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彩虹者》 像丝绸一样滑离 像丝绸一样滑离 此书献给少男江日照、占乃钞, 少女鱼婉、夏锦落 ——爱情,是个难题orz 他最后一次跑得像个男孩是因为他要追赶一样东西,追赶的就是列车。 当他开始跑的时候,还离列车很远,那是在一条捷径上——其实不是捷径啦,是一条不用买票就可以通向站台的路。 他那天跑得状态神勇,就像拍广告一样不可一世地跳过了消防栓,跃过了狗,绕过了卖手机链的地摊。就在这时候,他撞到了一个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妈妈,他的脸瞬间红了,准备往回走。他妈妈一把拽住他,他这才正眼看着他妈妈,发现她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嗯,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和她原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脸色苍黄得多,因为睡眠不足脸上的雀斑越发明显,她就这样严肃忧伤地瞪着他。 江日照看到妈妈这副憔悴的样子本来应该安抚一下的,至少是反复摩擦一下她的手臂。但是妈妈的后面就是火车,她就这样叉着腰站在火车前,阻挡儿子理想的母夜叉形象未免太深入人心了一点。恰好这时火车开始冒气了,并发出呜呜的声音。这并不代表火车要开了,但是江日照一下子焦躁起来,把妈妈搡到一边就往前走。 妈妈一把拽住他。 江日照开始胃痛了,脸色苍白地呻吟道:“让我走!” 妈妈重复着:“不行!”指甲深入到他的肉里。 这时候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尽力掩饰自己围观者的身份,假装自己只是经过,只是头微微扭向他们这边关注着,而双脚还慢慢踱步。站台的工作人员,牵着小女孩的母亲,都带着这种假装毫不在意的好奇表情望向他们。只有穿白背心的民工不是很在乎被定位为生活空虚的人,大大咧咧地在母子俩周围松松地围了一圈,不时拍掌叫好。 江日照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逃跑者,因为他一边挣扎,一边注意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一边还向妈妈叫嚣着一些无意义的威胁的话。当他听到广播叫送亲友的旅客下车时,才意识到战争拖的时间太长了,便使了一把劲,从妈妈那里挣脱出来,慌里慌张地跑向火车。民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看到故事的结局,都高兴得大喊大叫,鼓掌跺脚。 他经不住众人的喝彩,又要画蛇添足地修改故事结局。以极快的速度冲回去,从妈妈的臂膀上,把她常年挂在身上的包包硬是拽下来。如他所愿的,众人的喝彩又上了一个台阶,声音更大了,其中还夹杂了对他妈妈的喝倒彩声:“哦——哦——”还有人对江日照喊道:“跑快一点,免得她追上你了!” 在众人响亮的声音中,江日照跑到脚软,腿几乎瘫成原来的一半长,却以惊人的速度跳上火车。 江日照站在火车的两节车厢之间,打开车窗,表情复杂,不,表情简单地朝外看着。 民工们指着他的脸,大概在问他的妈妈:“那是不是你的儿子?”或者是在说:“你儿子真不像话。” 妈妈忍受不了他们在自己的肩上戳来戳去,抱头蹲下。这时,江日照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把印着卡通图案的钱包从妈妈的大包里取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打开窗户,把装着卫生棉、水笔、电费收据的包扔出去。就在这些东西停在半空的时候,火车启动了。 记忆起这个,江日照还是有些感慨的。妈妈是唯一阻挡这件事的人,尽管并不是因为她远大的预见性。除了这件无效果的阻挡,江日照离家出走的旅程就像在丝绸上航行一样顺畅,直到通向一桩谋杀案才戛然而止。 我的妈妈和我一起睡 我的妈妈和我一起睡 不久以前,江日照还等待着从初中毕业。 老师给他一个工作,就是更新后面的“中考牌”。他每天早上来到教室,先拿着黑板擦和粉笔走到教室的角落里,把“距离中考还有x天”中间的数字擦掉,然后添一个新的数字。没有什么人感激他的工作,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逐渐就忘记了这个职责,也许是因为这个职责把他变得特殊了一些,他还是喜欢做被漂白的底片这一类的角色。 班上还是有一些光彩夺目的男男女女,江日照仅有的朋友就是这个团体里面的人,长得很像普京,而且能言善辩。有一天下课,他一屁股跳上江日照的桌子,把头发往后一捋,像喝醉了酒一样没头没脑地说: “我觉得男人还是要打扮。” 然后几乎是亲热地用手撩开江日照额前的刘海。江日照拍开他的手,说:“你今天得意忘形了吧。” 有好几次,他的普京朋友和女生打闹完回神看到江日照,总会走到江日照面前,或兴奋或嫌弃地提出对江日照的改造计划。他向江日照隐约表达了自己愿意和江日照做雄雄双煞,共同除暴安良、共同调戏良家妇女的真挚愿望。 江日照诚惶诚恐地对这段友谊感激得不得了,有好几次差一点把自己一生中最大的羞辱和秘密告诉那位同学。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忽然狂想说这个秘密,这个欲望简直灼烧得他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打电话给他,幸而那位同学不在家。 “我的妈妈和我一起睡。”这是江日照生活中最大的不幸,而它实际上要比它听上去震撼得多。江日照的爸爸是不在家的,从一开始,江日照的爸爸就没有出现过,一开始的一开始。于是,江日照从一开始就搞不清楚是因为他和妈妈睡,爸爸才不在家的;还是他爸爸不在家,自己才和妈妈睡的。他从来没有跟他妈妈提过爸爸的问题。 还好只是睡觉而已。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江日照蜷着睡,妈妈蜷得幅度更大一些,微微地贴着江日照,手习惯性地搭在江日照的肚子上。江日照印象最深的是妈妈的脚,她的脚总是偷偷地摩擦着他的,用脚后角质了的皮,十分粗糙地在他的脚踝一带摩擦,十几年下来,两只相互摩擦的脚默契得像长在一个人身上。 长久以来,江日照都没有自己的空间。他没有自己的房间(他的床放在客厅里),没有自己的桌子。不过他有一个自己的架子,三层,有一米高,边缘用白铁皮包着,桌面是木头的,上面有被热杯子烫过的一圈圈的痕迹。他记得妈妈那天一共买了三个架子,请人背上来,让他选一个,于是他就选了这个最大的架子。 架子放在床边上,江日照睡觉时一定要一只手抓着铁架子,一方面是因为这样手心会感觉凉凉的,很舒服;另一方面是因为抓着架子做的梦才可能是好梦,才会梦到他抓着刀杀人,而不是别人拿着刀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不久之后的一天,在江日照曾奋力追赶的火车上,江日照可以毫无障碍地把以上的话讲给夏锦落听,本来是当作少男梦魇来讲的,夏锦落却笑了出来。这个笑对他们后来生活的一系列变化有一个开启作用,因为意义重大,所以江日照在记忆中不断美化她那时的笑容,无论何时想起,心脏都像被狠狠地踢了一下,共振许久。 夏锦落的暗恋产生于暗恋发生之前(1) 在心智成熟的人看来,少男都是相同的。只有在少女看来,每个少男都各有各的不同。不知道少男反过来看少女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这应该是夏锦落的心情写照。我想还是交代一句好:夏锦落喜欢江日照。当她成为他的同桌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了。在夜晚的时候,她常常幻想江日照从她家窗台上跳下来,跳到她的卧室,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来干吗?” 江日照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被我爸妈赶出来了,我就想到了你。” 夏锦落从床上爬起来,说:“你等一会儿,我给你铺床。” 然后就像一个母亲一样麻利地在自己床的旁边,给江日照张罗了一个地铺。江日照在铺上很快就睡着了,而她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脸,忽然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危险性。 夏锦落做完以上的幻想之后,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摆好被惊醒之前的睡姿,是躺着好,还是趴着好?辗转反侧之间,也就睡着了。 夏锦落很失望地想,江日照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这是夏锦落喜欢他的地方——夏锦落是一个内心戏很多,但是表情少到无趣的女生,所以不仅外人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猫腻,当事人中的一半也不知晓。 在这个期间,夏锦落还同时恋着好几个人,她自以为这是对江日照感情木讷的报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夏锦落才有勇气承认:其实她很为自己的暗恋感到可耻,因为她的暗恋产生于暗恋发生之前。别的少女容易发情,但是她们都暗恋于看到某个帅男生之后。而夏锦落却是时刻都饱含着暗恋的情绪,在第一眼看到任何一个男生的时候,那情绪就迅猛地浮现出来,使夏锦落产生心跳加速、脸变红之类暗恋的状态。 一度,她觉得自己连女生也可以暗恋,但幸亏她及时阻止了这种想法。 “我觉得我会终身铭记这个下午。” 这句话是夏锦落身边的同学说的。夏锦落问:“为什么?” 她的同学说:“因为今天那个人终于问了我的电话。” 那个人是江日照的朋友,夏锦落觉得他把江日照衬得处处无光,所以对那个人的态度通常是报以冷笑。 女同学看着她的脸色,问:“你不高兴?他向我要电话你不高兴?有本事你自己把电话给他呀,看看他要不要!” 夏锦落展开微小和苦苦的笑。女同学觉得有责任炫耀一下,说:“其实,我也不想和他谈恋爱。就是玩玩而已。我们都是那种不容易陷入感情的人,你说我们感情成熟也可以,因为我们感情确实比一般的少男少女要成熟……” 夏锦落几乎听疲倦了。她温柔地注视着操场上的两个人。其实那只是两个中年男子。夏锦落却觉得他们的行为——停自行车的动作,公文包不小心掉出来,捡的时候还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在看——真是可爱极了,是不是中年男人都会有这样不自信的笨拙? “他们是谁呀?”这是夏锦落问的。 她的朋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说:“警察吧,听说二班所有抽屉里的东西都被偷走了。” 夏锦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好心情,对刚走过来的一个同学说:“你知道吗?便衣来了!”那位同学看了一眼却惊呼道:“啊?是他们!这么快!” 夏锦落惊诧道:“难道是来抓你的?” 她冷嗤道:“要是他们能把我抓走就好了。他们是专家。是市心理研究所的。” 夏锦落忽然感到心情低落起来,她不喜欢学校里来外人,他们总会带来很多看起来很新鲜实则很残忍的东西:各种学科竞赛、知识竞赛、心理测试。每一个类似的东西都证明了夏锦落与之无关。 “他们到学校里干什么?选几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回去解剖?” 同学却异常严肃地说:“他们这回是在全市做一个研究,看全市有多少个天才。而且,天才不一定是学习好的人,比如说我吧,你们看我整天吊儿郎当的吧,说不定测出来,啧啧……” 夏锦落笑道:“那还是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的朋友认真地看看她,说:“嗳,那倒是实话。” 同学打圆场:“其实我们都不可能啦,他们要找的是绝对天才,他们的智商满得溢出来能喂饱一个人。不是爱因斯坦估计也差不多。他们之前去过我姐姐的学校,好像一个人也没有选出来。” 夏锦落的暗恋产生于暗恋发生之前(2) 夏锦落听到这里就放心了,满意地朝下面看着专家,对他们的高标准严要求表示诚挚的感谢。这时,专家停好自行车,无意中向上看了一眼,目光却突然停在夏锦落脸上,并示意另一个专家看。 他们就虔诚地盯着她,就连眉毛也兼任观察的工作。 夏锦落紧咬着下唇不放弃和他们的对视,紧张得颅骨都要裂出一条缝来。 最后,他们移开视线,准备上楼来找夏锦落了。夏锦落飞快地跑到走廊的尽头,往楼下跑,跑时她不断地对自己低语: “你要相信,天才是可以从脸上看出来的!” 这是正在上楼的专家一定会经过的楼梯。她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跳。在看到专家的头顶时,她两手都放开挺直腰板,对自己说:神态安详,嘴角上翘……哎呀,只需要一点上翘就可以了,目不斜视,想象自己很高,保持保持。 专家终于走到她身边,她轻轻地说:“请你们让一下好吗?” 专家一直面带笑容地注视着夏锦落,在她说话之后,粗暴地拉住她,问:“你是这儿的学生吧?” 夏锦落皱起眉头问:“请问你们有事吗?”她不知道天才应该怎么说话,但是略带清高的礼貌总是永远合时宜的做法吧。 “你是老夏的女儿吧?” 戴眼镜的专家问,又问旁边不戴眼镜的专家:“你看她长得像不像老夏?” 那个专家也喜悦地抓住夏锦落,问:“你是老夏的女儿?” 夏锦落说:“是的。” 眼镜专家得意地说:“我就说嘛,简直和她爸长得一模一样。” 另一个专家嬉皮笑脸地说:“人家是小姑娘,怎么说人家长得像个大男人呢?” 夏锦落露出尴尬的神色,那个嬉皮笑脸的专家继续说:“小姑娘,你不要理他,他是个坏人,他看上去像个骗子吧……” 夏锦落羞涩地笑,对戴眼镜的专家说:“伯伯好。” 他摸着她的头说:“我和你爸是战友,另外那个伯伯也是,我们在当兵的时候是最好的三个朋友了。不对,还有一个吧,对,我们四个人放在现在叫什么,f4啊……” 不戴眼镜的那个说:“肥肥现在干什么了也不知道,好像当警察了,还是警长啊?听说很是破了几个大案子……” 夏锦落不敢再说话,因为她话一多就有莫名其妙的不招人待见的特质,因此就一味地笑。 难道有内定的天才 (1) 江日照以为夏锦落是专家内定的天才。 江日照是全班最后一个知道专家要来的人,他是从老师那里得知的。老师宣布的那一刻起他就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闭目设计台词。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认真而轻松的工作,他思考的主要阻碍就是脑海中不时爆发出下面的句子: “老子终于等到这一天啦!老子等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思考的次要阻碍就是他不时地幻想中选后的经验之谈:“其实就是做我自己啊!不过我做我自己能选上,你们做你们自己估计就很难了。” 他睁开眼睛的当儿,刚好看到两个专家正在上楼。而两个专家中间夹了一个女生,他们还交谈甚欢。江日照并不是看到中年男人和少女在一起欢快地走路就心生邪念的人,但这时候他在内心的咒骂不输于任何一个浅薄恶毒的妇女。 专家在这样特殊的时刻还不避嫌地接近的人无疑就是内定的了,内定的天才,妈的! 他看清那个女生的容貌之后就低下头。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因为焦距过小,由清晰的实像变成模糊的虚像,世界变成灰色,捉摸不定,只有慢慢走过来的两个专家和一个女生组成的“凹”形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江日照自己充其量就是在夜幕里一闪一闪的小星星而已,不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他身后坐着的两个女生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专家讨论着,其中一个女生问:“你说我到时候应该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哎呀,你肯定想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说着,一个女生就拼命地摇晃着另外一个的肩膀,那位女生也生气了,一把推开她的手,说:“烦不烦啊你,都不知道别人要问什么,哪儿知道要说什么呀,神经病。” 那个女生悲怆地低下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说:“我只是问一问都不行。” 江日照看着她渐红的眼圈,并没有一点心疼的感觉。只是因为学校里来了两个人,同学们就像暴雨来临之前的蚂蚁一样惶恐,甚至已经开始内讧、吵架。而江日照自己是同学们中的一个人,这让江日照觉得自己和她们一样渺小,别人世界里的一点火星就能把他们的世界烧得片瓦无存。 说来不好意思,最重要的环节——也就是心理问答的情节江日照全部忘光了,他几乎是一边经历一边遗忘,就像下巴脱臼的人吃着饭,饭却全部从嘴里漏出来掉在地上。他猜是因为每个环节,甚至是空气的气味和颜色他都想记住,结果反而什么都没有记住。 他只记得自己的感觉,具体来说,是裤裆里的感觉。他的汗几乎全部是从滚烫的腹部——一测试完他就撩开自己的t恤,看看自己有没有奇迹般地长出良田一样的腹肌——和屁股上面凹进去的腰际产生的,汗从他的内裤上滴下,流进他一点吸水性都没有的便宜袜子。 他还记得他不停地气急败坏地向前后左右的人索要纸巾,他的问答一结束就冲向厕所,根本无心看别人的表演。 还好他当时带着自己的记事本,他把当时经历的都记了下来。他只有根据上面记着的只言片语找回一点自己的记忆。 “讲台”——哦!对了,专家是坐在讲台上问别人问题的,他们手里还拿着纸和笔。 “排队”——56个同学排成两队,有同学抱怨说:“操!只听说采访别人要排队,还没听说过被采访也要排队。”大家都喜欢被那个年轻一点的专家问问题,因为老的那个一说话鼻毛就会露出来。 “理想”——简直一点保密性都没有!江日照站在最后一个,能听到专家问的问题是:“你的理想是什么?”江日照还以为专家会变化问题,没想到他们真的只有这一个问题。看抢在第一个排队的人还笑得出来! “俗”——大部分的答案都是一本正经的,或死皮赖脸地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天才。” “更俗”——竟然还有人宅心仁厚地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 “吃”——一个胖胖的女孩歪着脑袋说:“我的梦想是有个人对我说:‘你呆在这儿别动,我给你弄点儿吃的来。’我想我的梦想就是这个。”然后重重地点头,然后起身。 12 难道有内定的天才(2) “爱”——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女孩歪着脑袋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人能够喜欢我,开始他是一个阳光少年,后来他成了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穿西服的男人,他还是喜欢我,一直喜欢我永不变心。”她后面的那个男生说:“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够结婚。”他们两个倒是可以在20年后同学聚会时凑成一对。 “阴险的王八蛋”——今天最出风头的是江日照惟一的朋友,当专家问他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他回答说: “大概是开悟吧。” 专家奇怪地问: “就像二郎神开天眼一样?” 他低下头,大家都以为他伏首认罪了,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推他了,他才猛然抬起头,眯着眼睛仰头望向远方,轻声反驳说: “不,是拥有智慧。” 专家恍然大悟: “你是指你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哲学家?” 他向专家眨了一个意为“不可言传”的眼,补充道: “当一个以发展智慧为生活目标和生活方式的人。”又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黑板最高处,运筹帷幄道,“利用强制或非强制的手段使人类获得统一。” 男生基本上对他的回答都是一阵骂娘了。他是什么人大家还不知道吗,他最天才的举动不过是给女同学讲“蚂蚁小鸡鸡上长脸,大象脸上长小鸡鸡”的笑话,后来还被揭穿这个笑话甚至不是他自己编的。 他这次根本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家里背了一遍《理想国》,其实本质上还是烂人一只。江日照在他走后狠狠地踢了桌角。 队伍中有人用家乡话长叹了一声:“人生呀,就是这样残酷。”令江日照很是触动。 “我的回答”——奇怪的是,除了记得自己开口回答问题的时候,刚好有一滴汗在裤管里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江日照到底说了什么,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绝对保密的东西 (1) 在宣布结果之前的日子里,江日照简直无法忍受跟夏锦落并排坐在一起。他做了很多梦都是关于自己落选而夏锦落当选的情景。这些梦其实夸大了这个测试对江日照的重要性。如果江日照被提前告知他的生命中,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桩谋杀案,但却不告知他凶手和被害人,江日照一定会认为是自己手刃了夏锦落。 幸而很快地,老师就轻慢地宣布了通过初试者的名单:“以下同学通过了初试,到阶梯教室去集合。周大宝、王小福……” 没有鼓点,没有音乐。这样倒还好一些,得失之间打打闹闹、骂骂咧咧地就混过去了。 忽然,他的同桌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说:“老师喊你的名字,你快点去集合吧。”江日照明智地迅速停止了内心纠葛,开心地笑了,不断地向周围的人确认说:“真的喊我的名字了吗?” 只有他的同桌响应他的热情,无论江日照问的是谁,都是由她代替回答:“是啊,是啊,你真的进入复赛了!跟我一样。” 江日照第一次作为一个男人深深地看了夏锦落一眼。与刚坐同桌时的粗略印象并无多大的出入:总而言之,不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单看还好,但与同年龄女生的纤细对比着一看,就显得粗大了些,同时她红润润的脸颊和厚密的头发看起来也蠢笨了一些。夏锦落有一头浓厚得像狼一样的长发,即使分成两股,也粗得令人尴尬。 江日照作为一个并无临床经验的女人鉴赏家,负责任地下了结论:她不特别美,更糟的是,她甚至不是一块璞玉,不是开发开发就能打造得光芒四射的女孩。她是最糟糕的一种:已经开发过了,但是失败了。这是一个注定不会有繁花似锦年华的少女。 后来证明,江日照的确没有临床经验啊。 夏锦落并不聪明倒是确实,江日照自己也不是一个聪明孩子,功课故意不努力,只求勉强过关。照这样看来,那么夏锦落应该比江日照还不如。江日照看她每天都在认真听讲一笔一划写作业,几乎抄下老师的每一句话,而成绩却比自己还差。这样凄惨的局面就连看者也觉得难堪。 综上原因,江日照和夏锦落作为两匹黑马,在同学的注视中并排走出教室的时候,江日照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他站在阶梯教室门口,看到了一副令他震惊的景象。被甄选出来的优良品种全部躺在黑色的折叠床上,当然不是一张床上。 每个人头上都被笼罩了一个巨大的头套,看上去就像在烫头发一样。更诡异的是,他们的上衣扣子都解开了,露出胸脯——那些女生躺在床上羞愧欲死,还有一些女生早上上学时竟然忘记穿内衣,分明是嫌死法不够壮烈——胸脯上用小橡皮粘上几根电线,同时,脸上和头皮上也贴了几根电线,这些电线接入一个庞大的仪器。躺着的人们大声地调笑叫骂,做着夸张的嘴脸,尝试摆脱动弹不得的窝囊形象。 江日照看到那些仪器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流动的线条,每个同学的线条形状差异极大。他先是怀疑这个仪器是心电仪,如果那些同学鼻子里再插上一个管子,就跟电视剧里面的植物人一模一样了。但他很快否定这个猜想,是因为有几个同学的线条完全是一条笔直的直线。 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人制作流水线一样。一个专家喊:“时间到,第二批。”于是那些躺在折叠床上的人下了床。他们松了一口气,江日照也松了一口气:“机器人终于制作完成了!” 他迅速而凶狠地插队,挤开了等在床边正准备上床的“第二批”,自己躺到床上,并不顾被插队者的反对,自己把电线往身上招呼。看到他自残般的行动,一个专家走过来不耐烦地把他身上的电线拆了重新贴。而他就只好无聊地打量周围的床位,他看到另一个专家亲切地牵着夏锦落的手,把江日照左边床位上的那个人硬生生地拽下去,扶着夏锦落上去。 江日照听到一声起哄的怪叫,他差一点以为是自己叫的。 测试开始了,专家叫接受测试的人平静下来,脑袋里回想自己的理想——专家提问时自己回答的理想——江日照实在回想不起来,就放弃了,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其他接受测试的人都凝神皱眉,一脸聪明样,只有一个和他一样东张西望的男孩——他叫占乃钞。 14 绝对保密的东西(2) 他看到江日照正在看他,就朝江日照喊道:“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眼睛戳爆!” 江日照不禁像感叹世风日下的老先生一样摇头叹息说:“接受复试的都是些什么素质的人!” “时间到,第三批!” 江日照下床时,忽然看到他旁边那个巨大的仪器正在打印什么东西,他凑上去想看个究竟,一个专家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江日照挡住,自顾自地捣鼓起来。因为有专家庞大的背影挡着,所以江日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依稀看到巨大的仪器打印出名片大的小纸片,专家迅速地把小纸片收到随身携带的盒子里。 夏锦落不知道何时凑到江日照身旁,和江日照同时问:“这是什么呀?那个小纸片。” 专家却只看着夏锦落,回答说:“这个是绝对保密的东西。除了这个机器和我们,别人不能看。这是根据你们的脑电波和心跳频率作出的评估,比如说你的天才程度,是哪种天才,最重要的是,上面有对你们未来的预测。” 另一个专家补充道:“而这是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知道的。” 占乃钞想当猛人 1) 占乃钞的妈妈在听完占乃钞讲述的测试经过之后,笑道:“不知道你的未来,对你来说还好些。反正你以后不是谋杀犯就是抢劫犯。” 虽然占乃钞在全世界的疯子排行榜上排名不算前,但是他在班里的强人榜还是有一席之地的。他本能地觉得他的同学全都怕他,当占乃钞认为自己的威慑力已经过期的时候,就会用在教室里撕钱、喝墨水等行为来吓吓他们。 但是,占乃钞想: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彻底生活在无人区。也就是说,他还是无法当一个彻底疯狂的人。目前,他处于正常人和疯子的交界处,离猛人还有一长段路要走。“猛人”是个什么概念?猛人不是个概念,猛人是个境界。“当世界上最强的猛人”一直是占乃钞的理想,每当这个词浮现在占乃钞脑海中的时候,他一定会用粗鲁的方式叫周围人收声,慢慢感觉力量从手臂开始上升,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力量太多,要打那个坐在最角落的同学发泄一下——没事儿,那个同学比他还要傻,打打没有关系。 要当猛人,技巧再高也没有用。按说占乃钞的技巧已经很够了:经验不少,理想也够坚定,身体条件也不错。但是他却总是输给其他半路出家者,一些对猛人的概念其实并不了解的人,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同学的赞叹:“啊!好厉害!” 占乃钞既然打定了要当猛人的主意,妈妈的疯言疯语也无法打击他。占乃钞无所谓地耸耸肩,两只手插在并排的膝盖之间。妈妈说:“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抢劫犯,不对,像个小偷。” 占乃钞把妈妈的酒杯从茶几上拿起来,然后把茶几一脚踹倒,说:“你说我是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不要说我是个小偷。” 妈妈很冷静地看着他,凑近他低声问:“你告诉妈妈,你今天偷了什么?” 其实所有人都看错占乃钞了。 占乃钞说:“今天快放学的时候……” 今天快放学的时候,老师不让放,老师说:“今天因为有专家来做调查,我们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知识能不能耽误啊?”紧接着自问自答憋出童声道:“不能——” 同学们都没有说什么,拿出眼镜准备抄笔记,老师忽然又发了怒,生气道:“你们不愿意听我讲,我就去给五班讲,你们听不到是你们的事情!……” 坐在窗边的同学统一扭过头,看着窗外:已经天黑了啊! 老师终于开始讲题,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可以看到,有一些学生正在抄笔记,有一些学生已经心不在焉,看到其他班级已经放学,小声而愤怒地说:“老师,已经下课了!”后面的同学拍拍他的肩,说:“有本事你大点声音说呀。”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像学校官员的人背着手从走廊走来,经过占乃钞的班级时,从窗户里看教室的动静,教室里的人相互提醒:“来了来了。”然后都做出抄笔记的姿态。刚刚那个要求下课的学生也一样,手忙脚乱地戴上眼镜抄笔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官员,官员走了,教室里松懈下来。 占乃钞思考了一下,用笔敲敲桌子,就站起身来,向教室门口走去。刚要出门,站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就问他:“哎哎,干什么呢?” 占乃钞回头嬉皮笑脸地说:“老师,上厕所。” 老师没有理睬,回过头继续写板书,冷不丁地说:“丢不丢人啊。” 占乃钞回头看看,老师表情很吓人,最终仍是没有行动。占乃钞于是走出教室门,还把门仔仔细细地关好。教室里不知是谁,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占乃钞并没有朝厕所的方向走,他下了楼准备到操场上逛一逛。 他看到专家歪歪扭扭地骑着歪歪扭扭的自行车穿过操场,在学校大门口消失了。 再一看教室门口,咦?占乃钞也消失了。 他推开老师办公室的窗户,跳上——介于跳和爬之间——窗台,再从窗台跳下来,不是很稳地落在了办公室的地板上,期间撞倒了一把椅子,这使他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敏捷如猫女侠。 刚跳进办公室,就看到教导主任小跑着从窗口经过。 “好险!”占乃钞虽然叛逆不规矩,但是“翻进老师办公室”这样的行为对他来说危险性也颇大。 16 占乃钞想当猛人(2) 办公室里,占乃钞摸黑随便在桌子上乱摸了一气,发现实在是黑得连自己的手指头都找不到,于是打开了开关,根据每个老师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的照片,找到了自己班主任的桌子。占乃钞还是犹豫了一下,才一鼓作气地拉开了老师的抽屉。 “你在找期中考试的卷子?”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身形巨大的老师站在门口看着他。 占乃钞头也不回地说:“当然不是啦。” 那个老师冷哼一声说:“最好不是。”转身走了,走时还带上了门。 当然不是偷期中考试卷。对占乃钞来说,白卷是光荣,零分是资本。占乃钞发颤的粉红指尖在抽屉里四处移动。占乃钞有一双美手,应该可以这样说吧。他手形流畅而优美,两只手经常自发地自主地交叉摆出优雅的姿势。占乃钞经常把手放在眼前观赏。有一次被人发现了,占乃钞在那人的笨脑袋想到嘲笑的词语之前,把手捏成拳头,凶狠而痴迷地看着双手说:“这双手多么适合杀人哪。” 占乃钞发现自己的视线被双手吸引过去时有一些气馁,打了自己一巴掌:“别忘了我是来找什么的,我是来找专家对自己的评语的。” 不只是评语,更重要的是找到专家对自己未来的预测。 其实占乃钞大多数错误的举动都有正当的动机。比如说这回。动机……也许是好奇。与其说是对自己是否天才的好奇,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可能性的好奇。他想看看专家对他的评语,以及对他未来的预测,如果科学实验验证出他没有当猛人的资质和可能性,那么他现在就干脆放弃,改变志向算了,降低标准当一个“强人”、“疯子”就算了。 最后,占乃钞承认自己只是把老师的抽屉弄得越来越乱而已。当他甩上抽屉的时候,一张纸片掉到占乃钞的脚背上,他捡起来看了看,发现是一张名片。占乃钞把这仅有的资源看了又看,奇怪地笑了一下:“这也可以凑合用吧。” 专家的地址 (1) 江日照并不了解夏锦落是了解他的。她知道江日照在各个时段暗恋的女生,但这仅是凭她身为女性的直觉。作为夏锦落这个个体,她也知道江日照在想什么。她感到江日照对她有所不满,对她的话语和动作都是有棱有角的。 他怨恨我在他之前得到了专家的地址吧。如果可能的话,我又何尝不愿意让你先得到专家的地址呢,但如果这样的话,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它告诉我的吧。夏锦落埋怨地微微偏过头,盯着江日照亮面运动裤在大腿处的一道刮痕,这样想到。 夏锦落得到专家的地址纯属偶然。 运动会时,老师选她当运动会的接待员,大概是因为她没有犯什么大错误,也比较老实,应该适当地用职位来拉拢和表扬一下。但是夏锦落并不感激这个像安慰奖一样的职务,简直是感激的反面。她下定决心要逃离老师,逃避任务,所以决定逃到学校门口。 老远就看到有一个男生站在那里,夏锦落研究了好久才确定他不是裸体,是穿了灰白色的背心短裤。夏锦落很想开始暗恋他,马上知道这是徒劳。过了一段时间就会忘记他的长相,忘记自己看到他第一眼时心跳加速的感觉,也许只能记得他近乎裸体,从而引起了自己的恶心感。夏锦落只好向肺输送大大的一口气,缓慢地走向他,觉得自己像正在跳舞的美人鱼,痛苦得几乎渗出眼泪。 那个男生又何尝轻松,他是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八点十三分世界上所有穿着衣服的人中穿衣服最少的人。今天他要参加八百米跑步比赛。比赛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但是其他参加跑步的选手还穿着校服,到了广播已经开始喊人的时候,才会到厕所把衣服脱掉,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但外面还是要罩着校服外套。等到广播开始骂人的时候,才会把校服外套甩到一旁,最好能够甩到跑道旁边站着的热情但不好看的啦啦队员脸上。 而他早上四点半左右就到了学校门口,然后就一直这样近乎赤裸地站在这里。最初,他是把在寒风中伫立四个小时当成一种行为艺术,为了颠倒生活习惯,成为一个彻底的规矩又特立独行的人…… 夏锦落瞥了一眼他结了一层薄冰的脸和无法动弹的身体,却不小心从他松垮背心的大袖口里看到xx头。 学校里传来不很清晰的广播的声音:“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看!那一面面迎风飘舞的彩旗,是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在全国上下普天同庆……的喜庆日子里,我们迎来了我校第40届田径运动会的胜利举行……” 今天是季节变更的一天。夏锦落闭上眼睛,觉得季节交换的场所是在自己身上,风和阳光在穿过她的毛衣时巧妙地做了一次交接,默契地朝相反的方向流出,然后,旧的世界就悄无声息地融在新的背景里了。那我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遁往何处了?夏锦落在平静无波的表情下哭喊着。 “听说学校女厕所有个男式尿池,是不是真的?” 夏锦落把头发捋到脑后,露出淡淡的鬓角。没有答腔。 “我叫占乃钞,你叫什么名字?” 直到这时,夏锦落才感到不安。这是一件不好的事,她必须从名字开始洞悉这个人的秘密。 夏锦落把自己原来蹬在墙上的腿放下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还是决定把脚重新蹬到墙上,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又沉默了许久,占乃钞恶意地模仿夏锦落蹬墙的动作。