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是道侣》 第1章 见面礼 洛朝第一次见到顾归尘的时候,就被捅了七剑。 第一剑穿心而过,剧痛之外,他甚至能感到血从胸口喷泉似的涌出,真真是一个透心凉。 第二剑亦干脆利落,直接震碎了腹下丹田。 第三剑把胸口间的气海捅了个对穿。 第四、五剑分别废了他的双腿,使他一个趔趄半跪在了地上。 第六剑直直将右胸肺叶捣烂。 说来是足足六剑,但这剑招连贯狠戾,将一活人变成个血人,也不过几息之间。 因此,等到洛朝从一脸懵逼中反应过来时,第七剑已经带着凌厉剑风,对准他的脖颈袭来。 他侧身一躲,飞快抬臂握住了剑刃,可这剑势太猛,还是顺势落到了身上,一下洞穿了他的肩胛骨。 洛朝发誓,他握住剑刃的一瞬间,听见了自己指骨碎裂的声音,虎口更是被剑气撕裂,血流如注。 他疼得有些意识模糊,低头瞥见自己身上几个可怖的血洞,却突然觉出几丝好笑来,张嘴想笑出声,却不意吐了自己满胸口的鲜血。 但来人似乎没有继续出剑的意思,而是任由他浑身是血半跪在地上,握着那把钉穿肩胛骨的佩剑剑刃。 洛朝抬眼朝上看,想瞧瞧这个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夺命来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很可惜,从他这个角度,只能见到来人握住剑柄的一只手—— 骨节分明、清瘦修长,确实是剑客应有的手。 还有,那顺着这只手滑落些许的一截红衣袖,和沾染了不少地面鲜血的一截红色衣摆。 一时间,不知是血更红,还是衣更红。 洛朝瞧着,心中啧啧称奇:红衣纤手?也不知来人是男是女,若是女子,那难不成是情杀? 哈,这可真有意思。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是个生死关头的危机时刻,洛朝却淡然地像个没事人,脸上不仅一丝惊惧也无,那眼里还含了几分兴味盎然。 他想,要老子领便当可以,但总得死个明白。 便笑嘻嘻开口问道:“我们认识?” 来客一言不发,握剑的手也依旧纹丝不动。 洛朝嗤笑一声,心道:看来是你认得我,而我不认得你了。 不过这也丝毫不奇怪,他上辈子和上上辈子加起来,可谓仇满天下,想要他死的人不计其数,要夺他性命的理由更是有千百种,可惜的是,他才没那个功夫认识每一个人,并搞清楚他们恨自己的缘由。 便又问:“我们有仇?” 洛朝话刚问出口,便意识到这是废话了。 若是无冤无仇,会刚见面就下杀手?而且招招狠辣、剑剑致命? 于是继续问:“我们,是什么仇?” 洛朝想着,他这话问得怪可恨的,人家都满含怨怒提着剑杀上门来了,债主却连是什么仇都不知道,简直是没把这寻仇人放在眼里,可不叫人气么? 果然,对面一直毫无反应的红衣剑客动了,红袖飞扬间,长剑被猛地拔出,洛朝肩头伤口随着这毫不留情的的动作,霎那间迸出数朵血花,那飞溅的血滴洒落在地,好不凄艳。 也就在这倒地的一瞬间,他看清了来人的一双眼。 他本以为,这样下手狠辣的人,会有一双暗沉可怖的眼, 但是很奇怪的,这双眼睛,清澈而坚定。 清澈到,除了那坚决无比、向自己而来的决绝杀意之外,他再看不出旁的东西来。 怨毒?看不出。 厌恨?看不出。 大仇得报的快意?看不出。 …… 有意思,真有意思。 洛朝倒在地上,看见这露出屋脊的破落茅屋顶,第一次觉得,他那万般皆在预料中的人生,有了些值得在意的变数。 他非把这人的来去过往搞个明白不可。 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这一笑,鲜血又汩汩向外淌。 他声气如丝,但在这寂静的茅屋中,却又格外清晰: “你杀不了我的。” 他眼里带着一丝微嘲,明明已然成了来人的剑下亡魂,神情中却有几分漠然的高高在上感。 因为这可笑的世间啊,总是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人活不成。 失去意识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是不死之人。” 洛朝再度睁眼时,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家那依旧破落的茅屋顶。 啧,他想,我可真是被老天爷的厚爱压弯脊梁的人,古往今来无数穿越者的金手指和他一比,简直都弱爆了。 没错,他的金手指简单粗暴又无比强大:不死之身。 无论受到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半天就能恢复如新,继续活蹦乱跳,可谓是祸害遗千年。 可万一真的受了分分钟领便当的致命伤,根本来不及恢复了,那也不要紧。 他会自动读档:时间会自动倒流,回到他尚活着的时候的某一天,唯一的不足是,这个某一天,是不确定的某一天,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极有可能,时光倒流前,他还是个元婴大能,读档后,他直接就退回成筑基小萌新。 但是,这个小小缺陷,在无限重生的巨大优势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 不就是大号砍级后重来一遍么?简单,把原来的boss再刷一遍不就得了? 而且,重来一遍,手熟了,说不定练级还更快呢。 然而,坑爹的是,上辈子,他一直到修炼完满,成为修界帝尊,都压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逆天无比的金手指。 毕竟,谁没事会自己找死,以实验自己会不会复活呢?除非他是个神经病。 其实,仔细说来,洛朝并不是穿越,而是时下另一种流行的小说写法:穿书。 他穿的书,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书,n年前一本烂大街的某点玄幻升级流罢了,男主一路砍杀升级,妹子一路收收收,最后称霸修真界,成为一代帝尊,从此过上没羞没躁的幸福生活,还一不小心成为了无数后来少年少女们心里的传说与梦。 他呢,幸也不幸地,穿成了男主。 哈,这可真是荒唐啊。 要知道,他穿进来的那个年代,某点早就不流行这种龙傲天写法了,而且,按照他自己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行事作风,怎么想也是穿进烧脑的绝境求生无限流更合适。 说来这本书,还是他在幼稚、无知、轻狂的初中时代,在校门口的书摊上看的,而他穿进这本书的时候,已然三十五有余。 所以,他的穿越感受大概就是:仿佛在打一个极其劣质的仙侠网游,npc都和中了病毒一样——全是智障,个个上赶着来被主角打脸。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这种虚幻感这样强烈,也是因为,时隔太久,这本书的剧□□实上早就被他忘得七七八八,甚至连书名也忘记了。 零落地七七八八的剧情,能够提供的先知优势其实非常有限,洛朝前期但凡有什么不符合剧情的小行为,都有可能蝴蝶掉后期的某个重要事件。 但是呢,洛朝此人,向来善于把一分优势用成三分优势,五分优势用成七分优势。 因此,凭借着有限的剧情优势,和洛朝那副坑死人不偿命的黑心肠,即便没有完全按照原书剧情来走,他还是升级得十分顺利。 问题就在于,他顺利得有些过头了,甚至创造出了百年内成圣的传说——一个修真界前无古人的奇迹。 洛朝不确定原书主角用了多少年才达到圣人的修为,但他可以确定,自己成圣的速度比原主要快。 这不免让洛朝怀疑,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暗处,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直在推着他,摆平一切障碍,只等他毫无阻力地登上那个至高的帝尊之位。 当然,这一切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测,有些时候,洛朝也会将这种猜测归因于自己一天不阴谋论就一天不舒服的黑心肝。 所以,在上辈子,别说是遇到什么生死危机了,由于洛朝这个爱在暗处放冷箭、喜好借刀杀人的性格,他连相对严重的伤都没怎么受过。 就算一时不慎受了伤,他也还有囤着的大把仙丹灵药可以磕,而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伤势恢复速度那么快,是因为有个逆天的金手指。 所以,一句话总结就是,对于上辈子的洛朝而言,这个逆天金手指,压根等于不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上辈子已然如此牛掰的帝尊洛朝洛九陵,到底是为什么竟然死了,然后一夜重生回刚引气入体的新手菜鸡? 且住所一夜间,从九霄之上的仙阁灵殿降级为新手村的破落茅屋,漏雨漏风,土炕冷灶? 可以说是非常凄惨,叫男默女泪了。 答案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也是洛朝最想发笑的一点:他居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太特么丢人了。 洛朝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从自家冷硬到硌人的土坑上跳了下来,并随手将散乱的发丝束了个高马尾。 他哒哒几步跳到门口大水缸旁,胡乱拘了捧水洗了把脸,完了又刚好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脸:清秀俊朗但尚显稚嫩,满满的少年气带来的阳光朝气甚至冲淡了那一双桃花眼带来的艳丽感。 啧,好一个少年郎,虽然内在已然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狗逼了。 对于这张脸洛朝倒是不陌生,毕竟他穿越前就长这个样。 但这也是洛朝尤为疑惑的一点,他是死后穿越,而且死相凄惨,因而不存在身穿的可能性。 可是,属于自己的脸,又怎么可能长在一本书里的纸片人身上? 这背后,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尚未察觉的吗? 本书原主角按设定来说,是个无人管教的孤儿一枚,全副身家就是自己搭的一座漏风漏雨的茅屋,日常除了谋生干活之外,就是拿着一本据说是祖传的修真口诀神神叨叨在修炼。 这个身世凄惨到,在整个剧情前期,原主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在居住的村里被人叫狗蛋,外出行走闯荡后被人尊称少侠,蔑称黄口小儿。 因而,洛朝穿越来之后,毫不犹豫地就用了自己的名字,一是因为他还真的不记得原主后期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字,二是,他真的不想被人叫狗蛋。 但是,洛朝这人,疑心向来很重,名字的事情可以算了,脸一模一样却怎么也无法不叫人多想。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原主是否有什么隐藏身世? 他的隐藏身世又是否和自己存在的现代社会有什么关联?甚至,有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上辈子,自打他成为帝尊后,就一直在着手追查这件事情,简直把整个修真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却一无所获,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巧合,这一切都是巧合,无论是穿越,还是一摸一样的脸。 可是,这一切,真的只是自己多想了吗? 他洛朝,上上辈子还有上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二字。 第2章 死亡真相 上辈子,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穿越之旅,洛朝有过几个猜测: 第一个猜测,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被自己占据身体的原主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藏身份,且和现代社会的世界有着神秘的联系。 第二个猜测,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是一本荒诞的书衍生出来的荒诞游戏,而他,是不幸被选中的“玩家”,只有达到某个通关的条件,他才能破局并回到原来的世界。 第三个猜测,他在现实世界里没有真的死去,但成为了植物人,他现在看到的、经历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针对自己的脑部刺激治疗。 第四个猜测,也是洛朝最不能相信和认同的,他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不仅白捡了一条命,还得到了无上气运,前路光明无限,证道长生触手可及。 曾经的洛朝,也是在残酷的社会里摸爬滚打过的,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免费的午餐,如果有,那一定是带毒的。 当你在乐滋滋享用着盘中的免费美食时,说不定,暗中早有一双你看不见的眼,一直注视着你,视你为围栏里的牲畜,只等着你膘肥体壮,就可以磨刀开宰了。 而且,说来也是讽刺,洛朝此人,穿越之前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不要说造福社会、积累功德了,说他满身罪恶、业障无数也不为过。 倘若这个世界上真有白捡一条命的好事,但凡老天爷有眼,也万万轮不到他洛朝,更何况,这捡的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命,而是无数人求也求不来的主角命。 其次,洛朝觉得,虽然自己上上辈子死得很凄惨,连个全尸也没有,但却是死得其所,没有怨恨也没有遗憾,而那些小说里重生的主角,往往都是有什么死也无法放弃的执念才得以重生。 对洛朝来说,白捡的这条命,并没有什么意义,反而无趣得很。 毕竟,打一个毫无难度的劣质仙侠网游会有什么意思呢? 自打洛朝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有一种直觉,他遇到的很多事情,看似都是巧合,是他主角光环带来的无敌气运,但事后细想推敲起来,却无处不存在人为布置的痕迹。 他时常觉得,自己不仅在玩一个劣质游戏,还是在玩一个人工布置的劣质游戏。 上辈子,他一开始的想法是,先顺势而为,把修为提升上去,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后,再去追查这背后的真相。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最合常理的第一个猜测,竟找不到任何佐证的证据。 不过,其实也并非毫无收获。 要知道这世界上,即便是孤儿那也是有父母的,不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上一世,洛朝成为帝尊之后,按说有无数种手段找到原主的亲生父母,无论那两人是死是活,即便真的死了,那也能找到尸骨。 可诡异的是,用了无数仙法密术后,竟一无所得,原主仿佛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切过往无迹可寻。 这样一个凭空出现、过往一片空白、容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怎么想都很可疑。 简直像是,为了等待自己的出现,而特意被制造出来的一具空壳。 数百年的追查无果后,洛朝一方面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想太多了,另一方面,开始逐渐倾向于认同第二种猜测。 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或许是一场通关游戏,或许是一座困锁灵魂的牢笼。 这个想法一度让洛朝十分恐惧。 对,恐惧。 一种很多年都没有出现在洛朝身上的罕见情绪。 他想,如果他找不到穿越背后埋藏的真相,是否就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甚至,在这个充满虚幻感的世界里证道长生,灵魂永远被困锁在这里。 可是,永生对他没有意义。 在这样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永远看不到尽头地活下去,对他更没有意义。 无论如何,他要找到真相,找到打开这座牢笼的“钥匙”。 就在他调换思路,决定去寻找破局方法不久后,意外又发生了。 他死了。 死得毫无征兆、悄无声息、不明不白。 只是无比寻常的某一天,他睁开眼睛,突然就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茅屋。 这简直像一种印证:这个世界是一座囚笼,还是一个有时间限制的囚笼,在时限之内找不到“钥匙”,一切就会重来。 这一刻,洛朝那原本被压抑在心底的、深刻的恐惧感突然爆发了。 他想,我要出去,我要从这里出去。 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好,直接死去也罢,我要出去。 他失控了,整个人颤抖着,从硬到硌人的土炕上起身,四处环视着——他看见了一把刀,一把很钝的柴刀。 他的表情平静到可怕,行为却疯狂到诡异。 他走过去,伸手握住刀柄,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刀刃直直向胸口捅去。 柴刀很钝,钝到他能听见血肉被割破的撕裂声。 鲜血直流,艳红刺目到可怖。 很疼,但洛朝很早之前就不怕疼了,他感到生机随着血液缓缓流出,竟然觉出一丝快意。 他想,老天爷确实是有眼的,知道刑罚要依人而定: 对有些人来说,死亡是痛快的解脱,漫长、空洞、虚无的生命才是最沉重的酷刑。 他思索着,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已经活了多久了? 至少有一千年了,一千年啊,那么漫长,依然没有把他逼疯,这可真是一个奇迹。 他又感到一丝悲凉,明明,很久很久之前,那样绝望的日子,依旧没有使他举起刺向自己的刀。 那时候,他还在很努力地生活。 但自从来到这个陌生而充满虚幻感的世界后,自己心底一直在努力压抑、却仍旧疯长不止的情绪居然是—— 死志。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破洞的屋顶里漏出的天光—— 要是真的能这样死去就好了。 可他当然没有死成。 洛朝再次在一样的屋子里醒来:时光又一次倒流了。 他愈发确定这世界是一个牢笼,这个想法如同往恐惧情绪里加了一把催化剂,爆发出失去理智的疯狂。 他想,我要找到路,逃脱此世的路,哪怕这条路通往死神的居所。 他再一次举起柴刀——没有用。 在水中窒息而死——没有用。 撞柱——没有用。 吞石——没有用。 …… 没有用。 通通没有用。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但他又一次躺在同样的地方看见屋顶透出的天光。 夏季的晨光其实刺目又热烈。 但他觉得冷,冷到浑身发抖,冷到必须要站起来走动。 他像一个等待死刑的囚犯——焦虑、恐慌、无措、四处走动,但畏惧的却是相反的东西。 一个恐惧生,一个恐惧死。 他不知不觉走到前院,看见院内长势茂盛的槐树,看见散养的家鸡,看见澄澈如洗的蔚蓝天空。 他听到蝉鸣、听到风声、听到远远近近的人语喧闹。 他蹲下来,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 “洛朝,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洛朝,你不要像个病人。” “洛朝,现在不是发病的时候。” “现在,失控结束,开始思考,下一秒,你就必须开始思考。” 这时,倘若有一个人一直在屋内注视着这个少年,他大概会觉得惊奇、乃至恐惧。 他会发现,那少年人,上一秒脸上还布满了阴沉狠戾,那双眼睛,像冬晨雪地里饥饿已久、伺机而动的狼。 下一秒,那些阴云似的负面情绪却倏尔在他脸上消退了。 他甚至笑起来,笑容灿烂似铺洒在他身上的夏日晨光。 那双眼睛一下变得很干净,宛若春风融化了冰冻的溪流,将勃勃生机孕育在内。 几息之间,仿佛换了一张脸。 不,这更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那疑似换了灵魂的少年维持着同一个笑容,静默地蹲在空荡的院落内,似乎成了一尊雕塑。 时间一下被拉得缓慢,使万物都静止了。 直到正午,烈日高悬,一袭红衣不请自来,挥出令人惊讶的七剑。 鲜血的迸溅打破了漫长的静止—— 又一个轮回结束。 第3章 拒绝刷锅 此时的洛朝依旧注视着水缸中自己的倒影。 他伸出手轻轻搅动水面,倒影破碎成片。 他思索着:上一世,我究竟是怎么死的?谁能杀我?谁有能力杀我? 如果不是人杀了我,那么,是什么东西杀了我? 他有一种预感:上一世,已然贵为帝尊的他,其死亡真相里埋藏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一个能解答这无尽轮回的答案。 问题是,他想不出任何可疑的线索。 明明,他死亡的那一天,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要说他死前的唯一异样之处,那就是,当时他在一个上古秘境之中。 可是,他成为帝尊后,为了寻找身世真相,不知道刷了多少个这样的秘境了,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 他很确信当时的自己已经获得了那个秘境的控制权,更何况,根据他探查到的情况,那个秘境主人生前不过是刚成圣的修为,与自己接近证道的境界还差了一大截。 一个上古圣人在秘境中布置的后手能暗杀一个后世的准证道者? 笑话吧。 洛朝咬着根青草,坐在自家破落茅屋的门槛上,双手扶着下巴,一边看着前院散养的鸡“咯咯咯”地来回踱步走,一边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又被自己一一否决。 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脑中闪过那红衣剑客握剑的手、还有那双清澈坚定的眼。 会是他吗? 直觉告诉洛朝,即便那红衣剑客不是真正的凶手,真相也会和这不请自来的剑客有莫大的关联。 毕竟啊,这人可是自他穿越以来,出现的第一个变数呢。 是第一个不在剧情之中的人,也是第一个不按剧情走向行事的人。 如果主角在书的开头就死了,故事又要怎么进行下去呢? 洛朝更感兴趣的一件事是:这一次,他还会来吗? 时光倒流之后,他还会在同样的时间地点,对自己挥出那致命的七剑吗? 如果他再次出现,那么,他还记得这一切吗? 还记得他洛朝,是一个不会死的怪物吗? 想到这里,他竟隐隐有了几分期待之情。 穿越嘛,自然要过得曲折离奇、扑朔迷离才有意思么。 这一刻,他仿佛全然遗忘了数个以自杀结束的轮回,成了一个普通的、对神秘事物充满好奇的少年人。 甚至是一个天真的、活得轻松自在的少年人。 洛朝正脑补得脑中多巴胺分泌过多,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咕——”。 靠!饿了! 他忘了他现在才刚刚引气入体,根本没辟谷,不吃饭就会死的。 洛朝面无表情转头望向茅屋内脏兮兮的土灶,还有灶台旁边无比原生态的柴火,竟感到了一丝胃疼。 其实他厨艺倒是不差,因为上辈子成为帝尊后的日子,实在格外无聊,修真界的人更是个顶个的修炼狂魔,愣是除了传统的歌舞戏曲外没琢磨出个旁的娱乐活动。 无聊到快长毛了,就开始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发时间当个消遣,各种乐器书画棋牌学厌烦了,就开始学些稀奇古怪的,比如雕刻、木工、陶艺甚至于怎么拉糖画捏泥人。 厨艺身为相对正常的一种技能,自然是早早被他get了,甚至可以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好吃到哭的地步。 问题是……洛朝看着灶台上蒙蒙的一层灰、锅沿上厚厚的一层垢,笑容渐渐僵硬。 那时候他下厨,用的是稀世灵火,可以随心意自如调整温度,灶台都是水晶琉璃打造,锅碗瓢盆的材质都至少是天阶灵材。 清洁问题就更不必担心,法术一键恢复如新,光洁得可以照见人影。 食材自不必说,可谓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洛朝捉不到做不出。 记得有一段时间他酷爱吃海鲜,就常常去南海边打猎,搞得那边的海族一见到他就脸色煞白。 啧,他又不吃有灵智的,膈应。 可现在…… 抱歉,请问火要怎么生? 还有,这锅要他自己刷吗? 又到处翻找了许久,洛朝才在屋内某个小角落里找到半袋没吃完的陈米,一看就口感极不好。 他不由唉声叹气起来,这日子没法过啊。 怪只怪他重生的这个时间节点太早了,在这个时间点上,本书剧情压根还没正式开始。 上辈子他刚穿来的时候,则已经进入了第一个剧情点: 主角凭借着炼气期修为,帮村人赶走了一批强盗,得到了村长的赞许青睐,甚至要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主角的生活质量更是从原来的饥一顿饱一顿,直接跃升为天天大鱼大肉,所有村人都抢着招待主角,希望籍此得到他的庇佑。 当然,主角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囿于一个小小村落的,他很快就在村内一个退隐江湖人的介绍下,决定外出闯荡,自此开始了传奇的帝尊称霸之路。 但眼下却是没这样的待遇了,洛朝哀叹几句后就开始认命刷锅:总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 哼哧哼哧刷了足足半个时辰的锅,又经历了刷碗、劈柴以及数度生火失败吃柴灰的惨痛经历,直到艳阳当空的正午,洛朝才终于做好了自己重生以来的第一顿早饭—— 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洛朝抱着碗,简直热泪盈眶,正要开始享用自己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然而,就在嘴唇刚刚碰到碗沿的一刹那—— 忽的眼前一道红影闪过,紧接着就是胸口一阵剧烈的钝痛。 他再度一脸懵逼地低头一看—— 一把剑正中胸口,鲜血直流。 更重要的是,那随之而来的剑气太烈,直接把饭桌震碎成了两半,那碗千辛万苦才煮好的粥当然也“啪唧”一声掉在了地上,白色的米粒四处飞溅。 洛朝顿时心痛到无法呼吸:我的粥! 靠!他做饭做得太投入太认真,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他现在可是一只面对高阶修士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炼气期小菜鸡,被这样一位剑术修为都不凡的剑客盯上要复仇,简直是时时刻刻面对着生死危机。 哪里来的闲工夫让他喝粥? 这位夺命来客显然是意识不到洛朝的内心活动的,只见他干脆利落拔出剑,剑尖带出一串凄艳的血花,剑势一转,眨眼间第二剑就对着洛朝的脖子袭来。 洛朝被抹脖子前的最后念头是这样的: nmd!至少让老子把粥喝完啊! 洛朝再度醒来的时,眼前的场景依旧一尘不变: 破落茅屋,冷硬土炕,露出屋脊的漏风屋顶,前院的家鸡,门口大水缸…… 嗯,还有,一如既往的落灰灶台以及满是污垢的大铁锅。 洛朝一言不发地从炕上坐起身,支起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空气,表情很是骇人。 半晌后,他突然暴起,“唰”地一下撸起袖子,气冲冲就往厨房走: “靠!老子就不信了,我堂堂帝尊还吃不到一顿早饭吗?” 由于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洛朝这次生火的速度明显快很多,只除了刷锅刷碗,依旧很费时费力,但可喜可贺,他在正午前做好了早饭。 稀里呼噜喝完粥后,他甚至还有空洗了个碗。 洗完碗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打理头发,嗯,脸也没洗。 咳,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慢条斯理地把自己打理好,觉得自个儿又是一位翩翩少年郎了,如果忽略掉身上满是补丁的粗麻布衣裳的话。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他才慢悠悠搬了张条凳坐到前院,甚至还顺手拿了把米喂鸡。 一副气定神闲、只待正午故人来的模样。 仿佛来的不是索命仇敌,而是多年旧友。 于是,当顾归尘提着剑到来,再度预备取人性命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个面相不过十五六岁、束着高马尾、身着粗布衣的俊朗少年半倚在一张木条凳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漫不经心撒着米。 几只对危险毫无所觉的家鸡“咯咯咯”地围在少年脚边,“嗒嗒嗒”欢快地啄食着米粒。 正午的阳光很烈,所以少年选了个阴凉地方,前院一株老槐树洒落下树荫,不多不少,恰恰将那一人一凳环在里面,免去了毒辣阳光的曝晒。 听见了剑客前来的响动,那树荫下的人也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慢悠悠直起了身子,一手垫着脑袋,身子依旧半靠在身后的槐树干上,双眼微眯着,一副没睡醒午觉的样子。 阳光透过槐树树叶的缝隙,将微风搅动的斑斓光斑洒落在少年身上,像极了午后泛着粼粼波光的天水湖面。 这一幕格外静谧,甚至将原本杀气腾腾的剑客的思绪,拉去了无比久远的从前。 那一瞬的顾归尘有些恍惚:这里是何方?凡间,人间,普通的少年? 于是他反问自己: 他是谁? 是未来的无上帝尊,洛朝,洛九陵。 既然是,要如何? 杀! 于是,他不再犹豫,迈步入前院,正要抽出身侧长剑,就见那槐树下半寐的少年忽的睁开了眼睛。 他眉头微皱,长剑唰地出鞘,剑尖直指对方。 却见洛朝抬起脸,先是朝来人挥了挥手,而后又对着这位无名来客露出了一个极灿烂、亦极欠揍的阳光笑容: “嗨!我们又见面了老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啊?” 第4章 怪异剑客 洛朝此人,内里是个惯爱使阴招的黑心肝,可却有一副看上去十分亲善可人的面相。 尤其是,他此刻的身体年龄尚未及冠,脸型又带点娃娃脸的样子,瞧着很是稚嫩。 挥手朝你笑时,虎牙露出,就是一标准邻家少年,好似刚放学的路上和你偶然遇见,于是很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然而剑客不为所动,握剑的手依旧很稳,沉凝如渊。 洛朝伸着懒腰、悠哉哉从树荫里走出来,又在灿金阳光的照射下不由自主半眯起眼。 他走到那平举长剑一尺之遥处才顿住脚步,不怕死一般,大大方方上下打量着这位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剑客。 说来,这还是洛朝第一次看清剑客的模样。 不怪他眼神不好,只怪这人前两次出手,都干脆利落到让这整本书里所有的反派自惭形秽。 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就没命看这人间了。 可真是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啊。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却有点出乎洛朝的预料: 首先,这人很好看,五官比例协调舒服、浑然天成,眉眼远淡,很有几分水墨山川的味道,倘若是穿的白衣,必然瞧着十分仙风道骨,不过,红衣也不是不好看,反而给这从气质到面容都清清冷冷的人平添了一丝烟火气,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好看不是重点,好看也完全不出乎预料,要知道,修真界的高阶修士里,就从没有丑的人,顶多是美得各有千秋罢了。 洛朝上辈子,成天被各种顶尖势力的领头人们变着花样奉承着,歌舞丝竹间,美人早就看了千千万,说来那些人的花花肠子也是多,见自己对诸多女修不为所动,后来竟送了不少男修来。 真是可笑啊。 不过,即便凭着洛朝的阅历,面前这剑客的姿容也足以排进顶尖了。 只是吧,在这个吃人的修真界里,姿容过好有些时候往往不是什么好事,对弱者尤其如此。 倘若不是个弱者,而是一朵无法攀摘的高岭之花,那众人心叹之余,又会嘴碎传出些花名来,平白无故给人捏造些不存在的风月事。 比如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可谓是——九陵帝尊是块砖,哪里的奇闻怪谈缺个情郎,就往哪里搬。 这可真是冤了,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醉心于阴谋解密,恋爱都没谈过,怎么转身就成了纵横花场、碎过无数少男少女心乃至少妇大叔心的风月老手了呢? 所以说,无论强弱,长得太好看都是件麻烦事儿。 这么思索间,只见那剑客又动了,这趟更干脆利落,剑光转动,洛朝只听见一道凌厉的剑刃破空声,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自己回过神来,胸口已然被洞穿,剧痛无比,却是自个儿被连人带剑钉在了槐树树干上。 洛朝瞥眼,看见胸前半露在外的剑身依旧颤动不已,却是剑势未消,连带着头顶上那交错的槐树枝叶也簌簌摇动,仿佛在畏惧。 啧,真是好剑法啊。 之所以是剑法好,而不是修为高,则是因为,凭借自己曾为帝尊的眼力,洛朝看出来,这一剑中,并未灌注任何灵力,能打出这样的威势,自然不是靠蛮力,而是全凭剑技和悟性。 据说依照古法,剑客修行,用剑时不允许灌注灵力,只能依靠剑法去勾动天地道则,道有千万,则剑有千万。 这样养出来的剑客,个个都是人形自走大杀器,即便在灵气稀薄的苦寒之地,战力也不减分毫,甚至更为凶残。 只是,洛朝所在的年代,修真界恰逢数万年一度的灵气大爆发,无数先知因此预言盛世再临,道门兴盛在即,在这种情况下,古法养剑客,虽然成果诱人,但也充满艰辛。 甚至,门下弟子要在修为尚弱时就被长辈封住灵气,避免弟子使用,以致违背这种剑道的初衷,这就导致,在灵气充裕的年代,法修在前期很有优势,以致奉行古法的剑客夭折率颇高,这一流派,声名也就渐渐隐没了。 在这样一个时代,不仅逆势而为修行古法,而且颇有所成,怎么想也不该是无名之辈。 然而令人感到疑惑的是,这红衣剑客,论姿容、论剑法,想来都是顶尖的,他上辈子怎么就从未听闻过呢? 花名也好,美名也罢,甚至凶名恶名,都全无印象。 这不应该,虽说他自认是个宅,身居高位,却不太关心外界的纷扰杂事,但也不至于孤陋寡闻、两耳不闻窗外事,相反,为了偶尔尽一下身为帝尊的职责,他还要时不时关注一下修真界的动态,参加一些虚情假意的宴会褒奖褒奖修真界小辈。 倘若修真界出了这么个人,他没道理从未听闻。 难道是魔门中人? 可这也不对,江云忡那厮,身为自己手下第一幕僚,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表面上大大方方招安了魔道十三门,暗地里心头恨意却从未消减,但凡魔门出了个什么青年才俊,逮住机会就在他面前念叨。 念叨来念叨去,不过是催他赶紧下诏举办个比试盛会、秘境探险什么的,然后这黑心肠姓江的,就可以暗中作梗,几个阴招就能废了许多魔门新星的道途,折了几个潜力无限的未来魔圣。 所以,若是魔门中人,他理该更清楚才对。 这也不是,那也不对,那这红衣剑客,究竟是从何处来,又和他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若说是他洛朝贵人多忘事,那也不对,先不谈他自认记忆力超凡,只要见过的、听闻过的就不会忘记,就说这剑客那副怪异的打扮,就让人印象深刻,见之难忘了。 这就要谈及那让洛朝出乎预料的缘由了: 这红衣剑客,居然随身带了四把剑。 如今正中自己胸口的一把先前别在腰间,背上却另负了三把剑。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要说剑客这个群体呢,向来是以桀骜不驯闻名的,无论是个风流剑客还是个高冷剑客,那骨子里看不起法修的傲气都是如出一辙的。 在他们眼里,不能近战的修士统统都不能打。 剑是什么?剑就是剑客的半身,甚至,在某些更为变态的剑修眼中,剑就是自己的老婆。 更有甚者,要他们在老婆和剑之中选一个,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自己的佩剑。 依着这群人对剑的狂热和赤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换佩剑,那种用一把扔一把的剑修,多半是半路用剑的法修,不修剑道,而只是把剑当成法器用,洛朝自己,就在此列之中。 剑客换剑也有忌讳,因为佩剑的特性和材质多半是和他们所主修的剑道相关的,换了剑,极有可能会影响道心,或者损害战力。 因此,修真界绝大部分剑修都秉持着能修就绝对不换的原则,从入门修行到坐化都是一把剑出生入死。 面前这红衣人,凭他之前那几招剑法来看,绝对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古法剑修。 既然是个不掺假的剑修,那连换剑都不太可能,遑论同时使用四把剑? 难道那其余三把剑就是带着看看,不用? 还是用来装饰? 说到装饰,洛朝的吐槽之心更盛。 无他,这红衣人的穿着打扮太不像个剑修。 这倒不是说剑修就一定要穿淡色的白衣、青衣,而不能穿红衣。 实际上穿红衣的剑修也不少,黑衣、紫衣乃至花衣的也有,这问题并不是出在花色样式上,而是出在配饰上。 剑修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看普通法修的人,当然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修真界,除开身为奶妈的医修不算,其余无论什么修,按战斗力来排,剑修绝对是排在第一的。 在洛朝的帝尊崛起之路上,自己身为一个不上不下、学什么都杂而不精的法修,前期修为尚弱时,很是吃了些剑修的苦,恨到咬牙之余也顺带懂得了他们的穿衣风格,就两个字:简洁。 简洁这两个字背后,蕴含了意味更深刻的两个字:装逼。 剑客嘛,要么白衣胜雪,要么青衫若竹,讲究的就是一个简洁利落。 配饰?不存在的。 什么带钩、玉玦、禁步、玉佩、扳指、璎珞等等,通通都没有,一身剑袍行走天下。 连向来爱美的女修也是如此,除了束发的簪子,连个多余的步摇都不会戴。 而像洛朝这样的法修就不一样了,曾经风光无限时,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配饰加起来起码有七八十件,因为呢,这些配饰同时还是法器。 除了一些仙阶以上的贴身重器,还有防御法器二三十件,件件抵一条命,威力强大的一次性攻击法器二三十件,最适合在被强敌万里追杀的时候出其不意扔出去坑人。 因此,区分法修和剑修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看装束,你往人群中一瞅,那种华服美冠,玲琅珠翠满身的多半就是法修,而浑身上下除了剑之外连块玉佩都没有的那绝对是剑修,而且,还是自视甚高的剑修。 所以,这红衣人奇怪在哪里? 就奇怪在,他明明是个货真价实的剑修,却戴了很多配饰! 而且,戴也就戴了,为什么都戴些稀奇古怪的? 洛朝这个隐形强迫症实在对这种没有审美的人接受无能,完全压抑不住自己熊熊的吐槽之欲。 当然,目前这个形式,他也就敢腹诽一下: 咳,你明明是个剑修吧,为什么要在脖子上挂串佛珠?而且,还是串破破烂烂,珠子都毫无光泽的佛珠? 别跟老子说什么剑修可以佛道双修,老子遇到的剑修向来最讨厌那群啰嗦的秃驴,一言不合剑就往人家光亮的脑袋上拍。 还有,你腰间挂的那都是些啥?一个莲花状的铜器?沉香的宝莲灯吗?请问你是要赶着去救母吗? 你往身上挂宝莲灯也就算了,怎么还挂了一二三……三块玉佩?而且其中两块绳子还打结缠在了一起?你好歹也是个修仙的啊喂,注意一下仪表行不行? 这还不算完,你一个剑修居然戴耳饰? 老子黑人问号脸??? 我跟你说不是本帝尊有刻板印象,而是本尊活了上千年了,从来没见过有剑修戴耳饰的,连女修都不带! 你戴就戴吧,你戴个符合自身气质的耳钉也就行了,而且最好是内敛深沉感十足的黑曜石,可是,你现在戴的是个啥? 一个铃铛?你当你是圣诞老人的麋鹿吗?那么大一坨铃铛挂在你右耳朵上你就不觉得沉吗? 实在要挂你就挂吧,可是,你居然只挂一边,不对称! 合着你一个古代剑修还流行非对称美,喜欢非主流啊? …… 强迫症洛朝表示他简直越看越难受,如果说原本这人的颜值可以打九点五分,被他这么乱七八糟地一打扮,就只能打八点五分了。 所以审美是很重要的! 第5章 拆屋子 洛朝这头,即使吐着血,也坚强地在内心吐槽,抚平自己强迫症发作的抓狂心情。 顾归尘这边,却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人竟然在生死关头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只是很疑惑…… 只见他迈步朝槐树下走去,身上琳琅的配饰亦随之清脆作响,最终在洛朝面前站定,也未曾顾及那地上浓稠的一滩血迹。 他低下头,俯视着垂死的洛朝,眼中无波无澜,像是在询问,又更像是自言自语:“真,假?” 洛朝脑中那翻涌的吐槽思绪却一下被这短短两个字打断了: 这话问得很有意思啊。 他问的,是人的身份真假,还是这方世界的真假? 洛朝勉力支起脑袋朝上看去,从这个角度,只能见到那低头呈思索之色的剑客逆光的脸庞。 许是没有了阳光的掩饰,此刻这人的神情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死寂之感,让人想到万物寂灭的荒原。 洛朝很不喜欢这样的神情。 剑客在看着他,但眼中却仿佛没有他,因为在剑客心里,估计自己已经等同于死人了。 但是洛朝是个很会给自己找存在感的人,所以他眨了眨眼,甚至微笑了一下: “你如果在问我是真是假,那我就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九陵帝尊,亦没有人有能力伪装我。” 如果你在问这方世界的真假,那就抱歉了,老子查了一千年也没能确定。 谁知道这究竟是个真实的世界,还是一纸文章衍生的幻想,甚至是一堆虚幻的数据呢? 听到这句话,剑客的眸光动了动,他微微俯下身,抬手握住了钉在洛朝胸口那把剑的剑柄。 红袖飞扬间,剑刃被抽出,飞溅的血花舞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洛朝的眼前渐渐模糊,他失去意识前,听到了最后一个字,语气近乎一种判决: “假。” 假的吗? 以为,本尊是假的? 噗,有意思啊。 再度在一模一样的地点醒来的洛朝有些无精打采的。 他很饿,但是现在并不想去刷锅。 啊,怀念有法术的日子啊,看来自己要加紧修炼了。 他懒散地躺在坑上,打了个哈欠,双眼眯成了缝,无聊地数着屋顶上总共破了几个洞,甚至想睡个回笼觉。 这次的洛朝全然不觉着急迫,因为,他推断剑客这次不会来了。 啧,他都以为自己是假的了,怎么可能还白费力气来杀一个幻象? 他试着揣测了一下剑客的心理: 首先,有一点是很肯定的,这位自己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红衣剑修,是一位重生者,而且,虽然原因不明,但这位剑修在上一世,肯定和自己有仇,还是血海深仇。 因为,按本书剧情来讲,自己附身的原主既然并没有什么神秘身世,就断然不可能在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就被高阶修士追杀。 这红衣剑客不仅是个重生者,而且在上一世,应该还对他的身世来历十分了解,这才能在洛朝刚刚重生的时候,就找准地点,毫不犹豫赶来杀人,准备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 至于剑客有没有和自己一样无限重生的能力,这就不清楚了,凭自己现在的实力,也不可能亲自实验。 洛朝把自己代入对方的处境试想了一下: “我”有一个实力站在修真界顶峰的敌人,“我”很恨他,“我”必须要杀了他。 但“我”没有这样的实力,只能一直蛰伏。 有一天,“我”突然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敌人尚且十分弱小的时候。 “我”要怎么办? 自然是抓住机会,找到敌人,把他杀死。 可是“我”竟然发现,这个人杀不死,一旦他死亡,时光就会倒流,他会再度复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一切都是个幻境,所谓的重生回到过去,都是假的。 敌人也是假的,是个幻象 这是一个困住“我”的幻境。 洛朝摩挲着下巴,想着,如果是自己遇到了这样诡异的事情,多半也会往幻境的方向猜测。 他会推测,很有可能是自己误入了什么上古大能布置的幻阵,因此产生了梦回千年前的幻觉,而且,有幻境就有心魔,在幻阵中见到一直想杀却杀不死的敌人,这是十分正常的套路。 所谓幻阵,要点自然在于制造幻想,好色者使之见美色、贪财者使之见金钱、思亲者使之见故人……心有怨恨者,自然使之见仇敌。 幻阵通过激发欲望引出入阵者的心魔,最终杀人于无形之中。 因此,如果被幻阵所困,破阵要诀就是远离欲望和诱惑、抑制心魔,然后找到布阵的阵眼,破掉阵眼,幻境则会自行破除。 想到这里,洛朝伸了个懒腰,打算再睡一觉,等睡饱了再想吃饭的事情。 毕竟,按常理而言,剑客不仅不会再次找来,还会出于抑制心魔的顾忌,尽量离自己远远的,并且忙着找出那个根本不存在的阵眼去破阵。 他暂时安全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重新把修为练回来,然后去追查自己上辈子的死亡真相了。 心下顿安,洛朝看着从破落茅屋顶透漏出的天光,渐渐昏昏欲睡。 耳畔夏蝉轰鸣,甚是惬意。 他正要陷入梦境中去,忽的,腹部猛地一痛! 这痛来得过于突然,洛朝额角冷汗顿时就冒了出来。 什么情况这是? 他含着十分的怒气和惊诧抬眼一看:一把熟悉的剑深深刺入腹部,鲜血汩汩直流。 没等他回过神来,耳畔又突兀爆出一声巨响。 接着,头上屋顶就摇晃起来,几息之间就支撑不住,最终轰然倒塌。 至于洛朝……他倒是想逃,可是有心无力。 他只能一脸懵逼地任由自己被掉落的茅草、瓦砾、碎石糊了一脸。 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来人有意为之,洛朝并没有被活埋,倾倒的屋顶和土炕靠着的墙壁刚好形成一个三角空间,洛朝免于被掩埋窒息的惨烈死法,真是可喜可贺…… 个鬼哦! 重点是,那个审美极差的剑客怎么又来了?他不是应该顺着自己的思路麻溜地去找阵眼吗? 疑惑和怒气同时暴涨,没等洛朝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又见眼前一道雪亮剑光闪过,接着,本来陷入黑暗的三角空间中,乍然涌入天光,竟是整个屋顶并着半截墙壁都被这一剑削掉了。 等到空中飞扬的灰尘砂石渐渐平息,洛朝才在一片残破的瓦砾断垣中见到一个蓦然矗立的红色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柄青色的剑,却是先前负在背的上三把之一。 他神色无悲无喜,也全然不理会被灰尘沾染的衣服,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忽然,他将手中佩剑高高举起,似乎在蓄力。 靠!对着自己来的! 洛朝心中暗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整个将身子一滚,远远离了土炕,滚落到几仗开外的瓦砾废墟中。 接着,不过半个呼吸的间隔,那一剑落下,直接将整个土炕竖劈成两半。 这倒是让洛朝有些诧异了,毕竟,若剑客铁了心要砍他,将剑招一变他就躲不过了,这么徒劳一滚,顶天了是多活一两秒。 难道那一剑并非朝自己而来? 他满脸疑惑地朝剑客看去,只见那人挥出这一剑后,就一动不动,也没有关注一旁半死不死的洛朝,而是盯着那个被劈开的土炕看个不停。 ??? 洛朝黑人问号脸,这是个什么情况?一个土炕难道还会成精不成? 半晌之后,他才听见那人开口吐了两个字,依旧是自言自语的模样:“没有。” 洛朝依旧满脸疑惑:没有什么?你在找什么? 我一平平无奇的土炕里难道还会藏着仙器不成?就算我以后会成为拥有好几件仙器的修界帝尊,可是老子现在只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凡人啊。 但洛朝没有疑惑太久,因为他看见红衣剑客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镜子模样的法器,还对着那个被劈成两半的土炕照来照去的。 若他是一个真正的凡人,自然不会认得这是什么,但是,他好歹曾经也是登顶修界千年有余的帝尊,眼力颇佳。 这镜子法器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根据它外表的纹刻来看,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探灵镜,还是那种随便一个修真集市都有的卖的最基础烂大街款。 探灵镜这名字听起来很牛掰很高大上,但实际上,它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探测灵气的浓郁度。 而这种基础款探灵镜,则是每个世家或大门派都会发放给门下弟子的基本灵器,以便弟子们根据灵气的浓度变化,找出隐藏在地下的灵石矿脉。 早发现、早圈地、早霸占。 不过,这是普通修士的用法,在阵法师那里,探灵镜还有另一种用法:寻找阵眼。 因为阵眼所在处,往往会有灵石燃烧供给能量以维持阵法运作,这就导致阵眼周围的空间灵气一般会十分浓郁。 不过,高明的布阵者自有千万种方法掩盖灵气浓度,高明的破阵者也自有千万种改造过的高级探灵镜。 所以,这个打扮稀奇古怪的剑修,居然觉得阵眼藏在自己的土炕里? 他是脑子有坑吗? 但很快洛朝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脑子有坑的程度: 只见好好一个模样看着清绝出尘的剑修,手握一把青色佩剑,却像个智障一样,硬生生打出了开挖掘机推土机的架势。 洛朝只听得“轰轰”之声不绝于耳,又见灰尘、瓦砾、茅草四处乱飞,屋顶和墙壁成了碎屑,灶台和水缸落得了和土炕一样四分五裂的下场。 剑修每劈开一个地方,就要拿出探灵镜照一下,并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片残碎瓦砾好一会儿,最后又无波无澜吐出两个字:“没有。” 一旁完全被剑客遗忘的洛朝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这场面老子还真没见过。 实在是槽多无口、无从吐起。 究竟是什么东西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导致你认为一个足以错乱时空的高阶幻阵的阵眼藏在老子的破茅屋里? 还有,若说之前的剑客只是打扮怪异,那么现在,头发上、脸上、衣袍上沾满尘土杂物,身上还零零碎碎挂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简直就像…… 一个满身挂着琳琅物品、走街串巷卖杂货的。 第6章 满嘴胡话 这一次的洛朝是被误伤而死的。 洛朝发誓,他绝对不是为了看笑话而傻愣愣呆在原地不走,才被四处乱飞的剑气误伤的。 他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虽然剑客觉得阵眼藏在自家破茅屋里这个想法很有问题,但不得不说,他的手法还是很老道的: 并没有忘记在洛朝的院落周围布下阻隔的结界。 尤其是,最后,剑客那恨不得将洛朝家的地皮都整个儿掀开的架势实在是看得洛朝心惊胆战的: 城市拆迁队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啊! 这次,依旧躺在冷硬土炕上的洛朝有些心灰意懒,他有一种直觉:那个脑子有坑的剑修并不会放弃,他会再次来拆房子。 合着还就跟这个人过不去了是吧? 他都因为这么个人读档重来多少次了? 这简直是他九陵帝尊的耻辱啊! 看来,得正经想个办法摆脱这个人了。 就地修炼提升战力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个红衣剑客的修为目测至少在蜕凡之上,而他只有半天时间,能从刚引气入体达到炼气一层就顶天了。 洛朝是拿了个天才剧本没错,但天才也是要遵循基本法的,万万没有半天连跳三个大境界的道理。 何况,就算真的用了些密法偏门,短暂地提升了修为,可对方是个剑修啊,还是个遵循古法且已有小成的、最凶残的那种剑修,在没有高阶法器的情况下,洛朝一个法修,别说虚而不实的同等修为了,真实修为比他高一个大境界都不一定打得过。 打不过,那就逃? 这倒是一个思路,但是,洛朝现在一穷二白,别说是日行千里的飞行灵器了,他连匹脚力极慢的老骡子都买不起。 光凭人力逃跑,按照洛朝现在的脚程,半天时间,大概……能从村里逃到镇上? 呵呵,有个屁用哦。 人家一个神识扫视下来,只要你在神识范围之内,就算藏在地下河里,都能给你逮出来。 至于扫视范围的问题,人家御剑飞行个一天,视察个方圆几百里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打也不行,逃也不行,前路真是看上去一片灰暗啊。 不过洛朝倒是没有太慌张,好歹前世是个帝尊,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不至于遇到一点小事就束手无策。 他心中已然有了几个想法,且看哪个更易于实施了。 心中有谱,自然就开始思量吃饭的问题了。 你说什么,刷锅?呵呵哒,刷锅是不可能刷锅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刷锅了。 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有了主意,当下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又随便洗漱了一番,就踱步去了前院。 几只家鸡正在晨光下“咯咯哒”地悠闲散步,一派闲适惬意。 洛朝往地上撒了把米,这些圆滚肥硕的无知生物就“咯咯咯”地围过来了。 趁几只家鸡啄米啄得正欢,洛朝眼疾手快就揪住了一只最壮硕的公鸡,并准确地卡住了它两只扑腾个不停的翅膀。 他笑得一脸怜爱仁慈:“只怪你家主人现在还没得道,自然没办法让你也一同鸡犬升天,不过呢,我就算眼下不吃你,马上你也只有被那个疯子剑修活埋的份儿。” 公鸡自然听不懂人话,只是依旧惊恐地扑楞着。 然而这等程度自然是逃不过洛朝的魔爪,别说是家鸡了,他可是连百年修为的凶禽都抓来烤过的人。 他手势一换,右手就轻易扣住了公鸡的脖颈,左手则是顺便撸了一把鸡毛,笑得十分灿烂:“放心,我肯定让你死得比活埋舒服点,不如就做叫花鸡?” 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这样不仅不需要刷锅,连碗筷都不必洗了。 叫花的做法洛朝早就烂熟于心了,因为前世修真界里百分之六十叫得上名号的、带翅膀的凶兽都被他用同样的手法叫花过,顶多是依据肉质不同更换调料罢了。 因此这道普通的叫花鸡很快就新鲜出炉了,洛朝鸡翅膀都啃得干干净净,吃得一本满足。 人嘛,一吃饱了就昏昏欲睡,于是他干脆又搬了张条凳坐到前院槐树底下,支着脑袋,一面小憩一面等人来。 睡意朦胧中他忽的听到一阵佩玉交击、铃声脆响,他猛地睁开眼睛,便见到一地摇碎阳光的树影之中,有一逆光拉长的身影。 他抬头一看,果见到了一袭眼熟的红衣,还有一张总是神色淡漠的脸。 那双眼睛,像在注视着你,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倘若现在并非正午,这幅情形只怕会有些瘆人。 巧的是现在风有些大,吹乱了对方那一头长发,几绺发丝在剑客那双无情绪的眼前胡乱飘动,他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洛朝这才发现,剑客竟然没有束发,未戴发冠,也没有用发簪。 倘若不是他穿着尚且整洁干净,那这一头乱发的模样,简直和街边流浪的乞丐没啥两样。 这可真不像个剑修,要知道酷爱装逼的剑修向来最重仪表,尤其是头发指甲这些微末的细节,务必要处处得体到位。 即便不是个剑修,是个普通人,也不至于披头散发满大街走啊。 这人啊,真是处处透着奇怪。 不过,洛朝也就晃神了片刻,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呲牙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不过,在吾为汝解惑之前,吾却先要问汝,汝可知吾的真实身份?” 洛朝问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显出了点威严的气势,甚至为了符合下面将要说的话,故意用了些这个时代早就不流行的古语人称。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本正经地问了,剑客就算不答话,也至少给个反应,比如点个头什么的,然而,事实上,剑客连个眼神波动都没有。 如果没有先前被砍死数次的惨痛经历,他只怕会误以为面前的人是尊雕像。 但洛朝是何等脸皮的人?他怎么可能被这短暂而尴尬的冷场给难住?他立马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汝以为吾是九陵帝尊?大错特错!洛九陵,吾一小辈尔!” “吾的真实身份为——万万年前,已登天路的无极真仙!” ……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打卷儿的树叶被风带走。 洛朝耐心等待着对方显露出惊讶的神情,然而,剑客连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 这可真是太尴尬了,但洛朝稳住了,并打算接下来要速战速决,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于是继续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我观你也是个颇有慧根之人,想必汝已然发现这方天地的殊异之处,没错,眼前一切,皆为假象!” “这方天地,是我的真身登天路前留下的秘境,汝此刻,就位于秘境幻阵之中。” “吾,则是真身留于此境的守阵人,亦是真身的一缕分魂,负责看守真身留下的秘宝,并为真身筛选有缘的秘境继承人。” “这方幻境其实有一个名字——九天无极创世大阵,其精妙之处在于,可以无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复刻出世界的镜像。” “虽然是镜像,却全然足够以假乱真,汝方才将我视为仇敌,就是被幻境迷惑,幸而汝是有悟性之人,即时识破幻象,不再为仇恨的心魔所控。” “方才汝若陷入幻境圈套,一直试图杀死仇敌的幻象,就会陷入不得解脱的轮回,幻象是不会死的,汝只能被困于此境,永生永世陷于杀敌的心魔,挥剑至死。” “但汝既颇具灵性,已经从心魔中走脱,便化祸为福,成为了秘境的有缘人,得到了继承此方秘境的资格。” “我的真身——无极真仙,是一隐世散修尔,虽未载于史册,修为却已然证道为仙,是万万年罕见的修道神才,汝之仇敌——当世帝尊洛九陵,此刻修为也不过成道圆满,距离登天路证道成仙还差了一线。” “你可知,这一线之隔,却是天差地别?” “汝若能有幸继承真身的秘境,得到遗留在此世的仙法秘宝,道途自然一片坦荡,要斩杀仇敌洛九陵,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当然,要完全继承此方秘境,汝还需经受不少考验,在此之前——” 洛朝说着说着,从条凳上起身,站了起来,并故意摆出一副冷漠高傲、视万物为蝼蚁的神情,他摆足了架势,正要说出最后一句话,却猛然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 他好像,矮了点—— 怪只怪他这具身体此刻年龄尚小,又天天营养不良的,自然还没有长高。 洛朝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心里骂了句“靠”,而后发挥出自己厚脸皮的优势,面不改色,右脚一蹬,跳上了身后的条凳。 加上一个条凳的高度,他才终于能俯视剑客,并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喝道: “汝还不速速跪下,拜我为师?” 此话一出,空气突然安静。 洛朝是因为没话可讲了,他的瞎话已经说完,剑客却是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这无比沉默的气氛叫洛朝有些心慌疑惑:这是信了,还是没信?虽然他说的一堆话非常扯,但结合先前数次时光倒流、死而复生的诡异现象,也不是全然没有可信之处。 为了打破这过于沉凝的气氛,洛朝决定继续努力瞎扯,他清了清嗓子,道:“呵!汝不愿意?无知!要知道我可是……” 洛朝未出口的话被一声清亮的剑鸣声打断,等回过神时,一把明晃晃的剑已经架在了洛朝的脖子上,有血珠缓缓渗出。 洛朝倒吸一口气,这红衣人实在有些喜怒无常啊。 他顺着剑朝那人看去——只见剑客一双眼中依旧无悲无喜,却直直盯着洛朝,那是一种看猎物的眼神。 剑客缓缓吐出两个字:“阵灵。” 洛朝一懵:嗯?什么灵? 没等洛朝仔细回味这两字的意味,他忽觉身上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都动弹不得。 他内心大呼奇怪,又抬眼朝剑客看去,果然,那人另一只手上捏着一道黄色符纸,也不是什么稀奇符纸,一道普通的灵锁符罢了。 但是,再怎么普通的符咒,对付洛朝一个引气入体小菜鸡还是十分轻易的。 呦呵,看不出来啊,你一个高贵冷傲的剑修,还稀得用法修的符咒手段,而且,你把我捆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洛朝内心气愤着,却见红衣人拿一道符咒捆完他后就完全无视了他,反而低着头、持剑作笔,在前院中央的泥地上画来画去的。 洛朝好奇探头望去—— 嗯,这个图案,看着像个阵法,而且阵纹并不古怪复杂,就是看风格非正道所用,估计是魔门的手笔。 洛朝内心嘀咕:难道这红衣剑客是魔门的人?啧,真是枉费了那一副仙风道骨的样貌了。 随着阵纹渐渐清晰,洛朝认出来了,这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 献祭阵。 等等,献祭? 这是要献祭什么? 洛朝顿时想起了刚才的“阵灵”二字,冷汗唰地冒出。 这明摆着是要献祭自个儿啊!而且,还是手段残忍的活祭! 第7章 阵灵 洛朝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这红衣人,绝对是把自己当成幻阵阵灵了。 所谓阵灵,就是用以压阵的魂灵。 一些高级阵法师在布阵时,会寻找灵气丰沛的东西来压阵,这个压阵之物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可以是法器、一把剑、一道符咒,甚至一滴血、一块骨头。 若说给法阵供给能量的地方是阵眼,那压阵之物所在处就是一个阵法的核心。 破掉阵眼只能毁坏阵法的一角,但若毁掉压阵之物,这个阵法也就完全废掉了。 在一些尤其复杂的阵法里,压阵之物往往不止一种,甚至,会用到一种十分特殊的压阵物——活物的生魂。 这个活物也并没有明确限制,可以是普通修士的,也可以是灵兽的,甚至用没有灵智的妖兽生魂也可以。 一般被用以压阵的生魂,本质和灵石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为阵法提供灵气,只能说,在高明的阵师手里,不同种类的生魂能发挥出各自的特殊作用。 生魂作为一种能量源,在能量被抽取耗尽后就会死去,此时,若没有新的生魂补充,或者添加新的压阵之物,这个阵法就也会停止运作。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史书记载过一种特殊情况—— 在一些已经被挖掘开的、上古大能遗留的秘境中,出现了以生魂压阵的护境阵法,阵中的生魂不仅在无尽时光后依旧没有耗尽能量死去,而且,还保持了自己的神志。 明明早该死去的压阵生魂,在阵法中却和活人无异,甚至可以和被困于阵中的人对话,还能变换模样,伪装成入阵者的同伴,迷惑并杀死闯阵者。 这种近乎神迹的压阵魂灵,就被特殊命名,称为阵灵。 更诡异的是,在阵法之中,根本没有实体的阵灵是无法被杀死的,这些诡异之物不仅免疫了一切实体武器的伤害,连符咒、法术造成的伤害都完全无视。 这简直像是,依靠阵法得到了另类的永生。 修真界刚刚发现这种现象时也很是狂热,组织了一堆合道级别的高手入阵探索,希冀找出阵灵永生的奥秘,但无一都失败了,甚至因此折损了好几个成名已久的高阶修士。 修界这才开始害怕,就将但凡出现过阵灵的上古秘境都列为了禁区,其中,洛朝上辈子光顾过的就有两座——天山神坛秘境和西江幽蛇谷。 但洛朝虽是进去了,却并没有遇到阵灵,因为他没有深入这两个秘境,而是按照原书中的线索,在秘境外围转了转,拿到剧本给他安排的秘籍和灵器就赶紧走人了。 说实话,那两个秘境实在诡异地很,即便后来洛朝修为离证道只差一线,也并没有动过再度探索它们的念头。 但害怕归害怕,修真界仍旧没有完全放弃对阵灵这种存在的探索,尤其是那些寿数将尽又突破无望的老怪物们,一直将阵灵作为能延续他们生命的、某种可期待的手段。 很多修真界大势力,怀着谨慎的态度,持续对阵灵的存在进行研究,随着时间推移,竟也渐渐有了些成果,不过那些探寻出的秘密,都是这些大势力的一级机密,不为外人所知晓。 但洛朝上辈子可是帝尊,自然对这些机密有所耳闻: 首先是摘星阁,这帮子以忽悠人为己任的神棍,其中能人异士格外多,向来对这些诡异的事情感兴趣地很,便和妖族协商,两方联合探索妖族境内一座出现过阵灵的秘境——万妖塔。 这万妖塔据说来历不凡,乃是君氏王朝灭亡前,某位以驯兽之能为立身之本的人族证道者留下的遗迹,塔中据说镇压了该人族大能生前降服的所有灵兽、妖兽的生魂。 塔域外围出现的阵法,自然也多半以灵兽、妖兽的生魂压阵,但只有很少几只灵兽的生魂保持了神志,可以被称为阵灵。 至于万妖塔内部,那是至今还无人敢踏入的禁区之一。 那摘星阁和妖族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花了将近一千年时间布置,竟然活捉了其中一只阵灵。 但就在那只阵灵被众人完全困锁,恰恰走出万妖塔阵法领域时,异象发生了—— 以万妖塔为核心,方圆百里之内,忽然雷声大作,天空霎时被铅云笼罩,依稀可见雷云闪电之中,有万兽虚影显现,耳畔还有百鸟啼鸣、兽类奔腾吼啸之声。 最可怖的是,几息之后,竟有滂沱血雨倾盆洒下,方圆百里的地域,霎那间成了一片血海炼狱。 而当时尚在万妖塔外围阵法内部的摘星阁或妖族修士,九成九死在了里面。 只有一人活了下来,那就是现今摘星阁主座下大弟子——霍云虚。 据说,当时这位一向仙风道骨感十足的道士成了个血人,跌跌撞撞、满身狼狈逃回了摘星阁总楼,大喊着求见阁主。 在总楼主阁的大殿前,他跪在殿下,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后怕,浑身颤抖到语不成句,断断续续道:“献祭!这是……献祭!他们,全部都是祭品!” 彼时尚是帝尊的洛朝,玉冠束发,黑袍纹金,正和人对弈,听到这一段描述时很不解,便转动着指间玉质的白色棋子,向对面一位执黑棋的蓝袍道人问道:“祭品?这要作何解?” 那蓝袍道人也不是旁人,而是近百年代表摘星阁行走世间的掌阁人——梧桐子。 毕竟,摘星阁向来秉承避世理念,每百年行走世间的弟子不得超过二十位,而打理阁内阁外繁杂事务的人,就被称为此届掌阁人。 那梧桐子听得此问,却笑而不语,思考片刻,不慌不忙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子后,才起身朝洛朝拜了一拜:“还望帝尊不要怪罪,有些事情没有阁主批准,梧桐子也不能妄言,帝尊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那就是,阵灵看似不死不灭,法术和武器都无法伤及,但却可以被献祭。” 洛朝那时眼觑着他,笑得很玩味:“你的意思是,只要对阵灵发动献祭之法,就可以把他们杀死?” 那梧桐子理了理道袍,施施然坐下来,笑道:“不止如此,献祭阵灵,可以得到一条路,一条生路。” 洛朝便笑:“这么说,那个霍云虚,就是用了献祭之术,才逃脱出万妖塔阵法,捡了一条命?可是,这对我有什么用?在我看来,知道与否,都与我无碍。你不妨还是和我说说祭品一事,比如什么东西是祭品,又是怎么被献祭的,我也好当个故事来消遣时间。” 梧桐子听言,却正了神色:“帝尊乃天纵奇才,百年内成圣,可谓前无古人,更是年少及冠便得盛名无数,大意是不知晓这世间修道路途上的疾苦的。但还请帝尊谨记,这修真界许多凶名已久的大恐怖,不至证道境界,万万不可去涉及,有些东西,仅仅是知道,就会带来生死存亡之危。” 洛朝那时见梧桐子不肯多言,便也没有再逼问,毕竟在他眼中,修真界也好,传说中的仙界也罢,都不是他会久留的地方,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回去的路罢了。 而今这红衣剑客,很明显是误认为洛朝是阵灵了,献祭阵灵,就可以打开通往阵法外界的路,所以他才会一面捆住洛朝,一面专心致志画献祭阵。 洛朝仔细一想,这推断似乎没毛病,倘若这红衣剑客坚定认为此方世界是个幻阵,又遇到一个不仅杀不死,还不停bb、似乎有自己的思维能力的“幻象”,这不就是标准遇到阵灵的节奏么? 唯一的问题在于,献祭阵灵可以逃出阵法的秘密可是摘星阁掌阁人亲口告诉他的门派机密,而这红衣人可是个和神棍八竿子打不着的剑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哪怕再退一步,这人是个练剑道的摘星阁神棍,那他又为什么要用魔门的献祭阵,而不是用摘星阁亲传的阵法? 洛朝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合理的解释,不由摇头:这人真是处处都是疑点,每一个行为都透着古怪。 这么晃神了半天,却见那红衣剑客的阵法已然成型了,只差嵌入灵石、献祭祭品了。 洛朝心里当下就一咯噔,他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那么闲着多bb,安静如鸡才能保平安啊。 他当然不是怕死,毕竟他根本死不了,问题在于,被活祭是相当痛苦的,因为法术武器伤害的只是□□,但活祭阵法却直接作用于魂体。 魂体对痛觉的敏感程度至少是□□的十倍以上,十倍不止的痛,想想就很酸爽。 而且不止如此,活祭阵是慢刀子割肉,洛朝听闻过的最长的活祭仪式,还是他前世一个下属家族主持的,据传是活祭一个接近圣人修为的大魔,足足用了十一个月。 洛朝么,现在是一个炼气小菜鸡,自然用不了十一个月,但一天总是要的。 试想一下,足足一天十二个时辰,十倍痛苦的慢刀子割肉,那简直……光是听到就要痛晕过去了。 洛朝自诩为痛觉忍耐度很高的大毅力者,但是,抱歉,他可没有受虐倾向。 要活祭我?拜拜,老子不陪你玩了。 洛朝试着挣扎了一下,然而,别说逃跑了,他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他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用备选方案了。 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用这个法术。 说起来,这个法术还是他上一世在一个圣人级秘境里得到的,那个秘境的创世者一生专注于研究空间之道,因而,这个密法的作用就是: 无论使用者的修为高低与否,只要悟性足够且对空间之道有所了解,就可以在无视任何外在危险的限制,用十分之九的生命换取一次空间瞬移的机会。 没错,付出的代价是生命比例,而不是生命时长,无论是寿命在万年以上的圣人大能,还是至多活两百年的筑基修士,只要用了这个密法来逃命,就需要付出十分之九的生命。 曾经的洛朝觉得这个密法十分鸡肋,现在却觉得,再鸡肋的法术也有用上的时候,更何况,消耗生命对他这种可以无限重生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这个密法还有一个附加效果:当真身已经破开空间去往他处时,原处会留下一个能以假乱真的幻象,至于能迷惑敌人多久,那就要看运气了。 唯一使洛朝犹豫的是,这个密法的空间传送是不定向的,万一给他传送到什么死亡禁区、魔窟兽穴,那岂不是更糟糕? 洛朝看了看那已经被灵石催动、发出灵光的献祭阵法,一咬牙:算了,再糟糕也比被活祭强,万一真的那么倒霉,真的去了什么必死绝地,大不了一切重来。 洛朝便在心中慢慢念诵口诀,仔细感受空间涌动的轨迹。 一旁专心催动阵法的剑客没有发现,槐树下被捆住的少年,一双灵动的黑眸渐渐失去神采,变为人偶似的僵硬木然。 第8章 矿山 洛朝再度睁开眼睛时,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是个什么情况,就觉得背上忽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抽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声厉喝:“给我站起来!装什么死,赶紧去干活!” 洛朝有些发懵,他忍着疼站起身,朝周围快速环视了一圈: 入眼便是一条崎岖山路,蜿蜒向上,也不知尽头是什么。 山路上熙熙攘攘地爬满了人,皆是粗布衣裳打扮的凡人模样,其中青年壮汉有,老幼妇孺也有,人人背上皆负着个箩筐,手上还拿了个铲刀似的器具。 从山路边缘往下看,便可见到成片连绵的山脉,比较奇特的是,这些山脉皆是半绿半荒着,表面坑坑洼洼的,绿植覆盖时而茂密时而稀疏,有些地方更是秃了一大片,裸露出褐色的地皮和青灰的岩石。 洛朝思索了几秒:他这是来到了……矿山? 也就是这片刻愣怔的功夫,又不知哪里来了一道鞭子,实打实甩了洛朝一个趔趄,他顿时半趴在了地上,觉得喉间一甜,像是涌出血来。 洛朝心中暗骂:靠! 他摇摇晃晃再度站起来,暗暗转头看去,便瞧见半空中浮着个修士打扮的人,手握长鞭,只看服饰样子,不像正道修士,却像是魔门出身。 那魔门修士打了洛朝这一鞭,却也没觑一眼,态度仿若捏死蚂蚁般不在意,转而扫视着山路上所有人,含着怒气吼出声:“一个个的给我躲懒!爷告诉你们,今日一人挖不到百斤原石,就都别给我吃饭!” 话音刚落,便听见人群中隐隐有哭声传来,有妇人哀求哭嚎,大意是妇孺力弱,挖不到这么多,可否宽恕些,但立马就有鞭声和骂声响起,空气中似乎多了点血腥味。 人群一时完全静默了,所有人只低头干活不再作声。 洛朝也早已混到人群之中,又从山路边的矿洞前寻到了自取的铲子与筐,装模作样挖起石头来。 他当时被狠抽了一鞭,心下便起了杀意,待手往腰间去摸琅琊剑,摸了个空,才惊觉今时不同往日,而今修为低下,只有暂且忍耐罢了。 洛朝一边挖一边思索着目前的形势: 看这地貌,他绝对还在南陆内部,魔门大本营地处北部高原,是五域之中最苦寒贫瘠的一隅,灵气稀薄,寒冷荒芜,遇上旱年,草都不长一根,就更不会有什么植被丰茂、青山连绵了。 这便要谈及这个世界的魔门设定了—— 很多别的修真小说里,魔门和正道修练功法都是不一样的,会有什么灵气、魔气之分。 但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你是妖族、魔门还是正统修士,修炼统一都是吸收灵气,修炼体系的阶层划分、修炼原理也都是完全一样的,魔修的元婴和正道修士的元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把魔修和正道区分开的主要还是行事风格,要知道仙途漫漫,没有顶尖天赋那就只能苦熬勤练,但这世界上万事都有捷径,修炼自然也有。 正道的捷径是靠丹药、靠长辈指点乃至直接传功,但魔门的捷径就要血腥残忍一些了,为了快速提升修为,有些魔修可谓是丧尽天良,什么血祭、炉鼎,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 区分正道修士和魔修的另一个方法就是:看他穷不穷。 没错,这个世界的魔门,无论强势与否,有没有圣人坐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穷。 原因也很简单:魔门大本营北原,本身就灵气稀薄,更不可能形成什么洞天福地、灵泉灵湖,甚至,凄惨到连基本的灵石矿脉都没有几条。 唯有的几条延着天山山脉形成的灵石矿,也基本掌控在几个大魔门手上,也就是魔道十三门。 这也就导致,北原那些中小型魔门出身的魔修都非常穷,穷到连个称手的兵器都没有。 洛朝记得,前世身为帝尊时,他手下一员大将——出身于北原一不知名小魔门的温不苟,就是一个虽然天赋奇佳,但穷到本命灵剑都没钱修的典型穷苦魔修。 这温不苟说来也是个妙人,名字叫不苟,大意是他爹娘盼着他能不苟活于世,但其真实的行事风格却完完全全是一条狗,还是一条惯爱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怂狗。 洛朝是在战场捡到这条狗的,那时恰逢魔门、妖族联合起来,二度入侵中域,沿着无漠河与妖域十万重山的前线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每场大战役过后,只有在修真界叫得上名号、有些身份的修士才有人给收尸,更多尸体伤到连面目都看不清的战亡者,只有留在战场日日腐朽发臭、甚至被野兽啃食的份。 这景象凄惨,却也诞生了一条有良心的人想不出的财路—— 没错,就是发死人财,搜寻那些战死者的尸身,把那残破的法器、毁坏的储物镯、储物戒一一扒下来,恶俗些的人,甚至见着人家战衣的材质不错,有回收利用的价值,竟也不怕那尸体有多狰狞腐朽,一把连衣裳都给扒了。 一般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都是些穷到没底裤穿的小魔门出身的魔修,这倒不是说正道人士中就没有穷人,而是正道修士讲究修炼要活出个姓名来,抹不开面子做这等下流事情。 彼时中域七大氏族与魔门、妖族战事正酣,洛朝身为南陆、西江两域新派拥立的新帝,却还有另一重隐藏身份——魔道十三门之首天山派钦定的下任门主,算个正儿八经的魔门圣子。 咳,洛朝其实也冤,他可不是故意要去魔门当什么正道奸细,奈何这本书就是这样写的——天山派圣女千里迢迢来南陆寻找传说中可以复兴魔门的天生魔种,然后找到了洛朝,这不就是上赶着来给主角送挂还附赠美人吗? 在洛朝眼中,所谓的复兴魔门也实属扯淡——因为这个世界的魔门压根从来没兴盛过,一直苟在鸟不拉屎的北原当缩头乌龟,偶尔几次心血来潮入侵中域,也基本没有打过两域分界线,能打过无漠河,再抢一波资源就跑,已然相当了不得了。 这也要赖此方世界的魔门起源太拿不出手,并没有什么凶名赫赫的魔祖开创立教,而是十数万年前,君氏王朝未灭时,一群穷凶极恶的罪人被流放到最贫瘠的北原,成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不入流小门派。 后来,各大氏族起义,与君氏王朝的残余势力打了一千多年的仗,这才有大批修士、乃至于凡人为了躲避战事往北原逃难,这些不入流小门派才渐渐成了气候。 待到战事尘埃落定,君氏王朝已灭,胜利的百族联盟成功入主中域,回过神来发现不对劲了,却为时已晚——北原魔域已经成了气候,各色三教九流混杂,成了全修真界黑色地下交易聚集的法外之地。 按说洛朝那时一面是承担着所谓复兴魔门之任的天山派圣子,一面又是被新派各宗门寄予厚望、生来就要推翻包括中域七族在内的氏族势力、兴盛各大门派、创造修真界新秩序的帝尊,在魔门联合妖族与正道修士打得热火朝天时,理该很忙才对,但事实却完全相反—— 他不仅很闲,还闲得快长毛了。 理由是,新派这边把他当成个镇派之宝、定海神针,轻易不肯叫他出手,似乎他堂堂帝尊一出手,就弱了新派的气势,证明新派底牌尽出、已是强弩之末; 而魔门这边,则一厢情愿觉得洛朝是自己埋藏在正道那头的暗子,只待某个天赐良机与他里应外合,便可一举攻占下正道三大域,瞬间拥有无数灵石矿脉、洞天福地,达成穷逼魔修们一夜暴富的梦想,他们自然巴不得洛朝隐藏得更深些,万万不要出手相助。 于是,全天下都在打仗,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戏码,洛朝却成了天底下最清闲的人——比没打仗之前还要清闲、还要无聊。 他一方面不愿意留在新派,天天看江云忡玩弄阴谋诡计、各种合纵连横、各种挑拨离间,甚至借着洛朝在魔门的人脉,与妖族、魔门搭上线,谋划着趁战乱狠狠坑中域七族一把。 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去天山派大本营,天天听那些老奸巨猾的大魔头们用无甚差别的笑容围着奉承自己。 偌大一个修真界,每天哭哭笑笑的人那么多,他洛朝却找不着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人。 他被搞得实在没法子,只能天天去已经沦为战场的无漠河上方观战,把那些漫天乱飞的法术爆炸,动即劈山碎石、引动天地异象的剑术比斗等等,当作个特效满分、武打上乘的电影来看。 若说这观战的前半场是个特效打斗片,那这观战的后半场就更有意思了,是个黑色幽默喜剧片。 这喜剧片的主角不是旁人,正是那些穷到来发死人财的小魔修们,这些魔修也是有意思,已然动了人家的遗物、可称之为大不敬了,却还一边搜刮一边骂人—— 一时觉得这人太穷,搜刮了半天也没什么油水,十分嫌弃,于是破口大骂; 一时又觉得这人太富,法器都碎成渣渣了,然而光是这些碎片就能抵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于是怨恨羡慕,依旧破口大骂。 洛朝听这些不堪入耳的骂词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比各大门派的掌门对着他变花样的奉承话有意思多了。 最有意思的是,有些时候,这些无良魔修们搜刮得正开心,却有几个修士破空而来——正是那些战亡者的亲友们前来收尸了。 这些满脸悲痛前来收尸的修士们本来心情就极差,乍一到战场,竟看见几个魔修在发死人财,岂不当场气得七窍生烟,抡起长剑或法器就往这些小魔修们砸去。 这些小魔修们倒也机灵,或许也是熟练了,滑溜似泥鳅,跑得飞快,往往几个呼吸间就没影了。 此时,若是那群修士中有耿直刚烈的,必还是至少追上一个魔修杀了泄愤。 若是那群修士悲痛大过愤怒,那自然还是先找到自家亲属的尸身最要紧。 最最巧合的事情是,某个魔修正在搜刮一具尸体,却那时来了个收尸的,正是那具尸体的在世亲属。 按说这种事情概率极小,但战事长了,死的人多了,竟也时有发生,且还给洛朝碰上过几回: 遇到这种事情的收尸者,无一不是万里追杀也要把那魔修斩于剑下,可悲的是,待杀了人、泄了愤了,捧着抢回的已故亲人遗物,竟也只能仰天痛哭。 洛朝见了此等场景,只能感叹:这哭笑怒骂一应俱全的戏,也就只有这等动乱流离的时节能天天看上。 这人啊,到底是各不相干,无论怎样惨痛的事情摆在眼前,也依旧是你哭你的、我笑我的、你骂你的、我乐我的。 毕竟,他自己不就是个例子吗?天天见到这人间炼狱似的场面,听到那些生离死别的痛苦悲吼,也依旧无动于衷,眼泪都从不掉一颗。 甚至,遇到些讽刺的事情,还能乐出声来。 到底是,曾经他自己也有惨痛入骨的时候,却不会有旁的人来可怜他。 又怎能奢望他再去同情别人呢? 第9章 千金买骂者 温不苟便是在这巧合中的巧合里被洛朝捡去的。 那日晴空万里,一场大战方歇,被染成血红的无漠河水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竟显出几分艳丽来。 洛朝依旧百无聊赖立在云头上瞧着,身旁还带着两个方才从天山派跟来的护卫。 此刻的战场格外空旷寂静,偶有两声寒鸦啼鸣,却只徒增凄厉压抑。 直到日头西斜,才有几个魔修打扮的人鬼鬼祟祟现了身,在那遍地的死尸中搜寻摸索。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一双狐狸眼的青年,洛朝已经格外熟悉了。 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魔修,洛朝却单单记住了这一个,自也是有缘由的—— 这青年格外会骂人。 洛朝在这无漠河上观了有半个月的战,听他骂了也有上万句了,竟从不带重样的,便是同一个意思的脏话,他也能用五域各地不同的方言骂出别样的风味,把洛朝听得惊奇不已,觉得分外新鲜。 这小魔修怕是有些来头啊。 要知道,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有那么多丰富的词藻去骂人的,你看大部分其他魔修,都是几句脏话颠来倒去用,听得久了,都使人觉得枯燥了。 因为,这个世界以实力为尊,不崇尚读书,绝大部分修士肚子里是没什么墨水的,因而骂人都骂不出花样来。 高阶修士碍于悟道的需求,还晓得要修身养性,然而大部分连金丹门槛都没摸到的低阶修士,能识字并看懂修炼功法就已经很不错了。 大氏族出身的修士在家族族规逼迫下还要稍好一点,至少读过一点书,知道点历史也会几句古文,学得用心点的甚至还能吟个诗句作个文章什么的。 普通凡人出身的修士却没这样的待遇了,天天去亡命奔波抢夺天材地宝已然觉得十分辛苦,自然没有那个闲心去读那些在自己看来根本没什么卵用的书。 直到最近几十年,西江和南陆的新派人士才试着开设书院,专对着非氏族出身的人传道授业,教授修炼之法的同时也教点文课,只可惜,大部分修士都是奔着修炼功法去的,对文课兴趣缺缺。 因此,会骂人代表有点文化,而有点文化在低阶修士里却是个稀奇事儿。 这狐狸眼青年倒也是个稀奇人物,却不止会骂人这一点稀奇。 他还稀奇在:每天都和不同的魔修结伴来发死人财,而前一天和他结伴而来的修士,后来却再也没出现过。 这就很有意思了。 洛朝盘坐在半空中,撑着下巴,目光在这人身上梭巡着,试图看出点内里的蹊跷来,同时心里还揣着个不怀好意的期待:最好发生点意外在这青年身上,那样才有趣。 许是洛朝身为这个世界的主角,颇有点天命之子的心想事成光环,竟真叫他如意了,意外果真发生: 彼时那狐狸眼青年伙同另三个魔修,正围着一具尸体,费劲吧啦想要拆那死者身上的金缕玉质战衣。 忽的一道雷电术法从天而降,直接将其中一个魔修劈成了焦炭。 余下那三人皆是一脸惊恐,立刻作鸟兽散,几个眨眼间就逃得没影了。 再看半空中,果不其然立着个前来收尸的修士,他着一身银色衣袍,怒目圆睁,持一双雷电锤,朝着逃跑的其中一人直直追去,身形快如闪电,口中厉喝:“汝等蝼蚁,敢尔?” 剩下那两个修士,竟不到片刻就被追上,眨眼没了性命。 可那狐狸眼青年却似人间蒸发了一样,那银袍修士遍寻不到,气得把那雷电锤舞得噼啪作响,使方圆十几里的地域都化作了焦土。 最后实在寻不到,那修士也只得作罢,待收敛了亲友的尸身,便满脸悲愤地离了战场。 洛朝在半空中却是看得分明,那青年哪里是逃了,银袍修士乍一出现时,他便使了个遁地术,又加了个敛息术,就躲在那尸首所在不远处的地底下呢。 那银袍修士先前气急时,仗着身法快,遍寻了周遭百里,却想不到自己中了灯下黑的伎俩。 再者,那狐狸眼青年的敛息术实在高明,气息一敛,真的仿若死物,要不是洛朝也是躲藏之道中的高手,只怕也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那狐狸眼青年直躲到月上中天之时,待整个战场空无一人,寒风瑟瑟,星子点点,寒鸦也归了老树巢,才慢慢吞吞从土里钻出来,抖落抖落破烂衣衫上的尘土。 他嘴里依旧叽里咕噜骂着 ,脸上神情却是副轻快中带点嘲讽不屑的模样,步子悠闲地准备打道回府了。 半空中隐匿的洛朝却是看不得他这幅得意的样子,更是有心想捉弄,便随手摸出一块身上携带的天元石——比极品灵石还高一个档次的灵石,一块就可抵一千极品灵石,一万上品灵石。 他把那灵石直直向那青年打去,那青年吃了个痛,先痛骂了一声,回过神来发现地上掉了块天元石,惊得眼珠子都凸噜出来了。 “乖乖!”他一边惊呼,一边眼疾手快把那灵石往怀中揣去,一面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于是带点惊恐地环视着四周,声音里满含谄媚:“何方大能在此啊?” 这次倒是不骂人了,洛朝简直给他逗乐了。 然而青年依旧只见到空中悬着个孤零零的月亮,四围空寂无人,只偶有野兽的吼叫声远远传来,混杂着凄厉寒风,怪叫人心慌的。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回应,那青年也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原本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此刻却拔腿就跑。 洛朝一看,哟呵,这还得了?人没给吓到,还白拿了本尊一块天元石? 当下便去了隐匿术,于半空中现出身形,向那青年喊了一声:“哎,朝这里看。” 那青年猛地止住步子,哆哆嗦嗦转头看去,便见月晖洒耀之下,一人玉冠黑袍,携剑而立,周身气度不凡、华贵非常,就连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从,穿着打扮也甩了青年自己好几条街。 由于夜色太暗,月色又太朦胧,而洛朝又站得太高,青年看不清洛朝神色,心下便有些惴惴,他一脸肉疼地掏出方才揣进怀里的天元石,举在手中,朝着空中三人试探着道:“前辈,可是缺个护卫?” 洛朝听言一挑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一护卫却满脸怒容抢先开口了:“你算个什么东西?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位是十三魔门之首天山派的圣子、下任天山派掌门!会缺你这等修为低下的蝼蚁做护卫?” 那青年挨了这一通嘲讽,竟也全然不生气,而是笑嘻嘻道:“原是圣子大人驾临啊!是小的狗眼不识泰山,自作多情了,既不要小的当护卫,那小的这就……” “你叫什么?”却是洛朝出言打断了他。 那青年恭恭敬敬作了个揖,依旧嬉皮笑脸:“小的姓温,名不苟,苟且的苟。” “啧。”洛朝来了点兴致,这名字倒是有意思。 “本尊自是不缺护卫,本尊缺个乐子。”洛朝目带探究,闲闲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笑容轻慢玩味,俯视着温不苟,“你要是能给我寻出些有趣的事来,我这里也不缺你一个护卫的俸禄。” 那温不苟听言,顿时喜上眉梢,立马急慌慌道:“那简单,小的向来最会讲笑话,保准一讲一个乐!” “本尊不爱听笑话,本尊爱听骂人的话。”洛朝也笑起来,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那温不苟果然愣住了,不懂骂人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这样吧,你现在就来试试。”洛朝笑咪咪指向自己,“就骂我,对着我骂,你若能骂到把我笑出声来,以后自不缺天元石花。” 那温不苟听言立时脸色煞白,连连摇头:“不不不,这……小的万万不敢!” 却是语带泣音,一副立马要跪下去磕头的样子。 “这样吧,你若实在不敢,我也不为难你。”洛朝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江云忡知道吗?” 温不苟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新派虽才崛起数百年,且近几十年才声望大盛,但这位帝尊手下第一幕僚,盛名远播的栖鹤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洛朝听言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那你就骂他吧,不用顾忌,能骂多狠就骂多狠,骂得我高兴了,你想要多少天元石都不在话下。” 那温不苟立时一愣,转而低下头思索起来:这江云忡虽身为新派人士,与中域氏族势力一向泾渭分明,但依旧是正统的正道修士,只要是正道修士,那不就是魔门的敌人吗?既是敌人,那他自可以放开了骂。 于是便不再顾忌,变着花样把江云忡骂了个狗血淋头。 洛朝听了,顿时笑倒在云端,简直乐不可支,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那温不苟兢兢业业、气都不带喘地连着骂了半个时辰,方才歇下来缓了缓,待喘够了气儿,正要继续骂下去,却见洛朝摆了摆手、抹了抹笑出的泪花:“行了,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彼时的洛朝财大气粗,为了找乐子,可以千金买骂,如今,在同一轮修真界的月亮之下,他却穷得连一块下品灵石都没有,甚至,挖了半天的矿,交了上百斤原石,只换来一个馒头。 他约莫是正午稍晚的时候瞬移到了矿山,如今挖了一个下午的石头,月已高悬,早晨吃的那只叫花鸡早就消耗完了,但此刻,他盯着手中那还没有成年人半个巴掌大的馒头,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想,以前一直听说魔门穷,却从没一个直观的了解,毕竟那些和他打交道的老魔头们哪个不是过得奢侈无度呢? 如今,却是切实体会到魔门究竟有多穷了,这是穷到连矿工的口粮都要克扣了。 这些魔修倒也不怕矿工们都饿死,饿死了谁来给他们挖矿呢? 洛朝一思索:哟呵,好像这些魔修们还真不怕矿工都饿死,毕竟,这波入侵了南陆的几个魔门,全是一副强盗心态。 矿工们是从附近城镇劫持来的普通凡人,矿脉自然也是抢来的,他们全都怀着这一波抢劫赶紧捞够本,能捞多少是多少,捞不了就赶紧跑回老家的心态,自然不会考虑什么可持续发展。 没错,按照原书的时间线推算,现在正处于魔门第一次入侵正道的阶段,且这些魔修们耍了个心机,不知用了什么条件才说动妖族,全部从妖族所处的东域借道,绕过中域直接入侵了南陆。 从没在前线抗击过魔门的南陆修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连失几个大州,目前,洛朝大概就处于其中一个沦陷区州域外围的矿山。 思及此处,洛朝不由对月仰天长叹:这下麻烦了啊。 第10章 只要一个馒头 如果按照原书剧情来走,洛朝身为主角,此刻根本还接触不到与魔门的战事。 毕竟,南陆现在虽然前线一片狼烟缭乱,但后方还是及其安稳的,尤其是新派高手聚集的云州,和南陆大氏族势力云集的博州。 按照原本的剧情线,主角居住的村落在云州辖区内,出村游历一个月后,很快就会听到云麓书院的招生消息,并顺利拜入云麓书院,自此正式开始修炼之路,嗯,同时也是升级装逼打脸之路。 但眼下,他不仅处在被魔门攻占的沦陷区内,只怕还离东域妖族非常近。 洛朝低头,看见山地绿草里星星点点的紫鸢花,感到十分头疼—— 这种花可是只长在云水河附近,而云水河却是东域妖族与南陆的分界河。 这意味着继续呆在这块区域会十分危险,不仅因为魔修横行,还因为,紧接着魔门入侵南陆之后,很快就会发生另一件大事——妖兽暴动。 这个暴动,不是指东域渊海森林里的各大妖族集体失了智来攻打人族,也不是指南海、东海的海族联合南洲群岛的羽族集体疯了魔来入侵陆地。 而是因为,天地灵气近年开始由衰转盛,这意味着一个长达几万年的蛰伏周期已经结束,修真界即将进入天才辈出、灵气爆发的又一盛世。 灵气爆发的始源之地,恰恰是东域、南陆、中域三大域的交接之处,这块交接地人烟稀少,但群山连绵万里、绿林广袤深邃,自然有无数野兽凶禽出没其中。 灵气浓度的乍然升高,会使这些凶禽猛兽、甚至树木花草中的一部分出现变异——即吸收灵气、开始不自觉的修行。 但这些变异野兽中的绝大部份,最终只能沦为没有灵智、性情暴躁凶残的妖兽,能有幸开了灵智、拥有思维并成为灵兽,或者被妖族接纳者,百不存一。 但没有灵智不代表这些野兽就不危险,甚至,在这万里莽荒深处,一些只有攻击本能的凶兽可敌圣人级别的修士。 至于变异的树木花草,就更难有开灵智的机会了,即便在包罗天下万妖的渊海森林中,植物化形的妖族也是十分稀少的。 因此,这些变异植物之中,有药用价值的就会被修士拿来入药,或者因为有观赏价值而被移栽,若没有什么显著的价值,就会被忽视。 变异灵植的性子可比变异野兽温和多了,绝大部分记载在案的灵植是不会攻击人的,少数有攻击本能的灵植也不会主动袭击人,除非你误入了它的领地。 如果洛朝的估算没有偏差,那么,他现在应该就处于灵气爆发始源地的中心区域—— 一个不出数月,就会变得无比危险的地方。 若不想葬身于野兽之腹,或者成为什么食人花的花泥,他就必须要赶紧想法子逃离这里,但比较糟糕的是,他如今不仅修为低下,还穷。 要知道,南陆共有四十二个大州,每个州域都有百余万顷之广,要从云水河附近的州域回到南陆后方的云州,则至少要跨越十几个大州。 如此远的距离,即使乘坐最慢但也最便宜的大型载客云舟,也至少要花费几千中品灵石,就更不要说那些烧灵石不眨眼的高速飞行灵器了。 至于跨州传送阵,那就是只有大氏族出身的土豪才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了。 全凭人力飞行就更不可能了,这样远的距离,起码要一个金丹修士全力不眠不休飞半年,并伴有过劳猝死的风险,而且,路途中补充自身灵力耗费的灵石数目也并不少,绝对比乘坐云舟的耗费多。 何况,洛朝如今还只是一个炼气小菜鸡,无论他如何天资绝顶,也绝无短短数月内就筑基结丹成功的道理。 毕竟,百日筑基就可被列为史上罕见的绝世天才了。 百日结丹?对不起,那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为今之计,一是要赶紧提升修为,二是要想办法一夜暴富。 去哪里寻个一夜暴富的机缘呢? 洛朝盯着手中的白面馒头,正凝神思索着,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吵嚷之声,抬头望去,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身后跟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弯腰跪在地上,正低声哀求那分馒头的凡人监工施舍份口粮。 那监工自是不肯,怕坏了规矩遭到魔门修士惩罚,挥手便赶人,没想到那妇人却执拗得很,无论怎么打骂都不肯走,口中一直哀呼着:“我娃儿饿了三天了啊!” 监工被惹得烦了,一阵怒气上涌,抬脚便向那妇人胸口踢去,妇人被这一下猛踢,顿时倒在地上呕出口血来。 一旁懵懂站着的女孩恰恰被这口血溅到了衣襟,她很害怕,瑟缩着似乎想哭出来,但又不敢哭出声。 即使如此,妇人也依旧没有放弃,而是拖着身子爬过去死死抱住那监工的一只脚,无论监工怎么甩都不肯放手,哆嗦着嘴唇哀求:“一个…… 只要……一个……” 监工被这么死缠着,顿时怒不可遏,朝周围那些默默低头、噤声不语的围观者们怒吼出声:“给我拖开她!往死里打!不然你们今天谁也别想吃饭!” 人群依旧静默无声,只是有人把头按得更低了。 妇人依旧哀求死缠。 那监工立时气急了,朝周遭爆喝:“你们是都想死吗?不想死的就过来拖人!立功者我多给他一个馒头!”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陆续有人抬起头来,那一双双眼睛竟神似饿狼,闪着按捺不住的对生的渴望。 又一阵吵嚷、哭喊、叫骂声响起,妇人被拖开后就被人给团团围住殴打,那女孩被推挤着到了人群外,只见小小的一团抱膝躲在一棵树后,人群的吵嚷淹没了她压抑的哭声。 “娘……我不饿了…… ” 待人群散开后,只见一片血泊里倒着个已看不清面目的人形。 周遭的人依旧低头狠命啃食分到的馒头,像是全然不觉那白面上应当沾染的血迹。 不远处的洛朝望着这一幕,一阵默然。 他突然很思念自己原来的世界。 他想,那个世界纵然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完美,但在大部分和平安定的地区,都不会让他见到如此露骨的人性。 他想回去,无论以何种方法。 待到月上中天,已入深夜,绝大部分人历经了一天的劳累后都陷入了熟睡,洛朝才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往那片尚未干涸的血迹走去。 待走近了,借着朦胧月色,洛朝可隐约见到那尸体裸露在衣袖外的一截手臂——瘦可见骨。 那妇人被打得看不出原本身形,只一张扭曲变形的面目,大睁着一双眼对着天空。 洛朝叹口气,替她阖了目。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竟猛得窜出个不大的黑影,夜色深深中,尚未等洛朝看清楚,他便忽觉手臂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了。 有血缓缓流出来,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就要磨到骨头。 洛朝忍下了欲将出口的痛嘶。 却那时,云开月现,借着如水洒下的凄寒月光,洛朝低头一瞧,果然是白天那个骤然成了孤儿的女孩。 她捧住洛朝的手臂,死死咬着,一双本该满是童真的眼此刻睁得老大,里头写满了悲凉的恨意,泪从眼角淌出来,在惨白月色的映照下,像是阴间而来索命的鬼童。 洛朝低头看着女孩,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一脸平静地任由她咬着。 过往的很多事情让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恨是种需要被发泄的东西,却往往没法发泄到应该被惩罚的人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因为饿到站不住了,那女孩才松了口,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用一种满含戒备与厌恶的神情狠狠盯着洛朝。 洛朝见了,神情依旧平静,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然冷硬发僵的馒头,蹲下身,递给了这个孩子。 那女孩全然不敢置信,神色怀疑,想要去接过馒头,又有些不敢。 洛朝便干脆把馒头塞到了她手里。 女孩握着那个僵硬似石头的馒头,愣了好一会儿,而后却盯着洛朝,无声哭出来。 洛朝也在看着她,无声作口型: 「我刚好有一个。」 「不要怕,这是你应得的。」 女孩看懂了,这才哆哆嗦嗦、用带着血的牙齿开始咬馒头,许是饿狠了,第一口便呛了一下。 她咬一口便抬起头看洛朝一眼,更说不清那眼中是什么情绪。 洛朝便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依旧无声作口型: 「慢慢吃,别让其他人发现。」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了身,最后看了一眼女孩后,就转身继续向更深的山林中走去,那女孩停留在原地,手中握着吃了半个的馒头,伫立在月光下,静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洛朝却没有任何停留,直直朝深林中走去,他必须赶紧找到想要的东西,并且在天亮矿山开工前回来。 一到白天,这片山脉上方就会有魔修巡视,他只能晚上出来找东西。 这片矿山方圆百里内大概都已经被魔修掌控,最外围必然有防止人逃跑的结界,他想要破局,必须再找点助力。 还好,这片区域是即将大规模到来的灵气爆发的始源点,他若运气好一点,一些低阶的材料应该很快就能找齐,只是现在身边没有储物法器,携带和贮藏都会有些麻烦。 洛朝足足在林中搜寻到天色擦亮,自觉收获尚可,才匆匆赶回了矿工驻扎点。 此时晨光初显,已经有监工大着嗓门开始安排人干活儿,至于早餐却是没有的,原来昨晚发的那个馒头,是连带着今日的早饭在里头的。 人们只得忍着饥饿,带上工具开始往山上攀爬,绝大部分人都面色饥黄,神色间写满了疲惫和隐约的绝望。 洛朝劳累了这么久,又粒米未进,其实也很疲累了,但他现下虽修为低微,可好歹也是个修士,不至于撑不住。 他继续装模作样开始挖石头,脑子里想的却是还缺些什么材料,今晚再去林中又能否找到。 正神思不属间,忽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哥!” 大部分人不为所动,似乎是习惯了,洛朝却寻着声音看去,就见不远处一座山头上,齐齐立着一排少男少女,衣着要比矿工们好些,至少整洁干净。 方才那声惨叫就来自这群人中的一个少女,那少女前方则有两个魔修打扮的人和一个青年推搡着,扭打间,这青年竟被直直推下山去。 山头虽不高,但青年被这么狠狠一推,整个人就沿着山坡直直滚了下去,也不知被坡路上裸露的山石青岩伤成了怎样,待人滚到了山脚,便一动不动了。 那依旧在山头上的少女见了,只能放声大哭。 洛朝悄悄观察着,一边暗地揣测这是个什么情况,一边又有些惊讶。 这青年他好像认识啊—— 似乎就是他前世的手下之一,且后来和温不苟那厮,一武一文、一明一暗,共同成了他控制魔门的代言人,那以心狠手辣、诡计多端闻名的沉渊魔君——岳书砚。 怎么竟在这里遇到了他? 第11章 岳书砚 这岳书砚说来也是个奇人,因为在上一世,他本质是个双重间谍。 论出身,他是个根正苗红的新派人士,拜师于南陆四大书院之一 ——正庸书院,是正庸书院正儿八经第四代嫡传弟子,若抛开身份与修为,光以辈分论,洛朝只怕还要叫他一声师兄。 后来洛朝被拥立为帝尊,新派势力开启大整合,江云忡身为他手下第一幕僚,自然是将新派核心力量之一 ——西江五学府、南陆四书院这些书府组织牢牢把控在了手中,其门下众弟子,也多半听他调遣。 然后,也不知为何,这岳书砚平日看上去那么正气凛然一个人,居然被那姓江的派去魔门做了暗子。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岳书砚这暗子当得还挺成功,摸爬滚打了十数年,竟混到了个十三魔门之一——暗月谷备选圣子的身份,从高风亮节的正庸书院大弟子摇身一变成了以作风狠辣、杀人不眨眼而闻名的沉渊魔君。 接着,在魔门联合妖族二度与中域开战之前,大意是那个正经暗月谷圣子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岳书砚的威胁,便找了借口给他派了份糟心的差事——要岳书砚混入中域七族当魔门间谍。 这可就有意思了,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以三个不同的身份周旋在新派、魔门与氏族势力之间,而且还如鱼得水。 那三个身份从性格出身、修为功法到打斗招式等等都完全不一样,按理说很难做到毫无破绽,但有赖于岳书砚那精湛过人的演技,只要换身衣服换张脸,就和换了个人一样,竟从未被人察觉出异样。 大概是他演技太好了,连那些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都分辨不出是真是假,搞得江云忡后来也很难完全信任他,将他排斥出了新派的核心。 不过,江云忡那厮,嘴上说着是无法完全再信任,只怕真相却是,这人的价值已经被榨取得干干净净,无需再维持什么情分了。 &&& 如今这情况—— 洛朝看了眼那山脚下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息的青年,陷入思索: 他倒是听说过一点关于岳书砚的往事,但很模糊,只知道他本是南陆岳家某个支脉出身。 岳家是南陆氏族势力之一,是十数万年前推倒君氏王朝的起义家族中的一个,岳这个姓氏在百族谱上还有收录,可谓是正经的源远流长、传承深厚之家。 岳家曾经也是盛极一时,但修真界势力本来就是起起落落,盛衰荣辱都是一时的,如今的岳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氏族,其家主在百年一度的南陆氏族大会上都不敢大声说话那种。 主家掌门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岳书砚只是出身于一个更不起眼的支脉,只怕是家中连修炼资源都供给不起,才拜入正庸书院修行。 最后,一个正经古老氏族出身的人,竟转投了敌对的新派势力,还一度成了新派的中坚力量—— 一个声誉颇佳、受人敬仰、受师兄弟信任的书院大弟子。 不得不让人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了。 至于岳书砚拜入正庸书院前在岳家的经历,大部分都很模糊,比较确定的一点是,在魔门第一次入侵南陆的时候,岳书砚所在的岳家支脉,由于离前线很近,遭到了袭击。 传言中这一支脉非常凄惨,几近全灭,岳书砚大概就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这等惨遭灭门的经历,大概也和他后来的行事作风不无关系。 &&& 洛朝不由感叹:这等惨案,竟叫他给碰上了,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岳书砚这人,也勉强算是他的同伴,至少未来他们会是同一阵营的,如今给遇上了,他是救还是不救呢? 不救的话,按原来的历史轨迹,只怕他本人也死不了,救的话—— 洛朝抬眼朝那山头看去:先前痛哭的少女如今已经止了哭声,同其他一些少男少女依旧被禁锢在山头,一些魔修在他们周围摆开了些器具,洛朝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用来祭炼炉鼎的器具。 被祭炼成炉鼎,再被吸干灵力而死吗?这倒是十分符合魔修那种物尽其用的穷苦风格,只怕如今山头这些少男少女们,都是从附近的小氏族或小门派掳来的低阶修士。 魔修们不可能在南陆长留,更不可能逃回老家的时候还带着这些俘虏,因此他们不可能被炼成长期炉鼎,只怕是过了今夜就要死了。 洛朝犹豫片刻,最终叹口气:罢了,便顺手一救吧,反正按照他本来的计划,这些魔修也是要死的。 &&& 天色擦黑之后,趁矿工们都去急匆匆领馒头、魔修们都回了巢穴休憩,洛朝独自一人,悄悄跑到了白天那座山头的山脚下。 岳书砚依旧直直倒在那里,像是没了气息一般,因而那些做事向来不仔细的魔修才没有重新料理他。 洛朝待走进了,蹲下来细瞧了一番,只见岳书砚面色一片苍白,身上衣物也变得破破烂烂,又用手探了探鼻息——哟呵,真没气了。 洛朝深刻怀疑他在装死,不然上辈子那个搅动风雨、活蹦乱跳的岳书砚哪里来的? 便也不再跟这种心眼儿比天上星子多的人卖关子,直言道:“你想救你妹妹吗?” 躺在地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呵,倒还挺谨慎啊。 洛朝眯了眯眼:“行了,别装了。你听着,我可只给你一次机会,想救人就给我起来,不想的话,就拉倒。” 此言一出,地上那本来仿若没了生息的人竟一下睁开了眼,目带谨慎和探究,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洛朝:“你是谁?” 洛朝也并不跟他废话:“你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一句,救,还是不救?” 岳书砚目光闪动,明显在游移不定:“你有办法?” “啧,你既然想救人,那就别浪费时间了。”洛朝说着站起身,往躺在地上的岳书砚怀里扔了个布包,俯视着他道:“赶紧站起来,时间紧迫,记住,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洛朝也不管身后那人如何反应,转过身指着旁边山道就开始嘱咐:“看见地上那些车辙印子了吗?那是运送矿山原石的车辆留下的,原石本身价值很低,一百斤也不过能冶炼出十几块下品灵石,魔修入侵南陆就是来抢钱的,不可能带着笨重又不值钱的原石走人,因此,这些运输车辆必然通往一个冶炼厂。” “我猜这个冶炼厂大致在一个附近的集镇里,有集镇就有商铺,你带着这个包裹里的灵植,沿着车辙印子连夜去到那个集镇,把灵植换了钱给我买几样东西:兽血朱砂、毛笔、低阶符纸,还有最重要的——烟花。” “前面几样东西便是买不到或者买不起也无甚要紧,烟花却一定得给我找到,便是真的没有烟花,哪怕买来□□也成。” 一旁已然站起身、默默听着的岳书砚倒是没有问要这些东西来干什么,却疑惑道:“已经被魔修控制的集镇,还会有商铺正常经营?” 洛朝听言挑眉一笑,语气满含嘲讽:“有啊,当然有!不然你以为,是谁在背后帮着魔门冶炼灵石?” “啧,魔门入侵南陆一事怎么可能真的如此简单?真的是因为妖族和魔门打了南陆修士一个措手不及?呵,再怎么措手不及也不至于连失几个大州,这背后的势力牵扯,复杂着呢。” “我一时和你也说不清,你眼下也不必管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冶炼厂所在的地方,必然有不受魔门控制、正常经营的商铺就足够了。” “至于怎么伪装身份进入集镇,怎么在天亮前赶回来,这等琐碎事就不必我来教你了,你若是连这点能力也没有,我也就没必要救你了。” 岳书砚听了这一番话,默然片刻,最后道:“我这便出发,天亮之前,必定连人带物赶回。” 洛朝一笑:“记住,我只能保证你妹妹六个时辰的安全,天亮之前,依旧在此处汇合。” &&& 此刻,山头的炉鼎祭炼阵已经初步完善,但大部分魔修现下都不在此处,只有一个修为低微的看守在此处驻守。 洛朝便从山后悄悄绕到了山顶,又使了个敛息术,慢慢挪到了那群被捆住的少男少女后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管,将几包色泽、气味都很淡的药粉,吹散到前方的空中,他估摸着剂量够了,且大部分被掳来的人都吸进了药粉,才又轻手轻脚绕下了山。 那些药粉不是旁物,正是云水河附近特产的紫鸢花与另外几种山间灵植的粉末混合物,作用也很简单:干扰测灵石的探测结果。 吸入这种药粉的人,在下面六个时辰内,无法被测灵石探测出真正的灵根品质,若有人在这个阶段探测了,就会发现,测出的所有灵根都是最高阶的天灵根。 这本是一种不入流的骗术,南陆曾有人运用这种手段伪装成天灵根拥有者,以此作为拜入大宗门和加入大氏族的敲门砖。 上一世,这种骗术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哄骗过了不少修真界大势力,以至于那一段日子里,五域突然涌现出很多极品天灵根。 一开始,人们将一切归因于灵气爆发,后来才发现,这种特质的药粉被修士吸入并融入血液后,会和当下修真界用来制作测灵石的主要材料起特殊反应,使得测灵石显现虚假的极端结果——都是天灵根。 由于现今修者界测灵根的主流方式就是滴血在测灵石上,根据石头显现的色泽来判断灵根品质,所以,一开始,根本没人怀疑这些天灵根都是假的。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毕竟,修炼速度摆在那里,各大修真势力逐渐觉察出不对,这才怀疑到灵根探测环节上来,最终,戳破了这种骗术。 骗术的真相一旦广为人知,原先的手段自然就没有用了,甚至,这件事情沦为了一个修真界的笑话。 但在这一世,这种骗术根本还没出现。 因此,等下在魔门修士开始炉鼎祭炼前,准备先测灵根品质,并根据灵根品质不同分配给不同地位的魔修时,就会惊讶地发现—— 全特么是天灵根! 要知道,天灵根本身就罕见无比,可谓千年一出,天灵根品质的炉鼎修士,那更是一出现就要被上供给魔门长老的极品。 这些被分派来管理挖矿事务的魔修,修为顶天了是个金丹,岂敢私吞这种等阶的炉鼎? 除非他有把在场所有修士都灭口的决心,否则,一定会先保留这些少男少女的性命,留后处置。 毕竟,天灵根修士,祭炼成消耗性的炉鼎实在是太可惜,自然是祭炼成长期随身炉鼎才不至于暴殄天物。 当然,只要魔门那些修士不是个傻子,就会知道同时出现这么多天灵根是很不正常的,但即便知道有诈,也会暂时按兵不动。 对洛朝来说,只要能拖延时间就够了,能撑到天亮,一切自会有解决的办法。 第12章 借力打力 翌日清晨,天色刚刚擦亮一点,大部分人依旧处在梦乡之中。 此刻,山间树林却有两个身影,一站一坐,其中,盘坐于地的少年正手持毛笔,专心致志在一些黄色符纸上写写画画; 另一个站着的青年,衣着脏污破烂,一副流浪了好几天的样子,手中则抱着什么东西,正皱眉低头,看着那少年画符; “你确定这样有用?”却是那青年疑惑出声。 那少年听了,依旧头也不抬、专注画符:“有没有用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扰乱那些魔修的心神,让他们一面想要赶紧逃命,一面又不甘心、想要走之前再赶紧捞一笔大财。” 青年听言,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中域七族真的会来?” 洛朝依旧专心画符:“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来?你只管趁着此方隐匿结界换置灵石、补充能源的那个空档,赶紧把这些信号弹扔出去就是了。” 青年又陷入静默,过了稍许,竟又开口问道:“这烟花改造的信号弹,真的没问题吗?” “啧,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洛朝终于停下笔,抬头看向那一脸担忧犹豫的青年,眼神颇有点嫌弃:真是一点也没有后世那等狠辣果决的魔君气势。 “老子只能保证,这种烟花信号弹炸出来的图案,和中域七族那些修士用灵力炸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因为老子以前已经用这种手段坑过他们好多次了。至于别的嘛,魔修此次直接绕过中域攻进了南陆,不就相当于中域七族负责守卫的边界失守了么。” “中域七族那些心高气傲的修士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么,不管内心是不是真的乐意,他们必定会往云水河一带的战事前线派兵。” “啧,就算七族真的不想伤财劳力,也还有南陆那些压根不想上战场的氏族势力们去跟七族哭求卖惨,中域七族当了那么多年氏族势力的领头人,总不可能只享受好处而不担起责任吧。” “况且,此次南陆被入侵,导致几大州域失守,虽然内地里有些不可说的隐情,但明面上,就是中域七族失责:他们身为和魔门打了几万年交道的人,居然没能提前探查出魔门和妖族打算联手进攻南陆的消息,并加以阻止。” “哼,中域七族受了西江、南陆那么多年的供奉,不就是给钱让他们守边境的吗?现在边境破了,虽然是绕着弯子破的,但南陆明面上占理,自然要让七族来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洛朝冷笑了一声:“虽然,南陆这个烂摊子,本来就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洛朝说着抬起笔蘸了点朱砂,又开始低头画符:“如今,魔门与南陆开战已有数月,中域七族便是动作再慢,先遣部队也应该早就到达云水河附近了。” “而且,我猜很多魔修已经和七族正面迎战过了。不然,就凭北原魔门那穷到没底裤的风气,是万万不可能在这矿山领域布置一个覆盖方圆百里的隐匿结界的。” “这么大一个隐匿结界,算下来一天至少耗费百万下品灵石,若不是真的被七族那些人打怕了,魔修们是绝对不可能花这笔钱的。” 一旁抱着一堆烟花信号弹站着的岳书砚听了这一大通言论,整个人都有些愣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道……道友,你究竟是…… 什么来头?为什么会……会知道这些事情?” 要知道,五域广袤,连一域之内、州与州之间的交通都很不方便,低阶修士想要在州内城镇来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穷一些的修士,跨州之行都得提前攒钱。 很多非大氏族、大宗门出身的低阶修士一多半都能算半个文盲,消息极其不灵通,连隔壁州的氏族近日有什么大动向都一概不知,更遑论知道远在北原的魔门行事风格、中域七族打仗时的求救信号图案、七族与南陆西江的关系等等这些普通修士根本接触不到的信息了。 岳书砚一边思索,一边心里打鼓:这修为不过炼气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难道,是中域七族某个掌门人留在南陆的私生子?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知道七族之间的求救信号。 洛朝专心画着符,浑然不知这个尚未成长起来的初级版本岳书砚,已经把他的身份往某些奇奇怪怪的方向脑补了。 他很简洁地回了一句话:“没什么来头,一个五域之内都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我姓洛,单名一个朝字,朝阳的朝,字九陵,陵墓的陵。” 岳书砚听了,忙也抱拳介绍自己道:“在下岳书砚,字渊华,出身于南陆岳氏。半月前家中遭到魔门袭击,族中亲人死伤大半,余下的也四散分离。” “如今书砚身边的血亲只余下一个妹妹,她叫书棋,她年纪还小,不该就这么死了。洛道友若能救下我妹妹,书砚日后定然结草衔环相报,无论刀山火海,洛道友旦有差遣,必无半句推辞。” “啧,以死相报什么的就免了,我救你们,不过是顺手罢了。”洛朝画完了手头的符,又拿过一张空白的重新开始画,“你只要等下别给我掉链子就行,我打听过,这座隐匿阵法约莫辰时就会开始陆续更换阵基内的灵石,这山头后面,恰恰有一座阵基。” “你在辰时前就去那座阵基附近盯梢,记住,阵基失去灵石能源供给,导致附近的结界失效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瞬,你必须在那瞬间立刻把这些烟花弹抛上去,我做了二十几个,你不必顾忌,全抛了,总有一个能炸开,不可能全部是哑弹。” “若是错过了那几息的机会,天空再次被封锁,危险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亲妹妹。” 岳书砚点头应是,忽又想到一个问题:“信号弹炸开之后,此处魔修的窝藏点必然暴露在附近七族修士的眼中,魔修内部恐惧,必然要大乱……但万一……” 岳书砚吞吞吐吐,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洛朝却有些不耐烦,干脆利落道:“万一什么?有话就说。” 岳书砚脸含隐忧:“万一那些魔修们丧心病狂,想着如我妹妹那样的低阶修士俘虏,既然带不走,不如就……” 洛朝替他说了:“不如就全杀了?” 岳书砚听言心中一跳,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 洛朝却老神在在:“你以为我画这些符纸是为了什么?总不是画着玩儿的。” 岳书砚一惊:“难道是用来杀人?惩戒魔修?” 洛朝低低一笑:“不,是用来保命的,杀人,还有另外的手段。” “这些符纸你也拿足量了放在身上,待天色亮了,你放出信号弹后,就赶快来与我汇合。” “记住,悄悄跟在我身后,待我把那些魔修引开后,你就立刻把那些俘虏解绑,然后,带着你妹妹到先前我指给你看的那个矿洞外,等我出来汇合。” 岳书砚神色郑重,点头应是。 &&& 辰时,矿山刚刚开工,山道上又渐渐爬满了人,魔修们也出了巢穴,挥着鞭子在半空中来回巡视着。 那座安置掳来的低阶修士俘虏的山头,也渐渐有几个魔修现了身,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一切都一如往常,就在这时,天空竟突兀炸开十数朵图案奇异的烟花,惹得那些埋头干活的矿工们都纷纷抬头,十分惊奇。 最先觉出不妙的是那些半空中巡视的魔修,他们愣怔了几秒后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大事不好!有中域七族的奸细混进来了!” “我们此处矿山的据点暴露了!” “此地不能久留!他们很快就会打过来了!” …… 但很快就有主持事务的几个魔修出来安抚情绪: “速速撤掉大阵阵基,回收灵石和阵盘,我们要赶紧逃!” “不行,此处的矿山根本还没挖出点东西,现在就走我们等于白来了此处!” “你且有命享受钱财吧!” “不如直接炸开矿山,搜寻半天,若能找到灵源,我们便不虚此行。” “呵,半天也不行,半天时间足够中域那群疯子赶到这里了!” “战事如此吃紧,他们不会那么快就赶来的!” “你要送死你就去,我可不奉陪!” …… 那几个主事魔修互相之间争执不已,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竟吵了起来。 底下的低阶魔修们也不知该听谁的,有的修士不敢动作,有的却直接开始拆除阵基,看那架势,却是想自己先逃了。 也有那贪财不要命的,开始拼命往身边储物空间中装原石,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儿敛财的机会。 那些原本安分挖矿的凡人矿工们,见魔修们似乎自己乱了阵脚,便有人开始试图下山逃跑,魔修们自顾尚且不暇,便没工夫去理会他们。 矿山上众人见了,便齐齐丢下手中工具,都想要逃,一时,山道上也乱了起来,人们推搡拥挤着,想要赶紧下山逃离此处。 片刻间,周遭便陷入大混乱,到处都是叫骂声、怒吼声和哭喊声。 …… 此时,洛朝却已经到了一个主事魔修面前,他低着头、哈着腰,面上满是尘土,几乎脏到看不清本来面貌,显露出一副恐惧畏怯的模样。 这当然都是装的。 那魔修皱着眉,待听完洛朝一番描述后,本来不耐烦的神色尽去,语调中满含惊喜与不可置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洛朝微微抬起头,面上依旧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眼底深处却闪过一抹冷嘲,他说得急切匆忙,似乎怕人不信:“千真万确,小的真的在矿洞里看见了一条龙的身影!” 第13章 血池与灵玉 幽暗的矿洞中,过道狭窄逼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寻常,这等狭隘的矿道中只会有一两人负责挖掘,但此刻,却有二三十人排成一队熙熙攘攘拥挤在这里。 当先一人提着灯,似乎是这队伍的引路人,细看之下,那引路人却是个穿着破烂、脸上脏污的少年。 后头跟着的二三十人全是一副魔修打扮,皆身着黑袍,袖口和衣摆处还纹有各自的宗门标识。 先前在矿洞外时,洛朝也暗中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魔修身上的宗门标识竟各不一样,而且没有一个宗门是自己认识的。 想来这些魔修都不是大魔门出身,估摸着应是一些中小魔门联合起来的杂牌军,怪不得出了事连个能主持局面、指挥全员的人都没有。 一群人在矿道中摸索前行着,时而往上攀爬,时而又向下钻,越往深处光线越暗,矿道也更狭窄,只最前方一盏灯隐约晃动着,却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光源了。 前行了许久不见到达目的地,后方的魔修们终于开始抱怨起来: “什么时候才到?” “这小子不会糊弄我们的吧?” “哼,他一区区凡人,如何有能力编出这等谎言,那必是灵源现世!” 前方的洛朝听了这些话,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是一副惶恐焦急的样子:“很快……很快便到了,还请各位大人们不要急,小人的确在岩晶上看到了龙影,我一普通凡人,是万万不敢对各位大人们撒谎的。” 没错,这群魔修正是听信了洛朝的一番胡话,才不顾大敌当前的危急形势,跟着他深入矿洞,为的就是找到传说中的灵源。 所谓灵源,就是灵石矿脉的源泉。 若说纯度极高的灵石,如极品灵石、天元石等等,已然非常稀有,但在灵气丰裕的地区却是总有固定产出的,相较之下,灵源则是可遇不可求的。 天地山脉有灵,蕴灵气而化形,始成灵源,本质上,就是灵石矿脉生出灵智,甚至可以修行。 灵源是一种统称,实事上,灵源的形态是不固定的,可能是花草树木,也可能是飞禽走兽。 将灵源捕捉起来,并以特殊方法禁锢豢养,慢慢的,其所在之处灵气浓度就会上升,更加适宜修行。 甚至,若能捕捉到品质上佳的灵源,养在山脉之中,时日长了,这些普通山脉就会变成灵石矿脉,因此,说灵源是在世摇钱树完全不过分。 史书曾有记载,十数万年前君氏王朝鼎盛时期,皇室御花园中种植的百草、圈养的百兽皆为灵源所化,导致皇城所在处的灵气浓度简直可以当场化为灵液。 洛朝从前初看到这段记载时,一度怀疑这是史书的美化夸张,毕竟,拥有一整个御花园那么多的灵源,实在太过豪奢。 事实上,在当今的修真界,任何一个品质最低的灵源,都可以成为某个大势力精心保存的底蕴,并一直传承下去。 甚至,说成一条灵源就可兴盛一个氏族也不为过。 而洛朝先前哄骗那些魔修们的说辞里,就提到了一种异象:岩晶龙影。 蕴含灵石的剔透青岩中,隐现游动的金色龙影,这是最高阶品质的灵源现世时,才会出现的异象。 洛朝先前为逃离此处的路费烦心时,就在想着如何能一夜暴富,其实,若能捕捉到这样一条灵源,那就是真正的一夜暴富,富可敌大氏族、大宗门。 在此等巨大诱惑下,这些向来贫穷而爱财的魔修们,即便觉得事情有很多疑点,也不会愿意放过这样一个机会,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可是处处适用的。 &&& 众人便这般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时不时有魔修出声抱怨,洛朝嘴上安抚着,心中却一直在计算自己的位置。 他的脑中,已经缓缓勾勒出了这座矿山内部的通道地图,并和记忆中的一些地点对比着方位。 说来也是巧合,先前他便觉得这片山脉的外貌地形有些熟悉,后来仔细一回忆,才觉察出,这片区域,他居然上一世曾经来过。 不仅如此,这片矿山的地下,他还曾仔细探寻过,因此,他才能顺手利用这些矿山内部的一些东西。 他之所以没能第一眼就认出来,则是因为,后世,这片山脉长年被灵雾笼罩,植被也要比现在茂盛许多。 这便是灵气爆发时代特有的现象了——很多区域的地貌和气候大大改变,并随之孕育绝世凶兽和稀世灵药,一些曾经深深隐匿的古老秘境也随着灵气爆发而显露于世,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时代。 过了片刻,终于到了一个洛朝觉得合适的地点,他便停了下来,转身朝后头的魔修笑得一脸谄媚怯懦:“大人,就是这里。”洛朝随手指向矿道一侧的某块青岩,“龙影就出现在这块石头上。” 那后头的魔修便推开洛朝,自己上前细细查看起来,可看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便有些怒气冲冲:“怎么什么都没有?” 洛朝装得一脸无辜加害怕:“许是……许是这龙影不是天天有的!” 便有后头的魔修开始着急,推搡着要上前查看,一时间,这幽暗矿道里竟充斥着吵嚷嘈杂之声,人人都争着要上前,可排在前头的人又不肯让开。 吵闹了片刻有余,这些魔修才达成了共识:把那块石头炸开,兴许灵源就在后方呢。 每个人都眼神灼热,脸上写满了贪婪,无人注意到已经默默退到队伍后方、面上挂着冰冷微笑的洛朝。 随着几声“轰隆”的爆炸巨响,那块岩石终于被轰开,待烟尘散去,众魔修便迫不及待探头望去,这一看,却都大为吃惊: 岩石后方,竟有个极其空旷宽阔的巨大空间,像是个隐埋于山下的庞大地宫的一角。 有人大着胆子捏起火诀,朝前探照,这一看,心中却泛起一股凉气: 俯视朝下望去,火光照及处,可以隐约见到一方巨池的轮廓,那巨池看不清究竟有多大,但光是池壁就高达八、九尺。 最令人心惊的是,池壁上竟有鲜红刺目的血迹,那血液似乎还在缓缓流淌滴落,耳边仿佛有“嘀嗒”水声传来。 一个深埋于山下的巨池,怎么还会有鲜血? 什么样的血,可以历经无数年岁后依旧不干涸? 见到如此诡异的画面后,总算有魔修反应过来:“他在骗我们!” 此话一出,众魔修也终于领悟到,所谓的岩晶龙影,只怕都是唬人的,为的就是将他们引到此处,众人便开始急急寻找洛朝。 “现在才发现不对劲?晚啦。”却是洛朝讽刺出声。 魔修们齐齐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就见那个原本总是一脸恐惧怯懦的少年,此刻神情蔑视讥讽,手上还拿着一把剑——应是方才趁混乱中从谁身上顺去的。 那少年气定神闲,竟唰地用剑划开了自己的手臂,有鲜血汩汩流出,那少年却全然不觉得痛似的,反而笑得一脸灿烂:“送你们一份大礼。” 众魔修只觉头皮发麻,却又不知危险会来自何处。 正捉摸不定时,突然一魔修发出一声惨叫,然而这惨叫还没有维持几个呼吸,众人便一脸惊恐地看着那魔修的血肉迅速干瘪下去,很快,整个人只剩了一张皮。 “是他搞的鬼!快杀了他!”不知谁于恐惧中大喊,其他魔修听言,立刻准备拿出武器朝洛朝攻去。 洛朝却连脚步都没动一下,依旧维持着那冰冷的微笑:“晚了,你们若保持不动,还能多活几秒钟,这样上赶着来杀我,只怕会死得更快。” 于是,那些想要拿出武器的魔修们立马就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凝固了,身体成了尊雕像。 他们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吮吸啃食着,那痛楚惨烈难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干枯下去,最终,只余一双依旧写满惊恐不甘的眼球,凹陷在那堆人皮人骨里。 尚有几个修为较高的魔修一动不动在坚持,他们终于看到了这食人血肉的凶手—— 半尺长的蜥蜴状生物,浑身鳞片血红,两颗幽绿的眼珠嵌在那一堆血红里,更觉诡异可怖。 “血……血蛭……”有魔修濒死前,满含惊惧吐出这最后两个字。 “哟,倒还有个识货的。”洛朝面对着一堆人皮人骨,还有如今爬了满地的血红生物,脸上神情都没变动一下,依然微笑着,“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血蛭,这是圣人血喂养出的东西哦。” 这时,最后一个魔修也将撑不住了,他临死前,满含怨毒望向洛朝:“这里是……是……” 话没说完,他就成了一堆皮与骨。 洛朝便替他把话说了:“这里是,十数万年前,君氏王朝的刑场。” 这声音冰冷无起伏,回荡于这再度陷入寂静的矿道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君氏灭亡前,倒数第三任帝君,是个尚武的铁血君王,而且手段残暴血腥,处理刑犯的方式,可怖到令人发指。 那时的刑犯,多是战败被擒获的俘虏,其中,除了那时处于绝对弱势的、时常被掳掠的妖族之外,主要就是五域之中,想要推翻君氏统治的氏族势力起义者。 因此,俘虏的数量多到难以计算,这倒数第三任帝君,为了彰显皇权威严,便耗费巨资,挖空云水河一带绵延百里的山脉,造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刑场。 这山脉里,几乎每座山的山腹中都有一个巨大的血池,乃俘虏体内放出的血液汇集而成。 那帝君将无数血池以沟渠相连,再引至云水河中,使泱泱南陆三大河之一,终日呈血红之色,用这江河也冲洗不掉的无数人命的鲜血,告诫世人,莫要对君氏有任何反叛之心。 这等示威是有效的,本已岌岌可危的偌大王朝,自此后又苟延残喘了数千年。 这无数血池,在十数万年后的今天,绝大多数已然干涸了,只余九座特殊的血池,鲜红刺目、跨越无尽时光流淌到了今日。 现下洛朝眼前的巨池,便是那九座血池之一,这是圣人血浇铸的血池。 也只有一滴可平山海的圣人鲜血,才能无视时光流逝,在十数万年后,鲜红如旧,凄艳如昨。 甚至,孕养出了喜食人血肉、对新鲜血液的味道极其敏感的特殊血蛭——它们的鳞片十分硬,普通的玄阶灵剑都轻易划不开,即便是元婴期的修士遇到了,若没有些特殊手段,也只有一个死字。 洛朝却是全然不怕的,他身上带着的那些符纸,画法乃是已经证道的佛修所留,辟邪驱鬼的功效非常强。 只因画符所用的材料有些低廉,引动一张,才只有半个时辰的功效,所以,保险起见,他才一口气画了那么多。 他依旧提着来时的灯笼,无视那一地的人皮与那些围绕着他蠢蠢欲动但又不敢靠近的血蛭们,慢悠悠走到那被轰开的岩石缺口处,然后,跳了下去。 他要去找一样东西,一个能让他一夜暴富的东西。 脚掌乍一触及地面,八、九尺高的血池便一下巍然屹立于眼前,洛朝能隐隐听到其中传来惨叫哀哭声—— 那大概是怨灵。 这个世界里,不存在什么六界之说,除了佛修之外,修士都不信轮回,因此,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地府、魂魄转世的传说。 但是,含怨含恨而死的人,元神确实有几率化作和厉鬼相似的一种东西——怨灵。 怨灵是没有意识的,更没有生前的记忆和思维,而且只会在灵气浓郁的地方形成,一旦形成,便很难消灭,需要历经无比漫长的超度仪式。 因此,修真界对怨灵存在的一种解释就是——含怨而死的修士的残留元神,即“意识的尸体”,身为一种和灵气接近的能量形态,与灵气混杂,“污染”了灵气,化作怨灵,有吞吃修士元神的本能。 因为怨灵并不是真正的活物,因此,也不存在“死亡”,君氏古刑场这种地方,真是有再多怨灵也不奇怪。 还有一种说法是,杀业过重的修士,自身的灵力也会慢慢被死者的怨气污染,若不及时进行超度和进化,慢慢就会成为缭绕周身的一种“煞”—— 一种和怨灵本质十分接近的东西,连气息也很相似,只是“煞”不会吞吃元神,仅作为修真界判断一个修士危险程度的标识。 但洛朝对这些毫不在意,有那些符纸在身,怨灵不可能靠近他,先前死去的那些魔修,也不可能污染他的灵力形成“煞”。 依据上一世的记忆,他绕开那个巨大的血池,找到了角落里一道阶梯,他沿着阶梯不断往上走,终于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块镶嵌在墙壁上的灵玉。 这块灵玉剔透晶莹,就纯净度而言,少说也能换到上千块极品灵石,至于它的作用么…… 嗯,是君氏当年建造刑场时拿来照明的,只要一小束光照在这块玉上,其反射的光就足以映亮整个地宫。 不得不说君氏真是太奢侈了,无怪乎最后失了民心要灭亡。 洛朝瞅着这块玉,估摸着它绝对能解决自己的路费问题了,便不再犹豫,拿出也是方才从魔修那里顺来的匕首,打算把玉给抠下来。 他正专心致志凿着墙,突然觉得地面似乎摇晃了一下。 洛朝眨了眨眼,又仔细感受了一下:错觉吗? 于是便不再管,继续专心凿墙抠玉。 接着,那面墙壁突然出现了一道大裂缝。 洛朝一脸懵逼:这里的墙质量那么差?匕首就能凿裂? 很快洛朝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地面又摇动了一下,而墙上的裂缝竟越来越多,蜘蛛网似的。 洛朝终于开始有点慌张:这特么是地震了吗?他怎么如此倒霉? 便急匆匆想要趁着墙裂了赶紧把玉给抠出来——他为了路费也真是拼了。 就在他快要成功时,那喜意还没来得及上眉梢,又一件让他惊掉眼球的事情发生了: 那好好一块灵玉,中间突然有了细微的裂痕。 没等洛朝仔细察看一番,那裂痕竟一下扩大,最后,随着咔擦一声脆响,玉整个碎开,那玉的中间,竟直直戳出一把长剑! 洛朝整个人惊到后跳,险而又险才没使脑袋被那一剑开瓢。 等等,这剑的样式,怎么这样熟悉呢? 就在这时,随着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一声巨响,黑暗的地下刑场里乍现天光—— 一袭红衣持剑背光而立,身后是一个连通外界的、被暴力轰开的巨洞。 洛朝:…… 洛朝已无法保持微笑,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万个mmp要讲: 靠,怎么又是你!你还就跟老子过不去了是吧? 而且一遇上你就没好事! 你赔老子的灵玉啊! 那可是一千多个极品灵石! 第14章 追杀 依旧一身红衣、打扮怪异的剑客逆光立在一堆废墟中。 他神色淡漠,举起剑指向洛朝:“阵灵。” 洛朝内心无语片刻又开始吐槽:你特么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而且,这是依旧要活祭老子的节奏吗? 于是,洛朝想也不想,拔腿就跑,然而,伴随着又一声“轰隆”巨响,地宫上方塌了下来,把来时的阶梯给堵死了。 被升腾起的烟尘呛了一脸的洛朝:……可以的,这很剑修。 当下便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纸就朝那剑修扔去,顿时,许多黄色的符纸隐现灵光,漂浮于空中,将那红衣剑客团团围住。 洛朝捏诀念咒:“怨灵召来!” 霎时,符纸上的红色纹路似活了一般游动起来,溢出血红的闪烁光芒。 同时,这塌方了一半的地宫一角,突然变得阴冷起来,耳边传来阵阵嚎哭惨叫声,却是血池那边的怨灵被召来了。 这本是洛朝预备着用来对付魔修的手段——若有魔修能用特殊手段逃过血蛭这一劫,却还有那血池中的无尽怨灵等着吞吃他的元神。 趁着红衣剑客忙于挥剑斩退那些团团围来、似乎源源不断的怨灵,洛朝转身就逃,原先的矿道自然无法走了,却刚好可以从之前剑客轰开的大洞逃出去。 他又是打滚又是跑和跳,努力避开那些随着剑客挥剑而四散乱飞的剑气,待到了洞口边缘,毫不犹豫就纵身跳下—— 那洞口外却是个斜坡,洛朝叽里咕噜顺着斜坡往下滚,脑袋顿时一阵发晕,就快要吐出来时,才终于滚落到平坦的山道上。 没顾上那浑身泛起的生疼,洛朝爬起来就往之前和岳书砚约定好的矿洞口跑去。 那些符咒顶多能维持半个时辰,他必须在剑客脱身前逃得越远越好,得让岳书砚带路,领他去最近的跨州传送阵。 至于路费问题,以及怎么在剑客追上他之前赶到某个传送阵旁,只能先找到人,而后再琢磨了。 而且,前一次使用过的、以寿命换取瞬移机会的法术,这次却是不能再用了,因为这个法术十年内只能用一次。 洛朝如今终于有了虎落平阳之感,毕竟,上辈子也好,上上辈子也罢,他何曾如此狼狈过? 跑了好一会,他才远远见到岳书砚的人影,其身后还站着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女,这应该就是岳书棋了。 这时,那边二人似乎也发现了他,岳书砚挥着手向洛朝喊着:“洛道友,这里!” 片刻后,洛朝才终于气喘吁吁跑到二人近前。 岳书砚神情喜悦,岳书棋则半躲在自己哥哥身后,探出个头好奇地打量着洛朝。 洛朝却没工夫和他们寒暄废话了:“形势危急,我们现在要赶紧——” 话没说完,忽的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袭来,直直对着洛朝背后而去。 岳书棋因正对着剑气袭来的方向,是最先发现的,她惊呼一声:“小心!”而后,竟想也不想,转身就把自家哥哥和洛朝两个人护在了身后。 洛朝尚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痛呼,却是岳书棋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道剑气,鲜血直流,整个人顿时半倒在了地上。 岳书砚立马一脸惊恐担忧地扶住了人,洛朝则是急忙抬头朝半空看去: 果然,凌空立着个红衣剑客,他周身煞气缭绕,隐现血光,那些“煞”应该是方才斩退怨灵时沾染的。 洛朝却是第一次对此人感到真正的愤怒:“喂!你冲着我来便是,不要乱伤及无辜!”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赶忙离开了岳氏兄妹身旁,脸色不善,直直盯着那剑客,却是已经放弃逃跑,打算暂时束手就擒了。 可令洛朝大为惊讶的是,那红衣剑客落了地,却看都没看洛朝一眼,甚至,脸上神情全不似从前那般,总有种不为万物所动的淡漠,而是写满了罕见的、努力压抑却依旧将要喷薄而出的愤怒。 他一步一步、缓缓向岳氏兄妹走去,眼神仿若欲择人而噬的猛兽,满是恨与怒,声音低沉压抑:“岳,书,砚!” 一旁的洛朝顿时满脸茫然:这人,认识岳书砚? 不,应该不止是认识而已,只怕是还有仇! 这时,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岳书砚也开口了,他神情戒备而疑惑,看向剑客:“阁下认识我?” 洛朝顿时明白了:这红衣剑客,是和前世那个魔君岳书砚有仇! 红衣剑客听言,只冷笑一声:“你欠十四的命,尚没有还!” 岳书砚此刻却冷静了下来,语气沉静笃定:“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十四,我不记得有这样称呼过旁人,我更是从未见过阁下。” 那红衣剑客听言又笑了一下,可神情却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他没再接话,而是举起剑便向岳书砚直直砍去。 “哥!”半躺在地上的岳书棋急得双目通红。 这一剑却没如预料中那般使人血溅当场,却是洛朝于电光火石间把岳书砚给一脚踢开了,他自己肩膀上则因此结结实实挨了一剑。 洛朝握住半没进肩头的剑刃,不由苦笑,他这几天来挨的剑比上辈子加起来的都多。 “你冷静!”洛朝忍着疼出声,他看似面色沉静,心中则满腹苦水:大哥你这一剑下来,老子这人可就白救了。 “阵灵,让开!”剑客被这么一挡,暂时没有动作,但面色冰寒,明显隐忍着一股怒气,整个人都处于失控的边缘。 洛朝被这么一吼,这才想起面前的剑客脑子不太会转弯,认死了他是阵灵,只怕到如今都没意识到自己是重生了,还以为自己被困在哪个绝世幻阵里呢。 洛朝立马顺着话唬人:“没错,我就是阵灵,我告诉你,这两个人都是幻象,你杀了他们,就不怕心魔入体,被困在此处永世不得超生吗?” “永世……不得,超生?”却是一声呢喃似的低语。 洛朝听了,刚觉得自己总算把人给糊弄住了,却突然发现,剑客那握剑的手居然在颤抖着。 他不由一阵诧异:这是,被什么给刺激了吗? 又见那剑客忽而疯了似的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压抑,那笑容更压抑,洛朝看着他,恍惚里竟觉得那双漆黑的眸里欲坠出滴血泪来。 “不该是我们!从来就,不该是我们,不得超生!” “他们该死!他们全部,都该死!” 话间,洛朝忽觉肩上又一痛,却是剑客猛地将剑抽离,带出一串血花,又调转剑身,直指一旁的岳书砚。 “就算是幻象,也得死!” 剑客像是已然完全失控,他双手握剑,浑身暴走的灵力鼓动衣袍,周身缭绕着方才从怨灵那里沾来的“煞”,真宛若一尊地狱无间而来的大魔。 岳书砚见此形势,心中已笃定今日自己难逃一死,便最后看向洛朝:“请帮我照顾好妹妹,此恩来世必报!” 说完,竟转身全力朝外跑开,却是打算自己一人引开剑客。 洛朝见了,唯有叹气:今日之事,不想竟成了死局。 倒地的岳书棋则满脸泪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追上自己的哥哥。 然而,剑气的速度要比人力快得多,岳书砚还没跑开十步,便被一道剑气直直打中膝盖,整个人直直俯身倒在了地上。 接着,几息之内,一柄飞剑直直朝着岳书砚心口而去—— 岳书棋已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洛朝默然不语。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绝望之际,忽然,凭空出现另一道剑气,将那柄夺命飞剑打歪了一尺! 洛朝一惊,待往那剑气来处一瞧,却更惊讶了: 只见高空之上,不知何时已经零零散散站着二十几位修士,看那衣袍样式,竟是中域七族! 他那随便发发的信号弹,居然真的把他们引来了! 发出方才那道剑气之人,正是这群修士为首的一位青年,他一身白衣,纹有青竹鹤影,面容俊秀,很是儒雅斯文,再细瞧那衣袖、衣襟上的家纹——却是出自中域顾氏。 不过,洛朝暗暗扫视了一番这群人——来的不只有顾氏,他只粗略一看,便瞧见了白氏、荣氏和司徒氏的家纹,这集结得还挺全的啊。 与此同时,地面上那仿若疯了魔的红衣剑客,却对高空之上的意外来客们浑不在意,看都没看一眼,只一心一意要杀人。 飞剑被打歪后就重回手中,他一个飞跃就欲亲手再斩一剑,这一剑却又被挡下—— 一条白绫破空而来,一下卷住了剑刃,却是一位白氏的女修又出手了。 “阻我者,死!”再三被阻拦,红衣剑客似乎出离愤怒,两三下便挣脱掉白绫,同时掉转剑头,欲向那女修斩去。 “哼!”那女修冷笑一声,全无惧怕,飞下云头来迎战,口中还嘲讽着,“我道是什么东西在此吵嚷不止,却原来是一个杀业极重,已成煞气的魔头!” “今日定取你性命!”那女修将白绫舞得眼花缭乱,转眼间便与红衣剑客过了数十招。 然而,百招未过,女修便显出不敌之势,白绫更是当空被折断斩碎,女修惊呼一声,正欲后退而逃,可对方剑招势头极猛,转眼剑刃就攻至身前,正要穿心而过时,又是一道剑气凭空而来,打得那剑刃方向一歪。 接着,就见那出了两道剑气的白衣顾氏青年也飞下云头,手持一柄墨色的剑,朝那红衣剑客攻去。 红衣剑客被身前身后两面夹击,竟也毫无畏惧之色,右手所持之剑依旧面向前方攻向女修,然后,头都没转,左手竟猛地从身后又抽出一把剑来,盲挡住了身后青年的攻势。 女修被这一剑的剑气伤到了手臂,退出老远,这是见到顾氏青年出手,打算避战了。 红衣剑客便转身,预备全力迎战那身后的青年。 那顾氏青年见此,也知是遇上了强敌,肃了神色,预备迎接一场苦战了,他目光冷漠,看向那红衣人,冷声道:“汝等魔修,岂敢滥杀无辜!” 青年没有注意到,剑客自打转身看到他后,神情就不断变化着:从惊愕到狂喜,喜悦中又混杂着怔忡与茫然。 像是经年久别,故人重逢,又像是近乡情怯、不敢相认。 因此,在所有人都觉得将要有一场大战时,却万分诧异地看见:尚未过至三招,便突听得“哐铛”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战斗结束了。 一旁正兴致勃勃打算观战个三百回合的洛朝简直目瞪口呆:剑掉了! 再看那红衣剑客,已经被一下刺中肩胛骨,半跪在地上了。 顾氏青年一下便得胜,自己尚有些迷惑,但云头观战的其他七族人士却已经开始欢呼雀跃加恭维与彩虹屁: “不愧是顾氏之子,善战之名当之无愧!” “顾霁风兄台,近些年剑术又有长进啊!” “毕竟是顾氏门下嫡传,有顾掌尊教导,还有那两个小战神平日贴身指点,如何能不实力飞跃?” …… 洛朝这边,则全然不敢置信,他是最清楚红衣剑客的剑术恐怖之处的,但他又很确信自己没看错:方才打斗中,红衣剑客的剑突然掉了,不是被那个青年打掉的,是自己掉的! 堂堂一个古法养出的凶残剑修,会握不住自己的剑? 洛朝这个方向,看不到红衣剑客面上神情,只能见到一个半跪在地上的红色背影,且有鲜血顺着他臂膀流下来,染红了一小片土地,一时,竟不知衣更红还是血更艳。 但这边,顾霁风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红衣魔修,明明被他穿骨狠刺了一剑,却连声痛嘶都没有,而是半跪在地上,抬着头,惨白着脸,用一种他形容不出的神情直直望着自己。 那神色,似悲似喜,似哭似笑,又带着恍惚与茫然。 顾霁风觉得很奇怪,他想,这人明明是个魔修,还是个杀业过重,周身形成了“煞”的魔修,怎么竟会露出这样一副神色? 一副能让人忽视这魔修此前的凶残战绩、无端端从他身上觉出一股脆弱感的神色。 奇异的是,他看不懂这魔修的神情,却很熟悉这种脆弱感,因为他见过很多有相同脆弱感的人——在战场上。 战争并非时时能胜利,总有城破失守的时候,每到这时,他跟着六哥去后方安抚民众,在那些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已无任何亲人在世的孩童们脸上,看到过太多相同的脆弱—— 那是对即将孑然飘摇于天地间的流浪命运的恐惧。 因此,明明他应该一得胜就立马杀了这魔修,却迟迟未动手。 就在这时,他又见到这魔修无声张了张嘴,眼中没有泪却像是在哭,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最后,只断断续续吐出两个字:“十……十七……” 顾霁风这下更诧异了:“你认得我?” 不然,如何会知道自己在家中行十七? 第15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认得我?” 顾霁风问出这一句,便见到那红衣剑客似乎想点头,但最终想起什么似的,又愣住了—— 脸上的神情茫然到空白。 顾霁风待要再问,却见原本在云头观战的众七族子弟,也纷纷落到地面,嘴中一面恭维着他,一面又问: “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为何不就地斩杀?” 顾霁风刚想回一句“处置犯人前应先仔细审问,免得造成误会与冤屈”,便又听身后传来一声急呼: “顾大人!” 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七族外门弟子,御剑急匆匆而来,待落到近前,已是满头大汗。 他满脸惊惧,快速汇报了一通—— 却是隐杀宗突然来袭,救走了先前被擒拿的几个魔修不说,还大开杀戒,留下来清点物资、疏散矿工的外门弟子修为太低,无法力敌,这是连忙来求救了。 那弟子说完便半跪下来,满脸愧悔自责。 顾霁风连忙安慰道:“隐杀宗乃十三大魔门之一,你等修为低微,不敌是正常的。” “此事却是我这个领队的失责了,隐杀宗擅追踪隐匿,只怕几天之前就盯上我等了,我没能及时发觉,才导致此次伤亡。” “当务之急是去救人,这于这几人——”顾霁风说着转过头来,看向那红衣剑客与一旁看热闹的洛朝,“这两人先关押起来,留后审问。” 又看向不远处倒地的岳氏兄妹,道:“留两个白家的医修在此,一面看守那二人,一面先替这青年和少女医治。” “其他人,都随我去斩魔!” “等等,还有一事——”,却是先前不敌红衣剑客的白衣女修出言打断,她指向依旧半跪于地的剑客,冷声道,“先穿了他的琵琶骨!” 女修又冷哼一声:“不然,煞气如此重的人,必会再次伤及无辜!” 顾霁风听言一愣,有心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同时,他又对自己内心的想法感到奇怪:他觉得这红衣人不会乱杀人,此事必有隐情。 然而其余七族子弟都目带赞同,最终,他只能点了点头:“便如此吧。” 此刻的红衣剑客垂首跪地,未曾竖起的长发散乱着披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有两人拿着刑具来穿他的琵琶骨,他竟也一声不吭,甚至没有反抗一下。 有鲜血滴落于地,朵朵凄艳如花。 顾霁风莫名有些不忍看,便转身向众人道:“好了,情况紧急,不能再耽搁,这便出发吧。” 待众人走后,留下的那两个白家医修,便收缴了红衣剑客掉落于地的两把配剑,甚至,把他背上两把剩余的剑也解了下来,一并收缴了。 那两人解剑时,剑客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要反抗,但最终又生生忍了下来。 一直呆在路边看热闹的洛朝正啧啧感叹,忽然就整个人被一道绳索捆住——却是那其中一个医修来收押人了。 洛朝顿时一脸懵逼。 另一个医修则在路边山石上劈出个浅洞,待把洛朝和剑客两人都扔了进去,便在洞口设了个关押的结界。 随后,那两人转身便去医治已然昏迷的岳氏兄妹了。 猝不及防成为阶下囚的洛朝,一时竟和那同被扔进来的红衣剑客两面相对。 两人皆是无言。 剑客黑发散乱,半遮着脸,露出的半张脸上也依旧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洛朝则表现得有些气愤,他想,老子特么的也是受害者啊! 你们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中域修士,怎么做事都只看表面? 不能因为老子没受伤,就轻易把我归类于凶手啊! 洛朝之所以看上去毫发无伤,要有赖于他的逆天不死金手指——之前剑客砍在肩上的那一剑,早就痊愈了。 洛朝双手被绳索捆住,只能用脚去踢那结界,这自然是踢不开的。 于是,又转而开始喊冤,什么“我是无辜的”,“我只是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凡人。”等等。 喊了半天,却见远处的那两个医修毫无反应。 洛朝这才发现,这囚禁结界竟然是隔音的,因为,他现在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石洞内格外寂静,连外面的风声鸟鸣都传不进来。 洛朝顿觉泄气,无精打采靠坐在洞壁上发呆。 发呆了片刻,又觉得无聊,便开始试图和那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且一动不动的剑客聊天。 他其实也不知道能和这种冰块脸聊什么,于是只能没话找话。 “哎,你看那片云,形状像不像一只鸟?” “这片山脉的树木真是茂盛啊!” “咦,有一只小松鼠哧溜一下跑过去了。” …… 剑客自然没有理会他。 好吧,就连洛朝自己都觉得尬。 这么胡扯瞎掰着,洛朝竟渐渐有了困意,最终居然睡过去了,也是,他毕竟两晚没合眼了。 待洛朝再度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漆黑,从洞口朝外看去,只见得明月高悬,照得连绵群山、广袤深林一片淡银之色。 洛朝又看向一旁的剑客,却见他依旧一动不动,散发掩面,如霜月色打在那袭红衣上,莫名显出股凄凉。 再看向他身上伤口,肩胛骨处有一个骇人的血洞,虽已不再淌血,但依旧看着很可怖。 两肩被穿透的琵琶骨更是瞧着就疼,先前流出的血已凝成暗红的血块,胶住了刑具、破掉的衣物和裸露的骨头。 洛朝看着,目光动了动:“哎,你那伤口,也不处理一下?” 好歹撒个药什么的啊,人家只缴了你的剑,你身边储物戒里伤药总是有的吧。 内心正嘀咕着,洛朝突又想起,这人琵琶骨都被穿了,伤没好前,只怕是剑都拿不起来,手废成这样,遑论给自己处理伤口呢? 但是,洛朝也没好心到替他疗伤,毕竟,他两归根结底还能算是仇家。 于是只能另起一个话头,把这事撇过去: “咳,你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等了半晌,剑客不答。 “好吧,你不愿意说我也能理解,不过,我们认识了也这么久了,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又等了半晌,剑客依旧不答。 “那你跟我说说,咱两上辈子都有什么仇?” 剑客沉默如旧。 “行,不说算了,就说方才你和那个顾……顾什么来着的,哦,顾霁风,你和他打斗的时候,为什么要主动弃剑?” 剑客不发一言。 完全被无视的洛朝:…… “我说,你该不会是聋了吧?” 唱了许久独角戏的洛朝,此刻终于有些气愤了,他脸上笑嘻嘻的,却杵着脑袋凑过去,不怀好意地要去查看剑客的耳朵: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聋了。” 然后,就见那一直毫无动弹、宛若雕像的剑客,忽的飞起一脚,唰地把洛朝给踢飞了。 脸朝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的洛朝:…… 行,想踢人就踢人,这很剑修。 