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同人)江上笛》 第1页 [bl同人] 《(天刀同人)江上笛》作者:长安长【cp完结】 简介 江湖独白,我自独黑,亦或是,江湖皆墨,我自独白? 天刀同人(唐门*真武 春水初生 春林初盛 接生婆说,这孩子生下来就在笑,真是平生未见。是以唐家老太太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就叫做笑之。 唐笑之五岁的时候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值得笑的。抱着他的师姐听那软软稠稠的声音说着小大人的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时唐太岳在落满了梅花的院子里沏茶,听了这话,茶壶中的水微微抖了几滴出来,继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改天就报了老太太,说这孩子的心性,恐怕非大灾大难不得回转。如果他生在别的富贵人家,平安喜乐一辈子是最好的,可他生在如今的唐家,也不知是他的不幸,还是唐家的不幸。老太太微微沉吟,让人带了唐笑之往外门去修行几年。 唐笑之是唐秀石的孙子,父亲与唐笛是亲兄弟,算起来他和唐家那位名满天下的唐家二公子、移花宫子桑不寿亲传弟子倒是一辈的。可他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爹,门内也鲜少提及,偶尔从师兄师姐们口里得知,是当年被一波唐家叛逆用唐家的傀儡射杀在了茫茫竹海里。 他自幼失恃失怙,却从未有过什么哀怆悲凄的感情。唐门基业甚大,数百年来皆是蜀中巨富,门内一向也是友爱亲恭,更兼老太太对这一位小辈颇为宠爱,在这么个钟鸣鼎食的唐家过了二十年,越发养得一身贵气灼灼逼人,人也越发地往荒唐浪荡的方向去了。 他小时候在外门习武,住在巴蜀一处甚为偏僻的宅子里,一堵矮矮的墙,两间老旧却精致的屋子掩在终年透碧的万顷竹海里。老太太不亏他的衣食住行,意思是要他在这地方练一练心。可惜清风绿竹洗不净他身上满满的红尘倦气,反被他带入了十丈凡俗。 他十岁见到山下饥贫的父子,打了个呼哨,笑了一声。外门的师兄问他为何笑,他说:觉得很是有趣。师兄觉着他小,劝导他要心怀慈念,他笑道,我生在唐家,是我的气运,他穷困落魄,也是他的气运,由此可见老天爷是不长眼睛的,我即便心无慈悲,又有何妨? 有个和尚曾到他的院子化缘,那时十二岁的唐笑之慢条斯理坐在石凳上撕他的烧鸡,不知是童心大起还是怎的,挑了挑还未长开的眉,笑道:阁下化的既然是缘,此时此刻此地,见到我这烧鸡,想来就是师傅今日今时今地的缘分。说着就用常年操弄机关暗器的手把那只鸡爪稳稳当当丢到了师傅的碗里。 那位年轻的小和尚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边抖着手念经一边搜肠刮肚想憋些词来,唐笑之像是寻了个乐子,促狭地眯着眼睛道:这只鸡不是为了阁下所杀,也不是被阁下所杀,阁下也未曾见它血溅三尺横死当场,哪里还需要什么困扰?再者说,倘若小师傅你今日将要饿死在此,是死生重要,还是佛门的规矩重要? 可巧不巧,在小和尚要被气死的关头,唐太岳骑着他那匹汗血马冲了过来。听着这话,直接驾马驰进了院子,一把提小鸡似的提起了唐笑之,报了老太太后扔进了暗房闭门思过三天。 老太太摇摇头,说寻常的人,在那种地方呆个七年,就算再顽劣的性子,也早化成了水。这孩子的性子,怕再难回头,从此不必为难了,唐家也不是养不得一个富贵闲人。 唐太岳知道,老太太这意思是,从此只当做一个富贵人家的富贵孩子养着就罢了。 唐笑之在暗房中无所事事呆了三天,每天冷水馒头。可那黑亮亮的眼睛,粉妆玉琢的样子叫路过的师姐师妹丫鬟们都喜欢得不得了,也不顾他还在禁闭里,从门缝里给他塞满了鸡腿和糕团。 于是唐笑之不但没有反省自己做的事,反而有些喜欢这样的日子。 等到他出禁闭以后,就回到了唐家内门,此后的八个年头里,都做了锦衣玉食的公子。 他常年混迹勾栏,为了博美人一笑,做的荒唐事不甚枚举。十七岁时,为了和一个武林少侠争个舞娘大打出手,打得唐太岳脸上挂不住,叫去门前跪了三天;十八岁时,和人打赌取天香白鹭洲的香囊,居然扮作一个女子在天香呆了半个月,被唐太岳知道后,拿起尘封的家法往死里打了一顿;十九岁时,和人争狠,用他父亲留下的兵器与人生死决斗,也是为了争一个姑娘,这一战,他赢了对方神剑、吹雪、秋水三人,惊动了老太太。 老太太说,他年年借故不去唐家内场比试,今年该去了。 然而那年唐笑之连败八十一场。 如果用什么词来形容唐笑之,大概就是:蜀中有名的浪荡子,一个喜欢女人和酒的唐家人。 唐青容一向是看不惯这个同辈的的家人,可每天都有师妹的手帕香囊荷包小心翼翼递到她手中,说请带给笑之师兄。 唐青容忍不住叹气,想这唐家的姑娘们,什么时候眼光这么不好使呢,那唐笑之也不知给灌了什么迷魂汤,长了一幅好皮囊罢了,性子却要比唐二还要顽劣,不知有什么好的。 可是唐笑之长得的确是叫人不得不称赞的,一双狭长的眼睛流光溢彩,身形挺拔如玉竹亭立,笑起来春风化雨似的温柔并着一股富贵风流,不知多少姑娘被迷倒在他的眼睛里。 第2页 无数的姑娘被他伤了魂,伤了心,恨不得一刀刺过去。开封的洛姑娘被他纠缠了三个月后,把心给了他,他又轻飘飘走了,伤心之余去唐门找他。那天天朗气清,洛姑娘一张惨白的脸蒙在帕子下,却见他轻摇纸扇,满眼温柔,站在高高的台阶下,一身清华如初见。 洛姑娘走的时候说,你最是个无情人,这天下,又有谁能让你真的动情半分呢? 谁?谁也不能,唐笑之在心里轻轻一笑。 二月底的时候,晚梅春桃和杏花,洋洋洒洒在巴蜀开了数百里地。 高峻的山,淙淙的水,一望无际的竹海里浸着白的红的粉的云团一样的花,温润暖和的风吹得人要睡过去,唐笑之踏着绿茸茸的草,轻飘飘掠过了浅浅的水,停在了一处杏花树下。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起又落下,一湾细流上铺满了落花,梨花开得正是茂盛时候,枝头像是裹着一层白色的云。 树下的草地泛着濡濡的绿意,花瓣叠叠地堆上来。 很多年后,唐笑之想,如果不是那天那一刻他走了那条路,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曲折的故事了。 血从花瓣底下流了一线出来,顺着沟洼流进了不远处的溪水中,很快就被冲散了。 一只苍白的手撑在地上,从黑白的袖子上暗刺着的云纹和鹤图,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真武的道长。 唐笑之皱了皱眉,踏着碎碎的花瓣儿绕了过去,手一抖,把扇子展开,瞥了一眼地上的人。 哦,他想,不,他脑子里忽然空白了一瞬。血把道士的衣服染得通红,可他支着半个身子,斜斜倚在树上,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地,半睁着的眼睛里尽是漠然。 人们常用峨冠博带,清正高华来形容真武的道长们,可是——唐笑之想,那岂只是清正高华。 其清如风,其高如月,其皎如霜,其凝如冰,像是历尽万载滔滔云海,却依旧伫立在冷月下的仙人。 唐笑之的靴子踩在软软的草上,风吹起细碎花瓣簌簌下落,沾在他紫金色的头巾上。扇子在手里晃了三下,上面画着浅墨色的几根竹子,微微刮过的风把他肩上垂着的几绺散发吹得更斜了点儿。 竹林里安静得连鸟叫唤的声音也没有,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动。一向鸟鸣花灿的巴蜀卧龙谷此刻寂静得像死去了一样,过了半晌,一道闷哑的声音从三丈外的树丛中传了过来:唐公子,请回。 唐笑之手中折扇倏然顿住,几点星红的花落在扇面上,他用手轻轻捡去,忽然悄无声息地笑了。 那几枚零星的软红,在漫漫青山中烧起一片旺盛不熄的火原。 几道黑影从林子里缓缓走了过来,把树下两人包在一个圆里。为首一人拔出身后长剑,冷声道:蜀中唐门的手再长,可这卧龙谷也不是唐家地界。 唐笑之手腕一抖,陈旧发黄的扇面骤然炸开四分五裂,露出其中雪亮的精钢扇骨、黑金扇面来,碎纸飘飘洒洒散开落在溪水里,不一会儿就被冲远了。 “唐家?唐家算什么。”唐笑之眉峰一剔,朗声笑道:“我唐笑之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界。” 软和的空气里慢慢渗透进兵器的冷光,刺激得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树下坐着的道士忽然咳了半声,淡然道:唐公子,请回吧。然他话音未落,黑衣人已冲了上来,寒光冰冷如霜,剑气纵如长虹。另一道黑色鞭影滑腻腻缠上来,并着三把长刀卷起阵阵寒光,直冲唐笑之当头砸下。 那道长耳边听他一声轻笑,“如今可由不得我了。” 他似乎每次出手都很不得已,于是他只好出手。 扇影翩若蛟龙,在风中划过堪称艳丽的紫色幽光,瞬间便已逃出钳制。裹着厚实布甲的右手操动着几线肉眼难见的傀儡天丝,扇子在空中转了个旋,稳稳落在左手,与右面当空劈来的长剑贴身滑过,发出令人骨酸的金属交击声。 傀儡娃娃安静伫立在地,仿若真人的身上迸射出无数寒星。 只眨眼的功夫,有几人身上就沾了唐家的傀儡暗器。唐笑之不由摇头,“可惜可惜,唐家不许用毒的规矩一向是最麻烦的。”忽地,一股劲气从扇骨传来,他略一惊,展开双臂,后腰下坠几乎与地面平行,飞身而退。 那几个黑衣人一时也不敢上前,只将圈围得更密,包裹成一个阵势出来。 唐笑之安抚似的拍拍傀儡娃娃的脑袋,声音也是懒懒的,“这阵法可谓精妙,更配以八卦之像,可惜如今你们只剩了五个人,想来威力也是大不如前。” 为首黑衣人后退三分,一声令下,五人纷纷紧握手中武器,绕成一个半圆形,动作架势干净利落。 树下光影一闪,那长袖宽袍的道士忽然站起抢入阵中,剑影含云带雾哗然而过,刚听一声低喝,拿刀的黑衣人手臂上已中一剑,血水窜流不止。另有同伙赶紧上前扶住他,那道士一身道袍饱浸了鲜血,长发束于脑后,长袖飘飘,挺秀俊逸,腰后歪插一根碧玉笛子。虽负伤累累困倦寂落,眼中却一派云淡风轻优雅从容,令人不敢逼视。 此刻他身负剑匣,掌中两道剑气光寒迫人,剑身许是饮满鲜血,也发出嗡嗡震颤声。那道士周身剑影翩飞,恍若裹挟着苍山云海而来,黑白的长袖拂动间,像是战场里忽然闯进的一只清高的鹤。黑衣人之刀与他之剑相交,一个个知他武功厉害,于是接连轮番而上。那道士本已负伤,早是强弩之末,如今强撑着一口气,一时险象环生。 第3页 眼见道士气势愈弱,一黑衣人冷不防从旁杀来,刀锋直刺他后心。却不料一声刺响,大刀被一股气劲冲得飞脱出手,长三寸的尖头暗器从黑衣人胸口穿进去,洞开一阵血雾,把他死死钉在了一棵老竹子上。 春天温暖和煦的春风里透着鲜血的腥气,空气里躁动不安的气氛让人头皮发麻。 头顶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鹰尖啸一声,环绕三圈而去。唐笑之眉头一蹙,知晓是对方传讯的手段,不出半刻,敌方的杀手就要到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位道长,那道士坦然回望过来,温和的眼睛亮而秀气,那是一双看惯了襄州茫茫云海,参惯了真武四象八卦的眼睛,乍然出现在江湖血雨腥风里,不知会挑起怎样的风浪。 那道士定了定,忽地眉头一耸,长剑拄地,整个身子的力气都靠了上去,只用手捂住嘴,血猛地从指缝里冲了出来,淅淅沥沥滴到地上。 唐笑之心知不能再拖,等待敌人援军到来,即便他们能脱身,只怕这位道长的身子也要撑不住。正沉吟间,那位真武悉悉索索摸出身后的笛子,满是血水的手把笛子也给染得斑斑驳驳,凑近了唇边呜呜地要吹几下,然而从笛管里冒出来的全是血,一时声音也发不出。 唐笑之一边用扇子挡着几个黑衣人,一边瞥了一眼。本只以为这是他传讯用的工具,可这一看,顿时如晴天霹雳当头而下,当下飞身而去一言不发冲上前,抓住那真武的领子甩开他的笛子,随手丢个了烟雾弹,直接从卧龙谷旁边的险峻的山上滚下去了。 那真武在他抓住自己的时候,身子已然一软,整个儿倒下去了。倒是唐笑之,本来好好的衣服和没受伤的手脚,在尖锐的石头树枝泥土上滚了几十米,上上下下全是细碎的伤口。 还没滚到平地上,头顶上坡上浓烟滚滚黑云阵阵,晴天响雷似的炸开一团黑烟,破碎的衣服武器甚至人身体的碎块夹杂着花瓣和树叶纷纷掉落下来。 唐笑之耳朵里轰隆一声,身下石块泥土震动陷落,炸得他三魂去了六魄,眼睛前面一黑,差点儿就被那只笛子的余威给轰晕过去。 他一只手勉强抓住坡上的竹子,另一只手护着真武的头,没带护甲的左手被石头砸得一片血肉模糊。他用腿把真武给卡在自己和竹子中间,那真武倒是安安静静一晕不醒,头被护在唐笑之胸口,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头上的冠带七倒八斜长发像浓云一样铺散在身上。 唐笑之觉得他清俊好看,看得心里喜欢,又忍不住叹气,对自己说,唐笑之啊唐笑之,这个时候还想着美人,你迟早被自己的性子给害死。 他本来只出了三分的力,想看一看这位道长的底牌究竟是什么。想来他也不是忽然发了什么善心想要救人,只是觉得看一个这样清风明月般的道长被逼到角落里,也是叫人愉快的一件事。 他的本性当然是有些恶劣的,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这真武的手上居然随身带着江南霹雳堂的火药暗器,把他也给轰得七荤八素。 这得多亏了本公子书看得多啊,他想。卧龙谷离唐门有些远,但是离他曾经住的小院子倒是很近。这位道长的身体估摸着也是不能随便乱动了,唐笑之耸了耸肩,安慰自己道:能拐到一个美人,其实倒也不算亏。 既见君子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数不清,远处的山一层层像被染了厚重的墨,从这个角度往南看,唐家的楼高高伫立在这个天地间,像站了千年百年,并且永远也不会坍塌一样。 他知道,唐家的屋子高得看不到头,唐家的院子长得走不尽,那高而阔、深而远的建筑,那些面容精致的傀儡木偶,华丽珍贵的珊瑚珍珠,都在告诉整个武林,这儿是唐家,更是恢弘。 谁的声音嗡嗡响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看过来,问:你的血是唐门的血,你的骨头是唐门的骨头,你的心,在哪儿呢。 这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在梦中顿时惊醒。 眼前是夜晚的巴山,山高了,人离天就好像很近。他坐在山顶一处石台前,头上连片瓦也没有,月亮圆圆满满的,清辉照满了整个天地。 石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一台黑色的琴,他伸手在琴上按了按,随意挑动了几根弦,脸上笑意愈浓,“既然到了,为何不叫醒我?让重伤未愈的客人在荒山中等这么久,倒叫我失礼了。”他一边说,一边拂了拂衣袖,站起冲身后抱了个拳,“在下唐笑之,还未请教?” 真武自树影中缓步走出,道袍宽袖,头上的冠带翩飞,摩擦出一点儿细微的声响。 此时月上柳梢头,山顶、树边流云纤纤,月色是浅的,落在他的衣袖上,把那振翅的鹤衬得活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去。 他甩了甩拂尘,带起一阵风,风里满是水墨色的清辉,温和淳净。 “不曾谢过少侠相救之恩,未料到惊扰了阁下,实是不该。”他后退一步,一手持于胸前,行了个礼,“贫道真武沈南风。” “哈,”唐笑之摆摆手,“我这人荒唐惯了,难得做一次好事,并不想惹祸上身。阁下这个时候来找我致谢,我倒有些惶恐。” 沈南风瞧了一眼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清亮如刀锋,他淡淡吐了一个字:信。 第4页 唐笑之愣怔了一下,“信?什么信?”他也看了看沈南风,那眼神温和又亲切,像天上温柔的月亮。 温柔之后,就是肃杀。 沈南风拔剑突起,那剑法不似太白的飘逸潇洒,也没有天香的细腻缠绵,剑气过处,山岳浩荡,云海茫茫。 唐笑之也不躲,见那剑气在他面前一尺处停下,微微躬了躬身,接下了这个警告。 沈南风收剑,转身,踏着一地清萧月色往山下走,“阁下救我一次,是为因,阁下取我的信,是为果。因果循环,我不与阁下动手。可这信,却也不是这么好拿的。江湖险恶,还望珍重,今次一别,有缘再见。” 唐笑之半倚在树上,看他渐行渐远,忽地朗声道:“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沈南风的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唐笑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心道这个道士很有些意思,救了他一次,非得用自己的方式还了这个情。可惜他唐笑之,从来只怕自己身上的红尘俗气太少了些,更不怕惹上麻烦。 他从袖口抽出一张染满了血的信,手一扬,把纸震碎成雪花片儿,飘飘零零。 他最怕的事情是寂寞,如果每一天都那么长,那么周而复始,他简直要不知道自己那么长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可惜他时常会觉得寂寞,哪怕用尽了一切法子去追求刺激,世上的无趣总是那么多——歌舞楼的红灯笼,春庭院的酒水,巴山翠海的夜景,也无法填补心中空洞。 唐青容是在三天后找到唐笑之的。 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一向会比平常更严肃点儿。于是唐笑之想了想最近做的事,觉得自己很安分,就摸了摸鼻子,“师姐,是要请我饮酒吗?” 唐青容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了三分,扇影如飞,直指唐笑之眉心。唐笑之拍桌而起,急退,从门中一跃而出。 扇上的尖刺近在咫尺,唐笑之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于是从背后轻轻拿起了自己的扇子。 钢骨相交,他连退几步,笑吟吟道:我一向不是师姐的对手。 唐青容怒道:如此不知上进,还不把你手上的酒放下! 朋友相会总会用酒来招呼对方,可惜他和唐青容算不上朋友,唐青容对他更是有三分的成见。 “三天前,你去过卧龙谷。” “我每日都在这巴蜀闲逛,去过卧龙谷是肯定的,可我却不记得何时去过,也许昨天去过,也许明天也要去。师姐为难人了。” 唐青容一把摔出三寸长的暗器,上面沾着的血早已枯了,只剩了被火药轰过的痕迹,“这是外门的人从卧龙谷的竹子上拔下来的东西,别人不认识你的东西,是觉得我也不认识?你好大的胆子,青龙会也去招惹?” 唐笑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怪沈南风的炸药叫他来不及善后,只能垂了手,走进门内,思前想后也不知说什么,就顾左右而言他道:青龙会?我救他的时候,也未曾知道他就是青龙会的啊。再者说,这天下暗器长得像的,也多了去,再再者说,唐家也不是没有火石暗器,他用的也未必是霹雳堂的东西… 唐青容几乎要一扇子敲破他的脑袋,沉声道:三日前,父亲收到的密信,让这批暗器武器改道而行,和你有没有联系? 唐笑之一口水呛了出来,“师姐今天忽然如此高看我,倒叫我受宠若惊,可惜我这人一等一的怕麻烦,师姐也是知道的。” 唐青容冷哼一声,临了丢给他一句话,说父亲让他去护送这一次的暗器。 这真是天大的麻烦了,唐笑之往椅子上一躺,眼睛却眯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 “好字,只是……意难平。”袖口宽而黑沉,从微凉画卷上轻拂而过,卷起细微的叹息声。 “哦?”白衣人浅笑沉吟,提了提笔又放下,“你倒说说,何意难平?” 黑色道袍下的手细细卷起那幅字,轻放在书画架上,“天下无英雄,山河皆寂寞。” 白衣人嘴角一动,又恢复了往常闲散的样子,随口问道:“沈道长,你入世修道三个月,可捡得两三点凡心?” 沈南风苍白的手指点了点柜子,摇头道:“世上苦乐悲欢,皆有因果。我身在红尘,却不知何处更可觅红尘。” 白衣人长笑一声,痛饮一杯,“这话妙极,人说公子羽一世英豪,想来他也不知何处寻英雄。” 门外杏花飘飞,花下燕子双飞,沈南风走上前,捡了朵落下的花,不知怎地,想到了卧龙谷青竹丛里,落花如雨。 他站在树下看花,唐笑之在楼里看花。 美人如花,美酒浓醇,醉与不醉都动人。 酒像带了蜜糖似的,粘得他眼睛睁不开,姑娘们穿着粉色的衣裳,跳着软软的舞,脸上胭脂如红霞,远眉如黛山。 唐笑之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一双眼睛,要亮一些的,干净一些的。清清朗朗如秋水,干干净净像冷月。 姑娘吃吃一笑,低下头给他斟酒,白腻胸膛上泛起了红色。 屋内的熏香暖风挤得窗户上的薄纱都飞了出去。 一道静悄悄的寒光。 第5页 也是冷冷的寒光。 唐笑之叹了一口气,伸出细长的手指——他的手很好看,又直又细,指甲永远被修剪得整齐干净——接住了从窗户外面飞来的暗器。 “在唐门面前用暗器,这个主意傻透了。”他挥了挥手,让不知状况的姑娘们和小厮退下,顺手在桌上摆了一个杯子,用茶水浇了一遍,“道长,请了。” 有风南来 桌上齐齐整整摆着雪芳斋的乳酪和糕饼,熏香太浓,就连翩飞的纱帘也是香的。 唐笑之用两只手指仔细夹起梅花形状的点心,对纱帘后的人说,“道长再不出来,我这金屋藏娇的名头可要真的被落实了。” 八宝屏风上的影子动了动,白衣黑袍的人慢慢走了出来。清癯的影子投在半卷纱帘上,像一幅浅浅的江南水墨,晕在了巴蜀双月湾的小楼里。 他的眼光透过纱,越过屏风,落在了唐笑之的脸上。 唐笑之侧头微微一笑,眼中机锋如寒芒一闪,又化作了三月三温柔的桃花雨。他指了指桌上的茶,轻声道:“三天的功夫,道长的伤势还未大好吧,因此只请你一盏茶,请不要抱怨在下礼数不周了。” 沈南风撩起纱帘,软软的垂纱落在他的手腕上,像卷起一个轻飘飘的梦。可他的声音太清了,叫人想起早春里还未褪尽寒意的风。 他说,怎么是你。又顿了顿,说果然是你。 唐笑之看着道长的一双眼睛,那么清远又干净,但是与他永远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和整个世界都隔着千山万水似的,于是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也想不到是我,”他说,“整个唐门都知道,我这个人贪酒好色,惫懒不堪用,最会误事。”说罢扬起脸来笑了笑,“你说,怎么会是我?” 沈南风皱起了眉,仔细想了想,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不后悔?” “后悔?”唐笑之唰一下摇开扇子,大声嚷道:我快把肠子悔青了,如果叫师姐和掌门知道我救了一个青龙会的道士,只怕当即要被逐出家门。 “不,”沈南风把眉毛皱成了一个紧凑的川字,“你信我是个好人,不后悔吗?” 唐笑之道:“我自然是后悔的——”话音未落,手中的折扇已然飞出,直冲窗边的人脑门飞去,带起的风把纱帘撕裂成几片,飞入了窗外的茫茫黑夜,像九天飞扬的鹤羽,零落在人间。 香雾里有紫色的锋芒转瞬而过,可更快地落下了一道温柔的、墨一样的剑光。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柔弱胜刚强,是谓微明。 剑光如电,遥遥甩了出去。 唐笑之连退三步,耳边发丝落在圆桌上。带着水墨诗意的剑气破开小楼窗阁,在寂静的夜里凌厉又惊人。沈南风双剑一展,从破碎的窗户里一跃而出,直往桥上掠去。 唐笑之若有所思,追着那铺展的道袍在空中翩翩然一闪,落在双月湾的桥上。 他们一个站在桥头,一个站在桥尾。 沈南风平静地看着唐笑之,脸上从容得像风雨过后的翠海,波涛不起。 唐笑之耸了耸肩,折扇微轻摇,说,这儿很好。 烟波浩渺一望无垠黑如墨玉的湖面上泛着月色星光,双月湾上小楼里的无数绚烂灯光,都投在这片瀚瀚湖面上。 于是这片湖面上,如明珠泛波,满目星海。 沈南风的双剑握得更紧,薄如刀削的唇微微抿起。 他们一个衣襟猎猎,一个华服翩翩;一个双剑流震清华,一个折扇倒卷星河。 不远处的酒楼里,咿咿呀呀的吹拉弹奏声,从高台泻下,飘舞在广阔河面上。 唐笑之轻叹,又像是自言自语:“几次相请,道长也不愿意喝在下的茶水,本意只是拖住你,如今倒不好办了。”他折起扇子,遥指双月湾,“道长,可知道双月湾这个名字从何而来?” 双月湾外的桥,每逢十五,圆月高升,就会把月亮一劈两半,从桥上看去,一半月亮在左,一半月亮在右。因此每逢十五,桥上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沈南风安静地笑了,他本就长得像一块温润清凉的玉,如今一笑,仿佛是玉含了三分灵气,叫唐笑之一时挪不开眼。 他给唐笑之的信并没有作假,唐笑之也的确没有走预定的剑门关。 如果走剑门水道,他们会遇上青龙会的人;但如果换道双月湾,就会遇上他。 这批东西要运到燕云,最快最稳妥的路就是经由黄河绕过秦川,直达大漠。 剑门水道不走,要通往黄河的水路就只剩下了双月湾的这片大湖。 但是唐笑之没有理由相信他。 于是他问:“唐家未免太小气了些,派你一人来拦截我?” 唐笑之摇头道:“非是唐家下令,不过是我随意猜测,道长或来此探路:看一看得了密信的唐家船队究竟是走双月湾,还是走剑门道。因此特意备下点心茶水相迎,奈何道长对我,真是心如铁石。”他的眼睛略一挑,就挑出了哀怨的风情来,可这微微的风情还未从眼角逝去,就化作了凌然的杀气。 与此同时,剑门水道中,唐青容端坐在大船之上,双手一挥,两岸绝壁上炸开一阵阵飞石。既已从密信得知剑门有变,自有余地应对从容。 第6页 火从崖上开始烧起来,烟气弥漫。 “前二十人,北边低谷守阵;后二十人,潜于两岸待命;剩余十人,船上备战。” 汹涌的火光里,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东北面的苍黑天空,在目光不能及的双月湾,那位青龙会的幕后黑手当真会出现吗?倘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位成天花天酒地的师弟,又真能拦截下他? 黑夜里闪电一般的青紫在桥上绽开爪牙,钢丝破空飞舞,每一道都流荡着煌煌剑气。 真武的双剑和唐家的扇子映着皎亮灯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像河水流动,把他们表情都映得清楚分明。唐笑之笑道:“既被我捉住了,在师姐传讯之前,道长可愿与我……一赏平江双月?” 沈南风眯起眼睛——他看清楚了。 金属相交出的火花四溅而出,在唐笑之的眼睛里燎成一片灿烂星海。 那是他的对手——是一只找到了猎物的鹰,是藏在暗处、老辣凶狠的猎手。 唐笑之的名声一直与红颜、春酒联系在一起,就连蜀中唐门,也只把他当做一个富贵闲人。 两人侧身而过的一瞬间,唐笑之舔了舔嘴角,轻轻说:“道长,我救你一次,你却还了整个唐家一个人情,真叫人心伤。” 只身前来此地探查的沈南风,被牵制住了手脚,给剑门水道的唐家船队留下了机会。 扇子的机锋劈过来,沈南风伸手一格,脚底已退了数步。不料唐笑之的钢丝已经扑到了面门,从他格挡的右手顺势缠上去,一直缠到了腰。 尖锐的钢丝用上好的寒金铸造而成,扎开那只苍白修长的手。夜里暗色的血顺着钢丝慢慢滚落,黑色道袍上的鹤被割得破碎,寒光闪烁的倒刺扎入肩头,铁锈色从衣服上晕出来。 “道长,我是很想见识见识真武的武功,你如今重伤未愈,还想与我硬撑多久?” 沈南风双眼一凝,“你的钩丝上若淬了毒,便不必再废多余的力气。” “唐家最麻烦的就是这一点,”唐笑之一面摇头,一面攒着力气,暗器天女散花似的一枚接着一枚抛出来。 在那些小小的精致的暗器反射出来的光芒里,他盯着沈南风波澜不惊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从他脸上看到些别的表情。 他在红粉堆里打滚了几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有温柔清纯像天上的水的,有泼辣火热像燕云的风的,有缠绵妖冶像灼灼桃花的,可从未见过这样——好像伸手可得,又隔着天地山海,捉摸不到的。 在暗器刺到胸口的时候,沈南风忽地一跃而起,看不清他的动作是怎么发生的,只见到周身环绕的钢丝炸开收缩。他一时得脱,却不回走,反而持剑逼近唐笑之。 唐笑之脸上三分的笑意也化作了冰冷,他有意无意放了些水,本只想拦着他就罢,不料这位道长气势汹汹,反而像要他的命一样。 “道长,你就这么想要杀我?” 沈南风一言不发,脚下生风,未料半路情况突变,幽紫色的光是从地下传上来的,好像从无垠地狱舞着的鬼手尖牙,要把人勾入地底。 巨大的暗器流光烨烨,将沈南风一个不慎,勾得跪在地上。 道袍被割得碎成一片片,从破碎的间隙里可见得一点儿白色的绷带。 唐笑之摇着扇子,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蹲下来,伸出带着护甲的右手,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喂,道长,我真的生气了。” 他也说不准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他背弃过的女人不少,也被数不清的仇敌追杀,每一次血刃相交,从没有过余地。他也从来不会傻到为了敌人生气。 但是他现在心里就是烦躁得很,他想,沈南风,我很难得好心肠一次。沈南风,你想杀我。 于是他为了自己心里没来由的傻念头更加生气了——敌人要他的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南风的脸上永远只会有一种表情,一种很温柔的平静。他任由尖锐冰冷的金属从自己的脸上游到耳畔,再从耳畔挪到下巴,泰然得好像——在自己脸上刮过的是一阵风。 唐笑之心里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阵挫败感,道长啊道长,你的脸上,好像就从来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指套太坚硬,哪怕只是轻轻在皮肤上拂过,也不可避免地带起一条红痕。他每每一刮,又用左手指尖用力擦一擦,从耳畔玩到鼻尖,又落在了唇上。 沈南风垂着眼睛看他的指套,伸出皮肉绽开的右手挡了挡,动作轻柔得像摘在去脸上的尘土。 唐笑之顺势抓住他的手,上面一条深深的伤口还在流血,伤口边的皮肉翻卷,有些骇人。想必道长刚才用鹰扬诀破开自己连招的时候,是用手生生撕开那条钢钩。 他们两个面对面跪坐着,有风从湖面上吹来,把一点儿剩余的刀光剑影都吹散了。 唐笑之轻轻地从那道寸许长的伤口上刮过,吹了口气,又用力按了按,终于听见沈南风嘴中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低哼。 “道长,离渊未出,何以称败?”他凑近了看沈南风,两个人几乎脸对脸贴到一起。 沈南风不动声色地直了直背,后退些许。寂静的空中传来讯号弹的响声,一道细细的白烟直上九天。 第7页 唐笑之知道剑门关的师姐已经赢了,放下了心。正要回头和沈南风说句话,对方的手突地往他小腹捶去。唐笑之一惊,伸手就拦,两人双手互相交搏了十几个来回,沈南风憋了力气想要走,唐笑之却越黏越紧,终于忍不住要站起来,熟料还没站稳,唐笑之伸手在他腰上一拦,把人直接扑了下来。 两个人滚作一团,沈南风再淡定的性子也直皱眉头,一时也懒得动,就躺在桥上看漫天星星。 唐笑之的手不老实地从他脖子上伸进去,往腰上挪,结果在缠绕的绷带上摸了一手血,啧了一声,说,伤口什么时候裂的? “唐公子,”沈南风的声音听着有些无奈了,“既不想打,也不放在下走,你要如何?” 话音未落,唐笑之的手就停在他的唇间,轻轻嘘了一声,说,“道长的这个人情卖给了唐家,可还欠着我一份情,怎么办呢?” 沈南风当真就仔细思索起来,一时半刻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唐笑之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倒觉得有些无趣,凑到他的脸边上,张嘴在耳垂咬了一口。牙齿摩挲着皮肉,慢慢用了力气,直到沁了一嘴的铁锈味,才笑着松了嘴。他看看沈南风耳垂上的牙印,伸出舌头又舔了舔,道:“这样才算两清了。” 沈南风脸上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反应,既没有什么厌恶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就睁着眼睛看了看唐笑之,让他心里顿时有点儿恼。 唐笑之用手指在他鼻尖上点点,说:沈道长,你真的是没有心的人吗?连生气也不会? 他明明和沈南风靠得那么近,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个道长,依旧遥不可及,抓也抓不住。 沈南风摇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半晌才说,既然两清,下次如果见面,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罢,挥手甩了一道气劲出去,一份柔和又不容抗拒的力量把唐笑之甩出了三米远。 黑色道袍在风中被鼓成了一面旗帜,他脚尖轻踮,展开双臂,凌风踏月般地直朝远空而去了。 唐笑之站在桥上,看天上的人悠悠飞走,像一只披着黑袍的白鹤。他朝天上张开手,捞了一片风,用力攥紧。 回到唐门的唐笑之,被唐太岳喊进书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勒令跪下。 唐太岳把卧龙谷的暗器扔给他,再把火药的残渣丢给他,又把青龙会的令牌扔给他。 唐笑之被连着砸了几下脑袋,挺直了身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唐太岳冷哼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什么事。看唐笑之半天没什么话,一把将手里的扇子砸到他脑门上。血顺着眉骨糊了唐笑之的眼睛,他笑了笑,说:“掌门,我见他长得好看,又倒在地上,就不能不管了。谁知道那是青龙会的人,如今想来也是没什么法子补救的。” 唐太岳见他半点儿后悔的意思也没有,一时怒极,反手一个耳光,打得唐笑之眼冒金星。 江南霹雳堂当年一举覆灭后,霹雳弹的方子就只有青龙会有。他看到沈南风的笛子时候,就知道不妙,可这样的人,他见到了,又哪里有放手的道理? 一时想起来那天杏花如雨,沈南风倒在地上,安安静静看着他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唐太岳忍无可忍,却也拿不出法子收拾他,只听唐笑之说:“无论如何,我救了一个人,换了封信来,剑门关的事算是了结了,唐门半点儿也不亏。至于死的那些人,八荒也好,散人也罢,每天江湖死的人多了,哪儿能惹来多大的麻烦。” 唐太岳本来平息了一点儿的怒火又被掀起来,手微微有些抖,“荒唐,荒唐,你知不知道青龙会是什么地方!你什么时候杀人杀得这么心安理得?我宁愿没这封信,也不想你和青龙会的人扯上半点儿联系!” 唐笑之是听过那位唐蓝的传言的,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也足够让他明白唐太岳对于青龙会的怒火了。 青龙会大多数时候,他只在传言里听到过,一直被八荒当做头号大敌,里面每个人都被说成凶神恶煞,食肉饮血的恶魔。可他见到的第一个青龙会的人,就长得清正高逸,把他的魂都要勾了去。 唐笑之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家主,摇了摇头,说:“我用的唐家的武器,学的唐家的功法,自小长在唐家,只会是唐家的人,还请掌门放心。” 唐太岳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儿,看他眼睛里熟悉的执拗,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 然而唐笑之半点儿口风也不肯透露那位青龙会的人到底什么样,也只胡编了一个双月湾的恶人,唐太岳让他自去领了十鞭,又给关了几天的禁闭。 影浮杯面误人吹 唐青枫从屋子上掀开几张瓦,悄悄跳进暗房的时候,忍不住腹诽唐家喜欢把屋子修得太高的规矩。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半盏灯,依照唐家的规矩,说是眼不见六欲,最适合思过。 唐笑之坐在地上,还没习惯忽然漏下来的亮光,眯了眯眼睛,哎呀哎呀地歪歪头,“我真是越活越过去了,至少上次被关禁闭,偷偷来看我的还是师妹们。” 唐青枫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从身后拿出一壶酒递给他,“我上次离开巴蜀的时候,你在这儿思过,没想到过了一年,你还在暗房里。” 第8页 唐笑之笑得一脸和煦,说:“唐师兄上次偷溜回来,被李姑娘揪着耳朵拉回移花宫,不知道这次回来,耳朵还疼不疼。” 唐青枫看他眉骨上青了的一片,“彼此彼此。” 唐笑之随手抱了抱拳,“过奖过奖,唐师兄忽然来找我,只是为了看我这几天有多么惨吗。” 唐青枫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上去,挥着扇子给自己吹了吹风,“本来是想问一问,到底什么事情让老爹发了那么大火,说起来,能让他提着鞭子就抽的,唐家也独你一个。” “你那张椅子是我一年前擦的。”唐笑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本来只是看上了一个美人,哪里算什么大事。可惜门主那样的谦谦君子,在我身上费心,怎么看都不值得。” 红叶扇子顿在了半空中,昏暗的空气里一时寂静得有些尴尬。 “你,还在怨恨奶奶当年的决定吗?” 唐笑之笑出了声,“什么当年,我早就忘了,老太太对我不薄,门主更是为我操心劳力,我哪儿来的怨恨。” 唐青枫摇摇头,长长地叹气,“世家大族的名头,何尝不是负累。他们啊,想要让唐家更加辉煌,然而这样一份辉煌,天生是要用无数的规矩和典范来制约的。” 唐笑之咕噜咕噜喝酒,完了用袖子擦了擦,说,“师兄,我可没听见你刚刚说什么,不然,再说一遍?” “我说……下次你思过的时候记得把凳子擦一擦,真的很多灰。” —————— 双月湾外环着一圈清浅的水,几棵珠子围在水边上,远处的桃花瓣落在青砖的缝隙里。天上细细地下着雨,水珠在温柔的风里打滚,跌到人衣服头发上来,朦胧地湿了一层。 沈南风打着一把伞,站在水边。风带起他长长的衣摆,把湿漉漉的花瓣沾上去。 白云轩的信对他进行了毫不留情地批评,并且委婉地表示即便公子不在乎你失败,这次也不能轻易饶过你云云。同时对他单身一人被唐笑之拦在双月湾一炷香时间以至于没能及时返回导致剑门关损失惨重的这件事,表达了极度的不满。 白云轩的字和她人一样,很有典雅高贵的气质。黑色的墨字,昏黄的信纸,像古老书卷里摊开的旧梦。 沈南风轻轻咳嗽一声,伸出了两只手指。 三指微蜷在掌心,两只苍白的手指夹着信,如拈花拂叶,不着痕迹。 他的眉毛一舒,信就化作了纷纷白雪,满地飘零。 那两只手指还停在半空中,拈着一片落花。 卖花的小姑娘正抱着篮子,埋着头从街上跑过,远处春雷忽地炸响,她脚下跑得更快了些。 沈南风的腿被她撞了一下,安安静静看了一眼,小姑娘就开始抽抽搭搭哭。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伸手擦了擦那张小脸上的眼泪,把伞递给她。 小姑娘接过伞,看着这位道长温润干净的眼睛,哭得更凶。 沈南风拍拍她的头,慢慢往镇子外面走,留了个和他人一样安静的背影。 他身边的小楼里,丝竹声在春雷响动中拨开了第一个弦。 唐笑之仔细瞧着楼下的人,顺手把身边的姑娘往怀里一搂,脸上笑意浓了几分。 舞娘咯咯笑了几声,钻在他怀里斟了一杯酒,细声细气地问:“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尽看着外面。” 唐笑之接过酒水,也不喝,悠然道:“我看那位卖花的小姑娘,花没有卖出去,却拿着伞干干净净走回去,只怕会被责骂得更厉害。” 那舞娘娇嗔道:“唐公子,那么体谅她,可是又看上了人家?” 唐笑之嗤笑一声,点了点她的头,把门外的小厮喊进来,叫把那篮子花买下来。想了想又说,只给她该给的钱,顺便把伞买回来。 不一会儿,那篮子馨香洁白的玉兰花就稳妥地摆了上来,舞娘瞟了一眼,腻声说:“公子买这花,是想给谁看呀。” 唐笑之在她温暖柔白的胸膛上摸了摸,低头笑了笑,道:“送你的,好不好?” 他摩挲着手指,只觉得一阵腻滑,没来由地皱皱眉,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沈南风的衣服,衣服下的腰,当初他在卧龙谷的院子里,给他一条一条缠上去的绷带…… 他轻轻阖上眼睛,推开门,撑着伞走了出去。 风刮得有些猛,石砖上湿漉漉的,青苔绿草从缝隙里一点儿一点儿探头。 他一身紫色的衣裳,上面勾着细银的花。头发随意铺散在背后,只系着两条紫色嵌金的缎带。金色额饰上挂着个小小菱形的坠子,刚好落在眉心上方。 风把他脸侧的头发吹乱了,唐笑之走得有些着急,雨砸在土里的坑渐渐变成了圆润的珍珠形,伞外的春雷带着闪电,在他脸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光,把表情也给模糊了。 在大雨降临前,他把伞撑在了沈南风的头顶。 伞是很熟悉的伞,沈南风眼前风停雨消,转身直直看了唐笑之一眼,。 唐笑之本来有些急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眼睛前的人,笼着巴蜀春日里淡淡的水汽,眉眼温和流转,衣袖翻飞,真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他走得很急,以至于有些微微喘气,可看见沈南风的那一刻,本来喧嚷不安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第9页 沈南风接过自己的伞,握手处传来对方掌心的温度,叫他愣了一愣。 “唐公子,你何苦去抢一个卖花女的伞。” 唐笑之俊挺的眉毛挑了一挑,似笑非笑道:“你帮不了她的,道长。” 他们心照不宣地往镇外走,杨柳青青,晓烟脉脉,他们两个站在伞下,像两朵灵秀春叶。 “道长,你帮了她这一次,她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回去,花却一朵也没卖出去,怎么能不哭呢。” 沈南风的脚轻轻回转身子,看着他。 眸色清清如水。 唐笑之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我把她的花买下来,她明天就需要卖更多的花。人心永不餍足,道长帮她一次,焉知不是推了她一把。” 雨势倏然变猛,伞上霹雳哗啦响个不停,纵然带着伞,也遮不住两个人。他们的肩上、衣袍上都湿了一片,下摆重重坠了下来。 “道长”唐笑之伸手理了理沈南风微乱的头发,“虽身在红尘,却不识人心啊。” 沈南风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神色也是静静的,就连他身边的雨,仿佛也跟着他安静了下来。他定定地说:“天之道,利百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他总是太安静了,唐笑之想,清如明镜,浅如清风。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当真是一个早已摒弃了欲望,满心清修的道士吗? 唐笑之一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长想要扶助他人,可这俗世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放得下凡心浊欲,清心向善呢?” “存乎本心罢了。” 唐笑之闻言冷笑道:善因有余,可道长你,当真有多余的一份真心吗? 沈南风轻阖双目,又听唐笑之说:无悲无喜,无欲无求,道长的本心在哪里? 沈南风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伞。 他自小被父母送往真武,平日里师兄弟,或清心修道,或红尘纠葛,不外乎都是修行。可师尊对他的要求,从来都是绝七情,断六欲。 时间久了,他的心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儿,更何况修心炼道? 张梦白告诉他,不要迷惑啊,千万不要。可他从未有过大悲大喜的感情,更不要说迷惑。 但他下山的第三个月,眼中终于浮出了一点儿迷茫。 心中虽然有疑问,声音却依旧澄净空明,”唐公子,从唐家的暗房到双月湾,少说要半日时间。没曾想到唐门主,这次只关了你一日。“ 唐笑之捂住胸口,连连叹气,”在下好不容易逃出来,只不过为见你一面,半点儿不领情也就算了,想不到我年年被关禁闭的名头也变得这么大,都传到青龙会去了。“ 沈南风踏前一步,撑着伞,半挡着唐笑之头顶的雨。 唐笑之抓住了他发冠上小小的太极坠子,手甲一勾,就切断了线穗,攥在手里。看了一眼脸上波澜不惊的沈南风,朗声道:”走吧,请你去喝酒。“ 巴蜀最出名的,是万顷碧波似的竹海。 巴蜀最出名的酒,是竹叶青。 最好的竹叶青,在双月湾外的偏僻酒棚里。 虽说偏僻,但也可看到老旧石墙上斑驳的朱漆,坍圮的石狮子,破碎的台阶布满青苔。 老得身子都直不起来的沽酒人,抖着两只手给他们倒酒,一面倒酒还一面颤颤地说:”小唐啊,头一次带朋友来,也不早点儿说。“ 唐笑之赶紧伸手接过酒壶,眼里亮晶晶的,大声说:”哪儿能麻烦您呢,不过就是下雨了,暂避一下。我这朋友头一次来,怕生。“ 他口中 “怕生”的道长,端坐在椅子上,闻声看了过来,眼睫间闪过一片清光。 唐笑之看得好笑,拍了拍酒壶,把声音压低,说:”别人都以为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我武功上,远不如那位唐师兄。“ 唐青枫来巴蜀了,唐青枫回巴蜀对付青龙会的人,而沈南风,远非唐青枫敌手。 唐青枫虽是唐家弟子,但早随子桑不寿于移花宫内修行。这个节点上,他忽然回唐门,倒叫人不得不多生出几分心思。 沈南风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多些提醒。可整个青龙会都以为,你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闲人,莫说打不过唐青枫,只怕连唐家小师妹也未必打得过。 唐笑之嘴里的酒还没咽下去,就被他这句话被梗得喷了出来,却觉得这样的沈南风,远比那个一直平静淡定的道长有趣多了。 “我原本以为你已经离开巴蜀追击大师姐,没想到还留在这儿。也不遮掩一下行踪,好像故意等人来找你一样。“ 沈南风清朗的声音微微上扬,“我原以为,唐家会聪明一些,至少,不会让你在这时候出来。” “道长布好的局,即便不是针对我的,我又哪里有不落套的道理。“ “如果不是所有的情报里对你的评价都出奇相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唐家的后手。” “过奖过奖。他慢吞吞喝酒,笑得十分不好意思。 风雨里白色的信号弹在双月湾外一朵朵炸开,唐笑之撑着脑袋,慵懒的气息从眉毛上舒展开,“道长,你布在双月湾周围的人,想来已经输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不应该不明白啊。“ 第10页 沈南风并不十分惊讶,拿起杯子,用雨水刷了刷,给自己倒满酒。他从未喝过这样辛辣的东西,仿佛一条火蛇从喉咙游到胃里,积成一团火,把脸都烧得有些红。 “有唐青枫在,我输,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摇头道:”唐公子,我非螳螂,唐家也不是黄雀。“ 唐笑之略一思索,眼角一跳——他不是螳螂,他是——饵。 一个牵住唐家的饵。 那么此时——离开巴蜀地界,前往黄河水道的大师姐,又会遇上青龙会的什么人? 眉宇间仿佛有杀机一闪,又隐了下去,化作嘴边上挑的笑意。 当是时,棚外光影模糊,雨帘如珠,桌上两人轻描淡写,看似谈笑风生。 即便后来唐笑之在梦里想起,也会忍不住惋惜。 沈南风看了看外面的雨,说:“唐家的包围,我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唐笑之未及反应,两道森森寒光就已从雨中冲了进来,贴着头打进木桩上。 沈南风想了一想,把话咽下去,又忍不住问道:是你带来的人,还是我引来的人。 其实不论哪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心里长出了点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比如忽如其来的失落,比如莫名其妙的郁闷,都扯着他的心有些儿细碎的疼。 他费心费力想要牵扯住唐门的人,他在街上和唐笑之走得那么近,双月湾里遍布唐家的探子。事情如他预料一样的发生,唐家的人马会过来,会被牵制住,会完美地照着计划运行。 但是他依旧想问:唐笑之,他们是你带来的人,还是我引来的人? 唐笑之霍然起身,拧紧了眉,”不是,“他喟叹道:道长,我今天,真的只是想和你喝酒而已。 真武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清淡淡的微笑,心中云消雾散,已经过了一个嗔喜的起伏。 他长袖一挥,流云飞卷,说:好。 风带着雨珠刮到人脸上,沈南风微微仰首,凝神谛听。门外雨急风骤,烟水里疾驰而来数十匹通体乌黑的宝马。 道士脸上挂着永远不变轻轻浅浅的笑,对唐笑之点了点头,说:唐公子,请回吧。 回去,回唐家,回你的唐家。 就像老太太以前说的那样,她总说,回来吧,回唐家,你是唐家的人。 现在,师兄们站在周围,把小小的酒棚围得水泄不通,恨不得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人人都羡慕他的出身,即便是个江湖人,也从来不需要顾及责任、道义。他只需饮酒作乐,赏月看花,就能在无边美色里安稳过完一生。 现在,坐在马上的师兄们也对他说,唐笑之,你和青龙会的人在一起,是想要让唐家清誉扫地吗。 他们说,唐笑之,回来。 其实他和沈南风认识不过几天罢了,“短短几日的时间,不值得唐公子费心。”沈南风温和的目光略过唐笑之的心口,他顿觉心口一烫。 他和沈南风是敌人,没有沈南风,从此他依旧可以做他的贵公子,依旧可以称风流。 但是,“道长,给我一个理由吧。” 话一出口,唐笑之自己也呆了一呆,脸上浮着苦笑,倦气沾满眼梢。 就这么一愣,沈南风双剑出鞘,小小酒棚里闪过两道晶莹凌冽的寒光,穿破棚顶,木块茅草四处炸开,灰蒙的天空中撕出两道尖锐的亮色。那两道光遥遥荡荡,似从九天倾泻而来,又带着冰凉刺骨的寒意,直把周围的空气也冻住了。 雨从天上哗哗泻下来,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那两道光转瞬即逝,可寒意还浸在骨头里。 沈南风的剑气,从来都是温和浩荡,和他的人一样,可是今天的冷,又从哪儿来。 不知哪位师兄突然爆喝一声:退! 虽未明说,唐笑之已经明白。 杀气,唐笑之,快闪开。 他动也没有动。 一片衣袂荡裂之声。 整个天都是灰的,所有的光都凝在沈南风手中双剑上,那光似有实体,尖利若刺,寒凉如月。 剑光的尽头,是花一样红的血。 沽酒的老人瞪大眼睛,倒在地上,胸口被戳了两个洞。 沈南风冲他点了点头,一派安然,“这就是理由,唐公子,在下从不是个好人。” 剑破长空 唐笑之从小就转遍了巴蜀的每个角落。 双月湾皎皎霜晨,凌云壁浩浩山风,云来镇曼曼轻烟,碎星楼绵绵清华。 在他十岁那一年,从卧龙谷偷偷溜出去,走了两天两夜,走到双月湾。 那时候的天乌压压、黑漆漆。镇子里灯火闪烁,酒楼上欢笙曼舞,他抱着膝盖,一个人坐在墙角。沽酒的老人点了盏昏暗的马灯,挂在木桩上,风吹得那盏灯明明暗暗,下一刻就要熄了似的。 老人家给他打一壶水,说,谁家的孩子,半夜一个人在外边。又说,犯错了,也要回家。不会有人骂你的。 十年后,他站在满目风雨里,在淼淼春雨笼罩下,愈发见得远处青山含黛,身畔江水如烟。 寒风起,飞鸟散。 沈南风衣袂飞舞,倏然扑出,直奔唐笑之。 唐笑之手足剧颤,忽然咬牙一笑,斜插在腰侧的扇子凌然脱出。四周的唐家暗器带着刺骨寒光,漫天飞花流星般射向破碎酒棚中的两人。 第11页 沈南风近不得他的身——以身法诡谲见长的唐家功夫,如果这么容易能让他人黏上,倒是一个笑话。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沈南风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看了看唐笑之,人已向右侧的唐家人马冲了过去。 衣衫鼓舞,剑光隐于其中,雨水触及他的剑锋就飞花碎玉般四散而去,击在他剑匣上的暗器锵然飞起,冲破雨网。紧接着,无数暗器跟着飞来,如银蛇乱舞,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而来。 沈南风于刀光剑影中踏风而行,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后背一道危险的寒意,紧紧盯着自己心口。 唐笑之的扇子呜呜作响,在风中旋转飞行,携起一股凌厉异常的气旋,直往真武后背击去。 沈南风心中一紧,陡然揪心,扇子还未击中他,可从心房裂开的疼痛往周身四散而去,惊得他几乎从空中跌落。当下一个转身,背门整个儿露在唐门的暗器中,堪堪避过那把扇子。 黑色的扇子在他脖子上划过一道血痕,右手剑碰撞着铁扇,左剑辗转卷舞,只听一片惊呼,右侧的唐家子弟已经连人带马被掀翻几个。 他一击得手,人又飞了回来,几枚暗器扎在后肩,血气在雨水里泛着浅甜。 却见光芒飞舞,剑意纵横,呛然一声,一道白光闪电般劈入万倾无边雨幕,水浪沿着剑身激荡而起,冲得剑身猛颤。 光芒纵横数十米,破空而去,打得周边几个人纷纷坠马,一时人惊马乱。 唐笑之见那剑光如虹,撕天裂地,才堪堪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龙谷里重伤不起的他,月下双桥藏锋隐锐的他,和今日终于——一剑破长空的他。 他心中一惊,不是是喜是悲,双手十指一动,傀儡悄然现身在修罗场里。 沈南风站在酒棚的木桩边,嘴角隐隐噙着点血。黑袍下的白衣被雨水染得血迹斑驳。 唐笑之习惯性地摩挲着手指,手甲摩擦发出悉索的声音。 