夏锦落忽然觉得这样很舒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和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单独呆在一起,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而自己仍孤独得像半夜三点钟被扔进深海的箱子。这感觉出乎意料地恬静美妙。这只是因为自己对这个男孩毫无爱恋。 占乃钞像叹息一样地低吟道:“真的没有吗?挂在墙上的那种?” 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听到之后,夏锦落问占乃钞:“你是跑步的吗?” 占乃钞笑道:“你终于理我了,我是跑步的又怎么样?” “几百米啊?” 占乃钞说:“八百米的。” 夏锦落拽住占乃钞背心的前襟说:“八百米的已经开始跑了,八百米是第一个项目,广播刚刚还在召集队员呢,你赶紧去吧,不过可能已经来不及,你还是去吧……” 18 专家的地址(2) 因为拽动,占乃钞的xx头都露出来了,大量的风,从他的袖口灌进来。 占乃钞挣脱开夏锦落的手说:“我靠,你烦不烦啊?你一定要问到底才行啊?” 夏锦落立刻向远处走几步,把头扭到另一边。 占乃钞“咻——”地长叹一口气,手脚同边地跑到夏锦落面前,在她面前一蹿一蹿地像猩猩一样跑起来,做出怪声音问:“你生气啦?你生气啦?” 夏锦落不明白他是不是想逗自己开心,因为从来没有人有逗她开心的企图。 占乃钞看到丝毫不起效果,就认真地站定,说:“那我给你东西你要不要?” 夏锦落难得耍小女生脾气,说:“不要。” 占乃钞揉搓着双手说:“好东西啊!”这样猥琐的神情反而让夏锦落生了气,想:我看起来就像个容易被破烂货收买的人吗?愈发强烈地不要了。 占乃钞说:“我告诉你专家的地址。” “什么‘专家’?” “还有什么专家。” 夏锦落就是这样得到了专家的地址。她从占乃钞手上接过名片之后,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撒丫子就跑”。 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柱子,夏锦落才停下来。她气喘吁吁地振振有辞:“占乃钞是第一个知道的,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是第二个知道的,是听占乃钞说的;江日照将成为第三个知道的,是听自己说的。自己是三人关系中的核心人物。”这种算法让她觉得自己像女皇。 在教室里,她对着江日照不住地笑,从他进教室的一刻到坐定。江日照被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吓了一大跳,路都走得心惊胆颤。 夏锦落在离他还有两米左右的时候,就笑眯了眼睛,说:“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江日照坐下后说:“你让我考虑一下。” “好,我给你一秒钟的时间。叮!一秒钟到。” 夏锦落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个笑话应该很好笑的,但是江日照没有笑,只是缓缓地正视她,夏锦落拿起一条辫子,把辫梢放在嘴里,假装惊恐,说:“我不说,我给你写吧。” 夏锦落红着脸把江日照的本子移到自己面前,江日照厌恶和不解地看着她,看她准备在本子背面写字,提醒道:“用铅笔。” 夏锦落在本子上用q体字写:“你想知道你天才测试的成绩吗?”接着写上一行地址,再画了一个箭头,箭头上面写着:专家,专家在这儿。底下再划一道很漂亮的线。 江日照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的?”又马上冷笑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回答。” 江日照说的是内定天才的事儿,但夏锦落以为他看到了自己和占乃钞单独在一起的情景,急得不知道如何表示自己的忠心和贞洁。 专家不在了 (1) 夏锦落虽然只和占乃钞见过一面,但是却觉得已经十分了解占乃钞了。 夏锦落装作对世事都很明白的样子,装得甚至有八九分像了,但只有一点是露了怯:她总是很容易地认为人是好人。一些小恩小惠——有的甚至不是给她的——就会让她轻易地、一脸迷醉地感叹:“他人真好啊!”她自己并未察觉,但就连陌生人都能够很快发觉。 有一次吃饭,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已经面目模糊的长辈对她说:“你这样将来会吃亏的。” 她马上气血冲头地红了脸,羞涩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给出去的。”意思是说自己会坚守处女身份。 长辈听完往椅背上重重地一靠,脸就立刻隐在黑暗里。夏锦落对自己如此婉转地表了决心有些得意,身子向前匍匐着,追问道:“我这样说你就欣慰了吧?啊?啊?”但黑暗中,看不到那位长辈的任何认可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像你这样,将来得吃个大亏才会得到教训。” 当时的酒桌上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若是有人问起夏锦落对占乃钞的印象,她一定会很真诚地说:“他是一个好人。”然后瞳孔里装的就像是浓咖啡一样浓浓的液体,缓缓回旋着流动。她也许还会“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给你与占乃钞相处的小贴士:“他脾气挺好的。尽量欺负他别客气。” 她自己似乎小小地实践了。 夏锦落在星期天下午按着占乃钞给她的地址来找专家。在路口,占乃钞刚刚看到她就开始拍手,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知不知道专家走了,不在这儿了?” 夏锦落捂嘴笑了。他说:“哎,我说的是真的。”夏锦落笑得更是前仰后合,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占乃钞。看他没有和自己一起笑,就推开他,自己走到四十一号建筑物的前面。明明是“研究所”却用的是餐馆的铁门,拉下来会有巨大响声的那种。整个建筑矮小破旧,完全能够想象是什么样的人在那里工作,他们一定戴宽边眼镜,衬衣塞在西裤里,轻薄的深蓝色袜子长得快到膝盖,而他们手上一定会拿一个圆柱形的杯子,里面装着茶叶水,透明瓶身上印着“一生平安”或者表达相同意思的诗。 夏锦落赏析完了这栋建筑之后,才开始拿拳头捶门,边捶边回头笑着看占乃钞。 等到她拳头开始生疼,她才不笑了。觉得大腿上的细细的汗毛都成了导热的铜丝,制造一阵阵的热浪从下至上地涌。她冲到占乃钞面前几乎要和他厮打起来了,她叫喊道:“我还把这个地址告诉我的同学了!我同学要是知道我是骗他的,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占乃钞被她抓挠得有些要发狂了,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劝解:“你同学现在还没有来,看来是不会来了,你明天上学了再跟他说也行。”心想:她要是再哭闹一声,自己真的要一脚踹上去了。占乃钞是一个没有什么职业道德的人,不扁小孩儿不扁女人,对占乃钞来说简直是不存在的。 江日照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一来就看到奇怪地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他很成人地向夏锦落一点头,说:“忙呢!” 看着江日照上了台阶,台阶上的两人同时说:“专家不在这儿了!” 江日照因为和他们不熟络,也不打算和他们熟络起来,所以不想在他们面前流露什么情绪。他只是诧异地说了声:“是吧?”说完就充分表示了对两人的不信任,死命地敲这铁门,敲完又踹,每一声巨响之后都俯身贴着铁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这样细心地检查终于确定里面没有人。 江日照下了一级台阶,和另外二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和他们一样举头望着这栋建筑。 三人心中发出同样的感叹:真丑啊!太可怕了,这种丑陋不是偶然可得的——偶然可得的丑陋是有诗意的——而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在长年累月的积累中,它如愿以偿地越来越丑陋。“它”是这幢建筑,又是在里面工作的专家。 三人心中又同样一个转折,一个激灵,一个由无力而导致的屈服:专家丑是丑点儿,但是他们还奇迹般地掌握一些人的未来。 三个人都希冀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使劲地踢门一脚,把门踢开。但随即,所有人又都低下头:别指望我,我不行的。 20 专家不在了(2) 占乃钞先动了,他缓缓地前进,步履沉着地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忽然一屁股坐下,坐在一级台阶上,手整齐地放在脚面。夏锦落也走下台阶,坐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胳膊抱着大腿,头枕在膝盖上,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动作,一定会导致t恤后面太短,露出一截背来。“占乃钞会看到的吧。”想着,自己就像一人分饰两角,既演调戏者,又演良家妇女。一半是洋洋得意,一半又是羞愧欲死。 江日照虽然百般不愿意,但还是朝占乃钞开了口:“喂!你还有什么门路吗?” 占乃钞说:“门路没有。出路倒是有一条。你们知不知道,这里并不是他们的总部。” 夏锦落扭头看他,奇怪地问:“这只是分店?” 占乃钞说:“是的,这儿只是一个办事处。还另有一个总部。” 夏锦落朝江日照笑着说:“那真好,是不是?” 江日照说:“哦!我知道了!专家肯定把测试的结果拿到总部汇总了,所以现在不在,对不对?” 占乃钞耸耸肩,说:“也许吧!” 夏锦落站起来,拍拍裤子说:“那我们赶紧去吧。”说着把圆领棒球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处,江日照看到她手臂上金黄的毛,不自在地低头也绾了下自己的袖口,对占乃钞说:“不远吧?五点四十之前我要赶回去,要不然打车吧,坐公车太慢了。” “坐火车。”占乃钞笑道,“一点都不远,坐火车五个半小时就到了。” 夏锦落呆了半晌,用商量的口气对江日照说:“那倒还真的不远。” 没有谁对自己的家庭满意 (1) 江日照对于自己又和夏锦落搞到一起这个不争的事实感到十分无奈。下午放学的时候,因为江日照是值日生,负责打扫操场的卫生,所以放学较晚。他拣完操场上的纸屑,像老头一样弯腰走进教室拿书包,发现教室里只有夏锦落一个人。她戴着眼镜正在抄黑板上还没擦掉的板书。发现江日照进来了,虽然没有正眼看他,但是却红了脸把头压得低低的。 当江日照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发现夏锦落也收拾完了东西,挎上了书包准备回家,江日照只好对她说:“一起走吧。” 回家的路上,虽然是下午,但是傍晚的夕阳紫外线更强。江日照看到夏锦落的脖子被晒得红红的,她还没有反应,就站到夏锦落的外侧帮她挡一下,但他立刻就后悔了,是因为夏锦落又给他那种“我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的眼神。 夏锦落几乎越走越快。江日照也并未有追赶她的意图,在她后面慢慢地踱着。江日照看着自己的鞋子。与硕大的地面相比较,自己的脚真是小啊。他又仰头望望天,天上倒是没有什么东西。他不怕夏锦落突然回头看到他这样奇怪的举动,夏锦落没有这样的胆子,她在转身之前一定会停住,也许还会原地跺两下脚,然后把头扭一个微小的角度垂下眼帘低语些什么,江日照其实从来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地退回到江日照身边,胳膊几乎挨着他的胳膊。 江日照看她不开口,只好自己说今天新听来的东西:“那些专家也到高中去测试了。” 夏锦落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敷衍地说:“是吗?” 江日照把手插在口袋里,说:“我刚听到也是这样反应,你说我们怎么比得过高中的。但我想了一下,觉得这样做是有深意的,这样最后选出来的天才是初中的,那才叫厉害,才叫稀罕。不过无论如何,选出来的天才里面一定会有你这个夏锦落大小姐……” 江日照说完之后几乎要咬舌自尽,心想:说这么一番没营养的话的人不是我!这不是我的真实水平。他索性不再开口。 一路上,倒是夏锦落一直想说话。她经常忽然停住,但江日照并不随之停住,她只好又匆忙追上江日照的脚步。快要分手之际,她终于问:“你去不去?” 江日照说:“哦,总部那儿?对不对?在b市呢,我怎么能去得了?” 夏锦落说:“我是要去的。”她抬头望一眼江日照,苦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家庭……”江日照并没有热切地拽住她的胳膊,连声问:“你的家庭怎么了?” 他只是带着劝解的意味,说:“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没有谁是对自己家庭满意的。” 夏锦落只是不住地摇头:“你当然可以这样说,你到底不知道我的家庭……” 她重复的次数越多,江日照越是心不在焉。他为了阻止夏锦落,直接问:“你双亲都不在了吗?” 夏锦落张大眼睛,问:“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父母难道都不在了吗?” 江日照说:“一个罢了。” 他忽然后悔了——今天的第二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自己的家庭,他可以大声谈论仰天大笑,但事实上还是不行。只要他的思想随着他的话题来到他的家门口,江日照就会感到胃被勒紧,无法言语。 夏锦落并没有听他说什么,但是看他脸色不对,却觉得自己好像都明白了。江日照微笑道:“我家到了,我先上去了。” 夏锦落看着他上楼,心里其实是十分难受的,但同时也是有些怕的。她要是再仰望着江日照长一点时间,她就会发现唯一一户厨房玻璃窗是蓝色的就是江日照家。江日照小时候回家之前,经常突然在楼道上站住,因为他可以透过蓝色玻璃看到妈妈两只手在炒菜。蓝色玻璃,窗户上的油污,两只手,黑锅,嗤嗤啦啦的声音,少了其中的一样都不叫做幸福。而刚进门,就可以看到妈妈做菜的背影,看到她像波尔卡舞曲的边鼓手一样,准确而有节奏感地做饭炒菜。 这回,江日照一进门,就发现菜已经做好了,摆在桌子上,已经冷掉了。这一阵以来都是这样,菜木头似的没有滋味,妈妈也木头似的没有滋味。她吃饭时总是专心致志地咬着筷子,或者看电视,偶尔和他说话,也只不过是反复地问着他:“你是好孩子吧?” 22 没有谁对自己的家庭满意(2) 问这话的时候,也没有半分诚意,眼睛愣愣地盯着前方,并不像真的想确认什么,而只是想一个过渡性的话,却没有过渡出什么来。 江日照看着妈妈的表情,越发觉得她大智若愚高深莫测,不知道接什么话,只是讪笑地点头说:“那当然啦。” 这段时间里,江日照却总是主动抱着枕头走进妈妈睡觉的主卧室。这就是人的贱性吧,当一个人表情难解地看着自己或看着远方时,总要跑过去和她瞎闹,找借口要她帮忙,甚至胡说八道一堆,非得抓着她,巴着她,抱着她,才会觉得心安。 江日照今天看着妈妈又是这副呆滞的模样,脱口而出:“下个星期我要出远门,去b市,和两个同学一起。” 妈妈动都不动一下,简直不知道话有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 江日照自己摇摇头苦笑:他希冀得到妈妈什么样的回应呢?是妈妈娇声娇气,抑扬顿挫地说“那么,你一定要加油哟——”或是更希望她捏碎自己的手腕呢? 可以带走的东西 占乃钞已经开始打量家里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他和妈妈吃饭的时候,眼睛总是忍不住往家里打量,看到小型轻薄实用的东西就忍不住官样地点头微笑,用手指在手心划个勾;看到同样实用的好看大型东西的时候,就皱眉摇头。 妈妈盯着他看,用筷子头敲敲桌面,发出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大声音,问占乃钞:“嘿!嘿!你在看什么呢?” 占乃钞听到这话的时候,货真价实地抖了一下,以前他是不相信打冷颤这回事的。 “没什么。”这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占乃钞迅速地看着妈妈,看到她虽然似笑非笑,但眼神平静,像是知道占乃钞的计划,但她不应该知道。 吃完饭,占乃钞坐在沙发上,看到妈妈洗完碗要坐在沙发上,起身说:“我到那边去。”妈妈拉住他的手腕说:“坐下嘛。” 占乃钞笑着挣脱,说:“算了,我到那边去。” 妈妈一下子在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上使了劲,占乃钞疼得跪下。妈妈再次开口:“坐下!”占乃钞求饶说:“好好,我坐,你松手好吧。” 妈妈说:“我今天喝酒了,你听话。”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最后一句话是:“我跟你说……你要严肃一点儿。” 占乃钞吓了一跳,脸都红了,心里默念:“难道出走的打算被发现了?”要出走的事不是他唯一的秘密,却是他最近的秘密。 但是妈妈听不见他的心理活动,又继续说了一些话,大概是说,她最近在尝试谈一些恋爱,可能会把一些男的带到家里来,“我事先跟你说,一来是让你有心理准备;二来是有人到家里来的时候,你不要搞得跟什么是的,有礼貌一点。”看到占乃钞默然的表情,害怕他生气。想想自己,怕什么立场这儿子发怒,慌乱起来,拍着占乃钞的手背说:“或者,或者我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不过我觉得这样我就照顾不到你了,你还是想这样呀?那好,你自己要多照顾一下自己了……” 占乃钞交代妈妈说:“你也不小了,也要小心一点,别最后弄得被劫财劫色的……还有,你也应该晓得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你也基本上进入倒计时了,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了,听到了没有?” 说完以后,双手捧起面前的热茶杯,脸几乎埋进去,脸颊在发烧,感到十分亢奋。又感到了少年的心情,体内充满喜悦,也不知道在high什么。 妈妈脸也红了。明明是静谧的晚上,但气氛却像静谧的下午一样,月亮都变成太阳,向窗户中射入太阳光。这对母子互相温柔地取笑着对方。占乃钞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走了,离开妈妈了。 火车站 (1) 夏锦落按照占乃钞给她的地址寻去。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地址,而是一个指示。一张纸条上写着的长句里包括了“左转……直走三百米……回头”之类的短语。 路并不陌生,她知道再往前走,拐个弯,经过中等破乱、很破乱、不破乱的三个街区就是火车站。 火车站上面写着“火车站”几个大字,比“火车站”几个字更大的是钟,上个月那个大钟才换成荧光的。比钟更大的是一个广告牌,一个人一只手拿着一瓶酒,另一只手伸出大拇指,脸上似笑非笑的。 占乃钞就蹲在那张似笑非笑的大脸的正下方。他蹲在台阶的边缘,脚后跟稳当地立在地面上,脚掌凌空,下面是五米来高的台阶。同一平面上还蹲着或坐着不少人。 夏锦落眯着眼睛望着。她的视力并不好,上课看黑板做出——她的朋友所说的——“猥亵的表情”,拼命地眯着眼睛,才能把黑板上的字挤压成清晰的影像。但是,她却能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看到前面骑自行车的女人高跟鞋跟一根粗,一根细。这样复杂的视力,看不清火车站上的钟,却一眼就看到了占乃钞脸上痴呆无助的表情。 夏锦落由远而至,占乃钞看到了,他站起身。由于蹲得太久了,脚都麻了。他在半空中摇晃了几下,还是从台阶上咕噜咕噜地滚下来,滚到夏锦落脚边。 夏锦落俯下身子,对他说:“我把头发打薄了,看出来了吗?” 占乃钞爬起来,借着大钟发出的莹绿色的光仔细打量着。夏锦落把头发散开,说:“刚打完,还是蓬的。” 占乃钞粗暴地随意把手插进夏锦落的头发里,说:“是刚打的,毛茬子还很扎手。” 两人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夏锦落一会儿才开口:“江日照不来了。” 占乃钞说:“我知道。”前几次他来班里找夏锦落,给她送地址她都不在,他都恰巧看到江日照,江日照的态度很可笑,他阴阳怪气地问:“你们确定要去了对不对?”却不等他的回答就又走开了。 占乃钞不想触及这个话题,问夏锦落:“你跟家里请假了吧?” 夏锦落脸色却顿时勉强起来,虚弱地说了声:“请了。” 占乃钞看她的表情,心想她一定是和家里发生了些矛盾,不便说什么,只有拍拍她的肩说:“上去蹲着,上去蹲着。”意思是让她和他一样蹲在平台上,口气却豪气得像劝人不醉不归。 夏锦落连声应着,心情却从此黯淡下来。 占乃钞猜错了,她并没有因为外出的事儿跟家里闹什么矛盾。 今天下午,夏锦落洗完了澡才发现自己的睡衣没有带进卫生间,只好用浴巾裹着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卫生间,这时她发现坐在客厅的爸爸一直炯炯地盯着她,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夏锦落的爸爸曾是一个漂亮的人,虽然瘦小苍黑着一张脸,但颇为俊秀。年轻的时候是厂里颇为重要的干部,“先上车后补票”生了夏锦落。夏锦落出生以后,爸爸所在的厂就迅速倒闭了,爸爸和妈妈也都迅速长胖了——夏锦落至今也不明白这三件事之间的关系。 穿着睡衣,夏锦落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喊了几声“妈——妈——”都没人应,爸爸说:“你妈不在。你知不知道你妈把指甲刀放到哪儿了?” 夏锦落摇摇头。 电视上放着一个古装剧,忽然男主角和女主角毫无预兆地开始接吻,声音奇大无比,夏锦落想说一些话盖过亲吻的声音:“爸爸,学校组织我们去b市参加夏令营。” 爸爸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的人,没有答话。过了好半天,电视上的两个人才分开,还有一丝口水从男主角的嘴里延伸到女主角的唇上。 夏锦落考虑到后面该床戏了,要挺长一段时间,而她不想和爸爸再独处更长的时间了,于是她干脆一口气告诉爸爸: “前几天有两个专家到我们学校来测试,他们说跟你是战友,他们说跟你说‘胖子’和‘小郑’你就晓得了。” 爸爸微微把脸扭向她,眼睛却没有注视着她。夏锦落说: “他们是来测试我们班,哦,是看我们学校有多少个天才。他们测得我是其中的一个天才,他们让我到b市去参加集训,一个星期,哦,是一个月。今天晚上就要走。” 25 火车站(2) 爸爸一直落在电视上的脸终于完全面对着夏锦落。夏锦落感动又惊讶,因为爸爸第一次对她展现出一点热诚,当然,也只是冷淡的情绪中的一点点激动。 爸爸说:“胖子这个人倒是可以信任的,要我送你一下吧?” 夏锦落赶紧摇头说:“不用不用,那我自己先去准备了。” 夏锦落的爸爸说:“好吧,你要是得了什么奖别忘记拿回来哦。” 夏锦落想告诉爸爸没有什么奖,但是爸爸正在大笑,不知道是为了得奖可能性的荒谬,还是因为电视上男主角把女主角压倒在床上。 带着欲望旅行 (1) 占乃钞在听夏锦落说话的时候,脑袋里的感觉和脚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基本上都是渐渐麻木了。他没有发现夏锦落是一个如此多话的人。她并不是给人讲什么故事,讲什么记忆。而是把自己的思想过程外化,像是把脑袋里的筋条脉络全部暴露出来。这似乎还是发自肺腑的东西,听起来也暗波汹涌,高xdx潮迭起的。占乃钞本想认真学习一下,听进去才发现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东西,于是他开始顺理成章地想自己的事情,想来夏锦落也不会发现。 “我那天和江日照谈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我对自己的家庭有点小题大做了,但是我眼前已经被展示了一个新的世界,旧的那个处处都显得黯淡破旧,羞愧得要对着墙角面壁去了,但是我想,这到底是我的家啊,反而是这样,反而是因为这是我的家,所以我一想到一直会在这儿生活,才更烦躁难忍……”说时,夏锦落一直观察着占乃钞,她何止是发现了他心不在焉,简直心寒。 多话从来不是她的过错,思维混乱永远不是她的过错,她错就错在走错了这一步。专家哪里向她展示了什么新世界,她哪是要进入一个新纪元。夏锦落只是从一个没有人听自己说话的废墟,落入了另一个无人倾听,无人体贴——占乃钞甚至不帮她拿包——的废墟里。相比之下,原来的那个废墟拾掇得还整齐些。夏锦落几乎一览了自己的人生,她即使在世界的中心呼喊也不会有人听到。 失望在长时间内不被外人体察就成了绝望。夏锦落想着,浑身就像掉入了冰窖一样。像犯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破了监狱的门,以为自由了,却发现这哪里是出口,而是一个格局更大的监狱。 幸而她还不知道占乃钞在想什么,她若是知道了,便不会在他身边多待一秒。 他在想一个女人的肚子。当他还住在一条肮脏的街上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那条街铺满了烂烂的白菜叶子,走在上面软软的,就像走在女人腹部一样,街边住着像混血儿的猪肉西施,身高两米多的女人,穿着红色贴身衣服从不戴乳罩的卖红萝卜的女人。占乃钞骑着小小的自行车从她们中间穿过去,她们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他从来都很害怕这些怪异的女人。 有一天,他在家属大院里骑自行车的时候,有一个他熟识的小男生跑过来说:“街尾有一个疯子要拿石头砸狗。”占乃钞说:“你不能让他砸狗啊。”小男生说:“好,我去阻止他。”说着,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占乃钞紧张地等待着,从没有这样紧张过。当他准备骑车出门找伙伴的时候,忽然看到他的伙伴脸上带着古怪又紧张的笑容走来了,说:“我把他打晕了。”说罢,笑容更甚,尾音润滑欢快而完美,简直像歌尾的一句“嘿——”奇怪的声调,显然自己都被吓坏了。 占乃钞骑着车就往街尾跑,而小男孩忽然痛哭,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街尾果然睡着一个人,穿着西服——占乃钞心忽然一紧:是个白领啊!——走近一看,那个男人的西服很肮脏,这才放下心。走近一看,那个人是个女的。占乃钞看到她敞开的西服里面穿着更肮脏的条形衬衫,线条显示出她是个女人,但是她的喉结和脸庞却是一个男的。 占乃钞不敢凑太近看,但是又不想离开,随手把自行车放倒,车子刚好倒在那人的腿上,车铃发出一声响。 占乃钞抬起头,闭着眼睛享受着潮湿的有蔬菜清香的气味,太阳把空气染成可怕的金黄。他抬起脚,踩到那人的肚子上。 占乃钞穿着好看的球鞋,鞋后跟还会一下下地放光,它这时就随着占乃钞动作的一步步粗鲁化而一下下放光。占乃钞喜悦,两颊红得吓人。另一脚也踩上去,两只脚踩在那人的髋骨上,感觉套着皮的骨头滑滑的,很好玩。 他把脚伸进那人的衣服里,看到她露出突兀的肋骨,就把脚放在肋骨上踩。亢奋很久才平息,占乃钞终于走了。 占乃钞渐渐醒悟到他那时的行为有欲望在里面,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阴阳人有欲望,于是就把它简单解释成暴力,再把暴力简化成“猛人”的概念。 ——占乃钞在夏锦落絮絮的话语中,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过去梳理了出来,自己再不能装傻了,生命中无端被加进了本来就存在的东西,自己不再是一个只想当“猛人”的少年了。 27 带着欲望旅行(2) 他看着夏锦落,盯着她不停运动的嘴唇,微笑着点头。 心里想着:“带着欲望去旅行,我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啊。” 这时,广播说可以进站了,占乃钞缓慢而稳健地站起了身,伸出手对夏锦落说:“起来吧,该进站了。” 夏锦落准备托付给他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 跑得不知其归宿 夏锦落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衣服的男生在奔跑。她很喜欢男生穿这个颜色的衣服,每每看见,就觉得很舒心。 这个男孩匆匆地沿着站台跑,采用了一种朴实无华的跑法,跑得没有任何技巧性,简直让人疼爱。 站台上站着一个小孩,大概三四岁,看到前面有人在跑,就跟在后面,也开始跑起来。虽然还踉踉跄跄的,但却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快速。他的妈妈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冲出去好远了,小孩的妈妈急忙快跑追上她的小孩。 一个背着绿色书包样旅行包的男人,看到前面的人在跑,以为火车要开了,抬手看看表,也着急起来了,开始只是姿势难看地竞走而已,后来就干脆跑起来,还召唤落在后面的老婆也跑快一点,他老婆左手提着一个蛇皮大口袋,因为用力稍微侧向一边跑起来。 后面还有很多刚刚进站的人,看到有人跑起来,都吓得不得了。更何况火车还不停地出气儿,鸣笛,感觉像喜怒无常又骄傲的坐骑,不仅逾时不候,而且随时准备提前出发,现在正喘着粗气不耐烦地等着。人们都吓得半死,跟随着前面那对盲流夫妇快速跑起来。 出站的人也被感染了这份热情,速度比平常快上许多,急速地从水平的人流中纵横穿过。 这时,要是有人高得足以俯视整个站台,那么这个人一定会笑的。 就像气团一样,两队人马呈十字形的移动,简直像两团气团,匆忙又笨拙。 夏锦落无法窥其全貌。只是在心里感叹:“大家都跑起来了啊!”真是好看的景象。天色已经全黑,人流的移动更显得快速清晰,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掉进河里,跟着河水流动一样。 夏锦落抬眼,刚好看到占乃钞,她站在车窗前,而他站在禁烟车厢,透过车门不知是否也看到同样的景象。她对他做着口型:我们也掉进河里了。 夏锦落被不断上车的人推挤着,又抱着大包,几乎无法立足。她便自哀起来:站台上的人跑得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可怜;我跑得不知其归宿,所以可怜。 一抬眼,她却看到了希望,微笑着打招呼:“哎!” 会合 江日照摆脱了妈妈的阻挡,以惊人的速度跳上火车。 江日照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走,步伐和思想状态基本上像一步步走向海底深处。 他浅灰色的长袖还完好,连装饰用的丝带也没有在扯打中被拽掉。脸上也没有伤痕,但是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刚刚经历过争斗的人,也许是因为他有战胜者的神情。 他终于找到了正在找的人,微笑地仰一下头,打着招呼:“哎!” 夜 (1) 这夜,诡异得紧啊。 不是所有的夜都是这样的黑。月还是在的,但是就像是被缠住了一层保鲜膜一样,一点儿光都泻不出,流不出。 这夜啊,简直是一种被陷害了似的黑。 这种黑,只有一种用途,就是让火车上的人照镜子——或者说,照窗户。在夏锦落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车窗照出来的人像比镜子照出来的要漂亮得多,这种漂亮是基于不真实的。它自动修复了不均匀的肤色,眼睛下微微浮肿的黑眼圈,额角的痘痘的痕迹,以及鼻翼两旁的紫红色。夏锦落盯着窗户上自己的映影,很难不自恋啊。 江日照一醒来首先看到的就是夏锦落在窗户上的映影,她在窗户上看到江日照醒了,转过来对他笑了一下。 也没有所谓惊艳什么的,只是让他自然而然地回想起白天的夏锦落。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脏兮兮的玻璃窗,眼睛向下斜看着,用手抠着窗户周围的黑色的橡胶皮。车厢里的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对他们很有兴趣,他以把一大堆劣质果冻撒在夏锦落腿上作为开场,在夏锦落发出细微的呻吟以表抗议的时候,向他们发出一系列问题: “你们在哪个单位啊……啊,你们在哪个中学啊?去b市上学啊!” 夏锦落细声细气地回答。夏锦落有时把眼珠微微移向江日照,然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江日照总能迅速察觉夏锦落的微笑,扭过头看她,两人目光相触碰之后,总是夏锦落把目光移开,她把目光移向饶舌的对座,作出专心聆听的样子,眼神是他不熟悉的无忧无虑和充满向往。 江日照温柔地问夏锦落:“饿醒的?” 她把头发捋到耳边,摇摇头。这时江日照才发现她的头发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头发是披散下来的,显得脸尖了许多。 江日照又说:“我是饿醒的。你有东西吃吗?”夏锦落说:“有的,不过在行李架上,要不我给你拿?”江日照看看车厢,大多数人都睡着了。看到一个竖起的东西,那是一个脑袋,还有亮晶晶的牙齿。慢慢的,越来越多类似的东西竖起来,看起来还是很可怕的。他摇摇头:“不要了不要了,大家都在睡觉,吵醒了别人不好。” 夏锦落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江日照自嘲地笑笑说:“你为什么没有问我,我为什么会来呢?” 夏锦落总不好说:因为我为我自己的事烦得要死,没空管别人的事。于是就虚伪地说:“你不想说,我又怎么好强求?” 江日照深受感动,他抖动着嘴唇几乎无法言语。他踟躇了一会儿,说:“要不是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不会来的。” 这个瞬间发生在夜晚,夜晚黑暗的中央,小偷最喜欢破门而入的时刻。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对江日照说:“晚上到看电视的房间睡吧!”江日照点点头,看电视的房间就是主卧室,妈妈睡觉的地方。床上有两个大红色的枕头,很硬,而且枕上去就会听到枕头发出的噪音。江日照总是带着自己的枕头和妈妈睡,一是因为舒服,更是因为他一看到并排的两个大红枕头,就觉得是新婚夫妇的床,而他不想和妈妈当夫妇。 那天晚上,江日照直接把作业带到“看电视的房间”,在妈妈简陋的梳妆台上写作业。妈妈把江日照的枕头拿到床上,拍了又拍,还从床上爬了起来拿针线包把破洞的地方缝了一缝。 9点50分左右,妈妈躺在床上,对着不远处江日照的背影喊道:“江日照!睡觉吧!”江日照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成绩也不好,没有必要什么作业都自己写,又暗自考虑了一下早上早点到校,找组长要一本作业抄一下的具体事宜。在江日照考虑的当儿,妈妈一声不停地朝他喊道:“过来和我睡觉嘛!过来和我睡觉嘛!” 江日照觉得妈妈的叫声不妥,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就上床睡觉了。在妈妈旁边按照老姿势躺下,可以感到妈妈在他的身后露出微笑。 在夜晚的中央,那一瞬间忽然发生了,江日照在睡觉的时候——也许他根本没有睡觉,只是闭着眼睛,却没有闭着脑子——忽然烦躁起来,觉得有蚊子在叮自己的脚踝,他翻身认真打量着脚踝才发现那不是蚊子,而是妈妈角质了的大脚趾。 31 夜(2) 他烦闷地倒在枕头上,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一把小刀分割成几千块。刀是折叠式的扁平生锈小刀。切开的一块块脑子形状就像夫妻肺片一样,向江日照叫嚣着:“起来,到你自己的房间去睡!”“躺着吧,要不然你就睡不着了。” 江日照是那一类能睡就要尽可能睡的人,但是他却坐起身来呆坐着——就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但是他却再也无法获得平静。他只好摇醒妈妈,对她说了那句他刚才没有想起来的话: “你怎么这么恶心呢?” 江日照对夏锦落说:“你说我跟我妈说了这样的话,以后我们还怎么样共同生活下去。别说生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老实说,今天中午我压根就没有回家,饭也没吃,饿到现在。今天下午我也是家都没回,后来想起来你们今天要走,本来只是送送行的,结果……” 夏锦落不想让江日照难堪,因为他毕竟是她喜欢的男生。就抢在他前面说:“你的钱包怪好玩的,在哪里买的?” 