洛朝觉得被踢到的腰部应该已经整个青肿了,还好,凭他的金手指,不出半刻就能好。 就是真的挺疼的。 “嘶——我说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好好的动什么脚。” 剑客听言定定看向他,神色冷漠,目光冰寒。 大有一种,“你自己应该知道是为什么”的意思。 但洛朝毫不心虚、脸皮极厚:“我这不是担忧你,怕你聋了么,好了,现在看来你没聋。” “没聋就好,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这样,我来问你是不是,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怎么样?” 说完,也不管那剑客是否答应,就先自顾自问了起来: “你是中域七族的人吗?” 洛朝话刚问完,就自问自答起来:“我看你也不像个七族子弟。” 他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剑客,啧啧摇头:“毕竟,中域七族的人才不会打扮得像你一样,这么……嗯,古怪。” 又问:“你认识顾霁风吗?” 剑客自然不会理他,所以洛朝依然自娱自乐地做猜想: “我猜你肯定认识他,不过呢,他就不一定认识你了。” “啧,估计你们是上辈子认识的,而且,交情还不浅。” “不然,你一个剑客,怎么可能主动弃剑?” “所以……”洛朝又凝眸看向剑客,“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让我来猜猜……是朋友?是知交?” 剑客神色毫无波动。 “是同门?啧,同门不可能,毕竟你看着就不像七族门下弟子。” “那难道……”洛朝摇头晃脑的,“是你小叔子?是你长辈知交家里的儿子?是你师父同门长辈的门下弟子?” 洛朝越说越离谱:“再不然……是你姐夫?是你妹婿?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剑客眼皮都没动一下。 洛朝便又一气说了一大通,最后,连“你三姨夫的师父的叔父的媳妇儿家里的远房侄儿”这样的胡话都说出来了。 剑客当然面无表情,甚至额外闭上了眼睛,大概是不想耳朵遭受折磨的同时,眼睛还看到这样的精神污染。 屡试不对,就在洛朝快要放弃猜测的时候,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自觉摸到了真相一角,简直立马喜上眉梢: “我知道了,肯定是这样!” “你两是情人!” 此言一出,这方山洞霎时都静了一静,剑客刹那睁开了眼睛,用一种不可置信中掺杂震惊的目光看向洛朝。 那眼神的意味大概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答案。 三观被刷新的剑客,神色陷入了短暂的凝固。 但洛朝会错了这神情的意味,兀自得意洋洋,甚至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反应这么大,肯定是我猜对了!” “我就说嘛,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至于要放弃反抗、生生挨他一剑,何况是安安分分任由人穿琵琶骨呢?”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那自然只能是,因为爱啊!” 此时剑客终于反应过来,他已然气极,摇摇晃晃站起身,瞪向洛朝:“你,住嘴!” 但洛朝毫不在意,甚至错以为这是恼羞成怒:“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哈哈,我知道了,你们上辈子定然很苦吧,估计像戏本子里那样被长辈棒打鸳鸯……” 话没说完洛朝就生生又挨了一脚,剑客脚踩在他胸口,把人按在地上,已经气到颤抖,那眼神能吃人:“你,污言秽语!” “咳咳咳……你放心……”洛朝被这一脚压得白眼都要翻出来了,“老子,不歧视断袖!” “我们……不是……我和十七……”剑客当然没有因这话而平息愤怒,已然气到语不成句,又不知要如何反驳,只能更用力地又踩了洛朝一脚。 “咳咳咳……”洛朝狂咳一阵,觉得一阵胸闷,怕是要喘不上气了,这下是真的翻出了白眼。 但他誓死也要捍卫自己的观点: “你说不是……咳咳……那你倒是……给老子说说……咳咳咳……什么情人之外的关系……能让人……咳咳咳……到如此地步……” “是家人。”剑客依旧狠狠盯着洛朝,要是手没废,只怕早就掐住对方脖子了。 但他后一句话,却带了点隐忍的颤抖,可那并非缘自于愤怒: “十七是,我的家人。” 第16章 虺狐兽 足足挨了两顿打的洛朝浑身都疼,他龇牙咧嘴的,终于本本分分缩在山洞的另一边安静如鸡了。 剑客则是自从揍完人就继续如先前那样一言不发,唯一不同的是,他把眼睛闭上了——估计是不想看见某个精神污染吧。 这边洛朝先是疼到面色狰狞——剑客下手实在太狠了,好不容易挨到金手指痊愈了所有伤,他又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实:他好像饿了。 哦不,应该说,他已经饿了两天了,只因先前一直疲于奔命,暂时遗忘了饥饿罢了。 可这时能去哪里找吃的呢? 洛朝是越想越饿,之前忘了这一茬时倒还好,不知不觉就熬过去了,此刻想起来了,简直是让人难受到面色发白。 他感觉眼前都出现了各色各样美食的幻觉,肚子更是“咕咕”叫个不停。 还好,剑客这人,是个不会关注旁人尴尬处境的人,一直是那副不为万物所动的样子,像是全然没听见这尴尬的声音一样。 不然,若今日这事让旁的热爱八卦的修士瞧去了,只怕会成为他堂堂九陵帝尊的一生耻辱。 名誉问题是不必担心了,可是,还是好特么饿啊! 最后,洛朝实在是熬不住了,只得舔着脸小心翼翼朝那头的剑客看去:“咳,那个,你有辟谷丹吗?有的话,能不能大发慈悲施舍我一颗?” 剑客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入定了一样,全然不理会洛朝。 但洛朝实在不想就这么饿下去:“咳咳,那个,你应该知道的吧,我未来可是会飞黄腾达、称帝为尊的,你眼下送我一颗辟谷丹,以后等我发达了,你想要一炉子仙丹作报酬都没问题!” 听言,剑客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洛朝。 洛朝顿时喜上眉梢,就在他以为剑客要出口答应的时候,突听剑客说了一句话:“你不是。” 洛朝一脸懵,半露的喜意尚凝固在脸上:我不是什么? 剑客看着他,话说得很认真:“你不是帝尊,你是阵灵。” 洛朝:…… 靠!合着这一节还没过去呢? 你表面看上去如此高冷一剑修,背地里居然是个智障吗? 是要有多蠢才能至今都没发觉自己是重生了? 洛朝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自己刹那暴躁起来的心情,正打算和剑客好好理论个分明,突然——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水汽,再低头一看:居然有水漫过结界淹进了山洞。 这是个什么情况? 洛朝连忙抬头朝山洞外看去,就见洞外不知何时已经被大片大片的白雾笼罩,隐约可见,雾气之下,是泛着波光的水面。 洛朝目瞪口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差到如此地步:这是……灵湖现世? 所谓灵湖,就是灵气化液凝结成的湖。 在灵气爆发时代,很多历史有记载、但现今已干涸的灵湖会突然涌泉,几夜之间将旱地变水泽。 这听上去是好事——毕竟灵湖是非常珍贵的资源。 但实际上,若在荒郊野外突然遇到了灵湖现世,却是大大的坏事。 因为,灵湖现世往往伴随着异常严重的妖兽暴动—— 没有灵智的妖兽通常会自主吸收灵湖散逸出的驳杂灵气,性情变得更暴躁易怒,且更容易主动攻击人。 修士因为会运用功法提纯灵气来修炼,倒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但相比囫囵吞枣、对驳杂灵气来者不拒的无知妖兽们,修士的修炼速度也更慢。 洛朝见此不由叹气:他虽早已有打算要赶紧逃离此处,却没想成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这山洞外只怕是危机四伏,凭他此刻的修为,只怕走不出一百米就会丧命。 洛朝正愁眉苦脸间,忽见到一旁原本宛若入定的剑客突然站了起来,且神色凝重、看向洞外。 “十七……”剑客垂眸低喃,却是一副担忧的语气。 “啧,我看咱们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洛朝出声嘲讽,“我们一个残一个弱,等下若蹦出来什么妖兽,想跑都没法子。”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剑客飞起一脚——把洞口结界给踢碎了。 围观的洛朝:…… 好家伙,你既然有能力越狱,为什么要老老实实被关那么久? 被关押难道很有趣吗? 然而,没等洛朝庆祝一下自己重回“自由”,就见斜刺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没待洛朝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又见红影起落间,鲜血迸溅,一切落定时,地上只剩一具断成两截的妖狼尸体。 洛朝乍舌:……这战斗力,只能说不愧是剑修吗? 剑客自然不会注意洛朝怎么想,他神色依旧凝重,朝那茫茫大雾中看去,开口唤道:“劫音!弑帝!浮苍!吟松!” 洛朝满脸问号:这是干啥子?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苍茫雾色中,忽有四道剑光破雾而来:一道紫、一道红、一道蓝、一道青。 却是佩剑有灵,听到呼唤就来寻主了。 剑客御起那道青色剑光就冲进了那弥天雾色。 并不想把自己喂给妖兽的洛朝刚想大喊“咱们好歹也是共患难一场的狱友啊带上我行不行”,就见自己被余下的三道剑光给团团围了起来。 洛朝:……什么鬼这是? 他试探着想走出这个包围圈,然后就那道蓝色剑光狠狠打了一下—— 生疼生疼的,手臂直接起了一大条红印子。 洛朝气到笑起来:很好,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三把剑给困住。 那道红色剑光则更是嚣张,期间有两条妖狼在包围圈外蠢蠢欲动,可还没真的做出什么,就被红色剑光给卸了脑袋。 那把泛红光的剑拿了人头,哦不,准确说是狼头,就炫耀似的打着旋儿飞了回来。 洛朝看着,觉得很有意思:“哎,那个小红,你是叫——弑帝?” 这个名字很有深意啊。 弑帝剑很通人性,它听言便晃晃悠悠飞到洛朝眼前,洛朝就也睁着眼睛和它面面相觑,虽然这家伙没有脸。 接着,就看到弑帝剑抬起自己的剑柄,“哐铛”一声狠狠敲在了洛朝的脑门上。 猛地捂住脑袋、已经无法保持微笑的洛朝:很好,果然是物似主人形! &&& 那头的洛朝在和几把剑较真,这边的剑客却一直御着青色剑光,在茫茫大雾中寻人。 他心中想起了一些旧事:他初次见到十七的时候,十七确实正病着,十八更是向来体弱。 因而,十七、十八这对兄妹,那时便被六哥一直拘在家里调养身子,哪里也不准去。 十八的体弱是生来就有的,因而向来也乖巧安静,但十七生病却是因为之前受了重伤,待身子稍微好一点了,能走动了,性子闲不下来的十七就老是想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他被六哥拦下来时往往一脸无奈:“我不过是被虺狐兽咬了一口,至于这样小心翼翼吗?” 虺意为毒蛇,虺狐兽则是一种头似蛇、身似狐、牙尖有剧毒的妖兽,且通常就活跃在南陆云水河附近。 从前的剑客并不知道十七具体是怎样受伤的,现在却有些笃定:只怕就是在这灵湖现世的时节,被暴动的虺狐兽咬伤的。 他心中担忧,御剑疾飞,放出探查的神识覆盖范围已经到了极限。 终于,他在一片雾色朦胧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剑招和身法都是他万分感到亲切的。 &&& 顾霁风此时的处境确实不太好: 灵湖乍然现世,成群妖兽暴动,周边突然大雾弥漫,还有隐杀宗的人暗中窥伺。 而且这雾气并非普通的白雾,凭修士的眼力也只能看清十米之内的东西,连神识外放都遭到限制,探查范围只有一里方圆。 在妖兽围攻、能见度又如此之低的情况下,众修士很快就走散了。 他如今已然落单,身为领队,一面疲于应对眼前的妖兽,一面又担心着其他人的安危。 更糟糕的是,方才一个隐杀宗魔修趁着他被妖兽围攻,偷袭了个正着,他虽然反手就斩杀了对方,但右手臂也受了重伤。 而且,暴动的妖兽几近源源不断,他战斗了许久,灵力储备已经有些不支。 如今他被一只成年的虺狐兽缠上了,这种妖兽攻击力一般,但攻击方式很狡诈,擅于闪避,从不正面迎击,且借着大雾,一直在和顾霁风游斗,伺机咬人。 这种妖兽毒性很强,一旦被咬到,处理起来就会相当麻烦。 顾霁风和它缠斗许久,此时精神已有些疲惫,神思不如先前集中,竟被它逮住一个机会,从右肩后方一爪攻到了近前。 顾霁风如今右手使不上劲,只能一侧身,用左手持剑挡住了这一击。 但这么一来,左方又露出一个空门,虺狐兽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张嘴便要咬下去—— 顾霁风见此面色一白,心知这一咬是躲不过去了,便打算以伤换伤,左手剑势一换,直直朝虺狐兽右眼袭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霁风忽见那兽口大张、正欲咬下的虺狐兽突然生生止住了动作。 然后,有鲜血从乍然从虺狐兽身上迸溅出来,那妖兽的脑袋竟这么直直掉落下去。 待妖兽整个倒地后,顾霁风才看见从妖兽背后袭击支援的人—— 他立时惊讶了:怎么会是这人? 那一袭红衣十分眼熟,一把青色的剑悬浮在他身侧,衣上、脸上都沾染了妖兽血,配上那俊美的面容,真是似魔似妖、神异非常。 而且,这人双手暂时还废着,居然依旧有斩杀暴动妖兽之能,可见之前与他过招时,他确实是让了自己。 顾霁风便更疑惑了:先前他究竟为什么束手就擒?此刻,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第17章 代价 剑客落在一片缭绕雾气里,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虺狐兽的尸体直直倒落在地上,鲜血淌了一地,还散发着妖兽特有的腥臭气味。 一旁的顾霁风也落了地,他捂着受伤的右臂,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看到红衣人定定望着自己,那双眼睛里有很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剑客那一瞬间心头涌上很多情绪,这些情绪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曾经这些心情是那样刻骨,陌生则是因为,他早已漂泊流浪过无数记不清年岁的日子。 时光将他的心境磨得无波无澜,这颗无起伏的心灵之下是如沙的枯寂,这枯寂底下埋的是一堆白骨。 他想说,“能再见到您,我很高兴。”,话到了口边,却又咽了下去—— 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他绝不可以留在任何虚假的幻想里。 因此,最终,他只是朝那人极淡地笑了一下: “再见。” &&& 洛朝这头,依旧在为温饱发愁。 他此刻已经被三把剑架着到了一个不高的山头上,至于原来的山洞早就被灵湖漫开的水淹没了。 而且灵湖的水面依旧在升高,只怕再过半日,这个山头也会被淹没。 此时,他食材倒是不缺——弑帝剑在山头又斩杀了好几头妖兽,他都快被那铺天盖地的腥臭给熏晕了。 他挑来挑去,最终选择了一只被折了翅的飞禽,打算做烤翅,于是,问题来了—— 他没有火。 要凭空引动天地中的五行元素直接灵力生火,修为至少得在筑基之上。 炼气期说得好听点也算个修士,但实际上和力气大点的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没有符咒、灵器等外在媒介,连最低级的法术都用不了。 何况,他现在严格来说都算不上炼气期,只是个刚引气入体的入门者。 洛朝再次感受到了修为低下的不便:他必须要想办法早早摆脱红衣剑客,赶紧刷个秘境,升级一下装备并提升下修为——怎么说也得到金丹期才有底气在外头行走吧。 但眼下,吃饭问题才是最紧要的。 洛朝摸着下巴开始思考起来:在野外求生的时候该怎么生火?毕竟,他可是连个火石都没有。 他皱眉苦想了半天,最终决定:钻木取火。 洛朝是行动力极强的人,决定了就不会再犹豫,立马就在三把灵剑的包围圈内拾了点树枝,开始琢磨起来。 因为下了大雾,这些树枝都没有那么干燥,因而生火过程很是艰难。 但洛朝只要一想到烤翅,就觉得自己简直无所不能,再大的艰难险阻都没在怕的,何况只是生个火罢了。 他专心致志钻着木头,心中默念着“烤翅烤翅烤翅……”,像是忘却了世间万物,眼中只有那树枝和木头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心一意钻了大半个时辰,感觉手臂都要断了,才终于看见树枝上冒起了一股青烟。 洛朝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他连忙加快了钻木的速度,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那树枝上“噗”地冒出了一簇小火苗。 洛朝轻呼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了农民伯伯丰收式的喜悦笑容,还没等他畅想一下肉质嫩滑的烤翅口感,便忽觉迎面而来一阵清风。 嗯?什么情况? 无须洛朝疑惑很久,就见一道青光破雾而来,红衣剑客凌风御剑,几个眨眼,一个起落,便直直站定在洛朝跟前。 而那簇微弱的小火苗,在这剑风压倒之下,坚持了没有几秒,就“biu~”地熄灭了。 洛朝:…… 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洛朝一脸愤懑抬起头来,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那柄青色的灵剑卡住了脖子,剑刃锋利,微微划破了颈口的皮肤,渗出血来。 剑客俯视着他,神情冷漠:“阵灵,交出破阵之法。” “或者……”话语间那剑刃又逼近了几分,“活祭。” 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洛朝:…… 他自然不怕死,可是,这次再领一个便当,谁知道他又会重生到哪个时间点? 如果还是回到了自己那个破茅屋里,岂不是依旧要面对这人的追杀,然后陷入无限死循环吗? 洛朝很心累,已经难以压制内心的暴躁:“老子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阵灵!” 剑客不为所动,依旧冷冷俯视着他。 洛朝简直要疯:“靠!你见过哪里的幻阵有这么逼真?” 他指向周遭的景色:“你看看,这山、这水、这树、这天!还有这些现在死了但之前活蹦乱跳的妖兽!” “能造出这样的幻阵的人,只怕早就飞升成仙了!会留在此界?而且,就是仙人都不一定有能力布置这样的阵法!” “便是不谈眼前这些,你想想之前矿山那成千上万的凡人矿工,想想那些魔修,想想岳书砚,他们也活蹦乱跳、会说话会思考,如果我是阵灵,那难道这成千上万的人也是阵灵吗?” 剑客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死死盯着洛朝,像是要看穿他的本质。 “呵,如果不谈这些人,你想想顾霁风啊!”洛朝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我是阵灵,顾霁风就不能是?你要活祭我,干嘛又不活祭他?” “反正,在你眼里这些不都是幻象吗?你怎么就下不去手?” “还是说……”洛朝看向剑客,冷笑中含着点蔑视,“你自诩为顾霁风的亲人,却连自己的亲人真假都分不出来,把假的当真,把真的当假?” “不可能!”听到这话,剑客终于有了反应,他神情几近狰狞:“他不可能是真的!” 洛朝见此又笑起来,满含嘲弄:“既然你笃定他不是真的,那你就去杀人啊!” 洛朝也不管那杵在颈间的剑了,他猛得站起身,迫近剑客,直直看向他的眼睛,挑衅道:“怎么,不敢吗?不敢下手,不敢杀了他……这不就证明,你觉得,他是真实的!”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剑客的声音几乎在颤抖。 洛朝居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恐惧。 这让洛朝觉得分外有意思,他笑嘻嘻的,说了一个提议: “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我可以任由你宰割,绝不反抗绝不逃跑,你想怎么杀我都可以,活祭、抽魂炼魄……什么手段我都接受,只要是你觉得有用的、可以逃出这个所谓幻阵的方法,你全部都可以在我身上试验。” “可是,如果你用尽了一切的方法,依旧毫无作用……” 洛朝看着颤抖得愈发厉害的剑客,笑得愈发恶劣,他凑近到剑客耳边,如恶魔低语:“那你就去杀了顾霁风,怎么样?” “把那些曾经对我试验过的方法,重新再试一遍如何?” “嘻嘻,不过,我就不能保证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得了天道的厚爱,怎么杀也不会死了。” 洛朝的声音愈低,眼中的嘲弄意味便愈盛:“万一,他真的就这样死了,你要怎么办?” “啊——”剑客听到这里,竟猛得一把推开洛朝,嘶吼着,“滚!” 弑帝、劫音、浮苍、吟松四把灵剑似乎也感受了主人波动的心境,纷纷发出刺耳的剑鸣。 洛朝被这么狠狠一推,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却半点怒气也没升起,他爬起来,理了理乱掉的衣襟,盘坐于地,看向不远处状若疯魔的剑客,语气寒冷:“而且,你以为,你算什么?” 他脸上带笑,穿着破烂,却莫名有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傲然冷漠: “一个本尊前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修士?” “啧,我猜,你前世肯定未曾成圣,圣人之下,皆为蝼蚁,这句话,你不知道吗?” “何况,即便是圣人,在本尊眼中,也不过是蝼蚁!” “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话音一落,洛朝便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把泛着紫光的剑直直刺入了胸口,它似乎在替主人愤怒着,剑身颤动、剑鸣不断—— 这是劫音剑。 洛朝笑着,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倒还挺护主。”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剑客: 只见那人此刻半跪在地上,神色恍惚惘然,还有一种很深的恐惧,他浑身颤抖,似乎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又很快倒下去。 洛朝却语气轻快:“怎么,我的游戏,你要答应玩吗?” 他看向剑客,目光玩味:“如果你不答应,不出半年,你就再也不会有能力杀我了。” “如果你答应,那就简单了,我们立下血誓,我必定任由你宰割,但若你多次杀我之后依旧逃不出这所谓的幻境,也就必须去杀死顾霁风。” “就以道途做血誓的赌注,违背誓言者,永世不得成圣,如何?” “我想,你身为剑修,向来最重剑道,是不可能违背这种誓言的吧。” 剑客却没有应答,他的精神已然很不稳定,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倒下去,最终,几乎是半爬半滚着,跌跌撞撞来到洛朝近前。 洛朝冷冷看着这一切,神色无波无澜。 剑客双目通红,发丝散乱,宛若入魔,他单膝半跪于地,人依然颤抖得厉害。 他伸手掐住了洛朝的脖子,但因为琵琶骨处的伤还没好,抬起手都很费力,手上无力,这等威胁的动作就显得不痛不痒的。 洛朝依旧笑嘻嘻的:“你要答应吗?” 剑客却没给出是与否,只是声音嘶哑,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理由呢?” 洛朝却觉得有趣:“什么理由?”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理由呢?”剑客几近低吼。 “啧,这是重生,重生懂吗?”洛朝简直给他气笑了,“没有理由,但是,你获得了一次新生。” “不可能!”剑客的情绪却更加激动起来,“这绝对不可能!” 洛朝挑眉:“你反应那么大作甚?管他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是既定的事实。” 剑客却全然没有理会洛朝的话语,他低头,疯了般笑起来,语气含了几分自嘲:“新生……?” 他时而笑,时而又发出哭音,没有眼泪落下来,但人却抖得更厉害了,这下跪都跪不住,侧身倒在了地上。 “我不相信……”,他嘴中喃喃念着什么,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像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抽搐成一团。 好半天,他才渐渐平复,重新站起身,却无端端猛地吐出口鲜血来。 血污了那张惨白的脸,衬上那双漆黑深邃、情绪浓到化不开的眼睛,真像地狱而来索命的厉鬼。 他再度逼近洛朝,两人四目相对: “代价呢?” “没有代价的东西,都是假的!” “我不会再受骗了。” “都是假的!” 洛朝被这几句怒吼震得耳膜都有些颤动,他看着面前这个疯了一样的人,语气依旧冷漠: “代价?能有什么代价?” “还是那句话,你以为,你算什么?” “天要你生你便生,天要你死你也得死。” “或许,这不过是个巧合,是个运气,更甚至,是什么九天之上不可探知的存在一次随手的施舍罢了。” “怎么着,难道这个世界还会围绕着你一个连圣位都没拿到的修士重来一次吗?” 洛朝笑容讽刺,语意更是满含蔑视。 剑客却像全然没有听到这些话,双目猩红,依旧疯了一样反复问着: “代价呢?” “我要付出的,代价呢?” &&&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洛朝才想明白。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新生是过于沉重的东西。 因为,他要背负上所有其他人的命运,而那是比自己的命运更沉重的东西。 最可怕的是,他会害怕,在付出无数代价努力改变一切后,某一天醒来—— 竟发现这是大梦一场。 第18章 浑水 剑客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个少年背靠在树干上,咔吱咔吱啃着个果子,他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但眼睛很亮,整个人都笑眯眯的,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此时,雾没有散,但太阳出来了,驱散了晚间的阴森可怖,耳畔还隐隐传来人声喧哗。 正是晨露沾衣的时候,树叶苍翠欲滴,朝阳映得林间一片光灿朦胧、恍若仙境。 而少年就坐在这片暖金的朦胧里。 剑客有些恍惚迷茫。 洛朝自然很惬意,因为他终于吃饱了。 他瞥眼瞧见身旁睁开眼睛的剑客,哼了一声:“哟,醒啦?” 剑客依旧处于恍惚中,没有答话,仍然躺在地上。 洛朝见此,转过头去又冷哼了一声,也不想理会这人了。 他心想:这人没有再发疯就是好事,一疯起来就都是麻烦。 现在,他们已经不在那个山头上了,而是到了一个针对凡人的救助据点里。 彼时剑客发完疯就晕了过去,留下洛朝和四把剑面面相对,一时无言。 还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竟有划着灵舟的修士路过那个已经快被淹没的山头。 洛朝先是大为疑惑,然后才发现,这竟是到各处去搜救凡人的救援队伍。 那时灵舟上已经有不少被救的凡人了,这个队伍的主事修者见到洛朝和昏迷的剑客,只以为也是灵湖现世的受灾者,便把他们一同救了,带回了现在这个据点。 令洛朝大为惊喜的是,这个据点是有发粮食的,虽然只是普通的干粮和野果,但能充饥就行啊! 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灵湖现世已经惊动了南陆和中域的各大势力,中域七族和南陆的各大氏族、门派都有派队伍来进行救援。 当然,洛朝知道,救援归救援,只怕这些大势力们还存着另一份心思:夺宝和圈地。 此处的灵湖复苏之后,周边的山川灵脉都会成为炙手可热的修行福地,在一些险绝之地,更是会有惊世灵药、灵材现世。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越早来就能捞到越多好处。 不过,无论这些大势力们内里怀着怎样的心思,他们此刻救了很多人,却是实打实的。 “哎,那边那个,过来搭把手!”却是另一棵树下,有个医修向洛朝喊着。 那个医修此刻在救治的人,整个右腿都被妖兽咬烂了,需要截肢。 洛朝便应了声,三两下啃完剩余的果子就跑去了。 这个据点是由南陆萧氏组建的,修士约莫有一百来人,其中有医修、阵修、符修等等,种类很是齐全。 因而据点外围布置了阵法,等闲修为的妖兽闯不进来,这阵法覆盖范围只有方圆三里,但此刻被救来的凡人已经有四、五千。 所有人熙熙攘攘挤在这里,导致树底下、岩石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 伤患需要被救治,但那区区十几个医修显然已经忙不过来了,因此,像洛朝这样手脚齐全的健康人,吃饱肚子后就需要去帮忙—— 各处去搭把手,递个药、递个绷带、打个热水甚至去帮忙用大铁锅煮米粥给吃不了干粮的伤患们喝。 待洛朝忙完一圈儿回来,日头已经高悬,夏季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很多凡人都尽量躲到了树荫底下。 好在这连绵大雾依旧不散,赶走了一些暑气,不至于让人热得受不了。 洛朝领到了午饭:几个烙饼和一些野果。 他怀里还揣着几个灵果,却是先前一个医修姐姐见他做事机敏、身手麻利、人还长得俊朗阳光,顺手送给他的。 洛朝喜滋滋啃着烙饼和果子,回到了原来那颗树下。 却看到剑客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他琵琶骨和肩头的伤已经被料理过,想来是那些好心的医修们替他包扎的。 他直愣愣坐在那里,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什么。 洛朝便故意凑到他面前晃了晃手—— 没有反应。 洛朝就也没再招惹他:毕竟,再惹得人发疯,倒霉的不还是他自己么。 于是吃饱喝足后,闭目开始午睡。 &&& 过了午后,外出搜救的修士又送来几批凡人,据点便又忙碌起来。 有阵修已经拿着阵盘打算去扩大阵法,医修们则是一如既往忙碌着。 洛朝便也闲不下来,又各处去轮换着帮忙。 待到傍晚,搜救的修士不再外出找人,据点才渐渐清闲下来。 毕竟,妖兽更多在夜晚出没,而且性情会比白天更暴躁,因此,选择只在白天救人是较为明智的。 等洛朝再度回来时,天已擦黑,他往那树下一瞧: 剑客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洛朝乍舌:这是成了雕像了? 待他走到树下靠着树干坐下来,又偷偷打量身边的剑客,想着:莫不是自闭了?还是说被这么一刺激,脑子坏了? 洛朝啧啧摇头,打算不再理会,而是竖起耳朵听着周围一些凡人闲聊。 闲聊的主题则是: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周边人族聚居的城镇。 洛朝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每隔七、八天,就会有大型灵舟到各个势力的救援据点去接人,先走水路从灵湖区域到达云水河干流,再走通往南陆内部的云水河支流去到人族城镇。 至于到达城镇后如何进一步疏散、安置这些难民,却是南陆各大氏族与宗门需要犯愁的事情了。 洛朝心中则估摸着:这事儿只怕得扯皮很久。 代表新派势力的各大宗门如今正在南陆、西江各地兴建书院,正是缺钱的时候; 但新派向来标榜自己爱民如子,更有什么“修士犯法与庶民同罪”等等响亮的口号,是万万不肯在这南陆受灾的当口撇开责任、落人口实的; 因此,新派只能想办法,一方面保全名誉,一方面要让氏族势力们多出钱。 氏族势力倒是向来有钱,毕竟传承悠久、家底丰厚,但是这些氏族掌门人往往也极其抠门,他们统治南陆有近十万年,最是懂得如何盘剥人的; 何况,近几百年来各大宗门有崛起之象,新派声望日渐高涨,南陆各大氏族与新派明争暗斗了几百年,丢了不少领地和灵脉,早就觉得肉疼了,这次当然更不肯出钱。 这扯皮来扯皮去,最终受苦的,依旧是普通民众罢了。 周围的人闲聊着,语气中都透露出希望赶紧离开此处的意向,且有人放出消息,说再过两天,下一班灵舟就会来接人。 洛朝却觉得,此时在救援据点虽然也是露宿野外,但好歹有吃的; 回了城镇,上头银钱拨不下来,只怕是连吃的都没有了。 聊完灵舟的事情,又有人开始谈及此次南陆受灾的原因,赶上灵湖现世那纯粹是倒霉,众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但说起魔门入侵,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愤懑。 其中,一个左臂被截肢的青年人,似乎也是个炼气期修士,恨声跳脚的: “什么魔门入侵,纯粹是中域那群人看我们南陆不顺眼了,借着魔门的手来敲打我们呢!” 洛朝听言一挑眉,抬头望了过去,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很多人都在随声附和这根本没什么依据的谣言。 “对,我也早早听说了,中域镇守边境如此多年,从没被魔门打到内陆来,这趟南陆受此一灾,却全是中域七族在背后指使的!” “我还听说,七族镇守边关只是个幌子,实际上,西原魔门早就被中域七族收伏了!” “呸!什么镇守边关?什么抵御外侮?早在万年前,魔门就是七族的一条狗了,七族不仅和魔门沆瀣一气,坑骗了我们南陆这么多年的军务税,这次,居然还借着魔门之手来残害南陆民众,公然烧杀抢掠!” “这……都是真的?可是,此次抵御魔门,七族不是也有派兵么?” “呵,打你一巴掌再给你一个甜枣,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要你感谢人家的施舍,说的就是七族!” …… 那头讨论得火热,这边洛朝却开始皱眉思索起来: 魔门入侵南陆一事里头是否有七族的手笔,他还真的不能确定; 但若说魔门是七族的一条狗,那纯粹就是无稽之谈了,不然,上辈子的岳书砚何必还要去七族当魔门间谍呢? 洛朝是亲眼在无漠河上观战过的人,最是清楚西原魔门和中域七族的仇怨有多深,那是几万年的战争堆积起来的血海深仇,冤冤相报,没有终了。 就连温不苟那样没骨头的魔修,前世在他麾下领命,都绝不愿意和被招安的中域七族遗留修士共事,若是在皇城里不小心碰上了,连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人家。 中域七族和魔门沆瀣一气? 太荒唐了,说是这两域同归于尽还更合理点。 可是,这样荒唐的言论,究竟是怎么在南陆流传开的? 要知道,此时救援据点里的人都是些凡人和未筑基的低阶修士,这一类人平日是从不关注政事的,而且,此刻据点内的人,只怕有一多半大字都不识一个。 这一些人不关心天下大势,更不会主动去了解中域、南陆、魔门这几域之间的恩怨过往,因此,对事实一无所知的他们,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 但也不是平白被煽动的,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会是谁呢? 洛朝又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人群中时不时抛出惊人言论的,就是那固定几个人,包括先前那个引起话头的断臂青年。 一开始很多人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但随着这几人越发愤怒的斥责和偏激的鼓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并也开始跟着愤怒,跟着谩骂。 流离失所之苦,总要发泄到什么东西身上,并且,大部分人不会想着去验证事情的真假,只是别人这样说,于是他们就信了。 洛朝摸着下巴思索着:这可是南陆萧氏的据点,难民里居然混进了编造谣言的托儿? 难道,是南陆各大氏族的手笔? 这很有可能,但洛朝总觉得有可能的答案不止这一个。 远的不谈,就说现在应该在南陆后方的无忧城主持后备军务的江云忡,他若做出这种事情,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种谣言看似不痛不痒,但时日长久了,就能挑拨中域七族和南陆氏族的关系,甚至造成整个南陆和中域的对立情绪,还顺便把魔门与妖族搅合了进来。 要知道,和懦弱、胆小、狡猾的南陆氏族们不一样,中域七族几万年来在内陆修士们心中都威望颇高。 毕竟,凭一域之力、七族之躯就拦下妖族和魔门数万年,使内陆一片盛世太平,七族在人们心中一直都是忠烈的战士形象。 就连一些牙牙学语的孩童,都晓得七族中战死沙场的烈士无数,会传唱其中一些格外有名的英雄的故事。 若是七族的战士形象在南陆的凡人与修士们心中倒塌,那每年的军务税可就没那么好收了。 这种谣言虽然很不道德,污了那些九泉之下的英魂之名,但不得不说,若这种言论真的成了大势,能靠此获利的势力有很多。 江云忡也完全有立场做出这种事情,毕竟,新派初初崛起几百年,底蕴太薄,自然是希望棋局越乱越好,最好是别人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思索间,众人讨论得愈发热火朝天,有人在跳脚怒骂,也有人在哭着自己于这次战事中死去的亲人,大部分人都是满面怒容。 一时间,谩骂声、哭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然后,也不知谁将一句话喊得震天响: “中域七族,人族败类!” 接着,就见一道青色剑光忽地飞出,伴着一声满含恐惧的大喊,场面一时静默下来。 喊出这句话的人面色苍白,满头冷汗,但他并没有死,吟松剑擦过他的脑袋,直直钉在他身后的树上。 洛朝转头朝后看去: 一袭红衣踏着月色与树影,从朦胧雾气中缓缓现身。 第19章 暴君 “道歉。” 一袭红衣的剑客面色冰冷,直直迫视着那人。 “你……你是谁?”那大喊中域七族是败类的人,穿一身凡人普通灰衣,却没有立马屈从,而是颤着声、白着脸反声质问。 “道歉。”剑客却对此置若罔闻,依旧冷声重复这两字。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凭什么我道歉?”灰衣人依旧不肯松口。 “你一个南陆修士,反而去维护中域七族,我看你才可疑!” “谣言!道歉!”剑客的声音终于含了点愤怒,话音一落,又一道蓝色剑光飞出,剑锋直指灰衣人的喉间。 灰衣人于惊恐中连连后退,直到退入密集人群中,才觉得自己安全了些。 他便在人群中抬手指向剑客,怒声道:“我知道了,此人必是中域混进南陆的奸细!”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纷纷以一种怀疑中带点害怕惊恐的目光朝剑客望去。 同样在围观的洛朝则有些无语:这托儿,未免也太敬业了,被剑指着都不肯松口。 剑客依旧视若无睹,只依旧逼视灰衣人:“道歉!” 但剑客无视众人,却不代表众人不会讨伐他: “我就说,南陆修士怎会做出此等行为?” “他必定是中域修士!” “可他衣服上没有七族的家纹。” “许只是个没有资格纹上家纹的外门低阶弟子呢?” …… 众人吵嚷间,那灰衣人却在人群推搡中慢慢向外逃去,眼瞅着就要淹没在人群中了。 剑客看了,自然有些着急,便提着剑向人群走去。 这下众人也开始惊慌失措: “哎呀,他要大开杀戒吗?” “快!快去请萧氏的仙长去镇压这个恶徒!” …… 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但剑客显然不想伤人,因此便被慌张的人群拥挤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灰衣人逃了个没影。 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洛朝,则观察到:先前那几个散布谣言最凶的人,也渐渐从人群中逃了去。 直到萧氏那头发现了此处动乱,有修士来察看情况,躁动不安的人群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萧氏修者倒也没有细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凌空呵斥了几声不得喧哗,见场面安静下来就转身离去了,亦没有额外注意到人群中的剑客。 众人也不敢再吵闹,各自回了原先的位置,也不再闲聊,今晚这一事,便算是过去了。 独留下一个剑客,略带些迷茫地杵在人群散尽的原地,身侧一青一蓝,双剑环绕。 洛朝兴致勃勃地瞧着:他总觉得剑客不是如此善罢甘休的性子。 但他想错了,剑客并没有再追究,双剑归鞘,面无表情向来处走去。 行走间,剑客周围的凡人都有些怕他,自主离得远远的。 预备看一场好戏的洛朝眨眨眼睛:这就结束了? 他心中竟有几分诡异的遗憾。 不过洛朝又没想到的是,剑客居然没有接着去自闭,而是向着自己走来。 他神色郑重,站定在洛朝跟前,树影月色打落下来,气氛竟诡异到融洽。 剑客没开口,但布置下隔音结界。 洛朝正疑心剑客又要发什么疯,忽听到两个字:“谢谢。” 洛朝傻了,他觉得自己幻听了,但剑客继续说了下去: “我虽不知你姓名,但要谢过点醒之恩。” “往后之路,无论真假,皆要走下去。” 洛朝顿觉自己在梦里,可是他干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梦? “我先前误杀你三次,这是我的过错。” “既欠你三条命,那就再还你三条命。” “我会救你三次。” “命债偿清,恩怨分明,自可分道扬镳。” 洛朝整个人恍恍惚惚,但他依然准确抓住了这番话里的盲点: “等等,你说,不知我姓名?” “拜托,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七剑,难道不是因为我洛九陵前世和你有仇?” “诛杀帝尊是我毕生使命。”剑客神情如旧、无波无澜,“但你不是帝尊。” “靠!你说我不是我就不是?你倒是给个理由出来啊!”洛朝简直要吐血。 “帝尊是当世暴君。”剑客神情笃定。 “他不会舍身救人。”——这是指岳氏兄妹。 “也不会任由差遣。”——这是指白日里在据点里帮忙。 洛朝……洛朝给他气笑了。 他发誓,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气到失语,想骂人都不知道要怎么骂。 他真是,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自说自话、固执己见的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不讨喜。 还特么老子是暴君? 老子特么的都不认识你,你居然张口就断定老子是暴君? 天地良心,洛朝顶多是懒政一点罢了,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且这懒政也不是他主观上想躲懒,而是他这个帝尊,明面上被新派拥立为帝,实际上这修真界自打倒氏族势力之后,就成了门派划片自治。 在洛朝眼里,这和原先的氏族划片自治甚至区别不大。 他是有很高的权力,但这实权也就相当于一个顶尖的修真界门派,可达不到“一声令下、万方来朝”的真正帝王级别。 说到底,在这个实力为尊、风水轮流转的修真界,往往是今年富贵到你家、明年荣华到我家。 再传承悠久的势力,也不可能永远处于鼎盛时期。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推行集权度最高的帝制,不仅不可能长久,还会招来无尽的战乱。 君氏的灭亡,早就印证了这一点了。 因而上一世,洛朝入主中域后,就将懒政思想贯彻到底,能不插手的事情就绝不插手,反正他也没有兴致插手。 那些门派的掌门人们更是巴不得他一心一意吃喝玩乐,最好一年都不要下一道圣旨。 他这样的人,自然和明君挂不上钩,但也决计算不上暴君。 说洛朝是暴君,那简直是侮辱纣王。 他一不好女色,没搞过什么酒池肉林,二不喜奢华,连吃饭都是自己做,顶多是常年不在皇宫里,喜好到处游山玩水,兴致来了,江云忡等一干心腹下属也找不见人影。 这算暴君吗? 洛朝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哎,我说,你上辈子认识洛九陵吗?” “不然,你怎么就断定他不会救人?” “我见过他。”剑客依然面无表情。 “哟呵,见过他的人多了去了。”洛朝神情嘲讽,“只是见过,意思就是,你压根就不认识他?” “认识与否,暴君之实,皆无须质疑。”剑客依然是那副笃定到底的模样 洛朝觉得牙疼:这人简直就是顽石一颗,听不懂人话的那种固执。 “你都不认识他,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污人清白?” “既是事实,何来污蔑。” “好好好,我不和你说这个了,你不是见过他吗?那你好好看看老子的脸,是不是和他一模一样来着?你还能昧着良心说我不是洛九陵?” 剑客却没有理会他,只依旧说:“虽不知理由,但你在假扮帝尊。” 洛朝接近暴走:“靠!我还要证明我是我自己了?我若不是洛九陵,那我是什么?” 此话一出,剑客倒是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起他的面容。 就在洛朝以为剑客治好了眼瞎、打算改口承认自己帝尊的身份时,就看到面前这人,一脸郑重,神色严肃,话说得很认真: “我虽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但你肯定不是洛九陵。” 洛朝眼睛圆瞪: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去了。 他捂住心口,不想年纪轻轻死于心肌梗塞,强笑着:“好好好!老子今天话撂这儿了!” “如果我能证明,我就是帝尊,你就当着我的面,把你的四把佩剑吃下去!” 剑客却是一副哄孩子的口吻神情,眉头微皱:“你不要无理取闹。” 洛朝才不管什么闹不闹的,冷笑着:“你就给我说说,我若是帝尊,你打算如何?我是建议你吞剑来着。” 剑客不为所动、语气一如先前:“你若是帝尊,我必杀你证道。” 洛朝又给他气笑了:“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傻?” “弑帝证道?那你一辈子都别想证道了。” “你一个上辈子连圣位都没拿到的修士,究竟是什么给了你勇气,要斩杀一个圣人之上的成道者来祭你的道?” 剑客的回答依旧简洁:“立过道誓,不诛帝尊,不成圣位。” “噗——”洛朝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那你不是更蠢?连圣位都没有成,还想诛杀帝尊?” 洛朝笑半天笑够了,看到剑客依然面无表情杵在那里,脸色微黑: “我说,既然你认定我不是洛九陵,那咱两是不是就没什么仇怨了?” “既然如此,你能走远点儿吗?老子现在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不行,我欠你三命,尚须护你周全。” 洛朝笑得很心累:“我需要你救?你放心,老子命硬得很!过两天灵舟来了,咱们立马分道扬镳!” “命债未清,此举不可。” “别别别!我不在意那几条命,我只想立刻跟您说拜拜!” “我不欠人因果。” 洛朝如果现在手头有兵器,一定已经打过去了: “老子一个债主都不计较了,你还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剑客神色无波澜:“我不欠人因果。” “都说了不需要你还!” “我不欠人因果。” 洛朝笑容僵硬:“我说你上辈子是复读机吗?” “复读机是什么?” 洛朝:…… 老子不想说话,老子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第20章 寒鸦月见 翌日清晨,林间鸟鸣清脆,阳光透过白雾洒落下来,像是云朵里掺了片流光的金粉。 从高处依稀可见,树林里人影绰绰,从凡人到修士都渐渐开始忙碌起来:分发干粮的、煮粥的、捣药的、修补阵法的……不一而足。 洛朝也是这忙碌人群中的一员,按说他应该像昨天那样欢脱机敏、分外讨医修姐姐们喜欢,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现在很不高兴——笑容都格外勉强了。 无他,洛朝眼下正在给剑客打下手。 他时不时给人递上纱布、草药、银针等杂物,眼瞅着剑客手头利索的动作,心中啧啧称奇: 你说,这好好一个剑修,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会医术? 这事儿还得从昨儿半夜说起: 先是一只巨蜥不知从哪个阵法漏洞处闯了进来,且恰恰在洛朝二人休息的不远处。 众人都未防备之下,就给它咬伤了人。 很快就有萧氏弟子赶来斩杀了巨蜥,但此刻已经有三人重伤、五人轻伤。 有两个重伤者当场就没了性命,但在医修的及时医治下,剩下六个伤患倒是渐渐回复了生机。 要命之处在于,这巨蜥是带毒的,一开始看不出什么,两刻钟后便开始毒性发作,那六人口吐白沫,面色青黑,都是很快要没命的模样。 医修便立刻去配解毒药,急匆匆配好药,正要把药给人灌下去时,却见一直围观的剑客走上前阻止,且一口咬定那药配错了。 医修自然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依旧把药给人灌下去了: “若延误了时机,这六条人命你担着吗?” 剑客看到阻止无用,也只能默然不语。 然而,药灌下去了,过了半刻钟,按医修的说法此刻药应该起作用了,但实际上,那六人依旧面色青白,口中白沫不断。 医修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又过了片刻,就见那个中毒最深的重伤者猛地吐出口鲜血来,又浑身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众人惊骇间,就看到剑客冲上前,在那伤患身上迅速连点几个穴位,那医修见了,正要阻止,却见—— 那伤患“哇”地吐出一大摊黑血,正是毒素被排出了。 围观者皆是一阵惊叹,洛朝惊讶之余则还有点疑惑:剑客身上的伤好得这样快?现在手臂就能动了? 那先前负责治疗的医修则脸色苍白,很是不敢置信。 还好,另一位女医修很是通情达理,洛朝先前四处帮忙时也巧然得知了其名字——萧芸思。 那萧芸思便朝剑客盈盈一拜,笑道:“阁下既有如此医术,往后便有劳了。” 这意思是,能白得的劳力,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比较惊奇的是,在洛朝眼里与疯子无异的剑客竟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才有了今早的一幕—— 剑客在医治伤患,而洛朝给他打下手。 洛朝虽万分疑惑一个剑修为什么会医术,但也不得不承认:剑客的医术很好。 他医治的效率非常高,往往别的医修才治完一个伤患,他这头已经开始诊断第三个伤患的病情了。 而且,许是剑修的本能使然,即便是行针施药这等本应温和的动作,剑客做来也带点刀光剑气—— 动作分外麻利迅速,神情依旧冷淡非常,这副样子,说他是在杀人都有人信。 医治过程中更是绝不废话,都是再简洁不能的指令,这个治好了,就冷声道:“下一个。” 那模样,简直让人以为他是在校场比武,这个已经打趴下了,下一个赶紧上来。 与剑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隔壁的萧芸思,毕竟是小姐姐,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施针敷药更是温温柔柔,是据点里小孩子们都喜欢围着叫仙女儿的大姐姐。 至于剑客……嗯,小孩子看到他那副冰块脸,不吓哭就很不错了。 这一忙碌就是一整个上午,洛朝觉得,给剑客打下手比给别人帮忙要累多了。 洛朝已经累成狗,剑客却依然精神饱满,那样子,再提剑过招上百回合都没问题。 洛朝不由再次感叹起修为的重要性,他正要趁着午间的空档好好睡一觉补充下精力,忽听身边有人又开始谈论灵舟的事情: “哎,你们听说了吗?明天灵舟来不了了!” “这是为何?” “我听一位萧氏仙长说,却是灵湖里出现了什么东西,给拦了路。” “难道是什么大型妖兽?” “这就不清楚了,但此等事宜自有仙长们去解决,我等凡人也无法抱怨,只能再多等几天了。” “唉……何时才能逃脱此地呢?” …… 洛朝听了一耳朵唉声叹气,自己便也开始琢磨: 他觉得不太可能是妖兽拦下了灵舟。 首先,能去往各个据点接凡人回城镇的灵舟必然十分庞大,且必会由各家氏族子弟或门派弟子护送。 而且,能被派来处理灵湖事宜的弟子们修为定然都不低,毕竟此处妖兽横行,普通的筑基修士来这里怕都是撑不过半天。 更何况,这些修士们还抱着圈地夺宝的心态来的,这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斗,就更不可能派低阶修士来了。 能来此处的,少说也是金丹期,护送灵舟的修士队伍肯定规模也不小,至少得有个二、三十人,不然,只怕灵湖还没走出就全军覆没了。 再者,承载凡人回城镇的水路,先前必然被大能清理过,一路上都不会有太过棘手的妖兽。 照常理而言,二、三十个金丹期组成的护送队伍,应该走得很平顺。 但如今,灵舟是被“拦下”了,而不是被毁去,这就很值得玩味。 毕竟,如果是真被大型妖兽沿路阻截,早就连人带船都吞吃入腹了,哪还有机会向外界传递出灵舟被拦截的消息。 唔,既不是妖兽,那难不成是碰到了什么使之迷失方向的迷障? 或者,干脆是误入了什么幻境? 洛朝思索片刻,心中依旧存了疑虑,但他并没有迷惑太久,因为,到了傍晚,答案就揭晓了。 夕阳西下之时,这片林间的雾气都被染成暖色的金红。 从林间走出,到了临湖的岸边,向远处眺望,就见一片浩渺烟波泛着金色波澜跌宕起伏着。 暮色四合间,夕阳的金红光芒将湖上的袅袅雾气折射出五彩的光斑,这景象真是仙气腾腾。 极目望去,还能隐隐约约投过迷蒙的雾气看见水天尽头的一轮落日。 此刻,正是这轮落日出了问题。 金红的夕阳上,竟隐现数个游动的黑点,这些黑点不断挪动着、扩大着,最终,竟有吞没太阳之势。 萧氏那边也有修士发现了这异象,不由腾飞而起,想要离近点察看。 据点内的凡人们则很是惊慌: “那是什么?” “是天灾降临的先兆么?” “什么东西,竟能食日?” “莫非又是魔门搞的鬼?” …… 片刻后,那飞出去察看情况的修士回来了,他语气犹疑:“那似乎……是一群乌鸦?” 这头的洛朝心中却早已有了肯定的答案:那是寒鸦月见。 不仅会有乌鸦,等下还会有一轮“月亮”呢。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群鸦整个遮盖了太阳,此方天地顿时昏暗下来,耳畔还隐隐传来乌鸦的啼鸣声。 少了阳光的普照,这树林湖水顿添几分阴森可怖之感,人群中更是有压抑不住的惊恐哭声传来。 那天边的鸦群遮蔽日光后,竟变得越来越庞大,宛若暴雨来临前重重倾压的巨大乌云,且这朵“乌云”有靠近此处据点之势。 众修士见此,早就神情凝重,严阵以待。 剑客的吟松剑也早已出鞘,青色剑芒吞吐间,给周遭更添几许紧张气氛。 独一个洛朝,老神在在,面上全无担忧之色。 只因为,前世他见过这副场面。 忽的,群鸦环飞的正中央显露出来,人们凝目望去,就见一轮“明月”高悬于鸦群中央。 “月光”照射的正下方,灵湖中竟隐现一座小岛,那岛上具体有什么看不真切,只能远远见到一片宫殿,美轮美奂,似有仙娥环飞于外、奏乐歌舞。 此时,终于也有人认出来了:“那是寒鸦月见!” “什么?!”此言一出,众凡人皆一脸迷茫,但那些萧氏弟子都面现喜悦兴奋之色。 所谓寒鸦月见,乃是一种古书记载的异象: 寒鸦遮蔽真正的日与月,引动一轮特殊的“明月”现世,而这轮月下,会现出一方仙岛,上有仙宫仙娥、灵药花海。 古书上说,若能有幸遇见此等异象,且能成功登岛,就会得到无尽机缘。 但洛朝前世身为帝尊,知道的总比旁人要多那么一点: 首先,所谓仙宫仙岛都是幌子,全为蜃景。 制造出这幅蜃景的,正是那轮“月亮”。 那“月亮”自然不是真正的明月,而是一种仙阶灵根——玉月藤,成熟后的果实; 而那群寒鸦,则是玉月藤常年伴生的妖禽。 这修真界灵药分天地玄黄四阶,天阶之上有神药,神药之上有仙根; 若说一般修真氏族、大型门派的领地里总要养着那么几株天阶灵药,那神药就是可遇不可求。 神药已然难寻,仙根则几乎不现于人间,否则,亦无法在这以求仙问道为主基调的修真界被冠以“仙”之名。 洛朝所知晓的、历史有记载的仙根,约莫有十几种; 但古人到底也是没说清这“仙根”究竟有什么评判标准。 因此,就洛朝自身的阅历总结来说,所谓“仙根”,就是一种极有灵性但无法化形的灵药; 其生长周期往往格外漫长,什么三千年一开花、一万年一结果……那都是很正常的。 仙根周围,往往还伴生异象与某种特定的妖兽,会自带幻境迷惑修者,误导甚至诱杀想要采摘它的修士。 最重要的一点是,仙根的现世地点是不固定的,也就是说,它扎根于虚空,若有人来试图捕捉它,仙根就会遁空逃跑—— 这是一种长了脚的灵药。 因此,聪明点的仙根往往不会主动现世,而是自主隐藏在某些绝世秘境中,这些秘境一般而言都是去了就十死无生的险绝之地,因而对仙根来说很安全。 一旦仙根出现在人间,那多半是原本隐藏它的秘境出现了什么意外,藏不住了,迫不得已才出现。 至于仙根长出的花、结出的果,具体都有些什么作用,那还真的不好说,因为史书记载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立地成圣、飞升成仙等等,各种夸张的说法都有。 而且,如此难以得到的东西,也根本无从去验证这些说法的真假。 洛朝身为上一世亲手养了两株仙根的当世帝尊,他的感言就是:似乎没什么用,除了好看又能用来装逼之外。 因为,就算要把这些花啊果实啊入药炼丹,也根本没有现成的药方。 直接吃?万一中毒身亡了怎么办? 而且,仙根产出的速度太慢,也根本不可能拿这些几千年一成熟的果实去试药,如果炼丹炼废了,谁有能力赔? 所以,就算拼死拼活捕捉了一株仙根,给它好吃好喝供养着,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正确使用它。 因此,洛朝今生的想法是:谁去头破血流抢这玩意儿,谁就是大傻子。 第21章 幻海迷迭 洛朝内心这么吐槽着,天尽头的鸦群却已经越来越庞大,最终,群鸦倏地四散飞开—— 据点内人们的亲眼感受就是:霎那间,整个天空似乎都被黑色遮蔽了,寒鸦振翅间,黑色的鸦羽飘落下来,似某种不详的预兆。 湖面、山峦、天空……一时都被盘旋的鸦群笼罩,有林间的妖兽腾起攻击这些寒鸦,却在几息之间被啄食成白色骨架。 很快,迫近的鸦群就开始攻击据点外的阵法,无数寒鸦兽瞳猩红,喙尖敲击着阵法外围的灵力罩,激起了层层灵力波纹。 有萧氏阵修脸色苍白,额角冷汗直冒,嗫嚅道:“快……快撑不住了!” 话音才落片刻,就听得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响,无数寒鸦霎那间涌进据点,沙哑凄暗的啼鸣混合着此起彼伏的惊恐喊叫,很快,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快!修补阵盘!” “速结剑阵!” “医修都随凡人退到后方!” “寒鸦惧火,符修法修速用火攻!” “所有防御法器全开!” …… 顿时,据点内火光升腾,各色灵力与剑光漫天飞舞,灵符炸开的轰然巨响伴随着金属与鸟喙兽爪的锵然交击,有鲜血凌空抛洒,温热沸腾。 在这鼎沸喧嚣之中,有一方天地却格外寂静: 先前,阵法乍然碎裂时,一只寒鸦便对准洛朝飞来,泛着冷光的喙尖直指心脏。 彼时洛朝脸色很难看,只觉得自打遇到剑客,自己的运气就没好过,他心知以目前的修为躲不过这一击,已经打算再领一次便当了。 电光火石间,忽一道青色剑光掠过,再看时,那只寒鸦已然身首分离,落在地上了。 洛朝心有所悟,转头朝后看去,果然,百米方圆内,红蓝青紫四道剑光环绕飞掠,惊起阵阵血雨。 四道剑光中心,漫天血雨之下,凌空而立的,正是一袭红衣的剑客,他的脸上、发上、衣上,都沾了些许血点子,面色却是丝毫不改的淡漠,显得冷傲又妖异。 他于半空中低下头,注视着洛朝,从神色到语气都古井无波:“这是第一命。” 洛朝:……心情复杂。 此处只有区区四把灵剑,但斩杀效率却高过了半空中呐喊呼喝的萧家修士们,这片天地简直下起了乌鸦雨,附近的凡人们见了,都纷纷围挤了过来。 但许是碍于半空中剑客那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无人敢大声喧哗,也没有人推挤拥堵。 洛朝为免于被寒鸦的尸体砸到头,也躲到了树下。 那些寒鸦尸体厚厚铺了一地,再细看时,他竟发现,每一只被斩杀的寒鸦,都是清一色的身首分离,剑剑精准,分毫不差。 洛朝不由再次感叹起剑客的剑术之高:以心御剑已经是一流剑客的标志了,能同时用心念御起四把飞剑,还能保持很高的杀伤力与命中率,实属不易。 &&&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萧氏的阵修才终于布置好新的阵法,众人看着半空中重新亮起的灵力罩,皆是松了一口气。 此时,已经大概死伤了百余凡人,修士中更是不乏重伤的。 如今的情况让人很是忧虑:寒鸦依旧源源不断飞来,笼罩住整个灵力罩,世界像是坠入了一个深黑的漩涡。 众修士面带忧心之色,开始讨论起来: “如此情况,我们撑不过几天。” “外界可有传来消息?” “大型灵舟依旧被拦在灵湖外?” “会有长老出手清理这些妖禽吗?” …… 那群萧氏子弟再三商量后,觉得不可坐以待毙,于是,便决定派遣一支十人左右的小队出去查探。 一方面,试试能否联系上其他势力的据点;另一方面,则是想试着触及“寒鸦月见”的真相。 有的人是想尽快解决这些寒鸦,最好是得到灵湖外氏族的援助; 也有人对所谓“仙岛”之说十分意动,心中某算着要成为第一批登岛的人。 众人心思各异,但决定外出的队伍人选很快就确定下来。 “还有一个人,或许我们可以借他助力。” &&& 翌日清晨,萧芸思来到洛朝二人面前,笑意盈盈,开口便是邀请剑客随同他们的队伍去探查外界: “若是迟迟找不到破局之法,也联系不上外界、得不到援助,我们早晚是个死字。” 洛朝在一旁专心致志啃烙饼,听言,微微翻了个白眼:这人偷换概念倒是熟练得很,其余人死不死说不定,但剑客这等修为肯定不至于有危险。 出乎预料的是,剑客没有推脱就答应了,只是提了一个条件:“得带上他。” ——剑客指向洛朝。 洛朝啃烙饼的动作一顿。 萧芸思听言愣了一下,并没有明说洛朝修为太低,只笑着道:“怕是会有些危险。” 剑客神色平静无波:“我会护他周全。” 说完,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不会拖累你们。” 萧芸思最终只能笑着应下。 无人过问其意见、全程被安排的洛朝还没有啃完饼:…… 他看着萧芸思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阖目打坐的剑客,心中有几分别扭: 他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护着”了? 虽然,凭他现在的修为,独自去外界确实只有一个“死”字。 如果要去探查“寒鸦月见”的中心,且临近玉月藤,那他这修为就更不够看了。 据他所知,玉月藤近处伴生的寒鸦,少说也得是个化神期才能与之相敌。 别说是他一个人,就是这里的萧家修士全部一起上,也逃不过个身死道消。 现在去外界探查的确是很危险的事情,但洛朝还是认同这种做法的——他不是行事被动的人。 整个修真界知道“寒鸦月见”代表着仙根现世者肯定不止他一个,这方天地估计会有一场大战要打。 那时候,各方势力的大能打得忘我了,谁还会记得这些被派往灵湖做先遣部队的小虾米呢? 不止这个据点,估计灵湖内所有据点里的人到时下场都不会好看。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畏畏缩缩等待外界救援,不如放手一搏、夺一线生机。 所以,理智上,他自然是跟着去外界最好——总比呆在原地等死强。 但心理上,被人保护这件事情,还是被一个自己讨厌的疯子保护,还是让他觉得—— 好气哦。 &&& 一行人选在正午出发,这个时刻外界阳气最盛,虽然整片灵湖依旧被寒鸦笼罩,透不进一丝光,但相较而言,此时寒鸦的战斗力是最弱的。 他们在灵舟上布了个小型防护阵,又拿出了不少品阶不错的火属性灵器,用以驱散寒鸦。 比如,萧芸思手持的一盏铜灯,灯盏古旧,样式朴素,一点火光如豆,但洛朝看出来,那至少是个玄阶上品灵器。 众人驱使着灵舟在水面上小心谨慎行驶着,并有意朝那轮“明月”靠近。 四野雾色迷蒙,天穹寒鸦缭绕,时不时有几只寒鸦略过前方的水面,啼鸣凄厉。 周围是一片深黑,连湖面上都覆满了漆黑的鸦羽,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只这条灵舟上,有几件火属性灵器发出光芒,映亮了周身五米见方。 他们行驶了许久,却发现,周围始终不见人迹,往常出没于附近的其他氏族弟子们,此时都消失了一样。 再抬头一看,天边那轮“明月”,看上去依旧遥远无比,众人朝它行驶了接近一个时辰,却几乎未曾临近半分。 众修士这下心中都有些惴惴,气氛愈发沉默了。 洛朝眉头皱起,神色也凝重起来:但愿,不要是那种情况……不然,就太糟糕了。 又过了片刻,一位修士突然开口:“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我们先前已经来过?” 掌舟者立马反驳:“我们从未走过回头路。” 众修士听言,却都仔细察看起周围景色来。 萧芸思最先出声:“前方那片树林,确实有些熟悉。” “我们难道误入了什么迷阵?” “也许只是错觉呢?” …… 众人疑惑非常,心下都有些不安。 又过了一个时辰,寒鸦深林、明月遥遥、灵湖寂静,一切似乎未曾变化半分。 众皆不语,但神色都有几分焦灼。 也有人开始害怕了:“要不我们,先回去?” “不妥,眼下回去也无用,还不如再往前走着试一试。”却是萧芸思又开口了,语气有些冷淡。 “可能,我们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 洛朝心下有些叹息:不仅找不到路,还有可能被永远困在此处。 此境被称为“月迷津渡”,乃是玉月藤伴生的一重灵境。 在此境中望月,永远觉得遥不可及,但事实上,现在他们应该十分接近玉月藤了。 但凭目前这些人的修为,太靠近此等仙根,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洛朝低估了这群弟子的底蕴,萧氏目前在南陆处于鼎盛时期,他们派来灵湖的先遣部队,怎么可能不带着点底牌? “便只能使用它了。”却是一直未开口的领队修士,神色凝重,缓缓开口。 见无人出声反驳,他便从随身储物戒中拿出一面古朴大气的铜镜来。 那铜镜并不大,约莫只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小,镜面光亮,周身纹饰简洁。 洛朝认出来了:看这样式,应该是萧家的镇族圣器之一 ——无相镜。 传闻中,此镜一可倒映复刻敌手的招式法术,甚至,可以仿照一轮威力相差无几的日月; 二可破除幻象,映照世间万物的本质,正适合此刻使用。 不过,目前这一面,自然不是真品,而是个仿品,并且,估计是个只能使用一到两次,威力不足真品十分之一的低端仿品。 但即便如此,眼下也够用了,毕竟,修真界器分天地玄黄,天之上便是圣,圣之上就为仙。 世间寻常不见仙器,所以一般而言,圣器就是灵器品阶的顶峰。 一件圣器就可镇压一族气运,保证一族千年不衰退。 即便是件消耗性的圣阶仿品,其价值也几乎等同于地阶灵器了。 那修士缓缓注入灵力,催动无相镜,光洁的镜面便散发出银白的灵光。 不到片刻,镜面就显现出影像,人们凝神看去,皆大吃一惊: 那镜中哪有什么湖水寒鸦,竟是一片彩色的花海! 花海之上,一轮“明月”悬空,光华如流水银泻,将漫天花朵映得亦真亦幻,恍若仙境。 洛朝见了,心中大呼不妙,然而,没等他说出什么,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无相镜仿品碎了。 接着,四周的湖水、天空等等都颤动、扭曲起来,最终,竟宛若幻影一般飞速消退。 等众人恍过神来,已经身处那镜中映照出的花海,灵舟行驶在花海中的河道里,抬头便是那轮高悬的明月。 “我们……这是到了传说中的仙岛了吗?”有人语带惊喜。 “此处有大机缘?” “别管什么大机缘了,如今无相镜都碎了,等下我们如何回去?” …… 洛朝听着,又暗暗翻了个白眼:机缘个鬼!有命回去就是天大的好运气了! 此处正是玉月藤伴生的二重灵镜:幻海迷迭花。 身处花海之中,人会不自觉地陷入梦境,倘若无法自己醒来,就会永远沉睡于此,直到死亡。 洛朝脸色郁郁:他眼下的修为,实在不宜探索这等险境。 “大家稍安勿躁,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却是方才拿出无相镜的领队者再度出声,他名叫萧胥。 “对,仍须小心谨慎才是。”萧芸思也柔声笑着说道,奇怪的是,此处已经没有寒鸦,她却依旧手持方才的灯盏。 洛朝便多打量了她两眼,直觉告诉他,此女怕是知道些什么,而且,那盏铜灯,估计有些不凡之处。 一群人商量片刻,决定收起灵舟往花海深处探索,洛朝见了,心中直骂他们脑残,这是被贪欲烧坏了脑子吧。 便笑嘻嘻开口:“我觉得不妥。” 先前萧家修士们商量时,根本未将洛朝放在眼里,又看剑客从始至终神色淡漠、不发一言,便自顾自决定了一切事宜。 如今见洛朝乍然出声阻止,便有几人目露嘲讽不屑之色。 萧胥倒是神态平和:“道友是觉得何处不妥?” 第22章 溯世之书 洛朝脸上笑嘻嘻,心道:哪里都不妥,你们这特么的就是在找死。 但他也不能具体说明什么,毕竟很多事情,照常理而言,不是他这么个小小炼气期可以知道的,便是说了,只怕他们也不会信。 因此只能模糊道:“那片花海很危险,我们最好还是沿着河道返回灵湖妥当。” 萧胥听言,眉头微皱:“道友,你要知道,如今灵湖那头形势危急,我们出来就是为了寻找一线生机,如今真相已经近在眼前,如何能畏首畏尾?只要能解决寒鸦出现的源头,此次危机自然可解。” 萧芸思也柔柔笑着:“道友,一线生机岂是能白白得来的?必然要历经无数危险才能见曙光,我等修士求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岂有诸事不敢为、坐以待毙的道理?” 洛朝听了心中只冷笑,他想:你们要是真的为了求生,而不是为了所谓的仙岛机缘,一开始就不该向着“明月”而行。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远远离了异象源头,寻办法出了灵湖向外界求助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这群人,不过是觊觎所谓的机缘罢了。 洛朝心知说不动他们,撇头向剑客看去,他想着,先前萧芸思来邀人的时候一口一个为了求生,如今,却是找死来了,被这么摆了一道,剑客怎么着也会有点生气吧。 但事实上,剑客依旧神情淡漠,微阖着双目,对这些吵杂纷嚷不置一词。 洛朝看出来了,他这是不在意,无论是回头还是向前,都不在意。 也是,他这样的修为与剑术,的确有不在意的底气。 众修士看到剑客没有反驳什么,都暗暗松了口气,掌舟人撤掉了灵舟上的防护阵法,已打算收起灵舟、向花海而去了。 洛朝没有法子,只能也跟着众人下了灵舟,他心下叹气,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就是一片花海么,他不信凭他的定力熬不过去。 万一真的没挺住,也不过就是再领一次便当,甚至,如果重生回什么较晚的时点,不就能一举摆脱剑客了么。 &&& 幻海迷迭花,呈七彩之色,花海几近无垠,“明月”银霜更添其几分妖异之美。 众人甫一在花海中站定,洛朝便感到一阵晕眩,他强撑着,就见前方已有几个萧家修士直直倒在了花海中。 洛朝扶着额头,已经看不清身边事物,心道:不好,撑不了几秒了。 就在这时,他忽觉灵台一阵清明,心中惊异着,待睁眼一看:周围花海之象竟然倏地如潮水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星空。 头顶、脚底……四面八方,全是无垠的星空,洛朝正上方则有一片格外璀璨的星河,这片星河之下,则是一个祭台。 奇怪的是,他很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祭台,但却莫名觉得它有些熟悉。 好奇心驱使之下,他一面缓步朝祭台走去,一面心中疑惑着:他这是已经入梦了吗? 可是这梦有点奇怪啊,不是说幻海迷迭花产生的幻境都和自身的心魔有关吗? 这等自己完全没印象的事物会是他的心魔? 待走到祭台之上,他定睛一看,却有些惊讶了: 这不是琅琊剑吗? 琅琊剑是他前世身为帝尊时的配剑,本质上,就是原书给主角安排的金手指,而且是成长型的金手指。 琅琊剑来历古老,不可探究,只知道是本世界一个名为琅琊的古王朝灭亡后的遗物。 它虽然样式古朴,但却是实打实的仙器,不过,修为低下者是难以发挥它的实力的,就宛如三岁小孩武大剑,瞎闹。 使用者实力越高,它发挥的威力也就越大,因此,琅琊剑虽然是个金手指,但也没有苏得那么夸张,还在正常范围内。 洛朝思索起来:一把剑和自己的心魔有关?不太正常吧。 而且,他抬起头,扫视着四周:如果琅琊剑出现了,那么…… 果然,星空之下,凭空响起一个空灵的女声,那声音带着点笑意:“尊上,我可算找到你了。” 然后,就看到祭台旁骤然出现了一个容貌绝美的白衣女子——这是琅琊剑的剑灵。 洛朝心头有点无语,这个有关自己心魔的梦,出现一个不认识的祭台也就算了,怎么还出现了这个前世自己一向很厌烦的剑灵? 洛朝会厌烦剑灵也是正常的,因为在原书设定里,剑灵可是主角的后宫之一。 因此,上辈子,自打洛朝得到琅琊剑后,就一直在被剑灵骚扰。 剑灵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所以洛朝干脆就叫她琅琊。 这琅琊也是个怪人,无论他拒绝得有多明显,还是话里话外暗示着要当后宫。 嗯,其他原书后宫们,自打他修为提高之后就可以直接选择不见面,但自己的配剑,总不能直接扔掉吧。 洛朝只好忍受着,期间他简直觉得琅琊崩人设了,要知道,在原书中她可是一个高冷女神。 这小小的疑点一度让他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如果不是所有人物都刻板依照人设行事,那就证明该世界是有可塑性的真实世界。 最后,洛朝不堪其扰,在没有什么战事的时候,直接就把琅琊剑给封印起来了。 封印之后,他这才能过上些清静日子。 现在,洛朝看着祭台边缓缓朝他拜下的白衣女子,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真的不想见到琅琊,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世界里。 难道就是因为这强烈的厌烦,才成了心魔? 洛朝觉得这实在有点儿扯淡。 却见琅琊拜完这一拜,便抬起头看向洛朝,那神色一改往日里的没正形,竟有些郑重乃至圣洁: “尊上,您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一切就要乱了。” 这是什么意思? 洛朝很是惊讶,毕竟他从没见过琅琊有这样正经的时候,她说的话也很值得深思:回去?回哪里?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琅琊笑着: “自然是回到原本的时间之线上。” “时间……”洛朝玩味着这两个字,看向琅琊,“难道,你也是重生而来?” 琅琊听言却又笑了:“尊上,我是在时间之外的物,时间在我身上留不下痕迹。” “我不存在死亡,也没有真正意义上活着。” 洛朝挑眉:“这么说,上辈子的事情,你都记得?” “是的,不如这样说,现在的时间线是错的,您若沿着这条线走下去,那一切命运和因果就乱了。” 洛朝却反问道:“你叫我回去,意思是回到上一世,让我重新像上一世那样活一遍?” 琅琊点点头。 “可是,凭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那样活着?” 琅琊听言垂首,态度谦卑又恭谨:“尊上,这是您自己安排下的路。” 洛朝笑了:“我自己安排?人还能安排自己的命运?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样安排过?” “我会给自己安排这样无聊空虚到底,又光辉得丝毫不切实际的人生?” 琅琊听了,竟抬起头来,她看向洛朝,目光里带了点奇异:“尊上,您就是这样的。” “对您来说,任何事物都很轻易就能得到。” “所以,您眼底无人间。” 洛朝听得意兴阑珊:“我怎么不这样觉得?我感觉,我得不到的东西多了去了。” 比如,一个坚定的、能让人一直对生命抱有期待的信念。 一个活在世界上的理由与意义。 琅琊看向洛朝的眼神愈发带了点异样,半晌后,她又笑起来:“尊上,您确实变了许多。” 而后,她的笑容消失,神色明显又郑重了些许:“而这,就是我,不,应该说,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您要相信,我们不会害您,我们是您的护道人。” 洛朝又冷声质问:“护道?护什么道?你是要我成仙?可我不想成仙。” 漫长的生命对他没有意义。 还不如给他一个有因有果的死亡。 他以为琅琊会反驳,没想到,琅琊竟摇摇头,神色有几分不屑:“成仙?当然不是。” 琅琊微抬着下巴,显出几分冰冷的傲意:“成仙算什么?” 洛朝这下有些惊奇了,他打量着琅琊,目带探究:“你说成仙不算什么?你这话敢和修真界里那些迟迟不肯死去、就梦想着要长生的老家伙们说吗?” “这个世界,不就是以追求成仙之道为正题的吗?” 不想,琅琊又摇头,并且笑起来,那笑有几分冰冷:“尊上又说笑了,这个世界又算什么?” “这个世界……”洛朝神色突然有些骇人,“你这么说,还有别的世界?你有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办法?” 琅琊却摇摇头:“尊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该回去了。” “琅琊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您,您只有这一次机会。” 洛朝看着她,神色突然很冷:“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实的、还是幻海迷迭的假象?” “就算你是真实的,我又为什么要信任你?” “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和上辈子活得一模一样?” 琅琊却像是没有听到这番话,她自顾自拿起祭台上的琅琊剑: “您需要用这把剑杀一个人。” “因果了断,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话间,脚下的星空突然变得透明,模模糊糊显现出外界的景象: 花海之中,萧家的那十几个修士皆入了梦,倒在地上,就连剑客也昏睡过去。 琅琊指向那红衣剑客,笑意冰冷:“杀了他,用他的血启动祭台,您就可以回去了。” 这实在有些出乎预料,洛朝语带疑惑:“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承认这家伙不太讨喜,还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我也没有理由杀他。” 琅琊却目带惊奇:“尊上,您此刻不杀他,此人未来就会杀了您。” 洛朝嗤笑:“他有那个本事?” 琅琊摇头:“尊上,就算是您,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您如果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死亡太多次,可以跳跃的时间线就会变短。” “而且,您未必每次都能在同一条时间线上苏醒。” “比如,这一次,就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的意外。” “您到达了错误的时间之线上。” 洛朝兴致索然,他大剌剌跳到祭台之上,盘坐在祭台边缘仰望这片无垠星空: “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正确的?”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为对错做明确的界定,仙也不能。” “我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说到底,这个人我压根就不认识。” “就算我以后真的要和他刀剑相向,那也是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的事情。” 琅琊听言,笑着叹息,她有些遗憾,但并不意外,她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位的意志,即便是过去的他自己,也不能。 “尊上,我无法强迫您做什么,因为,我们这些……东西,自打被您创造出来之后,本能就是:不能违抗您。” “但是,机会只有这一次,您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吗?” 洛朝没有回答,依旧盯着那片星空,看似在出神,心里却嘲讽道:这话说的,和什么打折促销店里的销售一个语气。 最终,他懒洋洋道:“我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 琅琊长叹一口气:“便如此吧。” 话音刚落,星空景象便如潮水般褪去,等洛朝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处花海,唯一不同的是,腰间别了一把琅琊剑。 身旁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洛朝却全不受影响,他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琅琊剑再不济也是个仙器,有仙器镇压周身,幻海迷迭不敢对他做什么。 洛朝缓步走到剑客身边,蹲下来,看着他沉睡的侧颜,忽而笑得很恶劣。 他用心念呼唤:「琅琊,在吗?」 「尊上有何吩咐?」 「我寄存在你那儿的几样东西,还存在着吗?」 「只除了一些不重要的,它们抗不过时间的磨损,其他的都完好无损。」 「溯世书可在?」 心音刚落,洛朝眼前就出现了一本泛黄的古书——这是溯世书,能溯回时间,观照过去之书。 洛朝捏起一页书角,觑眼看着剑客,突而觉得很舒心,他笑眯眯的,心想: 你不是目中无人吗?你不是心高气傲吗?你不是连个名字都不肯说吗? 啧,现在好了,你不说也没关系,老子有的是办法自己查到。 我马上把你祖宗八代都查得底儿掉! 第23章 汐河往事(一) 溯世书乃是洛朝上辈子的金手指之一,且得到它的过程也非常主角光环:从某个旧书摊淘来的。 它的品阶不明,没有什么攻击能力,甚至像什么医治、惑敌等等辅助战斗的功能也没有。 它的唯一作用既简单又强大:溯回过去。 满足一定的前提条件后,溯世书可以定向重现一段历史时光,使用者可以在溯世书营造的幻境中,亲身体验这段历史或者回忆。 幻镜真实度非常高,有如身临其境。 本质上,溯世书是一种时间灵器,可以跨越时间长河,找寻过去的真相。 这种灵器,若运用得当,能带来的优势非常大,比如探索秘境时,若能溯回到秘境的建造历史,那不就能对之了如指掌了吗? 触发溯世书的方法千奇百怪,比如,需要某个人的一滴血、一根头发,需要一些关键物品,需要去往某个重要地点…… 甚至,有些时候,会无意触发溯世书,洛朝就经历过:他有一次随手淘来一个古董花瓶,不想却溯回出一段人妖相恋的往事。 但除了被动等待溯世书被触发,也有很多主动使用它的方式,其中,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使用书笺。 每三百年,溯世书中就会孕养出一枚书笺,将它植入到任何一个人的元神中,就能以之溯回此人所有的记忆。 而且,这种溯回不是片面的,而是以这个人为节点,全面溯回与之有关的往事,即便是当事人不知道的事情,溯世书也能将之重现。 此时,溯世书□□有两枚书笺,洛朝捻起其中一枚,看着依旧处于沉睡状态的剑客,犹豫了一瞬: 为这个人花去一枚三百年一成的书笺,值得吗? 但洛朝做事向来果断,他很快就下定决心: 不管怎样,这是全修真界唯一一个目前已知的、和自己一样重生而来的人。 他的过去很值得探究,他即将经历的未来也有被了解的价值。 花一枚书笺看破这样一个人,不亏。 这么想着,他便将样式古朴的书笺印在了剑客额头上。 书笺缓缓消散,融入了剑客的元神。 这种书笺无形无色,种入之后就会隐蔽在元神内,即便是圣人修为,也难以察觉。 不过,溯世书虽然强大,但也无法立刻回溯一人的全部记忆,而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呈现他完整的人生。 至于何时呈现哪一段记忆,那就与被植入书笺者的心境波动、所思所想有关了。 比如,若神魂中种入书笺的人此时心境悲凉,那就容易溯回较为悲伤的记忆。 若是此人看见了什么旧物,心中念及了某件往事,溯世书也会呈现与此旧物相关的回忆。 眼下,剑客元神中被种入书笺,溯世书呈现出的东西多半会与他的梦境相关。 洛朝翻动书页,将心念探入溯世书营造的幻境里,笑着:“就让我看看,你的梦是什么……” &&& 甫一踏入幻境,洛朝便劈头迎来一阵大雨。 这虽是个幻境,但体验却非常真实,雨丝沁凉,冻得人直打哆嗦。 洛朝忙找了个屋檐躲雨,待身上回暖了,才有功夫打量周围的景色: 入目便是一片白墙黑瓦、青石巷道、小桥流水,当先一片屋宇前,有水色清碧、仅供小舟行驶的窄小河道,但许是眼下雨太大了,河道上并没有什么船只。 雨丝成行,将一切烟火人家都模糊在片片水迹中,小河道上更是泛起层层涟漪,时而有一尾鱼儿跃出水面,也是欢腾得很。 洛朝拧着衣角的雨水,自语着:“倒是一副天然的江南景象。” 这个江南,是指云水河之南。 如此,这便是仍在南陆了。 中域虽也有几条大河,但雨水很少,虽不至于缺水,但也少了几分水乡才有的湿润秀气。 西江虽也多雨多水,但西江地势险绝,尽是崇山峻岭、悬崖绝壁,是万万不会有这等气氛宁静的江南小镇的。 而南陆河流众多且地势平缓,因此,围绕着云水、天水、汐河这几条主河,形成了人群聚居的三大流域,这等柔美秀气的小镇在南陆并不少见,就是不清楚具体是在哪个流域了。 正思索着,忽而雨势小了些,接着,一阵清风拂来,那微风来处,竟次第传来阵阵银铃敲击的脆响—— “叮铃铃——”却是清风已至身畔,摇动了洛朝眼下躲雨的屋檐上那一尾银铃。 洛朝抬头看去:这是……避水铃?看来,这是在汐河附近啊。 前世,洛朝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世真相,很是苦读了一番博物志,后来又因天性不受拘束,到各域去游山玩水,因此,他对五域各处的风俗人情都有一定的了解。 避水铃是汐河流域下游特有的风俗,下游地势低,而汐河水势又大,因此,每逢雨季,下游的人家总要遇上点或大或小的水灾。 汐河畔家家户户在屋檐下挂上这种风铃,是为了祈求水神不降涝灾于家中,也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其铃身或金或银,甚至,还有琉璃、贝壳制的,下坠的铃穗则由各家女子以梦回草编织而成,多编制成瑞兽形状、祈福字样。 梦回草,则是汐河畔特生的一种灵草,生长周期只三月,且随四季更迭变换颜色,春绿、夏金、秋红、冬蓝。 昔日,洛朝在汐河附近游历时,对这种铺天盖地长在河滩上的灵草印象很深,尤其是,灵草成熟的时节,各家各户的孩子们提着篮子去河滩上摘灵草以制作避水铃的场景—— 有豆蔻年华的少女、有年轻气盛的少年……也有顽劣好动的孩童们嬉笑打闹着、在河滩那大片浓重的色彩里奔跑玩闹,把一件辛苦的家务事儿变成了孩子的聚会。 相传,梦回草与传说中的汐河水神有种种渊源,或说其为水神伴生灵草,亦说其乃水神在凡世历劫时的爱人所化......种种传闻,或离奇怪诞,或感人至深,难辨真假,不一而足。 但汐河流域的人对这个来历说法不一、难以考察根据的所谓水神,却有着十分虔诚的信仰,每一个人群聚集之所,都会有水神庙宇,还会由特意甄选出来的当地大祭司主持庙宇的各种祭拜活动。 谈及五域的信仰,由于这个世界没有正经成体系的道门,又因为统治五域的修士们并不推崇读书,所以儒门十分式微、道门更是无从谈起。 因此,除了安居西漠一隅的佛教,其余各域,修士很少信神佛,但凡间的信仰则五花八门,几乎每隔一个大州,就会有一尊新的所谓神明。 不过,在洛朝眼里,这些所谓神明,通通都是扯淡,甚至,是某些深谙人性者欺诈民众、用以敛财的手段。 远的不谈,就说这汐河水神,每年受了那么多供奉,若真有灵,不就该减少此处的水灾吗? 然而,根据洛朝昔日旅居于此的见闻,每至雨季,大家该被淹还是会被淹,一年下来,总有那么几天要搬去阁楼上居住。 但汐河畔的人家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邻里孩童间往来玩耍,常以阁楼间架着的梯子为过道。 也总有那么几个或过于顽劣、或手脚笨拙的孩子,不慎从梯子上摔下去了,幸好汐河孩子水性皆不错,也不过在阁楼下汪成湖的水里扑腾几下,再被骂骂咧咧的大人们捞上来罢了。 这么思量间,雨势越发小了,最后,只半空中飘了点零星的雨丝。 洛朝便走出屋檐,随着神念中溯世书的指引,去寻找幻境中的剑客。 他在错综复杂的青石巷道里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一户人家的正门前。 正门前还放了两尊石狮子,门庭高大,宅院深阔,想来是个富庶大家。 朱漆大门之上,是一方已经有些古旧的牌匾,上书“顾府”二字。 洛朝见了,倒是一愣:居然真的姓顾? 他之前只猜测剑客与中域顾家有些姻亲关系,但没想到,人家是正经的南陆人,虽然也姓顾,但这两个顾却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是镇守边关数万年、当今的七族之首、修真界顶尖氏族,不光传承深远,如今更是处于鼎盛时期,一门三圣人,可谓煊赫之至; 另一个,却只是南陆汐河畔,一个稍有些富足的凡俗人家罢了。 这天差地别的两个顾,却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洛朝心下好奇,便直接穿门而过,进了宅院—— 能如此无视门的阻隔,只因在这个幻境中,他虽能感知冷雨清风,听到风铃脆响,但也不可能真的和这些幻象中的人与物互动。 说到底,他不过相当于看了一场宛若身临其境的立体电影,待他看到这一切时,这些影像中的人也好、物也罢,往往都已经随着时光磋磨扬沙作古。 而他自己,不过是这时光回溯间、留声影像里,一个无名过客罢了。 那些影像看不见他,而他,也永远无法真正触及这些人。 &&& 洛朝在这偌大的宅院里穿梭来去,最终,在一檐下滴雨的庭院回廊上,看到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 他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很适合孩童的衣物,整个人团成一个团子,正蹲在回廊边沿,聚精会神盯着一个摆放在庭院里的花盆。 这幅模样,让人看不出他脑瓜里在想什么。 因为,许是这孩子看得太入神了,回廊瓦檐上嘀嘀嗒嗒落着水,全分毫不差滴在他脑袋上了。 他头顶心已经被打湿,自己却浑然未觉。 这幅场景,实在是有些……滑稽。 洛朝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溯世书告诉他:这就是剑客。 嗯……一个冷傲剑客,梦里会思念家乡、回到童年,这很正常,可是,他孩提时期,竟是这个样子? 洛朝尚且懵着,忽见那一直专心致志盯着花盆看的孩子,突然抬起头来,向着洛朝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笑容很真挚,是独属孩童的纯粹无垢,那眉眼和嘴角的喜悦,是由衷从心里漫溢开来的。 洛朝怔住了:他这是……在对我笑?他……能看到我? 但洛朝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误会,因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几声音色清脆的呼喊: “崇禧,崇禧,你在哪儿呀,快出来,时辰要赶不上啦!” 接着,洛朝背后的方向里,跑出一个身着浅绿衣裙的少女,那少女自然看不见倚门而立的洛朝,因此,只步子欢快,三两下穿过庭院洞门,直直向着那回廊下笑着的孩童而去。 她嘴里嘟囔着:“禧儿,你又躲着阿姐在这里看什么?花、草、还是蚂蚁和蚯蚓?” 那孩子张嘴想要回答什么,话未出口却已经被少女牵起:“好啦,现在没功夫让你看这些了,阿娘在找你呢!” “去神庙受洗可是大事,耽搁不得的!” 话音未落,少女便急急牵着孩童跑出了庭院。 留在原地的洛朝转过身,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他们,是姐弟? 洛朝思及方才一瞥中瞧见的少女样貌,倒真和未来的剑客有几分相像。 都是那种,目含远山黛色、眉眼淡如水墨,清澈如山间溪水,但又有几分不自知的妩媚柔丽——那烟雨行舟的江南美色。 至于此时的剑客嘛,倒是全然看不出和未来有什么相像之处,毕竟,他此时,只是一个未长开的白团子罢了。 第24章 汐河往事(二) 洛朝盘坐在屋顶上,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屋下前庭里那忙忙碌碌的一群人: 五六个仆从围着一个穿着富贵、打扮精致的妇人,正听从着妇人的指使打点行装; 另一边,一个少女和一个嬷嬷则围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正替他侍弄着衣物与发饰。 那孩子安安静静坐在一个高脚板凳上,任由人来回摆弄他的头发和衣服,全程不哭不闹,甚至没有吭一声。 人乖巧得有些过分,因此,再看向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时,便觉得这个孩子从头到脚透露出一丝憨气。 那少女和嬷嬷手上不停,嘴里也念叨个不止: “禧儿啊,祝词你可还记得?哎呀,还是把书带上,你路上再多温习几遍。” “少爷啊,见到大祭司的时候万万不可失礼啊!” “去了神庙那里,不要和别的孩子起了冲突啊,你这样笨,肯定要吃亏的!” …… 这一头碎碎念个不停,那边的妇人也没歇了口头的叮嘱: “这套礼服不能这样叠!” “香草呢?还有福铃和糕点!” “上贡给神明的香烛要收拾到竹制的箱笼里!” …… 洛朝在这群人的来回念叨、叮嘱之中,大致弄明白了目前的情况: 这是在预备送那孩子去神庙受洗,临行前最后做些打点。 关于汐河流域的受洗习俗,洛朝也了解过一点: 每家每户的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时候,都需送去附近的水神神庙,在神庙祭司的带领下修习经文、祝词等等祭祀相关事宜。 修习大概三个月后,神庙就会为孩子们举办结业仪式,这个仪式就被称为“受洗”。 在汐河附近,长辈对孩子的受洗礼都是相当重视的,因而,受洗过程中的讲究也多的很,在神庙修习的三个月内,从衣服吃食到言行举止,都有很严格的规定。 若不慎违背了规则,就会被扣上不敬神明之罪,即便还是个孩子,也须视情节严重程度加以各种处罚。 但孩童在神庙修习时,父母长辈是不准跟随的,大户人家也顶多只能带一两个仆从过去。 而且,仆从只能负责料理杂务,不能跟着孩子进入神庙,更不能干扰受洗过程。 所以,每个孩子前往神庙受洗前,家中长辈都会对其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孩子行事间出了半分差错,使神明发怒,降罪于家中。 而这家孩子的母亲和阿姐还比寻常人家更多几分担忧焦虑,只因为—— 这孩子是个愚钝的。 &&& 溯世书在洛朝神念内簌簌翻动,告知了他这样一些事情: 这户人家的主母姓尹,暂且称之为尹氏,这尹氏眼前膝下只有两个孩子,但事实上,她已足足生了五胎。 目前膝下那两个孩子,正是这对姐弟—— 姐姐叫顾晏灵,寓意河清海晏、万物生灵,是尹氏的第四胎; 弟弟叫顾崇禧,则是愿他将来能德行崇高、喜乐安康,他是尹氏最小的孩子。 尹氏先头的那三个孩子,也并非夭折了或病逝了,而是那三个孩子皆有灵根资质,或被修真氏族、或被修界门派,领去门中修行了。 一般而言,普通凡人的新生孩童里,有修行资质的,仅千分之一,这千分之一里,灵根品质上佳的,那就更少了。 而尹氏就稀奇了,她先头生出的三个孩子,不仅都得了那千分之一福缘,而且灵根品质都在中品之上。 还要巧合的是,那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 在这个世界里,修行界并不如何在意孩童的男女分别,毕竟,实力才是硬道理,只要修为高,哪怕你是个无性别的畸形儿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但是,能修行的人到底是少数,千分之一的概率之低,让大部分凡间的民众们都不会希冀自家孩子能获此机缘。 因此,当把目光从仙宫重阁里落下,看进那芸芸如蚁的众生里,人们还是格外看重能继承家业与香火的男儿。 所以,民间生孩子便有了粗略的等阶之分—— 第一等,自然是有灵根的孩子,且不论男女;第二等,是无灵根的普通男孩儿;第三等,才到那些普通女孩儿们。 因此,尹氏一连生下三个有灵根的女孩儿,在凡间,那简直是可以轰动十里八乡的传奇。 尹氏嫁进的人家——顾家,在当地也算是个旺族,且人丁兴旺,各种嫡脉支脉分出的大房二房好几房根本数不清。 而尹氏的丈夫,在整个顾家的地位一般,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只是靠着顾家的福荫寻个清闲差事混吃等死罢了。 这不上不下的日子过得很叫尹氏怨怼,直到她一连生出那三个有仙缘的孩子,他们这一房的生活,竟大大改变了。 顾家的族老们将尹氏珍宝一样供起来,分了他们上等的宅院、赐了他们伶俐的仆从,更有那些金银珠宝、药品补品……以举族之底蕴,流水般送进来。 其实,寻常人家若走了运,生下个有灵根的孩子,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因为,那有仙缘的孩子一旦被送进了仙门世家或修行门派,便断却尘缘,等同于不再是他们的娃儿了。 更何况,道途慢慢,初具灵根代表不了任何东西,谁知道他或她,未来是直上长空、成圣成仙,还是在某个秘境的角落里死得悄无声息,自此道消人陨呢? 即便是那孩子真的有无上机缘,仙途一片坦荡,未来立下基业后,要来福泽自己的血亲,那也是千年乃至万年后的事情了。 到底是,与生下他或她的那对亲生父母无甚干系了。 凡间民众,之所以还期盼能生下个有灵根的孩子,则是因为,接这个孩子去修行的门派或者世家,讲究因果,不会随意夺了人家的血脉。 这些仙门若要从凡间收弟子,都会给予孩子的血亲一大笔世俗银钱的补偿,足够普通人家富贵过一生了。 但顾家如此行事特异,分外看重尹氏,却不是为了区区银钱。 顾家的族老们是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野心的。 原来,这安居南陆一隅的小小顾家,千年前竟也是个地位低微的修真小家族。 那时,顾家的掌门人是个元婴修士,这修士其实本也不姓顾,而是姓张。 这张姓修士早年修为不高,在外打拼时,曾远去中域从过军,且就在中域顾氏麾下服役。 后来,他立了些军功,也有了些积蓄,但修为到了瓶颈,自觉突破无望,便思念起南陆汐河的家乡,有落叶归根之意。 张姓修士便辞了军职,回到汐河,娶妻生子,打算隐姓埋名、安度晚年。 出乎他预料的是,虽他妻子只是个凡人,但他的孩子,竟是个有灵根的。 他很想自己辅佐亲子成长,护持他的道途,奈何他突破无望又寿元将近,便将主意打到了中域顾氏身上。 他决定改张姓为顾姓,成为中域顾氏的“外支”。 所谓“外支”,乃是修真界一些顶尖氏族扩张、巩固自身势力的一种手段。 一些无根基无底蕴的散修或者小氏族,可以通过改姓,依附于这些顶尖氏族,从而受其荫蔽。 但无论小氏族们依附顺从的意愿有多强烈,这些中途加入顶尖氏族的人,在血脉上和本家到底不是同源,因此,只能被称为“外支”。 可纵使是“外支”,也足以靠着顶尖氏族的名头,获取不少好处了。 而像中域顾氏这样煊赫的氏族,即便是发展“外支”,都有着不低的要求。 不可能什么三教九流都能成为中域顾氏名义上的一员。 只有一点,不仅是中域顾氏,整个中域七族,都十分优待那些曾经服役于边关的已退伍将士。 中域顾氏身为七族之首,更是做了表率,善待从军者的好名声远播五域。 因此,张姓修士求了从军时认识的几个中域顾氏支脉的人帮着打点,又凭着曾经在顾氏麾下从军的经历,没费什么大功夫,就顺利改姓,成了中域顾氏的外支。 自此,这世间少了一个“张家”,多了一个“顾家”。 一开始,扯着中域顾氏的大旗,南陆汐河这个顾家过得也是十分滋润。 但渐渐的,顾家的后代中竟鲜少有能修行的后生了。 这与灵根出现的几率有关,孩子父母的修为越高、灵根资质越佳,其子嗣有灵根且灵根品质好的概率就越大。 因此,顶尖氏族之间,往往会相互通婚,就是为了保障其子嗣后代修行资质的稳定。 但一毫无底蕴的汐河顾家,自然找不到什么血脉优良的修真家族来通婚。 如此一来,其后代的修行资质便越来越差,到如今,整个汐河顾家竟寻不出任何一个有灵根的人来了。 汐河顾家渐渐没落下去,虽仍保留着一个中域顾氏外支的名头,但其实已经与那等煊赫仙门没有什么实质关系了。 可已经尝到了做仙门家族好处的顾家族老们却不肯就此放弃,他们仍做着白日梦,希冀家族里有后代出现灵根,然后,再度和中域顾氏牵上线。 甚至,妄想着成为中域顾氏的“近支”。 所谓“近支”,是指原先的外支中,有资质极佳的人,和中域顾氏本家的某支结成了姻亲关系,自此,变“外”为“近”。 族老们视尹氏为珍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们觉得尹氏生下三个有灵根的孩子,并非是因为运气。 而是一厢情愿认为,汐河顾家本身的血脉返了祖,家门兴旺在即。 他们一心盼着尹氏再度生下有灵根的孩子,最好是个绝世天灵根,那样便可有望与中域顾氏的旁支联姻,让他们重回修真家族的行列。 在家中族老们的殷切嘱咐下,尹氏便怀上了第四胎。 一开始,她过着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富贵生活,心中其实得意又舒坦,觉得再生出一个有仙缘的孩子亦非常好,是件体面的事情。 但就在她怀胎六月时,汐河附近一个修仙氏族竟寄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 那信是一封告知书,那包裹里是一盒骨灰——她第一个孩子的骨灰。 尹氏的第一个孩子,八岁时被测出灵根就离家去修行,此后便再无音信,人们只晓得自此那孩子就踏入仙途,脱离了人世苦厄,至于这仙途之上,又该有何等悲欢,却难以知晓了。 算算日子,尹氏接到信的那一年,那孩子也不过十五,寻常人家的女儿,正是待嫁闺中、青春正好的年纪,可那孩子,却死了。 而这丢掉性命的缘由,在书信上也只寥寥数字:修行之法错乱、误入歧途、经脉逆行而亡。 信的末尾是:因其生前屡屡念及亲人,思母甚过,故寄回骨灰,安魂归乡。 那天,尹氏抱着书信与骨灰盒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时,她望着窗外透出的天光,忽而明悟了: 送自己的孩子去修行,无异于失去她们。 而她肚中正在孕育的这个孩子,也不是为了自己而生的,而是为了顾家的族老们,为了那些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所谓荣光。 这个为了汐河顾家的荣光与妄想而诞生的孩子,就是顾崇禧的亲姐——顾晏灵。 第25章 汐河往事(三) 当尹氏的第四个孩子在举族瞩目中诞生时,尹氏身为母亲却神情平静,乃至于冷漠。 她和所有顾家人一样,觉得这个女孩多半也逃脱不了踏上仙途的命运。 既然她与这个孩子注定没有长久的情分,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留什么牵挂。 汐河顾家的其他人,却与尹氏的想法刚好相反,上至小姐夫人们,下至仆从婢女,皆对这第四个孩子怀了点敬畏与羡慕。 这点敬慕表现出来,就成为了一种行为上的巴结讨好,因此,顾晏灵的童年,在众星捧月中度过。 族老们对她有着殷切的期盼,对之百般疼宠;夫人们也是最喜欢日常恭维她的,从样貌举止夸到背诗学字,似乎这天下没有比顾晏灵更好的女孩了。 甚至,与她同龄的孩子都爱和她玩耍,以至于,不仅在顾家,整个汐河泗水镇上,与顾晏灵是很好的玩伴,都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这份任何普通孩子都得不到的尊崇,只有一个缘由:所有人都觉得顾晏灵是有仙根的,她与凡俗人不一样,以后会过上大部分普通人想也不敢想的仙人生活。 无论是心里期望着这孩子未来登仙后对他们施点恩泽,还是纯粹出于对修行者的敬畏,都使人们不敢怠慢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顾晏灵便在这样不着痕迹的恭维与奉承中长大,她从记事起,就感到所有人都对自己有着异乎寻常的殷勤,即使这份殷勤里带了些疏离和虚假。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母亲。 这是曾使顾晏灵迷惑以至于偷偷伤心哭泣过的事情:她感到自己的母亲不喜欢她。 即便,母亲从未苛待她,天气冷热、衣食住行皆关切周到,似乎和别人的母亲没什么不同。 但人心对爱的感知往往是敏锐的,尤其是尚未历经世事的孩子,小小的顾晏灵总觉得,母亲对她的那份挑不出瑕疵的关切里带着冷漠。 那不知由什么筑起的冷漠,将她们母女远远隔开了,隔得连彼此的面目都看不真切。 另一件让顾晏灵感到不解的事情是:家中的长辈疼爱她,但却从不要求她做什么,这就让那份疼爱显得有些虚幻,因为爱与责,往往是密不可分的。 同样的年纪,别的孩子要习字、要学编织、要开始尝试针织女红……若是学得不好,就会遭到责骂。 但顾晏灵不一样,没有人会来责骂她,甚至她若躲懒了不想学这些,也没有人会苛责她。 一开始,只是个孩子的她,觉得这样很自由。 直到有一天,她心血来潮编了个避水铃的铃穗儿,因为是第一次尝试,她编得很不好看。 那一刻,她想有一个人,摸摸她的发顶或者揪住她的耳朵,亲昵地骂一骂她:“你这个小妮子,手这样笨!” 然后,手把手教她如何编出真正好看的铃穗儿。 可是,她知道,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那些夫人们会笑着恭维她手巧,而她的母亲会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告诉她:“你不需要做这些。” 于是,那个夕阳正好的普通午后,她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落了人生里第一次泪。 年幼的她不知道,那泪是一种孤单。 &&& 顾晏灵一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和所有同龄孩子隔开,又为什么家里所有人都要特殊对待她,而她的母亲,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心结,以至于这样冷待自己的孩子。 但没有人愿意告诉她,若她苦苦追问,那些人只会露出种疏离的微笑:“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直到七岁那年的生日,顾晏灵才知晓了一切。 那天,顾家有两件喜事: 第一件是,顾晏灵终于满了七岁,可以去测是否有灵根了; 第二件是,尹氏又怀孕了。 那日的顾晏灵过了一个花团锦簇的生日宴,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宴会近似于送别宴。 而她向来做事周到的母亲,没有出现在宴会上。 她懵懵懂懂被族老们牵着出了门,坐上马车时,甚至没来得及再次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家。 那一天,她似乎走过很多地方,又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梦里,有锦绣繁华、有松竹云鹤、有仙苑仙宫…… 梦醒了,她依旧坐在顾家的马车上,听族老们聊着一些她只听得半懂的话: “没事,这一次测不出来也不要紧,尹氏那第一个丫头也是八岁才测出灵根的呢。” “我还听说,品质越是好的灵根,就越晚被测出来。” “可不是,听说邻城一个家族,出了个天灵根,十一岁才被发现!” “哟,那不是已经过了期限了么?不都说十岁前测不出仙根的就多半没了仙缘么?” “这有缘无缘的,谁说得明白呢。” …… 这天夜里,顾晏灵依旧回了家,她掀开家中主卧的门帘,就看到母亲靠在软塌上,小口喝着燕窝粥。 听到门前有响动,尹氏也只是扭头看了一眼,见到是晏灵,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声音有些淡漠:“回来了?” 顾晏灵点点头,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咽了下去。 也是这一天,顾晏灵知道了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原来,她是注定要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注定会背井离乡,经年漂泊。 &&& 入秋时节,尹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家中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孩子尚未足月,但满月宴的架势已经摆出来了。 但顾晏灵却敏锐地察觉出,这一片欢腾喜意之下,顾家的大人们都有点遮掩不住的失望—— 尤其是那些向来最疼宠她的族老们。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一直以为,看重子嗣传承的族老们,会很欢喜于母亲诞下了一个男孩儿。 她不知道的是,由于尹氏先前三个有仙缘的孩子都是女孩儿,族老们便满心觉得,但凡是女孩儿,就一定会有灵根。 可如今,竟是个男孩,这下子,族老们内心那点期望骤然减少了一半,自然难掩面上的失望之色。 而尹氏的心情和族老们恰恰相反,顾家其他人心里少了多少期望,她那死寂的内心就重新升腾起多少希望。 她抱起那个幼小的孩子,脸上出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她想:也许,我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他不会在年幼时就踏上仙途,他会一直承欢膝下;何况,这是个男孩儿,他不会如女孩一样嫁出去,他会陪自己到老,为自己送终。 有了这个孩子,待自己百年之后,亦不至于孤苦无依。 尹氏枯寂的人生里,骤然起了一点希望的星火,她小心翼翼保护这点星火,力求不使它熄灭,这体现在行为上,就成了对这个孩子十成十的用心。 她前头四个孩子得不到或者得不全的母爱,全被这第五个孩子得去了。 顾晏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看到母亲对弟弟的一切事情都亲力亲为,不假下人之手; 她看到母亲会抱着弟弟,露出一种自己从未看到过的微笑; 她看到母亲会柔声讲着故事,哄弟弟睡觉; …… 她看到这一切,心中有失落,却没有怨怼。 因为,早在她知晓一切真相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虽还在这片烟火人家里留存,但灵魂上已经预备要成为羁旅之客。 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具体是怎样的,但她知道她得割舍,割舍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壤。 顾晏灵大概和她的母亲一样欢喜于这个孩子的诞生: 一是因为,自打弟弟出生后,母亲脸上就多了不少笑容; 二是因为,当她从摇篮外看着那白白一团熟睡的婴儿时,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真正的亲人。 她轻轻戳了一下婴儿的脸颊,笑着说道:“你啊,要快点长大啊……” 最好是,在我离开之前长大。 然后,你就可以和阿姐说说话了。 因为,阿姐在这个家里,没有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自打她七岁生日那天之后,顾晏灵心头便藏了一堆絮语,一堆无用的、滑稽的、零落的且无人可以感同身受的絮语。 尹氏大概也看出了她对这个孩子的真诚喜爱,竟也愿意顺带对这个自己一直未曾理会的女儿露出笑容。 又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光和希望,她处事都要比平日柔和几分,甚至会对着顾晏灵流露出几分母亲才有的温柔。 这个孩子的出生使得那年冬天的年节过出了少有的温馨和睦。 &&& 顾晏灵九岁生日那天,再度被族老们带出门去测试灵根。 他们再度失望而归。 族老们依旧用着和去年、前年一样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顾晏灵在一旁默默听着,只是笑。 连续三年都没有测出灵根,此时,顾家其他人对待她的态度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很多人在不着痕迹地疏远她。 不少人看向顾晏灵的眼神里,都带了些隐藏很深的怜悯或微嘲:那怜悯是高高在上的,那微嘲则是一种快意。 两年过去,顾晏灵对于未知仙途的恐惧消减了一些,因为,在这两年的成长里,她看到了更多属于人世的苦厄。 一个曾经说话柔声柔气的表姐去年冬天出嫁了,不到半年竟默不作声独自回了娘家。 她突然回了家,别人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半句也不肯答,只靠在她母亲怀里哭,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了行装,仍旧没有说半个字,连个道别也没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晏灵其实是能感觉出来的,整个泗水镇上,比她大那么些的普通姑娘,心里都有着一种恐惧—— 怕所嫁非人,更怕那些或者说得出口、或者根本无法言说的苦。 正在谈婚论嫁的姑娘们,更是大多褪去了不知事的天真: 有的变得计较,有的变得沉默,有的变得市侩,有的变得哀愁…… 再过几年才会谈婚事的姑娘们,则早早开始忧虑,这体现在行为里,变成爱攀比: 比较家财、比较容貌、比较衣物首饰、比较行为举止……甚至,比较父母亲人。 似乎不比出个优劣来,并得出自己更好的结论,就无从安慰心头那丛丛蔓生的恐慌。 顾晏灵在这么些忧虑匆忙的豆蔻少女之中,再次成为了局外人。 以前,她是众人捧着一起玩的焦点; 现在,她是唯一一个无须为将来的婚假烦恼的所谓仙人。 没有人再有空找她玩,于是她的身畔一日一日越发清冷下去。 对此,她只是笑,依旧谈不上怨怼。 她想:我能理解她们,我能理解她们不为外人知的难过。 有时她孤零零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想到:也许,成仙也很好。 也有时,她抱着还是小小一团的顾崇禧,坐在庭院里,笑着对这个还根本听不懂话的孩子絮语: “你阿姐啊,将来会飞到天上去……对,就像那种神话故事里会织霞的仙女!” 顾晏灵自此,有了一个织霞的梦。 &&& 九岁那年的冬天,伴着洒了漫天的飘摇冬雪,整个汐河泗水镇都沉寂下来。 由于河道上结了冰,镇上的所有船只都歇了业,昔日最忙碌的船夫们此时温着米酒,坐在清冷的码头上哼着渔歌。 那是除夕的前一天,家中妇人们都在为了过年的事情忙碌,因此,只有顾晏灵抱着一岁多的顾崇禧玩。 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要好的别家玩伴,因此,也只是坐在自家的庭院里燃着烟花棒。 顾崇禧还不会说话,看着闪烁燃烧的烟花棒就“啊啊”地要去捉那火花。 顾晏灵笑着把他拢到怀里。 她抱着这个软乎乎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忽而觉得很安心与温暖。 这个时候,夜色已临。 然后,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一朵朵在暗蓝的天空里炸开,伴着漫天雪花,显得格外绚丽。 顾崇禧还是个小孩子,自然是看呆了。 顾晏灵就陪他一起看。 她看着夜空中那层层亮起、又次第熄灭的花火,微微笑着。 她想:我要飞到天上去,就像那些烟花。 即使,她的生命会如同她的大姐姐一样—— 只有短暂闪烁的一瞬。 第26章 汐河往事(四) 顾晏灵关于织霞的梦,在十二岁那年被判了死刑。 负责测试灵根的修行者用一种很淡漠的语气告知他们,明年不必再来了。 其实,早在十岁那年,顾晏灵就预见了今日的场面,灵根显现的期限在七岁到十岁之间,十岁之后还能显现灵根者,不足万一。 她的灵魂曾经早早预备要飞上天空,如今,这个灵魂摔落下来,变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但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的不是顾晏灵,而是汐河顾家的族老们,他们坚持认为顾晏灵只是因为灵根品质极佳而导致灵根显现过晚。 族老们心中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尹氏生下三个有灵根的孩子并非是因为顾家的血脉,而只是运气。 这个十二岁的初春,回程的马车中一片寂静。 族老们那荣华富贵的妄想破灭了,再无法像从前一样自欺欺人扯出各种理由。 顾晏灵却依旧只是笑。 &&& 再度回到顾家的顾晏灵,成为了这个家族里最不容忽视的隐形人。 族老们曾经有多宠爱这个孩子,如今就有多厌恶她、多不愿意看见她。 因为,她的存在像一个抹不去的证据,告示着泗水镇的所有人,顾家那些腐朽老化的掌权人们,曾经有多么愚昧不堪、多么痴心妄想。 于是,顾家的其他人就更不愿意待见她,曾经的恭维与奉承,如今化作成倍的冷落和嘲讽,像一把把细小却锋锐的刀子,一下下割在最柔软的人心上。 糟糕的是,如今的顾晏灵,要开始重新学习俗世生活,重新融入人间,这之中也包括,重新学习如何与其他顾家人相处。 从女红针线到礼仪规矩,从人情往来到柴米油盐……过往一切无法束缚她的俗世冗规,如今似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锁链,重重困锁着她,使她的笑容一日一日愈发安静下去 可是,这世间的人们本就很乐意见到从前身处云端的人高高跌落,因此,也更乐意看顾晏灵的笑话。 一切从头学起的顾晏灵实在有太多东西不会,有时她捧着东西想去找人询问一下,可是,那些人看见她,只会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身边站着个女孩,却转而和另一边的同伴大声谈笑。 渐渐的,顾晏灵便知道了,她不该求助于任何人的。 她靠着自己苦熬,逐渐适应起来,可是,死板的技能易于学会,已经习惯自由的心灵却始终无法适应那些如山沉重的规矩。 即使她的针线愈发好了,行事言语间也愈发有规矩了,可她的身上,依旧有一种迥异于他人的东西——那是一种孤勇。 世人见人间多苦难,而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低下头去,说这一切苦难都是正常的、都是道法自然。 孤勇者见人间多苦难,自己同样无能为力,她的脊梁同样弯下,背负起命运的沉重,可她抬起头来,眼里如同有光,她说,这是错的。 因为这份迥异,她依旧是个局外人,她和其他女孩一样上着女红课,一样定点去长辈们那里请安,却始终是零落的一个人。 顾晏灵依旧只是笑着—— 她难有怨怼,因为她能够理解。 &&& 唯一在变好的是尹氏。 自从她知道这个女儿无缘仙路,便恍然记起前十几年来对她的冷落忽略,她试图弥补,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什么东西都是破裂容易,可修补很难。 何况,尹氏本身也自顾不暇,她如今和自己的女儿一样,成了顾家的边缘人。 这一是因为,人们终于明白,她生下有灵根的孩子,只是运气,人们无须为了不可捉摸的运气而尊敬她; 二是因为她的第五个孩子顾崇禧—— 顾崇禧是个愚钝的痴儿。 尹氏在这个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就发现:他学习什么都很慢。 两岁多时,他才能说出成句的话,但即使是成句的话,他也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等到了要学习写字的时候,他那愚钝之处,就更觉明显了。 别的同龄孩子学会一个新字,可能只要半天,甚至一个时辰,可顾崇禧要足足学半个月,即便学会了,他写的字也绝对不好看。 他比学堂中最蠢笨的孩子还要愚钝十倍有余。 尹氏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情是格外矛盾的: 她一方面时常叹气与流泪,觉得自己的命运很苦,因为这唯一一个能够为自己送终的儿子,却是个痴傻儿。 另一方面,她心中又有些窃喜,她想,这个孩子已然愚钝至此,必然是与仙途无缘了,毕竟,有灵根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痴傻儿呢? 尹氏笃定了顾崇禧不会有仙缘,心中的安宁冲淡了她对这个孩子残缺处的一点埋怨。 尽管顾崇禧还小,尹氏却已经开始谋划起他的未来,不外乎如何娶妻、如何置办家业……她想着,自己的积蓄还不少,未来的日子或许也没有那么难过。 顾家的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同样觉得顾崇禧不可能有仙缘,不同的是,尹氏因此而感到安心,他们则是围观看个乐子。 与顾崇禧同龄的孩子也爱拿他当个笑话,更爱用些小事来欺辱他。 小孩子最天真无知,因此,孩童的恶也往往不知收敛,有时,让成年人都觉得胆寒。 顾崇禧遭到的恶意看上去只是一些小事,比如,交给先生的习字本上被画满了丑陋的涂鸦、被先生喊起来答题时周遭的人会一齐大笑、在他的衣襟里放虫子与蚯蚓…… 又或者,最常见的,编一些精巧的、用以嘲笑讥讽的顺口溜,明知这个愚钝的孩子根本听不懂,也要大声在他面前齐唱,然后一起发出吵杂的嘲笑声。 顾崇禧被围困在这些笑声里,神色往往是茫然的。 如果,非要把这世间的残缺分个等级出来,那大概,痴傻是最末等的。 因为,无论你失去的是别的什么,都至少还能感受恶意,但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即便是最恶劣的辱骂,你也未必能感知。 无从感知,就更无从反抗,不会反抗,就永远没有尊严。 但是,当那些一点一滴的恶意经年累月向人侵蚀而来,再愚钝的人也能将之与善意分别开。 这种迟到许久的明悟,体现在顾崇禧这样直白的孩子身上,就变成对去学堂的抗拒。 可尹氏不会允许,在尹氏眼里,痴傻并非体面的事情,所以,至少在上学堂这样的事情上,顾崇禧不能落后于人、亦不能退缩。 学得慢,那便多学几遍,别的孩子皆是爱贪玩的,顾崇禧便可不玩。 等到学堂结业,若是顾崇禧能拿到和普通孩子一样的等第,在尹氏眼中,便是对命运做了挽救。 可顾晏灵不这么认为,她前十几年里被散养的人生,早让她对别人的看法全不在意。 在她眼里,别人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没有上赶着去被他人欺辱的道理。 何况,顾晏灵一直坚信自己的弟弟并非痴傻,相反,她一直觉得禧儿是一个敏感的孩子—— 敏感、通透而且专注。 他只是做一切事情都很慢,但这不可与纯粹的痴傻混同。 让顾晏灵坚定这个想法的,是发生在她十一岁那年的一件事情: 那个初春,族老们再次带着她去测试灵根,自然依旧失望而归。 顾晏灵的心里亦不好受,只是她并不表现出来,在顾家其他人眼里,顾晏灵甚至完全不受此事影响。 但有一天,顾崇禧却突然送了她一件礼物:一串很粗糙的贝壳。 即使已经四岁了,这个孩子的话依旧说得不熟练,但他微微笑着,眼睛睁得圆圆的,模样很认真:“阿姐,不难过。” 顾晏灵那时笑起来,又有些想哭。 曾经,顾崇禧还小的时候,她经常做些贝壳串的手链项链来逗他笑,估计正是因此让这个孩子觉得:贝壳做的礼物,代表希望你开心。 她很确信,无论多难过,自己从未在这个孩子面前流露过这种情绪,可是,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却自己察觉出来了。 这是一种敏感,他的敏感是因为在意。 顾晏灵还发现,禧儿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同一段时间内,他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 比如,他在习字的时候,就全身心专注于纸笔,你即便在他身侧放上他最爱的糕点,他也不会理会; 同样的,如果他正在专心致志吃糕点,你却要同他闲聊,他也依旧只是吃糕点,而不会与你说半个字。 那些夫人小姐们会因此觉得顾崇禧痴傻、呆楞,都听不懂话、也不知道回话,但顾晏灵知道,不是的,当这个孩子专注于你的时候,他就是天底下最认真的倾听者。 甚至,会试图用他断续的稚嫩语言安慰你。 在顾晏灵眼里,禧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因此,那天傍晚,当顾晏灵去学堂接人,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坐在学堂门前的阶梯上默哭的顾崇禧时,她竟也一下子落泪了。 她把这个通体冰凉的孩子抱进怀里,却又不知要怎么出言安慰——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也只能哭。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孩子有多么不善于表达,那些因为语言能力的匮乏而无法表达出来的东西,不只有对家人的关心、爱意和尊敬,还有很深的委屈与难过。 自此之后,顾晏灵做出了一个让汐河泗水镇上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她要和顾崇禧上一个学堂,直到学堂结业。 她用的理由也很拙劣,她说,自己幼时没有好好习字,如今刚好可以和弟弟上同一期学堂,把这门功课给补回来。 尹氏听了沉默片刻,最终没有阻止。 所以,顾晏灵就这样每天和一群比她小六、七岁的孩童上下学,她在一堆探究、好奇、鄙夷的目光里泰然自若,待晚上,却还要连夜赶上女红师傅那边落下的课业。 日子就这样在总体平静、时而起伏中度过,直到又一年秋,顾崇禧满七岁了。 仍旧心怀一丝期望的顾家族老们提出要带这个孩子去测灵根,却被尹氏以神庙受洗仪式为由拒绝了。 尹氏心中九成笃定了顾崇禧不会有灵根,但其实,她内心依旧有一丝难以挥去的惧怕,她想着,再拖一年也好。 可神庙受洗也不是多么让人放心的事情。 尹氏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操持这件事情,精心挑选了两个最伶俐靠谱的随从,吃食和衣物亦是样样检查个十几次。 顾晏灵更是将那些神庙受洗的规矩和禁令来来回回在顾崇禧耳边念叨了千百遍。 但是,不管准备有多么细致周全,尹氏和顾晏灵依旧不能放心。 毕竟,这两位天下最牵挂这个孩子的人,最是知道—— 那是个多么愚钝、又多么柔软的孩子。 &&& 洛朝坐在瓦檐上,待从溯世书上看完这一段往事,檐下那群人终于也准备妥当,预备着出发了。 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门,向最近的一个码头上走去,一路上,尹氏和顾晏灵依旧没有停了嘴上的念叨。 待到了码头,船夫已经在等着了,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静静靠在码头边。 顾晏灵亲自将人抱进船,嘴里继续叮嘱着,一面又指挥着仆从将那大包小包的行李安放妥当。 尹氏站在码头边上抹眼泪。 见时辰到了,再不舍却也要离别,最后,顾晏灵从船上跳回码头,招呼船夫可以开船了。 船夫应了一声,当下便起了锚,撑开篙子,呼起号子:“行水路哟!不畏难哟!风不来哟!雨将住喽……” 船便悠悠离了岸,在水面荡起一片波纹,号子声回荡在水路上方,清风一过,两岸人家挂于院外屋檐的成排避水铃就次第响起,“铃—铃—”之声清脆悠扬,被风送往不可见的远方。 船行得既快又稳,很快就只剩一个影子,依旧在岸上的两人,却能见到远方的船尾处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顾晏灵眼睛有些热,拼命向那边挥手,直到远方那个小点消失在视线尽头。 &&& 洛朝此刻成了船夫。 在溯世书的幻境中,他能透过任何一个人的双眼看东西,虽然,幻境中的人依旧看不见他。 而且,他也只能借一双眼睛,而不能做出任何违背过往的事情。 他着实有些好奇,这个初次离家、愚钝到有些过分的孩子,会是个什么反应? 洛朝暗中观察了半天,得出的答案是:没有反应。 顾崇禧安静到出奇,船开了有半个时辰,他连向仆人要个零嘴、或者喝口水都没有。 直到,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秋季的水面上本就寒冷,一下雨,就更觉出一份冰凉了。 而且,雨势渐大。 就是这个时候,洛朝看见那个一直默默无言的孩子摇摇晃晃从船身里探出半个身子—— 他的眼睛很清澈,看人的眼神很真诚,嘴角还微微抿出了一点笑,话说得依旧不成句:“您需要,蓑衣,吗?” 洛朝一愣。 他知道这是一个幻境,眼前的一切都是往事罢了,可他依旧被触动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这个顾晏灵完全有立场讨厌的亲弟弟,为什么反而会这样受他姐姐的喜欢。 因为纯粹,更因为专注—— 只有这样一个心智缺失的人,才能给你那些七窍玲珑者无法给予的专注。 洛朝还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那是他很熟悉的、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一种底气,一种心安。 只有那样一种人,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知道会有人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才会有如是心安。 第27章 汐河往事(五) 洛朝觉得,顾崇禧应该算是整个神庙里这群小萝卜头之中最乖巧的一个。 大概有赖于顾晏灵和尹氏的千百遍叮咛,他行事样样不逾矩: 上课时,跟着祭司们学习祝文或诵经,他总是最专注的;待下了课,他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爱玩闹,只是依旧坐在桌前习字或温书。 祭司要求抄写经文、晨昏礼拜水神,他也总是一丝不苟完成,不像别的孩子要试图躲懒或拖延。 吃饭、睡觉、洗漱……总也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像穿衣叠被这样的小事情,他也不愿意麻烦跟来的仆从,而是支起小胳膊自己认真完成,尽管他做什么事情都很慢,大概有乌龟那样慢。 三个月的神庙修习,是作六修一,漫长六天课业后终于迎来的一天假期,别的孩子总是出去玩耍,或三两作伴玩些孩子的游戏,但顾崇禧只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哪也不去。 他总是很喜欢坐在屋檐底下,愣愣盯着一个地方看,洛朝也琢磨不出他在看什么,看花?看草?还是蚂蚁和蜗牛? 也许这就是小孩子的乐趣吧。 但是,乖巧并不意味着能讨人喜欢,人们都会喜欢的孩子,是乖巧且聪明,而不是乖巧但愚钝。 负责授课的祭司们就不太喜欢他。 原因是,神庙修习的期间,这些祭司会负责向孩子们讲授一些水神的事迹,简而言之,就是传教。 这些事迹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适合讲给孩子听的故事,表达的道理也很浅显,并不涉及什么高深的理论。 祭司们讲完之后,往往会例行公事问一句“都懂了吗?”,于是,底下的孩子们无论方才是否在认真听,都会一齐点头,回一句“懂了!” 但在这齐声的“懂了”之中,往往会有一声被淹没的“不懂”,一群点头的孩子之中,更是有一个格外扎眼的摇头。 顾崇禧确实没有听懂,而他又不会说谎,因此只能诚实而茫然地摇头说不懂。 负责授课的祭司往往见了就皱眉。 他一开始觉得这孩子是故意捣乱,落他这个祭司的面子;后来,发现这孩子确实蠢笨不堪,心头的厌恶更甚:蠢笨也就罢了,却钝得连个人情也不会做。 便是自己真的听不懂,也该知晓全是自己的问题,既然看别人已经都懂了,就该跟着点头说懂。 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不懂,除了能更加显示出自己蠢之外,若叫上头的大祭司给瞧见了,岂不是还会责备他这个祭司授课不力? 这祭司却想不到,这样单纯、直白、愚钝的孩子,如何能想清楚这样弯弯绕绕的人情关系。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懂便是懂,不懂便是不懂,这就是顾崇禧的眼里的世界。 更叫人为难的是,神庙里同期修习的孩子,也渐渐开始乐于嘲笑他。 因为,庙里每隔七天就会有一次小考,对近日教习的一些知识做考核。 尽管顾崇禧已经十分用功,但还是得了一个最末等的成绩。 如此结果,一开始甚至让很多孩子都非常惊讶,毕竟,顾崇禧很少说话,也没有和其他孩子结成玩伴,故而在其他人眼里,顾崇禧是个十分用功且不好相处的高傲之人。 很多孩子暗地里不喜欢他那副话少的模样,他在看书的时候,别人叫他都不会答应一声。 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这就是目下无尘。 很多人觉得他的功课必然会非常好,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个最末等。 要知道,即使是小孩子的世界,也是有些等阶之分的,课业好坏是区分方法之一,但若不仅课业不好,性格也不讨人喜欢,那就难免要受孤立。 一开始,其他孩子只是孤立他,后来,当这些孩子发现他的愚钝之处,就从孤立变为嘲笑,又从嘲笑变为欺辱。 那些欺辱的手段皆十分隐晦,许是碍于阿姐和母亲不要与旁人起冲突的叮嘱,顾崇禧竟一声不吭。 慢慢的,其他孩子便觉得这人是个包子,便是再怎么欺负也不哭不怒,像是个任人摆弄的木偶,很是没意思,渐渐也就不再花心思变着花样来整人。 只在三个月的修习接近尾声的时候,课业已经要结束,日子松散起来,那些孩子们被拘在神庙里无什么可玩的,这才又想起还有一个傻子可以整来逗乐。 顾崇禧那时安安静静坐在厅堂的最后方,默默温书,没注意到前面的一群孩子已经闹腾起来。 其中一个十分顽劣的男孩大声笑着: “我跟你们说,那个哑巴一样的傻子写的字特别丑,他抄的经书就像蚯蚓在乱爬!” “对对对!我上次看到祭司在批咱们的手抄经文,看到傻子的那份,脸都绿了!” 四围的孩子顿时哄然大笑。 吵嚷间,竟有几个孩子说,没能亲眼见过傻子写的字,要真的看到才好玩,便有人应和,说要去找出傻子的经文本。 “可经文本在祭司那里,难道咱们去偷吗?” “那可不行,被祭司发现了可是大罪!” “哎呀,我看你们也是傻,偷什么经文本,让傻子当场写不就好了!” 却是其中一个孩子指向厅堂最后方的顾崇禧。 顾崇禧依旧在温书,全然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哼,我最讨厌他这幅用功的模样了!” “再怎么用功,不还是个最末等!” “傻子就是傻子!” “快让他当场写字!” “对对!当场写字!” …… 众人吵嚷着,便拿着毛笔、宣纸和砚台围挤过去。 顾崇禧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里就被塞了一支笔,四周都是一声高过一声的起哄声: “快写!” “对,快写快写!” …… 他握着笔,神色茫然,好半天才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 他便是再愚钝,也知道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他眼睛有些红,似乎要哭,但最终忍住了: “我不写。” 阿姐说过,人不能把自己送去给别人欺辱。 所以我不写。 这声小小的反抗尽管被淹没在无数起哄声中,但还是被有些人发现了—— 他们顿时觉得愤怒,因为往常他们欺负顾崇禧的时候,这人从没有反抗他们,如今不过叫他写个字来逗乐,居然不肯? “这由得你?” “一定要写!” “让他写个一百张!” 其他孩子又将更多的笔塞去他手里,还团起纸张向他身上砸去。 顾崇禧不肯接那些笔,推搡间许多笔掉到了地上,最后,顾崇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其中压迫他的一个孩子一把推到了地上。 众人这下全懵了,顾崇禧自己也有几分茫然。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他居然敢推人!” 这一句话顿时点燃了众怒,几个孩子上前,也要去推顾崇禧,他慌忙躲开,一直往后退,直到后背抵靠在厅堂里的水神像前,已是避无可避。 混乱中也不知谁出的主意:“他不肯用墨水写字,我们就拿墨水泼他!” 话音一落,就有人开了墨水瓶子朝他身上砸去,衣物上顿时染了一大片墨色。 很快就有别的孩子效仿: “对,泼他泼他!” “让他不写字!” “叫他脏着回去被家里长辈责骂!” …… 顾崇禧无处可避,只能生生挨着,他感到衣物已经被墨水浸透,最后,连眼睛上也被砸到,脸上顿时墨水横流,他只能闭上眼睛,可那些辱骂叫嚣还是争抢着挤入耳朵 。 他便也抬起手捂住耳朵,只想将自己缩成一个团,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有他的阿姐、他的阿娘……没有,这些欺辱、这些人都没有…… 他告诉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一定要挨过去,他还要回家吃阿姐亲手做的糕点…… 阿姐说过的,只要他乖乖听话,遵守这里的规矩,平平安安回了家,就会亲手给做他最喜爱的艾草糕…… 阿姐说过的…… 阿姐……你在哪里啊……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一直瑟缩着的身体已经在这寒冬里僵硬发冷,他感到四周突然寂静下来,但双眼被墨汁糊住了,没法睁开,他只能摸索着背后的神像缓缓站起来。 他刚想出声喊人,便突然听到一声厉喝:“谁在这里?” “怎么浑身脏污站在神像之前?” “他竟然把神像弄脏了!” “这是玷污神明之罪啊!” …… 似乎有许多人站在不远处,语气或惊讶、或愤怒,这些话顾崇禧只听得半懂,他懵懂中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事,但心里又觉得: 明明这一切,过不在他。 可那些人依旧在惊怒中讨伐出声: “玷污神明之罪当如何处置?” “还有在神像之前衣衫脏污、形容不整之罪!” “该罚!” …… 玷污……神明? 顾崇禧再愚钝,也知道在汐河,这四个字代表了何种罪罚,他心下顿时焦急恐惧起来,张口想要解释,可他本就嘴钝,如今心慌之下,更是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话了: “不……不是的……” “是……是,他们……” 他几乎急得要哭,眼前又一片黑暗,即使年岁还小,也感到了一种绝望。 明明,这不是我的错。 忽的,厅堂里又寂静下来,顾崇禧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缓沉有力。 片刻后,那脚步声停下,而先前惊怒出声的众人则齐齐问礼: “见过大祭司。” 然后,顾崇禧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似乎是对着他而来: “你们都错了。” 顾崇禧心中一喜,他寻向声音来处,拼命点头,然而,还未等他露出一个心安的笑容,便又听见: “这是神明的降罪,神明不会被玷污。” “生来有罪之人,在神像之前,会显出污垢之身。” “这个孩子,定然是会玷污汐河之水的魔子。” “神明,如何会被凡人玷污?” “这是神明对汐河子民的警示,铲除魔子,保佑我汐河子民福乐安康。” “还不跪谢神明?” 顾崇禧愣住了,然后,他就听到一片跪地磕头的声响,很多人嘴中念念有词,是他并不陌生、已经学习了将近三月的祝词。 祝词声渐渐隐没后,有人声音冰冷,出声询问: “那此等魔子该如何处置?”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自然也是由神明处置。” “将他押回所处氏族之中,关押起来,三十九天内,不得给予吃食饮水。” “若三十九天后,他活了下来,就证明神已经洗涤了他的罪恶,饶恕了他。” “若是他死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又响起: “那就是神杀死了魔,以护佑我汐河四方安平。” “谢神明佑我汐河,四方安平!” 第28章 汐河往事(六) 明月高悬,如霜月色倾洒下来,照得这汐河泗水镇一片清寂。 洛朝此刻靠坐在一处墙角,望着天上的月亮,叹口气,想到:这是第十九天了。 他身后,是一座废弃的谷仓,其墙壁筑得很高,约莫有十几米,茅草覆盖的屋顶已经破陋不堪,漏风漏雨。 这里,关押了一个孩子 —— 一个被不存在的神明判定的罪者。 随着夜色渐深,镇上人家的灯火第次熄灭,待月近中天,洛朝算了算时间:人应该快来了。 果然,片刻后,寂静黑幕的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待那身影跑近了,就见是一个面相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她看上去有几分紧张,环视着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悄悄绕到谷仓背后—— 那里有一架废弃许久的梯子,是曾经用来攀爬以便于维修谷仓屋顶的。 这梯子不仅落满灰尘,有些地方更是明显朽坏了,但少女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着木梯开始攀爬。 不堪负重的木梯时而发出几声嘎吱响,少女的动作有些谨慎缓慢,却并不生疏,可天知道她第一爬这架梯子的时候摔了几次。 说到底,她今年才不过十四岁,而在此之前,她连稍高点的树都没有爬过。 片刻后,她总算有惊无险爬到了梯顶,此时,她已经比谷仓的屋顶高出一头。 高处的月色尤为明亮,洒在少女身上,似水银流泻,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外人大概会觉得这美得像一幅画。 少女又俯视四周,确定依旧没有人,才小心翼翼拨开破陋屋顶上遮盖的那一点茅草,声音压得很低,可在这寂静深夜中,依旧显得很清晰: “禧儿,过来,不要怕,阿姐来了。” 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点什么:“阿姐给你带了吃的,有果子、糕点……”她声音放柔,“过来,不要怕。” 接着,洛朝便听到身后墙壁内,有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此刻他面朝夜空,看不见那个孩子,但前十几天已经看过很多次的他,已经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副场景: 谷仓四面墙壁高大,使得透过破败屋顶照进的月光根本照不亮那最阴暗潮湿的底部,那个孩子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片不见光亮的深黑—— 与此间的人心一样深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蟑螂、老鼠、蚁虫甚至蛇都随处可见,于是,那个孩子无处可躲,他一开始会哭,后来竟渐渐麻木,能在虫鼠围绕中勉强睡过去—— 尽管,他睡得极不安稳,总在噩梦中惊醒,然后含着泪、一声声低低唤着他的阿姐和阿娘。 每个深夜会来偷偷看他的顾晏灵,大概是他心头唯一的支撑,所以,再困倦他也不愿意睡过去。 只有一次,他不小心睡着了,第二早晨,却发现昨晚阿姐扔下来的吃食被十几只老鼠围着啃食,那大概是他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这个时候,那个穿着已经破破烂烂、脸上手上满是斑斑污迹的孩子,大概正站在高大的墙壁之下,勉力抬起头,望向他的阿姐。 顾晏灵总是会劝他先吃东西,不用一直看着自己,但这个孩子不肯,只固执地一直抬着头,或许,在他模糊的认知里,他的阿姐,已是见一次少一次。 顾晏灵就也不再勉强他,只能抓紧有限的时间,尽力安慰他,或者和他讲些趣事,想逗他开心。 她会说,你不要怕,姐姐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娘亲也不会放弃的; 她会说,我一有机会就会来看你,这里很冷吧,我下次一定带条褥子来; 她会说,我今天又给你编了个很好看的铃穗,是个小老虎的样子呢,你在这里的时候,我每天都给你编一个,等你出去了,你就是镇子上铃穗最多的孩子啦; 她会说,禧儿禧儿,阿娘去见族长了,你也许很快就能出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 她有时言语间会透出快乐欢喜,但有时,连那小小的七岁孩童都能感受到她的悲伤,这也许是因为父亲又给她议亲,又也许,是她心中无法没有悲伤怒怨,对那所谓神明的怒怨。 这时,她就不再说人,不说镇上的趣闻逸事,她会说那些院中的花花草草、廊柱上爬得很慢的小蜗牛、廊檐上停歇的小麻雀、屋脊上的燕子窝…… 墙壁下聆听的孩子,神色总是专注认真,无论消息是好是坏,无论事情是大是小,他总是努力露出点微笑来,就算姐弟两个隔得太遥远,远到月色之下,根本看不清彼此面容。 天色未亮之时,顾晏灵就得离开,但即便人已离去,那个孩子也依旧不愿离开原处,他会在那处墙壁下呆呆站立许久。 久到饥饿终于来提醒他,才会小心翼翼打开怀里的布包,拿出东西来吃,他一口口吃得分外仔细,有时吃着吃着,堕下泪来。 &a;&a;&a; 洛朝总有些时候,会意识不到自己是往事之外的人—— 他在替那两个孩子数着日子。 第一天、第二天……第十九天—— 三十九天啊,每近一天,就多一分希望。 数到第二十五天,那是一个深夜,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晏灵竟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禧儿,族长怎么就那么狠心呢?你还那么小啊......” 那一次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忘记了时间,天已擦亮,她匆匆忙忙下梯子,似乎摔了不轻的一跤,以至于那么惯于隐忍的她都发出了一声痛呼。 而那个一直靠着冰冷墙壁默默聆听的孩子,哭得颤抖,却不敢发出声响。 洛朝心觉不对,怕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果然,第二天深夜,顾晏灵再度来看望那个孩子时,周围倏地亮起数道火把—— 火光之下,以顾家族老们为首,许多人神色冰冷,伫立在那里,人们看向顾晏灵的目光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更含着厌恶与不屑。 “你可知罪?”却是其中一个顾家族老冷声质问。 “我何罪之有?”顾晏灵被这些火光围困在中央,神色却并不惊慌,似乎是早有预料。 她的背挺得很直,环视着四周的人,想起几年之前,这些人对着自己露出的慈祥和蔼的面目,竟突然笑起来,那笑意中含着冷嘲:“你们才是,残杀一个无辜的七岁孩子,你们才是凶手、才是罪人!” 此话一出,立刻遭到了所有人的讨伐: “私自相助魔子,这是背叛神明!” “她帮助被神明降罪的污浊之人,是要汐河之水被此等魔子玷污吗?” “她是要我们不得安宁!” “罪不可恕!” …… 一片愤怒的诛伐声中,顾家的族长下了定论: “关押起来,三天之后,于宗祠厅堂前处刑。” “所有族人,包括被神明降罪的魔子,都要来观刑。” “以此警示众族人,万不可因为区区恻隐之心,亵渎护佑汐河之神明!” 顾晏灵听了,竟于火光照耀中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又无可抑制地流下来:“区区……恻隐之心,原来,这就是世间血脉亲情……” 洛朝看着顾晏灵被几人捆绑起来,一行人的身影伴着火光逐渐消失在夜色中,他又听到身后墙壁里传来的哭声—— 不需要回头,他知道,那个孩子在哭。 他发现自己先前竟也天真起来: 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如何能真的有能力瞒天过海,躲过一整个顾家的监视,来夜夜给亲弟送饭? 之前,必然是尹氏在背后打点,或者是使了银子,或者是用了人情,那些看守们才会对顾晏灵视而不见。 而顾晏灵昨日那一哭,必然是因为尹氏已经没有办法,又或者银子和人情都已经不起作用,更有可能是,有地位更高的人对顾崇禧判了死刑,且警示所有人—— 不得有恻隐之心,否则,他们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恐怕昨晚之前,尹氏已经对顾晏灵说明了情况,但在明知会被抓捕的情况下,这个少女还是来了。 是啊,无论如何,她怎么能不来?她若不来,那个孩子又要作何想,会觉得,连阿姐也要放弃自己了? 那样一个孩子,多半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怨恨,但是,那种被所有人放弃的绝望,应该是顾晏灵最不想让他体会到的。 &a;&a;&a; 第二十六天的下午,顾家的某处传来惨叫与惊呼——尹氏在自己的屋中以一条白绫、悬梁而死。 结束了她这波折、荒唐、富贵过更悲凉过的渺小一生。 第二十八天的上午,顾氏宗祠前,所有族人聚集在厅堂之前的空地上,默默看着中央那两个孩子—— 顾晏灵被木枷铐着,神色冷淡;顾崇禧则被困在一个木囚笼里,他的目光很茫然。 他们两个,才知道亲娘的死讯不久。 正午的时候,刑罚开始了: 先是废去手指,指枷收缩,顾晏灵疼得冷汗如雨,却连吭也不吭一声,更是不肯堕泪—— 忍不住眼泪的,是顾崇禧,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只能拼命咬住嘴唇,默哭。 “哭什么?禧儿,不准哭!”顾晏灵却难得有些生气,她颤着身子,看向自己的亲弟——现在,她仅存于世的亲人,“不许哭,我们不能哭。” “错的,从来就不是我们!” 一重刑罚结束,有人来替顾晏灵取下指枷,甫一取下,便可见到她那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双手。 那是曾经无比灵巧、给顾崇禧编了许许多多铃穗、串过许多的贝壳的一双手。 见到这样的场景,才把泪水咽下去的顾崇禧根本忍不住,崩溃大哭。 顾晏灵却疼得有些意识模糊,她声音虚弱,依旧道:“不许哭,禧儿。” 第二重刑罚是烙刑,要在顾晏灵的脸颊、双臂、双腿之上,用烧红的铁块烙下罪印—— 无论经此一役,她是否能活下去,这五个罪印都会伴随她的一生。 通红的铁块烙过,滚烫的伤疤留下。 亲眼见到血亲受此侮辱与痛苦,或许比自己亲自受刑更痛苦,但一个尚且自保无法的七岁幼童,除了以凄厉的哭声表达自己那无穷尽的悲与怨,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哭,听到这哭声的顾晏灵,虽已倒在地上,却还念着:“不能哭……禧儿……不能哭……” 这时,有些围观的族人于心不忍,偏过头去不欲再看,却听一直坐在厅堂上首的族长一声厉喝: “都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因为,这不仅是刑罚,更是一种警示。 第三重是杖刑,在族老们的注视之下,行刑的两个人并不敢留手—— 血肉与木棍相触,听来就觉得钝痛非常,顾晏灵半跪在地上受刑,嘴角溢血,面无惧色: “没有神,从来就没有。” “如果有,它一定是伪神,是恶神!” 到了此种境地,依旧没有认罪,厅堂上的族老们都眉头微皱,示意行刑的人下手再狠一些。 最终,顾晏灵足足吐了几摊鲜血,终是不支,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接近昏迷。 但刑罚依旧没有结束。 这是必死之局。 就在这时,那个逐渐由号啕大哭转为默然抽泣的孩子,竟突然大声叫唤起来, 他脸上带着泪水,对着厅堂上默坐的族老们反反复复喊着一个字:“河!” “河!” “河!” …… 围观众人都非常疑惑,不懂他在说什么。 洛朝站在刑场的中央,他的身后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女,他的面前,是反复将一个字喊到声嘶力竭的孩子。 他看懂了—— 汐河有这样的传说,无论多么罪大恶极的人,只要沉河而死,就会被洗去满身罪孽,且自身的罪果不会再牵连在世的家人。 所以这个孩子的意思是: 将我沉河,你们不要打我阿姐。 第29章 汐河往事(七) 满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满眼是凄哀艳红的鲜血。 可这一刻,洛朝却骤然想起数月前的那个雨天—— 烟雨如丝,轻舟缓缓,那个孩子从雨幕中探出头来,带着让人心安的笑意,询问自己要不要蓑衣。 而今一回想,竟已恍如隔世,人世种种荒诞悲凉,大抵不过如此。 动容之下,洛朝伸出手,穿过囚笼,想要触碰一下这个孩子,他想要说点什么,却感到喉头被哽住了:有时候,言语是这样无力的东西。 然后,他的手穿透过去,触到了一片虚幻。 他有些恍惚,转过头去,环视着四周: 厅堂上默坐的族老们、堂下站着围观的一众族人……他们或目光冷漠、或面现不忍,但更多的,是麻木。 堂中央,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女,还有颤着手、不忍再打下去的行刑者。 他又转身看向那个声气渐弱、但依旧反复念着一个字的孩子—— 这个孩子,看不见自己。 他终于醒悟过来:这已经是往事了。 原来,这已经是往事了。 还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那都是他人生命里的悲欢。 洛朝顿时静默下去,他想:自己或许太过投入了,这幻境中的一切,对他这个局外人而言,无异于一个故事。 尽管,这是如此悲凉的一个故事。 他的心静默下去,却突然觉得,四周的一切也齐齐静默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错觉,片刻后他才觉出不对劲:不止人声消弭,连风声鸟鸣都一同堙灭了。 再仔细一看,那些族老们、围观众人……脸上的神情都凝固了,连场中央两个行刑者的动作也静止下来。 这就像是,这片天地被凝固了。 只除了那个孩子,依旧在抽泣中念着那一个字。 他以为是幻境出了问题,正要拿出溯世书,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者轻快,一者沉稳。 便转头看去,就见厅堂之外,伴着一阵朗声大笑,走进两个修士模样的人: 一人身形瘦削苗条,想来是女子,她衣着简洁、只黑白二色,腰间悬剑,身披一件黑色长袍斗篷,掩住了面容,使人看不清她长相。 另一人,正是那朗声大笑者,却是个鹤发老者,白衣道袍,手持拂尘,看上去仙风道骨。 洛朝看见老者服饰上的纹样,却有些不解:这是天机楼的人?怎么会到这汐河一个凡间人家来? 所谓天机楼,乃是此世与摘星阁相对应的一个势力,二者皆擅长占卜算卦、奇门遁甲,喜欢招揽能人异士,且都传承悠久。 据已知记载,这两个势力在十几万年前君氏灭亡前就已经存在,最初的起源早已经不可考了,甚至,有记载说,二者本是同出一源。 但两个如此相似的势力之所以能共存许久,且没有起过什么冲突,却不是因为那没有根据的同源之说,而是因为,他们占卜的方向不同—— 一者问势,一者问命。 摘星阁只卜天下大势,问氏族门派的兴衰,看战事起落,预知世间兴亡。 据说,君氏未灭之时,摘星阁每代行走世间的弟子之中,总有几位要常伴君王侧,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 到了如今,世间顶尖氏族、门派的执掌人身边,也总少不了摘星阁的身影,就拿洛朝来说,上辈子他成为修界帝尊之后,可与不少颇有名望的摘星阁修士打过交道。 天机楼则不同,他们只卜命,而且,只算个人的命运,其弟子行事也没有摘星阁的人那么故弄玄虚,而是在各处设立分楼,明码标价,多少灵石可算一次命。 一般而言,修士的修为越高,问的事情越久远,牵扯的东西越多,价格就会越高。 天机楼弟子也会行走世间,说好听点叫游历人间,说难听点就是揽客,四处去找那些在道途上有困惑的修士,尤其是那些突破无望、寿元将尽又渴望长生且家底丰厚的高阶修士。 在洛朝看来,这些人就是打着为人指点迷津、寻找道途机缘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同样是神棍,却还不如摘星阁有格调。 虽然摘星阁也是满嘴胡话去忽悠人,但好歹忽悠的都是些不缺钱的大势力掌门人,但那些带着巨额灵石踏入天机楼只求一卦的人,可不全是富有之人,甚至,倾家荡产但求一个批命的极端者也不少见。 天机楼弟子多现于人间繁华之所,各类云宫仙殿等,或者,去往灵山秀水之处,寻找隐士大能。 因此,他们出现在凡俗人家,是非常奇怪的事。 