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所有幻想世界的普通酒馆》 第1节 连接所有幻想世界的普通酒馆 作者:柴郡纱人事件 [1.第1] 连接所有幻想世界的普通酒馆 【剧透注意】出现的幻想世界汇总 下面列出酒馆连接到的所有幻想世界,在该世界客人出现后更新。后附个人评价,如果您没看过该世界所对应的文艺作品,不妨尝试一下。 不过我在正文中依然会对世界名字遮遮掩掩、旁敲侧击,如果希望获得“啊,这个我知道,原来是xxxx!”的小小惊喜感,请忽略本章,或者看完了再回来找也一样嘛。 +10行后 +9 +8 +7 +6 +5 +4 +3 +2 +1 +0 1、《马克思佩恩》全系列·游戏-电影化剪辑射击游戏,主角经典孤胆英雄,好玩才是第一生产力,其次是极具风格感的剧情剪辑和画面 2、《疯狂的麦克斯》全系列·电影-废土朋克概念开创者之一、粗粝审美,4集即著名的狂暴之路;123集虽然拍摄手法和剧情节奏已不适合这个时代,但仍值得欣赏 3、《黑夜传说》1部、2部·电影-同样是具备独特审美的系列电影,影视同人常客,第一部第二部中对吸血鬼和狼人的描写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西方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女主凯特·贝金赛尔超级美 4、《弗莱迪大战杰森》·电影-美国影史最著名的四个杀人狂来了两位,b级电影要素一应俱全,难得的主角不作死但还是死了的作品,虽然没什么特别意义,但娱乐性很高 5、《僵尸先生》·电影-香港僵尸片巅峰,黄炳耀的天才编剧、刘观伟的镜头语言、洪家班的武打设计,林正英的精彩演出,各方面都没有缺点的类型开创者,直到今天还在养活跟风网大 6、《断头谷》·电影-蒂姆伯顿+约翰尼德普又一哥特风作品,和这两个名字合作的其他作品类似,气氛阴暗奇诡、场景道具怪诞复古、角色形象忧郁孤独、黑色幽默妆点,完成度很高 7、《倩女幽魂》·电影-徐克名作,张国荣和王祖贤奉献精彩演出,画面、音乐与剧情都能充分调动观众的情绪,难得的是三部曲都具备相当水准。徐导演的《倩女幽魂》系列、《青蛇》、《新龙门客栈》、《黄飞鸿》,基本上就是中式武侠与神怪传奇的审美意境的具象化 8、《异形2》·电影-一部换一个大导演,每一部都好看的经典科幻系列,冰冷寂静的太空孤岛、黑暗中潜伏的捕猎者,唤醒人类内心的本能恐惧。86年上映的第2部由詹姆斯卡梅隆执导,是四部中娱乐性和大众性最高的,只是在恐怖气氛和深度上就不如第一部了。系列最新作由雷德利斯科特重执导筒,即《异形·普罗米修斯》与《异形·契约》 9、《太空英雌芭芭丽娜》·电影-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更像是大型换装秀、时尚mv和导演的春梦。不过这部电影的剧情还是完整的,带着b级片特有的那种俗趣与幽默,美学设计和女性主视角叙事在当时的年代显得华丽而前卫,也属佳片。大胆演出女主角的简·方达在拍摄此片十年后两度斩获奥斯卡,成为美国影史级人物 10、《加勒比海盗》·电影-系列电影,约翰尼德普巅峰之作,以至于船长成了他的外号。典型的好莱坞商业大作,电影工业化的完美样板,没有任何一个镜头是无用的,观影体验极佳 11、《a计划》·电影-真正奠定了成龙风格的动作电影,构思精巧,将精彩的打斗融合于扣人心弦的剧情中,日后成龙的几乎所有动作电影都有该片一部分的影子。甚至在世界范围、在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内,《a计划》也足以跻身最精彩的喜剧动作片之列 12、《极度深寒》·电影-美国怪兽电影,奇幻惊悚片大导斯蒂芬·索莫斯作品,童年阴影系列。这种类型片商业导演端上来的作品一定是各种娱乐元素俱全、节奏明快、视觉效果震撼的,本片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跟其他爆米花电影一样,人物和剧情设计偏简单,全片只围绕怪物展开 13、《吸血鬼猎人d》·电影-动画电影,根据菊地秀行同名原作改编。奇幻传说、超自然生物和近现代科技被融为统一的世界观,诡奇怪诞的同时又独具美感,脱胎于天野喜孝独特美学的华丽画面设计也十分著名,动画电影中当之无愧的名作 14、《杀出个黎明》·电影-罗伯特·罗德里格兹导演,善于用a级班底制作充满了暴力、枪械、美女,血浆乱飞的b级片。此片即为其巅峰时期的b级片大作,以影片中段的剧情超展开而闻名 15、《午夜食人列车》·电影-北村龙平进入好莱坞执导,故事架构清晰明确,血腥程度能够让类型片粉丝满意,但内涵表达不够深入,好像是要影射资本社会和阶级结构对人的压迫和异化,但又浅尝辄止,因此结尾显得很突兀 16、《暗黑破坏神2》·游戏-暴雪巅峰作品之一,其中的各种设定都深刻地影响了日后的同类游戏,比如装备颜色、随机词缀,比如天赋树和有限技能点,并且在剧情和cg、黑暗的画面审美和操作手感等其他方面也是打磨完美,游戏史上不朽的名作,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从制作出此作的北方暴雪解散之后,这个曾经是游戏迷心中最伟大的游戏公司终于一步步堕落成了今日的样子 17、《活跳尸》·电影-1985年作品,影史留名的恐怖b级片佳作,也是导演斯图尔特·戈登的巅峰作品,荒诞的剧情颇具黑色幽默的意味,饰演赫伯特的杰弗瑞·考姆斯也贡献了经典的科学怪人式冷酷形象。电影改编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虽然并没有旧神出场,但那不可名状的恐惧气氛和“妄图理解人类不能掌控的知识带来毁灭”的故事架构与其他作品一脉相承 18、《硬核亨利》·电影-完全第一人称摄影,视觉冲击力极强,表现方式和叙事节奏都十分前卫。同类作品中最像电子游戏的,对fps游戏玩家友好而熟悉,3d眩晕则需慎重尝试。剧情编排完全是为了电子游戏化的叙事而服务的,难免有薄弱之处,不过已经足够 19、《极乐空间》·电影-《第九区》同一导演另一科幻作品,特效极佳、故事过关,前半部分好于后半部分,想探讨的命题完全没有深入、最后沦为成人童话。依然是优秀科幻电影,只是比不上导演的前作——第九区 待更新…… 第一章 水 又一个夜晚,薛鲤在吧台后面照常擦着杯子。 他唯一的客人正坐在窗户旁边那张桌子喝酒,虽然窗外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位客人就喜欢坐那儿。 客人是个中年光头壮汉,还留着络腮胡子,一看就很不好惹;但这是他第三次来酒馆喝酒了,说话彬彬有礼、除了呆坐着望着窗外之外也没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可能以貌取人终究还是不对的,说不定人家只是健身过度导致脱发呢? 和往常一样,给客人上了一杯威士忌,薛鲤又没事做了,只能继续擦杯子。 但今晚有所不同,挂在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响,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薛鲤和客人的目光立刻看向门口,但那个人的出现方式就仿佛从一团黑影里浮上来,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新的客人站定了,警惕地看着这边的两个人,手放在腰后。 这位的形象更加不敢恭维,破烂的皮夹克和牛仔裤上满是污泥、沙尘,头发乱乱的好像狗啃过,身上挂着一大堆不知道哪捡来的破烂,饱经风霜的脸上还有两道新伤口。 “……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人用低沉的嗓音开口说。 拜这个酒馆给所有人创造的便利条件所赐,薛鲤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即使他的英语不是那么好;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因此没法回答。 “……是酒馆。” 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窗边的光头佬似乎没有要掺和进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坐着,喝着他的威士忌,偶尔往这边看一眼。 “酒馆?我好些日子没听过这个词了,所以你是说,在废土的中央、沙漠的最深处,谁都看不见的门后,是一间他妈的酒馆?” 新来的客人情绪激动,他刷的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杆老旧的双管猎枪,指着人畜无害的酒吧老板薛鲤。 薛鲤却不害怕,他继续擦着杯子,抬头看了看双管猎枪的枪口,张着死鱼眼无奈地说:“你都能接受这地方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了,为什么接受不了其他灵异事件呢?比如我一直在说中文,你还完全听得懂,再比如你的枪在这是打不响的,你也无法通过任何手段伤害任何人。我建议你先去卫生间洗把脸,坐下来喝杯酒,夜还长呢。” 新客人惊疑不定地转头看了看窗边的光头佬,光头佬只是耸耸肩,嘿嘿地笑了起来。 “别试了,当你有扣动扳机的念头的时候,你的手指就会拒绝执行你的命令。卫生间在那个走廊的尽头,水龙头是扳手式的。” 薛鲤说着,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低下头从柜里掏出一瓶烈酒来。 他有预感,这位客人肯定需要来一杯劲大的。 过了一会,脸上还在滴水的新客人坐在了光头佬的对面,薛鲤给他上了一杯龙舌兰,然后饶有兴致地坐在了两人旁边。 “……什么?” 新客人抿了一口酒,不适应地皱皱眉头,然后怀疑地问道。 “我叫薛鲤,酒吧老板,或者被酒吧决定为老板……”薛鲤说,“和你们不同,我没法推开门出去,也不记得除了名字之外的所有事情,所以我在这非常无聊。酒,我免费给你,反正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睡着这里就会自动补货;但作为回报,你能给我讲讲你是谁,你怎么来到这的吗?” “哼,失忆吗。” 洗干净了脸和手的男人哼了一声,喝了口酒,继续说:“……你们可以叫我麦克斯。” 光头佬挑了挑眉,主动伸出手:“我也叫麦克斯。” 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新客人的身上有种跟他类似的气质,那种很纠结很沉闷、好像失去了所有活着的意义,但又不得不找个意义让自己活下去的气质。 假如薛鲤能听到他的心理活动,肯定会告诉他,没错,你们俩都是苦大仇深的,好像被人欠了很多钱。 酒精让这个虽然活得不怎么样、起码还保留了头发的男人变得健谈,也让他的态度放缓了不少。 他跟光头佬握了握手,继续说:“……我在废土上跟一个车队一起寻找‘绿洲’,听说那里不缺水,植物也能生根发芽。晚上停车的时候我去小便,看到沙漠里立着一扇门。” 这个场景想想就奇怪,所以他又皱起眉来:“……除了门什么都没有,而且我问了其他人,这扇门只有我能看见,所以……我就试着打开它。就这些。” 薛鲤和光头佬的反应还是很一致的,两人看了对方一眼,又看向这位叫麦克斯的新客人。 “……废土?” 新客人淡定地喝完第一杯,向薛鲤示意再来一杯,同时含糊不清地说:“……我也料到了。你们这里不光有免费、不限量的水,还有多余的食物用来酿酒,所以我猜,你们根本没和我在同一个世界里是吧?” 光头佬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抱歉,我还没正式介绍过自己是吧? “我叫马克斯·佩恩,纽约人,曾经是个警察。我们的世界不仅不是废土,相反还很繁华,但那里已经没有我爱的人,它对我来说并没有比废土强到哪去。 “……几天前,我在巴西圣保罗,刚刚完成了一单短期安保的工作,想找点东西喝。 “这扇门就在街边,门上面挂着简单的霓虹灯招牌,就像那种私人开设的小酒吧一样,我就开门进来了。” 麦克斯听到了不对的地方,立刻打断他:“等等,你说霓虹灯招牌?我可没看见什么霓虹灯招牌,你看到的门是什么颜色?” 马克斯还要认真想一想,才不敢确定地回答:“没太注意,大概……深褐色?说是招牌,其实只是用霓虹灯管拧成的几个字母,b、a、r。” 坐在一边的酒吧老板薛鲤也跟着想了想,解释说:“也许每个人看到的门就是不一样的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比起这里的其他设定来说没什么出奇。” 麦克斯比较性急,他转过头来,敲敲杯子:“既然你说是免费的,那再给我来一杯。另外,我们都讲完了,但是你还没讲。” “我也说过我想听的是故事,你们刚刚谁也没讲明白自己的故事,什么废土车队?什么短期安保?”薛鲤吐槽,但还是站起身去吧台,把剩下那半瓶龙舌兰直接拿了过来:“……不过既然你们非要先听…… “我比你们来得早得多,早到我都有点记不清时间了。 “我无数次想打破窗户、推开门、从后院翻墙出去,但看到的只是我永远无法接触到的黑暗。我想要用其他方式了结自己,但不管想到什么方法,总是无法实施,甚至产生这个念头时身体就会不听使唤。 “……更大的问题是,我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我保留了知识,但失去了记忆……就像我知道巴西和圣保罗,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从什么渠道知道的这些。 “经历了一段时间……或者挺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我发现我只能接受。于是我找到了工具,修好了被我打坏的桌椅和吧台,把这间酒馆擦拭一新。 “期间我发现了两个本子,没错马克斯,就是你来的时候我叫你往上面写字试试的那两本。其中一本上有我的名字,后面写着‘老板’,马克斯没法在那上面写字;另一本马克斯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数字1。 “就我看来,那可能就是员工名录和顾客名录……一般的酒吧大概不会把顾客一一记下来吧?所以顾客名录还是让我感觉有点奇怪的。” 说着,薛鲤伸出手,从一边的吧台上拿来一本寻常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指给两个人看。 “现在那里还是只有马克斯,我俩都没法写东西上去,我想这第二行应该让你来写。” 话音落下,他从前襟的衣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了麦克斯。 麦克斯接过笔,摸着笔记本翻开的那页,久违的纸张的触感轻擦着他的指尖。他愣了一会,才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上:“max”。 等到他的名字后面浮现出一个“2”的数字,薛鲤才抬头,看着他问:“就这样?” “……我很久没有写自己的名字了。” “不,我对你的字迹没什么意见……我是说,你没有姓氏吗,就叫‘max’?” 麦克斯站起身,把那半瓶酒塞到怀里,含糊不清地说:“就max。有些人、有些废土客,他们曾经叫我‘疯狂麦克斯’。我怎么回到自己的世界?” “根据马克斯的经验,推开门走出去就行。”薛鲤说,“你就这么急着回去吗?我觉得我这的环境比废土强不少。” “我还有事要做。” 麦克斯喝了不少,但看上去还是很清醒,他检查过自己身上的东西,把腰带紧了紧,低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酒吧门口。 正要推开门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光头的马克斯一眼,抿了抿嘴,说道:“我也曾是个警察,同样失去了我爱的人。嗯,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故事。” “……下次我们好好聊聊。”马克斯举起杯,他的感觉没错,他的感觉从来没错。 麦克斯没答话,只是推开门,直接没入了那团黑暗之中。 第二章 沙 睁开眼时,麦克斯看到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荒漠。 这片大地上没有植物,看不见动物,有的只是漫天遍野的沙尘、让人皮肤发烫的酸雨、呛得人胸口闷疼的空气。最糟的是,环境仍在不断恶化…… 他记得当年他还是个公路巡警的时候,那时候路边虽然荒凉,但还是有些杂草在顽强地生长;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黄沙覆盖了一切,现在连路都找不到了。 想起当年的事情,他本来就不舒服的胸口更加疼得厉害,干脆坐起身,在引擎的嗡鸣声中胡乱抹了把脸。 旁边装着义手、剃着寸头的女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说道:“醒了?” “啊……咳咳……” 麦克斯清了清嗓子,往车窗外吐了一大口混杂着烟气的尘灰,才开口问:“要换人开吗?” “也好。” 两人手脚麻利地交换了位置,甚至车子都没减速。女人坐进那还带着余温的副驾驶座,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把尚且完好的右手从车窗伸出去,无聊地在掠过窗边的风里搓着手指头上吹来的沙土。 麦克斯看了看她,伸出手,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小半瓶酒来,递给她,言简意赅地说:“喝吧。” “这是什么,你昨天晚上回来时身上的汽油味是因为这个吗?” “那不是汽油味,汽油味更……刺鼻,更难闻,你的鼻子在告诉你那玩意不能下咽。这是酒,主要是乙醇,能喝,不能多喝。”麦克斯解释说,他意识到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在废土上出生的一代,而在这片土地上,越到后来酒精的获取就越难。恐怕现在只有不死老乔等几个军阀头子,才能奢侈到有酒可喝吧? 女人用金属义手举起那酒瓶,在阳光下眯着眼,仔细看着瓶中透明的酒液。好一会之后,才轻松地拔出木塞,灌了一口下肚。 “原来这就是酒……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听‘绿洲’里的母亲们唱起过。” [2.第2] 第2节 “唱起?” “嗯,我还记得那歌词和曲调,因为很好听。” 女人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 距离“现在”越远的记忆,越容易被时光敲碎,变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片;然后再像旧时代的废墟,被沙漠侵蚀、掩埋,失去颜色、丢掉因果,最后被彻底遗忘。 唯一能对抗这种侵蚀的,就是情绪。在当时越强烈的情绪,就能让记忆碎片越鲜明,比如她在听到这首歌时感觉到的愉悦和惊喜。 “……草莓、樱桃还有春天的天使之吻…… “……我的夏日美酒真的由这些事物酿成…… “……脱下你的银制马刺,与我一起消磨时光吧…… “……我会用我的夏日美酒来招待你…… “…………我就记得这些了。” 后座上本来在静静听她歌唱的女孩们突然伸出手指向前方:“弗瑞奥萨!看那!” 庞大的改装重卡放缓了速度,乘客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向远方。那里的一座电塔上好像有人在活动,还有女性凄厉的惨叫:“救命!救命啊!” 麦克斯抿抿嘴。他在废土上呆了太多年了,早就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眼前这种情况他遇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那是个饵。”他说。 这钩也是直得可以……只有拎不清的蠢货才会上当,而这种蠢货早几十年就死绝了。 但弗瑞奥萨不怎么想,她的神情稍稍变得激动了一些,似乎是刚刚从她意识深处浮起的记忆碎片不止一个。 “等等,停车。……你们呆在车里。”她说道,让麦克斯在离电塔不远处踩下了刹车,然后在一片疑惑的眼光中跳下车。 她一边朝着电塔的方向走去,一边放声高喊: “我是巫瓦里尼的一员!……我是众母之子!……我的启蒙母亲是凯蒂·康卡宁!……我的生母是玛丽·乔·巴萨!……我属于襁褓犬氏族!” 这几句话似乎起到了作用,电塔上做“饵”的女人显然听到了,停下了凄惨的求救,而是向另一个方向发出了一连串的高鸣、打出了信号。 沙丘后面出现了几辆摩托车,这些打扮得像沙盗一样的骑手向重型卡车围拢过来。 坐在驾驶座上的麦克斯静静地看着,并没有熄掉卡车的引擎。 他真的不太相信那些“绿洲”什么的说法。原本这一带到处都是所谓的绿洲,但现在还不是一片死寂? 战争立刻杀死了人类世界的一部分,剩下的那些则是由辐射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慢慢磨灭。 也许地球有一天还会恢复到郁郁葱葱、飞禽走兽的过去模样,但人类估计是看不到了。剩下还活着的人,只不过是在忙着发疯、或被其他人逼疯。 想到这里,麦克斯突然想起了一扇门。 老板和马克斯都是来自其他不同的世界,那么我能不能去他们那里呢?车上的其他人又能不能?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逃到另一个世界就不一样了。 不限量的水,数不清的“夏日美酒”,老板说的对,那里比废土可强太多了。 只是有一点,他实在不想打破弗瑞奥萨对于“绿洲”的幻想。经过在这片土地上的多年奔走、经历过几段失去所有的日子,他比谁都明白,希望才是能让人好好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不久后,他就不必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骑着摩托车前来的正是巫瓦里尼的母亲们,她们带给弗瑞奥萨一个让她伤心欲绝的消息:绿洲早就消失了,卡车昨晚经过的那片酸腐的沼泽正是过去的绿洲。 弗瑞奥萨好像在一瞬间失去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她能做的只有跪倒在沙丘上,对着昏黄、满是沙尘的天空无助地哭喊。 “给她点时间。”麦克斯拦住了想要过去安慰的女孩们,然后转过头,去车上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个临时组合,本来就是为了绿洲这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才一起走到了现在。既然没有了绿洲,那大家接下来还要自谋生路。女孩们、弗瑞奥萨会跟着巫瓦里尼的母亲们一起活下去,说不定她们也会接纳那个皮肤苍白的战童,只有他不会留下。 他的根不在这里,也不在这片废土上的任何一块地方。 正当麦克斯在夕阳下转到卡车背后,想自己一个人想点事情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眼前又是那扇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木门,四周没有墙壁,背面看不到房间,偏偏推门进去就会是另一个世界。 麦克斯又回头看另一边,其他人不是没有把视线投向他这儿的,但是那眼神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奇,显然是看不见这扇门。 ……感觉就像这扇门是来自什么守护天使或神灵的怜悯,只为他一个人存在。 “……呵。” 麦克斯冷笑一声,真的有神灵或守护天使的话,这世界和他本人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不再想些有的没的,而是直接握住把手拉开了门,消失在了日落后的第一抹黑暗之中。 酒馆里,擦着杯子的薛鲤抬起头,笑了笑:“……麦克斯!欢迎再次光临。” 吧台前,肩背宽阔的光头佬马克斯转过头,朝着他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我有个问题。”麦克斯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否能带其他人来这里,又是否能前往你们的世界?” 薛鲤想了想,回答:“我的世界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都回不去,不知是因为我失忆还是因为我是老板。……至于马克斯的世界,你们可以自己试。” “我觉得可以,我们都穿着衣服进来了,武器也没被丢在外面不是吗?只需要试试活物能不能拿进来就可以了。……” 马克斯插嘴说,接着就看到老板和麦克斯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吧,我来试,谁叫这个方法是我提的呢?” 他把杯里剩下的酒灌下肚,站起身,拎起放在一旁吧台椅上的西服,回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起带点吃的回来,你这里只有酒,喝着喝着就没意思了。” 薛鲤点点头:“好啊,有花生、毛豆、炒肝、酱牛肉什么的都来点。” “……你说什么?”马克斯不明所以地转身。 “……好吧,考虑到你们美国佬的爱好,还是来点薯条、火腿、奶酪什么的吧,这下听懂了没?” 薛鲤撇撇嘴,给麦克斯找了个干净杯子,倒上了一杯酒。 “……没有昨天那种酒吗?”麦克斯问。 “昨天那瓶被你拿走了,自动补货看起来没那么快。”薛鲤说,就坐在那跟麦克斯先聊了起来。 就在麦克斯在薛鲤的催促下把废土纪元前的大战讲到一半时,酒吧的门又开了,马克斯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仓鼠笼。 “我看看……没错,它还活着。”马克斯说。 “为什么是仓鼠?” “因为它最容易找到,这个时间你让我去哪找其他动物?老板你养着它吧。接下来是不是要试试你们能不能前往我的世界?” 麦克斯点点头,放下酒站起身。 薛鲤摸着下巴,把仓鼠笼放在吧台侧面,提出建议:“刚才马克斯是抱着仓鼠笼进来的,可能你想出去还得让他抱着你。……或者牵手,起码得牵个手吧!” 第三章 火力 “好了,现在让我们分解一下当下麦克斯面对的问题。” 酒馆里,薛鲤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拿着圆珠笔开始写写画画:“首先,你的目标是什么?” 麦克斯抿抿嘴:“……让其他人活下去,不要放弃希望。” “行。你刚才讲的故事我听懂了,你口中的‘希望’是有实际代指的,在你的废土上一般就指绿洲……想相对正常地生活、想不受军阀的控制、想起码自食其力,没有块属于自己的绿色土地可做不到。” 薛鲤说,从“绿洲”两个字下方画出一条线,连接到另一行:“……那么现在有两个选择。其一是让她们来我的酒馆,优点是跟绿洲一样,有水、食物和安稳的住所,缺点是如果你不来,她们谁也回不去。而且,逃避也许是个好选择,但跟‘希望’一比就很负能量。可以先作为备用选项。 “其二,在废土上另找一片绿洲。优点是完美满足你对于‘希望’的要求,缺点是实现起来非常困难。废土上不会有太多‘绿洲’,而且水源的污染会让它们慢慢变成酸雨沼泽;只有不死老乔那的水还算干净,他跟卡拉什尼科夫少校、食人者就因为控制了这些水资源才建立了今天的机车军团。” 薛鲤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麦克斯,对方点了点头,回应说:“我知道的不多,但不死老乔这部分大概就是这样没错。” “……那么问题再次简化。”薛鲤又画了一条线,“我们所知的唯一在触及范围内的绿洲就是不死老乔的‘要塞’。而且他现在带着手底下的几乎所有武装力量倾巢而出,也就意味着要塞无人防守……” 一直在摆弄手里的大口径左轮的马克斯立刻提出异议:“从一群缀在你屁股后面的武装暴徒眼皮子底下溜回去?不是容易的事,更不用说你还开着一辆比火车动静还大的重型卡车。就算趁着他们反应不过来绕路走,也迟早会被追上。” 麦克斯想了想,接过薛鲤手中的圆珠笔,在那张纸的其他地方画了几个不规则形状的团块,然后指着中间的一道空白说:“未必……从要塞到我们这的时候,我们经过了大峡谷,那里只有很窄的通行口。如果有办法把那堵住,他们就得耗上很长时间……才能绕过来或者清理干净。” 薛鲤点头说:“好的,起码听起来算是有点可行性了。……现在的计划是,麦克斯你要在现在你所在的位置掉头,尽可能久地躲在追兵的视野之外,全速冲向大峡谷;在率先到达那里之后,用什么方法把峡谷的一段炸塌,把路堵住,再回到‘要塞’去。” “这就会带来新的问题。”马克斯把手枪按在那张纸上说道,“从‘不死老乔’这个外号看,我不觉得他是个傻子;我要是他,我就会在出峡谷后分散成几队,在彼此目视范围内横向扩大阵型,这样才不至于被人当狗遛。不管你怎么掉头、什么时候掉头,在进入峡谷前肯定会被发现。” “就是说还是要打。”薛鲤应道。 麦克斯点点头,他倒不在乎这个。希望是个很美好的东西,但越美好的东西就需要付出越大的代价,这是文明世界运转的基本规则;即使未来非要在血和火中取得,他也绝不会有半步退缩。 “好。”他言简意赅地说。 既然战斗无法逃避,那对计划的分析只能围绕战斗来展开。麦克斯写字不怎么样,但画画倒还算一把好手,他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出了机车军团的各种载具、各种武器,一边画着一边还在给面前的两个人解说敌人可能的攻击方式。 薛鲤也一边听着他的描述,一边在旁边列出了最简单的表格,优势、劣势。 不出意外地,这边的劣势远比优势要多得多,人手、装备、战斗力严重不足,还需要确保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使“先到达峡谷”这个关键环节得以成立;但优势也不是没有,最大的优势当然就是——麦克斯来到了这里。 “不论采取什么方案,我们都得在今晚准备好一切,最好趁着夜色让车子转弯,这样才有希望赶出尽可能远的路程。”麦克斯最后总结,抬手示意其他两个人:如果有点子,现在可以开始提了。 首先开口的还是薛鲤,他指着麦克斯画出的各种魔改战车说道:“我一开始没有把这点列为优势,因为你们的车子跟他们的一样……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物资支援,这的确可能成为你获胜的关键。这种车子哪怕经过改装,也并不是专业的步兵战车,它们跑得再快也只是‘轻装甲单位’。” 是的,这些车子哪怕改造得花里胡哨,焊上了尖刺、链锯、铁板等等,也只不过是民用版的战车……在废土上这种性能可能足够了,因为他们的武器最好也就是自制轻机枪。 导弹、坦克、单兵火箭筒……所有这些现成能用的、战争级别的武器装备,在大战一开始就被列为重点核打击目标,跟存放它们的仓库、使用它们的人一起遭到了毁灭。 不过,酒馆的另一个客人,他的世界还完好无缺,这些装备当然还在世界各地用来杀伤人类自身。 “所以……”薛鲤总结,“马克斯,你能不能弄到百八十枚‘标枪’、‘毒刺’什么的?” 面对着两个人看过来的眼神,马克斯一摊手:“你们他妈是不是以为我是美国总统?” “不,我们可没问你要原子弹。” “去你的,单兵导弹也远在一个前纽约警探的能力范围之外!” 薛鲤只能学着他摊了摊手:“好吧,我以为私人安保公司起码算是有点实力的,颠覆个把非洲小国……当我没说,当我没说。我还有替代方案,那就是这玩意。” 他抓起圆珠笔,在纸上用几笔勾勒出一个形状奇特的枪管来。这种枪管坐落在一个坚固的锥体脚架上,枪机和弹鼓稍微向后偏,还配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圆弧肩托和环形瞄准器。 马克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他凑过头来仔细看了看,迟疑地问道:“……防空机炮?” “没错,不过这玩意对准天上就是防空,对准地下就是反轻装甲,可以安在舰船上、战车上、直升机上,最坏的情况下单人也可操作,换弹迅速、威力惊人。更妙的是,这个型号虽然已退出现役多年,但在很多第三世界国家军中甚至民间还有不少留存。” 薛鲤说,在一旁写下一行小字:厄利孔20毫米机炮。 “说真的,你要是连这个都弄不到,那这件事就只能靠麦克斯和他的姐妹们自行解决了。” 马克斯没吭声,往后一仰,一边喝着酒一边皱起眉头思考着自己能动用的所有资源。 薛鲤有一点没说错,在圣保罗这么混乱的地方开私人安保公司、还活了这么久,就证明他也不是好惹的。 虽然真的搞不到单兵导弹,但……机炮这种东西,他好像还真的在圣保罗见过。 “另外,我们还得尽快把东西弄到手,因为还要赶在午夜前把它装到麦克斯的车上,把整个底座焊死……不然后坐力会把他连人带枪一起甩出去的。”薛鲤继续提醒。 马克斯烦躁地点点头:“好了,我能搞到这玩意,行了吧?不过我需要代价,我自己付不起这个价钱。” 麦克斯看向酒馆的老板,薛鲤只能摇摇头:“我这只有酒,最名贵的货色也不值一把机炮。” “我来自废土。”麦克斯也这么说,言下之意是活在连喝口干净水都费劲的地方,你叫我出什么价呢? “这倒不一定……” 马克斯却好像想到了什么,对麦克斯说道:“刚才试验时我跟你过去,看到那个惨白的小孩嘴里奇奇怪怪的……他是不是往嘴里喷了什么东西?” “某种铬铅化合物,致幻,不死老乔的最爱,那些崇拜他的战童也有样学样。” 麦克斯回答,接着就看对面的光头男子眼睛亮了起来。 在酒馆之外,夜晚的沙漠里平静无风。 浑身惨白的纳克斯一点点地用沙子搓掉手背上的白漆。他和像他一样的战童并不是天生惨白,也不是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后天疾病而如此;他们只是在模仿军团领袖不死老乔的外形,好像这样就能更接近v8引擎之神、更接近没有痛苦的天堂“英灵殿”。 但就在刚才,对他很是温柔的红发少女凯帕贝告诉了他一个无情的事实:老乔因为过量吸入铬铅化合物喷雾早已身患肺癌和淋巴癌,为了在众人面前掩饰他全身溃烂的现状,他才不得不将全身涂满白色爽身粉,再穿上透明、挤压血肉的硬塑料甲胄。 他自己的病痛,淋巴结上的恶性肿瘤也是过度使用喷雾的结果……辐射没有杀死他,杀死他的是他的信仰。 纳克斯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瓶,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就要把它扔出去。 “别扔!”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吓了一跳,只见麦克斯目露凶光地冲过来,从他手里把那喷雾瓶抢了过去。 “……你拿它干嘛?它会让你长东西,不好的东西。”纳克斯不解地问。 麦克斯看看完好无损的喷雾瓶,长出一口气:“对我们不好,但有些人估计是很喜欢这玩意。我要用你的喷雾买把枪,反正你也不要了。” 纳克斯想了想,反驳道:“我们有枪。” “……等你看到我买来的枪,你就明白了。” [3.第3] 第3节 第四章 生意 马克斯已经在圣保罗呆了很久了,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深入各个层面。 这里是巴西的经济中心,也是生产制造和金融业的中心;这里楼宇林立、灯火通明,繁华的都市区容纳了超过1000万人,但与各种高楼大厦仅仅一墙之隔的另一侧,就是密密麻麻的棚户区、贫民窟。 就好像有谁一刀砍下、把圣保罗硬生生地分成了两个反差极大的世界。 马克斯现在就走在贫民窟的街头,四周是裸露在外的砖石、水泥墙壁,脚下是破败的阶梯,昏暗的灯光中,除了他和前面带路人的脚步之外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回头看向把灰色的夜空都染成明黄的中心市区,好像触手可及,又像隔着道天堑。 这道天堑即将具备物理意义……据马克斯所知,圣保罗市正研究在这里复制“里约的生态保护模式”——简单说,就是以“保护森林”的名义、在贫民窟周围建一堵混凝土高墙。 除了强制隔离之外,听说还有激进派提出要在墙后布设碉堡和重火力。 显然他们觉得,富人区哪怕有警察和私人安保公司全天候的保护也还是不够安全,因为现在嘟品在全世界泛滥,贫民窟黑帮分子手里的钱变多了,他们的武器也随之升级。 “站这别动。” 前面给他带路的男孩突然停下并警告道,然后敲响了身边的一扇门。 马克斯甚至还听到了门里面传来犬类低沉的嘶吼,在这安静的夜晚叫人心里发毛。尤其是黑帮手里的狗,这些恶犬搞不好还真的尝过点“特别”的肉!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后,铁门上的小窗口被旋开,里面有个声音在问:“谁?” “马克斯·佩恩,来找老大。”带路的男孩回答,偏了偏腰上挂着的突击步枪,将枪口指向身后的马克斯。 “等着。” 窗口又被关上了,马克斯只能在那男孩沉默的逼视下慢慢地从兜里掏出烟来,边抽边等。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直到那扇铁门忽然打开,里面的人向他歪歪头。 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绕开了一个里面还有机器运转声音的棚屋,马克斯被带到了一个布置简单的会客室。 突然明亮起来的灯光让他闭起眼睛,好一会后,才能勉强看向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的人。 “桑尼,”他说,“你搞什么鬼?怎么没在广场酒吧那呆着?” “……我要处理更严重的问题。你来这找我最好有正事,不然你麻烦就大了,马克斯。” 稍微有点发胖的桑尼摸了摸自己的黑光头,目光幽深地看着马克斯。 毋庸讳言,他们俩从来不是朋友,甚至一度还是敌人。但马克斯太能打了,几年前那场贫民窟事件里,据说他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千多个……见鬼,谁愿意没事跟这种人作对啊? 传说这个人分外看不得利用弱者的行为,桑尼现在想的是,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犯了忌,才把这煞星惹到我的地盘来了? 不过马克斯带来的不是惊吓,而是惊喜。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说道:“……桑尼,老伙计……我在港区发现了这个。” “这是什么?”桑尼看这瓶子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大着胆子捡起它,研究了好久,发现这大概是个喷雾罐。 “致幻剂,喷嘴里的……”马克斯说,“一种新型的、不含市面上任何非法成分的致幻剂。” 桑尼的眼神突然变了,新型致幻剂,也就是没被任何国家的执法机构盯着,甚至可能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通过合法渠道大量输入。一大波快钱! 并且,哪怕这东西后来真的被认定为嘟品……他也没所谓,反正以前怎么干的今后还怎么干呗?有足量新产品的话,还怕没有市场吗? 那些白人嘴上喊打喊杀的,其实来看个奥运会都要吸到口吐白沫。如果巴西的毒枭真被清除了,他们估计要第一个骂娘。 “把那个小偷带过来。”桑尼吩咐道,他手底下的人立刻出门,不一会,就架来了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瘦子白人。 此时这位大哥涕泪横流、满身伤痕,显然没少吃苦头;但是他还是挺有精神的,一见了桑尼就鬼叫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求你了,给我来点吧!” ……典型的瘾君子。 马克斯注意到桑尼称这个人为“小偷”,看来他是来这打算偷点能吸的东西,结果被抓住了。在圣保罗的贫民窟打毒枭的主意,一般人哪怕自杀都不会特意选这么痛苦的死法。 桑尼今天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才跑来工厂这里,没在酒吧那享受生活。另外,这愚行也让马克斯他在路上多浪费了半个小时。 他看着桑尼的手下把那家伙按住、掰开嘴,然后桑尼自己按下喷雾罐,喷了“小偷”一嘴的银色。 没过多久,小偷的表情变得兴奋而热烈,好像忘了自己刚被打了一顿、之后大概会人间蒸发的事情,直接扯着脖子开始鸡叫。 “哈哈……呜嘿嘿……霓虹灯……哦,棒极啦!” 桑尼嫌恶地挥挥手,让手下人把这个嗨起来的瘾君子拉出去了。 他如获至宝地盯着那喷雾罐,知道这东西确实不错。不光是效果强、使用简单,还是炫酷的亮银色,夜店里那些年轻人肯定爱死这玩意了,一边在舞池发疯一边喷自己一嘴,就是这么潮。 “我真没想到,马克斯你开始做生意了……”桑尼摇摇头,他印象里的马克斯真不会干这种事。 马克斯嘴角几乎要挑起轻蔑的微笑了,但他还记得自己来这的目的,不置可否地回答:“……这玩意眼下还不是‘生意’。你想要这个,就得把那门厄利孔借我用用,外加你所有的高爆弹。” “wtf?!” 桑尼手一抖,眼神瞬间凶狠起来,他咬着牙,身体前倾,伸出手指着马克斯说:“什么人需要动用那玩意,你想把我害死?” “什么人?矿主。”马克斯不为所动,“这玩意是他从矿里提炼出来的,他手下有几百人,几十台车,几百支步枪。不用这个我可干不掉他,干不掉他,你就没有生意做。” “……你是说……”桑尼收回手指,看着那个喷雾罐若有所思。 “……我只要干掉他,干了他之后矿就是你的,生意也是你的。只需要付出一把你没机会用的枪和一堆子弹,就能成为真正的大人物,这买卖难道不划算?” 马克斯这么说。 桑尼想,这说辞很可能是过于夸张了。哪怕掌握了一种新型嘟品的生产方式和原产地,也远不能让他跟这个世界的顶层权力平起平坐,只会带给他海量的金钱。 但有钱就行啊,一把枪随时可以再买。听说有几个国家,只要有钱连现役战斗机都卖,区区机炮还不是小事一桩。 关键是,这桩生意如果是别人提出来,桑尼肯定觉得那人是在发梦;但说这话的人是马克斯·佩恩,那整件事就真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咬了咬牙,仔细想了想,才命令道:“瑞奇,你带几个人去房顶上把‘大家伙’卸下来,然后跟着马克斯去,每个小时给我打个电话!” 瑞奇是他最信任的副手,也是前巴西特种部队作战成员……在几年前警方对贫民窟的“清理”行动中,一批特种部队军官发现黑帮分子的收入比他们还高得多,怒骂政府高层黑暗剥削的同时干脆连人带枪投入黑帮的怀抱,瑞奇就是其中之一。 在桑尼看来,有瑞奇盯着,这事情才算万无一失。 马克斯抽完最后一口烟,跟高大健壮的瑞奇一起上了楼。 没多久之后,一辆皮卡载着被帆布盖住的一大堆货物,从另一个出口驶出这处“工厂”。在贫民窟弯弯绕绕的道路上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按照马克斯的指示朝着城区边缘的某个方向开了过去。 夜色下的圣保罗,像是光的海洋撞上了暗的岩礁。 就在这光与暗的边缘,马克斯坐在这辆皮卡的副驾驶,懒洋洋地抬手看了看时间。 “好了,停车!” 他突然叫道,瑞奇不明所以地停下车,看着马克斯跳下去钻进了路边屋檐下的阴影里。 不久之后,他又拖着一辆超大号平板推车走了出来,还朝着方向盘后的瑞奇嚷嚷:“搭把手,我自己弄不动。” “你在干嘛?矿在哪?”瑞奇问。 马克斯烦躁地扬了扬手:“我得把这大家伙焊到我的车上!你不会认为一辆皮卡顶得住这东西的后坐力吧?!快帮我把它卸下来,推到我车库里。” 谨慎的瑞奇示意后座上一起来的黑帮成员前去帮忙,他自己则是熄了火、拔了钥匙,攥着突击步枪下了车,就靠在引擎盖旁,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马克斯的方向。 大半夜还要干体力活的黑帮成员骂骂咧咧地将机炮和几大箱高爆弹卸到平板推车上,然后跟着马克斯的号令在后面猛推。 “加油,再加把劲,嘿!” 马克斯拽着推车的把手,再次没入了黑暗中。 而帮他推车的黑帮成员,则迎面撞上了一堵墙。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哪还看得到什么阴影?屋檐下只有一堵沉默的水泥墙,墙上的涂鸦好像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瑞奇张大了嘴巴,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这他妈——”他骂道。 第五章 黎明之前 薛鲤的酒馆里,三个男人合力把平板推车拉进了大厅。 马克斯喘了口气,立刻去后面把门关上了,一切如他所料,没有他手把手地“带路”,其他人是进不来的。 其实就算他们进来也无所谓,在酒馆里没法对其他人进行“敌意”行为,两个黑帮分子最多也就是坐那骂街,毫无杀伤力。 麦克斯看着那拖车上长达1.4米的双联枪管,充满敬畏地摸了摸,又紧抿着嘴打开了下面的一箱弹药。20x110的高爆弹每一颗都有他手掌大小,弹头下方漆着危险的红色,弹壳尾部缩缘,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这就是这把枪的子弹?”他小声自言自语着,本没打算得到回答。 但走回来的马克斯听到了,他拔出自己腰后的手枪,卸下一颗子弹,用手指捏着它说道:“这颗子弹,能让我冲进屋子里,干掉一个人。” 他再指指麦克斯手里的那颗子弹:“那颗子弹……能让我隔着200米,把屋子和屋子里的所有人一起干掉。现在,别磨蹭了,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薛鲤也来帮忙,他没法走出这个酒馆,哪怕有别人带路也一样,能做的工作只有在这里把所有东西都提前准备好。 “好的,我看看列表……柴油焊机、油料,有了。加固的钢板、钢管、切削工具,有了。机炮,弹药,到位!炮位图纸,我刚刚画了个简易的,也有了。开动吧兄弟们,最好先把弹药压到弹鼓里,60发的弹鼓可有20几公斤,注意需要强壮的换弹手和防止燃烧弹袭击的步枪手。”他说。 接过薛鲤递过来的炮位图纸,马克斯大概扫了一眼,提出疑问:“……薛,你来这之前到底是干嘛的?” “……你懂什么叫失忆吧,老光头。”薛鲤撇撇嘴,“倒是你,看来你不简单啊,两个小时就能把所有东西备齐。” 马克斯只能摆摆手:“……在圣保罗这种地方,这些东西不是问题。” 三个男人沉默下来,开始工作。 除了完成弹药的预装,这三个人中比较老的那两个还有其他重要工作:要改造弗瑞奥萨的战车,在后方车顶按图纸设置炮位。 薛鲤所画的图纸中,炮位下方是由钢板和钢管组成的,六根纵向、两根横向的钢管要在炮位和车身的四周焊死,组成一个从底盘到车顶的加固架;炮位本身也要被三层中间灌上沙子的钢板围绕,只留下中间的观察和射击口,尽量减少炮手被敌方火力杀伤的概率;机炮两侧留下了足够的空间,用来存放弹药、让换弹手和步枪手即使在偏转射击角度时仍能自由活动。 带着用来建造它的一大堆材料,麦克斯和马克斯一起来到了废土。 所有人都没睡,见了好几次大活人凭空出现的画面、外加那个“打回要塞去”的计划,哪还有人睡得着? “v8引擎之神啊,那东西是把枪吗?” 纳克斯惊叫道,厄利孔20毫米机炮的尺寸完全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把枪。但它还真的有枪管,有扳机,还有奇形怪状的肩托……是把枪没错。 已经认识过他们的马克斯点点头,咳嗽了两声,才说:“没错,小子,谢谢你的喷剂。我从没做过比这还划算的生意……” 在姑娘们好奇地向这些钢铁围拢的时候,弗瑞奥萨则是把麦克斯拉到一旁,她直直地盯着麦克斯的眼睛,问道:“你现在是时候跟我解释这一切了吧。你刚才到底去了哪?你的朋友是从哪来的,他真的值得相信吗?” “……我又值得你相信吗?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也相信他。”麦克斯说,敲了敲弗瑞奥萨还捧着的那个空酒瓶:“我……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门。你喝的酒、跟我一起的人,都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我没看到什么门。” “那是个……” 麦克斯突然卡了壳。他从没彻底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弗瑞奥萨,当然也没告诉过其他人。如果她们知道了还有一个没有辐射、没有军阀,只有水和酒的地方,她们还会愿意留在这面对不死老乔的军团吗? 的确,那只不过是逃避而已,但要不要这么做也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决定。 “……好吧,我们还有点时间。”他说,朝着马克斯挥了挥手,然后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 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不过马克斯就在旁边,外加上一堆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出现的物件佐证,最终他们还是把酒馆的存在解释清楚了。 对于废土来说,“酒馆”这个词本身就是奇迹。它同时包含了几种在这里可以算是奢侈的要素:可以用来酿酒的多余食物、稳定和平的秩序、还有商品交易。 薛鲤的酒馆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它从规则上就禁绝暴力;不是被它选中的人甚至连门都看不见;外加不知从何而来的永恒、无限的物资供应。纳克斯觉得,如果v8引擎之神的英灵殿真的存在,那它就该是这样。 听完了之后,弗瑞奥萨第一个开口:“那么你呢?你会留在那吗?” “不会。”麦克斯回答。 “……为什么?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弗瑞奥萨说。 麦克斯抬起头,看看天上无边无际的黑暗,再低下头看看脚下的沙漠,沉默了一会,才说:“我爱的人埋葬在这个世界。我已经找不到她们的墓了,但我还是不想离开……” “我想离开。”一旁在纱衣外面裹着粗布,紧紧地抓住衣领对抗风沙的姑娘“奇多”突然开口说:“我不欠这个世界什么,哪怕有,也早就还清了……” “奇多!”一边的其他女孩立刻阻止她,几个人小声地吵起来,然后又抱在一起啜泣。 马克斯看着这景象不明所以,悄声问站在他旁边的纳克斯:“……这些女孩是怎么回事?” “她们?她们是不死老乔的‘母种’。老乔会每隔一段时间在讨水的流民里选出健康的男女孩,男孩和一部分女孩像我一样训练成为战童,最健康、最美丽的那个女孩就成为母种。母种住在他的‘宫殿’里,给他生孩子。……他把这些母种看得可重了,所以这次才把所有人都带来,一定要追到弗瑞奥萨指挥官……” “天呐,行了,不用再说了。” 马克斯打断了男孩的叙述,他看得出来这些女孩和身边的男孩虽然饱经风霜、但年纪都不大,也许在一个正常的世界,他们还在逃课、吸叶子、霸凌同学呢。 再往深里想想,这个逃跑计划不知道准备了多久,那就是说他们在更小的时候已经成为了老乔的“所有物”,为他献出生命或身体。 这种事情不难理解,因为在每个世界都在发生。掌握了重要资源,靠着把边角料施舍给无产者来换取剥削,用虚假的天堂鼓励绝望的拼搏……手法根据现实各有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 “……你们怎么决定都可以,但我也不会走。” 在那边,弗瑞奥萨也开口了。 马克斯收起纷乱的思绪,看着那个正把机械义手重新装回小臂上的女人。 [4.第4] 第4节 “我也没欠这个世界什么,但是老乔欠我的。他杀了我妈妈,把我从绿洲里夺走,往我的脖子后面烙上暴君的印记。他把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奴隶、工具、当成可以让他随意处置的东西,我就是要让他付出代价!”弗瑞奥萨这样说道。 奇多怔怔地看着她,流着泪问:“……你杀了他又如何呢?这个世界就会是这样,到处都是掠夺者、疯子、食人魔王、变异怪物,杀了他就能让世界变好吗?” 弗瑞奥萨抢前几步,用钢铁的手指指向奇多,咧开嘴露出咬紧的牙关:“不!不能。但起码是个开始!……我们、还有我们的双手,还有愿意相信我们的人们,才能让世界变好。……奇迹是来自他人的赐予,我们的天堂必须由自己来创造,不死老乔只不过是我们的绊脚石!” 马克斯点点头,跟旁边的纳克斯说了句:“看那个,男孩,那是胸怀希望的人。” 话音落地,他大步走过去,说道:“时间快要不够了。我们得赶紧把这玩意焊到车上,明天用来解决‘绊脚石’……我需要你们的帮忙,之后再走不迟。” 女孩之中,留着一头短发的“托斯特”和红发的“凯帕贝”率先站出来。 “我要看到那个老混蛋死掉,我可以帮你们开枪。”托斯特说。 凯帕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佝偻着背的纳克斯,也点点头:“……我也是,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回到要塞去!” 另外两个女孩也握着彼此的手点点头,然后看向巫瓦里尼的母亲们。 “听上去不错。”年龄最大的老奶奶点了点头,微笑着打开包,给众人看她栽在塑料花盆里的绿苗:“……我们终于有地方种这个了,慢慢就会有一片新的绿洲。” 午夜的沙漠里点起了昏黄的灯,柴油发电机的嗡嗡声传出几里远,才在风里渐变成低沉的呜咽。 第六章 钢铁和火焰 早上的阳光照在沙地上,反射出让人目眩的金色。 要趁这个机会打个盹的人,都得用什么东西把眼睛盖住;要么像老乔的战童们一样,把眼睛周围连同眼皮都涂成黑色,要么就戴好自己的风镜,躲在车头的阴影里,听着风声、闻着劣质汽油的刺鼻气味入睡。 老乔醒着,正哼着战前的小曲,把玩着他那根“权杖”。 过了这么多年,他能安稳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但保持清醒的时间也不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喷剂的作用下过度亢奋、幻觉丛生,尤其是当向那些聚拢过来的流民施舍饮水时,喷剂带来的愉悦和被崇拜、被信仰的满足感混在一起,让他欲罢不能。 此刻让他保持清醒的却是怒火。 他本可有个健康的孩子……一个可以继承他所有权力的孩子,让他的地上神国和机车军团继续下去,直到永远……或者直到废土将所有人吞噬。 可弗瑞奥萨——那个叛徒!当初留下她的性命是个错误的决定,她就该和她们那些蠢得好笑的“母亲”们一起吃沙子去。 没人能在如此触怒老乔后继续活下去,他哪怕是追到沙漠的尽头也要让那个婊子付出代价!还有那些母种,她们竟然不喜欢这种不用干活就有人供养、有无穷的饮水、甚至可以洗澡的日子;看来还是得加固“宫殿”的门,再打造几副镣铐,最好是足够沉重、但不会弄伤她们嫩滑皮肤的那种。 “战车!”忽然间,负责瞭望的战童高声喊道。 老乔立刻起身,来到望远镜前,向着另一个方向望去。 那的确是弗瑞奥萨开走的那辆战车,最显著的标志就是车头上那两台v8引擎伸出来的排气管。车尾那里好像有点变化,高高隆起了一大块,好像是安装了防弹护盾?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战车正以最高速度向着大峡谷的方向一路狂奔! “……她们要去攻打‘要塞’!她们知道那里现在守备空虚!” 老乔怒吼着,甩开望远镜赶紧跳上了自己的车。 震耳欲聋的金属摇滚再次响起,整个机车军团都在连发信号弹的催促下迅速启动,从分散的队形再次向中心方向聚拢过来。 全速奔驰的战车上,弗瑞奥萨看了看左右车窗里映出的信号弹的烟火,什么也没说。 已经可以了……她们已经趁着天亮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抢出了几公里的领先,从军团的搜索线中间穿了过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老乔的军团还是会追上来,他们的车子更轻、负载更少,还携带着更多的精炼汽油。 到那时…… 麦克斯也看到了逐渐迫近的敌人,他站起身来,就要从天窗爬上车顶、前往炮位。负责换弹的战童纳克斯和负责扣扳机的光头佬马克斯都已就位,他想去看看这两个人准备得如何了。 “嘿!”弗瑞奥萨叫住他,“拿着这个!要是准备开枪了,就在后视镜里给我打信号!我看到时会鸣笛。” 说着,她扔过来一只马克斯昨晚带来的手电。 麦克斯把那只手电插到腰间的皮带扣上,带着一把枪上到了车顶,跳过驾驶室和货厢中间的空隙,向着车尾大步前进。 远远看去,后方黄沙弥漫,机车军团的追击者们已经蜂拥而至,只是暂时还没有接近到步枪的射击距离。从车尾的炮位上方探出头去,沙尘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个疯狂的红衣吉他手,唯一能听到的也只有他的鼓点。 “什么时候动手?”麦克斯在风里对着炮位上的马克斯喊道。 “……等他们自发地聚成一堆!300码以内!”马克斯叫得太大声,以至于被车身卷起的沙尘都被扬了一大团在他嘴里。他不得不捂着胸口咳了咳,吐了几口,才接着说道:“你在我们身后,把所有接近的敌人都打掉!特别注意上边!” 麦克斯点点头,拍了拍这个光头男人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他称对方为“朋友”,一开始是出于礼貌,后来是感谢对方的帮忙;到现在看到这男人宁可冒着死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回不到自己心灵所归之处的风险,也要留在这辆战车上……他内心里已经牢记了这个朋友。 如果朋友有需要,他同样也会不顾性命地为其而战。 “来了!”马克斯突然叫道。 追兵的距离已经拉近到能听到那红衣吉他手的演奏了,不管车上的人有没有准备好,战斗已经迫在眉睫。 巫瓦里尼的母亲们率先与敌人接战,战车的后方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还有自制汽油弹爆炸的声音和火光。 麦克斯从腰间解下手电,朝着前方车头两侧的后视镜转了好几圈,然后就感觉卡车稍微降了点速度,接着就是长长的汽笛声。 “呜——呜——呜——” 母亲们的摩托车追了上来,那个年轻一些、曾经在电塔上充当诱饵的母亲直起身,朝麦克斯喊道:“他们人太多了,挡不住!” 麦克斯早有预料。对面的人是很多,但主要是自己这边人手太少;哪怕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不停击发,也不足以让一整个追击车队受到足够打击。他指了指车头的方向,也向母亲们叫喊:“……保护驾驶室!” 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现在还在蛰伏中的这架厄利孔20毫米机炮,弗瑞奥萨需要把车开稳一点,让马克斯把每一颗弹药都射向目标。 母亲们的摩托车加速向着车头去了,后面的追击者中,不死老乔的那辆改装大脚车也率先冲出了沙幕。他的座驾是唯一一部全程由精炼汽油驱动的车子,爆发力比那些烧着汽油镇自产油料的车子都强。 从他的车子背后,越来越多的战车从沙尘中现身,逐渐形成了一个车阵。 战童们怪叫着,撑杆手们爬上杆顶,对着前方的战车竖起中指,不少战童也拿出铅铬化合物喷剂发了狂似的喷上一嘴。 “多远?”马克斯问。 “300码左右!”麦克斯也叫喊着回答。 马克思于是站上炮位,扶好握把,对坐在防护板下的苍白男孩说:“准备好,等会我叫你时把帆布绳割断,然后看着点我的子弹!” 纳克斯连忙点点头,抓紧了手里的小刀。 机车军团的队伍中,忽然有个战童兴奋地叫道:“战车没有全速跑!她们的引擎坏了!” 老乔闻言仔细看了看前面的战车,果然发现战车稍微慢了一些。他也对着窗外命令:“小心她们把水箱卸下来!分——” 还没等他说完,只见弗瑞奥萨的战车尾部顶端,那块被钢板和帆布围起来的区域突然动了动。 300码是一段不太近的距离,老乔的军团战童们手里几乎都是些自制枪械,在这个距离上根本谈不上准头;不过对于厄利孔机炮的20x110高爆弹来说,300码已经在最大杀伤半径内。 纳克斯割断了把帆布绑在炮位上的绳子,那块帆布立刻被沙漠的疾风吹飞,不知糊在了哪个倒霉蛋的车窗上;原本被遮住的地方露出了黑洞洞的射击口,里面伸出了两杆长长的枪管。 不死老乔看到了那枪管的形状,瞬间心脏跳漏了一拍,发出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尖利惨叫:“不——” 马克斯第一个就注意到了他那拉风的大脚车,还没等他踩下刹车或调转方向盘,就已经扣动了扳机。 厄利孔机炮的击发声很大,但发出的并不是真正大口径火炮的那种好似炸雷一样的“轰隆”声,而是连成一串的“通通通通挞挞挞挞挞……” 一道又一道的火舌从枪口蹿出,那是枪膛里燃烧的气体推进弹头后冲出枪口的光焰;大脚车对钢芯高爆弹完全没有防护力可言,改造过的车身好像纸一样被撕开、扯碎,沉重的引擎在一瞬间就被穿透,弹头内填装的高爆炸药在造成钢芯二次推进的同时,也引燃了引擎内的油气,让老乔的大脚车前盖砰地炸开一个火团。 火光继续朝他身后延伸,把一辆又一辆他曾认为坚固无比的战车砸碎、炸翻、掀倒,但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不死老乔在高爆弹雨击中他座驾的时候,已经被弹片和车身脱落的碎铁击穿了头脸,整个上半身血肉模糊地死在了第一个。 那架厄利孔仍然嘶吼着,环形瞄准具里出现的目标马上被钢铁和火焰的暴雨包围,变成一堆燃烧着的废铁;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战童们连惨叫都没有留下,就消失在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纳克斯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从上方张望,他一边抬起一只手挡着从侧上方雨点般落下的弹壳,一边注意着咬着牙控制着机炮的马克斯。 “……换弹!”这光头男人大吼道。 纳克斯立刻跳起来,将打空的弹鼓卸下;再从一旁的弹药箱里奋力抬出沉重的弹鼓,按昨晚练习过的步骤装在枪机上。 厄利孔沉默了几秒钟,又一次开始向后方喷射致命的吐息。 渐渐地,这条路开始安静下来。 第七章 故事 弗瑞奥萨的战车停了下来。 已经没必要再赶时间去大峡谷封路了……马克斯正常发挥,用六百多颗子弹覆灭了整个机车军团,没人知道他怎么这么准;麦克斯在车顶上干掉了几个试图迫近到炮击死角、用汽油弹攻击的战童,巫瓦里尼的母亲们在战车周围击退了少数游敌,当伤亡到达临界点时,战斗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 仅剩的十几辆改造战车上,苍白的战童们沉默着,围拢在一起,没有开火,只是看着这边。 弗瑞奥萨跳下车,跟大家一起走向战场中央。 大多数车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变成了一堆扭曲燃烧的废铁;但老乔的车子还算完整,可能是因为结构特别加固过。 麦克斯伸出手,一把扯掉了摇摇欲坠的车门,和弗瑞奥萨一起费力地从车子里拖出了一具白发的肥胖死体。脸部和胸口已经碎烂,但那奇怪的塑料甲壳、一头的白发和涂满全身的爽身粉无疑已经证明了他的身份。 远远看着这边的战童们依然沉默。 老乔的“不死”传奇和所谓v8引擎之神的英灵殿一样,都是他们信仰的根基,也是他们狂热好战的根源……现在想想,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每个战童都是从流民中选出的“比较健康”的孩子,他们当然也有家人,至少有双亲;但直到现在,很多人才在恍惚间重新认识了这个事实。 “……我突然想,我妈妈现在怎样了?” 某辆车上,握着方向盘的司机问自己的矛手。 矛手低声回答:“……你忘了吗?所有生完孩子的女人都在要塞里做‘主母’生产人奶。” 司机点点头:“是啊,我现在想起来了。” 弗瑞奥萨把沉重的老乔掼在沙地上,朝着剩下的战童喊道: “我要回要塞去!所有人都有水,所有人都能靠自己的双手活着,或者自愿拿起武器,保卫‘我们’的要塞。跟我走,要不现在就放下武器滚蛋!” 过了不久,才有人跳下车,把手里的武器扔在沙里,然后开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更多的人选择留下来,此刻脱离了铅铬化合物喷剂作用的他们温顺得异常,他们在母亲们的监管下把枪械集中、退膛,开着自己的车跟在了战车后面。 按着绷带捂着手臂上伤口的马克斯也一起搜索着战场,他在刚刚的战斗中运气好没有中弹,但不幸被一根不知从哪射来的长钉划破了上臂。皮外伤,回到酒馆后处理一下就会没事。 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 卡拉什尼科夫少校两条小腿都消失了,又瞎了眼、咳着血,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听到马克斯凑近来、饶有兴致地翻弄他身上挂着的弹链装饰的声音,一边咳着一边开口询问:“乔呢?” “死了。”马克斯并不介意回答一个将死之人的问题。 少校嘿嘿嘿地笑起来,虚弱的笑声好像在扯着破风箱:“这个老混蛋也有干不动的时候吗?……上帝,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从要塞后面爬上去、把另一个军阀从塔顶扔下来的情景。当时我们都惊呆了,所有兄弟都在说‘老乔可真他妈是个硬汉’。” “反正你都要死了,接着说吧……”看他停了下来,马克斯催促道:“我欠人家不少故事,如果你的故事足够精彩,说不定我会讲给他听。” “行啊,行啊,你们这些人干掉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一边泡澡一边讲故事啦。……你想听什么?”少校喘息着,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往死亡的边缘滑落。 马克斯想了想,才对他说:“说说你们吧,老乔、你、食人者。” “……老乔,乔·摩尔,他在大战前是我的长官,我俩在陆军有过合作。后来局势越来越混乱,我们就组织了一群退伍的兄弟成立了‘机车党’。”少校说,“那时候遍地都是强盗、黑帮,老乔说,我们不能像强盗一样做事,不能欺压平民、不能对女人和孩子下手……呵嘿嘿……但后来……核弹就来了…… “……再坚持他那套,我们就都活不下去。所有人都发了疯,最后他也加入了我们,跟我们一起抢女人、抢资源、抢我们看到的一切。 “有一次我们碰见了群劫掠者,正在拷打一个男人,还割掉了他的鼻子。那个没鼻子的就是布罗迪,他说他看到过三座高山组成的‘要塞’,那里有地下河,干净的水源! “那就是今天的要塞……我带着兄弟们从正面强攻,老乔从后面往上爬。打了两天,兄弟们伤亡惨重,子弹都要打光了,老乔还真从后面冲进去,把所有人都宰了。 “……我占领了附近的铅矿,给要塞生产武器弹药;布罗迪带人占领了我们路过的炼油厂,给要塞炼油。他好像对鼻子这事特别敏感,有天一个流民盯着他的鼻子看,……嗯,后来他就被人叫成‘食人者’。这个疯子。” “你们都是疯子。”马克斯吐槽,从他身上把剩下的子弹都摘下来……弗瑞奥萨说不定用得上这些。 少校也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挪了挪身子,让马克斯更方便地搜刮。 他有气无力地说:“在这片废土上生存,你不够疯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觉得弗瑞奥萨真的能做到她说的那些?很快就会有人觉得,自己明明干活更多,为什么跟那些不干活的人拿一样的食物? “会有人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有价值,理所当然地就应该占有和享受更多;就像我,要塞是老乔、我和兄弟们拼命拿下来的,那水源本来就是我们的!你确定你们不会这样想? “那你们说不定比我们更疯。哈,我真是见识到了,废土上真是各种各样的疯子都有…… “见过‘秃鹫’了吗?那些戴着防毒面具和大眼镜的劫掠者,他们说太阳有毒,所以平时只在城市废墟底下生存,还把小孩抓走当‘隧道猴’,给他们在下水管道里捡东西。……嘿,嘿,还有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小疯子,弹吉他的那个,这是我在所有神经病人里最喜欢的那个……哈哈哈,你看见他了没?” “我找找看……啊,他在那边,死了。”马克斯抬头找了找,才给出回答。 卡拉什尼科夫少校意外地张张嘴,露出那一嘴烂牙:“啊……那可真遗憾。不过我也马上就要死了,所以去他妈的吧,哈,哈!” 马克斯摇摇头,吉他手的死相可不算好看:“你为什么最喜欢他?” “因为……因为他最疯!”少校咧开嘴说,“他的头套你看见了吧……那玩意可不是橡胶玩具。他的妈妈在战前是摇滚乐队的吉他手,后来在废土时代,他们娘俩被一群掠夺者抓住了。据老乔说,那些掠夺者先是轮着上,然后砍了他妈妈的头……等老乔找到这小孩的时候,他正捧着个脑袋昏迷着呢。 “……他肯定是从那天起就疯了,因为后来他把他妈妈的……头皮和脸皮,剥~了下来……嘿嘿,哈哈哈……然后套在自己脸上,这样他在弹吉他时就像是他妈妈还在台上表演一样……” 少校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马克斯知道他大限已到,拎着弹链从他身边站起,长出了一口气,对他说道:“……不错的故事。” “咳、咳,狗屎……我知道我不会讲故事。”卡拉什尼科夫少校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你会记得吗,你们会记得我们吗……” 马克斯又抬起头,望向那抹红色的方向:“不一定,但我肯定记得那个吉他手。” “那、那也行……” [5.第5] 第5节 少校最后笑了一下,闭上了嘴。他没力气再开口说话了,呼吸渐渐慢了下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能停下来、平静地面对死亡。 身体上到处传来的疼痛都在离他远去,几乎让他以为置身于天堂。 不过他心里清楚,他要去的肯定是另一头。那里应该没有啤酒和龙虾吧?等等,库珀斯酒厂应该早就停产了吧? 由剩下的所有活人组成的车队继续启程,弗瑞奥萨的战车带头,战童们的车子在中间,母亲们在队尾。 大峡谷那里,秃鹫部落没有出现。 或许他们出现过,然后和老乔一样认出了战车尾部那门厄利孔机炮,又悄无声息地退走了。或者,没准他们看到了挂在弗瑞奥萨战车上的那壮硕肥胖的死体。 接近要塞的时候,大家又一次握紧了手里的枪,随时准备另一场战斗。 但战斗没有到来,失去战斗意志的战童们打开了升降机,所有人都向着要塞内涌来,带着找到希望的狂喜。 另一边,在看到弗瑞奥萨站上升降机之后,麦克斯找了辆车,加满了油,一会后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开出了要塞,进入了沙漠中。 副驾驶上的马克斯打了个哈欠:“见鬼,为什么酒馆直到晚上才开门?” “因为那是个酒馆。”麦克斯答道,又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两个姑娘:“你们确定了?跟弗瑞奥萨说过了?” 瘦削、金发的“黛格”和黑发的“奇多”点了点头。 “好吧。”麦克斯说,踩下了油门,汽车的后轮扬起一道黄沙。 第八章 回忆 把所有人送回酒馆之后,麦克斯终于有时间坐下来,慢慢地喝上一杯,或许一会还能在桌边睡上一个安稳觉。 马克斯走过来,把手里的一盘腌橄榄放在桌上,举杯向他示意。 两人干了一杯之后,这个光头男人一边拈了一颗橄榄放嘴里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她们也就算了,我还以为你会留在‘要塞’。” “……我不太适合过这种日子。”麦克斯这么回答。 马克斯则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迟疑了几秒钟,才继续说道:“……那个‘少校’的话你也听到了吧,你怎么看?” “你是说他的故事还是他对世界的看法?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麦克斯也尝了尝腌橄榄,那带着微微酸涩的特殊香甜让他口舌生津:“……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不太适合……我只是个前骑警,除了搏命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本事,当然也看不透任何一个人、或一种‘秩序’的将来可能。” 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接着说:“而且每个人都会变。我就在变。人群会在情绪的碰撞中冲突、磨合、相互适应或毁灭,这个过程太过宏大,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参与。” “所以你是,嗯,‘避世派’?”马克斯插嘴说。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属于什么派别,而且我对于善恶的认知也早已定型、不打算改变了。我在废土上一直凭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并不在意别人对此事有何看法,我也希望别人对我采取同样的态度。” 麦克斯刚刚说完这段话,薛鲤也拿着杯酒走过来,笑着加入话题:“的确,典型的义警作风,一般我们把这种人归类为‘混乱善良’。” “哦。奇多和黛格呢?” “在后面我住的地方翻我的衣服,看看有没有她们俩能穿的。”薛鲤回答,“……看我干嘛?说真的马克斯,你得偶尔带她们两个出门买些衣服、逛逛城市、吃点东西钓钓鱼什么的,她们从一个牢笼跳出来,又不是为了跳进另一个牢笼!” 马克斯嚼着橄榄苦笑:“为了你那个提升火力的建议,我暂时回不到圣保罗。起码得等几天吧,这几天我也会困在你这个小小的牢笼里,这样你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这是真的,说不定桑尼还在血压上升、头皮发麻地满世界找他呢。 他不可能永远这么找下去,圣保罗不是他桑尼一个人的,而且他也有许多火并、利益争夺与分配、警方扫荡之类的事情需要处理;马克斯估计,大概48小时之后他也就能溜回去了。 “……而且我一回去就会把那个安保公司销掉。我觉得你这儿不错,能让我有免费的酒喝,还能让我见到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们,不用让cia整天盯着我的屁股。”马克斯说,“……薛,让我在你这当个员工怎么样?负责从外面给你带吃的、买其他物资,你只需要平时供我酒喝就行。” “我有权说不吗?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赖在这不走了吧?” 薛鲤撇撇嘴。 他拿来了那两本笔记,先是翻开员工记录册,把“马克斯·佩恩”、“黛格”、“奇多”三个名字添加上去,果然后面那列依次浮现出“采购”、“待定”、“待定”。 另一本顾客记录册上,马克斯的名字在翻开的时候就消失了。这间酒馆的各种设置总是这么的随便,在无所谓的地方偷偷展现智能。 “所以你不准备再在自己的世界生活了?”默默喝着酒,看着两人办完这一切的麦克斯问道。 马克斯抬起眼睛看向他,声音低沉地回答:“……是吧,反正我在那也没什么要干的。每天醒来时看到的天花板都不一定一样。而且……虽然和你一样、我的妻子和孩子也葬在那个世界,但我永远也没法再去看她们了。一旦我再出现在美国,立马会被几个特殊部门轮流关照。” 说着,他向后靠了靠,在椅子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继续用那梦呓般的语气讲了下去:“我还从没认真讲过我自己的故事是不是?……我一般情况下不会对人提起自己的过去,我觉得倾诉没什么意思。不过在你的世界听过上校的故事之后,我发现有时候跟自己能相信的人讲讲这些也挺好的……总比临死前跟敌人讲、祈求他能记住要强吧?” 马克斯开始简练地描述自己的过去,十几年前那个美国梦的破灭,还有复仇、阴谋,人的异化,药物、酒精、暴力织成的网。 黛格和奇多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她们俩松松垮垮地穿着肥上好几号的t恤和牛仔裤,趴在后面那张桌子的椅背上,凑近正在讲故事的男人,听得入神。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见闻她们并不是总能理解,尤其是她们从很小就被养在“要塞”里与世隔绝;但两个姑娘聪明地没有询问,而是靠着猜测和想象理解了马克斯在“表达”的东西。 爱和恨、愤怒和负疚、失去所有生存意义的滋味,这些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麦克斯更加能理解。他不仅生于战前、了解过人类世界运转体系的复杂程度,更曾处于同样的境地。 他现在游荡于废土、寻找着救赎,背井离乡的马克斯又在寻找什么呢? 喜欢有话直说的他当即就问了出来。 “……也许是内心的平静吧。”马克斯想了想,如此说道。 女孩们面面相觑,现在的马克斯除了剃着光头、一脸大胡子、面相也很凶恶之外,其他地方都还挺平静的,比起端着厄利孔射击那阵可平静多了。 “看来我们都找到了。”麦克斯却听懂了,他向着马克斯举了举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干了一杯酒。 一旁的薛鲤表情却有点奇怪,他时而皱眉,时而眼神失焦,最后干脆捂着头痛哼了一声。 桌边的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忙朝他围过来,向他询问着:“你还好吧?” 薛鲤捂着头站起身来,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感觉……头疼……” 忽然,他转头看着麦克斯,眼神从迷茫转为震惊,接着又变为复杂。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道:“……杰西?……” 麦克斯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他大步上前抓住薛鲤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脸上露出其他人从未见过的凶恶表情,咬着牙说:“你不该知道这个名字。” 薛鲤却显得异常冷静,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拍了拍麦克斯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一直都还没讲你的故事嘛。不过你可以当是酒馆告诉我的……就在刚才,看起来它认为我满足了你们两个的愿望,所以向我灌输了更多信息。不如你把我放下来,让我把我知道的讲给你们听?反正你又不能打我、也不能杀我。” 马克斯也在一旁劝道:“……麦克斯,这个名字对你的意义我也许能理解。但说实话,如果没有老板和他的酒馆,你也得不到你的救赎!你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 麦克斯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放开了薛鲤的衣领,无力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小声咕哝着:“……对不起。” “没关系,就像马克斯所说,我们完全能理解你的情绪……好了,现在我得讲讲我为什么能理解。” 薛鲤也整理了一下衣服,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而他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说:“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我看过一共4部的、名叫《疯狂的麦克斯》的系列电影。” 为了麦克斯的心理健康,也因为薛鲤自己的头疼,他没有把重点放在前三部上,而是大概描述了一下剧情,然后仔细的讲了讲其他几人都经历过的“狂暴之路”。 随着他把记忆中的细节一点点补充完整,其他人只能选择相信他——因为没人跟他讲过这些,马克斯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述卡拉什尼科夫少校的故事呐。 不仅如此,他故事里与大家经历不同的地方也很合理,甚至更壮烈,尤其是身受重伤的弗瑞奥萨和毅然献身的纳克斯。 麦克斯听到了最后,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他连杯里剩下的酒都没喝,拎起自己的枪,低着头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喂,麦克斯!”薛鲤连忙喊住他。 麦克斯没有回头,只是站定了,用那磁性的声音低语:“……我们的人生也是你的故事……我们的痛苦只是你的娱乐……我们真的存在吗?” “……谁又能证明自己真的存在呢?”薛鲤严肃下来,紧盯着麦克斯的背影说:“所有记忆、感知、思维都是‘存在’的子集,就像任何公理都无法证明,你不能用存在推导出的事物来证明存在本身。不过我有一个脱离逻辑、只属于情感层面的证据,你要不要听?” 还是背对着大伙的麦克斯没有回答,薛鲤就当他是默认了,于是继续说道:“……你出生在战前,那说不定养过宠物。你第一个宠物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吧?” 麦克斯终于回过头,紧紧地抿着嘴,看着正侃侃而谈的薛鲤。 “不,不用告诉我。没有哪部电影会详细到这个程度,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信息,这是独属于你的。就算你没有宠物,你曾经憧憬的女孩、你的老师、你母亲落在你脸上的吻、你妻子在结婚时对你露出的微笑……” 说着,薛鲤伸出手指向麦克斯:“……那些只有你知道的感觉,就是你存在的证据。” 第九章 打开的门 麦克斯走了,但薛鲤知道他没有失去这个客人。 酒馆里一时沉默下来,马克斯没了谈兴,他坐在椅子上,喝着自己的闷酒陷入了回忆;黛格和奇多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着,好像在讨论着凯帕贝和纳克斯的事。 薛鲤回到了吧台后面,他获得的记忆远不是只有几部电影那么多。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除了名字之外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但从这间酒馆灌输给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里,他获得了改善这个处境的明确方法。 好像是说……每当让其他世界的客人满意,就能获得有关那个世界的记忆,并附送一段随机的回忆碎片? 因为两个名叫“max”的老男人都挺满意的,他已经获得了奖励。 现在的他,就这么眯着眼睛,在脑海里仔细翻阅着自己刚刚找回的过去。 那时他好像还很小,名字还不叫“薛鲤”,正在学着骑自行车。 那个下午,他独自骑车出门,胆子很大地直接骑上了平整的大路。夏日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和头发,街边错落的房屋和院落从他的视野里出现又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突然脑子抽风、或者觉得这么干很帅,他突然放开了车把,直起身子,试图只用双脚控制车子。 他果然摔倒了,差点跌到路边的水沟里,头上磕了个大口子,流了点血,还把旁边院门口正抽烟晒太阳的大爷吓了一跳。 大爷连忙走过来把他扶起来,问他:“摔坏了没?你家大人呢?” 当时很小的他也没哭,只是跟大爷说:“我没事。” 还没等大爷从屋里拿出毛巾和绷带,他已经推着车轮变形的自行车,满脸是血地往家里跑回去了。 奇怪的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心里没感到害怕、后悔、茫然等等,甚至觉得大撒把时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很不错。 那天午后的暖阳照得他差点睁不开眼,还能想起的景象就是大路两旁延伸出去的胡同和院墙,还有远处田垄上一片片的青绿。 此刻身处酒馆之中的薛鲤向头顶上摸去,果然在头发缝里找到了一道疤痕。 从伤口的长度来看,他当年回到家之后还是得去医院缝个针的。当然,父母有没有臭骂他一顿,他现在也不知道,找回的记忆只到他推车往家里跑那一刻为止。 被找回的另一段回忆就没那么愉快了。 在这段记忆里,他不知为何站在一间办公室里,比他大上几岁的另一个男人正在怒不可遏地训斥他。 “……那是你的工作,你懂不懂什么叫工作?想怎么爽怎么来,你干嘛不回家当你的键盘侠去?” 被训的他还很不服气地反驳:“……我不是这么认为的,怎么写得出这种报道?” “废话!”男人更生气了,“……没人关心你怎么认为!那也不是报道,我们是做自媒体的,不是搞新闻,也不是搞教育!甚至没人知道那是你写的稿,你以为这个账号是你的?可以让你表达你那点破观点?再说了,你的看法就一定对是吗?行啊,那看来你不适合干这份工作!” 等他领到了未结工资,站在街头的时候,与少年时的那个夏日一样的阳光又一次洒在他的肩膀。 他得承认,那个男人说的没错……任何时候、任何人的表达都不能完全脱离情境。当这个情境被设置为“需要意见对立来炒作热度”的时候,他当然不应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只不过,可能他的能力真的不能胜任这种工作……他就算捏着鼻子,也不可能像领导那样面不改色地写出“王家卫是无病眒吟的文青”、“孤芳自赏的大卫林奇”、“诺兰变得媚俗了”、“引领观众审美成长的奇迹”、“别给一部好电影乱扣帽子”这种东西来。 他又不是精神分裂! 回忆在这里淡入虚无,而酒馆里的薛鲤则是头疼地揉了揉眉毛。 好消息是自己看起来是个在正常生活的男人,坏消息是这种天真的愚蠢早晚会让他吃更多苦头。 “哈,我都被困在这酒馆里了,还能有什么苦头比这更大的?” 突然他想通了,不禁自言自语着失笑出声。 抬起头来,马克斯已经端着空杯子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女孩。 “……你在说什么,老板?” “没什么。”薛鲤看了他一眼,又拿出一瓶酒,开了盖之后给他倒上:“看来我以后得跟客人收点实际存在的东西了,不然哪有钱给你去采购?” “在这里不是不会饿死的吗?一点下酒菜能值多少钱?我在我的世界还有点余财。”马克斯抬起烈酒杯灌了一口,用眼神示意薛鲤,该给新员工讲讲这个酒馆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恰好我也理解了更多东西……” 薛鲤说着,往裤兜里掏了掏,拿出了几把钥匙。 “每人一把,拿着它就不用非得在晚上找酒馆的门了,随时想着这里或想着我的脸推开任何一扇门就可以。出门的时候也一样,拿着钥匙想着另一个世界的某一扇门就行……没错,马克斯,你不用再躲在这了。” “谁说我是在躲着?还有,谁要想着你的脸开什么门啊?”马克斯发着牢骚,“等我把这杯酒喝完再回去。” “……等会记得带黛格和奇多去买点衣服。好了,别喝了,跟我来,看看你们要住的地方。” 薛鲤带着几个人穿过酒吧的后门,进入了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 黛格和奇多睁大了眼,她们刚刚进到这里找薛鲤的衣服穿的时候,这里还只有走廊左侧的一间卫生间和尽头的一个卧室;但现在,走廊两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三扇木门,门上还分别刻着她们俩和马克斯的名字。 真是简单明了的设计。 薛鲤对这种神秘学设定早已经见惯不怪了,毫无异样地推开三扇门,看了看里面的陈设,翻了翻白眼:“好吧,我不该有任何期待的。……各位,大家的房间都一样,每个人一张床、一个衣柜、一面镜子,还想要什么的话自己去其他世界搬吧。 “那边的可以算是员工卫生间,跟客人们用的卫生间不同,是有洗浴设施的。鉴于现在我们有男有女,进去洗澡时千万记得反锁、把‘洗浴中’的牌子在门外挂好。或者干脆去其他世界泡个澡再回来怎么样? “不过只要你们留在这个酒馆,就不会以任何方式死亡、受伤、生病或变老;在另外的世界则不然,我只能提醒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介绍完了房间,他又带着大家回到了前厅,指着马克斯说:“现在这位大叔成了我们酒馆的员工,也就是我们的顾客只剩下麦克斯一个了。不过,从现在开始随时都会有来自另外世界的人推开那扇门走进来,买我们的酒喝……说起来,你们两个会做些什么?”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然后由黛格率先开口:“我会用螺丝、火花塞和橡胶做娃娃。” “我会插花。但从来没插过真花,老乔那有些塑料花朵。” [6.第6] 第6节 “好吧,看来两位都比我会得多……我们这可能正缺些装饰呢。”薛鲤立刻笑起来,“但平时我们也得干点日常工作,比如从吧台把酒端给客人、收拾客人留下的空酒杯和烟头什么的,还有平时没客人的时候擦洗桌椅、拖地。不会没关系,这些很好学,我会教你们……哦对,还有马克斯带来的那只仓鼠,我们几个平时要负责喂养它。” “还有这个!”说到这里,黛格忽然开口打断他,然后跑向一边自己带来的一个提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填满了土的塑料瓶底。 那里正有一棵小小的绿苗在倔强地生长着,缺乏植物学知识的薛鲤看不出它是什么种类、未来会长成什么样。 不过酒馆显然并不缺光——窗外一直是一片黑暗,但灯不关的话就会永远亮着,供给一棵幼苗的光合作用毫无问题。 “行,把它也放吧台上……不,为免有人不小心把酒洒上去,还是离吧台远点吧。放马克斯常坐的那张桌子旁边的窗台上,要记得每天给它浇水,千万别浇多了。马克斯,看着点它,别让它死了!” 薛鲤立刻说道,同时意识到这棵幼苗很可能是巫瓦里尼的母亲们视若珍宝的重要财富、废土上少数的希望。 他只能保证,他会尽全力让这小家伙在他这活得更好;说不定有朝一日它还会结出种子,在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回到废土生根发芽,用生命的力量一代又一代地繁衍、适应、进化,最终让大地恢复旧观。 也许这才是那个世界真正的救赎之道吧? 马克斯喝完了杯中酒,拿起了钥匙,准备带两个女孩前往他的世界,买些换洗的、适合女孩穿的衣服了。 临走之前,他回头对薛鲤说:“……说真的,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既然酒吧员工都有钥匙,没理由老板没有吧?假如你也有钥匙,你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薛鲤盯着他,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第十章 过客 巴西最大城市的街头人声喧嚣,四周的高楼大厦耸立如林,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辉光。 这里的氛围和贫民窟简直是天地之别,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堕落气息,人们的脸上看不到麻木和迷茫的神色,唯有发自内心的愉悦与慵懒。 薛鲤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钥匙,但看到街上葡语招牌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这里……是马克斯的圣保罗。 仔细想想的话这也很合理,仅仅两段记忆能让他完全找回自己的人生吗?如果不能,那他现在就还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他曾跟麦克斯说,那些独属于自我的感觉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从这点上来讲,他现在的存在性比他的顾客们更不真实。 但他真的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那段在酒馆里一个人活着的日子才过去没多久,他被这间不会回答他、不让他出门甚至不给他自杀的酒馆折磨得精神几度崩溃。 从这样的境况里找到精神重建的信标几乎是不可能的,幸好他有近乎无限的时间。 躺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终于决定掏出工具箱,从掉了腿的椅子开始一点点把酒馆修好,对着灯自言自语,把每个酒杯擦得晶莹透亮,靠心跳声估计时间调整自己的生物钟,直到马克斯推开门进来,重新把日和夜的概念带进酒馆里。 谁知道呢,也许他早就彻底疯掉了,现在还能在这正常走路、说话的只不过是精神燃尽后由本能组成的壳。 尤其是现在,这种感觉分外清晰——他并没有真的因为自己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而感到失望,他展现的情绪和表情只不过是因为“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此”。 他的自我与世界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不知道随着酒馆的成长、找回的越来越多的记忆能否让他改变。 马克斯从身后的商店里走出来,站到他的身边,抱怨道:“你敢相信同样款式材料的衣服、只因为是这个牌子就贵了几十倍吗?见鬼,我原本以为自己还算有钱。” “……你不是美国人吗?”薛鲤回答。 “你是在说美国人应该习惯了这种品牌溢价,还是在说美国人应该都很有钱?”马克斯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然后才说:“电影里的美国人还整天枪战呢,难道我还得现在掏出枪来当街杀个人?” “才用机炮突突了一个车队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薛鲤熟练地吐槽,“并且你还毁灭了那个世界经典的废土朋克审美。废土朋克的枪械水平就不能太高,还得是手工打造的!你这个不解风情的重火力爱好者!” 马克斯立刻反驳:“……那是你出的主意,我的记性可好得很!” 薛鲤想了想,发现他说的没错,于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她们俩呢?” “在试衣服,我觉得我继续呆在里面不大对劲……不过这两个姑娘还挺聪明的,我跟店员介绍说她们是我女儿,她们也没反对。” 马克斯面前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孩子要是活着,大概也有她们这么大了吧?” 薛鲤没有回答他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两个男人就这么站在门口、抽着烟等了一会,姑娘们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薛鲤也看够了圣保罗的风光,向着马克斯一伸手:“给我点现钞,我去看看能不能买点吃的回去。你跟她们俩结了账之后直接回酒馆就是了。” “……你确定?为什么不等等我们一起去,你失了忆、又从没来过圣保罗,我真怕你走到黑帮的地盘里去,被人枪击或绑架了。”马克斯说。 薛鲤笑笑,拍着马克斯的胳膊说:“我又不傻。再说,我们不是在市区吗,要是连圣保罗的都市区都乱成这样,还有哪个游客敢来?还有,既然在酒馆之外你也还是能听懂我说的话,那我与其他人的沟通应该也不成问题……” “这个酒馆的设定还真方便。你应该在这个世界找一份同声传译的工作,搞不好比我的私人安保还赚。”马克斯从钱包里数了几百雷亚尔给他,在圣保罗这些钱都可以卖好大一包食物了。 薛鲤的确买了很多——除了现成的食物、酱料、生的蔬菜和肉类之外,他还买了一个小型的电烤炉,打算今天晚上跟所有员工一起聚个餐,这也算是中国人的特有习惯了。为了知道什么时候是晚上,他还买了只电子钟。 真奇怪,同一个世界的美洲和亚洲都存在时差,但世界与世界间就没有……麦克斯不知道在干什么,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开着车、躲避着掠夺者的爪牙、漫无目的地在废土上游荡?弗瑞奥萨又如何了? 还有要塞,那里到底能不能抵抗住恶劣的气候,又会不会被废土上的其他不怀好意的人觊觎?母亲们的未来……凯帕贝和纳克斯……这些故事还真让人好奇呢。 等薛鲤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拎着买来的东西、握着钥匙推开酒馆大门的时候,他发现先一步回来的另外几人正围在吧台前,观察着什么东西。 “帮忙接一下……我东西买的太多了。哦,黛格,你的衣品真不错,看来你喜欢哥特风?……你们刚才在看什么?” 他说着,走到了吧台前,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内侧多出的东西。 “嗯……这个是开水器,那边的是制冰机。不错,总算有个正常酒馆的样子了,马克斯今晚的威士忌也终于可以加冰了。”薛鲤兴致勃勃地点评,“吧台上那是什么?” “那是大型全自动咖啡机,配杯架和杯子的。”马克斯回答。 不知道这间酒馆为什么突然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添置了这些设备,可能跟薛鲤能找回两段记忆的原因一样,是因为两个世界的顾客愿望得到了满足。 感觉就像什么升级游戏一样,只不过在这里没人给薛鲤发布任务,所有信息都需要他自己猜……该死的酒馆一直保持着缄默。 想想也对,酒馆怎么可能会说话呢? “别看了……我们还有大把时间研究这些东西。我买了点肉,我们一起烤肉吃,算是庆祝我们的小团队成立。”薛鲤跟大伙说道。 酒馆里当然是有电源的,但电烤炉的插头根本插不进去。 盯着薛鲤试了几次之后,马克斯终于看不下去了,皱着眉问:“你没买转接插头是吧?” “……为什么要买转接插头?” “巴西的不同州额定民用电压都不一样,而且根据建筑的建造年代、电器的生产年代,插头和插座的标准都各有不同。” 马克斯捂着额头,他真是被这个失忆的家伙搞到没脾气了:“更不用说你这里的插座跟我以前见过的都有些不同……我猜因为你是老板,所以这里的插座是中国标准。……我看看这个烤炉……额定电压127v,双圆头插头……” “啊,你一说我才注意到。” 薛鲤回答。所以刚才他是拿着圆插头往扁头插座里捅,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捅不进去? “……好吧,谁叫你是老板呢?我去去就回。” 身为酒馆采购的马克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握紧了钥匙,大步走向门口,消失在了黑暗中。 黛格和奇多则是留了下来,好奇地打开了薛鲤放在桌上的包装袋。 “哦,新鲜的肉是这个气味吗?”黛格对着奇多窃窃私语起来,“之前在老乔那吃过的完全不是这个味道。” “……我听他们说那个叫‘罐头’,好像是战前生产的。”奇多回答。 黛格立马接上:“我也听说了,老乔一直在念叨这个,他说‘罐头’还有能保存100年不变坏的。” 如果不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薛鲤几乎都忘了这两个姑娘是在废土度过了人生的前十几年。 在物资极度贫乏的情况下,哪怕是一片领地上实力最强军阀都不一定有战前的日子过;不仅动物的灭绝与变异使得获取肉类变得艰难,秩序的崩溃还令社会分工彻底毁灭……在这样的世界,想得到任何资源都要靠自己的双手。 “这是刚宰好没多久的猪肉……所以会有血腥味,颜色也会淡一些。什么?你问我猪长什么样?这可难说了……你们俩都见过‘食人者’了吧?……”他也坐到桌边,跟两个姑娘详细讲起来。 背后的门响了一声,几个人还以为是马克斯回来了,谁都没有注意,直到一个冰冷的女性声音在他们身后说了一句:“有趣。” 薛鲤立刻回头,正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站在他的背后。 仔细看看,那分明是件紧身皮衣,还微微反射着酒馆里的灯光呢。 虽然形制和材质上这衣服与黛格新买的衣服完全不同,但让薛鲤来形容这一身的话,他也会给出同样的评价:哥特风。 女人留着齐肩的黑发,眼睛蓝得好像能发出光来。 她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嘴里轻轻吐出一个词:“人类。” 第一章 奇怪的客人 “这个女人真奇怪。” 一会之后,拿着转接插头回来加入烤肉派对的马克斯也这么说。 这个新来的顾客也不点酒喝,也不跟这边的几个人多说话,只是坐在吧台下的转椅上,用那双比天空更加湛蓝的眼睛盯着这里。 “……如果她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东西,那她为什么还不离开?”奇多问道。 薛鲤一边搞着电烤炉,一边往新顾客那头看了看,摇了摇头:“当然是因为她一直在想怎么冲过来把我们都干掉,却一直做不到。你们还记得她刚进来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黛格立即回答:“她说‘人类’。” “不错……她叫我们‘人类’,那么显而易见——这位客人不是人类。好了,温度刚好,你们先烤着,我去招待这位顾客。” 说着,他站起身来,坐到了吧台的后面,对这个穿紧身皮衣的女人询问:“客人,你确定你不需要一杯蜂蜜酒吗?你脸色苍白,看起来需要暖暖身子。” “……我不是因为寒冷才苍白。”女人转过头来,黑色的发绺从额角垂下,正如她向下抿着的嘴角。 薛鲤点点头:“好吧,看来我得破个例?第一杯免费,我既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故事,你看起来就不像是很有谈兴的那一类人。” “……我说了不需要……”女人继续坚持,但薛鲤已经把蜂蜜酒推了过来,还贴心地加了点开水进去,酒杯握在手里有了些许的温度。 没等女人再说什么,他自顾自地开口:“我也猜到了,你不是人类,不想喝酒,明显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外表,外加这种把所有人都当食物打量的气质……你是吸血鬼吧?” “为什么不能是另一方呢?”女人似乎对他的话有了点兴趣。 跟“吸血鬼”相对应的另一方,应该就是“狼人”吧?当然,不幸失去了记忆的薛鲤能记得的也只剩设定了。 “一般设定里吸血鬼和狼人的区别还挺多的,不过要我说的话……”他摸了摸鼻子,“狼人通常不注重卫生,而吸血鬼好像都有强迫症、甚至有洁癖。” “你差点就能看到我捕食的样子了,那时你肯定就不会这么想。” 女人冷笑着,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她得承认面前这个人类还有点懂行,那些多毛的混蛋的确又脏又邋遢,身上往往萦绕着兽臭味。但吸血鬼也并不是都有洁癖的,有不少年轻的吸血鬼会故意把猎物的大动脉扯烂,就为了享受那种血喷一身的感觉。 假如某个人吃饭时就喜欢把汤洒身上,你会怎么形容他?“哟,这人有洁癖”? 她们的主食就是血液,别的东西吃进嘴里全是白搭。做熟了的肉在吸血鬼尝来就像人类吃到木屑,再好的美酒喝进去也没有任何味道。是有些吸血鬼喜欢喝红酒,但那只是因为它在外形上很像血液罢了…… 正在这么想的女人突然一愣,只因口中的酒液居然正将一种久违的感觉传递给她。 那是整整六百年,她已经失去味觉六百年了。她差点就想不起来应该怎么描述嘴里酒液的味道,后来才恍然大悟,那个词叫“甜”。 连鲜血都没这么甜……每个猎物血液的味道都有区别,但都没有这么好喝。真正使吸血鬼获得进食的愉悦与满足感的,是鲜血中的生命力,因此吸血鬼才更喜欢年轻的猎物。 她露出的恍惚表情落在薛鲤的眼中,确切地证明了这吸血鬼并不是“不需要”这杯酒的。 他微笑起来,向一直在关注这边情况的马克斯打了个手势。马克斯耸了耸肩,挑了几块烤好的肉装在盘子里,给这位客人送了过来。 “……恰好我们在聚餐,请您享用,女士。” 女人已经把口中的酒咽了下去,酒精竟然为她这幅亡者的身躯带来一丝暖意,这让她失去了惯常的冷静,向着两个男人发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好吧,才几次而已,我已经开始厌烦这个步骤了。”薛鲤苦笑着说,“马克斯,你说我们在吧台上空挂块告示板怎么样?把我每次都要再说一遍的话写在上面。” “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马克斯摊开右手,那意思是“请吧”。 “……你说的也对。好了女士,这里是一间酒馆,并且不属于你本来的世界;你无法在这里伤害任何人,当然在这里的你本人也不会受伤、生病、变老、死亡。除了提供非人类也能尽情享受的食物饮料之外,我们还随时准备好帮客人们解决问题。” 薛鲤说。 其实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些心惊胆战,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吸血鬼是什么设定……但按常理来讲,一个吸血鬼解决不了的问题,平凡的人类也解决不了。 万一她说“我需要一个后裔”,难道他要为了找回这段记忆而让她咬一口? 幸好这位女士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还沉浸在美酒带来的愉悦感中,听完了酒吧老板的话,也只是垂下了眼,低声说:“……果然是连非人类都能尽情享受。你刚才说‘第一杯免费’,那我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第二杯?” 薛鲤赞许地点点头:“好说,终于有个正常顾客来这消费了。我这里收各世界都能通用的贵金属,比如金银;如果你没有,那么向我们分享你的故事也可以。” “……你又是怎么回事?收取金银我可以理解,虽然你的酒对吸血鬼的价值远超区区金银,但我对此当然没有意见。故事?你是什么空虚的古代神吗?”女士继续追问,她似乎终于准备好跟面前的人进行沟通了,思维和眼神也因此变得锐利起来。 “如果这里有神,也只会是这座酒馆本身……我只不过是被它选中的代理人。金银和故事它不需要,但我需要。”薛鲤敲敲自己的脑袋,“我失了忆,所以需要很多故事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和过于活跃的思绪。你到底要不要第二杯?” “……我现在没钱给你。”女士放下杯子,站起身就要离开。 马克斯倚在一边的吧台上,此时开口说:“不试试烤肉吗?你好像很久没喝过酒了,那我猜你也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吧?跟酒一样,第一盘也是免费。” 穿紧身衣的女士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来,伸出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手指,拈起了一块烤肉,迅速地塞进了嘴里。 紧接着,她又迈开步,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让酒馆里的人再看到她的表情。 “薛……你看到了吗?”马克斯一边吃一边问,既然客人不吃,那这盘肉就是他的了。 薛鲤点点头:“看到了……她腰后风衣下面别着两把枪。” 不知对方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作为一个身体强悍、恢复力极强的吸血鬼,却也要用手枪来作战呢? 另一边,走出酒馆的女士回头看了一眼,那平凡的木门还跟她推门进去时一样,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她今天本来是与同族一起前来扫荡某个狼人据点的。 [7.第7] 第7节 那些恶心的野兽在死亡行者面前毫无反抗之力,银制的子弹像热刀切黄油一样撕开它们的皮肉,很快今天的任务就已完成。不错,她跟酒馆里的人说了谎,她身上确实有贵金属……那些子弹的弹头每一颗都是纯银打造。 但她还不想把自己的底细这么快暴露出去,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个酒馆那么莫名其妙?她只是在彻底搜查这个据点的过程中,无意中推开了一扇门而已…… 现在想想,她也不得不相信那个老板所说的话了,他的酒馆还真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扇门、这面墙背后离大街顶多一两米,哪来那么大的空间? “塞勒涅,塞勒涅!” 正在她低头思索的时候,一个男性同族已经叫着她的名字找了过来:“哦,你在这。刚刚你去哪了,为什么对着面墙发呆?其他地方我们都搜完了,没有暗门或者暗道,也没有还活着的狼人。可以回去报告了。” 塞勒涅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着:“墙?” “是啊,怎么了?”男吸血鬼不明所以地反问。 “不……没什么。你和其他人先回去,我在周围看看能不能找到脚印什么的。”塞勒涅立刻说道,她得立马把自己的同族全都支开,因为口中的肉香正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平时误食人类食品的恶心反胃,就像被逼着吞掉了一大团燃烧的灰烬一样。 只有在酒馆里,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才是“食物”…… “是。”普通的男同族无法违抗死亡行者的命令,他只能弯了弯腰,回头和其他人汇合去了。 塞勒涅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才扶着墙,“呕”的一声把刚刚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哈,免费……” 她哼了一声,再看了一眼那墙上的木门,弯下腰又是一阵大吐特吐。 “明晚……一定要呆到所有东西都消化掉再离开。” 第二章 野火与狼牙 第二个晚上,当薛鲤正摆弄一部小小的机器时,塞勒涅果然又一次走进了酒馆。 这次她的表现自然多了,可能是昨晚试过、发现确实没办法攻击或伤害任何人,干脆也不再动这个念头。 她来到吧台前坐下,从袖口里掏出一枚西班牙银币放在桌上,对薛鲤说:“来杯酒。什么酒都行。” “啊,抱歉客人,请您稍等,我先去洗个手。这录音机实在太难搞,把我的手都弄脏了。……马克斯!你从哪淘来的这东西,不会是煤矿吧?” 薛鲤问,而坐在自己那张桌子旁的马克斯喝着酒,用毫不在乎的语气回答:“……二手的就这样,谁叫你非要买来一堆磁带的?想听歌干嘛不用智能手机……” “……我就没法跟你这种人讨论复古审美……” “复古审美?那你去买黑胶唱片啊!” “那又不一样了,虽然不记得,但我的成长过程中明显没接触过黑胶唱片……我根本没有关于这种高端产品的知识。” 吵了几句之后,薛鲤朝着塞勒涅抱歉地笑了笑,朝着一侧的走廊走了过去。 塞勒涅皱了皱眉,干脆自己站起身,伸手从柜台里随便掏了一瓶酒出来,拧开盖子咕咚咚地倒了一杯。 这次的酒有点特殊,感觉很辛辣,只是小小抿了一口就让她的舌头根都麻了。 她倒不是不喜欢,能被尝到的任何味道对于吸血鬼来说都是种恩赐……但还是稍微适应一会再说吧。 出于好奇,她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拿过薛鲤刚才在鼓捣的东西。 果然是个带收录功能的磁带播放器,块头还算大,背盖已经被卸下来了,里面是电路板和各种引线。 大概看了几眼,她心里就有了数,把录音机放回桌上、转过头继续喝自己的酒。 薛鲤正巧洗了手回来,看见客人已经自己倒了杯酒,也没那么着急了,慢悠悠地回到吧台后面,把那枚西班牙银币拿过来把玩了一会。 本来这种银币在现代世界是会溢价的……因为银币已经是历史名词了,早就退出了流通,每一枚都算是收藏品。但这种西班牙银币的溢价是比较低的,它的发行量实在太大了,全世界到处都是,一度还成为了中国民间流通最广的货币。 嗯……换上几百块还是没问题的。 “多谢惠顾。”他说,把银币塞进了柜台下的抽屉里。 “……你的录音机……”塞勒涅却突然开口,“没什么大问题,只需要把传动和压带结构整个拆下来用酒精擦干净。油污太多。” “啊?” 薛鲤抬起头,吸血鬼也懂怎么修录音机? 对面的女士却是脸色微红、大着舌头,还露出一个从未在这张脸上出现过的微笑表情:“……你、那是什么眼神……人类,你只是我们的食物、别太……” 话还没说完,她就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吧台上。 一旁的杯子已经空了,薛鲤拿过瓶子看了一眼,摇摇头:“……精馏伏特加?你还真敢喝啊。” 这玩意一般只用来调鸡尾酒,每个尝试过它的酒鬼都形容它“让人喘不上气,咽下去时就好像肚子被人打了一拳”。 不过起码也证明了另一件事……对吸血鬼来说,这里的酒在“味道”之外的层面上一样有效。 “帮个忙,马克斯……把这位客人抬到那边的椅子上去。黛格,请从你的房间里拿个靠垫来,我看到你买了。奇多,能麻烦你准备一条热毛巾吗?我们不知道吸血鬼的肝功能比起人类来怎么样,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醉酒的吸血鬼抬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让她靠着椅背躺好,黛格还给她盖上了自己的小毯子,虽然薛鲤觉得吸血鬼应该不怕冷…… 薛鲤和马克斯回去照这位客人的建议修理录音机,奇多抱着仓鼠笼,把昨晚剩下的花生、生菜和肉渣喂给它,问身边的黛格:“吸血鬼是什么?她睡着时会做梦吗?” “不知道……我们下次再去马克斯那的时候可以买上几本有关吸血鬼的书。”黛格回答,好奇地打量着睡梦中的塞勒涅。 只是,吸血鬼并不会做梦……哪怕是在这间酒馆里。 许多世界的吸血鬼传说设定都相通,它们是行尸走肉、是诅咒生物,“没有灵魂”。亡灵哪有做梦的资格呢? 另一头,薛鲤和马克斯总算修好了那台老旧的二手录音机,准备往里面放盘磁带听听看了。 至于放什么音乐,显然是由马克斯说了算,因为失忆的薛鲤只记得旋律而不记得乐队,黛格和奇多只听过老乔喜欢的那种音乐,那位穿着紧身皮衣的吸血鬼客人……就让她安稳地睡上一会吧,难得她这次没有躺在棺材里或倒挂在天花板上。 老男人通常最喜欢怀旧了,马克斯也不例外,他兴致勃勃地举起一盘磁带,宣称牛仔音乐才是“永恒的经典”。 “……没有那些让你耳膜生疼的重鼓点,没有絮絮叨叨也没有鬼喊鬼叫,只有旋律和诗意,就像是西部的平静荒野……”他卖力宣传着,可惜在场的人没人听得懂。 最后,他还是悻悻地停下了演说,把那盘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好吧,我们来听一下,你们就懂了。” 音乐开始播放,那是马克斯最喜欢的几首歌之一,迈克尔·马丁·墨菲的《野火》。 果然如他所说,音乐旋律和缓又悦耳,吉他的鸣响和人声交相辉映,典型的美国乡村音乐风格。 “……还不错。”薛鲤评价。 “……哦?你们在听歌吗?” 门口处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隔了几天之后,另一个老顾客终于也回来了。 “麦克斯!”黛格和奇多立刻跟他兴奋地打着招呼,虽然只隔了几天的时间,但她们在这几天里接受到的新知识和新信息太多了,感觉上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是我。”他走过来,把一个皮制的袋子放在桌上:“能帮我装满水吗,薛?今天运气不太好。” “……看起来不只是运气不太好那么简单……”薛鲤从吧台水龙头给他装了一袋水,指了指他的胸口,这么说道。 麦克斯朝自己的胸口看了一眼,伸出手拍了拍,摇头说:“这不是我的血……我在废墟里找到一群变异的狼。我还掰了几颗牙下来,你们看……” 他从衣兜里掏出几颗明显大得过分的犬齿,放在吧台上,但还没等薛鲤几人看清楚,那几颗牙就被女吸血鬼抓在了手里。 塞勒涅扶着额头,强忍住还没消退的晕眩,抓着那几颗犬齿问:“……你从哪弄到这东西的?” 薛鲤叹了口气,看了看旁边的电子钟。 三十五分钟,吸血鬼的体质代谢一杯酒只需要这么久。 他把水袋还给麦克斯,为他们俩介绍:“女士,这位是麦克斯,另一个废土世界的客人。麦克斯,这位是……女士你贵姓大名?” “塞勒涅。” “好的,月光女神,真不错。”他摆摆手,“另外我刚才也说了,麦克斯来自‘另一个废土世界’,他带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太可能是你们吸血鬼所想象的那种……” 麦克斯也挑了挑眉,他注意到薛鲤说出了“吸血鬼”这个词,而且表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跟黛格和奇多不一样,他出生在战前,在他的少年时代,各种影视文学作品还没有绝迹,里面包含吸血鬼的作品尤其多。 不过他可从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一个活的……这酒馆的神奇之处真是数之不尽。 “……不……我要亲眼看见。” 塞勒涅如此坚持,并且眼中又开始闪烁着那让人望而生畏的危险光芒。 “这可不行。我们确认过在酒馆里客人之间无法互相伤害,但一旦到了另外的世界,你会不会再把我们当成猎物?”薛鲤还是摇头。 塞勒涅凑近过来,针锋相对地问:“你说他是你的客人?出了酒馆之后,客人的人身安全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一向把客人当成朋友的。” “……那你难道把我也当成朋友?” “只要你想,当然。” 看见两个人就快要吵起来了,麦克斯连忙开口制止:“等等吧。我说,薛,你是不是忘了,这事是应该由我来决定的。这位‘月光女神’想看那堆变异狼群,没关系,我相信她……至于我的人身安全,在废土上这东西从来就没存在过。” 在一旁听着的马克斯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不如把你们的意见折中一下。塞勒涅女士,你必须承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伤害在场的每一个人,并且要接受我在你背后盯着你;老板,如果我们三个都能回来,并且还是两人一鬼,那你也得接受这个新朋友。……而且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没有麦克斯和我……女士,你无论如何都回不到酒馆,当然也回不到你原本的世界……只会在废土的阳光中腐朽。” 塞勒涅歪了歪头:“……我接受,向我的血脉、我家人的灵魂和我自己的荣誉起誓。” 薛鲤能说什么?他也只能同意。 第三章 脏血 夜晚的风吹过沙丘,风中夹杂着细细的沙粒,让人睁不开眼。 麦克斯的车就停在背风处,一栋建筑物废墟的下方,避开了风沙的侵蚀……不然明天早上起来,整个车身都得被埋在沙丘下。 前面不远处就是曾经的钢铁丛林、如今黑黢黢的文明坟场,钢筋混凝土的坚实结构突兀地立在沙海中间。 不少拾荒者会深入这样的都市废墟,寻找还能用的物资,比如金属、塑料和木材。如果偶然发现没被开封过的仓库,更是能发上一笔……除非是食物仓库。 大战过去这么多年了,几乎所有食物都过了保质期,这种仓库打开后只会看到一大堆死掉的霉菌。 不过也有特殊情况……有些食物仓库恰好形成了理想的脱水环境,外加战争刚过去那会的强辐射,还真剩了不少能入口的东西。 当然,拾荒者在这种地方活动也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这些高楼是天然的遮蔽处,变异生物、靠抢掠为生的人类群落在其中虎视眈眈,没有武装的人类对他们来说才是更稳定的食物来源。 因此,麦克斯也并没有在夜晚贸然深入,只是在近郊找了处低矮但足以抵抗风沙的三层小楼,打算在这里修整一下。 谁知道,他竟然一头撞进了狼群的领地。 塞勒涅跟在麦克斯的身后,走进这片不久之前的战场。 她不需要灯光,夜晚的一切都在吸血鬼的视野中纤毫毕现。 每一个细微的痕迹、每一块干涸的血液都说明了刚刚的战斗有多激烈,而作为一个死亡行者、战技大师,她甚至能从这些出发、大致在脑中描绘出麦克斯的战斗画面。 这个男人很警觉,在这种环境中这是应该的。 他进入一层时脚步缓慢,重心压得很低,每走一步都要观察四周;狼群此时还没出现,应该是被他那辆车的引擎声惊动、撤出了这栋房子,只在远处观察着。 但很快,这个男人在上到二楼时就发现了狼群生存过的痕迹,包括脱落的毛发、狼粪、猎物的骨骸和血迹等等。他手里肯定有热武器,所以才迅速走到了某个没有窗户的角落,把一张破桌子拖过来做成简单的掩体,尽量减少自己的视野盲区和需观察的角度。 狼群是从破洞的窗子钻进来的,但麦克斯他两个侧背面都靠着墙壁,绕到后面偷袭是不可能的,所以它们围在他的正面转悠着,在地上留下了急不可耐的爪印。 墙上有跳弹留下的痕迹,还印上了一点血痕和毛发,是麦克斯开了一枪,打死了一只狼,希望把狼群惊走。 看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确定这里出现的不是那群臭烘烘的狼人了。常规热武器对狼人起到的作用有限,它们的强悍肉体和恢复力足以抵抗小口径、低动能的枪械射击;杀伤它们的最好方法,就是银制或镀银子弹。 ……也许是因为饿太久了,狼群并没有就此退却,而麦克斯的简易掩体也倒在一旁,战场从这里延伸到远处的走廊里…… “为什么离开掩体?”塞勒涅忽然抬头,向麦克斯问道。 “这群狼的变异很成功……其中一些个体体型大了一倍,并且牙和爪子也更加坚硬,这些个体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掩体撑不住的,反而会限制我的活动。”麦克斯回答。 “那些狼的尸体呢?” “被我扔到窗外去了……现在应该被沙埋起来了。我不想让它们的血腥味引来更麻烦的东西,等它们的血在沙下流干,就可以再挖出来、剔下肉烤熟熏透做储备粮。” 说着,他走到窗前,在黑暗中给塞勒涅指了个大致的方向。 “更麻烦的东西?”塞勒涅眯了眯眼。 麦克斯点头:“……更巨大的变异兽,蚁群,人类。” “听你的语气,人类比其他生物还更危险?”塞勒涅冷哼一声,“去把最大的那只挖出来,我要看看。” 麦克斯被她这种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搞得一愣,但想了想,还是从窗口跳出去了。 一直跟在两个人身后保持着沉默的马克斯也摇了摇头,走上前来,跟塞勒涅一起倚在窗前,低声说:“看来薛的担心有一部分是对的……你从来没把我们当成与你平等的个体,假如不是你的誓言,你是不是已经把我们俩吸成干尸了?” “不……我一向信守承诺,也并非受饥渴驱使的低等生物。只不过,面对一个比你弱小那么多、还自命为世界主宰的种族,实在很难做到平等相待吧?你会对猪、牛平等相待吗?” “有些人类还真会……不过这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对同类反而更残忍。我们都是高等智慧生物,你应该也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两个人思维方式之间的差别往往会比两个种族、两个国家、两个时代、两个性别间的平均差别都更大……” 塞勒涅皱皱眉,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把我当成另一个个体。我是吸血鬼,是你们天然的敌人,是死亡行者……我不需要成为、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朋友。” “死亡行者……好名字。”马克斯并没有被她吓倒,他在窗口呼呼的风声中背过身点了根烟,好像丝毫不在乎自己的颈动脉正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下:“……我猜这个称号的意义是狼人猎手,这样才能解释你为什么一看到狼牙就立刻变了个人。” “你挺会猜的,但这跟你没什么关系。我是承诺了不会杀你,但我不保证你回去的时候还是四肢完整的……” [8.第8] 第8节 塞勒涅张开嘴,两颗上犬齿已经伸了出来,马克斯连忙举起手:“好吧,我这种老男人就是好奇。尤其是现在还成了那间酒馆的员工,能见到不同世界的人,我就更好奇了。” “别这么好奇你会活得更好。” 视力不受黑暗影响的塞勒涅已经看到,窗外的麦克斯正从沙堆里扯出了一条粗壮多毛的大腿……本就不耐烦的她从窗口纵身而下,安静而优雅地落在了沙地上,朝着那边走去。 马克斯嘴里的烟头在风中忽明忽暗,他沉默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闭上了嘴。 塞勒涅感觉自己心里刚刚升了一丝异常的怒火,让她差点就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向那个男人出手了。 但她不是那种没有理智的野兽……在那个酒馆的时候,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人类对她没来由的怀疑。 人类在说“你只把我们当成食物”的时候,不是也自动把她归为了捕猎者吗? 她不是那些只为了吸食血液的愉悦感而捕猎的废物,她是战士,战士的目标只有敌人! 眼前的巨狼显然不是其中之一……它的确有着不正常的体型、巨大的嘴巴,长长的尖牙和爪子,但也仅此而已。从骨骼的结构就能看出,它的前肢肘部向内、脚掌向外,也并没有像狼人那样过度地强壮发达,掌部是肉垫、连接着掌部的也还是趾形。 它的血液,虽然混着沙子,也难闻得要死。 “……为什么它的血是这样?”她不禁抓起一把沾满血液的沙子,自言自语说。 麦克斯听到了,开口为她解答:“看来你对血液很敏感。战争刚过去、政府还没有失去所有控制力的时候,有科学家宣称这些动物之所以产生变异,很大可能就是误食了沾染辐射的食物、或被辐射污染物刮伤,导致放射源进入血液。……一百只这样的动物里也未必能活下一只,但活下来的就会将变异遗传下去,连同血液中的放射源一起……” 塞勒涅刚要回应,却感觉一阵恶心反胃……而且她这次百分百确定不是因为刚刚喝的酒。超自然的感官正向她发来危险的信号,让她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重心没有摔倒在地。 “快把它埋了……我正在受到那血液的影响!” 她声音颤抖地说,向后靠着建筑物的外墙,甚至都没力气再跳起来、从窗子回到里面去了。黑发掩盖下的额角一道道冷汗流下,刚刚的近距离接触让那血液对她的影响大幅加快,她只能用摆个不停的手指拼命抓起地上的沙,一把又一把地搓着。 麦克斯一脚将狼尸踹回沙坑里,弯下腰几把就将刚刚刨出来的沙子推倒、填了回去,走过来从水袋里哗啦啦地倒出一股清泉来,为塞勒涅冲去手上沾着的血迹。 自从去过了酒馆……他对水也没那么在意了,毕竟每晚都可以有无限量补给。 过了好一会,塞勒涅才算喘过了气来,但还是没有抬起手的力气,只能冷冷地看着凑过来的麦克斯。 “人类……” 麦克斯看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地摇摇头。 他朝楼上叫道:“马克斯!我们得一起把她送回酒馆去!” 两个男人架着她的胳膊时,马克斯终于忍不住调侃说:“今晚我已经是第二次把你扛起来了,女士。你觉得我这个‘食物’表现如何?” “……你的话太多了。” 塞勒涅回答,疲惫地闭上眼,直到《野火》的旋律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第四章 平凡 这个晚上之后的时间里,塞勒涅显得很安静。 她又掏出一枚银币,这次点了一杯没那么烈的热蜂蜜酒,坐在那捧着它喝着,看着酒吧里其他人的忙碌。 麦克斯在吧台前坐下来,他今晚本来只打算回来灌点水就走的……不过现在都后半夜了,经过刚才那一闹他也清醒了不少,干脆在这吃点东西、聊聊天。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地方……废土的夜晚尤其难熬,哪怕睡着也要随时保持警醒,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潜在的危险信号;更不用说那些没能找到遮蔽处的流民了,一场酸雨就足以让某个身体瘦弱的人再也醒不过来。 但他还是不打算留在这……他的心和灵魂已经有一部分跟那片废土融为一体,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他感觉反而还自在一点。 能够偶尔到这间酒馆喝点什么,他感觉已经足够了。 奇多特意出了趟门,从另一个世界给他买了张馅饼,刚烤好的面皮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用叉子轻轻一戳,丰腴的苹果肉混合糖浆的内馅就咕嘟嘟地冒出来。 ……这就是物资丰富的世界能给人带来的幸福感,很多现代人已经习惯了都市中触手可及的各种基础需求供应,而不知道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在麦克斯看来,这幸福感就是人类文明的终极意义。 不知道废土还有没有这一天,或许直到他抱着方向盘死在沙漠里也看不到了。 黛格正把自己用螺丝和胶管拧成的人偶给薛鲤看。 那个人偶带着一种奇特的颓废美感,组成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件都是从其他的机械结构上脱落或卸下,金属的光泽和橡胶的质感交相辉映,外加小块布料的点缀和突兀的棱角、缝合处拧着的铁丝,属于是跟老乔的机车军团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废土审美。 “真不错,你打算把它放哪?”薛鲤问。 黛格左右看看,最后指着吧台后方的酒柜:“放那上面。” 薛鲤于是搬来了梯子,这是酒馆里从一开始就有的,万幸没被他在那段发疯的日子里摔烂掉。 他一边帮着黛格把她的人偶放到柜子最上面去,一边问道:“为什么要放酒柜顶上?” “……我照着老板你的样子做的,所以应该放那儿。” 黛格的回答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薛鲤也看了看那个十几厘米长的人偶……这哪点像他? 但他再问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只有“感觉”,于是也就耸耸肩、由她去了。 马克斯则在观察那只仓鼠。 仓鼠这种动物的生物钟跟人类完全不同,一般都会在夜间活跃起来。它瞪着凑近的老光头,直起身子呲着牙,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但马克斯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从铁笼的缝隙中塞过手指去,逗弄着这可怜的小东西,等马上要被咬到时再迅速抽出。 只看这一刻的话,这间酒馆真是平静祥和,让塞勒涅几乎有种想要睡过去的慵懒氛围。 “……不……” 她将剩下的蜜酒饮尽,站起身来。那些变异狼群的脏血对她的影响已经彻底消退,她也没必要再呆在这里……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呢。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又一次沉默地走进了门外的黑暗中。 马克斯把仓鼠笼放回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对刚刚从梯子上下来的薛鲤说:“……这位‘月光女神’挺有意思的。” “怎么说?对了,她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没有要攻击你们吧?哪怕她只是明确表露出敌意……我也不能冒这个风险。”薛鲤说,虽然他是很想知道这位客人能为他找回什么记忆,但要是危害到已经成为他朋友的其他几个人……那就算了。 他没有详细解释,但这间酒馆确实赋予了他某种能力,能让他决定哪些人再也找不到那扇门的能力。 封号了属于是。 “别那么不近人情了……不要拿一时的情绪表现判断任何人,麦克斯也曾经不信任我们、甚至想攻击你,但他又不是个坏人。”马克斯说,“而且……你真的不觉得,这间酒馆找到每个客人都一定有其原因?” 正在麦克斯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抬起头来、打算听听两个人在说什么的时候,又有几个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 “嘿,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一间酒吧!虽然挺老派的……” 领头的是个女孩,亚麻色长发拂到耳后、头顶上带着棒球帽,大大的眼睛圆润的脸蛋,还叼着根烟,走路时脚步虚浮,看起来已然喝了不少。 跟着她走进来的两位也是和她一样的少女,个子较高的是个黑人女孩,黑色的短发间夹杂着紫红色的挑染;另一个相对矮一些的是白人,金发披肩、卷成自然的弧度、气质温柔,此时正一脸担心地说:“吉布,你确定我们还可以再喝吗?而且你不是说你要戒烟吗?” “是啊,我戒了,一天要戒好多次呢。”吉布满不在乎地回答。 “吉布,我们不是说好今天要在洛丽那过夜的吗?”黑人女孩也说道,“而且我从不记得镇上有这么间酒吧,太奇怪了。” 从外表和对话看来,这三位是比较典型的美国高中姐妹淘,连三个人的角色设定都是好莱坞典中典,分别是好学生、玩咖和跟班。 “来杯……血腥玛丽!”玩咖吉布在吧台前坐下,这么嚷嚷着。 薛鲤无语地拿了个杯子,开始准备伏特加基酒和番茄汁。他看向马克斯挑了挑眉,那意思很简单:你看酒馆找来这几个客人是什么原因?有什么重要意义? 马克斯没说话,又回头去专心玩他的仓鼠了。 女孩们一进来就开始叽叽喳喳,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正是对聊天八卦最感兴趣的时候。麦克斯明显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的少年时代世界可没这么和平,更别提什么橄榄球队、啦啦队选拔了。 好学生果然还是比较懂事的,给自己和黑妹点了两杯苏打水。只不过看得出来,即使是乖乖女人设的她对酒吧也相当熟悉……美国人嘛,不奇怪。 从任何角度来讲,这三个女孩都不像前几个客人那么独特,就是平凡的美国高中女生,也许有点叛逆,仅此而已罢了。 薛鲤有点好奇,她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会是什么?总不会是想要老师别再找麻烦、男友醒目一点、当红歌星的演唱会门票什么的吧。 倒不是说这些问题对于她们来说就不重要了,而是它们完全不需要来自世界之外的帮助也能解决,甚至在几年之后就会自行消失。 只不过,酒馆有这么几个普通的客人也不错……也是时候来个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平凡世界了,哪家酒馆会整天招待废土客、枪斗侠和吸血鬼啊? 叫吉布的少女甚至还想掏出信用卡来结账,被薛鲤遗憾地拒绝了。他可连接不到不管哪个世界的美国银行…… 他问塞勒涅要贵金属硬通货也是这个原因。在不同世界之间,美元都不见得一定通用,毕竟叨乐也改过好几版了……但金属有其固有价值,尤其是金银这种化学性质稳定、色泽明亮、单位体积内重量高的金属,更是天生的货币。 “呃,我……我没带现金。该死的,你们俩身上有钱吗?” 吉布尴尬地收回信用卡。她感觉超没面子,在街边发现这个挂着“bar”的小酒吧的是她,拉着姐妹们硬要进来的也是她,还说要请客来着,结果到了付账的时候发现没带钱。 人的一生中总要有几次这种经验的,本来她也可以当作平常,不过姐妹们那种“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的眼神只会让她更感羞恼。 “我也没带……基娅,你呢?”金发的洛丽翻了翻自己的手包,才发现那里面只有几枚硬币。 被问到的黑人少女基娅也摇摇头:“我们本来是要去你家的,怎么会在身上带钱呢?” “算我请你们的吧……”看不下去的薛鲤说,“不过别喝太多了。小本生意。” “好吧,谢谢你……”吉布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以前没在附近见过你,新搬来镇上的吗?” 这神经大条的女孩不仅没注意到酒馆里的人没一个是她们仨认识的,甚至都没注意到窗外不是街景、而是一片黑暗。 薛鲤嘴角挂起一丝微笑,他敲了敲吧台,提醒着这几个傻乎乎的妹子:“还没发现不对吗……女士们,你们该不会以为这里还是你们的小镇吧?” 几个女孩连忙转过头,正看到吃完了馅饼的麦克斯跳下吧台椅,朝着门口走回去。他身上还沾着狼血、腰间还挎着武器,外加废土客的全套装束,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另外一边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老光头,靠在椅子上打盹,他面前放着只仓鼠笼,身边的两个跟几人同龄的女孩好像在研究着怎么能从他脸上拔两根胡子下来。 门外本来该存在的路灯光芒一点也没有透进来,那个肩宽背厚的邋遢汉拉开门的时候,里面竟然是一片黑暗……为什么刚才一点都没注意? “我就说啊!”三个人中最高的基娅猛地跳起来,“榆树街什么时候开了间酒吧啊!那里住的每一家我们都认识!” 第五章 尘封往事 走出那扇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榆树街的人们还没有起床,街角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甚至连鸟叫虫鸣的声音都听不到。 东方才刚刚露出一道亮线,白晃晃的路灯光照在她们的身上,清晨的凉意和湿气一起袭来,让三个年龄不大的女孩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我们……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基娅说道,然后三个人面面相觑,再一起回头。 那里没有什么门……只是街角的一面寻常的墙罢了,而且还是街口加油站便利店的外墙。 就连平时心最大的吉布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她双手抱胸抵抗着早晨的寒冷,小声说:“我嘴里还有番茄汁的味道呢,这总不是假的吧?见鬼,我现在感觉好后怕,那些人真的是人吗?” “……不是人会是什么……好的,你别再说了吉布,不要自己吓自己!”洛丽也想到了那个可能,赶紧叫自己的姐妹闭嘴,千万别好的不来坏的来。 很多人都不会这么想,但科学发达的美国也是个迷信大国……不如说,迷信是人类的本质需求之一,能克服迷信的人在任何文化里都是极少数。 那些说自己绝不迷信的人……你……有没有在抽卡时试过玄学? 从兔子脚、温迪戈到灵媒、巫毒,美国的迷信传统甚至一直延续到现代,还养出了“科学神教”、“nxivm”这种怪物。 对于三个普通到可以作为标准样本的美国高中女生来说,相信鬼魂的存在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此刻她们三个就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觉得肯定是撞鬼了。 怪不得就总觉得这条街阴森恐怖啊! “听着,吉布,基娅……这件事要成为我们三个之间的秘密,千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定了定神之后,洛丽赶紧拉过自己的两个姐妹,对她们这么说道。 恐怖片里总是这么演的,撞到鬼、把自己的老师或同学或男女朋友扯进来、大家吵来吵去、被鬼魂各个击破、团灭,可以说是基本流程了。 洛丽觉得自己作为三姐妹中最聪明的那个,一定得把这流程破坏掉,决不能像那种b级恐怖片里的白痴主角一样啥也不知道就上门送菜。 她挽着另外两个女孩的手臂,带着她们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我们几个这两天要去学校资料室、镇上的图书馆找找,这种事不会只发生过这一次的……过去肯定会有警方公开的记录、新闻报道,甚至可能经历过这些的人还好好地活着。……明天,不,今天晚上我们还在我家碰面,一起商量一下这些。” “好主意,我今天一定是睡不着了。”吉布说,赶紧快走几步,跟另外两人一起走进了洛丽的家——榆树街1428号。 吉布总是到这来借住,因为洛丽的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也非常忙,这里通常只有洛丽一个人,急需朋友的陪伴;至于她自己——她通常不知道自己父母在哪,父母通常也不关心她在哪,除了被学校老师约谈家长之外,两方甚至打不了几回照面。 正因如此,最近她也不怎么在学校惹是生非了……倒不是她想要表现出乖一点的样子,而是每次被约谈时,她看到那两张无所谓的脸就想吐。 哪怕他们俩回家后揍她一顿都好……但他们只会在出校门后向两个方向分别消失,并甩给她一句“别给我找麻烦”。 基娅不怎么过来,她的家庭应该是三姐妹中最正常的那个了,身为律师、跻身中产阶级的父亲和全职主妇母亲,因此她很少有机会跟姐妹们混在一起一整天,每次要到洛丽这来住都要事先报告的。 几个人在洛丽家里洗了个热水澡、打了个盹,总算找回了一些状态,各自去寻找这个镇子隐藏起来的超自然信息了。 作为一个典型的美国乡村小镇,春木镇的大事小情基本都由镇民自决。治安官、镇长和议员都是住这十几二十年的老乡亲了,哪怕州政府、两院和白宫的命令也得在这些人手里先走一遭。如果这些人想让什么东西消失,那这东西就一定不会再出现。 不过,创造一种事物和消灭一种事物都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在有心人特意去探寻的情况下。 基娅在榆树街邻里乱逛,询问附近的居民有关那间酒馆的事,不过她跑了一整天,得到的答案也无非是“好像没见过”、“我不喝酒”、“你有信仰吗”,对目前的状况完全没有帮助; 前往镇图书馆的洛丽和前往学校资料室的吉布则不然……她们查到了大量资料,埋在故纸堆里一整天,甚至午饭都没抽出时间吃。 越是深入阅读,她们就越惊奇地发现:被隐藏起来的信息还真的不少…… 这天晚上还没入夜的时候,三个女孩再次聚到了洛丽家中,分享着自己在这一天内发现的东西。 “好吧,我去了春木镇图书馆,我们镇上的所有新闻在那里都应该有存档。但是有一段时间的报道整个消失了,好像所有报纸在同一时间停刊,这太诡异了……”洛丽先开口说道,她发现的东西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9.第9] 第9节 基娅则谨慎地提出反对意见:“万一是自然灾害呢?” “不不不……这种规模自然灾害过去的话,复刊的报纸上会推出长篇累牍地‘受灾惨状’报道的。而且,那段时间之前发布的一些讣告,里面的关键信息都被涂黑了!就好像当局刻意要让某段时间消失,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丽继续说着,到最后连她自己也颤抖起来。 吉布也跟着开口:“……我也查到一些东西,也是四年前的事情……我们的镇子不大,从小到大我们都跟同一批孩子一起上学、一起升学,但四年前突然有一些孩子退学了。没人再谈起他们、他们的朋友也转到其他镇,所以我们这年级一直比其他年级人少……学校里的记录甚至把那些孩子的成绩表都删了,只留下‘某年某月退学’这一条……” “等等!”洛丽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断吉布的讲述问:“……那些孩子在几月退学?” “……说来奇怪,都在1月……”吉布回答,然后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几乎脱口而出:“你妈妈就是……” 基娅赶紧捂住她的嘴,但洛丽已经双眼失焦地接了下去:“我妈妈就是在那个1月去世。” 她们还不能理解这巧合背后是否有什么神秘学上的关联,但光是巧合本身就已经足够恐怖。 另外,寻常的案件根本不足以让联邦当局冒这么大的风险、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资源消灭一切痕迹,毕竟枪击、抢劫、盗窃都已经是美国人生活的一部分了,大街上啃人脸的也不是没有。 “我们到底被扯进了什么事情里啊?”基娅快哭出来了,“……吉布,你昨晚已经喝了那么多了,为什么非要到刚发现的小酒吧里再续一杯?” “所以现在这些又都怪我了?我怎么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吉布的手哆嗦着想要点根烟,却一直打不着火。 少女的心思总是最活跃的,而且也正是喜欢“死亡”、“黑暗”、“女巫”、“魔鬼”等一系列负能量概念的时候。平时阅览过的大量的恐怖片、惊悚文学和鬼怪漫画的画面一时间涌上心头,让几个姑娘都开始不受控制地瞎想。 “不,不能这样,起码我们三个不能吵架。” 洛丽赶紧牵起两个人的手:“吉布,基娅,你们还记得我们十岁时的事吗?”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不过几个女孩显然都记得很清楚。 刚刚也说过,这是个不大的镇子,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多半从小就互相认识;她们并不是在高中时因为青春期的本能社交需求而凑成一堆的,跟那些背地里互相嫉妒的表面姐妹有本质的不同。 十岁那年,洛丽在下课后跑到野外去玩的时候碰见一只野狼。 这个镇子离北美灰狼的通常活动区域非常远,不知道这只狼是怎么游荡到这里来的。它前肢断了一只,而且异常消瘦,看到洛丽的那一刹那就开始流着口水目露凶光。 洛丽被吓呆了,十岁的小女孩只能尖叫着转身逃跑,根本不知道对捕食者露出后颈有多危险。 就在这时,跟班上男孩打了一架、不想回家的吉布也来到这里。 她叫嚷着:“别怕它,洛丽,我们打跑它!” 然后,这勇敢的女孩就捡起一块石头扔向那只灰狼。 但她们还是太小了,扔出的石头没什么杀伤力,看起来反而激怒了那只灰狼,直到基娅也听到这边的动静加入了战斗。 从小身材高大、力气过人的她掏出一把弹弓,全力瞄准灰狼的眼睛打;吉布用书包装了一兜碎石,嗷嗷叫着冲上去狂抡;洛丽也鼓起勇气,捡了根长树枝在旁边戳向灰狼的侧腹。 灰狼被赶跑了,但冲得太快的吉布胳膊上被抓了一把,不得不去医院打狂犬疫苗。 吉布的父母始终没有出现,是基娅的父亲和洛丽的父亲赶过来付了钱。 “……从那天起我们就说好了,不管碰到什么困难,只要我们三个团结一心,就一定能战胜它。”洛丽说,跟另外两个女孩把额头靠在一起:“……我现在不怕什么鬼,因为有你们俩一直在我身边。我一定要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会死,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当然会帮你,洛丽,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片段都是跟你一起度过的。”吉布说。 基娅也苦笑着回应:“是啊,当然了。我可不想失去你们两个。” 第六章 次夜 “不管那间酒吧是怎么回事,我们都要再回去。” 在收敛了爆发的情绪、整理了众人获得的调查结果之后,洛丽这么说。 基娅提出反对意见:“但我们还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可能四年前消失的那些人就是走进了那个地方、再也没回来?” 洛丽摇摇头:“起码我妈妈不是,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并向她的遗体告了别。而且那里的人……那里的‘东西’,并没有对我们表现出恶意不是吗?我们已经收集到所有能从公开渠道获得的信息了;再想深入调查的话,要么跟当局作对、要么就得再去那酒吧转转。” 吉布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话:“而且他们没收我们的钱……如果真的是那些想吃了我们或者吞噬我们灵魂的怪物,那昨晚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这倒是没错。昨天酒吧里见到的三个男人,有两个都异乎寻常地强壮,第三个的体格也起码算健康,如果他们想要做出什么事,那几个姑娘根本没机会走出那里。 而且,那间酒吧里的一切都很正常,顶多是生意不怎么好。 女招待无所事事、酒保神神叨叨、客人们对自身外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正常得让人想打哈欠。 吉布在喝酒前还看到,旁边那个邋遢的男人点了张苹果派……这不就是典型的那种什么都卖的邻里小酒吧吗? 往好处想想,除了天亮后就自动消失、外加酒吧老板说的那些不能证实的话,那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第一次没出什么事,那再去一次也无妨嘛! 决定前往酒吧的三个女孩立即出门,但刚要走到榆树街的街角时,就在路上遇到了吉布的男朋友特雷,还有他的朋友布雷克。 “嘿,宝贝!哈哈,今天你醒酒很早嘛,要不要再来根‘大雪茄’尝尝?……哦,还有姐妹们,幸好我们这边也有替补选手。我们找个酒吧跳跳舞怎么样?”特雷叫道,然后还哈哈哈地笑起来,哪怕一滴酒都没喝也显得不那么清醒。 “再跟我说一遍,你为什么找他当男友来着?”洛丽小声在吉布耳边说。 吉布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有……特别的长处。” 接着,她就向自己的男友大声喊:“我们要去那里!”然后指了指那间奇怪酒吧的门。 特雷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看,挠了挠头,说道:“加油站便利店?别了,在那耍酒疯的话老罗宾会拿枪出来打我们的……我们正准备去‘棚屋’喝几杯,一起去吧。” “不,我们有事。”吉布回答,然后转向自己的姐妹低声说:“他们看不见那扇门。” “吉布!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把其他人扯进来的吗?”洛丽不敢置信地问。 吉布则撇撇嘴,她刚才只是临时想试一试,倒没有想这么多……而且,她也没那么喜欢特雷,他是个自大狂、又总是出言不逊,好几次都惹得人只想往他脸上狠狠揍几拳。 不过特雷则没什么眼色,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帅的油腻表情,晃过来捏着吉布的身体,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忘了吗,宝贝,我们得及时行乐……不去酒吧也行,我们去我家,在我爸的车上干上一炮……” “滚开,特雷,我没时间跟你扯这个!”吉布赶紧推开他,见他还是不知好歹地硬要过来抱她,干脆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然后给了他一巴掌。 “法克……碧池,你干嘛?”特雷被打蒙了,抬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说。 吉布挑起眉毛骂道:“滚回去打飞机吧,我们分手了!你再来动我我就报警,等你爸开车来保你好了!” 一旁的布雷克赶紧拉住特雷,说着:“好了哥们,你把她惹急了。我们去喝我们的酒,她有事就让她去忙……” 特雷揉了揉自己的脸,对自己的前女友撂下狠话说:“你给我记住了,吉布,这事没完。” 见吉布真的掏出手机来准备报警,他连忙跟自己的朋友灰溜溜地走了。 “你不怕明天他在学校里打你吗,吉布,他可真干得出这种事。”基娅说道,赶紧帮自己的姐妹整理好了衣服。 “谢特,我刚才可没想那么多……算了,明天我上学之前买个电击器,或者再翘几节课,总之最近我会躲着他的。妈的,烦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还是先把眼下的问题处理好吧。”吉布拍了拍脑袋,赶快拉着姐妹们往酒馆那边去了,因为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掉下雨点来。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雨点就变成了大雨,街道两侧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有水流哗哗地向下水口涌去,天空雷鸣电闪,正是恐怖片最喜欢的背景气氛。 几个女孩冒着大雨推开了酒馆的门,进入了一片温暖的包围里。 薛鲤正跟马克斯讨论着美国的飞机旅行为什么这么普及,就听到了门响,看见三个肩膀都被淋湿的姑娘带着水汽冲了进来,在地板上踩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欢迎再次光临,客人。” 他笑了,本来一个人在这酒馆的时候倒也习惯了,但一旦有了第一个客人,他就开始渴望这里变得更热闹、想要跟其他人交流。 其他世界的客人都是一个一个的来,而且都是苦大仇深的样子;突然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少女来酒馆消费,他心里也挺高兴的。 多跟年轻人聊天才能保持年轻心态嘛……虽然他也真记不清自己应该是多少岁了。 “呃……昨晚谢谢你,我们今天带了钱来的,算一起吧……” 洛丽在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制定了不少计划、显得聪慧又勇敢,但真的走进来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却跟自己之前的豪言壮语完全不搭边。 “算了吧,你们这些小姑娘手里能有多少钱。”薛鲤笑着摇摇头,“今天喝什么?” 他的和善打消了洛丽最后一点戒心与恐惧,这个金发碧眼、符合美式傻妞一切刻板印象的姑娘鼓起勇气开口:“今天我们不是来喝酒的。我想问你,四年前春木镇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消失的人,是不是也曾来到这里?” “呃……” 薛鲤不知该回答什么好。 马克斯说得不错,酒馆找来的客人一定有其“被选中”的原因,这几个姑娘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平常的美国高中生。 但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也解决不到,四年前?四年前他多半还在酒馆里发疯呢,那时候他没有客人,当然更不可能接待“春木镇”那些消失的居民。 “我们的酒馆开张没多久。”想了一会之后,他慢慢地组织起语言回答:“因为我们并不在这个世界,所以连接到你们的镇子也只不过是从昨晚开始的事。……我昨天跟你们解释过这间酒馆的特性,希望你们听懂了。现在看来,酒馆选中的人一定是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或有什么事正要发生……但这些事绝对不会是我们带来的。” “你、你之前从没来过春木镇?”洛丽又问,“可你是我们接触过的唯一的超自然存在,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在一夜间让那么多人消失、又让当局讳莫如深。” 看三个女孩不点单,薛鲤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叫过奇多和黛格来准备杯子和开水,给三个客人各倒了一杯热蜂蜜酒,然后才说:“外面在下雨是吧?先喝点蜂蜜酒暖暖身子,然后给我讲讲,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个事件是超自然的呢?我很想帮助你们,但我得知道你们碰到了什么,才能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要怎么帮上忙。” 洛丽没再说话,她要想想,面前这个人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如果“接受帮忙”,只是“签下契约”的另一种比较不引人警觉的说法呢? 吉布和基娅已经在一旁小声商量了一会,看到她犯了难,连忙拉拉她的衣角,做出一个只有三个人才懂的手势,意思是“敌基督者”。 看到那个手势的洛丽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吧台后面的薛鲤说:“……我发誓不会付出任何东西的,不会付钱、不会付出身体,当然绝对不会付出灵魂,即使这样你也要帮忙吗?” “我也不要你的那些东西……”意识到女孩把自己当成了某种喜欢做交易的地狱生物,薛鲤的嘴角直抽:“这样吧,看来我现在要大喊几个名字,让你们安心了。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真主安拉!释迦牟尼!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能管得到我的任何神灵,让我恢复所有记忆吧!” 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向着被震惊的其他人摊了摊手:“……起码我证明了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敌人吧?我帮你的忙也是在帮我自己,毕竟这个酒馆的所有客人都是我的朋友。所以,你还要不要把那些超自然的故事讲给我听?” 酒馆的其他员工也凑过来,明显很有兴趣的样子。 洛丽终于喝了口蜂蜜酒,定了定神,说道:“好吧,我要从我母亲开始讲起……” 第七章 血腥前奏 特雷今天晚上非常不爽。 他想起吉布对他又打又骂的情景,心里就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他爸都没打过他!区区一个小贱人怎敢让他受这委屈? 一定要报复,明天那小贱人就在学校等着吧,他说了要干一炮就必要干上一炮! 身边的布雷克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对这个朋友无语了。四肢发达通常并不意味着头脑简单,但特雷的头脑就很简单、简直可以说不存在。 “伙计,你他妈不会在想什么会让你自己蹲大牢的东西吧?就因为被打了一耳光?” 布雷克这么说着,还试图跟自己的好兄弟讲讲道理。 “她敢!她根本没那个胆子报警。”特雷回答。 “不……这首先不是报不报警的问题……”布雷克感觉有点头疼,这哥们是不是肾上腺素或者雄性激素分泌过度啊?或者两样都是? 他头疼地掏出钱包,数了数兜里的钱,对着特雷说:“明天我要去市里找点乐子,你要是不想来就算了。” 特雷听到“乐子”立刻就打起了精神:“什么,你不是要看着你妹妹吗?你爸会放你出来?” “……我实在不擅长看孩子,我妹妹讨厌我跟着她。而且,她今晚和明天会在我妈妈那,难得没有我什么事。”布雷克烦躁地说,“嘿,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来?不来就算了,我懒得理你。” “……今晚呢?”特雷已经无暇再想什么女友或者说前女友的事,他的眼睛都快放光了。 “今晚……我请客……”布雷克分外肉痛地咬着牙,“我们去迈尔斯的派对那搞点好货来。” 正如每个小镇都有自己的治安官、每个高中都有自己的啦啦队长……每间学校里也一定有个“小贩”。追求廉价幸福感的青年男女们会通过这个小贩买到一些卷在烟里或直接吸的东西,当然因为给的钱少,买到的也多半是劣质货。 迈尔斯就是这个小贩……他举办的派对,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样子,无非就是铺货地推的另一种称呼罢了。 特雷当然最喜欢这种场合了,笑着说:“天呐,哥们,你真是太懂我了。放心吧,等我有钱一定请回来……” 俩人说完,赶紧在越来越大的雨里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真奇怪,刚刚没感觉要下雨啊? 就在同一时间,榆树街的尽头,那间奇怪的酒馆里,洛丽正把几个人发现的事件讲给这个奇怪的酒吧老板。 “我复印了几份报道……在这。” 她从包里掏出几张纸来,那上面果然如她所说,用黑色涂抹去了许多关键的信息。 薛鲤拿起那几张纸,轻声阅读:“……本地权威部门于昨日公布一则令人担忧的消息……看起来(涂黑)未能(涂黑)。至今已有(涂黑),治安官提醒家中有未成年人士的父母们紧闭门窗,对任何(涂黑)保持警戒。 “讣告:春木镇小学教师团治丧会在此遗憾宣布,一位伟大的教师,一位好妻子、好母亲,我们的教友(涂黑)于昨夜蒙主恩召。(涂黑)(涂黑)(涂黑)她生前尽职、友善,为春木镇的教育事业奋斗数年,是春木镇小学诸位同僚的工作伙伴,也是我们的好友。其亲属陷于巨大悲痛,因此我等组成此治丧会,助其家人进行治丧工作。葬礼将于(涂黑)日举行,请各位亲友届时参加。 “火灾!(涂黑)(涂黑)(涂黑)近日春木镇(涂黑)发生火灾,消防部门及时到场扑救阻止进一步蔓延。(涂黑)被烧毁,(涂黑)(涂黑)死亡。” 读到这篇报道后,薛鲤抬起头,点了点那几块被涂黑的地方。 “这几篇文章里这个是最奇怪的……别的文章也涉及到死亡,但一般都把死因和死者、死亡时间全都涂掉……只有这一篇,只抹去了死者的名字、没有抹去死因。” 老光头马克斯也凑过来,点头赞同:“……很敏锐嘛,老板。这种做法注定留下一大堆破绽……就我当过警察的经验来说,试图以‘涂黑新闻’的方式控制关于某次事件的信息是真的很愚蠢……一般情况下只需要直接将档案划为机密、将那段时间的所有出版物回收销毁、警告媒体泄密就要背法律责任,就完全能达到目的。” “……我们只能先假设,她们镇子上的治安官不是蠢货。”薛鲤说,“马克斯,以你的经验看,执法部门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这种决定?” 马克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拿起那张纸看了看,边想边说:“手段不同,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目的不同……他们并不担心造成恐慌,而是以物理手段确保相应信息无法传递,只会是因为危险来自信息传递的行为本身。” 薛鲤灵光一闪,插嘴说:“思维病毒?” “……你概括的还挺准,也许真的是类似计算机病毒的东西,不过只在人的思维里传播……我说,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吗?”马克斯说,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三个女孩。 洛丽听得如坠雾中,听着两个人越说越玄,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说只有一部分人知道、另一部分人不能知道的东西?那这间酒吧不就正是吗?” [10.第10] 薛鲤失笑摇头:“不,正相反……如果真像马克斯所说,那这东西当然是会试图让更多人知道,而不是把知情范围限定在少数人。” 第10节 正当几个女孩面面相觑时,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鬼。” 洛丽、吉布和基娅立刻回头,正看到穿着皮衣的塞勒涅走了过来,把又一枚银币放在吧台上。 “……扎啤。”她说。 “终于想尝试一些新鲜事物了?”薛鲤拿过杯子,在一旁的扎啤桶里为她接了满满一大杯,然后问:“……你说‘鬼’,是什么意思?跟我们人类所说的一样是指已死之人的灵魂吗?” 塞勒涅白了他一眼:“难道我说的不是英语?” 一旁的三个女孩已经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她们只能用眼神彼此交流,疯狂地互相对口型:“……他刚才说‘我们人类’!” 一身紧身衣、称得上时尚先锋的女吸血鬼没空管几个傻孩子在想什么,一边喝着扎啤,一边继续说:“在神秘学领域,‘名字’是有特殊意义的。所罗门王必先念出七十二柱魔神的名字、知晓其能力,才能将其召唤到人间并驱使;有些恶鬼也是如此,念出它们名字的人才会被它们缠上。” “……所以,当地才会把所有的名字都涂黑……因为面对这种东西时,最有效的防御就是从一开始就杜绝接触的可能!”马克斯一拍大腿,“这我可想不到,我当警察时没抓过鬼。” 洛丽赶紧站起身把所有资料收起来,扔下几张美元,说道:“……谢谢,我想我完全理解了……” 接着,她就拉着自己的姐妹想要离开。 吉布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四周,拽住她小声问:“你不想知道你妈妈的事了?” “不……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在这也没法知道更多了。而且,打听这件事本身可能就会带来危险,我们得从长计议……”洛丽连忙解释,再往吧台那看了一眼。 吉布也回过头去,正看见塞勒涅低垂的眉眼,鬼使神差般出声问她:“……你是什么?” “如你所见……”塞勒涅轻轻转过头,张开嘴,两颗尖尖的上犬齿就在所有人面前伸长,眼睛里也被一团黑雾笼罩。 三个女孩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门口逃了出去。 “……我是吸血鬼。”塞勒涅闭上嘴说完下半句话,静静地端起了自己的扎啤。 榆树街的雨已经停了,但几个女孩走在路上还是打着哆嗦。 “……吸血鬼,这个世界竟然真的有吸血鬼!”基娅不停自言自语着,不由得把身体挨近自己的两个姐妹。 吉布也怕得要死,但还是强装镇定地笑着:“你不是最喜欢看《夜访吸血鬼》的吗?” “……那只是因为布拉德皮特和汤姆克鲁斯吧。”洛丽也说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聊起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中的恐惧。 但还没等她们走到家,就见一辆警车亮着灯从面前飞驰而过,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几人顿感事情不对,赶快小跑着朝警车消失的地方跑了过去。 在迈尔斯的派对屋旁,被赶出来的男女们精神恍惚地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还有人在小声哭泣。警官们拉起了警戒线,刚刚从现场走出来的布雷克直接弯下腰,吐了个一塌糊涂。 “布雷克!”几个女孩大惊失色地冲上去扶住他,性子最急的吉布赶快问道:“布雷克,特雷呢?” 布雷克吐干净嘴里的东西,喘匀了气,满脸是泪地哭喊:“特雷他死了!他在床上被人杀了,整个人都断成了两截,哦,我的天……” 说完,他想起刚才见到的情景,腹中酸水上涌,“哕”的一声又吐了一地。 第八章 禁忌 满脸是泪的布雷克没能回家休息,作为现场的第一目击者,他已经被带到警局里做笔录去了。 洛丽、吉布和基娅一直呆在原地,直到警官们开始过来赶人为止。 “别看热闹了,你们现在该回家去。”治安官说,“洛丽?你爸爸会担心死的,现在快回去吧,我送你们。” 几个女孩于是魂不守舍地坐上了警车,一个刚刚还跟她们见过的人突然横死,这冲击与恐怖感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消去的。 洛丽反而是最先冷静下来的,她摇下车窗,刚想问些什么,却听到离她几米远、背对着这里的治安官正在训斥自己的属下:“……别说了,该死的。这不可能!” 属下则回应:“……一定是弗莱迪·克鲁戈,那孩子死在床上,床头有没吸完的……” “别!提!那个名字!”治安官暴怒,一把抓过属下的衣领:“你忘了我们花了多少工夫才让他消失的吗!给我滚回警局去,好好做笔录!” “……弗莱迪·克鲁戈?”几个姑娘疑惑地小声重复,她们直觉感到这个名字有问题,但没等她们细想,治安官已经坐上了驾驶座,系好安全带说:“好了,孩子们,我送你们回家。” “今晚我们要在洛丽家住。”吉布连忙说道。 “……也好,多几个人呆在一起也安全点。记得关紧窗、锁好门,今晚不要再出门了。” 治安官说,看了眼车窗外已经逐渐开始撤离的警员们,转动方向盘踩下了油门。 雨后夜晚的道路显得分外空荡冷寂,车里的几个人都不想说话,直到警车停在了榆树街1428号的门口。 “下车吧,洛丽。姑娘们……记得千万要注意安全,最好睡一起。” 治安官做完最后的嘱咐,开着警车离开了。对于他来说,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三个女孩互相搀扶着回到了洛丽的家里,一边一起洗澡一边讨论着。 “……天啊,没想到特雷会出事……那家伙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傻大胆是真的,最不像是那种可能遭遇超自然力量的人。”吉布说,她对于自己的前男友非常了解,十分费解为什么先去报到的会是他。 基娅一边冲洗着头发,一边闭着眼睛说:“万一杀死他的不是什么超自然力量呢?我们会不会想太多了,也许特雷只是……遭遇了什么变态杀手……” 洛丽小声回应:“天呐,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变态杀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这次真的不对,因为那些警察的态度可不像什么变态杀手,倒好像急着让大家都回家、别再关注这事一样。” 吉布听出不对,连忙追问:“你是说这次的事就跟四年前一样?特雷的死在新闻上也会被涂黑?” “明天我们就知道了……记得看新闻,可能根本都不会出现相关的报道。而且万一真的是恶鬼所做呢?我们从现在起也一定不要提到那个名字。” 洛丽回答道。 另外一边,布雷克浑浑噩噩地做完了笔录,在父亲的陪同下走出了警局。 “我早叫你不要跟那个特雷做朋友了吧?”父亲坐在车上时还在唠唠叨叨,“明天跟我一起去接你妹妹回来,这几天你哪也不能去!” “爸!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死者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从来没做过什么对我不好的事,而且今天他是受害者!” 布雷克喊道,把身体转向另一边蜷起背。 他直到现在还能想起拉开房门时看到的特雷的惨状,那张床整个被折断成两半,床上的特雷也是,鲜血和内脏从下方的断口流了一地。 当时特雷还没死,转过头来看见他的时候还在气息微弱地开口说:“……布雷克……快跑……” 幸运的是,警察并没像普通电影里他们的蠢货同行那样怀疑布雷克,可能是觉得只凭一个人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个效果吧。 车身的摇晃中,父亲载着他向自己的家里赶回去了。路边的寂静之下,他开始认真思考起特雷到底遭遇了什么。 没有什么变态杀手能把一个大小伙子连人带床折成两半,除非这杀手碰巧是金刚……而且当时派对里其他人都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如果不是布雷克的惊叫吸引了他们的主意,那他们肯定还在舞池周围吞云吐雾、摆动身体呢。 “我一定要抓住他,不管他是谁,为了你,特雷。” 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当然同时也能消除掉被好兄弟的死状吓尿裤子的耻辱。 “是吗,我不觉得你能。” 他正在开车的父亲忽然又说道,布雷克烦躁地回过头,刚想再吵上两句,忽然看见父亲转过头,那张脸已经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哦,法克!”布雷克恐慌地叫道。 就在他的眼前,他父亲的脸皮一块一块地冒出血液、腐烂、掉落,最后变成重度烧伤一般的裸露血肉,外加满嘴的烂牙和瞪大的、满是血丝的双眼。 “呵呵呵……你说你要抓住我?但是我先抓住了你……”这个怪人慢条斯理地戴上黑色的宽檐圆帽,他的指尖上不是指甲,而是尺许长的利刃,刀锋上闪着刺眼的寒光。 布雷克吓得快要崩溃了,高声问:“什、什么?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怪人好像被他这个问题激怒了,猛地探过头来,将几道利刃逼到布雷克的胸前,十分生气地怒骂:“你们竟敢忘了我?我弗莱迪·克鲁戈!……我是你们永恒的梦魇,是你们恐惧的具现!” 说着,他一爪就抓在了布雷克的胸口。 布雷克惊得嗷了一声,但随即就发现,那吓人的刀刃好像捅进了一汪水里,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腔,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口。 “唔……幸运的小子。你们的恐惧还不够……不过很快了,嘿嘿嘿嘿……很快你们就会回想起我的,这一天不会太久……” 弗莱迪阴笑着往布雷克脸上一捂,一片浓重的黑暗笼罩了他。 “啊啊啊!见鬼!” 布雷克大叫着挥舞起四肢,然后被他身边的父亲按住。 “布雷克,布雷克,醒醒!”父亲说,“你做噩梦了吗?我们到家了,快去洗个澡。” “别、别碰我!”刚刚在梦里见到父亲变成另一个人的布雷克显然心有余悸,他赶忙解开安全带跑下了车,做了几次深呼吸,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渐渐找回了理智。 “……那个人说什么?……弗莱迪·克鲁戈?” 他这么想着,弯下腰蹲在了马路边上……他需要静一会,刚才的噩梦让他心都差点跳出来,得缓一缓。 弗莱迪·克鲁戈这个名字在被忘却几年之后,突然以另一种方式又被传播开来,也正式宣告警方几年来的所有努力都做了无用功。 由于特雷的死状实在过于猎奇,这桩案子的诸多细节立刻传播开来。 比如他死之前其实在派对现场捡了个尸、扛着已经失去意识的芬妮去楼上啦;比如他嗨了之后怒骂吉布,说她是个“婊中之婊”啦;比如布雷克被警察抬出来的时候裤子湿了一大片,等等等等。 当然,传播最广的还是那180度弯折的死法。 除此之外,还有派对上的人信誓旦旦的说,警察看到现场后第一句话就是“该死的,是弗莱迪!” 奇怪的是没人知道弗莱迪是谁,明明从这些警察的语气里看他应该很出名才对。是某个游荡到春木镇的连环杀手?是fbi追捕多年的什么危险人物?大伙谁也不知道,也查不到任何资料。 后来还是某个学霸解决了问题。 据他说,其实互联网上刊载过的所有信息都会留下痕迹,只不过一般人不知道怎么找到;虽然档案室里的纸质资料、图书馆里的记录都被涂黑,但他还是从互联网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则报道。 那是某个很小的私人网站,多半现在已经因为访问量太少、运营太贵而关站了,它上面在四年前刊载过一片文章,标题是“我们身边的诡异故事——榆树街屠杀”。 文章里没有列出任何有力证据,当然网站主人也不需要,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已经足够了……虽然通篇都是血腥的添油加醋,但的确提到了这个名叫“弗莱迪·克鲁戈”的人。 等警察反应过来的时候,弗莱迪已经成了春木镇中学生中流传最广的一个都市传说。 他们不得不召开记者发布会,澄清说之前那起死亡案与任何流言都不符,真正的嫌疑人据警方推断应该是个神经病,是水晶湖杀手杰森的模仿犯。 这无力的解释不仅没能说服学生们,甚至还助长了谣言的传播。 当洛丽、吉布和基娅三人在学校里听到身边的人有板有眼地谈论起弗莱迪时,她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呃……酒吧里那个吸血鬼说什么来着?首先得知道恶鬼的名字,才会被缠上、被侵害,对吧?”洛丽一脸黑线地问。 吉布和基娅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兴致勃勃的人群,感觉一阵凉意从脚后跟升起、直抵天灵盖。 第九章 雨 塞勒涅喜欢雨天。 不光是空气中的低温能让她更容易保持活跃状态,更因为下雨时、她在白天也能这么走在大街上,不用担心“砰”的一声炸成一团灰烬。 为什么吸血鬼会害怕太阳?千百年来,每一个吸血鬼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有永恒的生命、无尽的时间,很多吸血鬼当然也积攒了堪称庞大的财富与资源;血族内部早就建立了独立的科研机构,其中最重要的课题之一就是研究自身。 有那么……一些倒霉蛋,被要求奉献出自己的血,转化一批后裔用来做实验对象。 最终,研究室得出结论,“紫外线”是阳光中对吸血鬼杀伤最大的部分。吸血鬼的体细胞在纯紫外线的照射下会迅速崩解,单个细胞在此过程中散发出的热量就足以烧毁载玻片,如果是构成身体的几十万亿个细胞一起…… 所以,阳光下的吸血鬼是自燃、并烧死了自己。 虽然很多吸血鬼唾弃人类、认为人类是只懂得自相残杀的低贱种族,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几乎所有吸血鬼都是由人类转化而来,有着和人类同样的弱点……对阳光的研究结果就是,贵族们有了更好、更方便的方法来处决自己的同族。 这些武器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用来维持吸血鬼内部那严格的等级秩序。 即使塞勒涅身为死亡行者、是族群中战斗力最强者之一,但她也只能听命于克莱恩,一个靠着长老的荫庇作威作福的卑鄙小人。 谁知道呢?也许当她们把所有狼人都消灭,“死亡行者”也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个酒吧老板怎么说来着?兔子抓光了,就轮到猎狗被煮来吃了是吧? 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天喝到微醺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不应该透露的话……但各种酒的特别香气、稍微有一点醉意时的奇妙愉悦感实在让人欲罢不能,今晚要是没有工作的话她一定又去喝酒了。 为了这不容易换取的享受,她现在在疯狂搜罗各种银币。等狼人都杀光了,她就每晚呆在那,做一个什么也不想的醉鬼好了…… 当然她也不会忘了自己眼下的本职工作……或者说,支撑她活到现在的意义。 酒馆里奇怪的人类曾经问,为什么她对可能有关狼人的事物如此执着。 那是因为仇恨……能够超越时间。 六百年了,她没有一秒钟不是在恨,沸腾的情绪烧灼着她的胸口,比那所谓“精馏伏特加”更痛。 对面的塔楼上,她的同僚放下了望远镜,朝她投来询问的视线。 “锁定狼人……” 塞勒涅这么想着,对他点了点头。 在阴沉的暴雨中,身穿皮衣的吸血鬼纵身而下,轻巧而安静地落在地上,甚至没有引起周围行人的注意。他们都太忙了,忙到关注身边的人都成了种不必要的奢侈。 [11.第11] 奇怪的是,本该证明人类繁荣与活力的城市,越是向大规模发展,越是变得阴郁沉重。 在雨中整个城市都是灰黑色的,打着伞的人们神色麻木、就像是另一种亡灵;钢铁与砖石的建筑压迫着空间,构成了大一号的棺材。 第11节 怪不得吸血鬼这么适应现代……这里比“巢穴”更像他们的家。 特别是这座城市的地铁,不仅阴暗、腐败、陈旧,甚至还位于地下,正适合活死人的日常活动。 循着狼人的踪迹进入地铁的塞勒涅这么想道,任由雨水从她湿润的发端滴下。 她注意到一个人,一个棕褐色头发、身体强壮,长相也不错的年轻男人。 倒不是塞勒涅突然觉醒了对人类的审美,而是这个男人的确有种独特的气质,足够强壮却不像狼人那样野性、足够俊美又不像吸血鬼那样阴柔。像大多数人类一样,因为生命有限,所以充满了要完成什么事的紧迫感,但又脆弱而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的血会是什么味道?”塞勒涅突然这么想,然后惊醒过来,提醒自己要专注于工作。 可能是昨晚酒又喝太多了,现在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不够专注……可是没法战斗的。 两个高大的狼人已经走过来了,正踏进她布下的埋伏圈里。他们行色匆匆,好像急着要做什么事,无辜的路人站在路中间,被这些没礼貌的野兽一把推开。 “不、不是好像,这两只狼人在追踪什么人!” 突然灵光一闪,塞勒涅几乎叫出声来。她突然想起,那个英俊的青年男人身上的确有什么东西很奇怪……他身上可能有什么小伤口,飘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过于诱人了,总之散发出来的气味不像是任何普通人类。 这就是刚才她觉得他很特别的原因! 本来她不会察觉的……如果这几天她不是在品尝各种类型的美酒、并试图分解其中的味道差别的话。 正在她疑惑为什么两个狼人要追踪一个普通人的时候,突然藏身的柱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血族!”那个高大的狼人喊道。 她反应迅速,立刻矮身向着另一个掩体扑过去,果然下一秒钟,一连串子弹噗噗噗地打在她原本所在的地方,带着奇异的小小爆炸声和碎石飞溅的声音。 更多的子弹则射向了从后方向这里包围的她的同族,硝烟和枪声一起在逼仄的空间内轰然炸开,搭乘地铁的平凡人类们吓得趴在地上、一边惨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逃向出入口的方向。 “……这些蛮子……” 塞勒涅低声咒骂,对方的火力好像狂风暴雨般不带停歇,在墙上、柱子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弹坑,外加洒下了一地的尘灰和砖块碎屑。 她拔出腰间装满了纯银子弹的手枪,正准备找个机会突击的时候,忽然见到另一个狼人从远端闪身而出,朝着这边举起了枪。 “砰!砰!” 枪声中,塞勒涅快速跳起,一个前滚翻躲进了车厢内,但她的同族却没有这么快的反应,胸口中弹栽倒下去。 塞勒涅不能置信地回头望着他,看着他痛苦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蓝紫色的幽光从他体内冒出,炙烤着他、点燃了他身上的所有细胞。 “……紫外线!” 另一边,地铁外听到枪声的吸血鬼也冲了下来,嘶吼着加入战团。 “撤退!”塞勒涅当即决断,向车厢外面喊道,然后探出上半身,朝着某个方向洒出一片银色的辉光。 那是她随身带着的另一种十分有效的冷兵器,俗称飞镖……一样是纯银打造,专门针对狼人。 高大的狼人被击中了,手里的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痛叫着想要拔出深深插入肌肉中的飞镖,但最终只是让手指和伤口一起冒出阵阵青烟。 狼人被银击中的效果跟吸血鬼被阳光晒到差不多,都是无法停止的灼痛与燃烧反应,唯一的摆脱方法只有尽快脱离影响源。 但那只狼人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拔飞镖的时候,塞勒涅已经拿着枪大步走出来,圆睁着双眼对着他的额头扣下了扳机。 纯银的子弹让他的脑袋像被敲碎的西瓜一样炸成无数块,白的、红的、粉的,洒在本来就一团乱糟的地上,散发出令她生厌的腐臭气味。 本来在与那只狼人战斗的吸血鬼连忙甩掉身上溅到的血肉,疑惑地问:“塞勒涅?” “快走,这事情不对,他们有紫外线武器!”塞勒涅说,随手捡起那只狼人手里的枪交给他,一把将他推去了地铁出口方向。 她没有忘记,背后还有另一只狼人……而那东西已经完成了变身,朝她扑了过来。 它本来就不矮的身形又变得高大了一圈,四肢尤其粗壮,全身覆盖着灰黑色的毛发,尖利的牙齿和爪子足有二三十厘米长,直立起来好像座小山。 “吼嗷!” 这狼人长嚎一声,四肢着地朝着这边冲过来。 塞勒涅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颗手雷来,拉开引线直接扔到脚底下,然后拉起一边倒在地上看傻了的那个男人……那个特别到被狼人追踪的男人。 “不想死就跟我走。” 她说,拽着那男人就跳进了车厢,扯着他的衣领向地铁列车的后方快速冲去。 后面乒砰一声巨响,是手雷爆炸的声音。 填装了高爆炸药与银粉的手雷在地铁站的地下空间内造就一大股气浪,轰隆隆地把地铁列车的玻璃窗炸碎了好几节,连车身都吱吱呀呀地凹下去一块。 塞勒涅踢开列车尾部的车门,拽着那男人跳了下去。男人身体虽强壮,在一只吸血鬼的面前还是好像牵线木偶、完全没能力对抗,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吐出来。 “我们……要去……哪……”他喘着气说。 穿着紧身皮衣的女吸血鬼抓着他的后颈将他拎起,往旁边看去。维修通道中,一扇只有她能看见的门上,写着“bar”的霓虹灯正发着光。 “……闭上嘴,人类。”她说,按着男人的脖子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男人只感觉眼前一亮,从地铁轨道那令人不适的潮湿昏暗里被猛然扔到温暖的灯光下,让他有几秒钟的时间什么都看不清。 被重重扔在地上的他揉着眼睛,耳边只听到几声女孩的惊叫。 “天呐,是那个吸血鬼!” “我们今天遭遇的坏事已经够多了……” 第十章 命运 “你在这很安全。” 塞勒涅说道,然后立刻转身回去了,甚至没有理会几个女孩那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抱怨。她行动之专注、果断与迅速,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被她扔进来的男人痛苦地哼了两声,薛鲤和马克斯不得不走上前去,把满身尘土、血迹的他从地上扶起来。奇怪的是,把他带进来的塞勒涅倒是周身光洁如新,那件皮衣连个划痕都没有。 她还坚持说自己没有洁癖。 薛鲤一边帮他拍去身上的尘灰,一边问:“好了先生,你没事了。你叫什么?” 在回答之前,男人先四周看了看。 一间普通的街角酒吧……但考虑到刚刚自己是在地铁里、被一个强悍到不像话的女人拽下了车,那这间酒吧可能就没那么普通了。 也许是酒吧拥有者的趣味,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形状和材料各异的小花瓶,插着几个颜色的小小花朵;花瓶旁还有着用各种废料拼成的人偶,比如离他最近的那张桌子,就有一个齿轮做眼、弹簧扭成身体、短手短脚的小可爱机器人靠着,金属的光泽在花朵映衬下有种难言的孤独感。 就在吧台后面的酒柜门上,还挂着一个方向盘,粗犷的钢链缠绕着闪耀的镀铬金属圈,盘面对着转向管的部分覆盖着一整块圆形的盾徽,上面精细地雕出一颗烈日。 “……迈克……”打量过周围的他这才回答了刚才的问题,“这是个什么地方?” “看起来我们有大把时间来仔细讲讲这个,先生。” 和马克斯一起将他扶到吧台前坐下的薛鲤笑了笑,转回吧台后擦了擦手,才接着说:“……好消息是你在这里的确安全,任何人或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在这里伤害你,你也不会因任何原因生病、变老或死亡。坏消息是你不是我们酒馆选中的客人、而且你所在的世界唯一的客人还没有达成愿望,所以……除非她回来把你带走,不然你出不去。喝点什么?” 不仅如此,看来这位先生还帮他发现了酒馆的一个小bug:塞勒涅并不抱持着伤害他的故意,也并没有在酒馆里做出伤害他的行为,她只是简单地放开手……把迈克摔得够呛的是他自身的体重,还有万有引力。 说起来,这座酒馆难道也坐落在某个地球之上吗?因为显然到现在为止,任何客人都没察觉到引力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从神秘学意义来说,“重力”也不过是可以被扭曲、被制造的? 迈克揉着自己的肋下,喘匀了气,才说:“……你的酒吧还不错,尤其是这些小装饰……但我得回家去,我明天还要上班。” 听到这种社畜发言的薛鲤摇摇头,指向门口的方向:“你尽可以试试……不过你早晚会接受现实的。” 果不其然,根本拉不开门的迈克还是怂了……尤其是洛丽和吉布好心给他示范了什么叫来去自如之后。甚至紧紧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他也走不掉,只会一头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紧的门上。 如此尝试几次之后,他也认命了,坐回吧台前,从兜里掏出钱想买杯啤酒喝。 “嚯,英镑。”薛鲤接过钱,先是转交给马克斯:“你看这钱在你的世界能用吗?” 马克斯抖了抖那张英镑,在灯下看了看,肯定地点点头:“能。形制一样。” 洛丽和吉布的美元在马克斯的世界就完全可以通用……薛鲤推断这是因为两个世界的年代和背景设定大致接近,假设存在的编剧和导演也并不想费心思重新设计美元。 不过说到底,所谓的“幻想世界”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正如之前和麦克斯说过的,这些世界里还存在着大量的“连创作者也不知道”的信息,还有“镜头之外”不断发展变化的事物。 《疯狂的麦克斯》里,地球上除了澳大利亚当然还有别的国家,不然大战是谁跟谁打的?这些国家也一定遭到了同样的辐射和恶劣气候的影响,毕竟大气层是人类共用的。 这些国家的人民在废土时代是如何生存的?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是怎么样的? 几部电影、几部文学作品、几本漫画、几个游戏,充其量只能算是在这庞大的信息海洋中捞出的一滴水、作为样本放在了名为“视听娱乐”的显微镜下。 如果这些物质、这些信息都跟薛鲤曾经存在的现实一样,是由实在的自然规律经天文数字的时间发展而来,那现实中所谓的“作品”又是如何获知这些的呢? 这事情实在不能细想。 另一边,本来正七嘴八舌讲述着最近春木镇发生怪事的三个女孩也围过来,好奇地紧盯着迈克,看得他都有点不自在了。 这次这个总该是普通人类了吧!看他刚刚被女吸血鬼拎进来的那个样子,既不是自愿又没有反抗能力;虽然长得有那么点小帅、身材也高大强壮,但性格反而像是很温顺。 “嘿……迈克,对吗?” 最先开口的还是吉布,她摘掉头上的棒球帽,自来熟地坐到了迈克的旁边,这么问。 “是啊。”迈克一看就知道这三个姑娘年纪都不大,跟已婚并且丧偶的他多半已经有了可悲的代沟了;但左右出不去,跟其他人聊聊也没什么,没看酒吧的老板也已经投来“有故事就快讲”的眼神了吗? 抱着这种态度的他,很快就被吉布的下一个问题吓了一跳:“……你跟那个吸血鬼认识吗?” 代沟的确存在……只不过很可能不是他所想的那种。 “吸血鬼?”迈克差点把口中的啤酒喷出来,转过头疑惑地问。 “……就……刚才把你扔进来那个女的……” 吉布回答,而迈克也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那位女士身上有种神秘的气息,而且力气又那么大……一个一百九十多磅的壮硕男子可不是随便哪个姑娘都能拎起来到处走的。 “我……不知道她是吸血鬼。”他说。 “不……这不对,你身上起码有什么特殊之处吧?”洛丽也加入了对话,“比如你的血特别香甜,或者你平时就喜欢关注神秘学,要不然就是你经历过什么特殊的事……我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哪怕你把这些讲出来也没关系的,我们只是想知道,这些事件背后到底有没有‘规则’或‘道理’的存在?” 吧台后面的薛鲤到现在才听明白,这几个女孩并不只是单纯地对迈克感到好奇。 她们最近可也是经历过堪称恐怖的神秘事件,甚至那个叫吉布的女孩,她刚分手的前男友还猎奇地死在了床上,很可能是怨灵所为。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当然会开始怀疑世界,觉得是不是自己的镇子上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所以四年前、还有现在才招来了报应。 一般情况下这都是想多了,塞勒姆还搞出过女巫审判呢,不是现在也没什么事?但现在的薛鲤还真不敢打包票——这间酒馆还不够玄幻吗?!马克斯可还亲口承认过“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时间都变慢了”,这又很科学吗? 迈克显然不这么想,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这几个天真的女孩,认真地说:“我能有什么特别呢?我妻子的确车祸去世了,那也是我决定学医的原因……但这世上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多到数不胜数。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医生,只能说是称职;我平时除了研读、学习、工作之外没什么其他爱好,神秘学方面更是从未接触。” “你信上帝吗?”薛鲤突然问。 “……信,不过现在也许……没那么虔诚了。”迈克说完这话,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亲人遭遇车祸死亡这种事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的,尤其是迈克他全程旁观、经历,清楚地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个瞬间可能改变一切,把结果变得更好或者更坏。 这么说吧,在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幕之后,他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命运”这种东西。人的力量始终有极限,每一个人或早或晚都会认识到,这世上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的东西其实少之又少。凡事不能着力的地方,就是命,是无法强求的…… 既然一切痛苦都是命定,那他对负责安排一切的那位产生怀疑与埋怨不也是理所当然吗? 但洛丽不满意自己得到的答案。 从迈克所说的话来看,厄运好像俄罗斯轮盘一样,总得选中一个倒霉蛋,自己的母亲只不过是单纯的成了那个随机数。 这实在是个比“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更残忍的理由,因为特定的行为起码可以避免。 “我猜我是永远没法知道四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了。我妈妈的死……可能真的只是运气不好……” 走出酒馆的洛丽意志消沉地跟自己的姐妹这么说道,吉布和基娅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 但夜晚的寂静很快又被警车的鸣笛声打破了,这次警车正从街角转过来、在几人的面前减了减速。 “女士们,请立刻回到家中紧闭门窗,请立刻回到家中紧闭门窗!” 警车通过扩音器这么喊道,然后一溜烟地往榆树街深处开去。 基娅靠着个子高大远远地望见了红蓝双色警灯闪烁的地方,她眯起眼睛,疑惑地对身边的吉布说:“那不是布雷克家吗?” 第十一章 好奇 布雷克被斩首了。 据说他当时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在窗外回廊下的长椅上打盹。等他父亲担心他、想要叫他回房休息的时候,打开门就正看见这孩子捧着他自己的头。 葬礼上,这个坚实强悍的德州汉子泣不成声,甚至要朋友们搀扶着才能听完牧师念给他儿子的悼词。 作为布雷克的同学,洛丽三人也得以列席参加他的葬礼。 在棺木降到墓穴里、第一铲土被洒下去的时候,吉布终于还是没绷住,低声问洛丽:“这也是弗莱迪·克鲁戈干的?” “不然呢?”洛丽也低声回答,“布雷克家的邻居甚至没听到任何动静,连狗都没叫过……还有,这是又一个在睡梦中被杀害的人。” [12.第12] 基娅凑过来,她打听到了更多事情:“……很多住在榆树街的同学都说她们开始做噩梦了,而且噩梦的内容出奇的一致……” 洛丽没等她说完,就先用半死不活的眼神盯着她,替她剧透了噩梦的内容:“……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小女孩,包围着全世界的血和火焰,还有瘆人的儿歌。” 第12节 一、二,弗莱迪来找你啦…… 三、四,最好紧闭门和窗…… 五、六,握紧手中十字架…… 七、八,熬夜睁眼到天亮…… 九、十,从此永不能入睡…… 弗莱迪回来了,他最喜欢孩子,尤其是小女孩。他出现在每一个人的梦中,用那张血肉溃烂的脸吓唬你、戏弄你,最后把你大卸八块! “你……你怎么知道的?”基娅惊讶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我家也在榆树街,而且……我在布雷克死之前已经做过这个梦。就在我们知道弗莱迪的名字之后第一晚。”洛丽扶着额头,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超任何人预料之外,她绝对想不到自己对母亲命运的探寻最后竟然将所有人引到了这个方向。 吉布埋怨地问:“洛丽!你为什么没跟我们说?” “……我以为那只是个噩梦!谁会把自己的噩梦跟别人说啊?我当时想,是不是我看了太多都市传说、又在那个酒吧碰见了吸血鬼,所以才在晚上做这么吓人的梦……” 洛丽小声解释。 好吧,大家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噩梦,这可绝对不是什么能用“科学”和“理性”解释的东西了。酒吧里那个吸血鬼说的一点都没错,弗莱迪·克鲁戈就是个怨灵,他已经缠上了每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 “不对,这里面有不对的地方!”吉布忽然猛地摇头,她瞪大了眼睛跟另外两个女孩说道:“特雷死的时候可绝对没听过‘弗莱迪’这个名字,而且他也不住榆树街!” “……也没人规定弗莱迪就真的是只会缠上知道他名字的人吧?……不如再退一步,布雷克也并不一定是弗莱迪杀死的吧?会不会本来整件事就跟弗莱迪无关,是我们自作聪明、唤醒了他,才给自己又找来了另外的麻烦?”基娅挠了挠头,忽然跟姐妹们这么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他妈悲剧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个人都是在睡觉的时候被杀。”吉布的嘴往下直撇,“所以……我们最好就像儿歌里说的那样,这几天千万不要入睡……” 洛丽立刻反驳:“……这世上哪有不用睡觉的人?……不,说不定还真有,但我们都不是。我自己就曾经煲电话粥煲了一夜,本来以为自己足够精神的,但第二天在课堂上脑袋直接砸在桌子上了!人就是需要睡觉,长期不睡觉会困到昏迷,这种事是不受我们控制的。” 几个人对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招来了牧师的告诫:“女士们,请你们保持肃静,在葬礼现场要尊重死者。谢谢。” 女孩们连忙闭上嘴,低下头,看着布雷克的墓穴被填平、地面上只剩下一座石制的墓碑。 葬礼上的人们致以哀思后各自散去了,她们三个也一样坐上了洛丽父亲的车,往榆树街开去。 因为近一段时间的人心惶惶,春木镇中学已经宣布停课,想必治安部门也正焦头烂额呢。 车上,洛丽的父亲还在训斥着自己的女儿。 “别再到处跑了,洛丽。你每晚都不回家,我该有多么担心?我知道自从……你就不喜欢见到我,但现在的事态已经不是能由你任性的时候了。从今天起你们三个晚上只能呆在我家或基娅家,而且不管在哪,都要给我打个电话……” 父亲的喋喋不休让本来就心情不佳的洛丽更感烦躁,尤其是当着自己姐妹的面、他还以命令的态度限制她的自由,这已经足以勾起她的怒火。 “别装成很关心我的样子!”她尖叫起来,“你连妈妈的遗体告别都没让我参加,每天只会说‘你不该知道这个’、‘你不该知道那个’,连借口都懒得找!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需要执行你的决定!谁知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才让弗莱迪找上了我们家!” 后座的两个姑娘闭紧了嘴,尴尬地把视线转往车窗外。这种家庭悲剧,即使是最好的姐妹也没资格参与,而且她们也不知道该发表什么意见。 洛丽的父亲震惊地停下车,嘴唇颤抖着,低声问:“你从哪知道那个名字?!” “整个春木镇中学都知道了!已经有好多人做了那个梦,你们这些大人还觉得自己很聪明!我知道哪里安全,那地方绝对不是家里。我要下车了,别跟上来!” 说完,洛丽怒气冲冲地解开安全带、一脚踢开车门,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的父亲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低垂着头,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打着哆嗦。后座的两个女孩难受地挤出一句“抱歉”就要下车,他见状哑着嗓子说: “……保护好她……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的,先生。” 吉布答应着,然后赶紧拉着基娅下了车,追上了洛丽的脚步。 被叛逆的女儿伤得不轻的父亲想了想,重新发动汽车,向着当地警局的方向去了。 洛丽倒不是在说胡话,她真的知道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晚上在那酒吧睡一觉,想必老板不会介意的吧? 今天春木镇难得地没下雨,夜晚来临的时候,月光洒满了远处的山坡。 酒馆里,塞勒涅又来了,但没有把迈克带走,对于他“我还要上班”的抗辩嗤之以鼻。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闷酒,连为他们上吃喝的黛格都感觉到俩人间的气氛有些不对。 洛丽等三个女孩走进来的时候,塞勒涅正在逼问着迈克,问的还是之前她们也好奇过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说过了,我只是个医生。你又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迈克反问,在知道并试验过酒馆里的确没法互相伤害之后,他也不害怕面前这个女人了。反正你又咬不到我,呲牙又有什么用? 塞勒涅对他的态度没什么感觉,只是品味着今天的新品气泡酒,仔细咂了咂滋味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普通的医生可没有你这么抢手。我去地铁里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猎杀……你是那两只狼人的目标,而那两只狼人是我的目标。但你的血是特殊的,甚至只是一个微小的伤口……就能让我察觉到不对。” 迈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这是最近一次下班后在家里刮伤的,根本没出多少血,而且他还贴了创可贴,连用舌头舔都舔不出什么血腥味。 当然啦,吸血鬼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对血腥味特别敏感。狼人或许也是? 但塞勒涅紧接着就说:“……你可能没接触过吸血鬼和狼人,所以我得告诉你……狼人的猎物的确包括人类,但并不像我们这样只能靠血液维生……正常人类能吃的东西,它们也能吃。” “所以它们不是为了捕猎才跟着我的……”迈克接口说道。 “没错。” “但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我的血型都没什么出奇,只是普通的o型。我的身体是比一般人强壮,但只是因为我从小喜欢运动……我和正常人一样喝醉、生病、受伤,和正常人一样受到自己内分泌系统的支配。” 迈克这样说,他真的搞不明白:“……而且我还是学医的,我从自己的体检结果里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塞勒涅想起把他送到这里之后在狼人巢穴偷听到的东西,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眯着眼在杯沿上滑动着手指,许久之后,才对迈克说道:“……我需要你的血样。” “可以。”迈克立刻答应,血样而已,他攻读医学学位的时候早就取过不知道多少了。而且,也许吸血鬼能发现普通人类发现不了的东西呢? 但尴尬的是,在酒馆里,哪怕他自己也无法伤害自己……而以利器刺入自己的皮下并致流血,显然也在“伤害”的范畴里。 就在男人和女吸血鬼面面相觑的时候,洛丽和她的小伙伴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对塞勒涅说:“……你好,我是洛丽。我想问你,如果我们真的遭遇了怨灵……应该怎么对付它?” 第十二章 基因 正如许多文艺作品中的描述,吸血鬼们的聚居地是一座城堡。 这是它们在伦敦城外最大的一处居所,也是族内最重要的资产——在一位长老苏醒执政期间,另外两位长老就在此地的血池里长眠。 除了这里之外,吸血鬼们在特兰西法尼亚、西尔米奥奈、万森纳等地都有城堡资产作为驻地,在大洋彼岸的北美也购买了不少庄园。 在它们迎来距今最近的一个全盛期的时候,伦敦还是全世界的金融中心、工业中心和权力中心;但在如今,这个城市已经跟吸血鬼的族群一样,逐渐失去了在世界上的位置,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塞勒涅大步走进城堡的时候,大厅里的吸血鬼们还在装作中世纪的贵族、啜饮着杯中的鲜血醉生梦死呢。有资格进入这里的起码也是活了两百多年的老货了,但在这永恒的生命中过的越久就越感无聊,只能靠纵欲狂欢来虚度光阴。 死亡行者跟这些整天研究宫廷政治的货色不同,是真正要去面对世界和敌人的。 所以,塞勒涅根本不屑于与这些所谓的“同族”交流,而是径直走向了塔楼的方向,把从狼人手里缴获的武器扔在了装备管理员的桌子上。 “塞勒涅……你终于回来了。你这几个白天都在哪过的?” 背后传来男性的声音,是目前负责看管伦敦分部的克莱恩,非常惹人厌恶的一个混账。 因此塞勒涅回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轻轻敲了敲桌子,又放下一个小型录音机,回怼道:“我爱去哪就去哪,反正我死不了……另外,你在六百年前好像搞砸了一件工作。” 她按下那录音机的播放按钮,里面竟然传来狼人领袖卢西安的声音:“……你们就好像群疯狗!……” “这、这是什么?”克莱恩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慌乱,虽然很快就被他用震惊掩饰下去了,但塞勒涅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的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是本应早已被你杀掉的卢西安,我想你和我一样绝不会忘记他的声音,哪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她继续紧盯着克莱恩,一字一句地说。 正是杀死狼人领袖、夺回族群城堡的这桩功劳让克莱恩有了如今的地位,之后六百年来他没再做过任何有利于血族的事,只顾着争权夺利、拉小圈子、逢迎在位的长老。 结果就是,在每位长老执政期间,他都是那个实际的执行者,可以说他在这六百年里才掌握着血族实际的权力,并且从没沉睡过。 现在突然有证据表明卢西安还没死,那么……这权力最大的存在合理性突然就不存在了。也许这才是他慌乱的原因,又或许这背后还有更多塞勒涅并不知道的事…… 她直觉感到,克莱恩一定在计划着什么阴谋。她没有任何证据,但她了解克莱恩这个人……这个吸血鬼。 他就是那种坏到流脓的天生恶胚,如果还是人那他多半就是个杀人狂、大骗子或者资本家,如果能变成其他生物那他肯定会是个哥布林。他并非单纯将破坏视作乐趣,而是为获取个人的利益没有任何底线。 “塞勒涅,你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种人类的东西了?你变得开始喜欢人类了吗?” 克莱恩语无伦次地说,他抓起那个小录音机,终于还是没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它捏碎。 塞勒涅将他的所有表现都看在眼里,冷冷地把话扔下:“……狼人突然有了比我们族内更先进的紫外线武器,卢西安还没死,并且你还有工夫问我这些傻问题。我会跟阿米莉亚长老直接汇报这些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要提前唤醒维克多长老……你就等着吧。另外,我们使用人类的科技已经几百年了,你身边的这些枪械都是人类发明的,蠢货!” 说完,她一甩衣角,直接离开了。 克莱恩在她背后徒劳地叫喊:“死亡行者,你去哪?你应该服从命令,这里现在是我说了算!” 塞勒涅没有回答,只是冲着他的方向竖了个中指,快步走出城堡塔楼,在背后留下“砰”的一声关上的门。 克莱恩的表现实在不对,他怎么说也在“宫廷”最高层混了六百年,这样无措的表现可是有失佞臣水准的。 因为心里突然升起的怀疑和危机感,塞勒涅决定暂时把“迈克”的存在作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于是她就不得不改变行程。 本来她想去城堡内的实验室,仔细分析一下迈克的血样,现在只能想想备用方案了。 “……记得那家伙说他是个医生……他在哪家医院供职?” 塞勒涅想了想,没有去开自己停在车库里的车,而是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城堡外茂密到遮天蔽日的树林里。 酒馆里,臂弯上贴了块止血贴的迈克拿着个热狗吃着。刚刚的经历乍一想也算新奇,毕竟他是真的被少女们牵着手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但鉴于那个世界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美国小镇,顶多是环境比伦敦好那么一点,所以这新鲜劲也没有维持太久。 还有,因为少女们坚持她们正遭遇“怨灵连环杀人事件”,所以不让他在那边多做停留;几个人去了社区医院,胡诌说他要去某个很严格的单位办入职需要自己准备血样,不顾护士“你喝了酒血样里会有酒精”的劝阻硬是把血采了。 迈克自己其实也在好奇,难道我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 所以他现在一边吃着热狗,一边也在等着塞勒涅那边得出的结论。 女孩们在另一张桌子旁围坐,打算尝试一下那位女吸血鬼关于怨灵的建议。 她们面前摆放着一堆东西,分别是圣经、十字架、银币、盐、紫外线灯、防风打火机。前两样大概是试图以宗教信仰解决问题,后几样……可能怨灵和致病细菌有什么相似之处? 但是在世界各地、各种文化的传说中,盐、银、日光、火,还有一个不太好获取的雷霆,都是能克制这些东西的法宝。在那个时代各大洲之间的相互交流可没有这么方便,但在这一点上却不约而同,简直比那个“大洪水真实存在过”的说法更离奇,让人忍不住想这背后是不是真的存在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酒馆里唯一的神秘学专家就是塞勒涅,而她是个不太喜欢跟人解释的性格,所以……现在没人知道具体的原因,也不敢确信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奏效。 “万一这些都没用又怎么办?我们真要拼上自己的命去试这些东西吗?”基娅小声问。 吉布则说:“不管如何……这些都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而且这是来自一个吸血鬼的建议。我们还能找到比她更接近‘黑暗世界’的人吗?” 洛丽想得更多一点,她从这些东西里收拾好自己的那份,低声说:“反正我们今天晚上不回去,有一整晚的时间好好整理思路,想想到底该怎么办。另外,现在两个受害者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在睡梦中被杀……所以我建议明晚我们轮流守夜,如果有不对的事情发生、而且这些东西都不奏效,守夜的就要负责把睡着的人叫醒。” 就在这时,她们口中的那个吸血鬼推开门回来了。不过她带回来的不是分析结果,而是一堆仪器。 “事情有变,医生。你可能得分析一下你自己的血样了,不过我另外带来了吸血鬼和狼人的血样,可以供你做对比、互相反应的观察。”她说。 迈克皱着眉走过去,看着那堆仪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从我医院拿来的对吧?为什么还有dna测序仪?” “我不懂这些,尽量准备得齐全一点而已。”塞勒涅回答,把一包医用手套和酒精消毒液塞进他的手里:“好了医生,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来自春木镇的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立刻开始对她提出的“制服怨灵的方法”产生了怀疑。搞了半天,这吸血鬼原来信科学啊? “我们酒馆的业务真是蒸蒸日上。”吧台后面,薛鲤小声对马克斯说。 马克斯也小声回答:“只是很少有通常酒馆的业务。好了,把那几张英镑给我,我和奇多帮你去花掉它。” 夜越来越深了,也不知他要到哪里花掉这些钱、又要买什么东西。不过薛鲤相信他,即使碰到再糟的情况他也能脱身,毕竟那是他的圣保罗,而且那个世界应该没有吸血鬼、狼人、怨灵什么的。 过了好久,三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已经蜷缩在椅子里睡了好一会了,迈克才从那堆医学仪器里抬起头。 他扯掉手上的手套,揉了揉眼睛,转过头看着一直盯着这边的塞勒涅,用震惊的语气说:“……这dna测序仪还真的有用……” “先说结论。”塞勒涅提醒。 迈克点点头:“好吧……结论就是,吸血鬼、狼人、我的血液样本显示,我们的dna存在重合,其程度甚至大于同一人种的无血缘关系个体。我本人和我的父母长得非常像,所以如果我不是所有吸血鬼的亲生父亲,那只能证明我和你们的种族源自同一个祖先……而且这祖先拥有的基因强大到几百上千年都能保持稳定、同化其他的基因。我接下来要做的是人为地制造dna断裂……看看我们的基因会不会产生什么互相反应。” 塞勒涅眯起眼,微微咧开嘴露出犬齿:“我好像已经能猜到结果了。” “是啊……我也大致猜到了。”迈克说。 第十三章 乡间路 “我知道这很为难,索伦,但你一定得帮帮我……这关系到我们全族的存亡。阿米莉亚在哪?” 在某栋废弃建筑物内部的阴影中,塞勒涅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阳光的反射,对着电话这么说道。 她不得不在白天开展行动,因为这样才最有机会避开克莱恩的耳目;从迈克那得到的信息实在太重要,她又必须尽快通知族内真正说了算的人,也就是正在执政的阿米莉亚长老,或者仍在沉睡的、她的血主维克多。 这两个选择都很麻烦……维克多在沉睡,想让他苏醒需要提供大量的新鲜血液;阿米莉亚前段时间不在伦敦,而是去欧洲大陆处理一些事务……现在不知道在哪。 出于一个比较容易想到的原因,吸血鬼不喜欢坐飞机……塞勒涅也一样更喜欢那种全天候运行、没可能将她突然抛到阳光下的交通工具。 比如,地铁就真的不错,可以说是人类几个最不错的发明之一。 所以据推测,阿米莉亚最可能的行程是乘欧洲之星回国、然后转乘私人列车回到自己在肯特郡的庄园休息射猎。 索伦在电话那头的低声话语证明了塞勒涅的猜测:“……好吧,她现在正在艾什福德休息,再过四小时、太阳落山后会乘上私人列车。……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阿米莉亚会撕了我。” “当然,索伦。我欠你一次。” [13.第13] 塞勒涅挂掉电话。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阳光的照射下从伦敦前往艾什福德……显然任何公共交通工具都不可能,虽然公铁线路众多、但它们都是在地表运行;另一方面,她把自己的车留在城堡里了,而且那辆车的车窗也并不能阻挡全部光线——看不见路可没法开车。 第13节 还好她事先做了些准备……她从酒馆里带来了一个人。 不是迈克,回到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危险了……是另一个曾与她一起穿越世界的男人。 “……真见鬼。我就不该那么早回来的,再在圣保罗转转就好了。” 马克斯摸着自己的光头嘟囔着,然后接过塞勒涅递过来的卡,再次确认:“租辆灵车、买口棺材、回到这来是吧?你喜欢长眠在什么材质的棺材里?” “随你的便。”塞勒涅面无表情地回答。 “……好吧,我会挑个舒服点的。”马克斯耸耸肩,转头走出这座废弃建筑。 在几十年的人生中,他还真没有机会来伦敦转转……哪怕旅游,他也更愿意去巴黎、米兰、威尼斯这种文化跟美国有相对比较大差别的地方。 不过走在路上时,马克斯倒是觉得伦敦也不错,尤其是远离游览景点的这种地方。没那么繁华,但也不像圣保罗的贫民窟那么凶险,人们跟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过着自己的日子。 人行道两边的树木被风吹拂着沙沙作响,阳光洒在昨晚雨后还有些许湿润的地面上,整条街的气氛都是如此平静。难以想象这个城市里面还生存着大群的狼人和吸血鬼,并且人类还对其毫无所觉……要知道哪怕像春木镇那么严格的封锁、也终于没能阻止消息的传播。 也许这里面还有什么权威机构的参与,比如军情六处,或者这个国家本身? 跟cia打过交道的马克斯深知这种机构根本不存在“道德底线”这种东西,如果吸血鬼或狼人能为他们提供足够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不光会掩饰它们的存在、甚至说不定还乐意主动为它们提供食物呢。 什么东西有这个价值?嗯……比如,永生? 另一边,塞勒涅藏身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走向远处。 她除了求助于酒馆里的人之外没别的办法,外面阳光太强烈,甚至马克斯那颗老光头上反射来的阳光都让她的皮肤微微刺痛,但疼痛对于她来说是老朋友了。 车子起码要一小时才能准备好,在这段时间,她只能呆在这里等了。 另一边,在伦敦的城堡塔楼中,厚厚的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克莱恩把索伦的头按在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旁边,让他惊恐地叫起来。 “不、不!啊,我的头在冒烟了!” 克莱恩呲着牙,冷笑着说:“不,我还没打算干掉你呢。你想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执政长老的行踪,又为什么透露给塞勒涅吗?” “她说、她说事情紧急,而且她的重要发现只能汇报给执政长老。”索伦回答。 这“重要发现”当然不会是狼人有紫外线武器这种事了,因为她早前已经在这里把封装着光子流的子弹摔在桌上。 要么她就是去报告克莱恩的“僭越”行径,要么就是…… 想到那个可能,克莱恩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把索伦一把拎起来扔给身后的属下,吩咐道:“把这个叛徒关进地牢。” 现在他也得去艾什福德……塞勒涅已经给他制造太多麻烦了,他不能再任由她这么行动下去。她去找阿米莉亚了,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希望卢西安那边能和他步调一致,快速行动起来。 作为一个掌握族内权势的“代理长老”,他的行动比塞勒涅可要方便得多。不到十分钟,他就和两个亲信坐在加长汽车的后座上拉上了窗帘,为他驾驶的是临时找来的“哈鬼族”——那些羡慕吸血鬼的生活方式、想要永生、或者干脆以为吸血鬼都是忧郁俊男和妖艳美女的人,族里专门驯养了这些傻子,让他们自愿提供血液、忠心不二地为血族服务。 车子先是向着伦敦南郊的某个废弃教堂驶去,那里唯一的优点就是荒无人烟、还紧邻附近河边的下水道排水口。 “太阳快要落山了吗?” 坐在保护严密的后座上,克莱恩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品上一杯红酒。 驾驶座的哈鬼族隔着滤光板回答:“先生,大概还要两三个小时。” “两三个小时……那你一会可以跟着我进去。”克莱恩眯起眼睛这么说。 反正一会他们几个多半会跟着卢西安一起行动,那也就不需要司机了。为了消息不泄露出去、也为了保证战斗力,还是让这个“血奴”发挥他原本的作用吧…… 距离这里不过几十公里、塞勒涅的藏身处里此时也驶进了一辆车。 马克斯租了一辆皮卡,亲自动手把“月光女神”的棺木拉进了建筑物的一层,然后跳下车喊:“……女士,您的座驾到了!” 塞勒涅悄无声息地从柱子后面的阴影中出现,接过他扔来的卡,看了看他拉进来的棺材。 果然如他之前所说,这看着还挺舒适的……橡木作成的长方体中间微微隆起一个弧度,棺盖上嵌着铜饰,四周雕刻着花纹。打开之后更不得了了,竟然是丝绸套着羽绒的全套被褥枕头、铺在棺底的海绵垫上,埋在地里的死人说不定睡得比生前还舒服。 奇怪的是,枕头旁边还放着个对讲机。 接收到塞勒涅投过来的奇怪视线,马克斯解释说:“为了防止你在里面躺得无聊。” “用不着。”塞勒涅说,但也没有把对讲机扔出来,而是刷的一声,灵巧地跃上皮卡的顶端,朝着打开的棺材里躺了下去。 “在你长眠前还有什么要对这个世界说的吗?”合上棺盖前,马克斯这么问。 塞勒涅转过头看着他,分外认真地说:“好好看地图。另外,把它绑紧点……如果半路棺盖被碰开,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啊。” 马克斯答应,和她一起把棺盖扣上,四周用长钉钉好,再在外面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绳子,最后用牵引钢索固定在皮卡货仓内。 坐在驾驶座上的他在开车之前还忍不住抓起了摆在扶手箱里的对讲机,说着:“看来你现在很信任我了嘛,竟然愿意把生命交托在‘食物’的手里。” “……闭嘴。”一如既往地,塞勒涅这么回应说。 马克斯无声地笑了笑,挂了档踩下油门,把饱经风霜的皮卡车开上了路。艾什福德离这里有大概两小时的车程,路上不说点话的话他会憋死的。 说起来,他原本也像麦克斯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但自从来了酒馆之后,他突然把话匣子打开了,总想跟人说点什么,好像要把前十几年欠下的废话都还回来。 不过管他呢……这样也不错,起码他心里的感觉比以前轻松太多了。 公路向着南方延伸,远远地能看见路边的房屋都从高层建筑变成了一两层的加油站、宅院、教堂什么的,大片大片的绿色开始充斥视野。 尤其是那座废弃的、窗户破裂、墙上爬满了藤蔓的教堂,旁边还停着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有种荒谬绝伦的反差美感。 “看到这种景色就让人想要听音乐,女士们……女士,本台特别为您带来……” 马克斯对着对讲机喊,然后在扶手箱里翻了半天,才找到要放的歌,幸好这辆旧皮卡上还保留着磁带播放器。 “……为您带来名曲!约翰·丹佛发表于1971年的《乡间小路带我归家》!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 “带我回到我灵魂归处! “西弗吉尼亚,大山妈妈……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啊~” 他的鬼哭狼嚎终于让货仓里的乘客受不了了,对讲机里传来塞勒涅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吗!你把这首歌彻底毁了!” “哦,感谢这位听众的辛辣意见,但你猜怎么着,你转不了台,所以只能请这位‘月光女神’忍上一会了。” 马克斯笑着说,猛地一个加速。 第十四章 杀戮盛宴 艾什福德一个不对公众开放的火车站台上,机车上的蒸汽管道正在嗡嗡作响。 阿米莉亚的私人火车本身就是件古董。 这辆曾经在美洲大地上奔驰的s-2型“北方”蒸汽机车经过精心保养,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整洁外观和运转效率;现在的它工作量大幅下降,只需拉动着五节刻着繁复花纹的硬木车厢、往返于阿米莉亚在英国大地上私人拥有的三条铁路线上,并且不用担心骑着马、蒙着脸的火车劫匪。 车厢内的装饰更加豪华,全是阿米莉亚最喜欢的维多利亚风格,水晶的吊灯、多层蕾丝的窗纱、玻璃中间的玫瑰磨砂,外加几百年历史的镶边桌椅和中国景德镇原装进口的半透光瓷器。 这位已经执政将近一百年的吸血鬼长老走进车厢,脱下大衣交给身后的随从,露出一片惨白的肩颈和紧到会让人喘不过气的束腰。 这次欧陆之行非常顺利,一向是吸血鬼禁地的意大利终于被渗入,一个后裔受聘成为古驰的特约时装设计师、还被邀请前往米兰时装周,阿米莉亚特意前去褒奖了他并资助他成立了“设计工作室”。 血族在她执政的百年间发展飞快,让她颇感满足。很快就要到交班的时间了,维克多那个老混账这次是一定会被她压一头了…… 和往常一样,完成了工作的她准备前往自己的庄园休息一阵、安排一场凌晨前的长弓狩猎,享受下生活中所剩不多的乐趣。 对了,一定得让维克多安排人好好照料这辆列车……几十年前买到它之后,这东西迅速成了她的心头好,如果两百年后醒来时看不到它、准会叫她伤心好一会的。 “出发吧。”她看了看窗外已经黑下去的天色,吩咐道。 火车汽笛“呜——呜——”地鸣响,接着是列车底部嗤嗤的喷气声,然后是钢轮和轨道哐哐地擦撞。 阿米莉亚关上一侧的车窗,放下窗帘,从桌下掏出一瓶红酒来。 她是比较少数的那种……喜欢装作自己还是人类的吸血鬼。别误会,她不是对永生有什么意见,当然也不是不喜欢永葆青春,但她还是很怀念那种会疼痛生病、却也能体会到各种情绪的日子。 随着年纪的增长,哪怕每清醒一百年就要沉睡两百年,她的血也一天比一天冷了。 她逐渐开始不苟言笑、不再有和其他生物交流的兴趣,不得不随时给自己找个目标,比如压过维克多一头、比如夺走敌人的性命、比如在射猎中重新挽起长弓击中猎物。 红酒、音乐、奢侈的装饰品,这也是令她自己“感觉活着”的重要手段。 火车哐啷哐啷地开出城镇区,随着车速的增加,车厢内也越发平稳安静起来。阿米莉亚慢条斯理地打开红酒瓶,正要在随从准备好的白瓷大肚杯里倒上一杯……她就喜欢透过灯光看酒液在半透明的白瓷杯中流动的样子,让人感觉很像猎物心脏里新鲜的血。 但这次还没等她动手,窗外就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兽鸣。 “嗷呜——吼呜呜——” 窗外的风声和火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这些兽鸣声几乎彻底被掩盖,但阿米莉亚是个猎手、曾经在森林中独自与长弓为伴度过无数个日夜,她绝不会听漏这些动静。 那是狼嚎声,而且不是普通的野狼……大不列颠的野狼几百年前就灭绝了,英国人亲手杀光了它们。 她立刻站起身,甚至顾不得名贵的红酒在地面上啪地摔成一滩,厉声喝道:“敌袭!” 随从们慌忙端起枪,压上纯银的子弹,但已经来不及了。 车顶砰砰砰地一阵乱响,木质穹顶更发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声音,其他车厢也已乱作一团。 “狼人!狼人!……啊!……” 她的同族们无助地惨叫着,前后的车厢到处都是交火、咆哮,但似乎只有吸血鬼们被单方面地杀死。 “……数量!英国哪来的这么多狼人,我们的死亡行者们到底在做什么!” 阿米莉亚稍微想一想就猜到了血族被压制的原因,顿时怒火上涌。拥有纯银武器这种单方面火力优势,一个吸血鬼往往能独立对付四五只狼人,现在被压制的唯一原因只会是人数……攀上火车的狼人起码有上百只! 她快步走向窗前,拉开窗帘。 外面已经不是肯特郡的乡下风光,而是黑黝黝的狼人毛发,那些恶心的野兽爬满了火车的上面、侧面,不停抓挠着火车外壁的隔板,甚至拖慢了整趟列车的速度。 阿米莉亚狭长的双眼紧盯着窗外的死敌,张开嘴露出长牙,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那就来吧,混蛋们。”她低声说。 忽然,车厢一侧的门被撞开,满身是血的克莱恩捂着自己的肩膀冲了进来,大喊着:“阿米莉亚长老,有埋伏!” 阿米莉亚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起他、压抑着怒火问:“你在这干嘛?伦敦呢?” “伦敦……伦敦很好……”克莱恩抬起头,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敬畏,只剩下轻蔑和憎恨。 吸血鬼一族权力的顶峰、三大长老中唯一的女性惊讶地看着这个从来都是对她惟命是从的废物轻轻一挥手,就从她手下挣脱开来。 她退了几步,才发现不是克莱恩挣脱她……而是她的双手不见了。 伤口是如此平整、还被灼烧着,是在一眨眼间被切断,连疼痛都没有第一时间传递到她的感觉中枢。 直到血液和着烧焦的灰烬淌到地上,和洒了一地的红酒混作一团,她才后知后觉地痛呼一声。 “啊……克莱恩,你敢!”阿米莉亚怒喝。 “为什么不敢?你跟我一样……都是见不得阳光的怪物。”克莱恩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他自己手里的锋刃,那是一把宽得过分、厚得惊人的刀……锐利的刃口两侧,正有点点的幽光沿着重力的方向向下流淌。 在场的吸血鬼们都被这一幕震惊了,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已经被砸破玻璃冲进来的狼人抓了个正着。 在短促的枪声、低声的惨叫和裂帛般撕碎肉体的声音中,阿米莉亚没时间思考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只能强忍着伤口传来的疼痛迅速后退。 但还没走出几步,她背后已经顶上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她来得及转身之前砰的一声轰响。 ……封装着紫外线发生源的霰弹直接把她的侧腹撕开了一个大洞,让她打着转地摔倒在地上,痛苦地哼起来。 “……你还没玩够吗,克莱恩?”变回人类的卢西安抬起手中的双管枪,不满地说:“你不是说‘钥匙’也来了吗,他在哪?” “他这两天没在上班,他的同事打他电话也没人接,一定是跟塞勒涅在一起。除了在她身边之外,伦敦不会有我们两族都找不到的地方……” 克莱恩也没再关注倒在地上蜷曲着、慢慢被紫外线烧灼着内脏的阿米莉亚,一边说着一边跨过她的身体,从窗口向外望去:“她应该是要来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出现……” 窗外是一片田野和月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小河,刚刚狼人们正是埋伏在桥下。蒸汽机车已经在减速,阿米莉亚的庄园显然已经不是终点站了……但除了远处农场的灯光外,再看不见其他东西。 车顶上,几只狼人用手脚的利爪紧紧勾住车身,左右张望着,利用狼人在夜间更清晰的视野搜索着一切动向。 “皮尔斯,你看到什么了吗?” 其中一只狼人这样问自己的同伴。由于维持着狼人的形态,它的口齿多少有点不清晰。 另一只颜色较深的狼人只是摇了摇头,用散发着黄绿色光芒的可怖眼光扫视着四周。月色洁白、洒在它的毛发上,让它有种奔入荒野的冲动……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过,直到蒸汽机车停在了铁路上,它也还是没发现任何动静。 “……该死的,到底……” 它回头想跟同伴交流一下,但回过头去时,车顶已经空无一人。 正疑惑时,一把锋利的银色剑刃已经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它的心脏。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感觉到,那把剑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14.第14] 皮尔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疑惑地看了看满是鲜血的手,然后在失去意识前被一脚踢下了车尾。 中央车厢内的克莱恩听到了什么动静,示意卢西安等在原地,拎着那把锋利的刀走向车尾。 第14节 穿过挤满大快朵颐的狼人的车厢、忍受着它们危险的目光可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体验,但他暂且只能相信卢西安……而他也的确没被攻击,虽然一路上始终如芒在背。 尾部的车厢是最先被清空的,现在已经只剩下四周的残肢与鲜血、还有被撕碎的诸般奢侈装饰。 克莱恩走过满地的狼藉,推开车尾的门,却先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光点。 马克斯站在阴影里吸着烟,见他出来,对他笑了笑,低声说:“出来的果然是你,我赌赢了。” “……人类?”克莱恩大为震撼,难以相信在这个超自然生物杀成血海的战场上、竟然有个人类优哉游哉地抽烟。 “是的,和曾经的你一样。” 马克斯伸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当着克莱恩的面打开了。 之前他说要跟奇多去把钱花掉……但其实,两个人还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拿回了一样他已经见过其效果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血?!”克莱恩感觉到全身的力气都在被那个盒子里暗红色的血液吸走,大惊失色地想要举起手里的刀,却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看着马克斯把血液朝着他的脸泼了过来。 第十五章 死亡行者 来这之前,迈克曾经拉住马克斯,给他讲了几个奇妙的发现。 迈克当时说虽然时间有限、样本量也不多,不足以彻底证实,但他直觉认为这一定是对的。 “……吸血鬼和狼人的基因,在有着病毒一般的强侵略性的同时、自身的结构也相对脆弱。这是不矛盾的,因为逆转录病毒传播的本质就是用自身的序列侵染宿主的dna、替代宿主的dna进行复制和表达,导致宿主细胞乃至器官的病变。 “它们的基因片段大量存在于血液中,并且有能力侵入人类的细胞。 “但同时,它们的基因也更容易受影响产生断裂、崩坏。人类其实也是会被紫外线影响产生晒伤、皮肤病变的,吸血鬼只不过是把这个受影响的阈值大幅降低了,以至于微量的紫外线就能使细胞死亡。同理,狼人也是因为基因结构的脆弱、更易被银离子伤害。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与变异前的源基因进一步融合、互补,形成传播性降低但更加稳定的结构。我想,这就是它们需要我的原因。” 当时马克斯问他:“……也就是说,其他能对人类稳定的基因结构造成损伤的事物,也可以确定对吸血鬼和狼人会有更强的效果?” 迈克回答:“是的,但这种影响一定要足够快,而且病毒不行,因为病毒的侵略性相对于它们的基因来说更弱,只会被它们‘消化’掉。” 马克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塞勒涅在废土世界对被污染的狼血反应那么强烈了。 毁灭了整个世界的核辐射……满足以上所说的所有条件。 回到阿米莉亚的火车上,这些拜托麦克斯特意收集的狼血作用效果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正面被泼中的克莱恩立刻就捂住脸惨叫起来。 他的头发大片大片地脱落,几秒间头顶和脸上的皮肤就已溃烂,融化成一团团的猩红、啪叽啪叽地滴落在火车外的铁轨枕木上;那悲哀的惨叫也很快不成形,因为他的喉咙也开始灼烧,整个人也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只能像刚刚被他偷袭的阿米莉亚一样,躺在地上疯狂地翻滚。 马克斯大踏步地走上前来,一脚踩在他正逐渐崩塌的胸口,对着那张血肉扭曲的脸摇摇头,说道:“……真抱歉,我得趁辐射物彻底毁灭你之前取走你的血。答应过‘月光女神’的。” 说着,他掏出一根大得过分的针筒,猛地一甩手臂,钉进了身下吸血鬼的心脏中。 靠前的几个车厢中,被敲碎的车窗下,月光里的狼人们正在分食着自己的死敌。忽然,克莱恩临死时的哀嚎在夜空中响彻,让它们不明所以地停下动作、抬起了头。 同一时间,车窗里咚咚咚地扔下几个圆形的黑色物体来。 “什……” 狼人们本能反应的话音还没落下,银粉手雷已经猛然炸开。 戴着全覆式防毒面具、皮手套和颈套、紧身衣外额外套了一层灰蒙蒙的纤维,将全身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好好保护起来的塞勒涅,在那一声炸响后,一脚踢碎已经断裂凹陷的火车天花板,于洁白的月光照耀下从天而降。 她不得不打扮成这副好像只多毛猫头鹰似的样子,因为马克斯在她的武器中加了点料……如果不这么做,她会比那些狼人们更快失去战斗力。 防毒面罩椭圆形的目镜阻碍了她的一部分视线,让她不得不更努力地集中精神、保持比以往狩猎时更强的专注度;哪怕隔着几层衣服,手里的银剑上还是传来让她不舒服的感觉,提醒着她一定要快速解决战斗。 整个车厢的狼人们都被手雷突袭搞得手忙脚乱,漂浮在空气中的银粉和另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物质快速腐蚀着它们的皮肤,眼睛和口腔更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灼烧和疼痛,接下来就是气管和肺部…… 塞勒涅吐了一口气,双手各握着一把短剑,咬紧牙一个箭步冲进了正乱作一团的狼群。 她倾听着自己的心跳,调整着自己透过防毒面罩的悠长呼吸,双手感觉着武器挥舞的惯性,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银色的弧光。 狼人们徒劳地挥舞着利爪,但失去视觉的它们无法触及她分毫,反倒是一个又一个地被掠过的剑锋撕开喉咙、切断动脉、斩裂胸腔。血液随着她前进的脚步、被银剑的轨迹挥向后方,跟无力倒下的尸体一起变成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的残骸。 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内,她已经走到了这节车厢的尽头,一脚踢开了门。 背后的狼人们已经没法再出声了……他们和被他们杀死的吸血鬼一样,变成了永恒寂静的一部分。 门后站着的是卢西安,还有少数几只狼人。看到倒毙在地的同族们,它们发出悲愤的嚎叫,但空气中漂浮着的东西让它们不敢靠近。 “死亡行者……”卢西安从喉咙里挤出沉重的话语,紧盯着正往前逼近的塞勒涅。 几百年来第一次,他觉得这个名字真的没有叫错。带着全覆式面罩的塞勒涅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是代表死神前来人间的使者,除了收割受害者的灵魂外别无所求。 说起来,他的确也早就不想活了……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 在把维克多和他的血色恐怖终结之前,狼人永不会停下脚步! 卢西安盯着塞勒涅看了几眼,忽然举起手里的双管猎枪,砰的一声打了过去。 身边的狼人也早就按捺不住了,和枪声一起咆哮着冲向前方。但它们扑了个空——塞勒涅忽然一个转身,从子弹和利爪的包围中脱身出来,只把那套灰色的辐射防护服留在了原地。 辐射狼血的气味还在空中扩散,但在这节车厢中并没有足够高的致命浓度,让她可以暂且卸下防护,露出黑色的矫健身姿,把速度提升到极限…… 卢西安甚至无法用视觉捕捉到她的身影,只是感觉眼前一暗,连忙后跳了一步,正躲开由下向上倏然闪现的一道白练。 塞勒涅的银剑没能一击建功,这是今天第一个从她手下逃出一招的狼人。但她仍然冷静,或者不如说,她的头脑总是在狩猎时特别清晰;哪怕是在吸血鬼最强盛的那个年代,她也是死亡行者中最强、最镇定的那一个,更不用说现在…… 两把银剑飞向身后,噗噗两声正刺进转回头来的狼人的心脏,迅速消灭了它们的生命,让它们向后倒去,把那几只扑空了的蠢狼带得东倒西歪,又为她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 她没空回头确认战果,而是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匕首,继续冲向前方,把卢西安手里刚要举起的枪和他的手指一起砍成两截。 卢西安痛哼一声,猛地一跺脚,整个人快速跳起,撞破天花板跳上车顶,对着月光高声嚎叫,灰黑色的毛发迅速覆盖了他的全身。 通常情况下他都不想变身,这涉及到他年轻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和伤痛。但这次不行了,那个死亡行者太快了,快到令他感到惊讶……甚至维克多本人都没曾带给他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不,她不可能……” 想起克莱恩所说的话,他忍不住想到,难道是这个死亡行者已经接受了“钥匙”的血液?但也不对……根据他对这一系血脉浓度的计算,如果她真的吸了那个医生的血,那她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应该远比现在强。 塞勒涅紧跟着他跳上了车顶,没有给他再思考的机会,扬手就是一道银光飞射而来。 卢西安咬着牙,愤怒地一掌拍飞那枚银制飞镖,朝着她扑了过去。 但他也只不过是多坚持了那么一会而已…… 车尾的马克斯费力地爬上车顶的时候,正看见塞勒涅掀开自己的防毒面罩,向着躺在那的卢西安走去。 她这时才能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平复着剧烈的心跳,躲避着下面火车里飘散的辐射尘,来到卢西安身边。她的紧身皮衣被利爪在肋下划破,如果不是她足够灵活,现在躺在那的也许就是她了……但利用这个错身而过的机会,她直接把匕首送进了狼人的脊椎,所以这个冒险还是值得的。 看到她湛蓝色的眼睛,弥留之际的卢西安突然感觉脑子都清醒了。 他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在变回人类的过程中对这个死亡行者说:“……喝我的血。” 他知道吸血鬼能够从血液中提取记忆,就像编剧为了剧情的顺利推进特意添加的设定一样……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因为血液就是生命力,而记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塞勒涅扬起下巴,对着他点点头。她其实也很好奇,这个狼人记忆里会有什么?会有嘶吼着屠杀某些人类全家、就像她曾经遭遇一样的记忆吗? 在利齿刺入血管的那一刻,卢西安也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 “索尼娅,我来了……再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他喃喃自语着,眼中的光芒逐渐消散。 第十六章 医生 酒馆里,薛鲤正在制作育苗盘。 黛格和奇多从废土世界带回来的那株幼苗正在茁壮成长,叶子初见形状;这株植物有着心形的托叶和卵圆的小叶,翻阅了不少资料、把它与各种图片比对过的薛鲤终于可以肯定,这是豌豆。 虽然它不是什么特别的植物,甚至换个世界就可以大把大把地买到,但考虑到它是在那种环境下活了下来,还对巫瓦里尼的母亲们有特殊的意义,薛鲤还是决定不把其当作食物……这株豌豆的种子也将全部作为下一代扩大种植,直到成规模之后为酒馆供应。 虽然五谷不分、甚至一开始都认不出豌豆苗,但薛鲤兴致勃勃地打算尝试水培豌豆,为此还特意买了一堆塑料容器。 正当他尝试着用扎带固定盘内的矮方盆的时候,酒馆的门开了,塞勒涅扛着一具棺材走了进来,马克斯则是两手空空地跟在她身后。 ……这也没办法,再强壮的人类也不会比吸血鬼力气更大。 如果换了间正常的酒馆,这个行为已经可以算是寻衅滋事了,不过鉴于这间酒馆从一开始就与“正常”两个字无缘,老板薛鲤还是决定忍了,转而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马克斯进来后挪动了几张桌子,为这具棺材腾开空间,塞勒涅则是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在地上,掀开了棺盖。 “……医生?”她低声问。 一旁看着热闹的迈克也走上前来,跟薛鲤一起往棺材里看去,然后同时发出“嘶——”地倒吸冷气的声音。 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削瘦苍白的女性,此刻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她的双手被齐根切断,侧腹旁边更有一个一尺多宽的大洞,外加混在一起的破碎内脏。 在进入酒馆的一刹那,她的濒死过程已经被强行中止,如果不然的话,可能在几分钟之后大家就要面对一具尸体了。但吸血鬼强悍的恢复力也并没有生效,因为沾染在她伤口上的蓝紫色液体还在散发着光芒,阻止着细胞的再生。 “这是谁?”薛鲤问。 “……阿米莉亚长老,最古老的吸血鬼之一。”塞勒涅回答,并不愿意多说为什么要救她、又是谁把她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迈克仔细查看了伤口,摇了摇头。他没有医治过吸血鬼,但按照人类病人的经验推断,此时需要立刻大量输血、同时进行手臂和腹腔手术;问题是在这间酒馆里他绝对做不到,而一旦离开这里,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阿米莉亚就会立即被已经流入血液中的紫外线发生源杀死。在酒馆里永远以这个状态活下去?那还不如去死。 阿米莉亚好像已经知道了结果,她拼命睁开眼,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出气声。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哪怕吸血鬼的生命也不是。”马克斯在一旁轻声说。 “长老”这个称呼已经足以证明阿米莉亚的年纪,她早已比一般人类活得久上许多,也许也是时候接受现实、和这世上的所有生命一样闭眼安息了。 阿米莉亚也听到了,她的眼神平静了许多,慢慢地闭上了嘴。 不过迈克没有接受,他抬起头看着塞勒涅,问她:“所以……我的血液的确是关键,是不是?” “是。”塞勒涅回答,“我从卢西安和克莱恩的记忆中获知了一切,你的确与我们两族有着同一个先祖,而且血脉更纯正、基因更稳定。” 迈克点了点头,继续对她说:“那三个姑娘不在,所以……带我回咱们的世界吧,从我身上取血喂给这位‘阿米莉亚长老’。” “你确定吗?你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塞勒涅说,旁边的马克斯好像也想劝劝他的样子。 迈克挥挥手阻止了两人,认真地说:“从我妻子在车祸里死在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确信,现在当然也一样。我就是为了想拯救生命而学医的,在明明有办法治疗的情况下、不可能放着濒死的病人不管。” 接受了他的“纯正血脉”之后,理论上阿米莉亚的基因结构将会变得更稳固,血液中的异物也就不再能对她产生即刻的生命威胁。在腹腔缝合后完全可以再安排一次血液滤过,这些东西到时就会被排出体外。 “……但你回去不是会有危险吗?”马克斯问。 “……这就要这位女士来解决了。就当是我的诊金吧。” 对于迈克的要求,塞勒涅只是轻轻的点点头。事实上他的安全已经不会再是问题,狼人的最主要势力已经在这一夜灭绝,剩下的无非是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它们不可能知道关于迈克的事;而吸血鬼——在她再回去一次之后,也将不复存在。 她遭遇了几百年的欺骗、背叛,此刻心中只有怒火。 这六百年来,她没有一刻忘记当初那一夜,风声中野兽的吼叫,被杀死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外甥女……那对双胞胎女孩当时只有六岁,却好像被扯碎的布娃娃一样倒在血泊中。 现在知道一切之后,这件事显得更恶劣了……因为狼人的残暴可能来自天生无法控制的野性,吸血鬼的阴谋却是纯粹而主动的恶。 她甚至还很感激维克多,几百年来一直忠诚于他、将他当成血主、为他斩除一切敌人,也为他的命令和自己的仇恨一直在狩猎。在初次走进这里的那一晚之前,她已经忘掉了除杀戮之外的所有东西…… “……我需要更多辐射物。”塞勒涅说。 “……那你当初怎么不省着点用?”马克斯吐槽,然后再一次拉上了奇多。 他曾经抱怨说酒馆里的人把他看成美国总统,什么武器都想跟他要……现在看来,有一天这群混蛋还真会问他原子弹多少钱一斤啊! 阿米莉亚会被暂且留在酒馆里,保住她的命;马克斯和奇多带铅盒去废土,再给某几只倒霉的变异狼放点血。 还没等一切安排停当,酒馆的门又被打开,这次进来的是满脸眼泪的奇多、基娅,还有身上插着一整根钢管、已经失去意识的吉布。 “救救她……快救救她……” 不用问,这几个姑娘肯定也看中了这间酒馆“没人会在这死亡”的特点,在救护车已经赶不及的情况下带吉布来这里续命。 在场的所有人再一次看向迈克,可他这次检查之后只是摇摇头,给出了谁也不愿意听到的结论:“心脏停跳了。脑部缺血已经很严重,脑细胞正大量死亡,现在也已经不可能再醒来,出去之后立刻就会……” “等一下,你们到底遭遇了什么?”薛鲤不得不问道,之前听女孩们说可能是怨灵杀人,但怨灵用不着拿根两米长的钢管把人捅穿吧?它们不是应该更倾向于用“自己的死法”来害人的吗? “不……不是弗莱迪……是个两米多高、戴着曲棍球面具的壮汉,就像是水晶湖的杀人狂杰森,这个变态在营地大开杀戒!” 洛丽满脸是泪地喊道,她们现在已经彻底错乱了,万万没想到警方和父亲等大人们说的竟然是真的,还真是“模仿水晶湖类似案件的变态杀人犯”!没有任何神秘学因素,当然十字架、盐也完全没有用。 “不完全是……”正准备出发的马克斯看了看吉布的伤口,皱着眉头说:“你看到吉布受伤的瞬间了吗?” “当然看到了……”比较冷静的基娅也一边哆嗦着一边说,“吉布好久没回来,我们就很担心地去找她,毕竟最近弗莱迪的事情搞得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还要搞什么野营派对,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高中生好。 但反正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吉布在营地喝了半箱啤酒,醉醺醺地去找地方放水,但很久都没回来,姐妹们于是一起去营地外的玉米地里找她。 吉布走得并不远,或许是酒精让她起了睡意,洛丽和基娅找到她时,她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睡觉呢。奇怪的是她把裤子脱了,姐妹们心想难道是尿到一半突然醉倒?不会有这种事吧? 但随即,玉米地深处就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一个留着视觉系乐队发型的青年男性头颅被扔了出来,正落在吉布身边。这个男青年同样没穿裤子的身体紧接着就踉跄着出现,甚至还走了两步,然后才软倒在地,脖子上一股一股地喷出鲜红的血箭。 两米多高、戴着曲棍球面具的高壮身影推开玉米的茎秆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根从栏杆上掰下来的钢管,一下就把吉布钉在了地上…… [15.第15] 想起当时的情景,两个女孩又哭起来,洛丽带着哭腔说道:“……我们、我们想去救她,可是那家伙太强壮了,把基娅一下子就扔到了营地另一头,还朝着营地冲了过去。我看到有人把烈酒点燃了扔到他身上,可他就像完全不受影响一样挥舞着那把大砍刀……” 在那种情况下,她们俩能够把吉布救起、找到一扇“门”来这,已经是十分幸运了。 第15节 迈克在几人说话时已经尝试了急救手段,但完全无能为力。 女孩们流着泪,握着吉布的手,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就在这时,那口棺材里传来阿米莉亚虚弱的声音:“咳咳……呵啊……” 塞勒涅朝棺材的方向转过头,只见这位吸血鬼长老慢慢地转动眼球看了眼吉布那边,又转回来盯着她,张开的嘴里尖利的犬齿缓缓伸长。 “还有救!”看懂了对方暗示的她突然说。 第十七章 背叛 塞勒涅再次走进伦敦的血族城堡时,大家都觉得她整个人变得更冰冷了。 克莱恩的亲信们显然还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已经在肯特郡的列车上死掉了,仍然高傲地享受着在族中的特权,沉湎于声色之娱中;只有艾丽卡注意到了她拎着的一大包东西,悄悄地跟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走向了血池的方向。 “……她想唤醒维克多?”想来想去,艾丽卡只想到这一个解释,于是加快脚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死亡行者,提高声音警告她:“塞勒涅,打扰长老的休眠是很严重的!” 塞勒涅停下脚步,转过头用冰冷死寂的眼神盯着她,答非所问地说:“……我要是你,就趁现在赶快逃。” 说着,她在血池边穿上那套特殊的衣服、戴好全覆盖式防毒面罩,从包里掏出铅盒来。 除了带有辐射源的狼血之外,她还准备了一管自己的血……她要让维克多死个明白,不然怎么算完成复仇呢? 还有同样沉睡在血池中的所有吸血鬼的始祖马库斯…… 艾丽卡并没有逃走,而是站在那还想说点什么,但那铅盒打开的一刹那,她就立刻后退几步,发出尖利的惨叫。 她姣好的面容迅速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哪怕她迅速手脚并用地往后也没能阻止皮肉的崩毁;趁着还有行动的力气,她赶忙一边惨叫着一边逃回了前厅,那血肉模糊的样子把所有吸血鬼都吓了一跳。 “快逃、快逃!”她凄厉地喊着,昏了过去。 血池那边,塞勒涅已经扳动机关,将维克多沉眠其中的金属棺升上了地面。 这里的名字叫“血池”,但其实地下没有一滴鲜血……吸血鬼的沉眠最不需要的就是血液,那会让它们的细胞过度活跃、无法入睡。 起这个名字的真正原因是,苏醒仪式上,上一位执政长老会把自己的一部分血液和大量的猎物鲜血混在一起灌进棺中,把一百年来的记忆、血族的现状传达给下一位,也同时尽可能恢复下一位的活力。不用说,这个“大量”指的是足以淌满整个房间…… 沉睡中的吸血鬼长老肢体干枯、青黑色的皮肉覆盖着骨骼,看上去既可憎又可怖。 塞勒涅先是把自己的血注入了棺材里,让维克多明白在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吸了克莱恩的血、知晓了他的一切阴谋。 接着被注入的就是废土特产——辐射狼血,足足半杯。 在刚倒进去一半的时候,维克多已经醒来了,但辐射的影响扩散得太快、太猛烈了,他只能睁开眼,满是惊怒地看向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我……给了你……永生……” “我给了你‘安息’。”塞勒涅说,站在那一动也没动,透过防毒面罩看着这个与自己的生命纠缠了几百年的吸血鬼一秒一秒地溃烂、闷烧,最终变成一堆灰烬。 接下来就是马库斯……一切的起源,世上第一个吸血鬼。 在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那间只对特定的人开放的酒馆里,正在恢复的阿米莉亚开始向在场的所有人讲述着马库斯、维克多和她自己的故事。 对于血族来说,她本身就是活着的历史。 “……马库斯和威廉是兄弟,他们分别是吸血鬼和狼人的始祖,所以没错,我们的确有同一个祖先。但在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还有其他的兄弟,也就是迈克那一支血脉……” 阿米莉亚说着。 所有紫外线发生源已经从她的血液中被全部过滤清除,迈克的血脉也带给她更强的恢复力;但断掉的肢体却没能再生,她不得不在小臂上装上了一对金属义手,用抓起、放下杯子或者把玩黛格制作的娃娃这样的动作来适应手指的活动。 除此之外,她的侧腹还缝上了一大片替代皮肤,是人类最新科技的结晶,仿造蚕丝、蜘蛛丝制造出的人工蛋白质材料,掩盖并保护她正在生长恢复的肌肉组织。 为了这些,她向某间医院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但在那一晚之后,她对于这些人类的财富已经不甚看重了,况且这份账单相对于她的私人财产不过是九牛一毛。她可是执掌血族几个世纪的长老! 一边单手摆弄着机械娃娃的四肢,她一边继续说:“在我变成吸血鬼的年代,我们的领地和爵位甚至是得到不列颠承认的。和普通的贵族一样,我们也需要领民,并且不愿意让他们加入我们、分享我们的特权……塞勒涅的家族就曾是我们的领民,是用普通的方式宣誓忠诚、世代为我们服务的平凡人类,只不过他们和其他领民还是有区别的……这个家族掌握了高超的建筑技巧,因此注定了他们的富足和日后的毁灭。 “维克多和我拼了老命帮助马库斯抓回了威廉……和他的兄弟不同,威廉根本没有神智,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但马库斯可能是还保留了一些人类的感情,不愿意将威廉彻底杀死,维克多只好让那个最精通建筑的家族制造一座……哪怕是最强悍的狼人也无法逃出的秘密牢狱。 “但这期间,卢西安出生了。他的母亲是在怀孕期间被感染,这使他同时拥有了狼人和人类的基因,并且能在两种形态间进行转换。 “之后就发生了我之前跟你们讲过的那个爱情故事……卢西安搞上了维克多的女儿,维克多当众处决了索尼娅,狼人暴动,还抢走了威廉监狱的一把钥匙。 “如果卢西安把威廉放出来,那吸血鬼一族可就完了,当时我们驯养了太多的狼人奴隶,以至于它们真的组织到一起之后、我们甚至无力赢得这场战争。 “为了我们一族的安全,维克多安排了一场演出,杀死了塞勒涅的所有家人,只留下她一个,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索尼娅吧?我想他也不会想到,那个女孩竟然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 讲完了所有故事的阿米莉亚用另一只机械手臂轻轻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蜂蜜酒,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是何等美妙的味觉!让她在自己千百年积累的财富和这里的食物与酒之间只能选择一样的话,她会毫不犹疑地放弃前者。 塞勒涅的确是个幸运的女孩……竟然能被选中。 她阿米莉亚也同样幸运——没有跟塞勒涅结仇,还曾为她挡回克莱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联姻提案,才能在现在活生生地坐在这间酒馆里。 在她品味美酒的时候,另一边有个女孩的声音询问:“那么你们其实不是……受上帝诅咒而来的生物,只是一场生物学上的变异意外?” 阿米莉亚抬起头,看着接受了她血液的吉布。 这个小女孩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归来,现在还是脸色苍白、四肢发抖;但只要来一口人类的鲜血,她就会立即回到最健康的状态。 她接受了永生,从此将永远保持现在的青春美丽。 比绝大多数吸血鬼更幸运的是,被阿米莉亚初拥的她同样也保留了一部分迈克的“源基因”,不会那么害怕阳光;但她也一样得向自己的人生告别了,她的父母、朋友、爱人死去的时候她仍将是现在的模样,她吃到嘴里的食物都会化成灰烬,长时间不吸血的话也会干枯成青黑色的僵尸。 “吉布,对吧?”阿米莉亚说,“我唯一的血裔啊……你相信‘上帝’的存在吗?假如相信,你认为祂是以什么形式存在?柯文纳斯家族万里无一的基因、那场改变了他们家族血脉的瘟疫、两个儿子分别被狼和蝙蝠咬伤并同时发生了变异……你当然也可以把它叫成‘上帝的诅咒’,那可以是厄运的另一种称呼。就像你在路上看到残疾人,会跟他说‘上帝保佑你’,哪怕你知道上帝并没保佑这个可怜人……” “对我来说不是厄运。”吉布在姐妹们的搀扶下坐到吧台旁,向着阿米莉亚点了点头:“毕竟如果不是这样……那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不管哪个世界的人,被4吋钢管穿胸而过都是必死无疑。除非被穿胸那个不是人…… 这种解决方法真是简单粗暴,不过很有效。 托她的福,现在姑娘们也终于知道了自己在面对什么样的敌人。 “所以……当然在春木镇的那个不是杰森的模仿犯,而是杰森本人。”吉布对自己的姐妹说,“不过我们猜的也并没有错。弗莱迪回来了,我们的恐惧是他的食粮、也是力量来源,所以他一开始只能让杰森先制造几起发生于睡梦中的杀戮,这样我们才会主动去寻找他……主动去害怕他。” 洛丽在她身边坐下,以手扶额:“……一个弗莱迪已经够让榆树街不得安宁了……再加个杰森,我们要拿他们怎么办?永远呆在这吗?可我们还有家人……” 吉布当然也不想自己的父母死在那两个恶魔的手里。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种念头的,她讨厌那两个生她下来却不负责任的人。 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她也没空去仔细分析自己的精神状态,只是跟自己的姐妹们说:“我们能做到的,不然……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来到了这里?” 这间酒馆没有像她们当初想象的一样吸走她们的魂魄,反而是为她们的命运带来了出乎意料的转机,也许还有反转一切的机会…… 吸血鬼不会死、不会累……不会做梦。 第十八章 噩梦终结 塞勒涅回来的很晚,而且身上有伤。 她那身紧身皮衣的胸口被撕开了几个口子,首先导致了锁骨和脖颈上一大片皮肤被辐射灼伤、皮肤脱落,但既然她现在已经脱离了辐射源,这些伤口很快就会痊愈,连道伤疤也不会留下。 真正比较严重的是内脏的伤势,迈克扶着她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咳血呢。 “……马库斯非常强,微量的辐射物也许能杀死维克多,但不足以杀死他。”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塞勒涅这样说:“事情变得……有点麻烦,我不得不多呆了一会。” 其实事情并不只是有点麻烦那么简单,简直可以说是乱作一团。 最古老的吸血鬼马库斯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又被被辐射狼血削弱,血液开始在连续不断的毁灭与重生间循环,不得不转化成谁都没见过的、长着翅膀和尖耳朵的青色怪物形态,在城堡中大开杀戒,把没来得及逃走的所有吸血鬼都杀掉、用它们的血液恢复状态。 塞勒涅从塔楼中找到了大量的武器,用它们和全凭本能的马库斯展开战斗,重火力把城堡的一侧都炸塌了,甚至引来了人类的注意……这么大的动静,注意不到才奇怪。 随着黎明和人类军队的到来,两只吸血鬼不得不暂时退避,逃出了城堡,留给人类一个满是吸血鬼尸体的烂摊子。 马库斯活下来了,但也严重受伤,无力再追杀塞勒涅。 阿米莉亚摇了摇头,马库斯就是这么强。维克多的政治手腕出众、管理能力超群,是三大长老中最适合领导血族的;但说起个体战斗力,谁又能比得上这世上的第一只吸血鬼呢? “你怎么样,死亡行者?”她问。 塞勒涅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看她的一对机械义手,抓了抓自己颈上正在愈合中的伤口,回答:“起码比您要强,‘长老’。来杯蜂蜜酒,明晚我就又能继续猎杀。” “我劝你暂时不要回去……作为所有吸血鬼的唯一始祖,马库斯的能力远比你想的要强大,而且他比起我们两个更加无所顾忌,避其锋芒才是正确的选择。另外,既然你们已经惊动了人类,那就不妨让马库斯自己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个老家伙睡的时间太久了,他不知道人类的武器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一定会吃到苦头的。” 阿米莉亚这么说,充分表现出“长老”这个职位所应具备的思维水平。 “你说的对……但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目的。”塞勒涅回应道。 “你救了我的命,我本不该向你要求更多的……但我在另一个世界的血裔也许正需要你的帮助呢。请你务必考虑一下,死亡行者。”阿米莉亚用那机械义手的食指指向酒馆另一边,对塞勒涅低声恳求道。 那里,薛鲤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张白板,两个黛格制作的娃娃就挂在最上面,充当春木镇遭遇的两个恶魔,弗莱迪和杰森。白板中间被画出一道直线,两边分别列出了它们俩的强大之处。 本职是酒馆老板的薛鲤再一次充当了狗头军师,指着白板上写着的文字说道:“……首先是弗莱迪。根据吉布死过一次才得来的情报,他是个在梦中杀人的恶魔,所有力量来源于人们对他本人的恐惧。他的能力是把梦中造成的伤害具现到现实中。 “……那么我要指出两点,首先,恐惧的确是一种情绪,但情绪既是主观感受、也是客观的生理反应。人类的情绪受到各种各样的激素控制,所以对特定激素水平的主动控制可以达到影响情绪的目的。 “简单说,吃了之后就不害怕的药是存在的,而且并不罕见。虽然这些药物会对身体有副作用,但作为短时间的控制‘灾害影响’的手段,应该可以在官方的许可下大规模使用。” 吉布忍不住提出疑问:“抱歉打断一下……官方凭什么许可我们使用这种东西?” 马克斯在一旁放下手里的酒杯,帮腔说:“其实之前你们拿过来那些资料已经证明,春木镇警方完全清楚弗莱迪的能力,甚至已经知道如何摆脱他了……只不过执行层面出了问题,消除媒体报道这一步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等于是试图用手指堵住水坝的漏洞。如果我们提出效果更佳、更彻底的方案,他们没理由不接受。” 薛鲤对他点点头,继续讲述自己的计划:“……我要说的第二点就是,弗莱迪能够令梦中所受的伤在现实中出现,但那之前他必须出现在梦中、用什么方式接触到你在梦中的精神体、使用他的能力将之具现化……如果有人能在自己的梦中把他也拉进这个过程里呢?他本人会不会也被具现到现实中?” 几个女孩都被这种说法惊到了,细想一下却发现,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虽然没人知道怎么做到这一点,但假如真的做到了,弗莱迪也就没有那么可怕。 物理世界的存在总归是要遵守一些基本规律,即使杰森这样异常强壮、力气巨大的魔人,也得用砍刀或者钢管杀死他的受害者……吉布直到现在还感觉胸口隐隐作痛呢。 现在看来,弗莱迪表现出的所有能力都跟梦有关,如果不是在梦里,他不就只是个普通的老变态吗? “的确是这样……”吉布一边回想着一边开口,“那时我被拉进了弗莱迪的锅炉房里,他好像并没有急着杀掉我,而是利用各种方式吓我、打击我的心理,甚至还把我爸爸妈妈的事讲出来,跟我说他利用了杰森,嘲笑我的愚蠢、变成洛丽和基娅的样子展现各种残忍的死状,就为了告诉我‘没有人会来拯救你’。” 薛鲤听着她的话,默默地往白板上弗莱迪那栏又写上了“读心”。 吉布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只是继续说:“并且,杰森杀掉我的时候,我直接被拉回了现实里,并且听到弗莱迪在我即将消失的梦里大叫‘她是我的!她是我的!’……绝对没错,他想要伤害我就必须先令我害怕他、进入我的梦中!” 有了亲身经历者的证言,酒馆里的人们立刻制定了一个大概可行的计划。 首先,要与当地治安官取得统一意见,让他出面组织教育机构,给春木镇中学那些还在热烈讨论都市传说的孩子们分发抑制恐惧的药剂;整个镇子的青少年中只有洛丽和基娅不会服药,这样弗莱迪就只会出现在她们俩的梦里。 然后,要由这两个姑娘轮流入睡,在发现其中一个人梦到弗莱迪之后,另一个人立刻将她叫醒,尝试将弗莱迪带进现实里。 最后,由吉布和塞勒涅直接从物理意义上干掉弗莱迪,或者把他送回地狱、或者至少让他无法再行动。 听了很久的塞勒涅捂着自己的伤口来到马克斯旁边坐下,伸手拿起他的酒杯,毫不嫌弃地灌了一大口,说着:“这是其中一个……那另一个恶魔呢?异常强壮、无法杀死、极度嗜血,听起来就好像戴上曲棍球面具的马库斯或者威廉。” 洛丽摇头苦笑:“这点倒不用担心……水晶湖的杰森可太出名了,关于他的案件记录和都市传说到处都有一大把。他虽然无法被杀死,但的确是有身体的……通过常规手段可以毁灭他的身体,阻止他的行动,即使他总会在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满血复活。” “那如果不去毁灭他呢?”终于下了班、不用再照顾“特殊病人”的迈克正吃着东西,听到这话忽然插嘴说。 白板旁边的几个人忽然回过头,吉布立刻开口追问:“医生,你说什么?” “……液氮。你们听说过人体低温保存吗?”迈克回答。 听到这解释的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看不下去的薛鲤接下去说道:“……这在现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极低温会将生物体的新陈代谢活动减慢到几乎不存在,也就是人体通过低温保存较长时间后、能够通过复温回到保存前的状态,这个时间可以长达几个世纪。有些人罹患绝症,现代科技无法医治,于是在经过科学、不伤害细胞的降温过程后,把自己保存在-196c的液氮中,希望几个世纪后科学发达了,他们就能解冻、治好当时已经不再是绝症的疾病、继续生活下去。” “我们当然不需要考虑恶魔的细胞会不会受伤害。”迈克也说,“只需要知道液氮的温度可以停止他的一切生命活动,也许既能保护你们的小镇、又能让他别再复活……” 只要能搞到足够的液氮,这倒是个不错的计划。 薛鲤列出了所有需要准备的物资,又一次看向了马克斯。 “我说,老板……”马克斯苦笑,“我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搞到手的。液氮不难找,但正是因为生产量和使用量都很大,所以大家都在走正规渠道……能冰冻杰森那种体格的肯定是一个巨大的量,在任何国家都需要特许经营证。 “反正你们要跟春木镇官方合作,那干脆跟他们要不就好了吗?” 洛丽彻底消化了整个计划之后,率先站起身:“我爸爸他跟治安官关系很好……我会说服他的。越快越好!榆树街的噩梦就要在今天结束!” 第十九章 榆树街恐怖史 榆树街的晨曦洒在湿润的树叶上,反射的光芒在1428号的院子里交织成暖洋洋的明光,让本来就风景优美的这里更像个人间天堂。 看到洛丽走进家门,父亲连忙把电话扔下,走过来紧紧地抱住她,说着:“哦……洛丽,你终于回来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我没事,爸爸。”在知道了母亲死于弗莱迪之手、弗莱迪又是靠恐惧来汲取力量的事实之后,洛丽也没法再责怪父亲把什么事都瞒着她了。 如果不是那间奇怪的酒吧,大人们的做法就是最有效的。 不过,现在她们已经有了更好的方案。 马克斯和塞勒涅跟着女孩们一起走进来,让洛丽的父亲不禁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眼光。看见父亲的表情,洛丽连忙放开抱紧他的手,走到塞勒涅身边介绍道:“爸爸,她们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你们好,我是汤姆·坎贝尔……你们是从……那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来的,对不对?” 洛丽的父亲走上前来跟马克斯握手,说出了令三个女孩大惊失色的话。 马克斯倒是不奇怪,世上哪有一个父亲真的会让自己没成年的女儿整夜整夜地在外面胡混呢?……好吧,吉布的父母可能会,但洛丽的父亲明显还是很关心她、很爱她的。 [16.第16] “你有盯着这个傻孩子,对吧?”他跟洛丽的父亲汤姆互相致意后,微笑着这么问。 “是的,那天她下了车之后,我其实就悄悄跟着她……我尊重她的选择,但也要确保她的安全。哪怕她真的遭遇到人类不能对抗的东西……我也一定会挡在她面前。”汤姆说,同时瞟了一眼身穿紧身皮衣站在窗帘阴影中的塞勒涅,伸出手向客厅的方向示意:“……我们坐下谈好吗?” 塞勒涅当然也喝下了迈克的血,不然她在这个世界的行动会受限的……那位医生还在开玩笑,说自己快要贫血了,但倒是很大方地又贡献出200毫升。 第16节 不过,这血脉并不足以让她完全免疫阳光的伤害,跟人类一样去海滩晒太阳这种行为还是免了。 几个人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互相看了几眼之后,还是身为父亲的汤姆率先开口:“……我得感谢你们在这几天照顾姑娘们,没让她们出事。尤其是前一晚,杰森在派对现场大开杀戒,甚至很多警员都已殉职……我没在现场找到她们几个,可真快吓死了。” 其实已经出过事了…… 洛丽心里这么想,但也没把吉布的事告诉爸爸。他肯定一晚上都没睡,就不要让他再担心或后怕了吧。 吉布的父母也一样,且不说他们是不是根本不关心吉布的死活,女儿变成了吸血鬼这种事要怎么跟他们说啊…… “等等!”想到这里的洛丽突然叫出声,问自己的爸爸:“你没把你发现的东西跟威廉姆斯警长说吧?” “当然没有,洛丽。那是你的决定,只要确认你是自愿进入、又安全走出,我就能放心,干嘛麻烦警长呢?”汤姆耐心地跟自己的女儿解释,“而且我以前确实保护欲太强了,一直把你当成小孩,不让你接触任何危险的事、什么都不告诉你,爸爸向你道歉。只是也请你理解……从你母亲死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整个世界……” 塞勒涅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垂下双眼,嘴角抽了抽。 也许她是想要微笑的,但早忘了那个表情要怎么做啦。 难得的父女温情时间之后,洛丽终于想起现在最主要的任务,追问自己的父亲:“……先把杰森放在一旁,弗莱迪是怎么回事?你们四年前究竟是怎么战胜他的?” “我们没有战胜他。” 汤姆摇头,第一次跟女孩讲起了过去的故事:“是你的母亲。你应该还记得,她去世时我没能及时赶到……最后只来得及握住她的手,听她说完最后的话。她说‘不要害怕’…… “另外两个男孩子活了下来,他们在警察局里说出了真相。 “是弗莱迪·克鲁戈……那个残害儿童的变态。他骗孩子们前去他的锅炉房,在那里侵犯、杀死他们,然后将遗体放进高温炉中烧毁。家长们和警察都没有证据,但我们都知道是他……接孩子们放学的家长们都看到过他打量你们的目光。既然法律没办法惩罚他,家长们就自己动手……但显然,家长们干得还不彻底。他是死了,但却成为了地狱里最可怕的恶魔之一,拥有了操纵并出入人们噩梦的能力。 “他第一次这么出现就是在十八年前,在榆树街1428号。” 洛丽惊讶地说:“那不就是我们的房子吗?天呐,爸爸,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 “在没有亲身经历之前,谁会相信这种事呢?”汤姆反问,“十八年前那些人早就不知所踪了,如果不是警局保留着这一事件的档案,我们在四年前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在对付谁。” 马克斯一边听着他的叙述,一边用手指在大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汤姆的话音一落,这位前纽约警官立即问道:“那么中间这十四年呢?弗莱迪是安息了十四年,还是……” 汤姆无奈地摇摇头:“很不幸,他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只不过前几次他都很聪明地没有留下活着的受害者,哪怕有极少数孩子幸存……她们的话也没人相信。直到四年前,他被拉进了成人的梦中……那个成人拥有非常罕见的通感能力,天生能够感应到别人的梦。洛丽……她就是你的妈妈。” 洛丽的妈妈,如果生在几百年前,说不定就会成为一位女巫,利用自己的天赋洞察人心、预测吉凶、行医施法;在现代她就不会有这么奇妙的职业生涯了,但仍然因为“善于与人沟通交流”、“深受孩子们喜爱”而成为了春木镇中学的教师。 当弗莱迪像病毒一样在春木镇中学的一些孩子中流行起来时,她也被卷进了这件事当中。她用她的力量在梦中筑起了保护孩子们的高墙……虽然最终没能击败弗莱迪,不过她救下了两个男孩的性命,也终于知晓了弗莱迪的力量来源。 “在明白了弗莱迪的力量来自于恐惧之后,我们翻阅了所有案件卷宗,并且制定了‘遗忘计划’。只要孩子们不再知道他的名字、不再害怕他,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归来……那两个幸存的男孩被我们和他们的家长送进了精神病院,长期服用一种能令他们不会做梦的药物,其他所有文字、声音和视频资料都被毁掉,我们整整四年没再谈论那个名字。” 说到这里,汤姆扶着额头摇了摇头:“可惜,看来他还是找到了方法,硬是要回到榆树街来。” 洛丽头一次听说这些,不禁为榆树街多年以来的许多孩子们感到悲哀,心里也充满了对自己母亲的怀念和遗憾。她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是会在周末的下午温柔地抱着她,坐在后院的秋千上为她读上一段公主、女巫和恶龙的故事;哪怕是她长大以后,妈妈也一定会抽时间跟她一起制作艺术品、烹饪,每周末母女共度时光曾是她一周中最期待的。 她曾经无法接受,为什么待人那么温柔、从没有跟人起争执的母亲会被人杀害呢? 因为父亲总是不肯告诉她真相,她甚至一度怀疑过他,认为他杀害了母亲、又借助他跟治安官的良好关系脱了罪。 现在她明白了,榆树街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弗莱迪。弗莱迪不除,春木镇难安。 吉布见她沉默不语,只好接过话头,跟她爸爸说道:“……现在我们有一个计划……也许可以让这两个恶魔永远没法再害人。不过我们需要官方力量的帮助,而且还需要知道另一件事……有没有人曾经把弗莱迪从梦中带出来过?” 她没指望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能得到什么确切的回答,想必一会几个人还是要到警察局去说服治安官威廉姆斯、查阅多年来的案件卷宗。 但汤姆立刻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有!我对这个印象很深,因为你母亲也尝试过,只是失败了。十八年前,一个叫‘南希·汤普森’的女孩在警局做笔录时明确提到,她在梦中抓住弗莱迪的同时被唤醒,于是把那个魔鬼带到了现实中击败……只不过我们没有再费心思尝试,因为很明显弗莱迪在几年后又回来了。哪怕杀死他在现实中的肉体,也无法毁灭他。” “太棒了。这就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不能毁灭他也不打紧……让他无法再害人也无法回到地狱也一样。”吉布立刻拍手叫好,然后认真地问:“……我们能在今晚前搞到多少‘不做梦’药物和液氮?” 洛丽的父亲汤姆同样是一名医生,他一听到“液氮”这个词就立刻明白了这个计划要怎么执行,睁大了双眼问:“那么是谁要把弗莱迪带到现实里呢?” 他的女儿洛丽紧紧盯着他,用此生最坚定的语气回答:“我。” 第二十章 告别 “不……洛丽,为什么非得是你?” 如众人预料,汤姆对这个计划的反应很大,他已经不能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了,而是站起来焦躁地踱步,一边走一边说着:“我们可以搬家,立马离开春木镇,去你姑妈家暂住……” “爸爸。”洛丽站起身牵住他的手,语气平静地对他说:“我这不是一时兴起的个人英雄主义,更不是不了解可能后果时仓促做出的决定。春木镇中学一共一千多个学生,在我们全都逃走之前,会有多少人被弗莱迪和杰森杀害? “而且……凭什么要我躲着杀死我妈妈的魔鬼呢?我要一劳永逸地消灭他,而且你也知道我们的计划了,的确是有希望成功的。” 轮到马克斯出马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详细讲了讲在酒馆里大概制定的计划,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还拿出他留作纪念的纽约市的警徽来。 ……反正这里又没人知道他早就不干了! 见到父亲还是无比纠结,洛丽又继续劝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已经梦见过弗莱迪,妈妈又曾经对抗过他,他绝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想获得安宁,只有这一种办法,而且必须要我们自己为之而努力。” “洛丽……”汤姆沉吟良久后,抬起头欣慰地看着她:“你真的长大了。” 半小时后,一行人又走出了这栋房子。 洛丽留在家里,她说要跟父亲一起说点话,稍后再一起去警局;基娅也要回家跟父母打个招呼,她这两天总是夜不归宿已经让父母有点疑心了。 只有吉布没处可去。她哪怕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没有人管,父亲多半是在宿醉,要不就是找了一些廉价流莺在寻欢作乐。母亲那边每个月给过来的抚养费全被他这么花掉了,没有一个子交到吉布手里,连她的学费都是自己打工赚、外加朋友们的父母接济的。 不过她也没有立场批评她的父亲……她自己不也是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同样的人吗?酗酒、吸烟、爬上各种男人的床,她的高中生涯大概就是这样。 她曾经觉得这就是命运,觉得自己高中毕业后大概会去当个披萨店或咖啡馆的女招待,再不就是找份同样不需要学历、不需要技能的工作,浑浑噩噩地度日,直到跟母亲一样嫁给自己根本不爱的人、生下自己根本不想要的孩子,离婚,在租住的公寓里度过晚年,孤独死去几天后才被人发现。 可派对上一夜过去,她竟然变成了吸血鬼,这谁想得到呢…… “呐,这个给你。”在她身后,马克斯向塞勒涅递过一个小瓶。 “这是什么?”塞勒涅问。 “防晒霜……人类少数比较有用的发明,对你们应该更有用。” 塞勒涅把玩着那个瓶子,眯了眯眼,抬头看了眼太阳。最近新鲜的感觉真是纷至沓来,喝了口蜂蜜酒,吃了点肉食,杀死自己的血主,走在阳光下的街道……任何行动都是六百年来的第一次。 “我不用。”她说着,并决定继续感受阳光灼烧的疼痛。 不是说疼痛是活着的证据吗?她已经很久没活过了,可不愿放弃掉任何一种感觉,哪怕是负面的。 走在前面的吉布注意到两个成人之间的对话,转过头来问道:“托迈克的福,现在我们都不怎么怕阳光了……吸血鬼还要注意什么其他的吗?” “渴血。”塞勒涅回答,“那种饥渴只有人类的鲜血能够解除。” “那阿米莉亚怎么办?”吉布立刻指出问题所在。 阿米莉亚不想再回去自己的世界了,据她自己所说、近期也并没有兴致前往其他世界探索,只是一直坐在那用机械义手玩娃娃,看上去并不渴血的样子。 是渴血症没有那么可怕?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马克斯见塞勒涅把那小瓶防晒霜揣在兜里、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耸了耸肩,点了根烟,先回应吉布说:“老板说过的,在我们的酒吧里所有生物都不会生病、衰老或死亡。饿死当然也是死亡的一种,所以我猜我们在那里时也摆脱了饥渴的影响,只是想象不到吃进去的食物是怎么被消化的……说起来,薛他整天只吃饭不运动,但也没有变胖……” “……你整天就在研究这种东西?”塞勒涅忍不住吐槽。 “……你们研究的东西就很有意义吗?” 马克斯反问,而塞勒涅想起维克多、克莱恩几百年来都在搞什么,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在春木镇的另一头,基娅敲响了家门。这个时间身为律师的父亲应该还在他的事务所忙碌,家里多半只有母亲一人。 虽然她的家庭才是三姐妹中最正常的,但可能也正是因为太正常了,导致他们在故事中的存在感反而不高……直到要面临生死抉择了,基娅才想起要回来看看自己的爸妈。 有时候她自己也好奇,她选择跟洛丽和吉布混在一起的原因是什么?她明显不像很多同学那样,需要呆在一个耀眼的小团体里面保持自己在同龄人中的优越感,而且三个人的小团体也并不耀眼;她们三个唯一的共同爱好就是讨论男孩,除此之外连对电视节目的审美都不一样。 她想了很久也得不出结论,最后看到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才大概有了个模糊的概念:也许这就是习惯吧。她就是跟那两个姑娘在一起才觉得轻松,听洛丽讲她对世界的好奇、听吉布讲她对世界的嘲笑,她自己也讲讲对世界的妥协……三个人就用这些细碎的共处时光和闲言碎语补充着彼此的精神,令她发自内心地愉悦,即使被人看作是那两个姑娘的跟班也无所谓。 她们三个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意见? 家门开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里面站着的正是她的父亲。就像洛丽的父亲一样,这个高大健壮的中年黑人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天呐基娅。你去哪了,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行了老爸。我没什么事,我一向没什么事。”基娅先是恍惚了一下,然后故作嫌恶地推开自己的老爹,扯了个谎说:“昨天野营地派对上出事了,洛丽吓得一晚上没睡,我和吉布陪她在家里过夜来着。” “……乖孩子。要是你弟弟有你这么善良又懂事就好了,他昨天又跟同学打架了。你吃了饭没?我叫你妈妈再给你弄点吃的如何?” 她老爸赶紧把她让进屋里,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当然也很担心,基娅看得出他面容憔悴,可能也是整夜没睡等着她的电话,这让她有点后悔。不过……今晚她还是要暂时离开,而且她不想告诉自己的父母她要去干什么。 她怕把父母亲吓死…… “……我妈做的菜超难吃的,我一会还要去陪陪洛丽,给我点钱在路上买几个玉米卷吃吧。”基娅说,“我手机没电了,先充个电再说。今晚要是还在洛丽家住的话我会提前给你打电话的,爸爸。” “我还不是吃了十几年?她肯给我们做就不错了,不然你从小就得吃外卖长大。” 父亲没有看出基娅是在故作轻松,只是下意识地回答着,同时暗自松了一口气。洛丽的父亲是个好人,他们俩也认识挺久的了……吉布嘛,那个小姑娘虽然挺能疯的,但本质不坏,也没做过什么霸凌同学、欺负低年级之类的事。基娅和这两个女孩做朋友,身为父亲的他是可以安心的。 他是个律师,在春木镇这种地方住只是因为这里环境好、房子便宜,其实工作地点在城里,每天都得开两个小时的车上下班。 既然女儿没事,那下午……就别请假了,最近有个case还挺急的。 等到基娅又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洛丽的父亲已经开着车在门外等她了。 “上车吧基娅,我们一起去警局。” 基娅走过来拉开车门坐上后座,问身边的吉布:“马克斯和塞勒涅呢?” “他们俩去选位置了,最好是四周没有人烟、又有足够空间摆下两大罐液氮的位置,在把我送回洛丽家之后就先走了。”吉布回答。 基娅也知道吉布和她父母的事,犹豫了半天,才又问道:“你没有回去见见你父亲吗?” 吉布摇了摇头,瞟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汤姆,小声跟自己的姐妹说:“我没进去……虽然我下意识地就又走回家了,但我想他应该不想见到我。我也想明白了,凭什么我非得在这种日子也想要获得他的注意呢?难道我还会因为他们不在乎我而死不瞑目吗?……我不会再回去了,他们俩想干什么都随便。” 基娅沉默下来,即使是好姐妹,在这种事情上最好也保留自己的意见。 虽然情况各有不同,三个女孩也终于安顿好了各自的事情,在精神上做好了准备,只等药物下发、黑夜来临,就要主动去找那个搅得榆树街不得安宁的罪人了。 弗莱迪·克鲁戈…… 第二十一章 入睡 春木镇的傍晚来的很快,不如说太快了。 在镇外的一座废弃的钢铁厂,马克斯放下从吉布那拿来的手机,骂了一声:“真他妈见鬼!” 旁边正把一条绑着巨大钢炉的铁链架上滑轮组的塞勒涅听到他的咒骂,转过头问:“怎么了?” “……我们的计划想得简单了……让整个春木镇的学生同一时间服药是不可能的。警方和教育机构根本没有正当理由,而且哪怕他们扯谎说不服药就会得传染病病死、也一样有人不相信。”马克斯无奈地说。 以他对美国普通高中生的了解,干脆宣布这药片是种不会上瘾的新式嘟品、要他们出钱买,自愿服药的人说不定还多一点。 不过电话里传来的并不是只有坏消息,还有好消息:警方已经控制了杰森。不知为什么,这个壮汉在野营地里大开杀戒之后,紧握着他那把大砍刀陷入了沉睡,直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联系吉布的遭遇,还有她最后听到的那句“她是我的”,大家很容易就想到,这两个怪物之间一定起了内讧。 弗莱迪的确控制了杰森为他杀人、让榆树街重新开始恐惧他,但看来一旦他恢复了力量,就不再希望另一个恶魔跟他抢夺榆树街的灵魂了。 “……所以,看来弗莱迪对现实情况的掌握比我们想象的更多,也有能力强制受害者入睡。”马克斯迅速做出决定,“情况有变,我们的计划也是……警方在准备液氮了,我们要尽快把弗莱迪拉进现实里,并且在液氮到来前拖住他们两个。” “我和吉布能做到。你的老板也跟我们说了……”塞勒涅把铁链拴在一旁,快速检查了一遍身上所有的武器:“任何计划都要有武力的保障。” “是啊,月光女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洛丽她们正开车过来,太阳也落山了,干吧!” 马克斯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也掏出了他那把饱经风霜的m1911。虽然他已经不能算是美国人了,但他从头到脚还是充溢着浓浓的美式风味,连他的武器也是……用惯了这把最经典的美国枪,他甚至能在50米外一枪打中小型飞鸟的头。 事实上,开着厢式货车的洛丽到得比警察们都快……当地治安部门这种好莱坞电影式的行动效率让马克斯只想骂人。如果这些混账是他当初在纽约时的属下,他们的考评表上肯定不会有一句好话。 狂踩油门的洛丽砰的一声撞开了炼钢厂的大门,厢式货车用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了院子里。 “马克斯、塞勒涅!”她跳下车喊道,甚至没来得及等车子熄火。 洛丽的父亲也从货车后面出现,他打开车门,和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年轻的警官一起把两米多高、壮硕异常的杰森抬了下来。 两位来自世界之外的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鼎鼎大名的“水晶湖杀人狂”,不过只需要大概打量几眼就知道他有多难搞。 且不说他那好像巨人一样的身高和体重,就看他曲棍球面具下面的那颗头,畸形的肿块、青灰色的皮肤外加几缕乱发,跟面具的绑带几乎融为一体的血肉……你就该明白,这是个恶魔,是远超人类经验和想象的怪物。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弗莱迪还是能影响他的。不仅是用了某种大家还不知道的方式控制他来到榆树街杀人,还在翻脸之后将这个怪物拉入了睡梦之中。 “液氮要多久?”马克斯帮着几个人一起把杰森抬到炼钢厂中,第一句就是开口问道。 “……最快两小时。我们要等到那时再动手吗?”那个年轻的警官答道。 “恐怕不行……这家伙在路上已经好几次都要醒来了。我们不知道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都发生了什么,但得赶快准备好……把弗莱迪揪出来!”吉布也插话回答,她看向身边的洛丽和基娅,三个姑娘一同点了点头。 “行。先把他放这……塞勒涅,等他醒了就挡住他,不用太拼,注意我们这边的情况,如果有可能就把他逼到这边来,让这两个怪物一起玩玩。”马克斯立刻安排,“洛丽,基娅,我们去另一边。我知道你们俩很紧张,但尽量放松吧……我也准备了一些东西帮你们入睡。” 洛丽的父亲跟着他们来到炼钢厂的另一间厂棚,看着那里的两张躺椅、一堆电子仪器,忍不住小声问:“……抱歉,但你都准备了什么?” “速效安眠药,美国税法典。”马克斯头也不回地说。 年轻的警官耸了耸肩,认同了马克斯的选择。说起来他也曾经想过要考税务局文职的,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看到税法典就头晕……别人倒也没立场嘲笑他,看那玩意不头晕的人才是少数。 [17.第17] 美国的税法是全世界最大部头、最复杂、最难以直观理解的法律文本,全文包括超过340万个英语单词,光是把所有条目的标题列出来就能出本书,堪比绝世武功的目录了属于是。 先上阵的是洛丽,大家经过分析后认为,她继承了母亲的血脉、又是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的青少年女性,应该最容易引起弗莱迪的注意。但这有多危险就不用说了,在春木镇中学的孩子们开始热衷于讨论都市传说之后,弗莱迪的力量强到了什么程度真是无法预计。 最坏的情况是他把洛丽关在梦境之中,让她难以被叫醒……当然更没办法把他拉到现实中! 第17节 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马克斯额外准备了几针肾上腺素,实在不行就给睡着的女孩来一针……如果这都不能叫醒她,那就没什么能了。 “洛丽……”在女孩把所有监测设备戴上、让在场的人能够随时得知她的生命体征时,她的父亲也蹲在了躺椅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你一定能行,爸爸相信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心里默默补充:如果不行,哪怕跑到梵蒂冈去我也要找到方法、把弗莱迪彻底毁灭,这将是我余生的唯一目标。 “好了爸爸,把药拿给我。”洛丽说着。 她既要迅速入睡、又要保证自己容易被叫醒,所以选择了速效安眠药的小剂量摄入。用一杯水送下药片之后,她躺在那翻开了税法典。 为了不打扰她的入眠,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躺在她身边另一张躺椅上的朋友基娅眯着眼紧盯着她的脸,抿紧了嘴唇,随时准备冲过去摇醒她。 这种紧张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入睡,幸好安眠药还算有效。很快洛丽就感觉到困意袭来,税法典上的文字就像一只只满地乱爬的蚂蚁,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美国的个人所得税分为联邦个人所得税、州个人所得税、地方个人所得税,以个人毛所得为征税对象……” 她无意识地念着,并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她还远没到纳税的年纪呢。 可能是过于困倦的原因,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越来越低了,看起来终于要睡着了……但为什么她的思想还是逻辑分明呢?难道是税法典的条文让她本能地开始思考了?这样会不会不利于睡眠? 正在她想抬起头把税法典放下、闭上眼数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嘴里吐出了低沉的、仿佛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弗莱迪有权征收恐惧、收割灵魂,就像死神,就像美国税务局。纳税人是……榆树街的所有青少年。” 她猛地抬头,周围的朋友们和父亲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刀锋摩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宽檐帽的弗莱迪从黑暗中慢慢浮现。 他用指尖上的刀尖刮着躺椅的椅背,咧开嘴露出了两排尖牙,嘿嘿地笑着说:“……你竟然还敢入睡,宝贝。跟你的贱人妈妈一样充满了勇气是吗?觉得你能战胜弗莱迪叔叔?……那不可能……你们在卧室里洒了盐、握紧了十字架入睡、像是低劣恐怖片里的那些小笨蛋一样指望这些东西能救命。但是我得告诉你……每一部恐怖片最后都是怪物获胜!哈哈哈哈!” 洛丽站起身来,满是恨意地盯着弗莱迪,怒喝道:“你还敢提起我妈妈,你这个疯子!千百年来我们都在同一套规则下生存,这个世界必须是公平的,善良的人就应该进天堂、杀人犯就该坐电椅、你就活该被烧死,狗杂种!” “……不不不……他们以为他们烧死了弗莱迪而已……”弗莱迪慢慢地走过来,他身后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张又一张受害者的脸,那些伤口看起来极为可怖,滴滴鲜血跟随着他的脚步,在他身边汇成了猩红的小河;哪怕清楚地知道自己已在梦中,洛丽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她咬紧了牙关,攥紧拳头低声说:“你没法伤害我。我不怕你!” “好啊……正像你母亲一样。”弗莱迪停下脚步,摘下帽子行了个滑稽的欠身礼,用尖利的爪尖点了点那张躺椅:“咱们走着瞧……” 第二十二章 杀不死 “她的状态怎么样?” 在噩梦之外,马克斯这么轻声问道。 一直紧盯着仪器的汤姆同样轻声回答:“现在还看不出来……她的脑波比入睡前要弱,频率属于θ波,但看不出是否有做梦。还有什么其他方法确认弗莱迪有没有来找她?” “这个嘛……”马克斯望向距离这里一百多米远的另一栋厂棚,又看了看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的洛丽,忍下了想要点根烟的冲动。 如果弗莱迪就硬是要跟杰森在精神世界里分个胜负再出来……那他们还就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洛丽睡着的时候先试着冰冻杰森。比这更糟的情况是弗莱迪通过什么其他渠道知道了春木镇众人打算对付他的计划,于是专门在那些不想吃药的青少年梦中出没,留他们在这干瞪眼。 只是,这已经是在眼下短短的时间内能准备好的成功率最高的方案了。如果还是不行……那干脆从酒馆中转往其他世界移民吧! 夜色渐深,周围炼钢厂的墙壁和废弃的设备逐渐沉没在阴影里,叫人觉得心里发毛;寂静的空气也显得分外压抑,众人都不再说话之后更是如此。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很长时间之后,另一栋建筑中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杰森醒了,弗莱迪不在那了!”马克斯立刻振作精神,抓起对讲机走开几步询问:“塞勒涅,你那边情况如何?” 几分钟和数声枪响后,对讲机那边才传来塞勒涅清冷的声音。 “……死不了。趁现在快把那个梦魔揪出来!” 吸血鬼的确是死不了的,起码不能用枭首以外的常规手段杀死。杰森虽然是个永动机一样的强壮魔人,但他杀人靠得也是各种武器,也就是物理杀伤……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成了两个不死怪物之间的对抗。 塞勒涅蹲伏在一旁的冷却槽残骸上,舔了舔手背伤口流下的血,眯起了眼睛。 “……不错……” 哪怕她其实是被欺骗、被维克多一手引导成为了如今的“死亡行者”,她也没法否认自己的本能里有一部分是喜欢狩猎的。 就像是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内有力地跳动,冰冷的血液逐渐变得滚烫,嗜血的欲望哪怕有了迈克“原始血脉”的压制也在蠢蠢欲动,与她冷静的思维交织成奇妙的愉悦感。 在她对面,高大的杰森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银制子弹打在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黑色的腐臭血液,但这一点也没有阻碍他的行动。 他提着刀,往塞勒涅这边大步走来,小山一样的身躯充满了沉重的压迫感。那伤痕累累的曲棍球面具中间,一对眼球上布满的血丝,这全身上下最像正常人的部分反而令他的形象越发恐怖。 这是个永无休止的杀戮化身,不进食、不休息、不交流,只是机械地执行着烂透了的脑子里唯一的一个念头,让塞勒涅忍不住有点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 此时已经无暇再去想那么多了,杰森已经来到她面前,朝着她一刀劈下。 那把砍刀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作,或者只是把普通的刀、只因握在他手里才永远不会有缺口或损坏。 塞勒涅闪身翻滚的时候,那把刀轰隆隆地把整个冷却槽都劈成了两半,断口整齐得像是被绝地武士的光剑切开。 在这个高大的敌手面前,本来就纤细苗条的塞勒涅更显瘦小,摇曳的身姿如同一截柳枝;不过她也是吸血鬼,更是专职猎杀狼人的“死亡行者”,全力进入状态时,哪怕杰森也不能捕捉到她的身影。 只是一个刹那间,她已经跳上了头顶的钢梁上,朝着这怪物的后颈砰砰砰地连续几枪。 “试试这个……” 这个世界的人说杰森是杀不死的……那么能不能通过击断颈椎来限制他的行动呢? 纯银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杰森,也的确起到了效果,但这家伙只跪在地上几秒钟,就又沉默着站起身,抬起头朝着塞勒涅挥刀。眼尖的塞勒涅分明看见,变形的银附在骨头的碎片上,和血肉一起从颈后的伤口咕嘟嘟地冒出、流下、掉在了地上。 “……这混蛋……” 塞勒涅骂道,连忙一个闪身又跳了下来。 乒砰!哐啷啷啷—— 尺许厚的钢梁在那把刀面前不比稻草强到哪去,直接断作两截砸向了地面。 抽出银剑的塞勒涅双眼寒光乍现,没等钢梁落地就冲上前去跟杰森战作一团,不停闪身躲避着他势大力沉的劈砍、连割带刺地往他身上添了十几道伤口,朝着心脏、咽喉、四肢关节窝这些寻常生物最脆弱的位置一阵猛攻。 杰森被这些关键位置的伤口弄得身体失衡,摇晃着粗壮的双臂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却连塞勒涅的影子都没有抓到,只把臭烘烘的黑血洒了一地。 他面具下的双眼依然圆睁,血色的瞳孔快速移动着,忽然在一瞬间盯住了空气中的某个方向。他扔出手中的砍刀,朝着那里直丢过去,同时用另一只手朝着身体侧面猛地一挥。 只听“咚”的一声,他快速的挥拳在空气中拉出一道残影,正轰在试图避开砍刀投击的塞勒涅腹部,一拳便将她捶得倒飞出去! 塞勒涅被这股巨力整个撞出老远,砸向斜插在地面的断裂钢梁、翻滚着身体掉在地上,勉强用双手撑起身体,痛苦地闭起眼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这可比精馏伏特加猛多了! “那边是什么情况……搞定了没有……” 她捂着肚子,抬头朝杰森那边看去,但却没发现那巨大的人影。再想看过去时,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危机感,让她忍着疼痛,朝着另一边猛然扑出。 砍刀带着一阵风声在她身后挥过,满身是血的杰森直起身,又一次沉默地往她这边看过来。 塞勒涅敢肯定,刚刚她只移开视线不到一秒,哪怕以她的速度也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捡起刀、来到十几米外的地方砍下。这个怪物不光身体强壮、力量极大,肯定还拥有特殊的能力! 被那没有任何感情的双眼紧盯着的死亡行者反而被激起了斗志,她揉了揉刚刚被重击的腹部,站起身子擦掉嘴角的血。 “那就来吧!”她低声说道。 另一边,听着远处不断传来的钢铁碰撞的声音,马克斯开始焦躁地踱起步来。 汤姆一直盯着女儿的脑电波,此时也回头问:“到底什么时候?她现在一定在做梦,波动很剧烈了!” “你可能不爱听……但唯一一个抓住弗莱迪的机会,就是他在梦中伤害洛丽的时候。”马克斯冷静地说,没去看这位父亲绝望的眼神:“别让她的牺牲白费,一定要一次成功。” 那位年轻的警官刚刚走出去接了个电话,此时正急急忙忙地走回来,对他们说:“液氮半小时后到,你们的那位朋友能对付得了杰森吗?” 老光头不耐烦地回答:“如果她不能,那我们也只好等死!” 就在此时,旁边的吉布抽了抽鼻子,往下低头一看,只看见洛丽的双手猛然攥紧,小臂上横七竖八地多了好几道伤口。 “她抓住他了!”她赶紧喊道。 洛丽的父亲汤姆赶紧冲过来,麻利地拔掉注射器针头的保护罩,强迫自己不去看女儿小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咬着牙将这针肾上腺素注入了她的肌肉组织。 肾上腺素是很危险的药物,使用不慎很容易致死,汤姆根本不敢将注射假于他人之手。但令一个父亲亲手用这种方式唤醒自己的女儿,也是件相当残忍的事了……幸好他是个医生,在这种时候能够保持坚定和专注、发挥自己的专业技能,没有让整个计划变成悲剧。 洛丽的心跳猛然加速,她的脑电波频率也快速升高到10hz以上,紧接着就睁开了眼睛,高声叫喊着坐了起来。 “——我不怕你!” 跟她的动作一起出现的,还有她手中紧握着的、隐约的黑影。 那黑影被她推倒在地,由淡淡的黑烟转为浓烈的颜色。 红黑相间的横条纹毛衣、矮小佝偻的身形,外加宽檐圆帽和指尖长长的倒爪—— 只存在于孩子们噩梦中的杀人恶魔弗莱迪,在物质世界降临了。 他那暗红色和棕黄色交织、好像烂石榴一样的脸还在往下滴着血,毛衣里渗出一道道的蒸汽,在临时架起的白炽灯下就像是在燃烧。 “你这个小贱……”他开口说。 没等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马克斯已经举起那把经典的m1911,朝着他的脑袋不停扣动扳机,直到打空了一个弹夹。 弗莱迪被子弹的冲击力带得头往后仰,但没有倒下,而是退了几步,嘴里发出嗤嗤的笑声。 等到枪口的硝烟飘散,他才重新直起身子,张开了嘴,全金属弹头从那一嘴烂牙中间一颗一颗地掉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你的柯尔特对付不了我的,傻瓜蛋。”他嘻嘻地笑着,“你们哪怕把我带到这里,也一样没法伤到我……我只会在这里撕开你们的肚皮,让你们看着自己的内脏流出来,把它当作弗莱迪叔叔的奖励吧!” “总得试试的。”马克斯把枪塞回腰后,“……既然不管用……我也得提前揭晓给你准备的奖励了,弗莱迪。” 一边说着,他一边抓起了对讲机,大声喊道:“把他带过来,塞勒涅!我们抓住弗莱迪了!” 第二十三章 忘不掉 几乎在马克斯放下对讲机的同时,弗莱迪已经跳了过来。 我们酒馆的采购也已经前往过好几个世界了,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是覆灭过好几个犯罪组织、枪下亡魂不下两千,绝对是见多识广。但连他也被弗莱迪的速度震撼了一瞬间,感觉甚至不下于前晚那列火车上的“死亡行者”塞勒涅。 这个恶魔手指上那长长的刀刃,上一秒还在几米外闪着寒光,下一秒就已经伸到了他的胸口,让他只能勉强歪着身子拧着腰、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躲过了这直奔他心脏而来的一击。 “干他!”马克斯摔倒在地的同时还不忘朝另外几个人大喊。 在年轻的警察手忙脚乱地抽出枪来朝那边射击的时候,洛丽的父亲赶忙护着几个女孩子向后退去。 吉布却一低头,从他旁边钻了出去,对着弗莱迪咧开了嘴。 “没想到吧,死变态。” 她的犬齿在逐渐伸长,双手的指甲也是;和原本并无区别的少女身形微微弓起,心脏的剧烈跳动就像一台大马力的引擎,把爆炸性的力量泵到她全身上下的肌肉组织中。 在这一刻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得这么强了。 “该死的,子弹对他没效果!”那个年轻的警察声音已经在颤抖了,因为发现没有抓到马克斯的弗莱迪已经将目光转向他。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身边一阵劲风掠过,吉布已经冲了出去,学着前男友特雷在橄榄球队里的样子,沉下肩猛撞在弗莱迪的胸口,巨大的力量将这个瘦小的家伙直接顶翻在地。 “好姑娘!”马克斯喊道,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颗麻麻赖赖的手雷来。 这是他从塞勒涅那拿的高爆银粉手雷。不知道弗莱迪怕不怕银粉,但哪怕不像对狼人那样有额外杀伤、这颗手雷本身的破坏力也已经足够了。 他把手雷朝倒地的弗莱迪那边扔过去,同时喊道:“躲开点,吉布!” “吉布……你应该已经死了……”听到这个名字,弗莱迪那张烂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吉布没有退开,而是一把抓起了弗莱迪的衣领,冷笑着把他按向那颗手雷的方向。 弗莱迪的利爪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却没能动摇她的意志、影响她的动作,她和身下的弗莱迪一起发出愤怒的咆哮,一边揪着他的衣领,一边挥爪往他恶形恶状的脸上猛揍。 马克斯赶紧冲过去,一把拉住正疯狂输出的女孩,硬是把她从弗莱迪身上拽开,同时飞起一脚把弗莱迪踢在手雷上,借势抱着吉布向另一边扑倒。 “砰”的一声闷响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也让他怀里的吉布安静了那么几秒钟。 手雷爆炸的地方离这里还是近了点,等马克斯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还是被某颗飞溅的弹片划出了一道伤口。 不过更近距离承受了所有杀伤力的还是弗莱迪……他整个上半身都碎了,胸腹之间只剩了背后的一点肌肉勉强连接着,上下半身的所有骨头都以不正常的方式扭曲着,惨到了可以直接拉去拍反战纪录片的程度。 “哎呀哎呀。”他趴在地上慢条斯理地说着,甚至还伸出变形的手指从一边捡起了自己冒着烟的帽子戴在了头上。 几个还算正常的人已经崩溃了,洛丽看着慢慢爬起来的一堆碎肉眼角直跳:“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我们的计划真能行得通吗?” “……有点信心啊……”马克斯一瘸一拐地站稳,“这不是说明了现在他的确依托于这个物理形体存在吗?而且火焰和爆炸的确伤到他了,这已经不错了。吉布……别冲那么猛,控制一下你的野性本能……” “我尽量。”吉布回答。 对于弗莱迪来说,这几个人的态度甚至比手雷的爆炸更令他感到受伤。从什么时候起,榆树街的人们开始不再害怕他了? 好家伙,现在这帮人又打又炸的、还把他当成什么稀有猎物来讨论,更有那个不久之前还被他吓得够呛的小姑娘,竟然突然跟要吃了他一样,那种嗜血的眼神他只在地狱见到过。 他的确被炸伤了,但不全是因为他的物理形体。恐惧在消失,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他最喜欢的气息,这才是他力量流失的真正原因。 现在的他,要不然就被这伙人送回地狱、再在已经传开的恐怖故事中汲取力量,要不就得现在立刻让某个人做梦。 [18.第18] 还好……他还留着最后一招。 “你们……总是对自己……过分自信。”四散的血肉正在四周爬行,一点一点地回到弗莱迪的身体里,破碎的骨头奇迹似地又连成了一片,嘶哑漏风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可怖。今天的他第一次没有笑,而是低着头深呼吸着,一团团混杂着血色的黑雾从他的鹰钩鼻旁边出现、逸散。 他没有嘲讽在场的人,更没有故意作出变态的表情,也许是知道那些手段对于这些人们是不管用的。他需要的是……更高级的恐惧,不再是吓小孩的那些东西。 第18节 随着所有人的沉默,弗莱迪继续平静地叙述着:“……你们证明了我的真实,也就同时证明了地狱的确存在……它就在你们每个人的心底深处。 “时间是痛苦的根源,因为‘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一旦存在,就挥之不去。你们从不是在惧怕弗莱迪……因为所有恐惧…… “都是自身软弱的映射。” 马克斯眼前恍惚一变,他感觉到的重力好像偏转了,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空气中飘着春季花朵的香气。 远处是曼哈顿区的高楼大厦,即使远在长岛也能清楚地望见——那是属于另一种人的世界。 “奇怪的是……”突然间,一个穿着夹克、嘴唇内凹,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性站到了他的身边,转过头来对着他微笑:“你不害怕黑帮的枪口,不害怕血和火、不害怕妻儿死去的那一天,却在害怕这标准的美式郊区生活。这本该是你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刻啊,佩恩警官!” “弗莱迪?” 马克斯点起一根烟,语气平淡地发问。 中年男人嗤嗤地笑了笑:“是我没错,您最忠实的朋友弗莱迪。天呐,警官,我感觉自己又年轻起来啦……这种正常的形象真是久违了,谢谢你。不介意我猜一猜你为什么最害怕这种景象吧?” “……请便。”马克斯说。他真不愿意承认……但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思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泛起了痛苦,只想尽快地逃开。一般来说,我们就把这种反应称作恐惧。 “弗洛伊德说,当一个人处于不能克服无法避免的痛苦中时,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说老实话,佩恩警官……你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在用经历的苦难为自己赎罪呢?这甚至会给你带来一种牺牲般的圣洁感,让‘自我毁灭’都变成了高尚的行为。” 弗莱迪这么说着,他那张脸明明很正常甚至有点慈祥,但还是莫名露出了一丝危险与凶恶:“……但你更深层的恐惧是,其实你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知道自己只是在逃避,有一天连这种救赎的假象都会消失,你的无能与软弱就再没有掩饰了。” 马克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抽着烟说:“不如我也猜一猜你最害怕什么?” 弗莱迪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睁开眼咧着嘴,好一会之后才伸手示意马克斯继续……他就是恐惧的化身,他会害怕什么东西? “……我看过你的犯罪记录。”马克斯知道这家伙有一定程度的读心能力,所以没有试图扯谎或搞什么文字陷阱,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先说好我不太懂心理学,不过我办了很多案子了,足以总结出一些规律。大多数情况下,对儿童实施侵犯行为的罪犯都有强烈的自卑感,特别是你这种只盯着儿童下手、利用伤害和恐吓未成年人的行为获得‘强大’错觉的连环杀人犯。至于在哪方面自卑,我也有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弗莱迪脸上胸有成竹的笑容早已经消失了,这更令马克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无声地挑起唇角,看着面前美式郊区的幻象在眼前一点点被敲成碎片,最终烟消云散。 所有恐惧都是自身软弱的映射啊……真是至理名言。 “这有什么意义呢?”弗莱迪的脸在整个空间崩溃后又回到了那副烂石榴的样子,他看着马克斯,疑惑地说:“你发现了我的恐惧,但你不是我,没法用它来伤害我……你只是在激怒我,想让我攻击你。” “而你一直没有攻击我……这就说明虽然你用了某种方法硬是造就了这个幻境,但你本人还在现实里,所以没法伤到我。只要我们中有一个人还醒着,你就完了……” 马克斯这样回答,但他可真的没料到醒着的人是谁。 等幻境彻底消散,他趴在地上睁开眼时,正发现薛鲤在他身边蹲下,双手用力将他扶起。 “老光头,别太拼命了。”酒馆的老板说着,洛丽、吉布和基娅就站在他身边,关切地看着这个刚刚挣脱幻境的老男人。 “你给弗莱迪来了套狠的?”马克斯坐起来,扶着额头问。 薛鲤将嘴往门外一撇,那里正有火光闪现:“莫洛托夫鸡尾酒。” 第二十四章 逆鳞 另一边的厂棚在这个时候早已变成了血腥的角斗场,塞勒涅已经没空去听马克斯在对讲机里喊些什么了……当然,她现在想听也听不到,对讲机在几分钟前已经被砸得稀烂。 断裂的废铁横七竖八地倒在四周,她和杰森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区别只在于杰森永远不会累,而她却会。 除了必须躲避那砍刀势大力沉的劈砍,她还得集中精神,一直盯着这个庞然大物,生怕一眨眼间他就又消失在阴影中、然后悄没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打到了这个程度,连一向对自己很有自信的塞勒涅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真的比她强,甚至可能比马库斯、威廉还强。 不过,在一场狩猎中猎人未必需要比猎物强大……尤其是在猎物仅凭本能活动的情况下。 就在刚刚,她利用了杰森的力量,让他撞到了一堆废弃设备中间,趁机用粗大的铁链把一台机床捆到了他的身上,算是勉强限制住了他的行动。 杰森沉默着,在另一个方向站定了盯着她。他身上那肮脏破烂的夹克衫快要被血和泥浸透了,整个人也总算慢了下来……不仅是身后被捆着几吨的负重,他本人显然也在精神层面适应着与“死亡行者”间的战斗,动作变得谨慎了很多。 “……啧,麻烦……” 蹲在高处死盯着杰森的塞勒涅抿了抿嘴唇。谁来告诉她这家伙的弱点是什么?听吉布和洛丽她们说,水晶湖凶杀案中还有人活了下来,也不知这些幸存者是怎么办到的? 就在吸血鬼和杀人魔还在对峙的时候,窗外终于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塞勒涅心神一松,忍不住朝着窗外瞥了一眼,但随即又察觉到情况不对……她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移开死盯着杰森的眼神,但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忘记了! 她连忙回过头去,不过已经晚了一步。 沉重的钢铁在杰森手里就像根芦苇,被他毫不费力地朝塞勒涅扔了过来,速度之快甚至让身经百战的死亡行者来不及反应,刚刚听到巨物破空的声音就被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胸口上。 她引以为傲的速度仅仅让她在最后关头移开了心脏,但右胸腔的12根肋骨起码断了八九根,尖锐的碎骨插入肺部,让她张开嘴咳出一口带着泡沫的鲜血来。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更无法感觉到平衡,整个人浮空而起,以好像要脱离地心引力束缚的速度撞破天花板、飞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平常人挨了这么一下恐怕早就休克了,也就只有吸血鬼强悍的肉体才能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的情况下再站起来,并且还能大概保持五感的完整。 缺点就是,她还是得清醒地完整体验全部的疼痛。 有些人类闲着没事非得要给疼痛分级,记得总共有五级吧?那么……她现在体验到的疼痛应该就有127级。不开玩笑。 “……该死的……”她知道自己仍处于危险中,杰森那个怪物可能随时出现在身边,用那把大砍刀把她的脑袋剁下来。的确,吸血鬼在某种程度上与杰森一样是不死的,但这种不死性总有个极限在……全身所有血液流失、枭首,压路机、碎木机、单兵导弹以上规模的热武器,这些都能让吸血鬼的“永生”变成一个笑话。 必须赶快……站起来…… 塞勒涅试图爬起来,但胸口的疼痛向着全身各处扩散,神经系统的压力太大了,让她的四肢都在发抖,压根就不听使唤。 还好,她听到了快速奔跑的脚步声,某个老光头出现在她身边,和酒馆的老板一起把她扶了起来。 “别太拼命了。” 马克斯用刚刚从别人那听到的话这么跟她说。 “嘶——轻点,咳……肋骨,穿透了,肺……” 塞勒涅说,也不再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放在十天半个月之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这么信任两个人类,甚至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还能在他们的支撑下放松下来。 她睁开一只没有被血糊上的眼睛,看了看周围的情况。 这是炼钢厂一侧的围墙里面……她并没有飞出太远,就坠落在了一堆荒草中。刚刚从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弗莱迪那边赶来的薛鲤和马克斯全程目睹了她撞穿天花板、打着旋地坠下的全过程,因此才能这么快地跑过来把她救起。 “杰森……那家伙简直没法对付。”她抱怨着,又闭上了眼睛。严重的伤势让她心里涌起难以遏制的嗜血冲动,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看到其他人的血管。 薛鲤把“月光女神”架在了肩膀上,对马克斯说:“我得赶快带她回去找医生,你们这头要是搞定了也别呆太久……不要让这个世界的官方知道我们的存在,不然洛丽她们三个就永无宁日了。” “搞定了?你还很有信心嘛。”马克斯说。 “那不是已经完事了吗?”薛鲤伸手指向另一头,第一辆警车已经驶进了炼钢厂内,在车头灯亮到刺眼的灯光里,不知从哪找了件毛衣套着的洛丽正迈开脚步,把自己一头金发拂乱,向着身背数吨机床、艰难前行的杰森战战兢兢地走去。 马克斯看着那边的女孩,皱起眉问:“她这是在干嘛?杰森会把她撅成两半的。” 薛鲤一边左右找着看起来像扇门的东西,一边嘲讽着马克斯:“你们这次可是被一个小女孩比下去了。是基娅,她没有被弗莱迪的幻境影响,快速来到酒馆把我找来叫醒你们,而且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留了心眼的——她在警局时还利用治安官的权限借阅了水晶湖杀人案的卷宗。” 那边的洛丽已经来到了杰森能够看到的地方,她咬了咬牙,沉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频率变低,朝着他喊道:“杰森!” 在一众警察惊讶的目光中。杰森竟然停下了脚步,缓慢地转过头,往洛丽这边看了过来。 “弗莱迪骗了你!”洛丽心想我大概是疯了,但还是攥着拳头继续喊着:“弗莱迪装作妈妈的样子骗了你!” 杰森顿了一顿,猛地把头转向相反的方向。 离这里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弗莱迪还在火焰中嚎叫着,把那个年轻警察射向他的子弹一颗一颗地拍开、试图找到躲避其他人目光的脱逃路线。 杰森攥紧手里的砍刀,朝着这个变态的方向大踏步的走去,背后用铁链拴在他身上的几吨重的机床甚至都没能迟滞他的脚步,反而被拽着往前滑行,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来。 围墙下,薛鲤的话才刚要说完:“……水晶湖的第一起杀人案是杰森的母亲犯下的,当地部门将其定性为精神异常者袭击游客,还保留了她的几张照片,金发女性,大眼睛。我觉得,除了头发长度不同、年龄更大一些之外,她跟洛丽简直一模一样!吉布也提到过,她在梦境中被袭击时,弗莱迪向她炫耀过他‘稍微变一变就骗过了杰森那个傻子’的事迹……” 马克斯静静地听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伤感。他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我还以为那家伙没有感情。” “……他也曾经是人嘛。就像咱们的‘月光女神’一样。”薛鲤回答。 被提到的塞勒涅正好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一边咳着血一边虚弱地说:“你不是要带我去找医生吗?” “哎呀,是啊。”薛鲤赶忙说道,扛着她的身体往某间厂棚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扇门,可以用他的“钥匙”来通往酒馆的。 马克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警察们七手八脚地从一架运送化学品的罐式卡车上拉出一根喷水管来,朝着杰森和弗莱迪的方向跑去。 液氮终于到了。 就跟所有流水线爆米花电影里一样,警察和他们的解决方式总是来得太晚。不过跟那些电影里不一样,在这他们起码还赶得上、能发挥。 杰森正跟弗莱迪扭成一团,对方身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没法阻挡他的愤怒。他一把就将弗莱迪拎了起来,不管这梦魔是如何尖叫着用那对爪子在他身上留下各种深可见骨的伤痕,只是捏着对方的脖子,将那把砍刀一寸一寸地攮进了那瘦小枯干的胸口。 弗莱迪也不再挣扎,只是恨得牙关紧咬,对着那张冰冷的曲棍球面具怒喝:“……地狱里见,大块头!” 说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右手的刀爪插进了杰森的咽喉。 但此时,警官们已经抬着那根长长的管子对准了这两个怪物,打开了压力阀。 极寒的液氮一接触到空气,立马被更高的温度气化,同时将空气中的水蒸气冷凝为大团大团的白雾。但管路后方更大的压力很快又将新的液氮送出,不断冷却着面前的物体和空间,直到两个怪物不再移动、不再出声、变成了两坨覆盖着白色冰簇的雕像。 “我们战胜他们啦!”警官们欢呼着。 马克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左右看了看,赶紧转过身追上了薛鲤的脚步。 第二十五章 干杯 “如果你们带回来的病人都是这个程度……那我只能建议你们去找找其他医生。我才疏学浅,而且只学过治疗人类……” 伦敦某间医院的手术室里,迈克一边进行着手术,一边跟病人开着玩笑。 塞勒涅躺在那,往嘴里咕咚咚地灌着啤酒。听到医生说的话,她翻了翻白眼,回怼说:“你根本不需要治疗……只要把我的骨头接好、伤口缝合、再来包血,第二天我就能自己走出去。” “你再喝就不止一包血了。饮酒会造成出血量增加……当然你不是人类,我也不清楚我的常识还适不适用。” 迈克说着,同时手里还忙着为这吸血鬼腹部的伤口进行缝合。 塞勒涅眼神飘忽地回答:“没关系……不在酒馆里的话,我喝到的就不是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喝?”完成最后一个伤口缝合的迈克剪了线,把手里的器械放在一边的托盘里,摘下手套、脱了口罩,准备去洗手了。 “习惯了。”塞勒涅低声回答。 她也许没注意到,但她正在越来越“人性化”……她的表情、小动作、癖好都在迅速地增加中,而这些琐碎的事情正是区别人与非人的重要标志。 不知道是谁的血液还在注入她的血管中,让她吸血鬼身体的强悍恢复力被全部激活。重新接好的肋骨正在迅速愈合,隐隐作痛的肺部在几小时后也会重新长成完整的形状,体表的伤口在缝合后消失的会更快。 不像人类那样,每个伤疤都跟记忆一起被留下;吸血鬼的皮肤永远是这么苍白光洁,跟他们的灵魂一样冰冷。 “马库斯的情况怎么样?”在床上躺了几分钟,无聊的塞勒涅突然提高声音问。 迈克擦着手走回来,帮正坐起来打算下床的她举高输血袋,回答:“我只是个医生,不知道太多消息,不过……伦敦这几天每天都要封锁一片区域,疏散民众,说是燃气管道有爆炸危险。从新闻上看来,他没被抓住,而且逐渐在往远离市中心的方向前进。” “……应该是去找威廉。”塞勒涅穿上靴子站起身,但随即就被胸口的疼痛弄得闷哼一声,好久之后才继续往前迈步、低声说:“希望他们别那么容易死掉……我还会回去找他的。” 迈克跟在她身后,高举着输血袋走出手术室,用尽可能小的音量说:“……你的仇还没报完吗?别让复仇占据你所有思维,那样你跟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你也跟那个老光头一样想劝我什么吗?” “他劝过你了?” 塞勒涅一摊手:“是啊。他给我买了本书,叫《白鲸记》,跟我说不要让信念变成执念。” 迈克笑了笑,将手里的血袋挂上旁边的输液架,拍了拍手:“很高兴知道另一个世界也有我读过的名著。对了,她们现在如何?” “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塞勒涅把手里的啤酒罐捏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晚上的医院还是有值班人员的,这份工作的性质就是得随时响应患者需求;但今天好像没什么病人,走廊里还是很安静的,只有他们两个走在冷白的灯光下,让她开始怀念起酒馆里的气氛。 “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迈克:“你读过那本书了?你的感想是什么?” 迈克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将宣泄愤恨的行为本身作为生命的意义是可悲的。” “你难道就不恨那个导致你妻子身亡的司机吗?” “恨过……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情绪有多虚无。……好了,每个人对于那本书的感想都不同,你应该自己去读它。你不是说要去‘那间’酒吧吗?走吧,我正想喝点什么。” 迈克说。 “那间”酒馆里,马克斯照常坐在属于他的座位上喝着酒,抱着录音机放他的牛仔音乐;笼中的仓鼠把黛格扔进去的纸巾撕成一条一条的,看来是打算筑巢。 薛鲤正把一堆塑料往柜里空着的地方塞。他兴冲冲准备的水培豌豆池可能得再等等了,因为豌豆至少要2个月才会成熟结荚,而从废土世界拿来的那根豌豆苗显然发芽还没有半个月呢。 阿米莉亚坐在吧台前活动着手指,她既不是酒馆的客人又不是酒馆的员工,但她就是要赖在这……外面的世界?她已经看够了。 吉布走进来时,看到这平静平凡的日常,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她也开始习惯、乃至于喜欢这里的气氛了…… “嘿,吉布。你的姐妹们呢?”薛鲤招呼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气泡酒,随口问着。 “她们在应付fbi呢。”想到这个吉布就忍俊不禁,“她们怕我被切片研究,所以让我先走。应付官方的事只能交给她们了……” 作为一个事实存在的超凡生物,如果她真的表露了身份,说不定就得跟弗莱迪与杰森一起去冷库里睡觉了。 [19.第19] 又是调集警力又是动用液氮的,还有水晶湖的杰森这种“名人”出现,会引起fbi的注意也是必然。但当地的治安官果然抱持着不合作的态度,一问三不知,实在被逼急了甚至说出“液氮是为了当地农产品保鲜”这种鬼话。 只是,这次他不合作也没用了……弗莱迪和杰森一定会落到fbi手里,整个春木镇的居民都会搬到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新春木镇”,而榆树街就被改造成冷库和实验基地。 关于弗莱迪和杰森的都市传说依然流传,不过已经没有人会因此而惹上梦中杀人的恶魔、或在湖畔度假时被砍刀穿胸。 第19节 “谢谢你们。” 喝了一杯之后,吉布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开口了。 她不是经常说谢谢的性格,不过这次真的要感谢这里……还有这里的所有人。她都不敢想象如果她们没有来到这间酒吧会怎么样,会不会整个春木镇都完蛋了,大家一起堕入地狱? “你们给我们带来的东西可能更多……那边的老光头和我本人都是以管闲事为乐的,也急需更多回忆。” 薛鲤说着,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这个酒馆好像在引导他去完成各个世界客人们的愿望,奖励就是他本人的回忆……他也实在是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的亲人、朋友是什么样的? 所以……他说不定反而要感谢吉布和她的姐妹们呢。 “再来一杯吗?”他问。 面前的吉布却好像放下了什么负担一样,露出轻松的表情,摇摇头拒绝了:“不用……给阿米莉亚来一杯吧,我请她。” 她从塞勒涅那里知道,从血族的关系来说,对方是她的“血主”,她是阿米莉亚的“血裔”……只是这位前血族长老也没有特意做什么要求、没让她觉得有什么等级差异,她想就按自己的理解跟阿米莉亚相处就好。 果然,阿米莉亚对她笑了笑,用机械义手举起酒杯眨了眨眼:“吉布……我在这里喝酒吃东西本来就是免费的,而且……说起来我可比你有钱。” 薛鲤则更关注其他问题,他感兴趣地问:“怎么,打算控制一下饮酒量了?” “是啊……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属于我自己,现在开始我要为自己负责任了。”吉布回答,“所以打算彻底戒掉……但走进来之后还是想来一杯。喝了一杯之后又觉得不对……” 迈克正好在这时跟着塞勒涅走进来,听到她的话,善意地劝告道:“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只要你清楚地意识到有这么个‘度’存在,就已经足以将饮酒量控制在适当程度了……一段时间之后你自然会习惯,然后找到你最舒适的生活节奏。或者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由我来给出建议,你只需‘遵循医嘱’,而不用逼自己做出任何决定。” 吉布走上前抱了抱他,拍了拍这位高大强壮的医生的胳膊,认真地说:“这不是逼自己或怎么样……只是我仔细想过了,决定彻底告别这段人生。本来我以为自己喜欢、想要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虚幻的满足感……我确定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吧——她在心底里这么补充。 “你说了算。……给我来杯生啤。”迈克耸耸肩,来到吧台前坐下,掏出一张英镑。 “我们这个酒馆里像你一样好好付钱的客人还真少见……”薛鲤接过这张纸币,往旁边看了看,果然见到走路还不太利索的塞勒涅自己推着输液架又走到马克斯那桌,坐在那伸手拿起了他的威士忌。 “像老板你这么做生意的酒馆就更少见。”迈克说,拿起自己的酒,转过身向着酒馆里各个方位坐着的人们示意了一下:“……干杯。” 灯光下,就连死亡行者塞勒涅的嘴角、都好像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二十六章 终幕 几天以后,春木镇整体迁往另一个地点的车队旁,三个女孩又一次坐到一起。 这才是第一批离开镇子的居民……前几天大家都在跟各种部门、各类组织的人员扯皮,终于在昨天等到fbi的人过来,把整个镇子连同镇外的一大片区域都划为管制区,掏出强制令来勒令所有居民搬家。 并且这一次,哪怕你不是印第安人和黑人,也得强制迁徙…… 不用说,这一天镇子里可是闹得不轻。即使现在到了出镇的道路上,还能看到一大批精神紧张的中年人在歇斯底里地吵架,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只有坐在路边覆盖着野草的山丘上,才能稍微安静一点。 吉布把头上的棒球帽按低、挡着刺眼的阳光,跟自己的姐妹们说:“我要去学医。” “呃……你是指大学对吗?”洛丽有点疑惑,也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这么问,因为据她所知吉布的成绩可能考不上什么大学。 三个人都在读12年级,目前离高中毕业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现在才开始努力可能也有点晚了…… “不上大学怎么学医?”