她说完,江日照才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用大拇指用力摩擦着这个大钱包,手指都摩出了血丝。他说:“是我妈的……我从她那儿抢来的。” 那是一个橘红色的大钱包,大概是皮质的,但已经半旧了,上面还别了一朵玫红色的玫瑰花胸针,是江日照送给妈妈的母亲节礼物,三块钱——别在胸前似乎太丢人了。 夏锦落说:“啊,幸亏不是你的。” 说完,就笑了。 刀是一种生活方式 江日照对夏锦落全部讲开了,心里也就舒服了。他讲完了,说:“不要和占乃钞讲啊。” 夏锦落把下巴搁在架起的胳膊上,问:“你还和谁说过啊?” 江日照不想显得太暧昧,就撒了谎:“好多人呢,我最喜欢给别人讲我家里的故事了。不过,你不要和占乃钞讲吧,他原本就看不起我。” 占乃钞这时把脸在胳膊肘里磨蹭了几下,打着呵欠不清楚地说:“不告诉我什么呀?” 两人都笑着摇手,心里却都嘀咕着,不知他醒了多久。占乃钞看着他们的样子,冷笑道:“不告诉我算了。” 说完,站起身把旅行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那包很是丁零当啷地响了一气,江日照问:“你这包里都装的什么呢?” 占乃钞问:“真的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你就告诉我,你刚刚和夏锦落说了什么?” 江日照嘴里骂着占乃钞狡猾,心里却还是很庆幸的:看来他真的没有听去多少。 他却错过了一个异常壮观的场面:开启占乃钞的旅行袋,就会发现他的旅行袋里全部是刀。刀不仅是他选择的道具,更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这生活方式一定是占乃钞从家里带来的,他家里在各个角落都藏着刀——这大概是因为妈妈很没有安全感的缘故。她为了在小偷从各个地方袭击的时候,都能随手找到武器——哎呀,也没有那么恐怖啦,每个刀基本上都没有超过十五公分(只有一把折叠刀,打开后刚好十五公分),外面都有刀鞘,大多数刀也是美观为主,或者只是伪装美观的样子。 他像玩寻宝游戏一样,兴奋地弯着腰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找刀,把找到的刀都放到旅行包里,在二十多把刀里,他最喜欢的是最长的那一把。那把刀只用布条缠着,质朴得可怕,占乃钞总觉得打开布条出现的不是刀,而是一张瘦长的男人的脸,他把它压在旅行包的最底部。但还是觉得不安,要找点东西把刀盖起来,用刀盖刀?不行!钱吧!钱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占乃钞在找钱的时候,忽然找到了爸爸的照片。他爸爸长得很气派,大眼长须,喜欢穿一件咖啡色的皮夹克。 在那张照片里,爸爸站在火车头面前,笑得开怀,却有一半的脸在阴影里。占乃钞想到在照完这张照片的半年之后,爸爸就死了。这个认知吓了他一大跳,他松开手,准确地说是甩开手,几乎快把手从胳膊上甩出去的甩法。 父亲是火车司机,比普通要特殊一点、比特种要普通一点的职业。 占乃钞小时候知道爸爸操纵庞大的东西还挺高兴的。看到火车扭动的时候,就想象爸爸是钻进怪兽内部的勇士,童话里经常有这种故事,怪兽过于庞大,在海面掀起巨大的风浪,勇士吊着钢丝在空中舞来舞去,却没有办法战胜,后来钻进怪兽的肚子里,咕噜咕噜,从内部刺一剑,或者摧毁了一个发光的珠子之类的重要东西。然后,风平浪静,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公主奔来,拥抱旋转。 但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纯粹的好事,因为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相互阻止,例如光和影,希望和死心,欢笑和哀伤,乐观和悲观。这一点占乃钞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更准确地说,是爸爸死后领到保险金的那一天。 保险员是爸爸的同事的老婆,一个干瘦至极的中年女人,不给人好的印象。爸爸不是开火车的时候出车祸死的,而是喝了点酒在车站睡午觉时被人杀死的。占乃钞是听到家属区的老太太的唏嘘后才知道爸爸的死因的。家属区的老太太唏嘘道:“真是可怜,xxx就喝酒这一个癖好……就是这个癖好把他害死了。”占乃钞第一个念头是爸爸酒精中毒而死,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不禁有些埋怨老太太语意不清。 保险员是在葬礼过后一个多月时来的,她一进占乃钞黑暗的家里,就被占乃钞的妈妈抱住,妈妈的脸埋在她的肩窝说:“谁知道我苦啊?他们还说是我雇人杀了他爸的——”保险员却极不自然地笑了。 在破旧的红色的坐垫尽失的沙发上,保险员不断地告诉妈妈:本来你们买了两份,永保安康和平安自由险,但是你看他是意外死亡,本来应该……但是考虑到…… 占乃钞听不明白,但至少能明白她是讲自己对这个破碎的家庭有很大的恩惠,帮他们多争取了九十多块钱的保险金和一个汽车女郎的挂历。 b市 (1) b市比他们安居乐业的a市要繁华得多,因为b市是a省的首府,而a市号称“a省第二大市”,但这仅仅是因为a省其他的市更加落后而已。 这一点认识,在下火车的一刻就不断在夏锦落脑海里回放。下了火车满眼看到的都是穿着背心和紧身牛仔裤的年轻女人——夏锦落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每个女人细细的腿和小小的屁股——拖着红色俏皮的旅行箱。每次偷窥和比较都会给夏锦落带来新的痛苦。整个站台上熙熙攘攘,旅馆招徕顾客的呼叫声和迎接客人的寒暄问好声响成一片。 夏锦落无助地望向其余二人,他俩倒是一副心安理得踌躇满志的模样。夏锦落不由得从他俩那里借来了勇气。她把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扎了一个独辫,看起来清爽多了。 占乃钞却是太困了,夏锦落和江日照往前走着而没有发现他落在后面,他在候车厅的地上给自己打了一个地铺,已经躺下了。 另二人走了好一气才发现,赶紧折回来找他,在一个人的脚底下找到了睡在报纸上的占乃钞。 夏锦落花了好长时间和那人解释,为什么踩着人是不对的。 江日照好不容易把占乃钞移开了一点,移到了一个相对清静的角落。 江日照带着笑意对夏锦落轻声说:“天还黑着吧?” 夏锦落说:“是啊,天还没亮。” “那我们也睡一会儿吧,来,给你两张报纸。” 两人在占乃钞的两侧睡下了。天虽然是黑的,但候车厅里灯火通明,并没有给他们的屈辱提供什么隔离的屏障。夏锦落果然没有睡着,听她在那里辗转反侧,报纸肯定都被揉得皱皱的。过了一会儿,江日照听到她愠怒的声音:“我们是不是一直得住在候车大厅里呀?” 江日照环顾了下候车大厅,睡在座位上的男人,躺在旅行箱上的小孩,抱着小孩儿不敢睡着的女人,乞讨的妇女。本来准备立刻施舍的却也迟疑了,说:“我们没有带多少钱。” 听着夏锦落似乎是哭了,他问:“你想家了?”夏锦落没有回答,想来的确是哭了。 在江日照接近睡着时,夏锦落发狂似的坐起身,并对占乃钞大力扇巴掌。占乃钞终于醒了,揉着眼睛说:“我操!你他妈干吗呢?” 她头发拱散了,像个狮子一样问他:“你带了多少钱?” 占乃钞警觉起来,冷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江日照看僵持的两人,惊惶又尴尬,打圆场道:“哟!你问我有多少钱啊,我还真的没数。”他打开妈妈的钱包,那里面的钱真的没有多到需要数的地步。 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只带了五块钱,夏锦落你呢?看起来你的包还挺大的。” 夏锦落说:“我没有带钱。” 江日照说:“小钱也是钱,你说嘛,难道比我带的钱还少?” 夏锦落急了,说:“我一分钱都没有带,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家钱放在哪儿……不过我带了些吃的。” 占乃钞双手环胸,说:“算你们狠!就我带的最多,但是我也只带了五十多块钱。” 夏锦落瘫坐在地上,说:“我们真的要饿死在异乡了。” 江日照快速说:“不会的,你别忘了我们是谁,我们是天才啊。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尤其是钱的问题。” 这话一说完,三人在火车站里就恍惚处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周遭人们的谈话,无法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江日照说:“按照我们的计划最多只能在b市待一个星期,因为一个星期之后要毕业考试,如果不参加毕业考试的话,我们这几年学就白上了。” 占乃钞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和夏锦落一起点点头。 江日照说:“当然,我们要想各种办法赚钱,但是我们也要作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赚不到任何钱的话,那么我们每一个人一天要花……多少钱?大家算一算。三块。但是实际上我们不能花这么多,找到专家了不免还要请他们吃顿饭套套他们的话,我的设想是花二十多块钱请他们吃一顿好点的。这样的话,我们每天每人就要花……你再算一下,也就是一块多一点。哦,这样啊,那钱怎样分配呢?” 占乃钞说:“很好分配嘛,我们每人每天花的住宿费就是五毛钱,刚好够去公共厕所,我们进去了就不出来,睡在公共厕所里算了。” 34 b市(2) 他本来是说笑,但江日照却真的考虑起来。占乃钞假意做出撒泼哭闹的样子:“我们还是住宾馆吧,我好想好想住宾馆啊!我想在大浴缸里泡澡。我这回一定要泡泡看。一定要一定要,那是一定要的啦!” 江日照恼道:“就算我们每天吃生土豆,也不够你一个人住宾馆的钱啊。” 夏锦落提醒道:“我们三个人一天三餐,一人吃一斤,那也是六十三斤土豆,你说那得多少钱?” 占乃钞说:“就是的,你满打满算也不够的。还不如我们一气把钱花光,今后的事情今后再打算。” 江日照叹道:“也只好这样吧。” 占乃钞听江日照答应,反而又害怕了。他这话本是在不过脑子的情况下说的,根本是想让江日照和夏锦落害怕。没想到他们竟义无反顾地答应了,简直像,像要去寻死一样。占乃钞瞄着他俩的表情,两人神色还是一片宁静,占乃钞愈发不懂了。 江日照把夏锦落的包背到自己身上,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们先出去再说吧。赚钱的事情我来就好。” 占乃钞说:“还是我来吧。”“我来。”“我来嘛。”“不要和我抢哦,我来。” “那好,那就你来吧。”占乃钞把自己的包也扔到江日照肩上。 善恶莫辨的中年男人 夏锦落在走出火车站的一瞬间,惊栗得膝头发软,眼睛初见阳光被蜇得酸酸的。 现在她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省会的大街上。人们不把头发染成统一的颜色,人们提前穿超短裙,人们长着可以被你久久盯着的小腿肚。而夏锦落在这群人中间,她可以停留在人群的任何位置——如果她愿意的话——她还可以撞到其中的一个人。 当然,她没有撞到任何一个人,但是有一个人拍她的肩膀。 那是一个穿着深枣红色衬衫的男人,中年男人,脸色黄黄的,脸是很普通的,善恶莫辨。他说:“小姐,你看起来好面善啊。” 夏锦落很诧异,仔细地认了认他的脸,说:“你也不面生啊。”那人倒是愣住了,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问: “以前来过吗?” 她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不过以前经常听说就是了,我们以前同学说,这儿街上的女人很冷的天还穿裙子,我一看,发现她说的也不尽然全对。” 那人耐心地听完她的话,说:“有地方住吗?” 夏锦落警觉地说:“当然,我有亲戚在这儿。” 那人观察她脸上的神色,说:“你撒谎了吧?”夏锦落笑道:“是的,我逗你玩呢。我正愁没有地方住。” 中年男人说:“我知道一个招待所还可以,特别便宜,也比较干净吧。要不……我带你过去。” 她说:“好啊。”她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后悔了,所有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的开头都是这样的,明天社会新闻将是“青少年的自我保护意识,已经日益成为教育中的重要课题。昨天,三名……请三名家长速到殡仪馆来认领”。 那人看她迟迟不跟上,说:“这样,到了之后,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价钱不满意是可以商量的,条件不满意你立刻就走,我绝对不拦你。好不好?” 夏锦落看着他值得信赖的背影,迷醉地感叹:“他人真好啊!” 35 最不好的预感 占乃钞兴高采烈,没心没肝地跟着那人走在最前面,还不停地向落在后面的两个人喊话:“你们快一点,再慢一点的话,别人就会抢先住,我们就会没有地方住啦!”其实,他一点也不开心,他简直是开心的反面。当他跟着那个人拐过第一个阴暗狭窄的拐弯的时候,他就开始绝望了,脑海中已经对他们将要住宿的地方有了不好的预感,极其不好的预感,甚至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不好的预感。 江日照走在整个四人组的后面,他看前面的人不会回头,所以他也不必掩饰自己的不善的眼神。 他趁着从马路到小巷的转弯,两只手分别抓住夏锦落和占乃钞,悄声说:“你们两个人怎么这么容易跟着别人走,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夏锦落做出喊话的姿势,喊:“叔叔,我同学说你是个坏人。” 那个状似坏人的大人只是扭头一笑。有一瞬间,江日照确实想逃跑,但他又打量一下周围贫民窟似的荒凉景致,想:自己若是逃跑的话,难保那个人不会拿个麻袋追上来,把他的头一套就背着走。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跟着。 一路上,他一直嘟囔地埋怨着夏锦落和占乃钞。直说吧,他讨厌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人是他见过的人里面最讨人厌的。江日照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讨人嫌,不是看他的性格,而是看这个人智力怎么样。毫无疑问,他眼前兴高采烈的人是属于最底层的智力,他们甚至连一点点“大智若愚”的可能性都没有。 江日照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这两个人智商这么低为什么还可以进入天才测试的复试?或许专家选的根本不是天才,而是出奇低智的人,然后再解剖他们的大脑,研究他们笨的原因,最后根据调查结果来写一篇论文警诫世人不要变笨。 江日照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说笨,其实他俩也不是顶笨的。 虽是这样想着,仍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前面的路还很长,他走得震恐又迷茫。 37 三个人一张床 没有那么差,夏锦落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住宿的地方没有想象的那么惨烈,没有那么悲壮。虽然这里楼梯是木头的,只有两间屋子,一间主人自己住,一间是旅店。房间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走廊尽头有个公共厕所。没有一点阳光,地是湿的。看上去它被建造起来的唯一意义,就是一个过渡,让人们熟悉棺材里的生活,到时候不会发出“呓!为什么这么黑?啊!什么东西湿湿的”的惊讶声。 但是这个地方还是可以住人的。旅店的老板是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自称是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房东而已——领他们来的是老公,留在店里的是老婆。 老婆看到他们很高兴,但不热情,冷静自持地问他们:“你们要住多久,一晚上还是两晚上?” 江日照不确定地看看占乃钞夏锦落,对女主人说:“大概一个星期吧!” 老板娘几乎要狂笑出来,江日照几乎可以透过她的脑壳,看到她正在把住宿费算到破千。 夏锦落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过一个星期我们就会走的。” 老婆的笑一下子止住了,并且没有经过什么修饰,就迅速换上一张臭脸,就像气体没有经过液化直接凝固了:“我们房间里只有一个床位,加床位要另外加钱。那你们要几个床位?三个床位好吧?一个人一个,如果你们觉得太浪费的话,两个床位也可以。你们两个男的挤一挤,女的单独一个。” 江日照占乃钞正要点头,夏锦落却正视着老板娘说:“我们要一个床位就够了。” 老板娘瞬间明白自己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于是整顿精神专心对付夏锦落,成功地在眼神里流转过不解、鄙视和怜悯,最终定格于怜悯,说:“哎呀,一个女孩子跟男的挤什么挤?两个床位我算你们便宜点。” 夏锦落仍是对老板娘重复说:“我们只要一个床位。” 夏锦落的自我感觉却从没有这么好过,乘胜追击地准备杀价再战一场:“那么,多少钱?” 老板娘说:“你们是小孩儿嘛,房费后结,你们先付定金吧。” 占乃钞把他的钱包在柜台上拍得啪啪作响,他听见老板娘的话,欣喜地道谢:“你真是个好人。” 夏锦落伸手制止他即将深入的夸奖,问老板娘:“定金多少钱?” 老板娘把房间钥匙放在柜台上,说:“100块。” 占乃钞拉拉夏锦落的袖子,说:“我们只有50块钱耶。”夏锦落翻了个白眼,说:“还用你说。” 她对老板娘说:“我们只付50块,再多一分没有。” 说着把钱拍在柜台上,在老板娘发作之前就把钥匙收到掌心,拉着江日照和占乃钞二人往房间里跑。 占乃钞三人挨得紧紧地坐在床上,床上只有一张薄被子。占乃钞“呼”地站起来,说:“我找那个女人再要一张床。”然后就走出门外。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争论的声音,不是争吵,但是江日照和夏锦落坐床更紧了,双手紧紧地抓住床单。过了一会儿,占乃钞和女人一块儿进了门,女人拿了一个拖把,把地板拖出两块长方形的干净地儿。过了一会儿,她又拿了两张凉席,铺在长方形的地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拿了两块比较脏的垫被铺在两张席子上,然后走了,踱出门外之际自言自语说:“你们这样根本不行,我还是要另外收钱的。”然后刚坐下的占乃钞“呼”的一声站起来,冲出门外要和她理论。 房间里只剩下江日照和夏锦落两个人,两个人紧张得像初次相亲的一对男女一样。夏锦落问江日照:“我们几个人里面,谁睡床啊?”江日照说:“你吧,你是女的。” 两个人几乎同时感到羞愧,偏偏“睡觉”和“女人”这两个词不断地在房间的空气中回放,江日照恨不得伸手把空气中的羞愧气氛打散。 占乃钞终于回了房间,说:“搞定了,这两张地铺暂时不加钱,第三天开始加钱。妈的,那个女人是个神经病,累死我了。” 说完,直接倒在唯一的那张床上。 38 我们有区别 就像眼睛里被强行滴入了苦辣的药水一样,江日照看到的世界变得贫穷丑陋。他的怒气是从睁开第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开始的。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歪歪扭扭被熏得黑黑的低矮房梁,然后稍稍挪动一下脊梁就发现后背被地上的潮气弄得湿湿的,钻心地凉。 江日照气呼呼地从地上翻身起来,发现夏锦落和占乃钞已经不在了,他们大概去洗脸刷牙了。夏锦落和占乃钞,他们才是江日照怒气的原因,昨天江日照危险的想法并没有消逝,就像魔法功力最强的巫婆下的咒语一样不可能消逝,除非找到巫婆本人,所以江日照得尽快找到专家,把这个咒语解除。 “找专家证实我们其实是蠢蛋”这个想法让江日照烦闷不已,必须要把怒气在他身上形成的重压转移到其他事物上,他要找一个人宣泄,否则他就会对一个不会动的东西发火——而这样会把他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于是他就一直坐在桌子旁边,手指敲打着桌面等待着夏锦落和占乃钞进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带着不同于江日照的一脸清爽,拿着杯子和毛巾回来了,占乃钞一边走一边笑着对夏锦落说:“你知道我今天准备干什么吧?我今天准备打劫!” 夏锦落不知道说了什么,占乃钞笑容更大:“不会的,我以前在学校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教你。” 在夏锦落笑着摇手的当儿,江日照用一只手把占乃钞拖到自己面前,问道:“你今天要干什么来着?” 占乃钞:“打劫啊。怎么了?” 江日照说:“你忘记我们今天要干什么吗?我们是来找专家的。” 占乃钞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江日照忽然又笑了,说:“没关系我们自己去找。你去打劫吧,你被警察抓走正好。” 占乃钞表示出朴实的愤怒:“说什么呢?我只是忘了我们要找专家了。” 江日照说:“你从没记得过。” 占乃钞讨厌他那样眼神,申辩说:“我出去给你们赚钱有什么不对?要不然我们饿死了谁负责?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是天才你不用吃饭哦。” 江日照摇摇头说:“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区别……” 占乃钞大声说:“nonono,我们有区别。一样是快餐面,你会买2块5的碗装快餐面,我会买5毛钱最便宜的那一种,2块钱就是区别。”他指着自己,“有生活经验——”又指着江日照,“没有生活经验,这也是区别。” 江日照没有说话,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静静地释放出一股股冷气。占乃钞被他那副烈女的样子震慑住了,扬手准备打他,手臂被夏锦落抱住了。 江日照还没开口,先笑了:“你说的也对,我们是有区别。我是天才,而你们不是,这就是区别。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是吗?你们永远不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渴望过它。” 占乃钞:“那你以为我们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江日照说:“占乃钞你自己竟然好意思问我,你只是想脱离差生生活,能够脱离老师,脱离学校,自己在外面无法无天而已,而无法无天需要承担的责任太大,你根本承担不起,所以你就找我和夏锦落来分担。而夏锦落,老实说你没有当天才的天赋,也不可能是天才,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曾经信任着你,而现在,你完全迷失了……好了,我要自己出去找专家了,你们想打劫的就打劫吧,想干吗就自己去干吧,只要不要毁了我的理想就行。” 占乃钞站在那里,直觉觉得江日照说得不对。他要想江日照哪里说得不对,他必须想,要赶紧想到。夏锦落看他愣在那里了,她还从未见到占乃钞露出这样怅然的表情,心里对江日照也有些不满:他又何必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当下就喊住: “江日照,你给我站住!” 江日照站住了,脸上还是那可恶的表情。夏锦落浑身抖得就像一个筛子一样,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日照说:“对了,我现在去问专家,我们测试的成绩。回来以后,我给你们带话,不过说好喽,无论谁是天才,另外的人都不能气。”说完,就恶意地笑了。那意思分明就是说,自己是天才,而其他人不许生气。 占乃钞终于动了,二人都看着他的行动,他却动得异常缓慢,占乃钞打开自己的旅行包,开始整理,他的刀们碰撞发出金属的“叮叮”声。他扬声说:“不生气可以,在晚上把他杀了,行不行?” 39 夏锦落觉得那个男人喜欢她 江日照走后,占乃钞收拾了一些东西,也走了。 夏锦落在房间里哭得泪眼婆娑。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 她找纸巾的时候,看见她带来的硬皮本。 她以前超爱收集各种各样的本子记日记。她喜欢买本子,最喜欢本子崭新平展的样子。每当她在上面写下第一句话时,夏锦落就有重新做人的欲望,总是在扉页上写着“从这一天起,我要让所有认识我的人为我骄傲”这样的话。 这个遗失已久的爱好,她是特地为这次旅行带来的。她以为这回之后,她真的会是一个崭新的人。 她看着手中的本子怔怔地发呆,不知道如何处置。 这时候,那个男人踱步进房间,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眼睛不离夏锦落。夏锦落从桌子上立着的镜子里看到了,吓了一跳,慌忙擦干眼泪。 才擦干了眼泪,又哭了。男人看到这副景象,也吓惨了。 夏锦落哭得不成人形之时,还能有礼地像个女主人,她说:“叔叔你坐。” 他就是那个房东。还穿着枣红色的衣服。夏锦落觉得那个男人喜欢她,从他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对她说“你要不要住宿”,就开始了喜欢旅程,到了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对她的喜欢就到达了极点。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被穿拖鞋的中年男人喜欢,她自己已经是老运动员了,但还是忍不住惊惶,不知道他会忽然用手笼住她的肩膀,还是会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对着他。但她瞬间就明白自己完全能够应付这种场面,这种让人微微胃痛的场面了。 房东找不到坐的地方,夏锦落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他就从走廊拖过来一张椅子,把它放在夏锦落旁边,坐着看着她。 夏锦落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往旁边移了一下。 房东对她说:“住得还可以吧?” 夏锦落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们这儿的收费也太贵了。我们在这儿只是来……” 房东热切地追问:“你们到这儿只是来干什么的?”说着,就把手放在夏锦落的膝盖上。 “我知道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儿对不对?” 夏锦落没有答话,她专注于房东的手,她以为他会捏她的膝盖骨,他却把手收回。那小小的接触面上的暖气骤然消失。 房东笑了一声,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追究。他终于重新把手放在夏锦落的膝盖上,刚碰到一点点汗毛又缩了回去。夏锦落在心里叹息道:如果他再年轻一点,就可以纯情而拘谨;如果他再老一点,就可以温柔而拘谨。但是他两边都不沾,所以他就只剩下拘谨了。 房东快速地站起身,打开他带来的那个大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两个饭盒,又拿了塑料瓶装着的珍珠奶茶,把它们一起放到夏锦落面前。然后又殷勤地打开两个饭盒,一个里面装的是热干面,另外一个饭盒里装着几个茶叶蛋。 夏锦落感激地看着房东,道谢:“谢谢!真的好谢谢你!我早上还没有吃饭呢!” 房东说:“我知道你还没有吃,慢慢吃。你不要怪我老婆,她是有点讨人嫌,但那是因为她曾经出了点儿事,你不要管她,有时候我都不想管她,但是我不能不管,对不对?” 夏锦落满嘴叼着面条,点点头,房东几乎是慈爱地看着夏锦落,离开了。在镜子里,他又转身对着夏锦落说:“你不要和我老婆说,任何事情都不要和她说。” 40-45 40 打劫 占乃钞还是出了门。他自己私藏了100块钱,没有必要因为今天早上的一战就被江日照破坏了他花钱的快乐。 占乃钞走到附近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占乃钞拿着一瓶饮料,从小卖部走出来,同时整理零钱,把它们放到自己的钱包里。 他倚在墙上观察进出的人,看看谁出来的时候整理自己的钱包。很快,他找到了两个目标,都是小学生,钱包里都有百元大钞,占乃钞直起身子,准备跟着他们。 他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拍拍肩膀,他回头看,发现是两个高大的学生,他们对占乃钞说:“过来一下。”占乃钞就跟着他们走到小卖部旁边的墙角。 两个凶恶的学生共同把他逼到墙角,但并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着他。占乃钞假装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是笑着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才问:“干吗?” 其中一个歪嘴巴的凶恶学生似乎急了,做出要打人的样子,说:“我靠,你还……” 这时候,从小卖部走出来伸懒腰的老板看到了他们,喊道:“唉,唉,唉,你们不要站在这儿,堵着小卖部门口,这儿都没法儿做生意了。” 两个凶恶的男生一边对着老板笑,缩头缩肩地做出讨好的样子,一边推搡着占乃钞,想把他压到一个更阴暗的角落,占乃钞小小地挣扎着。此时,另外那个胖一点的男生向歪嘴巴学生抱怨,说:“我靠,怪不得我们现在还在这儿混,连他妈的地盘都没有。”他们夹着占乃钞到达了一个更阴暗的角落,说:“好了。” 此时,有一个老头经过,看到他们的动作,说:“干什么?闹什么闹,快点放开他!” 凶恶男孩们笑着对他摆手说:“我们在玩,没事没事。” 老头看了看他们,咕哝着:“瞎闹什么呀。”说着就走了。 歪嘴巴对占乃钞说:“靠,搞得连心情都没有,别的就不说了,快点把钱给我们就走吧。” 二号凶恶胖男生在附和说:“快点快点,钱给了走人。” 占乃钞只是笑,想做出对这两个学生不服气的样子,但又不敢说话,于是不敢反抗,只是把头歪到一边。 歪嘴巴拍打着他的脸,说:“你他妈听懂了没有,叫你给钱。”占乃钞一边听,一边笑着摇头。这回两个勒索者真的被他惹怒了,把他手中的可乐抢下,把里面的可乐倒了,然后用可乐瓶子用力击打着占乃钞。占乃钞很疼,蜷缩着身体,说:“我靠,我就是不给你。王八蛋。” 两个凶恶男孩并不因此而恼怒。一个男生把占乃钞抓起来,令占乃钞直起身来;另一个男生开始在占乃钞身上乱摸,终于找到占乃钞的钱包,把藏在里面的一百多块钱搜刮光了,然后拍了一下同伙,示意他离开。两个人转身走了,再没有说什么。 占乃钞睁开眼睛,发现人已经走了,才慢慢地起身。 占乃钞撩起裤管,把藏在袜子里的刀拿出来,对着他们挥舞着。他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变成一个孬种了?是不是要干出一件大事,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他瞬间想到了“杀人”这个词,赶紧摇摇脑袋,要把这个想法摇掉。他赶紧把刀扔进就近的垃圾桶,心想:我再也不要有这个念头了。但同时有一个更小的声音说:没用的,你还有一袋子刀。 41 那女孩真的不丑 江日照走在一条越来越陌生的路上,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在路上撒鹅卵石或者扔毛线团用来认路了。 他猜想他步行到了一个学校,因为看到这个建筑上挂着牌子“金华中学”。他走过学校围墙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看着学生乱涂的痕迹:“大家明天开始罢萝卜腿的课!” 突然,一个巨大的东西从围墙上掉了下来,发出可怕的叫声,正好摔在江日照脚边。江日照判断是个女生,因为她穿着红色的运动服——根据它丑的程度判断应该是校服,既然女生穿红色的,那么男生应该是穿绿色的运动服,这样搭配起来才有“红配绿,丑到头”的效果。这个女生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大大的挎包被甩到了一旁。 她运动服下的脊梁在江日照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她匍匐的姿势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发生凶杀案很久以后,路面上难以清除的一大块血迹。 江日照猜测她是不好好上学的逃学女威龙,望着这一条几乎很少有人经过的路,江日照走过去,准备把她扶起来。 江日照用冷静的力道把那个女生扶起来,又用冷静的力道把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他紧张地想:舍己为人还是英雄救美就取决于这一瞬间了。 他冷静地打量这女孩儿的脸,打算把这也许只是一闪而过的脸印在自己脑中,当作这次到b市的纪念品。幸运的话,还可以把自己一闪而过的脸印在这女孩脑中,当作“江日照到此一游”的标记。 咦!不丑耶,真的不丑耶!对于这一点,江日照是确定的。他怕自己是见了太久的丑人导致审美观混乱,仔细观察过她的五官。他发现她真的不丑。白,但不是化妆之后浓浓的白色。她的眉毛形状很好,好看到让人追踪她做表情的时候眉毛的变化,眼睫毛很长但是一点也不翘——江日照欣喜地发现她没有夹睫毛或者烫睫毛——明明是一张丰腴饱满的脸,却难得有瘦子弱不禁风、居高临下的神情,而这是因为她有略带轻佻的嘴角。 两人都有些尴尬,因为两个人对于“路人甲乙”这两个角色来说,都太漂亮了一点,相遇也太俗气了一点。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江日照几乎是很确定她从喉咙里说了一声“靠”,但是她又轻声细语地说:“谢谢哦。” 江日照扶着她喘着粗气的身子,一直到她自己能够站起来,而且身子变得轻盈的时候,他才放开手,说“没事儿,没事儿。” 那个女孩甚至没有听完他第二声“没事儿”就转身,要往反方向走。江日照叫住她说:“哎,等一下,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一个研究所?” 她转身,皱起眉毛,又露出瘦人的神情。江日照忙不迭地把占乃钞给他的专家名片递给她,她拿起名片,开始念起来。 她念完以后,定定地看着江日照,眼神澄清得不得了,像玻璃泡泡一样,让人想用针一下子扎破。江日照知道她在想问题,并不是在看自己,但是忍不住感到害羞,觉得她好像选中自己一样怦然心动,把脸扭到别的地方。 她忽然恍然大悟,说:“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很奇怪,她并没有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儿了”,而是说“说的是谁”。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被蹭出一个破洞的裤子和运动服脏兮兮的前胸,皱了皱眉头,对江日照说:“转过去一下。” 江日照没有听懂,她这回配合了解释和动作说:“转啊,我衣服脏了,我处理一下。” 江日照赶紧转身,他虽然目光盯着围墙上稀疏的绿油油的爬山虎,但实际在专注于留神自己身后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了拉链声和衣服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听到她说:“好了,你可以扭过来了。” 原来,她把校服上衣和运动裤都脱了,收到了挎包里。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短的t恤,领口开得很不规则,看起来像正方形,但是歪歪的,虽然怪异,但并不好看,看起来像要把人勒死一样。下身是一件深咖啡的热裤——就像登山的打扮一样——江日照注意到她其实有一双看起来十分幼稚的小腿,就像从十岁以来就没有再发育过一样,形状并不是十分成熟,膝盖也十分细瘦,特别是她还穿着一双确实异乎寻常的巨大的球鞋。有好几个走过去的行人都在打量她不合乎季节的鞋子。 42 鱼婉带路 女生说:“我叫鱼婉,‘鱼’是水里的鱼,你呢?” “我叫江日照。” 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交谈,江日照一直走在鱼婉后面,他正注意看着两人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自动把两个人q化,看上去简直可以直接把他们的影子剪下来,制作成一个名为“两小无猜”或者“记得那时年纪小”的挂历。 然后她回头对他笑了一笑,像一个热情的导游一样,一把拉住他手,说“快点跟上,那个地方不是特别近。”江日照慌忙地想在衣服上擦擦手,把手擦干净,再怯怯地把手递给她,她却没有再握住的意思。 “到了。”