他的手腕抖了一抖,扇子脱手飞出,刹那间,狂风卷舞,雷霆万钧。 他们之间隔着十步远。 永远走不完的十步。 沈南风一声轻喝,人已平地跃起。无数枚暗器在风雨中粲然生光,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钉在了木桩底部。 紫色的灿光在水珠中聚合为带,唐笑之的精铁钢勾已然缠绕上来。光芒隐隐,奔转不息,把沈南风越缠越紧。 下一刻,傀儡娃娃和暗器接连而至。 沈南风体内真气不继,此时手脚受束,后背星芒如雨,面前杀机如沸。当下心念如月,强行运转,瞬间真气如潮,光灿如圆月,不仅将那傀儡丝挣脱,更紧紧粘住无数飞光。 真武离渊,柔韧无匹,真气如水,旋转奔流,化作一团水月似的光气。 可离渊过后,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挡得下唐家的人马。 沈南风抿了抿嘴,体内真气逆向旋转,冲得他心脉激荡,几乎站不稳。 剑光从手心爆起,他忽地脱开离渊范围,把自己整个人暴露在外。雪亮的剑往木桩上劈去,烟石炸裂,木桩轰隆倒地,包围圈中的几个唐家子弟,见巨大的木头往身上砸来,纷纷躲避,使得本来很圆的包围裂开一个缺口。 沈南风长袖一舞,踩着木桩急电般劲射而出。 他把自己全盘暴露在外,唐笑之的扇子未及收回,在他后背撕开一道骇人的伤口。 与唐笑之侧身而过的一瞬间,沈南风动了动嘴。 他说,抱歉。 话音未落,人已从缺口中脱出,往双月湾边茫茫江水中坠去。 水草蒌蒿和苇叶,密密麻麻长了一大片。 水中急速划来一道莲舟,沈南风整个儿砸在船上,后背蓦然与坚硬的木板撞击,一口血顿时喷出来。 划船的粉衣女子惊呼出声,用力把眼泪憋回去。 唐笑之背手站在高岸上,看浩渺烟波里翻腾的雨水,那道小小的船,划风破浪,带着白色的水花远去了。 周围人马喧喧嚷嚷,他浑身透湿,慢慢蹲下身子捡起那把伞。 一把白色的纸伞,上面浅浅勾勒出几只墨竹。 他拿着那把伞,任雨水冲刷着头发,敲击着脊背,点漆般的眸子里泛着奇异的黑,如幽深古井,不可见底。 沈南风撞到船上的那一刻,就落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开始做一个漫长又琐碎的梦。 梦中,天昏地暗,冰雪飞舞。是襄州难得一见的雪。 真武殿里,焚香熏熏,火炉熊熊。他母亲牵着手,跪在师尊面前。 师尊说,这孩子心性、根骨无一不好,然以无心入道,终非正途。 他年轻的母亲擦拭着眼角泪花,说:求道长救他,纵然断情绝欲又如何,不成大道又如何,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张梦白抚着雪白的胡子,说,小小年纪,无喜无悲,无心无欲,已是莫大的遗憾。即便长大,也未尝是幸事。 母亲晶润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一丝犹豫,一丝果决,咬牙道:“真武不救他,他也难活。既如此,倒不如由我亲手送他上路。” 他眨了眨眼,看母亲柔白细嫩的双手掐住自己脖子,脑中一片茫然。 忽而又明白,母亲要杀了自己。三分的恐慌、三分的伤心、三分的震惊和一分的不解交织杂乱冲上脑门,复杂激烈的情感从心底迸发,像一只大手抓住了心脏,然后用力撕开。疼痛像攀枝错节的老树根,从血管遍布到身体每个地方。血从嘴里喷出来的时候,母亲像被烫伤一般,脸色苍白地松开了手,拼命想要捂住那些血,把它堵回去。 第12页 耳边的声音和景象都慢慢模糊,只隐约听见师尊长叹一声,说:从此,他就是我真武弟子了。 画面暗下去,他独自一人在真武殿中,每日上香、读书、习武,时间久了,连悲欢喜乐都忘记了是什么模样。 师尊说,以汝之无心,窥万物有灵;大道如水,照化三千。 在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他终于想要下山。 师尊说,真武弟子,皆可入世修行,唯独你。 他朝师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水至善,渡万物而化己。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儡儡兮,盖为命所系,不敢有一怒、一喜、一悲、一惊。心如死水,何以登大道?虽说出世,然不了心性,自心已迷,云何可出?愿此去红尘,以心寻道,以身证道,纵死无悔。 真武殿中的火烛滴着蜡泪,画面轻轻一跳,他站在求签台上,给自己摇一只签。 真武的习惯,弟子下山之前,都要给自己求一只签。 小小的木牌啪一声,轻轻落在桌上。他捡起一看,老旧的墨色,写着“遇水则止”四个字。 师尊说:你若下山,一年为期,若逾期不归……你与真武的缘分,就到头吧。 于是他慢慢往山下走,笑师兄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下山,又惊又喜,说:“师尊可终于放你下山了。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讨教武功。” 他看着师兄骑着马,在蜿蜒连绵的山路上掀起飞尘一片,说:好,待我回来,再和师兄请教。 尘土飞扬中,他看见唐笑之坐在雪白的一匹马上,冲着他笑,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道长,我相信你呀。 他逆着光,细碎的心思都散落在马蹄尽头的尘埃里。 “你信我,不后悔吗?” 唐笑之歪着头,笑嘻嘻说:“道长,我当然后悔呀。” 复而剑影一闪,在沽酒人的尸身边,他分明看见唐笑之眼中的震惊、无奈与一分不可置信。 沈南风的心忽然跳了一跳,又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悲又喜,又不是悲,也不是喜,所有的情感交织缠绕在一起,像刀尖刺入背心,雷霆一劈。 从心里裂开的疼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用力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床前粉衣服的姑娘抽抽搭搭哭得正凶,见他醒了,泪水没收住,就抽噎着说:“道长,白姑娘也太狠了,只不过上次失手罢了,就叫你去拦唐家那么多人,如今伤得这么重,要怎么办才好。” 沈南风摸了摸她的脑袋,披上衣服坐起来,仔细瞧着她,咳了一声,问:“小七,你想不想回天香?” 那姑娘猛地摇头,张惶道:“道长,我不要走,你不要赶我走,我如今是青龙会的人,再也无法回去的。” 沈南风定定看着她,想起唐笑之对他说,道长,帮她一次,焉知不是推了她一把。 他扬了扬头,淡淡地说:“我若不亲自出手救你,你也不会跟我回来,也不会入了青龙会。” 他的心脏一阵收缩,耳边又是唐笑之的声音:道长,虽身在红尘,却不识人心啊。 是啊,他想,他当真是不懂。 小七的眼泪滚珠似的往下流,说,道长,我是自己要跟着回来的,道长,你不要动气啊,千万不要生气好不好,道长。 沈南风摇了摇头,半披着衣服往外走,小七跟着冲出去,却扶着门栏,绞紧了衣服。 “道长,你答应我的,道长,你说过的啊,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心,你说你会好好活的。” 沈南风面带微笑,半晌道:“可是……我现在,似乎知道了一点儿。” 黄昏下的柳梢带着半轮残月,沈南风卷一片地上的青叶,呜呜吹了几声。 树上倒挂下一个黑衣人,沉声问道:“沈南风,你好大的胆子,杀了老十三?你知不知道,老十三花了多大力气才安插进巴蜀?” 沈南风耐心听完了他的话,舔了舔嘴,觉得这草还是有些发涩,随手往水里一抛,浅浅道:“告诉白云轩姑娘,如若再派人盯着我,来一个,杀一个。” 他说杀人,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就像在说花多红,草多绿一样,清清淡淡的。 黑衣人背后没来由炸起一层汗,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远处。 酉时三刻 巴蜀凌云壁 唐笑之骑着他那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马,翻来覆去看手里那枚小小的太极。 “小白小白,你说,咱们往哪里走?” 小白停住了脚,不安地叫了几声。 唐笑之抬头,看眼前几米开外的唐青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师兄,门主这么着急,就让你带我回去?” 唐青枫在春日还带点寒气的晚风里摇摇扇子,眨眨眼睛,说:“奶奶叫我抓你回去,老爹叫我睁只眼闭只眼,我也是很难做的呀。” “那么师兄打算……怎么做?” 唐青枫想了想,“只想问你一句,往哪儿去,去了又如何?” 唐笑之顺了顺小白的毛,像在说什么风流轶事般,声音柔亮温和,带着些微倦意,“总想去问一问,总要有个缘由。不然,对不住我自个儿的心。” 他驾着马,在巴蜀的月色里疾驰而去,留一个清越的背影。 第13页 唐青枫负手立于风中,喃喃道:“心之一字,终是难解啊。” 今日一病非因酒 百云轩走进小小的楼里,灯光虽暗,但叫她心里觉得温暖。 连楼外绵绵高山,此刻也软了棱角,变得温和起来。 因为她瞧见了一个人,一个教她从心温暖到眼角的人。 白衣人的手拂过桌上青瓷的茶盏,带了三分笑意。 百云轩也在笑,她礼了一礼,道:“公子,沈南风杀了老十三。” 那位叫做老十三的沽酒人,劳心费力潜入巴蜀十载,在双月湾外饱饮风霜,死前仍睁着眼睛,眉角的皱纹都刻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公子羽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杯子,说:喝茶。 白云轩慢慢走过来,素手轻拂,在氤氲的水汽间,像略过轻曼的烟。 淡淡的香,西窗外斜伸的梨花,是个难得的早晨。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静默温柔,又悄悄藏了进去。 “公子,五天前,唐家人马被沈南风牵制在巴蜀,黄河水道上,唐家船队分明已是穷途末路,为何公子,下令收手?” 公子羽修长的身形隐在纱幔深处,只抬着一只手,凌然翻舞,像要覆尽天下茫茫。 那是一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也是一只摘梅折花的手。 然而,无限春风入胆瓶,不知何处可折梅。 太平静的天下,太温暖的江湖,总是寂寞。 他轻挑唇角,三分不屑,一分惆怅,“青龙会若不败,他们岂会出手?” 白云轩眼中浮着一层笑意,道:“谢先生赐教。” 他们,或者是他们,都要来了。 这太平已久的盛世,也终于要燃起心里残余的烈火。 公子羽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白云轩,眼中冷光一闪,“唐家却是个变数。”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数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用监视沈南风,让他去解决了唐笑之。” 他的声音缓缓的,似乎还带着些忧伤,“也许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不能共存。” 屋外的梨花轻轻软软飞落,落在了墙外。 墙外行人匆匆而过,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巴蜀与秦川交界的地界,沿黄河道两岸的官道,人们吃着黄河水,做黄河的营生,更有巴蜀秦川绵延千里的高山密林,于是,几个集落慢慢变成了城镇,城镇也越来越热闹。 一朵白色的花随着风,飘到天上,飘到飞斜檐角,落在紫色衣袍上。 紫色是一种富贵的颜色,衣服的主人也是风流的人。 唐笑之拈着酒杯,转头看了看身边美丽娇柔的女人。 他好像永远和各种各样的女人、青楼、酒联系在一起。 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咳嗽一声。 一杯还未饮尽,另一杯又劝了上来。女人丰满的胸膛贴上来,用迷离的眼睛看着唐笑之。 唐笑之托住她小巧玲珑的下巴,贴在她圆润洁白的耳朵边,轻声轻气地说了一句话。 女人的微笑定格在脸上,嘴里的惊呼未及出口,红色罗裙上的血已逐渐晕开,滴落在木板上。 “我这个人,虽然好色,却不轻色。”唐笑之用两根手指把她推在地上,复用酒擦了擦手甲。 门外小厮还没扔下酒杯,后背已着了一枚暗器,悄无声息倒了下去。 唐笑之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因为莫名其妙,所以他的口气也带了一分委屈。 他说:“道长,我这样一个人,也值得青龙会出手么?” “公子觉得值得,就是值得。”一声轻叹,悠悠飘了过来,仿佛为了地上的乐女伤怀。 沈南风走进来,仔细绕过尸体,寻了一个凳子坐下。 唐笑之这个人,似乎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开心、都是舒朗的。这样一份云淡风轻,哪怕刀山血海之前,也依旧能把刀看做光,把血看做月,把关山阻隔、千难万险看做花前月下。 这样的淡定从容、处事不惊的态度,非大富大贵、大家大族、非数代温养不得出。 沈南风也是云淡风轻,可与唐笑之相比,终究少一分真性情,而多一分空茫。 唐笑之的表情很认真,也很认真地给自己斟酒,“道长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沈南风的眼中带着一成不变的平静,可唐笑之知道,这份暖意下面,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苍白空洞。 他实在是有点儿讨厌这样子的沈南风。 可沈南风依旧用清朗的声音,温和地问:“愿请赐教。”他想过唐笑之的手段,却未想输得这么快。 唐笑之眉尾轻挑,脸上笑意盎然,“这女人太美,酒太香,端酒的仆人也太懂规矩。” 沈南风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讶异的表情,带着一丝了然。 这是黄河道边的小镇,这样美丽的女人,早该是名闻百里,而以在这样小小的酒楼,做不知名的舞女? 这酒太香,即便与双月湾雪芳斋的酒相比,也未必差得了几分,可这儿人们惯喝烧刀子那样火辣辣的酒,何来这样细腻绵长的春酒? 这仆人也太懂规矩,笔直的身子,垂手肃立在门边,不像是仆人,倒像是看门的护卫。 “道长,破绽有些多了。”更何况,那位漂亮的女人,虎口上还有坚硬的老茧。 第14页 沈南风颔首,“在下委实没有更好的人选。”他的头发垂落在两肩,高冠上的太极被剪断,只余了一条细穗,随着他的动作飘荡。 唐笑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有些太大的手甲稳稳托住那盏小小瓷杯,“那是因为道长,并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美人。”他眼中带了几分戏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倾过半个身子,拂过他耳边黑发,用手甲捏住沈南风的耳垂。 上面还有一点儿疤痕,是当初自己在双月湾咬下的伤口。 手顺着脸颊从耳垂落到他秀气的脖子,细细一条结痂的伤痕横亘在上,是双月湾剑雨中,自己的扇子留下的。 唐笑之侧头,笑了一下,口齿中泛起一阵奇异的甜,“如若道长以身作饵,在下必定,心甘情愿入网。” 沈南风静静推开他,负手无话。 唐笑之拊掌笑道:“我愿给道长三分真心,却不知道长与我的,尽是假意。” 沈南风看了看他,眼角一抹温和的笑,像江南细密春雨、粉墙黛瓦、像襄州万载不变的云,“错了,唐公子,在下从无真心,亦无虚情。” 唐笑之的神色愈发温和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就已俊秀招人,带了三分笑意时,风流倜傥丰神如玉,当他真真在在笑起来,满天星光都化在眼中。 只是这浓浓的笑意下,不知是谁的心机暗藏。 “那么,道长,为何要道歉呢?” 在巴蜀的剑雨中,他们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分明听见沈南风说,抱歉。 待到他回首看去,只见他道袍血染,如折翅的鹤,坠入茫茫江河。 那一刻,岁月忽老。 他见到沈南风之前,以为自己会怒,会怨,会恨他剑下轻忽人命。可见到他的一瞬间,巴蜀漫长的晚风、轰鸣的暴雨与那双柔和安静的眼睛都在脑海中交织缠绵,再也起不了风波。 于是他只能无奈,只能叹息。 沈南风眼中似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轻舞拂尘,脸色一片寂静。“唐公子,在下从不负人,唯真情二字,实难相付。”他一语既毕,后退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以真心对无情,已入我执之相,还请阁下慎重。” 唐笑之脸上懒懒的,用手仔细帮他把头发梳理好,“我教你啊,道长。” 他定定看着沈南风,又说一遍:道长,我教你。 沈南风漫叹一声,背着剑匣,从窗中一跃而出。 唐笑之的声音像流云轻卷,散落在小楼中,“道长,我说过的话,依旧算数。” 若道长以身作饵,我必定拼死入彀。 他这么想,却没有想到,另有别人急冲冲掉进了网里。 还是一个小丫头。 被头顶瓦片声音吵得睡不着的唐笑之,终于忍无可忍跳了上去,不料抓住了一个粉衣服的姑娘。 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模样,盯着唐笑之半晌,在寂静的夜晚里发出一声颇为凄厉的惨叫声。 唐笑之支着头,认出是那天巴蜀划船的姑娘,顿时满眼无奈,“沈南风是把我当做一个色中饿鬼么?居然派你这么小的丫头来。” 脚下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还有人从窗户中伸出头朝他大骂出声,吼道这么晚不睡觉吵街坊作甚。他只得咽下一口气,顶着斗大的头,把小姑娘给扔进了自己屋子。 小七姑娘哭得更凶,从山里的小屋子一个人提心吊胆背着道长偷偷溜出来解决唐笑之,没想到,还没动手就被捉住了。 又听闻唐笑之简直是个蜀中恶鬼,于是从被扔进屋子的那一刻起,就哭得好不凄惨。 唐笑之一个头两个大,他即便从小从红粉堆里打滚,那也是姑娘们见了他就心喜,还从未碰到过见了他就开始嚎啕大哭的。 小七哭得气喘吁吁,终于哭累了,打了个嗝,又觉得自己饿了。 从掌缝里偷偷瞧了一眼,紫衣的公子在烛下随意翻着一本书。再一看,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份雪酪酥和玉露团,不顾眼里还带着泪,脸上就泛起一个灿烂的笑。 用蜜糖慢火烧炙的雪酪酥,味道甜得很,雪花似的一片片;奶酥雕花做成的玉露团,更是好看。 唐笑之即便受得住半夜不睡觉看书,也受不住身后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吃东西的声音,一时心里有些烦,手里的书也不知怎么翻的,翻到了“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顿时头更大。再一翻,又看到了“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于是这书也看不成了,被啪嗒扔到了角落里。 分明是个什么江湖经验没有的姑娘家,更适合呆在青瓦小楼、锦绣繁花里,不知为何要趟这样的浑水。 月光像水银一样,晃悠悠,从窗户外漏进来。 他揉了揉眉心,踱到小七面前。 小七眼珠一转,怒道:“你离我远一些。” 唐笑之喃喃道:“是姑娘要来杀我,如何要我离姑娘远一些。” 小七本来很稳的手就不稳了。 她是个有些娇憨的姑娘,喜欢甜甜的点心,会一手高妙的医术,却不会行走江湖,也不会杀人。 唐笑之脸上永远挂着笑,和道长很像,但细细一看,又很不像。 他紫色的衣袍沾染着富丽堂皇的金贵,衣角拂动间,就是满堂华灿。 第15页 而道长……永远像一个轻忽的梦,卷起的衣角也永远像流云飘转般虚无。 又想了想,这位公子要死在道长的手上,着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于是她拍拍双手说:“你长得好看,我不想杀你了。” 就那么蹦到门前,莲足纤纤,力气却大得出奇,一脚踹开了门。 变故横生。 一道剑气把她冲回了屋内。 流云飞掠般,一人闪进了屋子。 姑娘脸色苍白地抖了起来,捂着脸,不知是哭是怕,说:“怎么会……道长……” 沈南风慢慢走过来,他穿了一件异常宽大的黑色外袍,把双手都遮得严实,脸上没有半点平静意外的表情,只一双眼睛带了清浅月光,有风浮动。 他定定地蹲下来,说:“小七,我没有教过你用毒。” 从他醒来开始,就往街上追,可惜还是慢了一拍。 粉色的衣服都开始抖动,像风雨中战栗的花,一滴泪水落到裙角,把衣服的颜色染得更深。 “你说过的,道长,你答应我要活下去的。” 沈南风微抿嘴角,很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小七,我不该带你回青龙会。” 她深吸一口气,一眨不眨盯着沈南风的眼睛,“道长,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死路走!” 她才十七岁,还不懂什么叫做恨,就已经明白什么是痛了。 沈南风禁闭的眼睛抖了一下,丢出两个字,“解药。” 小七泪痕满面,脸色凄惶,戚戚然道:“道长,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拿出来的。” 沈南风藏在袖子下的手攥得很紧。 他没来由的慌,在他下山之初,碰见这个姑娘,把他当做山上的师妹们一样,总是费些心思去教。可从没想到这个姑娘,已经慢慢长出了自己的心思,更可以威胁人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想,唐笑之说的是没错的,他即便身在红尘里,也从不懂人心,更不懂如何救人。 是他自己救回来的人,也是他自己养出来的威胁。 可他能怎么办。沈南风颓然站起,只觉心口一阵发涩,连手指都抽搐起来。 小七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漫声道:“道长说,自己没有喜怒哀乐,我虽然伤心,却也宽心;如若道长真的一辈子也没有情感,我倒也认了,可如今,道长,你要我怎么办,又要你怎么办?” “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事,是完满无缺的啊。”唐笑之脸上挂着点儿些微的笑,一双眸子流光溢彩,映着月光,炫灿不可方物,“可惜姑娘,在唐家人面前用毒,到底是棋亏一着。” 沈南风眼睛闪了闪,一口气尚未舒开,就听见姑娘细碎的脚步和夺门而去的声音。 他眉目一动,郁结在心的惶惑、无奈、痛惜从心中疯狂地反扑上来,把心揉成一团,顿时喉中一片腥甜,双膝一软,就往地上栽去。 在膝盖与地板相碰的一瞬间,一双滚烫的手牢牢锁住了他。 “道长?道长?”唐笑之把他搂到怀里,跪在地上,一面用手拍着他后背,一面捉他一只手按了按脉门,惊觉他体内真气乱窜倒流,把手指突地弹开。 沈南风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抖成风中一片树叶,把头垂在唐笑之肩上,手指用力攀着他的手臂,抓得指甲都泛了白。 唐笑之肩膀脖子浇上了一阵滚烫热流,愣了愣,感到血从他脖子上、肩膀上顺着衣物往下蔓,脑中空白了片刻。 “该死。”唐笑之松了松手,脱下手甲,轻轻拍拍他的脸,问:“道长?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沈南风看他眉毛都蹙成一团,吞了一口气想要说话,又喘了喘,瘫了下去。 眼睛前面黑一阵、白一阵,忽而星光满天,忽而深不见底,就那么半昏半醒间,只能感受到身前一个温热的怀抱越来越烫,真气从后背源源递进来。暖意从后心温和地传到四肢百骸,叫他惬意地想要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沈南风勉力睁开眼睛,恍惚发现窗边的月色都淡了,初晨的阳光缱绻着空中的飞尘,像飘舞着的梦。 他眯了眯眼睛,半软在唐笑之胸膛里,慢慢伸出手去,贴了贴他的脖子,触手一片滚热,烫得他眉头都皱了皱。 他哑着喉咙咳了一声,想要抬起身子来,没成想手脚都是软的,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耐烦,然而挣扎了一下,也没直起身来。 唐笑之的手不老实地在他脸上摸了摸,用袖子沾水给他擦了擦脸,声音愉悦又欢欣,“道长,叫在下担心了一整夜啊。” 沈南风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唐公子,你自身都难保,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他原以为小七只是下毒,没料得居然是这样霸道的东西。唐笑之纵然能压得住,解得了,也得几个时辰不能动用内力,否则随着真气运转,冲击血脉,解药并着毒药,两药并冲,发作得更狠。 这般想着,他伸出绵软的手,轻搭在唐笑之腕上探了一探,只觉真气横冲,弹得他手一震,登时一凛,却见唐笑之睁着血丝密布的两眼,满脸无辜瞧着他,“道长,在下费心费力救你,你反倒不领情,真是伤透了心。”他一边说,一边寻着凉点儿的地方靠过去,和沈南风贴得更近了。 第16页 脸颊上也是火烧滚烫的,他掀了掀眼睛,把脑袋埋在沈南风的脖子里。觉得他头上的高冠有些碍事,随手扯了下来,任凭乌云似的头发散在他头上,挠得脖子都痒。 唐笑之卷了一绺黑发在手里玩了玩,仔细瞅了半天,定定看着沈南风的眼睛。 那双眼睛黑得看不到底,又似乎极清极浅。 干净、清亮,像春水似的温和。 他把手覆上那双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把沈南风扑倒在坚实的地板上。 火热的唇舌从脖颈边游上来,落在耳朵、下巴上,最后浅浅叼住了喉结。 唐笑之半垂着眼,用牙齿磕碰着突起的喉结,不停用舌头舔一舔。热浪从心底烧上来,烧得他连吐出的气都滚烫,一阵阵扑在沈南风耳侧脸畔。 沈南风被笼着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到一个热气汹汹的胸膛与自己的紧贴在一起,脖子上被浇了一层层热浪,一只不老实的手扯开自己领口,又扯松了腰带,顺着衣服缝隙往腰上摸去,带了些老茧的手心在身上游走的触觉,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道长,你好凉。”唐笑之的声音稠稠黏黏像沾了蜜糖似的,他脑袋发昏,一个劲想要往凉一些的地方靠,手底下光滑柔韧的腰段是凉的,再往上探去,胸膛上也是凉的。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把人往地上压得更紧些。 沈南风的手扣住他脖子,用了几分力气,指甲划出一道道红痕来。 唐笑之一面舔他的脖子,一面含混不清地说:“道长,你杀我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沈南风的手颓然松开,垂到地上。在唐笑之手掌下的眼睛努力睁开,深吸几口气,想要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儿。冷静冰凉的声音在旖旎中猛地窜起,冰凌一般刺入脑海,“余毒未清,你不该放她走。” 听着沈南风干净温和、半点儿情欲也不带的声音,唐笑之就算再大的邪火也被浇下去了。他松开嘴,把头抬了抬,即便看不到自己手下藏着的眼睛,他也能猜到那双眼睛是什么样子——必定是空飘飘、虚渺渺,什么也看不见。 “我能杀她,却不想看你伤心啊。”唐笑之勉力一笑,松开覆在沈南风眼睛上的手,往那双黑亮干净的眸子里看去,只看见一片清净,莫说情欲,就连半点儿情感也没沾。他不由苦笑一声,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一般,身子都凉了几分。 他看见那位姑娘,在巴蜀的暴雨中带着沈南风慌慌张张逃,也看见那位姑娘,娇憨又狠戾的模样。只怕这位什么都不知道的道长,早就把她当做了妹妹。 在楼顶上看到她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双月湾沽酒的老人,总是弯着腰的模样,对谁都是恭敬顺从,哪知下一刻就入了黄泉。那是他对于巴蜀为数不多的儿时记忆,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酒棚边昏黄的灯和冷冷的风。 如若他杀了那位姑娘,不知道沈南风的心里,又会不会多出黄河岸边喧嚣的晚风来? “走吧,道长。”他摇摇晃晃坐起,用力理了理衣襟,闭着眼喃喃说:“走吧。” 他和沈南风终于靠得这么近,可对于重伤未愈、刚刚昏了半夜的道长,对于不谙人事、更不懂什么喜怒哀乐的道长,他不忍,也无法下手。 沈南风躺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铺散在地,像一汪幽黑的池水。 “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沈南风看着唐笑之,凝视半晌。室内寂静得,像化不开的轻烟软云。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说,“你教我吧,唐笑之。” 这简直是要命—— 试问君知否 沿河的柳都长出一朵朵绿色的芽花出来,一朵朵浅嫩的杏花在枝头跳动得欢脱。 再往前走个数十里,风景又是渐渐的不同,因靠着秦川太近,连风里都带了冰冷的气味。坚硬的土,有些刺骨的风,一路走过,倒是能见四季风景。 唐青容咬了咬牙,把左臂上的绷带扯下。他们的船停在一处浅滩上,这个时节,正逢秦川高山冰雪融化,冷则冷矣,下游春江泛滥,水流平缓,倒是适合航行。 风胡乱地吹,把她头发都扯散在粗糙的旷野里。土筑泥砌的房子散落在冰冷的平原上。她自幼生在巴蜀,四季分明,碧水苍树,何曾见过这样的风景:天高地阔,四野茫茫,水草丰美,江水叠叠。 唐青容看着夕阳渐起,远处一缕炊烟袅袅,一直紧绷着的心倒也松落了一些。 几天前,青龙会一举进攻,几乎已入死境,如若不是借着水势便利,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一路上也是筋疲力尽,临时寻了个浅滩停靠一下。虽说是浅滩,临岸雪浪滔滔,声如裂雷,水势铺天盖地,只站在高崖上,也让人心颤。 江湖浪尘染波涛,黄河洗剑,饮马长风。 长河涛涛,风尘难尽。 烂泥滩的草坡中,碎着几块巨大的石头。夕阳余晖铺上来,像血一样。 一笛悠悠的曲子在惊雷般的波涛声中起伏呜咽,黑袍的道人站在风里,横笛吹曲。 褪去了一身凛冽剑气,少了几分脱尘的苍凉,他只这么站着,衣袂飞舞,长发散乱,虽没有双剑出鞘的风华,倒更多了平和清浅的卓绝风姿。 唐笑之骑在马上,也懒得驱使,任由它在泥滩中寻几丛青草嫩叶,只抱着双臂,侧耳听那蜿蜒在惊涛中的笛曲。 第17页 错了,错了。 沈南风一瞬间神思恍惚,血色残阳铺满了无垠黄河,春水初涨,沿河皆是萌动绿意,而他心中一片冰寒。 他二十年无情无惧,无爱无怖,如今目标就在身边,他的剑却出不去了。 他在后悔,沈南风知道,自己有一些,说不上的后悔。 昔年真武一云子,被人间红尘困守本心,此后数十年,再也无法走出真武一步。 如今他,妄图一探人世凡尘,还没有走到头,就已经开始了后悔。 他在怕什么?在挣扎什么,又在后悔什么? 那天他重伤遇袭,在巴蜀卧龙谷,满身血污,撞见了一袭金华的唐笑之,在风里花里,在剑里刀里。过去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永远也不会疑惑,但是短短几天的时间,曾经引以为傲的道心终于有了裂缝。 师兄们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道心本就是千锤百炼而出,不要害怕迷惑。 他站在黄河岸边,觉得眼前大浪滔滔,一个不慎,就是深谷绝地。 他从小楼中走到镇外,从镇外走到河道边,沿着河道走了很久很久。 唐笑之永远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从下午跟到了傍晚。 被滚烫的一双眼睛盯着,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灼热的视线。他的耳朵悄悄地发红,就连后背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真是荒唐,他拿着那只朴实无华的笛子,翻来覆去地看。仿若实质的视线从他的耳朵滑到脖颈,再滑到后背,停在肩上。 他有些烦躁地摇摇头。眼前河浪如雪,耳中似有人轻叹一声,说,我相信你呀。 他自下山以来,不过短短三月,就已是双手血债。在认识唐笑之的那一天前,他还觉得自己什么都肩负得起,可经历了双月湾下明月江涛,巴蜀春雨中刀光剑影,他才猛然惊觉,原来他哪怕背负了满肩人命,也承担不起这样毫无来由的深信。 他记得他杀了人,他也记得那一刻,唐笑之分明怒极,可当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何唐笑之给他的,依旧是深信? 经脉顺着气血震荡鼓噪,真气止不住地奔腾,他心神一乱,心田绞拧翻转。 一步错,步步错。他从来就不该认识唐笑之,更不该和他纠缠这么久。他茫然睁着双眼,浑身汗如雨下。 他什么都不能给对方,更不要说情与爱。 唐笑之,你会后悔的。耳边聒噪的声音密密麻麻冲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要疑惑啊,永远不要疑惑。师尊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回响,一眨眼,又是唐笑之闲闲摇着扇子说,我愿给道长三分真心。 唐笑之救他,他奉还一次,再救他,再奉还一次。 血光飞舞,他和唐笑之之间,隔着无数白骨血泪,再也走不到头。 手臂突地被人抓紧,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喊他,道长,道长,醒醒。 他的眼睛闪了闪,唐笑之拥住他,捞住了他的腕子。 尖锐的手甲点着他的胸膛,画了一个圈。唐笑之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唇边散开复杂的笑,“道长,心长在这儿。” 沈南风自下山以来,从不会让人的武器与自己离得这么近,近得仿佛能刺破皮肤,扎入心胸。 “嘘,听。”唐笑之把他搂得更紧些,近得能感到跳动的心贴着自己的心。 “道长,这是我的心。” 沈南风轻轻一震,垂下眼去看他。风卷得他们头发都交织散布在空中,难舍难分。 “唐公子,”那浅浅的、干净得过分的两只眼睛又回来了,“你的心,早不知给了多少姑娘。” 唐笑之黏在他的肩窝里,两个人头贴得很近,他品了品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长,我的心,从没有给过她们,一丝一毫也不曾给过。若是为了这件事吃味,我倒要痛饮三杯。” 沈南风往前走了三步,轻轻推开他,指了指远处的河水。 “唐公子,你的师姐在那里。”语气干净得仿佛不沾一物。 唐笑之心里一凉。 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最远的距离是侠义。 侠义啊,唐笑之眯了眯眼睛,心里乌黑的水从少时的记忆开始泛滥,泛滥了二十年,死也停不下来。 老太太说,哪怕再怨恨,你也是名门之后,也是唐家的子弟,也是八荒的侠士。 门主说得对,他其实什么都不懂,这么十多年,负气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他淡淡地、又深深地看着沈南风,“道长,和我走呀。” 黄河岸边再喧嚣的风也沉寂了片刻。 江水迢迢,心事渺渺。 沈南风沉思半晌,再抬起头来,眼中已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唐笑之,三个月后,若你不死,我就是随你走,又有何妨?” 唐笑之怔怔的看着他,轻轻地、小声地说:好。 轻得像是害怕打破这个约定。 他一扬眉,又笑道:“道长,三个月后,若我侥幸不死,此后天风海雨,轻舟万里,你与我一同走。” 沈南风安静地点了点头,漫步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悠悠吹一只曲子。 先是温和清浅的调子,再一转,声音高昂激烈,竟有金石之声。 唐笑之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走,又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瞧。 第18页 他没有看到沈南风回头。 沈南风的喉头一阵浅甜。 花非花,梦非梦。 残宵慵梦压眉低,行人勒马风前立。 梦醒了,他还是青龙会的沈南风。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也只能是青龙会的沈南风。 可是这个夜晚,这个月色轻柔如梦的夜晚,他们的眼神都温柔得像水一样。 他想,他还是后悔的。 风里一阵悉索声,沈南风遥遥站定,轻叹道:“我杀不了他。” 昏暗的夕阳里,沙哑的声音像游蛇爬过,“白姑娘说,你只有十天的时间。” 沈南风想了想,依旧摇了摇头,“十九,论武功,我绝非他的对手;论计智,他亦是棋高一着,莫说十天,即便三十天,我也难杀他。” “笑话。” 青龙会这么多人,如果杀不了唐笑之一个人,当然是笑话。 更何况,那仅仅只是一个唐家不入流的子弟。 沈南风把手中笛子转了个优雅的圈,斜插到腰带里,“除非……借刀杀人。” 树下的人把身子隐在落日的残荫里,冷哼一声,“沈南风,连一个唐笑之都杀不了,青龙会要你何用?” 浅水一般的眼睛抬了抬,悠悠道:“这话,你得去问公子。” 那人梗了一梗,怒道:“我倒不信,他一个人是有翻天的本事。你杀不了,我去。” 黑色的身影倏地不见,只留了树下几片零落的叶子,还泛着新绿,飘飘,荡荡。 一片一片坠到黑夜里。 风一吹,沙拉作响。 夕阳掩去了最后一点儿温热,夜晚的江风吹上来,半点儿也不柔和。 唐笑之牵着那匹不安分的马,沿着江一步一步走。泥滩上留下两份脚印,一份是人的,一份是马的。 月亮是湿漉漉的,他其实有些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在这个有些冷的夜晚。 在冷风惊涛里炸响的一道银白光练。 河面暗如黑天,波涛汹涌,一道闪电般银光把天地都映白了一瞬。 长刀破空而来,隐有风雷之声。 在刀锋碰到唐笑之的刹那,他抬起了头。 一张苍白诡异的人脸僵直着面孔,直勾勾看着黑夜里的杀手。 不对,不对。十九心里大骇,一面斜撩手中长刀,一面疾步后退。 身后传来轻轻一声蔑笑,错身的片刻,紫色的光气轰然斩下。 气浪爆舞。 十九睁着眼睛,惊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头从脖子上咕噜咕噜滚下来,嘴还微微张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什么时候发动的自替身。 金属的扇沿沾满鲜血,滴答,滴答。 带着甲套的手摇了摇扇子,血珠四散而开。 树叶一晃一晃的,落到了地上。 唐笑之弯下腰,颇为嫌弃地看了看地上的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踹到了汹涌河水里去。 江河兀自泛滥,就这么吞下了一个人。 河畔高石之上,坐着一个宽袍高冠的道人。 沈南风看了一眼淼淼江河,转了转手中尘佛。 一个时辰已过,想来十九已奔赴黄泉,喝尽孟婆汤,走进往生路了。 忽然听到身后冷冷道:“你们中原人,勾心斗角,难成大事。” 沈南风头也不回,凝神看着眼前河水。如果不是他清俊的脸分明显示这位道人还年轻得很,单从他眼中空寂一片的寥落中,恐怕好多人都要把他的岁数加上好些。 一旦经历了血和火,当真还能回转吗? 他正独自入神,背后突地一紧,当即一个侧身,剑光飞绕而出,稳稳架在身后大汉的脖子上。 “我只要唐笑之的命。”他看了那人一眼,把剑收回剑鞘,“想要唐家的东西,萧骁,你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那人手中笔直冰冷的铁钉尴尬地落在地上,他洒然一笑,道:“没料到你们中原,还有几个能打的。” 沈南风从从容容地往河边走,甩了甩尘佛,说,今日北风。 北风意味着今天唐家的船队可能走得很慢。 可沿河百八十个浅滩无数个高岸深谷,谁也不知道唐家会不会停下来,会停在哪儿。 但唐笑之知道。 他一路骑着马,一溜烟似的跑,才堪堪追上去。 船在江上走得不快,虽说借助风力水流一刻不停,不像人马走走停停,然而架不住他追得太快。 将将在寅时赶到的时候,浅滩外已经聚了一堆儿的人。 此间西面临水东面傍山,倒也算得上一块好地方。只是这浅滩上,春夏水势漫涨,故而仅有的寨子镇子也都离了远远的。倒是镇民瞧见了大船,眼尖的瞅他们一个个衣着华贵,顿时恨不得把锅碗瓢盆也给搬过来。 临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这傍着河的,就乘着来点儿船的时候,卖点酒水饮食,还有帮着搬货拉运的,本来有些荒凉的地方此时也是人气蒸腾。 唐笑之一路赶来,远看着唐家的人,顺势从马上一滚,翻了个身跳下来,抄起旁边一位师兄的水袋给自己灌了一通。 那位师兄叫唐云,之前一直呆在暗青房,和他倒也有些熟悉,看他这幅模样,温言道:“没料得你会来,原本以为你还在巴蜀,倒是赶得很快。” 第19页 唐云一面说,手上还没停,给一边一位七八岁的小丫头雕个娃娃。 唐家的人在雕工机壳上都有些精通,那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唐云的手看,连刚刚心里的几分胆怯都没了。 小丫头叫做巧烟儿,长得清秀干净,虽然衣服破旧又寒酸,但也明显看得出浆洗的痕迹。 河边的人惯常把大船、小船分别叫做大鱼小鱼散鱼,她跟着父母,见得多各形各色的人。一开始见了这船,只不过觉得比以往看到的更加大,可是再往前走,看到那油亮的船漆在月夜下耀眼的黑,船上人一个个的光华万丈,顿时对自己身上那件干干净净的衣服失去了所有的自信。 她一面瞅瞅自己的鞋尖,上面还带着泥,一面把袖子抓得更紧些。直到父母在人群中喊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往前走。 她不敢抬起头,总觉得抬起头看到亮晶晶的东西会刺伤了眼睛,就连奋力吆喝售卖吃食的声音,也让她觉得有点儿些微的难堪。 本来就憋着脸快要哭了,一不巧低头撞上了一件衣服。软软的轻轻的从没见过的衣料,带着浅浅的熏香味道,眼泪顿时狂奔出来。 唐云看那位半天走不远的小丫头,本来就觉得奇怪,想走上去问问她有什么事儿,没想到刚走到眼前,就把人家给逗哭了。只好叹了口气,说,不要哭了,我给你做个娃娃吧。 刚开始做的一个,像极了小型的傀儡,木刻的眼角还带着杀气,就抹了脸孔重新做一个。没想到做到一半,唐笑之急吼吼赶过来,顺走了他的水袋,忍不住手一抖,把娃娃脸划花了。 唐笑之随便看了看,说,“你这样子,像在养闺女。” 唐云的笔刀顿了顿,说,“我要是有个闺女,必定不能让她和你呆得这么近。” 唐笑之喂喂了几声,哀叹道,我就是再不济,也不是个饿狼。 这边一个喝水坐着休息,一个漫不经心做娃娃,那边唐青容的扇子已经卷着风刮过来。 唐笑之跳起来抓住扇子丢回去,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跑。 唐云看他飞快的背影,笑了一笑,刀下的人脸于是也笑了笑。 小白被拴在一棵树上,周围的孩子再野,也不敢随便逗看起来主人就很阔的马。唐笑之从窗里看平万里大江波光粼粼,岸上人声喧喧,不由叹了一句江上好啊。 江上好啊,唐青容表情飘忽神情不定,被扇子刮起的草叶像雪一样呼啦啦,看近岸的江水成堆,听临崖的水声如雷,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有个大婶儿悄悄揣了干净的布给她,又指了指她手臂上的伤口,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落下疤不好看。” 唐青容眼睫扑扇扑扇,眼底清光烂漫。她小心翼翼接过那块旧旧的、柔软的布,诚挚地说,多谢。 月下跳起一线空灵清越的笛声,拂水而过,像在讲述一个忧伤又古老的故事。 飞过万水千山,飞过沧海横流,终于落在了这片莽莽江湖。 笛声中携着寥郁的灰色水光,像疲乏的旅人走过漫漫黄沙道,走在子夜云层重重中,万种风华都褪去艳色,只留下了一抹旧白。 渔民们还在烧着火,灼目的火光下,人影都在晃动,他们没练过武,耳力也不过是普通人,什么也听不见。唐青容凝神一听,觉得这笛声中忧丝绵绵,一时沁入肺腑,不由叹了一气。 沈南风站在远远的高崖下,借着点点火光,人群清晰可辨,就点了点头。一只黑鹰寻着笛声,在头顶盘绕三圈,落到树梢上。 萧骁抱着双臂,正追着笛声,漫无目的地想平卧旷野,策马绿洲,笛声却是一变,激得他心神一荡。 “沈南风,我知你素有心疾,何必再奏此凄闷之曲。” 沈南风抬了抬眉头,转了转拂尘,道:“生民亦苦。” 那人把粗黑的两只眉毛一扬,笑道:“这时候来感慨众生皆苦,倒是无谓的虚伪。” 虚伪,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编织得密密麻麻。 唐笑之的梦里,也有一个淡淡的网,这张网铺满了整个江湖。 那个江湖没有策马长风的昂扬,只有软软的水,日头落下来,整个天地都白的,像是江南月夜里捣练的旧衣。 他常常在梦里跑得很远,在巴蜀的翠海,赤着双脚,与风同浴,与水同眠。于是江湖不是那个血淋淋的江湖,也不是那个充满了侠义的江湖。 长桥下有水,水边有虬硬的树,他站在云下,整个梦像清烟像软罗,半透明的。 忽然扎起了一道明亮的颜色,于是这个梦就慢慢地被染上了别的东西,轻轻的盖上来。 唐笑之从梦里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真是有些奇怪啊。 梦里的东西好像跑出来,还带着一点儿忧伤,一点儿清凄。 他愣了愣,后背冷汗刷刷直落。 唐青容正在火堆边看唐云刻一个娃娃,偶尔给了一点儿小小的力不从心的建议,譬如嘴太小了些,脸太大了些。 树边的小白打了个响鼻,凑上去吃孩子们喂给它的树叶。 船舱的门咔嚓被踢开,唐笑之人人还没跑出来,声音就已经飞了出来。 “跑!” 话音未落,火光炸亮了整个浅滩,从山顶落下的火石流星般,坠地就是一片焦黑。唐青容一个愣怔,眼中寒光一闪,稳了稳身形,掠身飞到船前,大喝一声:“统统起来!迎敌!” 第20页 黑夜里一片荒凉,风里送来黎明前夕的光芒。 卯时三刻,天欲晓。 零散的渔民躲之不及,都以为天崩地裂,空降雷火,眼见财物被毁之殆尽,一个个魂飞魄散却又要冲上前去拿荷包货物,唐云这边抱着巧烟儿往船上跳,那边被炸得稀烂的肢体就飞到眼睛前,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把小丫头的眼睛一蒙,放到船舱里。 萧骁吹了个口哨,笑道:“这像极了大辽野猎的时候,圈起来,把火烧山,里面的野物一个个跑出来,又因为死前一刻不息地跑,血气新鲜得很。当即斩杀了就着火烤,肥得流油。” 沈南风眼下一片青黑,没休息好就很有些犯困,一时也懒得搭理那人的话。山下火光几乎烧亮了半边天,他算了算时间,气沉丹田,把声音远远传了过去。 “唐公子,出来吧。” 身后有人递过来一把颜色温润的黑朴大弓,像被温养了无数年的古玉,泛着幽黑的光。 萧骁眼睛一亮,拍了拍弓身,大声嚷道:“九曜?这弓居然落到了青龙会?” 一触之下,不由一惊,这弓看着朴实无华,摸上去却凉得刺骨,心下更喜,只猜不出是什么打造的。 沈南风摇了摇头,“九曜原是唐家的东西,可惜唐家终究自视过高,对于外物颇为不屑。这弓不过仿着九曜,到底不得其神。好在当年孔雀在时,颇为用心打理一番,如今也是个杀人利器。” 当下张弓搭箭,弦猛地绷紧,嘎吱一声,令人牙酸。 那弦像是野牛筋做的,如若是野牛筋,必定要先用麻油浸泡三个月,捞上来晒干,浸上三次,晒上三次,弓弦就变得又韧又牢,颜色也变得发黑。可这弓弦粗看是黑色,细细打量,又发着点儿银色光泽。 他闭了闭眼,衣袂猛地鼓起,手中光华怒放。弓箭的冷光幽寒刺骨,即便站在一边的人,也忍不住侧目。 等到他睁开眼睛,神色里已多了一种比霜剑刀锋更冷的悲凉。 是隐隐出自于内心的,对于自己的不屑和厌恶。当他的过去太光明,他秉持的信念太光明,他又亲手打破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准则,然后剩下的,就是一种对于自己深深的无力的厌弃了。 唐笑之从船舱里走出来,见周围火势蔓延,帐篷塌陷,镇民死死伤伤,心中的愤怒已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或许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却不是为了死亡愤怒。 他的目光似愤怒似悲伤似痛苦,仿佛能穿过云层,穿破沈南风的胸膛。 他的衣襟上还带着师兄们的血,像是燃烧的花,他的眼睛,像是霜烬中跳动的余焰,带着一种苍然的无奈。 他记得沈南风站在河岸边,说,我送你一曲,于是这颇为哀凄的笛声就如同梦魇一般缠绕上来。他也记得沈南风说,唐笑之,你会后悔的。 他从不忌讳侠义、杀人、道德,他也很少因为生死而愤怒。可如今,沈南风一次又一次给了他杀人的理由。 其实他给不起,无论是深情还是信任。这么多年来,人人说他多情,可只有流连在他身侧的女人才知道,唐笑之多情的背后,从来都是无情的背弃。 那一份信任,他也给不起,他的身后站着唐家,他能有情有爱,却不能把整个唐家都害进去。 沈南风有沈南风的路,唐笑之有唐笑之的路。每个人,都有他们必然要去做的事。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离得很近,近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几个时辰之后,他们隔得很远,远到关山难渡、死生难破。 唐笑之摇摇头,冷淡华丽的声线里有着令人魂飞魄散的寒意,“道长,我本不想杀你。” 黑色的箭照亮了一片黑空,迎着将要到来的朝阳,在空中划过骇人银光。 沈南风放下了手中的弓,冷冷看了一眼萧骁,在他放箭之时,被外来的力道撞得手骨欲折。那道箭也就带着光,破开船上的木板,横穿船舱,落入大江。 萧骁却不以为意,大笑道:“好弓好箭,想来唐家今次打造的武器,不会差它太多。倒是不负我此行。”说着朝唐笑之嚷道:“唐公子,别下船了,你若下来,我可要放火烧山了。” 沈南风太阳穴扑扑一跳,明亮的眼睛里,杀出一片暗色。 “萧先生,过分了。” 萧骁拍了拍马头,耸肩道:“沈南风,你若杀了唐笑之,这追踪鹰怎么与我们报信?” 树上的黑鹰听懂了人话一般,扑扑翅膀,抖下几枚树叶。 “我只要唐笑之的性命,带你们来,交易就已经结束,接下来,是你们的事。” “放心放心,剩下九天之内,我必定把唐笑之的人头送到你手上。只是如今,你的追踪鹰只认得唐笑之,我们还需留他一命。说起这事,我倒有些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给他下了追踪鹰的暗记?” 沈南风闻言一僵,只冷冷道:“这笔账,在下记住了。” 冷冰冰的弯刀贴着沈南风的脖子划过,萧骁冷笑一声,说:“既然这样,就请沈先生先看一场好戏了。”他挥了挥手,就有人围上来,“在下知道你们中原人喜欢玩黄雀和蝉的游戏,我可不想和唐家两败俱伤的时候,青龙会的人围上来。叫什么……渔翁之利?” 第21页 沈南风也不管那锋利的刀芒,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人成各,今非昨 巧烟儿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把脸都湿透了,紧紧攥着那个娃娃,盯着窗外熊熊火光看,几乎把手都捏碎了。 那边,唐青容一边护着几个低级弟子,一面强自镇定,周围几个人把她团作一团,要让她回船,唐青容热血几沸,怒道:“你们回去!” 烈火四处燃烧,被砸得焦黑的镇民东倒西歪。浓烟滚滚顺着风从浅滩中飘到大江上,像一面巨大无比的白色旗帜。四处逃跑的镇民,有的在逃跑的过程中被砸落的石块火器掀到河里,有的被慢慢逼到角落,动也动不得。 有浴血的唐家弟子看得心焦,冲进火圈里,一把抓了个人就要冲出。不料还没走出去,那镇民手一弯,刀光一闪,血雾喷散,把那唐门的手齐腕切断。 唐青容远远一见,心胆俱裂,不顾被浓烟熏得生疼,睁大了眼睛往山上望去。 不高的山坡上,数十个普通汉民打扮的人顺着小道往下跳,因场上形势太乱,火烧烟熏,故而一时没有察觉。如今这个关头,分不清敌我,救也救不得,放也放不下。唐青容远远扔了几枚暗器过去,借着几块巨石一跳,把那受伤的师弟往回拉。 只听嘭一声,滚石从她的背上砸过去,唐青容眼前一黑,五脏六肺几乎都碎裂成瓣,人直接就飞到了河岸边。 那边浅滩上,已经冲杀成势,那批辽人个个强悍好战,加上头顶时不时落下的火丸石块,眨眼功夫就已经伤了好几个唐门。 唐笑之猛一咬牙,背上凉飕飕全是汗,脑子里却翻天覆地响成一片。 他其实从来都说不上怨恨。老太太以为他恨,门主以为他恨,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恨。可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过去的很多东西,在记忆中并没有落下更多的痕迹。他想到过去的时候,也想到巴蜀的竹海,想到教他读书的门主,想到在他罚跪的时候偷偷看他的师姐师妹们。 他逃了二十年,到头来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就和门主说的一样,不过是个负气的孩子。 他想要怨,但是他又怎么能忘记牵着他的手,在巴蜀门内青砖石瓦上走过的门主,又怎么能忘了那些门内与他喝酒练武的师兄师弟。 此刻船外哭喊声一片、刀剑声一片、火光一片、烟尘一片,饶是唐笑之平日嬉皮笑脸惯了,如今也是真真切切感到了死亡的临近。 他一展长袍,疾步走出舱外,借着窗棂一踮手,人就横飞出去。与此同时,手上的袖箭带着钢丝飞绕而出,一把缠住了唐青容,腾空把她拽回来。 唐青容陡然睁开眼睛,后背剧痛如裂,被巨石碾压过的伤口仿佛撕扯开,即便强硬如她,也忍不住痛吟出声。