洛朝正疑惑着,却见那白袍老人抚着花白的胡须,神色舒缓欣慰,向那被困在囚笼中的顾崇禧看去: “好一颗天然道心,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啊!” 顾崇禧被这么打量着,显然有点害怕,他瑟缩着朝后退去,却撞到了身后囚笼的木栏。 他显然已经察觉出异样:周围所有人都不会动了,眼前这两个莫名出现的人不是他区区一个孩子可以对抗的。 却见那被斗篷盖住面容的女修也开口了,声音清冷:“确实是天生道心,若踏上修行之路,前途必一片坦荡。” 白袍老者又抚须而笑:“尊者,这下您心愿可了了,您的道果继承有望。” “您三年前向我求卦,要于世间找一合适的继道者,卦象却模糊不清,只说要向南走,却从不说具体的地点。” “老朽这两年来可真是愁掉了头发,南陆广阔,如何从浩渺人海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呢?如今,发现一个天生道心,自然是最适合继承您的剑道的。” 那女修也点点头:“先前却是我们自己迷障了,只在南陆各大仙门新入门的仙童里找,自然是难有收获,毕竟,资质最佳的那些弟子早就被收为关门弟子了,肯定轮不上我这个外人来挑捡。” 那白袍老者便苦笑摇头:“也是老朽愚钝了,您是中域顾氏出身,便是撇开中域,要来南陆找一个继承人,也当从与顾氏有关的地方寻。” 说罢,那老者又感慨一声:“就是想不到,这样的偏僻之所,竟然还有一个顾氏外支。” 那女修也抬头,打量着四处布景,道:“一个已经没落的外支,不过,其祖上似乎是在我顾氏麾下从军之人,如此一来,身世倒也清白合适。” 老者也点头笑道:“这样一个没落之族,居然出了一个千年难见的天生道心,可笑的是,这些凡人竟以之为痴傻愚钝。” 女修的声音里也带了点欣慰:“天生道心实属难见,我等能遇上,也是运气使然,不过,这些凡人便是真的有识别这等资质的能力,也护持不起他的道途。” 老者又朗声大笑:“别说是一个凡人氏族了,天生道心者一旦出世,就会成为无数势力的眼中钉,便是个颇有底蕴的修仙氏族也未必能保他不于道途之中夭折。” 女修又道:“资质绝佳,自是有利有弊,道途突破少有障碍,就更容易成为敌对者的铲除目标,但是,他既然要成为我的弟子,这些磨砺就是必要的。” 老者便笑着恭维:“哈哈,也只有尊者这样的人,有底气说出此话,老朽便在此恭贺尊者喜得家徒了。” 此话一出,一直从旁默听的洛朝倒有些惊奇,因为这世间,能被称为尊者,意味着其修为至少达到了准圣。 圣人修为,也就是合道期,是道途上最大的分水岭。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所以,要跻身于修真界的顶尖势力行列,底蕴传承都可另谈,最重要的,是该氏族或者宗门,需要有圣人坐镇。 准圣,则是无限接近于圣人境界的一个状态,他们往往离成就圣位只有一线之隔,但说来是一线,其实也有如天堑。 最终能成就圣位的准圣,往往十不存一。 一个修真界势力之中,准圣的数量往往被用于判断该势力能够兴盛多久,毕竟,一尊圣人至多不过活一万年,其战力鼎盛的时期不过数千年,一位圣人只能护持一个势力数千年,所以准圣就代表了这个势力的未来。 修为至少在准圣之上,女修,中域顾氏出身……洛朝料想此人必定不是无名之辈,便在神念中翻动溯世书寻找起来。 书上显现了短短一行字:顾蔓箐,准圣修为,现今中域顾氏掌尊顾无极亲妹,当世剑圣魏沧河首徒,曾镇守边关近千年,于七百年前氏族内乱战役后隐退,其后顾氏亦不知其踪。 顾氏亦不知其踪…… 洛朝皱起眉头:居然是个奉行避世的隐世修者,怪不得此等修为,自己上辈子却从未听说过。 也是,奉行隐世的修者往往都十分注重自身道果传承,顾蔓箐既与中域顾氏不再联系,得不到顾氏资源,花天价去天机楼求一个资质绝佳的徒弟,也并不奇怪。 能找到汐河顾家,只怕也是巧合之下,听说这里竟有个顾氏外支,好奇心驱使来看看罢了。 洛朝又垂眸看向如今面色茫然无措的顾崇禧,喃喃念道:“天生道心么……” 这可真是福祸相依的一种资质啊。 其福自不必说,道途一片坦荡,是“道”的天生亲近者。 至于其祸…… 洛朝注视着囚笼中的孩子,这个对自己往后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孩子,叹了一口气。 古往今来,天生道心者会遇见的“祸”,有万种不可言说,因为,不同的人会有各自过不去的难。 这叹息间,就见顾蔓箐缓步向那孩子走去,她低头询问:“你可愿随我修道?” 顾崇禧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他虽然无法完全听懂这两人说的话,但也心知这是个转机,他抬头看向这个被黑袍遮住面容的陌生人,脸上满是脏污,只先前横流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了道道清晰的泪痕。 他指向身前的顾晏灵,依旧结结巴巴、不知该作何言语,只吐出“阿姐”两个字,泪又堕了下来。 白袍老者见了,却摇头抚须:“小娃娃,你可知你面前站的是谁?当世准圣之一!绝大部分修者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境界,能被这样的人收为徒弟,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顾蔓箐却懂得了他的意思:“如果你成为我的继道者,我们自会保住你阿姐性命。” 顾崇禧听了这一句话,惊喜非常,立刻拼命点头,泪却愈发汹涌了。 白袍老者却再摇头:“小娃娃,你可知道修道意味着什么?” 顾崇禧自是不懂,脸上带着泪,目光茫然,摇了摇头。 顾蔓箐却开口道:“意味着,断却俗缘,自此,仙是仙,凡是凡,你与你阿姐,多半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顾崇禧愣住了。 顾蔓箐又环视四周:“我且问你,历经如此荒唐的一劫,你再看着自己这些血脉亲人,心中可有恨?” 洛朝看到,那个一直愚钝而柔软的孩子,低下头去,身子微颤,紧咬着下唇,双拳几乎篡出了血。 顾蔓箐没有低头看人,只继续道:“我知你心中定然有恨,但你即便修道,有了能力复仇,也无法复仇。” “仙凡有别,因此修界有规,修者不可随意屠杀凡人,否则,一经发现,就会被氏族联盟组成的法令司追杀。” “你不是不可违规,但是,要做好一辈子在阴暗的地下生活的准备,否则,就只能叛去魔门。” “而我,是中域顾氏出身,我手上,有无数魔门人的鲜血,我绝不会容许门下弟子有叛去魔门的可能。” “未来,你既然不能复仇,就会有恨;有恨,道心就有暇。” “最终,无论是为了一颗无暇道心,还是仅仅为了复仇,你都会出手杀人。” “一旦杀人,事情便无可挽回,你若不想终生活在地下,就会入魔道。” “而这,是我不会允许的。” 顾蔓箐说完这一番话,低头看向那个孩子:“所以,你明白吗?若要成为我的弟子,你要斩去的,不仅只有俗缘,你和你的阿姐,也不仅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我会封住你的记忆,替你斩去过往,全你一颗无暇道心。” “我会赐予你新的名,自此之后,你将不再是顾崇禧。” 顾蔓箐看着这个完全僵住的孩子,忽地拉下斗篷,露出一张姿容清冷的脸—— 这张脸上却露出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准圣修为,会消不去几道伤疤吗? “孩子,你看着我。” 顾崇禧听言抬起头,他尚且稚嫩的双瞳中,此刻,却有恨意、悲意、茫然……种种情绪交织。 顾蔓箐语气依旧平静:“你若成为我的弟子,我会全心为你护道,将一生道果,倾囊相授。” “但我生平行事,从不强迫于人,这里的一切,包括时间都已经被封住,只有你能看见我们。” “你可以决定你和你阿姐的命运。” “你若放不下恨,也放不下亲情,我也不会干涉,可你与你阿姐定然难逃一死,此后,我们虽无法替你复仇,却会将你们的骨灰葬在一起,算是全了这一段相遇的因果。” “或者,你选择忘记,忘记这一切,开始全新的人生。” “而我会动用中域顾氏的身份,让这个外支氏族保你阿姐一生喜乐平安。” “只是,自此之后,天地茫茫,仙与凡之间,隔着的永远不止是时间和生死,你们,尽管血脉相连,却将是这人间再不相干的陌路人。” “是非去留,由你定夺。” 第30章 汐河往事(终) 厅堂之中一片静默。 洛朝看着那个低头不语的孩子,明明知道他会选择什么,可依旧觉得—— 无论作何选择,这都是一种缺失。 良久之后,在洛朝的感知里,那大概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寂静之中,那个孩子带着哭音,颤抖着道: “我想……我想再……看看阿姐……看着她……” 他说不下去,泪水含混了声音,使语句变成模糊的一团音节。 顾蔓箐却懂了:“半个月,至多半个月。”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半个月的时间,让你割舍这里的一切,但是……”她转身望向那依旧倒在血泊中的少女,“从你做出选择的这一刻起,顾崇禧就已经死了。” “在所有顾家人眼里,你已经沉河而死。” “因为,你不能留下什么牵挂,所以,你阿姐也无需留下什么牵挂。”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再度拉上斗篷,转身朝门外走去,最后一句话遥遥传来: “就让生死之隔,了断这一切吧。” &a;&a;&a; 顾晏灵再度醒来的时候,看见一片熟悉的帘帐。 她恍惚了一瞬:我没有死? 但很快,不能动弹的身体以及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提醒她:过往的一切并不是梦。 一种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禧儿呢? 她高声呼唤几声,没有人回答,便想自己去寻人,可她腿脚的伤还没好全,挣扎之下,竟一下子从榻上滚落下来。 腿上的伤裂开了,鲜血溢出、疼痛蔓开,但她像是毫无所觉,用手支撑着向外爬,惊恐焦急地唤着:“禧儿!禧儿!”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走进一个面生的侍女,她见到这幅场面,慌忙蹲下来扶人:“哎呀,姑娘,您怎么在这里?您伤可还没好啊!” 顾晏灵不肯起来,却一把抓住那侍女的胳膊,神色近乎凶狠:“禧儿呢?我的禧儿呢?我的阿弟呢?” “你们把他带去哪里了?带去哪里了!” 侍女被这么大吼质问了几声,神色有些悻悻,支支吾吾道:“我听族老们说,顾家已经……将他沉河了……” 顾晏灵顿时愣住了,怔忡间,连侍女将她扶起安放到床上都没有察觉。 侍女便转身去倒茶,一边絮叨:“哎呀,姑娘您可算醒了,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快喝口茶吧……” 待茶水端到面前,顾晏灵却没有理会,无论侍女怎么唤她,她都如同失了灵魂一样,听不见。 侍女无法,只能先放下茶水,叫医者来先帮着处理裂开的伤口。 行医的人来了,期间顾晏灵任人摆弄,眼神空洞如同一具木偶。 侍女继续劝她喝水进食,她依旧毫无反应。 再后来,她感到周身来来往往,似乎有很多人来看望自己,这之中,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有夫人们,也有少爷姑娘,甚至,还有族老们。 她觉得那些人似一团一团的影,像恶鬼、像妖魔……围挤在她身边,说了无数让她愤怒、恐惧乃至绝望的话: “晏灵啊,人死如灯灭,想开一点罢。” “或许这就是那孩子的命……” “你要想啊,他也是为了你能活着,才选择沉河的啊。” “你能熬过这一难,很不容易了,不要再纠结于过往了。”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 她听着这一切,心底汹涌着无数情绪,面色上却不显一分,连眼神也古井无波—— 我不想听。 无论什么人来劝她,她只反复回着这几句话: “我不相信,因为这不可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们带我去见他。” …… 最后,又只剩下这一句话:“你们带我去见他。” 整整又一天,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任多少玲珑七窍之言,亦撼不动这颗磐石无转之心。 最后,说得口感舌燥的众人亦觉出无可奈何,可上面有令,顾晏灵不能死,因此,有人便小心翼翼地回了句: “晏灵啊,这可是沉河,只怕那尸身……早就被鱼虾啃食到不剩什么了……” 此话一出,就见一直低头默念的顾晏灵忽地抬起头来—— 她的双目通红,辨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死死盯着说出这话的人。 被盯住的人竟因这眼神感到恐惧,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接着,就见顾晏灵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她抖着手,猛地抱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朝那人砸去—— 并未砸准,但茶壶摔碎,滚烫茶水溅了一地,有几人被茶水溅到,屋内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还有几人竟吓得朝外逃去,又一同挤在门口,争吵起来,乱作一团。 顾晏灵则开始疯了一样嘶吼着:“你们带我去见他!” 她一面这样喊,一面又四处去找能砸人的东西,摔碎了好几个花瓶,原本围绕着她的众人只能慌忙逃窜,期间,有人被碎瓷片划伤,竟也哭叫起来。 一片混乱之中,终于有两人大着胆子上前挟制顾晏灵,一人抱住她一只胳膊:“姑娘,你冷静点!” 顾晏灵便又拼命挣扎,最终,不知怎么,桌椅翻倒,自己也支撑不住,摔在地上,身上被一地的瓷片划出了血。 此时,她才终于落了泪,倒在地上哭喊着:“你们带我去见他……” 那两人见了,忙又来扶人,顾晏灵便一把抱住其中一人的腿,泪水横流,哀求道: “我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你们带我去见他啊……” “我要见我的禧儿……” “我求你们……” 她依旧不肯起身,只深深低下头去,散乱的发丝掩住面容、掩住滴落的泪水,掩不住抽动的肩。 &a;&a;&a; 顾晏灵不知道的是,顾崇禧一直在她身边,离她寸步之遥,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沉睡一整天,没有醒来,顾崇禧便焦急忧虑了一整天; 她初初睁开眼,顾崇禧欢喜得要落泪; 她不肯吃饭、不肯喝水,顾崇禧就在一旁,和那些来来往往的顾家人一样,念念叨叨着,反反复复劝着她,尽管她听不到; 她发了疯、她砸了人、她哭喊、她哀求……顾崇禧就握着她一角裙裾,在她身畔一同默哭; …… 她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 这是咫尺天涯。 &a;&a;&a; 夜晚,被强灌了安神药的顾晏灵沉沉睡着,但即便在梦中,也时而显出不安之色—— 那大概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噩梦。 一直默默注视着的顾崇禧,便悄悄摘去了身上的隔空符,现出了身形。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串贝壳,想要轻轻放在顾晏灵枕边。 就在这时,凭空出现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臂腕,阻止了他: “你不能给她期望。” 因为,那只会给未来带去更深的绝望。 顾崇禧抬头一看,声音带了点哭意:“秋宁姑姑……我只是……” 秋宁是顾蔓箐的随身侍女,她看着这个孩子,目光柔和,轻轻摇头:“尊者给你半月时间,已经是一种让步了。” “既然要断绝过往,那就只能断得干净彻底,任何一丝牵连,都是不被允许的。” 秋宁犹记得,那天春安带着尊者的顾氏身份牌来了汐河,建议尊者直接带走顾崇禧,并立刻洗去记忆: “再留更多念想,对天生道心之人而言,并非益事。” “更何况,您动用了顾氏的身份,还在此处停留半月,不怕掌尊找来吗?” 顾蔓箐却回道:“这个外支地处偏远,兄长不会那么快就找来。” “何况,即便真的找来,我也不至于畏惧。” 说完,她便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叹了一句:“求道者孤。” “这时多留几分回忆,待千百年后,他成就圣位,明悟己身,洞彻来去过往……也不至于留下遗憾。” “我那时多半已经死去并羽化,道途漫漫,身畔没有亲人,心中有个亲人也是好的。” 春安听言,默然不语,悄悄退去了。 秋宁此时便也望向窗外月色:“你不能留下任何东西,也不能带走任何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留在心里。” 顾崇禧想要点头,却感觉身体僵住了,他忍着泪:“可是……阿姐她……” 秋宁便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放心,她会想开的。” 因为,以亲人的死去换来的生机是很沉重的。 心中再苦,也要背负着一切活下去。 &a;&a;&a; 第三天,顾晏灵依旧未曾进食,看着这一切的顾崇禧几乎为此哭坏了眼睛。 顾家众人也不再抱着劝说她的希望,只是每天在她屋中摆上饭与茶水,到点了由侍女去换上新的。 此时已经入了深冬了,屋中烧起了地龙,但顾晏灵还是觉得冷,那是从心底透出的冰冷。 待入了夜,那种冰凉更是完全攫住了她的灵魂。 她有时会想:就这样死去也很好。 在这个世界上,她成了彻底的孤身一人,孑然飘摇,没有归处。 她有时觉得自己在哭,似乎枕衾都湿透冰凉。 有时又觉得自己没有流泪,而是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心灵变作枯寂。 更多时候,她分不清什么是清醒什么是梦境。 那些梦有好有坏,但无论好坏,待醒来之后,那都是一场虚幻。 醒来后,她明明已经无可失去,却会恍惚觉得:禧儿就在自己身边—— 那个孩子在看着自己、鼓励自己、为自己哭。 她有时向身畔摸索而去,只触到一片空气: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会存在。 今夜她又醒过来了,屋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似乎过了很久,竟有月光透过窗枢洒落下来,像冬日里的一片霜雪,又似一个梦—— 关于天空、月色、烟花、除夕的梦。 她突然想起,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那个幼小的孩子站在高高的谷仓墙壁下,努力抬头望向自己,默默聆听着自己那些絮叨。 月光洒在自己身上,但照不进那个孩子的眼。 可她就是觉得那孩子在笑,于一片黑暗之中,对着自己笑。 那个时候,她总说些什么呢? 她坐起身,望进那一片朦胧月色,努力回忆着: 大概是“禧儿,不要放弃,你一定能活下去的。” “你要坚持下去,阿姐和阿娘都不会放弃。” “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 …… 她忽的泪流满面,又赶紧捂住口,不想哭出声: 一定会活下来。 却不是,我们一定会活下来。 她哽咽着,跌跌撞撞下了床,站起身,腿上的伤没有好,她就忍着疼,一步步走到桌前坐下。 她捧起一碗粥,那早已凉透了,却颤着身子喝了两口,忽的,手上一疼,粥碗呲啦一声碎在了地上。 她没有管,手上依旧疼着,却抓起一个馒头,狠命往嘴里塞。 馒头已经变得僵硬,甚至有点硌牙,可她满口吞咽着,被噎得将要咳出来,却死咬着唇不出声,拼命又将那馒头咽下去。 好不容易将这馒头吃完,她也不管自己饿了三天的胃是否受的住,像是在和什么较劲似的,又抓起一个饼子往嘴里塞。 然后,受过伤的指节猛得一疼,饼子掉在了桌上。 她便不再想着去用手拿起,而是埋下头,直接就着桌子一口口啃食。 她狠狠咀嚼着、吞咽着,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要活下去。 活成我们曾经期望的——幸福的样子。 &a;&a;&a; 自那夜之后,顾晏灵忽而变得很平静,那是由内而外透出的平静。 她的笑不多,但也不会再哭,顾家的人见她不再发疯,安心了几分,可大多数人也不愿意再和她来往。 她又成了这个家里最不容忽视的隐形人,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有期待。 只因,那个在她心里可以被期待的孩子、那个唯一能和自己说说话的孩子,永远沉睡在了汐河里。 她有时会到河边去,采几把冬日里变得湛蓝的梦回草,在河畔编几个铃穗——那是禧儿会喜欢的。 更多时候,她会静静看着流逝的河水,或者默然,或者很宁静地微笑一下。 &a;&a;&a; 顾崇禧走的那一天,汐河又下起大雪,这人间,再度入了年关了。 汐河又宁静下去,渔船歇业了,渔夫们依旧哼着渔歌,在街边酒肆喝着温热的米酒。 天空炸开朵朵烟花,将这夜空染得绚烂无比。 顾晏灵在屋内独自包着饺子,身旁的蒸笼里则已经蒸上了顾崇禧会喜欢的糕点。 她的手伤好了大半,但到底不如往日灵活,因此,包得很慢,但她也不急,这是她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年。 顾崇禧被秋宁牵着,在屋前磕了三下头。 两人的身影隐没在风雪里,最后消失前,他又深深望了一眼自己的家—— 他将永不归乡。 这一刻,顾晏灵竟心有所感,她包完手头那个饺子,就踱步到门前,缓缓推开门朝外望去—— 那些痕迹已经重新被纷飞的大雪掩盖,留下一片雪白如新。 第31章 秋色枫林(倒v开始) 洛朝在看人练剑。 此时, 山已入秋, 层林尽染, 漫山红叶随风飘舞,坠落之后,在这渺无人迹的山林里, 叠成层层望不到尽头的深红的海。 秋风乍起之时,这深红的海就泛起波浪或漩涡,在这起伏跌宕的、漫天飘摇的红色波涛里,却有一道屹立的白色身影—— 他像是伫立于海中的一块白色岩石,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都无法撼动半分。 不过, 如果……洛朝拾起地上一片格外好看的红叶,对着秋日阳光,眯眼看那被日照映出清晰形状的叶脉纹路, 脑中却显现出另一幅场景: 在秋风欲歇未歇、枫叶欲落未落、万物将止未止之时, 在那一瞬间的动静交织之间,有些红枫轻缓落于他肩头、发上、衣襟……还有他稳稳握着、遥指前方的剑尖—— 那些红叶, 恰似一只只停歇在他身畔的、振翅欲飞的红蝶, 在这万物寂寥之中, 偷偷亲吻他。 洛朝想到这里,呼吸悄然一窒,他想:那美得像一幅画。 这幅画如此安静,因为,无人的秋日深山本已寂寥静默, 而在这深红秋色之中,唯一一抹雪白的亮色,却是一个更安静的人。 不言不语,日复一日,整整五年,持一把普通铁剑,只练习最基本也最枯燥的动作:砍、劈、划、刺…… 四年之前,他尚未辟谷时,还有秋宁或者春安时不时来送饭,他会先道一声谢谢,一边默默吃饭,一边静静聆听两位姑姑的絮叨。 专注力的有限使他往往不能把两位姑姑的话听得完全,即便他很努力在听——他依旧是那个同一段时间里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的孩子,而这,是天生道心者的特质。 因此,有时秋宁或者春安说着说着笑起来,并揉了揉他的头,他会很茫然,他不知道方才两位姑姑具体说了什么,但出于天生温和的性子,他会假作自己听懂一样,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唇也笑起来。 待他辟谷之后,秋宁与春安便很少再来,即便来了,也多半不敢打扰他练剑,她们很清楚—— 无论这个孩子现在的性子有多温和平静,他也依旧是尊者的唯一继道者,天生道心的绝世资质,注定了未来他手上那把剑会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她们与他是不同的,这是修真界的尊卑之别,而现在,这个质朴的孩子尚未意识到这种尊卑,可无论是好是坏,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这个孩子的专注,又会使他根本无法察觉两位姑姑的到来,最终,渐渐地,这片深山只余他一人寥落的影。 洛朝有时看着他在深林中独自挥剑,会想:也许,这就是顾蔓箐所说的,求道者孤。 可他自己,大概还未察觉出这份孤寂,因为,他是天生道心。 他看见漫天的红叶、听见呼啸的风声、沐浴过秋日的阳光、淋过夏日的暴雨……在别人眼里,那只是叶、风、光和雨,但在他眼里,那是道的轨迹。 道心天成者亲近于道,因此,他们的眼里无处不是道,所有历史记载过的、惊才绝艳的天生道心者,无不都是求道之志最坚定、对道最忠诚、最专注的那一类修士。 他的专注可以使他忘却周身万物,包括那份尚未被感知的“孤”。 任何与他同龄的孩子都难有他的专注与毅力,整整五年,无论风吹日晒、暴雨倾盆或者雪没深山,都会按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握起剑,开始在旁人看来十分枯燥无味的又一天练习:砍、劈、划、刺…… 洛朝常常靠在离他不远的树下看他练剑,有时可以看一整天,直到星月挂上天际,夜露沾湿那人的白衣,他收剑归鞘,回屋打坐。 有时,他看着看着会睡过去,再度醒来时,或是入了深夜,那人已经不在了,或是已经到了第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映照着那人白衣上的一点露水,和剑刃出鞘的剑光辉映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时,清晨的林间会下点蒙蒙的雾,于是那人便和这白色的雾气消融在一起了,使人看不真切,洛朝便下意识走近一点,忽的,他到那人看过来了—— 眼神专注、清澈、坚定。 他的心猛地一跳,接着,就看到,剑光在他眼前闪过,剑刃穿透他的胸口,斩断他身后一片落叶。 他于这一瞬间恍悟过来:你看不到我。 原来你看不到我。 &a;&a;&a; 那年的红枫化入泥土、冬雪也消融殆尽后,就入了初春。 依旧是如常的一个清晨,那人在林间练剑,洛朝坐在他身畔一棵树的枝桠上,低头看着他: 洛朝有时会想:他真的很适合白色。 任何白衣穿在他身上都是融洽的,无论是全新的、还是半旧的白袍,无论是雪白色还是米白色,无论是纹着青竹还是绣着山水,穿在他身上都分外柔和。 柔和到,你在人群中绝不会一眼发现这个人,他的白不是亮眼夺目的,而是内敛温吞的,柔淡似温水,淡到你会恐慌他融进这方静谧山水里,自此消失不见,觅而无踪。 洛朝不由想起初见时这人的打扮:一袭红衣,背着四把剑不说,身上还坠着许多零碎的东西。 穿红衣不是不能好看,而是,配上他那副冰冷似雕刻的神情、眉眼间的煞气以及出剑时的利落狠辣,总不能让人联想起红色应该有的明艳活泼,反而会想起一些相反的东西,比如鲜血、哀怨、恨意……这一切,使他像一只厉鬼。 搭配饰物也不是不能好看,而是,他戴的那些东西都太奇怪,风格也全然不相融,起不到饰品那无声处显华贵的作用,反而使人觉得:那是个无处安放身侧之物的、满身狼狈的羁旅客,甚至,调笑一点,这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洛朝暗自对比着,忽而支起脑袋笑了一下,心想:你还是现在这样子,更讨喜可爱一点。 澄澈到似一汪清泉,一眼能看到眼底的纯粹道心。 待到下午,早晨明媚的阳光忽而暗下去,接着,竟下起如丝的春雨。 白雨成行、连绵细密,打湿了他的发丝,又使他的白衣融化在雨幕里,模糊了面目与神情。 春雨是无声的,这林间只有翠鸟的啼鸣,一开始,他的剑很坚定,斩开层层雨幕,雨珠飞溅,为这柔和春日注入一道锋锐之气,有断水破石的势不可挡。 可后来,他的剑竟逐渐慢下来,最终,居然停下了,剑尖拄着地面,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到剑柄,又沿着剑身缓缓滑落,落入春天复苏生机的湿润泥土里。 他在雨里默默伫立着,不再挥剑,便任由春雨渐渐淋透他的衣衫,散乱淋湿的发丝挡住他半张面容,洛朝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出他很难过。 洛朝看向天空:这种难过和春雨一样无声。 从他的剑停下的那一刻起,洛朝就明白了:他突破了,已成筑基。 顾蔓箐曾与他约定过,筑基之后,便算是真正踏入道途,自此就要封住记忆,忘却前程,获得新的名,开始新的人生。 对天生道心者而言,五年筑基,太慢了,凭他们的资质,百日筑基也并不奇怪。 顾蔓箐看出他在故意拖延,却没有催促,因为,剑道本就注重修心,并不如法修一样急于提升修为,对于剑修来说,每一个境界都有停留的价值。 何况,此时多留一点时间给他去割舍过往,对日后更长远的道途而言,是有益的。 他不会永远忘记过去,若顾蔓箐猜得不错,多半达到圣人境界或者准圣境界时,自己下的禁制就会在某种触发之下失效,但是,那至少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前尘往事,无论悲欢,早就埋入黄土。 洛朝早就觉出他在压制境界,但是,今日春雨中的一场挥剑,大概让他又触摸到了某种“道”,于是,突破水到渠成,并非人力主观可以阻止的。 过往再怎样好,时间之河也不会为谁停留。 这场春雨过后,林间树枝上冒出新芽,万物都在恢复生机。 洛朝看到:一把剑拄在冒着点点绿草芽的泥土之中,被春雨洗炼过后,显得光洁如新—— 而他已经离去。 &a;&a;&a; 在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后,顾蔓箐为他正式赐剑。 山间小院,院外丛丛新竹,绿意盎然。 屋内,顾蔓箐坐在上首,两侧站立着秋宁和春安,顾崇禧跪立在堂中央。 女子的声音依旧清冷,此时却带了点难见的柔和: “此剑名为昼临,以南海万年沉铁为剑身,铸造时加入天材龙心玉,剑柄为天山楠木所制,剑成之时,天有异象,已成天阶灵剑。” “剑光既出,就当如白昼降临,破万古长夜。” 洛朝却注意到,这不是他后来的剑,不是那四把剑中的任何一把。 “对现在的你而言,还用不好这把剑,因此,我会封住它的部分威能,这些封印会随着你自身剑道的提升而逐渐解开。” “剑与剑客,是相互依存的,没有谁会完全依赖谁。” “到最后,剑只在你心中。” 顾蔓箐起身走上前,双手持剑,将昼临递给他:“拿好它,以后,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的,也就只有剑而已。” 顾崇禧神色郑重,双手接过。 顾蔓箐见他接了剑,也露出点笑意,又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顾崇禧静默着。 屋中的其余三人却也并不催促,而是一同默默等待着。 最终,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洛朝看到,那一直半跪着、双手捧剑的孩子,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顾蔓箐便将手放在他额间,灵光显现,开始施法,缓缓道:“你将来的成就定然会高过我,因此,这段记忆不会被永久封存。” “待你和我一样达到准圣境界,就有机会解开这个封印。” “若你与你阿姐有缘份,或许,还能在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逢。” 洛朝却很清楚:这话只是安慰眼前这个孩子罢了,达到准圣之境,就算是天生道心这样的资质,没有千年修行也只是妄谈。 至于为何要出言安慰,大概是因为,他在哭。 他神色未有变化,双眼睁着,直视前方,如果忽视他眼角不断滑落的两道泪水,大概,这样的神情就属于一心向道的毅力坚决者。 他大概不想自己露出任何柔弱之色,所以,洛朝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哭。 渐渐地,灵光慢慢消散,他的神色却逐渐变得迷茫。 那眼神中迷茫的意味是很容易读懂的: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因此,顾蔓箐便回答道:“你姓顾,名归尘,字长思,你是我的弟子。” 他的神情依然充满迷惑:一个名字,不能解答自己从何处而来,又要向何处而去。 顾蔓箐就继续道:“你自小长在这片灵山上,一心求道,你之一生,都将向道而行。” “你的资质绝佳,是千年难见的天生道心,只因前两日修行出了岔子,元神受了伤,才忘却了一些过往。” 顾蔓箐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但这不是全然忘记一切,你看着我们,你还记得我们吗?” 他便环视四周,愣了片刻,最后懵懂地点了点头:“记得,您是师尊,那是秋宁姑姑,那是春安姑姑,您刚才……” 说着他低下头去:“在为我赐剑,它叫……昼临。” 顾蔓箐点点头:“对,不是忘却一切,所以,归尘,你不必害怕。” “顾……归尘……”他喃喃着,忽觉得脸上有些冰凉,抬手一摸,竟然是泪水: 我为什么会哭? 我在哭什么? 顾蔓箐看出了他神色间的茫然,却没有继续解惑,而是问道:“你可知,你名字的寓意?” 他听言低头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弟子愚钝,不知。” 顾蔓箐便又问:“春安,秋宁,你们觉得呢?” 春安皱眉不语,秋宁直言道:“这个名字,是否寓意过悲?归尘……归于尘土吗?” 顾蔓箐便摇头笑了一下,她又低头微笑,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阿尘,你记好了。” “仙路渺渺,道途茫茫,低处有低处的悲苦,高处有高处的寒凉。” “吾等修士,于道途走到尽头,当再回人间,归于红尘。” “这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道。” “再,归,红,尘……”他逐字念着这四个字,目光渐渐清澈起来,迷雾消散,道心明澈。 “师尊,弟子记住了。” 在这春和日丽的三月,在一座无名灵山之上,在一普通院落内—— 人间死去了一个顾崇禧,仙途诞生了一个顾归尘。 &a;&a;&a; 顾蔓箐让秋宁、春安领顾归尘去自己的院落里休息——封印记忆后神魂会有波动,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顾归尘踏入院落,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有些熟悉,但是,为什么总感觉,少了什么…… 他目带疑惑,无声询问着春安。 春安却只是笑:“少主,先前您受伤那一段时间,搬去了尊者的院子,所以,我们便顺带着将这里收拾了一番。” 顾归尘听言便不再追问,而是笑了一下:“谢谢两位姑姑。” 洛朝却知道他少了什么:一些在山下河里捡来的贝壳,都串成了五彩的贝壳链,又由于此处依旧在汐河流域,所以,还有一些他自己采摘梦回草编织的铃穗。 一开始编得很不好看,但他这样做事专注的人,五年时间的持之以恒,编了一大箱子,最后,竟也成了手巧的人了。 那都是他在练剑之余抽空做的,顾蔓箐每月会放他一天的假,他就会去山下河边采摘梦回草,又扎起衣袍下摆,拢起袖子,到河滩上去摸贝壳。 到了晚上,打坐之余,就会对着月色开始编织,无论是串贝壳还是编铃穗,他都做得很认真。 整整五年,这些小巧的手工,大概是他生活里除了剑和修行以外、唯一的一点人间烟火色。 但现在,他的屋内整洁干净,像是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那个叫做顾崇禧的孩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就此被抹去了。 只是,偶尔,每月的假期到来时,顾归尘也会不知不觉走到河边,他神色迷茫,觉得自己像要去找什么东西,却又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 我要寻找什么呢? 他默坐在河滩上那片梦回草里,看着流逝的河水,像在思索,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 洛朝那时就坐在他背后,轻轻折下一株梦回草,在指尖无意识缠绕着。 他亲眼看着,岁月渐渐磨平了这人心头的一点茫然,最终,变得心无杂思、道心明净、剑意纯粹。 &a;&a;&a; 顾归尘依旧每日练剑,只是,如今他的剑更有锋锐之感,更坚定、更一往无前。 你看向他的眼睛,如旧清澈,但多了坚决的向道之心。 在夏日倾盆的暴雨之下,雷鸣轰响,闪电划裂天空,他在雨中挥剑,那剑意却比雷电更迅疾。 待再度入秋,有一天,洛朝依旧歇在枝桠上,看着他在树下练剑,忽的,有心有所感,他望向天空:这个幻境要结束了。 洛朝有些恍惚: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五年?还是六年? 他简直觉得,像是过了漫长的一生,做了一个无比悠久的梦。 他有点自嘲:溯世书真是一个神奇的灵器,居然……居然让他在一个梦里活了将近七年,为无关自己的悲欢动容。 梦中虽七年,但人间只有一瞬,现实里,关于自己——这个叫洛朝的人,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于我而言,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一句话,心头忽而涌上一股强烈的情绪:他辨别不出这种情绪是什么。 他只是,突然很想再看那人一眼,最好,看得清楚一些,近一些。 于是,他恍然中朝树下探去,接着,就从枝桠上摔了下来—— 顾归尘离他不远,他能看见那人挥剑之下,翻飞的衣袖。 他就着么仰面倒在层层红枫之中,定定望着那道白色的人影。 直到……直到月上中天,那人收剑归鞘,消失在夜色枫林间。 那一瞬间,他想:其实红衣也很好看,因为,在秋天,尤其在这样的深山里,他穿着红衣练剑,大概就艳如枫叶——他会融入那片漫天深红的海洋,使人只能寻到他的剑。 或者,连剑也寻不到,就像现在一样,融入那片夜间秋色,就再也无法寻觅。 他依旧躺在层层枫叶之中,看着原本清澈的星空渐渐模糊,最终消散——幻境要破灭了。 他于是闭上眼睛,很轻地笑了一下,他呢喃道:“再见。” 但他心头实在说不清这声道别应该对谁说,于是他重新念了一遍: “再见,顾归尘。”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能看在我接近日六(这章5600字)的份上,原谅我更新晚了三个小时吗?qaq 第32章 平生唯一大过 「尊上, 或许, 我们需要赶快离开这里了。」 洛朝乍一睁开眼睛, 就看到大片大片七彩的幻海迷迭花,花海之上,“明月”高悬, 远处隐隐传来寒鸦啼鸣。 他尚且有些回不过神,低头一看,顾归尘依旧在花海中沉睡着,一身红衣,发丝散乱,睡颜安静。 他伸出手轻轻拨开那人的发丝, 于是,显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来。 洛朝不由愣了一会儿,想到:你和从前, 真的很不一样。 「尊上……这里很快就会成为战场。」 洛朝不语, 依旧定定看着眼前人。 「尊上……您是……怎么了?」琅琊见主人迟迟不回应,感到十分疑惑。 洛朝这才醒过神来, 他的神情渐渐由恍惚变为平静:「没什么。」 「看了些往事, 生了些不必要的感慨罢了。」 琅琊听言便不再追问:「尊上, 您看天空,有圣器的灵光显现,而且,不止一种。」 洛朝便抬头望去:果然,夜空之上, 明月周围,有数道颜色不一的灵光闪烁着。 玉月藤身为仙根,天生对品阶比它低的灵物有压制之能,能如此靠近玉月藤,且不失去自身威力,那些灵器,至少都是圣阶或者准圣阶。 洛朝凝目细看,甚至认出了其中几种圣器: 比如,萧氏的无相镜,雕刻古朴,镜身转动间,银辉流转,可映照天地万物; 何氏的定海钟,威严大气,上绘山川鸟兽,钟身轻摇,便有波涛声传来,四周更是隐现海川异象; 秋氏的重华塔,九层塔身,塔顶缀一颗碧玉明珠,将一方夜空映得金碧辉煌,塔身转动,就有刀枪剑鸣、金戈交击声传来; …… 兵马未动、圣器先行,是这个世界顶级势力间开战的惯例,不过此时,一下子出动十几种圣器,场面如此盛大,却不是为了宣战,而是为了压制禁锢仙根。 十数种圣器或者准圣器各自占据高空的一角,或显现奇幻异象,或镇压凝固一方天地,将那株玉月藤围堵在中央,即便是仙根,被这样团团包围,也显出几分弱势。 洛朝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南陆氏族中数得上名号的圣器都来了,可南陆新派——也就是各大宗门与四大书院,却一尊圣器也没有出动。 琅琊也感到疑惑:「怎么南陆只来了氏族?中域离这里也并不远,七族还派了人手来,却一尊圣器都没有惊动吗?」 洛朝眉头微皱:「中域七族如今正焦头烂额处理魔门入侵事宜,估计没那个闲工夫来抢夺仙根,至于书院和宗门……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琅琊便道:「那恐怕,玉月藤这株仙根要落入南陆众氏族之手了。」 洛朝却冷笑一声:「那可未必,南陆氏族眼下会联手,只是为了集合圣器捕捉仙根,合作只是一时的,未来,还有的打呢,到那时,趁着他们窝里斗,能发生的变数可太多了。」 他一边在心念中嘲讽着,一边面无表情地想:何况,拼死拼活抢到了又有什么用,炼不了丹又不敢直接吃,顶多摆在那里装个门面。 谁抢谁是大傻子。 琅琊也不再纠结玉月藤如何,只道:「不管仙藤落入谁手,此方地界都不会太平了,尊上,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离开这里。」 洛朝也收了心神,问道:「你现在尚能发挥几分威能?」 琅琊回道:「全盛时的一至二成,尊上,您需要赶紧提升修为,否则,我身上的封印是无法解开的。」 「在这个错误时间线上的我,能左右的事情很少。」 时间线……又是时间线…… 再度听到这三个字的洛朝有些心烦意乱:这世界上,哪里有既定的正确? 他站起身,向花海中那几个同样昏睡的萧氏弟子走去:「一至二成也暂时够用了,何况,对本尊而言,只要你的品阶没掉,仙器威压还在就成。」 他首先把近处几个萧氏弟子的储物戒指都扒了,对琅琊剑下令:「把上面的神识抹掉。」 在这个世界,无论是灵器还是灵药,都有统一的等阶划分,天地玄黄,天之上为圣或神,再之上为仙,因此,灵物之间也有相通的阶级压制。 比如,一件普通的玄阶灵器,太过靠近某件威能全开的天阶灵器,就可能直接被其威压震碎。 超越天阶,足可镇压一族气运的圣阶灵器,其威压之能就更夸张,历史记载中的十大名剑,皆为圣阶灵剑,据说,圣剑一旦出鞘,方圆百里内,万剑臣服,不得对圣剑有任何不敬之意。 圣阶尚且如此,仙阶的威压就更玄妙,凡是在仙器震慑范围内的下品灵器,就要无条件视仙器为主,连灵器原本的主人,也无法越过,甚至,会因为仙器主人的命令,死在自己的灵器之下。 不过,仙阶灵器和仙阶灵根一样,寻常不现于人世间,洛朝能如此轻易得到仙器,自然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受上苍眷顾的气运之子。 虽然,他自己并不稀罕这个设定,甚至很嗤之以鼻。 这套压制规则,在各类奇花异草灵根之中,也同样适用,先前,若不是有仙阶的琅琊剑镇压周身,威慑同样处于仙阶的玉月藤,只怕洛朝此时也逃不过昏睡的命运。 凭琅琊剑的仙阶威能,压制几个小小的储物戒指,抹去其主人的灵识,实在是太简单了。 洛朝清点了一下其中的物资,不由感叹着:氏族子弟果然很富有,才金丹修为,就能赶上那些元婴期散修的家底丰厚程度了。 他也没赶尽杀绝,只在睡倒的一片萧氏子弟中挑了几个看上去不那么顺眼的,每人扒了一个储物戒指——这么一来,往后行走南陆的费用总算是不愁了。 虽然过程万分曲折,但他终于是一夜暴富了。 最后,他走到萧芸思面前停下,毫不犹豫地扒了她所有的储物灵器。 在这些灵器中翻找了片刻,洛朝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定向空间传送卷轴。 他暗道一声果不其然,面上冷笑着: 先前他就觉得那领队的萧胥和这个看上去温和的医修十分奇怪,说话阴阳怪气,嘴上说想逃命,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才金丹期修为,却敢染指仙根,必然是有什么逃命手段作底气。 只是,他们有手段保命,同行的其他人却成了其野心的陪葬品了。 不过,无论何等手段,如今都是给洛朝作了嫁衣。 有了逃出去的方法,洛朝的心情也轻快了几分,他又拾起滚落在一边的铜灯——正是先前萧芸思不离手的火属性灵器。 直觉告诉洛朝,这盏灯并不简单。 果然,抹去其上神识之后,灯盏发生了变化,灯身出现了华丽的纹刻,却是九龙盘绕的图案,灯上的火光也不再微如豆粒,而是出现两条互相缠绕的火舌,且隐现龙形。 洛朝乍舌:好家伙,圣阶仿品。 而且,是在上一次氏族战役之中,已经被毁掉的的圣器——九龙灯——的仿品。 圣器仿品的制作是要有真品作参照,并且“赋灵”的,如今真品已毁,存世的九龙灯仿品就相当于绝版的古董——用一件少一件。 圣阶仿品几乎都是消耗性的,只能使用一到三次,此女能得到如此珍贵的东西,只怕自身气运也不弱。 然后,这个仿品九龙灯……归了洛朝。 自觉萧芸思已然被搜刮完毕,洛朝正要去把旁边的萧胥也搜刮一遍,忽的,耳边一道剑风呼啸而过,青色剑光飞逝间,斩断他耳畔一丝鬓发。 同一瞬间,琅琊剑锵然出鞘,挡下了这一剑,否则,洛朝早就身首分离了。 他侧身朝后一看,果然,顾归尘已经醒来。 红衣剑客半腾空于花海之上,周身四道颜色各异的灵剑环绕,灵力激荡之下,黑色长发如被风吹起一般飘散着。 洛朝见了一笑,暗道不愧是天生道心。 他虽在幻境中过了七年,但现实里只过去一瞬,算上他方才搜刮人的那点时间,总共也不过两刻钟。 能把化神期大能困到身死道消的幻海迷迭,只能困住这人两刻钟,道心之明澈坚定,可见一斑。 他笑着,将自身微弱的灵力缓缓注入九龙灯——圣器威能主要在自身,只要一点灵力催动,就可自主发挥威能,仿品亦如是。 九龙灯上的两道火焰逐渐成为须目清晰逼真的火龙,从灯盏上呼啸而出,缭绕在洛朝身侧。 在火龙光辉的映照之下,他语气轻松,面带微笑,仿佛此刻不是在对敌,而是在和朋友闲聊: “喂,你先前说欠我三命?啧,好不容易还上一命了,方才那一剑若是落到实处,岂不是又回归原点?” 顾归尘却不答话,而是死死盯着洛朝,神色竟全不似往常平静,而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怒到双瞳微微泛红,四把与之心意相通的灵剑鸣啸不止,只待饮血。 青色的吟松剑落入他手中,剑指洛朝额心,他声音几近微颤——因为那无法抑制的愤怒:“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哈,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洛朝笑容不变,抬手握住身侧琅琊剑的剑柄,将之横于身前,语气调侃:“仙剑琅琊,九天十地,只此一把,童叟无欺。” 在这个世界,任何能被冠以“仙”之名的灵物,都是接近于“道”的玄妙之物,因此,是无法被仿造的。 仙器的独一无二性,是独属于“仙”这个字的威严,即便只是仿造外形,也会被冥冥之中的“道”绞杀。 前世,仙剑琅琊常伴帝尊身侧,这几乎成为了洛朝的身份标识。 在这一世,洛朝虽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但琅琊剑一出,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出他的身份。 “你是……帝尊!”话音刚落,顾归尘眼中的愤怒和杀意几要化作实质,他己身未动,但劫音、浮苍、弑帝三剑都随心念而动,一紫一蓝一红,三道剑光,飞速向洛朝斩去。 眨眼之间,剑光已至洛朝身前,于是,身畔两条火龙都咆哮着迎击而上。 火龙与三道剑光缠斗起来,片刻后竟有颓败之势,洛朝见此,再度笑着催动九龙灯—— 数息之间,又七条火龙腾飞而出,盘旋在洛朝身侧,同时,九龙灯的灯身已经出现了裂痕,只怕经此一役,就要报废了。 周身七龙环绕,身前琅琊剑悬横,火龙吐息,金红烈焰升腾,在这火光的映照下,洛朝神色平静、笑意微敛,注视着不远处的红衣剑客: “没错,我就是当世帝尊,洛朝,洛九陵。” 他此时衣着仍旧朴素,但在身畔龙腾吟啸、火光蒸腾的衬托之下,俊朗的面容除了稍显稚嫩之外,神态几乎和上一世完全重合: 那笑容带着冷意和无谓,那眼神则是一种漠视—— 他是高居九天之上,衣袍不染点滴俗世尘埃的帝尊;是万古之内前无古人、约莫后也无来者的绝世奇才,唯一百年内成圣的传说; 他有漠视万物的底气,对于芸芸众生的种种爱恨悲欢、五域相争的狼烟烽火……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置之度外; 至多,会露出一点带有嘲意的怜悯,无论怎样的血与火,在他眼里,都只值这一点怜悯,他是高居人世之外、仙宫重阙里最清醒的旁观者: 人世皆苦,爱恨嗔痴造就人间苦海,世人挣扎其中、头破血流,而我不渡世人。 贪念在你心中,而我凭何舍己渡人? 因此,前世他当政时日粗算来也有千年之久,身畔环绕五域各处而来的数百言官,换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代告老还乡之后,着手写起九陵帝尊的传记,卷首总是这样意思不变的几句话: 洛朝,南陆云州人士,字九陵,出身凡间,少时拜入云麓书院,为天纵之才,百年成圣。 于天宿纪一千二百六十八年,称帝为尊,而后证道,威慑四方,使南陆氏族灭、宗门立,破万万年门户血缘之偏见,使南陆万千求道者,不因姓氏而有尊卑贵贱之分。 再之后,帝尊入主中域,灭七族、伏魔门、定妖域,五域称尊,则天下干戈止、道门兴,各域宗门大盛、奇才涌现,万道齐鸣、千法涌现……使五域每一里方圆之间,必有三人论道,忆及昔日君氏当政十数万年,期间鼎盛之象,亦不过如此…… ……此等种种,皆为其大功。 帝尊当政,豁达直言……治世千年有余,其性洒脱难受拘束,擅识人用人,好玩乐、好山水……好丝竹、好书画、好纺织、好庖厨、好民间杂耍……因其所好甚广、所学甚杂,怠惰政务……此等种种,皆为小过。 ……堪称明君,平生唯一大过: 九陵帝尊,眼底无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段,我试图写出文言式的春秋笔法感,然鹅,身为一个两年没上过语文课的大学狗、高中还是理科生,真是把我难死了qwq 我还是要多读书orz 争取早点变成有文化的人qaq 第33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一) 其实, 这位被无数史书判之为“眼底无人间”的九陵帝尊, 很爱读别人给自己作的传。 这倒不是因为洛朝自恋, 而是,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 让他惊吓非常的是, 那些个迂腐的老头子们对他观察竟有这样仔细,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不会漏掉,再细微的事件都会被记录在案,然后被解读出各种各样的、让人匪夷所思的意味。 明明,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压根什么也没想,随性而为罢了, 而且很多事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而这些老头子们居然记得清清楚楚。 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 为什么他吃个李子, 会被认为是在故意暗示各大宗门弟子多多相互通婚、希望修真界再多一批资质绝佳的仙童? 而且,同样是吃李子, 为什么还有人解读出完全相反的意思? 说是, 帝尊吃李子, 其实是寓意能兴盛道门的人才都在凡间,恰恰应该遏制宗门之间愈来愈多的通婚现象,从而防止氏族势力复辟,并增大在凡间搜寻灵童的财力物力。 甚至,当这几本传记流传开后, 五域许多儒生针对他吃李子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这件事情,总共写了至少万儿八千篇辩文。 洛朝还无意中看到过其中一篇很有名的辨文,洋洋洒洒十数万字,可谓文采飞扬、逻辑严谨、观点鲜明,见之令人拍案叫绝…… 个鬼哦! 洛朝表示:您们这些儒修还真是够闲的,有这个闲功夫,哪怕去写几个戏本子,丰富一下修真界苍白无力的文娱活动,也比讨论他为什么吃李子有价值。 可是,当洛朝拿着这些传记、真心实意去询问这些老头子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并试图从源头解决问题时,这些老儒生们居然都感动到哭出来了—— 他们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沙哑的声音里满含激动:“老朽们知道,老朽们都懂,帝尊您这样的人怎么会随便吃李子?李子那等凡间杂果,如何能入您的眼?” “您一定有您的深意!将您对这天下的心意解读出来,并传达给五域万民,正是老朽的职责所在!” 举着书、笑容僵硬的洛朝表示心很累:我tm真的只是随便吃个李子。 合着我当了个劳什子帝尊,连个水果也吃不得了? 难道帝尊就应该喝露水、饮清风、月光作酒、晨露泡茶? 没有美食的人生还tm的有什么意义? 诶,你别说,这个世界里的大部分修士辟谷之后还真的就不吃东西,理由是凡间食物杂质过多、会降低自身灵力的纯度。 但洛朝吃了那么久的凡间食物,还真没觉得自身灵力有什么变化。 不过,他实在不想吃个李子也要被人写成书去来回念叨,于是决定: 好吧,老子怕了你们了,不吃这些凡间杂果、五谷粗粮了,我吃那些在你们看来正常的东西,比如蕴含丰富灵气的灵果、妖兽肉等等。 于是,某天,他精心研制半月之久的一道“仙翅羹”终于出炉,一开锅便香飘百里,甚至,因其原材料都至少是天阶妖禽,所以这道菜药性堪比一炉天阶丹药,菜成之时居然引动了丹药出世才会有的天地异象—— 空中彩霞阵阵、恍惚中竟有仙鸾缭绕、凤凰啼鸣……这惊动了整个皇城。 但洛朝不在意药性,他只在乎味道,于是盛起一碗尝了一口,觉得舌头都要鲜掉了,便觉得很满意。 他自觉是个大方的人,认为有自己一口肉吃,便有心腹下属们一口汤喝,于是就给包括江云忡在内的一干幕僚与武将们,每人送去了一小蛊汤。 嗯,只有温不苟,这个他麾下第一没脸没皮的狗腿子,磨破了嘴皮子,拍尽了彩虹屁,才从洛朝那儿讨到了一块翅根。 他当时还很自得其乐,觉得自己颇有厨艺天赋,却万万没想到,“仙翅羹”出锅后,不过三月,鸾族、凤族、鹤族等几个羽族中的大群族首领,居然带着一干族人,不远万里来了皇城,求见天颜。 洛朝当时接见他们的时候还很迷惑:是渊海森林的树木不够茂密,还是南海仙岛的气候不够湿润,无缘无故来中域干嘛,这里是大平原、森林没几片,又常年不下雨,羽族最是不喜欢,就算来讨要领地也没道理啊。 然后,洛朝甫一在仙殿高台上的交椅坐定,就看到殿堂之下乌乌泱泱站了起码有千余人,他顿觉头大,尚在思考怎样组织个有威严感的开场白,就见到那几位族长也不知抽了什么疯,扑通一声齐齐跪下了—— 洛朝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了:不是向来都说羽族最高傲?凤凰更是有什么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高洁传闻吗? 现在这tm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由于惊讶过度、而有些失态的表情,就接着见到那一大片族人跟着他们的族长也齐齐噗通噗通跪下,而且,不仅跪了,还开始哭。 仙殿之内,顿时响起一片各有特色的哭声:凤族哭得更哀婉而鹤族更凄厉,鸾族哭得最柔和而鸦族哭得最尖锐,嗯……黄鹂族,哭得和唱曲儿似的。 洛朝被他们哭得头疼,忙抛却了江云忡反复叮咛的所谓气势威严,直言咱们有事好商量,您先别哭了行不行。 但没人应洛朝的话,反倒是那几位首先跪下的族长撕心裂肺地开始卖惨—— 其中,尤以鸾族族长表演功力最深厚,语似连珠炮弹,句句情真意切,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个鬼哦! 洛朝听了半天,才从那堆词藻华丽的卖惨之语中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顿时无法保持微笑了,黑着脸、咬着牙,说本尊真的没有囚禁整个羽族、并把容姿绝美者分给下属们玩乐的意思。 鸾族族长则像听不到一样,哭着表示,帝尊要是真的喜欢羽族的歌喉与舞姿,根本无须亲自率兵讨伐,您下个诏令,我们立马给您送个舞乐团来。 洛朝连忙摇头摆手,直言道本尊不需要,本尊真的不需要。 鸾族族长却依旧似个聋子,只晓得自说自话,继续表示,无论您是喜欢鸾女、凤女还是鹤女,都绝对没有问题,容貌艳丽还是清秀,歌喉婉转还是清冷,统统随您挑! 最后还嚎了一嗓子:“只求您留给我们羽族一个活路啊!” 洛朝则呵呵一笑,心想先前打仗时,那些投降的氏族们硬塞过来的族中美女们,老子现在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理呢,您可别再来给我添乱了! 他脸上的不耐烦之色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那鸾族族长却依旧叽里呱啦个不停,最后,洛朝怒不可遏,直接怒吼出声:“本尊这话只说一遍,老子不喜欢什么鸾女凤女鹤女的,再提这话我削了你的脑袋!” 概因洛朝先前出言都强压愤怒,语调温和,所以这突然的一声怒吼,竟将整个大殿的哭声都给镇住了,鸾族族长都一时失了言语。 洛朝轻呼一口气,正要挥退众人,就听到凤族族长忽而惊呼一声—— 他神情激动,仿佛自己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原来您不喜欢雌性,您喜欢雄性!” 听到这话,洛朝脸都木了,却料想不到凤族族长接下来的发言更加惊人: “那可巧了,我们凤族成年之前性别都是不固定的,所有幼年体,随便您挑!” 这时鸾族族长也反应过来了,忙哭起来:“帝尊啊!您可不能因此偏颇凤族啊!” 洛朝那时连连冷笑,心道:本尊不想偏颇什么凤族,本尊只想砸了这座仙殿,把你们这些鸟人通通活埋! 后来,洛朝不肯再接见这些羽族,他们竟直接跪在皇城外哭,哭了整整三天,哭得整个皇城都缭绕在音色各异的哭声中。 洛朝就想不明白了:老子不就是吃了一顿妖禽翅羹吗?又不是吃的有灵智的灵兽,你们究竟是怎么联想到老子要去讨伐羽族的? 何况,这些攻击性强的妖禽本身就很危险,妖族自己还需要时不时清理妖域外围的危险高阶妖兽以保护幼崽,甚至,妖族自身也是吃妖兽的。 我堂堂帝尊免费给你们当劳工,清理最难缠的天阶妖禽保护你们的幼崽,结果,你们不感激也就算了,还不许本尊吃肉了?你们吃得,本尊就吃不得? 洛朝打定主意不去见这些羽族,由他们去哭,就是哭到地老天荒,又与他九陵帝尊何干? 直到江云忡来劝他,话里话外意思就是,您不能就这么晾着他们,必须要处理一下,否则会产生更多麻烦。 洛朝则语气嘲讽,说:“你以为本尊看不出来吗?” 这些羽族远没有明面上表现的那么滑稽可笑,他们哪里是在向自己这个帝尊卖惨,其实,是向着这皇城里无数五域势力的眼线卖惨。 无论洛朝这个帝尊,原本是否真的有侵害羽族之意,经过这么一闹,都不可能再明目张胆对羽族下手。 因为不合情理,毕竟,人家羽族都如此抛下尊严跪着朝您哭了,还百般表示对帝尊的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帝尊任何有理没理的要求都会全力满足,唯帝尊之命是从…… 羽族已然顺从到这个地步,洛朝若是再向他们下手,他麾下其余势力会怎么想? 那些势力估计会觉得,丢却脸面尊严到那等地步,尚且无法保全自身,还不如干脆反了这个帝尊,于生死之间夺一线生机。 洛朝虽然是这世间修为第一人,但也不能犯众怒,毕竟蚂蚁多了还能咬死象呢,更何况,他是要统领五域,又不是要毁灭五域,因此,万万不能让各域修士畏他如洪水猛兽。 羽族也真是好手段啊,有这等心机,也怪不得能居于妖族群类排行的前列。 只是在皇城外头哭一哭、跪一跪、嚎几嗓子,就借了天下大势,不动一兵一卒却化解了可能存在的族群生存危机。 而且,即便洛朝百般表示本尊真的没有讨伐羽族的意向、那些消息真的只是谣传…… 也至今不肯退让,依旧在皇城外头哭个不停。 洛朝这是看明白了,他们这是觉得自己这个九五至尊的口头保证并不值得信任,要逼迫他给出更切实的承诺,比如立个字据、下个诏书什么的……洛朝简直给他们气笑了。 哦,你说羽族的尊严和脸面?哈,那玩意儿能吃吗?和族群安危比起来,尊严算什么? 江云忡给出的主意是,既然羽族无法安心,不如就赐他们一块安抚人心的免死金牌,信物都拿到了,自然就没有更多理由留在皇城哭惨了。 洛朝黑着脸表示这绝对不可能,除非你想让皇城永无宁日,自此改名为哭城。 因为,有一就有二,今日他吃了个“仙翅羹”,羽族来哭一哭,就要赐一块免死金牌;明日他喝个鱼汤,你信不信海族也立马来跪着哭,也表示龙女、蛟女任您挑,赐个免死金牌就成。 一旦开了前头几个先例,那这事儿就根本刹不住了,只怕最后不仅是妖族,五域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宗门都要来皇城求个免死金牌才能安心。 到那时,别说是吃个妖兽了,洛朝怕是用九涧宗的溪水泡个茶,都要被认为是有讨伐该宗门之意。 洛朝笑嘻嘻,说姓江的你绝对没安好心,以后皇城要是被各大妖族和宗门来人包围了,可不要幻想着本尊帮忙管,那时,就由你这个美名远扬的栖鹤公子去负责疏散安顿人群、维护皇城治安吧。 江云忡只是提了个建议,就被洛朝连珠炮弹怼了一大通,当下脸也黑了,说话都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帝尊,请您少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洛朝顿时瞪眼:奇怪?在你们眼里我吃什么东西是不奇怪的?凡间杂果俗粮不让吃,怎么修界的灵果、妖兽肉也不让吃? 合着全天下所有修士都能吃的东西,只有我这个帝尊不能吃? 哟呵,洛朝这下子是既好气又稀奇,想着:您江栖鹤什么时候胆子这样肥了,管到老子头上?我一个帝尊,还吃不得东西了? 您是觉得本尊提不动剑了,还是我近日来杀的人少了让您误以为本尊很好说话? 便立马回怼过去:“你有本事对着我说教,怎么不去管管那些成日胡说八道、东掰西扯的儒修和言官?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哦不,本尊给忘了,您这样的人可没有良心,可你没有良心,脑子总该有吧,清醒清醒你的脑子,这事儿归根结底是本尊惹出来的?” “那些纯属臆想的传记和狗屁不通的辨文难道是本尊亲笔写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这几章都是讲洛朝前世的一些事情+介绍本书的政治背景设定,作者会努力把设定写得不那么枯燥qwq 等这几章过去,我应该就又能转回今生线开始推动感情戏了……大概? 不知道大家看出来了没,洛哥是本书唯一欢脱担当qvq 另外以后的更新时间我基本有数了,周一周二由于有晚课,所以多半在下午三点至六点期间更新; 周三到周日,早的话下午六点前更新,晚的话,晚上九点左右更新,马上会把文案的更新时间改一下=v= 第34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二) 洛朝越怼越起劲, 江云忡无可辩驳, 默默站在那里, 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黑。 “……哈哈哈哈,本尊给忘了,您可是堂堂栖鹤公子, 儒门当世小圣贤啊!怎么敢去骂言官和儒修呢?您不仅骂不了他们,还要被他们骂呢!” “哎哟喂,本尊看着都替您憋屈……哈哈哈哈哈”洛朝笑到捶桌子。 江云忡被骂这事儿,说来也并不久远,就两个月前吧,他颁了个新的税务法, 结果被几个儒修以为民请命为由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面把那部新法从头到尾指摘了一遍。 关键是,被一堆老学究当面把自己撰写的税法贬得一文不值, 他还不能回嘴, 不仅不能骂回去,还要大度文雅地表示本公子虚心受教了。 洛朝在一边旁观, 满脸的幸灾乐祸, 摇头感叹虚名害人, 并表示这事儿本尊能笑十年,心想:您自己费尽心机兴盛的儒门、自己拼命博来的当世圣贤的美名、自己巴巴地营造出来的儒雅谦和宽容的人设…… 所以啊,最终这无端端找上门来的骂,您也只得自己生生受着了。 栖鹤公子怎么可能去责备言官、去堵言官的口?要知道,这言官问政的制度, 还是他亲自从前朝君氏那一堆冗杂的行政制度里挑选出来,并力荐推行的呢! 他是全力推行修真界论政自由、言论开放的那一派人士,他要是去责备言官和儒生们妄自揣度君意、散播谣言,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其实,在洛朝看来,江云忡是有那当圣贤的野望,却没有当圣贤的那份胸襟和气魄。 己身德行修为都尚未圆满,要怎么去立言平天下? 不过,他没有圣贤的眼界,却做到了圣贤做不到的事情,得了一等的从龙之功,成了当世帝尊手下实打实的第一权臣。 并运用这份权势,大大提高了修真界里儒门的地位,要知道,在他横空出世之前,修真界儒道衰落,儒修被认为是最迂腐刻板、不可理喻的一类修士。 你在大街上被认出是儒修,甚至要遭人暗暗耻笑鄙夷的。 因为,儒修想的那些东西,普通修士根本不在乎,什么五域的钱粮流通、水灾旱灾的赈灾之法……那和自己的修行、如何抢夺天才地宝,有半毛钱关系吗? 儒修们最常被人这样嘲笑:您成圣了吗?哎哟,您才这点修为,就想这些连圣人都管不过来的事情? 直到洛朝入主中域,而江云忡由第一幕僚变为第一权臣,且凭着自己多年以来在南陆四书院、西江五学府的布局,在五域各处煽动言论,为儒门造势,最终,在一众开国功臣们的论政大会上,力挫群雄,争得了在治国之道上、儒门的正统地位。 此事说来简短,但其中的曲折艰辛与腥风血雨,让一直袖手旁观的洛朝也为之乍舌,不由感叹:江栖鹤是个天生的阴谋家和政斗家,还是个徒有虚名的假圣贤。 某种程度上,洛朝和江云忡是同一种人,因此,尽管这个心腹属下一向十分得力,行事周到缜密,无须洛朝这个主子再多操一份心,但洛朝还是不待见他,甚至,逮住机会就要嘲讽两句—— 这是同类对同类的厌恶,同时也是洛朝对自己的厌恶。 后来,皇城方面大量启用儒修,瞬间,儒门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在帝尊麾下求得一官半职,很多修士甚至抛弃原本所修的道,转投儒门。 从皇城派往五域各地的地方官,也一多半是儒修,自然,也会选择用儒门那一套方式来治理辖区。 一开始,洛朝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情,毕竟,原来这个世界自打君氏灭亡后,就没有“国”的概念了,自然,也不存在所谓的治国之道。 曾经,各域各州由氏族或宗门自治的局面,带来了相当多的问题,司法、税务、运输、经商……皆各自为政。 诸多方面规则的不统一,使得五域各州物资与人员流通都存在相当大的困难——这当然不利于民生经济的发展。 如今,新的王朝已立,用一种统一的学说来治理各域,把从小到度量衡,大到法令、语言和货币等各种东西全都统一了,洛朝估摸着,不说再造一个盛世,减少点饥荒和战乱还是没问题的。 但很快,洛朝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就连江云忡,这个某些方面比洛朝还要心狠手辣的权臣,在兴盛儒门这件事情上,也怀了点幻想似的幼稚。 只因为,这个世界里最爱谈论政事的那群儒修,简直是活在空气里。 他们天天叫嚣着为民请命,十篇辩文里有九篇都要提到“民生”二字,却压根不识民间疾苦。 他们递上来的折子,上朝时提出的政见,往往让洛朝啼笑皆非。 比如,其中一个号称最懂钱粮货物互换的老学究,居然连皇城脚下米行里的米价都不知道—— 老学究不知道,但洛朝身为帝尊却知道,因为,在吃李子事件还没发酵开来时,他还能自己做些凡间饭菜慰藉五脏庙。 而且,洛朝做饭从来不假他人之手,这倒不是怕别人给他下毒,而是,对他而言,施展厨艺是个乐趣。 因此,做饭的食材也是自己去买,这使得他不仅很熟悉米价,连菜价和肉价也很熟悉。 有时,他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碰见江云忡带着几大批折子来请他批阅。 江云忡这人,也是个奉行辟谷后就不该吃东西的修士,因此,他闻见洛朝身上还没散去的油烟味与饭菜香,往往脸色就黑了。 接着,话里带刺,拐弯抹角地暗示提醒,意思总结来就是: 您是修真界帝尊,不要活得那么有烟火气,您需要既威严又清贵,有个能震慑五域的仪态。 这种话洛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因此相当不以为然。 他想,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几百年了,虽莫名其妙当了个劳什子帝尊,但实在没觉得多有成就感—— 他只觉得一切像个荒唐虚幻的戏剧,自己则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向高台的演剧戏偶,有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 因此,这么多年来,唯一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是:几百年了,除了遇到生死危机时实在没有条件,其余时间,他一日三餐,从没落下过任何一顿饭。 旁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吃饭这件小事情,对洛朝而言,远不止于满足口腹之欲——那是一种仪式,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仪式,对自身身份认知的清醒。 几百年来,他或者处于腥风血雨、权力斗争的中心,或者常居仙宫重阙、世外秘境,有时小憩一会儿,于恍惚中醒来,发现身畔没有一个真正熟悉的人,会疑在梦中—— 我究竟是谁呢? 是天纵奇才、修真界的九陵帝尊,还是曾经那个繁华城市里、芸芸众生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至多有些孤寂的凡人? 吃饭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提醒:我只是洛朝而已。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历过什么……我始终只是洛朝而已。 一个需要一日三餐、夜晚需要休息、白天也需要工作的普通人罢了。 那些富贵权势迷望眼,他通通可以不在意。 便是证道长生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诱惑,他竟也能不为所动。 他想:我好歹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不谈有何等高的人生觉悟,也总该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人这一生,总会花去很多时间追寻自己未必真正想要的东西,很多人待恍过神来,一切却已经晚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还有能力去追寻,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 他对自己的人生愿望很笃定: 葬在我家乡那座老山下、某个无名黄土堆里—— 我要得到一个没有愧悔的、心安的长眠。 所以,我会回去,回到原来的世界,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然后,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老去死去,变作尘土、消散在天地间。 我期待与死亡的相拥,因为,生于我而言,是需将赎清的罪孽。 &a;&a;&a; 江云忡不能理解洛朝对吃饭的执着,这很正常,不止江云忡,这皇城里但凡对帝尊的日常行事有点了解的人,大概都不能理解他,更多时候,会因此认为洛朝当政过于散漫随心—— 堂堂修真界帝尊,即便好玩乐,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庖厨这等无用小事上。 言官们对此常有苛责,江云忡更是把“恨铁不成钢”这五个大字写在了脸上,毕竟,身为一个想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野心家,他或许能忍受残暴狠戾多疑等各种类型的君主,却万万忍受不了一个胸无大志、怠惰政务的闲散君王。 但无论江云忡如何明里暗里劝说,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洛朝不动如山,支着脑袋,打着哈欠,慵懒的神情里能读出这样一句话:继续说继续说,本尊听着呢!但改正是不可能改正的。 这位第一权臣念叨许久,见毫无效果,只能脸色微黑,打开折子请帝尊批阅。 但批折子这件事情,也不能使人愉快,这种不愉快是单方面的: 洛朝往往是一边批一边笑,笑到好几次都险些从交椅上跌下去,遇到特别滑稽的段落,还要故意朗读出来,让内殿那些侍女与护卫都想笑而不敢笑出声,憋得脸色都红了; 而江云忡则刚好相反:洛朝笑得越厉害,他的脸色就越差。 无他,因为写出这些狗屁不通、毫无实践意义的折子的儒修们,几乎都是江云忡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些人都是他特意到五域各处挑选的、名望最高、资历最深厚的儒修,其中,有些老顽固做派还十分清高,江云忡费了很大力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派头,留下了许多类似于“三顾茅庐”一般的事迹,才把他们请出山。 一开始,他自然是对这些人抱有很大期望的,觉得良才诸多、大儒遍地,儒道兴盛不远矣。 却万万没想到…… “哈哈哈哈……笑死本尊了……”洛朝手里举着一道折子,一边念一边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江云忡脸色更黑了,又旁敲侧击提醒洛朝:您是帝尊,请注意仪态。 洛朝便扔了原先手里的折子,打开另一道折子,才看了几眼,又开始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抹眼泪:“爱卿放心,一般呢,无论多好笑,本尊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哈哈哈哈……” 直到江云忡有爆发迹象,洛朝才会稍微收敛神色,有了个正形,并提起笔,用方才好几倍的速度批起折子,毕竟,其中大部分折子几乎没有细看的价值,全批不过就完事儿了。 为了搞明白这些颇有声望的儒修,究竟是何至于此,有这等清奇的脑回路,洛朝后来还特意去翻了翻史书,了解了一下这个世界的儒门起源: 原来,儒道现今虽已落寞,但却是个传承无比久远的流派,据说,甚至可一直追溯到这个世界的修真起源年代。 历史有明确切实记载的,是君氏王朝立国之初,也曾用儒道治世有小几万年,但君氏灭亡都已经是十几万年前的事情了,立国时代的史料,就更加模糊不清,无甚参考价值。 因此,今人根本难以知道历史上儒门的具体情况,寥寥几册保存下来的道统与理论,也是残缺不全的。 所以,儒门说来传承久远,但却是个断了代的道统,过往的理论与修行之法残缺,也并没有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儒修,来补全道统、创立新法。 反倒是一群庸才,捧住十几万年前的理论——那些旧得早该被埋入黄土的言论和治世方法,成日叫嚣着要为天下生民立命。 所以,他们呈上的奏折,才如此不切实际、滑稽可笑,毕竟,都过去十几万年了,那些老方法,怎么可能还适用于今朝? 此外,儒修说到底依旧是修士,无论他们嘴上如何标榜自己关爱万民,心底真正在意的,也仍然是自己的修为。 对他们而言,儒道理论也罢,所谓经世治国的抱负也罢,都只是促进修道心境的一种手段,本质上,和那些与治国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其他道——比如阵法之道、符道、剑道,都是一样的。 如果有一天,儒道对他们修行精进再无半分益处,直接放弃修儒门,转投其他道统,也是完全不值得惊奇的。 要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们,于灵山仙阁、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一番,自然是不难。 可要他们真的亲身入凡间体会民生疾苦,体会一下五域万民的生活现状,那可比登天还难。 洛朝若毫不留情地评判一句:这就是一群废儒—— 在行事从政的能力上,完全比不上江云忡这些虽心肝五脏皆黑、但完全奉行实用至上的权臣们一根手指。 对此,洛朝这个心无大志的闲散帝王,尚可以看好戏一般在旁边说风凉话,但一手将这些儒修提拔上来的江云忡,近百年简直为此焦头烂额,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要绞尽脑汁想出合适的理由辞退一些格外不知事的老顽固,还不能因此损害自己爱才的名声; 要在儒门内培养属于自己的心腹势力,暗暗取代那些不堪世用的自负儒修; 要忙着安抚那些因为政见被驳回、而成日跳脚怒骂的、还颇有名望的大儒; …… 最让洛朝哭笑不得的是,一个最擅玩弄权术的阴谋家,为了完成兴盛儒门的夙愿,居然开始尝试著书立言,试图完善残缺的儒门理论,做一个当世圣贤…… 这可真是太难了! 连洛朝看了都不免摇头感叹:江云忡这人的性子他是相当清楚的,玩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但绝对不擅长开创什么治世学说,便是勉强把书写出来了,也多半不堪卒读。 江栖鹤这人啊,说来也是个执念颇深的,洛朝为之感慨,却并不能理解:因为,在他眼里,没谁需要因为一个人的死而背负上什么,人死万事空,放下才是正途。 &a;&a;&a; 自打洛朝完全认清儒修们的从政能力后,对这些修士的心态就是:我不求你们做出什么业绩来,但请千万别再惹出什么乱子了。 但这世间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尤其是被派往五域各州执政的地方官,由于天高皇帝远的,竟私自下了很多完全行不通、甚至会造成骚乱的政令。 江云忡因此只能脚不沾地,到处去灭火。 洛朝万万没料到的是,地方官们的乱子好不容易都平息了,皇城里这群闲得找事的儒修和言官们,竟又给他惹出了更大的麻烦。 对着帝尊传记胡乱臆测、散播谣言,使五域各族各宗门惶惶不安,这不,如今羽族都找上门来了。 对此,江云忡是个没理的,是他给了儒门莫大的参政权力,却没能及早约束好这些人。 所以,他也是最着急于处理好这件事的,可洛朝无论如何不肯赐下信物安抚羽族,他放低姿态相劝许久,洛朝半步不肯退让,最终,差点直接拂袖而去: “那您说怎么办?让这群羽族一直在皇城外头嚎哭,给您丢人现眼吗?这失却的,不还是您九陵帝尊的威严?” 洛朝却老神在在、语气嘲讽:“啧,慌什么?我堂堂帝尊,还怕了一群鸟人不成,这件事情,下道诏令就成了。” 江云忡不知他要下个什么诏书,但也心知此事没有自己回旋的余地了,便脸色沉沉,作揖告退。 第二日,将近七、八年没有动过自己的玉玺的九陵帝尊,破天荒下了个诏书。 诏书用词严谨端肃,但再正经的用语也掩盖不了诏意的荒唐,总结而言就是: 你们这群鸟人给本尊赶紧滚出中域,且三百年内不许踏入皇城,否则本尊明天就去渊海森林,把你们窝里的鸟卵通通摸出来做蛋羹!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第四次申签失败……orz 签约真的好难。 第35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三) 羽族众人并不确定帝尊是否真的想吃蛋羹, 但皇城中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帝尊这是真的大怒了。 羽族若是接着闹下去, 决计没有好果子吃。 鸾族凤族等几位族长也不是那等全然不知进退的人, 知道凡事要见好就收,于是,竟没再拖延半分, 第二天就收拾妥当并带着族人麻溜滚蛋了。 皇城终于过上了几天清净日子。 但洛朝绝没料到的是,羽族居然只是个开始而已…… 中域以及各地儒修们写的那些个满篇臆想、对帝尊行为妄加猜测的文章,造成的混乱影响远比他想象中大的多。 只是羽族是行动最快的,各域宗门、妖域众族以及魔门等,可能由于路途遥远,且听到的流言并不关乎生死危机, 反应都要慢些。 羽族统一滚出中域后不过半年,皇城就陆陆续续接收了许多来自各方势力的信使,总计至少千余人。 每半个月, 洛朝就会收到不下百封书柬: 有的开篇就痛陈己罪、言明自己绝无逆反之心, 加大辖区内灵石开采的力度只是为了修葺宗门大殿罢了,还请帝尊千万不要听信流言, 最好拔冗来此地巡视一番, 以证我等清白…… 有的一上来就是大篇大篇的感激之语, 可谓情真意切,绕了半天才说到正题,说是什么,竟不知帝尊如此喜爱当地山水,帝尊若要在此建造行宫, 我等必定欣然恭迎,绝无怨言…… 有的先是各种请安、问帝尊近日可好、各位大人近日可好,问了安,又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祝词,接着,竟开始哭穷,说是此地灵脉贫乏、灵气也稀薄,实在是交不起更多的税了,万望帝尊体谅,莫要因此对他们产生偏见…… …… 洛朝看得是一脸懵逼: 本尊什么时候怀疑过你们要谋反了?本尊压根不知道你们在私自开采灵石! 本尊说过要在地方建造行宫?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本尊都没去过好吗? 本尊什么时候颁布过加税的政令?再说了,本尊何时因为各地交税多寡而产生过偏见? …… 说实话,由于五域广袤,信息流通极其不方便,运输物资与人员的费用更是高昂,因此,中域皇城明面上统治五域,但实际上对各地的控制力并不强,高度集权是不可能的,顶多能算个松散的拱垂而治。 很多事情,若是地方隐瞒不报,仅仅靠皇城布置在各地的、分布并不密集的眼线们,洛朝基本是无从得知的。 对此,洛朝的做法是,只要各大宗门不惹出什么大乱子,一些小事就由他们去了。 因此,这些书信上各大宗门自曝的许多事情,洛朝原先根本就没注意过,又谈何对他们产生意见或不满? 这些来自各域宗门的书柬虽让人一头雾水,但比起来自妖族的书信,已经正常得多了: 洛朝表示,本尊真的对狐族的皮毛不感兴趣,你们真的不用刨了自己祖宗的坟,把那些尸体不腐坏的高阶狐修的皮毛扒下来进贡给皇城,那玩意儿就算再好看,又和裹尸布有个毛线区别? 还有,本尊不需要龙族来拉辇车,蛟族也不需要!拉车的都是被驯化过且不能化形、没有灵智的妖兽好吗? 本尊没想过用象牙来炼丹……虎牙、狼牙、狮牙、蛇牙等等,无论什么的牙都不需要! …… 各大势力呈上的书柬固然荒唐,洛朝好歹也能当个笑话看,真正让洛朝动了怒的,是各方势力的掌权人们送来的私人书信: 那些门派掌尊、宗门长老、高阶客卿、妖族族长……居然纷纷在书信里表示,竟不知帝尊某年某月某日无意看上了家中/族中/门中……小女/小儿/蠢徒……能得帝尊瞩目,是其三生有幸也……吧啦吧啦……隔日便可送去中域皇城,但求长伴帝君身侧! 读了至少三百多封这样的自荐书,洛朝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他想:老子宅在中域几百年没踏出过皇城了,难道是在梦里见的你们族中、门中的什么小女幼子的吗? 还有,老子不想跨种族恋爱!无论那些蛇女蛇男、兔女兔男、狐女狐男有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老子都无意相娶,谢谢! 洛朝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乃是由于先前皇城中各大臣子们、五域宗门驻扎皇城的使者们以及魔门、妖域派来的各大代表,早就为了给帝尊组建后宫一事闹腾过一回了。 其中,尤以江云忡为首的书院一派扑棱得最欢,毕竟,各大宗门、魔门、妖族以及投降归顺的氏族残留势力,还都只是想敬献美色讨好他,至于皇室子嗣什么的,也就敢偷偷摸摸在心中幻想一下。 只有江云忡等一干书院人士,把什么“国不可一日无皇储”、“子嗣兴旺乃帝君职责”等等冠冕堂皇的口号直接喊出来了。 洛朝知道江云忡打的什么主意:他在求一个所谓正统的继承人,这自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忠君,而是因为,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帝尊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也不是因为自己修为不强、天赋不高,相反,正是由于自己修道资质过于绝世,他才担忧:万一哪日帝尊直接证道成仙飞升了,留下皇城这一堆烂摊子可如何处理呢? 如今的修真界看似稳定,五域太平,所有大小势力都纷纷以中域皇城为尊,小范围的势力间冲突肯定是有的,但谁也不敢真的拉帮结派去打仗,挑起波及整个修真界的大混战。 毕竟,这天下按理每一寸土地都是帝尊的,你们在帝尊的领土上大打出手,抢夺地盘和资源,这不是就是不把帝尊放在眼里吗? 对帝尊稍有不敬尚且是大罪,更何况直接以引战的方式挑衅帝尊,便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那人脑袋了。 洛朝身为这世间修为第一人,唯一圣人之上的成道者,在仙途上早已远远将世人甩开,只身独剑便有屠灭一个顶尖宗门的实力,在这个世界,他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被制衡的。 他的战绩亦是无比辉煌,其中最出名的,要数三百年前中域万叠山一战,一人诛七圣,圣血洒河山,殷红遍野,至今不曾消退,使那片战场就此绝了人迹。 因此,各方势力对他的态度往往是既敬畏又恐惧,否则,也不至于因为一点风吹草动——看了些儒修们胡诹的文章,就惶恐至此,忙不迭派信使来皇城表忠心。 万幸的是,洛朝虽懒得励精图治、当个明君,但也绝不会成为什么五域祸害,做出什么暴虐荒/淫之事——他没有滥用这份力量的意图。 可一直试图揣测圣意的各方势力,却并不因此感到安心,他们算来与洛朝打交道也有几百年了,却从未发现这位万人之上的帝君有沉迷于任何事物。 帝尊是爱好广泛没错,什么丝竹琴筝、书画印章、针织刺绣……乃至于曲艺杂耍、说书相声等等,但这些,全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不过,即使爱好无伤大体,也熄灭不了各方势力投其所好、以便争得帝尊青眼的小心思。 毕竟,小爱好也并非不可兴师动众,这世间,由于某个高位者的心血来潮而劳民伤财的事情简直是不胜枚举: 比如,据传近日西江某个大宗门的一位圣人去南陆游玩,忽而爱上了那里特有的一种兰花,回到西江后,竟不惜每日耗费近百万灵石布下大阵,改换方圆千里内的气候,大片移栽该种兰花,更要耗费无数人力,每日精心打理,才换得一个漫山遍野、岁岁花开。 但是,坏就坏在,帝尊不仅爱好涉猎广泛,还十分多变,可能上个月尚且喜欢侍花弄草,下个月就变成喜欢雕刻,这使得那些想要投其所好的人,总是摸不清他当下究竟喜欢什么。 便是好不容易摸准了,帝尊也不肯收下那些各方势力精心准备的献礼,通常是携带重礼而来的一众修士还没踏入皇城,就被帝尊派出的使臣远远给打发了。 翻翻史书对比一下,这位九陵帝尊真是再温和不过的一位帝王了,毕竟,曾经的君氏王朝,可是出了几位格外有名的暴虐昏君的。 远的不谈,就说那位好杀戮、重军事、建血池刑场染红云水河的君氏末年第三代君王——史称武炀帝,他生前于四处兴建斗兽场,最爱看妖兽屠戮凡人或低阶修士。 除此之外,一些秘闻外传还记载了武炀帝的另一种喜好:爱看妙龄女子吞炭。 甚至,有史书说,他的后一任帝王——也就是君氏末二代——悯怀帝,其母本为宫中侍女,诞下悯怀不久后,竟被赐吞炭而死,且武炀就从旁观摩,抚掌大笑。 便是没有武炀帝这般血腥残暴的君王,也多半各有各的嗜好,或沉迷美色、好酒好赌,或执着于权力、到死都不肯放权,或为求长生入了魔、取灵童心头血炼丹…… 相比之下,九陵帝尊纵使散漫怠惰一些,竟也不算什么了。 可无欲无求,也同时意味着没有弱点,毫无弱点,对那些势力掌门人而言,是比暴虐荒/淫更让人不安恐惧的事情。 所谓上行下效,帝王若行事荒唐,下面的臣子与万民便也可不顾法度、随心所欲; 同样的,若帝王以身作则,万事皆有限度,从不违背伦常法律,那下头的臣子们便是心有千种欲念,想要凭借手中权力肆意行事,明面上也要顾忌着几分——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帝尊统治之下,怎敢行事比帝尊还张狂?若是那些荒唐奢靡之事、经由各地耳目眼线传到皇城之中,让帝尊知晓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曾经,君氏灭亡后,这世间再没有所谓的“国”,在宗门未崛起前,由于氏族联盟的管制力日渐衰弱,各大氏族之间常有战争,争地盘、争物资、争资质绝佳的弟子……民间苦于战乱,久矣。 更糟糕的是,每个氏族在自己统治的领地之内,就是一尊谁也越不过去的土皇帝。 土皇帝做出再昏聩不堪的事情,其治下万民也往往是敢怒不敢言,至多,日子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竟开始盼着打仗,想着换一个氏族来统治,生活能否变好一些。 但而今不同了,氏族灭、宗门立,九陵帝尊镇压世间,竟使天下太平。 各域宗门,虽因其内部弟子皆无甚血缘关系,所以凝聚力大大不如往日的氏族,可宗门就算不是氏族,甚至曾经还一度标榜什么众生平等的信念,但本质上,他们也依旧和氏族一样,想要当自己领地内的土皇帝。 更不要说那些不战而降、自主归顺帝尊的过往氏族残余势力了,他们虽明面上遣散宗族,组建门派,但过惯了曾经肆意妄为的土皇帝日子,如何肯真的束手束脚做人?他们也想重新当回自己的土皇帝。 可笑的是,所有地方势力都有当土皇帝的心,却没谁真个有当土皇帝的胆。 因为,这些人抬头一看,身上竟还压着一座大山呢。 这座“大山”的顶峰上、中域皇城里,可还有一位真正凛然不可犯的人间帝王,而且,这位帝王是个离蜕凡化仙、证道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当世唯一成道者。 这意味着,若他不急着踏入仙界、离开凡世,就至少还有上万年的鼎盛期战力、一人就可灭一个顶尖宗门。 都说一尊圣人可兴盛一个宗门数千年,那么九陵帝尊,就可镇压人世万年,开创一个新王朝的盛世。 若这位年纪轻轻、却有镇世之能的帝王,也似寻常修士一样,有七情六欲、有会沉溺其中的嗜好、会犯错、会流露真实的喜怒……那么,五域各方势力或许也不必像如今一样成日惶恐不安。 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各方老奸巨猾的势力掌权人看来,这位修道时日并不久的天纵之才,明明阅历尚浅,却老成得像活过了万年,做到了很多成名已有几千年的圣人也做不到的事情:无欲则刚。 他看似行事随性散漫、却万事不逾矩、从来有分寸; 他看似爱好甚广,却从没有真正割舍不下的东西,甚至,有人以为这是帝尊的一种障眼法——使人永远也无法得知他真正喜爱什么; 他看似嬉笑怒骂间、把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但实际上,帝尊只会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你能看到的,那些你不该得知的东西,你永远也无从察觉; 剖开他平易可亲、乃至于嬉皮笑脸的外在,你只能见到一座深渊。 看清帝尊这种本质的人中,没有人能想象出,世间究竟是否存在某样事物,能让帝尊动及心底真正的悲欢喜怒。 书院一派,向来易出从政之才,其中不少人在帝尊麾下为人臣,又很擅长观察人心,他们日常向帝尊禀报五域诸多事宜,提出政见,见帝王会兼听、不偏信,又言语随和、为人谦逊……觉得自己跟了明主的同时,又感到一丝诡异: 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目前拥有的一切,治理五域、处理政务等好像也只是顺手为之,他既不重名誉、没有名垂青史、做万古明君的志向,也不会放纵享乐、滥用权势只图欢娱…… 名利声望、酒色财气……他通通都不要,那么,他究竟又要什么呢?这样一个人,究竟会在意世间的什么东西呢? 不少人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帝尊,他不在意万事万物,这五域、乃至这整个修真界,在他眼底,都是空。 因为,有些时候帝尊亲自颁布的政策有了成效,民间开始有赞扬之声,臣子们面上都有欣慰之色,帝尊神情却一如往常:那笑容和以前相比,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就好像,他使天下安平、民生兴旺,只是履行身处帝尊之位的职责;但若天下陷入无尽战火,而他那时并非帝尊,就也可冷眼旁观、袖手不管。 这个人,明明领导着一群有治世抱负的臣子,自己,却是一个无救世志向、也无野心的帝王。 很多聪明人都感受到了帝尊的某种冷漠,那种冷漠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那种冷漠,是弃世之冷—— 就好像,这是一个此世之外的旁观者,他不在意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少人将这种弃世般的冷漠,归因于帝尊一心向道:他虽身在凡间,但心早就属于仙界。 无人知道,洛朝之所以有这样的心态,是因为,他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甚至,无法确定此世的真假: 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是虚幻还是现实? 但无论真假,洛朝都很明白:他永远只是漂泊异世的一抹孤魂。 作者有话要说:orz因为学校突然开了一个老长的会议……才凌晨更新qwq 我在评论区说了,不知道大家看见没…… 以后我要是有事晚更(不会断更),也会在评论区说…… 我以后要当有存稿的人,否则这样的突发事件无法应对鸭otz 第36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四) 五域各方势力, 面对这位无欲无求的帝王, 常有种不知如何为人臣子的无措恐慌: 想要谄媚讨好帝尊者, 往往无从下手;想要动用各种手段挟制帝尊,就更是妄想—— 因为,任何阴谋诡计、攻心之术……对这位有弃世之冷的帝王, 都丝毫不起作用,他的心上没有弱点;至于用实力打败帝尊,那就是个笑话。 于是,九陵帝尊成了这五域的定海神针,造就了一个十几万年来未有的和平盛世,使五域的战乱数量大为减少。 同时, 帝尊的行事章法,成了五域各地不可突破的某种准绳:人们再怎么喜爱奢靡,也不能越过帝尊的规制。 并且, 往日可曝露在明面上的种种黑色交易, 如今只能转到地下暗暗进行;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光天化日之下目无法纪、行事猖狂者,现在也不得不收敛气焰, 便是仍旧做了什么荒唐事, 也需要仔细遮掩。 五域骤然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可洛朝心知肚明:各方势力明面上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私底下却一直暗流汹涌、争端从未止息。 并且,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帝尊不会在这世间久留的,他很快就会证道为仙,离开凡世。 对此, 各方势力掌门人们自然不会有什么遗憾之情:他们巴不得这座压在心头的大山赶紧消失。 可问题是,帝尊飞升便飞升了,留下中域皇城的这份基业,又该由谁来继承呢? 很多人心中都十分清楚:帝尊一走,天下就再没有可以随手屠圣的人,而各方势力的顶尖战力,都只是圣人圆满境界,修为皆在伯仲之间、打斗时有胜负罢了,除帝尊之外,天下没有任何人担得起战力第一的名号。 这意味着,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方势力,能够力压群雄、再度入主中域,受四方来朝、五域称尊、拱垂而治。 可同时,任何有一战之力的顶尖宗门,在帝尊走后,都不会放弃中域这块大肥肉,便是不能完全控制中域,也要为自己的宗门抢下一块不错的地盘才是。 甚至,魔门和妖域也蠢蠢欲动,想要趁着以后各方正道宗门混战,自己渔翁得利。 帝尊虽尚未飞升,但各方势力已经暗暗开始备战,都觉一场波及五域的大战不远矣。 没有任何人觉得,帝尊走后,修真界的帝制可以延续下去——君氏的灭亡早就印证了一点。 唯一想全力维护帝制的,是书院一派。 因为,帝尊若飞升,各大宗门多半会先瓜分中域,再独自割据一方,以便在自己的领地里一手遮天。 但书院一派不同,书院是依附帝制而存的,除去洛朝称帝前就存在的南陆四书院、西江五学府,尚有独立自保之能,其他所有遍布五域的分院,都是依靠帝尊威势才得以在各大宗门的领地内留存。 书院秉持的理念是:道不分尊卑,皆授予万民,民不论贵贱,皆得以求学。 所有师承书院的弟子,还有那些隐去前尘、留在书院传道授业的先生们,内心都怀着点教化众生的理想——这注定了他们不愿龟缩一隅,成为明面上的书院、实质上的宗门。 可是,一旦帝制崩溃,割据四方的宗门势力,是万万不会允许书院在自己的领地内传道,和自己抢夺有资质的弟子的。 书院是江云忡一生的心血,这倒不是说书院能够兴起的一切功劳都要算在他头上,而是,他一生汲汲于权势名利,都只是为了给书院铺路而已。 为了保全书院,他一方面努力将众多书院弟子培养成完全的纯臣,替之拒绝几乎所有宗门的橄榄枝,就差把“帝尊心腹”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而此举是卓有成效的,这导致洛朝在用人一事上,最愿意任用书院出身的修士,理由也很简单:才学能力皆很出众,且不会因为自身背后的势力,而搞出一些让皇城不愉的事来。 可以说,只要九陵帝尊在世一天,书院一脉就会屹立不倒,甚至,有逐渐发展为此界修道圣地的潜力。 因为,在这个修真界里,只有书院先生们不会敝帚自珍,反而,会倡导门下弟子多多论道,分享悟道体验,互相借鉴彼此的功法和武技。 但书院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倘若帝尊很快就飞升离开此界,书院绝对会因为其与世不容的求道理念,而被各大宗门扼杀在摇篮里。 为了求一个长久的安稳,江云忡一直在努力劝说洛朝留下子嗣,因为,只有一个纯正的帝王血脉,才能称得上正统。 有了一个正统的名份,便是日后各大宗门都有入主中域的狼子野心,于道义上也会弱了几分气势。 再者,不谈帝尊血脉能继承其父几分修道天赋,是否也有突破圣人修为的潜力等,只要他或她是帝尊的血脉,这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毕竟,仙人留在世间的子嗣,谁敢妄动?即便仙人无法现身于凡世,谁又知道他留下了哪些绝世的手段保护自己的血脉? 江云忡为了让洛朝留下一个血脉,可谓煞费苦心,动用了五域各处的眼线,专搜集那等品貌绝世之女子的身世信息,然后,逮住机会就在洛朝面前不着痕迹地提起: 什么哪里哪里出了一个资容端方的仙姑、某某宗门新选出的圣女芳名盛极、哪位世外散修门下一个天赋绝佳、清丽出尘的女弟子刚出山…… 洛朝那是听得昏昏欲睡,心想:本尊竟不知你堂堂栖鹤公子还有当媒婆的天分…… 无论江云忡如何舌绽莲花,洛朝就是不为所动,顶多被烦得实在脑袋疼,随便敷衍一两声。 他表示:抱歉,本尊上辈子还是个普通凡人的时候,都没人能逼老子结婚生子,现在都混成天下第一了,还轮得到你们来管我生不生孩子? 后来,大概是江云忡看出来:继续这么不温不火地劝说,多半是无用的,要想让帝尊留下子嗣,得下狠药。 这副狠药就是卖惨: 于是,每天都有在洛朝麾下任职的书院弟子来他面前哭惨,说什么书院一脉在外还是要受到各大宗门的欺压等等——这是隐晦暗示的卖惨; 但这还不算什么,最绝的,是江云忡竟把云麓书院的一众老先生给请出山了,要知道,洛朝可是出身于云麓书院,看着自己的授课恩师们统统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怎么扶都不肯起来,洛朝这下是真的犯难了: 他知道江云忡这是摸清了自己念旧情的性子,在拿书院一脉对自己的过往恩情胁迫人,可眼下这情形,他还真的不能直接拂袖离去,身为帝尊,他不能寒了书院一脉对自己的忠心。 于是,他终于认真扯了个理由出来:说是什么修道之初立下过誓言,终生不近女色,只一心专注求道,现在若是违背誓言,只怕有损仙途。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白了:世人皆知帝尊求道之心坚决,是万万不可能为了区区子嗣破了誓言,留下心魔的。 只有江云忡依旧不信,他端着个如丧考妣的神情,半跪在地上,口中不断悲呼唏嘘,认定洛朝这话是随口编来敷衍他们的借口。 洛朝见了,太阳穴直跳,一边感叹着江云忡演技好,一边心想,不愧是一等一的权臣,果然不是个好骗的。 他便也放了狠话:“本尊在此立道誓,方才所言若有半句为假,今生今世不得证道成仙!” 同时心里嘀咕着:本尊本来也不在乎什么成仙不成仙的,反正生孩子是不可能生孩子的。 道誓一出,便真的无可怀疑了,江云忡虽面有不甘,也只能脸色沉沉,与一众书院人士告退离去。 洛朝本以为这事儿就此便结束了,他万万料不到,自己实在低估了江云忡的疯狂执着程度。 那天他在皇宫后花园里开开心心吃着午饭——他最近爱上了盖浇,眼下正美滋滋品尝着自己最新研发出的一道虾汁盖饭,突然江云忡求见。 他没怎么在意就挥手同意了,毕竟,这个雷厉风行的下属但凡有要事,那是不分白昼黑夜都要求见禀报的。 却见江云忡不似往常一样,神情或阴沉或焦急,居然面带喜色、神色舒缓,步履惬意。 洛朝感到十分好奇:什么事能让这么个黑心肝的高兴成这样?难道是他死对头温不苟倒了什么大霉? 心下正疑惑着,就见江云忡终于行至面前,方见礼完毕,却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洛朝惊呆了: “陛下,微臣找到让您诞下子嗣的方法了!” 他于是又挖了一口饭送去嘴里压了压惊,想着:本尊都不近女色了还怎么生孩子?你怕不是疯魔了? 接着就见江云忡向身后指去——洛朝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了个小道士。 又听他来回唠叨了半天,洛朝才听明白:原是江云忡去南陆处理政务时,遇见了一波道士,说是有办法让男修生孩子。 江云忡言辞堪称恳切:“他们说,化神期男修就可成功运用此法诞下孩子,所以,帝尊您也一定可以的。” 洛朝当即就被嘴里含着的米给呛到了,惊天动地咳了个半死,最后抚着胸口,气到失语:“你……他妈的,居然……想让本尊,孤……孤雄生殖?” “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想找死?” 江云忡虽不懂孤雄生殖这个词,但也能猜出其中意思,却依然面不改色,语气沉稳,发挥出十成十的口才,多途径、全方位再度论证了“国不可一日无皇储”。 洛朝摆摆手表示老子不想听,又道:“你既然这么想要孩子,你tm的怎么不自己先生一个?” 江云忡脸顿时绿了,强压下情绪,尽量语气委婉隐晦地表示:微臣并不需要什么孩子,只是需要一个能奉之为主的皇嗣而已。 “哟呵!江栖鹤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你口口声声说这些道士能让男修生子,你亲眼看到过吗?你亲身体验过吗?你都没有事先验证过,就想拿本尊这九五至尊之躯来做试验?” 结果江云忡还真的点头说:“微臣的确亲眼所见。” 洛朝呵呵一笑,瞥了一眼旁边被人忽视、脸色苍白、发着抖的小道士,心想:从来都是你骗别人,竟料不到你江云忡也有被骗的一天。 他反正是决计不信有方法能让男修生子的,上辈子他所处的科技那么发达的时代,都没有解决这样的问题,遑论这个生物理论只有古代水平的修真界? 修行那是另一回事,再怎么修道也不可能改变生理结构让男人生孩子! 洛朝便冷笑、语气嘲讽:“行行行,你说可以那就可以,毕竟你可是江栖鹤啊!” “这样,你先来生一个孩子让本尊瞧瞧,只要你能生出来,本尊就同意考虑你的提议。” 话音刚落,便见江云忡脸色青蓝黑白一阵变换,立在那里顿时不说话了。 “呵!己所不欲,却要强他人之所难,你可真是够可以的。”洛朝挥挥手,意思是你可以退下了,以后这事莫要再提。 却不想,江云忡站在那里半天没走动,洛朝很是不耐烦,正要出言赶人,就见堂堂当朝首辅,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气狠了—— 他惨绿着一张俊秀的脸,颤着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好,微臣生!”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洛朝……洛朝手里的筷子掉了,他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tm的是个真正的狠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orz 下午因为要码一个演讲稿,所以耽搁了码字,结果更新晚了一个多小时qwq 看到有小天使问感情线,等人间帝王这段回忆杀结束就能进入感情戏辽(也终于可以切题了,没错,就是本文文题) 作者本来以为这一章能结束这段情节的……结果作者再度高估了自己赶进度的能力…… orz,明天,一定能结束,哪怕日万也会结束的。 我敢说我当时看大纲估算的时候,以为这段情节只需要写两章? 其实这段情节主要是为了铺垫世界设定,这样后面的故事展开得会更有逻辑,并顺带给大家展示一下洛哥的日常生活。 明天结束这段情节的时候,我会在作话里面再度总结一下(因为有些设定写得比较隐晦,怕大家没注意到) 最后,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能如此关爱一个这样慢热的作者(鞠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色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五) 自打江云忡决定要生孩子, 就开始按照那些道士们开的药方每天服药。 也不知那些药究竟是个什么成分, 竟让这位向来精力充沛、能处理政务几天几夜不歇息的当朝首辅成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有一次, 甚至直接在朝堂上晕倒了,使其他臣子一片哗然。 坐在上首的洛朝见了,不由捂脸:真是太惨了。 他没想到的是, 自晕倒事件之后,皇城中竟隐隐有谣言流传:江首辅因为皇嗣问题惹怒了帝尊,就要被帝尊毒杀了! 洛朝:……你们想象力还真够丰富的。 谣言固然荒唐,却给洛朝带来的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往常隔天半月就谋划着敬献美女讨好他的各方势力们,如今一下子全消停了。 他们怕被帝尊猜忌自己也在打皇嗣的主意,毕竟, 连江首辅这样的帝尊心腹都会因为子嗣问题被帝尊如此折磨,更何况他们这些外人呢。 江云忡这药坚持服了足有半年,也就这么病恹恹在皇城众人眼前晃悠了半年。 他的心腹部下们——那些书院出身的臣子, 对此皆感到十分忧心, 更有些并不愚钝的人,察觉到:首辅这怕不是被人给骗了。 可首辅这样高傲、固执、自负的人, 平生千虑未有一失, 一旦陷入了死胡同, 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在这个当口劝说他,说这只是个骗局,扫了他的颜面,只怕还要遭了他的厌弃。 而且, 一众书院弟子看着难得虚弱苍白的江云忡,都有些不忍心揭开这个骗局: 能为了书院存续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以至于连生孩子这样的事情都能接受,就算最终只是被骗了,这一片诚心也是日月可鉴啊! 很多书院人士每天看向江云忡的眼神,都仿若在看一个为大义慨然赴死的义士。 同时,也有这样的打抱不平声传出:说首辅对书院殷切维护之心一片真挚,而稷丘书院的先生们——也就是江云忡的一众授课恩师,却对江首辅实在太苛刻了,寒了人心! 稷丘书院,乃是南陆四书院之一,居于南陆中部,和云麓、正庸、南泽另三座书院齐名。 这苛刻寒心之说,乃是源自百年前一道除名诏:稷丘书院的先生们,联名向五域所有书院人士宣布,要把江云忡——这位当朝首辅,逐出师门。 没人知道其中具体缘由,但这件事情对这位当世第一权臣的打击,却是五域有目共睹的: 他乍闻此讯,就抛下了手头一切事务,连夜赶到南陆,跪在稷丘书院的山门下,无论风吹日晒雨淋皆不肯起身,整整三个月,但凡见到有先生下山,就一言不发、朝着先生们一下一下重重磕头,血流了满面。 大有一种,若将我除名书院,便跪死在这里的架势。 直到后来,云麓书院出面调停,此事才得以解决。 云麓那头,有一位江先生,世人称之为琼林先生,这江琼林,细细究来,却是江云忡隔了好几代的叔父,他在云麓书院教史学课,洛朝当年在云麓求学时,还听过他讲史书。 江先生与稷丘书院洽谈了一下,表示若稷丘实在不愿继续留下江云忡,便可将他的学籍转入云麓,天下书院本就同根同源,这样一来,江云忡依旧算是书院弟子,稷丘则也不必再当他名义上的师门。 如此,便可全了彼此的执念,江先生又言及云忡这孩子是个偏执的,若一直如此耗下去,就叫五域各方看了书院的笑话了。 稷丘同意了这个提议,江云忡改记在云麓名下后,也回了皇城,只是接下去数月,都神思恍惚,很久之后才完全恢复过来。 如今,江云忡为了书院连孩子都愿意生了,众书院弟子再提及这件旧事,便都有些愤愤不平: 毕竟,首辅为书院做出的贡献都是亲眼可见的,而那个必须要把江云忡逐出师门的理由,却模糊不清,从未有人出面解释过。 因此,这半年来,皇城中的书院一脉人士,都对自己的首领,抱有点诡异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怜惜,但是,皇城中其他不明真相的势力们——尤其是那些曾被或正被江云忡坑害的人,心态则完全相反,基本都是: 哈哈哈,江狗贼命不久矣,快哉快哉! 因为修行者是不会如凡人一样生病的,若无缘无故虚弱成江云忡那个样子,多半是修行出了岔子,或是中了危及性命的剧毒。 这皇城中无数盼着江云忡赶快死的人,这些天来都在暗自狂喜,大部分人是偷着乐,唯有两个人,敢明着哈哈哈。 其中一人是温不苟,这人一直与江云忡不对付,如今见到向来行事严谨端肃、位高权重的首辅,成天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高兴地就差放鞭炮了。 他也是狗胆包天,那天江云忡当朝晕倒后,居然直接请了一支礼乐队,在人家府邸门口大奏丧乐,而江云忡也很快回击过去,第二天就请人把温府的大门给砸了。 哈哈哈的另一人则自然是洛朝,他没有温不苟那么张扬,只是得空了就会以慰问的名义去看望这个心腹重臣,然后一边哈哈哈,一边冷嘲热讽: “爱卿啊,本尊又给你带了点孕期要用的补药来。” “爱卿啊,这都六个月了,你怎么还没显怀呢?” “爱卿啊,你说你是会生男还是生女?万一是个龙凤胎,要分别起个什么名字呢?” …… 洛朝是趁机看尽了笑话,导致江云忡后来老长一段时间里,一听到“爱卿”这两个字,手都要暗抖一下——那是给气的。 他一边乐得旁观,一边也看出来了:江云忡多半也隐隐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只是他不能接受,所以在强撑着,不到证据拍在他脸上的最后一刻,他都是不会承认的。 毕竟,向来算无遗策的栖鹤公子,怎么能忍受自己一世英名,毁在一群无名道士手里? 洛朝有预感:这件事情多半会成为江云忡一生的耻辱、永远的黑历史。 他一方面决定以后要时常在江云忡面前把这件事拎出来鞭尸,以此嘲笑人,一方面也摇头感叹: 这样一个最擅攻心之谋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被别人抓住弱点,受到如此欺骗,说到底,还是因为内心太过忧虑焦急—— 人一旦开始焦虑,无论原先有多聪明,都容易受到欺骗。 因为这件事,洛朝也切实感受到了江云忡究竟有多偏执,自己嘲讽他的时候,他暗自愤怒归愤怒,眼中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狠辣,那狠辣中写着这样一句话: 帝尊您且等着,只要微臣真的生下了孩子,您就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连洛朝这样万事不在眼中的人,看了也有点心里发毛:这人,总不会就和生孩子这件事情死磕上了?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 他忙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哪怕他真的生出来了,本尊也只是说过会考虑一下他的提议,又没有真的答应要生孩子,不方不方,苟得住! 洛朝本以为,这件事情会以那群道士最终被碎尸万段而结束,却没想到,碎尸万段是真的,却不是江云忡亲自动的手: 那天江云忡正在府里捏着鼻子喝药,忽而下人来报,说是收到了几个扎着红绸、礼盒样的箱笼,待呈上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堆人头——正是那群道士的人头。 江云忡当时就气得砸了手中药碗,立刻遣人去那群道士居住的驿馆查看:原来,早在三天前,那群道士就收拾收拾骗来的灵石逃了,留在驿站中的,竟是一堆能以假乱真的代行傀儡。 洛朝听闻此事后,好奇之下便去查了查,想知道,究竟是谁给江云忡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毕竟,这种行为无异于把江云忡的脸面踩在地上,还狠狠摩擦了几下。 这份礼就是在告诉江云忡:我知道您被骗了,还“好心好意”帮您抓住了骗子,不用谢。 栖鹤公子这样的人,生平唯一一次跌跟头,居然要劳驾别人来替他料理杀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关键是,明知这送礼人是在看笑话嘲讽自己,他面上还不能有不满,甚至于理还要感激此人。 洛朝觉得这送礼人肯定不一般,一方面,有足够的眼线得知此事真相,没被那些流言糊弄住,还行动迅急,比江云忡还快一步,抢先下手杀人。 更重要的是,这幕后人明知此事是种耻辱,也敢踩着江云忡的底线反复横跳,完全不怕这个当朝首辅事后报复,料想于这皇城中,必然既有实力上的底气、又有智谋上的手段。 抽丝剥茧般查了半个月,才终于确定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人的身份亦有些特别:为中域顾氏遗族,曾经顾氏掌尊顾无极的嫡长子——顾景弘。 当年,洛朝入主中域,自然会和七族起冲突,中域一战,确实让七族死伤大半,但顾氏有些特别,它和其余六族不同,早在洛朝踏入中域领土之前,顾氏实质就已经亡了,只余一具空壳。 顾氏之亡,细说来有很多原因,这里头,甚至亦不乏当时远在南陆的江云忡的手笔,但若说顾景弘是因为这件旧怨而在如今报复江云忡,这也说不通。 因为,顾氏灭亡的标志事件之一,就是顾景弘自己一手造就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生父——顾无极。 支撑着中域顾氏满门煊赫辉煌的三尊圣人——顾氏掌尊顾无极、掌尊夫人黎凤、当年的剑圣魏沧河,这之中,一者被他亲手所杀,两者据说被他间接逼死。 而且,洛朝曾听闻,顾氏当年之所以如此兴盛,堪称中域七族之首,不仅是因为曾有三尊圣人镇压门庭,同时也是因为嫡系人才辈出,未来一片光明。 包括顾景弘本人在内,掌尊的亲生血脉加上嫡脉门徒——也就是并非顾氏血脉,可因为资质好而改为顾姓收入门下的弟子,总共加起来,好像有十八还是十九人。 这些嫡脉小辈据传个个都有准圣之资——比如,顾景弘弑父那年,据说自身已经达到准圣境界,甚至,其中几人,天资极高,成就圣位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哪怕掌尊、掌尊夫人还有剑圣,先后皆死了,顾氏也不至于灭亡,因为,他们还有未来。 可奇就奇在,顾景弘他亲手毁了这个未来,有传闻道,顾氏嫡脉后来之所以一尊圣人也没出,就是因为他们都遭了顾景弘的迫害。 这人对待自己的同门、亲人如此心狠手辣,说是自己灭了自己满门也不为过,因此,洛朝不觉得他会为了顾氏旧怨来报复江云忡。 而且,他的名声在而今也很不好:弑父叛族之人,是永远也无法被信任的。 但名声不好这点,并不妨碍顾景弘在这皇城中过得骄奢放逸,一是因为,他本就一个荒唐之人,二是因为,他虽弑父杀亲,却掌控了顾氏衰落后留下的一具空壳——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氏十几万年来的底蕴,足够他挥霍四方了。 更重要的是,新派当年入主中域,决定一举剿灭负隅顽抗的最后一方氏族势力——中域七族,这当然并非易事。 尽管七族在先前的氏族内乱中,空耗过甚,正是虚弱之时,可十几万年来在中域的苦心经营,绝非是一时半刻能够击溃的。 新派之所以最终能如此迅速于半年内占领中域,使七族势力或死伤、或投降,要有赖于两方引路人:一是早就因为不满自身在七族中地位过低,而暗中和新派串通一气的白家,二就是顾景弘。 在中域一战中,顾景弘是比白家贡献还要大的一位功臣:他将无数七族密辛和盘托出,其中,有些事情,居然连白家掌尊都不知道。 他递给新派以示忠诚的投名状,手笔也十分阔绰:直接向洛朝献了一座城,而且还是一座军事要塞——易守难攻的山城钟阳。 洛朝很难忘记初见这人的场面: 是夜,三千精兵逼临钟阳城下,城关之上却一位守城士卒都没有,山城内居然还张灯结彩、舞乐飘飘。 从山脚城关处仰望而去,居然有歌姬舞女沿着依山而建的石阶、在屋宇之间次第排开,或弹琴吹笛、或一展歌喉、或腾空飞舞…… 细看之下,城门居然早已打开,洛朝便带着一队士兵先入城探勘,却发现:这早已是一座空城,除了远处沿山道歌舞的女子,城中竟一户人家也没有,凡人没有、修士也没有。 接着,有一人摇摇晃晃于灯火辉映的街道上现了身,他拎着个酒壶,在这清寂与热闹并存的山城里步履蹒跚——这是喝醉了。 他衣衫不整、穿着甚至有些破烂脏污,可衣物的料子却都很华贵,虽然走得一步一晃,但前行的方向倒很明确,他这是来到城门前迎接人的。 最终,一个醉鬼,独自面对着一队精兵,竟毫无惧色,只向着为首的洛朝看去—— 洛朝刚感到一阵疑惑,就见这人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手中酒壶跌落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他也不管,最终高声呼道:“恭迎帝尊!” “帝尊灭尽七族之日,当再浮一大白!” &a;&a;&a; 在洛朝看来,七族中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也真是家门不幸,因为,内部有叛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叛徒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弱点。 后来,七族弟子或死或降,其中,顺应时势投降者,竟大部分归去了顾景弘麾下,这导致在皇城中,顾景弘成了一整个氏族残余势力的代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有氏族势力的残余力量整合起来,并不弱于当世任何一个顶尖宗门。 但是,掌握着这么大一份权势的顾景弘,却是个混吝不堪的,成日声色犬马、斗鸡走狗,一点要复辟氏族的念头都没有。 或许有人会怀疑他只是面上示弱以保全自身,但洛朝却很清楚,顾景弘是真的没有复辟的意愿,虽不知缘由,但这个人,尽管出身于中域顾氏,却对整个中域七族都有一种隐藏很深的怨恨。 因此,洛朝深刻怀疑,他如今这么摆了江云忡一道,狠狠羞辱了当朝首辅一番,并无别的意图,只是为了找个乐子罢了。 别人找了个难得的乐子,江云忡那头,却快要气到失控了,他满世界组织人手想报复回去,却连顾景弘的人影子都找不到。 概因那人寻常不留在皇城,而是混迹于中域各州的青楼楚馆,还改换面貌、隐去修为,连他自己的下属都找不见人影,何况是对之了解程度一般的江云忡呢。 一腔怨恨无处发泄,江云忡最终选择迁怒于人—— 只因,当朝首辅病好之后,皇城中各方势力觉得先前的毒杀流言多半是个误会,又开始蠢蠢欲动要给帝尊献美女。 洛朝正头疼着呢,却发现江云忡居然比自己更积极,到处去恐吓敲打人,把那些人收拾得鹌鹑一样老实。 洛朝很是思量了一番,才明白了江云忡的脑回路: 自己这个心腹重臣,向来是个高傲又敏感的,虽然洛朝觉得皇城中知道先前的“病重”真相的人很少,但在江云忡眼里,顾景弘那等纨绔都知道了,就意味着整个皇城的人全都知道了。 这意味着,把他的黑历史曝露在众人面前,使那屈辱感更上一层楼。 在他眼里,皇城中人怕都是这样想的:原来所谓算无遗策的栖鹤公子竟是个这样的傻子,居然相信有办法能让男修生孩子,而且,为求皇嗣,甚至愿意以身试险! 曾经,江云忡觉得,那些想给帝尊组建后宫的势力们,只是谄媚小人罢了,但现在,在他看来,所有提及后宫、皇嗣这等字眼的人,都是在打他江云忡的脸,不把他这个首辅放在眼里。 江云忡是何等手段狠辣、雷厉风行的人呐! 反正不过半月,皇城中人在酒肆茶馆里闲聊时,都会万分小心,注意着千万不要提到“子嗣”相关的任何话题。 万幸的是,此事过后,江云忡再不提及让洛朝留下血脉的事情,反倒是暗戳戳筹备着在皇城里组建“太学宫”,去各地挑选身世清白、资质绝佳的孤儿,且亲自由书院人士教导这些孩子。 这意思是:帝尊您不留下血脉就算了,留下一个亲口承诺的继承人也可以啊,在这些孩子中挑一个最喜欢的,就当您的皇储。 洛朝由得他去折腾,反正自己从没去太学宫看过一眼。 只后来听说,各方势力都绞尽脑汁塞孩子进太学宫,就连温不苟那个狗腿子也送了资质佳的灵童进去,后来,还特意在洛朝面前谄笑着解释: “微臣可对皇储之位没有半分想法,那个孩子进学宫,只是为了给将来的小主子继续当跑腿的!” 洛朝哭笑不得。 结果是,江云忡想通过太学宫挑一个“正统”继承者出来,最终,这里却成了另一个政治博弈的战场,和正统二字完全沾不上边了。 &a;&a;&a; 江云忡拥立一个正统皇储的想法算是完全破灭了,但由不得人谈论子嗣相关话题的后遗症却留了下来。 因而,近百年洛朝过得十分舒坦,无论什么人想要给他献美女或介绍姻缘,都会被江云忡狠狠打压威胁。 所以,骤然读了将近三百多封意图给他做媒、推销自家小女/幼子的书信,洛朝简直有点气血上涌—— 他立马找到江云忡,劈头盖脸把这些信件通通砸到他脑袋上,怒斥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挑的当世英才、儒门圣贤们惹出的事!” “一个个的对治国一窍不通,反而好胆量给本尊当起媒人来了!” 江云忡拾起几封掉落于地的信件,各自扫了几眼,当下脸色也阴沉了。 毕竟这皇城中谁人不知江云忡见不得人谈论这些事情,这些儒修和言官们,也真是专挑人虎须去撸。 江云忡因此加快了敲打、辞退这些儒修的动作,但洛朝却没因此得个清闲: 各方势力原来不仅送了书柬来,还都派了使节来皇城,要亲自同帝尊解释,只是书信先行、使节后至。 于是,洛朝每天是送走一波人、又来一波人,忙得是心力交瘁,甚至,有些使节团千般哀求他一定要去当地巡视,好来个眼见为实。 洛朝自是百般推脱,可有些人就是听不懂人话—— 当他第三十九次向灵族解释: 本尊插花种树真的只是个好爱,绝对没有把所有灵植类妖族都囚禁起来、放在皇城里做盆栽的意思! 你们真的不需要请本尊去灵族当地察看,以证明灵族的本体都很丑、不值得栽种…… 而灵族族长依旧哭着哀嚎时,洛朝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掀翻了眼前的桌案,文书顿时洒落一地,向天怒道: “老子撂挑子不干了!” “这帝尊谁爱当谁当去,反正老子不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日六了……再有一章三千字,人间帝王这段就能结束了,作者先歇一歇,晚上继续码字,估计凌晨发,小天使们可以明天起来看。 看到有小天使问生孩子,生孩子是不可能生哒,毕竟这是个正经仙侠文,如果有生子,肯定要文案排雷哒; 这个情节,主要是为了表现江云忡的偏执狠辣果决,至于江云忡为啥戏份介么多,那是因为他是个很重要的剧情人物,这里就不剧透为啥重要了; 顾氏的大哥本章也出来啦,剧透一下,阿尘在顾家行十九哦,十七前文出来过,顾六也提过一嘴,马上进入新的一段情节,顾家的人就都要登场啦。 最后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38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六) 帝尊罢工了! 这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 把皇城所有势力的代表人都震得脑子发懵。 洛朝的一干心腹下属们——尤其是书院一脉, 顿时觉得失去了主心骨, 心态差一点的,简直感觉天都塌了! 有书院弟子哭丧着个脸:“帝尊这是要抛弃我们了吗?” 忙有人出言安慰,说什么不至于此, 此举应该只是表达对儒修和言官的不满罢了。 但也有人更悲观,觉得帝尊这是真的要不理世事,一心去修行,准备飞升成仙了,书院一脉的黑暗时代就快要到来了。 人呢,往往都是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 往常书院弟子虽觉得帝尊性子温和、从不随意凭喜怒杀人、善于纳谏,但也实在有点胸无大志,成天懒懒散散的。 现在却认为:帝尊实乃万万世难出的当朝明君, 以后臣等绝不置喙您每天都吃什么, 也不嫌弃您总是忙于庖厨、怠惰政务了,只求您赶快回来吧! 就连向来最爱叭叭叭个不停的儒修们, 这一次也集体沉默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 帝尊这等修为, 不是天下任何人能约束的,以前他们能随心所欲对帝尊评头论足,揣度帝尊的各种行为,只是因为这个不爱滥杀的帝王处事大度随性罢了。 如今,帝尊居然怒而出走, 这必然代表了对他们的极度不满,皇城中各方势力估计也会对他们颇有怨言,而待帝尊回归之后,他们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难道会有杀身之祸? 已经有不少胆小的儒修打算收拾铺盖离开皇城并逃回老家了,毕竟,和性命比起来,经世治国的理想实在是不算什么。 皇城中另一个成日唉声叹气的群体是来自各域各州的言官: 言官们觉得很委屈,他们觉得,先前五域各地谣言漫天飞,主要是儒修的错,不是言官们的错。 虽然,儒修们散播谣言的依据,就是言官们每天撰写的帝尊行事纪要、以及根据这些纪要整合出的传记,言官们自己甚至也会在文章里对帝尊行为的含义做出臆测,但他们表示: 我们绝对不敢猜得像儒修们那样离谱荒诞啊!而且,在五域散播谣言的源头主要是分散于各域的儒修,我们这些言官便是心中有些想法,又哪儿有那个胆子在外头胡说八道呢? 言官们的胆子确实都很小,因为,他们并不是修士,都是些凡人,且往往在洛朝身边呆个一二十年,就得告老还乡了。 言官问政是君氏当道时、曾用过几朝的制度: 从五域各州的城镇、乡县,层层推举、或直接由上层遴选,挑出一些有才能、有学识、有声望的民间乡绅,常伴帝王身侧,负责观察记录帝王言行,并对帝王的行为起到约束作用,以保护民间凡人的利益。 这制度说来似乎很好,有利于反映切实的万民心声,但君氏最终却推行不下去了,其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没有人敢来当言官。 当言官的前提是,这人必须是个凡人,否则,是难以站在凡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的,可是,区区一个凡人,如何有胆子在修士聚集的朝堂里从政? 所以,君氏最初试行这个制度时,做过一个承诺:所有言官,无论说了什么,记了什么,是否犯错,都可以免死,朝堂会保证言官不会因为从政而丢了性命。 但承诺容易实行难,最终,君氏那些被言官惹怒的帝王们,还是能想出各种手段,把碍了自己眼的官员直接送去见阎王。 渐渐地,为了保命,言官们都选择当哑巴和瞎子,问政制度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也就最终被废弃了。 当年,洛朝入主中域后,是江云忡最先提出要恢复言官制度的,且表示可以由书院一脉亲自去各地遴选乡绅,确保选上来的人都有足够的才学。 一开始,这些初代官们都是很惶恐的:话不敢乱说、书不敢乱写,恨不得自己就是个皇城里的隐形人。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因为,他们发现:九陵帝尊确实做到了言官免死的承诺,而且,十分平易近人。 除了怠惰政务这唯一的缺点,帝尊从不因为他们说了什么、记了什么而发怒,连严厉些的苛责都没有,就更不要说因为自身喜怒而杀人了,有言官记载过,当朝敲定刑法的时候,帝尊对何等罪犯当用死刑一事,都格外谨慎小心。 言官们摸清了帝尊的性子,胆子就没有往常那么小了,至少,敢于履行自己的职责,如实记录帝尊言行了。 不过,在洛朝看来,这个“如实记载”,实在是扣得太细了: 他竟不知道自己批完折子,坐在殿内休息一下、发会儿呆,会被认为是忧心天下万民过甚、焦虑到失语。 其实洛朝也是有点不耐烦的,毕竟,每天从清晨上朝开始,一直到傍晚皇宫落了锁,他身边都要跟着七、八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跟着也就跟着吧,还要目不转睛盯着他,并时不时低下头、笔走龙蛇、唰唰记录着什么。 任何一个人成天被这样看犯人般监视着,内心大概都不会愉悦。 洛朝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他实在不想吃饭的时候也被人监视着,但后来逐渐适应,也就随他去了:被人看又不会少块肉。 甚至,慢慢习惯之后,还能和一些擅谈的言官们时不时闲聊一下、唠唠嗑,并且,由于整个皇宫里,言官们是唯一需要吃饭的一群人,所以,洛朝很乐意把自己研究的新菜式分享给他们—— 洛朝觉得这只是件小事,但言官们却会因此感激涕零,纷纷恨不得把这些御赐的菜品供奉起来。 至于言官们觉得他待人温和、平易近人,这点洛朝却无法认同,毕竟他也是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人,性子能有多温和? 洛朝之所以没法给言官们摆脸色,是因为:这可都是一群年过半百的老爷爷啊! 尽管,身为一个修行者,光论年龄,洛朝自然比这群老头子年纪更大,但看着这群白发苍苍的人,心态上,洛朝还是无法把这些人当做小辈。 对待这些言官,他同时怀着尊老和爱幼这两种相反的心情,脸色看上去不温和才怪了。 初代官员们满怀对帝尊的感激尊敬之情,告老还乡了,这时,他们撰写的传记也好、纪要也罢,还全部都是对帝尊的溢美之词,仅靠脑补,就把洛朝想象成了一位心怀天下万民的圣贤君主。 二代言官也随之上任了,有了前任的经验,这些言官们都知道了:帝尊是个明君,不会随意杀人,对待政务,他们大可以畅所欲言。 很多二代言官都因此产生了点雄心壮志:要为生民立命,开一个万世太平。 这群言官还普遍比初代官员们年轻些,基本在四五十岁上下,正是从政之心强烈的壮年。 他们来自五域各州,不仅认真履行本职,还会努力向洛朝反馈自己家乡的种种现状,希望帝尊能颁布政令,约束各州门派的修士,保障凡人生活的安定。 可令他们大为失望的是,无论他们反映的事实,有多么糟糕、多么让人心中不平,帝尊只会这样回复他们:我管不了。 曾经的期望有多高,如今的失望就有多大,二代言官们看着依旧待人温和的洛朝,面上不敢显现,心中却都怀了点愤懑: 还以为这是怎样一位圣明君主呢,现在看来,一个高居世外、冷漠旁观的无情仙人罢了。 那句著名的批语“九陵帝尊,眼底无人间”就是出自其中一位二代言官之手,且一直流传下去,让每代言官反复引用提及。 对此,洛朝是有点无奈的,因为他并非在敷衍人,他说的都是真话:这是真的管不了。 其实,早在言官制度开始推行之前,五域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那时,洛朝刚刚入主中域不久,连皇城的宫殿都还在建造中,五域战乱初步止歇,各大势力都在休养生息。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西江天水河流域下游发生水患,死伤民众无数。 按理说,在任何一个普通王朝,发生大水患都是头等大事,可是,在这个修士主导一切的世界里,只有天材地宝出世、引发各大门派混战才叫大事,其他事情,都不足挂心。 凡人死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儿,在大多数修士眼里,和地上的野菜本质没什么不同,既然你不去管它,也自然会长,又何必要费心费钱去打理呢? 在各大门派势力看来,只要每年从凡间新招收的弟子足够弥补伤亡弟子的损耗,领地内的凡人数量就足够了,就算发生什么天灾人祸,死了很多人,大不了今年少收些弟子,反正,等灾害过去,凡人数量又会增多。 修士看那些芸芸众生,都是蝼蚁。 尽管修界不允许修士屠杀凡人,却也没有明文规定,修士需要管领地内凡人的死活,所以,当时皇城内很多人听闻西江发生水患,都是一笑了之。 可洛朝不一样,他虽莫名其妙当了个修界帝王,心态却依旧是凡人的心态,为了保持这份清醒,他还时刻谨记要每天吃饭。 在他眼里,发生水患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严重了,便立马点了几个心腹重臣——包括江云忡在内,连夜赶去西江勘探情况: 甫一到了当地,那凄惨之状让洛朝也不由闭了闭眼睛,但最让人感到愤怒的是,这水患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这人祸的缘由也很荒唐:乃是天水河上游一个门派——碧溪宗,门内新成就了一尊圣人,为了表示对这位新圣的爱重,门派掌尊决定,要为之建造行宫,分封私地。 按说这举措很正常,毕竟,各大门派对新出世的圣阶修为者,都是这么封赏的,可坏就坏在,这座行宫建错了地方。 负责铸造行宫的修士们,劈山凿地,竟然无意中改换了河流走向,把上游的松鹤江的河道,并到了天水河的干流里。 天水河上游水量突然激增,又恰逢西江雨季,而下游民众对此一无所知,水坝河堤依旧是往常的规制,这就遭了大难。 洛朝查明了缘由,立马遣了属下去碧溪宗问责,不想那碧溪宗见只来了一位臣子,觉得帝尊对这件事多半只是随便问问,就说了实话,还表现得十分不以为意: “天水河下游?那不是云岚宗的领地吗?云岚宗地界发生水患,和我碧溪宗有何干系?” “况且,顶多是死些凡人罢了,云岚宗门主肯定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和我碧溪宗起冲突,你回去叫帝尊大可放心,大战方歇,我等是万万不敢引战的。” 那臣属回去后,满面悻悻按原话回禀了洛朝。 洛朝听毕,立时大怒,不待周边一干臣子阻止,琅琊剑出鞘,仙剑一出,惊动天地,直接无视时空的阻隔,对着数万里之外碧溪宗的山门,狠狠斩落了一剑。 这震惊了整个西江的一剑,把碧溪宗的山门主殿都摧毁了个干净,幸亏有修士及时察觉异样,支起了护山大阵,否则只怕还要有人员伤亡,当然,这也是洛朝留了情面的缘故,他虽愤怒,却并不愿意伤及无辜。 那碧溪宗门主,则直到仙剑摧毁山门,也到底不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惹得帝尊这样大发雷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打算日万结束人间帝王这一段的,结果日六成功、日万失败,晚上没码完,睡着了qwq 然后今天上午加下午还在码一个演讲稿,写得人晕乎乎; 还好昨晚这一章已经写了一部分了,不然更新又要晚了; 作者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段情节还需要再码一章…… qaq我以后再也不说什么,再过几章就能进入某某段情节的话了……作者永远估不准字数……全部都是立的打脸g 为了完成今天结束这段情节的承诺,作者决定今天依旧双更,只是下面一更不确定何时能码好,估计至少十一、二点,小天使们就不必等了orz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剑迹之风。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七) 洛朝斩出那一剑之后, 就未再理会碧溪宗, 就眼下的形势而言, 比起处置凶手,显然是治理灾情更为重要一些,已经发生的悲剧无可挽回, 就只能向前看了。 而且,他觉得只要碧溪宗门主的脑子没坏,就应该会很快带人来向他请罪。 可等真正着手治理水灾,他才觉出这事情究竟有多棘手,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乱。 从上到下, 都一锅炖菜似的乱。 灾情最严重的地点主要集中在云岚宗,因此,洛朝携着一干臣子到达灾区的第一天, 云岚宗门主就带领门下弟子前来迎接, 而且,把治下区域所有行政用的印鉴、公章全部都上缴了。 这意思就是:大小事宜, 皆由帝尊定夺。 洛朝却没因此觉得这门主有多讨喜, 心想:你自己治下的区域, 居然想全权交予旁人、袖手不管吗? 后来他才发觉:云岚宗不来管是好事,他们只会越管越乱罢了,便是这宗门如今不管了,也留下了好大一烂摊子要由洛朝来收拾。 因为,这云岚宗在西江算不上什么有名号的宗门, 一个中小型门派罢了,而西江是宗门崛起的起源地,和南陆现今由六大宗门统领一域的情况不同,这种中小门派,在西江非常多。 中小门派向来有一个特点:行事如同土匪,还时常变换宗门据点。 在洛朝真正入主中域之前,五域战乱从未停止,顶级宗门之间开战,往往以手下的大型宗门为马前卒,而以中小型宗门所处之地为战场。 这些不成气候的中小宗门,经常在一个地方待不满几年,就会因为领地内频繁发生的战事,而不得不收拾家当,改换据点。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不可能好好治理自己的领地,因为即便用心治理了,那长久的好处也多半不是自己的。 于是,对待领地内的民众以及各种物资,常常是竭泽而渔。 中型宗门还会知道着收敛一点,而一些泯灭人性的小宗门,则趁着五域战乱、法令司崩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浑然一群流窜的土匪,比之远在北原的魔门行事风格,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战事停了,各域法令司也在慢慢重建,中小宗门再不必天天担心着要为了战事搬家,但这不意味着,这些小门派的修士能一下子改掉过去当土匪的习性。 便是识时务者,能收敛自己土匪的性子,也不代表他们立马就能学会如何治理自己的辖区,这导致各县区、城镇衙门里,人浮于事、任人唯亲、贪污腐败等各种现象十分严重。 若是处在富庶安平的年岁,这等办事不力的衙门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就被掩盖过去了,可问题是,战乱方止,民生本就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如今还一下子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水灾,那更是雪上加霜。 这衙门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也就算了,可问题是它还添乱,而且,是每一城一县一村,各有各的乱处、各有各的乱法: 有负责赈灾的官员把灾粮私自卖给粮商,囤货居奇,官商勾结以此牟利的; 有乍闻发生水灾,就带着一家老小、财帛积蓄,丢了官印官服,直接逃难去了的; 甚至有那等迷信歪门邪道的官员,请了不知哪里来的巫婆神师,在县衙门口跳大神,还号召民众挑选适龄童男童女,献祭给什么莫须有的河神,祈求消灾的; …… 洛朝坐镇灾情发生地的州郡,往下头派遣出一批臣子,在外头查勘灾情,结果,不过三天,就罢免了上千本地官员。 洛朝自己则和江云忡一道在查州郡财政的帐,只查了半天,就杀了不下百位州郡官员,搞得州郡城主府前,浓稠鲜血积了厚厚一寸。 最后,江云忡黑着脸表示,不能再杀下去了,再杀就无人可用了。 洛朝那时也心情烦躁、一阵阵头疼,表示也不是本尊想杀的,只是这些人就算留下来,又能有什么作用? 这话实在无法反驳,不得已之下,江云忡只好派人去联系西江各处学府,要临时调动有治灾能力的书院弟子来,但西江广袤,便是最近一处学府弟子要赶来,起码也需半月。 由于基本无人可用,所以,小到灾粮分发、尸体掩埋,大到难民安置、治安维护,还有为了控制可能出现的疫病,各类被淹死的牲畜、四处流窜啃食死尸的野狗等等,都需要人员去埋杀清理消毒……各种大小事宜,全须洛朝这波人亲力亲为。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可这还只是治理受灾地的一个郡,而此次西江受了灾的区域足足有三个州,每个州都有起码二、三十个郡,只是,洛朝眼下所处的清河郡,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 直到西江各处学府派遣的弟子陆陆续续赶来了,洛朝才能歇上一歇。 这些弟子之中,有一人格外瞩目,行事十分周到,能将各种纷杂事宜理得清清楚楚,从不出乱子,而其他学府弟子们虽都满腹经纶,但乍一接触现实政务,都显出几分手忙脚乱。 好奇之下,洛朝就将此人喊来问了问话,有多加提拔之意。 一问才知道,这人名为萧哲,居然本是南陆萧氏出身,萧氏归顺帝尊之后,拜入了云麓书院,之所以目前身在西江,是为了到西江各处学府游历、增长见识。 洛朝一听,出身云麓?那不就是自己的同门吗? 便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问及萧哲,是如何有这般处政能力的,毕竟,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政务。 萧哲听了,没先直接回答,而是问洛朝:“帝尊,您可知道氏族覆灭前,各大氏族是如何治理领地内万民的吗?” 洛朝摇摇头,表示这他还真不清楚。 因为,他自从由云麓书院踏入修行之道,就和书院一派绑在了一起,而书院和各大宗门的关系盘根错节,他是根正苗红的新派人士,如何会知道曾经的氏族如何治理辖区,毕竟,在新派眼里,顽固、古老的氏族势力,就是世间一切苦难的根源。 洛朝当然知道,世间没有什么苦难能完全归因于某一类人,但他既然穿越到这本书里,拿了一个这样的剧本,就也不得不按着大轨迹走下去。 他没想到的是,成为帝尊的路大体走得很顺,所有波折也在他算计之内,反倒是称帝之后,为了治理天下,出现了种种无比复杂、他也处理得十分头疼的矛盾。 而这本书,写到称帝为尊之后,就完结了,也是,一本普通的某点爽文,怎么可能教你治国。 洛朝心很累:他感觉自己像现代社会被骗的员工,吃着老板画的大饼,以为达到某个目标之后,生活就可以轻轻松松了,结果不仅没有变轻松,还变得更忙了,成日累得像条狗。 如今萧哲一提,洛朝才发现,往日新派对氏族们口诛笔伐时,经常会提到氏族压榨凡间平民,可就洛朝在南陆生活那么多年的经历来看,民众们在氏族统治之下,称不上过得有多好,可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惨—— 那云岚宗治理得什么个狗/屁玩意儿。 他感到以前氏族治理天下的经验未必不可以借鉴,就让萧哲继续介绍,萧哲却转而问道:“帝尊,您可知道什么是仙戚?” 洛朝点点头,这他还真的有所耳闻: 所谓仙戚,就是曾经各大修真氏族中,诞生的没有灵根的孩子。 虽然修士与修士结合,诞下的孩子有灵根的几率更高,父母修为越高,孩子资质就可能越好,但事实上,就大概率而言,即便是最顶尖的氏族,每年新出生的孩童中,有三分之一能修行就不错了。 这些出身氏族、却无缘仙途的人,尽管也是凡人,但在普通凡人看来,他们都是“仙人的亲戚”。 事实上,这些人虽没有灵根,但冠着自己家族那尊贵的姓氏,在氏族荫蔽下生活,一生往往富贵安稳。 萧哲又道:“帝尊有所不知,氏族未灭时,天下看似是氏族治,其实,是仙戚治。” “修行之人是不乐意过度掺杂到凡间杂务中去的,那会干扰道心,可领地内又不能没人治理,而外人自然是信不过的,所以,就只能让没有灵根的仙戚去打理俗务。” “甚至,一些修行资质较差的人,筑基之后境界就完全停滞了,他们也很愿意在家族领地内捐个官职,享受人间富贵权势。” 洛朝懂了,心想:如此说来,曾经的氏族不就像领地内的皇族一样么?只不过有些皇族子弟一心修行,不能修行的才会去治理“国家”。 而且,也不能完全类比于皇族,毕竟,这些“仙戚”,无论在凡间的地位有多高,回到家族里,面对一众修士,还是得低眉俯首。 萧哲又介绍道,曾经,无论大小氏族的仙戚,在治理凡间万民的时候,都会受到氏族联盟的统一管理,在诸如法律、税务等大章程上,虽也受氏族命令、要全心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利益,但也不敢胡作非为。 只是后来,氏族联盟衰落,统御力一天不如一天,各大氏族才开始随心所欲,比如,有的氏族尚无为而治,不愿为领地内的凡人耗费人力物力;有的氏族却好战,还严刑苛法,大增税费;有的氏族喜好奢靡,喜欢到处建造行宫和仙殿,在凡间无止休地征工…… 但和平年代,万事都有个底线,凡人最害怕的,还是氏族之间起了大战,每场氏族战役,往往不打个两三百年,就称不上战争。 不过,也有那等注重民生兴旺的氏族,会认真治理自己的辖区,若领地内发生各种天灾人祸,氏族也会派出修士帮忙处理,比如,萧氏因为修行理念而性喜和平,治下民众往往对其称赞有加。 萧哲解释,自己之所以对政务比较了解,是因为自己的兄长,曾经就是一位打理萧氏领地的仙戚,自己和兄长关系十分好,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点。 洛朝便问他,你的兄长现在如何了,这是心下有任用之意。 萧哲低下头去,表示仙凡有别,兄长于数百年前就逝世了。 洛朝摇头轻叹。 萧哲却看出了这位帝王的意思,说帝尊若是现在麾下缺人,自己可以引荐一位好友,此人乃是隐世大才,这人姓叶,名融雨,字怀谚,也是书院出身,如今听闻西江水患,正在赶来的路上。 洛朝听言一愣,无他,叶融雨这人他认识,虽然两人熟悉程度也就一般,但还在同一个屋檐下听过课。 当年,洛朝在云麓书院修行,已经展露头角,但还没真正出师的时候,就听过叶融雨的大名。 当时书院一派中,和叶融雨齐名的另一人,正是如今的当朝首辅江云忡。 后来,洛朝于无忧城大比中一举夺魁,奠定了自己新派未来首领的地位,南陆四书院便各自选出一人,为当代即将出世弟子中的“院首”,这四人分别就是: 正庸岳书砚,胜在德行敦厚,为人高义;稷丘江云忡,胜在巧辩善谋,才智一绝;云麓洛九陵,胜在天纵之才,资质绝佳;南泽叶融雨…… 书院一脉很多先生们,对这位的评价都不统一,唯一公认的四字评语是“不应出世”。 不应出世之才…… 洛朝一面思索着这句话会有什么内涵,一面对萧哲道:“若有机会,便为本尊引荐一番吧。” &a;&a;&a; 足足一月之后,治灾之事才勉强上了正轨,但洛朝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因为目前在处理各方政务的人,要么是自己从皇城带来的臣子,要么就是西江各学府临时调配来的弟子。 而紧急的灾情处理结束之后,后续的事情才更加复杂麻烦,比如,灾后堤坝水库的重建、新河道的开通,毕竟治水是宜疏不宜堵的;流离失所的民众居所重建,而且还需要解决这些难民的生计问题;各阶层的本地官也需要重新筛选…… 按理说这事情由洛朝或者江云忡来处理是最叫人放心的,可这两人在皇城也还有一堆事务,不可能久留西江。 在这件事情上,洛朝真的要感谢萧哲,因为他居然真的把叶融雨请来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江云忡竟然和叶融雨不对付,人家不过递了个拜帖,就摆出一副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的架势了。 洛朝也是奇了怪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云忡如此直白地表示对一个人的厌恶,毕竟,这人向来是笑面虎,心里再不屑,面上也是温和儒雅的。 于是,心头便对叶融雨更好奇了,因为他们虽见过面,但并没有怎样交流过,他很是期待叶融雨会开出怎样的治灾良方。 这么想着,却没料到,叶融雨虽递了拜帖,但最终只来了个他门下的学生。 洛朝摇头,心想:这人也真是够自傲的,换一个没他性格好的帝王来,这等不合礼数的行为,都足够惹出杀身之祸了。 叶融雨的学生说他恩师提了三个要求,如果帝尊同意,只需三年时间,就能把受灾地的三个州,治理成帝尊想要的样子。 洛朝听了,想着: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三州是个什么样子?我两熟吗? 但有人自信满满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也是无法拒绝的,就说谈条件可以,不能违背底线。 那学生笑着说,都是很基本的条件,不会涉及帝尊处事的原则的。 洛朝就道,行吧,那你们说吧。 这三个条件分别是: 第一,若要叶融雨出山治理西江三州,这三州人事任命、法律税务等等大小章程需要全权由他定夺; 第二,西江所有门派三年之内,不得干扰阻碍叶融雨的任何决定; 第三,若三年之后,治理成功,请求与帝尊详谈一事,若此事触怒了帝尊,也请帝尊承诺,不伤及叶融雨的性命。 除了最后一点让洛朝有点摸不着头脑,上面两点,洛朝都表示完全没问题,不过,他还是要留下几位臣子,在当地了解实情,并向皇城反映实况,确保灾情确实在好转。 这一点叶融雨那一方也表示可以接受,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往后三年,洛朝根据臣子们呈上的报告看出:西江这三州情况确实在好转,甚至,民生逐渐兴旺,比周围没有受灾的州郡形势还要好。 可是,他绝没想到,三年之约还没到,就出了事: 西江各宗门竟上书皇城,痛斥叶融雨的各大罪行,要把叶融雨处以极刑,洛朝看了觉得十分荒唐,他很清楚叶融雨在西江都实施了哪些政令,全是对民生有益的,怎么可能是“犯罪”? 他没理会这些文书,却低估了西江各大宗门对叶融雨的杀意之坚决,又过一月,西江所有宗门内,数得上名号的圣阶修士,竟然先后赶到皇城,或示弱卖惨、或联手威逼…… 总之,只有一个目的:要洛朝下令,杀了叶融雨。 最让洛朝动怒的是,西江八大宗门之首——九涧宗,其门主居然直接赶到皇城,带来一大堆印鉴,说是,若帝尊想要把西江建成自己的私地,西江宗门亦无怨言,会直接献上所有公章印鉴,只求帝尊念及旧情,再给各大宗门一个安身之地。 洛朝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威逼到这个份上,当场气得摔了茶盏:怎么,本尊不杀叶融雨,就意味着本尊要把西江建成私地? 所以呢,你们这些宗门咽不下这口气,通通要揭竿起义了是吗? 居然派出近二十几位圣阶修士来皇城胁迫他,怎么,是没见过本尊屠杀圣人吗? 可他气虽气,却还真的不能用杀人来解决问题,还是那句话:他是要统治五域,不是要毁灭五域。 愤怒之余,他心中想到尚在西江的叶融雨,觉得他多半会有生死危机,正要派人去西江接洽,却在一个深夜,接到一封火漆加急、西江而来的书信,打开一看,居然并非什么紧急战报,而是一封邀请函—— 请他三日后去皇城天水湖畔,深夜赏雨。 而且,特意点出:只需帝尊一人来即可。 于是,三日后的深夜,皇城竟真的下起倾盆暴雨,狂风摧塌树木,那些往日笙歌漫舞不止歇的繁华处,此刻竟也清寂下来。 整个皇城,只余几展尚未落下的酒招,在风雨中飘摇,阴云密布之下,这几家不愿歇业的酒馆尚亮着隐约的灯火,有携剑的修士在这灯火中弹剑高歌饮酒…… 在这万物喑哑寂灭、而尚有点点生机般的火光明灭之中,洛朝执伞,破开重重倾压的雨幕,于天水湖畔,看到一条横于码头边沿的渔舟。 舟上亮着几盏微如豆粒的灯火,待靠近了,才能透过模糊人眼的雨幕,看到盘坐扁舟之上、一位身着黑白二色道袍的修士:这就是叶融雨。 他竹簪挽发,没有撑伞,但雨珠落不到他身上,看上去,整个人就像真的融入了这方天地大雨—— 一如他的名字。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把洛朝惊得握伞的手一抖: “帝尊,臣请您,屠灭天下宗门,换得盛世久治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orz作者真的想不到,这段情节还是没有结束qwq 我昨天码了两千字又睡着了,日六失败otz 立了完不成的更新g,在此郑重向各位小天使道歉。 这章接近六千字,算是勉强补了昨天没完成的日六吧…… 明天因为满课,所以要为明天囤稿,所以今天没有双更(尽管我说过完成这段情节的承诺又没有完成qaq) tat真的很抱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夜雨眠音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八) 洛朝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而且, 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臣子?” 叶融雨却不回答他, 而是反问道:“帝尊知道氏族灭亡之前, 天下是仙戚治,那么,帝尊可知, 如今这宗门林立的天下,是由谁治理?” 洛朝皱眉:“既然宗门已立,那自然是宗门治。” 叶融雨却摇头,洛朝感觉他在笑,不过,他们之间, 隔着一道湖岸,隔着重重雨幕,所以, 洛朝并不能确定他脸上的神情。 洛朝想:这确实是个世外之人, 便是近在眼前了,也像是飘渺烟云。 “错了。”这声音清冷、笃定。 洛朝看向暴雨之下波涛迭起的天水湖面, 又道:“错了?哦, 或许本尊说得不明确, 也许,可以称之为宗门与圣人并治,因为,每个宗门出了新圣,都会封分大片私地, 一个有三尊圣人坐镇的顶尖宗门,光是圣人私地,就要占去宗门领地的一半了。” 叶融雨却依旧摇头:“还是错了。” 洛朝一噎,心想,我还真是跟不上你们这些隐士的脑回路,又道:“不是宗门治,不是圣人治,总不可能是我在治理?” “本尊对自己能做些什么还是有数的,顶多治理治理中域罢了,便是中域,也当然不是本尊在亲自治理,而是我那些手下们在忙碌奔波罢了。” 叶融雨终于点了点头,洛朝感觉他又在笑,他道:“可见帝尊是个明白人,在下终于明白,为何帝尊创了新朝,却没有立下国号了。” 洛朝冷哼一声,心想我又不傻,立国号做什么,他又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久留,他是要回去的人,千年或百年后,他离开此世,天地间再无他这般修为的人,帝制自然崩塌,国也就亡了。 既然注定要亡国,立一个国号又有什么意义呢?给史书之上添个笑话吗? 雨声哗哗,那些雨点劈劈啪啪打落在伞面上,闹得洛朝这个执伞人耳畔阵阵吵杂,可是,他却觉得,在这轰鸣雨声中,对方的声音依旧无比清晰: “帝尊,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此次,融雨治理西江三州,一共杀了多少人。” 洛朝有些默然。 他在心中念道:十万有余。 或者说,直接被判了死刑、拉上刑场者,十万有余,没有计入此中的其他犯人,被流放、关押、充作劳工……这些早晚也会死的人,三十万有余。 仅仅治理三年,就给总计四十万人判了死刑或死缓,尽管,五域广袤,人口向来是最不缺乏的,西江任何一个大州中的一个郡,治下人口就有三到四百万。 但是,还是太多了,四十万,还是太多了。 他想:这个人行事带着血腥气,果决坚定的血腥气。 谈论着这样一个话题,对方的面色却不改:“那您知道,他们因何而死吗?” 莫名的,洛朝觉得这一问的语气格外冷,他又看向天水湖面,那些大雨漾起的波涛更汹涌了:雨越发大起来。 他觉得自己说的话都掺杂了水汽:“因何而死?据我的臣子递上的奏折来看,这些人,其罪当诛,既然触犯了法律,便当按律处死,否则,律法的威严何在?” 可叶融雨竟又摇头:“帝尊,您又错了。” 洛朝尚没来得及显出惊鄂的神情,就见到叶融雨直直看向自己,语气笃定: “这些人,不是因律法而死,而是,因为您而死。” 洛朝险些握不住伞,他语气略带惊怒:“因为我?” “这话未免太过滑稽,罪是他们自己犯的,与本尊何干?” 叶融雨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语气沉缓:“数百年前,融雨和帝尊有幸见过一面,不知帝尊可还记得?” 洛朝哼一声,语气微嘲:“你是指数百年前魔门入侵南陆时、书院一脉组织的入世游学?呵,当然记得,本尊倒是没刻意去记你,只是,一方面您这位南泽院首名气太响了,另一方面,你这人实在过于孤傲独行,让人想忘记都难。” 雨中便响起对方几声轻笑:“帝尊不知,您觉得在下行事独特,融雨却也觉得您很特别。” 洛朝漫不经心:“本尊的特别之处多了去了,你能发现几个,实在不奇怪。” 却见叶融雨沉默了几秒,才继续道:“当年,从您的日常行事、课堂辩答、课业文章等等之中,融雨发现的特别之处,恐怕这天下大部分人都还未曾察觉到。” 洛朝眉头一挑、来了点兴趣:“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叶融雨双目微阖,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融雨觉得,您眼中有另一个世界。” 此话一出,洛朝愣住了。 “那是一个和世人眼中都不一样的世界……而您自己察觉不到这份殊异……” “那是一个……”话间,叶融雨竟抬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洛朝忽觉他的语气沉重起来,“一个有法度的世界。” 洛朝愕然:“有法度……等等,难道这个世界会没有律法吗?不然,本尊之前颁布的文书、还有各域宗门定下的条例,那些都是什么?法度,怎么可能不存在?” 叶融雨居然笑起来:“您看,您说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我们的世界’。” 话间,雨势竟愈来愈大,但这句话,穿过厚重的雨帘,清晰到直击人心。 洛朝顿时沉默了。 他想:这个人,太过敏锐,也太懂人心。 他此刻才意识到:在这场对话开局之时,自己就已经被对方把控了步调节奏,一直在顺着这人的设计去思考,以至于情绪变动时,言语出了破绽。 