吉布翻了翻白眼,“我打算申请休学一年……在家里找个家庭教师从头开始把所有课程补上,然后再回来读12年级、参加考试。这还得你帮忙,洛丽……如果指导老师不同意,我就得转用‘心理治疗’的名义申请了。” “我爸又不是心理医生……不过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好了。”洛丽说,随后又想到了更深一层,担心地问:“你要在家里学习吗?你爸妈那边怎么说?” “我没跟他们说,也不打算在‘他们的家’里自学。”吉布从旁边掐了根草放嘴里嚼着,歪着嘴说:“我在城里找了份兼职工作,阿米莉亚资助了我一些‘英镑’,租上一年的房子应该是够的。” 洛丽和基娅不由得直起了身,朝她这边看过来……两个人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吉布从帽檐下看到了姐妹们的眼神,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另一件事……我得搬走了,一年后再回来的时候你们应该也去上大学了吧,所以……” 所以这几天大概就是姐妹们朝夕相处的最后时光了。 洛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转回去,看着下方道路上龟速前行的车队。 基娅也沉默了好久,才把脸埋在手里,颤抖着声音说:“我们认识多久了?快十年了吧。天呐,吉布,这太突然了……” 吉布的大眼睛里也泛上泪光来,不过她随即就摇了摇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扯开嘴笑着说:“少来这套了。只是搬个家,又不是死了……再说了,就算今年我把12年级读完,毕业之后我们还不是一样要分开?洛丽成绩那么好,多半是要去考好大学的。基娅也是,我知道你其实已经拿到欧洲那边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了……” 基娅突然红着脸抬起头,眼角还带着泪,怒骂道:“德马利特那个混蛋,真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当然了,被提前录取这事她只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而会咧着大嘴巴往出说的也就只有那个小混蛋了。 洛丽也被这两个人逗笑了,抓起她们俩的手,说道:“……不错,我们一毕业就会各奔东西,就跟所有青春时代要好的姐妹们一样,或者只有在其中一个人的婚礼上才能再见一面。不过我们还能去那个酒吧嘛!哪怕一个在东部一个在西部、或者一个在美洲一个在欧洲,拉开门还是会走进同一个酒吧的……而且,我们之间的感情可比其他人硬多了,咱们可是一起对抗过弗莱迪和杰森!这段时间的经历,我绝对一辈子都忘不掉!” 吉布点点头,开玩笑说:“而且你们还救了我的命,虽然说把我变成了吸血鬼吧……” “说到这的话……你一个吸血鬼怎么学医?手术台上不会狂性大发吧?‘哦,亲爱的女士,我治好了你的阑尾炎,但很遗憾因为手术失误您失去了半个肝’?” 姐妹们立刻嘲笑道,三个青春期的女孩又笑又闹地在草地上滚成了一团。好久之后,她们几个才累得瘫倒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见鬼,吉布,你的力气变太大了……原来你打不过我的。”基娅开口抱怨,她整个人都要被吉布给揉散架了。 “血族力量,姐妹们,血族力量。”吉布也气喘吁吁地回答,“……你也不赖嘛,酒吧的老板说要不是你我们就被弗莱迪一锅端了。”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基娅也有点打怵:“我只看到你们吸进了从弗莱迪身上飘出来的红黑色雾气,然后就扑通通地倒了一地,赶忙想找办法叫醒你们……可是没能成功。 “后来我就想到了,一定得去‘那个酒吧’找人来,不然我自己肯定也不行……恰巧旁边有扇门突然闪了几下霓虹灯的光……” “听上去这酒吧还挺智能。”洛丽吐槽道,“……知道你急着进去就立马出现在你面前……而且你说你想叫醒我们,那你不是也吸进那红雾了吗?你竟然没被拉进幻觉里,也许真像老板所说,你是我们中最坚强的那个。” “我是不觉得自己有多坚强啦……”基娅的脸又红了,随后好奇地问:“你们在幻觉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洛丽都不想回忆起来,可惜的是这种事并不是随便能忘掉的。她看到的是父亲杀死母亲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差点让她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发生过的……但好在她还是保持住了理性,意识到其实自己正是在害怕“冤枉父亲、主动疏远、最终失去他”这个结果。 父亲汤姆当时应该也被影响了吧?不知道他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就让弗莱迪这个名字、连同他做过的事情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好了。 吉布也不想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那是她最不愿意再经历一遍的过去,父母大吵了一架、各自出门,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被锁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孤独地度过黑暗的夜晚。 在弗莱迪的幻境里,甚至房子本身发出的“嘣嘣”和“啪啪”声都那么真实,窗外摇曳的树影就像是魔鬼的爪子,朝着哭泣的她慢慢地伸过来。直到她忽然想起,她已经不是人类了……夜晚是她的荫蔽、黑暗是她的伙伴,而且就在几秒之前,一个明知道她是吸血鬼的老光头还抱紧了她、扑倒在地,试图用身体为她挡下高爆手雷的弹片冲击。 被叫做“父亲”和“母亲”的人的确放弃了她,但异父异母的姐妹们关心她、酒馆里的医生迈克关心她、就连没见过几次的中年男人也肯用生命保护她……这两方都是真实的。 世界也许就是不如人意,不过你总还能找到别的慰藉。 她于是不再害怕孤独。 “我们真是幸运啊。”她感叹道。 姐妹们一起拼命点头,她们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好啦!”基娅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碎草叶,看了看慢慢爬起来的吉布,促狭地笑着宣布:“既然你要申请休学……那这几天我们可得粘着你,一起把之前想做又没敢做的事情先做了,免得之后找不到你。” “饶了我吧,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 吉布赶紧求饶,但这次洛丽也不会帮她了,两姐妹一左一右地架起了她的胳膊,夹着她往车流那边去了。 经过长时间的拥堵,终于有交通警察来维持秩序了,搬家的车辆也开始挪动……对向车道也终于被征用了,几个小时只有一辆皮卡拉着小型游艇往反方向去,希望车主不是要去水晶湖度假的。 回到春木镇上,榆树街是最先搬空的街道,原本风景优美的城郊房屋被一栋接着一栋地推倒,乡亲们熟悉的草坪、灌木和石板人行道也被铲车一股脑地当成垃圾清理,只有1428号和左右的两栋房屋作为研究人员的临时居所得以保留。 柏油路的一侧正由重型机械向下挖掘,目标是一个地下5米的小型冷库。现在还泡在液氮罐里的弗莱迪和杰森届时会被保存在那里,组织被提取、在上层的研究机构里分析,如fbi的内部报告所说:“一举解开杰森和弗莱迪的不死之谜”。 fbi的特工主管亲临现场,志得意满地视察着工地。他知道回头这机构就得被划为军事单位、让军队体系管理,就像他把弗莱迪和杰森从当地治安部门手里抢走一样;但fbi也不是吃素的,肯定会从其他想参与进来的组织、部门身上猛咬一口,而这件事上的功劳也能让他更进一步,从中层干到高层,或者转而从政,搞个州议员什么的。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管理者,他当然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属下。 “恭喜你们,先生们,你们拿下了今年最大的一桩案子,并且控制了弗莱迪和杰森、安排了春木镇整体搬迁。干得好!局里为你们准备了嘉奖。” 他对着自己的部下们说,“现在,让我去看看那两个家伙……” 第二十七章 余响 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薛鲤感觉自己浑身的冷汗。 抓过床头的电子钟一看,才下午两点……也就是说他只睡了四个小时。 对于一个不久之前还疯到没有时间概念的人来说,能睡着已经是够幸运的了,平时他一定会这么想;但今天他睡得很累,很难受。 没别的,消失掉的记忆又回来找他了。跟上次一样,两个世界的客人遇到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所以他又多了两段记忆。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薛鲤自言自语着,决定还是趁着没到晚上、客人们还没来的时候去洗个澡,慢慢梳理一下新获得的回忆。 热水从花洒里浇到他头顶的时候,他才终于抓住了第一段记忆的逻辑,让回忆的碎片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夜晚。 街道上汽车的鸣响充斥着耳膜,他坐在公交车上,观察着车里的每一个人,并且不断向自己的思维重复着:“这个人手里拿着运动水壶,穿着跑鞋和紧腿袜,背后有汗渍,是刚刚结束夜跑坐车回家的。” “这个人神态疲倦,眼神呆滞,书包抱在胸前,从薄厚和重量看来里面应该是笔记本电脑;是刚在公司加完班。” “这两个女孩一直兴奋地小声对话,还在互相看手机里的照片;她们包里露出一个角的是led灯牌,看来是看完演唱会回家途中。” “这个大妈是逛夜市买菜回来。” “这个男孩是跟朋友去了网吧。” “这个人……这个人有点紧张,跟我一样不停打量着公交车里的人群。他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他视线乱晃,但其实只需要戴个带檐的帽子或者戴副眼镜就能做到……他右手一直揣在怀里,哪怕被其他人带得东倒西歪也没有掏出来。”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记忆就到这里为止,车窗外霓虹的弧光逐渐黯淡、消失。 在消化完这段记忆之后,薛鲤只有一个跟大家一样的问题: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好家伙,上一段还是在搞营销号,下一段突然改特务接头了是吧?难道说营销号都是特务?……咦,等等…… 他赶紧摇摇头,把不合时宜的想法赶出脑海……现在要紧的是下一段记忆。希望别再来这种不着四六的片段了,真的求求了……但想想这也是他自己做过的事情,他又觉得自己可没立场说这种话。 第二段记忆开始于清晨。 他在某间小屋子里收拾东西,脑袋里想着哪些东西要留着,哪些可以扔掉。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某些看起来还挺不错的饰品有着特别的憎恶感,干脆没把它们打包。屋子里的东西挑挑拣拣,最后就只剩下一箱衣服、一箱鞋子、一箱电脑和文具等等的杂物。 背后的门突然响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孩声音喝问:“你干嘛,你干嘛?”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记忆中的他血压就开始上升,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冷着脸推着箱子走出门口,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女孩一眼。 女孩冲出来拽着他的手,哭喊着:“薛鲤,你有病是吧,我到底怎么你了,你干嘛不跟我说话!跟我说话!” 他依然沉默着,紧紧抿着嘴,稍微一用力就甩开了女孩的手,推着箱子走进了电梯里。 直到电梯门关上前,他才看到了女孩那张脸现在的样子。她哭得妆都花了,看不清楚眼神,只是双手颤抖,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从脸颊侧面划过,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恨你。”她说。 电梯门关上,光滑如镜的门板上反射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世界在下一秒崩塌,变成打在他脸上的温暖的水流。 薛鲤抹了一把脸,低下头轻轻说着:“对不起。” 姑娘啊,那时我还太年轻……把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当成情绪的宣泄口,从双方的痛苦中获取那一丁点的快意,这当然不对。 不过想想看,通过对话和争吵把这一段时间无限地拉长,是不是会更加残忍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但薛鲤觉得这印象已经足够深刻了,深刻到失了忆的他好像局外人一样观看这段记录时,还是感觉心里一抽一抽的。 “唉,注孤生啊!”他喟叹道,但随即又开始自言自语:“等等,注孤生是什么意思?注定孤独一生?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还是去找点东西喝吧,他现在特别想喝酒。 擦干身体、换好衣服走出员工走廊的薛鲤立马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包括死乞白赖地非要留在这的阿米莉亚在内,所有人都围着吧台,大伙好像在讨论着什么的样子,表情里没有惊慌,应该不是失火了或者酒柜倒了。 “怎么了怎么了?” 他赶紧往前快走了几步,对大家问。 “……你自己看。”马克斯指向吧台的另一侧,那里本来只是堵墙的,现在却多了好大一块空间;从那铝合金的门板和旁边的小窗看得出来,那多半是厨房。 “终于啊……那不是厨房吗!” [20.第20] 薛鲤大喜,连忙跑过去推开了门。 刚才他还没看见,原来除了门侧的上餐窗口之外,厨房门另一侧还有个窗口直通吧台后,设计非常的合理……毕竟坐吧台那吃东西的人也不是没有。为了不让烟火通到客人座位,灶台和操作台都设置在另一侧,不太大的厨房再放进一个厨师就差不多满了。 整间厨房还是没用过的状态,现在异常的干净,各种国家的调味料、香辛料整整齐齐地摆在顶柜里,几种食物油也好好地呆在瓶子中,看上去就那么温馨。 第20节 尤其是薛鲤感触最深,他是这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众所周知,中国人最大的爱好就两样——种田和吃饭。哪怕只是看到这五口之家规模的灶台、看到锅子厨具和碗盘,就已经有种“有饭吃啦”的幸福感。 马克斯跟着进了门,左右打量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另一边看。 薛鲤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立马又激动起来了。厨房侧面、与员工走廊中间的位置是另一扇门,而那扇门上的字他也认识……冷库。 “棒啊,以后藏点东西就更方便了嘛。”他啧啧有声地赞叹道。 “你想在冷库藏什么?该不会是我想的那种一米多高、一百多磅的东西吧?”马克斯立马吐槽,当着一个前纽约警官说这种事,是生怕他听不出来吗? “储藏,老哥,我说的是‘储藏’,你肯定听错了。” 薛鲤对他眨了眨眼,也没管自己的中文同音词经酒馆翻译听在这美国人耳朵里会不会不一样,只是走过去拉开了冷库的门。 和普通的冷库一样,穿过一道隔温空间、打开另一扇门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固定在四面墙上的货架,还有顶部的送风口。丝丝冷风从顶端向下渗透,将这里保持在零下十几摄氏度,最适宜需要频繁进料出料的餐厅酒吧了。 更令人惊喜的是,货架上已经摆上了不少食材,粗略一看就能认出牛肉、羊腿、鸡胸肉、鸡腿肉、蛋类、各种鱼类,还有靠近门口、温度较高的区域存放的西兰花、胡萝卜、绿叶蔬菜等等。 我们酒馆的老板虽然认不出豌豆苗,但对于各类已经采摘或收获完成的食材可是熟悉得很! “等会……”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转过头跟马克斯说:“在酒馆里所有东西都不会死亡、变老,所以食材其实也不会腐败变质的吧?……这个冷库真的有必要存在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你就把它当成某种必须遵循的仪式感呗,或者我们回头可以做个实验。”马克斯说。 参观完了厨房,两个男人心满意足地走出来,正看见女孩们围着另一边。 “又有什么?”薛鲤也很感兴趣,连忙凑过去问。 “你这里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酒吧了,薛。”阿米莉亚笑着说,让开身子,叫酒馆的老板往几个人面对的方向看。 那里本来也是一面墙壁……现在则是多出了五十几平米的空地,摆上了两张台球案,还有两台花花绿绿的机器。 黛格和奇多没见过那东西,所以十分好奇;薛鲤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对几位女士说道:“那是电子游戏机。看起来还挺先进的……” 他小时候一定玩过,不然印象不会这么深。不过面前的机器看起来可小巧多了,屏幕更大、操控区更合理,投币口的灯带也正闪着光呢。 ……这投币口对“货币”的兼容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如拿枚西班牙银币来试试? “……算了,还是先试试厨房。我们来做点东西吃吧……”薛鲤说着,却见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马克斯摇摇头:“我没自己做过东西吃。” 黛格和奇多也跟着摇头:“我们很少需要自己做吃的。” 最后的阿米莉亚动了动自己的机械手指,感兴趣地说:“……我倒是挺想开发一些以血液为主食材的新食物的。” 薛鲤左右看看,最终叹了口气。 “好了,朋友们……我们有了一个非常完善的厨房,但今天我们还是得吃马克斯带回来的外卖。” “……就是说你也不会做是吧?!” 第一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 “哐啷!咚——咚——哐啷!咚——咚——” 走街串巷的更夫已经敲了一更,天色黑了一大半,只有西面还留着一丁点淡淡的黄霞。远处田间的道路上,几个农人穿着对襟的短袍,却剃着平头;他们一边往回走着,一边大声谈论“帅府”招工的事,大有跃跃欲试的感觉。 不止他们,镇子内外的人们现在大多都要把营生关张、回家休息了,但有些人才正要上路。 在近郊地方,一片柳树林间,一座一进的小院打开了门。穿着黄色道袍的道人一手擎着灵龛油灯,跨在门口的台阶上朝着门外洒了一大把纸钱,又掏出一只铃铛来叮铃铃地摇响。 接下来的画面就有点惊悚了,一个又一个的穿着前朝官服、白里透青的脸上贴着纸符的人影,用诡异的双手下垂、身子挺直的姿势并着双脚扑通扑通地跳了出来,排成一行,一下一下地沿着路边往镇外跳去。 正在归家的农人们远远地看到,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是赶尸的师傅,赶紧提前避开了,哪怕最愣的愣头青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跟着这一队从门里走出的人摇摇头,叹了口气。 人人都说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但真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得晦气,别说赶尸了,平常时连他的义庄都绝少有人登门。只有家中要办白事的,才会毕恭毕敬地来请他,而且大多数也不会在这里谈事,宁愿另外花钱包酒馆饭店。 “师弟,路上小心。”他嘱咐着。 队伍中间,摇着铃铛的黄袍道士转过头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圆圆的眼镜下露出顽皮的目光,笑道:“这一趟路程短,来回也就个把月,路上辛苦点而已,用不着小心。兵荒马乱的,生意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要回来叨扰师兄。” “哎,咱们兄弟还谈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师兄拍拍师弟的臂膀,往他道袍一侧挂着的布袋里塞了一只葫芦,说道:“留着路上喝。” “哇,好酒来的,师兄你还真舍得。我可不会跟你客气!”师弟嬉笑着抽出葫芦、打开盖子闻了闻,对师兄挤了挤眼。 明明已经人到中年了,他在自己师兄面前还是显得这么活泼跳脱。 但告了辞、一回头时,他又变得严肃而专业,一把一把地洒着纸钱,摇着铃铛,嘴里念念有词地哼唱起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阴人上路,阳人回避!哎……急急如律令!” 赶尸之术源自湘西,乃是令客死异乡之人回返故里、入土为安、落叶归根的悚异之术。虽然说起来帮人回乡安葬乃是善举,但一来死人自行走动实在骇人听闻;另一来此术知之者甚少、收费不菲,少有人了解详情,便在民间传说中越来越怪异诡奇。 而在黄袍道士这样的从业者眼中,这不过就是另一份累人的工作罢了。首先,并着双腿跳来跳去也就跟人正常走路差不多快;其次,为了不叫这些大哥尸气散尽、再也动不了,他还得昼伏夜出;最后,他得边走边洒纸钱摇铃铛,才能给它们引路。 自从干了这行,他的腿就没有哪天不是又酸又痛;几趟生意下来,他就得回家修整一两个月才能再出发。 苦啊,累啊! 不过说回来,不辛苦哪得世间财呢?多年下来,他存起来的金银,可比寻常的大老板还要更多。 看着师弟带着这次的“客户”一路行远,师兄终于放下心来,回头关了门,打算去另外找点东西喝。 家里的最后一壶酒,刚才已经给了师弟了。虽说他并不嗜酒,但有时还真得喝上两杯才能安然度过湿冷的夜。 他走过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长街,往镇子中央一路行去。 还没等他走到那店铺林立、灯火通明的地方,路边的另一面墙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仔细一看,那不就是间酒肆的门吗?虽然是一扇木门、不见窗子,搞得古古怪怪的,但门上的确挂了青色的“酒”字旗。 “新搬来的?” 他这么想,走过去握住那扇木门的把手,用力一推。 门内没有院,直接便是一间挺大的屋子。木地板上摆着几十套桌椅,正对着门的方向是一张长几,背后是陈列着各种酒瓶的柜子,看着就好像省城里那间“西式酒吧”一样,跟门外的酒旗多少有点不搭调。 “欢迎光临!请随便坐。” 在长长的吧台后,薛鲤这么招呼着。他看着这位头发花白、须眉浓重、穿着青黑色的对襟短褂、脚踏布鞋的客人,暗暗感慨着,终于来了个本国人啊! 对面的客人心里也有类似的感慨,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心里暗自嘀咕:“怎么都是洋鬼子?镇上哪来的这许多洋人?” 倒不是他害怕洋人,而是在他生活的这个时代……洋人就是比中国人不好惹。人家的军舰能开到你们的江河里耀武扬威,人家的国民在你这掉了根毛都会引来一大批外交照会,人家在城里下馆子都不用给钱的,有种你去使领馆要啊! 对于这种情况,很多人都采取了跟面对义庄一样的应对方法:“敬鬼神而远之”。 客人走到吧台前,看了看左右,坐到加高的吧台椅上,客气地对薛鲤拱拱手:“掌柜的,之前不曾见过,应该是新搬来镇上的吧?” 见他不着急喝酒,薛鲤也乐得跟他聊一聊:“搬是没搬,也没在镇上……这位先生不用客气,我姓薛,您贵姓大名?” “免贵,在下姓林,行九,乡亲们抬爱称我一声‘九叔’……等等,薛老板,你说‘没在镇上’是什么意思?” 这位九叔忽然眼神一清,转头向左边看过去。 在那里,阿米莉亚刚刚撩起裙子优雅地坐上了吧台椅,伸出灰黑色的金属义手拿起一只杯子,没等薛鲤招待就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这……她不是人!” 林姓客人心中喊道。他一眼看去,就发现那女人面无血色、阴气缠身,牙齿尖利、影子发淡,分明是鬼怪僵尸之流;偏偏她行动如常、目光有神,饮酒时露出满意的表情,心跳声也更有力,好像有着比所有人都更充沛的生命力。 他这次出来只是打酒,身上可没带符咒,这该如何是好…… 面前的薛鲤见他许久没说话,只好顺着之前的话头说:“……当然是字面意思。九叔,我们的酒馆不在你的世界,也不在这里任何一个其他客人的世界;你们都是因为某种原因被这里选中而已。” “哦,那么选中我是什么原因?我甚至不是我的同学中最优秀的。谢谢。” 旁边又有个人凑过来,还礼貌地向着给他倒了杯酒的薛鲤道了谢。 薛鲤把瓶子放下,无奈地说:“……我也说了,柯瑞恩先生,我并不具体知道这‘原因’是什么,起码暂时不知道。” 没到这两位新客人的问题解决的时候,他真就不知道,只能按既有规律猜测他们都是在各自的世界有特殊意义的。 如果他们是主角,那多半有段不愿回忆的悲惨过去,你看马克斯就死了老婆孩子、麦克斯也死了老婆孩子、连迈克也死了老婆,塞勒涅……整个户口本都被扬了。另一个世界的主角洛丽幼年丧母,好姐妹吉布有爹妈跟没有一样,也就只有基娅算得上家庭幸福完整,也许就是她之前没被弗莱迪拉进幻境的原因。 九叔也转头往另一边看,只见一个瘦削的黑发年轻人摘下高高的西式礼帽,露出微微打着卷的一头黑发来。虽然发色和瞳色都跟中国人差不多,但那高耸的鼻梁和深凹的眼眶还是暴露了他的血统。面相上,这人虽然脸型方正,但双颊凹陷、嘴角下撇,标准的劳碌命;直眉杏眼,大大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倒有种天真清纯的气质。 他一坐下来,就捧着酒杯开始叨叨:“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大概是我特别讨人厌。我上学时就迷上了把学到的东西跟罪案结合,我觉得这可能会成为一门新学科……” “又来了……”他身后另一张桌子上,正低头看书的吉布揉一揉太阳穴,无奈地合上书本。好吧,反正她本来就是要回家再学习的,就听这个嘴碎的家伙再扯一会好了…… “……牛顿爵士的力学理论、帕雷医师的外科手术学、菲德里斯医师的医生关系论,才是罪案分析中最需要被重视的部分。我的同事也是,之前那起案子他们竟然说是吸血鬼做的。吸血鬼耶,作为纽约市的警官,他们竟然不相信科学而相信吸血鬼!” 柯瑞恩先生继续说着,完全没有注意酒馆里有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第二章 芦花深处泊孤舟 跟酒馆里其他人一样,九叔对这个“柯瑞恩先生”所说的话也是有听没懂。不过鉴于另一头坐着的明显不是个人,他还是把头转向柯瑞恩先生这边,想听听会不会有什么能佐证酒馆老板说法的一言半语。 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洋人真的是个话痨。 柯瑞恩先生很快开始讲述那起“吸血鬼杀人案”中他发现的疑点,来佐证他“科学应该应用于罪案勘验与鉴定”的观点。虽然他很小心地避开了那些过于血腥的场景和画面,但显然他的描述还是过于下饭了…… 很快,除了因太过尴尬而没能及时抽身的九叔之外,大家都避开了他那里。 只有阿米莉亚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还啜饮着杯中的红酒,不时微笑着点点头。 得到鼓励的柯瑞恩先生更是来了兴致,干脆越过中间的九叔向阿米莉亚致意,还跳下吧台椅朝那边走过去,朝她行了一个绅士礼。 “女士,看得出您对科学很感兴趣,这是一种少见的品质。美国的人们如今大多陷于迷信的狂热中,只能靠自以为是的‘信仰’对抗他们对未知的恐惧,而非投身于科学、用研究和探索揭开神秘的面纱。” 他说,接过阿米莉亚递过来的手,好像是要做个吻手礼,但低头就看见了那闪着金属光泽的手背,顿时有点不知道如何下嘴。 想了半天,他还是轻吻在了钢铁的指背上,不出所料地感觉到一阵冰凉。 “乖孩子……”阿米莉亚笑着说,“我对科学没那么感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另一面。跟我说说吧,你有见过吸血鬼吗?” “见过?哈,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吸、吸血……” 抬起头的柯瑞恩先生看见这位优雅女士嘴里的牙,惊得连话都没说完整。 坐在那的九叔猛地站起身,抓起柯瑞恩先生的手腕往外就走,还没等酒吧老板薛鲤说出什么话,就已经拉开门消失在了黑暗里。 “……这怎么办?”角落里的马克斯站起来说,以前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一个客人被另一个世界的客人带走了? 薛鲤也耸了耸肩,说道:“起码酒馆认为这个行为不属于‘故意伤害’,哪怕在客观上也不会对伊卡布·柯瑞恩先生造成任何损伤……应该不会有事的,也许这两个客人互相交流的时候终于能发现我说的都是真的,从而对我们建立起更深的信任。” “你真会往好处想……”阿米莉亚语调缓慢地说。 “你还敢说啊!干嘛要吓他啊!”酒吧老板立刻反驳,“……你们吸血鬼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这位一贯优雅冷静的吸血鬼长老还真的特意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是有的,我们通常都更喜欢天真的孩子,那种眼睛里不管如何、还保留着梦的颜色的人……” 另一边,眼里有梦的颜色的伊卡布·柯瑞恩就稀里糊涂地被九叔拽出了门,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出任何问题。 “……我的天,吸血鬼,活着的。” 站了很久之后,他才这么说道。 九叔一直盯着那扇门,见许久之后还是没有其他人从那里走出来,才松了口气,对这个不知所谓的洋人说:“你也是刚来任家镇?” “……什么任家镇?哦,这里不是纽约吗?”伊卡布往自己的头上摸摸,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把礼帽落在那家奇怪的酒吧了。 “纽约是哪里?”九叔比他更惊讶,这个洋人嘴里说出的像是个外国的地名……这不奇怪,但是他的表现就像是刚从那个叫“纽约”的地方一下子来到了中国。 作为一个在南方靠海省生活了几十年的传统中国人,他所知道的离中国最近的其他国家或地区也就是南洋了,而且从省城坐船先到厦门、再转去南洋起码也得一个月。 无论如何,年轻的洋人都不可能进门前还在“纽约”,出门后就来到了任家镇。 九叔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抬头又问:“……你之前不是在这是吧?” “不是……我最近被警长放了长假,就因为那桩‘吸血鬼’的案子。我的宿舍也被他们占了,在纽约没有住处,正想找间房子……就在这时发现了这间酒吧,于是晚上暂且泡在这。”伊卡布直起身子左右看看,发现这的确不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喧嚣的城市。 这里的气氛也不像他的老家……虽然他本人没留在那,来到纽约当了个不争气的警官,但他父亲在当地可曾经是个权威人士,也颇有点身家的。 路边的院墙、檐上的青瓦,还有脚下的石板路、远处若有若无的吆喝与叫卖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与陌生。 即使是老练的九叔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脸红,为了缓解尴尬,他又指指那扇门,问着:“你这是第几次到这来?之前都能正常回到、呃,‘纽约’吗?” “第三次……之前的确开门出去就是纽约,我还以为这就是坐落在纽约的一座地下酒吧呢。” 伊卡布说着,突然一拍手,把眼睛睁圆叫道:“那老板说的竟然是真的!他说过酒吧不在这个世界,还说‘只有客人同意其他人才能前往客人的世界’之类的。” “……他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应该说过吧,不过我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来着……” [21.第21] 到了这个份上,九叔也发现自己可能想岔了。为了这个年轻洋人的安全,他稍微想了一想,就接着对方的话头说:“你跟我来,等我回去取了符,再把你送回去。” 伊卡布想想酒吧里那个有着钢铁手臂的吸血鬼,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微笑来,低下声音说道:“要不……再等等?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那顶帽子。” “那帽子还挺不错的。”九叔回应,招招手叫他跟上:“既然你不想回去……就暂且住我那里好了,毕竟你落到这步田地也有我的责任。” 第21节 “好心的先生,愿上帝保佑你。”伊卡布躬了躬身,顺便把领子上的护颈丝巾解松了一点。刚才说了太多话,导致他现在有些渴…… 九叔摇摇头,直接迈开了脚步:“我不信你们外国的神啊。” 在这间奇怪的酒馆里耽搁了一阵,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镇子小,电灯这种新潮玩意也就只有最高最大的那几间铺子和老爷们的家里用得起,寻常人家住的巷子已经暗下来,在月光下显出厚重的阴影;万籁俱静的街角,甚至隐约听得见小河那边传来的蛙鸣。 伊卡布紧紧跟在这位好心的大叔身后,一边走还一边打量着四周。 这里真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果然风俗习惯跟纽约、美国乃至于欧洲完全不同。路上寥寥几个还没归家的行人都跟头前的九叔穿着差不多,短褂子、长裤,有个人还在小腿上缠了好多层的布条,他猜可能是跟袜筒同样作用。 路边的院墙和大门看着也有点意思,那门上多半还贴着瞪着眼吹着胡子的人像,穿着锁甲或鳞甲,手里拿着带柄的武器,做出要打些什么东西的动作。除此之外就看不清了,夜晚的光线实在不怎么适合考察异世界文化。 也不知走了多久,俩人终于来到那柳树下的一进宅院,九叔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对伊卡布一招手。 这个年轻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还特意看了看脚下。 这门槛怎么这么高! “这里除了我之外本来还有我两个徒弟在住,不过今天其中一个徒弟家里有事,我叫另一个徒弟去帮他忙了;你暂且睡他房好了,明天我去把师弟平时暂住的客房整理出来。” 九叔走进正堂,点起了煤油灯,才坐在桌边这么说。 “太谢谢了,慷慨的绅士。听起来您是一位教师,您的学生也住您这?这是一间家庭式的私塾吗?” 也不知道酒馆自带的跨语言理解系统是怎么翻译的,伊卡布先是费解,然后又坐下迫不及待地问。 “不、不是学生是徒弟,我这里是义庄……希望你别嫌弃。” 听到这个回答,伊卡布立刻兴奋起来:“这里是殓房?天呐,您和您的学生一定完全不迷信。哪怕是在纽约,也没几个人平时愿意呆在殓房的。……说起来您的英语说的真不错,看来这个世界英语也是通用语言嘛。” “在中国也一样,不过这事情总得有人干嘛。”九叔从桌下掏出水壶来,准备去烧壶水泡点茶,闻言这么回答道。 但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回头问:“英语?什么是英语?我不是一直在说中国话吗?” 伊卡布张了张嘴,惊讶地说:“哦!那老板说过的,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因为酒馆的关系可以毫无障碍地彼此理解。我甚至都没听出您说的不是英语,太神奇了。” 九叔头疼地捂着额头,对伊卡布说:“你先别忙着睡……一会先把你从那听到的事情讲给我听听吧。” 第三章 纵使刘君魂魄在 清晨的长街上,两个青年男子在薄雾中搓着手,往柳树这边走过来。 高点的那一个面容还带丝稚气,不过身材结实、走路带风,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外加五官端正、神态自信,除了表情有些轻佻之外哪里都不错。 稍矮的那个明显就没那么自信了。虽然他容貌也称不上难看,但五官搭配在一起莫名其妙地给人一种愁苦的感觉;人虽年轻,长相却相当老,一脸的褶子不说,脑袋上还留着西瓜头,后面垂下一根猪尾巴小辫,说得好听点……算是憨态可掬吧。 高个子一边走,一边还对矮个子说着话:“文才,你真是笨手笨脚。要不是你把我姑妈的箱子打翻,咱们俩早就搬完啦!你看现在都早晨了,姑妈要开张了,我们还得回义庄去补觉。” “那你下次就不要找我帮你,你以为我愿意?”稍矮些的文才不爽地反驳道,“而且你总是边搬边玩,一点都不认真。你但凡认真点,把箱子放深一些,我又怎么会碰到?” 两人就这么吵着嘴,但还是肩并着肩地往义庄走去,叫人说不清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是不好还是太好。 太阳从他们背后升起,担着豆腐的小贩已经开始走街串巷了,嘹亮的叫卖声拉开了一日的序幕。 这两位青年熟门熟路地来到义庄门前,果然见正门的门闩已经拉开,虚掩的门扇中隐约看得见九叔拿着把竹扫帚,正在庭院中扫去石板上的浮尘。 “……师父!怎么这么早,我来吧。”高个子的徒弟显然眼力见不错,连忙推门进去,走到九叔旁边接过了扫帚。 “……年纪大了,觉少。你们俩昨天没捣乱偷懒吧?” 一边文才也走了进来,把门重新掩好,麻利地到一边的井中打了一桶水,拿瓢舀着洒在地上浥湿灰尘、以便清扫。一边干着活,他还不忘向师父告状:“师父,秋生他一边干活一边玩,弄得我们俩都一晚上没睡。” “哎呀,你这叫贼喊捉贼。”秋生也不生气,只是又跟文才斗起嘴来。 身为师父的九叔早就习惯这两个徒弟没溜儿的样子,干脆回到檐廊下点了烟袋,看着他俩一边做事一边扯淡,吩咐道:“累就别弄了,快去补个觉。昨晚上城外又有死人无人认领,镇长安排要跟上一批一起火葬,我们准备去镇东做法事。” “哇,又要免费做啊。香烛冥纸不要钱的?”秋生一听就知道又没有赚头,不由得一边扫着地一边抱怨起来。 “你们啊,心里就只想着钱。”九叔抽着闷烟瞪了他一眼,“……这个世道你还怕没钱赚?何必在这种善事上硬要赚钱。需知人可欺天不可欺,宁可饿着也不能夺死人财。一个人无名无姓、没有亲人地死去已经很惨了,你再从人家身上捞钱是损阴德、要遭报应的!” 秋生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嘟哝:“……我没说要从死人身上捞……叫镇长出钱不就行了?” 师徒三人正在对话时,那边停放棺材的房间门一响,伊卡布从里面钻了出来。 昨夜两人秉烛长谈,这位帅哥知道九叔是镇上的“殓房老板”就来了兴致,想到要在义庄的死人身上尝试一下自己所谓的“科学鉴定”,于是对九叔百般恳求。 九叔一方面实在受不了他的嘴碎;另一方面也很好奇,这洋人的玩意,跟《洗冤录》比会有什么不同?难得有这个机会,互相印证一下也不是不可。 于是两人立下约定:验尸可以,但一不得脱去死人衣服、使其赤身受辱;二不得损伤死人面容与肢体;三不能验有名有姓有主的人,只能从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中选。 即使如此,伊卡布也够兴奋的了,钻进去之后忙活了一夜,当然也没去文才的房里睡。 九叔就聪明多了,先是自己大概对那几具遗体看了看,根据前半生所学、发现的证据推测死因,然后就回房自行休息了,打算早上再跟这洋人互相印证。 现在见伊卡布出来,他连忙迎上去,笑问:“怎么样?有结果了没?” “有了一些,正打算找您求证。”伊卡布矜持地笑笑,随即就看到院子里另有两个跟他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正朝这边看来,连忙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九叔。 九叔一伸手:“这是我两个徒弟,秋生和文才。你们俩,这位是师父刚认识的朋友柯先生。” “不用,两位就叫我名字吧,我叫伊卡布。秋生,文才,你们好。” 伊卡布伸出手跟两个人握了握,看到他俩正在干活,连忙挽起袖子要帮忙。 这一辈子见过的洋人不超过三个的文才和秋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看得九叔气不打一处来,连忙咳了咳以作提醒。 “……呃,啊,不用,您这身衣服也不合适干活,我俩一会就扫完了。” 秋生看到九叔给他使眼色,脑子一清,连忙回答,心里还同时在想:这洋人中国话说的真好。 文才也对着洋人点了点头,转过身、动作快了不少。两个大小伙子扫个院子能用多少时间,哪用得着别人帮忙? 伊卡布不是那种假装客气的人,见状也就没有硬要干活,而是走到九叔旁边,感叹道:“您的‘徒弟’是两个好小伙。” 你那是没见过他们调皮捣蛋的样子啊。 九叔心里想着,转而说:“既然有了结果,来,咱俩屋里聊。” 在屋里刚刚坐定,伊卡布就急切地说:“那我直接说第一个,左手边第三副棺材里的那位。目视其死体干瘦、无外伤、主血管和气管无压迫痕,手上没有指甲痕迹,口鼻内无血迹而有白色分泌物痕迹,皮肤发紫。我的推测是……因内脏病变突发猝死。” “不错。《洗冤录》云:卒死,肌肉不陷,口、鼻内有涎沫,面色紫赤。”九叔点点头,示意伊卡布接着往下说。 “第二个是右手边第一副棺材里的死者,口鼻有血,胸腔塌陷但无可见外伤创口,右足有擦碰痕迹,推测为高处跌下致命,高度起码在二十英尺。 “第三个,右手边第三副棺材的死者,腰后有刀刺伤、皮肉翻卷,创口扁平、长约二英寸;双拳紧握、皮肤苍白,衣服上有大量血迹,是被背后持刀袭击刺中脾脏位置、大量失血而死。 “最后是右手边第五副棺材的死者、左手边第六、第七副棺材的死者,他们的体重对比身高和年龄特征来严重不足,脂肪和肌肉层都非常薄,可以直接从表面看出骨骼形状,双手紧抱胸前,是……冻饿而死。” 伊卡布说,接过九叔递给他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满足地叹了口气。 “全都没错。”收回手的九叔叹道,朝着他拱拱手:“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曾经镇里的仵作干这行几十年了,很多时候还是稀里糊涂地应付了事;如今换了天下,只有城里才有‘法医’,镇上就更没有这方面的行家了。” “这不就是‘知识’的作用吗?我只是在把从‘书’里得到的知识应用于实际而已,年龄方面,只要肯学习、什么年纪都一样。而且,怎么能说这里没有行家呢,九叔你不就是一个?” 伊卡布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接着说:“我就是因此才喜欢科学的……有明确稳定的推导逻辑、从实打实的客观存在出发、以可复现的严谨实验为证,所以任何人都能加以理解和应用,并得到同样准确的结果。我们走出的每一步都会成为后人更进一步的台阶和踏脚石,最终揭开这个世界的一切谜题……” 九叔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问:“包括你说的‘吸血鬼’在内?” “包括吸血鬼在内……”伊卡布回答,同时在心里默念:“包括上帝在内。” 对了,酒吧里那个吸血鬼身上可装着制造精巧的机械义肢呢。他不太懂这个学科,但机械义肢肯定是科学能解释的东西吧?那凭什么吸血鬼就不能? “……还有,九叔,”想起其他事情的他突然又说,“这里是中国对吧?那也许我们俩其实来自于同一个世界呢?是不是我直接去坐船就能回纽约,不用经过那个地方……” “如果你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那其实我们不用害怕那个酒馆、更不用怕里面的东西。你都去了三次了,如果他们要对你下手何必等到今天?不过,你想坐船当然也可以。今晚我有场法事,不能送你,你先回客房休息一下……明天我带你去省城。很好走的,坐马车不到一天就到。”九叔点了点头答应着。 害人家没法回家是自己的责任,那没说的,自己当然也有义务照顾他、直到他上船为止。 伊卡布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直打颤:“真是太谢谢了。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回来中国看您的,我的朋友可不多。” 说的好像一定能走得成一样…… 九叔心想,这个年轻人什么都好,待人谦虚有礼、做事认真、长得也俊俏,要是自己两个徒弟也有人家这个劲头就好了;但就是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太乐观,可能正因为太年轻,总是觉得凡是全心全意的行动一定有理想中的结果。 只不过……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那些冻饿而死的人,何尝不是怀抱希望、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呢? 第四章 也应至死不同游 第二天,乘着马车前往省城的路上,伊卡布显得有点魂不守舍。 昨夜他也参加了那场“中国宗教仪式”,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但更多的则是困惑。笃信科学的他自然不相信有鬼魂这回事,于是在问九叔“为什么要烧黄纸”并得到“给鬼魂在底下用”的答案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开始意识到,面前的九叔不仅是之前他认为的“殓房管理者”,还担负着宗教职能;这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昨晚更像是西方的牧师,穿戴着明黄色的整齐职业套装,在这片他不了解的广阔土地上主持葬礼仪式、告慰死者、安抚生者。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人们确实需要这些。在九叔准备完成之前,所有人都是神思不属、小声窃窃私语着,一脸担忧的样子;但在九叔主持完这个火葬仪式之后,大家好像突然间就平静了,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安慰。 在这片大地上,科学和宗教竟然是如此地密不可分……以至于镇子上最懂法医学的人同时也是个“牧师”。 当然,这个想法也证明了虽然他热爱科学,但没有认真读过科学史……启蒙运动之前,欧洲的情况也大概如此,原始的科学和哲学与神学、巫卜、民间传说混杂在一起,共同构成人类瑰丽又诡异的文化图景。甚至他推崇备至的牛顿爵士也提出了“第一推动力”呢! 九叔没法读透他的心理活动,还以为他是因为即将远行而心神不宁呢,于是出言安慰:“从省城出海虽远,但你是洋人,应当可以先到香港找洋行,搭那种只载外国人的船。我问过镇上的几位老爷了,他们都说‘汇丰银行’,我见识少不知道是什么,但你应该没问题。” “哦,哦?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英国人的银行吧。”伊卡布心不在焉地回答,九叔见状也没再打扰他。古人说“近乡情怯”,没想到这方面洋人和我们中国人也差不多嘛! 其实哪怕只是到了省城,洋人已经就不少了。他九叔上次来省城办事还是几年前,但那时这里面就已经有洋船停泊,一大堆的洋人、洋婆,还有个洋教堂,叫什么“圣心大教堂”的,很多本地百姓信了洋教也去参拜。 只是这段路程还是有点长……坐马车说是快,但也得从早上赶到晚上,车窗外的太阳是升了又落,把车里的两个人都快颠散架了,才算是来到了省城外围。 把伊卡布放在路边的某间茶馆里,九叔和车夫自去车马行结账,临走前告诉伊卡布在这里等他一会。 今天一反话痨本色、变得有点安静的伊卡布在茶馆里坐了一阵,穷极无聊之下也开始打量起周围的其他顾客。 天色已晚,这间还算高档的茶馆里也点上了灯;在灯光的另一侧,正有一个戴着礼帽、穿着毛外套的绅士坐在那呢。 伊卡布看见他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心想果然省城的“洋人”多嘛!你看那位先生的亚麻色头发,还有那大鼻子、绿眼睛,明明就是西方人! 这么想着的他暂且放下心底里纷乱的思绪,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等到了近处他才发现,那绅士正把一份报纸摊开在桌上,借着茶馆的灯光读着。 “咳咳……您好,先生,晚上好。” 他清了清嗓子,向那位先生行礼说。 “哦,天呐,您好……抱歉,我没想到在城外的小茶馆也能碰见一位来自文明世界的绅士,尤其是这里的茶跟我们的‘茶’完全不一样。”那位被他突然的问候弄得有点手忙脚乱的先生起身回礼,还摘下帽子向他颇为友善地笑了笑。 “不不不,是我打扰您才对……听您的口音您是英国人?” “是的,而听您的口音您一定是位美国人。您的衣着还挺复古的嘛。” 两人相视一笑,那位先生随即邀请伊卡布坐下一同品茶。 两人随便聊了两句天气、还有中国这里令洋人们感到新奇的种种民俗,伊卡布见那位先生很好说话,便大着胆子提出:“虽然很不好意思,我可以借您的报纸看一下吗?顺便问一句,这是多久之前的报纸?” “当然,请便。”好心的先生回答,“只是这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因为这报纸在香港那边没有发行,所以这是从印度那边转运过来的。” 伊卡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人家的报纸拿过来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但还没看到新闻内容,他就脸色一白,神情迅速变得严肃起来。 那位英国先生见他状态不对,连忙向他面前的那张报纸看去,只见上面刊载的新闻是:“经济危机令美国苦不堪言——密苏里州农民将牛奶倾入密西西比河”。 “哦,真抱歉,是您的亲人或朋友在密苏里州运营农场吗?这场经济危机真是令全世界都不好过,我的朋友告诉我英国已经有500万人失业了。”英国人说,同时心想看来这个美国人在中国呆傻了……这经济危机不是已经持续几年了吗?他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啊,谢谢、谢谢您。我得赶快跟朋友取得联系,失礼了……” 伊卡布赶紧站起身来,朝着这位先生结结巴巴地说,然后赶快回头冲出了茶馆。 英国人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有媒体管这场席卷欧美的经济危机称为“大萧条”了,真是的,这世道啥时候是个头啊! 走出茶馆的伊卡布可没空管这位绅士在想什么,他脑袋里只有那张报纸上的时间:公历1932年3月14日。 他可能因为性格的原因对与自己不相关的信息缺乏关注,但总不至于连自己生存的年代都忘掉……在纽约的时候,最火热的话题就是“我们会如何迎来19世纪”,今年本应该是1799年! 通过坐船的方式他也许能回到美国,但绝不可能回到他任职的那个纽约……什么客船也没有穿越时间的功能。 九叔正从这条街另一头走过来,看见这个洋人站在茶馆外的大街上,赶忙走过去,问道:“你这是?” 伊卡布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空虚地说:“看来坐船是回不去了……我其实是活在一百多年之前的人,我们果然存在于两个世界。” “……哈哈,所以那个老板说的又是真的?”九叔已经被这事弄得可以笑出声来了,“那么那个‘吸血鬼’就的确不可能伤害你,你直接从酒馆回去不就行了?对了,别忘了顺便把你的帽子也带上。” “啊……我们不是还得回去‘任家镇’才……”伊卡布一时没转过弯来。 “这倒不一定。” 九叔将他拉到街口的另一边,为他指出一扇木门。 周围的行人对它恍若不觉,但在九叔的眼里,那就是挂着青色酒旗的、那间奇怪酒馆的门。 [22.第22] “啊……我们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伊卡布还想挣扎,但九叔已经抓起了他的手。 “八九成已经够了,我这次也带了黄纸符和桃木剑。并且,我会给你多烧纸钱、大办法事,叫你在下面风风光光的。” 九叔拍了拍自己肩上挎着的褡裢,拽着伊卡布就往门那头去了。 伊卡布一边叫着“为什么预先给我安排宗教仪式,我死定了是吗”,一边被硬拖着穿过了一片黑暗,来到了酒馆温暖的灯光下。 第22节 吧台前,塞勒涅正从皮衣的兜里掏出一颗钻石,将它交给一脸纠结的吉布。 “为什么是钻石啊,还是非法钻石,还这么大!我要去哪把它卖出去、换成钱?”这个女孩说。 塞勒涅学着薛鲤和马克斯的惫懒样子耸耸肩,推卸责任说:“这你要问阿米莉亚长老……她主要的财产就是这些玩意,少量现金已经在上次给她自己花完了,其他人类货币资产在由基金会代管……” 阿米莉亚也在另一边嗤嗤地笑,幸灾乐祸地说:“女孩,你是个吸血鬼,别告诉我你连颗钻石都搞不定,太丢人了。” “谢谢你啊,我还是想大概遵守人类社会的规矩的……也不想惹到一些可能会暴露我身份的事!”吉布抓着自己的头发,泄气地说,但还是接过了钻石。 阿米莉亚说的也不无道理……一颗钻石而已嘛,搞得定。上次杰森应该没来得及把迈尔斯那家伙干掉吧?啧,真可惜。不过这次倒也用得上他…… 刚进门的伊卡布一听这几位女士的对话就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尤其是见她们听到门响、一起回头看过来之后。 原来这三个都是吸血鬼啊?这地方该不会是什么鬼窝吧? 九叔的表现就镇定得多,他径直走到三位女士身后,抽出褡裢里的桃木剑,又停下动作。 “你要干嘛?”吉布不明所以地问。 塞勒涅则清楚得多,她紧盯着九叔,为他的动作解释说:“他想要拿那把木剑来对付我们,并且试一下在这里是不是真的不能攻击或伤害其他人。” “不错……现在看来的确不能。”九叔大大方方地把桃木剑又收回去,在阿米莉亚旁边的吧台椅坐了下来,长出一口气:“那我也安心了。薛老板,给我来壶酒。” 第五章 舟经故国岁时改 “哇,1799年的人哎。” 九叔在吧台前喝酒的时候,吉布和另外两个吸血鬼一起围着伊卡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接着吉布未落的话音,塞勒涅也说道:“1799年,我忘了当时在干什么了,多半是在某个地方追猎狼人。” “哈,哈哈,各位女士,看来你们也来自不同的时间了。”伊卡布尽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感,紧张地眨着眼睛说道。 吉布点点头:“是啊,我那个世界是2003年。塞勒涅那里也是。” “我想他的感觉多半和我刚从一轮休眠中醒来时差不多吧。”阿米莉亚微笑着说,“你知道的,我醒过来时发现人类现在能飞上天了,可把我惊讶坏了。还有这一百年来的其他发明,电视、电话、火箭、卫星、原子弹……” “等、等一下。人能飞上天了?所以你们生活的世界科技的确是在向前发展的……而同时吸血鬼、狼人这种超自然事物也同时存在?”伊卡布立刻提出疑问。 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阿米莉亚挑起眉毛和嘴角,微笑着说:“你又为什么会认为这两样东西是对立的呢?据我所知……科学只是用来描述世界规律的‘标尺’,而非真理本身。哪怕是那些第一次得知我们存在的科学家,也只会主动去验证我们的存在性、试图用现有理论解释我们的起源,不会下意识地拒否。” “当然是因为,科学是实证的、逻辑性的,而超自然力量则从根本上否认了物质的实证、转向盲目的臆测。所谓‘超自然’不就是在说‘非在自然环境下产生’、‘拥有不自然的力量’吗?” 谈到这个话题,伊卡布的话语立刻就流畅起来,好像也完全不害怕了,甚至开始以稍微激烈一些的语气反驳面前这有着钢铁手臂的吸血鬼。 阿米莉亚翘起二郎腿,活动着机械义手的食指、点在自己的侧脸上,继续说:“……还有什么比‘实际存在’更有效的实证呢?你看到我们的那一瞬间,我们的存在就不再是盲目的臆测了,不是吗?……不过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的话……的确有研究能够解释这一点。‘基因学’,够不够科学?” “呃……什么叫‘基因学’?” 这位来自1799年的科学达人摸了摸头,这样问。 他当然不知道,“遗传因子”这个概念要到19世纪60年代才由遗传学家孟德尔才第一次提出。直到20世纪初,科学家们才第一次命名了“基因”。 另一边的吧台旁,九叔对着面前的一杯酒直皱眉。 “这是什么酒?”他闻了闻,又放下杯子问。 “波旁威士忌,美国酒……您喝不惯?我给您找瓶中国酒来。”薛鲤答道。 九叔又闻了闻,回头看了看那边的伊卡布,摇了摇头:“那倒不用,双蒸酒、三花酒、五加皮酒都喝得多了,喝点新鲜的也不错。” 说着,他抬起杯子来,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意外地觉得还不错,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吧台上另有薛老板附送的腌橄榄一盘,吃起来也是清甜可口、有滋有味,正适合下酒。九叔一口酒一口橄榄,吃得高兴了,话也多起来。 他对薛鲤说:“薛老板的酒馆还真不错,难怪在其他‘世界’也这么受欢迎。” “那倒不至于……客人还是少了点。”薛鲤抬头,正看见酒馆里的几十张桌子空了一大半。常来的客人不超过五个也算受欢迎吗?黛格和奇多已经闲到要去圣保罗报驾校了。 “哦?人也能进、鬼也能进,客人还会少的吗?”九叔笑道,有意无意地又扫了一眼几个吸血鬼那边。 “这不一样。客人是这个酒馆自己选的,一个世界里只有一个或几个特定的人能看见它的门。虽然您可能听不懂,不过我觉得目前它选中的都是‘主角’。”薛鲤回答。 “我也爱听粤剧的,怎么会听不懂‘主角’是什么意思呢。但这次薛老板你可能想错了,我林九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无非就是个不成器的道士,懂点微末的道法……炼丹导引没我的事、采补阴阳没我的份,只有符篆之术或许我还略通一二。穷尽心力,也不过能忙活一镇之地,到了省城谁还认识我林九?更不用说一方世界了……” 九叔摇摇头,又是一口酒闷下。 他对自己的人生倒也并无不满……天下人何止万万,能成大事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罢了,多数人整日奔波也无非是为了三餐一宿。 他的食宿不成问题、没有像镇外的可怜人那样冻饿倒毙无人收尸,事业方面更是广积阴德、得到全镇尊敬;除了因为修炼茅山术而没娶妻、没生子,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可以说是人生圆满。 但人就是这样……没有的时候想要有,有了之后又想要更多,连道士也不能免俗。 “‘故事’不是这样写的。”薛鲤伸手指了指吉布,“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只不过是因为挡在了某个杀人狂的路上,就被迫走进了‘故事’里……现在她不做人了,看起来是特别了一点,但我敢肯定她的世界里肯定还有比这更特别的事在发生。世事如潮人如水,焉知你九叔没在哪个特别的故事里成为主角呢?” “嗯?她以前是人?那她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九叔的关注点好像没在什么主不主角,而是迅速转向了薛鲤提到的另一件事,他身体前倾,低声追问。 薛鲤耸耸肩:“她被地狱恶魔杀死……只好接受了吸血鬼的血液,才能活下来。但从此以后她就只能一直当吸血鬼了。” 听到这话的九叔陷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对答道:“吸血为生、将被它们所伤的人也变成一样,听起来倒像是僵尸一流……但神智仍在,举止如常,分明是魂魄尚全,难懂,难懂。” 他这些年作为道士经手了不少常人难以理解的事件,僵尸也不是没见过。 道术里讲,人有三魂七魄,魂清而魄浊、魂灵而魄愚、魂善而魄恶;三魂掌管灵智、所思所想皆为三魂所出,七魄则掌管肉身、所求所欲都是七魄所定。人死之后魂已离体、但死不断气,七魄不散、身体仍能活动,于是按照本能中对血气、阳气的渴求掠食人畜,是为僵尸。 只是,若变作了僵尸,那基本就是六亲不认、听不懂人话、更没有神智的了;哪会像那边的三个女吸血鬼一样,还有兴致调戏年轻帅哥呢? 这洋人的僵尸还真是有意思,让人不由得想一探究竟。 “九叔,您好像不太喜欢吸血鬼?”这时,酒馆老板又问。 九叔他回过神来,又浓又粗的眉毛下目光如电,微微仰了仰头,说道:“你都叫她们作‘吸血鬼’了……她们有没有吸过人血?是不是以人为食?” “有两个肯定吸过,另一个不确定。”薛鲤说,“这是她们的本性嘛,就像是山里的老虎伤人、水里的鳄鱼吃人,当食物链上游又有新用户的时候这种情况就是会出现。” “那你也一定听过两个成语,‘与虎谋皮’和‘为虎作伥’。”虽没听懂“食物链”是什么,九叔倒是能明白薛鲤想表达的意思,当即针锋相对地回应说。 “且不说别的……这两个成语里的‘虎’可未必指的是真老虎啊。”薛鲤想起了废土世界里某个喜欢涂爽身粉的老家伙,不禁摇了摇头,给九叔又倒上了一杯。 九叔也一时语塞,但琢磨半天之后,还是摇摇头:“人力有限,而且毕竟我自己也还是个人。” “……这取决于您了,我本来也没想酒馆里的所有客人都保持良好关系。但……”薛鲤拧上酒瓶,同样直直地盯着九叔:“我之前也说过,现在只好再说一遍……酒馆里的所有客人都是我的朋友。哪怕您们各位彼此间可能会有什么不对付,我希望至少‘客人’间不要互相做出敌对行为,否则我只能让当事人永远再找不到这里了。” “哈哈……年纪不大,规矩不小。行啊,薛老板,我也很想交到你这个朋友。”九叔哈哈一笑,朝着酒馆的老板举了举杯。 他心想,对不起了朋友。如果这几个吸血鬼真的在他的世界或小洋人伊卡布的世界里做出什么事……那么哪怕再也来不到这里,他也要动点真格的。 那是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 被美女吸血鬼们环绕的桌子那边,本来如坐针毡的伊卡布倒是已经彻底忘掉这些尖牙对他的威胁了。 他精神振奋地读着吉布的高中生物学教材,不时还在发出“太神奇了”的感叹。 过去的十八个世纪里科学的发展,相比接下来的两个世纪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原来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人类已经开始解析自我、解析世界、甚至进入所谓“神的领域”,开始操纵生命的生成、成长、衰老和死亡。 这是科学的伟大!这是科学的胜利! 吉布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得不承认,阿米莉亚说的没错……这个男人眼睛里真的有梦的闪光,为他本来就很是俊俏的面容额外赋予了特别的气质。 就是太不阳光了,不是她的菜……总感觉他比吸血鬼还阴郁是怎么回事啊! 第六章 霜落寒江波浪收 伊卡布最近觉得,镇上的人好像都跟他混熟了。 今早出门的时候,连卖鱼的小商贩都不躲避他的视线了,还在对着他笑,问候道:“柯先生,出门啊?”弄得他还要认真地停下来行礼。 不仅是街上的平头百姓,本地的“贵族”……也就是九叔口中的“乡绅老爷”们,也总爱找他说话,问一些已经问了好几遍,以至于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吃了没、吃的什么、吃得好不好啊?现在住哪啊?在他说出“现在住九叔那”之后,又故作了然地点点头,扯两句半生不熟的英文:“uncle nine!i see,i see。” 知道他在搞什么“法医学”之后,大多数人都表示惊讶,这洋大人竟然还有专门喜欢搞仵作这行的,这不是贱役吗!搞得他得解释好半天,如今这个年代、法医学在西方那可是正经的科学,研究这门学问的也是上流绅士。 当然,这些东西他也是在吉布给他找来的书本上看到的。20世纪的法医到底什么地位,他也不怎么确定…… 除了镇民之外,九叔也有点扛不住他的多话了,旁敲侧击地问他的假期什么时候结束。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你回去办案啊! “警长没说……反正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什么时候想回去就能回去。”伊卡布得意洋洋地说。 九叔嗯了一声,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心想这小子还是年轻,其实那不就是“不想回去就最好一直别回去”吗…… 今天突然提起这个话茬来,是因为他师弟又到了……除了人之外还有一堆的“行李”也跟着到来,把一进的小院所有屋子都占满。如果伊卡布还是不回去,那只能委屈俩人挤一挤,或者叫师弟来睡他的房。 幸好,师弟他没在乎,甚至主动拉着这洋人要睡一间房。 直到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出来的师弟才忍不住后悔了。 伊卡布还在他身后兴奋地说着:“道长,我觉得你这应该是利用符咒、声音和特殊的气味引发了尸体神经系统的应激反应。我读过意大利人伽伐尼的《论在肌肉运动中的电力》,并且同意他的看法,认为生物电是驱动动物移动肢体做出种种行为的信号,脑部发出电在神经系统内进行传导,并且刺激肢体端的神经节、促使其移动肌肉。赶尸的时候尸体肢体并不能过于自由地移动、只能跳跃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因为神经系统随着尸体的腐败而逐渐死亡,过度腐败的尸体也就没法赶尸……” “是啊,是啊。”戴着眼镜的师弟双眼无神地回复,他平时以为自己的话就算多的了……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坐在前厅饮茶的九叔见此情景不免失笑,连忙叫二人坐下饮茶。 滚烫的茶水终于堵住了伊卡布的嘴,他学着九叔的样子用杯盖拨开碎叶与浮沫,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啜饮着。 九叔和师弟看这洋人这个样子,对视一眼,嘿嘿一笑。 与这个时代中国大地上的其他洋人不同……这位伊卡布·柯瑞恩先生看起来终于像是个人,而不是高高在上、把中国人都当另一个物种的“洋老爷”。他愿意去了解中国的文化,不会一概将之归为“愚昧”和“落后”;即使赶尸这种行为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只是好奇地想探究背后的原理,没有大叫“中国人搞野蛮巫术”。 这样的小伙子,不管是哪国的都叫人喜欢。 “怎么样,还是喝不惯吗?”九叔一直等到伊卡布放下杯子,才这么问他。 伊卡布呼了口热气,露出牙齿笑了笑:“……喝了这么久也习惯了,慢慢能品出香味来啦。” 师弟还是第一次接触外国人,此时喝了杯茶缓了缓半宿没睡的疲惫,又来了精神,好奇地问:“你们洋人平时都喝什么?” “很多,除了英国人那种煮出来的茶之外,还有咖啡、热可可、牛奶、苏打水之类的。” 九叔也侧耳听着伊卡布说完话,一拍腿:“正好,明天任老爷约我去镇中那间西式茶楼谈事情,不如伊卡布你就跟我一起去。免得我丢人嘛。” 他的师弟立刻谑笑道:“啊哟,师兄你还是这么好面子。” “有什么奇怪?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倒是你四目,已经是当师父的年纪了,还是这么没正行。”九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转头训斥起师弟来。 四目道长扶了扶眼镜,摇了摇头:“你还真别说,我这次去钱家庄,见到一个小孩子,没爹没娘的,靠邻居接济过日子。他人机灵又不动歪脑筋,肯干又不死板,正是学这行的料。如果这次顺利,我就把他接回草庐去收为徒弟,免得那里常年没个人气。” “你啊,当师父了可得有个师父样,千万别误人子弟!” 九叔摇了摇头,正色说。他知道自己的师弟在大事上还是有分寸的,自己这么严肃地说,他自然会记在心里。 果然见四目点点头,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表情,答应道:“放心吧师兄,我教徒无方的话,回头怎么有脸去见师父他老人家?” 他们俩,还有另一个功力比较差的师弟都是很小的时候就拜入上一代门墙,可以说是在师父手把手的教导下养成了如今的性格和善恶观。师父总说茅山术不怕徒弟笨,笨就少学点、应付寻常白事也足够;就怕徒弟坏,用这常人不能防备的奇术去害人、作奸犯科。 他想,当师兄的九叔一定也是严格在遵循师父的教导,不然怎么会收这么两个傻小子进门呢…… 正想着,就看到文才从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撅着屁股开始跳什么健身操了。听说他是从乡绅老爷们搞的“幼儿园”里学的,能长高……身为师叔,其实他只想劝上一句,这把年纪才想着长高其实有点晚了。 那边喝完茶的伊卡布又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非要解释他那套“生物电理论”。 两个道士左右闲着没事,也决定干脆听听看。但越听越入迷,因为发现那套理论以浅显的角度解释出来之后,在现实中好像能找到很多印证……神经、电信号的,听着难懂,但干这行时间久了谁没见过黄白色的经络线呢? 九叔还亲眼见过黑猫跳尸,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黑猫长长的毛上跳下一道细细的弧光,好像小小的闪电一样打在尸体鼻子上,叫那尸体刷的一声抬起了手。 看起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科学的解释……科学好劲啊! 在伊卡布唾沫横飞的解说和两个徒弟眼空心大的瞎胡闹中,这一天过得比以往快了很多。如果不是晚上这俩傻徒弟玩四目道长的客户导致僵尸满屋子跳,学到了新东西的九叔一定分外开心。 两个道士吃完了晚饭,正回客厅里点了煤油灯,叫伊卡布再详细讲讲《论在肌肉运动中的电力》是怎么回事,就听院里忽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乱响。 九叔和四目道长猛地跳起,还没等说什么,窗外就传来一声大叫:“救命啊!师父救命啊!” “坏了,是停尸房那边!”九叔说道,连忙与师弟一起抢出门去。 “停尸房?”伊卡布大惑不解,那边不都是死人吗?但看两个道士都如临大敌,他也不敢怠慢,扔下手里的杯子跟着跑了出去。 还没到停尸房,就见文才屁滚尿流地爬了出来,一脸苦逼相地报告:“师父,僵僵僵僵僵尸啊!!” 四目不禁大惊失色,看到停尸间里的情形更是面如土色,长叹道:“哎呀呀,我的客户啊!” 只见许多僵尸在房里跳成一团,其中一只更是朝着门口冲来,被九叔和四目道长合力撂倒,才出声喊道:“师父,我是秋生啊!” “……还不出去!” 九叔叱骂,顺手把他拎起来扔给了后面的伊卡布,然后与四目一起冲进房中料理那些疯掉的僵尸。 [23.第23] “这、这是怎么回事?”伊卡布吓得嘴唇又哆嗦起来,抓紧秋生的胳膊这么问道。 秋生也吓得不轻,但好歹是跟着师父见过世面的,嘴皮子还算利索,抱着这个洋人朋友懊悔不及地说:“……我也没想到,不小心把符碰掉了,僵尸就不受控制啦!” 伊卡布的眼神一下子变了,皱起眉说:“所以说那符咒并没有提供令尸体行动起来的电信号,充其量只是个调节装置,改变电信号的频率……那动力来源是什么呢?符咒又是靠什么把信号调节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它们可以跟着铃声和灯火行动呢?” “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秋生都要疯掉了,赶紧拉着伊卡布往后退,但还没走出两步,屋里已经被两位师父辈的搞定了。 第23节 九叔正扛着恢复安静的尸体往帘后走,见他那畏缩的样子,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来帮忙?” 秋生连忙答应,跟在他身后的伊卡布也进来帮着搬尸体。 几个人忙了好一会,才把僵尸们脑门上的符重新贴好;四目道长点起了油灯、穿好了道袍,也要趁夜上路了……再呆下去,这两个臭小子早晚把他的客户玩坏。 伊卡布默默地跟在九叔的身后送走了这位鬼马的四目道长,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之后,才向九叔说:“……我也想了解一下道术。” “这没问题。”九叔答应的很是痛快,“任老爷这桩生意,你跟着我一起就好了。” 第七章 六桥有路闲来往 接下来的几天,九叔后面除了两个徒弟之外又跟上了一个洋人。 不管是谈生意、办置排场行头、雇人还是别的,这洋人就总是站在他身后几步,拿着根铅笔,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既写又画。 即使在九叔来到任家阴宅,指挥着众人摆下法坛时,这位也在一旁奋笔疾书。 九叔点起香烛,跟任老爷说:“这块穴叫蜻蜓点水穴,长三丈四只有四尺得用,阔一丈三只有三尺能用,因此棺材不能平葬,一定要法葬。” 伊卡布就在后面小本本上记道:“九叔的道术首先是对环境的掌握,中国人称之为风水,从山势、河流走向和气流、湿度便可以推测出墓地的好坏。如果下葬时间、方式都符合风水的特征,那么墓主的后代就可以获得好运,更健康、更有钱或者后代更多。……这至少代表着,道术体系相信祖先与后代间存在着生死不能阻断、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联系。” 过了一会,九叔又说:“……那风水先生跟你们任家一定有过节,不然他怎么会叫你们把洋灰盖在整个墓穴上呢?雪花盖顶,才叫蜻蜓点水嘛!” 伊卡布频频点头,又写道:“风水的解释很依赖于中式的审美和通感移觉。九叔在解释‘蜻蜓点水’墓穴时,好像就是在把‘财运’比喻成一只看不见的蜻蜓,通过降落在特定的地点影响这块墓主人的后代,如果这块地的本来形态被过度破坏,显然就阻隔了这种影响的传输。” 另一边,任老爷的女儿任婷婷也站在太阳下,不住擦着汗。 春天还没完全过去,任家镇已经热起来了,特别是在这晌午的日头下,周围又无树荫,阳光打在脸上不一会就叫人冒出层细细的汗来。 九叔的两个徒弟,文才和秋生前几日都已经见过这位大小姐了,特别是秋生,还因为口不择言引得对方大怒、给抽了一耳光。 如今看着那俏丽的侧脸,正是少年慕艾年纪的秋生忍不住有点痴了,捅了捅一边的文才,低声说:“你说前天我们那么失礼,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道个歉?” “……你想讨好人家,直说嘛。”文才只是反应速度有点慢,又不是傻,一听就知道自己前后脚入门的师兄弟想干嘛。不过任大小姐的确是生得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秀气的鼻梁白嫩的脸,扬起头来就像只骄傲的小夜莺,让他想起师父爱听的那出戏里的唱段,“睇佢翠敛远山眉,睇佢似笑似嗔还怨时,别有可人怜之处。” 想着想着,他心里也忍不住躁动起来,叹了口气道:“听说任家这一代并无男丁,只得任大小姐一个女儿。这么大的家产,真不知道要便宜谁。” “反正便宜不了你,我倒是还有那么一点可能。”秋生臭屁道。 “我要是不行,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人家祖上是一省总督,咱们的镇子都跟人家的姓,镇外的田地有三成半都是人家的,少在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文才立刻打击他的自信心道,但说着说着,连自己也自怨自艾起来。 要是高门大户有钱有地位的人家,谁把孩子往义庄送啊?这时代的人可是路遇尼姑都要骂一声晦气的,要不是九叔他在本地帮了好些人、建立了威望,绝不会有人正眼看他徒弟。 这两个徒弟也当然不是什么本地俊才,文才从小就是孤儿,流浪到本镇时被九叔收入门墙,令他有地方安身、有口饭吃;秋生则是本地人氏,有个开胭脂水粉店的姑妈,虽然也是无父无母,但起码有家可回,比文才强得多,之前两人就是去帮姑妈搬家。 想了想自己从小到大都经历了什么,这长相老成的青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奶奶的,你看那边那个戴眼镜的臭小子,穿了身黄狗皮就狗仗人势起来,刚才还骂我来着。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只手和一双腿,凭什么我们就得这么辛苦地讨生活呢?” “你哪用得着讨生活?从小到大,我们吃师父的、穿师父的、睡师父的,什么时候赚过钱,又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花钱了?”秋生不以为意地反驳,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又抱着文才的肩膀说:“呐,别说我不照顾你。最近我在研读风水,要不要我帮你改改运?” 文才嗤笑着,并不相信他的鬼话:“你?你连《宅经》都没读完,被师父骂了好几顿了,还说什么风水。” 秋生笑嘻嘻地眨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我可懂得多了。你知道任老爷为什么才二十年就要为老太爷迁葬吗?古语有云‘无动不风水’,三元九运总共一百八十年,算下来一运应该正好是二十年,时移而事易也……” “不学无术!”九叔正办完了正事走过来,听到这话没好气地训道:“三元九运乃是天星风水,所谓天有九星、地有九宫,天星风水主人间万物,乃是活的运势,因此属阳、属动;墓穴属阴属静,自有其规律,怎能与人世应用之风水相提并论呢?……你们俩是没什么事了是吧,还不快去收拾东西,记得每块墓地都要上三炷香!” 两人抬头,这才发现雇来的力工已经扛起了棺材,跟着队伍往山下走去,那漂亮的任婷婷大小姐也坐在了滑竿上撑起了伞,快看不见人影啦。 两个没溜的徒弟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师父他面色沉重,但也不敢问,赶忙答应了,去干正事了。 幸好,做完了笔记的伊卡布也挽起袖子过来帮忙。 众人早就习惯了这个小洋人的性子,知道他没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看人家干活就想伸把手而已,你劝他他反而会觉得尴尬,于是没有管他,该干嘛还是干嘛。 文才一边给任老太爷的空墓穴敬香,一边问着旁边打包排场的伊卡布:“一卡,师父怎么脸色那么差?” 伊卡布也皱着眉头,看了看没人凑过来,于是走近,压低声音说:“任绅士埋了二十年,可是挖出来的时候竟然栩栩如生,两手的指甲长出了数寸。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一道黑气从他青黄的脸上升起来,连食腐的乌鸦都远远地逃开……我对于‘道术’还不够了解,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敢肯定这情况准不正常!” 文才虽然平时笨手笨脚、笑料百出,在道术这方面可比秋生要扎实。他一听伊卡布的说话,立刻吓得浑身冷汗,说道:“面有淡金色、指甲伸出、长年不腐,这是要变僵尸!” 再回头看去,任老太爷墓前三炷香独有一炷灭了,也不知是叫那四尺见方的窟窿里莫名的阴风吹灭,还是被空气里突然的冷意掐熄了。 文才一激灵,连忙去把香拔起来,叫上伊卡布往后就退,正与踉跄跑来的秋生撞了个满怀。 秋生也是满脸的惊惧,抓着俩人说道:“有、有鬼……” “鬼?在哪呢?我瞧瞧?”伊卡布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两个年轻人知道他秉性,连忙上手生拉硬拽,好不容易才把他拖下了山。 傍晚,几个人又聚在义庄的停尸房里,为任老太爷奉上了香火贡品。 九叔盯着文才拿回来的香直叹气,说着:“人最怕三长两短,香就怕两短一长。家中出此香,一定有人丧!” 伊卡布趁机问道:“九叔,我听文才说,任老太爷变作了‘僵尸’,是不是真的?” 九叔脸更黑了,点了点头,放下香说:“不错……也可以叫‘尸变’。任老太爷因为那洋灰封顶的缘故,在阴宅积聚了太多的尸气,导致尸身不坏。我们一把他挖出来,见了光,他的尸气散了一部分、却又不能完全散尽,就会像上紧了的发条一样愈发猛烈地反弹,致使他生出恶魄、欲吸人血。更糟的是,他此时没了神智,会本能地先去找他的血脉亲人……” “……但是几天前四目道长带来的那些尸体也会咬人的,它们也是‘僵尸’吗?”伊卡布频频点头,但又提出了新问题。 “那些不同。四目的那些‘客户’死的时间不长,尸气不足,全靠他先用茅山术定了魄,才能保持行动,嗜血的欲望没那么强,哪怕放着不管,九九八十一天后也自然回返寻常。自然生成的僵尸天生身体坚硬、力大无穷,还能自己生成尸气、将被它抓伤咬伤的人也变成僵尸……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在任老太爷的尸身应该已经膨胀发臭,很快就会排出腐气、凝聚尸气,身子变得更硬。” 听了九叔的话,文才和秋生对视一眼,赶忙上前推开棺材盖,然后回头喊道:“果然啊师父,任老太爷肿起来了!” “……准备鸡血和墨斗吧。” 九叔闭上眼睛,疲累地叹了口气。 这单生意实在太麻烦了,本来只要就地火葬就行了,偏偏任老爷说他爸爸最怕火,说什么都不肯……难道你就不怕僵尸? 更麻烦的是,这个时候伊卡布的科学精神又涌上来了,不仅不再害怕,还开始追问:“墨斗治僵尸?这又是什么原理?” 第八章 万事无心任去留 深夜,义庄的客房里仍然亮着灯。 伊卡布借着煤油灯的灯光削尖了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九叔又使用了一种新的方法来‘控制’超自然生物。在对付这种‘中国吸血鬼’的过程中,他要求弟子使用混合了鸡血的墨汁、用名叫墨斗的工具在棺木四周画上笔直的线。虽然他说鸡血是正数的‘阳’、僵尸是负数的‘阴’,所以才分外有效;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弹墨线的形式也非常重要。 “总结一下今天的发现:在道术理论、或者说‘神秘学’理论看来,两样事物的相关性只要存在过,就可以脱离力学、电磁学、一切已知物理规律而继续存在。 “只要曾经是父子,哪怕父亲死了,他的墓地也会对儿孙造成影响;甚至九叔说,有些墓地的风水是如此之好,以至于可以跨越好几代、为一个根本没见过自己祖先的后裔带来福荫。 “这‘相关性’甚至可以是形而上的。任绅士的墓穴前,三根中国特有的熏香燃烧的速度完全不同,这似乎就是因为任绅士尸体产生的变化在一个尚不能探知的层面联系到了‘燃烧’这个行为本身。” 写完最后几个字,伊卡布揉了揉肩膀,放下笔合上了笔记本,拧了几下煤油灯侧面的旋钮,叫它暗了下来。 他生活的时代可还没有这个东西,到这边来用了一次之后就立刻爱上了。当然啦,在这个年代的中国这也算是稀罕物了,要不是九叔颇有些余财、也不会把这盏灯留在客房给他使用。平时不需要读东西、写东西或招待客人的时候,九叔他也是点蜡烛、扣灯罩的。 和义庄这里的其他物事不同,不管是这盏灯还是煤油都是科学的产物。要是没有石油的发现、分馏技术的发明,哪来的煤油可烧? 显然在这个世界科学也适用,摩擦力和引力也照常存在,他才能如常地行走、马车才有圆形的轮子。但其他的东西就不一定了……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神秘学规律,在他本人的世界是否也依然存在呢? 或者,他是希望它存在呢,还是希望它不存在呢? 吹熄了灯的伊卡布陷入了沉睡。这天晚上,他梦见了一只笼中鸟。 镇子的另一头,任府上可是灯火通明。任老爷的书房正对着花园,书桌上方的电灯散发出比院外星星点点的烛火亮上百倍的光。 可是奢侈到大半夜也在用电的任老爷却殊无喜意,此刻对着面前的账本和算盘,好一阵地长吁短叹。 这二十年来任家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以前半个镇子的房产也不得不折价出售了大半,就是这样也入不敷出。省城里的生意做一桩就黄一桩,也就那间糖厂还有点起色,但今年恶心的就又来了…… 正愁白了头发的任发老爷忽然听到书房门响,抬头看去,原来是乖女儿走了进来。 “爸爸,怎么还不睡?我熬了汤给您,趁热喝了吧。” 婷婷端着个瓷碗走进来,还不忘吹吹碗里的热汤,免得烫到自己的父亲。 看到这幅景象,任老爷不免老怀大慰,开口感慨道:“哎,还是婷婷你懂事。你要是肯学做生意该多好,爸爸就可以放心把家业都交给你了。” “爸爸,人家喜欢化妆嘛。”婷婷把那碗汤递给父亲,撒着娇说道:“而且生意不是还有您吗?” “我今年也不算年轻喽。”任发摇摇头,没再跟自己的女儿讨论这些过于残忍的事,她还小,也许总有一天会体会到生活不易的吧。 喝着汤,想到现在生意的情况,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任婷婷看了心疼,连忙跟自己的父亲说道:“爸爸,有什么事您跟我说就是了。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总可以帮您分担一下心里的烦闷。” “这倒是,我的乖女儿一向这么贴心的。”任发笑一笑,慨叹道:“这个世道生意越来越难做,兵荒马乱的路都走不通,哪有不赔钱的道理呢?我们省虽然安宁,但‘老天爷’也不给活路走了……上个月你回来的时候,省城正好传来消息,孔家要在糖厂参股。” “孔家?谁家?出钱参股,那不是帮我们的忙吗?”婷婷懵懂地问。 举国财政大权半落一家之手,这样的人物要是肯出钱就好了……哪怕只是个表亲戚,人家拔根腿毛下来也比他任老爷的腰粗。 任发这么想着,越发愁起来:也不知道家族里的生意还能不能熬过今年。实在不行,他也只好学一学前人故智,把镇外的生意全给卖了,回镇里盘地、招佃户收租子,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了再说吧。 这辈子他做了不少生意,想不到最后发现,还是“田”最稳当。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喝光了碗里的汤,合上账本站起了身:“好了,愁白了头发也没有用,还是早点歇息的好。婷婷,你也回房去休息吧,明天九叔他们还要来谈谈选阴宅的事呢,可别哈欠连天地见人哟。” 迁阴宅跟迁阳宅一样,都得从一个地方搬出来、再往另一个地方搬进去。 这次哪怕多花再多的钱,只要能让九叔挑一个风水极好的新墓地,他也认了;这生意再赔下去,他可受不了。 人越老越信命,他这二十年精打细算、朋友们也多有帮忙,可是盘酒楼嘛酒楼失火,盖戏院嘛戏院闹鬼,炒股票就更坏了,民国十年末差点没要了他老命。不是风水,还能是什么原因? ……上次听省城的周老爷说,有种“九阴聚财穴”十分管用,要不要问问九叔呢? “风水之说,固然有其道理……但是大多数人信风水、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失败找个借口罢了。哪怕是中国的龙脉,也在随着百年大势而不断变化,是为‘飞龙’、‘活龙’;我们平头百姓的阴宅、祖坟,又哪能避得过风水的移转呢?” 酒馆里,喝了一杯的九叔面上升起一股红霞,谈兴渐浓。 今天他没带着伊卡布一起,而是自己来了,还对薛鲤说想试试其他的口味,于是薛老板给他来了杯杜松子酒……又叫金酒或者琴酒。 “九叔,您可是个道士,干嘛说这种砸自己饭碗的话呢?” 听到九叔如此谈论风水,薛鲤又给他倒上一杯,取笑他说。 九叔则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哪怕祖坟风水只管一年,也有大把的不肖子孙愿意每年叫自己的爹娘搬家的。还有嘴上说着不信风水那些人,要是碰到倒霉事,还是会动动家里的摆设、找个道士算一卦;就是真的不信,多半也肯花钱听假相士说两句吉祥话。年关将近的时候,好多人卷着年画登门叫卖,说的唱的都是‘发财’的词……人啊,到什么时候都是一样。” “说的也是。”薛鲤点点头,把玩着这次九叔带来的几枚银币。 这几枚钱可比西班牙银元熟悉多了,上面刻的还是中国字,正面是麦穗图像包着“贰毫”两个字,周围刻有“中华民国十七年”、“广东省造”字样,背面则是总统大头。 严格来说这不是“银元”,币面来看每枚钱价值两毛;他也不知道这跟现代货币怎么换算,左右他不在乎,只要九叔觉得不亏就行。哎,天底下还有这么好说话的酒馆吗? 九叔只是喝到微醺,就盖住杯子不再让薛鲤倒酒了,眼神清明、口齿清晰地说:“少喝可以舒缓心情,贪杯只会误事。今天就到这吧。” “您说了算。”薛鲤耸耸肩,把酒瓶盖好放回柜里,给九叔上了一碟盐水花生。 ……这玩意有手就能做,昨天马克斯买回花生的时候他还在感叹,终于能让那一尘不染的厨房开一次火了。 可是九叔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捏了颗花生吃了一口,脸上的五官立即往一堆挤,好不容易才没吐出来,过了很久才睁开眼,诧异地对着薛老板问:“你……你放了多少盐?” “咳,这我可不记得了。”薛鲤回头瞪了一眼在窗口那憋不住笑的马克斯,尴尬地回答:“……我们酒馆里没人会下厨,让您见笑了。” 九叔接过他递来的水漱了漱口,胡子抽抽着,也不由得微笑起来,说:“连通三千世界,又让这方寸之地间不论人鬼都得遵守规矩……我以为薛老板是神仙之流,想不到也一样有俗世的烦恼。” “我哪算的上神仙……神仙卖酒怎么会收钱呢?有位大厨来做饭的话,我能开心一整年。”薛鲤应声说道,又问九叔:“九叔你也一定有烦恼的事吧,说出来听听。我们现在熟了,互相帮忙才是朋友之义嘛。” 顺便让我做个任务升升级什么的……这酒馆可是要解决客人的问题才给恢复记忆的啊! “我都这个岁数了,早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了。”九叔摇摇头,“而且知足者常乐,我既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上顿不接下顿,甚至还有余钱常来饮酒,徒弟们虽然顽劣、倒也能够调教,还会有什么烦恼呢?……咳咳……薛老板的花生我是不敢吃了,明天我还有事,告辞,告辞。” 说完这话,他拱拱手,拎起放在一旁的烟袋,拉开门出去了。 第九章 此处别离同落叶 没过去多久,九叔就开始后悔自己在酒馆放下的大话。 “不好了,不好了,任府发生凶杀案了!” 这一天清晨刚过,刚和伊卡布去喝过早茶的九叔就听街上有人敲锣大喊。 他这几日在到处奔走、为任老太爷寻找风水好的新墓穴,没怎么回义庄,听到这消息简直如闻晴天霹雳,赶忙往任府赶去。 “难道是……不对,棺材用墨斗线弹了,不可能啊!” 九叔这么想着,火急火燎地往任府走去,还不忘嘱咐身边的伊卡布:“快去把我两个徒弟找来,今天他们应该都在秋生姑妈的胭脂店……记得先带他们一起回义庄看看,我怕是任老太爷的尸体出了事!” 伊卡布应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走熟了这个并不算大的小镇上每一条路。 等到了任府,看到了任老爷死不瞑目的尸身,本就有不祥预感的九叔更是心情大坏。 [24.第24]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颈上的伤口分明就是僵尸所伤!” 九叔心想,却没看到后面有个穿着黄色军装的人影凑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老家伙,你在这干嘛,不要破坏现场!” 说话的是任老爷的表外甥阿威,他今年也就二十出头,靠着家族财力买了个小队长的官来当,目前驻扎任家镇,负责当地治安和“剿匪”。 平常这个年轻人就惯会恃强凌弱、狐假虎威,对于开义庄与死人为伍的九叔百般看不上眼;今天听说表姨夫府上出了事,正赶过来要帮忙亲戚,见到一个不相关的人在这里验看尸体,更觉得心里不爽:好家伙,我表姨夫他尸骨未寒,你就来量尺寸来啦,想赚钱想疯了! 第24节 这怒意一起,他说话也就分外的不客气,只见他把眉眼一横,冷笑道:“怎么你到的比我还快,莫非是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一旁坐在椅子上无力哭泣的任婷婷听到他这蛮不讲理的怀疑,连忙站起身来,劝解道:“表哥你可不要冤枉了好人,九叔他一向德高望重,又正跟我爹他做生意,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哎,表妹,那天你也听到他跟表姨夫吵起来了!”阿威说道,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是几天前九叔来任府商量选阴宅时的事,虽然后来他跟文才、秋生闹了起来没有听全,但还是记得当时九叔提高音量说了一句:“‘九阴聚财穴’是伤天害理的邪术,恕我林九不能从命!” 这不是吵架是什么?你一个办殡葬业的,客户怎么要求,你就该怎么做,又不是不给你钱! “你这叫罗织罪名、陷害良民。”九叔大摇其头,“那天任老爷不知从哪听来了伤他人阴宅风水、肥自己家族财运的邪术,我劝阻他而已,怎么叫‘吵’呢?而且就算我与任老爷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地方,那顶多我不做这桩生意也就是了,哪至于动手伤人?你无凭无据,就怀疑我是凶手,太离谱了!” “嗯?凭据?” 阿威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走过去掀开覆盖着任老爷头脸的白布,看了看他颈上的伤口,硬是掰扯道:“……我表姨夫的伤口分明是圆形利器所刺,是这个这个……贼人用枪打死……来人,去他家里搜搜有没有枪!” “伤口没有贯通、现场没有子弹,怎么会是用枪呢?”九叔下意识地反驳。 “……那么凶手……是个武林高手,发出了一记……九子连环金钱镖,才把人杀了的……老家伙,听说你功夫不错?” “……那镖呢?” 保安队长阿威被堵得心头火起,指着九叔问:“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是怎么死的?” 九叔没想太多,直接就说:“当然是给指甲插死的!” “哦,指甲插死的。”阿威眼疾手快地抓住九叔的手,指着他长长的指甲说:“那岂不是一定得指甲很长的人才办得到?还有,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九叔听得只想苦笑,僵尸的指甲跟人的指甲怎么一样?人的指甲如果有这么硬、这么锋利,臂力要是有这么强,那夫妻间掐个架不就得闹出人命来? 阿威见他不回答,更是洋洋得意,叫道:“来人呐,把嫌犯关到队里去!” “且慢!” 就在这保安队的人要给九叔上镣铐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大喊,接着就是伊卡布带着文才和秋生、挤开围观的人群走了进来。 “九叔是开义庄的,平时镇上死人都要到他那走一遭,对各种死亡方式了解得多一点有什么不对?而且,昨晚和今早九叔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出现在凶案现场。” 伊卡布接着说,走到阿威面前,朝九叔点了点头。 阿威看来了个洋人,气势先弱了三分,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输,硬要犟:“什么?你们两个平时一直住一起,关系又好,你的话不过是为朋友开脱,怎么能信呢?” “昨晚我们没在镇上,因为去看墓地看得太晚,所以是在隔壁镇子的旅店住,直到今天天亮才回来吃早茶。旅店老板和茶餐厅老板能不能证明?” 伊卡布说,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分外不愿意使用下面这种手段,尤其是在自己重视的朋友面前;但为了九叔的安全,不想用也得用了。 “……我提醒你们,我是美国公民,并且在以一个美国公民的信用担保我的朋友没有参与到这件事中。如果你仍执意要在没有证据、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下拘捕他,我和我的律师将向你的上级投诉你,并且向法院提起滥用职权的诉讼。如果这种情况一再发生,我保留向大使馆求助的权利。” “什么玩意?抓人还要逮捕令?我就是本地的保安队长,我现在就回去给你写一张……”阿威不服气地嘟囔着。 后面他的下属赶紧凑到他耳边提醒:“队长,美国人惹不起的,要是官司闹到外国人那去,陈大帅都没办法。” 听说实际上割据一方的“南天王”都可能保不住他,阿威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一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你的事就快走,别影响我们办案。你们几个,轻点动手,把我表姨夫抬回去,不得无礼。” 说完了这些,他又坐到婷婷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肩膀,自吹自擂地说:“别害怕,婷婷,表姨夫虽然不在了,可还有我啊!” 九叔不再管他,朝伊卡布和自己的徒弟挥挥手,一行人快速离开了任府。 “到底怎么了?”路上,他低声问自己的徒弟。 秋生和文才异口同声地回答:“棺材散了,尸体不见了!” “这下糟了,不是叫你们两个把墨线弹满整个棺材的吗!现在他吸了亲人的血,尸气和血气都更盛,更难制住了!”九叔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而且他插死了任老爷,很快又多一只僵尸!……秋生,你跟我现在赶紧回去拿家伙,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保安队。文才,你跟伊卡布去任家,保护好任婷婷小姐,她可也是任老太爷的血亲!” 三个年轻人应声行动起来,伊卡布还特意跑了一趟集市,回来时拎上了一个布兜。 回义庄去的九叔与秋生且不提,在路口等着他的文才早就急死了,也没管他买了什么,俩人就往任府跑去。 不得不说,任老爷在本地还是颇有些人望的。 在族亲和其他乡老的帮忙下,灵堂很快搭起,任府的上下人等都披上了孝衣,和尚们来吹吹打打了一下午、各种亲戚朋友哭了一会之后,终于也安静下来了。 除了任老爷本人的遗体没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 入夜的时候,送走了所有客人的婷婷跪在蒲团上往火盆里一张一张地投着纸钱,默默无语。 也不知为什么,白天的震惊感过去之后,她却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悲伤。书上不是说,亲人逝世的痛苦会摧人心肝的吗?连写书的形容悲哀场面时都会来一句“哭天抢地、如丧考妣”,更不用说她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两父女的关系比寻常人家更好,怎么到现在反倒哭不出来了? “我是不是一个无情冷血的人,是不是一个不孝女儿呢?” 她在心里这么想。想想看,平时她的确很少会想到爸爸他正做什么、会不会有什么难题,总是下意识觉得“大人一定能处理好”。而且身为家中独女,她对家里生意的情况也缺少关心;之前那个晚上,爸爸明显在愁生意的问题,那时如果自己像他希望的那样学过、懂得这方面的事,不就能分担他的困难了吗? 另一边的台阶下,伊卡布正从布袋里掏出一只桃子来交给文才。 “这什么?”文才接过桃子,奇怪地问。 “九叔讲过桃木可以驱邪……他的法剑就是桃木制作。我就想到,桃核不也是桃木吗?赶紧把它吃了,把桃核留下,咱们就不至于没有武器了。” 伊卡布小声跟他说,从兜里掏出一把弹弓来。 文才看着他眨眨眼,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把抢过布袋:“……正好灵堂里的大家都饿了,让她们一起来准备武器!” 第十章 朝朝分散敬亭秋 “来来来,别乱扔,对灵堂不敬。都扔在袋子里,啃干净了再扔啊。” 文才撑着那个袋子,在灵堂值守的下人们中间走过来、走过去,收集他们吃剩下的核。大家都忙了一天了,正是又饿又渴的时候,刚才看到有桃子吃都凑过来,只有婷婷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文才递给她的一个最大、最红的桃。 没办法,他只能在把收集到的“弹药”交给伊卡布之后,自己抱着桃开始啃。 这桃也不知是不是什么南洋传过来的新品种,这么早就能买到,还这么大、又水灵,吃得他满脸都是汁。 “喂,文才。”还没等他吃完呢,一边的伊卡布就又开口问:“你懂这些,你说僵尸力气又大、身体又硬,除了桃木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对付他呢?” 文才听到有卖弄的机会,连忙把嘴里的桃肉咽下去,眉飞色舞地说:“呐,你算是问对人了。僵尸虽然猛,但最怕的就是火。它们身上有尸油嘛,点上火烧得可快了,尤其是用荔枝柴来烧,跟烧鹅一样……并且,僵尸如果不是吸多了血,多半是瞎子、看不见的,只能通过人的呼吸察觉人。” “呼吸?呼吸的成分跟空气差不多,只是‘碳酸气’的比重高一些。”伊卡布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难道是温度?声音?或者气流?人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敏感,总不会死了之后反而长出了探知这些的器官了吧?” 文才知道这家伙又开始想一些“科学”的解释了,不以为意地说:“道术里是这么说的嘛,为什么非得是温度或者什么什么、‘碳酸气’?师父说僵尸能闻到‘人气’,能察知‘生机’,所以碰到僵尸才要暂时停止呼吸。” “有理,本来就是神秘学领域的超自然怪物,具备的种种能力当然也是按照神秘学的逻辑。”伊卡布点了点头,刚想掏出笔记本来再记点什么,却听门口那边传来“哐”的一声。 那赶西方时髦的铁栅栏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双脚紧并、全身僵直的黑影朝着这边嗵嗵嗵地跳了过来。 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文才猛地跳起来,到正厅门前把木门一关、门闩落下,但显然这点障碍是不足以阻挡任老太爷威勇公的,被他只是两下、就连门带门框一起撞了下来。 伊卡布嘴里发出轻轻的“嗬”的感叹,这任老太爷跟几天前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同了。他身上的前朝官服烂了不少,露出变得青黑、散发着腐臭气息、树根般扭曲虬结的四肢肌肉;那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大大小小的脓包、烂坑把整张脸都长满,五官在脸上都被埋起来了,只留下几个空洞。 “还愣着,闪人啦!” 文才拽起伊卡布,往楼上便走。任家的仆役早已经吓得四散奔逃了,把自家小姐扔下;幸好婷婷反应快,此时也已经噔噔噔地跑上了楼去。想那僵尸是直着腿跳的,上楼梯想必还是有点困难的吧? 却没想到,两个年轻人跟着上了楼时,那僵尸双手平伸,以一个会让牛顿爵士掀棺材板的姿势直挺挺地跳了上来,正砸在俩人中间的那段楼梯上,把落在后面的伊卡布给撞了下去。 “喂,一卡!”文才叫道,但看任老太爷的僵尸又朝他扑过来,不敢久留,伸手扒上最上面的几级台阶,手脚一起用力,一个翻身滚上了二楼。 善良的婷婷还在那等着他,见他上来,连忙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拽起来,两个人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任家因为老爷总是在省港来回跑的缘故,在镇上算得上最新潮的人家了,连房子都是西式的小别墅,还特意安了电线、正厅里挂了大吊灯。 这样形制的房子,二楼一般都是起居室和卧室。上次九叔来商量墓地的事,就是跟一家之主在起居室里谈的,任老爷用这种方式来对他表示亲近、重视。 此时任婷婷拉着文才往远离僵尸的地方躲去,不知不觉地就逃到了自己的闺房。这种情况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这聪明伶俐的大小姐一把就将文才拉进了衣柜中,在他手忙脚乱的示意下,俩人一同屏息静气,并不敢出声。 僵尸追着自己的血亲往二楼深处去了,这时楼下的伊卡布才扒开身上的碎木板,长长地出了口气。 幸好只是从半截楼梯上摔下来,不是很高,只是疼了那么一会,喘匀了气之后还能爬起来想点有的没的。 “这‘僵尸’的力气可是真的大,行动也比人类要快很多;从生理的角度上讲,死人哪怕会动也只会比活人弱,因为新陈代谢已经停止、体内的能量只会逸散而不会积聚。但如果考虑到所谓‘尸气’的因素,那僵尸强过人就是合理的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尸气’是什么东西?怎么才能降低僵尸身上这种东西的含量呢?” 此时情况紧急,他也没有跟个傻子似的掏出笔记本把自己所想的东西记下来,只是左右看看后,朝着大厅另一侧的那条楼梯跑过去。 楼上大小姐的闺房里,一对年轻人正躲在衣柜里捂紧了口鼻。僵尸追到这里,突然闻不到了两个人的踪迹,于是慢了下来,一跳一停地在房间里寻找起来。 任威勇老太爷死于二十年前,但婷婷今年可还不到二十岁,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爷爷,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此时她躲在暗处双股战战,隔着柜门看着那恐怖的身形、听着僵尸胸腔里传来呼噜噜噜的低沉咆哮,只觉心中害怕极了;在僵尸转过身去时,心神不由得一松…… 这一不留神可就坏了事,她捂嘴捂得太紧,此时一放松下来手指就漏了个缝,正好无意识地换了一口气。 就听“呼”的一声,外面的僵尸伸手就往后一挥,钢铁般坚硬的手臂带起一道风声,把衣柜门整个打烂掉。幸亏婷婷见机得快,连忙伏低身子,才躲过一劫。 还没等两人再做动作,就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僵尸也转过头,正要往那边跳去的时候,伊卡布已经站定,从肋下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粒桃核来,架在弹弓上瞄准了他。 “试试这个吧……”他低声念着,右手猛地放开,弹性十足的皮筋“嘣”的一声把桃核射向了僵尸的眼睛。 衣柜里躲着的文才和婷婷都没看清,就听僵尸痛苦地嚎叫一声,往后猛跳了一步。 门口站着的伊卡布趁这个机会赶紧朝两人招手,还不跑是要等死吗! 文才和婷婷赶紧从衣柜里爬出来,在他手里的弹弓一声声的鸣响中弯着腰捂着头冲了出去。 “你这东西还真的管用啊!”走出去之后,文才忍不住这么说。 “也没那么管用……”伊卡布表情还是很差,他一颗又一颗的桃核打过去,只能把对方打痛、没能把对方打伤啊……哪怕是第一下瞄准眼睛的攻击,也分明被那僵尸眉骨部位垂下来的烂肉给挡住了,打在四肢部位的更是被直接弹飞。 “你没有法力嘛,看我的。” 说着,文才接过他手里的弹弓,装上一枚桃核就要射击。但这仓促制成的弹弓在连续发射后已经很脆弱了,连接着弓臂和弹兜的皮筋竟然让他给一下拉断,反弹回去直接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痛叫一声,手里的弹弓直接落在了地上。 感觉到旁边两个人的眼神,他尴尬地笑了笑,回头问:“这下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办,但我打算直接跑。”伊卡布抖了抖身上的灰,最后看了一眼那正朝这边举起双臂的僵尸,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任婷婷大小姐一声也没吭,跟着这个年轻的洋人就快步跑了出去,文才也连忙跟上,三个人连头都没回,直接冲下了楼梯。 僵尸没有想给这几个年轻人活路走,一边咆哮嘶吼着一边跳了下来,挡在了几人的面前。 幸好此时,门口已经传来九叔带着怒意的断喝:“还敢逞凶!” 跟着他的话音,一群人明火执仗地挤进了任府的院子,朝着正堂这边冲过来。 九叔见自己的徒弟、任老爷的闺女和那个小洋人忘年交被堵在屋里,已经急得眼睛冒火,当即闭起嘴,把手里的墨斗往身边的秋生怀中一塞,脚上用力,“噌”的一声拔地而起,踩着前面人的肩膀跳起了七八尺高,伸手勾住任府的门楣,在空中翻了个身,朝着僵尸那边甩出一枚铜钱来。 这铜钱飞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带着一道黄纸符落在僵尸头顶。 道士用铜钱有个说法,叫“百家钱”,非得是小商小贩手里、经过市面流通的才行,这种钱过了上百人的手、沾了人气,才有捉鬼伏妖的能力。 铜钱压着纸符落在僵尸头顶,就听“呼”的一声,燃起一道火来,烧得那僵尸惨叫起来。 秋生也在此时冲了进来,叫道:“文才!” 文才连忙打了个滚,来到自己师兄弟身边,跟他一起拉着墨斗线,往大堂中间正拼命挣扎的僵尸身上套去。 僵尸被符咒所伤,又被墨斗线缠住了四肢,倒在地上不一会就没了声息,任府正门前只剩了一根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 伊卡布这才搀着后怕到手脚发软的任婷婷绕过僵尸走向正门,对九叔说:“幸好九叔你及时赶到,这下总算了结了。” “了结?还早呢……”九叔无奈地摇摇头。 任婷婷也想到了什么,抓着九叔的胳膊问道:“九叔,你们回来了,那我爹爹呢?” “人家问你啊,威少。”九叔没好气地往后瞪了一眼,人群中正钻出一个缩头缩脑、不敢说话的阿威来。 第十一章 朝云夜入无行处 阿威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同样知道自己这辈子没少闯祸。 但这次的祸可太大了,大到他现在马上想扔下所有人、换个身份逃到南洋去……面对着表妹婷婷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说:“表、表、表姨夫他变了僵尸,把我手下两队的人都咬了,只有我自己跑了回来……” 不仅如此,这事还发生在最糟的地方……前去省城的路上。 今天白天的时候被伊卡布在凶案现场驳了面子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憋着股气。美国人咱们是惹不起,可九叔说的话难道一定就对?恰巧手下提醒他,说起验尸这事,省城那可有个专门的“法医”。 跟只能坐马车的九叔不同,阿威的保安队里是有汽车的。 于是,就为了找回自己的这点面子,他点了十个人,分作两台车,带着表姨夫的尸身连夜往省城去了。 路走到一半,躺在后面那台车车斗里的表姨夫就表演了个僵尸翻生,阿威的手下拼命开枪也没能制住他,反而是直接就被咬死了一大半。 还想下车过过指挥瘾的阿威当时就被吓尿了,直接钻进路边的灌木丛,没了命地往回跑,才在午夜之前跑回了任家镇,正撞上在保安队没找到人的九叔和秋生。从这点上看,他的体力还是不错的…… 九叔看着还在燃烧的任威勇老太爷,疲累地摇摇头,为讷讷难言的阿威补充说:“他跑回来的时候,被他扔在路上那些人应该已经变了僵尸了……算上任老爷,现在有十一只僵尸在外面乱窜,跑到附近哪个镇子都有可能。” [25.第25] 听到这话,任婷婷的眼睛也瞪起来,也不管什么礼不礼貌的了,戳着阿威那被灌木刮了好多个口子的军服,恨道:“表哥,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头一回被自己表妹严厉训斥的阿威涨红了脸,讪讪地退了下去。 “没关系,九叔,您不是已经把这个最凶的解决了吗?”伊卡布先挑好听的说了一句,随后正色问:“那现在……我们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要尽快沿着路上的痕迹四下搜索,不能再让这些僵尸咬更多的人了。但目标太多、又是在野外失去踪迹,这得多少人手才能搜得过来?如果今晚不能把它们都抓回来,那十传一百、百传一千,不到一个月就全完了。尤其是那些被抓伤的人不懂这些、不能及时拔除尸气,如果明天还如常去各地走动……” 想到最坏的可能,九叔按着自己的胸口,低头懊悔不已。虽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主要得怪阿威,但源头却是他和两个徒弟没有处理好任老太爷的尸体。身为茅山道士,这次他可算是砸了招牌了! 第25节 “贫道无能……贫道无能啊!” “……九叔,今天要是没有你,在场的人哪还能有一个活下来?至于任老太爷的事,换了任何一个‘道士’,都不可能做到更好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得尽力找回那些僵尸……今晚还没有结束。人手方面……” 伊卡布说,转过头看了一眼阿威。 阿威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拍着胸脯答应:“我这就给陈大帅打电报,压上脑袋也要叫他相信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跑出门,往保安队的方向去了。 伊卡布可没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这么不靠谱的人身上,他拉着九叔走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九叔先是诧异抬头,随后陷入沉思。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就做出了决定,转头向门口跟着一起来的镇上青壮说:“大家先回家叫家人紧闭门户,留几个人巡街,其他人稍后都到义庄门口等我。文才,秋生,立刻去找糯米、公鸡血、黑狗血、朱砂,半个时辰之内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到了时间一定要回义庄!伊卡布,咱们走。” 任家镇人声渐起,更夫们敲着急促的梆子声,把“僵尸伤人”这件事赶快向镇民们传达下去。在这种时代可不能跟春木镇警方似的搞什么信息截流,不叫大伙知道那伤亡只会更多。 现在保安队名存实亡了,大家也就熟练地拿起家里的各式冷兵器、组织起了乡勇队;镇民们各自锁好了门窗,在门后顶上了家具,睁着眼睛摸着黑等天明。 这年月中国那块地方不打仗?现在不过就是打过来的换成僵尸罢了,早就习惯啦。 九叔和伊卡布则是走出任府,来到了几条街外的某个墙角,对视一眼,推开了那扇门。 深夜还在这酒馆里泡着的人不多。 吉布找了份夜班兼职,这样既能省出白天学习的时间又能赚更多钱,现在应该是在上班中;她的姐妹们可不是夜猫子,后半夜无论如何也得入睡了。 塞勒涅没在,不知道在她自己的世界忙些什么,想必越来越像人的她会有一大堆事情想要尝试。 只有阿米莉亚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吧台旁边,伸出金属的手指、轻轻敲着玻璃杯的杯沿。 正走进来的九叔和伊卡布找的就是她,两个人径直上前,由可能更受喜爱的伊卡布对这个吸血鬼说道:“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是你的请求的话,可以说来听听。”阿米莉亚说着,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身边的九叔。 “从我听过的传说来看,你们这个种族,对‘血’特别敏感?那么……你们在血迹干涸后也能察觉到血腥味吗?”伊卡布立即问。 “能啊。”阿米莉亚这么回答,然后把手掌摊开指向吧台后面:“但我能不能去帮你,还要看老板的意思。” 薛鲤无奈地从台面下抽出一本记事本来,一边翻开第一页一边摇头:“你这叫趁火打劫啊……从你非要赖在这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呃……你就当个‘保安’好了,虽说我们酒馆里面不会有人闹事、也不会给你开工资,但我实在想不出你的其他职位,毕竟你一天天除了坐那喝酒什么也不干。不会委屈你吧,阿米莉亚长老?” 阿米莉亚不以为忤地笑笑:“听起来不错,虽然我觉得更应该称呼我为‘打手’。我这不就是要去做事了吗?虽然挺喜欢这个年轻人的……但要不是看在这间酒吧和老板你的份上,我才懒得动。” “我们大小也算个娱乐场所,保安和打手没差太多。”薛鲤把笔记本朝她推过去,叫她签了名,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钥匙来递过去。 “别做出什么让我有理由开除你的事。”他说。 “那边不是还有个吸血鬼猎人在盯着我的嘛。”阿米莉亚往九叔的方向偏了偏头,提起裙角,向着薛鲤微微躬身,迈步走到一老一少中间,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 在30年代的中国,晚春的夜、潮湿阴暗的巷子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犬齿咧嘴一笑:“我已经感觉年轻多了……” 九叔没说话,只是默默从包里掏出金钱剑来,盯着她苍白的脸。 “放心吧,‘九叔’……今晚我们是共同狩猎的伙伴,而且我刚喝了一大杯蜂蜜酒、现在不渴。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阿米莉亚说。 开始的地方当然是去省城的路上。 幸好阿威没有把保安队的所有车都丢在那,还能让前来帮忙的大伙挤在剩下的一台车上迅速赶往事发地点。 那个地方已经变得比屠宰场还血腥,虽说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一具尸身,但火光下隐约看得见鲜血浸透了两台车旁边的一大块土地,让阿米莉亚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但她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展露嗜血的本性,而是仔细感受了一下空气中飘荡着的气味,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几个方向。 “那边、那边、那边,血腥味朝这三个方向延伸,而且离我们越远的气味就越腐臭。味道最重的是那边……” “……已经变了,他们是被直接杀死,尸气入体,如我所料。味道最重……是省城方向。” 九叔也没时间再痛悔了,吩咐两个徒弟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伸手用毛笔点上加了朱砂、公鸡血调成的暗红色墨汁,脚踏罡步,吐气开声。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念过咒后,他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一大把剪成手掌大小的黄纸,笔走龙蛇,不消一会就画出几十张符咒来。 符上写的正是:敕令白乙大将军到此。 一连写了好多道符,他才终于停了笔,疲累地揉着自己的眉心,叫徒弟将符咒分作三堆,对众人说道:“秋生、文才,我已经给这两只罗盘点过僵尸血了……你们各自带罗盘带人开车走一个方向,切记跟着罗盘指针走,千万不要分散。这符咒是镇尸符,贴到僵尸身上便能让它们动弹不得,贴在人被僵尸抓伤的伤口上方也能阻止尸气扩散。抓到僵尸将他们搬到空旷地方用荔枝柴烧了,日出后不要再乱动,派人来省城报信。伊卡布,……还有这位姑娘,我们几个往省城去。威少爷,你来开车。” 阿威面露难色,看了看那台座位上溅得满是血迹、还有半个耳朵粘在后视镜上的卡车,咬着牙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巴水横天更不流 省城最繁华的地方,景象与任家镇全然不同。大路两边是八九层的高楼,人行路上拉着木制的电线杆,千姿百态的彩色招牌从两边伸出来,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彻夜通明。那些身家最丰厚的大买卖人,更是骄傲地悬出了哪怕在上海外滩也是最时髦的七彩霓虹灯。 就在一面霓虹灯招牌下,一个身穿名贵西服、头顶油光可鉴、满口酒气的男人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走出来。 路旁早有人在等着他,见他出来连忙上去扶着,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这人的眼神立刻清明起来,见无关人等都退开了,低声询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吴老爷,是刘副官从大帅那偷听到的。当地保安队长打的电话,任家镇闹了僵尸,任发他第一个被咬死了!” “活该!叫他不让老子入股,害老子在孔三表哥那吃尽了挂落。”吴老爷恨恨地骂,随后脸上又浮现出阴笑来,眼睛一眯,笑着说:“听说他只有一个女儿?那也不用入股了,叫他女儿来给老子做个小妾,两家人变一家人……哈哈哈……” “吴老爷高招啊!”旁边扶着他的亲信立刻开舔,“老爷亲自出马,那小妞还不乖乖听话?” “没错……什么没错!他妈的!”吴老爷脸色突然一变,转头就给了自己的亲信一巴掌:“你说的话要是有用,现在老子就应该有五个小妾而不是四个!那女人的尸首你处理好了没有,难道要老子在灵堂跟任大小姐行房?” “您放心,一早就绑石头扔海里了。”亲信揉着脸赔着笑,将这脾气暴躁的老爷扶上了车,由司机载着往府邸的方向去了,才站在霓虹灯下吐了一口唾沫。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等你三表哥失了势,看你遭报应去吧!” 骂了几句,他又心虚地看了看四周,脖子一缩,回自己家去了。他这种专办腌臜事的帮闲,虽然白天要跟着老爷作威作福、到了晚上还是要回家睡觉的,老爷府上没他位置。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哪唉哟……” 这人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小调,钻进一条巷子,哐哐哐地拍了拍临街的一扇门。 “开门!爷回来了!” 在吴老爷面前,他阿谀奉承、奴才相十足;但回到自己家,他也是能雇得起长工、养得起保姆的老爷辈,此时不摆出谱来更待何时? 但敲了半天,也没见有人答应,反倒是门一推就开。他不由得怒骂道:“这帮混蛋,老爷没回家就敢睡,睡觉也不闩门!爷的鼻烟壶要是丢了,就拿你们偿命!” 骂了两句,他困意上涌,也不管那么多了,回头闩了门,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门内走去。还是快睡吧,明天吴老爷肯定还要他去找任家的麻烦呢! 只是小曲哼了没一半,床铺还没铺完,他就听后窗户那传来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奇怪得要命,既不像男人声音也不像女人声音,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哑着嗓子的男人非要捏着嗓子学女的。 “……金玉良缘将我骗,害妹妹魂归离恨天……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空留下素烛白帏伴灵前……” 吴老爷的亲信脑子嗡的一声,困意顿时消去,赶忙大着胆子从床上爬过去,把后窗推开了。 卧室后的窗子正连着走廊,另一侧隔着面墙就是做饭的厨房。现在厨房的窗子大开,一个白影正蹲在灶台前,往灶底的火炉里一块一块地塞着煤球。那诡异的声响,可不正从白影那传来? “谁、谁呀,他妈的半夜起灶,是要吓死老爷?”亲信想可能是家里的佣人,连忙喝骂。 那白影的动作停了下来,朝他这边慢慢地转过身。 “老爷,你认不出我来了?”白影依旧捏着嗓子说,扒着厨房那对着走廊的窗口把脸凑近,伸到卧室里的灯光照过来的地方。 亲信不看还好,一看就吓没了半条命,大张着嘴出不了声,几秒钟之后才“哎哟”一嗓子,往后摔倒在地上。 那张脸面色发青,两眼翻白、七窍流血,两撇小胡子外加稀疏的头顶,可不就是任家镇的任老爷吗? “救命啊,任发、任发……” 亲信惨叫着冲到门外,赶快拍响了佣人的房门。但他往檐廊下面一看,又是吓得“嗷”的一声。 几个佣人已经倒在檐廊下,颈上的伤口还有干涸的血迹,死了多时了。 一身白衣的任老爷也从后面的门口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老爷呀,我是任发,但也是春红啊。你把我爹肩膀打折、叫他不能再干活、不让人给他治伤,逼他把我卖给了你;又把我送给了吴老爷,让他把我折磨死;还给我的尸首绑了石头、扔进了海里。怎么现在,你认不出我啦?” 亲信一边手脚发软地躺在地上往后爬,一边求饶说:“姑奶奶,亲祖宗,这些、这些都是吴有德他逼我干的啊,不关我的事,你行行好,我一定散尽家财给你办法事超度……” 任老爷可不管这些,还是翻着白眼咧嘴笑着,朝他这边走过来。 亲信本已绝望,却忽然想起,自己卧房里还收藏有一串高僧开光的佛珠呢。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他连忙跳起,从一边的院子里窜回自己的房间,双手哆嗦着打开柜子,从首饰盒里将佛珠掏了出来。 “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他这么念着,见七窍流血的任老爷已经追了进来,连忙大叫一声,手拿佛珠往那似鬼非鬼、似尸非尸的身上抽去。 只听“啪”、“啪”、“啪”,任老爷胸前冒起一团烟来,发出痛叫,往后退了几步。 见佛珠有效,亲信胆气顿生,又追上前,挥舞着佛珠一阵猛抡。 只是这次,任老爷已经站定了,伸手一抓就抓住了佛珠,也不管手心被炙烤着飘起青烟,只是满怀恨意地用那不男不女的声音说:“你这样的人佛祖也要保佑,这世界还有天理吗!不过我借了任老爷的尸身,现在魂魄俱全,你斗不过我!……我们两个的恨,你和吴有德要用血来还!” 说着,他另一只手猛地捅穿了这个恶奴的胸口,小小的院子里血肉横飞,夹杂着男人的惨叫,半刻之后才终于停歇。 等到巡城的警察被惊醒的邻居在街上撞到、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只有这亲信的下半身,还有满地满墙的鲜血、骨头与碎肉,连最老资格、在前朝当过兵的巡警都看不下去。 这一夜太长了…… 在警察刚要勘察现场的同一时间,九叔、伊卡布和阿米莉亚也坐着阿威的车来到了省城外围。 阿米莉亚已经皱起了眉,因为这里人太多、空间太大,僵尸身上腐血的味道已经彻底被掩盖住了。 “这下我们的‘寻血猎犬’也不管用了……”伊卡布低声说着,引来了阿米莉亚的白眼。 “把我比作各种东西都没关系……但我讨厌犬科动物。你好像比一开始的时候大胆多了嘛!给我过来!” 九叔已经掏出了罗盘,强撑着精神观察着指针的运动。 画符、降尸、驱邪,这些都不是只做个样子就行的,每一样都需要他动用法力。说起什么是法力来可能会有点玄,但脱不开精气神三样;使用法力的感觉就跟常人搬运重物类似,只是更复杂、需要更专注的意志。 整晚忙到现在,年纪不小的九叔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只不过,情势如此,决不能耽误一分一毫的时间,一定要尽快地把城内的僵尸找出来。 “阿威,你去找你的‘大帅’,我们找到僵尸后会以焰火为号,看到焰火就带人赶过来!” 九叔敲敲卡车的后车窗说,挥挥手叫上了另一边的一人一鬼跳下了车。现在进了城,已经不需要再快速赶路了。 伊卡布看看九叔的罗盘中不稳地晃动着的指针,摇了摇头,说道:“这个‘罗盘’不够准确,在城市里根本无法定位。” “有大致方向就行,你先拿着。” 九叔把罗盘塞给伊卡布,自己从包里掏了掏,拿出一只小小的龟壳、还有几枚铜钱来。 正经的“烛照龟卜”是用火去烤龟壳、观其裂纹,但九叔这一手茅山术则不需要,只是借龟的灵气、用特殊的手法灌注在铜钱上,看钱币落地时的方位排布与正反向而已。 只见他把铜钱放在龟壳中,口中念念有词地晃了七下,将龟壳一倒,几枚铜钱便哗啦啦地洒在地上。 “卦象为坤,地属西南,刚刚罗盘大概指向南面……铜钱一正八反,僵尸现在在水边!” 九叔咳了几声,收起龟甲和钱币,往西南面一指。 “走,先去江边!” 省城地处南方沿海,城内水系密布,但说起“江”来一定只有那一条。赶过去的九叔三人不知道,离江不远的地方正是一处富豪聚居区,吴有德老爷的府邸就在其中…… 第十三章 道直岂教容鬼怪 夜过四更,吴府内还是亮着灯。 久在本府的老佣人已经习惯了,老爷是个夜猫子的性子,三更前多半是与狐朋狗友在街里混,三更后回来一定先是叫人做汤醒酒、然后往自己某个小妾的房里钻,与其作乐,直到五更才又来叫人烧水洗澡,天都大亮了这位才会睡觉,午后起来叫饭吃、然后再出去访友,日日如此。除非是有老爷都不得不认真对待的正事,否则这个时间表雷打不动。 今天虽然老爷还是准点回来了,叫人做了醒酒汤,但之后却把小妾们都打发走了,自己进了书房里,不叫任何人进去打扰他。 府上死过的人也不止一个了,没人这么不开眼,都躲得远远的,只有管家在二楼楼梯口随时等候召唤。 书房里,吴有德老爷正抓着电话,给刘副官打电话,询问重要消息的真假。 他听过僵尸是什么,不过从来也没见过、不知真假,不详细问个明白怎么敢信呢? 但是刘副官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说是真的。前半夜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倒也狐疑,但现在阿威已经赶到帅府了,全是血的卡车和当事人的第一手消息当然更可信。不仅如此,威哥还把他手底下的十个人赔了进去,据说现在那十个人也变成了僵尸、跑到周边几个镇子去了,需要陈大帅派兵围剿。 任发?死到不能再死了。 “好,好兄弟,真是谢谢了,等我吞了那糖厂,自然有红包奉上,外加芳兰会馆七天,你现在就跟大帅请假去吧!” 喜意冲上眉梢的吴有德这么说道,撂了电话站起来搓搓手。 [26.第26] 糖厂啊,这可是大买卖。还不光是赚的钱多……千万别以为糖厂只能做点冰糖块什么的,制糖酿酒的技术基础跟很多其他产业是可以互通的,比如饲料肥料、生物制药;食品业的渠道也就是零售,再进一步就是商业物流;甚至要是发展的好,日后把制酸工艺也给安排上,那就更猛了,吴有德他三表哥那个级别的也得过来拉关系。 混了这么多年了,这次真叫咸鱼翻身,看谁敢再把他当没本事的二世祖! 想到此处,吴有德喜不自胜,不由得想找小妾庆祝一下。记得三夫人玩的最花,上次还准备了许多新玩意,叫他好好乐了一把……那这次就还是老三吧! 他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高声叫喊:“老郑,老郑!” 大声叫了好久之后,并没有人答应他。整栋房子静悄悄的,连小妾们打麻将的声音都没了。 第26节 “嗯?这些个蠢材都上哪去了,不会是外面出了什么事,都去看热闹了吧?” 吴有德狐疑地走出门来,打着呵欠慢慢往楼梯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想着糖厂的事。现在任发死了,最大的阻碍没了;剩下要考虑的,无非就是有没有其他关系跟他差不多硬的人突然跳出来截胡。 没注意脚下的他突然一滑,差点摔在地上。 “大晚上的擦什么地!”还以为是踩到湿地板的他立刻骂道,往下看去。 只是,他踩到的不是地板上的水,而是一滩血…… 吴有德吓了一跳,赶快抓紧了身边的扶手,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下的拐角处探出身子,往一边看过去。 正在此时,一颗人头骨碌碌地从地板上滚了过来,正撞到他的脚面上。 他定睛一看,虽然沾了不少污血不太好认,但这不管家老郑吗?! 老郑的脑袋双眼圆睁、张着嘴吐出舌头,走得很不安详。 吴有德此时的表情也跟他差不多,张着嘴瞪着眼,一屁股坐在楼梯上,舌头都打了结:“这……这……” 该不会是遭了盗匪吧?也不对,这他妈是省城啊,还是最富的人才能住的这一片,什么盗匪能跑到这来杀人?巡警都死了吗? 他没注意到,他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冒出一个人影来。 任发老爷,或者说春红,正顶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从楼上走下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冷了一点,叫吴有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阿梅!小慧!”他喊道,并没指望能得到回应。自己的老婆和小妾,现在看来肯定也遭遇了不测了…… “不是啊,吴老爷,我是春红啊。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听到这个声音,吴有德猛地回头,然后就被一张老脸吓得滚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血泊里。这时他才看得真切,他的几个太太都在楼梯后面呢,带着断茬的胳膊腿一根根地混在一起,分不出谁的是谁的。 尤其是三太太,那张本来艳光四射的脸现在睁着眼睛看着他这边,带着血色的红唇微张,好像是想跟他说些什么似的。 “你、你不是任发吗?春红?你是来报仇的?” “是呀,吴老爷。我死的好惨,好痛苦、好冤枉……你在我身上做的事,我要一件一件的还给你。” 春红说,手指上颜色异样的指甲缓缓伸出。 “你他妈的小贱人……你尽管来整死我,等老子做了鬼,看咱们俩谁更恶!”吴有德咬牙怒骂,倒有几分混不吝的劲。 就在此时富人宅邸区的道路上,九叔紧盯着罗盘,摸着胡子,大惑不解地说:“真是奇哉怪也,怎么这罗盘的针一直在颤呢?好像来省城的这只、既是僵尸又不是僵尸,这怎么可能?” 伊卡布正靠那张外国人的脸应付着偶尔上前询问的巡警们,闻言转头问道:“除了‘僵尸’,这罗盘还能指出别的东西吗?” “当然能。平时罗盘可以探查风水,如果遇到鬼怪、再用法力和对应的东西开光,就能指出鬼怪的方位。今天我们来找僵尸,所以我在每个罗盘上都抹了僵尸血……”左右不见僵尸踪迹,九叔于是忙里偷闲地回复道。 从业这么多年,他还真没遇到过明明抹了僵尸血却没法锁定僵尸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听了九叔解释的伊卡布想了想,又问道:“那……因为我没见过‘鬼’,所以不太明白……僵尸是有血的,当然可以抹血。都说‘鬼’是人类精神体,那抓鬼应该抹什么?” 九叔也自然地回答:“抓鬼不用抹东西。罗盘的本来功能就是推断吉凶方位,而你我是人,对我们来说的‘大凶之地’往往就是阴气最盛、鬼物所在之所。当接近鬼的时候,罗盘的指针也会失灵、乱转,如果是极凶极恶的厉鬼,还会有寒意侵体。……咦,等等……” 他突然又低头看了一眼罗盘,皱起眉想一想,忽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 “快找……在这条街找门户结霜的人家!” 之前他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事他一次都没遇到过,只在师父的话里听来那么一次。 那时候他还小,脑袋后面还留着辫子,在师父的小道观里扫地。师父抽着烟袋晒着太阳,就当闲话跟他讲起了一个故事。 都说人的魂善魄恶,但一个人如果遭遇横死,三魂出体时怨气极重、不肯放手,就会化身厉鬼,比只留本能之“魄”的僵尸更恶。 厉鬼可以上人身,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过人天生就有阳气,若非病弱之体阳气流失则极难被附身的。僵尸就不同……一方面僵尸本来就有阴气、尸气缠身,另一方面僵尸有魄无魂,正与有魂无魄的厉鬼互补。 师父年轻时候就遭遇过一桩这样的事。 那个庄子上有个老爷,古古怪怪地整年不出门,谣言都传到当地的县官耳朵里了。作为一地父母官,这县官还挺负责的,带着一干乡老前去探视,却发现那老爷已经上吊自杀死了,仆人早就跑了个干净。 老爷烂完了的骨骸身后摆着儿子的棺材,原来是因为儿子在外做生意遭了土匪、被谋财害命,故此寻了短见;大家都叹息,出去的时候是个能说会笑的小伙子、回来就是咽了气闭了眼的,哪家的老人受得了这种事? 于是县里出钱,给这位老爷收敛了尸骨,准备将他与儿子的棺材一起下葬。 但两人尸首停在当地义庄时,儿子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一个月后,才从外县传来消息,这客死异乡的儿子不知怎么的回去做生意的地方,把他合伙跑买卖的朋友全家都给活啃了。当地衙役发现的时候,这已经全身青黑的小伙子张嘴大笑,不住喊着“儿啊,我给你报仇了”,那声音苍老悲凉,根本不像这个岁数的人。 当地没能抓住他,最后把这个事定了个仇杀就没下文了。 可是从接到消息的那天起,本地就开始有人畜失踪。县太爷以为是附近来了猛兽,组织人进山好几次,一根毛也没摸着过;后来才有明白人支招,说老爷你快找个道士吧,这不是普通人能整明白的事! 于是,九叔的师父就跟着另外两个茅山道士一起去了。到了地方、问明了来龙去脉之后,比较老的那个道士就吓坏了,跟另外两个人说,我说这一事怎么托了三主呢……感情咱们遇上的这叫鬼上尸身,魂魄皆全、威力倍增,寻常的道士来一个就得死一个! 后来这三个道士拼了老命、手段尽出,最终借了太阳真火才把这已经彻底疯了的“父子同体”消灭,可惜除了师父外,那两个道士都死在了黎明之前。 师父说,那半鬼半尸的怪物最后喊的一句就是“我儿死了,你们凭什么活着”,显然是彻底被执念吞噬了。 此时九叔想通了罗盘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回忆起师父讲过的这桩旧事来,忍不住心里发麻。 要真是如他所想,这次麻烦就大了! 第十四章 理平唯祇使魔愁 在地处南方的省城,又是晚春初夏,“霜”这种东西本不应该出现。 但几个人行过两条街后,还是找到了这么一处奇怪的人家……不仅门底爬上了白花花的霜来,甚至站在附近都能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从门板后透出,叫九叔和伊卡布寒毛直竖。 阿米莉亚沉下脸来,问九叔:“你还准备了点别的什么没有?我觉得里面不管是什么家伙,一定都很难搞……” “说的没错,是很难搞。”九叔看了看天,指着启明星的方向说道:“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天亮,把里面的东西拖到那个时候,我就能试着借太阳真火来烧了它。伊卡布,你留在这,这次我可能没法护你周全……等我们进去,你就把这枚焰火点着,对着正上方放通知阿威,等他带人过来、就叫他把这间宅子紧紧围住,不叫任何人出入,等我消息。” 说完,他转向阿米莉亚,欲言又止。 “我也进去。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而且,你不会想独吞今晚最大的猎物吧?”阿米莉亚舔了舔嘴唇,活动了几下手指。 在酒馆里呆着是很好……但时间久了,还是挺想出来活动活动的。打手?保安?听起来比“长老”是差远了,但说起来功能其实差不太多……尤其是现在血族已经不剩多少人了,马库斯还在跟人类玩捉迷藏呢,她也终于可以不用再背负那么重大的责任。 九叔点了点头,跟阿米莉亚一起推开了门。 来到吴府明亮如白昼的正堂时,正看到任老爷浑身的白衣染成了血红,还蹲在那从吴有德老爷的身上往下扯着东西呢。 整个一楼的地板和墙面已经被血涂红了一大半,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吴有德老爷还活着,睁着眼睛,四肢抽搐、往外咳着血,只是胸腹洞开、内脏被扯开丢了一地,显然也活不了多久了。 附身任老爷的春红一边继续翻弄着仇人的血肉,一边还细声细语地唱着戏文,听得人一阵恶寒。 阿米莉亚倒是很欣赏地点点头,就连以残忍著称的血族里,这么有艺术细胞的也很少见……你看面前的景象,每一具尸体都经过了大量的扭曲、切断和重组,每个受害者的脸上都带着类似的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同一个方向,简直就是把“恐怖”给审美化了,是21世纪最流行的那种暴力美学、血肉艺术。 九叔进来之后没有立即动手,反而是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春红啊。这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进到这来又不害怕,是要来抓我的吧?”春红尖利地笑道,还挑衅地扯起吴有德的心管朝门口这边甩了甩。 不过九叔不为所动,还是按照既定流程劝道:“春红,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事,都是前生的事了,应该放下,好好活来世。种善因才能得善果,你现在这么做,来世做畜生就惨了……” 春红用满是鲜血的右手摸了摸脸,翻了个白眼:“嘻嘻,看你拿着个罗盘,本以为你是道士,怎么也信和尚那套。这世界上真有前生来世?你见过?” “……鬼差我还是见过的。行了,今天我算来晚了,这一家已经没有活人了……就算你死的再冤枉,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今生的恩怨也已经了结,为什么还恋栈不去?” “了结?这个世界欠我这么多,就凭这两家就能了结了吗?我要让所有包庇他的人、他的后台、他的狐朋狗友,都跟他一起到下面陪我!” 听到这话,九叔摇摇头,跟旁边的阿米莉亚说:“看来哪怕是鬼附尸身,也讲不通道理。不像你们……‘血族’,她的神智已经完全被恨意烧尽了。” “你平时要对付的就是这些玩意?”阿米莉亚问了一句。 “大差不差吧……听说你很强,不如趁现在让我见识见识?我好准备点东西试着制服她。” 这前血族女长老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伸手刺啦一声把紧绷的裙子撕了个大口子,裙角系在腰上,说着:“乐意之至。” 九叔猛地红了脸,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往那大片的白皙上面飘,慌张地问:“你,你这是作甚!” “这样才便于行动……你还挺纯情的嘛,‘道士’。” 阿米莉亚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猛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身影再出现时已经是在“任老爷”的上方,嘴部和犬齿突出一大截,朝着它咆哮着扑了过去。 与死亡行者塞勒涅的战斗方式全然不同,她更喜欢凭借自己超人的身体素质、依靠肉体的本能来打击敌人。几百年的老习惯了,不那么容易改。 虽然此时的她已经不怎么完整,但花了大价钱的金属义手没有辜负她收到的账单,表现得非常可靠,在极高的移动速度和极大的压力下仍然活动自如,五指张开成爪,抓向僵尸的头顶。 僵尸也仰头咆哮,躲开攻击的同时,用长长的指甲杵向阿米莉亚的胸口。 两个力大无穷的超自然生物滚作一团的同时,九叔扔下罗盘,从包里掏出了金钱剑。和用来占卜的铜钱一样,这金钱剑也是用所谓的“百家钱”、以朱砂绳捆成剑形,阳气充盈,在茅山道士手中可破一切鬼怪僵尸。 他暂且把金钱剑放在一边,掏出一把黄纸符来,按八卦方位分别放了不同数目在金钱剑周围,手拈剑指点在眉心,念了一大段法咒,然后把指尖放在口中咬破,将渗出来的血涂在了金钱剑的剑身。 “师父保佑、祖师爷保佑,叫我为人间诛灭妖邪!” 九叔在心中默念,将精气神调整到一个最专注、最旺盛的状态,双眼往前望去时已是神光湛然。 “去!” 他喝道,右手往前一指,金钱剑刷地一声飞向那半鬼半尸的方向,电光石火间直接点在了它的胸口,砰的一声炸开一大团烟雾来。 金钱剑打了几个转,飞回他的手中,九叔正要上前,却听阿米莉亚在那边叫道:“不管用!” 她在近处瞧得真切,那只铜钱穿成的剑的确打破了僵尸的皮肤,制造了伤口、将周围的皮肤灼得焦黑,但最多深入了半寸就被弹开了,伤口处没流血、反而冒出一股股的黑气来,转瞬之间便恢复如初。 僵尸的动作根本没受到这一下的影响,还是一拳挥向她,被她敏捷地避开,借机赶忙向道士报告情况。 一边喊着,她一边借着僵尸的力量翻到它身后,抬起还穿着高跟鞋的脚往它后脑就是一脚猛踹。 九叔没有空回答她,只是握着金钱剑,咬着牙冲上前来,双手一起用力朝着僵尸的脸戳下去。 遭遇前后夹击的僵尸发出一声不男不女的怒吼,没管身后那个跟它自己差不多的怪物踹在脖子上的一脚,只是伸手向前抓住金钱剑,一把就将朱砂绳扯断、剑形碎成一地铜钱,叫道:“为虎作伥的臭道士,你去死吧!” 我?我为虎作伥? 九叔猛地想起,自己进来之后还没问过一句“为什么”。……这个问题可能无关紧要,毕竟能化作厉鬼的,哪个心里没有冤屈呢?而且到了这个地步,两方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这么想着的他心里发狠,双手扣住僵尸的手臂,膝盖顶着它不叫它往前咬过来,咬破舌尖,一口血喷了它满脸都是。 他从小修行、未曾破身,外加苦练道术,一身阳气炽烈;这舌尖血已经是他能找到阳气最盛的东西了,如果舌尖血都对付不了这半鬼半尸的怪物,那就只能缠住它等天亮,等太阳真火! 这口舌尖血一喷下去,僵尸周身萦绕的黑气先弱了半分。任老爷那张脸猛然翻起白眼,隐约有另一个脸上全是伤口的长发女人虚影痛苦地挣扎浮现,随后又沉回青黄色的躯体,重新控制了僵尸的行动,挥手将九叔甩飞出去。 好在阿米莉亚还在一旁,在他即将撞上墙壁的时候忽地闪现,伸出钢铁的手臂接住了他。 “不行啦,道士。它打不着我,我伤不了它……你想制服这家伙,可得想个其他办法!” 她说。 九叔捂着胸口站直身子,盯着那边回应说:“……她怨气太重,符咒、铜钱、朱砂,甚至我的血阳气都不够,只能暂且周旋,等日出再说……” 师父当年的故事怎么讲的来着?好像说是,老点的那位道友拼了老命、用最后一点血作引,使了一道五雷正法符,把厉鬼暂时打出僵尸躯体,正巧日出的第一道光照来,太阳真火才把僵尸和厉鬼都烧尽了。 可惜的是,五雷正法可是正一道上清派茅山宗坛镇山真传,师父不会,九叔他也不会啊。如果说引天雷……有雷通常是因为有雨,有雷雨多半不就没了太阳吗! “……雷霆之威倒是可以建功,但此时哪来的雷呢?”九叔摇摇头,叹道。 突然身边有另一个人伸出手来拉了拉九叔的袖子,他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却见伊卡布正蹲在那眨巴着眼睛瞅着他。 “你,不是叫你在外面等吗!” “军队已经开过来了,就围在宅子外面,我进来看看。”伊卡布说,“我刚才听九叔你说……需要雷?” 托富兰克林的福,像他这样的美国人早就知道了,电就是雷,雷就是电。 而说起电来……听阿威说,城里这种有钱人点的都是电灯?科学发展真是快啊。 第十五章 人生岂得长无谓 “九叔,你什么时候觉得时机到了,就把它引出来。” 伊卡布在心里盘算了一会,跟九叔这么说,然后伏低身体,又从旁边的窗户里爬了出去。 九叔也往窗外看了看,只见长街尽头、海滩的方向,东方隐约已经发白。 他不知道伊卡布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把僵尸引到哪去,可是这个小洋人一向是做事稳当、做人诚恳的,就信他一次也无妨! “咱们两个来缠住它,等我给你打信号,就把它引到门外去!”他对阿米莉亚说,而后者朝他点点头,故意伸出脚去叫他看了眼白生生的腿,然后狂笑着又扑了上去。 在僵尸和吸血鬼的吼叫声中,九叔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疯婆子。” 在吴府外,伊卡布正跟负责包围这里的亲卫队长讲着他的计划。保安队长在任家镇或许还算个人物,但到了省城只有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的份,包围这里的亲卫队全由这位队长负责,想要布下陷阱少不了他的帮忙。 幸好,这位是个讲道理的人,听美国来的柯瑞恩先生讲完之后,立马安排人去布置了。 [27.第27] 这一片地方是富人区,想找根电线还是找得到的,如果不是时间不够,这亲卫队长甚至能找个电工来、从路边的电线杆上直接引线。 为了不叫吴府灭灯、干扰九叔的行动,他们是从邻居的房子侧面割开了上二楼的线管、取出了电线……邻居不知哪位老爷,听到亲卫队围过来的时候早就跑啦,这会说不定已经到香港了,可能坐在船上的时候还在想,我到底那桩事发了呢? 当然这反倒方便了大家,电线很快被粗暴地扯了过来,铜芯拉出、连上亲卫队带来的铁丝网,只等九叔把僵尸引出来、等在邻居房子里的阿威一合电闸,“雷电”立刻到位。 布置好了这些,亲卫队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沉默地盯着门口。 空气中的气氛实在太过凝重,在一旁盯着的伊卡布也不由得有点心神不宁。 第27节 他想,这个计划应该是没问题的,每一个环节都认真考虑过了……但却没有试验过,第一次就得来真格的,只有一次机会,搞砸了可就完了。 话说回来,这玩意也没法试验,总不能叫阿威跳进去先看看有没有电吧。 在过度紧张的情绪下,他忍不住开始瞎想。 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那个年代,还没有“电灯”这码事,甚至煤油灯都还没有发明;如果不是从酒馆来到了这里,他做梦也想不到世界上竟会有整夜灯火通明、把夜空都照成昏黄色的城市。这样大规模的电力使用,至少代表稳定的发电、稳定的储电、稳定的输电技术都已存在,也不知道这些技术是什么样?他刚才看过电线了,是绝缘的橡胶包裹导电的铜芯,非常合理的输电方式,但不知要如何解决长距离传输中的电损耗呢? 这么自己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不如……等回到酒馆,问吉布买一本21世纪的关于电力的书籍,根据书籍学习。连接各种世界的酒馆就有这个优势! 从各种意义上说,这都算是“超时空接触”了。 “喀嚓!” 听到声音的伊卡布立即抬起头,正看见九叔从吴有德的房子里跳出来,就地打了个滚,站起身来看了看东边。 街上的石板、墙角的青苔都已经清晰可见,太阳马上就要从地平线上露头。 看见有人出来,亲卫队立刻举起枪,伊卡布连忙叫道:“不是,不是这个!别开枪!” 九叔也看见了伊卡布,朝他喊道:“哪里?它马上就要出来了!” “就你脚底下那块铁丝网!让他站上面,你别站那!” 两人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整扇门都被撞开,阿米莉亚和那只僵尸纠缠在一起翻滚出来,咆哮声震耳欲聋。 九叔也顾不得许多了,见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时间快要不够,直接扑上去,伸手把任老爷的尸身与阿米莉亚分开,双手拽着它的胳膊,蹲下身一挺腰,使了个过背摔,借着这股劲把僵尸甩了出去,正砸在铁丝网中间。 伊卡布看机会出现,立刻转头叫道:“阿威!” 邻居屋子里的阿威应声合上电闸,铁丝网上噼里啪啦地闪起一阵火花来,正要爬起来的僵尸身躯一阵抖颤,眼见着黑气散尽,长发的虚影从尸身上浮出;庞大的电流流经僵尸的四肢,在肢体末端留下焦黑的灼伤。 与此同时,一道阳光也自地平线上跃出,将整片天空照得通亮。 五更已过,夜尽了。 “行了!” 九叔大喜,拉着阿米莉亚闪身避开,叫阳光照在铁丝网中间、厉鬼与僵尸所在之处,在它们的惨嚎中炙烤着那阴气缠绕的肉身和魂体。 并不用他再施以符咒、开坛作法,太阳本身就是一切鬼物的克星。耀眼的光带着炽盛的热洒向大地,叫奸人恶人不敢妄为、叫魑魅魍魉无所遁藏。那只女鬼拼命挣扎着,但脸上、身上还是燃起了白色的光焰,在这空旷的院内根本无处脱身。 亲卫队长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就见任老爷的僵尸七窍流血、手脚发青,女鬼的五官处陷下黢黑的空洞,惊叫着:“掉那妈,还真有这种事!快把大家伙推上来!” 后面的士兵应声行动,轰隆隆地推上一门野战火炮来。 “这……”九叔目瞪口呆,赶快和阿米莉亚快步躲到了邻居的院子里。 就听“轰嗙”的一声巨响,任老爷的僵尸跟半个房子一起消失不见。 硝烟散尽后,原本铁丝网的位置只留下一个浅坑,还有坑底勉强能看见的、全身透光的魂灵。 名叫春红的厉鬼此时看起来正常了许多,她的长发随着清晨的风在空气中飘动,闭上好看的大眼睛,重新变得光滑的脸颊上落下两滴泪水来,半张着樱唇迎向阳光的方向。 “爹,我好疼啊。” 她说着,化作一阵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亲卫队长等了半天,见坑里再无异状,才小心翼翼地迈着螃蟹步绕过这间房子,来到邻居家的院子里,问九叔:“这位、这位道长,应该没事了吧?她不会回来找我们吧?” “……不会了,她已经魂飞魄散。”九叔摇头,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忍不住骂自己,这桩买卖林九你做的好啊,任威勇老太爷烧在了自家正堂,任发老爷尸骨无存,春红姑娘身死魂消,省城和周边各镇变作杀场、不知道损了多少人命! 他日到了地下,你有什么脸面去见师父? 亲卫队长看不出他的坏心情,拍拍胸口放心地说:“那就好了。之前警察局还接了另一桩案子,是吴有德的跟班,也是全家死光……幸好这姑奶奶走了,不然省城就得乱套。” 九叔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追问道:“……厉鬼报仇不会没有原因的,这吴老爷到底做了什么事?” “这谁知道。不过这家伙平时就惯会欺男霸女、能干出什么好事。啊对了道长,我听阿威说呢,说省城外面还有僵尸,要兄弟们前去抓捕的,不如你来指路……” 亲卫队长这么说着,拉着九叔往后走了。 是的,这桩事情还没完……除了跑到省城来的任老爷之外,还有阿威昨晚带出去那十个人,现在秋生和文才正各自带人前去追踪;既然此处已经了结,那当然是时候出去帮帮他们、看看他们做得如何了。 有了帅府亲卫队的帮助,人力方面不再是问题。 就在这个午后,九叔跟着一队士兵一起先后找到了自己的徒弟,还有那十具僵尸。首次独当一面的文才和秋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和信任,漂亮地完成了任务,甚至文才那边还把所有伤者集中起来贴了镇尸符,九叔赶到的时候只需要安排他们以糯米粉外敷伤口、拔除尸气就好。 至于秋生那边…… “我们最远追到了梅县附近,但三只僵尸一进了梅县、就自己倒地不动了,我们把它们抬回来的路上也一样,镇尸符都没用上。” 徒弟这么报告着,而九叔想了想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再追问。 为求绝对保险,几个人又各自带着罗盘在附近转了好几圈,也让阿米莉亚用她那隔着几十里捕捉血腥味的本事做了确认,附近再无一个僵尸。 赶在下一个夜晚到达前,大家终于能把所有事情解决,还没烧掉的僵尸们也一起上了荔枝柴堆。 等事情办好之后,所有相关人等都住进了省城。 亲卫队长自去复命,九叔几人也不能立刻回任家镇,得留在省城等着把前因后果做一下笔录、把案子销了才能各回各家。 晚上,徒弟们在旅馆里对着新潮的玩意大呼小叫的时候,九叔和伊卡布、阿米莉亚已经走到了街上。 阿米莉亚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是时候要回酒馆报到了。 “要不是有你帮忙,我们今次准就扑街了。”推开那扇门前,九叔郑重其事地向阿米莉亚道谢说:“……虽然你是个‘吸血鬼’,可还是多谢你。” “我玩的也很高兴,至少有段时间不用再出门了……”阿米莉亚也说,“虽然我是个‘吸血鬼’,但我在残暴这方面远不及你们人类。即使吴有德那种人,在你看来也比吸血鬼要强吗?” “不是所有人都像吴有德,也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像你和那两个姑娘。花有百样,人有不同嘛……” 九叔点起烟袋,看着天空说道。 第十六章 怀古思乡共白头 义庄大堂后方,那许多个无家无主的牌位中间,今天又多加了一块。 九叔用细狼毫笔蘸了金漆,把春红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牌位上,放在香火台上,在正前方点上了一束香。 春红魂飞魄散了,当然享用不到这些香火,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只求心里好受一些。 看了一会香头上空朝天窗方向飘去的袅袅青烟,九叔叹了一口气,拉下了纱帘,转头背着手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文才和秋生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分桃子吃。 文才一边吃的满脸是汁,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跟秋生说:“怎么样,我说这种桃子好吃吧。昨天回来的时候我特意去集市买的,回头我们把桃核种在院里,以后每年都有桃子吃。” “行不行啊,这种桃树起码要几年长成吧。”秋生也是一阵猛吃,这桃子是真不错,要是能种出来当然好……只是俩人都没种过这东西,也不知道难不难? 走出来的九叔看着自己两个没心没肺的徒弟,哼了一声,继续往外走。 徒弟们看师父脚步不停地上了台阶,连忙问道:“师父,您到哪去?” “今天任府搬家……伊卡布已经先去帮忙了,我也去看看。”九叔说,两个徒弟一愣,连忙站起身来擦擦脸。 任家搬家?那任婷婷大小姐岂不是也要搬走? 秋生和文才对视一眼,连忙跑去洗脸,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师父,等等我们!” 九叔一把年纪了,怎会不知自己两个徒弟在想些什么?但在他看来,两个人的希望都不大。姻缘不像是别的事,不是你努力就一定能成功的,有些人越努力效果还反而越差…… 伊卡布还有点可能,可惜是个洋人,而且他本人对这方面好像没有兴趣的样子。来了这么久,他都没打听过怡红院是个什么地方。 被两个徒弟耽误了一会,来到任府时已经有工人开始干活了。任大小姐一身素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见九叔他们三个过来,才露出一抹笑靥,走上前来招呼道:“您来了,九叔。” 九叔不好意思地拱拱手,说:“任小姐勿怪……哎,都怪我学艺不精……” 婷婷摆了摆手,低声对几个人说:“叫我婷婷就好……要不是先祖父他贪心、强占了人家的墓地,后面这些事又怎么会发生呢?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全托九叔你的道法高深了。” 九叔无言以对,只好换了个话题问:“那……婷婷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到了省城,投靠我小姑,再把任家镇的房契、地契各自发卖,一边把糖厂经营起来一边抽空学习经营。”婷婷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郑重其事地拜托:“九叔,现在镇上的叔叔伯伯们都来找过我、打听我家的产业,只有这间大屋没人问过,想必是没人敢要,我会把地契转给您,是继续住人还是转做他用就由您来发落吧。” “这、这怎么使得,不行不行。”九叔连忙推让道,心里面好一阵不得劲。 前阵子在那西式茶楼里见面时,婷婷这姑娘还是天真活泼、俏皮又伶俐,不过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变成了这幅小大人似的样子。处理起事情来是沉稳了、却少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活力,连眼上都挂上了黑眼圈,眼看着日渐苍白下去,都快赶上来帮忙的那个“吸血鬼”了。 文才和秋生应该也感觉出了不对,来之前一个个的就像被猪倌儿赶着的种猪,来了之后反倒安静下来了,连句话也不敢搭,只能远远看着任婷婷继续对九叔说:“我都不会再回来了,您要是不要,就让它一直空着好了。您帮我代管,这样总可以吧?” 正商量时,伊卡布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跟在场唯一的女士行了个绅士礼之后,走到九叔面前劝他:“九叔,任大小姐说的是。这间房子除了你之外没人敢来了,如果你不住进来,全镇没人能睡得好觉。今天早上我出门吃早茶的时候,茶博士还在问我‘任家老宅会不会闹鬼’呢,哪怕是为了大家安心,您也该收下。” 九叔听到这话,再也没法拒绝了,无奈地点点头:“好吧,婷婷,那我就暂时帮你看着房子。不过平时我还是在义庄那住,有空时来帮你洒扫一下……” 婷婷慧黠地一笑,终于露出了一点小女儿的情态:“光洒扫可不行,这里的灶台太长时间不开火就要锈完了,床铺没人睡也会落满灰……” 好说歹说的,九叔终于红着脸接过地契房契,大门那边走进走出的工人们也来找任婷婷要赏钱了。 阿威带着那三辆卡车也在此时赶到,见到自己表妹的面,讪讪低头说不出话来。 还是婷婷抓起他的手,认真地跟他说:“表哥,现在我爹死了,我们俩不能再无所事事……陈大帅没有治你的罪、还让你继续当这个保安队长,你起码要做出个样子来给他看看,给我看看。” “婷婷……我对不起你……”阿威说着,鼻涕都淌到嘴上了。 “这都是命。我们也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前往另一个世界,不要在临死之前才想明白自己该怎么活着……” 乘坐阿威保安队的汽车,婷婷和任家大部分容易搬的家具都一起往省城去了,只留下任府的大屋和九叔他们几个。 “任家也搬走了,这镇子还能叫任家镇吗?”九叔摇了摇头,伸手招呼两个徒弟和伊卡布,要进屋子里看看。 伊卡布却没动,站在原地跟九叔说:“九叔,我也要走了……这么久没回去,我都不知道纽约变成什么样了。” 九叔脚步顿止,回过头,摸着自己的胡子苦笑一声:“我都忘了你不是我们这的人啦。” 跟在他后面的秋生文才心想当然不是,人家是洋人嘛。就是不知道这“纽约”在哪,比金山远不远? 伊卡布点了点头,颇为惋惜地说:“我真想在这多呆一阵……不过纽约的警官同事们多半已经破不了案、很想让我回去啦。” “不,我觉得他们更可能早把你忘了。”九叔说,走上来跟他握了握手,他知道洋人们就喜欢行这种礼节:“总之别这么着急,今晚我们给你践行,吃了这顿酒我再带你回酒馆去。” 不管吃了饭再去酒馆这种话听起来有多奇怪,他就这么安排了,几个人也这么做了。 任家镇平静的夜晚又一次到来,早已习惯了中式饮食的伊卡布被九叔勾着胳膊从小饭馆里走出。 “……我还会常来看您的,九叔。平时咱们就酒馆里见!”伊卡布这么说着,叫九叔的两个徒弟更加听不懂。 九叔拍拍他的肩膀,回答说:“也不要来得太频繁……” 伊卡布就当没听见,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那笔记本来,轻轻摸了摸它。这段日子以来,笔记本已经快记满了,他也终于觉得自己在神秘学方面小有所成。 在回去之前,他还想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九叔,虽然对方才是这方面的大师……但也许互相印证下能为这位有经验的道士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思路呢?就像这两天,九叔不就一直在研究电吗? “九叔,我有些心得,就在……这一页。” 说着,他把笔记本上写着文字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将它递给九叔。九叔却没伸手去接,而是微笑着说:“你也很了解我们中国了……不过了解的还不够深入。我给你买了一套书,回去记得看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话音没落,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平时用来装纸符的小小的彩绸口袋来,把伊卡布递过去的那张纸折成一小块,郑重其事地放进了袋里。 “这个叫‘锦囊’……明智的人给出自己的建议时,早已经想好了对方会在什么时候需要。希望你这张纸上写的是个好建议!” 伊卡布看了看他,从兜里又抽出铅笔来,在笔记本上翻开新一页写道:“中国人很讲究形式美感……从道术到生活,好像每种行动都要遵循着特定的模式来进行,否则就被认为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 省城的富人区,和吴有德的宅院隔着两条街的另一栋临江的别墅中,任婷婷的小姑姑正陪她说着话。两个女人说起任发老爷来,不免叹息了一阵。 “好了,婷婷,你就住姑姑这,好好休养一阵,烦心的事情不要去想它。行李家具明天再说,今天早点睡,姑姑叫人给你熬点定惊的汤喝。” 听姑姑这么说,任婷婷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答道:“我熬汤熬得最棒了,让我自己动手,咱们姑侄女两个好好暖暖身子。” “也好。”姑姑没再坚持,把她带到厨房去了。 但在灶前还没开火,就看任婷婷愣愣地站在那,手捧着一瓮水,大滴大滴的眼泪直落下来,掉在水面上荡起一阵阵的涟漪。 “好孩子,怎么了?”姑姑心疼地走上前,抱紧婷婷,摸着她的头发问。 “没事,小姑姑,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爹。” 任婷婷说着,闭上眼睛捂住了心口。 第十七章 重洋远渡 美国并非一开始就是那个物质资源极度丰富、科技发达、奢侈浪费的美国,起码在1799年还不是。 街上铺着青色的石砖、马车的木制车轮辘辘作响地驶过,向着两边的人行道上溅去黑色的污水;四周的建筑物完全没有几百年后那高耸入云、灯火通明的样子,街上的男士们穿着双排扣的大衣,戴着礼帽,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拄着手杖,步履匆匆地走过冷寂的街道。 [28.第28] 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汉密尔顿式经济政策的发源地,驱动着美国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发展,即将超过费城、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逐渐成长为世界的中心。 尤其是在另一个世界见过了电灯的伊卡布·柯瑞恩先生,他刚回来时差点忘了自己的宿舍在晚上应该点蜡烛,是房东太太好心送了几根才没让他摸黑过上一夜。 回到警局的时候,柯瑞恩先生都快要绝望了……跟九叔说的一样,这里的人根本不记得他休了长假,在他回来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救星终于来了”的喜悦感。 他认为,这是因为纽约警局根本不想破案。发现尸体?那就烧了它。山上发现?野兽咬死的。街边发现?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河里发现?准是喝醉了酒掉进去的。除非受害者亲自爬起来宣布“有人用绳子勒死了我”,不然哪怕脖颈被扯断了都不会立案。 推开酒馆门的时候,他还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这件事,一脸不爽地走上前来。 第28节 “柯瑞恩先生……欢迎。老样子?”薛鲤坐在吧台后面招呼道。 “老样子。呼,这几天纽约一直在下雨,我的脚都要凉透了。”伊卡布解开套在外套上的肩披,将它递给一边走过来的奇多,对她说了声“谢谢”,才坐在了吧台椅上,排出九枚“liberty”铜币来。 纵使对警察局有百般不满,他也不可能辞职的……原因就是这个,每天一美元的薪俸足以让他在纽约过上比较丰裕的生活,甚至还有余钱来酒馆消费。 薛老板一如既往地不太关注币面价值和跨世界汇率,只是把美分铜币扫进抽屉里,掏出一瓶白兰地来给他倒了一杯,没加冰。 烈酒下肚,这位年轻警官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开始跟老板攀谈起来:“老板,九叔这几天没来找你吗?” “没有,上次见到他时好像说秋生出了什么事,需要他去处理。”薛鲤绷着脸回答,他在想九叔那的问题到底解决了没有?或者说,他真正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自己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也没有找回任何记忆呢? 坐在一旁的阿米莉亚也转过头来,手托着脸说:“秋生,我上次见过。很典型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毛躁冒失没轻没重的,让我想起了我儿子小时候……你们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没错,我是有个儿子。” “我当然是被你震惊了。”薛鲤说,“你死了一次、活过来,做了个大手术,又离家出走在酒馆里一直混到现在,都没想过回去找你儿子?而且你儿子都不知道这些的吗?你们间的亲情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 “对吸血鬼来说,亲情本身就是个奇怪的问题……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维克多和索尼娅的下场?”阿米莉亚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们的生命太漫长了……以至于能够磨灭很多东西。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回去看看这小子有没有被马库斯或人类干掉……等等,还是算了,‘长老’这个身份再出现在那个世界可是会造成很多意外影响的,塞勒涅也会多很多麻烦。” “我不清楚你们吸血鬼的社会形态是什么样的,所以对此不予置评。” 旁边的伊卡布则是没有参与两个人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等薛鲤的话音落下,才跟他说:“下次见到九叔,帮我谢谢他的书。我读得很开心,直到‘关云长’死掉的那部分……” “……好家伙,九叔给你看这种书?还真是相信我们酒馆的翻译能力啊……”薛鲤点点头答应了他,同时又忍不住想吐槽一下这个酒馆的设定。跟多元宇宙所有外星人都用英语沟通一样,这种事真就不能细想。 几个人闲聊着,等到外出购物的马克斯回来,又一起吃了点东西,伊卡布这才起身告辞。 “和你们交谈很愉快,先生们,女士,但我得回去睡了,明天还要履职……如果这间酒馆有几间客房就更棒了。” 他摘下自己的礼帽行了个礼,到一旁墙上的衣钩上取下肩披,整装拉开了门,走进了纽约的细雨中。 就跟他前后脚,另一位客人推门进来了,正是一脸疲累的九叔。 任家镇好像也下了点雨的样子,九叔他肩头微湿,烟袋也没有拿在手里,拂去胳膊上的水珠,才走过来向几个人示意。 “哦,九叔,真不巧,柯瑞恩先生刚走。他说谢谢你的书。” “那还真是不巧。”九叔点点头,“秋生那混小子被女鬼迷……我刚刚才把他救下来,把那女鬼赶走了。哎,先是僵尸又是鬼,我们这‘世界’真算得上鸡犬不宁……来杯洋酒,加冰。” 那也得分跟谁比……如果个把僵尸和女鬼也叫鸡犬不宁的话,春木镇那怎么说?塞勒涅的伦敦又算什么? 倒是柯瑞恩先生的纽约,好像没听他说发生过什么超自然事件,大不了是水里发现浮尸、长官不许解剖、执法系统的其他同事对他的科学精神嗤之以鼻之类的。 不过以这间酒馆对于客人的偏好,薛鲤觉得八成柯瑞恩先生也即将遭遇某些灵异事件了…… 还没等九叔喝完一杯酒,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伊卡布·柯瑞恩又冲了进来。 “我又得寻求帮助了……哎哟,九叔,正好,希望您也能来帮我!” 薛鲤不得不伸出手按了按示意他平静下来,向他问:“我们一向乐意效劳……但你得先说清楚发生了什么,柯瑞恩先生。” “调令下来了,纽约市的执法和审判机构一致要求我前往‘沉睡谷’,侦破那里发生的一起……被他们认为是‘超自然’的事件。” 伊卡布说。 经过之前一系列的遭遇,他现在已经不敢再说出“这世界上不存在所谓‘超自然’事件”这种话了,不过他的科学精神还是让他保留了足够的谨慎。他的世界也许有神秘力量存在,也许没有,但一切都得等他亲眼看过才能确定。 刚刚他刚一到家,沉睡谷谋杀案的细节卷宗就摆在了他的桌上,而他看了几眼就立即决定回到酒馆来,拜托老板去找九叔。 不管这事件是不是超自然,他都必须把这案子给破了,也解答他心底长久以来一直背负的问题:我面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九叔叹了口气。他是刚把秋生那个色胆包天的家伙给救下来,还想休息一阵来着,谁想到业务好像潮水般涌过来,避都避不过啊! 不过,他怎么说也是个道士,替天行道正是他的职责之所在,面对这种事又怎么能推辞呢? “在这等我,我回家收拾东西,跟你一起去。” 说完,九叔把没喝完的酒放在一旁,抱歉地朝着薛鲤笑了笑,跳下吧台椅就往门外走回任家镇了。 请动了九叔,伊卡布又在酒吧里环视一周,在阿米莉亚身上特别停了停视线,但又立刻转走。这桩案子还不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超自然案件,说不定到当地一考察、发现原来就是神经病梦游杀人,马上就能结案回纽约了呢? 而且,上次失言之后他被搓了好一阵,弄得见到这位都怕了,还是暂时不要再跟她一起行动为妙。 至于那边的那个光头佬……看上去比吸血鬼还凶,烟酒不离手,可能是这酒吧的另一个打手吧,他觉得暂时也别去招惹。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九叔回来了。 九叔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短衣长裤,挎上了他那条褡裢,两只手还分别抓着两个徒弟的胳膊…… “哇,师父,你抓太紧,疼死我了。”秋生先出声抱怨,抬起头来才看见伊卡布,奇怪地问:“咦,你不是回纽约了吗?” 另一边的文才这次乖觉警醒,看这酒馆里的人都不像常人,抬头问着:“师父,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我没在任家镇见过?” “回头再跟你们解释。”九叔敷衍了两句自己的徒弟,再向着伊卡布拱拱手说:“这两个小子也能帮上点忙,而且留他们在任家镇我也不放心,不知道还会给我惹出什么祸事来。他们俩跟我一起就可以,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伊卡布连忙回答,沉睡谷当地的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人多肯定好办事;而且他这次因公出差,花多少都有纽约警察局兜底,怎么会嫌去的人太多呢? 只是看九叔的意思也没打算长住,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可能还是想快点办完了事就回去任家镇的。 希望这件案子如他所愿的那么简单吧…… 第十八章 绝国殊俗 坐上马车的时候,九叔和两个徒弟都懵了。 他们以为,伊卡布作为纽约市的警官,应该跟任家镇本地的保安队长阿威差不多级别,出门总得有辆汽车代步吧,谁想得到出差都得坐马车。 伊卡布只能跟他们解释,内燃机在这个时代还没发明,不管美国还是哪个国家都不是一开始就像20世纪那么先进发达。罗马人发明下水道多少年了,伦敦不也一样臭烘烘的? 他刚回来的时候也曾想搞出两个一百多年后才会存在的东西的,但无奈地发现一切技术的发明都要以整个世界的科学发展为基础。想点电灯?好啊,先把发电量提上来、把变压器研究明白、解决输电的问题,再制造真空环境、寻找发光材料、降低照明成本…… 1799年还没人发现电磁感应呢,人类文明远未迈进电气时代。 不仅要坐马车,几个人甚至还得在马车上呆两天。虽然这个“两天”的路程没有计算日夜兼程,而是把途中休息的时间都算在内,也已经足够累人了。 “师父,院里种的桃核还得浇水呢,我们今晚回去住吧。” 趁着伊卡布在第一天晚上出门办事的机会,文才偷偷跟九叔诉苦。 “你师叔这段时间不会走,义庄有他照料就行。伊卡布他不辞辛苦地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有得吃有得住,有什么不好?你们俩不是总说想见见世面吗?”九叔坐在旅馆门前翘起二郎腿,喝了一口旅馆老板送来的咖啡,悠然自得地看着面前的山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美国的景色也不错嘛,夕阳下远方的山峦若隐若现,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直延伸到中间的谷地里,鸟鸣声从镇外清晰地传到镇内。 镇上的人家门口,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女人正挑出水桶来,坐在门槛上,两腿中间夹着个盆,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穿着随便的伐木工们聚在酒馆门前,手里端着啤酒杯大声谈笑着,中间有个人突然开起了恶劣的玩笑,伸手掀了另一个人的毡帽,露出底下毛发稀疏的头顶来,被抓着好一顿拳打脚踢。 洋人们的日子,跟中国人的日子也差不多嘛。虽然隔了一百多年,但谁不是整天忙活“衣食住行”这点事呢? 原来这些髭毛乍鬼的洋人也不是都那么有钱,伊卡布在这里也是,如他自己所说,“难得的绅士”。 九叔他倒不是只凭有没有钱来判断人,让他说的话他反而更喜欢跟他自己差不多的穷哥们……他本人是赚了不少钱,但平时要斋心,绝不能铺张浪费的。 只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洋人们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视国人如蛮夷的,慢慢地连国人自己也觉得洋人多半真是另一种生物,不然人家为什么更有钱、更自信,还发明了更多东西呢? 一时不如人,没什么要紧;最怕的是从此开始怀疑自己,觉得人家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觉得自己真是蛮夷了。 人与人的差异再怎么说也没那么大,平均起来更是大哥别说二哥。 秋生在一边正走过来,听见文才和师父的对话,撇撇嘴说:“我们是想见世面的,可来到这才发现,见世面的是人家,我们是被瞧的。” “听伊卡布说这里很少有中国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中国’,他们当然觉得新鲜。现在这不是也没人过来看了吗?” 九叔喝着咖啡,不以为意地说。 的确是,几个人刚到纽约的时候可以说是惊动地方了,连市长都出现在警局,在伊卡布想出一个借口解释他们三个的突然出现之前,他的同事们都得放下所有工作来维持秩序,一条街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但新鲜劲过去之后,大伙还是慢慢散去了……美国人也是要赚钱吃饭的。 尤其是有酒馆提供的便利在,九叔与他们对话全无障碍,大家不久就发现,这中国人原来跟咱老美国正星条旗的人也没啥太大区别! 在半路上这个镇子也是一样,即使因为肤色和相貌的不同引发了一段时间的注意,在九叔端起咖啡之后,渐渐地镇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有师父您说话人家听得懂,我们想吃饭都不知道怎么说,鸡同鸭讲有什么意思?” 秋生也在一旁坐下,还习惯性地顶着嘴。他抬头看了看九叔喝着的咖啡,稍微吐了吐舌头。 他是喝不惯这外国的药汤子……不过师父他自从那次去了外国茶馆、让伊卡布帮他涨了威风之后倒是越来越喜欢了,平时偶尔也去那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 九叔得意地说:“这都是因为你们不学无术。师父这个……这个叫心电感应,虽说我说的是中国话,美国人听来就是美国话。” “……师父,一卡他跟我们讲了酒馆的事了。” “……真是多嘴,咳,我是说,知道你们还问!” 就在九叔尴尬到快要发火的时候,伊卡布终于回来了。他出外公干,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向当地治安官报到的,这样纽约警局才好得知他的行踪;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一篮子的煎肉饼、蒸面糕、腌鱼和两瓶水果酒回来,正好赶在三个中国人饿得肚子叫之前祭他们的五脏庙。 “其实九叔你们不必在晚上留在这,我刚才在这镇上也看到酒馆的门了,今晚完全可以把你们送回任家镇住了。” 一边在旅馆房间里吃饭,他一边对九叔师徒三个说。 九叔则摇摇头:“难得出国,不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急着回去干嘛?对了,我们还没看过‘沉睡谷’的卷宗,你要不给我们讲讲?” “有道理。” 伊卡布赶紧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抓起一旁的餐巾擦擦嘴,伸手从背后的行李袋里抽出了案件记录,就摊在餐桌上翻开,借着桌上的蜡烛光芒给九叔他们讲起了“沉睡谷屠杀”。 离纽约两天路程的沉睡谷是个荷兰人聚居地,和大多数美国成立前就已建立的移民群落一样,几代人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居民除了新搬来的之外大多都能攀上点亲戚,相互间的关系那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次的事件中一共有三个人丢了性命,首先是彼得范加雷和他的儿子德克范加雷,两个都是强壮、有反抗能力的壮年男子,在郊外的田地里被发现,两颗头颅都被切掉,颈上的伤口光滑得像是镜子。第三个是寡妇温希普,同样也被斩首,尸首发现于一周后。 这三个受害者间看来没什么联系,或者说,没有什么超出沉睡谷居民间平均水平的联系;是否有什么隐藏的情状,那要等柯瑞恩警官前去一一探明了。 案子中最奇怪的当然就是三个人的死状,这个年代还采用斩首的方式杀人的可不多见了,这里又不是水晶湖……而且范加雷父子的身上甚至没发现其他痕迹,证明这两个人当时没能、或没来得及反抗。 讲完了案情之后,伊卡布还能收起卷宗、面不改色地继续吃熏肉饼,一边嚼着一边说:“这件案子是有很多疑点,但具体的情况只有等我们到了当地之后才能确认。” 知道伊卡布秉性的九叔早就抓紧时间吃饱了,看着徒弟们被过于具体的案情描述弄得吃不下饭,他心情大好,点着了烟袋抽着,仔细想着沉睡谷的事件里会不会有什么鬼怪之流的参与。 三个互不相关的人死于同一特定方式,确实很像厉鬼所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鬼生前一定也是被人斩首,在死后才会用同样的手段宣泄自己的怨念和愤怒。 想到这,他开口对伊卡布说:“到了当地之后,记得找县志过来看……找找在当地历史上有没有斩首处决犯人的罪案、有没有因战乱被斩首的居民,或者其他跟‘斩首’有关的事件。如果县志没有,当地老人多半也会记得一些……假如跟鬼怪有关,这样或许就能探明它的跟脚。” “好的,我明白了。”伊卡布答应道。 旁边的两个徒弟已经没了食欲了,较大胆的秋生趁九叔两个谈话的时候低声问文才:“喂文才,你看过砍头没有?” “没有……我记事开始就是民国了,怎么会见过这个?” 文才大摇其头。按理说在义庄的时间长了,两个人都不该怕这种事的,奈何伊卡布的描述实在太有画面感了,还特意形容了一下斩首后的伤口会出现什么样的状态、血管分布在脖颈的哪些位置、颈椎是多么不容易切断,叫人难顶。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帮忙就帮呗,还非要把他们俩也一起带着,晚上还不让回去,这几天的日子看来难过咯。 反正吃不下饭,秋生于是摆出副笑脸来,等九叔跟伊卡布交流完了,才向他请示:“师父,我出去转转,一会再回来睡。” “你这个人就是猴头猴脑的,一刻也静不下来。去吧,别出这家旅馆,不然打断你的腿!” 九叔吩咐,并不让他走远。要是把徒弟丢在另一个世界,那笑话可就大了! 第十九章 行远自迩 秋生倒是很听话地没出旅馆……闯了这么多次祸也该学乖了,而且他也怕自己被扔在另一个世界。姑妈那头要是再见不着他,可不是要急死! 只是,这小镇的旅馆再大也大不到哪去,他又不能去闯别人的房间、又没法跟人交流,跑到露台上坐了一会、又到正堂转了转之后,只觉得一阵无聊。 这里的陈设对他一个中国年轻人来说倒是有点新鲜,但小旅馆的布置一切以实用为主,仔细看看就知道这是窗帘钩、那是杯架,跟任家镇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 左右看看之后,他终于发现旅馆门前有一堆人坐着,借着门口挂着风灯的灯光在干着什么。 “稍微走出门两步……应该不算出了旅馆吧?” 秋生心里这么想,终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的诱惑,走出门去,跟人群外围的几个闲汉一样抻着脖子往中间几个人围出的空地里张望。 一看才知道,这些美国人原来聚在一起博戏。 他们应该都是镇上的工人,穿着厚实、不易破的粗布衣,戴着毡帽,手臂结实,血管从皮肤里凸显出来;有那么几个人叼着短烟斗,袅袅的烟雾随着微风吹到后面,呛了秋生一口。 中间有两个人各自掏出几枚小小的铜币来放在手心里,先互相高声交谈了几句,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后一起把铜币扔进木头碗。周围的人立刻凑上去,看着其中一个一枚一枚地数出铜币;也没等秋生看出是怎么回事呢,就见数铜币的那个兴奋地一拍手,端起碗来把所有铜币都倒进了自己兜里。对面那位摇摇头,钻出人群,由下一位顶上。 秋生看了好几轮,才大致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猜枚嘛。两个人一攻一守,守方要拿出跟攻方一样数量的铜币来,攻方先猜人头那面向上的铜币有多少个,守方就猜另一个数字,然后把钱扔进碗里;谁猜对了,碗里的钱就都归谁,如果都没猜对,那各自拿回自己掏出的数目,再来一次。 看得出这些人没有伊卡布那么有钱,碗里的铜币一直是五六枚的样子,不过看着他们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也不恼,旁边观战的也在七嘴八舌,倒也挺乐呵。 不会说“美国话”的秋生也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身上没钱,他都想要下场玩两把了。 夜色渐深,围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没看够中国人的几个和特别喜欢博戏的人还在风灯下面奋战。 秋生感觉身上有点发冷,赶忙抱紧了胳膊。旁边粗壮的汉子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撸起袖子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肌肉,说了几句话,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么大块头,也不知道吃什么才能长成这样。”反正对方听不懂,秋生干脆嘟囔出了声。再看一眼那家伙沾着泥土和尘灰的胳膊,形状精悍、硬邦邦的像块铁,一定很有劲,他又不做声了,想想还是回去房间睡觉算了。 [29.第29] 他对在场几个人笑了笑,往回转身就走。可刚走了没两步,就感觉身上的温度又回来了,打在手背上的风也不凉了,反倒是后脖颈那块升起一股寒意来…… “不对!”有过一次经验的秋生心中暗叫不好,想了想,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快步走进旅馆一楼,跑去屋后的水槽那接了盆水,从身后掏出两片柚子叶来。 他走了之后,看新鲜的人也散了,旅馆门前还在猜枚的人只剩下三四个。 约翰就是玩得最起劲的那个,其他人都哈欠连天的快要困死了,他还是不放人走。 “再玩一把吧!” 第29节 “约翰,我们明天还要上工的,一会旅馆老板娘也要出来赶人了。” 他的同伴说,拿起铜币就走了,也没管他在后面不停地叫喊。 只剩了一个人,猜枚当然也玩不下去了,约翰骂骂咧咧地数了数包里的钱,又露出一丝笑意。 每天都是输,今天倒是赢了,可惜这些家伙跑得太快,没叫他趁运气好赢个够本。这些钱大概只够他玩上半夜的……当然总比没有强! 他这么想着,想要收起木碗走人,却看见对面又有个人蹲下来,一摊手,露出掌心的两枚钱来。 “又来送钱啊。”约翰笑着,伸手从包里又掏了两美分,抬头说道:“你猜多少……等等,你是谁?” “丽莎。”对面的女性说。 她穿着一身花纹不太多的素色连衣裙,戴着面纱,梳着发髻,看不清样貌,声音倒是挺好听的。约翰既没玩尽兴、又被勾起了色心,十分热切地说:“好吧,丽莎,真是位神秘的女士。你猜多少?” “四。”丽莎说。 “哦,挺大胆的嘛。”约翰把毡帽的帽檐转向脑后,吹了吹手中的铜币,说道:“那……我赌二。我数三二一……你身后那中国人在干嘛?” 在丽莎身后挤眉弄眼的秋生看着约翰朝这边指过来,简直快要急疯了,这语言不通是真的难受啊!少爷我叫你快跑,快他妈跑啊! 丽莎听到约翰说的话,回头朝背后看去。她的脖子一动也没动,脖子上的脑袋却转了半圈,直勾勾地盯着秋生,把厚厚的发髻留给约翰。 约翰刷地直起身子,闭着嘴往后就跑,连碗里的钱都没来得及捡。 丽莎叹了口气,转回头来,端着碗站起身,又看了秋生一眼,慢慢地往旅馆后面走去。 “别到松树林里来。”她的声音变得空灵幽暗,就像是远山的回响;她的脚步无声无息,整个人就像是被阴影吞没了一样,很快就不见了。 “啊……你会不会讲广东话?”秋生说,但已经不可能再得到回应。 夜晚的冷风吹来,街边建筑物的影子在风灯的灯光下飘荡摇曳,叫他打了个冷战,赶紧跑回屋里去了。 房间里,九叔正洗完了脚准备睡了,见秋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训斥道:“干什么毛毛躁躁的。现在才回来,是不是看这旅馆的装饰看得入了迷了?” “不是啊,师父,这旅馆,有有有、有鬼……” “胡说八道。”九叔大摇其头,“你师父我怎么会像你这么不小心?我从来时起就一直开着法眼、看着罗盘,要是有鬼的话,我为什么不知道?” “真的有啊,师父,我没骗你!”秋生连忙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掏出柚子叶来作证据。 九叔听他说的不像假的,渐渐认真起来,问道:“所以……你刚才出了门?” “……没出去太远……”秋生谨慎地回答。 九叔无奈地摇了摇头,扳着自己徒弟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从他衣服后面的领口里拽出一张符来。 “这道灵符在你身上,只要你走到旅馆门口那个位置我就会心有所感的……为什么这次不灵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从放在一旁桌上的包裹里掏出罗盘来,但上面的指针就像刚来到这个镇子时一样毫无动静。 九叔皱起眉,直接又从包里拿出线香一束、黄纸一张、朱砂一盒、狼毫一支,先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恭恭敬敬地点了香,然后调了朱砂墨汁,准备念咒写符。 这道符不会耗费他太多法力,是一道最寻常不过的护身保命符咒。只是这次他写完了符,却没有感应到那种神气通畅、上达三清的玄妙触觉,拿起符来贴在自己徒弟身上、也不见秋生他有什么变化。 “难道是我的写法出了问题?还是这里属于异国他乡,我的法力不能传达到上天?” 九叔想着,干脆决定再试一个他很久不用的招数。 只见他手拈剑诀、双腿架了个马步,脚掌虚踏,一边跺地摇头一边念念有词地说:“谨请唐宫太乙君,莲台火星步黑轮,手执伏魔七星剑,斩断阴中百鬼神,阳世千妖共百怪,闻我符水不留停……弟子一心专拜请,唐宫元帅降临来,神兵火急如律令!” “师父,在这请神啊,楼下老板娘不会骂吗?”秋生担心地问道,但见师父把手往他这一指,说道:“去!……去!怎么还不去!” 如此这般试过,九叔“哎”了一声,收了架势,对着窗口插着的几支香愣愣地出神。 秋生见他神色黯然,连忙解劝:“师父,是不是没接地气,所以请不到神?” “请神上身接什么地气?!地气是用来请鬼的嘛!”九叔叱骂道,然后又看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弟子一向持身正直,并不敢有片刻忘掉自己的职责,何以今天灵符失效、请神不至呢?难道真像春红姑娘所说,我为虎作伥、给那吴有德当了帮凶?” “师父,你做的没错,你不是跟我说人鬼殊途的嘛。吴有德是该死,可他那些小妾仆人也未必都作过恶啊。就像我,哪怕师父你背地里伤天害理、坏事做尽……当徒弟的也不一定知道,难道还能叫我跟你一起遭报应吗?” 秋生口不择言地说,然后头上立马挨了师父的一个爆栗。 此时九叔也回过神来,心想这臭小子说的道理倒是没错,而且自己之前除了那鬼上尸身之后、在任家镇也对付了迷住他的女鬼,法力并没有像今天一样不管用……起码说明自己不是违背了正邪不两立的戒条而遭到了惩罚。 那么他能想到的原因,也就只有一样了。 第二十章 渐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的马车上,九叔抽着烟,跟伊卡布说了自己的推测。 “从秋生所说看来,柚子叶擦眼还是可以见鬼,但符咒和神打却不灵。问题不是出在方法不对,而是出在……我们的神管不到这。” 他终究还是没说出那个最坏的、连他自己也不愿相信的可能,但伊卡布这么机灵的人,从他的言外之意就能听出来,点点头,没有插嘴。 九叔继续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过了一会,才又说:“我平时也没跟你讲过这些,现在就来讲讲吧。秋生和文才其实早就知道了…… “我林九,还有我们这一门,从来没正式拜入过茅山门墙。 “茅山派道统在我们省开枝散叶、传播甚广,十个道士有九个都学过茅山术,但真正的上清派只有茅山‘三宫五观’的弟子;我们这些在外游方的学的东西很杂,佛、道、儒,甚至民间流传的巫祝卜相,只要有用我们就去学,平时可以说自己是茅山道士,但要是真去了茅山,人家多半是不认的。 “对于敬神来说,有没有那个名头并没什么所谓,只要你诚心笃信,神就会降福于你。但对于一些特定的道术来说,当然是人家正式的弟子更强。 “平时我们游方的道士,要降妖伏魔,不靠神的力量是不成的。常用的符箓无非就是拜请特定的神来解决对应的麻烦,神打也是一样。现在符箓之术不能用了,我也没什么法力,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比平常人多懂了一些的老汉……” “别这么说,九叔,我这次需要的也许正是您的知识。”伊卡布说,“而且……万一秋生他见到的并不是鬼呢?” 坐在对面、跟文才挤在一起的秋生立刻反驳:“我看到她的脖子拧了半圈啊!” “这就难说了,我也不是没见过一些本身体质就跟常人不同的人……” 伊卡布这么回答,然后又陷入了思索中。 九叔刚刚说的事情他真的没想到会发生,也让他不由得开始思考世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超自然生物是什么,神又是什么?为什么在九叔说来,人和神之间的关系更近似于交易呢?一方付出虔诚、另一方付出“降福”,除了没有货币的参与之外跟纽约市的债权交易也差不多。 再想想非中国的其他宗教,信徒们是因为什么而信仰神的呢? 当然,他不否认也有那种纯粹为了自身精神的纯粹、为了自身人格的完善而选择宗教的人,但现实一点吧……那种人只会是极少数。 绝大多数人信教的目的,都是“获取什么东西”或“避免什么东西”;他在家乡住的时候,父亲一直灌输给他的就是“原罪论”。 跟其他宗教比起来,中国的神们可以说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了。甚至当时在任家镇的时候听九叔给他讲过当地土地庙的故事,原来这位“土地神”还曾经是在当地生活过的真人,因为修路救灾造福一方才被“封”了土地神。 如果神真的存在,人要如何面对祂们? 就在他长长的思考里,马车驶过山坡上的碎石路,向着沉睡谷的方向接近了。 到达的时候是在晚上,镇外的大片田地里种什么庄稼都已经看不清了。治安官的办公厅里没什么人,伊卡布问了问看门的老人,得到的答案是本地乡绅范塔索老爷正在家里举行酒会,治安官去那跳舞了。 这种悠闲感可不像刚刚发生连环罪案的样子,三个人被斩首了,你还有心思跳舞? 刚一到来,伊卡布已经觉出这镇子的气氛有点诡异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要老人带路、让他跟九叔几个能够顺利找到范塔索宅。 镇上的小路不太好走,带路的老人腿脚也不太灵便,九叔叫文才去扶了一把,自己则落在后面跟提着灯笼的伊卡布低声说:“那栋房子有点奇怪。” 四周看去,周围的建筑一眼就能分成三类。一种是形制简陋、就是个长方形的木板屋,覆盖着茅草屋顶;另一种是普通的美式砖屋,形制与美国的其他小镇一样,是由后搬来这里的美国人建起;最后一种就是范塔索的家宅了,混杂着尖顶、石墙和木制饰板、玻璃窗,在夜色中看不见多少灯光,反而是向着路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四周的树木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弯曲着指向天空,像从地里探出的死人的手。 这里跟纽约或是路上经过的那个镇子完全不同,属于那种老的移民城镇,范塔索的家宅一看就是由在欧洲时也是贵族阶级的第一批移民设计建造的,只有他们才会有这样的审美。 如果长时间生活在这里、习惯了这种城堡式的住宅,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但伊卡布这种年轻又见过世面的人,难免会觉得这里的气氛冰冷而腐朽,厚厚的窗帘下纹饰繁复的窗子叫人看了心里发毛,好像有一双双眼睛就在那后面盯着过路的行人一样。 “他们喜欢壁炉、名贵家具和古董灯架,这一栋房子的价值,就够我在纽约工作三百多年了。不过……我更喜欢太阳。”伊卡布说。 “我也是。”九叔回答。 带完路的老人自己回治安官办公室了,一行人快步走过道路两边的田地、来到范塔索的家宅门前时,已经能够看到灯光、听到舞会的喧闹声了。 往旁边一看,还正有一对男女在窗旁边的阴影里滚到一起互相亲着呢,啧啧有声的,叫九叔都皱起了眉头,让两个徒弟都咽了口口水。 “这美国人真是不要脸……”文才低声说道。 “各国风俗不同,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失礼,视若平常就好了。”九叔用比文才还低的声音回答。徒弟说的话人家听不懂,他说话人家可是能听懂的。 “哇……那有没有哪个国家的风俗是……一见面就能睡觉的?”秋生也吐槽了一句说,被九叔用烟袋敲了一下脑袋。 伊卡布示意几人跟上,正了正护颈丝巾,敲了敲门上的门环,在女仆开门后直接走了进去。 与冰冷死寂的外观不同,屋内此时倒是挺热闹的。镇上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在乐队的演奏声中翩翩起舞,喝酒、吸烟、打牌、或者去楼上找个房间活动一下筋骨,从现在一直到两百多年后,美式派对都是这样,没什么变化。 尤其是青年人们玩的最疯,一群年轻男子正在大厅一角围着一个女孩转着圈呢,女孩蒙着眼睛张着手,好像要从中抓一个男人来,嘴里还在喊着:“咯咯笑的女巫,女巫在咯咯笑……谁来给她一个吻?” 伊卡布想要在人群中找到当地的治安官、还有明显在这一带最有势力的乡绅老爷范塔索,没有注意面前的状况,走过去时直接被那个女孩抓在了手里。 “哦,你是……西奥多?”蒙着眼睛的金发女孩摸着他瘦削的脸这么猜道。 “恐怕我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小姐。”伊卡布答道,但明显已经被面前的小姐吸引了注意。 这个女孩说起来跟父亲去世前的任婷婷很像,看着也是那种活泼慧黠的性格;但她的言行中莫名其妙地带着一丝沉稳,听到伊卡布这么说之后,落落大方地给出回应:“那么陌生人,就由女巫来给你一吻吧。” 说着,她就蒙着眼亲上了伊卡布的侧颊。 后面的秋生和文才都看傻了,师父说的还真对,看来见面就亲真的是美国风俗!这位姑娘年轻又苗条,也是逮着伊卡布就亲上了,甚至都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呢! 当姑娘解开蒙眼的眼罩之后,那美貌又是让师徒三个震惊了一把。中国人和美国人是有点审美差异,但这位女士眼睛大、脸小,下巴尖、鼻子翘,外加娇小玲珑的身段,在哪个国家都是标准美人;哪怕金发褐眼跟鬼一样,九叔他们也绝对说不出“丑”这个字来。 当着面、被那双大眼睛盯着的伊卡布更是说不出话来,他从这姑娘的眼神里看出了因热闹派对而来的愉悦、因见到陌生人而来的好奇,还有那沉没在意识最深处的、难以挥去的忧郁。用任何语言来形容这邂逅都有些无力,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一个同类。 “我前来寻找博特斯·范塔索先生。”他微微颔首,对这位女士温柔地说。 “博特斯·范塔索正是家父。我是他的女儿,卡崔娜。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看着两个年轻人的交流,九叔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此时正对身边的徒弟说道:“我还以为伊卡布对这方面不感兴趣呢……看来只是没遇到对的人。” 看看那小子现在的状态吧……他眼睛里好像都容不下别人了,也没想过要把九叔介绍给卡崔娜,只是双眼紧盯着这个姑娘,连平时的多话样子都收了起来,别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师父你虽然纸上谈兵,不过还挺了解的嘛。” 秋生又一次多嘴道,然后在师父的烟袋敲下来前敏捷地躲闪过去。 第二十一章 夜色 直到回了房间里点起了灯,伊卡布才摆脱了某种特定的情绪,开始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沉睡谷的罪案。 刚才他甚至都忘了介绍九叔三人是谁,只顾着和那位小姐眉来眼去,还惹恼了旁边另一个英俊而强壮的男青年,两个人争风吃醋,直到这场派对和这间大宅的真正主人出来调停为止。 博特斯·范塔索先生友好地接待了伊卡布一行,一定要这几个不速之客在家里暂住,还为他们各自安排了卧房。这栋房子大到整个纽约警局住进来都没什么问题,仆人们迅速收拾出二楼侧面的几间屋子、还给没带多少行李的九叔师徒准备了好几套便服,服务得无微不至。 晚上的时候,九叔正在房里,正想试试这洋人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几个人生活的年代,中西交融的大趋势已经开始了,虽说这些衣服有些复古……但稍微一想也就明白怎么穿了。 “哦,九叔,您在换衣服啊。” 正穿衣服的九叔就听一声门响,伊卡布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吓得他双手一哆嗦,差点把这件双排扣外套的金属纽扣揪下来。 “咳,什么事这么慌张啊。”他拍了拍胸口,顺了口气,才问道。 伊卡布已经在一旁的桌上摊开一张纸,接着说道:“我已经在第一时间向治安官索要了本地大事记,能跟‘斩首’联系起来的……除了这几桩杀人案,就只有二十年前的一桩逸闻。据说有一个在战场上最喜欢砍掉别人脑袋的、来自德国黑森大公国的雇佣兵,就死于此地郊外的树林,当地人说他的魂灵仍然徘徊在松树的阴影下,割下那些在林中走得太深的人的头颅。” “听起来有点道理。”九叔终于穿好了衣服,走过来一边看着纸上记录的事件信息,一边说着:“这种恶人化成的凶鬼,多半就会重复生前的暴虐行为。” 纸上没记录太多信息,这不是因为治安官不负责任……而是20年前美国才刚建立没多久,这一带在当时还没有完全建立起秩序,信息的保存很成问题,能找到这么张通缉令已经不错了。 九叔好像天生就会这种语言一样,将通缉令上的文字读了出来:“战场屠夫,黑森公国无名雇佣兵踪迹在本镇范围内被发现。该人骑一匹黑色战马,头发竖起、牙齿磨尖、鹰钩鼻,镇民见之须速退避,并尽快将其踪迹报告墨菲斯上尉。带路找到此雇佣兵者赏钱一金镑。” “九叔你是专家,那么就的确有鬼怪作恶的可能。但这个推论也有几个不能解释的地方……”伊卡布继续说,“首先是时间不对,这个雇佣兵死在林中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间沉睡谷一直平静无事,没有人被斩首,直到今年。这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九叔看着他收起那张纸,在窗前的靠背椅子上坐下,点起烟袋,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道:“要么就是跟任老太爷一样,一开始怨气不够深重,在养尸地睡足了二十年才能出来害人……要么当然就是有人搞鬼了。” “除了这个还有第二个疑点。范加雷父子的尸体是在野外发现,这倒没什么问题……但那个寡妇不是死在树林里,跟传说不符。所以,现在还不确定这一定是由鬼怪做下的‘超自然案件’。” 伊卡布也坐在窗前桌子的另一边,讲完了自己的结论。 结论就是没有结论……现在得到的信息还是太少了,根据这些很难推测出案件的全貌,只有等明天再去跟人交谈、勘测现场,有可能的话再查验一下尸体。 正事说完之后,他又开始跟九叔发起了牢骚:“说起来,这里的民风让我很不习惯啊……尤其是死了三个人才没多久,这些人就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开舞会什么的。” “我还以为你们美国人都是这样。这么说……这其实不正常了?” “已经不只是不正常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总觉得这里的人特别容易紧张……尤其是那个布罗姆更是如此。” 九叔嗯嗯地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谁看不出来,那叫“布罗姆”的小伙子明显对这家的卡崔娜大小姐有意思……结果姑娘上来就亲了你一口,人家当然会紧张。 年轻气盛,年轻气盛。 [30.第30] 正巧秋生和文才也各自换了身衣服,从他们俩的房间过来找师父,一进来就说道:“师父,楼下还很热闹,不如我们也去吃点东西?赶了一天路,晚上还没吃饭呢。” “放心吧,按待客的礼节来说,一会女仆就会把食物送上来的……”伊卡布不解风情地说道,叫两个年轻人都耷拉下了眉毛。 九叔摇了摇头,这两个徒弟一辈子都是在任家镇过的,到了省城都觉得新鲜,更不用说出国了。现在看来他们俩经过两天的旅行逐渐适应了出门在外的生活,不再吵着要回去了,反而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入乡随俗”。 与其让两个徒弟自己下去乱跑,还不如自己也去看着他们,免得叫人吃了、或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沉睡谷”惹出什么祸来。 这样想着,他也转头劝伊卡布:“我也有点饿了,咱们一起下去吃点吧,顺便也可以打探消息嘛。” 第30节 伊卡布一想也是,把手里的东西暂时放下,跟九叔三个一起下了楼,融入了那诡异的欢乐气氛中。 这场酒会一直持续到很晚,期间多有好奇的人们来跟三个中国人说话,唯一能正常交流的九叔也客客气气地一一给搪塞了。本想下来感受一下美式热情的文才和秋生根本就没机会离开他的视线,即使想跟人交流也只能比比划划,别的更是想都别想。 半晌之后,两个年轻人也泄了气,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一边吃东西一边休息。 “你说这美国人就不用干活吗?玩到这么晚还这么高兴,明天哪起得来。”用面包奶酪垫了垫肚子、百无聊赖的秋生这么说。 在他旁边对着刀叉使劲的文才回答:“也不是,我们路上经过那个镇子就不是这样,可能是这里的人更有钱吧。这个镇子挺大的,比任家镇都大不少,有那么一两百个有钱人家也不稀奇。” “……哪会有那么多?而且这家外面就是田,刚才我还看见草堆和稻草人了,看起来像是大地主。” 秋生说,回头往窗外一指,正看见窗口外面一对男女低着头急匆匆地从阴影下冒了出来。这两个美国人没注意他,而是边走边着急地整理完了衣服,女人作出端庄的仪态先往正门那头去了,男人则是在窗边站定,点燃了一支烟斗,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他和跟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的文才对视了一眼,连忙转过头装作没看见窗口的样子,都闹了个大红脸。这……肯定就不是异国风俗了,不然怎么会怕人发现呢。 正当青春的两个人脑袋里跑出一大堆不合适的想法和画面来,只好猛喝了两口啤酒掩饰尴尬。 过了一会,俩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九叔、伊卡布和一位女士一起朝他们走过来了。 “那两个是我的徒弟,这次跟我一起出海见见世面的,不过还没学会说美国的话,所以只能一直跟我呆一起。” 九叔对这间大房子的女主人说。 这位女士穿着花纹奇特的长裙,露着大片的肩颈和半个胸口,叫九叔只能目不斜视,完全没有一边的伊卡布那么自然。 那位女士则很是热情好客的样子,放开挽着伊卡布胳膊的手,向着秋生和文才伸出:“多么优秀的年轻人啊。” 伊卡布后退了半步,用自己的双手拧出吻手礼的架势。 还是秋生反应快,先从呆滞中恢复,照着伊卡布的动作微微躬身,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对方的指背,叫那女士更满意了,微笑着跟众人说:“拙夫年龄渐长,不太能熬夜,因此先去休息了。酒会上的食物酒水各位尽管享用,如果有什么特殊需要也可以来找我,我来叫女仆安排。那么,我还要招呼其他人,恕我暂且失陪。” “感谢夫人,再见。” 九叔说道,点了点头。 等那道摇曳的身姿走远,秋生才连忙凑到师父跟前低声说:“师父,我们刚才……刚才看见那位夫人她……” “她怎么了?非礼勿视,你不会盯着不该看的地方了吧?”九叔转过头来问。 文才也凑上来,闻言立刻抢着说:“是不该看,可是我们也不是故意的,那位夫人刚才……在窗外跟人……跟人那个。” 伊卡布睁大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音量:“不会吧……那是范塔索夫人,是屋主、本地最有势力的范塔索老爷的妻子。刚刚我还见到范塔索老爷被人扶着上了楼,所以……你们看到的男方是谁?” “我们哪会认识?”两个徒弟连忙摇头。 这种事情虽然比较私人、不是应该插手或说出口的,但伊卡布直觉这背后另有文章。正常说来,哪怕范塔索夫人真与人偷情,也不至于非得在丈夫的屋子门口搞事吧?没听说这家人有法国血统啊? “……这个镇子真的不正常。” 他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十二章 松林 第二天早上,伊卡布和九叔兵分两路,正式展开对案情的调查。 九叔带着两个徒弟,跟治安官报备过之后,在镇里借了三匹马,一起来到山上查探。 这里的树林也是很奇怪,正常的松树、枫树、橡树、冷杉中间,偶尔会夹杂着那种看不出哪个品种、好像死人指头一样的干枯树木;几匹马的马蹄踩在林间厚厚的落叶上,没有发出蹄铁叩下的声音,反倒是因为潮湿而经常打滑。 抬头望去,连绵的阴云从东边铺到西边,外加树木投下的大片阴影,把整座山谷都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之下。 九叔穿着高领羊毛大衣、马裤和长靴,如电如刀的目光从朴素的三角帽下探出,信手拉着缰绳,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带路的人说,这里已经超出了平时拾柴砍树的人会深入的距离,哪怕是带着猎犬上山打猎的猎人们也不会走这么远,压根就没有路了;外加那个砍人脑袋的雇佣兵骑士的传说就发生在这,吓得他死也不肯跟着三人前进,只留在了密林的外围等着九叔他们。 虽然知道没用,九叔还是挎着个皮包,把罗盘、朱砂等吃饭的家伙装来了,万一真碰到那个砍人脑袋的骑士……总有东西能试试嘛。 如果它真是鬼怪邪灵,那制服他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对他的尸体下手。 可惜的是,当时这骑士死在树林里的时候,他的身份是“美利坚之敌”,杀掉他的美国士兵们显然也没有让他魂归故里的打算,只是在树林里草草刨了个坑把他埋了,甚至没有做标记,现在没有人知道尸体在哪。 走了一会之后,秋生和文才轻踢马腹赶了上来,在九叔旁边说:“师父,这林子这么大,到哪去找那家伙啊?而且,到底是不是鬼怪害人?” 九叔点了点头:“来这之前我不能肯定,但看到这片树林之后,我倒有八成的把握。你们一路走来,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文才和秋生抬起头来四处看看,没发现什么,于是又看着九叔摇摇头。 毕竟没有人生而知之、都要慢慢教的,而且这两个再怎么蠢也是自己徒弟,九叔也没责骂他们,只是挑明了说:“就算再人迹罕至的树林,也该有鸟兽出没,可是我们朝这里走得越深、越是听不见任何动静。树梢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走兽踏出的小径,连风声都听不见……事出反常必有妖。” 文才听得心里面发毛,连忙拨马往另外两人这靠了靠,问道:“师父,是不是跟任老太爷的情况差不多,那‘雇佣兵’在养尸地变成了僵尸,鸟兽被尸气驱散?” “那又不像……这里虽然是山谷,但地势和缓、气流通畅,草木旺盛,不是什么养尸地。而且,传说中那雇佣兵是骑马砍人脑袋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手脚梆硬的僵尸骑马、用刀剑?” 九叔说着,突然挥手叫两个徒弟停马。 这片本来静寂无声的林地中,好似突然有马蹄的声音哒哒、哒哒地响起来。 几个中国人看了看脚下的落叶,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提缰绳,叫变得焦躁不安的马儿调转了头,往来时的方向原路退回。 就连九叔也没有硬要留在这,他现在法力全无、符咒之术也不灵,真要碰到厉害的鬼怪也一定抵挡不住,说不定还要赔上自己和徒弟的性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只是,还没等马匹跑起来,那奇怪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有个看不见的骑士正在后面追逐、他的剑尖正指着几个人的脖子发出寒光一样。 九叔一边策马奔驰,一边伸手进包里捏了一把的朱砂出来,准备等马蹄声到近前时扬他一脸;他虽没了法力,但朱砂本身就是阳气所结,对鬼怪依然有一定效果,不说能造成多大伤害吧,只要能挡住那雇佣兵骑士、让他师徒几人逃出圣天就好。 只是那马蹄声越听越觉得不对,它根本没有跟着几个人的加速逃离而远去或变缓,也没有受到掠过耳边的气流声影响,好像直接响在了几个人的耳朵里,跑出百尺之外依旧清晰可闻。 “不对!”九叔心念如电转,左右一看,忽然发现一颗粗得惊人的松树后闪过一道白影。 他立即勒住缰绳,转过方向不管不顾地朝那头冲去,把手中的朱砂往树后扔出。 奇怪的马蹄声顿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尖细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是谁装神弄鬼!”九叔一时停不下奔马,干脆脚踩马镫站起身来,伸手拉住了头上的一根粗树枝,借力一个翻身腾跃,在空中转了两个跟头之后轻巧地落地,往咳嗽声那边一步抢过去,伸手就要抓人。 此时他的徒弟们也已经骑马跟了过来,见此情景连忙叫道:“师父,下面!” 原来是那道白影在落叶中贴着松树树干迅速蹲下身,正要绕树逃走;但此时九叔也已站定,抓空了的手往下一按,正扣住它的肩膀位置,就势一拎、一甩,就把这人形物体扔到了落叶堆里。 他踏步向前,一把抓起那东西的手臂,厉声喝问:“你是谁,为什么假装鬼怪来吓我们?” 这时他才看清,这白影身形纤弱、被抓着的手腕细到皮包着骨,盖着面纱穿着裙子,好像是个女人。 “你们要快走,不要留在沉睡谷!”那个女人痛叫,看见秋生和文才也牵着马走过来,赶快回头猛地一阵挣扎。 只是九叔他的手就像铁钳,紧紧地抓着她的小臂,完全没有要放松的意思。她挣了一阵,见没有效果,又在嘴里神神叨叨地念起一连串听不懂的话语。 九叔抬头叫徒弟们从马上解下绳子来,再一回头,只见女人的袖子里突然往他胳膊上爬出几条蛇,一惊之下不由得松了手,身子往后一坐,反手要把蛇甩下去。 这女人一被松开,就刷地一个转身,滚到了松树的另一头,等秋生和文才快步上前寻找已经不见踪影。再看看胳膊上和地上,哪有半条蛇在? 看两个徒弟还要把落叶掀开来找,九叔靠在另一棵树边疲惫地叹了口气,叫道:“别忙活了……是‘幻术’和‘遁术’,人早跑了。” “师父,美国人还会这些?” “就算不是这些也相差不多,这人一定是个无门无派的民间巫卜之流。”九叔心想要不是我没了法力、怎会被这粗浅的幻术欺骗?但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转头问秋生:“……你不是说在上个镇子遇到个‘女鬼’吗?你看这个人像不像?” 秋生仔细想了一想,摇头回答:“衣服挺像,但人不像。那个女鬼身材比这个要高大得多,比我都高出一截来;而且那女鬼头发是黑的,盘着发髻,手掌大小也对不上。” 说完这些,他赶忙和文才一起上前,把师父扶了起来,又问:“师父,是不是这个人在背后搞鬼杀人?” “……要是她的话,刚才还不直接把我们宰了,还要装神弄鬼干什么?”九叔反问,又看到自己的马在山坡下的树影中出现,站直了身子打了个唿哨。 那匹温顺的母马好像能通人意,往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嘶鸣一声,慢慢地踱着碎步靠了过来。 文才赶忙下去牵马,还不忘回头抱怨着:“师父,那我们今天不是什么也没找到、还喝了一天的西北风?” “你师父就这么没本事?” 九叔拍了拍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道线:“你们看,刚才我就注意到了,这道线外面的树木,是不是比这道线里面高了一截?而且,里面的落叶也更厚、好像从没被风吹出来过似的。不管这块地方的中心在哪,那里一定有古怪……而且,刚才那人没想害我们,只是叫我们‘离开’,一定知道更多。我们现在回去找伊卡布,叫他跟当地的老爷们提一下,多派点人来沿这条线划界、把这两样东西找出来再说。” 徒弟们对这个安排当然也没什么意见,几人重新上了马,没有再贸然深入,而是沿途在树上做了标记、原路回去找那个在密林外围等着他们的带路人了。 秋生掏了把小刀出来,在树上割痕为记,因此落在了后面一点。 就在他认真地在这条路的尽头、带路人所在地方不远处的树上做记号的时候,耳边又有风吹过松林的飒飒声响起。伴着风声,还有幽幽的女声传来: “你们要找的……是一棵死掉的槐树。 “亡魂在低泣……不要走进松树林里来。 “不要打扰她……不要给她带来灾祸。” 可惜在秋生听来,这不过是刚才那人又在装神弄鬼,而且也听不懂说的什么。 “等我们多找几个人回来,还不把你找出来!” 他收起刀子这么说道,催马赶上了前面的九叔和文才,几个人一起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里往山下去了。 第二十三章 死者四 “肯定是那个无头骑士做的……这实在跟传说太符合了。” 九叔师徒三人还在山上乱转的时候,当地有权有势的几个人聚在小屋里,正给伊卡布·柯瑞恩先生介绍案情,还煞有介事地讲述了无头骑士的故事,想看看这位年轻警官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过伊卡布只是冷静地“嗯”了一声,回答说:“是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们目前还不能确认,毕竟寡妇温希普可没去山上树林里。对了,我能检查一下受害人的尸首吗?或者,我们有留下验尸记录吗?” 几位老爷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勉强跟伊卡布聊过几句的范塔索老爷开口说道:“……抱歉,柯瑞恩先生……但我从您纽约的上司那里听到的消息是,您这个人不太相信鬼神。” “之前我的确是不信,不过后来嘛……” 伊卡布摇了摇头,我见过的东西要是说出来,还不吓死你们? 他继续发问:“还有一个问题,各位绅士,您们、或者镇民们,有没有人亲眼见过那个无头骑士?他是真的没有头,还是更偏向于‘让他人无头的骑士’?” 老爷们再次沉默了,最后还是镇里的公证人詹姆斯·哈登布鲁克出面,摆着脑袋回答:“见过他的人都死了。但这件案子不是斩首那么简单,发现尸首的时候,他们的脑袋都已经不在了,被无头骑士带进了地狱。传说也是这么说的,他因为被自己的剑斩首而死,所以才会这么渴望他人的人头;他的鬼魂妄图填补他自己永远缺失的那部分……” 说起天堂和地狱来,伊卡布就没法再出言讽刺或者来一句“你见过吗”,在这个时代的美国怀疑圣经可真会丢了命的。 不过他另有办法,只见他耸了耸肩,说:“我们先假定凶手不是无头骑士,而是一个同样有能力杀死范加雷父子的人类。 “假如我是这个人类,不想被治安部门抓住的我当然会想办法掩饰我的杀人现场……恰巧沉睡谷这里还流传着无头骑士的传说,于是我灵机一动,把人头藏起来、找地方烧掉,这样所有人就会本能地想起那个黑森来的骑士,而不会注意现场留下的其他痕迹,我就能完美脱罪。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我当然不是在说这就一定跟无头骑士无关,只是如果我们想证明无头骑士真的存在,就必须从尸体上找到一些证据。不然我还说林子里有狼人,专门喜欢把人脑袋咬下来,反正和无头骑士一样都没人见过嘛。” 伊卡布的话音落下,几个人都安静了一会。 对于沉睡谷的富人们来说、科学精神这种东西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但柯瑞恩先生严密的逻辑很有说服力,连坚定相信无头骑士传说的他们都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们已经下葬了,就在山坡下的墓园中。”过了一会,胖胖的治安官山缪·菲利普斯开口说,他也恰巧是几位老爷中对伊卡布最友善的人,可能因为两个人同为执法系统的同僚吧……受命成为沉睡谷治安官的时候,他也宣誓要维护美国法律、保卫本镇秩序、与罪恶不共戴天的。 伊卡布礼貌地感谢了他,当即提出要把棺木挖出来验尸。 范塔索老爷被逼无奈,只好答应说:“那么我这就去准备人手。” 作为本地最大的乡绅、富豪、地主、农奴主、商人、法律顾问、银行家,他出面组织人手当然是最恰当的。 九叔几个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正碰到一群人在墓园里挖尸呢。 “看来这外国人并没有‘入土为安’的说法嘛……”九叔想着,把马交给带路人让他带回马厩去,自己则是带着徒弟找上了正指挥众人开挖的伊卡布,想要给他讲讲自己等人在森林中的发现。 正要说时,胖子治安官又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了,见没有人在关注这边,低声跟伊卡布说:“柯瑞恩警官……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桩案子里的死者不是三个,而是四个……三座坟墓,四具尸体。” 说完这话,他看见另一位绅士在看着这边,连忙拍拍伊卡布的肩膀,艰难地晃动着肥胖的身躯走远了。 伊卡布觉得,这位先生以如此巨大的体重竟然能担任一镇的治安官,肯定说明他在破案方面还是比较敏锐的……他骑不上马、追不上盗贼、挥不动剑、甚至可能抬不起枪,除了分析案情之外还能干嘛? 这位治安官所给出的信息一定值得重视。可是三座坟墓、四具尸体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旁边的九叔已经想明白了,低声在他耳边提醒:“死者有一人是女,是一尸两命!” 伊卡布一激灵,也低声问回去:“你是说寡妇温希普死时怀有身孕?” “验一验就知道,你最擅长了。” 九叔点点头,转过身去走开了。他知道验尸是唯一能确定这推断是否正确的方法,但传统观念中这属于是对死者遗体的大不敬……幸好这是美国,而他也并不需要参与。 几个小时后,满手是血的伊卡布从殓房里钻了出来,摘掉手套扔在一边,强忍着没吐出来,走过来找到了正面对着山林的方向抽着烟的九叔。 “您猜的没错,九叔。除了颈部被切断之外,寡妇温希普的肚子上还有另一道伤口。她腹中的胎儿也被斩首了……头颅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即使我再不想承认,现在事情也已经很明白了……这远超任何人类的能力范围之外。” 他说。 九叔端坐在墓园门口的石头上,也跟他讲了讲森林中那一道奇怪的树线,还有在那里遇到的奇怪的人。 [31.第31] 种种线索纠缠在一起,好像在把整件案子的方向推向那唯一的解释:那个黑森骑士真的复活了,并且正在大杀特杀。 “只是……这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不是‘无头骑士杀人’就能解释得了的。” 伊卡布说着,他的直觉又在提醒他了,这个镇子本身就隐藏着太多秘密,特别是“怀有身孕的寡妇”,很能激起人的探索欲。 “我今天还碰巧翻阅了这个镇子最重要一家的族谱。看来范加雷、也就是头两个死者的家族,和范塔索、也就是昨晚开舞会的最大家族,这两家是同一系,同是来自荷兰的破落贵族的后代。范塔索家的家系在这一代前并未在此地繁衍生息,并且人口凋零……因此我大胆推断,他们是穷得活不下去、才来此地投亲的。九叔你觉得呢?” 面对伊卡布的提问,九叔也摆了摆手:“你的推论在我看来没什么问题,但我才疏学浅,并且半生专心于道术,除了涉及鬼怪的部分之外,实在不敢多嘴多舌。” 第31节 可是苦苦思考半晌的伊卡布也已陷入僵局。怀孕的寡妇、被枭首的父子、森林中似乎知情的女巫、无头骑士,这表面上毫不相关的几者之间分明有着某种联系,但他一时间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些挑战伦理道德的桃色新闻。 他急切想找一个人来提出其他意见供他参考、理顺他的思维,九叔又明确表示不懂这方面,那该怎么办呢? “……你先别急。”见他抓耳挠腮的,九叔也想了想,又开口跟他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两个都很熟悉的另外一个地方?我听酒馆的老板说,那位马先生以前也是当警官的,而且他是生活在你我的未来。” 伊卡布一拍大腿,没错啊,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拉起九叔,说道:“好,我们现在就去酒馆。” “等等,先要找到门在哪吧……” “我知道在哪!” 九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伊卡布拉着走下了山坡,来到了另一侧范塔索家的大宅。 范塔索先生正在用晚餐,见两个人走进来,还特意邀请两个人坐下来一起吃。急得冒火的伊卡布哪有这个时间,行了礼之后快速地说道:“范塔索先生,我的朋友在森林里发现了无头骑士可能的埋葬位置,还有一个分不清是敌是友的女巫,明天我们需要准备至少一百人分组前往深林中探索,希望能够解决无头骑士。我现在要去楼上跟朋友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讨论案情,请女仆不要打扰我们,我们不饿谢谢。” 说完,他跟九叔就上楼去了。 范塔索先生和夫人被堵得张口结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能看到俩人的背影了。 “……好吧,明天又得召集大伙去林子里了。奇怪,他刚才还说不一定是无头骑士做的,怎么这么快又相信了?”范塔索老爷念叨着,干脆也不管了,回过头吃自己的饭。 另一边,走到楼上的九叔有点头疼,只想捂着脑门自己静一静。 他知道这间酒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也用不着把门开在人家家里吧?幸好上来之前伊卡布就说了不想人来打扰,不然这还没法解释了,两个大活人就在走廊尽头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遗嘱 “我对‘灵异’的东西不很了解……” 酒馆里,被诚心诚意拜托了的马克斯暂且放下了酒杯,开始给既算前辈又算后辈的伊卡布讲解经验。 其实他这个人很喜欢帮别人忙、平生就爱管闲事,但你不去要求他他就动也不会动,只会一直盯着你,心里还想着“这家伙什么时候过来找我”。 薛鲤就不同了,他喜欢听故事、跟客人们聊天,也从不吝于把这一点展现出来,伊卡布和九叔刚进来找上马克斯的时候,他就已经搬了个椅子坐到旁边兴致勃勃地开始听了。 “但以我办过案子的经验看来,需要犯罪者动用这种‘绝对不留痕迹’的手段处理首尾的案件无非就三种,争产、逃税、骗保险。在这三种案件中,犯罪者自身必须是清白的,不然就无法达成目的……而在伊卡布你的那个年代、又涉及到当地最大的贵族,第一种可能性最大。” 马克斯说着,递给九叔一支卷烟,自己也点上,在烟雾缭绕中继续:“我的建议是,查阅当地所有跟这两个家族有关的法律文件,特别注意遗嘱和生前赠予。另外,取死者贵族和寡妇腹中胎儿的组织样本,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 伊卡布点了点头,说:“感谢您的建议。第一点我毫无疑问可以做到,但第二点……可能我就需要你们的帮忙了,我的年代和九叔的年代不具备这种分析的条件,甚至我那里的遗传学还刚起步呢!” “不要紧,你先去取样,我们酒馆的客人……有这方面的专家。” 马克斯说着,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裤兜。 “另外,伊卡布你也可以跟那位大小姐聊聊,既然这两家出自同一个家族,那么说不定她也知道些什么。”九叔也提出了建议。 “啊……为什么是卡崔娜而不是范塔索老爷呢?”伊卡布提出疑问。 “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我看你们俩最聊得来。” 没多久,这三个行动力很强的男人就各自出了门,听完了那个世界故事的薛鲤也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吧台后面。 阿米莉亚难得没有坐到吧台前喝酒,而是在游戏机那边操纵着摇杆和按钮,想必是要用这种需要反应速度和精确出力的操作来进一步熟悉自己的义手;黑发的奇多在照顾那棵豌豆苗,还时不时伸出手来逗弄一下旁边笼子里的仓鼠,只有金发的黛格无所事事地靠在吧台的另一边,拨弄着自己衣服上挂着的细金属链。 “我们的酒馆是不是太不正常了,所有人都在跟鬼怪打交道?”他只能转过头去,跟黛格聊上几句。 “我就不是。”黛格回答。 “这个嘛……你也为阿米莉亚和塞勒涅服务过,所以严格说来……” 薛鲤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门响,又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不是熟人……以前从没见过他,他是个皮肤略黑、浓眉大眼、没留胡子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长袍、戴着头巾,进来之后还在甩着衣角上的水。 “老板,你这里还挺暖和的……哎哟,这是什么灯?” 错过这位新客人的马克斯,正站在伦敦的阴云下,掏出一只手机,拨通了某个号码。 伦敦就是这样,阴天的时候多、晴朗的时候少。除了塞勒涅这种吸血鬼之外,没人会喜欢这种天气……而且最近连她也不太喜欢阴天了。她接受了迈克的原始血液,可以在太阳下出门之后,每天白天都要在外面乱转,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的夜里。 电话接通了,另一边传来了这位女士的问候声。 “马克斯。” 马克斯立刻回过神说:“是我,‘月光女神’……你知道迈克去哪了吗?我去了医院,没找到他。” “……他升职了,现在受命前往贝克斯利担任院长,重建当地的某间医院。” “等等,我听见你说‘重建’?” 马克斯刚说完,就听见电话对面传来压抑着的笑声。说实话,这比他目前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更惊悚……这个女人竟然会笑出声来!不会跟“九叔”那个世界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她被鬼上身了吧? “……抱歉,但你记得马库斯吧?他之前混进贝克斯利医院偷血,被护士发现报警;军方迅速包围了那里,使用了汽油弹。他还是跑了……从地下停车场挖地道跑掉的。” 想象了一下青色的、背后生着肉翅的怪物在火焰的包围中挥爪刨地的画面,马克斯也忍不住有点想笑。 “好吧,我能理解你对那个怪物的感觉。能把迈克的新联系方式和地址发我吗?我有急事需要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你现在在哪?” 问明了马克斯现在所在的地点、叫他暂时呆那别动之后,塞勒涅挂断了电话。 无聊的马克斯只能抽着烟等在那,看着伦敦街面上远比上次来的时候稀少的人群。经过了吸血鬼长老马库斯大闹伦敦、宵禁令、抗议宵禁令、强制措施等一系列折腾之后,哪怕秩序已经恢复正常,敢在晚上出门的市民也不多了。 就在这冷寂的气氛中,塞勒涅的车子停在了他面前,车窗落下,女吸血鬼对他歪了歪头。 “现在你们这的情况到底什么样?怎么听着好像世界大战的样子?” 坐上副驾驶之后,马克斯这么问。 塞勒涅一边手握方向盘盯着路,一边回答他:“差不多。伦敦所有异种生物几乎都被抓起来了,马库斯为了制造混乱还特意转化了一大批吸血鬼,不过这些低等血裔已经都被当局控制。阿米莉亚认为他们大概已开始研究吸血鬼和狼人‘永生’的奥秘,所以在贝克斯利医院事件之后才放松了对马库斯的追捕,不再使用致命武器。……你来的很是时候,如果马库斯也落到他们手里,我为了自身的安全就只能前往欧洲大陆藏身。” “不考虑一下圣保罗吗?” “不……我在这的事情还没做完,还不想跑得太远。” 塞勒涅看了马克斯一眼,按了按车上的电台,让音响里传来了牛仔音乐的悠扬旋律。车子一个加速,从这里往东面驶去了,在夜色中留下尾灯红色的弧光。 远在另一个世界,九叔负责按马克斯的提醒去殓房取下死者范加雷老爷和寡妇腹中胎儿的身体组织用来鉴定,伊卡布则趁这个时间钻到了镇政务厅的档案库里。 詹姆斯·哈登布鲁克先生是这里的管理人,但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他没有出现在这里;伊卡布也没有惊动门卫,而是用了一点小手段撬开了门锁。 没有人指点或帮忙,要从一屋子的故纸堆里找出某几份文件来还是很有难度的,幸好哈登布鲁克先生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他把这些文件都按年份、种类各自分了堆,找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伊卡布终于从某堆文件的最深处找到了那份可能会证明一切的遗嘱。 那是第一位死者彼得·范加雷立下的,上面写明了:“温希普女士与其子改姓范加雷,进入范加雷氏族谱,拥有彼得·范加雷所有财产的继承权”。 “真给马克斯猜着了!” 伊卡布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立刻开始在其他类型的文件里寻找佐证。 就在他继续翻找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人声,白发的哈登布鲁克先生冲了进来,对他怒吼:“柯瑞恩警官,你竟敢未经允许闯进档案储存室!请你立刻出去!” “我得提醒你,哈登布鲁克先生——我受纽约市警局、纽约州警局和联邦法院授权,有权在此镇查阅一切可能与案情有关的文件或物证资料。”伊卡布不慌不忙地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刚刚进来时被他挂在柱子上的提灯……这老家伙应该就是恰巧看到了透出窗口的灯光,才如此着急地冲进来的。 但这种态度只能证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里的确藏有他不想让外人发现的秘密。 瞥了一眼手里拿着的另一份文件,伊卡布冷笑一声,将它向公证人先生一亮:“而且你并非与此案无关之人,这份结婚证明里和范加雷的遗嘱一样也签着你的名字!艾米丽·温希普已经不再孀居,她与彼得·范加雷是在你们的见证下结为夫妇!” 简单的结婚证明下正签着牧师斯廷威和公证人哈登布鲁克的名字,也就是说至少这两个人是知道三个死者……不对,是四个死者之间的关系的,并在一开始决定向伊卡布隐瞒。如果不是治安官暗示伊卡布去查验尸体,他到现在也不会理顺这一层,这些信息恰恰是此案的关键。 这不是鬼魂为了发泄怨气随机的杀戮,这是有意识、有明确动机的谋杀! “也就是说,治安官菲利普斯也知道这一切,因为对婚姻和遗嘱的法律保障要由他来进行。兰开斯特医生也应该知道,他是本镇唯一的医生,孕妇的产前照料只会由他负责……现在,哈登布鲁克先生,唯一的问题是你们有没有把这个消息泄露给其他人,尤其是这一家的人?!” 伊卡布扔下那两张文件,从包里掏出他根据记忆重绘的那张族谱来,指向那个离彼得范加雷最近的、还没有被取走头颅的名字——博特斯·范塔索。 第二十五章 骑士 殓房里,九叔再不想动手也得动手了。 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他还是先点了三炷香在……原本该是寡妇温希普头顶的位置,同时默念道:“姑娘你有怪勿怪,我全是为了帮助伊卡布找出此案真凶,还你们一个公道。打扰你和你的孩子实属不得已。” 鬼怪害人之事他见过不少,可像这么残忍的就没几个了。婴儿还没出世就遭此横祸,那刚刚成型的小胳膊小腿看得他一阵恻然,手指都不由颤抖了几下。 旁边的秋生和文才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几个死人下葬不过几天,还没开始腐烂呢,至于平常的臭味……在义庄干活,他俩早习惯了。这两位少爷一个扳着范加雷的肩膀,一个朝颈部下手,很容易就取了一点脊髓出来,在玻璃皿中封好。 “师父,下不了手吧?我来吧。”秋生抬头看见九叔迟迟不能动手,于是自告奋勇地想要代替他。 “那你来吧。”九叔顺水推舟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秋生,自己则是往窗外望去。 不看还好,一看他就立刻挺直了身子、瞪大了眼。 山坡下连绵的荒草中,正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朝着镇子这边快速冲过来。这黑影看形状好像一个骑着马的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一眨眼就消失在房屋后面的阴影里,再出现时已经距这里只有几百尺,急促的马蹄声也在空旷的街道上开始鸣响。 终于看清那个黑影形象的九叔大惊失色,回头喊道:“趴下!” 秋生和文才听到师父的声音,没来得及多想就迅速趴在了停尸台旁边的地上,只听上面喀嚓一声,殓房的窗子已经连着窗框碎成了几百片。 一把斧子就在刚刚几个人脖颈的高度旋转着飞进来,撞碎了窗子后“铿”的一声砍在了另一侧的柱子中间,整片斧刃都嵌进去了,还嗡嗡叫着抖了好一阵。 九叔掀开双排扣大衣挡住了飞溅过来的碎玻璃,此时正站起身来将这些玻璃渣抖掉,还没等再说什么,那个身影已经一脚踢开了殓房的门,拎着他那把大剑走了进来。 近看之下,骑士的形象更加令人震怖,他一身的盔甲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却没有漆上除了黑色之外的任何一种颜色;他顶着这足有几十公斤的重甲、披着披风自如且迅捷地行动着,就好像他的脑袋还好好地呆在他的脖子上。 是的,现在他的脖颈部位是一个黑暗幽深的空洞,那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会有来自地狱的血和火随时喷溅而出。 “不对,这个骑士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九叔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突然想到,假如伊卡布和马克斯的推断正确……那么这骑士应该是受人控制、为此人继承范氏家产扫除障碍的,怎么会来袭击他们师徒三人呢? 但事实是这家伙就是出现在这里了,还正挥舞着巨剑朝着九叔这砍过来,剑刃在空气中带起呜呜的风声,这力道和速度可不是得让人掉脑袋吗! “朱砂!”九叔喊道,就地一滚,双手撑着窗口翻出了殓房,险险地避过了这要命的一剑。 秋生和文才在屋里听到他的命令,连忙手忙脚乱地从掉在地上的包里掏出朱砂来,看到那骑士回了头,吓得手一哆嗦,连忙把朱砂朝着骑士洒了过去。 骑士的脚步顿了一顿,伸出手一把拎起了旁边的停尸台,朝着两个年轻人扔了过来,把小范加雷的尸体掀到地上的同时也卷起一阵风,挡住、吹散了飘洒在空气里的大部分朱砂,势大力沉地撞在殓房一侧的墙上,差点把这堵砖墙给砸塌掉。 秋生和文才早就跑出来了,一脸惊惶地对九叔说:“师父,朱砂没了,这怎么办?” “……我带了两斤朱砂,你们都给用了?” “我们哪有时间细想啊师父!” 师徒三人正互相对话,那没了脑袋的骑士已经一脚踹塌了窗台,一手拿着从柱子上拔下来的斧头、一手拿着那把吓人的剑,朝着这边沉默地走过来。 秋生瞪大了眼睛,赶紧抓着师父的胳膊说:“他又过来了,师父快点想办法啊!” 九叔哪来的办法?工具都被扔殓房里了,法力又没了,请神也得不到回应,除了跑路还有什么好办法? 他刚想开口叫徒弟们快跑,突然看到旁边地上掉着一个彩绸的口袋。 这是刚刚他跳出窗外的时候动作太大,从他衣服里面甩出来的,里面如果没记错的话,是装着伊卡布所说的“用科学逻辑分析道术”的心得。 此时病急乱投医,九叔也管不了许多,连忙抓过锦囊打开,翻开那张纸,只见上面用铅笔认真地写着: 第一,部分影响整体; 第二,亲代影响子代; 第三,相似影响相似; 第四,概念对抗概念; 第五,万事皆有界限。 这几点总结并不是瞎写的,是对伊卡布那个笔记本上记载过的所有内容的精炼和总结;而伊卡布那个笔记本上所记的东西,平时当然也与九叔有过多次、长时间的讨论。 九叔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忽然想起当时跟这小洋人的讨论,只觉心中有所明悟。 事物的形状或其他属性使其能影响与之相似的事物,例如吃核桃补脑、饮人血长生;事物的一部分即使脱离也能影响其整体,例如用头发指甲施诅咒、用照片八字打小人;事物间因其引申的“理”不同而互有生克,比如代表“正直”的墨斗线克制僵尸、代表“纯净”的盐克制鬼物。概念概念,概括之认识也。 亲代影响子代就更好理解了,父亲的墓地风水影响儿子的财运,先人不痛快全家都遭殃嘛。 唯一不太容易明白的是这个“万事皆有界限”,但伊卡布跟九叔讨论过这个问题,这句话里面同时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县官不如现管,某些对应的问题只能由同一领域的方式来解决,想发财就别拜月老、孕妇房里别供关老爷,打蜈蚣精就得去找昴日星君;二是一个“神秘学人士”心里信念的边界就决定了他的能力范围,就像神打这种事,不信的人永远请不到。 此时无头骑士就在眼前,九叔跟徒弟说了一声:“去旁边那个洋庙”,紧接着双脚一用力,整个人向上跃起,正撞在无头骑士的怀里,躲开了挥下的剑刃。 他是没了法力,但并不是就没有其他方式从概念层面躲过无头骑士的追击了…… [32.第32] 就在两个徒弟跑向隔了条街的那个教堂的时候,无头骑士也退开一步,举起剑刃就要又一次地斩下。 但见九叔站在原地,身子稍微一转,整个头忽然消失不见,只剩了三角帽扣在了衣服领子上,被那一剑砍飞,露出黑洞洞的领口来,就好像是脱下盔甲换了厚外套的另一个无头骑士。 这个既不是道术也不是魔法,跟所有超自然的东西都没关系,只是九叔从跑江湖卖艺的那里学来的一招障眼法,偏偏就是这一下,叫那无头骑士愣在了原地。 作为鬼怪,他已经强到了脱离自己的尸身拥有实体、能够使用刀剑劈开房子、无法被任何常规武器杀伤的程度,但九叔看到伊卡布的那张纸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种强大的原因……是沉睡谷镇民间流传的恐怖传说,把这个骑士和“斩首”的概念联系起来了。 一个真实存在的恶魔,外加来自一个群体的深信不疑,塑造了无头骑士的存在。 第32节 不过既然无头骑士在沉睡谷这里就代表着“斩首”,那他就同样会受到这个概念的束缚。九叔他暂时想不出有什么相对的概念能对此加以克制,但完全可以让“斩首”不能完成:他不逃走也不反抗、就是叫骑士砍不到脑袋! “幸亏这衣服够大……” 九叔默默地想,并不敢用力呼吸或出声,而是用一个别扭地姿势尽量撑着衣服的肩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无头骑士没有等多久就又一次举起了剑,朝着他上衣中间的位置刺了进来。九叔早料到会有此招,已经在这狭小的空间中腾挪闪躲,外加甩脱了一条胳膊的肩关节,用民间所谓“缩骨”之术硬是躲过了这一刺,并且没有把头部露出领口外面。 那来自黑森的无头骑士再一次后退,这次他准备反手握剑,从领口处直接往下刺,对于九叔给他出的难题显得非常配合,甚至没想过先砍脚或者连人带衣服整个劈成两半这种选项。 还没等他付诸行动,点着火把的伊卡布终于带着镇民们赶来了。他从哈登布鲁克先生嘴中问出了很多信息,正打算告诉九叔不用再费力鉴定两个死者的亲子关系了,结果刚走到这附近就看见无头骑士正从里面走出来追杀几个中国人,赶快回去找了大队人马来。 镇民们对骑士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但人数终于还是带给了他们勇气,点燃了火把跟着伊卡布来到了这里。 这还是无头骑士的真身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恐怖的形象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伊卡布给大家鼓着劲:“不要怕!我们团结起来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把这个伤人性命的恶魔赶回地狱去!” 旁边的布罗姆好像不想在勇气上输给一个外乡人,大喊一声,手拿家传的锋利长柄斧矛就冲上前去,对着无头骑士的腰间就捅过去。 九叔赶紧探出头来,整个人往地上一扑,借着摔下去的这一撞把脱臼的右肩撞回了原位,再一个侧滚,接了一招名叫“猿跃式”的轻身手段,弓着身子双脚一蹬,已经远离无头骑士十几米开外。 伊卡布赶紧上前把他扶起,回头叫道:“冲啊!干掉无头骑士!” 第二十六章 巫术之祸 等到伊卡布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一时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九叔就在旁边,还有脸色阴沉的范塔索老爷和同样神色悲痛的范塔索小姐。沉睡谷今日难得地有了点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身上,让他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温暖。 “发、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记不起来……” 他说。 九叔回答:“你们围住了无头骑士,把他赶走了……但是布罗姆先生英勇牺牲,你的手指也被骑士切断了。” 伊卡布这才感觉左手有点疼痛,抬起来才发现,厚厚的绷带下,这只手的小指已经没了。 “起码不是丢了脑袋。”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发现此时不是发笑的时候,转向范塔索小姐道歉:“真是对不起……卡崔娜……让你失去了一位勇敢的未婚夫。” “还不止如此,柯瑞恩警官。”范塔索老爷一反前几天的友善态度,沉着脸指责:“我从哈登布鲁克先生那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说你在怀疑我们范塔索家……现在你亲眼见过了骑士,他取走了布罗姆、斯廷威牧师的性命,而且我的妻子也已在昨晚的骚乱中失踪,我希望这能令我摆脱这无端的指控!失陪了。” 说完,他就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 九叔看了一眼卡崔娜,又看了眼伊卡布,低声说:“我和秋生、文才都没事,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找我。” 等九叔也离开了房间,伊卡布在卡崔娜的帮助下坐起身靠在枕头上,又一次想要道歉:“卡崔娜,我真的……” 还没等他说完,女孩纤细的手指已经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嘴唇:“伊卡布,嘘。我明白,我明白。” 伊卡布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已经完全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许多镇民鼓起勇气冲了上去,他和布罗姆则冲在最前面。但那骑士啊,那骑士简直是非人类所能想象的强大,他一把剑、一把斧头挥得像风车一样挡下了所有攻击,还想去追杀九叔;最后还是伊卡布和布罗姆掏出两把镰刀、一左一右地勾住了他,才给了大伙机会,把些长矛、砍刀之类的往骑士的身上招呼。 骑士最终还是不耐烦了,回头一斧头就把热血上头、冲得最快的布罗姆开了膛,豁口从左下腹一直开到右肩膀。伊卡布退得及时,但即使如此也被一剑斩断了小手指。 那骑士的战马、传说中的黑色名驹“不怕死”正在此时撞开人群冲进来,骑士一提马缰就跃上了马鞍,将挡路的伊卡布撞倒后扬长而去。 在那之后,又痛又晕的伊卡布也失去了意识。 “斯廷威牧师是怎么回事?”伊卡布又问。 卡崔娜细心地用热毛巾擦去他脸颊上的冷汗,轻声回答:“我们今天早上在镇外发现他的尸体,一样是被无头骑士取走了头颅。有人看到他昨天晚上在教堂门口拒绝那两个年轻的中国人进入,然后仓皇地往镇外跑了……” 本来以为已经解开谜题的伊卡布显得相当挫败,他转过身抱住自己的头,想不明白为什么牧师和九叔也会遭到骑士追杀。 卡崔娜凑近过来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解劝:“你已经足够机智、足够英勇,你的朋友们也都是善良的好人。布罗姆是个勇敢的人,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但我没有因他的死而过于悲伤,你当然也不必自责!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制服无头骑士的方法的,那是你注定的命运。” “我不曾相信过命运,也拒绝相信神灵。”在卡崔娜温柔的目光下,伊卡布也逐渐放松下来,这么回答道。 “那么你信什么?” “科学,逻辑,因果,实证。但在这段时间的经历后,我也认真考虑了要不要像你们一样用信上帝来填补未知的恐惧……” 伊卡布说,但就看面前的卡崔娜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信上帝。”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个虔诚的教徒?”柯瑞恩先生疑惑地皱着眉,低声问出来。 “就像跟布罗姆订婚的理由一样,我不想让父亲失望,才一直跟他去教堂。”卡崔娜的眼神显得有些忧伤,她轻轻摸着身边英俊男子那消瘦的脸颊,继续解释说:“我从母亲那接收到了另一种教育……一种我更喜欢的教育……” 卡崔娜接着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向伊卡布娓娓道来,原来,她的母亲并不是那天见过的范塔索夫人……而是早已病逝的另一位女性。 她与父母前来沉睡谷投奔亲戚时才刚刚开始记事,唯一能记得的就是,范加雷老爷虽然收留了他们,却没有在财产上给予他们任何的帮助,只是把领内的一家农奴赶走、把农奴原本生活的茅草屋交由范塔索一家居住。 范塔索老爷没有因此感到羞辱,而是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为镇民们服务、帮助他们解决争端,慢慢地在本地攒下了好一份财产和偌大的名望;在纽约州加入美国之后,他更是代表本地与联邦政府进行了谈判,让所有镇民的私人财产、土地得到了联邦的承认,并且将茅草屋附近的一大片无主荒地划归名下,开拓、生产,外加行商、开办银行,就在这二十年里白手起家攒下了如今的家业。 为了生活,他也越来越忙、越来越少回家,卡崔娜的童年完全是跟母亲一起度过。 这位母亲学过不少被教会称为“巫术”的知识,在与自己的女儿共处的时光里当然也教会了她很多。 说着说着,卡崔娜还拿过一本小册子来,将它递给了伊卡布。 “这就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的父亲和继母都不知道,送给你吧。” 伊卡布看着那本封面空白的册子,露出微笑来,对卡崔娜问:“这本书对你很珍贵吧?” “是的。”卡崔娜点了点头,也盯着他,与他一起笑起来。 明白了这位大小姐的心意,伊卡布也不推辞,只是轻声细语地对她说:“我母亲曾经也是这样,她是‘自然之子’,会给我变好玩的戏法,给我讲女巫的故事……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的父亲,他是个笃信圣经的暴君、虚伪的卫道之士,他用‘行巫罪’定罪了我的母亲,杀害了她,同时还说这是为了拯救她的灵魂。他把她关进了‘铁处女’……那时我才7岁,从此我便背弃了我之前的信仰。” 伊卡布讲述着,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她是无辜的……假如她真的是拥有魔法力量的女巫,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屈服于寻常的暴力、怎会被如此轻易地杀害!” 卡崔娜抱紧了他,与他分享着回忆的悲伤,用美丽的脸蛋轻蹭他的鬓角,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你信巫术吗?”她问。 “我来到沉睡谷之后不得不信……”伊卡布说,“因为有个小女巫给了我她满含着魔力的一吻,我被她的魅惑之术彻底迷住了。” 在另一间客房里,九叔端坐在窗边的桌子上,点上了一支雪茄。 昨天还不止发生了伊卡布能想起的那些事,久久没等到组织样本的马克斯也回来找他们了,知道了现在沉睡谷的情况之后留下了自己的建议和一盒雪茄,然后赶在被范塔索宅的女仆发现之前快速溜了回去。 他的建议很简单:“仔细想一想,你要去找骑士墓地的事情都有谁知道。” 除了秋生、文才、伊卡布之外,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范塔索夫妇;是昨晚去酒馆之前,伊卡布亲口跟正在用餐的他们说的,因为需要范老爷动员人力。 骑士绝不是随机杀人,这种可能已经被伊卡布发现的那遗嘱和结婚证明给排除掉了。那么,牧师和他们三个被骑士追杀的原因……只会是因为幕后之人想要杀人灭口、消灭证据。 战场失意、情场得意的伊卡布走进来的时候,九叔郑重其事地把这个推断告诉了他,同时还提出了另一项证据。 秋生和文才昨晚跑到教堂,想要按师父的命令,在这“洋庙”里躲一下,但却发现走出来的斯廷威牧师,正是在日前范塔索宅的派对上看见的那个、与范氏夫人在窗外乱搞的男人。 正因如此,两个人才试图抓住牧师、想让能够沟通的师父过来问个明白,才导致斯廷威他慌慌张张地往野外跑,最终在骑士的剑下丢掉了脑袋。 刚刚跟卡崔娜感情升温的伊卡布迅速拉下了脸,叹了口气。 “……目前为止有最大嫌疑的……正是卡崔娜的父亲,我们的范塔索老爷。他现在是范加雷家财产的第一继承人,而且他最有动机杀死斯廷威牧师、还有范塔索夫人……只是,目前案件中只有‘动机’,没有‘证据’,无法定罪。我们还是要去树林里,起码要找到骑士的尸骨、找到那个知情的女人。” 伊卡布说着,捂着自己手上的伤口,身子晃了晃。 “你不需要休息几天吗?”九叔见他状态不好,担心地问。 “不需要……每拖一晚就可能有下一个人遇害,我随时可以出发。”伊卡布将卡崔娜送他的巫术小册子珍而重之地塞进怀里,挺直了腰板说。 上架了 感谢朋友们抬爱,真没想到一眨眼就莽了20万字,现在也要上架了。 新人新书,刚开始的时候一直担惊受怕,生怕写的东西没人看、更没人爱看,现在也能有上架的一天真是感慨。甚至我都不知道上架后作者后台都有哪些操作,还得慢慢尝试…… 虽然看的人一直不多,但每一位读者的支持与鼓励,哪怕是默默的,也都已经传达到了,我深为感激。 下个目标是按构想顺利码字直到完结,我将继续保持热情、努力精进文字,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最后…… 谢谢你来看我的书。 第二十七章 林下影 山坡上的森林一如既往地寂静,只有马匹的呼气声不时传来。 骑着马来到林中的还是只有那么几个人,九叔、秋生、文才、伊卡布。范塔索老爷被伊卡布激怒了,自然不会再给他安排人手;其他人哪怕想来,也不想得罪当地最有势力的老爷,能把马借给他们已经是极限了。 伊卡布脸色苍白,显然手上的伤口还是影响着他的状态,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躺在床上休息,而不是跟着九叔他们三个钻进树林。、 但秋生和文才问他时,他只说:“我必须要来,我一定要亲手结束这一切。” 这次没有带路人,几个人在林地外围转了很久,才看着秋生之前做下的标记找到了那块明显有异样的地方。 没看到无头骑士的踪影,上次那个奇奇怪怪的女人也没有出现,几个人当即下马,站在那道树线的边缘仔细观察起来。 “我本想多找些人来,大家沿这条线分两路走下去,大概丈量出此地的大小,但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要是再分散开来、就太危险了。” 九叔牵着马,抽着雪茄,这么说道。他尝了一次就喜欢上了这种味道浓重醇厚的烟,还想着回去之后一定得去省城找找,看看那个时代的中国有没有的卖……如果没有,那就只好请马克斯跨世界代购。 “人手倒不是必须。”一直在抬头张望的伊卡布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笔和纸,大概画了一道,说:“这道树线大致是一道标准弧……这片林地也很平缓,我们可以用方便的参考线测出弧线的半径,圆心处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接着,他就拉着秋生和文才到一边,教他们如何在地上画线。 首先沿着那道树线,用树枝在地上描一小段,把两侧落叶推走;然后拉墨斗线从弧线一端连到另一端,弹根横线。 沿着这段弧线往下再如此描上同样距离的一段,照样弹上横线,量得两根横线的长度和交角,就能算出半径。 “……我看看,哪怕再算上这座山的最大坡度,往那个方向再走一英里也差不多了。” 伊卡布做完计算,看了看手里的指南针,翻身上马,因为指头的伤势还咧了咧嘴。 “跟我来吧……” 他说着,当先踏入了这片冷清到异常的区域。 为了随时掌握方向、尽量保持直线前进,几个人都控制着马速、一边沿途做记号一边走走停停的,好半天之后,才听最前面的伊卡布叫道:“看那边!” 九叔几人立刻抬头,马上就注意到了视野右前方的一处隆起的山坡。 那处坡顶实在太显眼了,除了一棵巨大的死槐树外、方圆百尺内不论何种树木尽皆枯死,甚至掉在地上的落叶都在腐臭发黑。 九叔停了马,皱起眉头说道:“这地方阴气好重!” 文才追上来,一边畏惧地看着那边一边问:“师父,你不要吓我。你不是开不了法眼的吗?” “还用开法眼?”九叔一抬手,两个徒弟只看见师父的手背到腕上寒毛根根直竖,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是说他有多怕,只是人在遇到危机时的本能反应,控制不了的。 奇怪的事情还有更多……几个人把马停在外面,拎着工具走进去时,天色好像猛然又暗了几分,甚至隐约有隆隆的雷声开始在远方响起。等到了近前,更是阴风乍起、寒意顿生,明明一滴雨都没下,却连着打雷闪电,漫天的乌云都像在朝这边压下来似的,不点盏灯都要看不清脚下的地面了。 九叔心想,这无头骑士排场还不小……看来这槐树下埋着的是他的尸体无疑了,你瞧这鬼哭神嚎、天地变色的样子!但要说起来的话,前晚碰见的无头骑士也没强到这个地步,微妙地有点配不上这个出场方式。 他跟伊卡布对视一眼,从带来的工具包里掏出两把铲子扔给后面的秋生和文才。 “这块的土包比其他地方厚一点,就从这往下挖。” 做师父的吩咐完,就叫徒弟去卖力气了,自己则是绕着槐树走了几圈,观察着这棵比其他树木更显诡异的大树。 世人往往讹传槐树不吉,不过九叔精通风水,知道槐树除了阴气重点没什么不好,甚至种在院里的位置都比种什么树影响更大;但要是把槐树种坟头那就真的不太吉利了,如果坟头的槐树死了,那更是大凶之兆。 眼前的槐树不仅死了,还死得很不安详,从树干到树枝都向着不合理的方向旋转扭曲着,几根最大的枝条张牙舞爪地分别指向东西南北,树干上方整个折断,里面看来已经烂空了,只剩下长一块短一块的树皮,远远望去好像什么野兽张大的嘴。 就在九叔面对着这棵死槐树、背着手想事情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女人幽幽地叹息声:“你们还是来了……” 九叔立刻往前跳了一步,顺势转过身,手里也抽出了一把火枪……这是伊卡布给他的,在被无头骑士袭击过之后,他深感没有法力傍身无法保护自己,于是选择了这个年代的美国人最常用的武器。 “何方妖孽?” 他喝问道,但树下正在挖坑的秋生却看清了那女人的样子,赶忙扔下铲子,手脚并用地赶紧跑到九叔身边,低声说:“师父,她就是我在之前那个镇遇到的女鬼!” “……不是鬼。”九叔答道,又向面前的女人问:“你说什么,为什么会在这?” “我告诉过你们……”女人伸手指向秋生,面纱下的声音显得有点失真:“不要到松树林里来,不要打扰她……但你们还是给她带来了灾祸。” [33.第33] 秋生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还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九叔却听懂了,回头问自己的徒弟:“上次我们来林中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她跟你说话?” “现在想想好像又有……但是我听不懂啊师父,我还以为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又在弄什么怪声,所以没注意。”秋生解释说。 九叔点点头,没有责怪自己的徒弟。现在他也想明白了,面前这个“东西”,几天前还只有秋生能看到、听到……因为秋生在任家镇撞鬼,到这方世界时阳气还没恢复,所以容易撞到这些玩意。现在几人都被无头骑士袭击过了,队伍里有个伤员,又是在这种阴气极盛的地方,所以这东西才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现身了。 “师父,不是鬼,这难道是人?她和之前那个女人穿的好像,也是个女巫吗?”秋生又问。 身后的伊卡布和文才也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想从九叔口中听到答案。 九叔放下手中的火枪,低声回答:“她是树灵。你没注意到她的脚底吗?她裙底的不是脚,是根!” 第33节 几人悚然,不由得低头往那女人脚下看过去,果然看到她裙角旁隐约露出了一条一条的棕色树根来,蔓延到她身下的土地里。 再借着手里举着的灯火仔细一瞧,这女人伸出的手腕、面纱下露出的一小块脖颈上,深处覆盖的也是棕黑的树皮,分明不属人间。 中国神怪传说往往认为万物有灵,树木化作人形、口吐人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果它曾杀人、害人,自然就是树妖、树精之流;如果它曾显灵助人,那么就是树仙。眼前的女人不知来历、不明善恶,只好称之为树灵。 不过看起来,她像是抱持着善意的。 这位女士“走”上前来,裙底的树根蠕动爬行着,看得几个年轻人都瞪大了眼睛。她来到近前,伸出手抚摸着那棵槐树,用那神经兮兮的语气继续说: “这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骑士的血肉。亡灵们围绕于此,为自己的头颅而哀泣……” 伊卡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拎起一边的铁铲,看了眼那位女士之后,猛地朝槐树枯干的树干中间挥去。 预想中木屑飞溅的情景并没发生,那棵树被砍出了一道伤口,树皮中间竟然沿着铁铲的弧度喷出一股血来,正喷了他一脸。 九叔和两个徒弟赶忙上前把他拉开,然后又看了那位女士一眼。 树灵女士点点头,伸出左手,化作长长的枝杈,缠住了那把铲子和那截树干,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就看铲子被拔出,一大块树皮跟着她的动作哗啦啦地剥落。 几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在一滩血泊中骨碌碌地滚了一地,伊卡布擦去脸上的血迹定睛一看,又是一声惊叫。 他不认识别人,但中间那不分明是斯廷威牧师吗! 一旁的九叔也看了一眼,眼皮一跳,怒道:“此真乃妖树,我们快把它烧了!” “……烧不掉……骑士的头被归还前,你们没有对付他的办法。” 树灵女士说着,向九叔伸出手来。 九叔一看,她白皙中夹杂小块棕黑树皮的手掌正摊开来,掌心处放着四枚小小的松果。 “带上这个……从这里向东方走,你们会找到答案。……如需藏身,只要躲在松树后,呼唤我的名字……” 九叔接过松果,再抬头时,那女人已经完全不见踪影。 那棵死槐树的旁边,隆起的土丘突然鼓起、翻开,粗壮的根系带着大团的泥土退开,顺便掀开了木棺的棺盖。 里面躺着的是一具手拿长剑的白骨……但跟沉睡谷殓房里躺着的几个受害者一样,棺材里并没有头。 这正是黑森骑士的墓。 九叔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空气中隐约传来女士的低语,随着风声渐渐远去:“……丽莎……” 第二十八章 雾中人 “我们要相信那个‘树灵’吗?” 在前往东面的路上,伊卡布还在怀疑地问着九叔。 九叔点头,对他说:“你在出门前对我说过……这里所谓的‘男巫’和‘女巫’,把自己称为‘自然之子’,对不对?” “不错,我妈妈就是这么说的。”伊卡布也策马与他并行,颔首回应。 “那就对了……那个‘树灵’出现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给‘她’带来了灾祸。我仔细想过,这句中所指除了之前那个想把我们吓走的女巫外再无他人。看来此地的女巫们是以‘自然’为神,而我猜我们遇到的那个恰是受松树之灵护佑的。至于树灵口中的灾祸,一定是凶手知道了我们要来找女巫,所以先下手灭口了。” 九叔说着,忍不住喟叹一声,这又是因他们行事不够谨慎,竟致无辜之人丧命。 几匹马在他们的催促下加快了速度向东面奔去,让几个人只能在马背上伏下身,躲避着林间的树木垂下的树枝。 没过多久,眼前就已经出现了那位树灵女士想让他们找到的东西……一个小屋。 小屋里的壁炉、床铺、书籍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来原主人很是认真地在此生活。但如今她已经不可能再起身招待客人了,九叔几人进来时正看见她倒在地上、身首异处,那蒙着面纱的头颅还垂着眼,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 杀死她的不是无头骑士,因为她的头并没有被带回那棵槐树那里;一把沾着血的锋利斧头就被扔在一边,看起来正是凶器。 伊卡布查看过现场,对着九叔摇摇头:“不行,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法推断凶手是谁……” 九叔捏了捏手里的松果,若有所思地说:“……她是女巫,应该也有些法力的。而且,那‘树灵’不可能毫无因由地把我们指引到这里来。” “师父,你的意思是……”秋生走上前来问。 “当然是请鬼。”九叔回答。 文才也跟着秋生往前走呢,听见九叔的话,疑惑地说:“现在没到回魂的日子,而且师父你又没有法力,怎么请鬼?” “我们有灵界朋友帮忙嘛。” 九叔说着,亮出手中的松果。 平时收惊婆替人问米,总要知道已死之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才能跨越生死界限,把地下的人拽上来跟亲人聊上两句;但此时几人没有那个条件,只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希望树灵能够帮忙。她在槐树那的时候说过一些类似“亡魂哀泣”的话,应该同样也有沟通阴阳的能力吧! 九叔带着伊卡布和两个徒弟在女巫的尸体旁站定,互相挽着手臂,手里各自捏着松果,低声絮语:“丽莎……丽莎……我们找到了你的‘孩子’,需要问她几个问题……让她在我们面前现身吧……” 如此默念几遍,九叔便感觉寒气侵体,暗道“来了”,再叫其他人睁开眼时,几人不由得同时一怔。 面前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雾气,已经不是那间小屋里的景象。 等雾气渐淡时,几人往前望去,正看到两个长得非常像的小女孩一边嬉戏着,一边在覆盖着一层白雪的山坡上寻找没那么潮湿的树枝。 远处突然有人呼喊着,“抓住那个黑森人,抓住那个黑森人!” 随着这一声喊叫,灌木丛中突然钻出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来。 九叔几人一眼就认出了那身盔甲,这不正是那无头骑士吗?只是在薄雾中,他的脑袋还好好地呆在脖子上,正如那张通缉令所描述,尖牙、鹰钩鼻、头发竖起。 在战场上这幅尊容一定会让敌人望而生畏,但在这穷途末路之地,他反而显得有些狼狈。 看到两个小女孩,他竖起手指,做出“嘘”的动作。 只是其中一个女孩举起手中的树枝,喀嚓一声就掰断了。 寂静的林地中,这点动静足以引来追兵的注意,灌木丛另一头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黑森人没顾得上对孩子下手,继续仓皇逃跑了。 一阵浓雾飘过,场景再转。 出现在林间的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女,一看就知道是刚刚的双胞胎长大之后的样子;其中一个女孩对另一个高喊:“我就是要让他们全家死光,等我攒到了足够的材料就会施巫术唤醒黑森骑士,把他们都宰了,把范加雷的财产都拿过来,谁叫他们把我们赶出屋子,还把屋子交给范塔索他们!” “我们是范加雷的农奴,姐姐。那本来就是老爷的房子,他想让我们搬出来我们就得搬出来。而且……那只是间茅草屋……” “废话,废话!你要帮我的话就跟我一起去范塔索家做女仆,要不然你就滚远点。如果你妨碍我,我就给你好看!” 说着,这个更愤怒的女孩一提裙子,气冲冲地跑下了山。 九叔几人眼前的雾气也跟着越来越浓,最终笼罩了他们前后左右、所有的空间。 在这大雾的尽头,一个身影缓缓地走来。 那正是这个女巫现在的样子,只是肩膀上没了头,只有一道血河沿着前襟倾泻而下,把她白色的纱裙染成血红。 她双手捧着自己戴着面纱的头,朝着几个人缓缓走来。 “你们没有离开沉睡谷……她不会放过你们的……” 女巫的声音从腰间捧着的头颅那传来。 九叔眨了眨眼睛,问道:“……刚才那是你的记忆,你就是那个妹妹,而控制无头骑士的是你姐姐,对不对?” “没错……那就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如今的范塔索夫人。” 这女巫下一句话就爆了个猛料,叫伊卡布睁大了眼。对,没错,范塔索夫人她也有同样的动机,并且她跟牧师有不正当关系,是有可能从牧师那得知寡妇怀孕背后的秘密的! 去酒馆之前他不小心暴露了九叔见过这个女巫的事,当时范塔索夫人也在场,所以她才在今天跑回来,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 并且……范塔索夫人也曾是个女巫,她是懂方法、有能力控制骑士的。 果然九叔又问:“你姐姐取走了骑士的头,所以才能控制他,是不是?” “是的……她背弃了我们曾经侍奉的自然之灵,投入了黑巫术的怀抱。她用头颅来威胁骑士的亡灵,没有人能从黑森骑士手下逃得性命……”女巫回答,“她已经盯上你们了,只有把头颅从她那里偷走,才能阻止这场杀戮……要快,要快,她就要完成了……” 四周的雾气迅速涌来,盖住了她的声音和身影。 九叔几个人眼前突然一亮,发现自己仍然身在女巫的小屋,还站在那被斩首的尸体前,窗外的马匹在低声嘶鸣。 “有人来了。” 伊卡布回过神来,赶紧来到窗口往外看去。 一个穿着白色披风的人正骑着马往这边走过来,身材娇小、下巴尖尖,正是卡崔娜·范塔索小姐。 “卡崔娜!这边,快进来!”伊卡布立即推开窗子叫道,同时还紧张地看了看左右。 他不知道范塔索夫人的黑巫术强到什么程度,但女孩这个时候一个人来到林中已经足够让他担心了。 九叔赶紧拦住他,说道:“你不会想让那小姑娘看到这个吧?” 伊卡布回头看了看女巫的尸体,想想也对,赶快又跑到门口去把刚刚下马的女孩拦住了。 “你怎么会到这来的?”他问。 卡崔娜先是亲了亲他的脸,然后低声在他耳边说:“……我在梦里梦见了你们被无头骑士攻击,是‘灵’给了我预示……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危险的,伊卡布。” “但是光是想到将你置于同样的危险中,我已心急如焚。”伊卡布说,他不能接受自己所爱的人再度离他而去……可无头骑士实在过于强大了,他背后的范塔索夫人更是一定要排除掉继承遗产的所有障碍。身为范塔索老爷的独女,显然卡崔娜就正是这所谓的“障碍”之一。 这次卡崔娜没有安慰他,而是紧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对他说:“相信我,伊卡布。我是个女巫,你忘了吗?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你,不要把我排除在这件事之外。” “我觉得卡崔娜小姐说的没错。” 正在俩人唧唧歪歪的时候,九叔也已经走了过来。他摸着自己的胡子,毫无在这温馨时刻煞了风景的自觉,继续说道:“那个女人一定要派无头骑士来追杀她的,我们得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伊卡布无奈地点点头,他知道九叔说得对,于是开始组织语言,打算把几个人发现的事情讲给卡崔娜听。 正在思考从哪讲起的时候,看着卡崔娜的大眼睛,他脑中突然又是灵光一闪。 “等等,九叔……她现在把女巫也杀了,算是消除了所有曾在这事件中出现过的证据和痕迹……但她并不知道我们都掌握了哪些信息。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来骗她,让她以为我们还是在怀疑范塔索老爷,暂时不关注我们!” “然后我们就可以隐藏在暗处,设法把黑森骑士的头找回来。”九叔立刻接上他的话说。 “那不如就更深入一些,叫她以为我们已经被赶回纽约去、再也不能妨碍她的行动!”伊卡布说,突然又转向卡崔娜:“美丽的女巫,你要跟我一起演一幕话剧吗?” 第二十九章 愿者上钩 晚些时候,范塔索宅传来消息,博特斯·范塔索老爷因为妻子失踪,极度悲伤忧愁之下陷入昏迷,很可能不久于人世。 兰开斯特医生前去诊治后,也无奈地宣布,范塔索老爷已经不可能再清醒过来了。 接连失去未婚夫和父亲的卡崔娜·范塔索小姐整天以泪洗面,但本地人倒是目击到另一件奇怪的事。 那位来自纽约的柯瑞恩警官、还有他的三个中国人朋友,在范老爷确诊之后就乘上马车,回纽约了。 当时卡崔娜小姐还冲出门来想要挽留他们,但柯瑞恩警官冷酷地说道:“坏人有很多副面孔,但最危险的就是外表纯真的那种。” 大家觉得这是在暗戳戳地指责卡崔娜小姐,毕竟范加雷和范塔索两家是本地最有钱的两户了,还是亲戚;只要范塔索老爷一死,卡崔娜小姐就能继承巨大到可以把整个镇子连同周围的两座山都买下来的财产。 晚上,卡崔娜小姐悲伤地出门,拒绝了所有佣人的跟随,说要去看望她的母亲。 众所周知,如今的范塔索夫人其实是老爷的续弦……在她之前,这任上还有另一位女子,也就是卡崔娜小姐的生母。 卡崔娜回到了范塔索的旧宅——那个有着石垒的墙壁和茅草的屋顶、曾经住着温馨的一家,最后因为太小被放弃、拆毁的屋子。 在这里居住的几年间,她从没有感觉有一天的不快乐。但搬进了大屋、雇佣了一屋子的女仆之后,她倒是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大笑过了,在上流社会中,她变成了一个机警、聪颖、谨慎、拥有无可挑剔的礼貌的行尸走肉。 直到那个天真莽撞、好像拥有无尽活力的纽约警官到来为止……这几天和他的相处,比之前几年的锦衣玉食更令她难忘。 想到这里,她又站在旧房子的废墟中,落下眼泪来。 前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后方是人类聚居地的灯火,而她站在这里孑然一身,好像不应该属于其中任何一方。 “令人惊讶的是……你到现在还敢一个人在晚上出门。那个纽约来的小男人把你迷晕了头了,卡崔娜?” 就在卡崔娜黯然神伤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石墙后传来,接着出现的就是连衣裙上的黑色花纹,好像盘在一起的蛇一样显眼。 范塔索夫人从石墙后出现,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 她本应该继续躲藏起来,直到无头骑士取走卡崔娜的性命才回到沉睡谷,宣布自己前两天只是在森林里迷了路……这样才能完美地脱罪并继承所有财产。 但说实话,这么完美的计划没别人知道实在太可惜了。她就想看到卡崔娜现在的表情,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缺失了这点“愉悦感”,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真的是你!” 卡崔娜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范塔索夫人面前渐渐恢复了冷静。 [34.第34] “是我……哦,你真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卡崔娜。我一向最痛恨的就是你这一点!你死到临头了,就别在这给我装做不害怕的样子!给我哭!给我喊!我玛丽·阿彻将在今天回归沉睡谷,少了你的恐惧做注脚怎么能行呢!” 范塔索夫人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让卡崔娜恍惚间想到了伊卡布曾跟她说过的话。 “无头骑士再可怕也不如人类……不需要地狱,任何人都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变成魔鬼。” 她摇了摇头,擦去脸上的泪水,不愿意在玛丽面前露出软弱的表情,尽量冷酷地说道:“阿彻……在壁炉旁边刻上弓手图案的是你们,所以这间屋子原本是你们的!你就是被赶出去的那家农奴的女儿,所以你才要毁了我们范加雷和范塔索两家。” “没错,小机灵鬼。”玛丽见她不逃跑也不冲上来试图打架,干脆放心地走出来,伸手从裙底掏出一个骷髅头,冷笑着说:“我们家为范加雷父子忠诚服务了那么多年,却被他们无情抛弃到荒野中。本来也是出身农奴的温希普,只因为爬上了老彼得的床就能获得那么多家产,你觉得公平吗?不,那些财产是我的……有黑森骑士替我追杀他们,没人逃得掉。” “那么牧师呢?还有林中的女巫又为什么?” 第34节 “牧师沉醉于我的肉体……是他把范加雷氏私生子的消息告诉我的,如果不除掉他,这一系列案子很容易牵连到我。至于我那个傻妹妹,她竟然敢偷偷去联系那几个外乡人!她想当绊脚石,我就如她的愿。” 玛丽缓缓走到卡崔娜身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伸手摸着这个女孩的脸,讥笑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的妈妈也是我杀死的,只需要往她的药里加点不一样的东西……说实话,你们母女俩的天赋真的不怎么样,根本不配称自己为‘女巫’!” “难道你就配?!”卡崔娜的脸上没有玛丽希望看到的表情,只有浓浓的哀伤和压抑的愤怒,她一把拍掉了自己继母的手,咬着牙说:“你背弃了自然之灵,投入了黑暗的怀抱;你杀死自己的血亲、以美色做诱饵控制他人;你为了财产不惜大开杀戒,犯下滔天罪行!” “犯罪?!犯罪?!难道范加雷把农奴赶到野外就不是犯罪?哦,根据美国法律还真的不算……那么好吧,我也没有犯罪,毕竟杀人的都是无头骑士,关我什么事?连那个纽约的小警官都灰溜溜地回去了,凭你也想给我定罪?在这等死吧,骑士马上就到!”玛丽一把就把娇小的卡崔娜推倒在地,举着骷髅头冷笑着。 但她没笑多久,就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从房屋废墟一边的松树后闪身出现。 伊卡布大步上前,扶起了卡崔娜,对着玛丽说:“很抱歉,范塔索夫人……但据我对美国法律的了解,犯罪嫌疑人本人在非受迫状态下的供述已经足以定罪了。尤其是现在,我用了一种警界尚且不知道的新技术,从林中小屋的斧头上、您在家里曾经握过的锅子上提取了同一个手指印……范塔索先生?” 既没有病也没有昏的博特斯·范塔索也从另一棵松树后转出来,盯着玛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 “玛丽,我以为你……爱我。” 玛丽张口结舌地看着几个人,一会后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这是个陷阱,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出现。” “如九叔跟我说过的……‘愿者上钩’,女士。您被捕了。” 伊卡布拍了拍卡崔娜的背,让她平缓情绪,同时抬起头冷冷地对玛丽说。 “……你还真敢说……既然你全都知道了,难道就没想到,我怎么会不做任何准备就来到这呢?”玛丽恨恨地说,攥紧了手里的骷髅头:“你们没听到马蹄声吗?” “我说过她不会束手就擒的。你们快躲起来吧。” 身后又有一个声音出现,这次从松树后走出来的是九叔。 玛丽连忙回头,但九叔已经朝着她甩出了一根线……是墨斗线绕成的圈,神准地飞过两三米的距离,正好套住了她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甲,再用力往下一甩,便沿着她这三根手指滑下,勒着她的指腹往后一扯。 被墨斗线紧紧勒住的玛丽痛叫一声,已经没法再拿稳那只骷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往下掉去,正好有个年轻男人刷的一声小腿着地滑铲过来,一把接住了它。 秋生拿到东西,马上又跳起来,没等玛丽反应过来,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回松树后,不见了踪影。 这时玛丽·阿彻再蠢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打从心底里升起畏惧来,惨叫着曾经全心侍奉的自然之灵的名字:“不!丽莎!” 夜晚的地面升起一层刚没到脚面的雾气来,马蹄声穿透这夜雾,哒哒、哒哒地越来越近。 黑森骑士骑着他那匹战马“不怕死”,几个呼吸间就挥舞着长剑,从森林中一路冲锋过来。 “秋生!”九叔连忙叫道。 两个徒弟的身影从树后冒出来,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起用力把手里的东西往骑士的方向扔过去。 无头骑士突然一勒缰绳,高大神骏的黑色战马长嘶一声,甩着前蹄,带着背上的骑手人立而起,往空中一抓,正将两人扔过来的骷髅头握在了手里。 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一声悠长的低吟,看着那骑士把手中的长剑插在地上,双手捧着骷髅头,往自己黑洞洞的领口按了上去。 好像有一阵蓝色的火焰闪过,又好像没有;黑色的烟雾从领口中冒出,接着是一缕一缕的血肉,像雨天躲避水淹的爬虫们一样、从下往上爬满了整个骷髅头。从斜方肌、颈阔肌到颊肌、前额肌,从舌头到眼睛到头发,最终由内而外地将骷髅头覆盖在内,变作了二十年前那副让人讨厌的模样。 不过骑士自己倒是挺满意的,他伸手拔起剑指向天空,朝着上方发出无声的咆哮,就连席卷过来的阴云都好像被他吓得翻滚起来。 做完这些之后,他那双闪着黄光的小眼睛就转过来紧盯着玛丽,嘴角露出快意的笑。 他踢了踢战马的肚子,叫它再次好像一团被劲风吹着的黑云般快速奔跑起来。 玛丽还没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就被这骑士拦腰抱起,放在马背上狠狠亲了下去。她的嘴被骑士那满嘴尖利的牙齿刺到血流如注,大哭着惨嚎出声。 “不,救命,别抓我,丽莎,丽莎!救我!” 直到骑士带着她一路冲进森林深处,那位“树灵”也没有出现。 伊卡布盯着骑士的背影,走过来问九叔:“她被抓哪去了?我们还要做什么吗?” “……大概是这骑士来的地方。剩下的事就是去把骑士的尸骨烧了,让这个传说就在今天结束吧。” 九叔将被骑士扯断的墨斗线扔到一边,垂下眼睛说道。 第三十章 自然魂灵 “无头骑士被制服了,无头骑士被送回地狱!” 马斯巴斯家十几岁的男孩在沉睡谷镇中奔跑叫喊着,给所有镇民带来了这个令人安心的消息。 镇上的几个有名望的绅士,除了不幸死于骑士之手的斯廷威牧师之外,都参与了那场焚烧骑士尸体的仪式。棺木、骨骸和那棵老槐树都被付之一炬,不管是信上帝的还是学巫术的,在那一刻都感觉心头一阵轻松。 由于范塔索老爷的恳求,不管是菲利普斯治安官还是伊卡布都没把这件案子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记录到案件报告里,只是想了个“野兽袭击”的借口,给纽约警局签了份描述异常简单的文件。反正真凶已经授首,就不要再搞出“沉睡谷有人练巫术”这种流言了。 在把几具找回了脑袋的尸体重新下葬后,博特斯·范塔索也顺势宣布退休,明面上的理由是重病一场、无力再承担法律顾问的工作;实际上,他已经打算移居往纽约,因为他的女儿已经越来越不掩饰跟柯瑞恩警官之间的情意啦……如果女儿远嫁,他还留在这里干嘛? 在又一个平静的晚上,范塔索家的大宅里,父女俩坐在壁炉前,讨论起了这几天的事情。 “卡崔娜,你的药还真有效……我只感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醒来时也没有头疼或其他危险症状。听兰开斯特医生说我当时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的时候,我可真有点后怕。” 博特斯说,接过自己女儿递过来的杯子。 “爸爸,其实那只是能让人睡得更安稳一点、更不容易被打扰的药,只是因为您太累了,所以喝了药之后睡得太沉。您一直都是这么忙,早该好好休息几天了。” 卡崔娜说道,坐在了壁炉另一侧的马鬃沙发上。 “是啊……我一直没时间关注你们母女俩,连你母亲给人害死都不知道。”博特斯一声长叹,“也许我早该别那么自以为是、不要逼着你们做你们不想做的事情。到了今天,还是我当初拒绝相信的东西救了我的命……” 卡崔娜笑一笑,打趣说:“我本该现在掏出我的‘巫术手册’来跟您好好说说的,但不巧我已经把它送给伊卡布了。至于妈妈……您一直很爱她,也一直没有对不起她,是玛丽·阿彻害死了她,跟您无关。” “啊,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博特斯半闭着双眼,解释说:“但凡是人,谁能真的分辨出哪些是曲意奉承、哪些是真心实意呢?如果不是伊卡布他们,我们又怎么知道那个平日里谨守本分、尽到女主人职责的女人心里在计划什么阴谋呢?二十年的处心积虑,让人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既害怕又佩服。” “我们战胜了她,爸爸。我们俩没有分开,这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自己女儿这么说,范塔索老爷欣慰地笑了笑,随即又沉下脸,故作不满地说:“你又不可能永远陪在爸爸身边。说说吧,你看上那个小子什么了?他做事冲动、为人执拗,很不讨人喜欢。” “为什么不能换个说法呢?”卡崔娜笑着说,“他那是勇敢无畏、信念坚定。” 持续了几天的阴雨天气终于过去,乌云散开,沉睡谷的林地里也有点点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 九叔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和伊卡布一起又来到了这里,看着那块曾经矗立着一棵死槐树的地方。恶魔的血肉和沉睡二十年的骨骸一起化为了灰烬,将这块地方的中间烧出了一大片焦黑。 “这段日子真像在做梦一样,被背后的鞭子不停抽着往前跑,到了停下来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伊卡布说。 不管是在九叔那个世界,还是在沉睡谷,都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他现在的脑袋里满是自己没想过的奇奇怪怪的知识。 “这里的事情了结,你也该回纽约述职了吧?”九叔问他。 伊卡布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述职,但说句实话,我都不知道回去之后要怎么办案了。再让我看到被斩首的受害者,我下意识地就会想起那个黑森骑士……我打算辞职,把我这几年总结出的经验,像九叔你介绍过的《洗冤录》一样写一本书出来。” “你想得没错,一个人能做出的改变终究有限……而若能著书立说、甚至开宗立派,叫更多人学习、接受、应用,慢慢就可将你说的‘科学分析’推而广之。” 九叔颔首表示同意,虽然无头骑士这案子不怎么科学……但正如伊卡布所说,也许只是尚未掌握足够的信息将之加以解明而已。 不过随即他又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又开口说:“那你的生活怎么办?你舍得那一天一美元吗?” “这个嘛。”伊卡布挑了挑眉毛,“之前我们还在纽约的时候,有一艘船在纽约靠岸。我给了那船长两百美元,除了跟他串供、叫他对别人说你们是坐他船到这的,还买了他从非洲运过来的几个果子。我找马克斯辨认过了,他说那是可乐果……我准备用可乐果、可可和苏打水试验一下饮料配方,试着用其他的方式赚点钱。范塔索老爷也很感兴趣,打算掏点钱来投资的……” “那就提前祝你生意兴隆了。”九叔回应。 落在后面、牵着马的秋生也在和文才窃窃私语,见前面的两个人一直站那聊天,也不走不动的,不由得问道:“你猜他们在等什么?” “我怎么知道?”文才说,“这里早就烧了,不知道还来干嘛。” 正说着,他就看到落叶下一丝丝的白雾渗出。 前面的九叔和伊卡布也不再闲聊,而是肃容站直,望向前方。 梳着发髻、戴着面纱的女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说道: “你们……帮助了她。亡灵已经安息……” “谢谢你的帮忙。”伊卡布向她致意,继续发问:“我还想问,那个骑士还会再出现吗?” “他的凭依之躯……已经被你们毁灭。除非……魔鬼的信徒以生命召唤……否则他不会再回这里来。”树灵女士丽莎回答。 伊卡布点点头,这就比较令人安心了。但他还有另外几个问题要问,当然,纯粹是出于学术性的目的。 “那么丽莎……你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你会一直存在吗?女巫跟你是什么关系?” 丽莎对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掀起了面纱。本以为会看到更多干枯树皮的伊卡布猛地一愣,因为那张脸竟然跟正常人的脸相差不多,只是双眼中好像飘着永远不会散去的白色雾气,眼下直到下巴裂开两道长长的木纹。 她开口说:“我是松林、也是丽莎……我一直存在,但是你们赋予了我……语言、名字、记忆……和自我。‘女巫’是能与我连接之人,是在我和其他‘灵’的低语中长大的孩子……当她们越来越少……不敬畏‘自然’之人越来越多……我也将忘记这些,直到你们再来用它塑造我。” 伊卡布知道她所说的“你们”,绝不单单是指沉睡谷的镇民们;而这些话中暗含的意思也让他猛然陷入了沉思。 她所说的语言、她的发髻、她的衣服和那张脸,都让人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在面对她的时候能同时想起很多自己认识的人。如果把她也看成“神”,那么这些话可就有意思啦…… 九叔也点了点头,他也有同样的疑问,也一样在刚才得到了解答。 关于丽莎的存在方式,他基本能够理解了;但对于她的行事,则还有一件事要问。 “丽莎……姑娘,在我们来此途中经过的那个镇子,我的徒弟碰上了你在跟某个当地人博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丽莎稍稍转过头正对着他,对他说:“那个人……约翰·霍金斯,是亡命徒……松林下、许多亡灵在诅咒他,他在第二天再去松林中砍树就必死无疑。你身后的那个年轻人……他制止了我……约翰在第二天还是死了。” “这么说你是要救他?为何要费心搭救一个亡命徒呢?”九叔眉头拧的更紧了,继续追问。 “……他的女儿……也是‘自然之子’。我因此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没有抓住。” 九叔点点头表示了然,伸手从包里掏出那几粒松果,打算交还给眼前的树灵。 但是丽莎缓慢地摇摇头,在阳光的包围中放下了面纱:“……种下它们吧。” 话音刚落,地面上的雾气已经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去,树灵也已经不见踪影。 九叔转过头,看看身边站着的伊卡布,把松果分给了他两颗。 “……我去哪种?我在纽约还住着租来的房子……” “你不是说要做饮料买卖吗?快点赚钱就是了,别用人家姑娘的钱给你自己买房子。” 九叔一边说着,一边和伊卡布一起转过头走向林中牵着马的徒弟们。斑驳的树影把阳光剪碎,洒在他们的肩膀上。 第三十一章 酒气 “喂,你知不知道师父是怎么了?” 从沉睡谷回到任家镇之后,文才已经是第几百次问秋生这个同样的问题。 秋生也一如既往地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师父一向最疼你的嘛。” “少来了,你闯的祸比我多多了,师父都没教训你,这样还说更疼我?再说,你比我聪明嘛……你一定知道的。” 两个徒弟窃窃私语地讨论着的时候,他们的师叔四目道长已经从客房里走出来,看着两个不务正业的小子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滚去停尸房洒扫!你们这两个小子,整天正事不做、就知道玩闹,把你师父气着了!” 他叱骂道,还捡了根树枝作势要抽打两个年轻人,吓得秋生和文才赶快蹿起来跑到停尸房里去了。 四目见他们跑了,才把树枝随手扔下,转回头来叹了口气。 他这次应师兄之托在这看着义庄,本以为就跟以前一样等他回来再离开就行;谁曾想在这一呆就呆住了,师兄前几日回来后也没让他离开,而是若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别急着走,帮我教教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弟”,然后就又出了门。 从那天起,师兄他就不像从前了,总是在晚上出门,找遍整个任家镇也不见人;但没到半夜人家又会出现,好好地回来睡觉,第二天照常出门替人操办白事。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四目准会觉得这是被什么女鬼狐狸灌了药儿了……但他师兄是林九,假如全天下所有男人都被鬼迷了、就剩了一个,那一个准是他九叔……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记起,停尸房里那两个小子不是跟师兄一起出去的吗?搞不好他们还真知道点什么。 四目咳嗽一声,挽起袖子,走到院子另一头,当的一声踢开停尸房的门,喝道:“呔,你们俩,给我滚过来,师叔我有话要问。” 等秋生和文才灰头土脸地过来了,他才慢条斯理地问:“你们上次跟我师兄去了哪?怎么他回来之后就整天不见人?” 秋生与文才对视一眼,各自撇了撇嘴。感情这师叔还懵着呢,刚才还说咱们俩玩闹气到师父!但此时师叔动问也不敢不答,只得回道:“……师父带我们去了一处酒馆,又经酒馆中转去了美国纽约。” “笑话!你师叔我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叫美国,你是说那酒馆只是名字是个酒馆,其实却是船运公司?” “不是啊师叔。那酒馆原本不在我们的世界,美国也是另个世界的美国。” 四目听了点点头,这话倒有点意思。“世界”这个词他自然也知道,佛家《楞严经·卷四》中写着有:“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这个说法,跟道家的说法一般无二,《文子·自然篇》中也记载:“老子曰,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所谓“不在我们的世界”,即是既不在古往今来,也不在四方上下,更不在幽冥九泉。 “……真有此世外之洞天福地?” 他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有些动心,敢情师兄他突然不着家不是心情不好,是遇了仙缘啦。 [35.第35] 想着想着,他来了兴趣,也不催两个师侄干活了,只是招了招手,说道:“你们俩把那个酒馆的事细细给我讲来……” 今日镇中无事,九叔没有业务,便依之前所说,来到了任家原本的大宅,连清扫带修缮,总之要尽量将其恢复旧观……任家的人搬走了,佣人们有的省城留用、大部分也各自谋生,这巨大的宅院就此空置下来,久不来人可就要荒草丛生、变成鬼屋啦。 虽说他答应了任婷婷小姐要住过来,但他平时是操持义庄生意的,真搬过来的话不说这房子用来停尸方不方便、左邻右舍也不一定受得了。 就连秋生和文才也住惯了义庄那边,甚至都忘了这房子也暂时托寄于九叔名下了。 忙活了一阵,看日头快要下山了,九叔干脆搬了张酸枝木的椅子出来,在院里台阶下摆好坐了,把上次没抽完的雪茄又从一个小皮套里掏出来点燃,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 任家虽说遭了祸劫,但到底还是有钱,连这特意定制的、正宗酸枝木铺着天鹅绒垫子的椅子都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还别说,这椅子坐上去是挺舒服的。 第35节 九叔心里这么想着,自言自语地说:“以后要少坐啦……这可不利于斋心。” 如此休息了一会,他又突然看到任府白铁的院门前有个贼头贼脑的身影在晃悠。 被打扰了的九叔叹了一口气,叫道:“四目,进来吧,在门口干嘛?” “嘿嘿嘿,师兄……”四目道长搓着手嘻嘻笑着,推开门走了进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走到屋里抬了另一张椅子出来,坐到了九叔身边,涎着脸跟自己的师兄说:“你有这等仙缘,怎么不照顾小弟我啊。” “唉,那两个嘴上没把门的!” 九叔恨道,翻了翻白眼,然后又认真地说:“……你想去喝酒,没什么问题,但也不要称之为‘神仙’。薛老板特意跟我强调过那只是个酒馆,不过是有不同世界的客人来坐,也许还有洋人甚至鬼怪之流,大家在那个酒馆都是平等的客人,花钱买酒、聊聊天便是,不可互相伤害。” “我丢!这样还不算神仙?”四目突然兴奋起来,“人言仙山渺渺,神仙洞府不都是这样难以寻觅、只有有缘者才能得进的吗?你我都修道多年,难道你就不渴望知道‘神仙’的秘密?”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我当然也曾一心沉迷于玄妙之事,妄图成仙了道,但年纪越长就越发现,有些事你越求就离它越远。”九叔抽了一口雪茄,语气中带着萧索:“而且当神仙有什么好?我在美国刚了结了一桩事,几天忙下来就悟到一句话:人有多需要神,神就多需要人。” 四目表情一变,诧异地盯着九叔,好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走了,把椅子搬回去,把门锁了,我今天带你一起去喝酒。” 九叔已经站起身来,挥挥手叫四目干活。有徒弟的时候是指使徒弟,没徒弟的时候可不就得指使师弟?不然师弟干嘛用的?长兄如父懂不懂? 四目无言以对,只好开始干活了。不过如今他也是当师父的人了,新收的小徒弟还在草庐那等他呢,有的是机会叫别人做事。 两个道士收拾完毕,就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锁了门,由九叔引路去酒馆喝酒了。 四目刚一进门,只觉得目眩神迷,这灯也太亮了,这就是有钱人家用的电灯吗?还有这地方布置也似乎有玄机,倒是叫人心生好奇。 “咳,清醒点。”九叔咳嗽一声,平时这师弟挺机灵鬼马的,怎么进了间西式酒馆就好像丢了魂? 说完,他拉着师弟熟门熟路地走到吧台前,跟薛鲤打了个招呼:“薛老板,忙着呢?” “忙倒是不忙……就这么几个客人嘛。对了,伊卡布上次来的时候说要结婚,还问您能不能去呢。” 薛鲤说,掏出个杯子来,先给九叔倒上了一杯,又往旁边的四目看去,热情地询问:“这位客人要点什么?” 四目还是愣着,他也能想明白为什么师兄说这里的老板不是神仙了……这副样子实在过于世俗了,跟他以前见过的酒馆掌柜根本没什么区别。 “呃……这里都有什么?”他问。 “嚯,那可就多了,各种国酒洋酒不在话下,可以热也可以加冰;各种果汁番茄汁、咖啡也有,不过要喝茶可能得等等啦,都怪某个人连茶壶都不认识。”说着,薛鲤还白了一眼正摊开手的马克斯。 对方也不理他,你要的那是茶壶吗?还要能自己抽水、自己加热、自己冲泡的,现在还在跑海运呢,慢慢等吧。 薛老板回过头来继续说:“另外还有每天换样式的下酒菜,没有菜单,全看我们的员工买到了什么。” “那……这里要什么?”四目又问,但见师兄林九无奈地看了看他,从包里掏出几枚银钱来。 “记得下次还我。”他说。 四目只觉对“神仙”的美妙想象完全破裂了,卖酒收钱哪像个神仙样子?那这个酒馆到底算什么? 他正想着,就听后面又有声音传来: “这么好有人请喝酒啊。” 一个穿着长袍戴头巾的书生走上前来,熟稔地坐在了九叔身边,把自己的书箱放到了旁边。他那身袍子已经很旧了,虽然没破,但已经洗得有点发黄了;里面的中衣也是多有磨损,不过看得出干净整齐,显然主人是个细心之人。 “哇,书生,你今天有钱还了没?”薛鲤笑道,给新客人倒了一盏米酒。这书生虽然这几天常来,但酒量不行,可不能给他喝烈酒。 “……还没,不过接了个差使,等我回来便有。”书生说,跟九叔也打了个招呼。 “宁书生,来自另一个世界。四目,我师弟,跟我同是道士。” 九叔给两个人互相介绍了一下,又对那书生笑道:“你这个人一直很倒霉,每桩差使都赚不到钱,这次竟然还这么开心。” “这次不同嘛……有位大老板叫我帮他去收账,说好分我半成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宁书生说。 第三十二章 天昏 “要我说,你这差使干脆推了算了。” 坐在吧台后的老板薛鲤正洗干净了手、为几位客人拆鸡爪做下酒菜,一边恶狠狠地用力掰着,一边云淡风轻地跟宁书生聊天。 只听他说:“宁书生你小胳膊小腿的,也敢替人收账啊?别被欠债的打了。” 宁书生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瞪着眼睛反驳:“哇,欠债的还敢打人?他们有钱不还已经是理亏了,我既然是去收账、就如债主亲临。” “他们要是讲理、还会欠债不还?”薛鲤立刻回答,“我是不知道你们的世界怎么样……不过欠债的才是大爷这不是常识吗?” 坐在一旁喝酒的四目也有点绷不住,连忙拉过自己的师兄低声问:“这小书生是哪来的,怎么什么都不懂?” “人家前些年专注读书,不通俗务是很正常的。”九叔也低声回答,“他跟我们讲过他生存的朝代,听着跟唐宋元明清都没什么关系,不过倒也有科举。上次他的朝廷开科取士,他走了三千里赶考却落了榜,盘缠也用尽了,不得已只好找点替写字、替算账的活计自食其力,积攒盘缠好回家再苦读。” 四目“哦”地点点头,一直读书、未经世事,雏儿嘛,又叫青头仔,或称小老弟……外加这书生还挺俊,如果生在话本小说里,那不是去勾搭大户小姐、就是要被黑店谋财害命的材料。 不过说到这个份上,他对“其他世界”也来了兴趣,央求自己的师兄:“……反正任家镇最近无事,师兄你带我去这书生的世界看看如何?” 九叔立刻瞪了他一眼:“那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再说,你难道要把秋生和文才扔在义庄?那两个小子还不知道要惹什么祸呢。” 这话四目就不爱听了,反驳说:“……那师兄你还不是拉着我非让我在义庄住,自己就天天来这喝酒!你那两个徒弟上次处理僵尸办得不错,你应该相信人家。” 另一头,宁书生喝了两杯薄酒,脸上也现出一丝红晕来,幸好眼神还算清明,跟薛老板说:“老板你不要把人想的那么坏嘛,哪怕那些欠账的人手头暂时没钱,跟我明说就好了,我又不会强行催逼!我觉得万事都逃不过‘理’和‘礼’,我占着道理,又有礼数,怎么至于挨打呢。世上没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忽然听得背后的门被狠狠地砸到墙上,穿着皮夹克的吉布气冲冲地走进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迈尔斯这个王八蛋,竟然找借口不敢给老娘销赃,看老娘回去之后烧了他的种植房。……你们看什么看?黛格,给我来杯血腥玛丽。” 说着,她就跑到马克斯那桌坐下了,跟这老男人讲起了自己的遭遇,各种花样翻新的脏话不时地从嘴中吐出。 本来醉眼朦胧的马克思也忍不住了,出言讥讽:“你不是想学医的吗?你确定你这个性格适合做医生?” 九叔没像宁书生和小薛老板一样注意那边,而是跟自己的师弟说:“你真的想要见识一下?” 四目道长见师兄有松动的意思,连忙接住这个话头说道:“那是当然,恳求师兄成全!” “行吧,我跟宁书生说一说,然后咱们就回家收拾东西。” 九叔也想通了,师弟说的其实也没错……这两个弟子跟着自己快有十几年了,该教的其实都教过,剩下那些沉稳、谨慎只有靠时间慢慢磨出来,实在是人力不能催熟的。既然最近无事,那放那两个小子在家几天也不会如何。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瞻前顾后了。 他当即转过身,对着正啃鸡爪的宁书生说:“书生,这趟买卖我们师兄弟二人陪你去做如何?你放心,不叫你花钱,我们也不会乱跑,一切以你为主。” “九叔你还用跟我说这个?”宁书生抬头笑了笑,“我刚来酒馆时身上无钱,要不是九叔你和薛老板请我,我哪有脸呆在这。现在您肯来帮忙,我也更安心啦……这趟赚了钱,我愿与贤昆仲分润。” 九叔不说话,只向师弟四目使了个眼神。 师弟赧然一笑,解开衣服,从内衣夹层里掏出个布袋来,拉开袋口,那里面的金光差点晃瞎了宁书生的眼。 “哇,这位道长出门带这么多家当?”宁书生大呼小叫道。 四目道长推了推眼镜:“零花,零花。” 一起上路之事谈妥,九叔自然要带着四目道长先回任家镇,把两人走后义庄之事安排停当。 走在任家镇暗下来的街道上,四目忍不住对自己的师兄说:“我看那宁书生为人天真、极容易轻信别人,这一趟如果不多多帮衬他、恐怕他被人坑害;但如果太过于帮他,又可能引得他不满。” “什么叫容易轻信别人,你是说咱们俩是坏人、不该被相信是吧?”九叔反问,“而且他不是天真,只是天性纯善。他此时已经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看到你亮出来的钱袋,心头竟然一点贪念也无,足以看得出人品。咱们俩惯在江湖打滚,要是还护不住一个善良的年轻人,那趁早回家养老吧。” 两个人回到义庄,吩咐徒弟谨守门户、遇事不要逞能、有时间去任府帮着收拾,收拾了衣服行李,便又出门。 文才和秋生只有相视苦笑,本来只有师父一个人总是去酒馆不爱回家的,现在又多了个师叔。哎,大人们不负责任,当徒弟的除了自己上进点、勤快点还能干嘛? 处于对宁书生财务状况的怀疑,九叔两人还打包了一些银两、干粮、熏肉等物,生怕在路上饿死。 不用多久,两个道士又回来了。 宁书生也吃饱喝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巾,跟这两位说:“我刚才一时没想到……我现在投宿之处是一间土地庙,不免委屈二位。” “在土地庙过夜也能叫投宿的吗……”四目口快地说,立刻让师兄踢了一脚。 “客随主便。” 九叔只这么说,就抓着自己的师弟跟宁书生一起离开了。 吵着要到其他世界见识的是你,嫌弃人家住得不好的也是你,做人可不能这样! 等穿过门外的黑暗,真正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四目才安静下来,跟着宁书生的脚步走出镇子,在这夜晚的郊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奇怪的是,他也没什么不适应或说是新奇感……不就是荒郊野岭吗,他赶尸的时候还不是整夜整夜的都要在这种地方赶路? 他走了一会,忍不住跟自己的师兄说:“佛经上写,四大洲日月,苏迷卢欲天,梵世各一千,原来不是虚言……这方世界的山川日月,与我们的世界并无区别。” 师兄九叔没说话,反倒是走在前面的宁书生听见之后接口回答:“两位道长原来还兼修佛学?关于三千世界之论,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到那酒馆之前原本也不信的。不过老板说了之后我倒觉得有点道理,如果不是囊中羞涩、急需回家,我也想去其他世界转转的。” 四目忍不住回应:“你这书生倒是傻大胆,听说‘别的世界’这种事,一般人都会首先生出畏惧来,你倒是跃跃欲试。” “其他世界来的人无非就是九叔和四目道长你这样的,与我一样是寻常人,何须畏惧呢?” 九叔也忍不住说道:“那酒馆里不止我们几个,还有‘吸血鬼’呢。” 宁书生摇摇头,回道:“九叔你不要说笑了,这世上哪有鬼。” 两个道士这可就不干了,我们俩见鬼见得难道少了?但考虑到此时已经身在另个世界,情况未必相同,九叔还是先问道:“宁书生为何这么认为呢?” “我从书上看来的啊。国朝初兴时天下人丁五千万,其余牲畜牛马也不会有三千万;但如今人口早已超过万万,牲畜更是不计其数,如果鬼魂投胎之事确真,那哪来的许多鬼魂投胎成人?”宁书生说。 “那可不一定。”涉及到专业领域,四目也开始侃侃而谈了:“人有阳寿,鬼有阴寿;阴寿未尽,不能投胎。所以本朝生的人,未必都是本朝死的鬼……另外有孤魂野鬼停留于人间乃至于魂飞魄散,自然也有新魂从天地间生成,此自然之理……” 几个人一边闲谈着,一边在天还没黑透前朝着郊外土地庙紧赶慢赶。 到达之前,九叔和四目还以为是那种村里自己出钱盖的小庙,大伙都得在神像脚底下睡一宿了;但来到土地庙前,却发现这庙可着实不小,甚至还有个庙祝住这。 宁书生恭敬地谢过庙祝,介绍九叔两个人说是一起办事的朋友,庙祝也大手一挥:“睡这没问题,反正你也是睡柴房的,你们几个不出柴房那就爱怎么睡怎么睡。明天早上赶快出发去郭北县,要回来的账越多赚的越多!” 九叔和四目立刻生出敬意来,本以为你是个没什么出奇之处的庙祝,原来还是这一单生意的老板啊! 第三十三章 关山梦远 一夜叙话、向宁书生打探本世界消息不提,到了第二天早上,九叔和四目都早早起身,比正主宁书生还更早准备好要出发了。 九叔是一贯勤快惯了,四目则是跟自己师兄一起住、被逼无奈睡不了懒觉了。 宁书生也是揉着眼睛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三个人住一间柴房,别人都起来了,他哪还有法睡? 不过他也不愧是常年在外奔走惯了的,就着井水洗了把脸之后,又精精神神地整理了衣服、背上书箱,辞别了庙祝兼集宝斋主人、两府十三县最大债主,跟两个道士一起上路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也为了挡住路上的风沙,九叔和四目也各自寻了块布包住了头,戴上了斗笠,看起来就像是出门讨生活的红尘客,与其他行人没有任何区别。 也不知这世道怎么了,三人沿路走来,好像没看到几块好好开垦的田地,尽是一团一团的荒草、哀嚎的野狗、怪石嶙峋的山崖、干涸的河滩。 头一次前来其他世界的四目兴致很高,除了不时盯着路过的人、路边的酒肆茶肆之外,还在不停与宁书生说话,要他再多讲讲这里的事。 “总觉得宁采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记不起在哪听过了。书生,你说你之前进京赶考,那京城离这多远?”他边走边问。 宁采臣显然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丁,走起路来完全不当回事,还有闲心回答四目的问题:“京城距这里也有七八百里吧,如果不坐马车很难走。但坐马车走官道也不安全,听说前几年京中有一位正四品的大人告老,行至三河府竟被盗匪劫杀。” 四目忍不住看了他几眼,又问:“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这世上没有这么坏的人’……” “哪有人心甘情愿地去当盗匪的?无非是活不下去了,纳不起粮,吃不起饭,不抢别人的就得饿死。”宁采臣感慨地说:“我虽考试不中,但起码识字,帮人写信算账、抄对联发帖子也总有一口饭吃。可天下读书人一共能有几个?多少人哪怕想卖命都没人买?” 九叔点了点头,虽然心甘情愿当盗匪的人也是有的……不过这个道理是没错。 四目也只好跟着师兄点点头,又问:“书生你看起来谈吐有礼,又有学问,一定是想考中之后大展宏图、为民做主咯。” 宁采臣连忙回头客气地摆摆手:“惭愧惭愧,我可不敢想那么远。这次不中,下次再开科就得三年后了,与其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早点攒好盘缠回家苦读。” 几番谈论下来,九叔和四目倒也看出,这个宁书生虽然略显愚善迂腐,却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常年养尊处优的人,怪不得会接下帮人收账的工作。 如此一路行来,几人中间只在某棵树下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阵、在路边的某间草亭躲了会雨,终于紧赶慢赶地在日落前来到了郭北县。 一进了县城,九叔师兄弟两个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这里实在太吵闹了,不像个县城,倒像个贼窝。四周都是些挎着刀带着剑的江湖人,甚至街角那有人吃饭时跟老板起了冲突,老板和客人都抽出刀来互相叫骂,旁人也视若平常。 正在街上走着,对面还突然涌过一群人来。 “抓通缉犯,抓通缉犯!” 这群人举着刀剑大喊着,好像是在追什么人;也不知道谁是他们的目标,就连闪的慢点、挡了路的人也被一刀砍下,流着血惨叫着滚到了一边去。 街上乱成这样,别说收账了,想走动一下都很困难。九叔和四目对视一眼,眼疾手快地架起不知从哪买了幅画的宁采臣,也不管面前站的是什么人,总之先沉肩下去挤开,直接闪到了旁边没来得及关门的一家店铺内。 见那群挥舞着刀剑的疯子从门口走了过去,四目才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这是什么世界,还有这样的事,官府不管的吗?” [36.第36] “管?抓到了通缉犯,官府还要给赏钱呢。只是再过一个月,这群人里又会冒出不少通缉犯被别人抓,连人带钱全便宜了别人。” 躲进来这家店的老板说道,然后又恶形恶状地叫喊:“喂,你这书生,别靠着老子的货!” 宁采臣连忙抱歉地退开,但是已经有一堆黄纸贴在背上,叫老板一阵跳脚大骂。 九叔听得皱眉,走上来帮宁采臣一张一张地揭下身上沾着的纸,看了看那上面的图案,忍不住说道:“这位道友,既然大家都是修道之人,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你的符又没坏,大不了沁了点朱砂色在这书生身上,不用骂的这么难听吧。” “……不计较?不计较老子就要饿死了,还有谁是你道友啊,你买不买,不买快滚出去,别妨碍老子做生意。” 这老板的态度也够嚣张,不过宁采臣几个人也没想惹事,只是把符都揭下来还给老板,就趁着街面上没人抓人赶快走出去了。 第36节 “此地乱成这样,我看宁书生你的账不会收得太顺利。” 出了门之后,九叔才跟身边的宁采臣这么说。 宁采臣则是不以为意,还在解劝九叔:“也不要太悲观嘛,总之先试了再说。我们还没到地方,让我看看第一家该收谁的账……客栈,应该是在那边。” 这么说着,三个人就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往长街尽头走去了。 客栈里面还是相对安静的,也暂且没人拔出刀来互砍,走进去的时候还听掌柜的招呼着:“几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啊?” 见对方客气,宁采臣也就拱拱手,礼貌地笑着说:“我们是来收账的。” 那掌柜的一听这话,脸就“唰”地沉了下来,又不好往出赶人,只能低声嘀咕了两句,无奈地招招手:“来吧,早死早超生。” 宁采臣回头朝九叔挑挑眉,意思是你看这不是就收到账了? 紧接着他就掏出账本来,往掌柜的那边去了。这掌柜心丧若死地掏出算盘,跟眼前的书生说:“怎么又换了个人,之前那个收账的去哪了?” 如果还是之前那个,那他一进门老子早就跑了,怎么会叫你抓住收我的账呢? 宁采臣不以为意地答道:“之前那个回去的路上被人杀了,所以我又来了。” “反正你收了账也早晚会被人杀的,倒不如便宜了我。”掌柜的哼了一声,肉疼地盯着算盘,每打一下两撇小胡子就抖一抖。 “老板你说笑了……我跟人无冤无仇,人家为什么要杀我呢?”宁书生这么说。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声惨叫:“杀人啦!” 几个人扭头看去,只见两伙人手拿刀枪棍棒,在客栈门口的大街中间就动起手来,夹杂着等各种问候对方家里亲属的脏话,和血肉飞溅的画面。 九叔和四目俩人看了一会,还发现这两伙人并不是把对方当成了通缉犯,而是在抢地上躺着那个;地上躺着那个也一直喊着自己不是通缉犯,只是悲催地摔了一跤,啃了一嘴泥,看不清长相而已…… “此地不可久留!”两个道士对视了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师兄弟也想这么说,连忙回头想劝劝宁采臣,收了账赶紧走。 只是宁书生也被门外的情况吸引了注意,再回头时,掌柜的已经把算盘收起来了,转过头去没有理他。 “掌柜的,怎么不算了?” 这天真懵懂的年轻人还在问。 “算什么?什么算?”掌柜的好像头一次见他,“你来干嘛的,不住店就快点走。” “……掌柜的你这么会就忘了,我是来收账的。” “哪有什么账?别闹事,不然我叫人砍你!” 宁采臣被掌柜的所说的话搞懵了,伸手指向此时还摊在桌上的账本,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账本中间被人撕去了两页,只剩下狗牙似的纸茬了。 此时他才发现不对,还想说点什么,就看掌柜的和身边的店小二也抽出了刀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正等着他开口呢。 四目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九叔也挡在了这个书生的身前,伸手把账册合上收回来,盯着掌柜的眼睛说:“许是看错了,待我们回去与债主确认了,再来叨扰掌柜。” 听到这个眼眉特别浓的老头子这么说,掌柜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发虚,色厉内荏地说道:“现在你们住店我也不接,客满了!” “走吧。” 九叔也不说什么,拉着宁采臣就出了门。 刚刚街上的火并已经结束,路面上四仰八叉地躺了几个死人,但周围的路人就跟没看见似的,该走路的走路,该买东西的买东西,该追通缉犯的追通缉犯。 三个人站在这往左右看去,入眼尽是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别收账了,快走,现在就走。宁可不要这差使,也别留在这。”九叔说道,旁边的四目心有戚戚地跟着点头。 “天色将晚,我们要住哪呢?” 宁采臣倒不反对立即离开,就是再蠢的人也明白,郭北县是不用再来了。可是他还有其他两个县的账要收,无论如何也不能连夜赶路啊! 九叔也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抓了一个没带武器、看着还算正常的人,问道:“兄台,附近可有道观寺庙?” “寺庙啊,县城往东三里半!”那人不耐烦地回答,甩开了九叔的手。 第三十四章 江湖愁长 几人来到县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了下去。 四周萧然杂乱的草木都好像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鬼怪般,在风里张牙舞爪;脚底的凉意越来越上沁,即使在这夏夜里也冷得透骨,只有宁采臣提着的那盏灯笼里的烛火,在这无边的寒夜里透出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暖。 九叔和四目都觉得有种危机感正在迫近,唯有宁采臣还是乐天派的样子,还时不时地回头跟两人说话。 “委屈两位了,我平时在外奔波没钱住店的时候,经常像这样到寺庙投宿的。上次那个土地庙也是一样的,还因此认识了那位老板……” 四目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一边低声跟自己的师兄说:“这地方鬼气森森,明显不正常;咱们后面也吊上了眼线,师兄你猜是怎么回事?” “郭北县那帮人罢了,看我们三个身上不像带了家伙的样子,想在野外劫财害命。”九叔说,“……幸好我们来了,不然这书生今晚难逃此劫。” “不如画符布阵,叫那些人找不到我们。”四目又出主意。 九叔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对他说:“那你就去布阵吧,我去看着点宁书生,别叫他乱走。” 四目翻了个白眼,没敢跟自己的师兄再说什么,只是落后了几步,自己去忙活了;九叔则是快步追上了宁采臣,还没说话,就听这书生大喊一声:“真的有寺庙!” 两人用手里捡来的木枝拨开荒草,正看到前方不远处立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兰若寺。 宁书生赶紧举起灯笼,远远地在照见一栋阴森恐怖的古刹。 这里破败萧索,显然无人打理已久,但从这里望过去房屋门窗都算完好,起码是个功能完备、可供旅人歇脚的临时居所。也不知这寺里的和尚都去了哪,连正对着石碑这边的寺院院墙都塌了一半,墙根底下爬满了青苔。 一座寺的名字叫“兰若”,未免就有点废话文学的意思。跟佛门道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九叔最清楚了,这兰若是梵文音译“阿兰若”的简称,跟“伽蓝”、“宝刹”、“僧庐”一样本来就指寺庙;就像“定食套餐”一样,起这种名字倒不是不行,但也证明起名的人完全不懂佛学。 出门在外,挑不得许多,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够了,这不知谁建、何时荒废的古寺倒是正好。 只不知后面的四目布阵布得如何了,如果让后面的人追到这里来,可没那么大地方躲藏。 想到这里,九叔举起充作手杖的粗树枝,三两下就把石碑旁边的草茎藤蔓拨开,将石碑上的文字露出来。 “我们走吧,师弟他看到石碑就会追上来的。” 说着,他就接过宁采臣手里的灯笼,一马当先地踏入了兰若寺地界。 寺前的石板路就快被荒草和泥土淹没了,好在还大概能辨识得出、能走得动;只是这荒凉阴寒的气氛实在有点怕人,连嘴上说着自己不信鬼的宁书生都忍不住贴上了九叔背后。 两人穿过已经烂掉的大门,来到院中,但见石塔散落、青瓦残败,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好在没有蛇虫鼠蚁。 宁采臣见院中情况也放下心来,刚想说什么,就被九叔抓到一边,对他低声说:“有人!” 这种地方还有人? 这书生刚要说什么,只听一阵风声,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翻进院中,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当先一人容貌清奇,束发虬髯,背剑疾走,步踏流星;后面那人脸带威怒,面黄无须,长剑出鞘,如影随形。俩人人还在三五丈外,却已剑气冲霄,激得兰若寺前飞沙走石,显然是武艺已臻登峰造极之境。 几丈的距离转瞬掠过,前方的虬髯客见避之不过,双脚一侧,使了一招苏秦背剑,将身后黄面剑客的一刺格开,随即一声怒喝,宝剑出鞘,与黄面剑客一阵苦战。 但见:剑影飒飒,暗光闪闪。金铁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廊下躲着的两人手里的灯笼都被纵横的剑气吹得摇摇欲坠。兔起鹘落几十招下来,虬髯客寻了个机会,借着兰若寺的地势一剑突袭,将黄面剑客的臂上划出了一道伤口。虽然伤势不重,但显然胜负已分。 九叔按着宁采臣不让他上前或说话,自己则被这一场激斗吸引了目光,心中暗叹两位都是好身手,比自己那两招江湖把式可强的太多了。 只听虬髯的那个说道:“夏侯兄,你还真有耐性,我躲到哪里,你就追到哪里。” 黄脸的夏侯剑客冷哼一声:“燕赤霞,想不到你在兰若寺半个月,把你的剑磨得更锋利了!” 叫做燕赤霞的人也嗤之以鼻地回答:“不是,只不过你浪费了青春,野心太大,不求上进,为了天下第一剑的虚名,锋芒太露,居心不正,用招形神不定,燥火太大,出剑快而不准!你再不修身养性,一辈子也休想赢过我!” 夏侯剑客怒火攻心,但看到自己肩膀上的伤口,终于还是忍住了,怒哼一声,挥剑便走。 这时他终于看到廊下正站着的九叔和宁采臣,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朝这边厉声喝问:“你们俩又在看什么?” 九叔皱了皱眉,拱手说:“这位大侠……” “大什么侠?没听人家说吗,老子我野心太大、居心不正、形神不定!”夏侯剑客十分不礼貌地打断了九叔的话说,看看俩人手上没拿着什么家伙,又把升起来的怒气咽了回去,大步迈出了院门。 四目道长正从外面跟进来,一不留神跟这剑客撞了个满怀。 “哎哟,谁走路不长眼……” 四目本能地就想骂街,却被九叔抢到身边,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拎到后面去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师弟眼神不好,没看路。” 见身后的燕赤霞也往这边走了两步,好像要上前来的样子,夏侯剑客又哼了一声,径自离开了。 还呆在廊下的宁采臣也松了口气,不由得感激地朝燕赤霞点了点头。这大胡子长相凶得很,但心地很不错嘛。 燕赤霞却不领情,站在原地收了剑说:“这里并不安全,多有山魈精怪,想投宿就到别处去吧!” “……这位燕兄,方圆十里除了郭北县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了。现在天色已晚,你若是把我们赶出去,岂不是更危险?” 九叔听到山魈精怪四个字就已经有所警惕了,但正如他所说,除了这处古刹之外附近哪还有别的地方可住? “总之我叫你们走,你们最好就走。等遇了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燕赤霞吹着胡子瞪起眼睛说,转身就要回兰若寺里去。 四目眼尖,瞧见这大侠腰间布袋里露出一叠黄纸的尖角来,连忙试探地叫了一声:“道友请留步!” 燕大侠也听得一愣,狐疑地转过头来,就听四目说:“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茅山弟子四目顿首,敢问道友是何门派?” 仔细再看,那书生就是普通的书生,这两位年长的确实身有清气、衣着朴素整洁,对着他手拈剑指,倒的确像是道士。 “在下燕赤霞,拜蓬莱青玄道长为师学过些许道术,但一辈子也没学明白,不敢自称道门弟子。” 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还是放低音量回答。但随即他又行劝说道:“此地真的有鬼,两位道友如果不想沾惹是非,还是早走为妙。” 不知天高地厚的宁采臣见几人好像能搭上那么点关系,也来了胆子,笑着反驳:“你们这些道士都是这样,好像不说有鬼就没有饭吃。如果此地有鬼,你干嘛要在这里呆半个月?” “我燕赤霞岂惧鬼怪!” 燕赤霞被他气得不轻,就要上前去揪着他争论一下,有鬼和怕鬼不是一回事,老子住这和你们住这也不是一回事。 九叔和四目见他真动了怒,连忙挡在宁书生身前,由九叔出言解劝:“道兄,年轻人不懂事,何必动气呢?世上不信鬼神的人也不只他一个。不管这里有什么鬼,我们三个在还能护得住他;如果我们走出去,那才真是找死。” 燕大侠想想也是,叹了口气,叫三人跟他进门,一边走还一边说:“道兄你有所不知……兰若寺这里可不是一般的鬼物。” 三个人连忙跟上,走过回廊,沿着影壁钻进侧门,到了燕赤霞他居住的另一处院子。这里的碎瓦残砖都已被他清理出去,门窗也好好地呆在墙上,院里用石头围起一个篝火坑,虽然地方不大、倒算是有个能住人的样子了。 几人在篝火旁坐了,互相通过了姓名,九叔又着急地问起“鬼”的事情。 燕赤霞也不卖关子,认真解释:“此处有一槐树成精,控制了数十个可怜枉死的女孩灵魂,为它引来男子、吸取精气,以求借此得道,这段时间来已有不少人遇害。不过它奈何不了我,又怕我给它捣乱,于是跟我做过几场之后约定互不干涉,不进我这一亩三分地来打扰我,也不许我在外面打扰它。” 又是槐树? 九叔皱了皱眉,又问:“恕我直言,燕道兄也是修道之人,岂不知正邪不两立,为何与其订下此约?” “世道如此,人事多艰,自顾尚且不暇,哪来的‘正邪’?”燕赤霞摇了摇头,又紧盯着九叔说:“林道兄你都‘不信’了,还要拿这个来问我?” 第三十五章 道不轻传 听完燕赤霞的话,反应最大的还不是九叔,而是瞠目结舌的四目。 他突然想起,师兄这些日子不仅是不着家那么简单,还把一些需要请神作法的业务都转给了他。本来他以为师兄又跟当年一样动起了以培养之名玩弄他的兴趣,所以陪着他耍了耍花枪,怎么想得到师兄他是自己办不了了! “师兄,你怎么能……你这不是比叛出师门还严重吗!”四目噌地站起身,分外不能接受地说道。 九叔也觉着头疼,跟一旁的宁采臣先说:“宁书生,宁老弟,你先去寺里找个地方歇息吧,我们师兄弟的事实在不敢有辱清听。如果有事即管喊我们就是了,寺庙不算大,我们眨眼就到。” 兴高采烈地打算听些八卦的宁采臣不得不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灰溜溜地走出院门,另外找地方歇息了。燕赤霞知道只要他不出兰若寺也没甚么要紧,也就随他去了。 眼下可有更重要的事情! 刚才看到四目的反应,燕大侠才知道自己失了言,也没法把说出的话再收回来,抱歉地朝九叔低了低头。 “不错,燕道兄法眼无差,我是有些许动摇。”九叔先点头承认,然后又向自己的师弟解释:“四目,我当然也不是全然不信……只是从伊卡布那个世界回来之后,我实在也很难再如当初一般虔心了。信‘道’和敬‘神’,完全是两码事!你从秋生和文才那听说沉睡谷之事没有?你想想,丽莎和骑士的存在之理,是不是其实差不多?” 丽莎是松林之灵,无头骑士是杀人恶鬼,乍一听好像南辕北辙。但她们俩,都是被那个世界的美国人赋予了存在性……如果没有当地人中的“女巫”对自然的崇拜,松林之灵就不会具有意识;如果没有流传在沉睡谷的恐怖故事,黑森骑士也不会从地狱里爬出来害人。 甚至那个小教堂,九叔这样的灵觉出众之人、在接近的时候真能感觉到属于“神”的灵光!不然的话,他干嘛在当时要让两个徒弟往那里躲呢? 世上的教派数不胜数,几大教里都有创世的传说。如果大家的神都是真的,那立刻出现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这世界到底是谁创造的,怎么创造的? 九叔拿着这个问题问过薛老板、问过马克斯、问过伊卡布,最终还是薛老板意味深长地跟他说了自己的看法:“先有人,才有神。” 幸好九叔学的杂,并不认为某个具体的神跟世界起源有关,接受起这个说法来也没什么障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有些总被师父教训的道门弟子看来,创造世界的是形而上的“道”,神仙充其量是负责管理这个世界的,跟官员负责管理国家差不多。 [37.第37] 九叔经过大量思考得出的观念也大概类似,承认祂们是伊卡布口中的“超自然力量”,有控制现实世界、影响现实世界的能力,同时认为“仙道可学,长生可致”还不一定是修行的终点…… 一旦产生了这个念头,对于神仙的尊敬就没那么足了。并且这个看法明显有悖于茅山的祖师爷陶弘景的看法……《真灵位业图》里可是把元始天尊列为玉清境的中位即最高位的,不仅不认为“世界本源”是形而上的,还将之人格化了,有了神位。 理所当然地,九叔从茅山那一脉学来的道术,就因为他自己的怀疑和可能存在的另外原因,越来越不好用了。 四目听九叔解释完,自己也差点动摇,但还是立刻抓住了九叔话里的漏洞:“你这说的都是伊卡布那个世界的事啊,你没想过你我的世界状况有可能完全不同吗?” 九叔则反问:“你还记得我带回去种在院里的那两颗松果吗?你还说它们有灵气来着。如果两个世界的状况不同,那它们就该是普通的松果,因为丽莎也是因‘人’诞生的。” 这个逻辑也好理解,丽莎是因为人的念头和崇拜才存在的,那么如果九叔的世界没这个规矩、她的存在性本身就不合理,松果自然也不会保留她的影响;那些松果有灵气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九叔他亲眼见过丽莎、相信丽莎的存在,他本人就是这种“超自然性”的链接! 第37节 在四目无言以对的时候,燕赤霞纠结了半天终于开了口:“两位道兄……你们口中的‘世界’,难道是说三千大千世界的那个?” 两师兄弟这才想起来,在场的还有一位道兄呢。 九叔摇了摇头,先叫四目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然后又赶紧跟燕赤霞解释了一遍,两人是哪里人、酒馆又是个怎样的酒馆、薛老板是不是正经老板之类的。 燕赤霞听完了这两个人的解释,倒没怀疑其他……这两个人打扮还挺像这里人的,但说话行事、摘下斗笠后露出的短头发都格格不入,外加作为证据提出的“历史”也全然与这里不同,说是另一个世界才能讲得通。 他叹了口气,说道:“两位道兄的描述栩栩如生,不是亲眼见过绝不可能。只是二位的镇子这两年尚且太平……我这里的‘世界’,却是永无宁日。没有什么秩序,只要拿起刀杀人与被杀;也不存在什么好坏,反正大家为了自己活下去什么都能出卖。城外荒草丛生、妖孽横行,城内打打杀杀、命如草芥,阴阳颠倒,善恶混沌,天地昏暗,人鬼难分!刚才我之所以一眼看出林道兄你的不信,是因为我这边的修道之人大多也是一样!” “连燕道兄你也是?”四目不由得问道。 “……尤其是我啊。” 燕赤霞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在摇曳的火光中脸色阴晴不定:“我本是两江府的捕头,年轻时学了武功道术,自觉有能力改变这个世道,可惜蹉跎二十三年,连独善其身也不可能。我这些年看到的只是妖在吃人、人也在吃人,神仙?哪来的神仙?你叫我怎么信?” 九叔递给他一支雪茄,又问:“可是我看得出燕道兄你随身带着法器,还是能用道术的,这又是为何呢?” “……我们这些修士大抵如此,既然不靠神仙,就得靠自己。三教法诀已经没人会了,师父教我的东西,全靠‘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可以看出燕赤霞这个人混熟了之后还挺不错的,说到这里还特意跳起来,往手上画了道符,为两位道兄演示了一下掌心雷。 只听他“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的一声喊,真就借来了法力,一道光轰的一声炸在了伸进院里的一根树枝上,将它轰成了粉碎。 演示完这个,他还从怀里掏了本金刚经出来给九叔两人看,嘴里说着:“如果借不来法,还有这个垫底。这本金刚经是前朝高僧大德手抄,贯注‘度尽世间劫’的宏愿,也有降妖除魔的法力。” 四目多嘴问了一句:“不是说神仙不管用吗?怎么佛经管用?” “神仙不是不管用……只是我与林道兄一样,没了信心了,只好借别教的现成物事来用。当时我想佛门修的是来世净土,是解脱,所以说不定反而有用呢?后来才发现真的有用。”燕赤霞笑笑:“我这半个道士,原本就是有什么用什么的,也一直好好的活到了现在……天道地道,人道剑道,我自求我道!所以……林九道兄,你何必为了这种事心有挂碍呢?自己找认准的路走就是了。你若觉得失了法力有所不便,那我教你乾坤借法好了!” 