过了片刻凝神一望,发现自己已被拽回船舱后,周身火烧火燎,略一动弹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船舱内传出来巧烟儿的哭声,唐青容正要忍痛站起,被身后的唐笑之点了个穴道,人就软趴趴伏了下去。 “唐笑之!”唐青容睁大眼睛,又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他。 唐笑之紫色的背影在火光中看不真切,他停了停脚步,道:“师姐放心……我唐笑之,如若生在普通富贵人家,不过逍遥一世快活一世,但如今局势,不求轰轰烈烈,但求无愧于心。” 沈南风眼瞧着唐笑之大步走出,猛地一抬手,身后几个青龙会的人顿时与辽国的人打成一片。萧骁一惊回头,沈南风侧头避开脖子上的刀锋,手微微按着地,一顿一停。这一顿一停之间,萧骁忽地趁隙而出,手在腰间一带,人已腾空而起,空中闪过银色的刀光。他手肘一别,朝沈南风倒下来,手中的刀也精准地往沈南风眉心刺去。 萧骁动的同时,沈南风也动了,他的脚在草皮上一蹬,仰着脖子,身子像蛇一样贴着地面往后划去。半空中的敌人略有一滞,手中的弯刀扑了个空。 驱影剑气凌厉地划开黑色夜空,把萧骁生生逼退三步。 沈南风面上猛地刮来一条黑色长鞭,像毒蛇一样往他眼睛刺来。。 他本来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一把抽出,在鞭子抽到头顶上时停顿的一瞬间,疾迅地闪过手,抓住闪过的鞭梢。偷袭者被这鞭子一带,人直接从空中坠倒滑下,而在他落地的一瞬,沈南风借着鞭子的力道站起前倾,右手前扣来人的脖子。 萧骁大怒道:“沈南风,你做什么!” 偷袭的辽人情知不善,居然不避不躲,左手的弯刀往沈南风小腹扎去。沈南风本不想当场要了这人性命,手下已经控制好力道,不料来人脖子直往他手中冲,心里一惊,耳边听到咯啦几声,那人喉骨脆生生裂在手中。 他眉头一皱,萧骁这人一向最是护短,一想至此,迅速提起真气。手下黑浪爆闪,一团气浪轰的炸开,众人耳鼻皆是一窒,只觉那黑色影子触及皮肉,钻心挖骨地疼。一时剑气乱舞,叮当乱响。 趁周围的人都被逼退一圈,他一仰头拿过身后黑弓,一脚踹开黑色铁胎弓,架上箭就朝唐笑之射去。 一箭刚出,第二道黑箭尖啸一声,再次朝唐笑之脸上冲来。 明晃晃的弓箭泛着银光,寒气逼人。 不料那萧骁居然不顾凌厉剑气,拼着受伤也要阻他这一箭。沈南风一箭射出,后肩也挨了一刀。此刻场下唐笑之身子一探,在地上翻了个滚,寒光森森的右手居然直接去捞那只箭。 第22页 箭与手甲摩擦发出一连串的火花,在跳动的火星之间,唐笑之的眼神燃烧如烈焰。 他慢慢站起身来,紫色的衣衫在风烟中乱舞。 “所有人,回船。”场上大乱,心神不定的人听了他的话,也没时间深究,一面遛开追上来的辽人,一面往船上走。 沈南风肩头的血濡湿一片黑衫,他长袖一挥,一字字道:“萧骁,围而不杀,你到底是姓萧还是姓唐。” 萧骁脸色一沉,道:“沈南风,你休要坏我好事。” 沈南风舞了个剑花,“在下说过,我只要唐笑之的命。你三番五次阻我,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唐笑之打了个呼哨,把扇子一抛一旋,将小白的缰绳远远切断。小白撒开蹄子就朝他跑来,他撑着马鞍,翻身跳上马,冲进火圈里,折下腰就把受伤的师弟抓起来。 沈南风也不管萧骁,大袖一抖,手中的暗器就飞了出去。 场下有个骑者有个骑者眼见唐笑之两人一马,挥刀冲他的马劈去,唐笑之反手一卷,铁扇携着飘荡气浪轰的甩出,那人倒下之际,唐笑之顺手结果了他的马。那马悲鸣一声倒下,又扯到了身后几个辽人。而有几人见唐笑之难缠,飘然而起,直往白马追去。唐笑之眼见不妙,掣马前驰,忽觉后背射来几根金色的暗器。他面色一冷,身子往后一倒,把刚刚抓在手上的铁箭作暗器飞出,直接洞穿了一个辽人脖子,趁着辽人倒下一个,他在马背上一个转身,堪堪躲过耳边的又一个暗器,把脸一甩,用嘴叼住那根赤练金蛇,嘴角被震得破了一层,鲜血顺着下巴流下来。 此刻他回首旋扇杀人,周身血气磅礴如修罗,头发散乱在火光飞烟里,硬白的牙齿叼着那枚金色暗器,鲜红的血和烨烨的金光,把他衬得像浴血杀人的神仙。 萧骁拍了拍手,大声叹道:“好,真是好。这样的骑术武功,即便自小生在大漠草原也未必学得来。” 那声音被风卷到山下,唐笑之冷笑一声,把受伤的师弟扔回船,骑着马,劈断船上架下的软桥。小白平时最怕火光,此刻也不顾身上白毛被烧秃了几撮,稳稳站在火边。 唐青容看他一人一马站在岸上,可周身剧痛,被点了穴道,话也喊不出来。 唐笑之一抬手,森然道:“传大师姐令,趁他们局势不稳,借用火光遮蔽,从小道火速前行,和他们短兵相接。” 唐青容脑袋嗡一声,眼看周围的人伤得不轻,觉得唐笑之此举无疑自投罗网,气血攻心,当即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重伤的,留在船上,他们想要这批东西,不会放火烧船。轻伤的,沿河滩二百米处潜伏,未曾负伤的,听我号令往前走。他们既然能在短时间追上来,无法负重追击,火石必定有限,山上滚石亦有限。大敌当前,谁敢轻言退缩,我替大师姐杀他祭旗。” 他越往后说,声音愈发高昂激烈,“我唐家男儿,即便战死,也没有跪下的膝,何以被几个区区辽人,杀得不战而退?” 唐家作为江湖大族,虽一向严苛自律,但不类军队,更未曾有对同门下手的规矩。只是如今场下情势紧急,加之他调度井井有条,大家被他一席话激得热血欲沸,都把生死置之脑后,居然也没有人在意他是借谁的名头。 周围的辽人围了四五个上来,与唐笑之又杀作一团。偏他们得了萧骁的令,不敢对唐笑之下杀手,五个人也难以占到上风。 沈南风见他一人一马,迎风傲立在岸上,以一敌五,风姿灼灼,胆气过人,心里也忍不住叹了一息。 他想了想,道:“萧先生,说实话吧。我们之间并非没有合作的可能。再僵持下去,唐家的船队就要走了。” 萧骁脸色阴晴不定,敲了敲他肩上伤口,警惕地后退三步,阴声笑道:“走?八荒最重仁义侠道,只要那些百姓不走,他们怎么可能走。”当即跳下山崖,走进火圈旁,那些百姓吓得瑟瑟发抖,又没有地方跑,一个个哭喊着说,不关我们的事啊。 萧骁哈哈大笑道:“唐笑之,我今次来,并没有带大量的火器,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小小的火丸能烧起这么大的火?” 唐笑之心头一凛,已明白了两三分,连带看那些百姓的神色也诡异起来。 唐家对于火器弹药虽不如暗器傀儡那么精通,但也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好手,他不是看不出端倪,只是难以想象这些平和安乐的百姓,能够为了钱财做出多坏的事。 躺在船上的巧烟儿身子一震,跪倒在唐青容身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刻钟前……爹娘他们……叔叔他们,他们都是不得已啊,他们说、他们说,不把东西撒到河滩上,就要杀了我们全镇人。 唐青容咬了咬牙,手中那块旧旧的、软软的干净的布条,此时烫得烧手。 留在山上的几十个辽人,被萧骁的手下带领着,一面看着沈南风,一面紧紧盯着河边局势。 “阿加措,我们要不要下去帮忙?”一人问身前黑衣的大汉。 那人刚要说话,左侧山岗上忽然跳出来几个紫衣的唐门,借着树木和火光的掩盖出其不意放了一波暗器。最左侧的几个辽人一时不查,被击中从山坡上滚下来。 阿加措大怒,怒气冲冲要还以颜色,带着数十个人骑着马就杀过去。 第23页 唐云一边佯作不敌的样子,一边往回退,暗暗比了个手势。看那些追来的辽人骑兵往浅滩追,不由心里也佩服唐笑之的判断。 这批辽人,性情勇烈,急功好进,如今看到身边弟兄在自己眼下死死伤伤,加之对于汉民一向轻视,只需对他们稍一示弱,就能引上来。 在追到一处低矮峡道时,潜伏在侧的唐门弟子在黑暗中爆射出一堆暗器。那群人避之不及,又被围在谷中,一个个顿时被扫成了刺猬。 阿加措脑中轰然一响,仿佛被巨锤当胸砸来,蓦地大喝一声,干脆退也不退,就要以残余人力把这批人斩杀在当场。 然而没有遮蔽的低谷中,一道寒光噗地射来,他被震得倒退几步,双手挥洒两道长长血线,重重倒在人群中,接连吐出两口鲜血。 唐门弟子见那身份不俗的大汉如坠线风筝飞出,顿时觉得对方不过如此而已,不由士气大振。 唐云暗喝一声,下令各人不许出声。阿加措大怒狂吼,他从来只善于近距离战斗,何曾被几个唐门用暗器打得抬不起头来,狂扫手中长刀,把自己围得密不透风。那批剩下的人,见将领被围,群龙无首,更是慌乱。 唐云把身子往树下藏了藏,一道冷箭贴着脸划过,惊得他冷汗阵阵,他寻思到,对方伤重,更是凶戾,虽然己方占据地形便利,唐门又善于远程攻击,但如果他们不要命冲上来,也是麻烦。想了一想,当下指挥若定,攻而不杀,要用这批残余的辽人把山上的人引到低谷之中。果然那山上的人见势不妙,一个个拧身来援。 在第二波人行到颈地之处,地上紫色獠牙森寒如刀,忽从地底刺出,几成地陷之刺,瞬间把人咬断。那些辽人被肆意斩杀,血沫乱飞,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沈南风冷眼瞧他们去了一波,只管护住自己。阿加措这波人一走,他得了空隙,往山下一跳,站在火堆边,打量着唐笑之。 倒是萧骁看他下来,惊觉不好,再凝神一听,痛呼阵阵,抬头一看,山上已经少了一批人,顿时目中怒火欲喷,喝道:“统统给我站在山上,没我号令,不许妄动!”他一话既毕,唐家的人已从山坡右侧包抄上来,和为数不多的辽人打成一团。唐家的武功一向身法最是灵动,与擅长近身搏斗的辽人打在一起,几乎不被近身。 萧骁劈手斩杀了一个百姓,喊道:“唐家的人,你们再不住手,这些人就要被你们活活害死了。” 他这话下去,场上局势倒是平静一些,可惜他的话传不到低谷里。而即便传到低谷里,那批已经死透的辽人也用不到了。 沈南风不管萧骁那双愤怒的眼睛,安静地抄着手,“萧先生,我说过,你不说实话,我们是没有合作机会的。如今你们火药已尽,再僵持下去,两伤之局而已。如若萧先生再阻我,我也不会拒绝先和唐家联手斩杀了阁下。”他又看了看哭成一团的百姓,浅浅道:“唐家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可我不会。” 他声音温和淳净,站在火光之中,白衫扬逸,黑袍飞舞,两眼清润如春水。 瑟瑟发抖的镇民围绕成一团,听了这道长的话,更是惧怕,不知是谁在火围中哭喊道:“在这儿躺着也是被杀,还不如跑啊。”说着就往外冲。 人群就忽然有了主心骨似的,本来凄凄惶惶的人都无头苍蝇一般跟着那人往外冲,一个冲得比一个快。 萧骁正要出手杀人,头顶长剑清啸一声,沈南风的左剑已然架在他的脖子上。 萧骁躲之不及,差点儿被抹花脖子,他怒不可遏,一掌击下,把身边石块击得粉碎,咬牙切齿道:“燕云局势图。” 沈南风悠悠地哦了一声,这边场上,唐笑之已经收割了五个人头,他们两个孤零零站在地上,头顶上还围着一群唐家的人。 只眨眼功夫,局势就已经翻转过来。 萧骁气血冲头,大吼道:“沈南风,你!” 沈南风收剑回鞘,眼中波澜不起,“萧先生,如若没到绝境,怎么让您说实话呢。” 萧骁的手握得咯吱响,他闷声道:“青龙会的账,我记下了。” “等到合作结束,先生自可来取我项上人头。”沈南风往前走了几步,有些无奈,“没料到图当真在这条船上,可惜也不知道究竟在哪一位的手上,难怪阁下不敢出手杀人。” 萧骁冷哼一声,手忙脚乱,放了个信号弹,一朵白烟冉冉冲上九霄,迎着磅礴的朝阳,分外刺眼。 唐笑之斜身坐在马上,眼底一片清明,几乎看不出愤怒或喜悦的神色。他身上衣衫破碎,脸颊尚有血痕,却依旧举止从容,气定神闲。 “沈南风!你还不想办法!”萧骁眼见大势不妙,回头看唐笑之又策马来袭,提起真气就往空中冲去。 唐笑之眉梢一挑,正要甩出武器,不料被两道气势浩荡的剑光轰然拦下。 沈南风朝他看了看,他也朝沈南风看了看,没有喜怒的脸上忽然就泛了一个笑。 唐笑之说,道长,我这个人,荒唐了二十年,原来连喜欢也是荒唐的。 沈南风摇了摇头,也不说话,把剑在胸前一舞。 萧骁于空隙之中回了个头,见沈南风已经被唐笑之逼到树丛里,只能偶尔看到翩飞的衣角和剑气,于是打了个呼哨,唤来马就跑。 第24页 沈南风长剑一抖,双剑冷吟一声,迎着温热朝阳,发出凄寒凄寒的光。长剑起时,带动猎猎长风,风卷寒剑,星光血气,剑光映着他散乱的头发,真个是,萧萧剑萧萧人。 唐笑之手中铁扇折转翻飞,紫气摇曳,划过一道凌厉电的弧线,直劈沈南风衣襟。 沈南风仗着手里双剑,又以背后巨大剑匣为武器,两人相互交斗数十个回合,也不见胜负。 紫色光气狂飙而至,把真武的黑色影子强行破开,沈南风身子一荡,衣裳迸裂,鲜血飞溅,跪倒在地。 他觉得体内什么东西忽然炸开,真气散乱跳逸如惊涛骇浪,心脏狂震。只得停下来,意守丹田吐纳几次,真气随着意念,如江河入海,直往中枢而去。 他本就伤势沉疴,如今战败也在意料之中,过了片刻,他睁开双眼,安安静静垂着头,看唐笑之的鞋尖。 “唐公子,”他一开口,口中鲜血直流,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而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把话说完:“从此,别再信我了。” 唐笑之的鞋子停在离他一尺的地方,他用扇子挑起沈南风的头,看那人脸上一片清和淡远,血顺着自己的扇子滴答滴啦往下落,心里一阵怅惘。 “好,道长,我还是喜欢你,只是再不会信你了。” “如此……多谢了。” 他闭上眼睛,手中扇子刷的扬起,就要往沈南风脖子砍去。忽地,一道柔软坚韧的光带强横地冲入场上,一把拽上了沈南风,飘飘摇摇不知往哪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笑之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苍穹高远,朝日当空,淡蓝的天上有信鸟飞过。 追踪鹰的暗记?怕是始于黄河小镇边的春风一度吧。那时候他沉迷于一宵美景,何曾他顾?如今想来,沈南风,你真是步步算计,真是……毫不留情。 曾经有不知多少姑娘愤恨地对他说,唐笑之,你最是个无情人。可说起这无情两个字,他何曾比得上沈南风? 无爱无忧,故而无牵无挂。 他一扇射下空中的追踪鹰,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 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荒滩绝壁上,一个白色模糊的身影携一人飞掠而来,那人一头青丝起伏如浪,眉目如画,肌肤晶莹,端的是一个典雅高贵的女子。 沈南风被她丢在乱石堆里,仰着脸,依稀看见那端庄秀丽的一张脸。 百云轩眼睛清澈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临风而站,如天上仙子翩翩而立,只是满脸寒霜,略带煞气,叫人生出一点儿敬畏之心。 沈南风此时周身剧痛如裂,混乱的真气此起彼伏,把他折腾个半死,此时动也懒得动,不顾地上的石头棱角锋利,磕着头和伤口,就地躺着。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多谢白姑娘援手。 百云轩目光如电,冷冷看他一眼,道:“公子说了,他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沈南风凝神闭目,半晌无话。 百云轩手臂缠绕的白色缎带,随风而飞,不近身侧,显见是修为不俗。她轻巧地撑起伞,遮住了半张脸,走到沈南风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可知错在哪儿?” 沈南风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一心一意和身上的伤势做斗争,头是一阵阵发昏,脑子也不太利索,可他还是听得明白百云轩的意思的。 公子羽让他去杀唐笑之,他杀不了,是错;他杀不了唐笑之,暗自和辽人联手,是错;他知晓公子想看两伤之局,却私下行动,是错,总之从头到尾就是错了。 百云轩淡淡道:“明知是错,又向错中行,何苦来呢?”想了想又说,“虽说有过,但也有功,你自去领十鞭,此事不提,辽人那边,公子叫你仔细盯着。” 沈南风费了老大力气抬起手,遮住眼睛,说:“白姑娘,我的伤势,是走不回去的。” 百云轩颇为不耐地皱了皱眉,“当初你入青龙会,一身武功虽说不是登峰造极,也算是出类拔萃,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幅模样。” 沈南风牵了牵嘴角,不想又咳了一口血出来,整个胸腔都火辣辣疼。 百云轩凝望了远处黄河片刻,摇头道:“人人都以为唐笑之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浪子,今次一战,才发现他胆识、才智、气魄远非同辈能及。公子曾说唐家是个变数,如今想来,唐笑之更是个变数。你折在他手中,倒也不算意外。” 说着,她将双袖一展,冲天而去,只留了一截冰冷的话:“既然这样,唐笑之就更该尽早斩除。” 沈南风左右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目前的伤势,如果在乱石滩上睡着了,结果可能更糟糕,挣扎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 山下零零落落的村寨,到底消息传得没那么快,还祥和得很,没有火光,也没有受伤和死亡。只是都没什么人在外面,窗子和门像怪物吃人的嘴。 沈南风在镇子外站了半天,江边的风冷得厉害,又或者是他旧伤新伤都堆在一起,受不住太冷的风,竟连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找了块草地,打了会儿坐,就要慢悠悠往回走。不料走得踉踉跄跄,差点儿给倒在人家后院的菜地旁边,那儿的狗本来在睡觉,这时候动静大了点,开始狂叫。 第25页 沈南风有些懵,朝它挥挥手,那狗不知是看到了生人还是闻到了血气味,总之叫得更厉害,简直要把缰绳都挣脱了。 他撑着一边的竹篱,喘了口气,倾下半个身子,颇为认真地说:别叫了,要把人喊来了。 这副温柔又安静的模样,仔仔细细对一只狗说话,声音里还带着颤和一点儿哀求,倘若给人看见了,都只以为他是个和善温良的道士。 破旧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弯着腰的老汉慢慢走出来,身子一晃一晃的,手中的灯也一晃一晃的。 老人趔趔趄趄走近了,闻到一股血味儿,又凑近沈南风的脸打量,看那清俊的脸上一片惨白,颗颗汗珠布满脑门,下巴上鲜血淋漓的样子,差点儿惊得把灯摔了。 沈南风咬了咬牙,声音抖得厉害,“在下……遇到,河边……强盗……请、请……”那老人没等他说完,一把拽过他的手,两个人都颤颤巍巍往屋里走,不过一个是老的,一个是伤的。 “天杀的那些强盗,一个个都不是人,把好好的小伙子打成什么样。”老人气咻咻地说话,和连珠炮一样。进了屋,朝外面看看,把门栓牢牢拴上。他让沈南风去睡里面的屋子,自己去烧柴煮水。 沈南风看那屋子里的被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自己一身血污,很是过意不去,就在地上坐着。脑袋是不停地发昏,就给自己连着念了几次道德经和真武心法,可看起来也不是很顶用。 那老人烧了水过来,看他坐在地上,又是气得胡子老高,忙不迭把沈南风给架到床上去,又怕他下来,就坐在床边给他说说话,“这是我儿子的床,我老伴儿走得早,就剩一个儿子。昨天还说去邻村,说最近有一条大船,万一停在附近呢。” 沈南风把头垂在胸前,散乱的头发把脸整个儿遮住,看不清什么表情,手却愈发抖得厉害。 老人碎碎叨叨说,“嗨呀,我这心就跳得厉害,什么事也干不成,你说前面有强盗。我就说他不该出去,不该出去。我去给你找点儿药,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怕就是害病。” 沈南风闷闷地说,老丈,我睡一会儿,不妨事。 那老人一边叹着气,一边回别屋去了。 沈南风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只有手指在不停发抖,指甲都泛了白。门关上的一刹那,就虚脱了一般从床沿滑下来,跪倒在了地上。 从心底泛上来的黑水汹涌地扑过来,要把他给淹没了。到处都是黑的,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身子冷得发抖,心脏像被团了一团,快要被捏碎了。 深不见底的黑像汪洋大海,他体内真气也都沉溺在这片汪洋当中,一时如随波逐流,窒息惊骇。咳也咳不出,动也动不了,血倒是从大大小小新的旧的伤口里崩裂出来,把他的衣服染得湿濡。 他好像回到了十岁那一年的晚上,从真武大殿里跑出去,沿着山道往下走,走得太远了,一不小心走回了心心念念的家。 即便他从小长在真武,也想回一回家。 然后他蒙蒙地看着家里的大屋子,插着白色的旗帜,他不认识的三姑六婆披麻戴孝,哭得好不凄惨。 于是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什么叫做生和死的距离了,也才开始迷迷糊糊地明白,慢了一点儿,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昏昏地往真武走,心脏像被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重,终于在山脚下睡过去了。 再然后,脸上有点儿痒,有人一直在他耳朵边不停念叨,说醒醒醒醒,月亮都起来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又说你再睡下去我就揍你了。 他昏昏沉沉地觉得吵,又觉得自己一起一伏地在云上飘,可是云也不是那么软的云,还挺硬,还挺窄。 等到他终于睡饱了,已经在真武的药房里。药房的师姐满脸严肃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下山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下了一次山就差点儿没了小命,要不是那个谁,那个谁?师尊也没说那是谁啊。” 这会儿终于没人吵了,沈南风想,可他冷得很。昏暗的灯光下,脸上的汗和血混在一起,一滴一滴往地上砸。 他这段时间伤得厉害,从巴蜀被人追杀开始,就一直没有好好休养过,后来旧伤添新伤,马不停蹄追唐家的人,身子透支得厉害。 从小他修行真武的功法,讲究平心静气,修一颗平和安稳的心,就是为他的心脉受不住太凌厉的功法。然而这些日子里,做的全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剑法也越发往凌厉冰寒的路子走,这样的剑气不说伤人,先把他自己给伤了个透。 “你的心呢。”不知哪儿来的声音,像一只手掏进胸膛,一把捏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全身都在抖。 沈南风想,他当然没有心,他这么多年,每天早起看到的只有真武一成不变的云,每天睡下的时候,听到的只有真武的功法和道德经。 可是没有人是没有心的,唐笑之歪着头,笑眯眯地说,你听,道长,这是我的心呀。 沈南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地上冷冰冰的,他的手抓了抓,什么也没抓住。 师尊说,没有人的命是轻贱的,没有生命是可以用来做交换的。 沈南风笑了一声,干脆什么也不去做,任凭疼痛爬满了整个身子,像一个怪物吞噬了他。 第26页 再痛能有多痛,可他再痛也不会懂,可如果他不会懂,又为什么要下山。 有声音在不停问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后悔吗,你走得太远了,你回不去了。 沈南风眼前一片漆黑,茫茫然想到当年真武山中,捧着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奔波半天的自己,想到当年曾经知道真武山中一草一木的自己,哪棵树开花了、发芽了他都看得出,也会心喜。 可如今他满手都是鲜血,并且开始把人的性命当做筹码了。 沈南风固执地咬着牙,哼也不哼一声,其实他知道,他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为什么别人要给他这么多、给他根本负担不起的善意和信任。他宁愿他们不信他,他宁愿村子里的人会把他打出去,他也宁愿唐笑之能杀了他。那样他才能毫无顾忌、毫无负累。 可如果没有回头的路,又为什么还要浪费精力去后悔。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颤抖的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包裹得严实的药。 一粒圆滚滚、白乎乎的,带点儿甜香的小药丸。 像天上圆圆的太阳一样。 唐笑之坐在船边上,懒散地晃着两条腿,盯着天上圆滚滚的太阳,才想起今天是月半,晚上的月亮一定也是圆滚滚的。 哎呀,他摇了摇头,月半的时候,双月湾的桥边会有两个月亮,左边一半儿,右边一半儿,看的人很多,但是那些谈情说爱或者新婚的人是从来不去的。 他即便从来不信这些,如今也开始荒唐地想,是不是双月湾真的看不得成双成对的人。 脑袋边有东西呼噜飞过来,他侧了侧身子,一把抓住酒壶,看了看桅杆下的唐云,笑道:“多谢师兄。”唐云三步并做两步,翻到船沿上,坐了一会儿。 唐笑之叹了口气,说:“师兄,你有什么就问,我又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人。” 唐云本来琢磨着说什么,听了他这话忍不住笑出声,“你还不喜欢藏着掖着?算了,算了。”他的声音越往后越小,倒有一种空茫的感觉。 唐笑之打量了一下他,觉得有些不对味,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师兄像是一肚子心事又不说。 这时候,艳阳高照,浊水滔滔,昏黄的河沿着峡谷滚滚奔流而来,轰鸣不绝。他们两人坐在船沿上,衣衫猎猎,满腹心事。 一只鸟于峡谷之中尖啸而出,朝上游飞去。 唐笑之看着那只鸟,把扇子摇了摇,漫不经心道:“师兄,那小丫头哭起来,我可受不住。” 今儿个的唐云不对劲,唐笑之也只能提醒他带回来的那个巧烟儿,还需要人照顾。巧烟儿的父母死在浅滩上,被唐云带回来,只认他一个人。 唐云心中一动,低声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后悔。” 唐笑之虽觉得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自己的事,这一想,嘴角微微弯了一弯,“师兄,我从来不后悔的。” “对他,也不后悔么?” 唐笑之看脚下江水绵绵,搅得他思绪如麻,继而心神一震,强自镇定道:“他?满手血债,投身青龙会,那样的人,就不劳烦师兄费心了。”。唐云拍了拍他的肩,并不在意他说些什么,慢吞吞往船舱走,“你不后悔,他也不会让你后悔。” 唐笑之脑中光电急闪,被师兄话中未尽之意惊得手指微颤,他不会让自己后悔,沈南风……青龙会,黄河边厮杀,万种情景,纷乱而至,让他头皮发麻。虽早已托付信任,可师兄那句话的意思里,沈南风,究竟是哪一边的人?想追着唐云过去问个清楚,看见他抱着巧烟儿,一脸温和的模样,完完全全看不出是刚刚那个满腹心事的师兄了。 远处群山都静默伫立,唐笑之眯着眼睛看天上滚烫的太阳,晚上那惨烈惊魂的一切,又如跗骨之蛆缠绕了上来。 滚烫的火、滚烫的烟,轰雷般的江水,还有江水上永远散不去的一缕笛声。 他静静地发呆,忽地抬起手,把半壶酒倾倒在滔滔江水中,酒线入河,都沉默在无边雪浪里。 半个月前,巴蜀卧龙谷边,沈南风倚在树边,山边风大,树上的花纷纷扬扬,也像雪一样。 如今大江上,长风浩荡,他的衣角猎猎飞扬,却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仰起头,把剩下的半壶酒一气饮尽,火辣的滋味从舌尖烫到胃,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手紧紧攀在船沿上,指节都泛了白。 大江奔涌,长空万里,他展一展衣袍,把酒壶扔进了白茫茫水浪里,猛地站起身来,朝南望去。 他轻而又轻地说:“诸位虽不是死在他的手上,但他难逃其咎,唐家也难辞其责。倘若诸位泉下有知,他的债,我替他背。” 他的声音太轻,被狂乱的风卷得无影无踪,消失了所有的痕迹。 这么长的河,这么大的地方,他不知道沈南风在哪儿。其实如果给他一匹马,他慢慢地去一处一处找,总能很快找到的。他瞧着伤得不轻,走是走不远,也不知道现在走到哪儿了,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 耳边似有笛声匝匝,他一惊,身子都僵住,等到回头看去,只见唐云正随便拈着个笛子吹。唐笑之摇了摇头,可心潮起伏不定,一时气血都难以平静。 第27页 唐云忽然大笑,展眉道:“你过来,与我喝一杯酒,下一盘棋。” 唐笑之略略定定心神,往船舱里走。刚一进来,门就被关上,房间内一个外人也没有,只有黑白玉的两篓棋子。 唐云缓缓摆开棋局,唐笑之只能坐下来与他对弈,心里的疑惑愈发浓厚。 唐云一上手,就在右边飞了一子,又在左边飞了一子,敲了敲冰凉的棋子,不经意地问:这两面双攻,你可认得叫什么? 唐笑之抓了个旗子在手里揉捏把玩,挑了挑嘴角,“这三岁小儿都烂熟的双飞燕之势,我哪有不懂的道理?倒是师兄想说什么,我是很不明白。” “燕燕尚且双飞,况乎人?”他感慨一声,看了看唐笑之。 唐笑之手一紧,手心的棋子脆响一声,被捏出几道缝隙来。他也不说话,抓着破绽,把左边的棋盘拿下。 唐云点头微笑,“鸿雁无心,翱翔天际,真是自由自在,唐家反而是困住你的囚笼了。” 唐笑之不言不语,见唐云在左角做了个金柜,意图拉他上钩。他笑笑,捏了个子放进去。 “师兄,我自知甘苦,甘心入彀,却不能不以唐家为先,不能不以大义为先。”他一面说,一面把子在棋盘一侧轻敲,砸得粉碎,“更何况他……不为瓦全的。” 这话几乎已是挑明了说,意在试探师兄,沈南风究竟是什么人了。唐云点了点头,把那枚子吃了,却见唐笑之收之东隅,已在右上角展开了局面,不由失笑,也不回答唐笑之的话,“宁失一子,莫失一先,这倒是妙了。” “与其恋子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唐笑之闲闲接了过去,眼中寒芒一闪。 唐云终于点了点头,又想说些什么,却被唐笑之的举动打断了。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彼寡我众,必张其势。”唐笑之恭恭敬敬站起来,抱着双手,朝他行了个礼。 唐云也慢慢站起,顿了一顿,才笑着回了一礼,“虚则易攻,实则难破,临时变通,宜勿执。”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宜勿执、宜勿执……可他心中执念,怕是万难消解。 可唐云师兄,字字劝诫,非为私情。而是那藏在棋中,方才就逼不得不做出决定的——弃子取胜。 是弃子,更是忖度局势,不得已而为之。 唐笑之心中大浪翻涌,一时不知说什么,许久才道:“师兄,多谢。”他这话说得虽轻,却极为郑重。 唐云目光一闪,“燕雀尚且有情,何况人,只是日后,不要后悔。”他大步往门外走,手按在门闩上,忽听背后唐笑之沉声道:“师兄,一路保重。” 他放声一笑,洒然道:“任九泉深寒,我自倾杯。日后祭我,携巴蜀酒来。” 天蓝得很,甚至有点儿软,像在清清小溪里浆洗的蓝布,柔柔的。 唐笑之站在船舱边,衣襟轻微摩擦发出些微的响声,他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苍黑的、带着银白的鹤的衣角,泛起了不息的波澜。 这样的阳光,其实很适合做些别的事。或者策马大漠,或者笛吹江南,或者月夜抚琴,或者清溪泛舟,带着那片浓黑的衣角一起。没有那些江湖纷争,没有生死无由。 想了这么多,其实不过只是转瞬的时间,唐云还没有走到甲板,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如果时间真能一直过得这么慢,倒也很好很好。 如果时间再快一点儿……沈南风站在屋外,眼中一片平静。 老人固执地给了他一个煮鸡蛋,尽管这院子里的鸡看起来瘦得厉害,几天也下不了一个蛋的样子。一边给他擦了擦,还一边碎碎叨叨,“这么早就走,要不要再去找大夫看看。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大,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沈南风怔了怔,也不知说什么,左思右想,摸了摸荷包,那老人一边笑一边推了推他,碎碎叨叨地把他送走了。 一轮红日下,千山万水,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他半刻宁静的日子了。 他想了想,朝镇子礼了一礼,半个身子都倾下来,“待此间事了,在下必定,奉还一命。” 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师尊就说过,命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有时候江湖上的人说,一命还一命,师尊还有些愤怒和不屑。 他想,他到底是对不住师尊的教导的,因为这个时候,他半点儿别的法子也想不出来。可是师尊一定也没有想到他,才下山半个多月,就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 他转啊转啊,因为镇子不大,也没什么人气,所以也没什么好逛的。走了半天,只看见一个包子铺,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睁着桂圆一样黑亮亮的眼睛往热气上面瞅。沈南风蹲下身子,淡淡地问他:你想吃什么? 那孩子有点懵,后退几步,吞吞吐吐地说:包……包子。 于是沈南风很小心地给他买了一个包子,看他拿了就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被烫得要跳起来。 他又买了一个肉包子,滚烫的温度,手心都被烫得红红的,就很小心托着,走到镇子前面,一片片撕下来给老人家的狗。 那条狗本来就在摇的尾巴摇得更厉害了。 第28页 沈南风摸摸他的毛,随意地说:你看,只要有饵就行,总能钓到鱼。那条狗听不懂他说的话,把一个包子都给吃尽了。 他一步一步踩着细碎的草往河边走,风沙有些大,但他固执地把眼睛睁开,把自己在风里坐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天上挂满星星,河流飘着月亮。 唐笑之已经做了一个梦起来了,本来他也不应该睡得着,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再然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沈南风睁着黑糯的一双眼睛认真看着他,他就笑着从背后摸过去抱着沈南风的腰,说,什么都别想好不好,我给你买包子吃啊。 再然后,手里的那具身子就开始抖,沈南风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那神情,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不要闹啦,”在梦里,他笑嘻嘻地说,“你喜欢吃什么包子?不想吃包子,我给你买糖吃呀。” 于是他就醒了,醒来以后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道长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做了一个很傻很傻的梦。 船行了几天,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巷口停下了。这儿因为恰好是水道交汇的地方,船格外的多,人也格外的多。 唐青容寻思着船上吃的不够了,见这儿没那么荒凉,小心翼翼派了几个武功高些的去买一些东西。 唐笑之终于得了空去溜溜他的马,他倒是不晕船,小白这几天被折腾得软趴趴。 夕阳下,纤夫从大大小小的货船上往下搬东西,古铜色的皮肤上冒着油亮的汗,低矮的铺子里,煮着面条的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卖包子的铺子前,随手抓了一个,在手里掂了掂。 攒动的人群里忽然炸开响雷似的,人潮水一边往一个地方涌,又潮水一般从那儿跑出来。 唐笑之往高处站了站,用手搭了个凉棚,仔细看看,神情一凛,牵着马急匆匆走了。 等到人散尽了,月亮也冒出来了,那具不知道漂了多久的尸体,肿胀得不成形,还冷冷地卧在河岸边。 官府太远,到这儿也要好久,唐笑之冷眼看着他们为了把人埋起来还是放在这儿等官老爷争执了很久。 船上静悄悄的,唐青容急匆匆跑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睡下了。 “唐云不见了,他不会去岸上吧,这个局太明显,他不可能……”唐青容话未说完,一回头就看见岸上的树下,唐云慢慢地蹲下身子去。 她惊而失色,后退几步,犹豫再三,唐笑之的衣角划过一道清浅的风,在她耳边问:“师姐,你不明白吗?” 一旦心里有了负累,有了歉疚,还是这些以江湖侠义自诩的八荒弟子,他们从此坐立难安,为了求一个心里的安稳,也不能不出去。 漫漫夜色中,唐笑之举起唐青容的左手,哑声笑道:“师姐,我们该走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紧紧看着岸上的高杆,高杆上悬吊着的灯笼。 那明晃晃的、细瘦的木杆上,忽然飞来了一只清癯的鹤。 轻得像树叶,粘在杆上,孤零零地站着,黑色的袍子在风里卷成一面旗帜。 江湖再见。 于是他们又见面了。 唐笑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岸上的情形,心里一片寂静,他很不想在这儿看见他。 可沈南风还是来了,像一只沾满黑泥的白鹤,落在人间,再也无处可飞。 一捧微凉的月光,唐笑之抬起头来,看天上圆月如昼,抖落万种风情,欲说还休。 水市边寂静得荒凉,矮蓬、洼路,没有路人的索桥。 又是这样……唐笑之眼角狂跳,手还未动,只听唐青容轻叱一声,身形就已错开。 唐笑之只静静站着,无声无息,看着自己拿着扇子的那只手,手心里却已经沁着一层薄汗。 他不是怕,但他也不敢。 “师姐,你敢赌吗。”他抬起眼,看了看白日喧嚣的岸边,忽然死寂一片,只留了一滩月亮,白色的,晃晃的,惨淡的。 他们的船也是晃动的,像坠在江中一片孤零的叶。 唐青容望望他的眼,又望望安安静静的河岸。她虽是个女子,却极少有犹豫不定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和唐门的武器一样,足够硬、足够冷,也足够强。可此刻,她把唇角微微下垂,神情也终于不再从容。 唐家不用毒很久,可她依然察觉得到岸上浮动的诡异气息。想起前几日浅滩上的大火,她心中骤痛——一场焚灭,或可说全赖唐家牵连,如今剑光未远,而悲苦犹临于世。 她不敢进,却也不能退。尚未踏入江湖时,他们就已经背负着整个唐家的煌煌盛名,不敢稍有懈怠,恐有沾辱,如今他们长成了名声鹊起的少侠,背负着人命,更不敢轻妄。 唐笑之挑了挑眉,他这几日频繁地做梦,梦里衣衫褴褛的人们,佝偻着腰背,围绕着火圈,都在疯狂地喊一个人的名字,像要把他从天上拽入地狱。 而那个名字的主人,带着浅凉的月色,一身黑袍,衣角掀起叹息般的幅度,都伏藏在无边夜色里。 沈南风干净、苍白的手指轻轻拈着一支碧绿的笛,那只不起眼的笛子,上面还有岁月残留的刻纹,像三十多岁洗净铅华一张女子的脸,只剩一点儿余韵。 第29页 江上悠悠响起了一阵锵然笛声。 像大雨骤降,千军驰骋,万马来奔,山岳皆伏。 一线的笛声,带来了如潮岁月。那不是笛,那是从笛管里挤出来的雷,蹦出来的石子,一音一色,都是兵马。 江上涛声如雷,远处山峦如怒,岸边月色凄清。 唐笑之几乎要倒卧在地,几乎要大喝一声:好——好一个人心如海。 江上浮动的、前几日浅滩上寨民的尸身,如今水市边沉睡安眠的百姓。 一个是动之以情,一个是逼之以威。 那是唐家不得不心有余愧的情,也是唐家不得不引颈而受的威。 对付八荒的侠士,从来不需要什么过于聪明的路数,沈南风从来也不是一个聪明得过分的人,他只是无情。 唐笑之脸色白了一白,沈南风只是无情,可人生一世,最难无情。 人人都说,唐笑之看似多情,最是无情。可他看遍春花烂漫,风花雪月,把一切风物都揽在心间,只是不肯对人有一点儿余情。 可是沈南风呢,他眼中从没有多余的东西,哪怕对自己的命,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站在高杆上的道士,衣袂翻飞成凉夜里的雾气,把眉目都模糊成清辉。 他拈了拈笛管,轰然的笛声飞逝在波涛里。他垂着眼,轻声说:“阁下,再不出来,我就要杀人了。”这话缓缓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了闭眼,一头黑发散落在肩。 一片叫做寂寞的东西笼罩了他。 也笼罩了他周身的一片黑夜。 摇曳的树影里,走出来一片云。 唐青容怔了一怔,转瞬怒极,忽而无奈,又痛彻心扉。 沈南风踮了踮脚,从高杆上跃下,恭恭敬敬看着唐云。 唐云沉默了片刻,问道:“将军令既出,你们早知道了我的行踪,何必大费周章。” 那首被沈南风吹响的将军令,素来是他与暗探交接时候用的密令。 萧骁黑眉一轩,就要叫人围上去,沈南风慢条斯理看了他一眼,说,“萧挞坦。” 萧骁暴怒道:“沈南风,你当真以为我怕你?” 沈南风摇摇头,“东西,不会在他手上。”又对唐云说:“你的人,被萧先生吓破了胆,说得很快,你若是简单讲明白了,都不必费力气。”唐云闻言冷笑一声,点头道:“果然,除了他,又有谁能这样叛我?” 沈南风想了想又说:“听闻唐家有几个弟子,在开封接了镖,不巧出了点岔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年二三月,京师接连地动,惊扰圣上,似乎是准备祭天上奉的东西。再者,听说几个唐家的孩子,劫镖劫到了生辰纲上去,惹得圣上大怒。在下并不忍心看唐家背负这样的罪名,故而来问问阁下,有什么高招。” 唐云摇了摇头,冷哼一声:“这样莫须有的罪名,青龙会捏造得还少么?” “自然是不少,唐家也可以不在乎,却不要忘了当年的雷家。” 当年的霹雳堂雷家,于火药一道精心钻研,更是与唐家不相上下的名门大族,江南豪奢,富可敌国,百年名声不坠,却因与唐家的交锋中落败,几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昔年霹雳堂堂主雷震天意欲吞并蜀中唐门,故而与唐家女弟子唐娟娟结为夫妻,不料反被唐家囚禁,废尽武功,锁进地牢,从此不得出。(古龙的白玉老虎,时间上肯定是不对的…借来用一下。) 百年世家大族,虽失了一个堂主,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夜之间落魄至此,怎有可能。 沈南风淡淡道:“阁下心知肚明,如今的唐家,名声在外,再如何韬光养晦,也不仅仅是青龙会的眼中钉。更何况,唐家的手,太长了。” 唐云静静地站在那儿。 被辽人打探出行踪,他并不意外,辽人以满江百姓相逼,想来只是为了他手中燕云局势图。如果不肯交出手中东西,青龙会以生辰纲捏造的罪名,也怕唐家难以消受。 一道风吹过,把树叶摇得,一晃,一晃。 紫色的衣衫破空而去,携风裹雷一般,在空中炸开金属的光泽。 沈南风一个不提防,看周围草叶皆折腰,唐云已凌云而去,紫色的幽芒从空中闪出骇人的锋光,不由低叹一声。 “我意凌云,虽极难修得,却也不是……不传之秘啊。”他环顾四周,猛地甩出长剑,下一刻,人已飘摇而去。身后黑色的光影在空中交织缠绕成一朵怒放的黑花。 风、云、光汪洋般排山倒海而来,紫色的光芒和黑色的影子在他们身边环绕着浑浊的风暴,翻涌不息的气海把他们带得越来越高。 越来越高。 那一星灿烂的光与一片黑色的云终于汇集到一起,不知从何而来一点璀璨银光,铿锵轰响,拉开长长长长一道雪亮光尾。 与此同时,从空中洒落一串红色的血珠,洒落到地上。 咚一声,手腕粗的枯树咔嚓断裂,树杆内苍白的截面带着点儿草木的清气。那根长箭缓了一缓,顿了一顿,落到了地上。 一根黑色的、泛着点儿血光的、冷冷的箭。 它带着一道多情的、华丽的、悠远的银光。 像是三月里最繁盛的红杏枝,在江南烟花里拂过的春色。 第30页 这是沈南风第一次见到唐笑之的箭,却不是第一次见到那片光。 他第一次见到那片光的时候,那片光是从一把扇子上折出来的。 浅紫色淡淡的光,像即将落幕的残阳、像冰凉柔软又华贵的锦缎,水一般流动。 那时候,沈南风的眼睛里,也只有那一道华贵的、闪闪的锋芒。 轻盈像闺中的香梦。 那一道穿破黑夜的箭光,孤零零消失在大地上,沈南风轻轻从空中跳下,左手的长剑还抵着唐云的脖子。 他漫不经心地,侧头看了看那支箭。 唐笑之挽了挽手中的长弓,锦衣随风而动,带着刺骨寒意的箭影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手上,透过厚实的手甲,沁得手心一片冰凉。 远处灯火尽灭,敌人在黑暗里围成铁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那个随着一条箭光、一片云朵,从空中坠落的鹤。 萧骁一把抓过了那根箭,上面还带着一点儿,沈南风手臂的血迹。 甫一入手,他暗自惊疑一声、胆寒一阵,继而惊觉后怕,后背泠泠冷汗,湿透重衣。 玄铁精炼的箭身,来自于江南神铸谷深藏不出的模具,冷硬苍黑的箭羽,来自于九天之上的雕翎。箭身规整圆润的凹槽、箭头精细的螺纹、箭身巧藏的机壳。扎入肉中,就要打旋出一个深洞;擦身而过,就要削下一片皮肉。箭杆上寒气森森的血槽,还藏着湿润的、浅甜的血。 即便未亲眼见到——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东西落入燕云——刺到身上就是一个血洞,由于血槽和箭头的设计,根本无法短时间止住的血;带着螺纹的凹槽,一旦见了血,打着旋儿往身体里钻,箭杆上的机壳,在触碰到身体的一瞬间,张开细小恶毒的獠牙 他越看越惊,汗如浆出,拿着箭的手也微微发抖。 这不单单是要运送往燕云的箭——这是集江南十二洲、铸神谷、蜀中唐门、甚至于背后整个四盟八荒,倾尽无法估量的财力和人力,打造出的一批——国之利器。 沈南风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龙会对这一船的东西看得如此重要。 那不是仅仅是杀人的东西,那是一批,足可声震燕云十六州的箭 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他黑色的靴边,湿了一片小小的土。 那支箭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撕下了一大片血肉,他隐隐感觉,那冰冷的箭身贴着自己的白色的臂骨,发出了一声愉悦的欢唱。 唐笑之傲立在船上,忽然想起当初夜晚见到沈南风的情景,那时候,竹林青翠,月华如水,他迎春风而立,而今此时此景,人物依旧,旧情全无。 其实他与他之间,本无旧情,只有牵挂。 夜风吹过大江,树叶沙沙作响,高杆上悬挂着的、黄色的灯笼,寂寞得就像,那位黑袍道士在黄河岸边吹奏的笛曲。 彼时沈南风说,我送你一曲,此后江湖,各自珍重。那一曲清萧的曲子,揉碎了小阁楼里香风暖铺上肢体交缠的幻梦。可就像火曾经灼烧过,哪怕熄灭了,从此刻在心底,无法遗忘,不敢轻弃。 他们两个的影子投在地上,中间隔着一道长河,一片月光。 船上一片哗然,唐青容的手紧紧攥住,却也无法可想。 “师姐,”唐笑之的声音轻轻的,像划过玉碗的冰屑,清贵雅逸,又倏忽消失,“什么样的人,能躲得过这一箭,还能同时拦下师兄?” 太快了……唐笑之把脸微微扬起,年轻的、象牙色的额角,砰然与月色交击出声响来。他分明记得,前几日那位清萧的道士如何重伤倒地,如何旧伤未愈,如何脸色苍白如雪。他在天香谷呆过的半个月,粗略翻过大小医书,在江湖行走的那些年,也曾无聊时研究过点儿细末医术。 以他并不精深的医道上的眼光来看,短短几日功夫,想要恢复成这样看似毫发无伤的光景,几乎是毫无可能。 他衣衫鼓舞,黑发飞扬,脸上似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眼中却是无奈已极,乃至悲凉。不由苦笑一声,却看唐云动了动手。 在船上下棋的时候,唐云也这么动了动手。 那意思分明是: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好……好,唐笑之一把拽过唐青容,一字一顿道:与其恋子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 唐青容听他这话,不由怒极,反手甩了一个耳光上去,“你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硬,什么时候连人命都可以不在乎。” 唐笑之眼中闪过一丝凄伤苦怒,眉头微蹙,犹强自笑道:“师姐,有别的法子吗。” 岸上的沈南风摇了摇头,把剑舞了个小小的剑花。 “唐家若走了,追踪鹰已死,不会再有别的法子能追得上。” 萧骁古怪地打量了一番沈南风,冷笑道:“中原人的心肠狠起来的时候,连草原上的狼都比不过。” 沈南风微微侧头,对唐云道:阁下不该来的。 唐云把头点了点,“我若是没有心,自然不会来,可我是个人。” “侠义、仁义和道德,却害死了你,不后悔么?” 唐云摊了摊手,“你从没有过侠义、仁义和道德,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吗。” 第31页 沈南风看他戴着手甲的双手,抿了抿嘴,也不顾萧骁说些什么,只垂着眼睛发愣。 等到萧骁说了不知道第几句话以后,沈南风忽然扬起手把剑捅入唐云的胸膛,既快又准。 萧骁一惊,唐云已经没了气息。 大江上,船划开一道白色的浪。唐笑之紧紧捂住唐青容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逝者如悲,生死相隔。 萧骁怒道:你怎么杀了他?东西还没有到手。 沈南风回过头来,眼神安安静静,却让人没来由一冷,“骨头这么硬的人,能问出什么来?只怕我们还没有动手,他就死了。你带我来,不过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杀了他,好判断青龙会的态度。” 萧骁一时语塞,故作镇定道:不是青龙会,是你们汉人的态度。看你们中原人,自相残杀的样子,倒也是好戏。他阴寒的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船,嘶声一笑,“这批东西,真是意料之外,看来我们的合作,还需要继续下去。”说到这儿,他忍不住长笑一声,“沈南风,你的性命,还能多留一段日子。”挥了挥手,把自己的人带走,留下满地烟尘。 沈南风在草地里站了一会儿,往黑森森的树丛中走。果然看见一个小丫头,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娃娃,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看。 看见沈南风过来了,跌跌撞撞就要往回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娃娃也掉了。 沈南风蹲下身子,把那只木头娃娃捡起来放回她手里,巧烟儿瞪着眼睛,张嘴就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咬得深,血珠儿不停往外冒。 沈南风拍了拍她,说:等到长大了,来找我报仇吧。在那之前,先变得足够强。 他看着那位小小的姑娘,嚎哭着跑远,略有沉思般,疲沓地走了几步。 他的衣服是旧的,旧白的内衫,旧黑的外袍,像是被江南无数道烟雨洗过的白墙黑瓦,而那些所有的“旧”里,他浑身的骨头都锵然傲立,锁着一弯清忧。 今晚的水市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冰凉的月光。 道法三千,唯吾所求 一枚小小的太极。 有些旧的一枚,比铜钱稍稍大一些的太极。被摩挲了太久,原本光滑反光的镜面都有些细碎的刻纹。 不知道暗含了多少月夜细腻心思的,大大小小的,被风吹出来的细纹,像离人叹息时候眉头的一线忧愁。 唐笑之捏着那枚太极,冰凉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哆嗦一下。 他能想象得出,这是挂在一顶细冠上的,随着线穗摇摆的太极。在那些细小圆润的珠串线穗的缝隙里,应该还有一双眼睛——看起来温和干净的,永远也不会有喜怒哀悲的一双眼睛。 心府内的火与伤,穿过奇经八脉,狂潮怒浪一般冲到手心。 他欲仰天长啸一声,又生生忍住,握紧的双手里,铁甲摩擦出令人骨酸的声音。 唐青容站在他身后,静默良久,忽听他沉声道:“师姐,我去把师兄带回来。” 唐青容心中一抖,本就惨白的脸色因着怒火或者哀伤灼红了一片,她抚了抚心堂,似乎受不住那沉凉悲痛,声音也越发地沉,“你疯了吗,唐家不能再死一个人。”她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地扭曲了一下。 唐笑之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跳脱一些,“师姐,师兄……总不能留在那种地方。你放心,我会把师兄好好带回来的。” 唐青容抬眼看了看他,只看见了两块削挺如刀锋的肩,随着月光的漂游,紫色的衣面上闪烁着一抹淡淡的光晕。 她心中一恸,这个唐家从不被人看好的弟子,终于背负起了沉甸甸的一切。 那年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万顷竹海碧波中,他一双眼睛如寒星流灿,熠熠生辉。之后那么多年,他喝酒、贪色、逐马寻花,从没有回头看过唐家。 那时候他的肩头上只有翩翩春风,只有熏熏香花,她也未曾想过,这样轻薄的肩头,会在这种时候,忽然主动地、果决地、沉痛地,背起了一切。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即便终日被坚硬的手甲笼罩着,也只拿得起酒杯,只摘得下春花,但如今滔滔大江上,他终于拿起了捍卫整个唐家的武器。 唐笑之转过身来,江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在黑夜里,可那双眼睛晶亮如雪,哪怕黑夜都遮不掉半分光亮。 他歪了歪头,指了指自己,随意道:“师姐,我会站在唐家前面的,放心。”