鱼婉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江日照。 江日照就像普通旅客对热情的导游一样,展开一个不真诚的感激的微笑。眼前的建筑和a市的研究所差不多,虽然江日照没有设想研究所在b市的总部耸入云霄,坐电梯从一层到顶层需要半个小时。但是分部和总部就像两个克隆的丑陋兄弟,这样的事实还是让江日照吃惊和失望。 江日照拍着铁门,还喊着:“专家!开门!专家!”后来脚也上阵了。当一阵烟尘过后,江日照汗流浃背地靠在铁门上,惊诧地发现鱼婉一直没有走,而是轻轻翘起轻佻的嘴角看着他。 江日照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问她:“你几岁?” “你先告诉我你几岁?” 江日照笑道:“干吗?你的岁数还要取决于我的岁数吗?好吧,我告诉你,我二十二岁。” 这个笑话打乱了鱼婉正常呼吸和大脑运作,她笑道:“哈哈,是啊,老头!你二十二岁。” 江日照把脸正对着她,恼羞成怒说:“你还别不相信,我就是二十二岁,我只是娃娃脸而已。” 鱼婉说:“你不会超过十六岁的,我也才十五岁。” 江日照欣喜地说:“真的吗?我也是耶。” 鱼婉好半天才止住笑,还含着笑意问江日照:“你来找他们做什么?” 江日照避重就轻:“他们做了一个测试,我是想来看看我的……” “天才测试,对吧?” 江日照花了好长时间来抑止欣喜得像初中女生一样蹦蹦跳跳这个念头,他问:“他们也到你们学校去测试了吗?问的问题是什么?你是怎么回答的?你有没有被他们戴头套,搞什么脑电波?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吗?” 鱼婉说:“嗯……我没有接受那个测试,我知道有这个测试还是我的同学告诉我的。我想想……哦,那天我好像不在学校。” 江日照立刻表示理解,大力点头:“你又逃学了哦,那你的同学有没有告诉你什么细节呢?” 鱼婉摇摇头,说:“没有。你知道我和我们班同学的关系不是很……”她做了个鬼脸,江日照立刻理解地大力点头。 “啊,不对,我今天早上听我们班同学说他们到b省去了,我们班同学说他们要到全国去测试,就像全国巡回演出一样,到处走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江日照压下鱼婉作出打枪姿势的手,皱着眉头说:“那表示他们不在,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对不对?” 鱼婉踮起脚用凉凉的手指抚平江日照因为皱眉而眉心拱起的肉,又洒脱自然地用她细长的指头揉搓一下江日照短短的头发,笑了一下对他说:“不要担心,我去帮你问问。” 说完,转身跑了,她细小的腿承担着巨大的鞋,身姿竟然是同样的洒脱自然。 很快,她就跑了回来,摊开两手,带来了坏消息:“看来我说的是对的,我刚才问了知道这事儿的人,他说那两个专家去了b省,要等到六天之后才回来。” 江日照几乎没有勇气听完她的话,开始走回旅馆的路,姿势就像被猎人打中的野兽在四肢瘫软颓然倒下之前还要踉跄几步。鱼婉小跑着追上她,和江日照并排走着:“回家吗?” “嗯。” 鱼婉良久没有说话,她把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插在热裤的口袋里。她突然开口,发出的声音就像对着电风扇说话一样颤抖:“我和你住在一块儿好吗?” 43 贱婢 有位淑女住在一个破旧的旅馆里,我却不愿意提它的名字。 淑女是鱼婉。鱼婉是江日照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孩。他一直想象自己在很老很老,眼白昏黄之时,能够抓住一个人的手,说:“oh,man!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女孩。” 不知道这样说公不公平,但江日照在和鱼婉初次接触的短短时间里对她付出的爱,比他一生中接受到的爱要多上许多。在后来,江日照略带歉意地对夏锦落说过:“命运啊,真的是奇妙的东西。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竟然还是一个女人的形象。” 夏锦落竟然像一个成年女子一样,心平气和地与他谈天似的说:“所以,你当时把她带回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一点犹豫。” 江日照摇摇头,说:“没有一点。” 夏锦落不想表现得太吓人,不想表现得太像一个弃妇或前妻或贱婢似的人物。可是她就是无法停止地坐在沙发床前面,幽幽地盯着熟睡的鱼婉。 昨天上午,江日照带着这个女孩。旅馆,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然后不等夏锦落和占乃钞反应过来,就说:“她今天很累了,我们让她先睡吧,睡床好吗?”说完,鱼婉就配合地以拥抱状扑到床上。 夏锦落觉得自己应该很气,应该跑到江日照的面前,哭泣着捶打他的胸。但她的气愤、她的悲哀一下子缩得很卑微,这么一点小小的悲哀最后也转化成给鱼婉铺床盖被的行动。 现在鱼婉躺在她铺的床上,她趴着睡觉,两根赤裸的胳膊抱着枕头,嘴唇微微张着,却没有流口水,脸颊也没有被凉枕硌出的红印。白雪公主死得就像睡觉一样,她睡得就像没有睡过一样。 熟睡的人那种对自己懵然无知、可怜巴巴、只好任人摆布的神态,在醒着的人看来,不是惹人怜爱,就是显得滑稽可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夏锦落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坐在另一头的沙发上。这时,鱼婉刚刚睡醒,伸个懒腰坐起来。她昨晚在他们都睡着的时候,又换了一套衣服,换了一件颇为暴露的背心,两条带子在她的颈后打了一个蝴蝶结。带子因为睡觉而松了,她干脆把带子解开,想重新打一个蝴蝶结,却发现总打得不好看。她抬起头,发现夏锦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着她不小心露出的半边胸部,她对夏锦落说:“帮我系一下绳子好吗?”看到夏锦落没有答应,只好自己动手。 夏锦落看着她的动作,就像在另一个星球上观察她一样。 江日照一回来就看到了鱼婉,简直正对着鱼婉,不,是鱼婉在镜中的形象。 他今天早上确实表现得太可笑了,大约是在清洁工“刷刷”扫地的时候就起了床——应该说起了沙发——丁零当啷地穿衣服。夏锦落和占乃钞都被他惊醒,问他是不是尿床了。他说鱼婉在屋里,鱼婉是女的,所以他要出门。夏锦落质问他避什么嫌,占乃钞说他铁树开花,老树逢甘露,野百合也有春天。 江日照一个人走在清晨的街上时,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一口气把鱼婉拽回来,安排床铺,又顶住了夏锦落和占乃钞的质问,结果却在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黎明静悄悄的时候觉得不妥,自己跑出来——丧失了一切勇气。 当他饿得快晕倒的时候,才走上回旅馆的路。他一回来,就看到鱼婉在化妆。看到一个女生化妆的全过程,简直像看她脱衣服的全过程一样。江日照一边懊悔自己回来得还是太早,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拿起眉笔,把鼻子靠近镜子,极慢地闭起左眼,用手腕轻轻一抖动,从眉上划过。这时候,占乃钞清晰地看到她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他知道很荒谬,因为她本来就闭着眼睛。 但是他清楚地看到她在令人春心欲动的基础上,睫毛又风情万种地闪动一下,嘴边浮现出小酒窝。 当鱼婉画到另一只眉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爱上她的理由:她十五岁,而且拥有多到分他一点也不为过的欲望。 44 做一个智商犯罪者 占乃钞对鱼婉的冷落实在是令人难以琢磨。就算他对鱼婉不感兴趣,也应该象征性地向她示好——作为对江日照的示威。但他一直很冷淡,比夏锦落更像一个失宠的原配。 他主要是看不惯江日照对鱼婉的态度,江日照简直以为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喜欢鱼婉。占乃钞就特地和夏锦落亲近一些,一大早起来就开始问:“睡得怎么样?有外人在,睡得不舒服吧?” 还等着夏锦落和他一块洗漱,在洗漱间里,他假装无意地说:“江日照的审美观简直还停留在婴儿的阶段,小时候盯着奶娘的奶不放,现在也没长进,光喜欢‘肥白多汁’的。太庸俗了,没有一点深层次的东西。我觉得你比鱼婉有才华多了。” 夏锦落看他这样鬼鬼祟祟地把自己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表态他站在自己这一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说:“喜欢才华是假喜欢,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的,喜欢相貌才是真正的喜欢。” 占乃钞梗着脖子,也辩驳不出。夏锦落看他这神情,心里也有些怅惘:自己的失势在外人眼里倒是这样的明显。 她准备回走,占乃钞拉住她的胳膊,说:“我就不相信你脱两件之后,会比鱼婉还差。” 夏锦落不知是害羞还是羞辱,反正是动怒,吼道:“就是比她差!你还想怎么样!” 全部人都洗漱完毕之后,他们围坐成一圈,但又相互保持友好疏离、热情自持的距离。夏锦落对占乃钞说:“你把那个零食拿出来。” 占乃钞用眉毛把眼睛压得极细:“什么零食?我们这儿哪有什么零食!” 夏锦落小声说:“就是我带来的,你经常吃的那个,黑黑的东西。” 传说中的零食端出来,是全身涂满白霜、苍老得吓人的情人梅。 占乃钞对江日照说:“贵客你来接待,奴才先告退了。”说完就转身到客厅的另一个角落坐下。 占乃钞坐在椅子上气得颤抖,牙齿和牙齿之间碰撞发出声音。夏锦落用唇语向占乃钞说:“你没事吧?” 占乃钞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摞夏锦落收集的劣质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在崭新漂亮的本子上记日记——就像一个小姑娘,最后还是抽出了一本封面灰暗的本子,拿出一支笔准备写,被他遗忘已久的书写的愉悦简直要把他淹没了。 占乃钞起初只是无意识地写自己的名字,后来就无意识地在自己的名字上引申出很多箭头,每个箭头都指向一个不雅的称呼“窝囊废”“废物”之类。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忘记昨天的事。 昨天他被那些打劫的人彻彻底底打击了。他一回想起来就可以就地把自己打得晕倒在地。太屈辱了。占乃钞其实是向上的人,猛人的重大特征就是倒下去时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是却可以抓住一个东西站起来,并且望着广漠的天空像京剧演员一样大笑。但是,这次,不行。 他在本子上写道:“看开一点,你可以把昨天的事情当成一次学艺嘛,你看看你从那两个打劫的人身上学到很多技巧。”当占乃钞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写出“吃一堑长一智”这样的混账话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这一番的自我说服。 于是,便只能承认。占乃钞像极老极老的老头一样爱抚着自己的肋骨,承认自己的瘦子的身体注定不能从事暴力事业。 那么……迅速成长为一个坐在黑色老板椅里永远不露脸的,操纵全局的智商犯罪者又何尝不可呢? 45 脸被打上马赛克的女人 江日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鱼婉了,夏锦落和占乃钞虽然仍在屋子的另一端,但是他们却宛如千里之外的人。 鱼婉坐在沙发上,江日照坐在地上——鱼婉的脚下。他没有抬头看鱼婉,却能够清晰地描绘出鱼婉的脸。他早上第一次起来时窗外还是黑乎乎湿漉漉的,他就着窗外微弱的光静悄悄地坐到鱼婉旁边,皱眉端详着她的脸。过了许久,他起身,走到楼道尽头的公共厕所洗了把脸。当他站在厕所窗口,让晚上的风把脸上的水珠吹干的时候,尝试回忆了一下刚才对鱼婉的脸的观察情况,发现根本没有记住什么。江日照再次走回去,再重复了一遍端详,这次的效果极佳。 江日照此时再次勾勒鱼婉的脸,正在聚精会神时,鱼婉问他:“这个房子应该不是你们自己买的吧。应该是旅馆,你们住多久?” 江日照说:“还不清楚。” 鱼婉带着笑又带着焦急说:“你别不知道呀。” 这句话应该有下文,但是她却没有往下说。而江日照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屁股有三分之一坐到了她的脚上。他赶紧往旁边移了一移,但鱼婉的脚却跟着他移动,鱼婉脚背的绷紧,脚趾的一点点运动,江日照的屁股都能感到。江日照却不能再移动了,因为他旁边就是桌子,再移的话就必须站起身来,把桌子搬走,然后再坐到房间的另一端。 鱼婉另一只没被江日照压着的脚脱了拖鞋,轻轻地在江日照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踹着,说:“你别不知道啊,别啊。” 江日照看看房间另一边,有些窘,但是又不敢单方面地取消她显而易见的调情,于是就站起身子准备把电视打开,他把这个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完成的动作分解放慢完成,并且还侧身斜眼打量着鱼婉的神色。还好鱼婉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得她散落在肩膀上的碎发都开始震动,笑得轻佻天真。 当电视由一片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的时候,鱼婉问:“你们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小孩?” 江日照认真回答:“哈,你这样问,说明你昨天没有认真听我说话,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虽然外界认为我们是离家出走的,但是实际上我们不是,我们是一群……怎么说呢……”当他发觉鱼婉没有在听的时候,他即刻闭了嘴。 新闻上在放一条简讯:“我市警方日前捣毁一大型卖淫窝点……” 画面上有一群脸被打上马赛克的惊惶女人站在舞厅晃动的灯光下,穿着豹纹的连身超短裙,她们不停地向下扯着超短裙的下缘。江日照看鱼婉目不转睛地看着,也只好配合解说:“现在遮有什么用?早却不知道遮羞,现在遮连屁股蛋都遮不住。哇!你看她的高跟鞋,交警怎么不让她交养路费?” 接下来的镜头就是她们戴着手铐,抱着头面对墙蹲在派出所里的画面,她们仍是不停地向下扯着超短裙的下缘。下一个画面就是她们中的其中一个已经换上了蓝色的拘留所服装,坐在监狱里低着头,摄影机对她不断绞动的手进行特写。最后是对警察官员的采访。最后镜头切换到演播室,镜头里只有红色套装的短发女主播。 嗯,很好,这则新闻圆满成功,符合“完美新闻”的标准(当妓女的脸切换到主播的脸时有一瞬间的恍若隔世,仿佛经历了两个世界,但一瞬间之后,你就会立刻失忆,仿佛被洗脑了一样完全忘却了刚才的新闻)。但鱼婉却久久没有回神,江日照就像鱼婉曾经做过的一样——用手指抚平她因为皱眉而眉心拱起的肉,小声问:“怎么了?” 鱼婉打了一个冷战,把江日照落在她额头上的手拍下,说:“啊,好惨。” 江日照笑道:“我倒觉得还好,你们女生的胆子真是小。” 鱼婉往后一靠说:“你不知道,一念之差啊,我差点就是她们其中的一个了。” 46-50 46 占乃钞的新谋生手段 占乃钞走到房间那头之后,夏锦落坐立难安。扭头看着正在看电视的江日照和鱼婉,被他俩之间的气氛伤得措手不及。 江日照和鱼婉之间的气氛是暧昧的,有温暖潮湿的气流在他们之间流动,虽然夏锦落无法判断这股气流是单向流淌的,还是双向对流的,但是这股气流把夏锦落击得溃不成军,她站起身低下头,难过得不敢大声呼气,只敢小口小口地吸进气体,再呼出。她向鱼婉笑道:“我去看看占乃钞在干什么。”鱼婉想拍她的肩膀,夏锦落肩膀一塌,躲开了。 夏锦落走到占乃钞旁边,笑着问:“在干什么呢?”说着把手搭在占乃钞的肩上。占乃钞并不抬头,而是说:“马上马上马上就好了——”夏锦落这才感到他的肩膀上肌肉收缩紧张得如此厉害。 夏锦落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发现窗外竟然是一片空旷的土地,野草茂盛,甚至还有森林的嫌疑。夏锦落想到每次和爸爸久别再见,到了这出“亲情小品”至高点的时候,爸爸总是煞风景地要求夏锦落看看窗外的绿色,“对眼睛有好处。”夏锦落从来都不照办,她从来都是盯着窗台,这次她却反常地眯着眼睛看着绿色。 占乃钞说:“好了。”夏锦落回头,他一愣,因为夏锦落微微眯着的眼睛显得温润又璀璨。她也一愣,发现爸爸的话完全是假的,向远方望的做法只会让眼睛里蓄满眼泪。隔着眼泪,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占乃钞直觉想逃离,离开之前,他递给夏锦落一张纸条,说:“我写的东西将成为我的工作,我的谋生手段。你要看吗?” 夏锦落迟疑着点了点头,占乃钞说:“好!你看了,你就万劫不复了!哈哈!”夏锦落盯着她面前的纸,看了几分钟,几乎能记住上面的每块油渍。她准备伸手打开的时候,纸被占乃钞拿走。 他说:“啊?你还没有看啊?紧张个什么劲啊,我就是让你看看我的主意怎么样。你要记住,你要带着极高的怀疑度和最大的警惕来看这个东西。看的时候尽量想象自己不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面。我还是在旁边监视着你看吧。” 他把那张纸打开,往夏锦落面前一拍,走掉了。 夏锦落的紧张确实是多余了,因为上面只写了几行字: “怎样杀妻(由《杀妻三人行》得到的启发): 可以:1.把通电的吹风机放入洗衣机,使它通电。2.她有没有心脏病?如果有的话,可以吓她。3.可以把她推到下水道,不对,这样死不了人的,我试过。” 她看完,抬起头来,占乃钞的眼神像刚做完四节广播体操一样清亮有力,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怎么样?” 夏锦落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说“好棒啊!”会不会太假太空?当她犹豫之后,才发现反应的有效时期已经过了,占乃钞已经是一张臭脸: “耍你的啦,那只是初稿,让你预览一下,培养一下崇拜的情绪,免得看完正文以后会崇拜得拽着我的裤脚不肯放手。这才是正文。” 47 《犯罪报告》 这份手稿十分整齐,几页纸没有任何折痕,只有一两处用透明胶带粘过修改的痕迹。分成几个章回,章回下面又分成小标题。大小标题都用红笔写,像一个正儿八经的文件一样。 一、措施 二、灭迹 三、不幸败露时的处理办法 四、总结和行动意义 (正文内容被编辑删去) 夏锦落看完了抬起头,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是从一而终的平静,还是风雨已过狂乱之后的收敛。她表情细微的一点变化留下了线索,占乃钞却无法判断。夏锦落说:“把你的谋生手段给江日照和他的姘头看看好吗?” 48 我的心连你的那份一起痛吧 “你是妓女?你真的是个妓女?”江日照毫不隐讳地问。 鱼婉失声笑道:“妓女是老女人才干的活儿。”她看到江日照仍是一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就又说了一遍:“我当然不是妓女了,你怎么会这样想?”江日照这次才听清楚,放松了下来,这时他才感觉自己刚刚紧张得把下颚咬得发麻。 江日照完全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一只腿跪在沙发上,用双臂把鱼婉的头固定在沙发背上,鱼婉视线稍稍一歪就能看到他袖子上的油污,以及他百般隐藏但总是露出来的一大截线头,他赶紧收回手。为了掩饰自己的窘,他冷哼了一声,说: “虽然不是,但也差不多了吧!” 重点倒不是他说的话,而是他的语气实在可恶,鱼婉早就打定主意不跟青春期男生计较的,但也忍不住动了气,气得嘴唇都白了,冷笑着说:“就算我真的是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不是一个没有魅力的人。” 江日照怔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你的确是一个吸引人的人。”全像跟自己确认一遍。 鱼婉有种吸引人的特质,你很难说清楚那种特质是什么,但是,你和她交谈一句,或者看到她的某个表情之后,就想不顾一切地亲近她,撩她,找她说话,在学校中,你也许看到她终于不耐烦的表情的时候,会讪讪地走开,然后向别人抱怨,有时会在几十年后想起来。 不只是这样吧,鱼婉吸引人的特质不只是表情而已。她有一种奇妙的融入感,举个例子来说,每个人的声音都有自己的音色,但鱼婉没有……并不是全然没有音色,她声音的辨识度不低,是一种颇为成熟的童音,具有明显的童音的特质,但每句话说到最后,总会有粗糙的开叉,算是性感。鱼婉深知这个细节,把这个尾音练习了好几年,让它越发万无一失,弹无虚发。 但是在集体读书时,或者大合唱的时候,或者嘈杂的pub里,完全听不见鱼婉声音,甚至鱼婉自己也听不见,她仔细听也找不到自己石沉大海的声音,当她觉得腻了,就会让声音慢慢浮现出来,让声音清晰和与众不同,直到周围的人都降低音量想听清她的声音。 但现在,这个游戏她已经觉得腻了,什么都腻了。 她每天对着镜子,或者对着活人找出自己最好的角度,最好的声线,从平庸到惊艳的角度,从平庸到惊艳的声线。终于,她觉得自己战无不胜了。她使所见之人都情不自禁看着她,偷偷地看着她。于是,她就懒了,就呆了,渐渐失去了顾盼时候金刚钻一样的凌厉,所见之人不再巴着她了,鱼婉才又振作精神,开始新一轮的练习。 鱼婉想着这,心里忽然很憎恶。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江日照看到她这样,有些害怕,心想:是了!她肯定就跟我料到的是一样,虽然她不承认。没什么余地了,没什么余地了。 江日照是喜欢鱼婉的,因为她长得很好看,是他梦想中的样子,但是对鱼婉有了这层单方面的猜测之后,就强迫自己以一个充满道德责任感的社会工作者的角度看待她,说:“你还年轻嘛,不要被别人利用了。” 鱼婉偏要逗他,说:“我没有被人利用,是我自己根骨绝佳嘛。” 这句话却惹得江日照不高兴,他把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沉重的吊桶,好不容易从深夜的水井里发出了咯吱吱的声音升了上来,但是绳索却意外地被挂断,吊桶又沉了下去,发出讽刺的“扑通”声。江日照傻气地对鱼婉说: “你不会心痛的话,那我的心就连你的那份一起痛吧。” 49 对自己这个角色好奇(1) 鱼婉听了他的话,几乎愣住了,以前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江日照等待着她说什么,她却开始翻自己随身携带着的挎包,说:“你真是个好人,哎呀,你对我真好,你看我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好回送给你的。你告诉我你想要我报答你什么?”江日照难过地说:“你先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回应你?”这是我第一次失恋,我不知道需要完成什么规定动作。 江日照并没有说出引号外的话,是因为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掉到了他的裤子上,他低下头看,才发现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他裤子上的一个褶皱忽然爆炸了。他冷静下来,在脑袋里回放了一下从昨天到前一刻发生的事情,自己有点吓倒了。感觉就像长跑考试,自己一口气冲出了四百米,但是此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豪,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腿软和心凉。 江日照也感到自己跑得太快了——以一个他不熟悉的角色。什么角色?一个糟糕的文学作品中的糟糕角色,一个正义的、恋爱中的、受了伤害却百折不挠的男人,企图将自己的爱人从老鸨的手中抢过来。“从昨天到今天,我都是在演戏吧。”江日照想。自己轻易地陶醉地滑入这个可笑人物皮肤之下,并旁若无人地顺着这个糟糕的文学作品跑了这么长一段路,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戏。 如果要说有什么东西支撑着江日照,那就是好奇。如果要说他好奇有一个对象的话,那也不是对鱼婉的好奇,而是对自己这个角色的好奇:是和恋人携手迈入艳阳的英雄,还是被伤害的断肠人,结局是绝望死心还是更振奋迷恋。 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心里明白了很多:我的任务还是当天才,这个游戏已经结束了。我还是我,我还是我。江日照向鱼婉道歉: “对不起,你受惊了。我都不像我了。”说完后,他心情变得静谧和甜美。 鱼婉松了一口气地摆摆手:“还好还好。受惊还谈不上。但我总算知道被人迷恋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 江日照有些不好意思,小声抗议道:“我都说了刚才那不是我……”鱼婉不懂他的窘,还继续说:“这样被人迷恋着,简直什么事也干不成,只能成天端庄地坐着让人膜拜,真是害人害己了。” 江日照吼道:“你不要说啦!” 鱼婉住口了,怯怯地望着江日照。过了好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我想到了一个听来的故事。”然后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第一次到pub去的时候,就听说了她的故事,她已经不能算故事了,是传说了已经。 “你也许不想听她的故事,因为她是一个在外面玩的女孩。她当时和我一般大,长得并不是超级漂亮……漂亮当然是真的。奇怪的是每个看到她的男人都会爱上她,这还是有自制力的,大部分人是神魂颠倒。所有男人一看到她就要倾尽所有和她在一起,有一些穷一点的还要借钱。每个男人,每个,毫无例外。每一个和她坐在一起的女孩儿,无论是多么纤细灵活的,马上就会显得像个大木箱子一样蠢笨。” 江日照哈哈大笑道:“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鱼婉说:“我起初也不信来着。后来我见着了她,那是我第一次进pub,她的最后一次。我远远地看着她。并不觉得漂亮,但是当她转过头看着你的时候,妈呀。那种神情形容不来的。你只是觉得她脑袋里装的全都是你,她也惘然的,你也迷迷糊糊的。根本无法招架。” 江日照说:“对了,你还没有给我讲你的故事呢?你到pub那种场所干吗?”鱼婉一味地推却,说:“我是很想讲啦,不过你不怕你的那两个朋友听到啊?” “你以为他们刚才一动不动僵直着背在干吗?被石化了吗?他们早就在偷听了。” 鱼婉指指他背后,说:“我觉得不是,至少她不是。” 江日照扭头,看到夏锦落正在紧张地朝他招手,叫他过来。江日照朝她喊话:“干吗?” 夏锦落说:“你过来就知道了。”说完,继续朝他招手。 江日照起身,朝她走去。夏锦落因为刚才这一连串对江日照行动的控制能力而感到无比甜蜜。江日照却转身对鱼婉说:“你也一块儿吧。”“好嘞。” 50 对自己这个角色好奇(2) 三人虽是并排站着,但是江日照却离鱼婉近一些。夏锦落鼓起勇气搭上江日照放在桌子上的手,大拇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说:“你到我们这儿来。” 江日照说:“我们是在一块啊。” 夏锦落说:“我们是指我、你和占乃钞,不是你和鱼婉。” 江日照低下眼睛笑了,大家都等着他表态,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夏锦落把手拿开,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黑本子和笔,轻声说:“我出去一下。”走出房间时,她停住脚步,原地跺两下脚,然后把头扭一个微小的角度垂下眼帘低语些什么,江日照这回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占乃钞的那个……东西,很感人。” 占乃钞感激地看着夏锦落,然后把那几张纸扔到桌子上。江日照赶紧抓住即将滑下桌子的纸,看了起来。鱼婉站在江日照身后,头靠在江日照肩头,并示意他把纸往自己那边移动一下。 江日照阅读着占乃钞的“犯罪报告”。占乃钞阅读着江日照的表情。 他终于读完了,放下这沓纸,鱼婉抓住他拿着纸的手,表示自己还没有读完。江日照把纸递给鱼婉,专心看着占乃钞。 占乃钞躲避了他的眼神一阵儿,最后终于直视着江日照,艰难地说:“再看一遍吧。” 占乃钞没有得到反应,继续说:“第一次写,还不是很……”说完就笨拙地摇摆着手,顺便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却紧张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手,停止鬼脸。 江日照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51-55 51 美丽旧衣服 坐在台阶上写东西一直是夏锦落的梦想,一定要穿着宽大的白色毛衣和短裤,一定要坐对位置,午后的阳光刚好可以把她脸上的绒毛染得金黄,一定要被某个青年惊鸿一瞥后惊惶地逃走,青年一定会在隔年回到她曾经坐过的台阶写“人面菊花相映黄”。 夏锦落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写下以上遐想的时候,疲惫得无法自持,她简直不能承受握笔之重。能给夏锦落带来最疼的痛苦的东西,和伤痛本身是无关的,没有任何一种打斗、伤口会让她痛苦,“累”是让她最痛苦的东西。累在身体里的扩散速度和程度,决定了夏锦落的痛苦程度。 夏锦落用手指划过地板,整个手指都被染灰。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想:我为什么会这么累呢?大概是因为对于江日照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无动于衷和每个“不正眼瞧她”都要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做出反应,做出一番惊涛骇浪的心理活动。 她在衣服上把手指上的灰擦干净,在本子上继续写:“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问江日照:‘很多很多年前,你有没有一瞬间是认认真真喜欢过我的?’然后他会笑着说:‘好爱你的。’”这个设想成功地在她心里激起了一番轻微但明显的羞涩和兴奋。 房东拿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从自家门口走出来,看到夏锦落,高兴地说: “我准备去找你的。” 夏锦落答应道:“嗳。” 房东比她要兴奋得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来来来,到我的房间里来。” 夏锦落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心中全是愤怒,她微张着嘴瞪着他,说: “你要干什么?” 房东慌乱地解释:“我老婆在家翻出了好多旧衣服,她说要扔掉。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衣服,我看到就想到了你,这些衣服你可以穿。你现在要不要到我的房间里试试那些衣服?” 夏锦落说:“不要!你看了什么?你想我又干什么?” 房东一时有些怔住了,也有些委屈。夏锦落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却不知道,自己能把他给推倒了,心里愧疚嘴上仍不饶人:“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人?你姘头吗?我看起来就下贱到你赏两件衣服就跟你一辈子对不对?我还没有贱到是衣服就穿,是男人就巴上的地步。” 房东坐到地上,本想站起来,见到她这样一副面孔,有些本能的愤怒,也有些茫然。夏锦落看着他的表情,竟觉得有些无辜,心头一动,把他扶了起来,柔声说:“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来看看你带来的衣服好吗?” 夏锦落探头进入衣服袋子里,只看见一点朦胧的色彩便怔住了。嫩绿粉蓝,打散的蛋黄般的颜色,她一时半会儿竟无法移开视线。夏锦落覆上房东提着塑料袋的手,说:“我到厕所去试一试好吗?” 52 长得毫无危险性不再是美德 夏锦落对着镜子慢慢地脱衣服。这是她很多天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她每天都面对着镜子,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把镜子当成镜子来照。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很诧异地发现自己瘦了。经过这几天闹的饥荒,她已经变得苍白而瘦削,她虽然感到一天比一天轻盈,但她脑海中自己就是个胖子,再瘦也只是个瘦胖子。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有了一张就算是比起鱼婉也不算差的脸,以及像芦荟一样纤细的身体。 这时,她发现自己没有锁上厕所的门,赶紧像闯了小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光着脚跳到厕所门口把门锁上。 她把塑料袋打开,里面装着的衣服好看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又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同学提到b市时说的话:“省会的衣服真好看。”这些衣服摸上去都很柔软,颜色也很漂亮,夏锦落忍不住把它们一件件展开看。夏锦落以为这些都是房东太太的衣服,起初有点抗拒,但是展开看才发现,它们都是些少女的款式,夏锦落凑上去闻一闻,也没有房东太太身上的哈喇油的味道,而是一股好闻的酸梅味。知道看起来邋遢贫穷的房东夫妇,保存着这么多美丽而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衣服,这让夏锦落不寒而栗。 她喜欢一件灰色的连衣裙,运动款式,她是有点负气地选择这件裙子——反正我也穿不上。当她慢慢穿的时候,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穿上了,她内心里悄悄许下的最渺茫的愿望实现了,当她穿到曲线危险的地方时,甚至差点惊叫出声,但她穿上了,而且惊人的合体。夏锦落一口气把头发散开,把手指插进头发,把头发弄得蓬松之后才敢睁开眼睛看镜子。 “原来我有腿啊,原来我有腰啊,我还有屁股——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夏锦落感叹出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扮丑,或者说是扮成中等偏下的姿色当成自己的责任。小学时,大家都是一般丑怪,夏锦落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格外丑的。上了初中,夏锦落仍是秉持着小学时候的打扮标准,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和宽大的裤子。当她发现她在同学眼中的设定,并且有点后悔的时候,已经过了打扮的黄金时机。 而她真正意识到扮丑是她的责任,还是和江日照占乃钞在一起之后。她总会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长得毫无危险性是她的美德。当她丧失这个美德的时候,江日照和占乃钞就会离开她。早上起来她偶尔想把头发披散下来,就会不好意思得像六十年没有打扮过的老婆婆一样,疯狂得不好意思,几乎要倒在旁人的身上。 现在她没有办法天人交战,提醒自己扮美的坏处,因为她太想看镜子里的自己了。虽然明知镜中就是自己,她却无法相信这个自己会持久下去,如果忽然消失的话,她一定会叫出来吧。 “笑一个。”她向自己命令道。不敢违抗自己扮演的大爷的命令,她笑了。原来笑是一件这样容易的事情,她只要盯着自己的胸部,就可以把一丝笑意扩大到全脸。“出声。”她的笑声比她的笑容要胆怯一些,笑声还是迟疑尴尬的。 也许……也许自己可以动一下,夏锦落怀揣着对镜子里的人忽然消失的恐惧,迟疑着扭动了一下腰。她考察着自己身体的效果,仍然是好看的,连她认为自己身上已经老旧的一部分肉都重新变得新鲜了。 她躲到了一个镜子看不到的角落,然后再慢慢地走向镜子。夏锦落经过这次出场,真的成了一个新人,镜子里的人终于和镜子外的人合成了一个人。“好了,不要再照镜子,再照的话就变上瘾了。”夏锦落对自己说,又笑了,果然,连笑声都统一了。 最后,在伸手关掉厕所的灯之前,她又贪婪地朝镜子看了一眼。就看最后一眼吧。