符县的县尉曹翔,曹翔官职不高,可是与王菁夫妻和美,甚是恩爱。 周似锦也笑了:“你想和我们一起玩,就直接说呗,还要做张做智。” 王菁见周似锦性子爽利,也不客气了,道:“等一下咱们互相推送,这样才能荡得高,玩得痛快!” 周似锦前世少女时期饱尝被排斥之苦,因此不肯冷落蒋瑛,笑盈盈看向蒋瑛:“蒋七姑娘,你要不要一起玩打秋千?” 蒋瑛约莫十四岁,容颜娇美,小巧玲珑,是个香扇坠儿似的小美人。 她娇滴滴说道:“我想玩,可我不会,胆子又小,有些怕怕的......” 周似锦觉得蒋瑛挺有意思。 蒋瑛和前世孙浴泉的表妹小刘氏是一类人,特别的娇弱,胆小,娇滴滴,软绵绵,说话还带着童音,让男人满心怜惜,占有欲和保护欲都油然而生,恨不得把小美人紧紧抱在怀里,或者合水给吞到肚子里去。 若周似锦是男人,自然要十分有男子气概地说“不要怕,我教你”,可她是女子,因此她笑盈盈道:“你不会没关系,在一边看着我们玩也行。” 王菁在一边低头微笑。 周盼兮却已经坐到秋千架的画板上去了:“姐姐,快来帮我推送!” 周似锦让周盼兮挽定彩绳坐稳,然后和王菁一人一边将推送。 周盼兮坐在秋千上,被周似锦和王菁推送着飞到了半空中,犹若飞仙。 她兴奋极了,咯咯直笑:“姐姐,再用力些,再高些!” 周似锦一边叮嘱她“一定握紧彩绳”,一边和王菁一起抓紧彩绳用力推送,让周盼兮荡得更高。 周盼兮嘴里嚷嚷着“姐姐,我腿软了”,却还不断催促“再高些再高些”,开心极了。 周盼兮玩得腿都软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停了下来。 轮到周倩兮了。 她虽然不像周盼兮那样活泼外露,却也极享受荡秋千的乐趣,一边荡,一边低声请求周似锦:“姐姐,再高一些吧!” 周似锦和王菁从善如流,果真把她推送得更高。 周倩兮闭着眼睛,享受着整个人飞起时那种眩晕感,觉得今日实在是快活极了。 简氏的小儿子王舒按照和秦羽约定好的时间,来到了西偏院那边供学士府下人进出的偏门,却发现秦羽已经带着一个极清俊的少年等在那里了,忙低声道:“快进来吧!” 进了偏门,王舒打量了那个清俊少年一眼,低声问秦羽:“秦羽,这位是——” 这少年生得挺打眼的,可是权贵圈子里没听说过这个人啊......不过他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蓝松江布袍子,围的腰带也是普通的玄色缎带,分明是寒门子弟的装束,没见过也就不奇怪了。 秦羽揽着王舒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姓许——对了,你见过周大姑娘么?” 王舒摇了摇头:“我还没见过。” 秦羽看了林岐一眼,心里也觉得纳闷:殿下为何想让我娶周探花的女儿? 明明周探花是皇上的亲信...... 难道是为了笼络周探花? 啊,这就对了! 周探花不但深受洪武帝信重,掌握吏部多年,而且在清流中颇有名望,又是天下皆知的风流俊俏周探花,确实值得殿下用心笼络。 单是师生关系还不行,再用婚姻关系来巩固,殿下的势力才会更加巩固...... 想到这里,秦羽心潮澎湃,一股舍我其谁的豪情油然而生:殿下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也是殿下信重的人啊! 王舒引着秦羽和那清俊少年专走僻静小道,七绕八绕,很快就从一个小门进了后花园。 听到秋千架那边的笑声,王舒就引着秦羽和林岐往秋千架那边走去。 周盼兮、周倩兮和王菁都荡过之后,周似锦见蒋瑛羞羞怯怯不肯荡,便不再推让,自己站上了画板,不让周盼兮和王菁给她推送:“让我给你们展现一下泽州那边的荡秋千技术吧!” 几个女孩子都好奇极了,退到一边,等着周似锦展现。 周似锦在泽州时就爱荡秋千,许凤鸣对荡秋千不感兴趣,却被她纠缠不过,命人在香樟苑装了一架秋千,在青龙山别业也装了一架秋千,让周似锦想玩就玩。 后来周似锦到了京城,一直小心谨慎做人,生怕被人小瞧了去,就再也没有酣畅淋漓地荡过秋千了。 如今她不盼着嫁入高门了,反倒歇下了包袱,摩拳擦掌要痛痛快快玩一次。 周似锦双手握紧彩绳,身子笔直,双脚牢牢踩定画板,往前一送,一起一伏之间,越荡越高,看得周倩兮、周盼兮和王菁都捂住了嘴,不敢出声,生怕惊住了周似锦。 