叶融雨又看向天空,雷云滚动间有电光闪烁:“其实,您是一个善于隐藏自身的人,之所以会露出这唯一一点破绽,是因为,您不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是特别的、是迥异于他人的。” “在您眼里,法度这种东西,大概就和空气、水、阳光一样,是生活的基础,是不去思考、也必然会存在的东西。” 洛朝神色渐冷,他执伞的手不自觉握紧,问道:“怎么,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存在法度吗?” 叶融雨仍然没有回答他:“帝尊,您觉得法度是什么?” 洛朝皱眉思考片刻,最终摇头:“法度,不就是法度吗?那是世人公认需要遵守的道理,是天然存在的。” 叶融雨摇头:“法度,是一种制衡,更是一种代价。” “您有一点说得很对,任何律法都需要世人的认同,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这种普世的认同。” 洛朝尚未来得及深思此话的含义,就听到对方继续问道:“您知道氏族联盟和法令司吗?” “氏族联盟?那个早就衰落的、曾经的氏族统领组织?早就埋进土里几尺深了,现今再提及亦是无用……” “至于法令司,虽然曾经确实是氏族联盟在主管,但后来不是独立出来了么?如今,更是各大宗门在负责组建。” 叶融雨点点头:“那您知道,氏族联盟为什么会衰落吗?” 洛朝冷笑:“那还不简单,哪个氏族会愿意头上有个组织管着自己?还不许这不许那的……” “更何况,连氏族本身都已经在逐渐衰弱,毕竟,天地灵气许久之前就有爆发迹象了,导致散修渐渐增多,其中的高阶散修就开始在西江组建门派、书院一脉更是于此时诞生……” “氏族败就败在过于排外、太过看重血缘亲疏,他们若是早点认清天下大势,对外姓修士一视同、多吸收资质好的外姓修者,靠着他们十几万年积累下的底蕴,也不至于败得如此凄惨。” “所以,新派的崛起、氏族的陨灭,都是必然的。” “氏族都亡了,更何况氏族联盟呢?怎么,在你叶融雨看来,氏族联盟一亡,这天下就没有法度了吗?” 洛朝看向对方,眼中冷意凛然:“本尊被拥立为新派帝尊,只是顺应时势,便是没有我这个洛九陵,也会有什么洛一陵、洛二陵,就算没人能达到本尊的境界,足以镇压各大宗门、称尊五域,新派也必然会有领袖,或者是几个人、或者是一群人。” “难道,你认为氏族联盟亡、法令司崩,天下律法就再无重建的可能?” “而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帝尊的错?” 话音刚落,天空就突然打落一道闪电,映亮了双方的面孔与身影—— 一者容色极冷、神情间满是质问; 一者面容平和,甚至带着轻微的笑意。 一人执伞,在风雨呼啸间,屹立于湖畔,玉冠束发、黑袍纹金,尊贵威严而不可犯; 一人道袍朴素、竹簪挽发、盘坐扁舟之上,融于天地大雨间,宛若真正的道法自然。 两人对峙间,雷声轰响,震彻耳膜。 雷声消弭些许后,叶融雨才轻笑着开口道:“帝尊大可不必动怒,融雨从未有指责帝尊的意思。” “这天下有无法度,和这天下是宗门主导、还是氏族主导,并没有必然的关联。” “至于氏族联盟的法令司,在融雨看来,只是历史的一个意外。” “所谓意外是指,在君氏堪堪覆灭的时代,王朝灭,氏族起,而当时所有氏族之首——钟离氏,其中,出了一个绝世天才。” “帝尊必然已经猜到了他的名字,他就是氏族联盟的第一任首领——钟离衍。” “这人的一生,想必帝尊也知道一个大概,融雨在此就不多提及了,因为,说得再多,那也是一个悲剧。” 洛朝确实知道,他的声音很冷:“钟离衍,当年的圣阶第一人,尽管没有突破圣阶,却有过一人屠三圣的辉煌战绩。” “他是氏族联盟的首领,也是法令司的创建者。” “他死得……很蹊跷,钟离衍死后不过万年,钟离氏亡。” “当年最煊赫的几门氏族,无论后来盛衰与否,至少都留存到了十几万年后,只有钟离氏,不过万载即亡,而且是……” “满门皆灭……”却是叶融雨叹息着开口。 他语带惋惜,看向洛朝:“那帝尊可知,钟离氏亡故的缘由?” 洛朝又看向湖面,方才一阵急雨过后,雨势渐弱,湖面波澜竟缓缓平息。 思索片刻后,洛朝才缓缓开口:“因为,钟离衍……犯了众怒。” 叶融雨也转头看向湖面,他的声音在渐歇的雨声中显得愈发飘渺:“尽管史书对钟离衍的死因语焉不详,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那时的天下,有多少人衷心爱戴这位首领,就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人们不希望出现第二个钟离衍,所以,钟离氏必须亡。” “他像一朵烟花,意外盛放于历史的长卷上。” “他就此消逝了,但是,凭借着当年爱戴他的氏族们那份尽心维护,氏族联盟与法令司却保留了下来,纵然两者的影响力在不断衰弱,却一直没有真正灭亡,直到……” “直到本尊入主中域,氏族灭、宗门立。”洛朝语气冷冷,打断了他。 可叶融雨竟又摇头:“帝尊,您又错了。” 洛朝蹙眉不语。 叶融雨的声音里又带了点叹息:“法令司早在您称尊五域之前就已经是名存实亡,若实在要为之找一个堙灭的节点,那么,融雨以为,应当是在……” 他顿了顿,看向天空,发现,那些密布的阴云又开始翻滚,有雷电隐现,又一场风雨要来了。 而后是一声叹息: “应当是在中域顾氏灭亡之后,法令司,殒。” 作者有话要说:orz其实这一段洛朝和叶融雨的论政应该是一气写完最好的,可是作者马上要上晚课了,来不及了。 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要进入这一段情节里最重要的节点了,预计再两章三千字结束这段情节。 归尘都好几万字没上线了,作者有点方qwq真没想到这段会写这么长。 另,刚刚收到后台消息,jj评论区功能升级改造? e名羡慕隔壁起点的评论区 第41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九) 说起中域顾氏, 洛朝总不免联想起顾景弘—— 一个亲手灭自己满门的怪人。 他看到方才暴雨过后, 天水湖畔被雨水打得零落四散的残荷, 冷声问道:“顾氏亡则法令司殒……此话何解?” 叶融雨轻轻摇头:“帝尊有所不知,顾氏,为当年钟离衍麾下心腹氏族之一。” “时至今日, 当年拥戴钟离氏的家族,也只剩下一个顾氏。” 洛朝听言皱眉:“这又是为何?” 叶融雨直视前方,瞳孔中映出一片飘摇的雨:“这就是法的代价。” “法令司鼎盛时期,每五年就有十数万修士因执法而死。” “这之中,有不下百名大乘,十数位准圣。” “相比之下, 一次持续上百年的氏族战役,亦不会造成如此大的损失。” “而承受着如此损耗的氏族,恰恰是曾经那些钟离氏的拥趸。” 话间, 雨势又开始加大, 阴云之中,酝酿着又一次风暴, 衬得叶融雨的声音愈发近乎冷漠的历史宣判: “衍死后两万年, 西江燕氏亡。” “三万年, 中域庄氏亡、南陆廖氏亡。” “四万年,中域澹台氏亡、西江容氏亡、南陆裴氏亡。” …… “共计一十六万年,为此亡故了三十二个顶尖氏族,七十六个大氏族,其余受之荫蔽的中小氏族, 不计其数。” 洛朝陷入沉默。 叶融雨却低着头,似乎在深思:“至于曾经的中域顾氏,那大概是历史的另一个意外,十六万年间,无论煊赫鼎盛还是苟延残喘,它到底是存活下来了。” 又一阵默然后,叶融雨轻叹:“法的代价,太大了。” “而天下人,付不起这种代价。” 他抬头看向洛朝:“融雨说到这里,想必帝尊已经明白了。” 洛朝依旧面色冷漠:“这个世间,没有通法。” 叶融雨点点头,目带赞许:“法令司会亡,并非由于天下人全然厌恶法度,而是,这天下人不愿意有一部通行五域的普世之法。” “融雨曾听说过这样一个笑话,一个赵姓修士在萧氏的领地上烧杀抢掠,按萧氏当地的法律,此人当斩。” “可他竟逃到了邻近的秋氏治下,那时,秋氏恰恰在与萧氏开战,听闻此人曾在萧氏领地上胡作非为,不仅没有惩治他,还封赏了他,说他立下了战功。” “这赵姓修士正得意着,突而秋氏败了一场仗,战线后退三千里,他所处之地居然又被何氏占领了。” “何氏与萧氏那时正交好,听闻此人过往种种劣迹,就将他下了大狱,准备秋后问斩。” “不曾想,还没到秋后,原先统领这座城池的何氏修者竟战死了,而何氏新派来的一位统领,居然上数三代与秋氏有姻亲关系。” “这位何氏新统领仔细一想,不能杀了秋氏认定的有战功者,可也不能拂了萧氏的面子,就决定将此人驱逐出境。” “兜兜转转到最后,这人依旧活了下来,换了地点,继续烧杀抢掠,直到恶名累累,被法令司记录在案,最后逃去北原魔门,不知所踪了。” 故事讲完,又一阵沉默蔓延开来。 洛朝不由再度握紧了伞,皱眉道:“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各域各州,即便法度不一,却也不能断言,这世间就没有法。” 叶融雨依旧不正面回应:“法令司衰弱后,各域就逐渐视通法如无物,天下法度散乱,每一氏族,每一州、每一郡甚至每一城、每一村落,都各有自己的法。” “甚至,即便在同一块地方,也是上个月有上个月的法,下个月又是下个月的法,乃至于,白天是白天的法,晚上是晚上的法。” “天下人忽觉,这等朝令夕改的律条,真真是,有法不如无法。” “五域万民,苦于法,久矣。” 簌簌雨滴打落,雨势愈急,耳畔越是轰然吵杂,洛朝觉得这雨实在是乱人心境。 他默然低头,想起一句话,轻轻道:“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法律若不能固定、不能被公示,就会从保护天下人的武器,变作欺压黎民的工具。 叶融雨听言,再度点头,眸中赞赏之意更甚:“帝尊是通透之人。” “所以,那些被融雨亲手处死的西江三州十数万人,并非是因为融雨定下的法律而死。” “他们,是因帝尊眼中的法而死。” 洛朝骤然抬头,随着狂风飘摇的雨点,打湿他的脸颊,水光映衬下,显得他的目光极冷,他迫视着对方:“何出此言?” 他想:我眼中的法?那这部法,未免也太沉重了。 叶融雨直视着洛朝:“帝尊心中当是清楚的,只是,您不愿意承认罢了。” “虽不知缘由,但融雨一直觉得,您虽贵为当世帝尊,却有隐士也难及的避世意愿。” “任何能让您入世的理由,比如这天下的种种苦难,您既无意相救,就会选择——” “不去看。” 话音刚落,天边就划下一道闪电,再度映亮了双方的面容: 一人目光沉静,神色平和,却无端生出一股迫人的气势; 一人目光冰冷,面容却隐隐苍白,眼神中还有一种埋藏很深的迷茫。 洛朝想:不去看?可他要看这世间的什么?他即便睁开眼睛,又能看到什么?看到一片虚幻吗?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近乎恐惧的情绪:这里的一切,是虚假的吗?这本荒唐滑稽的小说,衍生出的世界,真的是虚假的吗? 他又想:无论真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他在心中默念着一句话: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些更宏大的一切,我没有承担的能力。 这句话先是反复在他心头回荡着,直到雷声轰鸣在耳畔,将他惊醒了一般—— 不,现在的我自己,还能算是普通人吗? 他忽而低下头去,掩饰着神色间的茫然。 叶融雨却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继续道:“那些被处死的十数万人,其种种罪行,想必帝尊都已经从奏折中过目了。” “若是在执法过程中,西江各州宗门、乃至于为官的凡人们加以阻挠,那么,这之中有九成人,本不会死。” “但是,帝尊看到他们的罪行,也看到他们将被施予的刑罚,却没有阻止融雨。” “所以,在天下人看来,这是帝尊要他们死,而融雨,只是借了帝尊的势。” “帝尊觉得他们应该死,所以,他们最终就死了。” “因为,您是天下至尊。” “也因为,普天之下,无人可以制衡您的力量。” “所以,您眼中的法,就是世间通法。” 此时,又是轰隆一声雷鸣炸开,这声炸响,仿若损坏了天空里的某道水闸,使原本那些爆豆似的大雨点,骤然变作倾盆而下的瀑。 这一道道的雨瀑,倾倒在伞面上,洛朝觉得,他几乎握不住伞了。 但他最终稳住了心神,抬起头,面色已经恢复冷静,他定定注视着扁舟上着道袍的士人,开口道: “这一次,是你说错了。” “即便我眼中有法,也不会成为世间通法。” “因为,我只能见到世间的一隅,我所见之处,或将遵循我的法,但那些更广袤的、或明或暗、我目光无可及之处,依旧各自遵循各自的法。” 他想:我是人,我不是神,我救不了世。 “你既然说法律是一种制衡,就早应明白,这天下,从来没有制衡。” “所有宗门的圣人加起来也制衡不了我,同样的,炼气修士制衡不了筑基,筑基无可制衡金丹……” “最重要的是,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圣人之前,数量或许是有作用的,圣人之后,再多的人,也是空。” “无尽的低阶修士、再多的大乘修士,乃至于十几位准圣加起来,也未必能杀死一尊圣人。” “就算真的能杀死,你也说过,这执法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天下无人付得起这种代价。” “执法的代价可能是无数条性命,而圣人若要犯法,只需不经意的一剑。” “所以,在炼气期看来,筑基者就是自己的法,筑基期看来,金丹、元婴就是自己的法。” “这天下所有人为之臣服的东西,本质上,并非律法,而是力量——” “一种,再多人付出性命、也无可制衡的力量。” 叶融雨听到这里竟突而笑起来,他叹着:“帝尊说得已然很透彻。” “没错,当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力量不可被制衡,那就是一种原罪。” “破坏律法的原罪。” 这时,狂风乍起,把那些花白的雨瀑吹散成拳头大的雨团,那些白的雨团又纷纷打落到跌宕的湖面上,击打出成片成片、散而又聚的密集雨花。 洛朝的声音穿透漫天风雨,清晰而冷漠:“你这么说,我这个无人能制的帝尊,才是天下最大的原罪?” 叶融雨竟依旧笑着:“您说得对,在融雨眼中,任何不能被制衡的力量,都不应当存在。” “而您,是最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 “帝尊高居九天之上,又不愿睁眼,所以,大概还不知道,您仅仅是存在着,就造成了无数罪恶与悲剧。” “尽管,这并非您的本意,可是,融雨还是觉得——” 他抬头看向天空,语气忽而极度空洞冰凉: “您应该死。” 话音甫一落下,天空铅云涌动,电闪雷鸣间,双方的面容在惨白的电光中时隐时现。 急雨纷落,声声入耳,一时间,却无人再开口说什么,只是无声对峙着。 良久之后,洛朝才冷笑出声:“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你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 “怎么,你先前条件中要对我提出的建议,就是劝我为天下人自裁吗?” 听到这近乎威胁的言辞,叶融雨却面不改色:“正是因为了解帝尊,才有融雨这一次皇城之行。” “无数年来,书院先生们都会对融雨说,我不应出世。” “融雨往往深以为然,因为,我的出世,要么是我自己的灾难,要么,就是天下人的灾难。” “但看到帝尊之后,融雨觉得,历史赐给我一个意外,就像曾经昙花一现的钟离衍。” “比起钟离衍,您的仙途更加璀璨,是修真界无数万年,唯二突破圣阶的修者之一。” “在您之前,只有君氏王朝的建立者——千古一帝——君焕,到达过您的境界。” 洛朝嗤笑一声:“怎么,所以,你想成为我的谋臣?再造一个延续万古的辉煌王朝?” “那么,本尊大概要让你失望了,我不需要这些,我也无意成为第二个君焕。” 叶融雨却摇了摇头:“是否能创造一个万古王朝,这并不重要,而融雨的要求,早在开始就已经提出了。” “我想请您,屠尽五域宗门,血洗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补的昨天的,我本来以为昨天晚上熬夜能写好,结果才写了一千多字,就睡着了……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啊,每次都完不成自己的承诺,我以后不立凌晨更新的g了(我文案写的凌晨更),我应该对自己的熬夜能力有b数的orz 如果以后再次有突发情况,我都会文案请假,实在当天写不完了,字数会第二天补qwq 作者真的没想到昨天会被突然拉壮丁,改一个稿子、反复开会,从上午一直搞到晚上十点,就—— 好气啊,免费劳工也是有人权的好伐,气得作者晚饭甚至多吃了一个鸡蛋饼。 qwq我应该努力攒囤稿的,我国庆一定要爆肝囤稿,以后哪怕有突发情况,也可以调剂,还能把更新时间固定到点而不是段。 再次道歉orz 下一章大概九点左右更新,也就是这一段的最后一章,这个情节过去,明天就能进入感情线啦,也终于能进入文案剧情了qvq 虽然作者还蛮啰嗦的,但下一章的作话大家不要屏蔽啊,因为会作一个设定总结。 第42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十) “你疯了。”洛朝的回应与最开始一样, 但语气却由惊疑变作冷漠的陈述。 叶融雨竟没有反驳, 他笑着:“在先生们眼里, 我大概也是一个疯子。” “而帝尊在先生们眼里,既是天下的福,也是天下的祸。” “但您在融雨的眼里, 是我出世的机遇。” 洛朝冷嘲道:“机遇?不,若非本尊先前做过承诺,此刻我就会杀了你。” “我不会成为第二个君焕,也不会做第二个钟离。” “无论你想要借助我的力量,达成怎样的目的,都只是空想。” 叶融雨却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话, 只继续独自解释道:“您的力量,可以是一份原罪,也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希望。” 他说到这里, 居然笑起来,那是唯一能感受到真挚的笑意, 模糊在雨幕里, 竟然透出一种暖意: “数百年前, 融雨就十分好奇,帝尊心中那个有法度的世界,究竟在何方?又到底是什么模样?” “融雨大概没有缘分看到那个世界,但是,我很确信, 那样的世界,是有未来的。” 他忽而低下头去,掩住了脸上神情,但洛朝竟从这样的动作中,看出一丝深切的悲哀。 洛朝想:那应该是错觉,因为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让情绪干扰自己的任何行为。 雨声依旧哗哗,不知何时,连地面也积起没过脚踝的雨水,被暴雨打落的树叶残花漂浮在积水上,与污泥混杂在一起,零落得狼狈不堪。 叶融雨的下一句话混杂在雨声中,似轻似重,近乎呢喃:“而我们的世界……” “没有未来。” 这时,狂风再起,竟掀起数道湖浪,拍击湖岸,礁石触水之声,不绝于耳。 “荒唐。”洛朝目含隐怒,但语气却平静出奇,“都说天地灵气爆发,盛世再临、千法竞出……何来灭世之说?这个世界,会没有未来?” 叶融雨却依旧低着头,他再度抛出一个问题:“帝尊,您知道什么是伪仙吗?” 伪仙? 这事洛朝略有耳闻:所谓伪仙,并不是指修为接近于仙人,这不是一种境界称呼,而是一种嘲讽—— 对那些明明没有灵根、无缘仙途、却依旧执着于修道求长生的凡人的嘲讽。 人的贪欲能激起的动力是很难被想象出极限的:十几万年前,君氏当政的某一代王朝中,有人创造出了一种移植灵根的方法。 据说,是为了给没有灵根的君氏皇储伪造出修行资质,所以,移植灵根之法,本是皇室夺嫡之争的产物。 但后来,这种方法在修真界流传开来,就成了无数罪恶的根源,那些无权无势但资质颇佳的孩童,被黑暗中饿狼的眼睛盯上,成了他人道途上的牺牲品。 可是,这并未引起真正祸及世界的动荡,因为,这种方法是有缺陷的:所有因灵根移植才获得修行资质的人,都会止步于筑基。 即便有无数天才地宝的堆积,而且所移植的灵根品质达到天阶,也至多只能修到金丹结成。 因此,这些移植了灵根后才能踏上修行之途的凡人,才被称为“伪仙”——妄想成为仙人得长生,却往往连筑基都无法突破的伪劣修行者。 如果灵根移植真的毫无副作用,那可能真的会造成极为恐怖的后果,但是,代价如此之大而收益如此之低,大片运用灵根移植法,这对任何势力而言都是不划算的。 因为,有修行资质的人本就是稀缺的资源,天灵根资质更是少之又少,牺牲一个有成圣潜力的天灵根孩童,去成就一个凡人的结丹之梦,那简直是笑话。 会对灵根移植有需求的修士极少,最常见的情况是,高阶修士想要让自己某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后代活得长久一点,才愿意出高价,为后代买来几百年的命。 但这种交易在君氏灭亡之后也就绝迹了,因为,钟离衍创建法令司后下的第一条追杀令,就是:但凡参与灵根交易者,无论卖者还是买者,一律杀无赦。 因为钟离衍的杀伐果断,这种移植灵根的方法,早在十数万年前就渐渐无人知晓了,被堙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洛朝之所以了解这件事,是因为他尚在云麓修行、还没出师前,就听书院的先生们谈论过:灵根交易重现天日,首次出现于北原魔门的地下黑市。 而当先生们开始讨论此事的后果严重性时,南陆一些暗无天日的角落,已经有灵根在售卖。 倒是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洛朝再没听到此事的后续消息。 如今猛然听到叶融雨提及“伪仙”二字,他心头竟涌上一股不安。 他压下这股情绪:“便是灵根移植再度现于世间,也不至于造成灭世之危,若要遏制这种交易,再多杀些人便罢了。” 叶融雨却没有抬头:“帝尊,融雨先前问过您,如今的天下是由谁治理,现在,我可以回答您错在何处了。” “五域而今确实由宗门把持,而宗门由圣人把持,圣人又将治理的事宜分派给门下的弟子,于是,层层递延下来,最终,能亲自接触万民的各域各州基层官员,依旧多半是凡人。” “这本没有什么,毕竟,让凡人治理凡人,修行者不过多沾染红尘,这是五域万万年来的共识。” “可是,与曾经的仙戚不一样,过去的氏族会信任自己的血亲,相信这些仙戚会尽心为家族牟利,如今的宗门却无法相信一个与门派无密切关联的凡人。” “宗门不想过多为凡人的生死费心,可也不希望凡人的统治层真的联结为一体,合力维护万民的利益。” “那些宗门掌权者需要的从来不是一群能使民生兴旺的良臣,而是……” “一群爪牙,一群对自己衷心耿耿、可以为了门派利益无恶不作的爪牙。” 叶融雨轻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意:“这怎么可能呢?” “同为凡人的五域官员,也曾亲身受过氏族战乱之苦,被匪帮一样的门派迫害过,因为这些行事张狂的修者而失去过亲人……” “他们深埋血液中的仇恨从未被遗忘,绝大多数人,无论面上有多么怯懦服从于修士,暗地里,却绝不愿意成为宗门的爪牙。” “宗门主事者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凡间官员的阳奉阴违……他们愤怒,却不能继续用杀人示威解决问题……因为,那只会带来更深的仇恨……” “如果仇恨的积累到了一个临界点,宗门就会完全失去对凡间万民的掌控力……那是他们绝对不想看到的局面。” 叶融雨忽而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很亮,带着一种洛朝不能理解的疯狂:“帝尊,遇到这种情况,您觉得,他们该当如何?” “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些心中深埋着怨恨的凡人们,变成自己如臂指使的爪牙?” 洛朝心中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他不敢深想,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入骨的寒凉。 他想,也许是这雨太冷的缘故,对,一定是这雨太冷了。 他于是把伞举得低了些,似乎这样能抵御外界的严寒一样,可他依旧觉得,自己的吐息都是冰凉的。 他缓缓念出四个字:“许以……重利。” 叶融雨笑起来,这笑不似先前温和内敛,竟带着一种张扬不屑:“您不敢说。” “但您已经明白了,不是吗?”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金钱能买到人的尊严、身体、灵魂……极端者,甚至可为了千金杀妻弑父。” “但是,无论怎样的荣华富贵,都不足以使所有人甘当仇敌的走狗爪牙。” “唯有一样东西有这样的魔力,它就是……” “长生。”洛朝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叶融雨直直盯着洛朝,笑中带讽:“许以长生……这没错,但帝尊觉得,那些做了宗门爪牙、反过来替修士压迫同胞的凡人官员们,仅仅只是为了求长生吗?” “他们不惜出卖一切,不惜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乞求垂怜……不惜抛却一切的尊严与道德,也要获取移植而来的灵根,踏上修行之路……” “他们求的,仅仅只是活得更长久一些吗?” 洛朝低下头去,他握伞的手在抖,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不止……不止如此……他们……求的是,力量。” “哈哈哈哈……力量……力量……”叶融雨忽而疯狂大笑,像是完全撕开了温和的面具,露出内里的歇斯底里。 此刻,天更低而云更暗,洛朝忽而发觉:雨竟然早就停了。 可那压迫山峦、切近湖面的涌动阴云里,明明孕育着一场更骇人的风暴。 他感到叶融雨的眼中,带着深切的恨与悲。 “哈哈哈……没错,就是力量。”叶融雨几乎要笑出泪水,他神情中的嘲讽之意更甚,“明明,在决定要追求这份力量之前,他们,还谨记着自己是一个人。” “不是猪狗,不是野兽,更不是卑微扭曲的虫蛆。” “有时候,融雨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们,毕竟,在这样的人间,凡人的生活,只比猪狗好上一线,甚至,战乱之时,他们要比猪狗还多一份忧虑:对未来的忧虑。” “明天的口粮在哪里呢?明天的落榻之处又在哪里呢?明天,我的亲人们还会活着吗?” “明天,我还会活着吗?” “哦,为了生存、为了安心、为了尊严……为了一切的一切……抛却为人的底线,要去追求力量,这似乎是可以被理解的。” “但这又是绝不可被理解的,因为,最坏,不过是死而已。” 他的神情忽而完全平静下来,变作一种空洞的木然,直视洛朝的双眼:“死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是死而已。” 风又呼啸起来,雨又要来了。 洛朝感觉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他想:太黑了,这个雨夜太黑了。 叶融雨却又笑起来,如果忽略他正在说的话,那笑容甚至可以称之为温柔: “无法被制衡的力量很可怕,因为,那会破坏世间的法度。” “但最可怕的并非力量,而是,世人对这份力量的贪欲。” “人们会憎恨力量带来的特权、团结起来抵制特权,只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与资质。” “可一旦有机会摆在他们面前,突然,他们也有可能获得相同的权力,那么一切就都变了。” “曾经有多憎恶、多恐惧……如今就有多贪婪、多渴望自己也得到同样的力量。” “那份无可抑制的贪婪,使所有人跪下去,跪到尘埃里,甘为上位者的爪牙与走狗。” 忽而闪电划破天际,映亮叶融雨的脸,洛朝觉得他的笑近乎于狰狞,在这电光之中,居然显出几分阴惨可怖。 “力量,只会破坏平衡,使法度散乱甚至不存,而贪欲,却可以使人混淆黑白对错……贪欲,让人不再试图追求法度,甚至,希望这天下没有法,如此,便可任意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贪欲让他们从受害者变为凶手,那些曾对凡人烧杀抢掠的修士很丑恶,但如今,他们和那些人一样丑恶。” “甚至,他们是更为丑陋古怪的存在,明明,他们的身体依旧是凡人,灵魂上却成为了一个修士—— 一个比魔修还不忌手段的修士。” 雷声终于落下,响彻于耳畔,洛朝却觉得叶融雨的声音比这阵阵雷响更让人脑海嗡鸣。 “帝尊,您知道吗?此次融雨在西江杀了十万人,其中,有一成是官员,这一成的官员里,有九成是伪仙。” “所以,这天下,不是宗门治也不是圣人治,而是伪仙治。” “或者说,是那些已经成了伪仙和想要成为伪仙的人——他们在治理五域,终于,连那散乱的法度也不存在了,为了讨好上位修士,获取被植入灵根的机会,他们,无所不为、无可不为。” 这时,瓢泼的雨终于从天际倾洒而下,落入在狂风搅动下、泛起重重怒浪的天水湖中—— 洛朝觉得那湖简直像一片海,一片无穷无尽、暗黑的海。 他死死握着手中的伞柄,很久才从雨点敲击伞面的爆响中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不可能。” “宗门绝不愿意付出那么高昂的代价造就伪仙。” “灵根被移植后,品阶会大大跌落,而原本就拥有灵根的孩子是宗门的未来,任何宗门都不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去换一群至多筑基的人间走狗……” “所以这绝对不可能!” 叶融雨不知何时已经从扁舟上站了起来,他不必再抬头仰视洛朝,而是目带奇异的探究,平视着对方: “您是由何断言,这些伪仙拥有的灵根,都是从人修身上移植过去的?” “那些赋予凡人修道资质的,不是人修的灵根,而是妖兽的灵核。” “那些没有灵智、便是死去再多、宗门也不会感到惋惜的、妖兽的灵核。” 这句话,比漫天的电闪雷鸣雷鸣更骇人,洛朝的身子几乎颤了一下:“这不可能!” “这样大的事情……皇城为何从未得到过消息?你空口无凭,证据呢?” “您要证据吗?”叶融雨的神色也冷下来,他再度看向天空,“其实,自从钟离衍死后,五域关于灵根移植的探索就从未停止过。” “您猜猜看,要得到这样一个成果——用妖兽灵核造出伪仙,前期的试验里,究竟要死多少人?” 洛朝脸色苍白,没有出声。 要死多少人?这不能深想,这不敢深想。 叶融雨的脸上,又出现那种冰冷的笑,他垂目,像在回忆着什么:“我看到的人,都死了。” 他又重复一遍,瞳孔中是极尽的空洞:“我看到的人,都死了……” “我的父母……哦,不,应该说,我自记事起,认识的所有人,也有的,称不上是人,他们全都死了。” “帝尊,您不敢看吗?您看向我的眼睛,您能看到吗?” “他们全都死了。”这声音近乎漠然,而那双眼中,是全然的死寂。 正注视着对方的洛朝,猛然后退一步,他觉得那双眼里像是有鲜血——许多许多,至今没有干涸的鲜血。 他艰难道:“便是能够成为伪仙,又有何用?” 他急促呼吸了几下,稳住声音,才继续道:“若是那些凡人是为了追求力量,得到一个个仅仅能够筑基的伪仙资质,又有什么用?” “筑基在这个世界里,和凡人又能有多少区别?一样是尘埃,是蝼蚁,要忧虑每一天的生死。” “筑基的诱惑,还不足以使所有人都堕落成魔——变得十恶不赦。” “你说这世界没有未来,太过了。” 他说完这一段话,终于觉得心安一些,他想,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一切,还有救。 却不料叶融雨又用一种愈发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笑着,那笑近乎带着血腥气,还带着一种嘲弄:“帝尊,您知道吗?” 洛朝心中徒生一种恐怖感,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一剑杀了对方,阻止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雷电再次炸开,而黑云摧压、骤雨狂风之下,那个竹簪道袍、俊朗清秀的隐士,此刻却像一只恶鬼—— 恶鬼在低语:“我,其实是伪仙。” “而我如今的修为,离大乘只有一步之遥。”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没有写完……这一段情节,还需要再写一章收尾…… qwq作者已经习惯这种打脸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五陵年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五陵年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十一) “帝尊, 我就是最好的证据。”叶融雨脸上依旧带着那冰冷的笑, 他竟然从扁舟上走下, 一步步向三尺外湖岸上的洛朝逼近。 先前宛如谪仙的隐士,此时却仿佛浑身带血、地狱而来的索命者。 洛朝睁眼看着,竟不由自主再退一步, 他的思绪很乱,心头更乱,几乎是无意识在呢喃: “这怎么可能?你可是……” “是天下人眼中才智双绝的南泽院首?还是经天纬地、心怀天下的隐世大能?”却是叶融雨出言打断了他,“您应当在想,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伪仙呢?” 叶融雨又笑起来, 那笑声混杂在雨声里,竟无端生出几分凄厉。 洛朝默然。 “方才,融雨有一句话说错了, 我说, 您因为有这样一份无可制衡的力量,所以, 最不当存在于世间……” 叶融雨顿了顿, 像在思索:“您确实不当存世, 但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存在的人……” 他看向洛朝,眼中是一片暗沉的黑:“是我。” “我才是普天之下,最应该死的人。” 雨水顺着他的额与发滑落, 他神情冷漠、语气平淡,为自己宣判死刑。 狂风大作间,天水湖怒浪迭起,仿佛在应和着响彻天空的雷声与闪烁奔腾的电光——那如同神明降下的罪与罚。 为什么呢? 洛朝意识不到自己是否问出了这句话,甚至,他的心底在隐隐抗拒知道真相—— 太黑了,这个雨夜太黑了。 叶融雨却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他不再看着洛朝,而是抬头注视着瓢泼漫天的雨,声音依旧冰冷: “帝尊,您知道赤岸吗?” 但不待洛朝作反应,他便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想,您肯定听说过,只是,您这样的人,大概从未去那里亲眼看过。” “在五域修士眼里,那是一个无比贫瘠的地方,因为,在整个世界中,赤岸是唯一丝毫没有灵气的荒域。” “那是一个世外之地,没有修士、没有战乱、没有纷争……至少,曾经是这样的。” “于是,有饱受氏族战役之苦的凡人,不惜承受九死一生之难,越过西江广袤崇峻的云岫山,到达沿海的赤岸,决心建造一个全新的家园。” “开垦、种植、畜牧、建造房屋……一切似乎都在变好,越来越多的人隐隐知道,高峻山峦之后,有一片乐园。” “在我眼中,那片生养我的土地,从不荒芜,因为,它给予了生活其中的人们一切需要的东西:食物、水、住所。” “我们不需要更多东西了……很多人这样想着,他们受过磨难,因此他们懂得,你向这个世界乞求越多,就会被剥夺越多。” “大部分人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可是,三千年前,天地灵气的爆发周期开始了。” 叶融雨说到这里,神色突而显出愤怒,他仰面对着虚空,像是在质问着什么人,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期盼的盛世开始了!可你们不知道吗?” “你们不知道吗?” “盛世与乱世,从来都是并举的。” “这是你们要的盛世……哈哈哈……盛世!” …… 他近乎癫狂,喃喃念着一些断续的词句,面容堪称扭曲,良久之后,才逐渐重新平静下来,并低着头,继续用一种无波无澜的语气叙述着: “很少有人了解,赤岸是最早出现灵气爆发迹象之地……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从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更不会知晓,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因为天地的变化,有机缘踏上修行之路。” “不知道,就不会有变化。” “直到……”他忽而抬起头,发丝散乱在雨点的倾打中,而那双眼里,有刻骨的恨意,“一群囚徒来到这里,把家园变作牢笼!” “变作所有人的牢笼!” “哈哈哈……世外之地,没人想到,竟同时也是法外之地,那是一个连法令司的目光也无法触及的、暗无天日的牢笼!” 此话一出,洛朝脑中顿时一阵嗡鸣,他想:牢笼? 他低着头努力从纷杂的脑海里寻找线索:对了,应该是九百年前……那场波及五域的氏族战役……期间,有战犯被流放……到了……似乎就是到了…… 他猛然抬头,心中默念着两个字:赤岸。 他握伞的手突然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整个冰冻了他的思绪,他看到叶融雨依旧在凄厉大笑: “我是唯一逃出来的人……” “我还是他们唯一成功的作品!” “哈哈哈……大概直到如今,他们也潜伏在五域所有阴暗的臭水沟里,试图动用一切力量找到我……” “逃亡……逃亡……无尽的逃亡,直到,我遇见了法令司的人。” “那时的我愚昧至此,甚至连五域通行的几种文字都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是自由,更是恐惧。” “我当时想,司长真是天下最宽容温和的人,他是天下正义的表范、还是钟离氏的遗族,他坚守着与世不容的信念,他值得万人仰慕……” “他说,我是万中无一的巧合,是人间的一个奇迹,我会为世界带来希望……” “最终,他说……”叶融雨的侧脸模糊在雨幕中,所有神情都被发丝掩住了,但这一句话,纵使语气平静,也让人觉出一种诛心的哀意,“我应当活下去。” “而我,相信了。”最后这五个字,轻到融进了冰凉的雨里,几近消弭。 此间一时陷入静默,唯有雷声雨声风声波涛声从不止歇,正如天地无情,不为人间悲欢改换日月。 洛朝不由垂眸,他握伞的指节发白,想着:这雨太冷了,这雨真的太冷了。 一阵沉默之后,叶融雨才嘶哑着声音,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我真是……太愚蠢了……”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在发丝的遮掩之下,显得愈发暗沉空洞,他定定看着洛朝,居然又笑起来,那笑意甚至有几分灿烂,在阴霾天空之下,成了种诡异的矛盾。 他问道:“帝尊啊,您说,我应当活下来吗?” 洛朝张口想回答些什么,但最终,他合上双眼,让那些话凝固在喉头,沉落到心底—— 他想说:你确实不应该活下来,甚至,你最好从来都不要存在。 一个能够证明伪仙有潜力成圣的人从来就不应该出现,那只会引出无穷尽的贪欲,动摇这个世界能稳定存在的根本。 从前,这个修士主导的世界固然有种种不公平与欺压,但还没真正到所有人互相残杀的末日图景。 只因为,天赋这种东西是固定的,没有修道的资质、或者修道资质不佳,这上天给予的身体往往不能被人为改变。 所以,那些极少数能改进资质的天地灵物,一旦出世,就会引发一片腥风血雨。 但这种灵物千年也未必出世一次,因此,在大部分情况下,人们纵使愿意如魔修一般不择手段,天赋悟性这种东西,该得不到也依旧得不到。 既然无论怎样努力,仍然无法改变,那人们就会逐渐认命,不再那么激进,也不再那么有戾气。 无论过程有多痛苦,他们最终也只能接受自己天赋有限,得不到长生,要接受终将来临的死亡。 而一个打破了止步金丹诅咒的伪仙不该存在,因为这不只意味着凡人可以用人为的手段踏上仙途,还昭示了一个未来: 凡人可以通过移植灵根改变资质,那么,许许多多资质一般的修士也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改善自己的灵根。 修道天赋——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能决定命运的一样东西,突然由天赐变作人为,将会以活生生的人为载体,被售卖与流通。 那时,每一个修为更强大的阶层,看向下位修士的目光,绝不会依旧是无视蝼蚁般的冷漠,而是—— 打量货物般的挑剔与贪婪。 人与人之间,就再无所谓信任可言,因为,所有人都可能是敌人,并觊觎着自己体内那株灵根。 叶融雨看出了洛朝未出口的言语之意,眉目骤然柔和起来,说出的话却堪称可怖: “如果这世间有地狱,那我,就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我将无数人心上的地狱打开了。” “我被争抢、掠夺……辗转在各大势力之间,让无数人看见了地狱的一角景象。” “可他们,并不为此恐惧,他们想入地狱,成为这片地狱的统治者,要用无数哀死的血肉与魂灵,去为他们的道途铺路。” “再后来,我亲手杀死了司长。” “这个宛如父亲一般,教我读书认字修行的人,最终,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你看啊,帝尊,这世间最铁面无情的司法者,也会被我身上埋藏的可能性诱惑。” “再无欲则刚的人,也将被我引动的贪念腐蚀,无论那贪欲的缘由是正义还是邪恶——贪欲,就是贪欲。” “他想光复钟离氏,他想获得举世无二、和钟离衍一样强大的力量,他想用这份力量创造他想要的世界——这依旧是贪欲。” “他明明知道,最正确的做法是:尽早杀了我。” “毁灭这把打开地狱的钥匙,人间依旧是人间。” 说到这里,叶融雨的声音竟越发平静冷漠,透露出一种骨底的杀伐果决: “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句话,似一种宣判,让洛朝于这一刻明悟了:为何,对方会有血洗天下这等荒唐可怖的请求。 这一瞬间,洛朝真的动了杀念:杀了他,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生生止住了这种念头,一时觉得这雨夜的凉,已经渗入了骨头,浇得血液一片冰冷: “你走吧,这一次,我不杀你。” 这看似平静克制的声音之下,却藏着掩饰不住的杀意。 叶融雨听到,却又笑起来,他神色宁静,似乎完全收敛了之前的疯狂与怨怒。 他没有看向洛朝,而是举目远眺波涛汹涌的天水湖面: “您已经想到了,不是吗?” 这时的他又像极一位隐世谪仙,竹簪道袍,立于湖畔,飘渺出尘,连声音也弥散在空中,不可捉摸: “这地狱的最底层……” 雷鸣霎时大作,似有万道闪电一同劈下,映亮了半方夜空。 洛朝几乎在颤抖:“不要说下去。” 那样的未来,那样的人间,仅仅用言语描述,就会让人绝望。 但那立于湖畔的谪仙不为所动,声音如旧清冷:“是一群牲畜。” “本来的人,后来的牲畜。” 那阵雷电消弭后,这方天地的雨势却更大了,洛朝看见湖畔那人忽而转过身来,一双看尽了人世污秽的眼,定定注视着自己—— 他整个人都模糊在雨幕里,无声吐出两个字: 「豢养。」 “咔吱”一声,却是洛朝折断了手中的伞,断落的伞面很快被狂风吹入湖水之中,同那些飘零的残荷一起,在怒浪席卷之下,变得支离破碎。 豢养…… 洛朝感到自己像窒息了一般,只能急促呼吸着,仿佛这样能缓解内心的那种惊恐。 雨水瞬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物,他甚至没有支起灵力阻挡一下,而是任由这人间大雨将他淋透到冰凉,试图借此熄灭心头那团怒与悲的火。 他并非在温暖与爱中长大的人,因此,他对这人间的恶意究竟能达到何种骇人的地步,向来有种敏锐的直觉。 他对人世恶的极限,有足够的理解和直觉。 可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依然觉得,那样的惨痛是不可接受的: 豢养…… 若说曾经,凡人在修士眼里只是一片杂草,无论用心打理与否,费心压榨与否,带来的利益都是有限的。 那么现在,如果移植灵根的方法真的再无缺陷,凡人,在修士眼里就会变作一群牲畜—— 牲畜是什么?是用来宰杀并吞吃血肉的。 而且,既然是牲畜,那么就不需要维持生存以外的任何东西—— 不需要尊严、不需要教化、不需要识字读书、不需要会说话、不需要懂得荣辱……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 它们只需要繁殖、不断地繁殖,永无止境地繁殖下去。 不追寻任何所谓生的意义,仅仅,只是繁殖下去。 牲畜的数量在豢养者看来,自然是越多越好,因此,豢养者只会给予它们仅够维持生存的东西,任何多余的东西,都会成为负担,而负担会阻碍数量的增殖。 若那副地狱的图景成为现实,这地狱的最底层—— 就是一群人牲,为了产出灵根而存在的人牲,他们会被豢养者完全愚化、被剥夺掉生存之外的一切。 麻木而无知地,永远繁殖下去。 天边的黑云愈压愈低,山峦于静寂中屹立,风声竟已消弭,于是一直翻腾汹涌的湖面也平静下来。 雷声消失了,电光也消失了,天地骤然喑哑,人间刹那失语,像是要一同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唯有雨,唯有这浸透人心的雨,似将连绵不断、永不停息,将洛朝的魂灵也打湿,从心底透出一种凄寒绝望的冰冷。 他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相信……” “还没有到那最糟糕的地步……” “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心头有万千情绪涌动,最清晰的,是一种深刻的悲哀,以至于,他若不这样说,就无法解冻自己的灵魂。 却见叶融雨看向自己,他的眼睛很亮,那光芒代表一种疯狂,他的神情也露出一种疯癫,声音却平静乃至于冷漠: “您想要,怎样挽回呢?” 洛朝不语,他知道,方法只有一种,但他说不出。 他在心中默念:我不是神。 叶融雨的目光却愈亮,那是一种无可阻碍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无数人都知道了。” “所以,他们都需要死。” 洛朝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上朵朵爆开的雨珠,想着:这雨里有血腥气—— 浓重无比的血腥气。 “西江已经大规模出现伪仙,这样大的动静,您身为帝尊,却从未听闻,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越早得知的人,就越有可能成为未来地狱的统治者。” “那些尚且对此无知无觉的人,则最有可能成为猎物,被侵吞而不自知。” “您是如今世间的统治者,因此,所有看到过那地狱一角的人都很明白,绝不能让您知晓这件事情。” “因为,他们有这样的野望,要创造新的世界,成为新世界的统治者。” “他们想要推翻您,所以,只会全心隐藏在黑暗的地下,他们甚至有这样的妄想:终有一天,要掠夺那份属于帝尊的力量,成为世界顶端的人。” “现在,一切黑暗只在黑暗里进行……” “等到那些黑暗可以曝露在阳光下,被您看见,那地狱,就已降临人世。” “如今,那些人依旧在黑暗里窥视,而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洛朝仍然低着头,他想:那雨里的血腥味更重了。 在这个皇城的雨夜里,人间竟似下了一场倾盆的血雨。 作者有话要说:就……还是没有写完……qaq 不过总算把本书最后一个重要的世界设定写出来了。 明天的更新一定是人间帝王(终)! 这一次作者不会再估错了…… 所以设定总结也是挪到明天的作话,作者还会同时揭示两个本段情节的暗场哦(不知道小天使们有没有意识到呢?其实也没有特别不明显) 另……晋江的作者后台是不是崩了……我这里所有文下评论后台里都刷不出来,所以都没发回复评论了……枯了。 但小天使们有啥想说的话一定不要在意,大方地留评吧,作者等后台修复好了,一定会认真回复哒! 第44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十二) “这个世界, 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洛朝猛然抬起头, 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坚决的杀意。 他重重摇了一下头, 再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脚踩进逐渐积深的雨水里,溅起的污水沾染了衣袍下摆, 冰冷的雨珠顺着他的眉眼脸庞滑落,他的语气很笃定:“新的开始?不,那是一切的结束。” 叶融雨依旧神色平静:“死亡里往往孕育着新生。” “无数人都知道了,他们心上的地狱已经被打开,所以,他们都需要死。” “您的这份力量, 可以让一切回到起点。” 雨声哗啦,飘零在积水里的落叶,像在预示着雨后晴空的新生。 洛朝深深呼吸着, 良久之后, 再度低下头,声音里含着份不易察觉的颤抖:“会死……多少人?” “不计其数。”说着这样残酷的话, 叶融雨的神情语气却没有丝毫犹豫、不忍、哀悯, “会使五域血流成河, 每一域的江河都会被血染红,每一寸山峦都会都会被血肉覆盖,白骨累累、哀鸿遍野,人间将一片死寂。” “因为,那些已经知晓的、或将知晓的、想要知晓的……都需要死。” “宁可错杀十万, 不可放过一个。” 洛朝的声音也冷寂下来:“很多人,是无辜的。” 叶融雨却依旧笃定坚决:“在这件事情上,知道,就是一种罪。” “我们无需了解某个人具体是怎样想的,只要他知道了,他看见了那个未来的地狱,他有动机成为地狱降临的推动者,他就需要死。” “五域宗门几乎全已知晓,所以,宗门需要被屠灭。” “宗门之外,所有欲将成为伪仙的凡人,皆须一死。” “那些无意中得知一切的人,仍须一死。” “即便有的人现在是无辜的,那么,未来呢?您能笃定他一辈子都不会动贪念、并成为散播一切的新火种吗?” 洛朝闭目,他想:不能笃定,谁也不能笃定,因为,人性是受不住考验的。 所以,要掐灭那个人间地狱降临的可能性,要让一切回到原点,只有—— 血洗人间。 并且,只能由他这个无人可制衡的帝尊,来亲手屠尽天下。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洛朝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连绵不断的雨中冻得僵硬冰冷,他勉强抬起双手来,注视着在雨中显得苍白模糊的这双手,他又想:为什么是我呢? 只因为,我有这份力量吗? 可这件事情,无论怎样选择,都要背负上人间最沉重的罪行—— 袖手旁观、任其发展是罪;血洗天下、屠尽五域,依旧是罪。 他几乎在恍惚中出声:“我做不到。” “我不是神。” 不是创世的神,更不会成为灭世的神。 “何况,即便我做到了,又能怎样呢?” “我无法灭杀所有罪恶的诞生,我只能结束一个罪恶的轮回。” “这一次,可以由我来灭世,换得数万年的人世和平。” “可更久之后呢?只要人的贪欲不灭,相同的事情在下一个轮回里依旧会发生。” “地狱终将会降临。” “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忽地抬起头来,目光迫视着对方,语气坚定:“这一切,没有意义。” 叶融雨听言却笑起来,那笑容里流露出一种固执的疯狂:“没错,罪恶生生不息,地狱终会来临。” “而我们的意义……”他的眼忽而很亮,像是沙漠里踽行许久的人终于看到水源,“在于成为历史上的又一个意外。” “……成为纵然必将熄灭、也会被史书铭记的一道火光。” “只要道火光足够耀眼明亮,就能跨过时间的长河,告诉后世之人,何为正确。” “因为,当人们在泥沼里挣扎久了,对苦难、压迫习以为常之后,就会逐渐忘记,什么才是正确的。” “如果人们忘记世界本应有的模样,把一切恶视作寻常,天地就会永无光明。” 火光么…… 洛朝抬头,看向被黑云遮蔽的夜空,雨水顺着他的侧脸滑落,他感到一阵惘然:那样的光,是他曾经找了许久也没有寻到的东西。 我自己尚且在黑夜里挣扎,又要如何成为世人的光明? 他的神情近乎漠然,再次说道:“我不是神。” “我做不到。” 叶融雨的脸上却显现出一种偏执般的笃定:“您可以做到这一切。” “也只有您可以做到。” “用此世天下人的血,书写一道流传万万世的、对正确的界定。” 话音刚落,伴着一声锵然鸣响,此间竟忽然亮起一道映照天地的光——那不是闪电,那是剑光。 仙剑琅琊,怒而出鞘! 待光芒散尽,人间又陷入暴雨轻压下的无尽黑暗,而叶融雨半跪在地上,右肩被剑穿透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鲜血汩汩。 洛朝的声音很冷:“用无数人命,换一个空洞的界定。” “你觉得,那值得吗?” 肩头流出的鲜血在大雨冲刷之下,迅速变淡,可叶融雨的衣襟还是红了一片,但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脸上没有丝毫惧意,他仰头注视着洛朝,吐字执意又坚决: “值得。” 而后他又笑起来,神色显得十分自嘲:“我确实该死,但不是现在。” “我还应成为您的肱骨之臣,为您鞠躬尽瘁,辅佐您灭尽宗门。” “当世间应杀的人已经杀尽,帝尊便可以毫不犹豫对我出剑了。” “若有那一天,还请帝尊万万不要有任何怜悯之心。” “融雨对此,求之不得。” 这一句话说完,叶融雨就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他很清楚,一切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只剩最后那一刻的抉择。 这半跪与低头是一个向来高傲者的无声请求:请您三思。 这世界的未来在您手中,帝尊,请您万万要三思。 但他最终只听到这样几句话: “走吧,今日我不杀你。” “你是不应出世之人,日后不要再踏入皇城。” “记住,我不是神,我是人。” “而你想要的那个世界,神也未必能创造。” 他于是抬起头来,想要做最后的劝说,可是,竟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 只有雨,绵绵无尽的雨,将整个天地氤氲在一片沉重、潮湿、冰冷的黑暗里。 许久之后,雨幕里那道竹簪道袍的身影也消失了。 最终,风住雨停,湖岸的扁舟不再,只余满地污泥中的残花败叶,显得狼藉而清冷。 &a;&a;&a; 自那个雨夜之后,洛朝常常在九天之上俯视人间,他想:我不属于这里。 所以,太平盛世也罢、炼狱末世也罢,那都是无关自己的悲欢与血泪。 后来,五域而来的言官们常向他诉苦,谈及家乡法度的混乱、官员的昏庸、衙门的不作为、修士的猖狂跋扈……他们以为每处的悲剧都是不同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苦难,可洛朝却明白: 那些灾难都有着共同的原因:对力量的贪欲。 这贪嗔痴造就的苦海,广阔无尽,他渡不了世人。 他同时也发现: 自己的存在对人世的恶是一种威慑,只要自己尚存世一天,那些恶魔就只能躲藏在黑暗里,一切阴惨恶毒的迫害都只能悄无声息地进行,怕发出任何声音,惊扰了天阙之上那位煌煌天威的尊者,降下夺命的一剑。 可他想:我不会在此世久留的,等到回去之后,就将这里的一切当作荒唐一梦吧。 至少,于我而言,这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梦而已。 因此,他从政时向来是有些懒怠的,同时,还有着任何一个皇者都难有的过分宽容:因为他不在意。 说到底,言官的传记越写越满是批判之语,而更大胆的儒修甚至可以写出满篇不带脏字的骂词把他这个帝尊从头到尾指摘一遍,也是他自己从未立威、给纵容出来的。 皇城里兢兢业业的臣子们,对他是毁誉参半,但无论是明面赞赏他的、还是暗地里看不惯他的,都对他这个帝尊有一种共同的、说不出口的情绪:恨铁不成钢。 这些人想着:您但凡比眼下更勤政几分、更有威望几分,都不至于是现在这么个名声,在史书上的评价也绝对会更高。 对此,洛朝表示:你们完全想错了。 世人总以为雄才大略的君主可以创造盛世,但却没搞明白:其实是时势造英雄,而英雄往往是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的。 他即便是想要改革,也需要下面的人有个呼应,但事实上,任何皇城发出的政令,具体实施到下头,总是变得面目全非。 最终,他就懒得理所当然: 有时候,很多臣子递上一些关于各域民生的汇报,他往往是略一扫视,就心知此事无法可解,于是拿眼望天,摆出一副极可恨的怠惰样儿:本尊看不到也听不到,聋了又瞎了,您请便吧。 于是,下面本来十分焦急而期盼的臣子,发现帝尊居然在听呈词的时候睡着了,一脸惊骇,最终只能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方一般,摇着头、丧着脸、作揖告退了。 也有些时候,皇城又下了雨,洛朝便会感叹:叶融雨这家伙看人真准—— 因为,自己确实是这样一种人:对人间种种悲苦,既无力回转,就选择不去看,当作那些事情从不存在,求一个自己生活的心安。 那句言官们代代相传的批语,在他自己看来,其实也很恰当:眼底无人间。 只不过,言官们并不理解:九陵帝尊就算真的睁开眼睛看向人世,也改变不了什么。 而倘若这位帝尊真的去试图改变什么,那也依旧是人间的灾难。 洛朝心知自己绝对算不上明君,因此,对那些绝对比他更敬业的下属们,才有如此夸张的宽容。 他想,自己这种状态若放到现代来,大概可以称之为:丧。 不过,有时洛朝懒得有些过分了——比如为了炖个汤,去各域收集食材半个月,长久翘班积压了半个大殿的折子,最后差点哭着批完…… 诸如此类的荒唐事儿,也会让他偶尔反省一下自己,并扶额感叹着: 明明在现代社会,自己还称得上是一个颇有事业心的上进者,甚至性格也雷厉风行,对手下人更是说一不二,怎么到这里,就堕落了呢? 但反省完毕后,这闲散堕落的生活还是照常不改的。 因此,自从儒修们因为到处说胡话而惹出一大堆乱子、捅出比蜂窝还密的娄子后,这皇城里的政务简直是骤然增加了十倍有余。 被埋在书山文海里的洛朝先是表示:这太沉重,本尊承受不来—— 而后变成:我太难了! 最后进化为:老子好惨啊,老子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惨,这都三天没吃饭了! 因此,洛朝一掀桌,出走得理直气壮,想着:这现代社会被迫996的员工们,好歹还有个饭吃有个觉睡,怎么,我堂堂一个修真界帝尊,连休息的权利都没有吗? 本尊看你们这一个个狗胆包天的,就是仗着本尊修为高、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的,所以可着劲儿来压榨人呢! 怎么,我修为高所以我好欺负吗? 拜拜了您嘞,我罢工不干了! 但洛朝仅剩的一点责任心,让他没有立马拍屁股走人,而是暗戳戳隐在皇城上空,确定形势安稳了,才放了自己一个大假。 他看到温不苟这厮在自己翘班第二天就收拾包裹滚回了魔门,甩下了一堆烂摊子,笑容不由隐隐僵硬: 好吧,只能说不愧是自己的狗腿子……这大概就是狗随其主? 他又看到江云忡被一堆书院弟子、言官们围着哭,最后猛地一拍桌子,黑着脸咬牙挤出一个字:“等!” 洛朝顿时就一挑眉,心想:哟呵,这下稳当了,果然这皇城里,还江首辅最有事业心、也最经得住事。 他笑意盈盈,心里感叹着:不愧是本尊的肱骨之臣啊,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全靠你了,本尊去凡间玩个几百年再回来哈!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还有大概两千字这段情节就完成了! 关键是更新时间到了,怕时间拖得太晚,所以这章就先放上来了! 作者虽然又被打脸,但是昨天立的g不倒,再过两小时把剩下的放上来,作话另附本段情节的设定总结和暗场揭示! g不倒不倒! 小天使们再等等我鸭qwq 第45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十三) 洛朝这一走, 直接就翘班了一百三十五年整, 嗯, 如果不是江云忡后来千里加急、连送了百封书信催他回皇城,他表示自己还可以再翘好几个这样的班。 其实他来到这个世界算来也七八百年了,一开始没称帝的时候, 成日忙着勾心斗角、提升修为,自然是没工夫游历人间、吃喝玩乐的。 后来入主中域,天天被拘在皇城,还被一大堆言官整日盯着,就算有机会去各域各州看看,也是打着帝尊前去考察巡视的幌子去的, 而这在洛朝看来是出差、不是游玩。 如今骤然给自己放了个大假,他心头倒是顿生迷茫: 这去哪里玩是好呢? 无他,这个世界可不像现代社会一样, 有什么发达的旅游业, 人间民众光是活着就很辛苦了,怎么可能想着背井离乡去旅游—— 哦, 也不是没有需要出远门的人, 或为求学或为从商, 但那叫羁旅,不叫旅游。 他在心头琢磨了片刻,最后决定:专挑那些人间繁华之所,且去那富贵锦绣处畅玩一番。 至于那些穷山恶水、偏远贫苦之地,他是下意识不太想看见的。 挑来挑去, 他选中了南陆云水河中游的地带:此处有山有水不说,还是一副天然的水乡景象,城池沿河而建,绵延成片,间或有廊庑广厦、或有亭台水榭。 土壤肥沃,素有南陆粮仓之称,一方好风水,养文人、养士子、养剑客侠士也养歌姬舞妓,更重要的是,那些喧闹的民间酒肆茶楼里、熙攘街道上,最是出美酒珍馐、糕点小食—— 这方富足的人间烟火里,还养着最挑剔的食客和最专业的厨子。 洛朝抖开一副地图,随意选中其间一座城池决定落脚——这城叫松月城,他入城前,还特意变换了下容貌,不过没有大改动,只是把面相变得稚嫩些——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还把眉目改得更清秀了——少了几分凌厉锋锐、多了几分柔和清雅。 这倒不是他故意在装嫩扮乖——天可怜见,他心里早就承认自己是一个七、八百岁的老头子了,只是,先前在皇城时,无论他态度有多温和,那些身为凡人的言官们,也总是有些怕他。 时日长久了,他自己都产生了错觉:难道本尊长得很吓人吗? 他相貌当然不吓人,只是在皇城呆久了,身上自然而然蕴养出一种尊贵威严,如今变个样貌,冲淡那种皇者气度,也免得寻常人不敢来靠近他。 于是,不过一个半月,整个松月城,从贩夫走卒到富商官员,都知道城里忽而来了个气度不凡、容貌绝佳、还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林九公子。 其实,这几点本来是不足以让洛朝出名的,毕竟,这云水河中心的地带,哪座城里都不缺好样貌的富贵公子: 长得好不足为奇,身家丰厚也不足为奇,两者皆有的人,纵然少了点,但也不至于稀少到全城闻名,真正让全城人都见之难忘、啧啧称奇的是—— 这位林九公子啊,真是太tm能吃了! 有在城中心酒楼当厨子的人回家后和他婆娘感叹,说今儿个楼里来了位十七、八岁,模样看着十分清秀的公子。 不曾想,人不可貌相,这位公子竟一口气吃了十笼粉蒸虾饺、十五笼鱼馅儿汤包,然而这还没完,他在咱们楼里才吃完抹了抹嘴,抬脚拐个弯儿就去隔壁家酒楼继续吃了。 那厨子的老婆自是不信的,只说你今天是不是又在掌勺的时候偷喝料酒了,竟喝晕了头,说出这种胡话来。 任那厨子百般解释,他老婆也依旧不信,最后还放出这样的狠话来:“真要有这般饭量的人,老娘就请他吃十桌全鱼宴,一文钱不要!” 只因这厨子的老婆也是个厨娘,两人各自待的酒楼也只有一街之隔,而这厨娘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就是这桌全由自己所创的全鱼宴。 一来二去的,这件趣事成了调侃那对厨子夫妻的笑话流传开来,最后,竟传到了洛朝的耳朵里。 洛朝那是一听就乐了,心想:我一个修士,莫说十桌全鱼宴了,那是一百桌也吃得下!啧,有这样吃白食的好处,不去岂不是太可惜了! 于是第二天就找到那厨娘所在的酒楼,一口气就点了十桌全鱼宴,惊得那掌柜拿在手上的算盘都一歪: 无他,只因这全鱼宴虽是这座酒楼的招牌菜,但做工复杂、用料繁琐,一般都要提前七天预定才能吃得上。 洛朝自然不会因掌柜几句话就被打发了,只笑嘻嘻说,本公子是来应你们主厨的赌约的—— 若能一下子吃你们十桌全鱼宴,就一文钱不必给! 那厨娘被叫出来问话时,倒也觉着十分稀奇,且她为人向来硬气,有股江湖气概,很是讲究言出必行,就插着腰、竖着眉道:“只要公子您吃得下,老娘就做得出!” 洛朝见此也来了兴致,吊儿郎当翘着腿坐在一张饭桌上,着一件织锦白衫,折扇捂着半张脸,笑得眼睛都眯缝儿了,嘻嘻哈哈也跟着放狠话:“只要大娘您做得出,老子就吃得下!” 那厨娘就较起了劲儿,一面立马遣人到全城所有酒楼里调人手来:让但凡受过她点拨、承过她几分师徒恩情的厨子,今日都卖她个面子,来给她当帮厨的;一面又派人分头去几处渔场高价收合适的食材。 她自己,则撸起袖子进了后厨,执刀颠勺,一人掌着四五个灶火,已是心无外物,全心专注于制作烹调了。 为了这一桌突如其来的全鱼宴,整个酒楼但凡还有些空闲的厨子都去给帮忙了,掌柜的不得已只好先挂了打烊的牌子:今日暂且不接新的食客了。 酒楼里许多正吃着的食客见到这一件稀奇事儿,即便已吃完了饭也不愿意走,都围着看热闹呢。 他们眼瞅着一楼中央那位面相清秀、翘腿坐在椅子上摇折扇的白衣公子,心里都有点嘀咕:一口气吃十桌全鱼宴?这娃娃口气太大了! 接着,就见宴席摆开后,菜品流水一样呈上来: 这全鱼宴能成为厨娘的毕生骄傲,自也是有其独到之处的,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一个“全”字—— 一是鱼的种类全,云水河畔为人熟知的鱼种、稀少难见的鱼种,这一道宴席上可是全囊括了;二是烹饪方法全,烹煎炸炒、蒸煮腌晾……只有你想不出的方式,没有她用不了的做法。 因此,全鱼宴的体量也是非常大的:全宴共计一百二十一道菜,光前菜就有二十一道,另有辅菜十九道、各式点心二十八道、主菜二十五道,汤品二十一道,甚至连主食也不是寻常的米饭面食,七道和鱼有关的主食,亦是此宴的特色之一。 洛朝那是吃得头也不抬: 嗯,这个鱼丸很鲜美……汤也好喝…… 鱼肉馅儿的小馄饨?咦?居然还有鱼片作饼皮的香椿饼? 哇,这个鱼肉腌饭也很有特点啊! 鱼羹银丝面?哦,居然是鱼肉做的面?啧,稀奇! …… 这第一桌宴从正午一直吃到了华灯初上,倒不是因为洛朝吃得慢,而是七天才能准备完善的一桌宴,乍然挤到一天里,纵然这些厨子们手法再纯熟老道,也依旧是有些手忙脚乱的。 宴席的主厨——邹厨娘,更是一直呆在后厨没歇息过。 夜晚的松月城街道上,比白日还更热闹,邻街的歌舞坊也挂起灯、开了张,有悦耳丝竹、婉转歌声从不远处传来。 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活络起来,酒楼茶馆戏台间,更是游走着许多卖艺者:唱小曲儿的、评弹的、说书的、说相声的……不一而足。 城内到处是喧嚣繁华,但此刻,这座向来以全鱼宴闻名的福照酒楼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这大概是今晚松月城最热闹的地方。 无数好事者听说了这场闻所未闻的对决,从全城各处赶来围观看热闹,酒楼对面的赌坊更是头脑灵光,直接以此事开盘,让这些好事者猜胜负押注。 一开始,大部分有头脑的人都押邹厨娘胜,直到众人看见洛朝一人吃完了整桌全鱼宴,居然气都不带喘的,风向才开始转变: “总不会真的能吃十桌?” “老夫觉得能吃一桌就很可怖了!” “世间居然有如此奇人?” “哎,你说,这娃娃该不会是个修士吧?” “嗨呀,你也是糊涂了,修士会吃咱们凡间的东西?更何况一下吃这么多!” “哼,修士那都是眼睛长在天上的,我看这位公子绝对不是,他前天在另一个点心铺吃点心,我还给遇上了,人长得俏、脾性也好,怎么可能是修士?” ……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洛朝在一众窃窃私语与各式各样的打量目光中泰然自若,只专心吃菜,此时,第一桌宴已经吃完,第二桌宴的前菜已经开始呈上桌了。 他吃第一遍乃是吃个新奇,何况有些鱼做得十分鲜美,好吃得让人吞舌头,因此只顾埋头吃,顶多趁上菜的间隙叹几句真好吃。 待吃第二遍时,洛朝就完全没那么着急,充分发挥了自己这位八、九百岁高龄老饕那挑剔而敏锐的舌头,吃一道菜就点评一段话。 一开始,后厨里只顾忙碌的邹厨娘自然是没注意到,只是某次趁着帮厨们准备食材的间隙,隐约听到前厅传来几段点评,本来她也不甚在意,直到细听了几句,才发现这人居然都说在了点子上: 这人虽是个食客,却通过品尝就猜出了自己烹调的手法,而且他称赞的地方都是自己非常得意的创新之处,指出略有不足的地方也是自己苦思着要改进的部分。 邹厨娘便郑重了神色,净了净手,亲自为洛朝呈上了一道刚出锅的醋煸鱼丝,语气诚恳请他指出不足之处。 洛朝本只是兴致来了随意说几句,如今看主厨居然亲自为他上菜,当下也调整了态度,拿出自己几百年的厨艺经验,认真给出建议来。 邹厨娘听得十分认真,不时蹙眉深思着,甚至让自己的学徒拿出纸笔来记录,最后,她向洛朝拜谢一番,说让公子稍等片刻。 两刻钟后,邹厨娘又亲手呈上一道新的醋煸鱼丝——正是按照洛朝的提议改进过的。、 洛朝用筷子挟了一撮尝了口,眼睛顿时一亮,心道:这是个好厨子啊,有悟性! 而一众围观人群则更惊奇了:还能这样? 本以为是个剑拔弩张的对决,结果最后居然和谐讨论起菜品的烹调手法了? 最后,这十桌宴不是吃了三、四天,也不是七、八天,而是足足吃了半个月——这邹厨娘十分精益求精,一些缺陷较多的菜足足改了十几版。 而在福照楼旁围观的群众,是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于是,等到十桌宴全部吃完,洛朝就以第一大胃王的称号闻名整个松月城了。 邹厨娘更是输得心服口服:“公子的确食量惊人。” 这点大概没人比邹厨娘更感慨了,因为她知道洛朝不止吃了十桌宴,比如有一道改动较大的鱼汤,他足足喝了十八遍。 但邹厨娘觉得这赌局输得太有意义了,解了许多困惑她许久的疑难问题,能得到这些点拨,她就是再输出去一百桌菜的钱也甘心。 因此,当洛朝拿着一袋金叶子要付饭钱时,她是百般推拒的:“已经耗费公子许多时日在此试菜,我怎么能再收您的钱?” 但洛朝是万万不肯真吃白食的,而那些点评在他看来只是顺手为之,可抵不了这十桌全鱼宴收集食材耗的银钱。 见邹厨娘执意不肯收下金叶子,洛朝也只得作罢,他想: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直接给钱固然好,教他们一个能生更多钱的方法不是更好? 就笑嘻嘻道:“大娘,不如我教您一道菜吧。” 这下不止那些看热闹的人,连邹厨娘都有些惊奇怀疑: 毕竟,这公子看着年龄这样小,怕是连刀工都没练稳当呢,固然他有个天赐的好舌头,是许多有上进心的厨子求之不得的那类食客,可好食客绝对不等于好厨子,如今他说要教一位经验老道的厨娘做菜,就实在难让人相信了。 洛朝要是知道这些人内心的嘀咕,怕是要笑出声:老子的刀工?那可是练了好几百年的! 他那能征服五域各州而来、偏好完全不同的言官们的厨艺岂是盖的? 于是,洛朝全没拖沓,拿起后厨砧板上的刀就开始动手了,他要教的这道菜也并不复杂:一道炸小鱼丸子。 虽然做法简单,但其中种种细节却也是自己研究许久才敲定的,非手法老道的厨子不能学,因为即便知道具体的步骤和做法,而缺失扎实的基本功,也无法复刻出相同的口感和味道。 其实啊,越简单的菜,往往越难做。 等那一小盘金黄的炸丸子出了锅,邹厨娘的眼睛当即就一亮——直觉告诉她,这是一道难得的好菜。 而那些离得较近的好事者们,感受就更直观:怎么区区二十几个炸丸子,闻上去竟那么香呢? 这香得人有些饿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也有几人直言问道,说林九公子,这丸子您以后卖吗? 若是卖,几个钱一盘啊? 洛朝却只笑着摇头,说以后你们要吃这道菜,去问邹大娘买就是了。 &a;&a;&a; 这段起源于一个笑话的佳话,使洛朝的名头全然在松月城打响了:很多酒楼宁肯不要钱,也想请这位林九公子去吃饭,留下几句有用的点评。 但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位公子的舌头灵是灵,但也着实是一等一的挑剔,整个松月城最爱计较的那群老饕们,也未必有他这么鸡蛋里挑骨头。 同样一道汤品,少煨了半刻钟,他舌头一点就能尝出来,并直言这厨子火候不够,还需要多加练习啊。 让人又爱又恨的是,林九公子的点评固然十分有用,但他讲话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 不好吃的东西,直接就说不好吃,也不管这道菜是不是某个酒楼精心研制数月、刚刚推出的招牌菜品。 一时间,整个松月城里徒有虚名的那些菜馆,几乎都被洛朝一网打尽——落得个门庭清冷、车马不至、接近于关门的状态。 久而久之,城内所有爱吃喝的人都知道了这么一个准则:林九公子觉得难吃的菜品,未必真的十分难吃,多半是不功不过,而能让林九公子都赞不绝口的菜,那一定是好吃到落泪。 最终,全城的老饕小饕们、他乡新来的食客们,都选择跟着洛朝的脚步去吃东西,他常去的那几个菜馆,更是日日爆满,人们都觉得:信林九公子,肯定没错! 一来二去的,洛朝认识了不少爱美食的同道中人,最后,竟渐渐在这座城池里安顿下来。 他这人呢,是一旦落脚就闲不下来的人,于是,自己也开了个小菜馆,但并不对外开张,只得空的时候,为几个认识的朋友做几道小菜,还有一些得了他赏识厨子们,也常来和他切磋厨艺—— 比如邹厨娘两夫妇,经常带些自酿的小酒来,几个厨子凑到一起,做了一桌子菜,香味飘远到邻里十几户人家中,时日久了,松月城竟有了这么个传说: 某方人家深巷里,藏着整个松月城最好的饭馆,只是千金也难求一道菜,能否吃上,全靠机缘。 这么个传说后来辗转让洛朝听到了,他也只得摇头失笑。 洛朝在松月城里渐渐住了一、二年有余,城内很多人因此对他也十分熟悉了,他们发现这位林九公子,除了说话太直、不留情面到甚至有些刻薄之外,几乎就是个完人了。 一是这位林公子十分多才多艺,夸张一点,那简直是无所不会—— 丝竹管弦、琴棋书画、词曲说书……这些还都是正常的,毕竟富家公子都爱这些,又比如拉糖画、捏泥人、雕刻木工……这些虽然太接地气了一点,但也可以勉强说成是一个独特的爱好。 最让人惊掉眼球的是:他居然连弹棉花都会! 这倒不是世人对弹棉花这种活计有什么太大的偏见,而是大多数人,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绝对是富贵人家里养出来的白衣公子,要怎么去弹棉花。 另一个让人不解的疑惑是,一个年龄这样小的公子,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学了如此多的才艺?而且,都不是泛泛而学,很多技艺都堪称精通。 对此,洛朝表示:本尊光论年龄,都可以当你们的祖祖祖爷爷了,活了你们几倍长的时间,若是连点技艺都学不会,那岂不是白活了。 因为才艺多,洛朝竟突而成了松月城内各大歌舞坊、戏楼里最受欢迎的人,这一点上,原因和那些酒楼饭馆一样,都是希望洛朝常去看这些戏曲歌舞,并给些点评指导。 甚至,有些歌舞坊与戏楼直接表示,愿意出重金,请林九公子帮忙写个戏本子或者编个舞什么的。 洛朝觉得,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就丰富一下本城的文化生活,钱就不必给了,以后,我看你们的新戏,免了我的门票钱就是了。 那些歌舞坊与戏楼自然是连连称好,表示只要您愿意写,我们全戏班/全舞坊,专为您开一个场子都没问题。 后来,他谱曲填词写戏本子的名声愈来愈大,竟有很多歌女舞女戏子要请他来指导如何排演,甚至有人哭着要拜他为师。 洛朝苦笑着表示,拜师什么的就算了,我什么时候有空来听曲看戏,什么时候就顺道来指点你们一下。 因此,洛朝但凡踏入什么笙歌漫舞之地,哪怕一文钱都不花,那排场也定然比很多一掷千金的富商要大得多—— 一进门就被一群姑娘们包围起来,莺莺燕燕叫着他“先生”,只因他虽没真个收谁为徒,但这些沦落九流的卖艺人,向来是最重视手艺传承的,受人技艺是大恩,就算恩人不肯将自己收入师门,但既然受了这份指点教导,心底就得一直感激铭记这份师徒恩情的。 不止这些小姑娘要上赶着围上来,就是那些头牌、名角儿,听闻林九公子来,也是要抢上上台献艺的——毕竟,能被看到就意味着有机会被指点。 其实这些女子们心里也很明白,林九公子与他人是不同的: 达官贵人们也会看重她们,但那份看重无异于对某个好看珍惜物品的赏玩,而林九公子对某位姑娘的看重,却是尊重和期望。 也是无意之中,洛朝竟很是捧红了几位角儿,在洛朝看来,这都是姑娘们自己刻苦努力的结果,但这些姑娘们却觉得:林九公子对自己有再造之恩。 有已经年老色衰的歌女,因为唱红了洛朝谱的某支曲子,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归良之前,跪在地上久久拜谢不肯起身; 也有戏班子刚招进来的小姑娘,天资本是个愚钝的,因为洛朝全程提点她排了一场戏,竟骤然红了,最后眼泛泪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一下戏台就猛地抱住洛朝的大腿,哭着道:“给您当牛做马、端茶倒水,求您收我为徒吧!” 洛朝那是一脸尴尬无奈:我真的觉得一多半是你们自己的功劳,我只是起了个辅助的作用,即便没有我,凭你们自己的勤劳刻苦,终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成就的。 &a;&a; 林九公子另一点为人称赞的是:他心善且爱散财。 林九好吃这一点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没有一个同他一样好吃的人,会花许多银子买来几盒昂贵的点心,然后又随手散给街边的乞儿吃。 城内不是没有富人给穷苦人施舍吃食,但那态度多半是高高在上的,乞丐们须提前许久到施舍点排着队,生怕来晚了就没有了,这当然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苛责的,毕竟做善事也是要有个限度的。 但这位林九公子不一样,他做一切善事、散一切财,态度皆是很随意的: 有时见到酒馆里穿着整洁的小厮,会忽而打赏好大一块银子,有时看见路边蓬头垢面、将要冻死的老人,却能无动于衷。 有人问他为什么,洛朝只笑着道:“那老者是个赌徒呢,这是故意到我面前来求个赌资的。” 于是又问,为何要打赏那小厮如此多钱,那人面相白净,看着也不像个缺吃食的啊。 洛朝便低头思索片刻,最后解释道,前几天在某处茶馆喝茶的时候,见到那小厮从对角街口的药铺出来,满面愁容,只怕是家里有人病了,正急找钱用药呢。 询问的人便很是惊奇,想着:明明一个行事这样闲散随意的公子,怎么观察人竟有这样仔细?何况,与他自身的地位比起来,他看得这样仔细的那些人,都只是些底层人罢了。 人们渐渐也发觉了,虽不知缘由,但在这位林九公子眼里,人间的高贵和低贱都是没有分别的。 所有人在他看来,都只是纯粹的人而已。 因此,他在街上随手施舍点心,也从不是扔到人面前去,往往是提着一盒子吃食,负着手在街上闲逛,忽而看见街角有个骨瘦嶙峋的小乞儿,于是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把人招呼到面前来。 他挑着坐下的地方也并不讲究,有时街边有个茶棚酒馆面馆那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也就那么大剌剌坐到街边墙角,也不管那地上的灰尘是否要污了他的织锦白裳。 他把那些乞儿唤到面前来,将食盒打开,亲手一块块把点心拈出来递给人家,一面劝人慢慢吃不要噎着,一面又同人闲聊。 对年纪小些的乞儿,他往往是讲些孩子爱听的故事,对年纪稍大些的,他就要问些话: 比如,读过书没?现在有些什么活儿在维持生计?父母都不在了吗?家里有兄弟姐妹没有? 这么聊着聊着,那乞儿往往不知不觉也就吃饱了。 有时几个乞儿一同围过来,他手上的吃食不够了,那也简单,去街边买就是了,松月城各处的小饭馆里,是经常见到林九公子带着几个乞儿来吃饭的,只是这人挑剔的毛病依旧不改,有时还要嫌弃人家饭菜做得不好吃,竟撸起袖子亲自下厨。 也不过几个月,这松月城里的乞丐流民,洛朝竟认识了七成,其实这些人多半不是松月城的原住民,而是因着各式各样的原因,从外地逃难来的。 所以整个城里的乞丐说来也并不算很多,而且在城中呆久了,也多半能找到赖以谋生的活计。 不过有些人即便不再是乞丐了,也依旧很怀念洛朝曾送予他们的点心,这倒不是贪那份口腹之欲,而是他们很感念这份人世里难得的温情。 也有些活泼大胆的,得了空特意来寻洛朝,要讨一两块点心回去,于是,大街上,经常有人见到林九公子被几个孩子拦下来,叽叽喳喳叫着哥哥: 有人说,哥哥,我妹妹近两日病了,很想吃以前您常送的那种桃酥,您今儿买了那种吗? 洛朝就转过身来,笑着说,巧了,刚好没有买,今儿是桂花口味的,但你妹妹爱吃甜口,肯定也喜欢。 那孩子就也笑,连连点头说着,行行行,桂花也成啊,只要是您送的,她就肯定喜欢! 完了又添一句,说他们只需一两块尝个味道就好,多余的,还是给那些正饿着的人吃。 洛朝就笑弯了眼睛,打开食盒,说不缺不缺,一口气包个十几块回去。 接着又问,近两日在做什么活计,还有你大哥最近又怎么样了,妹妹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那孩子就一面包点心、一面一一答了: 说他自己最近在这街上帮人挑水,一日也有好几十钱;大哥最近在码头找到个帮人卸货的活儿,赚得比他多;妹妹病得不重,只是他们兄妹三个原不是水乡生的,妹妹前几日同几个玩伴去河边摸螃蟹,一下着凉了,大夫说几副药下去便能好…… 洛朝听那孩子叽叽喳喳又讲了许多自己没问到的事儿,其中有欢喜的趣事儿,也有些气人的事情,心知他这是心头存了许多话要讲,可是大哥忙碌、妹妹年幼,身畔竟一时没有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就把自己当起亲人来了。 洛朝就一直笑着听,也不嫌弃他啰嗦,直到那孩子忽然惊觉,马上水栈要开工了,耽搁不得了,才忙道了声别,兔子一样跑开了。 洛朝望着那孩子匆忙的背影,笑得很温和。 因着老是要被人拦下来、或停下来施舍吃的,洛朝有时一条街就要走一个时辰,那天,他回到住所,竟已经月上中天了。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我好歹也是个书院出身的弟子,身上似乎还背着个所有书院弟子共有的任务——教化人间? 左右这地界虽然繁华,有不少私塾,但竟没个书院分院,不如,就由他来开一个吧,也好教些孩子们念念书。 洛朝行事向来迅速,不出一月,这分院就开张了,所秉持的理念也是书院一脉向来的传统:不论贫富贵贱,皆可前来听学。 最先响应他的,自然是那些乞儿们,只是洛朝发现,他虽难得不嫌麻烦、要兢兢业业当个全职教书先生,可这些孩子们却不一定有那个功夫来当全职学生——尤其是白天,皆要忙着做工。 于是,教学计划最终只得大大削减,变作三日上一次课,而且还是夜课,从傍晚吃完饭后开始教课,只讲两个时辰。 洛朝自己本没教过书,因此,除了授一些基本的识字课外,也就能给人讲讲历史,只是,他好歹也是个帝尊,身处高位许久,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一番独到的见解,往往听得那些孩子一愣一愣的。 后来,这松月城里各方文人士子也来听课,拜别之前都表示大有收获,非常感激林公子的授业之恩。 人们发觉,这林九公子竟还有这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优点。 但洛朝则摇头表示这不算什么,云麓书院的先生们才是真的学识渊博,自己的学问算来只是他们的沧海一粟。 结果竟发现,大部分人都未曾听闻过云麓书院的名号,洛朝先是有些愕然,后来一想:这也正常,毕竟,云州离此处十分遥远,还隔着十来个大州,而书院只是在修士中闻名,这些与修行全无干系的凡人们,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他感慨:书院先生们教化万民的理想还是任重道远啊! 这分院是三天才讲一次课,可院门却没因此冷落下来,反而成天都有许多人来来往往。 只因为,从前洛朝来去无踪,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他具体住在何处,如今,书院要广收学生,地址自然不能隐匿,导致曾经各方有事想找他、却寻不到人影的人们,如今竟有了个明确的寻人地点了—— 有戏子唱坏了一出戏来求指点、有被砸了场子的说书人哭丧着来找林九公子讨论剧情、有厨子做了新菜求来品尝……不过,也有那等士子官员、富商文豪,前来求见。 人们这才发现,林九公子交游竟如此之广:同三教九流能玩笑厮混,同文人士子也能高谈阔论,与达官贵人交流也能淡然自处—— 这样一个近乎完人的公子,融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阶层里,竟都是不违和的。 就好像,他本就是一个世外之人,才能跳脱人世的所有爱恨与偏见,拥有一种对任何人都无差异的宽容理解。 这个书院分院没能真的教化民众,却成日车水马龙,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寻林九公子,于是,戏子、富商、厨子、士人……皆须呆在同一个院落里等候前面一波人接见完毕—— 在这里,谁都没有特权插队,只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只因在林九公子眼里,这世人都是一样的。 &a;&a;&a; 光阴流转,洛朝在这松月城一留、居然就住了三十二年。 有一天,他又来福照楼点了盘鱼吃,看到特意为了他破例下厨的邹厨娘已经白发苍苍,才惊觉: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吗? 若说从前大家都不愿相信,那么现在,看着这位光阴流逝而容颜不改的林公子,大家心底也都明白了:林九,居然真的是位修士。 只怕林九这么个随意的名字,也并非他的真名。 邹厨娘因此常对洛朝感概着:您真是和别的修士都不一样。 洛朝听了,往往是笑而不语。 在这个世界里,凡人和修士并没有完全分开,只是居住的地点划了片,过了某道门,人们就知道,这里的深宅大院中,住的都是仙人。 而像商铺饭馆之类的地点,却是混杂在一起的,只是,那些售卖修士所用之物的场所,往往都是高阁深院,在闹市区里独独划出一片清冷的地方,普通的凡人,都是不敢靠近的。 修士即便在凡人居住的区域行走,也很少暴露自己的身份,若人人皆知这人是个修士,那么此人多半就出生在这里,且多半会因为自己能修行而看不起普通凡人。 至于并非散修的修士聚集的氏族和宗门,则都有自己专门生活的领地,那就完全和凡间划分开,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所以,尽管凡人的生活好坏,和修真界息息相关,可是,这些普通人,可能一生也没机会见到一位真正的修士,或者即便看到了,也意识不到那是个修行者。 像洛朝这样,不仅完全生活在凡间,还结交许多凡间好友,甚至最终暴露出自己的修士身份的人,实在是相当稀少。 不过…… 洛朝看向福照楼外熙攘的人流,想着:我也该走了。 此处,已经停留得够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昨天的g轰然倒地,作者又被啪啪打脸orz 其实昨晚确实又写了两千字,但是……这段剧情依旧没有结束,今天写到9700字……还是没有结束qwq 以后大家再从作话里看到我立类似的g 就当作者是在说梦话吧qaq 不过,我肝了一天,终于写到了这里,就是为了给大家揭示两个暗场,虽然还有一章这段情节才能完全收尾(还差离别松月城、人间游历的又一段小情节和一个点题,就能结束这段情节了) 但是写到此处,两个暗场基本也明晰了。 第一个暗场不能多谈,因为会剧透,就一句话给大家解释:归尘上辈子活在洛朝治下的这个世界里。 所以,我这段情节开始前说的,此段情节一个目的就是介绍世界背景,其实这个背景呢,重生前后都是通用的。 因为世界的大走向基本不会因为个人而有所改变,而叶融雨谈及的人世法度散乱、伪仙治世、人牲事件出现苗头的情景,洛朝高居九天,不能亲眼看到,但是这些事情呢,都是归尘上一世亲身经历的。 细心的小天使估计发现了:这一大段里,归尘虽然一直下线,但是有提到顾家,虽然只是提了一两嘴,但也基本算是一个对后续情节走向的暗示了。 第二个暗场我觉得要明显一些:洛朝在这个世界的心境变化。 虽然这段情节呢,写得还蛮欢脱的(尤其是关于洛哥自己经历的一些事情),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从始至终,洛朝都是独自一个人,皇城里面的所有人看洛朝,都只能看到他身为帝尊的价值,而不能看到“洛朝”这个人本身。 所以他从头到尾内心最深处都是很孤寂的(叶融雨说过他善于隐藏自己,事实也确实如此,以至于我写的时候,也是不能明着点出的,如果下一章完整写出来,大家就能隐约体会到这种孤寂了。) 所以,他下一章就要离开松月城,其实是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不会也不应该与任何人有过深的羁绊。 他一直在试图回到原来的世界,因为他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是没有一个支点的。 所以,我当初写第二章(洛朝反复试图杀死自己,回到本来的世界),其实是很忐忑的,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前期铺垫,会显得非常突兀与不正常,但剧情进行到这里,我终于可以解释一下了: 洛朝在第二章表现得那么极端,是心头积压了千年的情绪爆发,而且,人间帝王这一段,虽然展现的都是欢脱的事情,但实际上,在称帝后将近千年的时光里,也是发生了很多让人沮丧的事情的,当然,这是后面会逐渐写出来的。 至于要更深刻理解洛哥的内心,那就要等到很久之后,写到洛朝在现实世界里的一生,那个时候,估计大家才能真正理解“眼底无人间”这一句话吧。 其实在已经写出的部分里,两个主角有点出过两句批命: 洛朝的“眼底无人间”,和归尘的“求道者孤”。 其实这两句批命是两个人共有的,也可以说是交错的—— 洛朝才是真正的求道者孤(只是现在他忘记了,等结局的时候,一切揭示,大家就会发现,他才是真正的“孤”) 而归尘,后来是身畔孤寂,但心中不孤寂,那么归尘的眼中有人间吗,其实归尘是身在凡间,心在道途(当然,后期是有变化的),他看似在人世飘零许久,但从未真正理解什么是人间,因为他生命里仅有的几年有烟火气的温暖日子,都是很短暂的,不足以使他理解这些。 而洛朝,是仙人身、凡人心(他是特别有烟火气的一个人,这章就体现得很明显)所以呢,这两人的感情线吧,我用一句话概括就是: #对归尘而言,洛朝是他的人间烟火,是他的整个红尘。# 今天看到有小天使留长评了(晋江网页端作者后台崩了,而移动端评论居然刷得不全,所以小天使的评论我只能看到前大半段,枯了) 小天使提到一句话:感觉这本书已经完结了。 事实上,在我的大纲里,这本书确实是完结了的,但是真正把它按照我心中想的那个样子写出来,万里长征才走了十分之一的亚子qwq 这本书大纲准备了有一年,其实上个暑假就已经萌生了一些想法了,整个大纲写作中,最头秃的就是时间线的问题,时间线我大改过五次,每次大改都伴随着很多次小修。 为什么呢,因为本书是个双重生文,但是两个主角在上辈子是真的一点交集也没有的,所以,至少需要写明白三段剧情:归尘前世、洛朝前世,以及今生共有的一世。 而且,这个“前世”的一切经历,是他们今生所有行为和决定的逻辑基础,是不能写在今生之后的,但也不能完全喧宾夺主,显得主线剧情非常薄弱。 所以究竟要怎么安排叙述顺序呢,作者为此一直在掉头发中,目前大家看到的这个版本,是第五版了。 我来总结一下就是:两个主角各自的一段人生,今生共有的经历,还有许多人的、两个完全不同的、前世今生人生走向。 本书重生后的蝴蝶效应是非常强烈的,除了个人无力改变的世界大走向,其他的,很多人很多事情,重来一次后就完全变了,所以,可以说,“今生”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在写作手法上,我对洛朝前世的一些经历,基本都是打散后的插叙,因为他的前世经历,是比较零散的,而我真的没想到,人间帝王这一段,在我大纲里五百字左右的剧情,居然写了十几章qaq—— 这大概淋漓尽致暴露了我的不专业,这里的结构不平衡了,容易削弱今生线的存在感。 因为这在我看来本是一段简单的剧情:因为儒修的胡言乱语,逼得洛朝罢工,去游历人间,产生一番感悟,并且从中插叙引出一些人物,同时糅合介绍世界背景。 我没想到,那些为了引出人物、介绍世界背景而进行的额外插叙跳叙,体量竟会如此之大orz(比如叶融雨那一段) 但现在,也只能等本书完结后,再试着改一改,把其中一些不一定要在此处说的剧情打散挪到后面去。 而归尘的前世,叙述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他的人生,是完整紧凑的一曲悲歌,基本都是由某个点引入,再进行一段完整的叙述(比如汐河情节,就是这样,写到在山林里练剑,突破后忘却前尘,这一段剧情就可以暂停了) 但本书前半本,回忆杀(主要是归尘的)和今生线的比重,大概是六比四; 经过一个大的剧情转折点后,今生线开始大幅推动,又变成回忆杀:今生线,三比七。 本书的人物出场有一个特色: 大部分重要人物,第一次出场都是在某个主角的回忆里,而当剧情进行到今生某个人物真正出场,那时候大家估计会很惊奇:这个人以前居然是这样的吗?(我想写出的就是这种感受,前世和今生,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发生了极大变化的) 感情线上也有一个特点: 前世两个主角各自的人生,在今生线,会融合在一起,这里不能谈得太透,就举个例子,本章的松月城,以后会洛朝和归尘两个人共同来到,而且来到的时间点更早(那又是一个更热闹的、全新的故事了) 而不同之处还在于,今生洛朝在松月城,并没有真正找到生活的支点(也可以理解为,他不能在这个地方找到归属感,觉得落脚之处就是家)但是这辈子,他心里是有归属的,身畔人在,哪里都是家。 当然,作者瞥了眼大纲,真正写到这一段,得好久之后了。 明天人间帝王结尾(这一次真的真的不会估错字数了!) 还会对洛朝这千年来的心里变化,再多说几句(本章还没写到那个点,所以得等明天了) 第46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十四) 洛朝决定离开松月城前, 先把手头的事情皆料理了一番: 他想着, 书院分院或许可以托付给几个熟识的朋友打理, 原先的小菜馆也依旧留给几个旧友切磋厨艺、聚会饮酒,眼下住的院落便卖出去…… 至于要带走的东西……罢了……便是眼下带走,往后时日长了, 也未必真能留得住。 不如……都送出去。 于是他从床榻上摸索着起身,掌起灯,在这间不大的卧室内翻找起来—— 在这凡间住久了,他竟连法器法术都很少再用,储物戒已不知多少年没开过,甚至连日常洗衣也不再用术法, 倒是真的活得像个凡人了。 月光透过窗枢照进来,洒了一室朦胧的银霜,更显静谧, 室内一时只余悉嗦的翻动声。 洛朝平日收拾东西都整理得非常仔细, 如今乍然把它们全翻找出来,他才觉出物品的繁多, 且略一清点, 竟发现其中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只占了小半, 一大半东西都是旁人送予他的。 唔,自己的东西倒是可以全送出去,但朋友们送的那些物件,却都含了份情谊在里头,不好转手赠人, 看来只能…… 都埋起来罢。 他就着烛火与月光一件件分拣着,半旧的白墙上映出他独自的影。 一面挑拣,一面思索着: 这些张闲暇时随手写的菜谱,或许可以全整理出来赠给邹厨娘……哦不,还是整理成一册书好,多印几本,给这些年来相识的、爱厨艺的朋友人人送一份; 平日做的这些小木工、小雕刻,可赏玩的就送给那些家里不缺地方摆的富商们,实用性强些的就送给无钱添置家具的人家; 哦,这是两年前织的一段锦,可惜尚未织完,不然还能做件衣裳,现在却只能送到歌舞坊,让姑娘们裁开当帕子用了; 这些个杂书,浅显些的送给书院里听课的孩子们,深奥难懂的就送给相熟的几位士子,哦,居然还有一本棋谱,竟是个珍本,或可也多印几份,送给街上茶馆里那些爱棋的大爷们; …… 待一切东西收拾妥当,地上多了七、八个大箱笼,可整间屋子却一下子空落起来: 曾经摆满物品的窗格、书架、桌案……如今骤然变得清冷干净,像是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洛朝在这空荡里恍然默坐了一会儿,看着手持的那盏灯火渐渐燃尽,最终熄灭在这片月夜里。 他在这黑暗里又愣怔了片刻,盯着地面如霜的月光,忽而又想到: 这不太妥当,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而给这些故友的临别赠礼,怎么能全是些旧物呢? 于是立马站起身,从一个箱笼里又翻找出纸笔来,再续了一盏灯,伏在桌案上,借着那微弱烛火,落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每写下一个人,就在姓名后头添上须备份什么礼好: 他想,曾熟识的一位戏子二十年前被买去当妾,后来竟死了,留下一个如今才十二的小姑娘,倔得很,跪在他门前三天三夜执意要拜师,他不得已收了这孩子当个半徒…… 这孩子是个性子硬的,刻苦用功,练起功来不要命,曾经一边笑一边哭,对洛朝发誓,说什么要唱一辈子的戏,若哪天唱不动了,就自刎在戏台子上,生为戏而生、死为戏而死,再不像她那个傻娘亲一样,要求个什么人世安稳…… 如今自己要走了,这半个师父的责任却还是要尽完的,须把这孩子未来几十年要唱的戏本子都理全了; 又想到,邹厨娘夫妇膝下孙辈里如今只有一个孙女儿,这女孩儿很得邹厨娘的喜爱,可竟一点也不爱烹调,执意要去学陶艺,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以前他只帮着在气不过的邹厨娘面前和稀泥当和事佬,如今自己要走了,还是帮这娃娃找个功力深厚的陶艺师傅吧; 哦,还有,街上的歌舞坊里,近日又买进来一批孩子,全是些十来岁的女孩男孩,因各式原因失了父母流落到这里,家乡离这里隔着两个大州,成日哭着不愿练舞,主事姑姑怎么劝都没用,有年纪小的,直接就病了…… 病中还念叨着,要吃家乡特产那一种桃,嗨呀,离得两个州那样远,此处如何买得到那种桃子呢,还是由他这个能飞天遁地的修士替他们跑一趟腿,愿他们吃了这顿桃子,便能懂事些,且放下前尘,把日子朝前过; 哦,对了,那城中央沿河桥洞里,住着个年过八十的说书人,门中弟子与师兄弟早年皆因战乱走散了,他独自飘零过许多城去找人,待飘到这松月城里,终于走不动了,带着卷破草席、一身脏乱衣物住在那桥洞里…… 他那书说得真是好,只是,那口外地方言却根本改不过来了,只除了自己这个见闻广的修士,本地人全都听不懂他说的话,且他真的老了,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 我这一走,他少了个固定来捧场的人不说,也再没了自己这样能听懂他的话、与他讨论那些故事的人了,这样一位老人家,肯定要因此觉得寂寞,我还是要……好好和他道个别; 说来,城中那烟花巷里也住着个人人眼中自甘堕落的文士,不去求官做,成天写词曲戏本,关键是写得那样深邃难懂,没人肯买,我是他少数认定的知己,前年还与他合写了个戏本子,如今也没完成……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至少,这个戏本子的结局要写给他看看; 还有啊,前几天听说书院里有个孩子家中有长辈得了重病,便一人做几份活计贴补药钱,课都不来听了,我是他们的先生,发生这等事情竟也不和我说,还是先替他拿足了药,再好好训诫他一番; …… 他秉笔写到天亮,零零碎碎书了厚厚一沓纸,把这三十二年来,认识的每一人都写了上去,不曾漏掉任何一个,又细细思索,这些朋友们还缺些什么东西,而自己曾允诺他们的事,又还有哪些没完成…… 写完后,他又细细查了一遍,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确定没遗忘什么,才将这些纸张归拢整理起来,一边整理着,一边又在心里想: 原来我竟认识了这样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也还有这样多的别礼要准备,好多承诺要了结……看来,不能走得这样急了,尚须在此多留个半年。 忽的,他竟发现其中一页纸上有一团模糊的水迹,心中很惊疑:我又不曾喝茶,哪里来的水落在上头? 他懵懂中思索几秒,抬头看到窗外透出熹微的天光,便不甚在意地一笑,想着:许是窗外透进的晨露吧——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上,有一道干涸的泪痕。 在一个寻常的月夜里,洛朝,亦是松月城的林九,用一沓纸写尽了自己三十二年来的人生,决心要割舍这里的一切。 对一位突破圣阶、可活过不止万年的修士来说,这三十二年,真如昙花一现的梦一场。 &a;&a;&a; 这半年来,松月城很多与林九公子相熟的人,都陆陆续续收到一份礼: 不少心思细腻的人察觉出了,这份礼与曾经的许多赠礼不一样,准备得格外精心与郑重,就像是—— 一份别礼。 感受到这一点的人,往往也不愿言明,他们心中纵然不免悲伤,可也十分清楚:林九公子是修士,所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因此,很多故人这半年来,都格外喜欢邀请洛朝去家里吃饭,洛朝却笑着推拒了大部分邀约。 到底是,既已割舍,就无需留下更多牵绊了。 待诸事了结后,一个寻常清晨,洛朝依旧穿着与来时一样的织锦白衣,叫来了家中的仆佣—— 这家佣本是断了右腿、流浪街头的一位乞儿,后被洛朝收留,替他安了义肢,让他帮着打理一些院内杂物,领一份不错的工钱过活。 这家佣一看见自家公子神色,便知道要发生什么,当下就红了眼睛。 洛朝却只肃着神色,低声嘱咐着最后一件事情: “这份名单你保存好了,万万不可遗失了。” “这上头写着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中途发生了意外而死,甚至是被下了大狱问斩……也不管那时这人名声如何、贫富贵贱等等一切,你到时皆须替我去他或她坟前烧一捧纸钱。” “我定是无法亲自去他们墓前祭拜的,甚至,也不能确定他们亡故时,是否有人料理身后事,若是有的人连座孤坟也没有,你就拿我钱庄里留下的那笔银子,有尸身的就替他们立座坟,无尸身的也替他们立个衣冠冢,而且,也须把我缺的那份纸钱烧上……” “烧过一份纸钱,这上头的名字便划去一个,待所有名字都划完,这份名单就可也烧去了。” “哦,若你看不到这份名单划完的那一天,就把这份名单再托付给一个能信赖的人,还有,虽然这话太过唐突了,但你百年之后的那份纸钱,就由你的后人替我烧上吧。” “如此,我也可安心了。” 那家佣抹着泪点头应是,接过名单,就上头的名字与洛朝一一核对起来,有些人家佣并不认识,就拿出纸笔,记下他们现在居住的地点。 可对到其中一个名字时,家佣却露出惊奇之色:“公子,这人是位歌女?好似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洛朝便拿回名单看了一眼,而后揉了揉眉心道:“这是我疏忽了,她确实三年前就去世了。” “这人生前是个很有名气的歌女,唱过我谱的好几支曲子,十三年前她与一位羁旅的书生定情,终被负了。” “于是,三年前她着一身红衣跳江而死,传说如此便可化作厉鬼,报复尚在人世的负心者。” “可她生前熟识的许多姐妹并不忍心她因为一个负心汉而死后也不得安生,就说要超度她。” “因为松月城有这样的习俗,只要某个亡故者的在世亲友,为其抄经文、焚经十年,那这人就可超脱苦海,魂灵成佛。” “如今,三年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七年,也只能请你代我尽这份心意了。” 待这长长一份名单终于对完,洛朝就又嘱咐着,此处的院落半月后就会有人来收回,出售得的那笔银子,就当作你替我完成这件事情的报酬。 那家佣只能哭着应是。 &a;&a;&a; 又是在一个清晨,洛朝于一个朦胧模糊的长梦中醒来,看着已经空荡的屋宇,确信此处已经没有什么未完成的牵挂了,便想着:该离开了。 他便束发披衣、推门而出,看见门外的青石街道上空无一人。 那时的天还很暗,月隐在混沌的天色里,整个松月城依旧在沉睡着,他就放轻了脚步,慢慢踱着步子往前走,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 他想着,既是要离开,就该往城门处而去,那便不必在意向什么方向走,因为每个方向都有城门,哪里都有离开的路。 他只是随意走着,可是身畔的一切街景竟都很熟悉——他在这里待了太多年,对松月城的一切都已经了熟于心。 约莫是他走得实在太慢,不知不觉间,天色就亮了,街道上已有早点铺子开了张,那些送货运水的挑夫们也开了工,卖菜的小贩也收拾妥当,或提着篮子、或推着车要往市集而去。 路过他身畔的人们皆已很熟悉这位林九公子了,于是都笑着向他打招呼,洛朝就也点头微笑、一声声应着。 早点铺的老板或老板娘们,更是招呼着他来吃东西: “林九公子,买个包子吃吧!” “我们家的烧饼您向来最喜欢了!” “尝尝我们铺子新出的糖粥吧,我们就盼着您给个赞赏呢!” …… 洛朝听着这些吆喝,笑容里更带了几分暖意,他想:也好,临走前再吃一次,未来,想必也没有机会了。 原只想买个一两样,结果最后手上竟抱了一大堆东西,熟知林九公子饭量的松月城居民们,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 他就抱着这堆东西,一面吃一面继续慢慢走,街道上逐渐愈发熙攘喧闹起来,更多人或在街边酒楼上,或在不远处的街角,见到了他,都远远向他打招呼。 洛朝在这份平凡的热闹里微笑着,一时竟很恍惚。 直到这阳春三月的时节里,天上竟稀稀落落飘起如丝的春雨来,那街道上的行人车马才渐渐稀少了。 雨丝沁凉,洛朝却不想撑伞,任由雨水渐渐淋湿他的白衫。 他手里抱着的早点还没吃完,不少已经冷了硬了,或被春雨打湿,可他这样挑剔的人,此时竟全不在意,仍旧把一个不再热乎松脆、被雨点淋得湿软的饼子拿在手里慢慢咬着。 约莫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才远远看见南城门,而这时,他手里竟还剩了一个包子——已经凉透了。 他慢慢咬了一口:包子皮被雨水淋过,带了点雨腥味,嗯,馅儿也全糊了,鲜味都散了。 可这样难吃的一个包子,他咬完这第一口,一时竟舍不得继续吃下去。 于是,就只好握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包子,又一步一顿走到南城门下。 城门处很热闹,许多商贩和民众在过道上等着入城,看守城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三十二年前他就在此处做看守,如今一晃,他竟也有了半头白发了。 概因这些年来云水河一带无什么战事,所以城门看守都只需一个老头就够了。 这老看守与洛朝也早就很相熟了,见洛朝要出城,就笑着与他打招呼:“林九公子又要出城买鱼吗?” 林九公子向来是很爱去南城门外河边的渔场里、买最新鲜的鱼的。 洛朝笑了笑,没有应是。 那看守却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外出,所以又笑着添了一句:“公子早点回来啊!” 洛朝依旧只是笑,心头却刹那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情绪,他想: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待出了城门,又往回看了一眼,看到南城门上“松月城”三个大字,又在心中默念着:我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我不想看到:故人成枯骨,新坟变荒冢,而旧居里,是陌生人的欢闹。 他恍惚中离了城门有一里远,竟又回头看,待走到三里远时,他已不知回头看了多少次。 最后,他竟干脆在路边的草丛里盘腿坐下,远远望着三里之外的松月城,把那个只咬了一口的包子往嘴里塞。 他大口咬着这个难吃的包子,觉得那团成块、冷硬的皮与馅儿几乎能硌伤人的喉咙。 等这一个包子终于吃完,那头松月城的上空,许是因为到了开饭的时候,居然飘起好几缕袅袅炊烟。 他心中的那个认知、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 原来这份人世烟火,从来就不属于我。 于是他低下头去,轻轻默念着:“永别了。” 所有我见过、或见过我的人们,永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还是没有写完…… qwq明天真的真的真的就是人间帝王最后一章了(还差一个小情节和点题) 其实这章我写的时候心里还很难过,差点就哭出声。 tat 第47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十五) 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里, 云水河畔的松月城中, 许多人失去了一位知己、恩师、兄长……而天地间, 又多了一位无姓名的飘零人。 这飘零人依旧身着白衫,无拘无束在人间游荡着,只是, 他想:我不该再留下姓名,也不该再留下任何故事。 每个地方他都不会停留过久,少则半月,至多也不过三年。 才离开松月城的那阵子,他心中总觉得空洞,便不想再看见那些相似的繁华热闹, 而是找了处偏远僻静、人迹稀少的渔村安顿下来。 即便住下了,他也不再和周围的渔民们有任何交集,成日独来独往, 常常斗笠遮面, 携着蓑衣、拎一壶酒,划着渔舟到最荒僻的江岸垂钓。 洛朝往往在那渔舟里一坐就是几天几夜, 他甚至也不为船落锚, 有时, 从睡梦中醒来,竟发现这条不系之舟已经随着雨水涨潮飘得很远,而那小小的渔村已经见不到影了—— 他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 也有时,他在舟中睡得沉了, 醒来时思绪尚有些混沌,伸手往身侧去摸酒壶,发现酒已尽了,便想着:哦,或许该去邹厨娘家里再讨一块陈年酒糟来,我该趁着阳光好的时候,酿些果酒了。 许久之后,当江面再起波澜,晃得舟身摇动,而江水的腥气扑鼻而来,酒壶的冰冷顺着指尖传递到血液里,他才惊醒过来—— 原来,我已经离开了; 那座城,再也回不去了。 &a;&a;&a; 洛朝总是在这江流里飘荡得太久,导致先前带上舟的那壶酒常常不够喝,后来,他就在舟身里储上一罐茶叶,置了个小火炉和一些茶具,酒喝尽了,便还用那空了的酒壶灌些江水来煮茶。 有一天,他从渔舟里探出身来,发现天已经暗了,日轮隐没在山那头,只露出一点熹微的光,把本应沉黑的天色染得暗蓝。 此时约莫飘到了一处江心,四围都是青碧的山峦,身畔无舟更无人。 他点起木炭,看着烧热的铜炉里、茶叶在渐渐煮沸的江水里翻腾,只静默着。 不想,待天色全暗下来时,江面上竟开始飘起雪来—— 洛朝这才恍然:原来,竟已入冬了。 修士不畏寒暑,因此也不知寒暑,虽已入冬,他身上却依旧是单薄的夏衫。 他本不应感觉冷的,但这时,却从心头觉出一股无法驱散的寒凉。 他只好一杯又一杯饮着热茶,想着要暖暖身子,于是,雪落在他衣衫上、发上、肩头,乃至于把他眉头染至雪白,他也仍旧只顾饮茶、不曾抬手拂一下那快要将人淹没的雪。 这雪下得急切,一开始只是零星飞落的雪沫子,后来,却变成漫天飘摇的白色绒羽。 不过一个时辰,江面就被白雪覆盖住了,而江心那条小小的渔舟,成了这漫山遍野的苍白里,一个孤零零的黑点。 那煮茶的铜炉炭火,在堙灭万物声息的大雪中,散着一点微弱的红光,有雪落到煮沸的茶水里,被融化在那蒸腾的热气中。 在这个雪夜里,洛朝竟做了一个梦—— 一个曾经被缠绕无数年、而不得解脱的梦魇。 梦里,他回到了出生的那座老山,看见在破旧屋宇前等待他的祖母; 梦里,他西装革履、一切笑容和行为都得体又虚假,站在高楼大厦间,仰望那些霓虹闪烁; 梦里,又看见熟悉的医院里,熟悉的几位医生,对他笑得热情,可那热情里,却含了几分疲惫无奈——对久治难愈的病人、对这棘手顽疾的厌倦; …… 最难以逃脱的,还是那一句诅咒般的怨言:你是一个罪人。 你是一个十恶不赦、没有心的罪人; 你会得到报应的。 报应…… 他在那暗无天日的梦里蜷缩起来,想逃往某个地方,哪里都好,让他看见一点光吧。 可是,无论他多么拼命向前跑,眼前依旧是不见尽头的黑暗,而那诅咒还是回响在耳畔: 你是一个罪人,你会得到报应的。 最终,他崩溃到跪下来,捂住耳朵,可这声音依然在心里反复提醒着他: 我是一个罪人—— 这是报应。 …… 他从梦中惊醒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人间的一切生机皆喑哑在这片大雪里,鸟兽也寂寥无声。 那最是沉寂的江心,此时却有一个面色仓皇、落了满身雪的人影,惊动了整幅寂静的冬日江雪图。 他似乎忘记自己尚且身处江心渔舟,又似乎只是过于慌乱想要逃出去,以至于,他茫然中迈出渔舟—— 整个人咔吱破开白雪底下那层薄薄的冰面,伴着扑通的落水声,一直一直沉没到江底去。 冰冷的江水灌了他满眼满耳,让他的心愈发冷寂下来。 洛朝想:就这样吧,就在此处一直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再次醒来了。 让我的罪与报应,也在此处永远沉没。 可他又很清楚,仅仅是沉江,还远远不足以让他这位突破圣阶的修真界帝尊死去—— 我无法就此死去。 那我究竟,要向何处而去、为什么而活呢? 他不知自己在此沉落了多久,直到一个念头于他心中浮现: 我要归乡,我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了,但是,我还有故乡。 我要葬在故乡的那座山下,否则,魂不归乡,要怎么在九泉之下,再见到我的亲人。 我要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 他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爬上江岸的,他只记得,心中一直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着: 我不能死在这里—— 请让我尸骨还乡。 于是,这寥落无人的冬日江岸边,竟有一浑身湿透的人踽踽独行着,他身上蔓延开的水迹渐渐冻成细小的冰珠,最终,是冰、是雪又或者是他本来的白衣,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茫茫大雪中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只是,他很明白:这里无法停留—— 这个人间的任何地方,都不是他的归处。 我的归处在哪里呢…… 而他身后,那本属于他的一条渔舟、还有上头的红泥火炉、酒壶、蓑衣斗笠……又被永远地留在了江面上—— 他总是不带走任何东西,因为,在他心里,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a;&a;&a; 自那个雪夜之后,洛朝总会在心里提醒自己:你不要像个病人一样。 尤其是,他每每离开一处地方,独自走在行程的途中,看着身侧变幻的风景,一些被压在心灵最深处的情绪又翻涌上来,这时他又要反复在心里念着: 洛朝,你不要又像一个病人。 …… 当所有的心绪波动再度被压下去,他就又变回那个悠游世间的白衣公子——恰似松月城失去的林九,是个举世难寻、至真至善的完人。 以至于,他又走过很多地方、到过很多城、遇到过很多人,纵然不再留下名字、不再与人发生任何羁绊,人们也依旧很难忘记他——他似梦里惊鸿一瞥、又悄然而逝的一道幻影。 可做完美的人是有代价的,他总在合适的时候笑、叹息、哀悯、默然……他的一切情绪和行为都是那样恰当、妥帖。 有时候,他竟不知道自己流露的那些情感,究竟是一张不停变化的面具,还是他的真实感受。 后来,他感到一阵疲惫,竟有些厌倦这些繁华热闹,想着:我或许该歇一歇了。 于是,褪下那些织锦的白衫,换上平平无奇的灰白布衣,他竟真的如同凡人一样,开始用手艺谋生,一样要每日洗衣做饭、早出晚归。 他并不惊奇地发现:当自己不再以一张完美的面孔示人,这人间,就也不会一直对他展现尽是美好的一面。 到了这人世的最底层,他看见更真切的悲欢,也看见最符合人性的恶,当然,也会感知到那最珍贵的善。 他是很爱和那些羁旅流浪者混同在一起的,因为,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是没有归处的。 有归处的人,不论平日再如何忙碌或孤寂,每逢团圆佳节,也总要想办法与亲人团聚,即便真的不能团聚,心里也有个牵挂。 只有那些流浪者、羁旅客,皆是一般的无家可归,才会在最热闹的年节里,也找处荒废的破庙,和一群并不熟识的人围坐在某个火堆畔,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又或者,饮着最劣质的酒,说到动情处,堕下泪来。 洛朝常在这样的篝火畔听一群又一群的过客讲述自己或喜或悲的人生—— 但洛朝自己是不讲的,他只是听。 他很清楚:每一个流浪天地的人在心里都有个家,那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又或者只是心中的一个幻梦…… 但我,什么也没有,连幻梦也没有。 &a;&a;&a; 这样在人世飘荡的日子纵然孤寂,但也是很平静的,因为,他要像世间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为生计奔忙,这份忙碌冲淡了他心中的种种思绪。 最后,他的心整个宁静下来,澄澈如山间潺潺的溪流。 他没想到,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个容貌惹出的祸事。 那时,他依旧是松月城里那副少年模样,却不再是个闻名全城的白衣佳公子,而是个风尘仆仆、成日灰头土脸的豆腐匠。 身份的卑微冲淡了那份容貌带来的亮丽,在这个小城镇里,洛朝并不显眼。 巧的是,洛朝暂留的这处城镇,繁华程度一般,却山青水秀、灵气充盈,乃是一尊准圣常来的一处闭关地。 这尊准圣属南陆八大宗门之一 ——落霞宗门下,年岁已过五千,早过了准圣修为的巅峰时期,开始衰老了—— 而这,意味着此人再不突破准圣境界,就会面临所有修士都恐惧的终局:死亡。 此人在外封号长宵尊者,曾经也是个不理事世、不问俗务的一心向道者,到如今,修为迟迟不能突破,竟生了无穷怨气要发泄,变得荒/淫暴虐起来。 洛朝在这处小镇中呆了才半个月,竟恰逢这位尊者又一次出关——再度突破失败,急于寻些乐子来泄愤。 这长宵尊者对手下吩咐的原话是:去山下寻一二十个容貌出挑的少年少女来。 可这话传到下头官员里,竟有人悲叹有人狂喜,悲叹的原因自不必说,这狂喜的缘由却是—— 这是一个讨好尊者的机会啊!若是把尊者哄得高兴了,赐下仙根,自己不就能也脱离这低贱的凡人身份,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了吗? 盖因这镇子灵气丰沛,常有不少修士来往,已经很有几个凡人官员用种种手段得了某个修者的亲眼,被赐予灵根,成了伪仙。 一时间,镇子上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忙着把自己家年轻儿女藏起来甚至连夜躲到外地去。 但并非所有人都视之为祸,竟也有那等被贪欲蒙了心肝的人家,要主动献上自家容貌出众的后辈,只求得了尊者欢心,福延全族人。 更有十分极端的官员,已经全无做人的底线,要把自家哭喊着的儿女直接敬献出去。 这镇上无数房屋里上演了许多悲喜闹剧,但洛朝一开始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如常到集市上去卖豆腐,心头还在疑惑着今日的街道上怎的如此冷清。 直到,他被挨家挨户巡查搜人的官兵一把从街头掳走,和众多或哭哭啼啼、或低头不语的少年少女们关在了一起。 最终,足有近千名水灵灵的少年少女被押到山上仙殿中,等待那长宵尊者来挑选。 其中,很多人低头掩面,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自是万万不愿意被选上的;但也有人心头存了份虚妄的幻想,脸上妆容精致,漂亮的双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期盼,这是怕自己选不上。 早已知晓前因后果的洛朝,站在一群心绪不宁的少年少女中,淡定得格格不入,面上笑嘻嘻的,甚至还有心情吃东西——他手里拿了个橘子,漫不经心剥着。 因此,当那长宵尊者在大殿交椅上现了身,一眼就看到了这么个容貌绝佳、慢悠悠吃着橘子的少年。 无他,旁人要么低着头难掩抽泣,要么抬着脸满是渴望和期盼,独这么个容姿身段都属一等的少年人,笑容灿烂,面上没有不情愿和悲色,眼里也没有贪欲,透出一股遮不住的少年生机来。 长宵自然也想不到这少年居然是帝尊,只因凭他的身份地位,平生唯一一次见到当世帝尊,还是在数百年前的帝尊南巡大典上—— 那位无上帝王高居九天銮驾,下头的修者,不至圣阶,都须俯身跪拜,只能见到帝王的一角衣袍下摆。 长宵左看右看,愈发觉得这少年最让人满意,就向身旁的手下嘱咐了两句。 于是,洛朝被带到大殿高台之上,那交椅上的长宵竟也浑然不客气,伸手就要去搂洛朝的腰。 洛朝强忍住恶心躲开了,面上的笑容却没变化,他微微俯身,道:“尊者,我给您斟杯酒吧。” 那长宵一听,觉得这少年的声音也十分清冽,便也没动怒,点头示意洛朝斟酒。 洛朝就拿起高台前桌案上的酒壶,斟了杯酒,给那长宵尊者递过去—— 就在这谁也没特别在意的一刻,那酒杯居然于电光火石间,唰地变作一把长剑,接着,只听到一下皮肉撕裂的声音,下一瞬间,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就顺着高台阶梯滚落下来,拖曳出一地的鲜血。 大殿一时全然静默了,所有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的人看向洛朝的眼神里,那份嫉妒还没消散,就这么和突如其来的惊恐一起凝固在了脸上; 也有些人一直低头哭泣,忽觉出殿中不寻常的静默,怯生生抬起脑袋,等见到地上那颗头颅,再三抹了抹眼睛,才敢确信那是长宵的; 亲眼见到洛朝屠圣经过的人,则拼命捂住嘴,不敢叫出声; 那些长宵尊者手下的侍从们,则全都面色惨白,三魂失了六魄—— 一剑诛准圣,他们,究竟是惹到了何等人物? 只怕今日他们这些随从,也都难逃一死了! 整个大殿中,只有洛朝依旧神色平静,他脸上的笑容全然敛去,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随手扔了那把酒杯变作的剑——太脏,这样一个人,都不值得让琅琊出鞘,这等肮脏的血,不该辱没了一把仙剑。 一个不曾成就圣位的蝼蚁,即便是个战力处于巅峰期的圣人要将之诛杀也不必动用重器,何况,在洛朝眼里,连圣人都是蝼蚁。 之所以捏死这么个蝼蚁,还要用一个酒杯作剑,是因为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那把染着准圣血的剑落到地上,发出哐当一下金属交击声—— 这声音终于惊醒了所有人,刹那间,惊恐的尖叫伴随着哭喊震彻大殿,更有先前长宵的侍从们,直接跪下来,反复磕头求饶。 洛朝却不曾理会这些人,他依旧是那身灰衫布衣,却透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尊贵威严,无视了所有惊恐慌乱的人,在人群中辟出一条清净的道——无人敢阻拦和靠近他。 他走出大殿后,又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只留给身后的人一句话,那声音极冷: “叫落霞宗门主,三日之内滚过来向本尊请罪!” 这一年,刚好是洛朝去人间游历的第一百三十五年,更是铭记在修真界历史上的一年—— 天宿纪二千一百七十八年,九陵帝尊微服人间,受辱、震怒,而后诛杀准圣,惊动南陆宗门,使落霞宗门主自绝灵脉请罪,更使五域各大宗门惊骇不已,终日惶恐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就……不说啥了,作者自己把自己埋到土里去不说话—— 就算埋到土里了,作者还是要用腐朽的声音喊出: 明天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是人间帝王最后一章! 我后天真的真正真的真的可以进入感情线了! qwq 第48章 无法无天章 人间帝王(终) 帝尊又屠圣了! 这则消息像野火燃过荒草地, 风一般飞速传遍了五域, 各大势力的掌权人们皆因此感到惶恐: 虽说帝尊杀的只是个准圣, 可即便是准圣,在这个修真界里也是无数人一辈子都难以触碰的境界了。 准圣阶的修士,是各大宗门都要贡起来的宝, 他们需要任何修炼资源与功法秘籍,宗门都会尽力满足,因为,他们代表了一个势力的未来——任何一个势力,只有门内有圣人镇压,才有机会跻身当世顶尖宗门的行列。 曾经氏族鼎立、法令司未灭之时, 天下有这么一句不必言明的共识:刑不上圣人。 此处的圣人不仅指那些已经踏入圣阶的修士,同时也包括可能踏入圣阶的准圣们。 任何修者,只要与“圣”这个字沾上了一点边, 就忽而有了一块免死金牌, 成了各大势力都要争抢的香饽饽。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圣阶修者永远不缺奉承巴结自己的人,他们便是再怎样胡作非为, 也是无人敢苛责的, 反倒是各方势力, 拼了命要让更多圣阶或准圣阶修士加入门中。 就算一位圣阶修士打压欺凌了自己门派内的后辈,而本门掌尊若并未成就圣位,也多半都不敢说什么。 各方势力想着:那可是一位准圣啊,说杀就杀了,理由呢? 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来看, 长宵尊者死于触犯律法、淫乱无度? 对此,众多宗门是万万不敢相信的,因为,若论触犯律法,行事比长宵更荒唐百倍的圣人也并不罕见,若长宵因律法而死,那天下诸圣,岂不是都应该死? 人们更情愿认为:长宵因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得罪了帝尊,被诛杀后,又被顺手扣上了一个触犯律法的帽子。 而这就更让人不安了,因为,很多人苦思冥想、从多方搜集信息……也依然摸不准帝尊诛圣的真正缘由。 对帝尊这等人而言,屠圣确实不是什么稀奇事,早已屠过不止一两次了。 但自打帝尊入主中域,四方战乱止歇后,各大势力莫不对帝尊诚心拜服,仙剑琅琊自此便很少出鞘,算来,足足七、八百年,五域未有圣人因寿元耗尽之外的缘由而死了。 那么,此次长宵之死,会是又一个开始吗?未来,会出现诸圣喋血的恐怖场景吗? 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而这,也是江云忡不惜修书百封、急催洛朝回皇城的原因。 这些书信的言辞换了百来遍,可其内涵却是不变的: 意思是,您杀人可以,必须要给个能使人信服的理由,再任由各方猜疑下去,五域就要乱了。 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圣人来皇城请求面见帝尊,您若不赶紧回来,皇城当如何自处? 洛朝一开始并不愿理会,只在书信里表示:杀人的理由已经很明确了,他们若不愿意相信,就闹腾去吧,谁还能翻了天不成。 直到江云忡又表示:您再不回来,皇城就要被圣人包围了,无论您愿意解释与否,至少得亲自出面安抚一下。 洛朝看到书信后,摸着下巴思量着: 这压榨下属也是要有个限度的,江云忡的语句措辞间已经难掩愤怒,自己若再不回去,只怕这位向来最靠谱的心腹下属也要拂袖而去了。 等洛朝终于大发慈悲、慢悠悠回到了皇城上空,在云头上探脑袋一瞧,就发现首辅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华盖云集—— 却是各方派来皇城询问情况的先遣使找不到帝尊本人,只能一哄而上来寻江首辅了。 且洛朝仔细瞧了瞧那门口各色銮驾车马的规制,发现此次各方势力派来的使者地位都不低,少说也是大乘级别的修士。 他不由一阵咋舌:这排场也真是大啊,看来江云忡这回要头疼了,毕竟,被一群大乘修士包围的感觉可并不好受。 结果,等洛朝隐去身形进入府邸,竟发现江云忡早就不在府中了——府中随从们在反复和各方来使解释:江大人有要事须尽快处理,眼下已经入宫了。 洛朝:…… 这哪里是有什么要事,只怕是正在皇宫政务殿内冷笑着等自己呢,这人是尚未有罢工之实,但已有罢工之意了啊。 于是,洛朝又踱着步子慢悠悠入了皇宫、向政务殿而去,结果还没进殿呢,就远远看到一众书院弟子簇拥着他们的首辅大人,巴巴地站成一排在那里等人。 居首位的江云忡黑着一张俊秀的脸,神情活像一个怨妇。 所以,隐匿了身形的洛朝甫一抬脚迈入殿门,就……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抱歉,他真的想忍住的,但洛朝表示,光瞅着江云忡眼下的那个表情,他就可以笑十年。 可见这位江首辅近百年来过得有多么憋屈、多么焦头烂额了。 等捂着肚子实在笑够了,洛朝才正了正神色、调整了下表情——嗯,在这么多臣子面前,身为帝尊的威仪还是不能丢的。 他身形乍现,还没来得及说个客套的开场白,就见到一众书院弟子扑通扑通跪了下去,心态差点的,直接就抹着眼泪哭出了声,殿内一时吵杂起来,许多人用各种言辞表达着自己的欣喜激动之情,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 帝尊啊,您终于回来了!您把我们等得好苦啊! 而江云忡自然不至于如此失态,他俯身向洛朝见过礼,就眼神难掩凶狠、语气阴森地开口:“陛下,我们已经在政务殿等候足有十天了。” 洛朝一见这场面就头疼,他预感接下来几天都清闲不了了,而且,要如何打消眼前这位心腹下属的怨气,以便自己日后依旧能愉快地翘班? 他揉了揉太阳穴,摆手示意大家不用都跪着了,放轻松莫紧张,又不是什么天塌了的大事儿,值得这样哭丧着个脸吗? 然后,他就看到江云忡的脸色比方才更黑了,估摸着这人在想:和平时节里,诛杀准圣还不算大事?恐怕在帝尊眼里,大概这天下根本就没有大事。 洛朝见这些臣子依旧不肯起身,齐齐跪在那里眼眶含泪,头更疼了。 他走到殿前交椅上坐下,顺手拿了个桌案上的果子来啃,表示你们都别哭了,本尊是出门游历又不是一去不返了,别哭得和本尊驾崩了一样行不行? 众人不理他,甚至有人哭得更大声了,江云忡也依旧杵在那里端着个挽娘脸,大有您若不给个解释,我们就一直待在这里不走的架势。 洛朝见此扶了扶额头,心想:怕了你们了,行行行,不就是要个能安抚各方势力的杀人缘由吗,要随口扯个理由还不简单? 他笑眯眯的,拔高了声音,压过殿内那些吵杂的哭声,将下面几句话说得格外清晰,简直缭绕于整个大殿,估计连殿外那些侍卫、侍女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就是要个理由吗?行,本尊原先还有些难以启齿,如今为了社稷安稳,想着牺牲小我,损失一点名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了啊,那个长宵尊者啊,他……” “扒了本尊的衣服!” 最后一句话真真是盘绕于殿上、回音久久不绝,使所有人都感到振聋发聩,很多人眼珠子都要凸噜出来了。 殿内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时只余洛朝那咔吱咔吱啃灵果的声音。 许多臣子脸上方才的哀痛担忧之色还未消、眼里还含着泪,就被这重磅消息炸得整个人都懵了,神情全变作不敢置信的惊愕; 更有人以为自己在做梦,想下狠手拼命掐掐自己的胳膊,结果恍惚中掐到了别人的胳膊,把身边的人痛到惊呼出声、直翻白眼; 还有人身子颤啊颤,大抵是无法想象天底下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满面惊恐、脸色苍白,嘴里还念着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胡话; …… 连江云忡都一脸木然,他的手甚至抖了一下,声音都不稳了,勉强笑着:“您别开这样的玩笑,您可是……帝尊啊,这怎么可能?” 洛朝冷哼一声,竖着眉头:“怎么,我堂堂帝尊,向来金口玉言,还值得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准圣说谎不成?” 江云忡此时却反应过来,他心知洛九陵是个混吝的,有时胡言乱语起来,那是一句话都不能信。 至于这家伙身为帝尊的信誉……大概是被狗吃了吧。 他是绝对不信一个小小准圣有胆子对帝尊做出这种事情,多半是帝尊不想说出真正的原因,随口扯一个纵然荒诞、可也难以反驳的理由来糊弄他们。 洛朝也知道江云忡向来不是个好骗的,就决心拿出自己多年未动的演技出来煽煽情,奈何眼前这场面实在是太可乐了——尤其是那些满面惊骇的书院弟子们,表情堪称滑稽。 他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又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痛得他脑门一抽,才终于逼出一滴鳄鱼的眼泪—— 眼角挂着这点泪珠,他神情故作哀婉,叹息着道:“其实,还不止如此,他差一点就……” 他撇过头去捂住脸——其实是遮住了自己那终于憋不住的笑,但在殿下一众臣子看来,帝尊侧影透着股哀伤,竟是不忍再说下去了。 除了心中已然笃定洛朝在胡扯的江云忡,其他臣子到了这等地步,都已经信了八分,这些单纯的书院弟子们并不了解他们帝尊的本性,平日看向洛朝时还总带着一点滤镜—— 都觉得,这是位多么宽和大度的君主啊,真是除了懒散一点就没有旁的缺点了,可如今,帝尊竟受此大辱,实在是…… “长霄死不足惜!” “应该将之碎尸万段!” “帝尊,您受苦了啊!” …… 洛朝望着下面一群真情实感为自己鸣不平的书院弟子们,居然难得感到有点心虚。 他又看向江云忡,就见这位当朝首辅冷笑着,眼里竟有杀气—— 江云忡其实在想: 长宵那等修为,哪怕真的有这种念头,也多半近不了帝尊的身,只是帝尊既然如此说了,此事也就成了既定的事实。 而且,万事不会空穴来风,帝尊突然扯出这等理由,多半是那长宵尊者真的有肖想过帝尊……这可真是……狗胆包天! 此事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皇城的颜面何在?! 可江云忡保全皇城颜面的想法必然是要落空了,因为,洛朝既然说出这种话,就没想过要隐瞒,他真心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搪塞理由:那长宵都欺辱到他这个帝尊头上来了,还不能就地斩杀吗? 事实也确实如此,各大势力动用诸般耳目得知这个消息后,皆倒吸一口凉气: 嘶!敢对帝尊有那种想法也就算了,居然还敢用强!这长宵,真是死得不冤呐! 也不是没人怀疑过这个理由的真实性,毕竟,帝尊那样的修为,一个小小准圣哪怕是钻了空子,亦不太可能做到扒人衣服这种事情…… 只是,众人转念一想,帝尊这等人物,应该是最重威仪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才是,所以,此事,多半就是真的了…… 来皇城请求面圣的各方使者也都因此心有戚戚焉:他们居然逼迫帝尊说出了这等奇耻大辱,以此安抚五域各方势力的情绪……帝尊必然要动怒的,还是赶紧收拾包裹走人吧! 等最后一个宗门使者也火烧屁股一般滚出了皇城,洛朝才终于得了个清净。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三人成虎,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在五域兜了一个大圈子又传回皇城时,竟全变了样儿,还流传出各种版本: 什么负心薄情帝王终辜负少时竹马,什么求而不得终究疯魔造杀孽……竟全然成了他九陵帝尊野史外传里必须谈及的一段风流逸事—— 天知道他在皇城酒楼里听到自己和长宵的话本子时是个什么心情,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好嘛! 以至于,他后来,无意间在皇城某个街边书摊上翻到一系列自己和诸多臣子们不可描述的话本子时,心态都堪称平和,只是很感概:看来本尊低估了这个世界文化的丰富程度啊。 诛杀长宵一事便这么荒唐闹剧般结了尾,然而五域所有人此刻都料不到,这事儿的后续才真的叫人糟心,因为长宵之死,真的只是个开始罢了。 首先糟了心的是江云忡这帮帝尊的心腹重臣们,无他,帝尊自从首开翘班的头之后,就比从前更加怠惰了,隔个三年五载就要去凡间“游历”一番,有些时候甚至一去就是二三十年。 皇城的政务自此全压在了他们这帮臣子身上,而帝尊竟也全不因此担忧皇权分散的问题,江云忡心中则很明白: 因为,洛九陵此人能称尊五域,说到底和他的处政能力、品行学识等等并无半钱关系,实力才是最重要的缘由,只要天下一直没有第二个能突破圣阶的修士,这帝位便能永远稳如泰山。 所以,帝尊纵使隔三岔五就给自己放个长假,也无人能真正约束他,劝诫更是毫不起作用的——那位是个面上表示本尊知道了、明白了……可行为上绝不会改变半分的主儿。 最终,这帮鞠躬尽瘁的臣子们只能苦着脸表示:我们被当成劳工压榨也就认了,可是,您能不能不要再给皇城添麻烦了? 且这麻烦的缘由永远是一样的:帝尊在某某地方,又杀人了。 百年之内,游历凡间,竟诛杀了一尊真正的圣阶修士、六尊准圣、二十来个大乘,甚至,还有不少天资颇佳的宗门后辈…… 直杀得五域各方噤若寒蝉,各大宗门遣去皇城请罪、哭惨的人马车队那是流水一般从未断绝。 而且,帝尊每每给出的杀人理由也是一般的荒唐: 比如,什么叫,本尊在街边好好卖梨子,突然来了一群横行霸道的修士在闹市区游猎,把本应在城外的妖兽赶到了城内,那妖兽不长眼睛,踢翻了本尊的梨子摊,一怒之下,本尊就连人带兽统统给杀了…… 不曾想,杀了小的来了老的,杀来杀去没个尽头,直到本尊最后将一位大乘的脑袋给拧下来了,才总算有了个终结。 洛朝反复强调,这是他们自己犯到本尊手里的,如果我杀了那个小的之后,后面一串老的没有来,也不至于最后要收一条大乘修士的命啊,或者,你干脆一开始就管教好自家小辈,不要没事在闹市区玩什么猎杀妖兽,也就不会机缘巧合撞翻本尊的梨子—— 那可是本尊亲手种了一年的梨子啊! 各方势力表示:等等,重点是那群修士在闹市游猎吗?重点是那梨子长了一年吗?重点是,您堂堂一个帝尊,怎么会去街头卖梨子啊? 诸如此类的荒唐理由还有许多,一开始,洛朝这么插科打诨着,使每件杀案都显得怪异滑稽,各方势力简直给帝尊那永远摸不清规律的杀人理由搞得吐血了—— 天晓得,他们从前一直认为这位九陵帝尊是个史书难见的温和帝王,不曾想也能这般喜怒无常,那些个潜力无限的宗门天才、能镇压一方的圣阶修者……都是各大宗门珍而重之的门派底蕴,您居然全都说杀就杀? 真是无法无天啊,无法无天! 这是仗着修为顶尖,到处肆意妄为啊! 五域各大损失惨重的宗门常常是敢怒不敢言,直到后来,才有头脑清醒的人领悟过来: 帝尊哪里是去凡间玩耍,明明就是打着游戏人间的幌子,到各地去微服私访呢!所以,死的都是些犯了律条、欺压民众的修者! 对此,洛朝只能无奈耸肩,他表示: 自己真的只是嫌皇城太闷人罢了,从没有特意去五域各处微服的念头,而且,本尊游历凡间,其实也并没有变换容貌,从没有玩扮猪吃老虎游戏的意愿,可我纵使不隐藏,却也没必要在脑门上贴着“帝尊”两个大字吧! 你们自己认不出我,还一个个主动犯到本尊手里,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洛朝没料到的是,皇城中竟有一群人,真将微服私访的说法当了真——他们就是五域各处而来的凡人言官,这百年来,言官们写给帝尊的传记里尽是溢美之词,那彩虹屁吹得洛朝尴尬癌都犯了。 其中,也有特别较真的言官,不仅用各种华美辞藻为九陵帝尊写颂歌,还执意要当面谢过帝尊。 那一次,洛朝又在凡间游戏了二、三十年,才回到皇宫就听到一个下属说:有一位言官,年过八十了,本早应辞官回乡的,可竟固执非常,要一直等在此处,见帝尊一面。 那下属说,那言官等了您足足二十三年,怕是真的有什么心结要对帝尊诉说,他时日也不长了,您还是赶紧去见他一面吧。 洛朝便马上传召了此人,接着就见一位白发苍苍、两眼昏花、走路都不稳的老人被侍从搀扶着上了大殿。 那老人一见到洛朝就跪下来,面色激动不已、老泪纵横,口齿已经有些不清,但听了半天,洛朝还是明白了: 竟是二十三年前,他在人间又杀了位准圣——称号微虞的一位尊者,巧的是,这名言官的家乡就处于微虞尊者治下,六十年前,那尊者纵容自己的后辈炼邪丹,将自家一个孙女儿和一个孙子都掳掠去了。 他儿媳因此发了疯,儿子去当地县衙门成日击鼓鸣冤,试图让重建的法令司替他报仇雪恨,却被诬陷入狱,死在牢里。 这老者也正是因为这么桩深仇大恨,才立志要做言官,直达天听,为自己报仇雪恨。 那老人说着说着就全然跪伏在地上,一面满口感激之词,一面又痛悔自己曾经误会帝尊是个将万民当作蝼蚁的无情帝王,不曾想,帝尊有帝尊的深意,是要慢慢用各种手段,令五域恢复法度呢…… 那老者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下去。 洛朝突然听了这么段往事,愣了片刻,恍悟过来时,才忙遣人去扶那老言官。 不想,侍从到那老言官身畔附身一看,竟白着脸站起来,抖着唇道:“帝尊,他已经去了。” 听言,洛朝在大殿上伫立着,默了片刻,最终低头轻叹:“尸骨还乡,厚葬了罢。” 便立马有两个侍从上前,着手料理其后事。 洛朝则依旧定定站着,没有出声,许久之后,他才独自走到一处偏殿,靠在殿外过道上的围栏畔俯视着苍茫的中域大地。 皇宫悬浮于高空,用无数灵石大阵托举着,才筑就这么一座真正的九天仙殿,此刻,他从这仙殿之上俯视众生,想着那凡尘里种种无奈的悲欢。 他垂目,在心中念道:我成不了你们的法度。 以暴制暴,只能换得一时安宁罢了。 这天地间,终究是——不会有法。 &a;&a;&a; 领悟到帝尊游戏人间的真正意图后,各方势力自然没有坐着等死的道理,他们想出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每次帝尊外出,都重金请天机楼的道士们算卦,算出眼下的帝尊是个什么身份、正在做什么,然后,回避开不就是了? 至于帝尊的画像,早在长宵尊者被诛杀那一年,就在五域广泛流传开了,之所以后来依旧有人犯在帝尊手里,是因为很多人实在想不到帝尊在人间会是个如此卑微的身份—— 没有人会把修真界帝尊和尘埃、蝼蚁样的凡人联系在一起。 五域所有修士都明白了一个道理:违法乱纪的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能在帝尊眼皮子底下犯法。 洛朝简直给这些人气笑了,他也是后来听温不苟那狗腿子特意来告密,才知道各方势力居然有那个胆子来算他的行踪。 天机楼这群神棍也真真胆大包天啊,什么灵石都敢赚,就不怕他这个帝尊一怒之下,平了他们的大本营吗? 好好好,且让你们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原先洛朝游历人间,是从不变化身形、隐去容貌的,现在不了,他偏要戏耍这些人一番。 于是,当五域各方势力,费了无数灵石,才拿到天机楼绝密的一份“警惕名录”时,感到眼睛都花了: 警惕街边卖菜/卖水果/卖鱼肉……卖各种东西的老人、少年和中年! 警惕各方城池里做家具的木工! 警惕那些街边那些弹棉花的、捏糖人的、做面具的,各类手艺人都要警惕! 警惕歌舞坊里弹琵琶的二八少女、少年也要警惕! 警惕戏楼里面说书的、说相声的也不能惹! …… 最让人绝望的是,这份名录居然还在不断更新: 最新卦象显示,帝尊前天扮作一个白胡子老人,专在茶馆里头给人家煮茶! 又一卦象显示,帝尊今天是刺绣坊里的秀女! …… 最终,各方势力都怒了,他们觉得自己被天机楼给骗了:若真按这份名录上头的千百种行当、身份来警惕,干脆全五域的修士都不要出门得了! 许多势力派出修为颇高的修士,到天机楼主楼逼问:意思是,你们若是无法给出帝尊的准确位置,那先前收的所有灵石,全都以两倍之数给我吐出来! 天机楼被逼无奈,但还灵石是不可能还灵石的,只能召集楼中资历最深厚的一批长老,不惜损伤寿元,也要算出帝尊的准确下落。 千里之外的洛朝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微笑着表示:老子足足挖了十来个秘境,身上带着将近一百件遮掩天机的密宝,能算准了就算我输! 最终,满头大汗的天机楼主,一脸焦急等在一间暗室外等待推演结果,他感到天机楼若继续这么敷衍下去,就要被各方势力的众怒给移平了! 那楼主见到暗室门终于打开,忙一脸惊喜迎上去,却没料到,那开门的长老直直吐了楼主满脸血,最后倒在地上,翻了个白眼,丢下这样一句话: “帝尊,无处不在也!” &a;&a;&a; 等天机楼终于挂出牌子,表示再也不接单卜卦算帝尊的下落后,五域各大宗门对那份冗长“警惕名录”的阴影却依旧没有消失。 据说,南陆青峰剑宗第三十二代首徒,天赋极佳,家族上数十几代的老祖,乃是一位濒临坐化的老圣人,因着寿元将尽,对着能延续自己血脉的后辈就极为纵容,在这位徒孙成功结丹那日,为之举办了盛大的庆贺典礼。 这老圣人明令自身治下私地中,在庆典当天皆须张灯结彩,洒道相迎自己孙儿当夜巡视领地的华盖。 坏就坏在,那饰满鲜花的车架才开动不过一里,就被一个急匆匆收摊回家的卖梨老汉撞坏了车辕。 那圣人徒孙也是个极为心高气傲的,年岁还不过百,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执起手中长鞭就要向那老汉打去—— 就在那鞭子堪堪落到老汉身上时,他身侧的侍从竟杀猪一般尖叫起来:“少爷停手啊!那万一是帝尊呢!” 那徒孙这才惊醒,他从前在自家圣人祖爷爷膝下受教时,也不是没听过这样的叮嘱:帝尊在外游历时,万万不可到凡间去惹是生非。 他平常一向谨记着如此教诲,只是今夜恰逢自己的结丹盛典,人不免骄矜起来,如今被这侍从一提醒,心中竟一阵阵后怕—— 以至于白着脸下了花车,先温声细语将那一脸惊惧的老汉扶起,又亲自把那跌落一地的梨子一个个捡起来拢到那推车上,最后还派了一位下属亲自送那老汉回了家,这才有些安心。 这圣人后代不知晓的是,那天夜里,洛朝还真的在现场,不过,他那时只是一个布商,行商时路过此处歇脚,就住在此事发生地点旁的客栈里。 他见到那老汉被客客气气送走,摇头一笑,关上房门的窗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眼前只有酒,没有下酒的小菜,他便随手翻开身侧一本杂书,瞄了一两眼,发现这竟是自己的传记,才翻了两页就又看到那句著名的批语“眼底无人间”。 他又笑了一声,听着客栈外庆典的喧哗吵闹声,想着:我又不是那等生而高居九天的仙人,只能俯身看人世,我到底,曾经也只是个凡人罢了,何来眼底人间? 若我真的能看到人世,那么—— 人间当在我眼中。 &a;&a;&a; 又百年后,帝尊于西江宗门再诛一圣,惊动皇城,江云忡立刻派遣书院弟子去西江寻人,须速速把帝尊叫回皇城主持局面。 那书院弟子风尘仆仆,按着首辅给出的方位,终于在一处热闹的戏楼找见了一位少年: 他面容清秀俊朗,衣衫朴素灰白,身前一方小桌案,手上拿一块污迹斑驳的醒木,竟是个说书人。 这书院弟子平日见惯了帝尊于朝堂上的威严尊贵模样,虽心头早有准备,但忽见着这么个面相亲善的少年,一时还是不敢相认。 就在他愣怔的片刻,那少年将醒木一拍,竟是要开始说书了—— 然后,就见四周的人听见这醒木的敲击声,竟真如惊醒一般,团团围了过来,其中,有妆容才卸了一半的戏子,有残着一只腿的乞儿,有四处忙活但依旧朝这里张望、一空闲就挤过来听书的小厮,有懵懂的、手上拿着糖葫芦的孩子,也有摇着蒲扇的老人…… 一时间,这少年竟给人群拱立在中央,却毫不惧场,口齿流利、把一段简单的志怪故事讲得一波三折、扣人心悬,他方讲完一段故事的空当里,还有人笑着给他递杯水,他也不推拒,接过来就喝,润了这下嗓子就继续开讲…… 这书院弟子看着这幅场景,顿生无穷感慨:三日前才诛杀一尊圣人,三日后竟还能八风不动在这里说书,要他看,这哪里是一位庄严不可犯的修真界帝尊啊,这就是一位—— 无法无天、肆意张狂的人间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因为作者一直在努力码字,最终通过日八千拯救了自己昨天的g!!! 明天进入感情线! 这次是真哒! 第49章 天川秘境(一) 天川秘境, 为南陆名胜谱中小千秘境之一, 亦是各大宗门、氏族经常用于磨练门下弟子的试炼地。 其间, 群山拱立一座浮空仙岛,岛屿上垂落九道灵瀑,飞泻百里, 宛若天川,落于地面后形成无数水泽。 仙岛远处,那万里莽林深山间,亦有溪流瀑布无数,一处灵秀青山上,银练垂挂, 落于山脚,蓄成一方寒潭。 寒潭不大,约莫二里方圆, 潭水清澈而微微泛绿, 间或有鱼儿扰动湖面,显得十分幽静。 此处人迹罕至, 除却不远处的瀑布声, 就只余虫鸣鸟啼, 直到…… 半空中不知何处而来一道御剑的黑影,又不知为何那黑影竟脱力一般直直坠下,伴随着扑通一下的落水声,潭面竟激起丈高的巨大水花。 许久之后,水花泛起的波澜才逐渐恢复平静, 又过片刻,潭面泛起点细小的气泡,随后,一颗湿淋淋的脑袋竟猛地从潭水中冒出—— 洛朝乍然呼吸到新鲜空气,觉得肺终于得到了拯救,可他先前在水中憋了太久,湿冷的空气突然灌入喉间,刺激出一阵狂咳。 他整个人淹在潭水里,翻白着眼惊天动地咳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来,还好此处潭水不算深,只没过胸口,便立马摸索着向岸上游去。 一上岸,他就整个人瘫倒在地,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一副透支过度的样子。 「尊上,您还好吗?」 洛朝听此一问,又翻了个白眼:「我好不好,你看不出来?」 「呵呵,尊上,虽然琅琊知道您状况不佳,但还是要提醒您呢,约莫再过半个时辰,那人就又要追上来了。」 一听这话,洛朝心头就怒气丛生,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余力,竟半哑着嗓子向天怒吼: “不跑了!谁爱跑谁跑去!反正老子跑不动了!” “他堂堂一个化神剑修,满世界追杀老子这么个小小筑基,他不嫌丢人吗?” “他不丢人,老子都替他丢人!” “仗势欺人也是要遵循基本法的好吗?!” …… 发泄了一通怒气后,洛朝终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歇了片刻,他终于能颤颤巍巍站起来,惨白着脸,走到水潭边,抽出身侧琅琊剑,开始…… 插湖鱼。 「……尊上,我好歹也是一把仙剑。」 洛朝本来正专心致志用剑插鱼,听到这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哟呵,您还记得您是把仙剑啊!” “你看看你现在和一把普通铁剑有什么区别?!” “二十九次了,他已经足足在这个破秘境里杀了我二十九次了!” “你有哪一次起到过一丁点作用吗?” “呵呵,除了用来串湖鱼,你还能有什么用?” “有那个仙剑的气节,你马上就给我自爆救主去!” …… 被气头上的洛朝狠狠嫌弃了一番的琅琊:…… 她心里嘀咕着:您自己气不过,怪我一把剑有什么用?我身上那堆封印可都还没解开呢,说到底,还不是您现在修为太垃圾了? 当然,这话琅琊也就敢在心里腹诽一下,她心知尊上现在那心情就和爆竹似的,一点就炸。 连她一把剑都很感慨:太惨了,真的是太惨了! 前世堂堂帝尊,如今居然被一个曾经连姓名都不知晓的无名剑修足足拿了二十九杀! 但是,感慨归感慨,当琅琊看到自己的本体串着六条肥硕的湖鱼,被火堆炙烤着,而尊上一脸寻常,甚至不时把湖鱼翻个面,仿佛仙剑当烤架一点也不辱没威名…… 她还是,心情甚为复杂,以至于不由出声打击了一下自己的主人: 「您有这个时间烧烤,还不如抓紧时间逃远点呢……」 洛朝听言又将湖鱼翻了个面,冷哼一声:“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个死,还不如吃饱了上路呢!” 琅琊又道:「可是,恐怕没等这鱼烤熟,那人就追来了……」 这话再度准确戳到了洛朝的痛处,他顿时把指节捏得咯吱作响,一脸凶狠:“烤不熟老子就吃生的!” 琅琊顿时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了。 但洛朝的心情还是更差了,他想:此处什么调料都没有,最基本的油和盐都缺,这鱼无论烤得熟不熟都会一样难吃。 他狠狠皱着眉头,再度问出了那个已然问过了几百次的问题:“你真的确信,我身上没有他种下的什么追踪符、追踪阵之类的?” 琅琊语含无奈:「尊上,我怎么说也是个仙阶灵器,怎么会连这些小手段都查不出?」 「您身上真的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洛朝叹了口气,歪着脑袋盯着那在火光中咔滋作响的湖鱼,想着:所以,这人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两个月前,在玉月藤的伴生灵境——幻海迷迭花海中,他亮出身份,用那盏仿品九龙灯挡住那人的攻击,见九龙灯濒临破碎,就毫不犹豫打开那张从萧芸思身上搜来的空间传送卷轴,打算走为上策。 他的身影没于传送卷轴的灵光中,在消失之前,他还摆足了前世那副帝尊的威严模样,微笑着问对方:“你确定要与我为敌?” 回答他的是一道直击面门的剑光,但他的身影已经在传送阵中化虚了,因此,灵剑只含怒斩过一道虚影。 完全消失前,他还轻笑着又留下一句话: “勇气可嘉,但是很抱歉……” “你我若有再见之日,我必已成圣位!” 当天的大话说得自信满满,却没想到打脸会光速到来: 那张萧芸思的定向传送卷轴将他送到了萧氏治下的城池,他考虑到那人可能会沿着空间波动感知到传送卷轴的对接地点,还特意花了好大一笔路费,花了半个月去了云州——也正是云麓书院的所在地。 云州离萧氏那座城池还相隔有六个大州,他本来绝没料到对方能找到自己,于是,就慢悠悠修炼着,直到附近的天川秘境恰逢开启,他想着闲来无事进去顺点称手的灵器、采点灵药加速修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本打算一旦修为到了筑基,就出了秘境,再度去云麓书院拜师,却没想到,筑基是成了,可一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竟然找到了这里。 然后,那惨烈至极的二十九次死亡之旅就开始了! 真是太憋屈了,他堂堂九陵帝尊,何时如此狼狈过? 一想到这里,洛朝就觉得自己要心肌梗塞,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神凶狠无比,也不管那剑上的烤鱼有没有熟透,上前就咬下一大口,把这鱼想象成那人的脸,狠狠嚼碎,嘴里还含混着道: “顾归尘,你给我等着!” “等老子修为超过你了,绝对把你按在地上打!” 琅琊听了这话倒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啊,尊上,您跑不动了哪怕多修炼也成啊,烤鱼多浪费这难得的安生时刻!」 洛朝却呵呵一笑:“修炼?你觉得这么点时间我能修出个什么?等他再次一剑杀了我,时间倒流,才上去的那点修为就又退回去了!” “还是你觉得,我能在两刻钟内、立地成圣?” 琅琊顿时又不说话了。 之所以特意点出两刻钟,是因为现在洛朝每次被杀之后,时间倒流的限度缩短了,只有两刻钟。 当时,琅琊对此是这样解释的:「您在这个时间点上实在死了太多次了……不光此刻,以后至少千年之内,您复生倒流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您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即便……更何况,那时候的您,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压着打。」 洛朝直觉中感到:琅琊隐瞒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和他的不死之谜有关,甚至和他会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相关。 但琅琊什么也不肯说,他暂时也并不急,这些事情,总有一天会全部被自己慢慢挖出来。 眼下,琅琊看着自己主人那阴沉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问道:「尊上,我就不明白了,他明知道您是杀不死的,怎么还如此固执呢?」 「即便吧,这人似乎非要用您的性命去证道,估计是立下了什么不可违背的道誓……但这已经是第二十九次了,正常人重复个十几次估计就该放弃了,或者,先把人囚禁起来,再想别的办法……可是这人怎么……」 琅琊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 “呵呵……”洛朝冷笑着,又咬了一口半生不熟的湖鱼,“我告诉你是为什么……因为这人,是个天生道心。” 琅琊倒是听说过这种绝佳的资质,但是依旧不明白,这和他那执拗到极点的行为有什么关联。 洛朝便叹口气:“一时和你也说不清,你只要知道,万事有得有失,天生道心者,等于资质绝佳,还等于……” “脑子不太好使。” 琅琊:「……这么说,如果您一直死不了,他就会这么一直杀下去?」 那未免也太让人绝望了吧! 洛朝没有回应,面无表情继续啃湖鱼,心想:老子反正佛了、认命了,你杀吧,随便你再杀多少次,杀得死我算我输! 琅琊顿时也有点心塞,她是很清楚尊上的性子的,向来是肆意不受拘束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便试图出言安慰:「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您自己察觉不出来,以为每次复生倒流的时光都是两刻……其实并非如此,它在缓慢变化着。」 「您每死一次,倒流的时光就会缩短为上一次的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也就是说,每次都会减少上一次的万分之一。」 洛朝忽听琅琊披露这样一个消息,也皱眉思索起来:“这不就意味着,我还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死?因为,每一次都只减少上一次的万分之一,哪怕最后这复生倒流的时光再短暂,也是无穷尽的。” 琅琊答道:「对,您当然是不死的,但是,当那个时间短暂至接近一瞬,您在死与生的瞬间来回着,这个时间线的存在就会不稳定。」 「在那个不稳定的瞬间,您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再次触发时间线跳跃,离开这里,到达另一个时间线。」 洛朝听言,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万分之一?这种几率不就等于不存在? 琅琊的语气却有点欣悦:「所以,也许他杀您个几万次,您就可以离开这个错误的时间线了。」 洛朝愕然:“究竟是他有病还是你有病?让我被杀个几万次?” 琅琊却很理所当然:「省得您自己动手了呀。」 「说到底,还是尊上您太心软了,当初在花海里,趁这人沉睡着,您一剑把他杀了,了结一切因果,所有的事情都会回到正轨。」 「现在这情况,说到底还是您自找的。」 洛朝听言揉了揉眉心:“往事莫要再提……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何况,当初我也料不到眼下这种情形……我只问你一点,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琅琊却依旧那样回复:「不可说。」 洛朝抬眼望向平静的潭水:“那我再问你,我真的……永远也不会死吗?