无论看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欣喜若狂,都是一样的狂喜,都会发出一样的感叹。她朝镜子抛了一个媚眼,然后不胜娇羞地逃离了厕所。 她从没有跑得这样轻快,连衣裙冰凉的裙摆不断地打在她大腿的肌肤上。 53 《犯罪报告》卖给谁 鱼婉也看完了,看着对峙的江日照和占乃钞。 占乃钞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结尾不够煽情,我可以改一下。” 江日照“嗤”地笑了,表示他把问题太过缩小了。 占乃钞本来就处在对自己刚才的卑躬屈膝的懊悔中,这一下被他一笑更生气了,简直就要打他了。 鱼婉赶紧说:“我觉得写得很好啊。我简直可以想象几百年后它被放在博物馆里,被玻璃罩罩着,被小学生参观的样子。” 她扭头看着江日照气到扭曲的脸,吐了一下舌头,用手把江日照的脸遮住,继续对着占乃钞说:“你们那个小女孩儿,叫夏锦落的说得对,就是感人,简直是收藏品。就算不能被实施,也绝对值得收藏。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占乃钞盯着江日照从鱼婉四指缝里露出的脸,说:“真的很好吗?” 鱼婉说:“周到、体贴、感人。你自己说好不好?” 占乃钞一耸肩,腼腆地说道:“夏锦落还说很周全。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写这样的东西,肯定有不足的地方。” 鱼婉说:“真的哦?你第一次写?你不会是刚刚才写的吧?” 占乃钞点点头,鱼婉说: “就是我们在这间房间的时候?我靠,你也太过能干了吧。” 江日照刚刚从他们流利的对话中反应过来,推下鱼婉覆在他脸上的手,说: “他写的是什么东西啊?你就夸成这样。” 鱼婉说:“犯罪报告嘛。” 江日照孩子气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转向占乃钞说: “你说你写这个破玩意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写一个乞讨报告,我来帮你写序《我为什么要乞讨》和后记《谁动了我的破碗》。” 鱼婉说:“你连他写这个干什么都不知道,他写犯罪报告就是卖钱的。” 江日照问占乃钞:“你是吗?” 占乃钞想拍拍两边胸脯,又拍拍两边大腿,想说出“兄弟只有硬头一颗,硬命一条,要者来拿”的话,但是最后还是腼腆地说:“哎呀,智商犯罪嘛。” 江日照又看了一遍,以完全不同的心情。看完后,红着脸说: “嗯,还可以吧。蛮完美的。” 这个词让占乃钞忽然伤感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完美过,他所达到的最好程度是“够味”,而近五年,他做的所有事得到的评价大多是:“还可以吧。” 江日照又后悔了,说:“但是,你的那个男主角杀了他的老婆,他最终会被抓住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对吧?” 鱼婉说:“我们知道吗?我为什么不知道?” 江日照说:“因为犯罪总会有破绽,而这一点小小的破绽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唯一没有想到的东西。” 占乃钞说:“但是,是什么呢?” 江日照摆出无赖的嘴脸:“我也不知道。” 占乃钞却陷入新的忧愁:“你说我应该卖给谁呢?” 江日照说:“我帮你卖吧。” 占乃钞说:“不要啦,你长得太正直了啦!走在我身后就像尊会走路的佛像石雕一样,所到之处光芒万丈,还保佑恶灵退散、百毒不侵。” 这时有人靠在他们屋子的门上,发出一声轻响。 54 他们能够识破她 夏锦落靠在门上和房东说笑。江日照一开门,就看到以上的场面。江日照和占乃钞觉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偷情和不伦之恋,差点要大笑出声,而事实上他们只小声地大笑了一下。 房东看到他们,并没有立刻惊惶地走开,而是对夏锦落说:“我明天再来。”然后才惊惶地走开。 夏锦落没有听完,就从江日照扶在门框上的胳膊下溜进屋。 房东完全消失在门口,江日照还向他挥手:“慢走!明天再来哦。”然后才关上门,问夏锦落:“他鬼鬼祟祟地跟你做什么了?要纳你做小啊?” 夏锦落本来是低着头,忽然听到江日照说出了自己心中千转百回的话,吃了一惊,抬起头要大声否认,这才发现江日照还带着笑,就当他在说笑,却也轻微地反击了一下:“哪儿啊。” 江日照说:“还说不是,你看你衣服都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夏锦落看着他,这才发现他虽然用着开玩笑的语气,但是打趣之下却真的认定自己已经和房东好上了,飘了十几分钟的心终于被成功地打回了原位。她笑了一气并不答话。 大家都认定夏锦落真的和房东好上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占乃钞笑着说:“你要是当上了小老婆,就把我们的房费和三餐……” 鱼婉抢去话:“你乱说什么!” 夏锦落看着占乃钞和江日照,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这两人是一副认定了她攀上了高枝的嘴脸,倒是鱼婉这个外人替她不平。夏锦落索性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纳我做小,你们是男的,你们帮我判断一下好吧?” 占乃钞说:“等一等等一等,我得准备好了再说。”他拿一本电话簿放在地上坐下,拿一个垫子给江日照坐着,仰望着夏锦落,说:“好,你说吧。” 夏锦落一边用皮筋把头发扎住,一边说:“我遇到他,他问我是不是被什么人赶出来了,我听到他的语气,好像发现鱼婉在我这儿。然后我当然说没有,但是我也是试探的语气,因为他如果知道的话……” 夏锦落滔滔不绝地编造一个警觉机智的自己,但是她发现她的聒噪全部撞在了一个毫无反应的堡垒上了。她不安地发现:他们能够识破她,他们能像识破他们自己一样容易地识破她。 于是她开始说无害的实话,然后问道:“……就是这样,你们觉得他向我传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你。”夏锦落以为自己听到了这个答案,但她发现这是幻听,他们根本没有说任何话,房间静悄悄的。 夏锦落又问了一遍。占乃钞沉吟道:“他有没有说他想把他的老婆杀了?” 55 知识晚餐 已经是晚上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江日照和鱼婉了。占乃钞在房间的另一头审问着房东和夏锦落在一起的细节,夏锦落时而坦白得让人吃惊,时而又修改和否认刚才的话,一会儿又开始生闷气。审讯工作进行得十分缓慢。 鱼婉和江日照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鱼婉换了一件衣服,她换上一件十分宽大的黑色套头衫,大概是她的睡衣吧。裤子仍是短裤。 江日照明知不妥但还是盯着鱼婉的脚看,她的脚有节奏地抬起又放下。江日照观察到她的脚抬起时青筋毕露,看起来坚如磐石;但是放到地上时,又变得圆滚滚软趴趴,他想到一种动物,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动物。 鱼婉打断他过于专注的眼神,站起来说:“你不吃饭吗?我给你买饭吧。” 江日照祈求着鱼婉:“不要给我们买饭,求求你不要。”事关尊严问题,但江日照却找遍了除了尊严受损之外的所有理由:“我们不吃饭成习惯了,夏锦落都染上厌食症了。我和占乃钞的胃都特别小,什么东西都装不下。” 鱼婉只好坐下,江日照指着电视说:“你看,你看,我的知识晚餐来啦。” 那是一个叫做《天才向前冲》的节目,模式是最流行的益智问答类。 虽然知道江日照对任何带上“天才”的东西都会疯狂不已,但是江日照还是把鱼婉吓了一大跳。他就像一个最疯狂、最流氓的球迷看球赛一样,几乎从头到尾都是曲腿站立着,从没有停止过叫喊: “是十九世纪!十九世纪!不是二十世纪!笨蛋!《诗经》!《诗经》呀!我靠。” 广告时间,江日照倒在沙发上,鱼婉看着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的江日照说:“你想当天才对不对?”江日照说:“你刚刚认识我吗?”“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想当《天才向前冲》里面的天才?” 江日照没有回答:“哎呀,第二回合马上就要开始了。” 鱼婉拽着他的袖子:“那你去参加嘛!”他说晚了,因为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了。 终于,最后一个戴眼镜动作很大的男生存活下来了,主持人动作也很大地宣布他闯关成功。天花板上撒下很多亮片,主持人以报菜名的方式介绍他赢得了什么产品。 江日照长呼一口气,把电视关上,鱼婉又重新说了一遍:“你就去参加嘛。” 江日照听到几米之外占乃钞饶有兴致的“哎——”感觉到夏锦落的目光聚到自己身上,就觉得大事不好了。他讪笑道:“要发短信或者是在网上才能参加呢。真不公平啊,只有有电脑有手机的人,才有资格赢取他们的奖品——手机和电脑。生活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了……” 他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在生活面前说长道短的,尤其是对鱼婉说长道短,就尴尬地住了嘴。 56-60 56 通讯录(1) 鱼婉长着一双带笑的眼,外面的人都把她当成一个乖小孩,总是热诚而乐于助人,虽然不能依赖但可以使唤。唯有到了江日照这里,她却难得地有了坏小孩的习性,也许是因为江日照总是这样不安地望着她,仿佛揣测着她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 鱼婉淡淡地和江日照闲扯着,问起他家里的事情。江日照说得很真挚而带劲,鱼婉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嗯嗯”地敷衍着,江日照看她这样,苦笑说:“算了,你也有你自己的事情要担心。” 这一句鱼婉却听得很清楚,她整日在外面跑着,从迪厅跑到pub,这个台子到那个台子,顶别人的班,谁的衣服破了坏了也是第一个找她借。男的,男的没有谁是真宠着她的,有时会有点稍纵即逝的心疼,也就仅此罢了。鱼婉在内心里却又把这一层意思严重化了,低下眼睛轻轻地对江日照说:“我活着全是为了别人。” 江日照知道自己已经碰着了问题的关键,再靠近一步就可以知道鱼婉的身份了,就假装不经意地笑着问: “你说你到底是干吗的呀?” 鱼婉说:“别人叫我干吗我就干吗。” “没劲。”江日照冷哼一声。 她先是不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看,他和她走在一起,也注意到她看其他男人的眼光,和看他是完全不同的,而他们用眼神交换的内容,他也不是全然不懂……她要是防着他,江日照还好受一些。现在,等到江日照不迷恋她了,她又急急地笼络着他,用她笼络其他男人的招式。 江日照忽然换了一副冷酷的嘴脸,仿佛从远处望着她似的,这就是鱼婉的弱点,她自己不知道,但是近她身的男人都能一眼就看到她的弱点。 鱼婉被他盯得乱了心神,半真半假地恳求道:“我们不要这样好吧?男女之间本来是最容易相处的,可以聊很多话,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好像你给我看病似的。”江日照只是一笑,淡淡地把目光移开了——新一轮的《天才向前冲》开始了。 鱼婉被他最后轻轻地瞟她这一下震了一惊,眼睛里好像荡过了一波的浪:他自以为能够掌控她了! 男女之间的关系说浅了是默契,是心有灵犀。说穿了就是掌控和被掌控,并不是不爱,只是要比着谁更能猜透对方的心思,掌握对方的心神。她总以为自己是掌控着的一方,用那些装出的世故和清纯,她先前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地诱惑和控制着江日照。他俩的关系,她一直以为是她拉着他横冲直撞,路途中又突然撒开他的手,在一旁笑着看着。而他刚刚看她的那一眼,她却突然明白了:自己那些用心修炼的成果,全部被他看穿了,被他,被他们。他们却装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哄着她,骗着她。鱼婉只道他们是腻了,不知道自己全盘被哄骗掌控住了。 鱼婉恨恨地用指甲用力掐着沙发上的绒线,心想:还好,我还够机灵,没有对他把自己全盘托出。她把线拽下来放在掌心里,心想:我决不能告诉他我的故事,让他好奇去吧。 心里拿定了主意,鱼婉当下就打开了随身的手提包,缓慢地拨拉着整理。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小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着,江日照知道她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本来不想理的,但那个本子实在花哨,忍不住把它抢过来看。 那是一本通讯录,上面贴满了凸起的卡通贴画和鱼婉对着镜头搔首噘嘴的大头贴,满满当当地没有一点儿空地,它是鱼婉的化妆镜,是鱼婉的房间,是鱼婉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一个很小的空间,放在手心。 江日照的手沉沉的。江日照想:要是鱼婉的生活就是自己看到的这样就好了,他可以从里至外透彻地看,不像现在,他只能自己在这里无能为力一团乱麻地猜想,而他也只能越想越坏,越想越绝望。 江日照随意地翻了一下,发现本子已经快记完了,里面足足记了几百个名字。江日照还没有细看,本子就被鱼婉抢走了,江日照有些不悦地问:“这记的都是谁的电话呀?” 鱼婉摩擦着她的本子,说:“我的通讯录最奇怪了,既记着像你们这样的人的电话,也记着《天才向前冲》主持人的电话。” 江日照显然不满意她的答案,继续追问道:“那你怎么会有他的号呢?” 57 通讯录(2) 鱼婉很疲倦地笑了一下,又是这样,江日照又只能从她的神情里胡乱地猜着。他又往坏处想了。鱼婉看他紧紧地抿着嘴,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参加节目的事情,宽慰他说:“我下去给他打个电话,求他让你参加……你会是天才的,不仅会是《天才向前冲》里面的天才。” 58 “我要杀了你” 鱼婉在自己的包里意外地发现了两包浓缩奶粉,她马上冲给夏锦落三人喝。喝完了奶粉,各人回各人的床和地铺。 夏锦落睡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她一个滚身就可以碰到门。满嘴的奶香,夏锦落睡不着觉,想用指头在地上摸一指头灰,但是现在穿着好看的衣服,不能随便把灰抹到衣服上了。她就只好用手拨弄门缝里透出的薄片状的灯光。渐渐地,她闭上眼睛,黑暗中好像看见到处闪烁、到处闪躲的不规则图形。 过了不久,地板传来一阵震动,夏锦落醒了,听到隔壁房东家的争吵,有哭泣声,不真切的恳求声。夏锦落滚到门板旁边听着,一点点小声音都把她吓得颤抖不止,她必须花好长的时间来抑止自己的战栗——直至下一次的颤抖。终于,动静越来越小,马上就要消失了。忽然,传来房东太太带着哭腔的怒吼: “我要杀了你!” 夏锦落的恐惧委实汹涌,她流出了一滴眼泪,她还以为那是她的恐惧过于饱满丰盛而渗出的汁液。 59 她的病是自己熏陶出来的 鱼婉生病了,并且一生病就有绝症的心境和趋势。她躺在靠窗的床上,床是江日照和占乃钞合伙抬到窗边的。他们抬床时,她甚至还躺在床上,她感到了他们轻轻地抬起放下的力道,觉得自己被这种力道深深感动。 以将死之人特有眼神,鱼婉望向炎炎夏日。她并不担心自己死掉,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掉,她死的时间不会是现在,她的死法也不是病死。她也不担心自己变丑了,因为外面没有等她的人。所以她病得无忧无虑,她的病是自己熏陶出来的,是为了能够在江日照这里一直待下去。 江日照唤她回神:“你看这样搭配行不行?” 他今天要参加节目,所以要打扮得好看一点,他试了自己的全部衣服,占乃钞的全部衣服和夏锦落的一部分衣服。 他现在穿着占乃钞的墨绿色t恤,他比占乃钞要高一些,虽然看起来很挺拔精神,但是看久了还是会看出些端倪。裤子……是夏锦落的。不过夏锦落没有穿过,是她昨天带回来的一大包衣服里面的,是一件奶黄色的灯芯绒长裤,本来是略带紧身的款式,但是江日照腿很细,穿起来两条腿带有肃杀之气。鞋子终于是江日照自己的,是他最得意的一双鞋,一双透气轻便跑鞋,牌子很著名。 终于,鱼婉反复打量之后,对他这身打扮也笑眯眯地赞赏,这身衣服终于得到了全部人员的一致首肯。 江日照半跪在鱼婉床前,说:“你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呢?” 鱼婉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一起来刚下床就晕倒了。你也看到了,还是夏锦落先发现的,然后我就开始吐,头也特别疼。” “那你真的不能陪我去录节目了?” 鱼婉说:“真的不行了。没事儿的,我又打了一个电话和他们确定了,你去了就到电视台门口,主持人领你进去,如果主持人没来的话,你就再等一等。打车去吧,车马费电视台报销。” 他走了。鱼婉有一瞬间想伸手抓住他,但只抓住了一手的阳光。鱼婉觉得那简直是像什么活的东西,松手放开了。 60 对方的故事 夏锦落被迫留下来照顾鱼婉,免得她喝不到水或者突然晕倒什么的。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大老婆被迫为小妾铺床——现在,夏锦落仍然认为铺床是所有家务劳动中最屈辱的一件——的怨恨之情,她只是感觉很无助,不知道该和鱼婉说什么好。 她端坐在鱼婉的床边,看着她用手卷着自己的头发,或是查看自己的发梢有没有分叉。“你是不是怀孕了?”夏锦落问。 鱼婉娇嗔道:“哪有?”“哦。” 没过多长时间,鱼婉就换了一种正常的声调,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怀孕了。嘴里酸不拉叽的,大概是胃里长期没有东西消化了,但检查出来要是怀孕,我也心服口服。” 夏锦落说:“那你打算生下来吗?” 鱼婉又恢复了娇嗔:“喂!人家没有怀孕啦。” 没过多长时间,又无可奈何撇撇嘴地说:“如果真的怀孕的话……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选择。” 夏锦落本来是想鱼婉忧愁的,看到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反而又后悔了,急急忙忙地转换话题:“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我喜欢江日照,但是他喜欢你,不喜欢我耶。” 鱼婉看她一眼,难得她还有为自己打气的心。鱼婉就真的打起精神应付她,她双手合十衬在耳腮,挤出卡通人物嗲嗲的声音说:“我喜欢头发软软,皮肤很好的男生,一米八四算理想身高……” “啊,我知道了,你喜欢xxx。” “对啊就是,就是那型的。我家里以前有他的海报,我每天睡觉之前都要吻他一遍。” 夏锦落说:“亲海报还好,千万不要亲电脑屏幕,嘴唇会被电到。” 鱼婉灿烂地一笑,然后深吸一口气,说:“啊!我的心情好多了。”这次却轮着夏锦落诧异和佩服了:怀孕疑云竟然这么快就抛之脑后。要是换成自己……夏锦落阻止了自己继续想,并且提醒自己:永远永远不要把鱼婉的命运往自己的身上套。 鱼婉端详了夏锦落一阵儿,说: “你变漂亮了耶。” 夏锦落说:“你为什么发现了?”鱼婉困惑,夏锦落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发现的是你?” 鱼婉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夏锦落呆了一会儿,说:“对不起,这不是我想跟你说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一天前,我变漂亮之前我想对你说什么?我想对你说:‘你漂亮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把自己搞得和我一样丑啊!’最让我高兴的是,我再也不是会说这样话的女生了。你可能无法体会我这样的心情吧,我猜想你就是一路漂亮过来的女生,没有丑姑娘的辛酸。” 鱼婉点点头说:“嗳。”夏锦落没料想到鱼婉一点儿客套都没有,也就低了头不说话。 夏锦落自以为是个表情很少的人,但在外人看来,她的喜怒很容易表现在脸上。现在,她就活像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低着头静静地窝囊。鱼婉突然很想告诉她自己的故事,想得要命。那个故事就在她腮帮子里冲撞着,她无数次想象着讲述自己的故事,有时想象着对一个英俊和善、眼里常含泪水的好青年讲;有时想象对着一个戴墨镜的黑帮大哥讲;大多数时候是想象对着自己未来的老公讲,从没想象过是在这个场景下。 61-65 61 谁说我要杀我老婆 占乃钞激动人心地打开了他带来的旅行袋,激动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而已。占乃钞看着满袋子的刀。他取出一把刀身很长的柳叶形的刀,把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接下来他做了一件真正爱刀之人都会做的事情——他舔了刀的刀刃。刀刃蒙上了一层雾。占乃钞不知道那是水蒸气,只是觉得很奇妙。他又把刀放在舌头上,持久地放着。他的舌头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冰凉。又过了一会,他嘴里尝到了一股味道,他以为自己流了血,赶紧摸摸自己的舌头,他没有流血。 这股味道是刀本身带着的,让人想到一层薄薄的深蓝色。这个味道是不能用衣袖擦一擦刀刃就能消除的,而是钢铁最深处的。占乃钞觉得这是钢铁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刀时分泌出来的东西。 味道是擦不到的,但是唾液是可以擦干净的。占乃钞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卫生纸,把刀上亮晶晶的唾液擦干净,把卫生纸扔在房东的门口。 占乃钞知道要把“犯罪报告”卖给房东的话,还是让夏锦落去效果最好。江日照也附和说:“要说最容易成功的,肯定就是让夏锦落去了。”但夏锦落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我在精神上支持你们!”就跑到了厕所里,把自己锁到里面。占乃钞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可怜,一个作家还要自己去面对出版社对出版与否给出的答案。 占乃钞踏进这间房间,欣喜地发现房东太太恰好不在,这应该是一个成功的预兆吧。房东半躺在摇摇椅上,一直半眯缝的眼睛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但是直到他走到自己跟前,他才假装刚刚睡醒,睁大了眼笑问:“你们那个小姑娘没跟你一起来?” 占乃钞再次确定:要是把夏锦落带来就好了。 占乃钞一声不吭地把那沓纸递给房东,房东不接,往后仰了仰继续盯着他。占乃钞指尖一白,沮丧得几乎要举起拳头打房东了,房东却仍问:“什么东西啊?”不接。 占乃钞拍拍他,谄媚地说:“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房东只好接过来打开看,占乃钞在他看的时候解说:“你慢慢地看吧。我给你讲一下,我们知道你想杀自己的老婆……” 房东重重地搡了一下占乃钞的肩头,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说我要干吗?你说我要杀我的老婆?!你们这些小孩真是,你们整天在想些什么啊?你们是听谁说的,是听谁说的?” 说完就站起身,走了几步坐到床边,背对着他。占乃钞却入神地盯着房东的背影,但渐渐地,如鹰一般的眼神也变得呆滞如熊了。 过了十几分钟,房东大概看完了,回过头看着占乃钞,怒道:“你还在这儿呀!”但口气已经软了很多,他又继续说:“也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我只是抱怨一下,什么时候我说我要杀她了?你们这些小孩儿是怎么回事?还拿这个给我,这这这个是什么玩意,还写得怪多。” 占乃钞笑得骄傲又腼腆,房东也跟着笑了起来。正当两人的笑愈演愈烈的时候,占乃钞几乎是笑得前仰后合地说:“反正你和你老婆都有外遇了,再拖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房东一下子愣住了,说:“谁有外遇了?你给我说清楚了!”说完觉得自己超级有立场吼这句话,就又吼了几遍。 占乃钞在一旁冷言道:“算了吧。”说完,不等房东反应过来就甩了一把刀在床上。房东颇为诧异地说:“你要杀我啊?”占乃钞摇摇头。 “你送我的凶器啊?” 占乃钞想了一想,又拿过那张“犯罪报告”看了看,说:“没推荐用刀杀人啊,那就不算凶器了。那,就当做我送你的礼物吧。” 房东拿起那把颇为可爱的刀,说:“你开始可没说还带送刀的哦。那,这个我先没收了。”他把“犯罪报告”举到占乃钞眼前。 62 鱼婉的第一次(1) 鱼婉终于向夏锦落讲出自己的故事。她以为自己会在讲的时候几度泣不成声,甚至晕倒过去,结果没有,她一直都很平静。 “是的,我的爸妈死得很早,他们开车去参加我姥姥的葬礼,结果出车祸翻到山底下去了。我舅舅去找他们的时候把腿摔断了。葬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们就随便找了一块帆布,叫我在上面跪了很久,可能也不是很久,但我那时觉得很久。旁边锣鼓打得太响,太大的丧乐,盖过了‘我爸妈死了’这件事本身,只求个痛快和热闹。 “我和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照顾我,他们每天都想培养我对我父母的憎恨,但我一点都不会憎恨他们。我天天都想着早点滚出爷爷奶奶的房子。 “我是上学的——没有办法,我的爷爷奶奶每天都会送我去学校——但是坐在教室里那种感觉特别难受,就像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愿意认识你。你以为我在学校里会很出风头吧?其实不是的,我在学校里几乎全部是低着头走路的。学校里,班里就那么几个人,搞来搞去没有意思,当然,我说的人不过就是男人。 “于是我出去了,翻出去了。那一阵心情很糟糕,就钻到pub里去了——纯粹是因为我想找个地方赶紧坐下来。我那时真蠢,要走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地方是要钱的,当时就被扣住了,我就说给他们跳舞,像一个专业的舞者一样。后来,我就被留住了,长期在pub里面那个高台子上面跳舞,也没有舞伴,也没有钢管。就是一个人在台上舞来舞去。我跳舞也没有人教,都是自己琢磨的,也不知道算不算艳舞,反正跳的时候底下气氛很high就是了,等我病好了我可以跳给你看。 “有一次跳完了,在底下坐着喝酒的时候,就有人找我。他是个大学生,这是后来知道的。他很英俊,我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像他的向日葵一样,他是太阳,我不停地跟着他旋转。 “更难得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英俊,这种懵懵懂懂的不自知让他更英俊了。明明不是戴头巾的款,却戴着彩色头巾。他只是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也不离开,就这样坐了两个多小时,没有说话。坐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耍些欲擒故纵的花招,他没有故意拿胳膊磨蹭我,我们就像两株有礼貌的植物一样,相互靠近得异常缓慢,最后也没有靠在一起。 “过了两个小时,他大概觉得我们感情培养得差不多了,他直接说:要不要和我云雨?他当时就用的是云雨这个词,他又问我知不知道云雨是什么意思。 “我也表现得很爽快,说:拜托,老娘云雨的时候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呢。他拿着我的包和我一块儿往外走,他没有车,我们就打的去了宾馆。路上,他感叹说: “‘现在的小孩儿知道的东西真多!要是我小时候知道这么多东西,我现在就不会是处男了。’我听到这话真的很高兴,我觉得这是一个我可以谈恋爱的男人。 “到了宾馆,他付了定金,我们就上楼。到了床上,我才向他坦白,说:“我也没有做过。”然后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也不早说!我还想你带着我呢。现在怎么办?我们在床上乱做一气呀?’ “最后摸打滚爬地竟然还做成了。他去洗澡的时候,我也跟进浴室。他看我进来了,没有邀请我和他一块洗,而是一下子把浴帘关上了。我坐在浴室地上,他说:‘我有女朋友的。’我说:‘我猜也是。’听着莲蓬头滴下的水声,我还是流了满脸的泪水。我边哭边说:‘你有女朋友了还来招惹我干吗?’ “他说:‘我招惹你了吗?’ “我能说什么,我也不敢冲上去打他,只能坐在地板上朝他喊道:‘没事,我在这里守着你,你跑不了的。’到底是大学生,立马就警觉了,问我‘你几岁?’” 鱼婉的叙述忽然中断了,她一直没有流露什么情绪的,唯独在此时流露出羞涩,不,是羞愧的神情,仿佛很后悔似的说:“我告诉他,我已经二十岁了。因为我那时是爱着他的。” 夏锦落羞红了脸,说:“你不要老说爱不爱的,听着很别扭。” 鱼婉考虑了一下,说:“嗯,是的,我不用‘爱’字了。他以为我和他一样大之后才又欢快起来,在浴帘里夸我长得年轻,看起来比他的女朋友还小。我就和他隔着浴帘打情骂俏。 63 鱼婉的第一次(2) “等他一出来穿衣服的时候,我才扑上去和他厮打。他吓了一大跳——先前还以为我情绪已经恢复了呢。他问我为什么要打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只好胡诌了一个理由:‘我手机没有钱了,你帮我交钱!你帮我交钱!’他之前可能对我还是有些惧怕的,一听我的话,就彻底瞧不起我了。这真是我自找的,给了他和我划清界限的立场。” 夏锦落悲痛地问她:“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鱼婉把食指放在腮上,说:“我当时是觉得想抓住他的什么东西,就像放风筝一样,让自己感觉到手掌上还有根控制的线。但后来,我又觉得自己当时只是缺钱而已。 “他在房间里磨磨蹭蹭了好久,一会儿刮一下胡子,一会儿又看会儿电视,好一会儿才走。临走之前在宾馆前台给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还写着:手机帮你充值。我过两天还想见你一面。 “你看,最后还是他自己不肯和我断掉。他谈不上有良心,但也不是一个坏人。因为他还是患得患失的,真正的坏人是不会这样的,他们对你是默然又清淡的,因为他们断定你跳不出他们的手掌心。我改天再给你讲坏人们的故事,今天就到这儿吧。”因为占乃钞回来了。 64 笨 江日照在电视台门口站着,主持人从车上下来。江日照一度把所有的车都认成是桑塔纳,但是这回,主持人的车还真是桑塔纳。 主持人走到他面前,问:“是江日照吧?” 声音是真的好听,清晰温情,语速也很恰当,但是不热情(省到节目上再使用)。人也是很好看的,脸蛋儿光洁鼻梁端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让人有形容他描绘他的欲望。 主持人把江日照领到化妆室,指着一个男人说:“这是我们重金挖来的化妆师,整个节目里最贵的就是他了。”那个男人站起来和主持人打闹起来,闹着闹着,主持人就从化妆室里消失了。 那个男人穿着黑底银色条纹的紧身衬衫,问江日照:“你化妆吧?”江日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我在家自己化过了。”化妆师也不勉强,自己拿了一本杂志看。 渐渐地,参赛者都来了。江日照企图一眼就分辨出哪些人是他今天的对手,但是他却发现不行。直到他细心地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才明白过来:这专门是一期少年版的《天才向前冲》。参加者都是一些小孩儿,陪他们来的闲杂人等都是家长。 参赛者一共有五人,他们的脸都必须由化妆师一手炮制。化妆师在每个人脸上忙得要死,当他画一个女孩儿的脸时,江日照凑到他旁边说:“你还是给我化一下妆吧。”化妆师没有听见,江日照失望地转身离开时,失手把桌子上的一瓶蜜粉打翻在地。 化妆师是个和善的人,但还是小声咒骂着江日照的笨拙。江日照蹲在地上,觉得自己快死掉了。化妆师的每一句咒骂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江日照的耳朵里——虽然别人听不见。 他抬起头,化妆师惊叫道:“你怎么还没有化妆?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要害死我啊!” 江日照掬满蜜粉的手立刻崩溃地松开,他在化妆室里哽咽起来,心里呐喊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你们相信世界上有这么笨的人吗?不要再退却,不要再怀疑,看看你们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65 真的很有搞头 占乃钞蹑手蹑脚地回来,悄悄走到鱼婉和夏锦落身后,听到她们的对话。 夏锦落问鱼婉:“做爱是什么感觉?”说完,就立刻猛然咬住嘴唇。 鱼婉说:“就像生活在深海中一样。” 夏锦落诧异道:“是吗?我以前胖得可以时,感觉也像生活在深海中一样。” 占乃钞决定再不能对她们的对话坐视不管了,就强迫自己跳到她们面前现身。 鱼婉并没有惊惶,奇怪的是,夏锦落也没有惊惶,夏锦落问:“怎么样?被骂得爽吧?” 占乃钞张牙舞爪地说:“不好意思,托你的福,他接受了。” 鱼婉和夏锦落同时吃了一大惊,尤其是夏锦落,她问了两遍:“他真的接受了吗?他真的要杀他的老婆吗?” 夏锦落首先感到的是对自己的担心:他的老婆化成冤魂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其次才是对房东的担心:他要是被抓起来了怎么办?排名第二的担心最后也转化成了对自己的担心:他要是被抓起来把我抖出来了怎么办? 夏锦落黯淡的神色让占乃钞也紧张起来,他说:“你担心什么?等到他真的杀了他老婆,我们早就走了。” 夏锦落点点头,但仍是心不在焉。鱼婉倒和她相反,她鼓励占乃钞道:“看来这一行真的有搞头。” 占乃钞得意道:“那还用说。” 鱼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放慢语速,“真的很有搞头。” 占乃钞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我有愿望,也有能力把这个事业搞大,我只是缺一个机遇,不对,是缺一个圈子,缺一个社交圈把我这个东西传播开来。” 鱼婉说:“你没有圈子,我有啊。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圈子。” 66-70 66 天才向前冲(1) 节目的设想很甜美,以一群天才活泼美型的少年在演播室里玩天才活泼美型的游戏作为开场。节目开始前五分钟,导播把参赛者领到演播厅,在没有任何玩具辅助的情况下叫他们玩成一团。五个参赛者中,除了江日照,其他都是女生,她们很容易就牵牵绊绊,扭扭捏捏地玩在了一起。只有江日照一个人在一旁赧然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导播用手势和口型表示:“五、四、三、二、一,开始!”在这五秒钟之内,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江日照还是没有找到玩伴,只好自己在原地蹦。成功之处是每次下落时都能准确地回到起跳点,失败的地方是把演播室的一层塑料地板皮踢了一个洞。 跳了十几秒钟之后,主持人终于开始驱赶他们:“谢谢活泼可爱的小朋友,他们的活泼和热情感染了我们。但是接下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开始我们的竞赛——” 听主持人语无伦次的开场白比江日照自己大蹦特蹦还要难受。他在主持人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主持人介绍台上嘉宾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开始活跃起来,尤其是参赛者的家长,他们打出家庭自制的横幅,上面写出一些虽然押韵但是乱没气势的话。即使是这样,江日照也被横幅上不负责任的预言“杨怡杨怡,一定第一”、“赵笑赵笑,笑到最后”刺痛了,并且决定要替自己的亲友团——自己争一口气。 第一回合很快就开始了。主持人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然后各人在各自的题板上写下答案。“《史记》的作者是谁?”“指鹿为马的人是谁?”“十二星座中排在第二个的是什么座?” 