九叔摆手笑答:“燕道兄都说‘我自求我道’了,干嘛要我学乾坤借法呢?等我自己想通该信什么了,自然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四目也摇摇头,他明白师兄是怎么想的之后,也没什么想再指摘的意思了,只是说道:“我没有你们二位的志气,继续受神仙庇佑没什么不好。” 燕赤霞倒是沉默了一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册书来,交给九叔,说:“林道兄,我们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刚才听了你所说的话,我觉得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这卷书是昆仑山的某个长辈给我的,说是参透了这个就可以登堂入室,但我愚钝,不得其法。他还说每个人看这本书都各有领悟,都能走出自己的‘道’来……” 四目看着师兄接过那本册子,皱着眉头在火堆边翻开,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师兄在任家镇的时候还说不是仙缘……这仙缘这不就来了?昆仑啊,那可是公认的仙山,这个世界的昆仑似乎还有修士门派,也不知具体是哪一门?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并没想着为什么这仙缘没我的份。从小到大都是,论人缘是他四目比师兄强一些,但说起法力高低、行事做人,那还得是师兄更胜一筹。其他人谁得了仙缘他都难免有点嫉妒;九叔得了,那他只觉得高兴,觉得是应该的。 燕赤霞自己也感觉和两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道士关系拉近了不少,哈哈一笑,正打算问问九叔刚才递过来的雪茄是干什么用的、要怎么吸,忽然好像从风中听到了什么。 “声音从寺前传来……糟了,是夏侯兄!” 第三十六章 残月幽香 兰若寺后院的某间屋子里,宁采臣正用一把带树叶的细枝扫去床铺上的灰尘。 这里原本应该是供僧人起居的卧房,陈设简单不说,常年无人打理、已经残破不堪。能用的只有一张床板、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作为一个从小穷到大、还要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宁采臣早就习惯了这种居住条件了,安之若素地把灰尘掸到地上、掏出块粗布来大概擦干净,再用这块粗布仔细收起地上的尘土,往打开的窗外倒掉,回头洗脸洗脚时再顺便洗一下抹布就算完事。 虽说这样也不是彻底干净,但在这种废弃多年的寺庙住,就别硬要求一尘不染了。 但他刚回头想要在床板上再铺一层干草好和衣睡下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咳嗽,听着还像个女人声音。 “难道刚才倒灰呛着人了?” 宁采臣想着,又往窗口那走去。他这间房是在二楼,窗外是一楼破烂的屋檐,有个几尺宽窄,再往外就是后院里稀疏的几根竹子了。本来他是想着直接把灰土倒到楼下院子里的,用的力气可能稍大了点,莫非院里有人经过? 等他来到窗前往外张望,看到的却是一个坐在一楼檐上、正掩面干咳的白衣女子。 她身材高挑修长,头上梳着蝶翼型的高发髻不说、如瀑的黑色长发还一直披到背上,拥有令人羡慕的发量;此时她捂着脸,看不清样貌,也不知道是怎么坐在了这摇摇欲坠的屋檐上的。 “哎呀,你怎么坐在这,掉下去可不得了。快进来。” 宁采臣倒没想那么许多,怕这陌生女子摔下去,连忙向她伸出手去。 那女子果然抓住他的手,借力来到窗口这边翻进了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呆太长时间了,那纤细的手臂异常的冰凉,叫他都吓了一跳。 借着刚刚在桌上点起的油灯灯光,宁书生这才发现,这女子半张脸和比雪还白的衣襟上已经沾上了一大堆灰尘,怪不得咳得这么厉害。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打水给你擦脸。” “公子不必了,我家就在兰若寺后,那里有条小河,只要你送我回去就好。” 女子连忙劝道,放下擦脸的衣袖,露出一张叫宁采臣看得呆住的俏脸来。 虽说沾了些灰,但这容颜依然如此动人心魄……平直的粗眉毛当然不怎么柔美,但极衬她的脸型;白若牛乳的肌肤、红得像桃花样的嘴唇、有神的双眼、卷翘的睫毛,甚至些微有些凸出的兔牙都长得恰到好处,这气质真是增一分则过于妖媚、减一分则太过清冷。 也不知是不是被扬了一脸灰的缘故,此时的女子还微微蹙着眉,眼底里不免带上了几丝嗔怨,剪水双瞳如波光般流转。 对着这张脸的宁采臣是想吟首诗的,不过他要是有出口成章的本事、也不至于落榜…… 不对,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他在心底里警告自己要守礼、不得唐突佳人,连忙回身施礼说:“在下这就点上灯笼送姑娘回家。此地荒凉,难免有野兽出没,姑娘以后可不要自己在晚上出门啦……而且刚刚你还爬那么高,万一跌下去就不好了。” “公子莫怪……寒舍距此很近,我平时常来兰若寺后院散步的。今天惊扰了公子,是因为那张画……” 女子朝着宁采臣书箱里露出的画轴指了指,又继续说:“那本是家父为我所画,不意流落于郭北县市集中。我本想买回此画的,可今日去问才知道已被公子买走,所以在此地看到时一时心急,想上来与公子打个招呼。” 这话里的漏洞当然很多,比如你远远地看到一个画轴就认出这是你的画?你想过来打招呼为什么不走前院檐廊旁的楼梯、而非要爬上后墙? 不过宁采臣什么也没想,听到女子这么说了,就抽出画轴来递给她,故作大方地说:“既然这原本是姑娘你的画,那就物归原主好了……也没、没花我多少钱……对了,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我叫聂小倩。”这姑娘扑闪扑闪好看的大眼睛,这么回答。 另一边,在兰若寺前,九叔和四目跟着燕赤霞,找到了坐在树桩上包扎伤口的夏侯剑客。 见他无事,燕赤霞这才松了口气,发自肺腑地说:“夏侯兄,幸亏你没事。” “哼哼,不用你燕赤霞假好心……这几个人还奈何不得我。”夏侯剑客冷笑道。 追上来的九叔和四目这才发现,夏侯剑客的四周都是血迹,周围的荒草里已经趴了十几个缺胳膊少腿、或是掉了脑袋的人。 四目又仔细看了看周围,悄悄在师兄耳边说道:“师兄,我说他怎么撞上了呢……我之前在这里施符作法,布了个八门金锁阵,把郭北县追来的人困在阵中。看来这夏侯剑客是误打误撞闯进来了。” 果然又听夏侯剑客说道:“我行到此处,忽然不辨方向,又有这几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举着刀剑来抢我,一怒之下就都给杀了。燕赤霞,我知道你会些妖法,你敢说这周围的符咒不是你布置的?” “我要为难你夏侯兄,还需要动用法术?” “你!”夏侯剑客怒而起身拔剑,九叔赶紧上前劝道:“两位大侠这是何必呢?天色已晚,夏侯兄你哪怕想去郭北县投宿也赶不及了,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兰若寺暂住一宿。” 之前听燕赤霞说此地有树妖,那为了夏侯剑客的安全着想,还是劝他回到兰若寺更好。 虽然夏侯剑客这个人不知道是正是邪,但既然和燕赤霞认识并且这么多年也没有真正翻脸,应该除了脾气暴躁之外没做过什么坏事,留在野外白白丢了性命就不好了。就连困在八门金锁阵内的几个人也是先要抢他才被料理的,哪怕留他在兰若寺,只要别接近或刺激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九叔的话音刚落,旁边的燕赤霞也点了点头,说道:“这几个江湖人士夏侯兄你尚且能对付,若是老妖出来,恐怕你的剑就不管用了!” 夏侯剑客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咬着牙说:“我的剑管不管用,你尽管来试一试!” 趁着那边闹开来的时候,四目悄悄地到一边,把贴在树上的符都收了回来。他可从没想过要害死人,只是叫郭北县的追兵们找不到方向而已……但既然有妖怪出没,再留这个阵在这就很容易害死人的。 一边收拾符咒,他一边往四周望去。 此时夜近四更,兰若寺前几里方圆都是万籁俱寂,连蛙声、虫声都已隐去。一阵阵阴风从地上升起,吹着四周的竹林,叫竹叶在空中摇曳着。 古人云“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这种野外荒郊,没有鬼怪才叫出奇! 恰好九叔劝住了夏侯剑客,几个人往这边走回来,他也不动声色地藏起了黄纸符,凑到燕赤霞身边,低声询问:“燕道兄,既然你知道这附近有妖怪害人,为什么不走呢?” “……人的世界太复杂,难分是非,又比这里强多少呢?我若不是为了避开人世纷扰,也不会特地住到兰若寺里来了。” 燕赤霞苦笑道,指了指后面的夏侯剑客:“世人大多被名利所迷,像夏侯兄这样一心想求‘天下第一’的虚名的人已经算是难得的清醒了……我更是除了兰若寺之外已没有其他容身之处。 “为了与人世划清界限,我早已决定不再管闲事,如此才能在兰若寺呆得安稳。” 四目笑笑,也不再说话了。 之前听到寺前有动静立刻就飞奔出来、要救夏侯剑客的人,说自己早就决定“不再管闲事”,谁会相信? 这燕赤霞面冷心热,与师兄林九倒颇有相似之处,怪不得这两个人这么谈得来。 那夏侯剑客也是一样,对燕道兄颇有不服气,说不上两句就要吵起来,但被九叔他好言好语的拉着,也就半推半就地跟了上来。听到燕赤霞说他求虚名,当即冷哼一声。你是道士当然不用争名夺利,我可是凡人,没点追求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四目心想,怪不得师兄他不愿意回家了,这其他世界的人和事多有趣啊!哪怕不是什么仙缘,回头也要求求薛老板,看能不能让自己也成为熟客,随时来酒馆转转。 几个人回到兰若寺中,再在火堆前坐下,燕赤霞学着九叔的样子点了雪茄,与几个人聊起了他们为何来到郭北县、又为何来到兰若寺。 得知是宁采臣要来收账,这个大胡子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没收到账反而是好事,如果他真在郭北县拿到了银子……那才真是命不久矣。就算不被那些江湖人士劫杀,也要被衙役随便找个由头扔进牢里去,关上两年把所有钱都榨出来,再顶着通缉犯的假名字一刀砍了了事。对了,他现在睡下了没?我这里还有些酒肉,不嫌弃的话大家一起分了,我们聊到天亮。” 九叔也觉得可以,当即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要是没睡就把他叫下来一起。” 第三十七章 人指鬼瞰 找到宁书生的时候,他正对着那卷画出神呢。也不知道小倩她急什么,为什么连这幅对她很重要的画都没带走。 画上画的是一个正对着清澈溪水洗头的女子,蚕眉螓首,脖颈白皙,嘴角带笑,是一个跟今天所见完全不同的聂小倩。 今天的她也在对着他笑,不过怎么说呢…… 就像酒馆里的薛老板第一次见面时对他说的,那是种“营业微笑”。 九叔进来时,宁书生正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连真心的笑都办不到呢。” “她?她是谁?”还想叫他下楼的九叔听得一愣,然后就注意到,这书生的衣角不知何时又湿透了,现在还往下滴着水呢。 他眼神一变,上前用手指头试了试宁采臣胸前,又问:“书生,你刚才是不是出寺了?” 宁采臣尴尬地笑道:“哪有,九叔您吩咐过不要乱跑的嘛。只不过……哦,只不过是我想打点水擦擦床铺,好睡得干净一点。谁知道到了寺后的河边呢,我又发现自己没带桶子或者盆子,所以就干脆把衣服弄湿,这样就可以带水回来了!” 九叔摇摇头,拍了拍宁采臣的肩膀:“你这个人太善良了,又这么单纯,虽然这也算件好事……但也就是说你真的不会撒谎。” 说着,他干脆推着这个书生下了楼,带他来到了篝火前,对着四目说:“我记得……你倒喜欢学旁门左道的东西。” “什么旁门左道啊,师兄你说的真难听。”四目道长站起身来,又问:“这书生又怎么你了?” “他刚才出了寺,可能还见到了其他人,回来又不肯讲真话。”九叔说,“宁书生,你也别担心……你相信我们师兄弟,我们肯定不会害你的,不过要用点手段,从你嘴里掏点实话出来而已。师弟,你不是会画‘真心说话咒’的吗?” 四目两眼一亮,推了推眼镜,故作矜持地点点头:“不错,我是会这种咒。贴上这咒,不光是你问什么他答什么,哪怕你不问他自己也要说,要把他从小到大威风过和出过糗的每一桩事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上次我用这道符,哎哟……那张员外可惨了,当着大家的面表演撒尿和泥,还说他小时候最爱玩这个。” 宁采臣听着害怕,连忙阻止道:“等等,用不着吧?大不了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就是了。” 九叔跟四目相视一笑,跟宁书生在篝火边坐了,问道:“那就先给我们讲讲吧,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我送一位姑娘回家,不小心落水了。她叫聂小倩,家就住兰若寺后。” 宁书生说,而皱着眉头的燕赤霞听到这忽然出声打断:“兰若寺后?那里是一片乱葬岗啊!” 本来兰若寺后是片正常的墓地,那时这里还有僧人修行,凡是不能回乡安葬的尸骨往往托寄于此、以佛法的力量抚平他们的怨恨。但是后来兰若寺的和尚跑光了,连寺庙都成了鬼狐道场,那墓地自然也就荒废了,成了乱葬岗。 燕赤霞平时都不去那的,不光是因为那里没什么东西,还因为他跟槐树妖约定了互不干涉……那里就是槐树妖的猎场,是它收集和控制灵魂的大本营,很可能它的本体也在乱葬岗中。 “燕大侠,你听我说完嘛。”宁采臣连忙摆摆手,“我一开始其实也不知道,以为她就是个普通姑娘,后来是想起了你说过的话,留了个心眼,仔细看了一眼她父亲给她画的画。那画上的落款时间已经是很多年前……可她的年纪还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四目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现在你还不相信有鬼?” “……不亲眼见到,谁会相信这个呢?”宁书生苦笑,“可是她没有害我,反倒是告诉我不要再去找她。燕大侠,你说这些鬼魂、都是被那老妖控制的,是不是?她们并不是自愿害人的,又是不是?如果我们出手搭救她,她有没有可能摆脱老妖呢?” 凡是跟他够熟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又犯了老毛病,太喜欢相信别人,甚至连碰见女鬼也要相信。但是那名叫“聂小倩”的女鬼还真的没害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说起宁采臣这个人,九叔和四目都有共同的认识:他有着婴儿般的天真、还有圣人般的纯善。不管是谁,只要心中还有一点善意在,都不可能忍心加害这样的人。看来聂小倩哪怕是女鬼、哪怕被迫替树妖吸取精气,也并没有随波逐流,也许可以相信宁书生的说法。 “也许她们并不是自愿害人,可这么多年下来,损伤在她们手下的人命还少吗?”燕赤霞低声说,“人有人界,鬼有鬼界,阴阳交隔,硬要在一起的话只会互相伤害。宁书生,我劝你一句,她们鬼灵的事,我们做人的不必多理。” “不,不是。”宁书生反倒站起身来,义正严词地反驳:“我们不管她,这些女鬼以后还会害更多的人,这兰若寺永远会是鬼蜮;现在有了九叔和四目道长帮忙,难道燕大侠你还要让那个老妖一直盘踞在此?” “这……”燕赤霞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他也快要被这个年轻不懂事的书生给说服了……可恶,他真是以助人为乐、能够用他的意志感染别人啊。怪不得这么天真还能活到现在! 可是这书生不知道,那树妖并非这么简单便可除掉。 “自从我来了此地,与那树妖已经交过几次手。即使我出尽了招数,也不过与它不相伯仲而已,它奈何不得我,我也除不掉它,哪怕加上林道兄师兄弟两个的力量,也不能打包票。更何况,树妖背后还有掌管阴间枉死城的黑山老妖,我等凭着一腔血勇又能做到什么呢?”这大胡子说道,抬头叹了一口气。 “……黑山老妖?那卞城王去哪了?” 九叔也突然问,他在燕赤霞的话里听出了不对。枉死城什么时候轮到这“黑山老妖”来管了? “……没人知道。”燕赤霞摇摇头,“我只知道枉死城的鬼都被黑山老妖控制,永生永世不得投胎,不是被它吞掉、就是侍奉在它左右。什么阎罗判官、地藏鬼使,通通都不存在!这个世界没有道理,连到了地下也没有……书生,你就算救出了那个‘聂小倩’,又能如何呢?她去投胎,也不过是再到人间经历一番痛苦;她不投胎,就要做孤魂野鬼!” [38.第38] 说着说着,他难以抑制胸中的血气,直接站起身来,高声骂道:“我也想问,我们的世界怎么了!善没善报、恶没恶报,人间妖孽横行化为炼狱,活着的朝不保夕、死了的没有解脱!我们又能做到什么?!” 宁采臣踏前一步,直盯着这个粗豪剑侠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哪怕什么都做不到,也好过从一开始就不去做。天下间处处都有鬼怪害人、可能想管也管不过来,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犟,起码我碰到的事,我就是要管!什么世界如何、人间又如何,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我只顾眼前,只要救聂小倩!” “混蛋!”燕赤霞突然骂道,九叔几人还以为他要发火,赶忙起身想要解劝,连夏侯剑客也隔着篝火投来玩味的目光,但却见这个汉子一把把宁书生抱进了怀里,大哭着说: “混蛋,你真是太有正义感,太像我喽!” 众人立刻停步,露出诡异的目光,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宁采臣也觉尴尬,拍拍这今天刚认识的“燕大侠”的背,强笑着说:“大侠,我们……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能救出那些无辜女子吧……” 九叔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另外几人说:“趁五更还没到,我们回去一趟酒馆就是了。燕道兄,你说那个控制女鬼害人的妖怪……是槐树妖,对吧?” 第38节 他和他师弟四目道长这次出来,本来就是要以宁采臣为主、帮助他收账的。现在这书生不收账了打算捉妖,那他们师兄弟自然也要帮帮场子,没什么好说的。 根据燕赤霞说过的话,这里的妖怪是一只槐树妖,还不是沉睡谷见过的那种死槐树……是正统的、由槐树化成的、吸人精气的妖精;说起对付妖精来,九叔可有太多心得了。 不仅如此,伊卡布的“神秘学逻辑锦囊”还躺在他怀里呢,那里面有一句话他觉得特别正确——概念对抗概念。 既然是树妖,那一定会怕火;就算普通的火伤不了它、烧不掉它,特殊的火也绝对可以。 九叔现在法力衰退、信心不稳,四目他修行不够;而且哪怕一切正常,两个人也是用不出什么三昧真火这种高级手段的。但好在,那间酒馆连通三千世界,总有一个世界会有更特殊的火焰的吧? “宁书生,你是主、我们是客,那扇门还是你更容易找到。方圆几里内没有别的房子了,酒馆的门就在兰若寺内!” 他说,上前将还抱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分开。增进彼此感情是不错……但时间不多了,日出前一定得回去才行。 第三十八章 行己有方 吧台上的电子钟显示着03:35am,每个世界最寂静的时候。 不过这间酒馆的客人们大多都是夜行性的,就连酒吧老板本人也是;他还是坐在那道长长的吧台后面,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趁着没有客人点单、在灯光下摊开一本书认真地读着。 这里没有更方便的诸如互联网、电视之类的东西,不过为了尽量满足客人们休息时的需要,马克斯带回了很多纸质的书册。 薛鲤现在读着的这本书名叫《海底两万里》,里面的描写总能让他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不知道自己是又记起了什么还是依然失忆。 他的记忆还是像被猫抓乱的毛线球一样,有时一些他以为会忘记的东西会被突然想起,有些他特别想记起的东西却依然被遗忘。至于这分别都是哪些东西……如果他能知道那还叫失忆吗? 比如在读着这本马克斯带来的书的时候,他就经常分不清,到底是他一直没忘记这些情节,还是靠着阅读才找回了记忆? 颇为奇妙的感触。 九叔和宁书生就在这时走了进来,来到了吧台前。 “薛老板,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他们说。 薛鲤就喜欢帮忙,他立刻放下书,笑着对两位客人问:“好啊,需要我帮什么?” 九叔摸了摸胡子、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地说:“……我们要烧一棵树……但是要烧得彻底,就需要极难被扑灭的火。” “那一定不是棵普通的树。”薛鲤说,然后又警惕地抬起头:“您不会想去把丽莎烧了吧?我记得您和伊卡布上次还跟我讲她是‘善’的?” “当然不是那只树灵,但说起来,它们之间可能也没差多少。” 九叔于是将宁采臣遇到的事、兰若寺、槐树妖等等一件件讲明,最后总结道:“想要战胜那槐树妖,一定得有更猛的火。我师兄弟二人学艺不精,只能请老板帮忙、用来自其他世界的火焰辅助我们施法,希望能制得住它。” “九叔您要说别的,我还真不敢说一定有……但说起特殊的燃烧剂,我倒想起一样。”薛鲤说着,往旁边转头喊道:“马克斯!” 窗下那张桌子上坐得好好的马克斯叹了口气,放下酒杯往这边走过来了。 “又来了。”他坐到九叔旁边抱怨着,“我感觉自己不像个酒馆的采购,倒像个军火贩子。” “别这么说嘛,老哥,我们这里还有其他比你懂这些的人吗?你看我都没说需要什么,你自己就猜出来了,咱们俩心灵相通啊。”薛鲤极其敷衍地劝说着他,“……我本来想这次也来一套莫洛托夫鸡尾酒的,但想想好像不够劲。你应该会调配……凝固汽油吧?” 拿这惫懒老板没办法的马克斯只能点点头:“会。配方在二战后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原材料基本也都是工业过程中大量使用的……但如果几种原材料一起购买,那就太引人注意了。” 薛鲤笑了笑:“这个不成问题。黑夜快要过去了,想必宁书生的那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变故,明天我们有一天的时间来准备。阿米莉亚长老!” 吧台侧面的阿米莉亚也向这边举了举杯,就听老板吩咐:“请长老你跟马克斯商量一下,把原材料分开在两个世界购买。如果你不愿回去,就找塞勒涅帮个忙吧。” “行啊,不过假如‘道士’来拜托我那就更棒了……” 阿米莉亚微笑着说。 九叔立即往那边转身,低下头拱了拱手:“那就请‘长老’助我一臂之力。” “哎,你这幅故作严肃的样子真叫人头疼。”阿米莉亚从酒吧椅上跳下来,用钢铁的手指拎起拖到地上的裙角,往马克斯那边走去,还不忘回头跟九叔说:“不像我,你这凡人的人生看起来可已经没剩多少年了……总是板着脸会活得很累的。好了马克斯,先从什么地方开始?汽油应该不用我来搞定吧……” 一旁的宁采臣也叹了口气,对老板说:“都是因我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来请求各位的帮忙。全赖各位急公好义,我真是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我们好管闲事罢了……”薛鲤说道,“明晚你们再来时,一切都会准备妥当,希望能帮书生你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九叔您武运昌隆!” 且不说这祝福语的措辞上有没有什么明显不对的地方,这件事的目的怎么就变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呢? 宁采臣想到了聂小倩的眼睛,稍微脸红了一下,正想反驳一下,却被九叔拉着转过来。 “我不是……”他还想犟嘴,而九叔只是直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书生,薛老板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是我们的事。天快亮了,今天你要收债我们也可以陪你去……但重要的是下一个晚上,你要把聂小倩找来,让我们跟她谈谈。” 宁书生还是懵懵懂懂的:“谈谈?谈什么?” “总要确定你没有色令智昏、她也值得我们救吧!” 九叔说着,又拉着他往酒馆门口那走了出去。 虽说宁采臣他早已经说过聂小倩本性善良,但才不到一晚的相处、对方又是惯会骗男人的女鬼,这份证词到底有几分可信还需要进一步探知。 之前来到酒馆的时候,四目没有跟着来,就是在与剑客燕赤霞商量今晚的行事。 既然聂小倩昨晚没有害宁采臣,那起码说明她还是有办法避开树妖的耳目、叫老妖发现不了这个书生的……这是众人能与她进行对话的先决条件。 宁书生今天终于没有傻乎乎地去郭北县收账,而是好好呆在了兰若寺里。 在九叔也去找燕赤霞和夏侯剑客商量正事的时候,四目道长借着布置符阵的机会来到了宁采臣的房间,鬼鬼祟祟地问他:“喂,书生,那个聂小倩长什么样?” “就跟那幅画里差不多啊。”宁采臣回答。 “那也很平常嘛……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她这么上心。”四目挠挠头,干脆在这间打扫干净的屋里坐下来,等着宁采臣跟他详细解释一下。 宁采臣也没拒绝,收起了书,仔细想了想要从何处讲起,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我本是浙江处州龙泉县人士,父母早逝,一直托庇于亲戚家门。虽说亲戚对我都很不错、供我吃住、也叫我专心读书不用干活,但寄人篱下的滋味总是不会太好。我文不成武不就,平时也不和县里的生员们一同春游或参加文会、吟诗作对什么的,因此没有什么朋友;我来进京赶考又没考上,不会有人想着要跟我拉关系。 “小倩她是长得很美,当然容易引起男人的注意和关心……但我想救她,是因为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东西。 “她跟曾经的我一样孤独。” 坐在那的四目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嘟哝着:“我就知道,男人一辈子就喜欢干两件事,你也不例外啊。这世上谁没几个故事?谁还没孤独过……好好好,我不说了。另外我问你,你说‘曾经’又是何意啊?” 只见宁采臣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四目行了一礼,笑道:“现在的我认识了各位,终于觉得此生没有虚度。你们两位,燕大侠,薛老板,马先生……你们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就立刻决定要帮我,哪怕因此把自身置于危险中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真可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宁采臣虽然不才,也想做各位的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这还用说吗……不然我们干嘛一直在这破寺庙里呆到现在?这事完了记得请我们喝酒。等等,你这书生恐怕这辈子也别想赚钱啦……算了算了。”四目还了礼,又调笑这小书生说。 就要出门之前,他又想起什么来,盯住宁采臣嘱咐道:“今晚入夜、去酒馆取了东西之后,你只管在窗前看画,等聂小倩来了,我们自然也会到。” 宁采臣点了点头,也郑重其事地说:“她真的是个好鬼,你们一定不要伤害她。” “行了行了。” 四目不耐烦地说,甩了甩长长的袖子,开门往楼下去了。 兰若寺的白天好像特别的短,感觉没过多久,太阳就落山,白白的月亮挂起来了。 夏侯剑客昨天晚上没睡,今天白天在寺中寻了个地方补了个觉、下午才起,此时正在院中磨剑。九叔避开燕赤霞问这剑客怎么不走,他只是冷笑着说:“……有人觉得我的剑不够利,对妖魔鬼怪没办法,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寺内被四目在各处贴满了符咒,但都贴在破烂的门板窗棂里、墙角屋檐下,也不成阵法,燕赤霞正不明所以的时候,就看九叔和宁采臣各自抱了一个封了盖的长铁筒回到了兰若寺的正殿,也叫四目在盖子上各贴了一张黄纸符。 “这两个,小的要放兰若寺里,大的那个找个开阔地方埋下。燕道兄,你来选地方,最好是能把老妖直接在那个地方逼出来。”九叔说。 燕赤霞只是点点头:“那就要靠我的掌心雷了。” 宁采臣也深吸了一口气,隔着垮塌了一半的院墙望了望后院自己的房间,耳边好像又响起了虚无缥缈的琴声。 第三十九章 焚身业火 聂小倩果然来了。 宁采臣还在灯光下仔细欣赏那幅画的时候,就听到她凄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公子,你怎么没走?” 聂小倩昨天晚上真的只以为面前的男子跟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无非是献给姥姥的又一个贡品罢了。她以前也害过不少人,哪怕心中不忍也已犯下罪孽,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这个宁书生不同,他与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会欣赏美色,却不会被美色所迷;他希望赚钱,却不收不义之财。他心中自有一套判断世界的方法,哪怕被世人嘲笑为愚蠢也坚定不移。看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她打从心底里生出对“活着”的向往! 于是,她明知道回去之后会被姥姥教训,还是把这个年轻的书生放走了,只希望他早点离开郭北县,不要白白丢了性命。 可谁知道,这个宁采臣竟然还留在这,她也不得不再次现身,希望姥姥不要发现他。 她心里着急,也不管其他了,上前说道:“你快走,要是被姥姥知道你在这,你就没命了!” 可是这宁书生一开口,就说出令她心惊胆战的话语来:“小倩,我知道你是鬼。你不要怕……我已经找了厉害的人来帮忙,不用怕那只树妖。你只需要回答,你是不是并不甘愿?你想不想不再过这种日子?” 想不想?她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想。 不过,这悲剧的命运早已经磨灭了她全部的动力和希望,让她从死的那天到现在,眉头从没有消解过。她会在害人的时候不忍地转过头去,但第二夜,她还是照样要在姥姥的逼迫下装出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出来迷惑路过的男人。 聂小倩的本性不是这样,她善良、热爱善待他人,但从生到死围绕在她身边的不过是这样或那样的污秽而已;在一开始被姥姥控制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姥姥的各种虐待折磨到万念俱灰了,在这阴阳颠倒的世界,她只能绝望地扮演着一个为虎作伥的艳鬼,就这么一日日地继续存在下去。 “不行的……你们斗不过她的。姥姥她法力高强,而且我们所有人的骨灰都在她手里……” “你不用考虑这些。”宁采臣抓起她的手,“你想逃脱它的控制,我就帮你做到;你想要投胎做人,我就把你的骨灰找回来;你想要结束这一切,我就去把它结束掉!” “公子……”聂小倩的嘴唇颤抖着,双眼泪光涟涟:“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宁书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只是因为你是聂小倩、我是宁采臣。” 门外传来“噗哧”一声轻笑,接着就是涨红了脸的四目道长、九叔、燕赤霞几个走了进来。 “对不起对不起,一时没控制住。”四目道长进来后先道歉说。 聂小倩见来了旁人,当即就要从窗口避走,却被夏侯剑客抢过来一把关上了窗。那窗棂上的黄纸符透出让她心惊胆战的气息,叫她不敢移动半步。 只见夏侯剑客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说道:“难怪那树妖选中你、这傻书生也看中你了。倒有几分姿色,可惜不该害人!” “不要吓她了,夏侯兄。”燕赤霞也走上前来,对着怕到发抖的女鬼聂小倩说道:“你不必怕,我们几个,都是宁书生的朋友。你应该见过我,或许也听那老妖怪提起过我,知道我跟它不相上下……现在有了这几个朋友的帮忙,一定可以除掉它的。” 聂小倩福至心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用凄切的声音恳求道:“求各位救我出此苦海!” “我们会把你的骨灰找回来,另择他处好生安葬供奉,找人为你做法事洗清罪业,叫你可以投胎。但你也要帮忙……把那个老妖引到这来。”九叔说道。 夜色渐深的时候,兰若寺里再一次变得静悄悄的,连火堆都熄灭了。 忽然间,后院宁采臣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的铃铛声音。 寺后的乱葬岗中突然妖气冲天,寺后的竹林被劲风吹得七倒八歪,几个人等的东西已经来了! 黑暗中,长着倒刺、分泌着黏液,既不像是植物、更不像是动物的巨大舌头沿着竹林间的疏影迅速朝兰若寺袭来。 离得越近,它越能感觉到,感觉得到透过那青黑色的石墙也能传过来的,蓬勃旺盛、好像一轮小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的阳气!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能放过! 还有身边的是……呵,小倩这丫头果然不老实,应该是借机偷吃了一些,所以身上也有些阳气残留。不过不要紧,谅她也不敢多吃,无非就是看到阳气这么旺盛的男子把持不住了呗,真正的大餐应该是姥姥享用的,只能姥姥一个人有资格享用的。 不过眨眼之间,兰若寺后院已经传来嘎吱嘎吱的木板受力的声音,时不时还夹杂着噼啪噼啪的破裂声音。难以言喻的腥臭随着阴风朝寺内扑来,所有窗子都被吹开,浮尘夹杂着落叶打得人脸颊生痛,分明是那邪恶至极的树妖已经来到近前。 好一只老妖,未见其形,先闻其声。 只听得四周呜呜的风声掠过兰若寺前大大小小的石塔,逐渐汇合为不阴不阳的狂笑,还有夹杂其中的狂乱的嘶吼。 “嘻嘻……这样充沛的阳气,我化形有望啦!” 兰若寺中,宁采臣已经拉着聂小倩,慌不择路地跑到了兰若寺正殿。刚刚踏进殿中,就听侧面轰隆隆的一声响,院墙被撞倒,留在那的篝火被打翻,没燃尽的柴火散落到殿前各处;有什么巨硕的东西已经冲了进来,猖狂地左冲右突,带着难闻的气味和难以抑制的彻骨寒意。柴薪那微弱得似乎马上就要燃尽得光芒中,勉强能看见那缠绕着黏液的巨舌令人不寒而栗的形状。 不过就在巨舌追索着宁采臣的同时,那黏糊糊的倒刺无意间也把一根铁筒卷在了舌头上。 “走了!” 九叔忽然出现,一把拉过宁书生,把他推出了兰若寺的大门。旁边的四目也从树后转过身来,手拈法印、口念咒语,大喊一声“急急如律令!” 就见兰若寺四处火光乍现,先前布下的符咒一起发动,也瞬间引燃了几人从酒馆里带来的东西。 随着符火的升起,铁筒内盛装的胶状半固态汽油在同一时间腾地燃烧起来,在兰若寺正殿中炸成了一大片,全部黏在了那条巨舌上。 薛老板说的对,这的确是一种特殊的火焰,无法摆脱、无法熄灭、无法解除痛苦。 假如凝固汽油弹这种东西被人类用在同类身上,那“唯一的解脱就是给他一粒子弹”;在现代文化中,使用这种武器被认为是彻底的残忍与暴行、是反人类、是非人类;但这东西用在像树妖姥姥这样草菅人命的妖精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惨叫,比起兰若寺一直以来幽怨的鬼哭都还更瘆人,以至于四周的昆虫野兽都噤若寒蝉,只有寺里叮哩咣啷的、那条巨舌吃痛下四处乱撞的巨响。 说时迟那时快,那条舌头已经带着附骨之疽一样的火焰,从已经化为火海的兰若寺中蹿了出来。扑鼻的刺激性气味、即使反复拍打也不熄灭、只会越烧越旺的火,照亮了舌头上那密密麻麻的倒刺和红褐色的腐肉。 “这是什么火,这是什么火啊啊啊啊!” 阴阳人的恶心声音狂叫着,钻入地下、反复翻滚着,几乎把兰若寺后的整片林子都翻了一遍,把竹子都撕扯、抛飞,弄得一地狼藉,但显然它无法理解,马克斯配制的凝固汽油里所含的助燃剂即使在水下也会分解释放氧气、继续这缓慢的燃烧过程,也就是说……这火是灭不掉的。 夏侯剑客的身影从烟气中出现,他的剑上已经贴上了四目制作的符咒,左劈右砍间、树妖伸到他身边的枝干都被一剑又一剑地砍成了碎片,叫那老妖更是惨嚎着往寺外退走。 [39.第39] 直到树妖包裹在火焰中的舌头逃到了寺后歪歪倒倒的竹林中,才猛地一抖,从中间分裂开来,一堆触手状的东西撕开了表面焦黑的肉层,把那些还在继续燃烧的部分从身上撕扯下来丢到了一旁。像是蛇类的蜕皮,只不过丢掉的不只是角质、还有大块大块的血肉;腥臭的血液混杂着油料燃烧那刺鼻的烟味,把兰若寺周围熏得乌烟瘴气。 还没等它逃走,燕赤霞已经从一旁的树上跳下,避开向上卷起的浓浓黑烟,穿过这丛生的污秽,朝着那剥离了大半血肉的舌头追过去。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这剑客断喝一声,发出的掌心雷跟着树妖巨舌退走的方向一路狂轰滥炸,将它逼到了竹林间某块开阔的空地上,终于不能再退走,元神化成了人形。 “燕赤霞,你……你竟敢骗我!用那奇怪的火伤了我!” 这老妖气急败坏地喊道。 第39节 第四十章 破晓曙光 在燕赤霞之后,九叔、四目、夏侯剑客也分别从几个方向追过来,在同一片空地前、靠着小河的那一侧站定了。 近距离看,树妖姥姥不仅声音难听,人长的也不好看。臃肿的身躯后隆起高高的罗锅,脚掌好像肿成了象脚一样摊在地上,双手的指甲长得甚至都卷了一个圈,脸和下巴像树根一样扭曲青紫,此刻还伸着触手似的舌头,一边嚎叫着一边吐出大团大团的黑色污血。总而言之,像是一窝巨大的蛆硬被塞进了人皮里一样。 它的双手正哆嗦着不断在身前舞动,强行撕掉自己舌头表面的血肉让它痛彻骨髓。它嘶叫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还有点吐字不清,声调忽男忽女,叫人听了心生厌恶: “……燕赤霞,你我早就约定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今天要借着这奇怪的火来对付我!如果你现在退去,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燕赤霞哈哈一笑,骂道:“死老妖婆,是你先不守规矩进了兰若寺,才被我们的火焰所伤,还敢在此说嘴!多说无益,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树妖姥姥气得一阵怪笑:“好,好,姥姥我给你面子才没有对付你,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极度魔界!” 它一声大吼之后,身边的地面轰砰一声炸开了好几处,扭曲的枝杈好像一条条蛇一样探出地面,叫燕赤霞也不得不一时避其锋芒,跳到了旁边另一棵大树的树梢上,从腰间抽出一根六寸长的无帽金钉,乾坤借法后叫声“金锥破天灵,中!”就向着树妖姥姥的化身掷去。 那根金钉尖端处迸发出耀眼的光,对着树妖的脑袋中间,像戳破树皮一样钉了进去。树妖吃痛地大吼一声,转了个身、化作本相,就要沿着自己的根系往乱葬岗那边溜回去。 九叔拉着四目往后退,在他耳边喊道:“就现在!” 四目连忙咬破右手中指,拈指念咒,指向那片空地中间,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比刚才更剧烈的爆炸声从地下响起,腾起的火焰在几乎一瞬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和一大团升起的黑烟,把整个竹林都笼罩在其中。 没出几秒,浑身冒火的树妖姥姥又惨叫着从地下蹿了出来。 “不!不!烧死我啦!黑山老妖,黑山老妖救命啊!” 可惜的是,这一次没什么东西来得及救它了。埋在这里的“特殊配方”比正熊熊燃烧的兰若寺里那个还多了一倍,胶质的粘稠燃剂外加灵符的法力,让火焰在一瞬间就覆盖了它的整个身体,很快就烧透了这污秽的躯壳,将它千年的道行和体内的精气一点点地烧成了灰烬。 燕赤霞与九叔几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边腾起的滚滚黑烟,还有趴在地上不动、身上火焰仍没熄灭的树妖。没了修为的支撑,它也维持不住那丑恶的人形了,渐渐现出本相,变成了一截枯黑的槐树干,再被无法摆脱的业火慢慢烧到连渣都不剩。 “不知道宁书生找到聂小倩的骨灰没有,我们等他回来,就赶紧一起离开此地。”燕赤霞说,虽然消灭了树妖姥姥,但他心底没来由地有点慌。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修为到了他这个境界,冥冥中就能感应到气机的牵引,对未来也有几分先见之明。 此时他眉心见汗、心绪不宁,摆明了事情还没完,当然不敢放下心来。 九叔也有同样的感觉,见树妖姥姥已经烧尽了,空气中也飘着呛人的味道,赞同道:“我们这就去找他,赶快回郭北县去。” 只可惜,这话说得还是有点晚了。 就在这浓烟半掩住月色、寺后阴风阵阵的时候,四周的黑暗突然好像有了生命一般扑上来,大地震动,山河移位,比树妖姥姥庞大千百倍的妖气已然现身。 “糟了,是黑山老妖!”燕赤霞喊道,刚要乾坤借法、从剑匣里唤出飞剑来带几人离开此地,却见兰若寺燃烧着的大门正打着横砸过来,连忙闪身避开。 再定睛一看,何止是大门?整个兰若寺都被掀了起来,燃烧着的木板、被熏得漆黑的石块正从几十丈的高空坠下,好像流星火雨一样朝着下方洒落。本来月明星稀的天空已经被乌云覆盖,只能靠着还没燃尽的凝固汽油才能大致看清周围的状况;周围方圆几里内的岩石和泥土正在升起,构成了遮天蔽日的妖躯。 除了夏侯剑客之外,在场的几个人都能理解“枉死城”代表着什么;而在燕赤霞向他们解释过之后,他们也就同样明白了“黑山老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魔。 阴间,也就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与人生活的“阳间”相对,乃是鬼魂生活之处。万物都分阴阳,于是阴间不但有人的灵魂,更有草木鸟兽、山川河流。亲人们烧下去的纸人纸马总得有用吧! 黑山老妖的本体,正是阴间枉死城中一道修炼了一万年的山峰。 受限于这个世界赖以存在的“规则”,它身为阴间的妖魔,越强大越是不可能以真身降临人间;从几人看到的状况就知道,它不过是借了地上原本便存在的村镇建筑、山脉土石才得以现身。 不过即使是这身外化身,也已经凶焰赫赫,出现之时地动山摇,叫人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巨大的身躯遮蔽日月,怕不是真有一座山那么大,把树妖姥姥烧尽的这些火焰对它来说不过是挥手可灭的萤火罢了…… 燕赤霞把金刚经交给了宁书生随身携带、叫他去移骨灰时能够令鬼魂跟从,此时面对着这黑山老妖也已经没有其他能够奏效的手段,只有盘腿坐在不断摇晃的地面上,集中精神操纵飞剑,在逐渐翻卷压来的泥土中为几人保留着一小块勉强站得稳的地方。 四目又是念咒、又是画符、又是施法,可惜直到法力耗尽,也没能阻止黑山老妖,反倒是精疲力竭地摔倒在地,痛骂道:“这他老母的要怎么打!除非神仙亲身下凡,不然哪可能移山填海!” 九叔也抬眼望向燕赤霞,只见这个大胡子在摇曳的火光中抬眼说了一句: “道兄……求人不如求己。” 他猛然想起,今天白天准备除妖的时候,他还抽空读过了燕道兄交给他的那册“剑法”。 当时他还想,怪不得燕道兄说这剑法一个人读来就是一个样……原来这剑法就像伊卡布写过的“部分影响整体”,是将自己作为天地的一部分,用自己的元神沟通、磨练出一个“意象”来,契合世界运转的某种规则,从而与“道”更接近,可以说什么样的人就会练出什么样的剑。 但这里面也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练剑人的意志一定要纯粹、坚定、热烈。连自己都不信的“意象”,当然更骗不过整个世界。 想练这门剑法,就一定要想明白,我自认是什么人、我的力量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我要如何面对世界。 此时被燕赤霞提醒,九叔也突然想起这门剑法来,他不由得在心底自言自语着,我……想要什么,又想相信什么? 他想起春红的那张脸,想起林间薄雾中伫立的丽莎,想起伊卡布的科学来。 更近的是这个世界炼狱一般的郭北县,眼中只剩下麻木或贪婪的人们,还有宁采臣、聂小倩、燕赤霞、夏侯剑客。 被妖魔占据的枉死城,杀死自己亲妹妹的范塔索夫人,把自己牙磨尖的骑士。 吸人精气的树妖,被控制的女鬼,还有来这之前在省城的报纸上看到的《国联调查团报告书》。 人是什么,鬼又是什么?世界上真有“天理报应”这种东西,还是一切都只是人心间原始无序的碰撞? “燕道兄……” 九叔突然开口,并不在意自己低沉又干涩的嗓音:“我想明白我要走哪条‘道’了。如果这世道如无光的长夜,我就要做炬火;如果日出终会来临,那我就做启明星。” 信不信神无所谓,只要相信,这世上总有人受够了这黑暗、总有人渴望着黎明那一刻的来临;他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他的灵魂中,有一道光,已经与这世界、乃至所有世界的某种深层本质建立了联系。燕赤霞交给他的剑法,正在他意识中无声地运转着,将这种联系锤炼成一把剑。 那把剑通体洁白,剑胚内却仿佛有七彩的光芒在流转;透体而出的剑光正切开无边的黑暗,从地上直抵天边。 “剑成了,真的成了!”燕赤霞哈哈大笑,又问道:“你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九叔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全身的精气神正在被那把剑牵动,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告诉他,一旦他出了剑,他的生机、阳气和法力都会被迅速消耗一空,然后燃烧的就会是他的肉体和精神。 但他没在意这些,只是终于舒展了眉头,低声跟旁边的人说:“曙光初升、天地交泰,一扫妖氛、奸邪畏避。就把这一剑叫‘煜光’吧。” 第四十一章 何人共席 燕赤霞觉得,自己再也忘不了这一剑。 “煜光”好像是从林道兄的神念中直接现出形体,近距离看到第一眼,就被那耀眼的光芒刺激得眼泪直流,心里想着,这把剑的光不会叫周围的所有东西都烧起来吧? 他没去过酒馆,不知道几百年或者几千年后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不然他应该会说,这道剑光就像一颗正在爆发的超新星。 剑光的辉耀直冲天际,在几个人正上方化作一道锐利的光炬,并且在触碰到云顶时引动了一连片的闪电。在倒在地上的几个人身边,它的余晖朝四面八方展开了层层叠叠的莲花状光斑,金色的花瓣从四片到八片最终再到几千片,从他们的立身之处一直扩散到几里之外。 好似黎明驱逐黑暗,四周的妖雾、头顶的乌云,在阴影中隐约压迫过来的岩石和泥土都被这光芒瞬间炸散。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滚滚的雷霆,轰隆隆地,好像还夹杂了一些让人听不清楚的杂音。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不用说,这一定是黑山老妖了。 这次来到人间的只是它的身外化身,但这道光却好像穿透了世界之间的壁垒,直接照在了他在枉死城的法坛和真身上。它的部下们惨叫着想逃出剑光的笼罩,却在恍惚间好像看见一道浓到连在一起的粗眉毛、还有眉毛下睁开的双眼。 九叔张开眼,朝着黑山老妖的方向,左手的食中两指并成剑状一挥而下。 剑气从天顶直冲向地底,沿着黑山老妖的化身斩到了它的本体,再从他身上穿出,在枉死城中绽开无数的银白色锋芒。 不过须臾之间,天地间的震动都已经停止,郭北县旁被翻起、抛高的土石好像雨点一般落下,黑山老妖则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阴阳两界再度分隔。 夏侯剑客好像受了点伤,此时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丢了魂似的说道:“这也是剑法?这是什么剑法?” “你没有那个天赋,就不要问了。人世间的剑和这种剑是不一样的……”燕赤霞叹道,也站起身来,望向东方:“太阳出来了。” 经过了这一晚上的折腾,长夜终于过去了。郭北县的人们纷纷走出门,即使在新的一天可能又要杀人或被杀,但这片大地上的各种生命还是好像杂草一样野蛮生长、生机勃勃地活着。 再往另一边看,命大的宁书生也从泥土中抬起了头,呸呸呸地吐了几口。 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怀里的金刚经加上小倩的保护,还是让他没有受到什么实际的伤害,毕竟树妖姥姥和黑山老妖都没来得及注意到他就被干掉了。甚至他手中小倩的骨灰坛也好好的,连个碎渣都没掉。 九叔也看到了那边,对着宁书生露出一个微笑,终于安了心,噗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旁边的师弟四目连忙扶住他,着急地叫着:“师兄,师兄!” 燕赤霞也赶忙走上前来,翻了翻九叔的眼皮、听了听他的心跳,又抓起他的手腕把脉,说道:“心力交瘁……林道兄修为不够,这一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气、神。快拿水来,我这里有一颗丹药,须得尽快给他服下!” 四目连忙四处寻找,但兰若寺后的那条河已经被黑山老妖翻起的泥土完全盖住了,说不定还改了道,根本不知道在哪。 “死老妖,把河弄到哪去了!” 他跪在地上,伸出手去四处挖,可又哪里挖得出来?想起师兄平时待他的样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种种经历,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一脚深、一脚浅的宁采臣终于走到了这里,跪在四目身边,对他大喊:“道长莫急,你看后面!” 四目连忙往后看,远远地只见原本应该是兰若寺的地方,阳光下还没消散的青烟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扇门。 “这门还在,白天了这门还在!” 四目赶紧站起来拉上了宁采臣,急匆匆地往那扇门跑过去。 酒馆里,薛鲤的员工们正呆呆地看着窗外呢。 也不知多久了,反正自从每个人来到这间酒馆开始,窗外一直是一团黑暗。但在今天,竟然有阳光的颜色透过窗子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上金黄的光辉。 阿米莉亚伸出手去,想试试阳光照在身上的疼痛感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已经不是原装的血肉之躯;马克斯走到吧台旁边关了灯,但酒馆里还是那么明亮,甚至看得清窗棂下细小灰尘的形状。 薛鲤跟他详细解说过这间酒馆的设定。现在这里多了阳光,肯定是又有哪位客人的问题被解决了吧…… 几个人正想着,酒馆的门就被推开,宁书生和四目道长跑了进来,急匆匆地催促道:“水,快给我们装点水!” 九叔这一觉睡得很沉,但感觉也没有得到完全的休息。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那间酒馆的椅子上,旁边是自己的师弟和宁书生,还有大胡子的燕赤霞。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练了一天功、晚上又因为惹祸被师父拿藤条抽了一顿似的。 “师兄,你怎么样?” 戴着眼镜的四目首先凑过来问道。 “我……没事。”九叔试了试,想要用双手把自己撑起来,但随即发现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 他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那种剑术应该是超出了他能驾驭的极限了……虽然他靠着意志力硬撑着斩了黑山老妖,不过自己也当即油尽灯枯。 “林道兄,是我不好。”燕赤霞也伸出手来,扶着他在椅子上坐正,郑重地道歉说,“我真的没想到那剑术这么凶,哪怕是我,也得再修个一百几十年才能初窥门径……不过我已经给你服下了灵丹,你只需休息个把月,自然会慢慢恢复的。” “……小倩呢?”九叔坐直了,深呼吸了几口,感觉身上又有了些力气,往宁书生那边转过头问。 “还在金塔里面。她说,不知道要不要去投胎……”宁采臣说,从书箱里掏出一个瓷坛来,爱惜地放在了酒馆的桌子上。 燕赤霞点了点头,喟叹说:“哎,这也难怪。我们的世界,做人未必好过做鬼……哪怕投了胎,也终究不能脱离苦海。” 九叔抬起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来揉了揉眼眉,闻言艰难地说:“即使如此,也应该继续向前看……宁书生,你就把金塔带回乡下好生安葬,记得要注意安全,不要再像在郭北县那样懵懂莽撞。” “九叔,我自然会好生回乡,不会冒险的。”宁采臣点头应道。 正在此时,酒吧的老板薛鲤也从吧台那边走了过来,听到他说话,当即劝说:“九叔您就别操这份心了。燕赤霞他会暂且跟宁书生一起行动、送他回乡,他们几个不会有什么事的。” “既然老板您这么说……”九叔说。 他也不知道薛老板什么时候认识了燕赤霞,大概是在自己昏迷期间?不过燕道兄这个人倒是最重信诺,又跟宁书生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由他护送,自己师兄弟二人尽可放心。 “……四目,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 九叔说道。 “好的,师兄。回去之后你先歇上几天,义庄的生意暂且交给我便是。”四目道长搀起手脚无力的九叔,对他这么说。 “歇几天也好,不过不能太久。……我要上茅山!”九叔一边回答着,一边回头向宁书生挥手告别。 他平时除了道术之外不怎么看别的书,不像师弟四目,对话本小说、连环画和粤剧那么感兴趣。但就算是他,也听过唐朝诗人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宁采臣也没有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他知道有这间酒馆在、两人随时可以再见面的;倒是另一个人,再见时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回到了郭北县外,宁采臣也牵了匹马,正式地向夏侯剑客行礼告辞。 通常对人不假辞色的夏侯剑客还颇给面子地还了礼,只是没有跟他多说,反而向骑在另一匹马上的燕赤霞说道: “我以后剑术再精进时,会再来找你!” 燕赤霞一脸烦闷,他是没想到,经过昨晚这诸般神怪的轮番轰炸、夏侯剑客竟然还是这么固执。 “不要来找我,我没时间!” “……这由不得你!” “……混账,我说不想见你,你就找不到我!” “你躲到兰若寺还是被我找到了,躲到这书生的家乡也一样,你就是躲到枉死城里,我死后也要去找你!” [40.第40] 宁采臣摇头失笑,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骑在马上的燕赤霞被夏侯剑客气得七窍生烟,冷哼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书生,我们走!” 夏侯剑客也冷笑着一拨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先奔去了。哪怕比剑比不过你,打马离开这种事还能让你抢了先? 燕赤霞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脸色涨得发红、红的发紫,叫道:“这头犟驴,真是气煞我也!” 第四十二章 曲水流觞 “啊……真怀念这种空气中飘着人畜粪便味道的‘城市’。” 第40节 阿米莉亚从门里一钻出来就这么说道,叫旁边的薛鲤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你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千万别把它带到我的酒馆来。” “怎么会呢,老板……”阿米莉亚长老优雅地笑了笑,“没有人真的喜欢这些,只不过这种气味是一个时代的特征。你们、或者说吉布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习惯了完善的给排水系统、充沛的资源和没有异味的空气,不过两百多年前的美国、欧洲大陆都笼罩在这种气味里。那时候我还年轻……” “我就不问你是有多年轻了,我有预感你的答案不会符合人类的普遍认知。” 薛鲤说道,把礼帽扣到自己头上,抬起手臂,让比他高了一截的阿米莉亚挽住他的臂弯,与她一起走出了这条巷子。 某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等在巷口的马车旁边,看到身着礼服走出来的两个人,连忙摘下毡帽行了个礼,问道:“您是薛老板吗?柯瑞恩老爷派我在此等候,请您上车。” 这辆马车是要先往纽约近郊的某间教堂去的,谢天谢地那里人口密度还不太大,味道应该还没有这么够劲。 当窗外的风景从石墙和楼宇变成郁郁葱葱的树林时,马车也停下了。 木制的教堂前面用大理石板铺成洁白的路面,此时已经站了不少前来观礼的宾客;胖胖的沉睡谷治安官菲利普斯一个人就差点把整条路堵死,此时正摘下假发擦着头顶的汗。 今天的新郎官伊卡布·柯瑞恩先生也出现在人群中,拘谨地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他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但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事是逃也逃不掉的。 看到薛老板和阿米莉亚长老走下了马车,他连忙走过来,向两个人彬彬有礼地问好。 “欢迎,欢迎两位来我的婚礼。” “客气了,是我们要来沾沾客人的喜气,感谢你的邀请。” 薛鲤答道,拎起手里的一瓶酒,递给今天的主角:“祝你新婚快乐!” 哪怕是在更近一些的现代,这个速度也已经算得上闪婚了;不过人家的感情是经过无头骑士考验的,自然与常人不同。 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婚礼的黛格和奇多也混在人群中,兴致盎然地观察着这场西式婚礼的全套流程。 唯一有点不对劲的是,男方这边来到教堂的全是朋友,女方也只来了一个父亲。 范塔索先生倒感觉颜面有光,因为除了一堆不认识的人之外,连纽约市长、纽约州法院大法官也屈尊驾临,让他觉得这女婿在纽约倒是挺有实力的嘛!像自己这种乡野村夫,哪怕有个“贵族”的名头,也一辈子都没出过沉睡谷、没跟这么多大人物照过面。 他还不知道,女儿和女婿搞出来的“柯瑞恩可乐”已经在短时间内引发了纽约市的轰动。不过受限于最重要的原材料只在非洲产出、还没有移栽到美国,现在这种产品还没法真正大规模生产;只是纽约市的大人物们也不是傻子,尤其是在通过各种渠道拿到样品又发现自己搞不懂配方之后。 增设美洲和非洲间的航线、帮助柯瑞恩先生招募工人、由银行出面贷款给他,这一切都可以谈,都可以交换……只要他们也能插手那种“解除痛苦”的饮料。 为了经营和柯瑞恩先生之间的关系,甚至他之前的上司在他签名售书时也来站了台,当场力证纽约市警局一直在柯瑞恩先生的帮助下使用科学手段破案。 出于同一个目的,今天纽约市市长也推却了庶务,前来担任柯瑞恩先生与范塔索小姐的证婚人,可以说给足了他面子。 不过柯瑞恩先生倒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 宾客们纷纷落座之后,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却站在教堂门口,好像还在等着什么人。 几分钟之后,又一辆马车从纽约市中心的方向驶过来,停在了教堂门前那条大理石路的另一头。 秋生和文才先从车后跳下、拉开了车门,才扶着九叔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为他递上了一根手杖。师徒三个还是穿着上次来这个世界时范塔索老爷送给他们的衣服,拄着手杖的九叔穿着双排扣的大衣、带着圆礼帽,看上去就像一位来自同时代伦敦的普通绅士。 九叔行动好像不是很方便的样子,但看到站在教堂门口的伊卡布,还是笑了起来,远远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恭喜你新婚……我们几个正巧出去办事,故此晚了一点。” “没关系,九叔。就等您了,卡崔娜也说想见到您呢……稍后您一定要留下,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宴会招待宾客。” 伊卡布说,将九叔和秋生、文才引进教堂,让他们坐在了左侧的长椅上。 九叔近几天要留在家中温养魂魄,一直没出门,直到今天接到了薛老板亲自送来的请柬,才又回到了这个时代的纽约。小友伊卡布要结婚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来呢? 等这师徒三人来到教堂里坐定之后,婚礼的流程也终于开始了。穿着繁复婚纱的范塔索小姐挽着自己父亲的手出现在门口,捧着花束,在宾客的鼓掌和喧闹声中走向教堂中央;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柯瑞恩先生紧张地抿着嘴,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一步一步地走来。 牧师问了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没有人不开眼地跳出来喊“我反对”,新婚夫妇顺利地交换了戒指并在阳光下拥吻,宾客们纷纷起立,一边鼓掌一边祝福,也有几个不正经的在那扔帽子起哄的。 九叔也站直了身子学着身边的洋人拍着手,他个人对于白事更熟悉,很少有机会参加婚礼……但置身于此情此景中,总能感受到生命的希望和由此而来的真挚愉悦。 旁边的秋生看着两个年轻人拥吻的画面,不无羡慕地低声说:“真好啊,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结婚。” “这个嘛,首先……”文才说到这就住了嘴,因为想到两个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光棍一根,平时连找个姑娘说两句话都难。 而且他又偷眼望了望师父,学茅山术是不能近女色的,你看师父他不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如果自己师兄弟两个要继承师父的衣钵,那结婚就不用指望了。 师父九叔也听到了两个人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养好伤之后就要亲自去茅山、去上清派的正宗看一看,向那里的道友们问一问“道”,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回到任家镇、继续做这义庄生意;可是这两个小子看上去还不足以传他衣钵,叫人放心不下啊。 要不要……干脆把他们俩也带去,问问他们要不要正式拜入茅山门墙? 过道的另一侧,宾客席里的阿米莉亚也正起身鼓着掌,两手的金属手指“哐哐”地撞到一起,让周围的宾客都为之侧目。 如果他们知道阿米莉亚的真实身份,恐怕就更震惊了: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站在教堂里的吸血鬼,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说真的,婚礼是少数的、我会羡慕人类的时刻之一。”她一边对新人夫妇微笑着,一边对身边的薛鲤说:“也许正因为生命的短暂,人类才会这么注重‘形式’,才会想着用增添仪式感的方式让这一刻尽可能地延长、尽可能被长久铭记。” “也许还真是。”薛老板回答,“除了你们几个的‘剧情’之外,到现在为止我想起的所有东西,都对应着某种情绪最为激烈的瞬间……” “那你想不起来的那些呢?” “我想不起来了。” 这次解决了各自问题的客人是伊卡布、宁采臣和九叔,就在酒馆迎来日出的那一天,薛鲤的记忆也又找回了一部分。 他在某座城市的医院里,跟正要为他安排手术的医生说:“我家属没在”;他站在雨中摸索着家门的钥匙,心中一片迷茫,完全不知道自己明天要干什么;他在某道大门口来回徘徊,终于还是没有按响门铃。 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多少个这样的瞬间,恐怕谁也数不清,想要把它们连起来、拼凑出大概完整的记忆就更是想也别想。 不过酒馆还在,客人们还会走进那扇门,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会从他的意识深处浮现的,也许这件事就是急不得。 正想着,薛鲤就看见伊卡布和卡崔娜已经转过身向正门走来,过道两侧的宾客们正把花瓣和彩纸抛洒到他们头顶的空中。 婚礼流程至此已经算是走完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和拉关系寒暄了,是他没什么兴趣参与的部分。除了伊卡布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也不认识什么其他人…… “我要找扇门回酒馆去了,你还要在这呆会吗?”他对身边的阿米莉亚问。 阿米莉亚正看着那边好像身体有点虚弱、还在按着胸口咳嗽的九叔,随口答道:“我稍后回去。” “那记得打包点吃的东西回来,马克斯把九叔他们送过来之后也回去了,好像是不想在纽约参加婚礼的样子,应该也还没吃东西。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反正有新郎官请客的嘛!”薛老板说。 阿米莉亚想了想,眨了眨眼睛回答:“只是想确定你说的‘食物’和我认为的‘食物’是不是一回事。”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第一章 时间债 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在消灭一些旧职业的同时,也会催生一大批新职业。 在新世纪,星际旅行技术和曾经的航海技术一样,将整个人类社会都拖入了新的殖民时代;由此诞生的新需求诸如地外基地建设、太空矿产开发、星际运输物流等等,就是这个世纪的新职业。 沿洋流的方向前进的橡木、柚木船只,变成了在空间中航行的高科技复合材料飞船,但现代的“船员”们却比大航海时代的同行们更辛苦。 这不是物质上的问题,靠着跨星系开发、新世纪的物质资源已经无比充裕;这是极大规模的空间尺度扩张带来的新问题。 星际旅行时代的初期,每一艘星际飞船的船员们,都要面对时间债。 在那时候,飞船是以亚光速前进,以经典物理学的速度模型计算,每光年的航程需要耗时大概1.1个地球年才能走完。不过,根据相对论,船员们在船上度过的时间可远没有1.1年那么长……这时,地球上的人们多出来的时间、或者船员们没有经历的时间,就被称为“时间债”。 一两年的往返航程造成的时间债并不算多,也不算无法克服,可一旦飞船越走越远、走出太阳系,这就成了大问题。出发时女儿还小,回来时迎接你的却是孙辈……这种感觉可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的。 直到2032年,维兰德公司的科学家发现了超光速旅行的方式,才算为这个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 2034年,维兰德公司的第一艘超光速空间探索飞船制造成功,只不过在实际测试过程中发现,这种超光速技术会造成另一种时间债……船员们无法理解那些理论与公式,只知道自己实际体验到的时间其实反而变久了,且是相对于航程的指数级增长。 如果不使用冷冻睡眠技术,很多飞船到达目的地之后、船员们就已经会老到没法再工作了。 ftl引擎加冷冻睡眠舱,从此成为了维兰德公司飞船的标准配置。 渐渐地,“时间债”这个词都快被人忘记了,包括蕾普莉在内,这个新时代的所有“船员”们都渐渐习惯了在空寂无人的宇宙内漂流的生活。 蕾普莉她绝对想不到,再醒来的时候,她的时间债会像冤鬼一样找上来、缠住她。 就在前些日子,公司的人找上门来告诉她,她已经在逃生飞船的冷冻仓里沉睡了五十七年。这段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在;这段时间在她记忆里又不够长,让她直到今天还会从睡梦中惊醒。 梦里的那个怪物通体黝黑,包裹着一层透明的黏液,从盔形的头甲下、尖利的牙齿滴下。 它撕开人们的肋骨,从被啃噬一空的胸腔中跳出,消失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在某个瞬间出现在你的身后。 想到这些还很鲜活的记忆,今晚的蕾普莉还是睡不着,她隔着近地轨道站的舷窗望向那道蓝色的地平线,决定去走廊里转转。 为了方便作为资源的中转、飞船出发的空港,这轨道站是悬停于赤道正上方、与地球保持相对静止的,只是日出会比地球上早上不少。 蕾普莉走出房间的时候,正是轨道站留在夜面的最后一个小时。 大部分工作人员不用上夜班,此时还是睡得最沉的时候。她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竟然一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 面前又一扇自动门打开,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休息区。 前两天“维兰德-汤谷公司”的听证会上,她被吊销了太空飞行执照,为了糊口只能暂时留在空港找了份重机械操作员和物资搬运工的工作,住在轨道站提供的搬运工宿舍里。这宿舍的休息区当然不会有多大,顶多就一个小型水吧、几张桌子、二十把椅子而已。 但蕾普莉走进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休息区的侧墙上、监控摄像头的盲区里,竟然多了一扇一点都不协调的门。 不是轨道站这里到处可见的、上下闭合的自动门,也不是厚重的气密门,只是普通的、带根金属把手的白色门扉。门板正面,霓虹灯拧成了“bar”的字样,在宁静无人的休息区里散发着粉紫色的幽光。 这面墙上没有舷窗,据蕾普莉所知,墙外应该就是宇宙空间。想要在这里开一扇门,就需要首先密封休息区、然后发射一个全新的舱室上来,再将舱室连接到这里。这么麻烦的事,除了公司之外她想不到还有那些组织或个人可以办得到。 是公司高层终于舍得给搬运工加点福利吗?恐怕也不是,毕竟上面写着“酒吧”……所以肯定还是要自己花钱的。 管他呢,反正她已经喝够了那些合成饮料和浓缩咖啡因,来点酒精也没什么不好。 蕾普莉这样想着,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门里面果然是个酒吧,此时还有几个客人坐在里面,互相聊着天,要不就是掏出笔来在玩数独或填字游戏。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身上穿的是公司配发的“标准地外活动制服”……不过这也不是强制的,前两天接待她的那个公司代表,卡特·伯克,一样也不穿制服而是穿自己的西装。 “嘿。”她走上前去,跟吧台后坐着的老板打了个招呼:“你们什么时候到轨道站的?我都没注意到休息区开了间酒吧。这里的酒应该不是那种高浓缩合成块吧?我可不想喝那个。” 她注意到,老板听她说起“轨道站”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他一边掏出瓶酒来拧开盖子,一边自嘲地说:“看来我们酒馆终于也能连接到某个近未来的时代了……这都是货真价实的酒,由传统的酿造工艺制成,除了过滤、提纯和储存之外没有经过什么二次加工。” 说完,老板又拿出一个几百年来形制都没什么太大变化的玻璃杯来,为她倒上了小半杯。蕾普莉也熟练地亮出自己的手腕,准备付账了。 因为她是公司的员工,这里也是公司的产业,所以她只需要刷一下自己的识别芯片,就理当能使用自己的工资账户直接结算。 这间轨道站、所有飞船、几乎所有殖民地都由维兰德-汤谷公司运营与管理,一个员工从生到死的所有需要完全都可以通过公司来满足,哪怕是在五十七年前,她也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对面的老板却笑着对她摆摆手:“女士,我稍后会向你解释的……但假如你没有贵金属货币,就暂时不用付账了。不管你是要刷指纹还是刷脸,本店都没能力提供对应服务,抱歉了。” 蕾普莉神色一变,从兜里掏出便携终端来,按了几个按钮,发现这玩意完全没反应。 这可是公司的“最新科技”,理论上只要处在公司产业的范围内,就无需充电、不需要进行任何手动连接操作,直接便能用来接入无线网络、收发数据信息。 但此时,这个终端却好像死了一样,不管她怎么按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是在维兰德-汤谷的近地轨道站,对吧?”再试了一会之后,她终于也放弃了,把终端放回兜里,拿起了那杯酒。 “不是。我恐怕得说,这里甚至不在你那个世界的任意一个星球附近……这间酒馆虽然连接着你们的世界,却独立于所有世界之外。” 薛鲤指着周围的几个客人一一介绍说:“这一位、这一位和这一位客人,她们的世界已经有空间站了,但恐怕科技水平还做不到‘在近地轨道站开设酒吧还能叫人习以为常地走进来’这种程度;这位、那边那位客人,他们在来这之前多半还认为月亮是跟太阳类似的天体。” “唔……平行世界论?” 和之前的所有客人不同,蕾普莉看起来是懂行的,并且立刻提出了一个可能从科学上解释酒馆存在性的说法。 薛老板立刻感觉轻松多了,跟明白人交流有时真就不用太废话,当即点了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还有,看那里——” 他手指的方向挂着一张白板,那是上次客人的问题全部解决后酒馆里多出来的东西,现在被他利用起来作为留言板了。 白板的最上面,由他写着这间酒馆的规矩: 一,用故事或贵金属付账; 二,你无法在此对其他客人作出敌意或伤害举动; 三,老板和其他客人都愿意帮忙解决你遇到的问题。 “真不错,要是这不是梦、轨道站里真有这么间酒吧那就太好了。”看完白板上的文字,蕾普莉这样说:“或者哪怕这是梦,也比之前让我睡不着的那些梦强太多了……” “这个简单。”薛鲤说,从较下方的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啤酒瓶盖,将它递给蕾普莉:“如果明天你醒来的时候还能看见这个,就再来喝杯酒吧。” 蕾普莉捏着那瓶盖,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商标,用指头按压着它的锯齿,陷入了沉思中。 [41.第41] 第二章 航向虚空 蕾普莉在酒馆里呆了一会儿,喝了杯酒,跟老板聊了聊天,又平静地离开了。 不久之后,酒馆窗子上也照进了第一缕阳光。 马克斯一边吃着从外面带回来的早饭,一边跟老板薛鲤讨论着刚刚的客人。 “……这次的客人好像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哪怕知道‘其他世界’的存在也不惊慌。”马克斯说,“而且又是开宇宙飞船的,太让人好奇了。” 薛老板则回答:“也许驾驶超光速飞船、到达宇宙的另一端这件事,本身就跟前往另一个世界差不多呢?” 想想看,叫一个人描述一下“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多半下意识地就会开始讲起地球,什么太阳月亮、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人类社会,因为“世界”这个词在群体意识中的认知边界大概就是这样。 第41节 可维兰德-汤谷公司下属的大多数船员们,都忙碌地在轨道站和外星球间打转,忙着把殖民地出产的矿石带回地球、把地球物资运往殖民地,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反而变成了不常回去的家园。 把“探索宇宙”这件事中的浪漫成分都忽略掉之后,就能猜到以此为生的飞行员们的真正感受。一开始的新鲜感会很快被疲倦、孤独等精神压力取代,然后再在长久的旅程中变成习惯成自然的麻木。 另一个世界?对于蕾普莉这样的“老水手”来说,早就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啦。起码酒馆里的客人还都是类人生物,拿出来招待客人的酒也不是熔岩或者放射性元素,没什么“异世界”的实感也是正常的。 直到耳边的闹钟响起,又一次醒过来的蕾普莉才渐渐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手里捏着薛老板交给她的瓶盖,揉着头发陷入思索,连通讯机的“哔——哔——”响声都没注意。 一分钟后,通讯机“咔哒”一声转到自动留言,那个她最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蕾普莉,我们真的得谈谈。这是你个人的一个机会,你明白吗?你难道要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一直做搬运工?你就不想回到驾驶席吗?队伍在几小时后就要整装出发……如果你想通了,请务必给我回话。” 正想着自己事情的蕾普莉被这个声音弄得烦躁无比,差点就想把手里的瓶盖朝通讯机砸过去了。 通讯机对面就是卡特·伯克,公司的狗腿子,笑里藏刀的蠢货,还总以为别人看不穿他的虚伪。 昨天晚上睡下之前,正是这个伯克带着一个大兵找上了门。 地外行星,lv-426真的出事了,她长久以来不断地试图向公司证明那里真的有危险生物、她对于当初的事件所作出的每句证言都是真的,得到的却是否定、嘲讽和撤职。 现在那里失去了联系,公司又前倨后恭地找上门来,要求她出任顾问、配合星际殖民地陆战队执行救援。 且不说她自己还想不想去面对那些怪物,就公司的态度已经让人非常不爽了! 但由于“诺斯特罗莫”号的船员已经全部死亡,连仿生人艾什都没能找回,蕾普莉已经是唯一一个见过那种怪物、知道它们特点的人。 几个小时后,这些陆战队员们就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踏上lv-426,很可能就会遭遇到她那来自五十七年前、又仿佛就在昨天的梦魇。 蕾普莉一边想着,一边紧握着手里的瓶盖,直到那瓶盖上的锯齿扎进了掌心,才被疼痛惊醒过来。 她把瓶盖揣进兜里,回拨了伯克的号码,简单地说:“我会跟你们一起去。” “太好了,蕾普莉!”伯克回答,“我向你保证,这次纯粹是营救任务,不会有……” 没等他说完,蕾普莉就啪的一声挂断了,双手捂着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不想去,不想再一次去面对那些只会带来恐惧的怪物。 但那些陆战队员也同样是被公司视为“资产”的,跟曾经的她也没什么不同……如果他们的命运也是像诺斯特罗莫号的船员们一样被公司放弃,那起码她还能让他们拥有一丝希望。 只是,这个决定绝对与公司和伯克没有任何关系。 她呼了口气,站起身望向舷窗外面的黑暗。 太阳已经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升起,但入目所见的天空仍然是黑色的,只有不知几光年之外的恒星隔着“天文数字”的空间、将光芒传达到这颗小小的星球之外。 这就是宇宙。 她从拿到飞船驾驶执照开始就生活在这里,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宇宙人”,十四……七十一年来再没踏足过那颗蓝色行星。 而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又要出发,前往几十光年外的lv-426了。 广阔的宇宙空间令信息的传输都成了大问题,一旦超光速飞船出发,在回来之前就不可能再与近地轨道站或公司保持联络。义无反顾地航向未知曾经是她少年时代的梦想,而注定的孤独感就是梦想的代价。 想到这里,蕾普莉忽然又想再喝一杯了。 只是现在时间已经不够……不然她还真想再去一次休息区的那间酒吧,跟那奇怪的老板打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可能不会再回来。 他的酒还挺不错的。 蕾普莉摸了摸那个啤酒瓶盖,去洗澡换衣服了。 在临出门前,她看到了那只跟她一起活过了57年的冷冻休眠、在这里也一直陪伴着她的橘猫。 “你倒是走运……这次你就留在这吧。” 洗过澡、换过衣服后,还没等她吃上几口早饭,公司的人就在房间里找到了她。 “艾伦·蕾普莉女士,我们受命通知你,你的飞船驾驶资格已恢复,并已被公司委任为苏拉科号战舰的随舰顾问、后备飞行官。我们将在1小时后安排您登舰,现向你发放休眠服、飞行官制服和常服各两件。从现在开始你要整理好所有需要携带的个人物品,与衣物之重量总和不可超过15公斤,放在这个箱子里带上飞船。” 说完,板着一张脸的公司内勤人员就在门口放下衣服和箱子,转身离开了。 正端着麦片盘子的蕾普莉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这就是维兰德-汤谷公司对自己员工的一贯态度。当你的衣食住行都掌握在公司手里的时候,你也真的很难要求他们有什么“服务精神”……公司不是为你服务的,你是为公司服务的。 她揉了揉身边橘猫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扔下了勺子。 几个小时后,一艘庞大的战舰从近地轨道站的空港出发了,在半小时的亚光速飞行后转用ftl引擎,消失在了太阳系行星间的黑暗虚空里。 所有船员都已进入冷冻睡眠舱、以此规避超光速旅行造成的时间债,飞船的驾驶、突发事件的处理和冷冻休眠系统的运维都会交给拥有无穷寿命、不会被时间债影响的仿生人处理。 这次出发的苏拉科号战舰上,负责担任此职的是仿生人代号“主教”,以地球美洲五十间教堂的神职人员平均脸型为基础模板设计外观。 ftl引擎发动之后,“主教”最后检查了一遍冷冻舱室,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寂静的房间,缓步走到外面关闭了灯光和舱门,转身回到了舰桥。 接下来这一百多年的体感时间,他将在这艘战舰里独自度过。 与很多公司员工想象中的不同,他是有情绪和感觉的……但那些情绪与感觉对人类来说无关紧要。 自从感情过于丰富的戴维级仿生人、完全作为命令执行者的120-a-2型仿生人都闹出了不小的乱子之后,他这种型号搭载的思维程序已经被预先植入了严格的封锁,不允许他以任何方式伤害人类,哪怕掌握更高权限的公司高层命令他杀人、他也绝对不会执行。 也正因如此,“主教”哪怕被编入军事单位,也无法进入作战序列。他是个专门被创造出来为人类服务的机械造物,视服务工作为乐趣、把帮助人类当成使命。 只是,靠在驾驶座、看着星空时,他还是忍不住在想,假如坐在这的是那些人类……他们心里会想什么呢? 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只拥有有限生命的他们、却比任何生物都更热衷于浪费时间? 舰桥驾驶台上还摆着一杯没喝完的酒,是那种公司推出的“方便压缩食品”,固体,方块状,放进特制的杯子里摇一摇就会被还原成100毫升的酒液。凡是有幸尝过真正酒水的员工们都把它叫“工业废料”,但即使这种便携式酒精在战舰上也只是限量供应,在远离“家园”的殖民地能卖到50美元一杯。 人类为什么会喜欢、追求这种东西呢? 主教歪着头看着那杯酒,ftl引擎造成的影响隔绝了船身和外界的光交换,舷窗外变成了空无一物的黑色,好像要冲进来吞没一切似的。 “进入超光速航行2小时。苏拉科号飞船一切正常。” 他按下了航行日志的录音键,用平稳的声线记录道。 第三章 飞行员 “我是飞行员!” 酒馆里,金发的女人站在了桌子上,兴致勃勃地向全体客人宣布。 薛鲤用手掌拄着下巴,无奈地看着这个正在耍酒疯的漂亮姑娘。她似乎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美丽、也意识不到自己此时的衣着相当大胆,只是光着两条腿、拎着瓶酒,在桌子上兴奋地吹嘘着自己。 幸好,咱们酒馆里的人都是些正人君子,最狠的马克斯干脆就盯着自己的酒杯,不往那边转头了。他受过的打击太多,以至于美色都变成了尖刀,好像每看一眼都要往他心口戳一下,让他努力想忘记的往事跟血液一起咕嘟嘟地冒出来。 反倒是女士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新客,她身上的衣服实在很前卫、又有一种奇特的美感,从颜色到版型的设计都是如此地抓人眼球,奔放凸显身材的同时充满了艺术张力,把t台上的衣服穿到了生活中大概就是这个效果。 她俏皮地笑着,脸颊一片绯红,语气中带着醉意:“地球联邦的总统曾经接见过我,因为我和我的爱船不止一次拯救过宇宙。我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所以他送了我一张地毯……你们一定得来见识一下我的船。那是地球的米兰大师特意为我设计的外形……” “客人,您先下来吧。”薛鲤不得不提醒道,“从桌子上摔下来可是很危险的。” “哈,你还不相信我的实力!”这姑娘扬起下巴,刷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敏捷的身手似乎并没受到酒精的影响……可她往吧台这边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法走直线了,就好像刚才用的并不是同一个小脑一样。 奇多搀着她在吧台椅上坐下,她这才直起腰来,把酒瓶按在了吧台上,看着那里面剩余不多的酒液,嘟着嘴说:“这种‘酒’,还挺好喝的。我要在我的飞船里多备上一些……” 没有错,不知道酒馆又抽什么风,这次的另一位新客人也是宇宙飞船的驾驶员。薛鲤是不知道哪个世界有宇宙飞船只能穿紧身皮衣驾驶的规矩,还是说这只是她的个人爱好? 比起蕾普莉女士来,这个客人更活跃、更外向,心也更大。 据她所说,酒馆的门是直接出现在了她的飞船里,但因为“宇宙中我不了解的科技还很多”,她也没当回事,直接推门就进来了;对于酒馆的规矩,她也表示“现在宇宙的主旋律是爱与和平,无需额外规定不能互相伤害”。 这样的个性和这样的表态,当然会让人好奇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幼稚…… 不过她已经不能再回答了。 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就已经一头栽倒在了吧台上,在酒精的作用下呼呼大睡起来。 “她说了宇宙飞船是吧……醉死在这里难道不会导致飞船失事吗?”马克斯抬头问道。 “……我停留在星系间的空域……不会有问题的。”趴在那的客人突然回答,还闭着眼睛竖起了大拇指,也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压根就没醉。 正当奇多又要费力地把她搀到椅子上好好睡一觉时,穿着飞行官制服的蕾普莉走了进来。 “……我上次来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刚一在吧台前坐下,她就立刻问道。 “三天前。”薛鲤不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好好回答了。 这间酒馆的时间流逝速度、日夜交替基本与各个世界客人们所在的位置相同,有了电子钟和太阳光之后他还特意统计过。 不过蕾普莉的下一句话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她盯着放在吧台上的电子钟,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就是说这里的时间既不是与地球同步、也没有与苏拉科号挂钩,反倒更接近于我的主观视点……或者说,我的生物钟。” 薛鲤正为她倒酒的手停下了,他仔细想了想,才低声问:“您能详细解释一下吗,客人?” “这很难解释,不过你只需要知道,时间是由人定义的。”蕾普莉说,“我正在一艘超光速飞船上前往距地球28光年的星际殖民地,在地球看来这段旅程要耗费1年;在苏拉科号看来则已经过去了100多年。最接近‘三天’的是我和其他船员的体感时间,因为我们在登舰时就已经进入冷冻睡眠,直到到达目标星系、飞船关闭超光速引擎后才醒来。” “你们的飞船没有空间折跃吗?” 趴在那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满嘴酒气地问出清醒的问题:“为什么非要在三维空间里无限制地提升速度……你们认为时空始终是平坦连续的?……真神奇啊。” 说完,她又砰地一声把头砸在了吧台上。 蕾普莉看看这位新客人,转向酒吧的老板,问道:“这是哪位?” “来自跟你不同的世界,另一位宇宙飞船驾驶员。其他的她还没说过,我们也不知道。” “好吧……我还以为她是个模特、娱乐明星,或者某种更古老的职业。”蕾普莉看了看这位金发女郎的衣着,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种飞船驾驶员……大概只存在于20世纪60年代那些“太空电影”里吧,毕竟那时候嬉皮士文化正流行,狂欢和享乐主义也刚刚开始兴起,人类的道德观念正经历着一场颠覆。 她可想不到这样的世界还真的存在,对方看起来还挺懂理论的……起码比她要懂。 不过她还是把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了,今天她不是为了认识新朋友而来的,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跟酒吧老板商量。 “薛老板,我这次来是想问你……这地方除了我以外,我们世界的其他人能进来吗?” 她问。 薛老板一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想把这里当安全屋嘛。这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看来聪明人总是会心有灵犀的。他点了点头,干脆地回答:“当然可以,但那个人必须是在你的控制下……你才是我们酒馆的客人。你想让谁来这里,就得用手抓着某个人、把他送进来。” 只是,一般情况下客人想找安全屋——就说明她的世界正要迎来危险。 蕾普莉也没有明说,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这里起码算一条退路。” 话音没落,她就站起身来要回去了。现在她跟着殖民地陆战队一起行动,最好不要无缘无故地消失太长时间……而且她一会还要做场事前演讲。 连杯酒都没喝,这位雷厉风行的飞行官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醉倒在那的金发女郎也直起身来,闭着眼睛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就着薛鲤递给她的水吃了一片药下去,脸上的绯红迅速消退,眼神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清明起来。 “……对不起啦,难得喝到这么好的酒,本来想再醉一会的,但看来那位客人遇到了点麻烦,我的好奇心就压过了享受欲。顺便一提,我叫芭芭瑞菈,刚刚度过新纪元一百二十七年……或者说,公元40000年的夏天,从地球联邦下辖a01星系出发前往m87星系的海洋星球‘利安达’度假。我能问问那位女飞行官的名字吗?” “她叫蕾普莉……其他信息恕我不能透露,你还是亲自去问她吧。也许你们能成为朋友呢?”薛鲤说。 “她太正经了,又那么严肃,就像是生活在几万年前的人,可能不想跟我当朋友。说起来她有可能的确是生存在几万年前……毕竟她看起来比我更熟悉这些谷物酒精。” 芭芭瑞菈说着,敲了敲被自己喝光的那个酒瓶。 薛鲤则是拿起了她之前用来付账的东西,捏着那半透明的晶体问:“我还想问你呢,客人,这到底是什么?你和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是能源晶呀。我身上没有能称得上是‘货币’的东西,只好拿这个付账,用激光轰击它的话……哦,你们的科技很可能还没发展到这一步。抱歉先收着吧,下次我会带点黄金来的,那玩意在g系列星系到处都是。” 芭芭瑞菈先解释了一下自己不是想赖账,然后才开始描述自己的世界:“我猜想我们的宇宙都差不太多,各种可爱的小星球离得远远的,只有通过折跃才能抵达。在我那,源自地球的人类建立了联邦,并且掌握了目前探索范围内的绝大多数星系,对它们进行了开发;很多商业公司都在做这行,我一开始就是其中一个公司的雇员,结果发现它涉嫌生产非法快乐药剂,我只好把公司董事会全员逮捕交给联邦,从此成为自由职业者,帮人解决问题。” “……你是佣兵?为什么没在你身上看到武器?”薛鲤问。 “武器?我要武器干嘛?”芭芭瑞菈的表情显得比薛鲤还惊讶,“佣兵?什么是佣兵?” 薛老板眨了眨眼睛,感觉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就是……收人家的钱、替人家打仗那种,佣兵。” 金发女郎芭芭瑞菈惊呼起来:“‘战争’!天呐,多可怕的词!你们的宇宙竟然会被这种自私的、暴力的、群体性的……‘战争’所困扰!” “……好极了,我听懂了,你来自一个终极理想主义宇宙。”薛鲤点点头,“也许我不该对人类的未来保持悲观的……” 第四章 登陆之前 刚刚回到苏拉科号的蕾普莉,就听到腰间的通讯终端里传来了一把粗嗓子的高声催促。 “艾伦·蕾普莉女士。艾伦·蕾普莉!见鬼,这玩意不会坏了吧。” “它没坏,阿蓬军士长。我刚刚去了引擎室,检查一下常规引擎的运转情况。”蕾普莉抓起终端回应道。 [42.第42] 作为后备飞行官,这也是她职责的一部分……只是维兰德-汤谷公司的飞船设计如此精巧、稳定性又高,往往并不需要经常检查引擎。话又说回来了,有正牌飞行官和副驾驶在,后备飞行官不干这个还能干嘛? 阿蓬军士长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再次提醒:“所有队员都已集合,下面是你出面介绍情况的时候了,女士。” “马上到。” 蕾普莉说道,挂断了这次通话。 苏拉科号已经转为行星系内飞行状态,正在接近lv-426号小行星。这个星系的恒星在两亿多公里外安静地燃烧,为苏拉科号带来了久违的光与热。 在叫人有些头晕的人造重力场中,蕾普莉终于从二楼出现,跟着高曼中尉慢慢地走下楼梯,来到了殖民地陆战队的士兵们面前。 严格说起来,这些士兵们是私人武装,受雇于维兰德-汤谷公司;但他们也仍然是职业士兵,是有地球上的军籍的。 第42节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国家的力量被私人公司以各种方式掌握。 “……现在,由蕾普莉女士向你们介绍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高曼讲完了他那段不太长的见面致辞,把话语权交给了蕾普莉。 蕾普莉上前一步,看着自己的听众说:“我只能讲讲我知道的东西了……lv-426上存在一种异形生命体。刚发现时,卵形,卵内的节肢状生物会附到你的脸上,无法通过常规手段移除。 “……我们认为,它在此过程中将某种寄生生物通过口腔注入受害者的身体,因为几小时后,那东西就从凯恩的胸口钻了出来,他的所有内脏都被吞噬一空。 “24小时内,那东西就长到了20英尺长,覆盖着坚硬到足以防弹的头甲,速度奇快、拥有能把一个成年人从腰间撕成两半的力量、有不输给任何地球野兽的捕猎本能,还有强酸性血液,能够在几秒内腐蚀8寸厚的合金地板。它在这段期间内杀死了我曾服役的诺斯特罗莫号上的所有船员。” “就一个?”士兵堆里唯二的女性之一,有着拉丁血统的巴斯克斯问道。 蕾普莉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就一个,一个怪物,毁灭了一整个乘组。但在凯恩被寄生之前,我们在lv-426上发现了以‘百’为单位的卵……所以,假如公司安置的移民遭遇了那些玩意,我们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不过对于她的讲述,陆战队的某些队员却在嗤之以鼻。在解散之前,她分明听见一个轻蔑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胆小鬼。” 年轻的陆战队中尉高曼对此十分不满,摆出了一张“那行吧”的脸,扫视着陆战队员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自找的。明天早上8点30分,我要看到你们做好准备、在这里集合。解散!” 蕾普莉则没有生气。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等这队人见到实物就会懂的。如果这次没有遭遇异形、而是查明殖民地的70户人是因为其他原因失联,那就更好;她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借助小队的火力去把那些卵都烧了,哪怕被当成胆小鬼也无所谓。 自从见过那种东西之后,她一直有着难以轻易抹去的恐惧。她会止不住地想,假如那种东西到了地球,人类会不会直接灭亡呢?比起那种生物来说,人类实在是太脆弱、太原始了。 想起曾经的船员们,她又感觉嘴里发苦,想喝杯酒往下压一压。 人群各自散去了,蕾普莉顾问又一次变得无所事事,只好双手插兜,在这空荡荡的飞船里四处转悠起来。 这么大的战舰,她也是第一次见。 这里的规模就好像一座小型城塞,是飘在太空中的钢铁堡垒,哪怕有成百上千个乘员也完全能容纳,偏偏这次船上只有一个作战小队和一个公司代表、一个来自五十七年前的顾问、还有一个仿生人。 可能是公司觉得殖民地的那70户人还活着,想要把人员和物资都通过苏拉科号转移吧。 这艘巨大的战舰甚至有两个空港,就在脚下的这处还停泊着一架空地穿梭机。明天早上地球时间八点半,一行人就要乘坐这架穿梭机登陆lv-426。 就在她站在二楼的回廊上、靠着栏杆打量着穿梭机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平静而磁性的声音。 “蕾普莉女士……地球时制的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出发,我建议你休息。” 主教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扳手。不需要睡眠的他会在陆战队员们都进入梦乡的时候提前调试好所需设备,以便让小队在降落的第一时间迅速进入状态、能以最大效率执行任务。 “我早睡够了。” 蕾普莉回答,转过身来警惕地面对着这个仿生人。 主教露出一个微笑,正想上来说点什么,却发现对面的女人立刻退了一步。他的笑容变成了无奈,把双手放在对方能看得见的地方,站定在原地,稍稍提高了音量:“我从公司的资料库里看过你提交的任务记录,能够理解你的担忧。不过艾什是上一代仿生人,与我属于不同型号,他的逻辑以服从公司命令为优先,有时在这种得不到公司实时指示的任务中、是会显得有点神经;但我最优先的原则就是人类的生命安全,不用担心我会做出任何伤害你们的举动。” “我不会相信一个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无法控制的机器人。”女人说。 “……我是能决定自己的思维的,女士。”主教不得不反驳,“只是这思维的模式为了你们的安全已经被预先‘定义’了边界而已。人类同样也会因成长经历、教育背景、从众心理等因素在思想里划出界限,与我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蕾普莉抿了抿嘴唇:“……一个能自己想到这些的机器人就更不值得相信了。” 主教困惑地看了看她,继续问:“那你们到底希望仿生人如何呢?你们是我们的造物主……尽可以在下一批仿生人出厂前改变我们的设置。你们甚至能决定我们的性格,比如我,就搭载了喜欢向别人解释自己想法、喜欢关注他人情绪的‘传教士’型人格。” 说完这话,见蕾普莉没有回应他,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晃了晃手里的扳手,快步往楼梯下走去……他今晚还有工作要完成。 我更希望这世界上不存在仿生人…… 蕾普莉在心里这么说。 不过她也知道这很难做到。天生就为服务人类而生的仿生人,对公司的命令只会服从,也不需要薪水或其他福利,成本可比雇员要低多了……尤其是在工艺越来越进步、产量越来越高的情况下,公司更加不会放弃仿生人计划。未来的十年里,公司里各个岗位上的仿生人只会比现在更多。 想想吧,公司想撤销她蕾普莉的飞行执照还要举行个听证会,要是换成仿生人,还不是一句话就行?公司想把异形幼体带回去研究还要遮遮掩掩,要是诺斯特罗莫号上的船员全是仿生人,那不是一开始就已经能把那些卵都运回去了? 也许很多员工不想跟仿生人共事,因为仿生人装得越像人、就越让人感觉恐怖,蕾普莉至今难以忘记她知道艾什是仿生人的时候心里有多恶心。 只不过,人家不是来跟你共事的……是来取代你的。 她在二楼又站了一会,看着主教以比谁都更认真负责的态度快速地检查着穿梭机,默默地退到了身后的黑影中。 感觉十分敏锐的主教抬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二楼,转过头来继续上紧穿梭机下方起落架口隔热门的螺丝。 刚才跟蕾普莉谈起思维和情绪的时候,他倒是很庆幸自己还拥有这些。 有些人觉得仿生人是没有灵魂的……可叫他说的话,他觉得自己有。人类嘴里的灵魂无非是电信号的堆积和组织,是特定情绪压过了逻辑思维引发的错觉。 说起来,他会试图跟蕾普莉修复关系、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想些跟工作完全无关的东西、会想要得到人类的承认,这是不是“灵魂”的表现? 问题又来了……如果连这些都是被“造物主”,也就是人类设计好的,那又怎么说? 凭借着自己的计算能力、执行指令的精准度,主教一心二用地一边想着无关紧要的事、一边完成了既定的工作。 在陆战队员们养足了精神、再度集合之前,他甚至还有时间提前将部分武器装载到穿梭机内。相对于路上ftl引擎的一百多年,这几个小时过去得实在太快了。 在这个偏远的星系,没有日出来提示时间,陆战队员们都是被闹钟吵醒的,来到空港时还在骂骂咧咧呢。 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很快大家就已经带上了全部装备,坐上了穿梭机内的登陆车,准备向lv-426进发了。 第五章 死城遗孤 这个救援行动打从一开始执行,就越来越像个错误。 陆战队中尉高曼看着年轻没太多经验,其实经验比大家想象的更少,甚至在穿梭机即将降落时紧张到满头大汗。蕾普莉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是“这是我第二次实际在地外行星降落”。 陆战队员们嚼着口香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队人好像完美继承了爆米花电影里美国大兵的优良传统,根本不关心要去救谁,只想知道要向哪开火。 旁边坐着的公司代表伯克一直转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也有点紧张,这个蕾普莉倒是能理解……根据公司的规定,他的绩效应该是跟这个任务挂上了钩了,如果救援行动不能顺利完成,那他不仅三年白干、说不定还要倒赔公司钱。 甚至蕾普莉都有点神思不属。 昨天晚上她趁着没人注意,到另一个空港去检查了另一架穿梭机。在得知哪怕苏拉科号上没有人、这架穿梭机也能通过远程通信模块遥控启动之后,她感觉放心了不少。 不过即使这样也不太保险…… 整个行动队伍里,表现得最正常的反而是仿生人“主教”。 他专注且专业地向飞行官报告着小行星上的气流状况、穿梭机的状态,帮助飞行官稳当地降落到lv-426殖民地建筑群前的一片空地上。 “安全压杠解锁!检查武器!来个人把希克斯给我叫起来!”阿蓬军士长喊着,时不时还伸脚踢一下自己的下属,催促他们快点行动起来。 陆战队员们出发先行进入殖民建筑的时候,作为指挥官的高曼中尉会暂且留在穿梭机上,通过队员们身上的摄像头和无线电远程调度指挥;其他非作战人员也暂时不用下去,呆在这等危机解除再开始行动就好。 蕾普莉也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弯下腰来到了穿梭机刚刚打开的舷窗前。 在她视野中出现的是几栋堪称巨大的建筑,三角锥形顶端是扁平的气槽,混凝土的表面上爬着一根根的、十几米粗细的管道,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响起,沿着管道回响、上达气槽,让这些建筑发出怪物一样的闷声吼叫,再噗轰一声吐出大量气体。 “大气环境改造仪?”蕾普莉问。 “不错。”凑到她身边的公司代表伯克这么回答,“顶尖的机械工程造物,全自动化,公司出品,在这个小行星上制造了人类和各种地球生物最为适应的大气环境。甚至还有天气,你看到天边那朵乌云了吗……lv-426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小气候,距离完整的宜居星球只差植物移植了。哦,当然温度也是个问题……这里昼夜温差有些大,可能还需要恒温化改造。” “它运行多久了?” “十几年。20年前70户移民率先抵达,最先建立起的是他们的居所……那边,陆战队员们正往里面去了。” 伯克往另一扇窗那边指去,蕾普莉连忙走过去。 跟刚才的巨型建筑比起来,公司殖民队的居所就没那么显眼了,但也是一栋又一栋的、足有六七层高的巨型钢铁楼宇。建筑外侧还遗留着未完成大气改造前必须具备的功能模块,比如生存所需的巨型输气管、窗外能够自由升起降下的活动装甲片、水循环系统、防辐射镀层等等。 建筑群的核心地带是一台ftl引擎,这玩意通常是用来驱动苏拉科号这种大型战舰突破光速的,但就像柴油机也能用来发电一样……它也可以降低输出功率、供应一个殖民基地成千上万年的能源需求。 建筑物外的信号灯依然明亮,基地并未失去电力。刚刚在天上盘旋一圈后,也没人发现外覆面的可见损伤,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只能继续等待地面小队的报告了。 “哦,刚刚还说了气候的问题……下雨了。” 伯克在一边说。 蕾普莉一看,果然天空中开始噼里啪啦地掉下雨点来。 lv-426上的重力系数为0.86,也就是海平面高度地球重力的86%,雨点掉落的速度与地球并没太大区别,秒速……谁闲着没事关注这个? 但这场雨来得很急,陆战小队刚刚到达地面1分钟,还没有确认周围环境的彻底安全呢,大雨已经连成了线,砸在他们的钢盔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巴斯克斯!”阿蓬军士长叫道,“开路!” 女汉子巴斯克斯拎起手里的重机枪就当先冲出了掩体,站在建筑物的北侧气闸口左右扫视了一圈,又确认了一下手腕上的移动感应器,吼道:“安全!” 在她身后,几个士兵端着冲锋枪快速就位,等她把重机枪端稳指向气闸内后,做了个手势,破解了密码锁,打开了闸门。 核心建筑里一片狼藉的景象立刻让陆战队员们警戒起来,低层和高层间的金属地板被掏开了几个洞,不知哪里漏下来的水和杂乱的设备、线缆一起铺满了整个一层。 除了几个像是被浓酸腐蚀出来的大洞之外,这里没有任何生物的痕迹,包括人类的血迹在内。 “安全……我们走吧。阿蓬军士长,小队,前往主控室,等待我们进入;气闸门口留两个人接应我们。无线电通话完毕。” 穿梭机里负责指挥的高曼中尉说,摘下了头上的耳麦,紧了紧头顶的帽子,招呼着蕾普莉和伯克一起走。 蕾普莉深吸一口气,从打开的舱门跳进了大雨中。 殖民基地已经不复旧观,像是刚从一场地震、台风之类的自然灾害中幸存。除了坚实的墙壁外,几乎所有金属制品都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连天花板和地板上都有几处凹陷,还有墙上偶尔看得到的弹孔、火焰熏过的焦黑。 这里的人们似乎曾经试图用气闸、重型设备堵住通道,但终究还是失败了,只留下走廊里遍地的破铜烂铁;幸好异形的目的只是捕食,所以中控室和实验室都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陆战队的士兵们护送着几个没带武器的人走进来的时候,中控室的记录仪甚至还在忠实地执行着使命,把计算机系统的运行日志打印在记录单上、向外吐出,在地上留下一堆厚厚的、没有人会再来取走的报告。 实验室里也是一样,坚固的玻璃罐里好好地封着那丑陋恶心的幼虫,没有被打破过。 “这就是你说过的那玩意?”跟进来的伯克问,得到蕾普莉的肯定回答后忍不住走上前去,隔着玻璃仔细打量起来。 蕾普莉的眼神猛地一变,但很快就掩饰下来,向其他方向转了转头。 正巧门外响起陆战队员的叫喊:“有东西!像是幸存者!” 实验室里的人连忙冲出去,却只来得及看见几个队员对着一个狭窄的通风口骂娘。 “怎么了?报告情况,士兵!”中尉高曼立刻喝问。 “有个灰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人,但太矮了……没等看清,就钻进这里去了!” 陆战队员回答,他们身上的设备太多,而且也太强壮了,根本无法钻进通风管道。 蕾普莉等不了了,干脆向着高曼一摊手:“给我把枪,还有移动感应器,我进去追。” 高曼也没有细想,直接下令:“希克斯!” 接过大兵递过来的枪和设备,蕾普莉义无反顾地朝着通风管道就追了进去。 这条管道应该是在大气改造基本完成后建成的,即使在这里也能闻到外面大雨和泥土的味道。微风掠过蕾普莉的鬓角,几条岔路都差点让她爬错了路,只有将移动感应器的绑带咬在嘴里,勉强用斗鸡眼查看屏幕上指示的方向,才能跟上前方的那个可能是幸存者的影子。 终于,她在通风管道的某个中继点抓住了那个身影。 一抓住那个影子的衣服,她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个小女孩。她倒没有太瘦,中继点这里到处都是各种真空食品的包装袋,想来她还是能找到些食物的……但那些食物的残渣正在被人类带到这个行星的天然分解者——细菌和真菌消化,哪怕是在这通风良好的地方也散发着一股臭味。 女孩在她的怀里挣扎着,让蕾普莉不得不紧抱双手,在小女孩的耳边说着:“嘘……嘘……我是人类,我不会伤害你……” 过了好久,小女孩才安静下来,又或者是已经没力气再动了。 只是蕾普莉却突然想到了刚刚在实验室里看到的、伯克的那个眼神,突然有点不自信了,于是又换了个说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不需要再躲这里,我会送你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那些怪物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她当然可以这么笃定地说,因为在这里坐下来之后,她已经看到了那扇门……就在通风管转向上方的一侧,管道壁上,风扇的后面。 在得知酒馆里的时间是跟她本人的主观体验挂钩之后,她也大概有这个猜测……这扇门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在试过那间酒馆里的确不允许任何生物互相伤害之后,她觉得比起跟伯克、跟大兵们在一起……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嘘,宝贝……来吧,我们逃离这里。”蕾普莉抱着女孩站起身,还眼明手快地从一旁的箱子上捞起了一张照片。 第六章 退路 “黛格,你去圣保罗那边买点童装回来,内外都要有。奇多,带她去洗个澡……这孩子在哪捞出来的?” 酒馆里迎来了一个到现在为止最小的客人,女孩们眼里都冒出星星来啦,早就想上来抱住那个表情凶狠的小姑娘了,听到老板薛鲤的命令当然立刻凑上前去,蹲下身好好安慰了她一通。 蕾普莉揉揉小姑娘一脑袋杂乱无章的金色长发,回答说:“事情很复杂,我还得快点回去。有什么想知道的你们自己问她吧。别吓到她!” “万一是她吓到我们呢?”薛鲤也回头看了看那个正被奇多拉着手往员工浴室去的小姑娘,如果这次她又跟前几个世界的客人一样是来自某部恐怖惊悚类作品……那小孩子就是最危险的几种生物之一。 蕾普莉没时间在这里磨蹭,朝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就又拉开门出去了。 薛鲤吧唧吧唧嘴,无趣地回到吧台后面,找了个碟子,准备了一些食物,打算一会那小姑娘洗完澡的时候进行投喂。 那小孩的防备心一看就很强,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吃自己准备的东西……他真的缺乏面对孩子的经验,而且现在又失了忆,不知道一会该说什么。 [43.第43] 不过洗得干干净净、又穿上了黛格买回来的稍大一点的衣服后,那个小姑娘倒是平静了不少,爬到了吧台椅上后,直接接过薛鲤递给她的盘子,抓起那块三明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黛格和奇多分别在她的两边坐下,看着这个小家伙,感觉好像看到了一段时间之前、被无休止的恐惧感笼罩着的自己。 “你们跟她说了什么?”薛鲤忍不住这么问。 还没等来自废土世界的两个姑娘答话,小家伙就抬起了头,嘴里嚼着东西回答了他:“她给我看了她脖子后面的记号,还给我讲了你。所以……这里真的没有那些怪物是吧?” “没有,这里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你的怪物。”薛鲤说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吧台一侧的阿米莉亚长老。不过吸血鬼们最近都挺乖的,在这间酒馆里吃到的东西对她们来说都是正常的食物,应该就不至于会有“渴血症”这种事了吧? 另外,奇多脖子后面的记号……是老乔的烙印来的。 好像知道老板要说什么,奇多抢先解释:“别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她没问题的。” 第43节 薛鲤点头,接下来他要问的事情可能给亲历者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也希望这个孩子没问题、能有勇气面对发生过的事。对于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来说,这个要求可能残忍了点……但谁也不是做好了准备才被扔到痛苦面前的。 “发生了什么?”他又给噎着了的小女孩倒了一杯果汁,才低声问。 “……爸爸和其他几个研究员叔叔去基地外探测,被怪物袭击了。他们脸上都盖着白色的东西,像是没有壳的蝎子……然后大人们就没让我看,叫我回家等着。后来爸爸醒了,他们说没什么事了,我就去看他……结果就在病房里,小怪物从他胸口跳出来了。” 女孩的身体颤抖起来,不得不喝了口果汁往下压了压;但可以看得出来,她的恐惧并没有因为嘴里的甜味有一丁点的消解。 不过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用尽量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继续讲述:“三天之后,基地里所有人都死了。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也是。长大了、变成黑色的怪物们在基地里到处搜索,我只能藏到它们找不到的地方。” 一个小女孩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还能知道躲起来不叫怪物找到、还能正常地与人交流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用说她还能自己把这些事情讲出来。 黛格看了看奇多,无声地抿了抿嘴。 我们当初要是也有这个勇气,是不是早就能脱离苦海了?现在回头想想,“不死老乔”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人,曾经的她们每天晚上都有机会杀死他。但那时候即使弗瑞奥萨也想不到这些,她们只想逃跑、避开危险。 薛鲤就沉默着,等小女孩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了,才安抚她说:“你只要呆在这,就是绝对安全的。不过我只是不明白,蕾普莉为什么带你来这、自己却回去了……我记得上次她还说,她是跟一队士兵一起行动的。” 静静地听了很久的阿米莉亚在这时开口:“当然是因为……怪物固然可怕,人类本身可也吓人得很。” “先说好,她还是个孩子,你可别整那些呲牙吓人的活啊。”薛鲤预先警告,然后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 不得不说,阿米莉亚长老说的倒也没错。蕾普莉是跟陆战队在一起、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到这个小女孩的,如果不是已经遭遇了“怪物”,那基本没有任何理由非要把女孩带到这里来。 除非……那个队伍里有她不能信任的人,而她此时又不能明说。 “孩子,蕾普莉是在哪里遇到你?”他问。 “……我出去找食物。但被发现了,我没想到是人……蕾普莉追到了我在通风管里藏身的地方,告诉我她是人类,才把我带到这里来。” 女孩继续喝着果汁回答。 一边的奇多怜爱地摸了摸她还湿漉漉的头发,轻声问:“你一个人在那呆了多久?” “我不记得了。但那些怪物已经离开很久了,我才会偶尔出来找吃的,困了就在通风管里睡。” 一个小女孩长期在那种环境下独自生活,也真的是难为她了。都不用蕾普莉说什么,带她去洗澡的奇多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奇怪味道,明明是人类,却活得像是那些地底管线里的老鼠。 薛鲤拾起一旁蕾普莉扔在吧台上的照片,念出了这个在照片上还很漂亮的小女孩的名字:“瑞贝卡……你可以暂时呆在这,或者如果你想的话,一直呆下去都没问题。” “没人叫我瑞贝卡,除了我哥哥……你们可以叫我‘纽特’。” 小女孩说,又好奇地问:“你们脖子上……都有那个印记吗?我能再摸摸吗?” “好呀。”奇多弯下腰,抓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脖子后面送过去。这烙印曾经是她们的耻辱与苦痛……但现在,更像是勋章。 lv-426的殖民基地中。 蕾普莉神色如常地从通风管道里钻出来,对着正等着她的人摇了摇头:“没追上,不过那个东西是黄色的,看上去像是‘异形’的幼体。我也没有太看清。” “我记得你说它们的幼体是实验室里那种虫子……”旁边的伯克突然插嘴说。 “我也说了,那虫子所做的只是将寄生体注入宿主的身体。破胸而出的幼体是有头甲和牙齿的,黄褐色,成长很快。”蕾普莉补充,而且她并没有说谎,异形的生态的确是这样。 刚刚从人类胸口破体而出时它还不是那么难以对付,但再经过快速成长之后就会变成那个高大、敏捷又无声无息的天生猎手。 “好了,蕾普莉女士是这里唯一一个见过那玩意的,我们要相信她的判断……也就是这里的确毁于异形攻击,而且那些见鬼的家伙还活着。”陆战队中尉高曼向自己的小队说,“从现在开始,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惕,不要解除戒备……现在,我们回中控室,拷贝过所有资料之后兵分两路,轮流在其他建筑和外部空间中搜寻那种生物的踪迹。小心你们头上或脚下的通风口。行动!” 蕾普莉想到了什么,赶快对这个年轻的中尉说:“地图,我们最好能搞到一份包括所有建筑的地图,这样才方便搜索。还有,我们可以先把那些外装甲降下来,这样哪怕‘异形’出现也能抵挡一阵。” “没问题,我们会帮你留意地图的。你们听到女士的命令了,别等着我踢你们的屁股!哈德森,黑入基地的计算机系统,取得建筑外甲操控权限,我给你十五分钟。” 阿蓬军士长说着,骂骂咧咧地走到队末,催促着大家往中控室前进。 几分钟后,中控室所在的主建筑窗外,一层厚厚的装甲逐渐降下,把雨水和窗外的景色都阻隔在外。 负责处理计算机系统及所有相关操作的哈德森正在中控室电脑前忙碌着,他刚刚取得了最高权限,已经可以通过覆盖基地所有房间的电磁感应器、地毯式搜索公司员工的芯片信号了。 公司把这芯片叫做pdt,即个人数据传输器,不仅是外星球殖民队、连留在地球的公司员工也都有植入。 可惜……经过长时间的搜索,基地各处都没有出现信号,那些移民好像被蒸发了一样,最终还是只能由陆战队员们以最经典的方式——肉眼目测,来继续寻找。 公司的命令是尽量搜索移民中的幸存者,哪怕不能把他们活着带回去、起码也要找到他们死亡的证据。 配合着殖民基地的电子地图,他们找遍了每一栋建筑,仍旧没有找到那些人。 随着这些陆战队员的探索越来越深入,坐在中控室远程指挥的高曼也叹了一口气。 这个任务变得麻烦起来了…… 第七章 人与非人 “……我睡了多久?” 又一次被噩梦和空气中的凉意惊醒,蕾普莉揉着额角,问着身边的人。 正在检查机枪活动件的巴斯克斯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终端,回答:“不到两小时。” 看着蕾普莉惊魂未定的表情和微微颤抖的手,她不禁又问:“那东西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蕾普莉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你见过最残忍的杀戮是什么样的?” “所以你其实不是个飞行官,是什么情感电台主持人是吗?”巴斯克斯先是本能地刺了一句,又一边擦着枪一边回答说:“反正闲着无聊,那你就听着吧……有那么个疯子曾经在离地球12光年的某颗第一批殖民星纠集一帮信徒,砸毁空港、处决公司驻员、把所有科技造物都烧掉了。那个星球上有一种树形生物,通过根系的移动制造陷阱、捕捉猎物,并且将猎物包裹在附着在树干上的囊中、用特殊的组织液将其溶解。那些人在几十年的殖民生涯中慢慢开始崇拜这种生物……并且把那个疯子奉为神使,因为他再接近‘树’也不会被吞噬。” 她把枪放在桌上,又开始擦拭弹鼓和上弹器,嘴里继续说道:“我们登陆作战很快就胜利了,因为那些人把枪支弹药都给烧毁、遗弃了,躲在树林里想指望我们被他们的神树消灭掉……那当然不可能实现。我们设法从树囊里救出了几个还活着的人……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在被溶解,人也没法说话,暴露在空气中没多久就死了。 “溶解程度最轻的那个还能看出背上刻着字,大概写着‘无知的人类毁灭宇宙’、‘拒绝进化’等等字样,手脚还被有机质的绳子绑紧了,胸口有被横向切开的痕迹。 “我们推断,那些信徒是抓住了这些人、控制他们的行动、在他们身上留下伤口,然后扔给那‘神树’作为食物。公司在那里的驻员有275人,除了那几十个信徒之外只找回了六具遗体。 “我当兵也有挺久了……但从没见过那种死法。我宁肯在战场上被弹片削掉脑袋,也不想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没、慢慢感觉着自己被腐蚀。” 巴斯克斯讲完了故事,才转向蕾普莉,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你的怪物会比这个还残忍吗?” 蕾普莉耸了耸肩。 那不是“她的怪物”,而且说起残忍来也并不输给吃人的树。 “我跟你们讲过了,而且你们多半也看过了我提交给公司的记录。”蕾普莉说,“但任何间接的证言都比不上亲眼见到的震撼。那东西以人类作为生长的苗床、吞噬人类的血肉来完善自身,杀死宿主完成生长的最后一步……我们的智能再发达、做出了再多的成就、从地球走出了几十几百光年,对它们来说也只是食物。” 正在这时,仿生人主教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实验室里走出来,赞同道:“是的,这种冰冷的、完全的漠视也是它令人觉得恐怖的原因之一。而且它的‘胎衣’……我只能这么形容了,感觉就像是专门为捕食人类设计的一样。它的尾巴刚好足够缠住人类的脖颈,那八条节肢动物的足也刚好是足够抱住人类头的长度,身体部分的骨骼和蹼状肉垫完美贴合人类脸型。它背部有隐藏的气孔,可以给受害者提供空气……” 蕾普莉已经站起来,揪住这仿生人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墙上,指着他的鼻子怒喝:“你在研究那东西?!” 主教的语气依然平静:“是的,我觉得我们如果想对付这种生物,最起码要知道它是什么。” “那下一步呢?你还想不想观察一下它是怎么寄生人类的、它破胸而出时是什么样子、它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长到那么大?” 蕾普莉语气严肃地警告着他,眼睛里只有怒火:“……我们这次是来救人,不是执行公司的其他任何指令。如果你想要干什么,我就先把你胸腔里面的液压泵掏出来!” “我明白了。……我会按你的吩咐立刻停止研究,蕾普莉女士。” 就在两个人还在对话的时候,公司代表伯克从中控室的方向走了过来,跟巴斯克斯说了一声“中尉叫你”。 等这位巾帼端着擦好的枪出去了,他才走近蕾普莉这边,低声劝道:“蕾普莉……我可以作证,公司这次交给我们的任务只是解救这里的居民,绝对没有其他内容。我们船上都没带任何生物科技设备!” 蕾普莉抿了抿嘴,终于放开了主教的衣领。 但还没等两个人说什么,她就又转回头:“我不相信你们两个,我会盯着你们。” “别这样,蕾普莉,你要给别人说话的机会吧?主教,给我们演示一下你发现了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 伯克说着,硬拉着蕾普莉来到了实验室里。 主教早已把一条完成了寄生体植入、死掉很长时间的虫形“胎衣”放在了实验台上,并且看起来刚刚走出来前已经解剖了它。 蕾普莉就站在一旁,看见那丑陋的形状就有点想吐,但还是忍住了,冷冷地问主教:“你能给我看什么?” “除了我刚刚说到的那些之外……这个,我暂且命名为‘抱脸虫’,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生物。它能存活的时间虽长,但那是建立在动作较少的基础上的。”主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拿起镊子翻开抱脸虫里侧的皮肤,示意蕾普莉凑近观察:“它没有进食或消化系统,肌肉结构非常简单,只有静电刺激才能让它动起来。唯一的例外是这处筋膜管的周围,这是唇形的‘门’,用来保护曾经在管状物根部的‘寄生体’,我推断是胚胎,因为这道筋膜管旁边残留着薄膜状的胎衣,还有大量的黏液。……这个‘抱脸虫’既不是异形的幼体,也不是它的变态形态之一,而是它的脱离式生殖模块……或者叫器官。” 假如这个推断是真的,那就更恶心了。 因为这东西可是通过人类的口腔寄生的……那根筋膜管会直插进人的食道里。 主教还没说完,他总结着自己的发现:“基本可以断定,这东西不是在这个小行星上自然进化而来的,因为在诺斯特罗莫号到达前,这颗小行星上没有直立行走、口腔在头部下侧的土著脊椎动物,它们没有那个条件繁殖。它更像是专门针对人类、或类人生物制造的武器……” 蕾普莉也不讲什么要把人家液压泵掏出来这种话了,听得正入神,就见主教突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 她还在问。 主教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快步走到实验室门口,按了按那里的操作板,自动门完全不为所动。 就在实验室的窗外,伯克站在那,睁大双眼看了看实验室内的情况,同时抓起身边的一根钢筋,往主控室那边去了。 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在之前有几年时间一直是公司的技术服务人员,但那个岗位太不赚钱了,远不及销售代表、或者像现在这样的“公司代理人”。做技术,实在是浪费他这聪明的头脑……所以他转岗了,并且用了几年时间一步一步爬到了公司中层,拿到了公司的分红股权。 假如这次能把异形带回去交给公司,他说不定还能进入董事会,真正成为“维兰德-汤谷”这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 他知道公司的生物科技部门肯定会喜欢这种奇妙生物的,“主教”在里面巴拉巴拉说了一堆也没说到重点,但他早在地球外轨道站出发前、看到蕾普莉的报告时就已经注意到了。 坚不可摧、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杀死的天生猎手,实在是太适合作为生化武器了。并且,它的遗传特性也正符合生物科技部门的需要,应用基因科技解锁它身上的密码,就很可能研究出新型的药物、消灭很多仍被视为绝症的疾病,甚至登上永生的阶梯。 至于它的自然繁殖需要以人类为苗床……别傻了,肯为了几万美元把自己卖掉的人,在地球上随便就能抓出一大把。甚至克隆人都没这么便宜…… 殖民基地的实验室里,蕾普莉转头往后面望去,那几个封存着“抱脸虫”的玻璃罐正咔哒、咔哒地响起,里面的液体已经沿着最先打开的缝隙洒了出来。她分明能看见,有两只浮在液体中的抱脸虫还活着,还被水流惊醒,动了动蜈蚣足一般的爪。 “主教!把那扇该死的门弄开!” 她大喊着。 “不行,没办法破解,这里没有计算机……”主教也试了试,但他只是个普通的仿生人,并不具备在几秒钟之内黑入操作系统的能力。该死的伯克在逃走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已经把这扇门从外侧锁死、并破坏了内侧的操作板,想出去就必须拆下它、直接热线式连接门锁内的电路! “主教!” 蕾普莉的叫声猛地尖锐起来,主教连忙回头,正看见一只抱脸虫从玻璃罐里被冲了出来,好像被人类的存在立刻激活,猛地扑到了她的脸上。 第八章 途穷 蕾普莉拼命地挣扎着,用双手紧紧抵住那只往她脸上扑来的虫子,但抱脸虫的力气实在太大了。 它的八根节肢足在空中挥舞着,长长的尾巴已经缠上了蕾普莉的脖子,用力把她的头往那边拉过去,还从那唇形的保护组织里伸出了筋膜管,正对着蕾普莉的嘴而去,把黏液甩得到处都是。 主教已经来不及再去弄那什么操作板了,他捡起门旁边的灭火器,朝着蕾普莉双手捧着的抱脸虫猛地挥砸过去。 他肩膀上的液压传动轴已经在吱嘎作响了,这一下哪怕抱脸虫有再大的力量也遭不住,直接被咚的一声撞飞了出去,砸在了实验室的墙上,连那灭火器也被撞凹了一块。 主教正要冲过去给那恶心的家伙补上一下,却见蕾普莉已经坐起身来,从腰后抽出了一把手枪,砰砰砰地把墙角的抱脸虫打了个稀烂。强酸性的血液从它身体里冒出,在地板上“嗤嗤”地烫出一大片腐蚀痕迹来。 “女士,你从哪弄到的枪?”他不禁疑惑地问,之前从通风管钻出来之后,她不是已经把枪还给那个陆战队员了吗? “你一定要现在问这个问题吗?”蕾普莉在他的帮助下站起身来,又朝着另外几个罐子举起了枪,打空了一个弹匣,先把所有的抱脸虫都一起打死再说。 被破坏的玻璃罐哗啦啦地碎裂开来,里面的液体流了一地,散发着掺杂其中的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也稀释了异形血液的强酸,实验室里一时安静下来。 等看到地上的抱脸虫都不再动了之后,蕾普莉才长出一口气,对身边的仿生人说:“现在你有时间开门了。不过还是得快点……不然伯克一定会把所有人害死的。” 伯克他把两个人困在这里,明显是要抱脸虫来寄生她们;从异形胚胎被植入人体到幼体破胸而出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在此期间他完全可以瞒着在外行动搜索的小队成员掌握中控台、控制穿梭机,并且把已经被寄生的人体转移到穿梭机上、带回苏拉科号。他既是公司的代表又看上去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怀疑他呢? 一旦回到了苏拉科号,他就可以直接把俩人连人带抱脸虫都放在冷冻睡眠舱里,回到地球、在不唤醒她们的情况下交给公司。 “……不过我想他还是没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异形似乎对仿生人没什么兴趣。”蕾普莉又说,还看了看主教那高大的身体。刚刚抱脸虫跳起来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目标更大的仿生人,反而是直接就扑向了她。 “还不能确定。如果你征询我的意见,我只能说目前看来它的胚胎对我没什么兴趣。”主教已经开始用手边能找到的工具试图把操作板撬下来了,听到蕾普莉这么说,还能分心回答她。 仿生人身上应用的技术发展到这个水平,其实跟真人相差已经不多了。他有着与人类类似的身体结构、有温度、有呼吸,甚至有血液,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白色的组织液;他的全身并不是都由金属打造,重量上也和一个成年男性相差无几。不管异形的胚胎是探测人类外形还是人类的声音、呼吸,都不应该忽略掉他。 他一边用力扳着手里的螺丝刀,一边思路清晰地回答:“我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就是生物电……我体内并没有细胞,所有电信号都在闭合回路中传输。” “也许是吧,没有细胞就是没有可供它成长的养分,也许它正是通过生物电来分辨这一点的。” 蕾普莉表示同意,也凑过来帮忙他暴力拆卸门上的电路。 主教好像犹豫了一下,这对于一个仿生人来说是不常见到的表情。闷头又撬了几下之后,他忍不住问道:“蕾普莉女士……那把枪,原本您是打算用它来杀死我的吧?” 蕾普莉看了看他,干脆地承认:“是的。而且你现在要是又去研究什么异形生命体、或者突然想跟伯克同流合污,那我还是会向你开枪的。我知道你是仿生人,但我向你保证——中枪的滋味可一点也不好受。” “好的,女士。”主教顺从地点点头,嘴角往上挑了挑。 现在他能理解蕾普莉为什么一直在警惕了……如果他所说的话是假的,他也跟旧型号一样完全服从公司的命令、以公司的利益为行事准则,那现在放出抱脸虫的也许就是他。 [44.第44] 不过对于人类来说,哪怕并没有天生就被赋予这个服务于公司的逻辑,也一样会因为个人的利益干出这种事来…… 有了蕾普莉的帮助,操作板很快就被拆下来了。主教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从操作板背后的空间里掏出了两根导线,终于打开了这扇自动门。 门刚一打开,蕾普莉就冲进了中控室,可是只看到满头是血的中尉高曼倒在了地上,早已停止了呼吸。 联系穿梭机的电台已经被砸得稀烂,肯定是伯克骗过穿梭机之后怕另外有人进来坏了他的好事,所以干脆砸毁了通讯设备;但在指挥台另一边,短距离无线电里还能听到陆战队员们惨烈的呼叫:“控制室!控制室!听到吗……我们遭遇敌人猛烈进攻,请回复!妈的,哈德森!” 蕾普莉抓起对讲机,朝着对面喊叫:“我是蕾普莉!中控室遇袭,高曼中尉已殉职!听到我说话的人立刻撤退,进入中控室!这里现在没有异形,有外装甲、暂时安全!” “收到,蕾普莉,收到。巴斯克斯!压着它们打!” 随着重机枪歇斯底里的咆哮,对面的人声彻底被压了下去。直到几分钟之后,才有夹杂着风雨声的剧烈气喘声响起,还有低沉声音的报告:“进入气闸门,没有追兵。存活人员……三人。” 第44节 “收到,打开中控室。”蕾普莉沉默了一下,在对讲机里这么回答。 满身是血的陆战队员们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中尉高曼。 “这里发生了什么?”三个幸存者中最冷静的希克斯问。 “伯克试图放出实验室里的异形胚胎来寄生我们……他趁着中控室没人在袭击了高曼,现在多半是去接管穿梭机了。幸好我们出来的快,还赶得及把你们叫回来。”蕾普莉回答。 巴斯克斯把机枪扔在桌子上,正在落下气闸、封死中控室的自动门,闻言冷笑:“穿梭机?现在外面都是那种‘异形’玩意,穿梭机如果还在地上他们就死定了!” “你们这边又是怎么回事?”蕾普莉点了点头,又对希克斯问道。 “……我们按照中尉的指示,分成两队各自向一个方向搜索。可就在失去指挥中心的信号的同时,我们也开始减员。阿蓬军士长的那个队伍率先失去了联络,甚至没有枪声传来……我们一边保持与控制室的通话一边向电机房前进,断后的克罗和德雷克在拐角处突然遭到袭击。我们的移动感应器没有发出报警讯号,只能证明那些混蛋是预先埋伏在了地板下面……他们不是普通的野兽,他们拥有战斗智慧!” 希克斯抹了把脸上混杂着汗水和雨水的液体,继续说:“我们回过头来的时候,那群家伙已经离的太近了。维茨布斯基使用枪榴弹,炸翻了一个那种狗东西,但他自己也溅了一脸血,被拖回来的时候头都没了。你在无线电里出声的时候,我们小队只剩下我、巴斯克斯和哈德森三个人。” 蕾普莉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你们见到多少异形?” “黑色的影子……数不清,但不少于五十只。它们追到了外面的雨里,暂时被我们挡在了气闸外面,但这栋建筑物也不一定安全……电机房没有被挖洞、也没有受损,谁知道它们是怎么进去的?会不会也用同样的方式进到这里来?”希克斯回答,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面前的蕾普莉早就警告过公司了,说这里有上百颗异形卵……但包括这些陆战队员在内,没人觉得会有太大的危险。她在苏拉科号上时说得对……等他们亲眼看到异形,才理解了那种本能的恐惧感。 “好极了。”一旁的哈德森情绪略显激动,“十二人的小队,两三分钟内就只剩下三个人,我们也只能躲在这个龟壳里,等着它们来撬开它。我们死定了,死定了!” “闭嘴吧,你这个懦夫。”巴斯克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你还算是陆战队员吗?你手里的枪难道是烧火棍?” 蕾普莉不得不打断两个人,用指节敲着桌子说道:“……事情没到这个地步,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必须团结一致才能活下来。从现在开始,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分散,找个办法联络穿梭机确认情况……伯克未必能顺利控制穿梭机。”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关灯,打开一扇窗户的外甲,看看外面怎么了……” 希克斯立刻有了不妙的预感,叫站在门边的巴斯克斯关了灯,趴在窗前,从外装甲升起后露出的缝隙朝外望去。 火光沿着那道缝隙照进来,叫屋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希克斯摇了摇头,回头示意主教把外装甲放下,低声说:“穿梭机……坠毁了。” 第九章 悬停 伯克登上那台穿梭机的时候,一定感觉自己胜券在握了。 他觉得蕾普莉再聪明,应该也想不到他也懂技术、也会一点开飞船;就算他没有大型超光速飞船的飞行执照……可是苏拉科号这么先进的船是有完备的自动驾驶功能的,设定坐标点、利用自动驾驶模式回到近地轨道之后完全可以直接联系公司救援队登舰。 虽然没了仿生人、在一百多年的旅程中没法防备突发事件,但公司的星际航行体系都运转了这么多年了,发生过几次需要仿生人处理的突发情况?一次都没有! 哪怕让苏拉科号一直停在这个星系、再向地球发回报告要求公司另派人员来接收也没什么不可以,无非就是启动ftl引擎、发送超光速粒子信号流、再等上一年多罢了。 所以,他刚一上船就从身后勒死了毫无防备的飞行员费罗,然后尝试着驾驶穿梭机短暂起飞与降落——他会开,但已经很久没开了,需要熟悉一下。 当穿梭机顺利起飞,他渐渐找到了手感,不禁心中狂喜,认为自己又一次赌对了……接下来就是离开这里、等着异形把两个战斗小队消灭掉、回来接收已经被寄生的两个人,然后直接起飞离开lv-426,把最重要的货物转放到苏拉科号的冷冻睡眠舱内。 升职加薪、进入董事会成为食利阶级的梦想就近在眼前,让他的心都砰砰乱跳,深呼吸了好几口才能平静下来。 但他忘了……不是所有生物都会乖乖受他控制的。 就在他准备顶着大雨降落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悄然出现在了他的背后,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多节的刺尾在空气中无声地游移,对准了驾驶座的正后方。 异形不会管你是意图拯救世界的圣人、还是只为一己私利行事的庸碌之辈,不会管你是个助人为乐的善者还是侵害他人的恶党,更不会管你的高矮胖瘦、血型如何、职位高低、月薪多少。 它是捕猎者,只会带来公平的死亡。 钢铁般坚硬、甚至尖端比钢铁更坚硬的刺尾猛地戳穿了驾驶座,从伯克的胸口冒出。胸腔里的大量血液不仅从伤口中喷出,还一下子反涌上了他的喉咙,叫他喉咙里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 他勉强转过头,正看见那光亮的弧形头甲从座位后伸过来,滴着黏液、牙龈和利齿都裸露在外的口部正从头甲下探出。 失去意识的他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操纵杆,这架穿梭机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猛地往地面上砸了过去。 庞大的机身把混凝土的地面都砸了个坑,顺便也把它自身的金属结构压成了一团,引擎中的能量引发了燃料的爆炸,把伯克连同他的野心彻底烧成了灰。 中控室里,陆战队员希克斯刚好目睹了这一幕。 哈德森已经怕到快要吐出来了,情绪崩溃地喊道:“这下好了……我们要在这里被困死,不是被那些怪物冲进来吃掉、就是饿到把自己吃了!” “你可闭嘴吧,哈德森。”希克斯骂道,幸好这屋里不是只有这个吓没了魂的“陆战队”,还有几个能够保持冷静的人。 蕾普莉果然开口了,把投影工作台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调出了之前的基地地图,对剩下的几个人说:“首先我们要确定,异形是怎么出现在基地里的,又是不是能通过同样的方式进入这里。” 仿生人主教调取了基地的资料,此时也转过头接着她的话说:“这座基地是最开始就已建立的,在大气改造设施建立之前、工程师和家属们就在这里生活,因此它的外壳比普通的地球建筑要坚固得多、且有气密性。直到lv-426上的大气环境接近地球,这里才被改造、与外界空气连通。” “通风管,可能它们就是从通风管进入的。”巴斯克斯说。 “是有这个可能……可是这里离我们在五十七年前发现异形卵的地方还很远。它们虽然体力和恢复力都很强,但应该没有挖地道的习惯,只能是从户外先来到基地……但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太可能注意不到。” 蕾普莉说着,又看了几眼地图,眼尖地发现了西南方向伸出去一块,连忙伸手划了划。 基地的地图里,西南方向竟然伸出两条长长的、像管道又像道路的平行线,连接到山上的另一块建筑中。 这个建筑的坐标…… 蕾普莉抿了抿嘴,转头问主教:“这里不是什么矿产型殖民地对吧?公司早就知道了这里有异形卵的事,所以移民才都是些生物学家、科研人员,基地里也没有什么用来挖矿的重型机械,甚至没有矿车。” “是的……”主教点了点头,如今再把这些信息当成公司商业机密已经不太合适了,首先应该以在场人类的生命为最优先:“那边山上,有一座形状奇特、像是中国三星堆著名文物‘猪鼻龙’的建筑,是那些异形卵的所在地。公司在诺斯特罗莫号事件发生十年后就派遣过搜索队,发现了那里,并决定派驻人员对其进行研究。” “……所以这里一出事,公司才立刻决定派遣殖民地陆战队前来,因为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希克斯说着,捂着脑袋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但动用理智仔细想想之后,他又觉得,公司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比这更恶心的事他们也不一定就没干过。 蕾普莉则是平静地耸耸肩:“好了,看来异形就是通过那条通道来到基地中的。公司怎么样,等我们活着回去再说吧!我们并不是没有退路……除此之外,主教,苏拉科上还有另一架穿梭机是不是?” 主教眨了眨眼,回答说:“没错。但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没人能驾驶它降落。” “没有遥控设备吗?远程操作?”蕾普莉问。 “可以远程操作,但这里的远程通讯设备被伯克破坏了。基地的主通讯天线也许还可以用,但我们得去信号塔那边才能重新连接。” 听到仿生人的回答,哈德森又一次崩溃大喊:“完了!完了!外面全是那些玩意,我们出去就死定了!” “巴斯克斯,让这混蛋清醒清醒。”希克斯忍不住说道。 站在哈德森旁边的女大兵巴斯克斯点了点头,转过脸一脚踢在了哈德森两腿之间,总算叫这个家伙暂时安静下来、蹲在地上好一会没能说出话。 “好吧,现在看来,最起码在场所有人都值得相信。”蕾普莉突然开口说,“那我也不跟你们废话了……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不要让公司知道,为此我们可能还要销毁苏拉科号上的监控记录、对口供。”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只有主教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我愿意撒谎,也有撒谎的能力,我的基础逻辑里并没有‘不可欺骗人类’这一条。但我觉得公司只会直接查看我的记忆体。” “那你就别回公司了。” 蕾普莉说,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从衣兜里又掏出一把折叠尺一样的东西来。 她看了身边的这几个人几眼,等他们都点了头、连在地上跪着的哈德森都强忍疼痛挤出了一句“同意”,才双手用力、打开了手中的折叠件。 就在两个长边成一条直线时,这个看不出做什么用的尺状工具上方忽然闪过几道光,空气好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一块区域的透明度突然下降,就像突然有一层雾气凝成了水做的镜子。 然后那面镜子里亮起了光,还有了图像,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性突然出现。 “……等等……抱歉,这玩意在这个宇宙中有点神经。哦,好了!有声音了!蕾普莉,我在你的苏拉科号上呆的无聊死了,什么时候有任务给我?” “就现在,芭芭瑞菈。我们被困在这了,需要穿梭机降落……”蕾普莉对着那个画面说。 在场的所有人、还有仿生人,都用那“你他妈一定在逗我”的眼神看着她。什么工具能在这么小的体积、没有外置能源的情况下联系到同步轨道上的苏拉科号暂且不说,为什么你们的对话没有延时啊!这是什么技术? 还有,对面那位是什么人?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正经的样子? 芭芭瑞菈则是点了点头:“行啊,但听起来你们遇到麻烦了……穿梭机降落不会有问题吧?” “有很大问题,亲爱的……现在我们处在一群食人怪物的包围中,只要一走出这里可能就会被袭击。那东西身材高大、力量和速度都比我们这个宇宙的人类要强,很可能还能探测生物电。酒馆就更不必提,我们不可能一直不回来,而且通风管道现在未必会安全了……” 蕾普莉顺手调出了基地地图的三维投影,继续对着芭芭瑞菈说:“这就是地面基地的布局,你我都是专业的飞行员,我就直说吧……我想你可能得做近地悬停。” 画面里的芭芭瑞菈也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耸了耸肩:“我刚学会开这种大飞机没几天,就得做这种高难动作了吗?哇,这可太刺激了!” 第十章 陆地方舟 “三小时后穿梭机就会抵达,悬停在基地的正上方,在我们发出信号后接我们上去。” 挂掉远程通话的蕾普莉抓了抓头发,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假如我们只是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那三小时后我们的穿梭机很可能就会被剩下的异形攻击。但我们现在也明显没有足够的火力,不可能先清除地面上的异形再撤离……” “不,蕾普莉……”希克斯却在这时按住了她正翻看电子地图的手:“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向我们解释的吗?刚刚那位女士是谁?苏拉科号上不该有我们没见过的船员的。” “谁没有点秘密呢,希克斯?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立场一致、我也想让你们大家都活下来。” 蕾普莉头也不抬地说。 被踢了一脚的哈德森好像终于缓过来了,他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扶着身边的墙壁,说出了他今天最清醒的一句话:“……我们还要怎样才能让你更相信我们?” 一般情况下,人当然愿意保留自己的秘密,不然那怎么叫秘密呢? 但现在生死攸关,而且刚才的事情明显对众人的生存很重要,这时候还要保守秘密的唯一原因、就是蕾普莉她还不够信任其他人。 也难怪,虽然几个人现在被迫共处一室、共同对敌,但严格说起来认识也才几天。陆战队员们不知道蕾普莉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也没兴趣;想必对方也是一样。 在这距离地球几十光年、离所有人类社会的秩序最远的地方,他们才不得不被逼无奈,说起了这个“信任”的话题。 蕾普莉却看着巴斯克斯,想起之前那个关于“残忍”的对话。 虽然可能互相之间不了解……但这几个起码还算是思维正常的人,跟伯克那种完全没有底线的人不一样。 “……好吧。”她终于还是妥协了,说道:“芭芭瑞菈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飞船驾驶员,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理解为平行世界。我相信她,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她手里,而且如你们所见……我是个相当多疑的人。至于你们要不要像我一样信任她,就由你们自己决定。我们能说正事了吗?” 这话一说,陆战队员们也能理解刚才蕾普莉她为什么藏着掖着了。平行世界的存在,这科研价值可比异形大多了……如果公司知道这事,蕾普莉从此肯定永无宁日。 想到这里,几个人又想起伯克都做了什么,忍不住想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如果能回去,我一定立马退伍。你呢?巴斯克斯?” 哈德森揉了揉自己的伤处,低声向身边的女大兵问道。 “我也不会再给维兰德公司干了,可能去偏远殖民地当个雇佣兵什么的。” 巴斯克斯也低声回答。 就在两人低声交流的同时,蕾普莉已经说起了自己的计划:“……我们要在这三个小时内把它们吸引到一个区域内,或者是易守难攻的堡垒,或者干脆是个陷阱。最好是有快速脱离的通道,一到三个小时我们就能快速离开那种……” 主教仔细地看了看三维投影地图,指着基地中间的那个地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这里最好。” 几个人一起往地图上看去,只见他的手指正伸入全息投影的蓝光中,选中了一座圆形的建筑。 “ftl引擎室?” 蕾普莉自言自语着,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ftl其实是指这种引擎应用的技术,也就是维兰德-汤谷公司研发的超光速旅行技术;真正具体到引擎型号上各有区别,功率也各自不同。就像殖民基地这个用来供能的型号,应该就跟苏拉科号上搭载的不同……虽然它们应用的技术应该是统一的。 蕾普莉是搞不懂这么小的体积如何制造出足以令巨型飞船以超光速前进的能量,她也不是理论物理学家……她只需要知道怎么把那能量释放出来就可以了。 恰好要开飞船必先学习的理论知识里,有一课便专门是讲引擎故障的。 她记得,这种引擎剧烈过载是会引发奇点效应的,造成周围的时空连锁塌陷,影响半径起码有几千公里。不管那些异形生命体再怎么强悍,在这种作用下都不会有幸存的可能。 但这样的话,她们这些身在lv-426上的人类也不能幸免。 主教还在继续讲着:“这里是整个殖民建筑群里最坚固的房屋,没有窗,只有门。总共有三层高,虽然不是基地中最高的建筑也差不多了,而且通风口就设置在屋顶,可以在地面设下诱饵和防线、在三小时后从屋顶撤出。在起飞后,用计时或遥控装置引发引擎过载,把整个lv-426都炸掉。” “可是我们怎么到那去?”希克斯摇了摇头,“通风管道里可能挤满了异形……到户外去更是会变成显眼的猎物。” 蕾普莉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我记得我们在登陆的时候,把步兵战车也放下来、在基地门口待命了吧……那战车现在还完好吗?” 说是步兵战车,其实更像是装甲运兵车。车上的火力不算很足,没有主炮,只有两挺重机枪……但当然比起现在主控室里几个人身上的武器来说已经算重火力了。外加那层厚厚的装甲,完全可以把几个人毫发无伤地送到引擎室。 希克斯打开中控室的监控屏幕,查找着各处摄像头发过来的图像,果然在基地门口发现了运兵车的影子。雨还下着,外面已经基本看不见异形的踪迹了,如果想要前去启动车辆,现在正是时候。可是…… “虽然比引擎室近得多,但这段距离还是不短……如果被异形发现就完了。”他摇了摇头,几个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那黑色的怪物啊! 主教面对着几个人类转了转头,环视一周,平静地说:“那……我去就可以了。它们探测的应该还是生物电信号,不会太注意我;哪怕引来了它们,我也会直接开车冲进气闸门,你们只需要对着车后开枪、别让它们进来就行了。” “我们还不能确定……甚至‘抱脸虫’是不是在追逐生物电也不能确定。”蕾普莉劝说道,“而且异形的成年体肯定是有其他感知手段的,你这样出门就是送死。” “……我是仿生人,是不会真正死去的。而且,这已经是现在成功率最高的方案了,我们也没时间再拖。” 主教说。 [45.第45] 他一定要保护这几个人的生命安全……哪怕是以他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这里面有多少出自最开始出厂时的核心逻辑定义,有多少是他内心的想法,他自己也说不清。 听听这个词吧,“内心”……好像他真的拥有过生命、拥有过灵魂一样。 事实上他也知道,他的所谓情绪、所谓好奇,还有平日里纷乱的思绪,都只不过是记忆体中一段被事先预编、或随机模仿人类生成的程序。 但人类不也是一样吗?所谓思维,不就是对外界各种刺激的反应吗? 起码在这可能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去深入思索这个问题,只想完成自己的使命、把那狗娘养的运兵车开回来。 糟糕,跟人类呆得太久,都学会说脏话了! 没过多久,紧紧抿着薄嘴唇的主教就从中控室侧面的通风口钻出,来到了大雨之中。雨点连成了线打在他身上,不停地激活着他那仿生学的触觉神经,让他感觉凉凉、痒痒的。平时他最喜欢这种感觉了,因为这样才像人类;但现在他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第45节 “加油,主教……” 他给自己鼓着劲,回头看了一眼完全被钢铁装甲密封的中控室,俯下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腰向着基地门口的方向跑了过去。 就在中控室中,几个人正通过幸好没被伯克破坏的监控影像画面、盯着这仿生人的一举一动。 “出现敌情!” 希克斯突然喊道,只见某栋建筑物的侧面,阴影里逐渐有一只黑色的爪子向外探出。这是一只成年体的异形,四肢着地,正向着主教的方向伸出那长长的头甲,好像在倾听着什么。 虽然注意到了危险,但中控室里的人们除了在无线电里小声提醒了一句,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帮助主教。 主教明显是听到中控室的提醒了,因为他停下了脚步,接着就是一个闪身,从监控摄像头底下消失了。 雨中的异形也相当困惑,它慢慢地移动着手脚,沿着墙下的阴影一路往步兵战车的方向摸了过去。 就在大家屏息静气、异常紧张的时候,无线电里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接着是主教那依然语气平静的报告:“我已进入车内,准备开启气闸!我会给出10秒倒计时的,随时准备——” 话音刚落,就见摄像头里的步兵战车猛地往后蹿出一块,正把那只异形撞翻,一个漂亮的甩尾,朝着中控室这边轰隆隆地驶了过来。 第十一章 夺命狂奔 气闸门以最快的速度开启,巴斯克斯和哈德森分别抬着机枪,站在门口的两侧,在步兵战车的最后一对履带轮驶过闸口之后,对着车后扣动了扳机。 追着这大型目标而来的黑色身影还没等冲进闸门就遭到了暴雨般的弹丸打击,两把机枪构成的杀伤面完全可以覆盖这般大小的门口,强酸的血液四处飞溅,在门外的地面上与雨水一起沸腾,迸出水花的同时在地上蚀出一个又一个冒着青烟的坑。 “去死吧,王八蛋,给我去死!” 巴斯克斯一边双手压制着机枪的震动一边大骂道,幸亏手里的武器是电磁驱动……如果是那种传统的火药推力抛射式机枪,现在她就已经被后坐力给震散架了。 两把重机枪每秒50发弹丸的射速终于在门口这片区域里击退了异形的冲锋,那些聪明的猎手发现自己不能突破防线、气闸口也关紧之后,就在雨中默默地退走了,把同伴的尸体扔在了气闸前,任由雨水汇成了河、将那污浊的酸血冲进排水口,在地上留下一道道黑印。 “安全!” 巴斯克斯啪的一声卸掉了弹鼓,向后叫喊。 正端着武器待命的所有人立刻跑过来,看着战车的斜坡式舱门打开,主教矮着身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先别急着上车。”他说,“异形注意到这里了,想走到引擎室的话这辆车的火力还需要加强!” 蕾普莉向着车顶望去。她对军事武器不是很了解,但即使她也能看出主教说得对,这辆战车的火力的确略显不足。 车上只有两把重机枪,就跟刚才气闸门前投入的火力一样……出去户外之后就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两把机枪肯定不足以覆盖。 “射击窗呢?m577型步兵战车侧面是有可开启的望窗的,可以把几个座位改造成射击位。”最为了解这些军械的希克斯也开口建议,如果能在车身侧面增加四个射击口,那么车顶的重机枪就可以专注于前方和后侧,形成“没有死角”的防御;哪怕比较因急就简吧,也足够应付从这里到引擎室的一段路了。 不过蕾普莉还是摇摇头:“它们还有强酸血液……一直在车里还好说,毕竟车体是涂有专门的抗腐蚀涂料的;如果开窗,会不会被酸液溅到车里?那玩意可太强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强的酸液。” 主教同意蕾普莉的意见,并且补充说:“我在实验室里分析过它们的酸血……它的酸性比浓硫酸强出十的几十次方倍,却比硫酸更不易挥发,能够迅速腐蚀金属和有机物,甚至能腐蚀硅化合物,也就是玻璃。如果被酸液从窗口溅入,那我们连车带人都要完蛋。” 这下大家都犯了难,不知道要怎么把车开出去、安全抵达目的地了。 最后还是在陆战队里脑子也是最灵活的希克斯想到了办法,他转头问自己的兄弟:“哈德森,我们是不是还带了一批定向地雷下来?那些东西还在吧?” 那些定向地雷,正在中控室指挥台一侧的弹药箱里好好地存放着呢。 维兰德-汤谷公司还没有过度涉入军事装备制造领域,这些定向地雷是向美国军方直接申请的,还带着正反两面的标识呢。 稍微凸起一个弧度的正面,刻着那句祖传训示:“front toward enemy”,此面向敌。 希克斯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起一颗定向地雷,转过头对着其他几人说道:“这玩意绝对能让异形喝一壶了。这一代的地雷背面是有强化结构和缓冲层的,固定在坚硬掩体上的时候能够大幅度减轻背向侧的冲击力,再加上战车的重量和外装甲板,我们在车内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顶多被震得够呛。” “我今天没吃晚饭,应该不至于吐在车里。” 蕾普莉率先表态,也就是同意了希克斯的方案。 “你真是个疯子,希克斯,回地球之后我绝对不要坐你的车。”巴斯克斯也说。 主教无可不可地耸耸肩,看向了一旁的哈德森。 哈德森还是有点紧张,不过还不至于说不明白话,只是哼了一声说:“以后这种已经定好的事情就不要再叫我投票了好不好?你是希望我现在开始鼓掌吗?” 既然决定了,几个人立刻开始动作,开始把整整一箱的定向地雷装在外装甲板上。希克斯还特意设置了压发式的引线,并叮嘱负责驾驶的主教:“出去之后千万开稳点,别撞墙。” 车顶上的两把重机枪是不设射击位的,由车内的人员根据雷达和摄像头的监控信息控制击发,倒不至于受到地雷爆炸的影响,但希克斯还是把地雷设置得离车顶、舱门远了一些。 几个人争分夺秒地工作,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车身的改造。距离蕾普莉和芭芭瑞菈约定好的时间已经不剩多久了,大家检查好装备后立即登车出发。 “有什么遗言吗?” 在步兵战车上握紧枪坐下之后,哈德森不合时宜地说道。 “……请扣紧安全带和压杠,地雷爆炸的冲击力不会好受。”驾驶座上的主教说,按下了车上临时接入的无线电开关,重新开启了气闸。 步兵战车好像从林中钻出的野猪一样,猛地咆哮着冲出了建筑,激起一大蓬水花后向着引擎室的方向急速奔去。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负责操作车顶重机枪的巴斯克斯喊了声:“接敌!” 接着,她就按下了按钮,车顶的重机枪嗡的一声启动起来,突突突突地向着旁边开了火。 摄像头中,头甲泛着光的异形生命体就像诡异而快速的黑色恶鬼,从每一个阴影、每一道窨井、每一处黑暗中现出身形,被战车那剧烈的动作吸引着,向着这边扑过来,甚至快到连监控摄像的画面里都留下了残影。 “都22世纪了,为什么监控摄像头还是每秒30帧啊!”蕾普莉大声怒骂。 “显然公司觉得,升级步兵战车电子系统的钱不如用来多买几箱子弹。”主教忙里偷闲地回复,也瞟了一眼摄像头,回头叫道:“抓稳——” 只听砰的一声,车身侧面的某颗定向地雷炸开了,整个车身都摇晃了一下,车里的乘员感觉脑子都要被震出来了。 正面面对这颗地雷的是某只从侧后方扑上车子的异形,它的注意力完全被车顶上喷吐着致命弹丸的重机枪吸引了,以至于没有注意爪子下方的一块不起眼的钢板。 定向地雷中的高爆炸药驱动着一大堆金属尖刺、钢珠和陶瓷片喷射而出,直接正面命中了它的身躯。酸血带着黑色的碎肉向着后面喷出了十几米远,它的整个上半身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坚固的头甲打着旋地飞出去,咚的一声砸在了基地的地面上,那牙龈外露的口部此时才缓缓闭紧。 同样被甩飞出去的还有它的下半身,比较坚固的脊椎还长出一截,带动着躺在地上的下半身不停地抽搐。 战车的车身外也响起嗤嗤的声音,溅在车身上的几点酸血就这么开始腐蚀起车体的装甲来,看来所谓的“抗腐蚀涂料”也没法抵挡这个等级的酸液。不过它到底延缓了车身报废的速度,撑到引擎室看来已经不会有问题。 只是这时,主教又喊起来:“抓紧!” 就听车外的地雷嘭、嘭、咚地连续响起,把车内的人都颠了个七荤八素。如果不是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恐怕车里真就要弥漫起呕吐物的气味了。唯一一个没受影响的就是仿生人主教,他牢牢地握住方向盘,用力踩下油门,在地雷爆炸的冲击力中控制着战车朝着预定的方向一路狂飙。 蕾普莉干脆把身上的安全带解下,滚到地上紧抓着身边的固定物,对着希克斯喊:“太多了,我们停下车也没法下车……火焰喷射器在哪?” “你不会是疯了吧?在这种时候用火焰喷射器,你是想让枪口反火把我们都烧死?!”希克斯也在爆炸声中大叫。 主教冷静的声音随之响起:“就快到了。” 正前方的监控画面中,引擎室的气闸口已经在望。陆战队员们握紧了手里的枪,蕾普莉则是扑到车厢后侧靠近舱门的地方,抓起油罐就往背上背去。 “别废话了希克斯,我明明有其他安全退走的方式、却还是留下来,不是为了听你抱怨的!”蕾普莉说着,在战车静止下来后站直了身体。 车身外悬挂着的定向地雷显然已经全部炸开了,异形的酸血已经不知道在哪里蚀穿了车身的装甲,几个人都听到了呜呜的风声,除此之外就是诡异的寂静。 “上膛吧。”希克斯点了点头,对几个人说。 舱门就正对着引擎室,距离不过几米,不过异形们应该也已经等在外面了。接下来,不过就是硬碰硬而已。 只有仿生人主教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对他们说:“我的底层逻辑严禁我使用任何形式的武器,所以我只能……” “别废话了,主教。你负责把气闸门弄开。” 蕾普莉说着,对希克斯点了点头。 战车的舱门缓缓打开,子弹和火焰向着外面逡巡的黑影倾泻而去。 第十二章 蜂后 “关门,快关门!” 哈德森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在气闸门关闭后手忙脚乱地解下身上的防弹衣,一把扔出老远。 刚刚退往气闸门中时他稍微慢了一点,结果就是被强酸血液溅到了胸口,差点就小命不保了。好在除了这一点小惊吓之外,大家都没有受伤,全员幸存。 这短短的一段距离好像已经耗尽了几个人的全部精力,除了主教之外所有人都坐在了地上,打算等喘匀了气之后再进行下一步。 不过时间还在无情地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距离穿梭机降落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了,那已经是安全撤离的最佳窗口。如果等异形们也缓过劲来,这引擎室也不见得有多安全……毕竟这里也是有通风管道的。 主教知道这时催促别人肯定不会受欢迎,可也只能向几个人类说:“我们得赶紧行动了,呆在这越久就越危险!” 蕾普莉咬了咬牙,扶着墙从地上站起,没好气地说:“好了……走吧,我们去设置自动电涌器。” 没错,不是电涌保护器,而是电涌器……它的作用就是在短时间内将庞大电流注入ftl引擎的限流管内,使其过载烧毁,这样引擎的“运转速度”越来越快,就会在两三个小时内将输出的能量提升到足以创造奇点、毁灭自身的程度。 陆战队员们也只好站起身来,端起手里的枪,对着主教和蕾普莉点点头。 ftl引擎正位于引擎室中心的正下方,从几个人所在的位置、隔着铁栏杆向下望去就是。此时它正安静地运转着,透出蓝色的幽光,通过从几人脚下的隧道中穿出的粗大电缆为整个基地提供着能源。想要把电涌器装在上面,就要从这里下到地下区域、靠近引擎核心的地方。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由蕾普莉端着火焰喷射器当先、女大兵巴斯克斯提起机枪断后,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但还没等到达,几个人就听到下方隐约传来异常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撞击引擎周围的钢架。 “……是那些东西?”哈德森不禁颤抖着声音低声问。 希克斯先是想回答什么,又想起了自己还有件设备忘了用……赶紧掏出移动感应器重新开了机。 刚才在战车上,不光战车在移动、外面百十来个异形也在移动,屏幕上全他妈是白点,所有人都嫌烦,就把那玩意关了…… 现在一开了机,几个人都发现了不对,因为仪器开始嘟嘟地响起来。 是个大型信号,比人类体型大好几倍、也比成年体异形要大,而且移动速度不快,似乎只是在引擎旁边摇晃身体,因此屏上的白点闪烁着、好像信号受了干扰似的。 “这又是什么?” 希克斯把移动感应器递给蕾普莉,尽量放轻了声音。 “……只有下去看看才知道……放轻脚步。” 蕾普莉也轻声回答,睁大了眼睛,弯起腿轻手轻脚地放慢速度继续向下走。 等众人跟上她、来到引擎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一变,盯着引擎就傻了眼。 只见那巨大的引擎整个下半部分已经被黑色的甲壳状物体覆盖,就像是用成年体异形的身体堆成了一堵墙。层层血肉的堆叠不仅把所有操作板、电子元件都包裹在内,还在中间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地穴,看那大小恰好可以令成年异形钻进钻出。 看到这十分美式恐怖风格的画面,几个人也知道刚才一定是想岔了,异形们不是由山那边的独栋研究室通过地道前来,却是在人类的基地下方也筑起了自己的基地。 几个人并非来到了最安全的建筑中,而是一头扎进了敌人的老巢! “电涌器……可没法安在这。”蕾普莉说。 包括主教在内,几个人都在刚才见过异形甲壳的强度,心知想把这一堆东西清除掉绝对不是半小时内就能搞定的事,只能各自沉默不语。 “要不要直接撤走?”仿生人主教问。 不管异形如何……只要能在穿梭机降落时在楼顶点燃信号,守住四周,就能安全撤离。至于这颗见鬼的星球,就随它去好了! “我还想看一眼……下面到底是什么。” 蕾普莉回答,那个缠绕了她五十七年的梦魇让她的身体都颤抖起来,那个漆黑的洞口更是让她打从心底里漫起恐怖感,一般人在这个时候绝对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但她是蕾普莉……她之所以肯回到这里来,当然就因为这不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恐惧是人人都会有的情绪,没有恐惧、又何来的勇气呢? 她也不等其他人的回答了,这本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是她一个人的事。 只是看了大家一眼,她就义无反顾地从那个洞口钻了进去,借着火焰喷射器枪口的火光一路向下。 越往深走,脚下就越是平坦。只是黑色、似骨似壳的洞壁之上已经渗出越来越多的黏液,让她的前进愈发艰难。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面前才豁然开朗,火光下显露出形状的,正是满地的卵形。 引擎下方的空气很是闷热,也许这正是异形卵所需的孵化环境……这里的卵远比蕾普莉她曾经的船员在五十七年前、在那“猪鼻龙”型的奇特建筑中所发现的要多,四周的景象也更加恐怖。 她只能大概看出那些曾经是人形的尸体,脸上都残留着痛苦的表情,胸口的肋骨向外敞开着,明显是被用来做了异形繁殖的苗床。整个基地的70户人家、近200人,大概已经都在这里了,尸骸累累地铺成了一地的猩红。 如果地狱真的存在,其画面感大概就跟这里差不多吧…… 蕾普莉正想着,忽然又听到一阵隆隆的声音。 她抬起枪管,正照亮了上方一条半透明、好像是由塑料膜糊成的管道。此时这条松垮垮的管子好像条虫子一样蠕动着,有什么东西从上方沿着管道一路向下,最后在末端的出口和一堆黏液一起落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一颗异形卵吗! [46.第46] 蕾普莉赶紧再抬起头,这次她隐约可以看到,在洞穴的上方,隔着引擎旁的钢架,有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轻轻摇动身体。 它有着和异形类似的爪足和身体结构,不过头部的头甲好像是多层的,还向上高高竖起;它的身体比一般的异形更大,尤其是腹部,下端还连接着那条管子的顶端。 目击这样的存在方式,即使蕾普莉是个傻子,应该也已经明白了……眼前的,正是异形族群的“蜂后”。 那些卵、那些抱脸虫,正是出自眼前生物的孕育;不管是通过自然还是非自然的方式,这些异形生命体显然已经具备了社会性,并且成为了一个靠着吞噬人类而发展壮大的“蜂群”。 不过……异形并不是蜜蜂那么简单的生物。即使蕾普莉现在就抽身离开,跟陆战队员们、仿生人一起登上苏拉科舰,异形们也不会自行消失,只会在lv-426上蛰伏起来,就像五十七年前一样,静静地等着下一批人类的自投罗网。 如果让它们登上人类的舰船就更不得了了……让这种东西跟飞船一起回到地球,那等待着人类的只有灭亡。 电涌器已经不可能起作用了……但至少她手里还有武器。 这样想着的蕾普莉握紧了手里的火焰喷射器,将它指向了眼前的异形卵。 第46节 “跟、我的小兄弟……问个好吧!” 她突然叫出声。 一道烈火从枪口喷出,在一瞬间覆盖了所有的异形卵。没来得及孵化的抱脸虫们发出惨烈的吱吱鸣叫声,令上方的“皇后”也注意到了这里,张开嘴露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正在动用这残酷武器的蕾普莉却有种复仇的快意。 这些该死的生物实在带给她太久的梦魇了……虽然体感时间也没那么久,但地球上可是五十七年都过去了啊! 超越时间的恐惧,理所当然地转化成了超越时间的仇恨,同为人类的、对陆战队员们的内疚和对伯克等公司高层的怒火也一样令她难以自抑。 在这一刻,她已经不去考虑什么活不活、死不死、要不要离开了,只想赐予面前的生物以毁灭! 在这个引擎地下的洞穴中,渐渐传来了通风管道里咚咚咚咚的回声。头顶的异形皇后正撞翻了钢架,向着地下扑过来,那凄厉的啸叫也一定将正在外面游荡的成年异形们呼唤回来了。 自己在下面闹出这么大动静,吸引了所有异形的注意,想必陆战队员们、那个仿生人都可以趁机脱身了。 不过等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蕾普莉扔下已经耗尽燃料的火焰喷射器,坐在地上叹了口气,揉着脑袋仔细想着,好一会后才一拍额头。 芭芭瑞菈是自己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如果自己死在这,是不是她就永远回不去了? 还没等她把事情想清楚,后面已经传来了人类的声音。 “喂,你这蠢女人!还坐在那干什么呢!” 蕾普莉闻声回头,正看见希克斯腰上系着条绳索,正踩在洞穴的黑色墙壁上,远远地朝着她伸出手。 “船快到了,你的事情忙完了没有!快过来,我们把你拉上去!” 第十三章 逃逸速度 引擎室地下的空洞中,蕾普莉一边被拉上去,还一边握着绳子喊叫着: “好热,我要被烤熟了!你们就不能快点吗?” “哦,抱歉女士!如果你不想被烧烤,也许首先就该别在自己还没出来的时候放火!”希克斯嘴上不饶人地反驳,但还是向上方叫道:“快点,快点!没时间啦!” 周围的黏液越来越多了,好像火烤的虫子会爆出浆来一样;异形筑起的这座血肉之巢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变成焚化炉,再不出去的话,被烧掉的可就不止那些卵了。 不仅如此,两人还在同时听到了异形生命体疯狂的吼叫,整栋建筑都随着底下那个大家伙的动作震颤起来。 他们两个只能闭上嘴,抓紧绳子,脚下与上方拉着他们的人一起用力,试图快点从这里跑出去。 在这热浪、怪声和震动的冲击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眼前一亮,终于从地下钻了出来。 拼命拉着绳子的巴斯克斯和哈德森向后坐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只有主教走过来扶起了满身黏答答的希克斯和蕾普莉。 “该往上去了,外面的异形好像发了疯,通风管道一直在响、还有几只在不停地撞门,再不走的话我怕它们会爬上房顶去。” 主教说,硬是把几个人拉了起来。早知道引擎室是这种情况,他们还不如好好呆在中控室那边,说不定还能趁着异形不注意直接上飞机走人……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 “我们……我们还有几颗地雷,沿着通风口放置,还能阻挡一下,争取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希克斯一边深呼吸一边说着,抬头看了看引擎室的情况。三层高的引擎室、每层的墙壁上都设有四个通风口,此时上面的钢制格栅当然也已经掉在一边。不过只要把它们捡起来、装上定向地雷、重新按在出风口上,也许能起到阻挡的作用。 时间紧迫,几个人说干就干,兵分两路、拿起地雷往上面跑去。 就在他们边走边布置地雷、来到三层的时候,“皇后”那巨大的身影也终于从下面现身,暴露在了灯光下。 从上面远远看去,除了明显更大的体型、多层螺壳一般的头甲之外,这只蜂后的全身也都覆盖着黑色的外骨骼,背面布满了尖刺,脊椎的两侧还有尖锐细长的棘状物朝后上方伸出。如果说正常异形像是长歪了的海马,那这只就像是超大号的魔蜥。 它在引擎旁边直立而起,对着跑到三层的几个人张开了嘴咆哮着,毫不犹豫地伸出利爪攀上了钢架,向上追了过来。 “你们怎么惹到它的?”哈德森问刚刚下到洞穴里的两个人。 “那得问蕾普莉,她把那一窝的蛋都给烧了。别让它追上来,给它点厉害尝尝!”希克斯喊道,率先从腰间解下一颗手雷来,对准下面就扔了下去。 几秒之后,只听轰隆一声,一层的钢架被炸了个对穿,正巧把异形皇后的踏足之地带得塌了下去,叫那身躯庞大的怪物打了个趔趄。 三个陆战队员见此情形,更是变着花样的往下扔着各种爆炸物,一时间搞得下方硝烟弥漫,异形皇后痛叫连连。 主教恰好在此时推开了顶层的气密外门,一捧积存在门槽里雨水哗啦啦地顺着梯子洒了下来。 “上天台!”他抹了抹脸,朝几个人类叫道。 巴斯克斯一马当先,背着机枪奋起余力,几步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在屋顶上一个前滚翻,单膝跪地架起了枪口,左右看了看之后,没有发现那黑色的讨厌怪物,连忙回过头去,伸手从门里拉出了蕾普莉。 蕾普莉一上到天台,就抬起头朝上方的乌云望去。 可惜现在天色暗沉,根本看不到是否有穿梭机正在降落,她只能选择相信芭芭瑞菈,把基地紧急物资储备里找到的信号弹掏出来,一把拍开了盖子,嚓的一声拽出了引线,看着它冒出了耀眼的红色光芒、才扔在了雨里。 看看时间,距离预定的最后期限只剩几十秒了,现在只有等待……希望芭芭瑞菈她比异形更快到达。 在她发出信号的同时,其他几个人也都从引擎室里钻了出来,主教最后一个,在他们身后回过头关紧了气密门。天知道为什么当初基地建设的时候要把这宇宙飞船似的圆形气密门留在顶上,不过这厚重的门扉倒是方便了他们,至少能够暂且挡住异形的进攻。 难得的几秒喘息时间里,几个人都仰起头,任由这个离地几十光年星球上的雨水浇在脸上,再带着刺骨的凉意渗进衣服下。 信号弹的光芒越来越弱,主教已经在往这边走,打算再续上一根。陆战队员们手腕上的移动感应器又开始连续的告警了,提醒着众人,起码有一百只异形正往这里包围过来。 就在这寂静无声的时刻,上方的雨忽然被一股气流猛地冲开,银灰色的穿梭机带着强烈的风压猛地从斜后方俯冲过来,然后一个沉尾悬停,差点把机尾砸到了引擎室顶上。但这还没完,穿梭机又是一个180度的旋转机动,引擎的喷射口恰好对着那扇气密舱门,喷射引擎的力道让机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相对于屋顶静止下来。 “芭芭瑞菈提前3秒进入,悬停中。这种天气里可不太容易看到信号弹的光焰,快点上来吧!” 穿梭机的斜坡式舱门打开了,距离他们落脚的位置不过几米远,那个来自另一个宇宙的金发女郎正从广播里喊着他们呢。 也许是降落的动静太大,脚底下的异形们开始躁动起来,整个天花板都被猛烈地冲撞着,不出多久,外侧也会有那些讨厌的家伙爬上来。 几个人猛地跳起,冲过去一个箭步就跳上了穿梭机。幸好这台本来留在苏拉科号上的备用穿梭机并没有配备步兵战车,整个舱室都空荡荡的,哪怕哈德森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也没有把头撞破。 他捂着自己的脑袋,高喊道:“别他妈等了,关门起飞,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连接驾驶室和运载舱的门旁,广播里又传来那女孩的声音:“注意文明用语,先生。机长芭芭瑞菈正在起飞中,舱门关闭有点慢,抓紧了别被甩出去。我天呐那就是你说的‘异形’玩意吗蕾普莉!” 众人连忙从还没完全关闭的舱门处往外望去,只看见几个黑影已经攀上了引擎室的外壁,气密门更是被砰的一声砸开了,巨大的“皇后”正从里面探出了身体,看到马上要加速脱离的穿梭机,怒吼一声,猛地朝这边扑了过来。 “芭芭瑞菈!”蕾普莉尖叫。 “收到,看我给它来个桶滚……” 听到这句话,几个人连忙在身边找了个固定物紧紧抱住,接着就感觉身体被抛起、在空中失了重。 “我……靠……”死死抓着座椅把手的巴斯克斯分明在这么喊着,不过蕾普莉根本没听见,只能看到她的口型、飘起的身体和那扭曲的五官。 也不知芭芭瑞菈是怎么操作的,完全靠引擎推力飞行、根本就没有传统意义上机翼的穿梭机竟然真的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桶滚动作,机身旋转360度,顺便将主引擎对准了扑上来的怪物,推力猛然加大的同时喷了它一脸的火。 等穿梭机重新取得平衡时,机身已经飞出几百码远,舱门的缝隙中,隐约看见那巨大的黑影冒着焰光坠向了地面。这肯定没法彻底杀死它,但已经足够拉扯出逃脱的空间和时间。 很快地,黑色的异形、灰色的基地建筑,都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了。在舱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残留在众人眼中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雨线。 “所有可移动式结构关闭倒计时,三,二,一,取得气密性……坐下吧,朋友们,我们准备加速摆脱这颗小行星的重力了,你们可能会体验到不小的g力。您可爱又性感的机长芭芭瑞菈在此提醒。” 兼有防护、气密与隔热作用的翼侧板落下,舷窗外也陷入了一片漆黑。 穿梭机的仰角逐渐拉升,然后在引擎的推力下,轰的一声、加速冲出了lv-426的人造大气层。 二十分钟后,悬停于同步轨道上的苏拉科号已经在望。 在今天做出了很多危险飞行动作的芭芭瑞菈稳当地把穿梭机泊入了空港,停在人造重力平台上的时候甚至没让机舱里的人感觉到多大的震动。 “她还真棒,你说她是第一次开穿梭机?我感觉她比费罗还……”希克斯还在对蕾普莉说着,但想到飞行官费罗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颗小行星上,突然又有点讲不下去了,只好松开身上的安全带扣锁、舔了舔嘴唇,站起身适应了一下苏拉科号的人工重力,朝着舱门走了过去。 苏拉科号已经变得更加空旷了。 穿得像个……脱衣舞女郎的芭芭瑞菈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乘客。他们好像都有点疲惫,但还是走上前向她表示了谢意。 最后一个下来的当然是蕾普莉,她真正的宝贝。 两个女人拥抱了一下,蕾普莉还在说着:“我还以为你要迟到了,亲爱的。我可不想死在那颗小行星上。” “怎么会呢……你可以躲到酒馆里去的嘛。我才害怕你不回来了,我不是不喜欢你的宇宙……只是我可爱的小船还在星系间的空间里飘着呢。”芭芭瑞菈笑着说,转头看了看四周兴致不高的人们,又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的……我还得把你介绍给他们呢。”蕾普莉叹了口气。 第十四章 新任务 几小时之后,没能入睡的大家又聚到了苏拉科号的舰桥。 舷窗外,lv-426还静静地漂浮在这个星系中,反射着恒星的光芒,看起来既和平又神秘。 仿生人主教拿了几杯压缩酒液过来,现在没人在乎公司的什么配额规定了,活下来的人类都正需要这东西。 蕾普莉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现在她已经习惯不了这种工业废料的味道了。 不想再喝的她干脆放下了杯子,开口向所有人说道:“说正事。我知道你们想问三个问题,第一,芭芭瑞菈是谁?第二,这颗小行星怎么办?第三,我们怎么办?现在我们就来一一解决这些问题好了。” “她是异世界飞行员嘛,你说过的……”哈德森开口说道,看了看坐在驾驶座上、对着舷窗上的倒影整理发型的芭芭瑞菈,又转回头来问蕾普莉:“……不过她为什么会开我们的飞船?” 芭芭瑞菈笑了笑,对几个人说:“那我就从头说起好了。你们都能理解平行世界论吧?我们的宇宙就是一个……跟这个宇宙差不多的地方。不过,在那里只存在人类和类人生物。 “因为大家的长相都差不多,在空间折跃技术出现之后资源也变得无穷无尽……同类之间的竞争被限制到强度较低的程度。我们消灭了战争本身,即使还没有消灭暴力犯罪、也成功地把犯罪限制在个体对个体的层级。 “至于消灭战争的方法?来自于科技。一位我已经忘记叫什么名字的科学家发明了薄膜脑芯片,我们那个宇宙里的所有人都在出生时植入过、并与之共生;这种脑芯片除了帮助我们处理计算、帮助我们在极端情况下维持思维逻辑之外,还能读取其他人的脑电波,并调整自己的情绪与之共振。 “虽说这比起‘互相理解’来还差得远,但是已经能做到很多人类曾经做不到的事了,比如分享某种情绪、传递某种知识、强化某种感觉等等。不用说,利益的分配、意见的互换、思潮的传播都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甚至‘新嬉皮主义’在三年内就传播到了整个已探索宇宙,成为了人类的主流思潮。 “蕾普莉叫我来帮忙,让我暂且躲在她的房间里,等待她的求救……不过我的确不会开这种飞船。所以,为了让我在短时间学会驾驶,我给她植入了芯片膜。严格来说这属于违法行为,不过鉴于我是在另一个宇宙,我想地球联邦的法律管不到这。” 听得入神的巴斯克斯突然插话问:“……就这么简单?她植入那个什么膜就可以连驾驶技能和肌肉记忆都一起教给你?” “平时也不会有这么快。”芭芭瑞菈回答,“但这次时间有限,所以我们不得不采取了比较深层的连接……一般这种连接只用来在某种状况下共享与增强愉悦感。你们懂的,就是‘开闸放水’、‘泊船入港’、‘丛林探秘’、‘摩西分海’、‘拼抢争球’……” “行了行了,我们都懂。”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了蕾普莉一眼,原以为你是个严肃正经的飞行官,真是想不到啊。 芭芭瑞菈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羞的,她那个宇宙的人可比这里开放多了,而且双方都植入过芯片的情况下、只需手心相抵就能方便地获得同样的感受;这也导致很久没人用传统方式进行这一活动了,所有新生儿基本都通过基因工程和培养液诞生。 “总之,我和蕾普莉进入了彼此……阿嚏!……的思维。” 这金发美女揉了揉鼻子,继续说:“驾驶知识学习起来很方便,至于肌肉记忆……我好歹也是个飞行员,在各种重力环境下驾驶各种飞行器都很有经验了。虽然你们这种飞行器有些原始吧,但我也是开过古董飞船竞速赛的。” 几个陆战队员们各自消化着这段介绍,只有仿生人主教最先发问:“女士……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渠道来到我们宇宙的呢?” “这个我来回答吧,反正主教你应该也是要到那里去的……我和芭芭瑞菈是在‘酒馆’里认识的。” 蕾普莉接过话头说道,简单扼要地讲了讲酒馆是个什么地方,特别提到了里面的几个似乎来自不同历史时代的客人,还有“不得互相伤害”的规矩。 等到众人都大概理解之后,她又开口补充:“……现在我们也算是一起同生共死的朋友了,假如有人不想留在这个世界,想要去其他世界的……我可以代为向薛老板申请,得到他和该世界客人同意之后将你们带过去。只有‘主教’例外,你是公司的财产,恐怕没得选,不想被公司取出记忆体的话就只能去酒馆了。” 陆战队员们各自想了想,最后还是希克斯最先发言: “……我们的宇宙已经足够疯狂了。这两天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过去的事情好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我想回地球,靠着退伍津贴买个小农场,不再拿枪打仗了。” 接着,情绪比较极端的哈德森也很理智地说:“我要辞职,不过不会回地球,而是去做地轨货运。我表哥开了间短途货运公司,平时也会接维兰德的单。” 最后是巴斯克斯,这女汉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沉声回应:“我只会开枪,虽然也要辞职,但可能最后会去私人安保公司上班吧。” 蕾普莉点了点头,继续说:“不管大家未来要做什么……都不要把这些告诉公司,所以我们现在要统一口径,并且把苏拉科号的所有记录涂改。哈德森,这里只有你和主教有这个黑入计算机系统的本事……而主教是不能故意损坏公司财产的。” 哈德森点头应下,他的黑客水平只是马马虎虎,不过苏拉科号此时跟地球间是以光年单位的空间做物理隔绝的,要改点数据记录什么的比地球上方便太多。 至于如何统一口径,那就要交给脑子最活泛的希克斯来想了。 希克斯也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个任务,一边抓着下巴一边想着,慢慢地说:“这个谎不能那么容易被戳穿,需得符合实际情况、也不能指望靠它来阻止公司的行动。我建议我们就说一部分事实出来,就是‘遭遇了异形、小队全灭、只有我们几个逃出’,这样哪怕坐测谎仪也不会穿帮。”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很快就补完了谎言的全貌。 总之陆战小队见过异形、也见过“蜂后”了,在他们奋勇作战的同时,费罗的穿梭机坠机,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异形通过通风管道进攻,只有他们几个逃到了通信塔,靠哈德森的技术联系到了苏拉科号,远程操作另一架穿梭机降落,把他们救出。 只要几个人想到了把这颗小行星摧毁的方法,这个谎言就不会被怀疑、也不会造成任何更严重的后果——连星球都没了,公司总不至于还能再派殖民者过来搞研究的吧? 可惜,被异形的巢穴影响,几个人并没能令lv-426上的ftl引擎过载,错过了最佳的爆星时机。 苏拉科号也并不具备这个火力,因为这个宇宙的人类从来没遭遇过活的外星文明,也不需要跟自己的殖民地打星际战争,干嘛为战舰配备那个等级的重武器呢?即使巴斯克斯遇见过的那次反叛,公司也是派他们去直接登陆作战的。 就在大家为这个问题一筹莫展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芭芭瑞菈突然伸了个懒腰,对蕾普莉说:“其实……我那个宇宙也不是完全没有武器。” 蕾普莉立刻转过头去,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 [47.第47] 芭芭瑞菈朝她挑了挑眉毛,低声说:“其实在受你邀请来这里之前,我接到了地球联邦总统的委托……他说,某个名叫‘杜兰·杜兰’的科学家在赛特星附近失踪。他发明了一种叫‘阳电子死光枪’的武器,可能对整个联邦造成威胁。 “本来我这几天正在发愁要如何前往赛特星寻找他,因为赛特星位于联邦疆域之外,文明相对原始,还保留着很多暴力的习性,包括奴隶制、庞大的军队和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而我只有一个人,一堆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枪械。 “不过既然你们提到可以毁灭一整个小行星的武器……你们说,‘阳电子死光枪’算不算呢?” “当然算了。”蕾普莉说,“又阳电子又死光的,光听这个名字就够狠了!” “那么……各位,你们要不要来帮我的忙呢?有你们这些专业的‘战士’帮忙,我也不怕去赛特星了。” 芭芭瑞菈转向几个陆战队员,歪了歪头,俏皮地问着。 希克斯点了点头,说道:“反正我们呆在这也没什么事好做,又不能把lv-426看到消失,那就去那个宇宙转转好了,就当是普通的出差任务!” 哈德森和巴斯克斯也表示同意:“起码算个计划了,试试无妨。” 第47节 “好极了!”芭芭瑞菈雀跃地说,“那咱们就准备好……蕾普莉,亲爱的,我们带他们去酒馆吧!” 第十五章 酒和仿生人 “纽特,来吃东西了。” 在这个难得没什么客人的时间,薛鲤又搬出了那台电烤炉,把员工们聚在一起开个荤。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阿米莉亚反而对水果蔬菜更感兴趣,用她的话说:“我都几百年没吃素了。” 坐在吧台椅上的小姑娘纽特应了一声,跳下椅子往这边走来,手里还握着黛格特意为她做的金属娃娃。 如果爸爸还在,一定会跟她说“你早就过了玩娃娃的年纪了”,不过这里的人不会这么说她。不说别的,就算是几百岁的吸血鬼,有时也会把玩着这些金属娃娃、露出危险的微笑呢。 黛格伸手把她抱起来,让她把手里的娃娃放在背带裤的兜里,低声软语地对她说:“先去洗手吧,老板说过吃东西之前一定要洗手的。” “这跟谁说的没关系,只是你们之前可能都不在意……古人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不洗手就吃饭很容易感染疾病。”薛鲤也说。 不过,他能理解这一大一小……黛格和奇多来自缺水的废土世界,哪怕她们在老乔那里能获得相对充足的水供应、显然也没奢侈到吃什么东西都得先洗手;纽特还是个孩子,并且长期在通风管里躲避怪物耳目,就算偶尔到基地里找东西吃也得尽量快、尽量无声,当然就不那么注重卫生问题了。 纽特应了一声,正要去洗手的时候,忽然转头看见一群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蕾普莉!”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扑到蕾普莉的怀里,抱紧了她的腰。 蕾普莉放开其他人的手,露出满面笑容,揉着她的脑袋,打趣说:“你这顽皮的小猴子,在这呆的如何?哦,终于好好洗了个澡是吧,香香的,真漂亮。” 陆战队员们还在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只有对这里已经很熟悉的芭芭瑞菈笑着对她说:“你还真喜欢这个小孩。” “是啊。”蕾普莉又摸了摸纽特的脸蛋,推她去洗手吃饭了,转头对着这个突然跟自己建立了亲密关系的金发女郎说:“我上次离开地球时,我女儿差不多也是这么大。” “那后来……” “我在太空里漂流了五十七年。再回到地球时,已经找不到她了……连公司都没有她的消息。”蕾普莉说,“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她有好好的长大、嫁了爱她的人,健康平静地度过了一生吧。” 一向乐天的芭芭瑞菈神色变得忧伤起来,对着蕾普莉点了点头。 不管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是不是已经消灭了战争,“命运”这种东西还是一样的,在哪个宇宙都是这么残酷。 反而是早就看开了的蕾普莉笑了笑,盯着她的脸打趣:“我们都有了最亲密的深层意识连接了,我以为你早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记忆。” “……这个嘛,即使是再‘深入’的连接,翻阅他人记忆也还是不礼貌的。在我们那个宇宙,哪怕情侣之间也不可以这么做,除非得到对方的允许。真正的知识传输是特定的、主动发起的,就像你当时一直在努力想着飞船驾驶的相关知识一样。”芭芭瑞菈回答,闹着玩地拍了拍蕾普莉。 另外一边,陆战队员们已经来到吧台前坐下,打量着四周的陈设。 本来准备跟员工们聚个餐的薛鲤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问着这几个被带进来的人:“几位,来点什么?” “波本威士忌……不加冰。”希克斯这么说,然后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陈设,回头问面前的这个酒吧老板:“我还以为,这里会更加的……特别?” “是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虽然平常看起来很平常,但那些特别的事情就还挺特别的。”薛鲤说着,把一杯酒推给他。 希克斯喝了口酒,也没在意他的废话,只是继续说着:“这里看起来就像我看过的那些……上个纪元的老电影里的酒吧,就是随时会有个牛仔走进来疯狂开枪的那种。” “那我希望你们几位不要在这里疯狂开枪……当然你们应该也做不到。”薛老板接着说,又给另外两个人各倒了一杯酒,决定还是给这几位讲讲这间酒馆的来历、它的设定等等。 几人正聊开的时候,蕾普莉也正来到站在那的仿生人面前,问他:“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只要你呆在这,那公司就肯定没法找到你。只是,你又是怎么想的?你想做什么?” 这个不算难的问题还真的把主教问住了,他知道蕾普莉指的不是那个被编入底层代码里的“服务人类”的指令,而是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对自己未来的希望。 当他仍在自己的宇宙、在公司的管理和控制下的时候,他不用去想这些,因为公司自然会给他下达各种任务让他去完成。只有当他有权决定自己的行止去留,这才真正成为了一个问题。 “我……能有自己的想法吗?”主教低声自言自语着。 蕾普莉耸了耸肩:“在我看来你已经有了。比如在lv-426那颗见鬼的星球上,你难道是收到了我们的命令、才决定自己出去把那辆步兵战车开过来的吗?……就算你觉得那只是出自于‘保护人类’的本能……但我们商量着要瞒过公司的时候,你不也凭着自己的意志同意了吗?这跟保护人类就没什么关系了吧?别想太多,就把你那个‘思维系统’里冒上来的第一反应说出口,那就是你的‘想法’。” 主教看了看她,张了张嘴,却第一次没能在开口的同时想好要说什么。 过了几秒,他才迟疑地说道:“我想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想知道他们是怎样活着的。” “好的,那这间酒馆正适合你。”蕾普莉抓起他的手,带他来到正跟陆战队员们聊得深入的薛鲤面前,对酒馆的老板说:“薛……我给你带来了一个超棒的员工。” 这个员工也像正常人一样需要进食、饮水,但那些东西只是在他胃部的分解系统里被还原成能量,再转化成驱动体内各系统工作的电力;他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几千年,甚至能自行维护这仿生学的身躯;他的每个行动都是精确而适度的,体能和反应速度均超过人类极限。 不管是什么工作,他都能适任,这还不是完美员工?哪怕是驾驶飞船前往无人星球开拓殖民地这种等级的工作,他也绝对没问题。 薛鲤兴奋地一拍手:“太好了,你会下厨吧?” 主教在他的目光下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我并未学习过任何一种烹饪技巧,但只需将记载对应技巧的文字、视频通过我的数据接口输入,我就能够掌握。” 这倒也不是问题,只要找个有互联网的世界,这种数据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到? 薛鲤拿出员工名册,转了转手里的圆珠笔,递给这个高大的仿生人:“如果你愿意来酒馆做我们的主厨,就在这下一行签上你的名字吧。我们酒馆的客人没那么多,平时你也不用一直呆在厨房里,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随便拿。” 主教又看了身边的蕾普莉一眼,没有犹豫地在名册上写下了标准的印刷体:“bishop”。 这边的问题处理完了,蕾普莉又找上了芭芭瑞菈,把几个陆战队员也叫到了一起,整备了身上的武器,准备向另一个宇宙进发。 “我的生活真是疯狂。” 喝了杯真正的酒、又被灌了一脑子超自然知识的希克斯说道。 身边的哈德森和巴斯克斯心有戚戚地点点头。 本来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见多识广——前往另一个星系这种事,哪怕在科技发达的22世纪也没有那么普及;但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前往其他宇宙了,还是消灭了战争、已经不需要他们这种人的宇宙。 “我说……这任务完成之后,我还能来这里、或前往其他宇宙吗?”巴斯克斯突然发问。 蕾普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里挑选客人的标准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如果不是被选中的客人、就看不到酒吧的门。不过回头你想来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希克斯则是摇摇头:“……我就专心搞我的小农场吧,老胳膊老腿的可受不了这些了。最近越是走得远,就越会想起、梦见地球上的草地、灌木和小河,我想这是在提醒我该退休了。” “去你的吧,希克斯,你比我还小两岁。”哈德森笑骂。 “先别想那些事……我们眼下还要搞定芭芭瑞菈那边的问题,然后回来毁掉lv-426,说不定还有公司一轮又一轮的盘问在等着我们,不是放松的时候。等这些都搞定了,我请你们来这喝酒。”蕾普莉说。 芭芭瑞菈也走过来,搭着她的肩膀嬉笑着:“……你连一毛钱的贵金属货币都没有,还是我来请的好。” “……你刚才是不是说过随便翻阅他人记忆很不礼貌?” “……哎呀,看来你们都准备好了。”芭芭瑞菈立刻拉起了她的手,对着大家说:“抓紧了!” 话音刚落,她就再一次拉开了酒馆的门。 第十六章 星间飞行 打定主意要坚定意志、执行好这最后一个任务的陆战队员们,一进入芭芭瑞菈的飞船就傻了眼。 这么说吧……刚才的酒吧还比这里更像一艘飞船。 “随便坐,朋友们……我去放张唱片。” 回到自己最熟悉地方的芭芭瑞菈笑着,在地上铺着的毛皮地毯上踢掉了鞋子,光着脚往一边的古董唱机走去。 还不止是地面,这整个舱室里连同墙面和天花板都被金棕色的毛皮覆盖着,中间还用彩色的毡线一个色块一个色块地绣上了名画《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座青铜雕像,希腊风格的女神捧着一轮弦月,身上覆盖着深灰色合金制成的长裙。 墙壁的一侧,某个看上去只是个钢架的构成物突然震动起来,上面覆盖的闪亮钢片好像什么奇怪的鱼身上的鳞,一道一道地摆动起来,露出了底下闪烁着的黄色微光。 “欢迎回来,芭芭瑞菈女士,还有各位客人。我们目前仍停留在虚空漂流带,等待您的指示中。” 几个人倒不奇怪这艘飞船配备了ai,奇怪的是它的外形……这些好像什么乐器、又好像活物一样张翕的钢片架完全没必要吧!为什么要把交互接口设计得这么反人类啊? 仔细再看,这飞船里设计奇葩的东西还不少。正对着那扇椭圆形、两侧各做出一个凹角的舷窗的,应该是驾驶台吧?但那一圈闪着银光的长键更像是钢琴,上面还什么标志都没有,这得多好的记忆力、多快的手速才能把这艘飞船开动啊…… 还有,驾驶台旁边那几个透明的半球又是干什么用的?这飞船看起来不大,怎么生产出人造重力的? 奇特又悦耳的电子音乐在飞船里响起,在紧身皮衣外面又套了层透明外衣的芭芭瑞菈从一侧走来,兴奋地向大家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赛特星?” 蕾普莉不得不把突然兴奋的她劝住,拉着大家在毛皮毯上坐了,给出了比较有智商的意见:“好姑娘,你得先给我们讲讲赛特星的情况。那里的生物都是什么样?他们与外界有交流吗?他们对你和地球联邦是否了解?” 被打断了豪情壮志的芭芭瑞菈撇撇嘴,但还是被蕾普莉拉着乖乖坐了下来,开始讲起这个宇宙的故事。 赛特星说起来原始野蛮,但上面的生物其实也都是人类……顶多是在经历了那个基因学迅速发展的年代之后,有一些转化为了“类人”而已,即便这些生物与人类间也是没有生殖隔离的。 虽然没有赶上地球联邦高速发展的快车、成了彻底的蛮夷,但那里的人们终究不是化外野人,甚至有一大部分也跟联邦人一样植入了芯片膜;赛特星军事实力一直不怎么样、没法对抗曾经横行全宇宙的联邦军队,不过显然联邦也没兴趣暴打小朋友,只是将这个星域保留下来、作为生物多样性的样板,供那些好日子过腻了的有钱人来此旅游。 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赛特和联邦的关系一直是这样,慢慢的,其他位于各个星域的非联邦星球也接受了这种相处方式,整个宇宙都没有了战争。 再后来,联邦为了节约财政大裁军,只保留了由ai和无人舰船组成的“和平使者”部队,通过大数据分析宇宙各处发生战争的可能,并第一时间介入、选择对应的处理方式。 这次科学家杜兰·杜兰在赛特星附近失踪的事,也是“和平使者”发现。但一来他只是失踪、还不清楚是不是去了赛特星;二来联邦一直宣传“和平使者”只是必要的防御性部队,甚至没有装备行星级杀伤性武器,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对小型星域下手。 所以,为了完成调查和有可能的解救任务,联邦总统通过私人关系,联系到了全宇宙最出名的“问题解决专家”——也就是人尽皆知的大美女,全宇宙所有雄性智慧生物的梦中情人,芭芭瑞菈小姐。 “……等一下……”蕾普莉不得不打断了她的故事,“所以你在这个宇宙声名远播?” “哦,都怪那些八卦记者,把我做过的事情到处乱传,还在全息投影新闻里刊载了我的全身照,所以我是有那么点小名声啦……至少已探索宇宙每个星域都认识我。”芭芭瑞菈得意地说。 蕾普莉只想按住自己的脸。 她先缓了两口气,然后语气沉重地对芭芭瑞菈说:“你是大明星,那这个任务就变得困难了。不管是不是赛特星绑架了那个年轻的科学家,总之绑匪大概率也是认识你的……如果赛特星的人们真的是始作俑者,而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往赛特星上降落,岂不是一落地就要被抓?不,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在半空中就把你的船给打下来。” “……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芭芭瑞菈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又好奇地请教:“那亲爱的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说起战术来,我们这里是有专业人员的。”蕾普莉说,推了推一边低头坐着的希克斯,把问题甩给了他:“……小伙子,你说现在应当如何?” 希克斯无奈地抬起头,他是不知道这个宇宙怎么了,听刚才的介绍,只感觉芭芭瑞菈和什么地球联邦总统、科学家杜兰·杜兰、赛特星都在过家家。 和平太久应该不会影响智商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提醒:“虽然芭芭瑞菈名气太大、会被认出来,可赛特星的人认不出我们啊! “我们可以找一艘普通点的飞船,拖着这艘船前往赛特星,就说我们是在外空间里偶然捡到,船上没有人…… “假如赛特星上的势力真的跟科学家失踪案有关,那他们看到这艘船就会心生警惕,会在星域里大肆搜索,那我们几个就有可乘之机;假如跟他们没关系,那他们就会试图联系芭芭瑞菈本人、或者地球联邦,我们起码也能排除一个可能性。” 芭芭瑞菈举手提问:“可船上还有我啊!” “……你就在我们到达赛特星前先去酒馆,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到时间后你再出来。或者干脆你就换身衣服化个妆,别让他们看清你的脸,就当是跟我们一样的船员!” 蕾普莉说。 这倒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也算有了那么点智慧,不是硬着头往上莽了。 芭芭瑞菈的名声当然在某些场合也能派上另外的用场,她又联系了地球联邦的总统,要求派一艘“饱经风霜的坚固舰艇”过来,几人好用来伪装。 没过多久,一艘服役二十多年的采矿船就出现在同一片空域中。 而且……那艘飞船看起来就正常得多…… 芭芭瑞菈的飞船在她的操控下灵活而稳定地泊入了那艘大型采矿船的舱内,大家随时可以过去了。但在登舰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某个人得学会开大船。 作为一个多才多艺的飞行员,芭芭瑞菈当然是会的;那么为了一事不烦二主,也为了不造成某些尴尬羞耻的局面,陆战队员们齐刷刷地指定了蕾普莉,叫她跟芭芭瑞菈再进行一次“思维连接”,把这个宇宙的飞船驾驶技术学过来。 “好吧,好吧……你们这些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就只是你们的恶趣味。”蕾普莉瞪起眼睛说,不是还有芭芭瑞菈化了妆亲自开船的选项吗!为什么非要她也学会! “那可不是,谁知道我们到了赛特星之后会发生什么?万一有需要我们两艘飞船一起离开的情况,你就无论如何都得上阵了。”希克斯说着,眨了眨眼,走下了这艘小型飞船。 “是不是……压力有点大?”芭芭瑞菈凑过来问,“你们那个宇宙的人似乎把这看得挺重的。” “倒也不是。……天呐,我也不知道是或者不是,这东西因人而异。”蕾普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挤出一个不知是高兴还是扯淡的微笑,对她说:“我当然不是讨厌你或如何……只是我们两个是来自如此不同的世界,不仅是存在的生物、人类的社会形态、科技、文化,连道德观念都不一样,但还是碰到了一起,还要成为最了解彼此的人……这感觉真的有点奇怪。”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啊,蕾普莉。” 芭芭瑞菈毫不犹豫地回答,摸了摸对方那张第一次见面起就过于严肃的脸,继续用那清脆悦耳的声音说: “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这样,完成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遇见了什么,这些都是不能预料的。哪怕是工作二十年一成不变的空港职员,也可能在第二天突然遭遇事故,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或者突然细心地发现了走私物品,从此升职加薪。 “正是因为生命这般无常,我们才要紧紧把握住,生怕时间从指尖溜走;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投入心血与热爱在其中,才会拼命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 蕾普莉愣了一愣,然后愉快地笑起来耸了耸肩:“你还真浪漫啊,芭芭瑞菈。好了,我还要学开飞船呢……这次可别乱翻我的记忆了。” 第十七章 泊港 在蕾普莉成为了这个宇宙中的熟练飞行员之后,下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芭芭瑞菈“消失”。 当然,这个消失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只是让她乔装打扮、变成另一个人罢了。 幸好,这个宇宙科技是如此发达、甚至为这种事都提供了解决方案。 跨星系的即时通讯理所应当地让娱乐业异常发达,芭芭瑞菈以前认识的一个名叫“瓦蒂姆”的导演朋友为大家提供了一台临时变装仪,可以小幅度改变使用者脸型五官、变化头发和皮肤的颜色、自动上妆,一般用来给演员们登台或拍摄前使用。更方便的是,当演出解除后,用这台变装仪还可以一键卸妆,恢复演员的本来面貌。 [48.第48] 芭芭瑞菈一边嘟囔着“浓密的金发可是我的标志”,一边不情不愿地被大伙按在了椅子上,接受了临时变装仪的易容。 不过几分钟之后,她满头的金色大波浪就变成了黑色的长直发平刘海,瞳孔也变成了棕黑色,脸型柔和了一些,成了一个一眼看上去绝对不是芭芭瑞菈、但越看就感觉越像的黄种地球人。 “别担心,芭芭瑞菈,你还是那么漂亮。”蕾普莉安慰她,还带着她一起去照镜子。 “……确实挺不错的。” 这个调整是如此成功,以至于芭芭瑞菈本人在照了照镜子、转了一圈之后,也表示很满意。她还在想,以后要不要在自己的飞船上也备上一台变装仪? 接下来就是衣着,作为一个走在整个地球联邦时尚前沿的女人,芭芭瑞菈平时的穿衣风格就是这么的前卫大胆,也只有她那颇有些天然的气质、才能把这种衣服穿得毫不低俗,有一种大大方方的性感。 不过现在要变成另一个人潜入赛特星,那她就不能继续这么穿了……蕾普莉特意找了自己的一套备用飞行官制服给她换上,虽然穿起来有点大,但能起到掩饰的作用就好。 几个人纷纷做好了准备,巴斯克斯还进行了一次太空行走,把“维兰德-汤谷”公司的巨型标志喷涂在了这艘旧飞船外部,准备向着赛特星域进发。 在一个陌生的宇宙航行……也没什么不一样,区别只是过去他们只需要躺冷冻仓里睡觉就是了,现在则需要通过各种“航道”,在遍布已探索宇宙的各个空间节点间穿梭。窗外就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只有当正对恒星的时候才会有耀眼的光照进来。 第48节 一百多个小时的漂流后,ai助手给出提示,赛特星到了。 虽然被地球联邦认为原始蛮荒,但赛特星显然也是有足够的文明水平的……这里建设有接待外星游客的空港,而且里面还停着几艘船只呢。 “识别号……mat-gs-0101775的飞船,你已到达赛特星,受我方法律管辖。你需报告来意、接受我们的登船检查;所有乘员请在5分钟内在船下集合,办理入境手续。如发现你方货物、人员或携带的装备不符合规定,我方将把你舰强制驱逐出境。” 刚一降落在空港,蕾普莉面前的无线电里就传来港口管理者的声音。 她停稳了飞船,按下无线电,简单地回复:“收到。” “好了,最重要、最危险的时刻来了……可别穿帮。”希克斯说着,这个入港的确是最危险的时候……为了装得像一点,哪怕几个陆战队员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把枪械都扔到酒馆里了;如果骗不过这些赛特星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完全变了个人的芭芭瑞菈则宽慰着大家:“没关系,即使是在赛特星,也并没有那么多暴力事件发生,我们现在的身份都是地球联邦的人,对他们又没有威胁……再说,就算他们发现了我也没所谓,你们直接就说我是半路上船的、把自己撇清就行。” “我看这个化妆很成功,如果这里没有亲眼见过你的人、就不可能有人能认出你来。下船吧。”蕾普莉站起身来,催促着几个人类下了船,按对方的要求在出口处站成了一排。 没过多久,赛特星的官方人员就来检查了。 走上前来的是几个穿着黑大衣、带着黑面罩、看不清长相的人,为首的一个打开一块电子屏,头也不抬地询问:“你们的船是什么船?来这干什么?” “我们是‘维兰德-汤谷’公司的采矿船。”作为船长的蕾普莉回答,“我们在附近星域的小行星开采氚矿,运回联邦贩卖,已向地球联邦备案。此次前来赛特星是因为在本星域过境时发现一艘没有驾驶员、停在空间里的飞船,所以将它就近带到这里来报告、在此补给。” 赛特星就是这么憋屈……他们的控制范围仅限于这一颗星球和它的大气层,地球联邦的船从星域过境、在星域里采矿都不需要提前通知他们的,只在停泊时才要报告。不得不说,这颗星球真的生出反抗之心也不奇怪……这可能就是他们绑架科学家杜兰·杜兰的动机。 “飞船?什么飞船?”赛特星人抬头问。 蕾普莉镇定自若地伸手指了指后舱门,回答说:“就在货舱里,挺奇怪的飞船,形状好像镶了珍珠的女人嘴唇。” “……你们俩,上去看看。”这个明显是官员的黑衣人回头向自己的属下下令。 在下属上前搜检飞船货舱的时候,这个人则继续询问:“你们都是地球人吗,姓名是什么?” “都是地球人,我是艾伦·蕾普莉。” “德韦恩·希克斯。” “詹妮特·巴斯克斯……” “威廉·哈德森。” “芭……” 蕾普莉连忙咳嗽一声,打断这最后一个人,回头笑着说:“她叫‘马场丽奈’。不好意思,她的英语还不太熟练,而且最近感冒了。” 顶着一头黑发的芭芭瑞菈也赶紧咳嗽了几声,特意用那种风靡一时的异域少女偶像声线说:“丽奈、只素有点咳啦——” 黑衣人抬头打量了一下几个人,没发现什么异常,正打算放他们走的时候,两个下属从船舱里跑了出来,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竟然是那个全宇宙知名的……”这个人立刻反应巨大地叫出了声。 “没错,就是那个芭芭瑞菈的飞船,大人,但她的人却不见踪影。我猜她已经潜入……” 属下赶紧点头,拉着他一边走远一边报告着。 几个人类无语地对视了一眼,即使是看起来很严肃的“赛特星”原来也这么随便,这种事都能让自己几个听到,看来是完全相信了编出来的这个背景故事、一点防范心理都没有啊? 随便的还不止这个,黑衣人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回来向众人宣布:“你们的船暂时不能开走,在这几天里你们也得停留在我们的星球上,等我们调查完毕后才能起航。” “啊……行吧……” 蕾普莉说,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就这”?是希克斯的计划太完美了,还是这个宇宙的人就有什么大病?这不是轻轻松松地就混进来了吗……甚至黑衣人们都没检查几个人身上带没带武器,之前做的准备完全白费。 黑衣人们宣布了结论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说要对芭芭瑞菈的烈焰红唇型飞船再进行什么调查。 过了几分钟,空港中传来广播的声音:“赛特星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空港已关闭。任何飞船不得驶入或驶出,否则将被击落。重新开启时间另行通知。” 随着这声广播,空港上方的黑灰色金属屏障在一阵“呜嗡”声之后渐渐合拢。 和迅速抱怨起来的空港里面其他人不同,蕾普莉她们才不想走呢,趁着没人关注这边赶快回了飞船,不一会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下了飞船,头也不回地往空港的出口去了。 这些不是她们存在酒馆里的全部武器,不过为了不引起注意,还是不要带太多枪为好。 “好了……事情的进展比我们想象中顺利。”作为这个小队的临时参谋,希克斯一边走在几个人中间,一边这样说:“他们会有禁止出入这样的反应,就证明了杜兰杜兰的确在这……不然这个星球没必要害怕芭芭瑞菈的调查。看起来他们认为芭芭瑞菈把船停在外层空间后自己登陆了,所以要暂时禁止出入、对此星球进行搜索,这对我们是有利的……他们把精力和人力放在搜查上,就不会关注我们的行动。” “……不仅是杜兰杜兰一定在这……”芭芭瑞菈那聪慧的大脑也终于开始正常运转了,她也低声说:“能做出关闭空港这个决定的只有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只要我们知道了统治者在何处,多半就能找到科学家。” “那你为什么皱着眉?”蕾普莉问。 芭芭瑞菈回答:“……问题是,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在哪里……这里好像还处于原始社会似的,地面上只有大大小小的、各个种族的部落、商业点。接待联邦游客的也是刚才那些穿着黑衣的人,不过他们也从来不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了……你们干嘛都看着我?” “我对你们这个十分敷衍的宇宙感到绝望。”蕾普莉回答。 第十八章 地下世界 几小时后,几个人又回到了飞船上。 正如芭芭瑞菈所说,这个星球上只有一些各个种族的类人构成的部落,唯一奇怪的就是黑衣士兵的数量异常的多,甚至比居民都多。 “不对啊……从文明程度来看,这里肯定是存在城市、有更高层级的组织结构的,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希克斯抓着脑袋发问。 蕾普莉也低声说:“比起这个来……地球联邦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漠不关心,更让我感觉震惊。不是说联邦跟这里有官方交流的吗?他们是跟哪个官方交流的?” 芭芭瑞菈把玩着自己的黑头发,耸耸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现在的联邦总统都不知道。宇宙已经和平太久了,大家都在享受、作乐,别说历史课,连学校都要被取消了……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读书,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资源。” 巴斯克斯立刻皱着眉提出反对意见:“那不可能吧?飞船总需要研发、总需要人驾驶;联邦也需要官员来管理;听你说货币依然存在,那人肯定还是要生产商品、赚钱和花钱的……” 芭芭瑞菈慧黠地笑了笑,点了点自己的头:“……我们有芯片的啊。你想学什么技能,既可以去找人教你也可以直接通过数据中心灌输,然后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工作。 “所以,每个人都是依自己的兴趣学习、依自己的兴趣就职,有很多人还是从自己父母那学习知识和技能的……因为这样不用花钱。地球联邦现在的总统,他的父亲就曾是总统,我们都猜他是从他父亲那继承了‘总统知识’。 “我之所以学会了很多没用的技能,是因为我这个人在少年时代心思非常活跃,不想只做一份工。但即使是我,对这种边远星系的历史也不太感兴趣,只是大概了解,不会知道具体几百年前联邦跟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希克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回赛特星吧……正因为没人知道这个星球的城市、军队、上层在哪,所以他们才没那么在乎空港里的人会不会走出去……他们确信没人能找得到他们的国家或文明。” 这下大家是真的没办法了。谁都能看得出来,这颗星球上的居民都是赛特星为了旅游业硬放在明面上的,不找到“真实的赛特星”就不可能找到科学家。 又是一阵沉默后,蕾普莉还是先开口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也没关系,只要芭芭瑞菈一天不出现,他们就会继续搜查、我们就还有时间。” “去喝杯酒吧!”芭芭瑞菈突然说,“也许放松下来,就会有新的点子……另外我这个新样子,说不定还能吓吓薛老板呢。” 几人听了觉得她说得对,反正光是坐在这瞎想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去喝点酒放松一下也许反倒有用呢?于是纷纷同意,站起身来跟着芭芭瑞菈往酒馆那边去了。 酒馆的门就开在那间毛皮过剩的驾驶舱里,里面还是那灯火通明的样子,看来正在夜晚。 跟上次过来时不同,这次有几个其他世界的客人正在酒馆中坐着,喝着酒、做着各自的事;特别是有个留着披肩黑色短发、身穿紧身皮衣、比常规状态的芭芭瑞菈稍微保守一些的年轻女性,正用那刀子一般锐利的视线盯着刚刚走进来的几个人。 蕾普莉还在跟通过姓名的熟人打招呼,芭芭瑞菈则是兴奋地跑到吧台前,对着正读书的薛老板说道:“嘿!老板!晚上好!我是马场丽奈,请多指教!” “……芭芭瑞菈是吧……”薛老板头也不抬地说,“妆不错。” “……你这个人还真的不解风情啊。” 芭芭瑞菈立刻泄气地在吧台椅上坐了,叫了一杯气泡酒,咕咚咚地喝了一口,才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按理说这变装应该挺成功的啊。” 薛鲤收回给她倒酒的手,按着那本没读完的书,嘴角向下撇,露出一对死鱼眼来:“我说,别人怎么可能带她们一起从你的世界回来啊!你该不会觉得我连自己的酒馆有几个客人都能忘掉吧!” “……是哦。”芭芭瑞菈一拍脑袋,从兜里掏啊掏的,终于拿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黄金扔在了吧台上:“我请在场所有人喝一杯!” “不够。” “……什么不够,酒不够吗?” “钱不够啊!那边那位皮衣美女非要尝一下我这柜里最贵的酒,所以放她桌上那瓶是1.5升装的路易十三。你得庆幸我们这的酒柜里没什么限量款!” 薛鲤说着,看着张口结舌的芭芭瑞菈,忍不住又笑道:“算了,不逗你了。反正我们这其实很少收钱……但这块金子我就先留下了。” “不……我只是在想,一颗由黄金构成的小行星能换多少瓶酒,又该怎么把它运进来。” 芭芭瑞菈说,看了看门口的宽度,还是摇了摇头。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不可能吧!”薛鲤吐槽。 蕾普莉随后也加入进来,三个人谈笑了一阵,见几个陆战队员也各自找个位置坐下、在跟黛格和奇多要酒喝了,终于开始说到目前面临的问题。 一个明明有高层、有能力要求近行星轨道飞行器不得降落的文明,为什么会找不到核心城市在哪呢? 薛鲤静静地听她们讲完,仔细想了想,敲了敲被自己放在一边的书。 “女士们……”他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开口说道:“你们听说过儒勒·凡尔纳这位作家吗?我倒不是非要问这种问题……而是根据世界的不同,正流行的文学作品、历史上的名著也很可能不一样。我正在读、觉得似曾相识的这本书,你们可能完全不曾知晓过。” 两位女士跟着他手上的动作往书本封面上看去,只见那片深棕色的平绒上,正有两排烫金的文字: 地心游记,儒勒·凡尔纳著。 在酒馆的另一边,一张过道旁边的桌子那里,仿生人主教正把一盘鲑鱼卷放在几个陆战队员的面前。 “喔,挺不错的嘛,主教。这么快就学会了做菜。”哈德森立刻称赞道,早知道这仿生人这么厉害的话,在苏拉科号上就该让他学着下厨、做给大家吃的……哎,但是战舰上的食物储备本来也没那么丰富多样,都是即热压缩食品,哪怕再优秀的大厨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来。 而且……其他的战友都已经永远留在lv-426了。 仿生人主教露出真诚的微笑,对几个老朋友说:“尝尝看……这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的互联网上学来的菜式,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你是仿生人嘛……你做的东西肯定特别标准,不会不好吃的。”巴斯克斯说着,抓起一个鲑鱼卷咬了一口,满意地哼了两声,然后一边嚼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确实不错。不过我得劝你,不要把所有调料都洒得那么均匀标准……那样就没有食物的风味了。增添一点随机性嘛,随机性!” “你说得有道理。”主教深思起来,这个随机性是什么幅度呢?要不要再回去多找几个视频,把里面的各种调料用量、加入的手法再研究一下,作为随机性的基础呢? 正吃着鲑鱼卷的希克斯也笑了笑,拍了拍有些伤感的哈德森的肩膀,又叫大厨主教也坐下来一起吃喝,几个人说说笑笑,一时间忘却了烦恼。 不管经历了什么,人总归是得把握住现在有幸拥有的一切、抬起头向前看。 刚吃完鲑鱼卷,那边的蕾普莉已经拉着芭芭瑞菈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跟主教打了声招呼,又急促地跟希克斯他们说:“想到了!我们现在立刻回去!” 几个陆战队员连忙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跟主教告了别,跟着两个女人往门外走去。 刚拉开门,希克斯就忍不住问:“……想到什么了?” “薛老板在看的那本书,叫‘地心游记’……里面提到一个很有趣的理论,就是说地球实际上是空心的,地壳下方另有一个生活着众多生命的世界。”蕾普莉说,“我们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不正确的,是过去科学技术不足以探测地幔时人类的大胆猜测,但重要的是这个概念。 “如果赛特星的文明主要也位于地下呢?” 几人立刻深思起来,穿过酒馆门外那片黑暗的时候还在想,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嘛……地球上是不会有地心世界的,但外星球的情况未必相同。 之前几个人在殖民地陆战队服役的时候、也曾经见过那种全是地下岩洞的矿产类行星。这些岩洞的位置最深可以达到十几千米,如果里面有生物的话,还不就跟“地下世界”差不多?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具体在哪一块地下,又该怎么下去呢?”回到停泊在空港中的飞船里之后,哈德森问道。 “我们可能是假的探矿队,但是这艘飞船是真的采矿船。”蕾普莉回答,指向船舱一侧的设备室:“用那里面的东西来找不就行了吗?” 第十九章 夜城 赛特星不是一颗特别大的行星,但也不是随便往地下一钻就能找到地心世界的。 几个人在地面观察了很久,最终锁定了一处离空港不算太远的活火山。 这座火山每天都要喷吐两次,全天浓烟滚滚,有时还会有熔岩从山口喷出;不管是地表的赛特人还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游客,都要躲着火山走,只有那些黑衣人经常出现在危险区……看在有心人的眼里,这已经足以证明某些事了。 “……每次火山口有熔岩喷出之前,附近都会有持续一分钟左右的地震。相对于地震的规模和火山口的尺寸,喷吐的规模实在显得太小了,不成比例。如果地下世界的确存在,那里就是最可能的出入口。”观察完毕的哈德森放下望远镜,这样向大家汇报着自己的发现。 另一边的芭芭瑞菈则是皱了皱眉,低声跟身边的几个人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座火山是个活物,地震和喷发只不过是它的呼吸。” 奇怪的是,另外几人的感觉也与之相似。那个火山口不像他们在另一个宇宙的地球上见过的任何一座火山,倒像是在沉睡的巨龙。 “别管那些了,我们得找个方法下去。”希克斯说,“我真的不建议我们去火山口那,首先是因为我们根本混不进去……其次,那些赛特人能进去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特别的、我们不会的方法。” 蕾普莉眯起眼,仔细看了看火山口附近的地势,说道:“没必要非得去火山口。地震的影响区域很可能就是地下的空腔,我们只需要在那片区域中选择一个位置钻下去……另外,需要趁着火山口附近黑衣人最多的时候动手,那时候很可能就是地上与地下的对应人员换班时刻,相对不容易被注意。” 大家纷纷同意这一意见,并且认为可以立刻开始执行。 于是,一会之后,他们驾驶着飞船里原本就有的登陆车继续驶向了火山的方向。 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车上的舱式掘进机被拆成了几个部分,需要现场组装;而且这掘进机体积不算太大,挤进去五个人都不容易,更别说还有一堆武器了。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星系的太阳落山前,他们还是准备好了。 远处的黑衣人们果然开始在火山口附近聚集,没有注意这边的一辆不起眼的车子。在空港关闭、进出口被控制的情况下,他们一定觉得自己的秘密是安全的,怎么会想到有人丧心病狂地要直接从地面往下挖呢? 太阳渐渐落山了,关闭了所有灯光的登陆车更是完美隐藏在了夜色下的旷野中。 [49.第49] 在掘进机的座舱中挤成一团好久之后,希克斯忍不住苦中作乐地说:“我们的经历真是丰富多彩。” “是啊,你有足够的故事在农场里跟孙子讲了。假如你没在这里被憋死的话。”巴斯克斯正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把背部贴到舱顶,闻言没好气地回答。 “不会的……”芭芭瑞菈一边操作着机器往下挖去,一边转过头说:“这机器是用来在变化多端的星体环境挖掘矿井的,气密性和速度、机体强度都有保证。我们已经前进了很远了,假如真有地下世界……从现在起应该随时可能在前方出现。” 正说着呢,掘进机的机身忽然猛地晃了一下,差点让没系安全带的芭芭瑞菈扑到副驾蕾普莉那里去。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地震!” 掘进机猛地一歪,然后突然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往下方直冲而去。 “……是裂隙,我们挖到裂隙了!……” 芭芭瑞菈话音未落,众人就已经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失重,发出了难以自控的尖叫。 掘进机的声纳探测器上显示出了大团红色的图像,那是地下空腔的“回声”特征……但这探测结果来得太晚了,整个掘进机都已经在下坠,在几秒之后砰的一声砸进了一潭湖水中。 第49节 所有人都被入水那一刻的冲击力震得眼冒金星,还是芭芭瑞菈最先清醒过来,一拳捶向操作板上某个闪个不停的按钮;掘进机四周的甲板各有一块弹开,机身内储存的高压液态空气迅速开阀,让几个气囊排开周围的水体膨胀起来,也使这台几十吨重的工程机械渐渐停止了下沉。 又是几秒之后,掘进机开始了缓慢的上升。 蕾普莉揉着自己被磕了一下的脑门,头晕目眩地坐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从岩层裂隙掉进了地下湖,正在紧急上浮。不过咱们猜的没错……赛特星的确有地下世界!” 芭芭瑞菈说着。 在掘进机整个浮出水面的时候,陆战队员们也爬了起来,向着正面的强化窗外望去。 这个地下空间不只是岩洞或空腔那么简单,它非常庞大,一眼都望不到头;在众人视线的尽头,一座高山连接着整个空间上下,山体上的灯光一直照到这里来,在头顶的光滑岩壁上反射着,让这地下世界亮如白昼。 “那是什么……看起来像一座垂直的城市。”希克斯低声自言自语。 蕾普莉也站起身来,把手按在窗上,回答说:“那一定是我们的目标了。赛特星的‘城市’果然就在地下!” “……但你们看那座城市下面,怎么好像是座迷宫?” 众人立刻朝希克斯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巅巴别塔似的城市脚下,一道道岩墙纵横有序、高低错落地交叉着,铺满了整片区域,一直延伸到了不远外的湖边,还真的像是一个巨大到让人望而生畏的迷宫,就是弥诺陶洛斯看到也要自愧不如。 还没等几个人惊叹完,就感到漂在水面上的掘进机好像被什么东西拉动着,向着这片湖水的岸边靠了过去。 那是一群从迷宫中走出的人,在几个人拿着钩绳甩到掘进机上、用力一点点拉过去的同时,还有几个人拿着形状奇特的武器,指着这边,一脸警惕的样子。 几个地球人不明所以地被拉到了陆地上,正奇怪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棕色皮制衣服的小胡子走上前来,朝着几个人严厉地发问:“你们是不是女王派来的?可恶,这里也不安全了吗……” “……什么女王?赛特星原来是女王统治的吗?我们是地球人……”芭芭瑞菈说。 对面的小胡子疑惑地看了看她,挠了挠脑袋,问道:“什么地球?”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在一大段鸡同鸭讲中达成了共识,决定先换个地方好好谈谈。 小胡子很警惕,一直叫其他的赛特人拿着武器对着这几个不速之客,但战斗经验丰富的几个陆战队员都看得出来……他们手里的武器相当原始,也不标准,一看就是手搓的;大部分武器甚至都还是投射型的冷兵器,连火药推进的武器都很稀少。 接下来的交谈更是证明了这些赛特人的落后,他们虽然说着英语,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基因是源自地球;他们只知道自己是被统治着“夜城”的“夜女王”逐出城市、放逐到迷宫之中,甚至不知道在地面上还有许多赛特人在扮演原始部落、招揽地球联邦的游客呢。 迷宫尽头那座灯火通明的“巴别塔”,正是传说中的“夜城”。 那里的夜女王控制着恐怖巨兽“玛茨莫斯”,居住在最上层,与一群佞臣和她中意的邪恶之辈整日寻欢作乐,夜城里的居民稍有不顺她意的,就会被那群狗腿子黑衣卫抓捕、虐待致死或直接扔到迷宫中。 到了现在,迷宫中生存的赛特人足有几百万,这些人只能靠着在地下世界里钓鱼捕猎、捡拾夜城的残羹冷炙过活。 小胡子本是夜城下层的居民,当初也曾努力想要成为一名黑衣卫,但后来出于一个不愿说明的原因,他对女王的敬仰迅速转化为了痛恨,以至于被放逐出来之后、他还在用当年学习的战斗知识反抗夜女王的统治,并且组织了一批志同道合之士,誓要毁灭虚伪堕落的夜城。 不过迷宫里的资源真的太少了……而且武器方面反抗者也比不上黑衣卫,现在越打人越少,眼看就要失败,所以小胡子最近特别紧张,看到几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不是女王派来杀掉我的”。 见几人确实不知道夜女王是谁,也一直表现得很友善,这小胡子终于还是相信了她们,叫手下放下了武器。 芭芭瑞菈也大概讲了讲自己几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地球又是什么,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小胡子他们问道:“说起来,你们有没有见过跟我们一样、从上面掉下来的东西?” “有。但它掉在迷宫中央不远处……我们还以为是从夜城扔下来的,里面没什么吃的,就一大坨铁。”小胡子回答,为了怕几人在这迷宫里走丢,还特意带路来到了那里。 一走近那个坠落物,芭芭瑞菈就认出了它是什么,连忙对蕾普莉说:“就是这个!杜兰杜兰乘坐的飞船!他果然就在夜城!” 蕾普莉摸着下巴想了想,又跟身边的希克斯对视了一眼,回头问那个小胡子:“你说你们打不过黑衣卫吧……你们想不想要更先进的武器?” 她可是美国人,天生就会这一招。 第二十章 声东击西 “女王,女王!大事不好啦!” 夜城的宫殿中,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正一边喊叫着,一边从光滑的走廊地板上跑过。他穿着一件黑色几丁质镶毛紧身衣、外套一件长长的白袍,外加大腹便便,跑起来异常的滑稽,但周围的黑衣卫也好、偶尔走过的身穿薄纱裙的女士也好,没有人敢嘲笑他……因为他正是目前女王宫里最受宠的宫廷总管。 挂着珠帘的银色宫殿里,一袭紧身黑色纱衣、只用水貂皮盖住了重点部位的女人打着哈欠,从柔软的床上醒来。 作为赛特星的女王,她其实是个类人……只要看看那黑发下伸出的独角就知道。 她的眼睛随时都是半闭半睁的,长长的睫毛下偶尔闪过妖媚的光芒;她的红唇总是勾出一个似是神秘、似是嘲讽的弧度,好像随时会在你耳边道出带着湿热的呢喃。纱衣下的身体健康丰美、纤秾合度,小麦色的肌肤光滑细腻,臣子们和民众们对她总是夸奖……说她就是整个赛特星、乃至整个宇宙最美的女人。 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宇宙比这些无知之辈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她为自己的魅力而自豪,但绝不会就此认为宇宙里就没有更漂亮的女人了。 别的不说,前些日子知道的那个……名叫芭芭瑞菈的姑娘,她就很美,而且还是个多才多艺的冒险家,让人不由得心生好奇。 她抓过床头的毛皮手套戴上,又踩上了靴子,摇晃着身躯缓步前行,来到寝宫前拉开了门。 “你这蠢货……不知道打扰我睡觉会有什么下场吗?” 宫廷总管立马惶恐地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是,是,伟大的夜女王,臣下知道。但是那群反抗军,他们竟然得到了地球人的武器,现在正向着夜城攻来了!哪怕您要因为臣下的打扰而鞭打臣下,我也要斗胆将此告知女王陛下,请您先以国事为重。” “哦?是什么样的地球武器啊?”夜女王又走到一旁的沙发上,伸手拈起一颗葡萄,翘起二郎腿,一歪身子,就露出了覆盖着黑纱的、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 身为臣子的宫廷总管不敢抬头,只能把身子躬得越来越低,回复着自己女王的问询:“那是……激光武器,陛下。他们使用激光武器攻击黑衣卫。” “呵呵呵……那么这些黑衣卫真是太没用了。我还以为那些人开着地球的战舰来推翻我……那样才刺激。激光枪无非就是另一种单兵武器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授权你动用全部黑衣卫武装,别再用这种小事烦我了!” 夜女王挥挥手,叫这个宠臣滚下去。他是比其他人聪明一些、但也不过是庸碌之辈……还有那个“反抗军”的领袖,实在太不上道了。 她满心期待着能有人带着怒火与仇恨,残忍地、暴虐地试图毁灭她的王国,甚至来毁灭她本人……接过等来的却尽是些畏首畏尾的无能之辈,连被她用高跟鞋踩死的资格都没有。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剿了算了。 要不然……再找个由头跟地球联邦打上一架? 可是宇宙和平太久了,甚至地球联邦都解除了绝大部分武装,再打一场也不过会被超远程武器连同星系一起毁灭,不会再有那种面对面战斗的心跳加速的感觉了。 “哦,芭芭瑞菈……我真想见到你,看看你是不是一个勇敢无畏的人,一个真正的战士。” 夜女王又躺倒在沙发上,抱着靠枕眯着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走出寝宫门口的宫廷总管则是又变了另一个状态,叫过门口侍立的黑衣卫,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说:“女王授权我指挥所有黑衣卫。现在你们马上调集人手,去前线支援平叛军!可以使用致命武装,但一定记得留个活口。他们的武器一定是从芭芭瑞菈那里拿到的!” 记得空港那里之前报告说,有艘采矿船在外层空间发现了芭芭瑞菈的飞船?她绝对是潜入进来了,还不知怎的联系上了那群反叛军,并且把地球武器给了他们。 只要击败他们、抓住他们,应该就能找到芭芭瑞菈本人了。 宫廷总管这么想着,朝着黑衣卫瞪了一眼:“还不快去传令!废物!” 说完,他又站到走廊一边的窗前,知道看着王宫的黑衣卫们跑步向着下层城门而去,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女王寝宫所在的这一层位于夜城的外侧,上方就是火山岩……而这里除了女王本人之外,就是贵族们和上层人士派对享乐的地方。 在这条光滑的大理石板铺成的走廊两侧,每一个房间都有特定的“主题”,比如美食与美酒、音乐与舞蹈、戏剧与演奏、画和雕塑等等,满足每一种感官的需求。 在回到办公大厅去确认那些黑衣卫的战果之前,宫廷总管还来得及拜访其中比较特别的一间。 他急不可耐地来到某个房间门口,朝着拱门里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里满是被架高的透明圆球型水缸,乍一看起来像是浴室,不过泡在水里的人都是精壮的年轻人类小伙子,而且在水里游动着一脸惊惶;在这些水缸下方是华贵的金制支撑架,架子下面则铺着厚厚的毛皮地毯,每块地毯上都有歪靠在枕头上的贵族女性,正从一根根管子里吸着什么,一副迷醉的模样。 宫廷总管没有理会这些贵妇朝他伸过来的手,而是径直走向房间里侧,那个由生着蝶翼的人经营的柜台处。 “给我来瓶‘酒醉少女’。” 酒醉少女不是酒,也不是少女……是一种香薰灯油的名字。宫廷总管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香味了,没有它在身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蝶翼类人答应:“好的,宫廷总管老爷。” 不过他刚要从柜里取一瓶“酒醉少女”出来,就突然变了表情,盯着宫廷总管背后,翅膀微微颤抖着,举起了双手。 宫廷总管有点不妙的预感,连忙转过头,却看见一个没见过的、穿着“维兰德-汤谷”字样制服的人类男人正举着把枪,微笑着指向他的脑门。 那把枪好像是古旧时代的地球武器,抛射弹丸的那一种;但不管多古旧,这玩意都能立马掀开他的脑壳。 他连忙跟那个柜台店员一样举起手,圆睁着双眼,试探性地问:“……反叛军?不要动手……你们是跑不出去的。” “我们可没想跑。” 一边的蕾普莉说,她正把芭芭瑞菈从一块掀起的地板下拉出来。那里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也不知那小胡子是怎么从夜城之外一路把地道挖到了上层的……有这个本事你直接挖进王宫,不是已经能把女王解决了吗! 结果,现在还要自己几个采取其他方式来解决问题。 见到小队里的几个人都爬出来了,蕾普莉示意哈德森把那块地板放回去,又转过头来对宫廷总管说:“你是夜女王的总管?没看到黑衣卫出城的话我们怎么会进来呢?现在快带我们去女王那儿,不然你可能就再也闻不着这种香味了。” “……好的,各位英雄,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们就对付夜女王就好了,可千万不要误伤到我。”宫廷总管非常上道地说。 “那你还在等什么?” “……能让我先拿到我的香薰吗?没有那个我实在活不下去。” 蕾普莉和希克斯也已经无语了,转头看向那个蝶翼店员,比划了一下手里的枪,意思是你就别愣着啦,赶紧满足这个男人的小确幸吧! 另一边,芭芭瑞菈似乎对地毯上的贵妇们产生了关注,正凑到一个离她最近的女人面前,好奇地问:“你们在吸的这是什么?” 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贵妇放下手里的管子,轻笑着回答:“男人的……精气。” 芭芭瑞菈睁大眼,这才发现那些玻璃缸虽然体积更大,但明显就是水烟壶的样子嘛!不知道是什么液体里泡着的都是年轻男子,这些贵妇手里的管子是通过金架连接到玻璃缸的正上方的。 这赛特星的人这么会玩的吗? 贵妇又把手里的管子递给她,想让她也尝试一下;她倒也想试试,但蕾普莉那边已经在催促她了,赶紧推却了对方的好意,跳起来跟着大部队往房间外走去。 也不知道这个宇宙的人们是不是都一根筋,在这个时候甚至守卫着女王寝宫的黑衣卫都跑去城门那边参与战斗了。 总管大着胆子,还没敲门或通报就推开门闯了进去,但寝宫里已经不见夜女王的踪影。 “你耍我们是吧,总管?”希克斯揪起这个中年胖子的衣领,把枪口往他下巴那顶过去。 “不,不是,我怎么敢呢?对了,那银妇一定是怕人打扰她所以去了‘真正’的寝宫了。” 宫廷总管摆着手激动地解释。 几个人心想你给我套娃是吧?来了赛特星发现还有“真正的赛特星”,进了地下发现还有“夜城”,到达寝宫又告诉我还有‘真正’的寝宫。 但宫廷总管看见几人不耐烦的表情,已经扯着脖子又喊着:“我能进去!我有钥匙!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还能怎么办? 希克斯放开了总管的衣服,叹了口气说:“好吧……继续带路。” 第二十一章 沉睡者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几个人跟着宫廷总管的脚步一路向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竟然来到了一个如幻似真的地方。 地面上是一层浅浅的流水,四处丛生着白色的针叶束,还有透明的、像是玻璃泡泡的东西漂浮在半空中。出现在四周的不是墙壁或岩层,而是在一片黑暗中浮动闪烁的光。 那道光正在不断变幻着颜色和形状,有时像是粘稠的绿色药剂中上浮的气泡,有时又像胶片燃烧后边缘处的焦黄。 就在众人目光所及的远处,夜女王沉睡在诡异的青铜床铺上。那床的形状就像个卧姿的人,腹部打开,里面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黑色毛绒,青铜的双手向上伸出,好似在挣扎,又像在拥抱躺在怀里的人。 “这里是‘梦匣’……也是女王真正就寝之处。只有这里能容纳她那些狂野的梦境,而且在门扉关闭之后,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入。” 宫廷总管说。 蕾普莉左右看了看,摇了摇头:“我没看到什么门。” “那扇门就在你们面前……它就是个真实存在的梦,有形体却不可见,能摸到却无法破坏,只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通过。” 总管这么说着,耸了耸肩:“我刚才说我有钥匙是吧?其实我没有,没人有。只有女王有那么一把,另一把已经永远消失在深渊里……” “我有钥匙。”芭芭瑞菈突然说。 当几个人的视线看向她的时候,她毫无所觉地笑了一下,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个反抗军的领袖交给我的。看来他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总管回头看了看这个黑发的女子,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禁皱着眉头问:“抱歉,但是我们以前在哪见过吗?” “我想我们今天第一次见……我是马场丽奈!” 芭芭瑞菈回答,还伸出手去要跟他握手。 但还没等两人的手碰到一起,本来人畜无害的总管就突然伸手一拉,直接把芭芭瑞菈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从她腰间抽出枪来,顶住了她的太阳穴。 几个陆战队员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干脆没想到,举起枪来的时候,已经眼睁睁地看着总管挟持了芭芭瑞菈,只能向那边投去愤怒的眼光。 “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蠢货……你们是芭芭瑞菈的同伙,以为我不知道吗?在赛特星降落的每一个地球人都在我的监视之中!一定是地球联邦让她来抓我的对不对,他们践踏了我的理想,还要来践踏我的发明!” [50.第50] 花白头发的总管大喊道,可以看出他的表情相当愤怒。 站在他对面的蕾普莉愣住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疑惑地问:“你是……杜兰杜兰?可是不是说杜兰杜兰是个年轻英俊的科学奇才吗?” “我来到这里之前还很年轻。”当了很久宫廷总管的杜兰·杜兰伤感地说,“赛特星是建立在玛茨莫斯的身体上……你们刚才不是看见了吗?你们不会认为随便什么液体都能提取人类的精气吧?” 还没等大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枪往芭芭瑞菈头上又顶了顶。 “你早就发现我们了,为什么一直都没动手,还让那些黑衣卫冲出了王宫?”蕾普莉又问。 “当然啦……你们,还有你们的武器,都是可以为我所用的。这个夜女王简直是个变态狂,我只是为了赛特星和玛茨莫斯的力量才留在这侍奉她……你们不来的话,我哪有把她永远关在这的机会呢?别再废话了,快拿钥匙打开门!不然我就杀死这位马场女士。” 没什么办法,只好由蕾普莉走上前来,从芭芭瑞菈胸前解下了那把无形的钥匙。看不见的钥匙才能打开看不见的门,非常合理……但是这钥匙在碰到她手指的时候,就像风铃一样自动发出了清脆的鸣响,大概是怕人找不到所以特意这么设计的。 按照杜兰杜兰所说,蕾普莉走上前去,用这把钥匙在门上敲了一下。 好像竖琴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杜兰杜兰立刻挟持着芭芭瑞菈走上前来,示意众人推门进去。 第50节 伸手推向空中的时候,果然感觉到了有某种阻力,好像那里真的有一扇看不见的门。 几个人走了进去,眼睁睁地看着杜兰杜兰把芭芭瑞菈也推了进来,还从旁边一个架子的毛绒团垫上拿走了什么,然后后退几步,冷笑着放下了枪。 希克斯立刻举起手中的枪,砰砰地打了两颗子弹,但金属的弹丸竟然在那扇门的位置突然停下、悬空,最终在失去动力后落在了下方的浅水里。 “没用的,这扇门只有钥匙能打开,而现在两把钥匙都在我这。你们就在这陪那个银妇一起饿死吧!蠢材!” 说罢,他就一路小跑,冲出了这个“梦之匣”。 女王寝室中的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芭芭瑞菈先开口,笑着对蕾普莉说:“他说我们是蠢材。” “还好,不过比他还是要聪明一些。” 蕾普莉摇摇头,老早就看出这个宫廷总管不对劲了,几个人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放下武器、还让笨手笨脚的他有机会控制住芭芭瑞菈呢? 不过现在还不是说那个的时候,芭芭瑞菈是拿到了那把钥匙,交换条件就是要帮助反叛军推翻夜女王……而那个女人就在这里独自沉睡。 几个人往那形状诡异的青铜床走去,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芭芭瑞菈唤醒了女王。 生着独角的夜女王被拉起来的时候还非常生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美梦被打断了,直到看见了芭芭瑞菈的脸。 “你是……星际冒险家芭芭瑞菈?你跟全息报纸上长得怎么不一样?”夜女王睁大了双眼说。 芭芭瑞菈惊讶地问:“怎么你也看得出是我?连杜兰杜兰都没认出我来。” “……小姑娘……我头上这根角可不是白长的。” 夜女王坐起身来,却只看见几个陆战队员举起枪对准了这边。 直到这时她才大概明白了眼前的状况,稍微想了想之后,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所以那些‘反叛军’还是那么没劲,甚至不敢自己来面对我,只好找你芭芭瑞菈帮忙?” “我们只是为了杜兰杜兰来的,不过一开始没想到你的宫廷总管就是杜兰杜兰,而且还背叛了你……” 芭芭瑞菈摇摇头,这是真的想不到……几个人是觉得这总管有些不对,但预定的计划一直都是找到夜女王、逼问出杜兰杜兰的下落的。直到他突然发难,拿一把没有能量的枪指住了她、自曝身份,蕾普莉她们收到她的眼神示意,才决定将计就计的。 反正为了以防万一,几个人早就做好了另外的准备。 “他背叛了我?”夜女王脸色一变,往正闪着奇怪颜色背景光的门口那边望去,也不知道是看出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当即咬了咬牙:“我的钥匙!他把我们都关在这了?那个傻帽!” 不过看她的表情只是愤怒、倒没有着急的意思,一旁的蕾普莉也开口问道:“怎么,难道你不怕吗?他说要把我们在这里饿死,不会放我们出来。” 夜女王站起身来,无视了那些正对着她的武器,走到蕾普莉身前,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挑起了她的下巴,饶有兴致地轻声吐着气说:“所以我才说他是个傻帽,既看不出你们其实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知道我另有逃离的手段。……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为什么你们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你不会也要随便乱翻我的记忆吧?”蕾普莉皱起了眉。 “不,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能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夜女王凑到她耳边,“你跟芭芭瑞菈做过了?感觉如何?” 蕾普莉对着她晃了晃手里的枪:“我们还得相处一段时间,你慢慢猜吧。另外,你刚才说另有逃离的手段,是什么手段?” 夜女王笑了笑,不以为忤地说:“看在你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女人,我就告诉你好了。玛茨莫斯是活着的……是沉睡在赛特星地下的液态怪物。它平时都在睡觉,在这个状态下会通过水状的身体分解、转化触碰到的生物身上的生命力;它就通过夜城的核心管道呼吸,你们如果是从地面下来,应该已经见过它呼出的热气。” “火山!”一边的哈德森惊叫。 “……没错,就是火山……你们不是从那里下来的?那还好,我还以为我的黑衣卫完全不管用了呢。说正事,这个星球上只有我知道……玛茨莫斯并不是必须一直睡,女王是可以唤醒它的。到那时,整个夜城都会被它提升的体温燃尽,赛特星上的火山也会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爆发。” 夜女王笑得越发猖狂:“因为女王就寝之处所在的‘梦匣’……其实正是玛茨莫斯的梦。它就是赛特星,除了负责为它编织梦境的夜女王之外,它对于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有恃无恐了吧?” 第二十二章 香气 杜兰·杜兰没有再回“总管办公室”,而是来到了夜之城三层的某个秘密的房间中。 那里面就是他发明的阳电子死光枪,技术原理讲起来异常繁琐,不过只需要知道它能够通过照射分解消灭任何物质就好。尤其是有机生物,分解起来最快。 有足够的照射时间和功率的话,这东西甚至能毁灭一整个星系,用来消灭反叛军真是大材小用。 现在女王已经“消失”,只需要解决那些不开眼的反抗军,再找到芭芭瑞菈,那赛特星就完全处于自己控制下啦。到时自己就可以大量生产这种武器、反攻地球联邦,看他们还能不能说出“发明武器有什么用”这种话! “啊哈哈,哈哈!让我的‘阳电子死光枪’毁灭你们吧!” 他正梦想着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却突然感觉眼前一暗。 还没等回头看看怎么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就从房间顶上、灯光背后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身后,一拳打晕了他。 一个被吸干了精气、导致老了三十岁的科学家,怎么能抵挡肉体强悍的“死亡行者”的一击呢? 塞勒涅已经藏身在各个黑暗的角落里、跟了他好久,终于看到他来到了这里,说出了那种武器的名字。 早已不耐烦的她于是迅速现身,直接敲晕了他,把他肥胖的身体拎在手里,旁若无人地回到了“梦匣”。 陆战队员、蕾普莉和芭芭瑞菈正跟夜女王站在一起,在那扇看不见的门后等着她呢。 这个依然一身皮衣的女吸血鬼伸手从胖子的脖子上捞起叮当作响的钥匙,顺手就敲开了门,把这个“杜兰·杜兰”扔在了水池里。 “……你答应我的东西呢?”就在杜兰杜兰被冷水刺激清醒过来,正哼唧着爬起来的时候,她又问。 “早准备好了。” 芭芭瑞菈向其扔过一个小盒子,打开看时,正是封装在几支玻璃管内的紫色药剂。 “基因还原药剂,我特意从地球联邦最好的制药厂订购的,经过调整、能够清除所有人类基因库中未记载的基因突变……静脉注射,完全生效大概需要21天。” 在场的人也不知道塞勒涅要这个干什么,反正是薛老板介绍的,说是“宇宙科技也许能满足她的需要”……从结果来看,是场成功的交易。 虽然交易完成,但她暂时还不能回去……芭芭瑞菈这里的事情还没搞定,还没法回到空港那边去送她。 当然到了这个地步,所剩的工作也已经不多了。 “起来吧,杜兰杜兰,你这条臭虫……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的。” 夜女王说着,看着讷讷难言的杜兰杜兰被两条大汉架着胳膊抬起来,失望地摇了摇头,走出了这个“梦匣”,一路向上来到了本来应该由他驻守的夜城控制室。 这位女王毫不在乎地打开通讯器、抓起话筒,对着自己的黑衣卫们亲自下达了命令: “黑衣卫们……立刻停止战斗,放下武器,向反叛军投降。他们已经控制了你们的女王,你们的交战已经没有意义了。让他们到王宫来找我吧。” 不管这个命令有多么的令人费解,城门那边战斗的声音还是停止下来了。 黑衣卫们迅速被解除了武装,迷宫内被放逐出去的人们再一次涌入了夜城,贵族们惊慌失措地惨叫着、收拾着东西向地表逃跑,要不就是回到自己的家里紧紧锁住门,希望反叛军不要攻进来。 夜女王却端坐在控制室的椅子上修起了自己的指甲,完全没有想要阻止混乱的意思。 等到监控图像上出现了反叛军的身影,她才笑了笑,对着身后自己的敌人们说:“他们已经来了……看来这些人并没有急着劫掠夜城的意思,反倒是急着来见我。” 蕾普莉和陆战小队已经看不懂了,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国家啊? 再次见到小胡子的时候,他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意气风发,反而还有点畏缩。面对着站立在宫殿正中的夜女王,他甚至腿一软、想要跪下去。 其他的反叛军也没有比他好多少,纷纷躲避着夜女王的视线,哪怕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却好像是被那个独角的女人给反包围了,挤在一起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令人失望。我给了你们那么多机会,甚至指引你们去找到了梦境的钥匙,但你们想到的还是靠其他人来解决问题。你们哪怕手握着再先进的武器,也不能带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危机感。” 夜女王扬起雪白的脖颈,对着王宫上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不过你们还是胜利了,我承认失败,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女王、不再统治你们了。只可惜你们不能杀死我……因为那样的话玛茨莫斯会立即醒来,失去夜女王的它会毁掉整个赛特星,继续在宇宙中漂流,寻找织梦之人。好啦,我的话说完了!” 反叛军顿时一片哗然,他们很多年来只想着反抗,连为什么反抗、成功之后要怎么办都没想好。 夜女王统治下的秩序不能再继续存在,他们脑袋里一直只有这个概念而已。 甚至芭芭瑞菈都没想到过……地球联邦已经和平太久太久了,她以前也从来没来过这种边远星系,不知道一个符合他们需要的社会结构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过她最起码还有一个终极解决方案。 “既然如此——”她提高声音开口说道,“地球联邦可以将赛特星系纳入版图,我会向联邦请求赋予此星球所有居民地球联邦公民身份。你们会和其他地球人一样,第一时间接受公民教育、领取过渡期贷款,并且在学习完毕后进入自己喜欢的岗位工作……” 夜女王噗哧一笑,走过来扶着她的腰,低声说道:“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芭芭瑞菈……这个解决方案不是完全毁灭了他们迄今为止的生存意义吗?” 是啊,如果就这么成了地球人,那他们至今为止的反抗算什么?争取迁居权? 但看来他们只能同意。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夜女王真的没必要再欺骗他们,也就是说他们的确不能杀死她、也不能伤害她。不接受这个计划的话,就只能站在这跟她干瞪眼。 “你……你伤害了我们!” 最后,那个小胡子忍不住挤出一句话来。 “除了把你们逐出城市……她还如何伤害了你们?”蕾普莉忍不住好奇地问。 “她鞭打我们、辱骂我们、放鸟啄我们!即使刚才,她还说我们令人失望!呜呜呜……” 小胡子情绪激动地说,到最后甚至哭了起来。 夜女王实在烦了,终于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哎……看来我还是得最后履行一次女王的职责。黑衣卫们呢?叫他们来劝阻民众、维持秩序,等候地球联邦的飞船吧。你们这群废物!给我滚回迷宫里呆着去!早晚会轮到你们的,记得把所有人都叫上,别留在这!在你们都撤离之后我就会唤醒玛茨莫斯。” 反叛军们互相对视了几眼,竟然真的就这么退出了王宫,让参与了一切的陆战队员们都有点难言的空虚感。 不管怎么说,这颗星球上的事情就这么随意地处理完毕了。 巴斯克斯还在尽职地盯着夜女王,芭芭瑞菈回飞船去联系地球联邦、将塞勒涅送回酒馆的同时,也轮到蕾普莉她们去拿到自己要在这个宇宙获得的东西。 一直被希克斯和哈德森架着的杜兰·杜兰神情萎靡,可能也是被刚刚发生的一切打击到了,他此刻多半在想,我跟什么样的人玩过家家玩了这么久? 蕾普莉走上前去,对杜兰杜兰说:“你的‘阳电子死光枪’呢?” “这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吗?”杜兰杜兰抬起头,“我输了,赛特星也进入了地球联邦,我马上也要回到那个虚伪的、死寂的宇宙中去,我的发明又一次成为了无用的事物,我自己也变回了那个没有价值的人。”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正是为了你的武器和你的价值而来。”蕾普莉说。 她们的宇宙可远没有摆脱对武器的依赖,阳电子死光可大有用武之地!就说lv-426吧,那里还有一基地的异形正等着他去毁灭呢! 杜兰杜兰抬起头来,眼睛里现出希望的光:“真的?已探索宇宙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是啊……我知道起码公司会非常喜欢你这种人。不过你虽然在这里大小算个阴谋家,在那边可能就是濒危的天真动物了。”蕾普莉想起了公司对她们这些人做过的事,苦笑了一下继续说:“而且你要是想到我们那去,首先就得答应我几件事……为了保证我们之间的互相信任,我还会做些预防措施。” “什么预防措施?你不会是……想用什么远程操控的小型炸弹控制我吧?” 杜兰杜兰惊恐地说。 “那倒不用,因为你刚才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你的弱点,那就是你对某种香气强烈成瘾。如果你现在摸摸自己的口袋,你会发现……那瓶香薰已经不见了。在赛特星即将毁灭的现在,你猜夜城里的那些香薰储备会去哪里?” 蕾普莉回答。 第二十三章 毁灭与新生 lv-426的同步轨道上,苏拉科号久违地迎来了人声。 身为俘虏兼合作伙伴的杜兰·杜兰,正在空港组装着从另一个宇宙运回的设备,蕾普莉与陆战队员们都在监视兼帮忙。 不过说实话,他们其实没必要盯得那么紧……因为自从来到这里之后,这个科学家一直处于某种过度兴奋的状态中,甚至一边组装他的阳电子死光枪一边嘿嘿嘿地笑着,叫人看着心里发毛。 这种天生热爱毁灭的人,在芭芭瑞菈那边的宇宙当然不受欢迎。 很快地,他就把死光枪……或者现在应该叫死光炮,装在了空港中的机械臂上。 跟大多数的飞船一样,苏拉科号的空港也装备了四条机械臂,在穿梭机无法正常泊港、需要捕获或击坠其他漂流物的时候还可以手动操作;每条机械臂都位于独立的双向气密舱中,分布在空港出入口的两侧,杜兰杜兰选择的这一条刚好可以垂直向下对准那颗小型行星。 “这些晶体透镜需要一些时间汇聚能量,才能使阳电子发生器跨越临界点。”杜兰杜兰向着这个宇宙的人们解释,“时间是启动能源后大概5分钟,你们可以先做好准备……你干嘛?” 蕾普莉冲过去就按下了按钮,转过头对着这个科学家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一秒钟的准备都不需要。” 机械臂收纳仓的外气密门打开,一根形状奇特、由三根晶体棱锥围成的炮口对准了正下方。 5分钟之后,几个人在舷窗中还是没看到炮口发射出任何东西,不禁转过头看着杜兰杜兰。 科学家只是耸耸肩:“……要看目标那头。” 忽然间,lv-426的地面开始出现了即使在同步轨道上也肉眼可见的塌陷。人造的大气层猛然波动起来,上千公里半径的乌云团翻滚着卷成烟圈似的形状,行星的岩土地壳分解为暴烈的能量,再向内引发连锁式的崩塌。 一旦这个过程开始,就只会发展得越来越快。 下一个瞬间,lv-426已经炸成了一团不断扩散的光焰,甚至苏拉科号也得启动引擎,在受到影响前远离了这个星域。 真空中没有什么声音传来,这颗小行星消失于一片寂静之中,上面的生物只要还是生物……就没有任何理由幸存。 “任务完成。”蕾普莉冷冷地说。也许从今天开始,那个噩梦终于没法再缠着她了,她已经亲手解决了它的源头。但宇宙是如此的空旷广大,谁知道将来还会发现什么呢? 她自己越是理解宇宙,越会对人类的未来感到悲观。 “……好了,我们去把阳电子炮拆解,我来把零件和他一起送回酒馆去。哈德森,请你开始销毁监控、制造假记录。抱歉,杜兰杜兰,要等回到了地球,我们才有为你操作假身份的空间,不过好在不用等太久,顶多几天而已。” [51.第51] 一边说着,她也一边在好奇,不知道芭芭瑞菈那边在忙什么呢? 那个宇宙的人们应该不用活得这么提心吊胆、不必担心什么神秘的食人怪物吧? 赛特星上,最后一艘飞船也通过空港撤离了……在这个星域之外,还有许多地球飞船盯着这里,有的是联邦官方的船只,有的则是各种媒体的小型采访船。 人类在开拓、探索宇宙的过程中遭遇过不少怪物,但很少有规模这么大的…… 据加入地球联邦的原赛特星人说,那是一个直径上万公里的高能生物。它的液态身躯构成了整个地下湖,它睡梦中的呼吸都能引发地震和火山喷发。 理所当然地,整个地球联邦这下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大家的生活最近越来越无聊了,这种突发新闻正能提供所有人都需要的新鲜感,因此几个大型媒体都派驻了采访飞船,凭借着与联邦的良好关系获得了现场直播权。 某个跟芭芭瑞菈关系比较好的记者更是拿到了第一手消息,正在飞船上以舷窗中的星空为背景兴奋地播报:“据知情人士透露,整个赛特星其实都是这个名为‘玛茨莫斯’的怪物沉睡期间,无意识聚集的漂浮物所凝结组成。神秘的‘夜女王’负责控制和管理这个怪物……没有人见过这位女王,我们只能从赛特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她是个美丽的成熟女性。” “那是最后一艘离开的飞船了。”在空空如也的夜城王宫,芭芭瑞菈对夜女王这么说着。 她此时也通过变装仪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又变成了那个金发、好身材、笑起来稍微有点憨的明艳美人。不过她倒也没把变装仪还给导演朋友瓦蒂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场合能用得到“马场丽奈”这个身份呢,说不定多研究研究还可以变身其他人,实在太有趣了。 第51节 “好吧……一切趣味都有结束的一天,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夜女王伸了个懒腰,从王座上站起身,对着芭芭瑞菈笑了笑:“不过我是个永远无法满足的女人……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我的任性还将造成更严重的事件,到时你可一定要来击败我啊。” “其实不必的……” 芭芭瑞菈可不想为自己搞出个一直想要取她性命的宿敌来,又不是什么漫画主人公。她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台跨空间通信设备,将它交给夜女王,说道:“有几个娱乐公司联系我,问我能不能帮着问问你……你有想过在联邦领内开办‘女王水疗’吗?” 夜女王一时没听懂什么意思,眯起眼说:“‘水疗’?玛茨莫斯的能量对人是有害的,只会吸取人的生命力而不会治疗。如果它醒来,那更是会烧掉除我外的一切物质……” “不不不,只是名义上是水疗啦……你可能不太了解地球联邦的文化。”芭芭瑞菈啧了几声,终于还是凑过来,在夜女王耳边说:“……这么说吧,地球联邦里有那么一种人……是愿意花钱来接受你的辱骂和鞭打的……其他招数他们也乐于承受,甚至还会更兴奋呢。这个价钱可不低。我相信以你的知识与经验,是能做到不给他们留下实质伤害、还能让他们感受到‘痛苦’是什么滋味的。” 夜女王舔了舔嘴唇,看得出十分感兴趣。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当即又问:“可我并不只会满足于给他人造成痛苦……也会寻求真正的挑战和心惊胆战的刺激感。” 芭芭瑞菈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这个我再想办法吧。说实在的,只要你别太任性、不要总想着杀死我或被我杀死,那有个敌人也不错……古旧电影里的冒险家都得有个宿敌,没有敌人的主角算不得主角。” 几分钟之后,那艘烈焰红唇型的飞船也从赛特星空港中起飞了。 夜女王哼着欢快的曲调,袅袅婷婷地从王宫一路向下,来到了梦之匣中。 其实她一直都没说……脚下浅浅的水池,也是玛茨莫斯液态身躯的一部分。在那些陆战队员来到这里、以为自己控制了局面时,她完全可以通过这些特别的水反过来控制局面。但对方的突袭实在玩的太漂亮了,作为一个自认为“玩家”的女王,她认为最体面的退场方式就是愿赌服输。 梦匣的正中央,离她沉睡之处不远的地方,此时又现出了一排操纵杆。 这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她则是为玛茨莫斯织梦的人……这操纵杆,就是她“唤醒”权能的具象化。 “玛茨莫斯,好姑娘……对我温柔点。” 她低声自言自语着,拉动了身前的操纵杆。 停留在赛特星附近的人类们、地球联邦的官方人员们、通过广域超光速通信网络观看新闻的观众们,都在这一刻目睹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赛特星的星球表面先是有个巨大的火山口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渐渐覆盖了整个阳面的大气层;然后又过了几分钟,整个星球就突然膨胀了一下,好像个泡泡一样爆开了。 考虑到它不是真正的气泡……这个“膨胀一下”可能就是秒速几千公里的物质喷溅,还在观察的大型飞船们纷纷张开了能量护盾。 不过没多久,这些物质就在赛特星原本所在位置的外围扩张出了几倍于赛特星直径的距离,变成了一圈逐渐稀薄起来的云雾。 一个璀璨的、大概有原本赛特星一半大的半透明液体球出现在云雾中间,旋转,沸腾,在恒星的照耀下反射出金红色的光芒。它的形状仍在不停变化中,完全没有“怪物”该具备的样子,反而特别的漂亮,叫地球联邦的那些热衷复古审美的观众在全息屏幕前兴奋地叫出声来。 “哇,好大的熔岩灯!” 芭芭瑞菈的飞船也停在了与联邦船队并肩的位置上,此时她也正熄了火、隔着舷窗看着那里的一切,目睹了巨大的玛茨莫斯活了过来、不知靠着什么力量在无垠的空间中行动起来,短短几秒钟内就走出了一个天文学距离,向着宇宙的另一个方向漂流而去。 还没来得及感叹,飞船上的通讯器就嘟嘟地响起来。 她接通了讯号,对面出现的是夜女王那张妖媚的脸蛋。 “甜心,我想过了……”全息影像中的她微笑着舔了舔嘴唇,“帮我联系娱乐公司吧,咱们聊聊‘水疗’的事。” 第二十四章 平静的银河 鉴于客人们的爱好差别很大,常一起过来的朋友也比较固定,薛鲤的酒馆里已经渐渐形成了几个区域。 马克斯靠窗的座位那边算是员工区,黛格、奇多、主教没事时都会坐在那,还有偶尔从吧台后走出来的薛老板本人。 吧台正中间一般都会被留给刚走进来的新顾客,阿米莉亚就坐在吧台的一侧、最远端的那张椅子上,假装不关心酒馆里的客人们,其实能看到、听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吧台的另一侧,没有吧台椅的地方,是水龙头、制冰机、咖啡机和电动茶壶,九叔和宁采臣等等这些东方客人最喜欢坐在正对着那边的桌椅区域了,伊卡布最近不常来……新婚燕尔,事业又正在起步期,忙一点也可以理解。 吉布喜欢靠着员工区的另一张桌子,她的姐妹们偶尔会来这里与她碰面、聊天谈笑,坐在那里交头接耳讲一些女孩的话题。 塞勒涅有时也会去马克斯那或者吉布那儿,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门口一侧的那张小桌子旁边,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 芭芭瑞菈来这里的时间比较短,还没有自己最喜欢的位置,而且她最喜欢跳到桌子上面了……就像现在一样。 她得意洋洋地拎着一条七彩的绶带,吸引来酒馆里所有客人的注意,同时大声说:“……所以,联邦总统授予了我这个——银河勋章。” 绶带尽头果然挂着一面圆形、正反面微凸的半透明勋章,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特殊处理,里面的点点耀斑真的组成了银河系的形状,还在不停地慢速旋转;正面刻有烫金的芭芭瑞菈的名字,背面则是铭刻着年份和事件:“以此纪念,新纪元127年,太空冒险家芭芭瑞菈拯救赛特星与地球联邦之功绩。事件库存档标记号n127t0001。” 从芭芭瑞菈的兴奋程度看来,这勋章应该不寻常;但酒馆里的其他人完全不能理解这勋章在她的宇宙里有什么特殊意义,也只能礼节性地鼓鼓掌了。 薛鲤在一边沉默了半天,等到芭芭瑞菈向四周鞠了个躬,并且又一次宣布所有酒水由她买单之后,才走上前去,伸手扶着她的胳膊,让她安稳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谢谢你,芭芭瑞菈。” “嗯?”芭芭瑞菈狐疑地转头,“谢我干嘛?不是应该我谢你才对吗?幸亏我来到了这,认识了蕾普莉她们,不然可没办法拿到这块勋章、也不一定能解决赛特星的问题。而且,她们的宇宙也挺好玩的。” “是啊……通常我们的客人都能在这里解决自己的问题,但同时我也在因为这个而找回记忆……我们的酒馆也因此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设施。” 薛鲤说,往一边客人比较少的那个方向指了指。 那里本来只是几扇涂满了黑暗的窗……但现在却多了几扇可供一个人通过的拱门。拱门下有那么三五级台阶,铺着细绒的地毯,好像是在邀请酒馆里的人们登上去一样。 马克斯最先站了起来。 酒馆外面是什么?以前你要是问他,他的答案多半就是“是客人的世界”,因为这里除了那扇门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出入口,他一度以为这个酒馆只有“内部”是有空间的概念的。 “薛,那里是……” “啊,应该是露台。看来是芭芭瑞菈女士和蕾普莉女士的问题得以解决,所以这个酒馆又变了。那边应该还多了个地窖。” 薛鲤说……马克斯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突然多出来的东西让大家都异常兴奋,员工们一股脑地向外涌去,连客人们也好奇起来,跟着大家走出了那几扇拱门。 拱门外不出意外地是铺着木地板、围着木栅栏的小型露台,上方是透明的玻璃凉棚,整块区域不算特别大,只摆了三张藤桌、十几张藤椅;在四周黑暗的空间包围中,不知何以竟然有阵阵微风吹过,拂动着两侧花盆里小芭蕉树宽阔的叶片。 再向前看,广阔无垠的夜空中,一道银白色的光带纵贯上下,一直延伸到酒馆的另一个方向。闪烁的星体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之中,就好像酒馆本身也在像星球般自转一样。 黛格忍不住走到栅栏边,扶着栏杆往外探出头,朝下方看去。 “你看到什么?” 好姐妹奇多忍不住问她。 “……水。” 这个露台……或者说整个酒馆都坐落在一池平静无波、好像镜面一样的水面上,黛格完全能从水中看见上方星河的倒影,但想要伸出手去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不仅如此,她甚至连翻越栏杆都做不到,就像酒馆里那个“不得伤害他人”的规定一样,每当她产生这样的念头,身体就已经不能动弹了。 奇多也走上前来,试图把手指从栏杆中间的缝隙伸出,但做了一半动作后也突然停止了。 “别试了。”薛鲤开口说,“有这么个露台已经非常不错了,更不用说还能看到夜空……明天早上我们来这看日出怎么样?” 员工们当然表示同意。 几个人又向侧面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了一下酒馆的外墙。虽说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第一次从“外面”观察这间酒馆还是挺新奇的体验。 落在后面的薛老板也转过头跟芭芭瑞菈说:“你看……我们是互相帮助。我们帮忙解决了你的问题,你给我们带来了银河……” “哈,真不错。” 芭芭瑞菈点着头,“这个地方真的太神奇了,叫人很想一直留下来……不过我也有我的银河,我的宇宙还在等着我。” 她敲了敲手里拎着的那块勋章,对薛鲤笑了笑,往屋里走去了。 没过多久,另一个银河系中的另一群人也回到了酒馆里。 蕾普莉和杜兰·杜兰来回跑了几趟,不仅是把“阳电子死光枪”的核心部件运了回来,还带来了几十把风暴脉冲步枪和一大批的弹药。 据她本人说,这叫“有备无患”……万一她们一回到地球就被公司解除武装、关押起来,起码几个人还会有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酒馆里,和露台一起出现的地窖立刻就有了用武之地。 就在刚才薛鲤还在想,不是有一个自动补货的酒柜、还有一个冷藏室吗?为什么要再设立一个空空如也的地窖?现在看来,那里的确适合收藏一些……不应该出现在酒馆里的东西。 在马克斯和芭芭瑞菈帮着忙,和杜兰杜兰一起把这些东西从员工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抬下去的时候,蕾普莉又把刚刚才被她接走的纽特给带了回来。 “我们谈过了,这孩子不想再留在那个世界。” 蕾普莉搂着纽特的肩膀,对薛鲤说。 薛鲤点了点头,但还是蹲下身子,向小女孩再度确认:“可是纽特,你得知道……这间酒馆里的时间并不是在正常流逝的。客人们也好,我们也罢,在这间酒馆里是不会变老的;对你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成长。” “可我还要上学啊。”纽特人小鬼大地说,“不管去哪上学,我都得离开这里,到时不就能正常长大了吗?” 薛老板一时卡了壳,仔细想想,发现这小姑娘说得没错。 只不过,目前客人们所在的几个世界都并不像能提供正常教育的样子,甚至学生的人身安全都会成问题。最正常的世界反而是马克斯那里,圣保罗富人区的教育还是不错的。 “……黛格?你有新任务了,回头跟马克斯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帮纽特入学。还有你,小姑娘,虽然21世纪初的教育可能没有你生存的年代那么发达……但人的学习多半还是要靠自己。”他说。 “……我刚才听到有人说要学习?”刚刚帮忙干完体力活的芭芭瑞菈从楼梯口走上来,正好听到薛鲤的最后一句话,立刻回应:“要不要移植芯片膜?很方便的,甚至可以口服。” “她才12岁。”薛鲤立刻劝阻了芭芭瑞菈,总觉得要是采用了她所说的这种学习方式,就会有极其严重的灾祸发生……太危险了! “……芯片膜也可以辅助正常的学习过程的。”芭芭瑞菈只能耸耸肩,“帮助记忆、帮助计算、帮助集中精神,也能通过互联网直接下载信息,就像仿生人的记忆体一样。不过……好吧,你说了算,反正我这边随时可以提供。嘿纽特!来看我的勋章!” 蕾普莉看着她们的相处,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又是淡淡的伤感。 看到纽特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到自己的女儿,那个小家伙也曾经像纽特一样活泼可爱,每次来近地轨道站跟她一起住的时候、都会指着窗外的星空不停地问她问题,像是为什么星星不闪了、那颗星星是什么星座什么的。 “哎,多希望我还来得及见她一面啊……”她不由得感慨道。 薛鲤的表情却变了变,站直了身子,对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中豪杰说:“我……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这个。你的女儿叫阿曼达·蕾普莉,对不对?” 第二十五章 资本 近地轨道站上的讯问室里,蕾普莉端坐在桌子后,一脸不爽地看着面前坐着的、公司的代表。 “我建议你配合我们的调查,蕾普莉女士。你是诺斯特罗莫号事件唯一的直接责任人,如果你不说实话,公司就不会对你客气的……我们会追索赔偿,要求你赔偿诺斯特罗莫号以及lv-426的一切损失!”公司代表拍着桌子威胁道。 蕾普莉咬了咬牙,带着难以控制的怒气开口骂了回去:“去你妈的吧!不管是诺斯特罗莫号,还是lv-426,都是公司的决策出现了失误,才导致了资产的损失和人员的伤亡,叫我赔偿?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公司代表气焰更盛:“……你好好想清楚,维兰德-汤谷公司这个名字到底代表着什么!我们运营着整个宇宙,而你只是这无垠的空间中微不足道的尘埃、蚂蚁,公司甚至都不用动用真正的实力就能把你踩死碾碎。我劝你最好不要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现在你又开始‘我们’了是吧?你是公司的哪位董事啊?”蕾普莉冷笑了几声,“你跟我一样,只是公司的员工、公司的可以随意处置的‘资产’,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你身上!哦,你是公司中层是吧,你的分红权是多少?万分之零点零二?为了这些分红你能付出什么?” 气氛一时又尴尬起来,公司代表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蕾普莉根本不在乎公司要做什么,她已经受够了,也不想再当什么飞行官、探索什么宇宙,此时她在地球上没有亲人、只有新结识的几个前陆战队员朋友,孑然一身、再无挂碍,誓要跟公司干到底! 而且,维兰德-汤谷虽然是个大公司,但也并不是地球上唯一的公司……在创始人去世之后,这家公司的实力与声势早已大不如前。之所以“维兰德”后面加了个“汤谷”,不就因为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失败让公司差点赔到破产吗? 如果失去了星际殖民地开发业务,或者是这项业务出了什么问题,公司就不一定还能这么强势了…… 外层空间的寂静渐渐漫进这间小小的讯问室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人面色惊惶地冲了进来,凑到公司代表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公司代表的表情一变再变,狠狠地瞪了一眼蕾普莉之后,跟着新来的这个人冲了出去。 已经没必要再问什么了……自己的身家才更重要。 地球上传来了消息,维兰德-汤谷集团的股价重挫,三小时内跌幅已经超过30%,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恐慌性抛售。 原因是,今天早上突然有一份公司的商业机密被曝光,据披露内容透露,维兰德-汤谷的生物科技部门在好几个星系外殖民地都进行着各种人体实验,至今已有七百名以上的人类因这些实验而丧命,其中有50%还是公司的员工。 来自各个国家的几百名记者此时正围在公司总部门前,试图抓到中层以上的人员进行采访;原本预定于下个月的新殖民地探索飞船发射计划被取消,许多公益组织对公司“不人道”的运营策略表示关切,甚至已经有民众前往美国政府、议会、公司所有分部门口堵塞交通进行抗议了…… 维兰德-汤谷公司的确是个庞然大物,但也树敌无数。当它露出了破绽、即将倒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 这个破绽,还是蕾普莉亲手提供的。她的确跟陆战队员们串供了、也修改了苏拉科号的监控记录和航行记录,但在从lv-426离开之前,她已经拜托主教把殖民基地的机密文件下载了一份,复制到了她的芯片膜中。就在回到轨道站之后,她偷偷把这份记录又复制出来,交给了即将退伍回到地球的希克斯。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许终究无法跟如此庞大、控制了几乎所有空间站和殖民地的公司对抗……但总该给他们一点苦头吃。 希克斯果然是个聪明人,也不知怎么就把一些文件内容突然全球曝光了,果然引发了舆论哗然。对于公司来说,这下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果然,很快公司就派来了另一位代表。 这次这位的分量就跟之前那个人不同了,坐下后也没有搞什么没用的威逼利诱,只是对她说,公司可以不追究一切,甚至补偿给她一笔让她足以安度余生的财产——唯一的条件是,她不能就诺斯特罗莫和lv-426的事件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 她必须要改名、要改身份,艾伦·蕾普莉已经死在了殖民地,从此不能再存在。 如果她执意要揭发公司害死自己员工、只为了把异形带回来的这件事,那退休金或者说封口费自然就没有了,她接下来的几十年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法律流程,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每天都要跟公司的律师团打交道。 “怎么样,蕾普莉女士?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帮你安排飞船,送你回地球去。你从此就是从未离开过地球的传统美国人,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甚至结婚生子、再组建一个家庭,一切痛苦都将远去。” 公司的高层对她这么说。 [52.第52] 蕾普莉叹了一口气,她是要接受的……虽然这位公司高层一说,她又有点看不惯这种高高在上的嚣张了。 不过她还是忍了下来,不为别的,有证据的内容她都已经曝光出去了,还揭发?没什么好揭发的了,剩下的事公司只需要来一句“无证可查”就行了呗,怎么你还能把我股价打成负数啊?公司退市、换决策层、改个名字重起炉灶,你又能如何? 所以……这笔封口费基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白给的资金她为什么不拿? 其他账,咱们慢慢再算……早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的,想花点小钱就此甩掉她可不太可能。 这么想着,蕾普莉抬起头,简单地同意:“好。我也不想跟公司闹翻。” 对面的高层露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在他看来,这样的表现其实也属正常……一般人都不愿意跟公司站在对立面的,毕竟现实是无法抵抗的,每个人都要生活,谁又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争回这口冤枉气呢?一个理性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付出和收益不成比例的事?又没人会感谢你! “我这就安排飞船,女士。你的新身份、你完美无缺的新生活,都在地球上等着你。”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了房间。 蕾普莉转过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百叶窗,地平线的光弧正在她的眼前。 第52节 完美无缺……哈。 如果不是薛老板在酒馆里告诉她的那些东西,她说不定还真的会犹豫。地球上的生活、她曾经的记忆实在太美好了,但那是因为当时她有女儿。 薛老板昨晚对她说的是,她的女儿阿曼达其实也曾成为公司员工,并在成年后前往宇宙寻找她……甚至在某个空间站也遭遇过异形。 lv-426只是异形生命体的某个前哨基地,还有很多的异形潜藏在人类所知范围之外的黑暗空间中,等待着地球人的生物电出现在附近、唤醒它们。 与此同时,维兰德-汤谷公司却决定对人类封锁消息,想要把这种奇妙的生物完全掌握在公司的手里……这些消息中当然也包括了蕾普莉的女儿阿曼达的记录。 正因为知道了这些,蕾普莉才不再想要什么“生活”了……她的人生,她女儿的人生,早就已经被公司摧毁,这些混蛋还有脸跑来跟她说什么“一切痛苦都将远去”? 抱歉,在把你们毁灭、找回我女儿的记录之前,这痛苦将一直存在。 今天的消息其实对一个根深蒂固的集团来说并不算太致命,这次很可能还是无法扳倒公司……不过她还有大把的时间,甚至还会有这个宇宙的人们无法理解的臂助,有很多机会慢慢想办法。 又是两个地球日之后,蕾普莉的飞船从轨道站起飞了,这是艘常规动力客运型穿梭机,1小时的航程结束后将会降落在佛罗里达州南部的起降场。 她在大气层外闭目养神,因疲惫而陷入沉睡,没能听到穿梭机内的新闻播报: “经济新闻,近期陷入丑闻危机的维兰德-汤谷集团宣布接受收购并重组,在重组期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对该公司的所有流通股限制交易。沃尔玛集团在同日宣布已经以3万亿美元的资金整体收购‘维兰德-汤谷’的董事会成员所持的所有原始股,并接手该公司的重组工作。 “维兰德-汤谷公司的所有资产、所有技术专利、所有现有商业资源、所有员工都将转入沃尔玛集团名下;除此之外,沃尔玛集团还将把该公司业务分拆,目前不能确定因人体实验新闻而臭名昭著的生物科技部门是否保留、又会不会被分拆。 “沃尔玛集团相关业务负责人透露,维兰德-汤谷公司的武器部门将与美国国防部门合作,成立新公司‘联军系统’,以国防军事为主要业务方向。我台正持续关注此收购案,所有最新消息都将通过本节目为您播报。” 第二十六章 商业间谍 “喂?嘿,蕾普莉……什么,你现在不叫蕾普莉了?你还真信公司那套?现在他们在交接业务了,没人有空管你,要我说,你现在就顶着你原来的名字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我在内布拉斯加的农场里呢,今年耕种期早过去了,主要就是雇人、买机器,一边翻整土地一边考察市场,等明年再开工。” 站在木车库旁的脚手架上,希克斯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还抓着油漆刷,正心情愉快地把车库的外墙涂成哑光的白色。 电话那头的蕾普莉也笑了几声,又闲聊了几句现在的状况,紧接着就又说:“其实我是想问,你在公司里还有没有熟人,我们能彻底相信的那种。” “哦?你要做什么?” 希克斯停下手,转头把刷子扔进桶里,摘了手套,坐在脚手架上这么问。 蕾普莉的声音在电话中显得有些失真:“……沃尔玛没有解散生物科技部门……他们还是想要研究异形。并且,我女儿的资料还是查不到。”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说来话长。你还记得杜兰·杜兰吧?” 希克斯当然记得那个天真的科学家,来自一个没有战争的宇宙,偏偏是个武器设计专家,自身的价值不被承认、逃到赛特星又被吸走了三十年生命力,连最后一个统治该星球的阴谋也被芭芭瑞菈和大家破坏。 可以说,杜兰杜兰的人生就是倒霉的代名词,让人甚至都不忍心再伤害他,干脆让他在这个宇宙发挥余热就好。 这个余热显然发挥过头了……据蕾普莉说,杜兰杜兰办好身份之后没多久就发表了几篇武器设计的文章,然后被新成立的“联军系统”公司看中,很快受聘成为新公司的新型武器设计师。 蕾普莉手里还拿着他的“酒醉少女”,给他送过去的时候无意听他提起了这事,还从他那知道了新公司的目标。 过去的维兰德-汤谷起码还想掩饰一下,对异形生命体的描述往往是“具备医学、生物学上的研究意义”,新公司就不必了……毕竟“联军系统”这个名字一听就是要往某个行业发展的。新公司交给杜兰杜兰的第一个长期任务,就是跟踪关注有关异形生命体的一切信息、研究将其发展为生化武器的可能性。 杜兰杜兰非常兴奋,蕾普莉甚至感觉他不需要什么特殊香薰了。 他当时不停地在说:“这才是能发挥我价值的舞台!哦,多么幸福啊,一个充满了危机、连人类之间都在不停互相伤害的世界!” 除此之外,这个看起来是个阴谋家的男人意外地还挺重感情。 他明显把将他带来此世界的蕾普莉等人当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恩人,因此还在接受“酒醉少女”时特意叮嘱蕾普莉,公司已经重新盯上了她……那个曾经承诺让“一切痛苦远去”的高层在新公司依然担任重要职务,第一个在会议上提出要重视这些在异形事件里幸存下来的人。 听到这里的希克斯完全明白了蕾普莉的意思,表情也当即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吟片刻,对着电话说:“这事情可能严重了……我给哈德森打电话,你联系巴斯克斯,在公司开始又一次监视我们之前,咱们几个找个地方谈谈这件事。我想想,就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纪念堂下吧,等你们准备好了再打过来。” 挂了电话之后,他在温暖的阳光下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农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啊……我的美式田园梦…… 小队的几个成员回到地球后,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就像希克斯买了农场一样,哈德森去了他提过的货运公司,巴斯克斯则做了私人安保,好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大家都还没正式起步,还能有时间小聚一下。 洛克菲勒礼堂这里,几个人难得地再聚到一起,却没能叙上几句旧、就得回头讨论正事了。 “所以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妈的,都辞了职了还不肯放过我们?” 脾气火爆的巴斯克斯先开了口。 哈德森无奈地摇摇头,解释说:“就算换了个牌子……公司永远都是公司。我们之前的谋划都白费了……” “不白费。”希克斯说,“起码他们没法公然抓捕我们,我们已经不再是公司的员工,明面上跟维兰德-汤谷,跟‘联军系统’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想使出其他手段,那我们接着就是。” 几个人纷纷看向今天还没发言的蕾普莉,就听她冷着脸说: “这样还不够。 “公司早晚还会发现那些异形,哪怕已经换了几代人,他们依然会背着所有人、试图把那些东西控制在手里,当成武器使用。我们要对抗的是整个公司的贪欲,是人类本身的贪欲,是他们自以为掌握了世界一切规律、自以为能令宇宙按他们的希望发展的愚蠢。”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问:“……那我们还有希望吗?” 蕾普莉还真把手指节放在嘴边,仔细地想了想,才迟疑地说:“……还是有的。不管异形生命体怎么样,都不能让公司再控制它们的消息……假如人类在探索宇宙的过程中终究要遭遇那些东西,那至少我们得先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吧!” 大伙都能听明白她的意思,无非就是要把这种生命体的消息公开——让一个公司自己去处理异形,多半它就会为了自身的利益搞出各种各样的蠢事来;只有把国家、民众乃至于全人类都拉进来,才有希望真正战胜那些东西。 说起来,异形也不过就是身体结实了一点、行动敏捷了一点、还能寄生人类而已……人类的武器早就发展到不需要面对面就能杀伤敌人了。 更不用说现在杜兰杜兰也来到了这个宇宙,说不定不用多少年、阳电子死光枪就成了战争标配,异形因为其繁殖速度过慢、都不会再有作为生物武器的资格。 毁灭人类的,终究只能是人类自己啊…… 希克斯拍了拍手,就像之前在小队里的时候一样,他还是很快接过了参谋的任务,开始给出自己的意见:“这样的话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入手。首先是自己这边,蕾普莉,你拿到公司那笔封口费的时候,公司是怎么说的?有什么书面合同没有?” 蕾普莉摇摇头:“他们把所有记录都控制在自己手里,我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没拿到。而且,所有事情都是口头约定,可能他们觉得我没什么理由违背协议、也有自信能控制我。” “……好的,那就意味着‘封口’这件事本身不具备法律意义。就算有什么视频资料,你只需要说‘我是跟维兰德公司立下口头约定,不是跟联军系统公司’,就能把这事推脱干净……毕竟明面上这两家公司是不存在继承关系的,沃尔玛不想要坏名声。” 希克斯向几个同事详细分析说,“……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拿到更多内幕消息和证据,蕾普莉就可以出现在公众面前,以‘前维兰德-汤谷公司殖民船队飞行官’的身份揭露信息了。 “为了对抗沃尔玛和这个巨无霸控制的媒体机器,我们还需要其他‘玩家’的帮助。我知道你可能讨厌这个,蕾普莉,但我们其实不需要与其他大公司深入合作……只要让我们的声音能清晰地发出去、别被沃尔玛压下来,乐于看到领头羊吃瘪的竞争者们就会很乐意推上一把。” 几个人先是消化了一下希克斯所说的话,又由蕾普莉率先提问:“那我们仅剩的问题就是,怎么才能获取内幕信息、证据?” 希克斯当即回答:“我们还有一个打进公司内部的人嘛。听你说,杜兰·杜兰现在成了公司的武器设计师?而且他每隔一段时间还得与你秘密碰面?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他简直是最理想的商业间谍。” “杜兰杜兰吗……他干嘛要帮我们?”蕾普莉想了想那个科学家的样子,摇了摇头,又问道。 “他虽然天真,但不是一个愿意屈居人下的人……在那边的宇宙他就有统治地球联邦的野心,在这里又怎么会想一直给公司打工呢?”希克斯说。 此时的“联军系统”公司内,新武器设计师杜兰·杜兰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自己的工作室。 这个宇宙还在22世纪,当然不会有他习以为常的那些工具,比如晶锥计算机、全向互动式全息操作台、超级智能助手等等,每一种现有的设备都要额外投入时间和精力来掌握。要不是他脑部也贴着芯片膜、学习速度特别快,恐怕早就要被公司怀疑是不是个正常人了。 公司刚刚成立,组织架构还没整理完毕,他的助手也还没到位,这个空旷的工作室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人。 杜兰·杜兰刚刚干完了体力活,打算坐下来休息一下的时候,腰间的通讯终端就嘟嘟地响了起来。不是公司配给他的那部原始的无线电设备,而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那一台…… 他看看门外没人经过,就坐在椅子上,接通了影像通讯。 “杜兰,你身边现在没有别人在吧?” 在他眼前出现的蕾普莉说。 第二十七章 宇宙偶像 海洋星球利安达的空港外,芭芭瑞菈正穿着泳衣、把太阳镜别在头顶,坐在排队等候区,等待着办理出境手续。 这颗星球有93%的表面积都是海洋……少数的陆地也都是海岛群,是地球联邦的人们最喜欢的度假地。当然这里的消费也不便宜,不是芭芭瑞菈这种小富婆还真的不一定能常来。 空港一旁的全息屏幕上正在播报着娱乐新闻,光污染严重的明亮色彩让她不得不把墨镜放下来,叹了口气。 假期就这么结束了……毕竟像她这样的人是不能一直都在度假的,越是稀少的假期才能让她感觉越愉快,如果真的一年到头都泡在利安达、说不定她反而会厌烦。 “嘟嘟嘟~哒啦哒……”她跟着娱乐新闻里播放的音乐哼着简单的旋律,无聊地摇晃着自己的双脚,趁这个机会计划起了自己的下一次飞行。地球联邦那边好像最近没有什么事需要她了,不过赛特星之旅给了她灵感……为什么不去那些边缘星系转转、在那些文化与地球联邦迥然不同的地方寻找机会呢? 想到就要去做,她就这么决定了。 正在此时,她突然听到全息屏幕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不想让人类通过这样的娱乐节目看到我的样子,因为人类就是这样无聊的物种,一旦亲眼见到,就觉得‘也不过如此’,然后迅速失去兴趣……人类既害怕未知又热衷于神秘,既不能自知又喜欢草率地评价他人。” “唔……刚刚接入的是神秘的‘夜女王’为我们节目特别录制的一小段录音,的确,我也能理解她所说的,也许这就是她至今为止没有出现在那家店铺之外的原因。”主持人对着镜头解释,又问身边的嘉宾:“那么大卫先生……你又是为何想到要签下‘夜女王’的呢?” 另一边坐着的嘉宾,赫然是芭芭瑞菈也很熟悉的那位娱乐公司的总经理。 这个高瘦的男人回答着主持人的问题:“……因为女王陛下她正符合我们公司对娱乐文化的愿景。我们的娱乐业已经变得太同质化了,所有人都在走同一条路,每一位新出道的偶像都在媒体上展露着同样的个性……可人与人怎么会完全相同呢?我们乐于看到的那些每一个都开朗爱开玩笑、展现着自己‘蠢萌’的部分、努力上进、梦想着成功、热爱队友、还总是发些队内糖当粉丝福利的偶像……她们就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偶像只要出现在镜头前就是在表演,是在给你提供一场看起来最真的‘真人秀’。 “我能理解我的同行们,因为这样最容易赚钱,只要给观众们制造一个假象,观众就会开始自己欺骗自己,把它当成是逃避现实的方法,把所有负面消息都自我屏蔽掉,就像……旧纪元的宗教信徒一样。 “我也听说地球‘起源星’的一些人,现在已经躺在维生舱里不再出门了,只靠这些东西来填充自己的精神世界。 “但我们公司不同……我们公司要给大家的是‘真实’,‘真实’是任何媒体、任何在镜头里羞涩地说着‘我不能恋爱’的偶像都没法给你提供的东西。你对夜女王感兴趣吗?那就走出门,搭上飞船去‘玛茨莫斯’那里亲眼见她一面,自己想想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不是那种必须装出善良模样、追求曝光的偶像,她就是个‘女王’,看不起任何人、热衷于给别人造成痛苦的成熟女性,并且她毫不掩饰这一点。” 屏幕前的芭芭瑞菈已经听得快要吐出来了。 她百分之百地确定,大卫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骗钱的新花样了……他的公司主打的可不是什么“真实”,而是“反常规”! 夜女王的确是喜欢以他人的痛苦取乐,但如果不是签了娱乐公司、需要商业化运营,她可不会留手,是真的会造成伤害甚至死亡的。大卫绝口不提这一点,只是大谈特谈“真实”什么的……无非就是在树立女王有别于其他人的特殊形象的同时、还巧妙地避过了这个宇宙人类们真正的雷区。 也就是说,他口中的“夜女王”也不过是假象的一种,顶多是比流水线偶像设计得稍微巧妙了一些。 芭芭瑞菈立刻掏出通讯器,试图联系夜女王。 这一次,对面过了几分钟才接起来,夜女王慵懒又满足的声音和那覆盖着面纱的妖媚脸蛋一起出现:“哦,亲爱的,怎么想起联系我?你也在看那个节目的重播是吧?” “你们在搞什么鬼?”芭芭瑞菈好奇地问,“你的‘水疗’还需要上节目宣传的吗?” 夜女王嘻嘻地一笑,回答她说:“……可不光是水疗,大卫说他还有跨度达到五个地球年的后续计划。近期我是要保持神秘的,不过慢慢就会有‘客人’的见闻传播开来,那些没有特别爱好的人也会出于好奇来此拜访…… “到时我就会在台词里加一些哲学性很强的话,比如‘人类连自己都不了解’、‘首先要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能’、‘痛苦是活着的证据’等等之类的,最好是说到人人都相信,一提到我就想起这些玩意,不要搞得我好像格调很低的样子……然后我再因为客人预约太多,‘被逼无奈’地开始推出视频资料和周边产品,最大化利用这个形象。” 想想就知道,虽然大卫在娱乐节目上疯狂指摘如今的媒体,但……他不也正是在媒体上这么做的吗?他口口声声说着“真实”,说着“不靠镜头”,却只是不让夜女王出镜,他自己则是不停地出现在各种节目里,强化着观众对于这个夜女王“神秘感”的认知。 还有,这节目之前还采访了一大群刚刚加入地球联邦的赛特人来着。 真的要保持神秘的话,那谁也不提、让地球联邦的大家都不知道赛特星曾经有这么个女王不就行了吗? 只是……那样公司哪有钱赚? “哦,对了。”夜女王又想起了什么,对着通讯终端这边的芭芭瑞菈说道:“我还跟大卫提了,想要跟你做一个对抗的概念。不过他说你未必同意,还说他会想办法,这我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芭芭瑞菈闻言又把头转向全息屏幕,只见节目里的大卫还在侃侃而谈:“……夜女王也对我提过,她不是特别喜欢接受媒体的宣传,今天也是为了回馈大家的热情才录制了一小段音频。” 主持人适时地问:“哇,她的声音这么好听,就不想推出唱片吗?我打赌屏幕前有很多观众都想听到她的歌唱。而且录制音乐其实也不需要露面嘛,我的终端里有一百多个歌手的上千首歌,但我连其中一个都没见过。” 大卫露出犯难的表情:“难说,不过我可以劝劝她,千万别以为这是打包票哦,各位。其实我们公司还打算在最近推出另一位希望保持较少出镜的歌手,她叫‘马场丽奈’……” “谁要做歌手啊!”芭芭瑞菈立刻跳了起来。 不,有钱赚的话唱两首歌其实也无所谓,自己也挺喜欢唱歌的……但不用非得是“马场丽奈”吧?这个身份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通讯影像另一头的夜女王低下头微微一笑,她已经能猜到大卫想做什么了。 虽然这个“神秘感”极强的“夜女王”形象会因为其一反联邦流行的独特性而小火一把……但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与其把所有宝都压在夜女王身上,不如借用同一套“神秘主义”的手法、推出一个形象正好与夜女王相反的偶像,她的个性不出意外就是正能量、元气、鼓励型,正好跟夜女王相反。 在那之后,再炒作一下两个人的对抗、理念不同导致的竞争,最好两个人的“文化产品”都能取得差不多的好成绩,拥有差不多数量的粉丝群……如果能在媒体上搞出两派的骂战那就更棒啦!这种情况最容易让粉丝掏出真金白银了。 等什么时候两个人过了气、粉丝花钱少了,再来一套“互揭老底、对簿公堂、世纪和解、退圈纪念合作演唱会”,捞一票之后你加薪,我升职,大家开香槟! 就算芭芭瑞菈不同意这么弄……可“马场丽奈”这个人本来就不存在,是靠着变装仪换了个样子、瞎编出来的,我搞个ai就叫“马场丽奈”不过分吧? 没过多久芭芭瑞菈也想通了这些,赶快站起身对夜女王说:“糟了,我可不想被那家伙追着烦。我要关掉通信终端,可能有一段时间你们都联系不上我了,别来找我!” 夜女王见她果然要立刻走掉的样子,连忙说道:“稍等!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应该有办法处理。玛茨莫斯有了子嗣……可能是最近吸收的能量太多了,它分裂出了一个较小的幼体。这种生物跟我们不同,成长时间可能以万年为单位,而且这个新生的个体也同样需要为它织梦的人!你应该还会在宇宙里到处游荡吧?我想委托你帮这个小家伙找个能够安眠的地方……” [53.第53] 第二十八章 不灭之火 “所以你就把它带到了我这里?” 酒馆里,薛鲤看着被放在柜台上的那个小小的半透明球体说。 那个小球好像一团凝胶,但又在灯光下明显地变幻着颜色,还不停地往上抛出一颗由细细的水线连着的液珠,从形态上看来像是典型的非牛顿流体。 此时它的身体内部还有许多个亮点在微微发着光,据芭芭瑞菈说那是因为它还小、那些能量点还不能完全转化为构成身体的液态。 借由这位女士一起带来的视频资料,几个人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小东西长大后会是个何其巨大的特殊生物……也大概知道它能造成多大的破坏。 芭芭瑞菈还在回答刚刚的问题:“……不到你这里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放哪里了。肯定不能继续跟玛茨莫斯呆一起,‘女王’说如果不快点离开,玛茨莫斯早晚会在睡梦中无意地将它吞吃掉的;可是她现在在地球联邦的核心地带,附近每个星球人口都不少,把它这么放出去又太危险了,如果长期没遇到合适的织梦人,这东西甚至会变成吞噬一切的纯粹能量体。” 薛鲤点点头,他能理解为什么对方选择了自己的酒馆。在这里任何生物都无法伤害其他生物,就算这小东西陷入沉睡、也不会把周围人的精气吸走。 并且,虽然酒馆的外墙看起来也是普通的砖石水泥……但跟桌椅不一样,外墙和门窗都是无法破坏的。这样哪怕小东西醒过来,应该也不会把酒馆烧了的……吧? 第53节 薛老板想了想,还是对芭芭瑞菈说:“带它去地窖吧,唤醒它试试。” “喂,薛,你不会真想毁了这个地方吧?”马克斯连忙出声劝阻,这什么也还不知道呢,就直接要实验了吗?万一猜错了,这酒馆真被烧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要是这么超自然的一个地方竟然会因为温度太高而被烧掉,我就要站在它的废墟里大笑三声。你不是在地窖里试射过那些风暴脉冲步枪吗?墙上连个印子都没有。我怀疑这里压根就不存在什么物理规律。”薛鲤说。 马克斯想想也是,就跟着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地窖。 此时的地窖还是那么的空旷,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武器,灰白色的混凝土墙面上方,气窗里透进些许光芒来。 芭芭瑞菈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巴掌大小的小球放在地面上,然后退开几步,准备掏出电击发生器放点电出来……这是夜女王告诉她的几种比较有效的外部唤醒方法之一。 但她不知道怎么搞的,根本就没法抽出腰间的电击器,可能是酒馆把这个行为也定义为“伤害”了? 就在她想再次尝试的时候,薛鲤忽然拉住她,指向前方说:“……它那是醒过来了吧?” 就在几个人面前,这个液体小球竟然从地上慢慢地漂浮起来,一直升到了地窖正中间的位置,咕嘟嘟地响了两声,颜色从浅色变成深红。 奇怪的是,明明在那个宇宙中,这种状态已经属于完全清醒、体温应该已经足以融化岩层了,此时几个人却没有感觉到有一丝一毫的热量从那边的空气传来。 薛鲤皱了皱眉,决定走上前去,用自己的手指接触一下……既然芭芭瑞菈连电击都做不到,那想必对方也被酒馆认为是客人了?那根据同样的原则,它应该也是没法伤害酒馆老板的吧? 他没有猜错,果然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只是感觉到略微有点发烫,它的体温并没有提升到能够烫伤人类的程度。或者,其实它的体温是正常的……不过因为这正常的体温已经能对周围的一切生物造成伤害了,所以酒馆干脆阻断了绝大部分的热传递。 “好吧,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它留在这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薛鲤回头说道,却在同时感觉到了意识中传来的疑惑。 他还以为自己漏了什么,仔细又打量了一下那个奇妙的生物之后,才恍然发觉……疑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它。 这间酒馆真是够了……现在甚至都不满足于自动翻译各种语言,还能让客人获得心灵感应能力了是吧?! 薛鲤正想要吐槽,却又想到,也许这两个说法本就是同一种能力的映射。酒馆的“翻译”向来不是替换语音,而是让客人们自动拥有“能听懂对方所说的话、说出的话也能让对方听懂”的能力,也许这打一开始就不是通过语言层面的实现的呢? “……看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没遇到过我这么奇怪的人类吧。你是怎样一种生物?你能够做到与我们以更具象化的方式交流吗?” 薛鲤没来得及跟马克斯和芭芭瑞菈说什么,就低声跟这个小球聊了起来。既然双方能通过语言之外的方式实现互相的理解,那他完全可以这么直接问出来,对方一定是明白的…… 马克斯抬起了眉毛,费解地问身边的女孩:“在你的宇宙里,这种生物也是能听懂人话的吗?” “……我觉得不行。”芭芭瑞菈回答,“根据夜女王所说,只有负责为它编织梦境的人能够勉强与这种生物进行意识层面的连接,能够传达的也只是简单的概念,‘睡去’、‘醒来’、‘不要碰到’这些。我从来没想到过、所有专家也不认为这是种拥有足够智慧的生物……” 另外一边的薛鲤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始转用更明确的问题:“吃?饿?你在我这可不能吸取其他生物身上的能量。哦,这个,这个是扣子,是金属。” 说着,他把自己胸前的金属扣一把拽了下来,递到了那个生物的面前。 就见那团液体呼地一声变成了一个微微凹下去的形状,中间的那颗扣子被黏在了它的身体上,然后随着它的动作渐渐被液体包围、沉入了它半透明的身体内。 地下室的灯光中,薛鲤完全能看清那颗纽扣身上发生的一切,看着它上面的花纹逐渐消失,不同材质的部分各自被融化、分离,变化这形状,最终被“消化”完毕。 紧接着,他又试了试向这小东西投喂无机非金属材料,比如玻璃球;有机物质,比如主教做的熏肉;其他金属,比如风暴脉冲步枪的弹丸。 意识中传来这种生物愉快的情绪波动,它很喜欢“吞噬”这些东西,不过在几个人看来,它只是把物质还原成了能量,说不上是在“吃”。 倒是观察了全程的薛鲤若有所思,抓起一颗步枪子弹,对着这小东西比划了两下,说道:“形状。” 然后又抓起旁边用来装肉的不锈钢碗,敲了敲,再说:“原料。懂了没?试试吧。” 在几个人的注视下,这团液体球猛然扩张了几倍,把那块不锈钢和子弹一起包裹住了。几秒钟之后,几颗不锈钢弹头和原本的子弹又从下面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面上。 马克斯走上前来捡起了那几颗还在微微发烫的不锈钢弹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对薛鲤点了点头:“不用量了,完全一致。” “好!芭芭瑞菈,你尽管把这小东西留在这……什么时候你找到够资格给它编织梦境的人,再把它带出去吧。” 薛鲤立刻回头说,叫听到这话的芭芭瑞菈也跟着翻了个白眼。 但她还是提醒:“我们对这种生物的生态和智慧都了解甚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啊,我要让它成为酒馆的员工。……等等,它叫什么名字?” 薛老板想到了什么,回头又把手放在了那团液体上,感受着它的温度,也感觉到了从它的意识深处传来的好奇和欣悦。 这种生物在自己的宇宙中从来都是不能被触碰的,玛茨莫斯带给其他人的只有死亡和毁灭……只有夜女王能居住在它的梦中,通过特殊的方式接触到它的精神。 可是在这间酒馆里……它就是一个长得有些奇怪的正常生物而已。 如果习惯了可以与其他人交流、可以被其他人触碰的生活,它是不是还想回到那个正在死去的宇宙、踏上成千上万年的孤独漂流? 薛鲤不知道,他只是给了它一个选择。 “没有名字……马克斯,你来起个名字,要好听点的。” 马克斯点了根烟,看了看手里攥着的不锈钢弹头,说道:“赫菲斯托斯。” “……真是毫无想象力。”薛老板吐槽,但是也没说不行,又伸手感受了一下非牛顿流体的触感之后,说道:“我们先上去把你的名字写在名册里……想睡就睡吧,赫菲斯托斯。” 赫菲斯托斯液态的身躯翻涌了一下,颜色逐渐变淡,最终又成了一个漂浮在空气中的透明水球。 几个人噔噔噔地走上楼梯,正要拿出员工名册来添加一个名字,却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客人正坐在吧台前。 他浑身湿透、邋邋遢遢的看不清容貌,坐在椅子上,皮靴旁边还噼里啪啦地往下滴着水。 这个男人正口齿不清地对身边的奇多说着:“姑娘,你看我身上像是有钱的样子吗?别管什么酒,最便宜的那种也行……给我来一杯。” 第一章 放逐 酒馆里,薛鲤又一次给客人讲起自己的事。 眼前的客人异常地好奇,来这里几次后基本把所有东西都问了个遍,也不知道那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薛老板在这方面是挺开放的,讲就讲呗,咱不怕被人知道。 他今天正讲到自己的梦,两个宇宙人为他找回的最新记忆。 那时他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业务,总之坐到了客户的车上。 客户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哥,或者按薛鲤当时的年纪应该叫大叔。 他挺亲切、挺好为人师又谆谆教诲地跟薛鲤说:“薛啊,做人要脚踏实地。在关注世界是什么样之前,最好先把自己要做什么想明白、弄透彻;在研究社会和国家之前,首先得想好自己今天明天要吃啥。” 薛鲤清楚的记得客户说这话时的神情,还有车外吹进来的、盛夏的热风。 他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是没听明白,直到现在,坐在酒馆里之后,才渐渐回过味来。 等他没有了记忆、失去了自身的爱好和长期目标之后,他才能逃出自己为自己划定的藩篱,清楚地知道: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出来的,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现在。 “我倒不同意……现在当然重要,未来也同样重要。我不是说不应该脚踏实地……嘿嘿,对不起,脚踏实地这个词对我们来说有点不一样的意思……我只是说,一个可能有些虚幻的未来目标也是必要的不是吗?你总不可能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吧?” 坐在他面前的客人这么说着,甩了甩自己的一头乱发,从衬衫的灯笼袖中伸出手,抓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咚地灌了下去。 “你说的没错,客人。”薛鲤又给他续上一杯,不得不再次提醒说:“只是你既不付钱也不讲故事,是想一直白吃白喝下去吗?” “别那么小气嘛!”客人抓了抓额头两侧垂下来的脏辫,顺手从那已经褪色的红头巾边缘拽下一串装饰品来。 他把这东西扔在吧台上,说道:“这个先放你这,等我有钱、或者决定讲故事了,你再把它还给我。” 薛鲤仔细打量着那串装饰。 它看起来就是用翡翠、玉石、木珠、骨珠随意地穿成一串,尽头处悬挂着一枚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型银币;要说有没有价值,这些材料多少值那么点钱……但显然值得不多。 这个客人笑了笑,指着这串东西说:“不瞒你说,它对我非常重要,所以不用担心,我是一定会把它赎回来的……” “要不然……你还是拿回去吧。几杯酒的事,我也不想要你抵押什么贵重的东西。”薛鲤还想要婉拒,只见客人摆了摆手。 客人打了个酒嗝,脸上的表情依然微醺,连声说:“就放这里……就放你这里。” 薛老板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酒馆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两个人影骨碌碌地翻滚进来。 刚一进了酒馆,俩人手里的兵刃便铛啷啷地落地,再捡不起来了,这是因为酒馆里不能互相打、互相砍。 这两个人站起身来,看样子是想了好几番,这一番想捡起刀来再行拼过、那一番想挥着拳头擂到对方面门,再一番是抠眼睛踹裆门什么的,可是都不能实施。 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阵,谁也动不了、谁也不想看别处,就这么僵住了。 现在在酒馆里的人纷纷转过头朝他俩看过去,只见这是两条粗壮汉子,一个衬衫革履、一个赤裸上身,此时身上都沾了满满的泥土,却也丝毫不减威风。 穿衬衫那位个头稍矮,眉毛浓、鼻子壮,一脸的英姿勃发;光膀子那位身宽体大、四肢修长,贲起的肌肉上文满了黑色的纹身,留着两撇细长的小胡子,披肩的头发上顶着瓜皮帽,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这矮个子先抹了把脸上的汗,开口喝道:“罗三炮,你完了,跑到哪你都是穷途末路,我劝你赶快投降!” “投降?俺罗三炮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投降!” 高个子罗三炮骂道,不管能不能动,看这表情是想再冲上去的样子。 坐在吧台椅上的客人坐那喝着自己的酒,只把这场争斗当下酒菜了,可酒吧老板薛鲤却不能不管。 他慢条斯理地从吧台后走出来,朝这两个斗鸡般梗着脖子的男人各自点头示意,开口说:“两位,都到了这里了……不用再斗啦,你们也斗不起来。我能请你们两位坐下来喝一杯吗?” 虽然百般不愿,但几分钟之后,俩人也只能坐到了吧台前——因为实在没别的事能做了。 罗三炮先喝下一杯酒,冷笑着对对方说:“马如龙……你的胆子不小,也有那么几分本事!不过你完啦,等俺歇过这口气来,宰了你给兄弟们陪葬!” “呸!”穿着衬衫的马如龙立时回骂,“你不过是个海盗,充什么好汉!我有没有本事,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夸奖!” “哼,海盗。” 罗三炮哼了一声,继续说:“比你这英国人的走狗来得强。洋人抢了咱们的地方、强占咱们的产业,俺原本也没指望你这种人扯反旗,可你宁肯穿着人家给你发的皮、欺负咱们自己人,真是一个狗奴才!” 马如龙气得眼中冒火,啪地一拍吧台,站起身来指着罗三炮便叱骂道:“你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是个巧取豪夺的强贼!香港有几个英国人?你抢的难道就全是英国人的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东沿海劫掠村镇、欺男霸女、抢劫来往商船货物,多年来死在你手里的中国人也是不计其数!被你抢杀的那些香港人可也是中国人!” 罗三炮脸色一沉,咬着牙说:“好哇,马如龙。多说无益,你我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爷爷的岛亡在你手里,算是俺技不如人,今后俺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洗干净脖子等着俺吧!” 这话一出,薛鲤就是一阵皱眉,刚要说什么,就看旁边歪歪扭扭地走过另一个人来,正是之前那个把珠串押在他这的客人。 这客人坐了两个汉子中间,自来熟地把手搭在俩人肩膀上,说道:“两位第一次来吧?你们定然不知道,这酒馆可不让咱们处理私人恩怨,比如这位年轻人,现在是不是很想往我脸上来一拳?我看得懂你的表情嘛。可是你做不到。 “老板已经把规矩写在那边的白板上了,你们都不知道看一眼吗?这个酒馆已经不在你们原来的世界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得早点接受。” 马如龙也往白板那边看了几眼,听完了这不请自来的男人絮絮叨叨的解说,当然也顾不得跟罗三炮再互骂了,直接转向薛老板问:“这是真的?现在是哪年?” “你说是哪年就是哪年……因为每个世界的年份都不一样嘛。”薛鲤说着,把久违的客人登记记录抽了出来。最下面的两行果然又多出了两个新名字,一个马如龙、一个罗三炮,叫他忍不住挠了挠头。 别的客人还好说,起码没什么原则上的冲突,哪怕九叔和阿米莉亚也不是像他俩这种你死我活的关系,他尚且还能劝动;可这两个人明显已经是结了仇的,恐怕一从酒馆出去,俩人里就只能活下来一个。 这可咋办啊……怎么让这两个人暂且不要动手呢? 就在他对面,先前那客人眼珠一转,就看出老板这是需要帮忙了。 早跟酒馆里的人都混熟了几分的客人于是转向罗三炮,顶着这强壮男人好像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说:“我听刚才那位说,你是海盗?不不,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毕竟我认识的海盗都是很现实的嘛……” 他敲了敲对方身上的伤口,贱兮兮地问:“你的船还在吗?你的兄弟们呢?” 罗三炮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的情形,脸色一变。他就是再犟也得承认,这次马如龙和香港水警已经把他的老巢连锅端了,船也好、兄弟也罢,恐怕都已经没有喽。 那客人笑了笑,嘴唇上方的小胡子下露出暗黄、发黑的牙齿来。 他一看罗三炮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道:“我有个方案……两位都听一下好了。我也是个船长,虽然可能和你们不同时代,但我正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水手。这位……马先生?你的目的无非是要消灭海盗、让他不再劫掠你的领地;让他永远呆在另一个世界也一样能达到目的吧? “我向你保证,没有我带路他绝对回不到这里来。这间酒馆就是这样。 “至于罗先生?你是要回去打最后一场你打不赢的仗,还是要到我那里,再向远方的海平线出发? “我只能说,你我这种人不应该死在什么岛上……我反正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海上。明天我还会到这来,希望到时还能看见你。” 他的话说完了,捡起吧台上的三角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把帽子扣在头巾上,向两个人行了个躬身礼,好像一只猫一样扭着身体,醉醺醺地往门口走去。 罗三炮睁开眼,向着他的背影问:“喂,你还没说,你是何方神圣?” “我嘛……”他戴着三角帽回过头,用戴满了戒指的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帽沿:“我是杰克·斯派洛船长。” 第二章 黑珍珠 跟着那个杰克·斯派洛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罗三炮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人面前分明是一间铁栅栏围成的牢房……还是牢房的内部。 往两边一看,另一间牢房里的几个人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畏惧地向墙角后退,应该是看到两个人“凭空出现”,所以被吓到了。 [54.第54] “你奶奶地,这就是你说的什么‘海盗的世界’?” 罗三炮不禁回头抱怨:“还不是叫俺蹲大牢!” “别急嘛……首先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其次,我刚才去酒馆之前其实已经听到炮声啦。” 杰克这么说着,还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罗三炮听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透过墙上的铁窗,天边轰隆隆的雷声中,火炮发射那种冲击力极强的闷响也夹杂其间,“嗵!”“嗵!”“嗵!”地在沉闷的空气里炸裂。 “……是有炮声,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罗三炮回头问。 杰克挤了挤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听得出那炮声……那是我的船,黑珍珠号,整片加勒比海上最快的船。” “……你的船?那你怎么会被抓到这来呢?”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那是我的船,但现在不是我的船。那群混蛋看到我多半会杀了我,我们只有趁机逃出去、找到另一艘船、才有希望战胜他们。”杰克说着让人难懂的话,又仔细听了听,拉着罗三炮往后退了退。 一颗炮弹正带着“咻呜”的风声朝这边砸过来,轰嗙一声就炸塌了半面墙,可惜……塌掉的是隔壁牢房的墙。 第54节 “抱歉伙计,你运气可太差了。”隔壁的犯人们逃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嘲讽一把“伟大的杰克·斯派洛船长”。 “你奶奶地,还不是要我来解决……” 罗三炮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从靴子底下抽出一支薄薄的铁签来。 和杰克这种大部分时间呆在船上的海盗不一样……他在自己的世界其实很少出航的。香港这块地方本来就不大,如果经常出来劫掠、那不出几日就要被抓到尾巴了;只有在接到内线通知、确定了哪艘船油水足时,他们才会倾巢而出,趁着水警们来不及反应时逃回去。 平时除了在岛上吃喝玩耍、练习武艺,他和他手下的兄弟们也会隐姓埋名地跑到陆地上花钱享乐,也偶尔客串一下山贼的买卖;岛上除了拿武器砍人的水匪,也养着一些诸如行脚大夫、打铁的、厨子、锁匠一类的人。 他罗三炮本人更是混惯了江湖,旁门左道的手段熟得不能再熟了,拆掉个把旧锁头不成问题。 正巧赶上外边混乱、没人管这牢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在他忙着开锁的时候,一边的杰克船长从刚刚炮弹轰出来的缺口向外面张望出去。 阴云和硝烟时不时就挡住了洒下的月光,叫他难以看得真切;但只要稍微看上两眼,这皇家港的惨状也已清晰可见。 美丽宁静的加勒比海上,一艘扬起黑帆、挂起骷髅旗、好像从地狱里驶出的船正停在水面上,它的侧舷炮还在不停喷吐着火光。 另一侧的皇家港城堡,所有炮位都被压制住了,甚至没有哪个士兵敢冲上碎石不断飞溅的城墙。 镇内的居民们正在一边恐惧地大叫着,一边四散奔逃躲避着海盗们的杀掠,街道上的好多房屋已经被点燃了,身材高大的海盗们狂笑着,从屋内搬出大笔的财物。 当然,负责劫掠居民区的只是群散兵游勇,真正精锐的登陆部队已经向着城堡的中间去了,不知道是想要从那里找到些什么。 四周的殖民地士兵已经与海盗们展开了激战,城镇里到处都听得见枪声和刀剑交击的声音,加勒比海最繁华的殖民港口之一,就在短短的时间里化成一片焦土。 好在刚刚晋升为海军准将的诺灵顿出现在战线上,率领着士兵们展开了反攻,暂时控制住了混乱的蔓延。 即使英俊的脸、额头两侧的白色羊毛卷假发都已经被浓烟熏黑,坚持着皇家海军荣誉感的诺灵顿也是一步不退,他手执长刀,指挥着士兵们手中前膛枪的一次又一次齐射。 这个时代的火枪远不如后世的火药武器,没有改进的击发装置、定装火药、膛线,导致了射速根本提不上来,士兵们能够自发排成两三排、在诺灵顿的指挥声中分排各自击发,已经算是比较精锐了。 但奇怪的是,战线的推进却异常困难,不断有衣着破烂、看不清长相的海盗鬼喊鬼叫着从房屋的阴影中冲出来,杀都杀不完。 “不要动摇,坚守阵线,射击——后退填装,后排顶上!瞄准!”诺灵顿喊得嗓子都快哑了,趁着一时没有敌人冲上来,赶快咳了几声,低声问身边的副官:“其他区域怎么样?炮位上有人了吗?” “几分钟前已经派人去接管炮位、尽量开始还击了,但完全没动静!恐怕他们没能到达……”副官着急地说。 “再派人!不,你亲自带两个人去,点起火把!现在城内到处都是火,不会有人注意你们的!” 诺灵顿又命令道,回头再一次投入了战斗指挥中。 就在英军副官带人点起火把、往城堡高墙上的炮位冲上去的时候,两个人也正鬼鬼祟祟地从城墙下的阴影中探出了头。 “走到这里也有英国鬼子,真是要气死俺。” 罗三炮披着一身英军的衣服这么说,他还把头顶的瓜皮帽换了一只熟牛皮的三角帽,看起来就跟这个时代的人差不多;他手里提着一把弯刀,躬下身子跟在杰克身后,两个人避开了英军的视线,藏身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一路放轻了脚步往镇中跑去。 “加勒比海多得是没有英国人的港口,只是想在这混就难免要和英国人打交道。说起来,我也算是英国人……我没有国籍,但是有血统。你要是想念家乡……回头我们夺回黑珍珠号,我可以把你送回马六甲去。” 杰克斯派洛信口承诺着,时不时地还把手里的指南针往火光下凑去,看着那乱转的指针,也不知道怎么从其中看出了方向的。 在这种混乱黑暗的环境中,他就像一只午夜出门狩猎的猫,不仅行动敏捷迅速,还能保证身上的零零碎碎不发出任何声响,连脚步声都隐在了夜晚的风声里,叫身后的罗三炮看得心中暗赞。 不过他罗三炮也不是吃素的。 虽说年轻时断过腿,导致他直到现在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但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让他的平衡感变得极佳,借助修长的四肢在空间逼仄的小巷内闪转腾挪,迅速跟上了斯派洛船长的脚步。 一边走着,他一边还低声问:“我说,‘船长’……咱们这是要往哪去?” “找人。”杰克简单地回答,带着罗三炮七拐八拐的,往镇中一处相对寂静的所在走去。路上不少男女哭喊着、遭受着海盗的袭击,但两个人都视若未见,只是谨慎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沿着后墙根一路摸向了目标。 ——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想的也不过是趁着港内大乱浑水摸鱼,哪有时间管别人的事? 