即便我离开这个世界,也依旧不会死?” “还是说,哪怕我在这个世界真的死了,灵魂也会到达另一个地方……永远轮回下去?” 琅琊道:「不可说。」 洛朝默然。 好半晌过去,或许是看自己的主人过于沉默了,琅琊才斟酌着开口:「尊上是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洛朝依旧沉默着。 琅琊却以为自己猜对了尊上的心思:「您若想离开这个世界,据琅琊所知,也并非全无办法……只是需要找到一样能真正让您在这个世界‘死去’的物。」 「这个物,可能是一块石头、一株草……也可能是一把剑、一本书……什么都有可能,当然,那也可能是个人、是只妖兽。」 「反正,对您而言,即便离开了,也不是多么大的损失。」 洛朝的眼睛顿时有一点亮:「如果……我找到了那个“物”,在这个世界死了,会去往哪里?」 琅琊答道:「一切看缘。」 洛朝低下头,他的心有一点颤抖:琅琊话语间透露的讯息很丰富,但他暂时只注意到了一个可能—— 我有办法回去了。 只要知道路在哪里,就总能走到尽头……不确定那个物是什么,就可以一件件去试,况且,他心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测,兴许能缩小这个“物”存在的范围。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那是非常少见的真诚之笑—— 并在心中默念着:故乡,等我。 洛朝沉浸在这点难得的喜悦里,一时觉得这充满腥味的半熟湖鱼竟也美味起来,他咔吱咔吱又啃掉两条鱼,忽然认为眼前的处境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不就是被一个疯子给盯上了吗?反正老子又无法真正被他杀死,怕什么? 只要想办法不断摆脱这人就行了,比如再搞到一个空间传送卷轴,离他远远的,趁他还没找来,就抓紧一切时间提升实力。 一旦自己的修为达到圣阶,那就天不怕地不怕,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报,先把他揍到哭,跪在地上叫自己爸爸,然后…… 洛朝还没来的及畅想一下这个“然后”,就忽听得上空传来一阵炸响,他的手顿时就一抖,再抬头一看,嘴里含着的湖鱼都掉了: 只见一道红色剑光向寒潭之上的瀑布斩去,那湍急的水流竟也被这一剑斩得停顿了几秒,但这还不算完,一剑过后,又斩一剑…… 最终,足足七剑劈落,撼动了这整座山,无数山石滚落,在山底寒潭激起一道道巨浪…… 很快,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向洛朝的位置砸来—— 洛朝转头御起琅琊剑飞也般逃了,足足逃出几里远,才终于敢回头看了一眼: 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那座并不算矮的山—— 塌了! 远处,身形骤然凝固的洛朝:…… 不知要作何言语的琅琊:…… 好半晌过去,琅琊才语带哀悯:「尊上,不得不说……您真是太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秒的洛朝:为了回乡,我可以战胜一切,我可以,我没问题! 下一秒就看见山塌了的洛朝:不,不行,这个我真的承受不来! 琅琊: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一把弱小无辜又可怜的仙剑……被主人拿来做烧烤那种…… 这章归尘终于上线啦! 我下一章就要开始切题了,本书文名的那个题! 第50章 天川秘境(二) 琅琊既感慨又惊奇:「尊上, 他应该只是要杀人……为什么又去劈山呢?」 洛朝默思三秒, 而后面无表情道:“他大概以为, 我藏在那方的瀑布里。” 琅琊:「……您是如何知道他是这么想的?」 她真心觉得自家主人怕是也有点不正常了。 洛朝冷笑,语气却带着一丝惨烈的心酸:“我被他坑了太多次,已经把他脑子里那些坑的形状给摸清楚了。” 琅琊默然无语, 想着:果然您也不正常了呢。 她心中怀着一丝不敢言说的诡异同情,真心实意提议道:「不论那人是劈山还是填海,咱们还是赶紧逃吧。」 然而,没等洛朝回个话,一道红色剑光就从远处疾飞而来,人未至剑将到, 洛朝看了,立马转头就逃。 于是,半空中可见一把泛着红光的灵剑带起阵阵破空之声, 急速逼近前方一位御剑的黑衣少年。 洛朝慌不择路之下, 竟闯进一方幽暗深邃的密林,他飞了片刻, 却突然发现, 连身后紧追不舍的剑光也隐没林中不见踪影了。 他不由放慢了御剑的速度, 眼下看似安全,可他心头总有股不安之感。 林中几近暗无天日,微弱的光透过重重叠叠茂密的林叶照亮了那些参天巨树,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洛朝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总觉得那一片平静之下蛰伏着什么不可见的危机。 他不由肃了神色, 皱眉对琅琊道:“是我记错了?我怎么记得,天川秘境除去中央浮空岛,就是个游玩赏乐的地方?” “除非一些势力在此举办试炼比赛,否则连个打斗都少见……出产的灵物也顶多能引起金丹期修士的注意,根本不至于为此大打出手……” “怎么竟有这样一处诡异的地方……竟好似……” 琅琊刚要回句话,就发现自家主人的身形突而凝滞了,她忙问道:「您怎么了?」 洛朝却没回话,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借着头顶微弱的天光低头一看,发现右手之上,缠绕着几缕一指宽的白色丝线。 这是什么? 洛朝正疑惑着,忽听琅琊在心念中惊呼:「尊上,您看,居然有妖兽!」 他忙抬起头,结果入目就是一对铜铃大的眼,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金色的巨眼在黑暗中缓缓眨动着,散发着一股凶厉之气。 顺着那对巨眼往下打量,可以隐约看到,那妖兽竟有八条臂膀粗的腿——居然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他于是又低头看向右手腕上的白色丝线,讶然出声:“这是……蛛丝?” 琅琊却也认出来了:「这里怎么会有魔蛛?」 魔蛛乃是修真界中很常见的一种妖兽,但天川秘境可是南陆名胜谱中榜上有名的,早在秘境开拓之初,其中所有原生妖兽就被肃清了。 否则,凭洛朝此刻的修为,也不敢在此境停留过久。 可是,眼下这魔蛛又是从哪里来的? 魔蛛在那些妖兽聚集的十万大山中,算不上什么高阶妖兽,完全成年体也只抵得上普通修士金丹期的实力,可是,它们有一个习性:群居。 洛朝向四周扫视着,果然,不知何时,那幽暗深林中,竟有无数双或大或小的眼睛无声眨动着,宛天幕上布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金色星子—— 但这并不让人觉出美,只会使人感到恐惧。 琅琊感叹着:「这下麻烦了啊!」 洛朝倒也不至于恐惧,可是,恶心烦躁是必然的: 魔蛛自然会吃人,可它们不似别的妖兽那样痛快,直接一口了结人的性命,而是把人粘在蛛丝上捆绑起来,当做储备粮存着。 这种妖兽记性也不太好,有时候已然吃饱,原先捕捉到的猎物竟已被困到饿死了,尸体腐烂发臭,后来竟也能吃下去。 洛朝并不怕死,但绝不想死得那样难看,何况,即便是立马被吃掉,这魔蛛也是慢吞吞的,要先用蛛丝上的毒液将猎物渐渐腐蚀,再从四肢开始,一口口嚼食—— 洛朝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人有些发晕:那可真是太痛苦了。 他很是烦躁焦虑:自己一个小小筑基,要怎么从一群魔蛛的包围中突破出去? 正思索着突围之法,就见一直无声盯视着猎物的一众魔蛛竟都扬起铁球似的头—— 齐齐吐出近百道蛛丝,一下将洛朝结结实实捆成了个粽子。 瞬间,只余一个脑袋露在外头的洛朝,内心一阵崩溃:我tm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倒霉? 啊!都要怪那个人,顾归尘,老子记住你了!咱两没完! 他试着催动灵力挣扎起来,同样被束缚住的琅琊剑也泛起灵光,想要斩断蛛丝,她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主人变成魔蛛的午餐。 好一会儿,洛朝才挣脱一只右手,并握住同样挣开蛛丝捆缚的琅琊剑,全力向前斩去—— 随着一阵腥臭发绿的兽血飞溅开来,离洛朝最近的那只魔蛛顿时被削去脑袋,他忙又用剑斩断身上的蛛丝,转身向来时路跑去,打算赶紧离开这片深林。 不想,方才斩杀一头魔蛛的那一剑,似乎激怒了周围一众魔蛛,它们纷纷仰天嘶啸,又吐出更多的蛛丝,根本是斩也斩不尽。 最终,洛朝的手脚、腰身、脖颈等都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几道蛛丝捆住,只余一只右手还在挣扎—— 右手持剑,抵住了一头成年魔蛛张开的血盆大口,那张兽口已经离洛朝极近,只差一点就能咬下他的脑袋了。 可洛朝却感到灵力不支,险些握不住剑了,毕竟,先前的御剑飞逃就一直在透支他的灵力,他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晕过去,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一面又在心里破口大骂顾归尘,一面又感到一阵绝望:怕是无疑要葬身兽口了。 靠,以后这种蜘蛛类妖兽,老子一定见一只杀一只! 就在琅琊剑堪堪要脱手的那一刻,这林间竟突然刮起一阵清风—— 这是很奇怪的,茂密丛林,哪里来的如此突兀的风? 但洛朝很快就明白这风由何而起了: 目光所视的前方约莫一里远处,四道颜色不一的剑光飞逝,并伴着声声树木倒塌的轰响,尘埃四起,林鸟惊飞,那风既是剑风,也是巨树重重倾倒搅动的风浪。 洛朝先是脸色懵然,想着:您能不能别每次出场都这样惊天动地的? 但很快,他的神情又变作逐渐习惯此事的无语冷漠:算了,山塌湖倾那等大场面老子都见过了,不就是砍点树吗?实在是不足为奇! 这样的声响动静自然是惊到了那群隐匿林中的魔蛛,但不待它们作出反应,一道红衣身影就从天而降,恰恰悬停在洛朝眼前,且正好一脚踩住那只洛朝正拼命抵挡的魔蛛头颅。 洛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场面顿时陷入种诡异的静默。 而顾归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说话,他向来平静冷漠的神色间,此刻却有一丝迷惑,以至于微微歪了下脑袋,用那双很是好看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洛朝,像在思考着什么。 洛朝见此,神色顿时有些僵硬,他是很清楚这人的反应有多慢的,如果说普通愚钝的人反应要比寻常人慢半拍,那这个人就要比正常人慢八拍。 对方此刻估计一面打量着、一面在思索着这里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不等他想明白,是不会继续下一步行动的。 可是……老子要坚持不住了啊! 这头该死的魔蛛在和你抢人头你看不出来吗? 这个事情不需要思考,老子被它们包围了,打不过,就这么简单! 其实,洛朝此刻很有捂脸的冲动,因为,他现在的样子真的是格外狼狈: 衣服乱七八糟不说,上头还粘着一堆白色的蛛丝,四肢除去握剑的右手外,都被四面而来的蛛丝缠住,灵力透支导致面色苍白…… 他在心中大喊着:我身为帝尊的高贵威严啊!都碎成一地了! 这时,那魔蛛被顾归尘无意间踩住脑袋,竟一时不敢再动弹着向前,而洛朝依旧用剑抵住那大张的兽口—— 三方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可一旦洛朝的剑掉了,这平衡就维持不住了,那魔蛛估计会随着惯性,一口就咬住洛朝的脑袋。 而顾归尘……他神色间依旧带着一丝迷茫,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洛朝见此,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决定率先开口:“咳咳……我说归归啊,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了,你看,你都杀了我二十九次了,我这样一个绝世天才也依旧没有拿出杀手锏来和你较真……咳咳,所以,看在我前头数次相让的份上,你搭把手行不行?” “归归”这个称呼,是洛朝在那惨烈无比的二十九杀中,以无穷怨气想出的一个很难被人发现的骂人之语: 归归等于龟龟,等于大乌龟,等于大王八; 而另一个称呼小归归,等于小龟龟,等于大乌龟的儿子,等于小王八蛋。 洛朝想着,眼下自己有求于人,还是不要那么狠直接骂人王八蛋,虽然以这家伙的榆木脑袋,是绝对想不到骂人还可以这样弯弯绕绕的。 对面的顾归尘听到这番话,仍然静静盯着洛朝看,没有出声回应,只是双眼中的疑惑之色更甚。 同样听到这番话的琅琊剑,则着实有点被自家主人那胡掰瞎扯的逻辑震惊:您不就是打不过吗?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是留手了? 洛朝心中也有点自知之明,这套心急之下的说辞是绝对糊弄不住对方的:他是反应慢、轴、脑子转不过弯,但也不至于能傻到相信自己方才那番话。 洛朝大脑飞速运转着,正思索着什么理由可以让对面的人出手,让自己免于葬身兽口,却发现顾归尘静静思考了这么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像是想通了什么。 然后,洛朝就看到他……抬起了踩住魔蛛的那只脚…… 下一瞬间,洛朝就觉得剑上的力道再度一重,猝不及防下,剑差点直接就掉了! 洛朝顿时瞪眼了,他看到顾归尘悬浮于半空,垂眸俯视着自己,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与平静,那红衣却为之平添一丝清艳。 他诡异地觉得:此人这幅神情可以配句话——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死。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我觉得我还能再拯救一下自己! 琅琊:尊上,放弃吧,只要这关您能闭眼挨过去,以后什么大风大浪您就都不会怕了! 啊啊啊!作者在此郑重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作者的申签过了!合同在路上了! 我终于是一个有组织的人了! 真的感谢所有小天使,大家能不嫌弃一本二十万字感情线都只有个苗头的慢热文,作者真的很感动! 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码字哒!努力囤稿,争取把死亡期末的稿子也囤够了,考试也不断更! 给所有小天使比心! 第51章 天川秘境(三) 顾归尘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冷漠无情、袖手旁观。 见此情景, 洛朝脸上那勉强无比的笑顿时也维持不住了, 他觉得右手已经在颤抖, 绝对坚持不住半刻钟。 但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打算放弃,而是继续不遗余力尝试忽悠人: “咳咳, 归归啊,你知道什么叫血条吗?” “哦,你没打过游戏,你当然不知道,但是呢,其实这个东西也很好理解……” 洛朝盯着近在咫尺的魔蛛那张血盆大口、冷汗直冒, 于是语速极快、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并没有注意到前方顾归尘眼中渐渐出现的迷茫之色。 但他自以为解释得够通俗易懂了,话绕了一大圈总算进入重点: “你看你, 杀了我那么多次, 而我依旧死不了,就是因为我血条太厚了啊!” “我呢, 大概就是游戏里那种终极大boss, 血条至少几万点, 你杀了我二十九次,我估摸着,死一次起码掉个几千点吧!” “所以啊,归归你其实就快要成功了!真的!你大概再杀个几次,我血条就要掉光了!立马就可以领便当了!” “可现在, 一头低贱的魔蛛居然要来和你抢人头!” “你说说,你能忍吗?” “要换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这就好比你拿着个低阶武器砍高阶魔兽,砍了几千刀了,手腕都快累断了,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抢了最后那一刀击杀!” “天呐,辛苦半天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经验值和声望点都是别人的!” “我知道……”洛朝说着抬起头来,看向顾归尘的眼里几乎放着金光,“像你这样的绝世剑客,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憋屈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然而,洛朝乍然抬眼,就看到对方那一脸纯粹的茫然之色。 顿时明白自己只是白费口舌的洛朝内心:…… 他简直要为自己掬一捧热泪了:自己情急之下怎么就忘了,这家伙是个愚钝的啊! 方才说的那番话,对方能立马明白十分之一就很难得了,若要完全搞清楚那些弯弯绕绕,这家伙起码要专心思考个一整天! 他瞪眼瞅着顾归尘微微低着头,全然一副沉凝思索之色,内心只能干着急。 场面一时又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低头思索的红衣剑客、兽口大张的魔蛛、满地散乱的白色蛛丝、被已倒塌树木压死的魔蛛们那绿色兽血蔓延……还有,面色苍白、持剑抵抗、离当场去世只有一步之遥的黑衣少年—— 随着“哐铛”一声,琅琊剑落地,沉默被打破,剑离手的那一瞬间,洛朝就完全脱力向后倒去,他结结实实跌落于地,听见魔蛛口中哧呼的嘶啸,感到随着兽口的接近、那愈发浓重的腥臭气,认命一般闭了眼—— 他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怨气冲天、诅咒一般向对方大喊着: “老子要是真死在这可恨的魔蛛手上了,你就去梦里证你的道吧!” 已经闭眼等死的洛朝没有看见,最后这句话一出,顾归尘本来满是迷茫之色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堪称凶厉的杀气,那话音回荡密林中的余声还未绝,两道红蓝剑光就唰地飞出,一息之内就把那头兽口翕张的魔蛛大卸八块—— 空气中的腥臭气因此越发浓重了,满地的蛛丝浸泡在那淤积的绿色兽血中,给这幽暗的深林再添一分可怖。 多亏顾归尘背后那条路透进许多阳光来,稍稍中和了这份阴森感,概因他先前行路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现在一眼望去,一条绵延几十里的山路在广袤绿林间被开辟出来,沿途的巨树竟全然倒塌,也不知有多少妖兽因此遭了大难。 这林中本没有路,某个人走了一次,居然就成了路。 他身后的路上,没了那些茂密巨树的遮挡,自然照进许多光来,金色的阳光将他逆光的面容、身形都映得有些虚幻。 顾归尘悬停在这光暗交接间,注视着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的洛朝,目光中顿时又带了点疑惑—— 他身形便又降落几分,双脚仍未触地,只是离洛朝更近了,不过咫尺之隔。 躺在地上的洛朝其实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且正在读档重来:他每次复生之前,意识都会短暂陷入一种清醒、宁静却又混沌的奇异状态。 他甚至在心里疑惑着:被魔蛛吃掉好像也并不如何痛苦? 以至于,悬停在他身侧的顾归尘等了片刻,见人依旧没有醒,面上的疑惑之色更甚,乃至于下意识伸出右脚,正待往洛朝胸口狠狠踩去时,他突然又看见黑衣少年胸口那些黏腻的蛛丝,眼中透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嫌弃,竟又把脚伸回去了。 顾归尘愣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让青色的吟松剑替主人代劳,他先往后退了退,待离洛朝足够远,才在心中呼唤吟松。 吟松感到心念呼应,铮鸣一声、欢快出鞘,它在空中盘飞一圈后,便倒着自己的剑柄,对准洛朝的脑门,毫不犹豫地狠狠砸了下去—— “嗷——”,伴着一声震天响的惨叫,地上的黑衣少年瞬间就捂住脑门、鲤鱼打挺一般跳了起来。 吟松则迅速飞回去,绕着自己的主人转了一圈,邀功似地发出阵阵剑鸣。 顾归尘则依旧面无表情,悬停在不远处,默默盯着那个痛到捂着脑门四处乱蹦的黑衣少年。 洛朝双手捂着前额,感到大脑里一阵嗡鸣,双眼发黑,想着: 靠,不会脑震荡了吧? 他怎么这么倒霉,刚复生就被什么天降之物砸了一下? 呵呵,反正这一切都是顾归尘的错! 他一边嘴里叽哩咕哩骂着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清楚的话,一边蹲在地上闭眼揉着额头,感叹着生活实在是太心酸。 等额头上的疼痛感终于消减下去,他才徐徐睁开眼睛,想知道自己读档后又回到了哪个地方,万万没料到的是,他乍一睁眼就看到—— 一张逆光的脸庞离自己只有一尺之遥,对方黑白分明的眼注视着自己,其中略带思索之色,那眼神很像一个成功捕获猎物的猎手,在想着今天要用捉来的猎物做什么晚餐。 洛朝一脸懵然:这是怎么回事? 他朝四周看去:密林、蛛丝、绿血、魔蛛尸体…… 又看向自己:依旧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上粘着白色蛛丝、沾着绿色的魔蛛血…… 洛朝更惊奇了:为什么?我没死吗? 琅琊适时回答了他:「尊上……是那人出的手……」 「琅琊猜测,他应该是相信了您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洛朝听言,只觉如坠云间、感到恍恍惚惚:「所以……就这么忽悠成功了?」 琅琊也满心迷惑与不敢置信:「虽然很不能理解,毕竟尊上那番话实属瞎扯,但好像……确实如此。」 洛朝不知道能说啥了。 一人一剑顿时竟陷入沉默。 洛朝在这沉默的空当里,悄悄抬眼瞥向顾归尘—— 只见他依旧微微低头、在皱眉思考着什么,身后金色的阳光洒镀在他的红衣上,居然消减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意。 洛朝便很感慨:明明看上去挺正常、挺高冷一剑客,估计没人能料到,这家伙内里居然是个傻的吧…… 唉,虽然也不能完全将之等同于痴傻,可是这等迟钝、转不过弯的脑瓜,修真界除非又出一个天生道心,否则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天生道心者啊,古往今来,都是很容易陷入死胡同的一种人,因为绝佳天资附带的思维能力缺陷,导致他们不仅固执认死理,还往往认准一个道理就不改,撞破南墙、血流满面也不回头,是普天之下最不擅变通的那种人。 若换位思考一下,变成洛朝要杀人证道,那是绝对不会因为方才一番说辞而出手救人的。 想到自己情急之下扯出的一通道理,居然被对方相信了,洛朝哭笑不得的同时,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没等他想明白这不好的感觉来自何方,就忽见顾归尘骤然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且直直盯着自己的脸看。 他心头的危机感瞬间升到最高,居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这当然是跑不过的,筑基要怎么跑得过化神? 因此,下一瞬间,洛朝就感到自己的衣领子被人拎了起来,身体腾空不说,高度还在急剧上升…… 本来满以为自己又会被一剑杀死的洛朝,看着逐渐广阔的视野中,那绵延群山与河流,再度懵逼了。 他当然不至于恐高,只是此时灵力耗尽,没法撑起个防风罩什么的,导致御空飞行带起的阵阵疾风迎面扑来,糊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但风太大不是目前的紧要问题,洛朝心头尽是不解和迷惑,不由在心念中喃喃问道:「我这是……被他绑架了?」 琅琊却这样回道:「尊上,琅琊觉得,用掳掠二字更为合适一点。」 洛朝听言一阵无语,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能继续问:「我睁不开眼,你帮我看看,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琅琊便尽职尽责观察了顾归尘半晌,又琢磨片刻,才得出一个较为确信的结论:「我观他虽正急速飞行着,却神色专注,目视下方山川河流,想必是神识外放,在陆地上寻找着什么……」 洛朝依旧不解:「他要找什么东西?」 可不等洛朝仔细思索,就觉出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这是在急速降落。 接着,他就感到拎着自己衣领子的那只手力道一松,自己便整个人直直向下坠去,正面朝地,在不知何方的一片草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呸——呸——”洛朝爬起来,咳了几下才吐干净口里咬到的青草,环视四周,竟发现此刻在一处山顶上,举目四望,可俯瞰那连绵青山,还能隐隐看见极远处的天川秘境浮空岛。 脚下则青草依依,不过,此秘境中灵气丰沛,表面上的一堆杂草中,其实隐藏着不少可入药炼丹的灵植。 洛朝站起身,转了个头就发现了那一把扔下自己的红衣剑客,他此时正在……挖草药? 洛朝又是满脸疑惑:好端端挖药草干什么?何况以这天川秘境的层次,出产的灵药多半不超过玄阶,对顾归尘这么个化神修士,那是完全没有价值的, 却更没想到,这么连着挖了几处山,到了日头西落的,顾归尘再度把人一把摔下来,然后自己盘坐在一棵树下,竟摸出一个古旧的药炉开始炼丹…… 洛朝看着一阵无语:你一个行事如此剑修的人,究竟是为什么点了医修才有的技能?而且,还随身带着丹炉? 他感到愈发懵了,便又问琅琊:「难道说,他受伤了?」 才问完,心中又嘀咕着:看着也不像啊…… 琅琊却道:「兴许不是给他自己吃的草药,是给您吃的呢!」 洛朝听言嗤笑一声:我又没病,我吃什么药? 却没料到打脸再度光速到来,还真给琅琊猜准了: 足足半月,顾归尘都拎着洛朝在秘境内四处转悠,重复着同样一个循环:御空飞行——摔人——挖药——再拎起人——再飞行再摔人再挖药…… 期间洛朝也不是没有试图逃跑过,最终都以被吟松等四把剑的剑柄轮流暴打而告终…… 洛朝本来一直在内心呐喊着:为了无价的自由,哪怕一次次被生活痛击,也绝不放弃! 可后开他却真的怂了,并不敢再逃,这不是怕被打,而是…… 天川秘境中居然发生了极其罕见的兽潮:不止一些常见的低阶妖兽,甚至出现了十分少见的稀有高阶变异妖兽—— 前几日,顾归尘去一处幽谭采摘一种并不十分珍贵的药莲,却不想中途窜出一只实力至少在元婴阶层蛟龙。 这蛟龙出场得威风凛凛,引得风雷云动,但是没蹦跶过几秒钟,就被顾归尘干脆利落一剑给宰了…… 那时,洛朝躲在旁边悄咪咪看着,一边感慨剑修就是凶残,一边也在疑惑着: 元婴阶的妖兽,就算是守护灵物,也不会守在这样低阶的药莲身旁,以天川秘境的层次,即便再度诞生妖兽,也不会出现那么高阶的…… 这妖蛟,出现得实在有些蹊跷啊…… 再联想起之前那密林中徒然出现的魔蛛,洛朝直觉这些妖兽的乍然出现并不简单,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种猜想很快就得到了印证,自从幽谭遇蛟龙之后,顾归尘但凡去什么有灵药生长的地方,几乎都会遇见妖兽—— 低价的高阶的、群居的独居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种不同的兽类,应有尽有,唯一不变的是,它们在顾归尘的剑下,往往都活不过几秒钟。 一个向来作为游玩赏乐景点而存在的秘境,突然大规模出现各类妖兽,规模堪比兽潮,这自然是相当不正常的。 因此,洛朝暗暗想着:三里之内必遇金丹级妖兽的场面,要他这个小小筑基怎么活? 如今,被顾归尘逮在身边,纵然失去自由,但也好过葬身兽口啊! 眼下,整个秘境中基本是找不出比这位凶残剑客身畔更安全的地方了。 但洛朝也觉得,就这么苟在他人羽翼下,实在是太没得脸面了,便一直在暗暗搜寻线索,试图找出兽潮发生背后的真相。 可没等他找出个所以然来,某天傍晚,竟看见顾归尘那炉炼了足有半月的丹药出炉了…… 洛朝心头很好奇,悄悄瞥眼望去,却发现,那人竟手持一个药瓶——里面正装着那炉刚炼好的丹药,直直向自己走来。 洛朝顿时瞪眼了:总不会真给我吃? 心头的不安感正愈发严重,就见顾归尘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语气也古井无波,却多含了一分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张嘴。” 洛朝一时无语凝噎,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神色僵硬,心想: 你这是要给老子下毒吗?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大家可以猜猜这个丹药的功能是什么~ 洛朝:我不吃!打死也不吃! 顾归尘于是一把卡住对方的脖子,并把丹药灌了下去! 琅琊(为主人的遭遇抹泪):……尊上啊,您还是学乖一点吧,不然只会更惨! 第52章 天川秘境(四) 洛朝拿眼瞅去, 只见那近在咫尺的药瓶中, 有数枚浑圆的棕色丹药, 散发着特有的苦香,就……品相还不错? 但品相再好洛朝也是不敢吃的,他又往后退一步, 眼睛瞪得圆溜溜,盯着对方看,神色中尽是警惕防备,嘴巴更是死死抿着。 顾归尘见此,却没和他废话半句,又上前一步, 抬手掰开洛朝的下巴,一下子就灌了半瓶丹药下去。 被猛然灌药的洛朝背靠树干,惊天动地一阵狂咳, 眼泪花子都泛出来了。 他一边咳着顺气, 一边又眼睁睁看着那位才强行灌完自己药的人,居然径直转身离去, 回到不远处的丹炉前继续专心捣鼓着什么, 期间, 看都没看身后的洛朝一眼,端得是冷漠无情。 洛朝顿时就觉得气血蹭蹭上涌,在心念中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 「碎尸万段那种!骨灰都给他扬到海里去!」 琅琊听着,在心里默默吐槽:您也就敢在心念里和我一把剑说这样的话,有本事您当面说去啊! 她这些天来实在非常感慨:这么多年了, 自己这是第一次看见尊上表现得如此安分乖巧,不敢乱说话也不故意搞事,真是太难得了。 若眼下有第三位外人,只怕会以为尊上真是什么被恶霸压迫的无辜少年,苍白弱小惹人怜,尤其他眼下的身体年龄还小,长得又俊朗阳光,只怕任何人见了,都不免感慨一句: 本来多朝气蓬勃一邻家少年郎啊,现在都被摧残成什么样儿了! 而那位杀起妖兽来眼睛都不眨的剑客,就是摧残青葱树苗的恶霸。 但琅琊可不是什么不知情的外人,她当尊上的配剑太多年了,见过这位做出了太多混蛋事儿,向来只有尊上欺压别人、没有别人欺压他的份儿。 尤其是,这位便是明目张胆欺压人,也还要占着面上的道理,笑容和煦给你扯出一通无法反驳的道理,你心里被气得吐血了,脸上却还要强笑着。 琅琊纵然是洛朝的配剑,却也并非没受过被欺压之苦,因此,无论自己的主人现在有多惨,她也无法真心实意产生同情感,也就是嘴上念叨几句“您真是受苦了!”以此表忠心,但实际上…… 琅琊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如今,听到自家主人言辞凿凿终有一天要报仇雪恨,琅琊竟忍不住要给洛朝泼冷水: 「我看您啊,还是先担忧一下自个儿的生死吧!」 对于那丹药功效的猜测,琅琊是十分悲观的,觉得那多半会是化骨散之类的剧毒之物,便是无法真的毒死尊上,那服毒的痛苦却是不减半分的。 正思索着丹药起效后、尊上是会先吐血还是先晕倒的琅琊,却突然发现自家主人面色有点奇异: 「不,这居然,不是毒药……」洛朝的语气也十分惊疑。 琅琊就更不敢置信了:「不是毒药还能是什么?」 洛朝的表情很奇怪,他抬起手来,感受着双手经脉中愈发缓缓凝滞的灵力,最终语含七分笃定三分犹疑,皱眉道:「这应该是……封灵丹。」 听言,琅琊居然默了片刻才问道:「这……有必要吗?又是封灵?可是,您身上现在已经被下了十六道灵符,全是用来封锁气海灵力的……」 洛朝面无表情:「可能他觉得内服更保险?」 琅琊又一阵无语:「可他现在往您身上下的东西也太多了点……要知道,您识海里现在还有足足七十九道符咒封锁灵识……还都是地阶以上的符文,别说一个筑基了,怕是元婴都挣不开!」 洛朝听言呵呵冷笑:「哪儿止啊!我两只脚踝上还有两道灵锁,手腕两道灵枷,哦,脖子上还有封灵咒文……」 琅琊不由汗颜:「其实呢,您要是一开始不那么费劲儿破开这些东西,他也不至于越下越多……」 洛朝却一脸“你这把剑是不是想叛主”的神情,语气惊异,嘲讽一般反问:「我不想办法挣开,气海一直被他封着还怎么修炼?」 「一直不修炼又要怎么成就圣位,然后把他按在地上打?」 「合着你是想我被他这么囚住一辈子吗?」 琅琊顿时默默闭嘴了,她从没觉得凭尊上的本事真会被这么个榆木脑瓜的剑修给一直困锁住,只是单纯认为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少闹腾点,不就少吃点苦头吗? 毕竟,对任何一个习惯飞天遁地、用法术灵力解决一切生活问题的修士来说,气海被封、身上套着重重封印灵锁,绝对相当难受…… 而灵力被封、无法时刻吸收天地灵气、无法释放法术或御空飞行,那严重程度大概就等同于普通凡人骤然失去手脚,做什么事情都不得劲儿。 琅琊真心觉得,前头那么多次,尊上死命要费劲巴拉挣开那些封印,纯粹就是闲得没事儿非要作妖…… 明明,先隐瞒实力、保留手段,然后找到机会逃跑后,一下挣开那些封锁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琅琊实在也搞不清楚,尊上之前是不是给这人气糊涂了,还是自觉受不得这等囚禁一般的屈辱,才失去理智非要和人家较劲儿: 人家下几道咒几道锁,他就非得绞尽脑汁给破开几道,于是最终封印越下越多、咒文越来越高阶,搞得自己形容狼狈宛如犯人——身上戴了一堆灵锁灵枷,简直和那些恶名昭彰、非得被套上重重封印才能叫人安心的落网魔修一样。 琅琊就奇了怪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而且暴露了自己的手段、无形中增加了逃跑的难度! 这等行径……简直像什么小孩儿气不过今日没有糖果吃,于是在和谁闹别扭一样,一点也不似尊上过往的那些谋略手段,竟格外失了水准了。 琅琊想不通,就也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反正您是尊上,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们这些属下哪儿敢质疑啊? 您就是一时想法入了死胡同非要和人较真,自找罪受,我们这些属下也只能闭嘴围观:谁敢犯在您的气头上呢? &a;&a;&a; 自那天傍晚后,封灵丹就成了洛朝日常必须要服用的丹药之一,除此之外,顾归尘又炼出一堆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丹药…… 洛朝反正面无表情统统当糖豆吃了,也懒得问对方这些丹都是个什么功效,一是因为顾归尘肯定不会理会他,二是因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丹药不会有什么好作用。 因此,顾归尘还是和前半月一样,拎着人四处飞,采各种灵药炼丹。 只一点,天川秘境中的妖兽竟愈发多起来,而且,先前都是只见妖兽不见人,如今,却常常能见到被妖兽追逐的修士。 洛朝仔细观察了一番这些修士的装束打扮,发现竟都是些南陆氏族和宗门的低阶弟子,便暗暗想着:莫不是先前这些人集中在秘境的某方搞什么试炼或者集会? 天川秘境以浮空岛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四方风景不同的区域,先前洛朝两人主要在东南部的山林转,而西北方却有一个巨大的灵湖,风景灵秀,称之为川明湖。 川明湖中绿色岛屿上千,星星点点,从高空俯瞰来十分悦目,因此,老是有宗门或氏族在此湖举办什么集会,先请各方后起之秀、出众小辈互相论道比斗,也不是非要分个高下,而是商业互吹一波,接着再找歌舞坊于湖中画舫奏乐舞蹈,自以为风雅乐事。 后来,采药途中果然有修者表示,他们原先确实在川明湖里参加三十年一度的牡丹会,不想各方势力才在湖中某处灵岛上举行完一些开幕礼,湖中竟突然窜出成片水生妖兽,其中竟不乏高阶的元婴妖兽。 可来参加此会修士统共就两位元婴,众人自然无力抵抗,忙四处逃窜,跑得慢些的直接就葬身兽腹了,如今,有部分人已经逃到东部密林间,不想,这里竟也十分危险。 这些修士之所以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其意图也十分明显:他们见顾归尘修为如此高,都起了抱大腿保命的心思…… 本来吧,修真界等级向来森严,这些低阶修士照理并不敢或明言或暗示,求一个并不相熟的高阶修士庇护,毕竟,人家与你没什么交情,能看着偶遇的份上,顺手出剑救你一命,按理就该感恩戴德了,岂敢再有别的请求? 可是,当他们看到这位实力高强的剑修身边,居然站着个不过筑基的黑衣少年,心中的想法就变了: 看服饰,这两人也不像有同门或宗族关系……既然这红衣剑修愿意庇护一个无亲近关系的筑基少年,为何又不能顺手再护持几个人呢? 何况,这少年看着清清瘦瘦的,还总是一副面色苍白、灵力不支的样子,瞧着很是不中用。 有些人自持是个金丹,便理所当然觉得: 这剑修带着如此会拖累人的一个柔弱筑基,都能毫不在意,我们这些金丹虽也只能算低阶修士,可好歹还能起点作用,怎么也比这么个病弱少年强吧……所以,这剑修应该更不在乎身后又多跟几个人才是。 他们自然是误会了,顾归尘救人从来都只是顺手,反正在他眼里,杀一只妖兽是杀,杀一群也是个杀,不过多耽搁几个呼吸的时间罢了。 他往往是卸完一堆妖兽的脑袋,就专心采草药,任旁人如何套近乎,都一言不发。 洛朝则怀疑顾归尘根本没听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原因依旧是相同的: 天生道心带来的思维缺陷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拥有世人难及的专注力,这种专注力很容易促使他们进入旁人一生难求的顿悟状态,但同时,只要他们眼下专注于某件事情,就很难再分心,可以说是心无外物、忘却周身的一切事情。 所以,顾归尘一旦开始采药,那眼里就只有药草,任他人表现得再热情、语气再恭维,他也能全然视而不见……估计那些话语在他听来,和风声鸟鸣是一样的,都是需要忽视的外界噪音。 当然,这在知情的洛朝眼里是愚钝,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这就是高傲冷漠、目下无尘。 洛朝先前之所以还能有机会逃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思维缺陷,趁他专注炼丹、摘药或杀妖兽的空当,跳上琅琊剑就飞出老远。 但是,这自然是没用的,在之前那惨烈的二十九杀中,洛朝早就意识到,虽然不明缘由,但顾归尘总是有办法找到自己—— 洛朝简直觉得,他身上有针对自己的导航,虽然这个导航精确度一般,导致顾归尘总是误以为自己藏在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湖底、瀑布后、山腹中…… 事实上,他不惜掀湖劈山找人的时候,自己往往就离他不足一里远,这人只要转个身就能看到,哪怕你神识外放在四周探寻也成啊…… 可惜,这家伙是个认死理的,似乎笃定自己的“导航”不会出错,认准一个方向就往前冲,死脑筋到连拐个弯都不会,永远直线前行,但凡遇到阻拦就拿剑砍,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围观的洛朝往往无语凝噎,不过,哪怕顾归尘永远砍错地方,自己先前被他追杀的时候,还是一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就赶紧跑—— 因为,这家伙那超大范围、无差别的杀伤力,足可使方圆五里,鸟兽堙灭,洛朝若不赶紧跑,即便没有被剑砍死,也会被那些滚落的山石、倒塌的树木、翻天的湖水给压死淹死…… 洛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十分心酸:这普天之下寻不出第二个的追杀方式,怎么就被自己给碰上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什么?他们觉得本尊柔弱,不中用? 琅琊(闭嘴不敢说话):…… 龙套修士们:那不就是一个病秧子? 洛朝::-)头伸过来,看我不用琅琊剑把你们脑髓都敲出来! 哈哈,作者本来以为天川秘境不用写很长……后来我看到这段比人间帝王还多一页的大纲,明智闭嘴了…… 只要一开始就不立g,就不会有打脸的烦恼~~~ 第53章 天川秘境(五) 纵然逃跑是无用功, 洛朝还是生命不息、跑路不止, 简直乐此不疲, 他一个向来行事缜密的人,居然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有多么不理智: 每次试图逃走前,他都需要先费尽心机将身上所有的灵力封印解开, 否则要如何御剑呢? 可最终,他会重新收获一堆比先前更高阶、更复杂的封印,还附赠一次剑柄暴打。 有时候洛朝再度成功逃远了,盘坐在某处山崖上休息,盯着脚下的缭绕云雾与青翠山林发呆,一边估算着顾归尘大概还有多久就能找到自己, 一边又觉得眼下这情形有哪里不对,想着: 我现在,就身份而言, 应该算是那人的阶下囚? 可他也没拿个笼子把我给关起来啊…… 甚至行动也没受到限制, 什么刑枷手铐捆索统统没有,有时趁着顾归尘专注于炼丹, 洛朝还能拿出先前收集的妖兽肉慢悠悠做个烧烤吃。 这过于滋润的囚徒生活, 是洛朝先前万万没料到的, 毕竟,若提前知道这家伙如此好忽悠、还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他早就编出一堆胡话骗人了,又何必让自己被杀了足足二十九次呢? 洛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顾归尘的行事逻辑—— 毕竟,若双方身份置换一下, 变作自己重生而来,要报复上辈子的仇人,绝对能使出不下千百种手段,变着花样让对方痛到有口不能言。 他摸着下巴思索着,一边在心里咕哝: 目前这状态,他应该是在放养我? 就不怕自己真的逃了吗? 哦,可能这家伙对他的那个破导航过于自信了,觉得自己这么个小小筑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堂堂化神剑修的五指山? 想到这里,洛朝用鼻子轻轻冷哼了下,心道:我前世好歹也是修真界第一人,无上帝尊洛九陵是也,要是真的铁了心想逃走,就凭你也困得住我? 嗯,即便狼狈到如此地步,洛朝也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前世身为帝尊的自信与骄傲,他确实真有办法逃走,但这些手段多半都要付出不菲的代价、且有着诸多限制。 就如之前使用过一次的瞬移术,须以寿元作代价启用不说,还有使用次数限制,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洛朝是不会考虑使用这些手段的。 何况,眼下也实在没有必要……这天下大概没有第二个过得如洛朝一般舒坦的“囚徒”了。 洛朝感慨着:这人怎么就如此心大呢?哪怕我现在只是个筑基,可一个前世称尊五域的敌人,难道就不值得你用更加慎重的方式对待吗? 他摇头唏嘘不已:这家伙果然是太笨了啊,太笨了! 若是琅琊能听见洛朝的这番心声,只怕又要一阵无语:本仙剑真心觉得那人对待您的方式已经称得上万分慎重了!请您低头瞧瞧自己身上那堆可怕的禁制好吗?莫说筑基了,元婴和化神阶看了都要胆寒! 真不知道您两位比起来,究竟是您更变态——连这样恐怖的一堆封锁都能挣脱,还是他更固执——居然不厌其烦,反复下了一重又一重复杂无比的禁制!那些符文画起来的繁复程度,我一把仙剑看了都头晕! 因此,先前的洛朝简直把严肃的逃跑玩成了捉迷藏游戏,十分乐在其中,他表示:看一个走路不会拐弯的死脑筋剑修玩捉迷藏简直是太好笑了,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你那个不知道究竟是啥的破导航真是坑人,我就在你身后你看不到吗?为什么要满脸茫然往那个山洞里走? 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 所以,当兽潮出现,洛朝不敢再像之前一样逃得离顾归尘太远时,他心中简直有点失落:生活中的欢乐源泉就这样没了…… 再度陷入没事找事、闲得发慌状态中的洛朝觉得每天的烤肉都没滋没味了,最终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一颗躁动不安、想要逃跑的心,决定:我不跑那么远,就象征性地跑出个一两里…… 唔,我可是他证道的关键人物啊,地位如此重要,即便只离开一两里那么远,他想必也会十分紧张的吧? 反正,肯定会来寻我的! 结果…… 刚开始时,顾归尘确实会来找人,他往往刚采完一波药,正准备架起丹炉,却发现目视四周都找不到那个需要吃药的人,心下就是一惊。 最初,顾归尘是一脸严肃去周围寻人,再一脸严肃把洛朝给拎回来。 后来,洛朝“逃跑”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顾归尘竟全然习惯了,便很是不以为意,他虽然向来反应慢,但被戏弄了这么多次,也发现了: 洛九陵并不会逃出五里方圆之外,而自己斩杀妖兽时,通常会把五里内的妖兽都清理干净,这人不敢逃远,因此只是在安全区内闲折腾并妨碍自己炼丹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顾归尘就决定不再理会洛朝了。 因此,某天洛朝再度“逃跑”成功,正咬着根草、一脸惬意躺在某棵树下数天上的云朵玩,感叹着: 唉,我这日子过得和度假有什么区别? 山青水秀风光好,还附赠一个免费的保镖! 结果等着等着,他都不知不觉睡完好几个午觉了,再看天色,已经擦黑,而顾归尘居然还是没有出现。 他第一反应是对方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回原处一看: 那人今日份的丹药竟然已经练好了,正在画今天需要添补在洛朝身上的符咒禁制等。 待顾归尘手上那道符画完,他才发现洛朝回来了,神色竟也毫无波动,只是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几个丹药瓶子—— 这意思是:你该吃药了。 洛朝本来脸色就很臭,见此情景,心情更差了,他脑中有一个愤怒的小人在跳脚怒骂: 枉老子对你一片担忧之心,想都没想就回来看你,可你这个榆木脑袋居然…… 居然……! 洛朝一时竟想不出该骂什么,因为,若换作自己,那是一开始就不会去找人的—— 顾归尘现在这种行为才是正确且正常的,他能被自己戏弄那么多次才反应过来,已经能证明他究竟有多迟钝了。 明明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生气,可洛朝心头那怒火就是压不住,他更不明白这愤怒究竟因何而起,但这压制不了的怒意表现在行为里,就变成—— “我不吃!” 这是除去第一次以外,洛朝首次对吃丹药表示抗拒。 但顾归尘是什么人,他压根没在意洛朝的神情,更不会和洛朝废话什么,直接走上前,卡住对方的脖子就猛地灌下半瓶丹。 再度被强行灌丹药的洛朝又白着眼睛一阵狂咳,天晓得那一瞬间他的心情有多爆炸:杀人的想法都有了! 他一直气到深夜,明明灵力被封的自己是应该感到困倦的,结果却无论怎样也无法入睡。 便睁开眼睛,抬头一看:呦呵,那家伙居然毫无愧疚之心,依旧神色古井无波,持笔在那里画他的破符! 洛朝当即就血气上涌,恨恨在心中怒吼:老子不陪你玩儿了! 明天老子就逃得远远的,拜拜,咱们永生不必相见了! 等人都没了看你还能怎么办! 看谁还来乖乖吃你炼的那些个破丹药! 看你画的那些破符咒又要下在谁身上! 当晚这么怒气冲冲决定了,隔天洛朝就玩了个大的: 他动用一种千年才能使用一次的秘术,遮掩了身上天机——顾归尘那导航本来就有些找不准方向,如今只怕更找不到人。 这秘术的时限是七天,绝对足够他跑出很远了。 不想洛朝出走的第一天就在密林中遇上一群妖狼,与这群狼整整缠斗三天才终于逃脱,最终衣服破破烂烂不说,还整整三日没吃过饭了。 结果才送走了妖狼,接下来几日竟又迎来妖蛇妖狐等等一堆妖兽,过得那叫一个凄惨无比,若不是自己各类手段奇多,只怕早就丧命了。 同样因为抵御妖兽而感到心力交瘁的琅琊则表示:本仙剑真是看不懂了,尊上是被那剑修的丹药毒坏脑子了吗? 琅琊在洛朝出走前就一直劝他:您现在逃跑的这个时机不对……别被一时愤怒冲昏了头脑。 目前待在这剑修身边是最安全的,等离秘境出口不远了再逃也不迟,眼下有一个白来的护卫何乐而不为呢? 琅琊一边苦口婆心劝着,一边又在心里嘀咕: 真不明白您在气个什么啊? 您现在这日子难道过得不好吗?除了每天要定点服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以外,其他时候您还不是自由自在的,想吃啥就吃啥,还能在安全区域里到处瞎晃看风景…… 您就不能安分点别再作妖吗?偏要去招惹那剑修! 还好那人是个傻的,否则您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明明是您欺负人家傻去戏弄他,结果人家反应过来了您还不乐意了,您有什么好气的呢,我看人家生气才是正常的吧! 琅琊这番话,气头上的洛朝自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自觉要拾起帝尊的威严,铁骨铮铮不愿受人庇护,直接一句话呛回去: “我堂堂一个帝尊,岂能这般受人欺压?” 琅琊一听就知道:行了,劝不动了,反正您是帝尊您说了算…… 只是,本仙剑还真没看出来您有哪儿被那人欺压了……还不如说尊上您一直在变着花样看人家笑话呢…… 这剑修真是傻得叫人有些怜悯了,一直被捉弄而不自知啊! 然后,琅琊尚在想着尊上须用个什么办法逃了,就眼睁睁看着洛朝丝毫犹豫不带,把一个千年只能用一次的珍贵密术一口气用掉了。 她顿时都有点绷不住仙剑的气度,简直想敲开自家尊上的脑袋看那里头是不是被棉花给堵上了! 这样珍贵的秘术,可列入保命底牌、可欺瞒圣人乃至于天劫的东西,您居然为了躲一个痴傻剑修就给用了? 您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琅琊被自家主人这番操作给惊得连连在心中默念清心咒,忙安慰自己道: 行吧行吧,眼下木已成舟,用都用了,也无法挽回了…… 就只能抓住机会赶快逃了,最好是一下子就摆脱这剑修,逃得越远越好,也省得和一个脑子不太对劲的剑修一直纠缠下去。 结果,琅琊竟越来越看不懂自家主人的操作了,整整三天,他们居然都在和一群妖狼在密林里玩捉迷藏! 她简直要向洛朝狂吼: 这等秘术都用出去了,您就赶紧逃啊!别浪费机会啊!天天的在这破林子里瞎转悠个什么呢? 您别和我说什么这群妖狼太厉害了甩不掉这样的话,您认真起来是个什么手段我身为您的佩剑能不知道吗? 上一世您还没突破圣阶的时候,遇到过那么多比眼下处境还糟糕百倍的情况,您不都也成功逃生了吗? 凭您现在的修为,要全部把这些妖狼杀了确实有些难,可是完全甩掉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吗?您一次次留下的那些破绽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好嘛,这群妖狼终于被您坑够了,居然不来追您了,那就赶紧逃啊,逃得远远的往秘境出口那边去啊! 您居然不仅不逃,还继续去招惹妖兽,搞得自己一身伤不说,还一天天的都在念叨个什么呢? 什么“琅琊你不必劝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回去找他的!”; 又有什么“哪怕这外头的日子再难过,我堂堂帝尊,绝世天才,也绝不再受他半分庇护!”; 居然还有什么“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你再劝我回去过那安逸使人堕落的日子,你我的主仆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 拜托,您根本就死不了好吗? 还有,您不是向来就是好逸恶劳的吗?从前一直被您压榨的江首辅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行行行,您当然是绝世天才,那赶紧逃啊,修炼啊,报仇雪恨啊!您到底是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转悠啊! …… 琅琊简直也要被自家尊上给搞崩溃了,她压根不记得自己有说过劝尊上回去找顾归尘的话—— 我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劝您赶紧去找秘境出口吗? 在南边啊,出口在南边啊! 您为什么要一直往北边的川明湖那头去啊!? …… 但这些还不是最叫琅琊心酸的,到了第七天,她发现自家尊上居然疑似在故意招惹元婴妖兽,当看着那只雷云鹰双翅展开,在半空盘旋呼啸着,最终俯冲着向洛朝袭来时,她一把剑简直也要跳脚了,在心念中狂喊: 「啊啊啊,我都给您探寻过了,提醒过好多次了,不要往那边山崖去,您怎么偏偏脚往那头拐呢?」 什么?您说您是被妖兽追逐,慌不择路之下才跑到那边去的? 呵呵,您说是想摸个鹰蛋来做蛋羹,老娘尚且能多信几分! …… 到了第十天,琅琊已经心累到不想说话了,现在他们一人一剑后头,统共追着三只元婴妖兽,看着自家尊上一边吐着血一边跑,琅琊却生不起半分同情心: 这难道不是您自找的吗?! 心已经死了、不想再管什么的琅琊此时却猛然发现:即便狼狈不堪到这等地步,自家尊上嘴里还是没停下那些奇奇怪怪、画风格外奇特的念叨—— “我就是立马死在这里,被万兽分食,魂灵永不安歇,也绝不回头找他!” 这一刻,琅琊终于顿悟了,她一把剑险些也要流泪了: 合着您一直在说反话啊! 合着您不惜用掉一个珍贵的秘术,和各种妖兽死命缠斗这么些天,就是为了同那个木头一样的剑修怄气? 您是脑子被什么东西烧坏了吗? 居然如此自找苦吃,就为了和一个根本不通人情的剑修斗气? 您再怎么惨,人家也不会和你道歉的! 何况,人家也根本没做错什么啊? 好好好,本仙剑知道了,您是抹不开面子回去找人呢,行行行,我来给您铺台阶! 反正您好面子还口是心非的事情当初整个皇城谁不知道呢?我们这些心腹下属给您铺台阶已经很熟练了! 本仙剑没能立马领悟到尊上您的心意,是本仙剑错了! 于是琅琊立马苦着声音哀嚎道:「尊上啊,琅琊坚持不住了!」 「您想,尊严哪有性命重要呢!咱们聪明人能受得一时辱,还是赶紧回头找人吧!」 「回去找顾归尘,让他护着我们啊!您眼都不合跑了这么多天了,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坚持不住的!」 琅琊以为自己的戏已经做得够足,尊上应该终于能顺着台阶下来了,却没想到,洛朝虽然自己也没意识到,但内心最深处就等着这样一句话呢—— 不过,不是为了能顺利成章回头,而是…… “呵呵,要我回头找他,做梦!” “是他错了,干什么要我先低头?” 琅琊整个剑顿时都懵了:您……您真的没病吗? 此时,这一人一剑居然已经逃到了川明湖畔,洛朝降落到湖边,哇地又吐了一大口血—— 而此时,身后已经隐隐传来妖兽的呼啸: 一头雷云鹰尖声鸣叫,振翅间有电闪雷鸣缭绕; 一头豹纹虎咆哮着,一个腾跃就跨过一座山; 一只万象狐身影时虚时现,几个呼吸就追过十里; …… 琅琊见到这等场面,暗呼一声:完了!只能等死了! 她万万无法料到自家尊上接下来的举动: 只见洛朝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唇边的血,冷笑着,琅琊依旧能感到他很愤怒,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愤怒究竟是因何而来—— “我就算立马跳湖里,沉死在湖底,尸体被鱼吃了,也别想我回去找他!” 说着,洛朝竟又向那湖边靠近一步,看得琅琊顿时心中就一跳,总不会…… “呵呵,要杀我证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谁都能杀我,哪怕一头猪都能杀我,只有他不可以!” 话音一落,琅琊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尊上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湖了! 悬在洛朝腰间的琅琊便也一起直直往深蓝的湖底沉去—— 她身为跳脱人修疾病的剑灵,此时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快要晕过去了: 我滴个苍天老爷啊! 尊上被什么邪神附身了! 谁赶紧来救救我们啊!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洛哥是我心目中对傲娇的最高定义—— 傲娇而不自知! 我能说他做出这么多昏头的事情,压根都是全凭本能,什么都没意识到吗? 他已经被气糊涂了! 第54章 天川秘境(六) 琅琊是亲眼看着顾归尘反反复复把自家尊上从湖里给捞出来的。 这事儿说来只有一句话, 但个中艰难辛酸处, 她一把剑看了也要唏嘘—— 因为, 尊上真的是太能作了! 您说说,人家好不容易给您救上岸了,后头追着的妖兽也替您料理了……您怎么逮住机会就非要往那湖里蹦呢? 嘴里居然还念着什么: “谁需要你来救了?” “死都不要你救!”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 往湖里蹦也就算了, 您为什么还非要去招惹湖里那些妖兽? 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琅琊简直真的怀疑自家尊上给什么东西附体了,这是魔怔了吧? 她表示本仙剑活了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积极寻死的修士! 琅琊都不记得这几天来那个木头剑修究竟杀了多少妖兽了,以至于,修为这般强横的一个人,身上竟也带了伤, 衣服脏乱,发丝上都沾满了妖兽血—— 一眼竟叫人看不出来,究竟是不断作死的尊上更凄惨, 还是疲于救人的剑客更狼狈。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 在被尊上坑了无数次后,这死脑筋的剑修终于转过弯来了—— 他终于知道要把尊上给绑起来了! 琅琊差点就欣喜落泪了: 当然, 她自然不是希望看到自家主人被绑, 天地良心, 本仙剑对尊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只是……本仙剑真的累了! 跑了这么多天了,精神时刻紧绷着,一直要警惕四周情况,尊上您是凭一腔愤怒支撑着、浑然不觉疲惫,但是本仙剑真的想歇一歇了! 可是, 当琅琊看见自家尊上被一捆地阶缚仙索给五花大绑后、那不断冷笑的神情,就知道这事情要遭—— 尊上怕是又想搞个大事儿了! 他要是真铁了心,一捆地阶灵器如何缚得住? 果然,当天晚上,趁着顾归尘疗伤的空当,洛朝直接使了个遁空秘术,人影骤然消失在原地,只余缚仙索零落在地上。 他一口气就逃到了百里外一处湖心岛,这是他前世熟知的、天川秘境中为数不多的危险之地: 岛上栖居了成群的妖禽,中间很多成年体已经达到金丹修为,但洛朝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悬停在半空中,唰唰向岛上撒下千余道火属性爆燃符—— 顷刻之间,这座岛屿就成了一片火海,无数妖禽振翅,从火光中飞出,鸟喙张合间,鸣啸尖锐刺耳,震破长空。 很多妖禽怒啸着,或从高空盘旋俯冲,或从地面飞速升空,都不约而同径直向洛朝这位始作俑者而来。 脚下火光蒸腾、烈焰冲天,头顶和身侧都环绕着无数妖禽,面对这必死之局,洛朝却依旧冷笑,那神情中有着自己也并未意识到因何而起的愤怒。 他持剑就向周身妖禽砍杀而去,半空中顿时一片血雨飘洒,他一边砍一边泄愤般念着: “哟呵,居然还敢绑人了?” “老子是什么人,也是你这个蠢货能绑住的?” “学聪明了是不是?老子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我早晚有一天报复回去,把你捆成粽子!” …… 琅琊真的快哭了,她想:您在这里骂个什么啊,人家又听不见! 而且,都到了这么个危险地步了,您还有心情骂人? 先想想自个儿怎么才能免于被鸟兽啄食而死吧! 一人一剑被无数妖禽这么围攻了不过半个时辰,洛朝的身上就已经血痕累累,而且,他灵力已将要耗尽。 琅琊估摸着自家尊上再这么下去肯定是逃不了被分吃的命运了,那画面想想就惨不忍睹,就鬼哭狼嚎着劝人赶紧逃—— 洛朝自然半个字都不会听她的,只冷声道:“逃什么?本尊就是来找死的!” 说话分神的空当,一只妖禽居然趁机狠狠咬下他手臂上一块血肉,琅琊见了,嚎得更惨了。 洛朝却眉头都不皱一下,依旧转身逮住妖禽就砍,似乎除此之外无以泄心头之恨,最后,他终于脱力,竟神色冷漠平静、全然放弃抵抗,就这么从高空之上直直朝下坠去。 便有更多妖禽闻着血肉的气息飞来,阻碍了洛朝急坠的趋势,密集汇聚在空中将他包围在中心,大有在落地之前就把他啃成骨头的架势。 一阵阵钻心的啄食之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最可怕的是,配上洛朝那近乎不死的变态愈合能力,使得这疼痛似乎永远也不会终止,仿若要一直轮回下去。 琅琊已经完全崩溃了,几乎失去语言能力:「啊啊啊!逃啊逃啊!快逃啊!」 洛朝的语气却冷静出奇:「吵什么?」 他目之所见皆是振动的各色羽翼、猩红的兽瞳、贪婪张合的鸟喙—— 遮天蔽日、无穷无尽,而这宛若地狱的场景中央,是已经成了血人的自己。 可他竟似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样,思绪清晰而冷漠,连先前那些无缘无故的愤怒也消失了。 他在这平静中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近乎狰狞可怖,他闭上眼睛,想着:真是丑陋啊…… 可任何人要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就必须如同妖兽一样,丑陋而贪婪地永远吞噬和杀戮下去—— 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竟出奇变好,那血肉模糊的笑之中,竟带了一丝真挚: 「琅琊,你不是说过吗?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样东西可以杀死我。」 「不妨今日就来试一试……」 「看这群废物一样的蠢鸟,拿不拿得了本尊的命!」 琅琊听完这话就疯了,除了“啊啊啊”之外已经吐不出别的字了。 洛朝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他心中竟还有一丝诡异的快意: 顾归尘,你杀不了我的! 想借我证道?做梦! 你永远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最终……看着我死在任何别的人、别的物手上! 看着你的道途破灭! …… 无数妖禽在半空中密集成一朵黑暗的云,身处这黑暗中央,洛朝几在半梦半醒中,他也不知在这深黑的梦中一直沉落了多久,直到最终,痛感、知觉、视觉……一切的一切都被模糊了—— 他心中浮现一个清晰的念头:就快结束了。 这时,他又想笑一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力去笑,便想着:我快要死了…… 大概,就快成为一座骨架? 如果,一切真能够就此终结…… 他没来得及深思,忽觉那无穷尽的黑暗里竟突然透出一点光,那光芒微弱却很耀眼。 那是什么? 在洛朝模糊不清的视觉中,这点光芒近乎夺目,刺破黑暗,要灼痛人的眼睛。 很快,那点光芒绽放开,一瞬间,就化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在这光海出现的一刹那,身畔的所有生息竟都堙灭了,陷入了绝对的沉寂: 一切尖啸鸣唳、振翅拍击、血肉撕咬……都在这一刻沉默下去,变作光辉灼烧下的虚无。 这光最初是温暖的,最后,却近乎灼烫,在洛朝逐渐恢复的视觉中,光从淡金便为暖金,金色的尽头,是一片日轮般的赤红,那抹烈火般的红色中,有一道被光模糊掉面目的身影—— 不需要思考,洛朝也知道这是谁,真正让他在这一刻愣住的是: 顾归尘,这就是你的剑法吗? 他不由自主抬手,像是要轻轻触碰那远处的红色日轮,最终他默然顿住,但心中却不自觉叹息:……很美的一剑。 从对方的出身推断,洛朝很容易就猜出这一剑师承何人——当世剑圣魏沧河。 剑圣存世万年有余,留下共后人瞻观的剑法却仅有七部,其中,颇负盛名的一部剑法名为《逐日》,出剑时当如大日吐息,光耀四方。 渺如蝼蚁的人类,如何敢追逐高空烈日?因此,整部剑法从始至终都贯彻着一种生有涯而道无涯的悲壮感—— 剑圣追逐的是那轮赤日,亦是心中遥不可及的道。 而眼前这一剑,应当是这部剑法的起手式:红日不坠。 顾归尘在他眼前出过很多次剑,却都只用了最基础的剑招,从未使用过正经的剑法,大概是,之前从未有过值得使用剑法的情况出现。 其实,同一种剑法,不同人的也会演绎出各自不同的道,洛朝曾有幸看过剑圣演绎这部剑法的留影,他很明显察觉出:眼前之人,虽也算出自剑圣门下,但这人的道和剑圣却截然不同—— 洛朝看向那似远似近的红衣人影,忽而又想起那个秋日深山中、日复一日持剑砍劈划刺的白衣少年,他想: 你的道,纯粹、坚定、一往无前。 剑圣演绎《逐日》,有对英雄迟暮的叹息、有对道途无尽的慨然、有对天地无情的质问…… 你不一样,你既然看见了天空那赤红的日轮,决定要去追逐,就会不止不息、执意前行、至死方休。 你有击落那轮不坠金乌的决心。 你的眼中,除了必将达到的道途尽头以外,什么也不会有—— 没有犹豫、没有哀戚、没有伤怀…… 这大概就是,纯粹明净、毫无杂念、天生道心…… 甚至可以称之为——无情。 在这一瞬间,曾经于洛朝心中留下过一道影的那个孩子——那在雨中抬起头、笑问他是否要蓑衣的孩子,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渐渐模糊了…… 顾崇禧已经死了,原来你是顾归尘—— 因道而生,向道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因为要赶车回家,更晚了,我在文案说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见qaq 本来以为可以在车上码完,结果才写了一点就觉得太晕,怕勉强写出来质量也不行,所以还是到家后写的…… 等作者国庆爆肝码字,成了有囤稿人士以后,就再也不怕这种突发情况啦! 我要爆肝嗷嗷嗷! 第55章 天川秘境(七) 此刻, 漫天的光海已经开始逐渐消散, 化作点点光斑, 半空中扬着无数妖禽掉落的羽毛,混杂着血雨一样洒落的妖禽血,显得凄美又妖异。 只不远处片日轮一样的赤红依旧璀璨, 显得那“赤日”中央的人影越发模糊遥远。 洛朝于恍惚中望着那道影: 那是一个为了道而存在的人…… 我在为这样一个人而愤怒? 这简直是……蠢透了! 于这一瞬间恍悟过来的洛朝,反反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应当生气—— 他的眼里除了道什么也没有! 我和一块石头置什么气? …… 可是,越这样告诉自己生气是徒劳的,他心头的怒火就越烧越烈—— 在那怒火的最中心,有一丝洛朝自己也未察觉到的、隐藏得极深的难过:这难过是对那已死去孩子的遗憾与无力,是不想为人所知的暗自祭奠。 接着, 尚未等洛朝调整好心情,他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光海散去,失去依托, 他正在下坠。 洛朝正要再度透支灵力, 避免自己被摔死,就突然发觉后衣领子一沉——他又被人给拎起来了。 妈的, 更气了! 为什么每次都是揪住后衣领? 对老子这个被拎住的人而言, 此动作极度不友好、极其不雅观! 你当自己是在抓什么小鸡仔吗? 所以说老子为什么平生最讨厌剑修! 愤怒使洛朝完全忽略了自己那一身伤痕, 拼了老命挣扎起来,想着就算摔死也不要继续被你这样拎着。 一边挣扎还一边愤愤念道: “妈的,死都不要你来救!” “你tm现在就给老子滚!” “滚得越远越好!” …… 奈何他现在伤得实在太重,他以为的奋力挣扎在顾归尘感觉来就和蚍蜉撼树差不多,他自以为的高声斥骂其实也就比声如蚊蚋高那么一点。 顾归尘绝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就算听清了,只怕也不会在意。 目睹了一切的琅琊则快哭了,她很想用力摇一摇自家尊上的脑袋看看那里头有没有水,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只顾着和人斗气? 好不容易免于被鸟兽分食,您就不能消停点吗? 琅琊着急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人目前的处境绝对算不上好: 自家尊上那是不必说了,就算他的愈合能力再变态,此时也是个废了的血人; 可顾归尘的情况看着居然也不太好,脸色异常苍白,琅琊猜测这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加上方才那一剑的消耗过大,竟也有点支撑不住了。 而且,方才那《逐日》中的“红日不坠”确实将汇聚半空的妖禽都湮灭在剑光中了,可岛屿之中又有源源不断的鸟兽飞来—— 它们因方才那一剑对顾归尘产生本能的恐惧,不敢靠得太近,只以两人为中心在半空盘旋着,隐隐形成一个五里方圆的包围环: 那些猩红的兽瞳窥伺着,一旦有机会,就将扑咬上来,贪婪啄食人的血肉。 但琅琊注意到,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真正让那位向来杀起妖兽不眨眼的强横剑修也凝神警惕四周的原因是: 不知觉间,以岛屿为中心,目之所见的湖浪都凝固了—— 整片湖顿时都寂静下来,这并非风浪止息后的归于平静,那些拍击沿岸礁石的巨浪还维持着席卷而上的怒张状态,可却被什么不可知的力量生生静止了。 岛屿之外的世界,像是成了一幅不会动的画,而岛屿上空,竟有雷云缓缓聚集,不时打落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又在岛屿之上引出冲天的雷火。 火光雷声、妖禽唳鸣……成了这方寂静到诡异的天地中唯一的声响,却更加使人脊背生寒。 顾归尘环视四周,神色愈发凝重起来,可洛朝居然依旧什么也没注意到,只顾着拼命挣扎。 不知何时,洛朝本来完全残了的手臂竟然能动了,便以怒火作力量,费劲吧啦扭过半个身子,双手捧住顾归尘那只还揪着自己衣领子的手腕与前臂,呲起虎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咬了下去。 这么毫不留情的一口咬下去,嘴里顿时就带了点血腥气,他一边咬还一边含混不清在支吾:“妈的……放开我!” 可如此重咬,竟没使顾归尘皱一下眉头,他甚至没有分心低头看洛朝一眼,而是用另一只手握住锵然出鞘的蓝色浮苍剑,剑尖直指前方——这是在蓄势。 琅琊则真的要哭了,她想:尊上您就是帮不上什么忙也别费劲添乱了成不?我真是佩服那剑修没因此把您顺手扔出去! 于是她也用了最大的声音,拼命在洛朝的心念里鬼嚎:「尊上您睁睁眼啊!看看四周啊!是玄武!玄武被惊动了!」 被心念中震天响的嚎叫给喊得脑子发懵的洛朝终于暂时从愤怒中回了神,他依旧咬着那人的手臂没松口,只是眼珠子转动,观察着四周,心下立时就是一惊: 波涛凝固、雷云密布……卧槽,真是那个大家伙! 这座岛屿能被前世的洛朝列为危险之地,自然不只是因为那些群居的妖禽,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岛屿之下—— 背负着这座湖中岛的,正是一头常年蛰伏于深湖中的混血玄武。 准确来说,这玄武并非妖兽,而是已开灵智的妖族:一只因血脉不纯,而备受看重族群分别的妖族厌弃,最终被驱逐出东域渊海森林的玄武族妖修。 前世洛朝遇见这头玄武时,它已经达到大乘修为,常年栖居在川明湖中,寻常不愿意惊动人族修士。 只怕是方才顾归尘那一剑动静过大,让这妖修误以为是在挑衅自己,才决定现形,甚至动用玄武族特有的空间神通,封锁了这片海域。 洛朝之前气昏了头来到这座岛屿,内心深处并非没有借这头玄武坑人的意思,但是现在…… 他抬头看向顾归尘毫无血色的脸,想起先前这人受自己坑害,连续几天,不是正在斩杀妖兽,就是在赶去斩杀妖兽的路上,已是消耗过甚—— 顾归尘全盛战力时,并非不可越阶与大乘妖修一博,但眼下,他已是半个伤体,所以,洛朝想着…… 咱两的帐以后再算,现在还是赶紧逃吧! 洛朝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的举动:没事招惹什么大乘妖修?当时他但凡保留几分理智,哪怕依旧气怒,去找个化神圆满的妖兽,情况也会比眼下好许多。 这么暗自懊悔着,他终于松了牙,不再咬着人家的手臂了,此时风紧呼啸,雷电轰鸣,昭示着危险的步步迫近,洛朝的声音则被湮没在风声雷鸣中: “诶,我们……” 话语未尽,就见一道剑光划破天际,随着这蓄势已久的一剑落下,岛屿之上竟如同升起一轮烈日,那日曜夺目无比,竟占据半边天空,意图与那团轰鸣的雷云争锋。 洛朝顿时瞪眼了:这是要硬刚? 不,你这个木头,赶快逃啊! 但洛朝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那耀眼的一剑斩落之后,耳畔竟响起无数玻璃破碎般的咔嚓声—— 望向四周,那些凝固的湖浪已经重新翻涌起来:空间封锁被打破了。 下一瞬间,洛朝就感到御空飞行的疾风扑面而来,他忙闭上眼睛,却看不到两人才飞出岛屿不过一里远,几道雷电就直直对着他们打落,青色的吟松剑瞬间出鞘,迎击而上,在电光中盘旋着。 但这只是开始,耳畔风声愈烈,却不是全因御空飞行而起,湖面之上,不知何时出现几道黑色的飓风,旋转怒啸着,掀起滔天波浪,飞速向洛朝二人席卷而来。 什么都看不到的洛朝,实际感受就是:晃、晕、想吐…… 二人在飓风冲击之下根本飞不稳,在巨浪和狂风的双重夹击之下,颠来倒去的、甚至不时凌空翻转好几个跟头…… 在此等情形下,顾归尘许是怕人丢了,不知何时已经由拎着衣领,改为死死抓住洛朝的右手腕。 而修为堪堪筑基、重伤未愈的洛朝,早被狂风颠得七晕八素,只差一线便要昏迷过去,他已经完全脱力,感觉自己就要放任自流、随着风浪飘远,去往不可知之地了。 意识混沌中,他偶尔勉强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漫天翻涌的浪涛、翻转的黑色飓风,还有…… 一抹红色。 在无尽冰冷的蓝与黑中,近乎于温暖的一抹红色。 就在我身畔,他想。 因为离得那样近,因为从没有分开,所以,无论何时睁开眼睛,都能一眼就看到。 他能清晰感受到从右手腕处传来的力道——坚定、执着,沉重到变作一种禁锢。 这一刻,他的心忽而很宁静,像是,总那样飘摇于天地山川河流里、人世跌宕风雨中的一条舟,有一天,竟寻觅到停靠自己的支点。 你若不抓紧我,我必已流浪飘远, 不知过去多久,耳畔依旧是风声雷鸣,却突然还多了剑鸣铿锵、剑啸不止…… 就在这一刻,洛朝敏锐地嗅出那漫天水汽中一丝隐含的血腥气—— 血?有血? 没等他试图努力睁开眼睛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感到右手腕处传来一阵黏腻温热—— 他感到心一阵颤动: 真的是血……居然是,你的血。 一开始,那鲜血只从手腕处蔓延传递,后来,那空中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重,直到…… 耳畔的风声骤然减小,连那些不断击打在身上的冰冷水浪,也于这一瞬间被隔绝开,有一阵一阵的、属于某个人的体温的暖、从四肢百骸浸透到骨骼里—— 愣了很久很久后,洛朝才敢对自己承认发生了什么:他把我抱住了…… 他居然,把我抱住了…… 可是,那一刻,瞬间升腾于洛朝心中的情绪、最先被意识到的情绪,居然是愤怒: 那愤怒里掺杂着许许多多旁的、因混杂在一起而难以被分辨的情愫,导致这一刻的洛朝,只能意识到自己在愤怒—— 你这个蠢货…… 普天之下之下难寻的蠢货!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抱人! 你真是…… 淋头浇灭心头那一团怒火的、是鼻尖越发浓烈的血腥气,不,不止是气味…… 有一滴又一滴的鲜血,温热而灼烫,一下下打在洛朝的脸上、额间、耳畔——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刹那被清空了,洛朝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意识却越发混沌,像要沉没到无尽的深海里去。 他不想睡过去,为了努力保持清醒,只好在心中一下下默数着落于自己身上的血滴: 一、二、三、四……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每数一下,他就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血液的温热灼烧了一下,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安心沉睡。 可最后,他却数不清了…… 太多了,到处都是血,那些血,太多了…… 他整个人颤抖着,想努力朝那个蠢货靠过去,他想离得更近一些,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他想说: 对不起,我一开始就不该戏弄你的…… 我不应该对你生气的,我知道你蠢就不该对你生气的…… 我不应该气昏头到处去找死…… 我不应该的…… …… 对不起。 你知道吗,一千年了,或者更久……久到,在那黑暗的时间荒涯里,我默坐了无尽长的时光…… 无数人从我身边走过,顺着时间的河流远去了…… 久到,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久到,我只能看到黑暗…… 在那样长到模糊一切知觉与情感的时光中,第一次,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为了救我而受伤。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因为作者上午一直沉迷阅兵……下午情绪也没调整过来,简直热血上头要去写科技兴国文qwq 还好数学不好的作者有不碰理科相关写作的自知之明。 主要是……这一章写得很慢~~~ 超过预计时间辽orz 第56章 天川秘境(八) 洛朝不记得他们在这冰冷的湖水中沉浮了多久, 只是, 等自己能再度睁开眼睛时, 竟发现已经身处另一座岛屿的浅滩之上。 日头高升,居然已经到了正午,蓝天澄澈, 炽烈的阳光烘烤着身上湿透的衣物,带来些暖意。 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腕依旧被人死死握着,便很想看看那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是好半天他才蓄了点力气,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朝身侧看去: 那人仰面躺在地上, 双眼紧闭着,散乱湿透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映衬得面色格外苍白。 洛朝心头当即一窒, 立马伸手去探那人鼻息—— 还好, 尚有气息,只是暂时昏迷过去了。 他不知不觉间又替这人拨开额前的发、理好那些散乱的发丝, 然后, 盯着那张苍白沉静的睡颜愣了半晌, 想着: 眼下身上又没有什么伤药,竟只能等这人自己醒过来了。 一时心中又五味杂陈,这一刻,洛朝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其实,自己心中一直很笃定顾归尘会来救人, 所以,多番找死一般去招惹那些高阶妖兽,潜意识中就是存了藉此坑人、发泄心头怒气的心思…… 只是,有一点洛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而且,气到那般失去理智、行事近乎疯狂? 洛朝低着头、茫然思索了很久,也没有给自己找出合适的理由,最终便不去再想,只是左手轻抚上那人额间,叹了口气: “早点醒过来吧……” “我可不想欠你什么……” “人情不想欠,更不想欠你这么个傻子一条命。” 他嘴里喃喃念着这样几句话,突然又想到:不对啊,你这家伙可已经杀了我二十九次了,真要细算起来,明明是你还欠着我许多命才对…… 洛朝便轻轻哼了两声,又道: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个傻子计较那么多。” “你杀过我也救过我,如此便两两相抵,以后你我……” “互不相欠。” 说到这里,他心情又骤然低落下去,想着:最好,往后也莫要再和这人有什么纠葛了—— 两不相见,最是清净。 他终于发觉,这段日子里,自己从情绪到行为都很不对劲,发起疯来不顾后果,行事间完全失却从前的缜密严谨,居然任由那一腔无缘故而来的愤怒支配,做出许多糊涂事。 这让他下意识想要远离这一切,变回曾经那个熟悉的自己:无论面上如何嬉笑怒骂,内心深处都似一面不起波澜的镜,倒映世间一切悲欢,却不入心底。 他愣愣回忆着:自己上一次因为某种情绪而濒临失控,是什么年岁的事情了? 洛朝在脑海里仔细搜寻着,却怎样也想不出来,最终只能放弃,又低头看向那人,叹道:“罢了,等出了秘境后……” “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至于你要证的道,恕我也无能为力。” 他又想: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杀我证道呢? 而且,执念如此之深、意念如此坚定——堪称磐石无转、矢志不移。 这种执着,是洛朝无法理解的,他活过两辈子,不是没有讨厌怨恨的人,但也从没有为了报复他人而不惜伤及自己。 他心头一阵惘然,忽而念及尚且种在这人识海里的那枚溯世书笺,便安慰自己道: 以后若有机缘能通过溯世书触发与此相关的往事,明白症结所在,便可有机会了却这段因果,真正与此人再无瓜葛…… 想到这里,他呼吸却悄然一顿,心中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垂眸看向依旧沉睡的那人,轻声道:“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其实,他先前凭直觉去坑人的时候,潜意识里是希望看到这家伙过得惨一些的,只是,他万万料不到眼下这种情况: 他明白顾归尘对证道一事有执念,却根本想不到这人能为了救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居然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护人周全。 他越想越觉得这行为蠢透了,心中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愤愤,就不自觉念了出来: “真是太傻了!” “普天之下找不出比你还傻的人了!” “就不能多动动你那榆木脑子吗?” …… 倒是洛朝身侧的琅琊剑,听了自家主人这番念叨,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嗨呀,尊上,人家为了救您,都伤到昏迷了,您就别再骂人了。」 这么说着,心里还在感慨:虽然自家尊上行事向来有几分无耻,可这基本的良心,应该还是要的吧? 洛朝听言倒是一愣,想着:我这是在骂人吗?难道不是在陈述事实? 就反击道:「他难道不傻吗?蠢透了!」 琅琊语气却理所当然:「这剑修脑子向来转不过弯儿,这点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您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大便宜了,不明白您还要抱怨个什么?」 「琅琊可是太庆幸他有这样傻了,不然,咱们这一人一剑如今还不知道在湖底的哪里呢……」 「您可积点口德吧,别真的惹怒了人家,不然在这秘境里,谁还来管您的死活?」 洛朝先是哑口无言,毕竟说到底这一堆麻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却又愤愤了: 「谁需要他来管我的死活?」 「他为什么偏要管我的死活?」 琅琊却惊奇了:「这不是您先前忽悠这人的话导致的吗?」 「这剑修估计就是单纯觉得,不能让旁的任何东西杀了您,也就是您说的,不能让别人来抢人头。」 洛朝听言又默然一阵,而后又咕哝着:「就算如此,也并非一定要救人……」 「换作我,就会趁人已经被妖兽伤到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猛然上去再补一刀……如此,不也可算作自己杀人证道?」 「哼,便是如此也不行,我也不会去救人,哪怕等人死了再鞭尸……」 「我就不信了,什么道非要亲手杀人才能证得?不就是有个心结过不去吗?他前世若真与我有什么血海深仇,鞭尸泄愤解开心结,不也是一样能除去心魔?」 琅琊听言愈发惊奇了,心中暗暗吐槽着:您这是脑子又进水了吧?上赶着让人去鞭尸? 「您看您,话绕了一大圈又回去了,他是他、您是您,还是您觉得自己和这人一样傻吗?」 「这剑修可是个走路都不会拐弯的啊!」 洛朝这下终于无话可说了,只默默盯着那昏迷的人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琅琊却觉得自家尊上情绪居然看着很低落,十分不对劲,便试图安慰道:「琅琊知道,您被这样一个傻子纠缠到现在,必然是很厌烦的……」 「所以啊,我们不如趁此机会,赶紧逃得远远的,最好一下子就出了秘境,把这人远远甩开,专心修炼提升修为去。」 洛朝听言一惊,居然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我要看着他醒过来。」 琅琊顿时更无语了:「您先前还在骂人傻呢,怎么现在又担心上了?」 她真心觉得自家尊上也被这剑修的傻气传染了:「等他醒过来了,您还怎么逃啊?」 「您可不要被救了一次就昏头了,他先前可足足杀了您二十九次啊!」 「不赶紧抓住机会逃,您这是当人家的阶下囚当上瘾了吗?」 洛朝又静默片刻,最终只道:「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走。」 琅琊听言,十分想翻个白眼,她想:行吧,反正您说了算,您想什么时候逃就什么时候逃,本仙剑已经跟不上您那清奇的脑回路了。 琅琊选择闭嘴不语后,洛朝也没有再出声,此间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带着水腥气的湖风吹拂而来,使身上衣服还没干透的洛朝觉出阵阵冷意。 他盯着顾归尘看,忽而伸手触了一下那人的脸颊——很冷,冰凉冰凉的,还带着未干的水迹。 他一时想从储物戒里找件衣服给人披上,又觉得这不合适,便想去岛内找些干树枝来生点火,结果,他刚想起身,却发现—— 那人居然依旧死死握住自己的右手腕,挣都挣不开。 他于是蹲下身子,用左手使劲儿一根一根掰开顾归尘那握得死紧的手指,一边温声细语地、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解释: “我不走,只是去捡点柴火。” “晚上这里会更冷,你伤得这样重,会受不住的。” “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 费了老半天,洛朝才终于把那只手完全掰开,看向自己的右手腕,居然已经被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而自己先前竟然也没察觉到疼。 他摇头轻笑了一下,正要转身往岛上走,忽而看见躺在地上的那人胸口微微起伏,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声,他立时脑子一懵:这是……要醒了? 然而,没来得及说出任何话,下一瞬间,他就被人给扑到了地上—— 骤然天旋地转、目对苍穹的洛朝一脸茫然震惊,大脑都无法思考了,只清晰的触觉告诉他,这人现在完全压在自己身上: “诶,我说你……” 先起开成不?洛朝简直要捂脸了。 可顾归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伸出双手就掐住了洛朝的脖子——那力道很轻,因为顾归尘伤得太重了。 许是一番动作之下,牵扯了伤口,他又猛地吐出口血来,卡住洛朝脖子的双手却死命不肯放开。 在洛朝看来,他此时眼神堪称狠戾,却因为面色过于苍白虚弱,而一点威胁力也没有,嘴角溢着血,含混着、断断续续吐着什么字。 洛朝听了半天,才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准逃。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看见一位小天使上一章的章评疑问,瞬间觉得可能是哪里写得不连贯了,立马把前头的章节都重撸了一遍,发现确实前头的铺垫有些不到位~~ 在这里具体回复一下: 第一,洛朝真正要动情还很早。上一章的末尾,有小天使觉得情绪过于突兀,是因为,其实那一刻在湖水中,洛朝心里的愧疚之情,不是对现在这个顾归尘的,而是对曾经那个顾崇禧的—— 这是一个我以为表现出来了、但可能进行到这里,还是有些不太明显的情绪矛盾:洛朝无法把现在的归尘与以前的那个孩子重合在一起,可是幻境七年的深山练剑、那种似真似幻的常年陪伴,确实在不知不觉中种下了一点情愫:这是很轻微的,离开幻境那一刻的道别,洛哥就把这种情绪掩埋了。 他对今生这个顾归尘的情绪,一开始自然是厌恶——这是很正常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要杀自己,还脑子不太对劲、自说自话、固执己见……没法使人喜欢的。 但幻境七年,使得那种厌恶减轻了,变成一种他自己都不能意识到的情感:为什么现在,你会变成这样呢?(大概,这种情绪大概就接近于这一句话) 然后到后来,被反复杀死,心里的情绪也是这样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这在文里具体表现为愤怒,一种在洛朝自己看来也是无缘无故的愤怒—— 其实就是,他试图在归尘身上找到顾崇禧的影子,这确实能找到一点的,比如从未变化的思维缺陷,当他找到这点相似的时候,情绪往往会很轻松,甚至能乐出来。 但是,到底这两个人现在是不同的:特别是,这一世的顾归尘,在此刻显得很无情,这种无情加剧了洛朝那种本来已经被压制下去的愤怒,最后这种愤怒一同爆发出来,变成上面两章的出走—— 这是一种很没有水准、没有理智的报复手段,因为顾归尘会来救他,所以,自己招惹的妖兽等等,最后也一定会给这人带来麻烦,希望看到这么个无情求道者的狼狈模样,但实际上,这么个过程中,洛朝自己也很狼狈。 不过,无论心中怎样在下意识报复人,实际上,洛朝都是没想过顾归尘会不惜受重伤也要救人的,因为,在同样的情况下,洛朝只会选择杀人—— 这种没想到的情绪,瞬间让那种矛盾产生的愤怒隐没了,他会觉得这个救自己的人,不是杀了他二十九次的顾归尘,而是那个笨拙的、想要牺牲自己挽救阿姐的孩子。 可能顾归尘受伤、甚至死了,洛朝也不至于有什么情绪波动,说到底今生线进行到这里,他两还是算敌人,但是如果是顾崇禧,对洛朝而言就是不一样的。 最后就是,在湖中,意识混沌朦胧的瞬间,他的某些情绪和一些已经忘掉的过去重合了:那种迷失在时间荒涯里的孤独感……所以,那个时刻有人在他身边,他的情绪是很难控制住的~~~ 不过,要真的动情还很早很早呢,洛哥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的,而他看到顾归尘如何成为现在的顾归尘,那又是后头会写的漫长的故事…… 现在洛哥对阿尘的情绪,主要就是:不想靠近,离得越远愈好,不产生任何联系,因为他不想再体会那种顾崇禧似乎死去了、又似乎还活着的矛盾感。 不然,当初在花海里,初步从幻境中醒过来,他哪怕不直接杀了阿尘,也会留下一些后手,至少不会让自己处于很被动的一个位置。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阿尘,这是因为,前世,像阿尘这样的人太多了:天下有一半人爱戴他,就有一半人恨他入骨。 他看这些爱恨始终都是俯视的,也不想去真正了解什么,因为,他还是前世那个心境,俯视苍生的心境,没有足够的动机,在对事情始末不了解的情况下,他不会贸然杀人。 ~~~如果这些文中没有体现出来,意味着此文完结后的精修任务还是挺繁重的orz 第57章 天川秘境(九) 洛朝觉得顾归尘的眼神能吃人……嗯, 他表示能理解, 毕竟, 若换成自己被这样坑害,他早就把对方挫骨扬灰了。 只是,你能别继续掐着我的脖子了吗? 毕竟, 力道虚弱得毫无威胁力,怪让人哭笑不得的。 顾归尘当然不知道洛朝心里在想什么,他面色凶狠,似乎想要就这么掐着对方的脖子把洛朝给拎起来,奈何他现在,大概连支撑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几番牵动之下,反而又哇地吐出口血来。 洛朝的衣襟上顿时沾了一大片血迹,见到顾归尘依旧不屈不挠, 死抓着自己的衣领子想要揪住人站起来, 洛朝终于也怒了——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声气大喊了一声:“你冷静!” 可顾归尘竟全然不为所动, 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声怒吼, 依旧抖着手扒住人的衣领子不放。 洛朝简直气不动了, 他于是猛地一起身,还以为这家伙会顺势倒在地上,却没想到,顾归尘居然半跪在地上、一只手依旧死死扒住自己的衣襟。 红色的衣袖因此垂落下来,露出半截伤痕累累的手臂, 而那揪住衣襟的指节已经泛白发青—— 若不是眼下的场景不对,说这人是一个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红衣女鬼都有人信。 洛朝试着去掰开他的手,结果那只手竟像钉死在衣襟上一样,根本掰不动。 再低头看他的脸,双眼居然已经闭上了,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清醒还是昏迷。 洛朝见此,又深呼吸好几次,反复告诉自己不能生气—— 妈的,和一个傻子生什么气? 你他妈救人之前就不能考虑一下后果吗? 好了,现在你的敌人完好无损站在这里,很快就能蹦能跳了,你他妈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 老子要是再心狠半分,直接一剑杀了你,就给我去地狱里继续证你的道吧! 正如此想着,就见顾归尘居然颤抖着又伸出另一只手,依旧扒住洛朝的衣服,这么借力,竟摇摇晃晃支起身子,也不知他闭着眼睛究竟是怎么找准位置的,反正洛朝眼睁睁看着他再度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在第三人看来,这么个伤患剑修,就是整个人靠在了洛朝身上。 从洛朝自己的角度看,这个动作哪里是掐脖子,简直近乎于俯身依偎,因此垂眸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似乎在努力睁开眼睛,只可惜即便睁开半只眼,瞳孔里也是一片混沌,已然完全神志不清,即便如此,他嘴里也还在念叨着什么,只是声音实在太微弱,叫人根本听不清。 洛朝只好低下头,靠得又近了点,才终于勉强听清那支零破碎的话: “别……别想,跑……” 他居然反反复复就念着三个字。 洛朝听了只能无力叹气,他心中怒气未消,勉强放柔声音: “我这回不跑了,真的不跑!” “你先放开我,好吗?” “我们先疗伤,行吗?” …… 顾归尘自然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怕神志清醒时,听见这些话也不会相信,他依旧喃喃念着什么,洛朝又听了好一会才发现他换了句话念: “剑……我的……剑……” “吟……吟松……” 他神色茫然,反复呼唤剑名,似乎在等待什么,偶尔成功睁开眼睛,眼神中也满是迷惑。 洛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在试图做什么,他简直给这人气笑了: 你他妈神识都一片混沌了,竟然还想着心念御剑? 结果,下一刻,吟松剑居然真的出了鞘,只是并不如往日一般行剑如风,居然飞得颤颤巍巍、动摇西摆。 洛朝正思索着他这时候出剑是为了什么,就发现左摇右晃的吟松在空中转了好半晌,最终竟飞到自己身侧,斜插在浅滩上,竖在洛朝右手边。 接着,劫音剑竟也随后出鞘,重复了吟松的一番摇摇摆摆,然后,竖在洛朝左手边…… 最后是浮苍剑,竟比前两把剑飞得稳当一些了,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就立在洛朝身后不动了。 已经明白过来顾归尘意图的洛朝满脸无语,他想: 我要是真想逃,你现在就是在我四周竖一百支剑也没用! 何况你现在神念虚弱,这些剑和不会动的装饰一样,丝毫攻击力都没有! 老子一脚就能踢飞! 洛朝更没料到,这些居然还不算完,三剑出鞘把洛朝包围后,意识朦胧的顾归尘似乎终于放了点心,总算松开掐住洛朝脖子的两只手,又伸出右手,摇摇晃晃向身后摸最后一把弑帝剑。 摸了半天才摸到剑柄,又费了老大功夫,才把剑拔出鞘,他抖着手握紧剑柄,整个人依然晃悠悠的,也不知究竟要向何处去。 洛朝则瞪眼了:妈的,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想去杀敌吗?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捞过来,对准顾归尘的后颈就是狠狠一手刀,心想:你还是给老子继续昏迷着吧,再这么折腾下去,十成伤能给你捣腾出十二成来! 结果…… 洛朝简直乍舌:“妈的,这样都没晕?” 再低头看向那人神色,却发现顾归尘不知何时已经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吐着一点舌头,牙齿上带了些咬破舌尖的血迹—— 许是咬得太狠,竟痛得他微微翻了眼,露出半个眼白,整个人维持着这幅神情,依然死死握着剑,木楞楞杵在那里。 洛朝仔细瞧着,竟也一怔:又吐舌头又翻眼睛的……居然还,有点可爱? 但他很快回过神了,并一脸怒气,想着:靠,我是脑子抽了吗?可爱个鬼哦? 老子活了两辈子了,就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 行行行,我管不了你了,管你是要拖着伤体去砍妖兽还是练剑去,都请便吧! 洛朝甫一将人放开,顾归尘就半寐着眼睛、提着剑转身向外走,只是东摇西晃根本站不稳,好几次只差一线就摔倒了。 洛朝拿眼觑着,忍住没去扶,又转而恨恨骂着:“你他妈现在给老子原地摔死才最省心!” 他一面气着,一面又不由自主盯着人看,想瞧瞧这人又能作出什么花儿来。 然后,他就看到顾归尘将剑尖拄在地上,努力维持清醒,晃晃悠悠地,最终,以自己为圆心,在浅滩上画了一个圈? 骤然被一个圈环住的洛朝又是一脸懵逼:这是要干嘛? 但很快洛朝就明白过来了,他顿时气得要吐血了: 你他妈居然是在画阵法? 可是你没有用灵力啊! 你给老子清醒一点啊!不用灵力画出来的阵法,那和一幅画有什么区别? 而且你他妈还是画在浅滩上,这特么的就是一幅风一吹就没了的沙画啊! 靠,反正我管不了你了,敲都敲不晕!随你去折腾吧! 老子是昏了头才管你的死活! 洛朝又气得不行,再度数次深呼吸,见那傻子端着一幅梦游般的神情,眼睛时睁时闭,拄着剑摇摇晃晃画了好半天才画了一点,就干脆盘腿坐下来,气呼呼盯着人看: 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结果,画阵法的那个人虽然进度极慢,有时候发现哪里画错了,还要停下来、愣着眼睛一点点改,始终没个停歇; 而洛朝自诩为“监工”,却中途睡着了,毕竟看人画阵法实在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待他再度醒来,一瞧天空,日头居然已经落下去了,只水天尽头还留下点暗红的霞光。 再一看那傻子,居然还在画! 洛朝是真的没力气再生气了,就端着下巴、木着脸看他画,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顾归尘才终于画好,并把剑改为横放在膝头,蹲在那个阵法圈子外头,迷瞪着眼睛来回视察着已画好的阵图,似乎很担心哪里出了错。 洛朝就也探头看了看这傻子用心了一个下午的成果: 呦呵,地阶高级封锁阵,画得还像模像样的,老子是不是应该搬给你一个身残志坚奖? 你要是带灵力布阵只怕还真能困住我片刻,只是现在…… 谁特么的会被一幅画困住? 又见顾归尘这么来回检查了一刻钟,才终于放了心,似乎正要起身,突然那神情又变得很茫然,脸上仿佛写着一句话: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洛朝见此一阵冷笑:你终于要发现自己没用灵力了吗?傻子!白画一个下午了! 但洛朝马上就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要傻子开窍,那是不可能的! 就见顾归尘蹲在那里茫然了一会儿,竟忽而探出双手,在周围的浅滩上摸索起来—— 洛朝眼睁睁看着他从沙滩里摸出一堆石头、贝壳之类的东西,并一脸郑重肃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一颗颗嵌到了画好的“阵法”里。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情,他似乎终于安了心,依然拄着剑晃悠悠走到阵法外,并一脸认真捏出一串启动阵法的手决,自觉阵法应当生效的一刹那,他就直直往后倒在沙滩上,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了。 洛朝先是看得一脸呆怔,已经被惊到说不出话来了,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捂着肚子、死命抿着嘴,憋笑憋得胸口都痛。 虽然知道这不应该,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终于抖着手捶着地、泯灭人性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卧槽,笑死老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些玩意儿不是灵石啊!” “卧槽,灵石在你储物戒里啊!” “你在沙滩上能摸出个鬼来?” …… 洛朝笑得脑袋都有点发晕,只差没满地打滚了,他好半天才缓过来,终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腿脚,慢慢朝那终于昏过去的傻子走去,嘴里还念着: “来来来,老子大发慈悲来给你收尸了!” “真是活久见,天底下还有比你更犟的人吗?” “伤到这种地步还这么能蹦哒,是嫌自己命太硬?” “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老子都说了这次不会跑了,我金口玉言的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瞎折腾个什么!” …… 洛朝一阵感叹,刚走到顾归尘身边,准备俯下身把人抱到个不对着风口的地方,结果,一只手才触到他的发丝,顾归尘竟突然唰地睁开了眼睛——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圆睁睁瞪着天空,那神情,很像某个尚有遗愿在人间,所以死都不肯瞑目的冤鬼。 洛朝给他吓了一大跳,差点就蹦起来,惊异着: 卧槽,你他妈怎么还没晕啊? 他于是捂着脸,在心里狂吼: 我求求你了祖宗诶,睡吧睡吧! 爸爸在这里,安心睡罢,不要怕! 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他妈就要两腿一蹬、长睡不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归尘(满脸茫然)——大脑缺血,智商直线下降中,只知道死也不能让洛九陵跑了, 洛朝(一脸冷漠):我和这个傻子说不清。 =v= 阿尘不肯晕过去,因为确实有“遗愿”没有完成~~~ 第58章 天川秘境(十) 顾归尘就这么躺在地上, 直愣愣望着天空, 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洛朝仔仔细细瞅了半晌,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正犹豫着是否要再度尝试把人打晕, 忽然,那人竟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了起来—— 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呆怔,只是乌溜溜的眼珠开始缓缓转动,仿佛在思考什么。 洛朝又给他吓得一后仰,面上哭笑不得, 内心则更想捂脸了: 妈的,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傻呢? 别人受重伤都是身体残,您真是格外不一样—— 脑瓜残。 顾归尘却像是没注意身边有个人, 他嘴里又开始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念个什么, 如此咕哝了片刻,居然低头打开了自己的储物戒。 洛朝一挑眉:这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嵌在“阵法”里那堆石头贝壳不是灵石了? 直觉告诉他这傻子大概没这么聪明, 果然—— 顾归尘寐着眼, 从储物戒里倒出了许多零碎的东西, 洛朝从他身后悄悄探脑袋去一瞧: 哟呵,全是些灵锁啊、缚仙网啊、锁灵环啊……这类用来绑人锁人的东西。 洛朝看得眼角一抽: 哦,这是觉得一个地阶阵法还不够保险? 说实话,老子要是真的想跑,你这倒在地上的全部灵器一起给我套上都没用! 这么想着, 就见顾归尘再度蹲在地上,对着那些杂七杂八的灵器挑拣起来,一边挑选,一边还念着: “这个……没有……用……”——然后皱起眉头,把这个被判定为无用的灵器扔去了旁边; “这个……也无用。”——又扔一件; “还是……无用。”——再扔一件; …… 扔到最后,他的眼前竟空空如也,便盯着那块空无一物的地面,神色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洛朝也站在他身后,一同过目了那些被判为“不合格”的灵器们,看来看去,发觉最开始这家伙给自己用的那道地阶缚仙索,只怕就是他身上最高阶的控制系灵器了—— 那道地阶灵器都无用,眼前这堆更低阶的东西自然更无用。 于是,洛朝抬脚转到他身前,也蹲下来,盯着顾归尘满面茫然的脸看,竟发现,此时对方的表情,无措中带着一丝忧愁,居然精准表达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下要怎么办呢? 洛朝盯着他,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一面又想:你也只有伤到脑子都糊涂了,才会流露出这些情绪—— 哼,先前那副冷冰冰、毫无感情的模样,拽给谁看呢? 本来挺真诚一蠢货,学谁不好,偏偏学那些酷爱装逼的高冷剑修…… 所以说老子最讨厌剑修! 洛朝望着顾归尘那满面忧愁的样儿,憋笑憋得肚子都痛,就在这时,对方的双眼竟猛地一亮—— 就像线路阻塞、迟迟不亮的灯泡儿突然通了电,唰地放出光来。 洛朝见了,不由抬手揉揉自己笑痛的肚子,想着:难为你那榆木脑瓜儿了,也不知道这憋了半天,究竟憋出个什么主意…… 接着,就见顾归尘竟又从储物戒里摸出…… 一对铃铛? 嗯?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洛朝顿时也一脸懵,便盯着那对小铃铛看: 嗯,乍眼看不出是个什么材质做的,不过做工十分精致,黄澄澄的很好看,雕花也繁复,分别用两串红绳系在一起…… 洛朝猜测,这应该是追踪铃、定位铃一类的东西,而且既然是一对儿,那多半是子母铃。 一边思索着,一边又看到顾归尘蹲在那里,双手捧着那对铃铛发呆,居然没急着立刻使用。 洛朝凑过去,仔细瞧他神色,竟然看出了一丝……不舍? 嗯?一对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铃铛,有什么好不舍的? 接着,就看到顾归尘抬起衣袖,努力睁开眼,仔仔细细擦拭着那对铃铛,一边还喃喃念着: “大师姐,我很快就会把它拿回来……” “眼下,先应急用着……” “以后,以后我一定……” 念叨后头,他声音却越来越低,使人压根听不清他在讲什么,那两对眼皮也不断打架,一幅立马就要昏睡过去的样子。 洛朝听了个只言片语,却思量起来: 大师姐?这家伙不是顾蔓箐的首徒吗?哪里来的同门师姐? 难道说…… 没来得及深想,就看到顾归尘小心翼翼捧着那对铃铛,居然又摇摇晃晃站起了身,竟完全无视了身侧蹲着的洛朝,径直向先前画好的“阵法”中心走去。 被无视得很彻底的洛朝一脸无语—— 我竟不知道你脑子坏了的同时眼睛也瞎了。 内心虽这么吐槽着,洛朝还是站起来,也慢悠悠跟在那傻子后头,看着他东倒西歪一点点往“阵法”中心挪。 挪了老半天,才终于到达阵图中心:那原地还竖着三把剑,只是这个简陋至极的“剑阵”里,应该困住的那个人此刻却不见了—— “逃犯”洛某某此刻就站在“狱警”身侧,双手托着下巴,一脸好奇观察这人的反应: 顾归尘乍一看到那空无一人的阵图中心、只余三把孤零零的佩剑,整个人就傻了! 那神情近乎于被雷劈了后的天崩地裂! 洛朝简直要给他笑死了,这幅表情绝对值得拍下来配句话: 人呢?我刚刚放在这里那么大一个人呢? 而且,这多半会是一个万能表情包,把“人”换成任何一个眼下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丢失物品都不违和—— 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能拍照的数码产品! 为了防止这家伙受了刺激后又发疯,洛朝在他从愣怔里反应过来前,及时出声: “咳咳,别找了,我在这里。”——说着还拍了拍顾归尘的右肩。 顾归尘这才懵懵懂懂侧过身,一眼看见人还在,神情顿时就轻松了些许,只是下一瞬间,他那双明明线条柔和、带点江南美的眼中,就染了些许凶煞的怒气—— 如果这家伙不是一幅昏沉到仿佛没睡醒的虚弱病号模样,那么这个眼神可能真的会有点威胁力。 但眼下洛朝无论看顾归尘做出什么表情,都只会想笑—— 哈哈哈,我他妈还真没想到你有成为表情包大帝的天赋…… 嗯,这幅怒气冲冲的模样,大概可以配成起床气表情包: 刚睡醒,什么事儿? 什么,居然没事儿? 没有要紧事儿,你他妈也敢来吵老子睡觉? …… 妈的,这表情太万能了,可以配的话简直能组好几个九宫格! 洛朝这头兀自脑补着,一面憋笑到差点咽气,顾归尘却满脸怒气,寐着眼就往身后摸剑—— 这自然是摸了个空,弑帝剑在他方才起身的时候就掉在了地上,此刻还躺在阵图外头呢,这摸了个空本来也不要紧,坏事儿的是他用力过猛…… 直接就整个人失去平衡,一脸茫然向前倒去—— 得亏洛朝眼疾手快捞住了他,本来摔倒在这浅滩上也不要紧,只是现在这方阵图里嵌满了棱角硌人的石头,洛朝很怕他再度磕坏脑子:那样这家伙的智商就完全没救了。 洛朝叹着气把人捞住,又竖稳了、扶扶正,再看他神情动作: 一手攥着对铃铛,一手维持着摸剑的姿势,满脸不知身在何方…… 洛朝又低头叹气:完了,无论是否磕到脑子,这家伙都没救了,已经傻透了。 顾归尘立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居然依旧不肯放弃出剑,转身拔起离得最近的、还默默竖在地上的浮苍,抬起剑就向洛朝做出一个威胁人的动作,一面还指向那阵图中心—— 这意思是:乖乖滚进去,站好不许动。 洛朝见了,差点又没忍住笑出声:你这是在玩过家家吗? 行行行,老子看在你是个脑子坏了的病号的份上,大发慈悲陪你演一演。 他抬脚往阵图中心走,才站定,就看到顾归尘也随之走上前,认认真真把浮苍插回原来的地方,又来回视察一遍,似乎觉得这个“三才剑阵”已经很稳当了,面上才终于露出安心之色。 接着顾归尘终于举起那对铃铛,并一脸冷漠对“剑阵”里的“囚犯”发号施令:“手。” 嗯,如果这家伙不是一幅迷迷瞪瞪的、快要昏过去的样子,那这个神情简直就是冷漠的表范。 洛朝见此啧了一声,满不在意伸出右手—— 哼,倒要看看你又能使出个什么手段。 顾归尘看“囚犯”很有自知之明,十分配合,神色也有些满意,便干脆利落取出其中一个铃铛,微微附身,一脸郑重系在了洛朝的右手腕上。 他系完铃铛就直起身子,又愣在了哪里,神色再度陷入迷茫,眉头紧皱着,仿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在一片静默中,洛朝也盯着那个铃铛看,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发生,于是也一头雾水:这就完了? 却见顾归尘思索良久,终于再次双眼一亮,又用一种命令犯人的口吻向洛朝吐出一个字:“血。” 嗯?什么血? 洛朝依旧一脸懵逼。 见“犯人”居然没有反应过来,顾归尘便微微皱起眉,神色中带点嫌弃似的不耐烦,一字一顿道:“滴、血、认、主。” 哦哦,这样啊,早这样说不就完事儿了?你光说一个血字,谁能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洛朝于是咬破左手指尖,滴了点血上去,见铃铛发出一阵认主成功的灵光后,就再度沉寂下去。 同时,顾归尘那边也完成了认主,他目光在两个铃铛间来回转,似乎要最后确认一遍没有任何问题。 洛朝也盯着自己那个铃铛看,又等了片刻,居然…… 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洛朝顿时沉默了:所以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用? 而且,一个控制系灵器,怎么还需要他这个被控制的人来认主? 算了,傻子到底是傻子,还能指望他想出个什么有用的办法不成? 洛朝摇头感叹自己真是太天真,抬眼就看见对面顾归尘的双眼又在往上翻,但他很固执地最后确认了一遍铃铛没有出问题,才终于安心闭了眼—— 下一秒,人就直直向后倒去。 洛朝再度眼疾手快捞住了人,一面把人扶住,一面还晃了晃: 嗯,怎么摇都不醒,这次是终于安安稳稳晕过去了。 他叹着气把人打横抱起来,抬脚正想去岛中找个能落脚的地方,突然想起这家伙那四把佩剑还都落在地上呢。 于是抬眼望天,想着:我抱着人已经很辛苦了,还要背着四把多余的剑吗?这样不行,简直太惨了。 就想也不想在心念中呼唤琅琊,让她灵体显形,把那四把灵剑收拾了—— 琅琊便只能像个被压迫的苦工,默默拾起四把剑,苦着脸跟在自家主人后头,心想:您要救的人,怎么还波及到我头上了? 本仙剑如今满身封印,维持灵体也很困难的好伐? 洛朝自然不管琅琊在想什么,只是深刻觉得这岛中山路很不好走,因为从未有人在此居住,所以山林里根本没条能落脚的路,于是他一边披荆斩棘向前走——但其实都是琅琊在前头开路,一边愤愤不平骂着人: “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遇上你这么个蠢货!” “等一出秘境,咱们立马分道扬镳!” “最好此生都别再见面了!” …… 真正的苦工琅琊剑听着这些骂人的话,只想暗暗翻白眼,心道:让您赶紧走人您不乐意,现在骂人有个屁用,人家又听不到! 好半天,他们才找到一个像样的山洞—— 这样,总算不必幕天席地、露宿野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连着骂了一百句不重复的话,并反复表示这个蠢货太沉了…… 琅琊面无表情在前头开路…… 很多年以后,仙剑本剑才领悟过来: 原来,当年的尊上骂了多少句,就在自己身上插了多少根旗子—— 就像台上那唱戏的刀马旦,浑身上下都是彩旗,还要咿呀咿呀~~~~ 因为姨妈痛而迟来的更新…… 文案说了不知道小天使们看见否…… 作者看向日历的十月四号,一脸恍惚,嗯,我国庆要囤的稿子呢?为什么假期就像指尖沙,一下子就流走了qaq 不过,本章重要道具get =v= 第59章 天川秘境(十一) 洛朝一脸理所当然指使琅琊剑去清理山洞中的杂草藤蔓, 仙剑敢怒不敢言, 苦着脸继续去当劳工。 洛朝则先把怀里的人安顿到一棵树下, 才终于能歇口气,他盘腿靠坐在树干上,瞅着面前已然睡死过去的顾归尘, 不由翻眼望天,嘴里又骂道: “你沉得像头猪你知道吗?” “所以怪不得和猪一样蠢!” 他低头又瞥眼看到自己右手腕上的铃铛,突然想到: 诶?不对啊! 老子先前为什么要那么配合? 让系铃铛就系铃铛、让滴血认主就滴血认主? 洛朝百思不得其解,感觉自己的智商竟也成谜了,他苦思冥想许久,最终认为: 嗯, 我明白了,绝对是被你这个蠢货传染了傻气! 于是,他又在心中愤愤发誓:以后绝对能离你多远、就离你多远!我可不想也变成傻子! 一边气着, 一边又安慰自己:算了, 反正这个破铃铛看着也没什么卵用,就当是白拿了一个装饰品吧。 但洛朝万万没料到, 他居然很快就领会了这个无甚卵用破铃铛的作用: 只因夜色入深时, 天气又凉了许多, 还起了点冷风,洛朝就想着去砍点柴火来取暖,嗯,顺便去附近的小溪里捞点鱼来烤着吃。 又因先前琅琊在岛上探寻过,发现这座岛屿不大, 也几乎没有妖兽出没,所以洛朝就一人带着剑出了山洞,把不省人事的顾归尘留在了洞中,又随手在洞口布置了个简易的结界,便放心走人了。 他悠哉悠哉刚找到一条小溪,借着尚且明亮的月光,撸起袖子正准备摸鱼,突然他眉头一皱: 「琅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啊?」因先前维持灵体而消耗过甚、正在小憩的琅琊骤然被唤醒,就也凝神细听了一会,最终茫然道:「没有啊,这里相当安静啊。」 无人声也无兽语,只有偶尔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与潺潺的溪流声。 洛朝就也迷惑了,心想:难道是我听错了? 他又支着耳朵细听,却发现之前的响动居然消失了,就也不再管了:算了,先摸鱼。 结果摸了半天,这条溪水里居然没有什么大只的鱼,都是些拇指长短的小鱼儿,洛朝看了便很不满意: 嗯,这种小鱼只适合裹上面粉炸来当零嘴吃,可我劳累了这么久了,总该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吧。 于是就沿着溪流继续向下游探寻——这种小溪的下游,一般会在地势平坦的地方汇聚成个小水潭什么的,而深水里的大鱼自然更多。 可洛朝才走了片刻,居然又听到了一阵与方才相同的声响,虽时隐时现的,却难以叫人忽视。 他便顿住脚步,向四周扫视察看,没想到,这么站了一会儿,那响动居然又消失了。 洛朝一脸不解咕哝着:“真是奇了怪了。” 心想:难道真是我耳朵出问题了? 再问琅琊,她的回答却是一样的:没有听到任何特殊的声音。 洛朝就下定决心不再理会这无缘无故而来的莫名声音——嗯,眼下捉鱼最要紧。 他就加快脚步,不再赏玩风景一般漫步着,而是快速向下游飞掠而去。 竟没想到,才这么行进了不过数息,那莫名的声音又出现了,而且不再如先前一般听不真切,洛朝越往前走,那声响就越来越大,最后成为一下一下震颤耳膜的“丁零”声。 洛朝顿时懵住了:这应该是……铃声? 等等,为什么会有铃声,哪里来的铃响? 更奇怪的是,这铃声都清晰到如此地步了,可琅琊却依然表示:本仙剑什么都没听到。 洛朝不由刹住脚步,立在原地思考了三秒钟,终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腕—— 手腕上的小铃铛却一幅安安静静的样子,没有晃动也没有发光,仿佛睁着无辜的眼睛在委委屈屈说: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但洛朝很笃定自己抓住了元凶:这荒郊野岭的谁会大半夜出来摇铃?不是这东西搞的鬼还能是什么原因? 可同时他又很迷惑:怎么只有我自己能听见这声音? 而且,叮叮当当的贼吵,他脑袋都要炸了! 琅琊则试图合理猜测:「我看这铃铛也没有晃啊,也许这声音并非响在外界,而是直接传递到您的神念中的。」 洛朝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嗯,可是我怎么能任由一个破铃铛在老子识海里乱晃?吵得人眼睛都要晕了! 他试图把铃铛给摘下来,结果发现: 嗯?摘不动? 老子不都滴血认主了吗?怎么还指使不动了? 他满脸惊奇,也没继续和一个小铃铛较劲儿,而是立马命令琅琊剑发挥她的仙器威压,把这玩意儿给剥下来。 琅琊欣然领命,觉得自己终于能捡回仙器的尊严,发挥除去砍柴插鱼之外的正经功能了,然而,她信心满满试了半天,最终…… 「尊上,我也摘不动……」她的语气有点恍惚,还带了些不敢置信。 洛朝瞪眼了:「你他妈还是个仙器?连个破铃铛都搞不定?」 琅琊语气艰难:「尊上,这铃铛……居然是圣器。」 洛朝听言嗤笑一声:「圣器?你逗我?哪个圣人会嫌得无聊专门去祭炼一对破铃铛?」 圣器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必须得由圣阶修士亲自祭炼,才能突破天阶圆满,达到圣阶,否则,再绝顶的炼器材料与炼器师,也无法独自制作出圣器。 但圣阶修士的精力和寿命都是有限的,而圣器的祭炼过程又偏偏十分漫长,一般而言,一位圣阶修士,一辈子能炼出一件圣器就已经很不错了。 何况圣器也分三六九等,因此大部分圣人不会选择贪多,而是一生专心祭炼一样灵器,尽力推高品质。 所以,圣阶修士对这一辈子只此一件的圣器,其功能形态的选择往往十分郑重,防御辅助型的塔、钟、鼎,攻击型的刀、枪、剑等等是主流,偏一点的,也至少是阵盘、符印、丹炉等实用之物。 反正,洛朝决计不信有圣人会嫌命长,炼出一对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破铃铛,这么点儿大,不能攻击不能防御,难道费劲吧啦炼出来就是为了听个响? 何况这响声也不好听! 洛朝觉得琅琊是在糊弄人:「你不肯承认自己是把废剑就算了,居然还编出这种话来骗人?」 琅琊却从犹疑逐渐变作笃定:「尊上,这真的是圣器,而且,是一件年代久远的古圣器……据我判断,少说有十万年的历史。」 洛朝更加不信了:「十万年?你说那傻子随手摸出来一个十万年历史的铃铛?」 琅琊却语气郑重:「圣器的威能会随时间减弱,十万年后还没有跌落圣阶品质,只怕最初这铃铛更加不凡,可能只差一线就能突破圣阶,达到仙器水准了。」 洛朝听了,简直无话可说。 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行,就算这玩意儿曾经是一件接近仙阶的圆满圣器,可你现在还是仙剑呢,扎扎实实的仙阶灵器!」 「一把仙剑,搞不定一个小铃铛!你说说你除了拿来劈柴以外还能有什么用。」 琅琊默然无语,最终道:「尊上,我现在被封印了。」——所以说到底都是您现在修为太垃圾的锅。 她又语气一转:「我看尊上您也是被那傻子给带糊涂了,您不是都滴血认主了吗?哪怕指使不动这个铃铛,自主解开血契不就好了?」 洛朝听言一愣:对啊,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妈的,果然和傻子待久了,自己也会变傻! 正要赶忙解开血契,解救自己被铃声充斥的识海,突然,那一直叮当叮当吵个不停的铃声,又渐渐变小,最后竟再度消失了。 洛朝却没因此犹豫半分,使出各种方法,要强行解开契约,结果…… “解不开。”捣鼓了许久的洛朝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琅琊也很惊奇:「怎么会解不开?又不是什么奴契一般的强制血契,一个普通的灵器认主血契,不是应该很容易就解开的吗?」 洛朝的表情却有点奇异,他微皱着眉头,语气竟有点恍惚:「这居然是一个……两仪契……」 「哈?」琅琊顿时也呆了。 两仪契并不是什么歹毒邪恶的强制性契约,而是一种双向契约的统称: 所谓双向契约,意指那些缔结时需要双方同意、且解开时也需要双方同意的契约。 因此,这灵器认主血契并非解不开,而是需要顾归尘的同意才能解开,说得更通俗一点,缔结时一起缔结,解开时也要两人共同解开。 洛朝有些懵: 说实话,两仪契在修真界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经常被使用,但那多半是用于某两个大势力间的谈判协议,并刻在契约文书上。 极少有人会将之运用于灵器认主,毕竟,正常修士只要不傻,就不会想要和别人共用某种灵器,但极少不等于没有,唯一会在灵器认主这个环节运用两仪契的情况,就是…… 洛朝不太敢往下想,他觉得这实在是太特么荒唐了,于是就用左手拾起那颗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小铃铛,转来转去仔细观摩着: 这铃铛小虽小,上头的花纹却十分繁复精致,堪称微雕工艺中的典范,其中一些符号很类似于文字,但洛朝自认为学识也算渊博,却左看右看认不出这是什么文字—— 由此他倒是有些相信琅琊的十万年之说了,只有古老到已经被埋入历史尘埃的文字,他才会见都没见过。 这么仔细看了半天,洛朝终于从那铃铛内部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图案——一个自己唯一能认出来的图案: 单足单翼、展翅欲飞的一只仙鹤模样的鸟类,栖息在一棵双生树下,这实在是太好认了…… 这是比翼鸟。 洛朝顿时沉默了; 跟着自家主人的目光,也一眼发现这个图案的琅琊顿时也沉默了。 恍恍惚惚的一人一剑,都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愣住了多久,直到半空里一只寒鸦啼鸣,惊扰了宁静的月色,也叫醒了由于惊吓过度而一时失语的洛朝,于是,冷月山林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天爆喝直接吓飞栖息树上的十数只鸟儿: “他妈的!这鬼玩意儿绝对是道侣用的吧!” 他好不容易恍过神来,依然满脸惊骇,摇摇晃晃差点跌到旁边的溪水里,总算站稳了,就开始试图把那颗无辜的小铃铛摘下来。 这当然是徒劳的,无论怎样使劲儿,那小铃铛就是纹丝不动,和长在了洛朝手腕上一样。 他又开始试图扒下那个系铃铛的红绳,这依旧无用,倒是洛朝一个不仔细掐得手腕贼疼。 他一时剁手的心都有了,如果顾归尘现在就在自己面前,洛朝恐怕会一个怒气上头,直接就掐死对方。 最终,无论怎样尝试,依旧对这么个小破铃铛毫无办法的洛朝,只能跺脚向天怒吼: “谁都不能拦我!我要把那个憨批的脑浆敲出来煮汤喝!” “他脑子里……哦不,他没有脑子!” “他的头颅里应该全是棉花!我他妈立马就把那些棉花掏出来织布!” …… 沉迷骂人的洛朝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山林中,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红色—— 靠近了看,可以发现这是一个趴在地上的红衣人,他的脸全被散乱的发丝遮住,模样像极了那种深山厉鬼。 只是这厉鬼似乎状态不太好,站都站不起来,只是勉强支着身子,一点点朝前爬,他经过的地方,还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 更像厉鬼了。 气到发疯的洛朝没看到身后有这么个人,可较为冷静的琅琊剑却发现了,她试图提醒自家尊上: 「内个,您向后看看啊……」 洛朝压根没听见,他依旧在骂人: “妈的,说他蠢得像木头,那是侮辱木头!” “木头还能用来烧火呢!他那个脑子长在那里屁用都没有!” …… 直到,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爬到洛朝脚边的红衣人,哆嗦着伸出一只沾满血的手,准确揪住了暴怒中的洛朝一边衣袍下摆—— 简直像地狱里来索命的鬼,终于抓住了自己的猎物。 作者有话要说:洛哥已经气到忘记自己要吃鱼了…… 阿尘自然是凭声音找到人的,哈哈哈,铃铛为什么会时响时静呢,因为要触发响声是有距离要求的,因为阿尘一直在爬着找人,如果刚好离得不够远,就不会响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情话好听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天川秘境(十二) 仰天怒骂的洛朝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揪住了自己的衣角——也因为顾归尘的力道并不重, 毕竟, 一个伤到站不起来的病患哪里来的力气? 直到琅琊剑鼓足力气在洛朝心念里大喊:「尊上, 低头看!」 洛朝下意识那么一低头,结果一眼就看到凄寒月光下,一只红衣厉鬼缓缓抬头, 发丝披散、面色惨白、满脸血迹…… “卧槽!” 他吓得往后一蹦,却没料到那“鬼”竟然一把扒住了自己一只脚腕,便失了平衡,一个仰倒摔在了身旁的溪流中—— 冰凉的溪水沾湿了一半发丝,也让洛朝冷静下来了: 妈的,一个无人荒岛哪里来的鬼? 又是那个傻子! 还好这溪水浅得很, 他很快支起半个身子,试图从那钳得死紧的苍白双手中解救自己的脚腕,结果…… 掰不开。 洛朝瞬间就怒了: “靠!你给老子放开!” “你再不放开, 信不信我把你手都给剁了!” ……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洛朝才终于一根根扳开顾归尘的手指,揉着自己已经被捏青的脚腕, 再看向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的顾归尘, 他一时间竟倍加心酸、落泪的冲动都有了: 我只是想吃个鱼而已, 怎么就这么难呢? 好半天平复了心情,他刚想站起身,忽而眼前竟红影一闪,等再度回神来时,自己居然又被扑倒在溪水中, 右手小臂处还传来阵阵痛意—— 这是被某人的牙咬住了。 “妈的,你属狗的吗?” “松口!” “不然我牙都给你敲碎!” …… 盛怒中的洛朝浑然忘记了自己不久前似乎也做过相同的事情,他此刻气得行动失了章法,只知道拼命把自己的手臂往后拽,不想越是拽,对方就咬得越狠。 且瞥眼就能看见黑色发丝遮掩之下,顾归尘隐约露出的一双眼睛,明明眼神混沌、神志半清不醒,可那瞳孔深处,却有着近乎疯狂的偏执。 洛朝看着,居然一时愣住了。 琅琊见到这等场面,却顿时觉得捡回自己仙剑尊严的机会终于来了:「尊上,我来救您!」 接着,一把剑凌空飞出,在半空转了一圈后,剑柄对着顾归尘的后脑勺就是一击…… 没晕。 再一击…… 还是没晕。 …… 琅琊最终足足敲了十六下,洛朝才看到那人脑袋一歪,终于昏过去了。 一人一剑见此,都不由长出一口气:太特么难搞了。 洛朝脸色苦兮兮,捏住对方的下巴,掰开他的牙,才总算解救了自己的手臂。 “我他妈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他心里气着,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杀生不能杀生,才渐渐平复下来。 此时,两人皆躺在溪流里,且不知何时,明月已上中天,月光照得那方清泉映出点流光般的银色,显得这溪流里两个人形容狼狈的人格外扎眼,破坏了这清泉石上流的宁静夜色。 洛朝将依旧压在身上的人掀到身侧,才支起身,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衣袍上落了一大片血迹,深红深红,显眼至极。 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血,顾归尘方才那一咬虽然狠,可也就刺破皮肉流了几滴血罢了,所以…… 他歪头朝昏睡的顾归尘望去,果然,这家伙胸口有一大片比别处颜色更深的红,再细看,他垂落身侧的手腕上,有几道细细的血流缓缓滴落,融进身下溪水里,使那清澈的泉水里都带了点诡异的淡红。 “妈的!”洛朝见了,又低骂一声,接着恨恨道,“这样都还没死,我看是阎王爷都嫌弃你蠢不肯收你!” 他心中虽气,却不知能继续骂点什么,自己又不通医术,只知一点非常粗浅的医理,于是愣了一会儿,最终只能认命一般又把人给抱起来,往来时的山洞走去。 鱼是吃不上了,折腾了半个晚上,最终就捡了点柴火不说,这么个蠢货还生生把自己从一级伤患整成了特级伤患。 因此,洛朝回程的路上也没歇嘴,想到什么就骂什么,他真心觉得这家伙生来就有把人气厥过去的本事。 回到山洞中,一夜无话,洛朝兀自对着篝火生了半个晚上的闷气,而顾归尘躺在一边继续不省人事。 琅琊剑则万万不敢犯在自家尊上的气头上,也一直闭嘴不说话。 待到清晨时,洛朝看储物戒里的水壶都空了,想着该去溪边接点水来,顺便摘点野果当早饭,或者,再顺便找找那些杂草堆里有没有他认识的止血药草。 他抬脚刚想出山洞,忽而想到什么,又转回来,神情嫌弃而无奈,盯着昏迷的顾归尘看了一会儿。 最终,又骂了几句,他还是再度认命将人背了起来:“我他妈,到底为什么这么倒霉,遇上你这样的绝世奇葩!” 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四处转了一圈,洛朝接了水、摘了果子,只是草药并没找到,他突然开始有点懊悔没点医术这个技能点了—— 没办法,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医术对他而言可能都是最无用的技能: 一是他自己极少受重伤,即便不甚受伤了,也有大把的仙丹灵药迅速疗伤,更何况现在还有个近乎不死的金手指,便更不需要医术了; 二是,他身边从没有过需要自己亲手去治疗的人。 眼下,除了给这家伙喂点水之外,竟只能干等了。 他等着等着,觉出无聊,就又开始琢磨那个该死的小铃铛: 摘下来是不指望了,但洛朝天生好奇心重,想测试或开发一下这玩意儿的具体功能,其中一个功能他根据昨晚那种种坑爹事已经猜到了—— 两颗铃铛原地分离一定的距离,自动响铃报警。 嗯,而且,还是个双向报警……妈的,究竟是什么人研发出这种沙雕铃铛。 听见洛朝不自觉的嫌弃咕哝,琅琊却觉得有话要讲,她语气竟有些羡慕:「许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洛朝冷笑:「脑残了的神仙眷侣,有那个功夫哪怕多炼几颗丹活得长久一点,炼出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琅琊听言很不同意:「本仙剑觉得这铃铛的功能和寓意都挺浪漫的啊,您想想,两人只要分开就会响铃,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通过这声音找到对方,而且,只有彼此能听到这种牵绊!」 洛朝却依旧面无表情,他语气嘲弄:「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都是神仙眷侣了,就意味着他们根本不会分开,一直不分开就一直不响铃……」 「又如果这破铃铛只有报警这一个功能,那么除非这对道侣脑子坏了,为了听个响特意分开,否则,这东西和废品有什么区别?」 琅琊听言一时哑然,心想:这说法,好像……有点道理诶,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思索了一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不不不,尊上,不能从实用的角度来看问题!」 「重点是寓意啊寓意,比如……」 洛朝却无情打断:「没有寓意,炼出这么个玩意儿的人,绝对是个沙雕!」 这么说着,他又拾起那颗铃铛瞅了瞅,心中嫌弃的同时又有点好奇:究竟分开多远会响?而且,真的除了会响之外,就没旁的作用了? 可这玩意儿还是个圣器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测试一下: 既然要测试,那就要亲自实验才行,洛朝又盯着顾归尘看了一会儿,深刻觉得他已经伤成这样,决计是很难再醒了,何况,自己也不会离太远,一听到铃响就回来,想必是不会再惹出什么事情的。 洛朝便开始一步步向外退,一边退一边数着步子……嗯,每个步长是八十公分,现在是第一百步…… 数到第七百二十一步,果然,神识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先前洛朝没在意,现在却发觉,原来,自己听到的铃响并非自己的铃铛发出的,而是远处顾归尘的铃铛传递过来的声音。 这声音指向的方向很明确,嗯,这铃铛纵然沙雕,但若好好利用了,还真是个寻人利器。 洛朝一边感慨着,那傻子的脑袋瓜勉强算是灵光了一次,一边慢慢返回山洞。 可才往回走了不过几十步,竟远远瞧见,目能所及的洞口处,一只苍白的手,扒着洞门的石头,缓缓拖着手的主人——某重伤的红衣人,慢慢爬了出来…… 洛朝见了,目瞪口呆,一时竟愣在那里,走路都有些不会走了。 连琅琊都一个没忍住,惊叹出声:「天啊!」 「何等执念啊!不,这已经不能用执念来形容了,这简直能算作变态了!」 愣住的洛朝听了,觉得这话细细想来竟然没毛病—— 妈的,哪怕我和你有杀父之仇,都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 还有,你这家伙是丧尸体质吗? 是不是真的要四肢俱断,才能安分下来? 心里这般想着,洛朝的脸色便很不友善,斥道:「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琅琊却根本憋不住话,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在被刷新三观——何为真正的固执? 这红衣剑修大概是当世标杆吧! 她叽里咕噜继续慨叹着:「尊上,我现在觉得,您当初在浅滩上没有跑,是个正确的选择。」 「琅琊真心觉得您未必能跑得掉!而以这人的疯狂程度来看,反抗只会更糟糕,会激出这人更加可怖的行为!」 「这剑修,哪怕是已经死了,敛在棺材里了,棺材板压实了,土也埋平整了……」 「也能在某天突然诈尸,掀开棺材板跑出来,死了都要把您一起拉上!」 「何况,他现在根本没死呢,以后,还不知道能对您做出何等恐怖的事情呢!」 洛朝听言,脸色更难看了:「你这是盼着我出事?」 琅琊忙表示不不不,本仙剑对您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立马闭嘴再不多话! 这么愣怔加闲聊的片刻,却见顾归尘居然已经爬出山洞有一百米了,且直直对着洛朝的方向而来,他身后再度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妈的,我可真佩服你没失血而死!”洛朝又骂一句,只能无奈快步向前走,于是,悲惨的故事重演了—— 他被顾归尘一把箍住脚腕,撕都撕不开。 洛朝忍住一脚把这人踢开的冲动,又给了顾归尘后脑好几个手刀,见这人终于晕过去,才松了口气。 他抹抹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汗,觉得这些天来的日子,过得比一天批一堆积满政务大殿的折子还要累心。 洛朝决定,以后几天,没有要事就不出这个山洞了,你也辛苦我也辛苦,何必呢? 他把人抱起来,重新放到山洞里安置了,才也靠在洞壁上,长出一口气,准备歇一歇—— 再不养精蓄锐一下,都不知道日后还受不受得住这等惊吓。 这日子真是太难了。 等再度醒来时,发现竟到了午后,温暖的日光洒进来,照得这并不深邃的山洞里一片金灿灿。 洛朝沐浴在这阳光里打了个哈欠,生性好逸恶劳的他,觉得还可以在这使人困倦的午后继续睡个好觉。 一偏头,看见顾归尘依旧晕着,只是面色有点不正常的泛红,洛朝本以为是太阳晒的,还特意把人挪到一个较为阴凉的地方,可最终一摸额头,发现竟是起热了。 “唉……”他叹口气,忽然开始怀念起现代社会——大部分通马路的地方,都能买到最基础的退烧药。 只能撕点干净衣物上的布,蘸些凉水给人降降温,剩下的,继续干等。 洛朝一边不时换个水换个布巾,一边又想到:这好像不是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人发烧。 上一次,约莫是在这家伙十二岁的时候,还是十三岁? 记不太清日子了,但那次也是个夏天,那个白衣少年,在暴雨倾盆之中练剑,按理说他不是第一次在雨中练剑了,可偏偏这一次就发烧了,而且,烧得格外严重。 这病来如山倒,那天傍晚,他人还负着剑,走到自己院落门口,竟没坚持到踏进门内,就直直晕倒在地上了。 顾蔓箐并不时时刻刻在留在山中,因此,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春安和秋宁,一人负责煎药,一人负责陪护,两个侍女轮换着,倒也忙得过来。 彼时洛朝也在一旁看着,就笑着想:要是在他们那个社会,这样还在上学的孩子病了,可通常是一件惊动整个家五六口人的大事儿,哪里是两个人陪得过来的呢? 这孩子平日里就安静,生病了就更安静,平日一天还能说上五六句话,生病时倒不是不说话,而是反复就两个字,对着他的两位姑姑说的——谢谢。 洛朝一天要听他说个几十次谢谢,想着自己这么个外人听着都厌烦了,春安和秋宁想必更烦,但春安、秋宁才开始劝了两句,见这孩子依然谢个不停,就也作罢了。 洛朝看出来了:这是不敢劝—— 修真界里的尊卑,乃是下位者无条件接受上位者施予的一切,雷霆雨露,都要低头受着。 洛朝那时就坐在他院落外头,靠着墙看天上雷雨散去后的云彩,想着:如果是他的亲人在身旁……如果是他的阿姐,那这一天几十句的谢谢,就可免去了。 甚至,还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对着家人软乎乎撒个娇,要些自己平日爱吃但总吃不上的零嘴…… 如果是那样…… 如果…… 洛朝低下头,注视着雨后积水里自己的倒影,默默想着: 可惜,这人间的大部分事情,总是没有如果的。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即将要过去……我的囤稿在哪里……qwq 第61章 天川秘境(十三) 洛朝本以为, 这样安静的孩子, 生了病后应当更加乖巧, 该是那种最叫人放心的孩子,没想到,不同的小少年自有不同的缘由, 都让人不能放心也无可奈何—— 病得这样重了,他居然还想着要练剑。 前三天刚病了的时候,许是站都站不起来了,他才会安安分分歇在榻上休息,等他气色刚好转一点,居然就支着摇摇晃晃的病体, 要去拿起他的剑。 春安、秋宁两人一开始还试图劝阻,后来见他意志坚决,反复念着不想落下师尊布置的课业, 也就不敢多言了。 于是洛朝只能看他苍白着脸色, 依旧天天拄着剑来到山林中,重复着那十分枯燥无味的练习。 此时顾蔓箐仍然未曾教授他剑法, 但除去基础剑式之外, 他的日课还多了几项:练习一些简单的、需要腾跃翻空的剑招——这是为了筑基后学习御剑飞行作准备。 在洛朝看来, 这些剑招确实不难,但放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却还是有些苛刻,因此,他练了有足足三个月, 竟一直不得要领。 他的目标很明确:斩下两丈高的一棵树上的一段枝桠。 洛朝看着他一次次试图腾空跃起,又一次次在只差一线就够到那树枝的瞬间掉落下去。 有时候落地时没把控好平衡,还会结结实实摔个脚朝天,幸好这山林经年无人、地上杂草茂盛,摔上去并不如何痛。 只是,再怎样不疼,一天摔个百十来次,身上也难免会有些瘀伤,需要每日涂化瘀的伤药。 这一招剑,困住他已有三个月,如今病了,他气力不足,难以像先前一样,不知疲倦反复尝试,往往练习一次,就要靠在树下歇一歇。 洛朝看得直叹气,觉得这孩子如果去了现代社会,也应当是那种头悬梁锥刺股,老师家长最喜爱的那类勤奋学生。 趁着生病的当口,多放自己几天假又能如何呢?剑总有一天能练好,但若为了抢这几天的时间,把身体折腾垮了,就完全不值当了。 这么想着,洛朝就一个腾飞,也坐到那棵树的枝干上,转头细看那段少年一直拼命要砍下来的树枝—— 那上头已经有了几道轻微的剑痕。 再看那树下已经再度举起剑、眼神专注的孩子,这是准备好又一次出剑了: 只见他朝后退了几步,一边运转灵力,一边助跑借力,最终脚尖一点,凌空跃起,在半空中微微腾挪,举起剑就尽力向上砍去…… 又一次失败了。 洛朝看那段树枝上又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再度叹气:只差一点了。 唉,断吧断吧,赶紧断吧,你就是现在不断,以后来了什么雷雨风暴,不还是一样要断,何必在此刻为难一个孩子呢? 洛朝的祈祷自然没能起作用,这一天练习直到傍晚,那段树枝也仍旧稳稳长在枝干上,不过,看那孩子的神情,却没有沮丧和失落,那目光里反而透出一种坚定,在无声说着:我总有一天能做到。 直到少年病好,这招剑也没能练成,后来,夏天悄悄过去,那棵枫树上的叶子不知何时也微微泛红。 洛朝天天坐在这棵树的枝干上,看树下的少年练剑,不时还盯着那段就是不掉的枝桠瞧一瞧,盼着它有一天赶紧断了。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是个午后,许是怪那天的阳光太暖和、也怪这山林太静谧,洛朝歇在枝干间,双手支着脑袋,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他眼皮子开开合合,望着树下的白衣少年也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正要去梦会周公了,忽的,那团白色的光影竟骤然清晰起来—— 下一瞬间,他看见一双眼睛:清澈、坚定、纯粹、一往无前…… 这一刻的洛朝,在少年清澈的眼神中,竟骤然领悟到: 原来,你在向往力量—— 已过去的那些苦难,依旧在你心头留下了痕迹,所以,宁愿失却任何一个普通孩子应有的闲暇玩耍时光,拖着病体也要练剑…… 因为,你想拥有力量,往后的日子里,你不想再度承受相同的失去。 也在这顿悟的瞬间,他身侧一道剑光闪过,于午后暖阳的照耀下,像划过湛蓝天际的一道流光,伴着一声“咔吱”声响,洛朝没有转头看却也能猜到:这一次,成功了。 你终于做到了。 没想到,许是这一剑斩得太用力,枝桠断是断了,可少年的剑竟也顺势卡在了下方的枝干间,他又不肯放手,于是就这么死死握住剑柄,整个人晃晃悠悠挂在了树上。 洛朝看了心头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拽人,奈何他焦急之下,脚下一个没注意,没能把人拉上来不说,自己倒是一个摇晃从树上掉了下来,仰面朝天、结结实实摔在了草地上—— 满鼻的芳草气息,混杂着初秋时节特有的松木香,使洛朝一时怔然,竟没急着站起来,因为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树上少年的侧颜: 他这么半稳不稳挂在树上,脸上居然半点惊慌也无,而是纯然的喜悦,从眼角眉梢到嘴角,都漾出了笑意,那笑容里还带了点兴奋—— 长久的努力坚持之后,终于收获果实的兴奋。 这样傻乐了好一会,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妙,还好少年人的身手总是很灵活的,就慢慢脚抵着树干,爬到了旁边的枝干上,待站稳当了,又颤颤巍巍附身去够那自己被卡住的剑。 洛朝看得心惊胆战的,下意识就想喊声“小心”,没想到,话没脱口,少年就连带着自己的剑,伴着哗啦哗啦的枝叶摇颤声,从树上掉了下来,恰恰摔在自己身侧,而且脸对着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忙起了身,伸手就要去扶人,不想竟摸了个空,一时就愣在了那里。 好半晌,少年才一脸懵然,从草地里抬起头,糊了满头满脸的杂草树叶,午后暖金的阳光笼罩着他,把那冷素色的白衣染得格外柔和。 又这么呆愣了片刻,他才知道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一堆杂草,只是神情依然很懵,又头顶着一堆树叶杂草…… 一瞬间,看着竟像一个在山林间午睡过了头、醒来后一脸茫然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看着他半天没有回过神,一幅被摔傻了的样子,洛朝还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那个午后枫林中的阳光确实很温暖,和此刻山洞中的光芒竟有几分相似,只是,相似的阳光之下,同样的两个人,情境却是分外不同的。 洛朝盯着昏睡中的顾归尘,好半天才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他叹口气,伸出手,准备给人换个新的凉水布巾,指尖却不意触那人的眉梢,忽然就愣住了: 那天午后,这双眉间的笑意很好看,溢出一种纯粹的、格外能感染人的喜悦。 连自己这么个不相干的外人看了,都会发自心底为这少年开心。 他喃喃着,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念个什么:“我说啊……你要是能有从前百分之一的可爱……” 话念到这里,他突然惊醒一般顿住,迅速给人敷上冷巾就偏过头去,只专注盯着洞外微风下摇曳的树影发愣。 他想:这话说得,太苛刻了。 谁还没有个可爱单纯的少年时光呢,就是像我这么一个人,也不是没有过蠢到让人发笑的年岁。 只是…… 他垂眸,看向光影摇曳中、林间茂密的青草,又看向自己在阳光照耀下微微泛白的双手: 只是岁月磨砺过去,将过去的音容笑貌碾得血肉模糊,什么也不会剩下。 他愣了许久,忽而又想:真的,完全不一样吗? 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真的是绝对不同的两个人吗? 他的脑海里,突然又出现另一张面容: 凄寒月光下,那人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臂,面色惨白似鬼,脸上还沾染了一些血迹,愈发戾气显露。 那双暗沉的眼睛里,是深重到化不开的执念,近乎疯狂的执拗…… 时隔经年,只有那份固执坚决,是相同的。 而今的你,又在执着于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忽而又转过头去,注视着顾归尘安静的睡颜,竟不自觉念出来: “执着于……杀我证道吗?” 话音一落,他就冷哼一声,心中又生出点怒气,于是竟想也不想伸出一只手…… 掐住了顾归尘一边脸,还不自觉往外拉了拉,把那清瘦好看的面庞拉得变了形,显得格外滑稽。 “噗……哈哈哈……”洛朝一边笑,一边又伸出另一只魔鬼之爪,掐住了他另一侧脸,拽来拽去,玩得不亦乐乎。 “啧,这样都不醒……也就不能怪我下手无情了!” 其实洛朝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原因是许久之前,那个深山中练剑的少年,并不好好吃饭: 他未辟谷之前,饭菜都由春安或者秋宁送来,可有时他练剑入了状态,心无旁骛,什么人喊他都听不见,但春安、秋宁总不能一直在旁候着,就只能把食盒放在一旁,又朝那少年叮嘱一两声,见他依然听不见,只得默默摇头走了。 所以,有时候等他练完剑,那盒中的饭菜早就凉透了,又因为此刻是独自吃饭,无两个姑姑看着,所以他就吃得很随意—— 双手捧起碗,囫囵向嘴里扒了许多饭菜,还在艰难咀嚼着,就放下碗,右手再度拿起剑,对着前方的空气劈砍起来…… 洛朝是个天生好吃的,向来见不得那些吃饭也不肯专心的人:人生苦短,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也太折磨自己了……他觉得这孩子应该是欠一顿打。 可惜他再怎么气,也打不到这个人,只能看着少年人一心两用,哦不,其实是,吃饭只是个顺带的,心思依旧在那手中的剑上。 有时候,这孩子嘴里的饭菜好容易咽下去了,居然又开始专注练剑,忘了要扒下一口饭,最夸张的一次,一顿午饭吃到了傍晚。 洛朝在一旁看着,往往哭笑不得: 瞧他总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双颊鼓得像个叽咕叽咕的小松鼠,眼神只盯在剑上,有时候嘴巴里包的饭菜太多,根本嚼不动,就囫囵咽下去,咽得也十分艰难,眼睛直往上翻……真是好气又好笑。 嗯,就是不知道,那还带点婴儿肥的脸,掐起来手感怎么样? 如今好容易掐到了,可是婴儿肥却没有了。 洛朝感慨着,见自己无论怎么倒腾,顾归尘还是睡得死死的,又觉出无聊来,再度给他换个敷额头的布巾后,就靠在洞壁上小憩起来。 这次把洛朝唤醒的是一阵似有似无的吱唔声,他朦朦胧胧睁开眼,见到洞外已经有傍晚的霞光透进来,对着光清醒了几秒钟,才转头向那阵响动寻去—— 居然是顾归尘在吱唔: 他眼睛依旧紧闭,缺失血色的双唇却微微张合,似乎在念着什么,但那声音太低,很难听清…… 洛朝附身把耳朵凑过去,才勉强听清他的念叨: 先是反复三个字——“洛……洛……九陵……”; 洛朝听得呼吸一窒:居然是在念我?念我作什么?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理智告诉他:这人的念叨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后头那反复两个字印证了他的猜测—— “吃……吃……吃药……” 洛朝听得心头一阵无语,他明白这家伙是病到昏了头,还记挂着那些每天要盯着自己吃下去的封灵丹等等,反正就是,死都不忘要祸害自己…… 但眼下这种情形,使他极度想拎住这人的耳朵大吼: 妈的,老子又没病,吃什么药? 你他妈才是要吃药的那个人,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琅琊:噫?尊上,您居然觉得自己没病吗? 洛朝(面无表情):我能有什么病?哪怕病了也会很快就好,吃个鬼的药哦? 琅琊(震惊):您居然不知道吗? 洛朝(疑惑):不知道什么? 琅琊(突然爆炸大声):您有蛇精病啊! ……嘟……某仙剑已被迫下线……目测被扔到剑炉里回炉重造了…… 唔,感觉最近这一段剧情都很安静耶~节奏也很慢~ 瞄一眼大纲……应该很快就能活泼起来了~~~ 第62章 天川秘境(十四) 洛朝低估了顾归尘非要让自己吃药的决心, 哦, 不如说, 从认识这人一直到现在,这家伙就在不断刷新自己对“固执”这个词的认知上限。 他昏迷了足足三天有余,时不时就要喃喃“吃药”两字, 若不是实在伤得太重,洛朝绝对有理由相信,他能蹦起来卡住自己的脖子把那些丹药灌进去。 更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他虽没能蹦起来,却爬起来了—— 那是一个傍晚, 洛朝坐在他旁边打瞌睡,一个没留神睡沉了,醒来一看, 当即心中就是一惊:人呢? 直到把目光转向山洞外, 竟然一眼就看到某人迷瞪着眼睛,面前放着个丹炉, 灵火已经点起来了—— 不是, 你居然在炼丹? 都这个时候了还炼丹? 结果, 顾归尘不仅拖着残病伤体、生生把丹药炼出来了,还非得盯着洛朝把那些丹药吞下去,才能再度放心地…… 晕过去。 洛朝:“……” 你怎么就不把自己的脑子也扔到丹炉里去炼一炼呢? 说不定你这无可救药的蠢就治好了? 都伤成这样了,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先治自己的伤? 给我吃那些破丹药有个毛线用处? 你真的觉得凭一些丹药就能困住我? …… 洛朝积了一肚子的火气,却没法发泄出来, 因为,他仔细观察了一番,竟发现这家伙的一切行为,全是凭本能与意志在支撑。 所以,除了面前那个丹炉以外,顾归尘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这当然和他本身的思维缺陷也有关联,但如今重伤之下,他的这种缺陷竟体现得更明显了。 除非再度把人给打晕,否则,洛朝还真的无法阻止他做什么,骂他,他也听不见,真要把人敲晕吧,又下不去手—— 最后竟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这人去折腾了。 不过,这家伙的伤情确实一天天在好转,体现出来就是:每天清醒的时间更多了,尽管那些难得醒来的时间里,都在忙着炼丹画符—— 做这些在洛朝看来,完全是无用功的事情。 而且,虽然不知缘由,但洛朝发现,顾归尘的伤情恢复速度要快于常人,之前在寒鸦月见的灵湖里,他琵琶骨和肩头的伤,愈合速度也异常快—— 洛朝猜测,这多半是他所练心法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也有可能是特殊的体质带来的益处。 就是不知道顾蔓箐后来,究竟给这傻子安排了怎样一条修行之路。 约莫是半个月后,顾归尘终于能再度御空飞行了,平常这人飞行并不御剑,因为不需要,但如今受伤了,竟开始借灵剑做依托,减少自身消耗。 于是,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日子又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顾归尘拎着洛朝到处飞来飞去:采药、炼丹、画符……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人清醒时间渐长后,炼完洛朝需要吃的丹药,还会炼自己疗伤用的药,每天也需用大把的时间冥想调息—— 这让洛朝恍悟过来:只怕之前这人受伤,并非只伤及身体,神识怕也是受损了…… 那天玄武被惊动,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打斗场面是怎样的,洛朝并没看到,因此,现在才意识到这人元神有伤…… 也对,否则身体伤得再重,神智也不至于那般混沌,唔,就像完全傻了一样。 但顾归尘清醒是清醒了,洛朝却觉出无聊来: 只因这人病着的时候傻乎乎,自然天天有乐子可寻,如今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哦不,应该说是,比没受伤前愈发面无表情了。 最开始时,顾归尘固然一贯冷漠,但洛朝到处作、天天惹事生非,他就是面色再古井无波,眼神里也总透露出一点嫌弃、厌烦…… 嗯,虽然都不是什么友善的情绪,但也总比现在这幅样子活泼一点: 如今,他是个没好全的伤患,除了必要的炼丹画符以外,就是专心调息疗伤,这么一来,不仅神情冷冰冰的,连个多余的眼神、动作都没有了—— 无论洛朝在他身边搞出怎样大的动静,这家伙都能无波无澜、视若无睹。 洛朝托着下巴盯着那老僧入定一般、全然不为外物所动的某红衣人看,忽然觉得:你还不如一直就傻着呢。 