江日照每次都第一个出示自己的题板,他几乎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有好几次,他一听完题目就开始心悸,觉得自己铁定不会,但是最后他都从无知的深沼中爬出来,或瞎蒙或偷看,写出了答案。第一轮的结果是:江日照十道题全对,总分第一。江日照在镜头没有扫到自己的时候,偷偷地跑到自己桌子前的分数板上看,看到上面亮着“1000”,心里把它想象成自己得到的奖金,顿时愉快了许多。 第二回合是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回答问题,看谁回答的问题多,谁回答的问题对。这回比较公平,顺序颠倒过来,江日照最后一个回答。 这个回合的问题和第一个回合的问题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要高级些。第一个回合是“人们先听到打雷还是先看到闪电?”第二个回合是“打雷时避雷针工作的原理是否和分子运动有关?” 前四个人都回答完了,女孩儿们的脸色都很难看。终于该江日照回答问题了。他的问题听起来好像比前面几个人的问题要简单一些,有一些他真的知道,例如:“地壳中含量最高的金属元素是硅吗?”“一公斤的铁和一公斤的棉花哪个重?”但是到了后来,主持人开始问“鹦鹉的哺乳期是两个月还是四个月”以及瓜果养殖类的问题。 江日照努力想听清楚这些问题,但是越来越听不清楚。他能够听清楚自己耳廓内的绒毛被主持人吹得左右摇摆的声音,但是却无法听清楚主持人的话,他强压下自己朝他大喊“你在说什么”的欲望,胡乱说着:“是!不是!不是!是!”他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说,只是一刻不停地喊着。 中场休息时间,江日照猜测工作人员大概在导播室统计参赛者在刚才这一轮混乱的比赛中答对的题目,因为工作人员大声咒骂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为了粉饰太平,导播用更大的声音不断地喊着:“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咱们马上就录制完毕了。最后这个单元,希望大家继续齐心协力,配合一下我们。五、四、三、二、一,开始!” 开始公布刚才这个回合的得分情况。大家的得分都很少,有一个女孩竟然一题都没有答对,江日照简直怀疑她事先知道正确答案,故意绕开正确答案回答。江日照正确率也不算高,但是只比这一回合的第一名少了一道题。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单元——抢答题。答对一题加分,答错了扣相应的分。 江日照看着自己桌上放着的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一块黑色的纸板还被画上几道亮光,假装是液晶,看起来十分可怜。 主持人忽然变得异常激动:“下面就该进行这个游戏最紧张、最刺激的环节,选手的生死都将在这一瞬间决定,那就是我们的一锤定音——”幸而江日照早就熟悉了他的这种人造激情,所以并没有被他感染。 67 天才向前冲(2) “各位选手准备好了吗?大声一点!第一题,请听题:熔点最高的金属是什么。a.钛b.白金c.钨d.白银。” 果然没有人回答,大家的手都放在按钮上,但却没有一个人动手指头。江日照想:这一段播的时候应该会剪掉吧。他正在思考剪辑过程,旁边的女生按了铃,说:“我选b,是白银。” 主持人说:“看来这位同学很喜欢首饰——算了,这一句剪掉。我重新来。恭喜你,你答错了,其他同学还有抢答的机会。” 他说完后,四声铃声同时响起。江日照没有抢到,但他并不难过,因为他的手指已经掌握了按铃的诀窍,他已经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铃响。抢到的女生说:“是a钛。”“很遗憾,回答错误,继续抢答。” 江日照理所当然地抢到了:“是c钨。”“答对了。”主持人满面红光手舞足蹈,并且企图鼓动江日照也high起来。 “看来我们的一号参赛者是个十分腼腆的男孩儿,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们进行第二道题: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辩讼……请问下面一句是什么?a.忿争辩讼,非钱不拔。b.忿争辩讼,非钱不胜。c.忿争辩讼,非钱不发。d.忿争辩讼,非钱不解。” 接下来,江日照又上演了刚才的把戏:让那些胆大心不细的先回答,替自己排除掉错误答案。然后自己直接选出正确答案。这让他想到了有一种玩股票的方法叫做daytrick,就是迅速地买进和抛出,从中赚取差额。那拼的也是一股厚脸皮的劲儿和反应速度。江日照觉得自己也在玩daytrick,都是把拼智力拼知识拼判断力的游戏转变成一个纯技术工种。 但江日照对观众席上气势汹汹的亲友团还是有些忌惮,虽然他们假装一团和气满面红光,与节目之初相比,唯一不同就是脸上多了些油光,但是江日照总觉得他们已经面目全变,所以总是避免望向他们。 答了两三题之后,江日照也学着掩饰自己不光彩的手段,有时也会在深思熟虑之后和第一个答题的人同时按铃,甚至在观众看来,他的动作比第一个答题者还要快些,但技术统计的结果却总是显示江日照的动作慢了一步。 在答最后一道题之前,江日照就有了放水的打算——得了太多分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主持人念题目:“最后一道题。佛罗舍利。罚沙罚嗲。佛罗舍耶。请问这几句话出自:a.《金刚经》b.《道德经》c.《般若波罗蜜》d.……” 还没有念完题目,江日照就冲动地按了铃,主持人说:“很抱歉,一号参赛者违反了规则,按照规定,我们要扣掉他500分。” 江日照哀求道:“扣吧,快点扣我的分吧。” 结果主持人偏要跟他比谁放水更明显,说道:“不过,这回我们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答对的话就不扣你的分,你的答案是——” 68 占乃钞的生意(1) “我不喜欢看你打电话。”占乃钞靠在公共电话亭的大黄绿塑料罩子上。它看上去仿佛很不经靠,一靠就会像果冻一样迸裂开来,但其实很坚硬,占乃钞甚至可以把脸贴在塑料上看着正在亭子里打电话的鱼婉。 鱼婉挂上电话说:“因为你看到的我是黄绿色的而且变形了。”说完,开始拨下一个号码。 占乃钞扭过身子,背对着鱼婉,说:“不是,你每次听到对方‘喂’之后,总是像意想不到一样,惊慌局促地回答,然后动作卑躬屈膝,言语生硬,跟我们看到的你很不一样。” 他说完,才发现鱼婉没有打电话,而是认真听着他的话。鱼婉冷着脸说:“这是因为我正在帮你联系生意,是我们在求别人,他们就是主子,当然得低三下四的。你这回让主子笑了五秒钟,下一回就要争取让他笑十秒钟。” 鱼婉半晌不说话,转身又开始拨电话号码。再次说话时,对方却好像是个女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话筒递给占乃钞,说:“该你了。” 占乃钞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她捅完人一刀后,将刀子转手到自己掌间,说:“换你。”鱼婉匆匆对话筒说:“等一下。”就捂住话筒,对占乃钞说:“快点儿,她很久以前是我的偶像,现在已经不是了。我只对她大体说了一下我们的业务,你给她详细说一下。” 占乃钞只好接过电话,轻柔地说:“喂,你好。你是不是有点儿想杀一个人啊?” 那边好久不答话,占乃钞差点挂掉电话,那边才像刚刚明白过来一样,说:“喂!喂!”声音听起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女生,没有任何特征。 占乃钞赶紧说:“我在,我在。嗯,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边带着一点小自豪说:“我是做网站的。” “ceo啊?” “不是,我是编辑。负责言情小说的。我负责给那些言情小说分类和打星星。星星表示的就是言情指数和感人指数。我还会给一些综合评价,比如说‘随手翻翻’、‘一定要看’、‘可看可不看’。我们网站有三千多本言情小说,我全部都看过,还给他们分类,比如说‘婚后相恋’、‘阴差阳错’、‘江湖恩怨’、‘报仇雪恨’。大部分言情小说都是‘欢喜冤家’的类型,但是我会在后面标注‘温馨’、‘凄惨’、‘较凄惨’来加以区分。如果男女主角中一方有残疾,就会在后面加上‘聋哑’或者‘眼瞎’。” 占乃钞不假思索地笑道:“谁会看这种东西呀?” 挂上电话,鱼婉问占乃钞:“生意谈得怎么样?” 占乃钞说:“用电话交流还是感到有点不习惯,感觉怪怪的。” 鱼婉说:“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你们敲定交易的时间和地点了吗?‘犯罪报告’卖出去了没?价钱是不是我们说过的50块,她有没有讲价?” 占乃钞说:“当然卖出去了,明天下午她到我们这儿来拿货,我擅自把价钱提高到100块,而她还接受了。现在她是我的衣食父母了,我也许不该在背后议论她,但是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占乃钞觉得和她交流起来很困难,她好像掉到沼泽里一样,准确地说,她的脑筋好像一个沼泽,里面腐蚀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说话没有头绪,而且说着说着,脑袋就忽然沉到沼泽里,不说话了,然后又忽然从沼泽里爬出来,向对方大叫:“你还在吗?你还在吗?” 鱼婉叹了口气,说:“她是杀手。” 占乃钞说:“天哪,那你也是杀手!我一直以为你是妓女呢。” 鱼婉疲倦地说:“她是走杀手风格的领舞女。当你说‘犯罪报告’的时候,我马上想到了她。很讽刺吧,曾经对男女情爱看得那么透的人,现在要靠看言情小说来支撑——我曾对江日照讲过她,她是很棒的领舞女,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那种,每个男人都喜欢看她跳舞,都喜欢请她吃饭。她也乐意奉陪。我远远地观察过她,觉得她美在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杀气,然后那些男人就像等待被女蜘蛛吃掉的男蜘蛛一样心甘情愿。我曾经也模仿过她的‘杀手’风格呢。怎么样,你也被她吸引了吗?” 占乃钞说:“但是我没有被她吸引。她仍是痴痴呆呆地说:‘我要杀一个人。’我问她要杀的人有什么特征,她又说不出。你所谓的‘杀气’,只剩下了‘杀’,没有任何气了。” 69 占乃钞的生意(2) 鱼婉说:“你说的这一层,我又何尝不知道。我年纪轻轻的出来做事,是我的过错。但是让她变成这个模样,是那些男人的错。我给她提供你的‘犯罪报告’,我内心是没有一点内疚的,我想她狠狠地报复那些错待她的男人才好。” 70 冠军是江日照 揭晓这件事情,是天生具有悬念的事情,就算它没有悬念——就像江日照的,最后他和第二名的比分大概是100000:50——它还是那么有悬念。当鼓点开始响起的时候,当主持人开始拖长音:“冠军是——”每个人还是像鸵鸟一样引颈企盼。江日照看到他们的表情,也不禁怀疑会不会大爆冷门黑马横行半路杀出程咬金。 主持人看看大家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笑了一气,继续道:“冠军是一号参赛者江日照!” 江日照赶紧准备从椅子上下来,结果那个椅子忽然升起来了,足足升了半米高。这大概是冠军加冕仪式的预览。殊不知此时江日照屁股已经下来了,两腿也耸在半空中,只能靠双臂紧紧地撑住椅背才能不摔下来,当真是求生无门,求死无路。最后只好咬牙跳了下来。 他忍着腿痛走到舞台中央,主持人的旁边。主持人忽然伸手要和他握,他的手本来蜷成拳头放在嘴里咬着止痛用的,这下只好从嘴里拿出来和主持人握一握。正式的加冕过程一切从简,天花板上一个不存在的洞中撒下了少量的亮片。 主持人宣布除了江日照外四个参赛者的奖品:“由奶糖公司提供的奶糖一盒,由文具公司提供的精美文具一套,由矿泉水公司提供的矿泉水一箱,由洗发水公司提供的洗发水一篮。” 江日照听得心花怒放,心想我的奖品只要求她们的乘以二就足够了。终于该给江日照发奖品了。 从舞台一侧走上来一个胖子,手上拿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纸板,然后满脸笑容地递给江日照。江日照接过时手指被纸板锐利的边缘刮了个口子,他就在主持人和胖子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寒暄的当儿,把手上的血抹在了那个板子的背面,用血画了个圈。 他忽然捕捉到主持人的一个句子:“……恭喜我们的获奖者得到了1000元现金。”他才意识到他抱着的白纸板是一张巨大的支票。江日照脑袋一下子乱掉了:搬着这个去银行取钱,不是告诉路上的小偷“快来抢我”吗?路上的人会怎么看我?就算到了银行,这个板子塞得进银行那个小小的窗口吗? 世界上有些诺言江日照一定会遵守。例如节目结束后,主持人把装在信封里的1000元现金递给江日照说:“下期也要来参加啊,竞选‘月冠军’。”江日照说:“好的。” 世界上有些诺言江日照一定不会遵守。例如江日照走出电视台的时候,主持人追出来递给他一张小纸条,说:“把这个交给鱼婉,告诉她这是我新的地址。”江日照说:“好的。” 71-75 71 方圆五米的净土 最令夏锦落不知道的是,她生命中一直伏击着的一件大事会在这个无关紧要的时刻“砰”的一声出现。 夏锦落一个人在房间,她又拿出了她的黑本子,在上面写下鱼婉和那个戴头巾的大学生的故事,写到一半忽然心悸,笔画也忽然变得歪斜,她只好匆忙写上:“请听下回分解。”就丢下笔。 房东早就在她没察觉的时候走进房门,他从身后只能看到她埋头伏案,辫子编得很马虎,有好几缕发丝散在她的脖子上。房东隐藏在25块钱衬衫下的胸膛忽然又被重新唤起了感情,一种浅薄之极但是又真切之极的心灵共振,虽是共振,但被震动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心灵而已。很不幸的是,房东知道他心灵共振的由来,这是最坏的地方。 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夏锦落惊诧地抬起头,一见是房东先生,马上恭恭敬敬地笑了:“我每次写日记的时候你都会出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写日记是在召唤你呢!就像童话一样。” 房东紧闭的嘴唇有了一丝笑意。 夏锦落忽然忧愁起来,拉了一张椅子让房东坐下。夏锦落说:“其实我正想找你的。”“什么事儿?” 夏锦落低下头说:“你收下了占乃钞给你的‘犯罪报告’对吧?我知道我和他是一伙儿的,我也知道占乃钞的那个东西很好。但是……你不要照着做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只是收藏?你不会照着做吧?” 夏锦落使劲摇晃着房东的手臂,汗珠落在夏锦落自己的手背上,她一度误以为那是泪珠。房东没有说话,拿出一个塑料袋,说:“我老婆要扔一些化妆品,我看那些化妆品明明没有过期,然后我就想到了你。你试试吧,为我试试。” 夏锦落想继续追问房东,但她的视线已经落在了房东带来的化妆品和几件衣服上。她几乎忘记了照镜子时的激动不已、欣喜若狂和惊叹。她几乎忘记了穿上一件新衣服时那些敏捷的抖动和伸缩,她几乎忘记了光面的丝织的衣服覆在她的胸上,而后一泻千里的感受。 鱼婉一开门,就看到一副让她难忘的景象。 夏锦落明显地又梳洗过一番,穿着开口大胆的深蓝色连衣裙,有点类似少女晚礼服,头发慵懒,妆容闪烁。但更令人震撼的其实是房东。 房东平常虽然不是十分和颜悦色,也不是很客气,但却是沉默寡言的。当他穿着灰色的衣服从众人眼前走过时,不受到一点关注和尊重。但是忽然,他对着鱼婉的眼光变得十分尖锐和犀利,他突然由一个观众变成挑战者,由一个被罩者变成一个罩人者。 房东牵着夏锦落的胳膊朝鱼婉走去,如果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物,鱼婉都会嘲笑这个可笑卖弄的姿势,但是这回却不行。英勇的中年将士守护着少女走来。少女天真无邪,人事不知,但是受身边目光森严的将士的影响,忽然变得矜持。将士嘴唇紧闭,神色严峻,誓死在自己和少女周围圈上一块方圆五米的净土,无人敢踏足。 房东终于松开夏锦落的手,从门口走出去。 72 多少人的爱情是虚假的痛彻心扉 鱼婉对夏锦落说:“你还要听我的故事吗?你还要听我的故事吗?” 夏锦落抱紧双臂说:“嗯,我要听。” 鱼婉说:“他给我他的电话,我打了,他叫我去找他,我就去了。 “那天,是唯一的一次,我出门前看了一下我爷爷奶奶的表情。真可怕啊,他们的表情。他们躲在他们卧室的门里面,然后就那样小心又害怕、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我估计他们不是不想管教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我到了那个大学生的宿舍,他在那儿等着我,他最后还是想清楚了,决定和我断掉。上次他走了之后,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和他也就是一次两次的事情。结果他找我把话说开之后——他说他当初和我睡觉,是因为他怕第一次和女朋友睡觉睡失败了,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总之,和他谈过之后,我反而又徒生了许多委屈和希望。” 鱼婉的手本来只是轻轻地搭在手环上,这下忽然把它在手腕上大力地摩擦起来。 在不知道怎样继续往下接的时候,鱼婉很久才“吭哧”出一声假笑,说:“我做了许多蠢事,说了你还别不信。”夏锦落感慨道:“放心的,你做过的傻事我一样也没有听落下。” 鱼婉宽慰地一笑,说道:“那我就说了,我也开始戴头巾,我的老天爷呀,那真是一段痛苦又难看的时光,我在舞台上就像一个发得痴肥的模特一样,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弄,一跳完就赶紧下去,害怕挡着后面那些新来的小姑娘的道儿。 “当然了,他并没有再来找我,于是我就一遍遍地打电话给他,发短信给他,逼他给我缴手机费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费,你是没有看到我给他发的短信,真像是绑匪给人质亲属发的恐吓信。然后又浓情蜜意地说:‘你发现了吗?我和你戴了同样的头巾呀,真希望你说一声:‘很可爱。’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就可以和你回家了。’我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是找他同宿舍的兄弟,低声下气地求那人,只是让他帮我传句话,说我的心是草席,请他随意翻卷随身携带。” 鱼婉故意把这些内容说得极快,但还是令夏锦落咋舌,她说:“原来女追男是比男追女要猛得多。男追女的故事怎么听都是浪漫,女追男怎么听都是悲壮。我自己也是。”她自己又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有落到鱼婉这样卑贱的地步,心里宽慰嘴里却还是数落着鱼婉: “不过你也不该随便跟别人睡觉。不好,真不好。” 鱼婉顿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多说话了,用被子把头一蒙。过了好半天,夏锦落才醒悟过来,原来鱼婉哭了,她慌乱地想把被子拉开,结果鱼婉把被子捂得死死的,好不容易她探出头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果然哭了,她娇嗔着嗓音说:“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又不是博你的可怜,你也别挖苦我啊。”又哽咽了一阵,才回复她原有的冷清的嗓子,说: “你不必同情我,我也不是自甘堕落,因为我从来没有爱上过那个大学生,那是我年少不知事才觉得自己爱得辗转反侧。现在想想,只是因为他是我在另一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再加上自己又不断地在心里强化:‘我好爱他!我好爱他!’有一些女生——我的同学——甚至认为心里一定要有一个暗恋得死去活来的人。这个幻灭了,就要赶急赶慌地找下一个。有多少人的爱情是这样虚假得痛彻心扉?你的爱情是吗?” 73 大爷我有钱(1) 江日照上楼的时候遇到了占乃钞,两人极富男孩子气地打了一个招呼,一起上楼。江日照怀揣着钱,不免有些做长辈当大爷的心理,斜着眼看占乃钞问: “你是下去打电话推销你的‘犯罪报告’吗?结果怎么样?” 占乃钞表情复杂,既略带喜悦又懊恼,他用手抹了把脸,说:“上去再说吧。” 两人沉默着走到楼上,一开门,才露出正确的应有的表情,兴奋地对房间里坐着的两个女孩说:“我得了一千块钱!”“我生意谈成了!” 两个女孩儿同时起身迎向他们,但是又不能迎向一个特定的对象,只好在他们身前五米处停下来,招呼他们自己走过来。 夏锦落仿佛没有从刚刚和鱼婉的对话中清醒过来,人还恍恍惚惚的,所以鱼婉就负责起了整个外交工作。她向大家布置道:“江日照你去买几罐啤酒,再买一点吃的,夏锦落和我收拾一下,我们庆祝一下吧。” 江日照还没有讲自己在电视上的英姿就要被支开,有些踟躇。鱼婉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跺脚说:“你要是不舍得把你的整钱拆开用的话,就用我的钱嘛。”江日照一听,就灰溜溜地出了门。鱼婉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 江日照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从前,花钱对他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从没有一次花钱像今天这样爽快。而花钱爽快的表示就是拖泥带水,买完这个买那个。从超市出来是一条类似于夜市的小街,卖各种各样的小吃和卤味:夫妻肺片、鸡蛋煎饼和各种被酱了的动物。他以前是绝对不会搭理这种小吃的,但是这回他每样都买了一点,走出小吃街,他看看满手的塑料袋,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养小白脸的贵妇人,掏金挖银地想满足小白脸滔滔不绝的欲望贪海。 而这一带虽然偏僻但也热闹,街上人少竟也熙熙攘攘的,大概是因为这一带的灯很多——多得不符合常理,一个人有好几个人影子,所以显得人多,但也恐怖,尤其是人人脸上都露出这样狂欢一样的神色。鱼婉久没有出门,看到这样有些害怕,跟在江日照后面亦步亦趋。 迎面却走来了一个熟人,那是她以前工作过一段时间的pub的老板。她到他跟前立住了,他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往前走,鱼婉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才停住。 那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脸松垮得已经有一点吓人了,只有在逗女孩子玩的时候,脸才会活泛起来——不过还是像顶着一张假脸。鱼婉向江日照介绍他,说:“这是我以前的老板,以前对我超级好。”江日照当下就显露出鄙薄的神色。 他是误会了,那个老板虽然喜欢招惹女孩子,但从来没有逗过鱼婉。那个老板看着鱼婉和江日照,觉得有些好笑。两个人都穿着破旧的睡衣,穿着拖鞋,就像是一对老夫老妻,然而身形又是这样的小,他便难得地和鱼婉开起玩笑:“你从良啦?”鱼婉没答,问道:“你生意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吧。”“那要不要我回去呢?”“得了吧。” 两人一问一答地很顺畅,老板却不自觉地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不知怎样才能把鱼婉劝好似的,从前,鱼婉坐在他的pub里和男人们聊天时,总能不小心瞥到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好几次想说:“我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样糊涂。”于他,于江日照,她都想说过,但最后总是罢了,别人又怎么会相信呢?就像她拉着一个大婶的手泪眼地一遍遍说:“我是干净的!我是干净的!”那个大婶还不知在背地里怎样地笑话她。 她不是没犯过糊涂,赔了夫人又折兵,但这样又能找谁去说呢?鱼婉只好学着保护自己。和她一道的女孩子身边总会跟着一些男孩子,“经纪人”之类的,那些人说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暗地里害着她们,只有鱼婉是自己经营着自己,她学着在男人身上“套钱”,并不明目张胆地要,而是一点一点地把钱从他们身上套出来。固然,男人平白无故地是不愿意在一个女生身上大把大把地撒钱的,但手机、房租、买衣服的钱却是肯掏的。这就像以前“花魁”的那些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背后没有个高招的婆娘调教着,或进或退,全靠自己的悟性。不是没有难缠的人,这时候鱼婉就是一副凛然拒绝的强硬模样——为了保个全身而退。 74 大爷我有钱(2) 这些,都是没有人知道的。 老板往江日照提的塑料袋里望了望,又笑了:“小日子过得怪和和美美的嘛。”老板又说了许多话,无外乎是说看到她的生活回复正常了很高兴,又说现在灯红酒绿的事业都不好过了,鱼婉抽身的正是时候。 鱼婉恍惚也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一个大时代的接口处,又迈出了正确的一步,带点怀疑地窃喜着。 跟他告别以后,鱼婉和江日照继续走着,江日照忽然递给她一袋子海鱼,说:“你也提点东西行不行?”她顺理成章地接过来,小心地不要让鱼沾着衣服,又忽然发现自己穿着抹布一样的睡裤,才打了个冷战:外人看见的我是这样子的。她不由得尖叫一声:“我要先回了,你慢走!”留下江日照莫名惊诧以为她不好意思内急了。 江日照开心又沉重地回到房间里,发现其他三人已经坐好了,他们围坐在一块地毯上,中间放了一个圆形厚木板当桌子,看到他回来了,都扭头看他。江日照更开心了,只要世界上有三个人会同时专注地望着他,那他掏金挖银也满足了。 江日照把他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了:三瓶冰得手指头都发疼的啤酒、羊肉串、伪装成热狗的面包和一斤葡萄。 占乃钞用牙把啤酒瓶盖咬开,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啤酒。大家立刻一把抄起啤酒喝,并且久久不把啤酒杯从脸上移开。江日照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从外衣口袋里抽出一沓钞票,一把摔在圆桌上,是新钱,都是粉红色的,它们被摔下后立刻向四周迸裂开。江日照觉得这一群钱看起来很凶,立刻出声解释: “你看我得了这么多钱!全部都是我得的。” 其他三人都分别拾起钱来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连连发出赞叹:“哇!哇!好美啊!” 鱼婉忽然惊叫道:“你的节目不会播完了吧?我们都没有看啊!” 江日照说:“没有没有,那是录播节目,过两天才播。其实,我还要去一次,去参加月冠军的比赛,如果我赢的话,我可以得五千块钱。” 鱼婉说:“你知道吗?我跳舞赚的钱全部都存了十年的定期。二十五岁结婚的时候就可以用,是我的‘结婚’基金,你也可以效仿我,把你参加节目赢的钱存成定期。” 江日照却僵了脸:“你不要老是结婚结婚地叫。” 鱼婉听完后拣了一粒葡萄吃,嘴唇间一直吮着一块葡萄皮而不答话。 占乃钞拾起一张100元的钞票,把它贴在脸颊旁摩擦,忽然说:“明天我也会得到一模一样的。” 75 彩虹骑士(1) 占乃钞真的很开心,百无禁忌地开心。 江日照有些醉了,记性也没了,问他:“你为什么会得100块钱啊?” 占乃钞没好声气:“因为我是0204热线电话服务者,第一分钟3块钱,后面每一分钟1块5。明天雇主来结账。” 夏锦落啐了他一口,对江日照说:“你忘记啦,他决定后半辈子都卖他的‘犯罪报告’挣钱了。对了,你的‘犯罪报告’还没有给人家写好吧?” 占乃钞只是一个劲地傻笑,状似喝醉了,但本应该憨憨地笑,外人看起来却异常狂乱。他忽然伤感地举起左手,看看自己的掌纹,他的生命线很长,简直是绕手腕一周又回到原处,这本是占乃钞的骄傲,但他此时看起来却觉得那像缠绕在手腕上的枷。 他忽然大笑起来,摸着自己的脸说:“江日照你说得对,我真是离人形越来越远了。” 鱼婉只当他是在说醉话,把葡萄皮一吐假装没听见。江日照却久久抬不起头,好容易才困难地举起一杯啤酒,说:“占乃钞,我敬你一杯。” 占乃钞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又大笑了起来:“你真是未老先俗啊,敬酒这套你都学会了。” 江日照把杯子放下,下巴搁在曲起的双膝上:“我知道你担心写‘犯罪报告’被抓起来。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从没干过这件事。” 占乃钞本想拿起杯子,和江日照一碰就一饮而尽,但心念一动,就放下了杯子,说:“我当初说干这个赚钱养你们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样说的。你不要申辩,我知道那时情景不一样,我们一分钱都没有,谁能弄到钱谁就是大爷。” 江日照说:“是的,我那时也一心想着可以靠这个赚点钱。但是,现在不用了呀,我可以靠参加《天才向前冲》得奖金。你不要再干这个了好吗?”说完,又开玩笑说,“你自己不是说谁有钱谁是大爷吗?现在我有钱,我是大爷,你就听我的罢。” 夏锦落和鱼婉使眼色地笑了笑。占乃钞冷眼看着她们。江日照向他讨好道:“你自己不也说这可以表示你的犯罪天才得到了利用吗?你自食其力赚了钱又证明了才能,所以,你自己写报告也是你愿意的事情,我本来没有逼你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你自己的选择而已。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的选择难道不对吗?” 占乃钞冷笑道:“本来我一个人的恐惧我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你这样说,我偏要把我的恐惧给你分一点。你说我俩的天才都得到证明了,凭什么你的天才可以在整个电视台的帮助下证明,我的天才得他妈的一个人在房间里苦思冥想,而且要被抓到牢房里才可以证明?” 气氛实在是不善。鱼婉说:“这样吧,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嗯,大冒险不好玩,我们就玩真心话,每个人都可以发问,回答的人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一句话都不能有假。” 占乃钞说:“我没有问题。” 夏锦落为了避免尴尬,说:“刚好我有两个问题,我代你问了吧。第一个问题是问江日照的,你记不记得你有一次碰了我?” 江日照脸红得跟什么似的,他回忆了一下,小心地问:“是醒着的时候还是睡着的时候?”他脸忽然变得煞白,问:“难道是醉了的时候?”说完,偷偷地瞄了一眼鱼婉。 夏锦落说:“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那是我们坐同桌的第一天。” 他们坐同桌的第一天,夏锦落习惯性地不敢看江日照,偶发性地看看地板,永久性地盯着黑板。 然后,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肘和江日照的胳膊肘碰在一起,因为他只穿了长袖t恤,而夏锦落穿着短袖黑色的衬衫,外面罩着一个灰色的小马甲,所以她几乎能感觉到江日照胳膊肘里面小小的骨头——也许不是小骨头,也许是一整块——稍微动一动,还能感觉到那块骨头动来动去的。夏锦落很害怕自己没有可爱整齐的骨头。 夏锦落很紧张,完全不敢用那只手来写字,她怕他离开了她的手肘,他俩的胳膊肘就再也碰不到一块了,她只好用左手来写字。 夏锦落担心坐在后面的同学肯定发现他俩的胳膊挨得太近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不担心了。又过了一会儿,夏锦落顶得太用力了,江日照一阵轻咳着把左胳膊收回去了,似乎害羞了。 76-80 76 彩虹骑士(2) 夏锦落说:“我的问题就是,你那天是故意碰我的,还是无意的?” 江日照宣誓一样对着夏锦落说:“当然是无意的……相信我,即使今天鱼婉不在这儿,我也会这么说的。” 夏锦落说:“哎呀,你把我害苦了。”她嘴里虽然说着讨伐江日照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愠色,反而还显得很高兴似的。她连最后一个喜欢江日照的理由都没有了。她当时不可收拾地暗恋江日照,是以为江日照主动跟她肉体接触。 加上胭脂和酒气的共同作用,夏锦落简直有一瞬间的艳丽不可逼视。 占乃钞说:“等一会儿,我给你们来一个魔术助兴表演。” 说完,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并不吞下,而是朝着日光灯喷去。 众人呆呆地望着:“我们在看什么呀?” “彩虹。”江日照沉声说。 占乃钞把胳膊搭在江日照肩上,说:“这就叫行家,这就叫兄弟。” 女孩儿冲上去捶打占乃钞说:“屁啦!什么都没有看到。” 回到座位上之后,江日照喝了一口温吞的啤酒,却并不吞下,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他刚才是真见到了彩虹才会搭腔。他并不相信其他人没有看见,因为那是一道清晰的景色,清晰得简直平凡,就像初学画的人不明白作画的原则,用画笔在一处反复地涂抹,一定要看到几块厚厚实实的颜色才安心。印象中彩虹并没有这样晶亮且色彩分明。也许是记忆的一厢情愿,也许真的是魔术才能制造出这样清晰的彩虹。 江日照又忐忑地回头,再看那日光灯下。光轨果然已经消失了,也没有存在过的迹象。灯下只有一些被灯光温暖了的微尘,以及几只小蚊虫。江日照对之前诡异的一瞬反而安了心,心里有一种异常的平静。 77 生日快乐 夏锦落问占乃钞问题的时候,表情却严肃了许多,她问道:“你在写‘犯罪报告’之前,是不是就比着房东写的?要杀的对象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房东太太?” 占乃钞把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嘿嘿地笑道:“被发现了,看来真的很明显啊。 “没错,在之前,我就想过这是给房东写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住进来的第一天,我去和老板娘争床铺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就听到他们俩在吵架。那决不是一般夫妻的吵架,简直是要把对方杀死一样。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是什么令我下了决心呢?因为老板娘说三天之后,另外的两个床铺就要开始收钱了。要是她那时候不在了,我们不是也不用交钱了。” 江日照愕然道:“就为了这两个小钱?” “小钱,对我们来说……” 夏锦落大声地说:“不要吵了!占乃钞我问你,所以你根本不是那天我给你讲了我和房东的事,才提议把报告给房东的?” 占乃钞说:“是的,让房东杀了房东太太,是我从第一天就打定的主意。” 夏锦落的酒醒了一大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朝门外跑去,朝房东的房屋跑去。 夏锦落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房东坐在一个大蛋糕面前唱《生日快乐》歌。 她直觉地想要逃跑,因为整个房间没有点任何灯,一片漆黑,只有蛋糕上的蜡烛散发出光,而这些光甚至不能把房东的脸填满均匀饱满的颜色。但是她一想:哪个生日仪式不是这样的呢?于是她走向房东: “今天你过生日啊?” 房东说:“不是啊,我在给你过生日。” 今天并不是夏锦落的生日,甚至不和她的生日擦任何边。但是她却带着难以判断的心情走到蛋糕旁边,开始安然地吹蜡烛。 吹完蜡烛之后,她问:“你老婆呢?” 房东随意一扬手说:“在卧室睡着呢。”夏锦落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他神色如常,还在切蛋糕。刀也落得极准,一刀到底,分毫不差地切得很漂亮。 夏锦落这才放了心,心想:看来占乃钞的“犯罪报告”并没有对他起什么作用,本来就是的嘛,凡是大脑完整的成人都知道那只是小孩闹着好玩的东西。 再次走进他们的房间,夏锦落说:“放心吧,他老婆没事,在卧室睡得好好的呢。” 忽然发现每个人都带着奇异的神色看着她,江日照说:“刚才我问鱼婉她是怎么走上舞台的,她说你全知道,你就给我们讲讲吧。” 夏锦落说:“来日方长吧。”看到江日照失望的神色,有些内疚,希望赶紧想出一条好消息来让他高兴起来。 还真的被她想到了:“你们有没有意识到明天专家就回来了,我们就可以见到专家了!”大家一齐道:“真的?” 夏锦落用手背抚了一下被酒气熏红的脸颊,说:“你们都没有发现啊?” 就从这一刻起,气氛才变得活络。玩闹划拳,谈生活谈理想,每个人都变成了八面玲珑的社交高手,找不到话题时就喷酒打嗝来制造笑料。