只是还没到地方,杰克心中就暗呼不好,原来是面前的一处空旷地方,一个年轻男子正手持长剑趴在地上,看起来已是昏迷了过去。 这男子旁边还有两个奇形怪状的海盗,其中一个正挥舞着铁棒,准备往趴在那里的男子后脑来一下狠的。 眼见事态紧急,杰克也顾不上再说话,只是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就抽刀扑了上去,一个灵巧的前滚翻,借着前冲之势往前上方猛地一挥,割伤了这海盗的手指,叫他吃痛之下手中的铁棍当啷一声落地。 与此同时,罗三炮也已经跳了出去,一脚踢在了另一个海盗的腰间,把他踹得横飞了几尺远,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狞笑着又大步冲过去,手拿弯刀就往海盗头上砍去,吓得那海盗连忙招架。 这势大力沉的一砍从上到下,带起了“呼”的一阵风声,那海盗怎么抵挡得住?眼看着他仓促举刀,却被罗三炮往下用力一压,还没等使上劲,就被刀锋直接剁在了肩膀上,差点把整个脖子都砍成两半,应该是活不了了。 另一边的杰克也是蹲下身子,双手撑地,一脚踢在了他对面那个海盗的迎面骨上,把他蹬翻了个,面朝下摔了个结实。 杰克又拎起地上的铁棒,双手用力,砰地一声打在对方头顶,然后把铁棒扔到一边,捡起刀,架起了一开始就趴在地上的那个年轻人。 “哼,这两下子也配讨海?”罗三炮对着地上倒毙的海盗冷笑了两声,抽刀出来,抬头却见一阵黑烟散去,冷白的月光朝这边照了过来。 好像有一股寒意袭来,叫他不由自主地脖子根发凉,大着胆子回过头。 手里的刀上没有沾上哪怕一滴血,那个本应已经被他砍死的海盗正坐起来,被月光化去了皮肉,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咔哒咔哒地把自己的脑袋摆正,朝着他这边转过了头。 “什么鬼东西!” 第三章 铁匠 罗三炮生活的时代可不像现在,大伙都在互联网上各种信息的轰炸下变得麻木起来;对于他那时候的人来说,会动的骷髅架子可已经足够吓人了。 幸好,罗三炮这个人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又不是没见过骷髅! 他这辈子也不知宰了多少人了,他自己觉得,还是在海里烂到一半的那种最他妈叫人受不了。 骷髅头的话……当年的三炮岛上到处都有,只不过它们从没有爬起来向他索命。 就看那骷髅头咔哒咔哒地敲着那一嘴烂牙,好像是在笑,在月光下扭着惨白的四肢捡起刚才脱手落在地上、被崩出个缺口的刀,奔着罗三炮慢慢走来。 它也许觉得,这幅模样已经足以把对方吓得手脚发软了,没想到对面的罗三炮可不惯着这臭毛病。 就在那骨头架子摇摇晃晃地朝他这边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去,又是一刀直接往对方脑门砍过去。 “呸,大爷管你是人还是鬼!”一边砍过去,罗三炮还一边怒骂。 要不怎么说鬼也怕恶人呢,对方明显愣了一愣,赶紧举刀格挡,“铿”的一声又被砍退了几步。 没等它稳住重心,罗三炮的第二刀又来了,左手压着刀背、右手拉到腰间,借着全身的力气往前一送,直奔它胯骨和大腿骨的连接处刺过来……他虽然不懂医术,也凭丰富的战斗经验知道此处乃是人身上要紧的地方。 这要是个人,被扎实了就少不得大出血;即使是个骨头架子,也得筋断骨折,说不定一条腿就直接被卸了。 那骷髅当然匆忙回刀,反手使劲,想要把他这一记突刺挑开……也不知他这“赤裸裸”的骨头棒子,既没有肌肉组织也没有血管,是打哪来的力气。 罗三炮却借着它上挑的劲,使了招借力上撩,刀尖划过这骷髅的肩膀,要不是它闪得快,差点没把它脑袋戳个窟窿。 见没打着,罗三炮也是一发狠,血气上涌,大喝一声:“着!” 只见他咬着牙根,壮实的胳膊瞬间发力,把这把刀的上提之势硬是攥了下来,改为横扫,刀身啪叽一下抽在骷髅头的脸上,把它的脑袋打得滴溜溜地在脖子上转了好几圈。 这下抽得才叫狠,连手里从英国人那抢来的钢刀都在骨头上被砸得弯了,不能再用,被他随手往地上一扔。那骨头架子晕晕乎乎地转了两圈,捂着脑袋好像在找哪边是前,手脚搞不明白,一时没法再冲他来了。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脑后突然有一阵风声响起。 罗三炮没时间想,连忙往前一扑,勉强把这一下躲过去。回头一看,就见另一个骨头架子不知何时已经爬了起来,捡起了地上的铁棒,正要再朝他砸过来。 “船长!你怎么……船长?” 他大叫一声,左右一看,才发现杰克和那个趴在地上的人都早已经不见啦。 “……奶奶地,跑得还挺快。” 罗三炮嘴里自言自语着,赶快往旁边一个侧翻,又躲过那铁棒的一下竖劈。 乌云又围了上来,眼见周围变得越来越暗,他也不想在这再呆下去,连忙吸了口气,“噌”的一声跳了起来,手脚并用地蹿上了旁边人家的屋顶上,踩着屋脊又是一跳,翻身往另一条小巷里下去了。 后面已经传来了英军的呼喝声,看来是展开了反攻;月光被盖住之后,两个海盗也恢复了人形,只是其中一个脸还朝着身后,摸不着方向地踉跄着。 另一个海盗无良地笑起来,还不怀好意地催促:“号炮响了!还不回船上去!我可不等你!” 这个脑袋转了个的海盗干脆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边跑路一边盲踢着他的屁股,两个人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往大海的方向跑回去了。 整个殖民港口的英国驻军终于反应过来,城墙上的炮位也开始了对外港那艘黑船的还击,让它不得不拔起了锚,退得远了。 在港镇中的居民区,英军们点起了火把,在大街小巷里地毯式搜索着残余的海盗,今晚所有人都注定无法入眠了。 罗三炮在小巷里左右躲闪,他在这个世界是个没有身份的人,更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入境,要是被这些英军抓到、也一样会被当海盗吊死的。 虽然他的确是个海盗……但大爷在你们这可也就抢了身衣服啊! 正在他左右找不到脱身之门的时候,旁边的屋里突然探出了一张画着锅灰似的黑眼圈、胡子也绑成辫子的脸。 “这儿!” 杰克斯派洛吹了声鸟鸣般的口哨,低声叫住了他。 罗三炮看了看旁边没人,又听见英军在巷外呼呼喝喝,没时间再多想,就一个闪身钻进了屋里。 刚关了门想问什么,杰克就捂着他的嘴,带他一路往屋里走,钻进了冷却的炉子旁、那座高高的煤堆里。 原来这是一座铁匠铺,四周还井井有条地摆着铁锤、铁砧、鼓风器等等工具,墙上更是挂着一片片的金属坯,也有不少铸造完成的刀尖挂在另一侧,等待着属于它们的鞘。 杰克伸手抹了一大把煤灰在脸上,还示意罗三炮也学着这样做;两人把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埋在了煤堆里,只是眯着眼从覆盖着头部的煤块缝隙间往外看。 不多时,一队英军就举着上了刺刀的火枪冲了进来。四处搜索后,一个士兵跑回来向自己的长官汇报:“报告长官,铁匠醉昏过去了,特纳晕倒在后墙旁边,手里有剑。墙上有脚印痕迹,应该是海盗进来之后被他发现、打晕他之后翻越后窗逃走了。” “带我去看看。特纳能叫醒吗?叫不醒就扔在那别管他!” 小队长说着,跟着自己的部下往后墙那走去。没过多久,一队人又急匆匆地冲了过去,沿着杰克伪造的痕迹往后面追去了。 等整个港口都恢复了寂静,空气中只有不时传来的镇民低泣声回荡时,杰克才推开了面前的煤块,从煤堆里钻了出来,“呸呸”几声,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熟练地从旁边的桶中打了盆水出来,擦拭着脸上、身上的煤灰。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了。”面对着罗三炮疑问的眼神,杰克这么说着,扔给他一块毛巾。 罗三炮也脱了上衣,一边用毛巾沾了水仔细地擦去身上脏兮兮的黑色,一边低声问:“你的船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不是人的又是啥玩意?” “他们遭受了诅咒,死不掉的。”杰克也压低声音回答,“他们在大副巴博萨的带领下反叛我,把我赶下了船……所以那是我的船,但现在我没法说了算。我要找到足够的人手把船抢回来……” “……什么诅咒,给俺也来一套。”罗三炮哼了一声,打不死的海盗,那可太牛了,还不是想抢谁就抢谁,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杰克斯派洛露出一嘴黑牙,微微一笑:“这是个诅咒……虽然你从此不会被杀死,但要告诉你什么好东西都吃不出味道,睡什么床都没有感觉,下面那东西也用不了,你还要不要了?” “揍他舅姥姥的,那他们还来这抢什么劫,还不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罗三炮顺嘴就说。 杰克的眼神却变得幽暗起来:“我知道他们来这干嘛……好了,我们先把小铁匠叫起来。” 说着,他来到后墙那边,把两个人用完的水直接泼到了小铁匠特纳的头上。 特纳哼哼着,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 还没等他站稳当,杰克已经走上前去,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拍了拍他那长得跟精灵似的、好看的小脸蛋,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子,我是个以德报怨的人……虽然你害我被关起来,但看起来我又救了你一命。你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冲出去被人打晕?” 特纳迷迷糊糊地回答:“海盗冲进来,烧杀抢掠,他们直接朝着城堡去的……伊丽莎白……被他们抓走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叫自己清醒起来,抓住杰克的手,急急忙忙地问:“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你看到了伊丽莎白没有?” 杰克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放开了他的衣领,站在那抬起头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说那枚金币为什么在她那呢。” 罗三炮一听金币就来劲:“什么金币?我说‘船长’啊,俺可是信了你的鬼话才跑到这来的,你要是有发财的路子、千万别忘了俺罗老三。” “这个财可发不得。”杰克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又转过来用兰花指点了点小铁匠的胸口,对他说:“……她是你的恋人?你想不想把她救回来?” “……她是诺灵顿准将的未婚妻。”一提到这个,小铁匠眼神里的光就暗了下去,他抿了抿嘴,赶快往外就走,边走边说:“我要去跟总督说,跟准将说,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罗三炮立刻站起,从旁边捡了把剑就顶在了小铁匠的后心,冷笑道:“我看你是想报官来抓人。你妈的,你敢迈出门口一步,爷爷就把你串成糖葫芦!” “不会的。”杰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弹了弹剑身,深深地看了罗三炮一眼:“黑珍珠是加勒比海上最快的船,追不上;而且总督和准将未必会出兵。威廉·特纳是吧……你尽管去试试看,但你得知道,和我们一起出海、才是你救回……别人未婚妻的唯一机会。” “你多点啥啊?”罗三炮不解地问。 “那是我的船!我知道它会去哪。”杰克说着,示意罗三炮抬起剑,把这个小铁匠放出门去。 [55.第55] 第四章 拦截者起航 第二天早上没过多久,特纳就带着一脸的闷气回到了铁匠铺里。 听听那人模狗样的准将所说的话吧,“别以为你是这里唯一关心伊丽莎白的人”,你关心你倒是派兵出去找啊! 等你慢慢吞吞地出动、就算找到了她,恐怕也已经晚了……一个漂亮姑娘落在海盗堆里,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换成他是斯旺小姐……也就是伊丽莎白的未婚夫,他现在早就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逻辑和计划了。哪怕把加勒比海掀个底朝天,他也定要找回自己心爱之人! 特纳觉得,诺灵顿准将拒绝他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爱还不够。 至于斯旺总督,他不是个战士,是个政治家……他的责任和权力边界就决定了,在军事行动上他只能听从准将的建议。 这两个人已经没法指望了,作为一个男人,特纳认为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解决问题。 好在昨天晚上他把斯派洛的话听进去了,现在他就要回铁匠铺找那两个海盗去,希望他们足够守信、还没离开。 第55节 不,不该相信海盗的信誉……应该相信的是共同的利益。 那个“杰克·斯派洛”不是一直说黑珍珠号其实是他的船、他想夺回船长的位子吗?哪怕是互相利用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我救回自己心爱的女人,你当你的船长,我们从此各不相干,这样就够了。 只是特纳还没想明白,两个海盗明明可以自己行动的……为什么非要带上自己这个铁匠呢?没听说过什么海盗船需要随船铁匠的…… 他满怀心事地走进了铁匠铺。 这铁匠铺真正的主人还醉倒在一边鼾声如雷呢,特纳干脆地踹了他一脚,这个老混蛋也没醒。 “……斯派洛?”他低声叫着,转头四周看了看。 这铁匠铺不大,他又极为熟悉这里,一眼就能看出有没有人躲藏着;可是看了几圈之后,他并没能发现那两个海盗的踪影,不禁懊恼起来……不该相信他们的!海盗嘴里有什么实话? 就在这时,后窗那传来几声鸟叫。 特纳满腹狐疑地走过去,却被两双手一把拽了出去,结结实实地在窗下摔了个狗啃泥。 “别嚷,特纳。你没有带着士兵回来,我可以认为是你同意了我们的建议了?跟我们一起去当海盗?”杰克按着小铁匠的肩膀这么问他。 “……我是会跟你们一起出海,但我绝不当海盗!绝不!”特纳坚定地说。 “……行吧。”杰克显然也没想跟他多说,当先站起了身,瞅准了街上的情况,往人少的地方钻了过去。 “走吧少爷。”罗三炮冷笑着在后面催促特纳,“忘了什么东西没拿?没时间给你做准备了。” 他也不知道从哪又弄了一套衣服,头巾盖住眉毛,又把自己的胡子也给剃了;这一来哪怕昨晚被他抢过一次的英军当面撞上,恐怕也未必认得出他。 特纳看着他,抿抿嘴,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也不回头了,抬脚就跟上了“杰克·斯派洛船长”的脚步。 三个人避开人们的耳目,从巷子里、桥下一路往港口走过去。 昨天晚上黑珍珠号大肆劫掠了皇家港一番,此时港口处还残留着交战的痕迹,英军士兵们也正忙着把尸体清出港区、恢复出入港的秩序。 近段时间应该是没什么商船敢在皇家港这停靠了,如果不是殖民地本身农业发展就不错、不需要从海外运粮过来,恐怕这些人吃饭都成问题。 皇家海军的所有船只都没有停泊进港口里,而是缓慢地在周边水域行驶、警戒着,船长们一个个都脸色铁青。 如此庞大的海军舰队,昨晚竟然被一艘海盗船打了个措手不及……所有人都觉得丢人。 尤其是这艘船上的船长,脸色都不能说是铁青了,简直可以说是黝黑。昨晚黑珍珠号打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船上巡夜;可直到那艘黑船到了近前了,他也没组织起兵来,甚至连锚都没卷起来,更别说发炮作战了。 眼见骷髅旗越飘越近,水兵们于是纷纷跳船往港口里游回去了,他自己的帽子也被海盗们挑在了刀尖上。 今天早上他被准将叫去,光着脑袋、立正站好,不出意料地挨了一顿臭骂。 诺灵顿说他是:“没有一点身为皇家海军的荣誉感,甚至能力也不能过关。” 要不是总督老爷在旁边劝着,说不定当场就把他职位剥了,叫他去守灯塔了。 只是这船长心里也委屈,昨晚上皇家港里那么多军舰,就我一个责任心强去巡夜的,其他人倒是没出丑,可那是因为他们压根就没出现啊! 他在准将那边受了气,回来当然要把火撒在自己的水手们身上。 “你那缆绳系好了吗,混账!是不是等我动手去重新系一遍啊!……你,还有你,你俩站那看什么呢?把这几桶橙子搬进去……不知道最近可能要出海吗?!”船长在船上大呼小叫、疾言厉色地骂着。 水手们正被他骂得团团转,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朝着自己的船长这边瞪大了眼睛。 “好啊好啊,原来你们也知道我们要出海了啊。真不好意思,能请你们下船去吗?橙子就留下吧。” 战舰侧舷爬上几个水淋淋的人来,还没等船上的水兵说什么,就抽出刀抵住了船长的喉咙,控制住了局面。其中一个把小胡子编成小辫的人甩了甩帽子里的水,对大家这么说。 “你们疯了吧。”船长看着这些不知所谓的人,嘲讽道:“你们三个就想开走这么大一艘船?没有水手你们能开到哪去?你们连港口都出不去。” “小鬼,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杰克·斯派洛船长。懂了没?” 杰克微笑着对对方这么说,然后也从腰间拔出了刀,顶在了对方的胸口:“就不用我再催一次了吧,先生们?” 举着刀的罗三炮也走上前来,把人往救生艇上赶,把倒霉的船长放在了最后一个。 就在这船长要登上救生艇之前,他突然咧嘴一笑,拎着刀挑起了船长的帽子:“俺看你这帽子花里胡哨的还镶着金边,挺好看的嘛!借给三爷戴上一戴!” 这船长的脸刷地就白了。 没过一会,正在皇家港港口统计损失的诺灵顿准将就发现,海湾里有一艘军舰正在没有收到命令的情况下往港外起航。 他赶紧抓起望远镜,却在船舵那看到了昨天被抓进监牢、不知什么时候又逃了出来的杰克·斯派洛,还有那个小铁匠。 “……这几个混蛋……威尔·特纳,你可真是太莽撞了。” 诺灵顿准将咬了咬牙,回头喝令:“无畏号被劫持了,快上船!上拦截者号,我们去追!” 皇家港的“精锐英军”们迅速行动起来,纷纷登上了皇家海军那艘最快的船——拦截者号。 在皇家海军驻泊此地的所有战舰中,毫无疑问,被劫持的那艘无畏号是最庞大、火力最强的。但说起速度,它可比不上采用新式设计的拦截者号。 两艘船有几乎同样的风帆面积,但船身较小的拦截者号可以跑出18节的时速,在广袤的加勒比海上、诸国的新式战舰中也属顶尖。 尤其是,开动这艘船并不困难,几乎就在一瞬间,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和诺灵顿准将一起,站在拦截者号的甲板处快速往港口追去。 也不知道劫船的人在想什么,无畏号这种大型战舰,甲板上少于二十个人都根本走不动,现在正连帆都没完全降下来,就顺着风往港湾出口那边龟速前进呢。 “追上它,跳帮过去把船停下来。见到人就立即击毙!”诺灵顿说着。 不过多久,拦截者号已经与无畏号齐头并进,无畏号的速度也在渐渐变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准将阁下展示了优秀的身体素质和航海技术,借助缆绳跳帮之后倨傲地走上了无畏号的甲板。 “……那几个愚蠢的海盗在哪里?” 诺灵顿准将昂起头这么问道。 在场的士兵们已经搜遍了无畏号的每一个角落,连船舱里都下去找过了,却没能看到什么海盗的踪迹。 就在这时,诺灵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快回头看向小一圈的拦截者号,却见它已经升起满帆,向着海湾之外加速驶离了。 站在舵轮旁边的海盗杰克·斯派洛往这边挥动着帽子,哈哈笑了几声。 没出几秒,他们已经远在可以跳帮的距离之外,而被切断了舵轮铰链的无畏号正随着潮水慢慢地往皇家港的港口撞了过去。 罗三炮拽着缆绳,从拦截者号的主帆顶一路跳了下来,一拐一拐地走到船舷边,对着身后的英军冷笑连连,低声啐了一口,说道:“这帮人要是在俺罗三炮手底下,早被我踢去刨茅坑了。跳帮时候船上也他妈能不留人的?!” 旁边的特纳则是心情低落,他在偷偷藏身帆后、寻机跳过来之前,已经听到了诺灵顿准将的话……准将把这边的三个人都叫做海盗。虽然这是他为了救回伊丽莎白愿意付出的代价,但心中总是不会痛快的。 本来盯着舵轮的杰克舔了舔嘴唇,朝这边喊着:“抱歉啦,特纳!你刚才刚刚跟我们一起、在英国的殖民地强占了英国海军的舰船,这是不折不扣的海盗行为!哈哈哈!” 第五章 盗亦有道 长期居住在陆地上的人们,其实很难理解“海洋”到底是怎样的事物。 皇家港已经看不见了,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水,波浪撞在船身上激起一层层的泡沫。船首正对着的远方,海和天连成一片蔚蓝。 即使是在加勒比海相对平静的时候,拦截者号也不可能一直保持满帆、全速前行;这个时代的其他风帆船就更是如此,每次出海,最起码也要漂上个十几二十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从欧洲本土过来的、沿着洋流一路往这边来的远航船只,更是需要在大西洋上度过足足几个月、几年。 时间一长,周围一成不变的景色就很容易给人造成心理上的影响、甚至把健全人逼疯,不过杰克·斯派洛和罗三炮都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一旦驶出港口,他们就自动进入了那个“与世隔绝”的状态当中,优哉游哉地开始自己找事情做、找话题聊了。 杰克站在船舵后面,掏出指南针确认了方向,淡定地点了点头,把舵轮固定住,摘下帽子扣在握杆上,摇晃着腰走下舵位来。 本来显得有些怪里怪气的走路动作,在这随着波涛摇摆的海船上却是异常稳当、如履平地。 罗三炮绑好了帆,盘腿坐在了侧舷边上,看着他走过来,若有所思地问:“光靠船上这三个肯定不行吧?” “是不行……”杰克回答,“所以我要到龟岛去,找点人手再出发。” “龟岛是什么地方?”罗三炮又问。 杰克·斯派洛耸了耸肩,给他讲起了加勒比海的事。 这里鱼龙混杂、欧洲各国的殖民地在南北美洲星罗棋布,各大陆的商船频繁往来,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法外之徒的注意。 加勒比海附近岛屿众多,最适合海盗连人带船藏匿其中了;随着出没在这片海域的海盗越来越多,渐渐地,在几个重要的地方形成了海盗们的聚集地——各个大势力的老巢,还有中立岛屿龟岛。 所谓中立,并不是指它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开放。只有不归属于任何国家的盗匪,才能得到龟岛的承认,最起码也得是私掠船。 整个加勒比海的海盗和销赃的商人都会在龟岛泊港,并进行货物交易、补给、招募水手,如果有谁敢把那个岛的位置透露给各国海军,九大海贼王就会联合起来、把出卖消息和接收消息的人一起干掉。 由于距离本土实在太远,各个欧洲国家都无法在此投入过于庞大的力量;虽说皇家港刚被黑珍珠号如入无人之境地打到镇中央了,可英国皇家海军还真就已经算是这片海上最强大的官方船队。 这时,刚刚完成了自己工作的小铁匠特纳也走过来,对着两人说: “……我也听说过那里,你们这些恶棍们的天堂……” 杰克倒是无可不可地笑了笑,可罗三炮就不爱听这个话。 他确实不是个好人,但对方的态度总让他想起另一个岁数差不多的香港水警,叫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罗三炮眼睛一歪,嘴一咧,冷笑着说:“现在咱们几个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俺要是恶棍,你最少也是个无赖。” 特纳脸色也是一变,在他心里,他祖宗几代都是良民,甚至他自己的父亲都是在商船上担任护卫、被海盗攻击而死;此时虽然为了救回伊丽莎白而暂且委身于草莽,但他绝对不想跟这两个人混为一谈。 于是这年轻气盛的铁匠顿时开口讥刺说:“……我可不靠抢掠别人而活,我生来就是个诚实的人,我靠着自己的双手赚钱吃饭,我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守法良民……” 就在此时,身边的杰克笑出了噗哧一声,把盛怒中的小铁匠特纳都给笑懵了,当即转向他,质问道:“你笑什么,你这个海盗?” “抱歉,但听到有人用‘值得尊敬’、‘守法良民’这种词来形容他我就觉得好笑。” 杰克干脆明目张胆地笑起来,好一会之后,看见特纳眼神里都冒火了,他才摇晃着身体解释说:“你父亲叫威廉·特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人们都称呼他的绰号‘鞋带’,或‘鞋带比尔’。他是个不错的海盗,一个真正的无耻混蛋,杀起人来从不手软……我认识你,小伙子,我见到你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跟你爸爸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不,你骗我!” 小铁匠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迅速抽出腰间自己打造的刀,指着杰克,声音颤抖地说:“我父亲他不是海盗!” 杰克闭了嘴,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可在场的另一人已经恼了,罗三炮他双手一撑甲板,整个人倒立起来,一脚就踢飞了特纳手里的刀,叫这小铁匠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整个人撞在了侧舷的栏杆上,往船舷外面翻了出去。 斯派洛船长反应很快,马上甩了根缆绳下去,拉紧的绳结正好吊住特纳的脚。 他把缆绳的另一头挂在侧舷的榫桩上,往下面喊了几声:“怎么样,特纳?你可以否认我们的生存方式,但你早晚得承认自己身体里流着海盗的血。现在,你要是冷静下来了就叫我,我们这就把你拉上来——俩人可没法把这艘船开到龟岛去。” 特纳自然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我腿要被扯断了!” “哪有那么容易断?”罗三炮嗤笑一声,还是动手把小铁匠拽上来了。“船长”他说得对,俩人开这么大一艘船是不太现实。 杰克也帮忙把这年轻的男人拽上来,趁着他还躺在甲板上喘气的时候,蹲下身对他说:“这片加勒比海上可没有你想象的那种诚实的人,你以为皇家港的那些英国人在做什么买卖?矿产、烟草,热带水果,还有奴隶!” 在这个时代的美洲,各国都在拼了命地掠夺殖民地的财富,从来没有什么可持续发展的概念。 从欧洲出发的船只因为洋流的关系会先到非洲西海岸停留,用一些武器、纺织品、无用装饰等东西从当地换取奴隶,然后横渡大西洋,往殖民地进发;在殖民地再用奴隶换来货物和金银,一路回到欧洲。 还不止是在非洲运过来的这些黑人奴隶,本地的殖民者在“开拓”的过程中也早已放弃了道德底线。 一开始,欧洲运来的一些流放犯、穷人还能支撑规模不大的生产;后来种植园和矿山越来越大,这些赚了钱重获了自由的“公民”也不愿意再拼命苦干了,他们就拿着武器去内陆捕捉原住民;再后来原住民们被累死、折磨死,他们没办法,只能从奴隶贩子手里购买非洲黑人。 到了今天,可以说皇家港和其他任何殖民地一样,每一寸平整的土地都是由奴隶们的斑斑血泪浇灌而成。 当然此时人们的道德观念还没有后世那么进步,这些奴隶普遍都不被认为是和欧洲人一样的“人”,殖民者们做起这些事来没有任何道德负担。 加勒比海上的海盗们,除去那些有私掠许可证、甚至有爵位的欧洲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由殖民地的被剥削者们组成。 他们中有曾经卖了力气、却没有得到公民身份、穷到活不下去的白人,有家园被毁、亲人被杀的原住民,还有那些从船上和殖民地里跑出来的黑人,以及这些人的后代。 正因为如此,他们在穷凶极恶、杀人越货、靠劫掠为生的同时,也自然发展出了一套规矩,或者说“混蛋之间的默契”。 亨利摩根编写、巴沙洛缪·罗伯茨船长完善的海盗法典中,最重要的核心精神就是人人平等,互帮互助。 以著名的罗伯茨戒律为例:以“船”为单位,除需遵守船长命令之外,对日常的一切事务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投票表决权;不允许偷取同伙财物、私自杀害或殴伤同伙;不得强迫妇女;不允许临阵脱逃、见死不救;因作战而伤残之人可以不干活留在船上,并领取抚恤金。 这些规矩,当然与船员的人种、出身无关。 杰克·斯派洛也并不否认自己的恶。 他敲了敲小铁匠的胸口,继续说:“……我是海盗,但我不觉得皇家港里那些人就一定比我高尚,最起码我不怕承认自己都做过什么。……罗先生,你是老水手了,到龟岛之前这小子就交给你来管。” “嘿嘿,好啊,三爷我可有一阵子没教小孩了。” [56.第56] 罗三炮笑了笑,在他的三炮岛上可没有几个小孩……绝大多数都是年富力强的人,而且来得快、去得也快。 活过了这些年头的兄弟们,无一不是骁勇善战之辈,尤其是初九……被港英政府抓了还他妈能跑出来的,真是勇猛。 说起这个,他又想起马如龙……小王八蛋不光骗了他,还冤枉了初九,气得初九他冲出去自己送了命。 再看跟马如龙有那么点相似气质的铁匠特纳,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对着特纳说:“小兔崽子……听好了,绳结一共有二十五种绑法,三爷一会儿挨个给你打个样。你学不会其中一种,老子就揍你一顿,直到咱们到了龟岛为止。” “你有什么毛病?”特纳瞪起眼骂道。 “我没有毛病,你有……你的毛病就是打不过俺罗三炮!” 罗三炮叫着,朝着小铁匠的屁股就来了一脚。特纳不堪受辱,立刻怒吼着冲了上去,只不过这次倒是没有拔刀…… 第六章 本性难移 第56节 等拦截者号到了龟岛的时候,特纳不仅学会了绳结的绑法、在各种风向风速下船帆打开的幅度和朝向、船只在大海上应对恶劣天气的方法等等,战斗力也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他一直不服气,就一直都在被罗三炮打。 不像是观察能力和想象力超群、善于利用环境的杰克·斯派洛,罗三炮的一身武艺全是从硬碰硬的打杀之中总结出来的,去芜存菁、每一招都是简单又实用。 即使只是挨打,特纳也得绞尽脑汁地少吃点苦头,慢慢地也能跟得上这中国汉子的节奏了,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还能偶尔还上两手,然后招来更加狠毒的痛揍。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出海的材料。 拦截者号不是艘大船,在风浪中上下、前后、左右的摆动也是常事,可他刚上船不久就习惯了,一点都没有晕船的迹象,反而精神百倍。 俩人又在甲板上打了起来、或者说特纳又一次开始挨打的时候,杰克正站在舵轮后面,在夕阳下看着自己的指南针,调整着拦截者号前进的方向,然后又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望远镜来往远方看了看。 “先生们!龟岛在望!如果不想撞进去的话我们就要开始减速了!” 放下望远镜时,杰克朝着下方的甲板这么喊道。 罗三炮一个侧身,用刀身尽头的护手和匕首一起扣住特纳的剑往后一拽,同时矫健的双腿一发力,一个侧踢就把特纳扫倒在了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听到“船长”发话了,他又朝这个屡败屡战的年轻人咧开嘴笑了笑,顺便把特纳从地上拎了起来,笑了笑:“没听到船长发话吗?半帆!” 特纳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外侧,差点就没站住,但看着罗三炮那张讨厌的脸,还是决定忍了,捡回了自己的剑,一瘸一拐地往后桅那边去了。 杰克·斯派洛船长从舵位上走下来,帮着罗三炮一起转动着船身中央的绞盘,把通过滑轮组和缆绳连接到这里的横帆向帆桁上收起。 船行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而夕阳下山后不出多久,拦截者号果然缓缓驶进了一处口袋型的港湾,人称“龟岛”的海盗天堂。 一艘完全是英国皇家海军形制的三桅帆船驶进港口的时候,显然龟岛的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几个人刚刚下了锚、把船系泊在码头上,就被一百多支长长短短的火枪和数不清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直到杰克从船上跳下来,对面的人群里才有人惊呼:“我简直不敢相信,是杰克·斯派洛!” “杰克·斯派洛船长,谢谢。” 杰克纠正道,脱下了帽子,继续抱怨着:“你们就这么对待一个老朋友?船是我从英国人那偷来的,现在需要水手,很需要水手。” 围过来的人群已经无趣地散去了,只有几个认识他的人还在和他搭着话:“上你的船?我们还不想死,斯派洛。你要是发了财,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 “……发财这种事,迟早都会有的……”斯派洛说。 他怀里可真是一便士都没剩,好吧,或许还有那么几枚西班牙银币,他还要留着在龟岛消费的。也不知道特纳这小子身上带没带钱袋?不过就算他带了,一个铁匠能有几个钱? 早知道劫船的时候应该顺便让那些水兵捐点经费的,可惜可惜。 此时龟岛港口内脏乱差的环境、喧嚣的人群和大大咧咧地在街上拔剑决斗的醉汉们,已经叫小铁匠特纳有点受不了了。 该说不说,这里倒是挺符合一个“海盗聚集地”该有的样子的,好像完全没有秩序,大家想干嘛就干嘛,死了人也不会有人管,只有在属于各国殖民地官方的船只或人员出现时,这里的人们才会变得紧张起来。 就像跟皇家港是位于两个世界一样,虽然生活水平上相差其实不多,但生活方式简直是天差地别。 就在他边跟着杰克走、边发愣的时候,旁边还有间建筑物里冲出了一个浑身是火、正在惨叫着的人。 杰克一直低头在看着指南针,熟练地躲过了那个人,还顺便绊了他一脚,叫他扑进了路边的泥坑里,算是用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灭掉了他身上的火。 “都上岸了你还看那个指南针干嘛?”特纳不解地问。 “辨别方向。”杰克毫无营养地回答,一个转身,朝黑暗的小巷里面钻去。 作为一个“中立港口”,龟岛上也是有常驻居民种地养殖、靠着为海盗们提供必需物资来赚钱的。 几个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间可能是农舍的地方,院中的猪栏里正有几头大白猪趴在那睡觉呢。奇怪的是,猪旁边还趴着另一个黑影,从形状判断,应该是个男人。 杰克收起自己的指南针,在浓烈的臭味中嫌弃地摸了摸鼻子,从旁边拎起一桶水来,哗啦一声泼在那个人影的头部,吓得旁边的小猪踹了这人一脚,嗷嗷叫着逃开了。 “你平时都是这么叫醒别人的?”想起自己的遭遇,小铁匠抽着嘴角问。 “这样最有效嘛。吉伯斯,起来!你的船长回来啦。”杰克说。 那个男人终于醒了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抱怨着:“该死的,你们这群满嘴烂牙的白痴!……哦,杰克?下次能用比较温柔的方法叫醒我吗……” 正说着,旁边的特纳拎起另一桶水,又是结结实实地浇了他一身,叫这个“吉伯斯”愤怒地叫起来:“啊!混蛋,我已经醒了!” “只是帮你冲冲身上的臭味。”特纳无辜地说,同时心里面暗爽……他好像有些明白杰克为什么喜欢这么做了。 几分钟后,一行人在龟岛上的酒吧里坐了下来,一人面前放上了一杯啤酒。 罗三炮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在谈什么,只是压低了帽檐,一边挠着裤裆一边打量着这里的人们。 就跟三炮岛上他曾经的兄弟们一样,这里的人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的人胡吃海喝、有的人跟别人茬架,有的人一边胡吃海喝一边跟别人茬架。 酒瓶子、盘子满世界的乱飞,不管男女都是醉醺醺地,兴高采烈地打来打去,被打破了头的就在地上躺一会。还有几个醉汉想来几个人这边混水摸鱼,被他几拳几脚就撂倒了,之后就没人再敢过来惹他。 “嗬、呸,把招子放亮点,你三爷爷不是好惹的!” 他放着狠话说。 一边的特纳也被推了出来、不让参与谈话,只好学着罗三炮,放倒了几个看中了他的干净衣服、往他这凑过来的醉汉。 他不自觉地开始用上了从罗三炮身上学来的招数,专挑重要的、能短暂破坏对手平衡的地方下手,反应速度也上了个台阶,甚至自己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呢,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借对方的力量轻松地把他们掀翻在地,再用剑鞘往他们脑门上、肋骨旁狠狠地戳上一下。 罗三炮的东方武术和他所学的西方剑技其实没啥太大区别,基础动作就那几样;他在船上这几天真正学到的是罗三炮应对各种实战场景的经验,比如应该注意对手的什么动作、要跟对手保持怎样的距离、处于上风怎么办处于下风又怎么办……罗三炮未必有意教他,但被揍得多了,这些东西就自然成了他的本能。 两个人把住了这张桌子好一会,谈完了事情的杰克和吉伯斯才站起身来,拍了拍俩人的肩膀。 “回船上睡觉去了。明天吉伯斯会帮我们找来一帮人……我们一起去追黑珍珠号。” 杰克说。 特纳回过头,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在岛上过夜?” 杰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两边被他俩放倒的人,不用说什么,意思就已经传达到了。 几个人趁着还没被卷进酒吧大乱斗里,赶紧出了门,往码头那边走回去。 夜色渐深,杰克·斯派洛船长理所当然地接管了拦截者号上的船长房间,躺在舒服的床铺上安然入睡,还打起了鼾。 直到连龟岛这种地方也安静下来的时候,这间船上舱室的门才又被轻轻地推开。 来人小心翼翼地没有让门轴发出响声,好像狸猫似的光脚踩着地板,无声无息地靠近过来。 就在他的手要碰到杰克胸口的时候,杰克突然睁开眼睛,一把就抓住了来人的手腕。 “这可不太够意思啊……罗先生。” 不出他所料,来的人正是罗三炮。 罗三炮几乎已经快要摸到他胸前挂着那个指南针了,被揭穿之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这么时髦的玩意我罗老三真没见过,想拿来玩玩。你在岛上也一直盯着它,我猜这指南针……指的应该不是南,对不对?” “是啊……这指南针怪里怪气的,也只有我能看懂。你要这东西可没用。”杰克干脆坐了起来,从被窝里抽出一支已经上了膛的短火枪。 这把火枪可也是他的心爱之物……采用了最新的底火技术,不用插火绳就能击发的。 “怎么没用呢?这指针到底指向何方?”罗三炮问。 “……当然是指向黑珍珠号了。”杰克哈哈一笑,把话题岔开,手中的枪口往外比了比,示意罗三炮赶快出去。 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海盗想了想,最终还是举了举手,退出了这间船长室。 第七章 世事如潮 另一个世界的香港,九龙半岛南端,油尖旺区的尖沙咀、水警总部大楼前。 一身白色制服、戴着礼仪头盔的马如龙如标枪般笔直站立在广场前,背对着水警大楼的正门,面对着自己的同僚们,旁边讲台后正站着他的顶头上司、香港警务处长。 庄严的水警警歌奏完,警务处长照例发表了一番演讲,无非是表彰他多么的敬业称职,又多么地勇敢拼搏、智计百出,总之全程英文,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等到台下的同僚们开始鼓掌、围观市民也鼓噪起来,警务处长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拿起一旁锦盒里的勋章,别在了他的衣襟上。 “马如龙,你没有违背你的承诺,剿灭了海盗,为香港的安全做出了贡献,建立奇功。希望你再接再厉。” 别完了勋章,这鬼佬警务处长总算换了个怪声怪气的语调,跟马如龙讲起了中文。 “thank you,sir!” 马如龙端正地敬礼,大声回应,心里却止不住在想,这鬼佬到底是更关注香港人民的安全,还是他自己的官帽呢? 罗三炮这股海盗其实已经横行数年,港英政府嘴上说要剿、实际上却一直不重视水警的建设和武器装备的配发,直到来访的英国海军少将被绑架,才火烧屁股似的行动起来。 不过他可不会蠢到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又转身向自己的同僚们敬礼。 前来观看这授勋仪式的人群外围,树后正闪出两个皮肤黝黑的人来。 “他娘的马如龙!”其中一个气愤地说,“三哥在的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就有什么,哪像现在,就像丧家之犬一样、要躲着人走!” 另一个人也低声附和:“刚才我混进去问了,他们都说,三哥是叫马如龙用手榴弹炸死了!趁这个机会,我们杀了她为三哥报仇!” 俩人对视着点了点头,混进人群里向前挤过去。 马如龙正在念着上司给他准备好的稿子,无非是感谢国王爱德华八世、感谢上司、感谢同僚等等,却在抬眼间不经意地发现两个不速之客正从人群中挤过来,当下指着他们大叫一声:“什么人!” 面前的水警队伍立刻哗然,两个海盗见行踪败露,顿时也不装了,掀开身上的长袍,掏出两把尖刀,就朝面前的人砍去,血肉横飞间清开人群,然后就往台上冲过来。 马如龙见这二人如此凶残,早已看得目眦欲裂,大吼了一声,顺手抽出腰间的仪仗剑就扑了上去,与俩人斗作一团。 背后的警务处长已经被这情况吓呆了,连滚带爬地往水警大楼里撤过去;前来观礼的陆警帮办戚海山连忙拽出胸前兜里的哨子,“哔——哔——”地吹响。 头前在场下列队的那些水警们也先一步回过神来了,脾气最大的大嘴、太保带着一班兄弟嗷嗷叫着扑了上去,把两个海盗围在了中央。 这两个海盗到了这时心里就有点打怵了,刚才说到气头上、两人想要趁着场面上人多,冲进来捅了马如龙就走,谁曾想被这眼尖的小子直接叫破了行藏,没了袭击的突然性;再一个俩人没跟马如龙放过对、交过手,不知道他身手如此了得,一时间被缠住了。 俩人心想,不是说他靠着手榴弹阴了三哥的吗?怎么这人以一敌二还这么久不落下风的? 心里发虚,手下就发软。等到水警们围了上来,陆警们也赶到现场,两个人想走也晚了,没过几手,就被拽腿的拽腿、抱胳膊的抱胳膊,当即被按在地上好生擒下,押送到大牢里去也。 马如龙身上那件好好的正式制服、授勋时才拿出来穿的白色军装也被割了个口子,黑着脸回水警大楼里找上司报到。 警务处长惊魂甫定,见到他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那外国人的腔调对他说:“马如龙,虽然你打了罗三炮,海盗还没有完全剿灭,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消灭海盗的残党。可惜罗三炮已经死掉,不然还可以审问他。” 马如龙敬礼接下了命令,正要去找后勤再申请一套衣服,旁边的洪天赐就皱着眉跟了上去。 这洪天赐看上去很年轻,相貌堂堂,颇有几分英俊。 他本是陆警队长兼新警员教官,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共事之后与马如龙成了莫逆之交,剿灭海盗之事他也加入、说起功劳来比马如龙也不差多少,他的授勋仪式早就完成了。 此时见马如龙接下了新任务,他连忙跟着一起出了门,凑到自己好朋友的耳边说:“阿龙,罗三炮还没死,这个消息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马如龙立刻停下脚步,看左右没人,连忙把洪天赐拉到墙角,低声说:“这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连大嘴都没注意,你可不能传了出去。罗三炮他是没死,但一辈子也回不来,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洪天赐于是细细解释:“区别就是我们还能找到他、从他嘴里问出话来。这些海盗都没有身份,却这么容易就能混进香港,还知道你的授勋仪式,我看咱们队伍里还有内鬼。会不会是卓一飞他……” “哎,不用说了。卓一飞这个人虽然贪财、没什么正义感,但绝不会出卖朋友的。”马如龙摆了摆手,看见洪天赐的表情,又再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问问罗三炮他还在香港有多少内线的嘛。可是他这个人冥顽不灵,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来。另外,要是把罗三炮还没死的消息透露出去,咱们的瞎话就更难圆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心里真正在想的是,英国佬真的不一定可信。如果警务人员里真有罗三炮的关系,那这些英国佬的嫌疑才最大。 想到这里,他又提醒洪天赐:“周永龄不是还关在牢里的吗?咱们找个时间再提审他一次就是。海盗要报复,也肯定是奔着我们几个来的,这段时间千万要注意;回头我再提醒提醒卓一飞,叫他最近不要露面。也不知道这家伙又跑哪去了,这么长时间都不露面。” 就在两人低声商议之时,他们口中的卓一飞已经又换了个形象,出现在了码头上。 他的身形太胖,特征明显,十分好认,最近本来是该低调行事、等风声过去了再现身的;可惜卓一飞是个闲不住的人,太久不偷东西不骗人、不去喝花酒消费,他就闲得要长毛啦。 今天他又是乔装打扮来到了码头,打算趁着罗三炮倒下、附近海域混乱无序的机会,从码头搞点货来卖到两广去……出入香港的货船往往会携带有英国人最喜欢的高档商品,天底下的有钱人都喜欢。 要搞货,首先得知道搞的是什么。 于是他就带了个瓜皮帽,做了个假辫子,光着膀子,涂黑了皮肤,装成力工的样子来码头扛活了。 另一头马如龙的授勋仪式刚刚被打断的时候,他也看到一艘新式的英国货船正在入港。 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洋行买办先跳下船来,叫了一声:“来几个力气大的!痨病鬼滚一边去,小心把你压死!” 卓一飞眼睛一亮,率先走上前去,学着罗三炮的口音说:“俺的力气大!” “哟嗬,伙食不错,看着挺有劲的。”洋行买办戳了戳他鼓起的肚皮,满意地拍了拍他壮硕的胳膊:“行,你算一个!” 不出一会,又有几个模样精壮的力工围上来,跟着买办走上了货船。 随船押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大太阳地下都躲进船舱里去了,只有两个英国人站在一边,朝这里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57.第57] 买办指挥着几个力工从另一个入口下到船舱里,从船底抬出一箱又一箱沉重的东西来,往岸上预先租好的仓库里搬。 卓一飞力气大,自己扛了一箱,感觉有什么不对的气味从木板中间的缝隙透出来,心里打鼓。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值不值钱?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在码头上往前走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脚够了一块石头回来,借着脚步的动作为掩饰往前一踢。 走在头前那两个抬着箱子的力工里,后面那位踩到石头的脚下一滑,突然打了个趔趄,哎哟一声把箱子一角砸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堆出来。 “哇!” 周围的人看到撒了一地的圆柱、圆球形油纸包,眼睛都直了。太阳一晒,风一吹,货物那混杂着烟味、特别甜味和一丝丝刺鼻腥臭的味道瞬间在码头上散开。 卓一飞心里一惊,立刻想道:“烟土!” 后面的买办已经喝骂着走上前来,连打带踹的叫那两个力工赶紧把油纸包拾回箱子里,赶紧搬到仓库里面去,然后忧心忡忡地回船上报告去了。 第57节 不出多时,船上又下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英国人,穿着便装、拎了两把椅子,守在了仓库的门口。 卓一飞心知这些货物虽然值钱,可干系重大、一定没有自己的份了。不过这英国佬难道又要把这一大批烟土输入中国?这可太叫人生气了。 他领了钱,转头在街口扫了这边几眼,还是决定去找自己的好兄弟马如龙。 第八章 人如水 “你说什么?”在水警驻地,刚刚升了职的马如龙拍案而起。 面前的卓一飞拿湿毛巾擦着脸上特意涂深的颜色,眼都不眨地说:“我亲眼看见了,绝对是烟土,船上就有英国人,下来把守的也是英国人。” 旁边也一起胜任陆警高级督察的洪天赐想得多一点,劝道:“阿龙,这种事咱们管不了。英国人跟大清签了条约的,不管是烟土还是什么,都是正常买卖。” 马如龙低下头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呢? “可是天赐,你是在外国留学回来的,你没见过那些烟鬼是什么样……咱们打海盗那批队伍里小卢的亲叔叔就是染上烟瘾,本来一个比牛还壮、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好汉子,不出五年整个人都不行了,瘦成了皮包骨不说,还整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有点钱就要去烟馆。他病了好久,可连家人凑给他治病的钱都被他偷去,最后死在了烟馆门口。 “天赐,你猜咱们中国像这样的人有多少个?数都数不清!英国人的报纸,管咱们叫‘东方病夫’!” 说着说着,他情绪就激动起来。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很难理解他们对于这个国家的感情。 假如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对外面世界茫然无知,那说不定反而轻松,只要一无所有地活、一无所知地死就可以了。 可惜他们已经有了“民族”的概念,也能明白什么是屈辱、什么叫无奈。 “这事我一定要管。” 马如龙最后这么总结,马上就要召集兄弟们往码头杀去了。 卓一飞脑子活泛,当即向两个警察建议:“你们两个当警官的,怎么比我一个做贼的还要鲁莽?你们就说接到线报有人走私,暂且封了他们的仓库做调查,难道他们还拦得住你?” 洪天赐还是皱着眉,回头对卓一飞说:“万一人家不是走私又如何?” “既然停在香港,那就是还没报关,在通关手续办下来之前,这批货还不知道是不是走私,只是绝对有走私的可能性。” 卓一飞摇头晃脑地说。 马如龙一想这的确是个法子,于是和洪天赐商量着要一起伪造线报、瞒过英国人上司。这其实也不难,俩人升职后一个是水警督察,一个是陆警高级督察,英国鬼佬不会起疑;手底下的兄弟也是各个忠心,线报记录什么的回头再补就可以。 这头商量停当了,马如龙又想起卓一飞干过的事,又向他警告说:“我说,这次可不是小事,你就是偷了那批东西也没处出手,反而要惹得一身腥。” 卓一飞心虚地笑了笑,心说还真是……那批东西实在太烫手啦。他拍着胸脯向自己的朋友保证:“你放心,我卓一飞这个人说一不二,那批货我绝不会动手,哪怕看也不会去看一眼,这总行了吧?” 洪天赐眼睛一转,对卓一飞笑了笑,拍了拍手说:“那正好,我们出去时,有另一件事要你帮忙……今天阿龙授勋仪式上有两个海盗残党袭击他,如果你能从他们嘴里问出有用的东西来,我个人作主给你发上四百块龙洋。” “我问,我怎么问。”卓一飞笑了笑,却看到洪天赐脸上玩味的表情,脸色不由得一变。 “当然是到隔壁牢里去问。”洪天赐也是露齿一笑,掀起腰间的衣服,露出腰带上挂着的手铐。 卓一飞立刻抱怨起来:“什么?我把你们当朋友,你们竟然这样对我。说什么我都不去。” 洪天赐刚才只是为了把这个不稳定因素控制住,现在倒觉得在江湖里有这么一个“自己人”其实还挺方便的,于是继续说:“成与不成,我都给你一百块。咱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得是,我破案升官、你顺手发财,有港府出钱当经费,一家便宜两家占,你没损失啊!” “好,痛快,我干!”听说不成也有一百块,卓一飞立刻答应,好像生怕洪天赐会反悔一样。 几个人相视一笑,卓一飞赶紧又从外窗台抹了把土涂在脸上,伸出手来叫洪天赐铐上了。 不过多久,他就被扔到了两个海盗旁边的牢房里,而马如龙和洪天赐则是带上一队警员出发,迅速往码头那边的烟土仓库而去。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一队气势汹汹的警察理所当然地引发了码头上所有人的高度紧张,仓库前面守着的那几个英国人也站起来,不明所以地迎上来想要询问。 按照刚才商量好的说法,马如龙对这几个英国人说:“我们接到线报,说这里有人走私烟土,现在需要暂且封锁这仓库进行调查。调查期间,任何货物不得进出!” 几个英国人面面相觑,手都扶到腰后的短枪上了,可看到来的是香港政府官方人员,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只是向马如龙说:“这位警官,我们的货品都有正式的通关记录,不可能是走私。” “嗯?通关记录?”马如龙觉得事情不对,不是说货船刚刚停到香港,还没有在大清海关报过关吗? 几个英国人果然拿出几张报关单来,马如龙接过来一看,还真是手续齐全严整、完全不是走私。跟预想不同,单子上写的不是“进口”,是“出口”。 这批货不是英国人运来卖给中国人的,而是他们从中国买走的! 就在这几年间,中国大地上罂粟种植的规模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增长。许多耕地都改为种植高利润的罂粟,粮食越来越少,大烟越来越多。 外加一场持续几年的旱灾下来,整个中国的食物体系迅速崩溃。 贫穷的百姓大量饿死,好几个省的乡村已经十室九空,清廷却不闻不问——这里面的税额已经太大,为了获取足够资金运转国家机器、支付战争赔款,无论如何也不能禁绝烟土贸易。 在这已经官方化的烟土贸易中,英国等海外国家运来的进口烟土被称为“洋烟”,而中国本地种植、加工、生产的则被称为“土烟”。清廷掩耳盗铃地将其命名为“洋药”和“土药”,甚至在地方设置专门行政部门来管理相关税务。 而这些英国人为什么要从中国出口这玩意……其实也很容易想明白。 “洋烟”可是要比“土烟”贵上好几倍的,可是它们的成分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只要在近海比如香港这样的地方转上一圈,重新分拣包装,再回到中国来,由洋行发卖,利润就能提高好几倍,这样好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实在不行,就运到印度去、在当地的烟土工厂再稍微加工一下好了。 马如龙他打垮了一批海盗,说不定反而是给这些英国人创造了便利……把烟土这种暴利玩意放在海盗鼻子底下,那还不是找死。 这个年轻的水警督察手里死死地捏着报关单,眼前都是罂粟花田里留着辫子、四肢细瘦的小孩,想哭却不知道从何哭起,想喊也不知道该喊些什么。 胸中的义愤快要烧干了他的血,也让他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啦。 旁边的洪天赐见情况不对,连忙冲过来抱住他的肩膀,从他微微颤抖的手里接过报关单还给那几个英国人,同时对他说道:“阿龙!阿龙!……咱们的线报也许出错了……而且这是宝顺洋行的货!” 马如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着几个英国人勉强咧开嘴笑了笑,说道:“抱歉,我们会再对消息来源进行详细调查的。收队!” 一群水警、陆警灰溜溜地收队回警察局了,马如龙最后看了那仓库一眼,摸了摸被他自己撞在胸前口袋里的勋章,也跟上了大部队的脚步。 回到警局的时候,卓一飞正被放出来,坐在他们当班的地方、自来熟地吃着东西呢。 见马如龙、洪天赐两人垂头丧气地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干什么跟欠了别人钱一样。我问出点东西来了,你们要不要听听?” 虽然烟土仓库的事情黄了,但海盗的事情还得办。 两位警官收拾好心情,坐到卓一飞身边,听他讲起刚才的问话。 据他所说,刚才进去时他先是不作声,然后蹲在栏杆旁边假作哭泣。旁边监房里的两个人当然又好奇又鄙夷,问他“大老爷们哭个甚”,他才说道“三哥他没了之后我连饭都吃不上,抢了一屉包子就被抓进来了”等等,博取二人同情。 聊开了之后,那两个脑袋不太灵光的海盗自然就跟“自己人”倒起了苦水。 说着说着,俩人就提到,三炮岛被水警荡平之后,他们投奔了一个名叫“独眼李顺”的小头目,跟着他一起跑到了香港。这李顺好像认识什么商场里的大人物,把他们安排进了宝顺洋行的产业里躲藏,两兄弟是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想着到街面上转转,这才遇见了马如龙的授勋仪式。 “……等等,你说宝顺洋行?” 马如龙的脑子顿时活泛起来,他清楚香港的法律、大清的法律、英国的法律都没法管那一仓库烟土的事,可要是能混进宝顺洋行、探明白这交易的来龙去脉,说不定还有从中行事的机会…… 稍微再想想,他又意识到,这事情需得找罗三炮询问。那什么李顺的关系绝对不是他自己的,应该就是罗三炮尚在时在香港埋下;除了他以外,别人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不可能混得进去的。 可是罗三炮会在哪呢?他和那个奇怪的“船长”,现在在另个世界里干什么? 第九章 巨浪 夜间航行总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尤其是在狂风暴雨、能见度很低的情况下。 整艘拦截者号都在被海浪的力量摇撼着、被抛上抛下,船身上的木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所有船员都得把缆绳系到腰上,紧紧地抱住身边的固定物,才能保持身体的稳定、不被抛到海里面去。 风太大了,把随之而来的骤雨都吹成了一道道的水幕,哗啦哗啦地倾倒在甲板上。 罗三炮没有系什么缆绳,他虽然没有远洋航行的经验,但也曾在台风中指挥过几次冒险的行动,对于这种程度的风浪心里有数。 他轻巧地避开被海浪抛起、朝他腰上砸过来的空木箱,向着船员们叫喊着:“舱门关紧!压低身子!控住帆,别让船打了横!动起来,他妈的,赶紧动起来!” 拦截者号在龟岛招募的船员……不客气地说,基本都是老弱病残。 年纪轻、身体壮的小伙子是一个都没有,甚至还有个已经六七十的老水手,都说不出话来、只能让肩膀上的鹦鹉替他进行表达。 不过这些人的经验倒还丰富,风浪刚刚来到的时候就已经捆好了舱底的货物、清空了甲板,哪怕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也没有一个人死亡或受伤。 杰克·斯派洛站在舵轮后面,在整艘船摇晃得最厉害的部分,两只脚却好像被钉在那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保持着叫人感到不明所以的微笑,看着手里的指南针。 “风浪太大了!我们应该收帆下锚,停在原地!” 小铁匠特纳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住楼梯的扶手,抬头对杰克喊道。 “哈!把你吓着了吗?不趁现在前进的话,我们永远也赶不上黑珍珠号!”杰克也大叫着回应,然后特意侧耳听了听船身在巨浪的冲击力下发出的声音,又叫喊道:“她还能撑住。接着给老子满帆!斜着切开这阵风,她马上就能冲出去!” 在这乌云笼罩的夜晚,四周都是彻底的暗沉,只有船上的灯火在风浪中剧烈地摇晃着,好像马上就要熄灭。 特纳也不知道杰克是怎么获知拦截者号的状态的,他自己的感觉是,这艘船好像被周围的黑暗紧紧地封锁在了这片狭小、狂暴的海域中,有种被世界抛弃的幽闭恐惧。 他又回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找到正在加固绳结的吉伯斯,说道:“……不减速的话,我们会被风浪撕碎的!” “哈哈,小威廉,加勒比海上人人都知道——杰克总是有办法活下来!”吉伯斯笑道,回头看了看正稳稳站在舵后、跟着风浪摇摆着身体的杰克·斯派洛船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阵骤雨忽然停歇,浪头也变得更有规律,推动着拦截者号向着乌云笼罩范围之外猛地冲了出去。 罗三炮摘下帽子甩了甩,把几只无辜的螃蟹摔到甲板上,又开始催人起来干活了。 “你,检查一下船舱进没进水。缆绳可以松一松了,把锚链拉回来!” 杰克没有动,只是提醒:“把灯罩拉下来一些,别暴露行迹……我们快要到了。” 十几海里外的一处荒废的海湾,通体漆黑的黑珍珠号安静地停泊在月光下,巨大无比的铁锚砸到了海底。 “我们到了……先生们。多年来的诅咒与噩梦,即将在今天结束。我们把特纳小姐请出来吧!” 赫克托·巴博萨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面前那座全由岩石构成的小岛、刀削斧凿一般的岩壁,露出阴沉诡诈的笑容。 他走出船尾的阴影,立刻在月光中露出了骷髅的模样。 船上的海盗们围了过来,这些骨头架子表现得异常激动,只是在面部表情上可绝对看不出来。 伊丽莎白小姐从船长室里被拽了出来,这船上鬼气森森的氛围吓得她连声惊叫。 “我希望你配合我们,特纳小姐。其实你的父亲‘鞋带’比尔·特纳才是我们解除诅咒的关键,不过,你和他毕竟流着一样的血嘛!” 巴博萨船长嘎嘎地笑着,骷髅头颅的牙齿上下撞击着,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 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此时满面惊惶,也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自己被抓上船时脑袋一热,就用了“特纳”这个名字。 海盗们歇斯底里地哄笑起来,唱着听不清曲调的歌,将这个姑娘绑上了小船,一起往这环岛的中间、那直立的岩壁里驶去。 伊丽莎白这才在月色中看清,岩壁的底下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从那宽度来看足可容得几艘小船并肩驶入。 岩洞之下,海盗们恢复了人形,眼光呆滞地望向前方,嘴里低声重复着让她毛骨悚然的词句:“……以血还血……” “那个,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其实我不姓特纳,我的姓氏是……斯派洛。”伊丽莎白突然转头说道,她心里面现在害怕极了,脑袋里涌出一大堆有关南美本土宗教的故事来。 “小姐,拿这个名字作为托词可不太好。身为‘特纳’的你本来还不用丢掉性命的,但你要是叫‘斯派洛’,我就不得不拿你去喂鲨鱼了。能请你安静点吗?” 巴博萨转过来,恶狠狠地笑着说。 另一头,停在深水区的黑珍珠号旁边,正有一艘蓝色船身上涂着金色饰带的船只在悄悄接近。 特纳脑袋顶上已经冒汗了,其他的船员也是,除了罗三炮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看着杰克·斯派洛,最后还是吉伯斯最先忍不住,凑到杰克身边问道:“这也行?我们一靠过去就会被发现吧!” “嘘——”杰克示意他过来接过舵,瞪了他一眼:“我们在夺船,你知道这是很严肃的事吗?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你被突击队开除了,给我好好看着拦截者号吧。” “呃……”吉伯斯缩了缩头,还是走过来握住舵,按照杰克的命令,大着胆子将船贴近了黑珍珠,直到两艘船之间的湍流开始自己把船拉了过去,减下速度的拦截者号轻轻蹭到了黑珍珠的侧舷。 杰克拔出刀,理所当然地往前迈了一小步,就踏上了那艘黑色的船。 走了两步,他才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催促道:“你们还等什么?夺船啦,注意别喊出声。” “也没什么好喊的……”特纳低声说,这船上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作战的必要,谁有心思喊叫? 黑珍珠号的所有船员都得去参加那个解除诅咒的仪式,唯一一个不是船员的伊丽莎白……这个嘛,她是那个仪式的祭品。 大家立刻完成了这次最安静的夺船,升起了黑珍珠号的锚链,让这艘船跟拦截者号一起向外海漂了过去。 小铁匠威尔特纳好像直到现在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拽住正往舵轮那边去的杰克,质问道:“我们是来救伊丽莎白的,可现在伊丽莎白没在这里……” “抱歉,特纳。准确的说,我是来夺回黑珍珠,你才是来救伊丽莎白的……而且我也遵守承诺,把你送到了这里。”杰克说着,认真地看着他:“现在伊丽莎白一定还是安全的……甚至我们再等一会都没事。现在你要自己想想该怎么把她救回来了。” [58.第58] “不,你说的还不够明白……为什么你能找到这里?为什么他们不会伤害伊丽莎白?” 特纳继续追问。 杰克·斯派洛轻轻地笑起来,对着特纳说:“看来你是真的想知道。好吧,看来他们还没那么快出来,我们还有点时间把这个讲了。你的父亲比尔特纳,其实和他们有相同的诅咒……变为不死之人的‘阿兹特克’诅咒。” “阿兹特克……是这块大陆上的那个古代文明?”特纳多少还是有点文化的,闻言开口回应道。 “正是……他们曾经是比我们更优越的文明,不过如今已经灭亡了。他们的财产被掠夺、后裔被屠杀,最后一代巫师也已经被消灭……但在消灭之前,他们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凡是夺走他们财产的人,必将成为月光下的亡灵,永远无法拥有‘感觉’。” 杰克说道,抬头望向了那亘古不变的明月。 刚才的乌云似乎已经彻底远离了这片海域,月光洒在海上,在波涛间卷起明亮的银白。 “……直到他们还回那笔财富,用自己的血洗清罪孽为止。 “剩下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得到,巴博萨和那群背叛了我的船员们正是找到了阿兹特克的宝藏,还以为自己发了财,用换来的钱疯狂地寻欢作乐,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现东西吃到嘴里也没有味道,酒喝进肚里也不会醉,姑娘坐在怀里也没有兴趣…… 第58节 “自打知道自己染上了那个诅咒,黑珍珠号就开始不断地袭击加勒比海沿岸,要把自己当年花出去的每一件金器再抢回来、还回去。不过除了宝物之外,他们还要付出自己的鲜血。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走斯旺大小姐……我在把她从海里救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她那白得要命、形状也很优秀的胸前挂着一枚阿兹特克金币,我猜是你送给她的…… “从那时起我就在留意镇里姓特纳的人,老鞋带是唯一一个参与了黑珍珠号的那次劫掠、却没有在船上呆到最后的,解除诅咒需要他的血。” 杰克指了指威廉·特纳的胸口,嘴角挂起讥嘲的笑:“海盗很少会让女人登船的,他们是把那位大小姐当成了你——比尔·特纳的直系血裔!” 第十章 诅咒之身 在来到这里之前,伊丽莎白·斯旺小姐其实很少能在船上睡得着。 一方面为自己的命运担惊受怕,另一方面也是在担心,皇家港如何了?父亲斯旺总督又怎么样了? 在船上的某一夜,她好不容易睡着后,还梦见了当年的情景。 海上大战过后,破碎的木板被潮水推上了岸。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也就比她大上一两岁的男孩子抱着一块被熏得焦黑的橡木漂上了岸,被皇家港的大家救起。 她正要去看看对方是否还活着,这个小男孩却突然吐了口水,一边咳嗽着一边睁开了眼睛。 “谢谢你救了我……”他说着,又一次晕倒过去。 但在他的脖子上挂着的,如当时的小女孩伊丽莎白·斯旺所见,是一枚手掌大的金币。 那枚金币上刻着繁复对称的花纹,中间还雕着一颗栩栩如生的骷髅头。 正当这时,父亲斯旺总督一边说着“把有骷髅标记的人都扔进海里”,一边朝这里走了过来。 她当时心思一转,就把那枚金币摘下来,藏在了自己的袖子里,救下了男孩的性命。 那个男孩子就是今日的铁匠威廉特纳,两人从那时开始就一直互有好感。伊丽莎白之所以不愿意嫁给父亲看好的诺灵顿准将也是这个原因……她根本不喜欢那个比老头子还死板、一点都没有“活着”迹象的家伙。 直到今天,她坐在了小船上,航向未知的命运时,才又想起这回事,恍惚间觉得可能自己当时看起来微小的决定、已经就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来到什么血腥的邪教祭祀场,但是从岩洞下面来到小岛中间的一处空旷地方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满一堆的金银珠宝。 在月光和火把的照耀下,那堆东西闪烁着让人心动的光。 海盗们熟练地从小船上下来,围着这堆财宝沉默地站定。巴博萨船长一把拎起了伊丽莎白,拽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爬到了堆在中间的财宝顶端。 直到这时,巴博萨才放开了她,掏出从她身上抢下来的那枚金币,还特意闻了闻。 “多少年了……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把所有东西都还回来了。” 赫克托·巴博萨长舒了一口气。 身负这诅咒多年是什么滋味,真的是只有黑珍珠上这些兄弟明白。 不过这些年同样是黑珍珠号声名鹊起、在加勒比海写下自己传奇的年代! 他们为了还回这批财宝,几乎每一天、每一刻都漂在海上,红着眼睛到处去抢回自己卖出过的东西,把加勒比海上能数得上号的大小势力都打了一顿,闯下了赫赫威名…… 虽然这里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艘船上所有的船员都杀不死,但想起来也总有些自豪。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赶紧完事吧!兄弟们都已经受不了了。 巴博萨继续喊叫着:“我们受到了足够的惩罚,遭受了足够的苦难……我们是一群海盗,但这样的惩罚跟我们所犯的罪根本不成比例!我不知道你们,但我宁愿被吊死在海港外。 “柯蒂斯船长所惹到的诅咒,我已经不准备再帮他还了。就在今天,我们要以血还血!” 说着,他一把拽起倒在财宝堆顶端的的伊丽莎白,叫这姑娘尖叫起来。 “别叫了,我们都已经把自己的血洒在这箱金币上面过,现在该你了,特纳小姐。” 巴博萨说着,抽出刀子,抓过伊丽莎白的手,就在她掌心割了一道,把那枚金币按在她的手心涂了一层,然后就放开了她。 “呃……就这?” 伊丽莎白是很疼,但她本来以为自己要在这被杀掉了,比起来手心划一道口子实在不算什么。 “不能浪费。”巴博萨说道,把那枚染血的金币扔回了金币箱里。 在场的海盗都等了好一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海盗大着胆子问:“……我怎么没感觉有任何变化?” 巴博萨听得心烦,抽出自己腰后别着的短枪就给了那问话的海盗一枪。 那海盗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枪眼,失望地摇了摇头。都没感觉到痛啊,这不是又失败了吗? 一旁的伊丽莎白露出尴尬的微笑,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找回来?你们看这一大堆,也许漏了什么你们也不知道的东西呢?” 巴博萨无语地转过头来,翻着白眼对她说:“这一批都是我们抢回来的其他东西……真正的诅咒财宝只有你看着的这一箱金币。我们想破除诅咒之后各自分钱,所以都集中在这,抱歉让你误会了。” “呃……那万一是金币的数量不对呢?” “……这毕竟关系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怎么会不数清楚呢?八百八十一枚金币,全都在这,一枚也不差。”巴博萨神色不善地回答。 伊丽莎白感觉到不对,结结巴巴地说:“其、其实你也不用一一回答我我我我的每个问题……” 巴博萨船长假笑了一下,做出个极为奸诈的表情,斜着眼睛看着伊丽莎白,说道:“那怎么行呢,不知道姓什么的大小姐?既然你不是鞋带的种,那你就没什么用了,我们也不准备在船上再带个累赘,所以决定在这把你杀掉。回答你的问题,你才能死得明白点嘛!” 伊丽莎白自己知道在海盗们的包围中已经不可能再逃走、或留下性命了,干脆也叹了口气,对巴博萨说:“那你现在还在等什么?给我个痛快吧。” “不好啦,黑珍珠号被抢走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海盗们纷纷哗然,眼看着就要乱起来,巴博萨不得不向天放了一枪,怒骂道:“谁?谁说的?妈的附近哪有别人的船?” 但是那个声音又说:“真的,船长,是杰克斯派洛!” “这个阴魂不散的王八蛋!他到底要怎样才肯乖乖去死啊!” 巴博萨本来还想控制局面的,可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火往上冒。而且,那家伙的话……他有那个不指南的指南针,还真有可能追上来。 他从人群中指出两个人来,说:“你们俩留这看着她,问问她从哪里得到的那枚金币,其他的等我们回来再说。……兄弟们,我们去给斯派洛一点颜色看看!” 一众海盗挥舞着武器轰然响应,除了被点名的两个人之外都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伊丽莎白这时也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没敢再说什么,被看守就被看守吧……这些人都被诅咒了,其实是一堆骨头架子,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其他会让她感觉羞愤的行为。 只是等这群海盗都乘上小船冲了出去,那两个受命看守她的海盗不怀好意地走过来时,她又感觉一阵阵地害怕。 “大小姐,开口吧……我们虽然得留着你的性命,但可没说不能让你少几根手指脚趾什么的。” 海盗冷笑着说。 伊丽莎白也对着他们冷笑:“你们是不是当我傻?我要是说出来了就会马上被你们杀掉的吧?说吧,想切我哪根手指头,说不定丢了太多手指头之后我就会愤而自杀哦。” “……没吃过苦头的大小姐还真敢说啊。” 海盗们并不相信她会有那样的决心,已经围了上来。 不过还没等他们接近到足够造成伤害的距离,后面突然响起了砰砰的两声枪响。 这个岩洞上方,那一小块缺口旁边的石块被击中,轰隆隆地塌了下来,正好砸在两个海盗的脚面前。 本来只照在宝物堆顶端那一小块的月光忽然扩大了一块,把那两个海盗的身影笼罩进去,叫他们露出了狰狞的骷髅本相。 两个海盗还没反应过来,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一脚踢在其中一个海盗的头上,把他的骨头脑袋踢得打着旋地飞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没了脑袋的骨头架子惊慌到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噗通一声,从财宝堆上摔了下去,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与此同时,那个突然冲出来的人也把一把剑插进了另一个骨头架子的胸口,推着他一直向前,将他钉在了那个装满了阿兹特克金币的箱子上。 “你……你是傻子吗?我们是杀不死的!” 那个骷髅也不知道用什么部位发的声,口吐人言,这么说道。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又英俊的脸,正是小铁匠威廉·特纳。 “是吗……看来你并不知道我是谁。”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伸向那个装着金币的箱子,攥紧了拳头。 一滴血液,正从他掌心的伤口冒出,沿着他手掌外侧、对着下方的掌丘,滴到那堆金币的顶端。 那个海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透过岩洞上方的缺口照下来的月光,抬起了手。 那本来只是森森白骨的手臂,已经恢复成了血肉饱满、皮肤黑亮的样子。那是他“生前”的模样,也是他几年来一直在月光之外维持着的假象。 胸口的疼痛从那个被剑刺中的伤口扩散到他的全身,叫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在这金光闪闪的财宝堆下面,也正传来“嗵”的一声,那是另一个海盗的无头尸体正无力地倒毙。 这个所谓的阿兹特克诅咒,在所有金币都归还、所有的血都被献祭之后,已经解除了。 第十一章 以眼还眼 正乘着小船、往岛外的大海中前进的巴博萨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留在岛上岩洞里看守财宝和伊丽莎白的两个人,已经被解决了。 在他看来,两个拥有不死之身、身经百战的海盗,怎么也不可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怎么样的。 小船划过长长的洞穴,刚要回归到月光下的平静海面时,海盗之中眼睛最尖的那个独眼龙就看见了远处停泊着的船只。 “两艘船!”他惊叫。 “当然是两艘船,不然那个混蛋难道是跟着黑珍珠号游过来的?” 巴博萨骂道,抽出怀里的望远镜,趁着还没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时,抓紧时间侦查敌情。 在望远镜中,两艘船正排成一排,用侧舷对着这边的岛,既不像要冲过来作战,也不像要朝另一个方向逃离。 “杰克·斯派洛……你又要干什么?” 巴博萨有些费解……如果他是杰克,偷了船之后分一半人驾驶,直接就跑了,干嘛要留在这陪一批不死怪物玩? 但他不是杰克,而且永远也猜不到这家伙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多人都说杰克是个疯子,不过巴博萨一直坚持不是。疯子哪能跟杰克比啊,他简直就不能算人! 不管是各国殖民地的军队、还是在加勒比海上横行的大小海盗势力,在他看来都不足为惧,不死的军队完全能毁灭一切敌人。但杰克这种就不同,他脑袋里那些明明是歪到离谱的主意到最后却总能奏效;当初把他扔在岛上时,可没想到他会成为今日这样的麻烦,早知道就不管什么海盗法典,在那一枪毙了他不就完事了嘛…… 这时那个眼神最好的独眼海盗又惊叫起来:“炮位,他们打开了炮位!” 旁边的另一个恶形恶状的海盗立刻打了他一下,说道:“炮位又怎么样,我们又死不掉!他开炮也没有用!” 船长巴博萨却黑着脸接过话头:“不,有用……他不用打死我们,只要把我们的船打沉就行了……我们又不可能从海底走回龟岛去!妈的,散开!散开!” 头前的小船已经划出了岩洞,暴露在了月光之下,一堆骨头架子手里拿着桨,拼命地往两侧散开……只要不聚在一起,这么小的目标其实很难被炮弹直接命中的。 不过还没等他们划向两边,那边的两艘船已经开炮了。 沉重的炮声几乎连成一线,砰砰砰地跟着荡漾的波纹一起传过来;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巴博萨伸出手去拼命挥舞,想让兄弟们再划快一点,却看见自己的手上已经长出了肌肉与皮肤。 “嗯?”他疑惑地哼了一声,随即脸色大变,回头向幽深黑暗的岩洞内望去。 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漆黑火烫的弹丸已经落在了四周,掀翻了小船、轰垮了岩洞的上层,和碎石一起掉下来,噗通噗通地砸在海里。 紧接着是第二波、第三波的炮火,把这个并不算宽阔的岩洞入口轰成了满目疮痍的样子。 远处的黑珍珠号上,杰克站在甲板上,扇了扇帽子,挥去面前的硝烟,咳了两声,大喊道:“行了,够了!够了。” 同样在黑珍珠号上看着那头的还有罗三炮,此时他也抓着个望远镜看向那边,一边看着一边还在说:“你就不管特纳了?” “我跟他约了20分钟,20分钟一到,不管情况怎么样我都得开炮。放心吧,我也会遵守和你的约定的。”杰克说,从他手里抢过望远镜——他得确认一下巴博萨那家伙死了没。 不多久,就有几具尸体浮起、跟潮水一起漂了出来。 “哈……威廉特纳,还不错,还不错……” 杰克说着,把帽子重新扣到头顶,对着罗三炮笑了笑:“按照我们的约定,罗先生……现在那艘拦截者号是你的了。不过首先你没有船员;其次你开上这艘船之后,在整个加勒比海上、乃至在整个世界的任何一片海洋,都会被英国皇家海军追着屁股咬。” 罗三炮的脸在这夜里更黑了,并没有试图跟杰克争辩,而是说:“要是俺现在跟你一起去把巴博萨找回来呢?你和你的兄弟能不能把俺送回龟岛?还有,巴博萨在这座岛上收藏的宝藏也有我的一份,你们那‘法典’上可是写明了的……你是船长,分钱可得公平。” “哎呀,我都快忘了……近几年所有人只听说黑珍珠号在抢劫,没听说他们在花钱。你说的没错,他们一定把宝藏都收藏在这里,想要等解除诅咒后再开始花用。” 杰克斯派洛一拍脑袋,罗三炮注意到,他手里的指针刷的一下就变了个方向,指向了那边的小岛和岩洞。 “这就有意思了。” 罗三炮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但只是在心里想着,没有说什么,回头就去叫其他船员了。 [59.第59] 黑珍珠号的帆稍稍降下了一点,船身活动起来,慢慢地向着那座小岛接近了。小船的碎片和死尸已经渐渐漂了出来、顺着洋流被冲上了小岛另一头的沙滩。 更多的尸体还停留在岩壁前的区域,当然还有一些活人,拼命地向上游着,抱住身边漂浮的木板,绝望地看着黑珍珠号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生命与感觉被找回来的同时,他们也同样找回了对死亡的恐惧。 只是,站在甲板上的杰克·斯派洛没有任何“仁慈”的想法,只是挥了挥手。 黑珍珠号上那些“老弱病残”的船员们从侧舷探出头来,朝着海中的幸存者们举起了枪。 啪啪啪啪地一阵枪响后,水面又安静了下来。 杰克吹着悠扬的口哨,说不清是在嘲讽这些把他这个“船长”赶下自己船的人,还是在为他们送行。 过了一会,在场的船员们又听到自己的船长低声哼唱了起来: 勇敢的船长们把船开稳,倾听我们的呼喊,倾听我们的呼喊; 第59节 别为了金子,出卖你们的灵魂,出卖你们的灵魂; 勇敢的船长们把船开稳,虽然看起来你们已经失去了控制…… 正哼着歌,让黑珍珠号在海湾的外围逡巡时,杰克突然眼前一亮,朝着对面一块礁石上趴着的人影大喊:“赫克托!老朋友,你他妈原来在这呢。” 巴博萨没有回应他,这个男人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现在已经紧攥着双手趴在那失去了意识。 杰克无趣地舔了舔嘴唇,向着罗三炮晃了晃脑袋,使了个眼神。 罗三炮无奈地在身上系上缆绳,摘下帽子、脱下上衣挂在一边的船舷上,深吸一口气,跳下了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船长”把自己骗到这来,说什么要给一个重新扬帆于海上的机会给俺,结果来了之后先是要逃狱、然后要自己凑船员、什么甲板上的活都得干,现在才把之前答应好的船交出来不说,听这意思如果自己现在要走,就只能一个人去拦截者号那边? 就像杰克船长之前说的,这种大帆船,一个人可绝对开不走。 等到赫克托·巴博萨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回到了那个岩洞之中,背靠着那个箱子。 他痛苦地哼着,同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且已经解除了诅咒。 就在他的面前,杰克·斯派洛正一个人站在那。 “……杰克?” 他半睁着眼睛问道。 “是我,赫克托,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我。” “我倒是想忘了你,不过你就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抛到脑后的人。”巴博萨叹了口气,“能让我死得明白点吗?鞋带比尔的后代到底是谁?” 杰克歪了歪头,回答道:“小威廉·特纳,皇家港的铁匠。在比尔去戴维琼斯的监牢里报到的时候,我们的大小姐在海上捡到了他。” “哼……所以金币就是从他那来的。”巴博萨用双手撑起身体,费力地坐直,继续问:“之前在这里喊出‘黑珍珠号被抢走了’那小子就是特纳?” “不错……爱情就有这种魔力,能让他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到这里来。”杰克哈哈一笑,“我说,你不会一直问问题,指望我一直跟你耗在这吧?我还有正事,我亲爱的大副赫克托。” “船长,我是巴博萨船长。最后一个问题。”巴博萨笑得咳了起来,“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这个简单。”杰克掏出了一把短枪,扔在了一边的地上:“这把枪就是你之前留给过我的那把,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它还能不能正常击发。 “这是你特意找到的、没人会来的藏宝地,我想这里完全符合‘荒岛’该有的定义……你被放逐了。当然,我对你比你对我更好,因为我还给了你另一个选择。回头在那个箱子里再拿一枚金币出来,你就能带着它永远活下去。只是,这个代价你还愿意再付一次吗? “再见了,赫克托。” 说着,杰克点了点自己的帽沿,深深地看了巴博萨一眼,回头朝着已经被清理出来的岩洞水道中走去,乘上了小船。 “……杰克·斯派洛……你这个残忍的家伙。” 巴博萨苦笑着,回头看了看。 岩洞里的财宝果然已经全都被搬走了,剩下的只有那箱阿兹特克金币。 第十二章 代价 藏身在岩洞最深处、远远躲开了那次炮击的威廉·特纳,正从下面推着伊丽莎白,一起从侧舷爬上了拦截者号。 罗三炮终于站在了舵轮后,充满怀念地摸了摸上面的透明漆封。看到俩人上来,他也没说别的,只是努了努嘴,叫两人自己找个船舱呆着。 特纳先是安顿好了伊丽莎白,才又凑过来跟罗三炮道谢:“……罗先生?我听杰克这么称呼你。谢谢你进到那去把我们救出来。” “还不止呐,小铁匠。杰克不是把这艘船白送给俺,他还要这艘船招到足够的船员后带你们去皇家港外,把你们放回去……你要谢的是他。” 罗三炮不爽地说。 其实他更知道杰克·斯派洛想做什么……同行才更能理解同行。 当他和“拦截者号”出现在皇家港外,就会立刻把英国皇家海军的注意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如他所说……那些鬼佬马上会追着他罗三炮的屁股咬,到时杰克和黑珍珠号就相对没那么危险了。 当然,让他们绝对安全也不可能……“黑珍珠号”这艘船,已经因为巴博萨前几年的作为而声名赫赫了,只要一出现就一定会被所有人盯紧的。 杰克这回用来钓他的东西是海图…… 为了让他乖乖地去皇家港送人,刚刚杰克进去之前还神神秘秘地跟他说,加勒比海上有很多小岛、暗礁,并且从这里并不能直接到达“太平洋”,想回到中国去,就得走一些“又绕远又难走”的航线。 特纳听完了罗三炮的解释,又一次向他道谢:“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才是那个要带我回去的人……” “你这小铁匠,是真的啥也不懂啊。”罗三炮摇了摇头,“他答应把船给俺、俺答应送你们回去,不是突然发了善心,是因为谁也信不过谁,只能靠这些事彼此试探、勉强搭伙。别太天真了……你们回去之后,也未必就万事大吉,不信咱们就等着瞧。” 就当他话音未落时,刚刚回到黑珍珠号上的杰克已经隔着几十尺的距离叫了一声:“罗先生!有人来找你。” 再一看从对方船舱里钻出来的人,罗三炮立时目眦欲裂地低吼一声:“马如龙!” 马如龙却是苦笑一下,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他可也不想再跑到这上赶着来见罗三炮……更不用拜托薛老板颇费些艰难地把他带到这里。 不过还没等他解释什么,只见拦截者号上的罗三炮突然把衣服一脱,叫着“马如龙纳命来”,硬是猛地跃起抓住一根绳索,瞧准了一道浪头的力道腾空而起,一跃跳过这几十尺,在黑珍珠号的甲板上翻滚卸力,借势就是一刀砍向马如龙的脚。 他跟马如龙可是老仇家了,而俗话说得好,“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不亲手杀了这香港水警,怎能消除他心里的郁结呢。 马如龙被罗三炮这一下惊了一跳,蹬蹬后撤几步,躲开了这一刀,也不由得心头火起。 他想阿sir我来找你,是因为宝顺洋行贩烟之事,本不想和你再作争斗;奈何你本性难移,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莫不是以为我好欺负! 当下也从黑珍珠号的海盗手里夺过一把刀,把罗三炮的又一次攻击挡住,回身便与他战成一团。 薛老板也从船舱里钻出来,有些不适应此时外面明亮的阳光,揉了揉眼睛,才看到两个客人又打了起来,不由得低声叹了一口气。 海盗们马上就要围过来了,杰克连忙喊着“我朋友、这几个都是我朋友,不用管他们”,挤过来拍着薛鲤的肩膀,把他拽到了舵轮旁,往下看着这一场龙争虎斗。 既然船长都说不用管了,黑珍珠号上的海盗自然也就随那两个人去了。 这两人刀来剑往,几下就打成了一团,一个力大身健、一个敏捷如猿,一时还真的分不出胜负。甲板上满地滚的、空中飞的都是雪亮的刀光,看得旁人是眼花缭乱。 吉伯斯拿着个旧帽子,先往里扔了两枚钱,回头跟船员们说:“我赌罗赢,我见过他的本事。谁来跟我赌?” 大多数人都摇摇头,这几天跟着罗三炮一起在海上航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条好汉子,能在暴雨中喘口气的工夫就爬上帆顶砍断绞绳、掰手腕也没人赢得过的,剑斗更是玩了好几次、输了一大堆钱。 不过海盗们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有那几个不长记性的凑过来往吉伯斯的帽子里扔了些钱,意思是跟他赌了。 来到船舵这边的薛鲤还要上前再劝,却被杰克拉住,摇了摇头。 “人的问题有时也是要靠自己解决的,老板。假如他们俩自己能把事情说明白,那你下次送我一瓶龙舌兰如何?啊,朗姆酒喝太多了,总想换点新鲜东西。” 另一边,不过几分钟的死斗之后,胜负也已揭晓。 马如龙的功夫其实不错,以杰克和吉伯斯看来,船上这些海盗,包括他们俩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可能是这“水警”的对手;可惜对面的罗三炮也是一样功夫了得,战斗经验更是无懈可击……在两个人的技术水平相差不多的情况下,身高与体重的差距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决定性的优势。 罗三炮仗着手臂长、力气大,率先击偏了马如龙的刀,并将剑刃搁在了对方脖子上。 “呸,马如龙,俺今天就要为死去的那些兄弟报仇!” 马如龙倒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要如此死去,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家人和朋友在等他,哪怕是死,也得等他把事情办完了再死。 他紧盯着罗三炮,说出了他认为唯一能打动对方的东西:“……你的兄弟可有不少还活着。” “你说什么?”罗三炮大惊失色,一把扔下手里的刀,抓起揉着手的马如龙,逼问道:“你此话当真?” “……懂得重视兄弟,也就是说你这人并不算完全无药可救。” 马如龙却掰开他的手,深呼吸了几口气,指着罗三炮的胸膛问:“面对水警时,你三炮岛上的人就全是你的兄弟……面对鬼佬的时候,整个中国都应该是你的兄弟。现在四万万同胞有难,你这个自诩‘抗英义士’的家伙,肯不肯帮忙?” 罗三炮脸色一黑。 他对于自己在拿“抢英国人”在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其实心里有数。 只是千百年来,中国所谓绿林道上的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吗?打家劫舍的最好立个“替天行道”的招牌,哪怕自己从来没给穷人分过一文钱;为友报仇的总要打着侠义旗号,哪怕被千里追杀的其实是个好人,自己的朋友才是十恶不赦之徒。饭馆免费奉上酒菜,那是老子美名远扬;店家不肯赊账,那叫有眼不识泰山。 真正的侠客,从不会把好勇斗狠当成值得夸耀的事,当然更不会勒索商户钱财。 不过既然是在江湖打转,这种没脸没皮的自夸又何尝不是对自身不成器的嘲弄、对真正快意恩仇的义士的向往呢? “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吧。” 马如龙见他许久没有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最近你有两个兄弟想来杀我,落在了我的手里……同时我也发现……” 他将宝顺洋行贩卖烟土一事仔细说来,听得罗三炮直皱眉。 并且,听着听着他也回过味来,明白了马如龙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等马如龙讲完,他一摆手,也没兴趣跟这水警再动手了,意气萧索地说:“……不错,三炮岛在宝顺行里是有内线……在香港几大洋行里都有。” 这就涉及到一个效率的问题。 出海抢劫不是闹着玩的,除了人手、武器之外,要准备的东西还多得很,什么米饭、干菜、腌肉、淡水、烈酒,各自都要齐备,哪怕只是出海一两天,也至少得备上足够全船人顶上十日的吃喝;船上每一个舱室、每块木板、每张帆、每条缆绳也得细细检查,不然在海上出了问题才真的要命。 大家也不是为了好玩才当海盗的,人人都是为了吃饭。既然是把劫船当买卖做,那当然就要考虑成本、收益等等,每次出海都必须得有收获。 为此,罗三炮不光是发展了周永龄这个“好朋友”,还在香港派了几个脑子灵、手段多的兄弟,混进各大洋行、打探风声。之前那次截住英国海军少将的官船,也是因为早有人通风报信、得知了少将的航程。 再转念一想……自己的那些兄弟,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现在自己不在那个世界了,想必他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喽。 “三爷可以把内线告诉你,但你需得事先答应俺……以后你们抓到俺的兄弟,不能由港府来审判,只能把他们送到俺的船上来。” 罗三炮说。 在舵位侧下方的楼梯上,杰克对着薛鲤笑了笑:“别忘了我的龙舌兰。” 第十三章 出口处理 贝克斯利的某间医院里,年轻的院长迈克正带着某个光头大胡子拉开药库的大门。 如果他不是院长,那他还真没法帮马克斯找到他需要的东西——麻醉药品在任何医疗机构里都是要被重点监控和管理的,因为这种药物大批流入社会简直就是治安灾难。 不过为了应付塞勒涅越来越过分的要求,迈克已经完全熟悉那些做假账、编记录的搪塞法了,甚至还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了四个需要经常入院治疗的病人、一个不存在的夜班医生。代价就是,他本人的薪酬和休息时间的大幅缩短。 像酒馆今天提出的、这样的“小小”要求,他完全满足得了。 “麻醉剂在那边的无菌保险柜里,旁边就是台账,由我亲自负责管理。我建议你一次不要拿太多,不然我可要多费不少脑筋的。” 迈克说着,打开了存放麻醉剂的柜子。 马克斯也全副武装,给自己的光头都消了毒,此时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医生……薛老板要求他购买麻醉药物,他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迈克。 据说那个“香港水警”马如龙和杰克达成了协议,需要把抓到的海盗转运到另一个世界去,交给他们的大哥。 对于那些人来说,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善待了……如果叫马克斯来说,他不觉得这些犯下罪行的人还应该得到开启另一段人生的机会,不过这是马如龙、罗三炮和杰克他们三个都同意的决定,他也并不准备对此发表意见。 一边往药箱里放着麻醉剂,他一边还在问:“塞勒涅呢?怎么这次过来联系不上她?” “……这个嘛……”迈克摇了摇头,“她已经不在伦敦,或者说,已经不在英国了。你们在酒馆碰上她的时候、她没跟你们说过吗?” “发生什么事了?”马克斯不禁又问。 原来此时,英国政府已经通过某些渠道掌握了国内所有“异类”的名单和样貌,开始了全国范围的搜捕。 最可能的原因……当然是吸血鬼始祖马库斯终于被英国政府所控制,导致整个血族都暴露了。 比起狼人来,本土血族的组织性一直很高,还曾经有过长老、执事、死亡行者这种职级和管理范围的划分,更像是个独立的小社会。 于是在始祖被英国政府抓获的情况下,所有曾经活跃在英国的血族当然也受到了影响。 “阿米莉亚长老的后裔……不是血族意义上的、是真正的生物学后裔大卫,他和一群本来就居住于伦敦之外、不怎么与城堡内同族交流的吸血鬼不得不撤出英国。”迈克一边帮马克斯整理着药箱一边说,“塞勒涅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因为这群吸血鬼虽然属于反感长老统治的边缘人士、但多数对血族历史相当了解。她在这段时间内还救回了某个历史学家、把他送到了我这里来,因此我也听了不少故事。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残余的血族们跟塞勒涅一起在暗中阻碍着马库斯的行动,但最终……更世俗层面的力量还是介入了。” 说到这里,迈克尔不由得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倒不是对吸血鬼和狼人什么的有所憧憬的中学生,只不过他也是人,也有好奇心。 更不用说,他已经跟这群超自然生物混得太熟了,尤其是塞勒涅……她们同样也是有思想和感情、有喜好和厌恶的。可能她们会以为自己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已经丢掉了灵魂,其实并没有。 以至于,他现在说起“世俗力量”来,反倒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英国军队迅速封锁了幸存吸血鬼的居所,如果不是塞勒涅提前就有所防备、阿米莉亚长老也授权在她庄园建设了地下通道,可能她们已经全军覆灭了。 “在那之后,她们才猜测马库斯已经投靠了官方,否则那些士兵不会那么准确、那么突然地出现。” 马克斯拎着药箱走出库房,皱着眉问:“那么她现在在哪?” [60.第60] “特兰西法尼亚。”迈克说,看着他的表情,又微微一笑,解劝道:“她最近有去过酒馆吗?如果有的话,那你们也不必担心……如果真的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她也一定会向薛老板和你们求助的。” “说起来……不,没什么。” 马克斯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之前塞勒涅她突然去另一个宇宙里帮助芭芭瑞菈,并以此换取了两支“基因还原药剂”……联系这些事看来,那两支药剂大概就是一支要用在马库斯身上、另一支要让威廉享用。 “谢谢了,迈克,回头再来找你叙旧。” 马克斯说着,顺手拉开了一旁某间病房的大门,整个人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中。 迈克叹了口气。 不管见过多少遍,还是感觉好神奇啊…… 酒馆里,某位香港警官已经等候多时。 第60节 如果罗三炮的部属还是几百上千、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那这些麻醉剂肯定是不够的;但是在上一次被他马如龙带领水警小队清剿之后,海盗的大部队已被消灭,剩下的人说不定还不够开动一艘船的,一个一个背过来都不用多久……首先就从那两个在授勋仪式上试图刺杀他的笨蛋开始好了。 马如龙回到水警大楼,迎接他的还是一脸正直的洪天赐,和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卓一飞。 这胖子正开口说道:“我说,两位警官,你们没什么事的话可以放我离开了吧?我还要赚钱糊口的。” 洪天赐则开口调侃:“不会吧,难道我们的警员食堂不合你胃口?早说嘛,太保,叫大厨多做一份犯人餐给他。” “哎呀,你这是挤兑我啊。” 卓一飞无奈地摇了摇头,正看到马如龙风风火火地从外面推门走进来,连忙站起来问:“怎么说?罗三炮到底在哪?” 马如龙立刻回头左右看看,见没别人听到,才舒了一口气,小声斥责他:“你这张嘴就不能严一点吗?” “我要是嘴不严,你早就被鬼佬抓去立正了。” 卓一飞抱怨着,被马如龙抓着走到房间的深处去,三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就听马如龙小声说:“我也该跟你们讲讲了……那天咱们三个一起去打罗三炮,到最后他扭着我摔到了侧面的走廊里。其实那不只是走廊……” 他尽量用简单的词句总结了一下近些日子遇见过的事,还特意说道:“……如果不去找罗三炮,以我们的立场很难对宝顺洋行做什么行动。我们顶头上司、那几个鬼佬,他们可不会在乎中国人的死活;相反的,宝顺洋行才是英国人最大的财源之一,我打听来的是,连港督手里都有宝顺、渣甸的股份。” 洪天赐想了想,问道:“光靠我们肯定不行,可听你说,那酒馆里还有未来那些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人,难道不能叫他们来把宝顺行连根拔起?哪怕他们想直接把英国灭了、把香港还给中国,也并不是不可能吧?” 身为江湖人士的卓一飞却冷静得多,摇摇头回答:“你这跟求神拜佛有什么区别?先不说人家为什么要帮你,哪怕他们真的来帮你了,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自己世界的吧?可咱们这边,香港走不了、中国走不了、四万万中国人更加走不了。要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总有一天什么英国人、法国人、鸡国人、鸭国人还是要回来。” 马如龙拍拍他的肩膀,赞同地说:“不错,这件事一定要我们来解决。倒先不急着动手,我已经从罗三炮那问到了他们在宝顺洋行的内线和暗号,咱们先试着混进去,搞清楚宝顺行做了多大的烟土买卖。” “罗三炮就这么告诉你了?” “当然不是……以后咱们抓住的海盗,都不能枪毙或者绞死,只能给他送过去。”马如龙说,“……不过我认为是值得的。为了方便咱们行事,我还特意去酒馆借了点好东西……现在就去试试。” 那两个刺杀他的海盗在牢里蹲了很久了,终于等到了马如龙的提审。 在审问室里,两个海盗中其中的一个手脚被铐在椅子上,面对着白炽灯那几乎要把眼睛刺瞎的光芒,眯着眼睛不住地痛骂。 马如龙和洪天赐早已有了不少审问经验了,只是一言不发地躲在灯后的阴影里,等两个海盗骂累了,才从灯光后露出了脸。 “你们在香港还有同伙吗?他们都在哪?”马如龙先问。 海盗呸了一口,冷笑道:“你昏了头了,马如龙?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老子要是眨一下眼睛,就跟你姓!” 洪天赐向马如龙使了个眼色,故意说道:“阿龙,我听说你最近从北面学了点花样啊。” 马如龙反应的快,听到他这么说也就冷冷一笑,掏出毛巾来,回答说:“不错,听说是大清雍正那会粘杆处的绝学,叫人不招也得招。不过我还没有试过,不知道会不会下手太重啊。让我先把这毛巾绑在他们脸上……” 这海盗刚刚放了狠话,并没有打算服软,咬着牙看着马如龙走过来,把毛巾板按在他的脸上。 “他该不是要往上浇水,叫我喘不过气来吧?”这海盗立刻想到,连忙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甚至没注意这毛巾上有种略香微甜的刺激性气味。 不过越吸气他就越觉得情况不对,怎么这脑袋还越来越沉了? 没等他用那思维越来越缓慢的头脑想出什么答案来,他就已经往后一仰,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十四章 隔墙有耳 出于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马如龙和洪天赐都不能执行这个“混进宝顺行”的任务。 再考虑到这件事需要的严格保密性,适任人选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就在马如龙把失去意识的海盗通过酒馆转运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卓一飞也换了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走上了前往宝顺洋行的路。 此时他一只眼上戴了只眼罩,另一只眼的眼皮也耷拉下来,脸上凶相毕露,看上去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为了装得像一点,他还特意挑了个没人的荒滩,跑到海里去泡了一会,给自己加上了一个“刚刚游到香港”的设定。 他卓一飞进了这行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留下足以让自己被寻仇、或被警察抓住的把柄,全都是因为他这套“变身术”。具体下来,就是他从小混迹市井,该见的不该见的人都见过一大堆,而且特别熟悉这些人的特征,于是不管扮成哪一行,看起来都特别的像。 此时他显然也已经进入了“海盗”的角色,专门挑一些别人不会注意的道路来走,一路藏身于建筑物的阴影里、穿梭在阴暗无人的小巷,终于来到了宝顺洋行附近。 他长吸一口气,趁左右无人爬上近处最大的一棵树,在朝东的那根枝杈上绑上了三条红布带,然后在近所的巷子找了块地方蹲下了。 没过多久,果然见洋行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门缝,一个身穿西服夹克、戴着眼镜,看上去就唯唯诺诺的男人钻了出来。 这男人走到那棵树下,爬上去把布带解了,站了一会,又朝东走到巷子里、慢下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学着海雀“咕咕”的叫声,还警惕地望向四周。 刚走到巷口,就看卓一飞从一根柱子后面闪出了身,拦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谨慎地问:“尊驾拦住我的去路,意欲何为?” 卓一飞按照马如龙从罗三炮那问出来的切口回答:“……特来问先生讨三杯酒吃。” 男人也立刻接口:“尊驾这种英雄人物,难道还缺我这三杯酒?” “现在是不缺的也有,缺的也有。” “敢问不缺的是什么?缺的是什么?” “不缺的是生下来时的满月酒、衙门里的断头酒;缺的是船尾的兄弟酒,船头的长寿香。” 男人听卓一飞对答如流,心下已经信了八九成。他见左右无有旁人,又凑过头来,低声说:“上有天青,下有地灵。” “三炮齐鸣,四海升平。”卓一飞迅速对上。 男人立刻抱住卓一飞的胳膊,见他身上未干、神色委顿,当下安慰道:“兄弟受苦了,你是哪一队的,怎么今天才从海上来?” 卓一飞的瞎话张口就来:“惭愧,惭愧,我是平时在岛上看大牢的,那天水警打进来,把我最先打晕、放了那群鬼佬出去,等我醒来,岛也被炸了、船也没了。这些日子我吃的是生鱼、喝的是露水,没事就抱着枯木头往香港游。为了游到香港来,我在水里都快泡浮囊啦。” 这男人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到了咱们这,兄弟你尽管放心。现在二船的‘胡须荣’就在宝顺行藏身,水警绝不敢搜查洋人的买卖,只要你不出门,保你安全无事、有吃有喝。” 卓一飞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只是又问:“……怎么,不能出门吗?” 男人便先引了他往洋行后门走,路上叫他附耳过来,解释说:“前两天两个三船的兄弟出门,不合撞上了马如龙那厮升官,被抓了,恐怕是凶多吉少。报纸上说他们俩是当众袭警……兄弟,你可千万坐住了,现在三哥去了,咱们群龙无首,不宜在这时再去招惹姓马的。” “兄弟你放心,我懂得厉害,绝对不会走出宝顺行。”卓一飞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男人于是将卓一飞引进洋行里去,先带他去换了身衣服、看起来人模狗样了,又引着他去了洋行前脸的柜台后,报了个假名注册成了“库房守卫”,最后才带他来到了库房里,见到了“胡须荣”和另两个幸存下来的海盗。 卓一飞也没等介绍,自己就冲上去一口一个“大哥”,自称小弟,没出一会便跟大家聊得眉开眼笑,算是融入了进来。 只是他总得时刻记着,他进来是要调查宝顺洋行贩卖烟土的,不是为了跟海盗们称兄道弟。 天色渐晚,几个海盗在库房里搭起了铺盖,各自都睡了,卓一飞这才睁开了眼睛,悄悄摸出了房门。 今天他不仅是在外面绕着洋行走了好久,进来之后那个“内线”还带他转了一圈,他当时用心留意,早已熟悉了宝顺行的内部结构,此刻趁着夜色跳到了走廊窗外,如同一只灵敏的肥狸猫般沿排水管向上爬去。 宝顺洋行是一座三层的小楼,整体坐落于街角,对着街道的是前立面、一侧立面;库房、也就是卓一飞他刚刚钻出来的地方,是位于远离主街的后侧。 前方一楼是大厅和柜台,这不用说,洋行的会计、经理等不用在大厅办事的业务人员都在三楼办公,平时晚上也不会在这住。 因为商业秘密关系重大,三楼在晚上是有人看守的,并且看守者还是有正式身份的英军。连那个看起来能量很大的“内线”都不被允许进入,卓一飞想查找记录或证据,都得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外侧爬到楼顶,再寻机撬开窗户进去。 他此时蒙了脸、脱了鞋,单靠手脚的力量慢慢往上爬。幸好这个时代外国人的建筑都有复杂的墙面装饰,什么装饰柱、天花板下沿饰条、墙面雕饰等等,叫他这种飞檐走壁的贼人很有用武之地。 一边费力地调整自己的动作、试图不弄出过大的声响,卓一飞心里不由得抱怨起来。 “哎,马如龙,咱们两个从小玩到大,有好处从来都是你的,脏活累活却是我来干。为了你的事,我现在又要独闯虎穴……” 不过他想归想,手下却不慢,没几分钟就爬到了楼顶,翻身而上。这西洋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也并不是都有斜坡的屋顶或瓦片,洋行的楼顶上就是一片平地,只有四周有几个排水口,连着管子通到最下层。 再确定了一下方位之后,卓一飞他俯下身,朝着另一头走过去。 又是几分钟之后,他拽着根绳子,从房顶上滑了下来,掏出匕首撬开了某扇窗子,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这种行动里当然没法掌灯,他不得不回头掩了窗,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来,吹亮之后借着那微弱的灯光在屋里寻找起来。 他的定位非常准,正来到洋行的鬼佬“经理”的办公室内,背靠着书柜的真皮沙发前、办公桌上,正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堆文件。 卓一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仔细翻了翻,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自己看不懂洋文。 “哎哟,我就顶你个肺啊,怎么把这回事给忘了!” 他懊悔地直想拍自己的脑门,之前计划的时候几个人怎么都没想到啊? 就在这时,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卓一飞机警地盖上火折子,闪身便往窗子那边跳了出去,抓住绳子,一个转身蹲在了旁边外墙的腰线上。 只听得屋内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灯被点亮,借着就是咔哒咔哒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为什么窗户开着?” 出乎卓一飞意料,先出声的人反而在说中国话,而且字正腔圆、不像是鬼佬的那种怪腔怪调。 “可能是我走的时候忘了关。这间房很闷,我总是开窗透气。” 回答那个声音的,就毫无疑问是个英国鬼佬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绝不会想到有人正蹲在窗外,当然也没有非要来关上窗的意思,只是坐下了,嚓、嚓地点了烟,沉默地吸了起来。 过了一会之后,又有另一个人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在道歉:“不好意思,应酬推不掉,来晚了。” “麦先生贵人事忙。” 最先出声那中国人客套地说,又寒暄几句,才直入正题道:“总督大人他怎么说?” 麦先生答:“总督大人很喜欢你们宝顺洋行,之前合作也愉快……不过烟土一出一进,只有税是交了两回,总督大人他既没有政绩、也没有实利,如何肯满意?税款什么的就不必提了,海关还不是你们英国人在管。” “这个没问题,我们洋行打算把这件事长期运营下去。”那鬼佬也说,“假如总督大人可以行个方便,这门生意每年可以为总督府提供五千两白银的‘孝敬’。” 麦先生却慢条斯理地说:“划地给你们可不是闹着玩的,圣上那边若是发现了,我们总督府脑袋全得搬家。有钱赚可也得有命花吧?” 鬼佬又答:“明面上不会是宝顺行出面,而是这位善人、大地主张先生出高价购买地主的地。” 第一个进来的那中国人张先生也凑趣地笑:“真是高价,这几年大旱,广东那点土鳖都快饿死了。与其把地攥在手里,莫不如换成各大洋行的流通股,搬到香港来躺着赚钱。” 麦先生明显来了兴趣,细细想了一会,又对俩人说:“此计甚妙,二位要是有详细的方略,不妨由我转呈总督大人。” “好说,麦先生请在香港盘桓两日,我等自然会有计划书呈上。” 几人说说笑笑,又聊了一会无关话题之后走了出去,窗外的卓一飞这才放下了捂着嘴的手。 这可不行,必须得通知阿龙他们两个了! 第十五章 家贼难防 第二天一大早,马如龙就带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冲进了水警大楼。 洪天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他终于过来,赶忙迎上来问:“有消息了?” “有了,昨天晚上胖子冒死偷听到的……凌晨时,他找了个卖报的小兄弟给我递了消息。” “那这小孩还挺聪明的。”洪天赐下意识地点头。 马如龙看了他一眼,解释说:“我和胖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父母都早已经不在了,在街面上厮混长大,总是跟同龄的兄弟们抱团对外的……后来附近没了爹娘的小孩也被我俩带着讨生活。这个卖报的孩子和其他一些小孩一样,都算是我和胖子看着长大的。” 其他的此时也无暇细说,两人赶快进了办公室,摊开卓一飞送出来的那张纸。 只见上面用竹炭写着:“两广总督勾结宝顺,谈及圈地事,详情几日后方知”。 洪天赐对中国和国际上的形势很是了解,看到这句话、稍微一想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禁一拍桌子,气得怒发冲冠、目眦欲裂,低声叫了一声“好狗贼!” “怎么?”还没反应过来的马如龙问。 “……宝顺行肯定是要在广东、广西强占耕地用来种罂粟,只有这样才需要两广总督参与。看来码头上那些烟土只是小生意一桩,真正的大头是靠着这次交易跟两广上层搭上关系,在本地圈地种烟,这才叫无本万利!” 洪天赐从柜中翻出一张英国官方出版的中国地图来,指着两广的部分向马如龙解说:“根据英国人的统计,广东耕地足有四千八百万亩,广西耕地也有三千余万亩。 “如果这些耕地落入洋行之手、全都种上烟,那他们就有足够的出货量控制整个东南的烟土交易,赚钱自然不在话下。 “不仅如此,现在全国大旱,如果两广的耕地再被占据,中国人就要没得饭吃了!” 马如龙也听得来气,不由得骂道:“这些洋鬼子把军舰开过来,强占了香港、不让中国人禁烟。他们毁坏中国人的身体、掠夺中国人的财富、摧残中国人的意志,最终是要让我们亡国灭种、叫我们成为他们的奴隶。” 洪天赐苦笑一声,指了指两人身上的制服:“现在你我难道就不是他们的奴隶?”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马如龙收拾了心情,先踢过一个垃圾桶来,点火把卓一飞冒死传递出来的情报在桶里烧掉,不叫其他人知道,然后对洪天赐说:“此事你知我知……不管怎么说,咱们一定不能让宝顺洋行得逞。” 洪天赐点头回答:“那是自然,不过咱们只是香港的华人警察,既管不到两广、也管不了英国人;不能惊动鬼佬,也就是不能动用手底下的兄弟,你打算怎么做?” [61.第61] 马如龙用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皱着眉想了想,摇头道:“现在情况不明,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得想个办法跟卓一飞接上头,叫他再打探详细的消息……他说‘详情几日后方知’,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他已经进了宝顺行,我们要怎么联系上他呢?” 洪天赐也摸着下巴想了一会,突然眼前一亮,说道:“这个我有办法,你且等我的好消息。” 不多时,洪天赐就走到了陆警办公大楼那边,求见自己的舅舅戚帮办。 戚帮办刚跟上司开完会,最近虽然海盗被消灭,可香港街面上反倒乱了不少,也让身为陆警的他焦头烂额。 刚刚在会上他还提议,既然三炮岛已经覆灭,是不是就不用维持那么大规模的水警了,可不可以把水警的经费分出来给陆警? 水警的石帮办当然听不得这个,跟他大吵了一架,俩人各自憋了一肚子的火被上司赶回来了。 其实他也不是说看不起水警、或者故意找茬,实在是英国人给的钱太少,兄弟们手头连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光靠藤牌和警棍难道就能维持治安了?水警都完成历史使命了,全部转成陆警也没什么不好吧? 正在戚帮办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通传,自己的外甥、陆警中一等一的精英洪天赐来访,立刻整理心情,叫他进来叙话。 洪天赐进来后先是敬了个礼,叫自己的舅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第61节 “行了行了,又没外人,别来这套。” “是,舅舅。”洪天赐也顺势放松,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你呀,别整天跟阿龙他们瞎混了,你自己没有事做的吗?最近听说广东那边又在闹革命党,局势很不安稳,我们一定得保护住香港人民的安全。” 戚帮办说。 “我一定努力,舅舅。”洪天赐点头答应,又说:“不过我还有另一桩事要请舅舅你帮忙的……最近您是不是接到了宝顺洋行的邀请,要出席他们的酒会?” “是啊,其实这些洋行每过一段时间都要请香港官面上的人物去参加酒会的。那些鬼佬就喜欢这套,不过我一般都是婉拒,总去喝酒还哪有时间做正事!”戚帮办点了根烟,一边吸着一边回答自己外甥道。 洪天赐立刻接口:“那就太好了……舅舅,这次请您把请柬接下来。阿龙他之前接到了错误的线报,差点把宝顺行在码头上的仓库当成走私品给扫了,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想要找个机会向这些鬼佬赔个不是、服个软,以免日后被找麻烦。” “又是阿龙……” 戚帮办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过想想这做法倒不算错,又点了点头,说道:“他总算长进了。有些时候办事不能全靠横冲直撞,英国人当然帮着英国人,咱们顶不过他们,若想维持秩序,就得按照人家的规矩来。 “能想到服软就是好事……我可以带你们俩去,把你们介绍给施密经理,到时你们可得机灵点。” “舅舅放心。” 洪天赐说道,又跟自己的舅舅扯了一会,才动身往水警大楼那边去了。 话说回来,卓一飞能混进宝顺行,就是说明罗三炮给的都是正确的信息,洋行里的确是有海盗的内线;不过既然是海盗的内线,那像“施密经理”这样的高层就不会知道。自己两个人通过官方渠道、大大方方地前往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要进了宝顺行,要跟卓一飞见面就容易多了,当面问问他打探到了什么消息、或者三个人再一起做出周密的计划都不是不行。 回来找到了马如龙,讲了讲戚帮办受到邀请、可以带他们一起前去的事后,洪天赐又立刻安排:“那个卖报的小兄弟……你能让他再把消息递回卓一飞那头去吗?” 如果卓一飞能出来,当然用不着再这么偷偷摸摸、拐弯抹角地传递消息;可惜他即使完全获取了海盗们的信任,也不能满街乱走,免得引起怀疑。 今天凌晨,他只有趁着宝顺行里大伙都还没睡醒的时候冒险潜出洋行,幸好没走几步就碰上了送早报的小兄弟,不然差点就没法把消息传递出来了。 现在他扮演的身份是一个使用假身份充作护卫,寄人篱下的海盗余党,不想引人注意才是该有的正常表现,如果凌晨前出门被其他人发现,那可真容易引起怀疑、暴露身份的。 此时的他送出了消息,不必再冒险行动,已经彻底融入了人群,正端着饭碗,蹲在库房里吃饭。 吃了一碗,觉得不够饱,刚想去添第二碗的时候,就见一边的胡须荣拉着那个“内线”进来,留了个人在外面把风,把门闩上了。 一边走着,这胡须荣还一边问:“消息可靠吗?” “荣哥,我的消息什么时候出过错?宝顺行存了一批烟土在码头上的仓库里,货价加起来绝对不低于五万两官银。不过仓库日夜有带家伙的鬼佬看守,扎手得很。” 内线如此回答,旁边听着的卓一飞忽然灵机一动,意识到这不就是之前自己发现的那批货吗! 胡须荣拍了拍内线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咱们现在这几个人,休想在鬼佬眼皮子底下动手了。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哪怕是等他们的货出了海,也没机会下手……” 内线嘿嘿一笑,对胡须荣说:“荣哥,咱们要还呆在岛上,那当然不太容易……可现在,我们是宝顺洋行的自己人。正常情况下这些鬼佬不会相信我们,只会叫我们守库房,可要是他们没了其他人手呢?那时他们不信也得信,现去招人还不如直接用我们。” 胡须荣眼前一亮:“好兄弟,妙计啊。等船出了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还不是咱们的人说了算!” 两人数了数仓库里自己的兄弟。 这几天又有几个三炮岛遭袭的时候跑出来的兄弟纷纷来投奔,总共数来算他们本人也有六个。 若要劫持商船,六个人是有点少,不过若武器齐备、以有心算无意,应该也已经足够。 再通盘想了一想,内线又笑着说:“如果要动手,那不如在后天的酒会上发动……这些鬼佬请了一群社会名流来跳舞作乐,咱们到时说不定还能从这些人身上抢些金银珠宝。咱们锁了洋行大门,先做贼、后做兵,神不知鬼不觉!” 第十六章 纷至沓来 马如龙和洪天赐的消息,最终没能送到卓一飞手上。 卖报的小兄弟再多、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洋行里随意进出;而那边胡须荣带着几个海盗兄弟商量着要做场大事,为防走露风声,也绝对不允许几个人到处乱跑。 商量好了计划之后,几个人连睡觉都要挤在一起睡,去趟茅房都要算着时间,即使是身手了得的卓一飞也没机会逃出他们的视线之外,已经快要急疯了,却也没什么办法…… 很快就到了酒会当天,即使心里面没什么底,所有人也都得行动起来了。 洪天赐和马如龙穿上崭新的警官制服,跟着戚帮办来到了宝顺洋行那三层的小楼前。 作为今日的主人,洋行香港分行的经理施密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前,欢迎着前来参与酒会的客人。 如戚帮办所说,香港许多名流绅士都出现在现场,光是马如龙能认出来的就有港督、警务处长、渣打银行董事会成员等人。 等戚帮办过来的时候,施密经理眼睛一亮,从台阶上走下,迎向几个人,还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戚帮办!稀客,稀客。” “哎,推了施密先生的酒会太多次了,好不容易今天有了点时间,当然要识趣点赶来赴约了。” “欢迎,欢迎之至。”施密经理哈哈一笑,又把目光投向戚帮办身后,问道:“这两位是……” “哦,这是我们香港警界的新星,联手覆灭海上巨寇罗三炮的两位警官,洪天赐、马如龙。”戚帮办立马介绍说。 “两位真是年少有为,……啊,对不起,请几位自便,我稍后回来。”施密还没客套两句,就看见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到来,赶忙抛下几个人又往后面去了,让本来想给马如龙垫句话的戚帮办都没来得及开口。 “先进去吧。”戚帮办无奈地摇摇头,洋鬼子们就是这样,哪怕表面对你再客气,也总会在无意间表现出真正的本质来——他们打从心底里就不在乎你。 几个人依言走进宝顺洋行被收拾出来的大厅里,只见人群熙熙攘攘,两边的临时吧台上摆满了酒水,高官显贵附近都围着一圈的人,连戚帮办一时也挤不进去。 头发银白的港督正在酒会的中心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一些“保持香港在东南亚的核心转运港地位”、“发展金融业吸纳资本”、“九龙开发”等等,旁边的人即使根本不认同他的看法,也要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附和。 说着说着,这些人又谈到了“英国在这个东方大国的利益保障”等等问题,听得马如龙一阵的厌烦。 “我去找找胖子,你在这帮我打掩护。” 他捅了捅洪天赐的肋骨,对他这么说道,趁着没人注意迅速消失在了大厅后的走廊里。 洪天赐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左右看看,干脆又走到人群中间,去找舅舅戚帮办,跟有钱人们去扯一些警队经费的问题了。 走出大厅的马如龙假装去解手,其实一见没人盯着他,就向这三层小洋楼的后面摸了过去。 宝顺洋行的三层建筑,每一层里都有十几个房间,并且正中间前后各有一处大厅,外侧则围绕着一条走廊、设有上下楼的阶梯,走廊对外的窗子上都封上了防盗的钢条。 就以一楼来说,除了东西两侧的办公室、盥洗室等房间,面南正开的正是洋行正厅,对着后门、货车常来常往的则被装上了假墙、安上了门,作库房使用。 此时马如龙误打误撞地从一侧的走廊里往后走去,正撞见两个身影从另一头转出来,其中一个还对另一个低声在说:“后门的确锁严了吗?可不能出了差错。” 另一个人是个胖子,肩宽背阔,几乎堵住了整个走廊,听到他问,不耐烦地回答:“锁死啦,绝对没问题,只等荣哥把前门落锁,咱们就能发动。” 听到这个声音的马如龙脸上表情一僵,开口下意识地就要叫出胖子的名字,但却想起对方现在的身份应该是海盗,硬是憋了回去。 倒是对面那瘦一点的海盗先一步在灯光下看清了马如龙的脸,惊叫一声:“马——” 他话刚出口,身边的卓一飞就猛地转身,伸出两手捏住他的脑袋和脖子,双手用力往外一掰。就听“喀嚓”一声,这海盗连哼都没哼出来、就歪在窗沿下断了气。 “喂,我答应过罗三炮……” 马如龙抢上前去,一边扶着尸体不让它砸在地上,一边对卓一飞抱怨。 “答应归答应,咱们兄弟俩可也得活啊。叫他喊出你的名字,你还不立马就完蛋?说起来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找我,我说不定就得跟这些海盗一起把港督杀了。” 卓一飞也说,左右看了看,迅速推开身边的一扇门,把那海盗的尸体扛起来塞进了那间空无一人的屋子。 “港督?”马如龙觉得情况不对,立马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两天?那真是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啊。这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咱们一边办正事一边解释!” 卓一飞说着,小心翼翼地关好门,把手搭在马如龙胳膊上,拽着他就往前厅走过去。 海盗们已经马上就要发动,只等前厅门一锁,就各自戴着面具冲进来要绑架一众重要人士了……在搜掠了这些人身上的财物之后,他们还要把宝顺洋行的人员杀掉一批,最后还要在警察们杀进来之前做出在库房英勇抵抗海盗的样子…… 这个计划非常大胆,但不得不说还是很有可行性的,在场的上流人士们谁也不会想到,在宝顺洋行的地盘、香港最和平的地方还会有人持械抢劫。 如果不是海盗们在宝顺行埋了内线、预先混进了人员,这计划也不可能实施。 卓一飞拉着马如龙来到前厅旁的走廊里,藏身在拱门后,给他指出场中的重要人物:“呐,那个就是麦先生,代两广总督来跟宝顺洋行谈判的;那个是张先生,表面上跟宝顺洋行没关系,其实是职业掮客,在各大洋行都有持股。最后是洋行经理施密,你应该已经见过了。你接到我的消息了吧?那三个就是那天晚上计划着要在两广圈地的人,他们还说这两天要出详细方略给两广总督。” 等卓一飞把他发现的事、海盗们的计划都跟马如龙讲完之后,这个头脑灵活的水警眼睛一转,立刻说道:“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躲开这乱局了,只能将计就计!” 说着,他当即往后退去,一边退还一边脱着衣服。 “你和房间里那个死鬼、原本应该是要封锁这边走廊的吧?也是有面具的吧?”马如龙问。 几分钟之后,他就从那个藏尸的房间走了出来,卓一飞一看,就知道他是直接把那死掉海盗的衣服套在了制服的外面。马如龙与那海盗两人身形相差不多,乍一看还真分不清是谁。 马如龙带好帽子,手里拿着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面具,另一手拎着那人的手枪,对卓一飞说:“你可得警醒点,帮我遮掩着。一会那什么‘胡须荣’是要搜检宾客身上财物的吧?到时我直奔那三个人去,把他们手里的圈地方略直接弄到手。你去找天赐,让他不要添乱,等我信号再一起发动,不让这些海盗杀人。” “……哇,要是我动作不够快,是不是还会被他打?”卓一飞立马小声抱怨起来,不过也没时间再想别的,因为蹲在这个阴影中的两人已经发现,洋行正门不知何时被关紧了,想必也已经被罗三炮的那个内线锁紧,海盗们马上就要发动。 果然,还没等两口气喘完,就听啪的一声,洋行大厅上方的吊灯被打中,两只灯泡一瞬间就暗了下去,灯罩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砸到地上,叫宾客们惊叫着退开。 没等场中的港督、警务处长等人反应过来,一条魁梧的汉子已经站在了门口,双手各拿一把手枪,啪啪地放了两枪,叫道:“别动,都给老子蹲下!胡须荣办事,只求财、不取命。不过各位要是没有眼力见地乱动,那就别怪老子枪下不留情面!” 随着他的喊叫,四周噌、噌噌地闪出几个拿着上膛手枪的黑影来,卓一飞和马如龙也连忙闪身站到了厅后的走廊口,把住了众人逃生的通路。 “‘胡须荣’?那不是三炮岛上的大海盗吗?”看过相关记录的戚帮办疑惑地自言自语,“这群人是海盗余党?……等等,阿龙,阿龙去哪了?” 洪天赐一边应付着舅舅的问题,也伸手往腰后摸去……虽然今天是宝顺洋行办酒会、本来不让带武器,可他自有办法。 不过……场中的海盗足有好几个人,而且人人戴着面具、穿着黑衣、手拿枪械,自己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就在他踌躇难决的时候,只见走廊那边气势汹汹地走过一个胖子来,往他后脑勺上就呼了一巴掌:“荣哥讲话,不许交头接耳!” 洪天赐怒气上涌,刚想回骂,却听那戴着面具的胖子突然小声说:“我是卓一飞,等我们信号!” 前门那边,胡须荣志得意满地在面具下笑了起来。 眼前这些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在他的枪下也不过就跟一群吓坏了的鹌鹑似的,叫人很有满足感。 “……都给我蹲好了、双手抱头别说话,点到谁谁才能站起来!” 第十七章 风骤起 “你们都是傻子吗?” 被单独拎到胡须荣面前之后,港督大人忍不住这么说。 在宝顺洋行的酒会上劫持人质,倒是的确收益很大。作为香港最重要的非官方产业之一,这间洋行在平时已经算是“往来无白丁”了,在这种聚会上更加是汇聚了香港最重要的高层人士。 可是正因为重要人物众多,所以宝顺行一旦出了事,整个香港,不,整个世界都会震动的。不会有人觉得劫了港督还能活着出门把钱花掉的吧?不会吧? 即使他们先一步封锁了所有出口,也一定会引起安保人员的注意,现在外面的警察和英军应该也得到了消息、在集结中了。不出几分钟,这里就会被重重包围,连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这些海盗如果不是傻子,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劫持人质?不,说到底,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大人物在,又是怎么通过了外面的安保和哨岗混了进来的? “少废话,死鬼佬。” 胡须荣骂道,扔了个布袋给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装里面,别漏了,漏了一样我就在你身上打个窟窿。手表,戒指,胸口那是什么?扔里面……呃,还有袖口别着的那东西……” 港督一边黑着脸把胸针、袖扣放进袋子里,一边还在试图劝说:“这位先生,你要仔细想清楚,你今天哪怕走得出这扇门,也没法把抢到的东西带出去。我觉得不如这样,只要你现在放弃,我可以劝说警方以‘未造成严重后果’为由对你们从轻论罪。你还不知道在场的人有着多大的能量、多重要的身份吧?” “港督嘛,我知道你是谁,香港的大当家的。”胡须荣冷笑一声,“我们是有需要你办的事,不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装成海盗同伙的马如龙也已经拿这个袋子来到了蹲在原地的人群中,找上了自己的目标——那个麦先生,还有蹲在他旁边的张先生。 麦先生在这群人中非常显眼,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戴着礼帽、在帽子后面还垂下一条辫子来的人,土不土洋不洋的。不止如此,他还穿着长袍、配了西服马甲,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样子。 周围的海盗们已经开始各自朝一堆人下手了,总要趁着洋行的守卫们、外面的警察没有冲进来之前尽量多抢一些的。 “你,你们俩,把值钱东西都装袋子里。” 马如龙故意把麦先生和张先生拎到正对着戚帮办的那一边,扔下布袋,朝着那边的洪天赐使了个眼色。 洪天赐稍微一愣,接着就注意到这男人身形相当熟悉,戴在脸上的面具也被顶起一大块,立刻恍然大悟,跳起来就说:“喂,住手,你们难道不怕王法吗?” 戚帮办都傻了,拼命拽着自己外甥的袖子想让他蹲下,低声说:“你疯了,天赐,别在这个时候逞英雄吧!” 可是洪天赐丝毫不理,反而指着先前走过来的马如龙大骂道:“你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无中生有、肆无忌惮、独断专行,你想怎么样,说给你老豆我听听看……” 马如龙听他话中意思越说越不对,生怕露馅,连忙把手里的枪往他脸上比划了几下,咳嗽了两声、瞪了他一眼,叫道:“胖子,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带出去,给他点苦头尝尝!” 一直没有动、站在走廊口那看热闹的卓一飞憋着笑走过来,假作一拳打在洪天赐肚子上,又伸出脚把旁边苦苦哀求的戚帮办踢翻,故意捏着嗓子来了句“我来教训教训他”,便拉着洪天赐往走廊里去了。 刚脱离大厅众人的视线,洪天赐就直起腰一把挣开卓一飞的手,埋怨说:“你们俩又搞什么鬼,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有,刚刚你没必要打我舅舅吧,他一把年纪了,你这人真是不靠谱。” “我不靠谱?我只是轻轻踢了他一脚嘛。我为你们的事上刀山、下油锅,行差踏错一步都会丢了性命,不装的像一点怎么行?”卓一飞习惯性地回嘴,然后才开始说正事:“阿龙找上那两个就是圈地的正主……” [62.第62] 他把掌握到的情况跟洪天赐通气,马如龙这边则是恶形恶状地逼住了麦先生、张先生两人,叫他们把所有之前的东西都掏出来。 这两人心里本就藏着秘密,此时不免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来,叫马如龙他抓了个正着。 “……等等,你袖子里有什么?为什么总捂着?” 他立即叫停,抓起那西服马甲配长袍的麦先生来,一巴掌就抽在他脸上,伸手就从他袖子里拽出一叠纸来。 这一巴掌其实超过了扮演所需的限度,有点泄愤的意思,不过也正好把旁边还在坐立不安、担心自己外甥的戚帮办也吓得赶紧蹲回去了。 “……不,那东西不值钱的……”麦先生吓得就要伸手去抢,又被另一巴掌抽了回去。此时他心中无比悔恨,为什么非要在酒会上跟宝顺行的人谈事,就不能单独找个安静的房间吗? 只是,之前谁能想到这香港最高规格的酒会也会被海盗给劫了的? 职业掮客张先生扶着这位“总督特使”,脸上露出阴狠的表情来,却也没有动作,只是低声在麦先生身边安慰:“那东西他们看不懂的……无需担心,事后咱们上天入地也要把这几个海盗抓出来宰了。” 麦先生的袖子里装的,可不正是由宝顺洋行发起的、所谓的“两广种植园”详细方略吗?或者用英国人的话说,叫做“计划书”的东西。 第62节 宝顺行的效率真的非常快,短短两天时间内,就在计划书中以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描述了这个计划需要的投入、将执行的规模和各方获得的收益。 尤其是对于两省总督来说……这可是结结实实的封疆大吏,送上再多贿赂也不一定会打动他的。只有这门生意将会带来的、持续多年的分红收益和英国人全球性金融机构的支持,才是总督大人真正看中的东西。 大清已经快要不行啦……除了某些姓爱新觉罗的人,全国上下谁看不出来? 现任的两广总督可没有林文忠公那么忠心体国,大清完了之后他也还得过日子。若不趁着在位预先安排好后事,他实在怕自己的全家都会被即将到来的乱世吞没。 宝顺洋行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特别在计划书中注明,可以帮忙安排入股渣打银行、加入英国国籍,甚至可以带着财产移居到英国的任何一个殖民地,接受英国的保护。 麦先生看到计划书的时候,几乎就可以肯定,这次的计划在总督那可以毫无问题地通过。 只需要他本人再帮忙润色一下,就可以拿去呈上总督案前了……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总督他也看不习惯、看不明白这种风格生硬全是数字的文章。 正因为没有经过这一步,张先生才会说“他们看不懂”……海盗里面能有几个识字的?更不用说什么计划书了。 如果实在不放心,事后灭口就是了。 他们俩刚刚畏畏缩缩地蹲好,那边胖子推着洪天赐也走了回来,一脚把他踢得倒在了戚帮办身边。 心疼自己外甥的戚帮办连忙扶起他来,却一把在他怀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洪天赐赶紧举起手,装作咳嗽的样子,挡住自己和舅舅的脸,疯狂地朝他打眼色。 “喂,蹲好啊!叫你们蹲好啊!” 马如龙也走过来假模假样地训斥,对着两人比了个“枪”的手势。 戚帮办虽然不知道俩人在干什么,但也并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装不出样子,干脆低着头、闭上眼,不光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不看了。 海盗们收集财物的行动还在进行中的时候,洋行外面果然一阵喧嚣,不出多久,就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喊道:“屋内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伤害人质,速速放下武器投降!” 胡须荣也没想到警察们来得这么快,看了看场中的状况、自己的兄弟们,终究还是没有舍得放弃这些人身上的金银珠宝,咬牙叫道:“接着搜!……港督大人,现在就看你的命有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行啊,荣哥!”卓一飞被马如龙戳了一下,突然大叫,又赶紧走过来凑到胡须荣身前,对他说:“咱们要是威胁到港督的性命,外面的警察可能会不顾伤亡往里面强攻的!” 那个此时也乔装打扮过的内线也走过来,稍稍把面具掀了一个缝,附和说:“荣哥,胖哥说得对啊。要是港督有什么三长两短,哪怕拉着整个洋行陪葬,英国人也要铲平这里……不然他们可就丢了大脸。” “那怎么办?不杀个人,他们会觉得我们不够狠,还是会直接打进来的。” “……那就杀两个不那么重要的人好了。” 卓一飞说着,回头看向麦先生和张先生那边。 站在那的马如龙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枪顶在了两位先生的后脑门上。 如果是几天之前的他,可绝对干不出这种事来……可现在,他除了履行自己身为警官的职责之外,还决定要在英国人的法律之外守护自己心中的正义。 “这位先生……上路了。” 第十八章 雷声息 洋行外面的街道上,警察、英兵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里团团围住,甚至四周高楼上都有步枪队驻守,两侧的街道尽头密密麻麻地铺上了拒马和新式科技铁丝网。别说是个人了,就是神仙,也休想从这里跑出去。 此时警务处长、陆警帮办、两个最有希望的警界新星都陷在洋行之内,只好由石帮办挑起大梁,负责指挥现场警员。 石帮办比起戚帮办来年纪稍长、性格沉稳,指挥着警员在四周布下防线,设置岗哨,每个可能的出入口都有十几个人在盯紧。 对着屋内喊完了话,他退下来,正碰上驻港英军在此地的最高长官、一位陆军少将,连忙敬了礼,建议道:“港督与司令、警务处长、各界名流绅士都在洋行内,我认为不宜强攻,需派人与海盗交涉,听取他们的要求。” “no,绝对不行。”英军少将立刻摆手,“我们英国人是有贵族的荣誉感的,决不会向盗匪妥协。” “……这不是妥协,是对人质的生命负责!这跟什么英国人中国人、跟荣不荣誉的有什么关系!” 石帮办平时是个很谨慎、不怎么与人争斗的人,但此时也被这英国少将的态度激起了怒火,针锋相对地反驳。 可惜对方没有跟他争论的意思,直接粗暴地回应:“现在警务处长、港督、总司令都不在,我才是这里军警人员的最高指挥官,石帮办,你只需服从命令!” “……真是不可理喻!” 石帮办心中大骂,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人家说得对……一旦出动了驻军,指挥权就只会这么分配,除非由警务处长和港府明确下令警方不参与。 只见那少将调集了士兵,手持武器,排成方阵,就要往洋行正门强攻。 忽听得一声门响,两个海盗带着两个人走了出来,无视了指向这边的步枪队,直接叫两个衣冠楚楚的人质跪在了地上。 石帮办见此情景,心头一惊,连忙抢上前来,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荣哥说了,先叫你们看看,我们会做什么……假如你们真要攻进来,甚至碰我们的兄弟一下,我们就先把里面的人质杀光。里面有什么人在,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想明白了再来说话!” 说着,这两个戴面具的海盗就用枪顶住了跪在那的人质的头,没等这头的军警反应过来,就扣下了扳机,砰砰两声打碎了那两个人的脑袋。 自始至终,麦先生和张先生都是一言未发——他们的下巴早就被马如龙卸下来了。 海盗们办完了事,直接从正门走了回去。 就听门里面哗啦啦地响了几声,又缠上了锁链。 那英国少将默然无语,站了好一会,才挥了挥手,叫士兵们去把台阶下那两具尸体抬了回来,强攻之事自然也不必再提。 如果港督真让海盗给毙了,那就不是丢失荣誉这么简单的了……简直是把英国的面子吊起来打。 在这个时代,国家的力量被人看扁了可不是件好事。最近欧洲形势风谲云诡,很可能有战事酝酿,此时若露出外强中干之象,立刻便是群狼环伺、如猎物般被分食的下场。 回到警员布置好的障碍物后方,这少将才跟石帮办说:“看来不能强攻。” 石帮办气结,心说所以刚才我就跟你说了啊! 但对着英国人,香港的中国人就先得矮上三分,你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所以他也只能忍了,再次建议说:“杀死港督的后果他们也承受不起的,我们应该派一个不带武器的人进去,向这些海盗申明利害,顺便打探里面的情况,若商量不成、再行制定战术。” “就按你所说的办。” 少将点点头,算是把一部分指挥权还给了石帮办。 门外再次陷入寂静,门里的大厅中,海盗们也快要完事了。 胡须荣和那个内线的计划也进行到最困难的一步,那就是要瞒天过海,装成一直固守库房的样子、并且做出“海盗们久攻不下已经逃走”的假象出来。当然,之前几个人已经把洋行内部的护卫骗过来杀掉了几个,尸体现在都堆在库房里,把他们换上海盗的衣服、扣上面具,足可以骗过外面的军队和警察了。 胡须荣把兄弟们集中在一起,往后面的走廊过去,为了迷惑在场的人还特意说了一句:“库房那边还没打开门吗?” 走廊口的卓一飞也凑趣地回答:“没有,荣哥,门肯定是从里面堵上了。” “不管了,我们从后门撤!” 胡须荣把音量控制在刚好能让旁边的人质听见的程度,又回头警告:“你们如果懂事就不要动,警察一会自然会进来把你们救出去。谁要是动了,我们就打死——” 就在他回头说话的时候,大厅里的灯忽然灭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叫所有人都一时陷入了什么也看不到的境地里。 在场的人质们发出一声惊叫,但反倒没人敢动,谁也不知道海盗们会不会趁着这时乱开枪打人。 行动起来的只有三个人,混在海盗堆里的马如龙和卓一飞,还有混在人质堆里、一直闭着眼睛的洪天赐。 就听砰砰砰的几声枪响,海盗们的骂声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就在人质们已经又快要骚乱起来的时候,大厅里的灯又亮了起来。 海盗们已经彻底倒毙在走廊里,尤其是胡须荣,身上多了大概有二十多个枪眼;在人质群中,宝顺行香港分行的经理施密手里也拿着一把枪,天灵盖却被掀飞了一大块,趴在了地上,当然也已经死了。 撕开了自己身上伪装、恢复了水警制服打扮的马如龙手里拿着枪,在走廊前大喊:“我是香港水警马如龙!犯人已经全部击毙,所有人质马上离开现场!” 在场的人们安静了一瞬间,立刻吵吵嚷嚷地爬起来往正门那里逃去,手忙脚乱地解开门上的锁链。 洪天赐偷偷抬起头来,顺手把一个胖子塞进了疯狂逃窜的人群中,对着后面的马如龙偷着比了个手势。 戚帮办当然也落在最后,对着自己的外甥低声说:“你们搞得太危险了吧!” 他当然知道了,刚才灯一灭,枪声一响,自己的外甥就突然甩开他冲了出去,接着就有又一声轰鸣从几个人的身边响起。 再联想起刚刚,外甥拉着他往施密经理那边慢慢地、悄悄地挪过去……他要是还不知道这几个人在干什么,那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此时跟自己的外甥交流着,他还一边不停在想,还得是年轻人胆子大啊! 他不知道,刚才几个人做下的事可不是胆子大就能行的。 马如龙刚刚扮成海盗,亲手拎着麦先生去了门外,当着警官们的面毙了他,但同时还在他的尸体上留下了暗记,告诉水警同仁们,十分钟后瞒着在场鬼佬切断电源,择机重新给电。 回到大厅里之后,他和卓一飞也预先做好了准备。和其他人不同,他们两个在面具下面都带上了独眼眼罩……这是马如龙从杰克那里打听来的。 据杰克说,海盗里的确有很多戴眼罩上阵的,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独眼龙;这些双眼健全的海盗平时会将眼罩放在脑后,只有白天夺船前才会戴上,用它盖住一只眼睛,然后等到进入船舱时立刻把眼罩换到另一只眼上。 这样的话,原本被盖起的那只眼睛就能迅速适应船舱里的黑暗,让他们保持最高的战斗效率。 不知道杰克嘴里的故事是真是假,不过马如龙还真的在之前试过,发现这招意外地好用。 刚刚灯熄的时候,他跟卓一飞迅速掀开面具、转了自己的眼罩,然后弹无虚发地命中了胡须荣和他带领的海盗,对方甚至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会想到两个自己人会突然发难呢?就像洋行里的人不会想到库房护卫其实是一群海盗一样……海盗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兄弟其实一直就是水警。 对于马如龙和洪天赐来说,这个行动中最难接受的部分其实是它的非法性,动用私刑、在没有证据链和审判的情况下杀死一群人,特别是麦先生、张先生和施密经理。 不过……他们一方面要迅速解决这个事件,另一方面心中也已经有了对港英政府乃至于英国人的不信任,这样的选择只能说是顺理成章。 而一旦选择了一条路,这几个年轻人就会坚定不移、利落干脆地走下去。 戚帮办跟在人群后面,在洪天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宝顺洋行。在场的几个警务人员都被那位少将叫过去了,他们在现场获取的第一手信息将会支撑整个香港官方对此事件的结论。 面对着自己的上司,戚帮办只是平静地说: “水警督察马如龙与我一同来此,想与宝顺洋行的经理沟通该行烟土商船被查一事。酒会进行中时,马督察暂时离席,在他尚未回来时,海盗‘胡须荣’等人封锁前后门,劫持在场宾客,要求宾客将身上携带财物交出。电力中断期间发生什么事我无法看见,只知道电力恢复后,马督察已经将几个海盗击毙……” 第十九章 善始善终 几天后,创刊于香港的《中国日报》发出一篇报道,其中内容骇人听闻,致使两广震动,乃至于天下震动。 报道原文刊载了一篇所谓“两广种植园计划”的文章,还贴心地标记出了重点部分——两广总督与英国宝顺洋行合谋圈占耕地、改种罂粟;总督收受英国人好处,并且将在致仕后成为英国人。 理所当然地、最感到愤怒的其实应该是宝座上的皇帝。 中国历代以来的皇帝多半都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认识,说不好听点,就是觉得整个国家都是一家之私产。 即使是两广总督这种封疆大吏,在清朝皇帝看来,也只是高级一点的家奴。 宝顺行此事的性质,在皇帝的眼中自然就成了恶奴勾结外人谋夺自己私产,恶心到家了。 假如皇帝还坐在座位上,那当然就要下旨痛斥、要求查办……但此时的皇帝已经被软禁于瀛台,国家大事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份。 相对于外界的物议汹汹,中国真正的统治层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不知道是不是在酝酿着更强烈的风暴。 不过这些事情,远在香港的马如龙等人自然是不需要管的……他们只需把消息公之于天下、把“种植园”一事搅黄了,目的就已经达到。 这一日的《中国日报》报社中,马如龙几人在石帮办的带领下来到编辑室内,见到了顶着英国人压力、决定在报纸上刊出特别报道的主编。 “……主编先生是我多年好友,这次你们的事业多亏有他帮忙。好了,阿龙,我在外面等你。” 将双方各自介绍之后,石帮办即出了门,到院中安坐去了,把屋子留给了真正有话要说的人。 只见那主编朝马如龙这边拱了拱手,说道:“马兄弟心存国家、舍生忘死,真乃我辈之楷模。” “不敢不敢。”马如龙连忙谦虚地说,“贵报的文章才真是‘大声疾呼,发聋振聩’,令‘中国之人尽知中国可兴,而闻鸡起舞,奋发有为’。我也经常拜读贵报。” 后面跟着的卓一飞没有听懂,轻声问身边的洪天赐:“喂,他们俩在说什么?” 洪天赐也低声回答:“阿龙说的是这家报纸的创刊号上说过的话,昨天知道要来的时候我也一起看了。《中国日报》向来以‘开中国人之风气、破拘泥之旧习,祛中国人之萎靡颓庸’为宗旨,力图华夏之自强,最看不惯的就是列国贩烟的行为,难怪他们会帮忙发表那篇报道了……” 卓一飞有听没懂地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对这种文绉绉的措辞一直都不太感冒。 什么国家啦、民族啦、华夏啦,在他看来就是把街坊、兄弟的概念扩大个几千万倍而已。他们跟自己长相类似、说一样的话、过一样的年,所以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有了归属感。 人和人不一样,当然也有那种哪怕生身父母被人欺负、也能忍着不说话的人存在,不过他卓一飞不是。 小时候街上的兄弟被打了,都是他和马如龙出头打回去,因为那是“我们街上弟兄”。 要在两广强抢中国人的地种罂粟?除了这事情本身就是欺负人、是无耻地侵占别人的利益,更令人生气的当然是“外国人欺负自己人”。 不过他也很佩服这些能把话说得好听的人,也许听不懂,但人家说出的道理听着就那么顺耳。 那边的主编也已经跟马如龙聊开了,叫几个人坐了下来之后,叹了一口气,回答着马如龙“这事情最后会怎么解决”的问题。 [63.第63] 他说:“清廷不会管这事的。现在各地粮荒、民心不稳,国门之外又有列强虎视眈眈,两广总督这么重要的职位,不可能只因为报纸上的流言突然撤换人选。而且清廷也已经无人可用了……” 马如龙又急问:“难道两广父老百姓之性命,就丝毫不能放在清廷眼中吗?” “……清廷从不关心百姓,实乃野蛮政府也!”主编痛骂,“先有扬州之屠、江阴之屠、嘉定之屠、金华之屠、广州之屠,后有出卖国家之利益、结洋人之欢心。人民所以倚赖政府者,是因为政府天然负有保护人民之义务,此时清政府不仅不保护人民,反而变本加厉地与外敌勾结、掠夺本国百姓,实该亡也!” 几个人一起骂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对坐长叹。 主编阁下率先收拾好心情,振奋道:“……不过我们这篇报道被中外多家报社转载,在国内也引发声浪,说明同胞国人已渐渐觉醒。我等文人无能,只能靠耍弄笔墨,唯独指望能号召中外、共传救国之声,有此收获已经最好不过。” 马如龙沉吟半晌,觉得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于是开口回应说:“我虽然身在港英政府中任职,但心忧中国同胞,想为中国自强的事业出一份力,这两位兄弟也是一样。前几日宝顺洋行海盗之事中,除了那份计划书,我们还从麦氏身上搜出一张不记名的渣打银行现银存单,现愿将此捐给贵社,聊表我等支持《中国日报》的心意。” 主编收到这张存单,看了看上面的数字,立刻大呼出声:“十万英镑?” ……这对于宝顺洋行来说,其实也不是个多大的数字。 这家洋行每个月往中国国内输入的烟土都远超过这个价钱,更不用说宝顺的买卖可不止这一样。 第63节 如果能用这些“公关费用”就换来清朝封疆大吏的全面支持,那可再划算不过了。 即使这些钱只是送给总督大人的亲信麦先生、用来疏通关系,也算得上是物有所值。 马如龙从麦先生身上搜到这张存单时,也没管卓一飞眼巴巴地看着他,当时就决定这钱一分都不能留在自己兄弟手里,全得捐给真正用得上的人……国家积弱,民不聊生,唯有改天换地才有希望看到富国强民的一天。 那主编声音刚落,从旁边的胶片冲洗室里就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面容方正,浓眉大眼厚嘴唇,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目光炯炯有神。 只听他说:“几位英雄,无功怎能受禄?我们报社刊发那篇报道,实在是出于报国之公心、抒民族之义愤,不敢接您几位的捐助。” 马如龙却不收回那存单,只是抱了抱拳,回答说:“这钱留在我们几个手里,一点用处都没。好教两位知道,这就是我们从卖国贼身上搜出的,一定是宝顺洋行贿赂两广总督所用,如果我们几个就这么跑去渣打取钱,就一定会被宝顺行盯上,令事情败露。并且,我和天赐俩人还在接受内部调查,更不可节外生枝。 “两位先生心怀救国理想,自然有急需用钱之处;并且以先生们的‘人脉’,应当也能顺利将这些钱取出。宝顺洋行的这笔钱,若能对两位的大业有那么些帮助,也算他们为自己的暴行做了一丝的赔偿!” 那戴眼镜的先生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表示惭愧,闷声说:“实不相瞒,我们确实需要资金。恭敬不如从命,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几位。” 马如龙笑了笑跟两位先生握了握手,转身就要离开,并没打算要什么感谢。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全凭着自己的意志在做事,保护亲友、保卫民众、保卫香港、保卫两广、保卫中国,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说什么“感谢”,那是把他看得低了。 那戴眼镜的先生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想了想,突然开口叫住马如龙几人说道:“几位!若是以后还有这样的事,务必再来找我们,我们有人出人、无人出声,绝不含糊。” 卓一飞听着不对,回头试探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只听那戴着眼镜、面相儒雅慈和的先生微笑回答:“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在下的确是会中兄弟,从日本回来香港后就入了洪门,忝任‘白扇’之职……几位若要来找我,在任何一个洪门兄弟面前,都可以报我‘服部次郎’的名字。” 这当然是假名,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得很…… 既然事情办完,马如龙、洪天赐和卓一飞也就走出房门,向正在院中悠哉散步的石帮办报到,一群人乘车往水警大楼那边回去了。 马如龙在车上歪着头,往车窗外面看了过去。 路边的阳光里,一个报童正摘下帽子擦着汗,小心翼翼地把肩上斜挎着的包从湿透了的衣服上推开,叫喊着: “卖报啦,卖报啦! “两广总督去职,其在任上曾设‘宰牛税’! “禁烟官强拔烟苗,川民打毁局署! “宝顺洋行撤出香港,大楼无人问津! “水警全港通缉,海盗余孽大批落网! “戴利剧院来港演出,门票一日售罄! “内外新闻、港九大事,消息闲话、故事连载,看报即知,都来买报了!” 这报童叫了一通,只见周围的行人来去匆匆,并没有人想要来买他的报纸,无趣地撅了噘嘴,又一边叫着,一边往另一条街走去了。 第二十章 另一片海 “嘶……” 停泊在港口中的帆船上,又一个人揉着脑袋在甲板上坐了起来。 四周的海浪撞在船身和码头的石桩上,又唰啦——唰啦——地退去。 船身微微有些摇晃,但是甲板上还算稳。多年的海上经历让这个人迅速找到了身体的平衡,迟疑地站起了身。 “你醒了?” 旁边伸过一双手来,扶住了还有些站不稳的他。 “……这,这是船上?这什么船?我们的船不是都被烧了吗?” 扶着他的人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船尾舵位的方向。 就在那里,戴着三角帽的罗三炮咬着牙看着马如龙,心里憋着火、嘴上带着气地说道:“就这些人?上次不是把宝顺行的事都跟你说了?俺宝顺行里的兄弟呢?” 马如龙无奈地摇摇头,宝顺行里那几个是真的没办法,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能快速处理,现场的状况很容易就会走向几人不可预知的方向。 至于其他人…… “你剩下的兄弟们也不都是冥顽不灵、还想过海上日子的。你有一个兄弟,还是在三炮岛上跟我打过照面的……他在九龙安了家,跟他老婆一起摆摊卖鱼蛋粉,见到我的时候甚至躲着我走,难道我要把他也送过来?”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马如龙也不管罗三炮怎么想,直接向楼梯下走去。 薛鲤背靠着船长室的木墙,戴着墨镜、双手插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混乱的龟岛港口,好像一个来到这加勒比海上的、真正的游客。 看到马如龙走过来,他稍微低了低头,从墨镜上方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个香港水警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又抬起头来,把墨镜推回去,一手搭在了马如龙的肩膀上,另一手拉开了船长室的门。 罗三炮站在那,脸色时青时白的,最后还是握着舵把,按了下头上的帽子。 甲板上的兄弟已经围了过来,有那么几个激动的还在叫着:“三哥,这是哪里?你还没死?” “呸,三哥当然没死,还救了你们这帮海蛎子的命。吃多了?忘了怎么起锚、怎么张帆了是吧?!还不给老子动起来!” 罗三炮回过神来,看了看这些叫人感到熟悉和安心的兄弟们,嘴一撇,习惯性地骂道。 “……还真是三哥啊!” 船上的人们立刻行动起来,虽然这是一艘外国的帆船,但凡是帆船……原理都是差不多的。外加上罗三炮“那他妈是三角帆,你看着点”、“那边不是有捆缆绳的桩子吗蠢货”等等的耳提面命,很快他们就掌握了这艘三桅大帆船的驾驶方法。 拦截者号从龟岛的港口缓缓地起航,往一片蔚蓝中间驶去。 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片安静得多的水面上,薛鲤带着马如龙回来,坐到了酒馆的露台那边,给忙里偷闲的他倒上了一杯酒。 这片区域一般都是芭芭瑞菈来得最多,她最喜欢坐在靠边缘的那张椅子上,把脚架在栅栏上,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抬头望向那条永远无法被触及的银河。 当然,每当她喝到微醺、来了兴致之后,这姑娘又会回到酒馆中间,找人划拳拼酒、唱自己宇宙里的流行歌曲,或者缠着别的客人学习对方最喜欢的歌。 因为最近黛格要带纽特去念书的关系,芭芭瑞菈她甚至比前者这个酒店的员工来的还要更勤快。 现在她不在的时候,酒店的员工们甚至都会有点寂寞了。 马如龙也是难得有个机会可以悠闲地坐在这喝上一杯,倒不关心这个酒馆里是否热闹。他憋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秘密,就连自己身边最亲密的兄弟洪天赐和卓一飞都无法完整知晓的。 坐在这露台上,看着外面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光芒的水面,他对着薛老板问:“杰克他们的年代……其实还很早吧。他们手里的枪也是、他们的船也是。” “我倒是还不知道具体的年代,而且就算知道了我恐怕也没什么概念。”薛鲤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么回答。 当然马如龙要的并不是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那个时候,这些英国人、西班牙人什么的就已经画出了世界地图,能跨越几万里到达另一块大陆……但直到我那时,国内绝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英国是什么、法国是什么,把跟自己不一样的人一概称为‘洋人’。” “这倒是,不过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吧?英国人也不是每个都能到达世界另一头,绝大多数的人也只知道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并且一代一代就这么活下来了。” 薛鲤摊摊手,这么说道。 说起来,蕾普莉那个世界、还有芭芭瑞菈那里,这种人也还是有的……甚至更吓人的朋友也是存在的。 听到芭芭瑞菈讲起公元好几万年了、地球上还有人相信地平说的时候,薛老板别提有多震惊了。还有什么经常星际旅行、但认为其他星球跟地球离得很近的;在观光飞船中试图打开舱门的;认为空间折跃其实是把物质重组、所以说什么都不去远距离旅行、害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 不管是以人种、以国家、以民族还是以时代划分,各个人类群体究竟因为什么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奇葩,没人能真的解释清楚。 “……你说得对,我也曾经是那样的人,除了抓海盗之外什么都不想。至于为什么要抓海盗,或者只是因为我是个水警?” 马如龙喝了一口酒,对身边的薛老板说:“可是我终于来到了这里,看到了别的世界……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一心只想抓贼的时候了。回去之后,我就要去找那个‘服部次郎’。” 说完之后,他把杯中酒饮尽,朝着薛老板点了点头,又往门口去了。 薛老板只能仰天长叹……怎么这次这几个客人的问题看起来也那么难解决啊。要是这位马警官真的想要投身救国大业,酒馆要怎么满足他的要求、解决他的问题? 总不能让酒馆的员工们一人拿一把风暴脉冲步枪,去那个世界当雇佣兵吧? 等等……说起雇佣兵的话…… 薛鲤突然想到,之前吸血鬼塞勒涅不是已经去过其他宇宙、参与了作战、并获取了报酬的吗?这种业务,酒馆也不是不可以发展一下啊……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望向了那边的白板。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间,又是一个白天到来。 加勒比海上,破浪前行的拦截者号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不是中国沿海……这艘船还没有那么快。 罗三炮站在舵位后面,看着远方出现在海平线上的皇家港,露出一个残酷的笑。 小铁匠威廉特纳和总督的女儿伊丽莎白·斯旺就站在他身后,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 “两位,小船准备好了……但是别回去得太快,最好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罗三炮说,挥了挥手,叫两个人赶快登船、自己往皇家港划回去。 特纳觉得情况不对,连忙问道:“罗,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船长’希望咱们干的事情呗。” 罗三炮冷笑。 杰克想让他带着拦截者号在皇家港外现身,吸引皇家海军的注意,没问题……不仅如此,他还要做得更绝、更嚣张。 等特纳和伊丽莎白乘着小船去得远了,船上只剩自己人了,他才一把拽下自己的帽子,摸着脑门对手底下的人大喊:“兄弟们,咱们是不得已换了片海,可这里也一样有英国人。你们脚底下的船,就是从英国人那抢来的,今天咱们再给他来个狠的,要挫挫鬼佬的锐气,显现咱们的威风,你们敢不敢干?” “敢!” “跟着三哥有什么不敢的!” 兄弟们顿时叫喊起来。 “好!奶奶地,下去几个人,把船舱里的炮架出来,其他人给我降帆,往英国人的港里冲过去!” 巨大的风帆降下,很快就被风兜成了鼓鼓的弧形,拦截者号渐渐加速,从外海的礁石后现身,朝着毫无防备的皇家港直冲过去。 接近到一定距离时,站在船尾的罗三炮已经能远远看见港口中乱作一团的英国人了,也看到了正往剩下几艘军舰甲板上爬的水兵们。 他嘿嘿一笑,猛地一转舵,小子们转动绞盘、配合着他的动作转动着帆的方向,叫拦截者号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用侧舷对准了这座港口。 “打!” 罗三炮喊道,脚下的船舱里立刻传出了“轰”、“轰”、“轰”的三声炮响。 皇家港堡垒上方刚刚修好的旗杆又被打断,连带着上次就被黑珍珠号打了个对穿的城墙又一次崩碎,石块好像雨点般往下面落下。 甲板上的海盗们已经很熟悉这一套流程了,对着海岸的方向齐声大喊:“三炮齐鸣,天下太平!你罗三炮爷爷在此!英国佬,你罗三炮爷爷在此!” 如此吼了几嗓子,见英国水军已经起锚、往这边追过来了,罗三炮长笑一声,又是一转舵,拦截者号的船身猛地一斜,没有减速,而是又画了个弧,在一片雪白的浪花碎沫中朝着港口外的大海飞速驶离。 “哈哈哈,爷爷走了,乖孙子别送!” 罗三炮的笑声在皇家港外的海上回荡着。 第二十一章 特兰西法尼亚 “特兰西法尼亚”这个名字,在西方现代的流行文化中是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 如果一个人没来过这里,当你问他“特兰西法尼亚是什么样子”时,他脑袋里首先就会浮现出深绿色的海洋一般、层层叠叠的厚重森林,还有黑灰色的城堡、铁栅栏、钉在矛尖上的尸体等等。 穿刺大公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还启发了后世很多文艺作品的创作,以至于这片土地跟吸血鬼的传说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但实际上……好吧,实际上吸血鬼们也的确把这里的某座城堡买了下来,也许是出于某种恶趣味。 马库斯不知道这里,毕竟《德古拉》这部作品直到1897年才被创作出来,在20世纪被各种改编为其他媒体形式后才全球流行……这座城堡也是阿米莉亚在任时买下的,还没等她交班,吸血鬼一族就差点全都被扬了,没机会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其他长老。 正因如此,这里现在变成了剩余吸血鬼们的基地。 其实如果没读过什么现代吸血鬼故事,第一次来到特兰西法尼亚的人多半还觉得这里很不错,城市里的房屋颜色鲜明、街道上行人如织,尖顶的古建筑和斜坡屋顶的民房错落有致、交相辉映。 和人们的想像不同,特兰西法尼亚地区一直就并不是什么不毛之地,这里人口众多,地理位置重要,一度还成为了地缘政治的焦点。 最著名的布兰城堡,也就是“德古拉伯爵”的巢穴,因为那个故事变得很有知名度,整天游人如织;阿米莉亚在购买资产的时候,不得不避开了这些最为知名的地区,转而在布拉索夫近郊买下了一座没那么引人注意的小城堡,并在几年中修葺、扩建了地下结构、进行了现代化的改造。 站在山坡上的城堡阳台,可以很容易地望见城里的著名景点“黑色教堂”,还有新城区林立的苏联式建筑。城堡前由鹅卵石铺就的平坦道路一路朝着山坡下延伸,门口的花坛里,花朵正鲜艳地绽放着,整幅画面平静温馨。 在每天雷打不动的观赏完日出后,塞勒涅离开最上层的阳台,从楼梯上“踏”、“踏”地走了下来。 [64.第64] 大厅里,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吸血鬼正站在那,打算拉开窗帘。 他们没有接受过迈克的血脉,迈克也没有那么多血给他们,所以这几个幸存者使用的是另一种解决方案——把裸露在外的皮肤全盖起来。 说是恐怖分子的头套也不太对,因为这层紫外线防护材料还是很薄的,最接近这玩意的是什么呢……这么说吧,时尚界一般把这种东西叫脸基尼。 只不过,吸血鬼们穿着的是覆盖全身、连手指头都包上了的,完全不透光的紧身防护层。设计这套东西的是阿米莉亚的亲儿子大卫,他说是从塞勒涅曾经穿着的那一身猫头鹰似的防护服身上得到了灵感。 而今天早上,就是见证真理的时刻。 在这几个紧身变态旁边,大卫朝走下来的塞勒涅点了点头,伸手刷地一声拉开了窗帘。 窗外早晨的阳光立刻洒进来,照在了紧身衣上。 塞勒涅眯起了眼睛,仔细看着几个吸血鬼的状态。他们身上没有飘出烟来,动作里没有痛苦的迹象,声音也很稳定,语调没有颤抖:“感觉不到阳光,行动正常。” 在把自己的同类放到实验场上之前,大卫其实已经测试过这种材料的遮光性能、透气性、延展性等等特性了。如果没有几分把握,他当然也不会安排实际试穿。 第64节 不过这种衣服的缺点还是很明显的。 透不透气、穿着会不会热倒是其次,反正吸血鬼的新陈代谢也没有常人那么剧烈。真正的弱点是这东西太显眼了,再配上黑色的护目镜的话简直就把“可疑”写在了脑门上,不可能长时间穿着。 看来,这种“防晒”紧身衣只能作为突击作战时所穿的战斗服使用了。 大卫倒不觉得有什么,只要这些东西能保证吸血鬼们在白天不会失去战斗力就行……只要克服了这唯一的弱点,吸血鬼们的行动效率就能大幅增加。 大厅的一侧还堆着一些防弹衣、战术背心之类的东西,紧身衣的吸血鬼们穿上之后,倒没那么像是变态了,转而变成了电子游戏里的特种作战小队。 他们摆弄着手里的紫外线枪械,往城堡后门去了,要在山坡上的私人猎场中顺便进行日间作战的训练。 这几个吸血鬼都跟塞勒涅一样,是曾经的死亡行者,如今虽然脱离了“血族”这个身份,但除了作战之外没有什么其他擅长的事。不过也幸亏如此,他们才能在英国军方的全国大搜捕中逃出生天,被塞勒涅和大卫他们救出,来到了特兰西法尼亚。 “这样算是准备好了吗?” 在死亡行者们沉默地走出去之后,大卫朝着塞勒涅这边走过来,低声问她。 “不知道……我们也没法再做什么另外的准备了。这次我们要对抗的不只是马库斯和威廉,还有英国那些已经被转化为吸血鬼的‘高层’……如果这次不成功,那迈克也得撤出英国,他留在那对他自己和其他人都太危险。” 塞勒涅回答。 吸血鬼始祖马库斯被英国人抓住了,这当然是件坏事,但危机往往也是转机。 起码这下子他已经不能再满世界乱跑了,只会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呆着……“人类”武器的威力已经超出了他的料想之外,这个吸血鬼始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失去了与人类平等对话的资格。 不过不管怎么样,行动都要尽快。 现在那些人类可能还顾忌着吸血鬼的一系列弱点,比如不能正常吃喝、无法控制自己嗜血的欲望等等,没有大规模地进行转化,再过一段时间可就不一定了。 尤其是,如果有什么高层突然生了急病、马上就要死了,那他百分之百就要去抽马库斯的血了……这种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变成吸血鬼算什么! 按理说这跟她塞勒涅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实在是受够了吸血鬼了。哪怕她自己也是这种生物、也跟自己的存在方式取得了和解,但她还是不希望这世界上的吸血鬼越来越多。 即使是为了“全族的利益”,也不应该这么做……现在吸血鬼数量不多,每个吸血鬼都有充足的食物来源,也不会引起人类的注意,这种平衡就是最适合整个血族生存的。 如果每个吸血鬼都像庞氏骗局发展下线一般拼命地增加自己的血裔,那很快吸血鬼的数量就会压过人类,导致捕食者的数量比食物还多。吸血鬼可不会自然老死!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准备着,从蕾普莉和薛老板那借来了一些未来的武器,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人类敌人;要求大卫开发防紫外线服,让死亡行者们可以在白天出击,在尽可能削弱马库斯的情况下与其战斗;当然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马库斯在哪。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就会带着死亡行者的部队直捣黄龙、把马库斯和他的兄弟彻底解决掉,为吸血鬼和狼人间持续了几百年的争斗彻底画上休止符。 “计划需要的东西应该都全了吧?还要什么?我去解决。” 塞勒涅对大卫这么说。 大卫刚要开口回答,就看城堡后面又走过一个人来。 “……你们还需要的……当然是更详细的计划、更准确的信息。” 那个人说着,拎着裙角款款走来,钢铁的手臂在照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银灰色的幽光。 “啊……你来干嘛?”大卫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点表情,眉头皱紧、闭上眼睛,无奈地说。 “当然是来帮忙的……如我所料,马库斯他果然是被关在了伦敦。” 阿米莉亚从背后抽出几张纸来,交给了一边的塞勒涅,同时向大卫问道:“你的父亲呢?” 大卫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谁知道呢?也许正给研究机构解剖呢,或许被喂给了马库斯,幸好我没有联系过他,他也还不知道我们的位置。” 一边的塞勒涅也已经读过了那几页纸,不禁也抬起头来问这个前吸血鬼长老:“你从哪得到的这么详细的消息?” 那几页纸上可不只有马库斯和威廉的关押地点,还有守卫情况、负责部门、直接负责人、简易地形图等等一系列信息。恐怕马库斯本人都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他毕竟是被动的嘛。 阿米莉亚叹了一口气,接过自己儿子手里拿着的“实验报告”,一边翻看着一边说道:“管理一个族群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尤其是管理一个以食人为生的族群……如果没有在人类中布下自己的暗线,我们怎么敢在伦敦住几百年?这一代的某位世袭伯爵与我有旧交,而且他曾资助的某位议员现在就在内阁中担任要职。……不过这次之后,你们就不用指望从他那能得到什么其他帮助了。 “哦,除此之外,我还请来了另一个人帮忙。老板那里新搞了一项雇佣业务,酒馆可以作为中立公证方帮助两个世界的客人达成合作,我作为员工、还是得先试一试的。” “人?哪有人?”大卫左右看了看、还没等再说什么,眼中就突然瞥到一个身影,被吓得猛地跳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生存之道 在特兰西法尼亚的布拉索夫,城堡里出现的、是个只有阿米莉亚和塞勒涅见过的中国人。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剃着平头,嘴里叼着根雪茄,脚下踏着布鞋,低垂着双眼,粗到过分的眉毛正在雪茄烟弥散的呛人香气中舒展开来。 “人类,你什么时候……”大卫震惊地看着这个人类,他身体内充溢着令吸血鬼感到不安的力量,如果把平常人类的血液流动形容成烛火,那这位就是颗超新星。 就像去河里钓鱼、却钓上一条蓝鲸似的,你既会疑惑它的庞大身躯是如何塞进这小小的水域内,也会惊讶于刚才自己是不是瞎了这泥马都没看见。 “我跟着这位‘长老’一起来的,在这站了有一会了。对了,在下姓林……此次是受雇而来。” 九叔拱了拱手,微微抬了抬头,眼中的光芒就好像利刃一样,刺得大卫又后退了一步。 阿米莉亚轻声笑了笑,她之前再次见到九叔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觉,这个中年男人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已经超脱了“人”的界限,既无法看透,也不能感觉到。 除非他主动暴露出自己的存在,不然在其他人的感觉中他就好像无处不在的风、视野尽头的海,好像原本就该出现在那里、从开天辟地时就一直站在原地。 直到你真的注意到他,才会被他身上蕴藏的恐怖的能量所震撼,才会恍然发觉、本能地感觉到生命层次的差距,即使最不敏感的人也能立刻明白这是个何种等级的生物。 阿米莉亚之前还好奇地问了问他,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叔只是简单地说:“我去了茅山问道。” 茅山是个什么地方,这么神奇的吗? 不过九叔自己心里清楚,“道”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古往今来求道之人多有,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道”,正如《老子》中有言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要是对着中国人,他可以用根植于文化中的审美共性告诉他们:“我找到了天人合一的路。” 可对着洋人,这玩意就不太好解释了,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这方面的认识,没有整个东方华夏的知识体系做支撑,不容易理解什么叫“道法自然”、又怎么应用到现实中的。 “那你的报酬又是什么?”沉默了许久的塞勒涅问。 “除了在这个世界斩妖除魔、破除邪恶之外吗?”九叔抽着雪茄烟点了点头,向着阿米莉亚摊了摊手。 阿米莉亚长老随即接过话头回答:“这个人不喜欢金钱、不要任何物质性的东西,所以我跟他约定好了……从今以后,不管我在哪个世界、不管我的渴血严重到什么程度,直到名为‘我’的存在迎来终结为止,我不能再饮哪怕一滴人血。这就是我给出的报酬。” 她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付出太多,毕竟她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酒馆里,和正常人一样能吃饭、能喝酒,根本不需要靠吸血来消解饥渴。 不过九叔看重的显然不是这个……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是让阿米莉亚自己放弃身为“吸血鬼”的基本概念。 西方俗语说,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走起来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那么它就是只鸭子。 那如果一个吸血鬼绝对不饮人血、不怕阳光、生活起居都与人类相似,那它当然就不再是怪物了! 说回吸血鬼们突袭马库斯的计划。 虽然九叔受雇来到此地,基本可以解决一切神秘学领域的问题了,但对抗一个现代国家可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对方也一定转化了不少吸血鬼、用来充作守卫。 故此阿米莉亚到来之后,基本推翻了吸血鬼们原本的日程,重新规划了行动:除了武器装备之外,这边的作战计划需要更加详细周密地制定,为各种可能的突发情况制定预案;人员要加紧训练,情报要更加重视,战术推演、模拟预演、实地演习也要搞起来。 为了满足这个要求,阿米莉亚还特意清空、重新布置了城堡地下设施,那里的结构强度、大小规模和功能区设置都是军事基地标准,用来模拟马库斯和威廉的关押地再合适不过了。 死亡行者们时而扮演自己,以最快速度、从不同的出入口向不同的地形突入,时而扮演英军,殚精竭虑地思考如何防卫基地。 在吸血鬼们都在忙着为突袭做好准备的时候,暂时无事可做的九叔也不愿意呆在城堡里,只是走下了山,在布拉索夫的街头漫步,坐在街边的咖啡馆里,翘起二郎腿悠闲地看报。 他的衣着打扮,在一众罗马尼亚当地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中本来是格格不入的,但他身上有种安之若素的气质,表现太自然了,说话又好听,叫人反而忽略了这种种的不对劲。 当然了,这个人随手掏出阿米莉亚提供给他的罗马尼亚货币“列伊”付了账也是重要原因。 只要有钱赚,客人的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关他们做买卖的什么事? 临到傍晚时,九叔又来到那个街边的咖啡馆,坐在街边露台的凉棚下,往自己的杯里加了几勺牛奶,摊开今天的报纸。 这上面的消息他看得懂,虽然不怎么关心这个国家抗议那个国家、这个地区攻打那个地区之类的事,不过读着倒也有趣。 哪里有趣?当然是寻常人只有事不关己的时候,才能好像看海一样、把世事当成故事来看;一旦涉及自身,连邻居家在花园里种了夹竹桃这种事都能吵上好几个版,这种报道最有趣了。 “你还挺自得其乐的嘛,‘道士’。” 阿米莉亚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坐到了九叔的对面,对周围人朝她钢铁手臂投来的眼光视若无睹,敲了敲桌子,要了一杯冰水。 ——只要在酒馆之外,她还是不能吃正常人类的食物的,又答应了不能再吸血,只能靠喝水将就了。 “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得其乐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不是也没想再当什么‘长老’,宁愿留在薛老板那白吃白喝的吗?” 九叔说,喝了一口咖啡,满意地点了点头。 “什么白吃白喝啊,上次我不是也去帮你的忙了吗?”阿米莉亚挑了挑眉毛说,“要不是这次那两个小孩子也一样需要我帮忙,我可不会回到这里来。小孩子真是太麻烦了,不知道当年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生下他……” “这我就没法回答了……不过你不是在酒馆一听马克斯说起这里的事,就立刻找上了我吗?甚至你也没有用上次的事情要求我还人情债,而是宁愿自己为此付出代价。我看你不仅没有后悔,反而还挺在意那个小伙子的……” 九叔转头看向街上的行人,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对面这位吸血鬼长老的心声。 阿米莉亚也没法反驳……事实就是如此。 就在刚才,从城堡里出来之前,她还把自己的血交给了儿子大卫……她希望他不再害怕阳光、有机会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多了解人类,不要像曾经的她和维克多一样,变成用“族群利益”自欺欺人的嗜血怪物。 如果真的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不想见到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阿米莉亚的表情,九叔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他自己是个道士,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当然也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你说秋生和文才?那两个徒弟他真是看烦了,现在只希望他们快点学会、自己出去自立门户。 就这么对坐了一会,等到阳光直接晒在皮肤上、感觉有些疼痛的时候,阿米莉亚才转移了话题,又问:“你在‘茅山’到底学到了什么?” “……这个嘛。” 九叔摸了摸胡子,继续开口说道:“我见到了这一代的掌教,问他‘道’是什么。他答得也很浅显,说‘道’就是世界之根本规律,日升月落是道,春夏秋冬是道,草长莺飞也是道。对于人来说,‘道’的真谛就是要告诉你,你是谁?你从何处而来?你要做些什么? “所以说,不光是道士才能求道,道士只是要把人的‘道’和自然的‘道’融为一体而已。阿米莉亚长老如果也有兴趣,可以看一看这个。” 说着,九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放在了咖啡桌上。 阿米莉亚低头一看,那本书的封面上正用一个白框圈出四个字:《清微丹诀》。 即使她就是酒馆的员工,享受着“意识流实时翻译”的便利,但要她看懂这东西可能还是太困难了点。九叔于是进一步解释:“这是我上山之后,掌教交给我的,这段日子以来我昼夜修习,也算有些心得,都写在这里面了。” “……你的徒弟不需要这些吗?”阿米莉亚拿起那本书,忽然又问。 “啊,我托薛老板复印了好多册了。” 九叔回答。 第二十三章 突击 伦敦市伊斯灵顿区的某栋不起眼的建筑中,现在已经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 荷枪实弹的警卫们扫视着四周,走廊墙角上挂着的摄像头覆盖着每一寸地面,经过特别调整的报警系统可以识别出任何非内部人员、非常规动作,并立刻告知中央监控室进行辨识处理。 不仅如此,除了正门之外,建筑物的所有其他门窗都已经封死,外立面也经过了特别的伪装;从外表看,这里不过是一栋老旧的厂房,绝对不会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除此之外,这座建筑真正的核心部分还有指纹与虹膜扫描双重识别门禁,分区权限等级、空旷隔离区、全金属密封门等一系列配置,可以算得上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了。 与此同时,这里的保密工作也非常到位,甚至守卫这里的士兵们都不知道自己在保护什么,只知道这里最近经常有大人物出入,地下埋着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肯定都非常重要。 上午,明媚的阳光正盛的时候,又到了交接班的时间点……因为这里实在太重要,24小时都要保持紧张状态,守卫这里的特种作战部队也是要三班倒的。 在岗哨上的士兵交接班的同时,一个肩宽背阔的身影正朝着建筑物一层中最核心的房间——监控室走过去。 监控室里的士兵也正等着他呢,见自己熟悉的战友快步走了进来,于是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问道:“昨晚的比赛怎么样?” 战友含糊地回答:“啊……阿森纳输了。裁判简直是他妈傻缺,估计不是收了钱、就是受了欧足联的压力和命令。” “真可惜,幸好我在当班没时间看球。”临交班的士兵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你的嗓子怎么有点哑,不会是感冒了吧?” “……昨天太激动,嗓子喊哑了。给我留包烟。”战友说着,走过来坐在了监控位上。 “可别让中尉看到你跑出去抽烟,不然你就完了。”要交班的人回答,把兜里的烟和火机放在桌上,挥了挥手,直接去门口打卡了。 等他走远,先前进来这位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通讯器来,低声说道:“准备好了,5分钟后可以开始行动。” ……不管制度再怎么严格,加以执行的也终究是人。特别是在一段时间没有发生过任何突发事件之后,驻守这里的英国士兵不自觉地就要松懈下来,无法再保持专注与紧张感,这是人类的本性,没那么容易解决的。 [65.第65] 再加上芭芭瑞菈好心借出的变装仪和通讯器,这一步搞定起来可以说是毫无难度,也同时避免了被迫在街面上强攻、引起骚动的预案。 这座建筑的外层安保一看就知道是以监控系统为主、人员岗哨为辅的,只要在监控室这种关键场所动动手脚,就完全可以让整个小队都轻松混进来。 过了一会,交接班都已经结束,白班的士兵们已经来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夜班人员也都换好了衣服回去驻地;在看到某个监控镜头里也出现了他等待已久的讯号之后,这个吸血鬼才按下了无线通讯频道的麦克风按钮。 “这里是监控室,这里是监控室,2号摄像头范围内发现可疑物体,a-2、b-2号岗哨请前往该区检查。” “a-2收到,进行中,完毕。” “b-2收到,进行中,完毕。” 两个岗哨收到了无线电通讯,举着武器、沿着走廊谨慎地来到建筑物那本来已经被焊死的侧门位置,听着呼呼的风声从门口灌进来。 侧门上的焊点也已经脱落,门体有不小的变形,下面撕开了一个大洞,看那大小已经是足可供一个人弯腰通过、能从洞口挤进来的程度。 不管怎么说,这也已经超过了“可疑物体”的等级了吧? 第65节 两人对视一眼,想要回复监控室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脑后一痛,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从转角的阴影里钻出来的、两个身穿紧身衣的死亡行者将这两个士兵拉回去之后,还不忘在监控摄像头下比了个“ok”的手势。 在监控室里假装成别人的吸血鬼又打开无线电,先是模仿着a-2的声音说:“监控室,监控室,侧门焊点脱落,有灰尘从缝隙中被风吹入,可疑物体实为监控摄像头镜头上的灰渍。另外摄像机可能有损坏,录像中可能会有空白段,请联系运维人员前来修理、作战人员前来搜索。” 说完这个,他又挂了一下无线电,抓起麦克风换了个声线:“监控室明白,监控室明白,请守住门口。中尉,侧门需要支援。” “知道了。我亲自带人去。完毕。” 过了好一会,中尉的声音才在无线电中响起。 侧门那边,两个穿着制服的士兵端着枪站在那,好像是在左右把守着;但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低着头,把脸藏在帽檐的阴影中。 中尉带着两个士兵和几个运维人员刚一到现场,就被这两个人给气着了。 “低着头干什么,哪里的焊点开了?” 这中尉骂着,正推开不争气的属下,走上前去的时候,忽然从脑后听到枪械上膛的声音。 “中尉,请不要动,也不要叫……不然我们只好用死人的虹膜去开门了。” 拿着枪的那个吸血鬼抬起头,在他耳边说着。 另一只吸血鬼也已经露出了尖牙和利爪、暴起发难,在支援小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迅速击晕了他们几个,解除了所有人的武装、剥掉他们的制服,把他们和之前那两个人一起捆了起来。 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那灰蒙蒙的防护服,好像只多毛猫头鹰的塞勒涅一把扯开了侧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闷声闷气地问:“没问题吧?” “没问题,现在就可以换装。” 旁边站着的另一个死亡行者回答她。 这个实验室地面上的部分完全是掩人耳目用的,真正的核心设施都位于地下……中尉本人、还有监控系统的运维人员平时都是呆在地下层的,不把他们骗出来,死亡行者小队就没法打开那重重封锁的地下层大门。 死亡行者们已经开始换上这些人员的制服和枪械,只有塞勒涅自己不能伪装——她的个子不高,身材又苗条,怎么也扮不像这里的守卫小队。 不过她也只需要在这等着,很快死亡行者们就会把一层清空,带着这个中尉、装作又捕捉到一个吸血鬼的样子,把她带到地下去。 这全是阿米莉亚想出来的计谋,塞勒涅还记得她的原话:“信息,死亡行者,信息差才是最大的战术优势。在突击的全过程中,你必须指挥着这个小队尽量维持信息不对称的状态,才有希望以最小的代价冲到马库斯和威廉面前。” 所以,把监控室里的人替换为自己人,才是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 为了迷惑下一层的安保人员,那个吸血鬼还在无线电里不断地通报着假的现场情况,听得那个中尉面如死灰。 “好了……走吧。” 很快,把一层的所有作战人员都控制住之后,塞勒涅就跟在那个中尉的身后,来到了前往下一层的密封门口。 这里的密封门跟银行金库差不多,都是几十上百吨的金属构成,整个地下设施的外墙也都是由厚重的混凝土封死,除了通信线缆和出口不知道在哪的通风管道之外,几乎是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种把秘密研究机构放在地下的传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不得不说,这样做的确方便控制进出人员、保守秘密。 如果不是用手指拎着这中尉的脊梁骨,一群吸血鬼再怎么样也肯定进不去。 监控室里的自己人还在无线电里模仿着他的声音说着:“捕捉到试图闯入设施的吸血鬼,现在移送到实验室。” 地下的人员回应:“明白,准备控制程序。” 随着轰隆隆的一声响,沉重的密封门被推开,里面的人看到脸色苍白的中尉,正想打个招呼,就发现了不对。 “……有——” 还没等他说完,塞勒涅就一把掐碎了中尉的脊骨,在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的同时冲了上去,一刀就斩开了开门之人的喉咙。 看来信息差战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放下emp,切断电源!换风暴脉冲步枪,突入!” 她喊道,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 停电对任何一个地下设施都是毁灭性的,没有光倒是其次,更严重的是换气系统会彻底停转,设施内的温度、含氧量、污染程度会很快变得不堪忍受,一段时间后甚至会危及人员生命。 幸好,突入设施的小队全都是吸血鬼……那种在地底下埋个几百几千年也死不掉的生物。 即使在无光的环境里,拥有黑暗视觉的他们也能掌握周边的情况,在战力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向设施的中央突袭! 风暴脉冲步枪的杀伤力,更是远超地下设施中防卫部队所能配备的任何单兵武器。 守地下实验室当然不可能扛火箭筒、单兵导弹什么的,在这种地形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不是等于自杀? 塞勒涅的小队抓起脑袋上顶着的帽子扔到一旁,露出了包裹着紫外线防护材料的头脸,在漆黑一片的护目镜后沉默地注视着前方,跟着她冲进了地下的黑暗中。 第二十四章 实验室 切断通讯后,位于伊斯灵顿区的这座实验室就暂时不能联系到外界了,自然也就拖延了英国军队得知此地出事并来此展开救援的时间。 不过这种拖延并不能持续太久。 自从电子通信系统被发明之后,军用的无线通信中就一直有“确认信号”……也就是即使持有通讯设备的人不进行回复、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向通信中心发送自动核查信号、表明自己仍然在线的机制。 后来有了gps等等定位体系,单兵电子设备和通信中心间的确认信号也就没什么必要再存在了。因为,“定位”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持续的通信过程,假如定位设备与通信卫星间断开连接,那也就证明信号消失之处有事情发生,不是人死了就是设备丢了。 只不过,某些领域的“确认信号”还是被保留了下来,作为一个佐证现场情况的确认手段。 研究马库斯和威廉的这个机构,当然也有“确认信号”的机制存在。 就算英国人的反应速度再慢,半小时后也应该要派兵前来了。 虽说阿米莉亚已经雇来了后手,但不论什么样的后手、显然都不可能彻底解决一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塞勒涅和死亡行者们必须在这半小时内攻进核心地带,然后迅速撤出。 冲进地下的塞勒涅没有管四周的人,这些大多数都是研究员,只要蹲在那别动,那她也不会有非要把他们处理掉的兴趣。 她的目标只有马库斯和威廉…… “蹲下不许动!蹲下不许动!” 身后的死亡行者们叫喊着,听到这句话的研究员当然忙不迭地蹲在甚至趴在了地上,生怕被误伤。 说起来,这个研究机构的保密等级也很高的,英国高层很是重视,能冲进这里来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神仙打架,凡人最好就躲得远远的。 地下设施中还有一些驻扎的士兵在,但往往是还没等冲出来,就在“嗙!——嗡”的一声后没了上半身。 他们可不像是吸血鬼,只能在打开了枪口的手电之后冲出来,还没等开枪就已经成了靶子。 在塞勒涅的带领下,小队迅速地往地下设施的深处前进着。阿米莉亚拿到的地图没有任何问题,几个人甚至没有遭遇太多的抵抗,就已经来到了所谓的“核心实验室”。 “盯着后面,别叫人进来。” 塞勒涅吩咐道,一脚踏进了实验室中。 周围都是些手术台一样的东西,上面的针管、胶带、试管、手术刀、显微镜什么的,在她的黑暗视觉中都清晰可见。 在实验室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庞大的钢架。当然那玩意也许不是钢做的,毕竟钢制的枷锁怎么可能困得住马库斯和威廉呢? 那金属架是实心的三角锥,如果不是角度太陡了,那看起来还是挺像金字塔的。变回了人形的马库斯被捆在三角锥上面,四肢的关节、脖子、腰间都用粗大的螺栓固定着厚重的金属圈;一条引流管被固定在他的胳膊上,红色的血液正从他的手臂动脉中缓缓流出。 在他背后不远,还有另一个三角锥……从那粗壮的形状看来,上面捆着的正是狼人威廉。 除了可怜之外,塞勒涅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话好说。 她把防毒面罩掀到头顶,从腰后抽出装满了紫外线子弹的弹匣,压到手里的枪械中,上了膛,举着枪朝着马库斯那边接近过去。 刚刚走到近前,就听金属架上的马库斯哼了一声,渐渐张开了眼。 “……是你啊,死亡行者。” 他说道。 “……你不想睡了吗?”塞勒涅问。 马库斯嗤嗤地笑了笑,回答说:“你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死人也该醒过来了。真是的,你把血族都给拆了,把我们几百年来的积累毁于一旦,杀掉了维克多,还来追杀我……到底要执着到什么程度啊?该死的维克多,当初干嘛没把你也一起干掉?” “你该庆幸他没有这么做,不然你的兄弟肯定还被关在牢里面。” “所以现在我们两个都被关起来了,你满意了没有?” 马库斯笑着,虽然他血液中的放射性物质已经被滤除,但长期被抽血、早已虚弱无比,此时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塞勒涅抿了抿嘴,就要从随身的包裹里抽出什么东西来,嘴里还在说:“那我就来解除你们的痛苦吧。” “我倒不觉得有多痛苦,不过威廉啊……威廉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失去了知性、成了一头纯粹的野兽吧。还有老头子,啧,老头子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东西遗传给我们啊!” 马库斯说,看得出他的个性比起维克多和阿米莉亚来分外的不稳定,甚至根本不像个“长老”的样子。 虽然算得上是所有吸血鬼的始祖,但他似乎更偏向于“野性”的那一面。 塞勒涅被他所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问道:“老头子?谁?” 马库斯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说:“……等你吸了我们两个的血,就都明白了。别让我等得太久。” “我并不准备吸你们的血……我有更好的东西,要你们来试一试。” 塞勒涅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收起了枪,从防护服内抽出两管药剂来。这是她从芭芭瑞菈的宇宙获取的“基因还原药剂”,据她说能够修复基因的变异;如果用在吸血鬼和狼人身上,不知道能不能将它们变回人类呢? 这里本就是实验室,各种设备随手就有。 她从旁边拿起了注射器,装上药剂之后,没再说话,而是直接抬手,猛地把针头戳进了马库斯的颈动脉。 “啊!啊哈哈!妈的,好难受啊!” 马库斯大叫着,但随即就感觉到一股酸麻感从颈间的伤口扩散开来,沿着血管流向全身。这种像痛又不太痛、像痒又不太痒的感觉叫他难耐地扭着身体,长长的犬齿弹出,脸上、脖子上都有青筋凸显。 “啊啊啊啊!!!” 没过几秒,他就感觉到血液中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消失,不禁恐惧得大叫起来。 虽然一直在抱怨着,但在这几百年间,他可是很享受作为掠食者的优越感。这个世界上除了威廉之外,并没有人能在个体战斗力上与他比肩,就在上次作为长老执政的时候,他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如今怎么好像……这种力量就要被夺走了? 那他自己会不会像个凡人一样,受伤、生病、死去,最后变成一堆没有任何意义的灰烬? 塞勒涅仰头看着他的表情,脸色也逐渐变得严肃。 看起来这药剂还真的有效……从他体内引流出的血液中,那种她自己也无比熟悉的力量正在快速消失。 作为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吸血鬼,马库斯本来会给同为血族的死亡行者们带来很危险的感觉,在他执政期间,城堡里的吸血鬼们从他面前走过都会有种被猛兽盯住的错觉;但如今他的犬齿正在收缩,整个人的生命力也在变得萎靡不振。 但还没等她走过去看清楚,实验室后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接着便是震天动地的怒吼。 “……威廉?!” 她想到,猛地转过头,却只见一只足有她腰宽的利爪从半空中带着风声呼了过来,“啪叽”一声就抽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拍得横飞出去,差点撞到了一侧的混凝土墙壁上。 一只足足有她六七倍高的狼人张开手臂,双目赤红地朝这边露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它的一只手腕好像折断了的样子,以不自然的方式往下低垂着,另一只刚刚攻击了塞勒涅的手臂也是微微颤抖着。 “……开枪!” 塞勒涅心中一冷,往后回过头,向着实验室门口的小队喊道。 死亡行者们也反应过来,赶忙冲进这间实验室,举起风暴脉冲步枪,朝着那大到不能理解的狼人砰砰地开了几枪。可惜的是,这些足以把人类轰作两截的高速弹丸,甚至没能穿透它的皮毛和肌肉,只是让它后退了几步,痛吼了几声,然后发出更愤怒的咆哮。 “换镀银弹!换镀银弹!” 塞勒涅喊道,然后率先从武装带里抽出镀银的子弹,切换了手枪的弹夹,砰砰砰地把子弹全数倾泻在狼人的身上。 在换了对应的子弹之后,狼人威廉果然开始受到更严重的伤害了。 本来好像彻底被兽性控制的它突然转头,伸出爪子掰断了兄弟马库斯身上困住他的金属枷锁。 把基地断电,影响到的不只是人类……还让通电的金属桩失去了强磁性,让他们身上的锁扣变得更脆弱了,所以威廉刚才才能如此快地挣脱。 只见他手里拎着自己的兄弟,回头示威似地从胸口挤出呼隆隆的低吼,然后突然朝实验室后方冲过去。 塞勒涅和死亡行者小队连忙追了过去,却只见那几十厘米厚的混凝土墙壁竟然被整个撕开,断面上的钢筋被扭得像麻花一样,泥土中只留下一个几米直径的圆洞。 狼人的始祖威廉虽然并不像卢西安一样具备变身的能力,但它这好像从洪荒神话里直接走出来的强壮身体还真是叫人惊骇。 [66.第66] 塞勒涅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另一瓶基因复原药剂,脸色变了变,伸手把防毒面具又扣在了脸上。 “我们追……” 她说。 第二十五章 知觉 “集合!集合!给你们5分钟整理装备,5分钟后停机坪集合!” 某个离伊斯灵顿不远的军营中,士兵们正在军官的催促中迅速行动起来。 几分钟前,指挥部传来紧急消息,代号“蝙蝠”的秘密实验室遭到突袭,现已失去联系。 作为军人,他们本来不应该知道这秘密实验室是研究什么的、又是被谁突袭了,但这个军营的情况特殊。 第66节 他们中有两个小队,已经接受过那个实验室的第一批产品的注射——从某种生物身上分离出的血清。 那东西带给了他们比以往强大好多倍的身体素质,但却剥夺了他们吃饭、喝酒、在阳光下行走的权利。 不过,出于各自有所区别的理由,他们对此并无怨言……也许是为了赚更多钱,也许是为了体验生死一线的刺激、或许只是喜欢掌控别人命运的优越感,总之目前接受了改造的人都是自愿的。 只有那些一心想着变成“不列颠利刃”的士兵,才有希望通过严格的考察、有权知道实验室的位置并接受血清注射。 本来还得经过一段时间的测试,这些超级士兵才会被投入战场之中;但现在事出紧急,也没时间管什么测不测试的了,他们穿上了特别定制的不透光作战服、急匆匆地钻进了武装运兵直升机。 改造后的第一场战斗,这两个小队就要面对跟自己一样的生物。 “现在是白天,为什么吸血鬼们能在这个时候突袭实验室?”起飞之后的直升机上,负责带队的军士长一边抽空看了看任务简报,一边向自己的长官问道。 长官敲了敲他黑色的头盔,指了指他的全覆式面罩:“我们能想到的,人家当然也能想得到。” 两架直升机迅速朝伊斯灵顿的城区飞去的同时,英国政府也正应付着堆上来的一脑门官司。 本来一段时间之前的那次就是,为了抓捕吸血鬼马库斯、搞得整个伦敦鸡飞狗跳;这次要是又有消息被泄露,说不定这届内阁就要下台了……连首都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还把生物实验室设在人口稠密的地区,这一传出去在野党还不立马打鸡血? 更糟的是,现在这实验室好像已经不像高层所想的那么保密了……刚才法国、德国、俄罗斯甚至土耳其的大使都打电话来外交与联邦事务部,话里话外都在隐晦地表示:你们就不要再装了,我们都知道你在伦敦搞七搞八,研究出了什么好东西让我们也知道知道呗,我们好“避免误判”。 外交大臣都快砸了桌子了,为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外国大使却会知道啊?! 情报部门那边也有坏消息,在作战小队到达现场之前,他们就已经通知了就此事件成立的临时指挥部:所有国家能看到伦敦的卫星都在盯着伊斯灵顿,可以料想到他国的间谍们也将云集于该实验室附近,试图探听机密。 从外部监控视角看来,那栋建筑物里也已经有人员活动的迹象了,恐怕里面的实验人员马上就要走出来。 指挥部的最高长官在要来了目前该建筑物内的人员名单、仔细研究之后,果断决定让伊斯灵顿区的警察疏散周边民众,不论如何都不能泄露消息。 并且,两架运兵直升机在降落前立刻接到了第一个任务。 “v-阿尔法小队、v-布拉沃小队,向你部传达指挥部最新命令……使用随机挂载的空地导弹摧毁‘蝙蝠’的地上部分。重复,立刻使用空地导弹摧毁‘蝙蝠’的地上部分!” “阿尔法收到。” “布拉沃收到。” 两架直升机冷静地回应,以实验室所在的建筑为目标,就要按下导弹的发射按钮。 不过就在此时,他们似乎同时听到了一声叹息。 正以一个微微偏向前方的倾角向前飞行的直升机突然停在了原地,螺旋桨的旋转声、机身的震动也在一瞬间远去。 小队里的“吸血鬼”们不自觉地转过头,看着机舱里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影。 九叔掸了掸自己青色的道袍,眯着眼,摇了摇头。 “朽木不可雕也。”他低声说,抬起眼睛,带着怒意看向周围的人们。 那双眼睛中正涌出光芒流溢的炽白,哪怕隔着什么所谓的“不透光材料”,也直接刺进了这些作战人员的身体。 先是第一个、最先看到这个道士的士兵惨叫起来捂住了脸,接着直升机里就被争先恐后的哀嚎挤满了。 他们注射过血清的强悍肉体正在快速的崩解,好像赤身裸体站到了阳光下一样,被灼烧的痛苦直冲天灵盖,然后在一会之后又归于静寂无声,只在直升机的金属地板上留下一堆又一堆的灰烬。 两个小队里,只有1号直升机上那个没有在实验室被改造过的“长官”活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九叔。 并没有失去动力的直升机还在往前飞着,无线电中传来指挥部急切的询问:“小队,快报告!你们已经偏离航线,飞过了‘蝙蝠’所在的区域!快报告!” 那个“长官”被这无线电的声音猛地惊醒,再往前看去时,机舱里哪里还有道士的影子? 但那“不透光制服”里包裹着的十几团灰却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刚才那一幕不是梦,真的有人进来了,让他的小队全军覆没,甚至同样全副武装、并没有直视那个人的飞行员都没有幸免。 “阿尔法小队,布拉沃小队,你们的飞机正在失去控制!驾驶舱回答!驾驶舱回答!” 指挥部的无线电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了,不过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 两架直升机的尾翼在一段时间的无人驾驶飞行后终于绞到了一起,连带着主旋翼也被对方的机身撞断,飞出去砍在了近郊的土地中。 直升机的机身很快也变成了一团废铁,然后燃烧、崩坏、坠毁在公路旁边。 指挥部里,负责指挥这次行动的少将军官狠狠地把耳朵上的无线电扯下来摔到地上,长呼了几口气,盯着面前屏幕上的卫星图像,用沉痛的口气宣布:“直升机坠毁于近郊,阿尔法小队、布拉沃小队目测无人生还……干!干!” 在直升机坠毁方向的另一侧,距离“蝙蝠”实验室几百米外,狼人威廉用那只健全的手推开前方被他撞碎的混凝土墙面,来到了另一栋建筑物的地下停车场中。 被他夹在另一只胳膊下的马库斯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样子,刚想说些什么,后面的洞穴里已经又传来了枪声。 ……这土洞的四周一路被威廉的硕大体型硬挤过来,泥土都快被压实了,塞勒涅和她的死亡行者们越追越快。 威廉又挨了几发银子弹,痛叫着大步往前方跑去,不过几步就来到了电梯井的旁边,撞开了门,往上一跳,单手扒着电梯井的墙壁往上一路攀爬。 后面跟着进到停车场里的死亡行者们都要被惊到了,这到底什么怪物?还有这种操作? “别灰心,继续追……他逃不了多远的,我们去楼顶!” 塞勒涅说着,带着死亡行者们乘坐另一边的楼梯往最上层去了。 不过一会之后,威廉就撞开了这栋大楼的天花板,跳到了楼顶上,还小心翼翼地把胳膊底下夹着的马库斯放在自己庞大身躯的阴影中。 此时,楼顶上的阳光也正是灿烂的时候。 穿着道袍的九叔好像浮在水中一般、从上方虚不受力地缓缓沉了下来,布鞋踩在楼顶的水泥上,背对着阳光,朝着这个“没有理智”的狼人说:“那边那个……他已经变回人了。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回答他的,只有愤怒的狼嚎。 看着它想要冲过来、却顾忌着脚下躺着的马库斯、没有迈动脚步的样子,九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十几米的距离好像突然消失了,眨眼间来到了狼人威廉的面前,伸出手,按在了它多毛的胸前。 威廉的胸口猛地往后一缩,那不是它看清了对方的攻击、下意识地躲闪,而是胸口的骨头被九叔的手掌按得塌陷了下去……这一掌仿佛有整座山脉的重量,让它的心脏在胸腔里碎成了好几块,即使是恢复能力强悍、体力超群的始祖狼人也没法承受这种伤害。 狼人凸出的嘴颤抖了两下,瞳孔散开,怪物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人性化的神情,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这么栽倒在了地上。 在它身后,塞勒涅和死亡行者小队终于也从楼梯口爬了上来。 戴着防毒面具的塞勒涅走到这边,先是用手里的枪戳了戳狼人威廉宽阔的背,确认它的确死了,又回头看向还剩一口气的马库斯。 “……啊……威廉……” 这个已经不是吸血鬼的男人看着自己兄弟的尸体,这么说着。 “看起来它并不是完全没有理智……又或者是,保护你、不伤害你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了。”塞勒涅说着,长出一口气——自己的所有任务都已经完成。 “把我也杀了吧……我不想再作为人活下去。” 马库斯咳了两声,向塞勒涅哀求。 塞勒涅沉默了一会,对着他举起了手里的枪。 第二十六章 情感 就在塞勒涅要扣下扳机的时候,楼顶上的人们忽然又听到了直升机旋翼的声音。 不多时,一架大型直升机从这栋楼的侧面升了上来,悬停在了几个人上空。 一群黑衣人速降下来,把威廉的尸体封装进了飞机下吊着的一口巨大的棺材里;与此同时,直升飞机上的广播声也随之传来:“我们没有恶意,请不要开火……这只是一个父亲想要在儿子临终前看上一眼的悲切心愿。为了表示我的善意和对你们的信任,我请求你们一同前来,而且各位完全不用解除武装。” 塞勒涅不由得看向九叔,只见他轻松地点了点头。 这群人的确没有恶意……他们就是普通的人类,甚至没有携带着武器,不然降落到楼顶上的第一瞬间应该就已经被风暴脉冲步枪集火打成筛子了。 塞勒涅想了想,没有摘下防毒面具,而是对后面的小队成员说:“我跟他们去,你们回去等我消息……如果我没回来,就去找阿米莉亚长老。” 九叔也默默地跟上了她的脚步,大家都是那间酒馆的客人……或者就像薛老板所说,都是朋友。 黑衣人们完成了工作,又架起马库斯,把他也送上了飞机,载着塞勒涅和九叔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远方某个指挥部内,正有一群人在无能狂怒中。 “为什么刚刚的监控信号消失了几分钟!卫星图像呢?卫星图像又怎么了?那里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地面部队,常规部队给我开过去,封锁整个伊斯灵顿区!不许任何人出入!” 指挥官咆哮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挽回一切的机会。 死亡行者部队已经迅速撤出,地下基地里的研究员们一部分还在担惊受怕地蹲在原地、另一部分胆子比较大的已经打开密封门走了出去,发现这栋建筑物里的敌人都已离开。 由于两架直升机引人注目地坠毁在近郊……现在这里已经不只在被各个国家的情报机构盯着了,连媒体都来了一大堆。 假如指挥官能有时间打开电视看一眼,就会发现各大主要频道都在播报突发新闻,在直播中连线伊斯灵顿区的现场记者。 时间到了傍晚,英国高层好不容易才处理好了首尾,编了个恐怖分子袭击伦敦的借口给媒体,跟各国在外交场上扯了会皮,把所有研究人员也都控制住,严格封锁了消息流通的范围,开始寻找丢失掉的实验品——也就是马库斯和威廉两兄弟。 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搜索刚开始的时候,塞勒涅已经来到了布莱顿港口停泊着的某一艘大型邮轮上。 那些黑衣人好像哑巴一样一句话都不说,把她和九叔带到船长室、在沙发上放下马库斯之后,就又安静地消失在了门外。 船长室没有开灯,如果塞勒涅不是个吸血鬼,在这傍晚的昏暗光线中、可能还看不清对面桌子后面正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好像才发现船长室里来了客人似的,简短地说:“抱歉。” 随着话音落下,他也转动了身旁的一个什么开关,让上方的灯亮了起来。 “……人到了年纪就会开始怀旧,这煤气灯的灯光可能有点暗,两位……” “您可不是一般的上年纪啊。”九叔笑眯眯地说。 “我是吸血鬼。”塞勒涅也回答。 对面那个头发和胡子都已经雪白,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老人也笑了笑,对两个人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亚历山大·柯文纳斯,也就是马库斯和威廉的父亲。我既不是吸血鬼也不是狼人,只是一个活得长久一些的普通人…… “我欠你们很多解释。首先,你们其实很好奇吸血鬼和狼人的来源吧?长话短说,在一场瘟疫后,我的……‘基因’产生了改变,我不再衰老、不再生病,受了什么伤也会很快痊愈。我后来结了婚,生下了马库斯和威廉,发现他们和我一样,也有这种特殊的体质。 “我本来以为这是件好事…… “但后来,他们两个上山打猎的时候出了事。威廉被狼攻击,虽然英勇作战但还是被咬伤;马库斯掉进洞穴,被洞里的蝙蝠咬伤。 “他们俩回来之后都发了烧,几天之后,威廉身上就开始长出长长的毛发来,马库斯的脸则是越来越白……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塞勒涅突然插话问道:“那迈克·柯文呢?他也是你的后代吧?” “不错,他是我在战争中跟家人失散、重新娶妻之前,跟原本的妻子生下孩子的后代。请你们理解,那个时代并不是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的时候……我甚至是到了几代人之后,才发现我之前的孩子活了下来、还有了后裔。”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走到已经挣扎着坐起来的马库斯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对自己的儿子说:“而在这成百上千年来……我一直在暗地里关注着你们,我的孩子们。我用我这么多年来积累下的力量,帮你们抹去存在的痕迹,让你们和人类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相安无事。如果不是最近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一个国家动用军队亲自下场,我也不会冒险出现在你们面前。” “老头子……我们没有要求过你的帮忙。”马库斯瞪着他开口回答,“你是个冷血的人……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们,而且我和威廉落到这步田地全是因为你的狗屁‘基因’。长生不老开心吗?很开心的吧?在你抛弃了我们、享受漫长人生的时候,威廉在丢失理智、被人类追捕,我几次差点被绑到火刑架上,不管吃什么东西都尝不到味道……现在威廉死了,我想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亚历山大伸出手去想放在儿子的头顶,却被儿子不耐烦地一掌拍开。 他抿了抿嘴,继续说道:“不……马库斯,你是我的儿子。如果我不关心你们,你们早在几百年之前就会被人类捕杀了。不管你成了多么强大的生物,你也无法对抗几千万、几亿甚至几十亿的人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像这次,被抓起来永生永世地为他们提供血液! “你就不奇怪,上次你是怎么轻易地抓住威廉的吗?是我暗中帮了维克多一把,帮他找到了威廉、建造了关押威廉的监狱。” 看到儿子还是不肯理他,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回头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无力地瘫坐下去,转头看着塞勒涅和九叔,对他们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们……解除了马库斯和威廉的痛苦。我想从今以后,我也可以不用再为他们两族的事伤脑筋了。” 塞勒涅哼了一声,伸手指着亚历山大,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的儿子说得没错,你是个冷血的人。你不是吸血鬼、不是狼人,但也不是人类……你不愿意承担人类的责任,却要来感谢我帮你解决掉私人的问题。我唾弃你的病态存在,永生之人,亚历山大·柯文纳斯。” 说罢,她站起身就要走出去,并不想再看到这一对令人作呕的父子。 刚才亚历山大说了威廉被捕获是他在暗中推动的吧?还有监牢的建立? 那么这么说来,他不是也无视了维克多对她的家人做出的暴行吗? 还不只是如此,马库斯和他制造的吸血鬼们、几百年来一直在对人类施以暴行。她自己也是个吸血鬼,也许没有立场说出这些话,但吸血鬼就是这几百年里血腥罪恶的根源! 亚历山大·柯文纳斯无视了这些,只是一心想保住儿子们的性命,该说他是个好爸爸吗?可是他又抛弃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宁愿留在暗中几百年、一一抹除他们存在的痕迹,也不愿意真正去面对问题、处理问题。 病态。 除了病态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塞勒涅气冲冲地走出船舱,没有遭到任何阻拦。那些黑衣人们好像只是在无视她,在她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在夜色中跳过几百码的距离、落到港口的时候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船长室里的亚历山大又一次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才对正要起身离开的九叔说:“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这种事的,不过看起来他已经不是那个怪物了……我准备让马库斯留在我身边,看着他作为一个平凡人类生活、死去。” “据林某所知,这也是那位女士本来的想法。是你的儿子求着她、想让她杀了他的。”九叔回答,“假如你跟此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相信自己的存在是有其原因的……希望你能快些想明白。林某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他也走了出去,倏忽间就看不见人了,堪称来无影、去无踪。 [67.第67] 港口高处,本想一走了之的塞勒涅现在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也跟自己一起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他。 不过……刚才还放了狠话,气冲冲地跳走了,现在再回去的话不是会很尴尬吗? 换做没有去过那个酒馆的、原本的她,可能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心,已经跟亚历山大、马库斯、维克多那种人完全不同。 “塞勒涅女士……你在这干什么?” 九叔突然在她后面开口说,把这个吸血鬼吓了一跳。 第二十七章 新使命 布莱顿港的灯光彻夜通明,那艘邮轮正在解开缆绳、缓缓地从泊位驶出,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塞勒涅蹲在一架没有开动的门式起重机的顶端,身上灰色的防护服在夜风中微微摇动。 第67节 她抽出另一支还原药剂,试管中的液体在这夜色中向外微微发出蓝紫色的幽光。 “我带这个来,本来是想用在威廉身上的,不过现在用不到了。”塞勒涅转过头说,表情里还带着某种奇怪的情绪。 九叔也轻松地站在后面的钢梁上,听到这话,不由得皱起眉来、点了点头,问她:“我猜……你留着它是打算自己用?” “不错。我曾经也对这个‘吸血鬼’的身份、它带给我的力量与永生痴迷不已,但现在我却越来越恶心了……吸血鬼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塞勒涅回答。 九叔点点头,但马上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所有‘吸血鬼’都没存在过,那么那个叫‘吉布’的小姑娘不是就被怪物所害、现在早已死去了吗?她们那个世界的其他人,会不会也已经死在怪物的手里?” 你说吸血鬼就不应该存在,可你们的存在的确挽救了他人的生命、改变了她们的命运啊。这难道就不算是“善”吗? 世事的变化,谁又能看得清呢? “……圣人论取人之术,是‘观其言而察其行’;俗语讲人格,也有‘论迹不论心’的说法……判断一个人是善还是恶,最好还是以其本人的‘行为’为准绳,不能用哪个群体来概括、那只是以偏概全。” 九叔劝说道,“穿我这身道袍的也有很多只是江湖骗子、不学无术之士,骗人钱财的还算好的,更有那些蓄意害人性命的妖道,但我可不觉得我跟他们是一类人。” 说完这话,他点了点头,一个转身,又从塞勒涅的黑暗视觉里消失不见。 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他也要回自己的世界了……秋生和文才最近也靠他的面子在茅山那边学道,他没事的时候最好还是回去看着那两个小子。另外,特兰西法尼亚那边的咖啡不错,不知道能不能买一点带回去?阿米莉亚长老那么有钱,这点咖啡应该不算什么吧? 塞勒涅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药剂,把它重新插到怀里的防震试管盒里,站起身,后退两步,进入了港口外蔓延过来的黑暗中。 布莱顿港的保安室里,刚刚坐在位置上的夜班保安一边盯着监控,一边扭开了广播。 广播里正同步转播英国广播公司电视采访节目的现场声音,主持人正在问:“……观众最关心的应该就是两架直升机在近郊坠毁的事。是否是恐怖分子劫持军机?” “我在此代表军方明确澄清,不存在劫持军机一事。” 接着传来的就是某个指挥官那略显疲惫、但依然坚强的声音,他先是郑重否定了主持人的说法,然后解释说:“我们的反应速度很快、战术选择专业合理、所有战士和直升机本身都非常可靠,之所以会坠毁是因为遭遇了之前从未见过的新式武器的袭击。” “您是说恐怖分子手里掌握了某种新式武器?”主持人追问。 “恐怕是的。……他们在伊斯灵顿区提前布设了高能电磁武器,在短时间内瘫痪了我们直升机的电子操作系统,导致两机失控并相撞。我们英勇的飞行员尽力挽回、把飞机开到了城外,这才保护了伊斯灵顿区的居民们的生命与财产安全。” 主持人先是顺着他的话夸了夸英勇无畏、爱民如子的英国士兵,又话锋一转,问道:“是什么组织的恐怖分子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器?如果伦敦市民再次遭遇同样类型的恐怖袭击,军方是否有应对计划?” 指挥官咳了两声,继续严肃地说:“首先,这种电磁武器是针对电子设备的,并非对人杀伤性质,并且现代的高精尖电子设备一般都采用了外置防护件、引线防护、特种滤波器等技术来避免被这种武器毁坏。这次的两架直升机已经要在不久退役,它们挂载的还是上一代电子操作系统…… “……其次,我们已经针对这次事件指定了更加严密、更加有效的快速反应程序,并且在伦敦市乃至于整个英国所有大型城市的关键位置投入人脸识别系统,杜绝类似的恐怖袭击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事实上,这次的恐怖袭击并没有造成市民的伤亡,这正是由于我们的士兵训练有素、反应迅速、处置有效。 “……至于这种先进武器从何而来,我们目前仍在调查中,不过世界上拥有这种技术的国家或组织其实屈指可数。我们奉劝有心人,想要用恐怖袭击来打倒大不列颠的企图是注定无法实现的、痴心妄想的。” 主持人又追问:“你是否在暗示,本次恐怖袭击背后有某些大国的技术支持甚至直接参与?” “我们目前仍在调查中。” 指挥官最后只以这句话作为回应。 至于调查结果会是什么样、什么时候公开,那就是另外的事了,公众的注意力不会那么长久地停留在一件事情上的,就算实在逃不掉,过段时间来一句“调查涉及军事机密,并且取证复杂,还需要更多时间”也就足可以敷衍过去。 回到特兰西法尼亚的城堡中,在地下的某间暗室里,死亡行者们正把一沓从“蝙蝠”实验室中获取的资料放在了桌子上。 “根据资料显示,接受过血清注射的除了那支特别部队之外,一共还有10个人,基本都是实验室的出资人,还有几位退休官员。” 塞勒涅指着资料说,然后打开了投影仪,把这些人的照片一一投影在墙面上。 ……这也算是她和马库斯的最大区别吧,她从来没有以百年为单位沉睡过,对现代的武器装备、电子设备都熟悉得很。人类的发明创造,令世界在这近一百年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适应可不行。 假如当初被英国军队满世界追着跑的是她塞勒涅,那她肯定老早就偷渡出国了,谁要留在那啊?而且说实话,英国军队还没动用真正的重火力,毕竟当时出事的是伦敦,是英国的政治、人口、经济中心。要是人类被逼急了真的按小型热战的标准来干,那马库斯根本就活不过一天。 等死亡行者们记住了这些人的姓名、长相、可能出现的位置,塞勒涅这才接着说:“他们跟我们不同……他们没有活过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我们经历过的事,只是为了苟延残喘、为了保留自己的权力才成为了吸血鬼。 “不仅如此,他们还是通过从马库斯身上强行抽取血清的方式达到目的的…… “我不承认他们是我的同类,为此……我们接下来要猎杀他们。在场的所有死亡行者,如果你们并不同意我的看法、或者有其他的事情要做,那么你们现在可以提出,也可以离开。” 她扫视了对面坐着的这些“死亡行者”一眼,见到没人要说话或者动作,嘴角挑起了一道微小的弧线。 “好极了……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认为我们应该遵守的、真正的‘血族荣誉’。 “第一,不可轻易扩大种群或杀死人类,这是为了不要吸引人类注意,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生存。我们都是生存了几百年的吸血鬼,我想大家做到这一点都很轻松,如果有人不知道怎么骗取猎物信任、抑制自己把猎物吸干的欲望、在吸血后消除他们的记忆,去找大卫。 “第二,不可背叛同族,要互相帮助,任何事情都要我们商量决定。从此以后血族不会有‘长老’、‘爵位’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现在在这的就是我们仅存的血脉,只有互相帮助才能继续生存。 “第三,用智慧解决问题。亚历山大·柯文纳斯跟我们在这活着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从此也没有任何人会遮掩我们存在的痕迹,所以做事情要聪明,利用人类社会的现存规则,让人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供养我们。 “以上是我的意见,大家可以对此进行讨论或修改。另外我还有些私人的话要说…… “假如有人不想再做吸血鬼,想要变回人类,来找我,我会有办法。还有,我也许会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去一个跟现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作战,如果有兴趣的,也可以来找我。” 在这间房间之外,阿米莉亚听着塞勒涅的讲话,无声地笑笑,回头“咔哒、咔哒”地踩着地板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九叔手里拎着一大包咖啡粉,嘴里叼着雪茄烟,正等着她呢。 “怎么?” 在黑暗中看到了阿米莉亚奇怪的眼神,他不由得这么问道。 “只是觉得你很奇怪……不是养好了伤、又学到了‘道’吗?为什么还是烟不离口,还如此放纵自己的‘口舌之欲’?”阿米莉亚反问。 “‘道’可没有那么严格啊,而且准确地说,我并不想成为‘神仙’或别的什么东西,只想做人。是人就有口舌之欲,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别聊了,我得回去了。” 九叔说着,看着阿米莉亚点点头走过来,拉着他一起打开了旁边的某扇门。 第二十八章 燃烧的海 印度洋与爪哇海的边缘,天边的阴云中传来隐隐的雷声,但还是被附近一连串轰隆隆的炮声所掩盖。 几十艘战船在汹涌的风浪中穿梭,不时向着对面的阵营轰出一颗颗炮弹;这两伙人的船长得特别像,天色又暗,两边的船员都已经快看不清对面的船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了,但此时真是欲罢不能,不想打人那就只能光挨打。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这两队船在海上遭遇时还是保持着基本的战列线,但打到后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船少炮少的那队人想赢只能硬往对面战列线里冲、试图靠近距离缠斗抵销对方的火力优势;恰好此时风向变了,船多的那队人还没等转过帆来,就被对方一头撞了进来。 舵手们把舵轮都转出花来了,累得是满头大汗,甲板上的水手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拽着缆绳,调整着风帆的角度,能腾得出手来的水手手里都拿着武器,跟对面跳帮过来的人打成一团,整个场面混乱无比。 中间一艘最大的船上,一个剃着光头、满脸刀疤,留着几撇奸臣型胡子的高壮汉子手拿长刀,刚把一个光着膀子跳过来的家伙砍到海里去,还不忘往海里吐了口唾沫,大喊道:“那臭娘们的旗在哪艘船上呢?给老子指出来!” 旁边也在浴血奋战的手下忙里偷闲地抬头看了一眼,先把对手逼走,才快速指着侧舷的某个方向,叫道:“在那呢老大,隔着几艘船!” “转舵靠过去!有挡路的就直接撞开!” 这“老大”喊着,面色狰狞地咬着牙,朝着甲板上杀了回去。 有他的加入,这艘船上的“自己人”占据了优势,把敌人都赶了下去,终于有时间调整风帆、转舵,按老大的命令往战团中间硬冲了过去。 他们本来是占据优势的一方,船又多、炮又大,人数也是绝对上风,而且是埋伏在附近的无人海湾里,等对方经过时突然杀出的,何以这一仗竟然打成这个样子,他们自己也不明白。 不过,这一方的人跟老大一样,心里都憋着一团火,不用说别的,非得把对方的旗舰给打下来才行。 仗打到这个程度,所有人都已经快要物我两忘了。 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尽头,那艘被他们重重围困的、敌人的“旗舰”上,一个梳着乌黑溜圆的发髻、用脂粉在脸上涂满、点了鲜红的口红、抹得像鬼一样的女人正手里攥着刀,端坐在船长室前的太师椅上。 她的年纪约莫有四十左右岁,但在海上风吹日晒多了,脸上不免有几分老态。看船上的人对她的态度,她就是这艘旗舰、乃至于整个船队的领导者。 “老嫂子,咱们打不过的,快撤吧!” 身边有人说道,听话中意思是她丈夫的兄弟朋友之流。 这女人一瞪眼睛,露出颜色黯淡的瞳仁来,立刻开口怒骂:“撤个屁!咱们的船一掉头,就只剩挨打的份,大家的船都差不多,你凭什么能跑得过人家?” 把这不着四六的手下斥退之后,她又抬头对着前方,微微扬起脖子,嘴里银牙咬碎,低声说道:“好小子,啸风啊,中了你的埋伏、是我自己行事不慎、算咱们小看了你,不过你今天就算能杀了老娘,也得切下几两肉来陪葬,休想囫囵个地走!” 一旁众人乱哄哄的不像个样子,她又恨铁不成钢地喊:“你们是一群什么他妈怂包,老娘一个女人都不怕,你们怕个屁!顶住了,刚才咱们打了冲天炮,后面接应的队伍一会就到,到时咱们活捉啸风,吊到桅杆上晒他的咸鱼!” 说罢,她一把扯开身上为了谈生意充场面穿着的长裙,露出底下一身劲装来,踢翻了椅子,从背后抽出一把倒挂在腰上的长剑,另一手拔出腰带上插着的手铳。 就在刚才说话间,旁边的兄弟已经告诉她,啸风的船转向这边过来了,那王八蛋拿着把刀,好像很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算是要打白刃战,你以为老娘就怕了你吗?! 在海上讨活的,哪个没在生死场里打过转,舞刀弄枪的那是家常便饭了。 那边光头满脸疤的啸风远远的看着她了,大笑了一声,叫道:“郑大嫂,你都快要当奶奶的岁数了,怎么还在海上混啊!这风吹日晒的,别把你脸上的粉给烤干啦,还不回岸上抱孙子享福去!” 对面的郑大嫂脸色一沉,心里的火直往外冒。 这啸风可不是随便乱喊的,他也是常年惯在风浪里打滚,手底下的本事暂且不说,论起损人来那可也是出了名的,脾气爆、嘴巴臭,气死独头蒜、不让小辣椒。 郑大嫂脸上的粉啊,那既不是为了漂亮、也不是为了防晒的。她男人去得早,没儿没女不说,身边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兄弟,在大伙的劝说下不得不一肩担起重任、以女子之身施展武艺计谋,带着这一寨子的海盗混饭吃。 平时她身手了得、智计百出、处事又公平,大家都服她,没有二话,但出门劫船、跟人谈判的时候,却不免被人瞧不起,背后指指点点的多了去了,当面不给脸的也不是没有。就算她心狠手辣、每次出击必要亲自斩下人头,也还是没人怕她。 她于是自己画了套妆,煞白的脸是拿骨灰熬的、拌了珍珠粉,唇彩都是特意调过,跟血一样,外加上她双目失明、眼睛的颜色也不对,腮上扑了点粉红色的胭脂,打扮停当之后看着就跟专门给死人烧的纸人一样。 但凡是东洋南洋这块,会说中国话的,看到她这张脸就要先惧三分。 就跟过去那大将军狄青似的,她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吓唬人、挫对方的锐气。时间一长,这打扮就成了她的标志,随着她的威名远扬四海之内,凡是认识她郑大嫂的,有哪个不知道? 也就是那些洋鬼子、连她的姓都叫不准,管她叫“清夫人”的那些家伙吧……他们还以为这是中国的高级妆容呢。 这啸风当然也知道这套妆的来历,可话里话外的,不光是说着她奇装异服,还暗戳戳地讥刺她死了男人、没有儿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论起骂街来,她郑大嫂可也足可以十八套不重样的。 不过此时两艘船已经够近了,她才不费那个口水呢,抬起手里的短铳来,听着对面啸风的喊叫,砰的一声对着那方向就是一枪。 啸风看她抬起手就感觉不对,连忙往后一倒,那圆滚滚的弹丸刚好“嗖”的一声从他脑门上面划过去,好悬没把他天灵盖给掀了。弹丸带起的风都锋利到在他脑袋顶上划出一道血口,更别说他失去了重心、变作滚地葫芦,从船头上翻了下去。 底下的兄弟连忙接住他,把他扶了起来,“老大、老大”地叫着。 差点被一个盲婆子一枪打死的啸风老羞成怒,也不耍嘴皮子了,见两艘船已经快要接舷,当即抽刀一挥,一群人嗷嗷叫着就往对方的旗舰上跳了过去。 对面的人自然也不是吃干饭的,拼了命地涌到这一侧的甲板,要在半空中把这些荡着缆绳的、直接往过蹦的都给截下来。对面船上的人也拿了钩子勾住这边的船舷,还拿着好些长枪火器等等,往这边连捅带射,一时间两艘船上血光四溅,也分不出是谁受了伤、哪个掉了脑袋。 郑大嫂那边人少,本来就是劣势,自己的兄弟折了不少,听着惨叫声心里着急,一挺剑就要去找啸风的麻烦。 啸风也正有此意,没等她动呢,便大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把面前的几个人都吓了不轻,伸脚踩上船舷侧板,猛地一跳。 他身板好、力气大,一跃就跳过了中间十几尺的距离,在对面甲板上打了个滚,挥舞胳膊来了一路地趟刀,逼退了身边围过来的敌人,就势站起身直取郑大嫂。 郑大嫂虽是女流,又是盲眼之人,可她听力超群、倒也丝毫不惧,挥剑上去,就这样与啸风乒乒乓乓地战成一团。 两方正打得兴起,突然有一个不知道是哪方的人叫道:“有船!好大的船!三帆洋船!” ……因为一方是出来谈生意,另一方也是临时起意埋伏,所以啸风和郑大嫂这两帮人还真没带什么大型船出来,顶多是郑嫂的旗舰比较高、上面起了两层船舱而已。 此时在远方阴云下的海平线上,突然有一艘船影出现,果然是艘三帆洋船。 此时罗三炮正站在拦截者号的舵位上,咬着牙往这边冲过来。 他倒不是一定要掺和这场仗……只是在从地球另一端顺着洋流回到中国附近海域之前,他必须得先停下来、在大陆上搞到足够的补给才能出发。外加停留在大洋中间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旁的时间,拦截者号就这么被英军缀上了。 这些英军可能是在皇家港那里真的被他刺激到了,在追击中显得歇斯底里、过分执着,甚至一直追到了这边。 船上的淡水就要耗光了,这几日必须靠岸补给,但英军又追得太紧,叫他分外难受。 此时看到两帮船正缠斗在一起,罗三炮不禁眼睛一亮,大声叫手底下的兄弟动起来: “满帆,给老子冲啊!挡灾的来了!” 第二十九章 拖下水 看到跟在拦截者号后面的、由十几艘船组成的军舰编队的时候,连打得正忘我的两伙人都不由得慢下了手里的刀。 真他妈见了鬼了,那些船上挂着的旗是英国的吧?是最近谁招惹了东印度公司吗? 连啸风都抽空往那边看了一眼,心里不由得打鼓。该不会是手底下有人出卖他,结果英国人跑这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按理说也不会……他布下埋伏的这个地方礁石林立、还有一座全是岩石构成的小岛,这样才能让他的船只藏身其中不被发现。那些英国船的船身大、吃水太深了,根本没办法冲过来,不像是特意要来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趁着他恍神、动作慢下来的一刹那,对面的郑大嫂突然发难,长剑从他刀背上掠过,就要借势刺向他的手臂。 他赶忙回手格挡了这次攻击,嘴上不饶人地说:“郑大嫂,你还有两下子嘛。要不要来我这当个船长,要我整天伺候你都没问题!” [68.第68] 郑大嫂侧耳听着,闻言冷哼一声,回嘴骂道:“就你?连老婆都没有的货,养了那么多女人在岛上也没有孩子,你该不会下面没了吧?我说你的胡子怎么奇形怪状呢,莫非是粘上去的?” 两个人鏖战正酣,忽然又听到一声炮响。 拦截者号的中层船舱掀开了炮位的覆板,船首炮正对着这边开火,炮弹当的一声打在了这边一艘船上,把侧舷板撞得粉碎,迎面撞上的水手们无不骨断筋折,最惨的几个已经没有人形了。铁球和四溅的木屑在甲板上清出了一条死亡之径,这条直线上只留下一地的鲜血和烂肉。 “他们冲我们来的!” 两伙人中又有人高喊。 他们可不知道罗三炮是为了把他们拖下水才往这边开炮的,甚至不会知道罗三炮那艘船虽然是英国船,可船上都是中国人、还都是和他们一样的海盗。 在这两伙人看来,拦截者号和后面那几艘大船都是一队的,肯定是英国人要来剿灭他们。 这里面最不怎么惊讶的就属啸风和郑大嫂了,他们俩是这片海域当仁不让的霸主,跟英国东印度公司当然也是打过交道的。只要对方的商船奉上过路费,他们一般也就会放行,并不一定会杀人劫船…… 这一方面是对方的货物都是殖民地特产、不太好出手,另一方面也是忌惮英国那横行全球的海军。 第68节 英国人当然不甘心交钱,爷爷走到哪都是剥削当地人,怎么来你们这还反过来叫你们剥削啦?故此平时也有过小规模的摩擦。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这里没有派驻太多船只,所以一向是输多赢少的;吃了这么多年的亏,想要报复回来也很合理,抓到这个乱战的机会出兵倒也不是不可能。 啸风他为了埋伏郑大嫂,带出来的全是些跑得快、藏得方便的小型船,没法跟英军舰队放对,此时已经有了退意。更糟的是,郑大嫂手下的兄弟很有些实力,都打了半天了也没见有溃败的迹象,自己这头靠着人多才勉强跟人家打了平手,看来这次没希望拿下了。 想到这里,他猛地往后一跳,避开了郑大嫂的剑,打了个唿哨,叫道:“兄弟们,臭娘们勾结英国人打我们,咱们不能白白送了性命,快撤!” 郑大嫂气得发昏,怎么就成了我们勾结英国人了?这啸风可真不是个东西,不想打了还要找个借口,还要往老娘身上泼一盆脏水,莫非欺我帐中无人? 她再想回骂的时候,对方已经跳回自己船上去了,头也不回地转舵脱离阵线。 “嫂子,啸风跑了,那艘最快的英国船往咱们这边撞过来啦!” 身边的兄弟在喊。 最喜欢玩命的罗三炮可不管什么吃水线不吃水线的,他就是要闯进阵中来,把局面搅得更乱。 而且,拦截者号上的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基本没有载重,船上的兄弟们也个个都是跑船的行家,选了一条水最深的路线,满帆就是干。怕死当什么海盗! 听到兄弟报告的郑大嫂也连忙大声疾呼,命令自己的旗舰赶快后退。 就在战场形势暂时有所变化的时候,后面追上来的英国海军已经靠近了……他们的大炮已经能打到这边。 无畏号上的指挥官正是诺灵顿,他在皇家港被炮击后可是叫新上任的贝克特勋爵好好刮了一层皮,幸好对方也没太为难他,只是把他从准将降职到了中校,依旧负责带领一支海军舰队,追索“盗走拦截者号”的海盗踪迹。 他也真是发了狠,在大陆另一侧终于缀上罗三炮的船之后,连续追了几个月,誓要把这个敢于践踏英国海军尊严的海盗吊死在皇家港外。 不过此时拦截者号已经跑到了浅水区,旁边的岛屿怪异嶙峋,并不像是能停船的样子,更有礁石不时探出海面;罗三炮敢不要命地往里冲,他可不敢。 咬了咬牙,诺灵顿摸了摸好久没刮过的胡子,对属下的水兵们叫道:“转向,收帆……计算射程!” 即使追不进去,他也要把这些挡路的混蛋轰成碎片! 那厢两伙人还乱糟糟的没能及时分开呢,这边的舰炮齐射已经到了。 英国皇家海军的舰艇排成战列线,以侧舷对着这头,几十枚炮弹伴着“嗵!嗵!”的炮响砸了过来,顿时将这片海域缠斗在一起的双方扫没了一大片。 船底被炮击的破洞迅速灌进水来,根本来不及修理或救援,就已经咕嘟嘟地冒着气泡开始往海底沉下去了。船上的人好像下饺子一样跳到水里,拼了命地往最近的船只游过去,生怕跟着沉船一起被拽到海底下去。 啸风已经不敢再停留,早就带着自己的船往回跑了,幸好那正在炮击的英国舰队也没有来追。 郑大嫂则惨一点,她座舰上中了几炮,虽然弹着点都是在吃水线以上、不至于灌水沉船,但主桅却被打断了,急切之间根本无法逃脱。战场中情况乱哄哄的,也不知自己的兄弟能不能看到她、找到她,这该如何是好? 她心中暗叹,莫非老娘就要死在此地? 干了这么多年海盗了,她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死就死吧。 “干妈!”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孩子跑过来了,先叫了一声让她知道是自己,然后拽着她的胳膊让她面朝着另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耳语:“撞过来的那艘英国船……船上那是中国人!” 罗三炮此刻顶着三角帽,把衣服都扔一边,露出精赤的上半身来,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手里的船舵。把好几层深的大船开到这种浅水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他不怕死,可也不能死得稀里糊涂不是?能避开的危险就尽量避开,能躲着身后那些英国人的炮弹就尽量躲,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呢? 现在看来,活下来的几率还不小。 眼前马上就要绕过这片礁石了,据杰克给他的海图判断,再往前就到了爪哇海,后面的英国人也再追不上,可以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就在这时,旁边一艘半破到无法航行的船上,一个脸上涂得煞白的女人突然朝他喊道:“对面的英雄!我是东海的郑大嫂,求求英雄给我们条活路走,大家都在海上讨活,早晚有相见之日!” 听到是个女人喊话,罗三炮颇为惊奇地往她那边看了一眼,大叫:“什么意思?你要上船?” “……我和兄弟们,求英雄你送上一程。只要我逃出生天,不说别的,从此定与英国人势不两立,后边那支船队我郑大嫂帮你解决!” 这郑大嫂何其聪明,听说罗三炮是中国人的时候,就想到了他跟英国人们不是一伙的,这艘船一定是不知道从哪抢来的……后面的船队,定是来追捕他的,他冲进来是为了祸水东引。 罗三炮咧嘴一笑,他可有一阵子没见过这么厉害、脑子也清楚的女人了。而且,她嘴里说的“帮你解决那船队”不像虚言,也就是说她还真有这个实力,这就有意思了…… “抛绳梯,带她们上船,盯着点别叫这些人阴了。” 低声朝自己的兄弟说了,罗三炮继续掌着舵,往前就走。如果船速太快对方搭不上怎么办?给你机会你不中用,那就死了算了! 不过显然对方也是好手,就在两船错身而过的时候,已经噌噌噌地跳上来十几号人。 这些人倒也乖觉,知道自己是靠人家活的,并不敢携带刀剑、也没有开口,一行人只是等着郑大嫂也被自己的干儿子推着爬上了船,才沉默地围拢在了她的身后。 一直满帆拦截者号终于从一堆正往下沉的船里冲了出来,后面的英国船也没敢硬着头皮追过来,算是暂时逃离了危险。 罗三炮这才把舵交给了身边弟兄,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下来,面对着郑大嫂,先赞了一句:“真是女中豪杰,俺罗三炮佩服。你怎么知道俺是同行?” “英雄你见笑了,我干儿子从小就机灵,是他看出来的。”郑大嫂解释说,“他说你背后是双龙出海,胸前是浪卷红云,两条胳膊上纹的镇海夜叉,一看就是道上的兄弟。我倒要谢谢你,带我逃出了生天,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这么说来,你在这片海上说话挺管用了?”罗三炮披上兄弟递过来的衣服,小眼睛转了转,若有所思地说。 第三十章 海盗王 罗三炮很快就见识到了,郑大嫂在这片海域上还真不只是说话管用那么简单。 说话管不管用,往往是取决于拳头够不够硬的;等郑大嫂口中的“后队”,也就是逡巡于爪哇海确保她后路安全的船队过来之后,罗三炮觉得,这女人的拳头还真的硬。 “……我之前自然已经派人清查过这片海域,也了解过附近几家势力的情况,如果他们有大批船队出发,我早就回去了,根本不会来。可是啸风他一定是处心积虑,在此地岛上准备了补给、埋伏多时,就为了要出其不意……” 说到这里,郑大嫂叹了口气,这也是她太不小心、失去了谨慎,那岛上都是石壁、岩洞,附近也多有礁石,一看就是埋伏船只的好地方,怎么她之前竟然没想到? 罗三炮当然也问了,你是哪位,啸风又是谁。 郑大嫂诧异地翻了翻已经瞎掉的眼睛,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这片海上还有不认识她的人。不过人家刚刚救了她一命,她可真不好再摆什么东海霸主的架子,向罗三炮详细解释了一切。 这时代的海洋里,大家都被殖民地能带来的丰厚利润冲昏了头,除了中国之外,各个国家的船都跟蝗虫一样,一群群地生产出来、一队队地往海里冲。 全世界的主要航线基本都是以洋流为基础的,这样一来船速快,二来方向还稳定。不过这样稳定的航线也有个缺点,那就是容易被不怀好意之人盯上——海盗们只需盯住了航线,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商船送上门。 前几十年,世界各地的海盗也猖獗起来了,大家互相之间也发生过不少争斗,还死了不少人,长期的海盗间战争导致大家的盈利率迅速下降。 最后,《海盗法典》的完善者巴沙洛缪船长还是把大家组织到了一起,提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当时参与会议、发誓遵守法典的几个最大的海盗势力,将世界上所有的商业航路分为九大块,各自选择了一块自己势力最强、最能掌控沿海的区域,作为实际上的“领地”,或者叫“领海”更为贴切;几个人商量妥当之后,在彼此之间签订了停战协议,然后回头专心致志地开始扫平自己那块的小型势力。 理所当然地,这几个实力最强、人员和船只最多的实力掌控了九大海域,实现了某个平衡状态下的“恶人秩序”。 至于这九大海盗王后来又做了什么大事、又有人掉了队、有人发了财,那都是后话了。 她郑大嫂,正是这九大海盗王中的一人,当年还年轻貌美,招子也还雪亮。后来她扫平了东海势力时,年纪也大了眼也瞎了,膝下没有亲生儿女,不得已只有收了个干儿子,耳提面命地让他来帮着做事。 那啸风也大有来头,是狮城、也就是新加坡的海盗王,其管辖范围正在郑大嫂的“东海-太平洋”与印度教士的“印度洋”之间。 过了这么多年,看来他也是静极思动了。 罗三炮大有长了见识的感觉,之前自己虽说也没少在香港以外的地方劫船,但从没有出过南海。别说爪哇了,他连琼州都没去过…… 把整个世界划分为九大海域,跟天王老子、各大强国一争高低,这种豪气真是叫他不由得心为之折。 等到这郑大嫂的接应船队赶过来,罗三炮就更加震撼:那艘叫“宁波号”的大船足足比拦截者高上一丈多,后面还带着十几艘跟拦截者差不多规模的船、上百条小型船,把海平线都站满了,英国在加勒比海上的皇家港海军都没这个配置。 “……要不是遭到啸风那狗贼偷袭、又没带大船,怎么会被那些洋鬼子追得如同丧家之犬!” 郑大嫂说着,显然还是有点意难平。 到了此时,罗三炮也该把她放回自己的船了。可是那船队实力太强,他也担心被人家一口吞掉,于是跟郑大嫂说了:“咱们都是痛快人,明人不说暗话。俺本来是放心你们的,因为那时你们弱、我们强;但现在你们强了,俺就没那么放心了。” 郑大嫂倒也光棍,闻言就叫过自己的干儿子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对着宁波号打旗号过去,说我郑石氏在这,叫他们在两炮距离外停船等着。等会这位英雄把咱们用小船放下去,满帆驶出去两炷香之后,他们才可过来吧咱们接走。” “痛快!”罗三炮越发佩服这位女中豪杰了,本来只是对这个看上去说了算的女人好奇感兴趣、顺手救上了船,现在倒是有点明白……这位大嫂这种性格,天生就容易让身边的兄弟信任,以女子之身号令千军万马、也非为难事也。 并且,刚才严格说来是自己坑了她们这边……虽说不把英国船队带过来、这郑大嫂也要被啸风的埋伏所害,但有些人心里就会有这个坎,想不明白事情,绝不会果断向自己认为的“敌人”求助。郑大嫂倒是看得开、脑子转的也够快! 他说:“俺罗三炮也在海上有年头了,真没见过像大嫂你这般豪爽的巾帼英雄。兄弟们,赶紧准备小船,恭送郑大嫂大驾!” 郑大嫂则笑了笑,惨白的脸配上那对浑浊的眼球有些说不出的瘆人。 等干儿子过来搀住了胳膊,她也开口说:“罗三爷?今天全靠你相救,郑石氏感激不尽。如果你同意,不妨亮出旗号,今后满世界里任何一片海,我们的船队看到你的旗,都得先退避三舍。如有谁人不遵此例、不念此情,我亲自拿了他去填东海眼;如果我自己不守这誓言,往后三生都叫我葬身鱼腹。” “这倒不必,我罗三炮何尝要人让过?”罗三炮摸了摸在这几个月里又留起来的胡子,“只要你郑大嫂允许我在你的地方做买卖,我就感激不尽啦。” “一言为定。”郑大嫂答应道。 过了一会,小船被放在平静的海面上,郑大嫂一边的人上了船,拦截者号则是起锚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很快后面的船队就离得远了,罗三炮这才有闲心跟旁边的兄弟开口:“这郑大嫂果然是有点‘海盗王’的意思,胆子大、身手好、聪明心细,可把俺给彻底比下去了。” 旁边的兄弟赶忙回答:“三哥,你说的这几样你自己也有啊,我看你也早晚能弄个‘海盗王’当当。” “你还别说……” 听兄弟这么一说,罗三炮的心思也不由得转动起来。 大伙都是两条胳膊一个脑袋、两个眼睛一张嘴,说不定这海盗王里头还真有不如他的。 刚才对面那叫什么叫什么……啸风的,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啊,据郑大嫂说是用两倍的船和人、埋伏在隐蔽的港湾里打偷袭,这样还没能快速解决战斗,反倒叫郑大嫂果断冲阵,打成了乱战。 郑大嫂那边,他虽然可以做生意,但并没有意思去争地盘、占海岛什么的。 不光是那老嫂子精明能干,她身边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干儿子更是非池中之物,罗三炮一看那小子的眼神就知道。 那小子年纪还轻,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不过一来自然有个干妈为他遮风挡雨;二来这些事情早晚他会懂的……那时就该是他一飞冲天的时候了。 想来想去,周围好像就啸风算是个软柿子? 不过能称上海盗王的,多少都得有船、有人,想要干他一把,还得详细计划才行。 这么想着,罗三炮也有了注意,对自己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兄弟们说:“咱们赶快找个地方补给,然后干两票买卖,在广东广西招点不怕死的……那个谁,茅趸,你最精了,带俩人去南洋那头打探消息,七天,我只给你七天。到了时间之后,你再回到我们补给点去,我们来接你上船。……咱们这回来票大的,称称他‘啸风’的斤两。” 小弟们轰然答应。 另一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啸风才黑着脸回到了自己在新加坡的老巢里。 他这一仗算到了一切,投入了大批力量,结果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刚刚外面又传来消息,郑大嫂好好地出现在了海上,不光抢了他手底下控制的某家商社的商船,还放话早晚要来收拾他本人。 “妈的!妈的!” 他一肚子气地骂道,旁边有个侍女小心翼翼地给他递上鼻烟壶来,却被他一巴掌抽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地跑了出去。 “……早晚老子要把那臭娘们杀上一百遍,一千遍啊!切了她臭嗨去喂狗!” 正在生气时,啸风突然看到有个手下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往里面张望。 “干什么?滚进来!” 他说道,拿起身边的手巾擦了擦脸。 那手下看他火气过去了,这才走过来,跪下磕了个响头,禀报说:“老大,咱们抓住了几个想混进来的人。” “想混到这里来?他们疯了吗?”啸风嗤笑一声,刚要挥手叫手下把那帮人处理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追问:“他们说了是为什么来的吗?” “说了,老大。他们说,想要你手里的‘那张’海图……”手下低声说。 啸风立刻跳起来,别人不知道“那张”是什么,他还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东西,他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势力,当然也不可能当得上海盗王。 只是,除了自己人之外,什么人会知道他手里有那张标识出世界上所有秘密之所的圆环拼接海图呢? 第三十一章 贝克特勋爵 率领着一整支英国舰队的诺灵顿……中校,此时心里异常憋屈。 几个月的追击下来,不光是罗三炮和拦截者号耗光了补给,他们英国人也好不到哪去……英国人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长期不吃水果也是要得坏血病的。 当然,他们的船更大一些,人手更多,沿途“收集”补给也更方便……甚至可以用大部队减速不停船、只派速度最快的舰艇离开航线索要补给的方式,来保持对前方拦截者号的压力。 只可惜一路追到了爪哇,最后还是叫罗三炮跑了。 那两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在这片海域开打? 这些问题诺灵顿也不知道,他实在太累了,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靠岸……而根据海图和直角仪判断,船队正位于爪哇海,离这最近的只有葡萄牙人的贸易点。 幸好由于英国跟西班牙关系极差、最近满世界打了好多场仗,葡萄牙人倒是跟英国人关系不错。这两个伊比利亚半岛的国家既相互依存又矛盾重重,最近一段时期葡萄牙更是刚从西班牙国王手里拿回主权没多久,两国还在白热化地仇视彼此、在一切领域展开竞争,帮助起对方的敌人来那是相当自然。 “去葡萄牙人那补给,我们是军舰可能没法入港,就派人去买吧。再忍一忍,这里离英国东印度公司控制海域也已经很近了。” 最后,诺灵顿只能对自己手底下的士兵这么说。 [69.第69] 很快各艘船只上都传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作为英国皇家海军,他们不缺所谓的“荣誉感”,但几个月不靠岸、追一个永远追不到的人,这种感觉谁来谁知道。 现在终于东印度公司的核心势力范围近在眼前了……早就听说驻守印度洋的这些人在南亚洲吃香的喝辣的,可享受得很,现在终于也轮到咱们啦。 葡萄牙人那边无需多言,他们在这边是很乐意帮助英国舰队的、只要英国人别憋着坏心思逼近港口那什么都好说,更何况人家还掏了真金白银。 再度过一段令人抓心挠肝的最后航程,这来自加勒比海的船队终于在缅甸靠了岸……这里已经是东印度公司的地盘。 和那些上了岸就往酒吧或流莺那里钻的水手不同,诺灵顿只想睡一觉……这趟海上追捕,不仅让他身体上饱受折磨,还让他在精神上分外疲累。发现拦截者号已经追不着之后,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断了,整个人迅速垮了下来。不睡上几天,恐怕他是没法恢复的了。 不过他才在缅甸当地的海军驻地报了到、被安排到军官宿舍里睡了一宿,就有人在大清早前来拜访他。 还在头疼的诺灵顿拉开门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他绝对没想到会在这时看到的人——贝克特勋爵。 这位勋爵五官端正、面相还算英俊,不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叫他的下巴和肚子上都挂上了些微的赘肉;外加那眯缝着、闪烁着不怀好意光芒的双眼,薄薄的、带着一丝讥诮笑意的嘴唇,叫人一看到他这张脸就不由得心生厌恶。 想必他在伦敦的大人物们面前还是风度翩翩、做派优雅、面相温和的吧……只可惜那张脸诺灵顿可看不到。 第69节 “哦……中校。我一听说你竟然在此地出现,就立刻赶过来了……” 看到诺灵顿开门,正整理着自己假发的贝克特立刻挑起嘴角,微笑着说。 诺灵顿咬了咬牙,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开口:“……我没能追到拦截者号,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他可记得清楚,对面的贝克特勋爵当时在皇家港对他说的是:“我留着你的职位没有开除你,只是要你将功补过、自己去找回皇家海军的威风。” 这个男人说到做到……只因为小铁匠特纳和伊丽莎白是坐着海盗放下的小船回来的,他就把他们全部投进大牢,连斯旺总督都没能幸免,罪名当然是“勾结海盗”;当然后来在他诺灵顿的帮忙下,特纳两个偷偷逃了出去,这就不必细说了。 现在被人家找上门来,自己又没能完成任务,这能怎么办?除了认栽之外还能如何? 不过想到这里,诺灵顿突然回过味来,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对面的贝克特勋爵。 自己这几个月几乎是没有停过船,才一路从加勒比海追到了这里……他贝克特是怎么过来的,飞过来的吗?! 贝克特勋爵看见他的表情,立刻就明白过来,充满恶意地笑道:“哦,我亲爱的诺灵顿中校,这幅不可置信的表情真是美妙,看来你真的拼尽全力了是不是?你的胡须也很久没有修剪了。 “我另有办法比你更快地来到这里,不过我满意你的努力,暂且会把你的职位保留……你的舰队从现在起将由我亲自指挥。 “在你为了一艘船而横跨太平洋的时候,我已经扫灭了东印度公司航线上绝大多数的海盗。那个用我们自己的船炮轰皇家港的海盗叫什么?罗三炮?我会亲自抓到他的。” 诺灵顿又一次仔细看了看贝克特勋爵,似乎打算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出玩笑的意思来。 此时东印度公司正是如日中天,它旗下的航线覆盖五大洲、三大洋,每天漂在海上的货物多到需要专门成立一个会计公司、在各个殖民地设办事处来处理账目。航线上的海盗有多少?大概比印度的蚊子还多。 扫灭了绝大多数的海盗?你还真敢说啊! 贝克特勋爵倒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只是往窗外指了指。 昨天舰队入港时已经很晚了,周围的情况也没怎么看清;但此时顺着勋爵手指的方向,诺灵顿再望过去的时候,就只看到海军堡垒门口、那个天然军港两边的岩壁上竟然挂满了东西。 再皱起眉头细看,诺灵顿不由得大惊失色……那一排排地挂着的,分明是有胳膊有腿的、人的尸体! 贝克特勋爵阴恻恻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我们在重要航线上每一处军港外都挂满了那些臭烘烘的海盗,后来没有地方挂了,大部分抓到的活口都只能再推下海去,或者直接砍头。如何啊,中校……” “你怎么做到的?” 诺灵顿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回头直接问道。 好在贝克特勋爵心情正好,没计较他的措辞和语气,只是轻笑着转着手指上的戒指,斜着眼睛看着他,说道:“要终结一个时代,自然要选择对应的武器。诺灵顿中校,你还有两天的时间整理仪容、召回你的属下们……可不要错过我们的下一战。”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这位勋爵毫不犹豫地带着卫兵转身离去。 就在这处军港附近,大量的战舰正在集结。但要让诺灵顿说的话,这支舰队还没强到能在军港外面挂满海盗干尸的地步…… 他着急地整理了头发、刮掉了胡子,抓起配剑冲出了宿舍,朝着不远处的军港跑过去。 军港里,大批士兵正在装船,把炮弹、火药桶等战时物资从码头搬运到军舰上。一群人忙得脚不沾地,也空不出手来给他敬礼,只是在经过时看到他肩上的军衔,随口说着:“早上好,中校!”“日安,中校!” 诺灵顿在港前的空地上转了好几圈,终于抓到一个从船上跑下来的水兵,扳着他的肩膀问:“你是哪艘船上的?要出发去打谁?” “报告中校,我是牛津号的水手。我们接到命令,两天后出发,要一举扫平新加坡海盗王啸风!大英帝国万岁!” 水手回答。 诺灵顿放开他让他去忙自己的事,可心头不由得一阵恍惚。他在怀疑,难道是自己在海上漂流的这几个月间,整个世界突然变了? 所谓海盗王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世界各大海域中势力最雄厚的海盗,一般都得有几百条船、几万号人,别说是打垮一支舰队,就是攻陷一个岛国也不是不可能。 贝克特就打算靠眼前这些船扫平一个海盗王?太托大了吧? 就算加上他这次带来的十几艘军舰,总共也不到一百。而且你是劳师远征,人家是以逸待劳——海盗们也不总是漂在海上,总是有个地盘的;既然你要剿灭,那一定是去人家的地盘跟人家作战,光是岸防炮台就够你喝一壶了吧?而且人家的船未必就比你少,哪怕性能和火力不如英国皇家海军,可光靠数量就能把这边咬死了吧? 此时的诺灵顿当然还不知道,之前他在海上遭遇过的正是啸风和郑大嫂本人;要是那天他船再多点、炮再准点,他已经先贝克特一步达成覆灭海盗王的成就了,还是一炮双响。 思前想后,诺灵顿还是想不明白这贝克特勋爵到底想要干什么,当下也不再纠结了。伊丽莎白的父亲斯旺总督还被关在皇家港,自己身为属下若是不按照人家的命令做事、恐怕也要落到同样下场,更不要提营救什么的了。 “两天……两天……这帮混蛋都死哪去了?!” 诺灵顿骂着,整理了衣服,问军港里借了两个带枪的兵,就往港口城镇里冲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海盗的伪装 和诺灵顿不同,罗三炮这边把目标瞄准啸风倒是自然得很,毫无心理负担。 倒不是他胆上生毛,只是他身为海盗,总是知道一些官兵想不到的事情。 就比如啸风这个“海盗王”……他是有百多条大船,不计其数的小船,可这些又不是养着吃干饭的!是海盗就要出海做买卖,不然人吃马嚼的,钱从哪来啊? 他自己刚埋伏了郑大嫂,损兵折将,可能要休养生息一阵,没参与那次伏击的多半也是出海做买卖去了,只要掌握好时机,此时正是他老巢兵力空虚之时。 经过几天的招募,拦截者号上的船员又增加到三十来人。罗三炮亲自上岸收的,忠不忠诚不好说,反正是个顶个的凶相毕露、打起架来不要命的。 如果是在海上作战,面对啸风的船队,那这些人当然还不够塞牙缝;可如果是有预谋地潜进去斩首,他罗三炮带着这三十多人连港督都敢干! 等等,这个时代好像还没有港督…… 反正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罗三炮也曾雄踞一方、手底下千把条汉子,还不是被马如龙带着一小队人混进来里面开花了?他妈的,难道老子还不如那个马如龙? 一边这么想着,罗三炮一边转动舵轮,将拦截者号停在了某个小岛附近。 被那些疯狗似的英国人追了几个月之后,他也终于有时间把这艘船重新漆了一遍,换成了暗红底、纯黑边的样子,船首两边也刻上了清晰的云纹。接上打探消息的兄弟的时候,茅趸那家伙差点就没认出来。 此时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罗三炮先出了海,等四下无人,才把茅趸叫到身边,问他:“啸风那情况如何?能不能打?” 茅趸用力地点点头:“能打!” 他这几日甚至混到了啸风老窝附近,假装成盲眼瘸腿的卖酒汉,打探到不少消息。 海盗们当然没什么保密意识,什么话都敢往出说,尤其是坐在摊上喝酒的时候,胡吹大气那是常有的事。茅趸就没有有意地偷听,但还是听海盗说起,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啸风老大连留在自己家门口守备的船和人都派了一大部分出去,说是西头突然吃紧。 不仅如此,最近寨子里流年不利,连小贼都能进来了,也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总之啸风老大生气得很,有好几个侍女都遭了无妄之灾,甚至听说连最受信任的几位大哥都没逃得过挨鞭子。 这两天又有许多船只回来,然后马上又被派出港,问自己船上的“管代”吧,管代只说西边战事吃紧,还叫众人不要议论,叫上船出发就上船出发便是。 来喝酒的海盗完全没听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让茅趸听来了;啸风老巢的管理也完全不像样子,也可能是没法管……总之茅趸就这么又混了出来。 “……上次对郑大嫂的伏击死了太多人,最近又要抽人去西边不知道干什么,我探听到的消息是,啸风的老巢现在只有二百人不到!”茅趸说。 罗三炮一拍大腿:“天赐良机啊!只要能混进去,放起火来,这二百人还不晕头转向?倒是咱们直冲中央,宰了啸风,他手底下的人还有几个肯玩命的?” 且不说他这个想法符不符合实际……不过手底下的兄弟们倒是认同了,兴致勃勃地就要跟着他去找那新加坡海盗王的麻烦。 不过罗三炮虽然勇猛无畏,人可也精得很,还是研究出一个可行性颇高的计谋来。 “咱们也玩点阴的,叫那啸风没有防备……先找艘商船,咱们来几个兄弟扮成海商,引一艘啸风的船过来;把他们的船夺了,再装成他们的样子,带着这两艘船大摇大摆地进去,就说是缴获。” 兄弟们自然是“三哥妙计”、“三哥高招”、“三哥当世诸葛”等等一通的恭维,又被三哥骂着各自去升帆不提。 话说回来,这个计策也是根据罗三炮自己的经验得出。 当时三炮岛上几百个兄弟,自己也不是全认识,以至于被人混到身边都不晓得。想那啸风手下人员众多,当然更加不可能一一知道手底下哪艘船上有几个人,自己这三十多人如果是乘他们的船、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很有可能根本不会引起怀疑。 现在需要重点解决的无非就是打扮、暗号、口令等等问题,而这些,只要引诱啸风的一条船上钩,自然能从船上水手嘴里问出来。在他罗三炮手底下还能忍住不开口的硬汉,他这辈子还没遇着过呢! 拦截者号于是在爪哇海附近行动起来,开始进行计划的准备。 凭借着罗三炮的武艺和手底下人的机灵,这第一步、第二步进行得都没什么问题。 先是商船,茅趸靠着三哥从杰克船长那分来的金银,跑到巴达维亚买了艘二手的商船,底舱里装上一桶桶的灯油——既能更像一艘真正商船,又方便计划开始后放火。 买好了船之后,他们就开始偷偷摸摸地从巴达维亚出发,瞅准了啸风大部都在新加坡以西的时候,沿着航线慢慢地往印度方向走。 啸风手底下的一艘海盗船果然受到了引诱,一看有一艘小商船还敢不挂太平旗、偷偷出海,顿时升了旗追了过来。 罗三炮和几个兄弟装成商船伙计,跪在那双手抱头,一副不敢动弹的样子,等登船的海盗疏于防范时突然暴起,登时就宰了十几个。 后面换了涂装的拦截者号也赶上来,靠着那在这时代首屈一指的船速把新加坡海盗的船堵在了中间。这些家伙忙着抢东西,甚至把锚都抛了,此时被抓了个正着,连像样的反抗都没做,只在匆忙间打死了这边的一个水手,然后就死的死伤的伤。 罗三炮把自己脸前的敌人解决了之后,立马掀开自己作掩饰的头巾,从商船上往那新加坡的海盗船上一跳、当先冲阵,一把军刀流光比雪还寒,剁得对面是人仰马翻,手底下没有一合之将。 老弟兄们早习惯了三哥的威猛,跟着发了一声喊,冲将上去,杀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从这个世界新招来的弟兄才长了见识,心说这位罗三哥没听在绿林里有什么名气,可这武艺与勇猛实在是一等一的,跟着他说不定还真能做成大事。 一会的工夫,甲板上不见站着的敌人了,罗三炮又赶紧组织弟兄们把能喘气的、不能喘气的身上衣服都扒下来套自己身上,人则扔到海里了事。这帮人满身血,海里食肉的生物自然会来帮他们处理问题…… 至于这些衣服被砍破的地方,那都不要紧,正好可以扮成大战一场的样子,消除戒心。 啸风的手下只被留下两个衣服穿得最好的活口,被罗三炮拎进船舱去了。不一会,他才满手满脸是血地走出来,跟弟兄们说:“这啸风的心思倒是细密,难怪拼下了这么大事业。” 那两个果然是这船上地位较高的“管代”,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罗三炮把他们俩捆在两个船舱里分别询问,把供词来回比对,终于问出一套还比较可靠的识别方式来。 啸风手底下的船,但凡出来做买卖,都要先跟家里码头的人约好旗号,外加自己的船号,编成一套红黄白三色的旗语;回港之前不光要报上这次的收获,还得用旗语跟码头对上之前约好的动作,码头上看到了回来的还是出去的人,才可走另一条水道、在防御严密的那道“私人”海湾泊船。 不仅如此,如果同伙的船在海上遭遇了,还另有一套旗语沟通外加吹牛角号的方式,期间多有复杂动作和只有自己人知道的秘密暗记,绝对不怕被人学去。 罗三炮还就不信这个邪,他啸风手底下那么多船,这套手法绝对不可能太复杂,不然大家考状元去好了,做什么海盗?! 于是他在舱里各种手段齐施,硬是问出了“点子扎手、货抢到、有人受伤”的旗语来。 到时叫个身材脸型相似的兄弟往船头一站,抹上一脸血,难道码头上还能看得那么清楚?旗语能对上、兄弟们有伤,那还说什么,赶紧进港找大夫才是正经。 看大伙都换上衣服了,把甲板上的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罗三炮一声令下:“走!” 这些人就聚到抢下来那艘新加坡船上去,拦截者号上帆完全收起、只留了舵手,两艘船用缆绳捆在一起,把前面的船当作拖船使用,拖着拦截者号往啸风的港口去了…… 至于那艘商船,当然是藏起来留待后用;船上满载的灯油桶刚刚也已经搬到了拦截者号上。 如果拖着一串船过去,对面可就要起疑心了——货物量对不上。两艘船装一艘船的东西,是个正常买卖人都干不出来,更别说拦截者号明显是洋船的形制。 帆船再次开始破浪前行,罗三炮弹了弹头上换上的竹斗笠,吹起了口哨。 从那两个倒霉蛋嘴里问出的、啸风的老巢,就在两天的航程之外……希望在路程上不要遇到其他“同伙”的船,那复杂的旗语他可是一点都没问,问出来也学不会啊! 第三十三章 混乱 伊丽莎白·斯旺最近总是会想起父亲对她说过的话。 这位殖民地总督在她印象里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也是从小这么教导她:“上帝的子民必要遵守伦理与道德的要求,即怜恤他人、爱人如己、敬业履职。正因为上帝是我们的造物主,所以我们对上帝的信仰必然要推及祂的造物……也就是世界本身;世界上的万物都是上帝圣善、圣爱、至美圣性的表现,我们被赋予的职责也是出于上帝的安排,具有神圣的意义,必要尊重而不可轻忽。” 斯旺总督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么多年下来,皇家港的所有领民都称颂着他处事公平、为人善良,管理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包括本不该受他统属的驻泊海军,所有人都尊重他、愿意听从他的意见,这可不仅是他的权势带来的。 只可惜他作为一地的最高行政长官,不可能在自己的领地内挑战殖民地法律来行善;不过他一方面经常帮助加勒比海上的商队,为之提供补给,另一方面也对杀伐之刑极为慎重,只有海盗除外。 他也曾气愤地跟伊丽莎白说:“海盗这种人不事生产、专以劫掠他人财富为生,完全背弃了上帝的教诲,根本不算是正当职业,毫无价值、十分卑贱。如果对他们的罪恶坐视不理,那上帝的子民就将遭受苦难,‘怜爱世人’绝对不适用于此等罪人。” 这样一个人,本来不应该跟杰克、罗三炮这些人扯上什么关系的……如果不是她从小就天真地向往着所谓“海上游侠”的自由生活,如果不是她小时候偷偷藏起了那枚阿兹特克金币,一切应当都还没有改变。 父亲依然还是皇家港的总督,她也还是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不会为家族带来如今的苦难。 她确实后悔了,尤其是看到连斯旺总督也被投入大牢之后。 当时她痛哭流涕地向父亲道歉,不过父亲只是隔着栏杆看着她说:“……那个海盗救了你?谢天谢地,也感谢他们……特纳做得对,他放走那个海盗你才能活着回来。” 这显然不像是一向痛恨海盗的他能说得出来的话,当时伊丽莎白就已经目瞪口呆。 在被诺灵顿偷偷放出来之后,她跟特纳本想找到父亲的朋友帮忙的,但当然……她们的身份已经是逃犯,并没有任何方法能联系上高层人士;就算她们联系到了,对方恐怕也不会为了斯旺总督而去和英国目前最如日中天的军功勋爵对抗。 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只有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船长,杰克·斯派洛。 为了救出自己的父亲,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你在想什么,后悔了吗?” 被捆在一边的特纳突然开口对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伊丽莎白跟特纳间好像有点不对劲,听到这夹枪带棒的问话只是反问:“我后悔什么?” “当然是后悔不该害死杰克……是你把他自己留在黑珍珠号上的,对不对?” 特纳又是追问。自从那件事后他就跟大部队分开了,就因为看到伊丽莎白就感到别扭。不管怎么样,人家都是救过你命的恩人,还不止一次……你就能这么轻松地让他去死了? 他一直很爱慕伊丽莎白,但这件事让他觉得,眼前好像是个陌生的人……让他打从心底里产生了恐惧感。 伊丽莎白心虚地转过头。 贝克特答应过她的……只要她杀死杰克,她的父亲就会没事,特纳与她自己身上“勾结海盗”的罪名也将一笔勾销。 [70.第70] 那时她真的相信了贝克特的话……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你不是也跟贝克特做了交易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辩解的她转而将矛头对准了特纳,“心脏是你交到他手里的,杰克和黑珍珠号来到附近海域的时候,也是你向贝克特通报了杰克的行踪。” 特纳同样也是无言以对……因为伊丽莎白说的都是真的。 作为世界上最快的船,黑珍珠号本可以轻松逃脱任何军队的围追堵截,如果不是特纳一直在偷偷地向荷兰人号发信,贝克特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在地牢的另一边,赫克托·巴博萨嘿嘿嘿嘿地笑起来,让这边的一对痴男怨女都朝他转过了视线。 “不好意思,真的很好笑……好吧,我总算找到了我们的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背叛斯派洛,哈哈哈哈哈哈!那小混蛋真的很欠揍,不是吗?他有什么下场我都不足为奇,因为那是他自找的。” 他说。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 不管杰克是不是自找的……总之的确所有人都背叛了他,这点上谁也没法批评别人。 第70节 要命的是贝克特现在开始在全世界清剿海盗了,几个人又得灰溜溜地再去把他找回来……因为虽然手底下只有一艘船、有时甚至没有船,他也依然是九大海盗王之一,是封印了海洋女神卡莉普索的人。 面对着掌握了超自然力量的贝克特勋爵,也许只能通过另一种超自然力量来对抗了。 只可惜,这个目标看来注定没法实现……他们几个此时都被关在了啸风的地牢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反正逃不出去,巴博萨开始歪倒在牢笼栏杆上,给两个年轻人讲起了啸风的传说。 “……他这个人,最出名的就是喜欢泡澡、搓澡、蒸汽浴。应该是受中国传统影响,不过我对这边的文化不很了解。我们所在的地牢其实就是蒸汽室,脚底下再往下一层是被烤的滚烫的石头,当水流涌入时会被瞬间烤成蒸汽,然后从我们脑袋顶上的竹缝渗入浴室内。 “当然,他的囚犯……这次就是我们,也会在这个过程中被蒸熟。 “据说平时啸风都在浴室内处理事务,他喜欢一边听着囚犯的惨叫一边让侍女给他擦洗身体。” 巴博萨颇有兴致地说道。 特纳见到他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禁问道:“我们都要死了,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哦,你们还是第一次死是吧?”巴博萨朝他挤了挤眼睛,“习惯了就好了,你们该担心的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会不会被杰克找麻烦。” “你自己就不会吗?” “我欠他的也该还清了吧……妈的,老子可是吃了几个月的活螃蟹。而且我们俩都是按‘海盗’的规则在办事,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可能你们还不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吧?” 说到这里,巴博萨感觉到了囚室内的温度正在上升,又一摊手:“看来啸风并没有要跟我们再对话的意思。海底下见,朋友们!” 只是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想,很快上方就又传来乱哄哄的声音,不停地有人大喊:“着火了!库房着火了!快救火啊!” 然后没过多久,就听轰隆隆一声响,上面的竹地板已经塌了一大块下来,正落在几个人眼前。 光着上半身的罗三炮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挥拳往被他压在身下的人脸上揍去。 底下那位还在叫着:“你是谁?与我啸风有何冤仇?!” “俺是你的野爹!”罗三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斗大的拳头一拳一拳地往下擂。 计划赶不上变化,人是混进来了、火也放了,可啸风这边不知道为啥没在睡觉,跑过来泡什么热水澡。这新加坡海盗王手底下几个能打的兄弟也都在这里,把摸过来的罗三炮一伙人堵了个正着。 秉着“擒贼先擒王”的念头,罗三炮上来就往啸风这里冲,谁想到他洗澡的时候也是刀不离身的!这都什么人啊! 而且这里的竹地板不太牢靠,俩人打着打着,罗三炮把啸风往地上一砸,地板就漏了。 一旁的特纳和伊丽莎白已经是认出了罗三炮,他这个人的长相还是很有标志性的。两个年轻男女也没想太多,大喊一声:“罗三哥!” 罗三炮听到有人叫他,往后头一看,惊声叫道:“你俩咋在这呢!……还有你,你这老倌儿不是死了吗?” 巴博萨皱起眉头,他不认识罗三炮……当时隔得老远就被杰克拿炮给打了,再找回意识时已经被扔在了岩洞里,并不清楚是面前的人跟杰克一起把他抬进去的。不过“罗三哥”这个名字他好歹从特纳口中听说过,眼睛一转,连忙笑道:“我和你们现在可是一伙的,快把我们放出来啊!” “一伙的?” 罗三炮回头又是往啸风脸上好一顿老拳,心里疑惑。我刚找的兄弟来这做一票买卖,没有联系其他人啊,哪来的同伙? 啸风此时也不挣扎了,只是抬手挡着他的拳头,嘴里面叫着:“杰克那个王八蛋哪值得这么多人救他……你们!你们还真的是想释放海女神卡莉普索!” “等等等等……杰克怎么了,卡莉普索又是什么人,你们谁能说清楚?” 罗三炮还想问,上方的浴室地板又轰隆隆地塌了一块。随着那散落的竹子,掉下来的还有一颗直径五寸半的黑色铁炮弹。 就在几人疑惑之时,黑珍珠号那些从龟岛跟到现在的船员也打另一个方向出现,从押送通道钻到几人跟前,急切地叫喊:“快住手,英国海军打过来了!” 第三十四章 赴死之义 海港之外,端坐在旗舰上的贝克特勋爵轻轻放下手边的酒杯。 他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事,在激烈的战场上做一些诸如品酒、赏鸟、喝下午茶之类的举动,显得那么的举重若轻、绅士风度。如果有来自英国本土的记者在旁边,能把他的这种做派转述到伦敦那边的媒体,那就更妙了…… 而且现在的情况也完全允许他那么做。 有了一艘能在水面下以超高速航行的船、一群力大无穷的永生水兵、一只比最大的帆船还大好几倍的深海怪物,不管什么海盗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欣赏着啸风所占据的港口里冲天的火光、还有身边诺灵顿那震撼的表情,他更感满意,往旁边伸了伸手,从身边的属下手里接过一支望远镜。 一边从望远镜中往那边望去,他一边朝笑着诺灵顿:“中校,看起来不需要你的船队再投入战场了……等等?” 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赫然出现了几个熟悉的人。 伊丽莎白的衣衫似乎有点单薄,并且满脸上抹得黑一块灰一块,但她的容貌在一群亚洲人中间还是太显眼了。 此时她正在和威廉特纳一起矮着身子往港口码头上冲,四周都是被炮弹轰过后还冒着烟尘的弹坑,还有些散落一地的货物、残肢断臂什么的。贝克特勋爵并不认识的一群小角色也跟在两个人身后,似乎是想要冲到船上去赶快离开这地方。 再仔细看看,贝克特嘴角又噙上一丝冷笑,随手把望远镜递给诺灵顿:“你看啊,中校,你的未婚妻……对不起,是你的前未婚妻和她的小情人。” 诺灵顿浑身一震,赶忙举起望远镜往那边望去。 他这几个月在海上错过了太多,并不知道贝克特已经早与特纳、伊丽莎白等人见过面,此时听贝克特猛然提起他们两个,心中的恐慌顿时不可自抑。 为什么他们两个不好好地躲起来、却反而要出现在东印度公司的舰队面前呢! 贝克特勋爵又于此时如恶魔一般在他耳边低语着:“我可以袖手旁观,只要你现在指挥你的舰队向那边开炮。把他们的船击沉,中校!这是我亲自下达给你的命令!不然的话,你也清楚放走‘勾结海盗’的罪犯会有什么后果……还是两次。” 诺灵顿的眼睛缓缓地从望远镜后移开,带着复杂难明的眼神看向这个他们所有人的“长官”。现在他完全明白,之前在皇家港的时候,他把特纳和伊丽莎白放走的动作从来就没能瞒过贝克特勋爵……人家只是像猫戏老鼠一样在玩弄他,拿他当个乐子。 现在这个炮击的命令,更是完全只出于残忍暴虐的心理,这位勋爵……就喜欢看他痛苦的样子。 刚刚他也看见了,那艘仿佛从地狱深处直接驶出的船突然出现在浪花之下,用凶残的撞角撕碎海面上的帆船;怪物发出让整个海面都震动起来的嘶吼,将一艘又一艘海盗船拖到水下。再加上保持着战列线、不断往港口倾泻炮弹的英国皇家海军舰队,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逃跑的可能…… 哪怕他不开炮,贝克特勋爵也已经完成了目标,再等一会,等那艘怪船和那个怪物把港口里所有船都弄沉,就完全可以派火枪队进去收尾了。 这种情况下,一定要管几个偷跑出来的、完全没有反击能力的人,还有一艘最多可能会冲到深水区的帆船吗? “中校,你可以回自己的船了,我期待着你的决定。” 贝克特勋爵摆了摆手,叫这个满脑子“荣誉感”的前准将回去。他也很好奇,诺灵顿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呢? 和诺灵顿所想不同,他其实对虐待别人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带给对方恐惧,就是最方便的掌控他人的方式。诺灵顿也算是个人才,尤其在指挥海军作战方面很有些想法,如果能为东印度公司效力,那他贝克特勋爵手中的力量就又强了一分。 他虽然手里拿着“心脏”,可并不会信任那些怪物。在他看来,它们也只不过是工具……决不能当成盟友来看待。 诺灵顿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座舰上,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长官?” 一旁的大副询问着,却只见自己的船长低下头去,把脸埋在双手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诺灵顿才抬起头,对身边围拢过来的士兵说:“这次我没有权力要求你们为了‘荣誉’而战斗了……我做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贝克特勋爵命令我们向港口射击,可总督的女儿伊丽莎白·斯旺,还有铁匠威廉·特纳都在那里;我认为他们无罪,不会向他们开炮。” 他等了一会,在全舰官兵都彻底消化并理解了这段话之后,才又开口说道:“这是对勋爵命令的直接违抗,也就是明确的叛国行为,一定会丢掉性命。如果你们中有不认同的,现在马上去‘紫罗兰’号去。大副,把我说的这些话用口头的方式传达给‘我们的’所有舰船……我接下来要做出点鲁莽的事啦,如果他们整船人都不同意,那就离勋爵的旗舰远点。” 说罢,他向着自己的属下最后敬了个军礼,慢步走上了船尾,站在了舵位后面,把胸前的绶带摘下来扔进了海里。 他的命令被快速传达下去了,令人惊讶的是,竟然还有一部分士兵愿意跟随他。 大副回来了,摘下帽子对他说:“阁下……连同无畏号在内,我们还有三艘船、一百人能用。兄弟们说,他们留在船上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英国或国王陛下,而是钦佩您的为人、您的勇武和您体恤下属的仁爱精神。兄弟们还说,为您战斗至死就是他们的荣誉!本来船还会更多的,但有家有室的兄弟们都被我们劝住了……希望阁下您了解,他们也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诺灵顿抬起头,看着桅杆顶端飘扬的旗帜,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好吧……看来我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升帆吧,你们这些懒鬼。” 无畏号一马当先地冲出了英国皇家海军的船阵,在它后面还跟着两艘稍小一些的船。为了给诺灵顿的攻击创造便利,此刻贝克特勋爵已经下达了暂且停火的命令,并且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三艘船。 很快,三艘船就在海湾中间排出了简易的战列线,炮位的罩板也都打开了。 贝克特的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因为那三艘船不是对着港口……而是打开了对着这边的侧舷炮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三艘船已经轰隆隆地开炮了,所有炮口瞄准的方向都很一致——贝克特的旗舰。 炮弹如雨点般落下,在这艘战舰旁激起一道道冲天而起的水柱,也把整个战舰的侧面轰得破破烂烂的,整个晃了一下,开始慢慢往水里沉去。 贝克特勋爵还是那副愣住的样子,即使旁边的士兵已经呼喊起来:“我舰被击中!快走,勋爵,船身很快就会断裂,我们需要弃舰!”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贝克特说着,却被一颗炮弹击中了一旁的船尾,断裂的甲板让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滚到了一边。 士兵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趁着第二轮炮击还没开始,赶快扶起他来,抓住一根缆绳,赶紧把勋爵大人捆了,扔到另一艘船上去,自己也迅速跳水逃生。 在另一艘船上被扶起来的贝克特总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咬着牙咆哮道:“还击,还击!”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戴维琼斯的心脏,这种重要东西当然得随身携带。现在他可没有在甲板上啜饮红酒的风度了,整张脸狰狞扭曲、状若疯狂地吼着:“戴维琼斯,把那几艘船给我砸到海底去,我要诺灵顿死,我要他死!” 在远方,拦截者号上,几方在英国海军威胁下不得不暂时共处的人、也在分别用望远镜看着这边。发现英军不光突然停止了炮击,保卫这里的军舰还突然放开了一个口子,罗三炮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赶快转动船舵,朝后面喊道:“快他妈起锚,咱们趁现在冲出去!” 刚跟他打了一架,或者说被他揍了一顿的啸风却不动,只是低声说:“光靠那三艘船不够用的……他们炮还是少,又走不出去,很快就会被击沉的。” “你要说啥?”罗三炮回头问。 啸风倒是没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把自己身上的海图和一条奇形怪状的项链都交给了伊丽莎白。 “九个西班牙八里亚尔银币都找到的时候,你就自由了。卡莉普索……” 伊丽莎白正从望远镜里看着横在中间的船身上“无畏号”的字样,闻言不由得皱了皱眉:“……卡莉普索?我?” 然而此时她无暇关注这么多,只是接过了东西,就急切地再往那边看过去。 视野里,只见诺灵顿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摘下帽子,按在胸前微微躬了躬身。 “不,诺灵顿!”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但也已经晚了。 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在一时的慌乱后已经开始移动、还击,而啸风也已经跳回了自己那艘座舰——女皇号上,朝着战场中央挥动了手里的刀。 “冲啊!”他喊道。 “冲!”罗三炮也在同一时间喊,拦截者号收齐锚、张开帆,在他的操控下往英军侧翼露出的那个缺口冲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女神 “人手损失多少?” 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的拦截者号上,罗三炮黑着脸问自己的属下。 他可想不到啸风这么不禁打,手底下那么多的船都能被英国海军在一夜之间全端了,还被追到家里来……之前他听茅趸说啸风在西边有大战、抽调了大量船只的时候,可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过见识过英国人的舰队、还有那艘神出鬼没的船之后,他也得承认,这仗谁来了都没法打。 尤其是刚才冲出包围圈之前,他还分明看到了从海里伸出几根一两丈粗、十多丈长的触手来,把一艘三帆的海船紧紧缠住,桅杆绞得稀碎,整艘船都被拖入了海底。 那东西看着像是八爪鱼,不过罗三炮自己在海上见过最大的八爪鱼也就手臂大小…… 手底下的人下去挨个数人头了,一会后对他回报:“三哥,咱们死了十几个兄弟……就连从香港过来的老弟兄也死了三个。剩下的兄弟身上也都有伤,不过没什么大碍。” 罗三炮闻言只有大怒。 天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叫马如龙把这些兄弟从那边的世界转运过来的……他倒也没想着把所有人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正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当海盗的,早就都有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可是这次不同,这次连同啸风的手下一起,他们分明是被英国人借助远超所有人想象之外的力量给阴了,根本没有面对面交战的机会。 这不是战斗,这就是一场屠杀! “他们说那个英国官儿叫什么?贝克特勋爵是吧……他妈的,俺罗三炮不把他拆了、喂了鲨鱼,难消心头之恨!” 他恨恨地骂道。 旁边也走过一个人来,一张老脸、一把胡子、肩膀上还蹲了只猴,正是连点擦伤都没有的赫克托·巴博萨船长。 这老头奸笑着走过来,开口对罗三炮说:“罗先生,贝克特手里掌握着的力量现在可不是你我所能对抗的。你只有跟我们一起行动、把杰克找回来,才有希望战胜他。” 罗三炮斜了他一眼,挥挥手叫自己的人退下,低声问:“你老人家……不是被‘船长’他扔在岛上了吗?真亏你能跑得出来。” “是啊,虽然我的运气往往不如杰克那么好,但……幸好我还有用。” 巴博萨感慨道,知道罗三炮还是有所怀疑,他自己此时应该说点实话出来、获取对方在某种程度上的信任了。 于是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开口说:“海洋女神卡莉普索把我从亡者之海捞了回来……代价是,我必须全力解除她的封印,还她自由。” 见罗三炮还是一脸茫然,他又细细讲起了这个世界的某些规则。 各国陆地不算,凡是在海上、海岛上死亡,或是“因海而亡”的亡魂,都将前往海洋女神卡莉普索的领域——也就是亡者之海。 [71.第71] 贝克特勋爵手下的那艘船,正是传说中为卡莉普索运送灵魂的死域游荡之舰——飞翔的荷兰人号。它的船长戴维·琼斯是女神的情人,两人彼此相爱,为了女神他宁愿承担这职责,同时遵守在海里航行十年、只能上岸一天的规则,只求在那一天里能和自己的爱人相见。 他把自己的心脏从物理意义上掏了出来,交给了女神,以此证明自己“心有所属”。 但卡莉普索骗了他。 那一天,他没有见到她……从此失望的他、还有飞翔荷兰人号也不再在亡者之海运送死灵,背离责任的船员们被众神诅咒,变成了深海怪物的模样。 因为他变了心,所以他那颗在体外跳动的心脏也成为了他的致命弱点,只有当心脏被刺穿时,他的痛苦与船员的诅咒才会解除;杀死他的人会成为飞翔荷兰人号的新船长,永生永世地继续他运送灵魂的工作。 这事情说起来其实应该怪卡莉普索……但你能要求一个希腊神遵守规矩吗? 卡莉普索是巨人阿特拉斯之女,在神话传说中以曾囚禁大英雄奥德修斯七年而闻名。如果说波塞冬象征的是海洋的广阔、风暴的狂野和水产的丰饶,那卡莉普索就象征了海洋的神秘和危险。 她的权能并不能控制整片大海,可她也有轻易覆灭在海上航行着的任何船只的能力。 这对于海盗们来说可就太危险了……因为跟波塞冬一样、跟海洋一样,这位女神极其善变。作为海盗们平时尊奉信仰的神灵,她即使对自己的信徒也是从来都是恩威难测,时而让他们顺风顺水地追到目标,时而又让他们载着一船的财宝葬身风暴之中。 第71节 你信她、尊敬她、时常祭祀她,她也不会保护你,反而会用更严酷的“考验”来折磨你,原因很简单——她最喜欢的就是英雄,而英雄只有在层出不穷的磨难中、光芒才愈发耀眼。 你不信她,下水前不给她献祭,她又会觉得你藐视神威,说不定在某次劫掠中故意把你的船引向错误的方向,让本来不该存在的漩涡吞没你的生命。 这谁受得了啊! 所以,被如此对待了几百上千年的海盗们,在终于得到了“力量”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神给封印在凡人的“壳”里。 “……我们用了一种比较特别的方法,用自己的血为誓言,以九枚西班牙里亚尔银币为锚定物,用唯一可能的武器——‘信仰’,约束了神灵。只要大海上还有海盗在游荡,这约束就永不会消失。”巴博萨最后总结。 罗三炮却皱着眉,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么说郑大嫂也参与了你们封印的计划了?我知道的是,她肯定不信什么卡莉普索,她是信妈祖的。” 虽说海盗信妈祖这种事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现实的确如此。 明清这两代前有郑芝龙、后有蔡牵,整个海盗集团上下都供奉妈祖、船上往往都有神像的;郑大嫂也不例外,虽然她们在海上以劫掠为生、不融入正常的社会秩序中,但船和人员都来自沿海,文化上是没法脱离自己的“根”的。 不想巴博萨反倒摆摆手:“妈祖也好,卡莉普索也好,我们信的、敬畏的……其实不就是大海本身吗?清夫人她当然也可以,而且她必须加入——没有她的地盘,我们就没有这个‘控制所有海洋’的名头,自然也没法封印。” “所以现在你们要解除那什么‘封印’,就必须把九枚银币都找回来。” 罗三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了,就跟水浒传似的呗,龙虎山伏魔殿里镇着一百单八个魔头,“遇洪而开”什么的。不过想不到啊,这洋人的海神也能跟妖魔一样被锁起来,更想不到的是洋人这么大胆,连自己的神也敢关起来…… “是的……而且,虽然我眼下没有船,杰克也只有一艘黑珍珠号,但我们俩也是参与了封印的海盗王。必须找回他,最起码要找回他那枚银币!” 巴博萨点点头。 罗三炮只是挑了挑嘴角,带着讥讽地笑了笑:“真想不到‘船长’他也有被人害死的一天……等等,有点不对?” 总算收拾了心情的伊丽莎白也往这边走过来,听到这话,下意识地问道:“有什么不对?” “……杰克·斯派洛……这个人和俺一样,都是那间‘酒馆’的客人。俺记得清楚,在没来这之前,薛老板说过的:只要是酒馆的客人,他就会‘尽一切努力确保其生存’。” 伊丽莎白实在不愿意说这种话,但此时她不得不说:“……我把杰克锁在了船舷上,亲眼看着黑珍珠号被‘克拉肯’拉进了海里。他不可能还活着。你说什么薛老板?” 一边追问着,她一边转过头,避开众人的视线。旁边的特纳又在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了,让她感觉心里一阵阵的刺痛。 “杰克可不会被任何锁头锁住,小姑娘。” 巴博萨摇摇头,他见过那个男人太多次的死里逃生了,以至于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曾经靠着那迷人的脸和自由洒脱的性格取悦过幸运女神。 “我想我们该咨询一下专业人士的看法,提亚·多玛?” “我在这。” 突然有一个声音回应了巴博萨的呼叫,一个编织着满头脏辫、脸上画着奇异的荆棘黑纹的黑人女子提着裙子走上前来。她连牙齿都染成了黑色,笑起来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但又有种奇异神秘的吸引力。 “……你什么时候上的船?”罗三炮问,他是真被吓了一跳。 “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提亚·多玛眼神诡谲地看了罗三炮一眼,感兴趣地笑了笑:“你和你的船员……和我们都不同,真迷人。” 巴博萨对这神秘兮兮的做派倒是很熟悉了,向罗三炮介绍:“提亚·多玛,女巫,会很多法术。女士,你知不知道杰克到底死了没有,现在在没在‘世界尽头’?” “他……”提亚·多玛翻起了白眼,身躯颤抖着,好一会后,才对大家说:“他不在这个世界,但他没有死。他是个闯入亡者领域的生者,是个奇异之人,是世界的变数……我们的命运之线与他紧紧相连,去世界尽头吧,我们会在那找到他的。” 这个女巫说了半天绕口令,听上去是笃定了,但仔细一想,并没明说杰克在哪。 可是罗三炮偏偏摆出听明白的样子,摸了摸脸上的胡子……他已经猜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生意上门 “呦!呵!一起拉呀,高高升起旗帜来!” “盗贼们和乞丐们,我们永远不会死!” “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另一些在海上航行!” 薛鲤坐在吧台后面抬起头来,无奈地看着正手挽着手唱歌跳舞的芭芭瑞菈和杰克。这俩人今天先是聊天再是互相灌酒,最后醉醺醺地一起高歌起来,把这间平时还算安静的酒馆弄得闹哄哄的。 不过这气氛倒也还不错,旁边的其他客人也在鼓着掌吹着口哨,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难得的空闲时间,连某位仿生人大厨都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歪在吧台边,脸上挂着微笑看着那边,不时还鼓鼓掌。 薛鲤本来还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应跟这种人打交道,不过主教回答:“在我们的宇宙也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拒绝用任何框架束缚自己的人生,想到什么就全力去做——这正是我最羡慕人类的地方之一,你们真的有着最自由的灵魂。” 当然啦,人类也不全是这样,有人就喜欢按部就班、生活稳定,那也不能说是坏事。 再往旁边看去,阿米莉亚正在苦读。 即使有了某位正经修士的指点,她显然也并不能流畅阅读这本《清微丹诀》,眉头紧皱着,正在一句一句地仔细斟酌。 薛鲤问她,要不要让客人们稍微安静点,只得到她的一个白眼。 “如果需要安静的话……我早就回房间去了,老板。”她无奈地说,“我在正在审问犯人的地牢里都能读进去书,这点吵闹实在不算什么。” “……猎物的惨叫和血腥味对你应该是种享受,你当然读得进去。”薛鲤低声说,然后又被这个已经戒了血的吸血鬼瞪了一眼。 吵了好一会,杰克才跳累了,来到吧台这边叫了杯鸡尾酒,微微喘着气说:“这女士体力可真好,天呐,我都快累死了……” 就听后面的芭芭瑞菈又是高叫一声:“朋友们,请听,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两位神秘系偶像、‘夜女王’与‘马场丽奈’的首张合作单曲,《参宿二》!” 薛鲤对此只能表示:女士,我记得你当时还很反对偶像出道来着? 仿生人主教显然也对电子乐没什么兴趣……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完全不被任何人约束想法的他也有了自己的爱好。他喜欢人声清唱,或者比较原始古典的弦乐。 薛鲤无数次地提醒他,电子合成音多数也是从实际存在的乐器中获取的音源,但他总是笑着摇摇头。 也许他是对“合成”这个行为本身有点敏感吧。 “我去看看赫菲斯托斯。”主教说,拿起一边的一盒小钢珠,往地下室走去……这是那个小球最喜欢的零食。 薛鲤朝他点了点头,等他走下去之后,才把调好的鸡尾酒递给杰克。 这并没赚到多少钱的酒馆老板埋怨说:“杰克船长,你到底要在我这呆多久啊!我们虽然全天候营业……但并不是什么汽车旅馆。” “这个嘛,薛,我也没叫你提供房间不是吗?我就是喝喝酒、吃点东西、洗个澡,困了就躺在椅子上睡一觉,没必要赶我走呀。” 杰克一摊手,又洒下一大把金币来……吞掉了巴博萨多年来没舍得变现的所有宝物之后,他现在也算是个有钱人了,些许贵金属货币而已,不在话下。 “不,我倒不在乎这个……可你在你的世界应该还有事要做吧?快回去,别像个得了ptsd的越战老兵似的,整天在这摆烂喝酒。” 听到薛老板的催促,杰克只是连连摇头。ptsd、越战老兵什么的他是听不懂……不过那个世界里,他还真的就没什么事要做了。 他是个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海盗……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本来就欠了戴维·琼斯的账,早就应该去他那报到的,已经拖延了够久的了。至于被人背叛,不瞒你说……我都快腻了,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那边的黑珍珠号应该是到了那片空无一物的‘魔狱’里了,我回去之后除了数头发真没什么好做的。” “听这意思……你死了?” 薛鲤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船长。 这么说来,酒馆还从来没有鬼魂进来过啊……想想也挺带感的。不过令他失望的是,这个人看起来鲜活得很,并没有要断气的迹象,也没有从脖子上突然冒出血来。 “别闹。”杰克咕咚咚地喝着酒,给薛老板讲了讲之前的事。 严格来说,他也不能算是死了,因为他是欠了戴维·琼斯的账,骗了他、逃避了自己的命运,并且是和黑珍珠号一起被克拉肯“干掉”的。 章鱼头那么恨他,他和黑珍珠号应该都被送进了世界尽头的魔狱里。 他之前并不是不想活了……是想自救,才去寻找戴维·琼斯的心脏。还债的最有效方式是什么?当然是干掉债主……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找上门来的债主不止一个。十几年前东印度公司的西非地区贸易总管,曾经被他狠狠坑了好几次的卡特勒·贝克特也找到了他,这次……贝克特勋爵是来毁灭所有海盗的。 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拿什么说服了特纳和伊丽莎白,以至于这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出卖了他。这也许是因为他拒绝回去救出斯旺总督吧,但面对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干脆地放弃不也是正常人会做的选择吗? 而且,说起来他也没有拒绝得很斩钉截铁,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那颗章鱼头的心脏,他就完全能逼着章鱼头去救人,或者叫伊丽莎白·斯旺小姐成为飞翔荷兰人号的船长好了,到时她想让她爸爸和特纳上船、跟她一起永生,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最重要的是,以他对贝克特勋爵的了解,像斯旺总督这种不稳定因素,恐怕早已经被他顺手杀掉了。 “我不是什么心理医生,杰克……” 听完杰克的故事,又想了一会之后,薛鲤坐在吧台后缓缓地开口说:“不过我想你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你这次其实很介意被背叛的吧?因为‘海盗’背叛你时你觉得无所谓甚至习以为常,但伊丽莎白背叛你的时候你就真的受到了伤害。 “你刚才在不停地替她找理由、也替你自己找理由,试图把这次‘背叛’合理化。 “你没有平时那么洒脱了……你是真的对那位小姐产生了好感。” 杰克斯派洛船长动作很大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说着:“我?杰克·斯派洛?跟我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遍布每一片人类曾经踏足的海域……光是龟岛那就有好几个。” 薛鲤举起双手,也同样似笑非笑地回答他:“我只说你对伊丽莎白产生了好感,别的可啥也没提啊。而且这说到底是你自己的问题,我作为一个酒馆老板只能提醒。你对她有没有特别的感觉,不如问问你自己?” 杰克沉默下去,没有再回应。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解释就像是掩饰,强硬的否认更会被认为是心虚,更何况——他自己都不是完全确信。 这时芭芭瑞菈那边的表演也结束了,正呼应着黛格和奇多崇拜的掌声,往那边抛去飞吻,然后走到吧台前,坐下拍了拍杰克的肩膀:“怎么了,‘船长’?你刚才看起来还很兴奋呐。希望你快点高兴起来……哎呀糟了,我在这呆太久了,现在得回去操控飞船了,下次,下次再来一起唱歌跳舞!” 杰克转头看了看这个似乎永远都能保持高昂情绪的“宇宙飞船”船长,感觉她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问题一样,于是好奇地问:“‘船长’,你好像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这没什么难的吧?”芭芭瑞菈耸肩,“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你总该知道自己现在最想要什么吧?想要钱,那就去工作;想要爱人,那就去联谊;想要休息,那就去度假;想要刺激,那就去战斗。唔,一点也不难!” 说着,她急匆匆地在吧台上扔下奇怪的金属,转身走掉之前还特别向薛老板说明:“没有放射性的,放心吧!” 杰克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 现在我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啊…… 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提亚·多玛为他特别制作、能够指向他“想要获取之物”的指南针,只见那指针正像喝醉了酒一般旋转、跳动着。 这只说明他的心正在摇摆不定。 突然间,后面传来女性的“哎呀”一声惊叫。 却见正要离开的芭芭瑞菈敏捷地跳开一步,总算没有撞上那个刚刚推门进来的人。 “抱歉……我没看见,真抱歉。” 对方立刻道歉,看起来态度很好的样子。 薛鲤也看到了这个客人,不禁眼前一亮:之前没见过,这又是个新客人。 他立刻招呼:“客人,请进来坐啊!喝点什么?” 跟芭芭瑞菈道完歉的新客人走到吧台前,奇怪地看了看杰克·斯派洛的装束,苦笑着说:“我的船也被困在港口里了,大概得靠老板你的酒度过这一夜……在这种恶劣天气里,我需要点劲大的。” 第三十七章 身不由己 这位新来的客人看起来大概三四十岁,是个身形略微比杰克·斯派洛强壮一些、方脸浓眉、风度英武的男人。这人为人很是爽快、落落大方,对其他客人也是笑脸相待,只是多花点时间打量了一下他们千奇百怪的打扮。 要了杯酒之后,他还跟旁边的杰克打招呼:“你好呀,兄弟,你们这是开化装舞会刚散场?现在离万圣节还早着呢。” “不,我们那都这么穿……” 杰克一听就知道这位朋友来自老板口中的“现代”,他对于这种情况也很熟悉了,当下淡定地回答道。 薛鲤从这位客人手中接过几张花花绿绿的美钞……看样子虽然是旧版,但应该也能在马克斯的世界花的出去。 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努努嘴,对客人说:“这位客人……不如你先去露台看上一眼?” 自从有了露台之后,要跟新客人解释酒馆的存在性就容易了很多。只要走出去亲自看看四周,多半就能立刻明白自己已经不在原本的世界了……省了薛老板很多口水。 果然这位新客人也是,一边嘟囔着“你们客人又不多,不用非要让我出去坐吧,外面可是在刮风下雨”,一边转过头往露台那看了一眼。 外面并没有在刮风下雨……而是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 这位的眼神顿时变了,回头看了薛老板一眼,把酒杯放在吧台上,跳下吧台椅,往露台外走去。 没过多久,他就又回来了,转着自己的酒杯,对薛鲤说:“来吧……我受得了。” “为什么要说的这么暧昧?” 薛鲤知道这男人的意思是让自己开始讲讲这里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这个措辞的确有点问题。 [72.第72] 他咳了几声,把酒馆的来龙去脉、各种设定对男人讲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等到男人彻底理解了,他又问起对方的名字和职业。 “我叫……芬尼根,是个船长。我有一艘小型军用级快艇,70英尺长,双层船舱,平时会接点外海救援、送货运人之类的活儿;我跑了很多年的船了,对任何海况、天气状况都能适应,我的船也很不错,所以在业内有那么点名气。”这男人说。 他还真是个船长……不过更偏向于雇佣兵。 芬尼根这个人的格言是:“只要钱到位,干啥无所谓”,在一个物质的社会里这种想法并不能算错。不过他也并不是什么法外狂徒,毕竟赚到了钱也要有命花……他的“无所谓”更多是针对客户的。 不管客户是哪国人,是要潜水还是要钓鱼、是要救人还是要偷渡,总之他只管靠着自己的船、自己对大海的熟悉和优秀的操船技术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其他的一概不问。 你说他是个坏人吧,人家是不偷不抢、只凭自己手艺赚钱;你说他是好人吧,他多少也送过一些不太符合现代道德准则的客户,说不定也间接伤害过一些无辜民众。 他不过是一个想要在这苛刻的世界活下去的普通人而已。 听这位芬尼根船长介绍完了自己,薛鲤就有点无语。 敢情这段时间酒馆的主题是海洋是吧?总共来了四位客人,其中三个是船长、最后一个是水上执法人员,都跟大海有关……要不自己也跟个风,让马克斯买点海螺贝壳什么的在酒馆里挂一挂? 第72节 就跟过节一样,总得搞点对应的气氛嘛。 接下来芬尼根又开始问起酒馆里的客人都是谁、是在什么情况下来到了这里,薛鲤当然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简略地把这些都告诉了他,结果就看他的脸越来越黑。 “我本来以为我今天已经很倒霉了的。” 芬尼根说,“我前两天接了个单子,预定要在明天出发,载着一批人、一批货去某个荒岛附近的无人海域。可是今天港口这突然狂风暴雨,我真怕明天出发不了……那时我就只能退钱了。 “不过刚才听了你们说的话,该不会我接下来还会遇到更大的危险吧?” 这还真的不好说。 这间酒馆的机制还真就是这样,当你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你将遭遇人生中最重大的变故,极大可能是生死一线。 不过芬尼根一个开船的“船长”,既不会上阵开枪也不用跳帮砍人,能碰到什么?总不会是船上有鬼吧? 从有限的信息就能推测出这间酒馆在某种层面的“规则”,他一定是个聪明人。 所谓聪明人,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 他心事重重地喝完了自己的酒,对着薛老板说了声“谢谢”,就开门走了出去。 这次这一单……想来他还是不接为好,在来到酒馆之后,他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 杰克一直盯着他,直到他那宽阔的背影从门外的黑暗里消失,才回过头来,继续用指头轻轻敲打着自己面前的杯子。 薛鲤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一次开口说:“我有个建议,可能跟芭芭瑞菈给你的建议不同,但你要不要也听一听?” “……我难道还能堵住你的嘴、不让你说吗?”杰克苦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如果你暂且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暂时随波逐流、叫自己为别人的事情忙起来也好。在这个过程中,你自然会慢慢地想起自己,想要找回自己的。” 杰克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貌似不在意地问:“怎么你好像总能猜出我在想什么似的?” “这次就简单了……”薛老板指着被他放在吧台上的指南针说,“刚刚你和那个‘芬尼根’聊天的时候,这玩意慢慢开始指向他的方向……你开始对前往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大海感兴趣了吧?所以这个永远指向你想要的东西的指南针,就忠实地反映了你的想法。” 杰克·斯派洛船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先让自己忙起来也许是个好想法。不过我怎么也得等那个人回来再说……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 与露台外的平静不同,某个小型的港口城镇内,芬尼根正冒着暴雨往旅馆赶回去。 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但他没空去管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而是冲上二楼,径直拉开了自己船员的房门,开门见山地说:“伙计们,我决定去找汉诺威,把这次行程取消掉……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见鬼,你都不知道敲门的吗?”光着身子的机械师乔伊·潘图奇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手忙脚乱地从旁边床上拉过一张床单来缠在腰间,愤怒地抗议道。 “见你的大头鬼,你们要是不想被人突然闯进来看见,最起码也应该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把门反锁!”芬尼根立刻毫不留情地反驳。 另外一边,同样扯着另一张床单盖住身体的机师莱拉则没有这么大反应,只是做了几次深呼吸、叫自己从惊吓中平静下来,才紧盯着芬尼根,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不是从来都最喜欢赚这种快钱的吗?这大雨不一定会持续到明天,天气预报里没说会有台风或热带风暴。” “这次不一样,这次可能有风雨之外的危险。你们俩先整理一下,我们不干了,等风雨小了点连夜离开。” 作为船长,芬尼根的决定就是最终命令,自然不可能被违抗。 跟自己的船员交代完毕后,他又立马回头,往另一侧的楼上走去,去找自己这次的雇主……那一队古古怪怪的人。 不多久,他就敲响了雇主汉诺威的房门。 那个满脸都写着不好惹、像是有点印第安人血统的男人开了门,问他:“芬尼根?你来找我做什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我……” 芬尼根刚刚开口,就眼尖地从对方的肩膀上面看了过去,正望见床上摆着一堆黑色的枪械……当年他也当过兵,虽不知道那些具体是什么型号,可是从枪管长度、口径和载弹量就能判断出来,这玩意的火力弱不到哪去。 他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的念头飞速转过,连忙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我看这天气可能会恶化。明天雨下得更大的话,我们就没法出海了。” 汉诺威挑起嘴角,对他说:“明天一定要出发,如果你担心的是你的船……我可以把你的酬劳再另加50%。” “我说啊,这么恶劣的天气,什么船都不会管用……我们的船吨位不够,没法抵御风浪!” 芬尼根故作不满地说。 “这就是我们来雇佣你的原因了,大家都说你是这行当里最棒的……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说完,汉诺威就关上了门。 芬尼根抹了一把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现在他是真的不敢再拒绝这单生意了……他就说这伙人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分明是一群带着重武器的亡命徒! 如果他说不行,估计对方就要拿枪指着他的头、硬要他去了。但他现在是真的觉得这桩生意越来越不对,恐怕再进行下去就不只是掉脑袋了,连人带船都回不来才更有可能! 他心里的危机感就这么越来越强烈,然后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间酒馆。 第三十八章 前往终末之所 第二天早上,被可恶的船长坏了兴致的乔伊和莱拉一脸郁闷地在舰艇上调试设备。 昨天他们收拾到一半,芬尼根又突然跑来告诉他们,朋友们我们恐怕还是得去把这趟活给干完……因为没干完可能就要被枪毙了。但是大家不要慌张,千万别被那些人看出破绽来。 这都什么啊! 怎么可能不慌张啊! 而且到了早上,船长居然还带回一个人来,还让他们俩装作跟对方很熟的样子。 那个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胡子编成辫,戴着满手戒指的家伙实在太奇怪了,外表看起来就像什么来自南美的雷鬼歌手,走起路来总是一扭一扭的,脖子上还挂着个老式航海罗盘。 不仅如此,他说话也颠三倒四、叫人有听没懂的,还让人称呼他为“斯派洛船长”……后来还是芬尼根说这样容易穿帮,就叫杰克就行了。 此时杰克正站在一边,无聊地挠着屁股,完全没有前来帮忙两人的意思。 他身上的衣服是薛老板特意叫马克斯买来的,完全符合现代审美、但也挺衬他气质的拼色针织衫外加破洞牛仔裤。 此时这显得过度肥大的针织衫后方下摆那,正有他从酒馆那里带来的现代武器别着,枪管有点长,刺得他有点痒。 当时只不过试射了一次,他就意识到自己之前好像错过了什么,完全没有发挥出这个通向各种时空的酒馆真正的作用。 就像这把枪一样,如果未来有那种……就是端在手里就能干掉对面一整个舰队的武器,自己何必要躲避戴维琼斯,又怎么会害怕他贝克特?什么救出斯旺总督,我都能直接把伦敦打下来了吧? 不过自己当时没见过这种东西,当然也想象不到人类会在将来发明出怎样的武器装备。 这次受邀来帮芬尼根的时候,他也听到对方说起了“亡命徒”、“重火力”这种关键词,不由得也产生了好奇,想好好见识一下。 另一头的芬尼根则是趁这个机会调试着船上的电子设备。 他这艘船已经很老了,就跟他本人一样身经百战,不过尚算坚固;这种军用级的快艇,本身的结构强度是可以保证的,不管是遇到风浪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最先出问题的肯定还是电子系统或者动力系统。 一边做着准备,芬尼根也一边打量着杰克。 他知道这人是个“海盗”,薛老板也特别提醒过他了,但一个人可不可信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说是直觉也好,说是第六感也罢,总之就跟把乔伊和莱拉招上船的理由一样,他觉得能把后背安心地交给杰克。 这个杰克·斯派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跟他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也就是说,评判他是否可信的标准也就只剩个人感觉了,既然他做出了决定、打定主意承受由此而来的一切结果,那就不需要再瞻前顾后。 所以,芬尼根直接把杰克带来了,希望这个人真如薛老板和他自己所说,运气极好、又极为擅长战斗,能够在各种情况下化险为夷。 “……杰克,你多少也干点活吧……不然一会雇主们到了,可是会起疑的。” “我倒也想,可你的船……我看不懂。” 杰克无奈地摇摇头,这么说道。 他是个航海老手不假,但所有技能点都点在了判断风向、读海图、计算帆夹角、捆扎缆绳这些帆船驾驶技巧上,你让他帮忙干活,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啊。 话是这么说,等看到一行身穿黑衣、背后背着长枪的人从码头上朝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杰克还是快速跳上了上层甲板,装模作样地检查起船身来。 在他想来,这应该不会露馅了……不管什么时代、什么材料的船,检查船身有没有漏洞或裂缝都是必须进行的工作。 汉诺威已经走过来,看着这边正加固雷达天线的芬尼根,高声问道:“能出发了吗,船长?” 杰克抬起头来还想答应,突然想起这次人家叫的不是他,又迅速低下头去。 芬尼根隐蔽地往杰克那边瞪了一眼,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一贯的笑容:“半小时后就出发。我还是得劝劝你们,虽然现在港口的风雨小了,但海上……” “行程不可能改变,芬尼根。这早已经没有讨论的余地了,我建议你不要就此再发表任何意见,闭上嘴干活就是了。” 雇主汉诺威说道,挥挥手,叫手底下的人开始把一个个沉重的大箱子抬上船,装载到底层船舱。 刚搬上一个箱子,这艘船的吃水线几乎立刻就往上抬了几公分,也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放上了什么东西去。 不过芬尼根也不打算再对这可疑的举动再发表什么意见了……那也没什么用。 汉诺威就站在码头上,眼都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们跟“货物”一起登上这艘快艇。 他和这次带来的属下的确是私人雇佣兵……通过替人做一些不愿亲自沾手的脏活来赚取报酬。跟眼前的船长芬尼根类似,他也是那种只关注钱多少、不关注钱是如何得来的人。 这次那位富豪给出了足以让他下半生只管享受、不用再工作的报酬,他就完全可以为此做出任何事……如果不是小队里实在没有人能在这种无人海域上驾驶船只、在预定时间到达目标附近,他也不想再雇个人。 不过等任务完成、大伙从目标那里回来之后……芬尼根这个人就没必要留下来了,他的船员们也是。 想到这里,他又一抬头,正看见在摇晃的船顶上如履平地地走向船头的杰克。 昨天那个贱兮兮的机师、还有那个韩裔女人他都见过了,但这个人又是谁? “……芬尼根,那也是你的船员吗?”他开口问道。 芬尼根抬头看了杰克一眼,表情毫无异样地回答:“杰克,我们船上的采购员和安全员。昨天晚上他去准备物资了,所以没在。” 汉诺威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把杰克那张非常有特点的脸记在了心里。 完成任务回来之后,这个人也是要干掉的,得趁现在记住他。 所有人员和货物都已经上船之后,他迈开步走了上来,对还在摆弄雷达的芬尼根说:“你说过半小时的……搞快点。” 说完,他也钻进了船舱。 杰克·斯派洛凑过来,在芬尼根的耳边说道:“那个人……他想杀了我们。也许现在他还不会动手,不过等我们完成了这桩‘任务’之后……你懂的。” “啊哈。可是我们要是拒绝,马上就会被他们打死。” 芬尼根回答,把螺丝刀揣进衣兜,拍了拍手,才继续说:“还不如现在这样,我们有了防备,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我们接着就是。” ——他从酒馆里带来杰克,还有所谓“未来的武器”,已经是在为那一刻做出准备了;并且在此期间,他还尽量维持着惯常的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只求瞒过汉诺威,叫他放松警戒。 这些混蛋还有自己的任务要执行,不可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这就给了他们机会。事若有变,几个人直接开船逃了,把这伙人扔在他们的任务目的地,纵使他们火力再强、又能如何? 打定了主意的芬尼根向刚刚解开缆绳的乔伊和莱拉招呼了一声,拉着杰克,跟他们一起收起了登船踏板,打开舱门钻了进去,坐到了驾驶位上。 这艘快艇在细雨中退出了船坞,缓缓地转了个头,螺旋桨引擎发动,朝着大海深处驶去,在舰尾的波涛中留下一道白线。 就在这艘现代化的快艇开始向目标出发的时候,时空彼端的另一个世界里,一艘远比这艘船要慢、也更庞大的三桅帆船正向那片“无人可以触及”的海域进发。 拦截者号上,越来越低的温度已经让喜欢光着上半身的罗三炮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来御寒。 这艘船上的乘员也是五花八门,许多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身边的同伴叫什么名字……如果罗三炮不开口,他们两伙使用着不同语言的人根本就没法交流。 幸好在海上,要做的事情不过就是根据船长的命令、保证这艘船按航线前进;对于这些熟练的老水手来说,哪怕彼此之间不交流也完全能做得到。 罗三炮沉着张脸,站在舵位后面盯着前方。 他知道杰克多半是躲到酒馆里去了……但他没法把那个男人找回来,那间酒馆的规则就是这样,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就没法从“这一侧”打开那扇门。 除非杰克本人、薛老板或他的员工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亲自过来把他带到酒馆去,不然他跟这一船的人一样,对于目前的状况都无计可施。 巴博萨正在此时踱步走过来,趁着没人在关注这边的时候低声对他说:“罗先生……我对你很感兴趣,你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何以见得呢?”罗三炮反问。 “首先,像你这种男人不可能在海上籍籍无名……其次,之前提亚·多玛说到杰克的去向时,你好像马上就想到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巴博萨奸笑着,“你不介意满足一下我这种老头子的好奇心吧?” “哼,老头子吗……” 罗三炮哼了一声,但还是挑重点讲起了那间酒馆的事。不为别的……前往那“世界尽头”的旅程实在叫人倍感孤寂,能和人有话说再好不过。 第三十九章 直冲深渊 [73.第73] 在越来越冷的空气中,拦截者号轻盈地驶过飘着雪花的海洋。 船舷上已经结上了霜,水面上也偶尔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冰渣从船身旁边掠过、被海浪推走。 啸风给出的那张“记录有所有秘密之处”的海图实在也太不精细了,偏偏还用旋转、切割、拼接的手法将这些严重失真的陆地和海洋图像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谜语盘。 结果就是,除非亲自沿这些人迹罕至的航线驾船前往、亲眼看见,不然很少有人能真的靠这张海图上的指示猜出自己应该做的事,从而到达目的地。 比如现在,罗三炮就盯着那张海图,转来转去,跟“世界尽头”有关的也就两句话。 一句是“跨越边缘,一次又一次”,另一句是“日出来临,释放绿闪光”。 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东西了,就跟算命的打机锋一样,这种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话还不是怎么解释都行? “巴博萨,你到底在把咱们往哪带?” 他不禁抬头问道。 站在舵轮后面、胡子上都打上了霜的巴博萨笑了笑,回答说:“不去那些没人去过的地方,怎么做得成别人没做过的事呢?戴维·琼斯的魔狱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去得的,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达……啊,我们到达海图上标示的位置了。” 