转头看了看河岸,又道:“其实师姐,我很喜欢他,所以能杀了他的,是不是只有我。”唐青容看他脸上笑意如叹,心头顿时酸楚难忍,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是唐家的大师姐,她不能退,也不能躲,她的肩头是未来的整个唐家,就像一场逃脱不开又盛大辉煌的宿命。 当年那个年年关禁闭浪子,现在站在她的面前,眼里满是隐藏的温柔与包容,说我会把唐家保护在身后的。用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毅然扛起了属于唐家的重担。他用清贵华丽的声音,叹息般说,师姐,我喜欢他呀。可我是不是只能杀了他,他是不是只能杀了我。 江湖最是折人老,不过短短半月余,他就忽然从一个任性放荡的登徒子,变成了这样。 第32页 唐青容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任凭风把长发撕扯成说不清的情绪,眼前一抹紫色的、柔滑如水的衣角倏然高飞,消失在广阔江面上。 黑夜寂寂,萧骁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策马河岸。这河太长也太宽,忍不住让他想到大辽的冬天,他们围着山,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这条河,看起来就永远没有头一样,可以任意驰骋,总有一天,这儿的草、树、马,乃至人,都是——他想到这儿,脑海里模模糊糊响过了一声尖叫。 总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他遗漏了。 他睁大眼睛,猛地扬鞭回驰,脑门上的汗一颗一颗往下落。 河岸上嘭地亮起一道雪白的烟箭。 子时,黄河夜。 他和唐笑之都在往一个方向跑,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正穿着一件旧旧的、不知被浆洗了多少次的道袍,盘腿坐在月夜下。 自古以来,黄河道就是一条养人也吃人的水,巴蜀、秦川、燕云,从青山绿水到满目黄沙,从万物生灵到遍地疮痍,对于水来说,不过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伸出手去——那只手竟然极瘦,上面依然滴着零落的血,唐笑之的箭撕裂他小半个手臂,一时半刻无法愈合半分——往地上的尸身上探去。 其实唐云不可能带任何东西出来,更不可能说一个字,他的确杀得太快了,快到,连威胁都没有说出口。 沈南风的手卡在半空,看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一颗一颗,落在唐云脖颈上,再看那块皮肤上,慢慢爬上一道道红色的丝线,然后这些丝线汇集成色块,色块再变成一张图。 他摇了摇头,一把扯下唐云的上衣,看他后背上,早已爬满了一张——燕云防布图。 只是靠近心胸那块的血洞,那一块万里沙总舵被撕裂断开。 沈南风抿了抿嘴,晃了一晃,站起身来,猛地抽出后背短剑。 不能不说妙,用药液刻在后背的地图,唐云永远看不到,看不到就不可能知道,即便想说,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半个字。 如果被押送到青龙会严刑拷打,只怕在血浸上去之前,就已经破碎不堪了。 只是,青龙会的探子,有时候比人想象得更多一些。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是一个大大的圆,像人的眼睛一样,冰凉冰凉地看着整个人间。 人间……好看吗,沈南风自嘲般问了一声,后悔吗。 费尽了心力下山以后,看到背叛、放弃、谎言与虚妄,手上鲜血淋漓,背上人命累累,而早已认定的路,哪怕背负了一切走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能走到多远。 这广阔的人间,那深不可测的人心,好看吗? 他终于明白了一云子师叔为何再也无法踏出真武一步,那不是因为怯懦,而是那广大的山河里,恐怕再也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干净的东西。 就连师叔自己,恐怕也觉得他一云子充满了背弃、欺骗与谎言,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是一个再也无法干净的道人。 寒光阴森的剑尖温柔地抵着那一寸逐渐冰凉的皮肤,像红袖添香,不料打翻了一盒胭脂。 剑尖在人的身体上写诗。 风把树叶从一吹到十、二十、三十…… 诸野皆寂,只有衣袖拂动的时候还有点儿声响。月光隔着粗大的树杆,被滤成有点儿苍白的颜色。 江水似乎也寂静了片刻。 树上的叶子刷刷直落,抖落了满地的伤心,汹涌的江水狂奔突涌,冲撞着石崖。黑色的宽大的道袍云烟似的笼罩在沈南风身上,他的手早已变得通红,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那红色鲜血的尽头,是一张浅色的、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线和色块的图,那图似乎带点儿柔韧的弹性,在风里一抖、一抖。 一点微茫,破风而入。 带着浅紫色的微茫,含着点伤心,含着点愤怒,含着点震惊。 冷冷的暗器的光,与冷冷的剑锋的光,又一次碰到了一起。 英俊的锦衣青年从远处直掠而过,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厚重冷然之气。 沈南风微微一怔,铁扇已轰然而至。 他心头轰鸣一声,手头一松,几乎握不住手中短剑。 唐笑之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 他的脸上淌过一丝惨痛,眼前鲜红一片,黑压压覆盖上来,心中块垒郁结。他其实想笑,但是还未开口,心口竟似有血。 春风在耳边温柔唱歌,当初小阁楼上,香风里纠缠,沈南风的话,犹在耳畔。 他说,唐笑之,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你教我吧。 唐笑之想,我教你……我如何教你,那时候,我只怕你知道什么是心伤,恨不得此后年年岁岁,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可如今,那一身黑衣的道士,站在冷风长夜里,看起来安静又平和,身上却血债累累。 他似问、似叹,“沈南风,你果真是……没有心的吗?” 沈南风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漂浮在苍白的一张脸上,轻声道:“你若是我,有别的法子吗?” 几番思量,几番回首,两人相对无言。 唐笑之连连摇头,怒气显然已充盈胸膛,下一刻就要把他灼烧成烟灰,“垂髫稚子,黄发老人,他们谁该死?你们真是好算计,真是……令在下佩服。” 第33页 江上银光如刀,映着远处如墨山峦,那黑衣道人安静伫立在月影里,风姿卓绝,把生死都变成周身清浅的光辉。 而他的心里,究竟是血海滔滔,还是刀山累累? 那天晚上,他站在月夜里,安静得像烟水里走出来的人,说:在下真武沈南风。 那天窗前春风下,他脸上红晕翩飞,黑眸光灿如水,身体绵软如云。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一瞬之前,还是百年之后?究竟是前世前缘,还是短短几日前的白日和夜晚? 唐笑之后背一阵阵生寒,寒意窒住了他的呼吸,深绝的悲哀笼罩了他,他把手紧紧握住,铁铸的手甲兹兹作响。 沈南风摇了摇头,留了一个尖尖的下巴,那枚下巴太瘦,瘦得几乎承不住他说的话。 “唐笑之,你不该遇见我的。” 唐笑之一步、一步走上来,手上的扇子再次抵住了那枚轻巧的下巴,让他抬起那张永无表情的脸,“你告诉我……你究竟算到了哪一步,巴蜀里双桥上,黄河边客栈里,你到底,哪一步是算计,哪一步是真心?” 沈南风脸色苍白如凉月,眼中依旧一片淡定温和,“唐笑之,我说过,从此,别再信我。” 唐笑之哑然一笑,想到那个白天和那个夜晚,想到那些肌肤交缠的温情,他简直想要纵声一叹。 江湖上关于背叛的事情从来不少,他从来不怕背叛与欺骗,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有付出过一两点真心。 可如今啊,那片温言、那片柔情、那片香艳,转眼刀光,转眼血色,转眼……无边地狱。 沈南风忽地一推,借力远远飞出,空中一刹间闪过闪电般的剑光,携着浩荡山峦云气,像在诉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讲完的时候,剑光也没有消失,而那光亮的尽头,唐笑之的傀儡娃娃睁着无神的双眼,冷冷打量着这个人世。 沈南风的剑光,不杀人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温暖——这其实是很怪异的一种感觉,没有人会用温和来形容刀光。 可是他的剑光,就像他的人一样,温和、悠长,淡淡的。 唐笑之专心打量着他,眼神深深如梦。 “沈南风,你手上拿着的,是我的师兄。” 他要把师兄给,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啊。 “当”一声,光芒炸舞,震耳欲聋。 黑夜里骤起银亮光华,天是黑的,风是静的,而这一刻,长河里奔涌的浪花迸溅成碎玉,黑沉的天空撕开夺目飞虹,流动的风在耳边交汇成狂舞的锦帛。 所有的光从那枚精致的、冰冷的铁扇与长剑的交锋中迸散开。 明月高升,夜空辽广,几点疏星浅浅。 两人都后退了几步。 沈南风瞥了一眼地上折腰的草,轻轻抬起脚,微微避了一避。 如果不是他满手鲜血,不是前半夜生离死别,不是那浅滩上野火如昼,他简直就是一个悲天悯人,连一花一木一草都不忍相害的道士。 唐笑之伫立在天地间,一袭紫衫随风而荡,他的身后,是无边无垠、起伏如沙的水。 他的声音朗朗落落,可唯有相熟的人才明白,唐笑之分明怒极。 “道长,一花一草尚且相惜,何况是人?” 沈南风手中握着那把长剑,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唐笑之,似乎根本没想过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空气就陡然沉默。 沈南风并不是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仅仅把剑柄抬起,银色的、薄薄的剑刃上流动着冰凉月光。 而就在他的剑锋抬起那一瞬,微风里,长河边,紫色的衣袖泛起一片波澜。 那一把扇子总是多情、最是无情,似是温柔,更是寒凉。 浅紫色的锋芒在空中划过,风里荡起雷声,那片雷、那片光,都朝着长剑后的人追去。 他有怒,有恨,所以只能出手。 沈南风侧了侧头,另一把短剑倏然出鞘。 空中再一次响起了一片刀声。 他们两个,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真武弟子,一个是唐家最不被待见的浪子。 可不论是谁,如果见到了他们这一刻的气息,只会觉得——他们的名字,本该响亮在八荒顶端;他们的人,本该是江湖上的天之骄子。 两道强大的气浪顺着交汇的武器,在他们两人周围炸开一道滚滚的圆形浪花。 河边忽地起风。 而他们两人身边,却安静到诡异。 沈南风的眼睛平静清浅,手却在微微发抖; 唐笑之的眼睛亮如晨星,眉头却深深深深皱起,像老树虬根。 沈南风动了动嘴,“你的问题,太多了。” 他的剑下垂半寸,被迫后掠,那柄扇子一直追着他。 唐笑之站在风里,才想起来,这算是回答他刚刚那个问题。 这个回答不会叫人满意的,唐笑之摇了摇头,提气就追。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轻飘飘落下一滴血。 沈南风的真气,太强——比之前见到的,强大太多。 唐笑之一向是个很惜命的人,正因为惜命,他从没有落败过——那是他对于门主惯用的说法。 哪怕是手上肩上小小的伤口,他也一向不太喜欢看见。 第34页 在他十二岁那一年,见到了唐青容。那时候的唐青容站在高大的屋檐下,整个金光熠熠的屋顶扔下连绵的阴影,落在那位未来的大师姐身上。 唐青容忽然问他,唐家究竟是什么。 唐笑之看那片巨大的、沉重又轻飘的影子,摇了摇头。 老太太问过唐青容两次次,唐家究竟是什么。 第一次,唐青容说,唐家是一个门派,是所有的唐家子弟汇集而成的辉煌,只要唐家在,唐家的人就不会倒。老太太摇了摇头。 第二次,唐青容说,唐家是一个门派,更是一个氏族,是在巴蜀这片土地上,自古生根。发芽,乃至宏大的氏族。他们的血会流下去,他们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息、蔓延。从此以后,只要有唐家人的地方,就是唐家。 只要有一个人在,唐家就在。 老太太点了点头。 可是唐青容问唐笑之的时候,唐笑之连连摇头。 等到门主把他领进书房,蹲下身子,和他眼睛齐平的时候,唐笑之指了指窗外,说:那一位扫地的奶奶,也是唐家。 他说,每个人都是唐家,那位师弟,被领到唐家的外门,从此他和唐家之前的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他也是唐家。 唐笑之说,唐家,是背负了无数个唐家人命运的一座巨大的城,而大师姐,日后就要把这座城背在身上,把无数人的命运背在身上,行走一辈子。 门主良久叹息,不发一言。 唐笑之从小就不敢轻忽,对于人命这种东西,他似乎有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不敢”。 不敢轻忽不敢轻妄,更不敢横加干涉。 可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想要把沈南风拖回去。 把他从泥滩里拖走,和他从深渊里逃离。 远处,群马奔腾,马蹄下的烟尘滚滚。 沈南风眉头一紧,停在一棵枯树上,安安静静地看了唐笑之一眼。 他忽然说:“唐笑之,你杀不了我。” 唐笑之看他一身道袍,安静沉默,双目微垂,满身清寂,猛然想到一只,孤零零无处可栖的孤鹤。 沈南风自顾自点了点头,又道:“也救不了我。” 他复又前进一步,“更说服不了你自己。” 唐笑之看他苍白如纸的脸,看他脸上平静的眼睛,眼睛下诡异的红,前进一步,说“我不想杀你。” 沈南风难得地、带了些情绪,轻轻呵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的道袍翻飞,强劲的风从衣袖间鼓荡而出,双剑脱手而出,凌空划过两道触目惊心的银光。 那剑光旋转上冲,呼啸横扫,居然强劲如斯。 “砰”一声,双剑与铁扇猛力相撞,气浪鼓舞,居然把扇子掀得冲天而起,天上银光迸散,浩瀚如倾。 唐笑之被他一击之力逼退数步,心中登时一凛,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两朵红晕更加明显。 他咬牙喝道:“沈、南、风,你究竟吃了什么东西。” 沈南风手中双剑嗡嗡乱响,他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道。” 唐笑之道:“你的道,不合道义。” 沈南风说:“你的义,不是我的义,你的道,也不是我的道。” 又是这样……唐笑之想……又是这样。 一阵荒凉从头到脚覆盖了他,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无数个黑夜里。 唐家的高楼朱瓦,唐家广大的院落,唐家的煌煌盛名。 那时候的夜晚,他站在唐家的院子里,看院中枯老的树,伸出无数枝芽,缠绕着盘旋着往天上探去。 那些枝芽冲破了看不见的屋顶,冲破了唐家的范围,长到了天上。 他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院子里,只觉得荒芜和孤独。 而现在,那种冰凉又回来了。 他冰凉地问:“你,值得吗。” 沈南风安静地回:“有些事,总要有人做。”右手的长剑划过一道弧,带着浅浅的墨泽,“况且,我早已无路可回头。” 唐笑之眼中闪过一道微茫,稍纵即逝。 很久以前,在他穿梭在无数香风细柳间的时候,曾有人问过他: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罪大恶极之人,该怎么做?你是杀了她,或是劝她向善,不再作恶? 问这个问题的女子,面容早已在无数的时光中模糊,那时候的问题,也不过是为了贪一时深情热恋的欢愉,哪能真正作数。 他那时候躺在柔白细腻的舞娘身上,随性道:这江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善恶分别?我又为何要替这天下做主,不如与她一道深陷罪渊,才是快活。 时隔数年,他在刀光剑影中回想那个不经意的问题,只觉得世事无常到可笑。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眼角突地一跳。 道袍、秀目,一头长发随风飘扬。 唐笑之恍若深陷泥潭,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声嘶力竭嘲讽道:你以为的,你想做的,你统统做不到。 复而有声音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看他手上鲜血累累,看他与江湖八荒为敌,你难道不该杀了他吗。 浅浅月色在沈南风的发梢上慢慢流淌,像是绽开一团晕黄的、没有睡醒的雾,那团晕黄在带着些寒意的夜里散开,照在他温朗的脸上,竟有说不出的温柔。 第35页 唐笑之只看那发梢一眼,如同五雷轰顶,再也看不下去。 他长叹一声,说:沈南风,我错了,他们也错了。 沈南风水墨般的眉目一惊,随即安然,“不,这不是错。” 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水光般的剑气在两人中间划过黑色的阴影。 沈南风的声音没在一片萧然后:“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漫漫烟光,眼花缭乱,剑气后,突然闪起绚丽无匹的紫色光气,一股巨大的森冷压力如三山五岳当头而下。 “轰!”石壁迸裂,碎石激舞。沈南风被那迸爆的狂风冲卷,倏然飞起,横撞数米,满手鲜血,犹自言道:“唐笑之,我无法回答你,然而……长路漫漫,道法三千,你与我,不是同路人。” 唐笑之的手轻轻按在扇柄上,那坚硬冰凉的触感,让他恍然觉得有些安心,然而更强烈的、说不出的情绪蔓延在血液里,喉中如烈火灼烧,耳边狂风呼啸,身上忽冷忽热。 沈南风费力站起,隐隐看见前方阴影交错,远远地,几点幽紫色火光跳跃闪烁,顿时脊背一凉。 他定定看去,唐笑之眼中幽暗一片,闪烁着奇诡的光亮。上挑的嘴角、没有一丝一毫情感的笑容藏在黑暗里,让人心头发冷。 沈南风顿时明白,唐笑之这一次,是真的想要杀人。 他很难形容那种笑容,三分露在皮相上,七分藏在恶意里。那恶意铺天盖地而来,不是针对他沈南风的,而是对他身后的那些人。 甚至是对那一片天地,所有的恶意了。 唐笑之叹息道:“我只有一个问题,黄河岸上,翻天覆地,血流成河,他们何罪之有?” 沈南风微微低头,轻声道:“每一条路上,从来都是尸山血海。” 天空有雷炸响。 黑衣道人迎风而立,风姿卓然;紫衣公子距于水畔,笑容里,暗藏杀机。 唐笑之点头道:那么……就请在我手下,活下来。 我请你,活下来。 小楼里,暖风袭袭,熏人欲醉。 百云轩站在窗台前,洁白的手指轻捧着一碗紫金沙泥,宛如捧着漫天星光,璀璨夺目。 她一时怔忪,不知为何想到了师尊,继而坦然一笑。 道本非道,侠亦非侠,为人一世,不过随心而已。 一念至此,她回头一笑,笑容里,有月色缭绕。 白衣人站在烛光中,那要命的气度,磊落朗朗,只消一眼,就让人心折。 窃窃的私语都埋藏在黑夜中。 “无妨,”百云轩浅声道:“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黄河岸边,一道黑影倏然从黑空略过,朝唐笑之御风俯冲,来势过快,狂风鼓舞,从高崖畔掠过时,积尘砰然而散。 黑衣鼓舞,青丝飞扬。 唐笑之一把格住他手中双剑,铁扇的锋缘几乎贴住那细而长的脖颈。 当年他以为,如果真的喜欢上一个罪恶深重的人……那时候他想,这个江湖,再大的罪恶也大不过人们口中的青龙会。可那又如何?不过随其而去,即便深陷泥潭又有何妨? 可等他真的遇到这个人,他才明白,他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 他的背后是唐家,是八荒,是江湖,是……道。 扇子急速反转,沈南风浑身一震,双手虎口鲜血长流。紫色气箭怒射而回。 眼见唐笑之攻势逼人,沈南风斜撩长剑,墨泽怒舞,气浪轰然劈入紫气之中。 一时光芒耀眼气浪滔天,唐笑之暗喝一声,脸色浮现着一种说不出的暴戾,偏生那暴戾又藏在笑容里,更让人觉得诡异凶残。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清朗又温柔,“乖,把东西给我。” 突见一道绚烂铁锁破空而出,天地陡然亮了一瞬,沈南风面色突变,手中双剑节奏一乱。那铁锁细极亮极,遥遥望去,纷乱交错,不顾一切冲涌而下。 这不是当初双月湾的困百骸,这是真正属于唐笑之的一招必擒。 沈南风疾步而退,可间杂的暗器崩散开来,密雨一般,簌簌而落。 那紫色铁锁跳跃闪烁,森冷入骨,只一瞬,就把沈南风牢牢缚住。 他真是低估了唐笑之,整个青龙会的情报,都低估了唐笑之。 黄河岸边,惊涛如雷,唐笑之手中暗器,如万千急箭,倾盆暴雨,轰然而至。 沈南风面色一白,猛地提气——真气从四肢百骸环绕奔涌而出,光流不息,如滔滔洪流。四周炫光烂漫冲卷而来,缤纷缭乱的气流交错飞窜,直到汇集成一个水晶般球形气团。 他们隔着光幕,互相对望一眼。 唐笑之伸出手,似乎要贴着光幕,摸上沈南风的脸。 在他的手贴上光洁圆润、银光淡淡的光幕上时,远处数十匹马疾驰而来。 沈南风微微皱了皱眉。 这批人对他来说,非敌,更非友。 萧骁坐在马上,仔细瞧了瞧场上状况,忍不住大笑几声。不论是谁杀了谁,他都能好好地等猎物落入手中。 沈南风闭了闭眼,说:抱歉。 唐笑之额角突突直跳,手背青筋暴露,数不清的情绪层层叠叠冲着心房而来。 第36页 上一次沈南风说,抱歉,下一刻,他就掉入茫茫长河,死生不知。 这一次他说抱歉……下一刻…… “轰隆”一声,球形的光壁登时破裂,气浪扭曲变形,化作一股强大可怖的力量。借着这股力量,沈南风从破裂的光幕中破舞而出,右手一抖,那份血色的燕云防布图四分五裂,朝着远处四散而飞。 于是那数十匹马轰然四散,朝着零碎的图疯狂追去。 沈南风被白色的光交撞,只觉得心脏几乎也被撞裂而开,他借着这股气劲,强横地把唐笑之一推而开,心中默念我意凌云诀,冲天而起。 唐笑之被卷溺在那股气浪里,气刀几乎冲入体内,顺着经脉汹汹而来。 他念力汹汹,真气磅礴,后退数步,就已护住心脉头脑。 那碎成花瓣一般的图,不用一眼,就把他灼烧得伤痕累累。 他无数次少年风流,笑谈生死,也曾赴刀光剑影,也曾立马杀伐,可何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遍体生寒,万劫不复,悚然而惊,孤独悲凉。 每一片图都是性命,都是几个时辰前,谈笑风生,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从小就习惯保护自己,他曾经以为,这世上最无奈的归宿,就是江湖人江湖死。 可如今的他,站在黄河边上,忽然觉得这世上最无奈的孤独,哪怕手持利剑,哪怕天下无敌,也救不了想救的人,也报不了该报的仇。 等稳住身形,天空一只黑色孤鹤,已然不见影踪。 河上长风鼓荡,一望无垠的水,浮光跌宕,这幽寂画面经历千载,越发显得悲凉孤壮。 唐笑之站在地上,他想,他与那片孤零零的飞鹤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又好像触手可及。 但是他们都回不去。 现在想来,双月湾上,客栈楼里,那简直是一场无边风月,一场最能醉人的梦。 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下一次,他们要回顾,要相见,只有梦中可得见。 相思天涯 风越来越冷,往秦川的地界去,即便三四月的时节,也是阴风阵阵。更兼这一带水势险急,阴渠暗流不胜枚举,一旦遇上阴雨天气,则是阴霾大雾,终日不散。 偶有几个渔民好心提点唐青容道:这一带水势湍急,你们又是高船深水,不如易道而行。 唐青容扶着船舷,微微摇头。 景德元年四月,秦川以西水域。 此时正值黄昏,暮色深沉,悲风号呼。万里长河白茫茫,无边碎云乱纷纷。 唐家的船队正鼓风破浪,行驶在落日下。宽大的甲板上站了一群唐家弟子,一个个惊疑不定。 唐青容疾步走上船头,船首龙头狰狞凶恶,气势恢宏。她几步跃上高台,猛地吹响号角,暮色中顿起一片苍凉之声。 几个号令下去,数十条船首尾相接,于风浪中稳稳前行。 二楼船舱之内,唐笑之一身华服锦袍,站在窗边,看白浪翻滚,颇有些感慨。 几声号角随风远逝,唐笑之凝望水面,忽听木门咯吱几声,唐青容声音已飘入耳中。 “也不知这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唐笑之闻言回头,笑道:“师姐,你就这么信我,走这条路?” 唐青容脸上有怒火一闪而逝,随即转头道:“我不信你,谁信你?” 坚硬的手甲捏紧了窗棂,唐笑之略略低了低头,再抬首时,脸上一片漫不经心的微笑,“师姐,这样的信任,真是消受不起。”他歪了歪头,嘴角一勾,“师姐,有些狼养大了,会咬人的。” 他从那个晚上回来之后,就一直漫不经心,天天在想些什么,有人凑上去问了,他又摆出一副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他装得也很像了,每个人都觉得他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可唐青容看得见——那一双在夜里回来时,泛着红光的眼睛,把阴沉的笑容慢慢凝固成嘴角的阴诡。 在那时候,她的心里抖了一抖。 她想起少时与唐二捉迷藏,躲在几人合抱的柱子后面,不经意听见老太太说对父亲说,“你不想养虎为患,就不要让他什么都明白。” 父亲凝定地站在柱子的阴影下,华贵的衣衫愣是被他穿出一身风雅儒和,“他身子里,流着我唐家的血。” 唐青容想,在十多年后的夜晚,她被奶奶当年的话惊醒了。 可那不是老虎,那是一条伤心极了的,会吃人的狼。 唐青容摆摆手,声音利落又干脆,“你放心——走这一条路,也是早有计划,并不是你一人的决定。” 唐笑之长长吁了一声,拍拍心口,“那真是好得很啊。这样,我也不用太过费心。” 他这么说,似乎背上沉重阴郁的影子也消散了一点儿,他似乎也真的不用背负责任与船上人的性命。 唐青容推开房门,定了定,说:“不论如何,不能让你变成第二个我。” 整个唐家,背负起一切的,只要一个人就够了。如果命运无法更改,那么,不要再拉更多的人一起背负这巨大的家族的未来。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光亮被隔绝在外,唐笑之挺直的背倏然坍塌,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扶着窗棂,大口喘着气。 第37页 他隐约明白,沈南风当初为什么要谢他,要谢他从此不再信任。 这毫无来由毫不犹豫的深信,实在太沉太沉。 从小到大,门主教他最多的就是关于情感的东西。 似乎这是造成他花眠柳宿、日日笙歌的原因之一。 他听得太多了,渐渐也就想忘记了。可在这条船上,在这条河边,他忍不住开始想小时候拉着他的手,走过唐家长长石头路的门主,想到老太太一双眼睛背后隐藏的温柔,想到师姐说,有些东西,一个人背负就已经足够。 他和唐青容的关系一向大概说不上好,唐青容似乎也并没有喜欢过他,他从小到大,做的几乎全是败坏唐家清誉的事。 但是在这条船上,他恍恍明白,他和唐家所有人之间都用一条细细的叫做血缘——不,叫做唐家的东西联系着。这条线,哪怕他一直努力忽视,也不曾消散过。 日后,他们或许会散落在江湖各个角落,或许会变成一抔黄土,但是那根线在风里雨里,永不消失。 就像他和沈南风之间——他捂住胸口,身子慢慢弓起,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支撑在窗上。 “我早已无路可回头。”那天夜里,沈南风站在河边,脸色安然,像是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宿命。 不行啊……不行啊。唐笑之抓住自己的头发,锋利的手甲把头发割得零碎散乱。 唐青容不想让自己变成第二个唐青容,可他也不想沈南风从此背负着无数的人命和责任。 为什么啊,有声音在心里悠悠问,为什么啊。 因为……唐笑之闭上眼睛,说,我喜欢他啊。 你看,从一开始,从我遇见他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错了。 但是他没法回头,没法修正这一场离谱的错。 风微微在天空聚集,盘旋折绕。 九天之上,霞光缭绕,碧水之畔,雪浪轻送。 沈南风站在岸边,正自神游。因近河浪,风声颇急,远处天色微暗,残云舒卷。即便离得远了,也能感到那水道中寒风沁骨,江水深绵,万里水域烟缠雾绕,看不见的地方阴气森森。无数暗流礁石深藏其中,水势之猛,地形之诡,让人望之生畏。 雷老头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条鱼竿,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被风吹得歪倒一边。 他两眼空空地看了沈南风一眼,“你怎么想?” 岸边风急水猛,寻常人的声音一吹也就散了,可他们二人,声音飘飘忽忽,却稳稳传了过去。 沈南风微微侧头,手中拂尘被风吹成一道细渺白烟,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意与老人拉开些距离,“眼下局势险恶,两方追击,他们只能走进死局。” 那老人空洞的双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过,只听冷哼一声,他把双腿盘起,慢悠悠道:“蜀中唐门,素来桀骜,目高于顶,无法无天。且不说巴中百年巨富,武林盛名世家,单背后的水龙吟,就绝不能小觑。我看你,还是小心为上。” 沈南风点头示意,从容道:“谢先生赐教,雷家前车之鉴,我岂敢再复?” 老雷头脸色霎时青紫,胸膛起伏难平,豆大汗珠滚滚而落,顿时剧烈咳嗽起来。他一面强忍怒气,一面把哆嗦的手往宽大的袖子中一藏,嘎声道:“沈南风,此行凶险,生死不知,与其关心早已不存的雷家,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他话中威胁清晰可辨,沈南风面无表情,淡淡道:“公子有令,在下不能上船。我若死在阁下身边,倒也有趣。” 雷老头木然站起,摇摇摆摆往北面走,一边走,一边把鱼竿作拐,颤抖地敲击着地面。走了数步,粗声道:“小道士不知天高地厚,不能上船?你知道公子什么意思。” 沈南风看他渐渐走远,心里倒也佩服他的耐力。雷家自从雷震天被唐家囚禁击杀,从而一蹶不振,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更让人胆寒的是,雷家的弟子七零八落,在江湖上从此销声匿迹,更不用说功法秘籍。妇女家眷,则被朝廷贬为堕民,一个声名清贵、家底雄厚的江南门派,从此无影无踪,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而公子的麾下,从来就不会少这种人,或是背负血海深仇,或是于仇家手下艰难逃出,或是被朝廷追捕,不论哪一种,总能在青龙会活得像一个人。 上有朝廷禁令,不得习武读书,下有唐家血仇无法得报,在沈南风刻意相激之下,居然还能保持几分冷静,那么,他能在青龙会活下来,而且活得还不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公子让老雷头看着他,虽说不上高明,但是对付他们这种有些小心思的手下,倒也绰绰有余——燕云防布图四分五裂,他只拿了一块回去,即便凭借记忆画下来,只怕公子也存了三分疑心。 那大大小小的土垛堡垒防线,稍有不慎,就会错得离谱。想起在暗室里,他提笔作画的时候,公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沈道长的手,一向很稳。 那时室内灯火通明,寂静可怖,他背后刷然冷汗涔涔,猛地起身行礼,正要解释,就见公子羽白如好玉的一根手指,慢慢伸出,愈来愈近,直到点上自己额头。 冰凉,森寒,甚至刺骨。 手势缓如拂风,轻如拈花,像端持一块温润饱满的玉。 第38页 沈南风却僵立当场,动弹不得,脸色苍白如雪,身子如雨打秋枝,颤抖如叶。他感觉得到——那根手指,再用力半分,自己就要横死当场。 那根手指慢慢蜷起,轻轻收回。 佛者拈花一笑,手下血风已疾。 公子羽微微一笑——笑中净无一物,手中却有大千,“沈道长,当时生死一线,弃图以求生机,人之常情,不必惊慌。” 沈南风轻阖双目,手中已汗湿一片。 现在他站在岸边,温和平静的眼睛穿过昏昏夕暮,像是试着穿透一层数不完的时光。 日头渐垂,千里河堤,数点红灯,从船上看去,那些灯似在水畔起伏不定,宛如情人双目,温暖缠绵。 唐笑之在甲板随意走了几圈,觉得风有些冷,避开几名守夜弟子,小心翼翼从大船上跳到小船上,再翻到另一条船上。 当日黄河岸边冲杀成阵,巧烟儿居然在没人察觉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要找沈南风报仇。 幸而沈南风放她一马,唐笑之安顿好船上伤员之后,随即拎着这姑娘放到舱内。 窗舱里,巧烟儿瞪大一双乌溜溜眼睛,痴痴看着江畔红灯点点,听得脚步声,整个人都惊得几乎跳起,待到看清来人,习惯性扯着衣服不说话,把头给埋得越来越低。 如若不是青龙会,这无边江水,点点星灯,总有一盏是属于她和爹娘的吧。 唐笑之轻轻一拍她的肩,沛然真气轰然涌入,少女胸府内暖意流动,寒气皆消,心下更是感激。 唐笑之轻声道:“天太晚了,你该睡了。” 巧烟儿本来就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慌忙往后直退,不慎踢翻了矮凳。 冰凉的风破窗而入,把窗户在风里扯得咯吱直叫。 “我……我不要睡……我一闭眼,爹娘就没了,再一闭眼,唐师兄也没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就变成呜呜咽咽含混不清的哭声了。 唐笑之脊背一僵,慢慢蹲下,拍了拍少女的头,声音清雅又坚定,“乖,听话。” 巧烟儿突然尖声叫道:“骗人……唐师兄也说,睡一觉就好了。这么多天,只有今天有人来和我说,把眼睛闭上……今晚到底,又要发生什么事啊。” 唐笑之缓缓捏了捏她的肩,似是叹了一口气,听少女嗫嚅道:“我不敢请你们帮我报仇的……那我只要自己去做就好了。” 那双手用了些力道,不知点在哪个穴道上,巧烟儿迷迷糊糊睁了睁眼,软倒在地上睡着了。 唐笑之小心关上门窗,探了探窗隙的风,心下却是一阵怅惘,暗自道:仇恨的种子,到底是种下了。 他没有任何的立场去劝说她回头,也无法终止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他只能把她从岸边带回船上,然后看仇恨发芽、长大。 他想,道长,你们作的恶,如何去偿还? 在江上的夜晚,他到底是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力无为。 正自沉思间,甲板上传来几个弟子的呼嚷,他一挑眉,关上门寻着声音走。 甲板上几盏灯笼依次排开,月光明亮如辉,他一眼就看清了水上浮着一块木头的女人。 那女人的声音渺渺听不清切,身姿也是纤细如烟,一团黑发水藻似的,只略略看了一眼,脸还没瞧真切,就能判定出是个不同一般的美人了。 唐笑之摇摇头,打个响指,叫人把她拉上来,嘴角却有微笑渐渐浮起,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很漂亮,至少会漂亮到让人愣上一愣。 眉毛淡淡的两撇,嘴唇淡淡的一抹红,像沾着满头春露,一侧头黑发掩面的婉转风情,含蓄着、柔软着,就要把人心神夺去。 唐笑之眼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温柔的目光几乎有了实体,在他一双明灿好看的眼睛里泛滥着烟海似的同情,像极了春日里无数飞花,旖旎到极点,让人无端垂泪。 那女子略一抬头,被那目光击中,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唐笑之蹲下身,温柔地替她擦去垂泪,又用手指替她梳了梳额边乱发,声音温和得能化出水来:“这样好看的手,不该是杀人的。” 三千青丝砰然流动,那黑色水泽下,突起一道银色短刀。 那把短刀亮亮的,精巧又好看,泛着朦胧月色。 然后停在了半空中。 空中响过一道韵味深长的叮当声。那是唐笑之的手甲轻轻按着那把短刀,又轻轻抽了出来。 女人的身子僵在冷冰冰甲板上,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唐笑之铁色手甲中繁翻着那柄短刀,那刀上流淌着月色,流光闪烁,像极了在铁甲中翻飞的蝴蝶。 他摸了摸女人瘦削精巧的下巴,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姑娘不必太过丧气,如若是一个月前,我必定要为姑娘的风姿折服,死而无怨。” 女人冷哼一声,侧过头去,不再说话,不知是冷还是怕,脸上惨白一片。 只听唐笑之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在她耳边轻声说:“可惜……连我自己也觉得可惜,如今见了这样的美色,却只觉得寡淡。” 他好看的眉头真就蹙了起来,不知在叹息着什么。 那女人软倒在唐笑之手中,美丽洁白的脖颈间,血水细细浸了上来,风情万种的眼睛此刻灰蒙蒙一片。 第39页 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弟子一时都有些发怔,唐笑之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把手中短刀扔进深深江水。 他从前只爱热烈,美人、美酒、美景,万种风光总要收纳眼底,无边风物都想尽揽在怀。 直到他遇见另一个人,才开始明白,原来清清月华、无色江水、徐徐山风,至浅至淡的中,亦有惊心的风情。 远处忽起一道冲天焰火,在江上炸开红色光芒。 唐笑之转身一礼,“师姐。” 唐青容不知何时来的,只在暗处淡淡道:“美色美酒,也要有命消受,你总算是明白这个道理。” 唐笑之拿扇子抵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过去实在是荒唐了,让师姐见笑。” 他过去为了美人与人拿命相搏,不知被唐太岳罚了多少次,也不见收心,如今总算是在大江上,收起几分玩闹的心思。 看那焰火在空中远远炸开,沈南风端坐在江畔石头上的身子忍不住僵了僵。 再看几团火花接连炸开,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 黑发飞扬,道袍鼓舞翻飞,像是要裹挟着他飘然而去。 “是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听不出半丝怒意,可水中探出半个头的探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穿着鱼皮水衣的探子,是青龙会从江南十二连环寨带来的人,个个精通水性。据说最厉害的,连芦杆也不用带,一气闷下水,能游十数里。 那探子趴开几处水草,喘了几口气,把看到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沈南风先是点头,再摇头,最后定定站在风里,脸上却连表情也吝啬半个。 “女人?”他想了想——自从自己在客栈里的布置一举失败之后,就再也不会用女人作饵。 老雷头布置好了手下的人,慢悠悠走过来,大约是恢复了心情,好脾气地解释道:“女人?谁会蠢到用女人作饵?除非……” 沈南风点点头,“唐笑之最熟悉的,就是女人,除了我上次失手,剩下的,只有那群辽人。” 他转身看了看眼前的老头,佝偻着半个背,眼睛里空荡荡的。可隔着那双眼睛,他能想到,深藏在心里的不甘、痛恨和挣扎的求存的欲望。 他想了想,从容问道:“在青龙会活这么久,很辛苦吧。” 老雷头万年空洞的眼睛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猛地瞪大。他恶声恶气道:“小道士,不要逼我生气,我若是真生气了,也不是不敢杀你。” 想到什么似的,又嘎嘎笑了几声,“是,你不甘心,你总算是不甘心。被我管束着,被公子下令监视着,滋味不好受吧?” 沈南风嘴角牵了一牵,道:“我原以为,公子会派人盯着那帮辽人,即便不为他们手中残图,也好过让他们犯蠢。” 烟水凄迷,茫茫江雾中,几道号声高低起伏,指挥若定。 老雷头悠然道:“公子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猜度?” 沈南风顿了顿,抬眼看无边夜色,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如灼灼月华,满身清雅。 碧海潮生,天水相接,人间忽有月。 黑衣的道人展开双臂,轻轻仰起头,黑发散落在肩背,像是落了三千的寂寞。 从水域上传来的号角一声连着一声,沈南风目光深邃地看着连绵河水,眸色清澈静寂。 “即便身在方寸之内,又有何妨?”他轻挽剑花,在地上画出一道水泽幽深的圈。 公子令他不能离开老雷头三尺远,不能上船动手,不能脱离监视半步。 可哪怕他身处斗室,也自有光华。 沈南风脸上笑意渐渐扩大,这是他与唐笑之的较量。 他在江畔,寸步不行,唐笑之在船上,发令迎敌。 可是,即便他身在方寸之内,也未必输啊。 沈南风缓缓拿出碧绿的笛子,轻轻吹响了今晚第一个音符。 谁曰无情?海上生莲 如今已至夜半,江上雾气更浓,船上所有探灯一齐点亮,也不过朦胧看到远处起伏山峦。 巴蜀唐门位于崇山峻岭之间,即便偶经风浪,也未曾步入大江广泽,更兼此处暗流涌动、礁石遍布,直让人心惊肉跳。 若是平稳江河上,尚有人能指挥若定,可如今当口,唐笑之只能建议缓速航行。 此时夜暗河黑,疏星碎漏,从岸上望去,只有浓雾间渗漏出半点朦胧灯光,时而往东,时而往西,飘忽不定。 沈南风抬眼望去,江上灰蒙蒙、黑漆漆一片,影影绰绰,只余几点软红灯光,透过浓雾照来,如同几点在宣纸上晕开的朱丹。 风声、大浪声、兵器相交声,混相交杂。 温暖清和的水汽从遥远的记忆里泛滥而来,他缓缓伸出手去,孤零在飘零的空气里。 一声咯哒脆响,如早春破开的薄冰,在震天的喧嚣中寻觅而来,于是记忆迅速远去,水汽如烟飘散。 沈南风静静地垂下头,瘦而长的脖颈,兀立在纷乱的天下地上。 绵密交织的脆响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缠绕上来,暗黑的天空浮着一层铁锈色的云,几颗星宿脆弱地闪着光,而那光转瞬即逝。 火从水面上倏然爆起,大片的红色光焰在与冰凉的江水缠绕出白色的浓烟,像卷开一道长长的火红的画卷。 第40页 一瞬间,他只看见了无尽的空阔——天是空的,水也是空的。长流的水似乎没有尽头,它就那么空,那么凉,又那么通红地往人的眼睛里灌。水面上浮动着熊熊的大火,它们不停地跳动着,一缕一缕,一线一线地在水面上荡漾,然后织成最红最亮的纱,轻巧地蒙在水上。 火把水流动的每一条波纹都照得光亮,那蜿蜒着的火苗和流动的湖水汇聚在一起,不停地融合,晃动,水光被照出了一种妖娆而瑰艳的色彩,像清晨的云霞。 那是流动着的光,用一种燃烧整个生命的热情去绽放的华彩,那样一种昂扬着的光亮,让他整个心都动了一动。 沈南风长叹一声,眉目低垂在风烟浩浪里,“江南雷家,海上莲生,果真是名不虚传。” “错了,”老人眼中一时寒如深渊,“海上莲生早已失传,你看到的是雷家霹雳弹,我看见的却是几十年前的血火白骨。” 雾霭、水波、浓烟、火浪,光怪陆离。几个人影从岸上高高飞起,横空略过,悄无声息投入浓雾之中。 唐笑之轻轻摇动手中折扇,似乎想要吹去身边几层浓雾。 江上火势冲天,直冲船队扑来,一时之间,船队在湍流中蜿蜒北去,水下十二连环寨的人顺着船壁攀延而上,更有黑衣人于夜色掩盖中从天而降,霎时,满船皆乱,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他的折扇一摇、一晃。唇微微弯起,态度难得的有些恭谨。 佛经上说,一念便有九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十生灭。 而那扇子掀动的一盏幽风里,牵动他眼中星海光火的起灭,又浮动了多少个念头? 耳边扑棱响起人声,唐笑之轻轻拢了拢扇子,浅笑的薄唇画出略带锋利的弧度。江上灰暗如墨,一点血红散入湍湍流水。 重物接二连三坠入水中的浪声被喧嚣都掩盖得干干净净,隔着重雾,只能看见船上灯火明灭。 带着竹笠的雷老头连连摇头,半晌才微微一叹,“如今吴门八子都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也不会如此被动。” 沈南风默然,圆润的指尖在碧玉笛上轻轻碾过,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的确杀得太快了,自我离开巴蜀,手边竟无一人可用。” 老雷头顿了一顿,昏黄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道阴寒机锋,如毒蛇尖牙,森森咬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他们的能耐,究竟是死在哪一位的手中?” 沈南风抬起头,影子投在杂乱荒野里,深而又深,淡而又淡。 与此同时,江上红焰燃尽最后半点生机,烟起烟散、火生火灭,不过转瞬的光阴。 缘起缘灭,亦不过弹指一瞬,刹那天涯。 火浪停留在船队数尺远的地方,白色的烟雾似从水底飞出,盘旋着,柔绵着,撕裂着,直至灰飞烟灭。 在火光消失的一线间,唐笑之不由地、忘记了刀光剑影,忘记了生死悬急,往岸上望去。 沈南风鬼使神差一般,微微抬起了头。颀长的脖颈在黑色的暗影下悠扬着、寂落着,宛如折尽孤凉的寒翅,凄惶久矣,不见南山。 于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们的目光终于有一瞬的相遇。 一个满目都是流火,一个双眼尽是寒冰。 记忆的画卷倒放着拉开,巴蜀卧龙谷里,初见即是动容,相逢便托付了信任。 浪花一个接一个扑打着,船上厮杀之声此起彼伏,从相逢到背离,从信任到迂回,从清风明月,到血海滔天。 沈南风忽觉心中细微刺痛,针尖般小小的疼,却弥漫着山海般茫茫然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和忧伤。 这故事似乎很长,可一直都很短,好似曲折,又平直得能汇聚成一句话。 唐笑之想起了曾经门派内,师姐们常说,这寥廓夜宇,有参商二星,一起一落,遥遥相隔,不得相见。 沈南风没有变,唐笑之也没有变。从头到尾,他们不过是两条不同道路上的人,于是心机暗藏,忽而仙风道骨,忽而尸山血海。 沈南风恍恍地想,最无奈的,恰恰是他们都没有变。所以再没有机会去尝试着想,如果…… 他一惊侧首,再回头看时,消失了火光的江面上深黑如墨,隔绝了两个人的心事。 只有雾里几点些微红灯,一晃一晃,他的眼神也随着游动的灯光飘动。 一阵接一阵低咳,轻轻起伏着。他极力蜷住右手,身子飘颤如秋叶。 老人嘶哑的声音从水边带着浅浅的讥讽传来,“这次任务,你竟伤得如此之重么?” 沈南风叹了口气,数了数这一遭身上大小伤口,不由摇了摇头。可长风吹过他的衣襟,连半点儿悔意也没有卷起。 “轰”的一声,碎木横飞,紫色幽光闪烁间,船上几条人影惨叫着四处摔落。 唐笑之屹立在船首,凉风如冰刀,吹得他手中铁扇幽光如寒。 他的神情高贵,笑容华灿,眼神却冷胜冰霜。 华丽的巨弩在手中拉成满月,奋力射出一支冷冷的、带着点儿华丽光芒的箭。 那支箭去势如电,疾逾流星,从黑色的长空闪出点儿刺眼的银芒。 那一箭的光华,美得足够让人心惊。 可惜江岸相隔太远,于是那长长的、有些心伤的箭,轻轻落在岸边荒草中,斜插在江水沙石上,也落在那一双黑色的、软软的、刻着真武云纹的鞋子前。 第41页 沈南风慢慢蹲下,宽大的袖子笼上那枚箭,袖底皎如冰雪的手在箭身一按,血珠滚滚而落。他静静地蹲了一会儿,忽地长身而起,拔出后背双剑。 剑光横空出世。 平静的剑光照亮了平静的面庞,也照亮了一双安稳平和、风涛不起的眼睛。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持一双流光的剑,宽大的袖子被风扯成扭曲的形状。 一时间,天风海雨也好,岁月江湖也罢,都在袖底随着风流逝了、飘零了。 他淡淡地,“该准备的,都结束了。” 话音未落,岸边的草丛里,铁锁交击之声猛地惊响,从水下掀浪而出的、黑色的玄铁粗链盘绕着被扯紧。 水上杀声大作的时候,穿着鱼皮水衣的暗子牵动着铁锁,以铁钉暗锁扣死在船底。 被火光、烟雾笼盖的人影,被刀剑声淹没的敲击,像藏在后背的毒蛇,伪装久了,终于露出獠牙。 沈南风猛抬头,提起真气,点踩着水下的铁锁,破浪而去。 唐笑之心里一沉,之间周遭一群青龙会的人,都踩着水,四面八方往船上冲来。虽不算如履平地,倒也稳当。当即一撑船沿,纵身飞跃而下,一触水下铁锁,入手冰凉刺骨,以铁扇一击一斩,用了十成力气,铁锁也毫发无损。 他微微冷笑,好本事,好东西,当机立断折身而返,这一落一回,不过几息功夫。 四遭的人,前仆后继,完全不顾半空中铺天盖地的暗器,前一个落了水,后一个继续踩着铁锁,摇摇晃晃跟上。 船上乍起三声雄厚鼓声,只见唐青容一手持鼓槌,在船首横悬的皮鼓上迎风敲击,苍茫之声扑卷而出。几条小船分载数人,环绕大船,逼紧铁锁,将来人拦于半腰处。 沈南风立于水上,冷风吹得他长衣飘卷,在风中水上,泛滥成多情的诗。 唐笑之站在船沿上,冷眼瞧着他,犹如身处寒潭,不知深浅。 那双曾经热烈如火百转千回让无数姑娘魂梦颠倒的眼睛,从来只有在愤怒已极的时候,才会让人觉得冷。 一片水,一条船,一抹遥岸。 沈南风知他怒,知他恨,知这怒从何起,却不知这怨要往何处消解。 所以他拿着双剑,一步、一步、一步,往唐笑之走去。 每踏出一步,脚下的水盘旋着小小的漩涡,明灭着光影,破碎着灯火。 步步莲华,半生业障。 唐笑之轻轻叹息,说,“师姐,我去去就回。”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华贵,在大多数的时候,令人一听而倍增好感。 可今时今日,唐青容被心底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一惊,骤然回神,扇子与双剑已然相交在一起。 四下喧闹非常,可在唐笑之耳中,只如死一般寂静。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脉动,能听见沈南风衣襟浮动的轻响,能听见风吹过发梢,簌簌飘飘。 他想,那位道长,似乎在用尽一切力气逼他动手。 这种感觉,叫他觉得空虚又迷茫,以及更深的寂寞,和藏在寂寞后的愤怒。 有水汽泽光扑面而来。 一只手倏然伸出,指尖浅白、指骨修长。 那只修长浅白带有薄茧的手中泛起一道浩荡剑光。 于是江水不流、万华忽暗,喧嚣为之一寂。 唐笑之翻身后折,两人脚下铁锁一晃一晃,翻旋的折扇凌空而去。 一抹浅浅的紫,又浓到化不开的光,随着扇子在江面上突现,像一幅美丽又凌然的画。 于是那势不可挡的剑光,在一抹紫色面前,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轻轻一碰,扇子与剑口划出刺目的花火。 乍破的浓雾里,唐笑之两只眼睛璀然不可方物,浑身的气度光华都有了实体一般,那么高贵地、傲然地,带着点讥笑,飘然立在水上。 却听有人重重拊掌,老雷头伸出鸡皮般的双手,唇角一抿,于无声处面暴青筋地笑了起来。 唐门、唐门,好一个唐门。 这样的俊杰子弟、这样的豪门气度,果真是百年世家底蕴,果真是……能灭尽霹雳堂满门的那个唐家。 那只苍老如枯树的手缓缓抬到半空,突地一顿,有什么东西咔嚓裂开。 围着船的数条小舟,正漂在水上,与顺着铁锁而来的人拼杀作一团,忽地小船大震,立之不稳,湿漉漉苍白的手顺着船壁攀附上来,更有一拳打穿薄薄舟底,抓着船上人的腿就往下拽的。 待到那些披着水衣的人摇摇晃晃、鲜血横流地爬上小舟,唐青容才堪堪看清了他们面貌。 眼神呆滞,好似感受不到疼痛,哪怕鲜血横流,也要往前扑来。 这一看之下,她登时震怒,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一字一顿道:“人、傀。” 沈南风依旧静静的,文静沉静又安静地看着浓雾之外的唐笑之。 在某一刻,他几乎想要弃剑而走。 敌不过,也不想打,却又不能不站在他的对面。他张了张口,猛地提起剑。 于是第二道剑光飞速追来,在并不平静的江面上卷起冲天水浪。 那水浪盘旋而上,银光跳跃,光华璀璨,随剑势起动漂浮,把他们隔绝在两边。 铁扇呼啸着从水波中飞旋回头,震荡着落在黑色的手甲中,兀自鸣叫不息。 第42页 唐笑之微微侧头,温柔地抚了抚扇子,像情人低语安慰。 大约温柔风流惯了的人,在看着冰寒刀光、面临死生境地的时候,温柔起来也是真的温柔,微笑起来也是真的微笑。 他本来就是个,一怒如冰,一动如沸,一静如磐,一笑如灿的人。 第二道剑光没有追击,水浪也随着剑势消失不见。 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水汽。 真是一场大雾,沈南风半眯起眼睛,看不太清切唐笑之的表情,却无端觉得后背一寒。 在这么一愣神的瞬间,一道紫色的、优雅得像情人叹息的光痕,迅速在眼前扩大。 不待他看清,坚硬冰凉的手甲贴着他的腰扫过,轻轻的。 他清哼一声,后背两道剑光突起,眼睁睁往扇锋上撞去,可剑光飞至半空,突然之间,那枚铁扇居然去势一变,往他脚下削去。 那两道浩然剑光,破开空气,摸了个空。 他从未见过唐门与人作战,不退反进的路数,怔忪半刻,腰上一寒,一股极大的力道把他生生往水里拽去。 一时大意之间,沈南风后背冷汗涔涔。唐笑之一手揽着他的腰,附耳笑道:“道长。” 那声音和他的武器一样,优雅、从容、又恶毒。 于是沈南风也就被他优雅又从容地,噗通拽下了水。 两人甫一入水,溅起好大浪花,沈南风一时内息空旷,抓紧了铁锁探出头来喘了几口,未料得背后剑匣拽着他的人往水下坠,正奋力挣扎间,那只锋利的手甲从他的后背划过,几下削断了绳结。 沈南风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武器越沉越远,无奈后背还被人锁住,勉强手上搏击几下,在水里还是吃了不小的亏。 