嗯,现在这日子,成天就是吃丹药,唔,老子都吃厌烦了,炼来炼去就是那几种丹,你哪怕换个口味也成啊。 唉,究竟要怎么找点乐子呢? 洛朝一脸百无聊赖,支着脑袋昏昏欲睡,脑子里却依旧在思索着要怎么搞事——嗯,哪怕到了梦里,也不能忘记要搞事。 他困得下巴一点一点的,只因现在刚好是易困倦的午后,而两人此刻已经离开了川明湖区域,在一片山林里落脚。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顾归尘近日一直在向南走,而南面的尽头,则是整个秘境的出口。 没了清凉的湖风,加上如今才是夏将尽、秋未至的时节,山林的空气便有些闷热。 洛朝窝在一棵大榕树的树荫底下,身下是软绵绵的茂盛青草,躺在上头很舒服,那困意便愈发深了。 树叶摇颤中,暖金的光影洒落在他身上: 不闹腾的时候,这个年岁的洛朝看上去便很像一位阳光开朗的无害邻家少年,甚至,此时困得厉害,双手托着下巴,眼皮子上下耷拉个不停,显得睫毛在阳光里闪烁着,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看着毛乎乎,很想让人上手撸一把。 平日束起的高马尾这时有些散了,好几绺黑色长发就披散下来,胡乱飘在额前,衬得他尚且稚嫩的脸庞十分柔和—— 一幅睡眼惺忪、温软无害的乖巧模样。 洛朝眯着睡眼,看向不远处依旧专注炼丹的顾归尘,内心叹道:算了,睡了睡了,反正再怎么搞事,这人也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他便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把脑袋全埋到松软的草丛里,正打算就此倒头睡过去,不想竟一眼瞥到右手腕上的小铃铛…… 不由目光一顿,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很快,他脑中就灵光一闪,眼睛唰地一亮,笑容堪称灿烂,可又带着一丝恶劣:“嘿嘿……” 看到自家尊上那熟悉的搞事前奏笑容,琅琊心中顿时就一下咯噔:要遭,尊上怕是又要被打了! 但终于想到办法的洛朝却心情甚好,他从草地上起了身,探脑袋又瞅了瞅不远处的顾归尘——嗯,依旧全神贯注在炼丹,绝对注意不到自己。 然后,他才开始掂着脚,做贼一般悄摸摸向远离那人的方向退,一边退,一边在心中数着步子,抿着唇憋着笑,脸上的神情却带点掩饰不住的小兴奋。 等数到七百多步,果不其然,神念里响起了轻微的铃声…… 洛朝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跑远点,让铃声更大一点,就看见本来低头认真炼丹的顾归尘,竟一瞬间寻着铃声转过头来,目光直直迫视着那头的洛朝—— 即使隔了有点远,洛朝看不清他具体的神情,可依旧能感受到那目光中隐含的警告意味。 洛朝见此,轻哼一声,又往回迈了一大步,那神念中的铃声顿时就止歇了,同时,顾归尘也再度低下头去,继续炼自己的丹。 没想到,一刻钟后,铃声居然再度响起,可顾归尘才抬起头向远处的少年望过去,那铃声就骤然消失了…… 他于是默默盯着洛朝看了一会儿,最终居然并没有作声,而是再度低头炼丹。 满以为这家伙会直接怒而拔剑、并过来找人的洛朝:“……” 哟呵,想不到你还挺有耐性的啊。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好看,双眼深处却带了点较劲儿的意思,想着:那咱们就比比,到底是我更烦人,还是你更耐心! 半刻钟后,铃声再度响起…… 又半刻钟后…… 又四分之一刻钟后…… …… 短短半个时辰,顾归尘至少已经被打断了三十多次,他的内心深处大概并不想理会洛朝,奈何这铃声直达神念,根本无法忽视,其次,他也未必不担心人真的跑了。 于是,只能频繁抬头看人,又低头继续炼丹,还好,他的耐性大概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除了眼神里已经透露出一些厌烦之外,连神情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而在场的第三位仙剑本剑,目睹了自家尊上做出了一番如此脑残的举动——简直和三岁孩子不断摇铃鼓、喊着“妈妈看我”没啥两样,她已经完全木然了,想着:嗯,尊上啊,虽然这话是大不敬,但是,您看上去,真的超级欠打。 好好回去在榕树底下舒舒服服睡个觉不好吗? 在这里作死找个什么揍哦?我看您今天是万万逃不过一顿剑柄夹击了! 琅琊并不知晓的是,顾归尘连些天来,被洛朝以各种方法戏弄闹腾了无数多次,早就心如止水,且已经缓慢摸索出了一套应对方法:不理会,就意味着不会有更大的麻烦发生—— 如果还是有麻烦,那就打一顿了事。 洛朝这头,却依旧没有放弃,不仅如此,他还在全神贯注盯着顾归尘那炉丹药——这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他盯着丹炉下的灵火看,悄悄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终于,待天边的晚霞刚刚烧红,洛朝暗道一声时候到了,他露出一个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又朝远处默默炼丹的顾归尘狠狠瞪了一眼,然后,干脆利落转身…… 拔腿就向更远处跑去。 随着距离的拉远,神念中霎时铃声大作,比先前那些轻微的响动要震耳得多,但这不是洛朝现在最想听到的声音: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数到六十二,果不其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炸响—— 顾归尘即将出炉的那锅丹药,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成丹时刻,炸了。 听见这昭示着计划成功的一声巨响,洛朝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也不再跑了,直接就笑倒在草坪上,哈哈哈个不停,笑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就差满地打滚了。 琅琊则完全不懂自家尊上哪里来的心情笑:您就要被打了您知道吗?! 果然,那声炸响刚刚过去,笑倒在地上的洛朝还没缓过气儿呢,就见远处一道红衣身影凌空飞来,他手持一柄没有出鞘的剑,神情隐怒,目带戾气。 这头笑到打嗝的洛朝才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却抬头就看到当头一柄剑直直打来,他想也不想,捂住脑袋就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这第一下打。 他方才畅快笑了半天,此刻心里终于开始有些惴惴: 嗯,因为顾归尘很少亲自动手打人,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心念御剑,用剑柄敲打几下完事儿…… 他开始亲手拿剑打人,也就是最近十几天才开始发生的事儿,原因有二,一是洛朝被剑柄敲打多了,躲避技能居然日渐熟练,他有时面上看着痛到嗷嗷惨叫,实际上,那剑柄就是擦着他的脑袋边儿过去的,根本没打着; 二是,顾归尘有时候实在被气狠了,非得亲自动手不可。 所以,一旦他决定要亲手打人,那可是非常疼的…… 洛朝抱着脑袋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满头满身的草屑,面色苦兮兮,内心并不想挨这顿打: 哼,你不理会人就算了,居然还要打人! 无论是为了挣一口气,还是纯粹不想挨痛,他今天都万万不能受了这顿打! 正如此想着,第二下打当头而来,未出鞘的剑在耳畔带起了尖锐的破空声,一瞬间,洛朝发挥出平生最高的机动,一个猛跳,又把这一剑勉强躲过去了—— 只擦到了一点脑袋边,稍微有点痛。 这一剑根本没打着,可洛朝竟突然抱紧脑袋向天惨嚎起来,那声音,要多凄厉有多凄厉,仿佛受了巨大的疼,委屈心酸到闻者落泪。 他一边嚎,一边还用一种故意掐细声音的尖锐哭腔大声喊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 这突如其来的发疯,把顾归尘也给惊到了,一时竟握着剑愣在那里,没有继续打下去。 接着,就见洛朝抱着脑袋抬起脸来: 此刻,他的头发完全散掉了,黑发披散开来,乱糟糟的不说,上头还沾了许多草屑,本来白净的脸上此刻脏兮兮的,瞧上去更凄惨了。 他神情宛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事实上因着他目前的身体年龄不大,瞧着也十分像,尤其是,淡红的霞光映在他稚嫩的脸庞上,简直就是傍晚街边无家可归、声声讨饭的乞儿了。 他瞪着顾归尘,半晌不语,最终,沾满草屑灰尘的脸上,竟猛地堕下两条清泪,看上去真是可怜极了,声音更是悲戚到无以复加: “你居然又打我……” 顾归尘一下完全呆住了,整个人受了过大的惊吓,身形凝固在那里,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琅琊也呆住了,她在心里狂乱大喊: 不是!尊上,这是多少年前您拿来装乖卖惨的技能了? 放在角落里不用落灰多少年了? 哦,不得不赞叹一句,哪怕过去如此多年,您的演技也依旧没有退步…… 个鬼哦! 您扳指头数数自己多少岁了都! 居然为了不挨打,把这么个压箱底的功夫又翻出来! 您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抹泪):我只是一个弱小无辜又可怜的筑基少年,为什么生活要如此对我…… 顾归尘(愣住)——被吓到说不出话。 琅琊:本仙剑的老脸已经给您丢尽了!士可杀不可辱知道吗??? 作者:你好骚啊.jpg 第63章 天川秘境(十五) “哇——” 洛朝抱着膝盖, 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眼泪哗啦哗啦的, 真真宛若一个受了欺凌的无辜少年—— 琅琊看了都害怕:这是中邪了? 注意形象啊形象!尊上您的形象塌了! 洛朝却一心只有不想挨打,忙着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 “我做错什么了我?” “你看看,先前你无缘无故杀了我足足二十九次!” “结果后来你受了重伤, 我都没有弃你而去……呜呜……我以德报怨我还要挨打!” 他越哭越伤心,一边抹眼泪一边打嗝,鼻涕泡都出来了: “从头到尾我做错什么了?” “哪怕前世我们真有什么血海深仇,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啊!” “我还是一个身世凄惨、无家可归、父母双亡的孤儿!” “这样你还打我!你摸摸你的良心,它就不痛吗?!” “呜呜呜……” 洛朝哭着哭着把头埋下去,眼泪继续啪嗒啪嗒掉, 滴在身前的草叶上,点点泪珠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霞光…… 如果忽略前情,这等场面, 大概会出现都市青春偶像剧里, 而某位曾经的修真界九五至尊,就是剧中…… 那有一头柔软长发、常迎风对着夕阳流泪、总被爱情辜负的青春二八少女。 莫说已然完全被洛朝一番哭诉带进沟里、愣在那里的顾归尘, 就连向来熟知帝尊秉性的琅琊, 都给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对自家尊上那丝毫没有退步、甚至还有所精进的演技叹为观止:高啊!实在是高! 而且这番话语, 抢先卖惨示弱、占据道德高地、偷换概念混淆先后……各种耍无赖一般的手段,都一个不少! 咳,您为什么挨打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您要是一直安安分分的,人家根本不稀得理你! 虽说您之前确实很惨没错,但这是无甚关联的两件事, 逻辑上压根不能混为一谈好吗? 而且,本仙剑真心觉得,这十几天来,您的各种行径都十分…… 欠揍! 琅琊身为一把活了无尽岁月的仙剑,自然能捋得清这番话里的弯弯绕绕,可顾归尘本来思维就迟钝,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想明白的: 他生命里的色彩本就简单,过往无数岁月里,无论什么事情,都习惯用剑解决……从没有人会这般诉委屈一样向他哭。 他自己,原是极少落泪,后来,那些独自漂泊在人间的年岁里,更是负着一个杀神的凶恶名声,寻常人连靠近都是不敢靠近的。 无人会向他哭,他也无人可以对着哭,所以,面上的情绪日渐少下去,偶尔,会想露出一点善意的笑来,那笑容也生涩而僵硬,如同一个冷冰冰的木偶—— 不能使人感到善意与温暖,反而让人愈发觉得,这是多么冷血的一位用剑者,果然,古来剑道最无情。 后来,他也就不再试图笑,到底,在他心底,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认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生为一个夙愿而生,死也将为一个夙愿而死。 明明行走在人世间,到过最繁华热闹的市井城郭,他却像是完全与世隔绝。 一个笑都不会的人,自然也不会哭。 不哭不笑的人,身边偶尔有一两位命运交集的过客,也全是些同样不哭不笑的人。 大概,有六百年还是七百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哭过了。 哦,曾经,倒是有这样一对孩子,她们会哭会笑,在自己的庇护之下,每天活得热热闹闹的,阿烟的神情动作,更是总带着阿姐的几分样子—— 但顾归尘从来很清醒,尽管阿烟很像,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将任何对已故之人的情感寄托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没有人会愿意成为一种寄托,因为任何寄托都是沉重的负担,哪怕他们之间血脉相连,理该是世上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人,也会因为这种无望的寄托而产生隔阂。 所以,在他眼里,阿烟固然和阿姐很像,特别是那骨子里的执拗与孤勇,但本质上,她们依旧是不同的两个人。 可阿烟会这样哭吗? 顾归尘回忆着,心头竟骤然升起一点温度,他想: 不会的,阿烟是个心气傲的孩子,所以,她从不会这样坦率地哭,会如此号啕大哭的,是阿鸾。 其实阿鸾也是个不爱丢脸的孩子,但是,她总不能像阿烟一样,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她想哭的时候,眼泪总是忍不住的。 不过,无论是只愿默哭的阿烟,还是忍不住哭嚎的阿鸾,她们每每向自己哭的时候,眼底的委屈和伤心,都是如出一辙的。 这都怪我,因为无能如我,护不住任何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顾归尘从嚎啕大哭的洛朝身上,看见了那两个孩子的影子—— 那是两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却已经离自己远去。 所以,他手里的剑无论如何打不下去,这一刻,他眼里没有前世的无上帝尊,只有一个和阿烟阿鸾很相似的、纯粹在委屈哭泣的少年。 他陷在回忆里,细细想着,那两个孩子总是因为什么而哭呢? 在回忆中,他竟一时无法回过神来,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 只有、也只能活在回忆里。 但洛朝并不清楚顾归尘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对方在发呆,估摸着是在努力想明白自己方才的一番话,他不知道顾归尘那个脑瓜究竟何时能想通,但是他知道—— 老子要哭不动了。 妈的,真的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了,哭了如此久,已经是极限了。 洛朝觉得自己的泪腺罢工了,已然哭不出来,就只能干嚎,一边干嚎一边在心里着急: 哭了这么久了,你他妈至少给个反应啊…… 是继续打还是直接放过,速度决定啊,这么拖着多累人! 洛朝哭太久了,实在累,身心俱疲,后来连干嚎都嚎不出来了,就偷工减料、变成没那么费力气的呜呜呜,他一边呜一边悄悄抬眼往上看,见顾归尘手里还握着剑呢,可神色却一片怔忡,眼神里还透出一种极深的茫然—— 唔,看样子,这是绝对注意不到自己了,那就再偷懒一点罢…… 于是,呜呜呜也没有了,只是作势抹抹眼睛,偶尔哼那么几声。 洛朝这哭戏演得怠工至极,且他觉着顾归尘实在发呆太久,以至于夕阳都已在天边落下去,只余一点昏黄的光。 唉……给个反应啊…… 他等着等着,觉得自己都快要睡过去了,忽而,头顶心竟落下一只温凉的手,在自己乱糟糟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困得恍惚了,竟觉得对方的声音很柔和,透出一种包容和爱怜:“不要哭了。” 此话一出,他便着实震惊了: 不是,你居然安慰我? 嗯……其实,我以为你反应过来后,会继续打人来着的…… 于是,他从懵然中抬起头来,就看到顾归尘神色有些恍惚,半晌后,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把手收了回去。 接着,对方又似乎想起什么,低头盯着洛朝,眉头微微皱起,语气很像那种教训孩子的严厉家长:“也不要吵。” 这神情中写满了认真工作的人被反复打搅后的无奈和心烦。 洛朝正愣巴着眼睛等他继续说点什么,哪知顾归尘将手中的剑重新负到身后,没再看自己一眼,转身就准备继续回去炼丹。 洛朝顿时瞪眼了:这就结束了? 老子费尽力气哭了那么长时间,折腾了这么久,等你给个反应等得都要睡着了,结果,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岂不是相当于什么也没发生?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一瞬间,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涌上心头,冲散了方才心间因那一句柔声安慰而升起的隐秘喜悦,洛朝脑子一热,居然想也不想,往前一个飞扑就抱紧了顾归尘的一只腿,阻止了对方离开的步伐。 顾归尘只能暂时顿住脚步,一脸不耐,转身低头盯着洛朝,忍住把人一脚踢开的冲动,想要斥责,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朝却再度戏精上身,拼命抱紧人家一只腿,不知死活一般嚎叫: “哇——你居然嫌我吵!” 他一边嚎一边使劲眨吧眼,居然又硬生生给他逼出两颗泪来: “你怎么能嫌我吵!” “我只是……” 他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要扯个什么理由,一面仰起脸来看对方,眼角坠着两颗泪珠,顿时显得双眼水汪汪又亮晶晶,显得那脏兮兮的稚嫩脸庞越发惹人怜惜了。 顾归尘见了,又是一愣。 洛朝却终于福至心灵,一边哭嚎一边满口瞎扯起来: “对……我只是想吃鱼而已!” “哇——我怎么能这么惨,多少天了,连个鱼也吃不上!” “呜呜呜……我只是想去两里外的河里去摸鱼,那个破铃铛一直响怎么能怪我呢?” “我绝对不是要故意吵你的!” “所以明明是你的错才对!是你非要给我挂那个破铃铛的!” “你看你天天就晓得炼丹炼丹,我又不能离你太远,想去自力更生摸个鱼都不成!” “呜啊……我真的好惨啊!” …… 琅琊听了这番纯属胡扯的话,整个剑都一抖:我求求您了诶,尊上,别再作了,好不容易老脸丢尽,才免去挨打,您为什么依旧要上赶着找揍呢? 顾归尘神色间却没有多少气愤的意思,他只是皱着眉,有些不耐和烦躁——今天的丹药没炼完,符咒也没画。 再加上他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抱住脚,身体顿时都有些僵硬,似乎想要把脚□□,却下意识不敢太用力,因此一时就被困住了。 洛朝却说着说着,浑然入了戏,再度演技爆发,啪嗒啪嗒开始掉眼泪,用一种极委屈的哭腔继续一脸理所当然地控诉着: “我还那么善解人意,就瞅准你才练完丹的那一刹,知道不会再打搅你了,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喜悦,向河边跑去……” “结果你不仅要打我,你还嫌弃我吵!” “我明明只是想摸个鱼而已!” “哇——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不让我吃饭!” …… 顾归尘听着这番哭诉,眉头皱得愈紧,他脸色微沉,继续试图甩开洛朝,却没想到堂堂帝尊竟像个粘死的牛皮糖,他往前走一步,洛朝就死命扒着他的腿不松开,最终整个人扑在地上,他走一步,就把这人向前拖一步—— 被如此胡搅蛮缠,顾归尘神色里终于也带了点怒气,朝地上的某只无赖喝道:“松开!” 洛朝却压根不听,更加抱紧人家的腿,继续哭得真情实感: “你就是看我好欺负!” “我此刻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修为又低,就只能任你欺压了!” “你这叫仗势欺人!欺辱一个无辜的青葱少年,你就不愧疚吗?” “呜呜呜……你连饭都不让我吃!” “我要吃鱼!” …… 顾归尘终于决定不管不顾,将人踢开,没想到由于洛朝抱得太用劲——整个人几乎就挂在他腿上了,他这飞起一脚不仅没能把人甩开,自己还一下子失了平衡,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见到浑然未觉、依旧抱住自己的脚、大声哭诉的某人,他终于完全怒了,又喝道:“松开!” 洛朝却非要较劲儿:“你让我吃鱼我就松开!” 顾归尘自然不会同意,若不是他天生口齿愚钝,只怕此刻已经要忍不住骂人了:“松开!” “我要吃鱼!” “松开!” “吃鱼!” …… 身为局外人的琅琊目睹了一切,只觉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心想:这两个人都中邪了吧? 宛若两个失了智的三岁儿童! 天川秘境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不屑):脸面是什么?可以吃吗? 琅琊(木然):我不认识这人,以后出门别说我是您的佩剑。 洛朝(冷笑):呵呵,不能吃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没用!你也就能用来砍砍柴! 琅琊(一脸心如死灰):您再去找一把剑砍柴串鱼吧!本仙剑丢不起这个人!本仙剑已经倦了、累了、看开了! 不知道如何骂人的顾归尘(一脸郁色):…… 下一章,一大波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即将到来,我终于要切题啦(抬头看向本文文名……) 嗯,我写了一本离题二十六万字有余的书…… 第64章 天川秘境(十六) 直到月轮挂上夜空, 星子在黑幕上闪烁着, 两个仿佛都傻了的人也还在对峙中: 洛朝已经气力不足, 喊不动也哭不动了,但依旧没有放弃作死,他半闭着眼睛, 侧身躺在草地上,两只手虚虚抓着顾归尘的脚腕,声音已经喊得沙哑:“吃鱼……” “我,要,吃……鱼……” “鱼……我的鱼……” …… 鬼知道他心底那种执念究竟是对着什么。 顾归尘则早就开始一言不发,毕竟他向来不多话, 更没幼稚到要和洛朝斗嘴,你应一句我呛一句,和小孩子吵架有什么区别。 此刻他坐在草地上, 表现得很沉默, 任由倒在地上的洛朝扒着他一只腿,不说话也不动作, 月色洒落在他的红衣上, 竟有几分柔和。 他有时长久盯着夜空, 在默思着什么,有时又低头看向洛朝,那眼神里,往往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奇异与错愕—— 因为,上辈子,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洛九陵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说他是个泼皮无赖、乃至三岁小孩,都是个恰当的形容……说他居然曾经屹立于修真界的至高点,成为无数史书传记里不可忽视的一笔,那简直荒唐过头。 这个人,和他上辈子听闻过的无数版本,都全然不一样。 但荒唐归荒唐,真正让他沉默至此、甚至动摇那坚定无比的杀心的,还是洛朝今日那撕心裂肺的两场哭: 那真切的伤心与委屈,总让他想到阿烟和阿鸾,因此,他竟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凶残而无理智的妖魔鬼怪,更不是一件冰冷死寂的物品。 他前世杀了无数人、无数妖,出剑的理由往往也很简单,因为仇怨、因为恨、因为立场……只需要在心底明确一个必须杀人的缘由,他的剑就永远不会动摇。 他更不需要了解那些已经死在、或者即将死在自己剑下的那些人,这些人究竟有怎样的平生,自己无须了解、也没有意愿去知晓。 所以,过去的几个月里,洛朝尽管还没有死,但在他眼里,这人已经是一具尸体。 你不需要关注一具尸体正在想什么、正在做什么——这大概是一种最高级别的无视,就如同森林里的猎手不会在意猎物的悲欢喜怒。 猎人,只需要保证猎物不逃出视线范围内就够了。 这么默然思索着,竟看到侧躺在自己脚边的人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点困意的泪花,嘴里的念叨却依旧没停: “吃……鱼……” “鱼……啊,鱼……” …… 他看得一愣,想到:就这么喜欢吃鱼吗? 可是,修行者难道不应该严于律己、抵制口腹之欲等各种欲望,从而保持道心清净吗? 他无法理解这种俗世众生对某种食物的喜爱,却有些怀念,因为,他曾有那么一位亲人,也爱凡间吃食: 九姐姐喜欢江南菜,而江南菜品里七成和鱼有关,只是,顾家规矩严格,主宅里自然是不准有灶火的,所以,能吃上凡间菜的机会很少。 她还十分喜欢凡间糕点铺子里的各种面点甜食,因此,家里但凡有谁出门,九姐姐都要偷偷嘱咐着让人悄悄带盒糕点回来。 顾归尘自然也是帮着偷偷带过的,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这久远到埋进尘土的回忆已经显出点梦幻般的不真切,尽管,他还记得九姐姐最喜爱的铺子是哪几家,最爱的点心样式是哪几种。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头,敛眉默数着地上的草叶,在心中念着:太久了……如果,再过去千余年,我会渐渐忘记这些事情吗? 又也许,不会忘记,只是,很少有机会能再度回想起来。 即便偶尔回想起来,都会觉得,那仿若是发生在梦里的过往,虚幻而永远不可触及。 可这些回忆,到底是让他的心又温暖了一点,连向来冰冷的双瞳里,也染上些许罕见的烟火温度。 他默默注视着身侧已然快要睡过去的洛朝,心中再度升起一丝犹豫和困惑: 我应该杀你吗? 许久之前,那个凡间院落里、槐树光影下打盹的少年,曾让他产生过相同的犹豫,只因这人看上去,不是一位漠视众生的修真界帝王,而只是一个平凡阳光的少年人。 他的剑,没有杀过与这少年类似的人,死于他剑下的活物,多多少少有着凶恶的名声,犯下的罪行清晰写在那贪婪的面容上,因此,剑出则必杀,无须任何多余的怜悯与犹豫。 那一天,这丝犹豫很快就被掐灭——他的证道之心,坚不可摧。 可现在他却觉得: 无论上一世曾经发生过什么,如今,一切却都还没有开始。 那位无上帝尊,曾立下的功业也好、犯下的罪行也罢,统统成为一个未必会再度发生的不定数。 而我,应该为了一个可能发生的未来,斩杀一个现在无罪的人吗? 我应该为了道,杀了一个曾经根本不相识的人吗? 何况,这是一个鲜活的人,哭起来很像阿烟阿鸾那两个孩子,还同九姐姐一样,喜欢吃鱼…… 而且,他眼下和我一样——无家可归。 想到“家”这个字,那些方才升腾于顾归尘心中的些许温度,骤然又冷寂下去: 剑若斩无罪之人,这和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相背。 可是……过往的经历早就让他明白:要得到什么,就需要先失去什么。 他想到曾经失去过的许多人许多物、想到那些无比沉重的选择与割舍,眼中的犹豫逐渐消失,又变为坚冰一般不可摧压的冷漠: 哪怕违背信念,哪怕双手沾上罪恶……我也须证我的道。 我不能继续做个废人—— 如果,这一件罪,终有一天需要赎清,那么,无能如我、废物如我,该是最适合承担罪行的:用我的性命偿还、去洗清罪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已经睡过去的少年那安静的侧颜,在心中默念: 对不起,但是,你必须死。 在心中这样下了判决,他神色间最后一丝有烟火气的温度也终于全然隐没下去,星月的光辉依旧落在他身上,却像是给冰雕石刻镀了一层银霜。 他以为洛朝睡过去了,正要轻轻掰开这人依旧虚握着自己脚踝的手,不想,指尖才碰到对方的皮肤,洛朝就惊醒一般,忽然睁开了眼睛。 顾归尘一时顿住了。 洛朝的大脑则还有些混沌,他在方才短暂的小憩中竟做了一个梦…… 嗯,一个有很多鱼的梦——烤鱼、炸鱼、鱼汤、鱼丸子…… 结果他在梦里恰恰伸出筷子,还没尝到一口呢,就被惊醒了—— 他尚未从梦中那浓重的饭菜香里回过神来,突然就睁眼看到顾归尘一幅如霜似雪的神情,于是,刹那间竟想也没想,整个人奋起往前一扑,嘴里一面大喊着:“还我的鱼!” 顾归尘猝不及防之下,被扑了个正着,少年灼热的吐息近在耳畔,使他感到非常不自在,毕竟他从未离人这样近过。 只是他也不会因此多想什么,所以只是试图站起身,一面伸手推开身上的人。 但起床气加没吃饱的洛朝,那是绝对六亲不认的,所以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像条八爪鱼一样,整个儿挂在了人家身上,一面开始哇哇大叫:“我的鱼没有了!” 顾归尘被这么缠着,瞬间涌上点怒气:“你放开!” 洛朝选择不听不听,他下巴卡在人家肩头,避免自己被推下来,一面唐僧一般,对着人家的耳朵反复念叨:“我的鱼我的鱼我的鱼!” 一直闭嘴围观的琅琊突然觉得眼前这场面有点不对劲,仿佛已经不是鱼的问题了,可是见识如她,竟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顾归尘感到耳边少年碎碎念带来的温热吐息,则是凭直觉感到这动作极不妥当,终于不再犹豫,飞起一拳击在洛朝腹部,总算把这块牛皮糖给撕下来了—— 洛朝结结实实挨了下打,腹部吃痛不说,还重重摔在了地上,背脊生疼生疼的。 他目对广阔的星空,一霎那,情绪都不需要酝酿,瞬间就委屈上了,哇地一声张嘴就哭:“哇——你欺负人——哇——我的命好苦啊!” 被这一声震天哭嚎惊得眼前一黑的琅琊,瞬间把方才的不对劲抛在了脑后,她在心中□□怒吼: 妈的!智障!您当您是三岁小孩吗? 丢脸啊!太丢脸了! 气节啊尊上,捡一捡您的气节! 老娘受不了了! 老娘要叛主! 您不要脸、老娘还要呢! 洛朝却早就把脸面尊严一类的问题忘却在天边了,他哭得真情实感,眼角通红,泪珠子像断了线一样,咕噜咕噜顺着侧脸往下滚,眼里是满满的失落和委屈,还带了一点孩子气的愤懑。 顾归尘无言看着,又默然了。 他竟诡异地感到一丝愧疚,看见少年因为没吃上鱼,眼里满是巨大的失落,忽而想起阿烟——她是一个与父母没有亲缘的孩子,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年节的时候,看见那些团团圆圆的人家,眼中总还是流露出失落。 他就试图安慰这个孩子,但阿烟却努力笑着、反过来安慰别人:“舅舅,阿鸾,还有我,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这样真好。” 彼时的顾归尘,无力让死人复生,但如今…… 吃鱼,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便轻叹口气,想着: 一个……终将死在我手上的人,毕竟,死者为大,以后,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或可由他去罢,也算是对他那必死终局的一点无力补偿。 顾归尘这样决定了,就僵硬着身子,慢慢挪到洛朝身侧,俯下身,努力放柔声音——他很清楚,自己的神情话语总是冰冷得吓人,曾经,胆小些的孩子都是不敢来靠近自己的。 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难以习惯的不自然,但整体看起来,很像是长辈在哄孩子: “不要闹了……今天,太晚了。” “何况,我还要炼丹……不如……” “不如,明天带你去吃鱼。” 这番话音刚落,地上耍无赖的某人,哭声瞬间就噎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泪珠还挂在脸上,配上这幅震惊至极的表情,显得格外滑稽。 而本来内心处于暴走边缘的琅琊,则一时疑在梦中。 “真……真的?”洛朝圆睁着水汪汪的泪眼,咕咚一声打了个哭嗝,说话都不利索了。 顾归尘却神色郑重:“我从不食言。” 洛朝呆住了: 这幅表情,绝对没在骗人,何况,这个呆子剑修,估摸着根本不会说谎。 可……可是……我本来以为这么一闹,肯定免不了一顿挨打的…… 他恍恍惚惚、不敢置信,表情梦游一般,下意识在心念里询问:「琅琊,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然,这家伙怎么没打我?」 琅琊默然无语,心想:您这幅语气,怎么像是很想被打的样子呢? 一边回道:「可能……先前病时,这剑修烧坏脑子了?」 洛朝愣着眼睛,觉得这十分有可能,但无论心里怎样震惊与恍惚,面上的戏总是要做全套的。 他就继续装得委委屈屈,扭扭捏捏坐起来,凄凄惨惨给自己抹眼泪,只是方才的哭戏用力过猛,哭嗝依旧没止住,显得有些搞笑: “嗝……那我……嗝……就勉为其难……嗝……原谅……嗝……原谅你了……” 琅琊又一阵心酸:娘的,果然还是好丢脸! 顾归尘神色却依旧认真,他轻轻摇头:“不需要,你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被原谅。” 他在心中默念一句话:这算是,微不足道的补偿…… 唔,或者,即便你终究要死,也可以死得不必那样痛苦—— 阿鸾曾经受过剑伤,她不是一个习惯疼痛的孩子,因此也忍不住泪水,自己和阿烟若不在她身边还好,若是在身边陪着她,那这个孩子,就会忍不住一直掉眼泪。 顾归尘自己,对于受伤和疼痛,却是早就习以为常的,但这不代表,他无法觉出别人的痛苦,只是以前,他并不会在意。 他决定开始认真考虑某种安乐宁静的死法,比如,无痛的□□或者瞬间毒发身亡的剧毒,或者…… 洛朝全然不知顾归尘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真心觉得,眼前事态的发展,本身就诡异到可怕—— 我应该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就……下一章,吃瓜群众们才能出来qaq 一定能出来哒! 再写几百字就能出来,大家相信我! orz 第65章 天川秘境(十七) 阳光甚好的清晨, 一条清澈的小河边, 一红衣人端坐树下执笔凝神画符, 另有一黑衣少年,挽着袖口、捞起裤腿,在河边哗啦啦摸鱼。 洛朝一面捉鱼, 一面又捡柴搭石头生火,等用树枝串起的烤鱼终于两面金黄,日头已经有些晒人了。 他就拿着烤好的两串鱼,悄摸摸坐到顾归尘旁边的一棵树下躲太阳,一边叽咕叽咕啃鱼吃,一边目光总往身畔飘去: 嗯, 那人在专心致志画符,看着很正常,没生病…… 可是脑子怎么就坏了呢? 不然, 怎么会好心带我来吃鱼?照常理, 不该把我打一顿吗? 洛朝百思不得其解,嘴里啃着的鱼都有些食不知味。 按常理, 他昨日那般哭闹了一番, 丢尽脸面才免去挨打, 还意外讨了顿鱼吃,该知道收敛才对,可洛朝当然不是寻常人—— 他向来喜欢得寸进尺,平生最爱踩在旁人的底线上反复横跳: 尤其是对于自己看不顺眼的那些人,踩着他们的底线进退, 看他们被捉弄时那忽青忽白的脸色,一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憋屈模样,不知道多有意思。 洛朝对于顾归尘,自然称不上有多讨厌,但是,他莫名就是很想知道这家伙的底线在哪里—— 昨天他那样闹腾了,居然都不生气,究竟要怎样才会发怒呢? 洛朝于是又开始努力作死: “唔,这两天我鱼吃厌了,我们去山那头悬崖上的鸟窝里摸鸟蛋来烤着吃怎么样?”——山那边悬崖上,住着一堆平均修为在金丹期上下的妖禽; “哇,你知道,旁边的林子里那种紫色魔幻花,花根磨碎了可以当调料,味道和孜然粉一样,就是有点难采摘,你陪我去好不好啊?”——这种魔幻花旁边常年伴生一种毒蛇,习性群居,十分难缠; “我想吃青云鹰翅膀做的烤翅,嗯,要成年体的,肉质更鲜美。”——青云鹰的成年体起码在元婴阶以上,是妖禽中公认的攻击性最强的鹰类之一; …… 琅琊表示自己真的是看不懂了,每一次尊上提出这些无理要求时,她都理所当然觉得下一秒钟那剑修就会出剑打人,结果,不仅没打人,还简直可以说是对尊上有求必应? 她真真是看不明白这两个人了。 其实洛朝内心也很震惊,天知道每回顾归尘一言不发去替自己斩杀妖兽、采摘灵植的时候,他有多努力才没有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嗯,有些要求作得洛朝自己看了都想打人,如果换做他自己被人这样缠着提出各种要求,他早就一巴掌把人给糊到地底下去了。 他简直要怀疑顾归尘被人给夺舍了。 所以,洛朝虽每天啃着各种稀有难得的食材烹饪出的美食珍馐,却不由自主陷入怀疑人生的状态。 他咔吱咔吱啃着一只虎形妖兽的腿肉——那妖兽腿足有一臂长,肉质鲜美丰厚,只是少年模样的洛朝捧着这么大一个腿在啃,稍微有点怪异滑稽。 他嘴巴微鼓,由于脑中在苦思冥想,所以眼睛有些发愣,又因为没在闹腾作妖,也没在撒泼打滚,头发也理成服服帖帖的高马尾,衣服同样整洁干净,看上去,竟难得显出几分乖巧来。 但他脑袋瓜里想的事情可一点也不乖巧:「唉,这人怎么和木头一样?怎么惹他都不生气的?」 「究竟要做些什么,他才会生气?」 「我就不信,他难道没有底线!?」 听到自家尊上一番碎碎念,琅琊根本懒得理人:嗯,本仙剑已经不想掺和这些事情了,你们实在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等洛朝啃完偌大一个妖兽腿,却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这家伙,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了? 就感慨着:「琅琊啊,你说,在他眼里,我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到底把我看作什么呢?敌人吗? 可是,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总是很平静,以前是漠视无视一般的平静,现在……说不上来,那眼神怪怪的…… 总之,无论他眼中的情绪究竟代表什么,他望向自己的神色间,没有恨—— 若真有刻骨铭心的恨,相信顾归尘这样的人是根本掩饰不住的。 洛朝是当局者迷,但琅琊身为一个外人,又有着丰富的见识阅历,观察了这么些天,竟也捉摸到一点真相了: 本仙剑总感觉,这些天来,您仿佛在吃断头饭呢…… 那剑修看向您的眼神,很类似于行刑者看向秋后即将问斩的犯人——都快死了,想想也怪可怜的,不如临走前再给这人吃顿好的吧。 不过,琅琊并不敢把这极有可能是真相的猜测直接说出来,因为,洛朝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琅琊看得很分明: 这些天来,自家尊上吃得不亦乐乎,面上常常有笑意,也不知究竟在开心个什么,显得人都有些傻乎乎了。 她不太忍心一下子对着自家尊上点出如此残酷的事实,想着能多乐一会也是好的,就只能委婉道: 「您还记得以前在皇城的时候,在皇宫养的那群珍珠鸡吗?」 洛朝听言一挑眉,不太明白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情:「当然记得,肉质鲜美,入口即化!」 琅琊一阵无语,她想:重点并不是味道好吗? 「那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养鸡的吗?」 洛朝微微回忆了一下:「唔,最开始是圈养,但圈养的肉质没那么好,还不如野生的好吃,为了肉质,后来就改成散养了。」 琅琊听着,也在回忆过往,顿时就十分心酸,想着:嗯,没错,当年的皇宫,鸡毛满天飞舞,暴怒的江首辅险些就把政务殿扫出来的鸡毛砸您脸上了。 洛朝语气却有些遗憾:「后来嘛,我发现皇宫实在是不适合养,就在皇城外头辟了块树林……唔,特制饲料,专聘人员,结果肉质居然更好了……」 琅琊便语气幽幽地继续提醒:「不止如此,为了防止这些散养的珍珠鸡飞走,您还给它们每只挂了个铃铛,只要它们跑出树林圈地之外,那铃铛就会响,于是,立马有饲养员来赶鸡……」 洛朝有点懵,尚且没有领悟过来:「现在提及这事儿做什么?」 琅琊就只好说得再明显一点:「嗯,这些珍珠鸡,有铃铛,好吃好喝,在圈地内自由自在、想干嘛干嘛……就是不能逃……」 洛朝顿时沉默了,他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小铃铛,面无表情道:「你的意思是,我就是他养的珍珠鸡?」 琅琊叹口气,试图安慰情绪瞬间低落的自家主人:「不,我觉着,您还是比珍珠鸡好上那么一点的。」 「毕竟,珍珠鸡只是用来杀了吃肉,您可是用来杀了证道的呢……」 洛朝瞬间暴怒了:「滚!你才是珍珠鸡呢!」 语毕,竟还是气不过,又添一句:「你全家都是珍珠鸡!」 琅琊:「……」 本仙剑无父无母也没有全家,石头铸出来的,谢谢! 洛朝虽然气,但当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琅琊的这番比喻在脑海里想了又想,竟越发觉得很有道理: 妈的,更气了! 怪不得你这木头这些天来看向老子的眼神那么诡异! 原来那是养殖场主看向家养小猪崽的眼神! 妈的,我才不要当你养的猪崽呢! 气狠了的洛朝,其报复行为却依然幼稚,他决定要表现得更作一点:看老子不烦死你! 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顾归尘正在专心致志炼丹,调控灵火、按顺序放入各种药草等等,忽的,身侧窜出一个毛乎乎的脑袋—— 少年的笑容可谓十分灿烂,两颗小虎牙龇起,若是些母爱泛滥的女修见了,只怕要大呼可爱。 但顾归尘却一见到洛朝这幅带点讨好卖乖的神情,就感到眼皮一跳,直觉告诉他:又要有麻烦事情发生了——而他向来很讨厌麻烦。 洛朝这些天来,则已经把那副少年人撒娇的语气练得浑然天成,甚至没有任何害臊或别扭的心理负担——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前后两辈子加起来,早就上千岁了,是一捆十分扎实的老腊肉了。 他这是渐渐摸索出来了:顾归尘此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装得越乖巧、越像个未出世的孩子,这人就越无法拒绝你的要求。 因此,他卖乖的语气也是经过雕琢和设计的:不能太世俗太妖艳,而是讲究一个甜而不腻,有种恰到好处的清新自然,最好呢,还带了几分懵懂的天真感,再添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倔强敏感易伤怀。 嗯,对演技的要求还蛮高的。 他双手托着脸颊,眼睛看上去亮晶晶,语气自带柔光效应,听上去十分温软:“你又在炼丹吗?” 顾归尘的眼睫微不可见地一抖,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了,但他很快稳住,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打算理会人。 洛朝却早就习惯他这种反应了,也早就知道该如何应对,秘诀就是:吵他,不停地吵他,而且,话题集中在他眼下关注的事情上,让他不得不分神听你的话。 比如,他现在正炼着丹,就该一直对那炉子里的丹药叨逼叨,最终,哪怕只是为了堵上自己碎碎念的嘴巴,他也会无奈暂停炼丹,先专心听你讲话。 其实洛朝有一点想错了,顾归尘并非一个容易心软的人,相反,他若是真去教导小辈,应该会成为最铁面无私的师长,之所以表现得对洛朝格外纵容,一是因为对必死之人的愧疚,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放到现代来,这种感觉就是:猛然遇到熊孩子,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无措。 天晓得,他曾经教导、庇护过的小辈,比如阿烟阿鸾她们,都是些骨底十分乖巧的孩子,从没有人像洛九陵这样,面上安安分分的,肚子里却一堆鬼主意。 何况,这人不仅顽劣,还喜欢扯出一通歪理,这些道理乍然听上去似乎完全没毛病,细细推敲来却发觉:全部狗屁不通。 可怜的是,顾归尘思考反应的速度本来就慢,往往在想明白之前,行为上,就已经被洛朝一通歪理带进沟里了。 再者,他不善言辞,对付洛朝这种人,无非打骂两种选择,可他既不会骂人,又因为对必死者的愧疚不愿打人,一时间,竟无从应对。 他听见洛朝在耳边咕咕哝哝说了一堆话,都是在指摘那炉子里的丹药:太苦了、颜色不好看、味道不好闻…… 他做事向来专注,眼下心神大部分都在丹药上,免不得听了几耳朵关于丹药的评价,这些评论都是负面的,但他心里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不管好吃与否、好看与否,总归你都是要吃的。 洛朝则绕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他眼睛不停眨吧着,在阳光底下看着一闪一闪,语气更软乎了:“你给我炼水蜜桃味的丹药好不好呀~” 顾归尘听言神情一僵——尽管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但还是能从他眉眼中看出几分震惊无语: “我不会。”——这回应简洁利落,非常符合他的风格。 他活了两辈子了,从没听说过有人吃丹药还要挑味道的,而六哥教他医术的时候,更是从没说过怎么调整丹药的口味。 洛朝则依旧是那副胡搅蛮缠的语气:“你可以学嘛~” 顾归尘沉默几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憋了半天想出一句:“这里没有桃子。” 却不知道洛朝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变戏法似的、猛地掏出一个果肉饱满、淡红泛粉的水蜜桃,向顾归尘递过去,笑容更加灿烂了:“我有哦~” 顾归尘没有伸手接桃子,他呆住了—— 洛朝从他的神情里清晰读出了这样一句话:你哪里来的桃子? “我从林子里摘的呀~”洛朝又眨眨眼睛,从语气到表情都显得格外无辜可怜,“现在,是夏末了嘛~” 这最后一个“嘛”字的语气,把默默围观的琅琊剑听得背脊一凉:嘶~为何竟如此做作? 顾归尘再度沉默了,他神色有些微不可见的郁闷,蹙着眉,应该在思考怎样出言反驳,但他生平说话极少一句话超过九个字,因此,骤然间压根想不出话来。 洛朝则及时打断他的思维:“不要担心桃子不够哦~” “我摘了有一个储物戒那么多!”一面说着,一面还露出一副求夸奖的神情,最终,则用一种鼓励信任的语气,郑重向顾归尘道,“一次不成功,你可以反复慢慢练习呀~” “我相信你可以的~”说着用虎牙咬住下唇,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情。 琅琊再度倒吸一口凉气:嘶~更做作了! 顾归尘有点想出剑打人,但最终,他看着身侧一脸无辜的少年,在心中默念三遍“死者为大”,又轻吸一口气,总算稳住了心态,声音无波无澜:“桃子放这儿。”——这意思是,你人就不必留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符号表示洛哥的语气,大家可以从这个波浪线里自行脑补一下(*ˉ︶ˉ*) 悄咪咪说:下一章吃瓜群众真的就出场了……orz 第66章 天川秘境(十八) 洛朝坐在树下, 咔吱咔吱嚼着水蜜桃味儿的丹药, 那表情和吃糖豆无甚区别, 十分轻松惬意,以至于默默看着的琅琊很想出言提醒: 不管这玩意儿是个什么水果味儿的,它的作用都是封印灵气啊…… 您怎么吃个封灵丹也能吃得这样开心? 事实上, 洛朝不至于因为吃个丹药而感到开心,他只是有点欣慰、并很感慨:这丹药来之不易啊! 他磨着顾归尘来来回回改了二十几版,每次试吃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直到看见顾归尘脸色极不善、怕是要忍不住摸剑打人了,他才终于收敛起那挑剔苛刻的派头,上演一秒变乖巧的戏码。 由此, 他也大致摸清楚顾归尘的底线在哪里了: 只要不是烦得太过分、占用这人太多时间,甚至导致顾归尘没空完成当天的画符炼丹等任务,其余的小事情, 哪怕确实很无理取闹, 这人也会沉默而无奈地接受。 摸清楚底线,却不代表洛朝会选择消停, 反而, 他非常愉快地决定了: 每天都要在顾归尘的忍受范围内继续作天作地——烦死你! 让你把我当猪崽养! 于是, 两个脑子可能都不太正常的人,竟忽而活成了天川秘境里一道迥异于常人的风景: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在向南走,虽然因为洛朝经常要搞事,两人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但走了这么多天,离秘境出口也非常近了。 越往南行进,修士出没的踪迹就越多,想必是由于秘境突发兽潮,都不约而同聚集在出口附近,想要赶快逃出去。 于是,两人经常能看到御使着各类飞行灵器的修士形容狼狈,慌忙逃蹿着躲避妖兽,顾归尘则照旧顺手救人,但对这些人请求庇护的话语毫不作回应。 而且,当部分修士发现这剑修和少年的脑子不太对劲后,也就不再请求组队了: 某次,顾归尘随手出剑救了个修士,那青年被一只金丹期蟒蛇纠缠,面色苍白、浑身血迹,明显要坚持不住了。 这修士被救下后,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激着,见洛朝二人居然要向自己的来时方向前进,赶忙大喊:“不要往那边走啊!那边有蛇窟!” 许多人都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比如我! 顾归尘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声提醒,但他脚步都没停顿,继续不改方向往前走。 洛朝则好心回头向那人解释了一下,他笑容灿烂:“我们就是要去找蛇窟呀。” 那青年听言愣住了,而后支支吾吾问你们是不是外界派来剿灭妖兽的救援队。 洛朝笑得更好看了,眼睛弯弯,单手托住下巴,带点稚气地摇摇头,语气十分遗憾和同情:“不是哦~” 默默围观的琅琊如今一听到那个语调会转弯的“哦”字,就感到有些反胃,她深刻怀疑自家尊上是演戏上了瘾——这是时时刻刻都不愿出戏了。 那剑修都走过去了,您还在这里装个什么嫩,成日一副天真少年的模样,也不想想自己究竟多少岁了…… 老娘看了都要吐了! 其他的“嘛”、“吖”、“咦”等这些天来时时挂在洛朝嘴边的语气词同理,都具有能让琅琊这个无实体的剑灵产生呕吐欲望的威力。 但这不明真相的青年修士,则从这幅语气神态里,下意识判断出这少年岁数不大,他再度表示疑惑:“那你们……” 洛朝双眼亮晶晶,笑得愈发开心了:“我们是去抓点蛇来做蛇羹吃哦~” 青年修士顿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满脸不敢置信,舌头都打结了:“做……做什么?” 洛朝神情怜悯,摇着头重复一遍:“蛇羹啦~就是煮汤啦,还要加竹笋和香菇那种汤呀~” 青年霎时木住了,眼珠瞪得贼大,似乎在疑惑自己的耳朵是否坏掉了。 洛朝则作势摆出一副担忧的面容,眉头轻皱,显得无比白莲花:“你是受伤很重吗?听觉都失常了嘛~” 青年便稍稍回过一些神来,强笑着,觉得这少年虽然心地善良,但可能未经世事、脑子不太好使:“不不、没有……只是,你们为了喝个汤,居然就……” 青年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完全无法找到合适的话来形容这件玄幻的事情,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劝阻这两人,尤其是这位对危险毫无概念的天真少年—— “太……太危险了……那边可是有……元婴级的蛇妖啊!” “噫~很危险吗?”洛朝眨眨眼睛,似乎在迷惑着什么,“可是,元婴级妖兽,归归一剑就能杀掉了鸭~” 青年:“…… ” 他面上的笑更加勉强了,猜测这少年口里的“归归”就是方才一言不发救了自己的红衣人:“那位与你同行的剑修……确实很强,但是为了一碗蛇羹……去和元婴级搏杀……” 他实在说不下去,因为这事儿太特么荒唐了,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会这样干吧? 洛朝却语带忧愁,轻蹙双眉:“唉~我知道啦,归归确实很辛苦呢~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啦~” 他抬头望天,轻叹口气,似乎很纠结的样子:“我这两天呢,吃了太多金丹、元婴级妖兽做的烤肉,太腻了,要喝点汤来解解腻~” “不然呢,肠胃会不舒服的啦~”他说着又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得让人不忍苛责。 琅琊却真的要被恶心到呕出来了,她表示,多听尊上说一句话都是折寿。 青年则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洛朝再度摇头叹气,望向青年的眼神中充满同情:“你们真可怜,秘境里这么多好吃的,居然尝都没有尝过。” 说着,露出一副鼓励对方的神色,并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你们要更加努力修炼呀!” 青年木着脸,说不出话:“……” “呀~归归在喊我了呢~”洛朝笑得眯起眼——其实是神念里传来了铃声。 而往后一看,不远处,一直在往前走的顾归尘果然已经顿住脚步,侧过身默默盯着身后的洛朝——目前,顾归尘对洛朝这只小猪崽实行的是放养政策,只要铃不响,随他去自由蹦跶。 还有就是,这些天来,被烦透了的顾归尘,心底实在有点不想看见洛九陵这么个玩意儿。 “那么~哥哥再见了哦~我要去找归归了呢~”洛朝笑容烂漫阳光,演技已然达到了人戏合一的最高境界,端的是入神忘我了。 青年努力挤出一丝笑来:“再……再见。” 他看见少年转身蹦蹦跳跳去找人,很快就和那红衣剑修一起消失在视线范围中,不知为何,觉得更心酸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破烂脏污、满身伤痕累累…… 又想到方才那少年浑身上下都干净整洁、唇红齿白的、脸颊都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娇养着、从未吃过苦的人,顿时就热泪盈眶了: 原来这就是被大佬罩着的感觉吗? 我……我也能卖萌,我也想抱大腿…… 很多在秘境兽潮中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修士,就如同这青年一样,被洛朝这么个绝世戏精给深深伤害了——简直要怀疑人生。 不过,大部分人倒没有想得太歪,多半都是猜测这两人为同门或同族关系,又因为洛朝演得太白莲、太天真无辜,导致许多人觉得: 那红衣剑修,至少是这少年叔父级别的长辈了,且只可能辈分更高,两人绝无可能是同辈人。 唉,究竟是哪户门庭,如此宠爱纵容家中小辈? 他们不知道的是,仅以今生的年龄来算,顾归尘也就比洛朝大个七、八岁罢了。 不过,这秘境里还真有那么一堆人,知道顾归尘和洛朝,并非同一氏族出身,此刻也并未成为同门。 秘境出口附近统共就那么大,兜兜转转的,还是给洛朝二人遇上了这群人,只是这初相遇的场面:瞧着很像碰瓷。 最开始的交集也很寻常,顾归尘出手救了个人—— 一个青年修士被一只金丹圆满级别的剑齿豹追杀,蓬头垢面,身上有好几处野兽撕咬的伤口。 人只是顺手救,因此顾归尘收了剑,转身带着洛朝就要离开。 不想,那先前被剑齿豹扑到地上,差点就被咬住脑袋的青年修士,才从生死一瞬中回过神来,就勉力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对着顾归尘即将远去的背影撕心裂肺大喊: “师兄!别走啊师兄!” 顾归尘脚步没停,根本没意识到后头那伤患在喊自己,而洛朝则疑惑皱眉,朝后看了一眼: 师兄?自己眼下没有拜入任何仙门,自然不可能是在叫自己。 可是,方才那木头救人时,也并没表现出认识这青年的样子啊…… 难道是碰瓷? 不想那青年还真的认识顾归尘,他似乎意识到不能光喊师兄,立马一边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继续喊道: “顾师兄!长思师兄!”——顾归尘字长思,而修真界里,对关系没那么亲近的人,出于礼貌,会先喊字,而不是名。 “我是你师弟啊!顾师兄你看看我啊!” 那青年一边焦急喊着,一边终于意识到什么,忙把自己脸上乱糟糟的头发撸起来,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 这指名道姓的一句喊,终于让顾归尘顿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目光在那青年的脸上来回扫视着,神色沉凝,应该在努力思索回忆着什么—— 最终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是顾长思,但我不认识你。” 此话一出,空气突然安静,那青年一脸震惊,细看其眼神中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难过。 洛朝则无语了:所以果然是碰瓷吗?咦,单方面的认识,就敢拿一个名字来碰瓷? 青年则迅速反应过来,焦急地试图让对方回忆起自己: “楚南风!我是楚南风啊!顾师兄你还记得吗?” “我们在五年前的学年大典上见过的!” “那天我把自己的身份牌丢了,是顾师兄您在路上捡到的,您还特意等在原地,我急急忙忙回来找的时候,是您亲手把身份牌还给我的!” 楚南风说完这话,就睁着眼睛,一脸期待地望向顾归尘。 洛朝则皱起眉,在心里咕哝:这碰瓷还挺专业的,还知道要扯个故事出来……或者…… 他看向再度陷入认真思索状态的顾归尘,想着:难道这两人真的认识,只是这木头才重生回来,一时忘了? 这么猜测着,他心里竟莫名有点不舒服。 而且,楚南风这个名字,他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是前世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吗? 不想,顾归尘皱着眉头回忆了好半晌,最后,语气诚恳里带一丝愧疚:“抱歉,我不记得了。” 他看向楚南风的目光很真诚:“所以现在我不认识你。” “噗嗤”——洛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摇头在心中叹道:所以果然是碰瓷啊! 如果说先前楚南风的双眼里有期待的光芒,那么现在,这光就唰地灭了。 楚南风简直要哭了,他语无伦次的:“我……我……我真是……真的是你师弟!” 顾归尘无言沉默着,他心中有点歉疚,想着:可能这人确实认识自己,但我却忘了。 不过他向来不善言辞,就也无法出言安慰。 洛朝则又开始憋笑:因为楚南风那欲哭不哭的神情确实很滑稽。 场面再度陷入安静,直到顾归尘想起来,还须赶着去给洛九陵收集食材,再耽搁下去,今日份的丹药又要来不及炼了。 他不打算为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继续驻留下去,因此开口道:“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话音一落,也不待楚南风回答什么,转身就走,洛朝则脚步轻快,笑嘻嘻打算跟上,心想: 就是嘛,一个碰瓷的人,为他费神做什么? 愣在原地的楚南风见顾归尘走得无比干脆利落,顿时就傻住了: “不,不是……别走啊!” “你真的是我师兄啊!” 他急忙拖着伤体跟上那两人,想要拦住顾归尘,不意洛朝一个侧身,先把他给拦住了—— 楚南风瞪着眼,结结巴巴的:“别……别挡着,我……我找我师兄!” 洛朝见了,挑眉哼了一声,神色很有些不屑:那呆子都不认识你,还敢一口一个我师兄? 便依旧把人拦着,嘲讽道:“空口白牙的,就想白捡一个便宜师兄?总要拿出些证据来吧?” 呵,料你也拿不出来! 不想楚南风听言竟眼前一亮,他一拍脑袋,觉得自己先前怕是傻了: 他们是确凿无疑的师兄弟关系,既是同门要相认,自报师门不就行了? 连忙垫起脚,蹦啊蹦的,试图越过洛朝,一面朝前方越走越远的顾归尘大喊: “师兄!云麓书院!我是云麓书院的弟子啊!” “您是第十三代,我是第十四代弟子!” “我们真的是同门啊!” 他一边喊,一边匆匆忙忙从身上掏出个刻着名字的玉牌,高举过头,继续蹦啊蹦: “这是我的身份牌啊!同门间可以相互验证的!” “我真的是你师弟啊!” “师兄你回头看看我啊!” …… 洛朝听了这番呼喊,神色十分不善,依旧死死把楚南风拦着,一边心里也在惊奇: 云麓书院?师兄? 第十三代弟子? 如果这是真的,那上辈子身为云麓第十五代弟子的自己,岂不是还要叫那个呆子一声师兄? 他悄悄转头向身后只余一个背影的顾归尘望去,满眼不敢置信: 我们上辈子是同门? 我他妈怎么不知道? 洛朝一边惊疑着,一边转回头,盯着楚南风的眼神愈发不善了: 这怎么可能? 绝对是这个姓楚的在说谎! 如果真的身在云麓,上辈子,老子怎么可能连见都没见过他? 何况他的剑术那样出挑! 再说了,云麓就那么一点大,统共就三座山头,莫说只隔了两代的师兄弟了,就算隔了十代、已经出师的弟子们,老子都认的七七八八了! 此时,洛朝也终于想起来楚南风是谁了——上辈子,这家伙应该算是自己的臣子,分管南陆的某个郡。 只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巨大差距,洛朝并不常见到楚南风。 最有印象的一次,应该是这家伙某次来中域觐见,但那时候,楚南风已经是个中年模样了,因此洛朝对这青年模样的脸并不如何熟悉,只对名字还有些印象。 想到这里,洛朝心里竟突然升起点怒火,简直要向楚南风大吼: 你这么个几面之缘的小虾米老子都还记得呢! 他要真是我师兄,我他妈怎么可能连点印象都没有? 除非我从来就没见过他! 但这怎么可能? 三座山那么点大的地方,老子在那儿修行了将近百年,一个只隔了两代的、活生生的师兄,若是一面都没见到…… 这他妈得没缘分到什么地步! 你当我两是一个金乌一个玉兔吗?日升月落永不相见? 你这个姓楚的绝对在碰瓷! 作者有话要说:打死也不相信自己和那块木头如此没缘分的洛朝直接掀桌,向楚南风怒吼: 「再叫一声师兄我把你脑袋给拧下来!」 「劳资都还没叫过!」 「你他妈也敢叫?」 瑟瑟发抖的楚南风:「师兄就是我师兄鸭!」 垫脚尖蹦哒:「师兄你康康我啊!康康我!」 幕后的作者点起烟,一脸深沉:「承认吧,上辈子的你俩,是真的毫无缘分……」 「所以亲妈作者给你们今生续缘啦!」 洛朝(面无表情):「您给我滚吧!劳资不想看到你!:-)」 吃瓜群众一号二号出场=v= 第67章 天川秘境(十九) 洛朝的脸色很臭, 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顾归尘居然真的是云麓弟子, 这就导致眼下莫名多了个师弟的顾归尘…… 正在忙着给楚南风疗伤。 嗯,为了给这个姓楚的处理伤口,他今天的食材没有了! 本来要做八宝饭的! 洛朝愈想愈气, 压根不想多看楚南风那张脸一秒钟……呵,连顾归尘那张冰块脸他现在也不想看! 奈何那师兄弟两人大概都不会在意洛朝的想法: 楚南风伤得挺重,虽没有特别致命的伤口,但左臂和右腿都有严重的撕咬伤,又因为不曾及时处理,伤口处已经发炎甚至溃烂。 所以顾归尘医治的手段也颇狠—— 银针银刀药酒一起上, 先割去坏死的血肉,再用酒消毒,最后敷药……把楚南风痛得嗷嗷直叫, 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即便顾归尘处理外伤的手法很熟练, 堪称行云流水、毫不拖沓,一番治疗下来, 楚南风还是脸色苍白、满脸冷汗, 全然脱力了。 因此, 等顾归尘收拾完银针之类的医具,转头看见瘫倒在地上、腿脚都绑了绷带的楚南风,便觉得这师弟实在可怜,但他向来言语笨拙,并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他犹豫片刻, 最终还是伸出手,摸了摸楚南风的脑袋,那声音清冷,语调却柔和、仿佛在哄孩子:“不哭。” 说完,还努力露出一丝意在安抚人的笑容—— 尽管这笑带了些不自然的僵硬,但楚南风还是觉得自己瞬间被治愈了,他泪眼汪汪,又在心里嗷嗷叫: 云麓很多弟子真的都误会了啊! 其实这位话极少、看上去极高冷、非常不好相处的顾长思师兄—— 他本质上非常温柔的! 楚南风那边兀自感动着,却不知道,好巧不巧的,这师兄弟间的温馨一幕,被恰好悄咪咪瞥眼望来的洛朝给尽收眼底: 那一瞬间洛朝的表情宛若被雷劈过:0口0! 摸头杀! 居然是摸头杀! 你竟然摸他的头! …… 洛朝的神情几乎是崩裂的,内心更是反复被一句话刷屏: 你怎么能摸他的头?! 洛朝独自僵在那里,内心狂乱如同风暴过境,他不自觉盯着楚南风的背影,那眼神凉飕飕的,宛若在看一个死人。 而正在和顾归尘谈论眼下秘境情况的楚南风,则莫名觉得背上一冷:嗯?难道是方才失血过多、身体泛凉吗? 他思绪被打断一瞬后,很快回过神来,继续专心向顾归尘解释秘境兽潮发生的原因: “在川明湖举办牡丹会大典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万兽宗修士的身影……那天湖中突现许多妖兽,慌乱奔逃时,还有人听见了曲调诡异的笛音,学过御兽之法的师弟说,那是能激发妖兽饮血欲望的音谱……” 关于兽潮事件的始末,先前洛朝二人已从一些随手救下的修士们口中得知了一个大概,但眼下楚南风明显说得更详细。 万兽宗是北原魔道十三门之一,其领地是十三门中最靠近东域妖族的,门中修士和妖族走得也十分近,据传,宗内七成修士学习过御兽之法,并常以东域外围的妖兽练手,修习御兽攻击之术。 但在属于正道领地的中域、南陆、西江,修士学习御兽多半是为了飞行,而今的修真界并不推崇如御兽、炼蛊、用毒等旁门左道,觉得那都是魔门才会用的下三滥手段。 而总是修习这些偏门邪术的魔门中,犹以万兽宗的御兽术最好,因此,这次兽潮的幕后主推手并不难猜,而且,这幕后人敢明目张胆在牡丹会上现出踪影,只怕一开始就没有隐瞒的意思。 主要问题在于,云州位于南陆大后方,而今南陆与魔门的战事集中在前线,大体战况一直胶着,从未有战报传出哪支魔门队伍突破了云水河的大封锁线…… 何况,如今各州城池戒严,城关盘查非常严格,这些万兽宗魔修,究竟是如何躲过层层盘查,直击南陆大后方的云州,甚至在天川秘境此次牡丹盛会中,搅闹出如此风波? 楚南风白着脸、眉头紧皱:“我们都怀疑,南陆内部有奸细……可这实在太难猜,如今,甚至有传言认为,书院一脉为了扩大自身影响力,引狼入室,要借魔门的手清洗南陆氏族势力……” “这太荒唐了!先生们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楚南风一谈及这个谣言,就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再说了,如今书院自身都难保了!” 对此,楚南风并不知道书院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近日院里常有先生外出,导致课业都有些松散了,毕竟,哪怕真的发生什么大事儿,也不会有人来特意和这些还没出师的十二到十五代弟子们解释。 只是,沉默中的暗流涌动,更叫人心头不安。 楚南风哭丧着脸,继续道:“本来,此次天川秘境牡丹会,来的都是些十四、十五代弟子,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同我一样是金丹期,因此,原是要有一位先生与我们同行的……” “可书院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一位有空闲的先生都寻不出来,因此,只好换做第十二代中的应鹿鸣师兄陪同,他刚刚突破金丹、结了元婴,恰好他两个妹妹——应欢欢和应铃铃,也要参加本次牡丹会……” 说到这里,楚南风竟更伤心了:“哇——可是应师兄他爱喝酒啊,川明湖岛上的大典开始前,他就在入口处的一座凉亭里喝得不醒人事,我们这帮弟子并不愿误了时间,又料想秘境中多半不会有危险,就先赶去了……” “没想到这一走散,如今却再也没遇上过!” “呜呜呜……而且,现在秘境出口被封锁住了,修为高的那些人都决定前往浮空岛,寻找传闻中的隐藏入口……” “像我们这些修为低的弟子,就只能巴巴等在出口这边,等外头的人来救了!” 见这位偶遇的师弟实在伤心,顾归尘也有些感叹: 应鹿鸣这人说来他还认识,那确实不是个靠得住的,只因这人也用剑,且所修剑法名为《醉梦》,需在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中感悟剑道,喝酒对应鹿鸣来说,与呼吸吐纳是同等重要的。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就只能再度伸手摸了摸楚南风的头—— 一直在两人身后默默盯着他们的洛朝见了,顿时遭到二重暴击,只觉得一口血哽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摸了一次就够够的了,你居然摸两次!? 楚南风却被安慰到了,收了那副哭丧的表情,转而变得有些气愤,主要还是在埋怨那位喝酒误事的应师兄: “他两个妹妹还在队伍里头呢!也能这样不上心!” “我们一行人这些天来过得实在凄惨!应铃铃师妹三天前还被毒蛇咬伤……为了去附近的陇月谷采摘解药,我才脱离队伍……” 后头的事情不说也能猜到了,不仅药没采到,还被妖兽追杀,险些就没命了。 说到这里,楚南风一下子焦急起来:“对,应铃铃师妹还等着药救命呢!再晚就来不及了!” “还好我们遇见了您啊顾师兄!我们得赶快去采药救师妹!” 情急之下,楚南风竟一把握住顾归尘一只手,挣扎着要起身,想带着人去陇月谷。 洛朝则心跳骤停,险些眼前一黑:握手了?居然握手了! 你怎么敢摸那人的手?剑修的手是能随便摸的吗?剑修的手只握剑! 他强忍着才没有跳起来打人,盯着楚南风的双眼中却凶光毕露,简直要吃人—— 只是他此刻的少年样貌,减弱了眼神的威胁力,看着和中二少年闹脾气没啥区别,奶凶奶凶的。 琅琊则一头雾水:不明白尊上为何莫名其妙脸色变个不停,忽青忽白的仿佛在生闷气? 可现在什么也没发生啊? 顾归尘那头,则一把按住焦躁的楚南风,神色沉静,一看就很可靠: “药我有。”——这要归功于先前每天不停的采药炼丹,如今,顾归尘的储物戒几乎囊括了整个天川秘境的药材了。 “你带路,我们直接去找人。” 结果就是,顾归尘左手拎着楚南风,右手拎着洛朝,御空急速向秘境南北方向、某处雪山飞去。 骤然被师兄揪住衣领子,楚南风到底有些尴尬,还好顾归尘只专心赶路,并不分心关注手上拎着的两人。 但洛朝早就习以为常,见顾归尘这次带人飞,居然终于记起来要撑个防风罩,脸色更不好了。 他神情冰冷,刀子一般的眼风不时刮过楚南风的脸,在心中呵呵冷笑: 姓楚的,你给我等着瞧! 楚南风当然无从知晓洛朝心里这番小九九,他左顾右盼的,还是有些不自在,目光偶尔撞到洛朝的眼神,居然不自主就是一抖: 这少年怎么好像对我很有敌意?眼神怪可怕的…… 可我也没哪里惹到他啊…… 还有,这人一直跟在顾师兄身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我记得顾师兄的师尊是书院的一位客卿,那位尊者好像出自于中域—— 莫非这少年是中域来人? 楚南风好奇之下,就试图和这少年搭话,但洛朝自然不会理他,最后还干脆扭过头去,只拿后脑勺对着人。 楚南风:“……” 年纪看着挺小,脾气倒是很大啊。 这样感慨着,顾归尘居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某座雪山的背风处。 顾归尘才堪堪落地,楚南风就赶忙挣开自己的衣领子跳了出去,他在雪地上转悠了一圈,竟找准地方就开始挖雪—— 原来,那堆雪和树枝底下,居然有个洞口,眼下秘境危机四伏,躲在地下倒真是个好方法。 嗯,就是不见天日、黑漆漆也怪憋人的。 所以楚南风挖开洞,鼓足声气就朝下喊: “都出来都出来!我们安全了!” “我找到药了!还找到了师兄!” 话音刚落,就听到洞中传来点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响动变大,那洞里竟猛然冒出一颗头来: “师兄?你是找到我哥哥了吗?” 细看,那颗脑袋却属于个可爱小巧的女孩子,面相看着也就十七、八岁,但她面容脏兮兮的,想来这些天的逃亡日子过得并不好。 楚南风赶紧搭把手将这女孩子从洞里拉来:“不,不是你哥哥,是另一位师兄!” 完了又忙问:“你妹妹铃铃呢?赶紧让人把铃铃背出来,我们有药了!” 原来这女孩儿就是应欢欢,听见自家妹妹有救了,她立刻就把师兄啊哥哥什么的抛之脑后,居然一个蹦跶又跳进了洞里,只传上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去把铃铃背上来!” 楚南风忙扒住洞口,喊着小心。 不多时,应欢欢就支着看似瘦小的身子,又背上来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这是应铃铃,她长相与应欢欢足有九分像,原来这竟是一对双胞胎。 此刻,应铃铃双眼紧闭着,面色泛点青紫,若是拖得再久一些,只怕就会没命了。 楚南风见人出来了,忙转头去看顾归尘,却发现这位话少的顾师兄早就盘坐于地,取出了丹炉、银针等医修必备的随身物品,要开始施诊了。 他用眼神示意楚南风将应铃铃放到自己面前来。 可背着自家妹妹的应欢欢却并不认识顾归尘这位师兄,她面带犹豫,直到楚南风拍着胸脯打包票:“顾师兄医术很好的!” 他指向自己身上的绷带:“你看,我身上的伤就是顾师兄替我处理的!” 应欢欢这才稍稍放心,她小心翼翼让妹妹躺平在顾归尘面前,目不转睛看着这位顾师兄施诊。 却这时,那地洞里又跳出几个人,且都围到楚南风身边: “楚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哎呀,您怎么受伤了呀?” “师兄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呀?” …… 楚南风笑呵呵回应着。 最终,足足二十来人从洞里爬出来,每个人身上都脏兮兮,有的还带了点血迹,他们一出洞就开始叽叽喳喳,宛如一堆毛茸茸的小鸡仔。 原来,此次天川秘境之行,除去一个目前掉线的应鹿鸣,楚南风已是参赛弟子中修为辈份最高的了,否则,也不会单独外出为应铃铃找药。 而这群被留在较为安全的地洞中的云麓弟子,只有三个金丹初期,余下的,不是筑基期就是炼气期。 他们大多是修行没几年的第十五代弟子,之前几天,在黑漆漆的洞里憋久了,心中还忐忑担忧着,如今楚南风终于回来,大家又见了天日,脸上便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 他们有的蹲在角落、围在一起咬耳朵,偶尔抬眼悄悄打量不远处的顾归尘,也有七八个人全围在楚南风身边叽里咕噜问话,也有大胆的、或关心应铃铃的,悄悄围到那位从未见过的面生师兄身边,默默看着他。 顾归尘行医时则向来专注,并未注意到这些毛孩子,但这么多毛茸茸鸡仔似的师弟师妹们则已经开始偷偷议论起来: “这位师兄长得真好看!” “他背上负了好几把剑呀!他是用剑的吗?” “咦?可是剑修怎么会医术呢?” “也许是医剑双修呢!多厉害!” …… 这些师弟师妹们就像一群小声bb的兔子,小心翼翼试探着,看顾归尘只格外专注为应铃铃施针疗毒,并不关注他们,一个个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他们不知不觉就将顾归尘身畔围满了,大意是怕打搅师兄行医,都不再说话,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巴巴望着自家师兄。 嗯,这画面一眼瞧上去格外温馨,好似…… 一群小鸡仔围着他们的鸡妈妈。 同门相聚的温馨图景里,唯有一个少年浑身散发着不合时宜的冷气,比这雪山的空气还要冷: 洛朝抱臂立在人圈外,面无表情、脸色极黑,他盯着人圈中央的顾归尘看: 好了,现在这么多人都能叫你师兄了。 呵呵,还没相互认识呢,一个个的就已经偷偷叫上了! 所有人都能一口一个师兄! 就我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一脸冷漠):(?_?)我讨厌这群小鸡仔! 小鸡仔们(超小声bb):我们喜欢这位师兄! 楚南风(挠头):同门之间,要友爱和谐? 第68章 天川秘境(二十) 洛朝兀自生着闷气, 他盯着人圈中央专心施针的顾归尘好半晌, 发现这人头都不抬的, 更气愤了。 他心知这气愤没有道理:行医的时候,那木头最是专注,是绝不会分神的。 可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碍眼:那些毛乎乎的小鸡仔一个个都努力向顾归尘身边凑, 透出一种不自觉的亲近—— 呵!行行行!你们是同门,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我这个唯一不能叫师兄的,是个多余的外人! 他有心想让顾归尘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来,但也清楚:这呆子在救人,眼下绝不能打扰。 于是就眼不见心不烦, 干脆转过身去,盘坐在雪地上,在那里捏雪玩——其实是捏雪泄愤。 他把雪块捏成一个小人模样, 把这小人想象成顾归尘的脸, 再一拳砸上去:小人啪唧碎了。 哼!你还我今天预备要吃的八宝饭! 直到身后传来阵阵惊呼,他才暂时停止了这幼稚的报复行为, 支起耳朵听着: “醒了!” “铃铃醒了!” “楚师兄快来看呀!” …… 伴着一众师弟师妹们的惊喜欢呼, 躺在地上的应铃铃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乍一睁眼, 就看见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便脑袋微转,一个个望过去,发现都是些熟悉的师兄姐:欢欢、楚师兄、豆豆、柳柳……咦,这位是? 她不认识顾归尘, 但未来得及深想,就被自家姐姐一个俯身抱住了,应欢欢泪眼婆娑:“铃铃!你担心死我了!” 她笑了笑,正要出言安慰,却瞥眼看见那位不认识的红衣人手上,还捻着几枚银针,心中更疑惑了:是他救了我吗? 顾归尘却没注意到身畔的一圈人,他的思维只停留在医治病人上,很是心无旁骛,他一边收起银针,一边在心里想着:毒素暂时封住了,护住了心脉与识海,但仍须赶紧炼制解毒丹才是。 等他终于抬起头来,伸手去摸丹炉,才终于惊觉:自己身侧竟围满了人,而且……都不认识。 这些在他眼里尚且稚嫩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乖乖蹲在地上,仰起脸,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一瞬间,他感到十分局促,毕竟,前世他漂泊人世无数年,名声又太凶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多人围着自己了。 但这种内心的无措,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要如何介绍自己,因此只是愣在那里,手里握着个丹炉,与许多双眼睛无言相对。 还好这些孩子们有的很活泼,其中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女孩子心思很是细腻,似乎看出了局面的尴尬,就笑着问道:“师兄你是要炼丹吗?” 顾归尘愣愣点头:“是……” 绿裙女孩就立刻站起身,朝那一圈蹲着的小鸡仔们竖起眉来:“听到了吗?大家都让开些,别挤在一块儿,不要打搅了师兄!” 这群孩子们这才意识到,一上来就紧紧围着人,似乎不太礼貌,于是连忙向外退了退—— 依旧将顾归尘围在中心,只是人圈中留出一块较大的空地,只余应家姐妹还待在师兄跟前。 顾归尘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突然被许多人近身靠着,他实在有些紧张,如今缓过神来,也并不多说话,只默默开了灵火,准备炼丹。 此间一时只有丹炉火焰咔吱的响动声。 这些师弟师妹们却也不嫌无聊,一个个巴巴地盯着那丹炉,或偶尔悄悄抬眼,偷偷看看师兄—— 这些小鸡仔们心中对顾归尘不止有好奇,其实也有几分下意识的依赖亲近。 只因前些天,这些修为尚低的云麓弟子们,很是吃了些苦头,不少人在生死边缘转了一圈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终于有人能庇护他们,自然潜意识里就想要靠近。 直到楚南风那边也带着七、八个小鸡仔一起围过来,才打破了这种沉默。 不过楚南风也不敢大声说话,怕打搅了师兄炼丹,因此只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向一堆师弟师妹介绍起来: “这位是顾归尘师兄,字长思,是云麓第十三代弟子,你们别看他平日里话不多,其实他人极好的!” 于是,又将顾归尘曾经捡到他的身份牌这件事情说了一遍。 那头默默侧耳细听的洛朝,听言又冷哼一声:不就是帮你捡个牌子?还反复炫耀起来了? 于是又开始愤愤捏小人。 而那一众师弟师妹们听了全都点点头,十分认同救了应欢欢的顾师兄是位好师兄,至少,绝对比如今仍旧不见人影的应师兄靠谱多了! 楚南风则继续叨叨,但话绕来绕去只在强调一点——顾师兄只是看上去不好相处罢了。 “哎呀,我和你们说,这位师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专注,比如他在练剑、炼丹或看书的时候,你去打搅他,师兄多半不会理你。” “不过啊,这不是因为他为人过于冷傲,只是,我觉着,师兄大概真的没听见你在喊他。” “所以,你们这些小毛崽子们,没事别去太打扰师兄,更别因为师兄不理人就产生误会……” …… 人圈外的洛朝听着一愣,手上捏小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不是,这家伙怎么会知道? 天生道心的思维缺陷有些见闻的人都清楚,但洛朝不信顾蔓箐会任由自己的徒弟把这种绝世资质宣扬出去:会惹来灾祸的。 他想知道原因,愈发凝神细听起来。 可楚南风却依旧反复叨叨,只因这人说话向来想到啥说啥、从没个条理和重点,但好在方才那绿裙女孩——名为冉柳柳,是个很会抓重点的人: “可是,这些事情,楚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此话一出,方才安安静静听师兄讲话的其余小鸡仔们也感到疑惑了: “对啊对啊,楚师兄你为什么知道呢?” “您和顾师兄认识吗?” “你们是朋友吗?” 楚南风顿时一愣,支支吾吾地组织语言: “呃,我与顾师兄,说熟悉也算不上……只是,我住的院落离顾师兄的院落,非常近,漫步过去也用不到半刻钟。” “啪嗒”一声,洛朝正在捏的那个小雪人瞬间掉在了地上,耳朵里反复就播放那三个字: 非常近非常近非常近…… 而楚南风说到这里,内心却很感慨: 按理说吧,在这么大一个书院里,住得如此近,合该是种难得的缘分,两个人理应非常熟悉才对……但事实上,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因为住得近,书院上课下课的时候,就常能在路上遇见,我对顾师兄,也算是……有几分了解吧。” 但也仅止于此了,楚南风甚至不太好意思将顾师兄压根不认识自己这件事情说出来,毕竟,这不符合常理。 其实,在捡身份牌这件事情发生前,楚南风对顾归尘这位师兄的印象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冷傲、话少、极不好相处,或者再添一点——天赋极佳。 若一个人光是冷傲也就罢了,人们只会默默远离并忽视这个人,但一个人若不仅高傲,还天赋好,那人们多半会觉得:这家伙目中无人,仗着天资绝佳,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因此,书院里许多师兄师姐们,暗地里是不太看得惯顾师兄的,尤其是那些同修剑道、且与顾师兄同级的十三代弟子们,据传,常在剑术课上被顾师兄毫不留情于三招内打趴下—— 这些人,简直对顾师兄怀了几分怨恨了。 曾经的楚南风,身为新入门的弟子,自然也不敢来靠近这位传闻中目下无尘的高傲师兄,后来发现两人住所离得非常近,还曾暗呼倒霉,怕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直到那天的学年大典,他到了大典广场入口,正要入场,突而发现身份牌没了,急得满头冒汗,忙回程去找。 他以为自己把牌子落在了住所里,不想,走到半路上,竟在一个路口被人拦下了: 那日初春的清晨下了点细雨,山路边上的垂柳叶间流光闪动,雨水的微凉混合着芳草的清香,而山道的青石板路被打得微湿,有些滑脚…… 楚南风却管不得那么多,一路往前飞奔直冲,突然,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山道前,竟忽现一道白衣身影,他顿时就睁大了眼睛:他敢发誓,这人绝对是凭空出现的! 未免撞到人,他急忙刹住脚步,自己却控不住平衡,一个脚滑就要往地上摔去—— 心里正为即将和硬质青石板碰撞的脆弱鼻梁骨哀叹着,电光火石间,那白衣人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楚南风尚愣着,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该道谢,忽而那人开口说话了,音质清冷,却很柔和:“这里头,有你的吗?” 哈? 楚南风茫然中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白衣人的另一只手上,捻着……足足一串身份牌。 他顿时就呆住了,还未回神,就下意识站直身子,伸出手,愣愣巴巴在那一串身份牌里逐个找过,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 他立刻就脸红了,想着:不,不是吧……居然这么多人丢了身份牌?这一串里足有十来块牌子! 这显得他们第十四代新弟子,好蠢哦! 他握着牌子,结结巴巴道谢,白衣人却没有出声回应,于是他抬起头来,看到白衣人侧脸的那一瞬就又呆住了: 顾……顾归尘师兄? 怎么会是他? 顾归尘却没关注楚南风的神情,只是侧身盯着过道,见这位丢了身份牌的师弟迟迟不走,才转过头来,面色沉静地提醒: “你要赶不上时辰了。” 楚南风还在震惊中没缓过来,说话舌头捋不直: “您,您是从……从哪儿找到……” 顾归尘的回答符合他一贯的话少风格:“路上,捡的。” 楚南风脸更红了:唉,好丢脸啊。 顾归尘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有些感慨,他摇头轻笑着,本来就带些烟雨江南气的眉眼,在春雨绵绵中显得越发柔和,甚至,有些模糊到不真切。 他低头看向手里那一串身份牌,笑着叹了一句: “新晋弟子们,毛毛躁躁的。” 楚南风听了,不由把头埋起来:哦呼,我也是这毛躁中的一员了。 他在原地又愣了会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顾归尘再次提醒他大典要开始了,方如梦初醒。 楚南风转身向广场方向跑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脚尖一转,竟又跑了回来。 他抬眼望向这位似乎与传言中有些不同的白衣师兄,看见这人几乎模糊在细雨中的白色身影,依旧结结巴巴: “您……您一直等在这里?” 顾归尘没有看向问话的人,只仍然盯着过道,听言就点了点头。 “那……万一……人一直不来……” 顾归尘却又笑了笑,他话语仍然简洁: “左边,挂失处。” “右边,大典广场。” “看到面色焦急的人,拦下来。” 楚南风懂了,这是一个必经路口,无论是到了广场门口发现没身份牌、回头急寻的,还是决定去挂失的,都会路过。 可是…… 他埋着头,小声问着:“您不撑把伞吗?” 顾归尘摇摇头,声音在细雨中稍显朦胧:“不需要。” 楚南风心知再无话可问了,终于转身向广场跑去,跑出半里远,他又想到什么,再度回头看: 远处,那三岔路口旁的柳树下,站着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 这个时候看上去,明明十分显眼,怎么自己先前,竟全未察觉? 这一天后,楚南风因本就住得离顾归尘近,不由自主就对这位师兄多了几分关注。 他想:一位在路上看见别人掉落的身份牌,会好心捡起来,专等在一个地方让人来寻回的师兄……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冷傲不好相处吗? 这么稍稍一观察,他竟发现了一个先前忽略的古怪处: 明明,他与顾师兄的住所离得这样近,每天上下课的清晨与傍晚,理该经常碰面才对。 但实际上,仔细回忆一番,自己居然从未在上下课的路上见过这位师兄。 这是怎么回事? 楚南风为此疑惑了足足两个月,心中总算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顾师兄,是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 这个忽视,不是旁人因为偏见而故意为之,而是,若不是特意去寻找他,哪怕这人就身穿白衣,站在你几步远的前方,你也会对他视而不见…… 简直,像身上时时刻刻套了某种隐身术法——但这也不能说得通,因为,只要认真去找,你就能一眼发现他。 楚南风想不通,就也不再纠结,但他总觉得,拥有这种奇怪特质的顾师兄,有些可怜。 因为,师兄本来在书院里人缘就不好,很多人巴不得这个在剑道上天赋强得过分的人早点消失,更不会来特意寻找人。 所以,顾师兄每天在书院修行练剑,上课前,下课后,也和常人一样,穿行于人流间—— 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看见他。 楚南风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种事情,怕是要直接抑郁: 他自己是一个待人热心真诚、人缘也十分好的人,与很多同门都成了要好的朋友…… 如果,有一天,这些朋友只要不是特地来找自己,就看不见眼前有楚南风这么个人,那实在太难受了。 可他看着顾师兄照旧每天上课、练剑、修行……整个人一如既往平静而沉默,就感觉: 顾师兄其实是很清楚自己拥有怎样的特质的,而且,他已然很习惯这种独来独往的孤寂日子了。 但在暗中观察的楚南风眼里:这种孤寂太难熬了。 唔,修行,本来就是一件枯燥、漫长、孤独的事情,所以,为了让生活里好歹有那么一点色彩,下课后,书院弟子们到山下集镇里去玩耍,或者,放了月假,去附近城镇里游玩……这都是很正常的。 但顾师兄的生活里,似乎除了修行就是修行,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更不会有那些轻松玩闹的日子。 楚南风觉得,这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太沉重了。 他有时会感慨:也许在顾师兄的眼里,最重要的,是剑道。 当他开始不时在周围寻找顾师兄的身影后,就会经常发现这位身着白衣的师兄在林中练剑。 怎么说呢,乍眼看上去,你会觉得这种练习枯燥无味,没有观看的价值——毕竟,顾师兄是在练习而不是表演,经常连续好几个时辰都在练习同一式剑招。 甚至,楚南风早上在林间看到他在练那一式剑招,待傍晚回来,又路过那里,他还是在练习同样的剑招。 但你若稍有点耐心,看得久一点,就能从中发觉一种韵味:平静、沉默、执着、坚定…… 简直,可以触摸到练剑之人,那一颗无暇的向道之心。 而且,你若看得更仔细,就会发现,前一次挥剑与后一次挥剑,总有些微妙的不同——每一剑,在道途上,都有所精进。 楚南风常常看到顾归尘不知疲倦、日复一日在林中练剑的身影。 这么与自己对比着,身为一个打坐都不□□分的后进生,他简直产生几分愧疚: 其实,大家总说顾师兄天赋怎样怎样好,可也许,勤奋刻苦,是更重要的因素呢。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看见上一章大家都觉得洛哥吃醋了,其实可以这么说,不过呢,还是和吃醋稍微有点区别~~ 唔,恋爱吃醋那是酸酸甜甜哒,但是这里没有甜、只有酸~ 洛哥的话,主要是有一种被抢了东西的不爽和气愤,打个比方就是: 一个小孩儿本来有一整块蛋糕可以吃,结果突然来了一群人,分掉了蛋糕,自己只剩了一小块~唔,洛哥骨底本来也不是大方的人,他超级不爽哒! 再就是,同门相聚,那种天然的亲近,在洛哥看来极其刺眼——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外人,因为实际上,就此刻的身份而言,他确实是个外人。 这些小鸡仔的出现,提醒了可怜的朝朝: 自己和阿尘实际上是敌人,而阿尘救治同门,是理所应当,先前会包容自己种种作天作地的行为,只是因为自己在演戏,并且在把自己当猪崽养——养肥先,完了杀掉证道。 23333333 再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嫌弃目前十分幼稚的朝朝——他已经入戏了,感觉自己就是个宝宝! 悄咪咪说一句,他很快就要出戏了,所以,奶凶少年洛,大家珍惜鸭~~ 第69章 天川秘境(二十一) 楚南风总觉得, 这位游离在众人之外的顾师兄似不可捉摸的烟云。 无法靠近, 亦真亦幻。 他曾有心想结交顾归尘, 但每次在路上偶遇、或见到这人在林中独自练剑的身影,总会踟蹰不前,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搭话。 顾师兄身上, 没有丝毫烟火气,即便楚南风数月来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也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喜好的事物。 他的生活,单调到可怕,无非课业与修行两件事, 而寻常修行者便是性子再淡,也多半会有一两个嗜好——琴棋书画诗酒茶等等,用以怡情养性、也由此结交同好。 但顾师兄的眼里, 只有剑, 而楚南风不修剑道,竟完全无从与他产生交集。 而且, 他那总是无悲无喜的神情、无视一切身外之物的性子, 也让人觉出隔阂感。 其人也, 近乎于道。 你看向他时,会觉得,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道”在人间的载体。 因此,楚南风对自己这位顾师兄的额外关注, 本只是出于一种无言的同情——觉得这人既被旁人误解性子冷傲、又活得太清寂。 可最终,人没有结交到,自己却有了个意外的收获:心境和修为都提升了,尤其是道心,像是受了那人影响,浮躁减轻,变得更平和。 楚南风这才明白,书院里有些先生,为何总鼓励他们多与道心坚定的同门交流,原来,哪怕不去交流,仅仅是看见别人的“道”,也是会受益的。 若有时运气好,能偶尔看见顾师兄演绎一套完整的剑法: 那多半是在无人的清晨或傍晚,而他所演的剑法,说来惭愧,楚南风自己往往也学过——云麓书院对刚入门的弟子,传道不求精而求广,弟子们哪怕无意成为剑修,也是要上剑道课,并学习一些基本剑招和几套流传甚广的剑法的。 其中,有一套剑法名为《山涧溪流》,剑招并不复杂,节奏也缓慢,按理说学起来应当十分容易,但事实上恰好相反,许多人学了个四不像,只是看起来舞得有模有样,本质上意境全无、压根未得要领。 楚南风也是这些照猫画虎者中的一员,但他对自己还算满意,因为与他同期的弟子们中,也没谁领悟了其中真意。 直到某天清晨,露水才挂上林间的叶梢,楚南风起早去上晨课,正匆忙行路间,惊鸿一瞥,望到一人白色的影,融在迷蒙的晨雾和熹微天光中,像握不住的云烟。 他只有空驻足看一小会儿,却在这不到半刻钟里,观赏了一幅会流动的山水画。 楚南风几乎无法相信,这样一套在自己看来分外无聊的剑法,简直与新入门弟子每日晨练锻体所需练习的八段锦一样冗长无趣,居然也可以展现出如此静美的面貌: 人影腾挪,剑起剑落中,恍惚中竟产生梦境般的错觉—— 云迷岭树,雾叠山川,泉流音淙,风云过而松涛起,溪水缓而白石现。 其剑的轨迹,竟真如一道山涧河溪,穿过青山绿林,与蝉声鸟鸣相伴,也走过无数春夏秋冬,而这清澈的溪流里,埋葬过春夏的繁花,也飘零过秋冬的落叶。 剑势忽而沉缓、忽而静止、忽而迅即……变化似简实繁,透出种种不可捉摸的道韵: 将花与叶的生和死、水的柔与刚、天地山川的广阔无情……全都演绎在剑道中。 而那朴素的白衣与其手握的剑则是合一的,衣袂翻飞间,动静总相宜,这人恰如云鹤,要逐溪流而去,又更似山溪中的一滴水,在永恒而不止息的流动中,要去追逐亘古遥远的道途尽头。 那一刻的楚南风突然明悟了: 这位顾师兄,总有一天能站在修真界剑道的顶峰,且同代之中,鲜有人可与之比肩,道途远方的风景,他只能独自去看。 或许,无数年后,许多与他同代的弟子们一生已然落幕了,他却仍在向道而行,同一时代里,能陪他一起走到生命尽头的修道者,不过十指之数。 这样的人,总有个逃不开的宿命: 谓之,不可与世结缘。 那时的楚南风有些叹息: 原来,像顾师兄这样的修道者,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的,因为,世间极少存在能与他平视的人,绝大部分人,只能仰视他,既连他求道的身影都追逐不上,又谈何同情对方呢? 自此,楚南风收起了那点不必要的同情,心境从一开始的试图结交、亲近这位师兄,变成只可远观的敬仰。 只是,偶尔,还是感到略有遗憾: 道途漫漫无尽,绝佳的资质带来的一切,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因为无人能与之同行,所以,不可结缘,不可入世,不可被人间爱恨所扰,不得到则不会失去,方能保持道心如初。 但是,顾师兄这样的人,本不应该受到许多偏见的……只是,没人会去仔细看他,大部分人听了些谣传,就会下意识觉得这位师兄冷漠高傲、不好亲近。 其实,只要愿意去认真了解一下他,哪怕只是略微观察个两、三天,就能从那点点滴滴的日常行为中,发觉出:顾师兄骨底是十分温柔的。 一个人的本性,在他独处的时候,往往是最无法被掩盖的。 楚南风想着: 云麓书院里,从不乏天资好的人,而这些修行进境总比寻常人快的天才们,往往更容易受到其他弟子们的喜爱与追捧。 无形中,弟子们之间,就划出了高下和阶层,只是,这种划分与书院的信念相背,所以,只暗暗存在于内心,并不过分表露出来。 事实上,真正天赋好又非常温柔可亲的师兄师姐,极少。 大家是有着深厚的同门之情,但这不会模糊那些天资聪颖者们心底的认知:天赋之分,注定我与你们,道不同,亦不可真正为伴。 许多人表面上是礼貌温雅的,眼底却藏着不可消弥的疏离。 但顾师兄的眼底,没有这份冰冷的疏离,他的温和源自内心,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善举,也只是因天性而为之,并不期盼受人感激,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被记住。 那种温柔是沉默而不易察觉的,像春雨渗透、润物无声,或许,这也是他有意为之——他不愿被人察觉。 书院中的绝大部分弟子,恐怕都没有发现这样一份无言的温柔,甚至,他们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常常看不到顾师兄的存在,即便能看到,也只觉得那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 楚南风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而道途却总无比孤寂,所以,他常被人说是胸无大志、没有坚决的向道之心。 但他真心觉得,为了一个虚幻的长生奢望、一个修真界至今无人证实的成仙之梦,放弃本该拥有的一切,割舍俗世所有情感,实在是不值得。 因此,对于顾归尘,他心底深处的遗憾在于: 如果顾师兄能被更多人知晓与了解,大概,许多师弟师妹会很喜欢他,大家围坐在一起,常有欢声笑语,该是一幅多热闹的图景。 为什么,坚定的求道者,就一定要孤寂一生呢? 那样美的剑,为什么不能被更多人看到呢? 这一番遗憾掩埋于心底,而这幅热闹的图景只在幻想中存在过,而楚南风绝没想到,未来的某天,竟有这样的巧合与缘分,在天川秘境中偶遇顾师兄,遗憾被补全,而想象中的热闹成为了现实: 楚南风盘坐在雪地上,摇头晃脑的,继续向那群小鸡仔叨叨:“顾师兄是用剑的,你们没看过他练剑,所以不知道,在整个书院里,和他剑术一样好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听到这里,一个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他叫毛豆豆,瞪大了眼睛,问道:“他比应师兄的剑术还要好吗?” 毛豆豆如今不过炼气二层,入门还不满一年,因为没及冠,所以,先生们甚至没有给他赐字,大家平日里只喊他豆豆。 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却已经立下了要成为剑修的志向,对用剑的修者向来很是仰慕,只是他修为太低,尚还接触不到书院中已入剑道的师兄姐们,应鹿鸣说来应算他接触到的第一位正经剑修。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应鹿鸣是个酒鬼,可他的剑道却是不差的,那出剑的帅气模样更是一瞬间就把毛豆豆给俘获了。 楚南风却被这问话一噎,卡在那里,他心底虽觉得应鹿鸣多半比不上顾师兄,可也不好明着说出来,只能道:“至少,顾师兄不会比应师兄差。” 毛豆豆的眼里立刻放出点光彩,有些见到仰慕者的兴奋激动。 “唔,可是,顾师兄既然用剑,为什么又会医术呢?”却是冉柳柳继续疑惑发问。 “呃……”楚南风再度一噎,说实话,他也没料到顾师兄的医术有这样好,可细想来也不奇怪,天赋好又勤奋,学什么都不会差的吧。 “也许呢,顾师兄的医道天赋也非常好,所以练剑之外再学个行医,也不吃力。” 可马上又有人问了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楚师兄知道顾师兄为什么带了四把剑吗?” 楚南风于是只能挠挠头,尴笑着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 那头许多云麓弟子压低声音,讨论得热火朝天,这头洛朝却继续开始愤愤捏小雪人,他侧耳听着身后的谈论声,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想: 这木头何止是会医术,符道修得可也很不错呢! 老子知道的事情可比你们多了去……呃,等等,好像……我也就比他们多知道一点儿? 关于顾归尘究竟为何拜入云麓书院,又为什么剑道之外还学起了医术和画符,洛朝同那些云麓小弟子们一样,毫不知情。 想到这里,他咔吱一下,又把手里小雪人刚捏好的脚掰断了。 他黑着脸,在心中暗恨:反正老子早晚什么都会知道的!溯世书的逆天功能可不是盖的! 洛朝在心里暗暗发着誓,而楚南风则被这群好奇的小鸡仔揪住问了个没完,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遗憾的是,大部分问题,他也只能摇头答不知道。 这倒让洛朝心里舒服了一点: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亲疏上也是没分别的。 一众人问话问得聚精会神,所以,一时竟没人发觉,一旁顾归尘的丹药已经炼好了。 应铃铃接过一个玉质丹瓶,听这位师兄嘱咐着服药频次,又乖乖吞了今日份的解毒丹,就和应欢欢一起看向自家师兄,眼睛都闪啊闪的,似乎在等待顾归尘继续说点什么—— 然而顾归尘无话可说了,他本身性子就安静,对着亲朋都很少言,如今对着两个陌生的师妹,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直觉告诉他,一直沉默着应当不太好,于是思索了半晌,最终垂下眼睑,低声吐出三个字:“下一个。” 嗯? 应家姐妹两个都很迷惑,迟疑了好一会儿,胆子更大些的应欢欢才眨眨眼睛,问道:“您是要给其他师妹师弟治伤吗?” 顾归尘依旧垂着眼睑,听言只点了点头。 应欢欢则立刻笑眯眯去知会大家——顾师兄要帮所有人疗伤。 这下子,所有小鸡仔们都安静下来了,大家纷纷排着队,一个个蹲到顾归尘跟前去,乖乖伸出手给摸脉……然后,要么收获一堆绷带,要么得到一个药瓶。 虽然药必定不好吃,处理伤口的时候肯定也会疼,但所有人脸上都因此带了更多笑意,概因这些天来,大家都受了些或大或小的伤,只是一直疲于逃命,从没空认真处理一下。 如今险些殒命于蛇毒的应铃铃醒来了,所有人的伤口也都得到了完善的处理,一时间,顾师兄在大家眼里简直不能更温柔,用应欢欢的话来讲就是: 比我哥哥好一百倍! 只有人群外头的洛朝,心情良好指数和所有人呈反向变化:小鸡仔们越开心,他脸色就越差。 他依旧盘坐在不远处,固执而别扭地背对着顾归尘,只是偶尔会扭过头来,然后脸色更黑地转回去: 嗯,有了师弟师妹就忘了老子了。 呵呵,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我! 顾归尘确实没在意洛朝现在如何:只要铃铛不响、人没跑,他就没必要关注着洛朝。 他低着头,迅速而利落地处理着所有人的伤势……直到,最后一位师弟伸出手给诊脉,他诊了好一会儿,竟发现无甚异样,就抬起头,刚想说一句“你身体无碍”,可在看到这位“师弟”面容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洛……九陵?这人又没生病,为什么在这儿? 他神色茫然,还没有从惯性的医修思维里走出来。 洛朝瞧着他这幅迷惑中带着惊讶的神情,笑得更加温柔好看了,就是眼神凉飕飕的: 呵呵,我就知道…… 你他妈已经把老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要赶作业辽~~还有一章先欠着,周五补上qwq orz我一定要囤稿,不然以后满课的周二都要缺一朵小红花了tat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玖乐千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天川秘境(二十二) 不管心底如何冷笑, 洛朝表面上都是乖巧的, 他蹲在那里团成个团子, 眼睛眨呀眨,莫名透出一种无辜和委屈: “归归~你是终于忙完了吗?” 顾归尘这时也回过神来,他放下右手、不再给洛朝诊脉: 毕竟, 洛九陵是肯定没病的。 他又低下头,开始收拾先前拿出来的各类医具,神色平静无波,回应更是显得冷漠无情: “没有。” 洛朝:“……” 不是,你还能有什么事儿? 那群小鸡仔不都治完了吗? 洛朝忍着怒气,正要再问, 顾归尘却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了身: “还要布阵,扎营。” 说着, 微微低头看向挡在自己跟前的洛朝, 那眼神中的意味是很明显的: 让开,别挡着。 洛朝看了, 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 如果顾归尘的手臂就在眼前, 他绝对能再度一口咬上去。 还好他靠强大的演技稳住了: 洛朝把半张脸都埋到臂弯里去,独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酝酿了不过两、三秒,眼角就湿润了,他声音闷在衣服里, 显得更加低落可怜了: “可是,我饿了~” 所以我们赶紧去打猎啊! 离那群小鸡仔远远的! 顾归尘听了,却收回目光,脚步一转,打算绕过洛朝,回应也一针见血: “你辟谷了。” 所以是不可能饿的。 洛朝则着实震惊了:百试百灵的装可怜都没有用了吗? 好哇!你现在心里果然只有那群愚蠢的小鸡仔了! 他愈发气愤了,演技在刺激之下再度爆发,眼疾手快抓住了就要转身离去的顾归尘一角衣袖,仰脸看着对方,咬着下唇,双眼通红,语带哭音: “我真的饿了!” 奥斯卡之魂附体的洛朝兀自飙戏,却疏忽了一点: 正是因为装乖卖惨这一招用了太多次,顾归尘才渐渐对之产生了抵抗力。 也是幸亏顾归尘天性温吞、又不善言辞、不会骂人,否则,换作任何人被他无理取闹般烦了如此多次,都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更何况,眼下顾归尘有正事,就更不愿理会他了。 因此,无论洛朝装得有多委屈,顾归尘都不为所动,反而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转身就走,丢给身后之人冷冷三个字:“不要闹。” 原地愣住的洛朝则还维持着那个抓袖子的姿势,眼角的泪水还没有干,脸上的委屈却已经被更深的震惊所替代; 你变了! 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归归了! 明明以前的你很好骗的! 被惊到一时失语的洛朝风中凌乱了片刻,最终,决定把这一切都归因于那群碍眼的小鸡仔。 他蹲在原地,默默盯着几个正热心积极给顾归尘打下手、帮忙布置防护阵的云麓弟子,浑身冒冷气,眼神里满含怨念: 所以都是你们的错! 呵呵…… 他无声转着脑袋,动作像一个幽灵,扫视着周围的小鸡仔们,神情忽而有几分傲然,还略带一点狰狞,一边冷笑,一边在心里鄙视着: 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愚蠢毛崽子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段位! 敢和老子斗? 天可怜见的,这群云麓弟子完全没有和洛朝斗的想法,甚至,因为对顾归尘这位师兄的好感,有些爱屋及乌,都暗戳戳想和这个面相阳光可爱的少年互相认识一下。 奈何洛朝坐在个角落里,从头到尾摆着个冷脸,谁来靠近就瞪谁,脸上清清楚楚写明了“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只有性子最跳脱、且比较单蠢的毛豆豆,没有看出来洛朝对他们的敌意,还开开心心上去搭话: “欸,你的佩剑好帅气啊!”——像毛豆豆这样的初阶弟子,只有书院统一配备的低阶灵剑一把,而琅琊身为仙剑,外表看起来自然很华贵。 洛朝面无表情,并不想理会这种蠢兮兮的小孩子,可惜毛豆豆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完全没注意到这位也就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浑身散发着冷意,继续笑着叽叽喳喳。 洛朝被烦得不行,最后直接问道:“你想仔细看看我的剑吗?” 毛豆豆听了,眼睛顿时亮了,一脸期待兴奋,拼命点头。 洛朝却暗暗冷笑一声,指尖微动,琅琊唰地出鞘,雪亮剑刃离毛豆豆的脖子只有半寸远—— 这只单蠢的小鸡仔眼睛都被那剑光闪了一下,顿时就愣住了,等他好容易反应过来,哇一声哭得震天响,这是被吓得不轻…… 洛朝见了,眼神中的鄙视之色更甚:哼,小屁孩一个,绿豆点大的胆子! 他脸上毫无欺负小孩的愧疚之色,又唰地收了剑,并摆出一幅坏人模样,龇着牙恶狠狠道:“别来烦老子!” 穿着你的开裆裤一边玩泥巴去! 毛豆豆立马哭得更大声了,洛朝的剑一收回,他转身就跑,哒哒哒躲到不远处的楚南风身后,指着那边的洛朝一脸控诉: “那个哥哥他好凶!” 楚南风正在扎营——他们这些弟子刚刚治好了伤,应铃铃更是蛇毒初解、需要休息,尤其是,不少人修为实在低,连御剑飞行都不会,今日天色又晚了,只好就地驻扎了。 见到这个队伍里最小的孩子一脸后怕和委屈,他实在有些尴尬:那少年是顾师兄带来的人,行为再恶劣,自己也不好苛责。 就只能摸摸毛豆豆的头,安慰道:“去找铃铃和你翻花绳玩罢,那个哥哥他脾气不好,没事儿别去打扰他。” 毛豆豆听到有人和自己玩,心情立马好转许多,眼里还包着一汪泪,嘴角却笑开了,又哒哒哒去找应铃铃了。 楚南风则叹口气,心情复杂地瞥了远处的洛朝两眼,想着: 顾师兄那样温和的人,身边带着的少年,怎么竟如此骄纵? 一面又更加好奇了: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头琅琊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不……不是……,您居然用我来欺负一个小孩子?」 洛朝语气凉飕飕:「怎么,你是想叛主吗?」 琅琊听言立马闭嘴了,但她真心觉得自家尊上脑袋里某根筋搭错了:往常游历人间时,尊上对这种没心没肺的单纯孩子,明明都很宽容温和的。 她万万没料到,更加发神经的行为还在后头。 到了傍晚,夕阳的光芒带些橘红,洒在白色的雪地上,显得暖洋洋。 但事实上,此刻他们处于雪山半山腰处,地势高,天气严寒,唯一的好处是妖兽相对也稀少。 洛朝本来一到这个地方就给自己加了件外袍——筑基修为,还不到寒暑不侵的地步。 但现在,他竟主动把外袍脱掉,身上只余一件单衣,还跑到一个风口,面对凛冽寒风,望向夕阳沉默着,一脸严肃。 琅琊正懵着,心中猜测自家尊上又要搞出个什么事情,谁想,下一瞬,她就眼睁睁看见尊上一个猛子扎进了雪里…… 然后,还在雪地上滚了滚。 琅琊惊了:这是疯了? 洛朝被冻得直哆嗦,他心里估摸着这程度应该可以了——自己目前的脸色一定被冻到十分苍白,这才站起身,双手拔剑,开始…… 砍自己方才脱下的外袍。 从没被用到正途上的琅琊突然开始害怕:真的……疯了? 无论这个行为看上去有多么神经,洛朝也依旧专心致志砍衣服,直到那件可怜的外袍已经足够破破烂烂,洛朝才满意地把它重新穿上: 嗯,这下“戏服”也有了,就差个妆容了。 就蹲下身,从雪里挖土把脸上身上都搞得脏兮兮,又从储物戒里掏出颜色鲜红的灵果…… 足足倒腾了半个时辰,洛朝看向天边的夕阳,觉得其色泽已经足够凄艳,场景也到位了—— 于是,在这暮色沉沉的清寂雪山中,有一位衣袍破烂脏污、浑身“鲜血”的少年,一步一晃朝前走,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刺目鲜红,凄婉至极。 而少年“拼死”也要前往的方向,却呈现出与他的凄惨模样全然相反的温馨欢闹: 这时候阵法已经布置好,方圆五里内都安全了,好几个孩子围坐在顾归尘身边,叽叽喳喳玩闹着; 楚南风与几个男弟子在生火,而应欢欢围着自家妹妹和毛豆豆一起翻花绳; 顾归尘则低头垂目,专心扎油纸灯——这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习惯了: 那时候他与阿烟阿鸾三个流亡在外,居无定所,经常直接驻扎在野外,而阿烟那个常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其实最怕黑。 可他们并不敢生明火,就只好自己做一盏简易的灯,用彩色的油纸糊面,里头放了一种特殊的火灵石,用灵气点燃后,会发出并不刺眼的荧光。 这点荧光被油纸又滤掉一层,就更微弱了,但阿烟对此已经很满意,总是将之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像抱住了某种希望。 那些记忆已离他远去很久,后来他独自一人漂泊,即便露宿野外,也只需照顾自己一个人,他不畏惧黑暗,也再没有做过同样的灯盏。 如今,再度扎营、布阵……而且,身畔许多孩子需要照顾,竟勾起这久远的回忆,居然下意识就摸出材料做了一盏灯。 当时,他看着那朵萤火愣了半晌,刚想把这灯收起来,不想身畔的几个孩子已经开始闹腾: “真好看呀,红彤彤的!” “顾师兄我想要一盏蓝色的!” “铃铃和欢欢也要,欢欢喜欢紫色,铃铃喜欢橘色!” …… 最后,除了挠头吱唔我没有那么幼稚的楚南风,其他小鸡仔都预定了一盏灯。 顾归尘则很轻地微笑了一下,表示天黑之前都会给他们扎好一盏,大家可以抱着睡觉。 一众小鸡仔们听言都欢呼起来,毛豆豆蹦哒着喊:“顾师兄我和你天下第一好!” 顾归尘却一旦开始专注做事情,就心无旁骛,哪怕身边的孩子都在叽叽喳喳,也没有丝毫分神。 直到手头这一盏灯做好,他才忽而惊觉,不知何时,耳畔那些欢闹都静默下来,他心头顿时一跳,连忙环顾四周,竟发现: 所有人都目光呆滞、嘴巴大张,显得……很震惊? 顾归尘不明所以,直到楚南风木着眼睛提醒他:“您……您看脚下。” 他依言低头一看: 竟有一个少年,衣物破烂,趴在雪地上,伸手轻轻拽着自己的衣摆,身后拖着一条鲜艳的血迹…… 顾归尘愣住了:这是洛九陵? 他确实一整天都没有关注这人,但也很肯定铃铛没有响,在自己的庇护范围内,会受如此重伤吗? 怀着疑惑,他蹲下身,正要去摸洛朝的脉搏,却没想到,一直把脸深埋在雪里、一动不动、仿若死尸的洛朝竟突然蹦起半个身子——躲开了顾归尘意图诊脉的那只手。 洛朝整个人哆嗦着,嘴唇都在抖,脸色惨白如纸,面上却还有干涸的“血迹”,一幅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他没有再度委屈落泪,但眼中却没有光,一片枯寂,将何为“哀莫大于心死”演得淋漓尽致,声音悲怆,带着控诉、不甘、怨恨等等复杂的情绪: “你对我好狠的心呐……”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都傻住了,很多人压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不久前还恶狠狠吓哭毛豆豆的少年,会突然以如此凄惨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气氛也不对劲啊,明明大家先前都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怎么……突然出现个仿佛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重伤者? 宛如一下子从家庭情景温馨喜剧跳到爱恨生死交加的谍战片,让人无法适应。 顾归尘则陷入沉默: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原来,让一个已经辟谷的人少吃一顿饭,是“好狠的心”? 洛朝则如影帝附身,他低下头,开始冷笑,那声音从干哑的喉咙中生生逼出,似笑更似哭,一听就知道里头含了无穷的哀与恨。 嘶——围观群众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朝这样凄凄惨惨笑了半晌,忽而身子一晃,顾归尘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洛朝就顺势抓住了这人的衣襟,且仰着头,用一双含了无尽哀切的眼睛凝视着对方,声音断续而颤抖: “我……我……最后,求你一次……” 围观群众们全都一脸惊骇:不,这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因? 顾归尘依旧茫然无比。 而一直坐在自家顾师兄身侧的应欢欢,仰头刚好能看见某戏精的全部表演,她先是和众人一样震惊而茫然着,可这一瞬间,竟像突然领悟了什么,骤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泛泪花,细看竟有些激动,心想:难……难道…… 洛朝则开始双手颤抖,整个人已然站不住,大半个身子靠在顾归尘怀里,他宛若一个将死之人,要用最后的声气道出遗愿。 可他全然无力了,又不肯放弃,因此,只好抖着将唇靠到顾归尘耳边:“只……只求你……” 很多人努力支起耳朵,想听清楚这少年在说什么,奈何洛朝实在将声音放得太低,连离得最近的应欢欢都听不清楚。 因此,只有顾归尘听到了这五个字: “带,我,去,吃,饭。” 顾归尘再度默然了,他想:洛九陵是他生平仅见,对吃饭最执着的人,没有之一。 说完这句“遗愿”,洛朝就两眼一翻,仿佛心愿终了,倒在顾归尘怀里,晕过去了。 场面一度陷入震惊茫然的静默,每个人心里都有全然不一样的猜测。 顾归尘应该是在场所有人之中,想法最少的那个人,他很干脆地把昏迷的洛朝横抱起来,抬脚就向阵法外走去。 稍稍回过神来的楚南风赶忙喊住他:“师……师兄,你们是要……” 顾归尘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 “去吃饭。” 然后,抱着人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范围中。 所有人内心:………… 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大家才茫然相对,脸上写着相同的迷惑不解: 哈? 吃饭? 什么鬼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呵呵呵……戏精之王,舍我其谁? 琅琊(一脸漠然):这很值得骄傲吗? 洛朝(傲视群雄的眼神,环顾傻住的众人):啧啧啧……一群青铜和塑料!论演技,老子是王者! 琅琊(敷衍):行行行,您是王者,欺负一个岁数只有自己百分之一的小孩的王者! 洛朝(微笑):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老子今年明明才十八呢!:-) 琅琊:…… 应欢欢:我觉得我发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作者(怀着想要切题的焦急心情):继续想不要停! qwq申请将周二的补更挪到周六,周五没空了,要上实验课……orz 第71章 天川秘境(二十三) 直到翌日清晨, 洛朝二人才终于回到营地, 一时间, 所有人看向他们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 究竟是吃什么饭,要用一个晚上? 大部分人没有想得太歪,但也绝对不相信这两人是真去吃饭了, 只多半觉得: 顾师兄和那少年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且和天川秘境有关……也许,两人是去寻宝了? 唯有一个应欢欢,发现了其他人都没关注到的华点: 那少年被顾师兄抱着走时,身上的衣服还破破烂烂的,现在, 不仅衣物整洁如新,脸色也很好,完全不像受过那等重伤。 一瞬间, 这女孩儿脑中划过无数话本子的桥段, 她立马懊恼地拍拍脑袋,试图打住这一堆胡思乱想: 顾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一定是我话本子看了太多了!师兄那样温柔亲和的人, 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 很多人有着各自不同的猜测, 但都心照不宣没表露出来, 而其他像毛豆豆一般缺心眼的孩子,则根本不会怀疑自家师兄的话。 因此,两位当事人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究竟埋下了怎样误会的种子。 不过,说到底, 一顿饭要吃一个晚上,还是洛朝给作出来的: 顾归尘本来把人拎去了河边,意思是让洛朝自己捉鱼吃,但他自然不肯,甚至赖在地上,装出一幅就快咽气的苍白虚弱样儿,双眼无神,用一种无比浮夸做作的咏叹调念着: “啊——我的眼啊,已触不到光明!” “甚至,亦看不清,那河中的游鱼,天上的飞鸟……” “世间徒然失去色彩,春天也将离我远去……” …… “啊……归归啊!只能将我的夙愿托付于你,替我捕捉那水中诞生的精灵!” “来赋予我新的生机!” 洛朝念完这一堆临时作的歪诗,就以无限期待的目光看向顾归尘,见对方表情漠然、杵在那里毫无反应,就干脆拖着“伤体”往前爬了一步,伸手揪住顾归尘的衣袖,语气愈发悲怆: “啊——若你不愿,我亦只能埋葬于灰烬中,等来年化作春日的芽……” “闭嘴。”——顾归尘及时阻止了某戏精上身的人继续往下念,再听下去,自己怕是要脑仁疼。 他低着头,用一种看智障的目光盯着表情可怜兮兮的洛朝:“你是要我替你捉鱼?” 洛朝眨眨眼睛,显得无辜极了:“不可以吗?” 顾归尘一脸冷漠。 洛朝只好拽拽他的袖子,扮可爱:“可是我伤到走不动了呀~怎么能去捉鱼呢~” 见对方依旧不为所动,洛朝只能叹口气,决定…… 继续念诗。 他仰头望向天空,神色装得极哀伤:“啊——这无情的……” “闭嘴!” 才念了一句,顾归尘就立马冷着脸打断了他。 洛朝依言闭了嘴,委委屈屈抬眼看人; 顾归尘也正低着头,目带威胁,逼视对方。 两人对视间,一阵夜间寒风刮过,卷起地上飘零的草屑…… 最终,还是无意继续僵持下去的顾归尘先退了步——他只想尽快处理好吃饭这件事情。 “我去捉。”这语气,无奈中带一丝郁卒。 他总觉得,在不动武力的前提下,自己拿洛九陵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毫无办法。 毕竟,他过去从未遇到过类似的人。 洛朝看着对方默默去捉鱼的背影,却大爷似的,悠哉悠哉挪到一棵树下等着,并悄悄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好不容易鱼捉来了,洛朝却依旧没有亲自动手处理的意思,反而又开始唱咏叹调: “啊——我的手啊,已无力握住……” 顾归尘这次却先一步领会了他的意思,并面无表情回应道: “我不会烤鱼。” 身为一个严于律己、不贪口腹之欲、且早已辟谷的高阶修士,顾归尘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吃过东西了,遑论会厨艺呢。 洛朝一噎,咏叹调卡在了喉咙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着人笑得乖巧温柔,眼睛眯成月芽状,说出来的话却近乎蛮横无理: “不会,你可以学嘛~” 顾归尘听言默然了,他总觉得这话很耳熟,仿佛之前在某个相似的情景下也听到过。 不善言辞的他不知要用何种言语来反驳,只好又冷冷盯着洛朝看。 “很简单的,我来指导你啊~”洛朝捧着脸,笑得可可爱爱,眼睛一眨一眨,像星星在闪。 顾归尘却有就着这张脸一拳揍下去的冲动,但他到底忍住了,并像之前很多次被烦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一样,在心中默念三遍“死者为大”,心境才终于恢复平和。 他想,针对洛九陵这家伙炼制的无痛毒丹,或可早些提上日程了。 洛朝却开始兴致勃勃教人烤鱼: “我们先从最基本的生火开始……” “嗯,鱼鳞要这样刮……” “内脏去掉!” “咦~你这一条又烤焦了呀~重来吧!” …… 最终,耗时两个半时辰,顾归尘足足烤坏了八条鱼,但洛朝仍旧不满意,叽里咕噜继续说教,全然没注意对面那人越来越沉的脸色。 琅琊有意想提醒一句,但她知道自家尊上多半听不进,她算是看出来了:尊上哪里是想吃鱼,分明是存心要捉弄人。 所以,当第九条鱼也被洛朝一眼判定为“不合格”之后,沉默许久的顾归尘终于爆发了,他一脚踢翻烤鱼的篝火,并将那条半焦不焦的鱼直直递到洛朝眼前,语气冰寒、面带威胁: “吃下去。” 洛朝盯着那条一看就很难吃的鱼久久不语:“……” 嗯,我并不想折磨自己的胃。 他悄悄抬眼瞅瞅终于生了气的顾归尘,只敢在心里逼逼: 还不是你手艺太差的锅!连我这样的专业烤鱼大师都教不会,可见你这木头实在没有厨艺天分! 表面上,他低眉顺眼扮乖巧,实则是害怕对方直接把这条难吃的鱼塞自己嘴里,依着这人曾经强灌丹药的性子,这种事情也并非不可能。 场面一时安静下去,洛朝把自己缩成个蘑菇,思考要如何自救。 顾归尘倒没强迫人的想法,只是内心决定自己绝不会烤第十条鱼,并语气凉凉,这样建议: “或者,你啃生的。” 洛朝:“……” 那还不如吃焦的呢! 局面再度陷入僵持,但这次顾归尘却不肯轻易让步了,尽管洛朝已经把脸窝在臂弯里开始呜呜呜。 他呜了许久,见那条卖相可怕的烤鱼依旧稳稳横在自己面前,而顾归尘神色冷漠未有丝毫变化,终于开始意识到:这次可能玩脱了。 难道真的要老子吃下这玩意儿? 不行,这太惨了! 洛朝是打死都不愿意委屈自己那挑剔的舌头的,于是,一边埋着脸继续假哭,一边偷偷把一个果汁做的血包飞速塞到嘴里—— 这是演上一场戏用剩下的。 道具完备,他酝酿了几秒钟情绪就开始发力,将脸仰起,眼角带泪,神色迷朦,整个人似乎都不清醒了:“呜~我好晕啊……” 他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吱唔道:“归归你扶我一下……” 说着,半个身子就直直向顾归尘那头倒去—— 在对方接住自己的一瞬间,洛朝瞅准机会,一下咬破血包,吐了自己一衣襟的“血”。 不少“血”顺势溅在顾归尘脸上,而洛朝要的就是这种“鲜血”四溅的凄艳感,以及被当头吐血的冲击力。 他闭眼靠在顾归尘肩头,依旧呜呜呜,并开始煽情: “归归啊,我应该命不久矣了……” “呜……你杀我证道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哪怕你不相信,我也要说,你的夙愿能实现,我为你欣慰。” “唉,临死之前,我只想再吃一条好吃的烤鱼罢了……” “连这样卑微的小小祈愿,你也不能为我实现吗?” “即便,为了你的道,我愿意付出生命,也不愿怜悯我这一下吗?” “呜呜呜……” “你好狠的心!” …… 而顾归尘半抱着人,仿若没听到这些话,神情毫无波动,一脸木然。 其实,本来他的神色很震惊,在洛朝吐血的那一刹,就懵了。 但等满胸口都是“血”的洛朝,不偏不倚落在自己怀里后,他竟闻到一种奇异的味道: 乍然闻起来和血腥味十分像,但身为一个要用嗅觉辨别无数草药的兼职医修,他很快就发觉出这气味和血腥气的不同——其中夹杂着很淡的甜香。 之前在营地的时候,看见突然受了重伤的洛朝,他本就有些疑惑,可那时对方身上的血味很淡,“鲜血”大半落在雪地上,而他也不愿意无故怀疑人,就没再多想。 如今洛朝当场吐了一大口“血”,倒让他给闻了个明明白白。 顾归尘冷着脸,决定最后确认一下,就左手撕开依旧趴在自己肩头呜呜呜的洛朝,也全然不管对方控诉中带着委屈的神色,右手抬起就要扒开洛朝的衣襟。 “嘶——你干嘛!”正全身心投入到哭戏中的洛朝给他吓了一大跳,一蹦三尺远,还立刻双手护住自己的衣服,宛若一个遭到恶霸欺凌的、面临失贞危险柔弱少男。 顾归尘却并不理会,又上前几步,继续试图扒人衣服。 洛朝立马连连往后蹦,眼中更是写满了天崩地裂般的震惊:“你你你……你居然,是这种人?!” 居然想对老子做这种事情? 我还是一个孩子啊! 而且是一个“将死”之人! 洛朝凌乱了,做梦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种走向,双眼发愣,话都不会说了。 顾归尘却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见到前一秒还奄奄一息的“重伤者”,下一瞬就活蹦乱跳了,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他没再继续向前,而是站在不远处,面带冷笑: “我要看你的伤。” 此话一出,洛朝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但他更懵了:什么时候这傻子也晓得要怀疑人了? 就结结巴巴道:“我没有受……受外伤……” 顾归尘神情极冷,语含几分隐怒:“那就让我诊脉。” 洛朝嘴巴一鼓,气呼呼道:“不给!” 而后立刻露出点失落哀伤的神情:“我……我这么信任你,而你居然怀疑我!” “我生气了!” “想诊脉,做梦!” 他瞪着眼睛,努力装成一个被辜负了信任后、极度气愤的孩子,想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 不想顾归尘居然不再执着于摸脉,而是指尖蘸起自己脸上一点“血”,递到舌尖尝了尝。 几秒后,他深深拧着眉头,直视洛朝的眼中有不可忽视的冰凉怒气,语气确信、不容质疑: “这是朱雀果。” “味似鲜血,有轻微甜香。” “你在骗我。” 懵了的洛朝:“…………” 他依旧维持着气怒小孩子的表情,内心深处却在哀呼: 草!忘记这家伙是个医修了! 这种手段瞒得过普通人,却骗不了成日和药材交道的医者啊,他们鼻子比狗还灵! 但即便翻车已成事实,洛朝还是要挣扎着挽救自己的人设: 他咬起下唇,很快落下几滴鳄鱼的眼泪,显得极其可怜,眼睛睁大,看上去非常天真无辜—— 鉴于目前这惨烈的翻船现场,他连“归归”这个意在骂人王八蛋的“爱称”都不敢叫了,而是换作更讨好卖乖的称呼,并用一种迷惘稚嫩的语气轻轻道: “阿尘哥哥~朱雀果是什么呀?” 顾归尘:“…………” 琅琊:“…………” 洛朝吸吸鼻子,声气里很快带了点哭腔,他注视着顾归尘,眼含热泪,演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白莲花感,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我委屈,但是你好凶,我都不敢说。 他踮着脚慢慢挪到顾归尘身侧,乖乖巧巧蹲下来,轻轻拽住对方的袖子,语气十二万分真诚: “阿尘哥哥可以告诉朝朝吗?” 他轻轻笑起来,那笑容里却有一种哀伤和被冤枉的委屈: “朝朝真的不知道呢~” 顾归尘再度沉默了:“……” 琅琊:呕……不行了,老娘真的要吐了。 他没再和洛朝说任何废话,且为了防止这家伙做出更让人惊悚的举动,他无比干脆地揪住洛朝的衣领子,然后一个腾飞,一把将人…… 扔到了身侧的河里。 “咕嘟咕嘟”——猝不及防被扔进河的洛朝,口鼻都灌了水,他顿时在心里把顾归尘骂了一千遍: 草!我他妈记住了! 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顾归尘却冷冷丢下这样几句话: “洗干净,自己爬上来。” “鱼,你自己烤。” 所以,当云麓众弟子再度见到两位当事人的时候,洛朝已然“洗心革面”,破烂湿透的脏衣服已经扔掉,换上全新的,连满身的“血迹”,也已经洗掉了呢。 但应欢欢拍走脑子里一堆黄色废料后,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原来,顾师兄奔波一个晚上,是特意给这少年疗伤去了啊…… 唉,顾师兄真是温柔又善良! 而且,他们两个,感情真好哇! 作者有话要说:无辜少年洛,在线翻车~~~ 作者露出了魔鬼一般的笑容~~~ 嘻嘻嘻嘻~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五陵年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天川秘境(二十四) 应欢欢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挥去后, 就和其他小鸡仔一样, 开开心心蹦着凑到顾师兄身旁去—— 许多孩子叽叽喳喳, 提起昨天顾归尘答应要给他们做的灯盏,而像楚南风这类还有点忧患意识的,则尚且知道要问一下大家伙儿的后续去向。 应欢欢更是皱着眉, 脸上有点担忧之色:“我们要去找我哥哥吗?” 顾归尘却早就做好决定:“我们直接向浮空岛走。” “不必担心鹿鸣兄。” 楚南风听言思索片刻,很快就想通了顾师兄这样安排的原因: 天川秘境南边的出口无故被人从外界封住,不是不能强行突破,而是,极有可能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秘境出口本来由南陆各方势力共同把守,如今出了问题, 那原先驻扎在此南陆修士们又会如何呢? 难道全部被魔修、妖族屠杀或掳掠了吗? 如今,秘境内的人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究竟是哪方势力, 能绕过重重封锁, 直击大后方的云州? 甚至,有个更坏的猜测:云州如今是否已经沦陷? 种种考量之下, 除非出现外界修士破入秘境救人, 否则, 直接从原先的出口突破,就是自投罗网,很可能中了魔修与妖族的埋伏,成为阶下囚。 相反,浮空岛上暗藏的另一个出口, 却并不广为人知,哪怕云州真的成了沦陷区,魔修那边也多半无法找到这个隐藏出口、并布下圈套。 至于应师兄,好歹也是元婴修为,纵然行事不靠谱,也不至于有生死危机,而且,顺着这个思路,应师兄多半也会往浮空岛走,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相遇。 因此,一行人又休整片刻,就收拾行囊,向整个秘境的中心走去。 这座雪山离浮空岛还十分远,即便站在地势较高的半山腰,也只能隐隐看到远处高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而兽潮涌动的天川秘境,实在不宜久留,因此,按理说,他们的行程会十分赶,哪怕因照顾到一些伤势初愈的弟子而稍稍放慢脚步,在妖兽较少出没的白天,也该是马不停蹄赶路的。 但事实上,即便在白天他们也走得非常慢,因为…… “我走不动了!” 洛朝喊出这句话后,就一个仰倒摊在地上,翻着白眼望天,摆出一幅“谁爱走谁走,反正别想老子再抬脚动一步”的模样。 他喘着气,盯着天上的太阳愤愤想着: 妈的,纯靠步行,一天要走个二、三百里,这谁顶得住? 其实,洛朝目前的修为固然很菜,但好歹也是个筑基,不至于路都走不动,先前顾归尘满秘境追杀他时,更是每天御剑飞逃个上千里不在话下。 问题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灵气被封住了。 气海、识海里零零总总一堆禁制不说,封灵丹更是日常当作糖豆吃……灵力运转滞涩,这导致眼下的洛朝与凡人区别不大,又如何有体力支撑得住这样路程消耗? 他并非毫无办法破开这些封锁,只是,就算破开了,顾归尘也会很快补上新的,为了赶路而去费劲吧啦破禁制,何必呢? 因此,当洛朝在行路途中第一次赖在地上不肯走的时候,很明确地向顾归尘提出要求:把老子的封印解开。 顾归尘自然不会答应他: 这家伙之前被那玄武妖修伤到脑子都不清醒了,也时刻挣扎着要起来炼制封灵丹、修补各类禁制……怎么可能为了赶路就放松对洛朝的禁锢呢? 当时,顾归尘的应对方法也很简单—— 一把抓起洛朝的衣领子,要带着人飞。 洛朝立时就怒了: 妈的,以前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你这样揪我的衣领老子也就勉强忍了! 可现在不同,一大堆人看着呢! 太特么丢脸了! 他死命挣脱着跳下来,又抬起头恶狠狠瞪人:“我有脚!我自己走!” 没错,他现在灵力被封,甚至无法飞行和御剑,只能和那些尚未筑基、同样无法飞行的弟子们一道走路。 顾归尘看了,也没有再强迫什么,毕竟,他可没有拎着人飞的爱好,出手带着洛朝飞,只是不想拖慢整个队伍的行程。 为了脸面,洛朝就这样咬牙默默坚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光荣“牺牲”,脸色惨白、一个倒栽葱晕在路上。 那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还以为洛朝是病了,只有顾归尘神色平静,给他喂了水和补充体力的丹药,见人转醒,二话不说,一手将人拎着飞起来,并示意大家继续赶路。 洛朝死活不肯,他一边骂人一边拼命挣扎,最后,再度一口咬住顾归尘的手臂,咬得对方鲜血直流,可顾归尘表情都没变化一下,飞得稳稳当当,从神情到动作都写着一句话: 随你去作,反正就这样了。 洛朝被他气得一个热血上头,在半空直接怒吼出声,怕是方圆十里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要是再揪着我的衣领飞,我就死给你看!” 就在所有人因这一句威胁发言,而震惊无比地将目光转去时,洛朝竟干脆利落撕开了被顾归尘揪住的一片衣袍,整个人从半空直直向下坠去。 而顾归尘明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到了,一时怔在那里,险些没来得及救人,好在他动作快,千钧一发间,还是在洛朝堪堪触地、摔成肉饼前,一把将人捞到了怀里。 他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冰冷的怒气:“你不要闹!” 洛朝整个人被他按在怀里,又因为身体年龄小,个子还不够高,在外人看来,就是把脸都埋在顾归尘胸口……显得格外亲近暧昧。 部分稍有“阅历”的围观群众看了,那眼神立刻就有些诡异。 更糟糕的是,洛朝丝毫没有消气,完全不打算停止闹腾,哪怕他眼下浑身脱力,也要使出吃奶的劲儿伸手推开顾归尘,但他这点挣扎根本无用,看上去宛如被恶霸强抱的柔弱小白花。 顾归尘却怕他继续发疯去寻死,下意识就把人牢牢圈在了怀里,并皱着眉、冷声斥道: “你安分一点!” 而洛朝迟迟挣脱不开,心中本来就气怒翻倍,又被这人言语上凶了一句,立马就似油浇了火,怒意爆了炸,不管不顾大吼大叫起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易惹人误会的疯言疯语: “你放开老子!立刻、马上!” “你他妈居然还敢碰我?!” “我惨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都是你的错!” …… 这么怒骂着,见顾归尘不为所动,洛朝简直要气红了眼睛,他居然想也不想,踮起脚逮住顾归尘的肩膀就咬,可衣服太厚没咬动,他竟脑袋一转,对准顾归尘的脖子就狠狠咬了下去—— 嘴里满口血腥味,他却还是不解恨,一边咬着不松口,一边还含混着骂人:“害我……丢脸……” “都……是……你的……错!” “妈的……王……八……蛋!” 顾归尘双臂依旧稳稳把不断挣扎的某人钳住,被这样又咬又骂的,竟也没有阻止,只冷着脸不发一言。 但目睹了一切的围观群众们都傻住了,很多人脑子嗡嗡鸣响,完全懵了: 不,这是个什么走向? 我们听到了什么? 顾师兄对那少年做过什么? …… 不少有“阅历”的弟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发散的思维,其中,犹以应欢欢的神色最为恍惚,她脑瓜里瞬间划过无数生死虐恋、囚禁黑屋的话本子—— 但她很快再度苦着脸、狠敲自己的脑门: 打住打住! 顾师兄绝对不是那种人! 可所有人目光聚焦中的两人,都没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神色——这两位都不是会在意他人看法的狠角色,固执劲儿上来了,都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 好在顾归尘无意一直僵持下去,他不愿为此耽搁行程,因此,只任由洛朝一边咬一边骂,片刻后,估摸着对方怒气消下去了,就声音平静开口道: “你松口,我道歉。”——言语中表示要道歉,可这语气却冷硬得像在命令人。 因此,洛朝听到这话,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心情反而更爆/炸了。 他本来咬人咬得牙帮子有点酸,已经预备要松口了,可听顾归尘这么一命令、语气中更无半点愧疚之色,他的反骨顿时就显露了,偏要反着来: 他脑袋一转,居然又咬上了顾归尘另一边脖颈,齿间带血,显出几分狠厉,可偏偏面容太过稚嫩,无法让人觉得可怕,反而,很像一只受了某种委屈、但无力反抗、就只能愤而咬人的奶狗。 只是,这只“奶狗”不仅会咬人,还会骂人: “道歉……有个……屁用!” “伤害……已经……造成了……你,弥补……不了了!“ “我他妈……恨死你了!” …… 可惜的是,无论洛朝怎样闹腾,顾归尘的神情也仍旧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至多眼中出现点淡淡的无奈——有些不耐烦。 这等场面,连思维向来笔直笔直的楚南风都蹙起眉头,觉出一丝不对劲,心想:这气氛……怎么如此怪异? 简直像是…… 情侣在闹别扭? 楚南风心中骤然升起这个想法,吓得他连连晃脑袋,试图把这个可怖的猜测甩出去: 怎么可能呢? 顾师兄那般光风霁月的人! 楚南风正为这罪恶的猜测倍感愧疚,殊不知在场不少人早就与楚南风想一块去了,其中,应欢欢有那么几个瞬间,看向顾归尘的眼神,都宛若在看一个渣男: 嘶——伤害? 什么伤害? 难道……? 嘶——恨? 究竟是何等痴缠怨念? …… 应欢欢脑袋瓜里的话本子实在太多,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乱想,可她稍稍清醒点后,立马也感到愧疚: 顾师兄待我们如此温和,还救了欢欢,我怎么能这样揣度他? 她眼泛泪花,忽然紧紧抓住了身边一脸茫然的应铃铃一只手: “呜呜呜……我以后听哥哥的话……” “再也不看那么多话本子了!” “呜呜呜,铃铃,我已回不去往日的天真单纯了!” 应铃铃顿时更懵了,这个单纯的妹妹本来看到场中央那两人的行为就很迷惑,如今听自家姐姐也突然开始说胡话,简直要怀疑大家是不是给什么东西附体了。 她有些担忧地问道: “欢欢……你怎么了?” 应欢欢只捂住脸,不敢去看中央的顾归尘二人。 而骂了许久,洛朝终于也没力气了,只是牙依旧咬着人,嘴里唔哝着什么,估计依旧是脏话,但声音低,听不清。 顾归尘则觉得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对方的怒气应该发泄够了。 只是,他心底实在不觉得被揪住衣领子是件多么值得生气的事情,断定洛朝在无理取闹,且被狠狠咬了几下,语气中就带了些许不耐: “终于闹够了?” 说着,伸出一只手,用力将洛朝的脑袋从颈间掰开,望向对方的眼神中颇带了点厌烦。 洛朝本来是真的有点消气了——他也没力气闹腾了。 可乍然被顾归尘从言语到眼神重重嫌弃了一番,他才熄灭些许的怒火又唰唰怒涨: “妈的,老子不想看到你!” “你给我滚!” 顾归尘只冷冷看着他,没出声也没动作。 洛朝被气了个眼前发黑,险些蹦起来,他连连深呼吸,而后冷笑着道: “好好好!你不滚,那我滚!” 说着就要伸手推开对方,想挣脱这个怀抱,可他推了半天也没推动,心中愈发恨了,差点就吐血。 顾归尘则终于不想继续迁就下去了,他右手一转,把人拦腰扛起来,决定继续赶路。 “妈的!” 骤然被人扛在肩上,洛朝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现在是个菜鸡,在顾归尘的剑下,怕是一招都走不过,因此,只能选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复方式: “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他张嘴就咬舌! 一边在心中恨怒道: 我自杀也不算你杀我! 我他妈现在就死! 你去梦里证道吧! 顾归尘早在洛朝出声的时候就察觉出不对劲,但等他把人放下来一看,对方早就两眼翻白,满口鲜血了。 这个行为,终于触到顾归尘的逆鳞,他强压怒气,伸手就去掰洛朝的下巴,谁知手指才触到对方的唇,就被狠狠咬住了。 洛朝恨恨瞪着他。 顾归尘见此,深吸一口气,终于重重一个手刀砍在洛朝的后颈上,把人砸晕过去了。 而围观群众们早就被吓到说不出话了: 不是,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何等过往……才这样要生要死的? 顾归尘却平息了那点怒气后就恢复了平静漠然,他把昏迷的洛朝横抱起来,环视四周,见到众人各异的神情,眼神未有波动,最终只丢下两个字: “赶路。” …… 因这一番要死要活的闹腾,顾归尘再不揪人衣领子,但该封住的灵气还是照样封住——这是不可退步的底线。 最后,呈现出这样折中的局面: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取决于洛朝,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因此,见洛朝躺在地上,明确表现出“我不想走了”这个意思,众人就知道:今天的行程到此为止了。 而一直在半空中警惕四周形势的顾归尘也降落于地,对着众人平静吐出两个字:“扎营。” 说完,他就转身去布置阵法。 许多人不知道自己能说啥,一时看看那个瘫倒在地的少年,一时又望向远处只余一个背影的顾师兄…… 最终,只能抬头望天,并纷纷感叹着: 可是,现在才是正午啊!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 逐渐切题~~ 现在只是误会的开端呢~~ 嘻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沉舟 10瓶;剑迹之风。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天川秘境(二十五) 日头很烈, 晒得林中绿叶都蔫蔫的。 但此刻, 艳阳照耀下, 七、八个持剑砍劈的弟子,比树叶更没精打采。 应欢欢也在此列中,她脸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 满头是汗,可精神头却不错,至少比身边蔫头耷脑的毛豆豆要好许多,眼神也很亮,瞧着有些兴奋。 另一边,楚南风则和另外几个同修符道的师弟师妹们, 皱着眉苦着脸,低头吭哧吭哧画符,连续两个时辰, 他们手里的笔就没停过。 其余弟子, 比如学医道的、学阵法的,也都没闲着, 或拿着书在苦读, 或摸出丹炉在尝试炼丹…… 连毒伤初愈的应铃铃, 也凝神盘坐着,摆出了标准的打坐姿势,在静心修炼。 营地中氛围虽静谧,但所有人都在忙活着,互相之间连交流都很少, 一时间,耳畔唯有蝉声鸟鸣风动。 只是,偶尔有人会在忙碌的间隙抬起头来,且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瞟向营地中央: 那里,一个黑衣少年懒懒散散窝在树荫中,或靠在树干上,或干脆躺在柔软的草丛里……在打盹。 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有时恰恰镀在他些许凌乱的黑发上,泛出点柔和的暖金,使这少年看上去,宛如一只成日无忧无虑、只需吃吃喝喝睡睡觉的猫儿。 很多人看着悠哉睡觉的洛朝,再对比一下自己,都不免感到心酸: 为什么只有他可以休息啊! 没错,目前营地中除去洛朝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赶工完成今天顾归尘布置下去的修行日课。 他们现在行程虽已放缓,每天只赶半天路,日子过得却反而更辛苦了,因为,顾归尘对这些小鸡仔们的要求极高,每天的任务都很繁重: 符画不好?那就重画,一直练到合格为止; 这一招剑总不得要领?那就一遍又一遍尝试,直到能够领悟其中意; 这一炉丹品相下乘?那就再炼一炉,在不断的摸索中进步; …… 楚南风表示,自己最近几天画的符,已经抵得上在书院修习一个月符道课交的作业了。 他有心想说:其实这次天川秘境之行,先生们本意只是让新晋弟子们出来长长见识,因此,也没布置下什么任务,若非突发兽潮,那这次出行本质上就是一次游玩。 但看着顾归尘仔细认真地给每一位师弟师妹规划每天的修行任务,还都亲自教导,行为中透出严厉而负责的师长风范……他也就闭嘴了。 他觉得,师兄是不想让大家白白来一次秘境,并认为所有人回云麓之前都该在修行上有所收获,才这么不遗余力督促大家修炼,以身作则教导大家莫要浪费光阴—— 这其实是一份很珍贵的关怀,只是,表面的严苛掩盖住了内里的温柔。 因此,不少小鸡仔一开始简直被吓到了: 顾师兄怎么这样严厉? 师兄之前不是很温和的吗?为什么给我们布置这样多的课业? 且书院里的先生们,要求都没有顾师兄严格呀! 有些年龄小的弟子难免对此产生些怨言,暗地里向同伴抱怨两声,但每次埋怨过后,又不免感到点愧疚: 顾师兄严厉虽严厉,可教导同样极其认真,且毫无藏私之意,可见是真的在关心我们这些低阶弟子的。 我们也当心存感念,更用功些才是,至少,不能辜负这番苦心教导。 所有人摆正心态后,就再没发过牢骚,只是,当自己辛辛苦苦做完一天的日课,终于能歇息一会后,看见那个睡了一下午的少年终于打着哈欠醒来,并半寐着眼开始啃果子吃,心情还是甚为复杂的: 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啊?都不用修炼的吗? 像毛豆豆这种藏不住话的小孩,更是委委屈屈向楚南风念叨过:“他怎么这样娇气!” “还是个筑基呢,赶路只肯走半天!” 这小孩儿皱着眉,真心实意不太瞧得起这位哥哥,他想: 我一个炼气二阶的,先前整天赶路的时候,都还没抱怨过呢…… 这人修为比我高,年龄比我大,却连个路都走不动! 毛豆豆气鼓鼓的:“而且他还天天偷懒,不肯修炼!” 说到这里,小孩儿明显有些气愤:“都懒成这样了,顾师兄为什么不罚他?” 只因毛豆豆曾经在书院上课时,就因为偷懒被罚过,便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在刻苦修炼,那个天天睡觉的懒虫不该被罚吗? 楚南风听了这番言语稚嫩的控诉,只眼神复杂瞥了眼不远处的洛朝,又低头撸了撸毛豆豆的脑袋,向之絮叨着: “豆豆啊,你还小,所以不知道,有些人呢,天生和旁人是不同的。” 毛豆豆立马反驳,坚定认为洛朝和大家没有什么不同。 楚南风就叹口气:“顾师兄那样纵容他,自然有其理由,你莫要多置喙了。” 他思量片刻,又道:“也许……那少年是什么大氏族出身,其长辈托顾师兄代为照料,如果身份高贵,顾师兄自然也没法管教他。” 楚南风身为一个直男,思想即便偶尔歪了,也会立马掰正,而应欢欢脑袋里揣着一堆甩之不去的话本子,却一直在试图和洛朝套近乎——她想挖出事实的真相。 洛朝对这鬼精灵的小姑娘没什么恶感,但也没兴致理会人,各种问话应得不咸不淡,重要问题一律打太极,实在不好答的话,就干脆闭了眼睛装睡。 只一点,每次应欢欢亮着眼睛感叹“顾师兄对你真好啊”,洛朝都会立马黑脸,并丢下几声冷笑,直接结束此次对话。 应欢欢觉得,这反应很不对劲,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什么惊天秘密埋藏在其中!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顾师兄对这位少年,已经不是普通程度的善待了,而是亲生兄弟间都难以出现的极度纵容。 如果不是这两位面貌实在毫无相似之处,只怕早就有人怀疑他两有血缘关系了。 每天下午,众云麓弟子,都能见到顾师兄亲手给这少年“喂药”。 而且,师兄亲亲苦苦炼出来的丹,药瓶都递到对方手边了,这少年居然接都不接,还冷哼着把头转过去,看都不看师兄一眼。 于是,师兄只好亲自“喂”了。 很多人对此感到愤懑: 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大呢?让你吃丹药还不是为了你好? 摆出这样的态度,多叫人寒心! 真是被宠坏了啊! 大部分人因此替自家师兄生气,越发不太看得惯洛朝,而楚南风则由此断定:这少年的身份必定不凡,不然,筑基修为怎么敢对化神修士摆脸色? 唉,顾师兄也是不容易,要照顾如此骄纵的一个人。 但应欢欢的想法,总是和旁人有些殊异的,她想:噫~这不是撒娇吗? 在她看来,每次洛朝拒绝吃药的时候,气呼呼的脸上都写了这样一句话:你不喂我,我就不吃! 唉,这两人真要好! 洛朝要是知道应欢欢这番想法,怕是要吐血: 他只是对揪衣领子这件事情的气还没消,不愿每天过于配合地吃下封灵丹,想给顾归尘找麻烦罢了。 而别人眼里的“喂药”,在他看来,完全就是仗势欺人的强灌啊! 若听到别人说自己和顾归尘很“要好”,他怕是能立马跳起来打人:我对他态度多恶劣、脸色多冷,你们看不到吗? 事实上,因为洛朝对所有云麓弟子都向来没好脸色,导致他们觉得这少年天生就是个脾气差、不好相处的,甚至,这少年对待顾师兄之外的人话都不乐意多说一句,显得十分冷漠,相较而言,他与顾师兄已经是“关系亲近”的了。 洛朝倒是没太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是比较疑惑地发现:此处的云麓弟子中,除掉一个楚南风,其余人,自己前世竟毫无印象。 他好奇之下翻了翻溯世书,竟无意间得知了一段使人唏嘘的过往: 原来,前世到天川秘境中游历的这批云麓弟子,最终除去楚南风和应鹿鸣,都死了。 且就死在那雪洞中,被一种性喜严寒的群居冰穴地鼠围困在洞中,生生被咬死吞吃。 而那时的楚南风没有得到顾归尘的援助,百般波折后才拿到解毒草药,等他浑身是伤赶回雪山时,往下一看,只见到一堆带着血肉的白骨,还有地鼠攀爬在其中,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全成了妖兽的果腹之物。 楚南风差点直接就疯了,他发了狂一般在秘境中寻找应鹿鸣,要为所有人报仇。 但溯世书能追及的过往,就此戛然而止。 这实在让人惋叹的命运,让洛朝放下了对这些云麓弟子们的敌意,他想:目前这样就很好,一群平均年龄不过二十的孩子,不该因为那样荒诞的理由而死。 当他不再像个幼稚的孩子一样敌视这些人,行为就显得正常多了: 不少人惊讶地发现,这向来骄纵难相处的少年,说话的语气竟忽然温和起来,也不再总是冷着脸不理人,就是……态度有些老气横秋的。 嗯,明明才那么点大的年龄,和人闲聊的时候,怎么竟摆出爷爷辈才有的架势? 放下敌意的洛朝到底是和这些小鸡仔们互通了姓名,但自然不会透露自己的出身,大家也没法追问,就只叫他洛公子。 不想,这位洛公子年龄小是小,见识却很广博,最难得的是:他很有文化。 应欢欢这样赞叹:“你要是去咱们云麓书院修行,文课必定很好吧!” 应铃铃则缩在姐姐背后悄悄道:“欢欢最讨厌文课了,她只喜欢上剑道课!” 听到“文课”这两个字,在场很多人脸上瞬间就露出点苦意:大部分人都不爱上文课,毕竟,无法直接对修行产生益处,学来还十分费时。 年纪最小、心性不稳的毛豆豆尤其如此,他至今南陆的通用文字都没认全,可曾经被洛朝狠狠吓过的他还记着仇,就很不愿意大家对这个爱凶人的哥哥表示敬佩赞叹: “哼,我看他都是装的,就比我大几岁,能有多厉害呢?” 洛朝听了,扶着下巴,笑眯眯把目光转过去: “哦,是豆豆啊?记得前天大家练剑的时候,我恰好听你念了一套剑诀心法……啧啧,十个字一句的口诀,你要念错三个字的读音。” “啧,我记得你是这样念的……”洛朝立刻当众背了半部口诀,直接把毛豆豆公开处刑,且故意把这娃娃念错的读音加重语气强调一遍。 在场的其他人一听就笑出了声,应欢欢最夸张,笑得直不起腰,得应铃铃扶着,而楚南风还想维持着大家长风范,不伤小孩子的脸面,憋笑憋得一抖一抖的。 毛豆豆则羞得快哭了,他脸色通红,带着哭腔对洛朝喊:“你别念了!” 洛朝不为所动,继续公开处刑,而围观众人笑得更开心了…… “哇——”毛豆豆终于张了嘴,脸颊上咕噜咕噜滚金豆豆。 洛朝这才放过人,他歪歪脑袋,笑容灿烂,活脱脱一个青葱少年,语气却很似书院的先生:“小屁孩好好读书懂不懂?不然往后还要丢人!” “哇——你欺负人!”毛豆豆再度哭得更大声了。 场面正闹腾着,一直哗哗抹眼泪的毛豆豆突然一愣,而后竟蹦起来,高声向半空呼道:“顾师兄!顾师兄看这里!” 不少人神情也是一顿:师兄回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向洛朝看去,发现,方才还笑容满面的洛公子,此刻果然收了笑意,嘴角微翘着,可眼底却有种疏离。 