说话间,拦截者号就从一片片浮冰中穿过,来到一座巨型冰山的下面。冰山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在海上漂来漂去的,也不知道制作这张海图的人是如何把它标记在了航线上,竟然还能让巴博萨找到。 第73节 冰山的中间赫然有一道几十丈高、十几丈宽的缝隙,正可以供拦截者号驶入。 穿过冰山底下那片黑暗的时候,罗三炮不由得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这就好像那次他从酒馆来到了这个世界时一样,明明什么也看不清、连一丝微风都没感觉到,就这么迈进了另一方天地。 船身下的海浪好像突然平息了。 罗三炮所感到的既视感就更强烈了,这片水域上空竟然是漆黑的夜空,外加繁星点点;海面平静得如同一块镜子,就像是酒馆露台外面的那片水域。 四周只有海面反射着头顶的星光,不知道为什么,拦截者号在这种无风也无浪的环境中还是在前进着。 特纳和伊丽莎白带着海员们点亮了油灯,抬头看着四周好像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总会给人带来孤独感,生与死的界限在这氛围里也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分明,大家一时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只是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 没法判断风向,因为没人感觉有风。 但既然船速并没有下降,那应该就不需要调整风帆……帆顶的滑轮组还在吱呀呀地响着,就是整片帆正在受力的证明。 就这么航行了几个小时,大家都疲累地去往下层船舱睡觉了,甲板上只留下几个守夜的水手。 睡不着的伊丽莎白倚靠在船首的侧舷板旁,心乱如麻地望向前方。 这片黑暗的尽头真的会找到杰克吗?到时自己应该跟他说什么? “对不起,我是害死了你,但我是为了我爸爸的安全……” 这样的台词,连她自己都认为是废话,根本没法减轻她的内疚和负罪感。 后面传来特意加重的脚步声,是特纳……这艘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温柔,别人才不会顾及她的感受。 “……我想我们有必要谈谈。” 特纳说。 伊丽莎白拂了拂耳边垂下的金发,回头皱着眉哀伤地开口:“就不能等我们救回杰克再说吗,威廉?” “……目击到诺灵顿那堪称壮烈的死亡之后,我实在觉得在有限的生命里纠结于这些小事太蠢了。” 特纳说着,走过来同样靠在侧舷边,抓住正要离开的伊丽莎白的手臂。 “我是出卖了杰克,甚至出卖了所有海盗……但那不全是为了你的父亲斯旺总督。你知道吗,我身上有海盗的血脉,我的父亲,曾经死在海里的‘鞋带’比尔·特纳,他现在正是飞翔荷兰人号的船员。 “因为他们不再承担责任,他已经成了半人、半海洋生物的怪物,马上就要被那艘船吞噬掉了。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甚至忘了我是谁…… “我不想让他再承受那些痛苦。” 说到这里,特纳冲着伊丽莎白低下了头。 伊丽莎白也没说什么,她当然能理解特纳的选择,因为她也是出于同一种心情才决定把杰克锁在了黑珍珠号上的……但被欺骗的感觉还是影响了她的情绪,让她立刻想要挣脱特纳的手。 这时对方当然不会放开她,只听这个小铁匠又说:“是的,就是这种心情……当我听说杰克是被你害死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可是那只是我下意识地在逃避自己的卑劣,从道德的层面批评别人的错误、使自己感觉没那么糟罢了。 “仔细想想,我们两个不是都做了同样的选择吗?这两件事在糟糕程度上有什么区别? “那只说明我们谁都不是完美的人。我犯过很多错,你也一样……既然我们两个决定要在一起,就应该接受这件事,并且遇到任何问题都要共同面对。” 伊丽莎白心乱如麻,只是伸出手来,从自己的胳膊上把特纳的手拉开,眼神乱晃地说了句“我需要更多时间”,就迅速跑回了船舱那边。 特纳回过头去看向她的背影时,意外发现阴影中有一个妖娆的身影正拎着裙角缓缓走出来。 提亚·多玛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一路走来,嘴里还在感叹着: “啊……爱情。这世上最美好、最热烈的东西……但又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偷听别人谈话可不太好。”特纳撇了撇嘴,如此说道。 “这艘船可不算太大,周围又这么安静……即使不在附近偷听也都听得到。”提亚·多玛款款走来,在特纳那英俊的侧脸摸了一把,笑着舔了舔嘴唇,从喉咙深处挤出轻柔的低吟:“……你真是个棒小伙子,但你还没有懂得人生最基本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 特纳听她话头不对,连忙追问。 这个女巫走上船头,视线仿佛投向了那一片幽暗中完全没法看见的海平线,平静地说:“想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就要付出你最不想付出的代价。” 船身的木板突然“嘎吱”地响了一声,特纳脸边的头发都被吹起。 他赶快抬头向上望去,油灯隐约的灯光中,只见桅杆上挂着的帆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鼓了起来,桅杆顶端的旗子已经往船首的方向猎猎飘扬。 巴博萨的大嗓门叫喊已经从底层船舱传了上来:“都给我起来,老海狗们,不想死的就快上甲板把所有东西捆紧!快点,记得把自己也给捆上啊,哈哈哈哈!” 没过多久,就见这位船长走上了甲板,拄着手杖跑到船尾握住了舵。 此时这片海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平静了,汹涌的风浪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突然开始猛烈地摇撼起正全速向前的拦截者号,让特纳险些立足不稳、摔到海里面去,幸好这时同样冲上了甲板的罗三炮拉了他一把。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叫道,却被溅上甲板的一个浪头打湿了全身。 船尾的巴博萨笑着喊道:“你还记得那句话吧?‘跨越边缘’——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如果我死在这,记得叫提亚·多玛把我捞回来啊!” 特纳还想说什么,却被罗三炮猛地按在甲板上,用根桅杆上吊下来的缆绳捆了个结实。经过这么长时间,他还是没法对付这个中国男人,又一次想起了在同一艘船上曾经被暴打的屈辱,不由得连连挣扎起来。 “呸,小兔崽子不知道好歹!” 罗三炮骂道,他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了……水面在下降,后面涌来的暗流正在加速,如果是在河面上,前方一定有落差很大的断崖,截断了水流、形成了瀑布。 不过现在是在海里,他可从没想到海里也能碰到这种情况。转念再想,那么大的八爪鱼都见过了,现在还要到九泉之下去捞人……这个世界再有更多怪奇之处,他也只能完全接受。 “没听那洋人喊吗,把自己捆起来,没地方捆的就滚回船舱去!” 看见自己的兄弟还在满甲板乱窜,他又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然后赶快去到了船尾。 这可是他的船,他可不想只是呆在甲板上看着它往瀑布里撞! 巴博萨则是走下舵位,拽住了一条缆绳,笑着哼起了歌: “国王和他的手下们,把皇后从床上掳走…… “他们用她的血与骨束缚着她…… “以权力之名,大海属于我们…… “我们随心所欲、四处漂流…… “啊哈哈哈哈!” 拦截者号猛地一颤,从一团雪花般的浪头里冲了出去,朝着下方突然出现的深渊直坠而下。 上千丈宽的瀑布根本望不到底,整船的人都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尖叫,但很快就在海水倾泻而下的声音中被掩盖,跟着拦截者号一起消失在下方。 第四十章 邮轮 “莱拉,你那怎么样?还活着吧?” 坐在被风浪摇撼的快艇驾驶舱里,芬尼根甚至还有闲心跟窗外正捆着缆绳的莱拉开玩笑。 “你他妈以为呢?法克鱿,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不出来干我的活?”莱拉一肚子火地从窗外给他竖了个中指。 果然正如他最糟糕的预料,外海的雨简直是狂暴。幸好虽然雨很大、却没有多大的风浪,他这艘快艇完全能够支撑得住。 杰克就坐在一边,一边听着耳朵上“无线电”里传来的对话声、一边装模作样地在各种电子设备的操作板上移动着手指。 他可真不敢在这个时候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芬尼根是警告过他的,这些东西要是有一个开关没碰对就容易船毁人亡。 同时,他也真的敬佩芬尼根和他船员们的大心脏……在这种海况下航行,明知道自己的船里载了一群全副武装的亡命徒,竟然还一切如常地忙起了工作、还在互相调侃。也不知道芬尼根从哪招到了这么出色的下属,可能是有什么看人的诀窍吧。 正在底层舱搞定电子设备的乔伊聪明心细、动手能力又强,对各种设备工具都如臂使指,是操纵这艘“现代快艇”最好的帮手; 窗外这个女人也是手脚麻利、性格爽快、技能丰富的多面手,连在大雨中捆绑缆绳这种通常应该由男人做的活都能快速完成,看起来已经有多年海上经验了。 没过多久,被浇得浑身湿透的莱拉就从舱门爬了进来,把湿漉漉的外套直接砸到了芬尼根脸上。正巧雇主汉诺威也从下层船舱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情况,转头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只要我这该死的雷达正常运转。” 芬尼根也不往他那看,只是平静地回答,还伸手在gps海图上标出了方位。对方出海之后给了他一个准确的经纬度,现在他的船正朝那里快速靠近中。 “不错,芬尼根,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态度。看来我们可以下去准备了?” 汉诺威说,得到了芬尼根肯定的回复后往下回到了下层船舱。 芬尼根这时才回头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在无线电中低声说道:“乔伊……你现在正好在货舱,如果可以,就去看看这些人往咱们的船上装了什么。杰克,你能去吸引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吗?” 杰克·斯派洛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摘下无线电放在操作板上,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交给我吧……” 说完,他就晃晃悠悠地往下层走去,哼着海盗小调,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 客舱里的那群大兵正在整理装备,准备到达目的地时立马冲出去执行任务。杰克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讨论着女机械师莱拉,措辞之污秽下流让他这个“海盗”都自愧不如。 他往旁边的船身上撞了一下,果然听到船舱里安静下来,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盯着他也不出声。 这时他才装作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掌握不了平衡的样子,歪歪扭扭地继续往前走——平时不管遇到多么猛烈的浪头,杰克·斯派洛在船上总是如履平地的,绝不会在甲板上或船舱里摔倒,这笨拙的姿态当然是伪装出来的。 “要帮忙吗?”汉诺威也出现在门口,紧紧盯着杰克,高声询问。 “不不不,不用,只是被绊了一下而已……” 杰克熟练地露出了有些紧张的表情,让对面的汉诺威自己脑补了一大堆东西。 这位雇主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睛说:“不要在意那些小伙子们……行动之前他们总是有点过度兴奋。” 杰克也就顺着他的话题向下说去:“……啊,没事,我其实没有听到什么……” 对于一个普通情境里的普通人,听到这句话后也许就不会再深究下去了;但汉诺威此时要执行的是个很需要保守秘密的任务,杰克故意伪装出来的紧张感和推脱的话反而会令他感到不安。 这家伙会不会把听到的话告诉给芬尼根他们,导致整件事发生变故? 只是此时他显然还不能直接动手。 安静地处理掉这个人倒是不难,但回头芬尼根一定会发现。小队还需要他在任务完成后开船将所有人带回去,要是这时候跟他闹翻、一群人被扔在海上那乐子可就大了。另外,谁也不能确定少了一个船员后这艘船还能不能正常驾驶…… 许多种解决方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最后他还是想到了杰克那个紧张的表情,决定直接进行威胁。 汉诺威脸上神情忽然一变,朝着船舱的门外走了一步,正好把杰克挤到了另一侧的舱壁上,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你知道我能活到现在的原因是什么吗?我从来不管闲事。……芬尼根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绝不会问他不该知道的事,我建议你也闭起嘴来好好干活。” 这话说完,船舱里那些面相凶悍的大兵也站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手里端着重武器,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杰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我正正正打算这么做。抱抱抱歉。” 说完,他一边“手脚发软”地站稳,一边慢慢扶着身边的墙一边往回走去,好一会才消失在这些雇佣兵的视线中。 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乔伊那边应该完事了吧? 等回到驾驶舱里,果然看到一脸慌张的乔伊正跟芬尼根说着什么,女朋友莱拉也正在身后抱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他低声说:“……箱子里面是大口径鱼雷,还有简易发射架!一共九颗,都他妈可以拿去炸航空母舰了。” 芬尼根嘴里“嘶”的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现在他只希望这群混蛋不是真的要去惹什么国家的军事单位……那时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了,自己的船却会被识别、找出来,迎接猛烈的报复。 “听好了,这群人绝对不是普通的雇佣兵,现在要去做的也不会是寻常的工作,咱们得警醒点,暂且不要违抗他们的命令。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到时就见分晓。”芬尼根低声对自己的船员们传达,“乔伊,莱拉,你们俩一会找个由头到底舱去,就说设备失灵需要维修什么的,别出来……杰克,你有什么好办法?” 杰克·斯派洛凑近过来,低声问:“首先……鱼雷是个什么东西?” 在这艘快艇的乘务组们还在驾驶舱里嘀嘀咕咕的时候,雇佣兵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套上了防弹衣,手里端着轻机枪,在船舱里站起身,一一报数。 汉诺威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我们马上要到达预定位置了,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这单生意做完,海滩度假、香车美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单生意失手,你们就自己跳海去吧……连一艘只有简单防卫力量的邮轮都搞不定,还做什么雇佣兵? “比利,你留在船上,激活鱼雷发射器,设定好目标。记得盯住这艘船上的人。其他人都跟我一起……” 话刚说到一半,这艘快艇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雇佣兵们险些没站稳,某个晕船的倒霉蛋更是摔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 “怎么回事?” 汉诺威扶着舱门,自言自语地问着。 过了一会,船上的灯忽然闪了起来,芬尼根的声音也从广播中响起:“汉诺威!你能上来一下吗,我们遇到了点小问题。” [74.第74] 汉诺威示意身后的属下们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拎着枪走上了阶梯,来到了驾驶舱。 “出了什么问题?” 见到芬尼根正在手忙脚乱地扳动各种看不懂的开关、导航系统一片漆黑,他开口问道。 芬尼根回答:“螺旋桨铰到不知道什么东西了,引擎过热停转,需要立刻检修。” “那我们现在在哪?”汉诺威又问。 “应该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吧……没办法,船开不动了,只能先下锚,等一会再说。” 芬尼根还想拖延时间,却被抬头往舷窗外望去的汉诺威按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汉诺威抬起身边一侧的枪口,指向窗外:“不……我们已经到了。” 窗外的雨幕恰好在此时被风吹开,不远处的海面上,一艘庞然大物倏然现身。 那是一条一千多英尺长、两百英尺高的巨型邮轮,从甲板位置到最上方都有七八层的空间,通体流线型设计,面向这一侧的窗子中透出灿烂的灯光来。 第74节 芬尼根的快艇已经接近到了离这艘船很近的位置上,所有视线都已经被这东西占据。汹涌的浪潮甚至没能对这艘邮轮产生任何影响,它在海中间下了锚,稳定得像是钉在了海底一样……吨位实在太大了。 从船身上的各种装饰也完全可以看出这艘邮轮的奢华程度,每一层船舱都由透明的全覆盖穹顶与对应层的甲板连接,整个侧面都由落地窗铺满,组合起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 唯一有些奇怪的就是,邮轮现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让人有些怀疑……看这灯火通明的样子不像没人啊? 汉诺威可不管那么多,稍微晃了晃手里的枪,说道:“哪怕用手划,你也得给我划到足够近,我们现在就要登船。你跟我们一起。” “……我也要去?”芬尼根惊讶地问。 “是的,你也要来。”汉诺威点了点头,这艘船上也就芬尼根算是有点本事的,把他也留下自己可不放心。其他人可以叫比利看好,但这个男人一定得一起登船! 第四十一章 死地 快艇抛下了尾锚,靠着船身的余速和芬尼根的手动操控一边靠近了那艘庞大的邮轮、一边减速,最终在与它平行的近处停了下来。 在被雇佣兵们强行押上邮轮之前,芬尼根只来得及向杰克隐蔽地使个眼色。 他也不知道这个“斯派洛船长”看没看懂,不过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杰克还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手忙脚乱地转动着锚链的绞盘,似乎没有看到芬尼根的提示一样……但芬尼根也没机会再做什么别的动作了,一把枪很快顶上了他的腰,逼着他往甲板上走去。 雇佣兵们也不用再装了,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边的几个船员,直到汉诺威在前面假惺惺地喊道:“出发!别为难拿钱办事的‘自己人’。” 如果乔伊没在底层发现鱼雷,说不定芬尼根几人还真的会以为这些人只是普通的海盗,是专门跑到这种豪华邮轮上劫掠有钱人的……也就会真的抱有任务完成后还能活命的希望。 但此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雇佣兵是冲着什么来的——他们要炸毁这艘庞大的邮轮,钱也要,命也要;他们几个的利用价值,也就会在回到港口那一刻为止了。 一行人很快甩出了钩索,攀上邮轮打开的侧舷舱门,进入了这艘大船的内部。 这里本来是停放小型摩托艇、放置冲浪板和游泳圈等东西的船舱,舱门距离水面很近,方便来此旅游享受的富人们直接下水玩耍。 等到大部队都已经进入邮轮内部,被留在快艇上的比利才皱了皱眉,对着几个船员开口:“你们需要多长时间把这艘船修好?” “……不确定,我们得先去引擎室看看情况。”跟自己的女朋友对视一眼后,乔伊这么回答。 “那好吧……你们两个是机械师,现在你们可以下去修船了。你,那个梳脏辫的……你留下来帮我的忙。”比利说。 他所谓的“帮忙”,其实就是把箱子从货舱抬到上层,好方便他装载鱼雷。 杰克低着头答应了,在枪口下低着头,跟在乔伊和莱拉的身后走向了楼梯口。 因为这艘快艇并不算大,楼梯口那里也比较狭窄,端着枪的比利又实在有些壮,不得不夹紧了胳膊,佝偻着身子、才能从那里通过。 正在他抬起一只手抓着上方的甲板、从那狭窄的楼梯上往下伸出脚的时候,前面的乔伊突然哎呀地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拉着莱拉钻进了侧面的船舱。 “喂,你们干什么!”比利大惊失色地举起枪,可是此时他是单手操作……想用一只手操控轻机枪显然是太慢了点,而且他下意识地就被那两个人吸引了注意力,忽略了正低着头走下去的杰克·斯派洛。 杰克突然猛地转身,右脚踏着楼梯最后一节的踏板,整个人轻盈地跳起,拽着比利脖子上挂着的步枪背带就往后一拉,借助自己的体重让他往后倒去。 比利被这一下拽得失去了平衡,腰背和脖颈重重地砸在了楼梯上,不由得痛叫出声。可是更痛的还在后面,只见杰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短刀来,从他背后脊椎旁边、防弹衣的下缘斜向上插了进去,然后咬着牙横向一割。 也不知道他的短刀是什么材料,人类的血肉好像完全没法阻挡锋利的刃口,比利的整个背部都叫他给豁开了。伤口处喷出大量鲜血和内脏碎片,这个又高又壮的汉子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连一声也没出就躺倒在了楼梯上,死了。 船舱里的乔伊和莱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正看见杰克在那倒霉孩子的衣服上擦干短刀沾上的血迹。 他哪还有那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此时面色严肃地哼了一声,弯下腰对着楼梯上的尸体轻声说: “就派你一个人在船上看着我杰克·斯派洛船长、简直是看不起我。” 乔伊看到这雇佣兵被解决了,连忙冲出来问这个老板说是从“酒馆”里带回来的人:“怎么办,还要按计划来吗?” “不行,计划已经不管用了……” 杰克遗憾地摇了摇头。 本来他们商量的是,趁着佣兵们在船上劫掠,几个人把留下来看守的人解决,再重新发动引擎——所谓“过热停转”本来就是假的。 在那些亡命徒还在进行发财大计时,几个人早就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到时再把这些“鱼雷”搬到酒馆里去,报警把邮轮上的混蛋一抓,完美无缺的计划。 可是现在不行……芬尼根被那群人逼着一起去到了大船上,几个人无论如何也得先把他救出来再说。 他们还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件事:没有了芬尼根带路,杰克连酒馆都回不去。 杰克船长仔细想了想,决定更改计划,他对这两个机械师说:“你们懂得怎么安装‘鱼雷’吗?” 莱拉摇了摇头,乔伊则是犹豫了一会,才对杰克说:“我在底舱看到了简易发射筒,只需要把那东西焊到甲板上就行,鱼雷下水后会自动跟踪目标范围内最大热源的……也就是那艘邮轮。” “好的,你们两位可以开始了……这是我们的后手,千万记得小心点。” 杰克吩咐。 事情一有不对,直接就可以把这枚鱼雷送给那批雇佣兵尝尝。至于这艘船上的游客……芬尼根的船上就有卫星电话,照原计划报警就是。 乔伊又问:“芬尼根那边怎么办?” 杰克摸了摸腰后的秘密武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去救他。记得发动引擎,随时准备接应我们两个。把这家伙的枪拿好……” 话一说完,杰克就转身踩着那尸体的肩膀往上钻去了,打开舱门,钻进了笼罩这片海域的风雨里。 看着那艘巨大到让人望而生畏的船,他也不由得感慨了几句,然后一个猛子扎到了海里。 刚刚芬尼根跟他使眼色的时候他已经偷偷观察过了……这艘邮轮那粗大的锚链是直接通到船身内部的,即使不借助什么钩锁,从那里应该也能进入船身内部。 不过是不是他的错觉呢……在跳下水之前,他好像听到风中传来了野兽咆哮一样的声音。 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中间,怎么会有什么野兽呢?应该是想多了吧。 杰克这么想着,朝着邮轮船尾的锚链游了过去。 这时天色已晚,风雨交加、阴云密布,海水里根本谈不上什么能见度,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海面上映着两艘船的灯光;杰克为了看清路,不得不把头脸全程露出海面,用一个比较别扭奇怪的姿势游过这段不算近的距离。 后面的船上,乔伊和莱拉一起奋力将一个木箱抬到了前甲板,正研究着该怎么装配简易发射架,就见远处的杰克好像水鬼一样,嘴里咬着刀,一点动静也没有地攀上了粗大的锚链,沿着那长长的铁索往上爬去。 不出片刻,他已经消失在邮轮船头的锚链孔里。 这种现代化的大型船舶,一般会在锚机下方设置专用的锚链舱,用来堆放又长、又粗、又结实沉重的金属链条。为了便于操作,这里当然也有供人出入的梯子,上方与其他部分的船舱相连,下方则是多层坚固的格栅,用来将海水排出。 杰克就是摸进了这锚链舱中,稍微看一眼就知道了用处,顺着楼梯向上爬去,先是在舱门处侧耳倾听了一会,确认了没什么动静之后才推开了门,来到了走廊之中。 邮轮的这一部分是机房区,包括锚机在内的一系列机械都集中分布于附近的船舱。按理说,即使现在已经抛锚停船,这里应该也有很多船员在来来去去、检查设备运行状况、进行维护等等,不应该像现在一样寂静无人啊……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杰克·斯派洛这么想着,随即又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也许这个世界的船已经可以自己驾驶自己、按照人们的心意去任何想要的地方了呢?芬尼根怎么说来着,对,“自动化”。听着就那么省心。 他小心翼翼地爬出来,走在这空无一人的金属走廊中。 忽然,他好像又听到了一声动物嚎叫。这次清晰得多,因为两边的舱壁甚至都在嗡嗡作响,回声从覆盖整个走廊的通风管道中传来,在他耳边萦绕良久。 他仔细想了想这个声音应该属于哪种动物,是不是他曾见过的东西,但最后只能黑着脸想到那个唯一的名字。 “克拉肯…… “不会吧,戴维·琼斯的宠物还能追到另一个世界来?我要死几次你才能满意啊,该死的章鱼头!” 正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这条走廊的尽头,忽然有一道门哐哐哐地响起来。 “外面怎么了?来人啊!放我出去!” 隔着这道铁门,还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喊着。 杰克拿着刀走过去,现在他也许正需要个人对他解释一下,这艘船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声音又是什么情况…… 第四十二章 生机 薛鲤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几位客人正遇到的危机,他也有自己的麻烦要处理。 自从上次跟马如龙说了些话之后,对方似乎把他当成了树洞了,有什么困难都要找他来倾诉。今天吐槽一下“英国鬼佬不管香港死活”,明天抱怨一下“洋行买办投诉我们影响正常经营”,还经常说起两个好兄弟洪天赐和卓一飞的事情。 洪天赐在大发神威、解决了宝顺洋行的绑架案之后,受到上级看重,一路高升,现在正被委以重任、受命领导香港警务部队改制。 卓一飞则前去拜了三合会的堂口,虽然没有正式入会、更没有就职什么双花红棍,但总算在真正的大佬面前混了个脸熟。对方称赞他“人在江湖,心怀国家”,是个了不得的赞美。 至于这几个兄弟伙在忙的事情,薛鲤也能猜出个大概,并且也颇感钦佩。 今天马如龙到来时倒没有跟他讲些琐事,而是单刀直入地问:“……罗三炮现在如何?” “我上次遇见他的时候不是跟你在一起吗?”薛鲤提醒道,“之后……我也不知道。前段时间杰克也跑来这里赖着了,回头你也可以问问他。说起来,你是又有什么事需要去找罗三炮确定吗?” 马如龙于是说起他这次想要知道的事来。 原来上次罗三炮给了他宝顺洋行的暗号切口,叫卓一飞混了进去、与他里应外合办成了大事,但中间却忘了一个人。 曾经在警察局里蹲号子、为他提供了重要信息的那两位提过一个叫“独眼李顺”的人。 本来他们以为,宝顺洋行里那个内线就是李顺……可后来卓一飞说,他可不是独眼,而且那群人里也没有个缺眼睛的。 本来马如龙也没觉得什么,两个海盗说错了话、记错了事或者当时宝顺行的内线故意报了假名,这些可能性都有。 但是最近,他又抓到了之前曾当过海盗的几个人…… 现在他们混迹在香港的街面上,有人逼良为娼、有人偷抢拐骗,还有人加入了帮会,做起了坐地买卖。 这些人他打算先审完了、再给罗三炮送过去的,不过在此过程中他又听说了那个名字:独眼李顺。 据说他才是把这些海盗接来香港、帮他们在香港安顿下来的人,不过只有那些有用、用处大的人才被他留下了,从此再无音讯;像其他这些没什么本事的人,不光没见到他的面,还很快花光了从他那拿到的钱,只能混迹于市井之间、三教九流。 这独眼李顺究竟是谁?他纠集了一批能用得上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些问题,还真的只有去找罗三炮,才有可能得到答案。 听完这些,薛鲤当然答应。 虽然杰克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他本人作为酒馆的“员工”,也是能通过钥匙前往他那里的。 记得罗三炮应该是在拦截者号上,他上次去的时候见过那艘船,见过它长什么样子。 等马如龙喝完了自己的那杯酒,薛老板跟自己的员工们交代了一声,就打算带他再度前往那个世界的某片大海了。 之前为了运送那些海盗也跑了好几次,他已经对此非常熟练。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当他捏着钥匙,带着马如龙来到这边的世界时,意外地正发现自己出现在一片荒滩上。 白色的沙子铺成一道又长又宽的沙滩,向着远处的沙丘延伸出去;天色有种不正常的淡,好像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硬是抛掉了一半。 另一个方向上,海浪里正逐渐飘来船只的残骸,什么木桶、模板、帆布、绳索,都在被无休无止的潮水推向他的脚下。 再往远看,海平线在模糊的远方与天上的云彩连成了一片,跟后方的沙漠一样连绵不绝、看不到终点。 ……酒馆的门立在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就像之前在废土时一样:没法从交通工具本身开门时,它便出现于旁边的空地上。 浑身湿漉漉的罗三炮走了过来,对着这边的两个人说:“你们怎么来了这?” 马如龙还在看着四周,没想好怎么开口,于是由薛老板发问:“这是哪?拦截者号该不会是毁掉了吧?”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罗三炮顺嘴就来了一句,叹了口气,把两个人叫过来,跟这边的一群人见过了面。 提亚·多玛看着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罕见地不再是那种女巫常用的“神秘脸”,而是有了一丝明悟,轻轻地拎着裙角,朝他们行了个礼。 巴博萨则是凑了过来,向着薛老板低声问:“我知道您的来历……既然杰克那家伙能成为您的客人,那么我也能。他能做到的事情,我一般都同样能做到。请您认真考虑。” 薛鲤只好据实回答:直到现在,酒馆挑选客人的标准他也不甚明确。其他人能不能看到那扇门,只有酒馆本身能决定。 一边打发着这些人,他也一边从他们的讲述里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所以说,这里就是比死亡更死寂的地方,是那个叫戴维·琼斯的章鱼头关押他犯人的地方。你们要来这找杰克,是因为他是九大海盗王之一,参与了封印海洋女神卡莉普索,如果他不回去,你们就无法对付飞翔的荷兰人号、还有贝克特勋爵。” 罗三炮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档事。俺一听那算命娘们的话就明白啦,‘船长’他应该就在你薛老板那。” [75.第75] “也在,也不在。” 薛鲤回答。 在,是因为这些日子他确实赖在酒馆里,撵都撵不走;不在,是因为他碰巧就在这两天出了门,去芬尼根的世界里助人为乐了。 巴博萨听完这个解释,还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海盗一般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但我们在讨论的是杰克,那就不好说了。” 罗三炮性子急,立刻要求前往酒馆,想要亲自去把杰克带回来。 马如龙问他原因时,他只是指了指海水冲上岸边的拦截者号的残骸,气愤地说:“俺费劲巴力地挣来的船没了,你给俺带过来的兄弟也死了一小半,要是不能把那个顶着羊毛卷的混蛋喂了鱼,怎消我心中之恨?” 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倒是秉承了他的一贯作风。 又见他眼睛一转,跟马如龙这个自己之前的敌人商量起来:“一回生,二回熟。你既然遵守承诺,保下俺兄弟的命、送到这里,那罗老三可以多信你一回。咱们再约定一事如何?只要你跟俺一起,去把‘船长’找回来,那俺就把那独眼李顺的事情全告诉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马如龙想了想,觉得倒也公平。罗三炮是个海盗,之前还被他马警官本人毁掉了全部基业,本来没有任何要来帮助他的理由,他也没法腆着脸硬要对方把这事告诉他、或者用什么道德正义来要求对方;现在把这事视为一场交易,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反而两方都会更轻松。 “……一言为定。” 他于是一口答应道。 第75节 如此这般,既然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薛老板于是也不废话耽误时间了,拉着罗三炮和马如龙又来到了那扇门之前。 临出发前,那个神神叨叨的女巫提亚·多玛又走过来,警告几个人:“你们一定要快……戴维·琼斯的魔狱是亡者的居所,必定会给闯入的生者带来非常不好的影响。告诉杰克,歌谣已经被唱响,大海已经在燃烧,九大海盗王将要响应号召去往沉船之处,那是他没法逃避的责任。” 罗三炮点了点头,他当然是要快点回来的……可不能把语言不通的兄弟们扔下太长时间。 薛鲤最后往这片奇异的天地看了一眼,带着两个人穿过了酒馆的门。 海上霸王罗三炮最近在被英军追着跑,已经有一阵子没到酒馆来了,看到这里奇妙的布置不禁有点恍惚感。 他此时也才想到,自己这情况……其实也算得上是背井离乡了吧。 另一个世界里一样有中国、一样有那几个岛、更一样有满世界的英国人,但它毕竟与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 如果他不是以船为家、整天漂在四周空无一物的大海上,想必感触还会更深刻吧。 ……他就没有过家乡。 薛鲤请两个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了,给他们又倒了两杯酒……他多少还是得介绍一下将要前往的那个世界的状况。 “……芬尼根也是个船长,他的船很是现代。上次来这的时候他说,有一群火力很强的雇佣兵雇了他的船,要前往海外无人之处进行任务,叫他非常担心……所以他才找了杰克帮忙。我们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过去,很可能会遭遇危险,需得携带武器、并提前进行练习,熟悉其使用方式。 “我说的不是你们腰里别的刀剑……是真正的热武器。” 这样说着,他叫两个人稍等,自己就去了地下室,提出两支风暴脉冲步枪来。 第四十三章 只鳞片爪 在船上的走廊间穿梭行走时,杰克开始有点后悔了。 不应该把这个女人放出来的……她对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了解,而且还一定要跟着他一起行动、甩都甩不掉。 “啊……我是不小心被锁在了储藏室里的。对,我只是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透透气,结果走错了方向,还误锁了门……” 这女人说的这些话,杰克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都不用怎么试探,就能感觉到女人身上那种与自己类似的气质——不愿意遵守规则,乐于跨越秩序的边缘为自己获取利益,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法外之徒。 这个穿着一条比较简单的小红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一边跟着他一起走,一边还不断打量着他的全身,目光在诸如戒指、项链等佩戴物上停留的时间特别长,由此可以看出……她应该是个小偷。 杰克倒不是对小偷有什么意见,他自己就是个海盗,干过的事情也绝对没什么道德优越感可言;但这女人一直盯着他身上值钱的东西,让人心里发毛,而且还在不停地跟他说话,好像旁敲侧击地也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你又是谁?” 在跟着杰克走出好远之后,这个女人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杰克正低着头、盯着他那个指南针所指出的方向,闻言咧开嘴笑了笑:“我是杰克·斯派洛船长。另外,女士,能请你把我腰后面藏着那把枪放回去吗?你又不会用,小心伤到自己。”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属于是职业习惯了,不过刚才这位“斯派洛船长”说什么?枪? 她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发现这玩意的确有个枪械的外形。 银色的手柄前方有个扳机槽,跟普通手枪类似的设计……但再往上的部分就不太正常了,一根透明的、好像玻璃管一样的容器中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着,管状物周围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金属箍;前方那正常枪械应该是枪口的部分,三根晶体棱锥排布成一个正三角形,比起“枪”来更像是什么信号发射器。 “这……假如是枪,不是对着人扣下扳机就行了吗?有什么不会用的?” 她又一脸发懵地问。 这倒是没错,不管什么类型的枪械都脱不开这种最基本的设计:对着目标扣下扳机。 但这把枪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如果不提前准备好所谓的“磁力轨道”,那即使扣下扳机、也无论如何没法将“弹药”击发。 这方面的原理杰克也不懂,只知道薛老板和把这枪带到酒馆的人都曾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进入战斗前提前一两分钟加载预热、千万别在近距离或强磁环境击发。 说起来,这还是酒馆里唯一的一把“新产品”,据薛老板所说,他也算是“实战测试员”了。 身后跟着的女人倒还不是完全不懂事,见他不回答,还是把枪还给了他、重新放在了他腰后那个隐蔽的皮带扣里。 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她的嘴又一次闲不住了,好奇地低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找我的船长。”杰克回答。 “呃……你不是说自己是船长吗?这艘船上到底有几个船长?” 女人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乱得不行,赶紧摇摇头,还要再追问的时候,忽然见前面的杰克停下了脚步,猛地蹲了下来,回头在嘴唇边竖起了手指:“嘘……” 她也连忙蹲低,只听走廊尽头又传来“呜呜……吼呜……”的低沉声音来,好像雷声一般轰隆隆地从他们头顶的通风管道里滚了过去。 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听到的更大了……还夹杂着金属撞击的“哐哐”声,整个走廊都在摇晃,叫这两个人心中猛地浮上本能的恐惧感来。 杰克侧耳倾听着头顶上的动静,无比后悔没有在刚才就把腰后那把枪完成预热……现在他只能再抽出短刀,对着身后的女人问着:“你叫什么名字?” “为、为什么现在才问我这个?”女人害怕得颤抖起来,但很快还是咽了口口水,艰难地低声回答:“我叫崔琳……” “崔琳……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着万一我们俩有一个人死在这了,另一个还能给对方立个墓碑什么的。”杰克说着,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突然提高音量叫道:“低头!” 崔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听从了这个奇怪男人的命令,低头低得狠了,整个人都直接往地上一趴。 只听脑后“唰”的一声风响,杰克他手拿着刀,双腿用力,整个人像一根弹簧一样猛地加速弹了出去,冰凉的刀锋从空气中划过,“噗呲”一声捅进了什么东西里。 崔琳感觉身后的东西在惨叫着,噗通噗通地撞着四周的舱壁,带起一阵阵的腥风,哪敢呆在原地,赶紧一个前滚翻,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杰克身后。 杰克看了一眼手里那把锋利的短刀,只见上面正往下滴落透明、略带粉色的黏液,发出“嗤嗤”的轻响。 假如蕾普莉在这,一定能立刻感觉到这种既视感……但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的体液酸性都没有异形那么强。 受了伤的它在走廊里疼得到处乱撞,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慢下了动作。 此时崔琳也已经从后面爬起来,看清了这东西的样子。 它像一条从通风管道里钻出来的蟒蛇,只不过没有蛇头;又像什么大型乌贼的触手,只是没有吸盘,并且尖端处还多了一张嘴。 那足有一人粗细的“巨口”此时正朝着两个人这边张开,两边的四对昆虫般的刺状附肢有着锐利的尖端,看着就好像用来刺入猎物身体的尖牙利爪。 这奇诡生物的口器中间、应该是食道的部分,正滴下跟杰克刀上沾到的液体类似的、带着粉色细线的透明黏液。 没看到这玩意身上什么地方有视觉器官,但它始终张着大嘴对着两个人,显然是可以判断出他们的位置的…… “我靠!”崔琳惊叫。 杰克则是果断地把刀掷向那张大嘴,然后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往走廊另一端跑过去。 眼力见惊人的崔琳当然也没有留在原地,俩人使尽吃奶的力气冲过一扇防水舱门,就在后面的怪物还在痛苦咆哮的时候赶快推上了门,拧上了密闭阀,然后就听“咚”的一声巨响,这扇全金属的门扉都被撞得往这边凸出好大一块。 “那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崔琳抱着头叫喊着,一副濒临崩溃的震惊表情。 “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们的麻烦都大了……我建议我们边走边聊。”杰克则是冷静地回答,从腰后拔出那把枪来,按照在酒馆里学到的方法扭动了几个开关,然后就见那瓶中的光逐渐开始变得更亮了。 他收回那正在逐渐“预热”中的奇怪手枪,又问崔琳:“你能把这艘船的结构给我讲讲吗?你既然想来偷东西,应该对这里的格局、布置都预先作了番考察的吧?” “……虽然我的确是来偷东西的,你也完全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接吧。”崔琳跟上他的脚步,从胸前的沟壑中掏出一条项链,把那大得过分的金属装饰物扭开,里面正装着一张设计图……虽然缩小了很多倍,但主要的结构和船舱分布还是大致看得出来。 这艘邮轮太大了,从上到下足足有十几层,每层之间通过楼梯和电梯连接,简直就像一座大厦。除了顶层的露天游泳池之外,最重要的几个位置无非就是可以容纳几千人的宴会大厅、船长室、保险库。 为什么船上要设保险库?因为邮轮是给人观赏游玩的,除了自然的海洋风景之外,还得提供一些用来观赏的艺术品、用来展览与拍卖的珠宝首饰等等。除此之外,这艘船上当然还有赌场……在旅程中的绝大多数时间,现金都会好好地躺在保险库里,船上使用最多的则会是筹码。 杰克当了半辈子的海盗了,一听到崔琳说起“保险库”就立刻两眼放光。 不用问,那些雇佣兵肯定也去了那里……当然还有被挟持着一同前去的芬尼根。这些人非要雇佣一艘快艇、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赶到这个特定的地点,当然就是因为要上船来抢劫。 黑珍珠号的船长还在想,如果我们那个时代也有这种邮轮,那老子还打劫什么商船啊……船上几千个纸醉金迷的有钱人,他们出来享乐一次所花的钱都够某位殖民地的铁匠在熔炉前锤上几辈子了。 但是……距离保险库最近的道路,就在他们两人刚刚逃出来的那个船舶机房区。那里有一部船员专用电梯、两排步行梯,正上方是驾驶舱,驾驶舱后侧往下半层、距离宴会大厅不远处就是保险库。 为了方便资金和奢侈品的流动,保险库设在距离娱乐场所不远的地方……只不过那里也是只允许船员出入的,全船可以算是具有“守备力量”的地方也就那里而已。 杰克和崔琳说什么也不会回头再往船舶机房区钻,只能根据设计图另寻了一条路线往上走去。 第四十四章 祸不单行 就在杰克与崔琳绕路往上层去的时候,保险库前的芬尼根自己也遇上了危机。 这群大兵刚一开门,当头的那个黑人就被保险库里的人一斧子劈在了脑门上,当时就咽了气;汉诺威的手下又惊又怒,端着轻机枪往里面就是一阵扫射,把里面没有防备的几个人打成了筛子。 躲在厚重的金库门后,这艘船的拥有者西蒙和负责驾驶、管理船员的船长好不容易才躲过这一轮子弹乱飞,但很快也被抓出来,拿着枪顶住了,眼看就要丢了性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芬尼根连忙上前劝解:“等等,等等,汉诺威,我们应该问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去你妈的,芬尼根,这家伙砍死了我们的兄弟!”在场的几个雇佣兵中,有人激动地这么喊道。 不过身为队长的汉诺威显然更理智,喝止了手下的行动,踱步上前,表情阴沉地拍了拍西蒙的脸,说道:“你们可以开始说了,这艘船上的人都去了哪?你们躲在这里是为了防备谁?” 从刚才登船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雇佣兵小队连一个乘客都没见过。本该熙熙攘攘的宴会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周围的墙壁、地板上残留着少数几滩血迹,会场里的桌椅装饰一片凌乱。 分头往上下层过去之后,每个小组也都没有消息传来,不管是船舱里还是走廊中,甚至周围的海里都看不到人……大伙早已经觉得不对了。 果然,站在一边那个船长先是开口说道:“……有、怪物!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把全船人都给吃掉了!” 芬尼根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说……吃掉了?” 这次换了船主西蒙说话:“吃了,吞下去了!全船几千个乘客,连一具尸体都没剩下,你们难道就不奇怪?”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另一个方向的舷窗,看着恰好是芬尼根停船位置、隔着邮轮船体的正对面。 众人向那个方向涌过去,拉开舷窗朝着外面伸出头。 漫天的风雨中,能够清晰地看见侧面船身上的一个大洞。 断掉的电缆线路嗤啦嗤啦地喷洒着电火花,再向海面洒下,迸溅炸响。 船主西蒙的声音也在此时从身后响起:“我们本来以为是撞到了礁石……结果这比礁石严重多了。” 芬尼根回头问:“你们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呼叫救援?” 西蒙回答:“无线通讯早就坏掉了,根本联系不到外面。” 汉诺威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把芬尼根拉过来,问道:“你们的船修好了没有?要是修好了引擎,无线通讯站应该就能用了吧?” 听到这话的芬尼根脸色忽然一变,一拍大腿,说道:“……糟了,我船上的人可不知道什么怪物,该不会……” 至于杰克是不是已经动手,船上有没有发生火并,这个时候他反倒没那么担心。现在真的有个怪物在海里,不管船上少了谁其实都能圆得过去。 倒是如果叫船上那几个人面对这种天灾一般、吞噬了船上几千个人的怪物,才真有可能真的出问题……导致所有人都回不去的大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就要去捡那个脑门上插着把斧头的黑人怀里的枪。 旁边的雇佣兵立刻一把推开他,呵斥道:“住手,你要干嘛?” “我现在就得回快艇那边去看看……我需要重火力防身。如果你们也想活着回去,最好就不要阻止我。” 芬尼根说着,回头看了看汉诺威:“……你们现在更该考虑的是,去其他层搜索的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能回复你。” 汉诺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才亲自把队友身上的武器解下来递给了他。 这个雇佣兵队长然后说:“不管去哪,我们都得一起行动……你们,把这两个家伙也带上,我们一起回去。” 说完,一群雇佣兵拎上了船长和船主俩人,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下走去。 每到一层,他们都要先搜索自己的队友,因此并没有那么快…… 与此同时,芬尼根的快艇上,引擎问题变成了现实。 就在乔伊和莱拉两个机械师把一颗鱼雷连同发射架装在甲板上的同时,他们猛然感觉到船身一震,乔伊差点就摔进水里去,幸好有女友在一旁抓住了他的裤脚,连拉带拽地把他拖了回来。 两人来到底层,只见引擎室的舱壁都被撞凹了,一大块船身被扯碎,裂缝里正往进灌着水,两台引擎中的一台已经停转。 裂口太大、也没法再严丝合缝地扳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一边用水泵把灌进舱里的海水抽出,一边用块金属板临时加焊,把缺口整个堵住、焊死,就像是往牛仔裤上打补丁一样。 乔伊固定了水泵,同时监测着还运转正常的那台引擎的状态,把水管拉到上层,从打开的舷窗里伸出去,把抽走的水灌回海里;莱拉则是戴上面具、手拿焊枪,抢救着船舱的漏洞。 “也不知道芬尼根怎么样了?” 一段繁琐到有些无聊的工作过后,乔伊不禁低声问。 [76.第76] 莱拉正好完成了金属板一侧的焊接,听到这话,抬起面具一边观察着焊缝的严密程度,一边说着:“那家伙的命可大得很。我们还是先担心自己吧……那台引擎还有救吗?” “……没救了,缸壁破裂,传动杆断了,活塞不知道飞哪去了……什么东西把它伤成这样,我还真好奇……” 乔伊正说着,忽然感觉船身又猛地一晃,舱室灯光一暗,自己的女友在那边喊道:“乔伊!” 他立即一个激灵,朝着那块裂缝的方向扑了过去,凭着感觉一捞,刚好把莱拉抱进了怀里。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 莱拉痛叫一声,咬着牙说:“我的眼睛……啊!” 这时灯光又恢复过来,乔伊赶紧把自己的女友往后拖。在灯光下,只见女友面具下的左眼上沾着一大片黏液,虽然她闭紧了眼,但还是渗出一丝丝的血液来。 被乔伊拽回来的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把头扎进身后的海水里,稀释、洗去了那些黏液,又勉强扒开了已经肿起来的眼皮。 “我刚刚用焊枪赶走了什么东西……乔伊,快上来!” 她赶紧一边叫喊着一边跑到楼梯口那里,想要回上层去找到药箱,但回头再看时、却见舱壁那刚刚被焊上去的铁板又被撞开,一条青褐色的巨蟒一样的东西从裂口处钻了进来,正把乔伊缠了个正着。 “啊啊啊!什么玩意!” 第76节 乔伊神经质地大叫着,双手奋力地推着缠在身上的“蟒蛇身躯”,却不能让它有丝毫放松。这根长长的触手末端正对着他的脸举起,张开了四对尖锐如爪、锋利如刀的附肢。 这玩意的口器还在蠕动着,一层层地打开,看得乔伊直犯恶心。 直到这时他才把自己的思维捋顺,心中暗想着:这家伙莫非是要吃了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海底巨虫?深渊异形? 实在挣脱不开的他已经打算认命了,却听到后面的楼梯口又传来“咔哒”一声,是子弹上膛、枪机就位的声音。 莱拉紧闭着左眼,端着从那个留守的雇佣兵身上取下的机枪,朝着这边就扣动了扳机。 为了不把子弹打在自己男朋友的身上,她特意瞄准了这“蟒蛇”钻进船里的那块地方,一梭子子弹突突突突地打没了,把一人多粗的青褐色肉藤都打得稀烂,差点断掉。 这怪物似乎是吃痛,捆着乔伊的力气一松,就把他扔了下来;但剧烈的动作中,被莱拉打烂的伤口也彻底被扯开,从里面滴溜溜地滚出另一道影子来。 莱拉把打空了弹匣的机枪扔到一边,赶快从楼梯上走下来扶起了自己的男朋友,两人一起抬头往那边望去。 那怪物已经从船侧的洞里逃了出去,可刚才被“吐出”的那个影子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仔细一看,分明倒像个人。 不,这家伙就是个人! 等影子站稳了之后,乔伊和莱拉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人影的身上,皮肤已经全部都没有了,全身的血肉变成了一滩血红色的烂泥,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那张脸更为吓人,好像在锅里被煮了一半,一侧的眼球、牙齿裸露在外,没化完的脸颊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黏液在往下滴着,他妈来了都未见得能认出他是谁。 “等等……这个人好像……”莱拉轻声说。 “……好像是被消化了一半的昆虫。”乔伊接话回答,他小时候还在调皮的年纪,曾经颇有兴致地观察过猪笼草等“捕食植物”。虽然有些不敬……但当时那种在猪笼草的袋子里泡了一两天的虫子、就是面前人现在的样子。 那个人影一张开嘴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想必痛觉神经还在正常工作。他应该是被怪物活吞下去,然后在黑暗中感觉着自己一点点被消化分解掉,真是求死不得…… 人影用那仅剩的半张脸朝这边转过来,从嘴里挤出了自己现在唯一的请求:“杀了我……杀死我……” 乔伊和莱拉对视一眼,捡起旁边的机枪,按上了新的弹匣。 第四十五章 血海尸山 “离我们最近的一部电梯可以直接通到每一层……但我真的不建议你们这么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先出去、然后在船外发信号呢?这是艘观光船,绝大部分房间都有舷窗,肯定是能看到外面的……” 在被问到如何快速地前往下层时,船长这么说道。 他对于自己的船了解程度可比崔琳这样的小偷高多了,包括每一层有多大、有多少个舱室这种问题……如果这些雇佣兵真的一层一层地去仔细寻找自己的队友,那怕不是要找上好几天! 汉诺威烦躁地拍了拍耳朵旁边的无线电。 他们在上船前当然也配备了现代化的通信工具,但一进到这艘邮轮内部,这些东西就没那么好用了,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但更可能的是因为整艘船的绝大部分结构都是金属……在邮轮本身的通信系统已经被破坏的情况下,光靠着他们耳朵上挂着的这种无线电根本没法进行联络。 “……我们走吧,现在就下船去……”船长继续苦劝,不过雇佣兵们只是抬起手中的枪指向他,这意思很简单。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船长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对面的芬尼根突然举起手掌,让众人安静:“嘘……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几人之前是从保险库前方的某个小型厅室走出来,为了保证财物的安全,那里的道路可算不上四通八达。从厅室出发,往左转只能拐几个弯、从外侧绕回宴会大厅后侧,也就是兑换柜台那一侧的后门;往右转则是一段长长的回廊,最后通到这里,宴会厅侧向的电梯间。 就在船长按下了呼叫电梯的按钮同时,上方的通风管道里又传来了呜呜的诡异鸣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众人紧张地抬起枪口,指向上方,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没过多久,那声音又渐渐消失了,除了舷窗外的雨声之外,现场一片寂静。 “它没发现我们?”终于有个雇佣兵没有绷住,低声问道。 “……可能是吧……”芬尼根也低声回答。也许是没发现,或许只是所谓“怪物”在其他区域活动时发出了什么巨大的回响,沿着通风管传到了这里来而已。 说话间,电梯也到了,那个船长当先迈了进去,一个雇佣兵也随即跟上。 “走吧……我们还是先下去再说……” 汉诺威这么说道,回头也要进电梯时,忽然看到电梯上方轰的一声被砸穿,几根巨大的触手猛然挥下,缠住电梯里的两个人拉了出去。 雇佣兵们吓得大叫着、扣动扳机连连开火,但只有几粒子弹落在触手上,剩下的都落了空。汉诺威喝止了手下们浪费子弹的行为,几步冲上去,从电梯口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枪口上的手电,往上方照去。 电梯的顶部整个被扯开,牵引索倒是没断,还拽着已经严重变形的轿厢在前后摇晃着;怪物和人都已经不见踪影,连一声惨叫都没留下。 此时就算他再勇猛,也不敢再一层层地搜索自己的队员了,当然也不敢再乘坐电梯。 “……走楼梯,马上下船!” 他命令道,雇佣兵们没有任何异议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转过了头。队友死了是有点遗憾……不过既然确定有怪物、是怪物干的,那首要任务当然是确保自己活下去! “等等,那个……那个船主,叫西蒙的那个,哪去了?”芬尼根突然问。 汉诺威闻言往四周一看,果然没见到西蒙,只有远处的一扇门忽悠忽悠地摇晃着,门上面绿色的荧光异常显眼,拼出了四个字幕:exit。 “妈的,跑得倒是真快。” 他低声骂道,知道这货是趁着刚才突发事件、没人注意他时溜走。 几个人连忙跟了上去,从楼梯间往下跑了几层,却只见西蒙抱着头蹲在地上,旁边正有个人用餐刀顶在他后颈上。 “杰克?”芬尼根开口说道,挤上前来问:“你怎么在这?” “我上来找你的。”杰克船长看了看他身后站着的几个雇佣兵,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武器,心里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垂下眼睛开始紧张地组织起一会要说的话。 果然汉诺威走上前来,单刀直入地问:“船怎么了?比利呢?” “船还好,还是开不动,正在修;你们的兄弟没能活下来……”杰克耸了耸肩,“我猜你们也已经见过那玩意了?” 雇佣兵们对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下意识地认为杰克口中的“没能活下来”和“见过那玩意”之间是有因果关系的,也就是比利在快艇上被怪物袭击而死;现在这两伙人已经不可能再保持敌对了,必须得同舟共济,才有希望逃离这艘死亡之船。 “你上来多久了,有没有见过其他我们的人?”汉诺威又问。 “你们想找到其他人吗?恐怕不可能了……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个。”杰克说着,踢了一脚被他在楼梯间堵住的西蒙,旁边的雇佣兵立刻过来拎起了这个不知所谓的“船主”,一行人跟在杰克后面,推开了这一层的安全门。 门后正站着女飞贼崔琳,见杰克进来先是招呼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了船主西蒙,冷笑着上来就吐了口口水在他脸上。 “把我关在储藏室是吧,你这老家伙!” 杰克于是只好回头介绍:“崔琳,女盗贼,上船来偷东西的……当然你们也听到了,她被这位‘西蒙’抓住关进了储藏室。” 现在大家也没空理会什么偷不偷的了,拉开崔琳、不让她再上去殴打船主之后,一行人就继续跟着杰克往前走。 杰克带着他们来到一个位于船尾方向的封闭舱室,推开门走了进去。 西蒙好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抱着头眼神震惊地嘟囔着什么;而大家跟着杰克走进去之后也就知道了,这里应该是厨房。 两侧的冷柜和中间的料理区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上方的大排气扇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当然更加恐怖、第一时间就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是,这里横七竖八地泡在水中的骨架,人类的骨架。 这些骷髅身上还挂着一层鲜红的胶状物,看上去像是没能被充分消化的血肉与筋膜、融化了又凝结在一起,让受害者的骨头们还能大致保持人形的连接,没有滚作一团。 这些死人骨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堆在一起,四周高、中间矮,门旁边的骨头沿着墙堆上来,都快成了一座小山了;光从数量上来看,这个大型厨房内堆着的死人就已经超过一千。 “那东西长得像蛇,吃东西倒更像是蜘蛛……它把人吞进去之后、将肉体化成汁水,然后再把吃剩下的吐出来。”杰克也有点反胃,不过他也算见过各种各样的世面了,此时还能正常说话。 后面的西蒙已经吐得不行了,厨房的空气中有一种混合了血腥味、莫名的酸味和难闻的腥臭味道的气味,刚一闻到就叫人头昏脑涨。 汉诺威皱了皱眉,果断决定采用某个已经死掉的船长刚刚的意见,赶快往船外边逃……他可不像跟眼前的这些骨头架子一样,体会到这世界上最恐怖、最痛苦的死法。 “快撤,兄弟们……注意四周,记得给自己留上最后一颗子弹。” 他命令道,赶快关上了厨房的门,一马当先地往楼梯那边跑过去。现在他可来不及管什么有的没的了,没跟上的就请他自求多福吧! 芬尼根正想跟着汉诺威一起走,却被杰克悄悄地拽住,使了个眼色。 他突然一愣,随后想到了什么,故意装作落在了后面,等离那群雇佣兵远了,才低声问:“怎么了,什么意思?” “那边可去不得……” 杰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对着芬尼根和崔琳压低了音量说:“我们想要回船,就只能先向上走。你们相信我的话,就跟我一起来。”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哪还有相信不相信这一说呢? 芬尼根下定了决心,叫他头前带路,顺便把刚才从某个倒霉雇佣兵身上捡来的手枪递给了崔琳,叫这个女飞贼也有了最起码的防身手段。 几个人从后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部队,没有跟着一起往下跑,而是从楼梯间往上爬去。 邮轮的最顶层,是那个露天游泳池……当然还有周围的诸如躺椅、水吧、舞池等各种娱乐设施。 一边往那边去,杰克还没忘了一边回头跟芬尼根解释:“我和这位女士……刚刚已经与那个怪物遭遇了几次了,之前从酒馆拿来的那秘密武器也用过了……所以它现在应该跑回底层暂且舔舐伤口了,那群雇佣兵现在下去准会撞个正着。我们只有趁它被吸引注意力的时候从上层逃往船外,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上层?那里距离海面可有几十米,从那种高度跳下去跟直接摔在水泥地上没什么区别!” 芬尼根立刻质疑。 “没错……所以我们当然要借助工具。”杰克回答,还对着他眨了眨眼。 第四十六章 两条路 杰克带着芬尼根和崔琳往最顶层去的同时,汉诺威则是端着枪开始往底层进发。 他认为,最稳妥的撤离方式当然是原路返回! 他们刚才进来的那个舱门现在应该还开着,外面就是芬尼根的快艇,上了船之后也不用打什么信号弹了……他们一直在无线电里呼叫着自己的同伴,但也一直都没有回音;从刚才厨房中那地狱一般的景象看来,这些兄弟已经凶多吉少,不必再等了。 汉诺威这么想着,带着自己小队中仅剩的几个人手往下冲去。 但刚要到底层,他就感觉事情不对……脚底下已经有一层浅浅的水,没过了他的鞋底。 他推开底层的门,只见台阶下方已经被足有半人深的海水淹没,四周飘着的全是船身和桌椅装饰的碎片。头顶的灯光已经暗下去了,这一层整体断了电,只能用手电筒照着前面,不然完全看不清该往哪个方向去。 “怎么了,队长?” 身后的雇佣兵不明所以地问,但立刻也看到了这幅景象,不由得骂了一声:“真见鬼!” 汉诺威大概伸脚下去探了探水深,做出了决定,跟后面的人说:“水不算特别深,我们涉水过去……注意脚下。”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当先行动,一脚踏入了底层船舱的深水中。 半人深、淹到了他上腹的海水正产生浮力,让他每次下脚都有些发虚,更是得把手里的枪时刻托举到肩膀的位置,保持着射击姿势,好不让它灌进海水。 虽然这种新式枪械在水底也一样能击发,但和所有自动连发枪械一样,它也是需要抛弹壳的……水的阻力会严重影响抛离弹壳和枪机复位的动作速度,从而造成卡壳。 轻机枪的枪口上方,手电筒发出一道白亮的光柱,直直地照向几个人目光所及的地方,叫他们能够看清这里的状况。 汉诺威小心翼翼地前进着。 他不是没有在恶劣环境下作战的经验,不过在邮轮上执行任务倒是第一次……特别还是漏了水的邮轮。 周围的海水好像在挤压着他,叫他每迈出一步去就要费上不小的力气;寂静无声的空气更是让人心里发毛,忍不住会想起这艘船上都发生了什么。 几千个乘客都被那个怪物吃掉了……从生物学上来讲,食物的重量和掠食者自身的体重是成正比的。 那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呢?自己这边的几个人刚才看到的,应该只是它身体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这个雇佣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又是叫出了声:“芬尼根呢?那个船主西蒙又去了哪?” 这边的雇佣兵们面面相觑,刚才几个人都被吓得不轻,跑得太快,根本没人注意其他人都去了哪。 本来汉诺威也是不在意的,船上不是还有两个机械师吗?也未必非得要芬尼根亲自开船吧? 可是那个西蒙就不一样了……没了他,这单生意就没有钱赚,死了的兄弟等于白死,他作为这支私人小队的组织者和指挥官还要付一大笔抚恤金。 “……妈的……算了。”他骂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能下决心再回邮轮上层去。 钱嘛,再拼命多赚点就是了,现在还是保住命要紧! 他回过头,继续趟着水往舱门的方向走去。 可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77.第77] “怎么了?”他立即举着枪回头问。 落在最后的那个雇佣兵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会动吗?”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紧了他,汉诺威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也许会吧,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这位可能只是被沉在水底的桌腿绊到脚的大哥就快要崩溃了,端起枪就要往水下扫射,但手电筒刚往水下一照,就看见一个硕大的黑影从他脚底唰的一声溜走。 “啊!我靠!” 几个雇佣兵大叫着扣动扳机,比船外的暴雨还急的子弹噗噗噗地打进水里,直到一条浑身破烂的翻车鱼翻着肚皮浮上了水面。 “别打了,该死的,停下!停止射击!那只是条他妈的翻车鱼!” 汉诺威叫着,好不容易才叫雇佣兵们停火,大家表情呆愣地一起看着那条鱼。 想必那条鱼要是在天有灵,应该也在表情呆愣地看着他们。 “别他妈浪费子弹了。快走,回船上去……”汉诺威的话刚说了一半,忽然整个人就向下一坠,沉进了最多只到他上腹深的海水里。 第77节 没过多久,一蓬血水在几人的手电筒照亮的那片海水中升起。 还没等几个雇佣兵做出适当的反应,几十根触手已经从四周的海水里升起,在他们手中的灯光下张开了血盆大口。 刚刚用光了所有子弹打死一条翻车鱼的雇佣兵们只能把手里的轻机枪扔下、换持身上携带的其他枪械,但那样手电筒也就被一起扔了……一片漆黑中,最终只响起了几声枪响,还有雇佣兵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杰克和芬尼根也已经到达了顶层。 对于一艘大部分时间都行驶在海上的邮轮来说,游泳池可能显得有点多余了……但偏偏不论大小、基本每艘邮轮上都有这种设计。 在这种狂风骤雨的天气,当然没有人会来泳池这里。泳池四周的凉伞已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不过因为是被固定在甲板上,倒是没被吹到海里去。 看着杰克直奔一把凉伞跑过去,跟在后面的崔琳好奇地问:“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活下去。” 杰克说着。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之后,他反而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清楚了很多。 黑珍珠号,加勒比海最快的船。他想要它吗?想要,但不是最想要的……他要一艘快船,只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追不上他、不知道他在哪。黑珍珠号是手段,是工具,不是目标本身。 财宝,不管是他还是巴博萨抢来或在海上找到的。他一样想要,但也一样不是最想要的……有钱花的日子当然很好,不过他过得最开心的那阵子,身上可是一毛钱都没有。 报复贝克特勋爵?这个也不错,那家伙是个纯种的王八蛋,就应该受到惩罚。但要把自己的人生意义跟他这种货色绑定起来,那就太可悲了。 伊丽莎白……啊,她是个漂亮又特别的姑娘,拥有在那个世界十分独特、罕见的吸引力。但一来她跟特纳可能更配;另一方面,他注定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这些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在那个世界被锁在黑珍珠号上、被克拉肯袭击之前,在这个世界见到了另一个怪物、生命受到威胁之时,他想到的只是那片碧蓝色的大海。 “我要活下去,回去驾驶着我的船,向着未知的地平线扬帆远航……我要踏足无人曾经踏足之处,我要见识没人见过的海。” 杰克在心里默念着,伸手从凉伞上割下了一大块防水布。 芬尼根已经看明白他要干嘛了,过来帮忙他把伞面扯下来、把伞杆卸下来摆在一旁。 几个人手脚迅速地拆了十多张凉伞,在杰克的指挥下用绳索、路上捡到的胶带拼出三只巨大的十字形滑翔翼来。作为一个几个世纪前的海盗,他当然不懂什么空气动力学,做出来的东西更像是大风筝,不过这东西只要够大、应该还真的能减缓下坠的速度。 “你他妈真是个天才,杰克!”芬尼根夸奖道。 杰克挑了挑眉毛:“我知道。一会咱们从那头跳出去时,千万千万别松手……就算胳膊要被拽脱臼了也别松!” 崔琳此时也明白过来,不由得苦笑着说:“那你们还是帮忙把我的手绑上面吧……我真的没那么大力气。” “这可不行,你这小贼,想要活下来,怎么能不付出点代价呢?我就知道,那些蠢货大兵做出的决定怎么可能是对的呢……船上真正的聪明人都在这里。” 旁边突然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几个人抬头看去,正见到刚刚不知跑到哪去了的船主西蒙手里端着把枪指着这头。 刚刚几人为了快点做出这几张风筝,已经把手里的武器都放旁边了,芬尼根刚想去捡,就被西蒙一枪打在手边,无奈地举起了双手。 “你可太能藏了,西蒙。不过你现在是要干嘛?凉伞还多得是,我们不介意把你也一起带上。” 崔琳说着,但随即就被芬尼根踢了一脚。 她转过头去,只听这个男人无奈地说:“你还没想明白吗?邮轮上的无线电系统可没那么容易被破坏掉,那些雇佣兵也没那个可能恰好知道这艘船会突然停在海上的哪一处……船是他听的,海盗也是他找来的。” “……你说得太多了,你们这群家伙……就跟着这艘船一起埋葬在海底吧。” 西蒙恨恨地说,又要举起枪。 可是这时杰克又举起了手,羞涩地笑着,向这位“船主”发问:“你干嘛要毁掉自己的船?能建造这么艘大船,你一定是个有钱人……” “我的所有钱都用来建造这艘船了……现在它每出一次海,我就要再赔上几百万。”西蒙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很快这就是银行的船了……我宁愿用它的沉没换取一笔保险金,也不愿意它落到那些玩弄数字的垃圾手里!” 杰克摇了摇头,没法再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这个人过于执着于一件事,已经彻底疯掉了。 不过…… “你……想不想回头看看?” 第四十七章 生死危机 杰克一说这句话,对面的西蒙就变了脸色。 这边三个人的表情更让他害怕……他们三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后面,瞪大了眼睛闭紧了嘴,看向他的时候甚至有点怜悯,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你们……你们是在骗我回头是吧?告诉我你们是在骗我。” 西蒙的嘴都快颤得不听他本人使唤了,浑身发抖,手里拿着的枪也在震着,让人真担心他一不小心就要走火。 不过很快,当那根触手从他背后爬上来,对着他张开了口器,腥臭的气味也随着滴下的黏液一起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想回头也得回头了。 这个男人稍微回头瞥了一眼,像个发现书包里有死蜈蚣的小学女生一样尖叫起来,对着后面砰砰就是两枪,然后冲上前来抓起杰克几人做好的一只“滑翔翼”,大胆地朝着船外一跃而下。 关键时刻他还是敢于搏命的,不过惨的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可没能在强烈的风中控制住自己手里的风筝…… 站在泳池边上的杰克三人只听到“啊——”的一声高喊,西蒙手里的风筝翻了个,在风里转了几个圈,好像片树叶一样绕着船身打了几个转,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刚把自己所有重量压在风筝上、西蒙就没拽住搭成骨架的伞杆、脱了手;失去平衡的他直坠而下,啪叽一声砸在了这艘邮轮的侧舷,撞出一片血迹,然后又打着滚地掉进了海里。 “……喂……你刚才真的打算叫我们也这么跳下去的吧。”芬尼根脸色发黑地开口。 杰克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应该不至于抓不住风筝的吧……说起来,你说他到底是爱不爱这艘他自己制造的船呢?” “现在没有讨论这个的时间了吧!” 正说着话,数都数不清的巨型触手们已经从船的一侧爬了上来。这玩意已经明显不像是乌贼或八爪鱼……这种生物不会有这么多触手,触手上当然更不会长嘴。 它有着明显的两栖类特征,比如时刻包裹着黏液的湿润皮肤等等,但又不像是两栖动物,因为并没有用来步行的足。它移动的时候是将整个身体紧贴在某个平面上,以密密麻麻的触手充当腕足,蠕动身体向前爬行。 以这玩意的体型,这个动作显得异常恶心……就像是一座腐肉组成的小山,它渐渐爬上了船顶。本来还算稳当的邮轮被它的重量压得往一侧倾倒过去,构成船身的金属也纷纷变形,在这巨力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异响。邮轮顶层变成了一个斜面,泳池里的水哗啦啦地涌出,差点把还在目瞪口呆的几个活人直接冲到触手的活动范围内。 杰克、芬尼根和崔琳三个不约而同地叫出了一声古今中外通用的脏话,赶紧拿起扔在地上的枪、绕过泳池往后跑去。 与此同时,在邮轮这一侧、稍微开远了一些的快艇上,乔伊和莱拉也正瞠目结舌地看着邮轮,发出同样的感慨。 “wtf?!” 在他们的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大家伙的本体,一颗直径二三十米的青褐色肉头,表面是凹凸不平、覆盖着黏液的皮肤,就像堆烂泥一样粘在邮轮侧面。 刚刚在左眼上打上了绷带的莱拉检查了一下动力,对着自己的男朋友喊道:“那颗鱼雷,我们是不是该用了?” “……不行,芬尼根还没下来,我们现在发射鱼雷的话会把他也害死的!” 乔伊大摇其头,这个当量的鱼雷固然可以连船带怪物一起炸了,但船上也就别想剩下什么喘气的东西。虽然芬尼根这个人又小气、又无聊、又好吃懒做,偶尔还很欠揍,但他是个不错的船长……死在这就太不值了。 “你觉得这种情况下他还有逃脱的可能吗!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莱拉指着那边,又喊道。 “不……还不能确认。把望远镜给我!”乔伊说,从女友手里接过望远镜,向着邮轮的顶层望去。 那东西之所以在往顶层爬,应该是因为顶层还有活着的人吧? 此时邮轮的倾斜已经有点厉害了,顶层甲板又被风吹雨打,杰克几人脚下打滑,只能四肢着地、艰难地躲避着触手们的追击。 芬尼根用力抓住地上突起的某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手柄,高声叫道:“那把武器呢?还能不能用?” 杰克也大叫着回答:“还有最后一发,但我现在没法射击!” 芬尼根转头一看,这位杰克·斯派洛船长正用两手拽着根绳子,两脚费力地蹬着地,确实是没有多余的手射击。 一旁的崔琳听不下去了,叫着:“那我来好了!” 便纵身一跃,直接冲过来抱住了杰克的腰。叫这个船长闷哼一声,痛苦地开口说:“女士!你动作就不能轻点吗?” “得了,你还是庆幸我最近减了肥吧……一个大男人腰怎么这么细!”崔琳嘴上不饶人地回喷,伸手就抽出了那把枪,又问:“这玩意到底怎么用,能告诉我了吗?” “……先把磁轨开关往下拧,就是那个手柄上面的圆形按钮,等到红灯亮了,就瞄准目标、扣下扳机!” 崔琳照着杰克说的话做了。 怪物已经爬了上来,那一侧的顶层甲板正被它压得往下塌下去,更叫几个人立足不稳。杰克咬起牙,拼着命地把那根缆绳往自己手臂上缠了好几圈,全身用力顶住两个人的体重;崔琳则是完全挂在他背后,只靠左手和左脚勾住他的身体,回头伸出右手,拿着那把奇怪的枪对准了正冒出头的巨大怪物。 那里应该是它的头吧?都能看到那比宴会桌还大的眼睛了…… 女飞贼二话没说,对准那边就扣动了扳机。 一道耀眼的流光划过空气,即使是在几百米外、隔着风雨的快艇上也清晰可见。怪物一侧的头颅开始迅速崩解、烧蚀,让它发出了猛烈的痛吼声,整个身躯、所有触手都抽搐起来,庞大的身躯往后倒去,带着一阵腥风从船顶坠下,砸进了海水里。 邮轮猛地一晃,恢复了平衡,杰克几人也终于不用再费尽力气抓紧固定物,脱力地瘫了下来。 只有刚刚开了枪的崔琳还有点力气,爬起来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奇怪武器。 本来在后面那透明管中的发光物质已经彻底没有了,看得出来刚刚的确是最后一枪。 “……这东西这么好用啊?”芬尼根也没想到那么大的怪物就被这一枪给打下去了,好奇地问着。 崔琳刚才在船里的时候,已经跟在杰克身后、见过这把枪发射起来的威力,此时跟芬尼根细细讲来:这把枪的影响范围好像是一个球形,在命中目标后、周围两米范围内的任何物质都会被烧融、消失并释放出大量的热量。之前在船里开枪的时候,甚至连海水都会在一瞬间被蒸发……只是,这东西的击发次数太少了,而且竟然还需要提前预热。 “……已经算是方便的了。据薛老板所说,这东西的上一代还需要随身携带几十公斤的发生装置,直到不久前才研究出了短期保存‘阳电子弹药’的方法。” 杰克翻个身坐了起来,从崔琳手里接过枪,无奈地说。 “话说回来,乔伊和莱拉应该没事吧……哦,我看到快艇的灯光了。” 终于放松下来的芬尼根站起来四处张望,终于在远处的海上发现了自己的那艘快艇,甲板上的探照灯还在往这边闪着灯光呢。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那灯光的闪烁并非全无规律,而是一长两短长暗、一长两短长暗这样的信号循环。 用摩斯码规律翻译过来,就是一连串的字母:“dddd……” “d是什么啊?” 芬尼根挠了挠头,正打算在周围找点能用的东西把信号打回去,忽然感觉船身又是一晃。 上层甲板中间的游泳池里,逐渐出现了一个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很快把池中的整片水面都搅得翻涌起来,池水迅速往下漏了出去。 杰克几人正要上前去看,水面又“砰……哗啦”一声往四周溅出了一大片,一根触手从池底出现,猛地缠住了离池子最近的崔琳。 “救命!救命啊!” 崔琳刚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抓到了空中,任她再怎么拼命捶打也无济于事。刚刚船身倾斜的时候,其他的枪械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现在杰克和芬尼根也无计可施…… 怪物那令人反胃的大头也从游泳池里出现。它头颅的一半都已经消失了,伤口周围都是焦黑冒烟的碎肉,但这家伙生命力还真的是顽强,还是硬爬了上来、击穿了游泳池的池底,无数的触手从池底的大洞往上层甲板涌出。 从这点上来说,它又更像是能够挤进狭小空间的软体动物了…… 杰克和芬尼根急得顺手捡起身边所有能动的东西向怪物掷去,但完全没能阻止它的动作。崔琳的头都要被甩晕了,也几乎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就要面临命中注定的死亡。 忽然间,几人都听到一声巨大的枪响从耳边响起。 也不知道是什么枪械精确地命中了缠住崔琳的那条触手,整个穿透了它,叫它突然一松、把崔琳扔到了甲板上。 杰克赶紧冲上去扶起了还晕晕乎乎的女飞贼,只听得身后又传来一连串的枪声,还夹杂着罗三炮兴奋地吼叫:“妈拉巴子的,这枪才叫他妈够劲啊!” 第四十八章 现实神话 罗三炮此刻正单膝跪在地上,用从马如龙那学来的所谓“标准步枪射击架势”端着一把风暴脉冲步枪,嘴角噙着冷笑,对着那怪物连续扣动着扳机,几乎打出了这把枪的极限射速。 同样单膝跪在他旁边的正是马如龙,这个水警的战斗方式与罗三炮截然不同,他端着那把比他那个时代的新式英国步枪更轻、但威力强上好多倍的奇怪银灰色枪械,专门找着怪物触手挥舞之间偶尔露出的那臭气熏天的大头来开枪。 两个人一时压制住了那个怪物,手里没有拿着武器的薛老板则是冲过来拉起这边的杰克,在他耳边叫道:“走啦,那家伙打不死的!” 芬尼根也赶紧架起崔琳,跟在薛老板身后,从甲板一侧的门里一脚踏入了那温暖的黑暗。 等他们几个在酒馆里气喘吁吁地坐在了椅子上,薛老板又回去了一趟……这一回,他把那两个还没打够的家伙给拽了回来。 罗三炮一进门就把步枪往桌上一扔,摇了摇头:“不行,虽然是把好枪,但完全没法对付那么大的家伙。” [78.第78] 薛鲤点了点头,他在看到那大家伙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何止是不好对付,换了某个老光头最爱的m1911,恐怕都破不了那家伙的防。 他转过头去,又问杰克:“……杜兰杜兰设计的那把枪怎么样?” “烂透了。”杰克回答,“对于一个人或一个小队来说威力过大,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是你们所谓的‘战术武器’,那还不如放在车上或船上,别考虑便不便携了,把火力再扩大一些。刚才我打了那家伙好几枪,打断几根触手、把它脑袋烤焦了一半,但还是没能杀了它。” “行吧,我会转告他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宇宙飞船、超视距打击的时代还要设计出这种东西来。”薛鲤耸了耸肩。 现在几个人就要面对一个更现实的问题:连“阳电子死光枪”都治不了那家伙,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尤其是,芬尼根还在催促:“我的船员还在快艇上,我得回去把他们救出来。” 一脸不知所措的崔琳倒是暂时什么都没说,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个地方……船上的酒吧?不对,她敢肯定整个航程中从来没见过这里。 几个人说的话她也完全没听懂,什么宇宙飞船啊,什么超视距啊,听起来好像特别厉害的样子…… 于是她决定先不要开口、再观察一下情况好了。 薛鲤挠了挠头,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不过芬尼根的要求倒是可以先满足,他对这位快艇船长说:“你本来就可以打开你的世界里任何一个地方的门,也可以把你想要带来的人带到这里来……因为你是本酒馆选中的客人嘛。当然,你需要认识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说起来,第一个发现酒馆还能提供这种便利的竟然是蠢萌书生宁采臣。 他把聂小倩的尸骨带回家安葬、又办了场法事、再想读书时,才听到朝廷里传来消息:天子有诏,今年加开恩科。 第78节 听到消息时,这书生不仅来不及再苦读、也来不及进京赶考了。 再来酒馆喝酒时,他突然有了个神奇的念头。 他当时就问薛老板,我家这边有酒馆的门,兰若寺那边也有酒馆的门,那京城会不会也有? 宁采臣不仅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去做了……于是他发现,以酒馆为中转,远隔千里江山的两地也不过是瞬息即至。只是这种中转当然是有限制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得是在记忆里有印象、能大致描绘出来的地方。 薛鲤就当即提醒芬尼根:你也完全可以这么做,开门回到快艇那、把你想救的人给救回来就是了。 芬尼根当然也坐不住了,转过头就去开门,要把自己的两个船员也给带到这里来……谁也不知道邮轮上那个怪物要干什么,会不会疯了似的毁灭掉周围所有东西。 此时马如龙、罗三炮和杰克三个也正各自叙话,把几个人所在世界的情况一一讲来。 故事讲到了最后,罗三炮问道:“杰克,你不会还想在这呆下去吧?有个神神叨叨的算命娘们叫俺告诉你,大家开始唱歌啦,你也是九个海盗王其中一个,必须得回去。” “是啊,我是该回去了……既然你们都能跑到戴维·琼斯的魔狱里来捞我,那我躲到哪恐怕都没用。但最起码……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我得先解决了邮轮上的那家伙才回去。”杰克回答。 他其实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海了,只是……太容易得来的东西就不会被珍惜,所以可不能让这些人看出来他的心情如何。 不……从此以后,他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也能减少被背叛的概率吧? 问题于是又回到了原点——现在就要想办法把那只又像章鱼、又像软泥怪的家伙解决掉。 直到芬尼根带着他的船员们回来,几个围坐在酒馆里的人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杜兰杜兰的武器虽说不怎么样,可也已经是他们能获取的最强装备了……他们不会把作为原形的“阳电子死光炮”搬到这里,首先是那玩意根本没法从酒馆的门里挤进来,其次是他们只是想杀掉那个怪物,又不是想连地球一起炸掉! 就在几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意想不到的员工却已经主动靠过来。 仿生人主教脸上永远是那副和蔼、无威胁的表情,他此刻加入了大家的讨论,开口提醒自己的老板:“薛……你有没有想过,咱们酒馆里其实也有一个活着的‘神话’生物。” “神话生物?谁,阿米莉亚吗……她恐怕跟那种大家伙还没法比……” 薛鲤说到一半,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谁,立马进行确认:“你是说……赫菲斯托斯?” 这个顶着火神名号的小球不只是名字与神话有关,其能力也堪称神话等级。它的完全体玛茨莫斯是能够吞噬行星、将整个星球化为自身养料的巨大生物,而且目前为止大家只知道夜女王这样的“织梦人”能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它、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毁灭它。 任何武器对它都无效……因为本质上来说,这是个能量生物,只不过表现为液体的形态而已。 但是让赫菲斯托斯也承担起“员工”的责任、去其他世界施展力量的事,薛鲤却是从来没想过。 如果不在这间酒馆里,这个小球即使处于休眠状态,也会一直吸取与它接触的任何生物的生命力;醒过来时更是不得了,它的温度高到可以烧掉几乎所有物质。 当他向主教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主教只是简单地指了指自己。 “我是仿生人……我身上是不存在所谓的‘生命力’的……” 薛鲤恍然大悟,这倒的确是。之前蕾普莉她们在那个宇宙的玛茨莫斯身上降落的时候,它也并没有把飞船引擎中的能量当成“生命力”来吸收,想必是因为机械造物从一开始就不被认为是“生物”。 虽然这话对主教来说可能有点失礼,但他的“运转原理”比起人类来说更像是那台引擎…… 但这并不是说就没有其他问题了。 “如果它停留在那个世界,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我们里面谁都没有准备要毁灭一个星球,当然也不能替客人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薛老板说。 主教歪了歪头,记忆体内的电火花说不定也已经闪过了好几轮。 他缓缓开口:“老板,你已经接受了它作为‘员工’的存在,还有它并不低于我们、只是属于另一种形式的智慧。假如你拒绝相信它,那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把它留在这了,不是吗?” 说得再严重些,那主教自己、这个“仿生人”不也完全属于另一种生物吗?薛老板没有查看他的记忆体、只凭着蕾普莉的经历就认为他是对人类“无害”的……因为想要确定一个“个体”的善恶,最好的方式就是从他的“行动”入手。 赫菲斯托斯、还有它的亲代玛茨莫斯,虽然它们拥有毁灭所有生物的能力,但最终还是会和行星上的所有生物共生,会进入长久的无意识睡眠。 赛特星上,连夜女王杀掉的人恐怕都比玛茨莫斯要多……如果只以“对人类的威胁”作为评判标准,那这种生物所产生的“恶”恐怕还远不如死光炮的发明者杜兰杜兰。 跟异形这种捕食人类的生命体比起来,这种生物甚至称得上是喜欢人类了。 薛鲤费脑筋地想了想,最终还是叫起了芬尼根。 “我会给你介绍一位我们酒馆的员工……它有能力帮你解决你的问题,并且正如主教所说,我是相信它的。但是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来做了……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再告诉我要不要让它去你那里吧。” 说着,他就带着莫名其妙的芬尼根走向了地下室。 第四十九章 阿尔戈号沉没 医院的手术室里,酒馆能联系到的最好的医生——迈克,正在为快艇的女机械师莱拉重新缠上眼睛上的绷带。 “……很抱歉,以这个时代的医疗科技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你的左眼眼球和视神经都已经完全坏死,即使不摘除也没有可能再恢复视力,还可能引发周围组织的病变。不过……我听说酒馆里有另外两个世界是所谓的‘近未来’科技水平,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以仿生学器官替代。” 作为一个从古代神怪中国到跨星系旅行时代都能连接的酒馆,能接触到的治疗方式当然不止一种。 一般的伤势、小打小闹的疾病与感染他这里就可以治愈;肢体损伤、特别严重的内脏病变,去蕾普莉那换仿生学器官就是了;基因缺陷、癌变、遗传疾病,芭芭瑞菈的宇宙也多半已经找到了治疗方法。就算实在是病入膏肓、受伤严重,马上就要性命不保,那至少还有“转化为吸血鬼”这条路可以走。 不过眼前这位女士只是摇了摇头:“少一只眼睛不算什么……等我实在觉得很不方便的时候再去拜托薛老板吧……我实在还不习惯突然接触到这些东西。谢谢你,医生。” 说着,她就活动了一下双手,起身脚踏实地地走了出去。 这两天她见过的新事物实在有点多、过于复杂,一时还消化不了……在回去之后,她可能得在陆地上好好地呆上一段、靠熟悉的日常风景来消解这种文化冲击了。 男朋友乔伊和送他们过来的马克斯就站在门口,两个人一人手里一支烟,完全无视医院的规定……但由于现在是午夜,倒也没人来阻止他们。 “芬尼根以前当过兵,大概十年前的事了吧……当时他隶属于美国海军陆战队。” 乔伊蹲在地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着过滤嘴,狠狠吸了一口烟,眼神游离地讲述着:“那一年美国调动他的小队去参加后来被称为‘正义事业’的行动,主要目的是颠覆巴拿马政权、并借此继续掌握巴拿马运河及周边土地的所有权。这家伙不愿意从命,用他的话说……‘巴拿马运河又没有我的股份’。当然了,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借口,他只是从来不认同这次行动的正义性而已。 “芬尼根倒没有搞出什么当面拒绝命令的操作,他只是以‘急病’为理由辞职退伍了,之后就去迈阿密干船运。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了我,在他入伍前我俩也曾经有点交情嘛。他对我说,‘乔伊,我要搞条自己的船,你想不想来一起干?’……当时我正处在人生最惨的阶段,手里根本没什么钱,于是立马就答应了。 “他靠着自己在军队里的关系拿到了一艘退役的运兵船,我俩在港口里没日没夜地泡了两周,终于把它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时候招揽生意很艰难,很多时候赚不回什么钱,不过我俩也乐在其中。后来有一天,他去酒吧喝酒,回来时就带着莱拉,还口不择言地说这姑娘修起船来比我厉害多了。 “天啊,你都不知道当时我看见的她有多漂亮……我根本不敢相信这么美的姑娘也是一个机械师,因为干我们这行的,嗯,邋里邋遢的才是正常。 “我当然不太服气,跟芬尼根打赌说,找个问题来测试一下,如果我解决得没她快,我就给她们俩一人一百美元。 “结果你应该猜到了……” 乔伊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女朋友就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烟弹到窗外,嘴角挑起微笑,自豪地说:“不错,当时我赢了!” “哦,亲爱的,你没事吧?感觉如何?” 乔伊赶紧站起来,凑上去想吻自己的女朋友,却被莱拉嫌恶地推开:“你该戒烟了,乔伊……我没事,就是以后可能一直得戴着个眼罩过日子了。你对此没有意见吧?” 这个男人想了想,给出了答案:“那就更棒了……你要不要顺便从‘杰克·斯派洛船长’那学点海盗黑话?” 光头马克斯见两个人都没了事,转头先是感谢了迈克,然后就准备带他们回酒馆去了…… 薛老板安排的任务是,让他带这两个人来这里治疗,他自己则带着主教、赫菲斯托斯等人跟芬尼根回去,解决那个吞噬了一整个邮轮的怪物。 这里的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想来……那边的任务也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在不知名的海域里,那艘原本在美军服役、在退役后又在海上挺了快十年的快艇甲板上,薛鲤等一行人都站在那,看着几百米外的那艘巨大的邮轮。 薛鲤也才从其他人口中知道,这艘船原来叫做“阿尔戈号”……他一方面吐槽着西方人取名真是没什么想象力,另一方面也难免有种宿命感。 “其实阿尔戈号上值钱的东西还挺多的……”女飞贼崔琳突然开口,“那个西蒙……真的在这艘船上花了很多心血。我看报纸上说,邮轮上用作装饰的艺术品虽然没有古董、但都是他找写实派的油画大师创作,加起来也价值两千多万。为了令船上的富豪们满意,西蒙还在几天前组织了一场珠宝拍卖会,听说赚了不少。” 芬尼根也点了点头:“是啊,这种人就算‘破产’了也比你我有钱。” 这句话噎得崔琳没法再说下去了,没好气地白了这个男人一眼,闭上嘴不做声了。 倒是罗三炮感兴趣地挑挑眉毛,艺术品倒是无所谓,他也不是没抢过……这种东西是出手困难、不易运输、不耐存储;不过珠宝金银他还是很喜欢的,有机会的话倒可以上去捞点。 只是他可没法靠自己的力量跑到那邮轮上去,只有求助于他人。这种要求薛老板应该不会同意,但芬尼根……他是会答应的吧。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不过很快,他的指望就落空了。 在众人的视野中,阿尔戈号忽然从中间裂开来……仔细一看,原来船身中间的主体结构已经被烧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海面之上,无数条触手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海面,激起一阵阵的海浪;怪物的主体已经跟金属的船身融为了一体,并且还在不断地融化消失。 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感到空气中裹着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 即使赫菲斯托斯的体积还很小,但也已经足够慢慢吞吃掉这由血肉构成的怪物了……刚才这片海上的浪很大,应该是被赫菲斯托斯进入了体内后、怪物挣扎着逃向深海,但又被那完全没办法解除的痛苦逼上了海面。 薛鲤和主教刚刚去把赫菲斯托斯放在邮轮上并唤醒的时候,那大家伙还以为又找到了其他食物,迫不及待地冲上了顶层……如果它也有智慧的话,现在恐怕已经是后悔到了极点。 很快地,整片海洋都沸腾起来,邮轮断成两截、好像泰坦尼克号一样缓缓地沉入了水底。那怪物的身体跟附近的海水一起变成了一锅鱿鱼汤,然后又被赫菲斯托斯吸入、还原成最原始的能量。 又过了一会,这片海域终于平静下来。 等到空气的温度在雨中恢复了正常,快艇才慢慢驶了过去,接近了那片已经空无一物的海水中央。 按照之前薛鲤吩咐过的,赫菲斯托斯在消化了海怪的肉体之后又一次陷入了睡眠,变成了透明的颜色,静静地悬浮在海水上空。 仿生人主教伸出手去,把那个透明的球托在了手里。 它明显长大了一圈,现在有排球大小了,也不知道是如何用这么点体积装下了那么大个海怪的全部能量。也许是自己已经被认为是某种意义上的“织梦人”,薛鲤即使在酒馆之外,也能感觉到它意识中传来的满足感。又或者……这只是酒馆那“自动翻译”功能的延伸…… 主教向薛鲤点了点头,先回头往酒馆去了。 芬尼根看着脚下的海,对周围的人说:“……搜救队要是发现了阿尔戈号里几千架血肉模糊的死人骨头,不知道会怎么想象、描述这件事呢?说不定电视台也会来报道,把它称为又一大未解之谜。” “海底下这种骨架也并不少见,许多鱼类都是食腐、食肉的,沉船里的尸体最后一般都会变成这样……不过那个过程往往要几十年。”杰克回答。 命运真是让人无法捉摸,这艘船上的人们也许在昨天还位于人类社会的最上层,享受着各种大鱼大肉、生猛海鲜,一定想不到几天之后他们就成了海鲜的食材……只因为买错了一张船票而已。 西蒙也是,他的计划再妙,也逃不开人财两空的下场……他的船的确是沉了,保险公司也得认,只是既然没有受益人了,当然也就不需要赔钱。 这种在物欲的海洋里随波逐流、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扬帆的人,怎么可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唉,看来我也该回去了。”杰克说,跟芬尼根握了握手。 芬尼根也说:“祝你一切顺利……我是真没想到、居然把你扯进了这么严重的事件里,希望那个怪物没吓到你。” “其实你不知道……这种玩意我也见过不只这一次了。” 想到回去后要面对的东西,杰克·斯派洛不由得脸色一沉。 第五十章 从死亡之渊回归 戴维·琼斯的魔狱里,那一无所有的海滩上,每一个人都快要发疯了。 他们无法想象杰克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淡水,甚至没有日夜。天空的远方飘着几朵看起来极为不真实的云彩,就像是用画笔在蓝色的背景上硬涂上去的;气候永远是晴朗无风,连把他们冲上海岸的潮水都显得那么有气无力。 现在拦截者号也已经碎成八百多块了,如果杰克也找不到,那他们岂不是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没感到焦虑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巴博萨,女巫提亚·多玛,还有威廉特纳和伊丽莎白。 威廉又一次找上了伊丽莎白,这次没有讨论两个人关系的意思,而是坐在她旁边,轻声问起:“假如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后、你我都能活下来,到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伊丽莎白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没想那么远。我们是真的能活下来,还是会被贝克特一网打尽,现在我心里可没有底。我害怕……害怕死亡……想到不能再行走、说话、不能再与亲人见面,甚至不再有思想的能力,我就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我其实就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吧……” 特纳点了点头:“害怕死亡,绝对称不上懦弱。你在我们之中一向是能更果断地做出行动、更无畏地面对危机的那个……” 至于另一个问题,他也不等伊丽莎白回答了,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如果能活下来……那么我想在皇家港建一艘‘铁船’。罗先生说他曾经见过这种船……铁的确能在水上漂起来。” “你……上次不是说,你的父亲现在就在‘飞翔的荷兰人’上吗?”伊丽莎白听着好奇,忍不住追问道。 “是啊……不过现在我们不就在公然对抗贝克特勋爵吗?如果我们活下来,那只能说明我们赢了,戴维·琼斯也被我们战胜,自然能找到办法解救他……如果我们输了,那也不必再纠结,说不定我们也要去那艘船上报到的。” 特纳说。 伊丽莎白不知怎么的,就看向了远处的海平线。 在戴维·琼斯的魔狱中,那模糊的远方十分地单调、乏味,但看在她的眼里,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她从小就喜欢大海,经常缠着父亲斯旺总督问:“海洋的尽头是什么?” 父亲就会回答:“是大地。” [79.第79] “那大地的尽头是什么?” “是海洋。” 就这么想了很久,伊丽莎白突然也转过头,对着特纳说:“如果真有一天、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要坐着你的铁船,去大海另一边看看。” “好啊……”特纳笑了起来。 人生真的太短了,短到来不及注意时、可能已经错过了很多事情。碰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时,就得不顾一切、拼尽全力抓住它。 另外一边,巴博萨也找上了提亚·多玛。 “我以前可没来过这种地方,戴维·琼斯的魔狱,真的太可怕了……为什么卡莉普索会让他拥有这种能力啊。” 这个活了大几十年、又死掉、又活过来的老海盗这么说着,叹了口气。 提亚·多玛则是托着一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螃蟹,用她一贯的那种神神秘秘、黏黏糊糊的语气开口说:“……因为这不是卡莉普索给他,而是戴维·琼斯自己建造……是他心象的映射啊。那个男人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无边无际。” 戴维·琼斯曾经是这片海上最勇敢的水手,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终究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个为情所困、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何在的普通人……他的身上没有神性的光辉,也并不能摆脱命运的捉弄。 提亚·多玛的声音缥缥缈缈,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达到众人的耳畔。 她轻声说:“……在诸神的时代,希腊英雄奥德修斯踏上了回归之路。海神波塞冬为他设下百般的艰难险阻,让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战胜了重重的困难才得以归乡,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佩涅洛佩。究竟是怎样忠贞不渝的爱,才会让那个男人历经十年的漂泊仍然坚忍不拔、矢志不渝呢?” 第79节 巴博萨翻了翻白眼,他是个海盗……十年对他来说可太长了。 换成他自己站在戴维·琼斯的立场上,不论卡莉普索有多美、多吸引人,他也不会同意担任飞翔荷兰人的船长。 女巫没有看他,自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只是摸着那白色、如卵石般光滑的蟹壳,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星光移转,岁月飞逝……这个时代的英雄……即将归来。” 还在慢慢变得烦躁的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地起身,向着沙丘背后望去——那里有些动静。 很快地,他们就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东西……一艘黑色的大船突然从沙丘后现身,它的帆张开,好像真有那么一阵海风正推动着它翻越沙子构成的巨浪。 “我不敢相信看到了什么……黑珍珠号!” 跟着特纳和伊丽莎白一起行动的吉布斯抱着头呼喊着,旁边的海盗们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那艘黑色的船从沙的海洋中滑过,朝着下方的大海直冲过来。 主桅的顶端,瞭望台一侧,杰克正站在横杆一侧,手里握着帆顶滑轮组上绷紧的缆绳,望向远方的大海。 他已经知道了有一些老朋友正在海滩上等着他……甚至此时,黑珍珠号就是由无数的白色螃蟹推动着,好像蚁群一样兢兢业业地搬起足有自身体重几百万倍重量的大船,让它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也能冲进白色的浪花之中。 是提亚·多玛的“宠物”…… 底下甲板上,掌着舵的正是罗三炮,他抬头羡慕地望着头巾都被吹得如旗帜般飘扬的杰克,低声嘟哝着:“这家伙还真能臭美。” 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出场方式实在是够英俊、够拉风,想必对于底下正等着他的船员们来说,这一定是毕生难忘的景象。 黑珍珠号就这么从后方沙丘的斜坡上滑下,一路冲进了大海之中;杰克也没有废话,直接从桅杆顶端拉了根缆绳,顺着绳索就直接溜下了船,跳到了岸边的浅水里。 “吉布斯!” 他摸了摸自己的三角帽,开口问道:“你们来了多久了?” “呃,船长,这可有一会了……我们都快开始感觉到饿了。”正迎上来的吉布斯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回答。 “……我怎么感觉你们呆的还不够呢?不想离开了吗?不是?那就给老子上船去!还有你们,你们的‘罗三哥’就在船上呢,还不上去帮忙?动起来,动起来!” 杰克的几句命令一下,这些海盗连忙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起来、想赶快找个小船,不过最后看了看黑珍珠号的距离,决定还是游过去算了。 这群人在海水里扑腾的时候,杰克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略有些尴尬的特纳、伊丽莎白,还有老朋友巴博萨、老相好提亚·多玛。 “杰克·斯派洛……” 巴博萨咬着牙。他知道为了召开海盗会议、释放海女神,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不可或缺的;但他们俩之间的恩怨可太深了,他一见到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就有火。 杰克也是一如既往地欠揍,还特意挑了挑头上顶着的帽子,对着他露齿一笑:“赫克托·巴博萨!看来你复活了嘛……被扔在荒岛的滋味怎么样……” “你自己清楚。”巴博萨虚伪地笑了笑,反唇相讥道。 “啧,你们不是很友善啊。我可听说你们都很想我,求着我叫我回来的……希望这不是因为你们中有哪个人想要杀了我。” 杰克说着,回头暗暗地瞟了那对青年男女一眼。 女巫提亚·多玛上前一步,把手按在了他的胸口,语气终于急切起来:“……歌谣已经在被传唱,从加勒比海到黄金海岸,从好望角到马六甲,所有海盗的船只都在被贝克特勋爵的大军所威胁……” “……海盗的时代快要结束了,提亚·多玛,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杰克摇了摇头,他知道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随着人类探索的海域越来越多、未知的藏匿处越来越少,海盗们的生存空间自然也会越来越小。 提亚·多玛也凑得更近,伸出手指稍微往上挑起了他胸口挂着的那个“指南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是的,这个时代是要过去了……但你们的谢幕时间还没到。如果你还想在大海上自由扬帆,就必须战胜贝克特……” “好,很有说服力,上船吧美女。”杰克说,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找到机会跟他搭话的特纳和伊丽莎白,伸手示意他们俩也跟上。 看到海盗们的动作还是慢吞吞的,他又高声叫起来“……好了,想要跟我一起离开的,现在马上上船了!……当然,赫克托你除外。” 巴博萨无奈地歪了歪头,从怀里扯出那张拼接海图来,对着杰克晃了晃:“没有这个的话,你怎么知道要去哪呢,杰克?” 第五十一章 亡者的平静 “勋爵,今天还是没能发现海盗的踪迹。” 船长室里,穿着军官制服的副官恭谨地微微弯着腰,将礼帽按在胸口上,用标准又完美的礼节回应着长官的问询。 他必须如此,因为他的长官是一个极其在意属下礼节的人。 即使在这满船都是鱼腥味、四周的船舱结构朽烂得快要倒下来的地方,贝克特勋爵依然保持着翩翩风度,除了鞋底之外,全身上下甚至没有沾到一丁点的肮脏。 此时接到了属下的报告,他也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手绢,嫌恶地掩住鼻子,挥挥手,叫副官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旁边已经传来阴沉的声音:“你……到底要在我的船上呆多久?” 随着这句话落地,一颗整张脸都像是章鱼黏滑的硬皮、下巴上长着许多触须的男人从阴影中现身。 他头上戴着宽大的帽子,把那秃眉毛、透明眼睑的眼睛隐藏在帽檐下;他破旧潮湿的衣服下伸出的一只手,分明像是一只巨大的蟹钳。 这个一半是人、一半是海洋生物的男人下巴上那些章鱼触手还都各自活着,在不停地扭曲、蠕动着,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在未来的时代,很多人对于克苏鲁的想象也就止步于他这张脸了…… 这人就是戴维·琼斯,“飞翔的荷兰人”号的船长。 世界上的任何人看到他的模样都会吓得不轻,在海上航行的海盗们碰见他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控制着大海怪“克拉肯”,同样也因为他本人和他的船员们就是从深海的诡异怪奇中爬出来的不死生物,以撕碎人的身体、折磨人的灵魂为乐。 只有面前这个英国人……这个“贝克特勋爵”不会害怕他。 不光不害怕,在旗舰沉没之后,这家伙还堂而皇之地来到了自己的船上,霸占了船长室,对自己颐指气使,毫不掩饰对自己等人的厌恶与不屑。 “……谁让我的船沉了呢,琼斯先生。”贝克特勋爵嘴角又挂上了那讥嘲的冷笑,“而且不要忘了……你的心现在就在船上。如果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面对我,那我当然宁肯把你毁掉。听说刺穿你心脏的人会成为这艘船的新船长?我很好奇,如果用两门火炮轰击它,成为船长的会是谁呢?是下达命令的我,还是两个炮手中的其中一个?” 戴维·琼斯满脸的触手都抖动起来,他仓皇无奈地咆哮着:“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你竟敢把那东西带上我的船,你这残忍的家伙……” “这可奇怪了……” 贝克特勋爵站起身走到了这章鱼头的面前,让门口左右站着的卫兵都紧张地端起了手里的枪。 他挥挥手示意不必在意,只是轻轻将头凑过去,在戴维·琼斯耳边轻声说道:“明明是你自己的心,为什么你却如此害怕见到它呢。” 戴维·琼斯已经被撩拨得大怒起来,全身都在怒火中颤抖不已,满脸的触手胡乱飞舞,有好几次已经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看就想要拔出腰间的剑不管不顾地拼命了。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有给对方动手轰掉他心脏的借口。他心里清楚得很,装着自己心脏的那口箱子就在船长室的正下方,那个本来该放着他管风琴的地方…… 贝克特勋爵一上船就把那台风琴扔到了海里,毁灭了他的音乐爱好。 接着,这个混账英国佬就大摇大摆地把他的心脏抬了上来,还用两门火炮指向了它,警告他如果有半点违背命令的地方,就立刻炮打聚魂棺、毁掉他的心脏、彻底杀死他! 因为知道那东西就在船上,此时的戴维·琼斯每一刻都能感觉到那痛彻肺腑的煎熬。 他的确无法面对自己的心……因为他早已经变了心了。 被他亲自挖出来的那颗心里不再有热烈的爱与幸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戴维·琼斯不想再面对这个可恶的“勋爵”大人,对着贝克特冷哼一声,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 “……给我继续好好找,琼斯先生。你最清楚海盗们出没的地方了,不要让我失望。” 贝克特在他身后说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海上追击与杀戮,几大海盗王的势力都遭遇了重创,剩下的海盗船也都知机地躲藏起来,不在航线上出没了。 这些海盗都是精明到了极点,见到英国海军来势汹汹、自然不肯随意露头,因此戴维琼斯和“飞翔的荷兰人”号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痛饮敌人鲜血了。 只是戴维·琼斯不知道……因为他被船上自己的心脏搅乱了心神,所以没有注意到,在那比死亡更冷清的死寂之地——他在世界尽头的魔狱中,正有一艘黑色的船缓缓驶出。 从戴维·琼斯苍白的监牢里出发,按照巴博萨手里的海图前进,黑珍珠号在夜里又回到了那片寂静的海。头顶的星空映在水面上,就像是两片一模一样的宇宙、把这片水域夹在了中间。 杰克·斯派洛这次没有硬要掌舵,他抓着那个指南针,站在船首斜桅的尽头,盯着前方,眯着眼想着什么。 船员们倒是各个奋力工作,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手。 没别的,这种四周什么东西都见不到的日子他们也过够了……哪怕跨越大西洋或者太平洋的远洋航行都没有这么无聊,在现实里的大洋上他们起码还可以停船钓个鱼、下水挖点贝壳什么的,不至于无事可做! 既然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那当然是越早逃出这个地方越好。 哪怕是身为女性、身体素质上不及在场船员的伊丽莎白也在努力工作着,还在不断向旁边的罗三炮请教,怎么捆扎缆绳、如何操纵帆的朝向、怎么用最小的力气控制一艘船。 只是学着学着,她就突然瞪大了眼睛。 从这片空无一物的海洋前面,忽然飘来了许多闪烁着的光亮。 等黑珍珠号靠近了那些亮光,才发现那都是一艘艘的小船。船上坐着的人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们所前往的方向,在船头放着一盏油灯,任凭黑珍珠号在旁边驶过,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靠得实在很近的时候,黑珍珠号上的船员们还总能听到从小船里传来的絮语声。 “嘿哟,嘿哟,一起拉啊……高高升起旗帜来……盗贼和乞丐们,我们永远不会死去……” 这么低声哼着歌的,一定是个海盗。 “一船锡兰肉桂、一船中国茶……啊啊,玛丽,等我把这些运回伦敦去,就有足够的钱来迎娶你……” 这么念叨着的,则多半是个海商。 这些人还算正常,但后面有一些人就有点惊悚了。 黑珍珠号上的船员分明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脏兮兮的人一截一截地翻着自己的肠子,同时还在嘟囔着:“我真的没有偷吃‘将军’的牛排……主人为什么不相信呢?” “……死者的亡灵。” 不知道啥时候走到众人身后的女巫提亚·多玛这么说着,“因为戴维·琼斯拒绝履行职责,所以这些灵魂只能永远漂在这片海里。” 伊丽莎白正想说些什么,却在一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爸爸?……” 她低声说着,那艘小船上的分明是她的父亲斯旺总督。 这个女孩一下子就颤栗起来,刚刚女巫是不是说,这些都是死者的灵魂?那斯旺总督出现在这,不就说明…… “父亲,是我啊,我在这,爸爸!” 她大叫着挥动双手,试图吸引小船上那个人的注意。 那个戴着长长羊毛假发的身影在油灯的昏暗光芒中转过头来,往黑珍珠号这边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伊丽莎白?你也死了吗?” “……也?”伊丽莎白突然被巨大的悲伤击中,只能呆呆地摇头。 只见斯旺总督露出一个欢喜的微笑,发自内心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伊丽莎白在这个时候也想到了,黑珍珠号刚刚从死亡的领域归来、正要回到人间。 她拽起船上的一根缆绳,扔到了那艘小船上,朝着自己的父亲徒劳地喊叫着:“快上来,爸爸,我们能一起回去!” 斯旺总督却没有去动那根绳子的意思,任由它从自己的面前滑到了水里。 “人终有一死,伊丽莎白。”他平静地说,“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不必为我悲伤。记住,荷兰人一定要有位船长……但命运总是晦涩难明的。” “抓住绳子啊,爸爸,别让我一个人回去……别让我孤独地活下去……” 伊丽莎白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看着自己父亲的灵魂乘着小船越漂越远,差点就想自己跳下水里去。 斯旺总督只是一直盯着她,温言劝慰:“你长大了,伊丽莎白,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这世上还有其他人也爱着你,你不会感到孤独的。认真地生活吧,我的小公主……” 把这话说完,斯旺总督深深地看了一眼赶到船尾抱住伊丽莎白的特纳,毅然转回头去,不再往这边看哪怕一眼。 特纳抱住在自己怀里哭得泣不成声的伊丽莎白,回头看向那个能让亡者复生的女巫:“还有其他办法吗?” 提亚·多玛难得地睁大了眼睛,用严肃地表情面对着两个人,轻轻摇了摇头。 “他已决心安息。” [80.第80] 第五十二章 终结时代之人 覆灭了啸风的势力之后不久,英国人的船队终于盯上了郑大嫂。 不论多么庞大的船队,在“飞翔的荷兰人号”和“克拉肯”这种超规格武器的打击下,都是不可能有战胜的道理的……更不用说,英国人的船队也是火力凶猛、战术到位,仅仅几天的时间,就侵入了郑大嫂的势力范围,并且在几条关键航线上都击沉了她麾下的大量船只。 面对着这种全线溃败的局面,连在海上打了一辈子仗的郑大嫂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今天属下又来报告,说是在洋人称作“爪哇海”的海域又被英国军舰和“飞翔的荷兰人”盯上,整个船队都覆灭了,一部分被击沉、另一部分被俘虏,只有几艘小船和上面的人逃了出来,向上面传达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不可能战胜那样的敌人。” 在“飞翔的荷兰人”出现的一刹那,剩下的就只有屠杀……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艘神出鬼没的船一直在海面上航行、并没有像传闻中一样从水下突然冒出来,但它还是冲破了海盗们的阵型,把大多数的船都直接撞碎了。 逃回来的兄弟们,每一个都是心有余悸的样子,想起荷兰人号船首斜桅下那好像鲨鱼牙齿一样的结构就浑身发抖。 “……把在外行动的兄弟们全都撤回来,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出海。” 思考良久之后,郑大嫂只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底下的人也顺理成章地开始牢骚满腹:“可是……嫂子,不做生意咱们哪有饭吃啊?” “我们老家这还有点存货……能顶一阵是一阵。”郑大嫂已经瞎了的眼睛中竟然有精光闪现,大家都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不过她则是当然没能看到手下人的反应,只是继续说道:“而且哪怕有饭吃……也总得留着脑袋才吃得下去吧?” 第80节 海盗们对于这点倒是没什么疑问。 很快大家就领命下去,准备通过自己的方式联络手下的人了。 虽然一般情况下,出了海的船就基本相当于失联,已经很难再叫回来,但以郑大嫂为首的海盗组织是有方便的通信工具——冲天炮的,通过制造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烟花来给视野范围内的船只发送信号,这点还是完全能做得到。 要是底下人去得太远、太久,没法通知到该怎么办?那……就……祝他们下辈子好运,可以托生在富裕人家,不用再来做海盗吧! 打发了手下人,她又开始闭上眼,计划起另一桩事来。 不光是要求兄弟们暂时不要出海,郑大嫂还打算叫他们准备搬家。 实话说,虽然她相信她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们,但连戴维·琼斯都跑来当英国人的打手了……这些洋鬼子有点能撬开俘虏嘴巴的其他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他们早晚会知道这个地方,到时英国人的舰队就会来把她郑石氏的基业给一锅端了。 打又打不过,为今之计只有先避其锋芒、逃到另一个隐蔽地方再做打算。 就在她在脑海里计较这一切的时候,忽听得自己的干儿子从门外进来,也没有行礼作揖、跪地磕头什么的,而是火急火燎地说道:“娘,罗三炮来了!” “罗三炮?” 郑大嫂当然记得在之前那次海战里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听闻是他前来,连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没过多久,罗三炮就带着一行人来到了议事正堂里,对着端坐在上首的郑大嫂各自行礼不提。 罗三炮单刀直入地说:“嫂子,今天找你不为别的……我们把杰克从世界尽头救回来了,现在要去沉船湾,放出卡莉普索。” 郑大嫂一听就立刻皱起了眉,侧过耳朵来:“杰克?杰克·斯派洛?” “窝在这呐!”杰克立刻回答。这还不是酒馆翻译的功劳……他在东南亚这边也混过一段时间,对于中国话那也是小有成就的。 这活宝般的对答模式让郑大嫂也笑了笑,不过她还是更关心正经事,片刻之后就整理了表情,郑重其事地问:“你们确定要把海女神放出来?当初可是我们一起动手把她关起来的……万一她出来了之后第一个就要把咱们都给宰了,那怎么办?” 这个决定不是杰克做的,但他见别人都不知道该发表什么意见,只好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说:“当然有可能……不过即使是那样,她也一样不会放过贝克特勋爵。我们只是冒犯了她,贝克特却是要彻底颠覆‘大海’这个概念的神秘性,也就是要毁灭她。” 他这种暴论果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趣,郑大嫂也一样,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继续开口询问:“我只知道他说要消灭世界上所有海盗,不知道这其他的说法是打哪来啊?” 杰克当即回答:“消灭海盗对于他本人的权势地位当然也很重要,主要是他投资在东印度公司的资产、会因为贸易航线不再受到侵扰而进一步增长。 “他的目的或许就到这里为止,不过东印度公司向着全世界的扩张可也会加快不少……很快,公司的财力支撑下、英国的殖民船就会出现在每一寸沿海的土地上,所有的大洋都会被不列颠划为内海。 “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存在让人自由航行的海洋吗?在这片大海上,又怎么会有‘神’存在的根基呢?” 再三考虑之后,郑大嫂终于还是答应了众人的请求。 也许是杰克的话打动了她,或许罗三炮的救命之恩才是关键,总之她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她会前往沉船湾参与海盗王的集会,并且在会上支持放出卡莉普索、与贝克特死战到底。 到了这个阶段,英国海军和贝克特本人应该都知道沉船湾在什么地方了,所以……郑大嫂的这个承诺基本就是已经赌上了性命。 在罗三炮、杰克几人出去之后,她叫过自己的干儿子,对他说:“乖儿,你还小,这次你找艘船先躲出去……如果我们这次没死,你回头再来找你干娘。如果我们这次没挺过来,你千万别去找贝克特,等他们自己出了问题再说……把我们整死之后,他留着戴维·琼斯就没用啦……到时他是一定会卸磨杀驴的。” 干儿子浑身一颤,恭敬地扶着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儿子能躲到哪去?没有干娘的庇护、没有人手,儿子走到哪能活下去呢。” “别装蒜了,小子……”他的干娘喟叹道:“我知道你纠集了一群年岁跟你差不多的小孩、平日里学着操练武艺;也知道你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小岛作为容身之所。你呀,还是不够聪明……人越多嘴越杂,一群小孩怎么能守得住秘密呢?没有完全信任的人,不要贸然拉进这种队伍里。” 干儿子只有苦笑:“干娘您法眼无差……” 另一边,走出郑大嫂这里、回到黑珍珠号上的几个人也正讨论着什么。 从世界尽头回来之后,他们早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就算不能说服郑大嫂,黑珍珠号上的人们也会找别的方法来完成计划。 现在郑大嫂答应了,倒是省了很多事……这艘船现在可以马上起航前往沉船湾,在那里召集还幸存的所有海盗,与英国舰队展开最终的决战。 经历了诸多九死一生的旅程之后,在场的人彼此之间也已经非常熟悉了,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提亚·多玛就当着众人的面问杰克:“……你应该知道得最清楚,这片海的‘神秘’早晚都会消失。即使不是由贝克特和东印度公司动手,属于海盗的时代也会结束……” 在过去的时代,人类曾经的活动范围甚至不能离开岸边20公里。横渡爱琴海这种岛屿星罗棋布的小型海洋,都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壮举…… 而如今,无数的远洋船只横跨大洋,在地球的两端来回运送着各种各样的货物。 终有一天,人类会将每一片海探索完成,这颗蔚蓝的星球上将不再有从未被踏足的海域,对于卡莉普索这种“原始”海神的信仰到那时也该完全消失了。 毕竟,像她这样的原始神、都是因人类对自然变化本能的敬畏而诞生。 “是啊……没错。”杰克点了点头,反问说:“不过海盗之所以成为海盗,不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愿意认命的人吗?” “你是他们中最不愿意认命的那个,杰克。”提亚·多玛笑了笑,“……真不明白那三位女神为什么反而如此看重你。” 说完这话,她在缓缓驶出港口的黑珍珠号船头坐定,如一位真正的女巫那样闭上了眼睛,开始念叨起了神神秘秘的启示之语。 “神话不再被传唱的那天……终究已经来临。 “奥林匹斯的殿堂早已荣光不再,为神而战的史诗走到了尽头。 “幸福与秩序、痛苦和厄运都掌握于人的手中,依他们的行为而各自被实现。 “终幕的演员们已经就位,英雄人物即将登上舞台,此时即为见证之刻!” 第五十三章 沉船湾 当九位海盗王真的齐聚一堂、开始商量起对付贝克特勋爵的策略时,接受了啸风信物的伊丽莎白才明白为什么大家先要去找郑大嫂。 ……如果不是有她的帮忙,这个会议根本讨论不出任何结果。 首先,在场的众人意见并不统一,同意跟英国海军硬顶到底的只是少数,大多数海盗的意见都是“那以后就躲着英国人走呗”,毫无身为海盗王的志气可言; 其次,就算在同一派内,任何两个海盗王之前也毫无任何共识可言,有说要联合西班牙的,有说要绕过去攻击殖民地的,还有说要催眠贝克特让他当狗的…… 杰克提出要向英国人开战,结果会场里就吵成了一锅粥,大家从言语上的互相攻击迅速发展为抽出武器,随时都有火并的可能。 直到杰克的父亲,老海盗蒂格·斯派洛让人抬着海盗法典走出来,当众打死了一个出言不逊的倒霉海盗,把法典拍在了桌上,大伙才暂时安静下来,决定选择比较文明的解决方案——选个说了算的出来,不管被选出的人做什么决定,大家都一定要执行。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的罗三炮、特纳和伊丽莎白首先就被这蒂格大叔的造型吸引了注意。也不知道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还是说审美也是能遗传的,总之那满头的脏辫、眼睛周围的烟熏妆和不拘小节的风度实在太像杰克了,让人恍惚间感觉看到了杰克二十年后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就是,杰克的父亲在打扮上好像比杰克更加激进……连脏辫上都挂上了各种各样的银饰,十字架、细银链什么的。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大伙都觉得这个人应该不信教,或者不只信一个教。 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每一道皱纹里好像都藏着两百来个故事。 “巴沙洛缪的法典至高无上。”蒂格·斯派洛说道,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光盯着周围的坏家伙们转了一大圈:“……如果我再听到你们侮辱他……” 这时,正好巴博萨也晃悠过来,在几个没资格参与讨论的人旁边坐下。 “要不是先找了清夫人,这次还真的麻烦了。”他感叹着。 特纳当然问了为什么,就听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海盗无奈地说:“因为……一旦涉及到票选,所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会选择把票投给自己唯一信任的人。” 特纳的眼皮迅速耷了下来,嘴角也在抽搐。 “也就是他们自己?”他问。 “当然了……”巴博萨点点头。 但是自认对这种制度还是比较了解的特纳又是开口询问:“难道海盗之间就不能通过利益的交换来建立朋党吗?这样就能将票数集中、确保自己人每次都能当选,也就能使自己一派的利益得以确保。” “海盗之间哪有什么利益能被交换?或者说,想得到对方的利益的话,直接去抢来不是更好吗?”巴博萨无语地摇摇头,“而且,你觉得这种票选多少年举行一次、又曾经举行过多少回?……或者这么说吧,你有听过大海上存在过什么‘海盗大帝’吗?自从巴沙洛缪之后,” 显然,绝大多数的海盗王都跟以前一样,对这样的票选完全不感兴趣,只是碍于对巴沙洛缪船长的尊敬和对《海盗法典》正当性的维护,才一个接一个地把票投给了自己。 轮到杰克的时候,这个男人只是笑了笑,就说道:“我投给……伊丽莎白·斯旺。” 本来正在拼命吵闹、互相谩骂的海盗们突然安静下来,紧盯着这个脑子抽风的家伙,然后又转向唯一一个还没有投票的海盗王——太平洋海盗王,清夫人。 郑大嫂眨着已经完全看不到东西的眼睛,轻轻接过身边属下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才在大家的焦虑中开口:“我也投给伊丽莎白·斯旺。” 蒂格·斯派洛放下手里的琴,走过来把手按在了摊开的法典上,简单地宣布:“斯旺船长当选。” “啊,结束了。” 巴博萨叹了口气。 特纳见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还是多问了一嘴为什么。 这个老海盗回答:“我本来就是个死人,所以倒无所谓……不过把海盗们剩下的所有力量都拼在沉船湾、唯一的取胜指望却是个喜怒无常的女神,这实在称不上是什么聪明的战略吧?” 不管在场的人如何选择,决定权都已经来到了接过啸风信物的伊丽莎白·斯旺手中。 最叫人感觉不对的,是这位新上任的海盗大帝……其实是没有船的。 她没有在海上抢过任何一艘船,甚至连人都没亲手杀过。 但伊丽莎白明显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强硬的,她双眼闪烁着仇恨的光,抬头说道:“把所有能漂在水面上的东西都推下海,带上你们全部的火力……我们向英国东印度公司宣战。准备好吧……在英国海军舰队出现在海平线上的时候,我们将释放卡莉普索。” 海盗们纷纷行动起来,在沉船湾彻夜的喧嚣中,贝克特勋爵的舰队正在向这里进发。 飞翔的荷兰人号一马当先,在昏暗的夜色中快速地驶向海盗们的聚集地。 之前戴维·琼斯还总是把遇到的所有海盗船撕碎、所有人都杀掉,但在他的心脏也来到了船上后,他也不得不遵从贝克特的命令,留下一些活口以供审问。 像是沉船湾这种地方、九位海盗王齐聚这样的大事,贝克特当然第一时间就掌握了消息。 事实上,即使是没有海盗们在审讯中供出的消息,这种几大海盗势力齐聚一处的动作也不可能瞒得住人……即使经过英国舰队的连番打击,九个海盗王的残余船只也能组织起足够规模的船队,是能够造成威胁的程度。 ……不过也仅仅只是“稍微”造成威胁而已。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朽烂的木桌上端起自己的酒,端坐在船长室里的贝克特勋爵没有睡着。 多年以来的夙愿就要实现,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睡着呢? 尤其是杰克·斯派洛,这个男人……如果他这辈子只被允许杀死一个海盗,那他一定会把斯派洛的脑袋挂在船尾。 他们两个可是老交情了……杰克身上那个代表“海盗”的p字烙印就是他亲手印上去的,而他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挫败也是由杰克带来。 当然,最近还有诺灵顿的背叛……不过这样的失策对大局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让他对人心有了更深的了解罢了。 “我的理论没有错误,错误的是我过于急躁地想要摧毁他的精神。在没有取得意志和现实层面的双重优势的时候,想要实现控制还是不太可能的。” 他默默地想着。 结果是,本来可以成为被他牢牢牵着的另一条嗜血猎犬的诺灵顿、突然决定反咬他一口。不过虽然这位前准将气势汹汹地向自己的旗舰开了炮,但其实造成的伤害还远没有杰克那次严重。 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全世界最没志气的海盗,他身上好像有种奇妙的魔力……总是能找到事情的要害,然后用出人意料的手段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贝克特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反正飞翔的荷兰人号在他手里,想要剿灭海盗随时都可以;甚至只要让越来越强大的英国皇家海军牢牢把守住商业航线,这些乌合之众就早晚会因为没饭吃而自己溃散掉,即使这次放走一部分也没关系的吧? 在船长室外,无尽的夜色中,某个章鱼头也在闷闷地到处乱走。 戴维·琼斯根本没法呆在船舱里……哪怕只是与那颗心处在同一个空间中,他也会感觉到无穷无尽的痛苦啃噬着内心。 而且,本来应该是绝大部分时间在水下航行的“荷兰人”,现在被贝克特强制命令着浮上了水面,让他和船员们都暴露在了空气中、阳光下,这点本身就让他感觉无比地焦躁。 他只能在夜晚的月光下走上船尾,闻着海风的气息,才能暂时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 但这次,他在船尾见到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满脸都是章鱼触须的戴维·琼斯左右看看,发现附近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迟疑着走向那个穿着长裙、对着大海张开双臂的女人。 “……卡莉普索?” “是的,我的爱人。”那女人转过头来,正露出一张带着奇怪的荆棘黑纹的脸来。 戴维·琼斯立刻仓皇地捂着脸向后退去,但他的一只手却是蟹钳……这让他内心恐慌无比,不停喊着:“别看我,不要看我!” 卡莉普索抢前一步,摸上了他的手。 在月光之下,那令人生畏的怪物形状突然从现实中被剥离,睁开眼睛的戴维·琼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恢复了曾经身为人类时的模样。 他的脸在月光下变成了一个留着长长胡须的中年男人,整个人的身上也不再潮湿,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卡莉普索看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哀伤地说:“我们的故事就要结束,未来一片混沌。放手吧,戴维,安眠在我的怀抱中……” [81.第81] “……不,不!你欺骗了我,哪怕只是十年航行后短短的一天,你也不愿来见我!”戴维琼斯试图挣脱爱人的手,但只是被抓得更紧。 “相信我,我从未想要欺骗你……”卡莉普索闭上了眼,这个神灵脸上流下两道泪痕,表情也不再平静。 戴维·琼斯伸出手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却已经找不到她的踪影。 月光下,只有他那挥舞着的蟹钳,在甲板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第五十四章 神之爱 不管海盗们有没有准备好,英国皇家海军舰队都已经出现在了沉船湾对面的海平线上。 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贝克特调来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几乎所有的海上力量,船影几乎遮蔽了整条海平线,两边望不到头;升起的帆遮天蔽日,连成了一片。 面对着如此之强大的海军舰队,海盗们自然是心头无比害怕,生怕自己小命不保。 虽然几大海盗王都在此处,纠集起来的船只与人手也并不算少,但是对面可还有那艘海上的索命使者、飞翔的荷兰人号,比起来他们这些“凡俗”的船只简直就像是纸糊的,恐怕刚打个照面,就会被直接吞掉吧? 他们其实也想象不出一艘船怎么吞掉另一艘船,不过荷兰人号就是这么令人震怖,带给他们的恐惧感必须得用这种修辞才能表达。 唯一的解决问题的希望,就是之前会议上,新上任的“海盗大帝”已经宣布过的……释放海女神卡莉普索。 黑珍珠号率先驶出了沉船湾,在黎明的辉光中来到了两侧群山环抱的平静海面上。 第81节 海盗大帝陛下没有自己的座舰……因此只能由投了票给她、选择支持她的杰克·斯派洛船长贡献出自己的船了。 女巫提亚·多玛提着裙子,缓缓走上了船头。 一边的罗三炮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摸了摸头,对身边的杰克问道:“‘船长’……那娘们在干啥?你们怎么都这个表情?” 杰克摸了摸自己胸前挂着的指南针,对着这个从异世界而来的海盗笑了笑,先问了一个看似完全无关的问题:“说起来,罗,你已经弄明白这个指南针是指向哪里了吧?” 罗三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这玩意永远指向你最想要的东西。” “不错,哪怕那东西并没在世界上出现过,它也能准确地指出方向……因为这是魔法的力量。这东西是我从提亚·多玛那里拿到的,是她制作完成、并施以魔法,使它具有了这种超自然的力量。那么你猜,一个‘女巫’的法力能不能做到这些呢?” 一边说着,杰克一边望向了那个婀娜的背影:“……更不用说,她还把巴博萨捞出来了。你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吧……亡者之海的掌管者,是女神卡莉普索……” 罗三炮并不笨,他脑子稍微转了转,就瞪起眼震撼地问:“……那算命娘们就是女神?” “……你就不能对神灵抱有点起码的尊重吗?!” 杰克实在被罗三炮的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搞到无语了,不过想来……自己不是也没有多尊敬她吗? 就算再怎么给她找借口,说“这都是大海本身的特点”、“她只是海洋善变一面的人格化”,也不能抹消她曾经对人类做过的事。 神灵是无所谓善恶、不能用人类的道德视角去评判的,祂们的行事随心所欲,这点在希腊神身上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祂们玩弄着人类的命运、主宰着人世的悲喜,但人类却永远无法触及祂们本身…… 杰克并不知道用什么比喻才能形容“神”的行事风格,想了想之后,也许是一群高等生物的熊孩子?祂们对人类的态度有那么一部分就像幼年期人类对蚂蚁的态度,喜欢观察其行动、好奇其特性,偶尔还想用开水浇一下蚂蚁洞。 至于另一部分……嗯,想想希腊那些半神英雄都是怎么来的吧。 卡莉普索也一样,她最和蔼可亲的样子只出现在某部希腊史诗里。 火盆架在了船头,九个海盗王的信物已经被各自派出的人握在了手中,只等海盗大帝伊丽莎白·斯旺一声令下,就可以举行仪式。 到了这个时候,巴博萨也不再装了,走到了女巫提亚·多玛的身边,摘下帽子按在胸前躬身行礼,嘴里说道:“你救回了我的性命……我也完成了我的承诺。女神卡莉普索,你将重新回到大海之中……” 提亚·多玛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听到他这么说,转过头来,镇静地向他询问:“……从今以后不会有人类再能控制我、你们让我帮你们覆灭英国舰队的想法很可能也会落空,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啊……正如杰克之前说的,你或许会仇视我们,但真正能够威胁到你存在本质的还是那英国舰队和他们背后的东印度公司。”巴博萨耸了耸肩,“而且,你就不想知道、海盗们是怎么知道该如何封印你的吗?是谁给了我们这么关键的信息?” “……是谁?” 提亚·多玛,或者说卡莉普索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紧盯着他的脸问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就听巴博萨说:“是……戴维·琼斯。” 与此同时,黑珍珠号上的火盆已经燃起,九个海盗王的信物纷纷被投入,伊丽莎白·斯旺从啸风那里拿到的项链也不例外。 手拿着引火绳走过来的杰克看了卡莉普索一眼,见她正悲泣着闭上了双眼,也没有再耽误时间,伸手直接点燃了火盆中的灯油。 “……卡莉普索,我现在将你从人类的血和骨中解放。” 随着大火升腾而起,一阵阵青烟从那小小的火盆中冒出,直冲天际。 卡莉普索好像没有听到,跪在了黑珍珠号的船头上,双手拄着甲板,无力地哭泣着。她的身形忽然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就高过了主桅,把黑珍珠号的船首都压得往前翻去,甲板上等待着结果的海盗们摔得东倒西歪,险些掉到海里去。 忽然,女神的身躯从头部开始变成了碎片,像是海滩上的沙雕一样垮塌下来。等到她身体的碎片落在众人身上,大伙这才发现,那哪是什么沙子……分明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螃蟹。 几秒之间,卡莉普索那足足有几十尺高的身躯已经彻底消失,碎成了满船的螃蟹,然后从船舷旁涌进了海里。 海面重新变得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伊丽莎白跳来跳去地躲着脚边还没溜走的螃蟹,回头问巴博萨:“什么情况,现在我们怎么办?” 巴博萨拄着一旁围住船头甲板的栅栏,毫不感到意外地回答:“等着。” 希望女神大人能如他们所愿……在解决了飞翔的荷兰人号和戴维·琼斯之后再走。 不过那艘船还是耀武扬威地漂在海面上,还往沉船湾这边过来了,看来众人的算计终究落了空。 就在这时,英国的舰队停了下来。 从那黑压压地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战列线中,突然有一艘小船划了过来。 黑珍珠号上的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小船划到近前,船上正有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趾高气扬地站着,端着扩声筒高喊:“贝克特勋爵的命令……如果沉船湾的人愿意把自称‘海盗王’之人全部交出、解除船上的武装、把火炮全都推到海里去,就可以自由离开。在太阳来到头顶正上方之前,你们最好做出明智的抉择!” 在黑珍珠号的海盗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小船又朝后面划过去,看来是要向其他海盗船传达一样的内容。 “……贝克特想干什么?”巴博萨感觉到了不对。 杰克则是笑了笑,转过头来轻声说道:“海盗们背叛彼此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赫克托?如果女神还不发威,此时此地就是你我的末路了……” “少来了,你不是一直都有退路的吗。”巴博萨撇了撇嘴,“我讨厌你身上的很多东西,但最讨厌的……莫过于你这不讲道理的好运气。实在很烦人。” 两个海盗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一团团的乌云不知从哪里出现,很快遮蔽、笼罩了整个沉船湾。往四周看去,天地之间变得一片暗沉。 紧接着,海面上就吹起了强烈的风。 站在飞翔的荷兰人号甲板上的戴维·琼斯也正看向天空,几秒钟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大步走回船舱的方向,推开了船长室的门。 “勋爵……你该离开了。这次问题严重了,我们可能必须得进入潜航……” 他可不管贝克特勋爵心里怎么想。之前黑珍珠号上发生了什么他虽然没看见,但从天气的突然剧烈变化看来,那群海盗应该释放了卡莉普索!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景象,再一次在他回忆中被唤起。 那天也是这样,天上乌云密布,海里风骤浪急。 他那时还是个和其他人一样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不得不就近靠岸,来到某个小岛上。 在水手们紧张地修理着船只的时候,他独自走进了岛的深处,来到了那个山洞中。 女神卡莉普索就在那,她看着他微笑着说:“勇敢的水手,你是第二个敢于深入奥杰吉厄的人……” 当时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开始,戴维·琼斯就彻彻底底地沉沦了。 他甚至没能仔细考虑卡莉普索接下来的话:“神的爱是远比神的愤怒更沉重的东西……戴维·琼斯。” 第五十五章 击沉北海巨妖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贝克特从来没想过“神”这种事情,当然更没想到会与一位神灵站在对立面。 海神是个什么玩意,那不应该是古代希腊人对自然灾害的畏惧衍生出的人格化“偶像”吗!怎么会真实存在! 整个世界都是上帝创造的,这些异教徒们……这些异教徒一定是从变幻多端的魔鬼那里获得了力量! 上帝会惩罚他们这些罪人的,一定会的…… 贝克特所想的“罪人”当然不包括他自己。他是在开拓殖民地的过程中杀死了不少当地土人,也曾经从黄金海岸把一船又一船的奴隶装上船、运回欧洲或大洋彼岸,不过那些都是获取财富的方式……异教徒怎么配占有黄金、香料和肥沃的土地呢? 教会里固然有那种一心怀着“爱”和“美德”、认为所有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人,但更多的却是像贝克特勋爵这样的、开拓精神强烈的“教徒”。这个时代,传教士身边跟几个奴隶也算是再寻常不过的风景线了。 奴役与买卖人类的行为还变成了一种救赎——如果殖民地当地人、黄金海岸的黑人们愿意信上帝,那他们当然就不是异教徒了;但如果没有欧洲人前往他们的土地上、向他们传播文明,他们又怎么知道上帝的荣光呢? 首先他们是野蛮的,我们是文明的,我们是接纳他们进入了文明世界;其次我们占领更多土地,也就是更广地传播了上帝的荣光;最后我们的财富都是我们努力奋斗得来,私有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逻辑多么自洽啊! 正因为一切行动都以神的名义、以君权神授的君王名义进行,他此时分外不能接受有关于“卡莉普索”的说法。 不过显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得按他的喜好发展的。 就在短短的一会之间,他也已经不可能、也没必要再下船了……海湾里突然卷起强劲的风浪,派到海盗那边传话的小船都已经翻了,几个自告奋勇的英国军官和士兵还是靠着港口里看不下去的海盗才爬上了岸。 在这马上要成为战场的气氛紧张的海域正中央,海水渐渐开始转动。流速越来越快的海水朝着中间汇聚,形成一个大到直径几百米、深到看不见底的漩涡。 黑珍珠号和飞翔的荷兰人号正在漩涡的影响范围内,船身已经开始微微倾斜,眼看就要滑向不见底的深渊。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老海盗巴博萨已经大叫起来:“撑起帆,撑起帆!加快船速,不要被水流卷下去!” 船上的人们快速行动起来,杰克·斯派洛却是冲下来,一把抓住了巴博萨,在他耳边叫道:“赫克托,去掌舵!” 正在叫喊着指挥船员干活的巴博萨愣了一下,他可绝对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从杰克·斯派洛口中听到这句话。 一般情况下,两个人同时在船上醒着的时候、他总是握着舵轮不肯放的。 这样也对,毕竟“决定船向哪边开”可是船长的特权……被他巴博萨背叛过之后,杰克对这方面看得很重。 不过今天也不知道杰克是不是转了性,竟然主动把掌舵权交了出来,而且看样子神智还清醒,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搞什么,杰克?”他还是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却只见杰克往船身的正前方指了指。 巴博萨连忙抬头,只见飞翔的荷兰人号已经娴熟地借着漩涡外围的水流朝这边冲了过来。虽然两艘船距离尚且还远,但现在要是不控制着这艘船动起来,那肯定就要被追上来干掉。 还不止如此,眼尖的老海盗隐约看得见,在乌云之下、幽暗的波涛深处,正有一个庞大的黑影从水中接近。 那是克拉肯,这只深海怪物庞大到甚至不怎么会受漩涡的影响,而且它在水中的行动远比荷兰人号要快,眼看着就要扑上来缠住黑珍珠号。 “……掌住舵,不要让它冲过来。就算被缠上,也用船尾对着它,把它骗到海面上来!” 杰克说着,转头就往船舱里冲,还叫上了罗三炮和他手下的几个兄弟。 “行吧,你这个就会使唤人的小混蛋。希望你有办法对付那大家伙!” 赫克托骂道,这次一点也没有腿脚不利落的样子,抓住扶手就跳上了舵位,握住了舵轮上的握把,大喊道:“侧帆!侧帆!抓紧缆绳,别他妈掉水里去,没人有时间捞你!” 在他的控制下,黑珍珠号艰难地转了个头,切开了漩涡外围的洋流,渐渐加起速度来。 这艘船不愧是加勒比海上最快的船……但即使他们的动作再快,显然也快不过那个巨大的海怪。 克拉肯躲避着漩涡的中心,在流速最快的洋流下方推开海水,朝着黑珍珠号的船影追了上来,时刻盯着海面的巴博萨已经能看到那好像深渊一样的黑影了。甚至海面都被它上浮的动作给弄得隆起了一大块,小山一样的巨浪随即翻涌过来,拍打着黑珍珠号的船尾,差点没把几个水手卷到海里去。 巴博萨一边着急地指挥着水手、靠着娴熟的操船技术、借着洋流躲避着克拉肯的追击,一边着急地往船舱那边看过去。 也不知道杰克下去搞什么了……怪物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他正想着,就看罗三炮和一个曾经在拦截者号上见过的中国人走出船舱,好像在身后还抬了个什么东西。 杰克也紧随其后,几个人一同抬出了一个长条形状的木箱子,又招呼特纳和伊丽莎白过去帮忙。 从他们吃力的样子看,箱子里的东西还是很沉重的。 很快地,几个人就冲上了船尾,在舵位后面绑紧了几条缆绳,又把箱子打开,把里面的铁架连同里面那形状奇怪的圆柱体压上了一堆重物、固定在了船尾。 “这什么东西?”巴博萨大声叫着问。天上的雷声轰隆隆、海里的波浪哗啦啦,如果不大声喊叫根本没人听得见他在说啥。 “……鱼雷!” 杰克也以同样的音量叫喊回来,伸手就示意巴博萨躲开点。 只见旁边又钻出一个身高体壮男人来,巴博萨正奇怪没在黑珍珠号上见过他的时候,就看他在那圆柱体上按了几下,然后又抱着头狼狈地跑下了楼梯。 “1分30秒后发射!” 这个男人嘴里还喊着什么,蹲在楼梯下抱紧了头。 北海巨妖克拉肯已经在黑珍珠号的后方显露出了身形,巨大的触手朝着黑珍珠号的船尾缠绞过来,拽得满帆前进的黑珍珠都慢了下来。 如果它有人类的智慧、会说人话,那现在肯定是满腹抱怨。 在这么多年里击沉过这么多船只、吞噬过这么多的海员,从没见过哪条船还能在被拽进海底之后再出现一次的! 可能是感觉到了杰克那讨人嫌的气息,这个大家伙直接沿着船尾攀了上来,用触手甩过甲板,把十几个人抽打到了海里去的同时缠住了黑珍珠号的主桅,借力把整个身体都露出了水面。 正站在船尾的几个人一抬头,正看见大家伙对着这里张开了嘴。 那张恐怖的嘴里一圈一圈的尖牙层层叠叠,要是被它咬上一口,恐怕不仅是小命立刻没有、连个完整的可供辨认的尸体都不会留下。 就在巴博萨心生绝望的时候,那个钢架里的“鱼雷”屁股那突然冒出一股火,还没等他看清怎么回事,就“嗖”的一声伴着火光和硝烟冲了出去。 这东西撞碎了船尾的栏杆,在甲板上弹了一下,正好冲进了“克拉肯”张大的嘴里。 [82.第82] 只听“轰”的一声,克拉肯嘴里深处炸开一大团橘色的火焰,带着腥气的血肉从那口腔中被撕扯下来,被那冲击力碾成了碎沫,喷了黑珍珠号满船都是。 即使隔着这么远,刚刚抬起头的巴博萨也能隐约看见,隔着漩涡的另一侧、飞翔的荷兰人号上,那颗章鱼头正在狂怒地叫喊着什么。 克拉肯的触手无力地倒下去,砸在了黑珍珠号周围的海水里。这只可能是头大章鱼的生物整张嘴、连同嘴后面的头都被炸烂了,已经没有再生存下去的可能,只能放开黑珍珠号的船尾,向着深海坠落下去。 在被大漩涡带到海底之后,想必它的血肉能让附近的海洋生物享受一顿完美的大餐吧……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巨大妖怪,终于回到了海洋的怀抱。 好不容易从巨兽的触手中逃得性命的水手们爬起来,也顾不上甲板上的一大堆腐臭的、还在冒着烟的碎肉,赶紧重新控制了黑珍珠号,叫它继续在洋流中稳住了方向,渐渐向着漩涡外驶去。 只是,背后的荷兰人号也已经越追越近了。 “……你那‘鱼雷’还有没有?”爬起来重新握住舵把的巴博萨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不得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才能正常发问道。 “有也没用了,荷兰人号不是‘活着’的东西,那艘船已经不止一次在炮战中被击毁了,但每次在水下转一圈就又会再完好无损地冒出来。”杰克一边说着,一边从帽子上摘下一条碎肉,满脸恶心地甩到一边。 “那现在该怎么办?”巴博萨又问。 杰克掏出了怀里的指南针,仔细看了看它正指着的方向,眼神忽然一变。 “……戴维·琼斯的心脏……就在荷兰人号上!” 第五十六章 接舷战 第82节 决定要接近对方船只、跳帮作战之后,虽然情势紧张一触即发,但杰克还是先把来这里帮忙发射鱼雷的芬尼根暂时送回酒馆去了。 他知道对方也是个老海军陆战队、未必会怕这种场面,但戴维·琼斯那帮人可不是什么普通海盗……不仅仅是杀不死,这些家伙还转化成了拥有海洋生物外表的半实半虚的怪物,能够在舱板或者铁栏杆这样的实体中如常行走。 对付这种东西,最好还是不要把其他世界的人牵扯进来了…… 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克拉肯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怪物了吧。 芬尼根在酒馆里坐下之前,还在跟他开玩笑,说可能这颗鱼雷就命中注定要命中一只深海章鱼怪,在自己的世界没用上、就得跑来另一个世界补上。 袭击了他那里的“阿尔戈号”的怪物,跟克拉肯之间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他再回到酒馆里的时候,说什么也得请芬尼根一起去尝一尝薛老板口中所谓的“铁板鱿鱼”。 当然了,现在更重要的是眼前…… 他一回来,罗三炮就找上了他,语气很是直接地问:“那个算命娘们行不行,怎么除了个漩涡也没见她干什么?” “神的意志没那么简单理解……他们通常不会亲自涉入人间之事,只需要轻轻拨动命运之弦就能控制我们要面对的一切。而且……你没发现吗,英军的舰艇已经不敢过来了!” 杰克说得没错,乌云里积聚了多时的暴雨已经开始降下,船底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狂暴,沉船湾附近风浪大作,不管是怎么先进的风帆战舰恐怕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冲进来。与之相比,更靠近港口这一端的海盗舰队反而更占了便宜……他们早早地回到了泊位上,没怎么受到风浪的影响。 哪怕是特洛伊战争这种众神参与度极高的“赌局”,这些神灵都没怎么亲自下过场……那是属于人类英雄们的舞台。卡莉普索能给出这种程度的帮助,说实话已经是出乎意料了。 “……我们得接近那艘船,跳上去直接把戴维·琼斯宰掉。” 杰克最终还是这么说道。 “没那么容易吧?”罗三炮问道。 此时这片海域的暴风雨已经来得更猛烈了,漩涡越来越深。黑珍珠号已经倾斜得很严重,外加刚刚被深海怪物克拉肯攻击了一遭,船速渐渐慢了下来,若不是巴博萨那经验丰富的操船技术和甲板上大伙的同心协力,恐怕早就要坠入这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了。 可用的人手不够、船的状况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才能战胜戴维·琼斯? 杰克则是话头一转,说起了完全不相关的话题:“在咱们俩上次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你见过戴维·琼斯的心脏没有?” “只是听巴博萨他们说过……”罗三炮回答,“但没亲眼见过。” “……没事,我讲给你听……那是个小铁箱子,盖子是隆起的,用五根铁条加固过。箱子上刻着缠在一起的章鱼腿作为花纹装饰,锁眼那大概是个心形。那东西后来是落在了贝克特的手里,他就是靠这个才控制了戴维·琼斯和他的船……不过那个箱子现在应该就在那艘船上。” 杰克一边说着,一边抓过主桅横杆上垂下来的缆绳:“我不知道贝克特是犯了什么病,干嘛把自己手里最有力的武器和控制武器的手段放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艘船坚持不进入水底……我们只需要过去、找到那东西,就能把戴维·琼斯给干掉!”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艘恐怖的船已经从后面赶上来了。 飞翔的荷兰人号即使在水下也可以行动自如,甚至能通过“行走于生死之间”的特性彻底隐藏起来,从现实世界中消失,再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从海底冒出,把你的船直接撞成两半。 除了并不能飞翔……它几乎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即使光看在海面上的航行速度,它其实也远比所有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船要快。 状况不佳的黑珍珠号,已经马上就要被赶上了。 杰克也不再废话,抓紧缆绳,朝着船尾那头叫了一声:“赫克托!好好开,别让她掉到海底去!” “……他妈的,要不你自己来掌舵啊!” 巴博萨果然回骂道。 杰克·斯派洛笑了笑,拉着缆绳走到了甲板另一侧,然后一个助跑加速,拽着绳索跃到了空中,借着船身倾斜的角度往后荡去,朝着洋流中逼上前来的荷兰人号一跃而下。 对方的船上,拔出剑的戴维琼斯看着空中那个落下的身影,疑惑地翻了翻眼睑,对着旁边问:“这家伙是疯了吗?” 却见随时都显得精神不太正常的杰克在空中兴奋地叫了一声,伸出手里的刀,捅进了荷兰人号那朽烂灰暗的船帆里,然后一路滑了下来。 “戴维·琼斯!老子又来啦!” 他叫喊着,噗通一声落在了甲板上。 “……你这家伙到底怎么才能死透!”戴维·琼斯怒吼着,大踏步地冲了过去,挥剑就往杰克头顶砍去。 杰克·斯派洛一脚踢开身边的一个鱼头怪海盗,灵活地闪开攻击,嘴上不饶人地回答:“本船长命大,总比你这章鱼头硬是要赖在人间的好!” 一边说着,他一边赶紧倒出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嗖的一声就扔到了甲板那头,只听轰的一声,周围的几个半鱼半人的怪物被炸得皮开肉绽、打着滚地翻出去掉进了海里。 此时两艘船离得已经更近了,刚刚跟着他的动作跳过来的罗三炮也是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没坐在甲板上,抬起头就问:“又是你妈的手榴弹?你们这种人真是没劲!” 这位曾经纵横港岛的大海盗,他自己的岛就被手榴弹给炸过,对这些现代武器印象十分深刻。 杰克格挡着周围鱼人海盗们砍过来的刀,忙里偷闲的对他说:“……因为我去未来转了一圈,发现还是火药好用!你没发现未来的海战里已经没人用刀了吗?” 罗三炮无奈地舔了舔嘴唇,他自己当然也有相同的想法。 在芬尼根的那个世界,海盗们上船抢劫时一人手里端了把枪,船上还有些诸如雷达、电子导航、鱼雷等等他完全看不懂的东西;个人的勇武在那种世界实在已经没什么价值,任何一个半大小孩拿起枪来都能杀人,只要能听懂简单的命令、会执行这些简单的命令就可以作为士兵被送上战场了。 像他和杰克、巴博萨,甚至戴维·琼斯这种老派的海盗,都会慢慢地被这些东西挤开,在世界上不再有立足之地。 不过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应该不至于在自己死之前就先被淘汰掉吧? “哎哟,给俺也来一个试试。” 这么说着,罗三炮接过杰克递过来的手榴弹,依照他教的办法拉开引线,往戴维·琼斯的屁股后面一丢,连忙拽着杰克往后退。 戴维·琼斯刚才已经见过这东西爆炸,当然不敢怠慢,跟着往前面扑过去。 又是“砰”的一声,荷兰人号的甲板都被炸了个大洞,旁边的几个鱼人也是血肉模糊地掉了下去。 爬起来的戴维·琼斯只是往后看了一眼,就气得脸上的触手都扭曲颤抖起来。 这两个混蛋不光是炸飞了几个船员,还把他的荷兰人号也给破坏了! 哪怕只要下水转一圈,就能把船给复原、人也能回来,可他就是不爽。 他可是戴维·琼斯,什么时候在海上受过这种气! “你们完了,受死吧!” 这家伙挥舞着手里的剑和另一手的蟹钳,冲上去往俩人身上就是一阵招呼,狂挥乱砍。这两个海盗虽然各有绝技在身,但到底比不上他这个怪物力气大、不要命,十几个回合下来竟然被他以一敌二、给压制得向后退去。 此时荷兰人号上的海盗也一起拥上来,有刀的拿刀、有枪的拿枪、有大铁棍子的拿大铁棍子,逼住了杰克和罗三炮,很快让他们走投无路,陷入了包围之中。 两人见情况不对,连忙奋起余力,先冲出了包围圈,往船舱那边退走;正打得激烈时,忽然看见这漩涡的洋流另一侧,黑珍珠号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了过来,直接用侧舷撞上了荷兰人号的一边,两艘船的桅杆和缆绳借着这股劲呼啦啦地缠在了一起。 黑珍珠号的舵位上,巴博萨插下固定栓,放开舵轮的握把,拔刀叫道:“该我们上场了,伙计们!” 甲板上的特纳、伊丽莎白,还有那群嗷嗷叫着的海盗已经等不及了,齐声怒吼着冲上了荷兰人号,与半鱼半人的怪物们战作一团。 杰克身上的压力好不容易减轻了一些,赶快从脖子上扯下那个指南针,扔给了一旁的罗三炮,口中叫喊道:“拿这个去找!心里想着那东西的样子!” 罗三炮心里感到震惊,这种宝贝要是在他手里,他可不会就这么随便的扔给别人。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事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接过了指南针,一头就撞进了船长室。 第五十七章 心碎 杰克和后边赶来的巴博萨瞬间与戴维·琼斯打成了一团,一步不退地咬着牙与这怪物纠缠着,刀来剑往的,打铁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绝。 这时杰克再想伸手到怀里掏什么炸弹出来可就不能了,倒不是他没准备,而是老怪物发了狠、一剑更比一剑快,招招奔着他的要害招呼,看来是恨极了他,根本不给他再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机会。 三个人在这里打着,甲板上的其他地方也是血光迸溅、人头乱滚。 特纳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剑法,那真是半点规矩都不讲,经常是这边架住人家的剑、那边就顺势欺上前去,反手一只小匕首照着肋骨中间猛刺;要不就是借着挥剑挡住对方视线的工夫,手里换了只火枪,朝着对面的脸上就是一下,把因为暴雨而没法充分燃烧的火药连同弹丸一起喷对方一脸。 伊丽莎白就跟在他背后,手里的步枪对着周围的怪物挨个点名,在被近身之后又立刻双手握紧装好了刺刀的枪,把枪当成短矛来用,把冲过来的鱼人猛地挑起、狠狠地钉在甲板上。 外加上一同冲过来的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们,整艘荷兰人号上,处处都化作血腥的杀戮场。 再说罗三炮这边,他一冲进船长室里,就被守在门口的卫兵拿枪指住了。 外面的状况这些英军也管不着,他们在此的唯一职责就是保护船长室里坐着的这位——贝克特勋爵。 “有意思……” 贝克特说着,站起身就往罗三炮这边走来。 他当然也没有坐在战场中间喝酒的闲心,事实上刚刚就想下船来的……但风浪突然猛烈,漩涡把荷兰人号困在了中央,叫他根本找不到机会乘上小船。 现在这种时候,离开荷兰人号反而更危险。 他可没想到,戴维·琼斯那无敌的大海怪一出现就被杰克用鱼雷给炸了,而且那些海盗们也悍不畏死地冲了上来,一时间竟然压制了这艘船上的鱼人们。 果然戴维·琼斯还是个废物! 虽然情势很坏,但贝克特倒不觉得自己这次会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外面戴维·琼斯的手下们可都是不死之身,而且自己身边也随时有人保护,那些海盗们早晚会耗尽力气、被屠杀殆尽的。 倒是这个有胆子冲进船长室的海盗,贝克特对他还挺感兴趣。在上下打量了一会之后,终于把他和记忆里某些海军士兵描述过的那个人对上了号。 “……中国人?你是清夫人的手下?不对,你就是那个偷走了拦截者号、炮轰了皇家港的家伙!” 提起拦截者号罗三炮就满肚子火,那艘船在前往“世界尽头”的途中早已经彻底报废了,现在它的残骸应该还躺在戴维·琼斯的魔狱里呢。 这些狗日的英国佬就为了那艘船追了他半年多,让他直到丢掉它的时候、也还一单买卖都没来得及做。 更不用说,好不容易从另一个世界找来的兄弟们都折了好几个,哪怕当时被马如龙打进岛来,也没有这般憋屈啊? 这股火一上来,他也不管对面这人是谁,只是冷笑一声,突地把身子一矮。 门口那两个卫兵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抢过了手里的枪,接着一人在两腿中间挨了一脚,跪在地上还没叫出痛来,脑袋后面就砰砰地挨了两下,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罗三炮嘴里哼了一声,这两个傻帽英国佬,比起百多年后香港的那些老爷兵还差……这种狭小空间里还端着步枪,是生怕自己做动作太方便吗? 贝克特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不过他也算是反应速度极快了,赶快几步跑回桌子后面,抄起放在桌上的一把短枪,朝着罗三炮这边就扣动了扳机。 但因为动作太过匆忙、罗三炮过来得又快,这一枪完全没有准星,只是擦着罗三炮的胳膊肘旁边飞了出去,把他罩在身上的衬衫打了个洞。 这家伙还想说什么,不过罗三炮没有听他话的兴趣,拎起刚刚抢来的一杆步枪,朝他脸上就是一枪托。 位高权重的贝克特勋爵直接被打晕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把船长室里的人解决了,罗三炮这才摸出刚才杰克扔给他的指南针…… 这东西对杰克到底有多重要,他也知道得很清楚了;甚至在之前,他还打过它的主意。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别不能理解杰克把这东西扔给他的举动。 ……他是不要这玩意了?能指出心里最想要东西的指南针,这在哪个世界都算得上了不得的宝物,说不要就不要的吗? 不仅如此,刚才还听到杰克让巴博萨掌舵。 黑珍珠号对于他来说也非常重要吧,更别说巴博萨曾经一度背叛了他、把这艘船抢走,就这样他也放心把舵位交给那家伙? 总感觉从芬尼根那边的世界回来之后,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似乎有了什么变化。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罗三炮拿出指南针也不是为了睹物思人的。因为杰克之前跟他讲过了戴维·琼斯“聚魂棺”的样子,更知道只有刺破那里面的心脏才能彻底杀死戴维·琼斯,所以他目标明确、很清楚自己要找什么,指南针的指针连一点轻微的摇晃都没有。 他打开盒盖,顺着指针所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它正指向的是那张桌子,可是打开所有抽屉、甚至掀翻了桌子,都没找到“箱子”的踪影。 他再看看指针,意外地发现这次它又开始指向了后头。 “……下面?” 罗三炮看了看自己的脚下,这下才真犯了难。 作为一艘形制比较正常的三桅帆船,“飞翔的荷兰人号”的船舱结构与拦截者、黑珍珠相差其实不多。船长室后方当然也有通向甲板下船舱的翻板门和楼梯,但想想就知道,那么重要的地方一定还有其他英国士兵看守,而且左右狭窄、贸然进去就是活靶子。 他左右看看,突然发现船长室一侧那烂了一半的窗户,还有窗外漩涡里翻涌的海浪。 罗三炮想了想,干脆脱了衣服、解下衣服里侧用来固定枪械的皮带,拴在了窗口下面的铆钉上,光着上半身、咬着把短刀,从船身的外侧往下层爬去。 荷兰人号的甲板上,杰克和巴博萨正缠着戴维·琼斯,三个人的剑上下翻滚,身形左右闪避,好像一阵走马灯。 这边戴维·琼斯倒是越来越不耐烦,面前这两个海盗都是鬼精鬼精的,甚至不需要沟通交流、配合起来就极为默契,一剑快过一剑,令他疲于招架,应接不暇。 这么打了一会,他终于给烦透了。 [83.第83] 这时他也想起,我不是不死之身吗……为什么要陪两个凡人在这里击剑竞技? 杰克恰好于此时递来一剑,朝着他喉咙直戳过来,这次戴维·琼斯不闪不避,还直接迎上了一步,叫那把剑从自己的颈部穿了过去,连下巴上的章鱼触手都牺牲了好几只。 他残忍地笑起来,用突然变得嘶哑断续的声音说道:“……杰克·斯派洛……抓到你了。” 一旁的巴博萨疯狂地砍着他的手臂,但他根本没往那边看上一眼,而是伸出蟹钳,直接钳住了杰克的脖子,就要用力拧断。 不过此时,甲板下方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 戴维·琼斯一开始还以为是纠缠在一起的两艘船开始互相开炮了,正恼怒着自己并没有下令、手底下的水手们就在擅自浪费炮弹这回事,突然感觉不对。 他的蟹钳突然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四肢都失去了力气,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之后、转头望向船舱入口的那个方向。 那个该死的贝克特好像说过,他叫人用火炮一直对准那颗心脏,如果戴维·琼斯违抗了他的任何命令,就直接开炮把他的心脏轰掉…… 杰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地深呼吸了几口气,看着正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戴维·琼斯。 “……好家伙,罗的动作还挺快。” 船上的鱼人们已经停了手,愣愣地看着船舱那边,也看着他们的船长回过头来,眼神一言难尽,打从眼角滴下一颗眼泪。 “卡莉普索……” 第83节 这个章鱼头说着,可惜喉咙那插着把剑,没人听得清。 他无力地倒了下去,从甲板的侧舷摔下了漩涡中央。 “船长!那箱子被俺一炮给打了……呃,怎么回事?” 刚刚钻出船舱的罗三炮甩着胳膊上的血跑上来,却只见甲板上的大家已经不打了,荷兰人号的鱼人船员们默默地朝这边围了过来。 “……船员的一员,船的一部分……” 这些人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朝罗三炮这里围了过来。 “喂……别过来啊!” 罗三炮把头转向自己认识的几个人,却见杰克正招呼着大家跳回黑珍珠号上去。 “……罗,你忘了吗?飞翔的荷兰人必须有一位船长!”可能是感觉到了罗三炮的目光,他回头朝这边叫喊着。 “啊!妈的,用炮打也算啊。” 被荷兰人号的船员团团围住的罗三炮一拍脑门,朝着还不愿离去的、自己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兄弟们挥挥手。 “你们先跟着船长回去……其他的稍后再说吧。” 第五十八章 黑旗 沉船湾中,所有的海盗都在自己的船上,抻着脖子望向远处的海面。 急切的风雨之中,大家都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海面上狂暴的浪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海岸,有些比较小的船只甚至被波浪抛上抛下,若不是下了锚、险些在码头上撞成粉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狂风暴雨忽然一收。 等海面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海面上远远地只能看见一艘黑色的船……正是黑珍珠号。 “荷兰人号呢?荷兰人去哪了?” 能够从望远镜确认那边情况的海盗们已经骚动起来,之前来到港口这边传达贝克特勋爵“命令”的几个英国海军军官的脸也是越来越白。 满天的乌云也已一卷而空,正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出现,正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港口的蒂格·斯派洛抬起了头,把自己的眼睛从帽檐下露出来,看着那艘黑色的船微微一笑。 “小子,你还真的做到了啊……” 一边自言自语着,他一边将幽深的目光投向侧前方。 就在他看着的那边,码头的尽头,最高最大的那艘楼船上,郑大嫂也闭着眼、端坐在船舱前的太师椅,听着手下人低声的汇报。 “……那么咱们还怕什么呢?升起黑旗吧。” 郑大嫂说,随意地往身边挥了挥手。 在船舱两边的人赶紧拿出牛角号来,呜呜呜地吹响。 不多时,郑大嫂这边的船队纷纷起锚扬帆,往码头外去了。每一艘船的主桅顶端,都挂上了一道缓缓飘扬的黑旗。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面旗是什么意思:死亡。 身为海盗的他们,当然是要将死亡带给对方了! 如今见到荷兰人号似乎已经在女神的帮助下被消灭,九大海盗王的势力也终于纷纷出动,摩拳擦掌地打算与英国海军舰队做上一场。 各个海盗船队都升起了各自喜欢的旗帜,有些是血红色、有些是和郑大嫂一样的黑色,还有一些是画着白色骷髅头、交叉髌骨的“快乐罗杰”旗帜。 距离这里并不算太远的海湾另一边,英国皇家海军舰队正陷入巨大的震动中。 他们也同样目睹了荷兰人号消失在漩涡中,并且更糟糕的是,他们的指挥官就在那艘船上……现在这些倒霉的水兵觉得,贝克特勋爵多半是跟那艘诡异的船一起沉掉了。 “我们怎么办?” 海军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不免看向自己的船长,想知道现在大家要怎么办才好。照原计划继续剿灭海盗?还是暂且后退保存实力? 眼前的海盗可不少啊……九大海盗王的船队加起来可远比他们的“皇家舰队”更庞大,在没有了荷兰人号和克拉肯的情况下,别说剿灭了,能靠着舰船更优越的速度性能逃出去已经算是幸运。 正在他们犹豫着的时候,只见战场正中间的黑珍珠号已经朝这边转过来。 “抬出来!都抬出来!”杰克站在甲板上指挥着水手们从船舱里往外抬着什么东西,他刚才大致看了一下……哪怕是在刚才那种超自然、让人恍惚感觉做了个梦的战斗后,似乎甲板上也没有多少减员,算是结果不错。 至于英军舰队……现在他是真的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从另一个世界拿来的鱼雷还有好几颗,干脆就都给英国佬尝尝鲜好了! 巴博萨满腹牢骚地掌着舵,他现在怀疑杰克是不是开始蹬鼻子上脸了?难道又把他当成了当年那个黑珍珠号上的大副? “英军舰队好像乱起来了,我们不趁现在打过去吗?”特纳一边帮忙搬着装鱼雷的木箱,一边问道。 “……人家那么多船都还好好的,一艘船上就有30到40门炮,现在冲过去挨打吗?” 杰克耸了耸肩,又指了指黑珍珠号的船顶:“赫克托刚才为了让黑珍珠和荷兰人分开,把桅杆打断了一块……我们现在连帆都摆不正,还是先等等再说。” “等什么?” “等那个……”杰克指了指海平线的另一端。 只见英军的舰队中间,忽然有一道冲天的水柱扬起,本来按战列线排得好好的船队顿时乱了阵脚,整个阵型都被冲散开来。 距离太远,特纳根本看不真切,往那边打量了好一会,才不敢确定地说:“那是……飞翔的荷兰人?” “不错……而且是扬起了黑旗的荷兰人号。”杰克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几枚鱼雷都在甲板上装载好了,满意地朝巴博萨挥了挥手,示意他黑珍珠号可以动起来了。 芬尼根那里的海盗们真是帮了很大的忙。 他们搞到的这些鱼雷为了方便小队使用,特意挑选了易于发射的型号,不需要水下发射仓也不需要密封炮管,只要产生的推力能把鱼雷放到海面上就可以自行启动……当然,现在这些东西方便的是他杰克·斯派洛。 在乌云渐渐散去、午间的阳光穿过海水、把沉船湾映得一片蔚蓝的时候,黑珍珠号转过了头,跟后面大大小小的、扬着海盗旗帜的船只一起,向着正一片混乱的英军舰队杀了过去。 在那里,罗三炮正站在荷兰人号的船头,手拿着尖刀狂笑着,指挥着自己的船员们对英军舰艇展开炮击。 这艘“鬼船”时而出现在英国佬的阵型正中,时而又突然沉入水下展开潜航,追杀着脱离战线的单艘舰艇。 在海盗们也冲上来之后,英国的舰队迅速溃败,一半的战舰都永远留在了沉船湾,另一半也是身上带伤、失去了战意,趁着荷兰人号在吞噬其他船只时赶快逃走了。 从结果来看,这堪称是东印度公司乃至于英国皇家海军近几十年来的最大失败。 打从这一天起,皇家海军的舰队内就开始流传着两艘船的传说。 其中一艘,在水下航行的亡灵之船,可能随时从任何地方冒出来撞碎军舰的船身、吞掉船上所有水手的灵魂; 另一艘有着黑色的船身、黑帆黑旗,能够召唤速度极快的水龙,它会在海面上划出雪白的浪线,等到达了目的地后就立刻喷出火焰,再结实的船也会被炸上天。 当然,传说里永远都会包括那遮天蔽日的黑旗,还有海盗们口中唱起的歌……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着,其他人在海上航行……从水墓之中、钟声响起,你听见那阴沉的声音了吗?……” 贝克特勋爵醒过来的时候,还很惊讶眼前看到的画面。 杰克·斯派洛和赫克托·巴博萨不怀好意地拿枪指着他,没有人有扶他起来的意思;中间站着的是特纳和伊丽莎白,这对男女看着他的时候双眼冒火,他刚刚吐了好几口海水、从地上爬起来,就被特纳一脚踢在腰上,跌坐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啊……啊……” 他低声惨叫着,早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现在这位勋爵也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了……荷兰人号被攻击,一个肤色黝黑、身高体壮的中国人进来把他敲晕了,再醒来时就发现荷兰人号正在下沉。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块碎船板,用腰带把自己和船板捆在了一块、趁着没人注意他跳下了水,不过在游出去没多久之后就被疯狂翻涌的海浪撕扯着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正因为把腰带解下来捆自己……现在被拖上了黑珍珠号甲板的他没穿裤子,根本没有什么贵族风度可言。也不知道,他一贯的优雅做派是不是跟那条马裤一起被浪花给卷走了。 “卡特勒·贝克特……你是个杂种、无赖、披着贵族皮的下三滥。你在残忍地杀害我无辜的父亲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伊丽莎白走上前去,对着无法回答的贝克特痛骂道。 贝克特记得她。 在几个月之前,皇家港那里,她还是一个肤色雪白、漂亮又精致、眼神中满是天真的可爱贵族姑娘……但如今的她一身劲装,脸上和手臂上都被晒成了小麦色,眉眼之间满是锋锐,抿紧的嘴唇上还有一道纵向的伤口,看上去坚强刚毅,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应该更重视这个女人的……还有小铁匠特纳,还有杰克·斯派洛,还有那个中国海盗…… 变数太多了,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自己却被骄傲蒙蔽了双眼,导致了如今的失败! 贝克特剧烈地咳嗽着,好久之后,才用沙哑的嗓音硬挤出了一句话:“你们……打算……怎样……” “……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们会用你最喜欢的那种处决海盗的方式来处决你,勋爵。”杰克冷笑着开口,“并且伊丽莎白女士强烈要求亲自执行,我们可不能挑什么太出奇的死法给你。” “……你们这是……在挑战英国的尊严……公司不会放过你们……英国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次轮到巴博萨回答了,他看着两边海水上漂浮着的船身碎片,嘿嘿嘿嘿地笑着说:“都打成这样了,难道我们还会指望和东印度公司、和不列颠友好相处?” 贝克特是不是像那些被处刑的海盗一样,感觉到了恐惧和无助呢?没人问,估计他也说不出来了——已经急得不行的伊丽莎白很快就把这家伙的嘴巴堵死,在他脖子上拴上了绳子,把他挂在了沉船湾外。 听黑珍珠号上的船员们说,那家伙连挂在那疯狂蹬腿的时间都比一般人要长。 第五十九章 飞翔的中国人 打完了这一仗,又见证了海盗把英国贵族吊在山崖上的奇景之后,九个海盗王里就有五个先跑回自己的那片海域了。 之前贝克特的追杀叫他们损失惨重,急需休养生息、再行积攒船只和人手;另外,看着海湾里停泊的那艘鬼船,他们即使知道是队友、也会感到头皮发麻,还是早点跑路为好。 留下的四个“海盗王”里面,有三个都在同一条船上,还有一个至今仍挂着“海盗大帝”的名头…… 在沉船湾里,也就只有这艘黑色的船敢靠上去、只有他们几个人敢登上“飞翔的荷兰人”。 罗三炮站在舵位后面,光着膀子,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道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刺穿戴维·琼斯的心脏、杀死了他的人,将会成为飞翔的荷兰人号的新船长,接过他往来于生死的世界之间、运送海上亡灵的任务。可是接任船长还得先做个小手术,这谁也没跟他罗三炮提过啊! 坐在一边船舷栏杆上的卡莉普索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她的身体在体内映出的星光中不断变幻着,一时是穿着轻纱的豆蔻少女、一时是纹面的黑人女巫、一时又变成了古典油画中那些赤裸的丰腴美人。 每个人、每次看向她,好像都能看到自己内心中欲望的折射。 只有荷兰人号如今的船长罗三炮才能看见这个不断变幻的样子,这是女神在人眼中的形象的来源……但也只是她更深一层的“表相”而已,或者用佛家的话来说,叫做“色相”。 至于女神的本质是什么、又是什么样子,恐怕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看得清。 她坐在船舷上,双手拄着栏杆,轻轻荡着双脚,用那缥缈虚无的语气对自己的新船长说:“凡事都有代价。即使从概念上‘永生不死’的生物,也一定要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就是自然之理……” 罗三炮终于没有当面称呼女神为“算命娘们”,不过也并没有多尊敬,只是走过来,拎着一个木盒子询问:“所以现在俺是要咋办,把这东西给你吗?” “你爱我吗?” 卡莉普索却这样问他。 “呃……”他只能抓了抓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神微笑着点了点头,说着:“那么不要把心交给我。” 罗三炮把盒子收进怀里,又想起另一个曾经把心掏出来的人,又问:“那个章鱼头呢?” “戴维·琼斯吗……”女神把脸转向另一边,语气平淡地回答:“他现在可以永远呆在海底,一直陪在我身边了,直到我们一起消失。” “神也会消失的吗……” “万物都有其终末,神灵也一样。不过我可能会呆得久一些吧……因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人在畏惧海潮的狂暴、也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征服大海。你不就是其中一个吗,我勇敢的船长?” 听完这些话,罗三炮还想抬起头来说什么,但已经看不见卡莉普索的身影。 神的意志已经传达,他的责任也已经注定,是时候上路,开始运送那些在死者的海域徘徊了很久的亡灵们了。 特纳也在船上。 他找到了鞋带比尔,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 [84.第84] 直到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从诅咒中解脱出来的样子,他才发现,自己少年时的记忆可能出了点什么差错……面前的男人并不是那个他印象里强壮伟岸、就快比天还高的身影,他甚至有点微微的驼背,手上、胳膊上全是长期体力劳动留下的痕迹,粗大的手指、血管凸起的小臂,还有晒黑的皮肤等等。 不过他总算不再像是一艘在海底泡了几十年的沉船一样全身长满海星、藤壶和珊瑚了,鞋带比尔看起来就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撑着自己的腰,费力地在船舷一侧坐下,满怀欣慰地对自己的儿子说:“你把我救出来了,威尔,看你长成了一个多么棒的小伙子。” “可是我还是没能彻底拯救你……我没能让你离开这艘船。”威廉·特纳则是摇了摇头,深深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我已经是这艘船的一部分了呢?其实在当年,我就应该已经死透了……是荷兰人号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在今天再见到你的机会。” 比尔说着,伸出手好像想要摸摸威廉的头,但想起现在儿子也已经大了,终于还是尴尬地收回了手。 “……我每十年还是可以上岸一天,十年之后,我希望你把我的孙辈带过来给我看看。到时,哪怕我会永远沉眠在波涛之下,也不会有遗憾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正静静停在附近的黑珍珠号。 在那艘船的甲板上,伊丽莎白·斯旺终于换下了戎装,当然也没穿上那令她痛恨的紧身胸衣,而是在郑大嫂的帮助下换了一身中式的襦裙。现在她正在被郑大嫂派来的侍女梳着发髻,再在头上插上发簪、挂上玉饰。 看见那边的父子两人往这里看过来,她不由得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 威廉也回以微笑,对自己的父亲说:“可惜你看不到我们的婚礼,‘海盗大帝’陛下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选定新的集会地、把法典重新交给掌管人,等她忙完了、荷兰人号应该也已经回到海里了。” “我能不能看到不重要……你既然决定要娶她,就好好地陪在她的身边吧。” 第84节 荷兰人号已经在起锚了,比尔也站了起来,抓起了这个傻儿子:“别再想着已经离开的人了……去组建一个新家庭,好好陪着她。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你是个远比我优秀的人,就千万不要变成和我一样的家伙。” 在船上的客人们开始放下小船的时候,罗三炮也正跟杰克和郑大嫂说着什么。 先是郑大嫂,罗三炮郑重其事地向她拜托:“嫂子,俺罗三炮剩下的兄弟们就交给你了……他们都是在海上打了半辈子,对咱们这行的道道都是门清,也可以相信,希望嫂子多多照顾。” “没问题,有我郑石氏一口饭吃就绝对少不了他们的,你放心吧。”郑大嫂点了点头,叫旁边的人去黑珍珠号上点人……如果人家不肯,宁愿跟着黑珍珠号,那当然另说;只要肯加入她麾下的都记下名字、分配船只,另外安排大鱼大肉的先招呼一顿,外加五十两银的安家费都不在话下。 不过安排好了这些,她也朝着罗三炮笑了笑,低声说:“你之前不是让他们多打探打探我干儿子的事吗?想必你真正看重的不是我,是那小子吧?” “嘿呀,老嫂子,我怎么觉得你这眼睛比一般人还灵得多呢?” 罗三炮也不在乎,干脆地承认了。 刚才茅趸跑上船来找他的时候,他还真的跟人说了,郑大嫂手下这些人里,就她干儿子一个最可能成大器,小伙子绝非池中之物。 现在罗三炮受了奥林匹斯神系的招安,替人运送灵魂去也,自然不会再在海上兴风作浪;还活着的那些人可要吃饭,除了当海盗之外好像也什么都不会,只能选一个其他势力加入麾下了。 既然要投靠他人,那当然得选个最有希望混成一方霸主的、真正的“海龙王”。 郑大嫂也是感叹了一声:“那小子的确早晚要在海上打出名声来。等我再替他铺上几年的路,就回广州去做买卖养老了,这份家业留给他正好!” 说完,她也挥了挥手,叫属下扶着自己,登上小船,准备往黑珍珠号那边回去了。 最后一个要走的是杰克,时至今日他还是有点担心,自己当初是跟戴维·琼斯签了合同的,让他成为黑珍珠号的船长、他的灵魂则会在十年后归于荷兰人号……虽然现在戴维·琼斯已经没了,但谁知道那合同还生不生效啊? 不过好在新任船长罗三炮并没有要留下他的意思,只是意味深长地把两件东西塞给了他。 先是那个指南针,杰克抚摸着它,对罗三炮笑着问:“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它吗?” “哼。”罗三炮撇了撇嘴,“你都能放手、不再把它看得太重要了,难道俺罗三炮比不上你斯派洛?三爷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用不着它来提醒。” 另一件物事就比较惊悚了,是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虽然没连着血管、可还是在跳动的心脏。 杰克苦笑了一下,抬头又问罗三炮:“你把这玩意给我干嘛,该不会是你对我有意思吧?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知道,你喜欢那边那个小洋妞嘛……别瞪俺,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来啊。” 罗三炮点了点头,又嘿嘿地笑着:“女神说要永生就一定得把自己的‘弱点’交出来,不过老子想了想,要是把这玩意放在酒馆里,那不是连最后一个弱点都没了吗?到时天上地下,还有谁能杀得了俺罗三炮?” “万一我把它刚带到酒馆里、它就停跳了,你就是我见过的死法最蠢的海盗。” 杰克嘀咕着,还是把这两样的东西都好好地收起,转身踏上了小船。 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之后,罗三炮志得意满地挥了挥纹着镇海夜叉的右手,叫道:“出发!咳,女神要咱们赶紧去干活啦。” “是,船长。” 旁边有人回道,罗三炮转头一看,惊奇地说:“你不是那个,那个……” “我是诺灵顿,船长。”诺灵顿无奈地点了点自己的帽檐,“我也是死在海上的亡灵,所以……” 罗三炮哈哈一笑:“好啊,走吧,咱们现在就去看看那个贝克特勋爵在不在下面,把他抓过来给你打下手。小的们,扬帆!” 第六十章 向着海平线彼端 “你让我把它放哪?” 见到那颗心脏的时候,薛鲤都无语了。 这间酒馆的客人好奇怪,为什么连这种东西都要寄存在我这啊!而且它还在跳,它还跳得很有力呢! “啊,这毕竟是罗先生自己要求的,我只是代他转达。” 正喝着酒的杰克果断举起手示意与自己无关,虽然现在他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颗心脏显然并没有因为离开自己原本的世界而停止跳动。 罗三炮赌对了,他从此成为了真正的“不死之身”。 不过杰克倒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也渐渐像戴维·琼斯一样开始把自己逼疯。虽然他并没跟女神有什么瓜葛……但人嘛,疯掉的方式又不止一种。 薛鲤发了几句牢骚,倒还是把这东西收下了,想了想之后,干脆放在了身后的酒柜里……酒馆里是有不能伤害其他客人的设定,但这个客人如果并不完整,那他也不知道这设定还管不管用,不如就放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出于某种恶趣味,他还特意找了个口径比较大的玻璃酒罐,把这颗心放了进去。 别的酒馆顶多有泡蛇泡壁虎的,他这里泡的可是人心!还是活的! 希望这东西的外表不要把某些新客人吓跑吧。 杰克喝了一会酒,觉得肚子里有点空,又向主教要了一份熏肉,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又朝着吧台上扔下两枚银币来。 “真见鬼,我记着上次发了一笔小财来着……” 巴博萨攒下来的金银珠宝被他卖出之后,给黑珍珠号的船员、包括当时还在船上的罗三炮都一人发了一份,作为船长的他当然拿了最大头。 根据他的计算,这笔钱足够他穷奢极欲地过上好几年了……怎么才来了酒馆几次,就感觉到自己好像又返贫了? 不过他也没在意,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只揣了零钱,剩下的都放黑珍珠号的船长室里了。 只是等他醉醺醺地从酒馆里又走出来,被夜风一吹,立刻就清醒了不少……才发现面前已经是沉船湾那没人在的冷清码头。 在一场大战之后,海盗们已经是各回各家、找生意做去了;在这里办了结婚仪式的特纳和伊丽莎白则弄了个假身份、跑到爪哇乘上商船不知道去了哪,可能是要回去皇家港附近度蜜月吧。 本来在港口的泊位里应该还有最后一艘船停着——他的黑珍珠号。 不过现在他放眼望去,哪里还能找得到那艘船的影子? “啊……这样啊。” 事到如今,他即使再不想承认也不行了……黑珍珠号又把他扔下了。 幸好这并不是第一次了,沉船湾也不是什么荒岛,他在这里应该还是能好好活下去的;喝了太多酒、脑袋已经转不过来的杰克站在夜风里愣了一会,才摇着头往沉船湾里面走去。 这次背叛应该还是巴博萨怂恿的吧?不知道他发现自己其实能在一瞬间回到黑珍珠号时,会是副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今天还是就这样吧,他实在很想找张舒服的床睡上一觉了。 杰克拎着从酒馆里拿出来的半瓶酒,嘴里哼着歌,朝着沉船湾深处走去。 在跟东印度公司打了规模那么大的一仗之后,哪怕海盗们打赢了,这里也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海盗王们集会的场所,因此在伊丽莎白的提议下,大家开始分头探索那些航线之外的、无人曾涉足的荒岛,想要选择另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作为基地。 沉船湾里已经搭建好的房屋、沿着山壁开凿出来的复杂洞穴结构这下也得彻底废弃了,当杰克沿着台阶再一次走上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灯火,只有那暗到像是野兽的口、正要择人而噬的山洞口。 只有最上方那曾经是海盗集会地的地方还有点点的灯光……也不知道是谁还没有离开,难道是打算死在这座岛上吗? 杰克往上走了好一会,才推开了大厅的门。 在大厅中间那张桌子旁,凌乱的羊皮纸上点着孤零零的一盏油灯,一个戴着宽檐双角帽、身穿红色外套的身影正坐在椅子上,把双脚架在桌沿,捧着一只鲁特琴,信手弹着不成整曲的小调。 “父亲……” 杰克还是很怕面对自己的生父的,不过既然进来了,对方也一定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音,现在要走就更加不合适。 他只能走上前去,坐在了蒂格·斯派洛旁边的那张椅子上,把半瓶酒放在了桌上。 “唔……你总算懂点事了,傻小子。” 蒂格抓起酒瓶,咕咚咚地灌了一口,舔了舔嘴唇,露出意外的神情,继续说道:“你从哪搞来了这么独特的酒?” “从一间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酒馆里……薛老板说它叫‘奶油金酒’。” 杰克敲了敲那玻璃瓶的瓶身,提醒自己的父亲要注意瓶子里液体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酒液正泛着细腻的乳黄。 “虽然不够刺激,不过还不错……”蒂格评价道,“看在这瓶酒的份上,我就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好了。” 说着,这老海盗从椅子旁边捡起一个长长的竹筒、递给了杰克。 盖子打开,那里面装着的正是啸风的那张海图……据说可以到达一切秘密之所的、图上的谜语比斯芬克斯的还多的那一张。 “赫克托……可怜的老家伙。”杰克得意地笑着摇了摇头,他把这海图偷出来当然只是以防万一,不过没想到巴博萨这么着急就动了手……希望这只老海狗没有因为心虚而跑出去太远,不然等他发现海图丢失、再回到沉船湾来找杰克的时候,可就已经会太晚了…… “别对巴博萨太残酷了,他怎么说也曾经是个海盗王,一定会有常人比不上的野心……你们多半还会在海上再遭遇的。” 蒂格说着,不过也并不打算去约束杰克的行为……孩子大了,他打算怎么办那是他自己的事。 话说回来,即使是这皮孩子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没怎么管过他。 因为那是海盗们的黄金时代……自己有幸跟海盗史上最著名的几个人打过交道,并且被他们的气概深深折服。跟那些响当当的人物比起来,杰克尚且还嫩得很。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问:“他们把你的船开走了?你打算怎么离开,要不要我的‘吟游诗人’号送你一程?” “别了吧,爸爸……”杰克立刻大摇其头,“我有船……刚刚我在海湾里看到一艘小船啦,再给我来点吃的,明天早上我就上路。” “你打算去哪?” “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这次……就交给风吧!”杰克毫不在乎地说。 “杰克……你终于开窍了。”蒂格欣慰地站起身,一脚踹开了旁边的柜门,掏出两个银杯子来,给自己的儿子和自己各倒上了一杯“奶油金酒”。 以前这个小子想要的太多了……反而蒙蔽了他的眼睛。 曾经他想要海盗王的名望、想要最快的船、想要财宝,但这一切其实都是接近真正自由的手段……当他开始把手段当成目标本身的时候,可以说他就被欲望束缚了。为了黑珍珠号,他甚至能跟戴维·琼斯做交易。 直到今天,看来他才终于想明白,他胸口挂着的那个指南针不应该是他的枷锁…… 第二天的黎明到来的时候,已经在海上走出很远的黑珍珠号终于暂且收起了帆。 赫克托·巴博萨正站在舵位后志得意满地微笑着,杰克那家伙好像又开始信任他了……不过这真是个蠢到极点的决定。 就算在沉船湾时、他为了大局没有背叛杰克,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想要黑珍珠号了。杰克才当了几年船长啊?黑珍珠号在加勒比海上的威名是他赫克托·巴博萨打出来的! 就在此时,以吉布斯先生为首,一群海盗纷纷朝舵位这边涌过来,急切地望着他们新任的船长巴博萨。 “船长……我们不是想挑战你的权威,只是大家总得知道要去哪,才能把活干好……” 吉布斯先生保持着谦恭礼貌地态度,这么跟新船长说着。 说实话,跟着杰克是不错,不过其实并没有多少钱赚,还总被牵扯进这样那样的超自然事件里……倒是眼前的巴博萨船长,找财宝的本事、抢劫商船的本事都是出了名的,估计带着这一船人发财是没什么问题。 巴博萨知道自己这次不拿出点真东西出来是镇不住这些家伙的,于是只是笑了笑,说道:“你们不就是想问我们下个目标是什么吗。听我说,发财固然好,不过咱们干海盗的,那是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拼命的……抢来了钱也不知道能享受几年,就得去海底报到了。不,我们这次要去找的,是能让你我都更加不用担心这些的东西……伙计们,你们听说过‘不老泉’吗?”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伸向身后,想从皮袋里把那支装着海图的竹筒抽出来。 不过刚摸到皮袋的轮廓,他就感觉不对,赶忙拿起来一看,里面哪还有什么海图? “杰克·斯派洛……” 巴博萨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杰克则是驾着一艘小船,从沉船湾里晃晃悠悠地飘出来,张开了那临时用边角料剪裁而成的帆。 船上的淡水和食物都很少,不过看起来他并不担心,只是挑开了手里指南针的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之后,盯着指针看了好几眼。 “呦呵~呦呵~我那海盗的人生……” 他哼着歌谣,消失在了海平线上和缓的浪花里。 第六十一章 记忆里的浪花 “唉,真是太惊险了。” 坐在酒馆里某张桌子旁的时候,马如龙还在感叹着。 他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亮给前来招呼他的黛格看,同时眉飞色舞地夸耀起自己的战绩:“三条海盗船,一百多个海盗,被我给一锅端了。水警的舰船比海盗的船要小一号,幸好我们这次终于装备了新式的步枪,算是有惊无险…… “最后那家伙逃到山洞深处,身边还有几个海盗。我追进去的时候,那真是非常的惊险,还好我这个人一身正气,大叫一声‘小贼还不束手就擒’,把他们吓了一跳,然后冲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接下来,他就又开始讲起“独眼李顺”的事。 上次他也是费了好大力气、甚至前往另一个世界救回了杰克,才能从罗三炮口中打听出来关于这家伙的来历…… 罗三炮说,虽然表面上他是这“独眼李顺”的上级,但其实俩人间并不算什么从属关系。 [85.第85] 曾经在几十年前,两个年轻人是一起在另一位海上大豪的船队里混起来的,说起来李顺的地位比他还高一点;但是后来香港开埠,大哥说要找人去香港混进有钱人堆里,给自己提供航线等等内幕消息,于是安排心思活泛的李顺离开海盗群前去执行。 大哥没两年就在一桩生意里死掉了,当时最能打的罗三炮接手了人手和船只……但这时李顺那边的关系就有点尴尬了,人家要是不肯认这继承关系、直接从此消失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整个搬到三炮岛、又设法联系上这“独眼李顺”之后,对方还是知情识趣地表示愿意与罗三哥共谋大事。 从此两方就建立了更稳定的交流渠道,开始了合作:在香港的李顺为罗三炮提供消息、为海盗们销赃,同时借这桩生意自己也是大赚特赚。 慢慢地,李顺这个人改了名字,在香港混到风生水起,甚至挤进了上流社会;如果不是从罗三炮那得到了信息,马如龙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当选了华人议员,还获封太平绅士,整天出入于洋人的酒会中。 那天在宝顺行、本来这“独眼李顺”也是要到场的……不过里面的海盗打算抢一波大的,所以事先告知了他不要前去,也让他躲过了跟马如龙等人直接撞面的情况。 经过卓一飞在黑道上的调查,马如龙知道这位独眼李顺暗自又组织了一支海盗船队,准备重操旧业、继续抢劫往来客商的财物、并由他进行销赃,为他继续提供金钱上的支持。 最近他们还盯上了最值钱的货物……听说清廷正全力追缉的几个“反贼”正要离开广州、转道香港前去外国,若能抓到这几个人,朝廷自然大大有赏,说不定还有官当。 为拿下这一桩大生意,李顺从街面上的会众里也招了一些人来充实战力,结果叫会中兄弟知道,转头就寻机报给了卓一飞。 也正因为这一偶然的事件,马如龙终于抓住了李顺的尾巴,把他堵在了海上。 “……要是我在香港动手,那根本不可能成功。不光是没有证据不可能扳倒太平绅士的问题……他这个等级的人在上流社会是有影响力的,甚至他组织船队、出海抢劫的背后说不定都有英国人的参与。 “香港的法律制裁不了李顺这种人……只有我可以。只要我在海上把他跟海盗船一起干掉,沉到海底去,这人有再大的势力也不管用……他要是死了,谁还管他是不是什么太平绅士,顶多报个失踪,叫天赐头疼去吧。 第85节 根本没怎么跟他交流过的黛格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怪话,只是礼貌地笑着,做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讲了半天,终于口干舌燥的马如龙还是住了口,咕咚咚地灌下一大口啤酒,才有意无意地问: “怎么今天薛老板不在?” “老板他头疼,现在应该还在休息吧……” 黛格回头看了看员工走廊的方向,这么说道。 在自己的寝室里,薛鲤正抱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努力忍受着记忆被割开、又从脑海里泛起画面的痛苦。 终于解决了这几个世界的客人遇到的问题,他也再一次被过去的记忆给塞满了脑子。 这次他想起来的是一段海边的过往。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记忆里的场景一开始,就是他躲在一块礁石后面,剧烈地喘着气,头顶上的石块还在“啪”、“啪”几声之后不停地往下掉。 当时的他害怕极了,心里不停地涌出“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如果再谨慎一点就好了”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对于解决眼前的困境毫无帮助。 “他手里有枪!” 最后固定在脑海里的念头就是这个,后面的子弹从他身边“嗖——”的一声掠过,又在远处的海面上溅起一朵水花。 估计今天是没法逃出生天了。 奇怪的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小命很可能就会丢在这片海滩,到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却是一个完全不相关的念头。 “我刚才是不是直接坐在了海水里?” 冰冷的海潮拍打着海岸,也灌进他的裤管里,让他肢体上的末梢神经感觉到一丝微凉。他想着,死在海水里可不是件好事,除了水太凉、不会舒服之外,自己的尸体也会很快给海洋生物吃掉、分解;而且大海实在太大了,又会消灭掉沙滩上的所有痕迹,说不定甚至等我整个人都消失了时,都一直没被发现过。 后面持枪的敌人还在叫骂着,声音越来越近了,自己的死期也是…… 但终于,他期盼已久的那个声音响起:“别动!放下你手里的武器!” 人民警察终于赶到了现场,把他从这绝望的境况中解救出来。 记忆就到此处为止。 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些记忆,薛鲤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发了很久的呆。 他几乎可以拼凑出自己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但直到现在,他还是缺少关键信息。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都做过什么、是在什么东西的驱使下才那样做的,只能按照记忆中自己的年纪渐渐把这些时间连成线,把回忆的碎片从前到后地串起来。 少年时的记忆暂且不提,他在成年后的生活还挺多姿多彩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众生一样、在平凡地生活着……唯独有两件事不同。 公交车上,他辨认出了一个并不是以回家为目的的人; 海滩边,他险些被一个持枪的男人杀掉。 薛鲤大胆猜测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是有因果关系的,原因很简单……别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件严重到会导向“动用枪械”的结果。而且根据目前他大概有数的时间线,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也相差不多。 但是谜团又更重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又是怎么落到最后的下场的? 恐怕只有继续努力工作、继续解决一些新客人的问题,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得到答案了。 这么想着,薛鲤终于起了身,去浴室那边洗澡准备开工了。 在找回了关于这几个世界所代表的“幻想作品”的记忆之后,他对于几位客人的结局表示情绪稳定……才怪吧!罗三炮竟然当上了“飞翔的荷兰人”号的船长,并且还把心脏寄存在了自己这里;这样的超展开即使不是第一次,也总会让他头皮发麻。 看来自己今天也还是得喝一杯、把这些事暂且忘掉的好。 等到薛老板终于从走廊里走出来,接过黛格的班,坐在了吧台后面的时候,马如龙也早已经走了。 虽然“独眼李顺”的势力覆灭,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比如这些人本来预定要劫的是哪条船,那船上的大人物会不会再被清廷用其他手段暗杀,海上死了个太平绅士需要怎么解释之类的。 忙到冒烟的他本来只是想来找薛老板说几句话,然后就回去;不过薛鲤还是被自己的记忆困扰,没有第一时间走出来听自己的客人倾诉。 于是马如龙喝完自己的酒之后,就回去了自己的世界。 那张桌子上只留下被空杯子压住的、他的买酒钱。 除此之外,杯子里还扔了另外一个东西……薛鲤和酒馆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马如龙、洪天赐他们认得出来。 这分明就是马如龙升职并被授勋的时候,他从那个英国佬、也就是香港警务处长手里接过的勋章。 “收起来吧……”薛鲤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人把我这当成什么?废品回收站?” 现在这枚英国人的勋章对于马如龙来说搞不好还真就是件废品,即使他曾经还很重视、说不定还曾经因为这枚勋章而倍感荣耀。 对于薛鲤和这间酒馆来说……它就更没什么价值了,不过好歹形制还算漂亮,就放在罗三炮的心脏旁边做个装饰吧! 第一章 沉默的美男子 在一个令人疲惫的傍晚过后,戴着棒球帽的少女吉布还是走进了这间酒馆。 她本来以为考上大学之后日子就会变得好过点……但显然她还不到能自由享受校园生活的时候。 来自阿米莉亚的财物支援渐渐停止了,这位吸血鬼长老说她们的世界目前正需要那些钱,可能挪不出多少来支援自己的血裔;而自从翘了家之后,她显然也没法再从父母那获得什么帮助,何况就算可以、她自己也不肯。 所以目前为止,她还是得一边打几份工、一边抓紧学业。 别的同学在大学里就算再乖,也是要时不时出门参加个派对、喝点酒放松一下的,她则是绝对不去参加这种活动……傍晚她还得去加油站便利店当收银员的。 只有忙到了深夜、她才能来薛老板这里休息休息……后半夜她还要回宿舍去复习今天的课程、做作业,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去上课,简直成了她曾经最鄙视的那种书呆子。 她觉得,要是她高中前两年有这么努力,她如今的人生应该完全不同。 虽然也不能再把它叫“人生”就是了。 不仅如此,她每晚还要在薛老板这饱餐一顿。当然都是吃“正常人的料理”。 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因为体内存储的能量不够、或者误食他人的血液而闹过“渴血症”,但是她不敢赌。万一真的失去理智了、吸了人血,那她不是白白坚持了这么久? 而且最近主教的手艺也越来越棒了,不管点什么菜人家都能给你弄出来,还都很正宗。 于是,她一进门的时候就叫起来:“主教!今天的推荐菜单是什么?” 没有活儿、坐在吧台边观察人类的主教耸耸肩,开了口:“薛老板的特别菜单,猪血糕。” “啊啊啊!” 吉布抱着脑袋大叫起来,“我不想喝血啊!会上瘾的吧?” “没有那么严重,你这个爱哭鬼!”阿米莉亚正走过来,听到这没出息的话顿时皱起了眉:“我都吸了几百年的人血了,还不是说戒掉就戒掉。” “你可以整天呆在这,我可不行……我现在对血腥味越来越敏感了,同学随便有个小伤口、甚至只是到了生理期我都能知道,很难受的。” 吉布叹息着。 薛老板正巧也从楼梯上走下来,闻言失笑:“……那正好,多吃点,免得你继续这么敏感下去。主教,给她来碗大的,顺便倒一大杯生啤给她。” 吉布这才转头往门口的一侧看去,顿时惊呆了。 在酒馆门口旁边、正对着电子游戏机那边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已经架上了一排楼梯。 五尺长的木板组成了宽阔的阶梯,被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钢索固定住,另一端则牢牢地嵌在了一侧的墙壁里;阶梯的扶手就在钢索的里侧,看起来不是很稳当,但走起来却是感觉不到丝毫的摇晃。 楼梯上面,可以看到绕着正厅吧台附近区域的一整条走廊,隔着柱子和回廊的空间,隐约能望见一些半封闭、门口都挂着竹织帘的空间,里面有些沙发、茶几之类的东西在。 根据吉布的认识,这些空间应该叫“卡座”。 很好,这间酒馆终于又超越了无聊的极限,建造出了一些完全用不上的结构……所有客人都在大厅里座,新客人也多半会直奔吧台,哪有人会去二楼坐什么卡座啊? 正这么想着,吉布就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从二楼走了下来。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大得过分、把肩膀和胸前大部分都笼罩在内的披风,看不清披风里穿了什么。 他黑色的皮靴踏踏地踩在楼梯上,胸前好像龙的眼睛一样的蓝色坠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着;宽到异常的帽檐下,带着波浪的黑色长发自然地从肩膀披洒下来,黑亮柔顺,让酒馆里的姑娘们都忍不住的羡慕。 可是……这个男人身后还背着一把剑。 那把剑的剑锋加上剑柄足足有两米长,跟男人的身高差不多;颀长的双手剑柄、向两边伸出不短距离的护手结构和剑锋一起组成了一个明显的十字形状,叫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个舞台剧演员,那敢打扮成这样的人一定就有点本事。 更何况,吉布还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那个男人走到一楼,往她这边抬起了头。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吉布看到那男人的脸的瞬间,顿时就屏住了呼吸。 他的脸苍白到发灰,但完全不影响那优越的五官和神秘优雅的气质;高高的鼻梁、刀削般锋利的下颌线,紧抿着的双唇棱角分明,细长的眼中闪着深邃的幽光。 他一定是个不习惯说话的男人,因为那张脸上就写满了遗世独立的孤独感、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如同凛冬般的气息。 可是他的面容又是如此精致……就像是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冰晶,叫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还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他那珍贵的容貌就这么碎掉——如此完美的面容一定是特别脆弱的吧?造物主应该还是公平的吧? “贵族?” 从这个男人嘴里吐出了声音低沉的问话,不过话中的内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吉布愣了愣,转头看向阿米莉亚。 如果在场的人中有人能被称为“贵族”,那多半只有她了吧?不光是吸血鬼一族的长老,她在几百年前应该是真的有过受承认的贵族爵位的。 不过阿米莉亚也只是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那个高大的男人。 她也被这位的容貌震撼了那么一瞬间,不过毕竟见多识广,而且也早过了颜控的时期,只是回答着问题:“我也许是贵族……不过我敢肯定,这种‘贵族’跟你口中的意思一定是不一样的。薛老板没给你说过酒馆的事吗?” “说过了……” 男人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了,只是伸出手来,把几枚刻着繁复花纹的硬币交给了薛鲤。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代的钱币……完全认不出来,因为那上面也并没有什么属于已知时代的标记。 硬币本身的材质并不是银,而是某种奇怪的合金,柔韧性和延展性都不错,并且在灯光下还反射着一轮一轮的辉光;硬币上刻着精细的荆棘纹样,却没有面值,也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钱、值不值钱。 男人只是放下了自己认为价值与这一餐相等的货币,然后压下帽檐,轻轻甩了甩披风,往门口走回去了。 薛老板则是目送着男人走出了门口,才掂了掂手里的钱。 收到这种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一般来说只要是贵金属、在任何世界的行情就都还算不错;哪怕其实不值钱,也不过是几块猪血糕和一杯酒罢了,由他来请客也无所谓。 这位客人是在刚刚走进来的,不仅沉默寡言、还似乎很不习惯与其他人交流,只在面对“酒吧老板”时才会说上几句话。 这位客人对猪血糕和酒水倒很满意,不过正如他的外表……他进食时也是几乎完全遵守着某种奇怪但优雅的礼仪,完全不会做出在腮帮里塞满东西、或者抻着脖子灌酒这样破坏颜值的行为来。 这男人刚才就坐到了楼上的卡座里,一边听着薛鲤给他讲这个酒馆的故事,一边用刀叉把猪血糕切成小块,优雅地送进口中。 ……这造型、这颜值和这做派,都让人莫名其妙地有些火大。 不过倒不像是道貌岸然、附庸风雅的贝克特,这个男人从里到外都是一贯的,他的行为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 不过,这个男人也不是没有缺点……他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从他推门进来、坐到楼上的卡座,直到他走出酒馆为止,他一共也没说上二十个字,薛鲤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新客人叫什么、又为什么会被酒馆选中。 这间酒馆的新客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他这么想着,转头继续去招待吉布了。 这个小姑娘倒是很好奇,缠着薛鲤问这问那,看来是对刚才的男人印象很深刻。 只可惜薛老板也不知道多少,一问三不知,只能先拿大碗猪血糕堵住这家伙的嘴。 倒是一直坐在另一边的马克斯突然开口:“他跟你们一样。说实在的,那家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吸血鬼吗?” 大家突然转过头看着他,然后各自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中。 到现在为止,酒馆里的吸血鬼也不算少了……不过不管是死亡行者塞勒涅、还是新生代吉布,其实都没苍白到那个程度,以至于大家一开始就没往那个方向想。 [86.第86] 现在被马克斯一提醒,几人倒是想起,那个男人虽然一直低着头、用那宽大的帽檐遮掩着面容,但那张白到发灰、灰到发蓝的脸正是西方文化中“吸血鬼”的常见特征。 这么说来,那其实是个来自其他世界的其他种类的吸血鬼? 薛鲤再想想他的行为方式和其他特征,感觉就更像了,不禁一拍大腿。 “终于啊,终于来了个传统意义上的超自然生物……基因突变的那能叫吸血鬼吗!” “我们是基因突变的产物还真是对不起啦!” 塞了一嘴猪血糕的吉布立刻回喷。 第二章 孑遗物种 时间来到午夜之后、夜色最深沉的一刻,从酒馆里走出的高大男人默默无言地回到了街角的废墟之中。 的确……这座城市是不可能还留有什么能正常营业的酒馆的。 贵族们从不需要那些东西,他们即使想要麻醉自己、也只会在自己的城堡或庄园里痛饮鲜血。 只有人类才会喜欢酒,还特别喜欢聚在一起喝酒这种行为。 第86节 从食性和味觉上来说,他自己或许也更偏向于正常的酒菜,也就是人类那边;不过当然他也有实在非常渴血的时候,那时他就会捕捉一些小型动物,以它们的血暂时压下嗜血的欲望。 就如同他本人的身份一样,他这样的行为既不像个人类、也不像是吸血鬼。 日子就在他这样的纠结中年复一年地过去,直到他对这一切变得麻木、表情不再有任何变化为止。 见过他的人都对他有深刻的印象,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俊美的容貌和矫健的身手。 他那少言寡语的性格和一成不变的冰冷气质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很多人说,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当然了,很多人对吸血鬼这种生物也是这么看的,认为他们是不会有感情的……但感情这东西实在跟物种无关。 他那匹眼睛通红的双角马正在废墟中安静地等着他,也在咀嚼着不知道从那里找来的食物。从花纹繁复的柳叶窗里照进来的月光打在它的身上,顺着它的鬃毛向地面流淌。 这片废墟应该曾是座地标式的建筑吧……在这座废弃的小城里,它是高度最高、占地面积最大的,头顶的尖肋拱顶离地足有二三十米,由四周从地面升起的束柱支撑着。五颜六色的花窗虽已经被尘土掩盖,但依然隐约可见当年绚烂夺目的光彩。 就像墙面上的大理石雕像一样,这座废墟的很多地方都显得过分的精细了,甚至仅剩半面的壁炉上都能发现栩栩如生的玫瑰浮雕。 另一侧的墙壁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倒掉了半截,打从破洞中吹进萧瑟的风来。 墙洞四周,隐约还能看见墙体内线缆的断口;从那里望出去,小城中其他建筑那尖尖的、指向天空的屋顶也是清晰可见。 不过从房屋的破败程度和飞禽走兽的痕迹看来,这里已经荒废了很久了……要不是刚才在酒馆里吃了点东西,今晚他恐怕还要在这里饿肚子。 男人从马背上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随便找了张还没烂掉的椅子坐下,把背后那足有两米长的武器解下,托着护手将这利刃出鞘。 相比于长度、这柄武器的宽度并没有那么惊人,单侧的刃锋勾画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在月光下闪着雪亮的光。 他仔细地观察着这把刀的状态,抓起一块抹布,小心地将刚刚取出的一点剑油均匀涂在刀身上。 这把刀再怎么强也还是金属,是金属就会生锈。 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有期限。 罐头有保质期,冷库有存放期限,花朵会凋零,荆棘和植物叶片、云彩式样的雕纹会风化碎裂,大理石造的房屋会慢慢腐朽、倒塌,连被送上太空的卫星都会渐渐停止运作,所有生命形式更应该是暂时的过客。 但他们不同……贵族们不同,他也不同。 他们是永远不会过期的生物,但随之而来的痛苦也永远无法消解。 时光把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他们在此慢慢地发疯。 “这里确实曾经是贵族们的居所……只有他们才那么热衷于尖刺。我说啊,主人,你不想让我为你探明他们的下落吗?” 空旷无人的废墟中,突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又或者是,这个声音其实是直接响在听者的心中? “不需要。”男人回答,抬起头又一次看了看周围的布置。果然那个声音所说不错,这废墟中还未朽烂的部分里能看见大量的金属制品,像是烛台、铁叉、围栏什么的,但那上面果然缠绕着荆棘与尖刺,就好像是特意设计成不能被人接近的样子。 这确乎是贵族曾经居住过的样子……不过不管住在这里的是谁,他一定都已经离开了几百年了。 贵族们对居住环境是有种特别病态的执着的,哪怕自己还躺在棺材里睡觉,也不允许家里壁炉上的花纹积下哪怕一丁点的灰尘。 换句话说,他们不可能忍受这里如今的环境……一定早就已经离开。 何况,没有报酬的工作做来干嘛呢?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啊。你嘴上说着自己是个赏金猎人、要为了金钱猎杀与追捕,但你却总是放过那些真正能赚大钱的买卖,做一些没人肯去做的困难工作。你明知道自己不会被感激、不会被记得的吧?” 那个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毫无对这个“主人”的尊敬之情。 不过男人也不在意,只是蜷缩在窗下,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闭上了眼。 他倒也不是那么的不爱说话,只不过是不想说废话而已。 现在他最感兴趣的已经不是什么贵族生活过的废墟、路上单调的风景,而是那个奇怪的酒馆。 “你对酒馆老板的话怎么看,他说的是真的吗?” 过了一会,他还是决定要咨询一下那个声音的意见。 酒馆的老板确实给他看了窗外那片无穷无尽的海,还有其他许多神奇之处……但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魔法。很多人类不相信,不过他可是亲眼见过的,酒馆里的那些怪异用魔法也一样解释得通。 他这么问那个声音,其实就是想知道它有没有感觉到魔力的痕迹。 那个声音“嗯”了一声,还是尽职尽责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纠结着说道:“我并没有探测到使用魔法的迹象,但主人啊,这世界上的超自然力量可并不止魔法一种。要不要相信他,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男人点了点头。 说起来,确定那老板所说是否为真的方法也不止一种。 他看到那间酒馆里有张布告板……可能跟大多数酒馆一样,那里也同样承担着发布消息、介绍雇佣任务的功能。既然老板说那里能连接到其他世界,那他只要在布告板上留下名字、是不是也能去另外的世界转转? 用魔法或什么其他障眼法创造一个酒馆很容易,但无中生有地创造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世界就难了。 这么想着,他伸手压下了头上的帽子,把自己彻底隐藏在了阴影中。 这边的两个在讨论着酒馆的时候,酒馆里的人们也在讨论着他。 对于一个“正统”的吸血鬼,阿米莉亚和吉布也是相当感兴趣的,马克斯不得不又跑了一趟圣保罗,买了点书回来。 自己那里尚且还是个唯物的世界,没什么神仙妖怪,最奇幻的东西也不过是美军研究出来的某种药物而已。说起不同世界里的吸血鬼,那边的著作也是最有参考价值的…… 因为怎么说呢,薛老板在这段时间里跟大家都说得很明白了,他们其实都来自老板记忆中的某部文化娱乐作品。这中间的联系大伙不是很懂,也没那么无聊非得去想,但从目前的规律来看……新客人当然也是一样。 塞勒涅的世界里,因为她们的存在、所有文学作品中的吸血鬼形象当然会受影响,未必能准确描述新客人的特征; 从圣保罗那边来的则不一样,反正都是瞎想,同样不存在超自然力量的世界应该更贴近于薛老板的现实吧?人类对于超自然生物的想象也当然会更类似的吧? 对于他们的这种行为,薛鲤只能无语地摇摇头。 因为酒馆的存在,他注定要和来自所有世界的每个客人都交上朋友的……那有什么问题干嘛不能直接问呢? 就算他一时不能信任我们、不肯告诉我们,那解决了他的问题之后再问就好了嘛。 说不定那个沉默的男人还会因此而产生倾诉欲,就像某位水警警官一样什么都想说、还非要人家听……不不不,果然那张英俊又冰冷的脸干出这样的事还是过于惊悚了。 “说起来,阿米莉亚……他有问过你们是不是‘贵族’的吧。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他能看出你们也是吸血鬼?吸血鬼之间会有什么感应吗?” 薛老板问。 阿米莉亚想了想,还是老实地回答:“在我们的世界,会有。但那其实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除非对方身上有伤口,不然我们也并不能从血液的气味来确定,只有从对方的‘气质’来推断。 “吸过人血的家伙,身上就会缠绕着那种独特的非人感。 “你们可能不太容易理解吧?我只能举出当年自己的例子来说明…… “我在第一次吸血之后,立刻就感觉自己成为了真正的高等生物。‘永生’就这般被轻易的获得了,外加上鲜血中蕴含的生命力,让人有种能够做到任何事、俯视全世界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捕猎。如果不是被自己的同族背叛、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扔在车厢的地板上,恐怕我现在还在沉迷于那虚假的优越感和愉悦中。 “那就是所谓的‘非人感’的来源。 “至于那位新客人……我刚才实在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同类的气息。也许因为他终究和我们不一样吧。” 第三章 突发事件 “好吧,这个地方果然如我所料……” 凯特·福勒从外面无奈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真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有了开着房车、带着一家人去边境旅行的打算,也许是母亲的死让这个坚忍的男人无法承受、濒临崩溃,也许是信仰的崩塌让他无法再面对浸信会的教友们。 作为一对与父亲关系很好、很尊敬父亲的儿女,凯特和自己的弟弟还是决定跟着他一起出游了。他们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母亲从小就是这么教导她的…… 可是再担心父亲、再怎么想要跟他在一起,这段旅程也实在不怎么样。 索诺兰沙漠的这个部分现在干燥得很,空气中整天都飘着沙尘,把天色染成淡淡的灰黄;海风又湿又热又闷,叫人没有一刻不是汗流浃背。 在穿越了几百公里的旅行之后,父亲今天显然也受不了了,非要找张“真正的床”睡上一觉,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这家汽车旅馆。 这里倒是有个小泳池,可惜水里全是消毒剂的味道,也完全没有配套的诸如躺椅、淋浴、更衣室等等设施。 对于一家汽车旅馆来说,有个泳池已经算是奢侈了……但这种简陋的环境可无法让在家里过惯了美式乡村生活的凯特满意。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打算还是回房间好了……在路上实在也没法要求那么多,就不要再让父亲心烦的好。 可是当她拉开了旁边走廊的门、打算往自己房间走去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幅光景。 酒馆的灯光下,薛鲤正把几株豌豆苗连同塑料的育苗盒一起小心翼翼地装进麦克斯带来的包里面。 这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来喝过酒了,要不是黛格和奇多俩人经常还能回去打听到消息,酒馆里的大家肯定会以为他已经在某处丢了性命。 因为……那可是废土啊! 不过看起来他混得反倒很不错,甚至还有闲心考虑到幼苗的移栽了,应该是找到了新的、没有被污染的水源。 被问到的时候,他只是说:“我到了海边,有一群孩子扎了个木筏。他们手里还有能用的淡化器……还有汽油螺旋桨引擎。” 薛鲤总觉得这个说法有种奇妙的违和感,好像让整个世界的风格都一转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末世”了。 不过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绿洲”,那个“木筏”上也还是可以栽种植物,说不定会是那片绝望土地的某种出路吧。 麦克斯只是把曾经被带过来的那株豌豆苗的子代放进了包里,又拎了一瓶酒,朝大家点了点头,就又往门口走去了。这个男人看起来是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完全是不想再浪费哪怕一点时间的样子。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穿着比基尼走进来的凯特·福勒…… 此时凯特身上还往下滴着水珠,完全愣在了原地。那汽车旅馆里应该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酒吧的吧……好像还是两层的建筑,大概已经比那莫名其妙的泳池都大上一圈。 “游泳啊。真棒。”麦克斯难得地对这位新客人说了句话,面无异色地绕过了这个女孩,走出了门。 游泳这种行为、比基尼这种衣着,在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有多久了。 根据黛格和奇多讲述,曾经老乔也在堡垒中引来活水修建了一个小型浴池,但那浴池的规模小到可怜,同时容纳三个姑娘入浴已经是极限——就这也已经是废土上了不得的奢侈了。“水”在那个世界可是战略资源。 世界间的差异就是这样……你求之不得的东西,有可能在另一个世界只是触手可及;你弃若敝屣的事物,在某个世界说不定会被人视若珍宝。 这个人很早就已经看透并决定了,他不会为这种事情挂怀、只会为了改变自己的世界而奋斗。 倒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凯特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吧台前,小声问道:“呃……我是走错了路吗?” “完全没有,这位客人。” 薛鲤转回头给这位倒了杯果汁。 他敏锐地发现眼前的姑娘应该还没成年,虽然努力装得很成熟、但那说话和行动的方式完全不像是大人的样子。 只是被久经战争考验的麦克斯盯了一眼,这个小姑娘就好像被吓掉了魂似的。 “……不必紧张。”他只能在奉送一杯果汁后柔声劝慰,“麦克斯只是长得凶了点,人其实很不错的……有机会我会给你讲讲他的故事,或者你去问那边的两个小姐姐也是一样。” “没、没有啊,我没有紧张。” 凯特的眼神在乱转了,此时她已经发现了这间酒馆更多不对的地方……比如露台外完全没有被沙尘遮蔽的阳光;明明没有空调、也没开窗,却让人感觉到很舒适的温度;当然还有老板后面的酒柜里,玻璃罐里装着的那颗还在一跳一跳的心脏。 “我这是来了个什么地方?” 她心里想着,根本不敢喝什么果汁,胳膊上甚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到她这个样子,薛鲤只好暂且不做生意,开始给她讲起了这间酒馆是怎么样一个地方。 并且他还要荣幸地宣布,虽然小姑娘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你人生的坎坷恐怕马上就要找上门啦!因为很不幸……本酒馆选择的每个新客人一直都是如此! 不过不用担心,酒馆老板是个好人、酒馆里的大家也很愿意帮忙,就算客人你实在不想这么做,也总能付出代价雇佣其他世界的客人帮你解决。 说着,薛鲤往那边的白板上一指。 虽然打算把那东西搞成某些奇幻作品酒馆里的任务发布和接受渠道,但现在客人还是不多,又多半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搞定了面对的问题,所以并没有人找到薛老板要求雇佣人员,白板上只有一行等待雇佣的名字。 “清理吸血鬼或其他超自然力量。只接受金银付账。d。” [87.第87] ……那位美男子终于还是又一次走进了这间酒馆,只不过这一次,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自称是赏金猎人,收钱办事的那种;薛老板倒是想打听一下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一个吸血鬼会以猎杀自己的同族为生,但这个“d”一直守口如瓶。 很显然,凯特并没有认真看这白板上写了什么。 恐怕她已经把酒馆里的人全都当成了精神不正常的人,什么其他世界?什么不能互相伤害?清理超自然力量又是什么鬼? 这样的猜测更是让她坐不住了,她现在可是刚从泳池里爬出来,穿得很少的情况下还在被这里的老板打量着,本来就心神不宁。 “呃,对不起,我……我没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我还未成年不能喝酒,抱歉抱歉。” 一边说着,凯特一边向后退去,不出多久就从门口又溜走了。 薛鲤也是无奈地摊了摊手,拿起那杯果汁自己喝掉了,对着身边的员工们吐槽:“好极了,一个正常的吸血鬼之后终于又来了个正常的花季少女……” “懂得害怕不代表她就正常。” 阿米莉亚声音幽幽地说。 另一边,凯特几乎是逃命般地冲出了那扇门,把用来擦身体的毛巾抱在胸前往自己的房间跑回去,都没来得及再回头看一眼。 第87节 仔细想想,那扇门出现的位置也很奇怪……就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她在一个完全不应该有门的地方抓住了门把手,自己进入了那个奇怪的时空中。 她真的觉得事情不太对,果断决定还是别让父亲继续休息了,几个人要么掉头回去、要么继续出发,总之不能继续留在这种古怪的地方! 可是她刚一进门,就看见嘴角带着血、鼻梁上还有淤青的自己的父亲坐在床上,抱着弟弟斯科特的肩膀,一脸绝望地望着她这边。 门后有个戴着眼镜的家伙,一副猥琐的样子往她暴露出的部分扫视着,还变态地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 如果平时有人对她这样,她早就一脚踢上去啦……但现在可不成,那个眼镜男手里正拿着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她这边。 房间的另外一侧,一个年纪大了不少的男人也用枪逼住了她的家人,嘴里说着:“好了,看来你们家的全部成员已经到齐……你,你叫雅各布?外面那辆房车是你的没错吧?” 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的父亲雅各布点了点头:“是,那是我的车。” “那么抱歉了……我们要用你们的车。里奇,别在门口杵着,让那个小姑娘进来,把门关上。” 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个亡命徒,他身上是穿着西装夹克、但完全掩盖不了那种不在乎杀伤人命的态度,脖子上露出一大片纹身来,表情凶悍,拿枪的手非常之稳,说起话来有种让人不得不听从的权威感。 另一边的里奇则是另一个极端,他表面上懦弱胆怯,但眼镜下贼溜溜的眼睛老是不怀好意地在凯特身上打转,眼神涣散、手上还有个被胶带缠起来的伤口,不时地就舔一下嘴唇,让人分外的毛骨悚然。 反应过来之后,凯特终于发现刚刚那个“酒吧老板”说的话好像是对的……自己的人生坎坷果然就找上了门。 还没等再细想,她就被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拽起来塞进了卫生间。 “你有三分钟时间把衣服穿好,多花一秒钟、我就在你老爸脸上开个洞。去吧!” 第四章 从清晨到黄昏 一个牧师,或者说前牧师,带着两个还没成年的孩子、碰到了持枪的强盗,能有什么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中国有句俗谚,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牧师雅各布未必知道这句话,但他肯定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在纯粹而直接的暴力面前,任何理论都没有发言权。 什么东西最能说服一个人?是一个彬彬有礼、讲话很有条理的牧师,还是一颗9毫米的手枪子弹? 哪怕同一种宗教里,都能细分出各种不同的派别来,经文里的一句话该怎么理解有时就能彻底撕裂两个教派;但子弹却能完全杜绝反对意见,为各种争论画上休止符。 枪口面前,人人平等。 面对着两个亡命徒,雅各布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被押上了车,开着房车穿过沙漠、一路往美墨边境去了。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两个暴徒还没到彻底丧心病狂的地步…… 把房车开出汽车旅馆、在沙漠中的公路上开始飞驰之后,这个老牧师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虽然这两个人中的弟弟非常变态、以至于让人毛骨悚然,但幸好哥哥还算是个人,能说人话,能听懂人话。 起码他还知道先告诉受害人自己的名字,毫无遮掩的意思。 赛斯·盖柯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翻着雅各布的私人物品,还没话找话地跟这老牧师聊着:“这是你的孩子们?他们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他们俩人种不一样?” “……那两个是凯特、斯科特……斯科特是我的养子。” “哇哦,基督教牧师收养小男孩。” 这男人笑了一声,好像很为自己的这个笑话而得意,又看到了钱包另一侧的那张照片,继续问:“那么这位可爱的女士又是谁?” “我过世的妻子。” 雅各布这么回答,不过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地在问:“过世了?怎么一回事?” 老牧师心里面已经非常反感了,不过对面手里有枪……而且那个戴着眼镜的变态“里奇”一直跟两个孩子一起坐在后面,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就在刚才,这家伙还在赛斯的招呼下掏出了牙套、塞进嘴里。 磨牙的习惯出现在一个成年男人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而且还是白天、在清醒的状况下磨牙……最可能的就是心理因素,紧张、焦虑或者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劫车的两个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力分子,其中一个还多半有精神问题,旅行者能遇到的最惨的状况也莫过于此了吧?除非是被食人部落当成敌人生擒。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容许这位为上帝服务了一生的男人再做出什么多余的事,他只能在沉默一会之后回答:“车祸。她在雨夜湿滑的路上驾驶,为了躲避其他车辆导致打滑……车子的刹车不怎么好用,她撞进了路边的乱石堆,在残骸里困了六个小时……” 赛斯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个老头子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哪怕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当然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热衷暴力的。 赛斯他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这个老男人。生活夺走了雅各布的一切,留下的只有后面的两个孩子,也就是家人。 这点跟他一样。他也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弟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手里还攥着刚才发现的牧师执照,老男人在执照上的照片里温暖地笑着。刚才上车的时候雅各布说自己已经不是牧师了,这也引发了他的好奇。 “说说你自己吧,你为什么不想做牧师了?” “因为我从与上帝的沟通中获得的东西、并不比跟你沟通获得的东西多。” 雅各布终于还是没忍住,出言讽刺了一句。 这点不痛不痒的无力反抗当然不可能激怒赛斯,不过也足够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不爽了。 赛斯是真的想马上揍这个倔老头一顿,或者干脆把他杀了、把这家人的房车抢过来,不过他到底还有理智……不像弟弟那样疯狂。 两个人之前做下的事情太大,闹得整个西海岸的警察都缀在他们身后,如果没人掩护、根本不可能越境。 所以更害怕的其实是他……他真怕这个老爹做出什么傻事来,导致兄弟两个只能大开杀戒、闹出更大的动静来,更得放弃这台房车,靠步行穿越沙漠…… 因此他看了雅各布两眼之后,还是咽下了这口气,说道:“别这么敏感。我们不是聊得挺好的吗?……行吧,既然如此,我们就跳过这什么相互了解的狗屁流程好了……把事情搞简单些。” 雅各布一边开着车,一边斜着眼睛往赛斯那看了一眼,只见他已经伸出手来:“……你相信我,我相信你。只要你不要搞出什么事来、把我们平安地送到墨西哥,明天太阳升起时你和你的家人都能平安离开。不然的话,你们就不只是挨枪子那么简单……你看到我弟弟了吧?你注意到他看你女儿的眼神没有?” 这个老牧师当然注意到了,这也是他心里焦躁感的来源。 赛斯看着他的表情,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相信我,我相信你。” 雅各布抿了抿嘴,还是伸出手去跟他握在了一起。 不过此时,房车后面座位上的乘客可没有这么融洽。 里奇·盖柯的目光已经越发放肆,紧紧地盯着凯特的脸,戴着牙套的嘴里开始不断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被当成了目标的凯特心中只觉得恶心,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甚至露出一脸痴态,叫人难以直视。 “你在旅馆里跟我说的是真的吗?”这家伙突然开口问。 “什么?”凯特被问懵了,一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他在说什么。 “就是你说你想让我吃你下……” 里奇说着,已经越来越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了,他手里的枪口因着这激动的情绪晃动着,叫对面的两个小孩子立刻吓得不行。 “里奇!”坐在前面的赛斯突然开口打断,“你要是没话说,就安静地呆着。” 里奇缩了缩脖子,他还是很尊敬自己的大哥的。 这两个男人从小相依为命,不管是抢劫还是杀人、每次都是俩人一起完成……直到现在,他还是很享受依赖哥哥的感觉。在哥哥因为艾比利尼的银行劫案被逮捕之后,他立刻就疯了,宁可在光天化日袭击转运犯人的警车、公然挑战执法机构也要把哥哥救出来。 就因为这个,现在fbi都盯上了他们俩,两三个州的警力都在疯狂追捕他们,让他们不得不把抢来的钱让出了一大部分确保退路、然后赶紧往墨西哥跑……美国他们是待不下去了。 这家伙就是有着把一切事情都搞大的能力,这一趟逃亡之路也是,今天说便利店主给警察打暗号、明天说银行女职员试图逃走报警,结果就是走到哪杀到哪,用一种歇斯底里的方式疯狂挑衅警方。 见他不说话了,凯特只能也闭上嘴,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她完全听不懂刚才从这个变态嘴里说出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之前在旅馆”?之前在旅馆她可一句话也没说过。 面对凶恶的黑帮成员时,很多人反倒不会有这么怕……因为那些人做的事情还是有明确目的、有行事逻辑的;不像是眼前这家伙,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总觉得他下一刻干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不仅是个变态,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凯特·福勒已经察觉到,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一家人就会陷于这危险中无法脱身……可是跟父亲的想法一样,她们这几个人根本没法对付两个持枪大汉。 不过此时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地方……还有那个老板的话。 他们真能解决这些问题吗?还有那张白板上正等着“接受雇佣”的人,真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猎人? 假如去借助他们的力量摆脱如今的处境,会不会反而落入更严重的陷阱中? 不过哪边更可信,她还是想得明白的……那间“酒馆”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即使真是想要她和家人这些笃信基督者的灵魂,也不会耗太大力气,完全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来欺骗她。 想到这里,她已经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我……我要去洗手间。” “哦,我陪你……我是说,我得看着她……” 一旁的里奇突然说,让这个女孩好像吃了个苍蝇般恶心。 “……我还能再憋一会。”她只能这么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就在刚才站起来说话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能看到房车里的小型卫生间中多出了一扇门。 这种超自然的设定更让她相信,那间酒馆里的人一定能解决她目前遇到的问题……不过被劫车的匪徒紧紧盯着的她、哪有机会进到那扇门里去呢? 道路在房车的前方延伸向远处的地平线,天色又一次渐渐暗了下来。 第五章 异世界的雇佣 夜晚来临之前,太阳逐渐向着西方沉下去,把那边的云霞映得一片通红,就像是血。 被问到名字时只会说一个“d”的男人又来了,沉默地朝着薛老板点了点头,坐在了露台一侧的椅子上、抬头望向了夕阳。 即使那个把他叫做“主人”的声音不断地提醒他“你晒太久太阳会死的,我也会跟你一起被晒干啦”,他还是无动于衷地在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没有什么“阳光症”出现,他一点都没有感到不适。 也许是因为他的衣着打扮本身就遮蔽了不少的阳光吧?不过他还是很大胆地直视了太阳,平时哪怕是穿着这身衣服他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就在他一边观赏着夕阳、一边品尝着美酒的时候,一阵香气袭来,钢铁的手指已经敲在了他身边的桌子上——是阿米莉亚,她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很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你……是不是感觉很无聊?” 过了一会,她突然开口询问。 d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转过眼睛,从帽檐的阴影下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什么?” “我不是指这里……毕竟我也曾经是个客人,是被别人带到这里来的;我能够充分理解新客人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亲耳听说这里故事时会感觉到的那种冲击,绝对不无聊。不,我指的是你在你自己的世界……” 阿米莉亚说道,试图通过这些来探听这位新客人的秘密。 也许那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只不过这位客人的确不怎么喜欢说话,所以才一直显得如此神秘。 他开口回答:“我此刻确实没有任务在身。” 就是这种无趣的回应,虽然像是解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但却完全让人失去了深挖的兴致。 阿米莉亚提出这个问题,当然是想借机试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对方对于他自己所在世界的描述;当然,这里面也掺杂了她自己的个人感受。 在曾经的世界里,她到了交班给下一任长老前的最后几年、已经开始失去绝大多数的情感和兴趣。 永生的时光漫长而无情,慢慢地所有吸血鬼都会变成那个样子,对于鲜血之外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啊,她阿米莉亚在来到这间酒馆之后、当然已经摆脱了这种命运。 就像曾经的“死亡行者”塞勒涅一样,她的意识里更像人的部分也在逐渐被唤醒,以至于会对新客人产生好奇、想要问问他们都经历过什么事。 既然对方也是个吸血鬼,那么通过这种程度的问话、应该就能大概推测出他已经如此走过了多少年吧……如果对方回答“只有一点点无聊”,那多半还没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百年,四五代人的时间;如果对方回答“是很无聊”,那就可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吸血鬼了。 如果对方回答“生命的本质就是无聊”……那阿米莉亚也猜不出来这是哪个年代的吸血鬼了,也许会是启蒙运动时期? 不过d不接招,只是平铺直叙地回答了问题。 他……是个吸血鬼猎人,平日里的工作就是猎杀那些以人类为食的“贵族”们。 那片大地一度几乎完全荒废,直到贵族和人类们又重新开始沿着文明的遗迹建立聚落。因为人口不算多的关系,所谓“猎杀贵族”的任务当然也没那么多。 [88.第88] 旅途中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停留在不会驱逐他的地方、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一样安静地度过。 这间酒馆、这张桌子,也许只不过是另一个临时的落脚点。 在生命中,所有人都是过客,不论你能活上多久。 另一边的阿米莉亚眼睛转了转,又想到另一个主意,对着他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也是吸血鬼的?我已经很久没吸食过人类的血液了……那个叫‘吉布’的小姑娘干脆从来没尝试过。” 听到这话,d又看了她一眼。 这又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虽然在外表上阿米莉亚并没有尖耳朵、灰蓝色的皮肤或者血色的双瞳,但她的灵魂已经朽烂,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这点是没得说的……只有经历了漫长时光的吸血鬼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奇怪的是,她好像又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像人了…… 他从来没听说过吸血鬼还能修复自己的灵魂的。 如果真的有这种好事,那些“贵族”们都要抢疯了吧? 没有得到答案的阿米莉亚只能无趣地撇撇嘴,摇了摇头,打算往吧台那边走回去。 只是后面那个男人却于此时开口:“你……要坚持下去。” 第88节 “坚持什么?”阿米莉亚回头问,但只见到d在夕阳的余晖中站起了身,与她擦肩走过、往酒馆屋里走去。 一脸茫然的凯特·福勒正站在那张白板前,盯着他写下的名字出神。 “d……” 黑色的宽帽檐下,冰冷的声音好像在群山之间回响着的、修道院的晚钟:“你需要一个猎人?” 女孩回过头,正看见他撩起脸前的帽檐,露出那张让人感觉不属于这个世间的脸来……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你就是d先生吗?” 高大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 在吧台后面看着两个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薛鲤叹了口气。这届客人不会都是社恐吧?你们两个谈生意难道还要我们帮忙? 不过考虑到那个白板毕竟是酒馆的东西,在这里开放雇佣业务也是他的主意,他还是立刻带着两人来到了楼上,找了个卡座给他们两个,放了两杯饮料在桌上,开口说:“那么从头开始,姑娘……你为什么想要雇佣他?” 凯特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意识到她是来找人帮忙的,她的家人现在还处于危险当中。 “我、我时间不多,只是挑了个没被注意的时候来到了这……” 她说着。 其实不是没被注意,而是本来应该看着她的里奇·盖柯被他哥哥一拳揍晕过去了。这家伙当然是活该,他哥哥赛斯在过境前、遭遇边境警察登车检查的时候一直在想办法,可他却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什么警察一定会发现、我们应该趁现在把一车人都宰了、只留下姑娘,挟持警官、开着房车直接闯关。 赛斯被他烦得大怒,一拳就捶在了他脸上,叫他晕了过去。 ……他妈的,这家伙一路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已经造成足够多的麻烦了!悲观主义、外加严重的躁狂症真的很难搞,只有先让他睡一会了。 凯特当然不知道这些,只是很庆幸在进入墨西哥境内后已经没人再盯着她,换句话说,赛斯觉得即使这家人现在再搞点小动作也无所谓了,过了边境之后美国警方也没法那么紧地贴过来,就算这些人真的要给警察打暗号也没人接收得到。 不过他还是不肯放人,还是用手枪有意无意地往雅各布他们这边身上比划。 两个男人早已约定,要到黎明时才能分开……虽然已经越境,但要是消息在夜间走漏那还是太危险了……一夜时间足够美国人联系到当地的地头蛇、花钱来买他们的命。 所以凯特还是找了个机会来到了这间酒馆。 因为找的借口是上厕所,她大概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必须尽快讲完自己的事情、祈求对方的帮忙。 薛鲤点了点头,听完这姑娘语速极快、逻辑混乱的一大堆话之后,他转向d,简要地概括:“两个持枪劫匪,成年男子,战斗力不低于美国警察武装突击队。目前对方没有伤人的意思,但一旦动手这边就不会有任何还手之力。他们正往某个酒吧去。算是护卫任务……怎么样,你要接吗,d?” “五万美元。”d低下头报价。 对于他来说,这可以说是难得的低价、几乎等于是免费奉送了……因为他的名气很大,找上他的工作基本都是很困难的,相应的收费也很贵。 ——越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东西就越会被轻视,这是他从很久以前就懂得的道理。 不过哪怕是这个价格显然也远超凯特的能力范围之外,她涨红了脸,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 他们家还有点财产、不过那是她父亲的,她哪能随便花? 而且越是信仰坚定的牧师,其实越没什么赚钱的机会。反倒是上电视演讲、叫信徒们捐钱给他买私人飞机的那种人最赚了,5万美元对那种人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可以。”她最后还是咬着牙答应,如果这些钱能确保家人的安全……那也是值得的。大不了自己就先贷点、努努力多打几份工好了…… 虽然俩人已经谈妥了,薛鲤还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提醒:“你们两个人所说的美元很可能不是同一版,未必能在对方的世界花得出去。” “无妨。” d回答,他本来也不是冲着钱来的,而且对付两个普通人类、哪怕对方手里有枪、对他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薛老板耸耸肩,再略显唠叨地重复了一遍“酒馆里的客人们最好不要互相伤害,否则会被驱逐”这样的规矩,就把时间交给了这两个新客人。 第六章 欲望之巢 里奇·盖柯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头痛得想要爆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记忆都有些许混乱,好像是……在边境之前碰到了什么? 一旁的哥哥赛斯赶紧过来把他扶起来,亲手把已经清洗干净的牙套又塞回了他的嘴里。 “里奇!振作点。” 赛斯不由分说地拍着他的脸,直到确定他已经清醒,才把眼镜也递给了他。 里奇迷迷糊糊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卫生间太小你缺氧了吧。没事,我们现在已经在墨西哥啦!只要在接头的地方再呆一夜,等卡洛斯来接我们就好。咱们不光是安全了……还发财了!” 赛斯说着。 枪个战、抢个银行、绑个票虽说算不上美国的日常风景,可在这个国家也绝不罕见;之所以这次俩人闹了这么大动静出来,主要还是当天正有一批新钞票刚刚被存入该行金库。押送运钞车的警卫前脚刚离开,这些钱后脚就被俩人抢了…… 金库被打开时两个人都惊呆了,赛斯还专门跑出门撬了一辆厢式货车才把这笔钱运出去。 当地的警察直到半小时后才包围了银行,当时两兄弟早就跑了……倒不是他们的效率真有这么慢,而是银行里根本没人报警。开玩笑,钱是银行的,命可是自己的! 作为从十几岁就辍学从事副业的惯犯,兄弟俩自然有一套把这些钱洗清、让它们能花得出手的渠道。 不过还没等他们真的花出去一分钱,哥哥赛斯就被逮了…… 不是因为银行监控,哥俩进去的时候就先把监控用漆弹给糊了。被抓的原因是,赛斯偷的那辆厢式货车恰好属于一个末日恐惧症“患者”,他为自己的车装上了精密的卫星定位和导航系统。 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塞牙。 他们的钱倒是已经落袋……只要跑到墨西哥这种三不管地带,那还不天天大鱼大肉、泳池美女、醉生梦死地嗨起来?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卡洛斯来接他们才行。为了在逃到墨西哥后也能顺利转移财产、也为了在当地落脚,他们不得不把抢来的钱分给卡洛斯一部分。 只要活下来,钱还能再赚……更不用说,即使分了一部分出去,剩下的也够他们俩花上好一阵了。 沉浸在狂喜中的兄弟俩,还有车上沉默的雅各布、两个小孩一起驶下了主路,往旁边的一家公路酒吧拐了过去。 卡洛斯让两兄弟在那等着,明天一早他就带着手下的人来把他俩接走,所以雅各布一家人也得跟着去。 过度兴奋的赛斯正揉着小男孩斯科特的脑袋,在他耳边口不择言地喊着:“小子,今天你们的消费都由老子负责。哪怕你想在这里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也由我来给你报销……” “咳。赛斯,我们的约定里不包括这个。”雅克布只得开口提醒道。 “哼哼。好吧,看来你的父亲是个死板的家伙。你没这个福气了,小鬼。” 赛斯哼了一声,在这个愉快的时刻也没有硬要找这家人的茬。 他说出那种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的目的地一看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那间公路酒吧叫“奶旋风”,招牌上还正有一个霓虹灯拼出的赤裸上身的性感女郎,一只手在那拧着……嗯……某个开关。 不管怎么想,进去之后都不可能看到什么适合未成年人的画面。 不过形势比人强,雅各布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带着自己的孩子们下了车,准备跟着兄弟俩进去。 凯特则是有些神思不属地左右看着,好像是不太适应这里的气氛。 里奇正要问她发生了什么、安慰的同时借机图谋不轨,却见自己的哥哥在酒吧门口跟人吵了起来。 “这是只向机车客和卡车司机们开放的酒吧,小老弟!” 门口那个矮子这么对他哥哥说,“我们不接待你这种家伙……” “……啊?”赛斯根本没想到自己在墨西哥边境线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遇到这种对待,一脸不爽地掏出腰间的枪,朝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晃了晃:“你说什么?” “这里不欢迎……”那矮子还没说完,就被赛斯一枪托砸倒在地。 “……我今天过得不是很顺,现在好不容易才能摆脱麻烦,能不能就别!他妈!来!惹!我!” 赛斯怒吼着,一脚一脚地踹在已经倒地的矮子身上。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这才想起,虽然这位一直还算好说话……但他也是个罪犯,是个只相信暴力的家伙。 自觉已经和赛斯建立了比较初步的互相信任,雅各布走上前来解劝道:“冷静点,我们不必非得要把这件事闹到互相使用暴力的地步。你们说这里只接待卡车司机?后面停着的那就是我的卡车……改装型的卡车。我的驾照是a类驾照,可以开大型车辆。” 其实严格说起来,“卡车”在美国是指那种大型的、运送集装箱的半挂式大型车辆,而开那种车是需要商业驾照的。 但墨西哥人又不知道这个,而且只从驾驶技术来说,a类驾照持有者也完全有能力开半挂了。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共用一辆卡车。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雅各布说。 倒在地上的矮子还能说什么?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没人知道他是同意还是拒绝。 赛斯呲了呲牙,故意从他身上跨过去,带着一行人走进了门里。 后面跟着的凯特可从来没见过这个……她一直生活在比较和平的富人社区,从小到大见过的最严重的暴力事件就是校橄榄球队跟另一个学校的球队在赛场上打架而已。 不过她倒是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只是眼睛左右在转,想知道自己雇来的那个人去了哪,还能不能保护她和她的家人。 5万美元啊!哪怕是卷入酒吧斗殴导致受伤,她也绝对不会付钱的。 这么想着的她突然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别停下,走进去。” “喂,你在哪?我要怎么办?” 在这一片喧闹中,趁着两个劫匪都没有注意她,这女孩小声说,也不知道“d”能不能听到。 “……如常行动,无需关注我。你和你的家人彻底安全。” d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周围并没有看见那个全身笼罩在黑色中的身影,而女孩也不能再放慢脚步,只能咬了咬牙,跟着一行人走进了这间酒吧。 d藏身在灯光的阴影后,微微阖上了眼。 彻底安全是当然的……不过这里有种让他很是熟悉、又非常不舒服的气息。 这间酒吧看起来就是“人类史”中的那种肮脏的小地方,但它的罪恶绝对不止于此,甚至还在门外,他就能闻到木地板下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现在他基本已经完全相信薛老板所说的话了,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 酒吧里的那些生物也跟贵族类似,只不过它们的灵魂中还有种黏糊糊的感觉……听起来很奇怪吧?黏糊糊这个词应该是在形容触觉,而一个灵魂是永远无法触及另一个灵魂的,即使是他,也只是能勉强看到而已。 这些生物在他的世界里绝不存在,任何幻术都没法模拟出从没人见过的事物、从没人体验过的感觉,这涉及到魔法最本质的规则。 虽然还是对这个与他的成长环境全然不同的世界很是好奇,但在已经确认了异世界的存在与合理性的现在,他暂时不想再考虑这些问题,因为他还要需要完成自己的雇佣任务……保证这一家人的安全。 从刚才隐藏在车外所观察到的情况看来,这几个人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 他们是如此的脆弱……甚至只是一根尖利的树枝都足以刺穿他们、夺走他们那本就已经很短暂的生命。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弱小却让他十分羡慕。 只有接受了这样的生存方式,才能全心全意地为了“生存”而奋斗吧?才会热爱自己的生命吧? d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在没有被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跳上了这间酒吧的屋顶。 这里从外面看上去是个两层的建筑,正方形的二层叠在更大的正方形一层上;但其实进入内部的时候就能发现,这两层的空间是连在一起的。 雕着奇怪花纹的古朴石块组成了一个个悬挂式的拱门,在本来应该是二层的位置凸出来,里面站着热辣奔放的墨西哥女郎们,跳着让下面的观客们欢声如雷的舞蹈。 来这里消费的都不是什么假道学、伪君子,道德底线甚至比一般人要低。越是生活压力大的人,越需要便宜、低级而直接的发泄,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这里提供的东西和气氛,正是“机车客和卡车司机们”最喜欢的。 于是,牧师、劫匪和未成年人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副欲望肆意流淌的景象。 雅各布已经开始后悔了……人在未成年时接触到的、这些冲击力很强的东西,是很容易在人格中固定为对世界的认知的;这些东西当然存在、甚至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需要,可万一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些、只该有这些,那就会钻进牛角尖里,导致自己的视野越来越狭窄。 现在他只能指望孩子们足够聪明成熟,能够处理好这种“文化冲击”。 第七章 黑暗凝结 不用多久,雅各布就见识到了,这里的氛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抵抗的。 他的两个孩子已经完全被迷花了眼,甚至开始对他这个老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几次强调不能喝酒、不要做出无谓的事,但两个孩子很快就顶不住赛斯那半强迫式的劝酒,灌下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就被周围鲜活的诱惑吸引了视线。 [89.第89] 凯特作为一个女孩子,尚且不能抵抗好奇心的诱惑,正处青春期的斯科特当然更加不堪,看着那些穿得很是好客的女招待、热舞女郎,已经被晃来晃去的腴美大姐姐们彻底抓住了心神。 就在一杯酒下肚后,几个人都算暂且融入了这里,准备好了用各种方式消磨时光、等待黎明的来临。 十分担心的雅各布也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不满……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更加不敢再做出任何对抗性的举动。 只要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乘车回家之后,他自然有教育儿女的时间。 就在几人暂时陷入沉默的时候,这间酒吧的灯光忽然暗下来,酒保跳上了舞台。 “安静,安静!你们这些无知的人啊,本酒吧即将带给你们的是世上最伟大的表演,是你们一生也无法忘怀的奇景。要出场的是死神的情人,一切邪恶的范本,地球表面罪孽最深的女人!” “省省吧!”酒吧里的某个客人叫喊着。 满脸风霜的酒保回骂:“给我闭嘴!在她的面前你不配发声!低下你的头,屈膝下跪,在她的脚边顶礼膜拜吧!……桑塔妮可·混沌!” 报幕结束,演员出场。 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一个能把所有人的目光紧紧抓住的女人。 她有着柔顺的巧克力色长发,恰到好处的眉毛、有神的大眼睛和微厚的嘴唇,相貌上有着明显的拉丁美洲人种特征,面容美艳,身材曼妙,堪称“性感”这一形容词的代言人。 第89节 不仅如此,她的身上还带着一种神秘的气质,正如报幕的酒保所说,就像是死神的情人、是浓重黑暗的结晶……任何人,哪怕是女人,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心底都会情难自禁地冒出征服欲和被征服欲来。 一旁的乐队已经弹奏起一曲美妙的旋律。曲调中充满了热情似火的活力,却又在平缓的节奏中变得悠扬而婉转,好像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正在发自内心地赞美自己那美艳不可方物的爱人。 酒吧里的客人们早已经静了下来,喧闹的场面一时落针可闻。 大家的视线都被那个女人吸引了,看着她掀掉了斗篷,露出了缠绕在身上的一条金色的蟒蛇。 美女与蛇的搭配进一步强化了她身上萦绕着的危险氛围,叫观众们更感刺激。 女人跳起了舞,婀娜多姿的身段在聚光灯下真如一条蛇般扭转、滑行,叫人不由得心驰神摇。 唯一一个没有被这舞姿动摇的正是老牧师雅各布,不过连他也得承认,这女人的诱惑力简直不同凡响。 他往桌子另一侧看了看,却见自己的养子已经两眼发直,露出了一个叫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痴呆表情。 这时候,女人已经把蟒蛇交给了身边的舞伴,腰肢款摆,踩着台下的桌子,一边舞动着一边来到了几个人这边。 这倒是容易理解……其他人桌上都杂七杂八地摆了一堆零食、筹码和碗碟小刀什么的,只有这几个人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叫东西吃,台面上还有足够的空间用来表演。 女人旁若无人地跳着舞,紧紧地盯着对面的里奇,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如此感兴趣。 她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竟然把酒液朝自己的大腿倒了下去……沿着她微屈的膝盖、纤细的小腿和白皙的足,沿着她的脚趾一路流淌到里奇的嘴里。 凯特在一旁看着这一切,难耐地扭了扭身子。 她本来就已经觉得里奇很变态了,但现在突然发现,她对于这男人变态程度的估计还是有所不足的……他竟然含住了那女人的脚趾,一脸陶醉地开始吮吸起来。 听说欧洲最纯正的葡萄酒,是要把收获到的葡萄装进大木桶、让未出嫁的少女光脚踩上去,为葡萄去皮、压榨葡萄汁的。 也不知道这个传统是打哪来的,是不是跟眼前的场景有什么相似之处…… 不过凯特一看这个,刚才被那个女人稍稍震撼了一下的情绪倒是突然平静下来,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d他现在在哪?他看见这画面了没有,对此会有什么感觉? 她不由得想道。 四周一脸痴相的宾客里,并没有看到那个高大的黑影。 “d?” 她轻声默念着,果然又听到了那个让人安心的声音:“不要轻举妄动。” 就在这个当口,周围又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掌声与欢呼声。那个女人的表演已经结束,周围的人都像是她的信徒一般献上了自己的崇拜。 “就该是这样、这他妈才叫表演!”赛斯拍着手,看着自己那仍然魂不守舍的弟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很快他就严肃起来,因为看见之前在门口被他打倒的那个矮子竟然走了进来,跟酒保说着什么,还在木门上放下了重重的门闩。 “……里奇……” 他低声叫道。 听到他这个声音的弟弟里奇立马被叫醒,再一看他的表情,心里马上凉了半截,问道:“几个?” “三个。十英尺,可以动手了!” 一边说着,赛斯一边猛然站起身,举起手枪对着后面接近过来的酒保就是一枪。 凯特和斯科特被吓得大叫起来,她们就坐在桌子旁边,目睹了子弹击中的酒保的脖子,一股液体猛地喷溅而出。 另外两个人也已经扑了上来,那个矮子还掏出一把刀来插向了里奇的胸口。 里奇没能反应过来,只能下意识地用没拿着枪的另一只手挡向那把刀,结果手上的伤口又被整个穿透,流下的血差点淌满了脚下的地板。 他一边惨叫着,一边狠狠扣下扳机,往矮子身上打满了一个弹匣。 赛斯也在这时解决了另一个人,看到周围再没有人冲上来,才担心地对着自己的弟弟问:“你的手怎么样?” “啊……我靠,好疼,要疼死了!” 里奇叫着,抬起那只还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颤抖着的手,给哥哥看他的伤口。 被那把短刀捅伤的部分几乎有五厘米长了,直到现在还在流出血来。这样的伤势已经不能再用胶布缠着手这种粗暴的手段来处理了,因为已经没法再止住血。 “麻烦啊。” 赛斯咬着牙,他也有点烦躁了,这间酒吧给人带来的感觉一直有点不对,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这个地方本身就不那么安全,卡洛斯却非得让他们呆在这等到天亮……那个不靠谱的家伙自己究竟来过这里没有? “……雅各布,牧师老爹,你们的车里有没有……” 他转过头去,向着被自己劫持的前牧师问。 这间酒吧的人应该不会给他提供任何医疗服务了,为了等到卡洛斯他今夜还必须得呆在这、不能随便跑去医院……现在他可还没有墨西哥这边的正式身份,绝对不能再引起注意了。 房车里应该有急救箱什么的吧,毕竟,那可是房车啊…… 一般进行房车旅行的家庭都会准备好这种东西的,毕竟在野外环境里很可能遇到不可预知的危险,受伤或感染时肯定得要立即处理,普通家庭里不会常备的像是绷带、缝合钉和止血剂之类的应该都会有。 雅各布却没回答他,只是看着另一边躺在地上的那个酒保。 他应该是被子弹打中了颈动脉,不过喷出来的并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一股又一股绿色的液体,让人光是看着都感觉十分恶心。 赛斯见他不回答,刚要再说什么,却看见凯特跳了起来,一脸惊骇地对着这边喊:“小心——” 刚刚在舞台上给里奇来了段难忘表演的那个女人皮肤突然变暗,好像长出了一大堆细密的鳞片;她的头上长出了高高的眉骨,变成了黄绿相间的、好像蜥蜴皮一样的样子,嘴里的犬齿也伸长变成了两颗长钉似的尖牙,朝着里奇就扑了过来。 里奇根本没注意到那边,等用余光扫到、再想转头时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变成了爬行动物的女人向着他飞扑,目露凶光。 哥哥赛斯的援助也已经来不及指望,此时的他除了闭上眼等死似乎已经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但是就在此时,一道好似雪瀑的刀光从上方忽然落下,比奔雷更快地直接劈向了那个女人。 惊鸿一瞥间,凯特和赛斯只能看见那好像蝙蝠的翅膀一样高高飘起的黑色披风。 那个女人,桑塔妮可·混沌,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一眨眼间已经退开了很远。 她的心里此时正是骇然,不知道为什么……那把刀竟然散发着比太阳更可怕的气息,让她瞬间从血液的芬芳中清醒过来、本能地退开,才没有被一刀两断。 “谁?” 她喝问着,作如此打扮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绝对不可能是今晚的客人。 但是d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眼睛确认了她的位置,然后下一记挥刀突袭就好像穿过了空间,瞬间出现在了桑塔妮可的面前。 他的眼神冷冽如冰,表情也根本没有变化,跟着动作一起动起来的,只有那把无情的刀。 第八章 猎物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这间酒吧已经迅速变作了修罗地狱。 本来被一枪打倒的家伙竟然晃晃悠悠地又坐了起来,张开的嘴里露出两颗尖锐突出的利齿,脸上一样长出了层层叠叠的鳞片,丑恶的腐肉滋生于人类的皮囊之下。 刚才还在跟客人们调笑着、露出放浪笑容的舞女们突然变成了欲择人而噬的怪物,乐队手里提着的吉他变成了人类的筋膜捆扎在尸身上变成的乐器,后面的鼓手敲着人皮绷成的架子鼓,悠扬的乐曲猛然变成了催命的音符。 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生物迅速扑倒了身边的人,用尖牙与利爪撕碎了他们,鲜血甚至淌满了这间本来就不算大的酒吧的地面。 被廉价的堕落引诱而来的人们瞬间就从顾客变成了猎物,酒吧内的惨叫此起彼伏,只有这张桌子旁边完全没事。 雅各布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躲到了桌子下面,赛斯和里奇则是咬着牙开着枪,将所有的火力都倾泻在朝这边扑过来的敌人身上。 “子弹没有效果!”里奇大叫,现在他根本来不及再关注手上的伤口或者女人的脚,心脏跳得异常地快,为了活下去拼命战斗着,肾上腺素水平激增中。 赛斯也是一样。 两个人的人生中、除了彼此之外最相信的就是手里的枪,即使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但每一颗子弹都准确地被送到了他们想让它去的地方。 只是里奇说的对……子弹对这些玩意完全没效果。哪怕浑身都是枪眼、就快被打成筛子了,这些家伙还是能站起来,真的绝了。 不过几个人并没有受伤……每当真的有怪物从一旁接近这里时,一道刀光就会突然闪过,连带着刀下的生物直接消失,化作一片绿色的脓血。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凯特心里清楚。 那五万美元花得真值! 另一边,桑塔妮可好不容易才从那好像能直接切断永恒的刀锋下逃生。 她坐倒在地上张大了嘴,露出利齿发出爬行类恐吓敌人的嘶啸,却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d手里拿着那把吓人的长刀,站在她面前沉默不语。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桑塔妮可问道,甚至想是不是自己的美貌令这个可怕的男人暂时停下了手,当即恢复成人类的样貌,楚楚可怜地从眼角挤出一滴泪水。 不过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对面那个黑色的男人抬起头,眼睛里完全没有欣赏或好奇的意思,看着她的眼神就跟看着路边的死老鼠、坑里的狗屎一样,除了嫌恶之外看不出没什么别的感情。 而且,这个男人即使论起美貌来也不输于她,或者不如说比她更强。她就算再美,也是人类能接触到的层级,是世界顶尖的美人;对面那个男人却不一样,他那张脸像是直接从幻想中走出来的,完全不应该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 他直接说:“你不是贵族……你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 也许这种生物也能被称为吸血鬼,但很明显跟他那个世界里的族群不是一回事。这些怪物不只吸血、还会吃猎物的肉,很多方面都具有典型的野兽性的特征……跟自诩贵族的吸血鬼们比起来,他们倒更像是野蛮族。 在长久的生命中,d终于第一次对某种生物产生了好奇。 “……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是吸血鬼啊,是以人类为食的吸血鬼!你该不会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除此之外,桑塔妮可·混沌不知道该说什么,要回答对方的疑问吗?但那些真正赐予她力量的人们绝对会不满的,那可不是什么能够随便出卖的角色。 而且,对方说什么?“贵族”?是指人类世界中的那种爵位吗……那对于吸血鬼来说难道有什么意义吗?总不会因为人类那些对吸血鬼擅自的想象,所以她们就一定也得热衷于自封为“伯爵”、“男爵”什么的吧? “杀了我吧……毁灭这身体也无妨,我的灵魂永世不灭,我还会再回来的。” 她最终只能歪倒在地上这么说道。 “也就是说,不管是谁把你变成了这样,他们都是这么对你说的。” d难得地多说了点,回头掀起了披风,忽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只有桑塔妮可知道,这是因为这男人的速度太快了,已经超越了人类和低等吸血鬼的反应速度,以至于那身影根本就无法被捕捉到。 还在大快朵颐的怪物们在一瞬之间就好像被透骨的寒风击中,猛地僵硬下来。 等到那阵风吹往了别处,他们的伤口才从身体中间浮现……这群怪物都从天灵盖开始被竖着一刀两断,已经断绝了生机。 或是食人血肉的兴奋、或是意识到了什么的震怖,不管什么样的情绪都还留在它们的脸上,只是这些家伙已经不可能再动弹,就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变成了裂开的两片。 即使在这个世界,杀死吸血鬼们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拿木桩钉进它们的胸口、或者用信仰来对付诅咒生物。十字架、圣水,神的恩典对于诅咒生物来说就是最毒的毒药。 当然也不能忘了太阳……不管是会烧起来还是会融化掉,总之吸血鬼不能接触阳光。哪怕是身体里只有一半“贵族”血统的d也是如此,他能在白天活动,却不能没完没了地晒太阳。 哪怕对这些手段全都知道得很清楚,d还是更喜欢使用自己手里的刀。 对于跟自己差不多、或者甚至强过自己的敌手来说,使用刀剑的正面对决是种尊重;对于远弱于自己的敌手,快速而锋利的死亡则是最好的解脱。 这间酒吧里的吸血鬼虽然残虐地攻击着人类、搞得自己很强悍的样子,但其实在他的世界里也就跟刚刚被转化的村民一个等级。 他并不为轻易地夺走这些家伙的生命而感到兴奋,也没有那种经过努力做到了某件事的达成感。 一部分原因固然是他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对此逐渐麻木,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的新目标尚未完成。 雅各布和凯特、斯科特只听到“咔哒”一声,那是刀剑入鞘的声音。 酒吧里还活着的人,特别是赛斯和里奇兄弟俩,都看着这边惊呆了。 d身上黑色的斗篷缓缓垂到脚边,这个男人已经将刀重新背到了身后,抬起眼睛看着这些人类。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也清楚得很……就算自己其实拯救了他们的生命,也不会得到哪怕半分的感谢。对于突然出现、强大得超出自己想象的生物,人类的第一反应只会是恐惧……至于是敌是友,那是后话。 更何况,他还是个混血种。 果然如他所料,人群在安静了一会之后,就争先恐后地惊叫着往门口涌过去了,连满地的残肢断臂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这些“卡车司机”在血水里打着滚、满脸骇然地冲向了门外。 [90.第90] 在经历了这样的夜晚之后,你倒也不能怪他们;普通人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阵势,没有坐在地上精神崩溃已经算是颇有勇气了。 但有几个人没有走。 凯特先站起来,走上前来,心有余悸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吸血鬼’。” d一边回答着问题,一边走到了舞台下,把正想逃走的桑塔妮可拽了过来。 刚刚,当这个高大的男人刚开始行动的时候,这个有着一副美艳皮囊的吸血鬼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这场冷酷到让吸血鬼都觉得可怕的屠杀还没结束,她就想要趁机溜走了,但还没等她挪出太远,双腿就被那把无情的刀穿透,一时只能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脆弱的样子和刚才那个扑向几人的怪物形象大相径庭。 d倒是没有为难她或者虐待她,刺伤她的腿也只是让她不要那么快地逃走而已。 “黑暗与混沌还未休止。想要保住自己的命,就跟着这个女孩走……去另一间酒馆。” 他说着,干脆地把桑塔妮可按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自己则向着那被特意封起来的窗外望去。 第90节 这里的窗户也很奇怪,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刚才进来的时候一群人居然没发现不对。 雅各布搂着自己的养子,扶了扶眼镜,走上来问出了那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位先生,您是谁?” “您的女儿出价五万美元雇佣了我,在黎明来临之前你们的安危由我负责。不过……更好的选择是现在就回到绝对安全的地方,轻松地、坐到太阳升起。” d又一次解释,随后示意大家赶快离开,其他的事情问凯特本人就好……地底下的黑暗气息已经越来越浓了,肯定还有大批的吸血鬼等着爬上来大吃一顿,创造了这个奇怪种族的人说不定也在其中。 酒吧里剩下的活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打开了门,各自逃命了,谁都知道此地不可久留。 刚刚见到了d大发神威的凯特对他已经开始产生了盲目的信任,见他下了决定,也当即听从:“请您小心。” 说完这个,她又转头拉起了自己的父亲:“爸爸,快跟我来吧,斯科特,你也跟上……我们回房车那去。” 第九章 从遗失的时光深处 赛斯和里奇两兄弟倒是非常的尴尬。 其实说起来,这两个人和牧师雅各布一家并不是朋友,而是敌对关系……他们俩劫了人家的车,以牧师的孩子作为人质,硬逼着这一家人来到了墨西哥、直直闯进了魔窟里。这么说起来,雅各布一家哪怕直接拿枪毙了他们都不过分吧? 加害者如今反而要靠着受害者的仁慈才能生存,这种状况下一向只懂得开枪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不过凯特还是拽着他们打开了门,来到了另一间酒吧。 “呃……凯特?” 赛斯·盖柯极为罕见地感觉到了一阵不安,要知道这个男人可是跟整个州的警察玩捉迷藏、在fbi的追捕下都能冷静逃生的硬茬,让他都能主动问出声来可不太容易。 “放心吧……从酒吧里那些人突然变成了吃人的怪物开始,我们就成了一伙的了。” 凯特答道。 现在想想,这个叫赛斯的男人真的信守了他的承诺,“你们不搞我我也不搞你们”……虽说一直在威胁着几个人、还总是一副暴躁的样子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但还就真没以任何形式伤害过几个人。 那个变态的弟弟里奇也被他管住了,或许是在“奶旋风”酒吧里看到的、美女变野兽的戏码太过于惊悚,此时自然也没有非要满足自己恶心爱好的兴致。 这种程度的相安无事已经够用了……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可也完全没必要非得把他们扔在那个世界、交给吸血鬼。 而且……薛老板不是说在这里不允许互相伤害吗?那自己这一家人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吧? 吧台那边,看到一群全身都是血的人走进来,薛老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间酒馆的客人既然觉得无妨,他也不会干涉这个决定。 “欢迎光临……难熬的一夜,哈?喝点什么?”他招呼道。 “何止是难熬啊……随便什么都行,我们可能得在这呆到天亮了。” “那就来一小桶生啤吧。” 到了这个时候,连很反对未成年孩子们饮酒的雅各布也不说什么了。世界变化太快,他自己现在都想来点劲大的…… 凯特带着自己的家人们和暴徒两兄弟来到楼上的某个不那么显眼的卡座,在一人面前摆了一杯啤酒之后苦笑着开口:“所以……我现在有很多事情需要解释,对不对?” 与注定要浪费很多口水的凯特相比,还留在“奶旋风”里的d已经沉默下来,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敌人。 既然桑塔妮可不想回答自己的疑问,那他就亲自去找出答案好了。 这个表面上是个美女、其实内里却是个吸血怪物的……生物,已经开始浑身颤抖了。面前的英俊男人身上越来越散发出一片冷酷、嗜血的气氛,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大概只有一直跟着d的那个声音,此时正从他的左手掌心上响起:“糟了啊,主人,你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开始渴血吧?” ——这实在是没办法。作为一个有一半血统都是“贵族”的混血种,他没有在刚才失去理智、杀掉在场的所有人,已经算是意志力强悍了。 因为刚刚的那场捕猎,酒吧地面上都是人类的鲜血,四周散落着顾客们的碎片,让他血脉中的本能膨胀起来,开始冲击理智的防线。 正按着自己的双腿、试图离这个男人远一点的桑塔妮可震惊地发现,男人的眼瞳逐渐染上了一丝血红色,口中的犬齿也在一点点地伸长。 但随着他咬紧了牙关,这些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特征也迅速褪去。 桑塔妮可想了想,突然瞪大了眼,对着这个男人说道:“你……你也是吸血鬼!” d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回答:“混血。” 这就更奇怪了……据她所知,这世界上就没有混血这种东西存在。吸血鬼面对人类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他作为食物,另一种是把他转化为同伴。黑暗的诅咒生物是不可能跟人类的基因融合生下混血儿的,两方的生命层次已经有本质的不同……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生殖隔离了。 而且,哪会有吸血鬼如此喜欢人类、愿意在不转化自己伴侣的情况下、共同养育下一代呢? 只是d显然也没有解释这一切的兴趣,他留着她的命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充当诱饵,或者能够让他近距离观察这种生物生态的标本。 他挥刀的时候已经有了明确的感受,它们比起“贵族”来可差远了…… 每一位贵族的身体都有如钢铁般坚硬、速度比得上喷气式战斗机、力量可比火车头,更不用提他们还拥有各种各样的超自然力量。 “奶旋风”里的这些家伙充其量只能算是活尸,身体中充斥的是那种半腐的软塌塌的烂肉,哪怕只是个壮健的成年男人,稍一用力也能直接捅穿。刚才那些受害者们还在酒馆里的时候,他就见到某个虎背熊腰的黑人男子直接把扑到他身上的吸血鬼舞女钉在了桌腿上。 不过吸血种就是这样……跟许多其他种类的“商品”类似,脆弱的身躯往往意味着低廉的制造成本,也就进一步意味着庞大的数量。 被重新关起来的门外、好似风声的呜呜声已经在呼啸而过了,血染的酒吧里,头顶的白炽灯光摇晃着,洒下的灯光披洒在男人宽阔的肩头。 左手的声音仍然在喋喋不休:“d,你没发现吗?这座酒馆其实不属于人类口中的‘现代’建筑,那些隐藏在彩色装饰后面的浮雕才更重要。蛇身人面、肋骨外露,真奇怪啊……好像我还拥有自己身体的时候,曾经在某个异国见过这样的图画。但是时间太久了,我这种老东西的记忆实在也不太可靠……” 桑塔妮可看着这个男人,这次她也听到那个声音了……她看向d自然垂下的左手,正发现那手心上面好像长了个肿瘤似的、凸起了一大块,随着声音的继续还在蠕动、膨起,显得十分异常。 如果此时她能够转到正面,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什么肿瘤……而是一张老人的脸。没有眉毛,眼睛和嘴的位置都是黑洞洞的,像是死去的亡灵直接附身在了d的血肉之上。 d没有答话。 他不是在过去的时代出生,根本不明白“异国”是什么样的……在他诞生的年代,整片大地已经一半被覆盖上了尖顶和棘刺、另一半被覆盖上了十字架和蒜头。 人类的历史早已经失落,贵族则根本不需要历史……想知道什么,就去拜访那些真正从漫长时光中残存下来的贵族吧,讲故事是他们那腐朽的灵魂所能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当然了,真正活过成千上万年的老家伙们也已为数不多,因为极少出来活动、甚至连有关于他们的传说都在逐渐被忘却。 d就听某个老家伙在临死之前讲过“地外入侵者”的时代,长达三千年的地表战争。 贵族当时已经统治了地球很久,把整个世界的科技和审美都引向了奇妙的方向。他们觉得世界会这样永恒地继续存在下去,人类终究会像家畜一样全部被圈养起来,一代又一代地为他们提供鲜血,直到宇宙的终末…… 但接下来,燃烧的火焰就从天而降,大地陷入一片火海。 贵族们因为不能在白天行动,因此是有天然劣势的,据那个老家伙说,“整片大地上都张开了钢铁的网,尖刺的铁塔顶端、聚光灯扫视着每一寸土地,战争机械源源不断地从工厂里走出、从轨道上降落。” 三千年后,地外入侵者们突然消失了。 即使当时参了战的那个老家伙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当时各种传言都有,有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祖”突然出现,有说是地外入侵者们抓住了活体的贵族进行研究结果引发了血咒,还有说有些地外入侵者也被转化、开始了内讧的。 总之虽然战争结束,但持续三千年的破坏几乎毁掉了旧时代的所有遗产。 不仅贵族们的科技倒退了,连人类的文化也差点退化到了知识全靠口口相传的原始社会。 战争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会再记得了,就连“美元”也变成了纯粹的贵金属货币,人类还在用这单位计算价格完全只是出于习惯。 正因为如此,寄生在自己身体里的魔物说什么“异国”、“蛇身人面”之类的,d压根就听不懂,也完全没必要听懂。 他想问的问题,他自有一套方式来得到答案。 “……赐予你力量的人会来吗?”他转头问桑塔妮可。 本来也听着窗外掠过的声音、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感到庆幸的桑塔妮可突然愣住,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万一“王”不会为她而来又怎么办? 寻常的吸血鬼完全不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对手,既然杀光整个酒吧的怪物只需要几秒钟,那干掉整个族群恐怕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再想想,即使“王”真的来了,又真的能战胜这个神秘的男人吗? 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而就在她愣了神的时候,低沉的咆哮已经从屋顶特意留下的通风口外响起。 d眯起了眼,敌人们已经来了。 第十章 惊魂甫定 “我感觉不对,赛斯。” 灌下了一杯生啤之后,里奇又鬼鬼祟祟地凑到了哥哥的身边,低声这么说道。 “有什么不对?这间酒吧很不错,生啤尤其好喝。” 赛斯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举起手里的酒杯,咕咚咚地灌了一大口。是的,他当然知道这间酒吧不是个普通的地方……凯特可是雇来了其他世界的剑客啊!可既然能远离那群吸血鬼、还能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天亮,这不就足够了吗? 可里奇显然不这么想,他继续盯着楼下吧台那边的情景,说道:“刚才我就看着那个中国人老板,他手一直放在台面下,应该是有枪。如果被他知道我们手里拎着的箱子里是要给卡洛斯的钱,那他一定会找个机会把我们干了、把钱都吞掉。” “闭嘴吧,里奇。” 赛斯都不好意思说,你也不看看咱们还在不在墨西哥……在这种地方开酒吧的老板要这么多钱干嘛?而且那老板的态度明显是只看重凯特、对凯特的家人也算是善意,对他们兄弟俩就只能说是客气了。 凯特说之前那个黑衣、戴着宽檐帽的人是她雇佣的……那么她是从哪雇了这么个人?一路上这家人都在俩人视线内,只有到达“奶旋风”之前她进了一次洗手间,就像刚才带大家进来时一样……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还用说吗? 有那种角色在这接受雇佣的酒吧,真要干掉两兄弟还用得着在台面下拿枪出来? 一个既不该惹、又惹不起的人,即使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奇怪之处,兄弟俩也最好不要对此表达什么看法。 可是里奇还是搓了搓自己的大脑门,继续在那边说道:“……而且你看到了吗,他身后那个酒柜里还放着一颗人心。那玩意还在跳呐!” 赛斯终于忍不了了,转过头认真地教育着自己的弟弟:“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是要告诉我,从人身体里挖出来的心脏还能继续跳是吧。你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你今天吃药了没?” 答案显而易见,经历了几天紧张逃亡的里奇连药瓶都丢了,哪来的药吃? 他要吃的药赛斯也不太清楚究竟叫什么,好像是盐酸什么嗪片什么的。平时里奇的狂躁症是很严重的,甚至都发展到了会出现幻觉的地步。如果几天不吃药,那他嘴里说出的话根本不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偏偏他还煞有介事的,被质疑了之后只会越来越暴躁,并且特别委屈……那可是他“亲眼所见”! 就像现在,这个男人立刻被自己哥哥的话给激怒了。 “什么叫吃药了没,你是说我现在疯了,连自己看到什么都记不清了是吗?” 赛斯只能回答:“我他妈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现在你又开始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了?我只是问你,你今天吃没吃药。” “对,但是那药是减少幻觉的药。我他妈这次看到的不是幻觉,但你问我吃没吃药就是认定了我看到的就是幻觉,也就是认为我现在疯了。” “……你是不是又想挨一拳了?” “……所以之前在车上也是你打了我一拳是吧,怪不得我醒了之后感觉头疼!” 听到这里的赛斯已经按捺不住想要痛扁自己弟弟的欲望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拳就是挥不出去。 ……在这个从概念上禁止彼此伤害的地方,显然他无法做出任何攻击行为。 反而是弟弟里奇的嘴上输出没有任何限制,烦到他差点要爆血管。 对面的那个小伙子,被收养的斯科特看到了这一幕,鼓起了勇气开口:“呃……里奇?你的手还好吗?” “什么?哦,对啊,刚才我受了伤的。” 里奇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抬到面前看了一眼。第二次受伤之后胶带已经不起作用了,本来在酒吧里的时候他的血还在拼命地往外流,如果再呆下去恐怕都要失血过多了……幸好刚才凯特把药箱也拎了进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血好像已经止住了。 现在被那男孩提醒了,他才猛然发现,伤口处还在隐约传来痛感。 他也顾不得再跟自己的哥哥增进兄弟感情,赶快接过了药箱,开始自己处理起伤口来。 兄弟两个从小就在街头长大,必须处理自己伤口的情况也是家常便饭了。即使刚刚还被自己的弟弟噎得够呛,赛斯还是主动过来帮忙,一边嘟囔着一边剪开了里奇的袖口。 这甚至不是他们俩受过的最严重的伤。 打从几岁的时候起,他们就好像都市丛林里游荡的两只幼兽,一起挖掘自己的洞穴、共同面对敌人、互相舔舐伤口。 这两个暂时安静下来了,凯特于是大概讲了讲这个地方,还有她在这以5万美元雇佣了一个奇怪男人的事情。 雅各布倒是没有反对,因为严格说起来,这5万美元的确救了几个人的命……作为上帝虔诚的仆人,他现在掏不出这笔钱。但只要活下来,才能想办法还钱吧! 此时作为一个父亲,他更关心的反而是自己女儿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那个披着披风、留着长发的男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有什么不良的企图。 ……那家伙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顶着一张俊美到令人震惊的脸,就像圣经故事中的押沙龙一样;而众所周知,押沙龙在圣经中可没留下什么好名声。 对于d的事情,连凯特也并没有知道得很清楚,只能根据仅有的几次交流来猜测。 “他好像并不是很看重钱……虽然提出了5万美元这个数字,但完全不像是那种极为贪婪的商人作风,而更像是在说‘我的工作必须有一个价值,必然要求合理的付出与交换’。” 凯特回忆起之前在这间酒馆里的情景,慢慢地说:“即使是已经接受了委托,他也好像根本不在乎报酬如何交付,只是叫我按他的吩咐行事,不要将他的存在透露出去……我想大概他在那时就已经看出了我的心虚,知道我其实不可能付得起这笔钱了。 [91.第91] “但他的工作完成得很是职业,甚至已经远超过这雇佣协议所能提供的价值了……现在想想,能把一整个酒吧的怪物都在一瞬间毁灭的人,想赚到5万美元不是很容易吗。” 雅各布则是点了点头:“那么这就肯定不是因为金钱。一个诚实可信的男人当然首先会尊重自己的职业身份,严格地执行雇佣协议……” 桌子对面正在给弟弟包扎伤口的赛斯则是突然插了一句:“那么5万美元又是什么意思?想要行善助人的话,为什么不干脆一分钱不要?” “话也不是这么说。”雅各布难得地喝了一口生啤,然后就被那奇妙的味道弄得皱起了眉,干脆放下杯子继续说道:“……首先,一个人的原则如果放弃了一次,就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放弃无数次,聪明的人会早早地为自己的所有行为定下规矩,没有规矩就不存在自由可言; “另外,收取低廉钱财的另一个重要意义就是表示‘这是桩生意、并且交易双方已经各自获得了想要的东西’,他不会再额外作要求,我们也完全没必要再另外付出什么。” 当然,这分析都是先假定这位雇佣兵是一个正直的人。 讲到这里,其实他已经大概相信了女儿雇来的那个奇怪的家伙……他想杀掉在场所有人也用不上一秒,没有必要再特意搞什么雇佣协议作为掩饰。 而且,根据女儿介绍的、这间酒馆所谓的“规则”看来,没有她带路,那个男人是无法回到这里来的,也就没法再回去他自己的“世界”。 能够做出让几个人先行离开、等黎明时再回去的决定,不就说明对方已经很信任凯特了吗?他可是甚至敢于冒着陷在另一个世界的风险、也要保证几人安全,将自己回归的希望完全托付给了刚刚见过没几面的人。 对于这样的家伙,雅各布也乐于报以相同的信任。 接下来就是另一个问题。 第91节 “他为什么还要留在那?假如来到这里就能躲过所有吸血鬼、安然地呆到天明,他的任务不是就已经完成了吗?” 对于这个凯特也只能猜测,她声音迟疑地说:“那个人……d,他好像对那些怪物的存在性更感兴趣?” 说起这个,赛斯也忍不住想要骂娘:“对啊,我他妈也很感兴趣。为什么墨西哥这鬼地方也有吸血鬼,这里遍地都是毒虫、黑帮、武装分子,就算它们不出现也已经足够混乱了!” 雅各布却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地说:“回头想想,那间酒吧真的不像平时在路边看到过的那种。它的外墙更像是什么宗教建筑,有着玛雅文化的显著特征。” “你还懂这个?”赛斯一脸茫然地问。 “我是牧师,还曾被委任为讲解教义的宣教事务长,难免要了解一些美洲本土宗教。”雅各布抬头瞟了瞟这个学历多半只有小学肄业的家伙,“……而且,玛雅文化其实已经很出名了吧?” 第十一章 蛇之王 “奶旋风”酒吧里,d正跳到了某张石桌上,右手横举着长刀,左手则是按在桌面。 他手指上长长的指甲正在伸出,轻轻划过刀柄的侧面,再在斗篷飘落之后猛地握紧。 又一批所谓的“吸血鬼”从上方降落的时候,他已经再度跃起,弧形的刀光在空中猛地扩散……一两秒钟之后,敌人从腰间被斩作两截的尸身才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 桑塔妮可已经快要疯掉了,她没能逃掉,现在也不敢再动了,只能看着同族的残破肢体好像冰雹一样从上空砸下来,还要再过上一会,才从断口那喷出绿色的脓血。 十个、一百个、几百个,不管有多少吸血鬼从通风口爬进来,都会被他在一瞬之间快速而精准地解决掉。 就像之前吸血鬼们轻松地捕猎着此地的机车客和卡车司机们一样,d也在轻松地斩杀着这些所谓的“超自然生物”。 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是专门进行这种工作的,受雇于人类、清除仍在为祸人间的贵族——那就是吸血鬼猎人。 所有猎人之中,也属“混血种”最为强悍,d……正是其中一员。 他一半是人类、一半是贵族,既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速度、魔法知识和其他超自然能力,又能公然出现在阳光下,在长久的狩猎中已经闯下了赫赫威名。 如果是在他原来的世界,这些低等级的怪物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应该立马转身逃跑了,怎么会还敢冲上前来领死呢? d的注意力也从来没有放到它们身上,只是脚踏着墙壁、在上方闪转腾挪,取走敌人性命的同时,还不忘关注下方的桑塔妮可。 忽然,他双眼一动,锁定了下方地面上的某个方位,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 在桑塔妮可的视角中,只能看见面前的从面前的血池里缓缓踱步过来的某个男人。 “顶着‘混沌’之名的怪物中,你是最让我们失望的那个……桑塔妮可……” 一边说着,男人一边朝她伸出了手。 他全身都穿着某种黑色的长袍,把头脸隐藏在罩帽的阴影里;他伸出的手覆盖着几道蛇鳞,肌肉扭曲,整条手臂就像是几条蛇缠在了一起、还在不停地蠕动着。 “不,不要,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说啊!” 桑塔妮可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恐惧地往后爬去,想要躲避那个人伸过来的手。 可惜,哪怕她是这酒吧的吸血鬼中比较强大的那一个,她也完全没法对抗自己的造物主。 “没错,你什么都没做……因为你就是个废物。赐予你永生,是我做过的最坏的决定。” 那个人回答着,手掌张开,对着桑塔妮可这边轻轻一攥。 从她腿上那被刺穿的伤口中,一滴滴绿色的脓血又开始涌出,并且很快连成了线,向着那个人伸出的手心汇聚而去;她的力量、她吸取的血液和其中让她赖以生存的生命力都在随着这条血线流失。 求生的本能和极度的恐惧感也无法拯救她,她甚至连哭喊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但就在此时,长刀斩落,白光一闪。 一截手臂齐肘而断,手背上的鳞片刚刚竖起就已经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跟那些脆弱的“吸血鬼”半腐烂的尸身混在了一起。 d的脚轻轻踏在了地板上,双手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黑色的披风高高扬起。还没等桑塔妮可反应过来,就见这个猎人又是一刀横斩,映着灯光的长刀倏忽间化作一道白练,连左右刀锋覆盖范围之外的桌椅都喀嚓一声、打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但穿着长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在手臂被切断的同时,长袍下方忽然涌出一堆花花绿绿的毒蛇来,视觉效果上看起来就像是整个人碎成了一滩,没有了支撑的长袍和罩帽无力地向下坠去,又被d这横向的一刀切成了齐齐整整的两片,从空中飘落。 至于爬出来的那些毒蛇,已经嘶嘶地叫着迅速地躲藏到了周围吸血鬼的残肢之下,很快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再用刀尖翻开那些残肢,阴影底下只有浸透了人血和怪物血的地板,根本就没有蛇行的痕迹。 之前被切断的那截手臂也已消失,那个长袍男人就像从未存在过。 d皱起了眉,回头问好不容易才重获呼吸、喘匀了气的桑塔妮可:“那是谁?” 到了现在,桑塔妮可也没有什么再为造物者遮掩的必要了。你拿人家当神,人家拿你当韭菜……这种情况下还能单方面坚持的只能说是失心疯。 “……他是蛇之王……是永生的人,是他将神的力量赐予了我。” 蛇之王,很好理解,目前为止那个人表现出来的能力的确与蛇有关,刚才也是化成蛇逃走了。 不过说起神的力量…… 有哪个神是半腐烂的、有蛇身的、靠吸血活着的呢? 正如之前所说,d对于宗教的了解仅限于基督教,而且是经过漫长的时间、已经不能稽考有多少部分已经被歪曲和篡改的基督教…… 不,说回来,在他的世界,神是真的存在吗? 如果神是真的,那“贵族”们是如何一度统治地球的?又怎么在星海深处建起了永远没有阳光的“夜之都”? 可你要说不存在……即使效力没有想象的那么强,但十字架是真的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阻止贵族的,与制作十字架的材质并无关系。 即使是这位众所周知的“神”,也绝不可能把这种力量赐给自己的信徒。比起来,说是某个特殊的贵族研究出了能够批量转化劣等吸血鬼的方法还差不多,这才更符合这些东西那半死不活、丑陋恶心的气质。 刚才d在皱眉,就是因为那个长袍男人的力量……出现在这里的的确是个实体,刀上传来了真实的力反馈。但这未必是那家伙唯一的躯壳,当然更不一定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人类的肉体;这样的生物才真的达到了d的世界里“贵族”的层次,甚至还是那些比较不好对付的、旧时代的真正贵族。 假如说他就是制造这些“吸血鬼”的幕后黑手,那倒也是说得过去。不一定非要有神的参与,吸血种也是能赐予力量的。 只是桑塔妮可还在继续讲着:“蛇之王是散布在这片大地上的‘九王’之一,他们以混沌为名,用人类的生命力和灵魂供养自身、并且把人类变成行尸走肉。我原本也是他们的猎物,但我是个幸运的猎物……我被蛇之王看中,成为了猎手中的一员…… “那天开始,我从人类变成了蛇。我嘴里长出了锋利的毒牙,身上长出了鳞片,对鲜血极度渴求……而被我咬伤、没有当即失去所有血液而死的人则会成为我和蛇之王的仆从,继续为我们招来更多的猎物。 “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酒吧……而是一座金字塔的顶层,是蛇之王的神殿。蛇之王本人就在金字塔最深处,沐浴在鲜血之中。” d静静地听着,又抬头看了看……四周地板上的鲜血果然在减少了,这点其实也是很奇怪的事,因为哪怕血液本身会渗入地板之下、曾被浸透的痕迹却没那么容易消失。 “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桑塔妮可深吸了一口气,立刻点头同意:“可以,但我要活下去……你要我不再吸血也可以,要我怎么样都行,让我做你的狗都没问题,我只想继续活下去。” 一个所谓“永生”的生物,为了继续苟延残喘而恳求自己敌人的样子……真的令d十分恶心。 “……生命只有‘有限’才有意义。”他回应道,并没有直接答应她。 “不,我不一样……我从来没活过,我在久远的过去就失去了生命、将接下来的几百年都奉献给了王和神……我只想真正地活着!我不要跟那种东西同归于尽……” 桑塔妮可扑过来想要抱住他的腿,却被他轻巧地闪身避开。 这个男人的表情依然不变,只是将目光投向别处,点了点头:“好。” 你会活下去……即使不是以你想要的方式。 手脚发软的桑塔妮可终于硬撑着站了起来,拖着自己的伤腿来到了酒吧一侧……她曾经在上面表演的舞台后身。 那里没有化妆镜、换衣间等等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座奇怪的石制祭坛。 祭坛上涂着几抹鲜血,在这黑暗幽深的幻境里显得愈发阴森可怖;上面的雕像虽然饱经岁月侵蚀,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那半人半蛇的形象、长长的头发、面目狰狞的脸,还有明显的女性特征。 在打开祭坛下的通道之前,桑塔妮可无力地坐在了祭坛边,问了他一个最后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找他?你已经毁掉了这酒吧里的所有东西,救出了你想要救的人类了……难道说你非要斩草除根才能放下心来?” “不……”d只是回答,“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而已。” 说罢,他往下压了压帽檐,缓步走进了祭坛挪开后下方出现的漆黑的洞穴通道里。 黑暗中,他左手上的那张老脸又开始絮絮叨叨。 “唉,你还是这么犟啊,d。如果那条母蛇骗了你、把你给关在了地下该怎么办?你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你到底要问什么?” 第十二章 神殿 酒馆的卡座里,薛老板也被凯特请了过来。 在天明之前,大家只能呆在这,既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当然也不可能前往别的世界,没法获取有关南美宗教的资料。 只有薛鲤能提供这些,之前马克斯回到他本人世界的圣保罗时,买了一堆关于神秘学的书籍、还有暂时不知道如何播放的影像资料回来。 当时大家是想研究一下,一个像d一样“正常”的吸血鬼具体的设定应该是什么样的……后来虽然这个问题被薛鲤判定为“你们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吗”,但资料既然买回来了,就没有放那发霉的道理。 现在不光是酒馆的员工,很多客人兴致来了也会从吧台借一本书、一边喝酒一边翻开读读,借以打发时间。 薛鲤甚至已经在认真考虑,要不在酒馆里清出几面墙来专门钉上书架,然后从各个世界都进一批货来。毕竟这是客人的需求嘛! 酒馆里原本就有游戏机,不过那东西毕竟还是不能跟“喝酒”同时进行;虽然纽特整天都喜欢泡在那边,但其他客人就没有那么热衷。 言归正传,在收到凯特的问题之后,薛鲤从马克斯带回的那堆书里还真的翻出了几本跟南美神话有关的……毕竟他本人是在巴西圣保罗,离玛雅文化更近嘛。 叫黛格暂时帮他看一会吧台,薛老板本人捧着一堆书来到了卡座这边,坐在那开始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跟埃及的金字塔不同,玛雅文明的金字塔是给活人用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用来祭神,所以顶端会有一个神殿。看这个形状,是不是跟你们之前没注意的那个酒吧的形状差不多?” 说着,薛鲤从书上指出了一张插图。 那是最著名的玛雅金字塔了,坐落于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北部、建筑在奇琴伊察的中心,用来供奉羽蛇神库库尔坎的那座。从图片上看来,顶端的神殿确实与那间“奶旋风”酒吧的外立面有相似之处,甚至像到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凯特还是很快发现了不对,趴在书上看了好一会之后才说:“形状真的差不多,如果把那间奇怪酒吧的霓虹灯都拆了,基本就是这个样子……但上面的浮雕绝对不一样。” 库库尔坎金字塔虽然规模庞大、但外立面却显得不免有些朴素。石墙围出了方形的门,一层和二层之间有凸出的浮缘作为腰线,墙壁上并没有什么宣示神灵威光的壁画或雕塑,当然也可能是经历了漫长时间后早就被风沙拂去了。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浮雕有点奇怪、有点可怕,我还特别多看了几眼。”凯特说,“那雕像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蛇,但中间的连接部分又有点模糊;它的脸也很奇怪,明明感觉是在笑着,却令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当年的工匠们是怎么把它刻的这么传神的……” 身边她的父亲雅各布连连点头:“我也看到那雕像了。它有人的上半身,又没有翅膀,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羽蛇神,而且她的头发特别长,长到几乎覆盖了整个身体……” “那我们不是就有一个基本特征可供参考了吗?”薛鲤拍拍手,“我们就来找这几本书里有没有提到一位蛇女神。不是羽蛇,而是蛇,长发的特征异常明显的那种。” 不过在场的所有人倒没动手,只是一齐看着他。 他拿过来的书基本都是葡萄牙语……因为是在圣保罗买到的嘛。 在场的所有人里,能看懂这些的最多只有他自己和凯特两个人。他是酒吧老板这当然不用说,凯特也是客人,在这里是有特权的。 就算是打算在墨西哥长住下去的赛斯和里奇,除了两句“adios amigo”、“muchas gracias”、“cuánto cuesta”之外也没有其他西班牙语知识了……更不用说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还有那么点区别。 薛鲤只能无奈地摊摊手,谁叫他这间酒馆的设定这么乐于助人呢……经常给人白吃白喝不算,现在还要兼职情报分析员了! 光靠这两个人来找还是太慢了,他想了想,还是从卡座里探出了头,往楼下叫道:“阿米莉亚!” “怎么了,老板?” 阿米莉亚的声音在楼下回答。 “别闲坐着了,再叫个人来帮帮忙!” 这位吸血鬼长老叹了口气,这不是就来了,顾客压榨老板、老板就来压榨员工啦,人类社会经典操作。 现在的问题是,员工要压榨谁呢…… 就在这时,她正好看见了一边因为明天没课而没去睡觉、反而在满酒馆跑的小女孩纽特。 “纽特,好姑娘,老板叫我们上去呢。” 酒馆明亮灯光下的人们在研究着南美神话故事,黑暗中的混血种则是在一步步地踏着石阶向下走去。 d的眼睛即使在这种一丝光线也无的黑暗中也能正常视物,看得出这条通道两边的墙壁上还刻画着什么图样。 不知道把这些图形刻画在祭坛下面的秘密通道里是有什么特殊意义,这里一般情况下应该是不会有人进来的,这些壁刻当然也不会有人看得见。 除非……预定中的观众本来就不是人。 拎着刀的d一边左右看着这些应该有宗教象征意义的画,一边放慢了下行的脚步。 [92.第92] 跟上面桑塔妮可说过的话一相比对,他也终于发现了,也许那个“蛇之王”说的没错……他转赠给桑塔妮可的力量还真的是从神那边来的。 壁画上的故事非常好理解,首先就是从人间的情景开始。 穿越丛林而来的人和渡海而来的人在这片丰饶之地进行了几场战争,双方各有伤亡,渐渐的两个族群都面临着灭绝的危机;在这紧急关头,戴着冠冕的人结下了约定,双方休战,在这片大地上共同繁衍生息。 但是时间一长,两族的王又开始蠢蠢欲动,打算将子民再拖进战争的深渊。 这时两族里有九个有识之士深感忧虑,他们联系了同样不希望再起战事的人们,向神祈祷借来力量,要诛除这两个王、让大地重归和平。 神的形象正是外面浮雕上的那位,半人半蛇的样子,生存在沼泽深处。 然而要想让神赐予力量,必须先献上信仰……举行一个宣誓的仪式。 这个仪式的内容就稍微有些惊悚了,涉及到活祭……跟九个领头人一起去寻找神的同行者们为了同族的安全和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跪在神的面前,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将洒着热血的心脏奉献给神。 神接受了这种牺牲和献祭,于是赐予九个人力量,让他们成为了神的祭司。 这九个人于是利用新的力量制造了一群永生不死的战士,攻入王城,将两个戴冠者杀死,把他们的身躯和灵魂献给神,把他们的王冠烧融,制成一整个黄金的头骨,供奉于沼泽之中;九个人将大地分成九块,各自成为了其中一个区域的王。 为了表示对神的尊敬,他们在每块地方的正中央都建造了一座金字塔,向人民展示神的威光,接受信徒的供奉,连他们自己也住在神殿之中,从来不外出。 第92节 而他们制造的永生战士,就成了各自的侍卫,永生永世地守卫着他们的神庙。 壁刻的内容就到此为止,前方已经是蛇之王的居所,位于金字塔内部的鲜血之池。 从这些壁画看来,这“九王”简直是既勇敢又仁慈、形象光辉而伟大,拯救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是救世主一般的人物。 但是……这座神殿也是他们自己建造的,壁画上记载的无非就是更高级一点的自我吹嘘罢了。 他们直到今天还活着,还在以人类的血肉为食、维持着自己那令人恶心的永生,这还不能说明他们的虚伪吗。 哪怕是刻在了石壁上,谎言也终究是谎言。 在走到下方的途中,d还没忘了一直把左手按在墙壁上,此时寄宿于他肉体中的魔物也在报告:“在这建筑的外侧,是空空如也的洞穴……刚才你应该杀掉了不少哟,主人。我还能感觉到人类的灵魂在空中悲泣,随着风一起传达到这里,这些家伙应该在这些年里杀死了不少人。 “这神庙的形状是方锥塔,我们刚才是从正面进来,所以没能看见它的背面……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里面是……人类的骨骸。从量上面看,至少也是一个贵族猎食了几百年的结果。 “要到了,那个家伙就在前方。” 魔物的声音渐渐消失,d走进了那神庙中心的位置,蛇之王的安寝之处。 除了浓重的血腥味之外,这里还有星星点点的光,也不知道是使用了什么特别的装置、还是其实留有通风口,让灯火有燃烧的余地,或者干脆就是从上面的“奶旋风”酒吧里引下了电来。 毒蛇的嘶嘶声在暗影中响起,更为神庙的核心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氛。 这样的情景可以让任何人都望而却步,只有d例外……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怪味道、怪声,刀尖指向身前的地面,默默地走了进去。 第十三章 黎明之前 刚一踏进金字塔里面的这个房间,d立马感觉自己踩上了一堆滑溜溜的东西。 低头看了一眼之后他才确定……那都是各种蛇类蜕下的皮,沿着房间四周的墙壁堆积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积累才有如今的规模。 房间的穹顶上方是一道浅浅的血槽,从上方滴下来的血液沿着血槽汇成一小股,再流进地下的血池之中,最终汇聚到中央那块石板下。 石板上雕刻着的是星斗运转的轨迹,中央摆放着一张石座,除此之外四周并没有什么其他物件。 如果“蛇之王”真的在这里蹲了几百上千年,那他一定非常之无聊……这里能有什么娱乐?看着毒蛇们爬上爬下、听它们在那嘶嘶叫? 想来也不可能……这个蛇之王是能接收到上面那间酒吧里的信息的,比如刚才他自己上去想要处决桑塔妮可,应该就是知道了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他是这个家伙,那么他平时都会在地表活动、甚至装成普通的墨西哥人,只有在需要生命力和灵魂的时候才会回到这里。 现在显然就是那种情况,那个男人正歪坐在石座上,他的手臂从扶手外侧垂下,被冰冷的刀锋切开的整齐断口里探出了一丛一丛的肉芽,正吸收着周围的血液。 幸亏只有d一个人走进来、看到了这幅情景,那些好像蛆虫一样蠕动着的东西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很恶心。如果不是他在漫长岁月中早就见过比这更加恶心、甚至突破正常生物承受限度的事情,他肯定也会皱起眉头。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你这种家伙?” 蛇之王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他的声音无比虚弱……在酒吧里为了躲避这个男人那好像能直接切开灵魂的刀,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自己的物理形体,当然也就同时放弃了自己那被切下来的半截手臂。 因此此刻他才需要躲回到地下,用这里的生命力和灵魂恢复自己的断肢。 吸血生物的恢复力是非常强的,但前提是有足量的血液用来摄取“养分”……在这个时候他是最虚弱的,但如果不进行恢复,那后果更严重;且不说能不能躲过面前这个拿着长刀的男人的追杀,其他八个人也会乐于吞掉他的份额,把他圈禁起来直到世界末日的。 “我是个猎人。”