唐笑之偏了偏头,踩着水靠近他,攀着铁锁笑得颇为灿烂,白色的牙齿露了一圈,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 沈南风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原本的发髻此时披散在肩背上,水珠不停地从他的头发和脸上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湿淋淋的。衣服贴在他身上,把瘦削的肩膀都给勾勒出来。而谁上的船灯把他的头发,脸上的水珠又照得透亮。他的眼睛里跳动着光,半是天真的张惶,半是清澈的茫然。 “道长”唐笑之凑近他的耳朵边,呼出的气喷到沈南风脸上,他用一种温柔的语调,颇为认真地说:“下去吧。” 话音未落,他一把按住沈南风的头往水里一压,趁着道士茫茫然张惶松手的时候,拽着他就往深处潜去。 眼看两人全都沉到了水底,老雷头双臂一张,就要往铁锁冲来。 如一只大鸟,疾扑水面,掌心隐隐泛着黑气。于空中突然爆喝一声,音如洪钟,像一把杀人刀,带着无形杀气,沁入肺腑。 一声脆脆的、冷冷的清叱。 紫色的炫光铺天而来,唐青容凌空一个翻身,两人已相搏一回。 她冰凉的手甲泛着冷光,傲然迎立,声音冷厉,“唐门,唐青容。” “好。”老雷头声音嘶哑难听,堪比兽嚎,手中青筋毕露,“唐家既有如此后人,想来无愧祖宗。” 此时江水之下,唐笑之圈着沈南风,飘飘荡荡往船底潜去。 沈南风失了武器,两手微微张开,水流从眼前指缝里滑过,飘虚得抓不住。 而水面上数盏船灯,折了下来,像是漂浮在眼睛前的一晕一晕、一圈一圈的无数个月亮。 藏在袖底的那双手,依旧修长又洁白,似不该踏入这江湖半步的。 可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似乎也只能在这遍地荆棘、崎岖难行的江湖红尘里,奋力挣扎。 他茫茫然转头望去,昏黑的水底难以视物,唐笑之尖锐的手甲拦在他的腰上,下一刻就能刺破血肉似的,于是他有些受惊般的、带着些紧张,抓住了唐笑之在水底更显冰凉的手甲。 唐笑之微微一顿,也不知什么表情,正攀住船底铁锁,探出手去摸索暗扣铁钉,后背突地一寒。 被几双眼睛凝盯着一般的恶寒从脚底升出,沈南风猛觉不好,那些人傀如今失去了操控,有的在船上与人打作一团,有的留在水底,痴傻蹲守着铁锁,直到死了也不知攀游上去。 如今两人坠入水下,倒是惊动了那些半傻的人傀,一个紫衣带金,一个黑袍白衣,在水下各有各的显眼。 沈南风略一思索,慢慢探出另一只手去,穿过唐笑之柔长黑发,轻轻拔下那枚金色发簪。 唐笑之一愣回首,凝定地看了过去,两人相对之间,那枚金色的发簪从海藻般散乱交缠的黑发间绕过,一点点往唐笑之脑门上探去。 唐笑之就盯着他看,笑笑的模样,手上半刻也不停歇。 等到咔啦一声,透过水传来铁锁滑动的声音,唐笑之脑后悠悠炸开一团血色的水雾。 金属插入钝物的声音在水浪翻搅中消失不见,沈南风半闭着眼睛,往后缩了一缩。 黑衣人脑袋上带着血洞,瞪大了浑浊双眼,渐沉渐浮。 唐笑之素来爱洁,这时候周边都是水,血雾避也避不开,当下一手抄紧了道士,一手探着另一条铁锁,极是灵活地游走了。 沈南风手中还捞着那枚金色发簪,上面的血迹早被水冲刷干净,只是水下的人失了智,寻着血气,纷纷冲来。 第43页 沈南风手中一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发簪,处境倒也尴尬,解决了几个之后,早已是内息空荡。唐笑之一面扯着他,一面费力解几个暗扣,却比他更费力气些,好在这东西没什么机关,倒是解决得很快。 眼瞧着剩下最后一个,周围的血水也是愈来愈浓,两人都提着气往水上浮去,船慢悠悠终于开始往前航行。 夜幕下的荒野草堆里,水岸上长浪冲天,蔓草横生。一只手紧紧擒住了柔韧野草,接着,两个湿漉漉的人就冒了出来。 一个撑着脑袋歪着头顺了顺气,一个倒卧在地咳了半天水。 于是衣衫也不蹁跹飞扬,仪态也不清雅从容,可简陋的苍穹下,刹那时光倒卷,倏忽明亮。 巴蜀星野、翠海烟雨、碧水软红,伞下笑谈生死,桥边静看刀光。 苍野中,各自凝望,暗自沉吟,加深的笑意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已化作了眼眸尽头的意味深长。 唐笑之跳将起来,眉梢一跳,把一身血水的外袍丢在地上,用悠悠冷冷的声音清清雅雅的调子说,“你在这儿等我。” 沈南风颇为认命地仰躺在地,瞥了一眼远行的船队,喧嚣已远,火光皆静,血腥气与火药味被风送得很远。他眯了眯眼,叹道,“事不可为啊。” 江上,老雷头站在一处暗礁之上,森冷两眼打量着远去的唐青容。当下一声怒吼,黑白交杂的长发卷舞飞腾,手心中青黑色的光芒蓦地迸炸爆舞,那黑光齐齐撞在江水之上,发出海啸飓风般的震响。 一把扇子在他面前扑过,卷起风一帘。 老人佝偻着腰看去,见到唐笑之,披着湿漉散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心头不由怒火大作。 唐笑之双眼微耀,半声从骨子里发出的叹息,袅袅散落在江上。 带着点儿梦呓般的怅然。 “逝者已远,”唐笑之声音悲喜难辨,“生者,却要如何自处?” 老雷头双手猛颤,头上白发在夜风中萧然寂寞。看着那远去的富丽的船,冷冷浸在江水里,金碧辉煌,耀眼灿烂。他愤怒已极的心里,莫名生出无由的悲慨。 曾经那么金粉辉煌的江南豪富、那么喧晔华贵的百年世家,倘若能够存活至今——可世上事,从来没有如果。就那么忽一空、忽一远,竟是个山河皆空、万夜皆白。 那一丝对于人事无常的感慨,从心底曲折生出。族人纷乱的骨血下,是他恋恋难忘的,那带着江南水汽的,软红尘里的过往。可在他衰老年迈之时,回头望去,镜花水月都破碎难回。 死者都已解脱自由,而生者,却要背负着无边仇恨,被空茫悲痛压迫,再也无法欢笑。 一切就这么回到了原点,水依旧是凉的,天依旧是黑的,就像生命流沙飞逝到尽头,消失在时间的缝隙里。 沈南风仰头看漆黑的天,浓雾渐散,可见天上明灭稀落的星星。 人们总觉得天星承载了福祸与命运,可是,纵然看尽天下星象,又如何能够了解这场生命中诸多的无奈? 一念至此,他才觉得冷。冰凉的江水透着衣服贴在身上,实实在在让人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风从他湿冷的衣襟上贴着大地飞过,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裸身在冰凉里。 不知往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只沐此一风,以天为盖地为席。 冷风落了满襟,那双迎着寒风的清澈眼睛,忽然动了一动。 无相有相,无顾有顾 一线昏光,透过疏漏枝桠射进来,把黑漆漆地面亮了一亮。 老鸦嘎嘎乱叫,受惊般远远飞去,撕拉的声音刺破了万里荒原。 一枚通透碧润的笛子从树枝后探出,落下的剪影在落叶上翻来覆去,余留一息温柔的风。 沈南风静静站起,微微垂着头,飘忽的目光从那枚远远的笛子上略过。 寒风带着点儿微凉的冰雪气息,这儿离太白地界不算远,沈南风有些冷,浸湿的衣服紧贴在后背,刺激着他的神经。 漆黑的树影后慢慢“晕”出来一个人。 白衣胜苍山暮雪,浅笑如佛者拈花。 沈南风沉稳又孤独,满目风烟后,带着永远无法消解的惆怅;而他,文采风流,清越又沧桑。一个是横亘万年的茫茫云海,一个是薄雪落尽的故老江南。 岸边的道士从容站立,声音里却有辗转的叹息,“苏红袖,船…走得太快了。” 移花公子的双眉优雅挑起,笑意盈盈从眼底浸上,“若你再多用几分力气,唐家的船队也无法如此轻易脱身。”他漫不经心弹了弹衣袖,仿佛在谈月下吴歌、春水青茶,“公子羽已起疑心,明知事不可为,难道还要以满船人命为饵,只作你晋身之用?” 沉默良久,沈南风目光微黯,背于身后的右手早已一片泥泞。攥紧的金簪在掌心撕下狭长的伤口,随着手掌握紧翻覆,发簪越嵌越深,血珠滚滚而落。他垂了垂眼睫,声音里带着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唐家伤亡如何?” 苏红袖曼声道:“你既有意放水,船上又有移花宫操舵翻桨,再以唐青容之能,于滔滔大江之上,焉有覆败之理?”他侧头,意态闲暇,笑容温华,“只是未曾想到,青龙会居然这么快就对你起疑。” 第44页 沈南风眼里深沉如海,只轻轻点头,“虽在意料之外,却在计划之内。” 苏红袖长袖翻飞,气度清雅超然,“你当真……动心了?” 他却不意等到答案,留下一个白色背影,如风吹芦花,轻飘无寄,翩然翻飞,往船上追去了。 留下一地的寂寞和沉静。 寂然中,沈南风双唇微动,声音淹没在肃肃黑夜里,“我不能。” 这盘棋上,他从不是执子人,而唐笑之,本不在局里。 他行走在黑暗里,要为大局计,要为了所信奉的东西流尽最后一丝生命;而唐笑之,那个闲散富贵的浪荡子,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流连嬉戏,最后醉死在虚无的温柔乡里。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也无法伸出手,把唐笑之从人间拉入无边黑暗。 江边风吹枯叶堕,浓雾不堪消,真是惨惨淡淡好个愁节。 有人踏着一地破碎零落的心思慢悠悠走出来,脸上惯常的笑容戏谑又多情。 唐笑之鞠了鞠扇子,遍地枯叶荒草在他的脚下被走成了玉砌楼宇,就连凄凄凉风,也有了卓然意蕴。 他歪了歪头,轻轻敲击着扇子,似乎有些懊恼,“来晚了来晚了,没听见道长的回答啊。” 沈南风背对着他,藏在袖底的手缩了缩,“老雷头放你回来?”虽是个明显的问句,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惊疑。 唐笑之凝望着那一拢瘦削的肩,肩上两块兀立的骨头,再从肩上落到那一肩湿漉漉黑得化不开的长发上,年轻的眼睛失神了片刻,拉长的声音像是在刻意回忆,“我和他说了些江南的风物……”铁扇在手中有节奏地敲击,清澈而有蛊惑力的音调缓缓拉开记忆的阀门。 “江南的石桥,落了一层雪……”雪上有雀印,等月上柳梢,华灯初放,整个雷家的屋檐下,挂着长串的灯笼,地上的光辉分不清是烛火还是月亮。人们从雪上碎步走过,走过清凉月色,跨过石桥,看碧波上亮起无数的河灯,遥遥荡荡,光耀数十里,妖异潋滟。 然后那些小小的华灯炸开团团焰火,飞上高空,把整个夜空演绎得灿烂又辉煌,那才是雷家的海上莲生——尽管后来在说书人与江湖传闻里被夸张成极具破坏力的杀人武器,可它从一开始,就仅仅只是河灯而已。 唐笑之的声音戛然而止,沈南风双眼里的震惊慢慢扩大,终于难以掩饰在平静的背后。 “你姓唐。”沈南风目光转瞬清明,带着点儿试探性地,直视唐笑之。 唐家的公子用折扇轻轻掩了掩唇,走到他身侧,忽地拉过道士藏在袖底的右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手上,紧紧攥着一枚金色发簪,血珠顺着簪身一滴滴滚落下来,火红地沾在袖边,带着点儿赴汤蹈火万死无悔的颜色。 唐笑之的脑袋突突地疼,那些血滚落在地,却烧在他的心里。 可他只能漫叹一声,看那只挣扎了一下后就乖乖张开的手,躺在自己黑色的手甲间,像染了血飞不动的鸟。 唐笑之抓着那只手,忽然想到巴蜀无边烟雨里,这位年轻的道士,像折了翅膀的鹤,落入江河。 他以为他就那么失去了他。 唐笑之的眼睛骤然收缩,手猛地握紧,坚硬的铁甲在沈南风的手腕上刻下深红的痕迹。 那只安安静静睡在铁甲里的手惊了惊,又安静地躺下去。沈南风僵直了背,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牙齿在指腹上轻拢慢捻,末了在手心上一舔。 风忽然就乱了。 他的肩在那温柔紧密的舐咬中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唐笑之带着点儿夸张的忧伤,凑近了真武湿淋淋的长发,附耳道:“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可是道长,你的答案,叫我等得太久了。” 刀光剑影的相会里、真真假假的心机中,你到底有没有一分心动? 沈南风腰被紧紧环住,慢慢抬头,眼睛里只剩下一片复杂的怅然,到嘴边的话又兜回心底,最终从牙齿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我、不、会。” 那些字是硬的,能够打痛人,掉落在心湖里,泛起一片片巨大的涟漪。 你若无情我便休。 可是你果真无情,当真无心? 唐笑之奇经八脉都痛缩一团,突地扼住沈南风脖颈,看那苍白双颊上泛起两朵冷异嫣红,如刀锋染血,幽寒凄利可伤人。 冰凉的手甲贴着柔软修长的脖颈,尖利的金属烫得像一团火,让人忍不住战栗,仿佛下一刻那些尖而硬的东西就能直接刺破肌肤,挑开喉咙。 沈南风睫毛颤了缠,打碎了满目怅然,最终只剩了一片空而空的无定。 那双眼睛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仿如不可捉摸的深渊,又什么都没有。 唐笑之紫色的衣袖拂起一阵冰凉寒风。他的口气淡而又淡,笑容冷而又冷,如刀光流转,浮画在薄怒的脸上,“道长,”他凑近了头,压低的声线如久酿的酒,醇和又危险,“你是不会,还是不敢?” 沈南风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垂着双手,纹丝不动,任他越掐越紧,面上蔓延的红色源源不绝汇集到唐笑之眼里。 唐笑之的手一抖,跳动的血脉隔着厚实的手甲传到手心,又顺着手心传到胸膛。 第45页 似被寒箭穿胸而过。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睛,可里面除了淡然,不见深情,更无相思。 潮水般的倦意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唐笑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被烫伤一般松开了手。 沈南风抖了抖衣袖,安安静静伸出手,抚过脖子上被金属划出的伤痕。 他实在太安静了,就连颤抖也是安静的,飘飘零零,下一刻就能消失不见。 寒风肃杀,江水奔流,黑袍的道士站在荒野里,神色清定又安然,“这件事,不在计划之内。” 唐笑之面色不变,悠然打开扇子,突地笑了——如果这也算作一个笑容的话。眼里没有半丝笑意,眉目不动,只有嘴边笑纹渐渐展开,像一把出鞘的剑。 寒风起处,关山难越。 那把笑容里的剑,想要刺破黑雾的屏障,挖出零星情愫来。 “小阁楼里,黄河镇边,道长,你果真没有半分真心?” 打眼看去,沈南风的神色淡淡,就连偶尔的失神,也是淡的。 纵然有什么情绪,也都潜藏在平静的眼神下,惨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衣衫上,忽而又被风吹走。 短暂得如同他怀念过往的一瞬间。 情势急转直下。 天上慢慢有点儿蓝意,浓密的雾气渐渐消散,有风从旷野上吹过,耳边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唐笑之眼睁睁看一双手把自己推倒在地,顺着那只手,看见了被一枚枚解开的云扣,黑色潮湿的衣物坠落在地,发出颇为沉闷的声响,带着点儿暧昧的色彩。 接着,他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了两条笔直修长、又饱藏着力量的腿,再然后是可以称得上漂亮的一段腰。 大约是风太冷,那两条腿用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利落地坐到唐笑之膝盖上。 唐笑之的手顿了顿,喉结迅速滚动了一下,报复似地,探进了白色里衣,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滚热的大腿,复而拍了一拍。 不用看他也能猜得出,那条腿上,稍一动就是手甲画出的痕迹。他想要笑,可笑容还没准备好,沙哑低沉的声音就从喉咙里流了出来,“太主动了啊,道长,你在想什么啊。” 那只有些笨的手对这些事生疏得有些明显,笨拙地遮住了唐笑之的眼睛,有些凉,唐笑之想。沈南风努力用牙齿咬过他的肩,留下一排细密的齿印,从唇瓣上传来的暖意忍不住让唐笑之打了个哆嗦,遮在眼睛前的手无意识地动,触碰得他整个脸上都酥酥痒痒。 透过指缝,他看见了两人潮湿的衣物在身上缠出糟糕的形状,沈南风两条光裸的腿从衣服下探出来,横跨在他的身上。 半声叹息哽在嘴里,他张了张口,咬住了在自己脸上不安分的手指,翻来覆去地舔弄着柔软的指腹,间或用舌尖顶一顶,再用牙齿不轻不重咬上一口。 沈南风僵住了身子,浅浅的疼和细密的痒,从指间一直挠到心里,晶莹的液体把手指染得透亮,在薄唇间进进出出,色情又诱惑。 他的脸红了又红,不经意间又被戏弄了一遭。于是有些愤愤地咬紧了牙齿,一把抽开自己的手,粗鲁又用力地扯唐笑之的腰带。 像一只拢着翅膀的鸟,落在自己怀里,有些笨又有些倔强地啄自己。唐笑之伸出手,慢慢捧住了沈南风的脸。 这样一份礼物,不合时宜,更像决绝的割裂,可他依旧没有办法推开半分。 沈南风定定地对视过去,尽管云厚天昏,他依旧在唐笑之眼睛里看见了漫天繁星。 好,好—— 他隐约听见了唐笑之不知是愤怒还是无奈,又像是叹息般的声音。 当初一梦终究是惘然。 潮湿的头发柔顺又娴静,安稳伏在两人肩头。唐笑之有点儿想笑,曾经他流连在那么多女人的身侧,习惯把肉欲和感情分裂得清楚干净,所以每当回忆的时候,他会怀念香风暖阁的情事,会怀念沉沉浮浮的暧昧,会怀念肢体交缠的纵欲,却唯独不会怀念爱与情。 他把那些女孩子的真心轻而易举拿到手中,又从未正眼看过,于是那些策马江湖的纵意、露水飘萍般的缘分,成了他在别人口中的累累情债。 他习惯了很多事情,从小在高门大户的锦衣玉食,何曾体会过求而不得的惆怅? 总有人把心捧着给他,总有人对他一腔真心,思念成疾。 如今他终于给了别人真而又真的心,也终于被随意丢掷在地。 所以说,命运真的是一件很玄妙的事,尤其是身上这个人,固执又简单地撕开他的衣服,想用一些直接又慌张的方式去证明一件事——他没有心动。 情欲在全身流转,燥热的气息从心头传来,唐笑之恶狠狠抓住了那条腿,一手从腰侧慢慢摸索上去,冰冷的铁甲相比暧昧,带着更多危险的信号,刺激出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沈南风忽地扬起了脖子,发出一声细小的气音。那双迷蒙的眼睛软软垂了下来,轻易就泛上了水光,可是情欲的背后,依旧是空洞的迷茫。 有些人,心底从开始就是荒芜,所以只能眼睁睁无法耕耘,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唐笑之忽然觉得,情欲流动的身子下,一方寂寞的心在夜空下无去无从。 沈南风唇上猛地痛了起来,带着愤怒与不甘的唇就咬了上来。 第46页 铁锈味儿泛开,在唇舌中交织成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唐笑之轻轻地无奈地松了口,看着那隐忍的眼睛。 ——总是这样,什么都是不肯说的。 他本该愤怒,然而如今面对着那样的眼睛,叫他该如何怒? ——罢罢罢,你若什么都不肯说,我也只能自认了这一遭。 在沈南风的手与腿缠上来时,他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悲喜难辨的双目,让唐笑之无端生出疼痛的感觉来。 天幕下的荒野里,他们两个肆意又炽热地交织成一团,长风呼呼地向东刮过,唱一支叫做寂寞的歌。 睡意席卷上四肢百骸的一刻,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梦见了很久前的事。 或者不算是个梦,就像多年前的真武山下,野草横生的山路里,他伏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从天黑到天亮,从日落到云起,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从真武山上,到黄河岸边。 偶有片刻清明,他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转而落入更深的梦境。 这一晚,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看见血火交加的战场,没有看见泪眼朦胧的离别,没有看见刀光横生的死境,也没有看见无数白骨累累,撕扯着他的衣物,把他拉入无边黑暗中。 唐笑之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北走。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我早就认出你了。 当初他在真武山脚,背着小小的道士,宛如求道寻仙,一步一步,又一步。 从日落的山脚,终于走到云霞蒸腾,仙音缭绕的山顶。 他那时用尽了虔诚,踏破了青山,只不过想救一个人。 现在的他用尽了心,也不过想救背上的人。 沈南风的肩上,是他决意背负、断无理由可以卸下的重担;而唐笑之的肩上,只有一个人而已。 唐笑之在繁华的四季人间里,而沈南风,在浮沉起落的人世里。 他们两个人的矛盾或许起源于此,或许不是。可不管如何,终究能够在命运的繁杂无端里,有了再一次的相遇。 天际隐有鱼肚白。 天亮的时候,往往就是梦醒的时候。 沈南风躺在浅色天幕下,云丝牵扯,白月将落。他慢慢站起,脚下慢慢透射出一个寂寥的影子。 穹顶之下,长河如风,一个落尽寒烟天涯远的人。 他还是很安静,安安静静往北走,只是眉宇间一线孤凉,吹皱了满脸清静。 树后的紫衣公子打开半面扇子,遮住了一双清亮的眼睛。如银的声音渺渺而来,在薄寒的清晨惊起一场如烟的梦,“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南风没有回头,漫踏的脚步踩着落叶,发出窸窣难平如心绪的声响,一声一声飞散在半空。 冰凉的手甲慢条斯理一寸一寸抚过扇子,带着刻意绕骨的温柔。 当手甲落到最后一条扇骨上的时候,唐笑之眼角荡了一荡,扇子受惊般颤动起来,远处的白马疾驰而来,带着一路尘烟。 “马给你。你回来的时候,能快一些。” 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从始至终也没有回头。先是一人一马的声音,接着是马蹄踏叶,飞奔不见。 即便没有回头,他也能想象的出,那荏苒黑袍,寂寞白衫,一身流年的人,哪怕坐在白马黄鞍上,也是孤零独立,一袭风骨。 沈南风大概是不会回来的,他想,他不回来,那就只能我去找他了。 直到马蹄声再也不闻,唐笑之一振袖,苍羽的飞鹰扑棱着翅膀,往东越飞去,直到消失在太阳尽头。 天有星霜,别有孤寒。 沈南风一路疾行,不知过了多久,倏然停下。 他的眼底终于破了一池的平静,天风里有飞雪散霁,那飞溅的冰雪落入眼中,掀起无边冷暖。 他的心顿了一顿,忽然变得重而又重,慢到时光静止,河水停流。 接着,心脏极缓而慢地跳了一下,牵动着经脉诡异震动,耳边如有惊雷洪钟,响彻心扉。 树叶簌簌而落,河水奔腾向东。 沈南风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微熙的晨光里,他向南而望,不见过往。 别后方有相思,相思已至尽头。 欲渡河无粱 真武山是整个江湖里最高的地方,只有那儿,才高得过欲望。 于是芸芸众生都以为,青山上仙人不老,无欲无求,俯看红尘一梦,仰观大道三千。 唐笑之第一次站在真武大殿里的时候,不过十岁。 不知被多少人摸过的签筒古旧而光滑,带着无数人世间的眷念、痴迷和欲求。 他踮着脚,心里想的全都是那位小小的道士。 竹筒被轻轻一碰,翻到在案,一枚签子啪嗒坠落在地。他歪了歪头,想起门内师姐们叮嘱,这次前往真武山,好好修一修心,万万不能和门内一样,无法无天了。 一个老人走到他面前,替他捡起了那枚纤长竹签。 唐笑之看着那苍老的手里,同样苍老的竹签,带着无数人期盼和念想的祈愿,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枚竹签里,写满了他看不到摸不着,又让人无端惶恐的命运。 鹤发的老人穿一身黑白道袍,温言问他,从真武看见了什么。 他年少懵懂,道:人人都说,真武山上,都是清心潜修的道士。可我看见的真武山上,尽是凡心。 第47页 那小小的竹筒里藏着的,不是道法,是求而不得,又因不得而去求的欲望。 老人点点头,低低一笑,把那枚竹签珍而重之交给了他。 年幼的双手诚恐地接过那枚轻飘飘的竹签,黑色的墨迹斑驳粗漏,字迹虽淡,醇正挺拔处,亦非常人能及,定睛看去,依稀是“遇风化水”四个字。 真武本在红尘中,且寄尘心化明月,待他年,他年更向三山去,。 冰雪地上的唐笑之睁开一双可称清丽的眼睛,十年时光湍湍而过,当初的茫然年少早已变成了风流富贵。只是如今,常年含笑的眼睛在秦川大地上也清清如冰,无风无浪。 此处到了秦川地界,虽离太白雪山有些距离,也挡不住天地苍寒。 平原漠漠,飘零雪花细细而下,冷得发青。 坚硬的泥地上,不见半点绿意,大片的白色荒原,干干净净。 这儿比巴蜀冷得多,四野萧萧,唯有黄河滔滔,浪声起伏。 沧水横流,山河冰封。 他静静站成一棵修长挺拔的竹,思索半晌。远处天空传来几声凄厉鹰啸,响彻了整个大地。 空中有雪翩飞如梦,风一吹,树梢簌簌有声。 沈南风坐在石头上,任风从后背刮过,此处离太白雪山太近,想来青龙会不敢再有动作。 难得的天辽地阔,难得的清闲安逸。没有雨夜飞星,没有江湖棋局,只有冷山千层雪,天也冥冥,地也冥冥。 只是一双眼睛里,神情渐由安然转为寥落。 他忽然想起当初——黄河古道上,有人引着他的手,莽撞又诚挚地说,天风海雨,轻舟万里。 那是几可想见的风月——红尘烂漫,江湖饮马,同天地一醉,看万古风云。 可惜,沈南风重重叹了口气,心中波动渐起。 他如何跨得出脚下连绵血火,如何放下背后啾啾冤魂?何以笑对苍生,何以冷看疮痍? 薄雪中泛出一个浅而清的笑,他走出真武后,牵连无辜,满手血腥,那黄河古道边,早就变成坟场。 白色的马扬起前蹄,长长咴叫一声。雪上蹄印转眼被淹没,雪雾疯狂笼罩了荒原。 “救命……救命!”被恐惧撕扯的声音破碎在雪里,跨越长长的原野,穿破耳膜。 沈南风猛地起身,衣上残雪扑簌直落。 一只雪白的碧睛老虎,鲜红的舌头自利齿间伸出,涎液滴滴坠落在地,把雪地砸出数个细小的坑。 白虎前的孩子,约不过十一二的模样,早被吓软了腿,手脚并用在雪地上边爬边跑,手指在冰雪上刨过,划过几道深而长的印痕。后腿上的血迹森森渗出,被雪地映衬得颇为骇人。 足有两尺多高的白虎矮了矮身子,慢慢伸出前肢去,踩出几颗硕大的梅花印,尖锐的牙齿上尚有红色血迹,不知是啃咬了什么后留下的肉渣。 “吼……”发出一声沉闷的嚎叫,猛地朝前跃去。 那孩子发了疯般仰起头,挣扎着往前滚,连哭带喊,声音里说不出的恐惧和害怕。 一道黑影自风雪里倏然窜起,又轻飘落下,在雪地上一沾而起,提起那孩子就遥遥飞走。 凌厉浩瀚的掌劲击上白虎前额,逼得那庞然大物连退几步,腾起一片雪渣。 那白虎转瞬跃起,只咬得半片寒风,绿幽幽的眼睛盯着空中飞远了的人,露出血淋淋的舌头。 沈南风跑得颇远,把那孩子丢在地上,静静看了几眼。 那孩子想来还没从大难临头的恐惧里反应过来,半刻才抖索起身体,哭天抢地般爬起来。 还未说上话,雪又纷纷扬扬下大,沈南风愣愣瞧了一会儿,犹犹豫豫伸出手去,捞了几片雪花。那雪真是轻而又浅,一落手心就化作了水。 他看这零落的雪,觉得自己也零落起来。 那孩子抱着腿,抽抽嗒嗒说,本来下这么大雪的天气,不用出来捕猎,可惜最近几天,有些不知什么来路的人去村落里抢了些东西就往北去了,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模样,口音也不像秦川人。 沈南风的眉头突突直跳,一身黑色的道袍在风雪里孤零零飘起,泛出些很苦的味道。 雪原在他身边漫无边际地展开,武器早已失落在河里,只有影子在他脚下安安静静躺着。 那孩子看着黑衣的道长骑着白马,身形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雪地里。 沈南风没有回头,也不知如何回头,如果真如那孩子所说,那帮辽人忽然劫掠平民,往北而去,就连唐家的船队也不管不顾,只怕是得了更重要的东西,才如此匆忙回返。 可是……除了那批箭,整个黄河道边,能说得上重要的东西,唯有那张图谱。 一念至此,如坠深渊。他深知那晚,图纸在他手中撕碎成数片,飞落荒原,倘若那批迎面而来的辽人当真万幸拼凑起来。 他不敢去赌这万一的可能,有些东西,哪怕前路凶险黑沉,可纵算只有一点微渺的可能,也要拼死去阻上一阻。 他没有看见雪地里的孩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树丛被雪染成剔透的玉枝,有鹰一落,就下了一蓬的雪。 树后的扇子缓缓拢起,对准了人的暗器被捏了一捏,重新放回怀里。 唐笑之宝石般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忽地一笑,“这也心软,那也心软,可你们的这盘棋,血骨累累,又要如何去偿还?” 第48页 他悠悠从树下走出,看来不过行走了数步,却扎眼从树下来到了那孩子身边。 那少年看眼前的唐门弟子,容颜俊丽,气态高华清贵,整个人都僵住。 唐笑之冲他微微一笑,却道:“你放心,他既不杀你,我也不会杀你。” 少年后背的汗这时才落下来。 唐笑之一时顿步,眼底深沉无边,笑意却疏朗从容,“辽氏宗亲,虽狂放无礼,也自有傲骨,既有睥睨天下的野性,不到山穷水尽气运断绝之时,又何以有这般草寇行径?”他漫不经心蹲下身子,拉过那孩子薄有老茧的一双手,“他是不想杀一个孩子,可我却一向睚眦必报,心肠恶毒。” 微微有风,雪上飘起一抹刺眼笑意,可称清华,柔软飘忽。 短暂的沉默后,荒原上惊起一阵凄厉叫喊。 白色的老虎踩着梅花印,露出鲜红的长舌。 唐笑之微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有些圈套,哪怕从一开始知晓了是圈套,也不得不为了那一点儿渺茫希望去送死。 他用扇子敲了敲头,冷笑一声,道长啊道长,这世上本没有死路,可送死的傻子多了,路也就变成了死路。 秦川的风像一把尖锐的刀。 雪地里几道黑影猛然扑出,扑向风雪里冉冉而来的一人一马。 柔韧无匹的掌劲,撞上人的腹部,坠落在雪地里,就弹起一阵白色的冰粒。 一声轻而轻的叹息,白色冰原转瞬化作血海。 这是沈南风遇到的第三批人,与其说是拦他,更像是引他往一条预定的路上走。 他知道自己该退回去,可是,这条路上已经行走得太过于艰难,更不敢因为一点可能,满盘皆输。 头上飘着的,如同冬日的沉沉云色。 秦川大雪的时候,天就变得深而沉,哪怕朗朗白日,也有乌云翻覆重叠,含糊不清。 他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忽然觉得忧伤。 那个孩子和他太像……以身作饵,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得干干净净。 他静静站立在满地血污里,满身清寂,目光如晨霜晓雪,哪怕落在一地风烟里,那浊流独逸的气度,依旧让人心折。 唐笑之说得没有错,那本是一个真武山上,不见红尘的修道人。 沈南风慢慢跨出一步,看脚下落出一个红色的印记,受惊一般皱了皱眉。 人人都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倘若安乐富贵一辈子,倒仿佛是折辱了江湖两个字。于是走进江湖的时候,大多数人哪怕知道身后之苦,哪怕知道此路惊险万恶,也不过凭一腔意气,磊落而来,零落而去。 倘若当真为一己之道,能事所欲从之事,纵然千辛万苦,又苦从何来? 然而……江湖路上,本心最难寻。 他忽地想到唐笑之的眼睛,不知为何,每每看见那双眼睛,他心中就能安静很久。 沧海横流,浊浪滔滔,可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总觉得,这世上总有一处地方是能够让自己安静上片刻的。 从那双眼睛里,能看见碧水南风,看见温柔旖旎的年华。 沈南风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前。 数道黑影从周围的雪树里扑出,直欲取其性命。他肃手而立,看那几道黑影四面八方地倒落在地,开成一朵血色莲花。 风也萧萧,雪也萧萧。 耸立的肩终于放松下来,眉头却又因为令一重缘由慢慢挑起。 那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这句诗总带着一些关于时光和年岁的忧伤,可当它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只代表了一个人。 江湖上有些人,需要通过轰轰烈烈的行动,响亮累赘的名号去体现自己的价值;而有些人,能够让自己的名字,明亮了与他一切有关的事物。 公子羽无疑是第二种人。 沈南风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想,既然不是那批辽人的圈套,那张图纸,大约也是安全的。 他微微欠了欠身,一派从容坦然。 白发公子神情平静,淡淡笑意却从眼底泛起,“既是相请,下人太过鲁莽,倒是辱我清名。”他顿了顿,又道,“帝王州,沈南风?” 沈南风静默片刻,抖一抖衣袖,“阁下想知道什么?” “沈南风,我给了你三次离开的机会,可惜你,生生杀进死路。”白色双眉挑起,高贵、倨傲,冷眼俯瞰。 沈南风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点儿惆怅似的,认真看了看公子羽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如寒渊无底,深不可见。 那双眼睛,只要愿意,就能从武林最高处看莽莽江湖。双手翻覆间,就是整个天地。 “起初我也怀疑过你,唐门一役,吴门八子离奇死在巴蜀火器中。可惜你委实把戏作得太足,唐笑之对你步步紧逼,下手之狠辣,招招要取你性命。”他话中隐有笑意,宽袍长袖,无风自动,随着脚步,满头白发如扬雪。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个人——他实在是太高,高而空。 带着洞察天地的眼神,毫无情感地漠视了整个人世,像是在欣赏众生百态,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那是,天生带来的,高高在上的俯视。 于是,万物皆空。 第49页 沈南风目光徐徐移开,很小心、很小心地退了一步。在想什么飘忽往事般,露出一个恍惚神情,声音也跟着飘渺难定起来,“唐笑之,从一开始就在计划之外。我下山不过三月,无江湖背景,无武林势力,本是最易进入青龙会的时机。唐家船队尽入黄河,我则随青龙会沿江而上,一则内外接应,二则搏一线生机,襄助满船箭器逃出生天。” 他轻幽的嗓音在雪里落寞得如荒野飞羽,不堪一重,只维持着一点高逸,将前事慢慢道来。 “辽人要以满寨百姓为饵,终是救之无着,只能以此自污,更令唐家对我恨之入骨。我虽不忍黄河道边,尽是狼藉,却不意这一天,终由八荒而起。青龙会耳目遍布,我从未对唐笑之说起半点计划,从巴蜀到秦川,次次交锋,稍有不慎,便死于他手。”说到此处,生生一个激灵,“更何况,唐云乃我亲手所杀,哪怕曾有半点真心相付,也不能不恨。他既心中有恨,自然处处杀机。如若不然,又怎能骗过青龙会一时半刻?”这个故事里,一切都似乎是注定好的,沈南风平静地垂目,看落雪,看满地寂寞。 只是沈南风,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公子羽定定看着他,高高在上,看一场早已有了结局的戏曲。 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狡辩与驳斥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一切无谓的言语都是多余。 他目光缓缓,落在沈南风身上,不由拊掌,“他欲杀你是真,与你里应外合也是真。或可为敌,或可为友,倒真是一场好戏。” 沈南风不知想到了哪个夜晚,或许是巴蜀夜雨里以命相搏,彼时还未托付真心,两两相疑;或许是黄河道边,激怒难平,以满寨无辜为饵,辣手无情,信而不合,便生罅隙。眉梢跳了一跳,“唐云一事……辽人以百姓性命相逼,他终究不忍见无辜百姓再次蒙炭,以身赴死,可青龙会在唐家船队上耳目尚不明确,此图又不能落入辽人之手,我只能亲手毁之。” 公子羽忽地伸出手。 洁白如玉、苍落寂寞的手。 风起了战栗,雪停滞不坠。 他澄净地一笑,抬手点了点沈南风的头。 沈南风的脸色霎时雪白,身形一错,就往后飘去。 那只手静静停住,空灵又寂寞,一如寒雪折梅。 沈南风难得迟疑了一下,只见公子羽摇了摇头,声音也落了一地寂寞,“沈南风,我给了你机会。” 唯一一次,死在我手上的机会。 今次不死在青龙会手里,来日只能死在八荒手里。 公子羽扫了黑衣的道士一眼,宛如看死人的目光,带了点儿蔑视的惋惜。 “以身为饵?只怕是以唐家满船为饵,我既已至秦川,你还不肯死吗?” 沈南风安静如水的瞳孔猛地收缩,手中冷汗涔涔。 白色的头发一如落雪,“彼时我已生疑,船队行入秦川,你却依旧随船北上,只怕是为了叫我确定——你拼死要护的,就是满船箭器。所以,这条船,从一开始,仅仅只是一个暗度陈仓的饵。想来八荒要运走的东西,早已从巴蜀陆路,行往燕云。” 沈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仰了仰头,脸上再无涟漪。 公子羽轻轻阖上双目,“只是既有赴死之意,为何有放不下的执念。” 年轻的道士轻哼一声,半生倦意席卷而来,冷风如刀,绞入本以为空洞的心。 白发公子负手一笑,踏一地落雪而去,他的笑容实在是好看,却掩饰不住倨傲的寒意。 “我不杀你,自有八荒替我取你项上人头。”那声音一转一折,隔了风雪,依旧稳健清越,“假使当时身未死,一生真伪有谁知,道长,好戏还在后头。” 天下有雪,胡天漫地绞成一气。 风利,雪冷,锋残,江湖白。 沈南风倚在风中,宽袖间深淘如浪,从天而望,黑衣的道士如嵌于天地间的一颗棋子,深如点墨。 天地为盘,谁堪执子? 又或言:此身凋零,宿命已薄。 轻轻扯了扯衣角,秦川的寒风里,骨头都锈成久未出鞘的剑,他垂了垂眼,说,“出来吧。” 有鹰欲飞,一身霜寒,冰雪间偶有怒鸣。 怒涛般的寒风里迎来一抹紫色的影子,姿态优美流丽,脚步一起一落间,浮动的贵艳如潮水漫涌而来,涨得人眼角发疼。 “唐公子,当日你曾问我,黄河道边,垂髫稚子,黄发老人,他们何罪之有。”沈南风眼神深而远,语气间没半分半毫犹疑,“我的回答,始终未曾变过。” 一蓬厚雪哗然从树间滑落,震了一地碎玉般的清屑。 唐笑之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心中滚滚浪涛翻腾扑涌,流经心中,便成一股刻骨锥寒。 “沈,南,风。沈南风。”他倒退一步,以手扶树,双目一暝间,便是咫尺天涯。 曾以为——黄河道边,血骨累累,既非本意,更受辽人所累。也曾以为,当日他掷地有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逢场作戏、兵不厌诈,骗尽青龙会。 可如今——他毫无悔意,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说每一条路下,本由白骨血海铺就。 第50页 唐笑之一时竟连失望也忘记是什么模样,只觉心中无力茫然,如枯烟飞尽,只剩余灰。 “沈南风,无辜牵连,满寨残垣,你们果真连半分内疚也没有,果真是,好手段。” 沈南风默然,心中黑海泛滥,但觉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骨碎身,“他们不死,我如何骗过青龙会这么久?” 唐笑之猛一抬头,眼中三分笑意,七分恶毒,和当日一模一样,更多了一点背离的伤。 沈南风心下一时惊痛,蓦然转头,望远处霜白一片,“唐笑之,”他认认真真念全了这个名字,三个字在唇齿间不知如何辗转环绕,带着点儿叹息般泄露出来,“你为无辜百姓求仁,而我,但为一身所执求义。” 他忽然笑了,笑容温暖又疏离,“义不尽,仁何以至?”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纵然不是死于我手,这场涂炭,依旧由这场计划而起。可倘若重新来过,我们依旧无法另寻他策。” 唐笑之凝视着那张脸——苍白几无人色,仿佛只剩一抹残魂,即将飘然远去,又被无数执念捆绑着难以飞走。 无数次,他觉得那个人,落到人间就是个错,想要牢牢抓住,更无半分可能。只有眼睁睁看他挣扎难平,看他遍染喧嚣,看他沉沉浮浮,再一步步紧紧逼着自己,生死为搏。 巴蜀瀑雨,黄河风浪,一次一次相激,稍有不慎,就是阴阳两隔,对于自己尚且如此狠心,他又如何要求沈南风有更多一点慈悲? 透过那张脸,他只看见了一片属于四盟八荒的茫茫——他是半个江湖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四盟八荒就是整个江湖所能立身的地方,就是——天下独白。 于是心中焦灼成灰,意气难平,“以生者性命为饵,天下皆可为子,所行之处,化血化烟,尔等手段,与青龙会又有何异?” 沈南风全身一震,眉眼杀意一弥,颊上熏红诡异,“自正月以来,边关不稳,契丹调兵,京师地动,战火未起,天地已怒。四盟为一援燕云,所耗者甚众。在你眼里,我等竟与青龙会无异?” 唐笑之凝神看眼前雪花翻飞沉浮,只觉身如飞絮,茫茫尘世间,竟无法自主,“以唐家满船人命为饵,而他们——只怕还以为,那船上是他们要以命相护的东西。”一念至此,竟觉讽刺到可笑,“唐青枫不知道,师姐不知道,那满船的人,都不知道。这盘棋的手法,像极了一个人。” 他心灰意冷般摇头,哪怕易地而处,无法有更好的方法,他也依旧无法认同这盘棋里的大义,更无法从控制和剥削的角度,高高在上地俯视这一方人命。在布局者的眼中,人命一粒一粒都是棋子,在各方势力纠缠的范围下,以最小的牺牲确保万无一失,以保燕云,以保苍生,他无法反驳一二。 唐笑之从没有进入过江湖,只不过为了一个人,想要初窥刀光,可惜,一入江湖,看见远比世事难料的人心,纷乱纠缠。 “道长,叶知秋,当真值得你追随至此?” 说着不由一叹,如若他自己处于叶知秋的位置,一个偌大帝王州,三教九流之人,桀骜难驯之心,维护这么大一方江湖,管束这些江湖客,他无法做得更好,更无法成全仁义二字。 沈南风静静站着,等唐笑之住口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八岁上山,从未看过江湖,那时候觉得,天下不过手中书。而下山后,才恍然觉得,江湖皆碎。吾非侠,但求一法,以范天下。” 他倦倦地看同样倦倦的唐笑之,双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我自然知道,你们所想要的仁义,求全求圆满,求仁义求磊落,求一人之义,而后不明法度,自成一系,江湖之道,由此而乱。” 唐笑之把玩着手里的扇子,那扇子精巧繁复,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生死。 沈南风尚垂着头,黑袍下微露的衣袖如锤捣了千遍的月光,旧得发寒。 他整个人也是旧的,安静的,只有肩头两块傲立的骨头,像在雪里不折的松竹。 这一方肩,从一开始就是瘦的,寡淡的,可也是这一方肩,上面背负了一个关于执与信的梦。 唐笑之怅怅的,不知为何想起了唐家。 唐家,唐门,正是因为庞大,所以更无法自由,更要以无数的法度去塑造一个百年世家的模样出来,去活成一个江湖眼中的名门正派,一个不会堕落的望族。 所以父亲忧不得抒,母亲郁郁而终,而现在,却有人对他说,愿以一人之法,规范整个江湖。 曾经唐二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唐家的墙太高了,如果你觉得压抑难平了,那你就爬到墙上去看,爬到山顶去看——从上面看,你会发现,原来平日里那么高那么难以企及的屋顶,也不过小小的一方瓦而已。 如果这儿的规矩太多,那么——就走出去。 可是唐青枫,当真走出去了吗,而自己,又当真走出去了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在逃,所逃的,大概不是因为一个家族的规矩,而是天地间不自由,无以生。 “以一人之法,定夺天下,这就是你们要的江湖?” 沈南风摇摇头,又点点头,语气寡淡,“借叶盟主一句话,但求江湖,唯有雷厉风行之法,而无七尺乱世之兵。” 第51页 两两相望,两两天涯。 唐笑之想,他从唐家的大院里往外看的那个江湖,从来都是——自由。那是一整个天地可以欢愉,一整个红尘可以恣意,有人心如海,亦有侠者纵傲。 那才是他所探寻而不得的东西。 人在江湖,命如风沙,来去无凭,生死有命。 以风为友,以沙为朋,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更有每个人的命运与性命,有每个人的意气和自傲。 唐笑之眉头一挑,俊秀的眼里,如春冰初碎,一相望就胜却人间无数。可那贵气逼人的笑容里掩饰不住一腔锐利的傲然,“江湖——因有自由,而成其浩荡;因有仁义,而成其肝胆;因有侠气,而成其磊落。此心安处,江湖犹在。” 沈南风伶仃站在风雪中,眼光平和,两人相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过往。 梦里有余香,而尘世里,未尝有光。 沈南风微微欠身一礼,于漫天风雪里,扭头就走。唐笑之眨眨眼,似是被雪迷了眼睛,那双黑石般的瞳孔,愈发灼灼逼人。 “我的母亲,姓雷。”薄利的唇边挑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看眼前的背影一僵,“所以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雷家的霹雳弹,他从小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那天巴蜀花树下,碧玉笛里,分明就是流落在帝王州的,叫做“谁家玉笛暗飞声”的弹药。 唐笑之缓缓张开手,透过指缝,看见黑色道袍隐隐摇动。目光透过衣服,穿过沈南风的身体,不知落在何处。 “所以啊,道长,我很明白,背负着无数人命前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你骗不了我。” 大雪簌簌而落,转瞬淹没了地上的脚印。 江湖独白,我自独黑,亦或是,江湖皆墨,我自独白? 我知南风意,南风可否,知我意? 大风呼呼从耳边刮过,飞雪与长风,冰山与老梅,他们两人的影子落在白茫茫大地里,如浮生倥偬、春秋淹忽。相对总无言。 沈南风仰首,雪光落在脸上,是一个清而远的迷梦。 冰雪的寒凉汹涌澎湃刺过皮肉,穿透了胸膛。 跨越千万年的冰川,带着狂风笼罩着整个世间,唯遮不住千丝万缕伤痛。 那句话,他曾经在梦里听过,可每每魂梦消时,他无法想也无法碰。 梦里那位富贵逼人的唐家公子站在三月三的暖阳下,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而今,万里冰雪中,唐笑之睁着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说,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霎时间,风如利锥,痛得他再也站不住身子。 曾经辗转反侧、崎岖独行;曾经相对不敢相言,相逢总是血火… 这条路,孤零一人,向死而生,数月以来,更是双手染血。从下山开始,进退维谷、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人能相托信任,他将自己藏在平静背后的汹涌黑泽中,却不知道那份被压抑的情绪何时会反扑席卷,如熊熊焰火,把他烧个一干二净。 寒风卷上三尺青空,冷得泛出铁锈味。 清瘦的孤鹤扑着惨白的翅羽,坠落到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宽薄的袖袍随着他这一跪,尽铺展在地,有冰渣被风卷着在布料上翻滚作响,一声一声,是刺耳的箭。 唐笑之慢慢蹲下身子,声音温柔缱绻,黑漆漆的眼睛穿过密不透风的雪粒,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心底去,“道长……”拖长了的尾音带了些颤,携着风一起,将枯树枝头的落雪,吹得簌簌直落,“你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初相逢,是刀光剑影,山花烂漫;再相遇,是冷月千山,万难回首;一路随江而上,沈南风步步紧逼,双剑过处,尽成尸山血海。 而沈南风,从不觉自己有半分半毫的错。他只会压抑所有的情绪,最终等到某一天,被内心挤压已久的所有黑沉,反噬到尸骨无存。 他眼睁睁看着沈南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眼睁睁看沈南风越行越远,最终走上了一条和自己看似相同,又完全不同的路。 而今天寒地冻,唐笑之甫一思及巴蜀刀剑相交的一瞬,江畔以命为搏的一刻,仍觉手掌指骨滚烫如灼,无一处可安放心下中怒火与伤情。 “道长,藏了这么久,太累了。”他将真心尽付,又看那人步步紧逼,逼自己与他,生死相搏。 这岂不是世间最残忍又最无情的决绝? 每每想起,他时常恍惚,这位道长,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若说无,小阁楼里春风荡漾,每每相逢,眼中一点残痛;可若说有,世人对于所爱之人,又何来这份“忍心”?忍心到几乎逼自己亲手杀了他,稍有不慎,便是前世今生。 沈南风身子颤得极为厉害,带着地上的雪,皆抖如乱云。忽而一个滚烫的怀抱把他圈到怀里去,顿时觉得周身如直火炭,烧得情绪都蜷缩弯曲。 不……不是他太烫了,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是自己太凉太冰了。 圈着他后背的双臂,带着无数的情绪,用惊人的力量把他环得越来越紧,直至听见关节抓紧的声音。 两个人的影子终于变成了一个。 天地苍茫,有风起,雪花飞上青天凌云,倏忽如梦。 漫天雪白中,两人一马缓缓前行。 第52页 沈南风独身坐在马上,看唐笑之拎着缰绳,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落云边的雪,轻飘难定。 沈南风看着那片雪,竟愣了一愣。 何处可消解,何处可寄托,何处可一往无回? 只怕关山难越,心字难解。 又或可问:我身何往?我身何付?我身,何寄? 唐笑之忽地回头,在消停的风雪里,灼灼凝看着那位道长。沈南风却似没有注意到,目光一动不动,只出神停留在雪片上。 他心中微叹,看沈南风一身黑色道袍,在漫天风雪里,如绘在生宣上一抹淡墨,笔下稍一用力,这人便化了、淡了,再也不见了。 心头一凉,竟是被自己想法惊了一惊,唐笑之猛地折回身,静静看了沈南风许久,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又不得不抬起头,不得不相对而望。 如银光乍泄的声音流丽清澈,不知掀动过多少少女春闺一梦,可如今那声音流淌在秦川雪地里,锵然出一身萧涩,“天南地北双飞客……” 他说,天南地北双飞客。 曾经唐笑之在河灯边、在青楼里、在无边春梦中,从未想过何为相思、何为孤寒,何为求而不得。 只恨春宵过短,恨岁月太匆匆,可如今他半步入江湖,才真正识得情之一字,就要去明白相思苦长。 沈南风微微一怔,心中骤然绞痛,一时几乎伏倒马上。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可他这支零残身,那满手鲜血,那放不下的道,又用什么给唐笑之回答? 叫他如何回答: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只能闭上眼睛,任寒风绞进衣裳,吹落一地破碎心思。 唐笑之静默在风雪里,流光烨烨的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将对面人的所有细小动作收入眼底。风吹得眼睛发了痛,他想,这风雪啊,和刀子一样,白得令人发晕,冷得令人心伤。 沈南风处处相逼,无一处不狠心,可他如何狠得下心,对这位道长哪怕有半点相激? 于是他只能退,于是退的只能是他。 唐笑之松开缰绳,往后退了三步,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道长,我带你走。” 他说这话,心中也不由冷冷嘲笑自己:那位道长,从来不肯放下双肩所负,他这话,大约只是说给满川风雪听的罢了。 沈南风黑色长发在风中牵扯出数不尽的风霜,细碎的雪落在两人黑发上,一时化不尽,恍然如染了满头霜华。 可是,他们两人,当真还有半分希望,去看一看白头共渡的可能? 沈南风的眼睛依旧垂着,不知过了多久,那沉沉的声音才沉沉传了出来,说“好”。 唐笑之心中急遽回转,手松了又紧,那充盈心头的骤然喜悦霎时飞散,想要大笑出声,又不知该笑谁。 冰冷手甲握得太紧,发出令人骨酸的声响。 道长,你这个……骗子。 沈南风,为了一生求索,为了他所认定的道,连自己的命都不会贪看一眼,又怎么会在这漫天冰雪里,对他冰冷的相邀,说好? 可即便想要冷笑,想要痛,心底却依旧无法自主地,因为那一声:好,而忽然柔软。 他等了那么久,他看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眼睁睁看黄河道边,尸山血海,不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好”。 而原来情至深处,哪怕知晓对方所给的不过是一个虚假承诺,也无法怨恨半点,甚至为了那一份虚假的安逸,觉得春风化暖,天地清然。 沈南风终于抬起头,凝定的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唐笑之。 他是他所能给的,唯一一点情谊,也是自己心中,最后一点贪婪。 在这无人知晓的冰天雪地里,暂忘江湖纷争、家国大义,而留给自己和他一点儿无法抛却的“情”。 梦耶?幻耶?如果当真是梦,且在这梦中,一享平生未敢尽之事。 荒野里,一身高华的贵公子,提着缰绳,带着背后一人一马,在苍茫天穹下,愈行愈远。 谁也不知道,从云边落下的雪,落在人间,会幻化出什么样的人心。 此时的东越,正是暖春三月,满山红粉。杏花柔软,桃花烂漫,被春雨模糊了一片濡濡绿意。 柳扶风接了那只一身风雪的苍鹰,展开书信,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笑道:“师姐,你猜是谁,怕是那位小‘师妹’来信了啊。” 左梁雨听了这话,眉间微微一耸,随手敲了敲手中书卷,道:“他乃唐家子弟,师门之事,岂可玩笑?此事休要再提。”柳扶风撇了撇嘴,认真翻阅起书信来。