立在不远处的林岐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周似锦一直很爱荡秋千,他每次看到都觉得心里一紧,偏偏又拗不过周似锦的纠缠,不得不让人给她装秋千架。 秦羽探着脑袋往那边瞅,口中道:“哪个是周大姑娘?是那个穿大红羽缎袄系了条蓝裙子那个么?那个长的最好看!” 王舒:“呃......那是周家二姑娘。” 秦羽:“......难道是小巧玲珑个子最矮的那个?那个长得也好。” 林岐:“那个也不是。” 这时王舒忽然道:“蒋珙这是要干嘛?人家女孩子们玩,他过去做什么?” 秦羽和林岐随着他的指点看了过去,却见一个面若桃花的锦衣少年摇摇摆摆走到了秋千架前,极为造作地和女孩子们见礼。 林岐一向有一种野兽般的感知危险的能力,心下觉得不对,当下也不多说,疾步往那边走去。 王舒和秦羽忙也跟了过去。 蒋瑛一直在等蒋珙过来,见他终于来了,便悄悄盯紧周似锦,待周似锦荡到了高处,便忽然跳了起来,拍打着身上,发出极尖厉高亢的叫声:“啊——啊——啊——” 周似锦正专心致志荡秋千,被蒋瑛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握着彩绳的手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 正在和周盼兮王菁说话的蒋珙等的就是这一刻,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预备一把抱住周似锦,然后滚倒在地上。 谁知蒋珙刚冲到秋千前,却有一股大力向他屁股袭来,他收势不住,整个人跌向前方,一下子跌了个狗啃泥。 周似锦反应极快,见蒋珙冲过来,心里一惊,电光火之间,小臂齐齐往后绕到了彩绳上,瞬间绕了好几圈,双脚用力,踏稳了画板。 秋千被周似锦用小臂、腿和脚的力量给定住,堪堪在展开双臂的林岐面前停了下来。 周似锦浑身发软,手臂被彩绳勒着,却都顾不得了,她背脊上冒出一层冷汗,额头上也有汗,站在画板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这少年是谁? 咦?怎么和许凤鸣没上妆时这么像? 不过再细看的话,皮肤比许凤鸣黑,眉形和许凤鸣不同,眼睛比许凤鸣小,鼻子似乎比许凤鸣大,比许凤鸣高,嘴唇比许凤鸣要薄一些。 这人好像前世的......景和帝...... 对,像是景和帝,只不过年纪要小不少,是景和帝少年时的模样。 难道是许家的旁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解决 林岐看了周似锦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和秦羽王舒立在一旁,仿佛刚才飞起一脚踹在蒋珙屁股上,把蒋珙踹了个狗啃泥的不是他一般。 方才那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似被定在了那里,到了这时,才都醒了过来。 周倩兮和周盼兮忙跑过去,一左一右把周似锦的小臂从彩绳缠绕中解救了出来,王菁则蹲下’身子,用手扶着画板,让周似锦从画板上下来。 蒋瑛忙又尖叫了一声,继续表演——她还真弄出了一只蟑螂,“啊啊啊”扔到了众人眼前,以示自己真的是被虫子吓住了,可惜没人理她。 周似锦给那长得像许凤鸣的少年使了个眼色。 这件事她能自己处理,何必连累好心的路人。 林岐见周似锦似是坚持,和王舒秦羽一起离开了。 这时候蒋瑜领着蒋珠和王蕙赶了过来,见众人都围着周似锦,周倩兮和周盼兮正隔着衣袖在给周似锦揉手臂,蒋瑛孤零零立在一边满脸的晦气,而蒋珙则拱在旁边的草地里,不由皱起了眉头,知道蒋珙的计谋失败了。 原本她母亲的计划是让蒋瑛配合蒋珙,令蒋珙和周似锦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肢体之亲,然后蒋瑜再过来把事情闹大,威吓引诱周似锦答应嫁给蒋珙,到了这一步再去见姨母周夫人,谁知计划居然失败了。 蒋瑜看了蒋珙一眼,抬头要找人扶他,却见方才还在场的王舒和另外两个少年已经不见了,只得招手叫了个丫鬟过来,吩咐道:“去叫两个婆子过来。” 