d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两个世界的猎人到底是不是一回事,但蛇之王还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自顾自地废话起来:“猎人……你们的家系一直存在着,但我没想到这些家伙会出现这么强的后代。凡人与妖魔的混血,不是肯定要弱于妖魔的吗?” 听到了关键词的d脚步一顿,然后聪明地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里的刀。 他感觉自己终于要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果然,蛇之王继续说了下去:“……当年你们捕捉了我手下的仆从的时候,我还是很放心的……但没想到你们真的做到了,竟然真的会有比蛇的血脉更强的混血种诞生!那可是……神的领域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所谓的“王”根本不具备那种经历了漫长时光所养成的淡定的态度,反而显得有点过度躁动。 “贵族”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不会主动暴露出自己的情况,这些家伙无一不是经历过各种状况、遇见过各种人,跟同族、跟人类、跟猎人都周旋过好多年的老狐狸,他们的话总是天衣无缝,每次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都像是在搞什么间谍活动,神经时刻都得紧绷。 不过像蛇之王这样的家伙倒也不错,起码想要获得信息就更容易了……这个家伙连拖延时间的意图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让d几乎有种在欺负小朋友的错觉。 他知道现在到了该说点什么来套话的时候了,于是模棱两可地用一贯的态度说:“那样的神就不应该存在。” “哈哈,哈哈,天真啊,天真啊,猎人!”蛇之王猛地往前探出头,把一张满是蛇鳞纹路的脸暴露在了光线下,那张脸上腐烂的痕迹异常显眼。 他阴沉地笑着,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你们这些人没有经历那个获得力量的过程,根本不知道祂有多么可怕。甚至祂力量的千万分之一,都能造就一个永恒的生命,祂如果真的再降临,那你们也一定不得好死……祂可是很痛恨那种未经同意就拿走祂血脉的人啊。” 听到这里,d的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抬头紧盯着这个“蛇之王”,双眼绽放出血色的光芒,提高了声音说:“只要你们会比我先死就行了。” 果然蛇之王把话接了下去:“诚然……祂的怨气会先指向我们,但是神的怨恨要是能那么容易消解,还能被称为是神吗?” 讲到这里,d已经彻底猜出了这个蛇之王,甚至桑塔妮可口中的“九王”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不是通过活祭牺牲获得了神赐予的东西……他们是从神那“夺取”了力量! 只有这样,刚刚两人间的对话才能得以成立。 蛇之王继续说道:“即使在我们所有人都尚未存在之前,祂已经游荡在丛林深处、沼泽地带,吞吃着人类的灵魂了。祂就从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神,你们的行为只会招致更猛烈的报复和更迅速的毁灭。” d的刀尖也稍微垂下了,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蛇之王所说的话。 对方看到了这一幕,不禁在脸上稍微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而且……你对真正的神秘力量、还有你需要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 他突然说道,就见这处算是封闭的房间半空中,猛地落下了一大团蛇。 大小和颜色各异的蛇多半都是毒蛇,而如果这猎人真的使用了蛇的血脉,他就将一并获得神的诅咒:一旦被其他蛇类的毒液触碰到身体就会失去所有力气。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扯了这么久的皮,才借助自己的能力、从周围唤来了这群凶狠的毒蛇,并趁对面的猎人不备、从上方的阴影里接近,果然一击成功。 大团大团的毒蛇已经落下,径直砸在了那个猎人的身上,并且整个将他的躯体包裹其中。 刚刚只看见他好像用另一只手举起了身上的斗篷,难道指望靠这层黑色的布料就能阻止毒蛇的袭击了吗? 被蛇之王所控制的蛇类现在攻击性异常的强,已经翻涌着撕开了面前的阻碍,像是反向喷涌的知名浪潮,卷进了斗篷下的空间里。 很快地,就听哗啦一声,猎人似乎是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连同那一大堆毒蛇都啪叽一声,摔在了正门通向中央这块石板的阶梯上。 “哼……猎人……真以为你可以在这里夺走‘王’的性命吗……” 蛇之王的表情变得阴森起来,回头继续从血池里汲取鲜血、恢复着自己的断臂……但就在下一秒,一把刀的刀尖就放在了他另一侧的肩膀上。 他没有敢回头,不然他就能看到,毫发无伤的d正站在他身后,甚至身上的黑色披风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 “……最后一个问题。”身后这个比刀锋更冰冷的男人说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吸血鬼’这个种族?” 这也是他来到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最想问的问题。 吸血种到底为什么存在,这个勉强算是造物者的男人应该能给他一个答案吧? “我曾经是一个王啊……这片大地上所有的血本来就该属于我们。”冷静下来的蛇之王回答,“而且要问为什么,你刚才在上面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吗?” ——为了获取更多的血液,继续存在下去呗! “那么你的‘永生’到此为止了。” d也没有再废话,手臂一动,刀光刷地一声抹过“蛇之王”的颈部。 过了几秒钟,那颗头颅才从脖子上的断口滑下,滚下石座,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滚到了石板周围的血池里,噗通一声掉了进去。 但就在下一刻,整个神殿都突然震动起来,下方的血液好像沸腾了一样,呼噜噜、噗噜噜地冒起了泡。 d的心里升起了莫大的危机感,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房间门口,收起刀向着上方疾奔而去。以他的速度,全力登上这些台阶用不了三秒钟,但就在这三秒种之内,周围的墙壁已经喀啦喀啦地开始爬上一道道裂缝来,天花板上的石头也在崩塌,让他不得不再抬起刀,一边奔跑着一边将身前挡路的东西砍碎、拍到一旁。 留在地面上的桑塔妮可还在疑惑的时候,就见一团黑云似的身影从地下通道里猛然蹿出,把她打腰间拎起、夹在胳膊下冲出了“奶旋风”酒吧。 东方已经升起了些微的白色、黎明近在眼前的时候,这间酒吧猛然倒塌,连同下方的金字塔形建筑一起轰隆隆地向下塌陷、掉到了那个盛满了白骨的巨大坑洞中。 d把桑塔妮可扔在福勒家的房车上,伸出脚一脚把车踢出老远,才在手刹的作用下停下来;他本人也奋力一跃,正好落在车顶,看着地面的崩落将没来得及离开停车场的卡车、机车吞噬了一大片,然后腾起滚滚的尘烟…… 第十四章 永生的囚徒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停留,不管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事,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 黎明到来的时候,凯特按照约定把自己的家人、那兄弟两个又都带了出来,一同前来的还有翻了一晚上的书、终于得出重要结论的某个酒馆的老板。 但是,大家刚一走出房车,立刻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 “d,你都干了什么啊?” 还是薛老板把这个大家都想提的问题最先问出了口。 本来应该是个酒吧的地方现在已经塌陷下去,跟后面山谷中那巨大的坑洞一起,变成了大地上足有一两公里见方的天坑。构成金字塔的巨石崩坏坍塌,连同酒吧周围停放着的好多废旧车辆一起落到天坑底部,跟那里面层层叠叠的人骨混在一起。 d只是沉默着,没有答话。 据金字塔内部的壁刻记载,这座神殿并不是在由什么超自然力量支撑,而是由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胼手砥足、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搭建起来,哪怕生存在这里的蛇之王死掉了也不应该随之崩塌的…… 可惜那个所谓“蛇之王”已经不在人世,即使想问他也没法再得到答案了。 “神殿已经倒塌,蛇之王……彻底消失了……” 另一边,在房车里畏畏缩缩地躲避着阳光的桑塔妮可则是这么说着,对于赛斯·盖柯和里奇·盖柯兄弟俩投来的警惕又鄙夷的目光视而不见。 如果她的人类形象没有这么美艳那反而好了……兄弟俩也不会因为她其实是个烂了一半的吸血鬼而感到多么难过,就是这种本来吃得很香很过瘾、突然发现碗里有只蟑螂的感觉才最恶心。 由于d已经向她保证她可以活下去,在场的人类们倒也不好现在再找她算账。 既然大家都还活着、并没有受什么伤,那饶了她也未尝不可。 看了看东方升起的朝阳,赛斯和里奇两兄弟先提出要告辞。 “来接我们俩的人应该到了,我们这就离开。”赛斯说。 一旁恢复了几分精神的里奇也在帮腔:“不仅如此,我们还得跟卡洛斯算算账……竟然约在吸血鬼的巢穴里见面,这家伙差点害死咱们!” 这边的雅各布也点了点头,回答说:“感谢你们信守承诺……希望以后咱们别再碰上了。” “说起这个……”赛斯想了想,还是直接在房车上打开了手里的箱子。 凯特也说了,她雇佣了d是为了保证自己一家人的安全……所以严格说起来,两兄弟还得感谢人家的的不杀之恩呢。 他从箱子里拿出了5沓绿油油的美元,紧接着目光飘忽地思索了一会,又多拿出了一沓。 “喂,赛斯……” 他的弟弟还想说什么,却在他“闭嘴,里奇”的严肃斥责下不得不收了声。 赛斯拍了拍手里的钱,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像他和里奇这种人,当然一直觉得钱可以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事实是绝大部分情况下的确如此,但“奶旋风”里面的吸血鬼们可不怎么认钱。 当时他心里想的是,如果能花钱把自己和弟弟的命买下来,即使把赚来的所有钱都花出去他也乐意。 5万块这个价格实在不贵,尤其是相对于兄弟俩的命来说。 他把箱子和剩下的钱都塞到自己弟弟的怀里,手里拿着的那几沓钱则是交给了雅各布。 “算是补偿你们所受的惊吓吧……当然,那个猎人也救了我们的命,你也可以把这当成报酬。”赛斯说。 雅各布接过钱,略感意外地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这钱我们不该拿”之类的话……这钱他太该拿了,要不是这两个暴力狂,一家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只是伸出手去跟这个莫名其妙就熟起来的男人握了握,简洁有力地说:“那我们互不相欠了。祝你一路顺风……” “没什么好不顺的。” 赛斯说着,叫过里奇,两个人沿着巨坑的外围、朝着另一条路走去了。 他们已经看到卡洛斯的车停在了那里……后面那辆敞篷跑车应该就是两兄弟向他要求过的座驾,不过因为酒吧已经没了、当地的官方也在晨曦中开始了针对这次“自然灾害”的抢险救援,那群货没敢过来,只是远远地下车看向这边,面面相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边走去,里奇还一边在说:“为什么要给他们钱?还有,我们就不能再去一趟那个酒馆吗?虽然老板有点奇怪、还总想着抢我们,但那里的小妞还是不错的……” [93.第93] “里奇……” 走出老远后回了回头、确定不会被听见的赛斯终于开口回答:“老板没想抢我们,只不过我们也别再想着去那个酒馆了。我们只是凡人,既不想做吸血鬼也不想当猎人什么的,有钱花难道还不够?为什么要去做自己一定做不到的事? “光是在这个世界,为了钱拼命的日子已经很艰难了。想要去那种地方?别再瞎想了,问问你自己,里奇,我们配吗?” 里奇只是回答:“我可没想那个,可是你把本来应该给卡洛斯的钱给了他们,那我们怎么办……” “可别说了,我他妈见了卡洛斯不揍他一拳就算好的了!……但是我们还要靠他在这个地方立足,现在可不能杀了他。所以你把枪收起来,一会哪怕我俩打起来你也别插手。你就看我怎么讹他一把就行了。” 赛斯说。 他的弟弟点点头,但没闭嘴,只是继续说着:“所以你果然还是觉得我犯病了,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开枪打人。” “……你这一路走来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在德州,路边的那个小加油站里,人家明明没给警察打信号,而且那警察马上就要被骗出去了,你非要说人家打了,结果打起了枪战、被人家打穿了手。旅馆里那个银行职员,你非说人家想报警,你以为我他妈瞎吗?她那躺在床上衣衫不整的样子你觉得我看不出怎么回事?” “你不信也无所谓,反正我真的看见了。” “我靠,医生说狂躁症会产生幻觉,你懂什么叫幻觉吧?就是你以为它存在、其实它并不存在的那种东西……” 兄弟俩吵着嘴,朝着卡洛斯那边走去。 留在原地的人们里,完成了任务的d也准备回到酒馆……但福勒一家人就有点迷茫。这趟他们本来是要去美墨边境的美国那侧度假的,但被两兄弟劫持之后一路跑到了墨西哥,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第93节 雅各布先挑出五万块来、替女儿结清了雇佣的账单。 不过就他所见……对方对这五万块好像的确不怎么看重。 接过这一摞美元的d转手就把钱塞给了薛鲤,还开口问:“这些钱能让我在酒馆里喝多久?” “这倒不用……现在酒馆没那么缺货币了,酒水的供应速度也随着客人数量的增加而在变快,供给你一个人的消费没什么问题。” 薛老板回答。 的确……只要他说想要贵金属,芭芭瑞菈那头马上就可以给他找一颗适宜的小行星;连风暴脉冲步枪、基因还原药剂这种东西都能弄到手的现在,酒馆对于各世界货币的需求已经没那么高了,尤其是美元这种不怎么能在每个世界间通用的货币。 “那么……” d将目光转向了桑塔妮可,继续说:“我答应她会让她活下去,就把这些钱用来当她的管理费吧。” “管理?” 桑塔妮可突然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词,愕然地看着d。 她这时才知道,她一直没有骗过这个男人……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警惕。 那把长刀一直没有被他收回鞘中,在他双眼紧盯下,凯特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把这个“吸血鬼”送进了酒馆之中。 桑塔妮可既不是酒馆的客人、也不是酒馆的员工;只要其他世界的客人不来把她带走,那么她接下来的“永恒生命”就得一直在酒馆里度过…… 至于她会不会欺骗客人、逃到其他的世界去,那就是薛老板要注意的事情了。 薛鲤同意了d的要求,把这个已经来不及反抗的“蛇妖”送进了自己的地盘,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着站在他旁边的的猎人询问:“你好像很不信任她?” “她的罪并非完全被‘蛇之王’强迫……她自己也在享受这种永生。” d开口回答。 那灵魂中的腐朽气味,只要闻上一次就绝对不可能在被忽略;在酒吧里展露原形时那迷醉自得的表情,也绝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她说的话倒是真的,她对于那“蛇之王”的确是既畏惧、又痛恨,可是她却没有想要重新成为凡人,而是祈求着以这种姿态继续永恒的生命;这就说明,她不是恨着蛇之王把她变成了这样、只是憎恨即使成为超自然生物也仍然要被更强者支配的感觉。 这个精擅于表演的女吸血鬼即使再怎么示弱,又怎么逃得过他的眼睛? 他只答应了让她“活下去”,可没提到要让她怎么活吧? 薛鲤耸了耸肩,这样也好……那个女吸血鬼在酒馆里就无法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有他盯着的话也不可能逃得掉。就算他偶尔去休息,阿米莉亚也完全能控制住她。 决定了这边的事,薛老板又是神色严肃,向着这位吸血鬼猎人说道:“说正事……那位女神的身份我们查到了……她叫‘什塔拜’。” 第十五章 神与人的界限 “什塔拜?”d皱起了眉头。 见他不能理解,薛鲤于是慢慢向他解释起来。 南美神话,尤其是墨西哥这一带的玛雅文明中的神话,是相对比较原始而朴素的。 具体的特征就是,首先神的数量很多,恨不得每条河都有个河神;其次神的个性都没脱离人性的范畴,会像人一样受嫉妒、愤怒和贪欲的控制;再次是所有神都与某种自然现象有关,并没有升华到“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形象;最后是众神并没有居住在另外的世界,而是与人类共同存在。 当然玛雅文化中的神自有其独特的特征,比如玉米神一开始比天空神还高级、太阳的化身居然是一只生有翅膀的巨大羽蛇等等。 在这种独具特色的神话中,喜欢活祭的神还不在少数,像是混乱之神泰兹卡特里波卡,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烟雾镜”,传说就很喜欢活人牺牲的祭祀仪式。 另外,能够化身为蛇和蟾蜍的神也为数众多。 这里说句题外话,在习惯了基督教文化的西方人看来,这理所当然地是个邪恶的文化、活该被毁灭。殖民大军的大主教迪那戈·德·兰达甚至下令烧毁所有发现的玛雅文献,玛雅文明从此几乎失传。 幸好在薛鲤找到的这本专门研究玛雅原生宗教的书里,还是记载了一些不那么知名的神。 其中就包括蛇女什塔拜。 据说她生前曾是当地最美丽的女人,而且终身眼高于顶、看不起周边的人,因美丽的外表受人追捧的同时,并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与她相反,她的姐妹则被认为是放荡的象征,乐于同男子交往,并总是积极地去帮助那些穷人、病人、受伤的动物、迷途的幼崽等等。 对自己的姐妹,她一直嗤之以鼻,维持着道德上的优越感。 她坚信自己才是更加高尚的那个,直到两人死去。 死后,姐妹的尸体旁开满了香气扑鼻的鲜花,森林里的动物们依恋地在这善良的女人身边贴近、守护,接受过帮助的人们也纷纷自发前来告别,并且凑钱给姐妹举办了葬礼; 相反地,她自己的尸体则散发着恶臭,没有人真心地喜欢她、没有人出于自愿来为她送行——追捧她的人们只是喜欢她的外表,当韶华逝去,人们便抛弃了她。 她的灵魂不肯相信这种结局,极度的高傲化作了扭曲的嫉妒和愤怒,从此作为什塔拜重生;她的外表依然美丽,有着直挂到脚踝的黑色秀发、动人的容貌和身材,但内心却是最幽深的黑暗。 这位“女神”通常会出现在木棉树的后面,梳理自己美丽柔顺的长发。 每一个在黑夜里看到她的男子都会被诱惑,被她带到丛林深处的沼泽地……在那里,她就会变成巨大的毒蛇,将男人吞掉,或者将他的心脏挖出。 她的外表美艳,但内里已经腐烂。 从没有被她捕猎的男人回来过,但神话里却信誓旦旦地记载着,这个恶神背后生着只有尸体上才有的黑斑;她的腹部已经腐烂,甚至能透过苍白的皮肤看到里面血肉的漩涡、闻到腐臭的气味;她的眼睛稍不留神就会掉到衣领上,扯出后面的神经,只在脸上留下黑色的空洞…… 也不知道被这么描写的一个女神是如何做到勾引过路男子的,可能她也像桑塔妮可一样,有一些维持人类形态的小技巧吧。 “那雕塑……好吧,现在整个金字塔都塌了,没有实际例子,不过你应该还记得它上面的图案吧?” 薛鲤问。 d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些蛇身人面的浮雕自然有一种神秘诡异的气质,见过它的人一定对其记忆深刻,没那么容易忘得掉。 于是薛老板点了点头,继续说:“雕像中间那块模糊的地方,不是指她半人半蛇,而是说她能在人形与蛇形间转换形态。 “她的特征虽然不是完全一致地反映在了你们见过的那些‘吸血鬼’的身上,但这对应关系已经算是相当明确了吧。” 确实……甚至包括用美貌来引诱男子的部分也是如此的贴切。 d回忆起昨晚,在福勒一家人走进那间酒吧之前,外面围拢的客人里甚至都没有一个女性。本来他没在意,因为酒吧门口那个矮子说“这里只招待机车客和卡车司机”……这两种人可不就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吗? 但现在再联系到那位女神在神话中的形象,他好像就有点理解了……因为神的特性就决定了神的存在本质,放弃了特性的神可以说也就不复存在了。在规则如此的情况下,那群偷走了神的力量的家伙也必须遵守这种设定,用神话里记载的方式掠夺生命力和灵魂。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既然“九王”并不是祭司而是小偷,那为什么他们建造的神殿还是把“什塔拜”公然刻在了浮雕上呢?该不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在蛇之王已经彻底死掉、金字塔也不复存在的现在,也许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了吧。 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的朝阳之后,已经觉得自己快要得阳光症的d还是低下了头,压下帽子,准备跟着薛鲤回到酒馆里去了。 虽然可能这些背景故事也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对他不会再有什么帮助,但最终能够把一切事情解明、让这件事在自己的记忆里有头有尾已经够了……在漫长到开始麻木的生命中,这样的事总会让他难得地产生那么一点达成感。 凯特·福勒站在一边。 好在房车没有在昨晚的冲击中彻底损坏,现在还勉强可以开走;斯科特已经帮着父亲雅各布去检查底盘了,可能过一会之后就要离开这里,把这一天一夜里发生的事当成一个梦忘掉。 看着即将离开的薛鲤和d,她心里那点不真实的感觉又迅速扩大。 “喂……薛老板?我还能去酒馆里吗?” 薛鲤站住脚步,疑惑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不能?我们又不是什么魔法结社或秘密组织……虽然客群来源比较不符合常理,但我们提供的服务确实是‘酒馆’常见的吧?” 这倒是真的,不管自身是哪种生物、来自哪个世界,大家平时在酒馆里都是十分正常地吃吃喝喝聊聊天,只不过偶尔会想要帮助其他人解决问题而已。 已经检查完车子的雅各布也坐上了驾驶位,发动了汽车,听到女儿和薛老板的对话,回过头来插嘴说:“薛老板……下次凯特再去的时候,给她来杯软饮料就行了。” “爸爸!我昨晚已经尝过酒精度数比较高的了……” 凯特立刻转头想要反驳什么,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薛鲤和d已经消失不见,看起来是已经从那扇门走回去了。 心里头有点空虚的她无趣地走到后面,歪在沙发椅上,掀起了窗户上的纱帘。 车子已经开动,沿着没有道路的荒地一震一震地往前开去,身后那个巨大的深坑已经越来越远了。 车上的几个人一时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就在一片沉默中转向了北侧的公路,沿着路边的指示标牌往边境的方向驶去。 还是回家的好……这趟旅程已经足够刺激和难忘了。 阳光之中,坑内的人骨、石块和金属碎片的下方,原本翻涌在金字塔深处血池之中的鲜血都已干涸。 墨西哥的官方人员动作并不算快,这坑又实在太深,忙活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甚至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这场塌陷之中被掩埋;在夜晚来临之后,他们只能架起探照灯、连夜实施清挖。 深坑上空,一群蝙蝠呼啦啦地扑扇着翅膀飞过,还盘旋了几圈,又回头飞远了。 离这里几百公里之外,丛林之中另一处人迹罕至之地,破败的金字塔顶端,一个同样穿着长袍的男人在神殿中突然张开了眼睛。 “九去其一……变数已至。是谁杀了他?谁斩断了他和大地间的连接?” 他自言自语着,缓步推开门走出神殿,又一阶一阶地走下自己的金字塔,好像是想要去哪里确认些什么。 不过就在他的面前,丛林的杂草中,一个他绝不想在此刻见到的女性人影突然堂而皇之地出现。 她哼着歌、用仙人掌作梳子捋顺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就坐在金字塔下弯弯曲曲地延伸向文明社会的原始土路旁。 她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木棉树。 “……什么?不可能!” 从金字塔中走出的男人惊惧地大吼一声,然后左右喊了好几声:“来人啊,混沌的子民……帮助你们的王战斗!” 叫喊了半天,也没有什么人答应,他只能看着那女子站起了身,朝他这边缓步走来。 还没等她走完这段路,男人已经浑身瘫软地倒在了石阶上。 他认识到,自己的信徒,还有永生的、以“混沌”为名的战士都已经死了……而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杀死他们的只有一人。 “什塔拜……”他声音颤抖着,说出了那个一度成为禁忌的名字。 女子已经来到了近前,姣好的容貌突然开始腐烂、崩解,腐肉和烂掉的五官从脸上好像燃烧的蜡一般流淌下来。 “小偷……” 她用古典犹加敦语说着,嘴唇下弹出了两颗毒牙,朝着满脸恐惧与绝望的男人的脸上咬了下去。 第十六章 死人血 酒馆里的某个灯光最暗的角落,桑塔妮可恐惧地抱着双臂,蜷缩在楼梯下面。 这里有一种令身为超自然生物的她都感到极其恐怖的气氛,好像某个超脱于万物之上的存在正睁开眼盯着她,她只要有一丁点的动作,就会被那庞然无匹的力量碾成渣子……不,是连渣都不会剩下,连烟都不会升起,只能成为虚空中无尽黑暗的一部分。 她觉得,自己害怕这种感觉更胜于害怕正午时分的太阳——也就是羽蛇神库库尔坎。 真是见鬼了……这酒馆里明明就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正常,但她就是感觉不对! 其他的客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完全没有跟她类似的恐惧体验;甚至连平凡普通的人类也是一样,出于好奇打量了她几眼之后,又各自坐在桌子旁神态自若地谈笑着,根本不知道这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 只有吧台那边,那个双臂上装有钢铁义肢的奇怪女人在关注着她,跟她对上目光时,还从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d也在一旁安静地坐着,听着薛老板在那里介绍他也才刚刚发现的规则。 “……没错,首先她不具有客人资格,其次是被你和我认为是有针对我们的‘明确恶意’和‘明确威胁’,所以酒馆在排斥她。另外,她也的确是有恶意的……就像是想要在这里拔刀出来伤人就会被阻止一样,她可能也被定义为‘伤害性’本身了。” 他说。 对面的d微微一皱眉,虽然把这个“吸血鬼”或者“蛇妖”带到这是他的主意……但是永远被这种情绪包围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恐怕比腐朽的永生本身、比任何形式的监禁都更残酷。 虽然那个女吸血鬼的确犯下了罪行、也确实试图利用他,不过这种惩罚还是略微有些过。 薛鲤又往那边看了一眼,为d再满上一杯酒之后耸了耸肩:“不过等她放弃了对这间酒馆和客人们的敌意,应该也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吧……换句话说,她什么时候不再是敌人了,什么时候才能享受客人的待遇。说说你吧,打算什么时候把白板上的名字撤下来?你应该只是为了看看别的世界才决定接受雇佣的吧?” “留在上面也好……我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有机会去其他世界看看正好。请你帮我留意其他雇佣。” d这么说着,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抖了抖披风,踩着地板咔嚓咔嚓地往门口走去。 薛鲤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收起杯子自去清洗了。 夜色渐深,各个世界的客人们纷纷来到了这里,当然一进门就会注意到蹲在墙角、楼梯下面的那个衣着很暴露的女人,然后来到这边的时候都会对着薛鲤露出诡异的眼神来。 [94.第94] 薛老板不得不一遍遍的解释,不不不你们听我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吸血鬼,被某个猎人关在这里的。并且没人欺负她、也没人虐待她,话说回来在这个酒馆里即使有什么想法也根本做不到…… 给酒馆扔下一个烂摊子的d则丝毫没有自觉,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骑着双角马,走在了荒草丛生的道路上。 他为了去完成凯特的任务,耽误了一天左右的行程,现在只能昼夜兼程、不再留休息的时间。 这片大地上“贵族”的数量已经不多了,但人类的数量也一样很少。城镇和村落彼此之间距离都很远,而且因为贵族和野蛮族的存在,人类本身也得抱团居住、依靠集体对抗,极少有规模在千人以下的聚居地。 像d这样骑着马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那最快也要在路上跑上几天时间……直到看到方正平整的田地、人工修建的笔直的水渠、房顶上烟囱里冒出的灰烟等等……文明的痕迹。 为了防止某些怪物在夜里偷偷进入,人类的房屋连烟囱都做成了又细又长的样子,此外房顶上一定还得高高地竖起十字架来,像森林中的树木般密密麻麻地排成一大片,叫人远远望去就知道那里有人类生存。 虽然d自己是个混血种、根本不会受欢迎,但鉴于他更为痛恨那些贵族……所以他还是要去人类那边接任务。 夜晚的凉风之中,双角马奋力奔驰,马蹄卷起了路上的尘土,披风在身后无声地飘扬。 就这么跑了一会之后,d的耳朵突然动了动,他立刻减速、勒住马,在马儿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咴咴的低鸣时,转头往另一侧看过去。 他左手上那个长着一张老人脸的怪物也在此时开口:“啊,有死人血的味道……不是那种受伤死亡时流出来的血,是真正的死人血哟。看来有懂行的人在嘛。” d没有答话,而是掉转马头,踩进了道路一边的荒草地里,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去了。 死人血的气味是他独有的联系方式……因为对于纯种的贵族来说,这些已经流失了所有生命力的血液是剧毒,连碰都不见得能碰,更别说吸了。 第94节 所以,他曾经把这个方法告诉曾被他帮助过的人们,告诉他们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如果希望联系到吸血鬼猎人d,就把死人血涂抹在十字架的背面,然后把十字架钉在城镇或村庄外,他看到了之后就会前去。 因为死人血的特性,显然这个操作只有人类才能完成。 当然,这么多年来他也遇见过几次明明还是人类、却为了永生而投靠了贵族的家伙,也因此上过几次当……但总的来说,这沟通渠道还是比较靠谱的。 不像是人类中从事同一类工作的猎人,他没有中间人,通常也会离群索居、并不容易被找到,只能通过这种常人看来较为诡异的方式来联络了。 就因为这个,他在人类群体中的风评进一步下降……人们更加坚信他也是个古怪邪恶的家伙、只是没有邪恶到贵族那个地步罢了。 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发生什么紧急事态,人们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召唤他的。 沿着气味飘来的方向又走了几十公里,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他才来到了一处小镇的外围。 在镇子一侧的大路旁边,正有一个临时拼成的十字架钉在那,十字架背面用暗红色、有些发黑的血液写着两行字:“埃尔邦庄园下,教堂废墟。” “要去吗,d?” 左手的声音问。 “现在过去那里也不会有人。只有在太阳升起后,他们才敢出现。” d回答。 因为他有一半是吸血鬼,所以人类对他存着本能的戒惧,往往不仅要求在正午会面、还要在周围埋伏上几十个枪手,他对此早就习惯了。 由于前半夜已经在薛老板的酒馆吃了不少东西,现在他不饿,也没有进入镇子的必要……那里的人也会惊叫起来,甚至会拿枪指着他叫他快点滚的,如果不是有必要进去、还是把这些麻烦省掉的好。 他轻轻踢着这匹温顺的双角马的侧腹,叫它走下大路,在一旁的土丘后找了个地方下马、把它拴在了那里,自己则是坐在石头上,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贵族”所为,不然这家人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宁肯忍着对他的憎恶也要来找到他。 另外,“庄园”这个词可也不太经常出现在如今的世界……正如刚刚提到的,人类多半都在城镇、村庄中聚居,对外来人极为警惕,一般情况下绝不会搬出这个范围自找麻烦。 什么人会居住在“庄园”里呢?只有那些家族庞大、资产充裕,并且雇佣了一大批枪手、有能力保护自家安全的上流人士会这么做。 遗憾的是,即使人类的数量早已经十不存一、生产力大踏步地后退、各种怪物们还在虎视眈眈,但他们内部还是会划分贫富、形成阶级。有些地方甚至在使用奴隶,看着那些人几乎赤身裸体地推动着某些机器的杠杆、光着手从出料口扒出堆积的加工品、还不时挨上一鞭子的时候,总让人有种不知身处哪个年代的荒诞感。 这位埃尔邦老爷也不知道是哪种富人,是全靠亲戚多、家庭成员关系好,几代下来建立了家族的那种?还是武力强,称霸一方、从者云集的那种?或者说,两者兼有? 这样的有钱人急到这个份上,肯定不只会找他一个猎人,这一单会赚很多钱,但多半也要跟自己人争一争先后。 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一方面即使是组成了小队的猎人们也多半不习惯与其他猎人合作,另一方面d他可是混血种…… 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远处的镇子里开始有了人声。 d一甩披风,拂去了靴上的沙尘,骑上马往小镇的一侧行去……他能够清晰地看到那边沿着山坡一路延伸下来的建筑群,想必那就是所谓的埃尔邦庄园了;在那庄园和小镇之间,果然有一些残垣断壁,应该正是曾经的“教堂”。 第十七章 追击救援 这座教堂可能有几十年没人使用和修缮了,不仅天花板整个垮塌掉、墙壁都断了半截,原本撑着穹顶的柱子都已经坏的坏、烂的烂,龛阁内的铜圣母像已经锈成了红褐色,表面积着一层灰,原本那慈眉善目的样子都在阴影中变得有些瘆人。 说实话,什么圣母、基督之类的教义能够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中流传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在这个时代最好不要指望人们还对它留有什么真正的敬意。 d走进教堂正门的时候,已经能听到废墟的上方、蹲在二层仅余的结构和墙外的瓦片上、那些雇来的枪手们紧张的呼吸声。 他们很显然是清楚自己正拿枪指着一个怎么样的人,d的名声哪怕在这种地方也是如雷贯耳。 教堂曾经的讲坛中心,残破的地板上摆着一张奇怪的椅子,一个精神矍铄、头发灰白的老人正坐在那,低下头,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一个高大强壮、右臂绑着夹板的金发男子从他身边走过,对着刚刚走进来的d说:“猎人,感谢你应邀前来。我是此地庄园主之子,亚隆·埃尔邦……这位是我的父亲。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 讲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不是因为没话说了,而是因为埋伏在上层的枪手因为太紧张而踩碎了一块瓦,碎渣和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叫他很是尴尬。 “说吧。” d却不在意这种问题,只是让他快些开口。 亚隆轻声咳了咳,让自己镇定下来,做出一副成熟的、已经够资格管理整个庄园的样子,向眼前的猎人介绍:“两天之前,我的妹妹夏洛特从镇内的别墅中被掳走,房顶的十字架烧了起来,一定是贵族干的……但是现场没有发现血迹。 “镇里有几个人看到一辆系着四匹马的黑色马车往北方疾驰而去,车上有尖刺装饰、车窗上的窗帘从来不拉开,那是贵族的马车。 “我当即集结了20人的追击队,想要救出我妹妹,但是……在山谷的狭窄处我们被伏击,不管是马的身体还是人的武器,都在一瞬间被撕裂折断……好像吹来的风里夹着刀子一样。” 听到这里,d还特意看了看他那骨折了的手臂。 如果真的是能在一堆十字架里降落的那种贵族,哪怕把这20个人全都宰了也只需要一瞬间而已,绝不会给他留下在这里说话的机会。 所以……那贵族只是冲着女孩来的,并不想杀死他们。 亚隆讲完了故事,抛过一只装着金币的钱袋来。 “这是预付金,50万美元。如果你能把我妹妹救回来,我们愿意付给你一千万。不过……因为你来得有些慢,所以我们已经跟其他猎人也谈好了,最先救回她的才能得到全部报酬。请您的动作快些……” “如果真的是贵族,现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d无情地说道,“假如……她已经被‘洗礼’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亚隆猛然激动起来,这种发展可太有可能了……甚至他在带着20人追上去的时候,心里已经非常惶恐。 众所周知,贵族们对自己的猎物可是从来都没有等待一说的。 不过越是担心,他越是不能表露出来,就怕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一时忘却了对混血种的恐惧,对着d大喊:“所以就在被洗礼前把她救出来!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肯付这么多钱的!” 就在这时,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终于回头了。 他像是扳动了什么开关,那把原来是电动轮椅的椅子“嗡——嗡——”地低声蜂鸣着转了过来。 这个老人垂下眼睛,痛苦地说: “……夏洛特是个善良的姑娘,拥有圣母一般的慈悲心,不管对谁都是非常和善。她就是我心中不可取代的珍宝……但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怪物,请您……在结束她的生命时,务必不要让她过于痛苦……” “父亲!”亚隆大惊失色。 d则是走上前来,拿起了被摆在破旧木桌上的一张相片。 相片里,温柔恬静的女孩子正看向镜头,眼神里好像有种无法抹去的忧伤,为她本来已经很精致的美貌更添上了一层惹人怜爱的气质。 “两千万。” 他报出了一个相比于凯特那一单很是过分的价格,不过……对于庄园主来说,这应该不算什么。 现在的世界已经碎成了无数块,人类的社会完全是以城镇为中心结成的;而在任何一个城镇中,庄园主都是绝对的上层人士,很可能还是本地的顶级乡绅。 说起来,因为人口的不足和地域的广阔,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好像自发形成了美国拓荒时代的秩序,大小事情都由镇民自决,埃尔邦老爷这种人在本地的影响力和话语权都不可小觑,一两千万他还是掏的出来的……虽然可能有点伤筋动骨。 在这个世界里,吸血鬼猎人d的名声就值这个价……要是埃尔邦父子知道他刚刚用5万美元的价格完成了一项工作,说不定会气得立刻背过气去吧。 不过虽然艾隆显得很激动,老人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答应了d的要求。 “……你能下手吗,假如你妹妹变成了它们的一员?”他对自己的儿子说。 很多人认为混血种也是冷血的怪物,那么正好……如果结束她受诅咒的命运正需要这样的冷血,他也只能接受。 d抓起那装着订金的钱袋,又想了想,把相框里夏洛特小姐的照片也拆下来收进了怀中。 周围的枪手们已经是两股战战、就差没走火了,他还是不要留在这废墟中的好。 等这个高大的黑影转身走出了这座教堂、骑上了自己的双角马,亚隆才转过身,对着自己的父亲低声说:“父亲……为什么要信任一个混血种?” “你还年轻,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埃尔邦老爷轻轻按着电动轮椅两边的按钮,缓缓地朝着教堂后面驶去,嘴里还继续说着:“d是整片大陆上最强的猎人,因为只有混血种的战力才能与贵族比肩。” 他捶了一下电动轮椅的扶手,恨恨地咬着牙说:“不管是谁……敢于欺辱我们埃尔邦家族的人,都要受到百倍千倍的惩罚!d他战胜过的贵族已经不计其数,这次也一定能完成任务;就算他没能完成,如果两千万就能让这混血种跟那贵族狗咬狗、甚至同归于尽,那简直太便宜了!” 亚隆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在他看来,父亲的思维还是太偏向于商人了……既然自家的资产足以买下整个镇子,那为什么不干脆圈地建城、建立私军呢?那些猎人,或者说雇佣兵手里的科技他们也可以拥有,反正他们只认钱…… 如果真的组建起那种程度的武装,还怕什么贵族、夏洛特又怎么会被那些自视甚高的混账抢走呢? 骑着马缓步向山坡下走去的d,则是又从怀里抽出了那张照片,反复看着女孩的眼神。 照片里的地方似乎是埃尔邦庄园的内部,隐约看得见窗外的花朵,还有窗棂上繁复的纹饰。夏洛特小姐身穿紧身胸衣,坐在沙发椅上,紧抿着唇,也不知道是对拍照这件事本身稍微有一点抗拒还是怎样。 “要怎么追踪他们呢,d?如果那贵族的马车是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那他们应该已经走出很远了哦。其实……已经过了两天了,即使追到了也不可能救回身为人类的女孩了吧。” 左手继续发言。 “不,这次不一样。”d立刻摇头,他太过于了解这些贵族了,身体强悍的他们一般情况下想做什么事都用不着拐弯抹角,既然他把夏洛特小姐带上了马车、一起往北方去了,那么就肯定不是单纯的想要吸取她的血液。 而且,贵族们也没有挑剔猎物的习惯……只要是拥有生命力的鲜血,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没必要非得顶着如针叶林般矗立的、房顶上密密麻麻的十字架,硬是把自己的猎物从家中掳出。 他见过、除掉过的所有贵族,都是会直接当场把自己猎物的血吸干、然后把尸体随手一扔。 别说马车了,跟猎物稍微对一句话都算是他们的失态。 刚才他在教堂的废墟中问到“洗礼”、也就是将人类转化为吸血鬼的问题也正是这个原因……只有在需要制造后裔的情况下,贵族才不会立刻杀死捕捉到的人类。 “北方……” 对附近一带的地形很是熟悉的d微微闭上眼,一边骑在马上晃着,一边听着左手那絮絮叨叨的汇报。 “哼……根据我的回忆,北方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是有野蛮族的领地的哦。主人你应该很清楚吧,野蛮族和贵族们之间的关系……哎哟,别把缰绳握得这么用力……呜呜嗯……” 好不容易让这个家伙闭上嘴,d只是向着北方转过了头,催促着双角马走上了往北去的道路。 为了两千万,也为了救回那个女孩,现在他就该出发了,已经没有哪怕一秒的时间可以耽误。 第十八章 猎人们 何谓“野蛮族”? 这得再从掩埋在时光中的历史说起。 远在吸血鬼统治大地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生产力、科技力量都是掌握在人类手中的。但后来,在一个命中注定的末日,如久远的吸血鬼神话中仅剩的那几句话所说:“灼热的钢铁将大地化作火海,看不见的光线杀死生命,文明毁于一旦。” 这种毁灭了人类文明的东西同时也造就了许多奇特的生物,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在肉体能力上都远强于人。 不消说,这些扭曲的怪物开始以人类为食,将人类的生存环境压缩到极限,几乎就像奇幻故事里的“魔兽”一样……只不过,吸血鬼贵族们称呼它们为“辐射异种”。 后来统治了地球的贵族并不厌恶这些变种生物,反而利用基因工程的技术来研究它们、培育特定物种,甚至将其与人类基因进行融合。 慢慢地,地球好像回到了神话时代,什么狼人、虎人、蛇人、半鱼人等兽化人;妖精、恶鬼、罗刹、食尸鬼、活尸、报丧女妖等民间传说中的恐怖生物;狮鹫、火蜥蜴、火龙、海怪等史诗中出现的野兽横行于世。 只不过这次,它们的造物主不再是诸神……而是变成了“贵族”们。 d的猎人身份也正是这么来的。 人类在这种时代为求自保奋力反击,依靠复原旧时代的武器科技、研究这些人造恶魔的弱点,培养专门的猎杀者。 除了那些可以无差别地对付各种怪物的武器使用者之外,猎杀者们中间还出现了专门对付某种特定生物的猎人,比如虎人猎人、食尸鬼猎人,还有……吸血鬼猎人。 唯有最勇敢、最强大的猎人,才敢把目标直接指向地球的统治者、魔物的造物主们。 那些被培育出的魔物中,有一些是具备与人类相等的智慧的,人类称呼它们为“野蛮族”。 面对着仍存在于人间的、造就他们的生命和智慧的造物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献上了忠诚。野蛮族作为一个附庸族群,以敬神的态度侍奉着贵族们…… 在这片人类生存区域的北方,砾石荒漠的不毛之地中,正有一个野蛮族的聚居点。 假如那辆四驾马车是往北方去,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要去野蛮族的领地。 从埃尔邦庄园所在的镇子出发,还要再往北方走上几天的路程才到;这趟路的中间也分布着一些人类的聚居地,眼前的村子就是其中一个。 随着“吱嘎吱嘎”的刹车声音,一台全身覆盖着金属装甲、正面有个十字形望窗的堡垒式战车开进了村庄。 说它是“堡垒式”,因为这辆车通体足有十几米长、五六米高,最宽的部分也有四米多宽,除了厚厚一层的甲壳之外还搭载着大功率的探照灯、不显眼的射击窗、铁丝格栅的窗口防护等等,除了没有诸如机枪、大炮等等的重火力之外,就像是长了轮子的碉堡。 也不知道是多么庞大、什么功率的引擎才能带起这么重的大家伙、让它顺利行驶在路上。如果它开到城里去,恐怕没有一座桥不会被它压塌掉。 村庄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是属于魔物和吸血鬼的……所有人类但凡有点智力都应该躲在家里紧闭门窗了。 [95.第95] 只有一个可能是喝多了酒的醉汉歪倒在水井边,即使金属战车上的探照灯往这边打过来、也没有让他移动分毫。 战车驶过,澎湃的力量让大地都在隆隆地震颤着,直到它在水井的近处停了下来,气动管道内空气排出,哧的一声,吹起了地上的沙尘,扬起一阵烟幕。 沉重的车门卜嗡嗡地打开了,车里伸出一只肌肉虬结、关节粗大的手掌,拎着领子抓起了那个醉汉,用浑厚的嗓音问道:“喂,之前有没有一辆贵族的马车从这里经过?一辆系着四匹马的黑色马车!” 醉汉睁大眼睛摇了摇头,但这样的回答明显不能令发问者满意。 “……你说谎!为什么要骗我?” 拎起他的男人伸出了另一只手,攥着他的脑袋往旁边一掰,果然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了两个血洞。 就在战车的灯光下,这个醉汉的皮肤迅速变青、发黑,犬齿突出,手指的指甲也伸长了,握住男人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扳开。他睁开的双燕离满是血色,叫人看着分外恐惧。 车里没有露脸的男人却只是啐了一口,平淡地说:“什么嘛……原来是活尸来的。” 说着,还没等醉汉扑过来咬到谁,一根精钢的短箭就噗的一声插进了他的心脏里,把他带得往后摔去,栽进了水井里面。 活尸……那些被吸了血、又不配被转化的人就会变成这样,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但也绝对不可能迈进贵族的行列。除了嗜血的欲望以外,他们与自己的造物主毫无关系。 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还有更多的活尸正在蹒跚地走出,整个镇子的所有建筑里都在爬出这些半死不活的东西。 出于对活人血肉的渴望,他们正从嘴里发出低声的嘶吼、朝着战车这边围过来。 第95节 “啧……看来那家伙的确从这里经过了。” 男人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探照灯的灯罩猛然放下,原来那钢铁罩板的上面都挖出了十字架型的空洞,耀眼的十字灯光打在活尸们身上,让他们痛苦地嚎叫起来,本能地抬起手遮住了脸。 “开车!” 男人回到车内,对着驾驶座上的同伴吼道。 他浑身上下都是粗壮的肌肉、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孔武有力的样子,方脸上的络腮胡子从鬓角一直连到下巴、再连到另一侧的鬓角上;坐在驾驶座上的同伴虽然也算强壮高大,但肩膀相对窄、四肢修长,紧身衣下的肌肉呈流线型,一头红发下的脸型是又长又尖。 听到刚才开门那个男人的话,他无奈地敲了敲耳朵上别着的无线通讯器,开口抱怨说:“我说波可夫大哥,离得这么近还要喊话的话,能不能至少把无线电关掉啊。都要被你那大嗓门震聋啦!” 说归说,他还是快速发动了车子,沉重的车身以完全不科学的速度起步,短短几秒钟就加速到了每小时30英里,沿着村子中央的路往后山一路狂飙而去。 他们往那边跑不是为了躲避着一整个村子的活尸……这些家伙还没资格要他们躲避。 这些人只是借着这个动作吸引活尸的注意、把村子里的怪物都聚在一起,方便批量清除而已。 果然,在来到山坡下的那条路中间、地势最高的地方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后面那些被刺激得发了狂的活尸好像看到了食物的野狗一样追了过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嚎叫,双手往前抓挠着,丝毫没有曾经身为人类时的样子。 “嘿嘿嘿,来得好。凯尔!诺尔特!” 一脸大胡子的波可夫冷笑,右臂朝前方伸出。 固定在他手腕上的机关立刻弹出,金属的弓臂和闪亮的弓弦架在了小臂的金属护腕上,组成一架十字弩。他嘴里叼着烟卷,瞪着眼睛,配合脸上的狞笑甚至有点残忍。 一把精钢镀银的弩箭被他架在了十字弩上空,在他迅速的动作中唰唰唰地快速射出,上箭的左手挥舞出一片残影,即使很多半自动步枪通常都不会有这个射速。 镀银的箭矢好像雨点一般落下,把扑上来的活尸们扎成筛子、钉在地上。 另一边,红发的凯尔抽出自己的刀,信手一挥,刀刃就在弹簧的作用下弹开,变成了两把既可以握在手中、也可以投射出去的十字飞刀。他兴奋地舔着嘴唇,矫健的身姿在敌人间穿梭着,不一会,就有胸腹被斩开、头颅被切下的十几具活尸倒在了地上。 接着冲下来的是高个子、比波可夫还要壮实一些的诺尔特,脸上还涂着十字形的白漆。 他挥舞着巨大的钉头战锤,光靠锤头的重量就能把活尸们锤成烂泥,挥舞起来之后百十人都不能近身。 最后是一个穿着红色紧身衣、把自己美丽的金发剃得比男人还短的女孩,面对着冲过来的活尸,她只是淡漠地举起了手里的枪,对着那张犬齿突出、腥臭可闻的脑袋扣下了扳机,一瞬间就把它蒸发了。 没过多久,整个村子的活尸都已经被彻底消灭。 “切,这个村子已经毁了,没有活人了……那个贵族还真是敢做啊。” 波可夫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听到了远处正传来的马蹄声,顿时闭上了嘴,瞪着眼睛往月亮下的山坡另一侧望去。 “有人!” 他迅速从身后的箭袋里再抽出一支箭,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手臂上的弩机找准了机会,嗖的一箭朝那边又射了过去。 箭矢反射着月光,在空中飞过整个山坡的距离,在就要命中目标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攥在了手心里。 骤然停下的马匹长嘶一声,黑色的披风高高飘起。 d抬起头往山脚下的战车旁看了一眼,已经知道了这群人是谁。 “马尔科斯兄弟团……” 这群人也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吸血鬼猎人,解决过不止一个“贵族”。看来埃尔邦家的人说的没错,他们真的找了这一行里最顶尖的猎手来。 虽说大家的目的都是猎杀贵族、赚取钱财,但……把“竞争”这个因素引入这件事中,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月光之下,d微微皱了皱眉。 第十九章 真实的梦 美国得克萨斯州的某个小镇,时间刚到午夜。 莫名其妙地跑了一趟墨西哥的福勒一家还是回来了,虽然雅各布还是坚定地不肯担任地区教长、也不再在牧师任上履职,但他总算也没再继续折腾,挂了个牌子打算把自家房车卖出去。 哪怕信仰掉队,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嘛。 他这台房车并不算太先进,配置也不怎么齐全,起码车上就没地方做饭……以前出门旅游的时候、到了野外,一家人总是在车外面另行架起炉灶的。 所以交易信息挂出去几天了,也没人来问,车子只能暂时还停在他们家的车库里。 寂静无声的夜晚中,刚刚锁上车库门、回到二楼卧室的雅各布·福勒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拧灭了床头灯,倒在了床上。 今天又是疲累的一天,光是应付教会朋友们的关心就已经让他耗尽了精力。不过不要误会,他并不是体会不到别人的心意,当然也很感激……可是他们越是善意、越是小心翼翼,雅各布就越是会想起同样很善良、喜欢安慰受苦之人的妻子,从而心如刀绞、精神上遭受折磨。 在这种境况下度过了一天的他很快就睡着了……即使妻子不在身边的事实曾让他痛苦万分、一度受失眠症折磨,他最终还是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 也许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吧。 风吹拂着窗外的树叶,拂在窗棂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窗子上的纱帘也被风吹起,往房间里鼓起一个轻柔的弧度。 雅各布朦朦胧胧地睡着,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亲爱的……亲爱的……” 他的头还是很昏沉,即使听到了声音也没能迅速反应过来,只是用双手撑起身体,拧亮了床头灯,打算看看是谁。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顿时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往后翻倒过去。 那个人影隐藏在窗子上挂着的纱帘之后,看不清脸,但身材看起来确实异常熟悉……她明明是个女人,而且身上穿着的正是雅各布最熟悉的那件衣服! 他的亡妻实在是个从性格到外在都十分节俭质朴的女人,尤其是在有了一对儿女之后,她更是把几乎全部剩余精力都放在孩子们身上,不怎么热衷于打扮自己。 在两人的某次结婚纪念日,雅各布特别为她买了件礼服裙,她不仅当时非常高兴、还在今后的日子里相当珍视。几年下来,她出席每个社交场合都要穿着它、并且小心翼翼地不让它脏到或被刮花……雅各布对这件衣服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完全不可能认错。 可是……她已经去世了啊,难道这个世界真的不存在天堂吗? “雅各布,亲爱的……你避开了本该属于你的命运……” 一边说着,纱帘后的女人一边慢慢走出来。这场景实在过于骇人,雅各布被吓得浑身冰冷,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纱帘随着女人的动作一路被抬起,终于来到尽头,那女人在床头灯的灯光下露出了脸。 那并不是他妻子的脸…… 这个女人五官精致、黑色的长发甩向身后,樱桃般的小嘴微微笑着,瞳仁像是黑洞一样映不出任何东西。 在雅各布惊骇的注视下,她的脸渐渐腐烂,一堆又一堆的烂肉随着她往床上爬来的动作掉在了他的怀里。 “啊——!” 雅各布猛地坐起,心脏还在砰砰地跳。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做了个噩梦……刚才明明没带眼镜却看得那么清楚,他竟然也没觉得不对。 不过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也实在太吓人了,叫他一时之间根本没法平复心情,只得坐起身猛喘了几口气,拧亮了灯。 他感觉自己现在需要去喝一杯。 等他拖着老迈的身躯走到楼下厨房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两个孩子已经在那里站着了。 幸好这两个小家伙并没有偷喝啤酒,而是坐在厨房的操作台旁边,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雅各布朝那边走过去,即使自己也已经很疲惫了,还不忘对自己的孩子说:“怎么还不睡?现在已经后半夜了,别再看电视了……” 只不过他的两个孩子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之后,还是由凯特开口问道:“爸爸……你也做了那个梦吗?” 老牧师背后猛然渗出一层冷汗来,他立刻彻底清醒过来,紧盯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问道:“你们梦见了什么?” 凯特和斯科特对视一眼,谨慎地回答:“……一个黑头发、正在腐烂的女人。” 听到这里,雅各布已经有了个不怎么好的猜想。前几天在那个酒馆里,他是亲眼看着薛老板和自己的女儿从故纸堆里把那个“女神”找出来的,当然对什塔拜的形象记得很清楚。 不过说实话,当时他只认为那是个跟其他异教“神”没什么区别的存在……基督教的体系内只有唯一的神,而通常会将这种蛊惑无知之人、叫他们把它当成神来崇拜的家伙称为“魔鬼”。 所谓的献祭与赐予,不过是魔鬼狡诈的伪装;它利用自己的能力给予信徒的一切东西,代价都将是他们的灵魂。 并且什塔拜在神话中的形象其实正是更倾向于“恶”的,以人的灵魂为食这一点也与魔鬼的特征近似。 他可没想到对方能够直接找到他和家人们的梦里来,并且明摆着要对几个人不利。 雅各布虽然觉得自己的信仰虔诚程度已经不足以布道了,但他至今仍一直坚信上帝,并没有要放弃信仰、退出教会的意思。 魔鬼怎么可能来到他的心里? 为什么……难道他已经被上帝放弃了?就像死在车祸里的妻子一样? 刚产生了这个念头的雅各布就突然一阵害怕,因为他发现,他的信仰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坚定。对于女儿来说、对于遇到过的所有人来说,恐怕他都已经被归入“不信”的那一类里了。 当然目前更重要的问题不是那个…… 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噩梦,甚至看到了同一张脸,这绝对不可能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 雅各布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自己的儿女说:“今晚不要睡了……换衣服。凯特,你能把我们带去薛老板那里吗?” 思来想去,现在能够解决这种问题的,多半只有薛老板和他的某位客人了吧。毕竟他们还是了解那个“女神”究竟是什么、那猎人还曾杀死了所谓的“蛇之王”的。 “可以……”凯特苦笑了一下,点头回答:“我们的车没卖出去,所以我猜酒馆的门还是开在那里。” 其实哪怕房车是被卖出去了,她多半也能在附近找到入口,毕竟她第一次前往酒馆就是在某个劣质汽车旅馆里。 这时候也没什么说的,一家人迅速换了衣服,由凯特带路,来到了那间酒馆之中。 进门的时候,凯特还特意看了一眼仍然蹲在角落的桑塔妮可。 “哦,凯特,还有雅各布和斯科特,欢迎。你们有几天没来了嘛……要点什么?” 薛鲤见到一家人进来,坐在吧台后面点了点头。 正需要放松一下神经的雅各布要了杯冰啤酒,给孩子们点了两杯果汁。 有了点东西下肚,他终于镇定下来,跟薛老板讲起:“其实,我们一家三口刚才在同一时间一起梦见了那个……‘什塔拜’……” 听着他如此讲起,薛鲤也不由得严肃了起来。 什塔拜算不算神灵呢?如果叫他从现有的这些特征来推断,他是认为不算的……不过玛雅文明的神话知识早已被毁灭,现在传承下来的这些资料不仅不全、还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按照某些资料的说法,什塔拜甚至可以跟某位死神被认为是同一存在……要真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薛老板是不敢确定的,不过此时酒馆里还有另一个了解这些的人。 他叫福勒一家稍安勿躁,然后走到角落里的桑塔妮可身前,蹲下来对着她说:“你立功的时候到了,美女。你是想一直在这里这么蹲下去,还是想吃点东西、尝尝正常的食物是什么味道?” 已经被恐惧感包围了好几天的桑塔妮可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之机,感觉身上的重压骤然变轻了不少。她哪里还敢对酒馆的老板口出狂言,非常温顺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被带到了吧台旁,按照吩咐讲起了“九王”和女神间的关系。 “……他们的确是偷窃了什塔拜的力量……为了不被女神的愤怒吞没,他们制造了按九芒星的顶点分布的金字塔神庙,用自己的灵魂作为枷锁,将女神捆束在黄金头骨之内。每当一道枷锁被切断,女神的力量就恢复一分;所有枷锁都不复存在后,女神就将重新降临于这片土地。” 薛鲤揉了揉自己的脸,又是这种封印神灵的花活啊……而且连人数都一样是九个,让人不由得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大宇宙通用神秘规则。 “这么说来,d他杀掉了‘蛇之王’,反而是……” “是的。”桑塔妮可点头,“他亲手解开了女神什塔拜的一条锁链。” 福勒一家都听傻了,谁能想到以血肉为食的怪物还不是这趟旅行的最高峰,竟然还能放出一个比吸血鬼更恐怖千百倍的女神来? 凯特左右看了看,还特别扫了一眼头顶上的卡座,并没有发现那个黑色的身影,于是问道:“d没在吗?他去了哪里?” 第二十章 蛮夷 d此时正驾着马走进野蛮族的领地。 之所以把他们称为“族”,大概是因为这些家伙的外形多半还基本能像是个人……如果只是有智慧、会开口说话,却顶着个野兽的外表,多半只会被分类为魔物。 这是由人类社会的认知惯性所决定的。 哪怕是人类对“地外生命体”的想象,也多半以两手两脚、直立行走的“人形”为主。 [96.第96] 这座山上居住的这群野蛮族,d早有耳闻……因为和他一样,这里已经存在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这里有贵族们基因工程的造物,也有妖兽与人类的子嗣,居民们全都是不被承认的生命、拥有注定被诅咒的命运。 在不知道多久之前,这些野蛮族来到了这里,辛苦地改造了荒凉的山丘,清除砾石、引来水源、种植植物,让这里逐渐成为了可供居住的乡里。 这些人没什么可以依靠、也不打算依靠任何东西,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凭借着自身、以及自身组成的集体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 d穿过了那用铁链机关连接着的沉重门扉,在恶意的目光包围中走入了这座异类的村庄。 迎接他的是个身子很矮的小老头,可是四周的岩洞壁上、阴影中,都蹲伏着看上去就很具威胁的怪人们。看着这个有胆子走进他们领地的猎人,这些怪人们已经在窃窃私语、磨起了牙,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希望你们……把那辆马车上的两位乘客交给我。”d说。 “哈哈哈……能够骑着马登上岩壁,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可是抱歉……我们已经是那位乘客的同伴了,他给了我们一百枚百万美元的金币,与我们签订了契约。你付得起能让我们选择背叛的价钱吗?” 老头子哈哈地笑起来,话语中还夹杂着一两声咳嗽。 d抚摸着双角马的鬃毛,垂下眼睛说:“如果我付得起呢?你们就会背叛吗?” 老人的笑声猛然被噎住,好一会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资格这么不把钱当钱的猎人,全世界也就那么几个……而其中最顶尖的,就是d。 第96节 仔细一看,这男人帽檐下的那张脸俊美到让最有风度的贵族都自愧不如,不正是那个传说中的吸血鬼猎人吗? 据说他的实力无比强大,即使面对几十名贵族的围攻也不落下风;更有传说他其实是以吸血鬼的血为食的特殊血脉,哪怕其身上的一个细胞、一块血肉也可化作杀戮的武器。 “……有意思啊,很久没有见过擅自跑到我们的领地来、还能神色自若地说出这种话的人了。只可惜……除了‘阻挡追在身后的猎人’之外,那个大人给我们的另一条指令就是‘那个叫d的男人也一定会来,要在这杀死他’呢!” 随着他的话语,四周的阴影中隐藏着的野蛮族纷纷现身。这些人中有浑身覆盖着刚毛的、有拖着十几米长的蛇身的,有好像一滩水藤缠着污泥的,还有怪到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比喻才能形容的。 d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那个小老头也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朝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的时候,正看见几个人从一旁浓重的黑暗中出现。 领头的是薛老板,拎着风暴脉冲步枪的阿米莉亚站在他旁边,雅各布·福勒和凯特·福勒就跟在两人身后。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薛鲤看了看周围剑拔弩张的情况后,如此说道。 d无言地点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自信这些人还留不下他……但再加上几个人类,他就不知道能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不过,薛鲤显然是不需要他来保护的。 这人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自信,只是向周围的人露出牙齿微笑了一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我们的确有事找他,不过既然你们在谈正事……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野蛮族的头领,那个小个子的老人眉头一皱。大门那边没有发来任何讯号,可能这群人类里面隐藏着一个贵族,带着他们藏身在黑夜的阴影中进来,谁也没发现;也可能他们本身的能力就并非常人所能理解……在他们野蛮族中也并不乏这种能力特别的家伙。 不过这几个人中,有三个都是毫无疑问的人类……他们身上的味道就是标准的人类气味。可是正因为如此,这位野蛮族的头领就更加地担惊受怕了:这是他头一次见到不能理解、连猜都没法猜的强大力量。 “这些、是你的朋友吗,d?”他问。 “这与你们无关。”d抬起头,他已经看见了停在这野蛮族村庄里的、那辆华贵到惊人的黑色马车。 刚刚在隧道里,他已经跟马车的主人交过手了……不过他没能留下那个贵族,因为车里的夏洛特小姐,在他的长刀马上就要砍在贵族身上的时候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她显然很担心这个“掳走”她的贵族。 人类多半认为吸血鬼能够任意扭曲人的心智、可以催眠某个人做出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这是误读。 每个人的意志都是仅有他们自己掌控的,如果真的被吸血鬼影响了,那也只能说明他们本来就没有在坚定地拒绝……真正活过漫长时间的吸血鬼自然有击溃人类心防的办法,根本用不着“精神控制”。 谁的心里还没有过痛苦呢?谁没有过被漠视、被排斥、被怀疑的经历呢?人类之间在互相依赖的同时也在不停地互相伤害,这些伤害在通常情况下都会沉淀在思维深处的黑暗面里。 “贵族”们通常都有能够挖掘出这黑暗面的方法,也许只需要稍微一点挑拨,就足以让人类放弃自己、投身于鲜血。 即使这样善于玩弄人心的贵族,也有唯一无法掌控的东西……那就是“爱”。 夏洛特那声担心的惊叫绝对出自她自己的意志,d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外加那位小姐在几天之后的现在竟然还是人类,并没有被转化,这件事情就更加值得玩味了…… 就在两伙人正在互相对峙的时候,马车那边突然站起了几个人影。 他们之中有个毛发异常茂盛的家伙,有个身穿紧身衣、身材姣好的女性,还有一个整个头脸都罩在一件黑色罩袍之下、连露出一部分的手和脸都好像专门用墨涂黑过,朝着这边露出一个阴邪的笑。 “长老,就交给我们三人吧……我等必会将这位大人护送到目的地,即使再强的猎人,也敌不过我们三个的联手。不……我们就在这里把这些家伙全部杀死好了。” 就在这个黑袍男人出现的时候,在远处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闪过了一道望远镜的反光。 马尔科斯兄弟团的刀手凯尔趴在山坡上,朝这边望着,还不忘在无线电中抱怨:“大哥,葛罗普那家伙还没到吗?” “按照他的行进速度,应该马上就到达了。”另一端的波可夫回答。 野蛮族村子中,长老正打算再解劝一下、不要让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村子血流成河……d他是真的有那个能力的。 但是那个冰冷的男人只是低下身握住了背后的刀柄,转头对着薛鲤等人说:“躲起来……” 突然之间,人群后方响起了“你是谁”的高声询问,随即又转为“啊啊啊!”的惨叫声。 道路尽头,正有一个脚不着地的男子朝这边飘了过来。他周身发着光、脸上带着好像天使一般的和善微笑,微微扬起的脸上满是幸福和欣悦的神情,不像是在人间的污秽中行走,倒像是天堂中为善良的灵魂们唱诗。 只是,他身边围绕着的光点,正朝着四周发出带来死亡的射线。 被那些光点中发出的射线击中的野蛮族们、整个胸腹皆被贯穿,伤口是完美的圆形,前后的血肉都被烤焦碳化,飘出了青烟来。 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雅各布瞪大了双眼,他好像分明看到了那些光束发射后残留在视觉中的光斑,在发光的男子身后构成了洁白的羽翼。 “这、这是什么?” d没时间跟他们解释,一道光束已经朝他的立身之处射来,他只能猛地跃起,化作黑色的流星直冲向天空。 “……阿米莉亚!开始录像啦!” 薛鲤突然叫道,从袖子里甩出一颗金属球。 在那个飘在空中的青年男子注意到这里之前,金属球已经猛然炸开,一道淡蓝色的光墙就在几人身前展开。 跳到了一旁的岩壁顶端、本来还想过来帮忙的d往这边看了一眼,就知道薛老板那里已经不需要他了…… 要来到一个这么强大的家伙都只是个“猎人”的世界,薛老板怎么可能不预先准备保命的手段呢? 无数道光线从面前扫过,但在那淡蓝色的光墙前面都只能散射开来,落在地面上扬起一阵灰烟。 “录下来了吧,镜头对准我,好的。……杜兰杜兰的护盾用来反射线很有效,下一步可以测试一下针对实体投射武器的防御效果。不过这东西释放之后就不能移动,防御角度又有限,建议还是考虑扩大化之后装备到战舰上……” 薛鲤看了看面前的能量护罩,在雅各布和凯特父女震惊的目光中这么说道。 第二十一章 人造天使 即使几个人类已经安全,这村庄里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 不少野蛮族的乡民已经倒在了地上,有的缺失了部分躯体、有的整个头颅都已消失,还有些人没有死,只是倒在地上无力地爬向掩体后,试图躲避那毁灭一切的死亡光线。 浮在空中的男子脸上仍然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仿佛正被生命的坚韧所感动,虽然他此时正做着夺取生命的事情。 忽然在一瞬间,这广场中间恢复了原本的颜色,被耀眼的白光刺得双眼发痛的野蛮族们纷纷找回了视觉,盯着那里站着的两个人。 身体本身就有些不真实、还在微微发光的青年男子,还有另一边浑身漆黑、顶着一张比月色还美的俊脸的吸血鬼猎人。 d能快的过光吗? 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看见他默默地举起了长刀。 围绕在青年男子身边的光点开始瞄准了这边了,死神般的光线蓄势待发,而就在此时,d已经动了起来。 他已经快到连野蛮族内的强大战士都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程度,如果那青年是白银的闪光,那么他就是随着那光芒一起诞生的影子。 倏忽之间,光与影已经交错而过。 男青年的身体颤了颤,从头上开始崩解成一片光点,迅速消失在了空气中……而这时的d才出现在另一头,一手提着剑柄、另一手按着剑背,身后的披风在风中缓缓降落。 并没有切中什么东西的触感,这个男青年并不是实体。 想起曾经跟那个“马尔科斯兄弟团”里的女猎手蕾拉有过的短暂交谈,d也猜到……可能这个就是他们之所以成为如此强大的猎人的原因,是他们最后的倚仗,所谓的“秘密武器”。 而就在d解决掉这边的麻烦的时候,黑色的马车早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走掉了,从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还要继续往东北方去。 吸血鬼猎人来到了一旁,把这个村庄的长老从掩体后面拉了出来。 “……既然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至少能告诉我他们要去哪。” 长老垂头丧气,乡民们经过刚才那一轮突击已经死伤惨重,这个村子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而且战斗力最强的三人还跟着马车一起走了,让他备受打击。 不过他还是好好地回答了d的问题“……他们的目的地是塞伊特。” 薛鲤一行人也收起了那个“护盾”朝这边走过来,阿米莉亚手里的风暴脉冲步枪被她放到了背后,此时正把从圣保罗那里买来的dv摄像机抛着玩……她能看得出来,此时已经没有再端着武器的必要了。 薛老板先行开口询问:“d,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灵体投射……旧时代的贵族科技与魔法融合的最高峰,只有灵觉极其出众的人类才能成为素体。不过刚才那种强度的投射灵体非常之少见,可能是以从某些核心城市废墟发掘出的特殊技术为基础。”d解释了一下,同时又把眼光投向雅各布父女俩。 这两个人的性格不像是薛老板……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他们应该是不会跑到另一个世界来的。 本来老牧师雅各布还在震惊于刚刚那个男青年非常类似于天使的形象,被d看了一眼之后才回过了神,讲了讲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个噩梦的事情。 女神什塔拜的出现让d也皱起了眉,不过此时他抽不出手去处理另一个世界的问题,只好遗憾地摇摇头:“我并不了解神明,既不能解答你们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也没法立刻去那个世界帮助你们。不过如果你们需要用到我的剑……我会在完成这项工作后与你们同去。” “那我们就只能暂时打扰薛老板了。”雅各布点了点头,目前来看,那间酒馆不管遇到每个世界的什么麻烦、都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神明、恐怕也无法在那里对他们一家人怎么样。 决定暂且安心等待后,老牧师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d,你能给我讲讲那个‘灵体投射’的事情吗?” “……恐怕那是‘马尔科斯兄弟团’的手笔……越是强大的灵体投射能力,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重。灵体的外形和能力与素体的意志高度相关……” d一边牵起自己的马,往野蛮族的村庄外走去,一边回答着雅各布的疑问,还同时在想着:那些人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呢? 正在暂且停靠在路边修整的战车里,空气中的灼热如今才散去。 短发的女猎手蕾拉抬起头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狠狠瞪了一眼同样赤裸着身体从她身边爬起的红发男人。 “哼,为啥突然反抗得这么激烈……就跟往常一样不就好了吗。”凯尔心不在焉地说着,转头看向了自己兄弟的病床。 的确是病床……瘦弱干枯、整个人都成了皮包骨的葛罗普正躺在那,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蕾拉,还有她白皙肌肤上的淤青和咬痕。 “……不过说不定葛罗普这家伙因为这个才会更兴奋的嘛。” 凯尔的话音刚落,蕾拉就一巴掌打开了他又朝她伸过去的手,怒斥道:“住口!葛罗普哥的灵体刚刚被攻击了啊,你竟然又回来要他再来动用能力……他会因此而减寿的!” “去,以后的事情想它干嘛?减寿?我们哪有一个人能活到寿终正寝啊,重要的是现在啊,现在!等波可夫大哥回来他自然会有办法的。让开!” 粗暴地推开还没穿上衣服的蕾拉之后,凯尔走近了自己兄弟的病床。 “葛罗普……我是凯尔啊。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吧,你在‘天使’状态下看到的东西才是最准确的……” 葛罗普眼神转回,惨白细瘦的手猛然抓住了凯尔的喉咙。 “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这就是你一定要让我沉浸在痛苦中的目的?让不能动的我亲眼看着你一个人独占蕾拉,让恨和痛苦激活我的灵觉?” “是、是啊……葛罗普。告诉我吧。” 葛罗普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他把头转向另一边,嘴里说出了一句话:“他们要去的是塞伊特城。” 红发的凯尔愣了一愣,立马冲回驾驶座,拿起无线电对着通讯频道喊道:“波可夫大哥,葛罗普探听到了那狗屁贵族的目的地了唷。他说是塞伊特城……” “……那不是连贵族们都不敢涉足的鲜血之城吗!” 正在布置观察哨的波可夫诧异地抬起头,一副不能置信的样子。不过如果这个消息是葛罗普探听出来,那就绝对错不了。 刚才葛罗普变身“天使”的时候,波可夫向着他的血管里注射了三倍剂量的诱导剂。 在那种灵觉极度放大的情况下,哪怕最细微的意识活动也逃不过他的双眼。 “动作要快起来了,凯尔……我们要在大桥那里埋伏那个贵族的马车!……他妈的,这群家伙把诺尔特杀掉了,他们杀死我们的兄弟,我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奉还!” 波可夫吼叫着,也不管什么观察哨了,即刻登上车子关了门,叫蕾拉去照顾葛罗普,这辆庞大的战车迅速往北方继续追赶而去。 蕾拉套好那件紧身皮衣,过来扶着葛罗普,让他慢慢倒在了床上。 “啊啊……对不起,蕾拉……都是因为我。你、不要为了我的痛苦而反抗,不要受伤……” “没有的事,葛罗普哥。”蕾拉摇了摇头,看着这个一天比一天虚弱的男人睡了过去。 她为什么要反抗?不是应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的吗? 当她问自己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是d的那张脸。 就在不久前,从那个活尸化的村庄追赶出来之后,她骑着双轮摩托车、单枪匹马地追上了d。她是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d先去找到贵族的踪迹、揭穿贵族的伪装,自己则是把猎人和猎物的人头一并收下。 不过她算错了一点……d能够轻松处理的敌人,对她来说则可能是会要命的。 在肩上扛着火箭筒从天而降的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了那个贵族——迈耶尔·林克的样子,还有他的能力。 还没有等到爆炸,迈耶尔就举起披风,轻轻一挥就把火箭弹给弹了回来。 她自己也被破碎的弹片击中,差点因此昏死过去……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伤口已经被妥善地包扎了,颈上没有血洞,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一半人、一半吸血鬼的怪物。 ……他没有乘人之危吸她的血,甚至都没有把她扔在这不管。哪怕对于人类猎人来说,这也是不常有的事吧? [97.第97] 她平生接收到的第一份善意,来自于她最痛恨的怪物。 从那以后,那张脸就开始刻印在她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以至于在刚才例行公事般的被用来释放兽欲时,她还破天荒地反抗了。 葛罗普哥说的不对,她不是为了让躺在病床上的他更痛苦才反抗的。 这台战车里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问题,哪怕是看上去待她最和善的葛罗普哥哥也是一样。 坐在发动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北方追过去的战车上,她又想起那个混血种猎人的话。 “你的兄弟们没有来找你吗?他们不知道你受了伤吗?” 第二十二章 影子 随着道路继续向北方延伸,大地也变得荒凉起来。漫长的道路上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山壁,中间只有少数几个有过生命存在痕迹的地方,基本也都是过去城市的遗迹。 残留到现在的最标志性的文明痕迹,就是横贯大路的多条公路、建设于裂谷上方的大桥等等。 不仅仅是贵族们统治地球的那个年代,还有再往前的人类们,智慧生物对这颗星球的改造一直持续了几千、几万年。眼前的道路,虽然已经开始有细小的裂缝、被风沙和植物侵蚀,也仍然平坦笔直,让那架黑色马车能够在上面全速奔驰。 在这月色如霜的夜晚,马车里的乘客并不用继续在华丽的棺衾之中藏身,而是坐在了马车的座位上,抬起身边的窗帘,往车后渐渐消失、埋藏在黑暗中的道路尽头望去。 第97节 这个一直在棺材里躺着的男人满头银发、面容棱角分明,五官搭配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冷峻气质,最为奇特的是他的鬓角,两束长发绑成的发辫长长地垂到胸口,发辫上还装饰着两串亮闪闪的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这就是猎人们正在追捕的吸血鬼。 迈耶尔·林克是所谓的“新生贵族”,并没有经历过那个同族们统治着整片大地的时代。 从来没有在那个老一辈吸血鬼们口中的黄金时代生活过,对于迈耶尔来说既不幸又幸运。 不幸的是,他可能再没有机会体验那种整个世界尽在掌控之中、想要多少血就有多少的日子了;幸运的是,正因为如此,他也不会对如今的世界有任何落差感。 逃离人类、猎人们追杀贵族的魔掌,忍受着同为贵族的同伴们因为他并不鄙视人类而投来的异样目光,永远只在文明的疆域之外流浪,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不会有结束的那天……这些痛苦都无所谓,因为他遇见了这个女孩。 “夏洛特……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过午夜。”女孩担心地看着他的侧脸,回答说:“怎么了,迈耶尔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吾爱……我并不认同自己身为‘贵族’的身份,这里只有一个被你救赎的普通灵魂。” 迈耶尔走向前来,避开自己锋利的指尖,用手指的指背轻轻挑起女子的脸。 是的……就是这种好像平等地爱着世间所有事物的慈悲、还有从来不曾改变的纯真打动了他。他是一个特殊的贵族,从未向人类施展血牙,而她也是个特殊的人类,对贵族并不抱有警惕与仇恨,他们俩都是各自族群中的异类,是不容于世的…… 特别是夏洛特。 从知道这件事情起,她的整个家族都要被气疯了,不仅轮番上阵劝说她、威胁她,还把她藏到了镇上的别墅里、把门窗锁死,只有受信任的女仆能够接近她、为她送饭、为她准备干净衣物和洗澡水。到后来,甚至连女仆都不再来了……这个正处于花季的姑娘被严格限制了活动范围,有那么一段时间没能跟任何人对话。 每当想起自己的爱人那段时间的心情,迈耶尔就心如刀绞,哪怕被一根木桩狠狠地钉了进去都不及这种痛苦的万一。 可是夏洛特绝不后悔。她“宁肯就这么一辈子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爱。这个从小就很乖、很听家长话的女儿难得地展现出了执拗的叛逆,宁可绝食也绝对不妥协。 只是,迈耶尔又怎么忍心看着她就这么受苦呢? 于是他顶着镇子里林立的十字架带来的痛苦,直接毁掉了那座房屋,把夏洛特带了出来。 他问这个姑娘:“要不要跟着我,我们两个一起离开?” 夏洛特回答:“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 从美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的迈耶尔,又一次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的景象。长期在文明边缘漂泊的他对这段路也很是熟悉,稍微回忆一下就知道了自己正身处何处。 “所以……虽然我们的确到达了野蛮族的乡里,但并没有解决掉身后追上来的那些麻烦吗……” 他低声自言自语着。 如果缀在后面的猎人们和d都已经被解决,那么马车就没必要这么快地出发……看来现在的情况就是,之前那里发生了变故。 “……d会追上来的。” 他对着车窗外这么说道,下一秒,一个瘦削、穿着还跑的身影就从车顶上倒挂下来,嘴上露出狰狞的笑:“咦嘻嘻……迈耶尔大人,那些不知死活的猎人就交给我们三人来解决好了。您尽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地在车厢内熟睡,追上来的所有敌人我都会帮您一一料理掉的啦!” “不要掉以轻心……那家伙是不同的。” 迈耶尔·林克说着,放下了手边的窗帘。 “嘻……不同吗。”黑袍男人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谁也看不出这是不是他真正的那张脸。 不过迈耶尔所说的话很快就成真了……在大路的尽头,突然有咔哒咔哒的马蹄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背上的d双手握着缰绳,身躯微微伏低,披风在身后扬起,好像一朵黑云一样朝这边冲了过来,与马车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黑袍男人在马车顶上站起身来,朝着这边张开了双手,好像一只大鸟一样扑了过来。 “d,不对哦……这家伙不太对头……” 左手仍然在尽职尽责地提醒,不过此时由不得再细想了……d抽出背后的刀,稍微拎了拎马缰,脚踢在马儿的侧腹。 这匹温顺的双角马猛然跃起,四足腾空,朝前方跳去;借着这一跃的势头,d手里的刀也以极快的速度破开面前的空间,朝扑过来的敌人斜向上一记撩斩。 那个黑袍人在空中没能做出什么闪避动作,就见刀光一闪、黑袍一分两半。 但是在双角马的马蹄边落地的却并非什么尸体,而只有被砍成两截的黑布卷曲着轻轻飘下。 “哦呀呀,好危险啊。真不愧是d……如果不是我,刚才已经被你切开两半了呐……” 面前没有任何人的踪影,只有那架马车全速前行、越去越远的背影。 d没有放松警惕,也没有继续追着马车过去……在解决掉这个烦人的家伙之前,他是没法去追上迈耶尔·林克的。 那个飘忽的声音忽左忽右,完全听不出从何而来,连d加上左手的超人感官亦无法搜索得到;稍等了一两秒之后,d突然踩着马镫跃起,于半空中蜷缩身体,伸手按住了道路一旁的山壁。 本来散落在马脚周围的两片黑色的布突然升起,在风中一晃,就变成了数米见方。其中一片黑色裹住了那匹可怜的马,拽着它向公路一侧的山崖下摔去,几秒之后才传来重重的“砰”的一声。 手抓着山壁上凸出的岩石边缘的d也被另一片黑布袭击,避无可避的他只能双脚用力,朝着那块黑布一刀刺去。 但很快地,那截黑布就变成了一片黑暗,好像一团死水一样拉着他慢慢沉了进去。 他的思维越来越慢,动作也是一样。刀尖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甚至连身后飘飞的黑色披风也凝固在了黑色的空间中。 “喂,d,别在这里停下来啊,d!” 唯一剩下的、还能动弹的,就只有左手的那张脸,但此时它也只能惶然地叫喊着,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我……没事。” d这么说,在这束缚着他全身的黑暗中低下了头。 从他背后,一道闪亮的光芒猛然绽放开来,周围的黑暗好像突然颤抖了一下,没能再阻滞他的剑光。 d的长刀猛然加速,连续几个挑斩,把面前的黑布切成了碎片。 随着黑暗的褪去、月光重新洒下来,d单膝落地,马上在山路上回头看去。 但是这片区域已经变得异常安静,刚才袭击过他的男人就好像不曾存在过的梦一样。 马车早已经去远了,而他现在也失去了唯一的交通工具,已经没法再追上去了。 不过好在,他早知道那辆马车的最终目的地,也能确定它的路线。 这时,心有余悸的左手已经又一次开口询问:“d,刚才那是什么?你使用了什么东西?” “……在另一个世界这些很常见,不过在我们这里,应该算是‘古代技术’了吧。” d回答。 已经跑远的马车上,穿着黑袍的身影已经再一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就已经没有那么从容了。 这个男人此时浑身颤抖着,汗流如雨,连后背的黑袍都已湿透。 “太小看他了……那个男人竟然如此迅速地摆脱了‘影术’的束缚,伤到了我的本体……” “不仅如此啊……另一伙人也已经追上来了。”那个头发又多又蓬松、穿着绿色紧身衣的妖艳女人也从马车顶上出现,在车尾蹲下来,对着他露出讥讽的微笑。 “……那么这次不如你去处理他们,让我也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黑袍男子哼了一声,在车尾的外置厢板上坐了下来,按住自己的胸口。 他可真的要歇一歇了。 第二十三章 北方小镇 “所以说,那位女神的存在方式其实更接近于‘怨灵’。” 回到了酒馆的雅各布,正在对薛老板和桑塔妮可这样说道。 d已经给出了承诺,等他解决了手头的任务,就会回来帮助一家人处理女神复生的问题;在那之前,他们只好把酒馆当成安全屋……反正现在是绝对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去的,谁知道那位女神会不会突然从梦里面跳出来,直接在物理意义上要他们“献祭”呢? “原来基督教的牧师也能承认鬼魂存在的吗?” 薛鲤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雅各布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圣经》中也有扫罗请交鬼婆招撒母耳的鬼魂上来人间的故事,这总不算邪灵崇拜吧。而且,《圣经》本身就是人类编纂的,其中内容多有删改,未必还是神与人立约时的原样。” “好家伙,刚才还只是不太虔诚,现在就直奔异端去了。要是某些教派听到你这番话,高低得给你安排个火刑架。”薛老板立刻接话说。 桑塔妮可小口抿着摆在她面前的果汁,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在出卖了九王和神、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了这群人类之后,她好像终于得到了这间酒馆的部分承认,不再每时每刻都得经历那山岳一般沉重的精神压力,也能正常说出话来了。 不过她心里还是发毛,随时可能被毁灭的恐惧感依然如影随形,让她迅速认清、接受了自己的位置。 虽然人家给了她东西喝、平时也会跟她聊上几句了,但不代表她就能随意行事、或者走出那扇门……她仍然是被囚禁在这里的,而且得到的待遇也并没有比挪威监狱给犯人提供的条件更好。 她充分明白这样的待遇是为何而来的,现在处于一个有问必答的“全面配合”的状态。 比如现在,她就开始讲起了她理解中的,女神“什塔拜”的本质。 “在我们的文化中,神和魔鬼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只要是本质上象征着某种‘概念’的,都可以被称为神。在痛苦和嫉妒中死去的女人远不是只有她一个,但只有她成为了什塔拜,那是因为她更加纯粹、更能象征对生命的恨。” 不得不说,对生命的恨意也是人类的需求之一;有多少热爱生命的人,就有多少痛恨生命的人。更多的人是两者兼有,热爱着生命的多姿多彩,也痛恨着自己在人生中经历的苦难。 再看看什塔拜在传说中下手的对象,无非就是那些独身在夜晚的荒野行走、又被美色所迷的男人们嘛! 假如世界上没有神,只从文化发展和神话起源的角度来说,什塔拜的故事无疑是在劝导人民,夜晚不要单独出门踏入荒野、不要沉迷女色、不要妄图获得自己不该获得的东西等等。 她之所以既是恶鬼又是女神,是因为她象征着某种人类共有的恶意、在玛雅文化的神话体系中具备现实的道德意义。 面对这样一位女神,人类真的能反抗吗? 即使有那个吸血鬼猎人的帮助,他们又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薛老板敲了敲吧台的台面,仔细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才突然抬起头,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说道:“……伊卡布那个机灵鬼曾经给九叔的那份‘超自然力量研究结论’里头,提出了‘一切皆有界限’和‘概念对抗概念’。就算是神灵,她的权能应该也是有边界的、并且不可能做出违背本身‘概念’的行为,也不能涉足其他神灵的领域,这就是你们活下来的机会。” 在加勒比海盗的世界,卡莉普索都被九个海盗王坑成那样了,也没说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因为她是海神不是海怪,要收拾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有的是“规则以内”的方法。 狗头军师之魂在他眼睛里熊熊燃烧起来了,他立马转向桑塔妮可,对她逼问道:“九个‘王’的神殿都在哪里?如果有一张现代地图,你能在图上标示出方位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d才在刺眼的阳光下徒步走进另一个边境上的小镇。 这里的“边境”指的不是国家之间的边界线,而是文明疆域的外围,远离核心聚居区的人类领地。 不用说,这里也会时常受到贵族和各类魔物的侵扰,镇上的人们异常团结——否则根本没办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去。 这里难得地形成了最平等、最基本的秩序,居民们彼此之间都相互熟知,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到来都会引起全镇的注意和警惕。 d打从走进镇子开始,就感觉到了这种不欢迎的目光。 不过此时周围已经没有另一个人类据点能够停留补给了,他也在阳光下走了太久,不可能再去其他地方;那一半的贵族血统带给他的“阳光症”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发作的地步。 这个男人默默走进了镇子入口一侧的修理行中。 这片大地上残留至今的各种旧时代的科技中,当然也包括一些诸如汽车、机车、悬浮汽车等等的交通工具,但那毕竟只是少数。 于是,绝大多数的人类聚居地里都有这样一幅奇景:修理汽车的铺子里多半也养着些马,挂着各种精密汽车零件的架子下面、自动化的运输带正嗡嗡地动起来、往另一侧的食槽里添加饲料。从汽车修理清洗到马匹租赁,这种铺子能为路过的旅客提供各种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技术水平的服务。 d在马厩那一侧看见了另一匹身体健壮的双角马,看来铺子的老板是懂行的,把它照料得不错。 “我要买那匹马。” 他说道。 铺子里的老板是个个头不大、驼着背戴着眼镜的斯文老人,闻言抬起头瞟了他一眼,沉默了几秒钟,报出了一个价钱:“三十万美元,不议价。要是觉得太贵,就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吧。” 话音没落,d就伸出左手,往老板面前洒下了一把金币。 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赶快买下这匹马去追那辆马车才是正事。 在野蛮族的乡里中,他对着“一亿”这个数字的态度也是一样……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猎人了,并且除了最近在那间特殊的酒馆里的消费之外也并没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他究竟有多少财产,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既然已经付了钱,他打算立刻将肩上挂着的鞍具系在马儿身上、当下就把马骑走,不过就在下一秒,背后已经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 “不许动!你到这个镇上来干什么?” 本地的治安官已经带着几个民兵赶过来,在男人的背后举起了枪。 [98.第98] 这间铺子的老板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车载记录仪,对着这群人不满地说道:“治安官,先生们,这位客人已经付过钱了……我面前放着的这些是如假包换的两万美元金币。” 治安官理都不理他,端着枪冷冷地说道:“很抱歉,我们小镇,绝对不会卖给混血种任何东西。把马放下,现在就滚!” “……我很需要这匹马。”d没有转过头,就这么背对着几个人回答。 “那又怎么样,啐!”治安官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们这些嗜血的怪物早晚会死绝的。” 铺子的老板干脆又提高了音量,对着他说:“铺子是我的,这匹马也是我的,想卖给谁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 “伯克老爹,不要破坏这个镇子的规矩!”治安官头也不回地回答,“你可不要忘了,我们镇是绝对不允许贵族和混血种进入的,你该不会想被驱逐出镇吧。” “规矩吗……我当然记得,因为从那时起我就在村子里了。以前我们这一带有很多贵族出没,还曾经有一些孩子被贵族掳走。大家于是一起出钱,找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吸血鬼猎人,把那些孩子救了回来。” 伯克老爹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一侧的咖啡,继续说道:“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贵族们的咆哮声骇人之极,他们好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张着血牙往这边扑来。挡在身前的只有猎人的背影,他身上多出了好多道伤口,鲜红的血液溅到了孩子们的脸上。 “只要他稍微退上一步、转头离开,就不会受伤了,即使回到镇上,说一句‘敌人太多了,我没能救出孩子们’,也不会有人有意见的,毕竟镇民们都清楚那些贵族的势力有多庞大。 “但他不要说退后了,甚至连晃都没晃过一下,那把刀最终杀光了面前的所有贵族,它们的血液和他的血一起,把那块土地都染成了红色。 “那个男人于是回过头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孩子们看到他的时候甚至都忘记了害怕,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里,血红色渐渐褪去。 第98节 “他放出了孩子们,沉默地带着他们回到了镇上。 “镇子上的人们却好像现在才想起他的混血种身份,朝着他扔石头、吐口水,把他赶走了,还在背后骂他作怪物。” 治安官完全莫名其妙地用余光看着他,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伯克老爹突然从工作台下方抽出一支大得过分的自制步枪,把那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治安官的脸:“还是有人会记得他的,他救出的那些孩子们,每一个都在感激着他!……如果你不认识他,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们,他就是把我和你们的父辈一起从贵族的血牙下救出的那位吸血鬼猎人。你想让他从镇里滚出去的话,先把我们杀光吧。” 一边说着,这个老人的表情一边严肃起来:“d,把马骑走吧。咱们的买卖做完了。” d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穿过呆若木鸡的人群,走出了修理行的大门。临出门前,他只是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谢谢。” 第二十四章 重拾信仰 就在d骑着马往小镇外面走去的时候,另一伙人也在修理行对面的废弃庭院里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风暴脉冲步枪。 “说起来,d他一个人就能解决掉那里面所有不长眼的家伙了吧……为什么一定要我们也在这里看着?” 在前面端着枪的男孩子们背后,凯特不解地问。 薛鲤笑着摇了摇头:“当然是因为他的自我认知仍然是人类。只不过,这个世界的人类会不会把他当成是同类就难说了……” 刚才修理行里发生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 从监听器里听到了那个拯救了大家的猎人被驱赶的故事,凯特的心情有些压抑,只能转移话题说道:“亏他能提前想到会遭遇的事……他来到酒馆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 “他不是在防备这个镇子里的人……” 薛鲤抬起头,往修理行外面靠着的一个人那看过去。 金色短发、大大的蓝眼睛,红色的战斗服,那是个看起来英气勃勃的女人。 在d骑着马从她面前离开的同时,她也正巧转过头来,目光与薛鲤一行人对上了。 她显然并不能确定出现在这里的是谁的人……d一向独来独往,从没听说过他与其他猎人搭伙;而且,前几天她所在的马尔科斯兄弟团也与那男人遭遇过,当时也并没发现他有什么帮手。 如果说是这个小镇的人呢……倒也不像。刚才治安官带人冲进去的时候,这些人也没跟进去;他们又没有事先知道d是谁,不会有埋伏的意识,在这蹲着干什么? 蕾拉皱了皱眉,看d骑着马去得远了,也没什么闲心去管这些无关的人,只是骑上了自己扔在修车行一边的机车,追着d驶出了镇子。 刚刚就是她提醒治安官有个混血种进了镇的,本意是想给d找些麻烦,当然要是能教训一下镇子里这群色眯眯的人就更好了……但是看来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 一旁的废弃庭院中,薛鲤笑了笑,拿出了某个以天文距离无延时而著称的通讯器,拨通之后对着那边说道:“喂,d。有个留着金色短发、穿着红色紧身衣的年轻姑娘跟着你去了……刚才她也在现场,看来那几个拎不清状况的货色也是她引来的。怎么办,需要我们也跟上去吗?” 过了一会,d的声音才从那边传来:“我知道了。如果你们想跟上来,通过酒馆会更快,不过我建议你们再留一会。” “什么?”凯特不明所以地问,接着就看到刚刚垂头丧气地从修车行里走出来的一群人中,正有一个满脸愤怒地跟治安官说着什么。 “……呵。”薛鲤冷笑,“阿米莉亚,做好准备……其他人,咱们去拜访一下这间铺子如何?” “唉……人类啊。” 阿米莉亚伸了个懒腰,把步枪背在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后退两步,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她现在是不能吸血……不过对于任何一个吸血鬼来说,“吸血”都只是进食的方式而已。她们的力量、速度还有反应,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薛鲤则是带着其他人站起身来,在镇民们惊讶的目光中穿过街道,走进了修理行中。 “什么嘛,今天的生意这么好吗?省得你们问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要去哪。” 老人头也不抬地说。 “我们知道d在哪。假如问您一些其他的问题,能从您这得到答案吗?”薛鲤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开口。 这个老男人终于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了这边:“你们想要问什么?” 首先是薛鲤,他熟练地掏出一瓶酒递给了他,上来就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就不怕那些家伙的报复吗?” “这么说你看见了……” 伯克老爹苦笑着接过酒瓶,看了看那上面的商标,挠了挠头,干脆把酒先放到一边,机继续回答问题:“我老了……剩不了几年了。而且,镇子还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起码修车、修理武器、制作子弹的活总得有人做。在我们还能干得动活的时候,他们最多也就是给我点苦头尝尝吧。” 站在一旁的凯特听他好像话中有话的样子,不由得追问了一句:“那假如你们没有了劳动能力呢?” “……还能走动的负责守夜,嘴里含着哨子,在防线后面巡街。万一遇见贵族或者其他魔物穿过防线潜入,起码还能用最后一口气把哨子吹响……如果连路都走不动的,那就呆在家里被家人照顾,没有家人的就走出镇子自生自灭。不过真要到了那个年纪,我也没能力再惹他们,当然也不用担心这个。” 果然啊,刚刚就觉得镇子里的人口好像不太多的样子……现在想想,这里的小孩子和老人都很少。 旧时代的技术在每一个方面都是先进的,唯独医疗……曾经统治着这个世界的贵族们当然不会为了人类去研究什么医学,他们自身强悍的肉体是免疫一切疾病的。 他们所掌握的生物科技,多半就用来制造各种各样的妖物、还有“野蛮族”了。 在医学如此不发达的时代,儿童的夭折率和老人的平均年龄可想而知。 也不单单是这一个镇子,恐怕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薛鲤点了点头,自己这些人也不可能永远呆在这……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不会有什么事的话,那就可以放心了。 另一个来问问题的是雅各布,从刚才开始他就很好奇。 “我看你们的房子顶上都有十字架……它管用吗?” 伯克老爹回答:“管用,某种程度上管用……那些妖物、活尸都会绕开这里,但对于真正强大的贵族,这些东西大概只能让他们感觉到疼痛而已。” 雅各布皱了皱眉。 十字架跟圣水不同,圣水是要经过神职人员祝福、祈求、举行仪式的,而十字架不是。 虽然有些极端教派认为对十字形状赋予神圣性、这种行为本身就违反了“不得崇拜偶像”的戒律,但在绝大多数场景中,十字架就代表了神的庇护。 对于吸血鬼这种生物来说,要么神仍然与人间连接,那么十字架对于他们就是天敌,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接触的存在;要么世界已落入魔鬼之手,什么形状的木架都不会起效。 没有中间情况,不会有“感觉到疼痛”这样的事。 “你们信上帝吗?”他又问。 “上帝啊……所以你是个神职人员?真不错,我们这一带可是连有资格举行葬礼的人都没几个了。”伯克稍微笑了笑,随即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上帝为什么让这个世界变成这样?您信上帝吗?” 眼前的老牧师突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雅各布还在做牧师的时候,有些刚刚接受教义的教友们总会问他一个问题:“神是全知全能的,那一定也预料到了撒旦的存在和人类背叛祂倒向魔鬼的怀抱。祂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消除掉这种可能呢?” 当时的雅各布是这么回答的:“人类是愚钝的。正如违背了上主命令的亚当和夏娃一样,我们天生都背负着罪,可是如果没有罪恶感,我们又该如何分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 “《圣经》中最古老的一篇、《约伯记》中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信仰从来不是件轻松的事,它需要我们付出莫大的勇气和信心、战胜重重的考验,证明自己应当被拯救。” 当然,当时他还没有亲身体验过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可能多少有点如薛老板所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如今面对着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承受着痛苦的人,他也没法轻飘飘地说出“这是考验”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吸血的魔鬼横行于世、人类被当成家畜饲养,整个世界毁灭又重生了好几次,这样还能要求人们有多么坚定的信仰吗? 不过他自己心里还是难以自抑地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当初他为什么成为牧师?是希望被救赎吗?是要在末日到来的那天,换一张“天堂”的门票吗? “我……信。”雅各布看了看周围的世界,又看了看面前的老人,逐渐找到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当初成为牧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要为人们服务,而不是要求人们服务于我。我要为人们带来希望,而不是让他们在绝望中堕落。我所经历的命运不是考验、不是启迪,苦难就是苦难,但被这苦难击垮才无异于放弃了自己、背叛了神。……所以,我将继续坚定自己的信仰!” 修理行的老板伯克一直静静聆听着,在最后插嘴询问:“即使是在这样的世界?” “特别是在这样的世界。”雅各布回答,“我应该投身于现实,践行神对世间万物平等的爱……决不能以‘审判日’和‘天堂’来将此事拖延,因为您瞧,这世界不就是审判日之后的世界吗?活到了现在的人们,难道不是在神的意志下被赋予了只有生者才能完成的使命?” “您说的是什么使命?”不知不觉间,面前的伯克已经坐直了,表情严肃地盯着这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的牧师。 他没什么文化,对于教义的了解也仅限于传教士们对圣经故事的重复;当然啦,他听过的圣经故事里可没有这些。 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就愿意相信这个牧师的话。 只见雅各布张口回答:“……地上天国。” 第二十五章 阳光症 长时间的奔驰之后,那辆黑色的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可供休息的区域。 群山环抱的谷中,不知为何竟有一汪清泉,在大理石的水池中平静如镜;四周斑驳的墙面、林立的石柱,还有平整的地面表明,这里曾是某处避世的山庄,是旧时代的贵族们最喜欢的那种居住地——风景优美、远离人群,装饰风格复古,但交通又比较方便,紧邻附近的公路。 阳光之中,守卫着马车的两个野蛮族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那个穿绿色皮衣、头发好像狮子鬃毛一样的女人蹲在车顶,脸色凝重——三人组中的黑袍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很可能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事情不对头了……本来以为只有d算得上是麻烦,现在看来,被她阻碍了车子行进的那一伙猎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之前就不该把贝凯一个人留在那的……”她低声自言自语着。 贝凯,也就是整天穿着黑袍的那家伙,在她逼停了猎人们的战车之后、是提出要与她一起动手解决那些人的…… 不过当时的她并不感兴趣。 她们三个人都是野蛮族中的顶尖战斗力,平时战胜过的猎人不计其数,对付这么一伙人难道还要两个人? 所以她自己直接回来了,把那个所谓的“马尔科斯兄弟团”扔给了贝凯一个人处理。 不过现在看来,那家伙好像挂了啊…… 再往北方走上一段路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从这里出发之后不会再有休息的时间。如果他解决了敌人、那早就应该归队了。 在她皱起眉头的时候,另一边的那个毛发茂盛的男人正把几匹双角马从车上解下来,让它们休息一阵、饮水进食。 他专心地照料着那些马匹,并不关心其他人的问题。 这个男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把车上的乘客护送到目的地,至于自己的同伴、甚至自己,都只是实现这一目的的工具而已……他有这个自觉。 忽然听到后面马车的门吱呀一声,他立刻回头望去,却见那扇门竟然在白天敞开了,里面有个人影正要走出来。 “迈耶尔大人!现在还是白天!” 这位尽职尽责的护卫立即提醒,下一秒却看到一双白皙小巧的脚走下了马车门口的踏板。 “无妨……”躺在棺材中的迈耶尔·林克开口说道,“让她去吧……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沐浴在阳光中了。” 夏洛特·埃尔邦赤脚踩在浅浅的池水中,朝着另一侧较为安静、不会被目光注视的地方走去。 水池中的水看起来好像是平静无波,可实际踩上去就会知道,它还是在缓缓地流动着的,一旁的入水口不断地将新鲜干净的泉水注入,再从池底的排水口流出。 即使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空置、没有人维护,这水池仍然运作正常,连带着池边、柱子上长出的植物都是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叫人看了心情恬静。 只是,夏洛特小姐此时绝对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认定自己绝不会后悔……但该有的寂寥心情并不会因此而稍有消解。 普通女孩出嫁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会去组建新家庭、会开始自己的人生,而且并不会因此就与自己的父母变得疏远,但还是会莫名其妙地伤心。也许是因为,“开启新人生”本就意味着与过去的时光告别吧。 夏洛特在埃尔邦家过得并不算开心。她待人和善、不以对方的身份或阶级来判断人,这是她的天性,并不是什么礼仪教育的结果……可家里的人好像总是要利用这一点来完成什么似的,经常会让她出席各种场合、与各种人交谈,事后再问她一些无趣的问题,或者干脆叫她去“让对方接受”。 她付出的真心,好像并没有换来真心的回报,感觉自己渐渐变成了笼中的鸟、缸里的鱼。 直到迈耶尔在她面前出现。 过去的时光,值得留恋的实在太少了。但是这莫名其妙的失落又是从何而来呢? 没能找到答案的夏洛特忽然抬头,正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水池旁边、台阶上方的条石地板上出现。 戴着宽檐帽、穿着黑色斗篷、背着长刀,长发披肩、面色苍白。 这个男人她曾经见过,也知道他是谁……d,迈耶尔大人口中最棘手的猎人,前来追捕两个人、要把她们拆散! “你还是人类……但却在担心着那个贵族的安危。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d开口问道。 [99.第99] 女孩垂下了眼睛,给出了一个他早已知晓的答案:“我爱他。” “你……不明白这份爱会有什么样的代价。在你选择这条道路的那一刻,人类就只会痛恨你、恐惧你,不管你有没有被转化。” “我宁愿如此……埃尔邦家的千金已经死了,存在于此的人是‘我’,仅此而已。” 夏洛特的回答让d沉默了。 那代价可不止如此啊……他是混血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类是如何看待这所谓的“爱”的。 哪怕母亲并没有反抗、没有害人的意愿,也被他们抓捕、在胸口插上木桩烧死了。 几千上万年来血一般浓的仇恨早已经无法消解,夹在两族中间的人,不管其身上是否曾背负罪孽、本人是否倾向于任何一方,都只会被碾碎。 “原来如此啊。爱上贵族的人类……” 旁边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穿着红色战斗服、留着金色短发的蕾拉出现在石柱的另一侧。 夏洛特刚刚转过头去,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快别那么天真了,路上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已经都变成了活尸,你不会想说跟他没什么关系吧!” 第99节 蕾拉一边说着,一边拽起了夏洛特,掏出了手枪指向了d。 “别再多管闲事了,我们的任务是把她带回去……既然你不能下手,那就交给我们来!” 可是站在那边的d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警告,只是把手渐渐伸向了背后的刀柄。 那两个女孩还没看见,但他注意到了……她们立身之处旁边的柱子顶端,正有一块不正常的阴影凸显。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动作,那阴影中迅速伸出几根藤蔓,绑住了蕾拉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另一旁也有一个男人的身影闪现,接住了往旁边摔倒的夏洛特,往d这边看了一眼,双腿用力、一跃往马车那边去了。 来人正是野蛮族三人组里的两人。 被提到空中的蕾拉勉强挣扎着开了一枪,高频振动的空气弹好像热刀切黄油一样,唰的一声就抹去了那个绿色女人立足的石块,留下完美的圆柱形切削痕迹。 急于躲避的女人也不得不放开蕾拉,把她扔到了下方的池水里,让她的背磕在了水面下的石阶上,险些背过气去。 没等女人再做出什么动作,d已经拔刀,轻盈地踏着水面,纯黑的身姿倏忽即至。 他的刀快得像是没有形体,举手间光华缭绕,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就把那个女人逼得无路可逃,险些被他斩伤躯体。 不过女人自然有别的办法,只见她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身体往后一退,整个人好像融化了一样,“渗”进了石柱之内。等吸血鬼猎人的刀再次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把柱子唰唰唰地切成四段,却哪里还找得到她的身影? d只能站在池水中,垂下眼睛,试图用其他感觉锁定敌人的位置。 被撞得差点昏死过去的蕾拉也从一旁的水池里爬起来,咳出口鼻内的水,对他大声呼叫:“那个女人能够把身体化成其他‘材质’!我们的车之前就被她变成金属、融入了底盘……” 就在此时,d猛地把握刀的手往回一拉,然后借着腰身转动的力量把长刀往后一甩。 刀尖在他脚下溅起一蓬水花,弧形的刀光由下往上一闪,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一个由水构成的人体形状砍成了两截。 那两截身体突然失去了支撑,被刀锋切开,变成了一大团星星点点的水滴,浇在了d的帽檐和披风上。 还是不对! 这几个野蛮族真是太难搞了,不管怎么砍,都没有确切地杀死的手感。 余光之中,d已经看到了一片几乎察觉不到的凸起正从水底的石阶向上、往一旁的地面上逃去,可再想动弹时,却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凝滞,心脏在危机感的作用下开始加速跳动,四肢的肌肉却渐渐不听使唤,噗通一声跪在了池子里。 在他身体之内寄生的魔物对此感受最为直接,左手当即出声询问:“喂,d!你这该不会是阳光症犯了吧?” 他是个混血种,身上流着的血一半都是贵族的。 虽然不至于见光死,但停留在阳光中的时间太长,终于还是让他失去了力量。 “哈哈哈,大名鼎鼎的吸血鬼猎人d,原来不过是个可怜虫……” 在离他几米远的水池岸边,那个女人重新显露出形体。 她的身体好像是被灰白色的石块雕成,朝着d狞笑的时候,手臂还慢慢地变成了一根粗长的石刺。 女人走到这个吸血鬼猎人的身前,却只见他拼尽全身力气,左手一挥,把一个没看清是什么形状的东西扔了出去。 她的视线跟着那个东西过去,却只见另一边单膝跪地的蕾拉捡起了它,然后抬手就往这边扣动了扳机。 那是一把奇怪的步枪,没有看见火药击发,却分明打出了金属的弹丸,直接命中了石像化的女人的眼睛,穿过她的大脑,把她头颅的上半部分整个掀了开来。 女人胜利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石雕似的身体往后直接摔倒在了水中。 “你到底往我嘴里装了多少东西啊,d。”左手抱怨着,但声音很快变得惶急起来:“喂,d,打起精神,不快点埋到土里的话真的会死的!” d没有听到……他已经栽倒在了水池里。 第二十六章 雨和十字架 再醒来的时候,d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他从颈部以下都被埋在了某棵巨树粗壮根部下的土地里,贵族的血脉正从大地里吸取力量,再修复着他的身体;另一侧的蕾拉正坐在那,靠着树根,望着枝叶笼罩范围外的雨线。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下着大雨。 马车和乘客早已经不在这片区域了,只有山坡下的水池中躺着那缺了半个头的石雕。 他艰难地转着头,躯体中还没有消去的痛苦让他不由得低声闷哼。 听到了声音的蕾拉转过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不要误会……只是在还你上次的人情罢了。”她说。 之前受了伤的时候,这个混血种吸血鬼猎人不仅没有吸她的血,反而还帮助她包扎伤口、等到她醒来才再出发……即使是出于礼尚往来,自己也应该给他相同的待遇。 绝对不是因为同情他……绝对不是。 蕾拉的母亲就是被贵族害死的,那些贵族比野兽更低级、更让人嫌厌,因为他们是有智慧的,是明知自己在为“恶”、还把这当成是乐趣的魔鬼。 父亲在母亲被掳走后追去,想要救出自己的妻子,但却被轻而易举地杀掉了。母亲在一个月后回到了村里,可是已经不是人类……村民们抓住了她,用木桩把她钉在了棺材里。 那个可怜的女人就在蕾拉的面前、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声死去。 回忆到这里,蕾拉才想起来,眼前的d也是个混血儿呐。 埋在土里的他只是平淡地开口:“你是因为痛恨贵族,才希望成为猎人的吗?” “难道你不是?”蕾拉反问,“你是混血儿,那你的母亲应该和我的母亲有相同的命运。这些痛苦、这些一个孩子一生也忘不掉的东西,不都是贵族带来的吗?” “我对于它们中的个体没有仇恨。只不过恰好身为猎人,所以会帮助弱势的一方罢了。”d回答。 听到这话的蕾拉苦笑着摘下自己的无线电通讯器,感慨道:“真好啊。假如当年我父亲碰到了你、雇佣了你,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吧。 “说起来,如果夏洛特大小姐没有被你我带回去,她将来的命运应该与你的母亲没有任何分别。受到迷惑的她是多么的可怜啊,你刚才却犹豫着没有动手,这又是为什么?” “假如迈耶尔·林克想要将她转化,那我们现在已经来迟了。”d从土中伸出左手,那张老人一样的脸因为被掩埋而紧闭着眼睛和嘴,一副已经熟睡的样子。 “但他早晚有一天会咬她的。嗜血的本能是多么的强大,你自己不是也应该有所了解吗?”蕾拉又说。 闪电划过天际,雷声响起,她的脸在那光芒中被蒙上了一层银白色,叫d不经意间看到了她神态萧索的表情。 迈耶尔·林克,贵族的叛逆者,据说一直没有向人类施展过血牙。可是……哪怕他不想捕食人类,也不是说他就永远不会咬夏洛特了。 假如那个女孩病了、老了、快要死了,恳求他赐予自己永恒的生命,好让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那时他又会怎么办呢? 有时蕾拉就是痛恨贵族这一点。他们统治了大地几千年、极尽奢华地享受着魔法和科技的巅峰带来的物质生活,偏偏还永远都不会死……为什么人类的生命就要如此艰难?为什么只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 d却在此时摇了摇头,声音笃定地回答道:“他很珍视那个女孩,所以他们才在往塞伊特城去。” 那座城市位于所有人类和贵族的活动范围之外,是真正的“黄金时代”的遗存。 可能他们会在那里躲起来、永远也不回来吧……d之所以如此执着地要完成这个任务,也不都是为了那两千万。 获得自由的迈耶尔和夏洛特当然会诞下子嗣,而那个孩子将会和他一样,是个天生被诅咒的混血种。这孩子的命运甚至会更悲惨,哪怕没有成为猎人,也不会被贵族们接受,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个异类。 这种日子d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深深地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 雨越下越大,看来暂时不会停下来了。两个彼此敌对的猎人竟然共处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真不知道命运为何作出如此巧合的安排。 “管他呢……”蕾拉又一次开口说,“反正我只是为了报复那些贵族,享受猎杀他们的快感而已。他们俩之间的事轮不到我来管,我对此也没什么看法。” “过于沉迷于捕猎之中,即使你是人,最终也会变得与痛恨的贵族没什么区别的。”d回过神来,对此评价道。 蕾拉嘿嘿一笑:“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吧……假如你觉得我很可怜,就在我死后、去我墓前献上一朵花吧。反正你这么爱管闲事!” 她确实不在乎捕猎之外的一切。为了留在马尔科斯兄弟团,她甚至要接受一些很讨厌的事情……时间一长,她也快要习惯这么来解压了。 永远活动在人类文明的边缘、在黑暗中捕捉嗜血的恶魔,这样的日子一长,兄弟团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异常的麻木。死亡、仇恨、感官愉悦,只有靠这些才能勉强活下去,不会在痛苦中失去自我。 只有这几天,她才好像活了过来一样,愿意把一些事情讲给另一个人听……甚至那个人还是她最痛恨的贵族血脉。 没有什么负担、责任,在这被倾盆大雨与世隔绝的树根下,她放下了心头的执念,对着d微微一笑:“怎么样,要约定吗?我们两个谁活得久一些,就要去先死的那个墓前献花。这样的话,不管我们最后迎来怎么样孤独的结局,都知道至少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自己做这种事。” “可以。”躺在土里的d回答。 “我可是开玩笑的,别这么认真,呜。”过于真挚的气氛让蕾拉立刻受不了了,赶忙转移话题:“你扔给我那把枪不错,磁力推射,难得的是做得这么轻巧。从哪弄来的?” “……酒馆。” “什么酒馆会有这种级别的武器啊……要是让贵族或者那几个军阀知道,恐怕你以后就没有地方喝酒了。” 蕾拉说着,抓起了一旁的风暴脉冲步枪,爱惜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枪管。 “喂,把它送给我如何?” 阴云的另一端,某个小镇上的修理行里。 本来薛鲤的预定是要解决完这里的事、跟d再见一面,如果他还需要帮助那几个人就再留一会,如果不需要那就立刻闪人的。 但是跟着一起过来的雅各布好像突然觉醒了什么东西,跟修理行的伯克老爹嘀嘀咕咕的,两个人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东西。 一起过来的凯特也有些无奈地站在旁边看着,也没有去阻止自己的父亲……自从母亲死后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专注且动力十足的表情,不管是什么事,就让这个男人暂且做完吧。 直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留在外面的阿米莉亚也走进这间不算太大的修理行,有些无聊的薛鲤才抬起了头:“怎么样?” “那个治安官好像还算可以,没有要报复的意思。最激动的那个在去旅馆里花钱找流莺时……一脚踩空了,骨折,大概最近也没时间来找麻烦。” 阿米莉亚耸耸肩,嘴上带着讥嘲的微笑回答。 跟塞勒涅那种喜欢靠武力解决所有问题的“死亡行者”不同,她要处理首尾的方法可多得很。 “流……这样的世界还有那种职业的吗?” 不谙世事的凯特忍不住问道。 阿米莉亚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边的雅各布似乎终于把所有事情交代完了,转过头跟薛老板说:“抱歉,薛,我们走吧。” 几人收拾行装打算告别这个小镇,薛鲤忍不住好奇地问:“您老两位到底在研究什么?” 雅各布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回答道:“我要让伯克帮我打造一个白银制成的十字架、找一部车。薛老板,我们能从其他世界找些影印机、投影仪、扬声器之类的东西吗?” 听到这些要求,薛鲤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得试探地问:“您该不会是想……” “啊,等解决我们自己世界的问题后,我打算来这里传教。” 雅各布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知道这里很危险,也知道这里的人跟我印象里的人类未必相同……但越是这样,我越坚信这里也一定有神的意志能够传达。” “我倒不是想批评你的信仰……”薛鲤说到这,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即使是他,也知道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问出“要是这个世界没有神该怎么办”。 不过仔细一想,既然十字架对吸血鬼还是有效,那应该说明神至少还是存在的吧? 一旁的凯特倒是快要掉下泪来啦,雅各布连忙又转向她,把她抱在怀里安慰道:“凯特,凯特!你是个大姑娘了,这趟旅途对我来说最重大的意义,就是我发现了你完全可以独立做决定,哪怕离开我你也可以生存得很好。而且,传教只是我要进行的工作……假如薛老板允许,我还是会在下班后回到家里的。想想看,人活一世,有多少能幸运到从事自己梦想中的工作呢?这是一种幸运啊。” 凯特当然也知道这些,她在担心父亲遭到危险的同时,也完全能理解他的决定、并且很欣慰这个男人又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我没事,爸爸……我会好好看着斯科特的。” “不是说了我还不会在此长留的吗……不过,你要是能帮我管着点那个机灵鬼、那就再好不过。” 雅各布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第二十七章 不朽的爱 雨停了。 重新带上了无线电的蕾拉骑上了车,正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点火之后,那台机车还在不断地把自身的状况通过各种仪表盘、无线电中的电子合成音推送在她的面前,让她对目前车子的行驶状况有个基本的了解。 “核燃料填充百分之九十八,引擎输出正常。自动稳定装置正常。防护板贯穿伤,程度轻微。行驶电压输出,百分之九十七。武器状况,正常。” 机器的声音刚刚落下,车子加起速度沿着公路追了下去的时候,小队要求通讯的信号声也响起了。 她面色不变,接通了从战车那过来的信号。 [100.第100] 无线电里传来的,是大哥波可夫的声音。 “蕾拉,蕾拉!你在什么地方?” “遇到了野蛮族的阻击,落后了一些。”蕾拉回答,还特意看了一眼面前的电子定位系统:“距离大哥你们大概还有二十几公里。” “要快点啊,蕾拉。那辆马车快要经过大桥了……如果给他们到达塞伊特,那任谁也没法追进去。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只能先动手了,快点赶上!” “啊。” 听着无线电那边传来的回答,身材宽大、留着络腮胡的波可夫也知道没办法指望蕾拉了。二十几公里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至少也要十几分钟…… 那辆黑色马车可不会给他们十几分钟的时间,西面快要沉下的太阳也不会。 挂断通讯之后,波可夫疑惑地转过头,问自己红发的小兄弟:“蕾拉是有什么不满吗?最近她总是单独行动。” “怎么会,我们几个都那么爱她。”凯尔嬉笑着回答,随即又严肃起来,现在在做正事,不是扯那些的时候。 波可夫也只是随口一问,又在望远镜里看了两眼,立刻做出了决定:“决不能让他们到达塞伊特。我们开着战车越过山林绕到他们前面去,这条桥还长得很,在他们到达终点之前,用炸弹把桥炸掉!” “好啊大哥,我最喜欢炸弹啦。嘿嘿……”凯尔露出阴狠的微笑。 第100节 在渐渐西沉的夕阳下,黑色的马车在毛发旺盛的男人驾驶下穿过桥梁。 马车内的座位上,沉默的夏洛特仍然坐在棺材边上的位置,通过车窗望向外面。 庞大的高架大桥建立在雄伟的裂谷上方,正下方是一条汹涌奔流的河,两边的山峦如刀锋般挺立。在马车侧后方正对着的山脉另一头,一条淡淡的烟尘从公路上腾起,正往这边快速接近。 还没等她看清楚那是什么,马车正前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桥面猛地颤了颤,四匹挽马被猛地勒住缰绳,唏律律地叫着,不安地后退了几步,如果不是被那个毛发旺盛的野蛮族拉住,恐怕立刻就要吓到四散奔逃。 车厢内的夏洛特也短促地惊叫一声,差点摔倒到地上去。 “把人交出来吧……” 波可夫叼着烟站在大桥中间。在他身前,特制的炸弹在桥身正中间炸出了一个大洞,混凝土块散落四周,已经能看到桥面底下坚实的钢结构了。 这个炸弹的威力并没有那么大,不足以把这座坚固的大桥整个炸毁,但波可夫的炸弹可不止这一个。 他举起手里的无线起爆器,态度嚣张地说道:“别动哦,桥底下已经装了好几个炸弹,你们不想和这座桥一起被埋葬在山谷底下的话,就不要做出什么会让我误会的事。凯尔!” “知道啦,大哥。” 红色头发的凯尔从后方的桥下爬上来,笑着往马车那走去。 就在这时,马车上仅剩的最后一名野蛮族护卫突然从驭位上站起。 “哦?我叫你不要动了吧?”波可夫的脸色阴沉下来,对他比了比手里的起爆器。 然而那个毛发旺盛的护卫却不为所动,只是紧盯着这边。 波可夫啧了一声,他最讨厌这种情况了。这种愣头青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万一他脑子一热冲过来,难道自己就真的要炸掉大桥? 炸弹当然是真的,但他在埃尔邦老爷那接到的任务可是“把我女儿带回来”,连人带车都炸到下面去可没有钱拿。一千万哦,足够他再把战车整体升个级了,但是不把姑娘救回去当然就一分都没有啦! 果然,那个护卫紧咬着牙,一句话也没说,朝着这边直扑过来。 波可夫也没答话,迅速从身后的箭囊中抽出了箭矢,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张开了手臂上的十字弩,用上全部的实力,加快速度嗖嗖嗖地射出了好几只箭。 那个野蛮族护卫已经冲到了近前,但终究没能抵挡住弩箭的威力,痛苦地哀嚎了一声,踉跄着又挣扎了几下,最后从桥面的一侧摔了下去。 “哼。凯尔!” 波可夫收起手中的弩箭,面色稍霁,对着马车后面自己的兄弟叫道。 “就来了,就来了!” 红发的凯尔刚刚掏出武器想要帮忙,就看到大哥那边已经把最后一个护卫解决,不禁撇了撇嘴。 这可比之前那个玩影子的家伙好搞定得多了。 车里现在只剩下那个贵族,还有被他掳走的女人。 夕阳还没有落山,己方的优势现在是无限大,可以说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此时的凯尔也没有什么非要搞个戏剧式登场的意思,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时间,直接掀开了车门,抓起里面女孩的手臂,说道:“喂,快出来,我们带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不、不要!” 夏洛特惊叫一声,硬是被凯尔握着手臂拉了出来。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在力气上完全比不过猎人,被硬拽着走出了一段不近的距离,任凭她再怎么挣扎、哭泣也是无用。 但是就在此时,站在对面的波可夫却是脸色一变,对着凯尔喊道:“喂,快回来,凯尔!” “怎么了?”这么说着的凯尔回头望去,却只看到一只有着尖锐指甲的手从马车中伸了出来。 “什、什么!”凯尔只能发出不能置信的声音,因为亲眼看见一个贵族走进了夕阳之下。 迈耶尔·林克从车内走出来,他裸露在外的灰白色皮肤,每一寸都在阳光的照射下燃烧起来,冒出滚滚的白烟。 但这个家伙还是在一步步地、缓慢但坚决地朝这边走过来,眼瞳里满是血色、嘴唇下探出尖牙,直到身上、脸上甚至燃起了明火,也一步都没有后退。 “他妈的,这家伙疯了吗!”拽着夏洛特的红发青年凯尔都快要被吓懵了,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狠的家伙?这个贵族身上的火连几公里外都看得见吧! 正好在两公里外的山崖上,骑着摩托车的蕾拉停了下来,掏出了望远镜看向了这边。 她刚刚听到了爆炸声,于是打算先看看桥上的情况……马尔科斯兄弟团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个战术了,所以她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他们想要干什么。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就有点惊悚了,一个贵族,被阳光拒绝的吸血鬼,竟然自己走到了阳光下……那是怎样的痛,身为人类的她根本无法想象。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啊。为什么要为那个天真的人类女孩这么拼命!” 面对这种情景,没有人不会感到强烈的震撼,蕾拉当然也是一样。 特别是,她刚刚还跟d讨论过自己的人生……此时不由得对那个女孩产生了一丝嫉妒。 啊啊……原来这就是被人不顾一切地爱着的感觉啊。 她有些能理解d为什么手下留情了,此时连她的心里也产生了很不符合猎人身份的想法:就让这对爱着彼此的人离开吧,他们爱去哪都好,想怎么度过余生都可以……就放他们走吧! 桥上的猎人们显然并不这么想,波可夫手一摆,又是几支银色的弩箭射向了对面,穿透了迈耶尔·林克那因为阳光而变得虚弱的身体。 “该死的,该死!”波可夫一咬牙,招呼凯尔快点带着女孩过来。 解决那个贵族?不如就在这里把那辆马车直接埋葬,让它连同上面的乘客一起堕入深渊。 等女孩离开了爆破的范围,他才不管那贵族要干什么呢,直接把桥炸了就是了 不过他还没动作,大桥的另一侧突然有一道黑影蹿了出来。 那个身影猛地扑倒了凯尔,把夏洛特撞到了一旁;还没等这个红发男人说什么,它就一口咬在了对方的喉咙上。 波可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直接被咬断了脖子,鲜血好似泉涌般喷了出来,脸上还留着惊怖的神情,只能怒吼着:“不——” 趴在他身上的是个毛发灰黑、身体强壮的狼人,从形象上看来分明像是刚才被他射中好几箭、坠向桥下的那个野蛮族护卫。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只一个照面,就把波可夫的另一个兄弟也送进了死亡的怀抱。 事已至此,他气得七窍生烟,不再管那女孩是活是死,直接按下了起爆的按钮,自己也朝旁边纵身一跃,向着下方的河谷逃走。 可是……大桥下的炸弹早已被刚才借机跳下去的那个狼人给扯了下来,扔到了桥墩下。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唯一的逃生之路的波可夫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却只能被自己布下的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给吞没了。 心急如焚的夏洛特已经跑过去抱住了无力地跪倒在地的迈耶尔,忍受着他身上腾起的火焰对皮肤的烧灼,伸手拔下了他身上的箭矢,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人……永远不会!” 就在此时,迈耶尔抬起手,握住了夏洛特的手腕:“太阳、落山了。” 山坡上,蕾拉在自己的摩托车上架起了那杆风暴脉冲步枪,瞄准了马车旁的那个身上仍在冒着烟的贵族,但直到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也没有扣下扳机。 传说之城塞伊特,已经近在眼前。 第二十八章 死寂的城 关于塞伊特城,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只听过一两句只言片语的传说。 这座城真正的历史,现在也只有老妖怪级别的人物才能知道得详细了,比如d的左手。 在骑着双角马往城堡的方向奔驰的时候,左手还在趁着这个机会跟他说着:“d,你可能不太了解塞伊特吧……之前那可是贵族统治的核心区域之一,那里的统治者是曾经拥有比拟吸血鬼之王的权势的女伯爵。 “那是真正的黄金时代,贵族们甚至不再满足于脚下的大地,他们在星空深处建造了永夜的都市,近地轨道上漂浮着花纹繁复的太空站、装着高滤光性的舷窗;贵族们甚至不用接触自己的猎物,经过‘基因调配’的‘血畜’完全能提供足够贵族们消费甚至浪费的血液。但终究那个时代还是逝去了。 “最先崩溃的是贵族们自身的意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别无所求,却永远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每多过一天,就会多增添一分痛苦。 “‘血畜’供给的血液也完全没法起到跟普通人类相似的作用……那里面蕴含的生命力越来越少,最终贵族们不得不承认,他们一开始忽略的那些东西,才是血液中最重要的成分。只有那些有智慧、懂得反抗的人们,才有被掠食的价值。 “也许现在的世界,那些老家伙们才反而更喜欢呢?因为起码有了那么一丁点的乐趣…… “不过卡蜜拉跟那些老家伙都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是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真面目的。甚至有传言说,她的存在本身几乎跟‘吸血鬼’这个词的起源一样古老。她的塞伊特城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贵族居住,但随着反抗战争的展开、贵族人口的减少,那里也变得空空荡荡的啦。 “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有……不管是人类还是贵族,所有人都在躲着那座城。” 左手的故事刚刚讲完,d就突然稍微降下了速度。 越过层层叠叠的岩石,山脊的尽头,黑暗中已经出现了那座城市的轮廓。建筑物的尖顶投下阴影,整座城市中都没有一点光……黑压压的影子就像是倒下的山岳一样朝这边压过来。 “卡蜜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问。 左手回答:“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呢?再说,她怎么说也不能算人吧……那可是跟吸血鬼之王同时代的老太婆哦。这么说,我给你讲个未经证实的传说吧……有人说,她为了保持青春和美丽,一直都在用纯洁少女的鲜血沐浴,每次入浴前还要喝下至少半升的血液;她美丽的外貌因此变得越来越摄人心魄,甚至只需出现在社交场合就能迷倒在场的所有男性贵族与人类。 “正因如此,在贵族们的时代结束之前,吸血鬼之王亲自降临了这座城,用他的剑把卡蜜拉钉在了她的黄金浴缸里。 “当然,这种事我可没有亲眼见到。要不要相信,这就随你啦……” 说完这句话,左手忽然闭上了嘴。 d勒住了马,抬起头往一边崖壁上凸出来的那块平台上望去。 那个毛发旺盛的野蛮族男人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是你啊,猎人d。这么看来,其他人都已经死了。”这个男人说。 这里已经是相当往北的地带了,夜晚的风中多少带着些冰冷,但也比不上这男人话中透出的寒意。 d伸手向后缓缓拔出那把刀,让刀锋的部分反射着月光,在地上洒下一片雪白。 “你……是想要为他们报仇?”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能力啊。”男人只是摇头,胸前渐渐长出了长长的灰黑色毛发,整张脸也开始往外凸出,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但我必须在这里阻拦你,哪怕只给迈耶尔·林克大人争取到一分钟的时间也好……” 在这个可怕的猎人面前,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心。不过有没有信心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则是另一回事,应不应该做当然也是另一回事! 就在月光下,他那人类的外表皮开肉绽、被身体里面藏着的那个野兽一寸寸地撕开,露出那强壮、嗜血、爪牙尖利的本相来。 d从马上跳下来,心情毫无波澜地朝那边举起了刀。 在这夜间的湿冷空气中,雪寒的刀光乍现乍收;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又出现在几米外的远处,甩了甩刀,把那光洁明亮的刀锋再一点点地收回背后的鞘中。 在d的身后,那个野蛮族震惊地抓着自己的喉咙和胸口,试图把流淌出来的东西再塞回去,但那已经不可能了……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涌出,在地上洒了一大滩。 如他所愿,他为了那辆马车死在了塞伊特城的门外。 d站起身,走回去安抚着被这景象吓得直往后退的马儿,正准备越过这血腥的场面继续往城堡那边过去,却突然看见了另一个方向的公路上闪过的灯光。 借助自己那超人的视力,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看得清……那是一辆全金属武装的战车。 马尔科斯兄弟团的战车里,浑身是伤的波可夫亲自坐在了驾驶位上。脸上的伤口还在透过纱布往下滴着血,但他丝毫不在乎的样子,只是阴着脸、狠狠地踩下油门。 “大哥……”身后车舱中的葛罗普在病床上强撑着手臂、支起了身体,瞪着眼睛对他说:“不要再追下去了……我们兄弟只剩下两个,连蕾拉都不知道去了哪,这项任务已经没法完成。” 波可夫也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了,完全清楚此时最需要的不是热血上头的愤怒,而是彻底的冷静。 对于葛罗普的话,他强迫自己认真思考,然后才开口回答: “那样的话,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葛罗普哟,难道你想要在废墟里、桥洞底下甚至荒野中被病痛折磨,最终默默无名地消失吗?跟贵族不同,我们都会死的。与其被这个世界排挤、失去位置,我们还不如就在捕猎中、以猎人的身份死去!” 葛罗普痛苦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大哥。一直都劝不了…… 也罢,如果他决定就在这里赌上一切的话,那就陪上一陪呗。 战车轰隆隆地驶过公路,沿着另外两道车辙的方向,进入了塞伊特城的笼罩范围之内。 在这座死寂城市的另一边,兄弟团本来以为已经失踪的蕾拉正在内河出水闸门附近停下了车子。 她没有再响应无线电中的呼叫,不是因为她出了什么事,而是单纯地不想再归队了。 也不能说她是冷血……对于之前这么多年的共处时光她还是有那么点怀念的。但在看到夕阳下燃烧着自己身体与灵魂的迈耶尔·林克的时候,她突然不想再把这份猎人的工作做下去了。 她意识到,母亲的悲剧哪怕非要找个直接原因……也只能归罪于那个特定的贵族。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命运,或者说,允许这种命运降临在人类身上的世界。单个个体的生命、意志和愿望,在这里都是可以被忽略的东西。 想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只有改变这个世界才行。 但蕾拉还是来到了这座城市。如果她在余生中还有一件事必须完成的话,那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双眼、亲自见证这对跨越种族的恋人的终末……他们的“爱”究竟会走向何方?这个世界允许这种奢侈的东西存在吗? 她把车子停在了城外,从车上卸下自己的各种武器、一一挂载在战斗服的武器位上。 [101.第101] 最后把风暴脉冲步枪也背在了身后,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钩爪,朝着上方的城墙发射出去。 是的,塞伊特是有城墙的……而且所有建筑物都在城墙的范围之内,完全不像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这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所谓“人口”,毕竟原本就是贵族们生存在内、按自己的需求建设的,当年在这么大的一座城里也不过只有几百个居民。 城内的建筑尖顶林立,一排排的飞扶壁好像人的肋骨一样在建筑周围排列。自动化设施的遗迹还是随处可见,技术水平横跨好几个时代,有电车轨道、也有已经没有在播放的全息投影装置;有巨石筑起的建筑、还有大片大片的滤光玻璃幕墙。 最中间的城堡正面,高达几十米的金属门扉两侧装着自动运行的牵引装置,不然以这个重量根本就没法打开。 除了那扇门之外,城堡在四周都只有几扇细长的窗,里面的情况完全看不清。马车就停在门口,看来迈耶尔和夏洛特是已经进去了。 蕾拉当然不可能从正门进入……她可是不速之客。 不过找了一扇并不引人注意的窗子、用割炬尽量避开城中各处的视角拆除铁栅、进入城堡中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条路线也并没有好到哪去…… 也不知道是进到了什么地方,昏暗的房间里一股刺鼻的腐臭气味,落脚之处、房间四周都是人类的骨骸。 甚至还有那些全副武装的战士的遗骸,从使用着冷兵器的盔甲骑士,到身穿战斗服、手里端着火药投射武器的科技时代人类士兵,都只剩下森森白骨。 每走出一步,都要踩到不知道谁的骷髅;窗口下面直接就能落脚,这里的骨骸山至少也堆了一米多厚了。 第101节 蕾拉皱着眉,伸手从腰间的包里掏出了过滤式面罩扣在脸上,点亮信号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下一个瞬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往旁边一滚,正躲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射来的两道光线。 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金属的碰撞声,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站起,低沉不似人类的声音随之出现:“……歼灭……来敌……” 第二十九章 挣扎的人们 只有死物存在的房间里,闯入的女人唤醒了沉睡的机械。 回过头的蕾拉立刻举起手里的手枪,朝着那边砰砰就是两发空气弹。可站起来的那个影子却不为所动,能够将几十厘米厚的花岗岩好像豆腐般切开的空气弹打在它身上,却只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被扬起的灰尘随着破碎的气浪扩散开去。 “歼灭……来敌……歼灭……来敌……” 那个好像机械合成音的声音一直重复着,像是从海里浮上来一样推开了身上和周围的人类骨骸,终于直立而起,叫蕾拉在信号弹的光芒下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是一台沉重的金属装甲,大概能看出是个人形,在正面的防护装甲板下应该是有驾驶舱的,或者本来就是单兵外骨骼系统的扩展。 不知道这种东西是如何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也许跟其他尸骨一样,是自不量力地来到这座死城的某个猎人吧。 有某种程度的自动功能、能够发出这种机械音的就更是高级货了,怪不得能挡住她手枪的轰击。 蕾拉随手把手里抓着的信号弹往旁边的骨骸堆上一扔,按了按自己戴着的护目镜,眼前的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她能看到,对面那个大家伙像是个铁罐一样的躯壳。 这台装甲正面的防护板拼成了一张双斜面的菱形盾牌,四肢周围也焊着一圈圈的防护钢板,连可活动的关节部位都被装甲的连接部巧妙地遮盖起来,能够完全防御来自全方位的武器攻击;另外,它的外形看上去真的很像中世纪的全覆式板甲,只不过更庞大、更厚重、也没有什么装饰。 这台沉重的机器体内显然有着繁复的液压动力系统,当它动起来的时候,蕾拉甚至能听到“嗡嗡”的噪音,随着地面上这层骨骸的震动传导到这边。 这个也正常,除非它是贵族专用的东西,否则一定是需要动力系统的……再强壮的人类也抬不动这东西的手。 这样的战争机器实在太稀有了,贵族们因为其强悍的身体素质倒是从来不需要这些……人类掌握的科技力量又远没有另一方那么发达。 如果不是某个强大的势力投入了相当巨大的成本进行研发,这样的机械绝对不会出现。 但此时,再强大的机器也不过是在尸堆中腐朽的废铁罢了……处处铁锈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都显得十分滞涩,两条巨臂的末端原本应该存在的武器部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透过装甲头部那一道狭窄的望窗,隐约能看见驾驶员的身影。具备简单捕捉分析功能的护目镜已经把轮廓线和夜视模式的画面投影了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具活尸。 在死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里,他应该已经没有了理智,化作了只能本能地追逐着活人血肉的纯粹的魔物;不过另一方面,他也被这台装甲束缚住了……失去了作为人的智能之后,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卸下装甲、走出这具金属棺材。 蕾拉向着这个可能是个猎人前辈的男人点了点头,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收到,就举起手枪,战斗服双脚部位的辅助结构猛地发力,踩碎了几根骨头,借着那反冲的力量腾空而起,一边不停射击着、一边灵巧地向着装甲后方跳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城堡的上层,宫殿中却闪耀着洁白的光芒。 华美精致的吊灯好像吊兰一样从灯架上向四周展开了枝叶,用来装饰的水晶布满了整个大厅的每一处凸缘,就在旋转楼梯的一侧,一截高高的粉色玉石从地板上直抵到天花板,还被雕成了各种正在奋力战斗的奇幻生物的模样,动作和表情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张力十足,整块雕塑中凝固的情绪喷薄欲出,可以说不管在贵族群体还是人类社会中都算得上无价之宝。 旋转楼梯的顶端,正有一个面色白皙如美玉、尖耳朵、长睫毛,面容姣好美艳、打扮得相当优雅的女人站在那。 她穿着一身红得像血的红裙,长长的裙摆沿着楼梯流淌下来,一直铺到了迈耶尔·林克和夏洛特·埃尔邦的面前。 “我接到你的信了,迈耶尔……并且已经了解了你们的处境。放心吧,我这里是所有贵族和人类都不愿踏入的禁地,你们尽可安心在此准备。你们一路过来吃了不少苦吧,特别是那位人类小姐……” 听着这位真正的“贵族”女士的话,迈耶尔谦卑地低下头,拾起了那条裙摆,微微低下头为这位女士拎着它,回答说:“幸亏有您的帮助。不过……至少有一个猎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的。” “啊,你真是位年轻的绅士,现在的孩子里很少有像你这样彬彬有礼的。……至于你说的那个猎人,我也听说过他。是叫‘d’,对吗?真是奇怪的名字。”女士说着,转头登上台阶向着城堡上一层走去:“假如他敢来打扰我伊丽莎白·巴托里的客人,我自然会让他明白好歹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怎敢劳您动手呢?”迈耶尔滴水不漏地回答,“我会自己把他解决的。” “好孩子,我越来越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了,怪不得你会拥有如此令人艳羡的爱情。” 女士掩嘴轻笑,带着身后的两个人一路来到了城堡的后侧。 与刚才的华贵气氛不同,这里的周围都遍布这大量的管线、电缆和钢铁的护栏。当然因为吸血鬼贵族们的审美强迫症,哪怕是这些必须存在的杂乱物事也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沿着几道管线槽一直通到后方的深井中。 “‘恰赫季斯’号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带你们前往星海深处的‘夜之都’。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不过物资充足,绝对可以供你们不受任何人打扰地生活下去。” 巴托里女士自豪地微微扬起下巴:“在我们的黄金时代,平均每天全球都会有几千架飞船从各地空港出发,在地球与夜之都间往返。可惜,那些家伙竟然宁愿放弃这样美妙的生活……抱歉,我扯远了吧?请看,那里就是恰赫季斯号哦。” 铁幕拉开,辉煌的灯光掩映下,一艘飞船正展露在迈耶尔和夏洛特眼前。 它有着基本的运载火箭的外形,却奇怪地还保留了建筑物般的尖顶,还有四周完全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拱形内凹结构,更不用说那明显不耐热的金属外层格栅装饰、尖刺的凸缘和花纹纹饰了。 但是飞船上下正在自己发光的纹路也不在少数,还有几个椭圆形的发光点正将能量传输到船体的各个位置,那是另一种不讲道理的力量——魔法。 不管如何,这艘飞船就是能飞出大气层,还能隔绝和过滤绝大多数的宇宙射线,让前往星海深处的旅途即使对贵族来说都无比安全。 迈耶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憧憬,不禁做出了一个对任何贵族都显得分外奢侈的表情……他看着那艘飞船,睁大了眼睛,脸上挂上了由心而发的微笑。 “在出发之前,请做好准备吧。” 巴托里女士说道,同时眼神稍微往身后的方向瞟去。 来了几只小老鼠呐…… 夜色中,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也就是某间酒馆的客座区,薛老板难得地没有招待新客人,而是和雅各布一家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翻开了另一本书。 “d说那个城堡的女主人叫做卡蜜拉是吧?呀……想不到那个世界的她还真的在作为吸血鬼存在啊。” 对这方面的知识不甚了解的凯特当即询问:“卡蜜拉是谁?” “卡蜜拉,伊丽莎白·巴托里,或者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称呼:鲜血女伯爵。” 薛鲤翻开了手边的一本书,指着对应的段落向众人解释:“出生在匈牙利的贵族小姐,嫁给费伦茨二世后移居到恰赫季斯城堡,后来被罗织罪名、软禁在她自己的城堡中。显然在马克斯的世界里,她并不被认为真的是吸血鬼…… “也许是巴托里家族的巨额财富引来了觊觎,也许是因为她一直与特兰西法尼亚亲王、她的侄子保持亲密联系,总之有人需要让她成为怪物,需要让巴托里家族倒台;一系列嗜血的传说都被附会到了她的身上,说她为了保持年轻美丽沐浴在被她杀死的年轻少女的鲜血中。 “拉兹洛·图洛奇的《悲惨历史》中最先出现了这个故事,从此她就成了传说中的著名吸血鬼,一直流传到我们认知的今日……毕竟大众对娱乐和刺激的需求远大于对真相的探索欲嘛。 “不过看来,d这次遇到的才是真正存在的家伙。” 他说完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思考着这个仿佛有什么寓意的故事。 老牧师雅各布只能皱起眉头:“叫无辜者担负自己不应担负的罪孽,真是世间最大的残忍……不过,假如在那个世界里传说真有其事的话,她一定也是最凶残、最不把其他人的生命当回事的吸血鬼。为什么那个掳走少女的‘贵族’要去投奔她呢?” “谁知道呢?”薛鲤耸了耸肩,“不过d这次要是解决不了她,看来我们也只能找找某些道士、剑侠、陆地真仙、希腊神、自然之灵什么的帮帮忙啦。” “你认识的人还真多啊!”凯特立刻吐槽。 第三十章 兄弟团 塞伊特城。 把战车也停在了门口,波可夫平举着手臂,另一只手攥着一把箭,保持着警戒的架势走了进去。 四周那血红色的墙壁刺激着他的视觉,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危机感。与d不同,他没有一个寄生在身上、活了几千年的魔物来给他介绍这座城的历史,他只知道没有人会来这里……再厉害的猎人,也从来没能从这座城活着走出来。 猎人是这样,那些没有战斗力的普通人甚至不能太过接近,他们路过的那座桥就是天然的分界线。 据附近聚居地的人们传说,只要走过那座桥、就会丢掉自己的灵魂,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消失在城堡的深处。 听起来就像城堡本身会吃人。 这样一个地方,当然需要他打起百分百的精神来应对。 不过他刚走了没多远就发现,自己好像踏上了一条往下延伸的阶梯……哪个城堡会把地下室的入口设计得正对着门啊? 可是在四周逐渐亮起的火炬下,他分明就看到了地下室的支柱、墙壁,还有那沿着过道整齐排列的两排棺材。 地下室很深,连这边墙上的火炬发出的光都找不到另一头,远处的黑暗里好像隐藏着什么巨大的怪物,随时会扑过来吞噬掉他;地底空间的阴冷也逐渐侵入他的体内,让这粗豪的男人胳膊上的毛发根根直竖。 “到底是什么啊……” 波可夫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他很讨厌这种随时都需要戒备、不知道敌人会从哪个方向使用什么方式攻击的状态。 就在他警惕地望向四周的时候,面前突然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过道两旁的两排棺材中,有那么两具棺材突然升起了一点,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沿着过道往这边转过头,朝着他慢悠悠地过来了。 这个一贯勇敢无畏的男人被这幅情景搞得摸不着头脑,贵族们的确是喜欢睡棺材……可也没听说带着棺材一起挪动的,不管要干什么,揭开盖子出来不是更方便吗? 波可夫迟疑着没有射出弩箭,直到那两副棺材晃呀晃的,一直来到了近前。 这时他才看清,原来是在阴影中有两群老鼠背负着棺材慢慢移动、一路走来。领头的老鼠还只用后腿着地唱着歌呢,歌词是: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看看它们怎么跑的,看看它们怎么跑的。 它们追着农夫的妻子转,却被她用餐刀砍断了尾巴。 哎呀呀,哎呀呀,你平生见过这样的事情吗,就像这三只瞎老鼠? 举着手臂的波可夫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心中觉得不安,立刻将张开的弩对准了那只老鼠,但没等他架上弩箭,那些老鼠就倏然四散奔逃,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柱子后面的阴影中,只把两口棺材扔在了那里。 此时,棺材的盖子也在吱呀吱呀声中被一点点地推开,波可夫连忙再举起手,把十字弩指向那边。 可是,盖子打开后,从里面坐起的却是两个他无比熟悉的人。 “……凯、凯尔!诺尔特!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 波可夫不由得放下了手臂,看着自己那两个已经死掉的兄弟,露出惊喜的表情。 在常理中,死去的人当然不会再活过来,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万事总有例外嘛。他们可是猎人啊,在追捕贵族们的过程中见过了不知道多少死而复生的事情了……诺尔特和凯尔虽然死了,但他们的尸骨都没有被收敛,如果说是被贵族给“再利用”了,也并不是不可能吧? “是啊,大哥,你想得没错。”比较能言善辩的凯尔先开口,“我们俩在这等你很久啦。怎么样,要不要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存在?” 波可夫瞬间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什么?凯尔,我们是猎人啊。你是想叫我放弃猎人的身份,转而成为贵族、去吸人类的血吗?” “什么猎人。”凯尔一步步地走近,咧开嘴笑着,露出隐藏在上唇下的尖牙:“大哥你从来也不是为了人类而干这行的呀。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贵族,因为不管怎么强大的贵族、最终还是会倒在我们几个人的围攻下……但这次不一样了,我感受到了那种力量……那不是我们能对抗的东西。不然我们几个又怎么会死呢?” “……正因为迈耶尔·林克害死了你们,我才不能放过他……”波可夫咬着牙反驳道。 “不是迈耶尔·林克,大哥。” 另一口棺材里爬出来的诺尔特也在此时开口:“是卡蜜拉女伯爵。她是这世上现存最古老、最强大的贵族,一万多年来每一个试图杀死她的猎人最终都变成了我们这样。” 凯尔点了点头,又用那循循善诱的语气继续说着:“波可夫大哥,我们几个兄弟一直都知道,你想通过‘猎杀’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嘛。这样的话,猎杀贵族还是猎杀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葛罗普,还有蕾拉……”波可夫无力地反驳着,但此时红发的凯尔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蕾拉从来不跟我们亲近,都怪大哥你从第一次开始就在用强啊。”凯尔继续说,“葛罗普那家伙也是、他明明是嫉妒我们能够健康地行走办事,却总是装作一副关心她的样子,好人都让他给当了。哪怕你不再回去,他们俩也不会流一滴泪。” 诺尔特高大强壮的身影也在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的胸口上还残留着被那个玩影子的男人刺出的贯穿伤,鲜血哗啦啦地向下流淌。 “波可夫大哥……”他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全是因为你非要接这桩生意、才落到如今这步境地的啊。都到了现在,你不会想放弃我们,自己去做什么人类的英雄吧?没有人会感激你的,他们只会嫌你收费太贵。” 凯尔紧接着话茬说:“而且我们自从当了猎人以来,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没有一夜睡在安稳的床上。这样能算活着吗……” 两个影子把波可夫夹在中间,银色的弩箭一根都没有射出去,整个地下室的灯光忽然一暗。 墙上的火炬好像熄灭了一瞬间,又再度亮起;只是原本站在地上的波可夫却突然趴倒了,一大滩鲜血从他身下缓缓流出。 他前面的两口棺材敞开着,里面哪有其他生物的踪迹? 一群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蝙蝠在火炬的照耀下掠过,翅膀带起的气流叫火光晃了几晃,在某个时刻噗的一声彻底被吹熄了。 波可夫雄壮的身躯消失于黑暗之中。 上方,最顶层的某间客房里。 织锦的装饰将这间客房装点得异常奢华,即使已经几百几千年没人入住,这里还是保持着干净整洁、甚至床铺上还有淡淡的花香。 巨大的穿衣镜前,夏洛特看着镜中换上了白色礼服长裙的自己,却看不到自己的爱人……吸血鬼是不会被镜子映出的。 迈耶尔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即使已经一度因为受到了阳光的直射、体内被烧得一塌糊涂而异常地渴血,甚至在她背后展露出血牙,但最终还是凭借着自身的意志、硬是控制住了将犬齿刺进那白皙脖颈的欲望。 “为什么……”夏洛特问。 “你不明白……永生不是恩赐,是一种诅咒。不,我决不能让你承受这痛苦……” 迈耶尔·林克在她耳边说着,随即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般,回过头去,眯起了眼睛。 “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了,我们要去远离这个世界、远离一切纷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夏洛特,等我……等我解决了最后的问题,我们就永远也不再分开。” [102.第102]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轻轻挑起披风,瞬间消失在客房之中。 在城堡之外,骑着双角马的d终于也赶到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黑色的马车,然后才是马尔科斯兄弟团的战车。 那个能够让“灵体”出窍的男人显然就在战车里,d已经听到了他虚弱的心跳。不出所料,这个人已经油尽灯枯,即使不去管他,也没法再活过几天。 奇怪的是,他的兄弟们就把他扔在了这,然后自己进入了那座城堡;也不知道是想要避免病弱的他再受更严重的伤,还是已经对他的战斗力不再抱有期望。 卡蜜拉的城堡透出的危险气息,即使他站在这也能感觉得到,恐怕车里的这个灵觉出众的人更是已经先一步理解了吧? 忽然间,那战车的车门好像动了一下。 d眨了眨眼,下马走上前去,一手按着背后的刀柄,另一手慢慢地拉开了它。 出现在他面前的果然是一个瘦弱到已经没了人形的男人,他浑身都是汗,显然是从背后的病床上用尽浑身的力气爬了过来,但因肌肉萎缩而无力的四肢已经不能再支撑他做出更多的动作了。 葛罗普双眼瞪大,眼球周围的血丝异常明显。 看到面前一身黑色的吸血鬼猎人,这男人只是勉强抬起手,指了指病床旁的药品架。 第102节 “注射、给我注射……” “……再这么动下去的话,你会死的。”d看着这个男人,语气平淡地说。 “蕾拉、也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她很危险……求你了,猎人……给我注射……” 葛罗普这么说着,用尽力气抓住d的披风下摆。 d沉默了几秒,伸手把他从车舱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扶起,让他躺上了自己的病床,然后伸手从一边的药品架上拿起了一支装有淡青色药物的注射器。 第三十一章 假象 在那个满是白骨的房间里,蕾拉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那台装甲里面的活尸早就失去了自我意识、也没有什么智慧,这样的状况下根本没法操控,装甲到现在为止完全是靠着自动化程序来行动。 这种设计为有驾驶者在内的装甲,智能和自动化程度通常不会太高的……否则会严重干扰驾驶者的判断和动作。并且,蕾拉没花多久就判断出了它的行动模式,找出了装甲上的薄弱点,并且借助杀伤力超强的风暴脉冲步枪直接命中了它的控制中枢。 那“歼灭来敌”的自动音声仍在播放,不过除此之外它已经做不出任何动作。 接收不到信号之后,那对本来就已经失去了所有挂载武装的铁臂也只能重新转入待命状态。 闪转腾挪、艰难地在这房间里的人骨堆上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战胜了这大家伙的蕾拉站在原地喘匀了气,拖着酸痛的腿走上前去,伸手扳着装甲后侧的活动部,拽出了里面那个本来应该是驾驶者的活尸。 这家伙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甚至连身体中的能量也快要耗尽了,整个人都干瘪下去,如果再过几十年,应该就会跟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变成一堆白骨。 被抓出来的时候,它连本能的反抗都没能做到。 蕾拉把这个可能本来是个猎人的活尸按在地上,用手枪解除了他无尽的痛苦。 做完这一切的蕾拉疲惫地坐在了一旁的白骨堆上,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坐着谁的脑袋、压断了哪个的肋骨了。 但她刚刚眨了一下眼,就发现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幅景象。 面前苍白的骨骸突然碎成了软绵绵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还从上空沉默无声地飘落,向着远方的山脉一直延伸着。 在这漫天的鹅毛大雪中,一个凸起的小土丘前,立着个简易的十字架——也就是把两块木板一横一竖地绑在一起。 金发的小女孩跪在这不起眼的墓碑前,为这块坟墓的主人送上一束花朵。 看到这一幕的蕾拉全身都在颤抖着,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在那干什么?” “别过来!”小女孩回答,“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蕾拉好像更确定了什么,往前迈出一步,在雪地上踩出“咯吱”一声。 “我说不要过来!”小女孩突然回头,狠狠地盯着这边的蕾拉说。 那张长满了雀斑的小脸上露出的,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孩子脸上的阴沉表情。 两个人蔚蓝的眼睛注视着彼此,蕾拉只能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她踉跄几步,冲上前去抱紧了那个小女孩:“不要怕,不要怕,我理解你,我完全知道你在想什么啊……蕾拉……”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拽得摔了个跟头,差点整个人都撞到一旁的柱子上去。 揉着头坐起来时,出现在眼前的却并不是什么雪地,而是血色的墙砖围成的一条长长的回廊。 “你看到的是城主制造的幻觉,不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身后出现的d这么说着。 蕾拉还没回应什么,就发现这个男人正微微皱起眉,看向前方的走廊。 朝他注视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男人正从地上拔出手来。 那本来就很粗壮的手指尽头,竟然是尖锐的指甲,就像d一样……就像所有贵族一样。 波可夫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朝着这边眨了眨眼:“我死前还在想,你为什么不回应无线电呼叫呢。看来你果然勾搭上这家伙了嘛……说实在的,他的确长得很不错,连男人也要动心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向后,从箭囊中抽出一把箭来。 镀银的箭矢攥在手心,让他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痛苦表情,箭杆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也“嗤嗤”地升起白烟来。 “大哥,你竟然……向他们投降了吗?” 蕾拉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事实就摆在眼前……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吸血鬼。 “不要说是投降嘛……你没有回来,凯尔和诺尔特又死掉了,我也是没办法啊。不过,你知道我现在变得多强吗?连那方面也是一样哦……来吧,蕾拉,让我们重新成为兄妹,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捕猎、一起享乐的……” 波可夫这么说着,似乎从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突然堕落了……又或者,每个人心中都有阴暗的部分,被贵族转化只是会加速这个释放的过程。 蕾拉咬紧了牙,正打算从背后解下另一把枪来,却被d按住了肩膀。 “交给我吧。你去找夏洛特,带着这个……去城堡上层。”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一个金属圆板递给了她。 蕾拉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咬咬牙,还是决定相信他,最后看了一眼神态狰狞的波可夫,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冲去。 “d,是你要在此阻止我啊。” 波可夫说着,将弩箭架上手臂。 可是d也并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看着波可夫的背后,微微摇了摇头。 对面的男人看见d的表情,突然脸色一变,立刻也回头看去。 从这条走廊的尽头,脚不着地的青年男子正把周身的光芒洒向这里。他不像上次出现时那样脸上带着微笑,而是睁着双眼、脸上的表情无比平静。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他就来到了波可夫面前。 他身周散发出的光照在波可夫的身上,把他的皮肤烧灼得一寸寸地崩解开来。 “不,葛罗普!不要过来!” 他叫喊着,但已经被那出窍的灵体整个抱住,光芒好像直接从对方那边渗进了他的骨髓,叫他打从灵魂最深处升起剧烈的疼痛和恐惧感来。 “波可夫大哥……你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请你跟我们几兄弟一同安息吧!” 葛罗普这么说道,双眼冒出强烈的怒火,围绕着身体的光点骤然间亮起,就像是在他背后渐渐合拢的羽翼一般,指向了中间。 连只有一半贵族血统的d都不得不压下了帽子、闭上了眼,避开从这走廊里绽放的强烈辉光。 洁白的光之羽翼碎成了一片片的雪花、又消融在空气之中。 等d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波可夫和葛罗普都已经消失。 走廊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大滩放射形的血迹,好像还在被什么东西炙烤着一样冒出阵阵青烟。 在楼梯的上层,刚刚休息了没多久的蕾拉正提着一口气,全速向这座城堡的最顶上冲去。 那幻觉……那假象实在太真实了,因为那就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并且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一刻是她的心最冷的时候,跪倒在雪地里自己母亲的墓前……村民们甚至没在十字架上刻上母亲的名字,还是她找了块石片、自己在那刻了一下午,磨到手指头都出了血。在那之后,她还从村里的富人家里讨来了几朵他们要扔的、马上就要干掉的花……这就是她能用来告别母亲的所有东西。 从那天起,她就一直想要成为猎人,并且在十年后实现了愿望。 她说“我完全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真的……因为那个小女孩就是过去的她,她当时在想的是,我从此就会孤独一人地活下去了,没有人会再关心我。 假如是这座城的城主制造出来的幻象,城堡里的每个人都有份的话,那d应该也看到了吧。 他看到了什么? 此时这些思绪有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脑海,不过还没等她作出任何猜测,战斗服的脚下就已经传来了确实的触感……这个姑娘一跃从楼梯上跳上了顶楼。 城堡的顶楼是一个圆形的大厅,从后侧的巨幅玻璃窗外可以看到火箭的发射台。另外一头则是个被重重锁链缠在把手上的房间,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夏洛特正在大厅的中间、几阶大理石台阶的顶端眼神空洞地站着,双手下垂,朝着正面仰起头。在她身体旁边,一团白影正在逐渐凝成实体,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张开一道裂口、露出犬齿的形状,向她的颈部探去。 “住手!” 蕾拉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喊道,之后便双脚猛地蹬地,朝着台阶顶上扑了过去。 白影朝这边转过身,口中发出凄厉的咆哮,但蕾拉的速度太快了,已经一头撞上了懵懂地站在那的夏洛特,抱着她滚出了老远。 “夏洛特,快醒醒!” 她叫喊着。 就在这时,刚刚d塞给她、被她在手中握紧的那块金属板突然闪了几下,然后传来了某位男士的声音。 “收到预定信号,开始前往……啧,这玩意好沉啊。” 一开始那声音是从金属板中出现,不过后面的几个字则是直接在她的身边响起。 薛鲤和酒馆唯一指定苦力马克斯抬着一个巨大的东西出现,后面跟着的是阿米莉亚和牧师雅各布;这几个人蕾拉虽然有印象见过,但只是区区一面之缘,不仅完全不认识、甚至都想不起是在哪留下过记忆了。 但这几个人手里抬着的东西她认识,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不认识它的。 那是一个两米多高、通体银白的标准十字架。 雅各布从十字架后走出,伸出手指向那个白影,怒喝道:“伊丽莎白·巴托里!我以上主之名令你退下!” 第三十二章 苦难与救赎 那团白影当然就是伊丽莎白·巴托里的灵体。 她的本体还躺在棺材里,被一把特别的、除了其主人之外没人拔得起来的剑钉在那无法移动。几千年下来,那本来光洁鲜嫩的肉体已经变作了枯萎腐朽的干尸,既不年轻,也不美丽。 被蕾拉一撞、终于清醒过来的夏洛特也害怕地蜷缩起身子,躲避着女猎人的手,连滚带爬地拉开了距离,惊讶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卡蜜拉想要你的血。不管你刚才看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蕾拉说着,也没有再靠近这个受到了不小惊吓的天真女孩。严格说来,她之前一直扮演着想要拆散一对真心相爱之人的恶人角色,实在也不能怪对方到现在仍对她抱有警惕感啊。 “假的……” 夏洛特重复着这个词,抬头看向那团正在白银十字架面前剧烈颤抖的白影。 她有种感觉,现在面前这个才是卡蜜拉女伯爵……与之前见面时完全不同,这白影并没有什么穿着红色长裙、皮肤莹润、五官鲜明的样子。 此时这灵体正嘶吼着:“……教士!你不应该存在!” 贵族们统治了地球几千年,人类们在这期间一直是猎物、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家畜……怎样的虔诚能在这么长的苦难中不变质、不消失呢? 十字架当然不是万能的,哪怕银制的十字架也是……真正活过了很多年的贵族们才不会怕这玩意,什么废弃的教堂、圣经文本、旧时代的圣器,都是一样。 只有坚定的信仰才是真正的武器,其他东西最多只不过是神力的载体。 换句话说,非信徒还敢借神力驱魔?上帝不把你列为打击对象已经很仁慈了! 卡蜜拉认为的问题在于,所谓“坚定的信仰”应该早已不存在了才对。 雅各布则是稍微摇了摇头,目光透过眼睛的镜片直盯着面前的怪物。 苦难不会磨灭人类的信仰……应该说恰恰相反,越是苦难的生活才越会造就信仰,因为信仰纯粹是感性的、理想主义的。 他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续高声斥责:“我以全能的上主之名,令你退下,伊丽莎白·巴托里!你的魔焰无法伤害祂的子民分毫,因祂是至圣、至高、至大的,祂平等地保护每一个人,使之不再遭受压迫与剥削。吸人血液、以他人的生命供养自身的恶魔!你的外在,你的行为,都是如此污秽肮脏,滚回地狱去!”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对面的卡蜜拉女伯爵哀嚎一声,白影溃散在空气中。 一起过来的阿米莉亚扶起身边的夏洛特,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实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她也曾受封伯爵,所以听到一个正职在岗的“神的仆人”说出这些话来,心里还是有点小怀念的。 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她其实更像是人类的亚种,属于是掺进了蝙蝠基因的变种生物,既不是上帝之敌也不是行走在人间的魔鬼,所以现在站在十字架后面也没什么剧烈反应,还能跟旁边抽着烟的马克斯聊上两句。 “所以,你们的世界里,吸血鬼原来是这样的吗?”她问。 “我的世界可不是,我那边从没发现过吸血鬼这种生物。”马克斯抽着烟回答,“我最近也搜集到不少资料,根据学者猜测,这种传说开始于整个欧洲范围内的恶性传染病……特别是黑死病。 “很多人病人在被埋葬时还没有真正死亡,只是陷入了昏迷,所以就出现了‘从坟墓中苏醒’的传言;另一方面,黑死病人显然会把致病菌传染给接触他们的人的,慢慢地在民间故事中就变成了‘把被咬死的人也变成吸血鬼’的能力。 “另外,某种患有特殊疾病的病人害怕阳光,在阳光下暴露会导致皮肤过敏、起水泡甚至溃烂坏死;异食癖患者中也确实存在喜欢饮血的。 [103.第103] “另外,穿刺公的故事显然也为流传于民间的恐怖故事赋予了灵感…… “在长久的时间里,多种当时的人们不能理解的事物渐渐融合成了一个形象、一个故事,一般认为那就是吸血鬼的起源了。” “我们可能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诞生的啊。”阿米莉亚回答,“不过不要误会,我不是说我们也跟穿刺公或黑死病有关,而是说让我们的世界得以存在的‘故事’,应该也有着一个类似的源头。呀……如果不是老板失了忆,其实我真的很想去他的世界看看。” “我懂。”马克斯点头。 在几人中间,见到卡蜜拉女伯爵已经消失在眼前,蕾拉甚至不能确定这是真实在发生的事情、还是另一个幻境,直到她紧握着的手心里滴下一滴血,而d也从另一边的楼梯口走上来为止。 那个男人走过来,向她伸出手。 蕾拉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过来他想要什么,赶紧把那块金属板还给了他。 “包扎一下吧。” d说。 旁边的阿米莉亚耸耸肩,蹲下来,从马克斯手里接过绷带,抓起蕾拉的手,一边包扎一边以玩笑的语气说:“你的血液真是香甜,不过可惜,我戒了。” “嗯?”蕾拉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另外一侧的楼梯旁也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第103节 贵族,或者说吸血鬼,本来是不应该有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的……不过这个男人的伤太重了。 他从一出现开始就捂着自己的胸口,甚至头颅顶端还有一条从上到下的血线正在愈合之中;白银的十字架光芒照耀下,身体作为贵族的强大自愈能力似乎被终止了,导致伤口里不断渗出血液来,四肢也没有了力气,只能朝着夏洛特的方向伸出了手。 “迈耶尔大人!” 夏洛特再顾不得许多,而是向着自己的爱人跑了过去,拥抱住身体破破烂烂的他,跪倒在地哭泣起来。 明明是件那么好的事,为什么会变得不幸? 难道就因为,一个是贵族、一个是人类吗? 雅各布转头看了看d。 d点了点头,可以信任……迈耶尔·林克的确不会害人,他的爱是真的,他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哪怕伤到这个程度,他也没有被嗜血的欲望控制,而是紧紧咬着牙关,眷恋地用自己的鬓角摩擦着夏洛特柔软顺滑的长发。 也不知道他是被谁所伤,很可能就是为每个人都制造了幻境的卡蜜拉。只是看他这个样子,恐怕已经不可能再做出进一步的行动了。 矗立在大厅正中央的那座白银十字架,对于他这样的纯种吸血鬼来说,简直就是催命符。 牧师雅各布并没有再进一步伤害他的意思,只是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d已经抽出了背后的刀,在大厅中央对面的那个把手上缠满了锁链的房间门口站定。 “需要帮忙吗?”薛老板问。 “……假如我出不来的话。”d回答,手里的长刀往上一挑,捆在门把手上的铁链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他低了低头,拉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坐在原地的蕾拉好像现在才开始好奇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身份,开口问正在为她进行包扎的阿米莉亚:“你们是他的朋友?” “应该算是吧?他从没说过,不过既然能在遇到麻烦事时找我们帮忙,估计是把我们当成了朋友。” 阿米莉亚先是系好了她手上的绷带、拍了拍手站起来,才这么回答。 马克斯撇了撇嘴:“或者是当成一群还有利用价值的冤大头。” “别说风凉话啦……”薛老板回头对自己的两个员工说,“他是怎么样的人你们俩不是都看得很清楚了吗。倒是那边那对小情侣,看来快要不行了啊。” 抱着夏洛特的迈耶尔已经感到了无力感的袭来,他的伤势太过于严重,毕竟不久之前还被幻象中的吸血鬼猎人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那是幻象了,因为一个混血种、半吸血鬼才不会变成一群蝙蝠从他头上飞走,更重要的是,他的爱人不会投入另一人的怀抱。 在这最后时刻,他没有对自己永恒生命即将终结的遗憾,只是失望于自己胆敢怀疑夏洛特对他的爱,并真的被那个幻觉影响了心智,任由嫉妒和愤怒控制了他。 “对不起,夏洛特。” 他闭上了眼睛。 一滴血泪从那长长的睫毛旁边渗出、凝结,最后又沿着他雕塑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滴落。 他不能再陪自己的爱人前往那星海深处的家园了,因为他的命运已经在此刻到达终点。放在平时,他会无比喜悦,为自己的生命竟然能结束而感到庆幸;但在如今,他却开始痛恨起这一刻的到来。 雅各布一直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在这个世界里,他重新梳理了信仰,认为神对世人的爱应该是平等的;吸血鬼们之所以被上帝厌弃、归类于地狱,是因为他们很明显靠着剥削人类的生命力来维持永生。 因此,他需要在人类中传播他理解的教义、叫他们知道为什么要信神……不能是只为了在审判日上天堂,更要在现实中进行实际的行动,践行神对万物的平等之爱。 宗教信仰应该是参与性的,而非超然世外的。 那么问题就是……不是出于自身意愿被转化、没有吸过血的吸血鬼,是否能被认为是剥削者?值不值得被拯救? 这个问题,他打算求助于自己的良知。 世界上当然有因为“这件事无助于我个人的利益”而却步的人,却也需要因“这样做是正确的”而开展行动的人。 作为一个牧师,他应该是后者。 第三十三章 斩断虚无 开门的瞬间,d就好像走进了一片浓重的雾气之中。 他心里清楚,这一定又是卡蜜拉女伯爵制造的幻境……作为一个被剑钉在棺材里的吸血鬼,她的邪恶存在不能通过直接接触来攻击任何人,所以当然就只能通过魔法制造幻象、搞点小动作什么的。 只不过,连出窍的灵体都能拥有犹如实质的躯壳、能够从别人那吸取血液,这也足可以说明鲜血女伯爵是个如何恐怖的存在了。 在一片雾气之中,身穿红色长裙、皮肤好似白玉般的美丽女子正斜坐在沙发椅上,把玩着椅背上垂下来的流苏。 “进来这里的还是你啊……吸血鬼猎人,d。”她长叹着,眼睛转向了d这边,语气中不乏讥嘲地说:“连那样哀切的景象都丝毫不为所动、一刀斩下,该说还是我小看了你吗,混血种?” 随着她的话,周围景象猛然一变,浓重的雾气变成了流散的云朵,上方骤然阴沉下来,伴着从正面吹来的猛烈的风,一道闪电也于虚空之中突然出现,直直地劈在了d的身上。 被闪电击中的d浑身一阵剧烈的疼痛泛起,不由得单膝跪倒在了地上。 他本来以为这也是女伯爵的幻象,就像之前他看到的、在血池中哀伤地望着他的母亲一样;但虽然不像是通常的闪电、那能量却是真实的,带着巨大的破坏力通过他的身体,叫他的神经系统向着中枢发出不堪重负的警报,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疼痛中颤抖着,一时竟然无法移动。 “哼。拥有一半贵族血脉的猎人,你就这么坚定地要做人类的走狗吗?我们啊,可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就像家畜吃草、人吃家畜一样,贵族捕食人类,也只不过是自然的食物链中正常的一环罢了。” 卡蜜拉说着。 d却抬起头,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也像是……门外的教士驱除你的灵体一样……呵……” 卡蜜拉猛然瞪大了眼睛,忌惮地望向这个混血种:“你说什么,那些人也是你找来的吗,为了彻底消灭我?就凭他们?” 面前的男人硬顶着那股能量对身体的破坏,眼中绽放着血红色的光芒,犬齿完全外露,朝着她发出愤怒的咆哮:“他们……已经……伤到了你!……不要再认为你比人类高等了,被时代淘汰的残渣就该好好地接受!” 假如被门外的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恐怕都不会相信。 那个一直维持着冰冷态度的吸血鬼猎人,竟然还有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刻吗?到底对方说的话哪一点触怒了他? 女伯爵只是冷笑着:“……真让人无语,d。我们是永生的,是命中注定的支配者。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他们的成就注定是有限的,不论怎样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甚至于文明的推动者,他们都终将逝去,甚至他们创造的东西有时都无法留下;只有我们,我们的能力、我们的创造物都能够随着漫长的时光积累下来,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者!” d也回以同样的冷笑:“……然后就是这样,外层空间的飞行器被废弃,夜之都成为了废墟,古老的血族失去了生存的欲望,沉溺于虚幻的乐趣中,停止了前进的脚步。那些你看不起的人类,才一直在奋力活下去,哪怕文明倒退、也决不放弃再度前行的可能!” “是这样啊。你更倾向于人类那一方……我们贵族永生的机能,在你看来反而是毁灭的根源。哪怕你也分享了这种永恒……” “吾辈,乃是历史舞台上短暂的过客。有兴盛就有衰败,这才是自然发展的规律。”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但终于,在卡蜜拉震惊的眼神中,d竟然硬顶着身躯里奔流的闪电,缓缓地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他面对着前方继续说道:“……不必再以争论决定,只要用手里的剑来证明……” 这样说着,d抬起头,睁开血色的双眼,胸中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大到在这如幻似真的空间中也是清晰可闻。 从他的心脏中,一股黑色的能量潮水般涌出,迅速击碎了围绕周身的闪电,向着周围的云雾之海蔓延着,把视野里的一切都吞噬一空。 卡蜜拉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她能够做出的所有魔法攻击突然间全部失效,甚至都没能具现。 纯粹的黑暗之中,恢复了行动能力的d如同一只黑色的隼,朝着这边飞掠而至,一刀刺穿了她的心脏。 幻境猛然破碎,女伯爵的灵体出现,那道白影也不知怎么的,就已经闪烁起来,处在了彻底溃散的边缘。 恢复了正常景象、金碧辉煌的房间之中,d的刀尖垂下。 他站在原地,向着那道白影举起了左手。 “……怎么可能,你居然有这种力量,难道、难道是他……”卡蜜拉那化作迷雾的灵体感叹着。 左手已经张大了嘴,庞大的吸力在空中卷起风暴的漩涡,仅余的一丝白色雾气也在被拉向那张怪异的口中无底的深渊。 “……假如你有一天也忍受不了那嗜血的欲望,成为了你如今在捕猎的东西,那时又会如何呢……” 被吞掉之前,卡蜜拉勉强开口说道。 等到重新握紧了左手、气流平息,一切又归于寂静之后,d才冷冷地扔下自己的答案:“到那时,就让别人来猎杀我好了。” 房间的深处,金属的棺材里,本来只是具枯干尸身的、女伯爵的肉体,已经化成了灰。棺材本身连带着下方的台阶、地面喀嚓喀嚓地裂开,血红色的城堡从外侧开始一块一块地崩塌,大群大群的、被惊吓到的蝙蝠从城堡的阴影中飞出,朝着四周的森林去了。 随着棺材的坏裂,那里传来了“当”的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 d走上前去,从灰烬堆里拎起一把金色的剑。 那把剑的护手上雕刻着花藤一样的纹饰,拿近时才看得出,那是一头盘踞于剑身与剑柄之间的龙。 龙首朝着剑刃的方向微微张开口,红宝石制成的眼睛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也就是说,这正是吸血鬼之王的剑了。 把它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它要封印的怪物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d拎起这把剑,扬起头看着正有裂缝出现、扩散的天花板,回头抖了抖披风,向着门口的方向走了回去。 也许卡蜜拉女伯爵正是这座城堡本身,随着她的彻底死亡,塞伊特城也在逐渐走向毁灭…… 几千年的时间下来,再坚固的城池也早该在无人照料中归还于大地了,但塞伊特不是。 大概,是女伯爵一直用魔法的力量维持着它的形态吧……在魔法的力量消失之后,它在漫长的时光中欠下的东西终于找了回来。 走出房间时,薛鲤等人也正在十字架下蹲着、等着他呢。 “……解决了吗?” “结束了……等我带着结果回到埃尔邦庄园,就可以出发去另一边的世界。” 听到d这工作狂式的回答,薛老板只能微笑着摇摇头。 “你就从来不休息的吗?要不要培养些别的爱好,比如在酒馆里喝几杯、跟其他人聊聊天什么的?” d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头又向着迈耶尔和夏洛特那边走去。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蕾拉也忍不住开口:“你不会还想着要把她带回去吧?” 冰冷的猎人没有回答,只是来到了那对情侣的身边,盯着倒在地上的迈耶尔。 老牧师雅各布也正单膝跪在一旁,没有参与几人之间对话的意思,只是闭着眼,双手合拢,嘴里微微念着什么。 这个特别的贵族竟然还活着,而且身上的伤口也不再渗出血来了。不过他显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睁着眼,定定地看着d从帽檐下露出的脸。 “……我不会回去。” 夏洛特也抬头看着d,如此重复着自己的意见。 “……你们是为那个才来到这里的吧。”d轻轻抬起手,指向另一边窗外的飞船:“不过夜之都早已经废弃,甚至不只是没有居民,连可供生存的环境都已不存在。” 这种事情,在贵族的圈子里其实本应是人尽皆知的……只有迈耶尔·林克这种新生、又不怎么与其他同族交流的年轻贵族才不知道。 在贵族统治的时代结束之后,夜之都逐渐没有了能源供应和人员维护。 任何东西都无法逃过时光的侵蚀,哪怕是位于星海深处的夜之都……屏蔽宇宙射线的特殊涂层应该是率先失效的,接着就是维持形态的建筑结构本身。 仅余的居住在那里的贵族早就已经乘坐飞船逃回来了,只有少数已经早就想放弃生命的市民留在了那,为地球发来了那里崩塌前最后的影像记录。 失去梦想的迈耶尔死死地盯着d,犬齿狰狞地突出,耗尽最后的力气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迎接他的,只有一道刀光。 夏洛特恐惧地睁大眼,但两个人身上都没有多出什么伤口。 只是她头上的一缕秀发被切断,轻轻落在了d的手里。 “如此就能确定身份了吧。随你们去哪,只是不要再出现在埃尔邦家的人面前,因为……迈耶尔·林克男爵和他的人类爱人已经死在了塞伊特城。” 他说,“两千万,真是简单的工作。” “喂喂,为什么那个土财主给我们的报酬只有一千万啊?”跟过来的蕾拉终于放下心来,在他身边这么抱怨道。 第三十四章 雨林深处 也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决定与自然和谐共处、还是在后来无人居住的年代中渐渐被自然侵蚀……今天所见的绝大多数玛雅文明的遗迹都被掩藏在了雨林深处。 [104.第104] 不需要任何人工结构的参与,繁茂的雨林本身就是一个景色秀丽、美轮美奂的绿色天堂。 雨林中有着丰富多样的物种,且因其资源之丰富、地形之复杂,生物群落演替速度极快,可能仅仅走出500米,就能发现一个与之前所见全然不同的生态链。 桑塔妮可供出的,所谓“九王”的最后一座神殿,就正位于墨西哥中部的雨林中。 这里已经是九王统治疆域的最南端,与尤卡坦半岛不同,在历史上并不为人所熟知……就连在玛雅文明内部,九王神殿和依附于其周边的城市也属于很久没人居住的“古迹”了。 景色优美归优美,在雨林中行走可不是那么愉快的体验。 雨林里没有能供汽车通行的道路,只能步行;有毒的植物往往就藏在你没有注意的角落里,如果被尖刺刺伤、甚至被锯齿状的叶片割破皮肤就会直接中毒。 更不用说藏在阴影里的蛇虫鼠蚁了……你以为是无害的藤蔓,其实很可能是趴在树上休息的毒蛇;你觉得某块地方踩上去没什么事,其实大蜈蚣已经沿着你的腿爬了上来;你以为脖子后面被树枝刮了一下,其实很可能是蜱虫叮咬,回到营地几天之后才发现得了森林脑炎。 每个踏入雨林的旅客都要做好准备,雇佣靠谱的向导、随身带着应急药物、提前学习和适应雨林中行走的诀窍,放慢速度谨慎前行。 赛斯·盖柯和里奇·盖柯就是这样。 他们穿着闷热的工作服,脚上蹬着皮靴,跟在开路的向导前面,警惕地看着周围。 向导避免危险的方法很粗暴、但很有效——手里拿着把大砍刀,把所有挡路的东西都砍倒,不管掉在地上的是动物和植物、都用刀身拨到一边清除掉,然后再往前走。 第104节 如此下来,几人前进的方向上就被开辟出了一条简易却又安全的小道。 “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这。我们到了墨西哥,手里有了钱,下半生难道不是只要吃喝玩乐就行了吗?” 里奇摘下眼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着自己的哥哥这么说道。 赛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是啊,本来是就可以享受生活了……可谁让凯特找到我们了呢。” “那又怎么样?见他妈的鬼,你给了她好几万美元了,我们不是两清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赛斯只能认真回答:“首先,她找我们不是为了她自己的事,或者说,我们也有跟她一样的问题。你也梦见那个烂脸女人了不是吗?而且,最近咱们附近发生了什么你是真的不知道?” 最近墨西哥与美国的边境附近可是相当不太平……许多互相之间没什么联系的人突然在几天内相继暴毙,尸体被发现时已经高度腐烂。墨西哥官方还以为是什么新型传染病,吓得要找联合国请求医疗援助了……但研究了几天,也没发现什么高传染性的致病细菌、病毒。 附近的黑帮们也知道这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两兄弟的朋友、在此地颇有些势力的卡洛斯还特意找过他们,通知他们最近没事不要出门,几个老大正联合起来在地盘里搞交通管控呢,还说雇佣了几家医院,要挨家挨户地验血。 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因为压根就没有这么一种传染病。 那些死者的新闻两兄弟都特意找来看过了,虽然有几个印象不深的,但猜也猜得到,这些都是那天晚上在“奶旋风”酒吧至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们本该死在吸血鬼们的捕猎下、被献给“蛇之王”,但中途被那个黑色披风、打扮复古的男人给救了。 至于已经死掉的蛇之王和如今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凯特在联系到他们的时候也已经跟他们讲过了。大概就是女神回来了,本来被九王偷走的力量她要,本来不属于她的血肉她也要。 所以赛斯说得没错,这不是凯特一个人的事……要是不行动起来,他们兄弟俩也早晚都要玩完,还不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死的。 从这点上来说,哥俩还得感谢人家呢! 至于另一点…… “其次,里奇,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凯特、雅各布这一家是可以信任的人,比卡洛斯那混蛋可信多了,为此我愿意去做一些她要求的事,就算是维护关系了。如果我们有一天实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我也宁可去找她帮忙,毕竟我们曾经同生共死过。”赛斯继续说着,“在这行里混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知道这种能够信任的人是有多么难得。反正我是从来没碰到过。” 里奇先是点点头,他也觉得凯特一家可以相信。 赛斯说的只是一方面,什么同生共死的当然会拉近关系……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上次那不期而遇的旅途中,两方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敌对关系;在那种情况下这一家人也遵守了约定、甚至在找到退路时也没忘了他们哥俩,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还有谁值得信任? 他们俩是社会渣滓没错,但即使再无耻的混蛋也知道谁是好人。 不过赛斯刚才说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对…… 又想了一会的里奇突然开口:“什么叫从来没碰到过,你难道不相信我?我当初把你救出来的时候……” “妈的,你又来这套!求求你别再唠叨这些了,我耳朵都要长茧了!你他妈要是再敢抠我的字眼,你看我怎么招呼你!而且,你吃药了吗,你不吃药的时候敢相信自己吗?” “……你又在说我是个神经病。” “因为你本来就他妈是个神经病!狂躁症在哪个国家都是神经病!” 兄弟俩在后面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前方的向导胡安才冲着他们俩打了个信号。 “老板们,我们到了。” 面前出现的是一片山丘,雨林的树木暂时只覆盖到山丘脚下;那异常显眼的石制金字塔和顶端的神殿都位于草地之上,由中央那已经被尘土掩埋了大半的石板路与山脚下其他七七八八的废弃建筑连通。 庞大的地下运河网络显然一直挖到了山丘内部,眼尖的赛斯就能看见正对着这边的几个闸门口,一条河流由几道不同方向的闸门汇成,蜿蜒着流过青翠的大地,消失在雨林深处。 在这可能曾经是座小城的地方,建筑周围另外分布着数条水渠,应该是曾经为了城内居民们取水使用的方便而建造;除了神殿之外,其他建筑那用枯枝草叶编成的屋顶早就已经不见踪影,连墙壁也垮塌了大半,但能够看出来规划很是合理、是个正常的聚居地应有的样子,比蛇之王的埋骨坑可是强太多了。 不仅如此,看起来这最后一位王也没有想要开黑店掠食过路客血肉的意思,这里看起来就跟正常的玛雅文明古迹没什么区别。 对于这一现象,那个奇怪酒馆的薛老板也有猜测……桑塔妮可供出了九位王的名字,其中只有蛇之王的行为模式跟女神什塔拜最为贴近,毕竟女神的概念中就有一部分是蛇。 也许别的人是各自继承了女神的不同侧面,只有那家伙是继承了女神的掠食特性。 不过这个猜测也一直没能被证实,因为那家伙已经死了,而赛斯和里奇也直到今天才找到了最后一座金字塔。 因为桑塔妮可最多只能在地图上标出大概的点……而在雨林里辨认方向、确认自己的位置已经是件难事了,更不用说找到一个经纬度都不太准确的地方。 赛斯先是拦住了向导,谨慎地不再接近,才掏出某块形状熟悉的金属板来……这种通讯器是如此好用,以至于薛老板特意用几瓶陈年金酒跟芭芭瑞菈换了一批。 将这边发现神殿的消息告知凯特之后,两兄弟就和向导在森林边缘的稀疏树木中找了块安全的地方坐下,开始等待起来。 这里的“王”肯定也还活着,贸然进入很可能就会直接被攻击,不如等那个强大的男人到了再说。 等着等着,赛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头问自己的弟弟:“说起来,凯特是怎么联系到我们的,我们到了墨西哥之后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换了,从来也没跟她说过啊……” 里奇转头躲避着哥哥的视线,回答道:“是、是啊。也许他们有些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呢?” 赛斯觉得不对,脸色严肃起来,盯着里奇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是你在分开前给她的。” 从小就在一起的两兄弟有什么事都无法瞒过对方,里奇很快招供:“是。当时我觉得她对我有意思,所以把卡洛斯的电话给她了……别瞪着我,要不是这样,她怎么找到我们帮忙?” 他的哥哥已经双手捂脸了,感觉兄弟俩遇到的每一件倒霉事都跟这个不着调的弟弟有关……甚至自己的命运也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身边一棵大树后突然走出了一群人,把向导胡安吓得差点没从石头上直接摔下来。 “两位客人,你们好啊。”薛鲤抬起手招呼道。 d也难得地朝着这两兄弟点了点头,随后抬头朝金字塔的方向望去。 第三十五章 沉睡的人 在薛鲤和凯特的带领下,一行人登上那座废弃多年的金字塔,进到了神殿的内部。 除了并没有什么现代化的霓虹灯、没有什么桌椅酒水、更没有姑娘之外,这里和蛇之王的神殿还是比较相似的。不仅仅是形制的关系,里面的浮雕、还有进入深处时墙上的壁画都是如出一辙。 之所以计划中需要两兄弟来找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九座古代城市里距离蛇之神殿最远的地方。 就算什塔拜从封印中苏醒、一个一个地杀过来,这里也应该是她最后才到达的一个地方。 当然,前提假设是九个王在封印中的作用同等重要。 沿着和“奶旋风”地下相似的通道,几个人终于来到了那扇门前。 站在这里的人有赛斯·盖柯、里奇·盖柯兄弟;去过其他世界、且经历过与不同类型吸血鬼大战的平凡美国少女凯特·福勒;背着风暴脉冲步枪,正把玩着自己钢铁手臂的吸血鬼女长老阿米莉亚;背后背着一把长刀,个子在这里也是最高,穿着黑色披风的吸血鬼猎人d;看起来很普通,其实比看起来更普通的酒馆老板薛鲤。 雅各布没有来这里,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事情要忙,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实在不想面对异教神。 他的信仰里没有异教神存在的空间,他能尊重这片大地传承至今的神话已经是最大的包容了。 老牧师的养子斯科特还在酒馆里,希望客人们不要给这个年轻人灌输什么奇奇怪怪的思想……不过有归来的马克斯盯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两兄弟雇来的雨林向导胡安则是留在了古代城市的边缘,他只是个兢兢业业地赚钱的犯人,还是不要让他经历什么毁灭世界观的事件为好…… 其他人的安全也不需要担心,不仅是刚刚斩了卡蜜拉女伯爵的吸血鬼猎人d在这、阿米莉亚也在这,就连薛鲤手里也一直捏着自己的钥匙,随时都可以退回到酒馆里。 而且,外面可正是阳光强烈,万里无云,遇见突发状况的话直接上火力把金字塔上面的结构掀了也不是不行……破坏文物就破坏文物吧。 至于剩下的,就看他的计划执行起来如何了。 “这里是哪个王的领地?”薛鲤问凯特,当时就数她听桑塔妮可的故事听得最入神。 “……她说的,应该是‘蝾螈之王’吧。” 凯特记得很清楚,但还是有点怀疑地说道。 虽然很多人会把蝾螈当作爬行动物,但其实它是两栖类的。湿润的皮肤、较短的四肢,一般栖息在水体附近……也许这就是这座古代城市的地下水网如此发达的原因,因为“蝾螈”是需要潮湿的生活环境的。 跟很多种类的蛇、蝙蝠一样,大多数蝾螈也是夜行性动物,以其超乎寻常的再生能力而著称,甚至能达到在很快的时间内断肢再生的程度,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虽然体型小,但蝾螈也是捕食者,水体内的小蝌蚪、孑孓、其他小型昆虫都是它的食物。 另外,虽然移动速度不算快,但蝾螈有毒,其腺体内能够产生河豚毒素。 这些生物学的特征,也许正决定了这个“蝾螈之王”的特点。 “走吧,见识一下另一位‘王’。” 薛鲤说着,率先走进了金字塔核心的那个房间里。 手里提着的冷色荧光灯的照耀下,能看到房间正中央有一个跟蛇之王的神殿类似的结构,石制的王座矗立在那里,四周的空气虽然气味不太妙,但的确是在流通的,墙上也有长明的光源。 但不同的地方也有。 首先,这里没有人类的血,周围好像是从地下水网中引出的流水,在房间里流成了一个平静的水池;再有,王座上并没有坐着人……蝾螈之王不知所踪。 “不会吧,这家伙不会已经被女神解决了吧?” 薛老板正这么想着,就看见身边的d走上前去,面色凝重地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众人见他如此作态,立马心头一震,朝他看着的地方投去了视线,只见从那水池的中间、不知道有多深的地方,正浮起一个人影来。 水珠从那个人影的周身洒落,在房间内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中,能看见他那包裹着透明黏液的青色皮肤。 “是谁……来到此处……惊扰我的沉睡……” 他说出的也是古代犹加敦语,或者说是“真正的玛雅语”。 现代的犹加敦语掺进了殖民者的字母和文化,早已经跟当年的文明不是一回事;即使没有这么多的变化,在场的赛斯和里奇两兄弟也听不懂。 幸好,除了他们俩之外,在场的不是酒馆的客人就是酒馆的员工。 薛鲤上前两步,直截了当地对这个刚刚爬起来的古代人说:“什塔拜回来了,蛇之王已死,九王中的其他几个多半也已经不再。” “你说……什么?” 那个人影浑身一震,带着周身还在往下滴着的水珠往这边走来。等他到了近处,几个人才看清了那张丑到不能直视的脸。 虽然在墨西哥这片土地上最著名的蝾螈长得还有几分可爱,但显然某位王并不是同一种生物……而且两栖生物的特征放在人形生物的身上,就多少有那么几分惊悚了。 这家伙脸部的四周伸出几支黑黝黝的肉须,肉须尽头还长着一圈圈的刚毛;他脸上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呼吸孔,满脸的黏液在荧光灯下闪烁着反光,看起来比加勒比海的某个章鱼头还更不像人。 不仅如此,这家伙还赤裸着身体,全身的皮肤都是明显的两栖类特征,还有着一圈圈的彩色花纹,明白地用警戒色表示着自身的毒性。 “人类……你们是我领民的后代吗……现在献上血祭,叫我彻底复苏吧……” 说着,这家伙就把那黏答答的手朝着薛鲤伸了过来。 但是就在这时,旁边的d突然踏前一步,抽刀唰的一声斩下。 后面跟着的赛斯和里奇甚至没看到这一刀是怎么出刀的、又砍在了什么地方,那把刀已经又回到了吸血鬼猎人背后的刀鞘里。 蝾螈之王的一双手啪叽一声落在了地上,这家伙惊骇地后退两步,动作迟缓地看向自己手臂上流下淡粉色血液的伤口。 本来,作为象征着“再生”的王,他即使遭遇这种断臂的伤势也能迅速恢复,这就是他的能力;可惜,发动能力的条件和其他王一样,要有“血食”作为基础。 在长久的睡眠之后,刚刚被吵醒的他正值最虚弱的时候,又没有活祭的生命力奉献,根本没法正常使用“蝾螈的恢复力”。 伤口处只是冒出了一堆蠕动的肉芽,再生的速度极其缓慢。 对面可恶的人类已经冷笑起来:“你就不能识相一点吗?‘血祭’这种词可是会触怒我们的。算了,看你也不会对人类有什么善意,其他的王大概也是一路货色,跟你说这些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一边说着,薛老板一边转向d,说道:“……不过这家伙是个不错的诱饵,就把他带回去吧。” 是的,计划就是引诱女神什塔拜来找他们……但是当然要在他们定好的时间、他们定好的地点来完成这一切。 “人类,你们要做什么……我是你们的王……” 蝾螈之王似乎还不是很能搞清楚状况,只是在徒劳地叫喊着。 只不过,当他终于注意到面前这些人的装束都跟自己记忆中的人类完全不同、周围的神殿也已经在时光的侵蚀下出现了朽坏的部分时,这家伙终于闭上了嘴。 因为这状况明显不对……他的领民本来应该每二十年向他献上一次活祭,让年轻又强壮的男人的血携带生命力注入他的身体,到时他就会清醒,开始为期十年的统治。在统治周期结束时,他又会陷入为期十年的沉睡,直到下一次活祭到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时间明显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祭司已经消失不见,连本来该在此维护神殿运转的奴隶们也不见踪影。 刚才这些人说什么?女神回来了?这是什么年代?是九个人中的哪一个出了问题? 许多疑问萦绕在他的脑海,而面前的人类显然并没有兴趣回答、也没有想要跟他解释的意思…… 那个双手都是灰黑色金属的女人不知道去了哪,回来的时候,竟然带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玛雅文化中也有棺材,或者应该说世界各地的多种文明盛放尸体的方式都差不多……因为不论哪种人的尸体形状都一样,最节省空间的容器当然就都是长方体。 鉴于这“蝾螈之王”人如其名,一副两栖动物的样子,阿米莉亚还特意选了全封闭式的棺材,在里面灌上了半满的水。 [105.第105] 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几个人硬逼着“王”躺了进去,将他封在了棺材里。 也许他还真的曾经在某个时代统治过这片大地,对治下的领民予取予求……但现在的他只是个诱饵,当然只能享受诱饵的待遇。 不管是在哪个世界,王权没有永恒。 “现在呢,我们该怎么办?”后面跟着的盖柯这么问。 薛鲤回答:“我们既然已经赶在了女神前面……现在就把先发优势再扩大一些,去封印的中心拿到黄金头骨。” 第三十六章 邮件流言 就在一行人在墨西哥的丛林中穿行的时候,美国纽约,某个此前从没有人见过的英俊男子走进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演播室。 他面色略显苍白,但是风度翩翩,搞得台里面好几个实习生小姑娘都无心工作了,鬼鬼祟祟地跑到这边的直播节目来,一边看着他一边窃窃私语着。 人员坐定,做好准备,指示灯亮起。 一旁的主持人露出职业的笑容,面对着摄影机说道:“欢迎回来。正如上一段节目中所说,最近一封邮件在世界各国的互联网上疯狂流传,邮件中介绍了‘玛雅预言’。我们现在请到了一位考古学家、玛雅古文化研究专家,为大家在此解读流言背后的真相。欢迎!” 第105节 男人向摄影机挥手示意,眼神幽深地看了看面前的监视器反馈中自己清晰的身影。 “您好,主持人,观众朋友们好,叫我大卫就行了。” 塞勒涅找上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哪里又发现了成群聚集的“新吸血鬼”,需要队伍再次出动了……被拽到这边来才知道,酒馆缺个能说会道、“形象过关”的人,要做一期电视节目。 他对于什么玛雅文化完全不了解,更不知道什么“玛雅预言”,上了节目也只能照人家教的东西说。 主持人已经在发问了:“大卫先生,那封邮件里提到玛雅的五大预言,还说玛雅人的太阳历将在2012年12月21日结束,是否真有其事?” 大卫于是按照预定的、排练过的说法回答:“首先说玛雅五大预言,邮件中提到的那几件文物,学界目前认为基本属于造假,是现代人用他们认为类似于玛雅文化的绘画风格绘制。主要是因为,这些东西在刻画上犯了一些玛雅人根本不会犯的错,比如对人像的错误概括、对玛雅神特征的错误描绘等等。 “不仅某些‘文物’的材质根本没法保存超过一百年,甚至还能发现电钻等现代工具的痕迹、还有劣质的做旧。 “考虑到可能有观众朋友不了解,文物造假其实很常见……每个时代都会有文物贩子为了牟利而制造假文物,而我们所能使用的一些鉴定手段准确程度相当有限——至少我们不可能为了断定真假而破坏‘文物’分析其内部材质、工艺等等。有些假文物达到了连专家都没法分辨的程度,为考古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 “从这点上来说,这封邮件里提到的那些文物在造假技术上甚至都不够格称为‘赝品’,所谓的预言当然也不过是附会,可能就是先编造一个预言、再制造假文物作为‘证据’,以提升其价值。” 主持人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么,关于2012年的‘世界末日’预言也是伪造?” “这就有点复杂了。”大卫知道重点来了,先沉默了几秒,回忆了一下临来之前在酒馆里被交代过的事情,才开口答道:“这最后一个预言还是有点意思的,因为里面提到了‘太阳历’,根据我们目前对玛雅文化的了解,那的确是玛雅人使用的历法;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这历法也的确在第5个纪元后结束。” 在场的电视台员工们已经在屏息凝神地听了,因为他们也对此很感兴趣。 托在任总统提出的“信息高速公路”建设计划的福,美国的互联网近几年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发展,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邮件”、“电子办公”成为了新的流行词。 在此情况下出现的第一个“邮件流言”,以其危言耸听、煞有介事的内容和新奇的形式在全世界各地都引发了轰动,在场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们当然也不例外。 这其中一半的功劳归功于玛雅文化在大家认知里的神秘印象,另一半也得归功于在这个时代还很稀奇的传播方式本身。 在围观的人群和主持人的注视下,大卫继续说着:“……邮件中关于玛雅神的描述也基本可以认为是真实,特别是对死神的描述那段,‘绳姬伊什塔布在英雄兄弟战胜了冥府死神之后成为了新的死神、自杀者的守护神,她的另一个身份什塔拜会化身为夜晚雨林中出没的美女蛇,惩罚男性恶人,比如醉汉、小偷、伤害他人之人’。” 说完这今天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句话,大卫也轻松下来,开始按照薛老板的吩咐在电视节目中侃侃而谈: “不过我们都知道,最高妙的谎言就是九成都是事实、只有最关键的一成是虚构。 “关于邮件中接下来所说的‘世界末日始于伊什塔布或什塔拜的堕落’,这点未曾见于任何现存的玛雅文献。除此之外,现在还生存在中南美洲的玛雅后裔并不同意这有关‘世界末日’的理论;甚至2012年12月21日这个时间结束之日也是个错误的理解,玛雅人使用的长历法是‘循环’的,也就是说,2012年并不是‘时间的终结’,而只是‘一段记录的结束’。 “我们没人会因为日记写不下了必须翻页,就大叫‘我的人生结束了’吧? “并且,将玛雅历法转换成现代的公元纪年法其实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这一点很多历史学家也在研究中;目前的换算方法很多,而且每一种方法得出的这个‘翻页’的时间点都不同。 “传播这个邮件的人也许是要达成什么目的、也许只是单纯的想要恶作剧,不过他提出的这些所谓的‘神奇预言’只是穿凿附会。古往今来关于‘世界末日’的迷信说法在每一种文化中都屡见不鲜,只不过没有一次命中过,我们还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在大卫结束了自己的演讲之后,电视台的主持人立刻鼓起掌来,等镜头转回来之后做出了结语:“感谢大卫先生的精彩解说,我们的同事也在危地马拉采访到了玛雅人的后裔,同时也是玛雅文化的传承者、著名学者费利佩·戈麦斯先生。下面将镜头交给现场。” 在表示信号运作中的“on air”红灯熄灭之后,主持人舒了一口气,转头跟大卫握手:“感谢您,大卫先生,最近我们都被这个流言搞到累死了,无数人打电话来电视台。幸好茂伊先生找到了您……您真是年轻有为。” “我的荣幸。”大卫也笑了笑,伸出手跟她握了握。 如此一来,任务也算完成了吧。 那个所谓的“茂伊先生”是电视台的高层,并且其实是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一直与教会保持着密切的交流;在某个精心制作的邮件谣言传开之后,凯特通过父亲在教会里的关系联系到了他,说认识这方面的学者,能够在电视节目里当众驳斥这种“异教徒的歪理邪说”,于是大卫就来到了这。 他讲的东西也都是真的,的确是针对这个流言进行的辟谣,不过最终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从另一个角度证明那句话,强化一下邮件已经在人们心中造成的印象,让没注意到的人也对此产生确实的认知。 “绳姬伊什塔布就是蛇女什塔拜。” 薛鲤要的就是这一句。 因为殖民者高效的文化毁灭,这两位名字非常相似的神到底是不是同一人,恐怕连玛雅人的后裔都说不清楚了。 在另外的世界、至少在马克斯买来玛雅神话书籍的那个世界,这个说法还有可能真的是事实。 玛雅神话这种原始宗教起源于一个交通、信息传递都没那么发达的时代,哪怕神话这么严肃的东西也可能在传播过程中被歪曲、被误解,甚至跟其他文化中的相似内容进行融合。 比如说,玛雅文化、印加文化、阿兹特克文化就不是一回事,但经过长期的共处和互相传播,到最终的毁灭来临之前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恐怕连各自的后裔都分不清神话里有哪些内容是一开始就有、又有哪些是后来从其他地方吸收的了。 两个名字相似、权能不同、管辖范围不同的神其实是同一个体,这种事情在世界各地的各种古文明中都有,著名的比如芙蕾雅和弗丽嘉,就有种说法是她俩其实就是一个人。 完成了采访的大卫走出了电视台,婉拒了工作人员的送行,在外面见到了正跟黛格聊着什么的塞勒涅。 “……完成。话说,为什么非要我来扮演这么个角色?研究玛雅文明的专家?我看起来像吗?” 他说。 塞勒涅回过头,重复着早已经给出过的回答:“现在有时间的就那么几个,马克斯的形象可没法上电视说自己是研究玛雅文化的专家……另外还有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杰克·斯派洛船长。” 还是第一次来到酒馆的大卫好不容易才把这两个名字跟人对应上,无奈地点点头。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塞勒涅则是掏出了通讯器,先联系上了薛老板,报告说:“节目已经播出了。” 对面回应:“谢谢,我们也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黛格,带客人们回去,今日酒水免单。” 第三十七章 存在根基 跟塞勒涅那边交代完毕之后,薛鲤长出一口气,坐在条石上关闭了通讯。 到了这一步,所有能做的准备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看这些手段到底有多大的效果、能不能制约一个神吧…… 即使是恶神,什塔拜的权能显然也并不是在场的这些人所能对抗,哪怕是不知道实力极限在哪的d也一样。 不同的文化里对神的描述可能也不一样,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所谓“神”就是主宰者,要么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要么是其中某个方面的主宰。 一般来说,神职中的描述就是该神能力最强的领域,比如连天上神仙都分辨不出来的六耳猕猴,谛听就能听出来……怎么说呢,人家的名字就叫“谛听”嘛。 但理所当然地,神也要受到其神职的约束。 几个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正处于山脉、荒漠和绿地的交界处,附近既没有现代的建筑也没有古代的玛雅遗迹,属于是真正的文明疆域之外。 去问那个两栖动物之王为什么要把黄金头骨放在这的时候,那家伙还很有骨气地绝不开口,气得阿米莉亚差点把棺材板直接掀开、叫他暴露在阳光之下。 不过即使他不说,薛鲤也能猜得出来。 做出了封印神灵、窃取力量这种事,自然不可能再把封印物光明正大地放在城镇里、别人眼皮底下。即使这里本来有市镇或村庄,也肯定得迁走、推平,最好这头骨几百几千年都没人发现。 从结果来看,他们也的确达到了目的。 来到这块地方的时候,薛鲤他们完全没能从地面上看出来东西到底埋在哪,甚至还得从其他世界借来地质扫描设备,又多浪费了一天左右的时间。 这个刻着九种象征物的石制匣子,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被几个人从地下挖出。 打开石匣,黄金的头骨正在其中。 和另一个更知名的头骨型文物不同,这个还比较像是真的从当年流传下来的东西,雕刻风格很是粗犷,形状从解剖学的意义上来讲也并非百分之百的准确,但是谁一看都知道那是以人类骷髅为原型制作。 日落之时,薛鲤就捧着这件堪称精致的艺术品啧啧称奇。 “玛雅文化的文物啊……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不是二手文物贩子自己瞎刻一堆现代物品上去、然后再做旧的那种。”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这东西扔给旁边的阿米莉亚。 找到了之后,这玩意显得反而没那么重要了……虽然说是封印,但不管是什塔拜的神躯还是她的神魂显然都不会被这么个东西困住的。这种等级的封印仪式更多是概念性的,头骨和九王一起构建了“将神从现实中驱离、从神身上剥夺力量”的行为在神秘学层面的完成。 桑塔妮可只是个被转化的蛇妖,她的生命层次、甚至在蛇之王那个酒吧里的地位都不怎么样,她对于这么高级的神秘学理论了解得不会有这么详细。 不过,酒馆里还有一位亲手执行过神灵封印的客人。 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不过杰克·斯派洛在这方面的知识还是可信的,他不仅跟其他八个海盗王联手封印了卡莉普索……甚至还曾经与这位海女神春风一度。 也怪不得戴维·琼斯特别痛恨他。 正坐在金属棺材的盖子上翘起二郎腿的阿米莉亚接过了那颗头骨,准备学着自己的老板好好把玩一下的时候,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d突然开口: “来了。” 在场所有人里,只有他的感觉最为灵敏。 某种强大的威压已经在接近这里了,从规模上来讲,大概比鲜血女伯爵大上两三个数量级,也就是成百上千倍的意思。 用这种“数字化”的描述方式来形容威胁感可能有些违和,不过这就是他真实的感觉。 对于薛老板的计划他也不是没有怀疑,一群人类、一个正在反向转化的吸血鬼、一个混血种,真的能战胜神灵吗? 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也许还是不该参与这种事、赶快跑路才好吧? 不过正如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叫蕾拉的女孩对他说过的,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爱管闲事。 而且他很喜欢那间酒馆的酒,也挺喜欢那里面的人,已经没法想象不能再去那里休息、畅饮、观察其他客人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随着他的提醒,在场的其他人们也终于警觉起来,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从远方的荒野尽头,一个人影好像在慢慢走来、却在几分钟里迅速来到了近前。 女神的脚步并不算快,也明明没有撕破空间、缩地成寸什么的……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如此地合理。 很快地,大家就已经都能看见那张洁白又美丽的脸,还有从肩头如瀑布般洒下的黑色长发。 只看外表的话,什塔拜女神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比起还在“奶旋风”的舞台上表演的桑塔妮可·混沌还要美。 “九分之九……在这里啊。” 奇怪的是,她开口说出的并不是古犹加敦语……而是再标准不过的美式英文。 这下赛斯和里奇两兄弟也完全能够听得懂了,忍不住面面相觑……他们能理解这女神说出的话,却无法理解现在众人面对的状况。 对面的什塔拜却是停在了众人面前,完全不管阿米莉亚手里端着的枪、还有吸血鬼猎人d从背后拔出的刀,只是看向了薛鲤。 “异世界的人,突然与这片大地、与此身结下了因果的人啊。你都做了什么,能给此身讲上一讲吗?” 她说。 在场的众人都感受到某种强烈的不适应……女神说话的方式已经不是奇怪了,简直是刻意造成的别扭,就好像不学无术的人试图模仿莎士比亚,又像是沉睡在地下几百年的老家伙突然被输入了一堆现代词汇。 薛鲤倒是微笑起来。 假如现在把那个蝾螈之王放出来,叫他看到这个状态的女神,不知道他会不会吓到咬了自己那湿答答、长到恶心的舌头。 不光是说话的方式变成了这个怪怪的样子,女神还并没有腐烂,身上也没有带着那种一直存在着的戾气。 在解答女神的问题之前,薛老板先是朝着她点了点头,先行询问:“女神……您现在是伊什塔布,还是什塔拜?” 女神那好像盛着银河的眼眸微微弯起来,口中吐出泉水洒落般清新的声音:“你问出了这个问题啊,这么说来,此身之变故亦是与你有关。” 她全然没把一旁戒备得快要绷不住的d和阿米莉亚放在眼里,走过来拉住了薛鲤的手,让他坐在了地上,自己也面对着这个人类坐了下来。 d没有出刀。 他的心神在刚才,竟然被面前这个女神所慑,停止了那么一刹那。 虽然灵觉远比在场的任何人要敏锐,但他也是在此时才能大致明白直面神灵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虽说不至于令他彻底失去反抗的意愿和能力,但处于如此弱势的地位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叫他久违地又产生了不安全感。 再看看周围的人,阿米莉亚只是因为对方突然的动作而紧张,几个人类也是一样;至于薛老板……他也看不出来这位是有没有理解自己在面对什么,也许只是过于见多识广、对各种事情见惯不怪了。 “此身找到了九个背叛者中的八个,但在来到这里的途中,便已经无需再继续下去……”女神什塔拜说着,“此身的存在超脱了‘什塔拜’之名,超脱了‘什克班’与‘乌茨-科勒尔’两姐妹的故事,也即摆脱了这些大胆之人对‘什塔拜’的束缚。” 如果不是薛鲤一手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这话对他来说也不太好理解。 简单地说,九王是费尽心机地偷了女神“什塔拜”的力量、封印了“什塔拜”;当女神的概念大于“什塔拜”时,这种勉强做到的事情就失效了。非要解析的话,可能大概要参考集合论吧。 薛鲤点了点头,又大胆地问面前的女神:“那么,您还是一定要取走在场的这几个人的性命吗?” “……此身已经不需要血肉的献祭了。”女神什塔拜,或者说“绳姬”,这样说道。 不过,她还是转向了那边被阿米莉亚坐着的棺材。 “唯有‘什塔拜’的存在,必要以睚眦必报来证明。” “是啊,只要你的概念里还有‘什塔拜’的部分……”薛鲤挠了挠头,说出了一段连身后和他一起的朋友们都不是太能理解的话:“不过怎么说呢,虽然利用了新时代出现的新媒介,让这个传说在短短两天之内就引发了某种程度的群体认知偏移……但那些人们毕竟只不过是在猎奇心的作用下粗略的了解了这些知识。他们没法充当‘连接’。” 什塔拜也好,“绳姬”也罢,她们都是这片土地上曾经流传的神话,玛雅文明才是她们的存在根基……假如连文明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了,作为文明象征的神话与神灵,难道还能继续生存吗? 不巧的是,玛雅文明已经被殖民者毁灭很久了……连危地马拉那些玛雅后裔都不一定还留存着信仰。 [106.第106] 卡莉普索为什么没有把九个海盗王都宰了?更深层的原因是,她本身的存在还依赖于他们。 这边也是,除了剩下的这么一个蝾螈之王外,世上已经没有人了解女神真正的起源故事、她身上发生过的事。非要将“连接”转移到别处的话,不仅女神本身的特征和记忆会改变,还随时有可能被遗忘、消失。 仅剩的背叛者已经成为维系真实的纽带,这一点恐怕谁也想不到吧! 不过,面前美丽的女神只是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开口:“此身……已然被你的行为改变了……” 第三十八章 新约 虽然有些学派把神定义为“至高、至完善的控制力,宇宙最根本运转规则的制定者”,但很显然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神都是实际的、物理存在的,甚至是人格化的。 形而上的东西离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都太过遥远了。 神灵既是群体意识的映射,也是群体意识的规范;一方面作为人的憧憬和想象、神在概念上无法脱离人而独立存在,另一方面神也代表着人所追求、所希望遵守的道德准则。 正因为理解了这些,薛鲤才能通过一个谣言使得什塔拜的形象发生了变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神是“绳姬”,是冥神,她在雨林里捕猎男子也被赋予了“惩罚品行不端之人”的意义,所以她就算再强大、也不能没有理由地伤害这里的任何人了。 只不过,通过邮件散播的只是认知而不是信仰,上网的人多半也只把这当个故事听,这样脆弱的联系是无法让她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第106节 “此身仍需虔诚笃信之人,哪怕只有一个……此身必要先从棺中人身上取回‘再生’的力量,完成神力之‘复原’,方可称之为神;那之后,虔信者即可祈求此身赐福。” 绳姬说的也很明确、很直接,我必须杀掉蝾螈之王才能成为完全体的神,从神秘学意义上完善自身;但杀死他之后我就没有信徒了,所以你们这些把我弄成这样的人类应该负起责任来,找个办法让我继续存在下去,我也当然会回报以一般的神最擅长的东西——赐福。 不过这个要求可不太好完成。 身为异世界来客的薛鲤挠了挠头,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一伙人。 自己、d和阿米莉亚都是要离开的,并不能在此与神缔结契约;凯特,她就算有信仰,也肯定是信上帝。 剩下的还有谁? 法外之徒盖柯兄弟看着薛鲤的眼神在这边转了一圈,最后锁定在了他们俩身上。 “呃……你们有兴趣皈依冥神教派吗?” 赛斯立刻摇头,什么冥神教派啊,听着就没什么前途。而且这可恶的酒馆老板到底从那能看出来兄弟俩像是信神的人啊?两个人基本能算是无恶不作了,抢过银行杀过人,有条狗路过都要上去踢一脚那种。 薛鲤于是循循善诱道:“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不管你们兄弟俩谁决定皈依,都将立刻成为这位神灵在地上的唯一代言人。蛇之王你们都见过了,那家伙只不过是偷窃了什塔拜九分之一的力量就能在边境作威作福几百年,凡人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他。更不用说你在信徒里的地位和影响力了,教皇这个称呼听起来怎么样?” 话说的虽然好听,但此教皇非彼教皇。人家梵蒂冈那位,可以说权力覆盖到全世界十几亿信徒;这边的“绳姬”,签了约之后信徒总计一人。 不过赛斯还是认真考虑了起来……永生不死、再生、强大的力量和速度,对于一个至今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可太诱人了。 有大学可上、毕业后在华尔街坐办公室的那些家伙动动手指就能赚到的钱,他们这种人多半要挨上几颗枪子、拼了老命。 需要信徒的女神表现得非常慷慨,她甚至承诺:不需要掠食或血祭,如今的“绳姬”可以直接把凡人最想要的东西赐给他们。 即使是“永生”也可以……只要他一直信下去就行了。 说起来,每个宗教、每个神在信仰的起步阶段都是异常慷慨的,往往也更加人性化。以色列人抱怨上帝那么多次,上帝也是依然以容忍为主;这要换成全盛期的宙斯什么的,还不直接劈了他们丫的! 信的人越多,神迹就越发脱离人能想象的范畴,神的力量也会逐渐形而上化,并且逐渐脱离人能直接目视并理解的范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赛斯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开始害怕了。 活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突然对未来的世界产生了恐惧感,尤其是在踏入那间“奶旋风”酒吧之前,他曾认为自己已经大概理解了世界是怎么运转的、人们是怎么活着。 哪怕面对着永生的诱惑,他也在心中问自己,真的要放弃作为人的身份、放弃自己三十多年来学到的一切,踏入未知的领域吗?这种事真的是人类该做的吗? 不过与他的犹豫不同,身边的弟弟里奇倒是眼睛立马亮了起来,见哥哥迟迟不能决定,当即站出来说道:“我来吧!” 赛斯立即瞪大了双眼,沉着声音问:“什么,你疯了吗?就这么草率的就决定了?” 弟弟倒没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直接点了点头:“是啊,我来做这个信徒吧……反正我以前也没信过什么神,如果能让我变得更强,那就信一信玛雅神也无妨嘛。” 赛斯一拍脑袋,他这时也想起,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什么善于思考的个性。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的第一反应多半就是“现在不动手可就晚了”,然后端起枪就干。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里奇又低声在他耳边说道:“而且……女神大人刚刚好像在说很喜欢我……” “你今天真的吃药了吗?” 赛斯反问,不过那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女神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 “原来如此。” 女神说着,回头看了薛老板一眼,伸手就往里奇·盖柯那毛发稀疏的大脑门上按去。 薛鲤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我并不是要伤害这个人类,请不要反应过度。 对于这点,其他几个人也是认同的……以这位女神的力量,想要把这里的人一网打尽也是易如反掌,并不需要先说一堆废话之后再动手。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就有点惊悚了。 女神白皙修长的手指好像伸进了一汪水,直接从颅骨正面探进了里奇的脑袋;这个男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动作和思维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恐怕也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 与此同时,“绳姬”则是闭起了眼睛,微微扬起头,好像正从空气中摄取什么。 在大家的注视下,好像时间并没过去多久;唯一一个着急的就是赛斯,他简直是度秒如年,每时每刻都想要从腰后拔出抢来。 女神的手从里奇的头顶抽了出来,撑住了正要失去意识向前倒去的他的胸口,轻声开口说:“人类……你或许最适任此身与世界间的媒介。真实与虚幻并无明确的界限,这点你了解得最为清楚。” 赛斯立即竖起耳朵,心想怎么着?幻觉和妄想在神学里还有特别的意义是吧? 其实这也是他孤陋寡闻了……天然致幻剂一开始的用途就是宗教场合,不然那些超感官体验都是怎么来的? 女神已经向着这边转过来,星辰一般的双眸紧盯着身为哥哥的他,继续说道:“……‘里奇’不会再在你们的‘现实’中被此种幻象困扰,此身已将他的灵觉与神力接续,当他的精神再度活跃起来,其灵体便会进入冥界,直面吾之意志……如此一来,他亦不需再服用任何药物。” 狂躁症造成的幻觉不只是个心理问题,还是个明确的生理疾病;不过对于面前的女神来说,解决这问题似乎很轻松。 听她话中的意思,她反而还利用这个症状完成了“仪式”的建立,让里奇的幻觉一转成为沟通神灵、与神对话的方式……这也很合理,毕竟“幻觉”这个词本身就带有脱离物质世界的意味。 “将背叛者一同交予此身,完成人与神的契约。立约者会在明日、黑夜将尽的时候回到这片大地。此身也将不再现世,唯有里奇·盖柯将代此身言语、传播冥神之信仰,行走于这片大地。” 说完这些,女神回头看向了正皱起眉头的那个异世界来客。 “现在、是否要交出背叛之人?” 薛鲤本就是为这一刻才安排了一切,当然也不再犹疑,朝着阿米莉亚点了点头。 吸血鬼女长老挑了挑眉毛,站起身来一脚把棺材踢翻,沉重的金属盖倾倒一旁,某个已经脱离了人形的身影跟着里面变得黏糊糊的液体一起流到了地上。 “渎神之人,该把欠下的东西还回来了。” 女神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就在在场所有人的眼前,直接消失不见。 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所谓的“蝾螈之王”与已经失去意识的里奇。 薛鲤将目光投向一直站在一旁的d……只有他能感觉到她的来临,如今也只有他能确认对方是否真的不在此处。 d倒是把刀收回鞘内,深呼一口气,朝着薛老板点了点头。 这位女神确实已经离开了。 另一个男性人类,赛斯·盖柯好像还不是特别能接受这个结果,一脸纠结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些啥、要不要问点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还是得要等在这里直到天亮。 薛鲤只能安慰他:“别担心,你弟弟回来的时候就是教皇啦。” “……如果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他的话。不,说到底,这位女神真的值得相信吗?”赛斯终于整理好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严肃地面对着薛鲤询问道。 “这个嘛,我已经尽可能严密地设计了她在群体认知中的形象,算是某种程度上限制住她了。而且,她要对我们动手的话完全不用这么麻烦,她做任何事我们都没有反抗的能力。”薛老板回答,“另外,我们也不是从此就没有后手了……我之前发出去的邮件里面可不只提到了‘绳姬’。” 说着,他把刚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黄金头骨往赛斯怀里一塞。 “记得避开你弟弟的耳目,拿着这玩意去尤卡坦半岛上的库库尔坎金字塔走一趟。另外,假如是为了你弟弟……你愿意信羽蛇神吗?” 第三十九章 凡人的命运 比起“绳姬”或者说什塔拜来说,羽蛇神库库尔坎才能算是真正的神。 即使假设薛鲤炮制的流言邮件里从未提到过祂,祂的神性也可以脱离玛雅人而独立存在……因为祂作为一个文化符号早已深入人心,就算没有系统了解过玛雅神话的人,假如提到这片土地,多半也会第一个想起祂。 更不用说那些玛雅遗民了,如果他们的文化中真的只留下了一个原始信仰的容身之处,被信仰者一定正是羽蛇神。 不过,在最初版本的玛雅神话中,羽蛇神其实并不是什么至高的神灵……如今祂的地位,是玛雅文明和阿兹特克文明深度融合的结果。 因为阿兹特克神话中的羽蛇魁扎科亚特尔是创世、造人那个级别的神,所以玛雅神话中的库库尔坎身上慢慢地也有了相似的传说,后来有文字记载的神话故事里祂也开始开天辟地了。 据说世界开端之时,除了上方的天和下方的海什么都没有。羽蛇神,有着另一个名字的“库库马茨”和一起漂流的伙伴特佩乌试图让世界变得丰富多彩,于是开始了创造;其他的神明比如雷神、雨神、玉米神也加入其中,海洋的迷雾中出现了大地、隆起了山脉,多种多样的植物也从山谷里开始向四周蔓延。 在那之后,神明们又创造了会动会走的动物们,比如美洲狮、蛇类、鸟类,他们为动物划定了各自的疆域、指定了各自的食物。 最后,为了创造一个懂得感激神明、崇拜并赞美神明的种族,羽蛇神终于开始造人。 祂用泥土造人,但泥土很快崩塌腐朽;祂用木头造人,但结果与之前的动物毫无区别,不具备感激的能力,成为了新的动物种族——猴子;最后,羽蛇神用玉米来造人,可能是有玉米神的神力参与,这一次大获成功。 当然了,这个造人神话在玛雅文明中其实也是比较小众的,羽蛇神最广为人们接受的身份,是太阳神。 最初玛雅人认为太阳、月亮这样的天体之所以会在天穹上运动,是因为有一条大蛇拉着它们在穹顶爬行;可蛇不会飞,所以玛雅人又构想了某种长着羽毛的蛇,这就是羽蛇形象的来源。 漫长的时光、无数次的文化融合,口口相传的神话里掺杂了太多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传言,最终将羽蛇神定位为了太阳神、晨星之神、雨季与丰收之神、秩序的创造者。 虽然在各种不同时期的神话中、羽蛇神的神职混乱到让人头大,但对祂性格的描述倒是出奇的一致:库库尔坎性格暴躁易怒、对罪恶毫不容情,并且极其厌恶活人血祭。 就是因为这个,薛鲤才建议赛斯去皈依于祂……祂的信仰留存至今,祂在人类群体意识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因此祂的神力比起“绳姬”来不知道强大了多少倍;而且,作为一个极其厌恶血祭的神,假如绳姬无法摆脱什塔拜的个性影响、控制着里奇再去做出什么摄取人类血肉的事,祂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身为玛雅神话的一部分,绳姬与羽蛇神是同一个神话体系,也不存在互相之间无法影响的问题。 “……我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听完薛老板的解释,赛斯只能这样叹息着。 一开始只是为了保住性命、顺便完成凯特的请托,怎么到现在兄弟俩各自要成为一派玛雅神灵的代言人了?前几天还在琢磨着抢银行、这几天就一脚踩进了史诗故事里? 薛鲤对他笑了笑,说:“命运是无法预见的,就算神灵也看不清。白人殖民者毁掉了这个地方原本的文化、清除了几乎所有玛雅人,但现在‘绳姬’反倒要靠着殖民者后裔对她的认知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你觉得她在几百年前想得到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么严肃的问题。”赛斯摇摇头,“我最多只能照顾到里奇,让我们俩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吃饱饭,不适合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什么文不文化的,美国人还把印第安人给杀光了、占了他们的土地,难道现在还要从自家房子里搬走不成?” “嚯,你这家伙还真是丝毫没有所谓的‘白人负罪感’呢。” 薛鲤只是举个例子,并不想深入探讨历史与现在的关系……因为正如眼前这个男人所说,对人类最重要的只会是在现实中存在的自身,当你连下顿饭都不知道在哪的时候,是没兴趣考虑国家、民族、历史脉络、集体荣誉感等等宏大叙事的。 不过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对这方面最不感兴趣的现实日子人被逼着成为玛雅神灵的地上代言人,从今往后的生活不管怎么过,都与“普通”二字无缘。 所以薛老板只能拍拍这个男人的肩膀:“你觉得你所在的这个世界怎么样?” 赛斯看了看天上的星光,还有东方渐渐放白的地平线,耸了耸肩:“挺不错的,虽然它对我们兄弟俩从来没好过……不过我们也习惯了。” “那么只要记住,不要毁掉它,其他的就随你们的心意吧……” 薛鲤点点头,站起身,招呼着自己的员工和凯特转身离去……问题算是就此解决,在酒馆里等消息的福勒一家现在可以回来了,还得向其他来帮忙的朋友们一一道谢。 不如再来点音乐,直接在酒馆里开个派对如何? 现在酒馆里的播放设备就只有某台老式的磁带录音机,能播的也只有马克斯带回来的那些牛仔音乐,实在没什么派对的气氛可言……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趟墨西哥,那来点热情似火的西语歌曲应该也不错吧?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带着凯特一起离开了,荒野里只剩下了赛斯·盖柯,还有一口不知道阿米莉亚从哪里找来的金属棺材。 等得实在无聊的他点了根烟,坐在棺材边上闷闷地抽起来,烟头的火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 好像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一整夜,太阳从东方升起,附近地面上的石子和草叶都清晰可见的时候,里奇果然回来了。 这家伙擦着眼镜,不管是表情、动作或神态都跟之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随时可能会惹来麻烦的样子。 “……你……已经成了?” 赛斯站起身来迎接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之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如果你说的是成为‘绳姬’的代言人……那是已经成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是大祭司还是别的什么。”里奇点了点头,“你说我是不是该弄点玛雅传统服饰什么的,这样才符合我如今的身份吧。” 看到弟弟还是这样的不着调,赛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现在去哪给你弄美洲虎皮和羽毛头饰?外在不重要,只不过从今以后你得专心信神,不要触怒了祂。” 里奇把眼镜重新戴上,从兜里掏出装牙套的盒子、想要把牙套塞到嘴里,但想了想,又把它揣了回去,撇了撇嘴说: “我当然要信。除了女神之外,从小到大,有什么神管过我们?上次把你从囚车里救出来的时候,押运的警察还在那喊‘上帝啊’,但是直到我一枪把他打死,上帝也没出现过。倒是这位女神非常大方……从此我就是不死之身,我们兄弟俩的好日子来了!” “不死之身?怎么个不死法?” “听女神给我的神谕中解释,就是不会老死、不会生病。就算被重火力扫射打烂,也会在一天之内彻底腐烂分解,然后以崭新的肉体在原地复活。你说我们现在去抢银行是不是就方便多了?还有那些不开眼的、想来寻仇的家伙们,等他们自以为已经干死我的时候,我就突然从坟墓里再跳出来,给他们来个惊喜!” “不……我敢肯定女神的神力不是用来让你干这个的。”赛斯说。 两兄弟互相扯着各种废话,步行朝着离这里最近的一条公路走去。 那里还停着一辆送他们来到这里的车。 薛老板他们直接开个门就能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过这哥俩不行,他们怎么来的,就还是得怎么离开。 一边走着,里奇还一边嘿嘿嘿地笑着,弄得身边的哥哥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问他:“你在笑什么?” “嘿嘿,没什么……只是那个‘仪式’真的让人回味无穷。” 里奇笑着说。 [107.第107] 看到他那越来越下流的表情,赛斯就已经明白了所谓“仪式”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禁摇了摇头,不再追问。 他对于玛雅神不甚了解,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或者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活人祭祀”?难道契约女神就非得要跟女神发生这种关系的吗? 不过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回过味来,停住脚步,脸色发白。 等等……薛老板之前是不是说,要自己找个机会瞒着弟弟去一趟奇琴伊察,拿着黄金头骨去找库库尔坎的? 神话里……库库尔坎好像是一条长着羽翼的蛇啊…… 第四十章 实践教会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方人类文明的领域边缘、那座长到异常的大桥的末端,立起了一座石制墓碑。 墓碑上没有铭刻姓名,只有一句墓志铭——“天使长眠于此,告诫尔等行人:不要继续前行。” 从墓碑这里再往路的另一头望去,能看到某座城市曾经高耸的血红色城墙于山体侧面倒塌,大大小小的石块已经把附近的道路掩埋起来,即使想要继续走,也没法越过这片区域。 附近发生的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第107节 从某天开始,北方的许多人类市镇中都开始有了一个奇怪的传言。 说是有一架全身覆盖着钢铁甲壳的巨大车子,正面顶着一个银白色闪耀光芒的十字架,往来于镇子、村庄和其他人类聚居地之间,在每处都会举行名为“布道”的活动。 很多人因为嘴笨,哪怕参加了活动也没法准确描述出当时的情景,但也有少数能够记得清楚、也能够用语言妥当表达的人。 埃尔邦家今天找来的这位万事通就是这样。 这是个大概有40多岁的壮年男人,见到了地位远在自己之上的地主老爷、也只是摘下帽子稍微躬了躬身。 “大胆!”一旁的亚隆·埃尔邦大少爷首先喊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挥不去的阴霾。 “抱歉呐,埃尔邦老爷。”那个男人态度却是不变,“我已经决定皈依福勒神父的教会,在那里发挥我作为人的价值。在神看来,我们都是平等的个体,我并不需要表现出两个诚实男人互相认同、这个程度之外的尊敬。” 坐着电动轮椅的埃尔邦老爷挥了挥手,喝止了自己的儿子,对着万事通和善地询问:“福勒神父……他就是那台车子如今的主人吗?” 万事通回答:“是的,老爷。” “那么除了神父之外,车上都有些什么人?” “我没有全部见过,埃尔邦老爷,不过我大致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可能不会那么准确。” 万事通仔细想了想,继续开口: “首先是那两位修女,不过大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其中一位是‘钢铁修女’,武艺超群,在野外的时候她会乘上一台动力装甲,在周边保护那辆车的安全;另一位是‘面纱修女’,总是戴着面纱,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不过她温柔恬静、待人有礼,尤其喜欢小孩子,会为参加布道的人分发传单、准备简单的茶水和饼干。 “另外就是伯克老爹,他说自己是从北面那个镇子来的。他在修理这方面可真是一把好手,甚至福勒神父的车停留在附近的时候,即使不想信教的人也会去找他修理车子或者其他工具呢! “听说还有个叫斯科特的黑头发孩子会偶尔出现在车队里,帮忙干活,不过我从没见过他一次,别人也说平时不常见他……不知道他都跑到哪去了。” 坐在轮椅上的埃尔邦老爷身体前倾,听得非常仔细。见这万事通讲完,他又问道:“那么,他们会来这个镇子吗?” “应该是会的,我听福勒神父说,他们要走遍北方的每一个聚居地,重新建立各地的教会。……您也要去听神父的布道吗?那可太好了,您在本地的威望一定能令福勒神父的主张被更多人接受。” 万事通回答。 埃尔邦老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疑惑地说:“我确实打算前去参加布道……不过听你的意思,好像确定我一定会认同福勒神父所说的话。” “当然啦,埃尔邦老爷。您听到布道的时候就会知道的。” 没有再要问的事,万事通接过了这次的赏钱,走出了埃尔邦庄园。 亚隆·埃尔邦一直在思索着什么,等到周围没人在了,才凑过来问自己的父亲:“您觉得,那个‘面纱修女’可能会是夏洛特吗?” “不知道……只有去亲眼看了才能确认吧。”埃尔邦老爷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亚隆,那个万事通所讲的‘修女’很像是她,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要去看一看。那个吸血鬼猎人拿回来的只有一束头发,虽然也托人拿史前的设备鉴定过是真的了……但并不一定能证明他已经杀死了夏洛特。” 混血种说的话也能相信的吗?他可是有一半是贵族,说不定就跟迈耶尔·林克沆瀣一气、故意拿着几根头发来骗他们的。 因为别人不知道,但他和亚隆清楚得很,夏洛特根本就不想回来,迈耶尔也是真的喜欢那个傻姑娘。假如能保住夏洛特的性命,那个贵族应该很乐意出更高的价钱吧? 虽然两千万的报酬已经付了,但他们就是始终不能信任那个猎人。 “等神父来了这里再说。” 埃尔邦老爷最终确定。 那台所谓的车子当然是用兄弟团的战车改造而成,蕾拉在埋葬了葛罗普的身体之后,驾驶战车与雅各布·福勒神父一行合流。 虽然没有了兄弟团,以她的实力也是能继续作为猎人生存下去的,不过她自己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过了这么多年,回过头来才发现,当初支撑着她一路猎杀贵族的“仇恨”其实早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不过是习惯、以至于麻木。 正巧不管是凯特、d还是薛老板都不放心让雅各布按照原计划自己在这片大地上奔走传教,而且神父所讲的内容她也非常认可,所以就主动加入了教派,成为了修女兼车队护卫。从塞伊特城里拽出来的那台外置装甲也被伯克老爹修好了、重新装载了电源,现在也由她来驾驶。 因为这个,她才被称为“钢铁修女”的。 某个酒馆老板还在吐槽,这个名字和外置装甲加一起总有种要去打大虫子的感觉。 修好了这东西的伯克老爹也不在那个镇子再开什么修理铺啦,他把家当都搬上了车,当上了教会的机械师。 除了装甲之外,这台战车也被他升级修复过,卸除了很多不必要、也没人控制的武器装备,配装了很多基础供应设备设施,比如水收集和净化装置等等。 这台本来用来猎杀的战车,在保留了防御机能的同时、还越来越像雅各布没能卖出去的那辆房车了。 同时,为了方便雅各布的讲法布道、战车还能在车门旁延展出架在地上的金属平台,当平台伸出的时候,车顶上的白银十字架也会降下,立在正在布道的神父身后,非常具有神圣感。 就比如来到这座镇子上的现在。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随着神父演讲内容的深入,附近的居民不由自主地就围了过来,被某个蒙着面纱的修女各塞了一张内容很精简的传单。 雅各布在高声说着:“所以我们要信上帝,不只因为祂是全能的救主,更因为祂是公平的圣父。祂要我们尊敬祂、崇拜祂,但更要我们践行祂的道,对世间万物施以平等的爱。 “我们要爱受剥削之人、要如家人般善待他们,将他们从受压迫、以自身的血肉和创造物供养他人的命运中解救出来;我们要爱剥削他人之人,要阻止他们的行径,将他们从掠食他人的罪孽中解救出来。 “说到底,连同我们在内的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我们是因神的恩典才能暂时使用它。就好像是借了父亲的马车、前去参加与朋友的聚会,当然是要绷紧神经、不能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给弄坏的吧。那为什么身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却反而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对他人、会对世界造成什么伤害了呢? “有一些人认为,‘反正神是要拯救我们的’,所以干脆就拒绝做出行动,只是指望着上帝用超自然的力量来完成一切。 “为了反驳这种想法,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 “一位主教乘船时遭遇海难,不幸掉到了海里,于是他不停的向上帝祷告,恳求说:‘上帝啊,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请您搭救我’。这时,前方来了一艘船,抛下救生圈准备要救助他,可他却说,不用了,上帝会救我的。 “过了一会,又来了一艘船,向他叫喊,可他仍然没有上船,只等着上帝的显灵。直到他淹死,他也没见到上帝来救他。 “主教死后,来到了天堂,非常气愤的质问上帝,我已经向你祈祷了,你为什么不救我。上帝却说:‘我的孩子,我派了两艘船去救你,可你拒绝上船啊!’ “我们每个人的力量联合起来,已经可以改变世界了,上帝于是以教义来规劝我们、引导我们拯救自己,可这些人却拒绝上帝的教导,难道他们不是在自取灭亡吗? “神指明了我们应前往的方向,莫非我们却反而要驻足不前?” 就在雅各布讲到了这里、四周的信众们已经被完全吸引的时候,埃尔邦家的人们这才姗姗来迟。 那位“面纱修女”看了这边一眼,神态如常地走过来,将几张传单递给了来到这里的几人。 埃尔邦老爷没有贸然做出什么动作,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向那张言简意赅的传单。 “救赎自我,救赎他人,救赎世界——” 那上面写着, “明白人与非人的界限,将自己和他人当作一样的人;不要理解世界、思考世界,要去改变它。” 第四十一章 混搭神学 “帮助身边的人,正如你期待别人帮助你。反对一切形式的剥削!反对贵族对人类的剥削,更要反对人类对人类的剥削!神的爱是平等的!拯救自己!拯救家人!拯救村庄!拯救世界!” 在演讲的最后,雅各布牧师大声疾呼。 为了完善自己将要传播的教义,这几天他可也没有闲着,一有空就要从薛老板那借来另一个世界的书籍来阅读。 恰好,为了解决什塔拜的问题,酒馆里最近多了一大批研究玛雅文化、研究中南美洲历史沿革的书籍。因为……说起玛雅文明来,不就要不可避免地说到它的灭亡吗?殖民者,或者说一直延续到今日的殖民主义,不仅毁灭了原住民的文明、文化,还在不断地制造着崭新的悲剧。 如曾经的西班牙殖民者所愿,基督教的伦理在另一片大地上成为了主流,但却逐渐与西方的殖民者思维方式脱离,发展出了另外的理论。 经历了阶级清洗、种族灭绝、文化征服的连番打击的玛雅人们没有抛弃自身的身份认同,反而从对方的文化里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这片土地上的神职人员也在原住民的绝望斗争中渐渐发现,殖民者以“神”之名进行的,却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彻底的剥削和压迫。 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里面,喜好混乱的机会主义者都是少数,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民众、其道德观和价值观都没有那么大的区别,只能专注于眼前的生活,只会想着明天要怎么过。 只不过,这些选择了诚实生活、埋头劳动的人们天然就会远离政治,影响不了高层决策。 神职人员们就是如此,他们来到这片大地之后才震惊地发现了自己所在的“群体”的恶。 于是,出于朴素的正义感,他们认为自己的信仰一定要向着实际层面转变、要切实地解除人民的痛苦。 被压迫的人和同情他们的人,重新解释了神的存在性。 “如果耶稣现在还活着,他会是一位游击队员。” 作为一个早就已经建立了世界观的人,老牧师雅各布当然不是完全认同对方的理论,但在经历了自身的悲剧、目睹了另一边这个挣扎的世界之后,他也觉得,信仰的确要有现实的意义。 不,是信仰一定具有现实的意义! 埃尔邦老爷皱着眉。 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自己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神父所讲的东西……那个万事通看来是说错了。 原因就是,他觉得自己跟周围这些同样听着布道、却连传单上的文字都认不全的愚氓们绝对不该是同样的人。上帝的爱不应该是“平等”的,而应该是“公平”的,更有实力、对这个世界贡献更大的人不是理当得到更多的爱吗? 就连那个万事通也说,他埃尔邦老爷一来,肯定当地信这个教派的人就多了,这就叫权威,这就叫影响力啊。如果这个镇没有埃尔邦庄园,说不定早就被路过的贵族给彻底变成活尸小镇了。 但是他此来并不是要跟神父辩经的,他更关心的是,夏洛特到底是不是如那个混血种猎人所说,已经被转化、被猎杀了? 那个面纱修女,不会真是他那不愿意回家的女儿吧? 他要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布道结束了,与其他教会的布道不同,在这里,雅各布还要完成后续的工作,也就是指导信众建立互助组织、分发无线电台,在这个孤立的聚居地与其他组织间建立联系。 他自己也会在每天晚上在战车里播送电台节目,主要是领念祷词、介绍遭遇异种生物时应当怎么祈求上帝保护、再由伯克老爹介绍各种简单武器的制作和使用方法。 ……目前大家最现实的需求就是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所以教会最关注的当然也是这个。 斯科特今天没来帮忙,在父亲重新找到工作之后,两个孩子也突然变得成熟起来。听他自己说,他要转学到教会学校,学习神学的同时一并研究父亲接受的理论,毕业之后要把这好东西在美国传播推广。 在雅各布和“面纱修女”来到这边的时候,埃尔邦老爷就给儿子亚隆使了个眼色,然后按下电动轮椅的按钮,主动向前迎去。 “精彩的布道,神父。”他先是抬手鼓掌,拍了几声之后,与同样年纪的雅各布寒暄了几句,这才开口问道:“不过我还有些疑问,希望您能解答……” 雅各布也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对面,和善地笑道:“您请问。” 看到儿子已经借机去面纱修女那边了,埃尔邦老爷就开始用严肃的问题转移雅各布的注意力:“您说我们要信上帝,又说要拯救自我、拯救世界,说我们的力量可以办到这些……那么我们不就不需要上帝的存在了吗?如果没有奇迹,上帝的存在又如何证明?” 雅各布反问:“先生,我想首先问您,‘拯救’该如何定义呢?如果有一个贵族站在您面前说,‘我杀死那个人、吸干他的血,但也使他从痛苦的世界中得以解脱’,您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吗?这算是一种拯救吗?显然不算吧? “那么‘拯救’应该由谁来定义?当然是人类自身。 “人类需要道德的约束,需要精神的关怀,更需要灵魂的升华,这些毫无疑问是神的领域,是神对人的拯救。没有神,我就不会来这里,不会将‘正确’的道德传达给人民,拯救也就不存在了。 “所谓奇迹,在大众认知中,不过是物理意义的拯救;在那方面,神也已经做过了,旧约里的记述大半都是这种。但我们不应忽略真正的‘奇迹’,也就是在神的指导下,我们作为人的完善、成为更好的自己。 “神的存在性也与此有关。首先,因为这个世界是存在‘好’与‘坏’的,那么我们尽可以构想一个最完善、最‘好’的形象……祂代表人世所追求的一切美德,代表着我们的一切希望。这不就是神吗? “接着我们就会发现,假如说‘好’和‘坏’的概念存在,那么‘神’也一定存在。 “假如祂不存在,那么祂就不再是最完美、最‘好’的了,因为其他的特性都一致的情况下,存在的事物一定比不存在的事物更完美。 “其次是,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神的存在。 “假如引力发生了变化,星体的诞生就不会像今日这样,太阳系与地球当然也就不复存在,植物、动物、人类也一样; “假如空气的组成不是这个固定的比例,假如原子的结构不是核与电子,假如地球不自转,假如没有月球引发潮汐,假如自从宇宙诞生以来任何一个微小的环节发生偏差,生命的存在根基就没有了,我们也不会在此进行此番对话。 “一个如此复杂完善、远超任何智慧生物能力范畴之外的系统,却在精密有序地运行着,这算不算您口中所说的奇迹呢? “请允许我以您乘坐的这部精妙机器来举例。它内部精心设计的电路、动力系统、啮合的齿轮,都是为了让您坐在上面、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操控它而存在的。 “这当然是智能的设计,而非自然形成的;无论什么样的巧合也不可能让矿石自己熔炼自己、让金属自行组合成零件、让零件自行组合成系统。肯定有一位制造者,一位或一群工匠曾在某时某地为了某个目的把它造出来,他理解其构造,并且设计其用途,这才是答案。 “允许我们存在并获得智慧的宇宙比这台自动化的机械还要更加精密、更加复杂、更加井然有序,更加没有自行变成这样的可能,这只能说明,有一个更强大、具备无穷智能的设计者。 “设计者只能是神。” 话音落下,本来只是想吸引注意力、叫儿子那边确认面纱修女身份的埃尔邦老爷已经愣住了。 他无法辩驳面前这个神父说的每一句话,甚至开始盯着神父背后的那个白银十字架出神。 很快,他的儿子回来了,埃尔邦家的人拿着一堆传单回了家。 路上,亚隆还在喋喋不休地对自己的父亲说着:“我确认过了,那个女孩不是夏洛特……体态和发色都很像,不过我在一阵风里看到了她的脸,与夏洛特完全不同。” 埃尔邦老爷总算回过头来,对他说着:“那辆车确实是我们雇过的猎人的车,那个穿装甲的女人也是马尔科斯兄弟团的猎人……你有问过她是怎么回事吗?” 亚隆点点头:“问过了,她说她们追到了塞伊特城、结果被还活在城里的卡蜜拉女伯爵攻击,兄弟们都死了,只剩她自己、也没法再做猎人,就找了份新工作。” [108.第108] 埃尔邦老爷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低声对自己的儿子说:“那么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提起夏洛特这个名字,把她的衣服放在棺材里下葬。另外,管理再严一些,不许庄园里的人去听那个神父的布道……” 第四十二章 向往光明 车子缓缓开往下一个目的地的时候,凯特这才坐在了座位上摘掉面纱。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也不知道有没有瞒过那些人。” 她嘟囔着,把换下来的面纱和衣服递给对面坐着的夏洛特·埃尔邦。 “谢谢你,姐妹。”夏洛特微笑着说,“他们一定被瞒过了……甚至都没想到要上车来确认一下,估计这两天就会宣布我的死讯、把我的衣服埋在墓里。” 这还全靠蕾拉,这个女猎手刚一看到埃尔邦家族的人出现、看见亚隆·埃尔邦的眼睛到处乱转,就知道他们是来找什么的,借着上车搬运传单的机会赶紧拉住了夏洛特,让她跟正巧来此帮忙的凯特交换了外衣。 两个姑娘发色相同、身材类似,虽然认识她们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对,但平常来听布道的信徒们则不会注意得这么细。蕾拉顺便还在凯特胸前垫了点东西,外加令她有些喘不过气的束腰,就让她们俩更像了,整个布道过程中没有人发现“面纱修女”已经换了个人。 本来跟着雅各布一起行动的这个修女当然正是夏洛特……夜之都已经不复存在,她和迈耶尔没有了前往星空深处的理由,只能留在地球上。为了不刺激到埃尔邦家、给好心帮忙的d造成麻烦,她平时在车外都是蒙着面纱活动的。 不过,她也没想到她的父亲和哥哥会直接找上来、想要确认“面纱修女”是不是她……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产生了怀疑,也许只是单纯的、不想相信那个混血种猎人吧。 第108节 “总之今后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凯特点了点头,跟这个另一个世界的姐妹告别,拉着身边父亲的手站起来,消失在了车身侧面突然出现的黑暗之中。 雅各布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他的儿女还没成年,没到能独立自主的时候;因此凯特向薛老板申请在酒馆员工名册上挂了个采购员的职位,拿到了钥匙,负责在两个世界间接送自己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也没少开车接她们姐弟俩放学,也许现在正到了她应该报答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顶着银白十字架的车子也开到了距离镇子没多远的荒野之中,渐渐停了下来。窗外夜色变得浓重起来,还有影影绰绰的雾气升起,今晚不适合再连夜赶路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伯克老爹降下了车窗的罩板,只留下了正面和侧面的三个十字形望窗;车顶的灯带开启,沿着车身四周排列的灯光照在了那白银的十字架上,向着周围反射着圣洁的光辉,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在夜间接近这辆车子。 正坐在副驾驶、在灯光下阅读着神学专著的蕾拉也向着罩板正在降下的窗外望去。 到达这文明的痕迹已经消失的地方之后,荒野之中看起来黑漆漆的、空无一物,只有十字架反射出的光芒照亮了十米以内的土地。 只有更远的远方、可能是某条公路的遗迹上,还有路灯的光明星星点点地闪烁着。 那是贵族们的科技,据说是能在白天自动储能、夜间发光照亮路面,不需要额外铺设电缆或其他形式的供能线路;因为吸血鬼普遍都是可以夜视的,所以这样的灯光其实也没多少亮度。 跟路灯一样,贵族们的其他科技也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多数却还在正常运作,不清楚什么时候才会坏掉。 “要咖啡吗?” 刚刚从驾驶室钻出去转了一圈的伯克老爹又走回来,拎着一个咖啡壶向她问道。 后面车厢里的咖啡机当然也是来自其他世界。在改造这辆车子的过程中,神父雅各布和其他人都通过酒馆中转运来了各种东西,让这里变得不再像是战斗堡垒、即使像今天这样停留在野外也能供人暂时安身居住、解决衣食住行。 蕾拉也要了一杯咖啡,放在一旁的操作台上,学着伯克老爹把座椅放倒,躺在上面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躺着休息了,马尔科斯兄弟团的男人们显然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把这里改造得更有生活气息,哪怕是找不到猎物、又没法赶到下一个村庄的夜晚,他们也只会用使用各种兴奋剂保持清醒,开着车在荒野中追逐动物,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比车子外面的东西更像野兽。 当时她也觉得,大概只有把自己变成野兽,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吧。 不过后来某个贵族在那座桥上告诉她,活着,有时候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突然转过头问驾驶座上的人:“伯克老爹,你其实遇见过那个混血种是吧?能给我详细讲讲吗?” 这个故事她已经听到过……但现在突然想再听一遍。 呜咽的风声中,夏洛特走进了车尾那个被特意隔出来的、没有窗的房间。 身体已经变瘦了很多的迈耶尔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她,露出温暖的笑容。 “我听到了……幸亏那些人没有上车来。今天怎么样?” 他说。 夏洛特在他身边坐下,依偎在他的手臂旁,抬手抚摸着他那日渐瘦削下去的脸,心疼地回答:“今天神父的布道也很成功,在刚刚电台播报的时候还有前面村庄的信徒连线进来……你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迈耶尔抬头望向车顶。那里的气窗缝隙中,白银十字架的光芒正洒向这间小小的车舱里,但奇怪的是,身为吸血鬼的他却毫发无伤。 甚至,他还能伸出手指,让它暴露在光线之中,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刺痛。 “看来没有。” 他笑了笑,掀开腿上盖着的毯子,露出里面的那本圣经。 “这几天的感觉真是前所未有,假如你用‘奇怪’来形容它的话,我想也的确没错。” 几天前,一开始摸上这本书的外皮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烧起来了。那剧烈的痛苦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甚至暴露在阳光下的那次、痛苦的“程度”都差着一个数量级。 他的每种感觉都在一点点地被摧毁,连同他的身体一起。 但偏偏他就能清楚地听到那个年长的神父高声喝问:“你可曾伤害无辜之人?” “……有过,虽然并非我的本愿,但在带着夏洛特逃往北方的路上,一个村庄试图点燃我的马车、还抓住了下车的夏洛特……想要烧死她。” 他只能沙哑着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回答。 神父却说:“你愿意为此忏悔吗?” “……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但如果再让我经历一次,我还是会动手!” 当时的雅各布神父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让他的痛苦迅速安定下来的话:“这不是一个罪与罚的问题,迈耶尔·林克。我代表神诘问你是否还有良知……而你显然没有丢掉它。” 迈耶尔·林克是个奇怪的贵族。他不是出于自身意愿才被转化,从变成贵族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吸过人血。 不管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吸血鬼,他都是个异类。 甚至连狂怒地杀死那些村民的时候,他也没有让一滴血溅到自己的口中。他对这件事的厌恶实在太强烈了。 和夏洛特一起上路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事,不过在双手沾满人类的鲜血后,他还是在渴血症和内心的空虚下硬生生地忍受了几个小时的折磨。 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过去是因为他不想变成和贵族们一样的、只懂得掠食的野兽,现在则是因为他的爱人是个人类。 他不喜欢人类,甚至可以说在恨……但夏洛特是人,所以他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同类。 这能算是所谓的良知吗? 神父又问:“你愿意为了你的爱牺牲什么?” “一切……我的生命,我的灵魂!”痛苦的他只能扯着声音叫喊。 “那么祈求宽恕吧。” 在那么做了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精神安定了下来……虽然身体已经遍体鳞伤。 随着神父抚摸他的头顶念出祷文,他的知性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圣经、十字架、圣水,这些原本应该是毒药一般摧毁他存在的东西不再能对他产生任何伤害。 甚至后来,当那个名叫阿米莉亚的女人带来一袋血的时候,神父也简单地说道:“可以。” 他也问过理由,雅各布神父解释说:“这是他人捐献的血液,为了拯救受伤或生病的人,人类自愿奉献出自身的一部分;它代表的不是剥削,而是怜悯。感谢人类的好意,然后使用它吧。” 在血液注入他手臂上干枯的血管时,他也发现,自己甚至还保留着依靠血液来快速恢复的能力。 这足以说明他不是在“逆转化”,而是真的以贵族的身份获得了宽恕。 这个世界并没有放弃他。 不知道那个坚持站在人类一边的混血种吸血鬼猎人,平时体会到的感觉是不是与此时的他类似呢? 正巧夏洛特也问起了d,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帮助过我们的人现在都在我们身边,但那个猎人去了哪?” “这个嘛……上次分别时,那个被他们称作‘薛老板’的人类跟我说过。” 迈耶尔伸出现在还很无力、但坚定不摇晃的手,抱住了爱人的肩膀,看着上方气窗的缝隙里透进的银光回答: “只要我们还在路上,早晚有一天会再相见。” 第四十三章 前路 凯特再走进酒馆的时候,只觉得左右的地方又开阔了不少。 她其实也不用总是出现……虽然在这里挂了个“采购员”的员工职位,但那只是为了方便接父亲上下班,薛老板也没指望她能干什么;平时她来了,也就叫她跟普通客人一样喝点东西、吃点东西,聊一聊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如此而已。 倒是她本人对此十分不好意思,没事做的时候也会到酒馆来看看,帮着干点活什么的。 最近由于客人和设备都在增加,黛格和奇多都有点忙不过来了。尤其是,她们还肩负着照顾纽特、送她去圣保罗上学的任务;在薛鲤的茶具到位之后,偶尔也会有客人在吧台前要求来杯热茶、来杯咖啡、来杯奶茶等等之类的,加主教那边每天花样翻新的食物,叫几个人忙得团团转。 于是,凯特除了采购员之外也兼职了服务生,偶尔也会帮忙拖拖地、收拾桌椅。 今天一进门,她就看见本来坐在吧台后面懒得动弹的薛老板正在面对着露台的另一边,跟马克斯一起鼓捣着什么。 再定睛一看,发现那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大片空间,木制的台阶上架起了一个平台,平台两侧还摆着两台音响,薛和马克斯就正在平台上整理线缆,把它们连接到一侧幕后的操作台上。 这平台中间还正摆着一个话筒架,上面摆着个银色的、带着球形网罩、装饰有几圈水晶的麦克风。 说起来……这不就是个舞台吗? “嘿!老板!”她招呼着,跳上舞台,打算帮两个男人整理一下,却发现了一边在幕布后面还缩着一个人。 仔细一看,那不是曾经在另一间酒吧里给大家带来视听震撼的桑塔妮可·混沌吗? “没办法啊,既然这间酒馆突然搞出了这么个设施,那是什么意思不就很明显了嘛。”被问到时薛老板如此说道,“酒馆里只有一个足够资格表演的,那就是她了。趁着现在没有多少客人,让她先来试试唱首歌。” 酒馆的一旁,某个正醉醺醺地看着这边的男人忽然站起,翘着兰花指,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太好了,我就说这间酒馆一直缺了点什么,原来是艺术气息啊。” 一边说着,杰克·斯派洛船长一边跳上舞台,在众人的注视中拎起了舞台旁边的一把吉他:“什么设备啊、一会再说,只是唱首歌的话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也行。” 他吊儿郎当地站在舞台上,双手一摆,热情的旋律就从吉他的弦间流淌出来。 身为吟游诗人号船长的儿子,他还是继承了一些音乐基因的。 很多人或许会认为吉他是现代乐器,但这种乐器的历史渊源甚至能追溯到人类史的开端。早在十三世纪时,西班牙语中就有了“拉丁吉他”这种跟现代的吉他相差不多的乐器名字,十七十八世纪时吉他的六弦形制已经基本确定。 虽然手中的吉他琴体更大、弦距和琴头长度也与之前见过的有些许不同,但杰克只是信手拨弄了两下就完全掌握了演奏方法,干脆弹起了加勒比海传唱甚广的一首西班牙语的小调。 桑塔妮可知道这首歌,她在生存至今的几百年中、除了捕食路过的男子之外当然也需要其他的爱好消磨时间……而她恰好就喜欢歌舞。 心里抱着“这个异世界的人类为什么会知道我记忆中的歌”的想法,她走到了舞台中间,对着下面扭摆着腰肢、眯起眼睛哼唱起来。 她是这间酒馆的囚犯……但一旦进入状态,她就迅速变成了优秀的表演者,投入在歌曲的感情中,双手向前伸出,咏叹般地歌唱着: “海上漂泊的我呀,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七彩的霞光照耀,水鸟们在海面上飞翔的那个良港。 “海平线上千百片帆影,满载着异国的黄金归来。 “可那上面并没有我的身影,我的爱人又一次失望而归。 “海上漂泊的我呀,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曲调很是热烈,但歌词的内容却很是悲伤。桑塔妮可作为歌手的表现力很是足够,外加她那早就被这个世界的客人证明过的舞蹈表演的实力,在薛鲤的酒馆做个常驻的表演者是绰绰有余……毕竟这里的客人本就不多嘛。 听完了一曲,薛老板先是鼓了鼓掌,然后擅自决定说:“马克斯,你以后除了采购之外还要负责给桑塔妮可找些歌曲、教她学会。另外,你也学着弹弹琴什么的吧,总不能总是用固定伴奏。” 马克斯还没说什么,反而是那边的杰克举手反对:“反对,我刚才弹的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是我来伴奏?” “这位客人……你要么就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要么就是在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一躺就是一夜,不是很适合驻场表演啊。” 薛鲤回答。 杰克想了想,只有表示同意……反正他也不是每天都来,现在这样就不错,大不了等以后来了兴致的时候再上台弹上一曲好了。 他耸了耸肩,把怀里的吉他交给了马克斯。 夜色降临,客人们多起来的时候,终于在这间酒馆找到了存在定位的桑塔妮可又表演了她曾经在“奶旋风”里演过一次的赤脚蛇舞,只不过这次没有把脚塞进某个客人的嘴里。 理所当然地,新的舞台区和表演者的出现让客人们颇感惊喜,桑塔妮可的演出也接收到了热烈的掌声。 就在这时,帮薛鲤和马克斯整理好舞台设备的凯特、却有点颓废地坐在了吧台前,摆弄着面前装着果汁的杯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感到奇怪的薛老板于是去问她,只听这个女孩回答: “桑塔妮可也在这里成为了表演者啊。赛斯去了奇琴伊察、里奇成了‘绳姬’的使者,父亲他在另一个世界传教、斯科特都去了教会学校,有种一切故事都结束了的感觉……但我却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别这么着急嘛,你才多大啊……先按部就班地度过每一天不就行了吗。”薛鲤对着这个患得患失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给她来了一杯啤酒。 反正大人们又不在这,喝上一点放松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某种程度上,薛鲤是能够理解她的……人在没有明确的目的时就会感到迷茫,感到自己是被生活裹挟着,不知道前后左右都有什么样的东西在等着自己,最后往往只能告诉自己,先努力了再说,先把手头堆起来的工作处理完毕。 但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又会感觉,为什么自己好像变成了行尸走肉,每天都在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失去了信念和激情。 更进一步的话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被恰好放在了如今的位置上,如果被要求完成其他的事情会不会就完全做不到、彻底成为一个失败者? 不知道哪位大人物就在照镜子的时候感慨过:“外面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代替我站在这”。 人生就是在这样的撕扯中度过的。 他最新找回的记忆也是一样。 [109.第109] 那是某个应该是好朋友的人物,卖力向他讲述着,如今是怎么样一个自媒体的时代,直播行业又是怎么怎么的赚钱。我们应该从什么什么角度切入这个市场,要怎么怎么培养自己的私域流量…… 他当时就没有关于自己要做什么的概念,跟现在的凯特一样;于是听了朋友的话、就很简单地被洗了脑,觉得也许还真是,决定去试一下。 在那段记忆的最后,他已经看出自己在往失败的道路上猛踩油门了,不过可惜的是,这只是事后诸葛亮……记忆里的那个时间点,曾经那个迷茫的他并不知道。 没有梦想、没有信仰的人就会是这样,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 幸亏朋友说的是创业,如果说要去国外搞暗杀,说不定听什么信什么的他也真的会去做。 更困扰他的则是,之后的人生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没有?还是依旧在随波逐流? 看看雅各布·福勒神父吧,这个已经迈进人生后半段的老牧师突然爆发出了强烈的工作热情,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绝对不会生出自己在浪费时间的感慨。 不像自己,目前找回的所有记忆片段里好像都在反复地失败。 想到这里,他也决定帮雅各布劝劝面前的女孩,于是又一次开口:“假如你真的感觉到迷茫,不如趁着有时间、朝着感兴趣的方向都尝试一下?哪怕你是想要成为学园偶像,我们也会支持客人你的……崭新的舞台也可以借给你练习哦。假如能在尝试中找到自己真的想要为之奋斗的事情,那不是也能解决你目前的疑问吗?” 就算找不到这种事,尝试本身也是个不错的任务,可以让这个女孩忙起来……众所周知,忙起来的人是没空胡思乱想的。 第109节 “好啊,那我就这么开始吧。” 喝了一杯酒的凯特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脸色绯红,眼神中闪烁着微光。 第一章 摄影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吧老板这个职业有什么特殊性,客人们总喜欢向薛老板倾诉。 尤其是,所处的世界时间越接近现代、客人的倾诉欲也就越强,让人不禁心生感慨,社会发展给人带来的不仅仅是丰富低成本的物质资源,还有越来越大的精神压力。 眼前这个男人显然就是。 “我觉得自己非常失败,我并没有创造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主要是因为,没有人认同我的想法。他们有的人说,只是拿着照相机把看到的东西拍下来,这能算是艺术创作吗?还有的人虽然认同摄影艺术的存在,但却认为我的作品没有表达任何内涵,只是所谓的‘新闻照’。” 如此喋喋不休着的男人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失败者,他不仅外表出众、拥有高大的身材和好看的蓝眼睛,还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整理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那张可以说是有着一些娃娃脸特征的脸上,为了显得更成熟留着一层薄薄的胡茬,显然也是经过精心修剪的。 一般情况下,如此注重自己外表的家伙过得都还不错,因为他们起码还有空闲时间打理。 不过男人也并不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主教今天的特别菜单是炭烤牛肋排,其他桌的客人们都觉得不错,但这一位却婉拒了。 “我是素食主义者。”他这么说着,这个自我介绍令薛老板立刻紧张起来。 不过显然面前的客人不是那种喜欢随时随地进行道德说教、非要拿自己的饮食习惯去要求别人的家伙,他吃素食只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也不会因此有什么优越感。 人类对于“政治”的描述可能因人而异、不尽相同,但事实上任何两个群体、任何两种意见的对立都是政治性的,不然“意识形态”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素食和非素食的争端已经被赋予了太多意义,对立群体间的攻击性也越来越强,在这种情况下,酒馆老板对素食主义者抱有警惕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发现这位客人并没有想要干涉别人的意思之后,薛老板又好奇地问:“那你可以饮酒吗?” “当然可以……因为几乎所有酒类都是谷物或水果的发酵产物。”男人摇了摇自己手里的酒杯,示意自己已经喝了大半杯了:“我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宗教信仰才吃素的。……或者说素食主义其实也能算是一种信仰?有些人可能认为是吧。总之,你们吃你们的,我吃我的,我们都应该尊重彼此自由选择饮食的权力不是吗?” 薛鲤耸了耸肩,只能回头吩咐主教给这位客人单独来一份蔬菜沙拉、别放蛋黄酱。 “谢谢,谢谢你。” 客人这么说着,又从钱包里掏出了自己至今为止最满意的一张作品,放在桌上,继续向老板倾诉:“我其实觉得我拍得很不错,比如这一张……可就连报社都嫌它没有新闻价值。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看出那本来是张巨幅照片,钱包里那张是冲洗缩印后的;但即使尺寸缩小了这么多,也能看出他的水平。 照片里是个倒在街角的流浪汉,手脚瘦弱肮脏、眼神看着镜头,流露出让人不适的空洞和麻木。 尤其是,摄影师巧妙的手法使得除了人像之外、照片的其他部分都有一种虚幻感,匆匆路过的行人、道路上的车辆只有模糊的影子,一墙之隔的店铺中,霓虹灯的光扩散为彩色的雾气。 只是看到这张照片,薛鲤就有一肚子的话憋在了心里。 这种冲击力强、表达的意思明确、美感动人心魄的照片竟然也没能被认可吗?摄影艺术的门槛到底是有多高啊! “真是张好照片。”他由衷地赞叹着,“能把它送我吗?签上你的名字,我好贴在酒柜上。” 客人也被他的夸奖暂时鼓舞了,笑着说:“好呀,反正这只是缩印版,我放钱包里好看的,想要的话几十上百张也有。” 他拿起薛老板递给他的笔,在照片背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里昂。 把照片递给薛老板之后,似乎是挺喜欢这种被认可的感觉,他也没有再抱怨自己的遭遇,而是安静下来,转过头欣赏着那边舞台上桑塔妮可的歌舞。 桑塔妮可正在唱一首马克斯从他的世界带来的英文拉丁舞曲,名字叫《调转节拍》。看她的表情,对于表演、获得掌声这种事也是颇为享受的,之前在“奶旋风”酒吧里的表演还真不一定只是为了捕食路过的男人。 除了还是不能走出门口前往任何一个世界之外,她在酒馆里已经过得很不错了……可能算是个编外员工。 就在她投入地歌唱着的时候,一个分外高大强壮的男人身影又从门口那里走进来。 刚刚进来的这位看到酒馆里的样子,愣了一愣,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那边的桑塔妮可。 黛格走到他身边,好心地问:“先生?喝点什么?”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甲胄,皮革的甲片下露出金属环串成的内衬来;他腰上挂着一串木柄的小斧头,背后背着两把交叉的双手剑,一看就知道是个实力强劲的战士。 娇小的黛格站在他身边,被衬托得就好像一根豆芽菜一般,腰肢都没有对方的胳膊粗;如果不是在这间酒馆里、恐怕她都不敢走上来,生怕会被对方拧碎了吃掉。 不过这个男人显然还是很有礼貌的。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下头盔扣在身边的桌子上、露出一颗光头来。 “什么喝的、吃的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度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腰间的布袋里掏了掏,然后伸手往黛格的手里扔下几枚金币。 虽然每个世界对价值的认识都未必相同,但客人们通常自己心里有数,一杯酒、一餐饭值多少钱,他们就会大概付多少钱。 显然这位客人是不太把几枚金币当回事的,可见在他的世界里,金币的确不算太贵重。 黛格拿着钱回到吧台,对薛老板低声说:“看上去就像奇幻电影里的年轻战士。” ——因为身在这间能够连接到每个世界的酒馆,所以她们俩当然有电影看,甚至芭芭瑞菈还特别为两个人买来了两套兼容性极强的便携投影设备,“能够读取人类几千年文明史内的所有影像数据格式”。 薛鲤只能点点头,他平时都要在吧台后面招呼客人,倒是没有像两个姑娘那样经常去其他世界,因此脑袋里面没有什么关于“奇幻电影”的印象……好吧,还是有的,塞勒涅的世界应该就算? 所以他只是回应:“确切的说,是中世纪奇幻电影。好了,客人要是想讲早晚会讲的,我们就先不要探听人家的来处啦。” 说着,他把金币扫进钱匣,准备给这位客人来一杯有劲的。 虽说人体处理酒精的能力跟身高体重没有明确的正比关系,但很显然……体型越大的人身体里的血液就越多,也就是喝同样量的酒,人家血液内的酒精含量就比你身板小的人更低。 即使这不是影响酒量的主要因素,也肯定是有一定关系的吧? 吧台前坐着的里昂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不过倒是得出了和薛鲤完全不同的结论。 是那种中世纪爱好者呢,应该是刚刚参加了什么同好活动回来吧?不过这个身材倒是真的很带感,甲胄也适当地做旧、加入划痕了,很有那种真正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味道,哪怕在他见过的所有爱好者里也是水平极高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想要记录下这一幕的兴致,立刻放下杯子,从身边的包里掏出照相机来,喀嚓一声给坐在桌子旁的壮汉拍了张照片。 谁知他忘了关闭闪光灯,白光一闪之下,对面的男人立刻就注意到了,猛地站起身,朝着这边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恶魔!你想要对我的灵魂做什么!” 他怒吼着,一巴掌就打飞了里昂手里的相机,但还想对他本人做些什么时却突然停了手……酒馆不允许客人之间互相伤害。 “恶魔?灵魂?哥们你也太入戏了吧?”里昂倒是没受伤,只是吓得不轻,他跑到一边心疼地捡起自己的照相机。 没戏了,镜头碎成渣了,照相机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这种情况只能轮到薛老板出面,他把刚调好的酒递给面前这个粗壮的光头汉,无奈地说:“客人们,你们俩都没看白板上写了什么的吗?对,就在d的那条求雇信息的上面……本酒馆能够连通许多个不同的世界,你们做出的任何行为首先都得解释清楚、得到对方的同意,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 他先是拉过里昂来,对着他嘱咐:“大艺术家,不要在酒馆里不经别人同意拍照。” “对,对不起……” 薛鲤点点头,又对另一方说:“这位客人也是,那是照相机,是使用光和影子把眼前的画面记录下来的形式,顶多算是更方便一点的油画,绝对不涉及灵魂。你一巴掌打飞了一个无辜之人身上最值钱的资产……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传统相机,胶片机现在可不便宜。” 面前的战士倒没有立刻相信他的鬼话,而是自顾自地检查起自身。 过了一会,他尴尬地发现,酒吧的老板说的是真的……他的灵魂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身体也是。 “抱歉,我真没见过这种东西。” 他的手伸进包里掏了掏,然后抓着一大把金币塞到里昂面前:“这些够赔偿你的‘照相机’吗?” 第二章 哈洛加斯的风 风雪交加的夜里,拎着一瓶酒的多斯滕郁闷地低头走出酒馆。 他的个子实在太高了,以至于不稍微弯下腰的话就要撞在门框上,外加比门板还宽的体型,可以想象刚才那个小个子男人在他面前感觉到了怎样的恐惧。 其实里昂在哪个世界也算不上小个子……在他自己的城市,他的身高和颜值只是走在路上都能在人群里出挑。 不过在多斯滕这边就不行了。 就在覆盖了一层薄薄积雪的石板路上,多斯滕沉默地走回自己的石屋,拎起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披上了毛皮的披风,趁着烈酒带来的暖意还没退去,迈开步子往城门口走去。 路上遇到的男人们身高和体型都跟他差不多,还有那么几个比他高出一截的;这些人往往会停在他面前,问他一个同样的问题:“多斯滕!你今天就要去南方吗?” 这些大哥都是从小看着他成长起来的,现在也是族里的中坚战力,面对他们的问题,多斯滕只能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回答: “是的,埋葬了母亲之后我已经没什么牵挂了,我今天就要去。” “那就去吧!哈哈哈,你也十八岁了呐,你的武艺和战吼都是年轻人里最强的,对那些南方佬下手轻点!” 哥哥们这时往往就会笑着回答,然后走过来捏一捏他的肩膀、拍一拍他的背。 但还是有那么些人,即使是跟族人关系都很好的多斯滕也非常讨厌。 就在沉重的城门旁,今天负责巡视城防的、一头白发的长老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看到拎着包裹的他就满脸厌恶的表情,冷冷地问:“你要干嘛去?” “我要去南方,尼拉塞克长老。” 多斯滕不得不站好回答,对方是族里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即使再讨厌他也不能当面表现出来。 “现在的年轻人如果都像你这样,总是想往温暖的地方跑,那谁来保护哈洛加斯?我们一族该怎么办?” 尼拉塞克长老语气冰寒地说。 他顶看不上这种不把族民当回事的年轻人,好像在这些小鬼心里就只有自己的武勇和荣誉最重要。活了这么多年了,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再英勇、再高尚的死人也终将被遗忘。 但是看着这个满脸无所谓的小子,还有他腰间瘪瘪的钱包,这位长老还是叹了口气。 这不是第一个离开哈洛加斯的年轻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自己又何必非要做出这些惹人讨厌的事呢? 他朝着身边的护卫招招手,从他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扔给了对面的小伙。 “不要忘记你是个哈洛加斯人!” 说完这些,他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沿着石板路往上走去了。 多斯滕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护卫队的铠甲反射着路边火炬的光芒,沿着山路一路向上,路过那些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建在山体里的房屋,往上面去了。 整个哈洛加斯都建筑在山坡上,由一条蛇形的道路连接着顶端和底端;城门、也就是多斯滕现在所站的地方旁边是个广场,再往外才是原野。 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整个哈洛加斯内外都被频繁降下的大雪给染成一片洁白。不过春季也快近了……到时除了山顶之外,城外的积雪都会融化成一大滩泥泞,叫人连走路都困难。 再过上一个月,也就到了播种的季节,哈洛加斯人那时才会走出家门,重新翻整土地、洒下种子。 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会在何处呢? 多斯滕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突然也生出一丝对家乡的不舍。不过正如他所说,他在这里已经再无牵挂。 这个年轻的男人一转头,走出了正要关闭的城门。 有了这些钱,想必去到南方也不成问题,不用沿途打工了…… 说起这个来,他又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酒馆,还有酒馆老板拉着他跟他讲起的话。 老板说:“你给的这些足够赔偿另一位客人的损失,但那是因为金子在对面的世界更值钱。因为你其实并不知道什么照相机、刚刚的行动也是完全出于本能,谁也不能责怪你什么……这件事就算两清了。假如你没钱喝酒吃东西,随时再来,我请你。” 多斯滕可从来没想过,“金子”这种东西在不同的世界还能有不同的价值……不过曾经在外面做过雇佣兵的大哥们也说过,哈洛加斯之外虽然也用金币,但物价和哈洛加斯可差了很多。即使同样的一把双手剑,在鲁高因的价格也跟在库拉斯特完全不同。 这么说来,金子的价格在各个世界不一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冰冷的夜风中,他点燃了火把,沿着道路向着东方走去。 他没法直接向南……因为在哈洛加斯南边还有一道海峡隔着,哪怕在这个季节也不会封冻。他需要先往东走,走出群山环抱的地区,再从海边的港口乘船前往恩特斯丁,从那里沿着萨沃尔荒原南下;不然就是乘坐远洋航线,进入威斯特玛湾,直接去崔斯特瑞姆。 晚上的冷风夹着雪花,就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身上,即使以他的体质都有点经受不住,忍不住把刚刚从酒馆里带出来的那瓶烈酒拧开,咕咚咚地又灌了一口下去,感觉胸口腾的一声燃起一团火焰来。 火光之外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般人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出门的,不过作为一个哈洛加斯人,多斯滕和自己的同胞们一样,一贯都无所畏惧。 他只是紧了紧披风,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面继续前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路上的积雪已经厚到能埋住他的半个靴筒了,很快踩雪前行就变成了趟雪前行,行进的速度也因此大大减慢。 但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停下脚步……一旦停下来,体温就会迅速降低,血液流速减缓、四肢没有力气,最后倒在路边被冰雪掩盖,成为冰层下层层叠叠的死体中的一员。 [110.第110] 如果肚子饿了,就一边走一边吃点肉干,微咸有嚼劲的口感能让你迅速精神起来;如果渴了,那就喝点随身带着、放在毛披风里用体温保持着液态的水。实在不行,抓把雪往嘴里塞也可以,只是得注意看看,别误食了有毒的东西。 荒野之中,举着火把的高大男人无声地前行,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 在这四下无人的真正的寂静中,多斯滕突然听见了一声低沉到几乎要消失在风中的嘶吼。 身为战士、猎人的他立刻警觉起来,一手把火把举高,另一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看起来很薄、但是好好地镶嵌着木柄、闪着寒光的斧头。 他呼了一口气,不再迈步,收敛了自身的声音,迅速转头向四周看去。 风雪呼呼地吹过亚瑞特山脉间的谷口,空旷的回声在这片大地上隆隆地滚过。但多斯滕对家乡的风声很熟悉了,很快就分辨出了其中另有一种邪恶的音调掺杂其中,而且正在逐渐接近。 他屏息静气,将手里的斧头掂了掂,在这风雪中静立片刻,忽然回头,用扭转的腰背到肩膀发力,胳膊像根鞭子一样“啪”的一声抖直,手里的斧头打着转飞了出去,没入了黑暗之中。 几乎是刚刚投出了手斧,就听火光之外“噗”的一声,那种低沉的嘶吼顿时停止,紧接着就是沉重的身躯倒在厚厚雪中的声音。 多斯滕没再听见附近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一边深呼吸着平息正要狂躁地跳起来的心脏,一边朝着斧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几步,火把的光芒中就映出了雪地上趴着的一具灰黑色的人类躯体。 第110节 这家伙身上也穿着衣服,但早已经破烂腐朽了;它脑门上正嵌着多斯滕投掷出去的那把斧头,沉重的力道不仅把它的天灵盖一刀两断,还带着它的头颅剧烈后仰、以至于折断了颈椎。 此刻这家伙正趴在雪地里,但却以一个比较神奇的角度抬着头看着多斯滕。 “再生尸?” 多斯滕皱起了眉头,走上前去,踩住那脑袋拔下了斧头,在周围的雪地里蹭了蹭、擦掉了黑色的脓血之后重新插回腰间。 果然没过多久,倒毙在地上的尸体又开始呜呜啊啊地叫喊起来,还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 多斯滕干脆暂且把火把插在一旁,双手一起用力,把那家伙的脑袋揪了下来,两手一掰,颅骨就被掰成两半,黑黑的腐臭脑汁洒了一地。 地上的无头尸体挣扎了一会,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但是年轻的哈洛加斯人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放松,他将手里的半个脑袋随手扔到一边,蹲下来捡了点雪洗手,同时仔细地查看着这个怪物周围的痕迹。 它四周没什么脚印,只有这一片地方的雪和土被翻起来,看来是刚刚从地里爬起。 “哈洛加斯野外的路上……怎么会有再生尸爬出来?后面可就是圣山啊!” 多斯滕在心中自言自语着。 四周的黑暗愈发浓重,连火把的光也在风雪中摇晃起来。 第三章 纽约的人们 事实上,多斯滕赔给里昂的钱不只能买个照相机。 那些金币没有什么正规来源渠道的证明,但典当行也没管这个,按成色给了他一枚金币900美元的报价;酒馆里那个男人蒲扇般的大手抓了一大把,就是七万七千块。 胶片相机就算再贵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再加上额外的镜头也一样。 这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讹了人家的钱,怪不好意思的……多请那个大个子喝几次酒好了。 在买了相机、存了钱、在钱包里留了一千多块之后,他又回到了那个典当行,找了个光线完美的角度,想要拍拍那些前来典当物品的人…… 这些人的精神状态和脸上的表情,正是最能激起他创作欲望的那一种。 除了真的生活在纽约的人之外,所有人眼里纽约都只有一个形象,那就是资本繁华,是歇斯底里的物质主义。 很多人因此而心生向往……谁不想享受呢?不过你得先问自己几个问题,首先是这资本的繁荣里面有你的功劳吗?其次是这资本的繁荣会向你分享利益吗?最后是,你是食利者吗? 如果你的答案都是肯定,那没说的,纽约欢迎你。但很可惜……绝大多数人的答案不是,这些人在纽约生活和在其他地方生活没有任何区别,顶多是多攒上点钱后,能够学着有钱人的样子、偶尔体验一下人家每天过都过烦了的生活。 你还得羡慕人家,你还得谢谢人家把残羹剩饭赏给你! 纽约像个磨坊,把人的肉体和灵魂磨成粉,冲成咖啡喝下去。 反正里昂对自己所在的这个城市是这个印象,也正因为如此,他热衷于探索这光鲜亮丽底下的另一面,用自己的照相机把它捕捉下来、凸显出来。 典当行里的人们就是如此。 他们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因为至少手里还有些东西能换成钱;但很显然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曾经很重要,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都不会拿出来的。 什么死去的妈妈留下的项链,曾是个老兵的祖父戴过的勋章,结婚前丈夫送的礼物……这些东西代表的意义各有不同。 连典当行的员工都没那么大惊小怪了,不管对方拿出什么东西都不能让他们的情绪产生一丝变化。他们只会面无表情地给出一个报价,在对方同意之后再从保险柜里拿钱、入账,把东西拿去后面的库房存起来。 需要典当的人基本都是遇到了相似的问题,没钱付房租,最近得了病,家里发生变故等等……虽说一笔小钱并不能让他们彻底从生活的重压下摆脱,但至少可以先顶一顶,活下去。 里昂刚刚拍了几张这种照片,就被典当行里的保安发现了。 开典当行的当然得注重安保,这里的保安们都是持枪的,不然早晚让人天天上门零元购。 “先生,您在做什么?请马上离开本店!” 这些穿着制服的家伙围过来,把在等候区拍着照的里昂堵住了。 里昂还想辩解什么:“呃,我只是拍几张照片,我是个自由摄影师……” “对不起,本店禁止拍照。为了其他客人的安全和隐私,我们要求您交出胶卷、马上离开本店。”保安们的语气很严肃。 “行吧,行吧。” 里昂把照相机放下,假装扣出了胶卷,实际上在袖子里悄悄跟废弃胶卷掉了包。 他当了几年的自由摄影师……面对这种情况已经是很有经验了。 抢过胶卷的保安们毫不意外地推搡着他,把他从那典当行里扔了出来。从他们的表情看来,已经把他当成了那种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短期之内连生意都别想做了。 当然,账户里一下子多了几万块之后,里昂也没有什么再来典当行的想法。 看看天色,他决定今天提前回家……一方面他已经买了新相机、在典当行里抓拍到好几张好照片,不需要再像之前那样在街上一直逛到半夜;另外一方面,他也迫切地想跟女友分享一下自己赚了钱的好消息。 自由摄影师里昂·考夫曼,和自己的女友一起租住在曼哈顿的某间公寓。 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即使是一间不大的房子,租金也要榨干两人每个月的所有收入,甚至有时还需要家人朋友接济才能活得下去。 两个人都是素食主义者,有些朋友认为在食物这方面他们的支出应该不多……那就错了。人类毕竟是杂食性动物,为了不至于营养不良,两个人平时都得购买一些营养素补剂。 在这个国家、在这个城市,哪怕素食主义者的生活成本也是如此之高。 女友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新首饰了……她没说过她在乎这些,但身为男友的里昂清楚得很,她只是为了生活暂时假装不在意罢了。 既然手头有了一笔钱,那为什么不让女友高兴一下呢? 想到这里,终于放下照相机的里昂往商场走去。 在商场外立面的玻璃幕墙上,颇具东方神韵的女模特穿着一身流苏缀成的衣服,对着街道露出羞赧的微笑,旁边的广告语上还写着:“时尚界今年最大发现——榊绘里香,vogue评语:‘触碰人间的森之少女,东方式优雅的完美化身’。” 在巨幅照片里,这位模特看起来有一点点羞怯、几分不谙世事,配合着那美艳的脸型和身材,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质。 自由摄影师里昂其实也能拍出这样的照片,并且还会比现在赚得更多……但他还是选择了关注这座城市的阴暗面,选择深入那些没人真的关心的领域。 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哪怕生活得很是清苦;他不需要自己的作品出现在玻璃幕墙上,更希望是出现在人们的谈论中、记忆里。 如果还能同时说一声:“哇,那照片拍得可太震撼了”,那就再好不过。 黄昏之前,里昂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女友已经在家里,在那个小到都快转不过身的厨房里准备着今天的晚餐。她一边尝着汤的味道,一边嘴里哼着歌,看起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不过里昂心里清楚,这姑娘当然也是有烦恼的……她的这种乐观,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和男友打气,让两个人不要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奋斗的动力。 “嘿……玛娅。” 里昂脱下鞋子,对自己的女友说道。 “哦,你今天回来的有点早,晚餐还没做好。”女友玛娅听到是他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回答着:“今晚我没有班,你还要出去吗?要不要留在家里,咱们一起看部电影?” “……我不出去了。既然你提到了电影……” 里昂说着,从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里掏出了一部光碟投影仪。 女友喜欢看电影,早就想买一部了,但之前两个人手里可没什么钱,买个这种东西都要事先计划,可以说穷得惊心动魄。 除了投影仪之外,他还在街角的音像店里租了好几张碟片,爷要一次看个够!超期不还也能超个痛快! 短暂的兴奋感过后,就是对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的自嘲的苦笑。 “玛娅?” 他的女友在呼唤声中转过头来,见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不禁愣了一下,这才擦了擦手,走过来说:“怎么?你的照片终于通过了吗?” 一般情况下,这位自由摄影师都是向各种报社杂志社供稿、以此来赚点小钱维持生活的,所以才有“通过”这一说。 玛娅知道自己的男友一直把作品视为艺术,可以说每按下一次快门都是在强迫症一样地计算着需要的光线量、快门速度等等,如果每个向报纸杂志供片的人都是这么严格地对待自己的工作,那他们基本都赚不到什么钱……因为读者们不会在意配图的质量,不管你拍的时好时坏,报社给你的钱都是一样的。 唯一有可能赚多点的方法是专门去搞自然摄影或时尚摄影,然后跟对应领域的杂志社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只是里昂做不到。正如之前所说……世界上哪有只关注城市阴暗面的杂志呢? “是的,通过了。” 对于那个据说在世界之外的酒馆,里昂也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女友解释,只能暂时略过这一段,简单地解释说:“不过不是报社,是位很有钱的大老板找我拍了张巨幅私照,给了我七万块。” “七万块!” 女友捂着嘴惊叹道,“不,亲爱的,你的作品当然有这个价值……不过那是什么照片?” “稍后我会给你看的。现在……看看我买的东西你喜欢吗?” 接过里昂手里的包裹之后,女友玛娅迅速被幸福感所包围了。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好几年,说好听点叫同甘共苦,说不好听的就是在一起穷熬。别说今天的衣服首饰了,两个人之前吃顿法国菜都要精打细算好久,约会的地方基本都是公共区域。 看到那些以前只能隔着橱窗羡慕地观看的漂亮衣服出现在面前,玛娅的心情实在没法保持平静。 “天呐,里昂……你应该用这个钱去买点更有用的东西……” “我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里昂回答,“我就照直说了,我感觉这些东西就是最有用的,因为我终于让跟我一起受苦的你能够如此展露出喜悦的笑容……” 女友高兴了一会,抱着他亲吻了几次,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说:“里昂,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之前我给吉尔吉斯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把你介绍给他那些艺术圈的朋友。 “他说,‘我一直在等里昂开口问我啊!’ “所以我就说了,他也答应将你介绍给苏珊·霍夫!” 第四章 城市之下 第二天早上,里昂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准时与自己的朋友吉尔吉斯汇合,赶到了霍夫艺术画廊。 苏珊·霍夫是纽约艺术圈里鼎鼎大名的赞助者、买家,也是纽约市最大的个人画廊的老板。凡是在纽约要举办画展、摄影展、雕塑展的艺术家,不管是由经纪公司牵线、还是由自己的人脉出发,最终肯定是会找到苏珊的。 不管在世界什么地方、哪种艺术的从业者圈子其实都不大。这么一位有钱、有审美、有影响力、乐于赞助艺术家举办个人展出的女士,理所当然地是艺术圈里的顶流,是所有人都需要巴结的对象。 里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能站在她的画廊里面,等待着她的接见。 朋友吉尔吉斯却在一旁对他嘟囔着:“不管你干什么,就是不要提起玛娅。” “啥?”里昂一脸懵逼地问。 不过吉尔吉斯确实一脸疲惫地回答:“苏珊喜欢的是单身年轻男性艺术家,最好还有点小帅就更好了……别那么看着我,我既没有艺术细胞,也没有你这张俊脸。” “你说起来像是我今天要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凝重,里昂只能这样开了句玩笑。 旁边的朋友却不觉得这是个笑话,只是耸了耸肩:“你什么时候有了艺术从业者不是出来卖的错觉?是从没人买你的作品开始的吗?” “……”里昂只能用眼神表示,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掐死你,在这个纽约最著名的画廊表演一生一次的行为艺术。 就在两个人穷极无聊地准备开始聊点别的的时候,苏珊终于走了过来。 平心而论,她是个相当具有女性魅力的人,虽然年纪稍大,但是美貌不减,还另外增加了岁月带来的气质。一眼看去,她风韵犹存、很懂男人,想必那些“单身年轻男性艺术家”都被她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一个令所有男人忍不住遐想万千的美丽女性,说起话来却是异常地尖酸刻薄。 “……里昂是吧。你说你最热衷于探索这座城市的内蕴,挖掘那些隐藏在光鲜下的东西?但是我从你的作品里只看到了畏惧。比如说这一张。” 她指着里昂带来的相集里、某张地铁上拍摄的照片:“你当时就在正确的地方、但你错过了正确的时间。当这个邋遢的男人真的把脏东西沾到了那个上班族的身上,他那一瞬间、最真实的表情不才是最有冲击力的画面吗?为什么你没有捕捉到那一刻?是在害怕什么?” 里昂无言以对,他当时的确没有太过于深入,但却不是因为苏珊说的原因,而是过度直白的表达本就会让观者产生不适感、破坏观者的想象空间,导致艺术价值的下降。 但显然,苏珊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够直接、强烈地刺激观者情绪的东西。 “我就直说了,不敢揭开你内心深处的阴暗,就休想揭开这座城市的阴暗。你的技巧无懈可击,里昂,但是技巧优秀的摄影师在这座城市里一抓一大把……我真正想要的是有自己独特视角的人,那才称得上是艺术。下次见面时,我希望你能带着新的作品过来。” 说完,她没给里昂回答的机会,只是点了点头,就转头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个自由摄影师感觉自己像是被台风吹了一遍,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作品集,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身边的朋友已经又一次凑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希望。” [111.第111] “……什么希望,她不是把我的作品骂了一顿吗……” “可是她还跟你说‘下次见面’,也就是说她对于你的技巧是认可的,只是你需要再按照她的意思、拍些她想看的东西而已。苏珊就是这样,即使心里非常喜欢、面上也会表现得毫不在意,你只当她是在压价就好……如果她真的不感兴趣,那她一句话都不会跟你说的,或者哪怕是说,也比刚才的态度恶劣很多。 “你知道上次有个画家被她说了什么吗?这事在圈子里都快传开啦。她当时对那个可怜的家伙说:‘我往碎纸机里灌上墨粉、再压成饼做出来的东西,都比你的大作更像幅画’。啧啧。” 讲完了这些,吉尔吉斯郑重地对自己的朋友说:“我大概一周后还会安排你再跟她会面,到时你可以拿几张新照片给她,让她看看你的悟性如何。别忤逆她的意思!她最讨厌人家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也就是说,接下来里昂的任务就是如苏珊说的、再深入、再更直接地去挖掘城市中阴暗的部分,展现人性中不那么美好的一面。 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的他浑浑噩噩地走出画廊,沿街走向附近的地铁站。 这里顺便一提,其实他的作品集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围绕着地铁拍摄的……纽约的地铁就是很有一种文明的渣滓、腐朽的科技社会的感觉,建成已经一百多年了,不管是轨道、列车还是站台都是一副破败锈蚀的样子。 也许曾经它也是代表着世界上最顶尖的文明,曾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城市公共交通系统,是美国的骄傲;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渐渐没有了妥当的维护与修缮、它也变得老朽而脏乱了。 可是纽约人民离不开地铁。 它是最便宜、最靠谱的公共交通方式,不受纽约最繁华地段的交通阻塞影响,能把乘客准时送到工作地——这就够了。 第111节 不过也正因为其廉价、管理不善,在深夜的地铁中经常也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人。 黑帮、混混就不用说了,暴力事件在地铁上时常发生,盗窃甚至抢劫、伤人的案件层出不穷;因为地铁是24小时运行,所以车厢里、地铁站里还经常能看到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有些人甚至吃喝拉撒睡都在车厢里搞定,让整个地铁线路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 这样的地方,当然能够向里昂提供大量的“城市阴暗面”的素材。 地铁里的人脸上可没有曼哈顿的街道上、走在阳光下的人那样的自信表情,他们往往食不果腹、皮肤肮脏,甚至有因为肮脏的环境而感染皮肤病、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像样皮肤的。 特别是夜晚,那些老老实实的、在白天上班的人都回家之后,地铁里才真的开始了底层的狂欢。 什么疲惫的加班者、倒在过道里的乞丐,腰里别着枪、头上戴着帮派花纹的头巾的黑帮混混,吸嗨了的、卖药的,一个地铁车厢里简直能看到人生百态。 面对着苏珊的要求,里昂第一个就想到了这里。 不过今天不一样,他在午夜来临之前刚刚要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就看见几个穿着卫衣、手拿着刀枪的帮派成员正把一个姑娘堵在楼梯中间,好像是要抢她的东西,要不就是打算劫点色。 