只是想到少时那位唐笑之,荒唐得很,为了和旁人一个赌约,居然扮作女子,到天香呆了一些时日,回去被唐门主打了个半死。 那信看着看着,居然看得柳扶风少见地皱起眉,她想了片刻,犹豫道:“师姐,他来信倒是为了打听一件事,问这世上可有什么药或什么法子,能让人……” 依照信上说法,先是内伤外伤相交,看着描述,稍有情绪,便心血激荡。可一路皆是大小之伤,更兼情绪大起大落,却几日之间,忽而百病全消,再也不见了伤病累累的症状。 第53页 仔细描述了片刻,又把信递给左梁雨,她耐不住信子地在亭内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用手拍拍栏杆,道:“想不出来,想不出来,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奇药?这简直是换了一个身子。” 风从亭间流过,夹杂着春天花草新鲜的气味。 左梁雨将书信慢慢折叠起来,脸色微微一沉,竟是少见的严肃。 半晌,才叹道:“那自然不是药,是……毒。” “毒?”柳扶风大惊回头,嚷道:“怎么会是毒,怎么会有救人的毒药?师姐?”她急得额头微微出了汗,一眨不眨盯着师姐瞅。 “那是……黄泉泪。”左梁雨将信放在桌上,沉思片刻,终究摇了摇头。 黄泉有泪,悔之莫及。 那是一味,能救人的毒药。 服下那位药,浑身残留的生机尽数被激发而出,几日功夫,伤痛都可一抹而消。可正如夕阳余晖,好景不长,当最后半点生机和潜能被耗光后,剩下的就只有……再也无法施救的死亡。 若是服下药,之后不动刀兵,也不伤七情,如枯沉朽木一般,或许能够安然活下去,所以当年也有人以此救人;可江湖上的人,往往是服下黄泉泪,就变本加厉,用最后挣来的一点时间去拼斗挣扎。故而那不是救人的药,只不过是加速了死亡的毒罢了,还是,万无可解的毒。 除了有赴死之心的人,谁还会把余生希望,化作最后一点时间? 沉吟半晌,回信上的墨点染成一片,左梁雨抬眼看了看北面青山,山上正是鸟鸣花灿,一年最好的时节。 可青山背后,往北而去,黄河道上,秦川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川地界,忽地卷起好大风,滚着满地的雪,一团团扑在衣裳和脸上,把整个人都给冻得发僵。天边云色突地发沉,昏黄发黑,即将天塌地陷似的。唐笑之与沈南风两人背着风雪,颇为艰难弓着身子,牵着马在雪地上缓缓行走,刚踩上的脚印瞬间被大雪覆盖得无影无踪。 唐笑之僵着脸吐了口气,呼出的白色的气和雪扯在一起,脸被冰雪和头发抽得生疼,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巴蜀终年碧翠,哪里见过这样苍茫大雪,就连小白,也惊得忍不住叫唤,在雪里蹄子都发滑,差点摔到沟里去。 被这匹马这么一闹腾,唐笑之少不得用手勾紧了缰绳,顺势在手臂上多缠了几道。借着昏暗的天色,他勉强看清沈南风,用宽大的袖子捂住口鼻,只剩了极清秀一双眉眼露在风中,被刀风割得微微发红。 那双眼睛,染遍人间血火,却依旧干净得澈亮,叫他心也不合时宜地、跟着那么动了一动。于是脚底打了个滑,差点儿摔进雪窝子里去。只还没来得及跌下去,手臂就被抓牢了提住,也不回头看,就先在心底笑了起来。 顺势抓过沈南风的手,他将那位道长往面前一拽,替他挡住了些风雪,看那人身子明显一僵,冻得笑不出来的脸上浮现一点儿灿烂,在沈南风耳边逆着风嚷道:“道长,再找不到歇脚地方,是要冻死在秦川雪地里了。” 沈南风背后风雪骤然变小,他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唐笑之并不算宽厚的肩。 那展肩骨,从不宽阔,也不傲然,那并不是背负了侠义、行走过江湖的肩膀,但是也恰是这位春花秋月中携酒而过的荒唐贵公子,在黄河岸边挑起唐家满船性命。 即便隔着这么大的风雪,他依旧能听见那人胸膛里,传出热烈心跳。 那真是……在巴蜀高门贵阀中成长出来的,从来愤怒喜悦都鲜明的唐家公子。 万顷风雪中,沈南风忽然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看向唐笑之。 唐笑之本被雪迷了眼睛,待睁开眼睛,看眼前那人,高冠长带剧烈飘摇,一袭黑袍抖若急风,可独立在风中,风骨皆冷,唯有双目湛湛。 那双眼睛呵,不就是他每每梦中所遇,而终不可求的一望。 唐笑之定了定神,居然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上那双眼睛。可手上铁甲还未靠近沈南风的眼睛,就转换了方向,将他满头密匝白雪拂落。 笑了一笑,他拍了拍道士太瘦了的肩头,说:“走,再不走就更难走了。” 沈南风回过身子,两人都来不及看一眼对方脸上表情。也不知谁在心底叹了一气,有些疏离的气氛在两人中间细细地升腾起来。 唐笑之摇摇头,手上原本被缰绳扯着的力道忽然小了下来。定睛看去,沈南风带着真武黑色护具的手将那缰绳抓住了一截,用力扯着往前走。 唐笑之拍了拍头发,将满头的雪也拂落了。 远处天越来越黑,昏沉得吓人,雪也越发深,时常一脚下去,陷了半条腿。 不知过了多久,陷在雪原中的破旧木屋哗啦打开了门。太过于陈旧的木头在风中咯吱咯吱,发出一些扭曲的声音,又转瞬被风给吹散了。 唐笑之一把扶住沈南风,两人一马跌跌撞撞冲进了屋中。虽勉强算得上一个房子,可屋子后半截都被雪给盖着,门和窗子各裂了显眼的缝隙,风就从洞中呼呼钻进来。小白站在屋中,本就不算大的屋子就变得更逼仄。 沈南风安然立在屋里,轻轻抖去一身的雪。 夜色太寒,风雪太浓,而心思太烈。 第54页 风咽咽地吹,从缝隙里爬上来,声音变得尖而细,有些瘆人。 满身风雪都抖落,他侧了侧头,看唐笑之抱肩站在门边,从来冷静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明的光。那位紫衣金华的唐家公子,即便刚从黑沉天地间走来,可浑身上下,消散了漫天风雪,带着灼灼粲然,于是连荒野陋室都烨烨生辉。 天下八荒,唯有唐门,可称得上世家二字。 他在真武山中,曾见过那些满身浮华的唐门子弟,当时以为,所谓世家,不过就是富贵、金钱与欲望。 可他走下真武,走进红尘,遇见了唐笑之,才知道什么叫做唐家。 那是生于煌煌,长于高门的一整个氏族。哪怕行走崎岖江湖、荒野蔓草中,也独有一份可堪自傲的气度。于繁华中,可见其金尊玉贵;于险境中,亦可见其优雅从容;于大义前,更可见其一身担当。 将唐家比作人间孔方,又哪里不是一份折辱? 门外风声正紧,天黑如墨,似千军万马裹挟刀兵而来,扯碎苍穹。 门内心思浓密,两两相对,一时总无言。 借着屋外雪光,唐笑之勉强看清沈南风的脸,可惜表情全掩在昏暗屋中,再看不真切。他叹了一口气,在屋内闲走几步,周身真气走过几遭,才缓过来。 瞧见地上乱丢一气的木柴,想来是主人在雪季来临前匆匆离开,等到雪化了后还要回来的。唐笑之蹲下来,随手捡了块木柴往空中一抛,不经意般问道:“道长可还禁得住这样大的风雪?前些日子,每每交手,都见你真气颇为僵滞。”说到这儿,他悠悠看向屋门,像是无聊时候说些闲话,“若是你乐意,我总是能带你去天香谷,去移花宫,这天下这么大,总有一处地方能医好你的旧疾。” 沈南风先是一愣,继而周身显见地一寒,本来安然沉静的模样,生生肃立出了锋利的冷意,截口道:“不必,早已无碍。” 唐笑之听得这话,扭了脸看沈南风,见那人静默于昏暗中,如立风雪,满身萧寒。于是习惯性笑得颇为灿烂,只是双眼皆寂,殊无笑意。 先打破沉默的是火石打响的、仿佛带着热气的咔嚓响声。接着火光扑起,豆亮星火燃着干燥木柴,热气与熏黄的火光是一瞬间腾上来的。唐笑之冷冰冰铁甲捏着块柴火,离火光近得很,浑身的衣服都被染上一层温暖颜色。本就光彩生辉的一双眼睛更是落满了星河般,绚丽得惊人。 沈南风离得远些,看那双眼睛,心里突地一跳。 唐笑之坐在地上,撑着脸,将一块木头丢进火堆,眼底也腾上一层温度。他看了看沈南风,这屋子这么小,他站在几步之外,可那几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到底没走得完。 他等也等了,追也追了,恨也恨过,痛也痛过,可走到前头才发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丘壑,恐非人力能够填平。 想到这儿,他苦笑一声,在这方小小屋内,对沈南风道:“过来吧,道长。”光线太暗,道士本就不鲜润的脸泛着惨白,唯有眉目清透湛然。 唐笑之心里有点堵,也有点苦,又道:“你答应过我。” 雪地里,他知道沈南风所回应的“好”,不过所能给予的一场风中幻梦,可这场梦太近,近得让他不得不伸手去抓。 沈南风倒是听进了这句话,颇为听话地点了点头,安安静静走到火堆旁,跪坐下来。黑色衣袍铺了一地,混进夜色里,分辨不清。 火是暖的,刚从雪中走出,见着火光,是阔别已久的人间的温度。光在沈南风脸上跃跃地跳,把那俊挺清和的眉目终于也照上了一点暖和的意思。 冷极了后,见着火,身子居然是颤的,深吸了几口气,被唐笑之摘了铁甲的手握住了。 他的手颤了一颤,没有收回,两人的手指在火光下缠绵交织在一起,浮生如梦,如梦浮生。 这火光像极真武殿边熏然炉火,那儿,有小师弟,有笑师兄,有师尊,有万年不变的云海和青山…… 他在青山上,翻遍藏经阁,却始终看不见自己。无喜无悲无忧,在二十个年头里,活得暮气沉沉,心事不知。 初下山,他见到了叶知秋,于是终有所求,有所探寻;可甫入巴蜀,就在满山春色里,遇见了唐笑之,于是……心有所执。 唐笑之……相对于自己,实在是太鲜明的一个人物,看得见分明的喜悦与悲伤,愤怒与忧伤,也看得见他行事恣意潇洒,从无拘束。 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如若下山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那巴蜀笙歌,贵门书香中成长起来的唐笑之,是不是就没有之后的生死盘桓,血雨腥风,求而不得? 想到这儿,心头一惊,手猛地握紧。在他心中,究竟何时把唐笑之,把所欲所求所爱,放在了与自己执着所求的“道”齐平的位置? 唐笑之轻轻“唔”了一声,将那忽然握紧的手捞起,咬了一口,锋利牙齿咬着柔软指腹,慢慢用些力气,有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被火温暖得连神思都有些恍惚,沈南风的目光都变得软乎,看唐笑之笑了起来,道:“道长,这样很好。一直这样,也很好。” 相逢时,有美酒如歌,美眷如花,酒楼中笙歌正浓……再相见时,巴蜀边风雨如刀,竹叶青烈如火烧,连呼吸都是变得滚烫。 第55页 回想起他们的相逢相见,无一次不是激烈浓重的,或行于花前月下,或带着江湖悲歌,或背负刀光剑影。 而浓烈过后,这破旧的废弃屋子内,唐笑之和他说,这样,也很好。 这样遗忘肩上重担,这样平静安逸清淡,也是很好的。 沈南风微微笑了起来,闪烁火光中,带着极清醒的意味。 唐笑之是谁?是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 他和美酒、膏粱、如花美眷总联系在一起,会追逐一切欢愉和美好,贪看人间一切景致。 可这样一位荒唐惯了的人,居然在这破废木屋中,对他说,这样也很好? 鲜衣怒马的江湖子弟,纵横天下八荒,又哪里能真正明白粗茶淡饭,风停云止的寡淡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静默片刻,秀目微眯,看火光边的唐笑之,于沉静中又是另一番温雅姿态。 那的确是他不止一次在梦中相见的面孔,只是梦太远,更时而夹杂比现实更酷烈的血光,于是梦也非美梦,浮浮沉沉中,不过一次次提醒他风雨飘零此身难寄。 而如今,他们站在风雪之外,这一方小小的破屋中,带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温暖,比梦更像一个梦。 可他在风雪里的回答,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不就是为了……在困苦难熬的前行中,追寻一抹星光? 唐笑之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离眼睛太近,以至于沈南风能够清楚感觉到掌心有睫毛扑扇而过的柔软。 带着相思眷念万分缠绵,把手指缱绻出一片惆怅。 “道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很简单很温柔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寂寞的味道。唐笑之侧头去看沈南风,见真武黑色的、柔软的长发安静铺满了肩背,平时的棱角与凌厉一点点软化,连沉默都带着寸寸的柔和。 沈南风……本就不应该是那样萧寒、那样冰凉、那样凌厉得一往无回的人。 巴蜀雨中,他一笑如浅风卷云,虽挂角而来,转瞬即逝,到底有迹可循;青山月下,他白色柔软的衣襟,突兀在无边黑夜里…… 熟料后来刀戟相交,血光里步步行来,那浩荡云烟中温养出的沉静萧然,终于变成了修罗场上的杀伐狠辣。 唐笑之看得心头一软,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听得他有些不满地叹息一声,才低声问道:“道长,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那是明明白白地问他:沈南风,喜不喜欢唐笑之? 沈南风眼光微微一闪。他自真武山上来,本以为可以来去无凭,毫无牵挂。 既然无挂无碍,一生尽付,又有何妨? 可唐笑之将他一切心防全部打碎揉烂,最后拼出了情愫出来。 然而仅仅一份潜藏心底的情,如何能让他停下来? 唐笑之不待他回答,凑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绵绵地问:“道长,分别日久,可曾想念过我?” 沈南风手指如受惊的鹤,振翅欲飞,又被牢牢握住。他闭了闭眼,黯然片刻,满头黑发无力垂落,滞涩道:“不……”唐笑之听得一个不字,眼神暗了一暗,唇边划过一丝淡淡笑意。却听沈南风又道:“不敢……想。”这短短三字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原本毫无畏惧的姿态里,生出虚弱的柔软与颤抖。 唐笑之眼底所有情绪一洗而空,猛地将他抱牢,埋首在满肩黑发中。 变得有些浓稠的空气在屋内渐渐升起,和滚烫的火一起化去了最后一点冰寒。 若有所思地,沈南风低低垂了头,如若是梦,这一场梦,也能稍慰一路走来的累累伤痕。 这样的确就很好、很好。 唐笑之是唐家的一位,华灿锦绣的公子;是美人堆中穿行而过,言笑晏晏的风流客,而这荒野雪原中,这破落木屋中,这刀光剑影都走远的一晚,他是沈南风的唐笑之。 那双握惯了扇子的手,从坚韧瘦削的脊背上一路慢慢探上,过于温柔的动作扯出了些细密的痒。 白马在屋内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响鼻,将沈南风猛地惊醒。他身子一躲,不动声色理了理衣裳,瞥了一眼白马,属于兽类的黑亮眼睛比孩子还要干净,真真切切盯着两位主人看。 沈南风顿觉被扒光了般,睫毛颤了一颤,直了直身子,一抹化不开的嫣红却从脖颈慢慢浮起,原本白而凉的耳垂也带上了点儿粉。 唐笑之顿时笑出声来,伸出手去,捏了捏那耳朵,凑近了笑道:“道长……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罢了。” 沈南风原本就红的耳朵变得更红,在唐笑之的手再次探上来的时候甚至想要躲开。 “道长,既有一分真心,又如何对我这般狠心,苦苦相逼,让我不得不,不得不伤你?” 话音里不仅是无奈,更有点儿怨念,以至于手指在后背伤疤上狠狠划过,让沈南风恍惚以为被撕裂了伤口,带着点儿熟悉的痛。 他想了想,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倒是想起巴蜀的那场急风迷雨里,铿锵铁扇掀翻水帘,在自己背上划过淋漓鲜血。 他要如何回答?他也不需回答,唐笑之早就明白,一路沿河北上,深藏青龙会的帝王州探子,不得不一次次将戏做得更足。 第56页 可哪怕明白,也依旧是苦,于是这分苦,又变成了被次次相逼,不留余情的怨。 沈南风慢慢伸出手,将头冠摘下。微乱的衣襟里露出一段白颈,在黑发间一隐一现,他说,“见不到你的时候,时常会梦见……” 随着动作起伏,柔软的、温润的脖颈,亮得如同黑夜里忽闪而过的急电,叫唐笑之有些发晕。 白马清亮的眼睛里,一团跳跃的小小火苗,火苗边杂乱的衣衫,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火光太烫,情愫太浓。 沈南风轻轻咬住了唇,带着些睡意般的眼睛,无意识地看着一跳一跳的火光。 唐笑之清冽的笑声在耳边慢慢模糊,屋外的风声也渐渐模糊,在北地无边风雪中,这是唯一的光亮与温暖…… 秦川大地上,风如狂潮雪如浪,万物浮沉,无舟可渡。 长恨此身非我有 东方既白,旷野寂静,暴风骤停,偶有寒雀于雪地啾啾而行。枯老树梢上挂着晶莹冰棱,闪着奇异的光。 放眼望去,整个秦川都被遮掩在无边白雪之下,恍如人间仙地。 沈南风走出门,小心翼翼绕过脚边被大雪压折的碗口粗老树。不知什么狐兽在雪地一闪而过,蓬起一团冰雾。 船上交战时,他的剑匣并手中武器尽数落入茫茫黄河中,连浪花都没掀起。那陪伴他十多年的双剑,就此消失不见。 少了背上剑匣,长风起时,衣袖舞荡无拘,冷得发涩的空气钻在衣襟中,让他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正要大步往前走,不知为何又回了头。屋内正中黑灰余烬,还散发着一些热气,唐笑之抱臂坐在一边, 正端详手中铁扇,复而用手轻轻一弹,怆然兵声缭绕指尖,久未消散。 沈南风安安静静看着屋内一身风华的贵家公子,恍惚明白,那不由自主的回头是为了什么。 自巴蜀初识,他见到了唐家的风流雅致,也见到了唐家的骄傲恣意。可这未知尽头的别离处,他依旧想将他全然纳入眼底。 有些分别看得见尽头,而有一些,从此相逢不可期。 唐笑之霍然起身,大步走来,停在门前。那一双眼里光华已极,可江湖血战、族门翻覆、情深恨浅,也尽数沉于眼底,唯有情绪激烈时,全然翻腾而出,如红妆下破开的第一缕刀光,绚丽流寒。 他看沈南风,站在风中,站在雪地里。那位道长不是夜归人,而是以回望来告别。 他并非不想挽留,可一路行来,别人眼中的沈南风,或温柔平和,或淡然从容,总归是平静无波。然而唐笑之知道,这个人,哪怕眼中再云淡风轻,只要他剑刃上寒光一起,只要他一出手,那么善恶、道义、江湖,在他心中就有了抉择。他手中双剑,破得了重围,破得了刀兵,更能斩断缠绕不休的情之一字。 于是两相沉默,料峭寒风中,他曾经惯说的蜜语甜言此刻都无法吐出半字。有些无力地扶着门,有些无奈道:“道长……沈南风……你若不肯和我走,那我随你走,又有何不可?” 沈南风看着门边那一张潇洒俊朗的脸,脑中嗡嗡一响,差点儿破口而出说好,可寒风吹得他浑身冰凉,冷汗叠出,于是很缓慢又清醒地笑起来,“唐公子,你会厌倦的。我素来寡淡无趣,何必为一时新鲜,把后半生都荒废?” 唐笑之眉头堆到一起,眼里带着一层纾解不开的迷雾,继而渐渐变成了痛,“道长,你……不信我。” 那并不是一个问句,而是相当沉重的一声叹息了。 他从来将那些姑娘的真心当做春日繁华,美则美矣,可何尝谈得上爱?于是他万花丛中过,任真心二字泛滥。可在这片雪地里,他给出了真心,却无法让那人有更多一点相信。 沈南风怔怔的,脸色越来越暗,心底苍凉一片。他哪里是不信唐笑之,他是无法信任自己啊……他交游并不广阔,为人也算不上有趣,二十年匆匆而过,却在他沉入黑夜的一瞬间,有光亮自天际而来,对他说真心。 如若他不是帝王州暗探,如若他没有背负数月前的选择,如果他看不到塞外马蹄急莽,烟云正起……可他这一生,在他进入帝王州的那一刻开始,就永远钉在了不得回首的望乡路上。 想到昨晚昏黄灯光,指尖若有如若泛出了些暖意,连背上萧萧寒风也小了些似的。 沈南风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来,细细端详。昨晚春宵,居然像个梦似的,事实上,那也的确是个只能残留在日后回忆中的梦。可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有时候,梦也是能让人这般温暖与……愉快的。 想到这儿,他的嘴角带着丝浅淡笑意,抬头看了看唐笑之,道:“回去吧,唐笑之。回你的唐家。” 唐笑之脑海中极尽一切力量想要抵挡这句话,可每一个温和的字,用力嵌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他不是不懂,事实上,在他进入唐家的那一刻,唐家两个字就沉沉压在肩头,有那么一段时间,让他辗转难眠。可他眼中有些愤怒地,用手捶在门栏上,尖锐铁甲在木头上划下鲜明的痕迹,沉闷的声响让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空。“我不懂……道长。”他一眨不眨盯着沈南风看,情知他他一眨不眨盯着沈南风看,情知他又要逼退自己,可他宁愿假称不懂,也要听沈南风的话,如刀子一般,再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第57页 沈南风眨了眨眼,嘴边呵出的白气像一朵小小的白云飘着,眼神却渐渐荒凉起来。他有些缓慢地从长袖中掏出传讯火令,轻轻抖了一抖,认认真真道:“唐笑之,我的身份,唯有公子羽一人知道。如若现在放出传讯烟火,青龙会即将沿路而上,追击唐家船队,生死伤亡,纵然非我想见,你又要如何自处?” 唐笑之往后退了一退,用力抓住门栏,太阳穴上青筋直跳。他曾经躲之不及无法理解的两个字,现在居然变成心爱之人手中利剑,变成他无法躲避的筹码,变成他……所要代表的一个氏族了。 沈南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你看,唐笑之,你放不下唐家,而我,也放不下,我的道。” 唐笑之知道,那位道长,当然不会对唐家船队动手。可总总假设,不过是叫两人都明白,长路漫漫,他们的路,到底不同。 唐家、唐家……小时候,他躺在巴蜀门内,看那高阔又华丽的天花板,觉得心都无处安放,更不知如何看待唐家两个字。 可黄河血战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门主握着他的手,走进唐门的时候,说从此这儿就是你的家。 也无法忘记门内师兄弟们一起习武读书的时候,屋外黄叶坠落,飘进翠海中。 哪怕他再不想承认,也明白,唐家终于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入骨血,从此他行走江湖,流离八荒,都肩负唐门二字,更代表唐门二字。只要有一个唐门子弟所在,唐门就永远矗立于江湖,永不会倒下。 唐笑之放不下唐家,而沈南风,一定更放不下他苦苦追寻,二十年不可得的“道”了。以身饲道,百死千劫,无怨无悔。 他们两人行走在各自的路上,本无交集,可那一点“爱”,让两条线交织到一起。可他们,又怎么能为了那一点交集,放下各自所求,各自所执? 世间万种珍重,情字最轻。 只要唐笑之走进江湖,就是美酒繁花,就是潇洒恣意,就是另一种明灿人生,自有他的波澜壮阔; 可沈南风行于荆棘,行于黑暗,为了那一星光亮,百死无悔。 唐笑之笑了笑,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两人,居然能这般了解彼此,以至于不需说缘由,就能分别。 这大约也算是一种知音,他自然开心沈南风这么了解他,他发现,自己也是这么了解沈南风。可一笑过后,无尽荒凉的悲哀从心底袭来,几乎将他打翻在地。 他想要说,我不在乎唐家两个字,不在乎唐家的繁荣与衰败,唐家是从巴蜀“长”出来的。哪怕它一日枯竭,只要有一个唐家弟子在,唐家就依旧是唐家。 可他又想,如今唐家上下,无数性命,让他断然无法将这话说出口。于是终于明白当年老太太问他和青容师姐,唐家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唐青容的回答了。 那时候他轻飘无寄,更不将生死人命放于心上,于是只看得到唐家未来绵延,于是说,只要有一个唐家弟子在…… 可唐青容,则需要背负一整个唐家,无法轻言放下任何一个,只能把整个唐门背于肩上。 唐青容的回答是当下无数唐家性命,而他的回答是未来命数天定。 他终于明白了,也终于开始痛了。 唐笑之仰了仰头,说:“我现在忽然明白了唐蓝,也羡慕极了她。” 唐蓝两个字,在唐家早已变成说不得的禁忌。可秦川雪海上,唐笑之第一次开始有了羡慕。可以不管家门繁荣与衰败,败了就让它败了吧,只向着心中砰然光亮奔跑,可以只为了自己一个人去活,去爱。 沈南风也轻轻笑了起来,像极了襄州上轻飘云海,无尘无垢,不染寒烟。 这世上,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温暖。可脚下慢慢长路,那样冷而寒,两个人一起走,也不过两个人一起冷罢了。而不论冷与暖,这条路,他都是要走下去的。 世间每个人,都是因为或多或少的背负而“活”着的,有些人的背负是家国,有些是侠义,有些是江湖,而唐笑之,也有他的背负。 他其实很喜欢唐笑之吧,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无法让他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和他走上一条看不清的路。 哪怕唐笑之能够放得下唐家,能够放得下未来,他也无法认同沈南风的道。无法认同抛尽江边百姓性命,平靖边关,抵御青龙会的做法。 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缺少的,不是爱。也正因为如此,哪怕他们有了不言自明的了解与情谊,也无法走到一起。他们之间,少的是一条,能够容纳下他们两人不同追逐和执着的路。 可世上并没有那么一条路,能让信念决然不同的两人,实现各自抱负与理想。 他们的起点和终点都不同,于是两人哪怕有一瞬相交,也无法……相携而行。 好半晌,唐笑之才道:“当初三月之约,道长曾说,我若不死,从此天风海雨,便和我走。” 他目光灼灼盯着沈南风看,看得沈南风心头一跳。 “我……不曾骗你,三月之期未到,届时,若你未死在青龙会手里,我便真的和你走。” “当真放得下?” “当真。” 雪地上传来木门开合又关闭的声音。 第58页 唐笑之带着白马,走出门,又关上门。 马蹄翻了翻雪地,半天也没翻出一把草来,只能哼哼两声,去啃倒在地上的枯树叶子。 沈南风转身,向北而去。冷风吹入胸怀,可那冷极了的滋味,叫他真真切切清醒过来。 低头的刹那,地上数粒小小的鲜红野果扎进眼睛,鲜润娇艳饱满,在无边白色中泛着点儿喜悦的色彩。 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欢喜? 有些迷惑地想,这个时候,倘若有人在侧,两相依偎,那是整个冰雪人间的一点残余温暖吧,也是足以快慰飘零此生的一点光亮。 一念至此,他加快了脚步,不敢想,更不能想。唯恐想念变成贪念,而贪念,最容易叫人放弃一些固执。 唐笑之抱着双臂,看雪地里急急而去的沈南风,如野风中寥落的枯草。 “既然这样……我只有好好活下去了。” 想了想日后或可重逢携手的喜悦,他眉毛一剔,隐约有了一点飞扬神采。 雪地上,他策马往黄河上游而去,留下深深蹄印。 风中送来萧萧笛声,他愣了愣,猛地停下,回首看去,离得太远,只有白茫茫大地上一点黑色,看不清形貌。可他明白,那一身黑色道袍的沈南风,于秦川雪原上,拿着那只有些旧的玉笛,吹响了送别的曲子。 此地相别,为君折柳。 笛声飞扬,穿过飞雪霰花,零落满地。 在终于听不见笛声的时候,唐笑之停下了马。 天上干净得连一片云都没有,像极了道长的眼睛。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云师兄,你看,我还是辜负你一片好意。” 当初唐云在船上,为了那一份燕燕双飞之情,不意让刀光前,情谊两消。便与他打哑谜般,提醒他沈南风并非全然的黑。 哪怕此身欲付,也存了一丝不忍。 可是……唐笑之翻来覆去地想,哪怕信任,哪怕是全然的信任,又如何抵得过,信而不合? 于是大雪中,枯树边,纵然无怨,也是苦。 他在雪上打马而行,天风冰凉,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温热的回忆。 背后树枝簌簌响动,他听了听,下马转身,理了理衣袍。看雪地里蹒跚而来满脸鸡皮一头鹤发的老雷头,却不知说些什么。 那些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梦,唐家华丽空旷的屋子里,那让他不安又不敢承认的源头,终于来了。 他自小生活在残破的梦里,唐家高大又瑰灿的建筑,不停告诉他,这儿是唐家…… 老雷头白发几与雪色融为一体,被风吹着,如荒野里无尽簑草,枯也哀也。 老人声音沙哑难听,扯动着耳膜嗡嗡震动,可难掩心底绝望,“你姓唐,姓唐?姓唐!”他耷拉着头,用拐杖撑着自己半个身子,斜睁着的眼睛里,一片红光。 唐笑之往前走了几步,靴底沾着点儿冰渣,让他这几步走得生涩僵滞。“我知道的,老先生,我知道我是谁。”他顿了顿,又喊道:“江伯。” 那两字称呼是打倒老人最后一根稻草,他双膝几软,唯有死死撑着拐杖,坚硬木头咯吱一声,似要折断一般。 “唐家?你忘了,你什么都不懂……”老人喉结突突直跳,头上青筋绵延到脖颈,强撑着一口气,道:“你要回江南……你要带大小姐回江南,带她回家。” 他恨了几十年,从当年雷家霹雳堂被唐门攻破的一瞬间,仇恨就再也挥之不去。 可恨有何益?天意难定,这么多年过去,雷家唯一可期的子弟,被冠上了仇人的姓氏,被仇人养育长大,更代表了仇人的阀门。 人生有何益?何处是尽头?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长的生命,原来是毫无喜悦的。 那些雷家的人,都已经化作烟灰。只留了他和他满心仇恨,在世间踌躇。 那些死去的人,才是早已解脱的,而他,只能做人间行走的鬼,不得超脱,不得离开,不得……忘却。 他几乎滴下泪来,又或是雪化在脸上,“好……忘了,都忘了……” 唐笑之轻轻摇头,看面前忽然老了几十岁的人,悠悠道:“我没忘,江伯。从我进唐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姓雷。” 老雷头眼中精光一闪,急急抬头,满头霜发颤抖如雪。 “而那个人,是唐门主。” 那是唐家的傲气,于是他们从容淡定告诉这个孩子,雷家被唐家所灭,告诉他你的母亲姓雷。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又那么恳切地告诉了他一切。 太骄傲也太疏离,连对他假以辞色,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留下,就把所有事实掀翻在他面前。 那些满身侠骨的唐家执事人,一定觉得,自己理应明白一切,也从不惧怕仇家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来。于是也从未想过,懵懂的孩子,会如何迷茫又无措度过他的童年和……未来。 锦衣玉食、诗书礼教,他所学所用,与唐家内门弟子别无二致。连他曾经想拼命找寻的半点偏见也没有见到。 于是从记事起,一切都变成了白日里无法言说的噩梦。 唐家的门那么高,他不知如何走出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爬上唐家的屋顶,看远处翠海叠浪。 第59页 那时候他才觉得,唐家不再是那个压抑的唐家,而自己,也可以只做自己。 长大后,他越发的荒唐,想用荒唐把自己淹没。可哪怕做了再翻天的错事,门主也不肯把他逐出门去。 酒色沉迷中,或可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巴蜀的浪荡公子,是不必为了唐家背负半点儿责任与道义,更不必说早已消失湮没的雷家。 老雷头心中沉痛无法言说半分,仇恨太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只有痛苦难消。有时候他会像,如若自己早已死了,便不用这样背负,背负了整整一个家族的性命与仇恨。 眼前这位……这位大小姐唯一的孩子,满身金华,带着唐家半分疏离、半分傲意,半分温雅,那是从内而外的,一个唐家成长起来的,属于唐家的弟子。 一念至此,心思成灰,他仰天长啸,眼中无泪。可心底激烈浓厚的情绪冲撞得他头上青筋暴露,经脉欲裂。远处树梢上积雪都被那一声心碎的长啸陷落在地。 他颤抖着道:“江南,江南的霹雳堂,簑草如林,夜里去听,即便今日,还有无数人流泪的声音。” 如若恨,倒还能找到半点活下去的希望。可他如今,唯有绝望。半身背负,不过虚幻,痛了半辈子,当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可情知无益,也不能忘。 他恋恋不忘的,是江南故园。当冬日初雪降落的时候,青石板上被红色灯笼照得透亮,黑色夜幕上无数焰火…… 唯一血脉的延续,在仇人家发芽,并且开出了仇家的花。 唐笑之一时无话,他不知如何安慰一个老人寸断心肠,更不知将自己安放何处。那么些年来,他在两个身份之间摇摆不定,唯有借酒淡忘一两分。 可黄河岸边,血火交战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门主带他走进唐家,走过长长的石路,老太太眼中带着隐约笑意,师妹们递过一枚枚糕点…… 他不由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信。字迹轻巧,言辞轻灵,可以想见是一个怎样活泼玲珑的女子。 “你不要怨恨呀,待我生下你,我就要回去江南了。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可喜欢这两个字,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数月陪伴,已经是我和你父亲能够给彼此的,最好的时光了。” “你看,我忘不了故园,他放不下唐家。别离有时候不是痛,而是最好的解药吧。” “日后你……也忘记自己的姓氏吧,飞到江南外,飞到巴蜀外,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要再被家门、被姓氏拖累,再也走不出来了。” 可母亲,在他呱呱坠地的一瞬间,撒手人寰,日思夜想想要回到江南,终究埋尸巴蜀。 父亲,在郁结数月后,被一伙唐家叛逆,射杀在无边竹海中。 于是过往烟消云散,别离终于变成永诀。 这无情的人生,没有尽头啊。 唐笑之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生若能欢,死则无憾。 可这“生”,被无数的不得已重重包围了,如何尽欢? 他也曾找不到自己的命数,以为自己就这么在巴蜀酒色中,残此一生。 可黄河边灼灼火光,他策马刀光中,扇影飞舞,长剑卷刃,踏碎金戈,行于刀尖的时候,心中居然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恣意。 天地纵横,江湖饮马,少年子弟正风华…… 他早该踏入这片江湖的,不为别人,只为了自己。 就那么一脚踩入江湖,那么看山河空阔,看锦绣人间。 可以剑挑银浪,可以扇卷寒光……可以入天地遨游,再不拘束。 沈南风的路,在求天下之“范”,求大道之义;而唐笑之的路,在广阔山河间,是一整个生命的自由啊。 如今的他,终于能够回首童年岁月。 唐笑之慢慢抖了抖衣袖,道:“我的母亲……很想念您。若您也想见她,卧龙谷有白花盛开的地方,就是母亲埋骨之地了。” 老雷头猛地把满头白发砸入雪地中,借冰雪之沁骨寒凉,消去心中悲愤苦痛。再抬头,带着满脸冰雪又砸了下去。 那故园……终究萧萧然,破碎了一地。 而边塞马蹄正急,铃声悬停…… 唐笑之打马北去,唐家船队在黄河中逆流而上,一路沿经风雪冻川,不知现下情况究竟如何。 哪怕青龙会不出手,对于江边情况知之甚少的辽人,恐怕依旧以为,那批光亮锋利的箭,仍旧藏在船舱里,随时可一啸破空。 想到这儿,他催马跑得更快,一袭紫色衣衫在浩瀚白浪中,倏而行远。 沈南风在雪地中走得颇为艰辛,不化冰川上,奇异寒气扑面而来。他定了定,回头远望,只余一片白茫茫大地。 摇了摇头,习惯性去拿背后双剑,触手一片空荡,才想起那陪伴自己十多年的武器,在滔滔浊浪中,彻底消失不见。 真武山上,飘渺云海边,是师尊曾赠下双剑,告诉他,剑的名字叫做:妄断。 所断者何为?是心姓,欲望,还是斩不断又无端挑起的情愫? 他当年不明白,可如今一一想来,红尘中人,哪一个不是身牵无数因果缘由,才有迹可循,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第60页 正因为断不了,所以想要斩断一切心性欲望,才变成了枯痴虚妄。 十方青山中,熟读道德经,扫遍大殿每一块砖石的沈道长,妄求一叩仙音,却因沉疴所困,始终无法走下真武山半步。 可下山数月,就尝便人间滋味,甫一试探,又不得不抽身离去。 这么细细密密,来来回回想了一圈,无端的,雪中寒气更甚。 他抽了抽衣袖,脸色白得有些瘆然,偏两颊泛着消之不去的诡红,雪雾中,颇显着一份顺从的静默可爱。 良久,衣袖一挥,朝漫天飞雪悠悠一叹,袖箭中红黄火光窜入轻云,张牙舞爪的,像是一声沙哑冷笑。 流年飞雪,往事轻付。 两天后,沈南风传讯唤来的人从老松树后闪了出来。 一道绯云般的身影,轻飘飘游来,轻飘飘停下,笑声有些娇:“道长,他们人手不够,见了你的讯号,遣我来这儿给你送东西。” 一双娥眉弯弯如新月,睫毛下眼珠闪着灵动的光。 沈南风仔细瞧了小七半晌,自月前分别后,这姑娘或远或尽,缀在后面跟了许久。日前大雪,倒是有些让人放心不下。 小七将两柄崭新的,寒气森森的剑递给他。 锵然出鞘,雪亮的百炼花钢纹,的确是精心铸造的武器。 柔软指腹在剑刃上轻轻一拈,带了些隐隐血丝出来。他垂了垂眼,无法察觉地叹息一声,道:“多谢。” 姑娘的手在袖中忽地握紧。 这世上,有些人之间是不需言谢的,而“多谢”二字,比道长惯常说的“谢谢”,又是完全不同的距离了。 地上的寒气箍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稀稀疏疏的雪在网里来来去去。 沈南风看着眼前的姑娘,真是忽然之间,就好像一个眨眼的功夫,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就长大了似的。 大概和自己一样,忽然就那么明白了,喜欢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有些感同身受地,又因为自己不能给予回应的感情,道:“抱歉。” 小七还未敛起笑容的脸上,泪水扑扑直下,她声音清而脆,带着一些迷茫与慌乱,“道长,道长,你还是生我的气么?我已知道错了的……我再不下毒了,好不好?” 沈南风又怔了半晌,将头低下,沉声道:“我早该将你送回天香的。为我之故,毁你半生,是我错了。” 那时他下山一个月,行经江南,有江湖贼人对这姑娘动手动脚,他就轻轻巧巧把这姑娘救下。可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将她送回天香。他身份微妙,也不能轻易去帝王州,那姑娘一直跟在他身后,甚至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就进了青龙会。 绯色衣裙退了退,在地上铺开一朵软红的花,小七仰了仰脸,哑哑哭了一声,像破碎一地的珠子滴滴答答滚落,一字字喊道:“我不服!” 风带着生硬的冷,泪珠还没滚下来,就要凝成冰,少女娇俏的脸上,满是愤怒的倔强,“凭什么,道长可以对他说喜欢,却只能对我说抱歉?” 沈南风嘴角一动,蹲下身来,摸了摸那姑娘的头,“你现在还小,并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而后找到一个真正值得你倾慕的人,携手一生。” 小七本撑着的脸顿时垮下来,抽抽嗒嗒道:“那他、他凭什么……道长喜欢他,又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道长总是骗我。” 沈南风愣了愣,眼底却泛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温柔,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用一种颇为柔和的语气缓缓道:“我与他……并不只有喜欢。我们两个,都各自有更加重要的事,不得不去做。我与他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那一分无法言说的感情。” 如果为了炽烈的情爱,要去放弃两人未来漫漫长路,对他们而言,才是最残忍的。 沈南风,二十年才能够下山,才终于能够探寻一番自己所求的道;唐笑之,从来荒诞酒色,可初入江湖,就已显露锋芒。 他们,一个长夜独行,甘自沉沦,却要在无边黑夜中劈斩荆棘;一个合该策马江湖,满目风烟,万无拘束,一览长空…… 那是他们未来生命中无边波澜,叫他们如何能为了一份“喜欢”,而不得不放弃所有壮阔? 更何况,路长而歧,霜夜深寒,而独行路上,既已有了相知情谊,就能怀揣着那份“喜欢”,各自孤独行走下去。 “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喜欢就应该是热闹而美好的,有人长相伴,欢喜相随。”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笑道:“你自然是应该去感受那一份美好的。” 而非与他们一样,因为太多的不得已,而去生生放弃。 小七的眼中到底是有些迷茫,她仰着头,脑内纷乱,半点儿重点也抓不住,疑疑惑惑问道:“可是,黄河岸边,他屡次伤你,你也要喜欢他么?”地上太冷,想要站起来,她搭了一把沈南风的手腕。 沈南风侧过脸去,睫毛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声音里却有点儿笑意,“那自然是我逼他的……” 小七的脸色变了一变,问:“可一路行来,你们从来没有商量过,也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 第61页 沈南风将手抽回袖中,只能借着雪光,看他黑色宽袖中圆润指尖。 “有些事情,对他,的确是不需要一字一字说明白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唐笑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相信了他的。 巴山雨血,黄河寒淘,他双眼中恨也是真,痛也是真,可那一分信任,也是真。 不过,信与不信,从来都不是最大的问题啊。 小七默默地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面前的沈南风,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沉默了很久,仔细站起来,将粉色裙子上的雪都抖落干净了。 “那么,道长,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乖乖回去,我听你的话,回天香谷。我现在很厉害了,会平平安安回去的。但是道长,一定要很认真地回答我啊。” 沈南风双眼一扫,又闭上眼睛,似在沉思,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什么,于是应道:“好。” 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小七问出来,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发现那姑娘哭得满脸泪,声音几乎从喉咙里一个一个字挤出来,“道长、道长!内腠闭拒、脉流薄疾、五脏气争……你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啊!” 她知道这位道长,一向旧疾缠身,之前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倒是这一见面,发觉他脸色虽无病容,看似骨精气瑾,可阳气虚浮,于是刚刚顺手借势搭了一把脉。这一探查,把她惊得魂魄飞散,几乎站也站不住。 她说一个字,沈南风的脸色就沉下一分。 他往后退了退,将双剑中较长的一柄抽出。迷蒙的雪地里,那柄长剑泛着冰冷秀气的光亮。 他默默然将剑刃擦了擦,黑色的道袍太宽大,显得他整个人孤零零的。 就连手中的剑,也带着一点儿孤零零的光,晃悠悠像水一样。 小七不清楚沈南风想要做什么,还往前凑了凑,于是眼睁睁看他并指如风,将自己点了穴仍在树下。 她看着那黑色的衣袍翻飞卷舞,像云一样,下一刻就要飘散不见了。心中不由愈发害怕,哭喊道:“道长!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要往哪里去啊!” 沈南风摇了摇头,折回身来,将她的哑穴一并点了。想了想又说:“半个时辰,应该不会冻坏。等你能动了,回天香吧。” 他走的时候,习惯性挽了个剑花。 剑是很美的剑,手也是很好看的手。 剑光带着点儿惆怅,蕴着一缕不可捉摸的思念。 他带着如梦剑光,义无反顾往自己命运里奔赴。 东越烂漫花海边,带染秦川风雪的苍鹰振翅而飞,往北面天空鸣叫一声,转瞬不见。 柳扶风歪着头,撑在桌上,问道:“师姐,你这法子真的有用么?我翻遍了谷中医术,也没见到有解药啊。” 左梁雨悠悠站起,粉色裙摆在地上划开优美的弧线,像一声轻飘飘叹息。 “哪里是什么解药,不过是,替他偷得半点残生。” 旷野无垠,苍穹如坠。 唐笑之一路打马北上,这两天时间,终于追上了唐家的船队。 他顾不上歇脚,趁着船队靠岸安置的时间,一个如燕诀跳上船舷,锦袍玉带翻然飞卷,还没听清周围师弟师兄的呼喊,就一脚踢开了舱门闯进屋内。 室内的白衣公子闻声挑眉,略略表示了惊讶,随即以目光示意他将门关了。 哪怕神情淡淡的,也让人觉得,移花宫的神玉灵秀扑面而来。 他轻轻将书卷放回桌上,藏在白色长袖中的手,无端让人想到白云出岫,月光皎皎。他眼眸含笑,语气温雅,问道:“一向安好?” 唐笑之在那轻柔问句里,渐渐觉得发寒。他低头又抬头,脸上就挂起点儿百无聊赖的笑:“这一路走来,我若说很好,你难道会相信?” 苏红袖呀了一声,敲了敲自己额角,声音清亮透澈,“是我多问,不过见你回来,倒是意外。” 唐笑之脸上浮起惯常慵懒神色,往胡床上随意一坐,语气也是懒散的,“我原以为,你们一路随唐家船队北上,不是为了送死。” 苏红袖本已拿起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字,听了他这话,笔尖一顿,落了个墨点。他平静地放下笔,一笑如玉,“叶盟主一向惜才,可死生大事,非我等能决定。” 静默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唐笑之仰着半张脸,窗边漏下金色阳光,在他脸上抹了层金粉似的。 唐笑之眼神一闪,脸上虽有显见笑意,话音却是肃然,“苏红袖……你早该告诉我,沈南风到底是谁。” 若非他在船边窥得苏红袖与沈南风交谈片刻,也不知道苏红袖,从来都是局中人。 苏红袖嗤声一笑,拾起信笺,遮住了半张脸,眼底温和如水,“这件事,就连唐青容姑娘都不知晓,事关重大,牵连者众,只怕船队上的人,依旧以为他们守卫着满船箭器,前往燕云。” 唐笑之眯着眼睛,看阳光里的飞尘,一蓬一蓬的,洒落在棋篓里。 黑白二色的棋子,上好的玉打磨成,圆润剔透。他拣起一枚白色棋子,放在眼前端详片刻,里面还有一抹云样的絮。 棋盘上纷纭涌动,也变不过人心诡谲如海。 唐笑之往后靠了靠,身子落在椅背上,随手将棋子丢在棋盘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第62页 “这棋,还是唐云师兄留下的。” 苏红袖抿了抿嘴,将信封包好,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看不见的灰尘,眼底清光一片。“彼时他身份泄露,辽人以寨民性命相挟,你亲眼所见。” 唐笑之心中冷笑,抛了抛手中扇子,“是么……你们一路走来,何曾把岸边百姓性命挂在心上?” 一路以唐家船队作饵,满船人命,沿途百姓,全是钓钩上的饵,只待持杆的手轻轻一挥,激起满湖风浪。 江边百姓,是辽人惯用的饵,而唐家船队,是帝王州,还是唐家布下的,饵? 一念至此,唐笑之额上有了些冷汗,却听苏红袖一叹,柔声道:“这倒是你想叉了。叶盟主既然借唐家船队引青龙会上钩,调虎离山,就绝不可能让船队出事。唐门主信我等一诺,帝王州又可能失信人前,只是到底折损了几位,实在有违唐门主托付。” 唐笑之眼底幽芒冷锐,摇头道:“唐家早已不过问庙堂之事;不该拿的人命,更不会拿。” 苏红袖将信放在火烛上,火瞬间铺上来,把信卷成了滚烫的灰。 “唐公子这是怨……我们弃无辜百姓于不顾?可一寨生黎与边关大势,究竟孰轻孰重?” 唐笑之皱眉,只觉黄河岸边习习冷风又回来了。 那个晚上,沈南风站在他面前,也说每一条路上,从来都是尸山血海;说别无他法…… 唐笑之脑袋突突地疼,他揉了揉眉角,有些怀念巴蜀的时光。那时候他还糊涂,而糊涂,当然是一种福气。 苏红袖收回手,长河上的风吹进窗中,落了满桌,把信纸烧成的灰都剥离开。 他悠悠然道:“况且……我们,从来不是为了庙堂、江山。边关乱起,生民尽碎。江湖子弟,谁不曾秣马北望?” 唐笑之推门而出,抚腕微叹。天光沉寂,铺落寸寸长河。 风很大,很冷。 他伸手拈了拈风,什么也捉不到,可那风在他眼里,竟自灼烧。“罢了。青龙会已知晓东西不在船上,既无顾忌,自然也不会放过反咬一口的机会。早作准备吧。” 苏红袖慢慢走上来,转着手中碧绿玉笛,道:“我原以为,你会问,他还有什么任务,要去哪儿。” 唐笑之负手往甲板走去,背影在风中渐渐模糊。 他自然知道沈南风要去做什么的。 沈南风要去追回流落残碎的燕云局势图,而他要回来一援已处险境的唐家船队。 他原以为,爱这种东西,很容易让人死生与共。 可他们两个啊,终难相携而行。 心霜如铁,其路难行 沈南风走了很久。 越往北面去,风没先前那么冰凉刺骨,雪地偶尔也斑驳剥离,露出坚硬的土地来。 再走一段时间,就要到燕云地界了。他四处看了看,秦川雪地里,偶尔会有几处人家,因离燕云不算很远,这几日见到的比往日加起来还多些。 雪地上有个酒馆,看样子是给来往商客与江湖人士歇脚用的。今年秦川的雪格外大,整个天地都快被冻起来。商道上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孤零零的酒馆,发着暖暖的黄色的灯光。 沈南风快步走了过去,掀开沾满了油渍和灰尘的棉布帘子,带着一身的寒风钻进酒馆。 屋内客人不少,寒风卷进来的时候,都抬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坐在火炉边白须说书人正说到精彩处,秦地粗狂豪哑的嗓音捶如急鼓,似刀光在屋中锵然炸开,唱得人心头一个激灵。那唱腔飞到半空,又与食客面前的鲜醇羊肉烟气滚作一团,化得温厚平和。火红的炭在炉中烧得正好,瓦壶里的水翻腾不休。老旧的楼梯上,有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趴在扶手上编蚂蚱。 沈南风在门口略略顿了一顿,这样激烈不拘的腔调,大概也只有极广阔的燕云与秦川中才能见到。 和他在巴蜀双月湾见到的青楼酒舫、莺莺燕燕、十里红灯是绝不同的。那些姑娘的嗓子里掐着水,嵌着蜜,在平江胧月中一声一声婉转翩飞。 他还记得,唐笑之那时候,懒懒散散坐在房中高脚木凳上,靠着椅背,摘了手甲的指尖被茶水浸得发亮,眼中却有精光一闪,笑道:我这金屋藏娇的名头,可是要被道长落实了…… “咚”的一声,惊堂木一拍,酒馆安静了一瞬,接着才是零落的叫好声。沈南风被惊得回了回神,准备往窗边捡个桌子坐下。二楼编蚂蚱的孩子脚底一滑,又因为身量太小,就从扶手间隙里掉了出来,往地上咕噜坠去。 那孩子的母亲大约是炉后煮羊肉汤的,见了动静手中长筷噗咚掉入锅内,大喊了一声就往楼梯下奔来。 木质的筷子刚刚被翻滚的汤水卷起,不过眨眼的功夫,黑衣宽袍的道士手上已接了住了人,往地上一放。 事情解决得太快,那孩子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咕噜咕噜晃了晃脑袋,才哇地一声哭出来。紧接着被飞奔而来的女人提起来啪啪揍了几下。 沈南风笑了笑,看得那位母亲一愣。眼见他坐到窗边,赶紧端了一盆热汤过去,道:“多谢少侠。” 她在这条路上卖了多年的羊肉,见过各色各样的江湖人,可刚刚那位年轻的道士低头走进门的时候,仍叫她觉得,整个屋内都亮了一亮——像很淡的月光与霜色,冷冷的,清清的。 第63页 这儿的客人里,即便是最粗犷的汉子,也不会再穿得像他一样少了。可是那个年轻人,外面一件轻轻的黑衣,清萧疏旷的气质就帘子掀开的一刻开始渗了出来。 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是毫不意外的一张清俊又寂寞的好容颜。 沈南风看着粗瓦罐里漂浮着的肉碎,葱花,被光照得金灿灿的油光。热气熏得他眯了眯眼,可那称呼刺得他肺腑一窒,过了片刻,才闷声道:“我不是。” 那母亲有些紧张,她见这条商道上有往来的,背着剑的少年少女,都称呼一声少侠,从未出过错。虽不明白眼前的道士是什么意思,也只能换了称呼道:“多谢道长……” 炉边老人眼神跟着老板娘手里的羊汤一直飘,看那碗汤肉到了沈南风桌上,就猛喝了几口清水,看看面前几枚可怜的铜钱,腆着脸笑道:“还请三个,一碗汤水的钱,哪位且动动手,小老儿就够了今晚的饭食。” 四下食客都低着头,或喝酒,或与邻座交谈几句。那说书人看得无奈,提起一边自带的铜锣,当当敲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列位,今儿个且再与大伙儿说道说道,那青龙会的事……” 他一面往前倾了身子,沙哑难辨的声音带着些蛊惑力似的,把那些江湖人的目光全吸引过去。 见众人终于抬起头来,老头儿松下一口气,紧接着提气凝神,大喝一声,声如洪钟,道:“别的不说,就说说数月来,在黄河道边掀起腥风血雨的沈南风。” 这话一出口,立马就炸了锅,四下议论纷纷,更有人愤愤不平,言之凿凿要取他项上人头。 看来,江湖上的消息,比秦川的风跑得更快。沈南风倚在墙角,心头一冰。 “……却说那沈南风,本也是出自名门,乃是真武张梦白座下弟子,可不知如何入了青龙会。你们是没瞧见那几日黄河岸边,他与那辽人联手,先堵唐家船队,想想,那唐门弟子,又怎可能与青龙会之人同流合污?