很多人又叹气了,且十分迷惑:怎么洛公子对大家都好好的,能说说笑笑的、谈些逸闻趣事…… 唯独对师兄,就……奇奇怪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赶作业的蠢作者,表示周二的补更……qaq就算在最近几天每章超过三千的字数里补掉吧~ orz下周二的满课,如果作者再度没囤下稿子,就要继续请假一天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3579 10瓶;荞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天川秘境(二十六) 毛豆豆一看见顾归尘降落于地, 就几步蹦了上去, 叽里呱啦开始控诉洛朝。 顾归尘听了, 眉头轻皱,出手按住身边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的脑袋,倒没有特意关注人群中央的洛朝或出言苛责, 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微冷: “为什么都站在这里?” 此话一出,方才还哈哈大笑的众人顿时都哑然了,纷纷低下头,宛如一群因自习课上玩闹而被班主任抓包的可怜学生仔。 楚南风身为“班长”,肩负给众人打掩护的重任, 只能硬着头皮、打着哈哈试图解释:“大家在听洛公子给我们讲故事……不不,是讲课,对, 我们围在一起学文课呢!” “对对!”应欢欢也连忙附和, “洛公子可厉害了,他会讲《青河史诗》, 那些无聊晦涩的诗句, 给他讲得话本子一样有趣!” 其他小鸡仔就也纷纷抬起头, 眼神可怜巴巴,都小声应和着: “我们没有偷懒呀。” “洛公子的文课讲得比先生们都好……” …… 顾归尘听言没说话,可那神色平静的面容上却明显写着这样一句话: 那你们今天的日课做完了吗? 见师兄始终不发一言,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鸡仔们声音又纷纷低下去,许多人想起今日份没完成的课业, 都把头重新埋起来。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顾归尘不由把目光转向某“罪魁祸首”—— 洛朝却笑嘻嘻的,耸耸肩,用口型无声向对方说道: 「怪我咯?」 嘛,小孩子们,自然都是天性好玩的。 啧,我随便说段书就围过来了,他们自己坐不住,和我有什么关系? 最后,竟是楚南风最先打破沉默,当了“叛徒”,他挠着头,尬笑着: “我……想起来还有符没画完呢!我继续去画了!” 话音一落,转身就跑。 大家见了,都愣了愣,但很快又有人反应过来: “对!我也要炼丹去了!” “我去打坐!” “我要看阵图解析书!” …… 众人作鸟兽散,皆脚底抹油一般,丢下一句话就跑。 不想顾归尘竟出言喊住了他们: “都站住。” 大家脚步一顿,面色立时有点苦:不会要有罚吧? 正纷纷懊恼着,却听顾归尘又说了句话: “今日有实战演练。” 众人:“……” 毛豆豆一听到“实战”两个字,眼眶就红了,可他并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不想去杀妖兽,它们都好可怕! 其他人听言,也瞬间蔫掉了,都在心底叫苦: 又是实战?那还不如受罚呢! 只有应欢欢的反应比较特别,她居然表现得很期待,眼睛亮亮的,攥起拳头给自己打气:“我……我今天要拿头筹!” 不管大家心底怎样想,是兴奋还是害怕,都全被顾归尘打包带走,去营地阵法之外开启实战了。 只有不擅长攻击的医修,以及先前伤势还没恢复完全的几名弟子留在营中,继续做他们的日课。 洛朝瞅着那些被拎走的小鸡仔们苦兮兮的脸色,摇头慨叹: 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萝卜头! 这种耗时耗力又没好处的事情,也就他这种傻子会为你们做! 事实上,这些小鸡仔们会遇到的妖兽,全都是顾归尘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会太强,以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不会太弱,以免起不到锻炼人的价值。 而且每次扎营前,方圆五十里内、真正有威胁力的高阶妖兽,全都会被顾归尘提前清理掉…… 所以,虽然众弟子每天都有修行任务要完成,但顾归尘才是队伍里最忙碌的人: 炼丹、画符、扎营布阵、飞来飞去杀妖兽、回来后还要指点师弟师妹们修行…… 可以说,从早到晚都没个歇。 相对的,洛朝就是全队最清闲的人了,闲到睡觉都厌烦了,要和人唠唠嗑来解闷。 约莫傍晚的时候,众人才回了营地: 不少人身上都带了轻伤,虽已经被顾归尘处理过伤口,但一个个还是显得灰头土脸的。 毛豆豆因为胆子小,一个不慎被妖兽咬到了胳膊,打着厚厚一层绷带,在几个师兄师姐跟前哭唧唧喊痛。 其中,应欢欢却没像其他人一样温声安慰,反倒是嫌弃了一番毛豆豆的胆小: “还想当剑修呢,遇上个妖兽连剑都握不住!” 毛豆豆听了,更加委屈了,他把头扭过去,不想看应欢欢,不意却一眼瞥见不远处的树下、正在打盹的洛朝。 他愣了几秒后,回忆着今日自己的遭遇,忽而悲从中来,竟放声痛哭: “哇——为什么他都不用实战的?” “哇——为什么我们就要挨妖兽的打?” “他不仅不用挨打,还不用做日课,天天就是睡觉!” “他不也是用剑的吗?” “哇——顾师兄就是偏心……呜呜呜…… ” 营地中听到这番哭诉的其他人:“……” 大家也不由将目光转去,看到睡得正香的某人,都在心中凄凄惨惨地叹息: 真是人和人不同命啊! 不过,哭什么? 难道咱们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洛公子是全队之中,顾师兄最偏宠的人! 一众哀叹者中,唯有应欢欢依然与众不同,她远目望着夕阳,神思早已飘远,心想: 这……这难道就是……爱? 睡着的某人自然不知道众人这些与事实迥异的想法,到了月上中天,洛朝才迷迷瞪瞪醒过来,接着,打着哈欠,开始了每晚的例行报社行为—— 他要开始吃夜宵了。 如今入了初秋,天气微微凉爽,洛朝就开始每晚做烧烤吃: 有刚刚从附近河里捞出来的鱼虾,也有刚刚肥美起来的螃蟹,各种类型的妖兽肉也不少。 尤其是,最近顾归尘清理了十分多的妖兽,这大大丰富了洛朝的食谱,尤其是水生妖兽,各种大龙虾、大螃蟹、大章鱼……格外适合做烧烤。 且在秘境中待了这么多天,洛朝采了不少可做调料的灵植——蒜香、孜然、麻辣……一个不少。 妖兽肉油脂本就丰富,被火焰炙烤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同时,诱人的香味弥散开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众弟子本来都在静心修炼,闻到这股熟悉的烧烤味,顿时都在心里哀叹着: 怎么就这么香呢! 毛豆豆快被馋哭了,应欢欢拼命咽口水,楚南风捂住了鼻子,冉柳柳选择离香味源头更远一点…… 连向来乖巧的应铃铃,都时不时往洛朝的烤架瞥去,想着:唉,洛公子曾烤过的一种果子,糯糯甜甜,非常好吃呢…… 可惜现在,只能看不能吃了。 其实本来洛朝是很乐于分享食物的,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吝啬的人,而曾经大家一度也吃得非常开心。 因为,这群小鸡仔中,许多人自年幼拜入书院后,就再没吃过凡间食物,即便没有辟谷的人,因顾及所谓五谷杂粮会驳杂灵气一说,也只靠辟谷丹过活。 他们乍然吃到烧烤,简直惊为天人,为这一顿饭,许多人立刻就忘记了洛朝曾经的冷漠不好相处,连毛豆豆都一口一个洛哥哥叫起来。 大家选定的开伙时间是半夜,这个时候,再拖沓的人今天的日课也该做完了,重点是,因妖兽活动多在夜间,所以,每至半夜,顾师兄就会去营地的阵眼处把守,并不时刻看着他们。 顾师兄所在地并不很远,甚至凭修士的眼力,一转头就能清清楚楚看见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大家也早就发现了: 顾师兄做事异常专注,常常一边看守阵眼一边炼丹,只要他在炼丹,就不会察觉大家在做什么。 因此,所有人都放开了吃,简直每天深夜开宴会嗨翻天。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某天晚上,大家正开开心心吃着河鲜大宴,应欢欢刚刚剥开一只蒜蓉大虾,正要往嘴里放—— 忽然,眼前凭空一道剑光划过,等回过神来时,手里那只蒜蓉大虾已经掉在了地上。 众人正迷茫着,一个清冷中带点怒气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人闻声望去: 果然,一袭红衣踏月色凌空而立,来人面带隐怒,身侧一道青色剑光相伴,正是方才挑落应欢欢那只蒜蓉虾的剑。 大家全懵了,脑中都回放着这样一句话: 哦呼,师兄发现了…… 玩球!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除去洛朝外,都杵在那儿不会动了,个个安静如鸡。 而顾归尘的目光扫过一只只低着头的小鸡仔,最终,锁定了楚南风,喝道: “你也由着他们闹?” 楚南风听了整个人一抖,简直想把自己埋起来: 妈耶!师兄发火了! 都说平常温和的人一旦发火就会十分可怕! 顾归尘却不止点了一个人的名,他又点出七个人,重点批评,其中,还包括欢欢、铃铃两姐妹,他语气平静,听来却更叫人害怕了: “你们已经筑基了。” “书院的院规,都忘了吗?” 应欢欢几人顿时也一抖,纷纷把头压得更低。 毛豆豆不在这几人之中,却也被吓到了:顾师兄发火好可怕! 其实,云麓书院同各大仙门氏族一样,有着冗长的院规,且各大势力对其门下弟子都有个共同的要求: 筑基之后,既已辟谷,就不可再碰凡间食物。 甚至,规矩再严格些的门派或氏族,未辟谷的弟子也是靠丹药过活,云麓书院正在此列中。 因此,偌大的书院里,竟一个灶火都没有。 至于上辈子的洛朝,如何躲过重重审查,每天吃到饭,那又是另一番叫人心酸落泪的故事了。 聚众烧烤,这种事情,放到书院里,少说要被罚扫一个月的藏书阁。 但顾归尘此刻的惩罚也并不轻,他冷声对一众小鸡仔下了判决: “所有人,院规,一百遍。” “楚南风,未能以身作则,三百遍。” “哇——”毛豆豆当场就哭了,连一向嘻嘻哈哈的应欢欢此刻也眼眶含泪。 彼时,洛朝慢悠悠剥着螃蟹,看见这幅场面,面现几分虚情假意的怜悯: 啧啧啧,太惨了! 云麓的院规呵,换算为现代社会的书,可足足有两块砖头那么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处的一百遍,并非指用笔在纸上抄写,而是用神念在玉简里逐字刻录。 但即便如此,也很辛苦了! 一群欲哭不哭的小鸡仔听到惩罚的那一刻,就全成了落毛鸡,没精打采,好不可怜。 唯有一个冉柳柳大着胆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师兄,那我们每天的日课……” 顾归尘一脸冷漠:“照旧。” 冉柳柳内心:……枯了! 其他人也很想哭:我们真的不想抄院规啊! 楚南风是最难受的:我要抄别人的三倍! 见大家惨成这样了,洛朝却还要幸灾乐祸: “来来来,没动过的河鲜都放我这儿来,烤了许久的,可不能浪费呀!” 心情低落的小鸡仔们闻声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 嗯?洛公子居然还在吃!? 不是,你没看到师兄在这儿吗? 你怎么还敢吃? 众人都震惊了,他们一会儿看看洛朝,一会儿偷偷瞄一眼师兄,心里都在嘀咕意思相同的话: 快罚他呀快罚他!师兄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楚南风更是在心里喊:让洛公子抄六百遍!因为这事儿是他带头的! 没想到,等了老半天,大家眼睁睁看着洛朝又剥了一个大虾子,吃得满嘴流油,可顾师兄居然一言未发。 毛豆豆简直急得要替自家师兄说话: 让他也抄!他明知故犯,当着您的面儿也敢大吃特吃! 谁想,顾归尘默默看了洛朝片刻,最终只说出这样一句话,且语气微含无奈: “你收敛一些。” 众人一脸懵逼:??? 洛朝便笑嘻嘻拿起一个螃蟹,假模假样真诚邀请:“归归你也来尝尝鸭!” 顾归尘眉头微皱,没出声。 洛朝就鼓起脸哼了一声,装作生气的样子,可不久又笑起来,语气动作都扮得可可爱爱: “那你明天清理妖兽的时候,给我带几个禽类的翅膀回来?” “唉,海鲜吃多了,会肚子疼的~” 顾归尘听言眉头再皱,神色有几分郁闷,但最终只点点头:“可以。” 顿时由一脸懵逼变作万脸懵逼的众人:??? 他吐出这句话后,似乎也觉得有些心累,不欲再看着洛朝,转身就要回去炼丹。 可他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冷着脸对众人又叮嘱了两句: “今晚就开始抄。” “三日后交给我。” 说完,干脆利落转身,只留给身后众人一个背影。 亿脸懵逼的所有人:??? 不!这是为什么? 好半天,大家才稍稍回过神来,他们们看着依旧大快朵颐、且心安理得吃着独食的洛朝,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不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大型双标现场! 应欢欢:只有爱!只有爱能让人迷失心智!这都是爱的力量啊! 洛朝(一脸冷漠):你们以为我上辈子就没有被罚抄过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冷家九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玖乐千夜 30瓶;五陵年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天川秘境(二十七) 众云麓弟子天天在对洛朝的羡慕嫉妒恨中活得凄凄惨惨, 尤其是毛豆豆, 日课做不完了、实战演练又受伤了……都要对着其他师兄师姐们, 哭着控诉一番“好吃懒做”的洛公子。 大概除了脑袋里一堆奇奇怪怪话本子的应欢欢,队伍中的其他人,哪怕心性成熟些的, 也难免对洛朝有几分羡艳: 有人罩着真好呀! 相反的是,洛朝却愈发意兴阑珊起来,具体表现就是: 成日懒懒散散像一只没骨头的猫,显得恹恹的。 可照他往常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且热爱看戏,每天过得这般无聊,早该闹腾起来了。 但稀奇的是, 眼下他分外安静,甚至,顾归尘每日这样忙碌, 他也没像往常一样去作死搞事、绞尽脑汁给人添麻烦。 他常发现毛豆豆会悄悄抬头、一脸愤懑地偷偷瞪自己, 心中发笑,刚想开口怼两句, 可话到口边, 忽觉无趣, 又作罢了,仰头望着天,心想: 自己什么时候要沦落到和一个小毛孩斗嘴玩了? 也有时他长睡醒来,眼前或是月光或是夕阳——他总是午时入睡,眯眼看着树叶摇颤、光影模糊, 听见那群小毛崽子们悄声抱怨今天的日课好多、要是能像洛公子那样天天歇息就好了,又会摇头失笑: 这些小鸡仔们啊,果然是年龄太小了,看事情总只看表面。 哈,我倒是不清楚自己哪里值得羡慕了…… 啧,若是一位师长有很多徒弟,在修行上,对其他人都严苛,唯独对某个人纵容溺爱,那多半是捧杀; 同理,若一对父母有很多孩子,对其他孩子都要求勤奋苦学,唯独对某个人完全放任、由着他玩闹……那这个某人,多半要叫自己双亲之一后妈或后爹。 心里这般自嘲着,他又不由想起一些旧事,抬眼却恰看见不远处的应欢欢在和应铃铃咬耳朵,两人方才正看着的书眼下都扔在脚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皆露出笑意…… 他注视了一会儿这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时很恍惚,不由转头看西边的落日,心道: 我真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可从来不会羡慕那些天天玩乐、没人管束的孩子……因为,我自己曾经就是这样。 年纪更小些的时候,什么事情都看不清,还以这样被放纵的自由为傲,后来才知道,最自由的那些孩子,像地里的野草,没人管他们怎样生长,也没人管他们的死活。 他默然回忆着,这些过往太久远了,久到让他产生疏离隔阂感,可他竟还是记得一些心情,便低头,看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默念着: 不过,我也不羡慕那些身上枷锁重重的人。 他犹记得年少时看见的一些温馨画面:高中晚自习后,他或她,走出教室就能看见自己的父母,用一双饱经磨砺的手,递来一个温着汤的保温瓶…… 那种亲情温暖刻骨,但正因太入骨,所以他深知:像自己这样混蛋的人,承受不起如此深的亲情,更承担不住,这份亲情里,比爱还沉重的期望。 只是,偶尔他会幻想:如果……万一……真能有一个选择的机会……那我宁愿被无数枷锁铐住,也不要当一株野草。 他真正羡慕的,是哪类人呢? 大概,就像应欢欢和应铃铃这样……可以任性犯些小错,事后向长辈们撒个娇就能糊弄过去…… 但是,若真的不慎走上歪路,迷失了、入邪了……也会有许多爱着她们的人,严厉责骂,打醒她们。 这样活着的人,心里存着的烦恼都很傻气,在真正受过生活之苦的人看来,甚至可以称之为矫情……但那时年少的洛朝,就是会暗暗羡慕他们: 羡慕那些人可以活得傻乎乎、可以胸无大志、可以凭自己的喜好做出所有人生转折点上的重大选择…… 羡慕他们不必努力向上爬、不必过度苛求自己、不必把自己的皮囊扒下来、血肉剜出来、骨头剔出来……再用这散乱的皮、骨、肉,去组成一个全新的自我—— 在很多人眼里,这叫脱胎换骨,这是阶层的飞跃、是鲤鱼跳过龙门,曾经的洛朝也陷入过这种自以为是,沉浸在一切奢华的虚幻里……直到…… 那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不是脱胎换骨,这是自杀。 当我开始如你们所愿、改变一切你们眼中的丑陋与卑贱时……过去的我就死了——被我亲手所杀。 活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呢? 是你们手里操控的一具木偶。 这具木偶行走在世间,如所有人之愿,表演着他人希望看到的一切,幸运又不幸的是,他尚有一个清醒的灵魂,这灵魂蜷缩在僵硬的躯壳里,透过那冰冷的眼看人间: 当看到那些有血有肉、真实活着的人,只属于一具行尸走肉的灵魂就会瞬间刺痛一下,好在……痛苦,是会逐渐麻木的。 那灵魂用微渺的声音在心的某个角落里默述: 我羡慕他们…… 哪怕很平凡,中庸之资质、中庸之出身……生命里从不会过于富裕,但也从未真正缺失某些最重要的东西…… 我羡慕他们…… 平凡,又幸福。 …… 洛朝从回忆里醒过神,他闭上眼,心想: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若非要比较个谁该羡慕谁,或许,我倒要羡慕你们…… 哈……洛朝啊,你可真是个废物,过去这样多年了,活得还是没个长进…… 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要羡慕一对孩子。 收起那些少年人才有的、荒唐可笑的伤春悲秋吧,过去的,早已过去了。 不要继续回想,因为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般在心中做了结语,他忽然又很困倦,正欲再度睡过去,不远处却隐隐传来一阵吵闹声,嚷得人脑袋嗡嗡响,困意也被打散了: “呀,楚师兄,你去替我们求一求顾师兄,好不好嘛?” “或者让铃铃去!” “对呀,铃铃向来最乖巧!顾师兄会同意的!” “嗨呀,说到顾师兄最宠的人,那自然是洛公子啊!让洛公子去求一求,这事儿绝对能成!” “可是洛公子睡着呢!他起床气老大了!我可不敢去吵他!” …… 早已听了一耳朵叽叽喳喳的洛朝:“……” 行叭,已经被你们吵醒了。 他懒洋洋睁开半张眼皮,往吵嚷声来源处看去: 却见,原本那棵树下,只有应家姐妹在窃窃私语,如今,居然围了一圈人,一堆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许多人捂着脸鬼鬼祟祟在偷笑,神色都有些兴奋期待,只人群中被包围的楚南风,神情无奈: “今儿日课都做完了吗?也敢做这样的梦呢?” “哎呀!”却是应欢欢拉住了楚南风的袖子,“楚师兄,你让洛公子去求!” 其余小鸡仔也纷纷应和: “对,只有洛公子提出来,顾师兄才不会拒绝!” “我们谁去叫醒洛公子?” “来猜拳吧!一盘定胜负!” …… 洛朝看得一阵无语:“……” 他双手托着脑袋,用鼻子哼了声,心道: 要我去求他?不可能! 啧,一群傻气幼稚的毛孩子! 你们有什么要求,自己去求自家的好师兄,没事来烦我这个外人作甚? 此事与老子无关! 他心中打定主意不理会,就干脆转身掉个方向,窝到草丛里,捂住耳朵试图睡过去——哪怕睡不着也要装睡。 没想到,这么一直寐着眼,竟然真的渐渐有了睡意,且耳边那些吵闹声不知何时也逐渐平息,他打了哈欠,正要去会周公,忽觉身子一轻,就像是…… 他惊得一下子睁大眼,不意直直与一双清澈的眼睛相对……再低头一看—— 很好,公主抱! 洛朝脑子一懵,想也不想,瞬间怒骂出声: “握草!你发什么疯?放我下来!” 顾归尘骤然被骂,神色却毫无波动,事实上,若非先前这人表现出对揪衣领十二万分的抗拒,此刻的他一定会选择拎人而不是抱人,他声音也依旧平静: “不要骂人。” 洛朝更怒了:“妈的,还不许人骂了?你随随便便就……草!” 他差点脱口而出“轻薄”二字,还好即时刹住了,但脸色比先前更黑,心中酝酿着一万句脏话。 可最终只敢逼逼这样一句:“我自己会走,放我下来……” 顾归尘却根本没理会他,一个腾空就飞了起来,连解释也一如既往简洁:“有些远。” 洛朝:“……”——生着闷气,但一时竟不知要如何骂人。 好半天他才意识要问目的地,只是语气很冲: “你那些师弟师妹呢?不管他们死活了?” “这么急匆匆的,是要赶去奔丧吗?” 顾归尘低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无甚波动:“不是。” 说完又只抬头看路,并吐出四个字:“去泡温泉。” 洛朝刚欲出口的骂词顿时哑在了喉咙里,瞪大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泡温泉??? 卧槽!什么玩意儿? 可顾归尘显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洛朝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有了点画面: 额……这种木头如果去泡温泉……大概会浮在上面? 哦,也许不会,因为这根木头蠢得太实心了,浮不上来,会沉下去! 他想象了一下,居然差点笑出声,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靠!这是什么沙雕想法! 我他妈有病吗? 收起这种诡异的吐槽,他开始正经思考了一下顾归尘泡温泉的画面: 嗯,先前这家伙受伤的时候,自己也是正经抱过的……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呢,据手感判断,应该很有看头…… 不过,水这种东西实在太柔和,无论怎样想象,洛朝还是无法把温泉和顾归尘这样的人结合起来——怎样相融都怪异。 在洛朝看来,顾归尘这家伙比他的剑还要耿直——你能想象一把剑要怎么泡温泉吗? 且这家伙已经不是普通石头的顽固程度了,固执堪比钢筋! 钢筋要怎么泡温泉? 再加上千年不变一张冷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好几百万……这种冰山要怎么泡温泉?会把泉水冻住的吧! 结果是,洛朝越想越要发笑: 无论是钢筋沉入泉水,还是顾归尘一脚迈入水中,方圆一里内的水立马结冰……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洛朝努力专注憋着笑,竟没发现顾归尘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直到对方出声提醒: “到了。” 洛朝一愣:嗯?居然到了?那就放我下来啊…… 可他看向顾归尘盯着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即将投送的快递,心头忽而有点不妙的预感: “额……你……我草!” 话音未落,顾归尘就直接在半空放手了,洛朝都来不及骂人,整个人一个倒栽葱,哗啦一声,在下方的温泉池水里击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他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泉水,气得脸都红了,刚从水里冒出头,才骂了半句话,竟忽被人推了一把,又往水里栽去,而身后传来一连串笑声——明显是毛豆豆的笑: “哈哈哈,洛公子也来了!我们赶紧围攻他!” 妈的! 他立刻从水里爬起来,满脸怒容,看都不看就一把逮住身后之人的脖子,恶狠狠道: “小兔崽子你胆儿很肥啊!” “咳咳……洛公子,是我啊……” 结果一睁眼,就看见楚南风吐着舌头、半翻着眼睛给自己辩解:“我是……来扶你的……豆豆……在那边……” 洛朝:“……” 他一言不发放了手,并撸起袖子就去逮毛豆豆,结果这小孩儿水性竟然出奇好,和条鱼一样滑溜,但洛朝是什么人? 他上辈子在最湍急的河水里徒手逮过十斤重的鱼! 而且,那时候他也才筑基! 便一把脱了外袍,满面凶煞之气,上蹿下跳去捉人,这方不大的泉池,顿时被搅闹得一团乱。 混乱之中,这群男弟子开启无立场大乱斗,连洛朝这等“狠人”,也被暗阴了很多次,被迫喝了好多口“洗澡水”。 期间,大家玩得贼兴奋,以至于没有人意识到,泡温泉玩成打水仗,是多么沙雕的行为。 洛朝则是完全气上头了,直言不逮住毛豆豆誓不为人,那些暗中阴人的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最终,依靠过往捉鱼的经验,他战绩辉煌,虽然自己也衣衫不整很是凄惨,但所有人都至少有一次被他捉住过、并强硬按头喝“洗澡水”。 当他终于逮到毛豆豆的时候,更是立在池子里,失心疯一般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还不是给老子逮住了!” “你他妈岁数还没老子一个零头大,也敢和老子斗!” 毛豆豆被洛朝反剪住两条手臂,嗷嗷大叫,但一众被“打服”的云麓弟子,都无不“同情”地袖手旁观着,毫无上前援救的意思—— 嗯,这熊孩子也坑过我们……水仗就是这娃最先闹出来的! 洛公子好样的! 打他! 洛朝狂笑了好一阵,忽生一种“天下之大,谁能与我争锋”的错觉,满脸不屑继续对毛豆豆逼逼: “我他妈学打架的时候,你这个小兔崽子还不知在哪里吃草呢!” “满山头的人都要叫我一声洛哥!” “敢在老子面前皮?找死!” 毛豆豆继续嗷嗷嗷,洛朝瞧着这娃娃一幅落汤鸡的可怜模样,笑得愈发丧心病狂了: “哈哈哈哈…… ” 可是,他的笑声竟忽然渐渐放低,脸上还出现一种极度尴尬的神色: “哈……哈…… 哈……” “……” 因为他这个角度,正对着顾归尘: 对方一脸波澜不惊,盘坐在岸边静静炼丹,明明没什么表情,可洛朝就是觉得这家伙的神情里写着这样一句话—— 佛系炼丹,这群沙雕,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作者今天才发现洛哥的某个真实属性是沙雕攻! 洛朝(一脸冷漠):远离熊孩子,不然易得失心疯。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3579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空阶天明、沃兹基襄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天川秘境(二十八) 洛朝重换了干燥的衣服, 坐在温泉池子边叽叽咕咕啃烤红薯吃。 眼前一片雾气蒸腾, 隐隐能听到不远处的泉涌声, 他双脚泡在温泉里,默默回想方才的一场打闹,想来想去, 还是觉得…… 好特么丢人啊! 不是,我一个上千岁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和那群小孩子打水仗玩儿? 哪怕赢得很彻底,也并不值得骄傲好吧! 心中懊恼迷惑着,眼神又不自主地向一旁的顾归尘瞟去: 只见这家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炼着丹, 屏蔽了所有外界噪音。 嗯……很正常,是这人一贯的行事风格。 洛朝便转而仰头望天,丧气满满, 开始怀疑人生, 心道: 怎么我就不正常了呢? 身为世上目前已知的唯二重生者,这两位应是仅有的、对彼此的真实心理年龄知根知底的人, 所以, 洛朝的心态实在稳不住, 反复在想着: 这样一来,他会怎么看我? 估计会觉得,哦,原来,前世威严尊贵的九陵帝尊, 实际上是个欢乐多多的智障儿童? 想到这里,他狠狠咬了一大口红薯,愤愤咀嚼着,心道: 这可不是我的锅! 我是被那群真正的智障儿童传染了! 如果琅琊听到自家主人内心这番话,只怕会一脸嘲讽: 您的帝王威严不早就碎成渣渣了吗? 现在才想起来?晚了! 而此刻,洛朝心目中的傻帽少年们,正在聚众打牌: 他们先前在温泉里打了许久水仗,早也泡晕了,这时每人只穿了件单薄的内衫,嘻嘻哈哈围在一起打叶子牌。 还有人拿出储物戒里珍藏的各种话本子,乃至种种不可描述的图本,几颗脑袋挤在一起偷偷摸摸看。 大家自然也热情邀请了洛朝来玩耍,但某人理所当然拒绝了,心想: 老子已经被你们害得够惨了!脸面都丢尽了!怎么可能还同你们这些沙雕玩游戏? 何况,你们睁大眼睛瞅瞅老子现在是个什么人设! 在那家伙面前,我现在是个清纯无辜的少年,懂吗? 清纯的人会看你们拿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吗? 于是,恶声恶气拒绝邀请的洛朝独自出尘,而其他少年们玩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一个个勾肩搭背的,显然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洛朝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只默默啃红薯,等吃完三个红薯,对比那头的欢乐氛围,竟觉得自己有些凄惨,忽然就见不得他们这样开心了—— 嗯,今天的日课都做完了吗? 他不由再度瞥向顾归尘,心里幽幽抱怨着: 你怎么就给他们放假了? 不仅放了假,还来温泉旅行? 明明我们现在还身处险境,需要赶紧逃离天川秘境呢! 怎么逃命搞得和旅游似的? 他不知道的是,这群云麓弟子来天川秘境前,就很向往此处尤为出名的玉漱泉,应欢欢更是在出发前就对自家哥哥应鹿鸣念叨了千百遍。 因此,原定计划中,牡丹会一结束,大家就要去泡温泉了,可惜兽潮爆发后,命都保不住了,所有人自然就忘了这一茬。 得亏应欢欢再度想起,并怂恿众人一起对顾归尘软磨硬泡——毕竟机会难得,错过这次,谁知道何时才能再来天川,一览玉漱泉的胜景呢? 顾归尘则是觉得,既然应鹿鸣在原定行程中为大家安排下了温泉之行,自己此刻虽是代为照料他们,但也不可失信。 何况,近日来,这些师弟师妹们也堪称辛苦,且课业完成得都不错,是该放个假了。 顾归尘的想法按说也合理,可在洛朝看来: 这真是太纵容宠爱了! 你们师兄天天辛劳,替你们清理妖兽、布置阵法,勤勤恳恳从未怠惰疏忽,才护得所有人周全。 结果呢,你们这帮熊孩子就在他的庇护下疯玩儿!还在温泉池里打水仗!都是些什么傻帽儿娃娃!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得阻止这种溺爱孩子的行为! 心中这般决定了,洛朝就装作无意路过的样子,挪到顾归尘身侧,半蹲下来,睁大眼睛,语带惊讶地问道: “归归啊,你看见了吗?他们在打牌玩儿呢……都是需要锻炼心性的修行者呢,这样合适吗?” 不想,顾归尘眼皮都不抬,有条不紊往丹炉里又扔了把药草,声音清冷: “松弛须有度,无妨。”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但洛朝不甘心,他决定告个大状,于是,装出一幅扭捏羞涩、耻于开口的样子,故作吱唔,断断续续道: “可是……但是……嗯,他们,在看那种东西哦!” “而且还诱拐我一起看!朝朝被吓得都不敢睁眼呢!” 洛朝的眼睛眨啊眨,演技已然臻至化境,连耳朵都微微泛红,将羞涩的清纯少男演得精妙入微,见顾归尘依旧没有领悟过来,就只好装出尴尬难堪的情态,凑到对方耳边叽里咕噜了一番。 告完状,他才重新蹲回去,模样乖乖巧巧的,就是眼里闪现着藏不住的期待: 快点去罚他们呀!最好把他们的“珍藏”都没收了! 你可是他们最严厉负责的师兄! 顾归尘听完这番告状,手中炼丹的动作一停,竟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洛朝,面色平静,语气自然地反问道: “难道,你没看过吗?” 这语调太寻常,就像在询问你今天吃饭了没,以至于洛朝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顾归尘眼中很明显的惊异,才敢确定对方究竟在问什么: 不,不是,这要我怎么答? 活了那么久了,怎么可能没看过? 可要是直接答看过,那不就当场崩人设了? 不,你这个反应,不符合我的剧本啊! 清冷高傲的剑修,听到这种话题,不都是要羞愤出剑的吗? 他于茫然中组织了半天语言,总算勉勉强强扯了句:“咳咳……朝朝,那都是被迫看的呢……” 却见顾归尘清澈的眼中,原本的微微惊异,已经变作一点很明显的嫌弃,语气竟带了点嘲讽之意: “我前世曾听闻,九陵帝尊,是个多情之人。” “游历人间时,还不幸亲眼见过,据传因不得帝王垂怜,而悬梁自尽、抱石沉江者。” 洛朝那是一脸懵逼:??? 为老子自杀?我他妈怎么不知道? 这肯定是谣传! 我他妈又给哪个风流浪子背锅了! 洛朝非常笃定这是一口天降之锅,只因前世他含泪背了无数的锅,没办法,树大还招风呢,他这样一个位至帝王的未婚英俊青年,自然有无数眼睛盯着,传出再多的花边传闻都不奇怪。 对此,前世的他很心累,因为嘴长在别人身上,无论这些嘴碎的家伙暗地里怎样置喙,编排出一堆压根不存在的帝王感情生活野史,他都没法管。 洛朝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却见对面的顾归尘竟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人极少笑,不,应该说,自从自己认识他以来,就从未笑过。 这笑意是非常嘲弄的,不带温和愉悦,却还是给这万年冰山的面容上增添了格外亮眼的生气,甚至,有几分艳丽—— 洛朝给看愣住了,但他心头却升起种不好的预感: 这木头居然也会嘲笑人的吗? 卧槽,这家伙以前究竟都听了些什么传闻啊? 都是假的啊!草! 顾归尘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他很快恢复了一贯古井无波的样子,目光重新转向丹炉,语气也平静无起伏: “传闻不可考,往往真假掺半。” 洛朝差点就连连点头,简直在心里呐喊:花边新闻,毁我清白! “不过……”顾归尘说着,又往丹炉里扔了把药草,声音淡淡的,“帝尊风流之实,人尽皆知。” “所以,我猜,你不是看的,都是做的。” 此话一出的瞬间,洛朝震惊了,他双目圆瞪,深刻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归归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雷劈过,差点就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神色接近崩裂,他简直有一种冲动,上前狠狠扣住顾归尘的肩膀拼命晃,还要大声质问对方: 天啊,这是什么污言秽语! 什么叫都是做的? 你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归归了! 你把我熟悉的那个纯洁无暇好归归还回来! 洛朝心情如此之崩溃,只因他觉得“都是做的”这四个字,由顾归尘说出来,实在太荒诞、太怪异、太不可置信…… 妈的!这怎么可能? 明明这样一个人,眼里只有剑道的木头一根,遇见这种有颜色的话题,不谈羞到躲起来,也应该很尴尬僵硬,努力转移话题才对! 洛朝拼命维持理智,才没有大吼着问出来: 你他妈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 卧槽卧槽卧槽…… 洛朝惊骇过甚,脑中反复被“卧槽”循环刷屏,以至于没法分神注意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的风流之名,在顾归尘眼里,已然洗不白了。 尽管在内心呐喊着质问“你都经历过什么”,可心情崩溃的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 实际上,他对眼前的这个顾归尘,一无所知。 除了一个名字,前世同样千岁有余的对方,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人生,他根本不了解。 奇怪的是,他却自以为很了解对方,会妄自推断这人的行为言语,但这些想当然,往往与事实相反,最终,他只会收获怪异的背离感、无缘无故的愤怒、微不可察的失落…… 他在透过顾归尘的过往,看这个早已在人世磨砺中、告别单纯少年时代的人。 他忘记了,自己所熟悉的、确实纯洁无暇的那个人,葬在了一场春雨里,伴着记忆的洗去,全然成为一张白纸。 这张白纸入世之后,究竟被书写上什么,他从未见到过。 可是,深山练剑,那实际不存在的七年陪伴,将曾经那白衣少年的音容笑貌都固定在心里了,使他下意识觉得,顾归尘就是一块不染俗世七情六欲的冰晶…… 现在,这块冰晶碎了,白衣变作如血的红衣,碎掉的冰块染上血泥,惨烈心惊。 曾经傻乎乎、眼里只有剑的少年,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像现在这样,笑容嘲弄中带一丝艳丽,云淡风轻地讽刺人“我猜你都是做的”。 这一刻,洛朝感到自己心中也有什么东西乍然碎裂,眼前这个和自己相处了数月的人,骤然无比陌生起来: 原来,曾经的你不认识我; 曾经的我也不认识你; 现在的我,依旧不了解现在的你。 恍恍惚惚中,他听见顾归尘又在说些什么,声音语调,依旧平淡: “少年人,血气方刚,看些春宫,很寻常。” “若真因此坏了心性……” “呵,比方说,成了堪与帝君比风流者,我自会亲手处置他们。” “非礼勿视者,剜去双眼。” “非礼勿听者,废去听觉。” “妄动手脚者,折断四肢。” “罪行既成者……” 顾归尘说到这里,忽而抬头,盯住神色愣怔的洛朝,声音极冷:“阉掉。” 好半天洛朝才从愣怔中反应过来:这话,不是对旁边那群云麓弟子说的,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一时只觉如在梦中,不可置信般反问:“你是在威胁我?” 对方却再度低头看着丹炉: “这一世,你既落入我手中,就该有觉悟。” “往日之罪,不可再犯。” “罪?”洛朝几乎发怒,“我有什么罪?荒/淫之罪吗?真是可笑!” 顾归尘神色平静,语气漠然:“不止如此。” 洛朝拼命深呼吸:“好好好!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固执己见!让人厌恶!” 顾归尘抬头看他,瞳色冰冷: “你尽管厌恶。” “你的性命会由我终结。” “在此之前,你若有任何遗愿,我都会尽力为你完成,这是补偿。” “同样的,你若有任何违背法纪的欲念,也最好尽快掐灭……” “因为,我不会容忍。” 洛朝笑起来,那笑是没有温度的:“你当你是什么?” “看守我的狱卒吗?” “哈哈,我怎么就成了罪人了?” “妄自给人判罪,无缘无故要杀人证道……” “我看你才是目无法纪,应该被关押的暴/徒!” 作者有话要说:=v=下章继续吵架 很快洛哥就要出戏啦,可爱的宝宝洛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大概,还有个三四章就能写到那儿? 天川秘境快要结束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浔、五陵年少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自然卷都是折翼的天使、五陵年少 40瓶;亦浔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天川秘境(二十九) 洛朝几乎笑疯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有罪,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我到底犯下了什么罪?” “不过啊, 那些史书传记上的陈词滥调,可千万别再给我重复了!” “我可听得太厌了!” “五域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写了那么多年,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将同一个意思说了千万遍!” “哦,什么,眼底无人间,这句可真是太出名了,你一定听过, 哈哈!” “哈哈,一个个的,老盯着我做什么?” “你们向我来祈求个什么!” “命是你们自己的, 苦与难也是你们自己的!” “挣扎不出来, 于是仰天祈求?” “这个世界上,从没有无所不能的神明!” “怎么, 顾归尘, 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你也有怨恨、有苦难、有求而不得、有挣扎不出的泥沼、有逃脱不了的苦海……” “你也要因此而……怨恨我吗?” “哈哈哈哈……” “我只问你, 从始至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顾归尘与他近乎疯狂狠戾的目光相对,却毫无动容之色,神色平静,语气冰冷: “现在的你, 没有错。” “而以后,我也不会让任何错误发生。” 洛朝又笑起来,几乎笑出泪水,朦胧中,他能看见对方的眼神:清澈、坚定、一往无前——这是他无比熟悉的目光…… 从那惨烈心惊的二十九次杀戮,到深湖中、岛屿上重伤昏迷也绝不放手的执拗……不,或许在更早之前…… 枫林秋色中,少年拿起剑,每一次挥剑,都有斩断一切的决心,曾经,这种执着对着茫茫剑道,现在,这种执着……对着我。 为了杀我,不惜一切。 又是这样的眼神…… 何其熟悉,何其陌生。 “哈哈哈……”他几乎笑到胸口抽痛,不由弯下腰去,默念着: 又是这样的眼神; 从来都是这样; 真是该死! “呵……你说我没有错……好啊……”他抬起头来,笑着,语气神色都带着诡异的温柔,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残忍,“即便我无错,你也一定要杀我吗?” 顾归尘不知想起什么,他垂眸,如同在追忆、低声喃语: “这一世,我没有理由杀你。” “理由啊……”洛朝轻声叹息,但此刻他的双眼却很明亮,嘴角微翘,带着种甜意的微笑,声音也柔和到似安抚: “顾归尘,你觉得杀人,需要一个理由?” “我却总觉得,杀人便是杀人,从来无须理由。” “所有原因,都是对荒唐的掩饰与借口。” “不过,你既然非要找这样一个借口,就由我来告诉你,怎么样?” “你在为了你的道杀人,为了你的欲念杀人。” “为了获得力量而杀人!” “哈哈哈……你看我做什么?为什么,要露出这种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我是你盯上的猎物,哈哈哈,猎物自然只知道,猎人捕杀自己是为了填饱肚子。” “可猎人为什么要填饱肚子?为什么一定要吃肉?甚至,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猎物如何会在意这些?” “即便那活下去的理由再怎样冠冕堂皇、再怎样感人至深……” “对那无辜的猎物而言……” “你依旧是恶。”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看看,自己在作恶,这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吗?” “你都已经拿起屠刀了,怎么还蠢得要认为自己是正义?” “我有时候啊,真是厌恶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因为他们还不如小人,至少自认为小人者,行恶从不遮掩。” “要杀便杀,扯什么理由?虚伪!” “不是因为我有罪,所以你要杀我。” “而是,你一定要杀我,所以,我忽而有了一万种需要死的理由!”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可真是蠢啊!要冠冕堂皇将剑指向我,实在有太多讨伐之词可以大声念出来!” “可是你看看你,懦弱成个什么样子!” “把你前世在街头巷尾听闻过的、从史书传记里看到过的,那些关于九陵帝尊的无数罪与恶,把它们条条罗列,对着我怒骂出来啊!” “又那样看着我!” “你可千万别再这样看着我,因为这蠢到让人发笑!” “想想你那必须要证道的种种理由,想想你的种种求不得,想想你的苦与难,想想你的卑微、弱小、无力、可怜……” “想想你作为蝼蚁而存在的那一生!” “你还敢对我露出这样的神色吗?” “都是些什么可笑的情绪?” “迷茫?愧疚?不安?惶惑?” “蠢!蠢到无药可救!” “对着敌人,对着猎物,你竟然敢心有不安?” “呵……你这是在轻视我吗?” “不仅敢与我为敌,还敢把我当作柔弱的兔子?” “哦,你且记住了,我洛九陵,哪怕真的沦落成一只兔子,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会逮住一切机会,一下咬住你的喉管、吞吃血肉的!” “顾归尘,你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 这一句话,恰似温柔的呢喃。 他的声音轻,轻到微不可闻,入耳时却格外沉重,像巨浪袭卷灵魂——将过往一切,最深切的怨恨与无力,尽数翻涌上来,濒临将人击溃。 但无论内心泛起怎样熟悉刻骨的恐惧,表面上看起来,顾归尘都似一潭平静的死水—— 有些人,连情绪的失控都很平静; 他们的心就是一潭死水; 所有汹涌,都埋在死水下的泥沼中; 如果,有一天,连死水也泛起波澜; 那将是他灵魂的再一次崩塌。 他开始默想: 为什么,我最初要出言嘲讽? 我的心境在波动吗? 为何会波动? 为什么? …… 心的死水是给旁人看的; 这些人明白,自己无须向无关紧要的人展现心的形状; 因为,无论那是一团怎样模糊破碎的血肉; 都无法得到他们感同身受的怜悯; 而更多人,会指着那一团破碎,发出无声的冷嘲; 所以,把心藏匿起来; 千万,不要让人找到; 于是,最终,他自己也找不到了; 他对心中情绪的感知很钝化,钝到行为已经做出反应,可情感却和思维隔了一层膜; 现在,他试图打破那层膜。 ……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出言嘲讽? 因为……我在愤怒? 我为什么要愤怒? 因为…… 为什么? …… 他茫然无措,以至于抬头,眼神近乎求助,但他很明白,没有人了,自己身边,已经再没有人可以来点醒他: 曾有很多人,轻抚他的发,柔声笑道“阿尘,你可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愚钝孩子。” 所有人都觉得他愚钝,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好在,勤能补拙,既然笨,既然看不明白,那就多看几遍,既然学不会,那就继续学,直到学有所成为止…… 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他从来都是这样,要反复看很多遍,才能看明白。 现在,即便对自己的心,他也要思索很多遍,才能体会到那些真切的心情: 我……我为什么要愤怒? 因为……因为……很虚假? 因为,他无论是笑、还是哭……都,好假。 他为什么,要用假的笑和哭,来捉弄我? 因为,我很好骗、很好戏弄吗? 我不愿意被人戏弄; 我讨厌别人骗我。 …… 但是,不止这样,不仅仅因为他在骗我而愤怒,而是…… 我想起了闻歌。 他说了春宫图三个字,于是,我又想起了闻歌。 闻歌死在秋天的夜,那是朝阳将起的前夜,霜雪覆在她的尸体上,像月华的镀银; 寒鸦将鸣,而阿烟在哭,那哭音和鸦鸣混杂在一起,吵得阁楼内其他舞坊姑娘们,在骂; 那时候,我……我的剑在颤,告诉自己:我想杀人; 那时候,我愤怒而无力; 我的右臂骨裂成三截,我的胸口中了一剑,我的腿骨断了,我的肋骨也断了……我再度像个废人; 阿烟背着我,下了阶梯,出了阁楼,可是,她还太小,结了霜的大理石地面太滑,而我……我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 天光在目能所及的最远处,而寒鸦,终于开始缭绕枝桠盘旋飞舞,凄哑的啼鸣与阁楼内的歌舞声混杂在一起,很吵; 我记不清阿烟摔了多少次,但我记得她哭着问: “舅舅,你会死吗?” 我那时很努力地笑了一下,我说:“我不会死的。” 我还要杀人: 有些人,看了不该看的,当剜去双眼; 听了不该听的,当废去听觉; 碰了不该碰的,当折断四肢; 罪行既成者,当死! 我在心里念了无数遍,但我忘了,当年,我是否真的有力气说出来; 我再度是个废人。 …… 为什么,我要出言嘲讽他? 现在我懂了; 我在迁怒; 为我的无能而迁怒。 …… 那层隔绝思维与情感的膜被打破了,顾归尘看向洛朝,心中默念着: 我在迁怒你; 可是,你又为什么而愤怒? 对方盛怒中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无法立刻完全理解,只能一句句记到心底,逐字掰开,咬碎、咽下、体会…… “哈哈,莫说是像你这般的蠢货,就是七窍玲珑的那群人精,想要杀我,也得拿出十二万分的郑重,且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想杀我?” “哈哈哈……太可笑了!” “天下要我死的人多了去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 “除非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否则,这世界上最不可能杀死我的人,就是你这个蠢货!” “最可笑的是,哪怕我真的心甘情愿去死,我也死不了!” “证道证道……你选了一条无望之道!” “我真好奇,你究竟是出于什么荒诞可笑的念头,才选了这样一条绝路?” “如果这条路不是你自愿选的,而是旁人逼你选的……” “呵……那我猜,这个人一定恨你入骨,巴不得你碎尸万段、灵魂永不超生!” “是怎样的恨啊?要断你那本可无限光明的道途,让你永远挣扎在圣境之下,做一世的蝼蚁!” “我真是好奇啊,若能认识这个人,愿有机会,与他浮一大白!” 作者有话要说:orz这一章写得像难产一样…… 感觉写得太意识流了…… 啊……今天先这样…… 我明天再看着怎样改善…… 发出了没有存稿的痛哭声…… 明明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剧情点的前奏啊…… 啊啊啊,我的笔力还是太拙劣了tat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天川秘境(三十) “这世界上啊, 为了证道而杀人者, 实在数不胜数!” “呵, 有人杀其至亲、有人杀其师长、有人屠尽同门……” “或杀一人、或杀千人、或杀万人……” “纵使罪血满身、灵魂腐朽……也要去证那一条虚妄的大道!” …… 话语间,洛朝的声音愈发寒凉下去,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无尽的嘲讽, 而瞳孔的最深处,燃着一团冰冷的怒火—— 这怒意,混杂着失望、怨愤、不解……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却使他再度露出微笑,那笑是古怪的——冷漠、傲然、高高在上,却又含着一份哀叹似的怜悯。 可最终, 这一切心绪都被隐去了,那瞳孔里的火焰熄灭,化为燃尽后的灰烟, 一片死寂黑暗, 他的语调,也逐渐变作漠然而平静的叙述: “呵, 顾归尘啊……原来, 你也是这样的人吗?”——这句话, 明明意在质问,却毫无起伏,似盖棺定论的陈述。 那一句句怒言嘲讽,本似急雨穿心,落到顾归尘那片心的荒漠里, 渗透进去,又变成一道道繁复的咒文,缠绕在他的灵魂上,待由他去逐字嚼碎、解读、领悟—— 他在无声默语,试图读懂这些话: 你在愤怒?为什么? 我从未祈求过任何人,我不相信神明。 猎人?猎物?为什么?我是猎人吗? 我是蝼蚁……对,我一直都是。 我为什么要活下去……我当然要活下去,我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你有罪吗?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我看不明白。 我不明白,无数人爱戴你,无数人痛恨你…… 而我……我只是…… 必须要杀你。 你说……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可我……从未轻视,我始终慎重万分。 这是一条无望之道,对,我知道,但我要走到尽头。 …… 你在失望?为什么? 我还是……看不明白。 我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 他心中升起无数茫然,而一向缓慢的思绪,尚来不及逐个想明白这些疑窦,又有更多的质问,化作繁杂的咒,撕扯他的心绪: “哦,有一点,我大概想错了。” “你和那些人到底有些不一样,你比他们都蠢!” “古来以杀证道者,都知道该选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做祭品。” “怎么会有人妄想弑帝证道?这不是自绝道途吗?” “偏偏你这样固执的人,走路都不会拐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选择与我为敌……” “是一条必死的绝路!” 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尖锐的凿,一下穿透顾归尘心上的重重坚冰、层层顽石,直接刺痛他的灵魂,打断了他的思索,那些茫然,暂时都沉默下去,心灵被另一种情绪控制: 绝望。 他的眼神骤然空洞,几乎看不清对面洛朝的神色—— 只觉得对方模糊成一团影,这影子有隐约的形状,透出不屑、漠然、嘲讽…… 于是他低下头去,不欲再看,默然想着: 其实我明白的。 我曾经始终不明白,但后来,有一个人出于同情,告诉我了。 那是个雨天,河滩上的淤泥很深,我陷落在里面,怎样挣扎都爬不出来…… 直到,一双苍老干枯的手,将我从泥地里挖出来,那时,我听见他沉重的叹息: “傻孩子啊,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放下吗?” “你还不明白吗?” “那位九天之上的帝君,不是你要去追逐的道途尽头,你的道,早已断了。” “九陵帝尊,是你身上的一道枷锁,这道锁,终你一生,亦无法挣脱。” 我那时用牙咬着舌尖,拼命保持清醒,我听出来这是谁了—— 江先生,云麓的江琼林先生。 你们居然会来救我……居然还要救我…… 可那时我手里还握着一颗佛骨舍利——我十姐姐的额前骨。 她的舍利已经没有温度了,我知道,其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灵魂,也消散了。 …… 我好恨啊…… 我恨他们…… 所以我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我要自己站起来,我说: “我不需要你们救。” “我们是敌人。” 在江先生的眼里,我大概像一条丑陋的虫子,从污泥里爬出来,匍匐着缓缓向前,我不在乎他们怎样看我: 蝼蚁有蝼蚁的活法,虫子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后,我被人拦住了,有人伸脚重重踩住我的右手,很痛。 这痛意,并非因为我听见了指骨碎裂的声音,而是我再度发现: 我拿不动剑了; 又一次,我连剑也拿不动; 我怎么又是一个废人。 …… 我顺着那拦路人雪白的衣角向上看: 他面色冷漠,那眼神中的嘲讽不屑是我万分熟悉的——很多人,对我露出过同样的眼神。 我认识他,这是当朝首辅,江云忡,人称栖鹤公子,是江先生的侄儿。 他说:“愚蠢。” 是了,许多人都曾对我说过这话,我知道,自己从来不聪明。 他的声音很冷: “当世帝尊,顺其者昌、逆其者亡。” “我劝你早些放弃。” “你若是死得太快,我们不就白费了一番功夫、救了一个将死之人么?” “我生平最厌恶做无用功。” “事到如今,你也应该清醒了。” 清醒?清醒…… 不,我很清醒,一直都很清醒。 弑帝证道,或者,向道而死。 …… 尽管,许多人劝过我“早些放下吧”,闻歌还说过,“人世皆苦,忘却过往,放下执念,重新好好活着罢。” 可我怎么能忘呢? 我曾经有一个家啊……如果忘了,我还有什么呢? 后来,我走过无数地方,见过许多人,很多人心里有故事,有些时候,这些人同我说他们自己的故事,又来好奇我的故事。 我将很多过往,简略为一两句很短的话,可他们听了,还是要发出同样的叹息。 心怀善意的人,怜悯我、同情我,于是劝我放弃; 也有人怀着恶意,贬低我、嘲笑我,但一样让我放弃。 无论怎样的人,得知我必须完成的宿命,都会用不同的语句,将同一个意思表示出来—— 这是不可能的。 要杀了帝尊,是永远不可能的,放弃吧。 …… 可我……我是怎样的人呢? 愚钝、固执、蠢笨、疯狂……我是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九姐姐将剑交予我时,明明说过:“小十九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定不可能的。” 世上没有必然的不可能。 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 可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也一样,为了追逐力量,要犯下罪行吗? 是了,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我不可能杀死洛九陵、我不可能证道、我不可能突破圣境……所有人,对我说了无数句“不可能”,但是…… 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应不应该。 因为没有可能,所以人们觉得,无所谓是否正确。 我在犯罪吗? …… 洛朝看着对方沉默下去,却再度冷笑一声,神态嘲弄: “你这是无话可说了吗?” “怎么,感到愧疚、不安、茫然?” “呵,刽子手行刑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吗?” “可那高台上的犯人,其罪行不早就罄竹难书了吗?”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有罪吗?” “你怎么也会愧疚?” 这声质问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顾归尘一直低着头,在思索着什么,可太多的迷茫存于心间,让他几乎走不出来。 洛朝本一直漠然旁观着,看着对方久久不语,那心头冰冷的怒火,竟渐渐平息,他几乎在叹息: “顾归尘啊……” 他说着,语气忽而变得温柔,甚至微微笑弯了眼,他上前两步,向对方靠得更近,几乎凑在顾归尘耳边,语似呢喃: “你为什么会不安呢?”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啊,从前你出手杀我,足足二十九次,从未有过愧疚犹豫,每一剑,都坚决无比、剑出必杀……” “为什么现在,你就要动摇了呢?” 知道对方根本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因此,洛朝只是笑着自问自答下去: “嗯,我知道你这样笨,肯定想不明白,不如,还是由我来大发慈悲告诉你,怎么样?” “因为啊,现在的你…… “眼里终于能看到我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闷笑一声,将下巴轻轻扣在对方肩头,语气轻快: “我以前一直在好奇,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到底能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以至于,如此锲而不舍地追杀我?” “后来我明白了,这样执着的杀意,不是源自什么刻骨的怨恨,而是,你的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我。” “我在你眼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死寂冰冷的物。” 他说着顿了一下,目光带点追忆之色,脸上的笑容冷下去: “我甚至,和一段树枝没有区别,和你练剑时,拼命要砍断的一根枝桠,毫无区别。” “我就在想啊,嗯,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看见我?” “这世上啊,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我相信只要仔细找,就一定能发现。” “你心上的弱点是什么呢?” “我要怎么去利用,才能让你看到我呢?” 他语气极轻,神色间带点迷惘,仿佛真是天真单纯的少年,藏着心事,不知该如何解决,可瞳孔里却显现一抹违和的冷嘲: “一开始,我找得很郑重,拿你当一个看得过去的对手……” “呵,可后来我发现,这可真是太高估你了。” “一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傻子,要找到他心上的一个缺口……那简直易如反掌。” 说着,洛朝脸上再度绽开那少年人才有的甜蜜微笑,他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语调听来如同粘稠的糖浆,可落在聆听者的耳中,却莫名有种诡异的阴冷: “阿尘哥哥啊……你被朝朝骗过去了哦。” 话音一落,他脸上的笑竟越发纯净无暇起来,真如一个未经事世的少年,他轻轻撩起顾归尘耳边一绺散落的碎发,语气却是和表情浑然不同的冰冷嘲讽: “嗯,只要稍微演演戏,你就能看见我这个人……真是,想象不到的简单。” “不过呢,我还是有些不解……” 他又笑起来,笑意灿烂阳光,眼中却一片冰冷:“阿尘哥哥啊,你怎么就……偏偏招架不住这样的类型?” “哈,我生平看人总往坏处想,嗯,若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偏喜欢对单纯无辜的少年心软,我大概要猜他有点独特的癖好……” “好在啊,我对你,还算是有点了解……” “嗯,你怎么就那么乐于照顾孩子?” 他语气惊奇,还故意装出点委屈吃醋的声调: “不仅愿意照顾我这样一个伪装出来的孩子……” “对那群蠢乎乎的云麓弟子也是同样关怀,剑法、阵图、符文……都可以倾囊相授……” 他目光微凉,眉眼间挂上点嘲弄: “啧,在我看来,这真是温柔得近乎于蠢了。” “对刚刚相识的一群外人,哪怕有所谓的同门之谊,你居然也蠢到毫不设防……” “你看你,都认不清自己身处一个怎样的人间。” “我告诉你啊,这世道,可是会吃人的哦。” “像你这样的人,就是那类最容易被吃到骨头都不剩的兔子……感谢你自己的天赋吧,若没有那点强横的修为,在这修真界,你能活过半年吗?” “呵,对所谓同门真诚相待,明面上也可以夸你一句为人诚挚……可最蠢的是,对我这样一个敌人,你竟然也敢心软……” “我只要哭一哭,你居然就能忍下怒气,包容那些荒唐无理的要求,你可真是个包子,生来就是让人欺负戏弄的。” “最好笑的是,你本来磐石无转的坚决杀心,居然因此动摇了……” “嘘——可千万不要反驳我,你这样一个蠢货,根本看不清自己。” “我看得可比你清楚。” “嗯,我知道你执念颇深,到死都不会放弃你那虚妄的道,可是啊……” “你有再度对我出过剑吗?” 洛朝说着轻笑起来,他低头,看见对方轻微颤抖的身体,语气再度温柔下去: “现在啊,你一定很想反驳我……” “唔,我猜,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动摇。” “你估计在想:这不可能、我的道心一直很坚定……” “你应该会认为,没有再度出剑,只是因为,目前的我是杀不死的。” “可惜啊,当局者迷,在我看来,下一次,你若真有机会杀死我……” 他顿了顿,笑容忽而十分恶劣,那个表演出来的、纯真少年的外壳,在此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最真实的无情与冷漠,那低语像恶魔的判决: “你一定会握不住剑的。” 他又抬手,轻抚对方的发,神色间有点奇异的怜悯: “我真是可怜你,默默听我说了这样多的诛心之言,却嘴笨到一句反驳都扯不出来。” “所以,我给你反抗的一个机会,去证明我猜错了。” 他语调像个调皮的孩子,在问长辈要糖果吃: “我们再来实验一次,如何?” 可那声音忽而极冷,冷酷到近乎命令: “顾归尘,拿起你的剑……” “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还是有点卡,所以更晚辽qwq 估计这章还是会有小修。 但前面埋的伏笔终于爆出来了,不过还没有完全爆出来=v= 看完这章后,再看前面的章节,估计会觉得感受不一样了呢~ 但是呢,尽管朝朝只是在演戏,可也不能断言他的所有感情都是虚假的…… 唔,演员要演好一段戏,当然也是要入戏用情的…… 然后现在,洛朝要出戏啦。 第79章 天川秘境(三十一) 顾归尘在战栗着, 可他大概意识不到自己的颤抖, 更想象不到, 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 那声声低语,音调恰似呢喃的情话,缱绻柔和, 却纷纷化作最尖锐刺骨的利剑,穿透心的盔甲,刺痛灵魂,这些痛意传递到神经的每一个支脉,最后,汇聚成响彻心海的一声反复质问: 我在犯罪吗? …… 许多年来, 总有人说他愚钝又固执,看任何事情都只见一隅、不得全貌……师祖更是常常告诫他,遇事千万多看多想, 莫要陷入死胡同。 他就像一把锋利至极的剑, 选定前路后,剑出则再不回头, 曾经, 许多人握住这把剑的剑柄, 将之引到光明的路上,所以,出于对那些至亲之人的绝对信任,他的剑锋,总是坚定不移、至死不悔。 但现在, 再没有人站在他身边,为他指引方向,这让他顿时如同汪洋大海里、一艘失去明灯的孤舟,只能在汹涌的暗涛里挣扎,向不可知之处漂泊。 在思绪的混沌茫然中,在无可抑制的恐惧中,他几乎要发出这样的求救: 你们回来啊…… 你们告诉阿尘,我错了吗? 可这是我的路啊,这是我唯一的路了! 求你们来告诉阿尘,我应该出剑吗? 如果不应该,那阿尘又要往哪里去? 阿尘还可以去哪里啊? 你们到底在哪里啊…… 阿尘还是好笨…… 这样多年了,却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明白。 …… 洛朝的神色却依旧温柔至极,他为对方拢了拢耳边的发,轻轻叹息着: “阿尘哥哥啊,你是不敢吗?” “可是……你怎么能不敢呢?” “如果退却,你的道,又该如何呢?” 这般轻声问着,可他的目光却骤然凌厉,甚至透出股狰狞之色: “这样吧,我再发发善心,好意推你一把,如何?” 说着,不待对方回应,他猛然起身,翻手抽出身侧琅琊剑,伴着一声铮然剑鸣,锋利剑身反射着雪亮剑光,横亘在二人之间。 顾归尘愣住了,连内心的种种挣扎和质问,都在这一刻消弥,变作纯粹的空茫。 洛朝却笑得柔和: “能有机会用敌人的剑杀死他,你不快意吗?” 他几乎强硬地让对方握住琅琊的剑柄: “顾归尘,拿稳它。” 他此刻半跪在顾归尘面前,微微低头,俯视着那苍白的面容、颤抖的双手…… 他于是笑意微冷,几乎在喝问对方: “你连剑都拿不住了吗?” 这声质问,落在顾归尘耳中,却不亚于一声雷鸣,乍然把他从空茫中惊醒,近乎觉出恐惧: 我连剑也握不住? 我再度是个废人? 不,绝不! …… 他下意识接过琅琊,死死握在手里,像要抓住一种希望。 洛朝见了,笑意再度温柔,像三月春风、阳光和煦,语气像是在表扬孩子: “好,很好……” 他一边念着,一边逐步向后退,退至一尺之外,他张开双臂,那近乎温情的神色,如同在期待一个拥抱,可真正说出的话,竟带着刻骨的冷漠: “对着我的胸口,刺下去。” 顾归尘握着剑,随着他的声音,于茫然中抬头,这样顿住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注视着对方的面容,久久沉默着。 而洛朝只是笑,那神情像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可纵然是面具,却始终撕不下来。 一阵无声的对峙后,琅琊剑终于被举起,剑尖离洛朝的心口,只有一寸之遥。 这把剑,很稳。 而这时,洛朝的神情居然变化了,他的笑容里竟多出几分期待——又一张面具被瞬间换上,那眉眼间的纯稚与欢喜,是顾归尘很熟悉的: 像个软糯单纯的少年,用甜蜜的声音问自己要鱼吃,于是,瞳孔里都染上欢悦、欣喜,流露出全然的依赖和喜爱。 像是……阿烟、阿鸾……很像,非常像; 他那样喜欢吃鱼,很像九姐姐,喜爱凡间食物…… 他很像…… 他仿佛……只是一个无辜的少年人…… 本可,一直自由自在地活着…… 本来…… …… 那把剑,在抖。 洛朝盯着那颤抖的剑尖,神情未有变化,反而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带些撒娇般的祈求,轻声问着: “阿尘哥哥,你能……杀了朝朝吗?” 他笑着,眉眼弯弯,一如从前,软声问着,你能带我去吃某样东西吗? 此情此景,却大相径庭。 “你不愿意吗?阿尘哥哥?”他继续笑问着,这神态也是顾归尘万分熟悉的:明明在反问对方是否愿意,眼神里却写着笃定——你必然会纵容我的笃定。 “你真的,不愿意吗?”洛朝眼睛微亮,眼中期待的光芒更甚,他竟又向前走了半步,便近乎发笑地看见: 他的剑,退却了。 可洛朝没有放过他,而是依旧柔声询问着,步步紧逼…… 于是,望向顾归尘的眼神时,几乎立刻能读出这样一句话: 不要逼我。 洛朝笑着,他顿住步伐,指尖轻抚上胸口的剑刃,划出几滴刺目的鲜血,喃喃念着: “你不来就我……我便来就你……如何?” 话音一落,他的神色突而狰狞,瞬间握住那颤抖的剑刃,直直往自己的胸口刺去—— 可在剑刃没入胸口前的瞬间,伴着“哐当”一声金属鸣响,剑掉了…… 顾归尘已经半跪下来,他看着掉落于地的琅琊剑,额前渗出滴滴冷汗,连唇色也血气尽失…… 他低着头,说:“我做不到。” 他闭上眼睛: 我居然做不到…… 我怎么能做不到…… 我动摇了…… …… 洛朝见了,却猛地弯腰大笑起来,他几乎笑出眼泪,想着: 荒唐啊……真是太荒唐了! 他语气嘲讽: “顾归尘啊,你怎么这样没用?” “你要证的道啊,毫无希望了。” 他神色忽而极冷,声调在一瞬间抹去所有情感,变为清醒、也最无情的陈述: “你连剑也握不住。” …… 我连剑也握不住…… 这句话回荡在顾归尘脑海里,和过往某些场景相合,让人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又一次,我连剑也拿不稳; 我怎么又是一个废人。 …… 洛朝笑着笑着,一切神色都冰冷下来,那冷意从灵魂里透出来,泛出种不可融化的残忍: “你看,哪怕机会就在眼前,你也握不住。” 他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声调再度放柔: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坏就坏在……”他忽而叹息起来,“你眼里看到的这个我啊,表面瞧上去,是无罪的。”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斩杀无罪之人呢?” 他说着,低下头,再度一步步向顾归尘走近,语气轻快: “嗯,一个温和无害、好吃好玩的少年,还会朝你撒娇、向你哭……” “他能有什么罪?” 他走到那人身畔,单膝跪下来,抬袖轻抚顾归尘的额间,为之拭去那些惊恐惘然下的汗水: “这样一个人,和那些穷凶极恶的暴/徒相去甚远。” “和你前世在传闻中听到的,那位喜怒无常的暴君,同样相去甚远。” 他又开始为顾归尘整理那些散乱的发,神态好似一位深情的爱人: “你看你,怎么搞得自己这样狼狈?” 不想,顾归尘竟骤然抬头,看见这熟悉的少年、脸上那熟悉的笑,突而惊惶失措一般,朝后退去…… 洛朝见了,笑容不变,他慢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琅琊,竟开始擦拭剑身,他声音很柔和平缓,像在赞许: “你的剑总那样坚定,道心总那样澄澈,仙阶蜃景、幻海迷迭,也只能困住你两刻钟。” “所以啊,我猜,你手里那把剑,从未斩过无辜之人。” “你的双手啊,是干净的,你的剑,同样干净。” “嗯,干净如你的眼神,当你眼里没有固执与怨恨时,那双眼睛可真是漂亮……” “纯粹、透彻、明净……一眼就能望到底……” “哈,可是现在不同了……” 一瞬间,他的笑容更盛烈,他右手握住剑柄,再度向顾归尘走去,又附下身,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他左手又轻轻握起顾归尘依旧颤抖的一只手,包覆在自己握剑的右手之上: “嗯……我知道你很痛苦……” “如果连道心都动摇了,你的道,不就彻底断了吗?” “所以啊……”他笑着,逆光的脸庞在顾归尘眼中,有些模糊、有些冰冷。 他说:“我来帮你怎么样?” 话音一落,眼前剑光一闪,顾归尘尚没反应过来,伴着皮肉撕扯的割裂声,一片温热的血红就溅在了脸上—— 满眼……满眼的红…… 这一瞬,他的瞳孔忽而极度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思维被冻结,如同失去生气的泥人木偶。 洛朝的笑容却在这片鲜红里,透出糜烂般的艳丽,连他的双眼里,都仿佛沉落了一片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色,凄艳哀婉。 他嘴角有血流出,很快,那血迹由缓缓溢出,变为逐渐蔓延,最后,成为浸透灵魂的喷涌…… “现在,终于不一样了……” 顾归尘的感知在这逃脱不开的血色里,忽而完全僵硬钝化,连视觉,都失去了灵敏……只有血色……血色…… 到处都是血,这世间只有血。 朦胧中,他只能觉出,生机渐弱的少年靠在自己肩头,那些喷涌的鲜血,滚烫灼热,很快浸透自己的衣物…… 恍惚中,他还听见,少年在低语: “现在啊……你那干净的剑上,终于要染上不该有的血了……” “我可怜的阿尘啊,你害怕吗?” “你恐惧自己,终有一天,满身罪血吗?”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被吓到…… 但洛哥受这一剑是有原因的,不止是为了质问“杀人证道”符合道德与否…… 而是…… 在为了最后一道诛心之言作铺垫…… 这一剑呢,是起一个双重作用的。 嗯,还是写得很慢……本来以为今天可以写到那儿的。 只能等明天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世外桃源 3瓶;被自己坑了的孩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天川秘境(三十二) 这些话语, 字字带着血腥气, 仿若绵密的针, 扎到顾归尘的灵魂上,渗出血来: 我恐惧吗? 我害怕吗? 我本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怕的。 痛我不怕,死我不怕…… 我本以为, 我不畏惧手染罪血…… 哪怕要用性命去赎罪。 哪怕…… 却原来,我做不到。 我怎么能做不到呢? …… 阿尘要怎么办呢? 谁来告诉我啊…… 求你们告诉我啊…… 我唯一的路,断了。 …… 洛朝却依旧靠在对方肩头,笑着低喃: “阿尘哥哥啊,朝朝你舍不得杀……” “一个无辜少年,你舍不得杀…… ” “可我洛九陵……” 他说着, 忽而顿住,语气竟带了一丝阴狠,那阴翳的眼中, 一时血色更深: “我洛九陵, 就应该死吗?” “你看着我,顾归尘, 你抬头看着我……”他缓缓支起身, 面对着在恍惚中低头垂目的顾归尘, 于不断失血的脱力中,竟也寻出力量,几乎强硬地扳起对方的下巴,迫使人直视着自己: “你看清楚了。” 他笑起来,目光却近乎狠戾: “我可不是什么愚蠢无辜的幼稚少年……” “我可是……九天之上, 唯一帝尊啊。” “你一定听过很多我的传闻,什么冷漠无情、暴戾专横、杀人不眨眼……对,在无数人眼里,我有罪,我该死……” 他忽而闷笑起来,一边笑着,嘴边又止不住流下血来,那鲜红和他眼中暗沉的深黑恰好是相反的,矛盾又融洽,他自嘲般反问着: “我该死吗?” “顾归尘,你说说看啊!” “你和他们,不是一样的吗!” 他情绪骤然激动起来,面色狰狞,竟一下掐住顾归尘的咽喉,发疯一般质问起来: “你也觉得我有罪吗?” “你也觉得我该死吗?” “我洛九陵,生来就该死吗?!” …… 这厉声喝问中,顾归尘眼里,竟忽而能见到那血色里、一点极尽苍白的凄楚,先前仿若失去五感的他,这时竟能看清洛朝的神情: 那沾满血迹、狰狞到可怖的面孔,似狠戾、似哀婉、似压抑、似爆发、似绝望、似渴求……许多情绪写在对方的脸上,最终混沌为一团模糊的色彩——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分辨不出。 他认真注视着那些色彩,本来极度空洞的瞳孔,忽然有了聚焦点,甚至恢复了清澈,他试图读懂其中一些心绪,但看得越久,竟越迷茫,于是他只能想: 我不知道。 我什么也看不明白…… 我不知道,究竟是你有罪,所以,我该杀你; 还是,只因为我必然要杀你,所以,我觉得你有罪。 我也看不懂世人,人间传言纷杂,且常常变换: 他们一时爱戴你,一时又痛恨你; 一时奉你为明主,一时又以你为暴君。 而我……我只是……必须要杀你。 我大概,只听了自己想听的…… 为了握住我的剑,为了毫不动摇,我私自判定了: 你有罪,你应当死。 …… 久久得不到回答,洛朝竟再度大笑起来,牵动伤口,更多温热的血流出,带走他身体里的温度,更带走他灵魂里的温度。 直到连唇齿都觉出失血的冰冷,他才止住笑,神色再度平静下来,眼神里,竟出现几分空茫,他轻声细语、恰似梦呓: “对啊,我问你作甚么?” “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你一个傻子,又如何能知道……” 他念着念着,声音竟愈来愈低: “我也是魔怔了……早该知道,一个人是否该死、是否有罪……哪里有什么评判至理……” “所有一切,只取决于不同的立场、取决于亲疏、利益、价值……” …… 他低语着,忽而又笑起来,看向顾归尘的目光,再度变得温柔刻骨: “顾归尘啊,你一定觉得,我该死,对么?” 他声调由轻转重: “毕竟啊,我是你那光辉道途上的最大阻碍……是你的梦魇、你的心魔……” 他垂眸敛目、齿间带血,这句话,几乎是逐字咬出来的,且莫名带了种沉重: “在你眼里,我当然该死……” 他方才掐住对方咽喉的那只手,此刻已然脱力,轻轻扣在顾归尘那满是血迹的衣襟上,于是他抬手,用带血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对方的眉眼—— 这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印着一个残败的身躯,这破败躯体里,是一个荒凉凄冷的灵魂。 “是啊,我有罪。” “我该死。” “可是顾归尘啊……”他笑着叹息,“你了解我吗?” 这一声问,融在他忽而温暖起来的目光里,竟含了几分若隐若现的期望,可那混杂着的叹息,又表明,他知道答案: 你不了解我。 你甚至,从来就不认识我。 你现在终于能看见我了…… 可你不知道啊…… 你所看见的,既是我,又不是我。 …… 顾归尘再度茫然起来,他思绪骤然飘远: 洛九陵,大概是他前世今生以来,遇到的最复杂的人。 本来,以他愚钝的思维,要去完全熟悉一个、哪怕并不复杂的普通人,也需要花漫长的时间。 更何况,洛九陵这个人,实在太让人看不明白。 明明曾高居九天、贵为帝尊,可为何,有时行事却宛如孩子? 顾归尘觉得,自己应该从未真正了解这个人。 好在,他无论对人对事,都奉行着一贯“勤能补拙”的原则—— 一眼看不懂,那就一直看下去,直到看明白为止。 已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其实一有机会就在默默注视着洛朝,想琢磨明白这个奇怪的人,但是,往常都是越看越明白,可洛九陵此人,竟是愈看,就愈发不懂。 若非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似真似假、如烟如云,不可捉摸、无法触碰。 那种朦胧的虚假感,越是看得仔细、感受就越强烈: 他好像在笑,却又觉得,那欢喜只有面上三分,剩下七分是看不清的模糊; 他假装在哭,明知这人只是在恶劣捉弄自己,可又感觉,那假哭里,含了一分真切的难过。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最让顾归尘感到恍惚的是: 他很像阿烟。 这并非行为动作或面貌上的相像,甚至,连性格也有许多不同,非形似、也非神似,而是……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的特质—— 这是个隐藏很深的特质: 他们,无论面上怎样哭、怎样笑,是否真的感到快乐或者悲伤,内心都留着一份余地。 这余地像心上的一个黑洞,一旦他们察觉,自己眼下的哭或笑不合时宜了,就可用这个黑洞把一切外露的情感吞噬进去,然后,重新换上一幅合适的面貌神情。 这个心上黑洞的存在,使他们所有情感流露,都是不肆意的…… 你不能断言这些情感都是虚假,你只能说: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一切。 阿烟……也是个假里带真、真里掺假的孩子。 她是个受过苦的孩子,所以,即便自己和她血脉相连,也要花很多年,小心翼翼去靠近,才能逐步收获她全然的信任…… 洛九陵,真的很像阿烟。 因这一份相似,有时候,即便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被戏弄了,顾归尘也无法狠下心拒绝洛朝那些无理取闹般的要求。 只是,顾归尘心底还是明白的: 无论再怎样像,他们两个都是不同的人。 尤其是,比起后来向自己敞开心扉的阿烟,洛九陵,却是时时刻刻在用半真半假的面目对人。 到底是,不同的…… 那个孩子,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 但这一刻,面对这声叹息似的问,看到洛朝竟有些温和的目光,顾归尘居然觉出一种痛意: 你很痛苦吗? 我总觉得……你很痛苦…… 可这是为什么呢? 你在期望什么呢? 希望我回答“是”? 可我还是看不明白…… 无论是你的愤怒、失望、痛苦还是期待……我通通看不明白。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而且,我不会说谎。 …… 因此,沉默片刻后,他只能这样回答: “我看不懂你。” 洛朝听了,脸上笑意未变,甚至越发柔和了,只是,他脸上无法忽视的血迹,使这种温柔变得惊心动魄,刺目到显出瑰丽。 这个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他用带血的手轻抚对方的脸庞,神态亲昵,连目光都温情而宁静。 顾归尘看着,竟然又感到深刻、纯粹的茫然:他怎么……又很像…… 这样的神情,很像…… 像我遇见过的很多人……那些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人们…… 为什么,他会很像…… …… 而洛朝心头亦在喃语,他看到对方脸上沾染的血迹,看到他逐渐迷茫的目光,心中絮语如同惋叹: 我可怜的阿尘啊……这很残酷,但现在,还没有结束…… 我即将刺向你心上的最后一刀,你接好了。 只要你接住了,往后,我们就真正两清了。 他笑着,俯首看向两人尚且交握的手——他们共同握着琅琊剑柄,而剑刃,依旧深没于洛朝胸口。 他垂首的瞬间,脸上一切笑容都刹那隐没了,语气忽而极度冷漠、平静、空洞: “你这样的傻子……” “能看懂,才叫奇怪。” 话音乍落,而血色骤起——剑刃被猛然拔出,带出一串凄艳的血弧。 而后,是血的再度喷涌,于地面缓缓汇聚成泊。 但那一瞬间,顾归尘唯一能看到的,却不是最刺目的血色,而是一个笑容——那笑刻骨熟悉,是前世午夜梦回中,必定闪现的一种笑容。 他生命中很多无比重要的人,都带着这样的笑,在下一瞬,永远离开自己。 那笑容永远定格在最温柔的瞬间,那眼里,永远有无限的包容和期望…… 他们在用这样的笑告别: 小十九啊……永别了。 可你要……好好活着啊。 ……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与那过往生命中,某些最沉重的失去,瞬间重合在一起,要把人拉回那些逃脱不出的梦魇…… 顾归尘几乎在惊恐,他的一切思绪都被冻结,空茫的脑海里只剩下反复的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对我露出这样的笑…… 为什么…… 会这样相似……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啊…… …… 洛朝在血泊中半跪着,像是感觉不到痛,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觉得生机随着血液流出,眼前逐渐模糊了。 但他维持着那温柔而怜悯的微笑,呢喃低语: “阿尘,我就快死了哦。” “你做不到的,我替你做到了。” “如果这一次,我真的可以死去,你的夙愿啊,就终能完成了。” “阿尘,不要难过哦……看开一些……” 他声音放得更低,像是小心翼翼的安慰,说出的话,却立刻撕扯开顾归尘的灵魂: “毕竟,谁能永远不死呢?” 这句话是刀,割开心的伤疤,露出里面腐烂的血肉。 顾归尘抱住头,不由自主在颤抖,心音更似绝望的呓语: 师祖啊…… 你说过的……你说要阿尘看开……你说没有人是不死的…… 你说过…… 但阿尘那时不想听,阿尘不接受…… 我不能接受…… 我永远也不能接受的…… …… 洛朝的目光却越发温和宽容,像慈爱的师长、像血脉亲人、甚至像深情的爱人: “阿尘,过来。” 他将手中勉力握着的琅琊剑缓缓平举,眉眼间神色微变,带了份郑重庄严,如同在对顾归尘正式赐剑: “阿尘,往后的日子里啊,把我的剑收好。” 那一瞬,他很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片片皲裂,露出最深处的:绝望。 “我不需要……”一开始,顾归尘几乎是下意识说出这句话。 但很快,他疯了一般重复着: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 “阿尘不需要!” “请您拿好它!” “我求您拿好它!” “它是属于你们的……” “我不需要……” …… 洛朝漠然旁观着,这时,他面上原本温柔的神色已经消失,变为古井无波的平静冷淡。 因为他深知,此刻,顾归尘已经看不见自己了: 对方在透过这相似的场景,看回忆中的某些人、某些事。 他注视着顾归尘,目睹对方,从惊恐惘然,到疯狂哀切,最后到死寂绝望…… 他垂眸,在心里默然叹息: 你为什么,就不懂得掩藏自己呢? 总将那些最容易被利用的弱点,暴露在外,让人一眼看见…… 讲究始终如一的剑客,怎么会负着好几把剑? 对你这样的人而言,只有一种可能—— 那些本不属于你的剑,都是遗物…… 是你那些至亲之人,临死前交付于你的,遗物。 你一定经历过好几次吧,这样无力的绝望…… 如今,一切重现了,阿尘,我想…… 你一定,很痛苦吧。 可惜啊,我生平诛人之心,从来是下死手。 阿尘,你很痛吧,但还没有结束,你再坚持一下…… 熬过去这最后一把刀,我们就两清了。 我们终于可以两清了。 自此,再无纠葛……也会…… 再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应该能感觉出来吧……洛哥有了离意。 真正不想再纠缠下去的那种,永别的离意。 下一章……剧透一下,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洛哥的内心独白—— 为什么难得呢,因为之前所有章节里,哪怕有独白,也不会如此坦诚; 比如离别松月城的那几章,那种独白更接近于絮语,而不是对内心的剖解…… 嗯,下一章非常重要。 但是我明儿依旧满课qwq,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写…… 来不及就只能后天了,那样我会文案挂假条。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芹 2个;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清歌寒 20瓶;13579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天川秘境(三十三) 洛朝注视着困在梦魇中的顾归尘: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半跪在那里, 面色怔然, 苍白的脸上血迹点点, 轻声嗫嚅着,反复念着那四个字,瞳孔中一片混沌, 像雾气茫茫的血海。 他的手全然无力般垂下来,落在那滩刺目凄艳的血迹里,如一具空洞到毫无生机的傀儡,可细看,那指尖在轻微颤栗着——像平静的死水泛起涟漪,而无人得知其下的汹涌。 红衣染血, 衣襟、袖口、衣摆……都浸透了已冷到粘稠的鲜血,其深红愈艳,而灵魂的苍白愈深。 洛朝细细凝视着, 有一瞬间, 他的目光再度温柔——那温柔里带着种残忍,并无声叙述着: 阿尘, 你该知道, 所有痛苦都会过去的; 你应当怨我心狠, 可这是你必须受的一刀; 记住这种痛楚吧……最好……永远也不要忘记。 …… 于是,他的声音又一次柔和下去,低声念着:“你怎么会不需要呢?” “阿尘,你看着我。”他说着,再次笑起来, 神情怜悯、哀切、悲伤……可又带着种奇异的温暖,像冬日前夜,大雪过后,天边一道熹微晨光,因这人间太严寒,这点光就显得太炽热—— 简直,近乎于……爱意。 他看到对方空茫的瞳孔渐渐聚焦,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可下一瞬,那眼眸深处,染上更深的茫然与痛苦,双瞳的聚焦点,骤然又涣散了。 洛朝看见对方双目中、自己再度破碎的倒影,默然叹息,他想: 你一定觉得很像吧……很像你失去过的那些人。 这一刻,我应该和他们拥有同样的神情与目光…… 但是,再像又如何呢,你忘了啊,我到底不是他们。 阿尘,这是又一场戏罢了。 你看你,又被我骗过去了。 好了,不要怕,不要恐惧,很快就结束了。 你再忍一忍。 …… 他再度向人靠近,近到能聆听对方绝望到凝固的心跳,能感受对方冰冷至入骨的呼吸,他与顾归尘目光相对,依旧那样笑着,并在心中默念: 阿尘,让我看一看罢,你那颗冰封的心之下,是怎样一团腐烂模糊的血肉。 他低喃,眸光里尽是温柔的期待:“你怎么能不需要呢?” “我的傻阿尘,没有我这条命,你怎么去证你的道呢?” “又怎么摆脱你那蝼蚁一般的命运呢?” “我知道,阿尘是个好孩子,所以,拿好我的剑吧……你看……我要握不住了……” 话音消弥的瞬间,琅琊“哐”一声落在地面上的血滩中,剑身沾染了刺目的深红。 那把逐渐被血淹没的剑,像是锋锐的钩子,扯开顾归尘重重结痂的心,把掩埋在记忆最深处的某些记忆,重新勾扯出来,这尖利的钩锋,将魂灵撕扯到一片破碎。 顾归尘的瞳孔中,一时惘然更重、绝望更深,他对痛意几乎麻木,却反复在心里道: 一样的,又是一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像…… 自尽、握不住的剑、漫天的血、对我笑着的人…… 凤娘……凤娘啊…… 您像我的母亲一样啊…… 阿尘不需要,阿尘宁愿去死! …… 他想到无尽远的从前: 那位温柔笑着的长辈也同样跪在血泊里,她手上捧着一滴血——那滴血闪着赤红的光芒,像冬日的太阳般温暖。 那是无数人想要得到的,涅槃之血。 她说:“我的傻孩子啊,你怎么能不需要呢?” “阿尘,你还很小……你不该就这样……” 那是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明在笑,却止不住坠下泪: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和阿九、十四……和所有人一起……” “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当去很远的地方……” “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 “阿尘,你是个好孩子,听话……” “拿好它,我要握不住了。” …… 凤娘啊……可我不需要啊…… 我宁愿去死! …… 这一刻,那些重重倾压在顾归尘心头的绝望之情,像终于决堤的洪流,冲溃心防,爆发出来。 他疯了一般,颤抖着手,要从身上找出药来,一面无意识声声念着:“止血……止血……对……要止血……” 他从灵器里倒出许多药瓶,明明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字,还要从那堆药里来回寻找: “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 ” “没有……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 …… 洛朝默然看着,看着他低头寻觅,从迷茫、绝望、悲切……到愤怒——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一直在拼命找,可看不清,于是近乎触地般俯下身,努力大睁着眼,将那一个个药瓶逐个摸索过去…… 等他终于找到一瓶止血药,那眸光中的欣喜也近乎疯狂扭曲,他死死握住那药瓶,像握住生命里的希望…… 他又伸手捂住洛朝胸口依旧汩汩流血的伤口,正要将药用上去……忽而,伴着耳畔一声清脆的裂响——药瓶碎了,粉末撒了一地。 他握得太用力,于是碎了。 他愣住了,下一瞬,竟再度俯身,要用双手,把那些渐渐融化在血液中的药粉,捧起来…… 可是那些药,根本握不住,他于是只能看着,那些白色的粉粒,融化……又融化……最后,趋于消失…… 他不甘心,就捧着那点手心里的血,要对着伤口敷上去……可他的手腕竟一下被人握住…… 同时响起一声低沉而隐忍的叹息: “阿尘……够了……不要再找了。” 他于是顺着声音抬头,眼神一片死寂的空洞,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说: “我找不到。” 洛朝望着他,沉默着。 “我什么也找不到。” 顿了几息,他这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对自己的判决: “我什么也没有。” 说完这句话,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生机,也似乎被尽数抽走,像一具僵死的木偶,如果……如果不是他脸上,还有泪水流出,混杂着血迹,成为这个人身上唯一一点温度……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温度,洛朝会判定:这是一具死尸。 一具死尸在流泪…… 洛朝神情平静地默想着: 顾归尘,你和以前真是不同…… 你不知道吧,我看你哭过两次…… 那时候,你可不像一具尸体。 我有时候,真是……可怜你啊。 …… 他于是低头,抬起袖子,想把对方手上淋漓的血抹去,可他很快发现: 明明是,我自己身上的血更多…… 抹不干净的。 既然抹不掉,洛朝就干脆只是交握着对方的手,像是要给这具尸体注入一点生气: “阿尘,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很轻柔,像在安抚: “我不会死的,你不要怕。” …… 许久之后,这具僵死的木偶才似乎听到这句话,他一片空茫的瞳孔里,骤然又有了焦点,清澈的眼里映着对方的影,他的泪却一瞬间更加汹涌,声音带了嘶哑的哭腔,他说: “我看不懂你。” 我看不懂啊……为什么总是那样像呢? 像阿烟、像凤娘、像师祖、像九姐姐、像十四……你为什么那样像呢? 我找了他们那样久……久到我就快忘记这一切,可天地那样大,我连他们的影也寻不见。 可为什么,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看到了相似的影、听到了相似的话、甚至触摸到相似的灵魂。 你为什么,会这样像呢? 我真的看不明白。 洛九陵啊,我看不懂你。 …… 洛朝听言,却笑起来,那笑容是无尽温柔的,他将人抱到怀里,轻抚对方的发,低语柔和,仿若在安慰孩子: “阿尘,不要怕。” “我不会死的。” “我不怪你了。” 你看不懂也好,看不见也罢……我都不怪你了。 我本该这样说的: 我该说,你怎么敢不需要呢? 你怎么敢不要我这条命呢? 这天下无数人做梦都想要我死……嗯,你的理由那样好,怎么又不需要了呢? 你若是不敢要的话,不就是又一个废人了么? 你若是个废人,这一世,就什么也不会被改变。 你曾经失去的一切,都将会再度失去。 …… 我本该这样说的……但是现在…… 算了,都算了。 我收手了。 …… 他在对方耳畔呢喃: “阿尘,不要怕。” “不要害怕,都结束了。” “好了,乖啊,不哭了。” …… 你看,我抱住你了……有觉得暖和一点吗? 我想,应该没有……因为我自己啊,也冰冷得像一具尸体。 你看你啊,还在哭。 你怎么就这样傻呢? 这只是一场戏而已。 …… 于是他缓缓收拢这个拥抱,又抬手摸索向对方的脸庞——那些泪、既滚烫、又冰冷,像刚才那些血一样,依旧抹不去。 他的意识在过度失血中已经渐渐模糊,可还是能听见对方的几声喃语: “我看不懂你。” “我不需要。” “我找不到。” “我什么也没有。” …… 反反复复的四句话,像梦魇里逃脱不开的咒语,缠绕在肢体和灵魂上,是顾归尘永远挣不开的枷锁。 …… 洛朝也反反复复听着,意识朦胧中,他在心里答: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你不是在对我说话,你也依旧看不到我。 此刻的你,又在透过我,看向谁呢? 你又在回忆些什么呢? 很多时候,我这个旁观者看着啊,真是要同情你。 因为你心上的缺口那样多,瞧着好像一件破烂的衣服—— 脏污、破败、可怜。 这件缝都缝不起来的衣服,要找到其中一个豁口,再从那口子将之撕烂、粉碎…… 实在是太简单。 顾归尘……诛你之心,轻而易举。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同我一样,孑然天地、无处可归。 我为何这样断言呢? 你看,一个都不肯相信新生的人,好不容易接受了新生的事实,最优先的目标,居然是杀人证道…… 而不是,回到你应该回的地方,见那些你应该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说说,这不就是因为,在你心底啊,已经十分笃定: 自己早就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早就没有可以见的人。 在这一点上啊,你真是与我相似。 …… 不,也许,你还是与我不同的。 你有想回去的地方,也有想要再次见到的人。 只是,过去那样多年了,你依旧这样笨。 你都意识不到,新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利用这次机会,去挽回一切。 又或许,你只是下意识固守着,上一辈子,那个最终的执念。 ……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这样深重的执念,却是杀了我呢? …… 为什么呢? 我以前啊,真是好奇你的过去,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到死都抱着这样一个、虚妄而不可能的杀念。 我相信任何人都有让自己重生的理由,人啊,总有或大或小的遗憾和悔恨,无论,他是生前是万人之上,还是卑微蝼蚁。 因此,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获得一次新生的机会后,最想完成的事情,要么是挽救一个人,要么是挽回一件事,而绝不会是…… 杀一个陌生人,证道。 在这一点上,你与他人都不同,因此你那样可怜。 可我,又与你不同。 因为,我什么想要挽回的东西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连灰烬也没有。 …… 可能,曾经的你如我一样,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只能把一腔执念,那生命里活着的所有期待,都寄托到一个陌生人身上。 以杀人证道为生,你啊,真是可怜啊。 要用这样绝望的方式,吊住尚能支持你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热气,吊住那颗死寂荒芜的心里、最后一点生机。 真是可悲,我真是,替你悲哀。 所以,看看我吧,阿尘,你看得仔细一点,然后,你就会发现…… 我连这最后一点生机,都没有。 我相信这能安慰到你……因为同类之间,总是能互相安慰的…… 只可惜,你看不懂。 这真是你我共同的悲哀。 …… 我同情你,但你也实在蠢。 你说说你有多笨,盯住我有什么用? 即便证了你那虚妄的道,你又能挽回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里,强大的力量是很有用,但它不能改变一切,它不是万能的,从来都不是。 因此,你真正该做的事情,不是杀我,不是证道……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去尽力挽回那些还存在的东西。 比如,你若是上一世已经想起来,就去见见你的阿姐吧,莫要再和我纠缠下去了。 算一算时间,她如今应当还在人世。 道途漫漫,尚有一份亲缘存世者极少……你有那样珍贵的一份亲情,好好珍惜吧。 …… 你啊,同我一样都活了这样多年了,却一点长进都没有。 蠢得和从前一模一样。 都活了这样多年了,你连藏个心都不会,这可真是……笨啊。 我可早就学会了哦。 或许,你也曾试着学了,只是那藏心的手法太拙劣…… 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神态,这算什么隐藏……哈,你能确实藏住你表面的反应…… 可是啊,你能藏住眼神的波动、藏住你的呼吸、心跳和脉搏吗? 我来告诉你吧,要藏住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直到你自己都分不清,要常常问自己: 我到底是谁?我是我的表演吗? 我,还是我吗? 等你会这样问自己,你就成功了。 恭喜你,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你了。 你看,我不就是这样? 不仅你这个傻子找不到我,那些比你聪明一百倍的人,也一样找不到。 其实本来,你那隐藏自己的手法,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言,已经够用了。 嗯,一个冷漠高傲的剑客,剑法那样好,看着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凶神…… 这已经足以让他人不敢来靠近你了,只可惜,你偏偏遇到了我。 哦,不,怎么能这样说呢? 不该这样说,应当说啊……只可惜,你太蠢,非要来靠近我。 你还是太轻视我了,我们纠缠到如今,你怎么就还是不懂呢? 与我为敌,你将被夺去的不是生命; 你将被毁去的,是灵魂。 这是你最可怜的地方: 居然被我这样一个人看出来——你那颗心,破败荒凉的模样。 这可真是不幸啊,太不幸了。 因为,我是那样狠心的人,我不会在意你那心上的伤口是否完全愈合,就要将之重新撕开…… 现在啊,我看到了,那伤口一片血肉淋漓…… 我真替你悲哀。 …… 你看你,竟然还在哭,傻子,你又被我骗过去了…… 你的心啊,怎么就那样破败,只是一场戏,就要濒临崩溃了。 其实我都知道的,这怪我,因为我是如此残忍。 我应当能猜到的,你会受不住的。 阿尘,你看不懂我,可是我啊…… 早就读懂你了。 因为,你眼中的执念从来那样重,哀也好,怨也好,不甘也好……一切都从未掩饰。 所以,很容易就能猜出来,一定有人像我现在一样,在你面前死去过。 你这样既幸运、又不幸的人啊……我猜你生命里失去过很多重要的东西。 那些我从未有幸得到过的东西,你得到后,又失去了。 一时也真说不清,我与你,谁更可怜。 从前,大概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如我一般,同样跪在血泊里,用这样温柔的目光望着你。 我当然不是他们,我也不需要了解他们,不需要得知他们姓甚名谁。 我甚至不需要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死的、又为什么而死。 我只需要,用同样温柔的目光看向你。 你就会……从脉搏、血肉、骨骼……一直到灵魂深处……统统倾盘崩塌、输到溃不成军。 只因我有幸看过相似的场景: 人为爱而牺牲,因为亲情、爱情、友情……甚至为了一句话,甘愿去死。 因此,我也有幸得知,那个选择牺牲的人,眼神里还应该有什么: 有哀悯、期望、无悔……还有最重要的……爱。 对终日活在虚假里的我而言,这不难演出来,只是对你而言啊…… 再度经历相同的场景,承受相似的失去,骤然重新回忆起那一切,可真是……太残酷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 想起曾经的种种无力、悲哀,既挣扎不出、又无法遗忘…… 你一定既绝望又痛苦。 但是啊,不要再哭了…… 傻子,你又忘了……无论我演得多像…… 我始终都不是他们。 你不该为我哭的。 你该怨恨我的,因为我是如此残忍。 哦,你看,我竟也忘记了,你看不到我。 所以,你其实不是在为我哭。 我怎么也犯蠢了呢? 下一次,不会了。 没有下一次了,真的,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 我曾经一度很想知道,你对我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但现在不必了,到此为止吧,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我曾也想从你身上获得点什么,比如,一个变数,一个真相,一个逃离此世的方法。 但现在,我不需要了。 你已经这样可怜到一无所有……我若再从你身上榨取些什么,我下不去手。 或者,我自己也受不了,我自己也受够了。 阿尘……我累了。 就先,不陪你玩了。 不,不该这样说。 应当说,以后……以后也不会了。 我们啊,又不是什么傻乎乎的孩子。 都活了这样多年了,天天在这里角色扮演、玩过家家…… 骗你也骗我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结束了,真的该结束了。 又或许,早就该结束了。 …… 顾归尘啊,离我远一点罢…… 离我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来靠近我。 …… 不,应该说……你给我滚开。 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见你。 因为我不想恨你,也不想杀你。 无论是诛心还是杀身,我现在,都不想朝你下手。 你这样一个人啊,可恨又可怜……我应当恨你的,只可惜我见过太多人太多事…… 我清晰地看见你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我知道你有多苦,我真的不想恨你。 …… 顾归尘啊,赶快变聪明一点吧,然后你就该知道了: 你早应当离我远远的,越早越好,越远越好。 你自己傻到不躲的话,就只好由我来亲手推开你了。 今天的痛苦够刻骨铭心吗? 记住这些痛,不要忘记它。 连猪都知道,不要靠近那些会伤到自己的东西……野兽也好、屠刀也罢,都不该靠近…… 你固然蠢,也该比猪聪明一些……现在,你已经明白我是怎样残忍的人…… 所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 记好哦,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已是我对你最后的同情。 这之后,你要是依旧犯蠢,傻乎乎地非要靠过来…… 就千万别期待我,再次手下留情。 下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你了。 …… 阿尘啊,你在听吗? 你记住这些话了吗?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哦,我怎么又忘记了,竟然又犯蠢……这些话,我根本没有对你说出来。 因为,不需要了。 你不肯走的话,我会走的,只因我不愿恨你。 我真希望再也不会遇见你、看到你,而你,也永远不会看到真正的我了。 我不会给你那样的机会。 …… 阿尘啊,你怎么还在哭呢? 不要哭了,乖啊。 好了,不要怕了,都结束了。 阿尘,真的都结束了。 下一回啊,可千万不要再被我骗过去了。 哦,还有…… 把你那颗心,藏藏好。 …… 哈,我怎么……我怎么也在哭呢? 这要怪你,都怪你。 我本不应当哭的,哭了只是因为……因为我同情你。 对,只是因为我同情你。 我可怜你,你同我真像啊。 可你啊,到底还是比我好些。 你比我幸运一点,虽然,这多出来的一点幸运,也无法拯救你那颗荒寂的心。 但至少啊,你曾经拥有过一些东西……而我,从未有过。 阿尘,曾经的你几乎失去了一切,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可你不知道、你也看不懂…… 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大章,四舍五入昨天的断更补上了? 本来作话还要唠叨一下,揭示本段剧情的主题,但是由于蠢作者要赶作业去了(八面a4数学作业,就问你怕不怕) 所以,主题揭示留到明天~~ 明天的作话要好好看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天川秘境(三十四) 在意识陷入最深沉的黑梦前, 洛朝隐约听见熙攘的吵闹声: “洛公子这是怎么了?!”这是楚南风的声音。 “哇——”这是毛豆豆的哭声。 “师兄……洛公子他……”带了哭腔, 这是应欢欢。 …… “他不会死的。”这声音有些颤抖, 一时辨不出里头有怎样的情绪—— 是笃定的陈述?是执意的承诺?还是害怕再度失去的恐惧? 同时,洛朝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怀抱,这拥抱称不上温暖, 因为对方连胸口都是冰冷的。 他不由想:这真是冷啊……宛如冬日流落街头的乞儿在互相取暖,最终一同在寒冷中死去,被覆盖于茫茫大雪下。 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向那人又靠近了些…… 到底是,有人相伴,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在孤寂中被冻到死去。 …… 洛朝的意识在这黑梦中起浮沉落, 有时他梦见寒天大雪、孤寂江河;有时又看见雨夜暗沉、烟波浩渺;也有时,他独自立于九天仙殿,望夜空一轮皎洁明月…… 这些梦很乱, 因此他往往分不清梦里的自己究竟有怎样的情绪, 只是,无论在哪个梦里, 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一点:好冷。 那种冷, 穿透衣物, 渗入四肢百骸,最终浸透了灵魂。 可当他的意识终于从梦中逃脱,微微睁开眼时,竟于半寐的朦胧中看见一片灯火: 那些光芒或远或近,颜色不一:橙红的、素紫的、青蓝的……五彩纷呈, 可哪怕是最接近雪色的冰蓝,竟也透着股暖意。 他一时又疑在梦中,可同时也感到不解: 我的梦,也会这样暖和吗? 尤其是,离他最近的一团橘红光芒,几乎就靠在脸侧,能感受到光团里传递出的丝丝暖意。 这点温暖不炽烈,却足够熨帖人心,像是往冰封的血脉里注入一丝暖流,于是,常年冻结的血液,终于开始缓缓流淌。 他意识尚且混沌,却不由自主伸出手,向那团光摸索去…… 光芒落到手里,他觉得那点温度更近了,可眼前仍然模糊,看不清这光究竟是什么,于是,只好依旧用手去描绘它的形状: 唔,这确实是一盏灯……油纸灯……而且还是一盏……嗯?兔子灯? 他顿时懵住了,更加努力去睁开眼睛,好半天,视线终于清晰: 只见一盏乖巧的小兔子蹲在手心,肚子泛出暖橘的光,兔耳朵温顺下垂,每边耳朵还都扎了个红色蝴蝶结,脖颈上还有串红色的穗子…… 兔子灯小虽小,但很精致,也很好看。 洛朝则一时哑然:这是哪儿来的灯?无缘无故,谁会送我这个? 正疑惑着,一声带着喜意的惊呼,将他的注意力从兔子灯上暂时转移走: “呀!洛公子你终于醒了!” 抬头一看,竟是应铃铃,且她手中也捧着一盏橙红的莲花灯,同样怪好看的。 她脸上的笑意很真诚: “您总算醒了,大家都很担心您呢!” 见洛公子醒虽醒了,却没个反应,倒是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灯盏发愣,应铃铃就笑着解释了一下: “这是顾师兄给我们做的!”说着将灯举到洛朝近前,语调中尽是赞美喜爱之意: “您看,多漂亮呀!顾师兄真厉害!居然会做这个!” 洛朝仍旧愣着,听言,且看到这小女孩儿脸上明显的崇拜之色,只轻轻微笑了一下,并点点头: “确实……很精巧。” 应铃铃则继续叽叽喳喳: “本来啊,师兄早就答应要给我们一人扎一盏……只是前些日子啊,太忙了。” “大家还以为师兄已经忘了这件小事呢,不想他竟一直记得!” “还好欢欢先前提议要来泡温泉,师兄这才放了我们一天假……唔,我看师兄自己也早该歇一歇了,他每天都太辛苦了!” “可他竟趁着这休息的空闲里,把大家预定的灯盏都做好了!” “嘻嘻,洛公子,这只可爱的小兔子,是你的哦!” 洛朝听言,再度低头看向那只乖巧的兔子灯,还戳了戳它的兔耳朵,心中默默道: 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需要这个? 这真是…… 不料应铃铃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哎呀,我忘了,您刚刚醒来,肯定在找顾师兄吧!” “其实,他之前一直守在您身畔呢……只是现在……”说到这里,应欢欢竟面色微红,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师兄正给欢欢他们梳头发呢!” “唔,楚师兄说得对,我们这些弟子太娇气了……多大了,连个发髻都不会挽……” 事实上,先前泡温泉时,男弟子们忙着打水仗,而女弟子们都在另一处池水里泡着,转过半个山头就能到。 又因为大家修为都还低,不到高阶修士不染尘埃的境界,还连日奔波、灰尘满面的,所以早就有梳洗一番的想法了。 恰好在温泉里,应欢欢她们便散了头发,舒舒服服洗漱了一番,不想,散开容易扎起来难,尤其是,女弟子的发式本就繁复些。 本来呢,是楚南风这只操劳的母鸡在给小鸡仔们梳头: 他一手握住梳子,一手揪住冉柳柳的头发,试图梳开那些打结的地方。 奈何他手劲儿大,下手又没个轻重,扯头发扯得冉柳柳痛到龇牙,只能哭唧唧: “师兄你到底会不会梳啊!” 楚南风便一边梳着,一边没好气回道: “我说你们啊,一个个娇生惯养的,多大了梳个头都不会!” “这便是平日杂务料理都靠侍从的下场!” “如今有人替你们梳就不错了,还敢嫌弃这嫌弃那的!” “有这个功夫对人发脾气,早去哪儿偷懒了?” “你师兄我平日束冠理发,可都是自己亲自动手!” “修个仙而已,怎地还把自己当公主王子了?” 冉柳柳被这么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心有委屈,但也嘟着嘴不敢吱声了:毕竟这事儿还是她们自己理亏。 不想,楚南风来来回回捣鼓了半天,不小心扯下的头发都厚厚一把了,最后竟梳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盘蛇头”,许多道头发堆在脑袋上,却压根不成发式。 冉柳柳往随身小镜子上一照,差点被自己丑哭了:“这是个什么头?我可怎么出去见人?还不如散着呢!” 楚南风见了,也有点尴尬,瞥眼瞧见被自己扯下的一把头发,更是有点心虚: “咳咳,你师兄呢,是个孝孙,在凡世又没娶妻,所以呢,也就以前替自家老祖母梳过一两次头……” 冉柳柳顿时愣眼了:“您老祖母?可您来云麓都多少年了?” 楚南风听言再咳一声,面上却不由显出点失落哀伤,叹口气道: “我都十几年没见过我祖母了……我老娘老爹前五年倒是来云麓给我送过一回衣服。” 见冉柳柳依旧瞪着乌溜溜的眼,又吱唔道: “咳咳,太久了……这不是……手生了么……” “许再梳几次就好了?” 冉柳柳这下是真想哭: “合着您拿我的头发练手呢?” 她真心觉得自己太惨了,再梳几次,只怕头皮都要被扯没了。 楚南风只好尬笑。 而应欢欢她们本来排队等着,这下竟不由自主捂住自己的头皮,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 确实不如散着!至少保住了那些不该掉的头发! 而顾归尘本一直在昏迷的洛朝身侧守着,本没注意到这件事,见局面忽而尴尬下去,只好轻轻摇头,默不作声上前,示意尴尬微笑的楚南风把梳子递给他,道: “我来吧。” 楚南风一懵,说话都有点不利索:“您……您……会这个?” 顾归尘拿过梳子,垂眸看见那些沾满发丝的梳齿,也不知想起些什么,声音稍稍低沉: “机缘巧合,学过一些。” 应欢欢她们就更惊讶了,纷纷觉得不敢置信: 唔,毕竟,剑修的形象在修真界所有人心中,一直都是高傲且不染尘埃的…… 竟会梳发挽髻这种俗务吗? 比起向来爱操心杂务的楚师兄,顾师兄居然也会梳头发,后者可让人惊奇多了! 不想,顾归尘的手法竟比楚南风熟练得多,不一会儿,一个简单的双螺髻就挽好了,并且冉柳柳没再多掉头发。 一众人看得惊叹不已,活泼的应欢欢更是表示:“我想梳个流云髻!” 于是其他女弟子也围上前,七嘴八舌开始表示,自己想要个什么发式。 顾归尘被众人围着,微有些不自在的羞窘,只是面上没表示出来,他说: “我也只会几种简单的样式罢了。” 应欢欢她们连忙表示这不要紧,师兄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于是一群小鸡仔围着顾归尘等待梳头,人群中央持着梳子的人,思绪却飘去了过往: 其实这些挽发的手法,都是阿烟教自己的。 只因阿鸾从小是个娇养的孩子,后来随他们一起流落在外,许久也没有学会自己梳头。 阿烟口头上要嫌弃她,但实际上,每次阿鸾笨手笨脚自己试着挽发时,阿烟还是要忍不住上前帮忙。 所以,阿鸾学了许多年,到底也没有学会自己挽发。 只有一点,阿烟是个夜猫子,可阿鸾本体为青鸾,羽族作息向来规律,喜欢日出而起、日落而栖。 每到冬天,阿烟必然是要赖床的,窝在暖和的被子里不肯动身,可阿鸾往往早就醒了,且散着一头乱发等阿烟来替她梳。 阿烟自然不肯起,阿鸾只好去闹她,等闹到要掀被子,这时候,两个孩子离吵架也只差一线了。 为了让两个孩子少置气,顾归尘只好自己也学点挽发的手法,在阿烟不肯起的冬日,先替阿鸾把头发简单梳上。 至于到了中午,阿鸾是否还要闹着刚睡醒的阿烟,再梳一个更繁复好看的头,那又是两个孩子自己的事了。 …… 彼时那两个孩子围着自己,他多年不觉孤寂,如今,一群有着相似笑容的孩子同样围着自己,他竟仍旧觉得心头有几分清冷。 顾归尘有时候觉得,应家姐妹很像那两个孩子,尤其是铃铃安静懂事,而欢欢更活泼爱闹,一静一动,就如阿烟阿鸾。 而且这对孩子,感情也同样深厚,哪怕有时吵了小架,也是隔半日就重新和好,继续要好得像一个人。 他时而会用一种追忆的目光看向这对姐妹,但越看,就越觉出不同: 欢欢和铃铃……笑时也好、玩闹时也好、吵架时也好……那脸上的神情都是无忧无虑的,她们到底还没有接受过人世的许多磨砺,行事带着纯然的天真。 而阿烟和阿鸾……她们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漂泊流浪,每过完一天欢乐团圆的日子,都会觉得失落,她们会害怕: 这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天。 那种不安被掩埋在心底的最深处,本不易察觉,但顾归尘看人看事向来仔细,何况,对这两个孩子,他有十成不止的用心。 因此,那种笑容之下的隐忧,他是早早发觉了的。 所以,归根结底,这几个孩子是不同的。 谁也不是他的阿烟和阿鸾。 这样想着,他梳发的动作竟慢下来,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另一处: 那里,刚刚醒过来的洛朝,正靠在一棵树下,抬头望着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也许,什么都没在想。 他手里握着那盏暖橘色的兔子灯,橘黄的灯火些许映亮其侧颜,可许是因为他的表情过于冷淡平静,所以,灯火纵使给他打上暖色,也终究没能冲淡那份骨底透出的清冷疏离…… 顾归尘收回目光,垂眸继续梳着手中的发,心里却想着: 如果偏要说谁更像,还是他……最像我的阿烟。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本章揭示这段剧情的主题的,但结果没能写到那个剧情点……囧…… 可能下章,也可能下下章再揭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天川秘境(三十五) 顾归尘不知道的是, 其实洛朝也在不时看向他, 因为眼下这幅画面格外温馨, 与这荒寂的山林形成太大的反差,实在教人难以完全忽视: 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盏彩色油纸灯,那些灯光交错辉映, 将本该气氛冷暗的林间照得暖融一片。 而人群中央,红衣青年持梳,神色认真专注地为人梳发,偏偏动作又很守礼,从来不会碰到女孩儿们头发以外的地方,且背脊挺直、正襟危坐的, 细看其眉眼还带了几分肃穆。 本来,红衣、暖灯、夜色、挽发……该让人联想起一些缱绻多情的画面,甚至是新婚燕尔、洞房花烛…… 只可惜, 那人神态过于清冷严肃, 仿佛不是在梳头发,而是在仔仔细细画他的阵图, 因不容出差错, 所以连眼神都不转一下。 这份端肃冲淡了画面的缱绻, 让人无法遐想到喜烛花宴,可那份切实的温情还是漫溢出来,传递到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若非要形容一下,说是新婚丈夫在为妻子挽发,自然是不合适的……但是, 这情景,竟像极了一位慈爱的长辈,在为家中即将出嫁的女儿梳妆送行…… 而那红衣的持梳者,或是一位疼爱妹妹的兄长,或是一位仁爱待人的父辈。 …… 洛朝默默看着,一时神思恍惚,他想: 对眼前这些云麓弟子而言,今夜这一幕大概很难忘记,甚至,无数年后,早已出了书院入了人世的他们,终于面对了许多冰冷的现实,那时再度回忆起这幅温暖的画面,只怕会有更深刻的怀念之情。 可他看着看着,心绪又渐渐沉寂下去,甚至眼中都不自觉带上些隔阂疏离: 其实,他此刻离顾归尘并不远,十几步路的间隔罢了,可竟突然觉得: 这幅温暖的画面,与自己隔了无比遥远的距离,亦真亦幻,看在眼底,却触摸不到。 又因顾归尘侧着身,并不正对自己,所以洛朝打量人的目光就有些肆意不遮掩,甚至带了点若有若无的嘲讽,他微笑着想: 你可真是……温柔啊…… 对任何人任何事,从来如此……一群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亦可以交付信任,给予真诚的关怀…… 对无数人,你都能温柔至此…… 唯独对我……一开始就刀剑相向,彼此都难忘的,只有那些本来温热、而后来冷却的鲜血。 你我之间,也真分不清谁更残忍。 一个能将活人视为死物,眼都不眨诛杀二十九次; 另一个,虽将活人看作活人,却能用言语行为作利刃,刺在对方本就残破的心上,带出一片血肉模糊…… 好在无论谁更残酷,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再度低头看向手里的兔子灯,又淡淡笑了一下,想到: 怎么竟还有我的份?可我倒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从没向你讨要过这种东西。 曾对你撒娇求一盏漂亮油纸灯的,是那群孩子们……怎么,已经被我狠狠刺过几刀、知晓过去一切皆是伪装后,竟还敢把人当孩子哄吗? 但我可不需要啊。 洛朝不清楚的是,本来,确实没有他这一盏兔子灯: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顾归尘选在今夜完成送灯盏的承诺,一是预感错过今晚,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而他又向来重诺,更不肯失信于一群孩子。 二是,他的心很乱,急需一些不太费神的工作来分一分神,平静一下思绪,恰好,扎油纸灯,能让他回想起一些很珍贵难忘的日子,这使他的心逐渐宁和下来。 等所有云麓弟子手上都抱了一盏灯,一个个脸上笑意绽放,顾归尘就也抿唇微笑了一下,他低下头,已打算着手收起那些制灯的材料了。 不料,这行为使他身侧的应欢欢心下一惊: 这女孩儿本来怀抱着一盏暖黄色的月亮灯、笑得美滋滋,此刻脸上却带些忧愁,她一手指向躺在顾归尘身侧、依旧昏迷的洛朝,一手提起月亮灯,微皱着眉小声轻问着: “顾师兄,洛公子没有吗?” 顾归尘听言一愣,骤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应欢欢则继续小心翼翼说道: “只洛公子一人没有的话,他醒来后,一定会对您生气的……” 将心比心,应欢欢觉得,所有人都有的东西,唯独自己没有,那她大概不止会生气,估计还要偷偷抹眼泪。 而向来活泼的她,之所以现在问个话也这样小心,则是因为:她实在被今日白天的那一幕吓到了。 她莫名觉得: 那时顾师兄抱着人,反复对担忧不已的众人强调“他不会死的”,可师兄自己的神色,却是最凄惶无措的。 而洛公子,他完全昏迷前,脸上竟还带着笑,可应欢欢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不只因为其鲜血太凄艳,也因为那微笑,明明是笑,却无端让人觉得难过。 后来,洛公子的伤奇迹一般渐渐好了,这本该让人无比惊奇,可却没人敢去细问顾师兄,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应欢欢同样不敢问—— 她觉得那一刻,这两个人都很悲伤,因为那哀意如此浓重透骨,所以,无论是出于担忧还是好奇,他们这些还不够亲近的外人,都不该去问。 她想:这当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只是,我们虽不能过问,却还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开心一些啊…… 不要再这样难过了…… 所以她鼓起勇气,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大意就是: 洛公子醒来看见唯独自己没有灯,肯定要向您发脾气的,到时候大家伙儿的行程必然要被拖慢的…… 她话间尽力避开今天发生的事情,即便内心很想知道,也努力憋住话,不去问诸如“你们今天是吵架了吗”、“洛公子为什么会受伤”……这些敏感问题。 最终她满脸期待地说:“等洛公子醒过来,看见您送的礼物,定然会很开心的!” 然后,你们就能赶快和好了!不要再生彼此的气了!要像从前一样好! 顾归尘则一直默默听着、垂眸不语。 他听出了这个女孩儿话里的善意——怀着希望他们二人和解的期盼,这份善意很真诚,以至于他不忍去戳破这种误解: 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人。 所以,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低声道: “有的。” 见到应欢欢愣住,似乎没听清,他又郑重了神色,声音依旧轻,却逐字逐句像是承诺: “会有属于他的那一盏的。” 应欢欢听言就真心实意笑开了,她眯着眼问:“是怎样的一盏呢?您肯定知道洛公子最喜欢什么颜色?” 顾归尘听着问话,再度垂眸,心想: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甚至……根本看不懂他。 但应欢欢满脸好奇,因此顾归尘思索片刻,最终只得艰难吐出这样几个字: “兔……兔子灯……暖……暖橘色。” 他想:小孩子,一般都会喜欢这种,至少……不至于讨厌。 比如,阿烟就很喜欢各种小动物形状的灯盏,而且,阿烟最喜欢红橙之类的暖色。 洛九陵与阿烟那样像……也许,喜好也是相似的呢? 应欢欢听了倒没怎么惊讶,毕竟在所有人眼中,洛朝最开始的形象实在是幼稚孩子一个,因此她眼神笃定、笑得眉眼弯弯,又鼓励道: “洛公子一定会很喜欢的!” 可顾归尘心底的想法却和应欢欢恰恰相反: 他应当决不会喜欢……毕竟,没人会喜欢仇人送的东西…… 等他收到这盏灯后,且得知是我送的,应该……会将之丢弃或毁去吧。 …… 彼时的顾归尘并没料到,洛朝真的为如何处理这盏灯苦恼了一番,且他自以为猜中了对方送灯的原因: 别人都送了,唯独不送我,倒显得你对我有多殊异似的。 于是他把同样的想法套在自己的处境上: 别人都好好珍惜,而我将之丢弃或毁去,又显得,我对你有多殊异似的。 所以,到底如何处理呢?偷偷烧掉?还是埋起来? 他皱眉想了十来种法子,又觉得都不合适: ……不,都不妥,这些方法太郑重,倒显得我过于在意或非常重视。 最后,他叹口气,终于做了决定: 罢了,先随手放起来就是了。 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在某个人迹稀少的地方,当作垃圾顺手扔了。 于是将灯盏顺手扔去了储物戒,可万万没料到,那只乖巧的小兔子,一只垂落的耳朵尖碰到了同样放在储物戒内的溯世书…… 而久久未有动静的溯世书,触到这么个小兔子,竟然放出灵光——又一段过往被溯洄了,且已经形成完整的幻境,只待人去探寻。 洛朝惊得说不出话,他知道这本破书触碰到一些特定之物,是会溯洄一些陈旧的过往,可是…… 他沉着脸,将外表破破烂烂的溯世书拿出来,展开放在手上,生平第一次对一件无意识的灵器生出没道理的闲气,简直有撕书的冲动。 他这点怒气是有缘由的: 其实这些天来,他没事就用神识翻翻溯世书,尤其是在碰到这群云麓小鸡仔之后—— 尽管事实已经糊在脸上了,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在云麓修行近百年,居然从没见过顾归尘这么个活生生的师兄。 他一度非常想知道顾归尘在云麓修行的过往,并认为: 溯世书笺既然已经种在对方的神识里,且最近恰好碰上一群云麓弟子,照常理而言,对方顺势在心中想起这段过往,并于溯世书中体现出来,是很有可能的。 但实际上,溯世书这段时间安静得过分,除了显现一些文字,叙述了前世楚南风他们的结局之外,就什么动静都没有。 面对这个完全被动型灵器,洛朝也是毫无办法,他有时也猜测: 也许,是顾归尘自己不愿意去回想这段过往,书笺纵使已经种下,可若对方心如铁石,从来不去回忆,也什么心境波动都没有,那也是完全白搭——什么幻境都不会显现。 但现在,洛朝心中的怒气,却不止是对这本破书前段时间毫无动静的怨气,他想: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 每次都是这样,我想要知道的、也应该知道的,比如,他非要杀我的原因、我们前世是否有过因果纠葛……这些,从来都不告诉我…… 他不告诉我,你这本破书竟也不告诉我。 而那些我不需要得知的事情,却偏偏摆到我面前来,还将幻境做得真实无比,让我如身在其中一般,一度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 知道这人从小就是个傻子,知道他曾有一个极好的姐姐、可后来却失去了,知道他练剑极其刻苦,知道他曾经穿着很合身的白衣、头发也总好好束着…… 知道他尚未辟谷前、其实爱吃糯米做的甜点,知道他曾爱做些小手工、编织物里编得最好的是兔子,知道他刚被正式赐剑的时候、暗自欢喜到每日抱着剑睡觉…… 知道他失去过一段重要的记忆,知道他每月末茫然去往河边是在寻找什么,知道他不善言辞更不善表达、偶尔觉出孤寂、自己甚至意识不到,对自己的师尊,那点孺慕之情也从不懂如何说出口…… 还知道他偶尔也会沮丧,尤其是一式剑招久久练不好,于是晚上打坐休息的时候都不安稳,要起来爬到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剑望月亮…… 还知道他固执、蠢笨、骨底不懂道途无情、待人总过于赤诚……我,我怎么就知道这样多呢?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 我纵使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现实里,什么也不会改变,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 偏要我生出那点本不该有的同情与怜悯,一度不忍对他下死手! 是,没错,他是命里凄苦,可我就一定要同情他? 凭什么呢?老子还命里孤悲呢,也没见人来同情我,可我他妈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两个同样命硬的人,没这一点同情怜悯,谁还能活不下去呢? 却偏要我生出这点无用的情感! 如今呢,因一只兔子溯洄的过往?料想又是些我不必知道的事,即便知道了,于我也无益且无用! …… 他越想越是气愤,在心里将这本破书骂了一千遍,可看到其上依旧闪烁的灵光,竟还是鬼使神差一般,将神念探入…… 心中叹着:再看一眼罢,反正,无论是现实里、还是梦里,这都将是最后一次了。 不意,神念甫一踏入幻境,洛朝就劈头盖脸迎来一场大雪: 那雪太过盛大了,纷纷扬扬,绵绵无尽,是天上的仙人一团一团扔下的棉絮,于半空散开来,成了大朵大朵飘散纷飞的白绒花…… 洛朝猝不及防之下,被糊了满头满脸的雪,一时眼睛都不太睁得开,于是又在心里骂着: 这破书,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雕琢过度! 他抹抹脸,好容易眼前不是一片白了,才发现:自己竟处于一闹市的街头。 事实上,若非先前耳边传来阵阵人群的喧闹声,他会误以为幻境所在地是北原极地——这雪太大了,南陆寻常见不到这样的雪。 雪虽大,可街市上人来人往、车马熙攘,竟十分热闹,洛朝立在街心,环顾四周,待瞧见那些行色匆匆、身负大包小包者、脸上掩饰不住的安心喜悦,和那些商铺门窗上贴的红对联、窗花、福字等等,才有些恍悟过来: 竟是都在置办年货呢。 这竟是一个恰逢大雪的人间年关。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会进入的一段幻境并不长,只有一幕,过个年罢了。 就……还是没写到能揭示本段主题的地方,大概明天的作话就能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呜呜祖拉 22瓶;13579 20瓶;荞麦、夕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年节(一) 洛朝寻去街边一个商铺, 买了把油纸伞撑起来, 才终于挡住了那几乎要把人淹没的大雪。 这幻境里什么都很真实, 洛朝甚至可以和人互动,但也仅限于买伞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他自己看来,这一切是场幻影, 可对幻境中的人而言,洛朝何尝不是一个看不真切的模糊影像呢? 这道模糊的影掠过人间,悠游于时间的长河里,像飞越过水泽的白鹤,其翅尖划过水面,那泛起的涟漪平息后, 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如今,这道时光之河里的幻影,撑着伞, 在熙攘的人流里寻寻觅觅—— 这一次, 你在哪里呢? 他神色微有怔忡,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步子放得很缓慢, 瞧着有些散漫慵懒,与周围那些步履匆忙的行人们格格不入。 脑海里溯世书的指引很清晰,他能明确感受到对方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且两人间的距离在缓缓拉大。 可他竟没有快步追赶的意思,反而任由自己被街道上拥挤的人群、穿行的车马阻拦住……这样走走停停, 二人相隔竟愈发遥远了。 于是,他干脆停住脚步,在街角一处雪堆里盘坐下,默然想着:等人流散尽后,我再去寻你吧。 他垂眸看着身下的雪越积越厚,先是没过脚踝,后来没过小腿,最终没过膝盖…… 本好好撑着的油纸伞,此刻随意搭在肩头,便有雪落在他另一边肩膀上,覆了白茫茫的一层。 他不由想: 这雪真是大呀,脚印在地面上都留不下半刻钟……这样大的雪,想必已不在南陆中心,只是看建筑样式和年节风俗,也不像是在中域或北原…… 应该,在南陆与西江的交界处,再越过一道钟岳山岭,就能抵达地势险绝的西江…… 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其实,那真正阻住他步伐的迷茫感,他甚至无法在心中对着自己问出来: 这一次,我会遇见怎样的你呢? 是少年?是青年?是白衣?是红衣? ……你身上,已负着几把沉重的剑? 还是……我又将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其实,我也未曾完全看懂你。 …… 他的思绪在这茫茫无尽的雪里,越发沉寂下去,感知中越发遥远的人,他虽根本看不见,却忽而在心头显现—— 与很久之前,那道消失在枫林中的白衣重合。 他闭上眼,心想:或许,我不该看的,一开始,就不该看的。 越看,就越遥远…… …… 不,等等,为什么……为什么……越来越近了? 近了,更近了……已经只有…… 几步之遥。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洛朝骤然睁开了眼睛,乍一抬头,眼中就撞入一片红色的衣摆: 顾归尘离自己,只有一街之隔。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道喧嚷的人流,可是,许是因为那人无论气质还是衣着都太醒目,洛朝一眼就找到了他。 他此刻的打扮是自己分外熟悉的:乱七八糟的配饰、披散的头发、腰间悬着吟松、背上负着另三把剑…… 只是,在漫天白雪的衬托下,他往日总有几分暗沉阴郁的红衣,此刻像被清洗过一遍,居然显出几分明艳来。 洛朝一时竟无法确信,这份难得的明丽,究竟是来自于雪,还是源自对方的内心。 他看见顾归尘立在街那头,正低头与人交谈着什么,只是闹市的喧哗声太大,他听不清对方具体在说什么,透过隐绰的人群,他甚至也看不清对方的动作。 只隐约见到:顾归尘忽然蹲了下来,还往脚边放了一个…… 嗯?菜篮子? 洛朝这下是真的懵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不是,你这种家伙,可别告诉我要来街头卖菜啊? 惊异好奇之下,他恍恍惚惚站起身,本来搁在肩头的伞都忘了拿,伞面仰倒落在雪地里,而他径直穿过人流,向那红衣青年走去。 等走到近前探脑袋一瞧,他才发现自己想差了: 这家伙只是在买菜罢了……虽然,买菜这种事情,和这人一贯的冷傲气质也全然不符。 嗯,你也会吃凡俗食物?这时候倒不怕坏了修行的戒律了? 他猜测是因为年关将近,而顾归尘是出来帮人买菜,且要赶着回去过年。 至于洛朝一开始居然想歪,则是因为,上辈子在凡世游历时,他自己就是个喜欢靠卖菜为生的奇葩。 这一点,早不知被多少史书、用多少种不同的文风槽过多少次了。 他一边感慨着“老子的独特果然无人能超越”,一边也蹲下身、探头去看顾归尘的菜蓝子: 唔,一些很寻常的蔬果,还有普通的鱼、肉、豆制品…… 可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就忍不住内心的吐槽之欲,他抬了抬眼皮,瞅向顾归尘那张安静的侧颜,眼神颇为嫌弃: 连挑个菜都不会,你可真是太笨了啊! 你看看这鱼,捕上来至少有三天了!这时节里,敲开附近结冰的河面下去捞,不知有多少肥美鲜活的鱼儿呢! 偏偏在这大寒天里,被那些无良鱼商,用已经冻僵的鱼糊弄! 还有这个肉,你看它的肌理纹路都不清晰,口感能好吗? 我跟你说啊,挑肉的时候,你得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看到切开的肉层,在光芒照射下,闪烁出因肌理整齐排列而反射的鱼鳞样蓝绿光泽…… 那才是一块能入口的好肉!而且,说明这只羊、猪、牛……它生前热爱运动,十分健康! 若是摊主他不肯让你挑,甚至就不准你挑走最好的那块肉……你就拍桌子跟他吵啊!老子难道还会不给钱吗? 啧啧,那种精明的摊主,就专门逮着你这种一看就毫无经验的傻子坑,懂吗? 还有啊,你看看你这颗白菜,肯定是地窖里出来的白菜吧? 哦,冬天嘛,地窖白菜很正常,可问题是,它这颗白菜,不圆润啊! 品相坑坑洼洼的,都说美食美食,如果它都不美,那它还能好吃吗? 而且,根部还被啃了一口!嘶——你说地窖里的白菜,最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啃的? …… 洛朝身为厨子和老饕的双重强迫症发作,是越瞧越糟心,简直恨不得自己上手给顾归尘重新再挑一篮子。 而此刻的顾归尘,正在向一位老妪买冬笋,洛朝眼睁睁看着他用三倍市价,买了几根品貌十分一般的笋子…… 在洛朝眼里,这种品质的笋子,进了厨房,顶多能当辅料来增香,是万万入不得口的。 但那傻子一脸平静交钱拿笋子,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又被人坑了。 洛朝不由扶额感叹:这可真是太不会持家了啊!败了家都买不到好货! 心中正吐槽着,却见买完冬笋的顾归尘再度起身走人,眨眼又没入人流中。 还蹲在原地的洛朝愣了一下,也赶忙蹦起来,又转身捞起对街尚落在雪地上的伞,撑好了,才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等再度寻至对方身畔,他才发现顾归尘竟也没撑伞,便乍舌道:“诶,我说你们剑修都不怕冷的吗?要风度不要温度?” 这话刚脱口,他又想到:不对啊,这家伙也算不上有风度,甚至连审美都没有! 哪怕这些乱七八糟的配饰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不能摘,也好歹把你的头发束一束啊…… 本来挺端正一张脸,被额前那些随风雪飘舞的乱发一衬托,看上去竟更傻了! 但顾归尘自然听不见他的心音,莫说这些心里的嫌弃之语了,就算洛朝扒住对方的耳朵大喊几声,顾归尘也是全然听不见的—— 他们是彼此的幻影,最近,也最遥远。 因此,顾归尘依旧买他的菜,而洛朝也仍旧吐他的槽: “啊!我说你这个萝卜!你没看到它的叶子都是蔫的吗?” “这种冬枣,你不能挑这般色泽的,是无良奸商上过蜡的!罢了,反正也毒不死你!” …… 顾归尘则一如既往话少,即便在最喧闹的年货场上,到处都是震天响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他也仍然沉默似石头,除了一两声简单的问价,就没别的话了。 而且,卖家说多少价,他就给多少钱——他不会还价,而这是洛朝最看不过去的一点,就快跳脚了: “妈的!你见过半两银子一斤的红薯?” “半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吃一年的红薯了!” …… “算了,老子气什么?笨成你这样,活该被人坑!” 若非洛朝在他身侧一直骂骂咧咧,顾归尘在这凡间集市上,大概会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因为,许多欢声笑语围绕在两人身畔,与沉默的红衣青年全然相反: 这年关的街市上实在热闹,各路行商忙着卖空最后的货物,而赶集的人们拖家带口的,孩子们最是活泼,都在向自家长辈讨要吃食,得逞的小孩儿们,或者握着冰糖葫芦、或者捏着块油馓子,一边吃一边咯咯笑…… 他们在欢闹的街市上并行着,在拥挤人潮里,两人实在没法离得太远,因此不知不觉中,洛朝就分了对方三分之一的伞面。 等他终于意识到这点,忙瞪着眼把伞柄挪得更远了,口里还嘲讽道: “反正你也冻不死。” 这么一讽刺,他才骤然发现: 雪竟然是落不到对方的红衣上的……怪不得,这身红衣裳在街市里如此显眼…… 因为,哪怕是那些用伞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衣袖衣襟等各处还是沾上了许多白色的雪沫子……遑论那些根本没有给自己撑伞的人,他们提着大堆大堆的货物,戴着厚厚的毛毡帽子,脸上的喜意冲淡了一切严寒——满身风雪,心却格外温暖。 顾归尘与他们又是相反的,修为到了境界,确实可以不染尘埃,他的红衣上,不落白雪、也不落这俗世种种悲欢。 那红衣这样干净,风雪透不进去,可洛朝看了,竟觉出一种无言的清寂孤冷,他叹口气—— 如果他自己不是一道幻影,又或者,对方也不是一道幻影,那么,依两人此刻的距离来看,这温热的吐息大意能直达耳畔。 “我说你啊……”他忽而笑了笑,飘零的雪掠过他的眉眼,拂起额前一些碎发,“偶尔……也到这人间活一活吧。” “本来呢,你就和剑一样冷,冻杀人骨,若还不到俗世里汲取点烟火气的温度,就该自己把自己冻死了。” 他这般劝着人,笑意温和,心底实则很明白: 在这一点上,你与我又何其相似; 无论这人间烟火多么暖和,这些欢笑怎样热闹…… 都是不属于我们的。 若非要从不属于自己的火堆里取暖……等那点偷来的温热散尽了…… 你会觉得更冷。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我现在对天川秘境这个偷懒取的大章节名非常不满意…… 不能点睛,也没有美感! 我不应该为了少取点名字就偷懒的! 我要把这一大段分割开,分段起好听的章节名! 还有,其实本章呢,蠢作者给大家发暗糖啦(也可说是假糖?哈哈,其实前面的糖也都是假哒!) 但是你们可以借此脑补呀! 我自己写比较虐的情节点时,有些受不了,就会翻到后面的大纲去,自己摸小段子,自己给自己发糖!(哈哈哈,这就是当作者的特权吧!) 但是你们吃不到这个后面的糖啦! 所以,发发暗糖给你们顺顺毛? 因为他们后面会真正过这样一个年,在此剧透一下? 阿尘因为买菜的质量问题,被老妈子洛各种唐僧式洗脑教学,被碎碎念到自闭! 还被迫面无表情聆听了一部长达几十万字的《厨神洛的买菜心得》! 如果不是因为爱,他肯定已经拔剑了! hiahiahiahiahia…… 所以最后,还是阿朝拎着人去买菜,阿尘只要抱着篮子就口以了! (*≧w≦)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年节(二) 哪怕知道对方根本听不见, 洛朝还是笑着, 自顾自说了下去: “难道, 你觉得自己不怕冷吗?” 他接起一片绒羽似的雪花,感到那点碎雪在掌心融化,一片冰凉, 声音近乎叹息: “可是啊……我总觉得,你从身到心,都冷得很。” 像一个拼命把恐惧隐藏起来的孩子,哪怕已经被冻到颤抖不已,也不愿被人发现,于是, 就将自己埋藏到更深的黑暗里去。 洛朝本来已后退半步,还特意将自己的伞举远了,现在, 却重新靠到那人身畔, 把伞面侧过去半张: “算了……反正你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 “就当是我可怜你吧……” “毕竟, 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幸啊, 帝王为人撑伞, 无数年来的头一遭!” “若是在上一世,不小心被什么史官看到了,你可是要被载入史册的!” “对我感激涕零吧,傻子!” …… 他眉目含笑,语带傲然和调侃, 十分自得其乐,可身畔的人只闷声走路,竟使这本该十分温馨的一幕,像一出黑色幽默的双人悲喜剧—— 一个人只顾自说自话,一个人只顾低头看路。 两人重新并行于风雪中,身侧的人群只偶尔稀疏,多半十分密集,因此,他们常常被人流顿住步伐,靠在一起如乌龟般慢慢挪。 洛朝则不管脚步快慢,一直保持着能为对方挡住头顶风雪的距离,同时嘴里不停念叨着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他甚至都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许,他心底在想: 反正在这里,你什么也听不到。 他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偶尔也有满面风尘、面容间尽是疲惫与愁苦的人……这些人,是流民、乞丐、孤儿、游子、行商…… 一瞬间,他本来明朗的笑意忽然暗下去,声音极轻:“阿尘,你看他们同我们,像不像?” 一样是无处可归的流浪人。 只是,我们大概比他们更惘然迷茫,因为,哪怕上天眷顾,给予一次至为珍贵的新生,你我也依旧不知该往何处去。 被命运厚爱着,可仍然活得这样惨败,这真是……无能啊。 想到这里,他居然凑近对方的耳畔,继续轻声问着: “你啊,怎么偏偏就想着要证道呢?” “道途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好呢?” 他默想着: 若是尚且活在人间,那风雪中漂泊无依的人们,还可为自己拾起柴火,并期望依靠这点柴熬过又一个冬夜,于是点燃它,终在第二日清晨,抱着余烬冻死在一个温暖的梦里。 可惜啊…… 我不会死去,也不会入梦……我只是,捻着余烬里的火星,遥望清寒远山畔、那将升未升的朝阳,想到—— 又一轮冬日升起,那下一个寒夜,也将不远了。 我盼着再度将冬夜熬过去时,就能迎来一个终结,我期盼不必再看见朝阳升起……可我见到日月无情、天地轮换,而我的存在,竟像它们一样永久。 这是酷刑吧……惩罚我的酷刑、困锁我的囚笼、磨蚀我的永劫。 那些渴望永生的人,真是幼稚、自大、狂妄……他们误以为对生的贪婪可以支撑他们永远走下去,这何其愚蠢…… 而你和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 你心底一定清楚: 生命会有终结,真是一种幸福。 …… 那一刻,他几乎想抚上对方的眉眼,问一问这个从来固执的人: 为什么呢?你那永不放弃的证道执念,究竟因何而起呢? 不过,我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这一次啊,我并非来寻求一个名字或一个答案……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 这般想着,洛朝又笑起来,那笑容甚至带了份少有的清澈和真诚,他微微侧身注视着身畔的顾归尘,对方此刻正低头垂眸,在一个杂货摊子上拾起一把糖,可付过钱后,他的目光还是来回扫视着货摊——这里卖的都是些小孩的零嘴。 他面色没什么变化,却偏偏让人感到一种犹豫不决,最终,好像实在挑不出来,只能每样都买一些。 而买东西向来果决的洛朝,趁对方纠结的空当,早已选好几包桃酥、杏酥,挑出几块放在嘴里嚼着,见顾归尘最终抱起一堆糕点甜食,躲到一个街角,一份份艰难归类到储物灵器中,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想着: 你为谁买的呢?出门之前也不问一下? 看到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虽是在置办年货,却根本毫无经验,买东西更是毫无章法,往往是瞥眼瞧见什么,犹豫一下,觉得也可以买,便很干脆地拿起来付账走人…… 这得亏他是个修士,不缺银子,更不缺储物空间,否则,哪怕给他拉个马车过来装货物,都不一定放得下。 嗯,这等毫无感情的土豪式直男购物法,若是放到现代社会去……大概……也挺受人欢迎的? 毕竟谁不想和土豪做朋友呢? 洛朝稍微想象了一下: 顾归尘穿着高定西装,在现代社会的某个大商场里,面无表情地刷着黑卡扫荡货物…… 他再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并真心觉得: 若真有这一幕,只怕很少有人能透过顾归尘高傲冷峻的外表、不带感情的流利刷卡动作……看出里头深度受困于选择困难症的迷糊傻子本质…… 正笑着,就见顾归尘又在一处糖画摊子前顿住脚步,他粗略扫了一眼摊前挂着的几十种糖画样式,神情竟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会动了。 洛朝还咬着桃酥,见了努力憋住笑,怕自己被呛到,又忙把嘴里这块酥赶紧咽下去。 而顾归尘默然良久,最后果然对那个年过中旬的摊主大叔说: “每种都要一份。” 那大叔震惊了,不过上门的好生意也没有推拒的道理,就吞吞吐吐说需要等很久,客人可以过会儿再来拿。 顾归尘听言点点头,只是眉头带了点微不可见的郁闷,转过身又开始新一轮的年货发掘。 最惨的一次,是挑春联,那种卖书墨的大店铺,往往是一下子写上千对不同的句子,由着人来挑,因而顾归尘甫一迈入店门,就被深深震撼了,维持着茫然空白的表情,不知所措足足两刻钟。 还好有眼尖的伙计及时来做了指引,推荐顾归尘买三十幅对联打包销售的一整盒套装,连窗花、门联等都配好了。 洛朝眼睁睁看着顾归尘迅速付了帐,飞也般逃离了这个选择困难症患者的噩梦之地。 他一路跟在顾归尘身侧,也看了一路,有时笑得直抖,手里的点心都差点握不住,他好半天才勉强止住自己的哈哈哈,恰好此刻两人被拦在一个街口,那里一堆杂耍艺人正趁着集市人流密集,赚取年前最后一次卖艺钱。 耳畔是吆喝声、欢呼声、笑声……而拥挤人群中,二人再次离得极近,洛朝若是再向那人靠近一步,大概就能把人揽到怀里了。 在这等热烈气氛中,似乎那漫天飘雪都融化了,小孩儿与大人们,脸颊都被风雪呼得通红,面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洛朝笑得眉眼弯弯,两颗洁白的虎牙露在外面,一瞬间,竟褪去了那些城府心计、阴暗沉郁……变得像个真正的少年,干净、纯粹、透彻、明朗。 他侧过身,两人顿时靠得更近了,远看,简直像在拥抱。 若非眼前之人永远也无法被自己真正触及,那么,他大概会把下巴搭在对方肩头……但此刻,面对一个幻影,他只是凑近那人的耳畔,聆听对方清晰又遥远的呼吸,也感知到自己温热的吐息,他轻声笑道: “你啊,就是块冰皮月饼。” 洛朝爱美食,所以生平用物来比喻人,从来不会先想到那些正常的松、竹、花等雅物,而是最先想到吃食。 他想来想去,若要用一食物来比喻顾归尘,简直没有比冰皮月饼更合适的了: 表面看上去冷冷的、很不好靠近,但其实,那冷硬的外壳只是一层伪装,且只有薄薄的一层。 将这很薄的一层外皮咬开后,你就会发现,里头的馅儿,都又甜又软……实在是,好欺负得很。 而且,欺负起来也很有意思,因为这家伙反应实在慢,等他意识到自己被戏弄后,往往木已成舟了。 这样笑着,洛朝心头竟升起一分诡异的遗憾: 错过这么个傻子,以后再去哪里找这样白来的快乐源泉? 没了可以天天耍人玩的日子,生活料想又该无趣了。 他歪头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摇头一笑: 罢了,算是对你这蠢货的一点怜悯仁慈吧! 他看向顾归尘的目光里,顿时带了点奇异的怜爱,语气更是老气横秋的: “傻儿子哟,爸爸我好心好意放过你了!” “以后不会天天逗你玩儿了。” “哼,多用用你那个脑子吧,脑瓜放在那里,难道是专门用来盛水的吗?” …… 他靠着人,再度叽里呱啦吐槽了一番,直到人群稍微散开了些,而一直停驻在原地的顾归尘,抓住人潮中的间隙,就一步步往外挪。 洛朝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袖——自然握了个空,于是忙挤开前面的人,跟了上去。 他脸上依旧带笑,还是叽叽喳喳的: “我说你啊,怎么办个年货还这样苦大仇深的?” “嗯,我知道你不会买东西……可是杂耍也不停下看看吗?” 说着,他又指向另一条街:“你看那边啊,有社火队伍过来了,这种一年才一次的热闹,也不瞧一眼吗?” 话间,洛朝指向的那条街道,果然有一群彩妆粉敷、衣物色调明艳夸张的人们,踩着各式舞步走来,其中,乐手们敲锣打鼓的,且不少舞社火的人还带着各色面具,甚至踩着高跷,扮作种种民间志怪故事里的神明或英雄,挥舞着刀枪或彩绸,笑闹着作一场年关的玩耍□□。 有不少孩童在队伍最前方开道,拍着手蹦跳着,嘴里还念着打油诗或童谣,而围观的赶集者们或簇拥在路边笑着观看,也不时点评点评,或胆大些的,走上前与某个扮演者戏耍一下,赢得些掌声喝彩…… 社火队伍走过的街道,几乎都一片欢呼,这是年关集市的重头戏,也是无数普通百姓一年才有一次的放松娱乐和集体热闹…… 可面对这种沸腾般的欢闹,顾归尘却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甚至,离开了过于拥挤的人群,他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 于是洛朝也不再纠结,几步就重新回到他身侧,笑容很轻松,带了种极难见的、少年气的活泼: “好嘛~我知道你这种人呢,放到现代来,肯定是个社恐,定然是不喜欢热闹的。” “恰好我也没那么想看,毕竟呢,在凡世游历过那么多年,我看了五域各地的社火,少说也有几百场了,甚至还亲自上场玩儿过,一个人看了那么久,早也看厌了。” “所以我还是陪你继续买东西吧。”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社火队伍分了好几支去街上来回巡游,因此两人又走了不到片刻,竟再度碰上了社火队伍——和原来那支还不太一样。 猝不及防之下,两人竟被冲散了,洛朝心下顿时一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有溯世书在,自己不会把人丢了,因此顺着指引,从层层人群里挤出来,最终…… 在两幢房子间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了缩着的某人。 也能不叫缩着,他背脊还是挺得像所有剑修那样笔直,只是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探头朝外一看,还是能瞧见无数人欢闹的场面…… 独他一个窝在这么个阴暗的地方,面色还微微苍白,甚至额角有冷汗,哪怕他仍然面无表情,也会让人觉得: 他其实有点害怕。 洛朝找到人后,先是舒了口气,而后瞅了他的表情三秒钟,立刻就哈哈哈笑开了,差点就捂住肚子嘲笑人了: “你怕什么啊?你可是个修士呢!还是最凶残的剑修!” “好啦,把你那些冷汗擦一擦,我不是还在这里么?” …… 他笑着安慰人,看见对方不时探出一个脑袋向外张望,见到社火队还是没过去,又灰溜溜地缩回来…… 又开始哈哈哈,并且笑得更大声了。 