丫鬟一溜烟跑去叫人去了。 蒋瑜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蒋珙给踹倒的?” 周似锦忍着小臂的刺痛,正色道:“瑜表姐,没有人踹蒋珙。我们几个正在打秋千,蒋珙忽然跑了过来,因为跑得太急摔倒了,刚才王舒他们都在场,都看到了的。” 蒋瑜的视线滑过在场的周倩兮、周盼兮、王菁和蒋瑛。 方才大家都没带丫鬟,在场的除了晕倒在地上的蒋珙,就剩下眼前这几个人了。 周倩兮语气平静:“瑜表姐,我当时正在看我姐姐打秋千,看得真真的,珙表哥过来时走得太急,被什么给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了。” 周盼兮眨了眨眼睛,补充道:“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我们玩的正开心,他突然过来,若不是我姐姐反应快,抓紧了彩绳,还指不定怎样呢,说不定就要把他给撞飞了!” 王菁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蒋瑜心中恨极,面上却依旧雍容,看向蒋瑛:“瑛妹妹,是这样么?” 蒋瑛嗫嚅着:“......我......我......” 周似锦微微一笑:“方才瑛妹妹不是被虫子吓坏了么,怎么还有工夫看我们这边?” 蒋瑛脸色苍白:“是......是啊......我没看到......” 蒋瑜见实在是挽回败局了,便含笑道:“既如此,对不住似锦妹妹了。” 她笑微微对着周似锦屈膝褔了福,叫上蒋瑛搀扶蒋珙去了。 得知周夫人在简氏那边的暖阁里更衣理妆,周似锦理了理衣裙预备过去。 周倩兮和周盼兮紧紧跟着周似锦。 王菁见状,也要跟着过去。 周似锦忙拦住了周盼兮和王菁:“咱们都去,太惹眼了,我和倩兮去就行。” 其实她真不觉得今天的事情怎么样,就算蒋珙真的抱住了她,也不过是让她的名声不太好,以后嫁入高门不那么容易罢了。 问题是,她就没想着嫁入高门啊! 周似锦恨的只是蒋家的无耻下流罢了。 想到前世爹爹正是因为举荐蒋长青受到牵连的,周似锦就知道自己必须来见周夫人,起码要让周夫人知道,她的姐姐一家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周夫人正坐在妆台前理妆,听了周似锦和周倩兮的讲述,正色道:“你们都是大姑娘了,还去玩荡秋千,到底有些不尊重,以后不可如此。” 她自然清楚自己姐姐的为人,可是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无论怎么说,还是得给姐姐留些体面。 想到这里,周夫人看向周似锦:“蒋珙不过是小孩子淘气,见你们玩乐就凑了过去,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不必再提了。” 周似锦小心翼翼卷起衣袖,露出两个小臂:“母亲,我的手臂受伤了,琴怕是没法弹奏了。” 周夫人看了过去,见周似锦雪白丰润的手臂上有好几圈紫痕,虽然没有破皮,瞧着却也甚是凄惨。 她心里一惊,忙起身走过去:“让我看看。” 周似锦听话地把两个手臂递到了周夫人面前。 她想看看,周夫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前世因为周夫人的关系,周胤举荐了蒋长青,最后终被蒋长青连累,被贬边陲。 这一世呢,周夫人还会一直护着她的姐姐忠顺伯夫人么? 周夫人看了片刻,心情复杂:“晚上回去,去惠畅堂拿药膏涂一涂。” 周似锦年纪虽小,却不是善茬,能够狠到让自己手臂勒成这样,对自己狠的人,往往对别人更狠...... 周倩兮这时候忽然道:“母亲,姐姐手臂受伤了,今日筵席上还是由我来给外祖父弹《梅花三弄》吧!” 周夫人点了点头,倒也没说别的。 寿宴结束,周夫人和忠顺伯夫人被大嫂简氏挽留,决定在娘家多留一日,明日再听一天戏。 周似锦却一刻都不想在学士府停留了,谁知道接下来忠顺伯府那起子贱人还会生什么幺蛾子,便以和安国公府的许二姑娘有约为由禀了周夫人。 周夫人待周似锦说完,便吩咐王妈妈:“去安排一下车马,你跟车送大姑娘去狮子街。” 