那些贼人居然丧心病狂,连灭岸边三寨,血流成河,尸体躺了一地……” 听到激愤处,座下的江湖人士或怒或急,有的已取出手中武器比划,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此等武林大患,背叛师门,投靠青龙会,简直给真武山抹黑……” “听说那沈南风,青面獠牙,手持两柄三尺长剑,那剑被血浸多了,都变成黑色。” “……你们知道什么,那些投靠青龙会的贼人,哪个不是贪图些荣华富贵,就连至亲至朋,都能亲手斩杀……” 沈南风撑着头,长发遮住半张侧脸,也挡住了些微光线。 他有些恍惚,恍惚到握紧手桌沿,手骨寸寸发白。 从岸边的老人家出来后,他是真的以为,以为自己摆脱心魔,自己心如寒铁,再也不会被他人的目光刺痛半分…… 可在这酒馆里,他瞬间崩溃如游兵散勇,昏黄火光凉得像雪,一点一点往心里透。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印象中,唐笑之也曾站在黄河岸边,隔着血光,问他:道长,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他明明想要的是……向生而死,要以身付道,即如下山前于真武大殿前,对师父说,纵死无悔。 于是一语成谶,前路步步难行。 沈南风模模糊糊想,真武山上的云海,应该还和以前一样,横亘万里;大殿后哪位小师妹种下的花,此刻也开了吧? 这时候的中原,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万物春生,有花烂漫。 那时候,他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明明和唐笑之次次相对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后悔。那么现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老人沙哑粗粝的嗓音里,他又在抗拒什么? 他其实,即便无数次努力隐藏,也是想过“如果”的。 如果能够,他想要和唐笑之站在一起,去找寻一条能容纳两个人的路;他想要,光明正大站在黄河岸边,看江水滔滔不休;他想要,重回真武山的时候,不是一个满肩鲜血的青龙会贼子…… 一时间,他脑中几乎炸裂开,说书人的嗓音、惊堂木、铜锣都模糊成一团,似乎离他远去,又若有若无往他耳朵里灌。 于是经脉在锣鼓声中一晃一晃,几乎紧拧起来,气血翻腾而上,冲得他两眼发黑。惊堂木的声音变作一根一根冰寒银针,往他脑门里扎。 一瞬间刀光血海,一瞬间春花烂漫。恍惚间,他又来到了黄河边老人家中,那位刚刚死了儿子的老人,对于江边的事情一无所知,还等自己的孩子回来。 还给他递了药、布巾和茶水…… 一会儿又是唐云在自己面前瞪大眼睛倒下,血光尽头,是自己一点点揭开他背上燕云防布图…… 转眼又是唐笑之的铁扇横空呜呜飞来,在自己背后划过一道贯穿腰颈的伤口,在淋漓鲜血中,他还见到那双眼中满是愤恨与惊寒。 “哥哥、道士哥哥……” 光影渐渐散去,他慢慢睁开眼睛,脑袋上的汗水几乎浸湿头发。 刚刚被他救下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抓着一个黑乎乎冻梨,往沈南风手里塞去。 第64页 沈南风还有些迷糊,默默地接了过来,被冻得醒了几分。又见那孩子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羊肉汤,于是把盆往那孩子面前推了推,摩挲了会儿冻得和冰块一样的梨。 他洗得掉自己的无措,压得住自己的彷徨,却解不了他人心中滔天愤怒,江边累累血仇。 沈南风垂下眼,慢慢站起,虚浮的脚步渐渐有了力气,才一步步往说书人身边走去。 他轻轻从袖中取出一角碎银,放在桌边。 灯光在他睫毛下揉了一片阴影。 沈南风语气和大部分时候一样,还是平静温和的,“老人家,请将那沈南风的事,再讲一讲。” 老人一顿,往前探了探头,摇着满头的白发,嘿嘿笑道:“这位小道士,你和那位沈南风是同门吧,可不要老头儿讲了,就被你一剑砍杀。” 沈南风静静往自己桌边走去,周围的人好奇地打量他,屋内倒安静了。他给自己倒了壶清水,定定道:“无非想听一听这位同门,做了哪些罪事,好回山禀报。” 桌面下的手,握得太紧,微微地颤。 铜锣声复又响起,老人嗓音粗厚,将烛火震得摇摆不定。 火光摇晃,门外大风呼号,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沈南风打开了一点儿窗的缝隙,外面的月色刚刚上来,黑沉中有点儿清辉,风不算小,地上的雪一团一团滚。 秦川雪地上,木屋中说书人的声音绝望而悲怆。 “上天若可鉴,三寨百姓何其无辜?” 当一声锣鼓,刺得人耳膜发疼。 沈南风静静盯着桌面,眼中逐渐清明,更显冰寒。 “八十一条人命,八十一条人命!”老人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震得人心神欲裂。手中指锋如刀,猛地一击铜锣,撕心裂肺。 木屋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烛火急速晃动。 沈南风抬了抬眉,身后一道黑沉阴冷又无声无息的刀光正朝他逼近。 龙鳞刺—— 一夜北风紧。 月涌大江流。 唐笑之忽地惊起,揉了揉散乱的长发。大河上的月色大多时候都不错,这时候,屋内像漏了一地清水,颇为可爱。 他梦见了不久以前的事情,譬如,如何挽着马缰牵沈南风走在黄河道边;如何在巴蜀茶棚下、雨帘中,刀剑一笑;如何雪地中相处一室,灯火正温。 说起来,明明是最近数月的事情,不知为何,想起来的时候,总让他觉得有些飘忽。 好像隔了无数的山山水水,隔了无数流年飞跃。 忽地,一线笛声顺着河面悠悠传来。他心头一跳,后背一僵,过了片刻才慢慢缓下来,苦笑一声道:“我倒忘了,这是移花宫的武器。” 况且这笛声清雅灵秀,细细听来,不像沈南风吹奏的曲子里,总带着一点儿难言的疏凉。 窗外月色正好,唐笑之推开窗子,任月光毫无阻隔地流淌进来。 好的月亮,总会让人想到一点儿东西的。尤其这时候,笛声在耳边一缠一绕。 印象里,是他的那只有些旧的长笛,吹响十万金戈,踏碎一地萧霜,卷风携火而来。 他孤零零在窗边站了很久。 那只笛子的声音也响了很久。 唐笑之终于忍无可忍,走了出去,果然看见苏红袖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于是微微笑道:扰人清眠,阁下还真是好兴致。 苏红袖挑了挑眉,十分温和地转了转笛子,回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把笛子收回腰间,道:“此乃移花宫醉花阴心法,一向是助梦安眠的,唐公子,醒了多久?” 唐笑之摊了摊手,坐到船沿上,月光照得他眼睛辉光一片,煞是好看。“笛声切切,其思缠婉,”他眨了眨眼睛,声音微扬,“没想到你半夜不睡,倒在这儿想姑娘。” 苏红袖的手顿了顿,半晌才笑出来,“我现在才信了他们的话。” 夜风把唐笑之头发吹得飘摇不定,月光打在他光洁额头上,修长身影投在甲板上,摇摇绰绰。“什么话?” “自然是说你,情场老手,风月行家。” 唐笑之漂亮得有些浓丽的眉眼中神采飞扬, “自然,否则,怎么能知道你这位朗月清风移花公子的心事?”他左右闲得无事,又多问了一句:“你那天写信就是为了他?” 那天,他在船舱里和苏红袖聊了几句,看苏红袖提笔砸写信,然后折了,再烧干净。 现在想来,他在船上身份多有不便,为了遮掩行踪,也无法寄信聊表半点相思。可点点思绪又压抑不住,于是一点点儿细细写下来,又点燃成灰。 倒真是应了那句,心字成灰。 想到这儿,又觉得其情可叹,连一直看不顺眼的笑都觉得顺眼了些。 想了想,唐笑之抱起双臂,不经意道:“唐家曾向神刀学过训鹰的法子,更在传讯飞鸟的足部安下机关,即便鸟被射杀,也无人能解得其中关窍。你若是想要写信,倒是无妨。” 船在河面上摇摇晃晃,无垠波光洒了万里,苏红袖轻轻拂去袖上见不到的飞尘,渐渐收了笑,“罢了,他既不知我还活着,我也未必能活着回去,又何必叫他空欢喜一场?” 唐笑之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第65页 从上船以来,见到的这些人,从来把生死看得轻而又轻。总能轻易从嘴中说出自己的生死,也总能轻易地放弃自己性命。 唐云师兄是,苏红袖是,沈南风……也是。 他有些惆怅地回过头去,撑着船沿,月光从他脊背上流下来,白得发亮。 水声滔滔,一时心思都有些飘摇。 船上两人,一位白衣似雪,温润如玉,一位锦衣华彩,俊秀雍容。 两岸却长风如叹,林草黑沉,鸟雀偶惊而起,迎月晾翅。 谁唱天下寒。 笛声袅袅而起。 唐笑之眼中光华流转,似在回忆,又似在沉思。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只算得上习惯,可如今那双眼睛里,真真切切带着些缱绻难言的柔情百结。 不知谁的声音破空而来,“苏公子,原来是你,我们个个还以为又是青龙会的那位贼人来了。您还是行行好,别吹了。” 苏红袖忍不住卷了卷嘴角,将笛子收回袖中,微微欠了欠身,衣袖翻飞,行云流水。 唐笑之皱了皱眉,眼底有寒气慢慢裹上来。 他在月光里站得笔直,像被无数风烟浸润过的巴蜀青葱绿竹。 那句话,在不经意间,刺入要害,让他眼底的情绪都寡淡了。 他仰了仰头,一时半会,千头万绪。 有什么东西,被他漏下,但总捉不住。 究竟是什么…… 身份暴露赴死的唐云师兄、陆路运走的箭器;看似一路为难,实则步步护送的沈南风,一切似乎清楚分明,却又有什么让他抓不住摸不透…… 苏红袖见他忽而清定下来的模样,摇了摇头,“你既然不带他回来,就该明白……” 唐笑之凝视江面破碎的月影,截口道:“我若带他回来,他必要后悔;而我不带他回来,如今也后悔。思来想去,如何也不忍心叫他后悔。”那声音如滚珠落玉般,一粒一粒,清楚分明洒落在江面上,却无端让人觉得寂寞。 苏红袖后退几步,闲闲倚靠在窗下。 白色的衣袍在黑夜里,卷如飞云。 带着点儿水汽的温和声音从夜里慢慢升起,“那你,也该明白,他的身份永远无法明言。” 声音并不大,却刺得唐笑之头一痛。他霍然回首,时常含情的眉目中有冰霜初绽。“就为了布局者的些微颜面,而要他去背负一世冤孽?” 苏红袖从外拉开窗户,拎了壶桌上的酒,抛给唐笑之。 酒罐是水灵灵娇滴滴容光阔影的一涵梅子青。 飞舞的纱帐,如烟似雾,隔光照影,是上好的软云罗。 人人都说,唐家世代高华富贵,非亲眼所见,又岂能明白百年世家底蕴? 人人也说,江湖黑白分明,可非亲身经历,又岂能看清其中善恶难断? 他一把揭开罐口,仰颈长饮。 苏红袖的声音,就像断不开的水,一点一点在黑夜里,浸得他浑身发凉。 “那并不是为了我或者我们。四盟八荒,每个江湖弟子,每个四盟中人,或多或少总是被一腔侠义支撑前行的。而既被视作不能倒塌的四盟,又如何能告诉天下人,这其中步步血海,无辜人命,早已被算计在内?” 当四盟代表了天下侠道,它在那些江湖弟子的漫漫求索中,如明灯数盏,引领向前。 人们赋予了它象征的内涵,到头来看,它所代表的东西太大太沉,以至于不仅无法改变,还要去维护那一份“格”。 现在,又要如何告诉所有卷入局内的人:沈南风不过是帝王州一粒棋子,所谋皆由四盟而出;整个唐家船队,也不过是引青龙会上钩的饵;因为所谋者大,于是可以袖手无辜惨死,可以把人命都置之不顾。 唐笑之眼底情绪如沸如凝,双手紧攀船沿,留下铁甲深刻的爪印。 他想笑,又无法笑出来。 沈南风,沈道长,你步步难行的时候,却成了江湖正道上唯恐抹不去的黑点。 想到此处,心内如灼,怒火飞横而上,激得他手指都蜷曲滚烫。 他一把提起酒罐,猛地灌了下去,饮之不及的酒水顺着脖颈淌满衣襟,滴滴寸落。 酒入愁肠,烫起十分恨怒。 可是沈南风……被冰凉的酒水刺激一冰,他无奈地几乎弯下腰去,那位道长,从一开始就明白。 所以才说无法回头,不敢相思。 唐笑之显然怒极,喧沸过后,居然显现出平静冷淡来,只有手指在船沿几乎抓出几个洞来。 他一字一顿问道:值得吗? 苏红袖正要往船舱内走,想了一想,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得与不值得的,只有选择与不被选择的。 只不过,他们恰好选择了那一条路而已。 只不过,沈南风选择的路,和唐笑之不是同一条而已。 唐笑之猛地一拂袖,向漫天月光挥去,那青瓷酒坛被抛入无垠长河中,溅起小小一朵浪花。“你们就把自己性命看得这么轻,苏红袖,你就真的不想活着回去,亲自把信交给他?” 月华如霜。 霜寒如剑。 白衣公子偏过头,嘴角忽然露出一些真挚的笑意,“错了。我正是想要回去见他,才无法告诉他,这一路生死凶险。若我真要送死,必然与他相约花下之期,好让他……安心放我离去。” 第66页 唐笑之怒火正盛,这话如冰水浇了他一头,让他生生打了个激灵。 半晌没敢动。 苏红袖轻轻推开门,走进了船舱。 唐笑之多情的眼睛里少见地失了神,虚无缥缈盯着江水。 他听见了苏红袖的话,可他根本不敢细想。 如若真要送死,才必定与他相约,好……让他、一无所知、安心、放、手。 他半个心是滚烫的,半个心是冰的,紧紧握着的手几乎刺穿掌部护甲。 那总让他觉得漏了的,抓不住的东西,现在好像就在眼前,可他根本不敢去抓,去细想。他想说,不该是这样的,可有声音在脑中狂嘶呼喊。 “三月之后,你若不死,从此天风海雨,我和你走。” “我……不曾骗你,三月之期未到。届时,若你未死在青龙会手里,我便真的和你走。” 唐笑之痛得整个身子几乎都蜷缩起来,奇经八脉里热浪翻滚直上。满心激荡无处消解,他一掌劈下,木屑飞扬而起,落了满头。 沈南风,沈南风!任何事情你都能骗我,唯独这件……唯独这件,你、不、能,你不能啊! 他当下拍案而起,就要往岸边掠去,可什么声音隔着水声,并不清晰的传来。 红灯初上,青龙焰火。 箭雨纷飞。 硝烟欲起。 青龙会的毒牙,此刻才真正露出真容。 他身子一僵,定在当场。 他如何走?如何能走?如何轻易放下? 雪地里,沈南风对他说,你看,你放不下你的唐家,所以,回去吧。 现在他回来了,并且,无法抽身而退。 沈南风,你说的话,终于变成了真的。 月光如失去血色的人脸,寂寞地落了一整个大江。 唐笑之脱力一般倚在船舱边,忽地拿起传令号角,将所有无法脱开的情绪全部吹响。 黑夜里,号声苍凉激烈,响彻长河。 弹指烟飞,青山何老? 晚风清寒。 厚厚门帘被极大的风吹卷而起,炉火兹拉窜起,整个屋内的人影霍然闪动。 老人的颤音还飘在房梁上,人已斜飞而出,手中木锤哗啦震碎,露出内里雪白精钢细刃。 坐下诸人纷纷亮出武器,皆屏气忍声,肃然木立。于是屋内虽刀光纷纷,却罕见地鸦默雀静。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老板娘惊呼半声,手中的热汤泼了一地,在砖上升起袅袅白烟。 沈南风青白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只低头看自己放在一边的剑匣。 雪地上孤零零的酒馆,正散发着一点昏黄灯光,招摇着江湖旅人难以为寄的心。 老人手中细刃穿堂而来,游走之间,闪着夺人心魄的寒芒,不过眨眼功夫,已能嗅到刃尖上一丝铁腥味。 被纸布勉强糊住的窗猛地颤动,咯吱摇晃不休。被风声惊醒似的,沈南风抬了抬眼,忽地伸出了一只干净修长的手。 四下刀光乱纷纷,折在昏黄墙面上,刻画下满屋银雨。 沈南风的手轻轻扣住了桌前喝汤的孩子。把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扼在四岁小儿柔软的脖子上。 刀、剑,都静止在尺寸前。 说书老人的脚步顿在两张桌子之外,指尖按着刀柄,忍不住发抖。忍了半晌,又十分颓然,尖声啸道:“青龙会这般心狠手辣,以无辜小儿要挟…!” 沈南风闻声偏头看了看他,半笑不笑,道:“自然。” 戏台刚刚搭好,浓墨重彩的唱作人即将登场,烟火正浓,琴声正急,却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任是谁,也觉得一口怒火被生生塞回喉中,挣扎半天,吐露不出。 沈南风挑了挑眉——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动作实在是有点儿像唐笑之,于是又静静垂下眼来,将那被冻得紧实的梨放到孩子手上。 那孩子见周围刀光纷纷,只觉好玩,甚至要伸出手去抓。这会儿见了个梨,先抱着嘬了一口,摇了摇脑袋,浑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沈南风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温和安然,并无多少杀气。 他的周围,刀光如雪,一室皆寒。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作用也是有限,更何论被抓住了死穴?”他不经意地拿起自己剑匣,墨色长袖卷着鹤纹,拂过油烟浸润的桌面,云飞雾卷间,露出半截刺目剑身,透着点儿锋锐寒芒。“江湖人最擅长,却也最难以后继的匹夫之勇啊……” 那孩子坐在他腿上,吃得满脸都是,惹得沈南风又是一笑。 唯有那孩子的母亲看得满脸泪珠滚滚而落,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几乎一步一步在地上爬,哭道:“各位、各位行行好,放……放过我孩子……” 屋内的火光忽明忽暗的,唯有锅上白烟翻滚不歇。却听耳边突地一声爆喝,霍然刀光一闪而过,直接往沈南风脑袋掷去。 沈南风偏了偏身子,面无表情地看那枚短刀劈开窗纸。雪地上的老树将月光绞碎零落,散碎地漫进来。 座下不知是谁甩出了这一刀,却再无后续之勇,反而僵着身子,不知如何动作。 沈南风的目光慢慢从窗边落在四下的武者身上,有些乏味地揉了揉额角,“江湖,这就是江湖啊?”他的声音也是漫漫的,“嘴中说侠义,手中无生死,你们不也是,置这孩子的生死不顾?” 第67页 周围的老者这才惊起一般,喊道:“无耻竖子,你青龙会作恶多端,也敢说侠义二字?” 沈南风拍了拍那孩子的肩,放到地上,任由他一步一步走开了。 待到那孩子跑到母亲身边的时候,他收回手,粲然如梦的双剑猛地抽出。 长剑出鞘,未见血光。他定定站在屋内,看四周埋藏了一身力量,即将跃起的人,漫不经心地问道:“秦川绝少人烟,三寨百姓中,也断无脚力如此迅捷的人,能将消息传布得这么快。而我刚到此地,你们就知晓我行踪容貌,更能设下杀局。”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僵坐的老人,似乎轻轻嘲笑了一声这凉透了的局面,“所谓侠,所谓大道,都不过是一人之侠,一人之义。辽人沿途传播消息,让诸位为一腔热血前来截杀我。你们为了自认为的正道,去斩杀自以为的奸贼恶徒,却枉作他人手中刀。” 沈南风在老人身边转了转,长袖飘荡如云,声音水一般从云端流泻,却将老人烫着了似的。看说书人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抖动一下,举起手来,将身边的人挥退。 周围的人犹不肯退,嚷道:“不可听信他这样小人谗言,被几句话迷了心窍,就这么放过了!” 那人话音未落,但见沈南风长剑一挑,银浪刷地抖动,急电惊雷般破空而去,黑白二色剑气浓重抖动,房顶嘎嘣几声,在寒气里四散飞崩。只有月色毫无保留混合着冷气毫无保留全一股脑倒了进来。 四下皆静了静,终于退散了。 沈南风拿起手边一盏粗瓷的茶杯,用手掂了掂,青碧茶水里倒映着他剔透微寒的眼睛,像极了嵌在玉上的琉璃… 那老人哑了哑嗓子,半天才道:“我不是信你,也不是怀疑江湖人数代行事做派,不过不想让他们,白白送命罢了。” “江湖?”沈南风口中来回摩挲这两个字,含了个梅子在舌下似的,在酸的尽头,泛起一点儿苦来。“这天下的人,本来就是最容易被侠义二字欺骗的。”他扭头看了看老人,觉得有些无力,若是唐笑之在,必定为了自己此刻的言论说出一大篇锦绣文章来辩驳,尽管两人的所有争论都是无解。 将一碗茶水都泼进火盆里,响了几声,飘起一阵白烟,沈南风认真想了想自己的处境。 那位萧太后子侄,来自临潢府的辽国南院子弟,之前与自己结盟逼得唐家船队步步北上,当时哪怕步步留心,也不过觉得他一身倨傲,蛮横骄躁,莽进好勇。可现在看来,倒是一路藏拙,先屠戮岸边百姓,将两人绑作一处,之后一击得手,眼见图纸碎裂,即刻退走绝不淹留。那天夜里眼见图纸碎裂的只有自己和唐笑之,唐家船队想来此刻已被青龙会拖延在黄河上,于是那些辽人便在回程一路夸大散播自己恶性,引来江湖人士沿途刺杀。 沈南风眉毛挑了挑,他原本不知道那些图纸碎片有没有被辽人趁乱捡起拼凑,如今看来,这一路北上还顺手拖延自己的做法,怕是那张图,被拼了个七八不离。 火中烟气逐渐消散,寒意顺着剑柄一点点沁到骨子里,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江湖啊……”沈南风喟叹一声,收回双剑,影子在火光下一摇一晃。 江湖上的人心,也大概是最容易被取悦的,被自己的热血、道义感动了,就能忘记很多东西,然后奋不顾身冲上前去。 可仗侠行义,各自无章,于是江湖乱起,人人都似乎能担得起一个“侠”字了。 一人之侠,于天下万民,又有何益? 掀开门帘走出去的一瞬间,他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若是你,并不会顾惜那个孩子的性命。” 屋内老人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漫踏霜月三千里,雪寄人间一枕寒。 天色深蓝,干净得高远,星子零落,弯月如刀锋一勾,荡尽三山长河。 罕有人烟的秦川燕云交接之处,平江如洗,云动烟飞。 船队中,人影幢幢,沿号令各自奔走。号声此起彼伏,在江面上呜咽嘶鸣。 无数急箭从湍流小岛上飞射而来,唐笑之在门后略略一避,耳边响声如雷,炸得他眼睛都疼。 远处灯火数星,空中焰光急亮。唐笑之擒着手中号角,手腕微微发颤。 江湖啊……他习惯了顺遂平安,挥金如土,又时常为身世煎熬,苦不得出,原以为心气就这么冷下去了。可是,等见到了沈南风,等这么一路遍斩荆棘后才知道,他骨子里对这个江湖的痴恋和向往,竟是半分也不比别人少的。 可他刚准备踏上这么一条跳脱飞洒的江湖路,就要眼睁睁看自己心爱的人,全不认同自己的想法,还一条路走到黑,挣扎翻覆。 时常他也会迷茫一些,沈南风曾经问他,你以为的侠义,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为了一寨百姓,放弃千般谋划? 可如今,他还没找到答案,就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找寻答案的意义了。 沈南风,日前雪原一别,我曾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让步。 莫不成,竟真的成了最后一次么? 一念至此,他不敢再想,只盼自己的猜测不过是久思多疑,想多了罢了。四下脚步纷乱,响成一片。铁器相交的声音从耳膜上刮过,阴得人骨头发酸。 第68页 箭雨急飞,如银丝笼罩,无可逃离。 他站在无边夜色下,忽地想到真武大殿内的火光。 那时候的他,不过十岁的年纪,刚够着桌子的高度,就给自己求了个签。 不知被多少人摸过的目签上,墨色都旧得斑驳。可那四个字,如今想起,字字烧心。 “遇风化水。” 沈南风,唐笑之手中号角轻微地响了一声,被他生生抓出五个洞来,再也用不得了。 他如今才想明白那四个字的意义,遇着那位沈南风道长以后,再跳脱的性子也使不出来。 所以他只能退。 一旁的苏红袖正要往主船掠去,见唐笑之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皱了皱眉,几个躲避之下,掠到他眼前挥了挥手。 啪的一声,一支羽箭擦脸而过,将唐笑之耳侧长发都削飞几根。 他顿了顿,黑瞳瞳眸子里少见的沉寂。一把拽下钉在门边的箭,随手甩入长河中。 而他思绪急转的片刻功夫,数十盏猩红灯火逐渐靠近。然后四散而开,再一齐熄灭,唯有勉强借着月色辨别一二。而唐家的号角也三长一短响了几声,灯暗月明,云歇风起。 夜色中寒光一闪,几米开外的一人闷哼一声,肩头已中一箭,深可见骨鲜血直流,和甲板上的水胶混泥泞。当下飞身而出,将那人抢了回来,丢在门后。 他能救很多人,可唯独不知道,那时候信誓旦旦,从此与他长剑倚天,横绝四海,万里轻舟,到底还来不来得及。 月光滴溜溜的,亮得像在打转。 下一刻,瑰丽红光自江上瞬间蔓延。唐笑之一震回首,但见云层如坠,无数炮火摩风擦浪轰隆破空,自青龙会船上铺天盖地而来,砸在水面的瞬间,便冲起丈余焰光! 一瞬间,船身被轰击得摇晃不稳,焦黑船柱飞碎满地,苏红袖正踮了脚尖往主舵掠去,俯首一瞰,四周火海茫茫,船边狼藉一片。然此动荡时刻,唐家船队上各自有序奔走,医救、护援、防备,丝毫未见人仰马翻大的情形。 唐笑之一手砸在门框上,满心的怒火化作手中机锋寒光,扇子猛飞疾摇,与箭雨相交,铿锵之声不绝。与此同时,唐家另数十小船也纷纷调转,朝着青龙会突突开火。霎时间,大江上黑烟滚滚,刀剑横飞,火光冲天,竟炸出一片沉舟断桅的哀豪之气。 无数仅容纳二三人的小舟从青龙会大船上纷纷下放,各自点了一盏牛角灯笼,急速往唐家船队四周袭来。 牛角灯笼光色通透,不畏风水,入手极轻。从高处下看,无垠江面无数红黄灯笼,恰如星河倒卷密密麻麻,又似急电般飞驰而来,霓光灼目,粲然不可方物。 唐笑之脑中急闪过几个念头,脚下也不曾停歇,使了我意凌云,破风乘浪衣袂翻飞,瞬间跃至主船上方。唐青容正立于甲板上,紫衣破损,脸颊微见烫伤,可沉稳有度,指挥得当。 青龙会主船上,挂着硕大一枚灯笼与四面旌旗。正有一人站在灯下,挥舞手中旗帜,指挥四周阵型。唐笑之蹙了蹙眉头,转身往船舱内飞奔,人未至,扇子已凌空而去,轰起一团如雨碎屑,把船舱炸出数尺深的裂痕。 就在这时,那灯下大旗一挥,青龙会无数小舟居然不管不顾唐家火器弹药,个个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一头往唐家周围船队上撞来。 只听轰的一声,万里长河瞬间炸开,波涛翻滚震耳欲聋,浪花冲起数丈,如雨帘般尽数浇在甲板上。 四周巨浪一震,唐笑之五脏一窒,水浪如暴雨般打在脸颊冲入眼睛,激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咬牙踢开舱中木块,全然不顾身边人异样目光。 哗的一声,最后一片草席也被扇子卷得纷碎如云。 无数寒光,如星如月,比雪更冰凉,又华美得令人叹息,绽放在排列整齐的箭身上。 正是——唐家船队拼死护送到燕云的,集四盟八荒之力精心铸造的铁箭。 唐青容正自指挥不休,听到身后兵声磅然,属于上好兵器的寒气从眼角漫来——一回头,见唐笑之劈开船舱,露出满仓箭器,正要大声喝问他所欲何为,又被周围情势转移注意。 四周水面上火油漂浮,浮尸零落,不断有青龙会的人从小舟上被火药轰炸入水。血火交杂,与江水混为一体。 唐青容正以号角为令,整顿左侧阵型,忽听耳畔风起,目光微睨间,只见唐笑之拉开九曜神弓,手腕一震,寒光自指尖飞掠,铁箭破空穿云呼啸而去。 江上风起云涌,那一箭逆风而行,却快得不可思议,直捣青龙会主船,一举射下那枚巨大飘摇的灯笼。 这么一晃眼的功夫,青龙会的阵势微乱,给唐家船队带来片刻喘息机会。唐青容正要令人抬来草席木块将舱内铁箭遮盖好,唐笑之一脚踢开浅盖的一层箭,下方赫然是满舱石块。 唐青容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唐笑之侧了侧脸,目光交相交的一瞬间,几乎碰出火花,映得两人面色皆是肃穆。 唐笑之沉声道:“既已知晓真相,此时是进是退,皆仰仗师姐的决定。” 唐青容不过震惊了片刻,就已换上惯常沉静庄肃的面容,一抖长袖,头也不回往船首走。经过唐笑之身边的时候,低声道:“我信唐家,绝不会以满船人命为饵,此事回头再论。父亲自有他的道理,而唐家,”她定了定,目光耀耀,“唐家满门高义,数代荣耀,又岂能毁于我等之手?” 第69页 唐笑之的脸色在话语间慢慢地变了,眸色锐利光灿如水色长剑破空而出,寒光闪烁,自有清狂。 “师姐,信不信我?”他稍退数步,罕见地一揖而礼,紫金长袍在玄黑夜色中迎风怒扬。 唐青容手中飘飞鼓荡的旌旗猛地顿住,火光自她肩头漫开,几乎照红半个身子。 猛地一挥旌旗,冰泼雪撒般的声音从喉咙中一字一字迸出来, “十年前……父亲曾说……” 唐家巨大的云母屏风透着刻骨冰凉,从指缝里一点点渗到骨头里。 她站在几人合抱的柱子后面,看父亲站在奶奶座下,天窗的光漏在两人鬓发上,像沾了经年的霜。 她听奶奶说,“你如何知道,自己养大的不是一匹吃人的狼?” 她也听见父亲一字一顿,对奶奶说,“只要他身体里流着一滴唐家的血,他就绝不会被唐家抛下。” 那时候,唐青容还不知道自己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当初黄河岸边,见他初露锋芒,也曾疑心过父亲当年的决定,可血火交击中,所有过往轻疑都瞬间烟消云散。在刀光剑影生死缝隙间,才堪堪明白,父亲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一整个门阀的血脉牵连,是为所有唐家弟子造出的一个,伫立在江湖夜雨中的“家”。那也是百年世家气韵底气,因有浩瀚,足以从容。 她的手落在旗杆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火光和炮声近在咫尺,两岸霜草萧萧,夜色下,霞色破空,刀剑横绝。 水天交接处,艳红如血,战火轰鸣。 巨大炮火狂飙横飞,在铁色夜幕下划过无数道流星闪电。紫灰烟气从船身滚滚而出,号角声起伏如浪。 站在青龙船首指挥的轻九,昂首远眺,无数小舟正包围唐家船队,逼得他们进退两难。而唐家船队中冲锋小舟,皆已沉桅断帆,缓缓下沉。 四周水面跌宕起伏,木头烧焦的气味与火油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作呕。唐家龙首船在青龙会不管不顾的轰炸下,已然焦黑斑驳,行驶不稳。 轻九眼睛微微一眯,心中一时畅快难言,自唐笑之杀了老十一,沈南风手刃老十三后,他一直将几位兄弟的生死挂记在心。而此刻黄河滚滚,长河难渡,两支船队拼死搏杀,让他生出一种恣意激昂的豪情来。 这就是以身法诡谲难测见长的唐家么? 对上青龙会大力打造的精钢火炮,不也是插翅难飞,死生难测? 他猛一挥手中旗帜,号令小舟尽数包围上去,脚下大船也往战斗中心急速前进。狂喜之外,心中倒有一些疑虑,可这疑思刚刚冒了头,就被交战的激烈情景掀覆。 唐家百年名声不堕,那位未来的唐家掌门唐青容,真就被自己打得坐以待毙? 眼见两支船队间距离越来越近,他正要施展轻功飞往唐家甲板之上,忽听水面上呼声四起,嚎叫连连。心头一凛,往下看去,本摇摇欲坠的唐家龙首船猛地调转方向,往岸边飞速滑游!不知是如何在轰天炮火中保持这么快的姿势,不断有青龙会小舟上的人被极大力道冲击得骨断肤裂,咚隆坠下水去。 他怒极大喝,抢先往船舵掠去,忽听耳边嗖嗖几声,一只铁青长剑呼啸鼓舞,带着绝美银光自烟光中飞来!轻九后背一寒,虽躲得及时,那只铁箭仍擦着脸颊飞过,螺旋的箭头、带着血槽的箭身狠狠撕咬下脸上一整片血肉,几乎露出半边牙齿。 直到钉在桅杆上,射下一枚号令旌旗后,还带着余劲砸入水中,溅射出浪花来。 轻九大痛一声,捂住鲜血淋漓的半张脸,脸色阴暗不定, 两支船队距离寸近,炮火轰隆中,无数小舟被砸碎沉水,唐家龙船得了空隙,扬帆迎浪往岸边撤去。 数十个唐家紫衣弟子从其后小船舱内一跃而出,往青龙会几条大船上冲袭,桅杆、船舵、炮台,一时之间受损惨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中了唐家奸计。 对方一早猜到自己会倚仗坚船利炮轰开局面,干脆放弃几只冲锋小舟,以之为饵,待到双方拉近距离,再在船上两方攻杀! 他大喊道:“哪个无耻小儿,敢不敢与我正面一战!”面色阴狠,又满脸鲜血,看着十分可怖,可惜半张脸几被削去,喊得漏风。 话音未落,已听得后背一个懒洋洋银风玉屑般的声音,似乎笑着道:“正是在下。”紫色疾芒转瞬而至,瓷白肌肤的傀儡娃娃从炮火中一跃而上,飞上青龙甲板。 轻九身形极快,当下一闪而过,手中弯刀与傀儡关节嗙嗙相交,借着冲撞的力道往后飞退数步。 刀光剑影间,唐笑之迎风而立,长袍飘荡。俊美难言的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双眼精光起伏。手摇一柄黑金铁扇,风雅从容,杀机四溢。 他的身后,火海熊熊,天水翻覆。 轰隆一声巨响,唐家的巨炮冲青龙主船不停开火,气旋从两人脚下的船身上翻腾炸裂而上,冲击得他们站立不稳,那么一晃眼的功夫,唐家龙首船已在数条小船护卫之下,重开重围,越行越远。 唐笑之摸了摸傀儡娃娃的头,拈了拈手指,下一刻,人飞冲上天,傀儡天丝密不透风地狂射爆扫,如天之流萤,璨美无边。 唐青容一面指挥,一面回首眺望。 第70页 江面上点点火光未消,烧着破碎的木块,像极了灯火绵绵。 火油和血水几乎染红半个江面,青龙会的船那数十个唐家弟子几把火燃起,此刻正发散着冲天的滚滚焰火,直冲云霄。 看着那条起火的青龙主船,她忽地想到巴蜀竹海中,第一次见到身份尴尬的唐笑之。那时候他一身入门的紫白双色外袍,但已可见日后的俊洒跳脱。 世事无常,光阴如箭,谁能料想得到,以风流荒唐闻名巴蜀的唐笑之,一路北上,一路锋芒尽出? 正神思间,耳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声师姐。回头一看,唐笑之眼中寒光交叠,可配着脸上常见的笑容,居然显露出诡谲的意味来。 顺着他俊秀眉目看下去,猛地惊觉他戴在手上的铁甲,尽是暗红,难以看见半点金属光泽。 唐青容不由叱怒,“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唐笑之后退几步,扬了扬手,鲜血滚珠儿似落在袖子上,又顺着丝绸和布的纹路一点点沁透,直到泛成令人胆寒的深红。 他皱眉看了看手,忽地一笑,按住自己胸口,摇了摇头,“师姐放心……实在是被逼得太狠了。” 满心愤闷仇怨难以抒发而出,在胸腔里激烈交砰撞,把他冲击得肝胆欲裂,心魔渐起。 站在火光中的时候,他满心全是那位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道士。 沈南风几乎将他逼到了角落,让他无可再退,一见血光的瞬间,他恍惚看见随风飘摇的、柔软的云纹冠带尽数染成鲜红。 当初黄河边晓光初露,巴蜀中夜色缠绵,而这个夜里,他只能置身于沈南风的局外,猜他生死,跌宕苦乐。 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将轻九脖子捏得粉碎,血水顺着手甲淅沥不停。 他沉沉目光浸在无边火血里,看火光和性命都一闪而逝。 记忆里,又是谁掀开巴蜀酒楼里半透的薄纱,广袖黑袍在月色里飞扬? 一瞬间,唐笑之如坠虚空。 轰的一声巨响,显然是船已行至岸边,木头撞击在岸边巨石上,船体剧烈颤动,卷起数丈浪花,尘土簌簌直落。 这声巨响把船上的人都惊了一惊,唐笑之回头眺望黄河,其中浓烟滚滚,光焰赤红,火油味一直飘到了岸边。 所有人从船上跳将下来,脚踩着沙石,零零落落地响。 风吹得野草倒伏,树影婆娑。 空谷、残石、断垣,高低不平的土坡。小白啃了啃地上的草,忽地往后直退,再不肯前进。 兵器独有的气味在空气里悄然蔓延,毒蛇在蔓草里悄然游过。 唐青笑之长身而起,一跃至树梢头,但见簑草中寒光点点,如星河落地。 一只鸟被他惊起,拍拍翅膀迎着风,飞远了。 而树下,无边兵声。 唐青容仰了仰头,脸色异常肃穆。 昏暗树林中忽然炸起数道银白亮光。 尖锐鸣响从唐笑之手中飞击而出,铁扇飞啸卷舞,与那突如其来的武器相撞,各自被冲击得折转方向,摧枯拉朽扯碎一地碎叶。 扇子回到手中的瞬间,四下突起数道烟尘,从枯树老林间奔袭而出,裹作圆形阵势,冲得砂砾漫天,树摇影动。 一时间,所有的人在林间打斗成势,银浪翻飞。 唐笑之轻身落地,踩到沙地的一瞬间,人已飞奔而出。正有一黑衣人手持细刃匕首,自白杨树下翻出,唐笑之身形如电,几个转身,伸手在树杆上一拍借力,傀儡娃娃已落至黑衣人身后,血溅三尺。 收回傀儡的时候,唐笑之顿了顿,眼神随着地上鲜血飘忽不定,手掌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颤动。 一击又起。一卷黑烟从林中蜿蜒飞突,临至唐笑之的刹那,忽地掠起一掌高,又狠狠砸下。 唐笑之眼神暗了暗,满心的怒火正熊熊燃烧,身形暴退间,将铁扇往树杆上夺地一钉,旋身而上,一个借力反身,生生用手斩断了那人脖颈。 血落到沙地上,滚起无数灰红的血珠。 再抬头时,眼里幽暗难测,一笑瘆然。 唐青容打斗正酣,一回头见唐笑之站在老树下,背门空荡,满手鲜血,神游天外,心下一怒,手中铁扇飞旋而出,将他头发削去几根,才让他回了神。 唐笑之几个起落间,正要往圈外突袭,却听唐青容爆喝一声:“你给我退下!把清静经念上三遍。” 他一听怔住,诧异地指了指周围,问:“现在?师姐?” 可唐青容一脸严肃,清叱道: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他嘴角一咧,喃喃有声,手中扇子瞬间飞走,狠狠刮在左面一个青龙会贼人心口。 力道极大,扇子几乎穿胸而过,唐笑之用了些力气,才把武器拔出来,免不了被泼了点儿血在身上。 唐青容眉头直皱,不知这位师弟怎么忽然之间就坠入心魔,一时半刻也走不出来。于是伸手比划了个姿势,被苏红袖催动的枝叶从地下爆射而出,直接将唐笑之卷出阵外,落地的时候也没留情面,将他砸了个七晕八素。 落在苏红袖脚边的时候,唐笑之用手拨开地面的野草,静静躺了片刻。 数米开外,一片刀光。风从衣角吹过,血腥气浓重地卷上来。 第71页 碧色的草叶离眼睛太近了,近得晕成模糊一片。 他恍惚想起,那时候,草也是绿色。沈南风的脸带着点儿过于苍白的病态,跪坐在草上,一点点褪下黑色的外袍,解开宽大的腰带。 中衣是柔软的、不知被浆洗过多少遍的白色,在月光下轻飘飘浮动。 他想着沈南风,不知为何,却很难在眼里浮出那人的脸来。用尽了力气,觉得心口和头一齐开始疼,那人的眉目才缓缓清晰起来,像云层逐渐被拨开,朗风清月逐一显现。 苏红袖见他实在不是很对劲,松开了笛子,刚要开口问一问,草丛中忽地传来悉悉索索响声,属于女孩子的柔软而急躁的脚步由远及近飞快地跑来。 唐笑之本还有些倦散,听见了这脚步声,瞳孔猛地一缩,人一跃而起,僵直了身子看衣衫破旧满头大汗不知跑了几天才找到方向的小七。 那姑娘是跑了太久了,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和附近的鲜血,裙摆也无法避免全脏了。 唐笑之看到她的一瞬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往后连退几步,直到撞上了树杆。 小七的声音很响,也很亮,可唐笑之听在耳里,像是什么东西从极空远的地方传来,往心里一点一点扎。 “我……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你去救救道长……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东西,那是送死的药啊……”小七一边落眼泪一边飞快地说,等她絮絮叨叨讲完了,才发现唐笑之扶住树杆,手甲在树上划下深达寸长的刻痕。 他的心在黑色中渐渐下沉,沉不见底。 在这之前,他还能假意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自己思虑过多,是自己猜度错了。 沈南风那么一个,为了心中所求奋不顾身的人,哪儿能轻易把自己性命抛下? 可现在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心底真真切切告诉他,沈南风,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要去送死的? 他重伤未愈,却几日之间忽然恢复,忽然功力见涨; 一路上步步算计的帝王州,却出了一个慨然赴死的唐云师兄; 为什么零碎的图纸仍旧要费这样大的心力,步步紧跟辽人北上,当真只是为了追回残落的部分? 如若只是为了这一次的任务,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性命压缩在短短数月之内? 隐隐被他漏掉的东西从心底缠绕上来,将他缠得喘不过气,绝望的气味从脑海里挣扎着翻滚上来,血液在血管里突突奔流。 他忽地暴起,一把掐住苏红袖的肩头,眼底已见血丝上涌,一字一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苏红袖被他的情状惊了一跳,然而满腹疑窦,只强自镇定,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回事? 唐笑之松开手,惨然一笑,喃喃道,错了,错了。 他只漏掉了那么一点儿东西,只没有明白一件事,可是走错一步,天地横绝。 一刻前,他高贵得怀金垂紫,下一刻,他零落得摧心断肠。 唐笑之一把扶住头,跪倒在地,“那张图……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沈南风和唐云师兄,从不是为了把那张图护送到燕云,而是要将那一张假的图纸,送到辽人的临潢府,送到那位萧太后的案前! 这一船的人,从一开始,是一个饵,可那不是为了暗度陈仓将箭器从陆路运往燕云的饵,而是为了护送这张假造的图纸顺利送到辽人手上的饵…… 所以师兄被下属告密身份泄露,被辽人以满寨百姓性命相逼,被沈南风刮下背后的图纸,也是早已注定的计划…… 沈南风在岸边将图纸震碎飞散,不是为了避免图纸流入青龙会之手,而恰恰是为了将它送入恰巧赶到的辽人手上。 所以师兄,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死的,而沈南风,沈南风注定,也是要死的。 沈南风,当日,你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说三月之期,必不相负? 从巴蜀的温柔乡中行至黄河边的战场,他彷徨过,欣喜过,痛苦过,雀跃过,可到头来却告诉他,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啊,从一个月前,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了是要赴死的。 他想要沈南风可求所欲求之道,想要自己奔赴未见江湖之景,想要两人,纵算不相见,也有心意相交如闻。 可他不想让沈南风去送死啊。 沈南风那时候,站在河岸边,对他说,三个月后,若你侥幸不死,我遍同你一起走,又有何妨? 可他何曾想到,他活得安然自在,要死的是沈南风? 一时间,脑中纷乱无比,杂乱真气顺着经脉横冲直撞,而黑不见底的心间,有一缕笛声悠悠而来。 是谁在黄河长风中吹响手中翠笛,带来满江烽火? 是谁在雪原荒地中奏响折柳,但为相送? 周围似乎安静极了,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响,笛声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十年来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包围了,又转而变作两支银色长剑,狠狠捅了下去。 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模糊一片的云海里,是谁峨冠博带,双眼剔透如玉? 沈南风,你这个,骗子。 “唐笑之!” 笛声骤散。唐笑之静静抬头,抬起眼眸看了眼苏红袖。 第72页 眼底血红一片。 无数鼓噪的声音在心底狂呼痛喊,脑袋突突地跳。唐笑之茫茫然走入交战的圈中,心头一腔热血跳跃不休,裹挟了无数的情绪无法释放,邪气在心间绞拧翻覆,胸中怒火如沸,恶意化作无数利矢穿胸而过,喉中火一样焦烧,几乎把他整个儿炸开了。 他猛地拉开天丝,傀儡娃娃飞跃半空,悄然坠落。扇子裹起紫色锋芒,炸开一道道冲天血浪。 鲜血顺着脸颊和发丝滴滴垂落,激狂的眼中尽是杀伐之气。 如玉修罗。 唐青容见情势不对,正要飞身而上,将他扯回来,不料刚碰到肩膀的瞬间,外溢的真气居然将她冲退了三步。 刀光往唐笑之身上前仆后继地砸去,银色机关带着紫光从地底掀起,一逮到人,就蓬起一团血雾。 在刀光剑影汇聚成点的瞬间,紫衣白面的傀儡娃娃猛地炸开四裂,轰起一团气浪,艳美光辉从刀兵中横扫而出,所有刀光都静了一静。 天焰——蹑影归去 白发紫衣,面目如生的机关傀儡,居然暗藏在他经年使用的武器之中。 他早已过世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过去那么多年,他用父亲留给他的武器与人拼狠斗勇,争夺女人,花眠柳宿间,机关傀儡普通得像无数个外门弟子使用的武器一样。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恐怕就在于他的武器毫无半点光泽。 可如今,在他二十年来最痛的一刻,他的机关傀儡居然自行碎裂,露出父亲留给他的,真正的武器。 素未谋面的父亲留给自己的礼物,在自己发觉即将痛失所爱的一瞬间,才展露锋芒,宣告存在。 唐笑之仰了仰头,眼中肃杀凌厉之意纷涌。 狂风爆起,绝美武器上绽放出一朵朵生命消逝的花。萧萧夜风吹起江畔簑草,扑面而来,如雪纷飞。 拼斗搏杀的时刻,远处山坡上疾驰而来几十匹火黑或白颜色纯净的宝马,个个蹄下生风,草叶飘摇,卷起一道滚滚烟尘。 马上的人,赫然是蓝白衣袍的太白门下弟子。 见了援手,唐家弟子纷纷松了口气,有的甚至欢声呼喊起来。 当头的太白一脚踏上马背,长剑一抖,人已凌风而至,饶是唐青容,也暗自赞叹了一声好俊身法。 唐笑之静静站立在血水中,他实在太安静了。偶有人想上前看一眼他的傀儡,也被他浑身四溢的冰冷杀意惊得后退。 月色下,一袭紫衫被血水浸出一片铁锈色,逆着光,青得发黑。 不知站了多久,青龙会的人都四散奔逃,当头的太白对唐青容道:“是师父接了帝王州的密信,说唐家船队或许遇上了麻烦,倒还好赶得及时。”又顿了一顿,有些疑惑似的,“说来也怪,原本这种信件,都是叶盟主或帝王州香主寄出,才好调度。这次却不知从何寄来的,如果不是上面缀着帝王州密探的身份密牌,难以分辨其中真假。” 唐笑之一震,被他的话烫伤了般,冷冷地看了过去。 唐青容背后一耸,冰凉寒气从后背浸上来,回首看去,唐笑之轻轻抬起了张开的扇子。 他的眼中悲喜难辨,血红一片。唐青容正要上前将他拽回,却见他连退三步,三揖而礼。 月色泼天盖地洒在温热的血水上,远处山风如啸,无休无止唱得悲伤哀切。 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唐笑之,从前那位只知沉迷酒色的荒唐的师弟,如今站在树林中,一言不发,可身上每一块地方,都写着痛和悲。 唐笑之看了看江上仍未烧尽的船队,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道:“师姐,我要走了。” 他少年在唐家的时候,想过无数回要离开,也想过无数种离开的方法。可不论他怎么荒唐,门主总是对他耐心非常,劝导有方。从巴蜀离开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原来有些离别,哪怕忘记了,也是注定的。 他不知这一去如何凶险,不知这一去能否有命回头,沈南风要去送死,他只能把自己和他拴上了,要么两人一起爬回来,要么两人一起摔得粉骨碎身。 唐青容心中一恸,虽不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明白,他说的走,恐怕是真正的离开。每一年,都有唐家的弟子离开巴蜀,走进江湖,有些带着伤痛回来,而有些,葬身天涯。当年那个翠竹海里一笑粲然的荒唐少年,也终于对自己说离开两个字了。唐青容顿了顿,背过身去,肃声道:“你记着,不论去了什么地方,你仍旧是我唐家的人。” 唐笑之点了点头,声音如秦川的雪一般,极是萧瑟,“此去生死不知,师姐珍重。” 说罢,他飞身而起,紫色急光在山谷之上爆射而去。 沈南风把他逼到了角落里,逼着他去选一条,和自己再无瓜葛的路。 他们也说过将来,可唐笑之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已没有了将来。 倘若沈南风能够安好,他原本是乐于仗剑天涯,去看锦绣繁花,去恣意江湖路。 沈南风逼他退了太久,这一次,他再也不想退让半分。 燃烧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尽的执着和痛苦。 沈南风,你只道我风流成性,可知晓我为你心魔深种? 男儿到死心如铁 沈南风静坐在雪地巨石上。遥目北眺,可见隐隐黄沙自天际而起。 第73页 那是从未踏足过的燕云,也是千里俊骨无人收葬,关山路绝长河难渡的血火战场。 龙霄殿上,歌舞正浓;高粱河边,风雪杀人。 风忽起,吹得他满头黑发散如乱云。 天福三年到如今,将近七十个年头了吧。数十载神州离合,距离收复燕云十六州最近的高粱河畔,想必长满了簑簑离草,再也难见幽州百姓迎犒王师的情形。 燕云战场中的血,流淌在黄沙地底,一刻也不曾停下。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真武大殿中永不熄灭的香炉,站在云海边祈福的山下百姓,还有刚刚下山时候,见到路边第一朵绽开的桃花。 唐笑之那双含星带月的眼睛,也从记忆的深处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巴蜀春雨中如何刀剑相向,秦川暴雪中如何执缰信马。 想得久了,手指微微发颤。 铮鸣一声,天空有鹰飞扑而过,斜斜落下,直扑沈南风怀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惊得回神,他低头看了一眼雪白夹黑的海东青,腿上系着一个唐家常见的标记,这才想起来,是唐笑之用来传讯的鹰。这老鹰居然极通人性,不过见了几次,就认识了他一般,喉咙里咯咯几声,在他腿上蹦跳了几下。 沈南风心头跳了一跳,轻轻揉了揉那白鹰的羽毛,颇为温柔地抚顺了。等到拍了拍那老鹰的腿,才见信筒隐约露着一点粉色。 他的眉毛跳了一跳,正准备将老鹰放飞,又想要揭开信筒瞧一瞧那旖旎的娇丹,究竟是从哪儿来。 可随意偷看他人的信件,沈南风有些犹豫地挣扎了一下,以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心思,悄悄打开了信筒。 见多了唐笑之摆弄傀儡和手甲,也见过唐笑之在他面前传递信件,不过照着他往常的动作,就轻易拆解下来。 揭开的信纸仍带着点儿未散的香气,像深春尽头的如雾繁花。 信纸上簪花小楷,字字如刀,初入眼的刹那,震得他后背一僵。 “我辈武学,所为何事?仗义行侠,国之大势,皆可慨而赴死。虽未亲眼得见沈南风其人,然其死志已存,绝非药石可救。纵有妙手,也不免根骨尽废、经脉残断。其事未竟而半生冓残,他如何自处?渔樵耕作而远世避尘,汝清心自甘?怨冤相对,岂非人祸?今奉丹方一份,生死进退,善自抉择。” 信的末尾,缀了纤细的名字,天香,左梁雨。 来自东越花海中,飞过万水千山,才终于降落在雪地里的回信。 他静静看了那封信很久,将信后附着的药方也一并细细看了,最终摇了摇头,叹息很轻。 半生冓残么? 此身已付,百死难回。 翻来覆去不知想了多久,将那粉色的信笺扬手一震,碎成漫天轻花。 粉碎的唯一一点生念,坠落在地,轻得连声音都未曾发出。 沈南风转了转信筒,突地一笑。海东青扬翅而去,不知飞往何方。 北面,风沙如灿,八百里烟云急莽,卷不过沉重关门。 两天后,一路北上终于闻到一点辽人味道的沈南风,在子夜时分忽地惊醒。 他借宿在燕云与秦川交界之地的破庙中。地上稀薄的一层雪,天上斗大的月亮寒碜碜的,要落不落地挂在树丫上。 还是梦见了很多东西,尤其在离既定的目的越来越近的时候。 梦里有一宿清风,如玉的指尖吟猱七弦的琴,铮咛一响,无端带了些暖意。 微散的长发垂落在紫色衣襟前,银线上的手指轻拢慢捻。无边黑夜笼罩了巴蜀层层翠林,深得看不到头。 唐笑之坐在山边石畔,和他们第一次交谈的场景一样。 琴弦猛地崩裂,金戈铁马在手下砰然响动,十里红尘在眼前烧成未干涸的血色。 寒意浓重,银弦一闪,血的气味从梦里漫入现实中。 沈南风猛地清醒,一把抓住手中剑,直接滑退出一丈远。脚下生风,手中剑光冰寒破空,在门前雪地里炸开黑白二色气浪。 一剑刚出,第二剑接连而至。 雪地上轰然舞起紫色机锋,铁扇旋舞飞啸,破庙的门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见到扇子的一瞬间,沈南风心中暗道不好。他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戒备下,一闻到血气,来不及细细查探,手中杀招直接送了出去。于是第二道剑气飞至门外的一瞬间,又折身飞回强行撤走手中劲气,这一来一回经脉中真气回溯奔流,又被冲撞得心肺不稳当场咳了一口血出来。 也没来得及细想,唐笑之的武功似乎还在他之上。 轻轻擦了下嘴角,血迹在黑色护手上一漫,就消失了。 敞开的庙门,明晃晃漏着雪光。屋外枯树的影子交错地投在破旧不堪的佛像身上,将菩萨两个眼睛照得发亮。 站了一会儿,唐笑之也未进门,倒是那股血气儿,在人静默下来的时候显得更加浓重。 沈南风心里疑窦丛生,暗自捏住剑,慢慢踱到门边。 走得近了,扭头一看,发现唐笑之斜倚着门外的墙壁,手中拢着扇子,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侧头一眨不眨盯着看了半天。 沈南风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现他身上沾满了血,都干得枯了,头发也被染成几绺黑红,站在凄荒的月色下,浑身往外冒着嘟噜嘟噜的血气,仿佛一个,刚从墓地里爬回来的鬼。 第74页 他又惊又疑,赶紧收回剑,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唐、笑、之?” 唐笑之动也不动,凝定地睁着两只眼睛,头发下的影子把目光全遮住了,半晌才嘿然笑了一声,阴测测让人心中发寒。 沈南风刚要上前看一看他哪儿不对劲,脖子就被锋利的铁爪猛地扭住,巨大的力道从脖颈蔓延到四肢,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后背与雪地撞击的一瞬间,唐笑之人已经掠了过来,跪压在他身上,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按在地上。 沈南风半张脸都浸在雪里,后背冷得发疼。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喘了口气,抹开脸边的雪,喝道:“唐笑之,你发什么疯!” “发疯?”唐笑之嘴角弯了弯,伏下身子颇为认真瞅了瞅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笑道:“我还真是被你逼疯了,沈南风!” 冷白的月色照得他脸上血迹红得发艳。沈南风怔了怔,他见过唐笑之发怒的模样,可从没见过他这样,浑身血气乌黑,邪气冲进眉心,令人不安。 他愣愣伸出手,将唐笑之半掩的碎发掀开,露出里面燃烧的两只眼睛。 