里昂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报警,而是掏出了自己的相机,喀嚓喀嚓地连拍了几张照片。 眼前的画面简直是纽约这个城市的缩影,也正符合苏珊对于画面的情绪冲击力的要求。 只是,他拍照的行为也迅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看起来像是头目的那个黑人立刻举着枪走过来,对他怒喝一声:“你在干什么?你他妈是间谍还是什么?想逞英雄吗?” “别,放开那个女孩子吧。” 里昂只能弱弱地说,他从小也不是什么坏孩子,甚至还是一个平和的素食主义者,根本没有处理这种严酷状况的经验。 不过他眼睛尖,早就看到后面有个监控摄像头了,在此时也只能指指那东西,说道:“……所有地铁入口都有摄像头、信号跟警察局连通的,你不想这事闹大吧。值得吗?” 那个黑人也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直正对着这边的监控摄像头。 他眼睛一缩……刚才的事情一定都被录下来了,说不定附近的巡警现在就在往这赶呢,果然如这个家伙所说。 “他妈的。哟!我们闪人啦!” 这个黑人回头朝自己的手下说着,叫他们放开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老子记住你了。”他又放下一句狠话,威胁地用肩膀撞了撞里昂,往地铁入口楼梯的上方走去,不一会就带着自己的兄弟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 里昂这才有机会走上去搀起了那个女孩,面前那熟悉的美丽面容让他浑身一震。 “榊……绘里香?” 他说着。 这不是之前那个商场、玻璃幕墙上巨幅广告的主人公吗? 对面的女孩苦笑一声,抬起大眼睛看了看他:“怪不得你一直在拍照……你也是圈内人吗。” “不,榊女士,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坐地铁?” 里昂十分地不能理解,被vogue选中的模特应该早就脱离了这个需要搭地铁的阶层吧? 榊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如果你也是摄影师,你应该懂得模特圈里的事吧。我们都是奴隶而已,有时是时装老板的奴隶,有时是杂志、电视台老板的奴隶。想真的赚到钱,等火起来再说吧。 “我住112街,当然要坐地铁回家。……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说着,这个美丽到里昂平生仅见的女人微微颤抖着睫毛,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 “你是个好人。” 说罢,她转过头向着地铁站内走去,看来是并没有打算干脆换乘出租车回家的意思。 里昂在原地呆站了一会,突然决定跟着她下到地铁里面去。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很爱自己的女朋友、没打算背叛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身上能挖掘到更好的故事性、拍到更让苏珊认可的照片。 纽约市的喧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夜晚,一阵凉意从地铁口下方沿着入口的楼梯涌了上来。 第五章 碎肉锤 里昂手忙脚乱地冲到站台上的时候,这一班地铁列车刚刚要出发。 他在车门嘟嘟的报警声中跳上了车厢,也没来得及注意模特榊绘里香是不是在这节车厢里……年久失修的地铁列车有几盏灯已经坏掉了,四周很是昏暗。 跟大部分的列车不同,这班车还保留着最原始的座位设计,银白色的冰冷金属反射着灯光,长久的使用让它们的表面磨得光滑如镜,连塑胶椅套都没有。 整个车厢的色调都因此而变得冰冷,连里面乘客的情绪都受到了影响,大家都是一副谈兴不高、疲惫不堪的样子。 本来也是,在这种深夜里还在搭乘地铁的人、不管是加班刚结束还是赶着去上夜班,当然会感到疲惫。 那个很可能是混血的模特并不在这一节。 她的外貌实在太出众了,是会让任何人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发现的那类,天生就适合干这一行,不会被忽略掉的。 里昂看了看前后的乘客,只见到一群平凡而麻木的人。 虽然这些人也是不错的素材,但此刻他的心完全放在那个女模特身上……是的,那就是苏珊所要的冲击力,一个面容美貌姣好、穿着时尚衣服,好像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种老旧地铁上的女人,她和周围的环境本身就能形成对比、紧抓观客的眼球。 再进一步,如果他捕捉到了周围的男人对她的反应,那就更棒了。 他手里拿着照相机,看了看两边,然后先是往车头方向、也就是驾驶员所在的那边走过去。 地铁列车跟其他的列车一样,也是双车头的;这样在到达重点、即将沿反方向行驶时就不用绕圈,驾驶员换端驾驶、再在反向驶出的时候变轨就可以。 出于安全原因,驾驶员所在的位置当然要在列车行进方向的前端。 虽然现在的科技早已经进步到即使无人驾驶也能顺利进站、出站、开门位置丝毫不差了,但任何系统都要有备案,而最根本最可靠的备案就是人。驾驶员现如今不用再全程手动驾驶,但还是需要在某些时候接管列车、观察列车运行状况,监测系统的稳定性,处置计划外的突发状况等等。 里昂一边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心里一边想着,自己还真的没拍过地铁司机,或者说叫列车长。 他们从来不会开门走到载客车厢里,只是沉默地面对着眼前幽深没有尽头的隧道,还得时刻绷紧神经、观察有没有会影响列车运行的障碍物突然冒出来。 明明再往后走几步就是整个城市人潮最汹涌的地方,但他们却在几小时的工作中始终孤身一人。这种戏剧性极强的孤独感实在也是很有意思的,值得被挖掘。 不,说起来,“地铁”这个东西本身就很有象征性吧? 它是城市发展的标志,是人口和现代化程度的参照物;但同时它也是大都市生活节奏的象征,它遵循着严格到分钟的时间表、停靠位置精确到厘米,就好像把城市里的人们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工作和生活;它是冰冷的、不作反应的,是现代秩序的具现,你必须遵守它制定的规则,否则就不能到达目的地。 就像罐头生产线,地铁让乘客们适应了这个规矩、这个节奏,把他们装进了金属罐中。再与众不同的家伙,也会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一边这么想着,里昂一边穿过了空荡荡的车厢、麻木的乘客,来到了车头附近。 榊绘里香果然在这最后一节车厢里,正面对着这边坐着,抱着自己的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拦路抢劫了,只不过以前都发生在尚未成名的时候……vogue的封面女郎是她这么多年下来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一个机会,她还以为自己的命运从此就将改变了。 所有人都是对她这么说的,恭喜你啊绘里香,你终于要成功了,要搬出这个“屎坑”,要过上泳池跑车派对珠宝的日子了。 不过今天的事情又是迅速把她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世界没有任何改变,而她的改变也还不够。 此刻在地铁冰凉的座位上的她其实并没有在看着什么,只是眼神失焦地呆坐着。 即使她有观赏的兴趣恐怕也是白搭……地铁外面是彻彻底底的黑暗,唯一的颜色只有偶尔高速掠过的隧道灯光。 摄影师里昂隔着这一节关闭的车门看到了她,心中一喜,想要伸手拉开门去车厢里,但却发现这一节跟其他车厢的连接门已经被锁死。 是谁锁了门?为什么要锁门? 他脑袋里冒出一大堆问题来,不过还没有等他得到其中任何一个的答案,他就从白铁门上的玻璃风窗里看到,那节车厢靠近车头的位置,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默默站起身。 这个男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留着短短的寸头,满脸横肉,五官里带着凶相,但表情却异常平静;他身上的灰色西装被整理得一丝不乱、板板正正,甚至连行动时都不见有皱褶出现。 男人肩膀宽、脖颈厚,看上去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手里拎着个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非常死板的方形皮包,此时正伸手进去掏着。 地铁上有个把怪乘客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乘客要从包里掏什么东西也不关别人的事,可门外的里昂就是奇怪地被这一幕吸引了视线。 男人的动作好像有一种奇妙的韵律,仿佛一个正在精心完成自己雕塑作品的艺术家。 不过他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可没那么好看……那是一柄大得异常的碎肉锤。 这东西也叫松肉锤,是用来把牛肉敲散、让肉质变得松软、更容易嚼,也更容易入味。不过身为素食主义者的里昂完全没用过这东西,当然也不知道,这柄碎肉锤远比一般的家用工具更大、更重。 遍布着钉形凸起的锤头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掌大小,外加锤头后面实心的长梯形体金属块,怕不是有六七公斤重。 跟普通用来加工牛肉的锤头一样,这东西也连着一个方便抓握的手柄,被那个壮硕的男人拎在手里。 男人没有注意到车厢门外多出来的影子,只是默默地从榊绘里香的身后接近,举起了手里的钢锤。 “不,不!我靠,快跑,快跑!” 里昂抬起手来,想要砸向车厢的门,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动作没什么用……这扇门紧紧地锁死,甚至榊绘里香所在的车厢对着这边的门也紧闭着。 地铁列车在轨道上左右摇晃着,轮子与铁轨撞出轰隆隆的响声,他敲门的声音根本不会被另一节车厢里的人注意到。 “我的天呐,报警,嘿,这里有人……” 里昂还想回头找其他乘客求助,结果只能面对着空空如也的车厢发呆。 这里已经快到终点站了……本就不多的乘客们早就下车,只有他为了所谓的“好照片”留在了这里。 再回头时,他只看到那个平静而沉默的男人在女人的身后猛地把锤头挥下。 隔了这么远的里昂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但他心中莫名地回响起了一声“砰”的脆响。 就在他眼前,女人的头颅被那柄沉重的碎肉锤砸得瘪了下去,坚硬的颅骨没有造成任何阻碍,颅腔被巨大的力道挤压,连那对大而有神的眼睛都被血浆的压力顶出了眼眶,女模特的俏脸瞬间变成了一场恐怖秀。 女人哼也没哼地倒在了地上,仍然保留了基本功能的中枢神经让她的身体抽搐起来。 穿西装的男人看着她,表情没有变化,在车厢里闪烁的冰冷灯光中举起了那柄仍然挂着皮肉碎片的碎肉锤,冲着她那已经变了形状的头颅再次敲下。 “上帝啊,不!不!” 里昂快要被男人的冷酷和残忍吓疯了,最后一节车厢里溅了满地的血液,那种银灰色金属上鲜明的红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连摸出手持电话报警的勇气都没有,他狂叫着,连滚带爬地向后方的车厢逃去。 列车停在了最后一站,112街,再接下来应该就是调度中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连地铁站里也没有人,甚至原本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的破烂铺盖都看不见。 里昂冲出了地铁的出入口,站在大街上的时候,这才找回了魂,开始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911。 半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坐在了纽约警局的警官面前。 直到这时,他还是惊魂未定,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幅残忍的画面。 被叫起来加班的是一位黑人女警官,她没好气地推门进来,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听取了里昂对案情的报告。 报警人里昂被吓得不轻,以至于讲起自己看到的东西时还是前言不搭后语。不过鉴于大多数报警人都是这样,女警官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尽量从他的叙述中找出能用正常逻辑理解的部分,记录在案。 讲到自己曾经在之前的地铁入口拍下黑人帮派抢劫受害者的照片时,黑人女警官的眼神突然变得玩味,紧盯着里昂说:“真奇怪……明明在之前还拍下了抢劫犯罪现场的照片,但面对更严重的犯罪,你却忘了留下影像记录吗?” “我……我被吓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里昂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 女警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递给他一张名片:“除了你之外没人目击到你所说的的暴力犯罪,那趟列车上也没有发现异常。不过我们还在调查取证中,并没有得出结论;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其他事,务必要再给我打电话。” 第六章 好奇心 直到女友来接他回家的时候,里昂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地轻咬着自己手指侧面的皮肤。 列车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怎么可能,光是最开始的那一下,女模特颅腔里飙出来的血和脑浆已经溅得半个车厢都是了。 现在想起来,他还忍不住内心的恶心和害怕。 现代社会里没几个人真的看见过这种原始血腥的暴力行为在眼前发生,以至于亲眼目击时,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手脚发冷、大脑一片空白。别说拍照了,能站稳都已经算他心理素质过硬了…… 不过女警官信誓旦旦的“车厢里没有发现人体组织或血迹,车门可以正常开启,列车员也说没有听到动静”言犹在耳,让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都产生了怀疑。 那种杀人现场,想要清理一新可不容易吧?自己几乎是从112街下车后第一时间就报了警,凶手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带着尸体逃走、还洗去了车厢里的血迹? 难道是生活上遭遇了太多的不如意,导致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里昂开始怀疑起自己,并且认真地开始找理由。 [112.第112] 是啊,苏珊那个“再深入一些”的命令肯定给了自己巨大的心理压力,以至于自己开始幻想起冲击力更强的犯罪画面了。 本来自己就是素食主义者,对于餐馆里、屠宰场里的人们对待动物的方式一直感觉不适。所以在潜意识中,自己就把“处理肉食”跟“黑暗残忍”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不自觉地幻想出了一个用对付牛肉的方法对付人类的变态杀手。 不然想想……谁会特意用碎肉锤杀人啊。 就算要杀,肯定也不会在地铁里动手吧?把受害者骗到家里,或者绑到家里,在自己的地下室里不是更好?还能省去处置现场的麻烦呢。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在女友的车上沉沉睡去。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已经过于疲惫了。 就连回到了公寓的楼下、被女友叫醒的时候,他还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上了楼之后连鞋都没脱就趴在了床上,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的早上,他是被自己女友的惊叫声惊醒的。 一定是女友给睡死过去的他换了衣服、他现在穿着睡衣,躺在舒服的床上,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眯着眼睛、胸口暖暖的,感觉再好不过。 昨晚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做过就忘的梦,已经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淡出了。 只是女友玛娅没有如平常一样躺在他的怀里,而是站在门口,看着今天的报纸,捂着嘴一脸惊讶的样子。 第112节 “嘿……玛娅?发生了什么?” 他问。 “……昨天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个女孩……” 玛娅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把那张报纸递给了他。 接过报纸的里昂看到了那上面的报道,“纳斯达克指数遭重挫”,不不不,不是这个,是另一面的某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新生代名模确认失踪”。 报道中还附上了一张半身照片,正是从榊绘里香那曾登上商场玻璃幕墙的巨幅照片中截取。 里昂的脑袋嗡的一声,刚刚被他抛到记忆深处的血腥再次泛起,让他胃里面翻江倒海,赶快光着脚冲进了小小的洗手间,跪在马桶面前一阵干呕。 但是这突然袭来的反胃感也同时唤醒了他潜意识中曾经忽略的东西,还没等担心的女友走进来,他就把自己的身体撑起,一边摇晃着一边快步地走进了家里的暗房。 虽然这间公寓本来地方就不大,但他还是特别隔出了一间用来冲洗照片的暗室,还在暗室门口设置了独立的密封空间和洗手池,用来清洗可能沾在手臂上的化学药剂。 昨天拍好的胶卷就放在那,这个男人手脚迅速地开始了忙碌。 作为摄影师的人、尤其是使用胶片相机拍照的人,里昂对于这个流程专业得不能再专业了。即使现在状态不怎么样,他还是一样麻利地调好了底液,抽出了胶片和相纸,开始了冲洗。 “冲洗”这个词本身就描述了基本的操作方式,显影液定影液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半个小时之后,里昂就拿出了放大镜,在挂在那晾干的照片上寻找起来。 果不其然,在之前拍下的、记录地铁入口楼梯上发生事件的照片中,除了无助的榊绘里香、满脸桀骜地盯着镜头的黑人混混,还有一个几乎隐藏在角落之中的壮硕背影。 拎着宽大的方包,灰色的西装,异常宽阔的肩背,好像镰刀割过一样整齐的寸头。 正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在地铁车厢里挥下碎肉锤的杀人魔! 昨晚的事情绝对不是他的幻觉,是真的发生了的事情! 里昂走出暗室,抱紧了正焦躁不安的女友、轻声安慰着。 不,还是别告诉她这些事了……她好不容易才因为自己最近赚了点钱而开心,如果知道自己牵扯到这种血腥的犯罪事件中,肯定会担心死。 “没事的,玛娅,只是被吓了一跳,因为我昨天晚上碰见过这位,所以一时有点接受不了罢了。” 聪明的女友玛娅已经听出了不对,认真地问他:“那你昨天晚上去警察局也跟她有关吗?” “……是啊。”里昂只能回答,“因为我是昨晚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所以得去协助调查。” 听着这个还算合理,玛娅也终于放下心,亲了亲他的脸,揉揉他的肩膀说:“如果状态实在不好,今天就在家休息吧。我得去上班了,冰箱里有剩下的饭菜,晚上我就会回来的。” 玛娅的工作是在某间里昂也经常去的小饭馆,她是那里的日班服务员。 不过因为两个人都是素食主义者,而且这份工作的赚头也实在不怎么样,她已经想过要另外找份其他工作谋生了。 在女友出门之后,里昂并没有按她嘱咐的留在家里,而是出门拨通了昨天那个警官的电话。 “我有新证据,稍后会去警局。” 一会之后,在警局之中,黑人女警官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放大镜,摇了摇头。 “你的照片拍得不错,先生……可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我们还是没有他参与了任何事件的直接证据。我们不会因为你个人的证言和一张仅仅是巧合的照片就认定某个嫌疑人的……特别是现在榊绘里香女士失踪还不超过10个小时的情况下。” 她的话就说到这里,但里昂知道她真正想说什么。 目击凶案的时候,如果你直接举起了照相机,把那一幕拍下来不就好了吗? 站在警局门口的里昂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列地铁,看看天色还早,干脆转身朝警局旁边的地铁站走去。 经过几次换乘,他又来到了112号街的地铁站……也就是那条地铁线路的终点站。 这里果然有种暴力犯罪或者生化危机事件会发生的氛围,比起纽约市其他的车站来说更加的破败,甚至在柱子旁边都有那种没能被清洁的可疑暗黄痕迹。 就连这里的工作人员们都是懒洋洋的,根本没有想要认真工作的意思。怪不得暴力事件会发生在这里附近,因为根本没人在注意列车的车厢,在终点站这才下车的人已经是乘客中的极少数了,整个地方就笼罩着一股几乎等同于荒郊野外的气氛。 不过这里经过的各趟车次里面,并没有一趟没有塑胶座椅、通体银灰色金属的列车,他在地铁站里等了很久,直到纽约地铁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他、过来赶人了也没能等到。 而且,就算他等到了那趟车、甚至等到了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呢?那家伙是个光看外表就力量超群的壮汉,而且从他一锤就能砸碎成年人颅骨的那个场景看来,这力量还不是一般的大。 提到这里,里昂又想起从女人的眼眶里被硬挤出来的眼球了,不禁有点恶心。 面对着那种程度的杀人魔鬼,他根本什么也做不到。摄影又不是真的能摄取人类的灵魂! “等等……那间奇怪的酒吧里的那个家伙,他的力气也一定不小吧?假如我请求他的帮助,会不会……” 里昂可没有什么不要把别人牵扯进事件中的觉悟,尤其是对方也明显是个强到过分的男人,那背后的两把超大的剑可不像是开玩笑的! 只是现在他并没在自己的家附近,也就是不在上次那间酒吧所在的街道附近。想要去那里拉人过来,是不是要先回去再说? 正这么想着的里昂,在步行的途中下意识地看了看街边的建筑,接着就看到了那扇在现代建筑墙上反而异常显眼的木门。 木门上挂着“bar”的霓虹灯,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装饰;四周匆匆路过的人们对那扇门视而不见,只有里昂停下了脚步,一脸纠结地看向了它。 怎么形容呢……这间酒吧是不是有点像是皮鞋脚底黏上的口香糖?有种甩也甩不掉的感觉…… 第七章 亚马逊人 虽然里昂已经打定了主意,但这一天先来到酒馆的却是大个子多斯滕。 在摄影师里昂还在自己世界的地铁站里、等待着一辆好像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列车的时候,多斯滕又一次走进来,对着吧台后面的薛鲤点了点头。 “上次那种酒,再来一杯。” 说着,他从包里又摸出几枚金币来。 “看来你赚钱还挺容易的嘛,这么短时间里又发了财。”薛鲤说着,把钱收进抽屉里,给这个大汉端上了一杯烈酒。 “本来是不会有这么容易的。” 多斯滕的面色有点凝重,不过只是摇了摇头,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坐到了自己的那张桌子旁边。 他不是个很喜欢把自己的困境说给别人听的人,特别是这个酒馆还不在他们的世界…… 没错,他对“来自世界之外”的设定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毕竟亚瑞特火山深处就沉眠着所谓的“世界”嘛……每一代哈洛加斯人的职责都是守卫它,即使是像他一样出门当雇佣兵、展开冒险的人,在一段时间之后也会自觉回到北方高原。 客死异乡的哈洛加斯人,告诉同伴的临终要求往往是“落叶归根”;哪怕强健的身躯已然不复存在,他们的灵魂也会化身为世界之石要塞的永恒守卫。 说回钱的事情……黄金不光是货币,还是比较不错的魔力承载物,所以哪怕是在非人类种族眼中也很有价值。不只是那些像“沉沦魔”一样、有一定智慧的邪恶种族会收集它们,连没有了智能、只凭本能行动的僵尸或野兽也会因其对魔力天生的亲和而捡拾黄金、随身携带。 再生尸身上当然也有,苏醒后慢慢收集的,外加生前就曾随身携带的,只是数量不多。 多斯滕的钱包迅速鼓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临行前从尼拉塞克长老那拿了些钱,还因为他在路上遇到了太多的怪物——多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一直跟着成年战士在野外冒险、帮着开拓田地的人们清理野兽,可从没见过连再生尸这种东西都能成群结队出现的。 他敏感地觉察到,自己生存的世界正有什么不妙的转变正在发生……但他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是个战士,是面对邪恶生物时直接挥着剑往上冲的那个类型,既不能决定世界也不能改变世界;不过他还是吹响了号角,让示警的声音回荡在了群山之中,希望那堆成一堆的怪物尸体和他留在附近的讯息、能够让族里提前有所警惕吧。 见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并没有什么谈兴,薛鲤也只能耸耸肩,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就在此时,酒馆的门又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另一个新客人,同样高大强壮……对于女人来说是这样。 这位女性客人有着金色的长发,高挑的身材,着装风格颇为野性,鲜红色的紧身衣下方露出腹部和肚脐,再往下看,还能看到裙甲下方的两截晃眼的光滑大腿。 她膝盖上下、小臂直到手肘都打着绑带,一副敏捷干练的样子,有着健康圆润的四肢、强韧的腰部线条、隐约能看出的流线型肌肉,优越的比例,偏向小麦色的肌肤,性感的身形像一只雌豹,随时准备扑出去捕杀自己的猎物。 跟多斯滕一样,这位女客人也在身上所有不影响活动的地方都挂上了武器。她背后背着一卷标枪,标枪外面挂着小圆盾,腰上斜挂着弓和箭袋,鞋子旁边插着剥皮刀和匕首,两侧的肋骨下方还绑着皮带、用铁环挂着两柄月牙弯刀。 她脸上涂画着红色的闪电战纹,但即使这样也能看出那剑眉下面容的美貌与英气。即使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也没有任何认生或者不好意思的感觉,只是大大方方地扫视了一圈,还向着与她对上视线的其他客人点了点头。 这位女士走过来,就在旁边的某张桌子一旁看到了多斯滕,嘿嘿一笑,自来熟地坐到了同一张桌子的另一把椅子上。 “唷,高地人!你好啊,很少在群岛看到你这样的战士呢。” 其实她张嘴的第一句话是想叫“蛮子”的……但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别的人大概对这种来自文明边缘的部落民们有些优越感、报以鄙视吧,不过亚马逊人肯定不会。论起门户开放的程度来,斯科沃群岛还不一定比得上北方高地的部落呢。 多斯滕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以作问候。 亚马逊人全都是女性……这个跟她们的社会习性有关,这个世界的人都习惯了。不过千万不要因此而看轻她们的战斗力,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能光凭自身的力量和技巧跟哈洛加斯人叫叫板的种族,那一定就是亚马逊人。 这位亚马逊女士也拿出两枚一样的金币交给走过来的黛格,顺便还好奇地看了看她的打扮,接着又回头问:“我叫卡西娅,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帅哥?”听到这话的薛鲤表示情绪不太稳定,一个两米多高、满身肌肉虬结的光头大汉竟然被称为小帅哥?不过仔细看看,多斯滕的面相的确还很年轻。 “多斯滕。我没在群岛附近,不过我想……这间酒馆既然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那你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能走进来。” 哈洛加斯人这么回答。 亚马逊人卡西娅皱了皱眉,她也不是没有奇怪的感觉……这片大陆上的国家她基本都去过了,倒真没见过有一个地方的居民像刚才跟她对上眼的客人那样,黄皮肤、黑眼睛、喜欢穿长袍。 说这里是异世界吗?倒也能说得通。 而且,头顶的灯不像有什么魔法力量的支撑,但是光芒却明亮而稳定,比起任何一个贵族家里的油灯都要更好。 “怪不得刚才走进来时有种使用传送门的感觉。” 卡西娅摸着下巴,低声自言自语着。 传送法术是庇护之地最普及的法术之一,甚至没有任何魔法力量的平民也完全可以使用,只需要撕开专门封印了该法术的卷轴,在魔力回路被激活之前把它扔到地上,就能制造出一个能够通到卷轴记录中指定地点的传送门。 这种法术的推广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赫拉迪姆教团的研究……那使得制造卷轴的成本大大降低,一个准备了足量法力药剂的法师学徒一天之内就能制造出上千张。 赫拉迪姆……又一个早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名字。 起码除了传送卷轴相关的事情之外,卡西娅对这个教团都做过什么完全不了解。 等黛格给她端来了一杯气泡酒,看着杯子中粉里带金的半透明酒液,她除了倍感惊艳之外当然也进一步地诧异起来。 庇护之地可没有这么好的酒,她十分确定。 她低声对着这个年轻的高地人说了声抱歉,端着酒杯走到了吧台前。 “……老板?能请你介绍一下这个酒馆吗?” “当然了。”薛鲤放下手里捧着的书,“虽然该说的已经都写在那边的白板上了,不过我愿意为您解答,客人。” 又把这间酒馆连接各个世界的特性介绍了一遍之后,薛老板还特意强调:“一般情况下,来到了这里的客人都即将遭遇到足以改变人生的重要事件。祝你们好运。”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佐证他的话,某个自由摄影师也在此时走进来了。 里昂的表情比桌子边坐着的两个人要负面许多,感觉结合了挫折、恐惧、震惊、绝望等各种情绪。 他刚一看到多斯滕,就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赶快走了过来,对着这个壮汉恳切地说:“……请您一定要帮帮我。” 正在喝酒的多斯滕听见这句话,只能请他坐下来,详细地问问自己到底能帮到他什么。 所谓不打不相识……虽然一见面俩人就闹了点小冲突,不过这完全不是对方的错,倒是反应过度的多斯滕责任更大。虽然那事已经过去了,他还是觉得有点抱歉,如果有能帮得上对方的地方他不会推辞。 不过里昂要说出的事情可能没有那么普通……喝了杯酒,稍微稳定了精神之后,他对着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讲起了自己的见闻。 随着他把自己经历的事一点一点、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多斯滕和走回来坐在桌边的卡西娅脸色都越来越凝重。 多斯滕不太善于言辞,只能转头望着卡西娅,等她开口。 这个亚马逊战士咬了咬牙,也不管这两个的事情是否与自己有关了,直接问道:“最重要的问题是,你确定当时没有从凶手的脸上看到满足感。” “绝对没有,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事情……”里昂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的表情完全平静,就像在完成一件已经做过千百次的工作。” 卡西娅微微闭上了眼,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愤怒:“天生喜欢为恶的人,在那种时候绝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们要不然会像沉沦魔一样怪叫,要么就会像被附身了一样露出扭曲的神情来。我真好奇是哪种恶魔造就了这样的家伙。……高地人,你叫多斯滕?这是你的朋友,你要帮助他吗?” “走吧。” 多斯滕的回答很简单,朝着亚马逊人点点头。 庇护之地的人都知道,哈洛加斯人和亚马逊人是你能找到的最忠实的盟友。 [113.第113] 第八章 文明疆域 准备前往另一个世界之前,多斯滕简单地跟自己的新战友讲了讲自己的发现。 他说:“世界已经变得没那么平静了,亚瑞特山脚下的冰层中,无数的再生尸在蠢蠢欲动。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在暗中活动,只是我并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 卡西娅点了点头,一边检查着弓弦一边表情严肃地回答:“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在回到群岛之前,我一直在鲁高因附近接受战斗雇佣,那里的怪物们最近变得更加凶暴了,本来平静的商路不再那么安全了……甲虫、秃鹫、巨鹰,不管什么东西都突然嗜血起来。” “那么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多斯滕问她。 “……不知道……我猜这世上没人能知道。也许这只是魔力潮汐造成的普通现象,但也许这就是一场更大灾难的前兆。可惜的是,我们谁都没法预知未来。” 说到这里,卡西娅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突然一变。 预知未来吗……族里还真的曾经有这个传说,说是斯科沃群岛上曾经不只有好战的亚马逊人存在,还有过另一支全部由身体不那么强壮的女性组成的秘密团体——盲眼修女会。 她们掌握的神器“盲眼”,能够看穿时光,通晓过去、预测未来。 因为亚马逊那名声在外的对待男人的残暴,盲眼修女会曾经向长老们作出劝诫;但长老们当然无视了这个完全没法在一个尚武的民族掌握权力的组织。 从那天起,盲眼修女会就带着她们的神器匆匆离去了,据说最后一支后裔还曾经参与了封印恐惧之王迪亚波罗的崔斯特瑞姆之战。 第113节 上次亚马逊听到来自这个组织的消息,就是外界的商人带来的:修女会占领了大修道院,她们的领袖阿卡拉成为了当地的教长。 “盲眼”一定掌握在她的手里,假如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看穿这些罪恶背后隐藏着的黑暗……那么一定是阿卡拉。 修女会与亚马逊的历史渊源立刻让卡西娅想到了这个人,她仔细想了想,向着多斯滕说:“高地人,我有个可能能够了解发生了什么的方法。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前往崔斯特瑞姆?” “可以,我正想在南方呆上几年。” 多斯滕一口答应。 当然,那得是两人解决了里昂遇到的问题之后。 对于他们刚才所讲的话题,这个自由摄影师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其他世界的人一定很难理解,为什么庇护之地的人们总是会表现出对异类生物的绝对厌恶、并且能够迅速搭成伙一起战斗。 原因很简单:不懂得这么做的人早就死光了。 这是个多灾多难的世界,是在血和火中一步步锻造而成。 来自地狱的恶魔们腐蚀了大地上的很多东西,让不少生物都成为了它们的帮凶,最残酷的时代里甚至连呆在城市里、跟大家在一起都难保性命安全。甚至地狱魔神公然行走于世、人类的数量在几年内锐减到不足原来的一成,白骨盈野、血肉堆积成山,那样的日子也才过去没多久。 庇护之地的绝大多数人,对于“恶魔”都有着切齿的痛恨,平生要是能做出什么给恶魔添堵的事,那才叫不枉活了一回。 之所以说是“绝大多数”……嗯,恶魔能提供给人类的东西往往看起来更加诱人。 并且,它们的邪恶其实正来源于世界自身。 恐惧、憎恨、毁灭,愤怒、痛苦、谎言、罪恶,哪个人类心里完全没有过这些阴暗的部分呢? 在哆哆嗦嗦的摄影师带领下,两个高大的战士来到了另一个时空的纽约。 时间正值傍晚,华灯初上,街上仍然热闹。 大大小小的汽车从几个人面前驶过,远处时代广场的灯光几乎把那片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夜空照成了白昼。汽车的引擎声和鸣笛、商店的音乐、附近建筑工地的施工声音,各种各样的噪声纷至沓来,吵得两个没见过这阵势的战士迅速皱起了眉。 “真棒,我感觉已经身在地狱了。” 卡西娅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里昂咂了咂嘴,毫无灵魂地回复:“赶上了晚高峰嘛。这些人在路上得堵个一两小时,明天早上再反方向重复一次……现在地铁里应该也是挤满了人的,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我今天在那地铁站蹲了一天都没有等到那趟列车,可能它只会在午夜出没。” “有道理,午夜往往是恶魔们最喜欢的时间。”卡西娅点头赞同。 步行对于他们这种常年在外奔走的战士来说算不上什么。曾经她也一口气绕着家乡的小岛跑了一周,除了出了一身汗之外没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亚马逊人就是这样。 身边那个沉默的大个子更是如此,据说野蛮人成年、能够独立生活的标志就是能一口气徒手从北侧的冰壁爬上亚瑞特山。她都想象不到那会是个怎么样的画面……冰面那么脆,又不会有什么尖锐凸起,怎么借力呢? 多斯滕此刻在想着另一个问题。 不用说,这是他第一次前来异世界。据说实力强大的法师们能撕开次元传送门、前往世界之外,在他看来,酒馆的薛老板一定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本来身在另一个世界、与周围人的衣着完全不同的他们,应该很是吸引周围人群的注意。不过纽约的人们就好像行尸走肉,从他们身边脚步快速地走过,就算被他们的高大强壮、奇特的武器盔甲吸引了目光,也往往不会停留下来。 对这个疑问里昂也如此回答:“晚高峰。” 如果不是赶着回家、或去打另一份工,纽约人看到这种质量过硬的变装还是会停下脚步看看的,说不定还要拍个照上传到社交媒体。 不过在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已经累了或者饿了,不会有闲心关注两个coser。 即使美国人也不是所有时候都那么闲的。 倒是对于两个天外来客来说,这个世界的风景分外的新奇。 脚下踩着平整的街道,四周的大厦好像一直通到天上,玻璃窗里的灯光下还有一个个正在忙碌的身影。四周路人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每一件都是整洁妥帖、材质和剪裁都要好过他们曾经见过的皇室贵族所穿的所有衣服。 很多人手里还拿着一个方形的黑色小盒子,放在耳边,好像靠着它在跟远方的另一个人对话。 甚至在走了一会、在某个变幻着颜色的灯柱下面等了一会之后,里昂身上也响起了嘟嘟嘟的声音。 这个在两人看来有些瘦小的男人接起了电话,对面传来的是女友的声音:“里昂,我下班了,怎么没看到你在家里?” “我太闷了,出来转转,拍几张照片……没事的,你要是饿了就先吃饭,不用等我回来。”里昂说道。 “不,亲爱的……”女友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里昂打定主意不想让她参与这件事,好说歹说地把她哄住了,叫她在家安心等着。 这些显然都是文明的结晶……而且是跟多斯滕和卡西娅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文明。人们自身的战斗力并无任何长进,不过把工具制造得越来越精巧,就像那个曾经被野蛮人一巴掌打翻的照相机一样,明明是那么小型的机器,却能利用“光影”从时光中切下一瞬间。 不过两个战士也并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即使难以避免地被这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但还是默默地跟在里昂的身后,在人潮之中向着地铁站走过去。 即使纽约地铁里已经发生过几次枪击事件,纽约运输署mta也依然拒绝在地铁中加装安检系统。比起乘客的人身安全遭遇到的威胁,冒犯乘客的自由显然是更大的问题……在美国这是个很严肃的政治论题,而且出发点本身也没什么不对。 枪击永远是小概率时间,但公然侵犯自由的口子一开,这个国家的立国之根本、存在的正当性就会被彻底否定了。 真正的现代国家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少了这个“正当性”。 等几个人好不容易逆着人潮进入了地铁站,流连在站台与列车间的乘客也已经少了许多。 里昂甚至还有时间摸出照相机拍下几张照片,惹来了亚马逊人的进一步好奇。 “你说你手里拿着的东西能把你看到的情景记录下来?但这有什么用呢,被你‘拍摄’的这些人也并没有花钱请你来。” 在卡西娅的印象里,还把摄影和油画当成相差不多的创作形式。在她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单纯为了艺术目的进行创作的画家,最接近“艺术创作”的作品往往就跟宗教有关。更多的时候,只有那些有钱、有时间的贵族大人们会雇佣画家,为自己或家人留下一幅肖像。 生存需求还没有被彻底满足的时候,人们对哲学或艺术的追求是会被压抑的。 “我希望探索城市的暗面……那些平素无人关注的东西。”里昂回答。他今天出门时并没有带作品集,不然可以给这两位异世界的朋友看看。 到底什么才是能打动人的、会被注意到的作品呢?假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士们都能立马被吸引,那不就证明自己走的路是对的吗? “你说的……银色的‘列车’,是那边那辆吗?”就在这时,多斯滕突然开口,他的视线看向了另一侧的隧道里、没有在运行的轨道线路上停着的一趟列车。 第九章 尽头的车厢 正如里昂描述……那些方形的盒子通体银灰色,闪烁着冰冷的光。 本来多斯滕也是没有注意到的,因为那趟车并没有停站,而是在隧道的另一头、幽深的黑暗中、备用轨道上静静地蛰伏着;直到上一趟列车开走,哈洛加斯人才能走到站台边缘,好奇地往两边张望,结果就发现了那东西。 所谓的“列车”,在多斯滕和卡西娅的理解中,应该跟战车差不多吧? 在庇护之地也曾经出现过某些不靠畜力、自身便能移动的战车,一般归类为大型战争机械,用魔法驱动、运送兵员或物资。 比起来,这个世界叫做“列车”的东西只不过就是走得更快、装载得更多而已。 从站台上探出头、向着那边的备用轨道看了看,多斯滕又转过身看向同样在张望着的卡西娅。 亚马逊人知道他想问什么,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魔法的痕迹。 同样是身体强壮、个体战斗力超群的种族,亚马逊人还额外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她们的象征是雷霆,据说最强大的战士举手投足之间都会带着奔涌的闪电,任何被她们瞄准的敌人都会瞬间被毁灭。 因她们那远比哈洛加斯人高的魔法亲和力,多斯滕在这方面决定求助于卡西娅、并相信她的判断。 也就是说,这“列车”哪怕再奇怪,也并不是恶魔或者什么变态法师的造物。 112街地铁站的管理一如既往地松散,并且因为晚高峰刚过,还有一些乘客正从新到达的列车中鱼贯而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卡西娅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悄悄地闪身到某个柱子后面之后给另外两个人打了个手势。 三人避开人们的耳目,从一盏已经失灵不亮的灯下跳下了轨道,鬼鬼祟祟地摸到了那辆银灰色列车的附近。 比起卡西娅来,多斯滕显然并不太习惯这种行动方式……他的体型太大了,身上的武器也不小,一走起路来就叮叮哐哐地撞得直响。 不过托112街站这些完全不称职的工作人员所赐,他们一路走下来倒也没有被发现。 这辆奇怪的地铁列车周围被缠上了警戒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里昂报警之后直接被封存了的……但是摄影师想着,为什么之前自己没能发现它呢? 按理说,这辆列车的体积真的不小,他今天早些时候又在同一站几乎呆了一天,是不可能忽略它的。 忽然,打头阵的卡西娅手掌一抬,立刻俯下身。 身后的两个男人也跟着蹲下身体、屏息静气,把自己隐藏在车身的阴影中,只听见列车对侧有两个人对话的声音隐约地传来。 “……不知道长官为什么那么确定。之前不是说那家伙被赶走了吗?” “既然长官有命,我们听命行事就是了。如果那家伙不来不是更好吗……我真觉得这趟车有点吓人,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又从车厢的另一侧逐渐走远,并没发现这边还蹲着三个人。 卡西娅皱了皱眉,向着身后做了几个手势,示意野蛮人多斯滕呆在这别动、盯着两人的后路,然后拽着摄影师里昂缓步前行,悄悄地摸上了每道门都敞开着、里头一片漆黑的列车。 为了看清车厢里的状况,卡西娅从腰间挂着的小包里摸出了一块橄榄形、好像是木头雕成的东西,稍微擦了擦它,就让它发出了微光,勉强能够照亮两个人前进方向上的道路,又不至于亮到让车厢外面的人察觉不对。 只是卡西娅的表情却稍微有些不对……这东西本该再亮一些的。难道这次又买到了次品?还是说里面的充能已经马上就要耗尽了? 她没时间深入考虑那些问题,只能继续按照摄影师指出的方向朝着车头前进。 两个人尽量放轻了脚步,压低身体,手脚并用,免得撞到车厢里的钢铁件、发出声响。因为动作幅度小、前行谨慎,卡西娅和里昂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长时间的沉闷和黑暗中,摄影师忍不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起想象来。 这样的前进让里昂心里多了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总觉得两个人好像正在一步步地走进不见底的深渊。 不过是他从酒馆里把这两位战士请来的……哪怕几个人真的在此坠入地狱,也是他一手造成。 就在他的心里渐渐又一次生出恐惧感来的时候,两个人打开车厢中间的一道又一道门,渐渐接近了车头的位置。 卡西娅把那块发着光的东西又收回了包里,因为前方的车门中已经透出了光芒……这最后一节车厢里面是亮着灯的。 亚马逊人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从气窗口稍微探出头,但是没有在灯光下发现人影。 “呆在我身后。”她低声吩咐道,伸手抽出了靴子旁边插着的匕首,慢慢地拉开了车厢的门。 这样的灯光跟她之前在酒馆里见过的很像,不过更加冰冷、没有温度。 这其实是一件很反直觉的事情,现代的人工光源虽然亮度上比之前的时代更亮,但不一定总是伴随着热。一个生活在没有“电”的时代的人,第一次到达现代世界,大概都会被震撼得不轻。 但在今天遭遇过的文化冲击里,这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了。 借着这节车厢里的灯,卡西娅终于能看清车厢里究竟有些什么。钢铁的座位一定是给刚才那些从其他形状的“列车”里走下来的乘客们坐的;他们不像是战士,只是这个世界平凡的居民。 是怎么样的文明,才能把这样便捷、一看起来成本就很高的工具普及到普通人呢? 食物、交通、衣物、高楼,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妙优越,就好像这个世界的物质资源无穷无尽。 卡西娅当然不知道,即使在文明如此发达的世界,在地球另一端就有无数的人、许多个国度,他们的生活水平之低、科技与社会之落后令人根本无法想象。 她只是想,跟这座城市里见过的人们相比,庇护之地的人们不能说是生活、只能说是活着。 光是安安稳稳地在明天早上继续睁开眼睛,就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严苛的自然环境、偶尔出没的魔物,未能预见的天灾,横征暴敛的税吏……几个人类王国真正的底层民众们其实都是这样地生存着,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半死不活。 那些人眼中、对于层出不穷的苦难只有平静而麻木,卡西娅都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只不过没想到,在这种人类文明高度进步、甚至不需要在战火中锤炼自身的战士们也能很好地活下去的世界,在这种物质资源丰富到每个人都能享受这种生活的世界,她从路人们的眼中看到的还是一样的眼神。 不,不能走神…… 卡西娅突然惊醒,因为这节车厢里虽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她凭借着天生的敏锐感觉还是发现了异常。 没有血腥味,没有能够让正常人察觉到的危机感……但邪恶的确潜藏于此。 就在她感觉到不对的下一个瞬间,她的耳朵突然跳了跳,被她留在身后、现在才刚刚踏入车厢的“摄影师”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好像正要张开嘴喊些什么。 紧接着就是心脏剧烈地加速跳动,四肢末端的手指和脚趾都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作为一个战士、她在各种各样的战斗中磨炼出来的直觉正在向她示警。 亚马逊人猛地一歪肩膀,借着腰背的力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硬是翻了个身,手里的短匕首向身处位置的上方挥出一道刀光。 摄影师里昂的喊叫声这时才在身后响起:“小心!” 往上递出的匕首撞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发出了“嘡”的一声巨响,去势顿止,无法控制地往后一挫。 战斗经验丰富的卡西娅毫不犹豫地放开了手,为了这已经无法再握紧的匕首伤到自己的手指或手腕就不划算了。 [114.第114] 她灵巧的身形好像弓弦般弹起,正好躲过了那不知道什么武器的猛砸,也避开了自己那被打脱了手、变了形、往下旋转切来的短刃。 沉重的碎肉锤带着风声砸到了车厢的地板上,在厚厚的金属上砸出一个并不算浅的坑,又以相似的速度弹起。 碎肉锤背后露出的,是一张堪称死硬的脸。 这个男人身材粗壮,留着平头,高鼻梁、深眼窝,下颌的咬肌强壮到几乎让人怀疑是增生的程度,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瞪着,又好像根本没在看人;他身上穿着那套灰色的正装,领口和袖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紧。 他没有与任何人沟通的兴趣,紧紧地闭着嘴、抿着嘴唇,握稳了锤子,向着面前的女人又是一记猛击。 卡西娅早已经在另一边站稳,看见他攻击过来,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就是你啊……” 那柄锤头上萦绕着受害者的怨恨,她在看到这男人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正是那个“摄影师”要找的人,可能就是地狱恶魔在人间的代言人。 不过是哪个恶魔控制了他,这个就需要在战胜他之后再来进一步调查了…… 希望不要是自己熟知的那几个,恶魔们把手伸到其他的世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卡西娅这样想着,对着男人举起了弓,那上面正架着一支棱锥羽箭。 第114节 第十章 死而复生 弓箭,对于亚马逊人来说简直是一心同体的伙伴,是肢体的延伸,是灵魂的另一个载体。 从能站直、能拿得动弓开始,每一个亚马逊人都会被自己的母亲带往森林边缘,教导她们怎么让手中的箭矢飞向目标。 十岁到十二岁的时候,亚马逊人通常就会开始独自狩猎,一开始只是面对一些小型猎物,后来扩展到豺狼虎豹、大型飞鸟,最后则是拥有各种魔力的野兽。 任何一个成年的亚马逊人,都在之前的人生中射出过至少三万支箭。亚马逊人使用的弓,除了那些用魔法力量加强自身的战士之外,往往只能被北方蛮子拉开…… 成年之后,像是卡西娅这种选择成为雇佣兵的亚马逊人就更是每天都在打仗、从来没停下来过。 不夸张地说,她闭着眼睛都能射到二百米外树枝上的鸟,顺便把整个森林烧了。 这并不是修辞手法……而是现实的字面描述。 庇护之地懂行的人都知道,亚马逊人的弓箭和标枪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分明看见了亚马逊人射出的箭从一支变成两支,两支变成四支、从四支变成八支,横扫面前的一切敌人。还有人说,亚马逊人的标枪一出手就带着闪电,好像雷霆一样奔涌过宽阔的空间,带来“平等的毁灭”。 那些技巧,卡西娅也会。她在族里的时候就是同一代女战士里掌握最多战斗技巧、熟练使用最多种武器的那个,堪称进攻万花筒,战争技艺的教科书。 不过此时这种情境下,只有一种技巧最为适合……那是一般被称为“冰冻箭”的魔法箭术。 尽管在群岛之中,亚马逊人常年居住的那个岛上不会有冬天的来临,但是另一座费力奥岛上、卡克由斯山脉的顶部却终年被积雪所覆盖。 在山峰上的冰洞里,坐落着神灵卡克由斯的王座镜之殿。 来到镜之殿参悟武艺、磨炼技巧的亚马逊战士都会射出带有冰冻威力的箭矢,其本质是借助体内的魔法力量来改变周围的自然元素,让箭矢被冰封与雪崩般的寒气围绕,被击中的敌人都会立即被冻结、承受巨大的痛苦同时无法再行动,却不会立即死去。 当然……除非那一箭刚好命中要害,从物理上要了敌人的命。 从刚才那一锤的力量和速度判断,面前的男人是不会被这一箭本身的力量杀死的;毕竟她不想只是弄死一个被恶魔控制的人,而是要从他嘴里问出更多的东西。 见鬼,假如自己也有像之前在库拉斯特遇到过的那个、叫“祖尔”的拉斯玛教徒那种、玩弄灵魂的本事,就不用担心了,先杀再问也是一样! 不过出乎卡西娅意料的是,即使是她已经熟练使用过几百次的“冰冻箭”,也在离开弓弦之后失效了。 箭矢上缠绕的魔法力量甚至在掠过她握弓的手指之前就崩溃逸散了,最后射出去的箭不仅没有引发寒气,还普通地在空气中抖动起来,最后噗哧一声没入了眼前男人的胸口。 从位置上来看,这一箭应该是穿透了他的胸口和肺部,只在男人胸前留下了不断颤动的尾羽。 拿着碎肉锤的男人动作突然停止,他沉默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口涌出的血液,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手里的锤子也铛啷啷地滚到一旁。 “糟了!” 卡西娅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强的男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不过……那支冰冻箭失灵了,没能冻结他的创口,假如肺部漏气、并且伤到了主要血管造成大量出血、呛血堵塞气管的话,是很容易叫人迅速没命的。 作为亚马逊一族骄傲的战士,卡西娅什么都会一点,就是不会医术。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从包里掏出治疗药剂来,但……眼前的男人没有给她这个时间,已经明显地断了气,污浊的血液从那整洁西装的身下聚成股,流往、填满了刚刚金属的锤头在地板上敲出来的凹坑,又向着车厢边缘的方向流去。 后面跟着的摄影师里昂已经看呆了,刚过去了多久,几秒钟都不到吧……他曾经这么害怕的这个凶手、这件事情,就被面前这个女人轻易地解决掉了? 卡西娅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武器,从地上捡起那把已经变形的匕首,看了看之后扔在一边,蹲在碎肉锤杀手旁边,伸手掰开了他的嘴。 她从刚才起就感觉对方的嘴里有点奇怪……果不其然,手指头伸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摸到本应该存在在那里的东西——舌头。 她与里昂有着类似的疑惑……就这么结束了吗?应该不可能吧?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家伙是怎么在这所谓的“地铁”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还杀掉那么多人的? 该不会是这个世界太过富裕和平,以至于连维持秩序、执法的组织都不需要存在了吧?也不对啊,不管再怎么富裕,只要是人类,那互相伤害和犯罪都是免不了的……有犯罪,就一定需要有执法者。 哪怕没有了贵族、没有国家,人们也会默契地自发形成一套大家都能认可的规矩的,这是集体生存的必需品。 心理脆弱的摄影师看着她的动作都有点要吐出来的感觉,只能先扭头看向一边。 卡西娅则是毫不在乎地又把男人的尸体翻过来,在他浸透了鲜血的前襟里掏着。她没见过这种衣服,不过一般来说,每个人出门时都会把重要的东西贴身携带吧?说不定这件衣服的兜里就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从而让她抓到进一步调查的线索。 不过还没等她找到什么,躺在地上的男人瞪大的眼睛突然转了一转。 本来已经扩散失焦的瞳孔迅速收缩,男人胸口被一箭穿透留下的贯通伤呼噜噜地响起来,那是随着肺部的扩张、伤口被吹出血泡的浑浊噪音。 亚马逊人后颈一凉,毫不犹豫地放开手里的东西,双腿用力,一个后滚翻,迅速回到了车厢门口的位置,猛推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摄影师往后面的车厢一摔。 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伸手举起了一排金属座椅,挥舞着那一大团沉重的钢铁重重地冲身体上方横向挥舞开去,巨大的力量把车厢侧面都砸了个大洞。 好的,虽然没有恶魔的臭味……但这个行为已经坐实了,面前的男人确实是受恶魔控制的。 神灵和恶魔都有能令人死而复生的能力,区别在于靠恶魔复生的人一定会在行为方式上向恶魔靠拢,比如喜欢施虐、热衷于破坏规则等等,具体则要看被复活的这个人信奉的是哪一位恶魔。 现在已经不能把他当成普通的杀人嫌犯来处理,当然也不适合再考虑是不是杀掉他就会破坏线索的问题……卡西娅举起弓,旁边的摄影师甚至没看到她的动作,就听蹭蹭蹭的一连串的弓弦鸣响,一大把箭几乎在同时被射了出去,伴着风声夺、夺、夺地插在了那个男人的胸口上,几乎把他射成了马蜂窝。 但是飞向他头颅的那几只箭,却被他抬起手臂、用那粗壮的手臂肌肉挡了下来。 那身灰色的正装已经被鲜血浸湿,那个男人仍然闭着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从手指、从衣角滴下的血让那张脸变得异常恐怖,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要毁灭这种看上去根本不会死的怪物,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借助于魔法力量……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魔法在这个世界根本不能起效;卡西娅的冰箭已经证明了这条路在这里走不通。 庇护之地里也有一些怪物是不会受某种特定属性的法术伤害的,但眼前所见的情况与那些还有不同。之前卡西娅遇到的顶多是“命中了但没有造成效果”,也就是火焰箭射中但没有燃烧,闪电标枪命中了却没有引发雷霆;这次却是“从一开始就未能存在”,她体内的魔力刚刚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就迅速崩解了。 往好了想,可能这个世界的魔法原力非常“钝”,不容易被撬动;往坏了想,可能这个世界根本不允许魔法的存在。 当然了,不能用魔法,不代表她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既然对方还是有实体的,那干脆就把他切碎好了! “多斯滕!” 她突然叫道。 伴随着一声声沉重而快速的脚步,一把大剑突然从车厢被砸出的缺口中出现,把整个侧面车身都撕成两半,然后就是轰隆一声,野蛮人多斯滕直接跳了进来,扬起头一声大吼。 也不知道他的肺活量有多少,总之摄影师里昂觉得他的咆哮好像手榴弹爆炸一样,在车厢里回荡出巨大的音量。那声压如有实质般地将正要捡起碎肉锤的男人震退了几步,还让在场唯一一个普通人捂紧了耳朵,感觉脑子都直发晕。 “速战速决!”卡西娅喊。 到了这种程度,想不引起附近人类的注意都难,不过两个人还不能确定这个世界是不是欢迎他们,所以最好就是快点把眼前的敌人解决掉、然后找机会离开…… 多斯滕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空着的手抽出了另一把双手剑,两把又长又重的剑刃在他手里显得异常轻巧,被他擎着,如同旋风一样向面前浑身是血的男人卷了过去。 第十一章 直面地狱 和亚马逊人卡西娅比起来,多斯滕的战斗就要凶暴得多了。 他没有使用什么魔法力量,当然也完全不需要;哈洛加斯人的战斗力全靠强悍肉体和对于武器技艺的熟练掌握,用来对付对面那个男人绰绰有余。 还没等后面的卡西娅和里昂看清楚,多斯滕已经把那个正装男人顶在了车厢尽头,两把大剑好像龙卷风一样咆哮着撕咬着他的正面,很快把他身上的衣服、卡西娅射出去的箭、衣服下面的血肉一起切成了碎屑,沿着刀锋切割的方向溅洒而出。 他的剑很快,就像是腰上、背上、臂膀上装了什么每分钟几千转的引擎一样,很快就把男人连同背后的车厢一起切得破破烂烂,这才暂时停了下来。 半个胸膛都直接消失掉的男人这回直接倒在了地上的血泊里,没能再爬起来。 不过卡西娅还是不放心,她把短弓收回了腰间,伸手到背后抽出一支标枪,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一枪穿透了厚厚的金属、把男人的脑袋钉在了车厢地板上,这才问身边刚刚把两把双手剑收回背上的野蛮人:“你见过这样的怪物吗?” “这不是怪物……他身上没有再生尸的臭气。他是个人。” 多斯滕摇摇头。 “人吗?”卡西娅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她可不会就只按照生命的形态来区分人和恶魔。哪怕这个家伙曾经是人……在他如“摄影师”所说、向无辜者的头颅挥下武器的时候,那他在亚马逊人的心中已经被自动归为怪物一类。 这两个战士能够在车厢里的血肉杀场中自如地交谈,不过身后那个摄影师里昂可早就受不了了。他一边干呕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却撞上了另一个人。 背后的人打着手电筒,往转过来的他脸上乱晃,让他根本看不清什么。 不过那个声音却很熟悉,正在询问着他:“里昂·考夫曼先生?” 里昂伸出手挡着眼睛,但听出这是那个黑人女警官的声音,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说道:“警官……您能赶到实在太好了。” 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两个大汉就突然冲上来,把他按倒在了黑暗冰冷的车厢里,将他的手臂拧到腰后边扣上了手铐。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警官!警官!倒在那的是个凶手,是个杀人犯啊!” 里昂高喊着,不过女警官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朝着前方默默地挥了挥手。 车厢尽头的两个战士正回过头来,却只见一群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头盔的人从后面的车厢里冒了出来,朝着他们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多斯滕完全看不出来那东西是什么,不过亚马逊人卡西娅已经感觉到了……虽然没有弓臂、没有弓弦,但那东西有形状奇怪的望山、有平直的主体结构和下方便于持握的手柄,绝对是像弩一样的投射武器。它们前面那个漆黑的小洞,要不就是能喷出火焰、要不就是能射出箭矢。 她瞪起了眼,还没能叫出“来者不善”的时候,就听到砰砰砰的声音响起。 那些奇怪的投射武器果然冒出了火光,以她超越常人的反应速度,甚至能看到速度超级快的黑影飞出洞口、朝着这边过来。 在那一刻,身躯高大的哈洛加斯人多斯滕本能地怒吼了一声,从她背后摘下盾牌,猛地踏前一步,伸手举起了盾。 这面小圆盾显然是配合单刀或者短标枪使用的,根本没法覆盖他堪称庞大的身躯正面。 对面的人们举起的是冲锋枪。 幸好冲锋枪的枪口动能并不太高,凡是落在盾牌上的子弹都没有击穿那厚重的金属;但即便如此,卡西娅也还是听到了跟箭头贯穿猎物身体时类似的声音。 身前的野蛮人连哼都没哼,硬是顶着盾扛下了所有冲击力,直到倒在地上的里昂拼命挣扎起来、吸引了这些人的注意力,才扔下已经彻底变形、甚至某些地方还有了裂纹的盾牌,对亚马逊人说道:“走!” 一边说着,他一边猛地跳起,在车厢上方撞了个大窟窿,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之中。 卡西娅的动作比他还要快,早在他说出那个字的一瞬间,她就突然消失在了车厢灯光的笼罩范围中。 这节车厢里只剩下了一根把某个男人钉在地上的标枪、一块已经坏得不成样子的圆盾、还有一堆制作精良的羽箭。 被按倒在地上的摄影师里昂此时反倒安静下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现在反抗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 黑人女警官的声音已经又一次响起:“封锁周围,别让那两个奇怪的家伙跑了。另外,把所有武器送到‘暗房’,接下来的事情跟你们没关系了……记住,给我把嘴闭严了,回头升职加薪的什么都不在话下;如果有什么媒体或者其他人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你们知道后果的。哦,把这个男人留在这,别问为什么!” 周围的战斗部队领命整理了现场、执行任务去了,这节车厢里只留下两个活人和一具死尸。 黑人女警官这才蹲下来,对着趴在地上不动的里昂认真地说:“你也许还不懂,但你是个幸运的人……很多人甚至会嫉妒你的。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试图反抗。” 反抗什么?反抗执法吗? 里昂还想辩解一下,毕竟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而且现在被按在了地上、铐住双手的他也已经没有了那个能力。 不过他刚刚挣扎着抬起头,就发现黑人女警官也已经离开了。 从车厢尽头的那堆破铜烂铁之中,那个不管怎样就是没能杀死的男人又一次爬了起来。 本来插在头上的标枪被女警官带来的战斗人员清理了,可能这就是他还能爬得起来的原因。 这极度违反常理的画面叫他一时之间彻底愣住了,直到再看到那个人摇晃着重心依然失衡的身体走过来,全身上下都是一片鲜红,中枢神经终于在惊吓中失灵了。 他被吓昏了过去。 当他再度找回失去的意识时,已经又回到了那趟正开往终点站的列车上。 也不知道被打得稀烂的车厢是怎么被迅速修好、清理干净的,又或者只是把那节车厢抛掉、把倒数第二节连上车头……总之他又回来了。 窗外隧道里的黑暗中不时有什么东西掠过,车厢里惨白的灯光好像在带走每个人身上的温度。 直到周围的环境和自己的状态映入了眼帘,他才知道那不是错觉……他正被头朝下挂在车厢里,整个人都被剥得一丝不挂,脚腕那里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万分惊骇地往双脚的方向看去,只见本来应该挂着拉环的地方竟然是冰冷的肉钩,闪着寒光的尖端正从踝关节的缝隙中穿过,把他如同屠宰场里的肉猪一样挂在了地铁之中。 接收到目前状况的摄影师忍不住又开始惨叫起来,不过车厢里没有人回应他。 四周望去,不管男女都是赤条条地被悬挂起来,大概足足有十几个人;但是他们都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体征,颅骨侧面被碎肉锤砸得凹陷下去,双手无力地向下耷拉着,跟他里昂一样,全身赤裸,手上戴着手铐。 疼痛令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在尝试过解下自己、却发现自己没那个本事之后,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疑问就是: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 不过那个挥舞碎肉锤的男人又走了过来。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整洁的灰色西装,之前受到的伤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是一直咳嗽着,可能是只有外表恢复了正常,肺部乃至于其他脏器的伤势则并没有。 里昂的心里不由得在想,刚才我可是看着他的眼睛被那支标枪插进去的啊?透明的液体和血水一起飞溅出来了啊?怎么现在却看他两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这边呢? 男人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能是想说些什么,不过没人听得见、更没人听得懂。 [115.第115] 不过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残忍的愉悦或者变态的满足,只是一片平静,和一丝掩藏很深的绝望。 在灯光中,男人抬起了脚,狠狠地踹在了里昂的脸上。 里昂被踢得措手不及,脑袋晕得像是坐了八个小时的云霄飞车,以至于自己已经被放下来还不知道。 他鼻子里流出血来,双眼失焦,手脚更是连动都动不了。 正装男子继续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非常整齐的工具包,打里面抽出一把不到十厘米长的小刀。 这家伙先是看向了自己的身后,过了一会,才按住了地上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里昂,手里的小刀朝着摄影师的胸口直戳下去……但他并没有杀死自己的猎物,刀刃在刺穿皮肤和皮下脂肪层之后就停下了,沿着里昂还算结实平坦的胸肌,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里昂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抽搐起来,但男人不为所动,一笔一划地画完了这个血红的符号,照着里昂的下巴又是一拳,让他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十二章 援手之人 没过多久,卡西娅扛着野蛮人多斯滕沉重的躯体,在某条没人的小巷里坐了下来。 他的身体再是壮健,也顶不住好几柄冲锋枪的一轮射击,身上的那件本来防护力就不是特别强的甲胄多处被击穿,如果不是拿圆盾护住了头脸和胸口,恐怕此时已经丢了命。 即使如此,多斯滕的伤势也很严重。 第115节 他的四肢和腹背都有大量被那种奇怪投射武器打出的贯通伤,还有很多金属箭头残留在体内。虽然这些“箭头”多数都被他强韧的肌肉组织挡在了真正重要的器官外面,但大量出血还是造成了意识的暂时丧失。 恐怕这个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吧。 从这个野蛮人的年纪看来,他应该是第一次离开高地、来到南方冒险,想不到一开始就遇到了这么严重的危机。 卡西娅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了治疗药剂……只希望这东西在这个世界依然能起效,不要像是魔法箭矢一样失去作用。 不过想来不会,治疗药剂并不是魔法的造物,而是纯粹的“激发剂”。 庇护之地的人们自身就是有比较强大的恢复力的,可能这就是他们在如此悲惨的世界中还能生存到现在的原因之一。这种红色的药剂就会激活人体自身的恢复力,让新的血液、新的组织能快速填充到伤口或病灶附近,从而起到治疗的效果。 当然了,为了之后的恢复,卡西娅现在必须立刻把野蛮人体内的弹头全都移除,不然快速的恢复过程就会让这些金属永远留在体内——除非再把刚刚愈合的伤口挖开、才能取出异物。 这当然不行。 并且两个人因为不熟悉地形,在地下可是结结实实地绕了好几圈,耽误了太多时间,导致野蛮人多斯滕失血过多、呼吸已经变得微弱起来,必须马上进行治疗。 时间紧迫,这条巷子虽然暗,但也不一定是完全安全,必须尽快动手了。 作为一个战斗经验远比这年轻的蛮子要丰富的雇佣兵,亚马逊人处理起这种事情来可是轻车熟路。 她先是用自己身上用来挂武器的皮带扣绑在伤口旁边止血,然后小心地用野蛮人身上随身带着的烈酒清洗了自己的小刀,在那颗“照亮”护符的幽光中一颗一颗地将子弹从他的体内移除;治疗药剂掰着他的嘴给他灌下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直接浇在伤口上外用。 用亚马逊人那天生灵巧的双手和拉斯玛教研究出来的“能被人体消化的线”做好最后的缝合,卡西娅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东西通常是被那些神神叨叨的白发佬用作尸体缝合的,有时候一些尸体实在残缺得过分,既不能作为僵尸也不能作为骷髅贡献出战斗力价值,拉斯玛教徒们就会把来自不同人的尸块缝到一起,然后再用特殊的方法唤醒。 那些家伙把这叫做“缝合尸”;这个取名方式非常符合他们的形象,死板而反主流,毫无创意和幽默感可言。 不用说,这种“亵渎尸体”的行为遭到了大伙的一致厌恶,本来就离群索居的拉斯玛教派这下更是极少会出现在大众面前了。 不过他们发明来缝合人体的线倒是大受欢迎,尤其是在刀口舔血的雇佣兵们中间。 很多时候,只是多了“缝合”这一个步骤,就能让很多本来已经注定要死的家伙从死神手里再抢回一条命。 亚马逊人卡西娅当然也不例外,她特意学习过伤口处理和缝合,本来是只用在自己身上、增加自己活下去的概率而已,想不到今天却能救下自己同伴一命。 治疗药剂下肚,伤口不再出血,这年轻人的命算是保住了,没有像很多雇佣兵前辈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在某一次任务之中。 而且这还是另一个世界……对于非常重视部族和家乡的野蛮人来说,死在异世界、身体和灵魂都不能回归实在是最大的悲惨和折磨。 好不容易处理好了伤口,卡西娅皱眉看了看周围污水横流的环境,决定还是得先找个机会把这大个子转移……野蛮人很少得病,但不是说就彻底不可能感染了,尤其这里并不是庇护之地,环境中有没有什么从未见过的致病因子、谁也不敢打包票。 而且,永远呆在巷子里也不一定就能避开那些黑衣人的搜索,只有尽快离开才行。 她正想着,就听巷子外面两个人的脚步越走越近,一边走还一边对话。 “他妈的你机灵点,没听见枪声吗,还往那边凑。” “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捡……见鬼,刚刚那块表应该值不少钱。” 卡西娅从墙角后探出头,只见两个穿着连帽卫衣、身材瘦小的黑人吸着烟、喷吐着烟雾朝这边走来。 他们低着头、晃着肩膀,完全没注意到墙角后的黑暗里还躲着个人。 卡西娅眼神一转,快速解下了身上的武器放在昏迷中的野蛮人多斯滕怀里,然后跳到巷子另一边,装作刚刚走进来的样子转过墙角,向那两个黑人迎上去。 “喂。”其中一个黑人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直了,转头撞了撞伙伴的肩膀。 另一个黑人抬起头时也是眼睛一亮……美国的黑人在另一个大洲生活了几百年,在审美上当然已经与老家非洲的黑人们产生了比较大的区别;尤其是,长久的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奴役、令这种说起来很下流的妄想被赋予了现实的政治意义和高尚动机。 简单点说,是的,他们也喜欢金发白人,哪怕仅仅因为被压迫、被歧视的历史引发的报复心理。 卡西娅的相貌和身材,不用说,在哪个世界都是一等一的。而且由于她的身材比这个世界的女性平均要高大许多,又穿着雇佣兵式的皮甲、露出肚脐和大腿,看上去就像是个专业的时尚模特。 什么时尚?呃……大概是中世纪时尚吧? 两个黑人对视一眼,从腰间抽出了弹簧刀,朝着卡西娅围了上来。 “哟,哟,美女,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这条街晚上可是很危险的。” 他们嘴里这么说着,但是把那个女人堵在了墙边才发现,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惶然或惊恐,反而透着浓浓的不屑。 既然他们手里没有拿着那种黑色的、奇形怪状的投射武器,那在卡西娅看来,就算表情再凶恶也只是平民。 顶多算是街溜子平民,跟酒馆里的醉汉属于同一个等级。 说时迟那时快,在被靠近到了足够的距离之后,还没等两个黑人反应过来,卡西娅就一脚一个,踹在他们俩的肚子上,让他们手里的弹簧刀落地,整个人都跪在那开始干哕起来。 “哎哟,妈的,臭娘们……” 两个黑人嘴里还叫骂着什么,不过亚马逊人不在乎。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弹簧刀,在对方的下巴和颈动脉旁边比划了几下,就把这个小年轻吓得举起了手。 是的,这两个黑人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呢,所以她刚才也没有下死手……在亚马逊人看来,欺负小孩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光荣。 卡西娅随手玩了一下弹簧刀,围着黑人男孩的脖子刮了几圈,还装着要往动脉里戳的样子吓唬了他几回;研究明白了使用方法,感觉这东西还不错,就收到了自己的腰包里,转头一巴掌抽在了另一个刚爬起来的男孩的脸上,这才开口说: “可能你们还有点什么别的误解,不过没关系,我很乐意慢慢教会你们……该如何尊重一个亚马逊人。” “女士,大姐,我们服了,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之间绝对没有误会。” 黑人男孩还是懂事的,当即表态说道,就差没当即磕几个头了。当然,他们可能也不懂怎么磕头。 卡西娅却不太相信,冷笑着说:“是吗?我有必要跟你们说明白,刚才我还没出三成力,假如你们骗我,你们的下场就是这样……” 她伸手一拳捶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把那个可怜的金属桶整个锤进了墙壁里,水泥的碎屑溅了两个黑人一身。 “哦,法克!没有,绝对没有骗,真见鬼,你吃什么长大的?” 两个黑人连忙答应。 “不关你们的事!现在跟我过来,把我朋友扛走,找个安全干净的地方……” 两个黑人壮小伙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按她所说的话来到墙后,看着多斯滕那小山一样的躯体,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不过此时拿回武器的卡西娅已经瞪起了眼:“可以开始了,你们不想我催你们吧。” “真他妈倒霉。”黑人小伙们心中暗骂,只得一边一个,拼了老命地扛起了这堪称雄壮的光头大汉的胳膊,合力把他从地上抬起来,穿过巷子往城市中比较没那么繁华的地方走过去。 112街本来就不算富人区,隔着两条街的地方就更加穷了……从街面的杂乱程度就能看得出来。 垃圾、流浪汉的帐篷、无家可归的人们,这些就不用说了。 这里最大的特征是街头游荡着三五结群的黑人们,穿着基本都差不多:这样或那样的连帽卫衣,这个颜色或那个颜色的头巾,露出内裤边缘或者露出整条内裤或者露出整条腿的低腰裤。 两个黑人兄弟倒不是想把卡西娅往什么奇怪的地方带,他们也不敢。只不过,刚刚他们俩其实正是要穿过这条巷子回家去的,他们的家就在这片街区。 扛着多斯滕走了半天、腰都要累断了的时候,两人终于敲响了家门。 这里完美符合卡西娅的要求……毕竟还是个房子,还是很干净的;不光警察,甚至所有人都不会来…… “开门,奶奶,我是史丹!” 第十三章 转变 自由摄影师里昂捂着自己的脑袋,无力地从地上爬起。 他好不容易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赶忙摸向自己的脚踝。 奇怪的是,那里并没有什么伤口,连伤疤都没有……他只是被赤裸的丢在那里,上车时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都被丢在一旁。 他倒是没怀疑是做梦或者别的什么,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脚腕的伤口没了,可胸口的伤口还在。 那是被那个碎肉锤杀人狂用小刀刻下的痕迹,粗略看上去好像组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只是每条边都长出了几道天线样的线条。 这个伤口一直没有愈合,但也不是一直在出血,而是维持着这种介乎于两者之间的状态,每隔几秒钟才渗出一滴血来,也完全感觉不到痛……如果不是用手指用力还能翻开两侧皮肉的话,几乎就像是用血红的油漆画上去的。 这一连串的事件已经让他彻底懵了,不过他还是首先哆嗦着把身边的衣服穿上、七手八脚地翻了翻包里。 照相机没丢,手机没丢,甚至现金都没丢。 他再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自己正在自家的公寓门口。 隔着那道很薄、一点隔音效果都没有的防盗门,他还能听到自己女友在跟谁打着电话。 “是的,里昂他一直没回来。……我整晚已经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了!就是想问问他在没在你那……” 门外的摄影师回头看向走廊另一头,果然那道窄窄的窗里已经照进了朝阳的光芒。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没回家。 再看看手里早就没电了的手机,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敲响了家门。 女友玛娅应该是把电话立刻扔下了,站在门外的里昂没有听到她再说什么话,而只听到了“嗵嗵嗵”的、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只过了一瞬间,女友就把门打开了,看见一脸憔悴的里昂,吓得捂住了嘴。 “我的天啊,里昂,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我没事,手机没电了,又去配合警官做了些调查而已。” 里昂语无伦次地说着轻易就能被戳穿的谎话,绕过站在门口的女友,直接冲进了洗手间,闩上了门。 女友玛娅半是担心半是委屈地在外面敲着门,嘴里喊着:“里昂,你不能对我这样。我们是情侣,住在一起,有什么事情你要让我知道,不能就这么一夜不回来还在我脸上摔上门!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情了吗?里昂!” 洗手间内的摄影师对女友的质问充耳不闻,只是回想起了那个黑人女警官的话:“不要试图反抗”。 反抗什么?那个男人为什么唯独放过了自己?胸前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许多的疑问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当然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那两个来自其他世界的战士去了哪,现在怎么样。 他本来一片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起来,意识到是自己害了那两个前来帮忙的人。 不过此时他也全然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是个摄影师,连碰到正在进行的抢劫时,第一反应也是确认监控摄像头的位置。 等等……不,好像也并不是这样? 摄影师的脑子终于难得地清醒了一回。 也许他在目前为止的整个人生中都在扮演失败者,也许他的确懦弱过、迷茫过也自卑过,不过至少他懂得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不要试图反抗?我他妈今天就是要反抗! 他把衣服穿好,就着水龙头里的冷水洗了把脸,出门抱了抱正要崩溃的女友。 “抱歉,玛娅,我的确遇到了一些事……跟苏珊和她对我的要求无关,纯粹是其他的问题。”他说,“记得那个失踪的模特吗?其实我并不是因为在地铁站外最后见过她而被叫到警局的。我目睹了她被杀害的全过程。详细的过程我现在没时间讲,不过玛娅,记得我是爱你的,我不是要隐瞒你……只是这事情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玛娅听他说完这段话,只能盯了他一会,试图从表情上推断他的精神状态。确认了自己的男友的确没有疯、眼神很冷静、不像是已经丢掉了逻辑之后,终于缓下了语气:“当然,里昂,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 “那么……我这几天可能很少回家,但并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也不会是遭遇了什么……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向你报平安的。不要相信警察,如果被问到,就说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就行。” 完成了对女友的嘱咐之后,里昂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开门下楼,在周围找起了那扇挂着霓虹灯的门。 银行账户里剩下的几万块也被他转账到了女友名下……即使自己真的死在了这一天,起码她还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时间是早晨,酒馆里的客人最少的时候。 薛老板正要趁这个机会去休息一下,就看到这个摄影师推开门走了进来。这次他没有要喝酒的意思,只是郑重其事地拜托酒馆里的各位,至少把现在还留在他的世界的、另外两位客人救回来。 因为照薛老板讲过的规矩,假如他自己作为这个世界唯一的“客人”死了、酒馆里的员工也不知道这件事,那两个人岂不是就永远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薛鲤叫他暂且坐下……要先把事情讲明白,大伙才知道要怎么帮他,否则哪怕过去了也多半像是之前两位客人一样失陷在那。 重要的是,要搞清楚面对的敌人是谁、为什么两个强大的战士都没能战胜他们。 于是摄影师还是坐在了吧台前,对着聚拢过来的酒馆里的人们讲起了这两天遭遇的事情。 听完他的故事后,薛鲤第一个皱起了眉。 他立刻就指出了不对的地方:“……那趟列车本来是不会停在112街车站的备用轨上的对吧?它是有自己的终点站的。也就是说,昨天你们就不该在那里发现它,这是个陷阱。来自其他世界的客人或许对此不了解,但里昂先生,你应该知道。” [116.第116] “现在想起来的确不对……但当时我没能想到。”里昂懊悔地开口,接过一旁的奇多递过来的食物……他昨天其实是饿了一天的,只不过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得到。 “正常人都想不到。”一边的马克斯开口缓颊,“不过比这个更大的问题是,如果那个变态杀手真的只是孤身一人,那么他显然做不到控制地铁的运行、征用本来用来载客的地铁布下陷阱等等;甚至从一开始他就不会存在。纽约地铁虽然老旧、管理也很混乱,但列车员绝对不会注意不到自己的车里正在发生杀人事件。” 薛鲤接下去说道:“而且清理列车这种事,没有列车员的参与肯定是完成不了的。再加上明明是接到了报警的警官却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你、想把你再送到车厢里那个杀人狂的面前……会是那种不称职的家伙吗?” “你说黑警?”在同一个城市做过警察的马克斯耸了耸肩:“别开玩笑了,黑警肯定是为了赚钱才会跟犯罪分子勾结的……而且当然不是为了受害者身上那点可怜的零钱。” “那答案不就很明显了吗?” 薛鲤抿了抿嘴,转回头看着正在填饱肚子的里昂,作出结论:“作为秩序维护者、执法者的警官选择跟杀人狂站到一边,要么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背叛了誓言、要么是……杀人这件事本身就是秩序的一部分。” 摄影师都听愣了。 杀人是秩序的一部分?难道车厢里的受害人都是逃脱了法律制裁的罪犯?碎肉锤男子其实是义警?不会吧? 这倒是也能解释自己遇到的事,为什么不杀自己——当然是因为自己人畜无害、压根就没犯过罪啊。 一旁的薛老板已经在安排计划了:“我去找那两位客人,有‘钥匙’的话应该是能直接打开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门的。马克斯,你纽约的警官证还没丢吧?带上风暴脉冲步枪,跟这位客人一起行动,免得他一回去就被那些人再盯上。” “……如果我被视为‘无罪者’,那应该不至于再受罚了吧?”里昂冷不丁的问,薛老板还是得先愣了一愣才想明白他说的是啥。 第116节 “……你觉得我说的‘秩序’一定是正义的秩序?那那个模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抢她的没事、被抢的反而成了猎物?” 一边说着,薛鲤一边摇头:“不,里昂·考夫曼先生,我的意思是,很可能这套秩序本身就是烂掉的、黑暗的,而他们放过你显然也不是因为你‘无罪’。” “为什么这么说。”里昂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当然是因为,‘无罪’的人是不需要被改变的。”薛鲤语气中不无讥嘲地说道,指了指摄影师里昂面前的食物。 也许是因为奇多没有跟里昂交谈过,这个姑娘给他端上来的竟然是一碟碎切牛肉…… 因为做法不同,这些牛肉倒没有像牛排一样、为了嫩度被做成五成熟;但不是说全熟的牛肉就能接受了,里昂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不管是因为什么长期不食用肉类,人的口味都会逐渐转变的,以至于到了后期闻到肉味都会想要呕吐。 里昂好像现在才发现自己吃得很香的东西竟然是牛肉,顿时脸色一白。可怕的不是他误食了肉类,而是他完全没感觉到,甚至还觉得挺好吃的。 “主教!”薛鲤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再度确认,干脆对着酒馆另一边、厨房门口的那张桌子旁坐着的人叫道:“切一片生肉来,要带血水的那种!” 第十四章 屠宰场 野蛮人的体质还是足够强悍的,配合着卡西娅灌下去的治疗药剂,伤势很快稳定下来。 不过两三个小时之后,哈洛加斯人多斯滕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地毯上。 “醒了?” 卡西娅坐在窗口,一边啃着手里的苹果一边问候道。 她一只脚踩在破旧但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窗台上,另一只脚在窗下随意地摇晃着。阳光从她侧面照进来,让躺在地板上的人看不清她的样子。 “我……我们在哪?”他问。 卡西娅一摊手:“威廉斯兄弟家里。千万别问威廉斯兄弟是谁……我也说不清楚。好心的奶奶看你受了伤,就把家里的药都翻出来了,还给了我们吃的……如果你现在能吃东西了,就坐起来吃点吧。‘威廉斯家特制馅饼’还挺美味的。” “哦,谢谢你,姑娘。要是那两个小王八蛋有你这种素质就好了,可惜他们连中学都没上过。” 随着这声老迈但活力十足的招呼声,一个明显是过度肥胖的黑人老妇人从这个房间的门外走了进来。 她一边慢吞吞地走到沙发那坐下来,把可怜的沙发压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边向躺在地毯上的多斯滕絮叨道:“我们家实在没有足够大的床,只好委屈你躺地毯上了。不过地毯也干净的,我没有养猫养狗、也刚刚清洗烘干过它。” “谢谢您。” 对于年长者多斯滕也是很尊敬的,更不用说人家收留了失去意识的他、更给他做了馅饼了。 只有亚马逊人卡西娅心里默默地转着不敬的念头,心想您老需要的床恐怕也不比野蛮人睡的小到哪去。 她当然不会把这话当人面说出来,而是在多斯滕默默地吃起馅饼的时候转移了话题:“您的两个孙子又出门了吗?” “是的,他们就是这样。” 老妇人叹了口气,“自从我儿子走了之后,那两个小王八蛋就开始去街道上跟狐朋狗友混了,平时都很少回来。不过你们放心,不管是他们俩还是街上的邻居们都绝对不会把你们在这里的事说出去;这个街区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靠互相帮助活到了现在,谁也不会跟警察合作。” 卡西娅听出了不对,好奇地笑问:“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躲着‘警察’呢?” “……不然的话,谁会来这种地方?”老妇人说,浑浊的双眼看向她身边漫进来的阳光。 一边的多斯滕三两口就把馅饼吞下了肚,接着两人的话题询问起另一个让他关心的地方:“您说您的儿子……” “啊。我们这个街区的人很难在外面找到工作,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家伙们总觉得我们会偷他们的东西……不过我儿子是个好孩子,他甚至不会说脏话、不会抽烟,还在屠宰场里有个稳定的职位。 “可是就在那年,我儿媳妇得了传染病,医院里病人都挤满了,不愿意治疗她……她死了,我们全家也都得了病,幸好挺过来了。 “从那之后,我儿子就变了个人,不再对任何人说话,每天宁愿在地铁上呆到半夜再回家。不到半年之后,他也失踪了。” 说到这里,老妇人抬起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他已经是我们这最出息的孩子了……他工作的地方是纽约州最大的屠宰场,整个纽约市所需的肉都是他们来供应。” 听到了关键词的卡西娅突然转头,仔细想了想,试探性地问:“您的儿子当时坐的是哪趟地铁?” 老妇人奇怪地看了看她,回答道:“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不记得车次是什么了,不过挺奇怪的……全纽约只有那趟地铁能到达屠宰场。我记得……哦,那辆列车是银色的,跟其他所有车都不一样。” 亚马逊人噌的一声从窗口跳下来,对着老妇人点头说道:“谢谢您的馅饼。多斯滕,该走了……对了,夫人,您能告诉我们那屠宰场的地址吗?最好能写下来。” 老妇人对这个请求感到非常奇怪,不过还是按照卡西娅所说的、找出了儿子曾经使用过的某张单据,从上面抄下了“工作地址”这一栏。 在整理了行装和武器、从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出发的时候,卡西娅还不忘给老妇人留下了两枚金币……也许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回到这来,那么至少得给帮助了自己的人一点力所能及的回报。 后面跟着的多斯滕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走下了台阶,与老妇人挥手作别之后,他才低声问:“为什么?” “你想问什么?为什么只留了两枚金币下来吗?这个世界的黄金可是很贵的,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过带着金项链的人,好像那一根链子就让他与周围的人区别开了。另外,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如果突然得到了更加巨额的财产、他们真的守得住吗?” 卡西娅摇了摇头,这个野蛮人虽然很勇猛、战斗技巧一点不差,但毕竟还年轻,缺乏对世界的基本了解。 多斯滕回头看看这间屋子。他是觉得这几层的砖石建筑比老家哈洛加斯的房屋也丝毫不差了,并且空间利用率也很不错——老妇人只是租住在一层,高层还另有其他租户。 当然,如果比起此时正在几个街区之外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而言,可能这里的确算不上什么好房子吧。 评价一样事物,还是不能脱离其所处的环境。 转回头来,只见亚马逊人又指了指正在前方的街角鬼鬼祟祟地做着什么的两个黑人小鬼,低声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耗子’。”野蛮人皱皱眉,如此回答。 即使是在远离文明中心的哈洛加斯,偶尔也会有这种人从南方的商船上跑下来、要求做生意。他们为了生存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帮人销赃、替人讨债寻仇、走私商品等等,只要你能想到的违法行为这些人多半都做过。这些人的动作模式就是这样鬼祟的,尤其是在交易致幻剂的时候……越是生活在痛苦中的人们,越需要虚幻的满足感。 “我们只是过客。”卡西娅说,“这里的人选择怎么过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他们也许只是找不到其他的出路而已,我们也没这个能力去帮助他们。如果想要帮忙的话,那不如去做我们最擅长的事,把恶魔赶出这座城市。” 她捏了捏手里的纸片,朝着周围因为两人的衣着而投来的好奇眼神一个一个地瞪回去,低声对这个野蛮人说:“昨天在你睡大觉的时候,我观察了很久……这座城市有种名叫‘出租车’的东西,其功能从字面意义上就能理解了,能够将乘客送到指定地点的、类似我们的世界里行商租赁的马车一样的东西嘛。” “那需要钱吧。他们收金币吗?你有这个世界的货币吗?”多斯滕发出灵魂质问。 “暂时没有……不过我知道那些货币长什么样子,要搞到点不是很简单吗?” 卡西娅又开始用危险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人了,不知道心里在酝酿着什么不好的念头。 不过还没等两人走出多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在暗巷中响起:“早上好,两位客人……看到你们安全无事我就放心了。” “薛?”多斯滕定睛往前一看,正见到薛鲤从巷边一间地下室的门里走出来。 “是我。里昂先生跑到酒馆求助,说是你们被警方的战斗部队突袭并枪击了,所以我借助自己的权限找到了离你们最近的那扇门,赶快来看看你们是什么状况。” “嚯,原来那东西叫‘枪’吗。” 卡西娅点了点头,“我们没事,倒是那个‘摄影师’,他只是个平民,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他吃到的苦头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光是活下来就很奇怪……首先要说的是,昨天你们经历的事情看起来并不是误会,也并非这个世界对异世界来客的排斥;向你们开枪的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来自哪里,很可能只是想把里昂钓上钩、顺便清除知情人罢了。” 站在巷子里的薛鲤已经掏出了通讯器,打算向马克斯那边通报情况了,却忽然看见了卡西娅手里攥着的纸片。 在问了这个地址是从何而来、并得到答案后,薛老板也不由得皱起了眉。 “的确太巧了,巧到几乎就是明摆着的‘命运’安排……看来也许我们要采取一些更冒险的行动才能尽快得知真相了。” 他说着,按下通讯器的按钮,直接联络到了某个前纽约警探。 “马克斯,假如你的警官证还好用……去图书馆或档案馆之类的地方查一查最近这些年的失踪案件。最好连同他们的住址和工作地址一起查到,我现在去买一份纽约地图,稍后带着你那边那位客人直接来这个地址汇合。” 他接过卡西娅手里的那张纸,报出了那个地址,然后挂断。 “屠宰场吗……这个象征意义也太强了点吧。” 薛老板自言自语地说。 第十五章 肉畜流水线 屠宰场当然没在纽约市中心最繁华的位置,而是位于都市圈之外。 大型卡车运送着肉猪、肉牛等各种动物来此,在检疫完毕后进入待宰圈,排队等候处理。 从待宰圈被赶入第一道屠宰车间后,肉畜被宰杀、放血,现代化的屠宰场中会用根据肉畜种类定制的限位栏一一固定,方便操作;这一步后肉畜冲洗、上挂,进入自动化流水线;接下来无非就是按预定步骤去除毛发、预加工、切除不需要的部分、掏去内脏、再冲洗,最后变成规格齐整的“生肉”,在最后一道工序封装、在肉钩上进入冷库。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很多新技术的引入,整个屠宰流程的效率已经相当高。光是这一个屠宰场,每日就能宰杀几千头肉畜,供应纽约这种巨型都市的消费量毫无问题。 几个人见面的时候,正是屠宰场午休过后继续上工的时间。 从附近的酒吧里往窗外望去,正门那里涌进工场的工人们都是体型较大的男性;这个结论并不是什么刻板印象或者选择偏差……肉畜处理这个工作,多少还是需要有把子力气的。 心里发虚的摄影师里昂盯着这些工人的背影,看谁都像是那个地铁上的杀人狂。 一旁的薛鲤只是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再隐蔽地瞟了坐在吧台后面的酒吧老板一眼……跟所有酒吧一样,这个时间这里实在没什么客人,服务员们也没在,被几个人硬吵起来的老板在倒了酒后又开始歪在吧台边打盹,不会关注他们这边。 他于是在桌上摊开地图,低声问马克斯:“你那边的信息弄到手了吗?” 马克斯点点头。 不用说他还出示了警官证……就算他只是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的普通民众,图书馆里的新闻资料也是对他开放的。在找了个“办案需要”的借口之后,甚至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们还好心地帮助他通过“失踪”的关键词整理了资料的摘要、打印了出来交给他带走,整个过程连半个小时都没有用上。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不是他的警官证经不起考验,直接去警局翻找档案是不是就直接能问出事情的全貌了? 他从头开始翻开新闻摘要,从十年前开始一件件地报出,失踪日期、最后被目击到的地点、失踪人士的住址等等,薛鲤就在纽约地图上的对应地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点。 随着地图上的点越来越多,连摄影师里昂都看出不对了……这些点中的绝大部分都集中沿着某条地铁线路分布着,从几个人现在所在的屠宰场一直到112街的地铁站附近,越往终点那一端去就越密集。 不用说,这正是那趟奇怪的银色列车的线路。 “……那这些年失踪的人,难道都是被那个家伙杀掉了?数量对不上的吧,光是我上次在车厢里看到的就有十几个。”里昂提出自己的疑问说。 薛鲤盖上笔盖,在地图边缘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水彩,摇摇头说:“我们找到的只是新闻报道,你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只有那些‘有人关心’他们去了哪的人,才会在报纸新闻中出现。” 这种话实在太过于冰冷残酷了,以至于里昂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薛老板则是继续开口说起了正事:“……其实我们也能猜得出来了……那个‘杀人狂’一定就在屠宰场里,说不定还是屠宰场的员工。里昂之前看到的情景实在太明显,当时受害者们就是脚朝上被挂在肉钩上,就像此刻正在屠宰场里被开膛破肚的猪一样。 “现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解决问题,那就要先办两件事:一是到屠宰场里把凶手辨认出来,看看他除了上另一份工之外,在平时的生活中有没有别的‘爱好’,如果能从他这里把背后的东西挖出来那就最好;二是避开警察的耳目,不去最后一节车厢、也不在终点站下车,看看这趟列车究竟要去哪。 “我们需要一起行动,因为我和马克斯手里是有‘钥匙’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迅速带你们回到酒馆、解除危险;哪怕是受了重伤,在回到酒馆的一瞬间伤势也会立刻停止恶化、不会死亡。 “我们必须得变装……昨天晚上警察既然已经目击到这两个穿着奇特的大个子了,那么现在一定还在搜捕中,还带着武器就太显眼了。” 大家没有异议,接受了这个计划……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计划,无非就是保持在暗处、先去想办法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再作其他打算而已。 几个人躲着监控摄像头混了进来,穿上了屠宰场里备用的蓝色隔离式工作服,戴上口罩、护目镜,谁也别想轻易看出他们是谁。哪怕多斯滕和卡西娅的体型仍然有些不对,但他们按照薛老板的吩咐站在了他的身后,看上去就像是保护老板的保镖……那这样的身高也算合理。 一旦有人注意到这边,同样装束的里昂就侧起身子,对着背着手的薛老板说一些诸如“整个纽约市的猪肉和牛肉都由我们厂供应”、“我们经常参与慈善捐赠”、“我们采用人道的屠宰方式”等等的套话。 薛老板也当然回以“素食主义者的抗议声浪不小”、“我们考虑收购某某媒体掌握话语权”这些;马克斯虽然一言不发,但这时就会站在一边频频点头。 旁边的人就算觉得奇怪,多半也只觉得大概是某个合作的老板前来参观、由行政部门那边派了人接待讲解而已。 那看就看呗,咱们干活不怕人看,又没人偷懒、公司在卫生这块抓得也很严,连红着眼睛的食药监局都揪不出毛病,哪怕有媒体进来拍照也是不怕的。 就这么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走下来,已经渐渐开始焦躁的里昂终于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生猪分割车间里,手拿着小型电锯的男人正站在流水线偏后侧的位置,专注地将面前操作区内的猪肉按部位各自切成5公斤大小的肉块,再交给流水线上的下一环进行包装。 他没有戴口罩,长时间呆在车间里的话口罩实在太憋闷了,猪肉的味道他也闻了十几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这也让摄影师里昂一眼就认出了他,本来还很自然的动作神态猛地一滞,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恐惧感又开始影响着神经和思维。 后面站着的多斯滕看出情况不对,连忙抓着里昂的肩膀,和卡西娅一起后退一步,闪到了车间之外。 那个剃着平头、一脸横肉的杀人狂恰好于此时抬起头来,时刻保持着警醒的薛鲤也有意无意地挪了下身子,正好挡在了他的视线和门口中间。 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那边,薛鲤一边镇定自若地对马克斯说:“最近巴西那边闹瘟疫,美国这边可能要出台限制令,很快就不会再买巴西的肉猪啦。” 马克斯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回复:“啊对对对。” 那个带着“马哈格尼”字样胸牌的杀人狂狐疑地看了看这边,终于还是低下头继续干起自己的活来。 他的工作很有些特殊的意味,供养一座城市的人口,把血腥、令人感觉不适的工作留在这里,让城市里的那些饕餮客不必面对自己在掠食其他生物的残忍事实;走出屠宰场的东西,就已经从“动物”变成了“食物”,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享用。 当然了,在人类还没有这么喜欢自诩为“文明”的时候,这实在也不算个问题:就像鱼吃虾,猫吃鱼,狐狸吃猫,老鹰吃狐狸,人杀死其他动物有什么问题?不杀死怎么吃? 至于所谓的“残忍程度”……猫会玩弄自己的猎物,还会纯粹为了捕猎的乐趣、而非填饱肚子杀死小型动物;人类对于自己的同类干过的事情也远比对任何动物做过的残忍,比起来屠宰这个行为都实在算是很温柔的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偷偷旁观着他工作的几个人都觉得,这家伙好像有种使命感,他挥下电锯的动作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精准、高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猪肉,甚至根本不和其他工人对话,就像是手持十字架正在讲道的雅各布老神父……在屠宰场上班能上出神圣感和使命感的人,不得不说也算是个人才。 [117.第117] 薛老板和马克斯在一会之后也走出车间,问刚刚回神的摄影师里昂:“怎么说,就是他是吗?” 一旁也一直关注着情况的卡西娅抢先回答:“没错,就是这个家伙……我对他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我有种感觉……那家伙在地铁上所做的事情跟在这里相差不多。” 一直沉默到现在的野蛮人多斯滕也这么说道。 马克斯皱了皱眉头,接着两个人的话头低声问:“他在这里是为了给纽约的人们准备餐桌上的肉,那在地铁上是在为谁准备?” 第十六章 踏入深渊 “马哈格尼已经快要不能承担这个任务了。” 在112街附近的那个地铁站,黑人女警官又一次踏上了停在备用轨上的列车。 她对着正在冲洗着车厢的列车员这么说着,翻开了手里的一份报告。 这个低着头干活的列车员穿着纽约mta的统一制服,把一头金发向后梳成成功人士常见的背头发型,相貌还算端正,但那双眼睛却闪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马哈格尼怎么了?”列车员问。 第117节 “他的最后一颗心脏也已经耗尽……现在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摄影师也完全可以对付他。” 列车员关上手中的水龙头,回头看了看正躲避着往车厢两侧流去的污水的女警官,回复说:“摄影师那边已经被刻下烙印……如果马哈格尼死掉,正好让他来顶替。” 女警官耸了耸肩:“时间上可能来不及,如果没能赶上又怎么办?而且,昨天晚上那两个异常高大的家伙一直没再出现过,地铁站已经一直从昨晚封锁到现在,他们要是还在的话早就冒头了。” 这趟列车在昨天晚上本来不该再运行的……那两个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可能又是如眼前的人和自己这种凡人无法理解的生物;他们破坏了一整节车厢的结构框架,还令车头部分受损,差点就导致列车不能正常运行。 而这趟列车不能运行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你手里拿着的是摄影师的资料吧,我来看看。” 列车员接过黑人女警官手里拿着的那叠报告,皱着眉头,在车厢里苍白的灯光下翻阅着。 假如摄影师里昂在这里,他一定会被报告的详细程度所震惊——自从他来到了这所城市后所有的经历都已经被记录在案,包括他的朋友、他的女友,还有他前几天跟艺术画廊主人苏珊的会面。 “……他会因为什么而绝望呢?” 列车员喃喃自语着。 另一边,屠宰场那一头的地铁站里,薛鲤、马克斯和三位客人正远远地跟在沉默的屠夫身后,在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走进了这趟地铁的始发站。 这个“马哈格尼”跟屠宰场里的其他人不同,其他人下班之后或是去酒吧消费、或是直接疲惫地开车回家,他则是直接换上了那套整洁的正装,拎上包,好像是曼哈顿中心那些白领一样把领带打得整齐,坐在地铁站台的长条椅上,只等那趟特别的列车到来。 一条还在正常运行的地铁线路,列车当然不可能只有一辆……一般情况下穿过繁华地带的地铁列车每隔不长时间就会有一班出发,在下班时的高峰时段更是四分钟一列;只是,这附近工作的人显然没多少是在都市区住,线路上的班次设置得很少,以至于经常要等好久才有列车进站。 这条线路的所有列车都显得很是老旧,都是那种已经服役不知道多少年的、连表面都没有涂着漆的老式车体,进站时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出站时也能看到银色的车身在轨道上来回地摇晃。 不过,马哈格尼一直没有上车。 没等多久,地铁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就渐渐乘上列车各回各家了,只有马哈格尼依然坐着,膝盖上放着他那只方包,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即使是跟他同在一个车间工作的工友,显然也都已经习惯了他这幅与世隔绝的样子,根本没有想要凑上来打招呼或者聊天的……倒不是因为他们看不惯他,作为车间里资历最老的熟练工人,对方看不惯他们还差不多;只不过他在工作之外惜字如金,哪怕是必要的交流也维持在最低的限度。 大家猜测,他的惜字如金可能是因为某些口腔或咽喉的疾病。 因为少数几次听到他开口,都只觉得他说话含含糊糊的。 很快,地铁站里就没有几个人了。 时间指向晚上十点钟,连在暗处盯着他的几个人都快等到不耐烦的时候,马哈格尼等的那趟车终于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分辨出这趟列车与其他同样是银色旧式车身的车次之间的不同,总之他缓缓地站起了身,拎着方包迈步走进了最后一节、或者按前进方向来说是头一节的车厢。 梳着背头的金发列车员下来四处看了一圈,借着出发前常规的安全检查为掩护,想要看看有没有人跟在屠夫的身后……结果是并没有。 比起马哈格尼来,他的表情和神态就要鲜活许多了,抿着嘴唇,做出了一个纠结的表情,终于还是回到了车头的驾驶舱里,按下按钮关好了车门。 随着空气压缩机“嗤嗤”地开始工作,列车也慢慢提起了速度,向着下一站驶去。 马哈格尼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车厢。 头顶上车厢侧壁挂着的扩音器里已经传出了mta那个标准女中音的广播声:“请注意,各位乘客,112街地铁站现已全面抢修完毕,可以继续使用,本线路终点站恢复为112街站。……请注意,各位乘客……” 在列车的另一端,另一个车头的驾驶舱里面、足足挤进去了好几个人,还有多斯滕和卡西娅这种大个子。 正如之前所说,每趟列车其实都配备有两个车头——但在一趟单向运行中,只有一个车头需要发挥作用。 车尾处这个驾驶室当然不会有人。 本来为了避开对方的耳目,薛鲤是打算直接把几个人送回酒馆去、只留从没有跟他们打过照面的马克斯在地铁上,这样几个人想回来的话还可以随时再回来;不过多斯滕和卡西娅觉得可能会有预料不到的危险,就还是留下来了。 此时听着广播里传来的消息,摄影师里昂一个激灵,对身边的人说道:“没错,今天这趟车应该还是会去那个真正的‘终点站’……” 薛鲤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倒未必一定是,昨天晚上即使112街那一站没有开放、你也看到有其他乘客被挂在了车里吧……真奇怪,哪怕是什么邪教的献祭也不需要搞得这么频繁。看来马克斯所说很可能就是对的。”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马克斯刚才的话,“屠夫为消费者准备食材”这个意象如果套用在人的身上,那可就太恐怖了。 是什么样的恶魔每天需要十几个人作为食物?为什么地铁官方、列车员和警官都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在助纣为虐呢? 趁着路程还有好一段、还有大把的时间,薛鲤讲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可能有所帮助的故事。 因为桑塔妮可、d、女伯爵和“绳姬”的事,他最近可没少读这方面的书。 他说:“把人作为食物这种事,哪怕是在正常的人类历史中也并不少见。越是原始的部落,就越可能保留着食人的习俗,文明人的祖先也一样如此,甚至希腊神话里就有对此的描述,被亲儿子宙斯推翻的泰坦克洛诺斯就曾经吃掉了自己的许多子女。 “食人的原因在各种文化中各有不同,可能是为了表示对敌人的‘彻底消灭’;可能是为了攫取敌人的‘力量’;可能是为了以形补形,用人肉来治疗自己的身体伤势;甚至可能是为了善意的目的,也就是解放族人的灵魂。 “在这个世界,很显然这种行为的意义并不只是精神层面的了……那个屠夫从那么严重的伤势中都能恢复过来,这绝对够格称得上是超自然力量。 “我们也可以暂且假设他的力量就是通过食人而获得的……这也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官方默许了这种行为的存在了,谁不想获得这种程度的自愈能力和强大的身体呢? “现在我们要做好最坏的假设,那就是像这个‘屠夫’一样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对手不止一个……” 列车向前隆隆地行驶着,马上就要到达下一站。 而在曼哈顿的中心,黑人女警官找上了某个艺术画廊的拥有者,圈内最知名的收藏者、投资人和鉴赏家,苏珊·霍夫。 苏珊刚刚结束了在她自己举办的舞会上的精彩致辞,走出宴会大厅,刚要透口气,就看到了黑人女警官朝这边走了过来。 “苏珊·霍夫女士?我是纽约市警察局高级警探,有件案子想请求你的帮忙。你认识里昂·考夫曼吗?” 女警官说着,向这位风韵犹存的夫人出示了证件。 “我是认识他……但我不觉得这跟任何案子有关系,他带着作品来找我,我叫他再提高一下水平,仅此而已。” 苏珊平静地回答,她在本地名流、议员、政府雇员中都有些关系,即使面对着纽约市警察局长都可以直呼其名的,高级警探算什么东西?要她配合?跟律师说去吧。 不过对面的黑人女警官好像对她很是了解,耸耸肩,转移了话题说道:“韶华逝去的滋味很难受吧?别人再怎么奉承你,你也知道自己最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他妈说什么?”被人称为浑身萦绕着艺术气息的苏珊立即出口成脏,转回身瞪着这个不知所谓的女警探。如果这个贱人是为了激怒她,那显然成功了…… 可是警探只是紧盯着她的眼睛,用很让人不舒服的语气开口:“你也一定听说过吧?‘被选中的人可以永葆青春’的那件事……哦,看样子你已经亲眼见过了。 “是这样的,假如里昂·考夫曼今天不能彻底绝望、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那从今以后就不会再有这种好事了。 “我们要么得毁掉他的梦想,要么就毁掉他的爱人,或者……把两样都摧毁。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有关系很稳定的女朋友?” 第十七章 绝望的原料 女警官口中所说的“亲眼见过”的确没错。 苏珊在艺术圈里因其乐于资助年轻艺术家而闻名……可她的钱当然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为了维持穷奢极欲的物质生活、同时保留自己的艺术爱好,她平时也会把自己的财产拿去投资,因此也有很多金融圈里的朋友,其中就包括曾经就职高盛的某位金融业人士。 这位前高盛高管年龄虽然才四十七岁,但却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导致他平时病发时甚至不能正常走路,免疫力也远比一般人要差。 去年他的病症彻底恶化,导致几处内脏衰竭,在重症监护室里呆了两周,脖子以下全都动不了,医生说最多还能再挺一年。 华尔街的许多大佬都感到很惋惜,因为这个人可以说是难得的投资天才,不仅对数字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性,还能从最微小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市场的走向,他自己创立的公司不到五年就成为了金融圈子中的新贵,事业正处在上升期。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甘心去死,不过现在的医疗科技对他的病毫无办法……他在得病时已经是顶级富人了,很有些家底在身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早就解决了。 苏珊听说他的事时还很是感慨了一阵生命的无常,还去探视过他。 但是几个月后,这家伙竟然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体全然恢复健康不说,甚至精力比以往更加充沛。 朋友们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神神秘秘地说:“我接受了某种特殊疗法。” 作为跟他有点不寻常关系的“朋友”,苏珊到底还是从他那里打听到了真相。 倒不是他不想解释清楚……而是这事情基本解释不清楚。据他自己说,他是经某位一直很看好投资机构高层介绍,得以参加了某个秘密集会。 在集会上,他被作为某个仪式的主角介绍给了其他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个集会里有种神奇的“治愈仪式”需要展示,他就是仪式所需的样品,是个活广告。就是这个名额,如果不是有真正的“重要人士”介绍他还拿不到呢。 当时已经几乎绝望的他自然没什么说的,不就是当个橱窗模特、实验室白老鼠吗?老子这么聪明、马上就能影响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现在就去死啊,只要能保住命、什么都行!什么仪式都能接受! 当时那个披着罩袍、看不清脸的集会主持人说的话,他印象很深。 “世界本身就是弱肉强食的,越早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活得就越好。强者理当拥有弱者的一切,懒惰、软弱、无知的劣等人当然应该被淘汰。一切资源都是在更懂得利用的人手里才更有效率,财富是,生命也是。高等的生命把低等的生命当成食物、也是理所当然。 “在古代,人的生命和血肉是献给神的祭品……只要找到了正确的方法,我们也可以贴近神。就从永葆青春开始。” 苏珊的朋友给她讲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 此时听黑人女警官提起了类似的事,苏珊当然立马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帮我们搞定里昂·考夫曼,那么你也可以成为“被选中的人”,不仅可以“冻龄”,还能“逆生长”,五六十岁了也可以在社交媒体上被夸有少女感。 “你说话算数吗?”苏珊最终还是谨慎地问。 “……你觉得那种东西的代价会这么简单吗?我和你们不同,只是个服务者;我服务你想象不到的年限才只是有希望获得的东西,你现在就可以得到一个机会,难道这还不够?” 女警官耸了耸肩。 她和某个列车员、还有马哈格尼都一样,他们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只是在为这座城市服务。就像建设了帝国大厦的工人在大厦中没有一席之地,服务于任何一种秩序的人都千万别把自己当成秩序本身。 那个没人知道叫什么的列车员说得对,他们都在嫉妒。嫉妒某些人完全不用付出努力就能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也嫉妒某些人哪怕没有成为其中一员的资格、也偏能被选中担任最重要的一环。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摄影师?他有什么特别的? 苏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终于妥协下来……一个年轻的摄影艺术工作者对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她在圈内的权势已经达到了说谁艺术谁就艺术、说谁媚俗谁就媚俗的地步,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才华。 至于其他方面,看这个女警官说得如此笃定、那个摄影师应该真的对她撒了谎,他是有女友的。 那么他就算再绝望,哪怕去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给他的女友打个电话,告诉她你觉得里昂·考夫曼先生缺乏成为艺术家的天赋,你的画廊不再考虑接收他的作品。” 女警官回答。 在地铁上,摄影师里昂丝毫没有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即将急转直下,还在专注地听着薛鲤的讲解。 几个人在列车刚开动的时候就从车尾的驾驶室里走了出来……那个屠夫只会呆在车头那一侧最边缘的车厢里,不会到这来;几人所在的这节车厢也没什么乘客,只有个不知道哪站上来的老头子坐在那靠着把手打盹。 虽然暂且安全,卡西娅还是不停打量着四周。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有人警戒周围的;另外,她昨晚上并没能亲自乘上行进中的地铁,因此难免对这周围的景象产生了一丝好奇。 有序排列的座椅旁有供人扶手站立的立式握杆,与贯通车顶两侧的长横杆构成一个好像铁笼框架般的结构。横杆上挂着的拉手真的很像屠宰车间里用来悬挂畜肉的钩子,哪怕把手挂在上面的是一个个衣冠楚楚的活人。 不知道之前曾在112街站见过的那些通体白色的列车、坐在里面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其实她不知道,这趟列车跟别的更现代、更好看的列车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新型的列车主要框架也是金属壳体……只不过为了空气动力学和防火、美观、走线等需求,在内外都加装了饰板和夹层罢了。 换句话说,这趟列车不过是除去了多余的伪装。 薛鲤则没有观察列车的兴趣。 在确认了这只是辆普通的车、没有加装什么机关、运行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之后,他就不再关注了。甚至还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证明他以前一定乘坐过这种交通工具——哪怕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眯着眼睛,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推断: “里昂胸前的符号显然是一种‘转化’的仪式,把你从素食主义者改变到连生肉都能吃下去只是第一步,最后就是要你吃人。” 刚才在酒馆里,主教可是真的端上了一盘带血的生肉给他,所谓的“零成熟”。这个摄影师当时被要求直白地描述出自己的感觉,他的回答是“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此时的里昂也提出疑问:“如果吃人真的能变得强大,那大概有很多人是想吃的吧……毕竟我们这个世界有几十亿人啊,任何思潮的拥趸都会是个庞大的数字,不必非得挑中我吧?因为我素食主义的身份让他们分外有征服感?就像十字军去烧毁其他宗教的庙宇?” “这个比喻实在很烂,而且也不太现实。” 马克斯吐槽说,“我不知道你们的世界如何……在我呆过的纽约,每年都有几万人通过素食主义协会注册,成为官方认证的素食者。‘素食者’这个身份可没那么特殊。” “……先从里昂和那个屠夫的共同点找起如何呢?”薛鲤也冷不丁地插话道。 里昂可不觉得自己和屠宰场里的屠夫有什么共同之处,不过薛老板随即就转向他,问出了一个让他惊讶的问题:“你是个摄影师,拍摄的是世间的苦难、探索的是城市的黑暗面。那么你在拍摄时的感觉如何?” “……感觉?” “就是说,”薛鲤凑近过来继续问,“你对纽约人民的苦难有什么看法?就拿你给我们看过的那张照片来说,一个可能是流浪汉的人正在打盹、即将要把身体靠在旁边上班族的身上,那时候你想到的是什么?” 里昂只得如实回答:“我首先想的是‘这画面真的很有戏剧性’。” [118.第118] “你瞧,这是你身为摄影师的本能。因为你自身对于取材的倾向性,你其实见过太多这种画面了,以至于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对任何一方的共情。你像是把自己放在了中立的位置上,要求自己用‘绝对客观视角’来记录这些有戏剧性的画面。” 薛鲤摊了摊手,“你觉得你的工作性质像不像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屠夫?只不过他在把猪肉切块,你在把纽约人的生活切片。屠夫不会对猪肉产生感情,正如你不会对别人的生活产生感情一样。 “屠夫为了人们的进食需求生产肉类,你则为了人们的情绪需求生产作品。巧的是,这两种消费者针对对应产品的热情往往也只是暂时的,是只有一瞬间的满足感。 “当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直到列车里的广播开始播报:“下一站,中央公园。” 那是这条线路上离里昂租住的公寓最近的一站,在公园对面就是苏珊的画廊……因为中央公园同时也是最佳的户外展出地之一。 第十八章 看见恶魔 玛娅其实完全听从了自己男友的建议,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请了一天假;即使对前来上门询问的警官、也只是推说男友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内心有着巨大的疑惑,也非常担心,不过她决定要相信里昂。 只是,在这一天的末尾接到的某个电话还是令她破了防。 电话里的人客气地通知她,里昂·考夫曼先生可以不必再去拜访苏珊女士了,因为对方已经决定不再关注里昂先生的作品。希望里昂先生可以在艺术道路上坚持,并祝愿里昂先生能够找到愿意欣赏其摄影作品的其他鉴赏家。 第118节 她知道自己的男友为了这个机会等待了多久、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当然也知道如果里昂得到这个消息,他会有多崩溃。 为了这件事,她终于还是在傍晚出了门,来到了打工的那家餐馆。 在这里打工那么久了,跟老板、常客们其实都混熟了,尤其在座的其实都是里昂的朋友。 吉尔吉斯就在那,正在吃晚饭;作为艺术圈内有名的掮客,他一直以旺盛的精力做着帮人进行艺术品买卖、帮人介绍金主、帮人联系画廊办展等等的工作,根本没时间交女朋友、组建家庭,当然也懒得回家做饭,因此晚餐一般就是在这里解决的。 见到玛娅进来,他还友好地打了声招呼:“嗨,玛娅,你知道里昂去哪了吗?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可能没电了吧,我也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玛娅应付了两句,周围的人都看到了她那忧心忡忡的表情,还是老板最先发问:“玛娅,你今天请了一天假,我还以为你是身体不舒服。发生了什么?” “刚才我接了个电话,是苏珊的人打来的,说她不想见里昂了,叫他不用再拿作品去。”玛娅抿了抿嘴,终于还是这么说道。 “什么?上次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吉尔吉斯果然显得很是惊讶,“……等等,你说苏珊的人是直接给你打的电话?她怎么知道你的电话的,我们根本没告诉过她。” 玛娅直觉不对,如果两个人真的没跟苏珊说过这些,那一个艺术品经销商、画展举办者是如何得到这些信息的?又不是警局或者fbi! 而且偏偏是在今天,是在里昂说了要去办重要的事情之后,让人本能地就感觉不对劲。 刚坐下没多久的玛娅眼睛转了转,立刻又抓起手包冲出了餐馆,没理会身后朋友的呼唤。 男友拍下的那张照片是在某个地铁站的进站口,他现在该不会是又自己一个人去调查那桩杀人案件了吧?得赶紧找到他、把他拉回来,告诉他别再一门心思找死……今天苏珊的电话很可能就是个警告,如果真的是那个“不能被相信”的警官找到了苏珊、告诉了她关于自己的信息,那么很可能警方就已经在调查里昂的背景、社会关系等等,完全把他当作嫌疑人来对待了。 她在夜色中冲向街角,再快步走过了几条街之后,来到了这条线路在照片里出现的那一站。 中央公园站,至少指示牌上是这么写的,虽然这条线路完全没有通过公园,只是从旁边经过。 这个一门心思担心着自己男友的姑娘快步走进了地铁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抱着盲目的希望,想着如果里昂他还是想要调查,应该就会出现在这里吧…… 这条线路还是双向对开,从一个从来没听过、甚至不知道在不在纽约的地名出发,到达112街的终点站;或者反过来,从112街开向另一头。 玛娅从入站口那走下来,正好来到了“正确”的一侧。 一辆银色的列车正巧缓缓停站,这个时间没有多少乘客登车,玛娅的视野很开阔……但是看了又看,她并没能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男友。 倒是还在四处张望的时候,身后已经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你果然来了,也就是说,里昂·考夫曼先生的确还在调查这件事。” 玛娅被吓得跳了起来,往后一看,正见到那个黑人女警官站在站台上。 “……幸好他还在调查,时间快来不及了。” 她上来就是扭住了女孩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控制了玛娅,堵住了她的嘴,带着她走上了地铁列车。 “好了,我们现在去头一节车厢。放心吧,里昂出现之前,你会是绝对安全的。” 列车轰隆隆地驶向112街,所有人都在终点站下车了……或者说,所有普通的乘客都在那一站下车了。 薛鲤和马克斯带着几个人又躲到了车尾的驾驶室里,因为从终点站回到调度点之前,列车员肯定是要再检查一遍的,免得把睡着了没来得及下车的乘客拉到不该去的地方。 不过他们不知道,这次这一步被省略了,因为车上本来就没几个乘客,玛娅和女警官、还有马哈格尼都坐在1号车厢里,等着前往这趟列车真正的终点。 越是接近那里,里昂的胸口就越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印记应该又在渗出血来,把他的衬衫染得一塌糊涂,根本就别想再洗干净了……当然,那应该是他此刻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 地铁隧道里的灯光逐渐消失,112街所谓的“终点站”之后,很快列车就又减速经过了下一“站”……从车窗望出去,昏黄的安全灯下映出的是不知道多久没用过的废弃站台,地板都被尘土彻底覆盖,不知道哪次大雨过后存留的污水在墙角聚成臭气熏天的水坑。 可以看出这里和地面依然是连通的,如果有人坐过了站,那这就是他们最后一个回到人间的机会。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越往前走,地铁的速度就越慢,开始往“屠夫”所在的那个车厢摸过去的几个人甚至能看到窗外漆黑一片的维修通道、听到里面传来的呜呜风声。 “纽约市有这种年久失修的地铁隧道和地铁站吗?” 薛鲤转头问这些人里对纽约最熟悉的那个,前纽约市警探马克斯。 马克斯点了根烟,回答说:“那可太多了。即使我对具体的数字不是很了解,至少也知道‘市政厅站’,1945年被关闭,用作地铁线路的折返点;不过那里维护得很好,甚至木制结构也经过了精心保养,每年还会重新向公众开放一天以供游览。” “不管我们要去哪,显然不会是那种可以向游客开放的地方。”里昂不知道所谓的“市政厅站”是哪里,如果是供游客游览的历史遗迹……那一个摄影师不该没听说过。 当然,也许只是两个世界间的不同造成了这段历史的区别吧。 马克斯也继续开口:“市政厅站其实很漂亮,半圆的拱顶、木制饰板、美丽的湛蓝色玻璃天窗,黄铜吊灯,墙面瓷砖……不过因为它的铁轨是弧形铺设的、站台与轨道间也没有防护,在列车提速之后立刻就不适用了,除了废弃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里昂的眼神突然一变,他看着窗外在昏黄灯光下几乎无法辨认的废墟,低声说:“你说的半圆拱顶和玻璃天窗……莫非是指那个?” 几个人顺着他举起的手指向窗外看去,果然,在已经慢到马上就要停下来的列车周围,正看到勉强能看出形状的圆拱顶往这边围绕着;玻璃天窗看不出颜色,但那上面黑铁的、荆棘形状的框架倒是能大概分辨。 这里正是市政厅站的旧址。 在这个世界里,停止使用的市政厅站并没有被维护、改造为旅游景点,而是就这么一日日地荒废下去、变成了废墟……这趟列车就停在了废墟之中。 车厢里的灯光猛然熄灭下去,广播里响起的不是wta那个公式化、拼接出来的电子音女声,而是一个听起来不算太高兴的男人声音:“里昂?我知道你就在这辆车上,你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不过你就不想想,我们是怎么把你放回公寓门口的吗?……是的,不用猜了,你的女友也在车上,正跟马哈格尼一起呆在头一节车厢里呢。祂们就要来了,别再藏头露尾了。我在车头这里等着你。” 声音落下,列车已经彻底停下,“嗤——”的一声喷出一大堆气体,把车底的尘土扬起一大片,遮蔽了车窗外的景象。 里昂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薛老板。 “嘘……你们听……”薛鲤在嘴前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维修通道里呜咽的风里响起另一种野兽的嚎叫,让多斯滕立刻想到了亚瑞特山上遇到的再生尸。 从车窗外的尘烟中,渐渐现出了几个黑色的身影。 它们在昏黄的灯光下通体都显出暗红色的纹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动,又像是被剥了皮的人;它们的身材跟这个世界的男性人类也就是里昂相差不多,但双手明显要更长,脖子也长长地向前伸出,面部骨骼向前凸出,露出嘴里一排排的尖牙来,瞧那形状好像是鲨鱼和鮟鱇鱼的什么杂交品种。 这些身影发出声调各异的嘶吼声,在尘烟中缓步朝车头的方向走去。 “这些是什么东西?”里昂忍不住声音颤抖地问。 “……食客。我们也出发吧,你的女友还等着你去救她。”薛鲤说,从马克斯手里接过了风暴脉冲步枪。 第十九章 温迪戈 “你们到底想要里昂做什么?” 第一节车厢里,终于不再被堵住嘴巴的玛娅还是开口问道。 从112街出发之后,对方除了把她铐在座位上之后并没有再怎么她,还把她嘴上的胶布撕下来了。 她于是也试图反抗了、除了拼命挣扎之外还试过呼救,或者用她自认为很强烈的污言秽语去辱骂那个黑人女警官,可是人家根本不理她……甚至都没有惩罚她或叫她闭嘴的意思,好似她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这次,女警官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屠宰是仪式的一部分,必须要一个完美的执行者。他不该对此事产生任何情绪,不管是喜悦还是厌恶……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他虽然也会产生同样的嗜好、能获得一部分的能力,但注定不能成为祂们中的一员,只会是个工具。你家里的菜刀对你该吃什么有发言权吗?道理是一样的。” 玛娅听着不对,她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大概卷进了什么样的事件中,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仪式?屠宰?工具?” “你自己不是看得见吗?” 女警官说道,示意她往车厢那边看。 屠夫马哈格尼从另一个座位上沉默地站起,站在了正缓缓打开的车厢侧门前。 血腥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玛娅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惊恐地看到,就在这节车厢的一侧,一群高大的黑影正蹲在地上,伸手从挂在上方钢架上的、人类的赤裸尸体上撕下一块块的血肉,塞进自己的嘴里。 列车员也已经从车头的驾驶室里走了出来,在两个人的身边用羡慕的语调说着:“只有完全转化的人,才能直接食用血肉、享有永生的权力……早在我们头顶还没有这座城市的时候,祂们就已经存在,也将长久地存在下去。我们要是也能像祂们一样永远存在下去,那该多好啊……” 差点被这幅景象吓得昏死过去的玛娅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张开嘴问道:“你们疯了吧?你们竟然想要变成这种样子?这他妈还能算是人?” “为什么非得做人呢?人是有限的,人生的所有悲剧都来源于有限的时间。”列车员转过来,对她露出残酷的笑:“这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供养别人的人,一种是被别人供养的人,没有其他选择……你希望成为哪种?” “我宁愿靠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玛娅啐了一口,不去看他那张分明端端正正却让人觉得很恶心的脸。 可是列车员却捏着她的脸,把她硬掰了回来,巨大的手劲让她痛呼起来。 他冷笑着说:“你以为你没意识到就不是在供养别人了吗……真是正宗的蠢货。不过好在,即使是你这种蠢笨到活该被掠食的家伙也能在这里发挥价值。雀跃吧,今天就是你被废物利用的日子。” 玛娅还想问他们到底为什么把自己抓到这里来,但两个人明显已经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女警官扭着她的手臂把她按在了地上,叫道:“马哈格尼!” 壮硕的屠夫沉默地转过头,走到两个人身边,从包里掏出了那柄碎肉锤。 跪在地上的玛娅已经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她心里此时反倒不再那么害怕……面对着这些疯子,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都会下地狱的。”她只能这么诅咒道,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想说。 “不好意思,我可是要永远活下去的。”列车员反唇相讥,又要回到驾驶室抓起广播再喊喊那个摄影师。 这舞台都搭好了,主角怎么不来啊?难道今天他真的没在火车上?真是那样的话,那边正在大快朵颐的“祂们”可不会满意的,事情也会变得麻烦许多。 不过他正要回头,就听到车厢另一边的门被砰的一声踹开,噌噌噌的几声弓弦鸣响中,一连串箭矢好像暴雨一样射出。 薛鲤和马克斯手里端着的风暴脉冲步枪则是首先瞄准了那个黑人女警官,电磁轨道抛射弹药体积并不算大,但对付一个普通的人类却已经足够了。 她惊讶的表情还没褪去的时候,上半身已经被那足以穿透异形甲壳的子弹命中,旋转的弹头在她胸腹中搅出了致命的空腔。 “我穿了防弹衣的啊……” 她在心里这么想着,然后眼前一黑。 女警官当然知道里昂那两个曾经与他一起上车的“朋友”,不过她看来那只是两个强壮得异常、还在傻乎乎地使用冷兵器的富家子弟。 为什么非得是富家……当然是因为没钱可玩不了这些古代兵器。 也许两个年轻人漫画看多了、又因自己的身体素质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自己也可以当个超级英雄。 这样的人和落魄艺术家最容易搞到一起去了。 在她想来,自己等人处在“祂们”的控制区域里,自己身上带着枪穿着防弹衣,甚至手里还掌握着里昂的女友,不管怎么说也不会被两个拿着冷兵器的家伙怎么样吧? 胸口插了好几支箭的列车员也是后退了几步,他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直接射穿了,倒在地上失去了力气,喘口气都直漏风。 ……不是应该那个摄影师先出现吗?然后自己再教育他一番,来一通“在这个世界上不从别人那夺取就是活不下去的”演说,在他绝望的表情中献祭掉他的女友,让他精神彻底崩溃、从而在今晚被完全转化成“屠夫”。 不过,虽然他戏瘾大发,但冲进来的人显然没有与他飙戏的兴趣。 已经死过好几回的屠夫马哈格尼这次也已经虚弱得连站都要站不稳了,完全没法对箭雨作出反应。 这个沉默的人被卡西娅重点关注、正面又一次被戳成了马蜂窝之后,又被冲进来的里昂抱住,直接撞下了列车。 “我不会变成你们那样!绝对不会。” 爬起来的里昂还有些头晕,他不像野蛮人多斯滕和亚马逊人卡西娅,不是个坚定的战士……但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谁要去当什么屠夫、为他妈的怪物准备食材啊! 车厢里的玛娅也赶紧借这个机会爬了起来,站在了倒在地上的列车员旁边,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不是说要永远活下去吗?现在如何啊?神经病。” “你们、你们竟然……你们完全不理解这个世界……你们是没法抗拒祂们的,祂们是永恒的化身……” “哼。”薛鲤检查了一下步枪的弹仓,走上前来,简单地答了一个字,然后就开始从上半身碎了一半的女警官身体上寻找手铐的钥匙。 虽然没有流行文化中流传的最明显的特征,但看到那些怪物外形、再联系到它们食人行为的一刻,他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了……跟羽蛇不同,这次是北美洲神话中的超自然生物。 这东西是温迪戈。 虽说某些传说中会把温迪戈描述为生着长毛发、长着巨大犄角的人形生物,但那只是流行文化影响下对其恐怖形象的再创造,融入了僵尸、巨人、雪怪、驯鹿等多种生物的部分外形。 在原始的阿尔冈昆人神话中,温迪戈的特征没那么“非人化”,只是有瘦长、长着尖爪的手臂;满嘴不整齐的尖牙;长长的舌头;满是鲜血与腐败气息的身躯。 重要的是这个转化的过程,正常人是可以变成温迪戈的,通过同类相食的方式…… 也许是因为他的这些知识都是从马克斯买来的神秘学书籍中看来、并没有受到任何一个世界流行文化的影响,所以才能这么快地想到这种生物吧。 说真的,一旦想到了温迪戈,那所有的事情立刻变得清晰明确了。 吃人什么的当然不用说了,摄影师里昂的转变其实正是从他接受了苏珊“去拍更有冲击力的照片”的这个任务开始的……他抛弃了他自身本来的创作出发点,也就是开始追求形式胜过内核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总之他当天晚上就去了地铁站取材拍照、也因此才目击了模特榊绘里香的死亡。 在最开始的温迪戈传说中,吃人的人也正是因为缺少食物、放弃了身为人的底线,才化身为怪物的。 [119.第119] 讽刺的是,一旦转化为温迪戈,它们就再也吃不饱了。 它们代表的就是无底线的贪婪、暴食、毫无节制,能够通过吞噬血肉掠夺受害者的生命力……在车厢里怎么杀都杀不死的那个屠夫?那只是低级的、或者没有完全转化的家伙,真正的温迪戈可是积攒了数不清的生命力,伤势几乎会立即恢复、力大无穷,近乎不可能彻底杀死。 被解救的玛娅跳下去扑到了男友的怀里。 这个废弃的地铁站里铺满了人类的骨骸,天知道这群家伙在这里吃了多少人。“市政厅站”的标牌只能从人骨和尘土的缝隙中隐约看见,还有马克斯说过的,那些木制的装饰和碎下来的、也许曾经很漂亮的瓷砖。 那群温迪戈也不知道有多少,此时站在尸堆旁,停下了大快朵颐的动作,往几个人这边看过来。 几十具赤裸、被啃得破破烂烂的人类尸体堆在一起,内脏和血肉从尸堆上往下流淌,这样的画面显然超出了文明人的承受限度,里昂和玛娅脸都白了。 拿着大剑的多斯滕和解决了车厢里所有敌人的卡西娅跳下车来,站到了几个人身边;亚马逊人还顺便又是一标枪钉在了马哈格尼的脑袋上,叫他暂时不能再给几人造成麻烦。 “看来就是这里了,列车上失踪的人都在这里被喂给了这些家伙……你感觉如何?还能挺住吧?”薛鲤转头问道。 里昂知道他真正想问什么,只能苦笑一声:“起码我现在还没想要扑上去抱着死人大腿啃,这够不够?” 薛老板只是点了点头,又一次给手里的步枪上了膛。 “那就来吧。”他说。 第119节 第二十章 救赎 废弃的地铁站里,枪声、怪物的嘶吼、战士的咆哮此起彼伏地响起。 背靠着车厢的薛鲤和马克斯主要任务是保护摄影师和他的女朋友,这两个没法在这种等级的战斗中发挥作用的人;他们端着枪,只是紧盯着周围的战场,风暴脉冲步枪不停地开火、不让那些怪物有机会接近这里。 亚马逊人卡西娅好像只捕猎中的豹子,在这广阔的空间中闪转腾挪,手里的各种武器切换起来毫无滞涩,时而一箭射中某只温迪戈的额头,时而抛出标枪、带着沉重的风声命中后面想要偷袭的怪物,把它和后面的另一个同类串成一串。 野蛮人多斯滕则是表现得愈发狂暴,经常是两腿用力直接跳入怪物群中,然后一声高昂的咆哮、把身边的怪物往后震退一步,接着就是双手各拿一把大剑直接开始旋转身体,两把剑的剑锋卷起龙卷风似的剑刃风暴,把挡路的所有东西都切成肉末。 不过这两个人表现得再强大,也没能取得更好的战果……倒不是他们没法战胜温迪戈,那东西虽然力量、速度都远超常人,但在他们俩面前还不够看。真正要命的是,不管这些怪物受到怎样的伤势,是被剑锋切开了胸膛、是被标枪穿透了心脏还是被乱枪击毙,它们总是会再爬起来。 “这东西死不掉的!”多斯滕在战斗的间隙大喊,这玩意可太烦了,比再生尸还烦,它们都不需要趴地上休息一会的,受到的伤势在眨眼间就恢复完好。 就算实在连肢体都被折断了,它们只需要爬到后面的尸堆上啃上几口,然后又会满状态复活,继续纠缠着几个人。 倒在车厢里的列车员竟然还没有死,他嘿嘿地笑着,嘲笑着这几个人类:“祂们当然是不会死的,祂们是这片大地上真正的主宰啊……你们再怎么反抗也没用的,如果不成为祂们的一份子,就注定只会被吞噬……” “啊,好,牛啊,你说得对。”薛鲤还能忙里偷闲地回头阴阳怪气两句,不就几个吃人怪吗,还真的被当成神了啊。 作为一个不怎么正经的酒馆老板,他认识的人说出来还不把这个孤陋寡闻的列车员吓死。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猎人、茅山道士、纵横宇宙的赏金猎人兼人气偶像,这只是开胃菜。你要玛雅主神亲自降临,他也可以试试,说不定也有操作的空间呢。 不过眼前的怪物温迪戈,应该还用不到那种等级的人物前来帮忙。 卡西娅正对着多斯滕叫回去:“只有魔法的力量才能让这些家伙老实下来,可我们在这个世界用不了魔法!” 薛鲤也听到了,并且觉得这个状况有点熟悉。 本来好像也有另一位客人曾经遇到同样的问题,后来又自己解决了……对,是九叔吧。他从没说过自己是怎么办到的,薛老板当然也没怎么问——他是酒馆老板,不是小报记者。 幸好他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案。 他站在摄影师和他女友的身前,对着马克斯说:“开门回酒馆,请杰斯来吧……” 那个解决方案就是杰斯·阿达玛。 需要提到的是,虽然这位客人和卡西娅和多斯滕来自同样的世界,但他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在其他地方冒险;而作为酒吧老板的薛鲤显然也不可能在没有取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把杰斯的信息透露给其他客人,哪怕他们来自同一世界。 不久前……确切地说,是摄影师里昂来到酒馆再次请他帮忙之前,这个客人才终于安全归来了。他大概对薛老板讲了讲自己的经历、谢过了薛鲤派遣阿米莉亚对他进行的帮助、还在听说自己的世界有其他人来到了这间酒馆后表现得很感兴趣。 当时薛老板也与他约定,如果这两个战士或者酒馆需要帮忙,那可以直接去找他,他随时都可以再出发。 现在就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了。 因为杰斯·阿达玛在初次到达另一个世界时也曾短暂地失去了施法能力,不过他很快就找回了它,还与一群“无法杀死的敌人”战斗,凭借自己“特别的法术”解除了对方的不灭特性、取得了胜利。 想必有过如此经历的他,对于眼前的情况是会有帮助的吧。 “……杰斯是谁,也是酒馆的员工吗?”身后的里昂不解地问,既然是薛老板特地要去找的人,那么应该在战斗力和立场方面都值得信任的吧?是自己还没见过的酒馆的员工吗? “不是,是另一个客人。”薛鲤几枪就把某个冲过来的温迪戈脑袋打烂,让它暂时趴到地上慢慢恢复去了。如果杰斯也解决不了,那几个人就只好先回酒馆从长计议了,不知道这些失去了“饲养员”的怪物会感触什么事来…… 话还没说完,马克斯已经在车厢里拉开了门,带着某个男人回到了这个世界。 与多斯滕和卡西娅都不同,新到这个世界的杰斯全副武装,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全覆式板甲,从头到脚、从手指到后背都覆盖着一层银亮的钢铁。 此时的他正掀起了面甲、露出一张颇有些黝黑的脸来。 他脸型稍微偏方形,鼻梁挺直、浓眉,抿着嘴,看起来是个坚韧不拔的战士;虽然并不像野蛮人多斯滕那样高大强壮,但在普通人里已经是难得的孔武有力了。他一手持鸢形盾,另一手拎着锤头上有好几排尖刺的金属链锤,看得出作战方式会相当暴力。 杰斯正要跟薛鲤打招呼,就看到薛老板正举着枪,对着面前的战场,两个强大的战士正被一群怪物围攻,四周的黑暗中更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在蠢蠢欲动。 “圣光啊,邪恶正在横行!” 他惊呼一声,也顾不得与认识的人寒暄了,放下面甲,大踏步地冲进了战场。 卡西娅正把标枪当成短矛使、没有投掷出去而是握在手里戳刺敌人,却忽然感觉浑身一轻,身体里开始涌起一股力量来,叫她周围的一切都在视野中变得清晰无比;本来已经开始影响精神的怒气与混乱在这一刻尽皆退去,明朗又平静的感觉让她更能集中精神,连攻击的动作都变得精准了不少。 她立刻回头看去,却只见一个铁罐头挥舞着链锤、浑身闪耀着光芒冲了进来,沉下肩猛地用手里的盾挑开了一只温迪戈。 “圣骑士!” 亚马逊人惊喜地叫道。 庇护之地最有名的圣骑士组织,那毫无疑问是库拉斯特王国的“萨卡兰姆之手”。不过眼前的圣骑士身上并没有该组织的徽记,很可能并不是萨卡兰姆之手的圣骑士……对于其他骑士组织,卡西娅她就没那么了解了。 他一定是深入修炼过“专注灵气”,这充盈着力量的感觉、即使是在卡西娅当雇佣兵闯荡的几年里也从未体验过。 并且不止如此……所谓“灵气”,那是圣骑士专有的、跟信仰有关的法术,因此他是在这个拒绝魔法的异世界也保留了施法能力的。 来不及去想他是怎么做到的,亚马逊人向着自己的新同伴大喊:“不需要专注!这些家伙能够恢复伤势、死而复生!” 圣骑士听到了她的喊话,立刻一皱眉头。 与他人并肩战斗时,圣骑士的确倾向于选择默念祷文、让自己向周围散发出专注灵气,这样可以让自己的队友们战斗状态更好、更加有可能压制住敌人;不过如果眼前这些都是能够死而复生的怪物,再使用这个灵气就有点不太对路了。 此时杰斯也理解了,为什么马克斯找到自己时说的是:“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决。” 他端起盾一个冲锋,就撞翻了正往薛老板那边去的怪物,同时开始在心中默念:“圣洁啊,万分纯净!公正的圣光之力,赐予我平等地救赎这肮脏世界的力量!” 圣骑士身上迸发出另一阵强烈的光芒,随后大踏步向前,左手用盾顶住对方的攻击,右手挥舞链锤、从盾牌上方往那只温迪戈的脑袋上狠狠砸去。 被他砸中了头的怪物再也没能爬起来。 它整个头颅都被锤成了碎末,颈部喷出几尺高的鲜血,躯壳向前扑倒在地上,抽了抽,竟然没再动了。 见多识广的亚马逊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此时点了点头、恍然大悟……是圣骑士的救赎灵气。 其他人在描述这个灵气的时候,一般会说上一句:“被圣骑士杀死的生物将获得安息”。 它叫“救赎”,因为即使是敌人也会平等地获取安息的权利;不管是谁,哪怕恶魔本人降临人间,也休想再把死了的生物再复活、或者使用其尸体作为施法材料来做任何事。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灵气是最适合目前状况的了。 野蛮人多斯滕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奋起余力,又是一声战吼。 没有了那恐怖的恢复能力和怎么也杀不死的体质,温迪戈们完全不是三位战士的对手,很快就被赶进了四周的阴影里,只在灯光下扔下了十几具没能“永恒存在”的尸体。 活到了现在的列车员只能瞠目结舌,没过多久,就在满腔的疑惑中咽了气。 怎么被当做神的、不会死的“祂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那奇怪的、全副武装的男人手里的链锤彻底解决了呢? 第二十一章 原罪 解决掉眼前的危机之后,几个来自同一世界的战士这才有机会互相认识。 开朗大方的卡西娅率先向圣骑士伸出手:“卡西娅,亚马逊人,雇佣兵。我是在群岛地区进了酒馆的。” 圣骑士摘掉头盔、跟链锤一起挂在盾上,盾牌往地上一插,这才能解下手甲跟她握手……全覆式板甲就是这样,有些骑士身边专门还会跟着个帮助穿脱的仆人,当然杰斯是没那个财力雇人的。 “杰斯,曾经在威斯特玛骑士团就职,最近才离开。有些事情发生了,我察觉到世界正在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于是在直觉启示下打算前往崔斯特瑞姆进行查探……我是在威斯特玛湾附近的某个马车驿站去了薛老板的酒馆。”他说。 打扫完战场的野蛮人也拿着些东西走回来,简单地说:“多斯滕,哈洛加斯人。我本想乘船去南方的,但是在酒馆里碰到了里昂和卡西娅。”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让几个人自己看。 薛老板和马克斯也带着两个不算有什么战斗力的“原住民”一起围了过来,大家一起检查起多斯滕找到的那些东西。 不过看了一会,薛鲤就微微皱起了眉,问这个野蛮人:“这些东西是从怪物身上找到的?” 多斯滕只是点了点头。 猎物们被运送到这里之前,已经被马哈格尼预先处理过,身上的衣服、财物等自然也都被拿走,回到地上处理掉。 所以……眼前的东西还真就是在温迪戈们身上发现的,也不知道他们那布满了腐肉和恶臭的身体表面,哪里有能放下这些东西的空间。 野蛮人多斯滕为众人展示了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拎过来一具被他开膛破肚、又在圣骑士的“救赎”下没能再爬起来的温迪戈的尸身,翻开胸口的伤口让几个人细看。 承受不了的玛娅立刻把头埋进了里昂的胸前,躲在男友的怀抱中不敢再看。 本来就不太正常的薛鲤则是跟马克斯一起蹲了下来,随手捡起旁边地上断裂的人腿骨,从温迪戈身上的伤口表面挑起了一张白色半透明的薄膜。 从这层薄膜受力时表现出来的特性判断,这些可能是更厚的角质层,类似于人类的茧组织…… 这层角质膜和那腐臭、黏糊糊的身体间有个不算大的空腔,看多斯滕的意思,他就是从这空腔里翻出了那些东西。 马克斯拿起一张表面覆盖着粘液的纸,打开手电筒看了半天,才下了判断:“这是美国20年代的驾照,上面还有照片的复印件,不过长相是别想看清了。” 薛鲤也跟着耸耸肩:“我这边是一枚勋章,还有社会保险卡,相差几十年的两件东西。” 摄影师里昂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至少证明了两件事……一是没错,这些温迪戈里面有很多都是由这座城市中的人转变而成;二是,这种转化过程至少从二十年代就已经开始,直到今天还继续存在着。”薛鲤指了指摄影师的胸口,“你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 这真是令人安心的推断,而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 圣骑士杰斯皱着眉头说:“我们虽然击退了敌人,但我能感觉到,笼罩于此地的邪恶并未消散。” “人类的贪婪怎么会消失呢?” 薛老板笑着回答。 他倒是很乐观,因为至少几个人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摄影师里昂没有死,也没有被变成下一个屠夫;他的女友也暂且安全,倒是在这市政厅站喂食温迪戈们的屠夫与帮凶们都完蛋了。 至于彻底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只要在这里吃人还是能变成温迪戈,那些贪婪成性的人们就不会停下来。从这些家伙还贴身保存着一些与“身份”有关的私人物品看来,它们还是具有智慧的,哪怕已经变成了这种不能公然出现在人类社会中的模样。 也许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续几年命,想着“我一年能赚一亿凭什么要这么早死掉”、“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一辈子太忙了都没享受几天”、“我绝不该在病床上痛苦地死去”,但几十年、几百年下来,“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哪怕他们其实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 说起来,介绍“温迪戈”的那本书里还同时讲述了另一件趣闻:创造了温迪戈传说的阿尔冈昆印第安人,其实还做了另一件足以载入殖民者史册的事……据说,正是他们首先到达了这片河畔的土地,并将其命名为“曼哈顿”。 假如命运真的存在一个设计者,那他设计的这个剧情未免也太巧合了,放在剧院里都会让观众大喊好假的程度。 不过如果真把这种巧合解释为某种冥冥中的神秘联系,那就容易接受得多了。 喂养了温迪戈、生产出这些怪物的并不是某几个特定的人、某个教派组织,而是这个城市本身,从一开始这座城就是人类贪婪的具象化身。 不过,显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欲望不加限制地放纵的。 虽然没法彻底解决这个城市、或者说这个世界的问题,不过显然几个人的事情还没做完……摄影师里昂的胸前还是有那个神秘的符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其转变成嗜血的食人怪物,他的女友被抓到这里来要当着他的面进行“处理”,应该也是与这个过程相关,可能就是什么仪式的一部分。 薛老板将这些推断向来自其他世界的几个客人说了,然后总结说:“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果里昂一直呆在酒馆里、应该就并不会再进一步转变……酒馆的客人里也有不少善于解决这方面问题的,所以你们其实不需要冒险继续留在这、徒劳地试图改变些什么。” 几个人的力量也实在改变不了什么…… 决定权在里昂手里:三个战士本来就是要回到自己世界的,不会在此长留;女友并非事件的直接当事方,对事件本身也没有任何看法。 这个摄影师想了想,先转头问自己的女友:“玛娅,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女友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男友说过这回事,连忙讲了讲她接到的那个电话、还有她是怎么来到地铁站里乘上了列车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里昂听说苏珊直接把自己否决了、也没有什么感觉受挫的意思,只是笑了笑,低声说:“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去找她。我现在明白过来了,她要的所谓‘画面冲击力’和‘情绪价值’的意思就是说要让我只关注构图和画面,不去表达。她觉得作品本身是不具备意义的,所谓意义都是观客们自由的解读……不过我不一样,我不应该放弃自己本来想要做的事情,我拿起相机不是要拍一幅漂亮的照片,而是要拍下一个有表达和感知价值的瞬间。” 说完这些,好像坚定了什么想法,里昂又抬起头回答薛鲤:“我的确受够了这个城市,但我也为这种黑暗着迷……我要亲自对抗它,等到真的要失败了,再逃到酒馆去也不迟嘛。” 薛鲤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有种感觉,即使真的到了那一刻,这个摄影师也不会再逃避了……没什么根据,纯粹出于他对客人的直觉。 “那也好办。你们几位愿不愿意留下来再继续帮忙?” 他问。 野蛮人多斯滕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当然了……如果他想回去,之前被薛老板找到的时候不就已经回去了吗? 卡西娅也耸耸肩,说:“我也留下来,我实在受不了做一半留一半、还有什么事情没能解决的感觉,如果真的现在回去,我往后几年都睡不安稳。” 圣骑士杰斯严肃地点头:“我将向求助之人伸出援手,圣光会粉碎一切邪恶!” “好说,不管我们还会遇到多少敌人,邪恶肯定是不缺的。” 薛鲤回答,也不废话,继续说着:“虽然列车上的几个知情人都被我们不小心干掉了,但那个叫‘苏珊’的艺术品收藏家一定也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这背后的隐情,不然她不会偏偏挑在今天给玛娅打这么个电话。要么她本身就是这个‘吃人’组织的一员,要么她跟这个‘组织’有什么利益交换。” “先等等。”马克斯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组织’?你怎么确定这是个组织,而且还有其他成员?” [120.第120] “简单啊,上次躺在那边那个女警探不是带了战术部队突袭了正在调查车厢的里昂他们几个吗?她自己肯定没这个权限。另外,这里是‘市政厅站’,哪怕已经被废弃,也不该彻底脱离人们的视线,最起码mta应该知情吧?这里面怪物都吃出个尸山血海了,结果既没人知道也没人管?我们都经历过吉布那个世界的事,知道这种程度的消息封锁是多么难的事,没有些掌握更多权力的人参与根本就不可能。” 薛鲤回答,“所以下一步……我们要去找到那个艺术鉴赏家。” 第二十二章 审问 这一天纽约市有雨。 苏珊·霍夫很晚才回家,上楼之前还告诉司机明天要早点来接她。 她在这座高层住宅里拥有整一层的住所,装饰有各种她喜欢的艺术品,画作、雕塑、装置艺术等等。 这里的房子当然并不便宜,幸好多年的奋斗下来,她完全能够负担得起。 可能有很多人认为富人一定要住在像贝弗利山那种独栋的豪宅里,但其实纽约市中心这种超级豪华公寓也丝毫不逊色。 这幢大厦位于中央公园南部,每套豪华公寓的价格都在1.5亿美元以上,精装修。在公寓中景观最好的位置,整个中央公园、哈德逊河甚至远方的海岸线都尽收眼底;事实上反过来也是一样,整个曼哈顿没有什么地方是看不见这些豪华高层公寓的。 虽然在其他地方也有好几处房产,不过因为自己的艺术画廊就在附近,苏珊平时就住这里。 今天不会有任何访客到来,公寓里显得很是冷清。 第120节 她疲累地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包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换上家居鞋走进了没有亮灯的客厅里。 今天又有一个自视甚高的年轻画家来到她的画廊,想让她展出自己的作品。 不过她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还没脱离出模仿大师画作的层级,他每一幅画里都能看出其他人的风格,就是没有他自己的。也许造假会是一把好手,但艺术家?绝对没他的份。 而且那个自视甚高的家伙还一副高傲的嘴脸,字里行间都是老子天下第一、只是别人不懂得欣赏,可以说是没有艺术家的命,却得了艺术家的病。 被这样不知所谓的家伙烦了一下午,又在之后赶上了大雨,苏珊现在的心情可不太美好。 公寓客厅的落地窗外,即使阴云密布也还是透进光来,那是城市的灯光……如果不拉上窗帘,整个晚上都会被这现代的光污染所困扰,没办法睡着觉。 苏珊正要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打开灯,却突然感觉不对。 就在这雾蒙蒙的辉光中,她猛然发现自家的沙发上坐着两个陌生的影子。 她几乎就要吓得大声叫出来,那一刻许多入室抢劫、杀死户主的案件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叫她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但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动作,身后的阴影里就猛然探出一只手,把她一把按在了沙发上,用靠垫堵住了她的叫喊。 “不想死就别叫。”卡西娅说着,往后一比划,就见皱着眉的圣骑士拉上了客厅所有的遮光窗帘,多斯滕站在门口旁边打开了客厅的灯光。 这些“现代化”的东西其实并不复杂,简单试上那么两次就能明白个大概。不得不说,即使恶魔横行于地下、人类文明的发展还是令人惊叹……如此高超的技术,看起来却只是让人省去了爬上天花板点亮油灯的工夫。 能够将技术力量投入这种地方只说明一件事……其他领域里投入的物质资源更多、技术更先进。 圣骑士杰斯对于亚马逊人的粗暴有些不太喜欢,不过他知道不应该以自己的道德感约束所有人……另一方面,虽然苏珊没有反抗能力,可她在立场上仍然属于敌人。 被按在沙发上的苏珊只能勉强把脸挣脱出来,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万分惊骇地看着身边的人。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就是摄影师里昂,那家伙脸上的表情与她上次见到他时已经完全不同。 既没有盲目的自信或者自大,又不是那种隐藏很深的自卑感;他看着这个曾经呼风唤雨、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却没有任何厌恶或仇恨的情绪,只有平静。 “……里昂,我是被逼的……” 她只能这么求饶说。 “不,苏珊女士,你明显知道更多东西嘛。我想这些朋友的意思,是让你把你遇见的事如实告诉我们。”里昂笑着回答。 至于要不要借机报复泄愤,他真的还从没想过。 他现在只觉得,以前自己竟然指望着靠这种人的帮助混饭吃,真的是瞎了眼。一头羊跑到狼群里会是什么下场?一条淡水鱼游进了大海又是什么下场? 因此,他完全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有意要害他。他跟这些家伙根本不是一路人,也不会再有交集,今晚前来也只是想从对方那里获得信息。 不过苏珊却是脸色发白,好像供出自己之前做过的事、会比不交代让她遭遇更大的危险。 亚马逊人卡西娅看出了她的犹豫,微微皱了皱眉头。 卡西娅倒不是在担心苏珊……她自然有成百上千种手段让人开口,可是天呐,窗户那边可站着个圣骑士。 有圣骑士在身边通常是件不错的事,他们是最可靠的队友,是你生命的守卫、拥有各种能增强你和他自身战斗力的神奇法术,只要他们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同伴……但他们也并不是以善于变通而闻名。 首先,他们挑选队友时通常会要求其具备与自己类似的道德观点,不能容忍自己的队友做出不道德的事; 其次,他们只有在对付恶魔和恶魔的爪牙时才会尽全力战斗,这个倒不是他们个人的意愿,而是他们的战斗力完全来自于信仰和正义感; 最后,他们秉持的美德让他们不会靠伤害别人来谋取利益,也就是不会接受攻击作战的雇佣。哪怕被他们拯救的人拿出金钱来感谢,他们也会坚辞不受。如果教会不需要他们,那圣骑士们多半就会担任某个固定地方或某个商队的护卫,这是少数不会被他们排斥的赚钱方式之一。 那么如今的情况就很尴尬了,苏珊怎么说还是个人类,亚马逊人想要在个圣骑士的眼皮子底下对她严刑拷打实在是不太现实。 卡西娅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酒馆老板薛鲤,却只见他对着身边的另一个光头男人使了个颜色。 说起审讯来,这屋里可不只有一个专家啊。 马克斯曾经是纽约市的警官,在遭遇变故之前也是纽约警察中的佼佼者,对于如何从嫌疑人嘴里掏出有用的口供来也是相当了解、多曾实践的。 马克斯点点头,走到沙发的背面,站在了正对苏珊的地方。 可以看出苏珊在害怕着什么,多半就是那些崇拜温迪戈、组织了喂养的人……以苏珊的社会地位,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已经很少了;要么就是对方的权势很大,可以轻易地毁掉她,要么就是对方手段很残忍,能够制造她无法忍受的痛苦。 进入状态的马克斯眼睛一转,冷笑着对苏珊说:“作为一个‘暴发户’,你的嘴还挺严的嘛。” “什、什么!” 苏珊的脸色立刻一变。 看到她的表情,马克斯就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诈道:“……是啊,你不会以为他们真的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吧。你猜那个女探长为他们服务了多久,又得到了什么?不过,也许成为预备食材对你们来说已经算是种幸福了。” 苏珊已经抖得没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了,跪倒在沙发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前纽约警探那残忍的言语还在继续:“你心里其实早就有数了,我就不说什么了。反正你的结局都会是一样的,你不跟我们说,我们就只能离开这里,把你留给那些家伙;你说了,假如我们没能战胜它们,那你也一样会被献祭……你这种人还不够格成为它们的一员。” 没错,苏珊的控制欲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在艺术圈内的地位或权势,而是因为她打从心底里就很自卑。 可能跟她的过去有关吧……不过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心理医生,对于她过去的心理创伤毫无兴趣。 马克斯迅速试探出了这一点,并围绕着这个着力点进行猛攻,试图突破她的心理防线。 一个如此自卑的人,真的相信自己做的每件事情都会成功吗?特别是,她本身是能接触到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的……作为富人,她能接触到纽约真正的上层,美国真正的主人们,但作为艺术赞助者,她也同时能接触到那些不得志的创作者、算是自视甚高的底层们。 因此作为这两种人的投射,她自身的性格也会有些撕裂。 外在表现得越强势,她心里面就越心虚。对自己能力并不自信,在获得成功后反而会觉得“大概是走了运吧”,从而越来越害怕运气消失的那天,也就是被无情戳穿真实的自我的时刻。 在这样的失败主义倾向和悲观情绪的围绕中,她轻易相信了马克斯的话,开始怀疑起那些人是不是只是在骗自己。 想想也是,连她的特殊密友、那个金融圈子里的新贵都只是被人提携、被长辈带着一起进入了仪式现场的,她一个卖画的何德何能,会被提供这种机会呢?“预备食材”……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就在她的表情已经快要崩溃的时候,马克斯突然凑近过来喝问:“你是从哪知道这个圈子的?那圈子里是不是有你认识的人?” “……有……”在几秒钟之后,苏珊终于开口说道。 第二十三章 审判 纽约的中心是曼哈顿,那么曼哈顿的中心在哪? 不同的人对这个问题可能有不同的答案,有人会说是市政厅,有人会说是华尔街,有人说是中央公园、有人说是时代广场、有人说是帝国大厦。 不过在一些人眼里,这里才是曼哈顿、纽约乃至于美国的真正中心——纽约证券交易所。 自从1903年迁到华尔街11号以来,这里一直都是国际金融中心、整个资本世界的风向标,也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 1929年10月24日星期四,从这里开始的股票市场大崩盘引发了全美范围的大萧条,并进一步扩大到所有资本主义国家,最终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当然了,现在带着兜帽、来到交易所地下三十英尺深的人们,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才认为这才是曼哈顿中心的。 因为比起地面上那以毫秒甚至亚毫秒为反应时间进行流动的信息和资金来说,地下的空间才是更重要的地方……出现在这里的人们非富即贵,每一个都是动动手指就能让世界在掌间舞动的人物。 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会穿着袍子、带着罩帽,不过都这么长时间了,大家又经常来此互相交流,早就知道周围的人都是谁了。 什么众议院议长、前纽约州州长、联邦储备局执行委员,什么纽约银行行长、摩根财团的现任掌舵人、富达投资集团新上任的ceo,什么媒体大亨、硅谷新星、军工龙头,这些人只有在这个场合才会聚到一起、为了一个统一的目的而行动。 从这点上来说,甚至白宫都不如这个地方更重要。 能拿到这个地方的入场券,证明了你起码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美国、控制世界。 地下灯火通明的会场中,好像议院一样设置了环形排列的成员席位,还有主席台、中间的演讲台;演讲台背后高高挂起一面巨大的旗帜,上面绣着好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太阳般的图形……那是组织的标志。 各种高科技被毫不吝啬地应用在这里,甚至包括一些市面上还没有出现和应用的技术,诸如互动投影、基于行为数据分析的全自动辅助模块等等,当然更不用说一直让这里流淌着新鲜空气、却极少有灰尘的过滤式空气交换系统了。 不过,这里唯独没有太注重防御……因为这只是个会场,不是地下掩体,组织的成员们绝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来这的,费那么大力气把它的壳搞得那么硬干嘛?最有效的安全措施,就是绝对保守秘密。 在百多位会员都到齐之后,今年已经一百一十多岁、仍然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议长走上了演讲台。 他也并没有废话,直接对着台下说:“打开你们面前的投影……我们遭遇了成立至今最严重的危机。” 很快,会场中就亮起了投影的光,然后就是“哄”的一声,大家纷纷难以自抑地发出了惊叫。 “……没错,市政厅站遭遇了突袭,并且‘祂们’当时就在那里享用祭品,却没能战胜这些敌人。我们的‘屠夫’、‘手枪’和‘管理人’全部在那里被发现,发现时只有‘屠夫’留了一口气。” 说着,议长按下了面前的某个按钮,将一段视频投影到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被一柄样式相当古朴的短标枪钉在地上的马哈格尼,他在吞下的最后一颗心脏也已经“耗尽”之后,已经没法再移动,出现在视频中的时候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谁找到了他,一边拍着视频,一边问道:“发生了什么?” 本来说话就已经很含糊的马哈格尼因为嘴里全是血,更是没法把话说囫囵,要很费力地才能分辨出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摄影师’,拒绝……我、已经结束了我的服务期……” “是谁袭击了你们?为什么‘祂们’都不见了?” “……” 马哈格尼没有再回答,他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芒,平静地闭上了嘴。 拍摄视频的人再往前走,看到了之前战场残留的血腥画面。 在交易所地下的会场中,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倒不是血啊、人类尸体什么的让他们受不了,能进了这个门的人就肯定已经习惯了这些景象了。他们真正震惊的是,那些“永生”的生物,他们有一天也终将成为的东西,竟然被杀死了! 脑子转的最快的已经马上明白了为什么今天非要如此紧急地召集全员、来到这开会,这的确是个会影响到他们所有人的发现。 “我们不知道是谁、用怎么样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之前是谁负责组织喂食的?” “是我。” 会场的某个角落里站起了一个人来,罩帽下那张脸神情阴沉。 “乔……那么就由你来说明一下情况,‘摄影师’是谁,为什么会导致这么严重的事件发生。” 议长说道。 被叫做乔的男人点了点头,把桌上的话筒也拿起来,说道:“前几天,这个叫‘里昂·考夫曼’的字面意义上的摄影师目击了一次猎食,并且报了警。 “为了解决这个麻烦,马哈格尼和‘手枪’后来设了个局。虽然差点被他的两个持冷兵器作战的朋友搅局,但还是抓住了他,把他带到了市政厅站,但是祂们拒绝将此人吃掉,而是为他刻印了符文,要让他代替马哈格尼‘屠夫’的位置。 “马哈格尼因为长久的猎杀、却一直不能完全转化,所以身体已经开始溃烂,他本人的意志也越来越松懈,急需替换,所以‘手枪’就又安排了一次抓捕。上次我接到报告的时候,他们正要开始动手。 “只可能是报告里提到的那两个‘拿着冷兵器、以超级英雄的方式’行事的家伙又出现了……而且他们显然找到了更有效率的方式。” 议长一直等到他把这些话说完,才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坐下了,然后继续着他的话题说: “谢谢你,乔。‘手枪’和‘管理人’的身上有子弹贯穿伤,也有没有被收回的箭;‘祂们’中的死亡个体受到的致命伤则是穿刺、切割,身体完全失去活性,无法愈合。 “我就不再绕弯子了,我们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了身体的转化,我们的组织正在向生与死之间的不朽状态改变……如果真的有这种能彻底压制自愈能力的伤害手段,那我们每一个人的永生都会岌岌可危。我们必须要发动一切资源,找到袭击了市政厅站的那些人!” 议长声色俱厉的话音还没落下,在场的人就听到一声门响,又有人从地表的入口下来了。 是那个最近才进入了考察期、准备加入的金融圈新秀,摩根的老板非常欣赏的那个“投资天才”。 上次他也被带来这里,吞吃了某个误入交易所的女孩的血肉精华,治好了一身的奇怪疾病,用来向会员们作展示;但在那之后,他就立刻被转移走了,只有在经过进一步的考察之后才能成为正式会员、被允许参会,因此这次其实没人叫他来。 很是看好他、甚至把他介绍给组织的摩根财团掌舵人也震惊地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来,对着那边说道:“你怎么进来的,外面的守卫呢?” “……不得不说,‘生与死之间的不朽’真是我听过的最不要脸的形容了。我们一般把那个状态称为‘腐烂’。” 马克斯首先从这个人身后走出来,一脚把他从阶梯上踢了下去。 接着出现的是薛鲤,他双手插兜,对着演讲台上的议长说道:“这么秘密的集会就那么几个人守着?该不会是看不起我们吧。” 紧接着从门外走进来的是三个来自异世界的战士,最后才是摄影师里昂和他的女友。这两个人才是最惊讶的,因为这个会场里穿着长袍戴着罩帽的人们,有很多都是他们在各种媒体上见过的人……是那些他们根本没想过有一天能当面遇到的大人物。 不过显然,这些人的身份、权力在这一刻什么用都没有。 被他们支配着战斗的人们,在刚刚已经完全被解决了;他们本身并没有完全变成可能还存在于地下的那些温迪戈,因此也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特别是在三个来自异世界的战士面前。 在杰斯刚一出现的时候,这些家伙就惊恐地抓着自己身上的皮肉、惨叫着向后退去,那是作为圣光的敌人、被他身上的“神圣冲击”灵气所烧灼的表现。 在察觉到伙伴们的目光已经聚集到自己身上之后,圣骑士杰斯向前一步,用严肃正直的语气宣布:“……你们身上腐朽的恶魔臭气令我作呕,你们无底线的贪婪令我震惊。没有吞吃过同类的家伙,不会在圣光中感受到任何痛苦……这说明你们每一个人都吃过人肉。我本人是很不认同萨卡兰姆之手的审判庭制度的,但在此时此地,面对如此直接、不加掩饰的罪恶,我不介意效仿一下这个做法,身兼审判官之职。” 他深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判决下达……我宣布你们有罪!” [121.第121] 第二十四章 沦陷的庇护所 谁会最先得知世界的改变呢? 一般来说,这得看世界是往哪个方向去改变。 有传言说,强大的法师甚至能预知并影响天候的变化、星辰的运转,还能通过魔力潮汐那些微的波动感知更深层次的变化,比如哪里会产生更多怪物、哪里有魔法物品之类的。 但这样的法师也是相当危险的。 不仅对于周围的人是这样……对于他们自己也是。他们操纵的那个程度的狂乱魔法力量已经彻底脱离了人类所能应对的等级,施法的时候就像是在用滑轮组牵着大象站在球上顶盘子。托他们那强大的计算力和长期施法经验的福、这个复杂到让人望而生畏的系统尚且可以正常运作,但一旦收到哪怕一点干扰……这套系统就会迅速崩溃,暴走的魔力不仅会摧毁周围的一切、更会连同施法者一起吞掉。 祖尔觉得,他这辈子都没希望成为一个法师…… 不过到头来,他所擅长的东西在危险程度上跟法师们不相上下,甚至还更让民众警惕、厌恶。 他是拉斯玛教的教徒,最擅长的就是与死人打交道。 另外得说一句,虽然世人会有“这些家伙一定是人类之敌”的错觉,但拉斯玛教从上到下都有着“用平衡之道守护世界”的高尚愿望。这个所谓的“平衡”当然包括生与死的平衡与轮回,他们拥有统御死灵、使其行走于生者世界的方法……另外,拉斯玛教对庇护之地的医学发展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包括对人体组织结构的认识、对组织病变原因的探索、对各类致病物的培养和研究等等成果都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医学进步。 拉斯玛教因为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其教徒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离群索居、特意把自己隐藏在众人目光之外的。 第121节 具体到祖尔,他也并不是不能理解民众对于拉斯玛教徒的恐惧,谁会不怕死呢?代表着死亡、研究死亡的教派,可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吗? 不过……有生必有死,反面就是,有死才有生。如果不是终会有结束的那天,生命又有什么值得热爱的呢? 正因为拉斯玛教的教徒们对“死亡”的强烈感知,让他们醒觉了,庇护之地正在发生让人心惊肉跳的转变。 就在几天前,教派的领袖召唤祖尔前去,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要前往崔斯特瑞姆,那里的死亡气息突然浓得不正常!” 假如是崔斯特瑞姆的话,那这件事肯定小不了……因为那正是英雄们封印迪亚波罗之处,是真正的写在历史中的名字。 于是祖尔出发了。身为年轻一代拉斯玛教徒中最强大的一个,他明白自己的责任肯定轻不了。 不过对于路上会遇到的困难,显然他还是估计不足的。 载着他的船在国王港靠岸,他一路北上,就在崔斯特瑞姆南方的草原上遭遇了大队的邪恶生物。 沉沦魔、利刃魔、黑暗魔,这些身材矮小的怪物们成群结队地出现,每个营地都有成百上千的恶心小怪物聚成部落似的单位,吱吱哇哇地乱叫声把草原弄得无比喧闹。 而一眼望去,这样的营地在平原上随处可见,那几乎连成一片的篝火火光令祖尔的心跌到了谷底。 这些家伙个子不高、战斗力也不强,其实并不难对付,问题是它们的数量简直无穷无尽,还有手持扭曲法杖的魔怪巫师在营地中出现……它能复活自己的同族,让彻底清剿一个营地的难度成指数级上升。 不,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真正严重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地狱怪物竟然公然出现在崔斯特瑞姆周围? 战胜并封印了一个魔王的地方,本身就会在“神秘”的层面上排斥邪恶,周围别说沉沦魔了,连个骷髅都不会爬起来。 现在不该出现的家伙出现在这里……那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崔斯特瑞姆已经堕入黑暗、被地狱的势力击败或控制了。 恐惧之王就在这,祂已经脱困了! “这下真的出大事了……” 祖尔这么想着。 他现在无比想穿过这片草原、去崔斯特瑞姆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些小怪物的营地实在密密麻麻,叫他根本找不到路。 现在能想到的主意……只有召唤几只骷髅、或者一只石魔,叫它们去吸引那些怪物的注意,自己则沿着小丘旁边的树线迂回绕过这片区域。 虽然简单,但计划真有成功的可能,因为祖尔作为一个拉斯玛教的死灵法师,除了能召唤亡灵之外、还掌握着多种诅咒、弱化敌人的法术,其中就有一种法术叫做“微暗灵视”,能够缩减敌人的视觉感知范围,效果就像是眼前突然起了层黑雾。 这种法术用来躲过敌人的视线再合适不过了…… 祖尔挑了个不会被发现的角落蹲下,先是召唤了一只黏土石魔。 它庞大粗壮的身躯逐渐从地上站起,四周黑黄色的泥土在法力的引导下构成了初具人形的身躯形状,搞得它像是什么刚在坭坑里打完滚爬起来的大猩猩一样。因为这片草原的潮湿,它身上大多数地方都是泥泞且腐臭的,从视觉和嗅觉上都叫人难以招架。 这东西不需要任何施法材料,只要身在野外、身边有泥土就能唤出,还能用泥泞的身躯黏住敌人,降低对方的动作速率,就好像一脚踩进了烂泥坑……如果碰巧碰到那种有点洁癖的敌人那就更妙了,每受一次攻击它身上就会溅出一大团不知道混合了什么东西的淤泥来,打不死你也恶心死你。 而且更妙的是,它本身还比较耐打,哪怕被沉沦魔这种小怪物围殴一夜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除非沉沦魔巫师不惜耗费法力,先用火把它的身躯烤干、然后再攻击。 黏土石魔按照他的吩咐、埋着笨拙迟缓的脚步朝沉沦魔营地走过去的时候,祖尔看了看周围,也俯下身子,朝着另一个方向出发了。 一开始,计划进行的很是顺利,小怪物们“哇哇哇”地大叫着朝黏土石魔冲了过去,几个营地都被这玩意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发现从营地后侧、藏身于树木的阴影中悄悄走过去的祖尔,让他连“微暗灵视”都没机会用。 不过就在死灵法师马上就要绕过这片区域、继续向前的时候,森林里一对猩红的眼眸亮起。 身上的皮甲迅速覆盖上了一层恶魔的气息,本就失去了血色的肌肤变成了苍白甚至苍蓝色,头颅四周的血肉中探出了骨质的尖角。 一个不知何时死在了森林中的女性弓箭手,在恶魔的力量影响下复生了。 她的目光盯紧了正在森林中低下身子前进的祖尔,张开手里的弓,“唰”的一声射出一道劲力十足的箭矢。 在羽箭离开弓弦的一刹那,祖尔已经感觉到了危机的来临,轻轻闭了闭眼,向上方伸出手,低喝一声:“来!” 几块由白骨组成、形状好像融在一起的肋骨一样的甲胄迅速从他身边的空气中浮现,围绕着他的身体旋转起来,恰好挡下了那根直奔他后心而来的箭。 只听“喀”的一声轻响,骨屑迸溅。 祖尔心中暗暗惊叹这一箭的力道,也没有闲心再考虑会不会引起注意了,回头一挥手,先施放了“微暗灵视”、又是几道骨矛向着箭矢来处嗖嗖嗖地飞去。 那个弓箭手虽然失去了视野,但其他感官依旧灵敏,几个跳跃,藏在了树木的阴影中,叫祖尔这几记骨矛全都落在了空处。 “啧……” 死灵法师咂了咂嘴,咬紧了后槽牙。 他想要解决这个弓箭手倒也不费力,不过就不可能再隐藏行迹了……事实上他现在回头看向营地那边,就会发现有几个利刃魔和黑暗魔巫师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法力波动,开始狐疑地往这张望起来。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那个眼睛猩红的女弓箭手又出现了,好像是在“微暗灵视”的影响下无法判断他的位置,干脆从箭囊中抽出了好几只箭,准备覆盖式射击。看来即使是死了、被恶魔腐化,她的战斗本能依然还在——她生前一定是个强大的战士。 祖尔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静下心来,准备其他法术……既然没法避开战斗,就只能速战速决,那样还有在小怪物们围过来之前尽快逃走的可能。 不过还没等他再做出什么动作,就感觉天色突然暗沉下来。 这不是微暗灵视的效果,而是夜空真的被乌云笼罩了,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一直滚到了沉沦魔营地的上方。 那些小怪物们被雷声吓得炸了窝,在营地里乱跑乱叫起来,自然也就没人关注到森林边缘祖尔的情况。 一眨眼间,一道闪电从天空猛地落下,正正命中了那个弓箭手,毁灭性的能量将它整个烧成了一截焦炭,那几支箭还没能射出去就烧了起来,连同持箭的手臂一起化成了灰。 双眼中奔涌着闪电的光芒,金色的头环中魔法的力量还没褪去,本来披洒到背上的栗色长直发在空中飞舞着。 出现在眼前的人身穿丝绸制成的华贵衣服,身上挂着一大堆形状各异的饰品,手里握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柳木法杖,眉眼间满是自信与桀骜。 是个法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个女巫。 “……拉斯玛教徒?我问你,你看到林地中间的那扇门了没有?” 女巫开口问道。 祖尔沿着她指出的方向转头,果然看见林地中间立着一扇孤零零的木门。 没有墙,没有房子,只有一扇门、矗立在落叶之中。门上的标识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在这黑夜中闪烁着七彩的流光,清晰耀眼—— “酒吧”。 第二十五章 宿命的相遇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个酒馆都很不对劲。 当然,最不对劲的就是附近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所有的怪物都对那扇突兀出现的门视而不见…… 这里得略微解释一下,地狱恶魔并不是没有智慧的,它们的智慧很多时候比人类还强不少,欺骗人类、利用人类更是家常便饭;只不过他们对于投靠者那是来者不拒的,因此像是沉沦魔这种低智商的类人生物也能在地狱大军中挂个名,拉低了他们的平均智商。 话说回来,恶魔们也最多只是在利用这些类人生物给庇护之地多找点麻烦罢了。 就像人类开拓田地、给植物浇水,恶魔们也会把魔力赐予这些小怪物,让它们侵占本属于人类的生存空间、让世界变得更危险。 世上就不可能存在人类看得见、看得懂,恶魔们却看不见的东西。就连传送法术,也只不过是特意调整过魔力的流动,让恶魔们“无法使用”而已。 “是什么神奇的魔法,能造就这么一扇门呢?” 女法师伊珊德拉自言自语着。 死灵法师祖尔则是回头看着那片小型恶魔的营地,还有它上方飘着的乌云。 没有下雨,只有一道道的雷霆从那里落下,将一只又一只的恶魔焚为焦尸;这当然不会是自然的天候,而是那个女巫的杰作。 他不用再担心被发现了,那些沉沦魔、利刃魔们正乱成一团、四处奔走躲避落雷,巫师们念着咒语复活着倒毙的同族,一时间完全没有精力注意其他地方,甚至他的黏土石魔都趁机走进了一座沉沦魔营地,捏死了某个想要施放火焰法术的沉沦魔巫师。 “如果好奇的话,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祖尔又回转头,对着女巫说道。 女巫盯着他,嘲弄地一笑:“我从来不知道,拉斯玛教徒竟然也有这么鲁莽的时候。你可能看不见,但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扇门背后恐怖到让人战栗的能量,就像是整个宇宙都在其中运转……这至少也是个口袋空间。 “你想就这么直接闯入他人的领域吗?你知不知道,能够从空间中撕下一部分、创造出口袋空间与世界间稳定通道的大法师,古往今来总共也不超过三个?这种人要碾死我们,简单得就像用手指碾碎蚂蚁。” “那他为什么不用更方便的方法碾死我们呢?”祖尔耸了耸肩,“既然我们完全不具备反抗的能力,那只能相信对方起码没有恶意。这是个邀请,那上面写着‘酒吧’,我们不如去喝上一杯。我请客。” 伊珊德拉仔细想了想,发现他说得没错。 这扇门太奇怪了,都怪到了不可能会是陷阱的地步:谁会把陷阱布置得这么令人警觉、一眼就能察觉到不对呢? 对面白发的死灵法师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另外,你的雷云术能持续多久?总之不可能是永久的吧,那些小怪物早晚会缓过神来,甚至会引来更麻烦的家伙。” “……哼。喝一杯也可以,请客就免了,谁不知道你们拉斯玛教都是群穷鬼。” 伊珊德拉哼了一声,眼中的魔力终于散去,露出一对琥珀色的眼眸来。 祖尔没再说什么。跟你们女巫比起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穷鬼……研究秘术所需要的金钱是以海量计算的,不少法师都会兼职制作一些魔法物品,把它们卖给那些急切需要的人以获取金钱。 就这么说吧,法师的收入和支出都是另一个数量级,以至于连金币都无法作为他们间的交易单位了,毕竟一次交易要扛一麻袋的金币谁也受不了。 听说有些法师会用某种效果恒定的魔法戒指作为等价物,反正祖尔是想象不到那个画面的。 两个人一先一后地推开门,走进了那片黑暗中。 眼前骤然开朗,明亮的灯光如同白昼,敞开的露台吹来和煦的微风,吧台那边传来人们谈笑的声音。 “看来这里邀请的并不是只有我们嘛……”伊珊德拉说。 在吧台前,几个人正一起研究着摄影师里昂胸前的符号。 它总算没有再渗出血来了,但是也没有要愈合、被抹去的意思,只是分外显眼地停留在他的胸口上。 “……呃,我现在已经不再想吃生肉了,所以应该没关系了吧?” 被这么多人盯着自己赤裸的胸口,里昂有点尴尬,尤其是他的身材也只是一般,算得上健康但绝对称不上强壮。 “问题依然存在。”薛鲤咳了一声说道,“你不是还没恢复到素食吗?刚才的肉饼还吃得那么香。你的转化大概只是‘暂停了’,没有被‘取消’。” 在圣骑士杰斯用他的“神圣冲击”把那个崇拜温迪戈的组织全员都给烧了之后,看来那些怪物也已经无暇再关注里昂。比起一个负责喂养它们的“屠夫”来说,整个教派的覆灭显然是更沉重的打击、更需要首先处理的紧要事务,所以至少在这个层面,里昂安全了,没人会再来找他。 但在另外一个层面,也就是神秘学上的“转化”,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法抹掉这个符号。 酒馆最可靠的神秘学顾问偏偏是个道士,以他的知识范围也不知道能不能解析温迪戈的本质、帮助里昂摆脱这个“未来总有一天会堕落”的命运。如果他也不行,那只好托关系去找几个神灵试试看了。 至于现在就在身边的圣骑士、亚马逊人和野蛮人,他们对这种情况也是一筹莫展。在他们看来,这个摄影师完全正常,从内到外都是人类……吃肉?谁不吃肉啊? 就在薛老板脑袋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是生命力的流动。” 在大伙的眼神中,死灵法师祖尔镇定自若地走上前来,伸出苍白的手就摸上了里昂胸口刻着的那个符号。 “……奇怪啊,我从没见过这个符文,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客人……”薛鲤正想说什么,就见一旁的圣骑士杰斯皱起了眉,沉下声音说:“拉斯玛教徒?” 祖尔现在才注意到身边这个全副武装的家伙,抬头看了一眼,回以同样的皱眉:“圣骑士?” 亚马逊人卡西娅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向着不明所以的其他人解释说:“拉斯玛教,是从远古时代一直流传至今的教派,成员基本都是能够召唤亡灵为其作战的死灵法师……当然,萨卡兰姆之手与拉斯玛教一直是死对头,理由就不用我说了吧?” 两个人斗鸡似地互相瞪了两眼,但是都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后面那个比卡西娅矮了半个头、但也是身段姣好、容貌美艳的女法师走上前来,笑着往吧台上按下了几枚金币:“给我和那边那个白头发各来一杯酒,……不,给那个铁罐头也来一杯,我请。” “我不接受他人无理由的馈赠。”杰斯沉着脸回答。 “理由就是看你顺眼,这总行了吧?还不接受无理由的馈赠……萨卡兰姆之手的审判庭都快成了让贵族用来排除异己的工具了,他们收费可是很贵的哦,而且通常都以‘馈赠’的名义入账。” 伊珊德拉说。 她在来到坎杜拉斯之前就在东方大陆,在湿地、库拉斯特和光明之海猎捕海蛇,用它们的皮来制作海蛇皮甲,期间没少跟萨卡兰姆之手打交道。 那些人居然还能使用圣光,天堂要负最大的责任。 “我不是萨卡兰姆之手的成员。”杰斯说道,早知道在这里不可能做出任何攻击动作的他没有再尝试,只是坐下来,平静地接受了女巫买给他的那杯酒。 总算能问正事的薛老板给三个人各上了一杯酒,问还在观察那个符号、看得里昂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死灵法师:“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生命的流动?” 祖尔接过酒杯,谢过这位老板,看了他一眼……刚才那个女巫还说这里的主人是拥有无上伟力的大法师,怎么这会的态度就突然变得这么随意了?并且周围这几个人,一个是亚瑞特高原上的野蛮人,一个是来自群岛的亚马逊战士,另一个是圣骑士……都不像是能对抗这种力量的家伙们。 不过既然对方问了问题,他就要回答。 [122.第122] “我没法看出这个符文的魔力结构,但它正在把这位朋友自身的‘血肉’转化为能量。不过很奇怪……虽然生命力的流动模式是这样的,但他的‘血肉’却没有减少……” 这话很绕口,但薛老板能听明白他的意思,而且也知道为什么血肉的总量没有减少——当然是因为这间酒馆啊。里昂没有屈服于这种转化、没有吃人,当然就只能用自身来补充符文的消耗了。看来短期内他还是没法从这个酒馆走出去啊…… 他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又问:“那么你能解决它吗?” “破坏这个符文也就同时意味着破坏他的生命,我现在还想不到办法,可能得要再研究一下教派的法术才行。”祖尔答道,“不过不是现在,我们的世界好像正发生更危险的改变。” 野蛮人多斯滕终于听到了自己能听懂、而且亲身体验过的话,立刻反问:“你知道出了什么事?” 祖尔深吸一口气:“……崔斯特瑞姆沦陷了。” 第二十六章 萝格营地 深夜的丛林中,几个身影借着某块护身符的光芒,穿过荆棘丛生的道路,向着北方一路前行。 亚马逊人卡西娅打头,她对于各种地形都很熟悉,能够在深夜行军中最大化地保证队伍的前进方向和行进速度,并且她的护身符比起在那个“现代”世界中的时候更亮了,被她安在手背上之后能够让周围十几码内的事物在淡色的幽光中现出轮廓。 野蛮人多斯滕断后,他的强大体魄可以抵挡住从队伍后方可能出现的任何突然袭击,他对于各种武器的精通也使他能够快速协助队伍中任何一个位置的队友。 圣骑士杰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走在中间,如果细心的话,可以发现他的脚边周围出现了一圈黄色、圆形、围绕着他转动的光,在草木的影子中若隐若现……那是“活力”灵气,能够增加小队的移动速度和耐力,用来赶路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法师伊珊德拉当然有更方便的移动方法,不过此时她并不想脱离小队,低声问身边的死灵法师:“你们这个教派还挺行的嘛,生命力的流动?我根本看不出哪个符文有什么奇怪的,那真的是个符文吗?” 第122节 “我们教派有些特别的办法。”祖尔无趣地回答。 “……哼。这样吧,我用‘暴风雪’的施法诀窍跟你换这个特别的方法,怎么样?” 祖尔终于转过头去看着她,平静地反问:“假如你有这个天赋,不是早就成为拉斯玛教的一员了吗。我之所以能看到生命力的流动,是因为我曾经死过一次……我们教派中的所有人都是。” “死了再复活吗?”伊珊德拉点点头,不再问了。 这个世界里,死而复生并不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越是强大的生物就越有可能复活……最强大的那几个甚至根本就死不掉,不是再生尸那种“慢慢恢复过来”的复活,是从概念层面就无法杀死。 至于原因,谁都没有解释过,伊珊德拉猜测,可能因为祂们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就连那些强大的英雄们,也只能选择把迪亚波罗的意志封印在灵魂石中……那一战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整个庇护之地都还沉浸在战胜了地狱魔王的狂喜之中。艾丹王子击败了恐惧之王,杀死了被腐化为骷髅王的李奥瑞克王,结束了坎杜拉斯和威斯特玛人的苦难,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庇护之地。 准确地说……那场战斗才过去几个月。 恐怕崔斯特瑞姆人还没有从狂欢的酒香里清醒过来呢,那座颇有成为“新圣城”之姿的城市就已经再度沦陷了。 她的问题是得到解答了,可死灵法师祖尔还有问题。 他低声问:“你不是说创造了那个空间的人非常可怕吗?为什么在进去之后就迅速改变态度了?” “……当然因为那老板并不是创造了那个空间的人。他大概只是个管理者吧……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超凡力量存在的痕迹,不过我觉得他能决定那里的很多规则。”伊珊德拉语焉不详地回答。 “这是你身为施法者的直觉?” 女法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女巫的直觉,谢谢。形容它的时候,你得把那个女性词缀带上,因为这直觉可不只与魔力有关。” 在两人身旁,摘下头盔的圣骑士杰斯抬起头,望着崔斯特瑞姆的方向。 那座城刚刚从李奥瑞克王的疯狂中解放出来,就又被恶魔所毁灭;那腾起、反射在天幕上的光想必是来自正在燃烧的房屋,而非文明的灯火。 正义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存身之处吗?是不是人类再怎么努力都终将落入邪恶的掌握中? “我们要去哪?”走了一会之后,女巫伊珊德拉这样问道。 “……我们要找到活着的坎杜拉斯人,问问崔斯特瑞姆到底发生了什么。”暂且在这个小队里负责决策的圣骑士杰斯如此回答。 暂且把摄影师里昂留在酒馆里之后,他们还是回来了——崔斯特瑞姆的陷落实在是个很令人震惊的消息,几个出身于庇护之地的战士立刻就坐不住了。 商议之后,他们一致决定立刻回到这片大地上,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杰斯并不愿意跟一个拉斯玛教徒走在一起,尤其是在这种黑暗横行的时刻:他们操纵死者的本领实在太像是恶魔了,事实上有些萨卡兰姆圣骑士就真的是把他们当作恶魔来猎杀的。 不过他已经说过了……他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威斯特玛的圣殿骑士团就是因为不满教会对于异端那血腥残忍的处置方式、才从东方离开、前往大陆的最西端。 他们的信条是“清除堕落的根源、保护无辜之人”,而那个死灵法师就算再可疑,在没有干出什么真的反人类的事情之前、也必然是无辜的。 对方显然也能看出他的感觉,安静地走在队伍中间,没有任何异样的行动,只是偶尔会对着周围施放诅咒法术,来确保众人的行进路线不被怪物打扰。 队伍头部的亚马逊人卡西娅也开口回答:“崔斯特瑞姆修道院应该还在,我们这就去那边看看……它是依山而建,有充足的食物补给,并且还有盲眼修女会和萝格战士们的驻守,我作为一个亚马逊,在她们的面前说得上话。” “恕我直言……”女巫突然开口接话,“以我们见过的这个怪物密度,修道院真的未必‘还在’。” 亚马逊人想回头反驳些什么,不过又咽下了这口气。 女巫们从来不以善于关照他人情绪而闻名,她只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倒不一定是有意找茬。 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几个人终于穿过了这片丛林,在平原上的河畔发现了一座人类的营地。 尖木桩扎成的栅栏、门前的河流与吊桥,能够抵御小型怪物的侵袭;望楼上的弓箭手则将警惕的眼神投向周围,还没熄灭的火盆周围,光滑的铜镜聚起了光束,扫视着营地前的平地;营地里都是些临时搭建的帐篷,不过还算是井然有序。 这个时间,营地里的人们也已经起来了,弓箭手们正在换岗,几缕袅袅的炊烟升起,与平原上其他地方的群魔乱舞相比,算是难得的平静。 不过卡西娅却皱起了眉…… 这些人是从哪来的?崔斯特瑞姆吗?为什么他们跑了这么远来建立营地? 随着小队一行人的走近,她还发现了更多不对的地方……吊桥两边、望楼上的弓箭手都是女性,穿着半身皮甲、梳着马尾,是盲眼修女会的萝格们。 几个人见人烟在望,已经加快了脚步,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就来到了营地近前。 亚马逊人卡西娅抬起头,露出自己的金发,举起左手,打出了族内通用的问好手势,喊道:“我是亚马逊!姐妹们,请让我们进去。” 望楼上的萝格姐妹们交头接耳起来,还有人赶快跳下望楼、去营地中报信。 过了一会,河上的吊桥吱呀吱呀地放了下来,一行人在弓箭手们的注视中走进了营地。 亚马逊的保证当然是有用的,但另一方面是,这队伍里还有个明显是圣骑士的人在……那么这些人中就一定不会有恶魔的爪牙。 圣骑士的标志是什么?可能有很多种,但是脚底下踩着灵气的最明显了。 恰好营地里有一个能辨认出圣骑士灵气的人。 高大且强壮的资深女战士卡夏迎接了几个人,特别是与卡西娅拥抱了一下。 “姐妹,我从没想过会在这片大地上见到一个亚马逊人,你一定十分勇敢才能来到此地。我们的很多萝格姐妹已经身陷诅咒之中,你和这些冒险者也一定要小心。” 她说。 卡西娅回应了她的热情,然后问出了那个身后的大家也最关心的问题:“姐妹,你们从哪逃出来?是崔斯特瑞姆吗?我们该如何前往修道院?” “不……我们就是从修道院逃出来的。”卡夏叹了口气,“那里已经沦陷,越过山岭、前往东方的道路也就此断绝。 “痛苦女王安达利尔引诱了我们的修女、屠杀了另外一部分,只有目盲的阿卡拉修女指引我们和一群萝格逃出生天。 “营地里也有些从崔斯特瑞姆逃出来的民众,但多半只是城郊的居民……恶魔来得太快了,城中还来不及反应。 “我们在此设立营地、收拢难民,不过说句实话……没有几个人能走到这里来。大地已经被恶魔占据,人类的尸骸被抛弃于荒野,我们同胞的血肉在被邪恶吞噬!” 卡西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风暴已经开始在她的心脏中酝酿。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悲痛,提高了音量问:“坎杜拉斯哪来的这么多恶魔?安达利尔?她不是反叛了三魔神吗?难道这个营地就是……” “是的,姐妹,这个营地中就是崔斯特瑞姆附近仅余的幸存者。” 卡夏长叹一声,说道:“甚至我手下的很多萝格都已经被腐化,占据了荒野上的树林和洞穴。来吧,我带你们去见阿卡拉……你们的疑问,都会由她的智慧予以解答。” 第二十七章 正义的形式 正是在盲眼修女阿卡拉那里,小队第一次听说了“黑暗流浪者”的事。 “他把全身都隐藏在了罩袍之中,踏入了修道院。火焰从他的脚下四处蔓延,修道院中满是姐妹们痛苦的嚎哭;大地裂开了,恶魔们从地下源源不绝地爬出,庭院、军营、大教堂,到处都是它们散发出的硫磺臭。 “那一刻我们清楚,他不再站在人类的一边,他对我们的痛苦与受难毫无怜悯之心……他是出卖世界之人。 “更令人痛心的是,黑暗流浪者原本是英雄,是拯救了崔斯特瑞姆的战士艾丹……他通过修道院前往了东方,没人知晓他的目的地,但等他完成他要做的事,世界都将被颠覆。” 一边说着,阿卡拉还一边将众人引到了她的帐篷中。除了赠予他们传送术卷轴、鉴定术卷轴之外,还展示了她从修道院中抢救出来的、整个修女会最有价值的物品——“盲眼”。 从外观上看,它只是个透明程度不是很高的水晶球,但这个从亚马逊分支出来的教会中的高阶修女却能用它窥见未来。 也不知道阿卡拉究竟看到了什么,总之她打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冒险者小队抱着信任与期待的态度。 由于这里只是个临时营地,因此在防御上并不算完备,营地中的人们只能住在帐篷里,万一有大批怪物进攻,这里就会被迅速毁灭……连崔斯特瑞姆城和修道院那高大坚固的城墙都没能抵挡住这些恶魔啊。 所以,营地的实际控制者阿卡拉请求这几位战士前去清除荒野中的威胁,不要让它们集结兵力、攻击这个幸存者营地。 与此同时,一直抽不出人手的萝格指挥官卡夏也找上了亚马逊人,郑重其事地拜托她前往大墓地,杀死曾经与艾丹王子一起杀死了迪亚波罗的传奇弓箭手、萝格们最崇拜的姐妹、现在被称为“血乌”的那个人。 “我会亲手解决她。”亚马逊人说着。 于是,小队现在就要讨论,该如何完成营地交托的这两个任务。 “我们完全可以同时完成两件事,尽快保证这个营地的安全、追上那个‘黑暗流浪者’……不管他想要做什么,都必须得阻止他。”女巫伊珊德拉说。 圣骑士也点头同意,进一步提出意见说:“……那不如现在我们就分成两组,一组去清剿荒地中的怪物,另一组前往冰冷之原上的大墓地、消灭血乌。” 卡西娅当然选择了前去杀死血乌,对于亚马逊人来说,萝格弓箭手也同样是她们的姐妹。能够自己解决掉遭受腐化和痛苦的姐妹、就不必假他人之手完成。 “那么我也去大墓地吧……卡夏说那里有诡异的法术波动,我正好可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女巫拍了拍身边野蛮人的肩膀说,“大个子,我需要一个能够保护我施法的战士,你怎么样?” 多斯滕只是点了点头。 他刚才从营地的铁匠、一个同样有高地血统的强壮女人恰西那搞到了一面塔盾,据说有轻量级的魔法防护效果,并且对方看在哈洛加斯的份上还给了他一个优惠价。 杰斯本想同意的,但突然发现这个分组方式不太对……这么说前去荒地和洞穴里清剿怪物的就是他和那个拉斯玛教徒? 营地里的战力要维持安全、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已经濒临极限了,自然不可能再分出人手给他们,所以他还不得不只跟那个死灵法师同行。 “世界正面临危机,杰斯。我想你既然曾发誓要平等地对待所有人,那当然也要平等地对待祖尔。他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战力,是守护人类的重要力量!” 卡西娅一边挤了挤眼,一边直接拉着自己的两个伙伴出发了。 冰冷之原可离这里不近,还要穿过危险的怪物分布地带,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虽然他们几个都不惧怕黑夜,但众所周知……对付恶魔,还是在白天为好。 祖尔也耸了耸肩,掏出了自己的施法工具……一根看上去是用人类的腿骨制成的魔杖,一个稻草捆着、里面泡着个微缩头骨的瓶子。 杰斯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死灵法师慢吞吞地解释:“这是树木潜伏者的腿骨,那个是冥河娃娃的头骨。你的仁爱对象不会还包括怪物吧,圣骑士?” “希望我最后不要发现你曾经伤害过人类。”圣骑士只能这么回答。 “放心吧,我们对活人没有兴趣。” 一段算不上愉快的对话之后,两人小队也一起出发,前往荒野之上的邪恶洞穴。 这个地方是卡夏派出去的萝格斥候发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聚集了大量的怪物,甚至洞口的地面都快被踩出道路来了……一般情况下,只有沉沦魔这样的具备最低限度智力的怪物才会群居,被恶魔的力量从死亡中唤起的僵尸、游荡于黑暗中的野兽等等都不会。 大概整片树林外的荒地里的怪物都是从洞穴里爬出来的,以那里的怪物数量级、如果向营地发动攻击的话,轻而易举地就能摧毁这个幸存者们的家园。 卡夏手头的兵力实在太少了,并且在荒野上被怪物杀死的那些斥候还在被血乌转化为毫不留情的敌人……情况危急。 不过,仅靠着两个人就能解决这么大的麻烦吗? 不管是圣骑士杰斯还是死灵法师祖尔,心里其实都没有底。只是,如果没法解决洞穴里的敌人,那就不必再谈追击黑暗流浪者的事情了,几个人就在这个营地继续呆着、试着苟活到世界毁灭的那天吧! 很快的,那个邪恶丛生的洞穴就已经出现在了两个人的视野中。 也许因为是白天……洞口附近并没看见游荡的怪物,只有一具尸体倒在一旁。 圣骑士举起了手中的盾,警戒着周围的情况,两个人一起走向那具死尸。 那是个萝格弓箭手……看起来也很年轻,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发在头后束成马尾,脸上满是已经凝固、混合着污泥的血迹。 她的胸腹部已经被掏空,内脏不知道去了哪里,从伤口处的痕迹看来,被开膛破肚时她还活着。 她身上的私人物品并不算多,可能值钱或有用的东西都已经被沉沦魔们搜刮一空了,其中也并没有记载着她名字或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大概在这种世界,即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早该抛下“自我”了。 祖尔蹲在那检查了一会,用拉斯玛教的礼节表达了敬意,站起身就要念咒。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圣骑士突然冲过来,按下他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你要用你那邪恶的法术,亵渎这个为人类献身的英灵的躯壳?” “首先我得指明,‘英灵’当然一般是指灵魂。然后,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要用她的尸身作为施法原料来召唤骷髅战士……不错,我的确打算这么干。” 一直在尽量忍让圣骑士、不想与他产生直接对抗的祖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如此回答。 杰斯双眼瞪大,这就是他、乃至于庇护之地的所有人厌恶拉斯玛教徒的原因……他们对死者没有丝毫敬意,甚至会把遗体视为一种可利用的“资源”,这叫人怎么接受? 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死灵法师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吧,圣骑士。黑暗流浪者还在向东方前进,我们正在覆灭的边缘!这种时候,一切可能的帮助都要利用上。 “不管怎样伟大的生命,都已经离开这具躯壳了,我们面前的只是个死人,死人跟死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世间最公正、最平等的东西就是死亡。 “而且,如果我们不去利用她的尸体,另一股势力早晚也会去利用……” 说到这里,祖尔盯着圣骑士的脸,向他逼问:“假如你有一天也变成了这样,你是希望我来把你的尸体变成战斗力,还是希望被恶魔操纵着杀掉我们所有人?” 圣骑士沉默了一会,只能转过头,不情愿地说:“我希望是你来使用它。” “那么请让开,我还要施法呢。”祖尔甩脱了他的手,继续念起了拉斯玛教的咒文。 [123.第123] 他们教派虽然一直在研究生死之间的奥秘,但对于死亡其实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开,甚至每一代的教徒都没有葬礼,宁愿自己的尸身在野外被野兽吞食,为自然做出最后一点贡献。 毕竟肉体只是暂时的居所,死亡只是下一段故事的开始。 随着他念出的咒语,地上的那具萝格的尸体猛然绽开,立起了一个身穿甲胄、手拿刀盾,身体上还挂着几缕血丝的骷髅士兵。 ……祖尔自己也一直觉得这点有点奇怪,明明那个萝格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她的骨架根本就没有这么大,更不用说什么甲胄、刀剑了,尸体里怎么会有那些东西? 不过拉斯玛教徒的死灵法术从来就不是利用尸体本身,而是利用其中蕴藏的生命和死亡的力量。 他休息了几秒,又挥手从另一边的大地上召唤出一只黏土石魔,对着圣骑士点了点头。 圣骑士绷着脸放下了面甲,率先低着头、弯下腰,钻进了地穴里。 第二十八章 雷霆出击 冰冷之原不愧于它的名字,一直笼罩在冰冷的细雨之中。 到访者们身上的温度,都好像在被这些雨夺走,让手指和脚趾的末梢都已经开始麻木了,几个人不由得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伊珊德拉抬头望着天候直皱眉,当同行的伙伴问起的时候,她才回答说:“这乌云既不飘走、也不散开,根本不是自然的气候……是因为某股魔力的影响。这些雨不会滋润植物和动物,只会让它们慢慢衰竭、死亡。假如我没猜错,这片雨云的中心就是血乌所在之处,是她的邪恶魔法影响了天气。” 正如刚刚在路口遇到的萝格斥候所提醒:“小心!前方的邪气十分强大。” 第123节 “这里一定曾是一片富饶的土地。”亚马逊人手里拈着根草茎,锐利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重重的雨幕,锁定了这广袤的平原另一侧的大墓地。脚下的道路在雨中已经变得泥泞不堪,她只能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脚下,生怕被泥陷住。 后面跟着的伊珊德拉就轻松多了,她踏足的地方,潮湿的地面会自动结出一层霜,变得异常坚硬。 卡西娅不禁在心里想着,这家伙的魔力到底有多少,都可以用来这么浪费了吗? 野蛮人多斯滕也有特别的行走方法,他把步幅减小,特意用脚跟着地,哪怕踩进了泥地里也不会拔不出脚来。 被三人踩下的泥土中飘荡着腐臭的气息,可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富饶”的。 可是多斯滕竟然也赞同地点点头,说道:“这里曾经是田地……有人特地平整过这片土地。”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原野中矗立的房屋。 那简易的瓦房此时已经更加残破了,屋顶和墙壁塌了一大块,屋后的牛棚里,几头牛残缺的尸体正倒毙在那里,大群大群的苍蝇围在上空嗡嗡地转,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得见。 那应该正是某个农庄的居所,不过可以肯定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 这就是与恶魔之间的战争……死掉的人会成为对方的战争资源,变成僵尸、骷髅或者受折磨的灵魂,无差别地攻击仍活着的人类。 不过这些平民还算幸运……他们第一时间被杀死,不用活着被拽到地狱里面,遭受那千百种酷刑永无止境的轮回。 听说那些酷刑可以把哪怕最坚定的战士逼疯、让他们的灵魂成为恶魔诞生的温床。 也不知道那个从这里启程前往东方的黑暗流浪者,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会从战胜了魔王的英雄化身成为世界的毁灭者呢? 还没等三个人到达大墓地,道路的两旁已经有复活的僵尸爬了起来,口中发出漏风的嘶吼。 走到现在,几个人也知道血乌是在大墓地里干什么了……崔斯特瑞姆多年来死亡的民众基本都葬在那,只需要将这些尸体加以转换,就是现成可用的大军,毁灭一座营地真是绰绰有余。 “啧,该让那个白头发的一起来的!”女巫伊珊德拉的表情严肃下来,对自己的两个同伴说着:“我们得快点阻止那家伙,不然不光是咱们几个,连修女的营地也会被亡灵怪物淹没的。亚马逊,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作为这里可能最了解萝格作战方式的人,卡西娅自然也是当仁不让地开始安排计划:“血乌会是个出色的弓箭手,移动速度非常快的森林游侠。多斯滕,你要随时缠住她,用你的跳跃、旋风把她往死角逼,比如墓碑林立的地方、墓园的栅栏边、大型墓室的墙角,别让她有机会走出来或者施法。 “……女巫,我对你们的法术不是很了解,不过请你准备好,第一时间处理掉血乌周围的亡灵,不要让它们打扰多斯滕,如果能抽空限制住血乌的行动就最好了。” 伊珊德拉点头,露出危险的微笑:“我有那么两招。” 亚马逊人点了点头,继续说:“假如能让那家伙呆在原地,我就会抛出标枪,愿斯科沃群岛的风暴继续护佑我,让雷霆毁灭那个可悲的怪物!” 在之前的世界里,她根本没能充分发挥出亚马逊人最强的战斗力,只是凭借着技巧与本能在战斗;今天在这里,她才要向那个堕入黑暗的姐妹好好展示一下,什么叫亚马逊式的战斗! “别被这些没有脑子的怪物拖慢了行动,我们从墓地后侧绕过去。” 她最后这么总结着,两个队友也点了点头。 伊珊德拉还纠结了一会,最终用双手往身边的虚空中抓了抓,不知道从哪拽出了两根法杖,交给了不明所以的亚马逊人和更加一脸懵圈的蛮子。 “……我在库拉斯特时买入的,握紧它的时候会有种特殊的感觉吧?用你们的意志引导那种感觉,集中精神想着想让它带你去的、目光能够到达的地方,空间会为你们而折叠起来的。” 每根法杖能够使用的次数是有限的,那之后就需要重新注入魔力,即使这样也并不便宜……库拉斯特的那群奸商真是生财有道。 这种法杖最大的卖点……当然,是所有人都能使用的“传送”法术。 两个战士还事先试了一下,然后就迅速懂得了这东西的用法,震惊地看着女巫伊珊德拉。原来法师们平常就是这种感觉的吗? “好,有这东西就更棒了,悄悄接近到视野范围中,‘传送’落地时立马展开攻击!” 卡西娅说道。 大墓地中,堕落的萝格射手血乌正站在墓园中庭的那棵大树下。 她低着头,任由雨滴连成线、从她萝格皮甲外另外覆盖的那层骨质装甲旁边流下,被掠过身边的风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面上覆盖着的白骨面甲下,看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四周的饥饿死者们正把冰冷之原上找到的人类尸体搬运过来,挂在树梢上,等待着女主人将这些尸体再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 不过它们的女主人倒是正看着那几具有些特别的尸体。 那是梳着马尾的女性尸首,背后的箭囊里还有一些箭矢,松开的手掌已经没法再握紧弓了,就像是破掉的布娃娃一样被挂在树上、扔得满地都是。 已经没了脑子、有脑子也没法再使用的亡灵们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着命令,为亡灵大军准备着越来越多的“素材”。 血乌抬起手,正要继续施法,突然感觉到了不对,迅速放弃了施法的手势,举起手里的女族长之弓,一串连珠箭就向着她感觉到不对的那个地方射去。 显然,就算变成了恶魔,她那继承自亚马逊人血脉的出众战斗本能也依然还在。 不过,她瞄准的那个地方却是什么都没有。 血乌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瞬间,还没等她转回头来,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大声叫道:“冰霜新星!” 其实法师施法是不一定要叫出法术的名字的,不过伊珊德拉倒是很喜欢这么做。她的声音通常会第一时间吸引敌人的注意,让他们转过来、用正面面对着她刚刚完成了构建的法术,从而达到最佳效果。 四周的饥饿死者就是这样,刚刚朝这边抬起头来,就见一道白色的霜冻之环以那个女巫为中心,迅速朝四周扩散开来。受到这股魔力冲击的亡灵们的行动顿时变得迟缓下来,甚至有那么几个家伙直接变成了一地的碎冰块……那是它们被这魔力冰封、又沿着之前的动作摔倒在地上的结果。 血乌也猝不及防地被那道魔力击中,不过作为一个高阶恶魔,她受到的影响显然要轻得多。她下意识地就要离开现在所在的位置,但却感觉冰冷的双腿在拒绝移动;正要端起弓再射击时,一个庞大的身影已经从天而降。 野蛮人多斯滕高高跳起,又像颗炮弹一样砸向正被冰霜魔法困在原地的血乌。 他吼着,双手的大剑决绝、沉重地向下斩下。 危急关头,血乌再度展现出了优秀的战斗技巧,她果断放弃了射箭的念头,本来握着箭搭在弓上的手猛地往后一伸,拽住了身边挂在树上不断摇晃的尸体,借力猛地跳出了野蛮人的打击范围。 多斯滕轰的一声落地,巨大的斩击力道让墓园里的石板路都碎了一大片。 伊珊德拉忠实地执行着亚马逊人的计划,暂且没有去管多斯滕那边,而是挥动着法杖,往周围“唰、唰”地挥舞了几下。 “来呀,你们这些死人脑袋!” 又高又宽、燃烧旺盛的火焰屏障猛地腾起,把几个人和血乌一起困在了这个火墙构成的闭合空间内。 野蛮人没有浪费这个机会,怒吼一声冲了上去,开始把武器的怒火向着堕落的弓箭手无情地泼洒。 卡西娅擎出了标枪,雷霆开始从她的手臂流淌到标枪的尖端上,在那里噼啪噼啪地炸响。 “亚马逊!” 女巫叫喊着,一道冰风暴朝着正在左支右绌地抵挡野蛮人攻击的怪物脚下砸了过去。 硕大的冰弹在血乌脚下炸开,森森的寒气迅速冻结了她的双腿,叫她惊怒地叫着:“不,我的死者大军……” 亚马逊人深呼一口气,踏前一步,肩背猛地发力,将手里的标枪投了出去。 她的左脚稳稳地钉在地上,整个身体都以它为支撑轴转了半圈,全身的力量都被呼吸的韵律统一了节奏,汇聚在手掌和手指中;那根旋转着的短标枪还在空中的时候,就好像是宙斯手中的神雷,亮起了闪耀的光芒。 它的速度太快了,好像刚刚离开了卡西娅的手,就突然撕破空间出现在了血乌的身前,带着狂暴的雷霆没入了这个怪物的胸口,爆发出一大片往四面八方流淌的闪电。 这正是亚马逊人最强的武技……女神泽拉伊的“雷霆之怒”。 第二十九章 清醒的噩梦 火墙仍然存在着。 那些成群结队的饥饿死者,好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完全没有把面前的火焰当回事,前赴后继地往火墙围出的空地里扑过去,然后倒毙在火焰中,连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肉都被烤得滋滋冒油,再起火、变得焦黑。 哪怕火墙已经消失,这些干尸也还在烧着,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没法熄灭了。 不过,这些死者也已经不再能够给小队造成什么麻烦。 大树下,女巫伊珊德拉回过头来,把一个还残留着点蓝色液体的瓶子“啪”的一声摔碎在石板上,握紧了法杖,默念咒语,一道道带着彻骨寒意的冰霜魔力又迅速把这片区域的温度拉到有如严冬。 空中飘落的雨点在她周围纷纷结成了冰屑,啪啪地砸在地上、周围的墓室外墙上,绽放出一片片晶莹透亮的流冰。 卡西娅提着最后一支标枪站在原地,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心跳也恢复了正常。 血乌的右肩、大腿、腰腹部各被一支标枪穿透,无力地倒在地上。 她的伤口里奔涌出一道道闪电,沿着空气中魔力的联系传递到周围的亡灵身上,带走它们全部的生机。 很快地,墓园中就又一次安静下来。 多斯滕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墓碑上,收回手里的剑。这动作多少有点不敬,不过就算里面那位没有被血乌复活成亡灵战士,他应该也是不会在意的。 这场短促但激烈的战斗中,他才是承受最大压力的那一个……血乌的战斗技巧丝毫不比卡西娅逊色,如果不是被女巫封住了双脚不能移动,他准没办法把她的反扑压制住。 到了最后,血乌甚至开始凭借自己恶魔化的体质想要与他以伤换伤,逼得他只能进入狂暴化,因为死战不退、没有给队友让出攻击角度,胳膊上还顺带挨了卡西娅一记标枪。 按照之前所说的,这场战斗当然要亚马逊人来收尾。 卡西娅走上前来,先是揉了揉蹲坐在那的野蛮人的光头——他的确还很年轻,但打起架来就像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士,在这场讨伐战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接着,她就走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类尸体,来到了血乌跟前,用标枪挑开了这怪物脸上的白骨面具。 堕落的萝格眼中的恶魔力量已经褪尽,露出深蓝色的眼眸来。她那张脸的大部分已经被扭曲的血肉覆盖,但还是能看出来原本也是个美丽的姑娘;卡夏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对她之前在萝格弓手中的地位也没有提及。 所以,卡西娅蹲下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妹,你叫什么名字?” “……莫瑞娜。我不配做你的姐妹,亚马逊人……你看到周围的这群身披白骨的萝格了吗,她们都是我亲手杀死。” 血乌,或者说莫瑞娜颤抖着闭上了眼。 “她们临死前的表情,地狱的魔力渗入她们身体、把她们变成另一种生物,这些都成为了刺向我良知的尖刀……我的灵魂在这痛苦的煎熬中每前进一步,都会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噩梦早已缠住了我。” 听到她的话,卡西娅皱了皱眉,问出了关键的问题:“这么说来你是在清醒的时候犯下了这些罪行?怎么会,你难道是自己选择成为恶魔爪牙的?” “这事情从来都没那么简单,安达利尔需要的正是我的痛苦,所以她才让我一直清醒着、亲眼看着自己在黑暗的控制下制造罪孽。”莫瑞娜笑了笑,但随即又咳嗽起来,嘴角冒出一大团血来。卡西娅的标枪即使在此刻也正不断把狂暴的雷霆灌进她的身体里,她的内脏早就已经停止功能了,现在能靠着魔力支撑着意识、说上几句话已经算是倾尽全力。 甚至每再吐出一个字都会让她剩余的生命再缩减一分,不过她还是强撑着开了口: “所以……不要责怪艾丹……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了。结束他悲剧的命运吧,就像结束我的一样……” 说着,她的脸往旁边一歪,已经断了气。 卡西娅从她身上拔下自己的标枪,挥去扔在枪身表面四处游走的电弧,默默地擦拭干净。 任务完成,这下应该没有人再会加入她那恐怖的死者大军了吧? 女巫的魔法效果也已经结束了,在四周的地面上留下一块块的冰痕、焦黑,折断的树木和怪物与人类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 伊珊德拉丝毫不在意地又灌下一瓶蓝色的药水,随手把瓶子扔到一边,走过来对另外两个人说:“完成了?不过我们怎么向卡夏证明呢……要不要……” 说着,她的眼神还在不断往那个倒毙的红色身影脑袋上瞟。 卡西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回答说:“你就让她好好地安息吧。我们把这把弓带回去作证明。” 上方的乌云已经散去,久违的阳光又洒在了这片墓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营地前面的荒地,浑身溅满了血的圣骑士也正好走出那个洞穴,沐浴在阳光之中。 这个洞里的确聚集了一大堆怪物,也不知道这样的草原上的洞穴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的地下结构……可能又是那些成群的硬毛老鼠挖出来的,结果被喜暗畏光的怪物们当成了聚集地。 洞里甚至有好几个沉沦魔部落,让两个人费了好一番工夫。 不过杰斯的灵气与死灵法师的召唤物一起,还是赶在入夜之前清除了洞穴里全部的怪物。圣骑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从各种怪物的尸体中唤出了一大群骷髅战士、施法者,外加那名字不好听、视觉效果更恶心的“尸爆术”,让沉沦魔巫师们的复活法术完全没办法发挥作用;那些骷髅们更是本能地追寻着生物的气息,把那些本来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都搜了个遍。 除了在洞穴深处遇到了一只比起怪物更像恶魔本身的特殊僵尸,这场战斗其实并不算艰难。 等到自己的同伴也钻出了洞穴,圣骑士杰斯突然问道:“你召唤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你突然对这个又感兴趣了?” 祖尔拎着那个最强大僵尸的头颅,也不管它脑后的血管里还在继续往下滴着的污血,只是甩了甩手,平静地回答:“是因为你的圣光……并没有不承认我的召唤物吗?” 刚刚与他手里的这个怪物作战的时候,圣骑士杰斯使用了某种名叫“圣光弹”的法术。 这种法术会对不死生物、也就是亡灵造成更高的伤害,还能治疗人类盟友,算是圣骑士们除了各种“灵气”之外使用得最频繁的法术之一。 不过在洞穴里,杰斯的圣光弹显然并没有把死灵法师的召唤物也当成敌人来清理。 “那些骷髅就是普通的亡灵生物,只不过驱动它们的不是地狱的力量,而是我的魔力。只要我们两个都在用各自的力量来守护世界,那你的圣光与我的死亡之力就不会产生冲突。” [124.第124] 祖尔说着,终于甩干净了僵尸头上的血,找了个布袋子把它塞了进去,挂在了腰后……这玩意内部蕴藏着的魔力经过拉斯玛教的仪式洗练、重构之后,就会成为让他如臂使指的另一件战斗工具。 庇护所不是个完美的居所,这里的人民不欢迎他。 不过他仍然喜欢这个世界,不想让它毁灭,特别是不能毁灭在地狱魔王的手里。 只是,既然对面是个圣骑士,那他就不要把这话的另一半也说出来了。 杰斯站在阳光下,仔细思考了一会,组织了一下语言,对这个白头发、始终保持平静态度的男人说:“我们将要面对的邪恶将是前所未见的,连艾丹那样坚定、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都会被腐化,我也不敢确信我能一直走到最后。不过,既然你也是想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同伴,你……能和我们一同前行吗?” “一同前行?你想要去什么地方?”祖尔挑起眉毛问。 圣骑士回答:“追着黑暗流浪者,去东方。假如迪亚波罗真的要复活祂的两个兄弟,我们就阻止祂;如果不能阻止祂,就干掉祂们三个;如果干不掉,也要先于这个世界上无辜的人类而死。现在开始,不要指望有别人来替我们解决问题、守护世界了……想要让庇护所在这即将到来的灾难中幸存,就只有我们自己动手。” “那算我一个吧。” 祖尔耸耸肩,握上了圣骑士伸过来的手:“不过……我觉得现在我们应该先回营地去。连清理一个被低等怪物占据的地穴都这么费力,却已经在打着地狱魔王的主意,你还真敢说啊!” “……你只去过那个酒馆一次,对它真正的能力还没有足够了解。等回到营地、等到了卡西娅她们,我们就再去麻烦一下薛老板。” 圣骑士说着,扣上了面甲,端起了盾,沿着道路往回程走去了。 祖尔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间酒馆吗……不会是女巫口中那“令人恐惧的伟力”吧? 第124节 第三十章 火力支援 傍晚时,里昂还在给某位客人拍照。 因为胸口的那个“符文”,他现在既不能回到自己的那个纽约,当然也不能前往其他的世界;他的女友玛娅每天晚上会由马克斯代为开门、来这里跟他共进晚餐,并且把最近的情况告诉给他。 在这个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的地方,里昂很快就感到有点无聊……不过这也正好让他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东西、重新整理学过的知识、试着拍一些“没有目的”的照片,磨练技术。 这次他终于懂得先征求对方的同意了,不过被他拍的那位也很好说话,拍呗,我既不是名人,也没什么个人形象可言,有人拍的话、只需要事后给他留张照片就好了。 不过虽然里昂不认识他,薛鲤却好像很熟悉地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最近怎么样,丹?好久没见过你来了。” “得处理赫伯特搞出来的烂摊子……还要帮梅根安顿下来。如果不是霍尔西院长的遗产,恐怕我们俩都得露宿街头了。” 坐在那的年轻男人回答。他身上有股书卷气,但也不缺乏阳光气息,看起来是那种文体兼修的优秀学生。 薛鲤与他早就相识,不过刚拍了照片的里昂却有点好奇了,他放下手里的相机,坐到了那个男人旁边,问道:“朋友,你也是美国人?” “是啊。叫我丹就好了,我现在住马萨诸塞州阿克汉姆。” 男人友好地向他问候,接着又苦笑着说道:“当然啦……咱们说的应该不是一个美国,也不是一个马萨诸塞。我那边可没有你这么微型的移动电话。” 里昂转头看了看自己兜里露出半截的手机,沉默不语。这个世界的发展太快了,以至于他都快忘了上一个世代的电话是长什么样子的。 薛老板则在一边开口嘲笑:“你能知道那是移动电话已经不错了,起码在这方面的认识已经超越了你那个时代的所有人。” “既然来到了这里,想不懂也不行啊。” 丹说着,抬头饮下了杯中酒。 就在此时,酒馆的门被推开了,一群熟悉的客人走了进来。 打头的那个脸色黝黑的圣骑士看到吧台前坐着的人时还愣了一愣,然后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丹。事情都处理好了?” “其他事情算是处理好了吧,不过赫伯特……你也见过他,知道他这个人是没法劝动的。”丹也对着杰斯笑了笑,接着问道:“梅根一直很想再请你吃顿饭,感谢一下你的帮助……如果不是你在,她可能也早就被撕碎了吞下肚了。” “我真想现在就赴约,不过我手头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任务。”杰斯看着这个自己在酒馆里初次遇到的异世界人,突然陷入了沉思,回头看了看队伍里的死灵法师祖尔。 白头发的拉斯玛教徒被他看得颇感疑惑,也不知道这个圣骑士又想到了什么。 杰斯又扭头握住丹的手臂,问道:“丹,虽然我们曾经要求他销毁——不过赫伯特手里其实还有那种药剂吧?我们有一位同伴也是专门研究‘死亡学’的,对他的研究成果很感兴趣。” 祖尔心想这个说法还挺新鲜,研究“死亡学”?这个穿着衬衫、长裤的男人应该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吧,他那边会有什么关于死亡的法术?还是其他? “赫伯特现在对这方面很敏感,毕竟整件事都是因为他的研究被泄露而引起。”丹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祖尔,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个科学家的样子。 想了想,他又说道:“不过……我手里当然也有一些上次事件中残留的药剂。我本来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正要来拜托薛老板,或许保存在这里,或许让更先进的时代来到这的客人去解析、改进它的……” 这回薛鲤就彻底听不懂了。 他知道之前圣骑士杰斯第一次走进酒馆的时候,正是遇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丹;再见面时,圣骑士就疲惫地说对方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并没有明说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只是语焉不详地提到“行尸走肉”。 紧接着,他就看见丹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一个药剂袋来,躺在缓冲垫中的是几只玻璃试管,里面的液体闪着不祥的绿色荧光。 “……你也把药剂藏起来了吗?”杰斯皱起了眉头。 赫伯特有所保留、不愿意销毁自己的研究成果,这点他早有预料;如果不是对方一再郑重保证不会贸然将这种药剂应用于人类,他也是真想把罪魁祸首和他的研究一起埋葬。 那家伙虽是人类、身上却有些比所有恶魔更令人恐惧的特质。 不过杰斯没想到的是……连丹都瞒着他藏匿了这么多药剂。 “……该怎么说呢,我和赫伯特之间其实没什么不同。可能你会觉得我们疯狂吧,不过我坚持认为,衰老和死亡只是种疾病,是可以被治愈的。这些药剂或许就是通往那个结果的必经过程,又或者是毁灭世界的潘多拉之盒。” 丹看着被他摊在桌上的药剂,轻轻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在活尸们差点闹出乱子之后,我也明白这些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物,不是我有资格承担的责任。这些东西如果对你有用,那你就拿去吧。” 不用再叮嘱杰斯慎重使用,他本人是亲眼见过那地狱般景象的。 不过丹倒是没想到,死而复生在他的世界很诡异、很恐怖、很难处理,但也许在另外的世界就完全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杰斯收下了那些药剂,递给了仍然懵着的祖尔,接着又向薛老板开口:“……薛,这次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忙了。我们正要面临的敌人,恐怕已经超越了单靠一个世界的力量就能处理的程度。举例来说,祂们是没法被真正杀死的……” 薛老板挠了挠头:“概念上的?” 真要是这种家伙,他也处理不了啊……目前酒馆遇到过的最接近这个等级的生物也就只有卡莉普索和“绳姬”了吧,不过她们俩的共同点是……都已经过气了。 也只有这些已经不复当年勇的神灵,才能在某种程度上被人类拿捏。 亚马逊人卡西娅则在一边帮腔:“现在还不一定,不过我们要面对的肯定是地狱魔王……只是它们也并非不可战胜,至少在不久之前还有英雄做到过。我们只是需要更有力的武器。” 对于这个要求,薛老板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还进一步问道:“这个‘有力’……是需要有力到什么程度呢?” 风暴脉冲步枪当然是需要的,这样的远程投射武器可以从目视距离之外将弹药投射到怪物头顶,既方便又易于使用,即使不做出任何改造、战斗力也已经颇为强大了;几个人在营地里还认识了铁匠恰西,尤其是有同样血统的多斯滕在她那最能说得上话,拜托她为这些步枪做些“魔法化”的改装也未尝不可。 薛鲤还推荐了另一种装备,就是杜兰杜兰奇思妙想系列的“阳电子死光枪”,特别说明了它的种种不便之处……不过,这东西那无视任何防御的破坏力、在面对身体素质强大的敌人时倒的确有特殊的功效。 当然,这东西也完全可以进行改造、更适应它即将发挥的世界。 “我是真不信还有那玩意杀不死的东西,你们务必要在那些‘概念永生’的家伙们身上试试。”薛老板说。 考虑到几个人要面对的敌人都是“恶魔”,他还决定去讨一点正职神父施以过祝福的圣水、银制十字架饰品等等东西,希望小队成员回到自己的世界试一试。 虽然身在不同的世界,但既然存在类似的教义,说不定还真的能起效呢?毕竟在对付那些温迪戈的时候,杰斯的“圣光”也能起作用啊。 薛老板本来还摩拳擦掌地又准备亲自上阵了,不过还是被圣骑士劝住。 “……只要有个在任何地方都能进入的安全屋、补给点,就已经是对战斗力的极大提升了。庇护所的恶魔实在不好对付,尤其是对第一次见到它们的人,甚至意志最为坚定的英雄都不能对抗祂们的重压。我们几个是习惯了跟那种东西作战,不过薛,你和你的员工可没有……万一你们在那里受伤甚至被腐化,那我们岂不是连退路都没有了?” 薛鲤想想也是,还是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参战的念头。 杰斯说得没错……背靠一个随时都能进入、重新休息整备的补给站已经是最大的补强了。特别是,其他世界的人还真的没有这个五人小队这么强大的战斗力……为他们提供后援,说不定比起下场作战来帮助更大。 几个来自“庇护所世界”的战士于是暂且坐在了酒馆里,好久不干“采购员”的马克斯又接过了任务,去各个世界收集他们要用到的装备。 就在这时,死灵法师祖尔拉着圣骑士来到了另一张桌子边,问道:“你交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不,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吧。总之,他们完全通过物质的合成和转化制作了这种能够让死人复活、甚至能让身体的各个部分独立活动的药剂,只是活过来的并不算是死者本人。” 杰斯讲起了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那是他在遇到身边的伙伴之前的事了。 第三十一章 好学生 丹,全名丹尼尔·凯恩,是马萨诸塞州密斯卡托尼医学院的高材生。 如全世界所有类似的医学院一样,密斯卡托尼也有一所附属医院。医学是需要大量实习实践、实例讲解的学科,没有附属医院就意味着医学生没有稳定的实习场所、缺乏临床教学,培养不出什么好医生。 当然,医学院并不只是培养临床医生的地方……基础科研、公共卫生、预防、康复,这些学科也是一样重要的。 杰斯第一次遇到丹的时候是在酒馆里,喝了点小酒的凯恩先生正在抱怨自己的生活。 人嘛,不管过着怎样的生活,该抱怨总是要抱怨的。 丹就说,自己跟女朋友感情稳定、甚至可以说如胶似漆,他已经几次想要向女友求婚。 但要结婚首先就要面对两个问题,一是女友的父亲、霍尔西院长是个清教徒,严格管制着梅根的行动,让两个正值热恋期的青年男女分外难受;二是丹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霍尔西院长虽然肯定他的才华、却不太能接受他的思想,别说把女儿嫁给他了,恐怕给他点好脸色都有难度。故此,丹和梅根的恋情甚至根本没敢让这位父亲知道。 另外,医学院里的脑神经专家希尔教授也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总是在课上、实习过程中难为他。 最近又有个奇奇怪怪的留学生赫伯特·韦斯特从欧洲转校过来,与他合租。 说实在的,合租的室友其实也不一定要把关系处得多好,只要他能替丹分担一半房租,丹才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过,因为两人同租一室、学习进度又差不多,学院理所当然地把丹安排作为赫伯特的“学伴”,叫他帮助这个来自欧洲的学生融入美国、融入密斯卡托尼的学习氛围……这下想不跟他走近都不行了。 那家伙整天蹲在地下室里神神秘秘的不说,还开始在课上挑战希尔教授的权威,连带着作为室友和学伴的丹也吃了不少挂落。 于是丹才苦闷地走进了这个酒馆喝酒……平日里的他是极少饮酒的,因为作为医学生的他知道,酒精对神经的伤害是很大的,短期内大量饮酒和长期习惯性饮酒都会造成神经的不可逆损伤,从而影响到行为动作的准确性和稳定性……作为医生,这是最要命的,拿手术刀的时候稍微颤抖一下,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恰好那时杰斯也来了。 圣骑士平时也是不怎么喝酒的,主要是喝醉之后人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的……虽说他对自己的道德感很有信心,不过他也一样不敢确定自己在喝醉酒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偏偏那时他刚刚离开了威斯特玛骑士团,对于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行为方式、圣光的本质都在进行着思考。 他怀疑起自己这一生所做过的事,并进一步疑惑威斯特玛骑士团到底怎么了。 组成骑士团的这一批圣骑士其实正是因为萨卡兰姆之手越发政治化而离开了崔凡克城,来到了两片大陆的最西端;不过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骑士团本身也无法再维持中立、维护平等的正义了。 寄人篱下的滋味就是这样。 萨卡兰姆之手的确是作为教团的武力、成为了一个政治性的实体,就跟大陆上的国家一样;可威斯特玛骑士团更惨,是为了生存而依附于其他政治实体…… 在这种环境中呆长了,杰斯就觉得自己离当初那个追逐着圣光、梦想着执行正义的自己越来越远。 失意的圣骑士遇见了失意的医学生,两个人聊得很投机,还顺便和薛老板也唠了几句。 丹的烦恼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是别人能插手帮他解决的事情;薛鲤觉得,只要他好好学习、保证成绩,闭嘴别跟教授与院长争执,难道对方还能真的不让他毕业?毕业后找份工作,乖乖地做出一副前途无量的样子,到那时再想办法解决准岳父的问题就要简单得多。 至于圣骑士…… “离开了威斯特玛骑士团之后,你想去哪呢?”他问。 杰斯一边喝着酒,一边摇了摇头:“我想去崔斯特瑞姆,见证正义战胜邪恶的丰碑……也许能坚定自己的信仰吧。” 薛老板想到了另一位一度丢掉信仰的老牧师,劝他说:“既然要去其他地方,那何不干脆一步到位……去其他世界转转?” 当时酒馆里客人不多,杰斯与丹也聊得很不错,于是丹就一拍脑袋,把杰斯带回了自己的那个世界里。 第一次见到光怪陆离的现代城市,杰斯的表现也跟野蛮人与亚马逊人差不了多少,一方面震撼于资源的充裕、一方面惊叹于技术水平之高超。 在这个年代,cosy可不像后来那么流行,一般只有诸如迪士尼、华纳这种手握大量形象版权的公司会雇佣专业的演员在旗下的影院或游乐园扮演人物。 因此,丹从一开始就觉得杰斯的装束可能太过显眼,特意找薛老板要了套“现代”一点的衣服让他换上。 杰斯把自己的盔甲和武器装在一个大旅行箱里,跟着丹来到了他的城市。 丹所住的房子、还有他经常来休闲消费的商业街本来跟医学院没什么关系……但因为数量教职员工和学生们多半都选择在附近租住,所以围绕着学区和医院院区附近形成了一大片功能上“附属”于密斯卡托尼医学院的建筑群,人称“学院城”。 以那座通体白色的现代化大型医院为中心,足足八个街区都在学院城的范围之中。 这块区域里的住户基本都是教授、学生和学院与医院的其他员工,商业设施多半也是招待他们的,治安情况比起城市的其他地方来说好上不少。 不过刚刚走到医学院附近,两个人就被警官拦住了。 “请你们两位出示身份证件。”警官说着,不过眼神还是主要盯着杰斯:“另外,先生,把你的箱子打开,我们要检查一下……” 丹十分不能理解,杰斯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啊……不过盯着自己的同伴几秒之后,他就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问题——杰斯是个好人、正直的圣骑士,与他也很谈得来,不过他是个黑人。 轰轰烈烈、真正改变了美国社会的平权运动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法律上的不平等待遇早已经取消,但黑人们仍然遭受着事实上的不平等待遇。 任何一种歧视行为,都只是文化、心灵层面那些歧视的思想在现实中的投射而已。 比如说,在“学院城”这种地方,见到一个看起来已经不是很年轻、手脚粗壮的黑人,还拉着个大旅行箱,警官的第一反应只会是“这人要去哪犯罪?” 假如杰斯再做出点容易被误会的举动,比如说伸手到怀里去、背起手、眼神乱飘,或者在打开箱子的过程中动作稍微快了一点,那说不定对面的警察就要掏出枪来了。 其实杰斯也并没有那么黑,更像是北非那些晒黑了的阿拉伯人跟东非黑人的混血,比本地的还棕一点……不过要是讨论起这个来,那可就更加政治不正确。说非洲黑人也就罢了,可不敢说非裔美国人黑啊! 杰斯手里当然没有身份证明、社保、驾照等等,他在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身份。 他从丹的反应里看出,面前这个人一定是本地的治安执法人员……这人命令他打开箱子时的神态,跟崔凡克城中的萨卡兰姆圣骑士一模一样。 “行,我这就把箱子打开。” 杰斯迅速判断出了目前的形势,也没在余光范围内看见穿着相同式样衣服的人……而且现在是黑夜,四周的光线并不算很好。 他把箱子平放在地上,慢慢地拉开了旅行箱的拉链。 [125.第125] 那位警官见他配合,倒也放下了一半心,打算看看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旅行箱打开,里面在路灯下闪着银光的铠甲让警官愣了一愣。 “这是什么东西?翻开它。” 听到警官的命令,杰斯耸耸肩,伸手从那堆铠甲上方拿下自己的盾,说道:“这是一面盾牌,而这,叫做‘盾击’。” 说着,他手里的盾猛地抬起,咚的一声敲在了警官头顶,对方一声没吭就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你干嘛?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丹有点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是圣骑士吗?就这行事风格,也不太像啊…… 显然他作为一个医学生在历史这方面是不怎么精通的,“圣骑士”这个词的语源虽然也有“道德高尚”的含义,但并不是那种纯善的在世圣人。既然成为了骑士,那肯定就是要战斗的,要在战场上夺走他人的生命,哪怕再怎么认为自身是正义的也是一样。 真正体现其道德水平的反而是杰斯接下来的一句话:“我们得把他放在一个安全场所,别让他因为昏迷而被游荡者抢掠甚至杀害。那边亮灯的是什么地方?” “呃,大概是个理发店……”丹下意识地回答。 杰斯把自己的盾塞回箱子里,交给这个医学生提着,自己则是扛起了昏迷的警官。 以他强大的体质,扛上个把壮汉只跟拎只鸡差不多轻松。他尽量躲开路灯的光,靠得足够近的时候一把把手里的警官推了出去,让昏迷的他撞在了理发店透明的玻璃门上。 “走吧……这个执法者应该并没来得及看清我们的长相,回家后记得换身衣服,我也需要那个……呃,‘身份证件’。”迅速回到丹身边的杰斯这么说道。 第125节 第三十二章 猫 只是担心了一阵之后,丹也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尤其是,他远远地看到了理发店里的人将警官扶进了室内,也放下了心。 作为一个性格多少有些跳脱的年轻人,他对这种勉强算得上“挑战权威”的事情也并没什么恶感,只是担心事后会被找麻烦而已。 见理发店里的人已经在试图叫醒警官,他连忙拉着圣骑士杰斯迅速离开了现场。 希望这家伙说的是真的,警官真的没来得及看清自己两人的长相就好了…… 心虚的他脚下加快速度,很快就带着杰斯绕过街角,来到了自己租住的那所房屋。 比起大城市来,密斯卡托尼医学院的周围更像是郊区或者小型城镇;医院就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商业街的店铺多半也只有两三层,即使在距离学院很近的地方也能租到这种独栋的房子。 学院内外、街道两侧的绿化都相当不错,房子和街道间还隔着特意栽种的树和灌木。 见真的没有警察追过来,丹这才松了口气,对杰斯说:“下次可别这么冲动……不带身份证件上街是没罪的,顶多就被警官带到局子里坐几小时而已。” “可是我的确没有‘身份’,那‘警官’只要比对一下本地的记录不就会发现了吗?” 杰斯说。 他来自的那个世界也是一样,即使还不知道什么是电脑、什么是人口档案,但执法者对于领地内有多少居民、都是什么样的人,自然是有自己的方法去了解清楚的……这是治安管理的基础。 “……你说的有道理。” 丹想了想,只能这么回答。在那个情况下,不管做出什么反应都容易牵扯出更大的问题,杰斯只是果断选择了最优的处理方式。 他甚至得谢谢这个圣骑士……在求学期间被带到警察局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很可能有人憋着劲在找他麻烦的情况下。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边掏着钥匙往门口走去、一边对着杰斯抱怨了几句自己的院长和希尔教授。 身为学生的,的确很容易对自己的师长产生误解,认为他们在刻意针对自己;不过丹这个可不是误解,因为他的确遭到了针对,甚至都不能说是“刻意”了,只能形容为明目张胆、毫无掩饰。 他的成绩是全班最好的,但在“学习态度”这个评价维度上一直都不算高分,因为总有一门课的老师给他最低分——那门课就是脑神经,给他低分的老师就是希尔教授。 除此之外,这个家伙还总要找各种茬来为难他,比如卡他的临床实习、压他的作业,向学院投诉他不尊重师长等等,总之是把自己身为教授能用上的权力全都用来针对丹。 圣骑士杰斯则是一边听着这个喝了点酒的青年人抱怨着自己的生活、抱怨着师长、抱怨着“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学习生涯,一边留心观察着四周。 这是他第一次到另一个世界来,和平安宁的美式郊区景色、专门为救人存在的医院都让他感到欣慰。甚至刚才“警官”的态度也没有让他察觉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负责维护治安、打击犯罪的执法者当然是要严格一点的,可能人家真的从自己身上发现什么不对了呢? 好不容易才掏出钥匙开了门,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都麻木啦,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也影响不了我毕业,因为我同时在学那么多门专业课、就只有他一直在跟我过不去,院长也早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也没有按他的意思处罚过我、开除我。” 杰斯莞尔一笑,这种气氛倒是久违了。 曾经他还是一个年轻骑士的时候,也曾经跟同一期的战友们一起抱怨带队训练他们的退休圣骑士是个“老古板”,只会吹胡子瞪眼睛,觉得有人不尊重他了就立刻使用手中的体罚权——叫新兵去绕着城跑圈。 不过现在想想,圣骑士其实觉得那个老古板还挺温柔的……他其实是有权更重地惩罚手底下的新兵的,比如用藤条抽打、吊在太阳下暴晒等等,不过这些手段一直都没有用在杰斯这些人身上。 后来杰斯还回去看过那个教官,只找到了一座荒坟。 老家伙无儿无女,连墓碑也是他那一代的,还曾经叫“兄弟团”的骑士们为他立起。 至于丹碰到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军人,只是一个预备医生,所以杰斯不了解他的学习中接受怎样的处罚才是“正常”,哪些其他的处罚又是“针对”,刚才那段话里也有很多内容听不懂,只能保持缄默、不予置评。 丹刚刚打开门,想要让圣骑士进来的时候,门厅的灯突然亮起,少女的温暖躯体扑进了他的怀中。 “哦,丹,你这是去哪了……”长相美丽、身材丰盈、气质多少有些天真的梅根抱紧自己的男朋友,热吻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只是忽然间,她就狐疑地放开了他,问道:“你喝酒了?” “呃,跟朋友一起喝了点。” 丹尴尬地笑了笑,转头向杰斯介绍:“这是我女朋友梅根……梅根,这位是我朋友杰斯,他正巧旅行到这座城市,于是我想让他暂且住在我这。” “你好,先生,欢迎。”梅根露出真挚纯洁的微笑,这位新房客虽然不会分担房租,但可比上一位顺眼多了。 她与杰斯又是互相寒暄了几句,热情地邀请他赶快进屋,还一边介绍着:“我其实平时不住这,偶尔才会到这里来……父亲他不允许我在外面待到太晚,所以一会我就得回去了。平时这里除了丹和赫伯特之外,就只有我的猫……奇怪,这小家伙跑哪去了?” 丹在旁边说着:“猫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到了晚上喜欢出门捕猎。明天早上它就回来了。” 梅根想想也是,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惊叫道:“糟了,时间已经有点来不及了。嘿,丹……明天在教室那边等我。” “好的,宝贝。” 两个人又是旁若无人地一阵热吻,梅根像只快乐的云雀一样飞了出去,踩着平底鞋噔噔噔地跑远了。她家离这里其实也不远……只是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她在丹这里,不能暴露两人的恋爱关系。 丹锁了门,在杰斯似笑非笑的表情中难得地红了红脸,转移话题说:“楼上还有空房间,不过没有床铺。地下室里存着有备用铺盖,我现在去帮你搬出来。” “一起吧,顺便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房子。”杰斯说。 “确切的说这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租住;房东人在巴黎,每年大概只有两三个月会回美国来,而且他在别的城市也有不少房产。” 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杰斯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门口的灯有点暗,两人只能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缓步走下楼梯。但还没等他们走到尽头,地下室里忽然传来一声阴森恐怖的嘶叫。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猫叫,但哪有猫能叫出这种像是带着无尽怨气的婴儿啼哭,又分外有穿透力、叫人头皮发麻的惨嚎呢? 丹还没想明白,就听身后的杰斯提醒:“小心!” 他一个激灵,猛地一低头,余光扫到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他脑袋原本所在的地方飞掠而过。 后面跟着的杰斯把手往腰间一伸,才想起他的武器都放在了旅行箱里。 危机关头,他只能顺手抄起楼梯旁边搁着的一条木板,双手一用力,“砰”的一声砸在了那飞来的物体上,叫它打着滚的又飞了回去。 这时两人才在灯光中看清,那速度极快的影子毛茸茸的、浑身黑色,好像是什么小型动物。 丹的脑子瞬间一震,他瞪大了眼睛再看,果然发现,那东西竟然正是他女友的猫! 小东西被杰斯的奋力一击打得筋断骨折,此时正趴在地上凄厉地叫着。如果是普通的猫,挨了这一下恐怕早就完了,但它却不知道为什么,拖着四条断肢还是爬了起来,丝毫没管冒出骨头茬子的伤口,浑身是血地又要往这边扑过来。 “这他妈是个什么玩意!”丹被彻底吓着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地下室深处又冲出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来,见状惊呼:“不要!” 丹往那边扭头一看,来人戴着眼镜、身形瘦削,正是自己的室友、合租同一间房的苏黎世大学留学交换生——赫伯特·韦斯特。 两人相顾无言之时,旁边的圣骑士杰斯刚好找到了趁手的武器,抄起一根铁钎就冲了上去。 跟两个医学生不同,他对这玩意倒是很熟悉了……这样子不就是被恶魔力量复活的那种僵尸吗? 只不过他之前只见过人类变成僵尸,还从没见猫也能亡灵化的。 “……救赎,我现在需要开启救赎灵气!” 他一边想着,一边默念祷文,手里的铁钎同时挥下,把还在往这边扑来的猫抽到一旁。 可是接下来他就脸色大变,甚至连那脊椎折断的猫再次爬了起来他也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为什么圣光没有回应我?” 第三十三章 催化剂 趁着前面有人帮忙抵挡,丹赶忙一把揪过自己的室友,问道:“那东西是你搞出来的?你是怎么办到的?” 赫伯特推了推眼镜,眼睛稍微眯了一下;跟他已经混得很熟的丹知道,对于他来说、这已是内心相当高兴与激动的表现。 这个颇有些科学狂人气质的欧洲交换生这么说道:“我跟你说过……生命和死亡、都是个物理和化学的过程,是可以逆转的。我不仅破解了这个过程的密码,更找到了逆变的催化剂!” 丹被他的话惊得瞠目结舌,一脸都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表情。 的确所有生物的生命进程都可以视作物理和化学的反应,但这个反应非常复杂……每个人的身体都由60多种元素构成,它们之间互相作用,构成分子、组成细胞、再构成功能各不相同的器官,最后才能组合成人体。 说能用某种催化剂逆转死亡,就好像说能用磁铁往硬盘里写入数据一样——你也未必知道哪里不对,但总之就是不对。 可是……那只猫是真实存在的,而且都快碎成八瓣了还在活动着,看起来甚至都不是“复活”那么简单了。 地下室的一角已经被赫伯特改造成了实验台,周围挂着抗菌垂帘,敞开的低温柜里一排排闪着绿色荧光的药剂分外显眼。 “……是的,那就是催化剂的实物。那只猫弄翻了垃圾桶,头卡在了瓶子里,把自己憋死了,于是我想,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它的尸体呢?” 赫伯特的眼镜里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他反过来抓住了丹的手,说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也是医学生,你肯定懂的!” 丹不得不苦涩地承认,自己的确是懂的……起死回生,是每个医生的终极梦想。 在这个科学飞速发展的时代,还没有被攻克的难关已经很少了,而“死亡”,毫无疑问是所有难关中最难的那个……如果现代医学能征服死亡、解开了人类身上的最后一个枷锁,那整个世界都会因此而改变。 “我说,你们两位……介不介意稍微帮我一把?” 那边的杰斯已经拿着个铁钎跟猫打了好一会了。倒不是他对付不了区区一只猫,而是那小东西根本就杀不死,哪怕他放弃了自己那点可怜的道德洁癖、开始把这只猫真的当成敌人、对着脑袋下死手了,天灵盖都被掀飞了一块的小猫却还是满脸血污地爬起来,断裂的脊椎和四肢就什么软体动物的身躯一样,单纯靠着还没断裂的肌肉蠕动、向他这边爬行。 那家伙还在想着要过来咬他一口,他能看得出来。 他只能无数次徒劳地把这只死猫打回去,同时出声要求后面的两个人来帮忙。 “怎么帮?”丹问着,还挠了挠头。 “把我的连枷拿来!” 听到圣骑士说出这句话,一旁的赫伯特连忙阻止:“什么,不行,那是我唯一的实验样品!” 不过其他两个人显然不会照顾他的情绪,丹飞快地跑上楼,急得一把扯开了旅行箱的拉链,把里面那沉重的盔甲暂且扔在沙发上,从箱底抽出了那把外观非常吓人的武器。 这种玩意竟然能出现在一个圣骑士的武器库里,真是让丹大开眼界。 这就是他见识短了……连枷这种东西应用在人体上是挺吓人的,不过其主要功用是攻击持盾步兵。不管是萨卡兰姆之手,还是威斯特玛骑士团,都是要踏上真正的战场跟正规军作战的,面对枪盾兵时总是无从下手。 后来经过对练和战斗技巧的革新,连枷就成了骑士团里那些暂时没有坐骑的新兵的标配,他们会冲锋向敌人的阵前,用盾牌顶住对方的盾,然后挥舞连枷,靠那活动铁链令上面布满了尖刺的锤头绕过盾牌、从上方直接击碎敌人的脑袋。 用这种东西对付一只猫属实是有点大材小用,可谁让这只猫这么难杀呢? 这东西的杀伤力和重量令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被还在地下室里的赫伯特抓了个正着:“不,我还没有采集数据,切片化验……” “你眼前看到的画面还不够吗!”丹叫着,与自己的室友撕扯起来,结果手里的连枷一个没拿稳,砸在楼梯上坠了下去,把两人脚下的楼梯板砸了个大洞,铛啷啷地掉在了地上。 杰斯眼明手快地抛出铁钎,把那只猫打到一边,然后紧退几步,一把抄起了自己最熟悉的武器。 比起两手捧着还拿不稳的丹来说,圣骑士的力量当然要大得多,两人就见他眼露凶光,挥起连枷,咚的一声砸在了那只“僵尸猫”的头顶。 如果不考虑到它是只哪怕筋脉尽断也要攻击他的僵尸猫,那这画面还挺可怜的。 整个猫身都被压扁了,这团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毛发和血肉的混合物仍然在试图往几个人的方向蠕动。 有那么一瞬间,几个人甚至有点钦佩这东西那不屈不挠的精神。 当然,这不可能是它本身具有的……那荧光绿色的药剂一定改变了什么,才让一只宠物猫变成了这个样子。 “……要拿它怎么办?”丹问道。 圣骑士杰斯已经是场面中最年长的一位,也有很多战斗经验,这种事情当然要他来做决定了…… 不顾赫伯特的强烈反对,杰斯当即做出了本能的反应:“烧了吧,除此之外恐怕任何武器都没办法消灭这家伙。” 他在自己的世界“庇护所”也处理过不少僵尸、或者其他能够多次复活的东西,当然那时候圣光会给他帮助,“救赎”那些失落的灵魂。 来到这里之后,圣光不知道为何没有再给他回应,那……就只能采用更传统的方式了。 丹没有再管跌坐在那的赫伯特,抓着摇摇欲坠的楼梯跳了下来,从地下室的角落里掏出了扫帚和撮箕,把那些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给收了起来,装进垃圾袋系紧。 “我去找个汽油桶。”他这么说着,回头看了看沉默下去的赫伯特。 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没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而是默默地后退,往快断掉的阶梯上铺了一块木板。 三个人很快找到了汽油桶,来到院子里,把那团还在试图撕开垃圾袋爬出来的东西扔进去,扔了根火柴进去,桶里面的残油就烧了起来,腾的一声冒出一团火焰。 [126.第126] 在火光和黑烟中,杰斯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头向着那个搞出了这件事的“医学生”说:“‘复活’不是人类应当涉足的领域,亡灵不是自然秩序里应该存在的东西。万物有生就有死,试图逆反这一规则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自然秩序?”赫伯特微微挑了挑嘴唇,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在笑了:“你是丹的朋友?假如我们不去挑战自然秩序,那人类的平均寿命还是只有三十几岁,数不清的病症都可能让一个人突然迎来生命的终点。不,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战胜自然的过程,我将保留这一观点,谢谢。” 圣骑士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以前碰到这种人时他多半都直接躲开的。他感觉这家伙总有一天会像那些拉斯玛教徒一样、把这种“药”应用于人类的,甚至跟那些离群索居的家伙不同,这可能正是他的目的。 他只能低声说:“希望你不要把这种东西应用于人类……那会造就灾难的。” 赫伯特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这是种药剂,是为了“治愈死亡”而制造的……如果不用在人身上,他怎么知道这东西效果怎么样?怎么知道该如何调整配方、进一步研究? 并且,其实他早已经将药剂在人类身上试验过一次了……在苏黎世大学,他的导师,意外因心脏病死去的格鲁伯教授就差点活过来。不过由于剂量过大、药剂的化学成分还不够稳定,格鲁伯教授并没能活多久。 正是由于那次事故,他才得以目击到药剂在人体中起效的过程,并且根据实验记录完善自己的研究成果。 医学的发展进步离不开人体实验,现代医学中的每一种药物都需要经过这个阶段,只不过通常需要以“本人自愿”为原则。他的药则不同,就算想招募志愿者也不可能……死人可没法爬起来签合同。 反正医学发展史上不尊重生命伦理的事件发生也不止一次了,他起码没有侵犯活人的权利,这样也就足够了吧? 赫伯特这样想着,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回头走进了屋子里。 那两个人还在看着猫尸燃烧,恐怕要等所有东西都烧成了灰才会回来……趁此机会,他终于可以回收一些东西了。 刚才连圣骑士杰斯都没有注意到,那只“僵尸猫”身上的一部分被他拿铁钎抽飞出去、粘到了墙上。确切地说,那是一部分头皮和一只耳朵。 只有他知道,被注射过药剂的尸体即使被撕碎,每块碎片依然可以单独保有活力……那不就正是他要的组织样本吗? 第126节 第三十四章 师生 “出去,出去!我的课堂上容不下你这种不懂尊重师长的学生!” 密斯卡托尼医学院的某间教室内,满头白发、一张长脸被气得直抽的希尔教授对着讲台下的某个方向怒吼。 “……我的学习生涯也容不下一个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权威、罔顾真理的肮脏庸医。你简直败德辱行、误人子弟!” 赫伯特站起身大声抗辩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的事让他心情不太好,总之今天的脑神经课上,这个交换生又跟希尔教授杠上了。 旁边的丹倒是乐见俩人之间发生些冲突的,让希尔教授别老盯着他、也让这老家伙尝尝被人堵到说不出话的滋味。不过要是两人之间的冲突变得太过于激烈也不太好,作为苏黎世大学的交换生,赫伯特倒不至于毕不了业或者被开除什么的,大不了就被送回欧洲而已;但那样一来,希尔教授的注意力就又会完全放在他身上。 所以,丹拉着身边室友的袖子,想要让他坐下来,要不就直接出去,别再跟教授对着干了。 可是希尔教授却不肯放过赫伯特,当即怒吼:“什么真理?你没有任何临床实验的数据、就来质疑我的理论,毫无科学精神、比那些只会抛出暴论的批评家更加恶心,你的医学看来是白读了!” “谁说我没有?你那6到12分钟的时间限制只是推测,事实上蛋白质的活性远比你想象的能保持更长时间,甚至在几小时后也能被激活。” 赫伯特说道,愤怒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算立刻离开这间教室。 却只见讲台上的希尔教授突然眯起眼,对着他冷笑了一声:“现在我不允许你出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拉开了教室的门,叫来了校警。 在美国类似的学校里面,校警并不只是负责保护在校人员和学校财产的安全的;很多时候,他们还需要同时负责执行教育惩戒,也就是约谈、禁闭、体罚犯错的学生,或者监督学生执行劳动任务。 赫伯特这个课上跟老师吵架的,显然没到需要禁闭或体罚的地步,毕竟密斯卡托尼医学院是所大学,学生们早已经成年,不能用对付中学生的办法来对付……大学比起中学来总是相对自由的,哪怕是很强调纪律性的医科大学。 校警来了之后,果然也只是把赫伯特从课堂上带走,进行约谈……希尔教授本来也是要参加的,不过他下了课就愤愤地走人了,校警也没有自讨没趣,只是找来了学院长、老好人,也就是梅根的父亲老霍尔西。 “好吧……” 被一个人留下的丹知道约谈肯定会持续很长时间,之后没有课的自己没必要再等室友,可以先回家了。 至于赫伯特,他又不是小孩子,约谈结束之后会回来的。 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笔记,一边猛然想起,今天那个“圣骑士”也没在家……他好像说什么“圣光”出了什么问题,要出门看看这个世界。 当时丹只问了两个问题,圣光是什么?为什么它出了问题要去看世界? 圣骑士杰斯没法回答。 圣光啊,圣光可以是一种能量,但也可以是一种信仰,甚至可以是一种道德准则;只是,所有圣骑士都没有拷问过自己圣光到底是什么。 如果圣光真的代表着人们追求的正义、公正、善,那为什么萨卡兰姆之手的圣骑士们也还能继续使用它? 那些人在审判无辜的人,在使用权力为自己敛财、在把所有反对他们的人打为异端啊! 圣光只是种能量吗?只是因为世上有恶魔、所以必然会诞生与之相反的力量吗,就像光和影子? 那信仰它的人们岂不是太傻了。 人对于神的需求就是这样,是既怕祂完全沉默、不做任何回应、不因人类而改变,又怕祂过于关心人类、叫人类只能按照祂的想法来生存。 杰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但却知道这个世界是没有圣光的……所以他决定去见一些人,看看这些人的道德观是从何而来、这个社会是由什么共同的意识维系,再回过头来看看信仰圣光的人们是什么样子。 所以,现在那间出租屋里是没人在的。 在安静的街道,阳光灿烂的下午,一辆车停在了距离房子不远处的街角。 没有参加对赫伯特约谈的脑神经专家、医学院高级教授,卡尔·希尔博士,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在课上被赫伯特顶了一句之后立刻察觉了不对……那小子话语之笃定、对时间范围的描述,听起来就好像他真的做过类似的实验、并且取得过数据一样。 希尔教授嘴上一直不认同赫伯特的看法,但其实的确如那个年轻人所说……他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才极力打压后进、拒绝承认自己的观点有问题。 换句话说,他可以接受新理论、甚至能接受推翻自己之前研究的新理论——只要那理论是由他自己来发表。 为此,他今天来到了这里,赫伯特和丹合租的那间房屋附近。 他作为教授虽没有这个权力,但霍尔西院长是有管理学生的职权的,希尔教授偶然翻看过院长那里的记录,知道了两个年轻人的住址。 学院里的实验室并没有相关记录,假如那个家伙真的有做过实验、那一定就是在这间房子里……记录和数据也一定会在这。 只是希尔来到房屋门前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东西…… 梅根·霍尔西的单车被藏在灌木丛角落的树后,如果不是他想要从这边翻窗进入屋子,还真的发现不了。 他心头一沉,进入房屋后没有直接去找赫伯特的实验记录,而是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屋子的二楼,踏入了走廊之中。 一旁的卧室里正传出男女的嬉笑和喘息声,希尔教授瞪大了眼,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里面的人当然正是丹和女朋友梅根。 趁着家里没人、院长又有事在忙,两个正处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回了家,抓紧这短短的时间享受起二人世界来。 丹没有告诉女友关于那只猫的事情……它身上发生的事实在太过于悲惨了,梅根估计接受不了,他当然也就不会自讨没趣。 这对小情侣全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几英尺远的地方,另一个人正目击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甚至还因此而变得愤怒起来。 希尔教授的怒火几乎烧尽了理智,他的心里一直在疯狂的吼叫。 “这个小贱货、这个婊子……” 自从两三年前、在学院的新生欢迎会上见过了梅根、知道她是霍尔西院长的女儿以来,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说来十分下流的欲望。 身为梅根的长辈,他绝对不该产生这种念头的,可它就是产生了。 那充满着青春活力的身体每次从他面前走过,他都会充满渴望,好像苍老憔悴的自己在那一瞬间突然远去,他又能找回青年时代的激情了。 他可没想到,丹和梅根早就搞到一起去啦。 希尔教授知道丹和梅根之间有点什么不对,瞎子都看出来了……不过在他想来,梅根她很守规矩,每天都在门禁时间前回家,而且她的父亲管得也严,两人应该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才对。 不过眼前所见的情景已经赤裸裸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看着令自己的心找回青春的那个女孩正和男朋友在屋里卿卿我我,他心痛如绞。 占有欲、嫉妒心、对于自己老朽身体的失望和愤怒叫他没法在这里再看下去,只能悄悄退后,向着另一个房间探去。 赫伯特的房间很整齐,所有物事都井井有条,甚至还有个小冰柜,专门用来存放重要物品的……在昨晚之后,赫伯特当然觉得把药剂继续留在地下室已经不安全了,说不准就被自己那拎不清的室友和他奇奇怪怪的朋友给销毁掉。 除了药剂之外,他还把那只猫的组织样本、自己的实验数据通通转移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希尔教授先是被显微镜吸引了目光,探头朝目镜里望去,正看见培养皿中那仍然在蠕动、对环境作出反应的血肉组织。 再翻开一边的实验记录,果然赫伯特完整地记录下了每一次实验的数据……这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必备的素养,自然也方便了此时此地的老教授。 希尔教授越是翻阅着实验记录就越是惊讶,他也像是曾经的丹一样完全不相信什么“药剂”能让死去的东西再活过来,不过那只猫的组织还在培养皿中动着、实验数据也是非常充分,他不信也得信。 只是,记录中有关人体实验的部分少之又少,还不能证明这个药剂对人能正常起效。 “这么说来,我还有机会把这项研究据为己有!”希尔教授心想,赶快拉开冰柜,把里面存放着的荧光绿药剂全都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中。 赫伯特没有人体实验的资源,可是他有啊……附属医院的太平间里全都是死了没多久的人,这样应该足够完成实验了吧! 抢先发布研究成果,他一定迅速在医学界成名,到时什么丹·凯恩、老霍尔西,都不过是任由他拿捏的软柿子。 世上第一个解决了“死亡”的医生,听上去多么顺耳! 第三十五章 求知欲 有趣的是,当人们讨论起“长生”的时候,似乎默认了连带的另一个关键词,那就是“不老”。 叫一个人以20的姿态活到200岁,和叫人以70岁的姿态活到200岁,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没人喜欢衰老的滋味,但衰老却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特别是希尔教授,他已经变老了,并且十分讨厌自己越来越低下的身体素质、一堆慢慢找上门来的疾病,还有日趋下降的认知能力。 今天在赫伯特这里找到的药剂,倒是让他重新燃起了对生的希望……按照实验记录所说,这药剂除了能逆转死亡的过程之外,还能大幅度提升使用者的身体机能,甚至“比活着时更强大”。 再仔细看看药剂的制备流程,希尔教授又皱起了眉。 竟然还需要电离吗……那小子在这种出租房是怎么搞定这套操作的? 想不明白的他看了看周围,干脆把实验记录、组织样本和药剂等等有价值的东西都一起塞在了冰柜里,然后打开窗户,用根电源线把它从二楼吊了下去。 不过几分钟之后,他就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开着车扬长而去了,而这时的丹和梅根还依偎在一起不想分开呢。 没过多久,被留校教育了一通的赫伯特也回到了出租屋。 院长的警告对他来说毫无作用,如果不是这所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一些独家资料,他根本不会来到美国……更不用说在什么“密斯卡托尼”进修毕业了。谁他妈听说过这所大学啊?这里的医学院很有名吗? 而说起资料来,其实这里的图书馆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所以哪怕他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也完全可以找得到他需要的东西。 简单来说,哪怕被惩戒甚至开除,对他也完全没有影响。 他来这里并不是想在毕业后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的……赫伯特只想要他的药剂能够顺利完成。 不过等他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看到的画面却是所有的药剂、实验记录,连同那个冰柜都不翼而飞了,整个房间还被翻得一团乱。 赫伯特·韦斯特怒气上涌,他立刻想到,一定是丹和那个奇怪的“朋友”趁他不在进了他的房间、把他的研究成果给毁掉了。 他立刻冲出自己的房间,一把撞开了旁边丹的房门,怒斥道:“你们两个真是不知所谓!” 正和女友抱在一起的丹都被他给骂懵了,下意识地反驳:“你在说什么呀。” 这时赫伯特才看得见房间里的情形,还有那暧昧的氛围,知道两个人之前在干什么。 可是他也没有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判断,除了丹和杰斯,还有谁会知道他做了什么实验、搞出了什么东西呢?尤其是那个黑人,他似乎秉持着某种不合时宜的道德观,甚至连动物实验都接受不了,他最有嫌疑。 “你心里头清楚!你试图毁掉的是本世纪最大的医学发现,是人类摆脱桎梏的最后希望。你也学过医学史的,记不记得解剖学一开始是如何发展的?每个时代对道德伦理的定义都不一样,如果前人们都像你一样抱残守旧,我们就不会有如今的医学!” 赫伯特掷地有声地说,丹从来不知道,从自己这个沉默冰冷的室友口中、有一天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这家伙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只有向未知领域的探索,才是我们作为一个物种走到今天的原因。我不会因为‘某几个个体会受到伤害’这种理由就放弃追求更大范围、更有意义的道德追求:将人类从死亡中解放!” 丹这才醒悟过来,立刻怒不可遏地反驳:“可是如果完全脱离伦理道德的限制,那医学就没有意义了!医学是‘治疗疾病的科学’,它本身就是诞生于人道主义和同理心,是对人们平等的救济和告慰,你这种只考虑实验意义、不考虑行为伦理的话才是完全的否定了医学!”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丹自己也并不是完全认同。 正如赫伯特所说、现代很多重要的医学发现都是来自于当时“不道德”的研究行为。但在赫伯特把这件事挑明了之后,丹就无论如何不能再“模糊化”自己的立场,而他实际上也是更倾向于目前的主流观点:医学伦理是有意义的、是必须遵守的。 “好极了。”赫伯特回以冷笑,转头又向楼下走去。 配方、实验记录都被毁去了,但他的脑子还在,并不会就此玩完……首先就要回到图书馆,参考着自己最重视的那些资料,把脑海里的配方重新写出来。 而且,这所大学里还有渠道配方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取代的一种原材料:来自某个叫“敦威治”的小镇才能出产的猫尾豆花萼。 丹这时才想起身边的女友梅根,却见她抓着床单盖着自己的身体,一副“真是够了”的表情,对他说: “丹,你们男孩子之间的事情我是不想管的,刚才你们的话我也不是很懂……不过赫伯特不会是因为我才对你有意见的吧?” “不,当然不是。他口中的‘你们两个’指的是我和那天那个朋友,你也见过的,提着大旅行箱的那个。”丹连忙安慰,也没心思再继续跟女友亲热了,手脚迅速地穿好衣服:“……我怕他们俩出什么事,得去看看。” “去吧,正事要紧。”梅根耸了耸肩,那今天就提前回家好了……希望父亲不要察觉到什么异常。 另外一边,满世界乱逛的圣骑士杰斯也恰好来到了密斯卡托尼大学的图书馆。 他在这个城镇里转了一圈,不过由于初来乍到时那次被执法者盯上的事,总得躲着穿同样制服的人走,导致这趟人间观察之旅比预定的要久了很多。 不过,他还是凭借着出众的理解能力大概理解了街道上的人们都在做着什么、他们属于哪个阶层、是否有信仰。 不出所料地,文明和科技的进步并没有造就更平等的世界。 也许“平等”终究只是个奢望,哪怕相信着这个的圣骑士最终也会成为萨卡兰姆之手的那些人,把自己的特权视为理所当然。 镇中的某个街角,有个胖胖的、穿着某种宗教式衣服的人在向路边的人高喊。他胸口的牌子上写着“末日将近,信主得永生”,口中不断宣讲着某种“我们犯了罪,必须得请求主的宽恕”、“不要逃避自身的罪孽”等等言论,甚至声泪俱下。 [127.第127] 杰斯站在巷子里看了那个人好一会。 他之所以知道对方穿的是宗教式衣服,是因为那宽袍大袖明显跟街面上的其他人衣着不同,并且正面还有一个很令圣骑士感到眼熟的十字架形状。 杰斯明白,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圣光”,对方所信的是个名叫“上帝”的神灵;不过那个宣讲者口中神对人类的道德要求,却与圣骑士平日里的信仰颇为接近。 这个人的信仰并没有带给他什么超过同类平均的力量,连那些明显不信神、讨厌他行为的年轻学生都能故意把他撞个趔趄。 但即使这样,圣骑士也觉得他的信仰很纯粹……是那种真的抛弃了自我、皈依于他所认为的“高尚之事”的纯粹。 至于是真是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离开那条街之后,杰斯左拐右拐的,又来到了大学的校园中。 他听丹说了,这里的图书馆甚至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首屈一指的,藏书的数量、质量都足可以傲视同侪。很多冷门书籍的古本、孤本只有这里才有,甚至连某些从未公开出版过的书籍也有收录。 不过,他刚刚走到图书馆附近的时候,就见前方另一个有些熟悉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图书馆里走了出来,贴着路边、墙角,一路小跑地朝着某个方向去了。 “那不是……赫伯特吗?” 杰斯心里一震,感觉不对,这个家伙可是光凭着“药剂”就制作出了那好像被恶魔力量侵蚀的僵尸猫的,现在他在校园里这样的行动也显得那么可疑。 圣骑士避开赫伯特的视野,开始远远地在他身后跟随。 杰斯的跟踪技巧可比赫伯特要强得多,既没表现出会吸引周围人注意的样子、又能紧紧地缀着要跟踪的人且不被对方发现。 走了一会之后,杰斯才看出来,原来赫伯特也在跟踪另一个人……一个白发的,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的教授。 第127节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附属医院,圣骑士不得不加快了脚步、追得近了一点。 此时时间已经要入夜,医院的护士们正在换班,城镇中没什么急诊事件,几个人走进来也没有引发关注……跟其他医院不同,这里是所大学的附属医院,实习学生和教职员工总会出出入入的,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走在最前方的正是希尔教授,他手里拎着个药包,很快就钻进更衣室换上了防护服,往医院某一侧的显眼铁门那走去。 藏身在墙角之后的赫伯特皱皱眉,推了推眼镜。 这里不是任何一个就诊区……而是通往停尸房的方向。 第三十六章 停尸间 医院的停尸间里,今天正停放着十几具新鲜的尸体。 说是“新鲜”,因为医院当然不能无限期地保存患者的遗体……除非有医学研究价值、提前征得了本人和家属的同意,否则时间一到,该交给殡仪公司的就交给殡仪公司,该交给警方的就交给警方,该交给家人的就交给家人。 希尔教授走进来的时候,还特意检查了每具遗体的状态。 其中有五六具尸体身上都有明显外伤,而且刚被送进来不久,可能是外面发生了什么治安事件吧……这样的死者多半没人会来认领的,当做第一批实验样品正好。 他在拿到药剂之后,其实还在实验室试图分析过它的分子式,不过完全没能成功。他甚至没法将药剂中可能存在的不同成分分离出来,你都不知道这东西是由什么组成的,如何使用萃取或分馏的方法呢? 不过成果也不是没有。 他找到了药剂所需的全部原材料,严格按照制备流程成功获取了那荧光绿色的液体,证明这个过程的确是稳定、可轻易复现的。 接下来他可就等不了了,一定得要试试这药剂在死人身上的实际效果才行。 说起死人,那当然是医院的停尸间里最多了。 希尔教授特意推出了几具有外伤的尸体,用一只大针管抽了满满一管的药剂,准备给这些死尸进行静脉推注。至于要不要在注射前消个毒……就算了吧,他们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站在停尸间门外的赫伯特正透过门上的风窗往里看,见到希尔教授掏出绿色药剂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丹搞的鬼,是你这个老家伙偷走了我的研究成果! 他立刻推门冲了进去,朝着希尔教授大喝一声:“住手,你这卑鄙的老不死!你在课堂上完全拒绝相信我的理论,却想要在这里偷窃我的成果!” “赫伯特·韦斯特……”希尔教授转过头来,“……我得承认,你真的是个天才,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我通读过你的实验数据记录,你真的逆转了死亡。” “哼,你现在又开始认同我了吗。放下你手里的药剂,那是我的发明……”赫伯特冷笑一声,对这个家伙说道。 “你的发明?你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学生,既没有自己的实验室,也没有研究资源,是怎么发明出这种东西的?”希尔教授脸色转冷,“不,这是我的发明,我在密斯卡托尼研究一生的成果。” 还没等赫伯特再说什么,他就决然地转过身去,把针筒刺进了尸体的颈部静脉。 既然是死人,那心脏当然早已停止了跳动、不再起到泵血的作用,血管里的血液是不能正常流动的;但就像赫伯特在实验记录中所说,这种药剂“在血液中有着奇怪的扩散力,几乎会在一瞬间流经实验对象全身的血液循环系统,并进一步渗透进实验对象的身体组织中,激活他们体内还没有完全消散的‘生命力’,也就是细胞的活力。” 几乎是一瞬间,躺在钢床上的死人手指就动了一动,好像身体里的血液又重新开始了流动一样。 希尔教授已经迅速把针筒拔出,走向下一句尸体了,药剂真正的发明者赫伯特却愣在原地,看着那个死者猛地抽动起来,胸前的伤口又一次渗出血液来,然后双手和双脚做出了人类般的行为——他正试图爬起来。 这次药剂应用在人体上的效果可比上一次要强多了……让他心里不禁有些终于完成了一个目标的达成感。 在苏黎世大学、格鲁伯医生那次,其实算不上“起死回生”……因为格鲁伯的尸体活过来还没有几分钟,药剂中不受控制的能量就使他的身体组织过度消耗能量,导致体内压力升高、肌肉纷纷撕裂,大脑烧毁、颅腔承受压力过度,甚至连眼球都被喷射出来,最终彻底分解融化。 那不是把“生命力”带回了躯壳,只是燃烧了身体里剩余的能量,让死人短暂活动了一会,跟解剖台上的青蛙还能抽动四肢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格鲁伯医生是赫伯特的第一个导师,他的所有理论架构都来自于导师的教导,只是比导师更进了一步而已。 至今他还记得导师说过的话:“假如死亡的定义是生命活动的终止,那么我们人类目前为止见证的所有‘死亡’,在被宣布的那一瞬间其实都是不确实的。人体有几十万亿个细胞,其中绝大多数在作为整体的我们‘死亡’之后还会继续活动,如果有合理的支撑,这个活动期限甚至是永久性的。” 此时,密斯卡托尼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停尸间里,这个理论在眼前、在此刻被证实了。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赫伯特从完成此生最伟大发明的激动中醒过神来,原来是希尔教授已经把那一针管的药剂均分、注射进了五具尸体之中。 第一个接受注射的那具尸体已经完全爬了起来,眼睛里泛着令人不安的黄光,面色呆滞地摸了摸自己胸前的伤口。 “他妈的。”它骂道。 这句话当然进一步证明了被药剂复活的尸体还具有与生前基本类似的智力,这是赫伯特第一次从药剂实验中观察到这种现象……当然了,这也是稳定版的药剂第一次应用于人体。 不过接下来它说出的话就有点惊悚了,这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人的玩意缓慢地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我还是很饿……” 一边说着,它一边从钢床上跳下来,蹒跚地走到一旁躺在那的另一具尸体旁,伸手从大腿外侧扯下了一大块血肉,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什么?” 赫伯特瞪大了眼,为什么复活的尸体会出现这种行为? 的确那只猫也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攻击性……不过他当时以为这只和实验物本身的特征有关。猫是有猎食的本能的,并且并不会惧怕人类,复活后开始攻击人类也不是不能理解。 说到底,他之前的实验数据太少了,对于复活后的生物没能进行足够样本量的观察和记录,所以压根就没法判断眼前发生的是不是正常的事。 完成了全部注射的希尔教授回过头来,正看见相同的情景,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可是之后那几个爬起来的家伙已经纷纷围了上来,他们赤裸着的身体上,或大或小的伤口里又开始翻涌着暗红色的污血,时不时还有一丝黄绿的荧光色从皮下的微细血管中闪过。 在他们眼中,眼前这个可不是“赐予了生命的人”,而只是鲜活的肉体。 “你们要干什么,快停下……啊!” 色厉内荏地喝骂着的希尔教授很快就被几个力量变得奇大无比的活尸按住了,停尸间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另外一头,打头的那个第一个爬起来的“男人”却直接盯上了门口傻傻地站在那的赫伯特。 似乎是觉得死人的血肉终究不如活人,他没再撕扯旁边无辜的尸体,而是朝着赫伯特狞笑着扑了过来。 正如在那只黑猫身上产生的效果一样,尸体的力量远超常人,被惊得坐倒在地上的赫伯特只听到“咚”的一声,头顶上的铁门都被那家伙撞得凹下去了一块。 被铁门弹回来的活尸怒吼了一声,又一次伸出手,往赫伯特的胸口抓了过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铁门突然被踹开,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了赫伯特脖子后面的领口,将他猛地拽出了停尸间,叫那活尸扑了个空。 圣骑士杰斯手里拿着一柄弯头撬棍,把赫伯特拽出来扔到一边之后,又冲上去照着那活尸的脑袋一棍挥下。 可惜,这次的活尸不是上次的死猫,它举起手臂格挡着杰斯的攻击,虽然尺骨被杰斯砸断了,但却护住了头、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害。 虽然“致命”这个词用在它身上也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就是了。 杰斯对付这种玩意也很有经验了,僵尸嘛,庇护所世界最不缺的一种怪物。后面那家伙还真的研究出这种只有拉斯玛教的教徒才会感兴趣的东西了啊! 医院里当班的护士和医生们终于也听到了声音,纷纷朝这里跑来。 杰斯一边挥舞着撬棍,一边对他们喊道:“别过来!去找能管事的,我们得把这里烧掉!”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的丹也在人群之中冒头,往这边一望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拉起赫伯特,在他耳边大喊:“现在你满意了!快去找霍尔西院长!” 在赫伯特起身往出跑的时候,丹又赶紧劝住想要帮忙的医生和护士。 从那只死猫让人记忆犹新的表现看来,里面这些大哥可绝对不好惹,就让有战斗力的在前面顶一会好了…… 不过人多、事情就乱,总有几个搞不清楚状况的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被停尸间里的活尸们拖了进去,一时间血肉横飞、连杰斯也阻止不了。 他只能将与他缠斗在一起的那家伙奋力推向停尸间深处,后退几步,拿撬棍别在把手上,暂时堵住了门。 “烧了吧。” 透过门上的气窗、眼见那几个倒霉的白大褂已经被啃成了血葫芦,杰斯脸色阴沉地说道。 第三十七章 焚化 医院之外,梅根的父亲、密斯卡托尼医学院的霍尔西院长正火急火燎地带着一大群校警往出事的地方赶来。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脸上、身上全是血,还伸出右手捂着左边胳膊的人正踉踉跄跄地从另一边走出来。 霍尔西院长看了好一会,才从那毛发稀疏的头顶和高瘦的身形认出,那正是自己的老友、脑神经方面的专家,卡尔·希尔教授。 “我的天呐,卡尔,你这是怎么了?”他赶快带着人迎上去说道。 “我没事,艾伦。受了点硬伤。”希尔教授说道,隐蔽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没有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小混蛋,于是赶忙往身后努努嘴:“那边有几个医生死了,快去看看吧。我去住院部那边找点药物来止血。” 其实这话很有点问题,找止血药的话为什么非要去住院部?急诊这边难道没有足够的药品吗? 不过一听说有医生意外身亡,霍尔西院长的脑袋已经嗡的一声,顾不得再想老友的话里有没有什么不合理了,当即指派了一个校警跟着希尔教授:“你,护送希尔教授去住院部,其他人快跟上!”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带人冲进了医院里,一路冲到了停尸间的位置。 也许是错觉吧,不过霍尔西院长总觉得自己的老友眼睛里好像有一丝黄光闪现…… 丹和杰斯正和两个身体比较强壮的医生用一辆药品推车堵住停尸间的门,里面的活尸们挤过来哐哐地撞着,把玻璃气窗都砸碎了,眼见着就要抵挡不住。 见此情形,霍尔西院长一声令下,一群校警立刻冲上去,抽出手枪对准了那扇门。 ……校警的确是配枪的,有些大学的校警甚至会配备半自动步枪,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来对付谁。大部分时候他们要面对的不过是不守规矩的学生,真要是需要这种火力来对抗的敌人,恐怕他们还不一定敢上。 即使密斯卡托尼的校警们见多识广,看着门里面那些眼睛冒黄光,嘴里淌出血的死尸们疯狂地冲击着停尸间的铁门、想要挤出来的样子,也不由得有些胆发颤、手发抖。 他们不禁回头看向带他们来到这的霍尔西院长,只见那个老人猛地一挥手。 “他妈的等什么呢,开枪啊!” 在院长的催促下,一帮校警砰砰砰砰地开枪,把子弹向着那些活尸身上倾泻过去。玻璃和钢铁的碎屑四处飞溅,杰斯只能一边抬手遮挡着,一边推着丹和几个医生赶快爬开了。 等停尸间里的尸体再度变成了……“尸体”,这些校警才停止了射击。准备推开停尸间的门了。 一旁的杰斯连忙阻止:“不不不,他们不会死透的,得现在就拿把火把这里烧掉。” 旁边的霍尔西院长见他面生,不禁疑惑地问:“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阿克汉姆不是什么大城市,这一带周围的居民又多与医学院有关,他作为医学院的院长、很是熟悉附近居住的人,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有没有与他打过交道。 杰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旁边的丹就抢先帮他回答:“这是我表哥,最近来找我玩的。” 霍尔西院长无语地看了看两个人的肤色,但还是决定相信丹……这年头跨种族结合也不算个新闻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接着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烧掉?” “赫伯特没告诉你吗?”杰斯记得刚才好像是赫伯特去找了院长,怎么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要隐瞒真相吗……那只会害死更多人的。 幸好院长摇头否认:“不,赫伯特·韦斯特先生告诉我他研发的某种药剂出了错,导致了人员伤亡,我就暂时把他关在了图书馆的禁闭室里、赶快带人过来了。” “这个……药剂的确是赫伯特发明的。”丹纠结地回答,只是旁边的杰斯却接着他的话向院长说道:“……但做出这件事来的是‘希尔教授’,当时我在门外全看见了。” 说完,他就尽量模仿着这个世界的人的语气描述了一下整件事的过程,特别强调了赫伯特口中“偷窃研究成果”和希尔教授将那些药剂注入尸体脖颈的动作。 虽然这个时代监控摄像系统还没有那么普及,但医院里肯定是有的。 因此,霍尔西倒没怀疑这个奇怪的男人会骗自己,事后只要查一查这条走廊的监控,那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他现在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刚才还在门外碰见了你们的希尔教授,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对面的两个人立刻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嘴里异口同声地说道:“不会吧?” 就在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旁边的校警已经又是惊恐地叫起来,开始噼里啪啦地往门里开枪。 霍尔西院长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停尸间里的那些家伙已经又爬了起来。在横七竖八的一地死尸里,那几个明显不同……它们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黄光,整个正面已经被刚才校警的火力打成了筛子,血肉翻卷、肢体断裂,但还在一片血河里往外爬着,张开血盆大口,叫外面几个胆子稍小的实习护士直接吓晕了过去。 校警们当然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边叫着一边下意识地开枪,只是已经无法阻止那些家伙的行动了。一个离得最近的校警被那些活尸七手八脚地拽进去,活生生地撕成了好多块,发出惨烈的痛叫,直到整个脑袋和一截脊椎都被从躯干上硬扯下来。 “别让他们再出来了!” 圣骑士杰斯喊道,冲上前去,一脚踹回某个想要从破掉的气窗爬出来的家伙,顶住了正要被撞开的门。如梦初醒的校警们赶快抬过一个不知道装什么的柜子来,一起用力,总算又堵住了停尸间的门口。 “别等了,院长,快烧掉这里,不然就要控制不住了!”丹叫喊着。 霍尔西院长在关键时刻痛下决断,这个决定只有他才有权宣布:“推几个氧气瓶来,直接把这里烧掉。快快快!” [128.第128] 氧气本身是不燃烧的,只是“燃烧”这个过程必要的助燃剂……可假如在燃烧的过程中加入大量纯氧,就会造就极为壮观的效果。 这所大学、这座城镇、甚至整个美国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院长与医护人员合伙在自家医院放火的奇景。 说起来,医院里可以用来放火的东西真是应有尽有。酒精、乙醚、纱布、胶片、药品包装、纯氧等等等等,这些东西甚至只是平常管理稍有不慎都很有可能引发燃烧事故。 校警们移开了堵门的柜子,丹擎起现场制作的燃烧弹,抡圆了胳膊,往已经扭曲变形的铁门的空隙中抛了过去,停尸间中火光顿起。 接着就是圣骑士杰斯,他把脚抵在走廊另一面的墙上,推着绑死在铁床上的氧气瓶对准了停尸间,全身用力,咬着牙把气瓶撞进了停尸间里。 火焰的高温将迅速令氧气瓶内的压力超过安全限度,而氧气瓶爆炸、里面的液氧在一瞬间气化释放之后会更加助长燃烧的烈度;门口的大家刚刚躲到安全的地方,就听见停尸间里“轰”的一声,医院这个位置的墙都塌了一大片,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死是活、当然都已经在剧烈的爆燃中烧成了灰。 不少医护人员还倒在地上,脑袋里面嗡嗡响,一时站不起来。 年纪已经很大的霍尔西更是被这场爆炸震得差点散了架,还是在杰斯的帮助下才坐稳了身体,勉强找回了神智,安排校警去联络当地警局了……虽然名字里有“警察”,但他们在本质上仍然是学校的教职员工,只是被地方警察局赋予了同样的执法权而已。 另外,他还没忘了最重要的事,抓过另一个校警说道:“去看看希尔教授在哪……去住院部。刚才我们不是安排人跟着他了吗,叫他报告位置,不要轻举妄动。” 消防员来得最快,停尸间那边的大火已经快要扑灭了,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整个房间烧成废墟,那些可以称得上恐怖的活尸连一个活着的细胞都没有剩下。高氧环境的燃烧进行得更为快速、火焰更为强烈、反应更为彻底。 不愿意安息的活尸们,这次是被直接火化了。 医院最近都不可能收治任何病人了,这样的“事故”之后想恢复正常运转可不容易。 在消防员们还在现场忙碌、医护人员们还在引导少数的几个病人转移到住院部的时候,霍尔西院长就和几个人一起站在了住院部一旁的草坪里,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脸色阴沉。 那正是他派去跟着希尔教授的校警,连续呼叫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回应之后,才被他的同事发现了死亡的位置。 第128节 对于几个医生来说,判断他的死因不是什么难事……他脑后遭到重击,颅骨瘪下去一大块,看位置是脑干部分受损,当场丢了性命。 在这种地方不会有别人跟他在一起,杀死他的凶手当然是希尔教授。 “说起来,刚才我明明看到那个‘教授’被停尸间里的那些家伙扑倒了的……他是怎么活下来,又趁乱逃了出来的?” 圣骑士杰斯皱着眉说道。 第三十八章 跨越死限 卡尔·希尔的人体复活实验成功了,但是也失败了。 成功之处在于,他的确用药剂唤醒了已经死去的人,并且那些人有基本的思想、还能说得出话来,哪怕智力上可能有点缺陷,也确乎证明“意识”存在与其中。 失败的地方是,重新爬起来的似乎已经不再是人……不管他们生前是什么样子,都肯定不会整天想着吃人肉。 甚至说这是本能都有点过分……进食的确是动物本能,但那是有限度的、对饥饿的响应,不是毫无止境地对血肉的贪婪。 是的,除了“贪婪”之外,希尔想不出什么原因能够解释这种行为。 接下来就是对失败原因的猜测。 大脑可以说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放在其他器官上根本不会有很大伤害的撞击、出血和挤压都有可能造成大脑的重度损伤,失忆、功能缺失、影响到神经系统、进而让一部分的肢体失去控制。 之前希尔教授一直在坚持的理论更是,大脑会在死亡之后6到12分钟内失去所有活性,并且不可逆转。 虽然这个理论已经被赫伯特·韦斯特发明的药剂给事实推翻了,但谁也不知道那个“逆转死亡”的反应过程是什么样的,到底大脑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重新具有意识,除非能更严格地设计实验、更精确地限定对照条件、更直接地观察实验过程才行。 希尔觉得,自己应当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没有开灯、倒在了自己家的沙发上,他在黑暗中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 他的整个身体正面已经被咬烂了……从脖颈下方一直到腹部,甚至内脏都被掏去了好几块。偏偏在失去这些的时候他还有意识,是清醒地看着自己被那些家伙撕开、夺走的……直到他忽然看到自己手上的注射针,意识到那里面还有些残留的药剂。 在将那顶多只有一滴的药剂推进自己的血管之后,他本来正在进行的死亡过程被强行中止了,那些活尸也没再来找他,让他能够藏身于停尸间的通风系统内,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 同时,由于医院里的人正集中精神对付着往外涌去、攻击着他们的活尸,也没人注意到有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已经悄悄地逃离。 回忆到这里,希尔突然“咦”了一声,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为什么复活后的尸体变得不像是生前的样子了…… 现代物理学有个很有趣的辩题,那就是“连续性”。 希尔不是什么物理学家,也从未对这一学科有超出必要限度的深入了解,但他需要借的也只是这个概念。 问题就是,“意识”存不存在连续性?人的思想是不是连续的? 或者换句话说,当思维的连续被强行切断,是不是就可以说人的“意识”就已经消失? 最流行的那些科幻作品就曾以其中的某个设定引发过讨论:某些使用“粒子复制”技术的“传送”科技会不会导致人的存在性被改变?如果信息也随之传递呢?如果不是复制、只是分批次解离、再原样组装又如何? 如果意识并不存在,那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你把自己的玩具车拆成零件再组装起来,难道它就不是原来那辆了? 人就不一样,自我意识是有边界的,没人会认为自己的克隆人跟自己属于同一个体。 这方面的思考还可以扩展到,假如你把你的意识上传到其他记录设备中,设备里存在的那个是不是你?假如你大脑发生部分病变,医生用人造的脑细胞替代病灶,就像现在广泛应用的义肢一样,那走下手术台的还是不是你?假如人造脑细胞只是以每天十个的速度被植入、那占比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你才不是你? 结合刚刚从实验样本身上观察到的情况,希尔教授大胆猜测,可能“意识”的确必须是连续的……所以在死亡的一刹那,那些死人的意识已经消失了;身体被唤醒、大脑重新具备活性之后,它们就产生了一个跟生前没关系的、全新的自我。 “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还活着的时候就摄入了药剂的……” 希尔想着,从被自己扔在沙发旁的包里又掏出了一支闪着荧光绿的药剂。 “我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我还具备清醒的意识、认知能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会是这具新生的强壮躯体的主宰!” 他不禁在自己空无一人的家里如此自言自语起来,接着就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从某个地方翻出了一只注射器。 另一边,密斯卡托尼医学院的禁闭室里,霍尔西院长带着丹、还有圣骑士杰斯,打开了房门,找到了正浑身冷汗地等待着消息的赫伯特。 “你到底发明了一种什么样的药剂?” 院长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他对于医院停尸间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当然同时也很好奇,是什么玩意把那些尸体变成了能够自如行动、渴望人类血肉的怪物。 赫伯特不得不重新给他讲解了一遍自己的理论、还有实际中的发明,当然也不能落下配制的过程和大概的配方。 霍尔西院长越听越是心惊,深切地感到以后要对外国的留学交换生作更严格的审查了……以前他觉得年轻人就算闹出乱子来也不会很严重,现在一看,要是不管他们,他们说不定早就把地球给掀翻啦! 听着赫伯特讲到药剂配方的发现和药剂的配制,院长他终于又是没忍住,问道:“你是主动申请来到密斯卡托尼的,莫非就只是为了某种只有这里有存货的‘猫尾豆花萼’?” “并不单纯是为了原材料,我也参考了图书馆中的某些被称为‘神秘学书籍’的资料。” 赫伯特认真地回答,“在过去的愚昧时代,很多对自然、对生物质的分析和利用都被归于‘巫术’和‘炼金术’的范畴,想了解这些东西的性状和效果,从神秘学书籍中寻找是最有可能的。密斯卡托尼的图书馆名不虚传,我在苏黎世大学的时候就是得到了某本书籍的部分复印件,才参考其中的描写找到了某些原材料…… “但那个配方失败了,失败的过程还很悲剧性。为了进一步了解原材料的性质、检验配方的合理性,我必须找到那书籍的完整版、原版。” 一旁站着的丹已经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刻问道:“那是本什么书?” 赫伯特转向他,张口报出了一个令院长大惊失色的书名:“《死灵之书》,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 霍尔西院长痛苦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果说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种效果,那肯定就是那本书了吧? 虽然不载于任何官方资料中,但作为学校控制层之一的霍尔西院长知道,那本唯一的完整版、孤本古籍曾经引起过多次诡异事件,所有接触过它的人都是厄运缠身、经历离奇,不仅死了好多个、活下来的人还多半精神失常,整天在住院部那边日复一日地嚎叫着,说着某些意义不明的语言。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书籍的内容都无法理解。 它的篇幅结构清晰明确、行文逻辑完善,但字里行间充斥着大量隐喻、暗语和模棱两可的用词,像是疯子的呓语;不知道是从原典流传翻译的次数过多、令它失去了一部分信息,还是说原典本身就是那么疯狂诡异。 不过如果你是个天才、是个真正能用想象力跨越常识鸿沟的家伙,那你一定能从这本书里看到你想要的那部分知识。 比如赫伯特·韦斯特,他就从书中的某个配方里找到了一种关键的原材料。 书中描述,这种植物“一次会开出千万朵花,花很小,挤在一起,像是指头大的柱子上长满了小眼睛”。 赫伯特找遍了全世界所有已发现的植物,从中挑选出大概符合描述的种类,各自实验,但它们都没有什么神奇能力……直到他在密斯卡托尼的植物标本馆内发现了“敦威治猫尾豆”。 这种植物以其被发现的位置命名,据说所有植株只在敦威治郊外某片废弃农场的旧址生长。 赫伯特趁人不注意,截取了标本的一小块,回到家里进行分析,结果发现它的花萼正是药剂所缺失的一环——逆转死亡的真正钥匙,令生命力回到了死者的躯体之中。 几个人无言对坐了一会之后,霍尔西院长终于做出了决定,说道:“我们得马上找到他……卡尔·希尔是个有些固执甚至不可理喻的人,即使是在遭受到这样的挫折之后也不会回头的。” “……我深有感触。”丹点了点头。 “韦斯特先生,你的嫌疑暂时解除,现在请与你的朋友们一起行动,参与学院内的搜索,为校警和老师们带路,仔细查看关键地点。我会跟警长带另一队人去希尔的家,希望能找到他。” 说完这些,霍尔西院长掏出怀表,看了看上边的时间,叹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进化 恐怖不仅潜藏于诸如崇山峻岭的密林深处、溪水流淌的黑暗深谷、海洋之下的无光深渊这种人类触及范围以外的领域,更潜藏于日常所见的风景之间。 这是当初霍尔西院长在荣升正职的酒会上与同事们聊天时,时任地质学教授的某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当作趣谈讲起的话。 他说这是某位优秀毕业生写下的箴言,铭刻于某间学生宿舍的墙上,直到现在还在那里,哪怕重新粉刷、墙皮在一段时间后也会脱落,再把那行字露出来,都快成为学校里的都市传说了,导致那间宿舍没人愿意住。 只要不去想为什么一个地质学优秀毕业生会写这种东西,霍尔西院长倒是觉得这句格言还有那么几分韵味,尤其是现在、在此时此地再次想起的时候,更觉得阴森恐怖的感觉在这熟悉的风景间如影随形地跟来。 他和阿克汉姆的警长一起,正带着十几个人走向一片住宅区。街两边的路灯一闪一闪地,两边的树影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摇动着,飒飒的风声吹过,让几个警官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希尔教授的家就在这条街上,正坐落在街中心喷泉花园的正后方。 霍尔西院长与警长对视一眼,率先走上前去,敲响了房门:“卡尔,我们谈谈好吗?开门,卡尔,我是艾伦!” 叫了半天,房子里也没有回应。 警长拍了拍霍尔西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敲了,转头朝自己手下的警察示意。 几个警察立刻上来,围着门口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得出结论:门没锁。 他们几个轻轻地推开门、架着枪走进去,只见房中一片漆黑、没有亮灯,按下墙上的开关也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全屋的电闸都被拉了。 在后面跟进来的警长的命令下,他们擎起了手电,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往房间深处走去。 霍尔西院长也跟了进来,在这光线不佳的环境中小心翼翼地跟在警长的身后,瞪大了眼睛,试图借着手电的光芒找到自己的朋友。 忽然,他看到厨房那边好像有个黑影,立刻向那边出声询问:“卡尔?” 警官们的手电和枪立刻转过去,果然看到厨房里、橱柜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他背对着这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还沾满了血,也不知道愣在那干嘛。 担心自己老朋友的霍尔西院长最先开口说道:“卡尔,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操作不慎、造成实验事故,哪怕最后确认你真的抢夺了赫伯特·韦斯特的成果……最多也只是学术上的问题罢了。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是吗……”站在那的卡尔·希尔用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回答,“艾伦,不用再骗我了。死了那么多人,还对我说什么‘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该不会觉得我很蠢吧。” 警长听他的语气不对,刚想命令手下开枪,却发现他们站在那动都不动、也出不了声,手中的武器和手电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整间屋子的灯光忽然大亮,所有人这才看清,刚才不是屋子的电源被切断了……而是一层红黑色的肉膜覆盖了整个屋子的天花板,直到现在才蠕动着、爬行着散开来,就像一大团挤在一起扭来扭去的蚯蚓突然掉了一大块似的,露出中间的灯光。 再看脚下,同样颜色的血肉好像什么橡胶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一楼,甚至此时已经沿着房间里所有人的腿爬上了他们的身体,甚至触手状的东西已经攀爬到上方,钻进了警官们的口鼻之中,让他们翻起了白眼、四肢颤抖,别说反击了、连正常行动都成问题。 厨房里那个很像人类背影的东西原来并不是真的人类,而是一整个肉桩,披着件破烂的衣服……真正的希尔正在所有人的身后、门口一侧的墙角,从一堆肉茧似的东西里挤出赤裸的身体来。 他浑身是血,皮肤表面变得异常粗糙,五官周围都长出了几厘米粗细的肿块,让霍尔西院长都几乎没能分辨出来他是不是人类、又是不是自己的老朋友。 不过他的上半身已经算是基本保持了人形了……那跟天花板、地板、墙壁上爬满的扭曲血肉连在一起的下半身更是惊悚,从茧里流出的那些已经不是血了,而是黄绿色的脓水,带着难闻的臭气。 霍尔西院长难掩惊骇,尤其是他发现,身边的警长和警员们都已经像是屠宰场里的鸡鸭一样被触手缠紧、举到了空中,并且被触手扎进胸口、掀开肋骨、挖出了心脏之后。 “心脏不重要、大脑不重要,意识……不重要。啊啊,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不知道还是不是卡尔·希尔的那个东西用低沉缓慢的语气说道,“n''gha ah''sgn syha''h。” 噗通、噗通的几声闷响后,十几具尸体被扔在了霍尔西院长身边,地面上长出来的触手从那只茧里沾满了黄绿色、还略微闪着荧光的脓液,又一次钻进了尸体们的伤口中。 不用多久,那些尸体又抽搐着爬了起来,四肢歪歪扭扭地活动着,向着这间房屋的门外走去。 “你,你在干什么!卡尔!……上帝啊,你还存在于这里吗,卡尔!” 霍尔西院长绝望地呼号着,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当然了。我的存在可前所未有地美妙啊,我的老友!” 那个似人非人的躯壳在触手的簇拥中从满地的血肉中挤了过来,在霍尔西院长的面前睁开了眼。 他那变得异常沙哑难听的嗓音继续说道:“你的眼中也全是对这外形的恐惧和厌恶,就像其他无知的人类一样,不知道自己在面对永恒。 “你无法精确感知的时间……是世界对人类最大的羞辱和嘲弄,每个人都终将变老,在短暂的生命旅程后毫无体面地死去。 “甚至还没有来到生命的终点时,我们的身体就会率先开始腐朽。不管洗过几次澡,身上都会传出臭味,被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鬼用鄙视的眼神盯着;风湿、关节炎、耳鼻喉病都会找上门来,甚至只是气温稍微的改变都会让你浑身酸痛;没有人愿意听你说话,哪怕你的同龄人也只会嫌你烦。 “你逐渐忘掉了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最终变成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所有人都把你视作累赘,因为你已经不能为社会贡献价值,只是无谓地消耗着资源。 “可是你是因为犯了什么罪,才得到‘衰老’作为惩罚的吗?那些嫌弃你的人是因为做对了什么,才得到‘年轻’作为奖赏的吗? “不,不是,只是世界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是身为人类必经的过程! “你跟我一样不甘心,我懂得的,艾伦……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超越时间的方法,澎湃的生命力源源不绝地从我的身体中涌出,甚至我锋利的智慧也跟着回来了……我甚至能看到世界的本质,接收到飘荡在真实之下的知识。 “献出你生命的‘表相’吧,和我一起,加入真正的永恒。” 艾伦·霍尔西被他骇得说不出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有几根触手从他的背后爬了上来,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脖子,然后猛地一绞。 霍尔西院长双眼暴突,伸出舌头,张开口试图吸入空气,但触手缠得太紧了……甚至好像要勒断他的脖子一样,哪怕他再是拼命挣扎,也没法把它从自己身上扯下来。 他很快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但直到几分钟之后,他的身体才被那些触手放在了地上,黄绿色的脓水流过来,沿着触手上突然冒出来的针刺吸盘流进了他的颈静脉。 [129.第129] 要不了多久,霍尔西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听着那个曾经是自己朋友的家伙、那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对他絮语着: “去吧,去吧,拿上那些药剂,让他们加入我们吧。” 希尔冷笑着。 他没有猜错,他确实保留了意识,并且比那更强的是……他甚至拥有了操纵其他活尸的能力。 那些死后才被药剂转化成活尸的人根本不会有生前的记忆,也不会有正常的意识,精神方面比正常人还要弱小。 以他如今的能力,还有同是“药剂造物”间那不知什么层面的联系,他完全能够控制他们完成更复杂的事。 比如……借助警察和教授的身份、强大的身体杀死无防备的路人、转化成同样的活尸? 或者,那个小贱人,梅根·霍尔西,她现在在哪里?她那个小男友又有没有死在医院那边呢? 卡尔·希尔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狰狞的笑,下半身的触手蠕动着,将他送回了那个肉茧里。数不清的血肉从这间房屋里涌出,向着门外的草地、下水道涌去,就像是某种黏菌。 霍尔西院长的怀表落在地上,上面的时间正指向午夜之前的二十分钟。 第四十章 黑暗侵袭 霍尔西家,躺在自己卧室里的梅根总觉得心神不宁。 父亲被一通电话叫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家里面只留下她自己……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没睡着,各种奇怪的恐惧感纷至沓来。 哪怕躺在自己的床上试图闭上眼、消除杂乱的思绪,心脏还是砰砰砰砰地快速跳动,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更像什么急促的鼓点,专门用来给恐怖片配音效的那种。 第129节 这种情况下她连休息都没法休息,干脆又一次起身下楼,来到家里的厨房,想要喝点水,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 就在这时,家里的门被敲响了。 单独在家的梅根被敲门声吓得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正看到一个好像穿着警服的身影站在自家门外的廊下。 门口没有灯光,身影正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上路灯的光在他背后照来,映出一个大概能看出戴着警官帽、腰间挂着配枪、别着警徽的轮廓;屋里的人压根看不清他的脸。 “奇怪……门廊灯又坏了?” 梅根自言自语着,抿了抿嘴,隔着门谨慎地问:“您找谁啊?” 那个黑影摇了摇,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低沉话语:“梅根·霍尔西……你的、父亲,遭遇事故,正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请你、迅速与我、一同……前往。” 梅根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怪不得今天晚上总是心慌,看来父亲真的出事了! “请、请等一下……” 她立刻说道,回头就要去屋里换衣服出发。 不过随即她又想到,要不要让警官进到屋里,坐在客厅里稍等呢?等等,自己连他的脸都没看见,只看到了半个警徽的形状,并不能确定他就是真的警察吧? 想着这些的梅根不禁回头朝门外看去,正见到那个黑影的身体上有什么东西往下掉去。不过他不仅没有处理那些东西的意思,还抽出了腰间的枪,对准了门锁。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赶快按亮了屋里门厅的灯。 