周似锦恭谨道:“母亲,我去和父亲辞行。” 与其等爹爹从别人口里知道这件事,不如她自己去说,也免得被人添油加醋。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父亲在莲榭歇息,让王妈妈带你过去吧!” 莲榭是周夫人未出嫁时的闺房,如今还保留着,每次回娘家停留,他们夫妻都被安排在莲榭居住。 寿宴结束,周胤刚回到莲榭,大舅子王令诚和忠顺伯蒋长青就跟了过来。 王令诚亲自用红泥小炉煮水沏茶,摆出要和蒋长青周胤两位妹夫恳谈的架势来。 周胤端着茶盏,慢慢品着茶,听王令诚和蒋长青说话。 王令诚由品茶发散开去,侃侃而谈:“......王周蒋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守望相助,方能保得长久富贵......” 周胤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含笑听着罢了。 正在这时,小厮进来禀报道:“老爷,大姑娘来了。” 周胤见赶客的机会来了,当即道:“让大姑娘在明间等着,我这就过去。” 人家女儿过来了,王令诚和蒋长青没法再留,只得起身告辞了。 反正周胤又没长翅膀能一下子飞走,晚上再来秉烛夜谈也是可以的。 周胤坐在书案后,周似锦立在书案前的木地板上,神情平静,一五一十把在王学士府后花园荡秋千时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没有丝毫的添油加醋。 周胤听罢,全都明白了——蒋珙这是想算计他的女儿啊! 蒋珙年纪不大,后面也许有人指使,这人会是谁?是蒋长青,还是忠顺伯夫人? 最大的可能是蒋长青和忠顺伯夫人两口子都参与了,因为他周胤这个做父亲的,对忠顺伯府有利用价值。 他的女儿,实在是怀璧其罪。 想到这里,周胤抬眼看向周似锦,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靡,分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忙道:“似锦,爹爹这就陪你回家。” 周似锦垂下眼帘,低声道:“爹爹,我想去狮子街国公府。” 她怕周胤不同意,忙又道:“我和许二姑娘约好了的。” 朱轮华盖车摇摇晃晃驶出了王学士府,向狮子街方向驶去。 周似锦端端正正坐着,似乎手臂根本没受伤一般。 素心挨着周似锦坐着,很担心她,可王妈妈就在倒座上坐着,素心也不敢多问。 把周似锦和素心送到安国公府内院二门处,周胤让王妈妈乘了马车回王学士府向周夫人回话。 待王妈妈坐着马车离开了,周胤这才向候在那里的康嬷嬷拱了拱手,道:“我和小女有话要交代。” 康嬷嬷含笑道:“大人,请!” 她示意周围安国公府的人都退后几步。 周胤看着周似锦,低声道:“似锦,今日之事交给爹爹,爹爹会处理的,只是以后不要再提,你母亲面上不好看。” 做官做到了他这个地步,摆布忠顺伯府实在是轻而易举,周胤只是担心妻子的反应,因此须得慢慢计较。 似锦没有说话,屈膝褔了福,转身去寻康嬷嬷了。 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在父亲这里,她永远都不会是第一选择。 前世如此,重活一世,依旧如此。 康嬷嬷服侍周似锦坐上肩舆,低声道:“周姑娘,二姑娘在房里等你。” 周似锦轻轻“嗯”了一声。 肩舆一直抬进了许凤鸣住的梧桐苑,这才在台阶下停了下来。 周似锦手臂微颤,扶着素心下了肩舆,一抬头,却见许凤鸣正立在台基上,眼神复杂看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叫了声“姑娘”,忍了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许凤鸣心里也酸酸的,张开手臂,声音低哑:“过来。” 周似锦奔上台阶,一下子扑进许凤鸣怀里,放声大哭。 前世每次遇到令她难过的事,她就会像小雏鸟怀念出生的鸟巢一样怀念着许凤鸣,可许凤鸣已经死了,她只能独自默默舔舐伤口。 重活一世,许凤鸣还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