没有人再提起最开始的冷场。 气氛过分热络,反而让夏锦落只是担心人群是幻觉,自己仍然单独孤单。 江日照喝醉了忽发感慨:“没有想到我们就要见到专家了。我们此时已经今非昔比了,占乃钞是高智商的犯罪天才,我在益智节目界也有了一席之地。只有你,夏锦落还一无是处呢。” 78 开心之后最真实 相对于开心时刻,开心过后才是最真实的时刻吧,鱼婉这样认为。她病态地喜欢看开心之后人走茶凉,这正如她喜欢人们大笑之后,收敛笑容时的尴尬、无奈和一点点羞涩。 所以,鱼婉在喝醉之后,仍忍着头痛在凌晨三四点钟醒来,希望看看其他三人的样子。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几乎和江日照睡在一起,其他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在稍远的地方。 她差不多枕在江日照的左肩上,他肩头上的骨头刚好抵在她的太阳穴上,怪不得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蹦跳着疼。江日照脸朝着她的方向,重复着呼吸,吐出的气把她头顶的发实在弄得潮乎乎的。鱼婉抬头盯着他的喉结,猜想他的喉咙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干渴难当。毫无理由的,鱼婉察觉江日照忽然醒了,于是她立刻爬起来。 鱼婉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颗小药丸似的东西,是一颗胖大海,她把胖大海投到自己的茶杯里,往里面倒了点热水,就端着热水走到窗边,把热水搁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它,忽然想到曾经有人教过她要多看绿色,于是就顺势把视野扩大到那一片空地,虽然她看到的是一片黢黑。 几分钟过去了,她又无端觉得江日照做出酣睡刚醒的样子。果然,江日照走到她旁边,还顺道踢了一踢占乃钞睡相不佳的身体。 江日照走到她身后,说:“你今天,应该说是昨天,宴会上说的话很少啊……你转过来行吗?” 鱼婉却迟迟不扭头,江日照只好自己说:“你刚才没说话,现在说也是一样的。我对于见了专家之后的生活,还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帮我想想吧。” 鱼婉用他曾对她说过的话来回问他:“你先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回应你?” 江日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没话找话,问:“你的杯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鱼婉说:“是胖大海啊,你忘记了,我生病了嘛。” 江日照说:“我没有忘记。所以我想,你还有病,我找到专家后留在这里照顾你也是好的。占乃钞和夏锦落大概是要回去的……我也希望他们可以回a市去。” 鱼婉声音里带着笑意:“你把我们在b市的生活都想好了吧?” 江日照并没有否认:“我参加益智节目也有了一些经验,奖金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鱼婉只是看着自己杯子里的胖大海不断涨大。江日照最后一句话十分坚强地不断回荡在周围的空气中。江日照不得不用另一句话来代替它: “夏锦落说你不是处女了是不是?”又继续道,我听夏锦落说“你被大学生甩了呢!” 江日照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回头看我呢?我已经是做了决定,无论结局是绝望死心还是更振奋迷恋,总算是往前进了一步。”说出这样正式的话,江日照很不习惯,连忙补了一句广告上的话来调侃:“我们的一大步,人类的一小步。” 他迟迟得不到回应,正准备转身重新睡倒时,一瞥却发现胖大海在茶杯里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杯子。 鱼婉伸出手,握着杯子,江日照透过变形的杯子,变形的水,变形的胖大海看到鱼婉的手,她在手心用黑色钢笔写下的模糊的提醒自己的字样也变得肿胀。江日照心中一荡,忽然变得和她手心一样粉红柔软。 江日照觉得鱼婉允许了这份沉默,允许了自己盯着她的手心瞧,心里对鱼婉呐喊道:“咱俩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鱼婉从始到终都没有回头,只是入神地看着窗外空地的一角。 79 房东太太死了 江日照睡了个回笼觉,起床时才发现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找人,脚步异常快捷伶俐。途中好像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他却没有在意。 在楼下晃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却终于清醒了许多。 上楼的时候,在楼道口,看到一个警察,那个警察穿着灰黑的警服,满脸都在流汗,满眼都是黄色的血丝。他脸朝着江日照,问:“你们是住几楼的?” 江日照说:“二楼。” 警察朝楼上看了一眼,又问:“你们住左边还是右边。”江日照很奇怪,朝他们住的方向指了一指,警察像是松了一口气,对他一点头,说:“好吧,上去吧。” 江日照仍不在状况中,问:“叔叔,怎么了呀?” 说到一半,才如雷轰顶一般怔住了,飞快地跑上楼,不敢朝周围看一眼,进了房间关住门。 他回想起和鱼婉一起看的“抓妓女”的新闻报道,心想:鱼婉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他在房间翻了许久,她果然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江日照企图把倒在桌子上的笔筒扶起来,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他掐着掌心,凝着精神把它扶起来,却因为用力太大,笔筒倒向了另一边。江日照也不再扶了,眼睛忽然觉得干涩得针刺般难受,希望看看窗外的景色,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看鱼婉曾看过的风景。于是他只是背靠在窗口——鱼婉和他最后对话的地方——用手紧紧地抓着鱼婉曾经扶握过的窗框。 江日照孬得实在可怕,他宁愿自己在鱼婉最后待过的地方怀念她的过去时,却不愿意推开门去关心鱼婉的现在时。 几分钟后,夏锦落和占乃钞同时进了门,进了门之后小心地把门关好。 江日照冲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剩下的半杯水摆在夏锦落、占乃钞面前,问:“你们喝不喝?”他们都摇摇头。江日照点着头精神恍惚地说“good,good。”夏锦落和占乃钞也随着他的节奏和频率点头。 夏锦落问:“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吧?” 江日照点点头,夏锦落小心地碰碰江日照的肩头,说:“那我就不用劝你什么了。”江日照拍掉她的手,握住她的双肩问:“是不是你向警察说的,你说是你说的,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也不会追究你什么。” 占乃钞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日照说:“我知道,鱼婉被警察抓走了罢。” 占乃钞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个小缝,透过这个小缝,看到了对面房东的门口挤满了人,过了一会儿,人群一阵骚动,有几个警察抬着什么东西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说:“让一下,让一下,大家都让一下。”只能看见警察的背影,所以更看不见他们抬的是什么东西,旁边有三四个警察拿着很大很高级的照相机在拍照。有一个拍照的警察朝他们这边望了望,占乃钞赶紧关上门。 夏锦落问道:“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房东太太死了。” 80 敲门声 江日照说:“我看看去。” 夏锦落拉住他,说:“等一下,我们先说会儿话,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 江日照向她微笑说:“我们昨天晚上刚说了话。”说着就往门外走,占乃钞一把把他抓回来: “要去也应该是我去,至少我还是干这行的,我主修是对付警察。” 夏锦落也比江日照冷静得多,她拽着江日照到床边。江日照无比凄凉地问她:“那鱼婉呢?” 夏锦落劝他宽心:“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事情虽然发生已经有一会儿了,但是警察只是刚刚到,这时候我发现鱼婉已经不见了。我猜她比我们要机警些,早发现这事儿,或是早就准备好昨晚走的。总之,她一定是自己走的,没什么人强迫她。” 占乃钞看江日照自身不保还在担心鱼婉,想扇他一巴掌,但终究没有下手,只是手上下了点儿劲把江日照的脸转到一个自己看不到的方向,冷冷地丢下一个解释:“现在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 他插到江日照和夏锦落之间坐着。夏锦落想说些话来盖过门外警察的声音,就说:“你摸我看看,你看我抖得多厉害,我想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这样一直抖下去。” 没有想到占乃钞还明白她不知就里的话,接话道:“抖到永远啊。”夏锦落说:“是啊,就抖到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坐在房间里一个人默默地发抖,什么都不想。”“嗯,我也是。” 占乃钞忽然把手放在夏锦落的膝盖上,笑道:“你真的在抖,别怕别怕,要怕也是我害怕,要说我们之间有一个和她的死有关系的,那就是我了。” 夏锦落说:“要说怕也不是怕,要真的被抓起来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觉得很遗憾。要是房东心慈一点儿多留她老婆一天,我们也不会坐这儿发抖了。江日照一定可以继续参加《天才向前冲》,蝉联擂主。你的雇主也来取了货,付了钱。而我就可以见到专家,还求他们把我带回家去。” 这时,敲门声剧烈地响了起来。 81-85 81 你认识被害人吗 门口站着一个形容端庄的年轻警察,开门的是胆大的占乃钞。 警察问:“你认识被害人吗?” 占乃钞回忆着他在“犯罪报告”上写的情景:“当警察给一张照片,或者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并且问你‘这个人你认不认识’的时候,你应该回答……”应该回答什么?占乃钞手心阵阵发痒,他蜷起拳头用指甲死命地抠着掌心。啊!想起来了,“你应该回答:‘见过几次面,但是和他不是太熟。’在我听过的各种答案中,它应该是最恰当的答法。” 于是,他如是回答:“见过几次面,但是和她不是太熟。” 警察说:“这样啊,但你们还是跟着我来一趟吧,后面的两个小孩儿也跟我一块。”占乃钞忽然脊椎发麻,有了给警察叔叔下跪的欲望。 直到走到应到的地点——房东的屋子,占乃钞才能够坚硬起脊椎和双腿,比较正式地站了起来。他以为那里已经布置成了讯问室,结果那里却更类似于茶话会。整个房间都坐满了,再容不下任何一只屁股,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邻居走进来,于是每个人的屁股只好按照一定的比例变小。 房间里的人都在说话,但是都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衣服,它因为摩擦而作响。气氛压抑得难受。占乃钞发现,这个房间的中心集中在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屁股的位置和形状——他应该是警官,至少是这次案件的头头。他没有穿警服,而是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丝质t恤,那件衣服看起来已经穿了很久,下垂得很严重。他不矮,微胖头微秃,街上一半男人都是此相貌,但警官看起来就是一副警察样。 占乃钞很讨厌房间里面的这些人。他们大多是一群没有事干的很老很老的老太太领着她们的中年孩子,而他们也只是一味地叹息同样的事情:“说起来也真是惨啊,还这么年轻。”“唉!”“人这一辈子真说不准,说死就死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唉!”就像一群职业的三句半演员。他们传达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占乃钞只好向旁人打听:“她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初步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的这些问题都被人们间接地传达给警官。警察没有回答,只是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占乃钞说:“小伙子知道挺多的嘛!来,坐过来。” 占乃钞坐到警官身边,警官对他的兴趣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是喝大量的茶,把茶叶梗吐回他的有机玻璃杯子里,再加水,然后再喝,再吐,这样无休止地循环。突然,循环中断了一节,警官像占乃钞一样头靠沙发,脸和占乃钞靠得很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占乃钞说: “昨天晚上三四点钟死的,从家里的窗口掉了下来。按说二楼一般摔不死人,又是摔在草地上,偏偏她落地这么巧,脑袋直挺挺地撞到地上,她头又偏偏撞上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当场就死了。要是我们,再怎么也做不出那样标准的头朝地。” 他嘴里的茶味全部喷向占乃钞的眼睛,但占乃钞坚强地一下也不眨眼睛。有一瞬间,警官的混浊眼白投射出阴沉的光,目光像刚硬而寒光闪闪的刀一样向他扑过来,占乃钞有一瞬间被吓倒,张开口准备向他和盘托出自己制定的整个犯罪计划。最后,他终于克制住了,抱着极大的认真听着警官的话。他还想问问题,但警官却觉得刚才对占乃钞的陈述已经过多,因此再拒绝透露更多。 警官开始和占乃钞他们打趣:“你们都住在同一楼吧,是好伙伴吧?家长支持你们来进行法制教育吗?”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并且看向周围,暗示他们也一并笑。 忽然,一个极老极老的凉嗓子老太太凉着嗓子说:“他们不是住户,他们是死者的房客!” 警官目露精光,站起身子朗声命令混坐在普通人群之中的便衣说:“让其他人走,他们三个人留下!” 82 审问(1) 杂人等一清理出场,茶话会现场立刻转变为讯问室。垃圾篓里面的水果皮,内容复杂的烟灰缸,装满浓茶的茶杯,在一分钟之前还是茶话会后的狼藉,此时忽然变成了专业讯问室硕果累累的证明。 警官正对着排排坐的三人:“你们还未成年吧。那对房东夫妇……”他说到一半又改了口:“那个房东真是想赚钱想疯了,你们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他们也真敢留住你们。” 说到房东,房东还真的被一男一女两个便衣挟着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起来那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审讯室。占乃钞高声说道:“房东杀妻案才是你们主要调查的案子罢。我们的离家出走案只是小案子吧!” 没有人理会他的声明。大家都注视着穿着枣红色睡衣的房东,他抬眼望一下其余的人,目光又赶紧收回去,细长的鼻翼抖动着。 他这副“绝症患者又犯罪被判死刑”的异常模样,引得夏锦落三人十分紧张。但两个便衣随意地把房东往沙发上一甩,由此就可以看出他的处境并不那么危急。两个便衣中男的那个同时把手上攥着的几张照片往茶几上一丢,很明显,那是房东太太尸体的照片,分别是她趴在地面上的远景、中景和面部特写。幸而夏锦落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近视,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房东太太满头粉红色卷发器比她头部流出的鲜血反而要抢眼得多。 警察们完全把三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当成背景音乐一样的存在,毫无顾及地在他们面前讨论起案件的进展。 两个便衣中女的问房东:“你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警官诧异道:“怎么你们连这个都没有问出来!” 男便衣申辩说:“但是我们除了这个问题,其他什么都问出来了。仔仔细细地,你看,谈恋爱的经过,拍婚纱照的地点,他老婆最拿手的菜,他自己最拿手的菜,我们全部问出来了。您还别笑,你们这些小孩儿也别笑,我去拿给你看看。” 说着,他跑进卧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沓三四十页厚的稿纸,那些纸张的质量看起来很好,很白很厚,不是用笔一划就会破的那种,比江日照他们学校自己印刷的稿纸好看多了。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 女便衣说:“真的,他只要交代一下昨天晚上干吗了,咱们的工作,至少是我的工作就完了。整个案子其实不很复杂,房东太太有酗酒的习惯,这一点被讯人说了,邻居也说过。而且昨天被害人死之前没有什么争吵哭闹的声音。” 警官说:“其实我第一感觉也是意外死亡,要不然自杀也是有可能的。” 占乃钞早看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朝房东道:“所以你就快点说你昨晚干了什么呀?臭狗头!” 警察们祥和得简直诡异,他们大笑道:“现在的小孩儿啊……”同时默许了占乃钞对房东的审问。 占乃钞继续道:“你昨天晚上三四点钟有没有和谁在一起,可以证明你没有杀你老婆,你情人?算了,一看就知道没有。或者你三四点钟有没有接到电话,如果接到了,是谁的电话……”还没说完,只听两声延长的呜咽。大家都怜悯期待地看着房东,准备他哭过吐真言。结果,他抬起头来,咧开嘴对大家说:“那是我们家水龙头。”大家定神一听,果然,那是上水管道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哭。 占乃钞说:“算了吧,算了吧。”他对警官说,“这样吧。我们从他杀的角度来分析。假设是他杀,然后从这个角度找证据。说实话,我对犯罪也有一些研究,犯罪分子思考问题无非分以下阶段:如何杀人,如何灭迹和不幸败露时的处理办法……” 他忽然猛地住嘴了。因为警官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正饶有兴趣地阅读纸上的内容,不时阅读一下占乃钞的表情,好像在核对稿件有没有错误。占乃钞意识到自己简直在复述纸上的内容。警官手里拿的正是占乃钞精心创作的《犯罪报告》。占乃钞心里狂跳起来,恨不得让那张纸变成白鸽子,翩翩飞出天外。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叔叔你看的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好不好?” 警官突然乐不可支起来:“你还需要看?你都能背下来了。这个东西是你写的吧?房东都交代了。让我们行家看起来简直是……”他呵呵地笑起来,忽然又严肃了,对占乃钞说:“这东西完全是胡闹!你觉得高明吗?” 83 审问(2) 占乃钞鼓起勇气辩解道:“我不是要指导他杀人的,我本来是写着玩的。谁知他……”他指了指房东说,“他早就有预谋……” 房东抖动着鼻翼说:“谁有预谋?你以为杀人都有预谋吗?我没有预谋,我根本就不想杀人,我根本就不想下毒手,我根本就不想灭迹,她是我老婆,我灭什么迹?……” 他终于像他家的水管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占乃钞愣住了。警官迟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呼吸,每正常呼吸十次左右,就要从鼻孔里“哼”一声,猛地呼出一大口空气。警官对那个男便衣说: “我留下继续审问,带这个小伙子下楼,去看看死亡现场吧!”警官又补充道,“你只考虑杀人的环节吗?也看看死人的环节吧!” 84 石灰人形 占乃钞有时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人。就像此时,他幻想自己是一个正在春游的古代公子哥,走一步顿三顿地漫步在柔软的细草地上,翻滚的云团和谁见谁爱的蓝天下,他身后跟着两个小书童。但是公子哥不会像他一样病态地弓着腰走路,肌理也不会像他一样亢奋得发指,而嘴里却像尝了苦胆一样苦涩,他的书童也不会像江日照这般呆若木鸡,他的另一个书童也不会是警察叔叔。 警官自信地说“你那个‘犯罪报告’简直是笑话”之后,占乃钞就掩面逃离了那个房间。警官也没有阻拦,只是派那个男便衣跟着他。江日照要跟着占乃钞去,警察也没有阻止,说:“不要跑太远,你的事儿还没有完。”就放他们走了。 占乃钞步行到楼下,又绕楼半圈,到楼的背后——房东太太坠楼死的地方。他远远地止住脚步,回头对江日照笑道:“那个警官对我真好,简直是我死去多年老爸的转世。” 说完,又把头稍稍偏了偏,对江日照身后的警察说:“别嫉妒,您也是我爸爸。你能让我和江日照单独呆会儿吗?” 男便衣说:“那我就到墙角那儿抽根烟吧。只是一根烟的功夫而已哦,你们不许跑。” 男便衣走开后,占乃钞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房东太太坠楼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好找,因为草地上有一个石灰圈出的人形,而且那一块儿的草也格外鲜嫩,一定是因为多事的邻居为了不触霉头,用水管把房东太太脑袋里流下来的血冲干净——占乃钞听警官提过这回事,警官当时气得要死,骂了一圈人。 占乃钞走到人形里,沿着人形的形状趴下。真舒服,脑袋处的草一片清凉,好像天上所有的成型未成型的水都落在上面。枕在上面,就如同天上所有的水都咕嘟咕嘟地灌到脑袋里。占乃钞仰起脸对江日照笑道: “你看,房东太太多胖啊,你看我比她瘦了好几十圈。” 不好了,他脑袋里的水将要咕噜咕噜地流出来了。占乃钞只有自己模仿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能抑止自己的眼泪。是的,他真的好想哭哦。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考虑这个案子,他仔细回忆过了自己的“犯罪报告”,他甚至找到了当时用来写“犯罪报告”的一沓稿纸,在那里找寻写“犯罪报告”时印下的笔痕。他确定自己在“犯罪报告”里,并没有教唆房东把他老婆推下楼,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完全无罪的。但是,罪恶感和恐惧还是笼罩着他。占乃钞在心底深处甚至希望房东老婆真的是房东杀的,房东被抓起来判死刑,然后他写“犯罪报告”的事情将永远不被提起。 占乃钞知道他的想法总会得到正确的结论。“一个人死了,其他人要好好活着”这样的结论。他一定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真正让他想哭的是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他在黑暗中乱摸乱撞,乱跑乱闯,却没有找到一条可以通向这个正确结论的路。 百般急躁,他身下的草也被他心中的怒气烘干了。他把头移了一移,移到石灰人形头部的边缘,然后伸出舌头,静静地舔那画成线条的石灰。 85 从死人形里爬起来 占乃钞伸出的舌尖让江日照一下子清醒过来。江日照在之前一直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不是被吓得难以反应,不是震惊,不是宿醉,不是身心俱惫,而是困。 一上午,他一直在和自己的困作斗争,但是已经有一块白布把他的头脑盖住了,他脑袋里只是一片空白而已。在房东家时,别人都在说话和讨论,只有他深深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把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他趁人不注意时用手指蘸了一点茶叶水,抹在自己的眼皮上,但他后来才想起来,这是去除肿眼泡的方法,不能去除困意。 占乃钞的动作终于吹走了江日照体内那一团床单大的卵形白气。占乃钞不以为意地对他说: “草上的粉笔灰好吃一些,我小时候也被老师处罚吃过一次粉笔灰,那是黑板上的,不如草上的粉笔灰好吃。” 江日照忽然觉得无论自己的将来怎样,占乃钞给他带来的这个五分钟的记忆将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记忆,最恶心的——哦,恶心,他又唤醒了这个词——他要忘记这感觉,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闭起眼睛,开始在记忆中进行删除,最初他删除得很好,忘得很顺利,但是他知道最后还是会留下痕迹,即使是空气,那也是痕迹。 占乃钞以为他是痛苦地闭上眼睛,问道:“你终于开始有点儿反应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戒恨戒情戒嗔戒痴了呢。你难过吗?” 江日照“唉”了一声,却又笑了:“鱼婉走了,我不能参加比赛赢奖金,我们被警察扣押,专家回来了我们却不能去找他们,你告诉我,我应该先难过哪一个?” 占乃钞说:“那就是我的缘故了。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吧?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正派人接近坏人那样厌恶。” 江日照诚挚地摇头,说:“我真的没有这样看待过你。” 占乃钞久久地看着江日照,直到他的脖子因为过久的悬空而累了。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天空说:“想来你是不怕了。你虽然没什么危险,不像我,有着一样没日没夜担心警惕着的东西。但是这几天来,好歹你经历的事情也不比我少,没想到你已经完全不害怕,不恐惧了。” 江日照嗤笑道:“我独具慧根……根骨绝佳嘛。” 占乃钞没有理会他,又挪了挪身子,全身的骨头都跟着牵连作响。他继续说:“我一直听人说有个叫做‘临死之眼’的东西,说是人临死前的一刻才能了悟过来,那时就会……操,那时就会怎样呢?我忘记了,不过我能用我自己的语言翻译,如果你和我是同一挂的人,你就会明白。有过临终之眼的人,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强人。你今天一觉醒来,算是死过了一回。”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说:“我从这死人形中爬起来,也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86-90 86 撒谎 夏锦落对警官说:“房东昨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夏锦落一听到自己说:“昨天晚上我和房东在一起。”心里有点放心了:原来我真的说出口了。她从不认为有人会因为自己亲口说的话而吃惊,自己说的话不都是自己所想嘛。她看到房东脸色几乎同灰蒙蒙的早晨一样灰白,下巴上尽是胡子茬儿,枣红色的睡衣被烟味和浓茶的香气熏得真的像老年枣子一样,替房东做一个举手之劳的不在场证明是很自然的做法。 女便衣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露出了一个“终于可以回家见孩子”的笑容,夏锦落很确定。 警官对夏锦落的证词却不持乐观的态度,他认真地问:“昨天晚上,三点到四点之间,你和被讯人在一起?” 夏锦落并没有被他的专业词语、专业语句、专业口气所吓倒,她点点头,说:“是啊,我俩在一起。” 警官并没有立即叫女便衣记录她的证词,而是向女便衣使了一个奇怪的眼色,意思是让她把夏锦落带到卧室去。夏锦落马上就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认为自己和房东有一腿,所以叫女便衣和她单独相处,套出她的眼泪和委屈,然后再对她进行心理建设。 夏锦落红了脸,说:“你们不要乱想。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昨天我过生日,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儿在隔壁的房间过生日,闹得有点儿吵,房东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们就邀他和我们一起过生日。我们闹了一晚上,一直到早上五点半,房东才回他自己的家的。”夏锦落想,自己的房间里现在还满地酒瓶和菜碟,房东屋子的厨房里也应该放着没吃完的蛋糕,自己的证词有了证据。 夏锦落预料到女便衣将要问的问题,就说:“房东和我的关系很简单,也很单纯,他是我干爹。”她自然地做着不自然的动作,她一手捋了一下头发,一手放在了自己膝盖上,状似真相大白后等待人们的恍然大悟,实则在编下面的戏该怎样演。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这层干爹干女儿的关系也很明朗,没什么杂七杂八在里边。”这话也全是在为她的思考拖时间。 “其实房东本来是我爸的战友,是看着我长大的。这几天,学校要期末考试了,放我们几天假回家复习。我爸恰巧要出差,照顾不了我,就说房东这个地方倒清静,适合复习功课,所以我就来了。至于占乃钞和江日照,他们本不是住这儿的,他们是我的好朋友,只是跑来和我一起复习功课。可能经常跑上跑下的就被邻居误认为也是房客。” 她这样一番回答,不仅合情合理,而且也顺带解决了警察看穿他们是离家出走少年的问题。得意是难免的,但她得意的不是自己聪明伶俐,她得意自己撒起谎来犹如恶魔附体一样,性格中尚苟且存在的腼腆和羞于言词全部被吞噬光。她撒起谎来全无普通人撒谎时的失误,她没有任何被人看出端倪的小动作;她指责怀疑她的人时,每一次脸红,每一次因生气导致的结巴和每一个“啐”都流露得自然,让人觉得她是天下第一大正经黄花闺女;她撒起谎来脑袋像高级剃须刀一样敏锐,思考时间很短,至少在外人看来很短。在她自己看来,她说起谎来比她说实话时要流畅太多了。 她看着两名警察还在犹豫,就颤声说:“难道你们还不相信我吗?” 女便衣小心翼翼地望向警官说:“要不然,我们还是把她的证词记一下吧。若是真的,案子就可以了结了。若不是真的,我们就当是小孩子乱说。你说呢?你说呢?” 警察双手握住茶杯,把脸埋在茶杯里,迟迟没有点头。女便衣对夏锦落说:“你从头说一遍吧,我当做证言记下来。”忽然,她刚把笔尖放下去的讯问记录被抽走。 抽走的人是警官,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前面的三四十页讯问记录,那全是房东说的,警察好像在寻找什么。夏锦落本不怎么担心,但是看到房东的鼻翼更加剧烈地抖动,也有些害怕起来。 警官看了半晌,抬起头来大声对夏锦落说:“不对,昨天不是你的生日。” 87 房东死去的女儿 房东也抬起头来,对着夏锦落冷笑道:“对,昨天不是你的生日。你倒还真敢蹬鼻子上脸。我赏你两件衣服,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我的女儿啦。” 夏锦落对房东的那一抹劝慰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听到他的话,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气得浑身发冷,冲过去就想把房东的脸压碎挤瘪。 警官拉住她,怒喝道:“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夏锦落极其无助地抓住警官的胳膊,问:“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警官抿了一口茶,作出长谈的打算。他说:“被讯人原本有个女儿。”这一点夏锦落是有点猜到的,她早就怀疑房东给她的那些衣服和化妆品都是他女儿的。 房东摸摸脖子,说:“我来说吧。我有个女儿,今年算起来应该十八岁了。昨天是她的生日。” 夏锦落想问:“那她为什么不在呢?”但随即又想明白了,说,“她到外地上大学去了吧,但是你这个变态还在家里给她过生日。” 房东把自己面前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说:“她是个聪明小孩儿。我和我老婆都不是漂亮人,我性格阴沉,我老婆脾气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得这样好。从小就聪明,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头天教了两句英语,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忘记了,只有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老师还叫她领着这些小孩儿读书。长大后也是一样的聪明,她的老师曾经对我们说:‘只要她想干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能达成的。’ “我和我老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宠她好。我老婆贪心,又想让她以后进演艺圈。她就开始存钱,自己买了化妆品和衣服。她老师说得真对,她下定决心让自己漂亮,她就能漂亮起来。”他用手指戳戳茶杯里的剩茶,又说,“她虽然是半路出家的,却比那些天生的美人子还要好看几分。呵,是个小美人。” 夏锦落身上简直奇痒无比,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穿着别人的衣服,还是因为听到一个爸爸叫自己的女儿“小美人”。 房东从茶杯里面抓了一把茶叶放在手里,又把茶叶倒到嘴里慢慢地嚼,说:“她死的那天我不在。”他吞了一次茶叶,继续说: “那天是她十五岁生日,我给她买了个生日礼物,是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她第一次骑自行车上学。她只用了一天就学会了,而且骑得比我还好,连后座带了个人都带得极其稳当。所以我就让她一个人去上学,没有跟着她。 “我晚上下班回来,我老婆才告诉我,女儿被车撞死了。” 房东欲言又止,夏锦落明白他是想描述一下他女儿死后他的反应,但是又觉得这一群听众不值得他这样掏心挖肺地重温苦难。 女便衣语重心长地对夏锦落下了一个重大的结语:“所以他把她女儿的衣服、化妆品都给你用,是把你误认成了他死去的女儿。” 警官把审讯记录“啪”地拍在茶几上,目视远方,表情深刻,语气沉痛地叹道:“是啊。” 夏锦落却和房东同时说:“不是的。” 夏锦落否认是因为她觉得这个故事似曾相识,像是自己年幼时编过的故事,又像是一个做过又忘记的梦。她听着房东讲故事时,熟悉感越发强烈,她甚至能够抢在房东前面讲完这个故事,而在这个故事中,她决不是替身,但她却独独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于是对房东说: “你先说吧。” 88 你永远不是她 房东说:“她死了,留给我和我老婆满屋m号的衣服和粉红粉白的化妆品。我老婆几次要扔,都被我抢下来了。我想,我女儿未完成的那些可能性全部都垂悬在衣柜里,放在梳妆台上,我没有理由把她扔了。 “后来,我在火车站里就看到了夏锦落你。我那时看到的只是你的背影,身形和我女儿很像,但说实话,你比她不知道平庸多少倍。我是说长相、脸蛋儿。” 说完后,就得意地打量着夏锦落,夏锦落只是微笑着指使他继续讲,他说:“我把你拉到我们旅馆以后,听到你的名字时有一点激动,因为我女儿的名字和你名字中的一个字是一样的。但我不是一个神经病,不会因此认为你是我女儿的转世。” 说完之后,他和夏锦落两人有默契地同时向两个警察投去嘲笑的眼神。就像古装剧中,两个人背靠背作战,准备突出重围时交换的眼神。夏锦落不禁感慨此时的境地与古装剧中有多么不一样。 房东又道:“说实话,她死去两年多了,她在我心中的样子已经渐渐模糊了。我想起她细致而完整的样子需要花的时间越来越久。我老婆又把我女儿的照片全部都烧了,她是想让我没有个想啊念啊的,也就没什么痛苦。但是她这样做我更痛苦,想啊念啊却需要用更多的时间——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回忆我女儿长什么样子。 “后来,我就做了一个尝试,让你穿上我女儿的衣服,用我女儿的化妆品,你知道你穿上后,我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夏锦落紧张得脑浆都要融化了,因为她突然对这个故事的熟悉感又涌上来了,房东接下来会说的话应该是:我女儿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越发不清晰,我常常想起的反而是你的脸!房东深吸一口气说:“我本来只是把你看成一个能活动的塑料模特,但没有想到你对我起的作用还真大。你穿上我女儿的衣服之后,我女儿在我脑袋里面的影像一下子清晰起来。就像本来是用铅笔打的草稿,然后用钢笔在上面清晰地描了一层边儿似的。”他笑了一下下,继续说,“所以啊,我就在几天之内连续给你送了好几次的衣服,想让你一直穿,这样我女儿在我印象中就可以活灵活现了。 “但是,她在我脑海中愈见明显,就越衬得你处处技不如她。我本来对你并无多大的好感,甚至还对你存疑。你一穿上我女儿的那些衣服,我对你的那些疑问就全部被证实了。我想我女儿如果远远地看着你穿着她的衣服,她也会带着批评的眼光,也会责备我:‘怎么让这样的人穿我的衣服!’” 89 识破 一阵散乱的人影之后,房间终于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走了。警察、房东、邻居都走了。江日照和占乃钞回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所有人都在行进中,吓得连连吐舌,逃跑到楼下。 房间里只有夏锦落和警官。 终于,他开了口:“什么人哪,对一个小姑娘说这样狠毒的话。死了女儿罢了,我一年办理几十宗死儿子死女儿的案例,也没有看到他这样出口伤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的。” 夏锦落安慰他说:“哎呀,算了,我又不生气。” 警官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这句话中得出了夏锦落“很生气”的结论,反过来安慰夏锦落:“你不要和他计较。他这样的冷酷无情。他刚才的口供你也听到了,昨天晚上,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老婆坠楼还无动于衷,还对我们说他老婆的死就像……”他一时想不起来,霎时汗流满面。 夏锦落从未看见一个人一瞬间能出这么多汗的,赶紧抽了一张面纸递给警察叔叔,警官赶紧把它打开覆盖在脸上。 夏锦落说:“他老婆总算死得很简单,就连声音也很小,对他来说,就像转身关掉了开关那样。” 警官脸上还像做面膜一样覆盖着一层白纸,眼睛的部位因为他不断地扑闪睫毛而破了两个洞,整个脸部就只有眼睛露出来。他用这两只白洞的眼睛看了夏锦落许久,夏锦落明白他在试探自己的内心,因此也毫无畏惧地回视。警官的眼神终于颤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没动,实际上还是动了。若是在擂台的对峙,一方出现这样的眼神,他就会知道自己不对劲了。他打了个假笑式的官腔移开了眼神,说: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怕了。我可以走了。” 他终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但一边走着,一边过于频繁地看着夏锦落,神情就像他在戳穿夏锦落谎言之前查看审讯记录。他在门口忽然站住,高声说:“夏锦落!你是老夏的女儿!” 90 贴着墙根离开 江日照、夏锦落和占乃钞一同站在窗口等待,脚下是他们各自的行李。 夏锦落再次向他们道歉:“真的对不起,谁想到那警官是我爸的战友。” 江日照想起了警官走之前对夏锦落说:“对你爸爸说,肥肥向他问好。”然后又露出了那个犹如小孩儿一般的肥肥笑容,江日照脸上不禁浮现出微笑。占乃钞大概也是想到了同样的画面,笑着对夏锦落说:“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了。” 说完,看着夏锦落说:“不过我是真的有怪那个警官,他未免也太多事了吧?还挂电话给你爸,让他来接你。这倒没什么,他竟然还问到江日照妈和我妈的电话,还挂电话给她们,让他们一起来耶。”说完,又压低声音说,“你说我们现在逃跑行不行?” 夏锦落说:“有种你跑啊,门口站了两个警察,要看到顺利把我们交接成功才走。要不然你先跑,敲晕了两个警察之后我和江日照再走。” 有人轻笑了一声,然后就再没有人说话了。 这时一阵风吹来,三人同时感到一股恶寒。江日照略微低下头,低声问夏锦落:“你在想什么?” 夏锦落说:“我在想,那些魂灵是怎么走的。” 占乃钞说:“当然是飘走的。” 夏锦落说:“不,我指的是他们的路线。死在城市中的魂灵是否要穿越城市,来到乡村,抑或是直接顺着下水道被冲走,房东太太的是不是随着雨水渗入地底?” 占乃钞把手握成拳头,只伸出食指和中指,他把食指和中指立在窗框上,两只手指交替前进,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的两腿在走路一样。 江日照手指放在窗框的另一边,做出和占乃钞相同的动作,说:“贴着墙根走吗?我那时猜测鱼婉就是贴着墙根下楼,贴着墙根离开我,离开这栋建筑的。” 他说完后,夏锦落和占乃钞不禁趁着还未完全消失的夕阳,向外看大楼的出入口处,他们看到三个人顺着大楼的阴影向这栋建筑走来,不必从浅色阴影行进至深色阴影,江日照三人就发现了这两女一男正是江日照的妈妈、占乃钞的妈妈和夏锦落的爸爸。 他们立刻提着行李转身下楼。下楼时,占乃钞咕哝道:“怎么没有新闻记者呢?” 夏锦落说:“是啊,一天之内连续破获一起谋杀案、一起离家出走案件。” 江日照笑道:“是啊,还差点破获一起少女失踪案件。为什么没有新闻记者呢?” 91-95 91 换一个班级 回到自己在a市的家里之后,夏锦落走到厕所,脱下身上那轻如绢纸的衣服,准备换上属于她自己的衣服。但当她的手指一接触到自己那质感如腐烂的东西的t恤,就立刻缩回了手,在洗脸池里大吐特吐起来。她这几天本来就没有吃什么东西,而吐出来的东西几乎是整块儿的,怎么样吃进去的就怎么样吐出来,她只喝了三分之一瓶子的可乐,她吐出来的褐色液体也刚好是三分之一可乐瓶子的量。夏锦落吐到一半,还故意恶作剧似的把厕所的门打开,让爸爸妈妈听见她呕吐的声音。 她还听到爸爸对妈妈说:“完了完了,她一出去就怀孕了。” 妈妈愣了一阵儿才说:“你猪啊,哪有怀孕一个星期就开始晨吐的。” 夏锦落虽然不知道这些生育知识,但是她却也能判定自己绝没有怀孕,这是因为她能够准确地描绘出她自己的恶心。 夏锦落勉强止住了吐,走到客厅,从行李袋中取出自己这一个星期一直在用的本子,在上面写道: “我正处于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感觉之中……大概是喜悦或者之类的高峰体验……我对自己半信半疑……我感觉自己得到的,和想要得到的全在这感觉之中。 “自此,我的生活便再不一样,随时都可以放弃和接纳一切了。” 写完后,才发现父母正在她面前炯炯地盯着她。 父亲局促地对她说:“我正好想和你说这个本子的事儿。你睡觉的时候我看了你那个本子,上面写了很多关于一个叫‘江日照’的男孩儿的事情,这些事情吧,也不是太好……” 夏锦落的妈妈看到夏锦落表情安静,以为她是太气了,气得气血冲心,把自己的穴位给封住了,就紧张地说:“其实,你爸就算不看你的日记,我们也知道关于那个江日照的事情。你离家……旅游的这段时间,我去找过你的班主任,她也说你的同桌是个男孩儿,叫做江日照。你一直……他一直困扰着你,所以你爸决定——” 夏锦落的父亲低声埋怨:“怎么是我决定的呢?锦落啊,我们和老师商量了一下,你觉得能不能考虑一下换班呢?换一个班级对你来说可能会比较好。” 夏锦落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好嘞!” 92 恐惧的焰火 占乃钞走进班里的时候,失望地发现气氛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准确地说,是他走进班里时,同学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穿过走道的时候,有好几个同学把自己的桌子往墙内移了移,生怕他的衣角扫到他们的桌面。当他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同学都回头看着他。占乃钞本想做个丑陋大鬼脸吓他们一吓的,但是为了他人的安全起见,占乃钞没有这样做。 他刚坐定,身旁的同学就凑过来。这个男同学成绩也是很糟糕,鼻涕也特别多,但长得人高马大,胸比同龄的女生还大。占乃钞看着他,心想自己原来还狠狠地嫉妒过他,嫉妒他能轻易地引起其他同学的恐惧,那时的自己度过的是怎样的时光啊。 同学凑过来说:“你他妈的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啊,我都没有人打着玩儿了。”他说的虽是粗犷的话,但是眼睛却不敢直视占乃钞,身子也不断地往后缩,像是害怕占乃钞突然从裤子里抽出一把剪刀捅进他的肚子里。占乃钞做了件被搭讪者都会做的事情——无动于衷。 同学继续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牢房的饭不好吃吧?”随即,他又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还是你越狱了?” 占乃钞皱起眉不解地问:“我这几天去蹲牢房了吗?” 同学赶紧向后退了一大步,身子都撞上了他自己的课桌,他摆手说:“不是我说的,是老师说的。老师说你打死了一个大人,被送去劳改了。” 这时,老师正好走进教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占乃钞。占乃钞觉得老师的上方好像忽然爆炸了一只焰火,或者是忽然袭来了一阵闪电,要不然老师的表情不会变得这样快,恐惧在瞬间长满了老师的“目”字脸。所有同学也一定把老师刚才面部神经的急速收缩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他们不会同时把目光投向占乃钞。 这是占乃钞梦想的完美实现。他让一个人的恐惧到了扑面袭来的地步,他让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仿佛他的一个表情能够改变他们的一生。这样的场景只在他的梦里出现。他自从下定决心要当猛人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梦里反复修改自己应有的表现,最后终于得到了一句完美的台词和完美的结束造型。但如今已年代久远,他又年事已高,终于能够把那些东西想不起来了。 93 子归 昨天晚上那场“子归”的戏演得委实草率而不专业,第一女主角满屋子乱跑,速度之快使她有时还会撞上自己的影子。第一男主角却早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早上,江日照早早地起床,他走进洗手间刷牙,刷了一半从镜子里看到妈妈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他刷牙。牙膏里放的薄荷太多,牙膏沫把江日照的下巴凉得作响,他对妈妈笑道:“这牙膏性子真烈。” 妈妈替他把漱口杯装满水,说:“今天你不去学校了吧。” 江日照笑着摇头:“不行啊,学还是要上的。” 妈妈说:“你刚回来,还没在家待几个小时呢。我帮你请假,你就在家陪我聊聊天呗。”江日照漱完口,用毛巾把下巴上的水擦干净,仍是笑着摇头。 等到江日照收拾好上学用的所有行头,背上书包整装待发,妈妈从卧室里探出头来,问:“今天晚上你在哪边睡?我的卧室还是你的卧室?” 江日照尚未回答,妈妈就急急忙忙地说:“你卧室里面的蟑螂和虫子真多,昨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地上给你拍蟑螂拍蜘蛛,你猜我一共拍死了多少只虫子?二十一只。不过这肯定还不算完,今天晚上我要是再拍虫子的话,肯定更多,为什么呢,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 江日照穿好鞋子站起身,背对着妈妈轻松地说:“那我就到你的卧室去睡吧。” 94 坦荡无垠的心情 夏锦落已经不喜欢任何人了。这句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说夏锦落丧失了暗恋的天赋。——这一切都还只是夏锦落在理念中得出的结论,还没有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不过快了快了,快到在十步之内就能进入临床阶段。 夏锦落离自己新班级的教室还有十步,当她走到第六步的时候,就已经从窗口看到这个班有极多的男生,她第十一步踏入这个教室的一刻,就证明了她第六步所见。她的理论果然是正确的,她没有对其中一个产生暗恋的情绪,与其说是意兴阑珊,倒不如说是她完全忘记了暗恋的那些招式。勾引是需要招式的,但是暗恋也同样需要招式。她以前一直无师自通地会耍这些招式,而且还耍得风生水起劳燕分飞。结果现在,她的兵器早就生锈,她久不习武的身子也变得嘎嘣作响。 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同时也在调动自己以前暗恋的档案。那些关于心脏的紧急收缩,眼眶湿润胸口悸颤,关于被偷窥的幻想和期待,那些关于a的宽大毛衣和一笔烂字,b的无毛黝黑的手指和握笔方式,c和狗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一年四季每节课必打的喷嚏,这些她曾暗恋过,并且小心地收藏的档案都随着自己总是被桌子蹭得乌黑的袖口,来月经时总是弄脏的外裤永远地流失了。并不是失忆,而是在夏锦落的心中,它们都被抽离了实际内容,如同被抽掉内容的档案一样,现在它们留下的只是他们的名称而已,只是一些偏正短语。 夏锦落完全坐定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心思参得滚瓜烂熟,对那些流失的空头档案,她并没有遗憾,而是十分欣喜。夏锦落坐在座位上,急切地想表示自己已经不喜欢任何一个男生的,于是就睁着骨碌碌的黑眼睛到处打量男生,只是为了让自己产生如下的心理活动:“我就盯着你看,我就盯,我就盯,可我就不暗恋你,你能把我怎么办。”她让一大片男生的脸都红得透亮,可她仍不收手,因为这样坦荡无垠的心情对她来说是头一遭。小美人鱼得到了新的腿也要新奇地东蹦蹦西跳跳,尝试了它们全部的功能才去找王子,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吧。 突然,她想做一个大胆的尝试,她拍拍前面男生的肩,问道:“同学,你有没有史地生的笔记,借我复印一下,我明天再还给你好吗?” 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愣了一会儿,才开始猛翻书包。那一边,夏锦落为自己的高难度实验的成功暗自欣喜:是的,我成功了,我成功地主动找一个男生说话,而且还没有暗恋他。 下课了,夏锦落以前班上的同学来看她。她紧张兮兮地把夏锦落拉到中庭一个巨大的花坛中,说:“你新班上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得肺炎的事?”夏锦落心想: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她的同学继续道:“你爸到学校来,说你得了肺炎,请几天假。我都急死了。你知道吗?这几天的作业,都是我帮你整理好,然后交给你爸的。” 夏锦落在心里冷笑道:我爸妈做假的功夫也不逊于我,人都不在了,作业还照领。 同学看着夏锦落略笑的脸,说:“你好像变漂亮了。”夏锦落不禁心神一动,打量一下,发现自己仍穿的是出走之前的衣裤,不禁疑惑,问: “真的吗?” 同学不自然地说:“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好了,我要走了。”说完,往教室跑去,跑了一小段路,又折了回来,对夏锦落耳语道:“你放心吧,你得肺炎的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下一节课是化学课,老师把稀盐酸加入到紫色的石蕊试剂里面去,试管里的石蕊从紫色变成红色了,全部同学——包括夏锦落——都在说:“哇!”“哇赛!”老师乘胜追击,又把氢氧化钠加入到试管中,那试液又从红色变成了蓝色。 一阵感叹之后,夏锦落在崭新的课堂笔记上写:“它在改变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95 日照真是个聪明孩子 江日照回到课堂的第一天,他还没有稳定下来,就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 那是语文老师,她有一些课后习题没有讲完,所以就趁着早自习,想把那些习题处理完。有一题是把文章中的句子抽出一句,问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情绪。这是最后一题,而且很简单,所以老师看了一下表,没有直接报答案让同学记,而是把这个问题抛向同学: “同学们说说这句话表现了作者怎样的情绪。” 说着,眼睛就望向江日照。江日照正在享受他的靠窗座位,这个座位能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自动转换成暖暖的周末下午。 老师不知怎的,把江日照陶醉而略显痴傻的表情,看成了他对答案的胸有成竹,就满心欢喜地轻快地说:“咦,江日照你说说吧。” 江日照站起来说:“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使劲想一想啊。” 江日照有些火大,因为这课文他本没有学,老师突然找他回答问题分明是存心刁难。若是从前,江日照是一定要大声斥责的。但是他却觉得自己经过这一番的“跌宕人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境。 老师又把句子念了一遍,这时江日照注意到她的重音,而那就是答案所在。这是他参加了《天才向前冲》才会注意到的,主持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正确解答上念重音。上课回答问题也是一种伎俩吧,江日照想。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沉郁的心情。” 老师激动得整脸抖动,她做出歌手在演唱会上调动观众鼓掌的动作,说:“让我们为江日照同学鼓鼓掌吧。他今天刚刚回到课堂,还没有接触过这篇课文,就一下子抓住了这篇文章的神韵,日照简直是……” 谢天谢地,在她词穷而且马上就会说出不得体的话时,下课铃打响了。老师终于没有再说,只是在铃声中说:“日照,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江日照走在教室和老师办公室之间的路上时,想:哎呀,我真是成熟了,她一直“日照”“日照”地叫,我还能存活到现在。 办公室有五六个老师,看到他们来,都抬起头。语文老师把江日照安置到椅子上,自己坐在他对面。语文老师轻快地说: “日照今天表现不错,真是个聪明孩子。”她这话看似说给江日照听,实则是说给其他老师听,是对其他老师宣告他们的对话已经开始。 江日照知道其他老师等着他的反应,因此他故意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老师继续说:“虽然是这样,你还是落下了一个星期的课。现在离中考已经这么近了,你看你要不要补习一下。”江日照不假思索地说:“不用了吧。”两个人都愣住了,刚刚准备伺机而起、纷纷准备表示自己也愿意为江日照补习的其他老师也只好恹恹地退下。 语文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那今天就算了,不过你有不懂的一定要问啊。” 江日照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想:为什么一直和自己不合拍的老师会忽然配合起自己来,两个人忽然走起看似基本协调的步调。走了几步,他就明白过来,以前老师之所以和他不合,是因为还对他成绩东山再起还是异军突起抱有幻想,自打闹出离家出走,老师是对他彻底死心了,把他当成了一个差生看,这样看,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江日照的好。 想到当自己的“好”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时,老师又会对他成绩东山再起还是异军突起抱有幻想,江日照好容易才轻快起来的脚步又变得如跛足的舞者一样。 96-99 96 顶着天才的头衔向前冲 老师讲的是《岳阳楼记》,她问同学:“做记缘由是什么?”江日照在底下接嘴说:“做妓(记)是因为家里穷啊。” 老师大怒,问:“是谁说的?” 有同学接嘴:“江日照说的。” 老师有些尴尬,准备继续讲课,有同学却起哄说:“老师,你说是教科书说的对,还是天才说的对?” 江日照早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师给了江日照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课上,老师让四个人一个小组讨论问题。江日照无视老师的命令,自己孤僻地坐在座位上,直到老师过来嘘寒问暖:“你过去跟他们讨论问题呀?一个人的思维还是有限……”久而久之,老师也讨厌他不识好歹的脾气,不再理他。 后面的同学猛敲江日照的后背,说:“江日照!快转过来跟我们讨论问题。” 江日照不耐烦地回过头。江日照那个曾经唯一的朋友把头发往后一捋说: “你那一期我看了。”他看到江日照不解的表情,继续说:“《天才向前冲》嘛!你是擂主。” 江日照心中惊异之极,嘴里却没表露什么,只是仰头做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的同学看不惯他这样得意忘形的样子,厌恶地用手挡开江日照眼前的刘海,说:“不过,男人还是要打扮。特别是在电视上。” 他的同学问:“你参加《天才向前冲》的情形是什么样子的?你给我们描述一下吧。” 江日照笑道:“就跟电视上的一样嘛。” 两个女同学联合发问:“你认不认识那个男主持,他真人帅不帅?” 江日照说:“当然认识了,我还有他的电话。” 两个女同学一起尖叫,一个问:“是怎么认识的?” 江日照沉吟许久才说:“他爱上了我的一个朋友,但是我的朋友一丁点都不爱他,他偏偏还死缠烂打,我朋友最终还是把他甩了。” 江日照想:这就是我能为鱼婉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对不相干的旁人把她的不幸恋情,描述成一次情非得已的恋爱。 晚上,江日照回到家里,忽然想到有什么要做。想了许久,终于作罢。中考前,学校对他们毕业班管教得异常严格,每天六点钟上早自习,晚上九点半放学,中午不回家。每天从学校回来都恍若隔世,像已经过了几天一样,疲惫得什么都记不起来。 到了半夜一点钟,他睁大眼睛。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鱼婉的样子。那画像来得过于剧烈也过于汹涌,他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他的记忆还是想象。 他们在b市租住的房间里贴着一张海报,就像普通发廊里面的海报一样,外国男女,男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女的上身只穿着一抹很窄的抹胸,他们下身都穿着牛仔裤,他们相互拥抱,男的亲着女人的脖子,一只手在女人的腰上,一只手插进她的头发里,女人头仰着。 鱼婉就坐在这张画的对面看电视。江日照坐在鱼婉和海报的中间,他久久地盯着这个贴着海报的墙,久到他以为这个墙正在倒塌。再随意看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鱼婉,他迅速闪回眼光,发现刚才的一个瞬间在他脑海中保留下来的画面是:鱼婉只穿着牛仔抹胸看电视。 他准备把这个记忆封存到自己临死前,在死前的昏迷中尽情地勾画,尽情地茫然注视,尽情地动情吞口水。没想到,他并没有坚持这么久,这幅画冲破了封印的力量提前展现在江日照面前。江日照悲情地狠狠阖上了眼睛,想这幅画这么早面世,怕是等不到他临死前就会褪色脱落。 江日照尽量不吵醒妈妈,他静悄悄地爬下床,坐在电脑桌前的皮椅子上冻得瑟瑟发抖。把音响开到最小之后打开电脑,调出一个英语学习软件,这个软件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你输入中文还是英文,是词组还是非词组,它都可以朗读出你输入的词。以前,江日照经常输入一些脏话叫它读,然后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感觉像成功地教人学坏一样。 这次,江日照在单词栏里输入“鱼婉”,然后点旁边的朗读键,一遍一遍地点,听电脑男极有感情又极无感情地一遍遍急促地呼唤:“鱼——婉——鱼——婉——” 97 署名报道(1) 江日照很早就来到学校,拿着抹布走进教室,把黑板角落“距离中考还有x天”的字样全部擦掉,再把黑板仔细地擦干净。中考已经结束,打扫卫生之后,他就要离开学校了。 夏锦落问坐在她前面的男生:“你有没有多余的抹布,我忘记带抹布了。”那男生说:“没有耶。”同时又红了脸。夏锦落发现他正在把自己抹布撕成两块,赶紧阻止他。待男生走远后,夏锦落叹了口气,说:“真是没办法了。” 夏锦落觉得那个男生蛮喜欢她的,和她相处不过几天功夫,就送给她一个灌篮高手的钥匙链,一个印着樱木花道的颇为厚重的笔记本。夏锦落收了钥匙链,没有收笔记本。那男生看到夏锦落收了自己送的礼物,对夏锦落的心意也有了几分笃定,不过偶尔还是会流露对夏锦落的患得患失。 很快,男生又跑了回来,递给夏锦落一张报纸,说:“你先用报纸吧,要是不行的话,我再向别人借抹布。” 夏锦落向他道了谢朝教室外走去。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学校举行了大扫除。其实在这样昏黄午后举行大扫除很不好,因为整个天色都是陈旧的,无论花多大的功夫洗刷,总是无法把学校刷出一个眼前一亮的焕然一新。 老师安排夏锦落洗刷学校门口的瓷砖,那可不是普通瓷砖,而是由好多块彩砖拼成的两块地图。一块是中国地图,一块是世界地图。两块地图各有电影银幕那么大,看起来很壮观。当年它作为学校翻修的第一步出尽了风头,还举行了揭幕仪式。后来,雕像、新的篮球架、新的跑道全部都来了,这两块地图也就风华渐去了。 老师告诉夏锦落,学校一共派了三个人擦,夏锦落看到另外两个人没有来,不禁有些窃喜,靠在瓷砖上开始看手中的报纸。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整版报道: “揠苗助长,是福是祸——我市重点中学三少年迷途知返” 夏锦落心一紧,往下看,发现这篇报道果然说的是江日照、占乃钞和自己。文章大意是说他们三个因为中考压力太大,家长施与的压力也太大,所以离家出走。夏锦落看到自己的化名是“小锦”,占乃钞的化名是“小超”,江日照的化名是“阿照”,不禁笑了笑。 夏锦落想看看作者的名字,这样就可以恨他一辈子了。落款是“心理研究所”。夏锦落一怔,再看,果然后面还印着两位专家的名字。久未被提及、久未被想起的名字忽然以这样陌生的形式出现,夏锦落的拳头又顿时热胀了起来,掌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空气一样,夏锦落一握紧拳头竟觉得抓了满手灰烬。 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夏锦落迅速把手上的报纸揉成一团,做出专心擦瓷砖的样子,然后才回头,原来是拿着抹布的占乃钞。夏锦落仰着头惊叫道:“呀!占乃钞!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好不公平,我都好久没有长个儿了,你吃什么了?” 占乃钞不说话,稍稍偏了偏脑袋,把左边的耳朵给夏锦落看。夏锦落看到上面有了一个黑色的耳钉。占乃钞说: “我女朋友也有一个,她的是右耳,我们这是情侣环,很炫吧?” 夏锦落小声说:“但是耳环戴在左耳表示同性恋耶。” 占乃钞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挠挠头说:“其实我的女朋友你们都认识,她就是鱼婉给我联系的那个雇主,她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跟我说……” 夏锦落看他脸突然红得像中风一样,就说:“我们先擦吧,边擦边说,一会儿老师就来检查了。” 占乃钞在擦墙的时候,才说完整个句子:“她觉得我很温柔,和她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不一样。她是网站编辑嘛,有时候也写言情小说,她老是喜欢在结尾杀一个人,可是又不会杀,就叫我帮她设计杀人。然后聊了几次视频,渐渐就熟悉了。你知道吗?她今年就会买房子了。” 夏锦落说:“是吗?那真好……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才华,这也算高智商犯罪吧?” 占乃钞点点头,急匆匆地想赶快说完似的说:“她先追我的!” 占乃钞大概在与她……交往……吧。每当他想起这个事实时,心理活动的速度就会突然变慢。她并不是特别好看,虽然肤色雪白无比,但是额头上和鼻子上有很多痘痘,胖胖的,有良家妇女的相貌,却难得的没有良家妇女的性情。总是喜欢穿一件领口极低的淡紫色t恤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真正让占乃钞有了和她交往的自觉,还是他收到了她的一封邮件,邮件上写着: 98 署名报道(2) 你送我的是木瓜,我拿美玉来回报你。美玉哪能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你送我的是红桃,我拿琼瑶来回报你。琼瑶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你送我的是酥李,我拿琼玖来回报你。琼玖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占乃钞被这种古老的求爱方式震撼了。他总觉得每一行最后一句:“xx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分明是一群人站在河的对岸,冷冷地指责他的冷血负心,顺道集体威胁他必须要永久的相好,不然的话就要曝光和受舆论谴责。这场面,让占乃钞觉得很符合猛人标准,又怎会拒绝呢? 99 放眼中国,胸怀世界 两人聊天的当儿,第三个神秘的擦砖人早就在他们身后就位,半蹲着认真地擦地图。两人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念着国家的名字,才迟疑着回头。虽然夏锦落和占乃钞有了预感,但是发现第三个擦砖人真的是江日照的时候,两人还是惊喜交加。江日照长变了,他瘦得鼻子尖尖的,神情里也透出坚硬的神气。 相较于二人,江日照平静得多。他把抹布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整理了一下裤脚才站起来。他分别拍了拍两个人的后背,就又回到原处,把抹布打开,整理了一下裤脚,然后再蹲下开始擦瓷砖。故意不看那二人,说:“擦吧。” 三个人拿着抹布有节奏高高低低地擦了起来。 在踮起脚,准备够一块儿较高的瓷砖的时候,夏锦落终于禁不住哭了,她的眼眶里涌出了两滴大而完整的眼泪。 江日照站起来,走到夏锦落和占乃钞之间,对他们说:“我要走了。” 夏锦落撩开被眼泪浸湿的刘海说:“你去吧,剩下的我和占乃钞擦就可以了。” 江日照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a市了。”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车票摊在掌心展现在两人面前。夏锦落这才发现,自从上次一别,江日照已经长得骨硬肉薄,手指嶙峋得可怕,鲜嫩饱满平整的车票太不衬他的手了。 夏锦落问:“你不念高中了?” 江日照说:“不念了。” 占乃钞问道:“那你要去哪儿?哦,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了。” 江日照点点头,把车票放回口袋里,说:“我已经向上次办案子的警察打听过了,房东已经被抓走了,我们从前住的那间房子暂时没有人住,是空的,我就到那里去住。” 夏锦落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把手上的报纸放到地上,手在口袋里掏啊掏啊,最后掏出了一个小钱包,她把小钱包放在江日照手上,说:“你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身无分文了啊。”江日照也不推辞,把钱包收到口袋里。 占乃钞把一把刀放在江日照手上,说:“给你,最好的。” 一把手掌长的黄铜折叠刀。果然是好刀,就像吸在掌心一样,人动手动刀动,各部分都做得很精致,就连血槽也刻得格外深。占乃钞问江日照: “你到那儿怎么过日子?” 江日照说:“参加《天才向前冲》,等人,无论等没等到人,都要继续未完成的生活。” 江日照走后,夏锦落和占乃钞有意隔得远远的,一人在校门左侧,一人在校门右侧。一人擦中国地图,一人擦世界地图。一人用指尖抚摸着中国地图上凸起的隐形大字“放眼中国”,另一人站在梯子上擦拭世界地图最顶端凸起的大字“胸怀天下”。 后记 这是我耗时最久的一本书。写了一遍,改了三遍。在写和改的时候,我一直怀疑自己的头脑和笔头有没有能力操控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并不是在我脑海中存在很多年的——如果是存在很多年的故事,我远可以写得更完满的——应该说,我是先有潜在的理论,再有故事本身。我一向喜欢成长的故事,天才的故事,蜕变的故事,经历种种历练回复生活的本身,看似波澜不起实则暗波汹涌的故事。所以,这篇小说就是这几个元素的集合。 两个少男一个少女,自身有明显的缺点,而且这种缺点又是阴暗的。他们把缺点隐藏得很痛苦,所以他们不得不出走,找专家证明自己是天才。看似一个机遇,其实是一个借口。整篇小说中,“专家”、“天才”不断被提及,其实他们并没有起什么实际作用,即使“找专家”这个行动真的成功了,他们被证明是天才了,我相信,真正能使命运转折的还是少男少女自己。 他们的转变看上去是被动的。这也是故意为他们塑造的形象:少年在人来人往中瑟瑟发抖。谋杀案发生之后,警察来。他们的茫然和胆怯就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同命运搏斗的勇者”,但最后,正如占乃钞对江日照说的:“你算是死过了一回,我也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他们还是成功地蜕变。我个人以为,在三个人中,最后变得最勇敢的其实是夏锦落,她完全丢弃了一个少女心里最阴暗、最胆怯的部分。鱼婉,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少女,她是一个酒吧舞女。这是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行业。我很羞涩地用四个字概括了她工作的过程“摸打滚爬”。但是她性格里反而全是真切的一面。我从没有提及她性格上阴狠或世故的一面,这也是江日照第一眼就爱上她的原因。性格复杂的人总是很容易爱上性格简单的人。但是鱼婉却很怕被人爱上,她就像小孩一样逃避着(最后甚至逃跑了),这是因为她还没有玩够,还没有准备长大。在江日照等三人的成长接近尾声的时候,她的成长还没有开始。 爱情,是个难题——我是指在我的写作过程里。小说里的三个少年,都是藏在少男少女体内的成人。他们说话,思考,做事,都很反讽地以成人的模式,他们谈起恋爱来也像成人一样,或者说,是在模仿成人,模仿出来的模样。不是模糊的暧昧,就是横冲直撞。这是角色的理所当然,也是我的理所当然。 而他们最后回到原来的生活之后呢?生活大体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们既一事无成又满腹沧桑,貌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改变还是以显性或非显性的方式发生着。你可以认为他们成功了,也可以认为他们失败了。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由被生活控制的人,变成了可以控制生活的人,所以是“骑”彩虹的人。 小说改了三遍,暑假改了一遍,寒假改了一遍,这年春暖花开时又改了一遍。每次改的时候都加了一些电影化的东西,这纯粹是我自己的自私。我喜欢电影化、画面化的东西。 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我曾说过要把它拍成电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成功了。它已经在我脑海中反映了,而且不止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