那是一双很秀长漂亮的眉目,是巴蜀温柔乡中沾染春水的眼睛,可这样一双眼睛,烧起来的时候比火更热,比太阳更焦灼。 “你……知道得太早了。”喟叹一声,沈南风无力地垂下手去,平静地躺在雪地上,任由雪水从道袍里浸漫到身上,冰得透心。 “早?”唐笑之顿了顿,眼中黑沉又浓上一分,“早?什么是不早?等你死了以后吗!”那声音如受伤的野兽,伴随拳头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几乎让人闻到新鲜的铁锈味。 冰雪很薄,覆盖在坚硬的黄泥地上。沈南风在拳风袭来的一刻闭了闭眼,然后听见耳畔轰响一声,雪沫溅了半张脸。 再睁眼时,他坦然回望过去。唐笑之焦黑的带血衣袍,额发上细密的乌红,看得他的心飘飘荡荡。 他想了很多种局面,唯独想不到,这种时候唐笑之还追了上来。 千头万绪,千愁百结,千万种情思难道。 那么一怔一愣的瞬间,唐笑之一把提起他,往马背上一扔。沈南风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横放在马上,唐笑之坐在马上,口哨飞响一声,马咚咚跑得蹄下生烟。 破庙越来越远,马把他的头颠得发晕,沈南风努力撑起头,脸被唐笑之的衣摆遮住了,只在风吹过的缝隙里,看月光冰冰凉凉洒了一地。 指尖在衣摆上轻轻一触,上面的血就粉碎成了末,看得他心头一动,又不敢痛。 破庙在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沈南风轻轻咽下翻涌的情绪,静静道:“唐笑之,你疯够了。”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而起,小白惊得扬起前蹄,唐笑之眼睛一暗,一把捞住沈南风的肩,两人被马急停的力道给一齐甩下了地,又恰逢个土坡,连带着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沈南风还没晕完,头又被石块砸了几下,疼得倒吸几口凉气。等到缓过神来,眼前的月色又被唐笑之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看了一眼跪压在自己身上的唐笑之,神情依旧淡淡的,乍暖还寒。 唐笑之恨极了他这副模样,永远看不出情绪来,所有的心思都埋在深处,不肯露出半点。他抓住沈南风的衣领,提起他的脖子,两人的脸凑近了,几乎贴在一起。锋利的手甲贴着肌肤,划出数道鲜明的红痕,再一用力,就要见血。 “沈南风,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现在,放你去送死?!”每个字都被热水煮沸锅无数遍,从心头里跳出来的一瞬间,烫得让人心伤。 沈南风静极了,和无数个曾经一样,用打不开的安静把心思层层包围起来。他的眼睛静得让人发寒,唐笑之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看到他的嘴动了动,吐出几个毫无人情的字:“唐笑之,谁要你来、救、我。” 唐笑之瞳孔一缩,周遭风声骤停,他缓缓吐了口气,胸口有什么东西极聒噪地喧嚷着,把自己的胸膛撕裂一个大洞,寒风带着冰渣子全灌了进去。 情绪沸腾到极点的时候,手比脑子转得更快。眼前的风和雪瞬间消停,沈南风的眉目却格外清晰地印刻在心里。在回过神之前,拳头已经带着风声,直接砸到了沈南风脸上。 沈南风定定看着他扬起手,不避不退,直到冰凉的手将他砸得眼前一黑,半张脸埋在雪地里,血腥气从口中浅浅漫开,眼睛才动了一动。 一拳下来,两个人终于安静了片刻。沈南风抬起手,默不作声擦了擦嘴角。天上的月亮亮得惊人,照得他头晕目眩地难过,可他心里告诉自己,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咬着牙抬着头往前走。 于是他的声音也冷淡平静,“唐笑之,你只看得见眼前,可你看看燕云。”他费力地从唐笑之腿下抽出手,直指北方,“辽军、西夏、女真,幽州、冀州、檀州!” 边塞纷扰,战事连绵。十六州里,胡笛奏入汉家;汴京河畔,政令难出雁门。 无数马蹄翻起飞扬尘土,在白沟里卷出血雨腥风。七十年来,沦亡在边境以北的汉家百姓,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整个世界都在细细风雪下飘零哭泣,辗转无依。 一瞬间,唐笑之觉得,那不知何往不知何去的童年,又回来了。 第75页 他看着沈南风比风更冷,比雪更静的眼睛,所有拼凑起来的力气和勇气,又一次消散如烟。 他真是恨极了沈南风这样一双眼睛。 是不是死亡临近的时候,他们就更加地沉稳与平静,这样坦然与无畏,无畏到毫无生念,冷静到情谊两消? 唐笑之如坠冰窟,浑身发寒,扬起的手失力垂在沈南风乌压压发边,胸膛里火热的心脏几乎失去了力量,“我放你回来,不是让你去送死。”他一念恶起,指节咯咯作响,“天下?天下!这天下与我何干?任你恨我憎我,这一次,我绝不可能再放手。” 沈南风本沉静如冰的眼睛瞬间破裂,唐笑之压着他的腿,一时抽不开身,干脆翻手一拳突出,反身而上。唐笑之疏忽不查,被他干脆利落地掀翻在地,落地的一瞬间,手腕一转,一把扼住沈南风下巴。 沈南风微微喘着气,压在唐笑之身上,脸上莫名浮起两朵红来,看得唐笑之心里一慌,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又被沈南风牵制着躺在地上,于是默然相对片刻,摇了摇头。 沈南风眼里渐渐升起萧萧夜雨中的疏凉来,那份凉意辗转在齿间,无意中就化作伤人的刀:“唐笑之,你不懂。既然不懂,何必强求?” 唐笑之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用得狠了,沈南风的眉毛微微抽搐,嘴里轻轻嘶了一声,想要扭头,又被沈南风拽着下巴拉回来。 “我不懂。”唐笑之手中力气一点点加大,看沈南风脸上被铁爪印出的红痕,“你说你们为守家卫国,可被你们算计在内轻易放弃的人命,哪一个不是百姓?哪一个不是生黎?千百年来,倒下的皇族贵胄何止其一?而黄河道边,万民生息,却要为你们的谋划而转瞬翻覆?” 他想要的江湖,不是这个样子。 那应该是一个足以快慰潇洒的地方,每一个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恣意和纵情,看到纷争和人世。而正是那么多江湖人的意气,才造就了江湖的一方天地。 天下?也正是无数黎民繁衍生息,无数人的命运汇成长河,才有了天下。 沈南风缓缓抬起身子,眼中清光一片,“既知晓我,一身罪孽百死难赎,又何必轻言相救?”他猛击唐笑之腕部,得了空隙的一刹那,人已飞身退出。撤到数米开外的时候,剑气寒秀逼人地划过眼前雪地,将月光碎成万般愁肠。 他持剑,剑尖很稳,稳得盛满了玲珑月光。 上一次,他们两人争执、拼斗,刀剑相向; 这一次,他们再一次,情谊相知,刀剑相对。 唐笑之慢慢站起,胸膛里痛得他几乎挺不直腰,可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退,后退一步,天涯相隔。 他微微眯着眼睛,往前一步一步走,直到剑尖叮一声,碰到他衣衫上的银色挂饰。 唐笑之看了看那把剑,剑尖微微地发颤,他一把握住剑刃,手甲与铁器碰撞在一起,刺耳得令人胆寒。 “为什么救你?沈南风,这句话,居然是你来问我?”声音很稳也很凉,每响起一个字,唐笑之就往前进一步。 这位永远温和平静的道长,一旦到了角落里,就用无数的沉静把自己封闭起来,而那沉静孤清毫无人情,又化作最锐利的刀子,把他割得遍体鳞伤。 沈南风问他,何必相救。 他心心念念喜欢的人,问他,你为何不放我去送死? 真是,狠到极点的心肠。 他用尽了一切情谊,可每每这个时候,沈南风总把大义和道义放到两人面前。而那座山,他跨不过,也砍不断。 唐笑之用手握紧了剑尖,剑身微鸣。 沈南风几乎脱了力,松松缀着那柄长剑,唐笑之进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可那剑尖始终抵着眼前人的心脏,退到最后,再无可退。他卸了力气,无可奈何又凄然地松手,弃剑。 唐笑之的眼睛灼灼伤人,让他浑身的心思都无可隐藏,每每相与争辩到最后,他几乎都忍不住弃剑奔跑。 在他松手的一瞬间,唐笑之一把甩开剑。长啸一声,剑斜斜飞到一丈开外,斜斜刺入雪地,又透过雪,扎在坚硬泥地里。 沈南风眼神复杂地看自己长剑飞了出去,揣度了一下用短剑打败唐笑之的可能性,还没想明白,肩膀已经被扳了回来。 月照当空,红尘皆尽。 唐笑之近近地贴着他看,两人站在薄雪将化的黄土地上,半个天地白净如沙,半个天地昏黄如湮。 天大地大,时间长河无穷,他们两人,如沙如砾。 恍惚间,唐笑之心头一乱,只觉得那江边细幽幽的笛声,吹过了满江兵火,最终落在茫茫边雪中,化作一缕清浅悠然。 而这天下……将军战死沙场,琵琶急旋红帐,无数诡谲权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富贵堂皇权力倾轧,到最后也不过陇头白骨,露水轻尘。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沈南风那双眼睛,又觉得,沈南风必定是明白的。 那位来自真武山的道长,活得太过于明白,所以连自己的性命也冷静得漠然,将长剑挑出无情的决绝。 自他策马行来,一直就在想,沈南风,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可等到见到沈南风的那一刻,心中只剩无尽茫然与痛楚。 他知道沈南风说的没错,有些人,哪怕还没有历尽烽火战乱,但眼中已看到无边风烟,漫天兵尘。 第76页 他们站在同一个月亮下,看同一方天地,而视线永无交集。 向北而去,那是沈南风眼里的天下离合,马踏霜月碎金戈;也是唐笑之眼里的生民如雪,一粒一粒,都化尽胡沙。 沈南风怔怔看着唐笑之一双眼睛,忽然低下头去,长而浓的睫毛微微一颤,声音也微微一颤:“唐笑之……” 对面的人因为他这难得一见的温柔脆弱,低了低头,想要仔细瞧一瞧沈南风脸上,究竟还能有什么样的表情。 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在沈南风挥拳而来的瞬间破裂得粉碎。 唐笑之刚刚弯下身子被来自腹部的巨大力道打得连退带滑飞出数米,抬头的刹那,就看到沈南风脚下生风,长袖一舞,巨鹞凌空般,转眼飞上高空。 还没来得感受腰间的疼,唐笑之眼里瞬间被酒水杀过般,烈得发烫。 铁扇飞啸破空而去,在黑沉夜幕下划过锋利光焰,沈南风只听耳后风声大作,未及回头,挥出仅剩的短剑,当的一声,金属碰撞相交,火花乱舞,震耳欲聋。 剑声未平,颈部一窒,尖锐的金属与皮肤贴在一起,冷得他一激。紧接着,被肩头传来的巨力瞬间震飞,砰的一声,直接从空中甩出。后背狠狠撞在冷得发硬的土地上,浑身几欲碎裂,尚未喘气,那柄美丽危险的扇子,就贴在了他脖子上。 “沈南风,你真是……没有心的么。”唐笑之伸手探了探他的胸膛,尖锐的手甲稍不留神就能穿破薄薄的皮肤,把心脏给扎个穿。他的手指来来回回在温热跳动的心堂上逡巡,只觉得那人的心依旧是跳动火热的,又为何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狠心得毫无人情? 倘若有半分当初情谊在,有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唐笑之手指痛得有些抽搐,他终于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可沈南风,当真有一点点余情? 沈南风轻轻咳嗽几声,太冰凉的触感在胸膛上徘徊不去。他一把抓住唐笑之的手,罕见地沉声问道:“唐笑之,你当真不肯放我走?” “你当真要我,放你送死?沈南风,你对我,可有哪怕半点犹豫?” 沈南风为他这一问,僵了一僵,惨然一笑,“唐笑之,你今天不让我走,日后我挥剑北去,机关算尽,芸芸黎民死于我手,你又要如何拦我?” 唐笑之眉毛一蹙,睫下的眸子狂风忽起,细细看去,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缓缓捏住沈南风瘦削的下巴,牙白色的,盛满了今天夜里的月光,月光又顺着他的脸,全流到了地上。唐笑之定定看着那满地都是的白色的光,觉得那些光,就和很多东西一样,用尽了力气想要留下又留不下,不由声音一恸,“沈南风,你总和我说日后,可你的‘日后’在哪里?” 黄河岸边,生民枯荣,如春草未尽,总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命延续的力量,比任何事物都强大。 可那些死去的人里,注定要死的人里,偏偏有他的沈南风。 曾经他对老太太说,唐家,只要有一个唐家弟子在,就依旧是唐家。 那时候的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从未经历过痛苦和别离。 所以才将生死都不放在心上,而从未去想过,那些死去的人里,将会有谁把他后半生的喜怒哀乐,尽数带走。 沈南风嘴角微微一动,清清如水的眼睛里忽地一暗,慢慢攥紧了手,“唐笑之,你总该明白,这世上那么多人,不是谁都能被救下的。你们以之为傲的江湖意气,跌宕纵情,不恰恰就是这般生死无常?不过今天恰好是我罢了。你要和我证明你的江湖,怎么反而看不清?” 唐笑之的手顿在半空,一种倦怠无力之感疯狂袭涌全身。 那双眼睛的主人,清高无尘,从来孤独,也从来,毫无半点余情。 他说情的时候,沈南风回之以义;而他叩道询义的时候,沈南风又总将前情尽数撕碎。 唐笑之抬头望了望天,东方将白。 长河渐落晓星沉。 月光将尽,时间转瞬飞逝,有些东西,也如同时光一样,再留不住了。 旷野寂静如悲,他身体里有个声音疯狂撕咬,可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里翻涌奔腾后,流露到脸上的,只剩下那么一些疲倦。 他能说的自然很多,譬如江湖旧义,譬如肝胆肺腑,譬如生死杀伐。 譬如仰观浮云倥偬,拂袖震剑扬袂。 可对于沈南风,他能说什么? 对于一个,早已斩断生念的人,他救之无着。 半晌,他狠狠拽过沈南风的头,有些愤然地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总是你?那么多人,谁都能死,独你不行。” 他看沈南风眼里神色变幻又平息,心中一时百转千折,迂迂绕绕。 沈南风正要脱身抽离,肋下忽地一痛,顿时僵在当场,动也动不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唐笑之眼里星芒渐渐浮起,化成个颇有些温和的笑。“怎么办?沈南风,你又不肯乖乖听话,我又不忍送你去死,自然只好我替你去了。” 那声音云淡风轻,十分和雅,可落在沈南风耳中,似惊雷滚滚而过。早压抑平息的心绪瞬间波涛汹涌,寒意透过衣服,顺着脊背爬满了全身。 像是溺了水的人,在无边寒潭里,找不到出路。 第77页 他眼睁睁看着那片紫色的衣角卷起一点微尘,眼睛越瞪越大。哪怕全身动不了,手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颤抖,有什么东西呼呼地从心里烧上来,拼尽了一切力量,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了。 唐笑之,唐笑之!他心里的声音哑了一般,无数的浮光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拉开。 是巴蜀雨幕中倾杯交盏,是繁花尽头幽深笑意,是黄河岸边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怕得发抖。 从前,他只想,义之所至,不过热血一腔,头颅一颗,是以虽有彷徨,却从未恐惧过。 可现在,他压抑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疑惑、徘徊与恐惧,全在心底泛滥成泥滩。 他知人间花好,红尘实妙,可地狱深牢,魂灵已抛,不能归来。 可唐笑之,初见时一笑春花尽散,再见时意气风发,谁都行,但不能是他。 沈南风几乎被痛缩了身子,可动又动不得,只有风从背上呼呼刮过,穿过胸膛,化作千百利刃,直捅入心。 唐笑之,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巴蜀卧龙谷里,见到的那个人,偏偏是你? 唐笑之背过身子的时候,走得安静又温吞。野风疾荡,寒意逼人,整个世界都静默在难得的安然下。 平地突有惊雷,把天地都震了一震。 不算很大的声音像从地底里爬出来似的,抠着全身的力气,像留转人间的亡灵,为了一点点残念毫无预料地爆发出惨然惊人的力量。 “唐笑之!你给我回来!” 那声音的尾音是从肺里咳出来的,即便还未回头,就已听见了血沫的气味。 唐笑之脸色转瞬变了几变,猛地回头。惨白月光下,沈南风手脚僵直倒在地上,一抹血雾从口里蓬地炸开,而他瘦伶伶的下巴上早挂满了血水,顺着脖子流满了衣襟,再一滴滴坠落在沙地上,染成惨烈的红。 尽是拼着断裂经脉的风险,也要把穴道尽数冲开。 唐笑之登时被掐住了喉咙一般,眼中森寒尚未褪却,就已折身冲了回去。 “沈南风!”他一把捞起地上的人,血水淅淅沥沥落了一地,一直红到了唐笑之眼里。“你真是,要把我给活活逼疯才甘心?” 四下寂静无声,沈南风咳嗽的声音还没吐出来,地上的沙石还在滚动。 唐笑之耳边风声一顿,顿时心中一悚,刚想急身撤出,可后脑的剧痛突如其来,将他直接敲晕在地。 沈南风张了张嘴,猛地吐出几口血来。刚刚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真气在心脉中倒灌奔腾,哪怕冲破了穴道,也着实伤了心府。 手脚抽软剧痛,刚要直起身,又疼得倒了下去,半天没爬得起来。 他在地上费了些力气,才捞到不远处的剑,用长剑拄着,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撑在剑尖,走了半步就滑到地上,而口中的血仍淅淅沥沥洒个不停。 沈南风不耐烦地抹了几次下巴,又没了脾气似的,半天才叹了口气,从袖中捞出个小小的药瓶,倒出里面仅剩的一枚圆滚滚白乎乎的丸药出来。 滴溜溜在手心里躺着,滚了些血上去,红红白白的好看。 他一仰脖把药灌下去了,撑着剑缓缓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月光下唐笑之一张算十分好看的脸,心里竟笑了一笑。 “唐笑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时候很想见你一面。可又怕你来了,我再也走不了。好在,你还是来了。” 远处,最后的一点星光,如流萤轻飞,一亮而逝。 不见人间有白头 沈南风站在无边昏黄尘沙里,背后寒川叠错,十方冰雪如梦,他再没有回头。 过了河的棋子,从来没有回头一顾的机会。 于是他站在莽莽燕云大地里,微微眯起了眼睛,从来平静的眉目间,有难得一见的乱云轻飞。 干涸的几瓣血迹在旧白的衣襟上开出一往无前的惨烈,更映得他双眉如剔,双目如刀。 而刀里有揉碎的犹疑。 他没有算计很多东西,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按照既定的安排在前进。可他也足够小心了,步步谨慎,身前深渊身后海,他从来小心退让,将心事藏得连自己都发觉不了。 或许正是因为想得太少,所以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带着满身风华来到身边,那光华太过于耀眼无双,以至于从碰见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战而败。 从那时候开始,沈南风心里终于有声音在问:你到底悔不悔? 下山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忘却了欲望是什么东西,以为青山中的二十年,足够让一颗道心再无半点裂缝。 那时候,他站在无边云海里,风吹不皱眉眼,云卷不起心尘。 现在,他站在漫天黄沙中,脸色清平亦如从前,清清寒寒两只剔透眼睛,瘦削而笔直的脊背,就像他对于所持的信念一般,看得足够明白,也走得足够决绝。 在黄河岸边,一路走来,唐笑之数次叹问,道长,你究竟有没有心? 倘若当真有心,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对于信念有如此大的坚持与执着,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一颗心:平淡清淡无欲无求,又锐利坚定生死皆抛? 他当真……没有情么? 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风沙太大而猛烈,穿过长发与胸膛,汹涌热烈地将他淹没在广阔大地上。 第78页 他只能忘。 忘记与抛却,或许就是他的情之所在。 刚要跨出脚步,不知为何腿下一软,毫无预料地跪在沙石上。 跪倒在地的一瞬间,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闭上眼睛,恍然才发现浑身上下竟似毫无知觉。 这么些天来,他在心底凿下深而冷的黑井,将自己的心一次次沉入井底,于是过往都化作指尖残梦,时间久了,连不敢回首的过往都变成冷烟寒川。 可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真能忘记了的时候,又总能看见唐笑之的一张脸,一笑春风皆老,桃花灼灼,多情温柔。 记忆的画卷拉到末尾,琴弦崩裂,露出一把亮莹莹小刀,直指咽喉。 胜败难测的计划,计划之外的风流,生死与梦境交转而来,在黄河岸边,铺天盖地笼罩了他一无所有的身前生后。 铮然剑鸣,萧萧如霜。剑光是流动的,像极了很多场梦里的月光。沈南风倚靠着薄而锋利的剑尖,挣扎着起身。 眼前是他苦苦挣扎,死生不知的结局,而身后,是他辗转人世间,独留的一份欢喜。 冰而亮的眼睛闪了闪,双剑忽起,炸出数丈翻滚不休的气浪。 “唐笑之……”沈南风的声音带了些微疲倦与空茫,“我没忘,一刻也不曾忘……” 黑白两色的剑气在黄沙中翻滚,带着对人世的一点眷念,渐渐平息。风又吹着沙尘翻飞过来,将淋漓剑浪的一点残痕都抹消了。 瘦而长的手指从剑刃上轻轻滑过,再抬头时,眼里尽是平生唯此一见的激烈飞扬,烈火灼灼。 天地广阔萧条,万里云烟平地而起,他独在天涯。 风一般的剑气准确找到了方向,在树叶飘零的一瞬间,剑光微明又浩荡。 人间粲然有刀声。 萧挞坦轻轻打了个响指,来自冀北的宝马急电一般急冲而出,站立在燕云大地上。 剑气在他面前寸许停静。 数十个辽人在沈南风身边环绕成一个并不很圆的圈,那些马蹄下,还沾着幽州的土,夹杂着野花香。 剑尖微微挑起,转瞬剑光如雨气如虹。 那一剑却是劈向身后茫茫大地的。 他看着剑光从亮起到消失,觉得自己半生,大约也像这光一样,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痕。 那是作为别离的一剑,也是,最后一次亮起在他与唐笑之之间的剑光。。 是伯牙裂弦,子猷绝琴,是阴阳相隔,相会无期。 哪怕目无所及,遥遥相隔,也以今日此剑,祭过往如烟。 “唐笑之,再见了。”黑而长的头发轻颤,被风卷了满肩。 黄河如啸,浪卷如云,是谁的寂寞如天下雪起,半生霜寒? 身边铁蹄急响。 耳畔有风拂过野草的声音。 是离地面太近了吧……近得似乎能听见野草生长抽根的声音。哪怕肉眼无法探寻到,它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傲立在大大的天地间,长出了小小的叶芽。 转而血海翻滚,有人踏着一地烽烟缓缓行来,身前簑草迷离,身后白骨成山。 他知道自己在一个长而沉的梦里,可始终醒不过来,反而以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姿态观望梦中的一切。 站在老树下的道士,带来了一整个襄州的云气朦胧,于是人也变得和云气一般,看不真切。 睡意一瞬间消失干净,可黑网密不透风将意识沉沉压住,往更深的地方拖去…… 烟气里的脸猛地抬起,露出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唐笑之心头一窒,心脏被人揉了几揉似的,喘不过气来。 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终于是他初见时那般,平和安然又温和。顺着眼睛往下看,白而长的手指拈住老旧玉笛,被摩挲了无数遍,边角都打磨得足够光滑。 轻而薄的嘴唇从笛身离开,老而旧的笛子片片碎裂在梦里,温软的笑意从梦中浮起,可声音却如霹雳打进黑夜,血气浓重得几乎溢出来,将周围的云海染成通红。 “抱歉,唐笑之……再见了。” 喉咙被扼住捏紧,血从心脏流动的声音清楚分明,轰、轰、轰。 唐笑之猛地挣开了眼,冷汗从额头流进眼里,刺痛得眼前真实世界都模糊不堪。 他惊得几乎一跃而起,可浑身动弹不得,一运气才发现,浑身经脉和气门都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他动不得,走不了。 躺在地上,整个天空都被纳入眼底,空而高,高而远,远到无可攀及。 北地的阳光稀疏又刺眼,唐笑之定定看着天上滚热火红的太阳,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真是他最后一次退让,前事终于变成飞灰。 苍茫大地上迸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哑吼声。 沈南风,沈南风! 这一路北上,他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死在沈南风手里,会死在青龙会手中,彼时仰仗一身武力,毫无顾忌,更不懂生死离别究竟是什么滋味。 可……哪怕一身武功,哪怕身怀神兵,在沈南风面前,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从巴蜀卧龙谷里初次见面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从此哪怕他武艺盖世,哪怕沈南风手无寸铁,他也输得一塌糊涂。 因为退的只能是他,因为他,不甘心啊。 第79页 唐笑之几欲癫狂,喉头一甜,呛出一大口血,将半个脸都染得惨淡。 逆血攻心,而脉门全被锁死。他动也不动,心府中强行催动真气,沈南风把他气门也一个不漏彻底封锁,唐笑之心里惨笑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痛到发麻,强横的真气在四肢内爆炸狂涌,不停乱窜,几乎破体而出,拧得他四肢百骸都痛楚难当。 这世间,怎么就有这样一种人,冷静到,把所有情谊都抛得一干二净? 沈南风,你到底有心无情? 真气像小小的霹雳在体内接二连三炸开,离地面近了,能听见血在体内呼啸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疯狂挤压,把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 血从身体内炸出来,毛孔都泛着细润的红,手指在地上由轻颤变成抽搐,画出凌乱混杂艳红的痕迹。 不知持续了多久,唐笑之终于翻了个身,抬头时,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沈南风,你当真绝情到这种地步? 所有过往,从来没有在你心里留下过半点痕迹,走得这样决绝,这样毫无挂念? 人人都说唐笑之无情无义,可沈南风,你的情义在哪里? 他眼前红成一片,江湖子弟,自有来处归途,可那不该有沈南风啊,他懂所有道理,可唯独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总是他? 凉意从心口燃烧到指尖,泛滥起血红的颜色。他周身剧痛如裂,一步一步往前爬。 是那位清风明月如冰如玉的道长。 在黄河岸边,满眼清霜,唇齿开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刀光剑影里,挥手决绝,说,仁义难两全。 唐笑之狠狠攥住了手,脸上全是血,没有泪。 其实,有些答案,早就已经注定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 没有去想过沈南风究竟,有没有多余的一点心力去说喜欢。 于是把秦川雪地里的梦,当成了真;把小阁楼里春风一度,也当做了未来可期。 他早知道沈南风背负的一切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破不开,跨不过。 山海不可平。 他手足剧烈颤动,却想大笑。 沈南风,你从来不会想,唐笑之怎么办。 人生一场大醉,无以忘忧。 血把长袖尽染,沉重得飘荡不起。 路长得不见尽头。 身后是黄河滔滔,身前是残尸飘血。 沈南风站在风里,像一个倔强的,在人世间迟迟不肯离去的鬼魂。 周围的辽人业已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了个萧挞坦和数十数位随从。 萧挞坦沉默半晌,才问:“燕云防布图,对青龙会又有何益?你非要以死相抗,只身前来,就能从我手中夺回去?” 沈南风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点神秘诡异的微笑。 七分傲然,三分不屑。 寒光突起三刃,从四周泛漫而上。 光,刀光,刀光和剑。 沈南风急退,每退一步,脚下血水如莲。 红莲业火,八寒地狱。 我身负罪久长,生前违师门大恩,负故人深意。但有一念,祈于来世。 凌空而起,在漫天寒光里破剑而出,长袖鼓舞间,被撕裂尽碎,露出血水淋漓的手臂来。 那赫然是——以药水纹在皮肉上,见了血方能显露的,燕云防布图的中心布局。 萧挞坦惊而大震,闪身入围,长刀轰然与双剑相撞,周围尘土漫天而起。 “你?八荒?帝王州?!” 沈南风一击即退,眼中寒光闪烁,一剑拄地,一剑横临。 从来沉静温和,也撕裂出生死无悔的绝然。 一尾长鞭从出乎意料的角度突兀地飞现在眼前。 皮革与金属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双剑的主人眼睛黑亮而清澈,剑刃上淋淋泛着血光。 长剑凝成冰寒的凉气,在周身缓缓升起,翻折往复间,剑气突起三尺,美丽而危险的光芒从萧挞坦腰侧闪刺而过。 长鞭甩起的力道飞一般将他从马背上拽下,腾起一片迷离烟尘。 马失前蹄,尾随其后的两匹马皆翻倒在地,两名骑者刚落地一个打挺,忽见空中黑色人影翻飞,飞光泼墨撒豆般从天而降。 萧挞坦刚坠地几个滚身,只听剑声呼啸,凉意如跗骨之蛆,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眼角余光可见沈南风拽着马鞭,借着力道飞身而上,一剑斩死身后两人。 他不服。 这些天来,沈南风从南追到北,从秦川追到燕云。哪怕相隔数里,后背的寒意也从不曾消退。 可对于他来说,藏在骨头中的骄傲让他不能轻言恐惧。 那仅仅只是一双剑! 可他又不能不承认,从薄而锋利的剑刃上迸发出的强大力量,让他心生恐慌。 他得把恐惧扼杀在襁褓里。 甩鞭,抽身,急退。 皮革的马鞭不知被多少鲜血浸染过,泛着黑沈沈的色泽。 沈南风一击折身,鲜血从地上喷涌而上,将他衣角尽染。 剑的余光从空中浩荡又脆弱地铺折下来,如九天落银,铺撒了一地。 一翻一折的空隙里,沈南风随意看了一眼斑驳的手臂,细小的图文从血里生出红艳的花来。 耳侧风声急响,执刀的武士策马而来,人还未至,沈南风已如幽灵一般仗剑而去。 第80页 武士扬起的马刀与沈南风短剑相击,火花是冷的,像秦川大地上绵绵飘着的细雪。 可火为什么会是冷的? 冷得让人心碎,心伤,心痛。 剑刃刺进皮肉,挖尽骨节,筋骨碎裂的声音唱着生命结束的歌。 马上的武士眼睁睁看着那柄剑斩断刀身,反身刺入胸膛。 临死前爆发出的最后一点恐惧叫他用手生生拽住剑刃,温热泥泞的血水从指节上欲说还休地牵扯出来。 沈南风皱了皱眉,正要挥动长剑劈出,身后猛地狂风大作。 一剑被持,一剑……磅然架在了背后一寸之远的长刀上。 下一刻,他的眼睛眨都未眨,转剑,翻手,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长剑划过萧挞坦衣襟,撕开一道可怖伤口。 马刀未尽的余势也尽数劈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剑甩出三丈。 地上的血气热得发烫。 萧挞坦往后飞退三步,拧身而上,阳光在刀身上薄薄打了一层金光。 他将沈南风的每一道剑光都看在眼里。 来中原之前,门下关于八荒武道的情报不胜其数,然而,这样不要命的剑法,这样淡漠无心的剑意,他用什么去破? 沈南风周身骨痛欲断,强自提剑而起,眼中烈火如烧,“萧挞坦,今日我若身死,头颅一颗,热血一腔耳;我若不死,他年必挥剑北上,斩汝于雁门之北,破敌于渭水之南!” 轻飘飘身影从黄河之畔扬空而起,卷起三尺轻尘。 “好、好!”萧挞坦持刀纵身劈去,长声道:“今日我若不死,他日必挥师南下,踏龙霄,披缁衣,斩十万汉姓,夺天下中原!” 血光暴起,刀剑之气如黏稠黑雨一般,铺天盖地。 剑从腿部斜刺而入,咯咯一响。萧挞坦大痛出声,踉跄而退,手中刀气斩出鬼魅般的光,横冲直下。 横空而出的剑光。 不似从前肃杀难当的剑意,那只是一道简单又平静,从容又顺和的剑光。 像云海翻滚,山风无语,都于青山中驻守千年。 萧挞坦却被这剑意激得喉头一紧,背后凉凉。 似乎只要再前进一步,就会被那道无形又无情的剑轰个粉碎。 仗剑的手臂上,开着血红又妖娆的花,是夜中最会迷惑心智的红衣女鬼,摇曳危险。 他大吼一声,眼中血气横生,提着跛腿横刀而上。 当的一声,四周都静了一静。 血光从眼前一直弥漫到身后。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锋劈在沈南风胸前,看刀锋斩进他胸膛,也看见沈南风的剑从自己肩骨间刺穿,风呼呼从伤口的洞里呼啸着刮过,连天上的太阳都挂着黏稠的气味。 他赢了?他当真赢了? 他心知时间太久,不能再拖,薄刃一挥,裂肤断肌,将那片纹在手臂上的图纸生生撕了下来。 正要挥刀一斩而下,却听耳边有撕碎的笑声,像黄泉路上折身而回的鬼魂,满身执念,又悲凉决绝,一往无返。 他心头一悚,沈南风双眼被血水浸得发红,犹能见到血海下的一点嘲讽笑意。 他急急抽身,飞速后退,远处奔踏而来的马上扬起长鞭,将他一把卷起,飞至半空。 幽亮星火在黄沙地上以光速席卷出一片烟尘,砰的一声,强劲无匹的力道冲碎沙石,将战意都泯灭得一干二净。 红色的星火飞上九霄,在艳阳高照的白天,拖着长长的尾羽。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萧挞坦被卷出土丘之外,他终于定下心来,嘴角牵了一牵。 巨大的声响仿佛在岁月的尽头响起,安静得让他什么都听不见。 然后被冲进了滚滚黄河中。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下山前求的签,究竟在说什么了。 遇水则止啊,他一生的荒唐,在千年不变的黄河水中,终于落下帷幕。 水深而急猛,在水下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斑驳破碎的光,是另一个冰凉和黑暗的世界。 是谁的声音温柔又绵醇,像春日的满树桃花,遥遥坠在酒中。 “道长……道长……” 沈南风眼睛越来越沉,周身早已感觉不到痛和冷,唯有尘封已久记忆层层叠绕。 “沈南风,你悔不悔?” 天上有薄雪淋漓地落在地上,将他背后的血迹掩盖,又转瞬有新的血滴落下来。 唐笑之咬着牙,在地上费力前行。 烟雪迷蒙,烟水迷离。 门内,他常常听师姐师妹们讲一些稀奇又古怪的故事。 譬如天上七仙女,从九重星河落下,喜欢上了柔弱又脆弱的凡人; 譬如千百年方才修得化身的蛇妖,看上了西子河畔的弱冠少年。 天上神仙,凡间妖兽,本就手眼通天,没有什么是求不得的,为何还要为了人间卑微的情与爱,放下身段与法力? 他那时候站在巴蜀翠竹海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想:若人间当真有那么美丽又离奇的妖怪,能把人神魂魄都夺走,那真是,无论如何也要拼死试一试的。 怕是他这辈子都遇不见,也看不见。 后来他等到了,那当真就像从天上坠落人间的鹤。 再然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传说中的仙人,面对情爱与欲望,也无措得比凡人更脆弱。 第81页 他抓不住,放不下,又不知如何去忘。 唐笑之沉在巴蜀竹海中二十年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可沈南风,他的归处,在哪里? 雪泼到眼睛里,痛得他浑身打颤。 心里有一把刀,将心脏彻底绞碎,最后一点热度,被雪水哗哗浇了个刺骨深寒。 他要跑,可身上的力量让他站都站不起,只有不停抠着地面,只有雪盖到脸上的时候,才能由这透骨的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细细的声音,细细的火光,从极远处飞上了天。 他的瞳孔骤缩,被攥紧了喉咙般,眼中血水滚滚而落。 那是从霹雳堂雷家流落在外的一袭传讯烟火,是他在巴蜀卧龙谷中,见沈南风吹响竹笛,炸碎了满天繁花。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沈南风,你真是……你真是…… 那道冲天的火光,带着黑色尾烟,直冲九霄。 唐笑之双眼血红,愣愣地看着那条美丽的烟火,忽地沉下头去,嘶声长笑。 “这样,也好……也好……” 他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心中最后一点热度也在雪中化了个干净,风在心中挤压堆积,无处可去。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雪地里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天地死了一样。 雪白夹黑的海东青呜呜鸣叫几声,见了地上的主人,急速飞下,落在唐笑之面前蹦跳不停。 爪子上的信筒上,还系着一个长长的,来自真武道冠上的布带。 唐笑之瞬间呕出一口血。 他看那轻而白的冠带,觉得它,比山海更重,重得连自己所有悲喜都能压碎,抽离。 费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脊背上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麻,他颤抖着手,把信筒解下了。 字字飞舞,疏阔端正。 此书成而复毁者三:巴蜀繁春,如露如电,终为我忧。吾心非铁石,焉不知君之江海意、皎月心?且慕君之高华,如雁征征,如玉凿凿。然世事弄人,常念汝一笑春风,而恨吾难宿双鸿。今次一别,死生西东。三月之期,终难践约。所负深恩,尽托来世。他年君祭我于黄河之畔,愿请携襄州一壶云,巴州一担月,若闻浪声滔滔,则乃吾泉下以笛相和。 白茫茫天地间,传来比野兽更令人心碎的吼叫。 扭曲尖锐的声音在雪地里七扭八转,又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已是一点人间幽魂般的无力苍白。 郁结在心的情绪轰地爆炸,唐笑之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轻了、碎了、化了。 沈南风,我后悔了。沈南风,唐笑之后悔了。 早知我今日会这么喜欢你,在十年前的真武山中,我就不会放手。 黑暗笼罩上来的前一刻,唐笑之模模糊糊地想,他后悔到,比死了更痛。 冲天的传讯烟火,逐渐消失在空中。 铜管的信筒,飞出燕云的信鸽,在市集间往来的百姓。 落在玉般手中的信纸,小小的一方,带着许多的褶皱,像一声声叹息。 信上写着两个字:计成。 所有掩埋在风沙背后的血海滔天,生死难测;所有雨雪下纷纷扰扰,情谊恩仇;所有白骨与风流,红尘与刀兵,都只不过落成两个简短有力的字,染在一张旧旧的信纸上。 江湖秋水长 四月初三,有风。 燕云的春日并不像春日,大风吹着尘沙呼呼地刮,没一会儿头发里尽是灰。 昏黄的云边还夹着雪,薄薄一层,倒也没有冬天那么冷得发寒。 寨子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斜过去,一点光要亮不亮。 守着茶酒摊子的老人佝偻在躺椅中,抱着一团毯子,快睡着了。 邪风忽卷,那灯笼被吹得啪嗒断了绳子,老人被声音惊得掀了掀眼帘,却看见那盏灯笼落在一只干净又修长的手里。 老人瞪了瞪眼睛,逆着风,勉强看明白了眼前的人。一身紫色衣衫轻飘飘,站在那儿,像立着的最好的竹子一样。 他单手将灯笼重系好,解下斗笠,抖了抖雪,老人这才看见一张极俊丽的脸。 年轻清贵,一身风雅,在沙尘漫天的燕云里,一人一马牵来了小小的春天。 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着雪夜沙洲的幽深寒意。 老人想了想,最近四周太平得很,马贼、辽人,还有四处窜伏的狼都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 正这么想着,那袭紫金衣衫已晃悠悠远去了。 只有薄碎的雪,细雨一样,在黄沙地上轻飘飘打着卷,腾起潮湿的土气。 寨子离黄河岸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的土丘边上,不知什么时候撘起了一个小木屋。 虽说是粗粗搭起的木屋,也能一眼看出屋子主人精心设计的榫卯结构,窗棂上细细凿出的花样,屋外盘绕三周用以排水的木漏。 寨上年轻又大胆的姑娘们常常在河边提水的时候偷偷往木屋边打量,透着半开的窗户,来自南方巴蜀的唐家贵阶公子,总是悠悠抬着眼看远处永不停息的黄河水。 第82页 她们心里很惋惜地想,那位公子若是笑起来,一定比现在更好看一些。只不过,他大概是个很不喜欢发笑的人。 四月十九的晚上,月亮一弯,亮得剔透又莹澈,于是大漠有冷霜千里,孤魂低叹。 唐笑之站在河畔高石上,浪头很大,水声呜呜地吼。 他定定看着滔滔的水,轻轻揉了揉耳朵,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这不像笛子的声音吧,他小心翼翼地想,不过,你既然说是,那就是了。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代表着什么,可停留在记忆中一个月前的悲凉碎片,在他站在黄河岸边的那一刻,无休无止如春草疯长,全都涌了上来。 倘若时间是一把时间最锋利的刀,那么有些东西,早已流淌在血液里,砍不断,斩不尽。 记忆的碎片借助着血液中的养分,在身体里长出无数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撕筋裂骨。 巴蜀襄州的云和月亮,他一样也带不走。 唯有,心如明月,意如江海。 沈南风想要的不是来自故地虚飘的故景,而仅仅是一个安好如昔的唐笑之。 所以啊,唐笑之拈了拈指间的风,风里有微尘,沈南风,我把自己完完整整带到你面前来。 天上似乎又在落雪,他的眉头蹙得很深,抬手将斗笠带上了。 下雪的天气,实在是容易让人浑身发凉。 辽人的刀光冲碎一地风烟,在漫天风雪里,飞驰进秦川雪原。 唐笑之站在风里,凝定定看着北面风啸云嚎。 相隔数十里之外的秦川中,传来了求救的烟火。 他看着那一纵而逝的焰火,忍不住微微发起寒来,扶着门框的手甲,将木头生生抠出几个洞。 这一带沿路,虽有燕云秦川地界区别,但数十个寨子从来相互扶持,同气连枝。 逃出来的姑娘被人领着,跪在他脚边,挂满血的脸上满是坚毅的倔强,道:“求您,求少侠救我满寨人命。” 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手中握着的门框瞬间被唐笑之捏得粉碎。 吹不尽,尽消散,又始终潜藏在心的最深处,只待时机一到,就要在他最痛的地方狠狠捅上一刀。 唐笑之仰了仰头,黑密头发只用一根柔软的,白色长带系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抖了一抖。 他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秦川半步。 况且那儿应该还在下雪。 下雪的时候,风也一定很大。密密麻麻的雪花扑在脸上,像无数的刀子卷过来。 他那时候倒在地上,无路可走。 真是……二十年来最没用的时候啊。 哪怕一直藏在心底,可他知道,心底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被藏在黑暗里太久,就如同人身体上的刀伤,化了脓,结不了痂,每到夜里就痛得让人发抖。 景德元年的燕云,野草长得极为茂密。秦川的雪,亮得让人心惊。 数百辽人冲扰边境,在夜里惊起血色虹光。 再后来,一道危险又漂亮的紫色机芒,亮幽幽如美人瞳魄,撕碎一地血肉。 唐笑之终于还是走进了秦川,那儿风雪大得很,和那天一模一样。 他跪倒在一地血水尸体中,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雪花密密匝匝将红彤彤血水都覆盖掉。 心事被拽出来,放在寒风里,任雪浸风割,接受最残忍的酷刑。 荒凉一片的雪原上,最难长出新的草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而寨中那位姑娘,始终无法忘记雪原中抬着高高头颅,骄傲又美丽的傀儡娃娃,头发白得像说不尽的忧伤。 她回头的一刻,分明看见那具没有生命的傀儡,眼角坠下一滴红泪。 五月初一,邢州地动不止,民屋坍塌,良田翻覆。 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地动了? 歌舞升平的龙霄殿上,富丽堂皇的汴京河畔,一时间流言纷纷,人心不稳。 那些流言长了小小的翅膀,飞尽重重轻纱帘中。 那纱是上好的软烟罗,轻得像云,凉得像雾,几层几层卷起,用珠帘细细挂着玲珑的结。 细密的纱帘,被浓重药味熏得透不过气来。 一只瘦得令人心惊的手,将纱帘轻轻拂开。 门外,繁花将尽,苦夏,快要来了。 中原的春夏秋冬,一向比边关更浓烈。 卷着金边的白袖中,玉般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青瓷碗。依旧是清澈玲珑,却令人不敢仰头一看的声音。 “沈南风,辽人声言修筑旧城,边关早已不稳,更有兵马卒然过界,战事未起,世事已乱,你果真能放得下?” 枯瘦的道士打开窗户,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北边。 眼前是楼台水榭,鸟雀啁啾,可他知道北边,一定是万千云气呼啸成海,刀光剑影飞舞成潮。 不知为何,他弯了弯身子,像承受不住过去的记忆一般,声音轻而稳,静静落在地上,“不是放下,而是……忘了。” 敲击在青瓷上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一声清脆响音。手的主人,却低低笑了出来。 沈南风跨出门的时候,背后那双眼睛意味颇长地亮了起来,悠悠问道:“你如今这幅模样,能走到哪里去?” 第83页 道士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走不到,也不过死而已。” 六月初二,雁门脚下,青色狼烟翻滚飘摇上天。 这一个月以来,辽人声言修筑旧城,可骑兵奔袭,数次与边军发声摩擦。 唐笑之晚上睡得很不好,看屋外的月亮亮洒洒的,就揉了揉脸,随手用桌上白色长带将头发系起,拎了一壶酒,往河边走。 那白色的,洗得发旧的长带上,还缀着一枚小小的太极。 卖茶酒的老人正守着摊子睡觉。这儿因为靠着官道,所以常有往来行人,因而晚上也并不收摊,时不时能见着赶夜路的客人。 风呼呼刮得他头发都要打结,灯笼噼啪就落在地上。老人勉强睁开眼睛,睡意浓重的时候也懒得去拿。 在梦乡卷上来的前一刻,倒是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慢吞吞,一步一顿地去捡起了那盏灯笼。 唐笑之喝了几壶酒以后,睡意终于爬了上来。 他脚步很稳,眼神却有些发起迷来。 走到木屋的时候,手停在门上。 被动过的草标,被解开的机关。 下一刻,扇子就呼呼卷着飞进了屋。 紫色的光芒划破黑夜,在屋中闪过长长的亮光。 亮光腾起的一刻,照亮了屋中另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五雷轰顶般,唐笑之心魂都荡了一荡。 藏在怀里很久的那张信纸,被他的汗在一瞬间打湿。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他贪看那双梦里来的眼睛,扇子呼啸着滑到沈南风脸侧的时候,唐笑之才暴起闪身,一把捞回了即将咬人的武器。 伴着几缕被削下的头发,沈南风眼睛动了一动。 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又交叠着。 唐笑之怔怔看着那张飞花轻雾般,在黑夜里不甚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不见了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从来很稳的手轻轻抖着碰上了沈南风的头发,再顺着柔软的黑发摸到了脸侧。 如置火炭,如饮冰雪。而枯凉已久的心里,终于生出一点热意。 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心得很,生怕大点儿声,眼前的梦就被惊破了。 “怎么不躲……”翻来覆去那么久,出口居然不知说些什么。 沈南风一叹,从未见过的乖顺模样,认认真真道:“躲不开。”言罢,将手递给唐笑之。 唐笑之用仅有的一点儿,从天香谷偷师来的医术把了把脉,脸色越来越沉,沉得黑云压顶山雨欲来。 还没等他说什么,沈南风指了指自己,又道:“唐笑之,我走了很久,很累。所以现在,休息。” 话音刚落,他就很干脆地往往椅子中缩了缩,睡着了。 唐笑之在凳子上坐了一夜。 他还记得出门时,月明千里故人遥。 他原以为,要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了。在风沙里忘记曾经的斜桥打马过,满楼红袖招;忘记黄沙中翻滚未平的纵横意气,任风起云休。 所有的少年江湖,都葬送在被黄沙白雪掩埋的旧事下。 可回来的一瞬间,月冷千山,春风亦度。 当初晨的阳光散落在腾起的沙尘里,沈南风忽然想起了那双遗落在黄河中的剑。 所谓妄断,终究是斩不断。 秦川雪原,他也曾经犹疑过唐笑之几分真心。 在酒色欢场中长大的富贵公子,哪里真正能够明白,寡淡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真心也是实实在在的真心,可等到在贪欢中饮尽风情,满堂花好月圆之后,留下的残酒冷炙与枯烟飞烬,又岂是唐笑之真正见过的? 那是他一分潜藏心底,不敢去探的犹疑。 可坠落在冰冷黄河的刹那,所有的决绝与傲然,所有的踌躇与犹豫,都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有些时候,相信也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只要他想要再见唐笑之一面,只要他想要,从此,相携而行。 好在,他没让唐笑之等到下辈子。 六月初五,阳光正好。 唐笑之伏在窗边,捞起沈南风一只手。 那手上仍旧裹着很厚一层布,而黑袍下永远涌动着浓厚的药气。 他想揭了布看一看,又总是被沈南风轻轻巧巧躲开。 他居然真的等到了他。 黄河中的水,从此日日夜夜,都不会再唱别离的歌。 天香谷的信带着药丸儿落在窗边,唐笑之轻巧地揭开信封,信上染了无数春雨与落花,像极了江南暮春里的残剩又哀浓的繁华。 他勾了勾嘴角,想到巴蜀夜风中,站在满山清辉下,问:“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现在,他不需要知道答案了,因为此后,夜夜明月与君共,君之意,我之意。 沈南风定定地看着唐笑之笑着直起身来的模样,那样的风流气度,三分傲然,三分洒落。 忽然问:“唐笑之,你悔不悔?” 从此风流俱折,意气难回,曾经的风起云涌,尽数化为指间风沙。 龙游浅水,当真了无挂碍? 终究是应了真武大殿中的竹签,所谓遇风化水,沈南风想,自己终于变成了困囿他的池渊。 第84页 六月初八,有信南来。 唐笑之站在屋外,将那封薄薄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字迹苍遒刚劲,锋芒毕露。 百姓摧折,天下乱离! 他在风里站了很久,再抬头向北看时,骨头中的血液都沸腾喧嚷。 哎呀呀笑了一声,他揉了揉脸,将信随意团了,往屋里走。 一回头却见沈南风站在门边,定定地看他。 “唐笑之,”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微凉又柔软,却永远带着最柔韧的力量,“这一次,我随你去。” 唐笑之一僵,随即笑了起来,,“道长,不要闹。”往沈南风身上看了一眼,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天香谷的左梁雨姑娘说得没错,真是落了个经脉俱废,不复当初。 沈南风静静看着唐笑之那双眼睛,所有的星光都会消失在东方的鱼肚白下,可唯有他的眼里,永远有无边银河。 宽长的黑袖动了动,未束的黑发铺了一肩。沈南风微微欠了欠身,道:“所以,我的性命,尽仰仗唐公子了。”复又抬头一笑,像落在清溪中的玉,温润无棱,可分明带着点儿挑衅,“唐笑之,你敢不敢?” 天香谷里,时常有信鸽带着药方,咕咕叫着,往北边飞。 小七在凳子上撑着头,想了很久。 不论过去多久,她依旧会想起风沙与暴雪中,出尘逸秀的两人。 即便在东越连绵花雨中站了那么久,想起来的时候,也觉得无边春风里,有刀声猎猎。 这世上会有很多的人,很多的相遇,也会有很多的别离。 而他们,无论岁月飘零,江湖寂落,也一定会执手相伴,在风沙与黄河边,留下自己的影子吧。 北面飞来的雄鹰长嘶鸣叫,带来了金戈铁马,天下未平。 七月,唐青枫于九华接任水龙吟盟主; 真武笑道人困于道心,下山游历江湖。 同年秋,辽萧太后举二十万大军南下,其先锋萧挞凛克遂城、攻定州,旋于澶州边境为神弩弓射杀。 十一月,真宗亲征,与辽结兄弟之盟。 沟壕中的年轻士兵,在须发皆白的雨夜中,仍能想起当年那一支美丽到动人心魄的长箭。 穿过无数刀剑,无尽尘烟,卷着箭尾妖娆华丽的寒光点点。 刀兵征战,血火连绵。 天下风云起,江湖秋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