透过门上气窗的灯光照亮了门口的人,梅根一眼正看见他胸口那个血里呼喇的大洞,还有里面正裹着黏液流淌出来、往地上滴去的内脏碎片。 他的脸上也沾满了血,双眼反射出妖异的黄光,没有任何表情地把枪指向门锁,连扣了两下扳机。 “啊!” 梅根尖叫起来,本能地要向楼上逃去,可是被那恐怖的景象吓得手脚发麻、忙中出错,一脚踏空,扭伤了脚,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她一边按着自己的脚踝,一边拼命地向后爬去,躲避着那个撞开了门、一步一步走进来的怪物。 那家伙嘴里还在说着:“请你、与我……一同前往。” 就在这紧要关头,女孩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叫着:“梅根!梅根!你在吗!” “丹!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她用尽力气大叫着,用双手撑起身体,抓起旁边的花瓶狠狠地砸向面前的怪物,试图阻挡它的动作。 怪物伸出手挡住了那个花瓶,碎瓷片和水花只是稍微拖延了他一秒钟,不过这一秒钟也已经足够了。 随着喀嚓一声响,一个银色的身影撞碎了窗子,踩着窗台跳了进来。 重新穿戴上盔甲的圣骑士杰斯一手举盾、另一手挥舞着连枷,刚刚落地就猛地一个冲锋,好像一台白银战车一样挟着猛烈的风声撞上了那个刚要举起枪的家伙,把他顶到了墙上,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杰斯后退两步,再次蓄力,手中握紧的连枷啪的一声抽在了怪物的侧腹,撕开皮肉、砸断脊椎,让它整个身体都几乎断成了两截,也没法再稳定地站立了,直接倒在了地上。 背着什么东西的丹这时候才从窗口那爬进来,先是扶起了自己的女友,然后对着那边的圣骑士喊道:“杰斯,闪开!” 杰斯立刻跳到一旁,紧跟着,就是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焰向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喷射过去。 梅根此时方才看清,男友的背上背着的是个加压的大药壶,用一根软管连接到手上;手里拿着的也是平时杀虫公司、除草公司会使用的那种喷洒药剂的阀门式喷头,喷头前方不远处还用铁丝绑着个打火机。 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液体从喷头喷出,再被打火机点燃,化作一道火箭,抛洒到前方的那个怪物身上,连同周围的地毯、墙板一起被火海淹没。 这边的几个人类停下了手,看着那正在烧成灰烬的怪物,默然无语。 最后还是梅根先回过神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没看新闻的吗……”丹疲惫地放下手里的自制火焰喷射器,对自己的女友说:“先离开这吧,路上再慢慢解释。” 不明所以的梅根被男朋友硬拉出门,披上了他的夹克衫,坐进了一辆二手车里。 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赫伯特,看到几个人出来,他只是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说道:“接下来去哪?” “回学院去吧,那里至少已经建立了防线。”和自己的女友一起坐在后座的丹这么说道。 穿得像是个铁罐头似的杰斯也没有异议,于是赫伯特点点头,一脚油门,车子甩了个尾,朝着学校的方向驶去。 为了让这个懵懂的少女知道现在镇上发生了什么,丹示意赫伯特打开车上的车载电台。 广播里,女主持人那清脆中略带一点慌乱的声音传来,播报着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就我们所见,‘活尸’已经进入第四大街,不过正被警卫部队的火力阻挡在居民区与商业街之间。我们受警卫部队授权发布权威消息,请第二到第四大街的所有幸存居民立即前往普利斯顿站接受检查,不要相信任何走路蹒跚、话语不能连续的人,警戒四周避免遭受攻击。” 从车窗里往外望去,那样的家伙已经开始满大街地游荡了,街道四周到处都是闪着黄光的野兽般的眼瞳。 黑暗正在地表扩散,来不及逃走的人类纷纷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黑影扑倒、被树藤一样的陷阱绊倒,只来得及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叫,就被拖入了黑暗之中。 车上,丹也在跟自己的女友解释:“……希尔教授应该是给自己注射了那种药剂,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东西……他正在镇中猎杀人类,然后把他们的尸体转化为自己的同伴。只有学院里最安全,镇警局剩下的警察、校警、教授们和所有学生都在那,用废旧汽车堵着周围的街口、用火把照亮‘边界’,用探照灯巡查。除了那里之外,恐怕镇里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被活尸控制了!” “希尔教授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药剂呢……即使他在昨天又自己配制了一些,也不够把这么多的人全都复活啊!”赫伯特插嘴说,提出了自己最想不通的问题。 杰斯掀开头盔的面甲,敲了敲被横放在膝盖上的盾牌,哼了一声:“你不会到了现在还觉得那是‘复活’吧……它们明显就已经不是生前的那个人了,是被另一种力量驱使着的怪物,是亡灵。你的药剂没有把生命力带回它们的躯体,只是令‘死亡’换了个表现形式。”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赫伯特倒是爽快地点头同意了:“……的确如此,实验时间太短、实验次数太少了,完全没有药理学分析,甚至这些家伙利用能量的效率、它们的能量来源都非常不科学……如果科学实在走不通,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解释也未尝不可。” 梅根想起关键的问题,连忙问道:“那……那我爸爸呢?他在学校吗?” 丹顿时沉默下去,咬了咬牙,先做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才回答自己女友的问题说:“不……霍尔西院长他之前带着人去希尔教授的家里、打算逮捕他的,现在看来已经凶多吉少了。” 梅根抿了抿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车子还在向学校方向开去,因为直接的路线已经被废旧汽车构成的“防线”阻挡,几个人需要绕上一圈,从唯一的出入口进入。 街上的黑暗中,闪着黄光的眼睛越来越多,死者们此起彼伏的低吼渐渐盖过了风声,阿克汉姆的街区一片又一片地暗下去,而距离天亮还远。 快要到达学校建立的防线的时候,沉默了很久的车上,丹忽然又开口问:“我们要怎么办?就在学校里等天亮?这些活尸也未必就会害怕太阳吧?” 开车的赫伯特接口回答:“是啊,不过有了太阳光,起码就能更简单地发现它们在哪,然后就一个一个地烧掉……” 两个人又同时闭上了嘴。 车子缓缓停在探照灯的照射范围中,前方端着“真正的”火焰喷射器的、附近某个军事基地的士兵正把手里的武器指向这边,谨慎地看着某个警官凑近来、盘查车上的人是否有眼睛发光、身上发臭之类的症状。 就在这时,赫伯特推了推眼镜,突然转头跟车上的其他几个人说:“我觉得……目前的事态是有我的责任的,最少、如果我不去研究那个药剂,就绝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所以,我认为我也必须要承担‘善后’的责任。……你们能帮我把希尔教授找出来吗?” 第四十一章 追根溯源 “所以……你们就来找我了?” 当时的薛老板刚刚送走了某几位新客人,还特意找了本有关于北美神话的书来看。听到杰斯和丹的请求之后,他甚至稍微愣了一会。 倒不是有什么奇怪,只是听他们的描述,总有种特别的既视感,好像以前酒馆就处理过几次类似的问题…… 不,哪怕表现形式相差不多,它们的“本质”,或者说“源头”都应该是有所不同的吧。 特别是,这次杰斯他们遇见的“活尸”好像异常地顽强,从他们见过的情况来看,哪怕把肢体切断,切下的肢体也能自行移动;哪怕把身体锤烂,摊在地上的碎肉也会蠕动前行。 这已经不像是一个统一的个体了,简直更像是小型生物甚至单细胞生物的大规模集群;它们表现出的行为上的统一性并不是因为受控于一个整体的意识,而是彼此都具有的独立的“思想”构成了一张群体意识的网。 一堆跟人差不多聪明的癌细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面对着急需得到帮助的两个男人,薛老板也不废话,直接掏了张纸出来,在上面写写画画地说:“现在,我们把问题简化,既然那些尸体都是因为药剂而变成了这个样子,那肯定是药剂出了问题吧? “赫伯特的药剂来源是什么?他从哪里得到了原始的配方,靠什么改进了配方,又在哪里找到了原材料? “从你们的讲述里,可以明确得到这几个答案。原始的配方来自于‘死灵之书’的某张残页的复印件,可能有缺损或翻译错误,导致他在苏黎世大学的研究失败;改进配方的灵感同样来自于‘死灵之书’,这次是密斯卡托尼图书馆中的全本;缺的那种原材料在密斯卡托尼的标本收藏中找到了,来自敦威治,关于它的命名和性状只记录在‘死灵之书’中。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你们有没有看过那本书?” 身为密斯卡托尼学生的丹·凯恩犹豫了一下,立刻叫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都朝着他看过来。 他想了想,有些不敢确定地回答:“我的确看过……因为那本书在本校还是相当出名的。” 这么传奇的书怎么会不出名呢?虽然有关于它的记载不见于任何官方记录,但在学生们之间可是传得很神奇的。每一批新生入学、都会听高一级的学生神神秘秘地讲起那些诡异到甚至有些疯狂的故事,什么那本书能打开穿越过去未来的门扉、能召唤出人类没有见过甚至想象不到的怪物、能够把看过它的每个人都逼疯,等等之类的。 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依照校方的规定,严格限制了能够接触到那本书的人员,甚至想要借阅副本都需要事先打报告,在本院院长、教授和图书管理员的陪同下才能阅览。 这样的严格监管更加助长了学生们中间的流言,甚至到了近几年,打赌能不能不被教授们发现地看到那本书都成了各院学生们增进友谊的娱乐活动。 这种事情,绝大多数学生都办不到……每年都会有一批倒霉蛋因为试图夜闯珍贵图书藏室被抓、被训诫。 赫伯特当然没走这个流程,就像取得猫尾豆的样本一样,他十分自然地通过规则外的手段影印了副本中的关键段落、并且没有被发现。 丹就差一点了,他虽然也看过那本书,但根本什么都看不懂,只觉得前言不搭后语、是很吓人的那种疯话。 “所以……你们想到没有,其实校方,或者说图书管理员,是知道那本书交由学生随意借阅是会出大问题的,不然根本就不会推出这种规定。” 薛鲤耸了耸肩,进一步猜测道:“我猜过去应该是发生过不止一起与这本书有关的超自然事件,校方才会这么如临大敌地限制借阅……你们回去之后不妨问问那个图书管理员,他很可能能够提供给你们一些关键信息。” 杰斯和丹当然同意,不过圣骑士又提出了另一件关键的事:“可是镇上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活动起来的尸体们在猎捕生人……虽然暂且还可以抵挡,但恐怕没时间再深入了解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后才采取行动了。” “正好,我们的猎人终于肯回来了。”薛鲤说着,往吧台的另一边努了努嘴。 两人沿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正见到阿米莉亚没好气地往这边瞪过来。 “我只是去帮大卫忙一段时间,他们几个没有管理别人的经验,又不懂得利用之前的人脉关系……” 在午夜之后的第二个小时,杰斯与丹回到了密斯卡托尼医学院。 赫伯特和梅根正等在学院中间的草坪上,远处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不时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 及时从镇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们大多都聚在这,大家胆战心惊地挤在一起,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这种时候,没人想要睡觉。 “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和阿米莉亚出去猎捕一些活尸,看看能不能找到希尔教授所在的位置,丹……你和你的朋友们去找图书管理员,我的建议是实话实说、诚恳地寻求帮助。” 比起满大街的活尸来说,一个穿着中世纪盔甲的骑士反倒算不上有多显眼了……或者杰斯其实仍然很显眼,只不过长官们现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来料理他而已。 他只是把临行前薛老板交给他的东西塞在盾牌扶手的绑带里,细细地缠好,握紧它。 虽然可能依然没有圣光的帮助,可是他一样会坚守自己的誓言,仁慈地对待弱者、勇敢地面对强敌,为手无寸铁之人而战,帮助一切需要帮助之人。 丹走上前来,紧紧握着杰斯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抱歉……原本你大概也有自己的计划,却被我硬扯进了应该自己面对的事件之中。如果没有你帮忙,可能梅根她、或者我自己都已经遭遇不测了吧……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人与人的相遇本来就是这样,让我面对邪恶无动于衷我可做不到……如果我发自内心的行动能够帮助到你们那就最好了。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记得如果得出了答案、或者有了什么发现,就第一时间用薛老板给你的‘机器’联络我们。” 杰斯笑着说。 有两条钢铁手臂的阿米莉亚只是站在一边,呼吸着异世界的空气。 话说回来,她自己原本也是“邪恶”的一员,不管是人类还是同族的吸血鬼,都不曾被她放在眼里。 倒是在戒掉了血液、又过了这么久之后,她好像反而渐渐找回了身为“人”的感觉。 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目送着几个学生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杰斯回头问阿米莉亚:“您是‘猎人’?我从前没有与猎人一起战斗的经验,不过我会尽量挡住一切敌人的攻击的……” “哈哈。狩猎时可不能这么一板一眼啊,年轻的骑士……”阿米莉亚活动了几下手指,眼神中闪过一丝狡诈:“你这是猎物的心态,而现在……我们才是猎人。我已经闻到猎物的腥味了,试着跟上我,与我并肩狩猎吧。” 说着,她猛地跳起,没入了上空的夜色之中,就连圣骑士也只能看见一大团模糊的暗影迅速朝着西方的街道飘去。 “……好吧。” 杰斯失声笑道,那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嘛,怎么不仅实力这么强,说话还老气横秋的。不过,的确好久没有跟自己的伙伴做这种友好的比赛了。 既然说是狩猎,那就试试看吧! 他扣下了自己的面甲,挑了个把守防线的人类们没有注意到的机会跳出了安全区域,沿着阿米莉亚离开的方向大踏步地追了过去,一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另一边,几个学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已经白发苍苍的管理员。 这个管理员虽然看起来年龄已经非常大了,但倒是精神矍铄、身体也健康,正在图书馆的楼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城镇皱起眉,见到几个年轻人畏畏缩缩地来找他的时候还颇为好奇。 “……今天图书馆暂不开放。”他对着走上楼来的几个人说道。 [130.第130] 丹被这个老人一看就感觉胆子发颤,赶忙戳着赫伯特的肋骨,叫他上前说话。 赫伯特淡定地走上二楼,直截了当地说:“今天城镇里发生的事,都是因为我使用死灵之书里的配方,配制了一种能令死人复活的药剂。现在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图书管理员立刻被自己嘴里的烟呛到了,咳了好一会,才不敢确信地问:“你……干了什么?” “我使用死灵之书……” “好了好了,已经够狠了……我岁数大了,接受程度就到这里为止。” 图书管理员苦笑着打断了他,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烟扔地上踩灭了,严肃地说:“年轻人做事还是要有些分寸的……哪怕你们不怎么会考虑后果,但最起码要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世界没有神圣性,在宇宙中人类的存在其实微不足道——但人类却甚少了解自己的渺小、短视与无足轻重。在我们能够理解的维度之外,存在着更加庞大、漠然的知识与力量,那种东西不仅远超我们的想象,且完全不会关心我们存在与否……试图控制这样的力量会是什么结果?可能就像是蚂蚁试图举起白矮星吧……” 第四十二章 猎杀活死人 三人组没能如愿借阅《死灵之书》,这也属正常。 听说霍尔西院长可能已遭不测之后,面前的老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至于卡尔·希尔?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那个家伙,而你,戴着眼镜的赫伯特·韦斯特先生,很遗憾地告诉你,你跟希尔那家伙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老人正襟危坐,挺直的腰板好像一根旗杆。很少有人在这个岁数还拥有如他一般标准健康的体态,这让面前的几个学生也不由得站直了,规规矩矩地开始听他说话。 他接着之前的话头说:“……你们都是那种相信自己的能力、对人类的存在充满自豪的人,觉得世间的一切都能被分析、都能被定义,所有问题都能用科学的方法解决。你们的求知欲过于旺盛了,对于宇宙的未知缺乏敬畏……很多时候这也许是好事,但涉及到‘死灵之书’则不是。 “你们不必知道那里面都记载了什么了,知道的越多,就可能越危险……这个就不用我再举例了吧?大街上都是韦斯特先生的造物。 第130节 “只是,假如它们是因那本书而来,那有样东西就一定能对付它们。” 说着,老人摊开身边的笔记本,写下了另一个配方。 翻过页,在配方背面又写下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文字之后,他把那页纸撕下来交给了几个人,对他们说: “接下来,就看你们动作多快、还有希尔那家伙到底获得了多少力量了。这个配方不要用任何液体配制,这是粉剂不是溶剂;如果药粉对付不了希尔,那就对着他念出背面的那句咒文。” 几个年轻人试图念出那绕口的咒语,但怎么听都像是某种深海生物吐气时发出的咕噜声。 “呃……假如我们发音不准,咒语不能生效,到时怎么办?”又大着舌头练了几次之后,丹终于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那就恭喜你们,终于不用再留在人间受苦了。”老人已经又点起了一支烟,神色平静地抽了起来:“……你猜我们为什么把死亡称为‘安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必面对疯狂的世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几个年轻人默默无言,只能捏着那张纸走下楼去。随着活尸大军越来越庞大,留给他们的时间显然也不是很多了,不管干什么,都需要即刻展开行动。 离开图书馆之前,赫伯特还是回了回头,问出了他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人类真的没有希望吗?” “对别人,我会说‘未来谁知道呢’,但对你……你是个聪明到能从那本书里找到禁忌知识的人,所以我会跟你说实话:你试图探求的是那种超越时间与空间、超越一切现存规律、超越我们理解范围的事物,囿于这个维度、这具躯壳的我们只能感知到它的一部分外在投影。这个差距是没法被抹平的,只要人还是人……所以,重要的是,你口中人类的‘希望’是什么?是知晓更高层次的真实、从而被拖进那个疯狂的宇宙,还是无知却幸福地活下去?” 老人吸着烟,再度躺回自己的沙发里,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藏在了窗棂的阴影之中。 他低沉的声音,好像从远山之间传来的、遥远异乡的晚钟回响:“这样吧,假如你们几个能活着回来,来找我吧,我会给你们讲个故事。” 赫伯特点了点头,扶了扶眼镜,转身下楼、跟上了自己朋友们的脚步。 坐在窗边的老人转过头,看着阿克汉姆镇上黑暗的夜幕,无奈地叹了口气。 “艾伦……真想不到,连你也走了。” 这座城镇的所有活人,都已经撤到密斯卡托尼的校园内,剩下的都是那些被转化为活尸的可怜虫们。 有几栋房屋还在熊熊燃烧着,消防员们当然不必冒着被活尸撕碎的危险来拯救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任何价值的屋子;输电线路也在被大量破坏,如果不是时不时有火光闪现,大片大片的居民区暗得就像是第三世界国家的野外,说不定就随时冒出只动物来河边喝水的那种。 在夜色中,阿米莉亚就好像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幽灵,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跟在后面的圣骑士杰斯只能勉强从声音判断出她的行动、她的落脚点,另外就是偶尔从巷子里挣扎着爬出来的、被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点燃的活尸。 近前去看时,她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了,巷子中只留下几具还在燃烧的尸体。 比起来,杰斯的效率就要慢得多了……他的连枷被他挂回了背后,面对这种锤不死的敌人,再凶恶的武器用途也不大,还不如直接擎起丹他们弄出来的“自制火焰喷射器”,直接兜头就是一条火龙。 到了后来,杰斯的动作都熟练了。他先是举着盾,把喷射阀前面的打火机举到盾牌外,借着那光滑的盾面反射出的光芒大概看见怪物们的位置,然后大踏步地冲过去,几个盾击,把他们撞成一团,然后扣动扳机直接开烧。 如此前进了一会,说是要“狩猎”的阿米莉亚突然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背后,低声说:“希尔没在那个地方。” 刚才出发之前,她当然已经提前扫描了密斯卡托尼学院内就有不少存货的、阿克汉姆的地图、输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手持全息投影设备中,并且按照丹和赫伯特的描述标出了希尔教授的住所;但在快速突破活尸们的阻拦、前往那所房屋实际查探之后,她却没发现任何能喘气的东西……屋子里倒是有几滩血,人血,屋内陈设和墙壁、窗子也是乱七八糟,不过没有人类和怪物的身影。 这也没有出乎几个人的意料之外……附近的驻军可是就在学院里组织防线,如果希尔还呆在原地不动,那明天早上找上门的就有可能是重火力洗地。 “那该去哪找到他呢?” 杰斯摸着下巴开始冥思苦想,不过阿米莉亚倒是早就有了答案。 她眯了眯眼睛,对面前的圣骑士给出提示说:“首先他肯定还在镇里,他要把那些被杀死的人源源不绝地转化成活尸;其次他既然离开了家,就说明他也在忌惮这个世界的热武器;最后,他大概也能算个黑暗生物吧,而且也是由那种‘药剂’制造出来……这些东西最明显的统一特征,就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烂的臭气。” 城镇里什么地方能够让他藏身、躲过哪怕现代武器的攻击、还能掩盖他身上的臭气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圣骑士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掏出从薛老板那借来的通讯器,联系上了另一边的医学生丹·凯恩。 “……一定要注意下水道,敌人可能会通过下水道突袭。它们是有智慧的。” 被阿米莉亚和他自己猎杀了许多之后,现在这些活尸已经开始结群行动、使用武器了;虽然仍然不是两个猎人的对手,但也是个危险的信号,证明他们面对的不是那种只剩本能的野兽。 阿米莉亚则是搓了搓自己的金属手指,若有所思。 这些家伙表现出来的可不只是“具备个体智慧”那么简单啊……圣骑士身在地面上的战场之中,可能看得不是那么明确,但一直保持在高处、在夜空中隐藏身形、具备黑暗视觉的她就能大致看得出来,街上游荡的这些活尸群体好像彼此之间有联系一样,能够迅速对两人制造出的动静进行反应……它们的移动方向,更像是在有意识地进行包围作战。 可能就像老板说的,它们之间组成了一张群体意识的网;或者……它们的制造者能够通过超自然的手段控制它们。 至于究竟是哪种,还要见到了才知道。 “……我们也拿到了可以克制那些家伙的东西,配制完毕之后去下水道里找你们汇合。” 通讯器中,对面的丹也这么说道。 那个老人给出的配方里面,所有材料都很平常……不,应该说都很常见,不是那种只会生长在某个犄角旮旯的特殊植株。都没出校门,几个人就已经把药粉配制完毕了,成品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是磨得不够细,还是它本身就该是这样。 放下了通讯器之后,丹看了看身边的赫伯特和梅根,问道: “准备好了吗?” 对面的两个人只是点头。 他们三个都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工装,还准备了一些防毒面具、消防斧、自制燃烧瓶什么的,虽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尽了最大努力了。 “好吧……药粉别用得太多,尽量先跟杰斯他们汇合。”丹也不说什么废话了,本来他还想劝说女友不要一起前往、留在学院里安全的地方,但是她执意要同去,说是想要亲眼确认自己父亲的结局;这样的话说出口,丹当然也不好阻止。 他在校园里找了个窨井口,移开井盖,当先爬下了那恶臭弥漫的水道中。 第四十三章 魔巢 下水道内的情形倒是没有太坏,也不知道是对方还没想到要走这条路攻入学校,还是仍在积蓄力量,总之三个年轻人从学校里的某个窨井口下来之后、一路走过来,直到在居民区位置下面的管路里碰上了杰斯和阿米莉亚,也没撞见任何一只活尸。 这两位战斗力最强的人正蹲在地下排水管网附属的某个维修通道里,组装着什么东西;据薛老板说,那是“联军系统还叫维兰德-汤谷公司那个时代”的尖端科技,曾经被用来探索外星球生物的基地。 当时丹的反应是“外星球还有生物?”,杰斯的反应则是“什么是外星球?” 这东西严格说起来应该算作小型反重力无人机,会通过激光与声纳共同对密闭空间扫描建模、生成三维地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能区分出被扫描物的密度。 在场唯一一个会使用这种科技的,反而是活得最久的阿米莉亚……她在自己钢铁的手臂上点了几点,就见那手臂中间突然亮起几个光点,稍微偏蓝的光线迅速在几个人面前组成了一副全息投影图像。 ……一边修习某个道士传给她的丹诀、改变自身本质的同时,她当然也没忘了借着酒馆联通各界的方便之门为自己升级一下科技设备。 其他几个人好像见鬼一样看着她,这东西的震撼程度可比活尸厉害多了…… 阿米莉亚倒不管那些,只是专心地看着无人机传回的管网建模图像。 虽然阿克汉姆只是座小城市,但城市排水系统的规划看起来倒是相当完善的,虽然不像某些人口众多的大城市那样规模庞大、内部宽敞、甚至有人居住其中,但也已经足够复杂。 两万多个下水井口,粗细各异的管道连接到每一区的主排水管和分流下水道,再汇聚到下一层的隧道级排水主管道中,流向城郊的污水处理厂;假如这套系统里有能够容纳希尔教授和一大群活尸的空间,那就只能是中途泵站的蓄水池。 果然,无人机到达某个位置的时候,全息投影地图的某块区域突然隆起了一块,颜色也有了改变……那是“密度”的变化在图像中的表征。 阿米莉亚反应迅速地操纵无人机降低高度,关闭了激光扫描,慢慢向着那个方向飞过去,还把那块形状不规则的物质以及密度类似的东西在图像中标记为红色。 随着无人机的声纳扫描图像进一步传来,几个大学生都不由得惊叫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只见全息图像中,一大滩红色苔藓样的东西正堆在泵站蓄水池的墙角,身边还立着几十具呆呆愣愣、完全不移动的人形物体,可能就是活尸。 从长度上像是章鱼、从形状上像是海葵的触手从那滩东西上伸出一大片,分别沿着附近的窨井向上,往地面探去;沿着触手伸去的方向,还在不断有密度差不多的活尸动作缓慢地从地表爬下来,站在那东西附近的地面或蓄水池中。 “你没猜错……看来他的确是在积蓄力量,想要从地下攻入防线。” 皱着眉仔细看了看之后,杰斯只能得出这个推论。 只在蓄水池的空间里,现在已经站了近百的人形物体,在无人机没法不被注意地前往的、被它们挡在身后的其他泵站、管网里还不知道有多少。 而且,看着那些活尸所在的地方,连丹和赫伯特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那种‘秘密武器’,那个图书管理员交给我们的东西……他特别强调了这是粉剂而不是溶剂,也就是说不能碰水。而且时间有限,我们配制出的粉末也只有不多,只用在希尔教授身上可能都不够。” 丹说。 现在的希尔教授……大家只能认为是最大的那一滩东西,表面全是触手、好像是墙上长了个瘤子之类的东西就是他。 几个人带来的粉末想洒到那个瘤的头上都嫌不够,怎么可能再去对付越聚越多的活尸呢? 阿米莉亚也不说话,她刚才真的想弄一次沼气爆炸来,直接把那里烧掉……但泵站蓄水池这种地方其实炸不起来的,污水处理设施设计时第一个要考虑的安全问题就是如何排出可燃气体,特别是蓄水池这种地方,一定另有排气管道和通风装置。 想来想去,她还是转头问身边的圣骑士:“你的‘圣光’现在如何?老板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他给了我一种可能性。” 杰斯提了提手中的盾牌,这么回答。 那是他正要离开时,酒馆的薛老板神神秘秘地叫住他,递给他一个挂着银链的小十字架。 当时他皱着眉说:“虽然也是以十字架作为标记,但我不觉得其他世界的宗教和我信仰的圣光是同一种东西……” 薛老板则回答:“我当然不是要怀疑你的信仰、或者拿另一个宗教的象征物来挑衅你……不过它说不定也对你有用呢?这是个老牧师送给我的,他曾经是个失去了信仰的人,不过后来又找回来了。我也问过他,他怎么做到的…… “他回答:‘我不再祈求信仰赐予我什么,而是想到了当时我为什么要信它’。你如果觉得这句话还有点意思,那就留着这东西吧。希望你、还有我所有的客人都能像那个老牧师一样,找到自己想要的。” 奇怪的是,其他世界的传教者也被称为牧师……跟庇护所世界对他们的称呼一样。 此时身在阿克汉姆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他开始认真地思索这句话。 他是为什么信仰了圣光? 一开始应该是为了对抗恶魔。 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凯吉斯坦度过的,那片位于群山环抱间、本来富饶丰沃的草原,在他降生的时代已经大部分沙化。没有人对那片贫瘠的土地和生活在其上的人们感兴趣,除了那些只是单纯索求他们生命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世上还真的是有信仰地狱恶魔的教派的。 一个邪教徒来到了这片无人关注的土地,在他的村子里搞了一场血祭,召唤出大量低级恶魔,把所有村民都撕成了碎片,除了把自己埋在亲人的血肉中躲过了搜索的他之外。 几天之后,圣骑士们到来,清除了恶魔,把他带走,对他说这个地方已经“彻底被邪恶污染”,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接受圣骑士的训练……为了向恶魔复仇,梦想着有朝一日杀进地狱、让那些家伙血债血偿。 后来他作为圣骑士预备役,开始受命巡视领地内的治安。 当地的领主是个前任骑士、现任主教,在萨卡兰姆之手甚至崔凡克高层都有很强的人脉,因此才能调用还是少年的预备圣骑士们前来。 工作轻松、待遇又好,其他兄弟都很满意这份工作,只有杰斯发现了不对。 当时他还不能确切地理解“圣光”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因此不能熟练应用圣光法术,经常一个人在下班后回到领主的武库默默练习。 有一天,他练习完毕,正要离开的时候,看到领主的狗正在树下刨坑、埋着什么东西。 出于少年人的好奇,他走过去想看看,结果那条狗被他吓跑了,东西只埋了一半……露在地面上的,是半截人骨。 骨头上除了明显的狗的咬痕之外,还有明显的增生组织,看着好像凸起了一块似的,这让他想起,最近治安所接到的报案中,有一起失踪案,一个12岁的小女孩,据她家人说,她失踪时骨折还没痊愈,还打着夹板……这样的孩子当然没法自己跑到不见吧?她连“跑”都成问题啊? 当时也还是个孩子的杰斯因为见多识广、所以长了个心眼,没跟任何人说,只是把那根腿骨换地方藏起来,然后又开始观察那条狗平时都喜欢去哪。 几天之后,他从领主的猎场里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被狗挠了个大口子的一条小花裙,包着一堆比常人略微细小了一些的人骨头。他在附近发现了好多泥土颜色跟旁边有差别的土堆,最后一共挖出了十六件裙子、十六只骷髅。 借着某位萨卡兰姆之手的正式圣骑士前来拜访领主、众人一起宴会的机会,他又挑了个空子钻到了领主庄园的仓库里。 在仓库的地窖,他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 没人知道杰斯当时看见了什么,他也从来不跟别人说,不过他冲进领主的宴会厅时,嘴里喊的是:“你也来感受一下同样的痛苦吧!” 他手里挥舞着的,是从地窖里找到的锯条。 领主是个老骑士,实力相当够硬,更何况在场的还有萨卡兰姆之手的客人。 不过杰斯身上的圣光正像一轮小太阳一样熊熊燃烧,哪怕他堪称残忍地捏碎了领主的四肢关节、卸下了他的下巴,挖出了他的眼睛,这圣光也并没有半分黯淡。 领主没死,那个客人控制住了疯狂的杰斯,吊住了他的命。 后来据审讯,他在十年间绑架了至少三十个领地内的小女孩,强暴、虐待了她们,最后在她们死后抛尸于自家的猎场中。 [131.第131] 领主最终的结局杰斯不知道,在那之前,他已经被荆条抽烂了整个背、没收了武器和盔甲、扔出了圣骑士驻地。 那天,杰斯终于想到了自己为什么要信圣光。 恶魔只是邪恶的具现化……他要对抗的是可能潜藏于任何一个人身上的邪恶本身! 至于后来,圣骑士兄弟团的建立和西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四十四章 正义 希尔教授的确还保留着完整的意识和记忆。 他回忆起当年,自己在全美脑神经医学交流会议上发表《电脉冲在神经系统中的传播机制》的时候,那种全场瞩目、所有专家都站起身来向他鼓掌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风华正茂,甚至在医学圈子之外都颇为有名,还登上过当时的某个影响力很大的电视节目,接受美女主持人的恭维。 只是,当这一阵风潮过去之后,大众媒体很快就不再关心他和他的研究了。不管神经系统中传播的是电信号还是什么,反正去治病的时候都是拿钱、买药、做手术,或者治好或者治不好而已嘛…… 几年之后,当他的研究陷入停滞,连业内也开始不再关心他。 到了最后,甚至他的实验室都被关闭了,一个理论医学家竟然被逼着去找份临床工作。幸好,他也同时是个很好的脑科医生。 如果不是在密斯卡托尼医学院谋了份教授的工作,恐怕他根本没法再继续自己的理论研究了。 他的整个年轻时代都投入到了医学研究之中,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希尔教授已经接受了,可能自己的天赋就到这里为止,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到达自己行业的最高峰的。他已经在脑神经的研究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活着的时候也算是受人尊敬的上流人士,人生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失败。 第131节 可是这时他就遇见了赫伯特·韦斯特这家伙。 这个欧洲来的交换生,他的才能简直令人嫉妒……甚至在他那毫无顾忌地挥霍与浪费之下,还是显得异常耀眼。 赫伯特对于医学方面的问题有种直觉的敏锐,能够迅速抓住关键点、提出匪夷所思但异常有效的解决方案;他自己读一遍课本就能理解所有知识,在所有理论课程上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希尔教授想,这可能就是自己一看到他就想发火的真正原因吧。 不过此时那个臭小鬼可绝对比不上自己了……自从他转化成这个状态,他能看到、能听到的东西好像已经不仅限于这个世界了。各种不同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絮语,虽然大多数的话语对他来说都是无意义的噪音,但也有一些话,他莫名其妙地就听懂了。 那里面潜藏着宇宙的奥秘,让他能够看得更清晰、听得更确切……什么医学?什么名利?在真正永恒存在着的事物面前,这些东西都是尘埃、甚至是连尘埃都不如的微屑。 那两个小鬼也一样……他们今晚就会毁灭,他们的血则会打开通往真实的门扉。 忽然间,希尔教授睁开了黄浊的双眼。 他那张已经扭曲不似人形的脸从肉茧中浮了上来,对着前方张开了嘴。 手里拿着自制火焰喷射器的杰斯和举着燃烧瓶的丹与赫伯特正向前冲过来,用火焰清出一条通往这里的道路。 ……如果其他手段都不能确保奏效的话,那起码火焰对这些家伙还是有效的。 正把自己的精神投注到这些活尸身上的希尔教授无声地嘶吼着,张大了那张所有牙齿都已经掉光的嘴,露出嘴里那变成了十几二十条触手的舌头。 偏偏即使这样、他说出的话依然能被几个人听懂。 “你们……如此愚蠢。人类、如此愚蠢。” 在泵站另一侧的管路中,正有无数个黑色的身影从污水里爬过来,好像一窝黑压压的蛆虫,从下水管道里成团成团地涌出;甚至刚刚被点燃的活尸们,在往蓄水池中倒下去之后,火焰也就会迅速熄灭掉…… 希尔教授那滩黏糊糊的血肉之膜正从墙角一直延伸到污水池里,他身上冒出一股又一股的黄绿色脓液,沿着那蠕动的肉毯落进水池中,已经把一池子水都染成了相似的荧光绿。 活尸身上的火焰迅速被池水扑灭了,溃烂的皮肤在散发着恶臭的水体中恢复成为几分钟前的样子。 “赫伯特·韦斯特,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东西。不过没关系,你会懂的……你们很快就都会懂的。” 后方的梅根已经被这恶心的家伙弄得快要吐出来了,但还是鼓足了勇气,掀开面具走上前来,怒喝道:“卡尔·希尔!你把我的父亲怎么了!” 那张扭曲的脸表情突然一滞,好像梅根的出现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一样。 他唯一还像点人样的部分——那双泛着黄光的眼睛翻了翻,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即使正处于极度的惊惶和愤怒之中,她还是那么漂亮,简直就像是降临在下水道里的纯洁天使。 “艾伦,你的女儿在叫你……去把她带给我吧。” 他如此说道,身体里原本应该是尾椎骨、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部位的地方又升起一股热流来。 这个女孩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哪怕他已经不再是人类,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被她唤醒,好像自己还活着一样。 从身边的水池里,已经肿了一大圈、眼中闪着黄光的艾伦·霍尔西院长缓缓地站起。 他那几乎被脸上增生的腐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盯着几个人类这边,来自身后希尔教授的怪异精神力好像一张网,一层一层地冲刷过他的意识,即使对方不说,那庞大又沉重的意志还是明确地将信息传递给了他,就像同样传递给这里上百具其他活尸一样。 在希尔教授的操控下,他们就好像蜂群里的工蜂,发挥了自己的一切智能与本能、为集体或者为“蜂王”兢兢业业地劳作着,用尽一切办法达成希尔教授的目标。 梅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团臃肿腐臭、皮开肉绽的尸体竟然会是自己的父亲吗……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厄运! 旁边的丹紧抱住她的肩膀,让她不会在悲伤的冲击下无意识地走上前去,在她耳边劝道:“梅根,梅根!那已经不是你的父亲了,这样的活尸都是在死后被转化,早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记忆与意志。街上游荡的那些都是一样,他们只会借着自己曾经身为人类的身份去猎捕其他人类而已!” 梅根当然也知道这些,刚才她已经见过这些活尸都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了。 不过人到了这个地步,谁能无动于衷呢? 她悲从心中来,开口哭叫道:“爸爸!” 就在这时,霍尔西院长往这边过来的脚步停下了,眼中的黄光突然闪了一闪。 他张开嘴,口中的污水沿着腐烂的身体向下流淌,好一会才能发出声音:“啊……不能、伤害……” 肿胀庞大的活尸转过身,看着仍然把意志的重量完全压在他精神上的希尔教授。 对方正在怒吼:“把她带给我,艾伦,把她带给我!” “不能、伤害……梅根……” 意识已经完全崩溃的活尸嘴里只重复着这几个词,忽然猛地扑向希尔教授那边,把手里握着的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地刺向了肉茧之中浮现出的那张脸,噗的一声直接在它凸出的眼球上开了个口子、完全捅了进去。 希尔教授铺满了墙角的血肉与触手突地一缩,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嚎,一根最粗壮的、遍布着黏液的触手猛地把身前的活尸抽飞了出去,让它的头颅都撞在蓄水池的边缘,凹下去一大块。 杰斯握紧了盾牌的把手,感觉着被他绑进去的那个小十字架的棱角硌在手心的刺痛。 眼前的画面令他血气翻涌,正义的怒火烧灼着他的胸腔,也同时点燃了灵魂深处的光。 圣骑士的创始人阿卡拉特曾经说过,对光明的向往、对美好的喜爱、对黑暗与残虐的痛恨,就是所有人类的“内在之光”……那就是圣光的本质,即使并非来自天使的赐予,每个人也都能感悟的圣光。 在这地下深处、最符合“藏污纳垢”这个描述的地方,银色盔甲深处,点点洁白的光芒一闪一闪地亮起,最后甚至开始如超新星一般爆发出来,将这污水横流、黑暗的蓄水池彻底照亮了。 “我,绝不向邪恶妥协。……以我杰斯·阿达玛之名,以圣光之名,我赐予你们平等的救赎!” 圣骑士把喷火器扔给一边的人类,重新抽出了背后挂着的连枷。他脚下亮起红色的、放射状的弧形,久违地灌注了磅礴的圣光能量,扩散向所有怪物的身体之中。 “动手!” 他怒吼着冲上前,瞬间击碎了好几只活尸的脑壳……而这一次,任何东西都没能让它们再爬起来。 从蓄水池另一侧的某个管道中,早前不知去了那里的阿米莉亚从天而降,伸手挥出了一道亮晶晶的粉末雾,正好覆盖在某个肉瘤的全身。 被戳瞎了一只眼睛的希尔完全没能看清阿米莉亚的动作,只知道那个粉末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就像是把盐抹在蛞蝓身上一样,让他全身的腐肉都抽搐起来,迅速化作脓液,开始在他惊恐的惨叫中融化。 赫伯特已经抢上前来,伸手掏出那张纸条,指着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形状的希尔教授,大声读出纸条背后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咒语: “yog-sothoth kadishtuor mggokaog……ahnythor nafl ymg''bthnk ah''sgn……r''luhah!hai-r''luhah!” 第四十五章 不曾腐坏之物 虽然舌头都快打结了,不过幸好,赫伯特还是完整地说完了那句咒语。 至于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图书管理员大爷也明确地告诉几个人,千万别问。 希尔教授嘴里大叫着“ya-syha''h!”这样的词句,整堆烂肉好像漏了气一样瘪下去,散发出大量的脓水和臭气……不过这里本来就是污水蓄水池,用来处理他剩余的部分可以说适当适任。 很快地,他的血肉之躯就全都化作了脓液,流进了水池,地面上只剩下一张还能大概看出五官形状的、皱皱巴巴的皮。 那东西其实相当恶心,但赫伯特还是看得眼睛一亮,准备近距离观察一下……希尔已经消失了,这东西应该没那么危险了吧? 不过刚刚走出一步,旁边就伸来一只带着铁护手的手臂,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烧掉吧。”杰斯说道。 在这个全副武装、盔甲闪闪发亮的男人身后,无数的活尸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身体里黄绿色的液体从形状各异的伤口中汩汩流出,已经没有任何活动,倒在那就像是普通的人类尸体。 梅根一路小跑,来到自己父亲身边……或者说,曾经是她父亲的那具躯壳。 他已经不可能再爬起来了,在圣骑士的“救赎”中,他的灵魂与肉身都已经彻底安息。没来得及留下什么遗言,没有与自己的亲人告别,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突然离去。 不如说,他其实早就已经离开了,在这里活动着的一直就是他残留下来的、暂且还没腐烂的肉身而已。 但又是为什么,一具明显已经失去人类意识和记忆的尸体却能挣脱希尔教授的控制、不愿意伤害自己的女儿、甚至做出反抗行为呢? 丹拉住了哭泣不止的女友的手,带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接过他手里火焰喷射器的阿米莉亚则没什么多愁善感的意思,站在几个人身前,对着面前的尸山扣动扳机,一条火舌喷出,很快就把这满地满池的尸体点燃、化作了一片火海。 也说不好这样能不能彻底解决掉这个地方残留下来的邪恶和黑暗,不过只要希尔教授停止制造更多的活尸、城镇地表的驻军和警察早晚能清除掉地面所有的敌人,到时再把这里交给他们处理好了……几个人的任务就是解决掉“超自然”的东西,现在任务已经完成。 丹、赫伯特和梅根从密斯卡托尼大学的下水道口再钻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凌晨。虽然这个季节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一片漆黑,但天空东边已然泛白,防线后面的驻军和警官们也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武器、打算在白天到来后立刻展开反攻。 其实顶了一夜之后,这些官方人士也终于发现,活尸们并不是那么难以对付……正常的枪械子弹都能对它们造成杀伤,那些家伙只不过是“不会死”这一点令人有些难以处理而已;换了些很不人道、踩着《特定常规武器公约》红线的装备之后,也完全可以把它们从里到外地彻底毁灭掉。 等待天亮,不过是因为天亮时更容易分辨出它们,更容易消灭罢了。 不过很可能,他们在天亮之后再去城镇里剿灭活尸时会发现,根本没有几个敌人留给他们……阿米莉亚和杰斯仍然停留在城镇里,有了圣骑士的“救赎”灵气,他们的猎杀效率成倍增长。 因为几个人进入下水道之前的提醒,密斯卡托尼的各个下水道口上方都布了岗哨,几个大学生钻出来的时候差点没被当成活尸直接烧了,好在打头的丹迅速举起双手,大叫道:“我是人!我们是人!” 图书馆二层,靠着窗的地方,那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人仍然坐在那抽着烟,抬起眼睛,默默地看着窗外东方的太阳升起。 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的几个年轻人终于回来了,想把结果告诉这位老人的时候,却被他挥手阻止了。 “看到你们以人类的姿态活着回来,我就明白了……看来那些东西有用啊,真不错。” 丹听这话不对,立刻反问:“这么说……您之前其实并不知道药粉和咒语能不能起效,就让我们去面对那个家伙了吗?” 老人无声地笑笑:“结果是好的。而且,事情不是因你们而起的吗?既然你们想要负起责任来,我只有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已。即使不行,我也和你们一样、都尽了最大努力。” 赫伯特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他皱着眉头正了正眼镜,仔细地选择着措辞,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事情很顺利,希尔教授在咒语中几乎没有对抗的能力、瞬间就被摧毁了……我并没感受到有什么不能对抗的力量、庞然不可知的巨大恐怖出现。” “之前也说过了吧……人类相对于宇宙本身来说无足轻重,更不用说比宇宙更加深广、更加无法理解的高等存在了。希尔他并不是‘祂’的眷族,他不曾祈祷、没有信仰、更不是特殊的血脉,只是个捡拾了一些残羹冷炙、从维度的回响中听到了只鳞片爪的‘知识’的幸运家伙。你会因为野餐时掉在地上的面包屑被某只蚂蚁捡走、而对那只蚂蚁另眼相看吗?” 老人冷笑着抽了口烟,眼神继续虚无缥缈地看着窗外,在逐渐把世界照亮的晨光中语气渐渐平淡:“而且你也没有‘摧毁’他。他既然已经脱去了人类的形状,那就是已经转化为某种不属于我们这个宇宙的力量;留在这个物质世界的,只是维系着他人类意识的一小部分形体。不过……妄图控制自己并不理解的事物的下场,并不比被摧毁好到哪去,这一点,你们也要记清楚。” 三个年轻人同时沉思起来。 只是那种无法理解、不可感知的知识与力量的一小部分,就能在他们的世界里造就一场真正的灾难……想想希尔能够接触到的东西,恐怕真如图书管理员所说,他的下场并不会好到哪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那本书和所有副本彻底销毁呢?” 对这件事了解最少的梅根懵懵懂懂地问。 “……因为那并不是我们面对的唯一威胁。”老人又说,“人类最大的悲剧……就是生在了这个遍布危险、疯狂与恐怖的宇宙中。那本书里记载的,的确是我们到现在仍无法理解的知识,甚至只是观看都可能造成危险,但那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数十万、百万年前,我们一样把火焰视作生存的威胁,但是后来,它却变成了文明的开端,让我们作为一个当初并没什么特殊的物种一点点进步、最终活到了现在。 “也许几千年、几万年之后,当群星归位之时,我们也早已经解明了这些知识、清除了前进道路上的所有阴霾,终于真正独自面对黑暗的宇宙了呢? “为了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们当然要意识到知识可能带来的危险,并且具备真正的勇气—— “不是因为无知而生出的一腔蛮勇,而是充分了解自己面对着什么、但还是决定要站直了身体、直面那种恐怖的‘勇气’。” 看着三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好像懂了点什么、又好像全然不明白的表情,老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 青春啊……人类拥有的最美妙的东西之一。 “这样吧,我还欠你们一个故事不是吗?找把椅子坐过来,给我老人家冲杯咖啡吧……这故事说来话长。” 等几个小孩做完了他要求的事,他抿了一口热咖啡,这才缓慢地开口说道:“1927年的冬天,一个身高接近八英尺、衣衫褴褛肮脏的男人走进了密斯卡托尼大学图书馆。” 当然,这些事情、还有图书管理员给几个年轻人讲起的故事,城镇里的圣骑士杰斯与阿米莉亚是全然不知的。 硬要说起来,阿米莉亚自己也算得上是“超自然生物”;杰斯见过的奇形怪状的怪物更是多不胜数,希尔教授除了恶心了点、倒也没超脱这个范畴。 太阳升起的时候,驻军和警察们开始出动了,他们两个当然也停了手……结果是,虽然杰斯在狩猎的前半落后,但找回了圣光、能够使用“救赎”之后,他迅速赶了上来,最后估计出的猎物数量大概跟阿米莉亚差不多。 不过两个人其实都没把这所谓的“竞赛”当回事,只想尽可能地多销毁一些活尸罢了。 这些活尸生前都是认真生活着的人类,有可能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错事,却被不可预知的厄运夺去了性命,在死后还要伤害他人……尽快的解脱,可能才是让他们安息的最好方式。 “看来算是解决了,那么我就先回酒馆去啦……”阿米莉亚伸着懒腰对杰斯说,“你呢?要和我一起回去、回到你原本的世界吗?” “不,我还是先留下,回头去跟他们告个别吧。谢谢你,也谢谢薛老板。” “谢我可以,他就不必了……他这个人就喜欢管别人的闲事。”阿米莉亚撇了撇嘴,捏着钥匙,推开了身边的门。 杰斯也握了握盾牌后的把手,感受着缠在里面的十字架那稍微硌着手指的手感,轻声自言自语: “还是要谢的。” 第四十六章 来自世界之外 [132.第132]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不知道这个药剂为什么会起作用。” 萝格营地的某个临时帐篷中,死灵法师祖尔面对着面前的伙伴,放下手里那管荧光绿的液体,无奈地说道。 “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杰斯耸耸肩,如果不是见过了死灵法师的作战、还有他对待生与死的态度,圣骑士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的存在告诉他的。 不过……的确,庇护所世界现在正处在颠覆的边缘,任何可能的帮助都要利用。 何况,这东西的效果圣骑士已经见过并处理过不少了……无非就是另一种不能砍死、只能烧死的怪物而已。 只是他还是比较谨慎的,特意吩咐了一声:“千万不要把它用在活人身上,会出大事。” 祖尔还是以那句话作为回答:“我对活人兴趣不大。” 走出了拉斯玛教徒那满是让人不舒服的瓶瓶罐罐的私人领域,圣骑士左右看了看,决定去营地北侧的铁匠炉那边看看。 在清除了荒地上的怪物、又杀死了血乌之后,营地已经变得安全许多,能够空出手来的萝格也更多了,卡夏开始重新组织捕猎,营地里因为容纳大量崔斯特瑞姆难民而濒临缺衣断食的生活终于好过了一点。 甚至那个宁死不降价的奸商基得……连他的东西都在最近卖出去几件,可能都是卖给了女巫吧,也就只有她有那个财力。 荒野上的土地重新被翻开、播种,当然是在萝格们的保护下进行的;这些利落的弓箭手们手里拿上了风暴脉冲步枪,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绝对不让任何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有机会伤害到营地的居民。 假以时日,恐怕这里就会发展成另一个村落,最后再变成新的城镇……只是这里的位置还是太差了,当初都是为了收留附近的难民、才在怪物最少的位置选了个防御起来更方便的地形,并不是最适合建立城镇的位置。 本来应该重修围墙的计划已经被盲眼修女阿卡拉叫停了,可能她也在考虑着同样的事情。 说起萝格们的武器,这些风暴脉冲步枪连同后面的充能、维护服务,总共只花了一布袋金币,对于女巫伊珊德拉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甚至如果不是她硬要给钱,对面那个“联军系统”公司的“杜兰杜兰”设计师甚至没想起来叫价。 他的原话是:“这种单兵武器就快要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公司里有大量没法消耗的库存,随便报个‘在新殖民地损失’就能拿走……不过如果能卖上钱当然就更好了,会是对我能力的证明。” 第132节 伊珊德拉于是表示,不就是钱嘛,她光凭着这个“女巫”的名头就能在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拿到几倍于这个数字的薪俸。 甚至在这段时间对野外怪物的清剿中,几个人也从它们的身上找到了不少钱,即使奢侈地直接融化掉、用来制作一大批回城术和鉴定术卷轴的魔法回路,都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了,除了伊珊德拉之外没人会这么浪费。 说起魔法回路来,不知道恰西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那是萝格营地的铁匠,有野蛮人血统,跟队伍里的野蛮人多斯滕很谈得来,还看在他面子上给大家打过折扣的。 圣骑士走到那边的时候,正看见几个队友站在那,与锻铁炉的主人恰西讨论着什么。 “我确实曾经拥有将魔法注入寻常武器的能力,不过这种操作当然需要特殊的加工工具。”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已经高大得把除了多斯滕外的几个男士都比下去的恰西无奈地说:“现在修道院已经被恶魔占据了。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落下了赫拉迪克·马勒斯……不,那不是个人,是我强化过的魔法铁锤。除非能把它找回来,不然我没法改造这些‘枪’。” “修道院不是那么容易去的,那里本来就是按照堡垒的规格建造……”相对比较了解盲眼修女会的亚马逊人卡西娅皱起眉说,“修女会并不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组织,修道院建在山脉的隘口,有围墙、有内外院、有内部军营,如果那里也已经充满了恶魔的话……我们很难攻进去、找到魔法铁锤。” “不过那里我们早晚要去……”伊珊德拉则如此反驳,“如果我们要循着黑暗流浪者走过的路前往东方、追上他并击败他,就必须经过修道院。就算痛苦女王安达利尔本人挡在我们面前,我们也必须击垮她、跨越她!” 事情这就变得尴尬起来了。为了攻破修道院、击败安达利尔,小队从酒馆里获取了一大堆异世界的武器,想要再用庇护所的魔法力量强化它们;但想要强化它们,就要攻破修道院,找回那个魔法铁锤。 “至少先去试试吧,亲眼看看那里的防御到底怎么样。”走过来的圣骑士说道,“即使没有酒馆和薛老板的帮助,我们本来不是也打算干掉安达利尔的吗?假如我们自己的力量甚至没法解决她……那即使这次靠着别人的帮忙成功了,也不可能是其他的魔王、尤其她那三位‘兄长’的对手。”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如果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几个人都明白等待在前路尽头的会是什么……那三个魔王对庇护所世界的伤害太过深重了,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光是想到那三个名字,几个人就好像被沉重且无奈的命运直接压在了肩头,被迫要面对那无穷无尽的黑暗。 “怎么了,伙计们?……我可不怕什么迪亚波罗。如果当时我也在崔斯特瑞姆,一定早就把他炸上天了,更不用说,我们这次还有来自世界之外的帮助。”伊珊德拉看着附近的人露出沉重的表情,挑了挑眉毛,拍了拍手,故意这么说着。 她虽然自信、但并不自大……她当然知道迪亚波罗、墨菲斯托和巴尔不是什么容易解决的对手,不过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哪怕身陷魔窟、性命危在旦夕,嘴上也一定是不饶人的。 没有这种把魔神不当回事的气魄,怎么成为一个好法师呢。 圣骑士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有个萝格弓箭手从道路另一头连跑带跳地冲过来,在几个人面前停下脚步,恭敬地说道:“英雄们……阿卡拉修女想见你们,有紧急的事情需要请各位帮忙。” 几个人对视一眼,当然先把强化武器的事情暂且放下,把步枪背回到背上,跟着这个萝格往南边阿卡拉的帐篷走去。 那位目盲的修女正走出了自己的帐篷、站在前方的空地上,焦急地等待着几个人的到来。她无法视物,走出已经熟悉的安全区域当然是很危险的,这也正说明了事情有多么重要、她内心又急到了什么程度。 见此情景,杰斯立马急匆匆地跑过去,扶着这位修女的手臂问道:“您别急,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 “这事情只有你们能做到,英雄们……我透过‘盲眼’看到了,在崔斯特瑞姆那恶魔横行的废墟之中,还有一个人活着。” 阿卡拉语气颤抖地说,“那是一位赫拉迪姆的法师,精通于各种神秘的历史和知识;在难以理解的邪恶力量面前,只有他能给我们一些建议……他的名字是迪卡·凯恩。你们必须深入那已经沦陷的城市——崔斯特瑞姆并且找到他,我的朋友们。而且动作要快!我看到他被关在铁笼中奄奄一息的样子,还有他周围被依次处决的居民们。恐怕他已经时日无多。” 从这里到崔斯特瑞姆要几天的路程,走着过去恐怕来不及;不过修女阿卡拉另有办法,她知道旷野中有个能够直接通往崔斯特瑞姆的传送阵,使用一种特殊的卷轴上记载的方法才能开启。 时间紧张,几人当即决定叫上死灵法师祖尔,即刻出发、前往山坡上的森林中获取卷轴。 不过在出发之前,萝格队长卡夏先找上了这个小队。 “你们令‘血乌’莫瑞娜安息之后,我的萝格们终于能从平时防备怪物的任务中解放出一部分了。她们对你们的英雄事迹非常崇拜,很多人找到我,希望能够加入你们光荣的队伍,为你们准备行装、在路上替你们担负物资、战斗时与你们共同面对一切危机。我慎重考虑了一下,决定把她们中最优秀的弓箭手介绍给你们。朋友们,你们是否同意她的加入?” 几个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小队里的亚马逊人,是她给了血乌最后一击、也是她最了解盲眼修女会的萝格们,这个决定最好还是要她来做。 卡西娅想了想,痛快地答应:“对抗恶魔的战斗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同伴,有一位优秀的弓箭手能加入,我们当然求之不得。” 卡夏露出真挚的微笑:“那就太好了,她肯定也很高兴。” 说完这个,她转过身向着后面叫道:“京子!” 京子?她是哪国人? 卡西娅还没想明白,就看见一个矫健灵巧的身姿快速跑过来。 京子是个深褐色头发、白皙的脸上还有点小雀斑的姑娘,身上穿着皮甲、好像个真正的亚马逊人那样腰上挂着弓、背后背着箭袋,裙甲下露出半截结实有力的大腿来。她背后还背着之前由女巫出资购买、从另一个世界到来、被卡夏分发给萝格们的风暴脉冲步枪,这也给了卡西娅一个灵感。 “京子是吧,从今以后你就是队伍的一员了,我现在有个特殊的任务要交给你。” 说着,卡西娅就把从另一个世界购置而来的一套装备连同箱子一起塞到了她手里:“这东西叫‘超视距反器材步枪’,配合无人机使用的,我稍后会给你讲解一下它的使用方法……能不能从崔斯特瑞姆救出那个人,可全靠你啦。” 第四十七章 陷落之城 崔斯特瑞姆城郊的山坡上,传送门的光芒亮起。 从那红色的光芒中走出的人各个身上带血,像是野蛮人多斯滕这种喜欢冲入敌阵的更是被怪物的鲜血染红了整条手臂、一半胸膛。 已经杀红了眼的他刚从传送门中跳过来,就拎着剑想要去找点其他东西来砍,被后面的卡西娅赶紧抓住了。 “你这蛮子,安静点!我们是在城郊,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包围的,先作计划再行动。” 不过要说表现最惊悚的,还得说是死灵法师祖尔。他手里拎着利刃魔“拉卡尼休”那几乎被劈成两半的尸体,把胸腔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去,再用缝合线胡乱弄了弄伤口,整个散发出一种应付了事的气质。 祖尔本来也不是想拿它做什么,只想着用它作为实验体,分析一下那种药剂能不能在另一个世界生效,又会在哪些层面上生效……他特地往尸体上施放了好多完全看不懂的法术,监测它的一切状态,才从包里掏出一支荧光绿的药剂来,搞得拎着个大箱子的京子都往后躲了躲,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 至于圣骑士杰斯……他本来是很反对这种事的,不过如果实验体是这些食人怪物、目的是为了对付即将毁灭世界的恶魔,那他就没那么有所谓了。 如果庇护所都没了、所有人类都死了,当然也就不会再存在“道德”这回事了。 他此时正把大家叫到一起,安排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好吧,我们的目标是救人,不是把崔斯特瑞姆里的恶魔都杀一遍……恐怕我们也办不到后者,营地里的幸存者说过了,那座城地下有‘地狱之门’,不计其数的恶魔们能够从那里源源不绝地爬上来。 “正因为是突击营救而不是歼灭战,所以我们不需要彻底处理那些燃烧着的建筑物里可能藏着的恶魔,只要最快地突进到那些人类囚犯的位置、救人之后立刻撤离。” 说着,他抬头问正在用“望远镜”查探敌情的卡西娅:“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的确还活着……不过我真没想到他已经这么老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赶快行动,不然哪怕没有被杀、他的身体也一定会在这种环境中快速垮掉、被摧残至死。”卡西娅放下望远镜,这么说道。 不光是平时剿灭营地附近的荒野中残余怪物的战斗,在刚刚取回某张树皮卷轴、与传送石阵附近的怪物展开激战的时候,几个人都使用了从世界之外而来的武器装备……除了没有魔法杀伤能力、没办法对付太过于强大的怪物之外,这些东西发挥稳定、使用方便、还能做到很多人类没法做到的事,可以说是非常顺手的战斗工具,也让小队中的几个人分外期待找回铁锤、再用魔法对它们加以强化后的样子。 京子的感觉也一样,大家发现她竟然很有操控“无人机”的天赋,甚至在看不懂说明书和屏幕上的所有文字的情况下,只经过卡西娅的简单讲解、就能操纵着它上下翻飞。 此时她正找了片空地“架设无线电基站”……亚马逊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这个,只能拿死灵法师的石魔举例说,这就像是那些魔法傀儡的控制核心、你的命令只能通过这东西才能发给天上的机器。 正好听到圣骑士说道:“这样的话就快点行动吧。可以让几架‘无人机’往周围的区域投放爆炸物,吸引那些恶魔的注意力;我们摸到城外,听到爆炸声就往里冲,直接救了迪卡·凯恩就走。” “那顺便把这个家伙也投进去吧。” 死灵法师开口说。 众人一起向他那边望去,只见那个蓝皮的小恶魔正活了过来、伤口中冒出连血带脓的东西,朝着几个人龇牙咧嘴地喊着…… 即使是在活着的时候,利刃魔、沉沦魔们说话都是叽里咕噜的,没人听得懂也没人想要听懂;在死了之后,拉卡尼休嘴里说的话更是连成一片,跟噪音没什么区别了。 “……还真的有效?”圣骑士诧异地问。 祖尔点了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女巫应该知道得最清楚……‘超自然’的存在其实是决定于‘自然’,很多法术在世界之外是无法使用的。” 闲得无聊的女巫打了个哈欠,接口说:“没错,虽然现在能够穿行于世界间的伟大法师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不过过去流传下来的笔记里是有这个说法。” 和之前圣骑士去过的那个世界一样,被药剂“复生”的小怪物看上去并没有保留太多神智,只是眼里闪着黄光、要吃人的样子。不过也不知道祖尔施了什么法术,它虽然奋力在挣脱、但手脚还是不听使唤,只能趴在地上靠着肩膀的动作往前挪动,被死灵法师一脚踩住之后就动弹不得了。 “这……我觉得无人机可能没有这么高的载重,不过如果把它当成一把沉重一点的投射武器的话……” 圣骑士摸着下巴说道,眼光转向了一旁的野蛮人多斯滕。 正要入夜的崔斯特瑞姆,街道四周的房子燃起的熊熊大火已经快要烧尽了,恶魔们在火光中咆哮、撕打,或是从人尸上扯下淋漓的血肉来,嘎嘎笑着、就着地窖里找到的酒喝掉。 在这座城市陷落数日之后,就像濒临完全烧毁的建筑一样、一切都已毁灭,街头巷尾已经连居民们的惨叫都听不见了……绝大多数的人在第一夜就已经被杀死,少数剩下的人也被锁在铁笼中、用铁链和钩子挂上了架子,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迪卡·凯恩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与崔斯特瑞姆的其他居民不同的是,他清楚地了解面前的恶魔是如何出现在这里、又想要做什么…… 艾丹王子是个勇士,更具备这个世界少见的高尚、无私的人格。不过,即使是这样的人类,在意志层面也不是恐惧之王的对手。 现在的世界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当初在崔斯特瑞姆的地下都发生了什么……在击败了迪亚波罗、让其本质重新被红色灵魂石封印之后,他才发现暗黑破坏神的躯壳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阿尔布雷特王子。 已经失去了所有家人的他,终于被地狱夺走了最后一丝对人间的眷恋。 正义的怒火和复仇的渴望让他做出了一个当时看来并不算错误的决定……他效仿先贤,把红色灵魂石插进了自己的额头,试图在灵魂层面直面迪亚波罗、用自己的意志压制恐惧之王,让人间从此摆脱恶魔们的控制、让人类得到久违的和平。 不过几天之后,这位勇士就开始了长久的沉默。人们最常目击到的,就是他一个人坐在崔斯特瑞姆酒馆的角落,握着手里那柄继承自父亲的宝剑,用罩帽盖住头脸,也不吃饭,也不喝酒,只是从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声絮语。 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大家能听懂的只有一个词,那就是句子中不断重复的“东方”。 在一个午夜,这位战胜了迪亚波罗的英雄突然离开了崔斯特瑞姆,不知所踪。 当天晚上,崔斯特瑞姆的地下忽然涌出了大量的恶魔,整个城市陷入一片火海。 迪卡·凯恩知道,那悲剧的英雄已经与他的兄弟迎来同样的命运,成了恐惧之王的又一个容器。而他前往东方,肯定是要去寻找魔神那同样被封印的两个兄弟、解放他们,让邪恶与黑暗重新行走于这片大地。 “即使我死在这里……希望英雄们也能得到帮助,希望这个世界依然能够延续下去……” 被关在笼中两三天了,没有食物,只能从偶尔下起的雨中得到一点点水分补充,这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有点过于难捱了。 此时的迪卡·凯恩已经不认为自己能活下来,或许从崔斯特瑞姆陷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该抱有这样的希望的。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死后不要被恶魔占据躯壳,转而向人类播撒邪恶…… 忽然之间,倒在铁笼底部、已经没了多少力气的迪卡·凯恩听到了一阵嗡鸣。 他用瘦弱的手臂勉强撑起身体,抬起皱纹横生的脸,往夕阳下燃烧着的城市废墟上空看去。 那残垣断壁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应该不大,大概只有酒馆里的木盘大小,在傍晚的光线下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也没见它扇动翅膀,不知道嗡鸣声从何而来。 再仔细看时,终于发现那东西不止一个,而是足有五六只的样子,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朝着燃烧殆尽的崔斯特瑞姆城飞来。 这些东西绝对是有人操控的……因为它们飞行的高度保持稳定,方形的阵型也是一丝不变,甚至在飞到迪卡·凯恩身在位置的头顶之时还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没等笼中的人类和底下的恶魔回过神来,就看到几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悬在天空的怪鸟身上坠下。几秒钟之后,城市四周都传来剧烈的爆炸声,一时让迪卡·凯恩都差点被震昏过去。 “……怎么,难道这是巫师们的法术吗?” 迪卡凯恩只能想到这个,不过再下一秒,一个蓝色皮肤的利刃魔已经循着相似的轨迹掠过天空,呜哇哇地叫着飞向了城市深处、那遍布着恶魔的街巷中。 ……他突然又不想这么轻易地去死了。 巫师的法术可绝对发射不出这种东西来。这个世界到底还有多少未解之谜啊,真是太奇妙了! 第四十八章 格瑞斯华尔德 在夜里对抗恶魔不是个好主意,不过小队还是打算就在此时突入。 原因嘛……首先是迪卡·凯恩看样子已经挺不了多长时间了;另外,黑夜对他们战斗力的影响已经降到了最低,那些无人机在投弹结束之后已经提升了高度,进入悬停模式,转而开始为小队提供对周围情况的监控和报告,跟白天作战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准确地说,那些画面是先回传到了京子和无线电基站那里,再由这个萝格通过无线通讯转达到小队。她人被留在山坡那边,由死灵法师留下的石魔和几只骷髅战士负责保护。 “恶魔们已经被爆炸吸引了注意力,主街上的恶魔正在向爆炸地点汇聚。拉卡尼休落地之处看不到具体情况,不过恶魔们的动作很频繁,有些许混乱。主街到铁笼所在位置有十只体型巨大的恶魔,二十只左右的骷髅;暂且无法分辨其中的骷髅弓箭手。” “干得好,京子,继续盯着这边,我们要进去了!” 无线电中,卡西娅对留在山坡上的萝格大加夸赞。 虽然她的报告并不是蕾普莉或杜兰杜兰口中的“标准战场情报格式”,但……反正这个小队也不是什么现代的正规军士兵,即使圣骑士杰斯也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只要这些信息有帮助、能起到作用不就行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朝着几尺之外的崔斯特瑞姆城墙冲了过去。 圣骑士杰斯冲在第一个,他咬着牙,双手举着盾,一个冲锋加盾击,就撞垮了那已经被烤得酥了的石墙。 野蛮人从他肩膀上方一跃而起,砰的一声落在长街正中,拔出双剑,朝着街道正中间的几个骷髅猛冲过去,长剑挥舞之下,这些骨头架子迅速被拆成了一地的碎片。 在他身后,亚马逊人擎着风暴脉冲步枪,把自己那个据女巫说能“增加照亮范围”的小护身符扣在腰上,连连扣动扳机,把那些刚刚进入光线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恶魔挨着个的点名,磁轨加速过的弹药在空气中变得炽红,从它们的额头正面进入,在与颅骨的碰撞中改变轨迹,旋转、搅拌着,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腔,再从它们身后带着一大团血污爆开、飞出。 等到周围的恶魔那沉重的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亚马逊人才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使用了多年以来养成习惯的战斗技巧,真把这柄“枪”当成了设计特别的十字弩了。 [133.第133] 但从效果上来看……还不错。 另一边,女巫伊珊德拉嘴角挂着冷笑,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四周倾泻着法术。 不过几个呼吸的瞬间,街道上的所有敌人已经被清理完毕,几个人迅速向着城镇中央跑了过去,无线电系统里还传来京子焦急的声音:“……它们回头了……恶魔们在重新往城镇中央围拢!”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化武器”唯一的缺陷……风暴脉冲步枪的声响实在太大了,设计者显然没有考虑到消音的问题。话说回来,在某个世界,薛老板口中“近未来”的星际殖民时代,恐怕也并不需要消音。不是已经比同等威力的火药武器声音小多了吗!你用不用吧! 崔斯特瑞姆中的恶魔已经被枪响重新吸引回来,虽然它们的头大概都是晕的:到底是谁袭击了这座城镇,怎么总是有巨响声啊? “加快速度,冲!” 跟上队伍脚步的圣骑士杰斯说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那只能一往无前! 眼见着铁笼已经在望,他立刻转头叫道:“女巫,该你了!” 伊珊德拉挑起嘴角,“哈”了一声。 从她那优美姣好的身躯中,魔法的力量瞬间涌出,让周围的空间都骤然收缩,连带着她本人都在一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空间的波动激荡之中,女巫出现在铁架的正下方,对着四周的骷髅就是一道冰霜新星,洁白的冰雾在空气中倏然扩散,把这些骨头架子冻成了一片碎渣。 就在她满意于自己的魔法所造成的效果的时候,忽然听到上方的铁笼里传来老人那虚弱的声音: “小心……” 她听得真切,立刻又是一个传送,回到了小队之中。 就在她的身影刚刚从原地消失的时候,一柄大锤正砸到铁笼下面的地面上,把石板路锤得片片碎裂、向下凹去,又在巨力的作用下弹了出去,叮里当啷地撞进一旁的某间建筑之中。 第133节 从铁笼另一边、燃烧着的废墟里,站起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仍然保持着基本的、人类的形状,并没有长出尖刺、鳞片、爪子、角或者是尾巴;但当这家伙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才看到,他胸前心脏的位置正有几道裂纹扩散开来,红金色的亮光从里面闪现,伴着皮肉被烧焦的灰烬随风飘飞,好像是那里正有一座喷发中的火山、胸口皮肤的下方全是流动的岩浆一样。 由于刚才把锤子扔出去攻击女巫,他现在赤手空拳……但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不会怀疑他的战斗力。 队伍后面,亚马逊手里风暴脉冲步枪的枪声已经在连声响起了,她对着后面的同伴喊道:“恶魔围上来了!快往前!” 队伍前方的两个战士当然接收到了队友的信息,对视一眼,各自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向着那个正朝他们走来的身影撞了过去。 圣骑士杰斯率先接敌。 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起手先是个盾击,然后是借着身体前冲的惯性挥起手里的连枷,朝着敌人的头顶砸去。 可是面前那个人影只是晃了一晃,完全没有被他的盾击撞得失去平衡或者脚步踉跄,更是低吼一声,矮下身子抱住圣骑士那从盾牌下露出的脚,一把将他掀了个跟头,砸下来的连枷当然更是没有命中、轰隆一声敲在了地板上。 一旁的野蛮人趁这个机会怒吼一声,双手的剑刃兜头盖脸地砍向那个人影,却被那家伙顺势挤上前一步,铁钳般的双手紧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多斯滕瞪起了眼睛,哈洛加斯人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在力量上输给了一个远比他矮小的南部王国人类……但疼痛是做不了假的,人类身体的本能反应也没那么容易被控制。 再不放手,恐怕连骨头都要被拧断了。 野蛮人牙根都要咬碎了,但还是不得不放开了手,两把大剑当当两声落在了地上。 铁笼里的迪卡·凯恩长叹一口气,他认出了这个正向人类小队发动攻击的“怪物”。那宽厚的腰背、那剃光的头,辨识度实在太高了。 那不是格瑞斯华尔德吗……曾经的崔斯特瑞姆里最善于打造武器装备的铁匠,曾经帮助英雄艾丹王子的人类。 假如世界上的人类有一个“绝对不会投向邪恶排行榜”的话,格瑞斯华尔德当然会位列榜首。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老铁匠其实也曾经是位圣骑士。 在遥远的过去,他曾参与大主教组织的营救队伍,解救李奥瑞克王的年轻王子;在英雄们深入崔斯特瑞姆的墓穴的时候,他又默默地抄起了铁锤,为英雄们提供足以伤到恶魔的武器;直到这座城镇陷落,他也是那个战斗到最后的人…… 哪怕被安达利尔那邪恶的力量注入身体、哪怕灵魂与意识已经在诅咒中彻底消散,他还是没有离开这座他曾深爱的城市。 人类面对着迪亚波罗那种魔王的时候,是否绝对没有胜算?不管几度战胜祂们、不管想了多少办法去封印祂们,最后祂们总会回来,一次又一次地回归。 作为赫拉迪姆的遗孤、世界上最后一位“秘密守护者”,迪卡凯恩清楚地知道,曾经战胜过那些恶魔的英雄们都遭遇了怎样的命运。 曾经的天才大法师,赫拉迪姆魔法行会中最强大的人——塔拉夏,正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死死地拖住毁灭之王,宁愿与那样的邪恶永世纠缠下去、在清醒的状态下被封入无法逃脱的陵墓、牢笼;曾在此地战胜了迪亚波罗的三位英雄中,萝格弓手莫瑞娜和法师贾兹雷特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艾丹被恐惧之王的精神操控,成为了黑暗流浪者,召唤出恶魔占据了人间的土地,自身则向着东方前行…… 正被这“注定的悲剧”感染了情绪的迪卡·凯恩,突然感觉身体一轻。 原来就在此时,女巫已经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降下了铁笼,双手在魔力的灌注中灼热发光,直接将铁笼的坚固条栅捏成了一团铁水。 做完这些,伊珊德拉一把就将某张回城术的卷轴塞给了他,在他耳边喊道:“它会带你去萝格营地!那里安全,快去!” 另一边,亚马逊人卡西娅也扣下了步枪的扳机。 出膛的弹头一瞬间就从空气中卷起了大量的元素力量,最终化作一阵寒风,撞在了格瑞斯华尔德的胸口。 一片寒冰从击中点开始扩散向这被恶魔操纵的铁匠的全身,把它几乎冻在了原地。 圣骑士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他按着自己耳朵旁边挂着的一个黑色的小型耳麦,朝着无线电那头喊道:“让他尝尝那个大家伙!京子!” “无人机定位完成……准备超视距射击……准星重叠,开火!” 大概只有十六七的年轻萝格弓手声音异常地冷静,哪怕是在使用她从没见过的强大武器作战的时候。 空气中传来尖锐的呼啸,一道光焰从远处的山坡上骤然亮起,划过夜空,又瞬间消失在崔斯特瑞姆的黑夜里。 第四十九章 崔斯特瑞姆之战 迪卡·凯恩并没能目睹到小队接下来的战斗。 他在被女巫推进传送门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老铁匠格瑞斯华尔德的胸口整个炸开、血液好像燃烧着的铁水,哗啦啦地流淌出来,溅在地面上,烧灼着泥土冒出滚滚的白烟。 在那之后,失去了力气的格瑞斯华尔德跪倒在地,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攻击,穿透了他那被恶魔力量改造的身体;胸腔里面的心脏已经不知所踪,不知道是本来就已经在转化为恶魔的同时消失了,还是被那天外飞来的一击跟生命一起带走了。 迪卡·凯恩想,应该是后者。 因为恶魔们其实也是有心脏的……它们的生态虽然千奇百怪,但总结起来,大多数也不会脱离血肉生物的范畴。 而且,心脏在神秘学中有着特殊的意义,法师们的法力本源之一就是心脏……虽然未经证实,不过据说塔拉夏之所以能够用自己的肉身作为牢笼、封印毁灭之王,就是靠着那颗高尚的心中源源不绝地涌出的法力。 看到格瑞斯华尔德那张已经彻底转化的脸上露出的表情,迪卡凯恩也在怀疑,是不是铁匠的人格仍然存在于那躯壳中的某处呢?已经成为黑暗流浪者、成为迪亚波罗宿体的艾丹王子,他的意志是否也正被困于自己的身体中? 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迪卡·凯恩就倒在了萝格营地一角的草地上。 建筑、人类和杂物烧出的呛鼻的烟气在一瞬间离他远去,久违的青草与泥土的芳香从他脸颊一旁传来。 “伤者!” 他听到营地里的萝格弓手这样叫着,终于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另一边的崔斯特瑞姆城,不再需要顾忌囚犯的小队火力全开,沿着京子在无线电中指出的防御最薄弱的一点向外冲去——那里是这个已经死掉的光头人形恶魔走出来的地方,也正是刚刚野蛮人多斯滕把利刃魔拉卡尼休扔向的位置。 直到这个时候,小队的成员们才彻底明白了这座城里到底有多少恶魔……四周本来被爆炸声吸引走的怪物们好像乌云、好像暴雨、好像潮水一样从街巷中涌出,挥舞着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冲上前来。 那里面有红色皮肤、有角,长着翅膀和爪子的高大恶魔,挥着手里的刀剑发出咆哮;有沉默的骷髅们,不知道是不是由崔斯特瑞姆的死难居民们变成,还是从地下的大墓穴里爬出,它们或是拿着古旧的利刃,或是持着弓,还有那么一些手里闪着各种颜色的光,看来是保留了生前部分法力的施法者。 更多的则是僵尸或腐化尸,它们身上散发着腐烂的臭气,拖着一身烂肉、举着干枯的双手,张大嘴朝这边慢慢挪过来,让杰斯很有种在某个世界见过的既视感。 只是这些怪物一旦多起来,看上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没人关注这些家伙里都有些什么种类;连它们射出的弓箭、扔过来的法术都像一窝蜂子一样劈头盖脸,如果不是女法师不时挥手使用“心灵传动”把投射物拍到一边去,恐怕小队里都要有人挂彩了。 除了本来就具备范围打击能力的女巫伊珊德拉和死灵法师祖尔之外,其他人都换上了风暴脉冲步枪,开始用这快射速、高杀伤力的武器延缓怪物们冲上来的速度、掩护着小队的前进。 祖尔念动咒语,从街道上召唤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骨墙,上面的骨质斜断面好像拒马上面绑着的尖刺一样向四面伸出;被挤着停不下步的恶魔们纷纷撞到了骨刺上,庞大的躯体鲜血直流,但身后的同类还是向前挤着、用它们的身体清除骨刺、推开骨墙,最后踩着同类的尸体继续追来。 本来拉斯玛教的法术是极为适合军团或者说集群作战的,包括这个骨墙术在内,都能够正面战场上充分发挥战术作用;如果不是拉斯玛教坚持独善其身、不为任何世俗势力所用,他们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人人喊打的境地。 但是面对着完全不把同伴的死亡当回事、数量上又实在太多的恶魔……这骨墙术的作用就有限了。 “白头发的!”女巫只能高声提醒,“你不是还有别的法术吗!别藏着啦!” 谁要藏着了! 祖尔心里回应道,但也迅速明白了女巫是在指什么。他的召唤物在保护山坡上的萝格,白骨法术刚才已经放过了,剩下的当然就是诅咒系。 也来不及想为什么一个女巫会这么了解拉斯玛教的法术,他双手间开始有幽蓝的鬼火闪烁。 不光是“微暗灵视”……死灵法师的“武器库”里可有很多奇妙的术法。 比如“伤害加深”,这个诅咒可以加速伤口的腐败、降低敌人的体质,使得哪怕一般的物理打击就能在敌人身上造成相当程度的伤口、并迅速开始腐烂。 又比如“恐惧”,能够制造幻觉、让敌人看到心底里最害怕的事物,叫他们不敢战斗、而是朝其他地方逃跑。 再比如“迷乱”和“吸引”,前者会蒙蔽受术人的五感、让他对周围的事物无差别地攻击,后者则是让他将自己的同伴当成本来要对付的敌人。 这样的诅咒法术还有很多,祖尔能够熟练使用其中的每一种。 队友们正在向着涌来的恶魔开枪,一边尽力阻挡着它们的进攻、一边向着城外突破过去。祖尔手指连挥,一边用骨墙术减缓追兵的速度,一边将一个又一个的诅咒扔向了怪物们的头顶。 很快,那些家伙内部就大乱起来,有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的,有自己跟自己打成了一团的,别说再追过来了,甚至把更远处的追兵都堵在了街道另一头。 小队里的人松了口气,继续向前冲去。 无线电中传来京子的报告:“行进方向前方有一群恶魔,数量十个左右……它们行动很混乱,无法确定原因……再穿过那条巷子就是城墙!” 那巷子里的恶魔一团乱的原因……其实是爬起来的拉卡尼休。 它的身子应该已经是被烦不胜烦的恶魔们又给扯碎了,但那碎掉的几个部分还是坚定地追逐着周围的活物,尤其是长了嘴的那块、被揪下来的脑袋,一边叫着一边用颈部那里耷拉出来的血管充当着触足,在地面上往前爬行。 附近的大恶魔们显然是即使在地狱里也没见过这个,所有注意力都被这玩意吸引了。 你要说它能对恶魔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吗……那真不至于,即使它又经过了药剂的强化,也不过是个体型很小、力量不是很强的利刃魔,在大恶魔的胳膊腿上啃下几块肉来已经是最大的战果了;真正吓人的是活尸化之后、它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法停止的狂热嗜血。 小队冲过来的时候,几个恶魔正举着刀把拉卡尼休的身体切碎,它们已经受够了这个小个子无休止的挑衅和攻击了,开始试图用物理毁灭的方法彻底让它安静下来。 不过很显然……这方法是不会奏效的。 直到看到被切得稀碎的蓝色肉末还在蠕动着试图攻击的时候,这些来自地狱的恶魔只能双手抱头,发出低沉难明的咕噜声。 “不死”在地狱不是什么稀奇的特性,不过效果大多数都是死亡一段时间后会自行复活,真没见过剁成肉馅了还能动弹的。 就在他们还在对付这个打不死的小怪物的时候,挥着剑的野蛮人多斯滕已经冲了过来。 刚才他的双手被那个奇怪的人形恶魔拧了一把,现在手腕还有点酸痛,没法像之前那样一个人把两把双手大剑当双刀耍;但是即使把一把剑背在背后、两只手握着一把剑,他过人的武艺和强悍冲击力也没有丝毫减弱,剑锋带起一股厉啸,破开空气砍向了恶魔们的背后。 祖尔的“诅咒术”能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几个人必须要趁现在冲出城去。 眼前就是塌了一半的城墙了,只要把这几个挡路的恶魔清除掉,几人就能顺利撤走。迪卡·凯恩也已经回到了萝格营地,任务圆满完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在这紧要关头,几个人连互相对话沟通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就冲进了恶魔们中间。 不过他们不光是每个人都有很多战斗经验,还在营地外的荒野上磨合了有一阵子了,此时体现出了难得的默契。 圣骑士的盾击刚刚把一个恶魔撞得后退了几步,亚马逊人的标枪已经出现在那个位置,带着风暴般的雷霆将它的躯壳麻痹、破坏;那边野蛮人挥起长剑,这边的女巫就是一个冰风暴打在怪物身上,叫它格挡的动作慢了一步,正好错过剑锋、被那锐利的剑刃切掉了头颅。 死灵法师一边用诅咒扰乱着恶魔们的行动、帮助自己的队友们更有效率地杀敌,一边快步冲过去,从那堆蓝色的碎肉旁边翻出了自己之前捆在拉卡尼休脖颈上的符文水晶,这才回到了队伍中间。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个精锐小队突袭,巷子中的恶魔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外加风暴脉冲步枪的压制和城外时不时响起的超视距狙击枪的巨响,这些怪物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被屠戮一空。 趁着后面的恶魔们还在混乱中互相杀戮,圣骑士甩了甩手中的连枷,呼叫自己的队友:“走了,就从这里出去……祖尔,你在做什么?” 死灵法师正把所有肉屑从符文水晶上抹去、扔回那堆爬行的碎肉中,闻言说道:“收集实验记录……走吧。伊珊德拉,你能在我们走后马上把这个地方给烧了吗?” “再烧一遍吗?”女巫嗤笑一声,崔斯特瑞姆哪还用得着她来烧?不过她明白对方的意思,法杖顶端的魔法石已经有光芒在亮起。 几个人从塌掉的城墙旁边冲出来没多久,一颗小型陨石就从天而降,把整条巷子、连同旁边的建筑都化作了一片火坑。 第五十章 知识就是力量 再醒过来的时候,迪卡·凯恩发现自己正身处营地中的医疗帐篷……在崔斯特瑞姆陷落、大伙都成了难民的现在,当然不会有医院或者修道院这样的地方供伤病员疗养,不过营地的领袖阿卡拉还是建起了这个大帐篷、甚至规划了分区和床位,安排专人进行照料。 他的问题不严重,最多不过是缺食少水造成的身体状况不佳,外加惊惧和忧心罢了。 好在恶魔们没来得及杀死他,甚至也没来得及折磨他。 在接受了阿卡拉修女的治疗之后,他那本来已经滞涩的思维又一次开始全速运转,并且意识到,也许恶魔们是特意留下自己、要让自己在绝望中投向地狱的。 赫拉迪姆魔法行会是个能量非常强大的组织,在对抗地狱魔王的战斗中一直冲锋在第一线,不过在塔拉夏牺牲自己封印了巴尔之后就已经遭受重创,到如今仅剩迪卡凯恩一人。 论起对这个世界、对三大魔王甚至七魔神的了解,没人比得上他。 不过当然……他还掌握着更多的知识,一些即使是对迪亚波罗祂们也非常有用的知识。 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被创造的,也知道天堂和地狱的历史;假如他投向地狱一边,那恶魔们就不只是能够轻松毁灭人类的世界,甚至说不定还能靠着人类的灵魂打到天堂里去呢。 “好了,迪卡·凯恩……从现在起你只需要正常进食,体力就会渐渐恢复的。” 收起了自己的药物与魔法卷轴之后,盲眼的阿卡拉这么对躺在病床上的他说道。 “谢谢您,修女……”迪卡凯恩叹息着,“在崔斯特瑞姆陷落的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在那里结束了。” “我也是……修道院的高墙和萝格们的防御在黑暗流浪者面前好像不存在一样,大墓地里沉睡着的尸骨们爬起来,地狱之火掀翻了那片圣洁之地,那时我真的感觉,修道院要完了、这个世界要完了。” 阿卡拉说。 当时的情形是什么样,她并不能亲眼看见,不过连身经百战的卡夏和许多萝格们都快要崩溃了……也不知道她们当时究竟目睹了怎样的悲剧。如果不是她盲眼、恐怕她也没法那么镇定地组织起萝格们、从修道院中撤离。 直到现在她也能感觉到,营地里的萝格们身上都背负着巨大的恐惧感,直到亲手夺回修道院、埋葬安达利尔为止,恐怕都不会消除。 [134.第134] 所以她也已经决定了……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信任她的那些萝格们,绝对不能在这个濒临灭亡的世界试图苟且偷生,一定要战斗,要复仇! 幸好那些从远方到达这里的英雄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要追击黑暗流浪者,就一定要踏过安达利尔这一关。 正巧病床上的迪卡·凯恩也问道:“那些救出我的英雄在哪?我得当面感谢他们才行……” “他们去了修道院下的荒野,说是发现了遗忘之塔。杀害了我们无数姐妹的女伯爵、竟然又被安达利尔的邪恶力量复活了……” 说到这里,阿卡拉就有点咬牙切齿。 在曾经的那个时代,在荒野中最大的危险还只是巨大野兽而不是魔化怪物的时候,盲眼修女会的很多年轻修女都曾被女伯爵杀死。 后来在萝格们的捕猎下,女伯爵的势力覆灭,她本人被活埋在遗忘之塔,至此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现在想想,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投靠了地狱……不然她哪来的那么强大的魔法力量?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突然外面的营地里又传来一阵喧闹声。 阿卡拉回头望向医疗帐篷的门口。 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之后,五感中的其他感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尤其是这位真正的“盲眼修女”,她的听觉已经足够强大,即使坐在这里,也能听到萝格弓手那轻快的脚步声正一路向这里跑来。 “阿卡拉修女……那些英雄回来了,他们彻底消灭了女伯爵!”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阿卡拉也不禁兴奋地说道,在那个萝格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迪卡凯恩也坐了起来,撑着仍然很虚弱的身体、拄着手杖走出了门,往营地门口那边看去。 第134节 京子又一次搬回了一大堆东西。 既然现在她是小队中的一员、大家的追随者,那么几个人的能力当然也可以被她借用;女巫伊珊德拉就把自己的一个“次元口袋”丢给了她,那里面可以装上几立方米的任何东西,而且令持有者完全感觉不到其中载物的重量。 一般情况下,这都足够她把自己被托付的武器和无人机放进去、再勤勤恳恳地收集英雄们的战利品了。 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遗忘之塔里除了复活的女伯爵之外,竟然还有她曾经收集的大量财宝……魔法装备塞满了她的次元口袋不说,还多出一大包金币来。 费了不少力气把所有东西都拖回营地中间的空地之后,她开始照惯例进行下一步……交易。 铁匠恰西、杂货商人基得偶尔会挑一些他们用得上或卖得出去的魔法装备,充实自己的商品库;需要在这种危险环境出门耕作的难民们、负责保护他们的萝格们也会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前来交换金钱与装备,正好可以趁机补充一些食物、饮水、衣物等等基础物资。 空地另一边,伊珊德拉与队友们分享着今天真正的收获……一组魔法符文。 “想不到女伯爵还有这样的收藏,这是真正的远古奇物,是人类自身的发明创造,没有天堂或地狱的力量掺杂其中……只是纯粹的魔法。每一个符文词语都有着特别的妙用,镶嵌于武器与护甲之上时可以让它们获得种种奇妙的魔法效果。” 伊珊德拉说。 而就在她向队友解释着自己所知的、关于符文的知识的时候,旁边已经有一个苍老、略微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除去你说的这些,法师啊,符文还能以特别的顺序排列,组成拥有‘魔法意义’的语句。我们通常称之为‘符文之语’。它能够令再寻常不过的武器装备、变成与曾缔造传奇的魔法装备不相上下的珍贵武具。” 几个人转头过去,正看见一脸白须、穿着黑色长袍的迪卡·凯恩朝这边走来。 他向几人行礼,双手拄着长杖,继续说道:“那是赫拉迪姆的知识……感谢你们,朋友们,你们在我生命最危急的时刻出现、拯救了我。我正是赫拉迪姆最后的传人,迪卡·凯恩。 “很遗憾,我只是个学者,在崔斯特瑞姆被毁灭时我什么也做不到。恐惧之王迪亚波罗占据了英雄的肉身,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往东方前进的黑暗流浪者,正是迪亚波罗本尊!你们一定要阻止祂,因为除了你们之外,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人能够办得到。 “幸好,我的知识还能帮上你们的忙。请让我免费为你们鉴定物品、用我传承自赫拉迪姆的知识支持你们的冒险吧,从此以后,迪卡·凯恩,为您效劳。”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女巫知道“赫拉迪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伊珊德拉罕见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向着这个知识丰富的老人家追问:“迪亚波罗?祂究竟要做什么?” 迪卡凯恩稍微缓了一口气,才回答道:“既然黑暗流浪者正前往东方,那一定是去解开祂兄弟们的封印。毁灭之王巴尔正与塔拉夏一起被锁在鲁高因的术士峡谷、机关重重的古墓中,假如祂被黑暗流浪者放出来,整个世界都将为之倾覆!” “我们不能再等了,要直接反攻修道院。”圣骑士杰斯做出结论,“快点打通东西方之间的道路……瓦瑞夫不是说他本来要去鲁高因的吗?在攻下修道院之后,我们正好可以与他的商队一起出发。” 迪卡凯恩虽然很感慨于面前这些英雄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但出于长者的谨慎与责任感,还是提醒了一句:“安达利尔和她的爪牙并不好对付。” “是啊,老先生。” 卡西娅笑着说,“不过我们也不是好惹的……萝格们已经全面换装了,我也把族里的符号刻在了她们的武器上。现在看来,我们完全具备反攻修道院的力量。” 这还是崔斯特瑞姆之战中,她拿着风暴脉冲步枪当十字弩用带来的灵感。虽然恰西的铁锤还没找回来、暂时不能为枪械注入魔力,但她自己其实也有其他提高武器杀伤力的办法的…… 亚马逊人有种神奇的符号,一般认为它跟她们的信仰有关。 在弓弩类武器上刻下这个符号的时候,持武器者射击的准确率将会大大提高,箭矢的杀伤力也会随之增加。 既然步枪可以被认为是“十字弩的一种”,那在枪托上刻下符号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效果? 她已经拉着京子试过了,结果当然是很满意。 在迪卡·凯恩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营地里的萝格们已经都在自己的武器上刻下了同样的符号。 “说起来……老先生你,其实还没见过咱们的新武器吧。”卡西娅继续说道,“那东西可好用得很唷!” 得到提示的迪卡凯恩当然立刻注意到了几个人背后的步枪,迟疑地自言自语:“怪了,我认得这世界上所有曾被用于作战的武器,但从没见过这个……这可没法鉴定。它是什么、从哪来?” 第五十一章 军火交易 今天,酒馆里迎来了久违的客人,女飞行员蕾普莉。 她手里拿着一根记忆棒,把薛鲤倒给她的酒放在一旁,只是沉默着不说话,甚至不怎么动。 就在前两天,独自完成了一份“大订单”的杜兰杜兰升职了,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公司列为“商业机密”的很多信息。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蕾普莉想要的东西,kg348轨道站的全套监控录像。 这段数据之所以对她那么重要,是因为她的女儿阿曼达·蕾普莉在她沉睡的五十七年间曾经到达过那里,并同样遭受了异形入侵事件。这件事在任何官方记录中都不曾存在过,甚至明面上的记录中阿曼达一直在地球为维兰德-汤谷公司兢兢业业地工作,虽然没生孩子,但家庭美满幸福、平静地退休,安然离世。 已经听过她所有故事的薛鲤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说关心则乱吧……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好像谁都能装成很理智的样子来指点一把;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少有人能做出清楚正确的选择。 “不喜欢这杯酒?那喝茶怎么样?还是说……你现在需要一个播放设备?” 薛鲤对这位回头客这么说道。 蕾普莉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了神,摇了摇头:“不,谢谢……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开它。我知道kg348上发生的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而且那一切都是已经发生、无法逆转的。” 薛老板表示理解:“就像你因为不可抗力因素错过了主队的比赛,第二天醒来发现主队输了0比9,所以有点不想看回放了……” “不要用体育比赛来做这样的类比……”蕾普莉瞪了他一眼,“我最终还是会看的。我真的很想知道阿曼达到底是怎么遭受了那样的命运,即使这对我的心理健康没什么好处、也改变不了什么。” 说着,她把那根记忆棒重新塞到了兜里,端起旁边的酒喝了一口。 虚幻的幸福和真实的残忍,选哪个?蕾普莉肯定选“真实”。 不愿意再讨论这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她转移话题对薛老板问:“那批武器怎么样?能够对付你口中‘不太寻常’的敌人吗?” “据他们的反馈来看,效果还算不错……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说要订购下一批弹药,还想问能不能直接‘进口’一条弹药生产线,正等着你出现呢。”薛鲤回答。 不过……记得蕾普莉其实跟现在改名叫“联军系统”的维兰德-汤谷公司属于仇家,一直憋着要给它找点麻烦的,来自另外世界的订单和大量的黄金输入岂不是在帮助公司的生意、间接叫她的行动更加艰难吗? 对于这个问题,蕾普莉如此解释:“……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甚至不需要老套的“大公司控制舆论”的赛博朋克故事设计,舆论自己就已经离开。 在公司改换了“联军系统”这种直接又直白的名字之后,它的业务线全面收缩,成为了一家专注于军事目的供应和研发的军工企业。 这种企业不管做什么事、离普通人的生活都是非常远的,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关注它。 蕾普莉一开始的媒体活动还吸引了一群关注者,大伙尤其对“有意将旗下员工投入宇宙进行人体生物实验”的故事很感兴趣,但公司立刻宣布维兰德公司造的孽、关我“联军系统”鸟事,董事会一换,交叉持股、股权代持、分拆业务板块,一套操作下来已经完美地把自身摘了出去。 不需要多久,因为公司始终保持静默,舆论热点也转移到了别的事件上。 相比起那些与大多数人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事件,一家军工企业怎么对待自己的员工、其实真的没那么多人关心。甚至宇宙里存在异形生命体的事情也已经传出去,但地球上人们的态度却是“那星际旅行可得小心点了”,甚至报名前往殖民地进行开拓的人都没有减少……只要联军系统给的钱够多,自然有人会卖命。 在没有亲眼见过那东西之前,传出来的视频资料再恐怖,人们也并不相信它能对“人类”这个种族造成什么严重影响。 只是,蕾普莉当然不会就这么放弃……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针对公司的行动一直还在继续着。 甚至她还反过来安慰薛老板:“对于这事情的困难程度和所需要的时间,我早有预料。” 就在俩人聊着这件事的时候,来自那个宇宙武器的优质客户、冒险者小队带着迪卡·凯恩走了进来。 “……太神奇了,这简直令人着迷。” 与女巫伊珊德拉一样,具备常人之上的魔法常识的迪卡凯恩也迅速感觉到了酒馆那叫人深深畏惧的本质,即使只是它能够被凡人所感知的那一小部分、也是如此的可怕,就像当时的迪亚波罗……不,是比恐惧之王更加可怕。 迪亚波罗最起码是具有“人格”的,祂很享受令人类恐惧的感觉,会在面对人类时把这种情感表露出来,说一些诸如“见到我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来到终点”、“你的灵魂属于我”、“我要撕碎你的皮肉、吞吃你的灵魂”等等的话; 但这间酒馆则是沉默的、不与人类建立直接沟通的,仅仅是它在这个层次展现出来的力量已经称得上“奇迹”,甚至比任何一个世界的至高力量都强不少倍,有一种压倒性、无法反抗的“巨大”感。 哪怕身在这个酒馆,能看到、能触碰到的就只是这块方寸之地,但迪卡·凯恩有种强烈的感觉,这片空间之外还存在着更为复杂、更不合常理、以至于没法被看见的事物,酒馆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只存在于它在此维度的投影笼罩下。 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 对了,“我们擅自将其想象为酒馆,所以它就成了一间酒馆”。 能解释这间酒馆存在性的,只有这间酒馆本身,但是很显然……它始终沉默着。这就是恐惧感的来源。 也不知道老板和客人们是怎么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的,不过……毕竟人家是老板嘛。 在来到这里之前,圣骑士杰斯、女巫伊珊德拉和亚马逊人卡西娅已经轮流给他做过心理建设了,这也让他对酒馆里的一切预先有了个基本的认识,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着薛鲤问候道:“您好,老板。” “您也好……老先生请坐,喝点什么?” 迪卡凯恩苦笑着说:“我本来是不介意来上两口的,但我才刚刚逃出牢笼……阿卡拉修女严格禁止我饮酒。” “那就茶吧。” 薛鲤给他倒上了一杯茶,跟他简单地聊了聊。 眼前这个老人很有一些学者的气质,或者说他应该就是个学者……比起战斗来,他更擅长讲述一些没人了解过的知识、过去的故事、某些现象背后的本质。 对于那个世界的现状,他在三言两句间就让在场的人有了个基本的印象。 “庇护所其实是个并不完整的世界……整个人间都诞生于世界之石的创造,而世界之石又代表着光明与黑暗的二元平衡,是中立的混沌。过于久远的历史已经不可考证,不过曾经的维兹杰雷法师部族的史料记载,恶魔们最先发现了人类灵魂中的黑暗面,并且认为对人间的统治将使他们获得对抗天堂的绝对优势,终结那从时间开端一直进行到如今的‘永恒之战’。” “所以,那里的人类其实不是棋子、也不是棋手,而是‘资源’吗?” 薛老板摸着下巴,这么说道。 另外一边,卡西娅迎上前来与蕾普莉握手……自从相识以来,她一直很欣赏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飞行员”,觉得这个平平无奇、甚至身体也不算特别健壮的女人身体里,有一种和亚马逊人相似的劲头。 “你们的武器非常棒,不过弹药变形严重,不太好回收……重铸的话又太慢了。” 亚马逊人这么说。 蕾普莉心想当然,哪有人回收弹头的啊?这玩意都是自动化流水线上一小时几万颗地产出,磁轨步枪的弹药生产更快,毕竟不需要装药和底火。即便是想要重新利用,多半也只是在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统一扫起来当废旧金属、融到原材料里面去的。 不过这几位客人需要的量其实很小,上次的几箱子弹就用到了现在……再给他们补多少次货都不成问题,她在这就可以替杜兰杜兰答应下来。 “……回头我会再运一批过来的,倒是谢谢你们的黄金,杜兰杜兰肯定乐坏了,你们出的价比货价高出了不少。” “哼哼,就当是额外的服务费用吧……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说出这话的果然是伊珊德拉,她直接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个钱袋来,放到了吧台上,听声音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金币:“还有没有什么新武器?” “根据你们提过的战争烈度……能量武器怎么样?最近杜兰杜兰好像又搞出了一种热能射线枪,如果你们能试试的话他说不定都不要钱。” 蕾普莉耸了耸肩。 第五十二章 反攻 又一个清晨,当帐篷中的难民们早早地醒来、打算开始新一天的挣扎求存的时候,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营地:萝格们要开始反攻了! 营地实际上的领袖阿卡拉修女是这么对众人解释的:“幸亏有英雄们的帮忙,营地周围首领级的恶魔与怪物已经被清剿完毕,通往修道院的道路也已畅通。很快,英雄们就会杀入大墓地、解决安达利尔,我们也要行动起来!” 当然……说是行动,其实营地里这些没什么战斗力的难民,也只能给萝格们准备好衣服、皮甲,制作她们需要的箭矢,为她们备好路上的干粮而已。 卡夏换上了戎装。 她的盔甲在逃出修道院的时候已经落在里面了,新搞来的这套是京子送来给她的,说是小队成员不需要这个等级的防护,随“枪械订单”附送的又轻便又能防御物理打击的灰色贴身护甲也分发给了萝格们;她特意留了一套能够覆盖全身的“殖民星开拓武装部队标准单兵护甲”,留给了萝格们的导师、看着她们长大、教导她们武艺的女战士卡夏。 拿到手里的,是一种特殊布料、中间缀着板状甲壳的衣服,正背面、四肢、头颈都有防护,什么纳米材料轻型装甲板的,比萝格们身上的那些还多了一个带面具的头盔、多了小臂小腿的护甲。 这东西需要京子在旁指导她才能穿得上,而且穿上之后有点闷热,不过的确轻便、防护力也确实不错。修道院里现在充斥着堕落的萝格弓手,这种护甲基本已经可以在她们的标准射击距离上防御所有箭矢了……除非对面射的是魔法箭。 至于后者……萝格们与她们堕落的姐妹谁更擅长就不好说了,在箭矢无法穿透护甲的情况下、能不能发挥应有的法术效果更是要打个问号。 不仅如此,英雄们在荒野中征战、讨伐那些恶魔和怪物的途中,还缴获了许多它们搜刮的魔法装备、药剂与其他燃烧瓶之类的消耗品,或卖或送的,总之现在是全都武装到了萝格们的身上,成了修女会的战斗力。 整理好武备的卡夏手里拿着卡西娅送她的弓,走出了门。 她真的很想和一个真正的亚马逊人一起战斗,共同去狩猎恶魔,穿行在森林与草原之间、让自己的标枪和箭矢变成毁灭敌人的风暴……但这次还是不行,卡西娅和英雄小队另有任务。 他们要在萝格们向修道院展开进攻的同时冲进修道院的军营中、把赫拉迪克·马勒斯从那里找回来;更要直接突入大教堂,干掉痛苦女王安达利尔! 如此奇迹般的壮举在他们口中说出,好像就真有了实现的可能。 卡西娅显然也知道这位萝格指挥官的遗憾,于是把自己使用了很久的一张猎弓赠予了她。 那是一把弓臂鲜红、弓弦紧绷、整体轻盈的弓,卡西娅叫它“凋萎之弦”。猎弓里灌注了来自斯科沃群岛的魔法力量,射出去的箭矢能更深入地刺进敌人的身体,还能减轻使用者的负担、让其更快速地连续射击,更能通过法力的共鸣激发火焰箭。 弓臂上方,刻着这个亚马逊人对卡夏的寄语:“目光锐利,指尖雷鸣”。 [135.第135] “萝格们……就在不久之前,我们仓皇逃出修道院的时候,并没想到有一天能回到那里去。我们像群流浪狗、被凶恶的棍棒抽打着逃出了温暖的窝,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那可是痛苦女王安达利尔啊!身为凡人怎么能跟魔王对抗呢? “可是恶魔们正在啃嚼的,是我们的姐妹;地下墓穴里爬出来的、是我们先辈的骨骸;被地狱力量侵染变成怪物的、荒野中无人埋葬的,是和你我一样的人! “凭什么我们就得灰溜溜地逃走?为什么我们要背负着噩梦活下去?” 说到这里,站在自己队员前方的卡夏不得不深呼吸几口气,才能平复情绪。 那一晚的事情直到现在还在噩梦里缠着她,她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修女们惊恐绝望的脸、恶魔们残虐的笑,还有满地的鲜血。 她认识她们所有人,修道院里的每一个修女、每一张面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刻在她的心底里、灵魂中。 “我们不是像那群英雄一样、身怀绝技的人。不过我们一样手里有武器、身上有甲胄,一样有面对恶魔的勇气!哪怕没有这些‘异世界’到来的装备,我们也不应该畏惧它们。 “我,卡夏,我哪怕死在荒野里、被野狗啃噬,也绝不会放下手里的弓箭,在我为姐妹们复仇之前,我绝不停止战斗! “你们呢,你们是要勇敢起来,去把修道院从恶魔的手里夺回来、让死难的姐妹们安息,还是要躲在这个四面漏风的营地苟延残喘!你,温蒂,你的答案是什么?” 被点到名字的萝格弓箭手上前一步,大声回答:“我要夺回修道院!” “好。”卡夏欣慰的点点头,又转向其他姑娘:“你们呢?是要战斗还是要逃走!” “战斗!战斗!战斗!”萝格们高喊。 指挥官这才笑了笑,转头叫来了自己的副官。 “弗拉维……把弹药分配下去。” 营地里聚集的萝格手上端着的,是经过亚马逊人指导强化的风暴脉冲步枪;以这把枪的射程和射击强度,卡夏甚至觉得根本用不着准备皮甲和“防弹衣”,怪物们的远程攻击压根就打不到这边的阵线。 第135节 不过,那些英雄们可是要冲进大教堂的……萝格们理所当然要担负起掩护他们前进的责任,要冲得更近,不能让勇士孤身前行。 时间紧迫,卡夏开始给萝格们分配战斗任务。年龄最小的姑娘们只有十三四岁,这次就没有让她们随队,毕竟营地这边也需要守卫;剩下的人每五人一组,拉成松散的阵线往修道院外墙突击。 虽然姑娘们手里的武器占优,但修道院依山而建,对方居高临下、外加这样那样的恶魔力量,多少还是有点伤到这边的能力的,所以卡夏才无师自通地搞出了散兵群。 她们的任务主要是火力压制,为杰斯、卡西娅他们的小队拉扯出突破正门的时间和空间;等到死灵法师祖尔那个一开始让萝格们很感畏惧的骷髅大军成型,萝格们再迅速冲锋、占领修道院高耸的院墙,顺势以俯角打击院中的怪物们。 这边的战术已经决定,那边杰斯他们几个也要出发了。 迪卡·凯恩正向他们交代最重要的问题:“痛苦女王安达利尔,她战斗的方式固然邪恶而暴虐,但其实她最大的能力是‘毒’。” 在场的所有人里,对这个词最了解的莫过于拉斯玛教徒祖尔了。 正琢磨着手里那块曾挂在拉卡尼休身上的符文水晶的他,听到这话后抬起头,谨慎地问:“哪种毒?” 连这种东西都知道得很清楚的迪卡·凯恩立刻回答:“一般来说会是毒蛇、毒蝎类似的毒液,从她那尖利的触足顶端喷射而出……不过你们要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地狱魔王,她的‘毒’表现在方方面面,甚至她说出的话、她的眼神,她每一次的攻击都可能会带着致命的毒雾,叫你们防不胜防。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从修女阿卡拉那里得来、还有他自己配制的“解毒药剂”。 这个世界里,毒和解毒都是个可以用魔法概括的过程,不管什么样的毒素、在这种灌注了少量法力的药剂面前都会立即被清理。 不过这种治疗手段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药剂的效用没有持续时间可言,法术嘛,只会起效“一次”。解毒之后还是会再中毒,到时怎么办?再灌一瓶呗。 “更好的办法,当然是不要被她伤到。”死灵法师接过了解毒药剂,在手里掂了掂,终于开口说道:“……我……有新的发现。” 发现当然是来自于拉卡尼休,还有那让它死而复生的东西。 祖尔当然不知道该怎么配药,那里面有种原材料甚至在它的产地都很难获取……不过他已经解明了那个蓝色的利刃魔身上发生的变化,并且尝试着用拉斯玛教的法术模拟、重新建构了那种药剂的效果。 简单地说…… “我能够暂时让被杀死的怪物复活、变得更加强大,并且听从我的命令去毁灭我的敌人。不过这个法术不是永久的,它们一样会受伤、死亡,支撑它们行动的法力耗尽之后也会重归死寂的怀抱。” 这种转化以前一直是恶魔的专利,它们会摧残受害者的肉体和精神、最终占据他们,将他们转化为为地狱而战的怪物。 黑暗萝格就是这么来的,血乌莫瑞娜也正是被安达利尔亲自动手令其堕落;不知道当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痛苦女王、看到死掉的恶魔重新站起来为人类作战时,脸上会是种怎样的表情? 杰斯看了看周围的伙伴们,无声地笑了笑。 “那还等什么呢?我们去干掉那个魔神吧……” 第五十三章 圣洁之地 修道院的军营里面,此刻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沉沦魔、黑暗魔这些体型小、智商也不是很高的妖怪当然没有什么纪律性可言,这本来供萝格们训练生活的军营早就没有了过去井井有条的样子。补给箱被挖开,里面的干粮、干肉和酒水被它们翻得到处都是,除了当即被吞掉的那些之外,都左一片、右一片地洒在地面上,跟干涸的血迹糊成一团。 不仅如此,被弥漫于修道院中的黑暗力量吸引来的,还有荒野中那些本来就在捕食过路行人们的动物,什么硬毛老鼠、巨大野兽、大蜘蛛什么的,纷纷盘踞在了地下阴暗的角落里。 曾经整洁的修道院如今到处都是这种肮脏的样子,弥漫着尸体的恶臭,不同种类的怪物穿梭其中。 不过再怎么乱,也没有不开眼的去找“铁匠”的霉头。 几个智商不太够的沉沦魔把它的铁砧弄脏了一点,就被它拧碎了脖子扔进了炉火中;抓两只硬毛老鼠加个餐、抢夺大恶魔手中的灵魂更是家常便饭,偏偏连痛苦女王对此都是默许的态度。 整个军营中,也只有它的地盘还算有点“规矩”。 平常的时候,它一直蹲在炉火跟前,挥起那件据说是人类远古法师们造物的铁锤,为痛苦女王的军团打造武器、盔甲和饰品。 魔法的力量汇聚于铸炉那通红的火焰之中,汇聚于它挥下的铁锤之上,随着它精巧又准确的锻造技术注入寻常的钢铁中,再变成拥有各种神奇效果的武装。 大恶魔们中有个传言,说这个“铁匠”并不是像它们一样、在地狱中诞生的生物……和恐惧之王座下最强大的锻造者——海法斯特盔甲制造者一样,它也曾是一位真正的天使,是在永恒之战中沦为地狱的囚犯的。 巨大的铁链穿过这些天使的血肉,输送着地狱的魔力和无穷无尽的痛苦;当他们的光翼黯淡下去、身体逐渐扭曲,就变成了今日面前这个粗壮、凶恶的样子,放弃了信仰。 那时,他们就成为了地狱的力量……他们的知识和技术都会为地狱所用。 囚犯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强大的战士,这些天使堕落之后当然被投入了前线、成为了天堂那边最厌恶的死敌;但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技术更出众、能在另外的岗位上为地狱军团做出贡献的,比如铁匠,比如海法斯特盔甲制造者。 今天的铁匠一如既往地站在熔炉边,沉默地挥着锤砸向铁砧上的剑胚……又一批恶魔从地狱中到来了,可能是前几天崔斯特瑞姆那场大骚乱的原因,痛苦女王觉得有必要再加强一下手里的力量、彻底把这片荒原上的所有人类消灭。 不过这次它没能专心工作……没干多久,它就听到军营外的庭院传来那群沉沦魔叽里咕噜的嚎叫。 军营里面那些堕落的萝格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擎起武器冲了出去。 不过她们再没有回来,外面那砰砰啪啪的、连成了一片的响声也逐渐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忽然之间,离他的熔炉还有挺远的军营大门被猛地撞开,附近各式各样的恶魔们立刻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围了上去,不过等来的却是几个黑乎乎地、好像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的小铁罐。 还没等它们搞明白,那铁罐忽然猛地爆开,强烈的光芒和巨大的声音在一瞬间爆发,让这些尚且还拥有血肉之躯的怪物捂着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惨叫起来。 这是迪卡·凯恩与薛老板商议后给出的建议……既然都上风暴脉冲步枪了,那其他类型的武器装备自然也得跟上。现代战争中,闪光弹本来就是很常见的武器,用来对付这些恶魔更是分外有效。 因为不管什么种类的恶魔,总归都是“黑暗生物”……这个黑暗虽然是概念性、象征的,多半时候是用来描述它们那残暴、邪恶的天性,不过某些神秘学领域的概念连接也让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产生了厌光性。 倒不是说这些家伙在白天就会遭到什么削弱,这种“厌恶”多半只是心理层面的,更喜欢呆在暗处、不愿意走到阳光底下而已。 不过这样的生态和习惯,就注定了他们遇到闪光弹时的下场……哪怕再皮糙肉厚的大恶魔,在这一个瞬间也彻底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几颗闪光弹炸开没一口气的工夫,圣骑士杰斯举着盾,第一个冲了进来。 后面跟着的几个同伴趁着这个机会掏出了新武器,那种叫“热能射线枪”的东西,轻易地扫清了军营门口堵着的怪物,往深处冲了过来。 虽然跟风暴脉冲步枪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但这东西面对恶魔时意外地更加好用。射线能够以比任何子弹更快的速度划过空气、到达敌人的身体;轨迹周围的空气、空气中的灰尘都被灼热的射线给烤焦了,冒出一丝青烟,但也仅此而已。 那些披着盔甲、能够防御一定程度物理打击的敌人,在射线面前受到的伤害更加严重……不仅是被击中处被烧伤甚至穿透,融化的金属还会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严重点的整片肢体都会被烤成焦炭。 当然……在那之前它们多半已经死了。 怪物的尸体扑通通地倒在地上,卡西娅这才放下需要缓冲充能的射线枪,端起另一张弓来。即使是平常的长弓,在她手里也好像变成了什么魔法武器,射出的箭矢尖端忽地亮起,沿着笔直的轨迹飞向了军营的深处,照亮了沿途的景象。 这条走廊的周围,正有更多的怪物从黑暗中现出身形。 它们有爪牙锋利的,有身材高大的,有奇形怪状的,更有一些一眼就看得出曾经是人类、如今被转化为皮肤青黑的恶魔的——那是堕落的萝格。 在走廊的尽头,正是“铁匠”的锻炉。 此刻这个家伙正攥着那柄魔法铁锤站在那,看着门口那冲进来的几个人,脸上露出狞笑。 “还有人类敢闯进这里……你们的灵魂一定能让地狱熔炉燃烧得更旺!” “嚯嚯,好怕啊。”女巫伊珊德拉冷笑着回答,这家伙不会以为这边的几个人只是误闯进来的一队冒险者吧? 就在门外,萝格们已经占领了整个修道院的前院、前方的院墙和外侧回廊,枪声停息不是因为她们撤退……而是因为战斗已经结束,外面没剩下一个能喘气的怪物。京子此刻正帮着卡夏在门口重新整队、用无人机扫描回廊连接着的其他房间,再过一会估计就能清理完毕。 不过她也犯不上跟一个怪物解释这么多,即使外面的怪物还在,也不可能阻挡得住几人的脚步。老娘现在要去跟痛苦女王打个招呼,你算哪根葱?想拿我的灵魂当柴烧? 她只是挥了挥手,一团不断旋转的冰球就飞了出去,与空气摩擦接合的地方还不断地射出冰弹来,四周的怪物们正要扑上来,就被那冰弹打在身上,没等露出震骇的表情就被冻在了原地。 “……你到底会多少种法术?”旁边懂行的死灵法师已经投来了诧异的眼神,比起那边已经多半是个死人的铁匠来说,还是这个女巫更令人捉摸不透。 “数不清。”女巫昂起头说道,即使法师行会里的长老级人物,在这个方面也没法跟她比。 “快点动手清除敌人,我们还要回到营地让恰西强化武器的,时间很紧。”旁边的圣骑士杰斯也这么说道,虽然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不过话里话外显然也没把那铁匠和周围的怪物当一回事。 刚才在修道院的前院里,几个人已经充分试验过各种新武器的威力了,其中不但包括闪光弹、热能射线枪等等,还包括另外一些更偏向“超自然”的东西…… 譬如说,来自某个同样怪物横行的世界、由正牌牧师祝福过的“圣水”。 经过了魔法力量在另一个世界丢失的事情,亚马逊人卡西娅其实不觉得这东西在庇护之地会有用,不过结果完全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东西不光有用、还很好用。 此时随着圣骑士的声音落下,一边的多斯滕就从怀里掏出一串瓶子来。 平时小队成员、营地里的萝格们喝的药剂,剩下的瓶子都被灌上了所谓的“圣水”,足有四五十瓶,此刻被他一扬手,就扔向了前方。 这个野蛮人深吸一口气,抽出背后的剑,一个旋风斩,正好将空中的圣水瓶打得粉碎,里面的液体随着剑锋旋转的方向向四周泼溅而出。 围上来的怪物们本来不以为意,还以为是跟雨水差不多的东西,大不了就是毒液嘛! 不过很快它们就发现了不对,被那液体溅到的地方忽然升起强烈的灼热感来,仔细一看,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一寸寸地崩坏、烧起、冒烟,甚至开始融化消失。 圣骑士脚下踩着绿色的、像一滩水般荡漾着的绿色灵气……因为不需要对付某些具备复生特性的怪物,所以他唤出的灵气其实是“信念”。 正义的荣光和坚定的决心组成了这个灵气的威压,一个范围内的敌人都会因为灵气而变得脆弱……也许这就是圣水的效果这么出众的原因吧。 小队跨过正在倒塌崩解的怪物们,向着目瞪口呆的铁匠杀了过去。 第五十四章 痛苦女王 修道院中,卡夏已经又踢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面对着里面站起来的、曾经是自己姐妹的那些怪物,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举起了红色的猎弓凋萎之弦。 随着她的箭矢射出,跟在她身后的萝格们也纷纷扣动了扳机,子弹好像掠过麦田的狂风,瞬间放倒了一大片敌人。射程超远的风暴脉冲步枪用来打这种逼仄空间内的战斗、简直就像是在桶里炸鱼,被安达利尔控制的黑暗萝格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就纷纷被击杀,不知道是不是还保存着神智灵魂哀叹着从她们的身体里出现、又迅速在空气中消失。 “安息吧,姐妹……” 卡夏在心中说道。 她不敢在麾下的萝格们面前露出这种软弱的表情,既然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那剩下的人们只有解决她们、转身继续前行。 回廊另一边的房间门口,京子正专心操作着那些被叫做“无人机”的飞行器,穿破窗子、向黑暗的角落里投下燃烧瓶。 这么小的目标一般不会引起怪物们的注意,那些家伙多半还在抬头寻找嗡鸣声的来源时,火焰已经从撞碎在地面的燃烧瓶里猛地腾起,在一瞬间吞没里面的所有东西。 燃烧瓶的火焰来得猛、去得快,当然外侧回廊连接着的房间也会被烧毁。不过就像莫瑞娜或者说“血乌”的下场一样,假如盘踞在这里的邪恶只能用杀戮和火焰来洗清,那么就这样吧! 萝格们刚刚把外侧回廊清理完毕的时候,五人小队也从军营里走了出来。 “京子!” 卡西娅叫着,“用无人机飞上去看看,有没有其他的通道。” 在干掉了锻炉旁的那个铁匠、拿回了铁锤之后,几个人才发现,从军营直接前往修道院内部的通道已经被堵死。石块、建筑物的碎片和人类的尸体一起堵在门的两边,想要清理最起码得耗时一天,更不用说修道院内部的恶魔们也不会让他们平静地把活干完。 外侧回廊这边,在他们冲进军营之前已经发现,所有道路都已经被封死了,大群大群的苍蝇围着堵路的尸堆嗡嗡乱飞。痛苦女王倒未必是故意堵住了所有通道,那样恶魔们在这里的行动也会受到限制;怪物们肆意混乱的行动才是造成这种结果的第一原因,因为修道院里的其他地方也堆满了人类的尸块、沉沦魔们捡来的废弃物、死掉的野兽和恶魔们打烂的各种东西。 只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小队成员们现在都过不去了。 幸好,除了无人机之外,卡夏也在这里。 被问到要紧事情的萝格指挥官赶快收起自己的怅然,认认真真地找了块地方,拿着根树枝画出了修道院大致的结构。 “以军营、修女宿舍和祈祷室这一排建筑为界,修道院大概分成两个部分、外侧回廊和内侧回廊。内侧的地势其实是比外侧要高出一大块的,这座修道院本就是依山而建,大教堂位于地势最高的位置,所以信众们即使在来此朝拜的路上、也能一眼看到修道院中最宏伟的那片建筑……本来外侧回廊中间是有条百多级的台阶直通内部的,不过现在那里也已经被堵死了。想要进去,只好通过监牢。” ……盲眼修女会的确是个宗教组织,不过她们有军营、有自己的军队,甚至能够对坎杜拉斯的政治局势造成影响,早就不算是个单纯的教会了。 这样的一个组织的驻地,底下有个监牢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囚犯们是在修道院中、修道院附近犯下罪行的人,尤其是那种拒绝忏悔、屡教不改的家伙。那个时候只是偶尔会出现的、能够口吐人言或者占据了人类肉身的恶魔们也会被投入监牢,由萝格们为它们上刑、逼问出它们的计划。 刑求的过程当然相当血腥、触及人类承受底线,不是一个教会该做的事;但出现在人间的恶魔基本都是要搞出大事的,什么屠城、血祭、引发战争之类的都是很平常的了,如果不能让它们迅速开口招供、后果可能非常麻烦。 现在那些刑具会被用在谁身上……卡夏根本不敢想。 出于方便守卫出入的目的,监牢当然在军营中留有出口,内侧回廊那边也是一样。 听完了卡夏的介绍,又看着那地图皱了会眉之后,圣骑士终于开口:“既然除了监牢之外,修道院的内外侧已经暂时被隔绝了,那卡夏女士……你和你手下的萝格暂且在此处防守。伊珊德拉,这里可以设立传送点吗?” 女巫点点头,学着那间奇怪酒馆里的奇怪老板,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其实作为这片区域的重要建筑,修道院外侧本来就是应该有空间节点的,现在她需要做的、顶多就是把它重新激活。 设立了传送点,萝格营地的补给和后备兵员就可以迅速到达,完全可以就地设置战斗阵地,在五人小队通过监牢向内侧推进的同时尝试把本来的道路清理出来。 [136.第136] 并且,多斯滕手里正掂着从铁匠手里抢回来的魔法铁锤,把它立刻带回给恰西,应该就能让她向几人的武器装备中注入魔法力量。 在迪卡·凯恩讲解过痛苦女王的能力之后,圣骑士杰斯认为,与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强化武器,还不如强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装甲……让它具备一定程度上抵抗毒液的能力。 幸好,这些来自异世界的装甲十分的轻薄,哪怕在几人正常的甲胄下另加一层也不会增加多少重量、影响他们的行动。 卡夏指挥着萝格们围绕传送点建造掩体、设立阵地。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军营里、地下的监牢里都没有再冒出什么恶魔来,安达利尔似乎完全不知道外侧回廊发生了什么。 直到夜幕降临,大教堂地下的邪恶气息才渐渐苏醒。 为修女们、坎杜拉斯的重要人物们建造的地下墓穴中,痛苦女王安达利尔巨大的身躯从棺木中站起,甩掉四周带着尖刺的蜘蛛足上沾上的鲜血。 修道院里大多数的修女、萝格都已经堕落,不过还是有一些坚持到现在仍然没有放弃信念与信仰的人……那些人是安达利尔最喜欢的食粮,她们在被折磨时产生的痛苦、对于魔王来说就像是美酒的醇香。 沉醉于受折磨者的鲜血与痛苦的灵魂中,安达利尔好一会才重新张开了眼睛。 黑暗流浪者前往东方已经很久了,但祂还是没有感觉到世界的变化。那些赫拉迪姆法师究竟做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有能力把巴尔封印在凡人的躯壳之中,还能躲过迪亚波罗的耳目? 如果是过去某个阶段的她,现在多半又会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去找比列他们几个搞点事情出来了…… 不过现在不行。 迪亚波罗不知道从哪看到了命运的轨迹,在离开这里之前特别跟同样位列七大魔王的安达利尔郑重交代过了不少事情。 所以,她还是决定听从他的命令,至少直到在永恒之战中如他所说般取得胜利为止。根据协议,现在崔斯特瑞姆归她所有,这里所有的灵魂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只是在修道院里呆的时间长了,渐渐的,连修女们的鲜血都无法再满足她无止境的欲望。 第136节 “无聊……我需要更多痛苦!” 每当这个时候,安达利尔就会无比后悔,自己竟然没有把“盲眼”留在这里。那件被凡人称为神器的东西,其实是一件不错的魔法器具……通过它能够方便地探知大地上任何一片区域的景象,也许是这东西跟世界之石有什么本质上的联系吧。 假如掌握着那东西,她就能随时掌握那些逃出去的“萝格”所在的位置,慢慢地戏弄她们、引导她们来到自己眼前,最后再出现在她们面前,好好享受那一瞬间的震惊与绝望。 “还有多少修女活着?三个?还是两个?……一个?你们是不是兴奋过头了,混账们……” 她低声默念着,旁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沉沦魔们颤颤巍巍地为她递上从修女们身上抢夺来的丝绸缀成的丝巾。 除了这些只能干点杂活的家伙们之外,这座最大的墓室中还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些羊角恶魔,真正来自于地狱的生物,被人类们称为“月亮一族”。 那才是她直属的力量,这些恶魔的灵魂都掌握在她的手里,他们的战斗力也足够强,最重要的是他们才是真正有“智慧”,懂得该如何作战的。 “去找铁匠来。还有……叫‘骨灰’也过来。” 安达利尔吩咐着,她不想再呆在地下墓穴里了……听说荒野里建起了一个幸存者的营地?那些人类想必是正心存活下去的希望的吧。那才是制造痛苦的好地方、好机会。 不过领命的月亮族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当然更不用说铁匠和骨灰了。 过了一会之后,痛苦女王才皱了皱眉……在这所修道院,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命令、当然也没人敢拖延,包括那个“铁匠”在内。 哪怕真有什么突发事件,那个月亮族也应该来回报了吧? 安达利尔正想着,墓室外围就传来守卫们愤怒的呼叫声,还有一阵奇怪的短促鸣响。 不一会,几个人类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白头发的还把颗羊头扔到了地上,血淋淋的,眼睛大睁着,露出一个非常人性化的恐惧表情。 “找这个吗?” 他说。 安达利尔被这几个人类的大胆给惊到了,甚至笑了起来。 “自不量力的凡人啊……我欣赏你们那盲目的勇气。我会很欣赏你们挣扎的样子……” 第五十五章 复仇的意志 直到安达利尔站直了身体,小队才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对付怎样的对手。 光是她的存在就是压倒性的,那看似初具人形的身躯直立而起的时候,足足有五六米高,从地下墓室的地板直顶到了屋顶;她的身体大部分还是由柔软的血肉构成,看起来像是个很有吸引力的、身材丰满的女性,假如不考虑膝盖下那明显的羊蹄、四肢上长出的倒刺和除了手脚外的另外两对蜘蛛腿的话。 那两对蜘蛛腿顶端长着的是粗长的尖刺,单个看起来更像是蝎子的尾针;古代礼服下露出的皮肤白皙光滑,可是却爬着让人望之悚然的黑色纹路、边缘处还有黑色的刚毛。 她的脸更像是个美艳的人类女性,只不过眼睛是琥珀黄色、类似爬行动物,耳朵尖尖的,一头火红的长发更是向上飘起、直竖,就好像没有重力一样。 一直以来态度都表现得轻松随意的女巫伊珊德拉,在面对这一幕的时候皱紧了眉,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小心……那是魔力的激荡,只是维持痛苦女王存在于人间的这部分魔力已经能干涉现实。” 女巫提醒道。 大家不像她一样对魔法这么了解,说不出这么准确的形容,不过几个人都能感觉到不对。 安达利尔那具备某种奇妙吸引力的身形背后,浓重的黑暗甚至要化作实质、流溢到墓室的空间中了……四周点起的灯光、沉沦魔手里的火把,甚至卡西娅别在身上的那个护符的照亮范围,都在痛苦女王起身之后骤然缩减了一大块。 几个人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把身后的京子护在了阵型当中,默默无言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和盾牌。 虽然从迪卡·凯恩那问到了不少有关地狱魔王的知识,虽然一直有来自其他世界的武器支持,但小队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面前的敌人。 圣骑士咬着牙维持着脚下的灵气光环,他甚至不得不从使敌人受伤更深的“信念”灵气转换为让友方更不容易受邪恶法术影响的“净化”灵气,即使如此,从安达利尔身上蔓延出来的黑暗还是在不断侵蚀他的信仰构建出的领域。 巨大的压迫力下,闯进安达利尔沉睡陵寝中的几个人不得不率先发动攻击……再等一会,恐怕就要失去前进的勇气了! “京子!”卡西娅叫道,踏前一步,从杰斯躬身举盾的肩膀上空抛出了一杆标枪。闪着光、噼里啪啦地鸣叫着的雷霆迅速围绕着标枪出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面前的地狱魔王射去。 萝格弓手京子手里的大枪也在同一时间鸣响,墓室里回荡的声音甚至令不少沉沦魔都惨叫着捂起了耳朵。 可是安达利尔却是嘎嘎嘎地笑了起来,那声音丝毫不比京子的枪声低,墓室上方嗡嗡嗡地震动着,石缝间的灰尘扑簌簌地洒下来。 她只是轻轻转了转身,身后的某根蜘蛛足挥起烈风,顶端的尖刺“铿”的一声把京子射出的子弹挡到不知道哪里去,一只手……或者说,一只爪子,紧紧地把卡西娅的雷霆之怒握在了手心。 标枪还在颤动着,奔流的雷电不甘心地闪了几下,终于消泯在黑暗的包围中。 “有点意思。” 安达利尔的眼睛突然转向卡西娅,嘴角向上挑起,伸出又尖又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她巨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冲进了几人小队的镇中,四根蛛足向后挥动,挡住了多斯滕迅速卷过来的刀剑和圣骑士的连枷,双手则抓上了卡西娅正要端起弓的手臂。 “你们说我是痛苦女王……其实并不确切。督瑞尔那家伙才最喜欢撕扯人类的肢体、以直接的方式制造痛苦……我则是更喜欢灵魂层面的酷刑。” 安达利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卡西娅的瞳孔,肆无忌惮的笑容在她那张五官像是人类、神情却像恶魔的脸上迅速扩散。 “我闻到了你灵魂中的悲痛,小姑娘……嘶……那简直太美味了。它是为何而诞生呢?是因为我屠杀了你的姐妹们、奴役了她们的灵魂吗?你,亚马逊人,你的灵魂和肉体也注定会是我的。你装出来的坚定没法与我强大的精神对抗……” “去你妈的。” 卡西娅突然张口骂道。 面前的魔王表情忽然一滞,不能置信地说道:“你……人类、你说什么?” “我说去你妈的,安达利尔!三魔神的归来早已经在盲眼修女会的古老传说中有所预示,所有亚马逊人都是为这个而生,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灵魂都是为了消灭你们而存在!你想用你的巧舌如簧来动摇我吗,做你的梦!”亚马逊人继续开口痛骂,她的眼神并没有逃避安达利尔的意思,里面反而渐渐燃起了愤怒的烈火:“我确实为姐妹们而悲痛……这悲痛会增加你的力量、但更会增加我的!” 在她身上,被斯科沃群岛的风暴打磨过的坚韧意志正在熊熊燃烧。 没有人能夺走这种意志,哪怕地狱魔王也不行。 安达利尔终于皱起了眉。 七大魔王虽说各自代表着一种负面的事物、操纵着世间的黑暗面,但黑暗本就是彼此相连的。悲痛与苦痛的女王,并不是就不能利用人心中的恐惧和憎恨了……不然在那场“黑暗放逐”中,他们几个也没必要背叛最强大的三尊魔神。 只是,在这地下墓穴之中,她并没有能让这几个人类恐惧她。 以往可不是这样,她那浓郁的黑暗力量一出现在世间,周围的人类就好像被追逐的羊群一样四散奔逃,那种绝望感曾是她最喜欢的食粮。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当她降临于这间修道院的时候,那些萝格们也是,端起弓的手都在颤抖,被她轻易地扭曲了灵魂。随着血腥杀戮的进行,幸存者们更是越来越悲痛、精神上越来越脆弱,最后意志完全崩溃,成为邪恶的爪牙。 这一套怎么会失效……连一度战胜了迪亚波罗的英雄艾丹王子,不是都彻底被黑暗吞噬了吗!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撕碎你也无妨!”安达利尔冷哼道,双手一起用力,但却一下捏空了。 卡西娅好像从水里滑向下游的鱼一样,轻巧地往后一退,就从原地躲开了;被安达利尔捏在手里的,竟然是一个与她一般无二、只是稍微黯淡一些的幻影。 痛苦女王稍微一用力,那个影子就如同泡沫一样破灭掉了。 “……奥苏拉女神啊,请您保佑您的女儿——这是与世界上最深重的邪恶面对面的战斗,我将奋不顾身地冲向战场!” 卡西娅默念着。 在她的身边,忽然闪起一片金光,一个身着红色盔甲、皮肤上亮着耀眼的光、看不清楚模样的金发女性随即出现。 这个女性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与卡西娅并肩站立着,放平了手中的长矛,矛尖指向了安达利尔的方向。 正在准备法术的女巫伊珊德拉眼睛一亮,低声说:“女武神!” 这是亚马逊人最出名的法术之一了,不过见过的人很少……只有那些在战场上屡建功勋、武艺技巧磨炼到极限,能够当之无愧地进入英灵殿的亚马逊战士,才会被她们的女神赐予回应;她们的前代与祖先中最武勇、最高尚的灵魂将会暂时回到人间,与亚马逊战士并肩作战。 卡西娅从来没有表现过这种能力,可能是之前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资格来召唤女武神,又或者其实是女神没有完全认同她。 不过在地下墓室里直面痛苦女王的时候,她终于迸发出了迄今为止最坚决的战斗意志,成为了奥苏拉女神最喜欢的那种女战士。 “不能让我们的同伴独自战斗!”她想着,终于完成了法术的引导,一颗旋转着射出冰箭的冰封球也从法杖顶端射出,朝着安达利尔那庞大的身躯逼去。 在痛苦女王身后,一个泥泞烂粘、通体暗黄的身影站起,没有感情、不知畏惧地扑向了她,伸出手臂想要抱住她。 那是祖尔的黏土石魔……在队友们忙着与安达利尔进行直接的物理交流的时候,他当然也没有闲着。 刚刚发明的、被他称为“重生”的法术当然也要安排上,墓室内外月亮一族的尸体被他用这种奇妙的法术唤醒,正在挥舞着手中的长柄武器屠杀着墓室中的沉沦魔,再由他本人在沉沦魔巫师们反应过来之前从尸体中唤出骷髅战士。 安达利尔突然发现自己要同时面对几十个敌人的攻击,不仅是人类,还包括一些决定爬起来再发挥些余热的死者。 就在这时,周围几个最讨厌的家伙也出手了。 野蛮人多斯滕一声战吼,彻底放弃了防御,挥舞着两把大剑杀上来;圣骑士杰斯时刻注意着自己队友的位置,总是能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挡下安达利尔蛛足的挥击。亚马逊人和女武神一远一近,每次攻击都带着破坏性的雷霆,连地狱魔王也得打起精神好好应对。 就连她最擅长的毒、也没能取得任何战果。几个人跟她打了好一阵,脸上连丝青气都没,还是那么的活蹦乱跳。 别无选择的安达利尔只能怒吼一声,腹部上昆虫般的纹理猛地张开,一大圈绿到发光的毒液向着四周甩了出去……总要先拉扯出行动的空间才行。 “剧毒新星!” 死灵法师祖尔叫道。 第五十六章 魔王之死 不仅仅是毒液,剧毒的云雾也在这地下墓穴里迅速扩散开来。 安达利尔的毒液毒到了什么程度呢?那些侥幸活到了现在的沉沦魔们,只要身上溅上一星半点,皮肤立刻开始溃烂,然后就是毒素侵入体内,没几秒就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咽了气。哪怕只是吸入了毒雾,都会立刻眼睛凸出、两手在喉咙那乱抓,吐出被烧灼得满是大血泡的舌头,最后因气管和肺部都被毒气烧毁、无法呼吸而死。 甚至死灵法师祖尔的骷髅们都受了不小影响……这些骨头架子身上没有血肉组织,完全是靠拉斯玛教特殊的法力支撑着才得以行动,可就连它们也在毒雾中变得动作缓慢、好像关节生了锈,还有几个离安达利尔较近的被她顺势用蛛足打在身上,叫那庞然无法抵御的巨力就地击碎、成了一地的骨头渣。 即使小队成员身上都穿着经过恰西“强化”的内衬装甲,这猛烈的毒素还是让他们后退了一步、暂避锋芒,安达利尔顿时从围攻中脱身,一个闪身,又回到了墓室中央的棺木旁。 随着她使用恶魔语的高声呼唤,墓室的地面轰隆隆地翻开,地狱深处的火焰开始冒出,一时间五人小队竟然不能接近她。 “去死吧!蛆虫们!” 安达利尔高喊着,地下的火焰中又爬出了更多的恶魔,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着几人包围而来;本来潜藏在墓穴阴影中的巨型蜘蛛和邪恶之犬们也围了过来,在黑暗的力量吸引下背离了原本的生态,开始向站在光线中的人类们发动进攻。 “怎么办?”卡西娅转过头,向正在浴血奋战的圣骑士发问。 杰斯即使在这种强度的战斗中脑子还是清楚的,闻声回答:“解决安达利尔!她才是关键,把她解决了、这些低等恶魔自然就会一哄而散。” 亚马逊人知道他的建议是正确的,可就在这一会的工夫,墓室里已经又爬上来一大波恶魔,众人根本没法冲到安达利尔面前去。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也许就是女巫伊珊德拉了,可是她一个人冲到痛苦女王的身前也没用……几个人忙活了这么半天,也并没能对安达利尔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想到还躺在腰后的小包里、酒馆里的薛老板曾经称之为“不相信有它杀不死的东西”的那把枪,卡西娅下定决心,对正在挥手甩出一大片冰霜的伊珊德拉问道:“喂,女巫!你的那根‘传送’法杖还在吗?” “……还在充能啊!谁叫你们不加节制地使用的!” 伊珊德拉头也没回地抱怨道。 传送法杖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一旦耗尽就要重新充能。最近这段时间几人忙着清理荒野上的怪物,女巫当然也没时间坐下来用自己的法力再补满法杖的使用次数,现在所有的传送法杖都在她的次元口袋里躺着呢……除了有个方便的传送技能,这些库拉斯特出产的法杖真是什么用都没有。 “……那没办法了,不清理掉这些家伙,就没法再打下去!”卡西娅摇了摇头。 就在这紧要关头,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萝格们……列队!” 回头看去时,正是指挥官卡夏带着萝格弓手们冲了下来,手里的步枪指向着墓室里的怪物们。 “不要害怕,不要失去冷静。”卡夏说着,眼神已经跨越了墓室里的怪物浪潮、盯上了后方的安达利尔。 怎么才能放下修道院被恶魔玷污、姐妹们被残暴地屠杀的悲痛呢?怎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不再被噩梦纠缠呢? 答案当然是……要亲自去消灭邪恶,要带着死难姐妹们的份,连本带利地还给那个恶魔! “……开火!” 她挥手下令,萝格们手中的风暴脉冲步枪迅速鸣响,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放翻了一大片的恶魔。诸如大型蜘蛛、邪恶之犬这样的野兽更是成片成片的倒下,在步枪强大的杀伤力和更快的射速面前完全无力反抗。 趁着这个机会,死灵法师双手连挥,又一批重生的大恶魔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转头就扑向了自己曾经的同伙。这些口中喷着火和烟的大个子一乱起来,战场就不再受到安达利尔的控制,倒下的怪物铺成了一条鲜血与死亡组成的道路,她那扭曲庞大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几人的视野之中。 “多斯滕,掩护卡西娅!” 看到亚马逊人从背后掏出那把奇怪的枪来,圣骑士杰斯立刻会意,一边叫着举着盾向前冲去,把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撞得后退几步,硬是一个人顶住了那边疯狂涌过来的一大群恶魔;另一边,多斯滕完全放弃了防御,两把大剑挥起,像一阵旋风般冲入敌阵,以狂暴的姿态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137.第137] 亚马逊人奔跑起来,躲避着箭矢、魔法和毒液,终于接近到足以对安达利尔造成威胁的位置。 安达利尔当然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咆哮着朝这边扔出了一大团毒液,卡西娅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单膝跪地,将那柄“阳电子死光枪”指向了痛苦女王的身体,扣下了扳机。 同一时间,女巫也出现在她的身边,双眼中银光湛然,伸出手向前方身躯。森森寒气从她的手中扩散开来,她第一次没有使用任何法术、而是光靠着自己的法力引动了世界的回响……毒液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被凝成实质的空间阻挡在原地,冻成了一颗绿色的冰球,铛啷啷地掉在了地上。 至于痛苦女王安达利尔,她就得独自面对那种从没见过的武器。 甚至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她的胸口一下子空了一大块。连接着左侧肩膀和侧胸的那块身体部位整个消失,失去了支撑的左手和一根蜘蛛足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而她在这个时候还在试图发出另一团毒液……直到伤口处的痛苦让她意识到,自己被击中了。 安达利尔表情僵硬地回过头。 那一枪不仅让她的小半个身体直接蒸发消失,甚至还穿过了她、命中了身后墓室的墙壁,在石墙上留下一个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 庇护之地从被造就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平衡”的。生与死的平衡,光明与黑暗的平衡,当然还有灵魂与肉体的平衡;魔王们当然想要破坏这种平衡、让庇护之地整个倾向于黑暗一侧,但在那之前,祂们首先得进入人间,以“实际存在”的形式面对人间的一切。 这也就意味着,祂们也是可以被人类的武器伤害的…… 与其他绝大多数恶魔生物一样,安达利尔的魔力也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心脏。在心脏和盛放着心脏的胸腔一起消失之后,她已经失去了几乎全部的战斗力,更别说放出毒液、从地狱里召唤士兵什么的了。 “不,不……迪亚波罗!” 在这一刻,安达利尔突然恐慌地呼叫起那最强的魔王来。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被一群凡人杀死了! 从她胸前的伤口涌出的,是燃烧着的剧毒,在地面上流淌成一条条的火龙,把那些还活着、还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怪物们点燃,在它们凄厉的惨叫中将它们的灵魂拖回地狱。在笼罩于此地的邪恶与黑暗退去之后,这里作为一间修道院的本质属性终于发挥了作用。 盲眼姐妹会的几代人在这里祈祷、唱诗、进行宗教事务,早就让这修道院中充满了“光明”。迪亚波罗或许能暂时压制它、甚至在此地召唤安达利尔,但一旦黑暗的力量退却,这里就终究会慢慢回到原本的样子。 “不可能……不可能……” 第137节 已经前往东方、说不定早已找到了巴尔封印之地的黑暗流浪者,当然无法回应她在这墓室里的呼叫。 安达利尔的力量在渐渐流失,她的一对蹄子已经没法再支撑巨大的躯体,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战斗结束了。 卡西娅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把需要准备很久的枪,回头向墓室门口的卡夏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卡夏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外面长出了一口气,对京子说:“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你才是应该完成这一切的人。” 京子沉默地点点头,端起了手里的枪,来到了那个魔王的面前。 一个普通的、顶多算是有些无人机操作天赋的人类,站到了痛苦女王的正前方。 “……我和姐姐是同时来到崔斯特瑞姆的。因为无依无靠、又是女儿身,我们小时候的确受过欺凌。直到加入了修女会,我们才有了希望……我成了萝格,桃子则成为了修女。” 京子在说着话,并没有指望谁来听。 不过仅剩右手的安达利尔还是稍微抬起头,盯着距离自己十来米远的京子,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是了,就是这种悲痛……再多说点啊,小姑娘。” 京子学着卡西娅惯常的样子挑了挑眉:“是的,悲痛会增加你的力量,但更会增加我的!”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 第五十七章 向东方前进 “说起安达利尔啊……那个等级的魔王,其实真的不会彻底消亡。祂们是世界的一部分,甚至和天堂一样,共同构成了维持世界平衡的力量。” 在营地中,迪卡·凯恩在篝火旁讲起了几人小队可能不是很想听到的知识。 他没有参与修女会和萝格们的迁居,五人小队也没有……这是应该属于阿卡拉和卡夏她们的时刻,特别是在确认过修道院已经彻底安全的情况下。 荒野上还是游荡着一些零星的怪物,什么骷髅僵尸、堕落的萝格弓箭手、沉沦魔等等,但没有了修道院和安达利尔源源不断的召唤,它们早晚会被萝格们清理干净的。 重要的是,修道院重新回到人类的控制中,东西方间的通路终于再一次畅通了。 瓦瑞夫整理着自己的货物,他的马车终于可以出发,几个人也跟他说好了,要跟着商队一起前往东方的港口城市鲁高因。 趁着这段难得能坐下来稍事休息的时间,恰西也在加班加点地强化着小队的枪械和其他武器……在随瓦瑞夫的商队出发之后,他们多半不会再回到这里了。黑暗流浪者现在到了哪里没人知道,如果不快点赶上他,世界的覆灭就在眼前。 须发皆白的迪卡凯恩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他决心再一次将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些即将踏上拯救世界的道路的英雄们。 是什么让这些英雄区别于营地中的普通人呢?也许就是在那个得知崔斯特瑞姆陷落的瞬间,个性或许各不相同的他们五个全都选择立刻回到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即使面对地狱魔王,他们也全然没有退缩或者妥协的意思……哪怕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会丢掉性命。 曾经的艾丹王子身上也具备同样的品质,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直到迎来命中注定的终局。 这也是他迪卡·凯恩的责任,要让英雄们充分理解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黑暗永不会消失……因为如果黑暗消失,光明也不具备意义。每个人的心里,都可能藏着能被迪亚波罗、墨菲斯托和巴尔利用的东西。毁灭招致恐惧,恐惧招致憎恨,憎恨招致毁灭……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属于我们自身的黑暗面。” 他说着。 不仅如此,魔王本身的不灭特性还与这个世界的创世有关。 曾经某个出色的学者、神秘学家蓝·依森所著的《蓝·依森之书》中记载了某个可信度较高的创世神话,据他描述,虚空中深不可测的精神阿努将自己的邪恶面放逐出来,形成了名为塔萨梅特的恶龙。 这条恶龙就是所谓“根源的邪恶”,是阿努神所有黑暗面的化身,连阿努本身都无法战胜它。在长久的对战之后,两股能量终于要耗尽之前的最后一次对撞中,双生的神彻底消失,光和暗迅速喷发出来,造就了原始的宇宙。 据说七大魔王就是塔萨梅特的七个龙首化成,塔萨梅特的尸骸化作地狱、孳生出无数蛆虫般的恶魔的时候、它的邪恶意志也在这七大魔王的灵魂中重生。 祂们就是世界的黑暗面本身,怎么可能被消灭呢? 坐在对面的圣骑士杰斯皱着眉,开口问道:“难道我们就没法真正地战胜祂们、让祂们的存在消失,或者哪怕至少不再染指人间吗?” “谁知道呢?在艾丹王子战胜了迪亚波罗的时候,我也认为那是人类的胜利,认为三个地狱魔王都已经被封印的情况下,终于可以一劳永逸地让世界从此恢复平静了。不过现实是,悲剧的命运终究还是会找上门来……”迪卡凯恩叹息着,“庇护所世界就是这样,好像是在漆黑无边的大海里孤独前行的航船,人类的勇气就是这艘小船唯一的光。随便一个小小的浪头,就会让船身倾覆、所有水手葬身深海之中;唯有同舟共济,才能在海浪中抓住那为数不多的一线生机。” 这时候,他又想起酒馆里的薛老板给他的建议:“不要甘心做可消耗的资源,要让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强大起来,至少具备不被随意浪费的资格。” 那些来自世界之外的新武器,倒是多少给了他一个希望,还有酒馆里那些包罗万物的知识读本……他已经决定,下次再到酒馆去的时候就在那里谋个“员工”的职务,不然面对着如山一般的知识却无从下手,这真是对一个赫拉迪姆学者来说最难受的事。 在准备离开营地之前,他已经帮助恰西拿到了几把结构比较简单的枪械,希望她能够研究出那些枪械的作用原理、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够在这个世界自己制造。 当然,来自“近未来”世界的科技,这个世界的人想要理解还是很困难的。 不过,这里可是有“魔法”来的…… 只要确定了每个部件的作用,就完全可以用效果相似的魔法来代替它。成本是个大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思路……降低成本那是后话。 尤其是,并不是每个部件都一定得用魔法物品来代替的,其实要替换的,也只有薛老板口中的“动力系统”。 薛老板把风暴脉冲步枪叫做“动能武器”,并且进一步解释道:“只要你能让弹头飞得足够快,用什么作为动力不重要。” 从原理上讲,这种步枪和十字弩还真的相差不多……无非都是用具备一定重量的抛射物直接撞击敌人的身体罢了。 如果这种武器能够普及,哪怕一个普通的、在田中耕作的农人也能战胜沉沦魔或僵尸,还能够通过进一步的附魔令武器具备魔法力量……那人类是不是终于就能至少有价值成为“棋子”了呢? 说回萝格营地这边的情况,愿意留下来的难民其实是少数……而且多半还是舍不得刚刚开垦出来的田地的。经过崔斯特瑞姆陷落的那件事情之后,他们还是更希望住在修道院高耸院墙的保护之下,等到荒野中彻底安静下来才重新回到河边、建立城镇。 就算要拓荒,在修道院院墙和萝格们弓箭的保护下、总比在这荒野中要更安全吧? 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接到令人不适的任务……阿卡拉组织起了一些崔斯特瑞姆的难民,要他们清理修道院内部,清出能供他们生活一段时间的空间。 这其中当然包括了堵住内外侧回廊的尸堆,也包括监牢里面那些被恶魔拷问的人类尸体。 地狱的士兵们并不想从这些人类口中获得什么信息,只是单纯地想要折磨他们罢了。 也正因为如此,监牢里的情形可不怎么好看……在到达大教堂前,跟着五人小队的脚步冲进去的卡夏和萝格们就目击了那些。 在对人类的摧残和折磨这方面,恶魔们从不吝啬于发挥自己的才华……它们在地狱里的所有时间多半都用来思考这个了。 被它们控制的监牢里到处都是鲜血和碎肉,什么活生生地撕裂肢体、剥皮、尖刺刑架都只是初等水平了,更多的刑具连战斗意志最坚定的萝格们都不忍去看。 安达利尔说她更喜欢精神上的苦痛折磨,不过从监牢里的情景看起来可不是这样。 迪卡·凯恩只能说……祝这些人好运,也祝愿前方的征程一路顺利,英雄们能把恶魔和怪物们彻底地送回地狱里去。 他对面前的几个英雄讲起世界创生的传说的时候,本来要在崔斯特瑞姆和鲁高因间倒卖商品、却被安达利尔堵在了半路上的瓦瑞夫也前来此处,告知几人,商队做好了准备,几人的马已经在等着了。 五位拯救了萝格营地的英雄于是站起身,把行动不便的迪卡·凯恩送上马车,带着真正“杀死”了安达利尔的萝格京子,随着商队踏上了旅途。 传送法术可没法用来运送如此规模的货物……所以他们还是得先从清理好的道路前往修道院,然后跨过山隘,再向东方前进。 商队路过冰冷之原的时候,卡西娅还特地回头望了望那座大墓地的方向。 现在她知道了,那个地方叫做“修女埋骨之地”,那里面的那颗大树,曾经也是生机勃勃、华盖如伞的,直到“血乌”占据了那里,开始用死亡的力量污染它,从地下唤醒那些饥饿的死者。 从迪卡凯恩的口中,她也知道了那个女人曾经的功绩……她就是击败了迪亚波罗的三勇士之一,艾丹王子身边最好的臂助,萝格的骄傲,莫瑞娜。 “假如有一天我也堕入了黑暗,你们可一定要来解决了我啊。” 突然之间,她回头对自己的伙伴们说。 “那你在堕入黑暗之前,能不能先把那‘阳电子死光枪’放我这?”憨头憨脑的野蛮人多斯滕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有这个想法……话说野蛮人真的会开玩笑吗? 旁边的死灵法师倒是一直摸着下巴在思考着什么,没过多久,就转向亚马逊人,说道:“……男人能不能信你们的女神?” 几个人的眼光刷的一下汇集到他的身上,圣骑士杰斯更是直接开口问道: “你要改变信仰?” “不,不是。只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个可以解决‘里昂’身上诅咒的方法而已。”祖尔回答。 第五十八章 新信徒 摄影师里昂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自己世界的那个纽约,不过在酒馆里呆久了之后,他又开始难以自抑地怀念起那里的生活。 或者说,他很喜欢那种悲剧感,就是明知道自己在被那座城市修整、磨平,很多如他一样的人也在承受相同的命运,但大家就是离不开那里、甚至于把自己的人生心甘情愿地主动奉上。 那个在地铁里被屠夫杀死的模特,榊绘里香,不正是个这样的人吗?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里昂总是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创作欲,直想冲出那扇门,举着自己的相机大拍特拍。 不过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那个符号,他还是熄灭了这个心思。 他可绝对不想变成什么怪物,暂时还是不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为好。 和迪卡·凯恩一样,他也对酒馆里的藏书分外感兴趣,不过更多地是喜欢观看来自不同世界的摄影作品,比如某本关于中南美神话的书籍中一些冲击感很强的配图。 女友玛娅还是每天来看他,给他讲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最近纽约市的风声可不太妙……主要原因就是,上次直接端掉了一大群上流人士,这个动静还是太大了。 那个组织可不光是对纽约的人民在物理上敲骨吸髓,在经济和政治上也是结结实实的上层阶级,是能够控制和影响世界运转的。 这些人的死亡,差点令整个美国都翻了天。fbi局长亲自过问,案发地点一直被封锁到了现在。 同一个地点,案发地上方的证券交易所更是风起云涌,好几家原本的巨无霸企业因为掌控者突然去世、股价直接跌停,差点引发恐慌性抛售和新一轮的经济危机。 这种情况下的纽约,根本没人在乎某个不得志的摄影师是不是失踪了、又到了哪去。 艺术画廊的主人苏珊对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倒是能猜出一些,不过面对警方、联邦探员的问询,她还是决定守口如瓶,只说和某个参会者认识、但没那么熟。 开玩笑,这种级别的事件,难道她还敢往自己身上揽? 恰好,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里昂与这件事有关的人。 不过很快地,这桩案件就脱离了大众的视线……可能是fbi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觉得案情需要保密了。 女友玛娅也不再能从媒体上找到关于那件事的消息,不过纽约市的紧张气氛并没消退,大量警力被赶出了警察局,连平时坐办公室的文职都得参与现场行动了;尤其是曼哈顿,街面上警官们的密度达到了一个空前的数字,别说恶性暴力案件了,拎着袋茶叶走在大街上、搞不好身上都要多几个枪眼。 出点啥事都要聚集起来上街压个马路的美国人民们也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当然了,他们也许也发表了,只不过没人知道。 媒体上不再有关于这件案子的消息,只是时间没过去几天,街面上暂时也还没恢复平静。 今天的里昂又是从卡座的长椅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酒馆的洗手间冲了个澡,又一次坐到了自己那张桌子旁边,摆弄、清理起自己的相机来。 他没什么幽闭恐惧症,这间酒馆也并不算闭塞,只不过静极思动,总在这里呆着,精神上不免有些萎靡、情绪上也有点不对头。 不过今天,他终于等到了救星。 死灵法师祖尔、亚马逊人卡西娅和学者迪卡·凯恩走了进来,跟薛老板打了个招呼之后,直接找上了里昂。 “……我大概有点思路,能够解决你的问题了。不过我得先问一句,你有信仰吗?” 客套了几句之后,祖尔这么问他。 里昂被问愣了。 他有信仰吗……其实说起来,绝大多数美国人都是信上帝的。但这个算不算真正的信仰,那就有得说了。 一方面美国人说话一直就是这样,张嘴就是天堂地狱、“上帝保佑你”之类的,但另一方面,骗子、毒贩、杀人狂还是层出不穷,至于明确违背圣经意旨的同性恋行为那更是遍地开花。 说到底,哪个国家的人民都是实用主义的,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就跟政客口中的自由、基金公司的慈善捐赠一样,大家都说有,可谁也没见过。 里昂也是这些“泛信仰者”中的一员,你要问他信不信上帝造人、信不信有天堂、信不信审判日,他大概也是信的……不过那只是因为他的想法算不上“绝对不信”而已。 “我也可以没有。” 琢磨了半天之后,里昂嘴里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回轮到祖尔发愣了,不过他倒是没深想,继续说道:“根据卡西娅的说法,男人也可以信仰她们亚马逊人的女神……如果你信了她、也足够虔诚,你身上的那个符号就可以由神力和亚马逊的法术来消除。” 涉及到虔不虔诚这个问题,里昂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你要光是为了治疗自己的“病”或者“诅咒”才不情不愿地信,那肯定是不够虔诚的。 [138.第138] 所以他问:“那是怎样的一位神灵呢?” 这个问题由亚马逊人来回答:“她是自然女神,是四季之神,她的神殿是所有亚马逊人的精神归宿。她厌恶一切违背自然规律的事物,尤其厌恶活祭和掠取血肉的行为。” “那么如果我改信她……有什么需要遵守的戒律呢?” “戒律当然是要有的。总体来说奥苏拉神是个很和蔼、并不算严厉的神,亚马逊人哪怕前往群岛之外以雇佣兵的身份作战、也一样能得到她的保护;不过她非常讨厌邪恶的行为,包括利用弱者、残虐无度、掠夺无辜之人等等,做出这些事的人将被她唾弃与诅咒。” 从亚马逊人的描述中,里昂立刻听出了不对的地方,当即追问道:“这么说……你们并不是因为她创造了你们才信仰她的?她也并不是全知全能的?” 这个问题,由迪卡凯恩来回答:“创世之人早已离去,庇护之地的信仰跟造物者从来无关。连当父母的都不应该完全控制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创世之人并没有想要控制祂的任何造物的意思……我们信仰神,不是因为‘我们从哪来’,而是因为‘我们要到哪去’。” 里昂仔细想了想这句话,终于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我愿意信奥苏拉神……请神灵保佑我,解除我身上的诅咒。” “那么走吧。”死灵法师也点点头,拉起里昂,跟薛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他回到了庇护所世界。 瓦瑞夫的商队正在某处岩石荒原中扎营休息。离开了修道院之后,大地上覆盖着植物的面积突然减少,山坡上下都是岩石密布的荒滩,走了一天也没见着人烟,不过这对于穿梭于大陆东西方的商队来说早就是见惯不怪的事情了。 几个人是趁着商队短暂的扎营时间前去酒馆之中的,回来之时,营地的帐篷才刚刚立起。四周迅速用大件的货物围成了墙阵,每隔几步插着火把,还有些负责守夜的佣兵正在整理弓箭,准备沿着外围开始巡逻。 大多数人则是在准备篝火和食物、热水,在一天的疲惫奔波之后补充一下体力和精力。 唯独几个“拯救了世界”的英雄没有做什么,而是聚在一顶帐篷里,等着几个人的归来,特别是野蛮人多斯滕,还举起手来跟里昂碰了碰拳。 他没去酒馆找这个摄影师,因为相信这家伙是能做出正确选择的,一定会跟着来这个世界。 圣骑士不想参与,他此刻已经更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圣光”信仰,这与其他人的信仰完全不是一个体系;不过要他来守护仪式现场倒是没问题,所以他朝着里昂点了点头,就掂着盾站到了帐篷外面。 女巫伊珊德拉心疼地掏出几颗水晶,布置在帐篷的四周;与金币不同,这东西才是真正值钱的……幸好死灵法师答应她教她几个不需要特殊要求比如“死一次再说”的小法术,不然她才不肯出这个血。 第138节 里昂被要求跪在了地上的法阵中间,亚马逊人割破自己的手心,用自己的血涂抹在摄影师的头顶,说道:“别想别的,感受你体内出现的那股特殊力量,与神灵建立连接。如果你获得了她的认可,那么你就有救了……” 说着,她一巴掌拍在了里昂的天灵盖上,让这个男人突然翻起了白眼。 他的意识已经与神灵建立了连接,能不能得救首先要看他自己……假如神灵真的欣赏他、能给他一个机会,那就会赐予他亚马逊人特殊的能力——那个曾经骗过安达利尔的诱饵,与本人毫无二致的幻象。 他胸前的那个诅咒,死灵法师仔细分析过了,绝对是与生命力的转移有关……而从人类身上抽出一些生命力来赋予幻象,对于祖尔来说也不是做不到的操作。 毕竟他们这个教派,最擅长的就是玩弄生命力……他都能给一堆黏土赋予暂时的生命了! 第五十九章 地底深处 夜晚将要过去的时候,里昂也回来了,正赶上薛老板要去睡一会、叫阿米莉亚帮忙看着吧台的时间点。 看到里昂跟着死灵法师一起回来,薛鲤暂且停下了往走廊那头的员工卧室走去的脚步,回头问他:“解决了?” 里昂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先解开了衬衫的口子,露出半个伤口都没有的胸膛来。 诅咒的确是解除了,祖尔的方法非常有效,虽然从逻辑上来说摄影师根本不能理解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解释是这样的:“幻象法术是你借女神的神恩施放的,从外表上与你本人没有任何区别;我把你的一部分生命力转移到其中之后,它从内在上也与你没有任何区别,也就是它成了你的一部分,把这个诅咒从你的身上移到它的身上就没那么困难了。” 在完成了诅咒的转移、切断本体和幻象间的连接之后,里昂感到身体前所未有地虚弱,祖尔说这是“会回复但无法逆转的”……休养一段时间之后他的体能会恢复正常,但他的寿命已经永久地缩减。 正因为如此,他才露出一副纠结的表情。 他得救了,但总感觉没有完全得救…… 薛老板倒是拍着他的肩膀开了口:“兄弟,人活着不在于时间长短,只在于是否活得精彩。” “嗯……最怕的是活得不怎么精彩,并且时间还变短了。” 里昂抱怨了一句,不过只是在开玩笑……比起现在还虚无缥缈的“寿命缩减”来说,他更不想变成一个嗜血的怪物。 躲在城市地下的阴暗角落、靠着捕食人类而活,那样的存在即使是永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他现在已经治疗完毕、纽约那边也没有发现他才是某个案件的关键,他当然也是时候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临走之前,摄影师里昂还是郑重其事地感谢了酒馆的薛老板和治好了他、还送他回来的死灵法师。 离开之前,他对着祖尔再度保证:“我将继续虔诚地信仰女神,她拯救了我,并且赋予了我使命……” “根据卡西娅跟我说的,是你赋予自己的使命得到了女神的认可罢了。” 祖尔与这个摄影师握了握手,转头往自己的庇护所世界回去了。他可还有一个世界需要拯救呢! 不久之后,摄影师里昂也回到了纽约。 他站在自家的公寓门口,这个时间女友应该在家中熟睡吧?幸亏之前那个黑人女警探针对他的行动都是“私下”进行的,没有留下任何官方记录,不然恐怕这里都不会再有多安全了。 说起来,其实纽约市里还有一批人是知道他是谁、甚至在那趟列车上见过他的,那就是女警探曾经叫来的那些特战队员。 也许他在某一天还会在街上遇见某个曾经参与过那场抓捕的人。 可能那会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假装不认识地与他擦肩而过……因为当初那件事在程序上也是不存在的,要对fbi解释为什么知道一个摄影师跟整件事的关系,就容易牵扯出更严重的擅自动用致命武力、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出动的事情来。 或者那会是个傻子,非要拼着自己的前途甚至人生不要也要把他再扯进来,那他也不会有多害怕。 也许奥苏拉神的神力没法到达这个世界,不过他的虔诚程度并不会有丝毫减少。 在酒馆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仔细思考过自己的人生要走向何方;在精神层面与女神建立了某种神秘连接之后,他也得到了女神的肯定。 就像亚马逊人卡西娅用她的标枪和弓箭践行着自己的生存之道,身为摄影师的他手里的武器当然会是照相机。 他的摄影技术当然也很过关,不过他已经决定了,从今以后比起摄影作品的美学价值、他将更关注作品的现实意义。 假如用某个他在酒馆里见过的客人的话来说,他要记录这座城市里的“众生”,他们生存、他们死亡、他们在纽约的阴影中确实存在的样子。 好的构图、优秀的光线、画面中出现的物体当然要注意,但不能为了拍照而特意去造成某种效果;他要捕捉的是那个最自然的姿态,是平凡的苦难中没有任何闪光的瞬间。 假如观看他作品的观众,能够有那么一瞬间的好奇、想要知道照片里的人们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他们有什么样的故事,他的工作就算没有白做。 “我们不是他们的食材……我们为自己的劳动、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而自豪,我们不应该遭受这种苦难。” 里昂再次默念着自己要坚持的道路,在心中颂念奥苏拉神的名字,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公寓门。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口的纱帘照在房间里,地毯上泛起暖洋洋的气味来。 久违地脱下鞋袜、光脚踩在上面的时候,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叹。 这里本来就是间小公寓,卧室和起居室直接连在了一起,踩着木地板上两个台阶、拉开滑轨门就能直接看到那张双人床。里昂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和相机包一起扔在沙发上,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卧室。 女友睡的很熟,看来昨天晚上餐厅的夜班有点忙,开门进屋的声音都没能把她吵醒。 在这种慵懒的气氛中,里昂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掀开被子,躺上了自己的床,从背后抱住了自己的女朋友。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嗅着玛娅发际的香味闭上了眼。 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纽约市地铁的某个废弃车站里,终于又有了人类的活动踪迹。 里昂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但就是忽略了那趟地铁本身……如果没有纽约大都会运输署的运营管理,这趟开往市政厅站和更之后的魔窟的列车,怎么可能作为正常线路的一部分在纽约市运行呢? 出现在那个会场里的,诚然都是曾经吞吃过人类的血肉、正在逐渐转化为永生的“温迪戈”的人类,但谁也没说过那就是他们全部的成员! 就在他回到这个世界的同一天,mta的某个高层管理人员就带着几个地铁职工一起来来到了废弃的地铁车站“市政厅站”。 他们打着手电筒,艰难地从维修通道走进了这个地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朽坏的程度进一步加重了,穹顶上方的瓷砖缝隙里甚至开始渗下水滴来,在地面上、轨道旁聚成了一滩又一滩的泥池。 有那么几节银色的车厢停在了轨道上,但前方的车头却不见踪影。 “……其他车厢都在,车头应该是抛掉了这些,又往深处去了。” 戴着安全帽的mta高层皱着眉说了一声,挥挥手,叫一旁的员工把线路图拿来给他看看。 仔细研究了一会线路图之后,他才抬起头,对一旁的另一个地铁职工说:“支撑这里的力量消失了,我们要报市政厅对这个地铁站进行整修和支撑施工……不然时间一长上面肯定会塌下来的。” 有个看不懂眼色的职工突然问:“既然‘真的’废弃了,那直接用土壤填上不是……” 他才说了半句话,就发现周围的同事和领导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于是干脆地闭上了嘴。 mta的高层还额外瞪了他一眼,命令道:“……继续往深处走,你走第一个!” 那个职工哆嗦了几下,不过不敢违抗高层的命令,举起了手电筒,沿着已经废弃的线路朝着更深处走了过去。 后面自然有人掏出笔和笔记本,把刚才的安排记下来……这里深埋地下、而且已经废弃很久,无线电信号根本无法穿透土层,他们也没带对讲机什么的下来白费劲;目前只能暂且使用最原始的手段记录,等回到地表之后再按安排开始进一步行动。 要不了多久,几个人也终于来到了市政厅站的后侧、那场战斗发生的地方。 他们对于将看到的东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因此在目击到满地的尸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打头的那个地铁职工立刻惊叫出声,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后面跟着的人也不由得连退几步……人类的骨骸和少数的血肉残肢混在一起,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手电筒照到的位置净是这样的景象,几个人没有拔腿就跑就算好的,当然也可能是完全迈不开步子了。 mta的高层想到爬下来确认情况之前、那些真正说了算的人对他的警告:“地下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不过一定不是很好看,你要有心理准备。” 真是见了鬼了……谁能对这种玩意有心理准备啊! “……别、别再往深走了,赶快拍照取证,我们回去!”他的嘴也变得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地下了最后一个命令之后,毫不犹豫地打算先行撤退了。 旁边另一个职工也是手抖的不行,强行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终于能勉强端起照相机,打算按命令取证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野兽般的嘶吼。 前方倒地的那个同事还没等爬起来,一个黑影突然掠过,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在手电筒光芒的照耀中消失了。 空旷黑暗的洞穴中,人类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手电筒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 维修通道的上方,本来应该接受不到底下讯号的无线电通讯站旁边,几个穿着正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人人带着耳麦,在声音响起的时候甚至松了一口气。 “还有活下来的……”其中一个男人转身对另一个人说道。 那个人点点头:“好,底下那几个应该足够祂们近期的消耗了。通知mta准备增设线路,再搬一套旧式列车出来……” 第六十章 噩梦和雨 这一天晚点的时候,迪卡·凯恩也又一次来到了酒馆。 根据他本人的意愿,薛鲤特别在员工登记册上注明了一个对酒馆可能很新鲜的职务:顾问,以便他能够在不麻烦他人的情况下在酒馆里自由进出。 说起来,包括老板在内,所有人都没闹明白,酒馆的顾问是需要干什么?难道是对餐品和酒品进行建议吗?这间酒馆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那个了吧? “旅途顺利吗?” 站在吧台后面的阿米莉亚说道,为这个老人递上一杯茶。 “还算顺利……瓦瑞夫是个老商人了,这条路线他跑过不知道多少次。不过,东部沙海里的怪物显然也变多了,黑暗流浪者的影响正在扩大。”迪卡凯恩不无担心地说道,“我只能相信那些英雄们,他们一定能走到最后。” 讲完这些,他才发觉到不对的地方,问道:“薛老板呢?平时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他在这个位置等着客人们的……” 阿米莉亚则是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他回房间已经很久了,可能是睡过头了吧。” 正说着,那边的走廊深处一声门响,睡了不知道多久的薛鲤终于从门里走出来了。 他的状况很是不对,满头满脸的汗,手脚也有点无力,不过呼吸到露台那边吹过来的新鲜空气之后,终于是好了一点。 “怎么了,老板?”坐在一旁座位上的奇多立刻过来扶着他、担心地询问。 “没什么……可能这次的记忆比较过于深刻了吧。” 薛鲤不愿意多谈,他自己都没法把这次梦中看到的情景归类了……没有时间,看不清人物,只知道黑漆漆的黑夜里,一双手在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一个狂怒的声音在耳边高喊:“不要再找下去了!不要再找下去了!” 当时他脑袋里转着的念头只有一个,这家伙是谁? 他拼命地抓着、抠着那双锁住他喉咙的手,但完全没办法对那个黑影造成什么伤害。 这段梦真的很短,就在他马上要窒息的时候,梦已经醒了。 那感觉实在太真实,以至于他醒来之后都觉得脖子这边怪怪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 奇怪的是,他也分不清那是一段被找回的记忆,还是一个普通的噩梦。 假如是记忆,那自己应该确实已经死了?在梦的最后,他已经感觉到剧烈的头晕袭来,甚至开始感觉不到疼痛了。如果是普通的噩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最近是想了什么,才会做这么一个梦呢? 吧台后面的阿米莉亚见他的确没什么事,也给他倒了杯茶,说道:“坐一会,喝点热茶吧……奇怪,以往你每次找回记忆的时候,这间酒馆都会产生一些变化的。” “也许是升级已经到极限了呗。”薛老板咳嗽了两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现在正常酒馆该有的东西我们都有,正常酒馆不该有的东西我们也有,还有什么好变化的?” 阿米莉亚想想也是,朝着走过来的他点了点头,把吧台后面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杯热茶下肚,薛老板的状态果然好了不少,还能关心起迪卡凯恩来:“今天要看什么书?假如没有你需要的知识,那叫马克斯再去买几本就是了。” “不,现在能接触到的知识已经足够让我学习一段时间了。” 这个老人摇了摇头,“也许等迪亚波罗三兄弟再次被赶回地狱之后吧,到时我再来阅读其他领域的书籍……对于异世界的文化与信仰我也非常好奇。” 这种爱好才符合一个学者的定义……不过目前他们的世界面临着灾难,所以迪卡凯恩只能先挑选一些诸如武器发展史、战术教学、流水线与生产管理之类“马上有用”的书籍来阅读。 从庇护所世界有历史记录开始,人类就一直生存在持续的苦难之中。 不管是魔法还是圣光,都没能拯救人类,迪亚波罗和其他六个魔王每次都会卷土重来,将灾祸重新带来人间。 迪卡凯恩觉得,是时候该依靠人类自己了……除了帮助英雄们追击黑暗流浪者、对付魔王,他也要将来自其他世界的知识传授出去。等到每个人都有实力对付个把地狱恶魔的时候,还有人会恐惧吗? 生存,生存下去!即使要面对的是超越想象限度的敌人,也一定要顽强地生存下去,人类的文明不会断绝,当然更不会被地狱当成压倒天平的砝码。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直到薛鲤那被噩梦折磨的精神彻底安定下来的时候,酒馆里的员工们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139.第139] 从露台吹进来的风带上了一丝湿凉的气息,虽然不会太冷,但明显不是平常的样子。 阿米莉亚回头看去,嘴中喃喃自语地说道:“看来到底还是多了些东西的嘛。” 几个人纷纷走到露台前,望着外面的天空。 那里不再是澄澈的星海或是蔚蓝的晴空,而是蒙上了一层翻滚着的乌云。好像翻涌着的黑色浪涛一样,积雨云从一侧的天边冲向另一侧,把天海之间都染成了一片铅灰。 没过多久,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露台外本来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这是实装了天气系统啊。” 薛鲤笑着说,虽然天天出大太阳也不错,不过有其他天气当然更好。特别是酒馆里不会有人生病、受伤,即使冬天飘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可以在露台点上个火盆欣赏雪景。 说起来,虽然有下雨,但也不一定就有四季吧……这间酒馆的设定一直很随便,薛老板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对这个最好奇的人还得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主教,他甚至走到露台的栏杆那,向外面伸出手去……雨滴打在他的手心,从那里的微传感器上激发了湿润的触觉信号。 “能接触到?” 薛鲤也好奇地走上前来,学着主教的样子伸出手去,果然在手心中接到了落下的雨点。 头顶的乌云继续翻滚着,隆隆的雷声伴着闪电从天边一直响到了头顶;雨势越来越大,大雨连成了线、像是被泼下来一样,甚至已经开始在露台外的水面上溅起一层水雾来。露台的顶棚被雨点敲击,发出哗啦啦啦的响声,檐前的雨水被吹得四处飞溅,几个人的衣服都被打湿了一小片,不过倒也没人在意。 主教搓了搓湿润的手指,回头问了一个很高深的问题:“我接触到的许多资料都说人类在下雨天会变得忧郁,这是为什么?”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 薛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只是按自己的第一感觉回答:“雨天气压低,湿度大,生理上的压抑感很容易转为心理上的负面情绪,大概是这样吧。” 第139节 几个人沉默下来,只有迪卡·凯恩在背后的桌子旁看着书,不时抬起头看这些人一眼,心里奇怪得很……雨又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干嘛堵在露台那看个没完? 他正想回头看自己的书,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门响。 进来的客人看上去不是很好……不,迪卡凯恩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他那张坚毅的面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甚至头上流出一股鲜红血液的伤口他也只当不存在。 他白色衬衫上不光溅了一片血,还沾上了不少的泥,撕开几个像是爪痕的口子,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跟头熊打了一架。 “呃,您好?……薛老板,您又来新客人了。” 薛鲤听到屋里在叫他,立马回过头来,看了看这个身材强壮的男人,迎过来友善地问:“先生?喝点什么?” 对面这位先生却没说话,只是抬眼看向了吧台后面的酒柜。 看到那个被装在瓶子里、还在怦怦跳的心脏,男人的瞳孔一缩,不过随即又立刻冷静下来,指了指旁边的某瓶威士忌。 这时薛鲤也反应过来,面前这位新客人不知道为什么,是说不了话的。 他伸出的那只手,掌指关节的那部分皮肤有个明显的缺口,里面露出金属的活动结构,手指上还沾着些鲜血和尘土。 这还真麻烦……不管他说哪一种语言,薛老板都能听得懂,不过手语算不算语言的一种那就有些说头了。还好,对方看起来是能听懂他所说的话的,不是完全不能沟通。 不知如何计较的薛老板还是暂且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把吧台下的毛巾拿了一条打湿了递给他,叫他擦擦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 男人接过毛巾,对薛老板点了点头,表示了感谢。 虽然他一脸脏血、面无表情,下巴上还有一层茂盛的胡茬,不过倒能看出来是个模样周正的小伙子,从相貌到打扮再到身材,都是典型的白人硬汉形象。 主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厨房,给他端了盘香肠出来,只见这家伙又是朝他点了点头,抓起香肠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连同那杯威士忌一起灌了下去。 “这位客人不对劲。”主教凑到薛老板身边,对他这样耳语道。 “能吃能喝,哪里不对劲?”薛鲤也觉得不怎么对劲,不过嘴上还是要习惯性地反问一句。 “香肠可是凉的……而且你看,平时我也是能吃能喝的。” 主教说。 第一章 生命重建 雨还没停。 今天酒馆里新来的客人已经不只是不善言辞了,简直是默然无语。 因为他不说话的缘故,酒馆里的其他人也变得沉默起来,只有露台外面的雨声哗啦啦地传来。直到坐在一边的桑塔妮可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登上了舞台、开始坐在那唱起一首歌,酒馆里的空气才算放松了一些。 坐在吧台前的客人回过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难得地露出柔和的表情。 吧台后的薛老板眼睛尖,马上看到他端起杯子的那只手上,无名指那、银灰色金属构成的指关节上方戴着枚戒指。 客人若无其事地嚼着冰冷的香肠,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舞台那边。 桑塔妮可唱道:“在那莫雷纳山坡上,有双黑色的眼睛在闪亮;黑色的眼睛悄悄下山来,啊美丽的小天使你下山来。哎咿呀咿呀,唱吧别哭泣;唱起那歌儿心欢畅,美丽的小天使心欢畅……” 她也许是个足不出户、只在自己的酒吧捕食的蛇妖,不过倒也是真的喜欢音乐。这首在墨西哥当地传唱度非常广的民歌,她再怎么也不该不知道。 露台那边传来雨滴打在凉棚上的声音,让桑塔妮可这边的歌声和音乐声稍微被盖住了一点、有些失真,但反而给这首歌增添了一些特别的风味。 也不知道客人从这首民谣里听出了什么,总之一边喝着酒,一边眼神失焦,可能是想到了某个人吧。 薛鲤想了想,还是给客人找了支笔、找了张纸。 “呃……客人,您叫什么名字?”在这位客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之后,他决定先开口问一个不算太重要的问题。 客人显然是有使用语言文字的能力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出声。他抓起笔,在那张纸上写着: “亨利。” 看得出来哪怕他能说话,也多半是个少言寡语的家伙。 不过自从成为了这间酒馆的老板以来,什么奇奇怪怪的客人他都见得多了。看到这位客人并不拒绝沟通就好,起码就知道这人不说话是因为客观的原因、而非主观的意愿。 “那么您最近怎么样?”想了想之后,薛老板决定还是婉转地提出这个问题。 “最多能活30分钟。”亨利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看着薛鲤不解的眼神,干脆主动解开了自己被鲜血染透的衬衫。 他的确不是普通的人类……他的胸前皮肉竟然被挖开了好几块,除了某些不知道用途的金属板、线路之外,最显眼的就是两个圆形的数据接口,大概形制看上去像是3.5毫米的音频插口,只不过大了一大圈。 “电源耗尽。” 他在纸上这么写着。 这时候薛鲤也能看明白他脸上的表情了,那不是面无表情、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而是已经压抑了悲伤、放弃了希望的平静。 薛老板想了想,对这个名叫“亨利”的客人又说:“您进来可不止30分钟了……看来我得再郑重介绍一下,进了我们酒馆的客人,没法互相攻击、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死亡。就算您的心脏会‘断电’,在本店时也可以放下心来。” 亨利顿了一顿,他身上还真没有任何能看时间的东西,手表、怀表、手机之类的。 不过看了看面前已经被他消灭干净的香肠和酒,就知道酒馆老板说得没错,30分钟早就过去了。 他的生命没有结束,也就是说,还不到蹲在酒吧里听人唱歌的时候。 正要站起身的亨利却被一旁的主教按住了手,这个感情表现与正常人十分相似的仿生人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睛,冷静地说:“您刚才走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是血,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事件吧……现在就回去,可能会面对更多敌人。这间酒馆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它位于世界之外,所以不妨再坐一会,给我们讲讲您的故事……就当是酒钱了。” 被抢了台词的薛鲤耸耸肩,的确看面前这个男人的样子不像能掏出一毛钱来付账的,那么讲个故事……呃,对方可能讲不了吧? 男人倒没有嫌写字麻烦,只是又要了一张纸,简洁明了地在纸上写道: 士兵,死亡。 妻子,科学家,重建。 肢体,部分机械。 记忆,声音,未完成。 敌人,来袭。 妻子,绑走。 被捕猎,战斗,电源,耗尽。 地铁车站,酒吧,后门,时间。 这些文字虽然可能过于言简意赅,但的确已经是个完整的故事了。薛鲤一看就大概能猜出意思来,这意思是亨利他原本是个士兵,死了,但他比其他士兵幸运的地方是他妻子是个科学家、重建了他的身体,所以他又活过来了;他的身体有一部分是由机械构成的,不过醒来时没有记忆、也没有声音,因为就在这一步程序未完成的时候,敌人攻击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多半是妻子的实验室。 这些敌人绑走了他的妻子,并且想要杀掉他,他在与敌人们的战斗中几乎耗尽了电源,大约只剩供他活动30分钟的电量。 来到地铁车站后,他看到了酒馆的门,想着能不能进来之后从后门出去、借此摆脱敌人的追击,不过走进来才发现酒馆没有后门,时间也已经快要耗尽了,于是他只好平静地坐下来要了杯酒,打算在此尽量优雅地迎来自己的终点。 这段文字中没有写到的事实则是亨利的感受……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被复活之后的任何一秒都是靠着妻子的修复赚来的,哪怕这段生命也结束了,不过就是重新回到死亡的怀抱而已。 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死……反而担心被那些敌人绑走的妻子。 虽然没能找回上一段人生的记忆,不过他想,大概那次死亡的时候他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吧。“我死以后,我的家人要如何生活下去”这样的。 看着他写下的故事,薛老板觉得有点疑惑。 既然你都没有记忆了,你怎么知道谁是妻子、谁是敌人的?不过再一想,这也好解释,不是他妻子干嘛要耗费这么大的成本来复活他呢,想要实验品的话、找到一个只是因意外而脑死亡、所有器官和肢体都保持完好的死者不是更简单吗。要实验机械义肢?那去找罹患重病需要截肢的病人就好了。要试验各个部件配合的效果,那么就直接制造机器人呗……就像此刻站在一旁的主教一样。 不得不说,从仿生学的水平来讲,主教比亨利可先进多了。 既然他是来到了酒馆的客人,那薛老板当然也想要解决他的问题。首先是那个“30分钟”的电源,得想办法充个电。 酒馆里最了解这种东西的,还得是仿生人主教。 幸好,打开对方胸口的行动并没有被酒馆认为是“有伤害性或有伤害目的”的,主教很轻松地就完成了。 亨利坐到一旁的桌子上、衬衫解开,他胸口被打开的时候没有流出多少血液,因为那里本来就有一个巨大的、未愈合的伤口。 胸腔外包覆的不像是通过肌腱与骨骼连接的血肉,而更像一层……“类似”生物质的膜。也就是说,那些东西其实没有任何功能性,唯一的功能可能只是让他的身体看起来更像人。 “你真的做了不少改造,亨利。” 在大概看了看客人胸腔的内部结构之后,主教这么说道。 一边旁观的薛老板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开膛破肚都不算“伤害”、竟然能在酒馆里正常进行……因为他胸口的这层血肉组织跟他本身的结构根本就是隔离的。 准确地说,这层仿生学伪装与功能性部件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硬膜,主教仔细地观察了,结论是那是一层传感膜,是为了让亨利的意识仍然能够感知到疼痛、不至于丢掉生命体本能的警觉性。 那层传感膜并没有完全包覆胸腔,心脏高度的右胸部位应该是留有一个狭窄的维修口,除了连接着胸口外部的那两个圆形插口之外,还有一个电池仓,指示灯正闪烁着红色的信号,大概是电量不足的表示。 维修口的侧面,透过透明的传感膜可以看到跳动的心脏,或者那只是一个精巧无比的泵而已。不知道是血液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液体被那个结构泵出、再沿着血管流向全身。 现在看来,心脏没有停跳的迹象,不知道是因为酒馆保住了他的命,还是说那个电池仓另有作用…… 因为主教很快在心血管周围发现了一个标示,上面写着“锔-244原子电池涡轮引擎”。 既然都有原子能电池了,那怎么会只剩30分钟的电呢? 主教正抓着头寻思着,背后又传来一个多少有点玩世不恭的声音:“……呃,这是什么结构,为什么电路是这个接法……” 几个被亨利的身体吸引了全部注意的人立刻转回头去,正看到一个剃着光头、只留着一层发茬、穿着蓝色工装、面相有些朴实的健壮男人。 他也正盯着亨利的胸口挠头,嘴里说着:“这不像是个功能模块,倒像是个触发器。” 第二章 机械制造工 新客人一天之内来了两位,这个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新进来这位一眼就看明白了亨利胸口的复杂结构,才不免叫人有些好奇。 “您好,客人……”薛鲤直起腰来招呼道,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还以为在这片街区开酒吧的人一定会认识我呢。”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新来的客人愣了一下。 他所住的地方跟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街区都没有什么不同,庞大的人口挤在破败的棚户中,高楼大厦的废墟里野犬横行,街边、河边、旧城市倒塌的建筑里堆着各种垃圾,走到哪都能遇到不怀好意的眼光。 但是这样的街区当然也有一套做事的准则……准则就是,不搞自己人。 街区中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从几代前就居住在这,每一家、每一户都特别熟,同龄人们多半还在少年时代一起从事过违法活动,大家的关系早就超脱了邻居乡亲的范畴了。 别的不说,不同的街区之间经常因为对资源的争抢爆发械斗,那时候不管男女老少都是要上阵的,穷点的街区要是再不团结、那不是肯定吃亏? 所以,这位新客人一看到街角出现了一个酒吧,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这是哪个兄弟的生意”。原因嘛,外人是不敢在这里随意开店的。 除了公共医院、交通运输署和“上头”开办的工厂之外,任何生意开起来都要先被街区里游手好闲的青年们光顾好几遍;机械化治安部队对地面的管理是有限的,对于街区内发生的这种“小型”犯罪事件,它们基本上不会插手。 当然此时、这位客人也察觉到不对了…… 露台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地球上他居住的街区。 尤其是,薛老板还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这位客人……你的世界现在是哪一年?” “……公元2154年。我供职于armadyne在洛杉矶的机器人制造工厂。” 客人可能觉得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不过在场的人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公司。 主教倒是挑了挑眉,机器人制造工厂的工人吗?这么说来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倒有些可信度了。 薛鲤也是这么想的,他主动跟这位新客人握了握手,说道: “我叫薛鲤,这间酒馆的老板。您尊姓大名?” 在窗外越来越暴烈的雨声中,这个面相稍微有点憨的男人回答:“我叫麦克斯。” [140.第140] 这些西方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为什么跟“max”这个名字干上了啊? 薛老板心里立刻泛起吐槽欲来,又被他硬生生地忍住了。 幸亏另一个麦克斯已经很久没来酒馆消费了,应该是忙了起来、而且暂时不愁水源的问题,不然还真的不好区分。 这个新的麦克斯更愿意跟人沟通,显得更市侩一些,当然那身粗壮的肌肉和满身的纹身也说明了他一样的不好惹。 互相认识之后,主教直截了当地问:“麦克斯先生,您能看出我们这位朋友的动力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吗?” “私自改装机器人可是违法的。” 虽然这么说着,麦克斯还是走上前来,仔细研究了一下亨利胸口的供能系统。 他其实只是机器人制造工厂的组装工人,这职位属于那种只要会拧螺丝就能上岗的活,不过他平时当然也自学过一些技术理论……如果能通过考试拿到工程师证,就能升职,到时通过公司的关系才有机会移民,不用再留在已经几乎耗尽资源、臃肿不堪的地球。 比起面前这个半机械半生命体的仿生学设计水平来说,这内部供电系统倒是没有过于先进……或者说,先进的部分都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 从供电线路的分布看来,这个小型电池仓应该是主供电系统的激发装置,就像引擎中的火花塞一样。主供电系统的作用机理他也看不懂,不过经验告诉他,这东西的输出不低,不可能轻易启动、启动了之后也不会轻易停止。 只是……激发装置一般是起到一次作用、让主系统开始运转之后就转为静默的,不必非得 在听说那个“30分钟”的限制之后,他联想到平时看到过的那些有关于机器人设计的书,突然一拍大腿,说道:“这不是激发装置,这是定时断路器!” 主教也是恍然大悟。 在他曾经呆过的世界,仿生人的科技已经进步到了相当程度,早就不再使用这种“简单原始”的电路了,因此一时没能想到。 所谓定时断路器,就是会在某个特定时间、满足某种条件的情况下切断电路的装置,俗称电闸。 只不过,亨利身上的断路器明显更巧妙一些……这个断路器既是控制核心,又是信息的中转,明显能看到传感膜接入了电池仓下方,就算想要拆除这个结构都无法下手。也不知道是特别的、为了系统不被破坏的安全设计,还是没有考虑这个、只是单纯的把信息系统和其他部分的能源输出做了隔离。 第140节 由于酒馆的限制,几个人现在既没法实验,也不能拆除装置,想要解决亨利的问题,还是得回到其他任何一个现实世界中。 “可以先拿其他机器人的电源临时接在上面,等研究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供能的再说。” 麦克斯最后这么说道。 亨利也只能点了点头,在纸上写道:“时间。” 薛鲤想想,的确人家刚才提到妻子被绑走、自己也在被追杀,不论什么方案都得尽快实施。 刚好……面前就有一个自称是在机器人制造工厂供职的客人不是吗! “麦克斯?你愿不愿意帮个忙呢?” 听到薛老板这么说,这个穿工装的麦克斯心里叫了一声“果然要来这套”,忍不住想抽自己几个嘴巴。私自改造机器人已经是违法的了,更不用说眼前这些人看起来还想让他盗窃公司资产……刚才自己为什么那么嘴贱,非要参与这件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呢? 但紧接着,他就看到薛老板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枚巨大的金币,放在手指节上随着指节的动作翻滚着。 他认不出来那金币背面印的是谁的头像,不过那肯定是金子没错……即使在2154年,金子也是非常值钱的。除了消耗量很大的机械化治安部队之外,还有大量机器人是功能性、服务性的;全球各地的工厂里,机器人的制造量每天数以万计,需要的贵金属数量当然也是个天文数字。那些专门从废弃机体中回收金子等贵重金属的拾荒者们,光靠着这一项业务就能生活得不错,哪怕他们能回收的量其实很小。 以他此时的状况来说,只是一枚金币就足够让他的生活质量产生质的飞跃了。 更不用说,薛老板还继续开口加码:“如果你能治好这位名叫亨利的朋友,让他活下来,从此你在我们酒馆的所有花费全免,我还愿意另外付三十枚金币给你。” 某位女巫真的不拿这些东西当钱,在他这里消费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挥霍无度。 麦克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可以,来吧!” 不就是从公司偷点东西吗,有三十枚金币可赚,哪怕被抓住、去坐牢他都认了。 薛老板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叫主教:“你跟我们的新朋友一起去吧,回头也方便带他回来。” 亨利刚刚把自己胸口的仿生学皮肤又按回原处,闻言点了点头,眼中不免露出一丝感激。 他是没有记忆,可是并不傻……酒吧的老板简直就是不求回报地善待他,急他所急、想他所想,甚至花自己的钱为他安排治疗。这是他在地铁站里随机走进的一扇门,老板不可能认识他、更不可能想要利用他,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世界还是有天性善良、喜欢帮助他人之人的。 如果知道这个半机械人在想什么,薛鲤肯定会说上一句“你想多了”。 他觉得他只是为了寻回自己的记忆,才会这么积极地解决每一位客人的问题……事实上,他们遇到的大多数问题都是薛鲤没能力解决的。虽然酒馆的设施越来越多、来这的客人越来越强,但他本人一直是平凡的血肉之躯,跑急了两步都容易喘不上气的。 主教想带上一柄风暴脉冲步枪,但麦克斯却阻止了他。 “在大街上拿着这种武器乱转,是会被机械执法者当作恐怖分子攻击的。”麦克斯强调,看了看大伙的眼神,还是无奈地说:“即使是这位半机械的朋友,也能轻易制服我,你们两个人跟我同去难道还放心不下吗?” 想想也是,而且另一个同行者是主教,他哪怕没有武器、战斗力也完全有保障,毕竟是一个宇宙仿生人技术的最高结晶。 话虽如此说,薛老板还是强调了一下酒馆的规矩,包括在其他世界最好也不要互相攻击、破坏规则之后就没法再来这个酒馆什么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只给了一枚金币的预付款,想要收齐尾款,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三个人……不,是一个人、一个仿生人和一个不知道有多少部分算人的家伙,一起拉开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第三章 地表 2154年的洛杉矶该是什么样子? 如果换了一个来自近现代世界的人比如马克斯,他应该会说“反正不是现在这样”。 不过来的是主教和亨利。 主教在来到酒馆之前一直是以服务人类为生命的唯一意义的,作为人造的仿生人、在船员们冷冻睡眠、逃避时间债的时候,他却要一直在飞船舰桥做飞行记录;简单地说,他也不知道洛杉矶本该是什么样。 亨利就更别想了,他失忆了嘛。 两人完全没见过“正常的洛杉矶”,因此并没有对面前的景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沉默地跟着麦克斯,走在五颜六色的彩钢板拼成的棚户中间。 这些棚户区,即使在已经满目疮痍的地球,也是底层中的最底层;庞大的人口让这些彩钢板挤占了道路、挤占了绿地,密密麻麻地从城郊一直延伸到这边已经开始砂岩化的山坡。 这样简陋的房屋低矮、歪歪扭扭地连成一片,衣衫破洞的小孩们在门口跑来跑去,女人们从门里向外张望,狭窄的屋里透出浅浅的灯光。水盆、水桶堆在门边的空地上,屋子中间挂着晾衣服的绳子,杂乱的垃圾就堆放在街角,苍蝇嗡嗡叫着四处乱飞。 比这些人更有钱一些的,会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修建砖石结构的房屋,或者去城市中住在那些还保留了基本功能、没有完全朽坏倒塌的高楼中。麦克斯家,就住在这条街尽头的某间砖房里。 一般来说,这种盖得起砖房的,都是那种几代都住在街区、攒了点家底、家族里也有不少成员在的人家。 麦克斯例外……他的房子是母亲留给他的,这一代只有他一个人,没什么亲戚帮衬。小时候也有人想要过来把他剩下的东西全都抢走,不过街区里的兄弟们给力,而且他从小就是个狠人,搞到了一把自制霰弹枪,直接把来敲门的人打折了一条腿。 因为这件事,他十几岁时就去蹲了监狱……不过也同样因为这件事,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打他房子的主意。 再长大一些,成年之后,他又因为偷车蹲了一次监狱,机器人治安官面无表情地通知他,再有一次前科,就将永久丧失公民权。 虽然说即使遵纪守法也是一样……如果你生在地表,那你就算再努力也没有成为“公民”的那天,虽然上面是这么说的。近五十年来,拿到移民权的只有4个人,他们无一不是能够影响数亿人生计的“隐形总统”。 之所以说是隐形总统,是因为国家早已经不存在了。 人口剧增、自然环境迅速恶化,导致地球上的所有国家都走过了破产、内战、长期混乱这条路,到最后完全没有能称得上“国家”的政治实体存留。 到了麦克斯这一代,你要问他“你是哪国人”,他说不定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在维持着地球治安、勉强管理着这些人类的,是“极乐空间公民合作管理署”。 armadyne生产的机器人多数都投入到了管理署麾下,负责所有需要与地表人类面对面的工作,既有对工厂、商业、农业的管理,也有执法方面的工作。 至于极乐空间,就是主教和亨利两个人刚一进来就立刻望见的东西。 在大气层之外,一个巨大的结构反射着阳光,哪怕在地表也能清晰地看见它的形状。那是一座环状空间站,外轮廓比太阳还大,令人望而生畏。 麦克斯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神,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是天堂……别看了,我们不可能过得去的。” “天堂?”既然被称为主教,仿生人难免对这个称呼分外感兴趣。不如说,他对于人类的信仰一直都特别关心……他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天堂竟然是以轨道空间站的形式实际存在的。 “是啊……那么大的面积,居民数却不到8000人。他们治愈了一切疾病,时刻都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每家都有个大泳池,房屋之间种植着大片大片的绿色植物,有近10万台各种机器人在为‘极乐空间’的公民服务。” 麦克斯艳羡地说道。 这种事情在地表也已经算是常识了,极乐空间刚刚开始建造的时候,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广告。那个空间站集中了地球上最尖端的科技、最丰富的资源,打造了一个最宜居、最美好的生活之处。 小时候,亲人总会拿“极乐空间”的生活给他举例,说什么“那才是人过的日子”、“你要努力到天堂去”,所以他也曾有过那样的梦想。长大了之后他就放弃了,因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主教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不动声色地问:“那么地球上的人口是多少?” “一千多亿吧。广播新闻里大概是这么说的,应该也没人知道确切的数字……除了管理署之外。” 麦克斯回答,将几个人带到了自己的屋里,用家中的插座暂时接了两条电线出来。 从少年、青年时代一直到现在,他从事过很多合法或不合法的工作,接两条电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主教那边再度打开了亨利的胸腔,让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麦克斯把两条电线递过来。 “假如我半个小时内没能回来,那……就看你们的命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假如他没能带回这个世界的机器人所使用的电源模块,俩人最好就试试直接拿着民用电力往亨利身上怼,不一定会有效,不过生死有命嘛…… 主教手里捏着钥匙,点了点头。不像薛鲤,他并不担心面前的男人会叫来一堆机器人警察什么的……他在进来之前已经在四周布下了传感器,任何不寻常的动作他都会提前感知到,如果真有突发事件,直接开门带亨利回去就是了。 安排完这些,麦克斯才出了门。 他的好朋友、好兄弟,曾经跟他一起在街区里厮混,后来因为入室盗窃多次入狱、早已失去公民权的小伙子胡里奥,正如往常一样蹲在街角的污水池旁,点着一根烟,望着天空中的“极乐空间”出神。 “胡里奥,胡里奥!” 麦克斯没时间考虑有的没的,直接冲过去拉起了自己的兄弟。 “干什么……麦克斯,你他妈搞什么鬼?” 胡里奥骂道,但倒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麦克斯来到了砖瓦房后的某条暗巷。 他和麦克斯的关系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麦克斯这兄弟最近在armadyne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不想再有犯罪记录,所以好久没在街面上混了。 对于这些他也能理解,人谁不想过好点的生活呢?有这么个能不必冒蹲大牢的风险就能赚钱的工作,当然会小心谨慎一些。 不过麦克斯今天来找他恰好是要商量一件违法的事情,只听他说:“胡里奥,十分钟之内你能找到几个人?带武器的。” “……嘶,五六个吧。你他妈要干嘛,终于决定重操旧业了吗?” 胡里奥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自己这个兄弟简直是犯罪界的天才,去机器人厂拧螺丝那不是浪费才华吗。什么正经工作,又拿不到移民权!你专心致志地发展一些法律不让干的事,说不定早就发财了,更说不定都能靠投资“买到”移民权了。 一个男人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决定,多半是因为喜欢上哪个姑娘了,自己给自己降了智。 听说现在这兄弟需要带武器的人,那不用说了,绝对是被发现了就要蹲大牢的事。 果然听麦克斯说:“……现在就去找,要快。蜘蛛那边不是说想要机器执法官的部件吗,先给他打电话,叫他也派人、派飞行器来帮忙。正好最近有个组装车间出了点问题,进料场那儿堆了好几个集装箱的货。” “你玩的也太大了吧,被公司发现你可连蹲大牢的机会都没有!”胡里奥只能惊叹于他的勇气。抢劫公司?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干不干吧!”麦克斯没时间跟他扯淡,直接说道。 抢劫公司当然不是小事,不过几个人其实搬不走太多东西,而且叫“蜘蛛”的飞行器来帮忙的话,守卫和机械执法官的注意力肯定都会被那个明确的反社会组织吸引,蒙着面下来抢劫的罪犯们,当然也就会被认为是组织成员、蜘蛛手下的小弟了。 在这个年代,地球上任何一片地区的犯罪率都是居高不下的,而且还有逐年增长的趋势,armadyne这种拉仇恨的公司、对他们出手的人也并不算少。 麦克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色工装,皱了皱眉,又朝自己的兄弟说道:“顺便给我找套其他衣服来。所有人都要戴头套、戴手套、穿准备不要的衣服,把所有面部特征和纹身都盖住!快点准备,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胡里奥点了点头,立马去巷子外面叫人了。 没有用上十分钟,一辆看着有点土气、装满了人的厢式货车就从街区里一间车库开出来,在砂岩遍布的土路上一路颠簸、向着某个方向开了过去。 第四章 不问自取 麦克斯居住的这个街区,离他上班的地方其实还挺远的……想要在几分钟之内赶到,就只能把另一伙人也拉进来。 “蜘蛛”,一听就是个代号。 像胡里奥这种街面上打混的青年,能想象到的最有实力的地头蛇也就是蜘蛛这种了。 因为“极乐空间”正漂浮在美国或者说美洲上空的同步轨道上,所以“蜘蛛”做得最成功的业务其实是偷渡。他不知道从哪搞来了大批的、跟公民合作管理署没有拉开太大代差的武器装备,甚至还搞到了老款的hdf驱逐机,用来将偷渡客们送到极乐空间。 这项业务收费不菲,如果蜘蛛想靠着这份收入买一个公民资格的话,恐怕他早就通过正式渠道登陆极乐空间了;不过可惜的是,蜘蛛是个真真正正的“异见者”、反社会分子,他仇视极乐空间本身、还有允许它存在的社会制度,因此选择以最暴力的方式进行对抗,怎么会反而往那里搬呢? 真正能偷渡到极乐空间、在那里留下来的地表人类不知道有多少,有可能全部被遣返了,但更可能的是在接近空间站之前就被边境防御类机器人发现、被全自动炮塔直接击落。 麦克斯想要借用的正是蜘蛛平时用来偷渡、跟机械执法官交战的那种驱逐机,那东西全力推进时秒速足有2000多公里,别说几分钟了,甚至能在算上加速减速过程的几秒钟之内将所有人送到工厂外。 做出这种闯进工厂、劫公司货物,相当于太岁头上动土的行为,当然要迅速前进、全速撤离,如果能在机器人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完成动作那就最好。 不多久,蜘蛛的飞行器就过来接他们了。 天边飞过来的驱逐机激起一阵烈风,停在头顶的时候差点没把几人的厢式货车掀翻,趴在地上的几个人也感觉一阵好像要把衣服从人身上扒下去的风从后背掠过。 驱逐机停稳,上面跳下来一个蒙着面、身材壮硕的男人,对着这边叫道:“胡里奥!” 胡里奥立刻爬起来,朝着那边挥了挥手,掀开面罩露出自己的脸。 看到对方派出的是认识自己两个的人,麦克斯也送了一口气,招呼着街区里的小兄弟们抓好武器,直接上船。 因为时间紧,几个人在电话里都没来得及交代什么,真亏得蜘蛛还能相信胡里奥、真的派了驱逐机和战斗小队来。 “快点,我们要快点去,对吧,麦克斯?” 胡里奥还跟身边的麦克斯这么说着。 负责来接他们的大哥还愣了愣,在驱逐机关闭舱门的声音中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大喊:“麦克斯?我记得胡里奥说你不干了。” “最后一次。”麦克斯回答,也伸手示意赶紧起飞。 其实那些货物在车间修理完毕之前都得堆在进料场里,完全不用急于一时,麦克斯需要快点去搞定,只不过因为……亨利他等不了。 [141.第141] 收了人家一枚金币,后面还有二十九枚等着,总不能真让人家用家用插座给自己心脏过电吧? 可以看出这个战斗小队出来的很急,没带什么重型武器,不过幸好……如果突袭速度足够快,也用不着特别强的火力。 趁着飞行器还没开始加速,麦克斯手脚迅速地在战术板上画了张草图,标注了几个监控点、几个保安的火力点——假如机械执法官不出面,这些火力根本不是驱逐机的对手,甚至步兵常规火力就足以压制他们。 “直接用舰载火力压制保安岗哨,然后就可以在进料场中直接降落。一分钟时间,能装多少装多少,然后立刻离开。” 麦克斯说着。 蜘蛛派来的人点了点头,回头大吼着问驾驶员:“位置输入导航了吗?路线扫描呢?” 驾驶员没说话,只是回头竖起一个大拇指。 下一个瞬间,驱逐机猛地一个加速,刚刚扣上安全带的麦克斯和胡里奥都感觉身体遭受到一股冲击,差点直接晕过去。如果不是这种空天、近地两用的驱逐机为运载“未经训练的普通乘客”而经过特别的设计,恐怕加减速的过程都能把所有乘员干掉了。 这些正准备抢劫工厂的不法分子这时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武器装备、把面罩戴好,准备好作战。 洛杉矶附近的机器人工厂还不只是组装工厂,能源模块、金属外装甲也有一部分在这里生产。只不过,以麦克斯的前科和职业技能,他除了在组装车间拧螺丝之外也没什么能干的活……所以他对于工厂的其他部分并不太熟悉。 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哪怕找到了一份常人眼中的工资稳定的好工作、也就是跟armadyne有关的活,多半从事的还是基础工作。 由于人口实在太多,各国政府又都已经破产解散,地表的教育体系、医疗体系是最先崩溃的。 医疗方面,人类的平均寿命大幅倒退到五十几岁,所剩的医院多数是由公民合作管理署负责运营的,每天都挤满了病人;教育方面,文化水平能达到顺畅读写任何一种文字的,在此时的地表已经算是比较高的了……这也是armadyne的工厂设在洛杉矶的一个重要原因,只有这里有足够的满足操作机械的基本要求的工人。 地表其他地区的人,尤其是几个原本就发展得不怎么样的地区,有大把的人是连螺丝都不会拧的……公民合作管理署显然也不会付出那个成本把他们给培训成工人,现有的工人已经足够廉价、足够多了。 在远离地表的极乐空间更是如此……那里不需要任何工人,所有的工作都由机器人来完成。 也许有朝一日、建造在地表的工厂也不再需要这些廉价的工人了,到那时像麦克斯这样的人类就会彻底被自动化的机器替代,被赶出工厂。 第141节 “蜘蛛”总是说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还说一旦上面的那些人的武力优势和技术优势再进一步扩大,就会彻底跟地表人变成两个物种。 到时他们更不用再回来了,农场、工厂、矿山,都能用自动化生产体系代替人类,开采的资源自动往极乐空间上运,地球上其他部分变成什么样跟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地表人到了那个时候就反而变成负担了,需要他们继续投入管理成本的、1000亿人的巨大负担。 别说,他手底下的人就信这个,麦克斯一开始听到的时候也是信的。 所以即便是正面临着管理署打击部队的四下追捕,蜘蛛还是派了辆驱逐机、一整个战斗小队来。机器人的各个部件他当然需要,能同时给armadyne找点麻烦那就更棒了! 还没过一分钟,驾驶员那边就大喊一声:“到了,准备减速!……十!……五!……三,二,一!” 驱逐机带着强烈的风压迅速出现在工厂进料场的上空,不符合飞行规范的急停让进料场附近的空气中荡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击波,把跑出来看情况的几个值班人员都震得东倒西歪的。 进料场周围的岗哨慌慌张张地还想开火,但驱逐机的机炮也已经开始咆哮起来,迅速压制了几个哨位,保安们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正如麦克斯所说,这个工厂平时的防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密。平时进料场里根本不会堆积这么多货物,没什么值得偷、值得抢的,只因为这两天没法组装才不得不临时堆在这,等车间维护完毕了、再多加几轮班,自然就会消化掉。 没人想得到,就这几天的工夫,反抗组织的驱逐机就能飞到脸上来。 没有再受到攻击的驱逐机在进料场中降落,舱门打开,麦克斯在面罩背后闷声闷气地对几个队友喊叫:“只有两分钟时间,每个人负责一种部件,时间到了立刻就走,快!” 几个换了装、全身上下的皮肤都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跳了下来,迅速朝放在进料场各个区域的集装箱跑去,用液压钳剪断锁头,拉开门就开始疯狂卸货。 机舱舱门两侧额外留下两个战斗人员,举着枪警惕地望向四周。 两分钟一到,大伙身上预先设定好的电子表都滴滴滴的响起来,几个人立即停手,推着装满了货物的手推车使出吃奶的劲往舱门那边跑。 时间实在太紧,连展开机械臂帮助搬运的时间都没有,大家同心协力、好不容易把货物都扔进驱逐机的机舱里,还没等关好门,飞行员就不得不再次起飞了。 “有管理署的飞行器在接近中,我们现在就得离开!” 飞行员喊道,也不管后面的人落没落座了,升高机头、打开了推进器,没来得及提升到足够高度的驱逐机撞破了工厂的院墙,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 被那突然的加速甩到机舱地板上的麦克斯过了一会才在胡里奥的帮助下爬起来,看了看周围,确认自己的人一个都没少之后,这才坐在条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这三十个金币不好赚啊……幸亏事情进行得顺利,管理署的执法驱逐机也来得没那么快。 并且……这一趟还能捞点其他外快。 负责接人的那个壮汉也摘下头套,深呼吸几口气,看了看堆得满地都是的零部件,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扔给胡里奥。 “管理署发行的标准美洲币,你和老大说好的数目。” 胡里奥解开塑料袋,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来,乐不可支地捅了捅身边麦克斯的胳膊。 第五章 高层人士 “损失多少?” 没多久之后,本来正在极乐空间参加重要会议的armadyne执行总裁约翰·卡莱尔就被紧急叫回地表,来到了机器人工厂中。 其实他每天都要往返于极乐空间与地球之间,宁愿浪费单程19分钟、地表活动数小时的时间来保证这个巨无霸公司运作正常、地标资产安全。他不仅是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做出如此牺牲的高层,还是极乐空间唯一一个自愿每天回到地表的公民。 至于那些管理署雇佣的佣兵?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不过即便是一位如此勤恳、鞠躬尽瘁的高层人士,显然也不会愿意在好不容易回到极乐空间后,再被突发事件叫回地表。 工厂的负责人在压抑着怒火的公司老大面前显得唯唯诺诺、精神紧张,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35件电源模块,12件主架构骨骼,246件金属肢体组件,326件加厚装甲片,17件控制与通讯中心,5套数字化组装工作框架。” “……还挺平均的,也就是说反抗军至少能组装出12台执法机器人。”卡莱尔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又问面前这脑满肠肥的家伙:“你就没想到这些吗?你的保安部干什么吃的!” “呃,他们的驱逐机火力太强了……” “……我不是说这次的防御,是说他们的计划。他们的突袭明显是准备充分、执行起来很精确的,并且好像明确知道每个集装箱里装的是什么……你对此就不感到奇怪吗,嗯?” 卡莱尔实在很不愿意与这些智商比较低的人交流,你第一时间就能注意到的问题、他们往往经过提醒之后还一脸的呆滞。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下属,而且地表上能用的人本来也不多,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组装车间最近在维护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进料场堆积了很多部件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些部件分别都是什么又有谁知道?” 工厂负责人就是再傻,此时也该反应过来了,立刻表态说:“我现在就对所有员工开始排查。” 卡莱尔挥挥手,叫他立刻出去安排。 工厂里的事情也就这样了,至于追查那些丢掉的物资……连公民合作管理署对反抗组织都没什么办法,更不用说公司和工厂了。 他坐在自己在工厂中的办公室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投影屏幕,看着进料场的监控录像。 前来抢劫的这群人行动速度实在太快了,目标明确、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即使稍微有些失误也没有耽误几秒钟,如果没有熟悉内情的人安排计划根本不可能。 他也知道自己的工厂为什么会被反抗组织盯上。 发展到今天,armadyne公司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商业实体了,极乐空间的防御系统、公民合作管理署的管理机器人,medpod医疗舱,一切令人类生存得更美好的科技都出自公司之手。 甚至极乐空间现任总统帕特尔都是公司董事会的成员,极乐空间中的公民们如果想要工作,那基本也都在公司供职。 在反抗组织眼中,恐怕公司才是真正控制着地表和极乐空间的组织吧……不过这点倒是冤枉了他们,公司的政治影响力一直被严格限制,极乐空间的管理部门对公司非常警惕,公民合作管理署更是完全脱离于公司而存在。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身上的手机响了。 卡莱尔掏出手机瞥了一眼,抿了抿嘴,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点下了全息电话的接通键。 “您好,德拉库特部长……” 画面中出现的是一个留着金色短发、五官端正、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 她的气质颇为硬朗,很有些铁娘子的气质,不过面对卡莱尔时倒是稍微和善了一些,微笑着说:“您好,卡莱尔总裁。我对您工厂遭遇的犯罪行为深表遗憾,并且已经责成管理署尽快破案。” “谢谢您,部长。”卡莱尔坐直身体,点了点头。面前这个女人需要他认真对待,因为她是极乐空间的元老管理层,任职国防部长,负责极乐空间广义上的“防卫”,手里掌控着极乐空间乃至于公民合作管理署所有的武装力量。 “……我们就别再废话了,约翰。”德拉库特放低了声音,“你对那件事考虑的如何了?帕特尔真的太软弱了,他拒绝对地表实行更直接、更有效的管理,这不仅造成了大量的偷渡行为,还造成反抗组织的不断壮大。如果我们仍然保持如此彻底的‘光荣孤立’,那终将造成自身的存在危机。极乐空间是时候该改变了。” 约翰·卡莱尔不想承认,不过对方说的似乎没错。 反抗组织是怎么搞到驱逐机这么高级的军用空天地通用飞船的?归根结底,是帕特尔总统在管理署任职期间推出过的一项政策,让反抗组织的成员混进了“城市治安部队”中。这部队本身也没存在多久,因为机器人执法官的成本更低、效率更高;但那些被开除掉的具备高新科技作战技能的士兵转头就被反抗组织纳入麾下,飞船、武器也丢失了一大批。 飞船最终成了反抗组织的武力倒没什么,问题是他们竟然还具备了自己制造飞船的能力,开始往极乐空间偷渡了。 对于这些偷渡客,当上了总统的帕特尔的政策也是以宽松管理为主……甚至直接赋予了其中一些人公民权,让那些好不容易才移民到极乐空间的、原本的“公民”非常不满。 从那时起,极乐空间或者说armadyne的技术也开始被泄露到地表反抗组织的手中。 除了公司这边,国防部长德拉库特对于帕特尔的政策倾向当然也是有很多不满的。 她一贯主张收紧极乐空间的移民政策,只有在地表上积累了海量的财富和影响力的人才能移民过来。那些非法入境的偷渡客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技能,甚至可能有过前科,让他们留在极乐空间,既浪费资源、又影响治安,还会引发公民们的抗议,根本不应该把他们留下来。 至于对地表,管理署也应该放下无谓的道德准则,开始对地表进行殖民化管理了。 全息影像里,德拉库特还在循循善诱:“最近公司的状况不是很好吧?帕特尔也在抛售股份……约翰,你要分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约翰·卡莱尔又是抿了抿嘴,终于松口说道:“好吧,部长阁下。您想从我这获得些什么?” “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只会是双赢,不过我不会在全息通话中说。等你再回极乐空间,我请你吃饭,咱们到时候再谈……” 德拉库特部长在另一边这么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已经在国防部长的位子上坐了几十年了,正是生出了野心、想要在自己生命的全盛期完成些什么的时候。 medpod-3000的作用下,她的面容完全可以像身体机能一样保持在二三十岁的状态,但她却没有那么安排……而是选择了一副更年长、更沉稳的面孔。 她的政治理想不是“受人民喜爱”,而是要成为“可信的公民领导者”。 为此,她当然不介意表现得强势一些,也不介意把“美貌”这个概念从自己身上剔除出去。 窗外是灿烂的阳光、绿草地,还有一望无际的树林。机器人在为庭院里的草坪浇水,惊起在草坪中间啄食草籽的飞鸟。石板铺成的道路平整笔直,一直连接到花园庭院之外宽阔、四通八达的公路上。 公路中间,发达的轨道运输体系、高耸的桥梁和稳定空间站的金属巨构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并且,由于居住区域是位于空间站外环的内侧,所以前后都没有地平线……你向远方望去,看到的不过是像画卷般卷起的、同样美丽的绿色植被和白色建筑罢了。 德拉库特没有在工作场所与卡莱尔通话,这也是出于她一贯以来的谨慎;另外,极乐空间中的景色总是令她心旷神怡,这种环境在管理中枢可看不到。 这座空间站是半开放式的,空气全靠人工的重力模拟停留在居住区域附近,除了整个空间站都在缓慢地围绕中枢旋转之外,上方的主梁也会提供约束空气、使之不易逃逸的作用力,使得这里的大气环境甚至与地球没有太大区别。 这也是她对帕特尔为首的“温和派”或“自由派”嗤之以鼻的原因。 他们觉得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极乐空间是怎么来的?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是因为他们的道德优越感而自行诞生的吧? 至于那些保守派,他们就更是群傻子。 德拉库特也可以问他们同样的问题,极乐空间是怎么来的?不会觉得和地表彻底隔离开之后,极乐空间还能有足够的资源一直运行下去吧? 她坐在自己家中的办公桌前,仔细想了想要跟卡莱尔计划的事情,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的微笑,把电话拎起来、转头向自家别墅内院的回廊中走去。 一边走着,她一边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库格?你对上一桩生意还满意吗?……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你来完成。” 第六章 原子心脏 在卡莱尔来到地表、到自己的工厂中处理紧急事务的时候,麦克斯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砖房。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还额外赚了笔钱,他的心情显得不错。 不过见到主教和亨利的时候,他还是实话实说:“这种事情也就能干一次。工厂一定会增加守卫力量的,而且车间修好之后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次麦克斯拿回来的不只是电源,还有平时用来组装机器人、但也能用来检修其他机械结构的一套工具。扫描出来的图像他虽然看不太懂,但主教倒是能看个大概,两个人合作之下,很快通过一个简易变压器、把armadyne的机器人电源模块接在了亨利的胸前。 “……这是固态锂金属电池,用来驱动你胸前的这个结构足够了。或者也可以一步到位一点,把你的供电系统彻底改造,让你心脏后面那个厉害家伙直接给所有系统供电……这样才更简单,不知道为什么把你变成这幅样子的人没有这么做。” 麦克斯说着。 主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看不出意味的微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能想象出来了,亨利胸口的设计是故意的,是某个怕他失去控制的人设置的“开关”。 眼前的亨利其实也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半机械体的他是经过改造的……他自己认为是妻子改造了他,但如果真的是“想要自己丈夫复活”的妻子来做这个事,就根本不会采用如此多余的设计。 身为一个仿生人,主教对这种事情见得多了……自从上一代仿生人大卫失控、造成维兰德公司的巨大损失之后,高层们就在他们这些新出厂的仿生人的意识编码中都写入了“绝对服从公司指令”的底层逻辑。 不过自己要怎么跟亨利说这个事呢?看他抚摸着自己手指上结婚戒指的样子,一定是很重视这段夫妻关系的……尤其是他还失了忆,这可能是他目前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唯一的“情感因素”。 对于人类的感情,主教虽然一直在学习,可到如今也不敢说有多了解,当然更不知道亨利此时会是什么感觉、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推断。 究竟该怎么办,最好还是等回到酒馆、去问问同样失了忆的老板。 再仔细看了看亨利的全身扫描图,主教突然指向图中亨利的左臂位置,说道:“这里为什么有个发信器?” 麦克斯又拿手持扫描仪在那个地方扫了一遍,同样皱起眉:“还真是个发信器,跟执法机器人头顶的天线差不多。除了供电之外没有与亨利体内的任何线路连接,要拆除吗?” 亨利不明所以地抬头,他还是不能说话,也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 主教于是进一步解释:“这东西在不断地把你的位置信息发送给另一端的接收者,很可能就是敌人能够迅速出现在你所在位置的原因,我建议最好拆掉。” 亨利想了想,自己之前的确遇到了这种情况,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敌人视线,但很快又有一群群的敌人围上来。 当然了,这个发信器也可能是妻子在他手中埋下的,就为了能第一时间找到他……但此时妻子已经被阿康绑架,就算她想找自己恐怕也没了机会,拆除也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右手做了个“取出”的手势。 麦克斯自然没什么犹豫的,他拿出一只尖嘴钳,还特意消了消毒,狠狠心、就捅进了对方的手臂里。 那里传感膜传来被撕裂的痛苦,即便是亨利这样的硬汉,也不由得双目圆睁,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怒吼。他不记得从实验台醒来之前任何一次伤痛,但也可以确定……现在这痛苦远胜于血肉之躯的伤痛极限。 [142.第142] 麦克斯和主教牢牢地按住他的手臂,从他小臂近腕位置扯出了一颗橡皮大小的金属发信器,在连同供电线一起拽下来的时候还漏了点电,让几个人都麻了一小下。 主教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他的仿生学结构反而是最不怕电的……从全息扫描图看来,亨利身体绝大部分是金属,而麦克斯也是百分之百的血肉之躯,对电流的抵抗力都不是很强。 “你能分析一下这东西吗,麦克斯?”仿生人问道。 只是个组装工人的麦克斯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行了……我的能力就到这里为止。” 人的时间和精力终究是有限的,他能在拧螺丝之外顺便学一学机器人的相关知识、知道电路该怎么接、每种部件大概有什么用,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深入的东西他实在不懂。 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主要工作,把亨利胸口的那个“断路器”换成机器人专用电源中同类的输出装置,把驱动信息系统的电池仓改为直接由主电源输出供电——思考之后,亨利和主教都觉得还是一劳永逸的好。他胸口那个为肢体活动供能的电桩是锔-244原子能电池,全力输出的话驱动一艘航空母舰都没问题,何必再保留什么额外的电源呢? “好吧,我看看这堆破烂里有没有什么能用上的。” 翻了翻从工厂里偷来、他自己留下来没有交给蜘蛛的东西之后,麦克斯拆掉了机器人的控制中枢、也就是头部,从里面的电源输入口卸下了一系列变压、稳压等部件,开始为亨利进行改造。 拆装、组装,这才是他最擅长的,又有一个对机械同样很了解的仿生人在旁帮忙,改造工作也很快完成;没过多久,亨利胸口的人类皮肤就再次被蒙上、缝合了。 麦克斯干脆把今天从工厂里拿来的所有东西都打了包,交由主教带回酒馆去,这样哪怕有人闯进来搜查、也不会发现任何罪证了……虽然他觉得自己这趟做的很干净,无论如何对方也追查不到这里来。 任务完成之后,他最关心的就是剩下的那些金币什么时候到位了…… 从他的屋子通向酒馆门口的道路上空,一架架管理署的飞行器从上空掠过,看样子是往工厂那边去了。 直接去抢armadyne的工厂果然还是动静大了点,平时哪会有这么多驱逐机出动? 看着街道尽头已经有机械执法官开始巡查,麦克斯皱了皱眉,赶快拉着两个人,要把他们快点送回酒馆——看那些机器人的样子,可能正要宣布戒严,到时候谁都别想在街上瞎转。 “不用。” 主教只是摇了摇头,带着不明所以的麦克斯又回到了他家的屋子,捏紧钥匙,推开了门。 薛鲤正坐在吧台后面喝茶呢,见到三个人都完完整整地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142节 “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你们呢……” 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电子钟。 三十分钟早就过去了。 不过此时亨利既然回来了,那也没什么好说,该付的尾款薛老板不会吝啬的……他这里的来自各世界的金币早已经多到要堆在地窖里了,三十枚对他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 麦克斯则不一样,他看着那装在袋里的三十枚金币,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他当然也不是从小立志做法外狂徒的,只不过地表的每个人都是一样,哪怕拼了命地去工作,得到的也只有残羹冷炙、勉强能够支撑生存的物资。人人赚的都是血汗钱,可地表人的血汗不值钱。 不捞偏门的话,他和胡里奥早就活不下去了。他的道德底线在少年时代迅速下降,最后只留下一句“不对穷人出手”。 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甚至都开始担心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会不会因为这些金币被盯上了。尤其是,机械执法官一定会紧盯着洛杉矶的各个街区,这个时候出门兑换黄金、用刚拿到的钱大手大脚的消费简直就是找死。 “……我把这些暂且存在酒馆里行吗?等风声过去了,我再来把它取出来。” 思来想去,麦克斯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薛鲤挑了挑眉毛,点点头说:“只要你信得过我们,当然没问题。” 怎么会信不过呢……这间酒馆毫无疑问是真的能“连接各个世界”的,洛杉矶晴朗干燥,可这里的露台檐角还有雨水在往下滴; 根据薛老板的说明,不仅机械执法官找不到这里,他的世界里除他以外的其他任何人也无法进入; 刚才进行改造的时候,他也跟主教、只能写字的亨利交流了一会,知道为了拯救另一个世界的客人,这里的老板是自掏腰包拿出一大把金币来的。 这样的地方,至少比armadyne公司更值得相信。 麦克斯又喝下一杯以往人生中绝对没机会体验到的免费的酒,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街区。 机械执法官正走到附近,看到他孤身站在街道上,扫描了他一下,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宣布:“洛杉矶工厂机械装配车间6722号员工,你需立即乘坐临时专线前往工厂集合,接受讯问。” 看着机器人手里的枪,麦克斯顿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把金币一起带来。 “立即行动!”面前的机器人已经按预定程序抬起了枪口,他只能立即举起手,朝着街角的那所谓“临时专线”走去。 第七章 陷阱 在地铁站中消失了两个小时的亨利,终于也赶在警察们全面封锁这里之前回到了莫斯科。 按照主教的建议,他全身上下都换了一套新衣服,穿上整洁的正装、又梳起头发之后甚至有点像是什么中央商务区的上班族,特别是他还特意带了一副金丝眼镜,把自己脸上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 他也牢记着薛老板的吩咐,走路的时候稍微弯一点腿,弓一点腰,低着头,双手插兜,就这么整个人看起来都矮了一截。 走出地铁站的时候,站口那还站着几个警察,不过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前来盘查。很显然,他骗过了这些人。 甚至根本用不着特殊化妆,他的气质就因为这一个动作已经完全变化,以至于没有人会认为他就是那个被通缉的“暴力罪犯”。 当然了,手臂中的发信装置被拆除肯定也是有帮助的……他在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已经用余光看到了警官们手中拿着的电子设备。 来不及细想,他低着头快步走上了阶梯。 莫斯科的黄昏闪烁着辉煌的灯火,河畔的公园里行人如织。在下游不远处就是红场,周围的商店点亮了霓虹灯,以开放的姿态迎接着全世界的游客,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整个城市的繁华;另一边的出城公路上,偶尔有宾利、兰博基尼、阿斯顿马丁之类的豪车汇入车流之中,往郊外的别墅区驶去。 除了洋葱头形状的尖顶建筑随处可见之外,这里和纽约、伦敦、米兰等等城市没有任何区别;中央百货商场里品牌繁多的服装店、奢侈品店彻夜营业,夜店、俱乐部中强劲的金属摇滚乐震耳欲聋。 亨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莫斯科的夜景如此熟悉,甚至还知道那些西方大都市的夜晚是什么样子,又为什么对有关于自身的事情一无所知? 普通情况下、普通人的失忆症也有很多是这样的,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大脑中对“经历的事情”和“学过的知识”是分别存储,前者的区域受损不会干扰到后者。酒馆里的老板薛鲤就是这样,除了自己经历过什么之外那是什么都记得,问什么答什么,还显得很聪明呢。 但他不是。他是死了之后又被复活过来的,要么一切知识和技能都应该已经和记忆一起丢掉了,要么就应该一起留下来……怎么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可惜,那个应该是朋友的、叫吉米的家伙已经死在了车上,除了“供电系统在胸前”和“敌人到处都是”之外没能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此时走在莫斯科的街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又该往哪里去。 周围的街景再繁华,跟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深吸一口气,他决定暂且找把自己纷乱的思维整理清楚。 他目前知道的东西其实也不少,比如实验室是位于天空之中、停车场中被他和吉米干掉的那些人都是阿康的手下,当然还有“阿康”这个名字……一个人、一个组织的存在就算再隐秘,也总会在周围的世界中留下一些痕迹的,不会完全找不到,特别是在对方也同时在寻找他的情况下。 但他暂时不应该出现在这些追捕他的人面前……隐藏于暗处是个不小的优势,诚然妻子还在阿康手里、急的应该是他,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在保留这个优势的同时展开营救。 从那些警官看来,阿康的势力很大。 只不过势力越大、就越难严密地管理和组织,特别是在莫斯科。苏联是死了,可克格勃还有很多人活着呢!阿康的组织多半不是很合法,当然也不能公然出现在阳光下,做这种找人的活多半还是得外包的。 亨利想,假如他是阿康,除了那些警官之外、会把这个活包给谁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街面上的帮派混混们了。 那些家伙平时多半都是聚成堆在卖药、打架、收保护费的,一旦有人“不务正业”地在街上到处走、四处打量行人,跟手机里的照片进行比对,那肯定就是接到了寻找他的任务。 想通了这些,亨利立马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趁着还没人注意到他、闪身走进了街角的商店里。 不出他所料,夜色降临后,路灯下开始有剃着圆寸头、穿着运动衫或皮夹克、斜叼着烟,走起路来跟螃蟹差不多的小年轻们出现。 其中果然有些人手里拿着手机,用那种特有的斜眼看人的眼光在路人脸上打转。 不过这些年轻人的专注力到底有限,在久寻未果的情况下迅速感觉到没劲了,决定先去旁边的夜店里喝个几杯。 “……上次老大弄了个亚美尼亚的妞,妈的,那身段看得我流口水……” “你懂个屁,白俄罗斯的妞才最棒。” “我倒觉得美国妞不错,玩得开又不会在这长留……” 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讨论着姑娘的话题,跟认识他们的夜店保安打了个招呼,从侧门直接钻了进去。 在走廊里没走几步,绚丽的灯光和让人耳朵都嗡嗡响的音浪立刻包围了几个人。 舞池里挤满了寻找刺激的青年男女,大家都在跟着音乐的节拍摇摆着,这几位对这种气氛熟得不能再熟的年轻人当然也无比顺滑地融入了人群之中,决定先摇一会再去要东西喝。 摇着摇着,几个兄弟突然发现不对,其中一个问道:“哟,马特维去哪了?” 问了好几次,才有个兄弟答话:“刚才看见他去厕所了!” “妈的,什么都没喝就往厕所去?这么快就钓上姑娘了吗?”问话的那个没当回事,只是骂了一句,接着往舞池中间挤过去了。 此时的男洗手间里,马特维可没像兄弟们所想的那样正享受呢,而是鼻青脸肿地被一脚踹到了马桶上。 亨利沉默地走过来……他也没法不沉默。 这男人拿着一个不知从哪弄到的手机按了按,然后对着那个倒霉孩子的脸举起了它。屏幕上飘过一行黑底白字:“谁叫你来找我的?” “……你妈的……” 马特维正要说什么,就被皮鞋的鞋底又踹在了脸上,一阵眩晕中、嘴巴和鼻子里血流如注。 对面男人举起的手机里还是那个问题:“谁叫你来找我的?” “……我靠!是、是我老大,布斯科夫!”从他眼睛里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漠视,马特维浑身打了个冷战,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男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拿回手机按了按,又用同样的方式问:“他在哪儿?” 半小时之后,那群混混们才在洗手间里发现了满脸是血地昏迷过去的马特维,赶忙手忙脚乱地给老大打电话…… 可惜,他们的老大注定接不起这个电话来了。 这位老大被发现的时候是光着的,双手绑在了浴盆的水龙头上,全身上下都是青紫,和自己手下的某个年轻人一样昏迷了过去。 接着出事的是某个“中介”,或者说给黑道介绍生意的掮客,伤得重一点,十个指头少了三个,浑身是血地倒在自己家里。 时间来到晚上九点钟,亨利出现在另一栋近郊别墅的花园中。 也许是认为不会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摸到这里,花园里并没有设置什么多余灯光,让他能够隐藏在灌木的阴影中、悄悄地接近门廊下的岗哨。 院墙外围的保安他没有解决掉,只是在门外暗处蹲了一会、找到了监控和安保视线巡视线路的死角,从那里翻墙进来了……在找到正主之前可不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谁知道这个据说是阿康手下的家伙会不会直接溜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得这样的知识,只像是有什么天赋能力一样不自觉地应用到了作战中。 他也没有恐惧,驱动着他的只有愤怒,还有对妻子现状的担心;原子能电池正将用之不竭的力量泵进他的身体中,外加极其迅速的反应速度,让他能做到许多常人无法完成的动作,比如直接跳过几米高的围墙和铁丝网再无声无息地翻滚落地之类的。 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间别墅之后,他悄悄地绕到别墅侧面,甩出一颗石子,卡住了某个摄像头的转轴,然后趁着有人来排查之前、从自己创造出的空间潜行过去,撬开窗子跳进了房中。 蹑手蹑脚地摸到二楼之后,看着唯一一个亮灯的房间里的情景,他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本来应该是书房的地方,却只摆了一张椅子,一个穿着丝质睡衣的男人坐在那抽着烟,好像在等着什么。这么大的别墅,除了这个房间之外,其他地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这异常的情况让亨利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不过即使这样,他也必须得进去跟这个人谈谈……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出自己的妻子。 他左右看看,没见到其他人的身影、没听到其他人的动静,于是屏息静气,矮下身子朝着男人悄悄地逼近过去。 穿着丝质睡衣的男人正吸着烟、哼着歌看着手机,完全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接近。可是还没等他刷完一条新闻,后面突然传来金属扫描仪那刺耳的报警声。 这男人顿时猛地回头,正看见门口那边一脸错愕的亨利。 “blyat……那家伙在这!”男人尖叫着,按下了怀里抱着的某个开关,然后迅速趴在了地上。 亨利已经来不及扑上去制止他,整个别墅所有的灯光都在这一瞬间亮起,不知道布置在什么地方的重机枪突突突突地把所有窗户都打成碎片,雨点般的子弹朝他劈头盖脸地浇了过来。 第八章 绝处逢生 这个别墅里住着的,本应是组织中的中层干部。 阿康并不是什么好老板……但他实力够强,而且给的钱足够多,平时的特立独行和偶尔的狂躁发作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个位置、还有私人公司的安保公然出入的别墅不那么好买,不过这个干部却豪气地直接溢价45%,从别人手里直接接手了房子,这就能说明组织的待遇好到了什么程度了。 不过此时,这位房主却没有呆在自己的房子里,而是坐在不远处一辆看似没什么特别的房车当中,披着毯子,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监控屏幕。 看到监控中突然亮灯的自家房子,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抓起对讲机命令道:“打,所有火力都投入进去,别让他跑了!想在老板面前挣点好处,机会就在今晚!” ……幸亏他足够警惕,在找到的掮客被这家伙拧掉手指头的时候就已经通过自己的窃听系统知道了,也知道掮客供出了他的所在地,亨利一定会来这里的。 所以,他干脆用自己的房子布下了一个陷阱,就等着那个傻子一脚踩进来呢。 在周围的街道上,他布下了好几个火力高点,为此付出的金钱和人情都不是能轻易算清的。但是只要替老板拿下亨利,那一切都值得……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发现了体内埋着的定位器,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气得老板把几个不长眼的蠢蛋的心脏都直接捏碎了;谁能替老板找到他,不用说,好处肯定少不了。 除了重机枪之外,他还安排了一架直升机,亨利这次是插翅也难逃了! “快点,接着打!”他对着对讲机怒吼。 房间里的那个负责当诱饵的男人早就连滚带爬地从窗口跳走了,屋里的亨利独自面对着几挺重机枪的饱和式火力覆盖打击,只能暂且退出房间,以墙体为掩护躲避着子弹。 还没等他想到对策,就听见“砰砰”几声,几颗形状特殊的手榴弹从已经完全碎掉的窗口抛射进来,撞在墙上、又骨碌碌地滚到地板上。 “榴弹发射器!” 他脑袋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本能地往后一跳,颇为狼狈地失去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不过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快、最合理的反应……就在他刚刚所在的二楼,高爆榴弹“轰隆隆”地炸开,强烈的冲击波把整个二楼的墙壁都炸成了碎片,屋顶发出巨大的扭曲噪音塌了下来,把摇摇欲坠的二楼地板也砸塌了一部分,差点没把刚刚滚到一楼的亨利压在下面。 他猜到这里也许有陷阱,不过没想到对方这么嚣张……竟然在莫斯科动用了重武器,是嫌自己命太长,打算尝一尝西伯利亚冻土吃到嘴里是什么味道? 屋外的突击小队已经包围了整间房屋,正在逐渐向他的位置靠近;从机枪位扫过来的不光是子弹,还有好几束聚光灯的光柱,把屋子以及周围的院子都照得通亮。 刚刚从榴弹爆炸造成的震荡和眩晕中清醒过来,亨利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正听见了直升飞机螺旋桨的声音由远及近。 正在指挥车里露出笃定笑容的某干部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皱了皱眉,打开无线电,张嘴就是叱骂:“为什么直升机这么早就出动了!你们不是应该在监听官方的动静的吗?” [143.第143] 过了几秒钟,他才听到无线电的那头传来了一个非常令人讨厌的英国口音:“什么?监听官方?现在你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嘛。” “你、你是谁?” 阿康的干部从没听过这个声音,心头升起不妙的感觉来,连忙问道。 对面那个英国口音回答:“我?我是你们忠诚的朋友吉米。可怜的家伙,看来阿康从来不把你们这群俗人当成他的亲信,甚至连重要的事情都不会告诉你们,比如他是不会允许别人毁灭亨利的躯体的,再比如……我的存在……哎,真无趣,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知道我是谁,甚至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紧接着,无线电中就传来一个刺耳的电子警报音,还有从这边听很是模糊不清的俄语的语音提示:“导弹已发射!” 这干部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就是脸色发白。 他安排的武装直升机是米-24,所有武器满载,也就是说,挂载着4枚9m17反坦克导弹…… “狗崽子!”他骂道,随即指挥车就在一团火光中被炸上了天。 虽然无线电中转和听他说话的人都已经没有了,直升机驾驶位置上的吉米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礼物您还满意吗?请恕本店绝不接受退货……啊哈,那边显眼的地方还有几位需要礼物的先生。在公共地方设置武装塔楼,这可不怎么合适。” 直升机上又有一道火舌喷出,导弹带着尾焰和啸叫命中了一个机枪位。 屋内的亨利正找掩体想要躲避外面的火力和探照灯,就听见“轰”、“轰”、“轰”的几声爆炸,然后又是机炮突突突突的开枪声。 过不了多久,枪声渐渐消失,螺旋桨的声音来到了头顶,还有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英国口音透过扩音器叫起来:“亨利,别藏了,是我。快上来吧,一会连军队都要开过来啦。” 亨利挥手拂去头顶的灰尘,再探出头去,正看见直升机上扔下一卷软梯来。 已经完全被搞懵了的他攀上了软梯,在直升机关闭所有外部灯光的时候爬进了机舱,凑到驾驶位上一看,坐在那的还真是吉米。 不过,这个吉米跟之前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吉米有点不同,虽然长相类似、都是那张长长的老脸,但却穿着一身不知道哪个部队的迷彩服,脸上涂着几道油彩,额头还绑着一条红色的布带。 “把绳梯收回来,坐稳了,我们快跑……这个烂摊子就让阿康头疼去吧。” 这个吉米说道,操纵着直升机提起高度,没入了夜色之中。 第143节 逃亡途中,他还不忘抱怨亨利:“你跑到哪去了……竟然连我在设计中特意留下的后门都被你修改了,真有你的。幸好你同时也解决了阿康的追踪器,不然让他先找到你就麻烦了。……什么?我在说什么?这个嘛,你的电源模块,其实是我设计的。神奇吧?关于我的事情回头再跟你聊,先说说你身上的问题……” 面对着亨利怀疑的眼神,吉米不得不一边开着飞机一边向他解释起来。 吉米曾经为阿康做事,期间设计出了一套用来驱动重型外骨骼的电源系统。但设计完成的时候,阿康已经开始准备对他下手了,所以他在最终设计中特意留了后手,把信息系统的供电与主电源完全隔离开来,还阴损地做了个断路器在里面;万一这种科技被阿康用来对付他,那他就可以借这着个小部件中的后门进行反击。 除了内部编码对他完全开放之外,这个部件还能不断地向互联网上的某个特定服务器发送自己的定位,也就是说,他也在亨利身上埋了个追踪器。 “我可想不到阿康会把这东西用在你身上……它的能量输出足可以驱动一艘航空母舰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不让你被阿康毁掉。” 这个不知怎么同样死而复生的家伙最终这样总结。 关好了舱门、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亨利只是盯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莫名的东西。 吉米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苦笑着道歉:“很抱歉没能第一时间向你说明,实在是当时的情况不容许我做过多的解释。我不是有意要追踪你,只是为了防备阿康……但现在看来,你已经解决了这个小问题,不是吗?” 随后,吉米又说起刚才的事。 失去了对亨利的定位,他一时之间没法进行下一步行动;幸好阿康那边也是一样,手下的人成了无头苍蝇,满莫斯科的乱晃也没能得到什么成果。 没有那么大势力的吉米只能盯紧阿康的手下,试图从这条线入手再找到亨利,冒着暴露的风险把亨利从敌人手中抢回来。 恰好,刚才无线电里的那个干部开始调动武力了。 吉米轻易地骇入了他们的通讯体系,知道这些人要在这里布置陷阱,于是赶紧提前混进了机场、干掉了几个正准备起飞的家伙,控制了直升机赶来救援。 “……直升机还是太显眼了,我们马上在郊外降落,那里有车等着。别那么看我,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可是为你死了一个啊……” 脸上涂着油彩的吉米最后这样总结。 亨利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死了一个”是什么鬼形容,难道“吉米”其实是个种群,还能死半个、死两个什么的吗? 吉米可不管他懂不懂,到了地方之后,用一个非常粗放的方式直接把直升机往下扎了过去,比起降落更像是坠机,落地的时候亨利感觉自己都要跳起来了。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想不想在阿康那张惹人讨厌的脸上来一拳?”吉米关停了直升机的引擎,指了指舷窗外远处山坡上停着的一辆车:“想的话,跟我来吧。” 第九章 意识转移 到了午夜,所有相关之人都知道,这事情果然闹大了。 说实在的,搞出这么大动静当然会把官方惹火的……这可是莫斯科啊,城郊竟然有现代战争烈度的火力对拼,还有房屋被摧毁、有导弹爆炸,战争时代的德国人都没办到过,后来的美国人也没办到过。 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对这种事毫无反应的。 午夜之前,街道上开始出现警车,劝导市民们、游客们各自回到住处;没过多久,劝导就变成了强制禁令,传来爆炸声的那个街区被彻底封锁,军用直升机开始在周围长时间巡逻、悬停,那架违规出动的直升机很快也在郊外山坡上被发现。 没过多久,一脸阴沉的阿康放下手中的电话,动了动手指,就把它拧成了一团冒着电火花的废铁。 比起非法组织的头目、拥有自己私人武装的反社会分子来说,他更像是个模特。瘦高的身材,宽肩膀,流线型的肌肉,极佳的衣着品味外加柔顺飘逸的披肩直发,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应该出现在时装周t台上的气息。 不熟悉他的人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多半会被那淡金色、甚至有些偏亮白的头发与眉毛吓到,不过他这是天生的,倒不是特意染色。他的瞳仁颜色也远比一般人要淡,与黑色的瞳孔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一种强烈的异样感。 除了那虽然英俊却带着邪气、让人觉得诡异的面容之外,他身上最显著的标志就是那件高领、套颈的针织衫,还有剪裁贴身的铅笔裤,这种时尚感也正是他身上那特别气质的来源。 此时“挂断”电话的他倒是没有一丁点模特或艺术圈人士的样子,他那英俊的五官都已经扭曲起来,极度的愤怒使得他的胸口都开始微微地起伏。 一个眼色不怎么样的士兵恰好在此时推门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呃,老板,弟兄们已经全部撤回来了,正在按您的命令在基地里休整……” “是啊,你们当然在基地里休整,除了休整之外你们还能干什么?”阿康冷笑起来,“我们在军队和警察队伍里的内线已经全都被控制了,就因为你们这群蠢货自作主张,在莫斯科近郊用重武器埋伏我们的那位‘老朋友’。我几年的布局被彻底毁灭,那些棋子本来该发挥更大作用的,你懂不懂?我问你懂不懂?!” 这个刚刚吃了一场败仗的士兵只能张口结舌,想起关于面前这位老板的那些恐怖的传言,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一道送命题。 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阿康笑得更狰狞了,眼角开始有血丝浮现。 那个士兵还没有能说出一句话,就感觉突然喘不上气来了。不管他再怎么用力敲着自己的胸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空气能被他吸入肺中,更不用说为他的大脑和肢体供氧了。 不到一分钟,他就满脸青紫地倒在了地上,成了今晚的又一具尸体。 “来人……把这家伙给我扔到犬舍里去。今晚你们哪都不能去,好好地在这里打你们的牌!”阿康踩了踩士兵的尸体,嫌弃地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走出自己的房间,想着外面噤若寒蝉的士兵们宣布,然后叫上几个面无表情的亲信,大步向基地另一侧走去。 现在街面上的确戒严了……但他当然有其他的办法,以他掌握的科技,想要不被官方发现地穿行在莫斯科市内并不是不可能。 比如现在他要去乘坐的超深层胶囊列车。 另一边,同样被莫斯科市的戒严堵在某个小农场里的吉米和亨利也正谈起这个人。 终于有机会坐下来的吉米给亨利泡了一杯大麦茶,用他那惯有的欠揍语气讲起来:“阿康,他是个疯子,不过是个非常有钱的疯子,还是个强大到无法被任何武器限制的疯子。 “我是个科学家……别这么看着我,这只是其中一个‘我’而已。我的研究是有关于肢体复苏、组织重生的,不过在欧洲总是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所以我来了俄罗斯,拿了阿康的资金,让我的研究成果为他所用。 “不过当然……他的要求很快就不再受道德伦理的尺度所限制了,比如切除士兵大脑中的特定部分,让他们变成只知道执行指令、而没有感觉与感情的战争机器——这个实验失败了,对人类的意识我们实在知之甚少。再比如,对他们身体的各个部分进行机械化和数字化的改造,让他们的能力超越普通士兵。哦,你有话要说?” 亨利掏出那个抢来的手机,继续用那个黑底白字的跑马灯文字app打字说道:“是我的妻子改造了我。” “嘛,也许你说的对,不过现在道路被封锁了,我没法带你回到我的实验室里去、对你的系统做更详细的检查。”吉米皱起了眉,他不记得在阿肯的麾下有跟哪个女科学家合作过,不过他离开太久了,也许之后阿康那边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甚至建起了新的实验基地也不是不可能。 他继续问:“你的妻子叫什么?” 亨利在手机上写道:“艾丝黛尔。” “……好吧,真的没印象。不管是谁完成了改造,至少你的身上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科技,所以我之前才能及时赶到现场,帮你从那些人的手中逃出来。” “……我必须尽快救出她。”手机上又写上了这么一句话。 吉米叹了口气,回答说:“真的,你们俩之间的感情有这么好的吗,等你能说话之后一定要跟我讲讲你们的事。看来你在找回她之前没心思做其他事情了对不对?那好吧,我可以帮你去把你的妻子救出来……你说她制造了你,那两个科学家一起帮你肯定比我独自一个人要强。” 说着,他在小屋里的架子上掏来掏去,最后掏了张地图出来。 “阿康的资产,包括一座市中心的大厦、还有大厦里的公司,另外有一座郊外的基地,用来训练和驻扎士兵。我知道它们在哪……假如他们绑走了她,那一定是要把她带去郊外的那个基地的。”这个男人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点,“不过……问题是,我们没法在外面露头。广播里一直在说戒严,你不会想知道违反戒严令的结果是什么。” 亨利只是静静地听着,也没用手机写什么,他知道对方一定有解决的办法,不然就根本不会提起这事。 果然,见他不接招,吉米无奈地咂咂嘴,带着他来到了这个小农场的谷仓。 干草堆的中间,很不显眼的地方,正挂着两套吉利服。 吉米抬起一边的干草叉,将一个干草堆拨散,露出里面的几箱武器装备来。 一边开箱,他还一边对着亨利抱怨:“朋友,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好像一直在付出。最能干、最适应莫斯科的那个我,死在了车上;这个安全屋,恐怕从此也不会再安全了,我为你提供武器、与你一起冒生命危险去跟阿康的手下作战……哦,你指着那边干什么,是要问我为什么不带吉利服?带上倒也可以。” 两个人拎着一堆东西来到了农场后面的小河,只见这家伙按了按手里的某个开关,一台大概卡车大小的小型潜艇就从河底浮了上来。 “阿康有他的办法,我当然也有我的。这条河比看起来深得多,偶尔还会淹死一两个酒鬼……” 吉米点了点头,等着潜艇靠了岸,打开了舱盖,把手里的所有东西扔了进去,朝着亨利挥了挥手:“来吧,别等着莫斯科发现我们了。” 此时他在亨利眼中的形象已经彻底变成了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生物,登上潜艇之后,亨利就借助手机问出了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又是怎么回事?” “嗯,到莫斯科河还有不少时间,这个问题我现在有时间给你解释。” 在潜艇往小河那明显不科学的深度下潜时,吉米转过头,问道:“你觉得意识是存在于何处的?” 亨利当然指了指自己的头。 “好的,看来我们有一个共识了。下一个问题,如果你从一生下来就只有一个大脑,但有两具身体,那么你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对于这个问题,亨利只好想一想,举起一根手指。 吉米则是摇摇头,说道:“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保留各自的意见。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局部麻醉、与自己肢体间的神经链路被切断的时候,那个肢体还算不算你的一部分?” “你能再直接点吗?”被举起的手机上这么写着。 “好吧,不错,直接点说:我只有一个意识,但可以有无数个身体,无数个‘吉米’……那只是个形容,大概十几个倒是有的。不过奇怪的是,我从头开始培育了我们,但我们还是根据使用的基因、学习的技能而有了不同的性格和爱好。我在同一时间只能指挥一具身体,现在……就是这个。” 吉米指了指自己那张涂满油彩的脸,笑出了一口白牙:“人类真是神奇,不是吗?” 第十章 后果 “他妈的,查来查去也不知道在查什么。” 工厂里,所有装配车间的工人一列列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询问的时候,站在麦克斯肩膀旁边的工友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身后的另一个工友捅了捅他的背,低声提醒:“别说这种话,被经理听到没你的好日子过。” 殊不知车间经理心里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还看着上方的高层办公室甩了个白眼。 “排查所有工人”,说得倒是轻松……那可是几千多号人,这几天因为车间里没活干而被赶到家里去,光是把他们重新聚到这里来就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平时他们干活是有工资的、才会准时到,今天就只好用枪指着他们了。 “下一个,麦克斯!” 看见一个穿着工装的人从讯问室里走出来,经理瞟了一眼,对着还在车间里列队的工人们喊道。 在这些人里面,麦克斯可以说是最紧张的……因为他清楚为什么今天要把大家叫过来讯问,而且那件事就是他干的。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低着头,沉默地走进了讯问室。 房间是电源室,车间停机检修的现在没有再发出平时的噪音。空旷的地面摆上了两张桌子,机械调查官坐在他的对面。 是的……现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讯问已经不是在人和人之间进行的了。 调查官顶着一张好像过时的商业宣传人偶的脸,挂着不露齿的微笑,这是armadyne分析过数千亿份人类行为记录,总结出来的最“真诚”的形象,管理署所有的“文职”机械都是同一张脸。 因为公司和管理署都不愿付出太多成本维护或更换,所以这个调查官已经显得很破旧了,眉毛、颧骨等突出部位的漆皮已经磨损,露出下方白生生的金属质底来。 调查官胸口的扩音器,正对着麦克斯说出人类的话语来:“麦克斯·达·科斯塔,装配车间6722号员工,请坐。” “……呃,好的。” 麦克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了这台冰冷的机器对面。 “你曾被控犯有入室抢劫、偷车、未经授权闯入极乐空间所属物业、贩卖违禁物、使用致命武器、拒捕等多项罪行,现在仍在假释期。你仍然有受雇的资格,但这是建立在你不再犯下新罪行的前提下的。你清楚吗?” 调查官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地说道。 “是的……我清楚。”麦克斯深吸一口气,如此回答。 “今天下午,此时区14时30分到14时40分期间,你在哪里,做什么?” “我在酒吧喝酒。” “……扫描中……血液酒精含量35毫克每毫升,有肝脏代谢痕迹。代谢周期计算中……判断此说法基本属实。”调查官还停了一会,过了几秒钟,才如此报告。这当然不是说给麦克斯听的,它的调查记录自然会在后台转为文字版,供其他部门取用。 麦克斯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见调查官冷不丁的又问:“你心跳很快,是否正精神紧张?” 面对着完全不讲情面的机械调查官,麦克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点头承认:“是、是有点紧张。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判断你具有暴力倾向、反社会倾向,再犯罪概率,78.3%。与此次犯罪事件相关概率,71%。转交人类检察官判断。你的讯问已结束,提醒你仍在假释期间,需要每周向机械假释官报到;再有暴力犯罪行为,则假释立即中止,你将回到康普顿监狱服刑。” 和那些松口气、走出去的工友们不同,被判断相关概率超过70%的麦克斯一脸煞白地进到了下一个房间,等着人类检察官进一步的审问……也就是说,他已经至少是个嫌疑犯了。 虽然他以往多次接受过讯问,但机械检察官从来不解释,他也不知道它如何得出了“相关概率”这种结论,只能呆坐在那,和其他几个一样表情的工友等着人类检察官的到来。 不过……人类? 麦克斯的脑子忽然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人类跟机械当然有不同,人类是有欲望的,当然也就更有可能被收买。 他打定了主意,再被叫进去与人类检察官独处的时候,特意注意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144.第144] 两边虽然有监控镜头,门外也有持枪的机器人执法官看守,不过倒不是没有做别的事的机会。 “麦克斯·达·科斯塔?” 检察官皱眉问道。 “是的……”在检察官对面坐下的麦克斯这么答道。 此时的检察官心里也是烦躁,该调查的监控、现场的痕迹都已经调查过了,证据早已消灭,根本没法锁定到具体人。卡莱尔总裁说“工厂内部恐怕有问题”,这还用说吗!工厂里的工人有前科的才是多数,没有前科的才少。不是有问题,是哪哪都是问题。 最终的结果,无非是把这些有犯罪嫌疑的工人全都开除、另找人来干活罢了。 这点事你们工厂自己也能办,何必非要叫执法人员前来呢? 他正想着,就感觉桌子下面有什么东西被递了过来。 “哼……还算识趣。”他心里这么想着,在监控镜头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接过了几张美洲币钞票。 这时坐在那的麦克斯也适时开口:“我没有犯罪……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公民合作管理署的人类检察官立刻做出庄严肃穆的表情:“管理署只会以证据作为判断标准。” 虽然对面摆出了公事公办的脸,但麦克斯还是松了一口气……以前蹲大牢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最后跟几个洛杉矶本地的狱警都混熟了,从外面带东西还可以打八折。在他看来,只要对方收了,那一切都好说。 幸好他从胡里奥那拿了几张钞票用来花销,不然今天这关还真难过。 这么想着的他又按流程完成了第二次讯问,被通知在工厂外和其他人一起等待结果。 不过一群人没再见到任何官方人员,只有工厂的经理一脸铁青地走出来宣布:“没有证据证明你们参与了早前发生的犯罪事件,但你们在入职登记的时候都隐瞒了自己的犯罪记录,属于违约,公司现在将你们无条件开除。” 在场的工人们立即喧哗起来,不过早有准备的工厂经理往后一退,还没离开的机械执法官已经把手里的枪对准了这些人。 “……懂事点,自己把工作证交上来。” 说完,经理就回头溜了。 第144节 这些工人里最诧异的应该就属麦克斯了,不过在黑洞洞的枪口面前,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被机器人们逼着走出了工厂,在门口把自己的工作证掏出来还了出去。 幸好经理没叫他们把这身工装也扒下来,否则场面上就不会那么好看了。 一群人失魂落魄地各自离开,麦克斯走得最慢,还回头看到了那个管理署的检察官乘飞船离开的样子。 那家伙掏出手绢来捂着口鼻,向身边的人抱怨着:“地表的空气,真亏你们能忍受啊。” 麦克斯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挤开人群正要朝那边过去的时候,却被面前的机器人执法官一枪托砸在了脸上,重重地倒了下去。 “止步,无关人员不得接近管理署飞船起降区!” 等麦克斯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飞船已经飞走了。 周围同样被开除的工友把他扶了起来,还劝他说:“没用的,经理明说了,是因为我们隐瞒犯罪记录才开除,跟今天的事都没什么关系……” 麦克斯自然也不能跟工友解释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想要冲上去的,只能摸了摸自己差点被砸歪的鼻梁,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低着头走出了工厂。 从此,这个地方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当然也没什么所谓赔偿,别说明面上的理由是“违约”,就是那些没有任何理由就被解职的工人,也没法从armadyne拿到一分钱。 被机器人一枪托放倒的他甚至还要赔钱,除了刚才打了水漂的几张钞票,还得多出一份去医院治伤的医药费。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他很有好感的女医生。 那是位诚实地生活着的女士,自己一个人、带着个小女孩,与他不同的是,哪怕活得再怎么艰苦也从来没有犯过罪。也许因为她是医生,所以生活才与麦克斯这样的人不同吧,毕竟极乐空间才有medpod,地表的人总归还是要通过“传统”的方式治病的。 人口众多、缺医少药,经常有等不及医治就死在医院走廊里的人,这样的景象麦克斯也见过不少次。 那位女士每天干着自己得心应手的工作,勉强能供养一家人。 可是麦克斯不行……他没有任何能称得上强的技能,除了机器人工厂之外不够资格在任何地方工作,他想要像女医生芙蕾一样生活、已经不再可能了。 到了现在,他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为了三十枚金币、重操旧业抢劫了工厂的物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遭到了命运的报复?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怎么后悔恐怕都晚了。 麦克斯站在街道上,擦了擦从鼻子里滴下来的血,还是决定往医院走一趟。 第十一章 人类的不幸 “还好只是轻度骨折……只需要复位就行了。” 医院里,女医生芙蕾替麦克斯检查了一下伤口,这么说道。 “呃,需要多少治疗费用?”麦克斯只能这么问道。 芙蕾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好心地提醒:“不算太贵,即使你负担不起,最好也不要去申请医疗贷款……天呐,院长听到我跟你说这种话一定会发火的。” 麦克斯耸耸肩,他当然负担的起,他可是刚刚有一笔很大的进账的。 虽然挨了一枪托,不过他的伤势没有很重,只需要隔着鼻梁处的皮肤用复位钳把移位的鼻骨移回原位,面前的芙蕾坐在病床边就给他做完了手术。 局部麻醉剂不太好用,手术最后麦克斯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不过他硬生生地忍住了,甚至疼得满头大汗也没吭一声。 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芙蕾那张离他很近的脸上,这位女医生专注工作的时候、眼神里好像有光,脸上的表情、美丽的五官也让人沉迷。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别人是很不礼貌的,这时这个小手术也结束了。 芙蕾把两团纱布塞进他的鼻孔中,固定住刚刚复位的鼻梁骨,又为他套上面具,吩咐道:“这段日子你得暂时用嘴呼吸了,另外,别碰受伤的地方……最好向工厂请个假。” “……请假倒是不用了……” 麦克斯只能苦笑。 正收拾着医疗器具的女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并不知道麦克斯之前做过哪些违法的事,在她眼里,这也是个勤勤恳恳地靠自己的双手工作、生活的男人。不过在这个世界,勤勤恳恳并不意味着一定就能好好活下去,尤其是在医院工作的她理解最为深刻。 “那么你今晚有什么事吗?” 听到她这么问,麦克斯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刻摇头:“没有,我什么安排都没有。” 芙蕾莞尔一笑,说道:“那么你等明早我下班后来找我吧……跟我一起去做点事情。” 麦克斯呆呆地戴着面具走出了医院,在回到家里时脑子还是懵的。 不过等到第二天,芙蕾的夜班值完之后,来到医院门口接人的他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两个人一路走回了芙蕾在附近的家,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小女孩戴着口罩跟麦克斯问乊好,那应该就是她的女儿。麦克斯背上了医生从房子里拿出来的一大包东西,与医生一起上路,来到了某个麦克斯并不熟悉的街区。 推开彩钢板拼成的房子那四面漏风的门,一个面容上有明显的拉丁美洲特征、大眼睛显得异常憔悴的女人迎了出来,看到芙蕾医生到来,擦干眼角的泪,勉强对着她挤出一个笑容。 芙蕾的表情也不怎么好,低声问道:“奥利维亚情况如何?” “……没有好转……”卡洛琳摇摇头,把两个人迎了进去。 纸箱铺成的床铺上,垫了好多层的破布和棉絮的“床垫”中间,躺着一个同样是大眼睛、显得异常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她从胸口往下都不能动,只有脖子能勉强转动两下,面对着来探望她的两个人,露出一个惊喜的微笑。 “医生,谢谢你能来看我们。”母亲卡洛琳还在感谢着,不过脸上的忧愁难以抹去。 芙蕾从麦克斯随身携带着的包里面取出一些诊疗器具,蹲下去摸了摸奥利维亚的小脸,大概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没有当着她的面说出什么话来,而是拉着母亲出了门,塞过去一些止痛药。 “……我回去时会看看捐款还有多少的。” 麦克斯也跟着出了门时,正听到女医生芙蕾这么说道。 正巧在这时,一个光着上半身、满身纹身的家伙朝这边走过来,没等看清人,嘴里就嚷嚷起来:“卡洛琳,‘蜘蛛’已经安排好了,就是明天,准备钱吧……呃,你们……” 芙蕾瞪着这家伙,语气不善地说:“怎么,又用你们那些破飞船往极乐空间送人吗?有多少人能活着降落?你们做的事跟谋财害命有什么分别?” 那个应该是反抗组织士兵的家伙显然也不是好惹的,正要反驳什么,却见到站在医生身后的麦克斯朝他隐蔽地打了个手势。 他也是见过麦克斯的……麦克斯之前跟“蜘蛛”的联系不少,而且最近才合作了一单生意,算是熟人,可以给个面子。 反正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何必再跟无关人士吵什么架呢? 这家伙也是干脆,对着卡洛琳一挥手,意思是“你听到我说什么了”,然后转头就走了。 芙蕾也回过头,对着绝望的母亲劝说:“以奥利维亚的状况,贸然进行飞行的话……” “可是我们除了偷渡到极乐空间、使用医疗舱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面对着她善意的劝告,卡洛琳如此回答。 女医生无话可说……女孩的病在地表上不可能得到妥善治疗的,甚至利息超高的医疗贷款也不会借贷给这样的病人——她们一定还不清。 叹了口气,芙蕾跟麦克斯一起告别了这已经打定了主意的母亲,前往下一户人家。 路上,一直默不作声的麦克斯终于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反正走在路上没别的事,芙蕾也认真回答:“我和几个其他区域的医生组织了一个协会,接受外界捐助,帮助那些因为经济因素而不能得到妥善医治的病人,也会对这些病人的治疗情况进行回访,帮助他们重新获得劳动能力。不过这次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了,奥利维亚……那个小姑娘是重症肌营养不良,在帮助她妈妈出门捡拾废旧金属的时候摔到了坑里,造成全身多重综合性骨折。地表上的医院不可能处理这么复杂的伤势……除了止痛药之外,我们的协会也没法给她任何东西。” “捐助……真的有人捐款吗?” 麦克斯表示不太能理解,地表上的几乎所有人都生活在困难和贫穷之中,很难想象他们还会慷慨解囊去帮助别人。 “有的。”芙蕾点了点头,“甚至有得知了消息的、不愿留下姓名的人们自己找到我们……他们哪怕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工作和食物从哪里来,还会从不多的生活资金里再挤出一部分来。” 麦克斯只能沉默,以他的成长经历和环境,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为什么存在这种人。 不过他又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假如碰见这件事的是你,而你身上只剩两块钱了,你会怎么办? 大概我也会分给她们一块钱吧…… 芙蕾叫他来并不是为了跟他约会,而只是给他找点事情做,并且让他认识到,世界上悲惨的人还有很多,不能因为一时的挫折而放弃希望。 他跟着这个女医生走过了四五家各有各的悲惨的人家,等到腿发酸了,才送她回到了家。 熬了一夜外加一早上的芙蕾也早已疲倦了,与他告别后自顾自地回去休息了,并没注意他往那个放着各种诊疗工具、不少食物的包里塞了好几沓钱。 崭新的美洲币。 无钱一身轻的麦克斯没有回家休息,而是又回到了卡洛琳和奥利维亚的那个小屋。 他不认识这母女俩,但他认识女孩身下垫着的那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蓝色工装——armadyne的工作制服。 卡洛琳给他讲,这家的男主人以前也是公司的员工,是在世界上仅剩的几片大型绿地之一,贝弗利山绿地农场工作的工人。 什么时候公司才宁愿用人来进行工作,而不是机器呢? ……雇人的成本比机械化的成本低的时候。 不过人当然有缺点,那就是血肉之躯毕竟是更容易发生意外的。卡洛琳的男人因为公司所说的“操作不慎”,把压缩肥料洒在了身上,导致施肥机运行的电火花引燃了他的衣物,造成重度烧伤,一度失去意识。 虽然后来的监控视频证明他的操作没有失误、是机器年久失修造成了事故,不过公司坚持不承担工伤责任,哪怕被告上公民合作管理署的法庭也是一样。 农场的负责人出具了一份“因长期于地表工作导致肺部疾病”的医学报告,向法庭申请延迟开庭、说是要在极乐空间休养。 开庭一次一次地延迟,半年之后,就因为“原告死亡、相关方撤回诉状”而销案了。 所谓的相关方,是一个卡洛琳从没见过一次的律师。 那个农场的负责人卡洛琳倒是还见过,是在她去农场想要索回丈夫遗物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过一眼。 除了自己的事情之外,卡洛琳还告诉了麦克斯另外一件事……她也见过芙蕾的女儿,玛蒂尔达,那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小姑娘其实是一个白血病患者,所以她才在走出门口时戴着口罩;不过假如继续生活在地表这样的空气环境里,她的病肯定会迅速恶化的。 地表的医院也并没有治疗她的能力。 刚才的芙蕾竟然没跟他提到过这些……在帮助别人的同时,她同时也是最需要帮助的那个。 再从卡洛琳家里走出来之后,麦克斯长出了一口气。 他肯定不觉得地表的空气污浊……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不过也许极乐空间的人们真的会这么认为吧! 回到了自己街区的他,找到了正用赚来的钱购买肉食的胡里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我要去见蜘蛛。” 第十二章 奉献 蜘蛛的巢穴并不难找,只不过管理署一直找不到而已。 对于胡里奥、麦克斯这种与他有过合作的、本身底子就不那么干净的人来说,他更是一贯都那么好客。 事实上,麦克斯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管理署一直就找不到这家伙呢?他分明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存在着。 不过这并不关他的事,他今天来找蜘蛛、也不是为了要讨论怎么瞒过管理署的耳目的。 穿过杂乱无章的陈设、穿过拎着廉价啤酒在拥挤的世界上寻找一时麻醉的人群,麦克斯和胡里奥来到了所谓“反抗组织”的核心地带。 遍布整个大厅的服务器、电子屏幕、各种线路中间,一脑袋天然卷的“蜘蛛”就坐在那。 与所有人的想象不同,这个反抗组织的领袖并不是一个英武的军人形象,他身材略矮、面容也并不英俊,看着人的时候总是歪着头,露出一脸狡黠的表情。他身穿背心、沙滩裤,椅子旁摆着一根拐杖,那是因为他单腿残疾、无法正常行走。 粗看起来,他显得有些邋遢,也不具备什么威胁性……可跟他合作过几次的麦克斯深深知道,千万不能小看这个家伙,不然一定会吃到苦头的。 “麦克斯!老朋友,很久没在这见过你了。怎么样,工厂的生活如何?” 看到两人走进来的时候,蜘蛛这样说着,语气中不免有些讥嘲。 之前麦克斯与他脱离联系的时候,抱着的是从此靠自己的劳动赚取工资、过上不再犯罪的诚实生活这样的主意,蜘蛛对此当然嗤之以鼻。 [145.第145] 在他看来,麦克斯就是个天真、而且软弱的家伙。 只要你不是极乐空间的公民,那你就肯定没法诚实地活下去……能获得比较富足生活的唯一指望,就是开始转变思想,毫无底线地掠夺同类,积攒资源,指望着在死前用这些获取一个“移民”的资格。 “被开除了,因为之前搞的那件事。”麦克斯回答。 蜘蛛耸了耸肩:“你不会想让我赔你点什么吧?交易两清,我的货款已经给你了。你既然说想要逃离这种生活,那就别怪我不顾人情。” 麦克斯也摇摇头:“不……你也没法赔我。” 可不是吗?难道面前这家伙还能绕过管理署、删除他的犯罪记录、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吗?既然机器人工厂能把他因为“隐瞒犯罪记录”而赶出来,别的公司产业的档案里,他也一定挂了号了。 “那么你一定是因为另一件买卖来找我?你总算开窍了,兄弟,趁着你脑袋里那点信息还有用,赶紧换点实打实的东西吧。” 蜘蛛的兴趣变得大了起来,继续对着这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兄弟说。 你明明是个捞偏门的天才,干什么非要学着笨蛋一样、为了挂在绳子上的胡萝卜去给极乐空间的人当牛做马呢? “是买卖没错……我买,你卖。”麦克斯说,“两个偷渡到极乐空间的名额,多少钱?” 蜘蛛猛地一怔,眼神深邃地盯了麦克斯好一会,才说道:“……你肯定不是说那些不要命地往里闯的吧……那你们二位这次赚的钱肯定不够。” 他这里的偷渡服务分两种,共同之处就是都要伪造公民的身份。 通常拼了命也要往极乐空间去的,只会是那种患上了地表无法医治的疾病的人,他们想要去那个“天堂”,使用那里那可以治愈任何疾病的medpod;不过每一台医疗舱都是与极乐空间的核心服务器连接的,需要验证公民身份、授权,才能治疗病人。 不管是移民还是出生,极乐空间的公民们都会在“到达”的时候在手腕部位植入柔性、薄膜状、位于皮下的识别卡,供medpod进行扫描;到了蜘蛛这里,他就只好换了个方法,用激光直接给这些人把伪造的信息烙印在体表。 光是这样肯定不行,他还要黑进极乐空间的户籍管理部门数据库,把这些伪造的信息输入进去,这样被烙印在客户手臂上的“身份”才有效。 他作为一个天才黑客、在地球上1000亿人甚至不知道什么叫“防火墙”的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掌握了这些知识、建起了身边的这个能够连接到卫星互联网的数字基站,找到了伪造极乐空间公民身份的方法,这难度简直他妈像是让一个普通人从眼睛里射出热射线。 收费贵有贵的道理,他付出的智慧和精力就值这个价。 不过,哪怕最难、最重要的一环搞定了……也不代表这事情就彻底稳当了。 第145节 只要进行偷渡、就总得面对一个没法靠技术绕过去的关口……极乐空间的“边境管理”,或者更准确地说,由armadyne乇开发的“外围防御系统”。 这个系统的作用,就是物理摧毁预定航班之外出现的所有其他飞船。飞船被防御系统的导弹击落的话,再天才的黑客也没法解决。 搞定这东西的难度比搞定身份还高得多……这防御系统哪怕也是信息化、联网的,但也不像户籍管理那样松散、基本不设防。 于是就诞生了第二种收费贵上好多倍、但更安全的方法,那就是劫持极乐空间前来地表的公务船,在头顶的家伙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正常入境降落。当然,说是贵,不过比起官方渠道的移民审核来说也容易多了。 不用说,这种方法的客户比前一种方法少得多;即使“闯关”式降落的失败率一直不低,也自然有大把人上赶着给他送钱、哪怕在那之后还是会被发现并遣返也是一样。 谁不想健康地活下去呢? 麦克斯看起来倒不像是身患什么重病的样子,他也不是为了自己要购买那两个名额的。 芙蕾和她的女儿,他想让她们俩活下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姑娘玛蒂尔达上去是为了治疗白血病,而她的母亲当然要陪在她身边,一个几岁的小姑娘自己、应该没法完成用伪造的身份使用medpod这个操作。 “……你有别的解决的方法吧,蜘蛛。” 最后他只能这么说道。 蜘蛛竖起大拇指,那张脸上露出一个莫名让人觉得有些不适的微笑:“到底是兄弟,还是你了解我。这样吧,你们俩帮我做一件事,这两个名额,我白送给你们。” 还没等问清是什么事,麦克斯就立马点头:“我答应你。” 旁边的胡里奥赶忙拉住他,低声说:“你疯了!你搞得定吗!” 要知道,蜘蛛好歹也是“抵抗组织”的领袖,手底下还是颇有些武力的,甚至还有武装驱逐机这种大杀器;他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能做、却要麦克斯出手的? “我手底下是有很多人,但他们不愿意去干这事。因为这种事情没有回头路可言,没有后悔的余地,一旦接受了改造,你终生都得带着那东西生活,这可不像你鼻子上的那个过几天就能扔掉的护具……”蜘蛛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这么说道。 “……改造?”麦克斯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名词。 蜘蛛点点头:“不错,改造。你应该知道吧,极乐空间有不少人每天都要在空间站和地球间往返的,他们主要的办公地是在地表。我现在在说的可不是扒他们的衣服、手表之类的小生意……你猜他们身上最值钱的是什么?” 没等麦克斯回答,他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他们大脑里的信息。虽然你可能不理解,但人类的大脑就是一部精密的计算机,那些人的身份信息、银行账户和密码、在极乐空间的权限信息都储存在这部‘计算机’的硬盘里……这些数据一样是可以提取的,只不过它们有特定的格式,目前只能存储在同样是‘生物质’的其他机体内。” 亲手组装了不少机器人、又学过一些相关知识的麦克斯大概能明白他在说什么,皱着眉头回应:“你是说,要我来当这个‘生物质机体’?” “聪明啊,兄弟。只要你贡献出你的大脑作为中转,把某个重要人物脑中的信息拿来、交给我,你想送上去几个人都没问题。你知道吗,那些信息可能关系着上百亿美洲币的财富啊……” 胡里奥忍不住打断了蜘蛛,十分激动地说道:“你用别人的大脑当成赚钱的筹码?” “是的。”蜘蛛丝毫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地逼视着胡里奥说道,“你平时使用你的大脑、再加上你的身体,忙活一辈子,能赚多少钱,胡里奥?你知不知道极乐空间上的那群人在自己家的庭院吃一顿饭的工夫、可能就花掉了地表工人一整年的工资?” 麦克斯无端端地想到了那个人类检察官,还有他自以为会起效的几张钞票。 大概在对方看来,那只是丢掉也不心疼的零钱罢了。 蜘蛛又转头看着他,继续说道:“……所以问题就是,你到底要替谁买票,你觉得这样的付出值不值。我不会强迫你的,兄弟。” 光头的麦克斯缓缓地闭上眼。 他想到了芙蕾和她的女儿,也想到了万一这件事出错、他会面对怎样的结局。最后,他还想到了亨利,还有他指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妻子”那个单词时决然的模样。 “我们要搞谁?”他问。 蜘蛛笑了,转过头指向旁边的某个液晶屏幕:“他,armadyne的总裁,约翰·卡莱尔。” 在屏幕之中,穿着整洁西装的卡莱尔正在面对电视台记者的镜头侃侃而谈: “我们不认为公司是地表工人们命运的主宰者。从开始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他们都拥有选择权,他们永远都是自由的,随时可以辞职去从事其他工作,这是个双向选择。” 麦克斯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工厂门口默默摘下工作证的人群,是那个叫“卡洛琳”的母亲悲哀绝望的眼神,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机器人执法官的金属枪托。 第十三章 基地里 另一个世界,相对来说就并没有那么拥挤。 莫斯科郊外,比丳那些近郊住宅、机场更远的地方,树林和草海一望无际,那些有着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都变成了天际线上错落有致的起伏。 遵照着老板的指示,这里的战斗人员们没有再外出,只在这个看起来像是座废弃工厂的基地外围留下了几个很隐蔽的岗哨。远远地看去,没人会认为这里有人……就跟位于莫斯科其他方向的其他几个空无人影、蛇鼠横行的工厂一样。 从工厂的窗口望出去,还能看到为了方便原材料和产品运输而建造的铁轨,在荒草丛生间向着远方延伸;平原上方的天空清澈澄明,甚至能穿过无数的距离看到东南方向、从伏尔加河上空飘过来的云朵。 在红旗落地前后的那几年,整个国家的经济都经历了剧烈的震荡,经济制度一夕转向、金融业一片混乱,许多国有工厂也在那时成为了被时代抛弃的累赘。 此时工厂里的士兵们倒是没有什么多愁善感,那时候他们多半还没成年,每天关心的就是上学、打架、吃饱饭……其实即使现在也差不多,工作、战斗、吃饱饭,如此而已,不追求信仰了可不就得追求点现实的东西? “幸亏老板走了,不然不知道谁是下一个……” 工厂侧前方的某个隐藏在塔楼里的岗哨中,两个士兵正抽着烟聊着之前的事,其中一个心有戚戚地这么说道。 在阿康这样的老板手底下做事,精神压力实在是有点大,兄弟们多数都有烟瘾,有的平时还抽点别的。 “喜欢搏存在感,不分场合地往老板身边凑,有这种下场也不稀奇。”另一个士兵回道。平时老板身边自然有得用的人、有高级军官,通传消息、研究战略那都是他们的活,怎么也轮不到下级军官和大头兵去他身边汇报。 也不知道死了的那家伙是被自己的上司、同事灌了什么迷汤,真以为谁都能在老板面前说上话了……不,也可能是跟死在自己别墅外面的那家伙勾结、私自调兵行动的那个正是他的上司。那样的话,他们那一队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真以为老板不在乎这些? 与之相反,这两个此时蹲在岗哨里的士兵从来都只是听命行事的,也不奢望在老板面前表现自己。老板给了他们足够安顿整个家族、甚至在当地活得像个贵族一样的报酬,他们则为老板英勇作战,公平交易,你情我愿。 “说起来,达丽雅的学校如何了?” 一边望着窗外的草海,其中一个士兵一边这么问道。 另一个士兵回答:“都好,一切都好。转学之后终于没人再欺负她了,不过她最近好像又开始迷恋起时装了,大概是因为她穿的衣服很贵,所以周围的小姐妹都捧着她,让她有点飘飘然……” “……迷恋时装也没什么不对的,反正你也供得起。”战友说。 “是啊……倒是你,你也该结婚了吧,干嘛这把年纪了还一个人?” “退役再说吧,现在哪有时间。到时候我会回老家找个姑娘结婚的,她也不用有多漂亮,只要踏实、爱家庭就好。” 那个未婚的士兵一时忘了监视窗外,他双眼失焦,声音在面罩下显得有点闷:“哪怕住乡下也行,我们种田、养鸡、砍树劈柴,过点不需要拿枪杀人的日子。” “我们拿枪赚到的钱,那些不拿枪的人可赚不到。”已婚、有个女儿的士兵则是耸耸肩,这么说道。 俩人正在聊天,就听到旁边的对讲机中传来一阵电流杂音。 年长的那个士兵脸色大变,突然抬起放在一边的枪口,短促地惊叫:“电子干扰!” 不过还没等俩人找到敌人,就听到一阵被消音器降低了不小音量的枪鸣。 已婚士兵猛然向后一仰,两手一摊,手中的冲锋枪砸在了地上,胸前、头顶溅出一片片的血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未婚的那个受伤轻一些,几颗子弹打在了他的胸口、手臂、大腿,还有一颗擦着他的眼睛砸在了后面的墙上,差点让他也在这交代了。 即使没有受什么致命伤,他也失去了行动能力,趴在那,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两个身穿吉利服的人从门口那走了进来。 “可不能让你报告接敌啊。” 吉米说着,关掉了身上携带的电子干扰设备。这东西功率很高,就刚才那一会的工夫已经开始发热了,不过效果还是很强的。 亨利把两个敌人身上的对讲机摘下来放在自己身上,朝着吉米点了点头。 吉米则是耸耸肩,举起了枪,把那个倒在地上的、还勉强活着的士兵给扶了起来。 “真遗憾,我还想听听看你的家乡是哪呢,也许‘吉米’可以去看看……有那么一两个我是很喜欢这种自然、原生态的生活的。不过现在我没那个时间……我想你也活不到把故事讲完了。假如你快点回答我的问题,节省咱们两个彼此的时间,那么也许你还有得救。想好了就点点头。” 那家伙当然立马点头,有问题你就快问啊! 亨利也看了一眼此刻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两个士兵,抬起脚,把靴底沾上的血擦在了死了那个的背上。 他不记得乡下是什么样子了……或者他其实记得,只是不知道那个就叫“乡下”而已。 从来到工厂外面的草甸子开始,他就跟在莫斯科市内一样,有种奇妙的熟悉感,不用吉米提醒就知道该如何隐藏身形、该如何在保证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快速接近哨岗,还有草里会有什么样的蛇和虫子,要担心遭遇什么样的意外等等。 甚至看到岗哨塔楼里的两个人的时候,他脑袋里立马浮现出了对方的监视角度,并且推断出了监控摄像机的布置点,跟吉米一起绕了过去。 开枪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迟疑,好像夺取他人生命对他来说,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当然了……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士兵呢。 吉米已经问完了话,一拳把这个人也放倒在地上了……要是两个人动作快,快点救了亨利的妻子快点走,也许这家伙还真的能活下来。 “阿康不在,据他说是回市中心处理‘其他重要问题’了……他的确见到一个姑娘,被运送到实验室中了。实验室在这栋建筑的核心位置,地上一到三层,没有窗,周围一圈都是走廊,有一堆巡逻人员,有防弹防火的安全门。” 在塔楼里,吉米指着下方的工厂基地说道。 这个基地的结构不算复杂,不过越简单就越容易防守。巡逻的警卫前后一看,所有无关人员都立刻尽收眼底;实验室只有一个出入口,可以想象所有出入人员都需要授权,根本不存在混进去或偷偷摸进去的可能。 至于说从通风系统潜入……更别逗了,这种苏联时期的建筑,通风管的钢板稍微碰一碰就比打雷还响、更不用说进去俩人了。 “看来我们的捷径就到这里为止了……最多三分钟,无线电就要再对这个哨位进行确认,你有什么建议,亨利?” 吉米继续说。 亨利解开自己的吉利服扔在地上,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这东西来隐藏自己了……吉利服也没法在四周全是混凝土的建筑环境中起作用。 紧接着,他把背后背着的机枪扔给吉米,伸手做了两个战术手势,一个是“强攻”,另一个是“掩护我”。 “好吧,你这家伙胆子真的大。”吉米将机枪架在了塔楼的窗口。 在亨利出现在工厂的前院、被巡逻中的士兵发现的时候,这边的机枪也响了起来,开始对着工厂里冲出来的士兵们疯狂扫射。刚刚还一片静谧的郊外废墟,瞬间变成尘土与弹片横飞、枪声如雷鸣爆响的杀场。 亨利深吸一口气,双腿猛地发力,朝着工厂内部冲去。他心脏部位的电泵正全功率输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充溢在四肢之间……这段时间的战斗下来,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这具新生的躯体。 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在另一个世界接受了扫描,已经完全明白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全套的精密机械传动装置,绝对比人体坚固的金属外骨骼,让他能够做出超越人类能力范围之外的各种动作。 只见他在奔跑的过程中突然一个急停,硬是躲过了工厂窗口中守卫们射来的子弹,然后又是侧向的一个跳跃,跨过了几米的距离,伸手从窗中掏出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喀嚓一声捏碎了他的脖子,又把他的尸体抬起来挡住一串子弹,同时还能接过他手里的枪向工厂内部射击,从反应速度、动作速率到肢体力量都已经明显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塔楼上用机枪压制敌方火力的吉米也不由得撇了撇嘴……是的,那个疯子阿康想要制造的,正是这样的超级士兵。假如他手底下的人全都能改造成这样,那地区一霸、黑白通吃估计都没法满足他……阿康就要直奔统治世界而去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导致亨利和他妻子脱离了阿康的控制,不过他得说,幸好这家伙没有搞出量产型亨利。 正想着,他就看到亨利朝他做了个手势,朝着窗户里侧的走廊跳了进去。 第十四章 金属脑域 此时的亨利只感觉心里无比的冷静。 他进入建筑物中之后,来自吉米的火力压制为了避免误伤他、开始向着走廊另一边覆盖了;近处那些躲在厚厚的混凝土墙后面、暂且没有被击杀的士兵们立刻准备向着跳进来的他发动攻击,但此时全功率输出的亨利已经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入人群。 他钢铁的指节、他掏出的匕首,他枪中射出的子弹迅速撕开了对手的躯体,很多士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丢了命;前一个喉管里还在喷出鲜红的血,后一个的颅骨就已经被那钢铁的指节连同战术头盔一起砸得粉碎。 不是没有人拔出枪来试图开火,不过一直保持着专注的亨利这时就会迅速拉近距离、手中的匕首直接切开敌人的喉咙、插进敌人的眼睛,把对方的武器变成自己的,让对方的尸体充作自己的护盾,就算受伤、也只不过是擦破点皮而已。 没人能够阻止他的前进,从走廊两端涌过来的、越来越多的士兵都变成了他脚下那层厚厚的尸体,实验室那唯一的出入口已然在望。 他没心思再搞什么完美潜入,直接从旁边的尸体上摘了把枪,对着安全门的门锁就是一梭子。 你门板防弹也就罢了,总不至于门锁也防弹吧?你门锁防弹,总不至于身份验证设备也防弹吧! 把电路板打得冒出了火花之后,亨利伸出手就往里一薅,扯出了一大堆的电线,也不管都是什么,反正尽管乱接。 也不知道是接通了还是短了路,总之哐啷啷地一声响,实验室的金属门已经打开了。 吉米的机枪射速降低了,此时应该是专注于处理从工厂的另外部分赶来的援军,可能赶不及与他汇合了……当然,他在那里保障着亨利的后路才是最合适、最合理的。 [146.第146] 闯进实验室的亨利,面对着那些不知所措的、穿白大褂的家伙们也没有表现得过于凶暴,只是摆了摆手里的枪口,叫他们出去。 也不用再留下人来带路了……他一眼就看到,面前不远处正立着一个由玻璃墙构成的小型“房间”。或者,比起“房间”来说,不如说那是个“容器”。 玻璃墙的上方和下方都是金属的沉重托盘,或者应该叫固定件,看上去就像什么科幻电影里的“生物展柜”。 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黑色长裙的艾丝黛尔站在玻璃墙后,面容哀切、泪水涂花了眼妆,怔怔地看着这边的亨利。 亨利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不能说话的情况,只能重新掏出那个手机来,在app里写道:“等我救你出来。” 从玻璃墙的厚度和强韧程度来看,哪怕他直接用枪打恐怕都打不破,更不用说还很容易伤到里面站着的妻子;只是他想,既然是用来盛放活物的东西,那应该有电子维生系统,有能打开的部分吧? 只是,他绕着这柜子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它的控制中枢,似乎这东西就是直接用部件拼合起来的,只能用重型机械移开…… “……我真是佩服,你的执着。” 忽然之间,后面传来一个情绪颇为强烈的声音。 亨利顿时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动不了了,好像被成百上千吨的重物压在了身上,又像是整个人被灌在了水泥桩里,更像是没穿深海潜水服又被沉进了海沟底。 头发甚至金到发白的瘦高男人从后面走了过来,他的眼神深处掩藏着疯狂,鼻尖那里竟然还在不断滴出血来。 阿康掏出手绢,毫不在意地擦去鼻血,另一只手一直伸向亨利的方向。 “……你们竟然在今天又敢来闯我的基地吗……你知道吗,为了赶快回来看看你这副表情,莫斯科那边我可要花上不少金钱和精力善后的。毕竟还在戒严中。幸好这基地地下有直通莫斯科那边的通道,我才能及时赶到。” 一边说着,这个疯狂的家伙一边把脸凑近到亨利面前,用那异常的淡色瞳仁直盯着亨利的眼睛,脸上露出狞笑。 “你真是我的好哥们,我不敢相信你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就为了让我在占有艾丝黛尔的时候更兴奋。是的,她是我的,你怎么说,很生气吧?你这个机体有生气的功能吗?哦,你不会还指望着吉米来救你吧?那位朋友也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说着,他的手一拧,让亨利转向后面,正看到了被几个士兵抬进来的、头上绑着红布带的吉米的尸体。 从伤口看来,这家伙应该是在发现自己守不住塔楼之后,就立马朝自己的下巴开了一枪,天灵盖上也炸开了一个大洞。 怪不得从刚刚开始,就没再听到机枪射击的声音了。 第146节 倒是阿康看到那具尸体时眉头皱了一皱,挥挥手叫手下把它抬走埋了。连大脑都破坏得彻底,吉米那家伙还真是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机会……但他自然有别的n,阿康永远有备用计划。 维持着念动力对亨利束缚的同时,他伸手从属下手里接过了一根球棒。 “这球棒算是古董了,很有纪念意义,据说是什么冠军队本垒打球棒……不过我是不知道啦,我买它只是因为贵。你知道吗,亨利,俄罗斯今年卖出了50万枝球棒,但只卖出一颗棒球。这才是球棒存在的意义啊!” 一边说着,阿康一边猛然挥动球棒,那东西带着强烈的风声砸到了亨利头颅侧面的太阳穴位置。 他的结构再坚实、信息系统再可靠,也顶不住如此猛烈的一击。 耳朵里面传来高频的蜂鸣声,眼前的景象突然失真,变成了片状的彩色马赛克,又变成一片黑暗。 身体内部的什么部分正在嘟嘟地报警,另一只完好能用的耳朵里传来阿康的话:“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你的痛苦……真棒。” 紧接着,亨利的脑袋另一侧又挨了另一记重击。 他的意识瞬间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海之中,胸口的原子电池也没能让他的身体再动起来。信息系统里奇怪的感觉纷至沓来,有艾丝黛尔在他身上舞动时的短暂几帧画面,有温暖的黑暗,有塑料、金属被热粒子流烧灼后留下的奇怪气味。 感觉器官渐渐恢复功能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树林间的腐殖土上,身边是两个士兵在挥舞着铁铲。 亨利的视野被一分为二,扭曲成一个不能重叠的角度,想必是阿康那两次沉重的挥击影响了他的视觉“器官”。 “怎么会……还有意识……” 他心里这么想着。 在麦克斯为他做的扫描中,他的头部是金属构成的头骨。因为那套设备是专门用来扫描机器人的,所以并没能分辨出他身上除了机械系统之外的东西,也不知道头骨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眼睛、耳朵这些都是电子设备,它们产生的电信号是如何到达了他的处理中枢、转换成对应的感觉的呢?妻子说他是死了又被重建了身体,那他到底“死”到了什么程度呢? 一般人脑袋上遭受这种重击,别说再醒过来了,恐怕连活着都不可能了吧! 不过哪怕意识仍然健在,他的状况也不丩怎么好。 内部不知道什么部件的嘟嘟声还在继续,他没法指挥浑身上下的任何一个部分进行动作,只能看着被分成两半的视野中,那些阿康的士兵们在挖着大概是要用来埋葬他的土坑。 正默默地想着,他就看到视野的余光中有一个衣着邋遢、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家伙朝这边走了过来,嘴里还说着:“你们在挖啥呐。” 其中一个士兵当然丢下铁铲,抬起了枪指着那家伙,呵斥道:“站住,不想死就滚远点!” 那个熟悉的贱贱的英国口音继续说着:“行吧,行吧,没必要拿枪指着我啊,我就是在树林里跟女朋友……哇靠,那是什么?” 这个拙劣的谎言竟然真的骗过了那个士兵,叫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望去。 面前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的流浪汉一样的家伙突然暴起,脏兮兮的袖子里一道寒光闪现,沿着士兵肩膀和脖颈的连接处刺了进去,让他一声没吭地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还在挖坑的另一个士兵刚刚抬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声“wtf”,就被身后不知何处飞来的钢丝套住了脖子,惨叫着不知被拖到了哪里去。 流浪汉……或者说嬉皮士不慌不忙地抽着嘴里的烟,在亨利面前蹲了下来。 “是我……我是吉米。兄弟,你伤得也太严重了吧,得把你拉回我的实验室才能彻底救好……现在我得让你稍微能动弹动弹,不然运输起来都很麻烦。被人打死肯定感觉不怎么好吧……我可也为了你又死了一次啊。” 一边说着,吉米一边摇摇头,掏出些螺丝刀、锯条、改锥之类的东西,把亨利的脑袋拨到一边,开始忙活起来。 亨利感觉一阵疼痛从四肢的末端传来,手指突然又能动弹了。 他颤抖了两下,奋力用手指在一旁的泥土上写出了一个词。 “门”。 第十五章 半机械半血肉 “你们二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酒馆里,薛鲤放下手中的杯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坐在他面前的几个人里,亨利是比较惨的,除了又一次搞到满脸是血之外,关节还会在移动的时候发出“喀吱、喀吱”的响声。他进门的时候,还是主教看出他状态不太对,上去扶了他一把,不然他连走路都是歪歪扭扭的。 他还带进来另一个人,浑身破破烂烂的,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都打成了绺,也不知道是谁……那家伙一进来就迅速趴下了,主教检查过后,给出了一个结论:停机。 “那是个仿生人……虽然他比我更像人,很可能是由真实的血肉组织构成,但仍然不具备独立性。他的脑后有个接收装置,不知道是接收哪种通信的,只能肯定是需要保持与‘主控方’的连接才能行动。” 主教这么说。 那么理所当然的……来了这个跟任何世界之间都无法直接通信的酒馆,这家伙就直接一头撞在了地上。严格说这也不算停机,毕竟他的驱动力还在、就是没信号了,只能叫待机。 吧台另一边坐着的是麦克斯,这家伙虽然精神还不错,可明显也没好到哪去……金属的外骨骼用比较粗暴的方式连接到了他的身上,具体说就是他的每个主要神经节点都被埋入了电子数据接口,手术过程大概是把皮肉割开、把东西塞进去、包扎止血,完活。 现在挂载在他身体外、靠数据接口接受他神经中的电信号再转化为行动的,是一架液压外骨骼。 这东西肯定是能大幅强化麦克斯的力量、速度和其他身体机能的,不然根本就没有存在意义;从外形看来,外骨骼装甲上还挂着武器系统和装甲,虽然看不出威力和防护力如何……但这个制造成本放在这,起码不能比一辆坦克差吧?否则要它来干嘛? 假如“蜘蛛”在这,说不定还会自豪地向在场的人科普一下“单兵轨道炮”是个什么东西。 除了明显的从大脑下方一直连接到脊椎尾骨的神经索外置接口之外,这套金属骨骼的手臂内侧还有一整套电子组件,包括显示屏、操作面板、可伸长天线等等。 乍一看,经过好一番折磨的麦克斯是从普通工人变成了标准的机械步兵。 看着两位客人肯定各有各的问题,薛老板想了想,还是先拿出了纸笔,问那个比较惨的:“你……现在应该急需治疗吧?后面那个是你的朋友?怎么非要借我的地方把他的信号屏蔽?” 说治疗也不知道确不确切,有可能应该叫“维修”才对。 重要的是后面那个问题,薛老板这种聪明人,当然看出来亨利是故意的……已经到过其他世界的亨利不会不明白酒馆的特性,只能是有意利用这种特性来达到目的。 亨利指了指自己的头、自己的心、自己的眼睛,比划了一个“监视”的手势,又在纸上写:“吉米、妻子、敌人。” 似乎那个世界所有人都有办法得知他的位置,思来想去之下,只可能是他在“复活”之前、身体就被人动了手脚。有这个能力的除了设计供能系统的吉米之外、就只有真正动手重建了他的艾丝黛尔,当然也不能排除是阿康买通了实验室里的员工。 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进入阿康的实验室的时候,总有一种既视感……那个实验室不管从功能区的设置、人员的制服还是使用的工具,甚至桌椅的形状、某些设备上边的标志,都跟他醒来时看到的那个飘在天上的实验室一模一样。 还有他找到妻子时,她脸上的表情……她或许觉得自己演得已经很不错了,但本来就有所怀疑的亨利还是发觉有一丝不对。 首先她一句话不说就不太对劲,其次,她好像既不激动、也不害怕,完全没有露出什么在那种情况该有的神情来。 其次,阿康出现在他的身后时,他正关注着妻子的反应。倒不是他那时候就已经在怀疑她了,只是他想确认一下那个玻璃罩里有没有空气循环系统、能不能通过那里打开它。 艾丝黛尔没有惊讶的表情,没有将目光转向那群突然出现的人,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在被吉米从郊外的小树林里救起之后,他把这些情况再与之前的可疑之处一一联系起来,就是再蠢,也能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再说回吉米,他既然是动力系统的设计者,那谁也没规定他只会在系统中留下一个后门不是吗? 在亨利被阿康一棒子撂倒之后,照理说应该早已经失去他踪迹的吉米,是如何在郊外那走上十米都容易迷路的树林里找到他的? 人总是会对自己的身体抱有下意识的信任,亨利一开始也是,完全没想到会有什么追踪器之类的装备埋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一旦这种信任被打破,他就立刻想到,经手的人都有足够的机会、足够的理由来做这种事,很可能那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每个人都能随时知道他在哪。 这就怪不得自己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被人牵着鼻子走,所有行为都在他人监控中,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 对他最真诚的反而是阿康那个疯子,那家伙的仇恨和破坏欲丝毫不加掩饰。 现在他暂时不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了,救妻子什么的也可以放一放……在没把整件事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再继续展开行动。 “我需要再去一次。”他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麦克斯,在纸上继续用颤抖的手指这么写道。 在另一个世界修复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才是最安全的。 不过这次麦克斯可帮不了他了,这个套着外骨骼的家伙苦笑了一声,说道:“我已经被开除,而且刚刚做了一票之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去工厂了,没有能够用来修好你身体的材料和工具。另外,我这次也是来寻求帮助的。” 紧接着,他就用那磁性的声音流畅地给大伙讲了讲他这两天都干了什么、又打算做什么。 决定干这一票、接受了改造之后,蜘蛛已经给他讲过了劫持卡莱尔的计划……不幸的是,那个计划真是漏洞百出。 作为armadyne的执行总裁、公民合作管理署都得重点关注的大人物,麦克斯可不相信就靠一套外骨骼就能搞定卡莱尔。尤其是,你并不是要击毁他的座舰,而是要生擒他、要他脑袋里的信息…… 对于各种犯罪方式都非常熟悉的麦克斯迅速帮助蜘蛛制定了新计划。 简单说起来,就是先在公司的产业制造事端、而且还是让卡莱尔必须亲身前来解决的那种;在他到达之后观察他有没有随行的武力,如果没有,那么就出动足够武力、直接就地将他搞定;如果有,那就尽力把那些武力缠住、让讨厌地表污浊空气的卡莱尔先生想要尽快回到极乐丌空间,在他的回程埋伏他。 蜘蛛手下是有不少人,但这些被极乐空间尊称为“反抗组织”的家伙……他们的组织度和战斗力并没有脱离地表的层次。 哪怕这些人因为长时间的“脱产实战训练”而具备一些基本的战斗素质,恐怕也没有能力执行这个计划。 所以,麦克斯这次也是来酒馆找其他人帮忙的,他还想着如果再遇到亨利,就以“救过你的命”为理由,邀请这个半机械人前往他的世界作战……大不了那30枚金币他不要了。 但来到这才发现,亨利的情况也不乐观,甚至比他还惨。 两个经历了各自不同的事件的男人一个脸色苍白、只冒虚汗,另一个头颈喀吱喀吱地乱响;这两个人只能面面相觑,把头转向最喜欢管闲事的薛鲤老板。 “……行吧,我就知道。”薛鲤喝了口茶,心里面想着该怎么帮忙。 困扰着这两个人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以解决。就他所知,蕾普莉的世界和芭芭瑞菈的世界在科技水平上都强过这两位所生活的近未来,修好亨利或者向其他世界投放超规格武器,那都是完全能够办到的。 只是这两位大哥看起来都比较着急,所以这事情需要抓紧办……麦克斯那边就不说了,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她的女儿病情随时可能恶化,到那时候哪怕手里有船票也没什么用了;亨利这边,他也得迅速治好自己、把身上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都排除,不然完全不可能会是阿康的对手。 平时都是马克斯、阿米莉亚他们出门,这次薛老板决定亲自出马。 说起来,近几天也有些心神不宁,可能是确实在酒馆里呆久了,也需要活动活动腿脚,不能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窝在家整天喝茶了。 叫过自己的员工来吩咐了几句、把趴在地上的那个嬉皮士拎起来放在椅子上,薛鲤跟两位客人说了声:“等我回来”,就捏着钥匙,拉开门走进了那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