好半天,连那些因社火聚集的人群也散开了,顾归尘才终于从角落里走出来,开始继续他的年货扫荡任务。 洛朝笑都笑不动了,嘴角弯弯调侃人: “我说啊,你方才像个鹌鹑一样缩进那个角落里,就没人看见?没人笑你?” “那么大一个人了,胆子还没有小孩大,居然躲!怎么好意思的?” 他本是随口一嘲笑,可问完之后,却下意识环顾四周,特别想找到一个人来和他一起笑话顾归尘,且这人最好是个小孩子…… 然而,环视了一会儿,洛朝的心中竟一冷,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之前全然被忽视的奇怪之处: 明明顾归尘这人,衣裳不沾风雪,还红得如此明艳,这本身就很显眼了…… 遑论他还负着剑,年关的人间,哪怕真有修士出没在凡人市集,也会隐藏身份,至少,不会把武器都大张旗鼓亮出来。 背着武器、穿着不染尘埃的红衣,大剌剌走在人间的街市上,可是,这些赶集的行人,竟没有一个察觉出不对,也没有用惊异的目光去打量顾归尘…… 这实在是太怪异了。 洛朝脸上的笑容冷下去些许,他继续默默观察着: 那些和顾归尘交流的商家,怎么说呢,明明在和人交流,可目光总不能直接对着人的正脸,仿佛在看一团虚空…… 洛朝看得越仔细,心中就越冷,一个隐约的猜测逐渐成形: 这些人,看不到他。 他明明走在人间,穿行在最热闹的人流里,可事实上,没有人能看见他。 即便,有些人眼里能见到他的一道影,那也是虚幻而模糊的影,是他特意展示给别人的影。 …… 洛朝依旧跟在顾归尘身侧,看这傻子认认真真买着东西,不时犯个迷糊,可先前那种轻快活泼的心情,却无论如何回不来了…… 他的笑容隐没下去,可目光却变得很温柔,同时心中浮现了四个字: 《和光同尘》。 他叹息,伸出手,虚抚对方额间的发,唇边又露出一丝柔和的笑——这笑意里,埋着很深的怜悯: 这可真是适合你啊……对天生道心而言,大概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心法了…… 但也真是残忍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小天使都说虐,并且没有get 到糖,我终于明白我以前的一个误解的关键点在何处了: 蠢作者曾经给同学讲过本书大纲的某些剧情点,她们看过后都觉得好tm虐啊,然后蠢作者一脸惊奇:“可我觉得,论感情戏,这本书很甜啊!” 她们打了一整排省略号和问号给我…… 现在蠢作者终于明白了: 我哪怕写虐段也会觉得有点甜,因为我是知道结局的人,我看前面的章节,都是带着结局滤镜甚至番外滤镜在看的……写的时候也是这样…… 在我眼里,所有虐点都意味着苦尽甘来……但是在纯粹的读者眼里……就只有虐而已ヽ(;▽;)ノ 瞬间好心疼你们啊! 所以今天作话继续发糖: 嗯,但是吧,作者身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太太,也不能天天都剧透对吧……所以呢,顺便告诉你们怎么靠自己的脑补去自力更生吃到糖,以缓解一下被虐到的惨痛心情—— 方法就是:把某些前世回忆杀,尤其是幻境里的,在今生线上,完全反过来,想象一遍。 比如今天这段年会赶集,要怎么发糖呢,在今生线上,他们会真正过一个这样的年: 那时候,阿尘阿朝肯定就是牵着手啦,然后买东西的时候,肯定是阿朝挑,为了不败家(误),一些东西,如果阿朝自己能做(不要忘了帝君的杂学技能满点呀)就不用钱买啦! 比如春联,肯定是阿朝先写一张,然后手把手(重点)教阿尘写这对春联的另一张! 还可以两个人共同去看杂耍、社火! 如果阿尘被吓到,这一次,肯定直接被阿朝揽到怀里啦!(冰皮月饼被阿朝吃掉啦!) 还可以……比如吃桃酥的时候,喂一下……嗯,你们想象的那种喂…… 为了防止我因为作话被锁文,这里就不展开啦。 大家get一下这种自力更生的产糖法呀! 我还要当一个有职业素养、不剧透的太太的! 第86章 年节(三) 在洛朝看来, 选择修习这部心法, 是一个理智又残忍的决定。 只因天生道心者, 在历史记载中,一直有个恰当的诨称——“一窍心”。 这意指他们过于专注忘我的思维缺陷,也指他们向来固执倔强的性格。 世有玲珑七窍心者, 也有一窍不通的愚昧者,而大部分普通人,一颗心通了三、四窍,不出众也不痴顽。 心只一窍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比完全痴愚的人多了一分灵性, 可又比正常人多了好几分笨拙。 同段时间里,一窍之心中,往往只能装下一件事情, 因而他们很难被外物干扰, 一旦确定目标,就会无视路途上的一切诱惑, 永远坚定不移、执着向前。 可万事都有正反两面: 修道之路上, 一窍心者极难陷入心魔, 可一旦入了魔障,也会比正常人更难堪破。 或者说,古来所有天生道心中,但凡心生执念者,都从始至终没能打破业障, 曾经的他们对道有多坚定,如今的他们对心魔就有多偏执。 因此,历史记载过的天生道心,往往并非死于强横外敌之手,而是死在自己的执拗妄念上。 那颗只有一窍的心,一旦装入某些念想,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他们眼中,从来只见一隅。 他们清澈的眼里,本来只能看见道,可若有旁的什么人或物,不慎落入眼中,化到心里,也就再无法忘记。 不能忘,则心魔生; 心只开一窍,眼只见一隅,本只需看见道、也只需铭记道……可既已看见了道之外的东西,心中也放入了不该有的情感,那道又往何处安放呢? 最终,他们的道途,统统断了,人生结局更是通常十分凄惨。 这是无上天资附带的命运悲剧,成了天生道心者打不破的咒枷。 此局何解呢? 世人多半会答: 既然终究堪不破,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见人间。 什么也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从身心到灵魂,都依附道去存在,生为道生,死为道死。 浩瀚历史长河里,曾有一位大能,离突破圣境只差一线,号为妄虚道人。 他生平来历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中,人们甚至根本无法确定,他究竟诞生于什么年代。 唯一知晓的是,妄虚也有一颗天生道心。 于是,他流传下一部圣阶心法,名为《和光同尘》,将“不见人间”之道义演化到了极致。 修真界中,因创立者羽化,而按其遗愿广为散布此人生前道果——心法、功法等,并不少见,可直接被公开的圣阶心法,还是极少。 照常理而言,该有无数人狂热修炼此法,可事实上,眼下的修真界里,习过《和光同尘》者,怕是不过十指之数。 一是因为,此法专为天生道心者所创,修习要求的天赋门槛极高,灵根资质、道心悟性……缺一不可,这点就筛去了而今修真界的大部分人了。 而资质够格者,又往往不愿意修行此法,他们觉得自己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只因《和光同尘》虽奥妙无穷,在古来所有圣阶心法中,足可排进前十,但修习它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它开篇即语: “我不见人间,而人间亦不见我。” “和于光、同于尘,以身载道、化归天地。” …… 据传此法修行到最后,修道者一如真正的光和尘,明明在眼前,却看不见,更触摸不到。 甚至,这条道途中,有一至高境界名为忘我,要求修行者抹去自己在世间的一切痕迹,使自己等同于“从未存在过”。 所以很多人读完《和光同尘》的开篇引语后,就会产生疑问: 这样的存在,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哪怕达成这部心法的最高境界,有望突破圣境,可活着竟与死了无异,即便能证道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道者追寻长生,就是为了永享生之乐,可此法要求修习者与人间万事万物都不产生任何联结…… 这样的永生,大概比死还要痛苦吧。 对正常人来说,都是宁愿修习奥义较之稍浅的其他圣阶心法,也绝不触碰这部“杀死”自我存在的《和光同尘》。 但对同为天生道心者而言,这部心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不修习《和光同尘》,天生道心者也不该入世,不该与任何道之外的人或物产生联系……否则,终有一天,将面临道心尽碎的悲剧。 倒不如一开始就走上不可回头的绝路: 化身光与尘,使人间不见我,就此完全断绝入世的可能性。 前世,出于好奇,洛朝还曾粗略研读过这部心法,只觉其核心道义充满孤悲之感,连对道的种种阐述,都不由自主染上孤凉的气质。 其奥义确实够深,可这部心法,要求修习者有近乎献祭的精神,将自我的存在变成“道”的载体,化归于天地自然。 洛朝向来对道无甚执念,他也见过很多“闻道可死”的修行者,敬佩归敬佩,但他不赞同。 在他看来,为了“道”而亲手抹杀自己的存在,简直就是将道视为神明在信奉,且这种信仰极端狂热,甘愿粉碎自己的人格,成为道的祭奠,而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难道不是一种残缺吗? 人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即便是世间最边缘的人,也往往能找到自己的同类,寻到一个或存于现实、或存于心间的归属。 一个人若与人世完全隔离开,该是种怎样的感受呢? 此刻,他看着顾归尘穿梭于人群中,其神态动作都很正常,想必,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人间不见我,而我纵使看到世人,也不入眼底,更不入心底。 他的叹息更轻,想着: 原来,此刻的你不止对我而言是虚幻,对于世上的任何人,也一样是虚幻。 好在,我还能看见你。 思索间,风雪不知何时更急了,那些片状的雪花连绵不绝,织就白色的幕,将人与人、屋宇和屋宇、街道与街道……都隔绝成一个个狭小的纯白世界。 洛朝便将伞打得更低更近,于是,两人之间是没有那层雪幕的,风雪缭绕在这张不大的伞外,二人一伞,同样支撑起一个小小的白色世界。 这小世界之外,那些人声喧哗,也渐渐低了下去。 落雪的日子里,天阴如淡墨绘就,本是不觉白日黑夜的,奈何凡俗人家,总比不食五谷的修士更知晓日升日落,到了晚饭的时候,就知该点起灯了。 透过朦胧的雪幕,可见到两侧人家窗格里透出的暖光,而街道上,行人越发稀少下去。 洛朝不知顾归尘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只是缓缓跟着,低头看着两人的脚印,顷刻间被朔风吹起的雪片覆盖。 他想:我们又是一样的。 人世看不见你,人世也看不见真正的我; 你为道途斩尽一切俗世羁绊,宁可不现于人间; 而我,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是无根浮萍。 这可真是相似啊……可我知道,我们骨底不同。 你曾经,有过归处。 …… 思绪至此,顾归尘竟恰好顿住脚步,他停在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前。 那朱漆门斑驳陈旧,在寒风里嘎吱作响,而他笨拙地拿出铜匙,去对那略锈的锁孔。 洛朝见他捣鼓了半天铜锁,正要笑话一两句,就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那人推门而入,没有表情,可动作神态却忽而舒缓起来,透出一种安心。 洛朝正要随之迈入门槛,但脚步却忽而停滞了。 他看见那道红衣离了伞下,只几步的距离,可身影却淹没在风雪织幕中,隐绰而遥远。 有一瞬间,他想开口把人叫住,可那声音最终哑在了喉咙里,变作一个愈发清晰的认知: 这里,亦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不该来的。 他在门前驻足片刻,最后摇头一笑: 便当我是来做客的罢。 于是几步上前,再度靠到那人身畔,那些将他们重重隔开的雪幕,如今又消却了,一把伞撑起一方宁静。 他看见顾归尘拿着一个阵盘又在捣鼓,这才意识到: 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院落,只怕是个障眼法,而对方正在打开幻阵。 伴着又一声咔吱声,阵盘发出灵光,而眼前的景象骤变: 他们仍然站在一个院落里,大雪依旧,只是屋子变作整洁的两间瓦屋。 而顾归尘目光直视的前方,屋宇檐下石阶上,竟坐着两个靠成一团儿的女孩儿: 她们一人着绿衫,一人着蓝衫,看那衣裳样式与单薄程度,这两个孩子,应该都是不畏寒暑的修行者。 那蓝衫女孩靠在绿衫女孩的肩头,两人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们虽躲在屋檐下,可风雪还是不时落在身上,更在脚边积成没过脚踝的一层雪。 因此顾归尘愣了几息,就急步走上前,面色带了几分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 洛朝知道这未尽之言是什么:怎么都睡在这里呢? 他于是转头,看向对方的眼里带了柔和的笑意,想着: 嗯,肯定是在等你啊……谁让你办个年货用了一天呢? 毕竟顾归尘实在买了太多东西,那些拿起就能走的也就罢了,问题是有些吃食类的东西需要等,很多时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因为他每样都要一份。 他话语声虽轻,可竟还是将那个绿衫女孩儿惊醒了,她才睁眼时尚有些惺忪,等乌溜溜的眼珠子顺着眼眶转了一圈,看见等的人回来了,便立刻清醒了。 她眼睛骤然亮晶晶的,里头满是喜悦,在惊呼出一声“舅舅”前,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见顾归尘无言望着自己,眼神里带了不解与苛责,她才压低声音道: “不要吵醒阿烟呀……她今儿起得太早了,被吵醒了要发脾气的。” 接着又带点委屈地嘟囔着: “您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呀?明明早晨就出发了……我们在这儿等了您一天了……” “阿烟差点就以为您出事了。” “本来呢,今天过小年呀,咱们要一起吃顿午饭的。” 她说着说着垂了脑袋,看上去很失落。 洛朝则准确抓住了这番话里的重点:舅舅? 他来回看着绿衫女孩儿的面容,看不出什么,等目光转去那位被唤作“阿烟”的孩子,却立刻有了熟悉感: 她与少时的顾晏灵至少有七分像。 那一瞬间,他说不上心头是怎样的感受: 两个孩子已经这般大,还是修行者,料想那一位,此刻哪怕尚在人间,有生之年,他们也无法再聚了…… 只是,这样也很好了。 上一辈人有至亲的情意,却没有相伴的缘分……于是因果轮回,将两个孩子送到这人身边,弥补一些缺憾。 动荡人世中,有这样的幸运,也该知足了。 而顾归尘被诉了番委屈,又得知她们等了一天,心中难免动容,可他实在没法解释: 总不能说自己根本不会挑东西,于是看见你们可能会喜欢的,就都买上了,耗了太长时间…… 他只好揉揉绿衫女孩儿的头,也压低声音道: “可也不能睡在这里。” 绿衫女孩儿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修行者又不会生病,但为免自家舅舅担心,她还是建议道: “那您给我们撑把伞吧。” 洛朝听了又笑,想着:他哪里来的伞?一个衣衫不染尘埃的人,怎么会随身带着伞呢? 就见顾归尘果然皱眉思索起来,他在各种储物灵器里翻找了半天,最终,竟然真的找出一把伞来。 洛朝看了吃了一惊:瞧那材质的金属色泽,这明明是个防护法器吧! 这伞状法器看上去格外笨重,伞面更是大得出奇,容纳五、六个人都不在话下。 还好顾归尘身为剑修,自然不至于连把大伞都撑不动,因此神色如常支起伞,还将伞面朝两个孩子倾斜去。 他立在石阶前,刚好挡住了风口,其实,即使没有这把伞,此刻的风雪也几乎打不到那两个孩子身上。 洛朝在旁默默看着,忽而觉得心中很宁静: 他明白顾归尘那爱照顾孩子的性格由何而起了……只是……到底还是不同的。 过去这些日子里,他对演戏的自己也好,对应欢欢楚南风他们也罢……纵然也温柔,可那种温柔是有所保留的、是克制且冷静的,甚至,骨底藏着一份微不可察的疏离—— 他心中很明白,自己不会也不能与应欢欢他们产生过深的羁绊。 但此刻…… 他一手握着伞,微微弯腰俯身,于是那笨重宽大的伞面倾斜过去,将两个孩子全然遮在了伞下。 他抬起另一只袖子,给两个孩子轻轻擦拭头发上沾的雪沫子,神色专注,近乎郑重…… 现在,他的温柔倾尽一切、毫无保留。 …… 洛朝也不知自己从旁默看了多久,而那人一直俯身撑着一把沉重的伞,竟丝毫不耐烦都没有,甚至,向来冰冷的眉眼间,此刻有了温度,几乎称得上喜悦。 绿衫女孩儿则又睡过去了,她仍旧由着阿烟靠在自己肩头,一只手还揪住了顾归尘的衣服下摆,然后带着安心的微笑,打起了轻微的小呼噜。 顾归尘看着也笑起来,他想: 阿鸾向来睡得早,照往常的日子,此刻早已窝进被子里了。 只怕等阿烟醒了,阿鸾又叫不起来了。 看来买的年货,只好明日再让她们清点了。 这近乎隽永的一幕似乎定格在这个雪夜,洛朝也撑着自己的伞,伫立良久。 他见大雪更急,而风雪飞绕间,那把大伞支起了又一个宁静温馨的小世界…… 而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又注视了三人半晌,忽而露齿一笑,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伞。 那把伞仰落在雪地里,竟然很快就被风雪覆盖淹没。 他又一个弯腰,钻进了顾归尘那把大伞底下,与那两个睡着的孩子并排坐在石阶上—— 我可不会睡着,他想。 伞下两人变作三人,而这幅雪夜里的温馨图景中,由三个人变成四个人,多出一个笑容清朗的少年。 大雪依旧在伞外织成朦胧的白幕,将伞内伞外分成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冰冷,一个世界温暖。 洛朝支着脑袋,盯着顾归尘那眉目温和的脸看,觉得唯有这一次,对方比风雪更有温度。 他又笑,想着: 你若欠我什么,那我是向来不愿意的,甚至要报复你; 而我自己,更不会欠你任何东西。 如此真好,因为,我们又扯平了。 账算得清清楚楚,你我才能断得干净利落 他的声音在急雪朔风的呼啸里,有些模糊,却透出种不自知的柔和,乃至欢喜: “这样,你也算为我撑过伞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完这个年,这一幕幻境就结束了。 洛哥告过别,也就要打算离开了,唔,我还是不剧透惹。 另,蠢作者打算修改一下文案,因为原来的文案被朋友吐槽太长了,而且只是抖了一个笑梗,作者觉得文案君和正文君的气质完全不符合呢~~~有欺骗读者的嫌疑? 所以还是改了版更精简的,马上会替换o(≧v≦)o 本段的主题揭示放在幻境结束的那一章作话,作者就不预测是第几章了,反正没估准过qaq 明天周二,是惯例的满课请假,不过最近几章都挺肥的,四舍五入字数是补上了? 等作者君几门选修期中后结课了,周二应该就不必请假惹~ o(≧v≦)o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情话好听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年节(四) 雪夜过后, 人间一片焕然如新。 世上一切纷杂的、吵闹的、脏污的……都一时被这白净的雪掩盖了, 连风声都止息, 只偶尔两声失群孤鸟的啼鸣,叫醒今日晨间的初阳。 洛朝坐在屋顶上,点着脑袋, 无聊数着院落里那棵秃杆槐树的枝桠,等朝阳将晶莹的雪反射出轻金色的光,两只毛乎乎的小鸟儿终于出窝了—— 溯世书告诉他:蓝的那只叫秦枕烟,绿的那只叫苏梦鸾。 洛朝自然也疑惑过:为什么同样唤那呆子为舅舅,但姓氏却不一样? 可转念想到自己是个将别之人,已然没必要深究, 也就作罢了。 却说苏梦鸾向来喜爱晨间的阳光,此刻也睡足了一夜的觉,精神头极足, 一双乌溜溜的圆眼亮晶晶, 若非不合时宜,她简直想变回本体在半空绕飞几圈。 相反的, 秦枕烟却不时打着哈欠, 明明昨日睡得也早, 但就是觉得困,眼皮子半耷拉着,任由苏梦鸾牵着自己走,脑袋也半垂着,仿若一只没睡醒的慵懒猫儿。 她声音也倦倦的:“阿鸾, 舅舅呢?” “肯定在后院给我们煎药呢!”苏梦鸾笑着应声,而后也不知看到什么,惊呼一声,“好漂亮啊!” 她语调里尽是欢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呢!” 于是弯腰捧起一把碎雪,又蹦跶着把它们扬起来,碎雪便落了两个女孩满头满脸。 苏梦鸾眉开眼笑:“阿烟阿烟,我们打雪仗吧!” 秦枕烟面色却十分无语,她翻着白眼将头发上的碎雪捋掉,念了句:“幼稚!” 不去理会兀自开始认真捏雪团的苏梦鸾,她环视前院,却皱起眉头:“舅舅应该没在煎药。” 苏梦鸾一呆,捏了半个的雪团子掉在了地上:“不呀,每日早晨不都这样?马上咱们就该喝药了!” 秦枕烟的眼皮子又半合上,声音有些倦怠:“你看前院,那些柴垛和昨晚一样高,没动过。” 不想对方更惊讶了:“舅舅煎药是用凡火?” 她于是用鼻孔冷哼一声,挑眉道:“你才发现?凡间药材用灵火煎会受不住,若是灵药,舅舅都会做成药丸子给咱们吃,哪里舍得你这个怕苦的成日喝苦药?” 苏梦鸾就苦了脸:“那为什么咱们要喝凡药呢?” 秦枕烟听言,便一把揪住对方的耳朵,还拽了拽:“喝药就喝药,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她见苏梦鸾急着想把自己的耳朵拯救出来,结果挣扎之下,拽得自己更痛了,便大发慈悲收了手,而后又笑起来: “再说了,医道博大精深,你哪知凡间的药材就没用处呢?”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 反正咱们两个,已经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无论用什么药,接受就是,多活一天是一天。 苏梦鸾也觉得有道理,她揉着自己通红的耳朵,声音里带了点委屈:“阿烟你下手好重啊!” 秦枕烟闭了眼没理她,心想:你个傻子,不吃疼怎么记得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苏梦鸾揉了半天耳朵,才又想起来:“哎呀,那现在舅舅去哪儿了呢?” “自然是采药去了。”秦枕烟语调懒懒的,又把头靠在对方肩上,试图小寐一会。 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 “哦,只是去附近的山林采些凡药,毕竟这里没有灵山。” “所以,顶多半个时辰,舅舅就会回来。” 苏梦鸾依旧惊讶,直问阿烟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呢,近半年该用的灵药,舅舅早已去钟岳山采齐全了。”秦枕烟寐了会儿,觉得还是困,可睡不着,就干脆重新站好,摸出梳子给自己理头发。 而苏梦鸾肃着脸,在脑海里来回找着,却始终没印象——舅舅去过钟岳山吗? 可因怕阿烟又骂自己蠢,她也不敢问,只好不时抬眼望对方,眼神里写满这样一句话: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秦枕烟只好又翻个白眼,没好气提醒道:“就一月前,舅舅出门三天,给咱们买了一堆衣服回来那次。” 她看见对方脸上立刻出现了震惊茫然之色,还迷迷糊糊低声自问:“舅舅不是专门去给咱们买衣服的吗?”,又在心里暗道:傻子一个。 唉,可是傻人也有傻福啊,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少有忧虑担心,成天活得不知多开心。 她三两下给自己梳好头发,又一屁股坐在昨晚候人的门前石阶上,招手对那边依旧在震惊中思考的苏梦鸾道: “过来,我给你把头发理一理。” “且刚好在这儿等舅舅回来。” 苏梦鸾便乖乖挪过去,低头让阿烟能顺手梳理发丝,一边不忘继续建议: “等舅舅回来,咱们三人就一起打雪仗吧!” 秦枕烟听言又哼一声,心道: 谁稀罕和你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呢?没见过世面的傻鸟! 只因苏梦鸾本体为青鸾,这让秦枕烟一度怀疑过羽族的平均智商:还是说傻成阿鸾这样,是个难见的特例? 可等她花了一刻钟,仔仔细细给人盘了个漂亮的凤髻后,眼珠子一转,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来。 她偷偷拾起一把雪,往人后颈衣领子里灌。 可惜苏梦鸾是个反应慢的,何况她此刻苦着脸,依旧在思考采药一事: 舅舅为什么要骗我们是去买衣服呢? 许是怕我们担心吧……可阿烟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唉……阿烟真是聪明,我如果有她一半聪明就好了…… 那样,以前的我,也就不会被楚家骗到…… “哎呀!”她愁眉苦脸、思索入了神,却忽觉背脊上一冷,直直打了个寒颤。 转头一看,果然,阿烟脸上憋着笑,眼里都是嘲笑,这种眼神苏梦鸾再熟悉不过了: 这家伙在心里骂我傻! 苏梦鸾立刻气炸了,她俯身也抓起好多雪,对着秦枕烟的脑袋就洒上去,显得张牙舞爪的。 谁料秦枕烟早有预备,一个侧身就躲开了,且抬手就将几个早捏好的雪团连连扔出去——全都准确砸在了苏梦鸾的脸上。 “哇——”苏梦鸾简直要气哭,她赶紧抹掉脸上的雪,也开始飞速捏雪团子。 但一步慢、步步慢……尚没捏好,她又被那头的秦枕烟三连击…… 两个孩子这般嬉闹了一会儿,将前院的雪舞得乱七八糟的,厚厚雪地上都是她们追逐甚至打滚留下的印子…… 洛朝一直坐在屋顶,支着脑袋看她们闹腾,不时噗嗤笑出声,想着: 这两个娃娃倒是不同得很彻底——一个太傻,一个又太聪明。 尤其是那个被唤作“阿烟”的,有着成年人都难及的敏锐,眉宇间更是时刻带着一分倦懒,透出种不属于孩子的成熟厌世。 这一点上,竟是和她的母亲全无相似之处:顾晏灵从来是个眉目间带生机的人。 因此,这份厌世般的慵懒,倒是…… 有些像我。 雪仗的最终结果很快就落定了: 苏梦鸾完败。 这只向来娇生惯养的青鸾此刻欲哭不哭的,觉出深深的挫败感。 她呆站在那里,任由秦枕烟又把两个雪团子砸在自己裙摆上——这是已经放弃抵抗了。 秦枕烟却毫无收手的打算,她玩着玩着,骨子里天生的恶劣性子又上来了,眼盯着苏梦鸾的神情,抿唇偷笑,且不断在心里道: 哭呀哭呀!快哭! 哭起来多好看! 本来等着人来道歉并安慰自己的苏梦鸾,见对方不仅毫无愧疚之色,还连连又砸了自己五下,这下是真的委屈上了。 她气得狠了,使劲儿把手里最后一个雪团子往秦枕烟砸去,见果然没砸中,瘪嘴正要哭,忽然…… “哇——”秦枕烟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苏梦鸾那眼泪生生给吓回去了,忙蹲到对方身侧,焦急问道:“阿烟你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但秦枕烟没应话,只是眼泪啪嗒啪嗒掉,一边抹眼泪,一边竟自己仰倒在雪地上,还就地滚了好几下…… 苏梦鸾简直给她吓傻了,差点又担心得哭出来:“阿烟阿烟!我们赶紧找舅舅去治脑子!” 听到“治脑子”这三个字,本来哭得真情实感的秦枕烟,滚雪地的动作都是一停…… 心道:真想把这耿直傻鸟的嘴堵上啊! 洛朝则被这句话笑得肚子疼,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你是不是脑子有病”表达得如此清新脱俗。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活宝孩子的担忧是真心实意的,你被她气吐血了都没法骂人。 他一边笑,一边把目光向院门挪去,心中已经有些猜出秦枕烟突如其来的发疯是为何了—— 这是怕被她舅舅骂呢。 就在苏梦鸾差点因为担心而真正哭出声之前,一个清冽的声音忽而响起: “你们这是……” 转头一看,竟是自家舅舅回来了。 她心头一喜,一句“阿烟脑子被冻坏了您赶快给她治治”正要脱口而出,自己忽然就被秦枕烟拉住了右手。 只见对方脸上挂着两条清泪,眼中的哀伤和控诉都十分真切,一脸难过地望着自己,委委屈屈带哭腔吐出一句话: “我以后都不跟你好了!” 苏梦鸾那是一脸懵:??? 秦枕烟又开始大哭,一边哇呜着,一边恶人先告状: “哇——舅舅,阿鸾她欺负我!” 苏梦鸾满脸茫然:啊? 秦枕烟则口齿流利、思路清晰地继续控诉: “我们打雪仗……本来只是闹着玩儿啊!她居然一直在打我!” “您看您看,我满身的雪沫子!” “她身上的雪沫子比我少多了!” “呜呜呜……舅舅,阿烟被打得可痛了!” …… 忽然就成了恶人的真受害者苏梦鸾:“……” 愣在那里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才回到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的顾归尘其实也有些懵,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还是阿烟的样子更凄惨些——且她哭得太难过了。 于是肃了神色,郑重批评阿鸾:“玩闹要知分寸。” 而苏梦鸾本也没什么,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被阿烟这般坑害了,可见到自家舅舅竟也全然误会了,顿时倍感委屈,哇地一声,也哭了。 且她不似隔壁多半在演戏的秦枕烟哭得那么有分寸,而是真的哭成个孩子,一边哭一边打嗝儿,还赌咒般发誓: “我以后……也……也不跟阿烟好了!”——这种话通常效力只有半天罢了。 秦枕烟忽而有些心虚,说到底是她欺负人在先: 因知道自家舅舅回来后,看见自己把阿鸾戏弄哭,定然要苛责一番,这才掐准时间,提前开始哭,且抢先告状…… 这样一来,弄不清事实究竟如何的舅舅,多半会各打五十大板,并不偏颇谁。 如今见到阿鸾哭得着实难过,她倒是难得有些愧疚,犹豫着要不要就坦白了,可转念一想: 不对啊,明明是你先要打的雪仗! 打不过我就哭,算什么本事?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受罚呢? 于是一咬牙,啪嗒啪嗒又掉眼泪,哭的风格与苏梦鸾正好相反:哀伤的默哭。 …… 顾归尘的头有些疼,直觉告诉他: 此事虽小,但按着阿烟那古灵精怪的性子,只怕绝非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更不可能全是阿鸾的错,只是……眼下也无法判定谁犯的错更大了。 最终果然每人都打了一板子: “你们,都去面壁罢。” “在我煎好药之前,好好反省自己。” …… 一蓝一绿两只小鸟儿,最后都面对着前院的柴垛,互相憋着口气,不肯理会对方。 屋顶上看戏的洛朝笑半天乐够了,终于一个纵跃落到雪地上,他盯着那些乱糟糟满是脚印的雪,忽然止不住开始想象: 嗯……如果是我们两个打雪仗……那呆子会哭吗? 他摸着下巴思索,看顾归尘不知何时拿出块木板,在上头分拣药材,预备将这些新药晒一晒…… 洛朝眨眨眼睛,心道: 若是多年前那个傻乎乎只会练剑的孩子,多砸他几下,再狠狠嘲笑他一番…… 应该是真的会哭,还哭得可可爱爱。 若是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顾归尘…… 他忽而摇头唏嘘,莫名有种诡异的遗憾,心想: 这家伙,应该会用剑把我脑袋给卸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唏嘘):遗憾啊,真是太遗憾了! 洛朝(托住脸):想看他哭,极委屈那种哭……欺负人使我快乐! 洛朝(摇头):太可惜了!我的快乐源泉现在没有了…… =v=,突发脑洞,如果这本书他们前世就相遇,然后洛哥把阿尘当小白菜养(虽然只算今世线,应该是洛哥年龄小),从小养到大……这应该就是一本甜文了……还是类似校园文那种甜…… 但是这素不可能哒! 应该再有两章本幻境就结束了? 不知道有没有聪明的小天使猜出主题了呢?本章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其实前面的暗示也很明显) (^_?)?☆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夜雨眠音 7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年节(五) 洛朝想不到, 自己是没机会看见过去那傻乎乎的孩子打雪仗了, 却能在今日见到顾归尘完虐熊孩子的名场面。 先是那两个娃捏着鼻子喝完了药: 秦枕烟虽捏着鼻子, 但喝得豪气干云,迅速一碗饮尽,完了还亮出洁白的碗底, 露齿而笑,神情间带了几分自豪: “我可不怕苦。” 她见顾归尘摸出糖来要递给自己,忙摆出拒绝的手势,微微仰着头,神色中带点倨傲: “我不需要糖。” 说完还目带鄙夷,瞥眼看向身旁——苏梦鸾尚拿着药碗扭扭捏捏不肯喝, 她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阿鸾那样的小孩子。” 顾归尘听言只是笑,他深知阿烟是个口不对心的孩子,嘴上说不需要糖, 可若真没了她的份, 又要暗自委屈的。 便把几颗糖放到她手中,又揉揉她的头发, 温声道:“那就攒起来, 以后慢慢吃。” 秦枕烟便作出一副勉强收下的样子, 却趁着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抿唇偷笑起来。 顾归尘则又专心盯住苏梦鸾喝药: 与秦枕烟完全相反,苏梦鸾怕苦得很,不做好心理建设,压根没勇气下口。 她苦着脸, 往嘴里塞了好几颗糖,觉得甜味在嘴里散开了,才对着药碗开始小口抿药。 但尽管喝得慢,嘴里还有糖垫着,这入口的药味还是极苦,甚至,和甜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古怪可怕的味道。 苏梦鸾喝着喝着就想哭,她觉得自己已然喝了很多了,但那一大碗药却只下去浅浅一层……而且,舅舅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可我真的好想把它倒掉啊……苏梦鸾眼眶都红了。 秦枕烟乐滋滋围观他们家阿鸾喝药: 她表示,这种喝药方法实在太傻了,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一口闷——还没尝出味道就喝完了。 只有阿鸾这种没有喝药经验的呆子,才会觉得嘴里含着糖、并小口慢饮,就不会苦…… 事实上,这种方法尝到的苦味是加倍的,因为你等同在细细品尝啊! 但天性恶劣的她,自然不会好心出言提醒——她十分乐意看阿鸾哭。 同样在旁围观的洛朝,自然也察觉出这喝药方式的错误,但更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是…… 他瞧了两眼身畔的顾归尘,见这家伙依旧一脸温柔,在心中奇道:你怎么都不提醒这娃娃一下? 却见苏梦鸾愁眉苦脸喝了老半天,糖都吃了十几颗了,药才下去小半碗,于是她抬起头,眼里包着两汪泪,也默默盯着自家舅舅看——这是一种无声的撒娇。 顾归尘自然不为所动,眼中的笑意却更深,唇边露出一丝清浅柔和的微笑,又揉揉这孩子的脑袋,轻声安慰着:“乖,慢慢喝。” 说着又掏出一把糖,都放到苏梦鸾手里,眼都笑成了月牙状:“这还有好多呢。” 洛朝一懵,他听出来了:这语义是双重的,意思是糖有很多,但药也有很多。 而苏梦鸾左手握着一把糖,右手端着一碗药,她左看看右看看,又抬起头,只见到舅舅依然温柔慈爱的目光…… 她真情实感哭出了声,以赴往战场般的惨烈心情,决定破罐子破摔,一边哭一边喝,喝几口哭几声。 哭到抽气的苏梦鸾,并没看见旁边秦枕烟憋笑憋到通红的脸: 其实,围观阿鸾喝药,是他们家每天早晨的固定节目,本来呢,舅舅早已打算提醒阿鸾该如何吃药,奈何阿鸾喝苦药时,表情实在太丰富太可乐了—— 秦枕烟也是奇了怪了,我俩是同样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一个鼻子的人,怎么偏偏阿鸾就能将“我委屈”、“我好难”、“我想哭”……许多情绪,生动地表达在那巴掌大小的脸上呢? 曾经惯会隐藏情绪的秦枕烟,是万万做不出这样多的表情的。 她表示,早晨旁观阿鸾喝药,可以快乐一整天,而自家舅舅大概也是被这傻孩子逗到了,竟迟迟没有告知这傻鸟正确的喝药方法。 洛朝也领悟到了,他望向顾归尘,发现对方眼眸深处,竟藏着点极罕见的狡黠调皮。 他倒吸一口凉气,深深惊叹: 归归你变了! 你也会欺负人了! 居然也有这样的恶趣味了! 他不由自主开始回想,从前那个白衣少年喝药的样子: 极干脆爽利,不需要人哄,更不需要糖,反而,要不断向为自己煎药的两位姑姑道谢。 他感叹着:人啊,只会向真正亲近的人撒娇罢了,若是身边一直没有亲人,也就慢慢坚强起来了。 等苏梦鸾喝完药,天边的日头越发暖和了,顾归尘转身又去打理药材,而两个孩子都在院落里修炼——进行一些简单的锻体日课。 秦枕烟一招一式都极认真,简直像个乖乖做课间操的小学生,而苏梦鸾则没精打采的,她一边心不在焉做动作,一边把眼向自家舅舅瞥去,心想: 我雪仗打不过阿烟,难道还会打不过舅舅吗? 这倒不是她有身手已经超过顾归尘的自信,而是她觉得:舅舅一定会让着自己的! 她蠢蠢欲动,十分想打个翻身仗,因此,等今日一套功法刚练完的休息空当,她偷偷捏起一个雪球,垫着脚尖,悄悄绕到顾归尘背后…… 然后,她迅速将雪球砸出,脸上刚绽开一抹得逞的笑意,正要转身逃开,耳畔竟忽而响起一声铿锵剑鸣,同时眼前剑光划过,有碎雪伴着剑芒飞溅…… 等一切落定时,一道青色剑光横浮,离苏梦鸾的双眼,仅半寸之遥——生与死,仅相隔这半寸。 苏梦鸾完全呆住了,不远处的秦枕烟发现不对,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她一把扶住几乎要颤抖的苏梦鸾,看见自家舅舅也脚步不稳地走了过来: 他脸色极尽苍白,眼里几乎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一步步走到阿鸾近前,又支撑不住似的半跪到雪里,目光与这个神情空白的女孩对视着,声音微颤: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同时,一直悬浮着的吟松忽然失去灵光,掉在了雪地上。 他勉励露出笑,试图安慰这个孩子,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似乎想摸摸对方的头,可最终又收回去,他垂眸,低声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怕,我……绝不会伤害你们。” 苏梦鸾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她神色也有些苍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好连连摇头,这意思是:我不怪您的。 但这位向来温柔的长辈大概没能懂自己的意思,苏梦鸾觉得对方的眼神竟深埋着某种哀伤,明明在对自己笑,却透出种凄惶,他说: “不要怕我。” 这一瞬,苏梦鸾觉得阿烟扶住自己胳膊的手骤然用力,而她自己,本是个大条的人,压根没打算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却在听到这四个字后,忽然觉出深切的难过—— 她又向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于是泪水奔涌而出,哭出声的瞬间,她感到阿烟在偷偷掐自己,她很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这时候不能哭,但她就是忍不住。 而场中无人能见的第四人,则默默抚上卧在雪地里的吟松,洛朝暗暗想: 这是本能,他御敌杀人的本能。 任何无故靠近他的东西,在辨清善意与恶意之前,都须先承受这样的一剑。 因为,那些在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灵魂深处都被刻上警惕,这深入骨髓的戒备,和呼吸吐纳是相伴而存的。 只是这种警惕固然能护住自己、绞杀一切潜在的危险,可也会无意刺伤那些怀抱善意、并想要靠近的人。 人若是常年活在捕杀与被捕杀的猎场里,就会丢失为人的本能,最终,要么养出杀戮机器般的捕猎者本能,要么变成只会逃亡的猎物。 又如那些在战场镇守无数年的将领,满身功勋与伤痕,终于回到后方安定的家乡,满以为可在此安度晚年,但最后竟发现: 曾满身鲜血的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原来,我被我的子民,畏惧着。 此时,顾归尘的境遇就与之类似,他身上的刺,保护自己、保护亲人,可也会无意伤害到那些靠得太近的人。 他望着哭泣的苏梦鸾良久默然着,最后,不发一言,竟开始解剑。 两个孩子见了,都是一惊,秦枕烟抬手就要阻止:“您无须如此……” 苏梦鸾更是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们不会怕的!” “阿烟和我,都不怕!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顾归尘的神情却很坚定,他将另外三把剑解下,与雪地上的吟松并排放着,笑容很柔和: “好了,这样就没有危险了。” 话音落下,苏梦鸾心中的难过一瞬更深,她忽然觉得,一直为她们挡下所有风雨的对方,其命运有种难言的悲凉。 于是她抱起浮苍,抖着手想为顾归尘重新负上: “这……这都是对您而言,很重要的……” “是我……是我的错,阿鸾不应该调皮的……” 顾归尘却摇摇头,神色很郑重:“这不是你的错。” 他拒绝将剑再度负起,且笑着说:“何况,只是暂时解下罢了。” 他转头看见阿烟也神□□哭,又柔声道:“不是想要打雪仗吗?” “现在,我可以陪你们了。” “不要怕,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们。” 他语气真挚,近乎承诺,苏梦鸾却因此哭得更凶,秦枕烟则低下头,掩去了自己的神色。 这一幕,在洛朝眼里,却和数月前的某个场景重合了: 那时,顾归尘手中的剑莫名掉了,被顾霁风刺中肩膀,后来,更是默然任由旁人缴了配剑、穿了琵琶骨…… 那时候,洛朝并不理解对方,只觉得这人古怪且不可理喻: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现在,他才真正感受到,倚剑为生的剑修,都是靠着剑活下来的人,对方能为你卸剑,其中的意义,究竟是怎样沉重。 甚至,现在这两个哭泣的孩子,也未能完全体会这份情意的深重。 这人卸下的不仅是剑,也是生命里最值得信任的依仗,更是从身到心的所有防备。 对方愿意把最柔软的弱点暴露给你,即便那时,你我是敌人。 这人解下剑的那一刻,在用眼神无声诉说着: 不要怕我,不要误解我。 我们是亲人,所以,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我将为你们重新学会为人的本能,哪怕无数鲜血浇筑过我,将我炼成只会饮血的利刃…… 我在你们面前,也只是顾归尘而已。 …… 秦枕烟最先打破了沉默,她一把抱起那四把剑,放到了院落边沿,又笑着跑回来: “我们开始打雪仗吧!” “难得有这样的雪,也许,机会只这一次呢?” 苏梦鸾始终知道自己不该哭,所以,她也勉力把哭声咽下去: “对,来打雪仗……” 顾归尘则已经开始挽袖子,他准备得很仔细,待挽好袖子,才抬起头对两个女孩儿叮嘱道: “你们要认真一些,因为,我不会让。” 两个孩子听言都点点头,摆出了蓄势待发的架势,可无论怎样,她们还是没想到: 向来温柔的顾归尘,竟毫无手下留情的念头。 一位擅近战的高阶剑修,用心和两个孩子玩比身手的游戏,近乎于用满级大号去虐菜。 连秦枕烟都十分凄惨,身上沾满碎雪,遑论更加不灵活的苏梦鸾,她简直成了个雪人,都被打懵了,神思恍惚: 这是假的舅舅吧? 一旁的洛朝则早看出来了: 这个奉行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少时起就勤奋到让整个修真界的同辈人羞惭的顾归尘…… 哪里是要和你们玩闹呢? 明明是借着打雪仗,来考较你两的身手呢! 果然,等顾归尘终于稍稍收手,便对着秦枕烟点点头,道: “阿烟的日课都认真完成了。” 又看向苏梦鸾,并皱起眉头: “阿鸾偷懒了。” 苏梦鸾顿时更懵了:我们难道不是在玩雪吗? 为什么变成临时测试了? 她又想哭了,因为她看见舅舅已经在低头思索: 这是在考虑怎么罚自己才合适呢! 灰心丧气的她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话“可我们也没必要修炼了啊”,还好秦枕烟一直盯着这只傻鸟,及时掐了掐这家伙的胳膊,并用眼神示意: 闭嘴。 见苏梦鸾乖乖闭了嘴,她才又扬起笑容,叽里呱啦表示以后自己会看住阿鸾,绝不让这家伙再偷一刻钟的懒…… “每晚心法都运行七个大周天,否则不让她睡觉!” 顾归尘听了便很欣慰,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 “对,都要认真修炼,打好基础。” “你们的路还长呢。” 秦枕烟再度微笑起来:“我以后,会和舅舅一样强大的!” 苏梦鸾听了,却把头埋下去——她又想哭了。 这些天来,修行的日课她从没好好做过,连喝药也是勉强喝的。 她看似天真烂漫,其实骨底却最现实也最悲观。 她低着头想: 阿烟呀,明明,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在苏梦鸾心里,过去的自己始终是一只囚鸟: 曾经,她被关在华美的笼里而不自知,那时的她更不明白,自己获得的一切赞美喜爱,都是高高在上的赏玩。 如今,囚鸟破出笼子,还得到了真正的亲情…… 尽管生命所剩无几,她却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理智让她认为,修炼也好,喝药也好……这些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而做的努力,通通都是无用的。 她恨不得三个人时时刻刻围聚在一起,抓紧这最后一点时光,去那些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多看一看。 囚鸟破笼之后,向往无尽的天空,那些蓝天上的风景,她想和最重要的人一起看。 然后,得到她终将得到的陨落。 她本以为舅舅应是早就接受了这一切的。 却原来,您的心里,从来不肯放弃那不存在的希望。 好的,阿鸾明白了。 于是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泪,说: “阿鸾以后会好好修行的……” 她语气一转,又假作气愤: “可是呢,您这算什么打雪仗呢?您明明在骗我们呢!” “玩的归玩,学的归学……” 她说着,蹲下来抓起一大把雪,跳起来把它们全洒在顾归尘身上: “像这样,才是真的打雪仗呢!” “难得下一次雪,您竟然还一直想着修炼的事情!” “阿鸾都累了!” 她用近乎蛮横的、孩子的语气说道: “今天,您要让我们赢一次!” 她便将更多的雪扬起来,秦枕烟自然也没有被放过,再度落了满身碎雪。 忽然被坑的秦枕烟立时就怒了:傻鸟怎么也敢偷袭了? 她蹦着去逮人,可不知为何,两人玩闹着玩闹着,都将更多的雪抓起来,往自家舅舅身上洒…… 后来她们都笑起来,甚至不时被推到雪地上,脸上糊满白雪…… 顾归尘不知不觉又半跪在地上,他没有躲,任由两个孩子把许多雪洒到身上,他笑着——真诚而温柔,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最后,他说:“这一次,你们赢了。” 他看见阿鸾阿烟因此欢呼起来,他看见自己的红衣变成半白的雪衣,他看见阳光、蓝天、树木…… 他只是温柔地笑着,像要将此刻铭记为永恒。 而隐没在这一幕中的第四人,在注视着他的微笑。 洛朝想着:就是这样的。 曾经的洛朝想象不出来,也无法想象顾归尘这样的人要如何打雪仗…… 但现在他看到了: 可以是长辈一般严厉的考较与训诫,也可以像现在这样…… 如果是过去那个孩子,被这样用雪砸,最后应会委屈到哭出来…… 但现在的他……不会躲……也不需要躲。 他不会躲,因为他爱着你们。 所以将有无限的温柔和宽容。 所以他只是这样笑着,哪怕满头碎雪、一身冰霜…… 这样跪在雪地里,用这暖融胜过阳光的神情…… 笑望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剧情点字数超预估,所以更晚辽qaq 而且感觉还要修一修……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年节(六) 在这过往时光的幻影里, 洛朝陪同三个触及不到的人, 过了次完整的年节。 在他心底, 这个年和曾经过的无数个年节,根本上并无不同,若非要找出一点殊异来, 就是: 现在,他在院门里,在一户人家的明灯围绕中,亲眼目睹其中的欢笑。 而以前,他游历过五域各地,每至年关, 有时独自穿行过冬夜的街道,总被一道道门隔绝在万家灯火之外…… 且无论那地方是否下雪,这些窗枢门隙里透出的火光, 总显得格外暖。 只是他进不去任何一道门, 更无从得知那些光晕里发生的故事——其间种种悲欢离合,都与他不相干。 于是他经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看过无数或微渺、或繁盛的灯火, 听过或远或近、或清晰或模糊的许多笑语人声…… 他在人间至温情的团圆年节里, 于世上寻寻觅觅,欲找出一个和自己相同的零落人。 有时他运气差些,寻了不知多久,越寻心头越是迷惘,等天边初阳露出淡红的光, 洒映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他才恍然: 原来,已是早晨了。 他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酒壶,发现出门前温好的酒,此刻已冷了。 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喝着那壶冷酒,默看无人的街道逐渐热闹起来,最终只是想着: 这样也好……除夕,到底是过去了。 但也有时,他运气好些,在冷彻冻骨的雪里,挖出个尚存生气的半死之人。 这些人,是被遗弃的孤儿、是失了心智的老人、是无家可归的乞丐、是坏了喉咙的戏子、是毁了容貌的□□、是断了手臂的落魄文人…… 他寻到这些人,往往将酒壶递过去,笑着劝其喝一口暖暖身子。 年年的酒总是相同的——他用初春的雨水和早夏的梅子共酿,年底开封时,这存了半年的梅子酒,便带了春夏的生机。 他想:春节春节……总要喝点寓意相符的东西。 而这些人喝了自己的酒,也许就能熬过这个寒冬,迎来一生祈盼的春日呢? 年年喝酒的人,尽管总是不同的,却每每饮至半壶,就开始哭诉——他们诉说的故事,不外乎那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诉至泪尽声嘶处,他们或忍声咽泣、或嚎啕疯魔、或默语哀吟…… 那些哭声,或稚嫩、或苍老、或凄婉、或悲愤…… 等他们彻力哭完这一场,壶中的酒,当也尽了。 这时,有些人会仰起头来,望向这个寒冬赠热酒的陌生人,用目光无声问着: 我的一生已诉完了,而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我迎来明日朝阳、冻死在街上前,尚有力气可以听一听。 那些寻常无人会听的心头絮语,无论是什么,此时的我都可以聆听。 将死之人的倾听是最真诚的,趁着这个机会…… 您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 这一刻的洛朝,目光温和地回望过去,总也在默思: 与我一样的零落人啊,我该向你们说什么呢? 说我是当世帝尊、享过无上荣华? 说我受尽四方来朝,仙剑出鞘则天下惊恐拜服? 还是,说我生而天资绝世、百年成圣?说我常常高居九天仙殿、来人间只为游历?说我眼底不见民生疾苦、如大道般漠然无情? 或者,说我是异世一抹孤魂?说我来此世间,当是造物者的惩罚,当是永劫的酷刑? …… 我若向你们这样说,大概,会被认为是个疯子。 可我啊,生如浮云、不知来处更不知去处; 我不会老、不会病、不会死; 于天地间,我无所爱,亦无所怨憎; 我唯有一样求不得,我难求一死。 我跳脱在凡人的疾苦之外,我无爱也无恨,我仅有的求不得,也这样荒唐…… 我到底该向你们说什么呢? 明明我有这世间最好的命运,比你们幸运千万倍,若连我也哀叹,该显得多么牵强而不知足。 我其实是个……无苦可诉的人啊…… 最终,他只是更加沉默下去。 …… 其实,细细算来,那些游荡在人间的日子里,洛朝极少给自己过完整的年。 甚至,较真讲一讲,他应当从未过一个完整的年。 因为,年节的准备总是这样繁琐,他独身一个人,总是准备到某个环节,就怠惰了。 没有人在催促,更没有人在期盼,于是,一时疏懒后就再不会拾起那些活计,这个年便全然懈怠,过得应付了事。 比较让洛朝发笑的是,眼下这个难得完整的年节,却不需要自己来准备,而焦头烂额在准备的三个人,竟全是稀里糊涂的新手,把所有环节都搞得乱七八糟。 一眼就能看出来,顾归尘这家伙,还有苏梦鸾那娃娃,怕是从前根本没经历过春节,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修行者。 修真界可不会过年,毕竟有些人闭个关,十数年就过去了,对他们而言,纪念新年的诞生,没有意义。 更何况,修行者向来人情淡薄,习惯斩断亲缘以维持道心坚定,因此,年节最大的目的——亲人团聚,对他们而言,更没有意义。 春节,是只属于凡人的。 而这三个实打实的修行者,之所以竟要过凡人的节日,则是因为秦枕烟想过年。 这个孩子,应该真正在凡尘生活过,好歹对春节的习俗知道那么一点儿,但很明显,她自己从没主持过一场年节筹办。 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她身为指挥另外两人干活的领头人,做事却没个条理,不时乍然惊呼,这里缺了什么,那里又该添些什么东西…… 明明只三个人过年,准备工作该并不如何复杂,却搞得大家都手忙脚乱的。 而且,苏梦鸾贪玩、喜欢躲懒,但顾归尘纵使做事专注,却是个家务杀手——笨手笨脚的,越认真越坏事,还不如就让他闲着。 只因秦枕烟强调,春节除旧迎新乃是个有祝福寓意的习俗,绝不能用法术,所以顾归尘被分派去扫地以及擦桌椅…… 洛朝看了简直笑死,他很想说: 阿烟呐,你怎么敢让剑修去扫雪? 他拿个笤帚和握剑一样,扫地像打架似的,越扫越乱,且手劲还大,真急起来,扫把柄都给你整个掰断! 至于苏梦鸾就更不着调了,顾归尘好歹不会就学,她尽管也不熟悉家务活,却格外怕脏,整天想着如何躲过秦枕烟的监视,偷偷使用清洁术法。 被不幸抓包后,便哭唧唧说:“我们族上的祖先,可都是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然后就被秦枕烟用才出笼的馒头堵住了嘴。 后来,有心帮忙的顾归尘因为破坏力过大,被秦枕烟赶出了做家务的行列,而百般不愿的苏梦鸾却被拉苦工,成日跟在秦枕烟后头打下手。 最终,他们这个鸡飞狗跳的年,竟也渐渐上了路子,不说准备得有多完美,可若仔细去挑剔,倒也捡不出什么缺漏。 忙活一天后,两个娃娃就围着自家舅舅坐在屋前雪地里,郑重其事开始分年货: 本来呢,顾归尘虽然压根不会买东西,却以扫荡的架势,把能买的都买了,这个年货其实办得很齐全…… 问题就在于,他买零嘴、小玩具时,从不会挑种类,都直说“每样要一份”,于是,办给小孩子的那堆货物,数量多是多,可样式都不一。 如何把它们公正平等地分给两个孩子,这成了莫大的问题——处理得一个不小心,就会直接影响小家庭的和谐友爱氛围。 洛朝乐得围观,他十分幸灾乐祸: 每每看顾归尘在类似于“我和阿烟同时掉水里了您先救谁”这样的刁蛮问题里,木愣着眼睛,艰难维持自己身为大家长的尊严,并试图通过和稀泥来努力求生…… 他就想大笑,不,说是狂笑才更恰当。 一边哈哈哈,一边又见到那两个幼稚的娃娃,如临大敌般互瞪着,各自捂紧自己的东西,仿佛怕对方抢了去…… 苏梦鸾自觉比不上秦枕烟聪明,就更加有危机感,手里抓着几样小零食,不断往嘴里塞——吃到肚子里就一定是自己的了,于是她嘴里包满吃食,和秦枕烟争吵某物的最终归属时,口齿都不清。 洛朝笑着笑着,忽而想到: 不对啊,这样可不行,我往常给自己过年时,哪怕去年掉了色的春联都懒得换,也是要把零食与年夜饭准备妥当的…… 没有美食的春节,它有灵魂吗? 总不能就我一个人没的吃?! 思索了不到半刻钟,他便立马决定:现在就出门买吃的去! 他花了半个时辰,火速在邻近的集市上买了一个储物戒那么多的零食,回来后,依旧跳到屋顶上,一边咔呲咔呲吃东西,一边看两个娃娃继续为了抢东西而吵架。 他真心觉得,无辜被夹在中间的顾归尘,被吵得眼神失去光泽,连头发都要干枯了。 便感慨着:“怎么都不会骂她们两句呢?” 嗯,他认为换做自己被这样吵,早就一个巴掌呼她们脑袋上了,决计不会被念了这样久,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不过,这也毫不奇怪,毕竟,很早之前洛朝就发现了: 顾归尘这人若把你当孩子养,对那些小事就格外有包容心,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底线。 哪怕要求很无理,纯粹是作,只要撒个娇,他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只有涉及原则的大事,他才会拿出那副严厉家长的派头,说一不二。 其实,初看到阿烟阿鸾两个孩子的那一瞬间,洛朝心头就明悟了: 我终于知道,过去那些天,我在演谁了。 但从旁观察了两天,他竟还发现另一个纯属意外的巧合: 阿烟这个孩子,和自己很像。 不是神似,更不是形似……只是,他们应该曾在相似的恶意下生长,且都为了保全自己,习得了格外知进退的一种分寸拿捏—— 擅于察言观色、善于伪装自己,知道怎么哭怎么笑才讨喜,也知道怎样在强权压迫下,谋求苟活。 如果,在现实中,他能和这个孩子真正遇见,那么一两个回合内,彼此应该就能意识到: 我们是同类,是由猎物转变而成的猎人,经历过打碎骨血重铸的痛苦,才得以蜕变。 这蜕变的代价是:失去自我。 这代价是刻入骨髓的,所以,尽管这个孩子已经如此信任依赖她的舅舅,也还是要下意识伪装自己——这是和阿鸾那个坦诚孩子完全相反的、博取关注的方式。 我会变得更好,所以,希望您能更爱我一些。 无论是前天她在雪地里那场假哭,还是现在,同阿鸾争吵时,眼角欲坠不坠的泪水、和软声卖惨…… 都是洛朝极其熟悉的伪装伎俩,只是,这到底是个孩子,且在自己真正全身心信任的长辈面前,她的伪装都是无意流露、未经雕琢的……这在洛朝看来,便很孩子气、甚至很拙劣。 但有时,他看着阿烟这个孩子,还是会想到一些并不美好的过去: 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他那卑怯愚昧、又固执倔强的少年时代。 他想:真正的亲情从不需要去博取、不需要去交换……它就在那里,哪怕你从灵魂到身体,都丑陋而不值得爱,它也依旧在那里。 可惜我那时太蠢,什么道理都明白得太晚。 …… 因此,此刻他坐在屋顶上,托着下巴,望向秦枕烟的目光一时竟很柔和,他心道: 阿烟呐,其实仅就此刻而言,你还是幸运的; 因为你不像我,你到底遇见了正确的人,一个真正关爱你的人。 我相信你那个蠢货舅舅也能看出来,我们两个的相似之处,是极其有限的——未来的你,绝不会成长为我。 只是你的蠢货舅舅啊,一直在透过我看你呢…… 可惜,哪怕我的伪装再高明,我估计他依旧会觉得失望。 我猜他会在心里难过:没有谁真正是我的阿烟和阿鸾。 怎么形容呢,他这个人啊,既蠢、又聪明,有时糊涂,但在涉及原则的问题上,他竟能永远保持清醒: 不会把假的当真的,也不会把两个不同的人混在一起。 可能这就是天生道心: 只有一窍的心,只琢磨一件事,只铭记一件事……看得那样用心、那样仔细,他自然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因为啊……我总能看到他眼底那一抹失望。 哪怕,只要我演得再像一些,只要我再用心一些,只要我再琢磨出更恰当的神情动作…… 他就能拿出和对待你一般、几无差别的心软与怜爱包容……哪怕如此……就算如此……即便如此……那一丝失望,也依旧像亘古不变的星,落在他眼底,告知我: 这个人,从来很清醒。 我那时简直要欣赏他,因为我知道,移情是所有人类共有的弱点:因为漫长的一生里,你总会失去点什么,于是你要拼命寻到一个替代,去填补内心的空缺—— 对亲情、爱情、友情……世间万般情爱,皆是如此。 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陷入这二字魔咒。 移情是所有人都逃不开的,就好像失去女儿的祖母要在她的孙女身上找女儿的影子,又好像看戏的人明明爱的是角色、却以为自己爱上了戏子…… 移情是一种天性,有些时候,它甚至成为某些人生命的意义。 万般移情皆是苦,因此我并不鄙夷那些移情的芸芸众生,我真正不屑的,是把假的当真的、把一个人强变成另一个人…… 我厌恶嘲笑他们的虚伪和懦弱,要在虚假里找到真实,我耻笑他们的不清醒。 可是呢,我固然高高在上鄙视着,但在吃人的猎场里,却格外衷情于利用这个弱点。 我热衷于看到他们在虚假的梦幻里死去,死时脸上还带着笑容,真是丑陋又愚昧啊。 彼时我像个猎人,尽管,你那蠢货舅舅的修为是我的几倍不止……可我依旧有那样的自信:我才是猎人。 他才是身处危险而不自知的猎物。 等我开始琢磨他的心时,简直要发笑:怎么竟能这般毫无隐藏?剔透到一眼能望尽? 哈哈,这样的心,属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我那时笑得温柔,我在想啊…… 顾归尘,你死定了。 我期待你在虚假里死去,我猜想你的笑,要比其他虫子好看一些。 我以为……我这样以为……他很快就会被攻陷……成为任我摆布的木偶,迷失在虚假的真实里。 我精心雕琢着自己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我像个痴狂的天文学家在星空里拼命找寻真理,我用了十成不止的心在仔仔细细观察他…… 阿烟呐,彼时我还没有看过你,于是我在寻觅他神色里的每一丝改变,通过这些蛛丝马迹,我调整自己的表演,我在寻找能让他沉落的方向。 我无意间找到的那条路,或许还带了点运气——因为你与我那点巧合的相似。 这条路就是:演出你的样子。 他如我所愿中了移情的魔咒,我本来因此洋洋自得……我想:你的死期不远了,阿尘哥哥……本来,本来我如此自得…… 直到,我看见无数堡垒已被攻陷,却还有最后一座城池,那城关高大、坚硬、不可逾越。 我看见他眼里那抹失望,像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横亘在那里——这简直让我抓狂。 我不信我居然会输。 我怎么可能会输? 我明明是这人间猎场上,从未输过的猎人。 …… 可是你的蠢货舅舅啊,他就是有这样的顽固,正如同他那样固执要杀我,他也从来,有那般固执到死的清醒。 他是如此清醒。 他怎么就是如此清醒? 我简直要为这份清醒赞叹。 可有时候,我竟因这份亘古不变的清醒而怨恨,因为,那点失望落在他眼里,是他对自己的提醒,可也无形中提醒了我: 阿烟呐,我从来不是你。 我后来,又要因这点怨恨产生点嫉妒,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始终保持清醒: 他们很清楚自己爱的人是谁,他们的爱,坚定、纯粹、不可变更——像一种美丽的永恒,而我恰恰不相信永恒。 永恒那样美丽,以至于,我忍不住想要摧毁它。 他不肯相信虚假,只因为他深知:这会伤害到你。 阿烟,哪怕今世的你们还没有相遇,他也依旧如此,像昨日那样为你们卸下剑时的无声宣誓: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们。 我可真是有些嫉妒啊,因为人世间,总是清醒最难得。 在这一点上,我甚至也不如你的蠢货舅舅:我不如他清醒。 这一局,我终是输给他了。 阿烟呐,现在我看到你们了,我想说:这样的你们很好。 这一世,也重新相遇吧。 我要对你道个歉:很抱歉,我利用了你的存在。 但是,你们之间的情感很美好,很珍贵,它不应该被利用,因为这利用是一种亵渎。 …… 就在今天吧,我对你致一声歉,请你也去告诉你的蠢货舅舅: 不要再做些无意义的事情了,比如,固执到死,要杀我证道。 去找你的亲人吧,顾归尘。 明明,你是有归处的。 …… 洛朝笑着,他从屋顶上跳下来,恰恰停在那还在争吵的两个孩子中间。 他想,或许这声歉意,还是要亲自说出口。 可就在那一瞬,他不意抬头,看见顾归尘此时的眼神: 有一个晚上……他记不得那是第几天,自己又去央求这人要些什么吃的…… 但那天的星空极好,对方低下头,那眼神与此刻全然相似,为什么说相似,因为这时,顾归尘的眼里很清澈,没有那丝盘踞不去的失落,也没有最深处的那点哀切。 清澈、包容、喜悦、关怀……还有爱,纯粹的、无杂质的、仿若永恒的爱。 那夜的星空之下,有一瞬间,他被对方这样的眼神触动。 此刻,他重见相似的目光,心头却骤然浮现一句话: 原来,那时候,你并非在看着我啊……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几乎笑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听着身侧两个孩子的叽叽喳喳,脸上又露出笑意。 他想,这话糊涂了,说得很不对,明明应该这样说: 你本来,就从未看到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对不起,依旧晚了,而且还是没写完! 明天的作话再叨叨! 但是主题已经在正文揭示了: 双向的移情,是本段剧情的主题! 作者君要赶紧去洗澡了,因为要断水了! 感谢在2019-11-07 21:48:28~2019-11-08 23:4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荞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年节(七) 洛朝微微抬头望着: 其实今夜的月色极好, 那些流银般的光芒洒镀在对方身上, 为之添了难见的柔色。 新雪映红裳, 在白雪衬托下,其笑容都更明艳几分。 他注视着对方,同时也在心里叹息: 真是不一样啊……现在的你与从前的你, 真是有太多不一样。 哪怕,某些最本质的东西不会变……可是一眼看上去,我简直要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可知道,我遇见的那个顾归尘,他像一块碎掉后、又勉强粘起来的玻璃。 那破碎的裂痕里,还渗出许多血来, 就像他身上的衣服,深红凄厉。 却原来,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笑啊…… 还是这样笑, 好看一些。 这般想着, 洛朝也笑起来,其眼里顿时洒落许多星子样的光, 显得灵动而欢跃。 他听着身侧两个孩子吵吵嚷嚷, 在争执一朵簪花的归属: “这上头的雕刻是鸾鸟, 就是我的本体,不该分给我吗?” “可是明明我才最喜欢蓝色,这支点翠为蓝,应该分给我!” …… 两人滔滔不绝扯出许多理由,十分投入忘我, 以至于真正有决定权的顾归尘,倒被遗忘在了战局之外。 洛朝则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哭笑不得。 内心并不想和幼稚娃娃为伍,于是他干脆站起身,几步绕至顾归尘身侧,和对方并排坐在了一起。 他和对方靠得不远不近,一时抬眼望望星空,一时又低头捉雪玩,只偶尔,会转头看向顾归尘的侧颜。 耳畔依旧是叽叽喳喳的吵嚷嬉闹,因此,即使院落里只有三个人,而那雪色月色还这样冷,身畔的人还如此寡言……可洛朝就是觉得: 眼前这幅场景,真是热闹呀。 他有时侧过脑袋,就会发现: 明明旁观小孩子吵架这事儿无聊得紧,顾归尘却看得十分认真专注,神色更是温柔出奇。 他便笑着将一个捏好的雪团子扔到对方脚边,用一种教训人的口吻道:“你从前就是这样管教孩子的?” “这可难办了啊,我看她们两个,只会更加无法无天的。” 口中嫌弃着,可当他转而看见对方眼底明净的笑意,又一下愣住,脸上的笑容由深转浅,他垂眸,轻声问着:“你很思念她们吗?” 你一定很思念她们。 所以,每一次你用相似的目光看向我,那眸光深处,都有挥之不去的哀痛。 我猜,那时你想起了极痛苦的过去,我知道你必定失去过什么…… 这一世,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阿尘,快去寻你的亲人吧。 你要明白啊,过去与我纠缠的每一天,都只是对你那珍贵新生的蹉跎。 …… 洛朝于是向对方靠近了一些,他张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梗住了,最终只是沉默着,手里下意识继续捏雪团子。 不想,就这么一会功夫,苏梦鸾和秦枕烟竟越吵越激动,简直要打起来,还好顾归尘及时阻止了她们—— 他起身一步走上前,两手各抓一只,强硬揪起两个娃娃的后颈衣领子,才将吵到几乎头碰头的两人分开了: “今天到此为止。” 但起先没人听他的话:苏梦鸾张牙舞爪,秦枕烟呲牙咧嘴,互瞪着都不肯让步。 顾归尘便又训斥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见这二人依旧摆出副“我就是不听”的样子,也就不再废话,拎着两人直接向屋内走,一边还提醒道: “你们该休息了,且不要忘记睡前该喝的药。” 此话一出,苏梦鸾瞬间蔫了。 秦枕烟看了,却昂起头,深觉自己总算赢过了阿鸾。 而尚留在原地的洛朝,见到揪背后衣领这个绝对不陌生的动作,心情却瞬间有点诡异: 原来这竟是家族传统吗? …… 分完年货后,隔天就到了除夕,秦枕烟难得起了个大早,为年三十做最后的准备,比如窗花、对联要贴上,屋檐还要挂上红灯笼。 另外,虽还没到晚上,但年夜饭的一些食材却要提前准备上了,而顾归尘这个家务杀手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刀工不错。 洛朝从旁观察着,本一脸稀奇,可慢慢也琢磨出来了: 顾归尘这人在此之前绝对没切过菜,只是他剑术太好,在混乱的战场上切人脑袋都能分毫不差砍在同一个部位,如今换成用刀切菜,本质也是相通的。 只是他虽切得整整齐齐,豆腐片儿的厚度都是一样的,可切肉片鱼的时候就明显能看出来不对劲——他不知道如何按食材的纹理来切,以得到最好的口感,最终切得虽整齐好看,却也怪异。 好在分派给顾归尘的活儿并不多,他很快就完成了,然后愣在一边,看秦枕烟二人继续忙活。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许是终于要到除夕夜了,连向来爱抱怨几句的苏梦鸾此刻都很积极,神色间还带点小兴奋,她不断重复强调: “这可是我过的第一个年呢!” 不意过了正午,顾归尘却突然出了次门,临走前没说是为什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发,语气很郑重,像在许诺: “等我回来。” 秦枕烟听了心中就是一惊,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只看见院里院外,一切都布置得喜气洋洋,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已经提前点上了,泛着暖光。 可是,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强自露出一个笑,说: “您是又要出去买东西了吗?也好,我看厨房的酱油不多了,您可再添些回来。” 她努力给自己找个使人安心的理由,却忘了:今日是除夕,过了午后,街市上所有铺子就该打烊了。 顾归尘却没戳破她,只微笑着,低声应道:“好。” 他又替苏梦鸾擦了擦脸上的泪,再度承诺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最终,两个孩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都默然不语,之前因年节的到来有多欢喜,此刻,其双眼深处,就有多惶恐。 洛朝本想直接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迈不出院门,他这才恍然悟出来: 很快,这场幻境就要结束了。 他转头看向那两个孩子,见到她们面色间难掩惊惶,又叹口气: 也好,我就在这里陪你们,一起等他回来。 不要怕,他从来是守信之人。 没人再有心思去准备食物,两个孩子依旧在屋前石阶坐下来,愣愣盯着院门看,期盼着下一瞬,那个红衣身影就会忽然出现。 洛朝就坐在她们身旁,陪她们一同等待着。 可这等待格外难熬,苏梦鸾向来忍不住情绪,不到一会儿就开始哭,她一边哭一边将那段重复过无数遍的叮嘱又念一次: “阿烟阿烟,我死之后,记得把我尾羽里最好看的那一根青金色羽毛收起来……” “那是我们鸾族的真羽,和龙族的逆鳞一样,不腐不化,等我死后,你们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我不能永远陪着你们,但它可以……” “阿烟阿烟,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啊……” 秦枕烟神色却极冷,她一动不动盯着院门看,某一瞬,眼角似有泪光,但很快隐没下去,语气像在骂人: “谁要你的羽毛?难看死了……” 苏梦鸾却只是哭。 两人沉默了一会后,秦枕烟又垂首,低声道: “何况,我们两个,还不知谁会先死呢……” “我要是死了,才不会留什么念想,倒宁愿你们谁也不要记得我。” 苏梦鸾没有回应,只低泣着。 …… 有一刻,洛朝很想伸出手,轻抚这两个孩子的发顶,再安慰她们一两句或许无用的话。 可是……他在即将抬手前清醒了过来:这是幻影,这是往事,这是不可更改的过去,而我,仅是一个无名看客。 于是他也沉默下去,无言注视着院门,继续这漫长的等待。 一直到远山畔的夕阳给白雪镀上昏黄的光,那院门处也空荡如旧。 苏梦鸾早已哭累了,她半寐着眼,靠在秦枕烟肩上,她说: “阿烟,其实我一直很想去外头看看,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往许多地方……” “你常和我说,年关的集市上怎样热闹、杂耍怎样精彩、戏楼的剧目怎样好看……你总是这样说,可我竟从没有机会看上一眼。” “也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秦枕烟便握住她的手,目光却像钉在了院门上,从未偏移过半分: “现在,我们不能出去。” “以后……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 她感到身侧的阿鸾呼吸极轻,像是体内的生机都随着方才那场哭流逝走了。 她眼眶立时一热,她试图找出点有趣的话来让对方分个神,可想来想去,向来会说俏皮话的她,此时混乱的脑海里,竟一个笑话也寻不出来,最后,只能顺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 “嗯,阿烟,你知道舅舅为什么总能出门吗?甚至,还能去最热闹的集市上,替我们办年货……我记得,他应该还没有告诉过你。” “哈,这可不仅是因为他修为高。” “如今南陆通缉令一下,到处都在找我们,但舅舅,是无法被人看到的。” “因为,他修过一部特别厉害的心法,是圣阶心法哦,那部心法的名字是《和光同尘》。” “所以,没有坏人能找到他……即使找到了,那些人也打不过舅舅!” “嗯,我告诉你啊,《和光同尘》还能配合另一部主暗杀的剑法使用,叫做《暗流》。” “曾经,我可亲眼见过舅舅用这部剑法的样子哦,真是太帅气了……嗯,我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剑修 …… ” …… 苏梦鸾听她念了许多话,偶尔笑一两声,可最终,却忽然失声痛哭: “阿烟,可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好。” “我以前在楚家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这样,许多人就能看到我……” “哪怕他们的赞美都不是出自真心,可是,我还是觉得开心。” “我总希望有人多和我说说话……” “如果,哪怕我穿上最好看的衣服,也没人能看见我,那该多难过啊……” “阿烟,这一点也不好。” 秦枕烟面色也瞬间冷寂下去,方才强撑出的一点笑意,顿时散了。 她将苏梦鸾的手握得更紧,像要藉此获得力量,她声音笃定坚决: “不会的,还有我们呢,我们可以看见他,一直都可以。” 苏梦鸾仍只是哭,她近乎崩溃般反问:“如果我们不在了呢?” 秦枕烟这次却没有回应,她依旧愣愣望着院门,那道红衣还是没有出现,她心中浮起一个冰凉、恐惧、绝望的答案: 如果我们也不在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看见您了。 …… 当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顾归尘带着满身风雪,回了家。 人间至暖的除夕夜,却又开始下雪了。 洛朝坐在石阶上没有动,他看着两个孩子几乎蹦起来,惶急地围上去,面上的惊喜和后怕混作一团……苏梦鸾又开始哭,而秦枕烟却努力去笑。 而那人只是低头,眼里的笑意很温柔:“太晚了,酱油铺子不开张了。” 他没有再注意这几人又说了些什么,怎样哭、怎样笑……他只是,盯住顾归尘那一袭红衣仔细看……看那衣裳沾满的雪片,几乎将红衣变作白衣。 他问自己:你的衣服上,如何会沾染风雪呢? 他沉默着,看两个孩子欢悦地将自家舅舅牵住,将人拉进屋……他看见那人步子移动间,身上的雪片掉落些许,却有更多的雪落在肩头、衣襟、袖摆……连那一头乌发,都被雪沫子沾满,显出苍白…… 他垂首,看三人欢欢喜喜经过石阶、跨入门内前留下的脚印——那脚印又逐渐被风雪覆盖,消失不见。 他于是又在心里重复问着: 你的身上,如何会沾染风雪呢? 其实他很明白,答案只有一个,可他却不太愿意让自己意识到: 你受伤了,极重的伤。 作者有话要说:就还是没有写到本段剧情结束……啊…… 看来只能明天的作话再叨叨了,昨天的主题揭示得太仓促,还有很多要叨叨的话呢…… 不过还是等到幻境离别的那一刻,再统一叨叨吧…… 另,我把标题改了,我不能再忍受那个没有美感、还不能切题的标题了!qaq (*≧w≦)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3579 10瓶;荞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年节(终) 洛朝眼睁睁看着秦枕烟这个半吊子厨娘, 带领另外两个毫无下厨经验的菜鸡, 磕磕绊绊开始做年夜饭, 那过程简直……惨不忍睹。 这让强迫症洛厨神很抓狂: “那个鱼……那个鱼它还没有煎透!你现在下锅煮,汤会腥到吐的!” “嘶——糖醋糖醋,你放那么一大勺糖, 醋就倒那么一点点?这是红糖排骨吧?” “清蒸的东西你淋老抽?啊……还有姜丝啊!姜和蒜泥是入锅前放的!” …… 其实,因为天色擦黑,他们这顿年夜饭已有些来不及做了,至少无法准时赶上饭点,所以,为了赶工, 唯一会做饭的秦枕烟才胆战心惊将另外两人放进了厨房。 这后果显然是灾难性的: 顾归尘颠勺像舞剑一样,在成功把一整锅清炒虾仁颠到锅外后,他就因为破坏力过大, 被秦枕烟及时赶出灶台, 现在只负责打下手了。 苏梦鸾则是现学现卖,因为生平第一次下厨, 很是好奇兼兴奋, 嘴里念念叨叨, 一手拿着菜谱不时对照,一手拿着锅铲同步炒菜……但有时她看菜谱太入神,于是菜就糊了…… 而唯一会点厨艺的秦枕烟,在艰难挑起全家年夜饭的主厨担子,所有大菜都是她一人来做, 这导致她非常忙碌,若原本的厨艺好歹在六十分及格线上,现在一心急,忘东忘西的,能打三十分就不错了。 最终,掐着饭点,零零总总二十来道菜呈上来,组成了一桌在数量上很丰盛的年夜饭,只是这些菜的品相……实在一言难尽。 洛朝看得唏嘘不已,心想:我都替你们为难,这些玩意儿……要怎么下口? 只见苏梦鸾举着筷子游移不定,迟迟不知该先尝哪一样,连秦枕烟这个主厨,都面现为难之色,她心头其实有些失落:难得给大家做顿饭,结果成了这样。 因此,最先尝试的勇者,还是她们的大家长: 顾归尘先就着米饭尝了几样炒菜,神色没什么变化,显得很沉稳,而后他又盛了碗鱼汤,也同样面不改色喝完了…… 等他将桌子上的菜依次尝过一遍后,就抬起头,面色平静、一脸真诚地评价道:“好吃。” 洛朝此刻就坐在他身畔,听言后,满眼惊叹,扭头端详这人安静的侧颜,乍舌道:“你怎么也会睁眼说瞎话了?” 秦枕烟也心知这是善意的谎言,但自己做出来的饭,再难吃也得咽下去,何况舅舅都毫不嫌弃吃下去了…… 于是她也举起筷子,挨个尝了一遍,期间脸色时青时红时白,但好歹忍着没吐出来,且最后也评价道:“尚可。”——就是这语气有点虚。 唯有一个苏梦鸾是好骗的,她听到两人的评价后,竟稍稍安心,期待好奇地也盛了碗鱼汤,她满心欢喜舀出一勺放入嘴里,然后…… 被腥到吐出来了。 她满脸被欺骗后的不敢置信,抬头看到依旧面色淡然吃着饭的另外两人,简直疑惑是自己的味觉出毛病了,就问道: “为何我觉得好腥?而且好咸啊!” 秦枕烟于是丢给她一个“不吃就不吃,吃就别逼逼”的凶狠眼神:“这里头也有你自己做的呢!” 她便“好心好意”给苏梦鸾夹了一块炒蛋——那是这傻鸟做的第一道菜,并微笑着:“尝尝?” 苏梦鸾有心想拒绝,但她看着阿烟那威胁性的眼神,最后还是乖乖将炒蛋放进了嘴里,在尝到味道的那一瞬间,她就含泪决定: 嗯,我也不多话了……这样的东西,舅舅还能赞好吃,真是太不容易了! 三个人便默默吃饭,只是除了顾归尘依然面色极稳,其他两人,秦枕烟眉头皱着、努力忍住呕吐感,而苏梦鸾眼眶里的泪欲坠不坠,吃得极慢。 洛朝看了都一阵害怕,摇头感慨:这都是狠人呐! 他下意识捂紧了自己手里的零食,还拈出一块桃酥,放在嘴里咬着压压惊,想着:还好我不用吃! 可等他吃完这袋子桃酥后,又转念一想: 不对啊,我要是真在这里,哪里轮得到这三个憨批下厨? 若是我下厨,又怎么可能难吃得起来? 他这般想着,单手支住脑袋,盯住一口口认真扒饭的顾归尘看,这么盯了一会儿,他忽而笑起来,说:“只可惜啊,你们才没这个口福呢!” 最终,依旧是顾归尘当了消灭这顿年夜饭的主力军,三人放下筷子的瞬间,两个孩子的眉头都不由自主舒缓了:总算吃完了! 唯有顾归尘,始终宁静如初的脸上,却于此刻露出一丝微笑,他声音很柔和: “阿烟、阿鸾,过了今夜,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两个孩子听言都一愣,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顾归尘的笑容却愈发暖融,像是无声的安慰:“守岁之后……就把该带走的东西收一收罢。” 许是除夕夜的氛围太热闹,让这两个孩子先前全然忘了自己颠沛流离的真正处境,她们意识不到自己默了多久,最终,还是秦枕烟先回过神: “我们……又要去哪里呢?” 顾归尘神色很笃定: “向西,一直往西走,越过钟岳山,我们去西江。” 他的神情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有些不真切,连声音都略显飘渺: “如果……西江也无容身之处,那就再往北走,去西漠,甚至去赤岸……这些地方若都不行……” 他抬起头,目光在这一瞬,明亮而坚定:“那我们,就去北原魔门。” 话音一落,他就看到两个孩子目现惘然,用眼神无声询问着: 魔门?可是……您曾经属于中域七族啊…… 若去往魔门,论族规当属叛族……即便而今七族已陨,可是您…… 但他只是微笑着,那笑意里有不可摧毁的坚决,他语含郑重,仿若在念一个誓言: “天下之大,我们总能寻到……又一个家。” …… 年夜饭之后,就该守岁了,但洛朝此刻,却坐靠在屋外的墙上,对着自己堆的雪人……打雪仗。 他漫不经心捏着一个雪球,仰头望漫天的飘雪,无意识低喃:“又一个……家?” 其实啊,没有所谓的上一个家或下一个家,更没有已失去的家或正寻觅的家…… 于你们而言,三个人陪伴在一起,无论在何方,都成为一个家,从不会缺少一个屋子,仅此而已。 他这样想着,同时把手里的雪球扔出去,恰恰砸中了不远处、那个随意堆就的雪人脑袋。 于是,雪人的脑袋一下掉了,徒留一个无头的身体杵在那里,显得格外滑稽。 洛朝眯眼看着,竟笑了一下,他满不在乎又开始捏下一个雪球,忽而动作一停,想到: 嗯,我打过雪仗吗? 在这个世界肯定没有,那在原来的世界里呢? 他思索片刻,发现竟找不出任何相关的回忆: 在属于我的世界里,好像……还是没有。 他不由心里自嘲道:上千岁了,连个雪仗都没打过,我可真是……没有童年? 其实,洛朝也明白:没打过雪仗这事儿,不该推脱给他无辜的童年。 因为真正细说来,自己还是有过童年的,只是,承载他矇昧童稚时光的地方,不会下雪。 而他那荒芜固执的少年时代啊,纵使到了会下雪的地方,也活得如一匹不合群、不讨喜、总是独自捕食的饥饿幼狼。 他知道自己活该孤僻,也活该被厌恶,因为他眼里属于猎食者的光,总太过锐利也过于残忍。 其余同样初学捕猎的幼狼,哪怕终有一天会成为和他相似的同类,当心中尚存天真时,看见这个格格不入的同龄者,也难免要心生畏惧和憎恶。 但是,那些已经在猎场成熟起来的顶尖掠食者们,身为掌权者,却会因此格外欣赏他: 因为,被孤立其实也等同于被突出,而这是成为头狼的潜质。 这也是一把未来会格外锋利的刀,只是,其性子还须再磨一磨,让之更懂得臣服。 他笑着想,若让那些自负的人们来评价打雪仗这种游戏,应只会露出种看似怜悯、实则不屑的笑,并在心中断定: 那是猎物和猎物之间才有的游戏……而掠食者之间,即便是玩闹,也该是见血的。 雪仗?那种不痛不痒的玩乐,有意义吗? …… 眼下,大雪纷飞中,他有一下没一下砸着雪人,见那可怜的雪人,继失去脑袋后,又失去双手,最后,徒留一看不清形状的雪堆,心中顿时了无生趣,忽而也觉得: 确实没有意义。 对于我而言,从来就没有意义。 于是他重新沉默下来,将手中最后一个雪球随意扔在地上,仰头继续看天空,同时,也听见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低语和欢笑。 其实他本来是留在屋内的,所以,他能想象出,此时屋中的情景: 一开始,两个孩子围着自家舅舅,一起窝在炕上,一边叽叽咕咕啃着小零嘴,一边捧着话本子共同看,有时还央求那向来寡言的木头念些话本子里的桥段。 他们虽然都是不畏寒暑的修行者,但屋内竟还是点起暖炉,还挂上许多灯笼,光火交映、暖融一片。 一切都很和美,直到……苏梦鸾开始犯困了。 她毕竟是羽族么,若是还生活在族群里,那是日落就该回窝歇息的。 但按照人族风俗,守岁得等到半夜,起先她靠着小零食与有趣的话本子,还勉强能撑住,可渐渐的,抗不过天性,眼皮子就耷拉下去了。 秦枕烟简直给她气死了,因为在这娃娃心中,全家人共同守岁、辞别旧年、迎来新春,是必须要遵守的习俗,寄寓了最美好的团圆企望。 苏梦鸾听了就表示:她也不想睡的呀,可她就是熬不住呀! 秦枕烟便扒住对方的耳朵大喊:“你现在睡了,要被年兽抓去的!” 一边嘴里编出许多威胁人的传说,一边还伸出手,试图从眼角拎起苏梦鸾的眼皮。 可怜的苏梦鸾突然被揪住眼皮子,泪都要下来了,且她纵然不太聪明,却也不至于被这样骗小孩子的传说唬住。 于是她挣开秦枕烟的双手,又哭哭唧唧躲到顾归尘身后,喊着什么“我就是困嘛”。 秦枕烟恨不得用树枝把这傻鸟的眼皮给撑起来,在她暴怒起跳之前,好在顾归尘笑着及时阻止了她:“好了,让阿鸾先睡会儿吧,等时辰到了,叫她起来放烟花。” 终于得到大家长的允许,苏梦鸾便心满意足拉起炕上的被子,一只脑袋窝在顾归尘身侧,呼啦呼啦瞬间进入了梦乡。 彼时,洛朝在旁围观,同样捧着自己的零食在啃,见到这吵吵闹闹的一幕,差点又笑断气。 秦枕烟却还是气不过,绕过去就要掀人被子,又被顾归尘带着笑拦下了:“阿烟,今天不是说好了,还要给你们扎油纸灯的么?” 这位慈爱的大家长,知道对着阿烟这种小孩子,就得顺毛撸:“你不是想要小狐狸、小兔子……各种形状的灯盏吗?” “阿鸾睡了,那就只给她一盏,除此之外,在她醒之前做出来的灯,都归你。” 话音一落,秦枕烟瞬间就不生气了:对爱攀比的小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我的玩具可比你多多了”更叫人开心的吗? 她双手托住下巴,话本子也不看了,靠在自家舅舅身边,专心致志看人扎灯盏。 于是,本来吵吵嚷嚷的屋内,气氛突然静谧下来,只秦枕烟偶尔说两句话,而顾归尘应几声,多半专注于手里的灯盏。 也有时说到有趣的事情——多是用以嘲笑苏梦鸾的糗事,两人便一同低笑起来。 洛朝那时从旁看着,觉得不论静谧或热闹,这里的灯火,都是同等温暖的。 他也托住下巴,看顾归尘手里逐渐成型的一盏兔子灯,想着: 原来,那些我从未看到的,烟火人家里的除夕情景,就类似于此吗? 他看见:秦枕烟抱住刚刚做好的兔子灯、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而一旁的苏梦鸾睡得正香、眉目间都是酣甜之意…… 而两个孩子中间,那一袭红衣的人,垂首敛眉,在暖橘色的光晕里,神情格外柔和…… 他忽然就觉得这里很闷,想着:应该是暖炉打得太热了,我该出去透透气。 一出门,他就迎面落了满头的雪,那些雪花冰凉刺骨,带走那种闷热,让他的思绪也渐渐平静而冰冷。 他靠在门外,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慢慢低下头,想着:没有区别的。 无论我是在门外隔雾看花,只见光火、只闻笑语,还是像方才那样,近到咫尺之遥,近到能清晰看见所有人脸上的笑容…… 于我而言,其实都没有区别。 无论远观或近看,我都永远只是个旁观者。 这是你们的年,它从来不属于我。 …… 他不知道自己在风雪里默坐了多久,这时光漫长到,他几乎要在这寒冷里如常睡去……直到,突然嘎吱一声门响,打破了雪夜的寂静,而后一个女孩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 “醒醒!眼皮子不准闭!我们要放烟花了!” “醒醒啊!再不醒我就拿雪泼你头了!” …… 他抬头一望,果然,秦枕烟拉着睡眼惺忪的苏梦鸾,已走到了院落中央,而顾归尘手里抱着一堆烟花,他先把一部分摆在了地上,竟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了另一堆。 洛朝看着就笑了一声,想着:这么多?够放三年了。 花火呲啦一声被点燃,而后一丛丛的焰火就在天际炸开,不仅有这三人放的,更有这除夕夜里,同一片天空下,无数人家共同点燃的烟花,在夜幕汇成新年的奏歌、谱成团圆的乐曲。 烟花爆竹的炸响中,天空那些斑斓的光彩,洒下七色的光辉,浅浅映在那三人的脸上,在雪夜的寒冷中,更显朦胧温暖——真是遥远的温暖啊。 洛朝无意识间起身,一步步靠近他们,却总觉得,明明今夜的雪不算大,那风雪还是织就了无形厚重的幕,将自己阻隔在另一个世界。 最终,他与三人隔了几步的间距,沉默而无言地遥望着。 却见大烟花都被点过了,两个娃娃就开始玩各式各样的烟花棒,甚至小炮竹,有的玩时,苏梦鸾总算不犯困了,她手里拿着许多一砸一响的小炮竹,蹦来跳去,对着狂怒的秦枕烟砸得不亦乐乎。 顾归尘站在她们身侧,时而仰头看天空的烟火,时而又笑望那两个孩子。 洛朝也站在对方身畔,望着这一幕,忽而想起,先前买零嘴的时候,自己也顺手拿了一些烟花棒…… 不若就此时燃去吧,否则,待这场似真似幻的梦结束了,也不会有机会了。 他于是将那为数不多的烟花棒摸出来,数了数,不过七支,便凑成一束,打算干脆一起点了。 正欲点燃,他忽而又发现:手头没有火柴。 他其实不记得上一次玩烟花棒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了,至少绝不在这个世界里,又因为太遥远,他甚至也忘记了那时候,他是用怎样的方式将之燃起。 眼下,其实可以用灵火,可这让他心头顿生无趣: 绝大部分修行者根本不会瞧一眼的玩具,却用灵气去点火,显得多滑稽讽刺啊…… 自己呢,不也是一个滑稽的讽刺么? 明明是个万人之上、无数人眼里近乎于仙的帝王,心底却总觉得自己依旧是普通凡人。 结果,仙不仙、凡不凡……成了一个游离在世外、四不像的怪物。 这怪物呢,明明不需要吃东西,却比凡间正经厨子手艺还好,于是成了偌大皇城里,唯一天天给自己做饭的修行者; 可是呢,当这怪物试图去凡尘生活,明明连法术都忌讳着不用了,也按一日三餐、每天食五谷杂粮,却依旧不老不死,当身畔故人容颜老去、埋入新坟,岁月带走了所有人,却带不走自己。 …… 多么像啊,像手上这捆本不该买来的烟花棒,无处安置、无处容身,连想要被点燃、消逝成灰烟,都少一根普通的柴、少那一捧合适的凡火。 他低头看着那束烟花棒,心中做了决定:扔了吧,因为这同样没有意义。 可就在这时,苏梦鸾那娃娃竟突然蹦跳着从眼前走过,她手里燃着一大捧烟花棒,伸手从里面分了一束出来,脸上笑意灿烂,要将之递给顾归尘: “您也玩啊!总不能就我们两个玩!”说完又向那头丢炮竹的秦枕烟追过去,只留下一串银铃样的笑声。 顾归尘一时没来得及推拒,手中便顿时多了一大束烟花棒,只因他自己也从没玩过这样的凡间事物,所以整个人都有点懵。 可当他透过那些明媚的花火,看见绚丽光芒中,两个孩子嬉闹追逐的身影,又温柔地笑起来。 洛朝看到那个笑容,一瞬间,鬼使神差地,竟走到顾归尘身前,近到能看见对方微笑时,轻轻颤动的眼睫。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也垂首,看向那束正燃烧着的艳丽花火,他伸手,将自己那束烟花棒举起来,凑过去,那低语轻到不可闻,他说: “借我一些……光,好吗?” 伴着刺啦的燃烧声,那一束本来灰暗的烟花棒被点着了,也放出耀眼的光芒,与顾归尘手中那束光花交映在一起,成了更加夺目的一团璀璨花束。 在花火汇成的光芒中,两人隔着时空的河,几乎对视着,那容貌俊朗的少年此刻在笑,那些灿烂的光点映在他的瞳孔里,像瑰丽的星空。 他注视着时空之河另一边的红衣青年,缓缓笑着,真心祝福道: “新年快乐。” 我大概很多年没有对人说过这句话了…… 过往许多个除夕里,我在街头相遇的许多零落人,他们的新年,从没有对幸福和快乐的期待,只有悲苦,因此,我道不出这般的祝福。 我记得,上一次说出这四个字,应该是在一座热闹的城里。 那城里有很多善良热情的人,其中,不少曾无家可归的乞儿,很感激我收留了他们。 其实他们不明白,不是我收留了他们,而是所有人,共同收留了我。 但我终将离去。 这一次,亦是如此。 …… 年初一的清晨,太阳还隐在山头,苏梦鸾和秦枕烟就开始收拾起那些需要带走的东西,到处忙活着,只有顾归尘,他的东西实在少,几乎不需要收拾。 但对两个孩子而言,无论还对多少东西存有念想,也终有一些事物,不能带离。 苏梦鸾在心疼自己种在后院的一株梧桐树的小树苗: “这是我从族里带出来的树苗呀……种一棵少一棵……” “我本以为,这一次,我们能在这儿安家,一直看着它长高长大……” 秦枕烟便摸摸她的头,语气带点嗔怪: “我早和你说不要现在种了……” 可下一句又开始安慰人:“不要紧,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她抬头,环顾院落四周,那些除夕夜的布置:春联、灯笼、窗花……通通还没有摘去。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 我们会回来的……一切曾经失去的东西,终有一天,我们会全部拿回来。 这时,顾归尘也站在一旁,在等她们收拾完毕,听到这话,就也出言安慰: “你就和它告个别吧……告诉它,在这里等我们。” “那个时候,它应该就长大了,成了阿鸾想看见的,高大、茂盛……和家乡里一样的梧桐。” 苏梦鸾听了,竟真的开始对她的小树絮絮叨叨,乍眼看上去极傻。 同时,此处无人能见的少年,也在告别,他站在顾归尘面前,看向对方沉静的双眼,笑道: “你看,你们要去找又一个家了,而我也该走了。” “我要……回属于我的世界,只是很可惜,即便回去了,那里依旧没有我的家。” “只是呢,我的家乡啊,很讲究尸骨还乡,我呢,也总企盼自己有个安心的长眠。” “所以,我要走了。” …… 他念着念着,看见院落、屋宇内,东西渐稀少,逐渐空落下去,又忽而沉默了,便坐到那屋前石阶上——他曾经和那两个孩子一样,在这里等待一人归来。 仅一日之隔,情景依旧,而他在这里,等待所有人离去。 等晨间阳光明媚起来,映在昨夜落的新雪上,反射出和从前一样轻金色的光芒……他们就收拾好了一切,要出发了。 两个孩子先跑去了院门那里,而顾归尘在为房屋落锁。 随着咔哒轻响,屋门被锁上,那一瞬,顾归尘也有些恍惚——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离别终有不舍。 在这心头离愁升起的瞬间,他忽而转过身,回看了一眼这屋宇,目光和坐在门前石阶上的洛朝,恰有一瞬的对视—— 又是一个,隔着无尽时光的对视。 洛朝见了,双手托着下巴,依旧笑了一下,他又开始喃喃念叨: “你以为啊,谁有功夫的,一天天的在这里陪你演戏呢?” “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了我开心,还是为了你开心呢……” “嗯,无论你开心与否……现在,都结束了。” …… 他低头念着许多话,直到又一落锁声咔哒响起——院门被关上了。 他的絮语随之戛然而止,抬头茫然四顾。 这院落初初看来,其实和昨日也没有区别:灯笼、对联、雪地上爆竹烟花的碎屑…… 但即便看上去丝毫未变,身处其中的最后一个人却感觉:这里啊,全然冷寂了。 那些欢笑与热闹,已经随着他们远去。 他默坐在这里,等待一个终结,可这一场梦,竟久久不散。 直到夕阳昏黄的光,洒镀在自己的衣上、发上、手上……也映照着新雪红屑,旧时灯影。 眼前的一切开始消散,在这幻与真交接的最后一瞬,他闭上眼睛,轻声道: “再见。” 他恍惚记得,许久之前,他也道过一声类似的别,那时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同谁告别,但现在,他其实依旧不明白:我究竟在与谁别离、与什么别离…… 他只好重复一遍: “再见,顾归尘。” 作者有话要说:本篇的主题之前已经揭示过了,是【移情】,阿尘是移了对阿鸾阿烟的思念,那么阿朝,是移什么情呢? 其实,是对亲情的渴慕啊。 所以这个移情,是双向的: 之前有小天使,敏锐地抓住了一点,觉得洛哥的演戏,是在表现他的某种过去,这个理解是正解。 对于阿朝的过去,特别是现代社会的一生,以后会专门有一篇来写,而且是正文中,不是番外中,至于为什么这样写,到结局,可能大家才会明白,那一篇的名字,叫做《默述》。 关于他的这段过去,最近几章也埋了一点暗示性的伏笔:那荒芜固执的少年时代啊…… 所以,无论是最近的一整篇,从天川秘境、到年节幻境,还是从《默述》这个篇名里,其实都展现了洛哥的某种特质: 他最骨底的自我,是完全沉默的,连内心独白都不会绝对坦诚; 他的【自我掩藏】是深入骨髓的; 所以为什么要有溯世书呢? 因为洛哥自己认为,这里是【没有人】的,他可以自由自在对自己说话,哪怕依旧不绝对坦诚,也比现实里要真实多了。 (这一点,等他从这里出去,你们就能感受到了,在现实里,他要恶劣得多……而且,会越来越恶劣……记住他的属性啊,口嫌体正啊,甚至体也不正) 你们大部分时候在用洛哥的视角看这个故事; 但莫说洛哥的视角本身就是不完全的(他也有很多看不到的东西呢,他认为的,或者说,作者通过他的视角来暂时告诉大家的某件事情,不一定就是正确答案哦) 更何况,哪怕你们用他的视角看故事,也不一定能触及他真实的内心想法,比如对亲情的渴慕 (也是因为我不能写出来,我一写出来,他就ooc了,很神奇吧,我不去体现,他当然会ooc,但是我过于直白地写出来,他还是会ooc,他才是本书最难把握的灵魂角色啊,当然这是废话了,毕竟他是第一主角啊) 无论他看似表现得多么真实,是松月城的林九,还是之前天川秘境中的幼稚洛,其实啊,那都是他的【表演】啊…… 但是,每一场表演,都是他某部分灵魂底色的显露; 唉,因为,哪怕这是表演,也是一种交流啊——一种非常沉默、隐晦的交流方式; 表演的价值在哪里? 在于【有人在看】啊…… 书中人在看,你们也在看哦! 但很多时候,你们能看到的,也只是【表演】哦 松月城的林九,亦如是,至于林九为何也是一次表演呢,到后面的情节,才会揭示; 现在洛哥对阿尘的情感呢,其实主要是哀悯,这种哀悯的特质,在松月城那一段里,表现得很明显; 他是那种,非常敏锐,也非常会读心的人,所以,他一直觉得,现在的阿尘,是一块破碎的玻璃; 本来,这还不至于让洛哥同情阿尘,只是,洛哥不幸也见到过这块玻璃曾经完整的样子,所以,不可避免产生哀悯; 所以,本来洛哥被困在这个世界里,最开始留在阿尘身边的动机,是寻找真相,毕竟阿尘是唯一一个【变数】,但现在,他只想离开,不要再产生什么纠葛了。 然后,曾将一部分对亲情的渴望,寄托在阿尘身上,当然,这种寄托,从始至终,都是很清醒的,不至于产生什么额外的特殊情感,至多,有一点不舍吧。 这些情绪,在加上对过去那个顾崇禧的一点怜惜,混杂成他对阿尘的某种矛盾的态度,这个态度,以哀悯为底色。 但是,哪怕他抱有善意,这些善意,也会被隐藏起来,被包裹上尖锐的刺……而且他很清楚,就立场而言,两人现在还是敌人。 其实还没有叨叨完,关于溯世书的设定总结,还是放到明天作话吧,这里要来不及了…… 世间仓促,感觉作话总结逻辑乱乱的? 最后预告一下,接下来的一篇,名字叫做《寄望》,这个篇名就是主题,而且也是双向的哦~ 这本书的头,终于起完了(作者恍恍惚惚看向总字数,抱住脑袋……怎么肥四?怎么已经这么多字了?但是只是写完了前期铺垫???) o(≧v≦)o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空阶天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寄望(一) 深秋雨杀破旧时花, 天低云暗, 倾轧山峦。 阴云垂挂天际, 如墨洇染,冷雨席卷荒山,苍茫水雾遮罩绵延暗岭。 时而风曳雨雾, 山岭层层枯叶摇响,而泥泞山道上,一队疾行的车马,踏碎片片挣扎于泥水里的脏污落叶,溅起水珠无数,成了万般静谧中、唯一倏忽而逝的动影。 队中约莫二十来号人御马, 个个皆着玄衣,面色肃冷,任由秋雨侵袭面庞, 神情却未动分毫。 待凝目细看时, 竟发觉这队伍中的马匹皆是龙驹,形态矫健神骏, 素有日行千里的美名。 但这种驯化过的半妖兽马匹, 虽行路速度也快, 却多半不会被修士用于赶路,除非……战事已起。 每场大战前线,方圆千里内,都会布下禁空大阵,以阻止敌方从高空突袭, 而原本用于运输战时物资的大型云舟等,这时只能被迫停用。 为了保证物资人员的运输通畅,和平时期豢养的各类战马神驹终有了用武之地,开始大规模出现在战线前沿地区。 但眼下这支队伍,明明用了战马,却只在正中簇拥了一辆不大的马车,其车壁由坚铁打造,外观虽低调,细看其装饰却显出几分华贵,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装载货物用的。 果然,片刻后,当队伍渐渐行至山岭尽头的山脚处时,那车帘突然掀起,一个起落间,某个玄色衣裳的人影便翻身而出,眨眼间,竟跳至车顶,双手抱剑、稳稳盘坐其上。 其声音穿透雨雾、低沉而慵懒:“到了?” 便有人立马回应:“师兄往前看。” 李随风听言,便凝目朝前远望: 只见乌云垂落、群山重围间,雨雾朦胧的山路尽头,一切阴冷幽暗的色调里,却立着道格格不入的红色身影。 远看,就似在一幅寂然浩渺的“深山秋雨图”中,乍然滴入一点刺目的血迹,破坏了整幅画的静美,显出点森冷骇人的杀气。 李随风抱剑端坐着,他人生得风流,一双柳叶眼天然带些惑人的意味,唇薄却红,肤色白得有些不似常人,俊得稍显鬼魅。 而此刻,他双眉微拢,凝眸细望着前方: 马车疾行间,起先那红色只是模糊的点,越近那身影就越清晰,于是那红色就更夺目凄艳,且岿然不动、屹立雨中。 李随风看得有些乍舌,他想: 这架势,哪里像是迎接,怎么倒似个拦路劫杀的? 他能看到对方,对方想必也能看见自己,若换做个知世情的,早在看见车队的那一刹,就几个腾飞前来迎人,并高声寒暄起来了。 毕竟眼下可是对方有求于己啊! 不过,这份比秋雨还冷的沉静气质,倒让李随风这向来自傲的人生出几分兴致:冷傲的人,往往自有其傲然的本钱。 这时,天尽头似有暗雷鸣动,可苍空却将一切电闪吞没了,只剩重重黯淡死寂的云山,使这场秋雨,愈发连绵无尽、湿冷沉重。 队伍就于此刻,勒马停在那红衣人身前几丈远处,李随风看见对方抬头向自己望来,神情很冷淡,似乎在打量自己。 李随风自然也在观察对方,他只粗略看了几眼,便在心里感叹着:皮相极好,但骨相更好,当属顶尖的美人。 而且是天然的江南容色,即便在岭北的苍茫深山里,也能让人联想起烟雨行舟、吴侬软语、金丝甜点、春花秋月…… 不是说这人浑身的冷煞之气不够重,而是那面貌天生柔和、属婉约型的,配上其傲立雨中、和剑一般锋锐的气质,矛盾又融洽,倒是更有味道了。 李随风的双眼顿时就有些亮,他花名在外,并不是真的多滥情,只是天□□美色,对美的事物,无论是人是妖、是男是女,都不自觉多分怜惜宽爱,但这在外人瞧来,就是多情。 此刻他被惊艳了一眼,便愈发仔细地看下去: 秋雨顺着这人形状姣好的眉骨滑落,有些滴入其披散耳侧的乌发中隐没不见,有些却一路延着脸庞滑下去,汇成晶莹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甚至滑过喉结,没入扣得极端正的衣襟……实在叫人遐想万千。 李随风轻嘶一口气,而后唇边露出笑来,心中又叹:哎呀,好艳呐。 原先离得远,只觉得这暗沉秋雨里,其红衣肃杀非常,如今离近了瞧,对方的江南气质不免冲淡了几分杀气,这红衣模糊在雨里,被周围的冷暗山色一衬,竟然格外明艳亮丽。 当然,身为阅美无数、在风月场上无往不利的老手,他的眼光向来极毒,这句评价自然还有另一重含义:这人的骨相,太艳了。 穿着衣服固然好看,可如果…… 李随风即时打住了自己的遐思: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何况这人还是自己老朋友的师弟,一上来就这般遐想,实在不合适。 但这般容色,很叫人赏心悦目,他立刻抛开了方才因对方不知礼数而产生的些许不满,一下从马车车顶跳了下来,笑容带点热情,连语气都很自来熟: “你是江南人?” 其实此界江南江北的划分向来有争议,若以云水河划分,那一整个南陆都可称之为江南,再往南两条大江:松烟江与汐河流域,则用以划分南陆内部的南北。 但李随风自己出生于云水河畔,所以他口里的江南,至少是松烟江往南。 他心底的真实想法是:这等面貌,绝不是岭北的荒原深山能养出来的,只怕是最南边的汐河风水才能养育出的人物。 可惜的是,他眨巴着眼睛等了老半天,对方一个字都没回答自己,只依旧在雨里默然伫立,看其神色,似乎压根不打算说话。 李随风只好哈哈笑着,自己暖场:“我猜一定是,毕竟岭北的风霜这般大,再秀气的人到这里磨砺个几年,都会变糙的。” 他摇头唏嘘:“你看我就是个例子啊!” 可对方依然毫无反应,气氛顿时尴尬而沉默起来。 若不是先前已知道这家伙的部分来历,李随风只怕会误以为这人是个聋子。 他瞥眼看向顾归尘腰侧和背上的几把剑,心中嘲道: 好嘛,是剑客,还是个美人,脾气大点、性子冷些……正常正常,都属寻常。 啧,可我李某就不是用剑的了? 我也是个高傲的剑客呢!行,今儿咱们就比比谁更傲! 于是两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对峙着,耳畔一时只余哗哗雨声。 而其他勒马停下的玄衣弟子,此刻都下了马,见他们的大师兄突然沉默了,皆有点摸不着头脑。 可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问,突然间一行人都闭嘴不语,场面诡异地陷入了全然的寂静。 约莫过了几刻钟吧,在暗自较劲、比谁更傲的李随风忽然察觉出不对劲: 咦,不对头啊,怎么感觉这家伙根本没在看向自己? 事实上,此刻顾归尘面对山路而立,只留给李随风一个侧影。 李随风琢磨了一会,发觉自己怕是想差了,对方应该没有和自己比较的意思,便试探着又问: “你一直站在这里是为什么?” 出乎预料的是,顾归尘这次竟回答了,声音清冷,语句更是简洁非常: “等人,沽酒。” 李随风立时就一懵,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问“你这样的人也喝酒”,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 那位去打酒的,应该就是自家好兄弟了。 他目光这才向四周环顾起来,竟发现这人背后不远处有座两层小楼,那楼前挂着展酒招,在风雨里蔫蔫耷耷的。 他打算直接去找人,刚向那头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你不进去等吗?” 何苦来哉候在这儿淋雨? 顾归尘没有应声。 李随风看着,又叹口气,想着:艳是艳,可惜也太傲了。 若哪天入了些真浪子的眼,只怕又要成为朵世人眼中不可攀摘的孤岭雪莲了。 他望着顾归尘朦胧在寒冷雨雾中的红衣,心头又不免升起点遗憾: 只因这雨虽绵长,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 这般大小的雨,凭对方的修为,哪怕看着根本没有用灵力隔开雨的意思,只让体内的灵气自然运转,也足够保持衣服干燥了。 李随风抬脚继续往酒招处走,脑海里却又开始不由自主想象: 其实不需要他那衣服湿得很透,只要稍稍淋湿,显出一点身材来……那养眼程度就能翻倍了。 尤其是衣领那里,衣料较薄,只要再湿一点儿,原本若隐若现的锁骨,就能骨形尽显了。 李随风正摇头感慨着:骨相如此好的美人难得啊…… 不意迎面瞧见三个人,也正向自己走来,而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好兄弟,他立马朝那边招手,笑出了一口白牙:“鹿鸣兄!” 不料应鹿鸣根本没有理会自己,那总是胡子拉碴的剑修青年,此刻手里提着个用来沽酒的壶,却没向那酒看一眼,而是专心致志对身边一位少女念着什么话: “哎呀,我的好妹妹哟!邺城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听话听话,赶快的,让南风师弟带你回云麓!” 而那个面相小巧可爱的女孩儿却满脸怒气:“你走开!我才没你这个哥哥!” 她一步绕到楚南风右侧,甚至不想和自家哥哥并排走。 应鹿鸣则并不在乎面子,他再次绕过楚南风,站到自己妹妹身旁,继续苦口婆心劝道: “欢欢啊,听哥哥的话!你才筑基呢!金丹都没结!邺城那头现在可是沦陷区,魔修大本营!哪怕是我,也不一定护得住你啊!” 应欢欢柳眉倒竖,再次绕到楚南风的另一边,叽叽喳喳指责着: “呵!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你应鹿鸣来护着!我有顾师兄护着!” “你这个酒鬼,别说在邺城了,哪怕在云麓山脚下的市集里,都不一定护得住我们!” …… 应鹿鸣没有放弃的打算,再次一步绕过去……被两人围在中间绕来绕去的楚南风一脸尴尬。 而那头的李随风,至少叫了几十次“鹿鸣兄”,一直专心劝阻妹妹的应鹿鸣才终于听见: 他一拍大腿:“哎呦,李双庐你终于来了!”——李随风,字双庐。 “快快快!我知道你这家伙出门绝对不会空身一个人,带了多少手下?赶紧拨三五个人把我妹妹绑回去!” “应鹿鸣你敢!”却是应欢欢终于怒气爆发,她一下跳起来,抬手就去揪应鹿鸣的头发,那架势简直能把人头皮扯下来。 “我就知道你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都是不走正道,还会打家劫舍的!” 李随风顿时也有些茫然:不是,这兄妹吵架,关李某什么事儿? 楚南风向人无奈尬笑。 而应家兄妹继续旁若无人般吵架,应鹿鸣根本说不过自家向来能言善辩的妹妹,最后缩着脑袋、晕着眼睛只能听…… 而应欢欢骂了许多话,本已有些消气了,不意转头看见不远处顾归尘屹立在雨中的身影—— 一袭红衣,何其孤寂凄凉…… 她心头一酸,忽而悲从中来,竟再度蹦起来,按着应鹿鸣的脑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哭: “怪你怪你!都怪你!” “要不是你从头到尾连个人影都找不见……顾师兄也就不会……” 她哽咽着,几乎不愿回忆,最后满面泪水控诉着: “你哪怕只最后出现一天……哪怕……洛公子兴许就不会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蠢作者终于肥来啦!新的一篇开启! =v=,洛哥自然是诈死,然后阿尘开启漫漫寻夫路(不是 这里用了跳叙和倒叙的,后面才会解释之前发生了啥~ 下一章洛哥就出场啦! o(≧v≦)o感谢在2019-11-10 22:43:27~2019-11-13 21:1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3579 2个;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和哒宰一起殉情 10瓶;荞麦、食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寄望(二) 李随风就稀奇了, 这几人口中的“洛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和那红衣美人又是个什么关系? 反正自打那小姑娘提及此人后, 连一向很爱唠嗑的应鹿鸣都完全沉默了——明明这家伙每每重见故人时, 话头刹都刹不住。 而且,这几人的目光,还有意无意向那红衣美人瞥去, 眉目间皆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那泼辣的小姑娘更是面有懊悔之色,似乎很后悔提起那位“洛公子”。 李随风本骑着马和应鹿鸣并行,打算和自家兄弟好好叙个旧,谁知这家伙竟一声不吭,闷头只顾喝酒。 他更加惊奇了——你这般大条的人,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于是锲而不舍要打开话题, 结果对方被吵得不行后,摸着半月没理过的胡茬,抬头朝自己丢来一个“没事别来烦老子”的眼神。 李随风:“……” 哟呵, 应兄你可以啊, 往年都是我嫌弃你嘴碎,不想李某竟也有被嫌弃的一天? 他倒是没生气, 笑眯眯转着眼睛打算找个容易的突破口来, 最终瞄准了楚南风, 便策马上前开始套近乎: “兄台,咱们名字里都有个风字,难得的缘分啊!” 楚南风勉强向他笑笑,没应话。 李随风倒没被打击到,他见识广博、谈吐也佳, 除非遇到顾归尘那般彻彻底底的冰山,否则轻易不会在谈天时冷场。 一来二去的,两人倒也聊了起来,见火候到了,李随风便开始旁敲侧击,一想知道这几人此去邺城的目的,二是想打听那位洛公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谁想,无论自己问得多么拐弯抹角,楚南风就是不进圈套,每遇重点问题,嘴巴都闭得紧紧的,最后被逼无奈,还露出点哀伤之色,恳求道: “您别再问了,这是他人的至极伤心事啊……” 李随风再度碰壁,便很是感慨:到底是个怎样的伤心事呢? 别人越不说,他心头就越是好奇,应欢欢脾气暴,他不敢惹,那就只剩下…… 他抬眼看向队伍前方: 红衣人策马负剑,于秋雨中缓行,披散的乌发稍显潮湿,背脊挺直……气势如一把只待出鞘嗜血的利剑。 可那雨实在柔和,模糊了对方的轮廓,使这个背影瞧着很不真切,像一团模糊的水迹,又宛若红莲盛开于秋雨中。 有时对方忽而策马疾行,而淅沥雨声竟骤然急促,恰恰寒风乍起,和着狂乱飘飞的冷雨,吹动对方宽大的衣袖、垂落的衣摆……舞动成寒秋中炽热的怒焰。 刹那间,这朵红莲由盛开变作怒放,张扬到无风则不屑展枝,摇曳却坚韧,傲立于深秋寒雨中,明明艳美者往往易于柔弱,可他却刚而不折。 …… 李随风望着望着就要叹息,他想: 很美,一种矛盾又带着冲击力的美。 说这人是外柔内刚、或外刚内柔……都不对,在这位剑客身上,柔与刚竟是融洽的、相辅相成的。 就在他晃神的瞬间,一直不理人的应鹿鸣竟主动找上来: “诶,李双庐,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怎么总是走得这样慢?” “啧,你们现在这幅样子,难道还想直接去邺城吗?”他目带嫌弃,扭过头,似笑非笑盯着应鹿鸣看,“至于我为何这般不着急,自是因为……目的地已经到了啊……” 他说着,重新望向前方,见路尽头的红衣人,一番疾行后,此刻竟已勒马停下,默然伫立在那里,就也扬鞭加速,不理会身后应鹿鸣的嚷嚷,片刻后,也勒住缰绳,停驻在对方身后一步之遥。 他顺着顾归尘的目光远望而去: 此刻,两人其实立在一处的山崖上,这是苍屏岭的至高点——绝雨崖。 苍屏岭是南陆与北岭的交界线,绵延万里,其间数峰高耸,直入云霄。 仅此一道山岭,就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南陆的湿润雨水,于是,孕有无数参天巨树的苍屏岭以北,绿意却逐次递减,造就出一片自荒芜里挣扎出野蛮生机的无尽莽原——这就是北岭。 生在北岭的人,每日面朝自北原极地刮来的凛冽风刀,活得粗犷而壮烈,而那些南陆独有的笙歌曼舞、水乡柔情,也被同一道山岭隔开,北岭不闻南陆的丝竹,而南陆亦不饮北岭的烈酒、不唱那荒原上的慷慨悲歌…… 绝雨崖,断绝了一片土地的柔情似水,也开拓了另一片土地的豪迈如风。 立于此崖之上,远眺北岭的苍茫大地,可见绿林结成片,团团点缀在这广阔无尽的褐色荒原上…… 最奇异的是,那些来时绵绵不绝的秋雨,凝固了整片天空的死寂云山,自绝雨崖向北,竟都渐渐消弭了。 李随风能感受到背后秋雨击打衣物带来的凉意,可当你向北仰望天空,就会发现乌云渐次稀疏,那荒原上,只有零星稀落的雨丝飘摇,等落入那荒凉大地时,只觉这点滴雨水的润泽甚是微渺。 而天尽头,地平线上空,竟是一片澄澈无掩盖的深蓝,在那暗沉蓝色的最远处,则有熹微的、暖红的金光一道道显露出来…… 他慨叹:“朝阳将起……” 而后又垂首,抬手指向眼下遥远山脚处,绿岭中隐约现的黑色建筑,自顾自说起来: “看见那座堡垒了吗?”——绝雨崖太高,其实此刻望来,这堡垒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是,一道关隘的其中一环。” “延着苍屏岭,那些茂密树林间,山峦险峰上,有数以万计这般的堡垒。” “南陆地势平缓,从无险关可守……因此,若有一日中域失守、北岭失守……这些堡垒组成的关隘,就将成为人族的最后防线。” “这道防线筑起十数万年有余,从未失守……可就在半月前,万年未曾开启的苍屏关禁空大阵,被启动了。” 他目带笑意,忽而看向身畔正凝神远眺的顾归尘: “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昭示着,此刻北岭前线,战势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近半数领土早就沦陷……邺城亦在其中。” “此番前行,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如此,你…… ” 这一瞬,顾归尘竟侧过身,直视着对方,李随风只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种不可摧毁的坚决: “我要去找一个人。” 话音落下的一刻,那些先前蜷缩在天尽头的晨光,竟突然冲破深蓝的前夜,耀眼起来。 身后的秋雨依然凉沁人心,可绝雨崖向前,竟是一片渐渐明亮的苍穹,他们立在光与暗、晴和雨的交界中,身影在渐次夺目的朝阳光芒里被拉长。 李随风眉目舒展:即便已经看过很多次,可每次在绝雨崖观赏日出,他还是要感叹造物者不可超越的伟大。 就在这时,他看见顾归尘竟毫不偏倚、目视朝阳,金色的光芒落在对方的红衣上,竟显得柔和而温暖。 片刻后……对方又合上双目……他莫名觉得,这人在用心感知着什么。 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他们二人身后的应鹿鸣此刻叹息起来:“他在……找方向。” 伴着占据半边天空的曙光,顾归尘的识海里,再次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他便在脑海里描绘北岭大陆的形状,顺着这点与无尽荒原相比、实在渺小的铃响,又一次在心中绘出寻觅的路—— 忽然他睁开双眼,瞳孔深处有比旭日更耀眼的一团光,他定定远望着一个方向,宛如在遥看一个希望,又像要破开无尽遥远的距离,看到天尽头的某个人,他说: “你就在那里。” …… 微雨过后的北岭荒原,土地带点轻微的潮湿,一个少年倚靠着棵半秃的树,沐浴在同一轮朝阳下……正在打盹。 等暖金的晨光照亮了他脏兮兮的脸,睡得正酣的少年忽而皱起了眉头…… 他捂住耳朵,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过去…… 但很快…… “妈的!”洛朝骂了一声,猛地睁开眼,又一次在没睡到自然醒的情况下,被强制吵醒了。 他起床气向来极大,一脸暴躁地抱住脑袋,开始了每日例行碎碎念: 「出来出来!琅琊你给老子出来!」 「摘掉摘掉!马上把这玩意儿给我摘掉!」 …… 对小铃铛毫无办法的琅琊依旧选择装死,她在心里咕哝着:反正每天只在日出和日落时分各响一次罢了,再说都三个月了,您也该习惯了…… 但根本不想每天日出就起床的洛朝怒不可遏,见琅琊叫不动,干脆一个翻身跳起来,抬脚就踹树——把这树干当成顾归尘的脸。 “你他妈以为我是孙悟空吗?” “一块金刚石都雕不动的榆木!真以为自己是南海观世音吗?!敢给老子套紧箍咒?” …… 那天在岛屿上,任由脑子坏了的顾归尘给自己挂上小铃铛,是洛朝这一世重生以来最后悔的事情,没有之一。 但是即便时光倒转,他也打死都想不到,一颗平平无奇小铃铛,居然曾经是圆满级别的圣器。 一刻钟后,识海里的铃声逐渐平息,但洛朝还是没消气,就更谈不上以平和的心态、倒头再睡一个回笼觉去。 本来,最初诈死逃跑时,他也担心过小铃铛的定位功能,没想到传送阵一启动,自己人已经到了北岭,明明离顾归尘十万八千里远了,可小铃铛却没有响。 一开始他很窃喜,并得意万分对琅琊叨叨:这玩意儿还号称圣器呢,结果有效范围只那么一点儿! 但马上他就被打脸了:日落时分,一直很安静的小铃铛突然“丁零零……”在识海里唱起了清脆的铃歌。 按说每天只响两次,尚在可接受范围内,但洛朝一是气自己再没法睡早觉了,二是毫不意外地发现——铃铛的定位功能没有消失: 距离在缩短……每天都在缩短…… 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在心中:你在靠近我。 对此,他近乎发笑、惊奇、愤怒……不是,何其愚蠢,才会到这个地步都不放弃? 是我指向你心上的那把刀,还刺得不够深吗? 也许当初根本不该多那一分同情。 他又想:不对,还是这家伙太愚钝的缘故,以至于根本无法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滚远一点。 他便冷笑着在心中下了决断: 你若真敢来,我当再送你一份大礼。 这般想着,原本焦躁的怒意渐渐冰冷下来,洛朝环顾四周: 荒原一望无际,野草和半枯的木于其间生长,更添几分萧疏感。 他望向天际的晨曦,起身向一个方向走去,垂眸默念着:“要尽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gps功能上线……其实铃铛的gps主要是给洛哥作提醒的,阿尘自带了一个gps(这个不能说,涉及到结局~) 小铃铛其实是有名字哒,就是现在还不能揭示…… 本篇剧情前期铺垫中(*ˉ︶ˉ*) (*≧w≦)感谢在2019-11-13 21:12:50~2019-11-14 21:0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寄望(三) 是夜, 苍屏关内, 一座烛火昏黄的酒馆里, 应鹿鸣一手支着脑袋、翘着腿坐在长凳上,一手用筷子敲着桌角,连桌上摆好的酒都不看一眼, 显得百无聊赖。 他时而转过脑袋向酒馆门外看去: 已是傍晚了,但这座深山中的关隘里灯火通明,街道上常有成队的战马通行,那一队队衣着、武器制式整齐的修士,皆面色端肃,行动迅疾而划一。 应鹿鸣略一数点, 就发现了至少三十来支着装各异的队伍,他们都来自不同的氏族和门派。 便在心中感慨着: 此处离前线尚远,就有这般多的势力进驻, 气氛如此紧张, 也不知道而今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只可惜他们这些尚未出山的书院弟子,消息来源渠道实在有限, 而云麓的许多先生们, 都消失了半年有余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更让应鹿鸣忧心的是: 眼下,本来和此次战事无甚关联、可以安心窝在大后方的他们,要上赶着去沦陷区送人头了。 他如今看见自家妹妹就头疼,想着自己一个元婴期还不能笃定有命回来呢,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哟…… 但应欢欢已经偷偷跟上来了, 木已成舟,而今也没那人手和功夫再把人送回去。 唯有看见顾归尘的时候,他能稍稍心安,且不免略含羡艳地在心里感叹道: 年纪轻轻,就强得这般离谱……可这位顾师弟寻常在书院里,除了那未有败绩的剑道课,其他时候,明明存在感弱得很,其修为怎么就忽然蹦到了化神期? 曾经,自己和对方比剑时,少说也能走个上百招,而今……也不知能否扛住十招? 应鹿鸣敏锐地感受到了: 其修为进境还在其次,真正可怕的是对方在剑道上的巨大进步,原先的顾归尘,他至少能看明白其出剑路数,可如今,乍眼看去,只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并不知道顾归尘是重生者的应鹿鸣,最终只能在心里酸溜溜想着: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但哪怕有个修为高强的化神剑修压阵,应鹿鸣也还是觉得不能放心,于是喝起酒来都没滋没味了,他满脸烦躁嚷嚷着: “玉醪酒?还南陆佳酿?这是假酒吧!” 那头的李随风听着就笑了声: “鹿鸣兄,你在北岭的城关街头买南陆的名酒,能饮到货真价实的玩意儿才奇怪呢!” 应鹿鸣听言有些愤愤,便把眼觑过去,见到对方依旧低着头,用一块纱布仔仔细细包扎自己的左手,立马出言嘲讽反击: “我早跟你说过了,没事不要去招惹我师弟,他可不是你的那些温柔解语花!” 李随风顿时觉得很冤枉: “李某何曾有过许多解语花?” “何况,只是搭个肩膀罢了,这算什么招惹?” 此事说来确实很小,只因李随风在这处城关熟人甚多,有时要向老朋友介绍身边的几位新朋友,说笑间套着近乎,难免要勾肩搭背的…… 然后,可能他的手指才碰到顾归尘的一片衣服,就被对方随心念锵然出鞘的利剑砍到了手臂…… 血流如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最让李随风感到迷惑的是,对方居然向自己道歉了,从眼神到语气都很真诚: “抱歉,我非蓄意为之。” 李随风表示,自己还真的不能笃定这究竟是警告还是无心之举,只是,经此一役,他心中很确信了: 这位红衣美人,是朵只可远观的烈焰红莲,轻微碰一下都要伤手的。 但此刻的应鹿鸣许是心烦意燥加上喝了太多酒,竟有些口无遮拦起来: “怎么就不算了?”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这位顾长思师弟,他可是个断袖呐!” 说着,应鹿鸣还面现怜悯哀伤之色: “而且啊,他眼下受了极重的情伤,和爱人阴阳两隔啊!” “你也知道的,我等剑修嘛,向来是最固执也最死心眼的,他现在要为人守贞呢,别说搭肩膀了,碰个头发丝都会被砍的!” …… 对面的应欢欢在自己哥哥吐出更多惊人之语前,及时蹦起来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一边还怒斥着: “你怎么能和这等浪子说顾师兄的伤心事?” 说着又要去拽应鹿鸣的头发,见到自家师兄痛得眼睛都翻白了,旁边的楚南风也赶紧蹦起来拦住自家师妹: “冷静冷静!应师兄只是喝多了!” “而且酒馆里眼下只有我们一行人,更何况,李兄说来也不算外人,我等此次邺城之行还要靠李兄牵线呢!” …… 一番劝阻之下,应欢欢好容易消了点气,可应鹿鸣竟终于爆发了: “这还一句都说不得了?” “我反正是没见过那什么洛公子!我只知道,咱们如今冒着生命危险,要去邺城找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情伤又如何?我等修道之人到最后,断情绝爱何其寻常!” “偏你们要惯着他!” “我若是再和他熟悉一两分,管他如何情深似海,直接打晕带回去闭死关!” “若是还忘不掉,便请长辈封了记忆了事!还由得你们拿性命去胡闹?!” “怎么的就笃定人在邺城了?难道是打算一起送死,去地府相会吗?” …… 应欢欢和楚南风被他突如其来一通发火给骂得有些懵,而不明真相的李随风听得云里雾里,印象最深刻的几点就是: 断袖?情伤? 而发泄了一通的应鹿鸣也终于冷静下来,他又深深叹口气,便沉默不语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情绪失控了,因被苍屏关过度紧绷的气氛给扰得五心烦躁,才说了一通无意义的气话: 别的不谈,光是把顾归尘打晕这一点,就绝对不可能了。 应欢欢愣了片刻,却突然低头闷声哭泣,楚南风垂眸,默然不语。 应鹿鸣见了,却肃声道: “我只问一句,这事儿从夏天闹到深秋,已三月有余了,你们究竟打算闹到什么地步?” “人死不能复生,别说去邺城了,就算直接去魔门挖地三尺,你也找不出那个人。” “我话先放在这儿了,身为你们的师兄,你们可以糊涂,我不能跟着糊涂。” “真到了危及生死的时候,我便是不择手段,也会把你们一个个的全绑回云麓!” 楚南风依旧低着头,他声音低落,几乎带了哭腔: “顾师兄救过我们的命……我们只是……只是想陪着他走出来……” 应鹿鸣听言再叹口气,转头看到应欢欢不做声,埋着头只顾哭,泪水和不要钱似的,不由放柔了声音,神色也温和起来: “欢欢呐,我知道你们很难过,可哥哥从不觉得,去危险的战场寻一个死人是件明智的事情。” “哪怕他确实情深义重,可陷在过往里走不出来,难道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你也应该明白,什么做法才是正确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你难道愿意顾师弟永远困在这个心魔里吗?” “此去邺城,已是我最后的让步了,若此后他还是放不下,非要去找死,且你们还陪着他去找死……” “就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帮他断却过往了。” 说到这里,应鹿鸣的态度很坚决,可心中也在惋惜: 古来深情最难得啊……可为何有情人总不能终成眷属呢? 他仰头唏嘘:“造化弄人呐!” 此话一出,楚南风也终于忍不住堕下泪来,他不由想起初见那二人时的模样,两人并行、言笑晏晏、何其融洽! 如今不过三月,竟物是人非,而那阳光俊朗、笑容灿烂的少年,居然被永远掩埋在回忆里…… 三个人都真情实感难过起来,直到唯一保持冷静的李随风轻咳几声提醒他们: “咳咳……你们往后看……” 三人一转身,就发现顾归尘站在酒馆门口,背脊笔直,伫立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而先前的顾归尘,因到了日落时分,又去外头“找方向”了。 他们顿时都一愣,应欢欢和楚南风也止了哭声。 而那头的顾归尘,见三位同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才一脸平静地再次强调——尽管这话已经说了无数遍了: “他没有死。” 应欢欢听了就眼眶一热,差点再度哭出来。 顾归尘神色很笃定:“他是不会死的。” 说着,他又闭上眼睛,像在感知什么:“我一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应欢欢见了,一个没忍住,哇一声就哭了。 楚南风拼命忍住哭声,泪却止不住,而应鹿鸣摇头唏嘘不已: 他这师弟啊,已然疯了啊…… 难道每一位天赋绝顶的剑修,在通往剑道巅峰的路途上,都注定要有个伤痛入骨的情劫? 唉,老天爷啊,你为何偏要如此残忍呢? 顾归尘则锲而不舍继续解释——尽管无论他怎样努力解释,其他人都从没相信过。 他神色很认真,语含一丝无奈:“还有,我真的不爱他。” 可应鹿鸣三人只用一种怜惜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在说“你不用解释了,我们都懂,我知道你一定是太伤心了……” 应欢欢更是决定顺着对方的话去安慰,她用手抹眼泪:“不爱了也好呐,师兄啊,您该放下了……” 谁想顾归尘似往常一般,微微歪着脑袋,只用一种奇异而不解的目光看着对面三人——哪怕三个月过去了,他其实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的误会究竟从何而起。 于是他又微蹙眉头,像师长对学生强调知识点一般,神情端正、认真无比地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他也不爱我。” 应欢欢听到这句话就瞬间哭崩了,连楚南风也开始咽泣。 这女孩儿泪水哗哗流,几步上前就拽住了顾归尘的袖子: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您心里太苦了……” “原本你们那样要好,可偏偏洛公子临死前,你们还在吵架……这份遗憾呐,欢欢也觉得,真是太沉重了……” “我们都知道的,您怎么会不爱他呢?哪怕战场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您也固执到一定要去寻人……您只是一直无法接受啊……您只是在自己骗自己啊……” …… 顾归尘骤然被拽住袖子哭诉,且这小姑娘满脸同情、怜惜、不忍……他看了内心实在尴尬,更是完全料不到这事情还能如此解读……他整个人都有些懵…… 而应欢欢继续哭: “可洛公子真的已经死了啊! 我们所有人……柳柳、豆豆、楚师兄……我们都看到了啊……” “您不要再找下去了,不要再因为愧疚而折磨自己了,我们看了,真的难过啊!” 顾归尘满眼茫然,他竟料不到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一个因为愧疚而折磨自己的丧偶者,于是他迷茫中下意识反驳道: “不,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但我真的不爱他。” “我有我的缘由,只是不能说……而且,他更不可能爱我,我真心认为,他应该会厌恶我。” 他想:毕竟,一个人要厌恶杀了自己二十九次的敌人,太正常不过了。 顾归尘解释的态度一如既往认真,在任何外人看来,这人都是深刻坚信自己所说之话的……但在应欢欢看来,这太让人心碎了。 她流着泪,努力垫起脚尖,要去抚摸顾归尘的发顶,去安慰这位温柔的师兄…… 顾归尘向来照顾小孩子,所以他纵然不能理解对方的脑回路,也还是贴心地半蹲下来了。 然后他一脸懵逼地看见这位小师妹,摸着自己的头,用一种胜似慈母的怜爱神情,温柔怜悯地看着自己: “您其实不用一直骗自己的,您的深情,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所以,您为什么一直认为,洛公子不会原谅您呢?” “您如此爱他,他又怎能忍心苛责您呢?” “若他泉下有知,必然是希望您早早看开……不要再终日活在过往里,活在苦痛的愧悔中……” “您要相信自己啊,您深爱的人,也是深爱着您的!” “生死会将所爱相隔……但洛公子还可以活在您的心里!” …… 顾归尘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恍恍惚惚、如坠云雾,最后,看见应欢欢脸上挂着泪,眼含期待和鼓励地望着自己……直觉告诉他,自己应当说点什么,可他实在不知该说啥…… 于是便愣着眼睛,结结巴巴、下意识反问:“是……是这样吗?” 应欢欢拼命点头:“洛公子一定早就原谅您了!” 顾归尘一阵无言——他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后他勉强憋出来一个字:“哦。” 应欢欢语带欣慰,眼眶依旧含泪,她吸了吸鼻子:“我们不强求您过快走出来,您能慢慢想明白就好……呜呜呜…… ” 可她还是好伤心啊,这样一对神仙眷侣,为何就是不能在一起呢? 和对面稍显欣慰的三人完全相反,此刻的顾归尘觉得自己有些郁闷—— 他想:我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何误会了,又要怎么找到症结去解释清楚? 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即便相信了,和我要表达的也不是同一个意思…… 为什么简简单单一件事,你们却要想那么多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目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他前世毕生就没想过情爱之事。 最后,他只得在三个人欣慰而怜悯的目光中,无力仰头望天,想着: 算了,就这样吧。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动作、神态和表情,若让洛朝来形容就是: 归归他自闭了。 作者有话要说:应欢欢三人(抹眼泪):我们亲眼目睹了何其凄美哀伤的一段爱情故事…… 洛朝(微笑隐隐僵硬):谢谢,那都是不存在的:-) 顾归尘(郁闷)——但是不知道该如何骂人。 蠢作者再度切题! (*≧w≦)感谢在2019-11-14 21:02:39~2019-11-15 21:0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寄望(四) 应鹿鸣将愣愣半蹲在地上的顾归尘拽起来, 又把人拉到木凳上好好坐下, 也开始叽里呱啦劝慰人: “你能慢慢开始想通这是最好的……” “我们也不强求你一下就把那人忘了, 可是啊,人总要向前看……” 好容易等应鹿鸣唠叨完了一通,楚南风竟又凑上前, 接着话头、继续劝人…… 顾归尘在几人的轮番轰炸下,只觉得脑袋有些晕。 他被三个人包围着,在那同情怜爱的目光里如坐针毡,以至于不得不开口道:“有水吗?” 他觉得自己需要喝点凉的来冷静一下。 一直围观看戏的李随风便笑着好心提醒了一句:“这里是酒馆,只有酒。” 顾归尘并不挑剔,面色平静道:“酒也行。” 于是李随风高声喊了店家来斟酒——倒了好几海碗。 顾归尘拿起碗就喝, 眉头都不皱一下,看那模样竟与喝白水没分别。 应欢欢看得一阵惊异,楚南风则默然摇头, 而应鹿鸣痛心疾首, 他勾住身侧李随风的肩膀,一脸哀痛地低声感叹: “李双庐啊, 你可知道, 我这师弟从前是个滴酒不沾的啊!” “云麓其他师兄弟们约去山下喝酒时, 从没见过他的身影……” “可如今……如今……唉……” 顾归尘刚喝完一碗酒,正要再拿起一碗,骤然听到应鹿鸣的低叹,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喝…… 他动作一顿,转念又想到:算了, 反正误会已如此多,也不差这一个。 于是继续拿酒当水喝,一口气喝了七海碗。 连李随风瞧着都很惊诧,遑论一直觉得顾归尘气质似仙人、不该沾染俗世酒水的其他三人——他们理所当然又误会了: 这是借酒浇愁啊! 同情驱使下,应鹿鸣又为自家师弟提了两坛酒来,他拍着顾归尘的肩膀,鼓励道: “喝吧喝吧,多喝点!” “一醉解千愁,苦不能都闷在心里,借酒抒发出来也好!” “哪怕你发酒疯,咱们也不会笑话你的!” “来来来,师兄陪你一起喝!” 顾归尘知道对方又误会了什么,但他已放弃拯救、不打算再解释,因此只是道声谢,接过应鹿鸣递来的酒,继续默默喝。 最后,喝到半夜,酒馆都快打烊了,他们桌案旁堆起了小山般的酒坛,应鹿鸣早已不胜酒力,倒头睡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而顾归尘…… 他稳稳坐在那里,面庞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很柔和,目光清明澄澈,还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右手则轻轻放下了再次见底的酒碗—— 他喝得比应鹿鸣还多,可居然啥事没有。 没有同这两位一起拼酒的其他三人都惊呆了。 顾归尘发觉他们看怪物一般的目光,便艰难组织语言试图解释: “其实,我是不会醉的。”——这是特殊体质和血脉带来的副作用。 “很早之前就是这样了。”——早在前世,他的体质就变成这样了。 他向来不善言辞,直觉这般简要的解释应该不能说服人,正吱唔着要再说点什么,却见对面的应欢欢忽然捂住了嘴巴,眼角泛着泪光。 他正懵着,不知这女孩儿又为什么哭了,却见楚南风也一脸悲戚,一面拿起酒坛给他又斟了一碗,一面口里劝道: “我懂……我们都懂……您不必说了……” “您说这话时,心里定然很痛的……” 顾归尘于茫然中盯着那个重新斟满的酒碗,实在猜不出这两人又暗自脑补了什么。 半晌后,他神色郁郁,轻叹口气,决定继续喝: 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们在想什么……只是,若洛九陵那人在这里,必不会有这等场面出现…… 那人向来能言善辩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且论性子不是个会吃亏的,他心底必然不愿意和自己绑在一起,还是以荒唐的爱人身份…… 还是等找到他后,由他来想办法解释吧。 顾归尘虽在心中这样下了决定,可到底还是觉得郁闷,而在应欢欢二人眼中,这就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应欢欢不停抹眼泪: 这是何等切骨的哀痛啊! 喝了这样多的酒,也许只是暂求一醉,能于醉梦中再见那人一面…… 不想,爱和痛都使人清醒,愈想醉过去,就愈清醒,愈清醒就愈痛…… 啊,我师兄还在不停地喝!我师兄真是太苦了! …… 真的只是拿酒当水喝、试图冷静一下的顾归尘,看见应欢欢骤然哀伤无比的眼神,忽觉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僵硬地扭过头,又去看楚南风,却发现对方此刻的神情也很诡异——反正他理解不了。 楚南风满目哀凉,也在小口慢饮一壶酒,心想: 原来,顾师兄早就试图用酒去麻痹自己了…… 他那样孤独的一个人,这数月来,必然一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独自饮酒呢…… 谁又能想到呢?不过三个月,他就从原本的滴酒不沾变成了千杯不醉! 可想而知,他必定喝了难以计数的酒,才练就了这般酒量! 但谁又能知,受此情伤的他,在第一次试图求醉时,当那带着辣意的苦酒入喉,他抬头望向冰冷的月光,是否被呛到咳得止不住,吞咽着哭泣,眼角却堕下哀痛入骨的血泪…… 啊……我师兄啊,总是那般孤寂而温柔的一个人,即便难过,也只晓得隐藏自己,不愿打搅别人,只愿意独自疗伤…… 呜呜呜……我师兄真的好苦啊! …… 真心觉得自己在喝水的顾归尘,完全料不到对面那两人,已靠着脑补在心里为自己流了一条云水河那么多的泪水…… 他喝着酒,只觉得这味道甜里带辣,口感竟还不错。 不过他也确实有几分借酒分分神的意思: 一是他苦闷于那让人哭笑不得的误会……二是,他心头有几分烦躁——他们已经在这处城关滞留了七天了。 感知中,对方的所在处越发遥远……怎么形容呢?这感受和洛九陵这个人本身很像,仿佛在追逐一抹握不住的云烟。 不,应该说,哪怕之前这人天天待在自己身畔,也依旧有相同的感受——你是随时会消散的云雾。 所以,在天川秘境中,他非常慎重地在对方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禁制…… 只因他心底总有种朦胧的直觉,甚至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 如果不试图去握住,你很快就会消失的。 就好像,在整个天地中,都没有什么是你真正在意的、可以为之停驻的…… 所以,没有什么能挽留住你。 这段时间里,他总是恍惚忆起两人相遇的第一天: 那时候他在一片湖畔醒来,初次睁开眼时,见到周围陌生的景物,他很茫然。 他试图去回想起什么,记忆却一片空白,而且,有一种疲累感,从他灵魂深处传来—— 仿佛,他的灵魂曾跋涉过无尽长的时光、无尽遥远的路途……他在漫长无边的羁旅中,几乎要丢失一切…… 丢失过去、丢失情感、丢失自我、丢失记忆…… 在几乎要失去一切之前…… 那时候,他无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剑,依靠一种本能,他摸索着爬起来,往一个方向走去。 这时,他的心底竟浮起一句不明意义的话: 在几乎失去一切之前,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句话仿佛是一直铭刻在他心底的,哪怕他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却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这也让他愈发迷茫起来: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彼时他走路步伐很不稳——就好像他的身体早就死过一遍,是僵硬冰冷的,难以控制的。 于是,只好用双手拄着剑,宛若重伤残疾者,一步步朝前挪——那步子是颤抖的、甚至是痛苦的,他感到身体里的筋脉、骨骼、血肉……都在重塑。 原先,他就像一个被强塞进旁人尸体的灵魂,现在,这具尸体在慢慢苏醒生机,而他的灵魂,在被打碎后,重新与身体产生连结。 这连结与再生的过程,似无数虫在血管里噬咬你、撕扯你……理智告诉他应该停下来,等身体恢复后再上路,可他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 我要去找……找一个人。 这句话是信念,是不可摧毁的、最深刻的偏执。 他每走一步,都感到细小的刀子割裂神识般的痛楚,尽管多痛苦一分,对身体的掌控感就多出一分,可他的记忆却没有随之恢复,依然混沌。 所以他一面坚定前行,一面努力回想着: 我是谁?我身处何方?我要去哪里? …… 我要去找谁? 名字……名字……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请不要永远沉默着。 …… 渐渐的,他忆起了自己、忆起了许多人、许多过往……且有一种深刻的本能驱使他执着地往一个方向走……他感到自己在逐渐靠近什么,尽管他走得太慢,这靠近也如此缓慢…… 那是……我要寻找的人。 你究竟是谁呢? 他反复问着自己,同时心底升起一句熟悉的呼唤——仿佛这句话,他曾在心里念过无数遍: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永远这样沉默着? …… 是谁?究竟是谁? 他在记忆的海里、那深黑无边的海里,拼命寻找一道光,越是寻觅,识海深处的痛楚就越清晰,在痛意将他击溃前,他握住了第一个字:洛…… 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支撑不住,再度倒在了地上,眼前有血色、有黑暗、有光、闪过许多人的面孔…… 最终,一切定格在某道模糊的身影上,他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回忆、还是幻觉,但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于是他喃喃念出来:“阿朝。” 我要找的人,他的名字是,洛朝。 他终于拼凑出一个姓名,等自己终于再度有力气站起来,发觉身体的僵硬感已大致散去,甚至能缓缓调动体内的灵气。 但他再度陷入迷惘:我为什么要去寻找你? 他试图将这个名字与那些缓缓复苏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最终,只得到一个答案: 我要杀你证道。 他朦胧中觉得,这不是唯一的答案,可等他再度试图去记忆的海里寻找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空洞苍白…… 与此相反的是,很多已经忆起的过往,却愈发鲜活真实,叙述出他完整的一生,于是,记忆里的缺失空洞感被掩盖住了,他想: 我要杀你证道……因为,你是当世帝尊洛九陵,是断却我道途的剑,是我毕生所求要去追逐的影…… 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枷锁。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不知道之前有没有小天使注意到这个疑点呢,关于阿尘是怎么重生的,前面的篇幅里都是没有描述的; 但是有不少伏笔哦,他身上带的四把剑、许多配饰,全都是前世人的遗物,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算“身穿”。 但阿朝重生后,一穷二白,啥啥没有,所以,可以算是“魂穿”。 哈哈哈,当然,这只是表面答案罢了,终极答案结局才会揭示。 这一章想必你们能看出来,阿尘的记忆是有缺失的,但是划重点哦: 【阿朝的记忆是完整的。】 至少在身为帝尊、还有现代社会,以及今生,这三世的维度里面,他记忆都是完整的,至于已经不记得的那些事情呢,其实和阿尘也无关(*≧w≦) 大家可以大胆猜测哦~ 另,本文其实不存在什么谁先爱上谁的说法,因为时间线其实是环状哒! 作者叙述的时候,从阿朝的角度来写,于是从这个环状时间上切了一个点开始讲,这样子~ (*ˉ︶ˉ*)感谢在2019-11-15 21:06:16~2019-11-16 21:2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寄望(五) 苍莽荒原之上, 阴云笼罩。 半枯的野草没过马蹄, 蔓延至无尽远的前方。 铁蹄踏响之间, 烟尘四起,车马所过之处,留下被踏平的些许枯草和几道深深的车辙印。 这队车马约莫百来号人手, 骑手个个面色肃冷、有士兵的气势,却都着黑色常服。 队中央簇拥着两辆马车,一辆高大奢华些,呈黑金之色,另一辆相比之下要低调普通些,可细看其材质也并不廉价。 车队行路极快, 且径直向前,从不改道,因此, 车马前方三、四里处, 更有当先十来位骑手负责“开道”,清理路途上的阻拦杂物。 这些“杂物”或是拦路妖兽、野狗、树木、石块等等, 但最多的, 还是流民的尸体—— 那些残破的、腐烂的……甚至被野兽啃食过的尸骨。 这些无人收敛的尸身, 或稀疏或密集散布在荒原上,皆隐蔽在没膝的荒草里。 有时开路者一眼未曾发现,没来得及提前用术法清扫,铁蹄便会不慎踏过成片的尸骨,于是那战马前蹄, 就溅上些许深红发黑的血肉。 这支队伍在荒原上奔驰,竟像一道飓风,无视四周脏污、破败、荒凉的一切凄惨景象,扫出条唯一“干净”的路。 可不知为何,一直疾行向前的车队,此刻却渐渐放缓了速度,细看去,竟是那辆黑金色的高大马车里钻出个女子—— 这女子着青白二色裙装,身姿袅娜、容貌姣好,她半掀开车帘,探头朝前方那辆马车喊道: “夫人叫你们停一下。” 话音一落,就见前方的马车里突然跳出个玄衣青年,他稳稳坐在车顶上,单手握剑,左手则抬起,向四周的骑手做出个“止”的手势。 车队渐渐随之停下了,而这青年正是李随风,他从车顶跳下来,低声朝身边几位手下吩咐着什么。 却见之前那传话的女子,不知何时竟也下了车,她行至李随风身前,垂首立在那里,语调没什么起伏: “夫人让我来传话,说料不到走陆路这般辛苦,颠簸得头晕,想起往年出行皆乘云舟,比马车平稳得多,也还是会在途中感到乏力难忍,便想请领队放缓行程,走得慢些。” 李随风笑着应是,又说了些寒暄的话,意在打发人,不料那侍女竟递上个银炉,继续道: “夫人听说队里还有个欢欢姑娘,已连续吐了三日了,心中很是怜惜,便赏了个安神的香炉,还说若姑娘不嫌弃,可到她的马车里歇息,会更平稳些。” 李随风依旧笑着接过银炉,又道了谢,见那侍女终于转身走了,心中却在啧啧称奇: 一面让人在四处都是奔逃者的战场上走得慢些,一面又晓得要做人情、怜爱护卫队里唯一的姑娘家……这玉兰夫人,真是何不食肉糜。 他拎着那个香炉,又掀开自己那辆马车的车帘,正要跳进去,不想迎面一人刚好要下车,便侧身让了让。 却见红衣人利落地跳下来,寻了块空地就支起药炉。 李随风惊了一下:“你要炼丹么?” 顾归尘头也不回,只专注往炉子里放药草:“煎药,安神药。” 李随风便摇头笑了一下,心知这药也是给应欢欢喝的。 待他上了马车,一眼就看到那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全失了往日的活泼机敏,蔫耷耷靠在车壁上,半寐着眼睛。 她身旁的应鹿鸣,一边给自家妹妹按太阳穴,一边又在嘴里责怪着: “我早让你不要来了吧,现在才吃到苦头,后悔也晚了!” 而应欢欢听了也不吱声,竟闭着眼任由自家哥哥唠叨。 李随风却起了点坏心,他状似好意地笑劝道:“闷在车里这样久了,也不下去散散心吗?” 此话一出,原先安安静静的应欢欢竟被吓到一般,几乎跳起来,她立刻躲到了自家哥哥身后,仿佛怕李随风将自己强绑出去: “我不要看!” 她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了……那么多的尸体、草丛里到处都是血,甚至有野狗在吃人……这是地狱才有的景象吗? 她紧紧缩在应鹿鸣背后,死死闭着眼睛,脸色竟更白了。 应鹿鸣连忙拍拍她的背以作安抚,又狠狠瞪了眼李随风: “行了行了!我妹妹才多大,逮着她吓很有意思吗?” 他语气转而带点嘲讽: “再说了,谁能像您一样啊?会走路时就会骑马,拿得动剑了就开始杀人,混迹边关这样多年,你李统领什么时候稀得逗孩子玩儿了?” 李随风听言耸耸肩,他将手里那个香炉摆到桌案上,也用一种自嘲的口吻道: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边关统领了,柳家一个小侍卫罢了。” 应鹿鸣听了,眉头也微皱: “应某倒是不明白了,咱们在苍屏关足足等了十天,结果就等来一个……凡人?” “还要劳驾你堂堂一位李家少主,拨出百来精兵,亲自护送?” 李随风听了便笑: “我算哪门子李家少主?我那混账老爹名下二十几个儿子,哪轮得到我来当少主?” 他慢悠悠将桌案上的香炉点起来: “何况,自打我拜入正庸书院修行,这下一任李氏家主的位置就同我无缘了。” 他把眉头一挑,又露出点不屑来: “而且,鹿鸣兄你又忘了,李某早同你说过,莫拿南陆那群软脚虾来同我相比……” “他们算什么李家人?” 李氏传承悠久,甚至可追溯至君氏当道时期,更是在百族谱上有记载的世家,其根基本在北岭。 北岭以万迭岭与北原魔门分界,又部分东临妖族渊海森林,虽灵气稀薄、气候险恶,但却稳居军事重地之列。 因此,李氏本靠兵马起家,在君氏王朝时期,更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将传家之族。 只是后来氏族立、王朝灭,妖族和百族联盟签订下条约,已经八万年有余龟缩在渊海森林里不曾引战。 且魔门被中域七族以更北边的无漠河为界,守得死死的,根本轮不到北岭出兵。 北岭的军事地位便一天天弱下去,失了各方军务税的供给,独居北岭氏族首位的李家也开始另谋出路,后来干脆将嫡脉整个牵去南陆云水河一带,主要在南陆求发展了。 因此,而今修真界里谈及李家,大部分人只会说“南陆李氏”,而不是“北岭李氏”。 可是,将氏族主阵地迁往南陆这种大事,自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认同,部分李氏子弟向来觉得家族不应该放弃北岭,更不应舍弃万万年来武将传家的基业,转而去和南陆氏族们比拼诗词歌赋。 一部分如李随风这样的李氏子弟,依旧坚定认为自己是“北岭李氏”,这些人和“南陆李氏”们自然合不来,有过不少冲突,应鹿鸣也曾听过一些传言,只是其中细节就不得而知了。 李随风声音极冷: “呵,若不是那群软脚虾现在连个战马都不会骑,面对魔修时刀都拿不稳……” “堂堂北岭,民风剽悍之地,岂会在顷刻之间,沦陷半数城池?” 话间,他透过卷起的车帘,把目光转向东方,眼神带点嗜血之意,本就鬼魅的脸庞立时更染煞气: “何况,如今的妖族,像疯了一样。” 应鹿鸣听了也有些唏嘘,他对目前的战况并不了解,但这不妨碍他感叹: “这次仗啊……打得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啊……” 正慨叹着,忽而空气中传来一阵苦药香,抬头一瞧,却是顾归尘端着一碗药上了马车。 应欢欢终于从自家哥哥背后转出来,又窝到顾归尘身侧,接过药碗,闷头一声不吭喝起来。 顾归尘便摸摸她的脑袋,很轻地笑了一下,想着:这孩子喝起药来倒是很乖巧。 应欢欢这两日常头晕呕吐,却不是同那位玉兰夫人一样,因车马颠簸而感到不适,她虽修为低,但好歹也筑基了,不至于这般柔弱。 她是被战场的惨烈情形给吓到了,连夜间冥想打坐时,都会被梦魇中铺天盖地的鲜血给惊醒,甚至脸色惨白着哭出来。 见惯战场模样的李随风因此狠狠嘲笑了她,而顾归尘则深知这年幼的孩子尚且心慈,接受不了这样的场景,只怕已产生了心魔,若不好好用药调理一下,甚至会影响日后的修行。 当然,服用安神清心的药是一回事,思想上的磨练和开导也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后一点不能操之过急。 这边两人气氛温馨,而那头的应鹿鸣则锲而不舍打听玉兰夫人的讯息: “我只知道你曾经在中域七族的柳氏服过兵役,竟不知你还认识了一位柳氏的夫人?” 他说这话时语带调笑,却是意在激将李随风将这事解释清楚了。 李随风当然不至于中他的套,只笑着,半遮半掩介绍道: “这位夫人可不姓柳,她出身南陆邹氏,一个早就没落的氏族,身无灵根,算个仙戚吧。” “只是她运气不错,靠着邹氏原先的门路,竟嫁给了中域柳氏一位大人物作妾……” 应鹿鸣正仔细听着,见对方忽然顿住了,忙又问道:“是哪位大人物?” 李随风的笑不知为何有点冷:“说出来要吓死你的,那是一位……曾经死过的大人物。” 应鹿鸣表示很不解,可李随风却将话头转开了: “这位夫人据传很得大人物的喜爱,一年前回南陆邹家省亲……啧,她挑的这日子也真是奇了,前脚到了南陆,后脚妖族与魔门就打了上来……” “北岭如今自不必说,而南陆云水河向北至今也全部失守……” “那位大人物担心得很,觉得南陆而今不算安全了,很着急将自家如花似玉的爱妾接回来。” “啧,可惜啊,他这位爱妾是个凡人,还身子柔弱,受不得路途奔忙,紧赶慢赶的,总算跨过松烟江,到了云水河濒临前线的城池,想借直达中域的大型传送阵回柳家……” “可那时南陆的禁空大阵已经全面开启,云水河往北,更是实施了空间封锁,所有传送类术法都失效了,传送阵当然也用不得了。” “一来二去的,不知为何找上了我,要我从北岭借道,越过半数沦陷区,到北原北岭的交界处万迭岭,和柳家来人交接……” 应鹿鸣满脸疑惑打断了他: “不对啊,中域支援南陆抗击魔门,我记得七族都有派兵进驻,怎么不让那些人直接把这邹夫人接回去,反而要来北岭绕一个大圈子?” 李随风却没有正面回答: “你说起中域来援,我前日倒是又听闻一件稀奇事儿……” “中域派兵进驻,都是在空间封锁开启之前,直接通过军用大型传送阵抵达南陆各方关隘……” “除了一些零散的先遣队,七族还各派了一支精兵前来支援,奇就奇在,白家、柳家等六个氏族的军队都顺顺利利入了关隘…… ” “唯有一支队伍,正要开启传送阵入南陆,却猛地发现,空间封锁已经开启了,他们被拦在了外头……” 李随风说到这里又笑起来,眼底却很冷,卖了个关子:“你们猜猜,这倒霉催地被临门拦下的援军,是谁家的?” 应鹿鸣摇摇头,表示我怎么会知道。 李随风正要继续说,竟发现一直默默聆听的顾归尘忽然抬起头,且定定望着自己。 他一时心思转动,有了些奇异的念头,缓缓道: “这支精兵,来自中域顾氏,领队的,正是顾氏主家嫡脉行六的那位医仙,顾辞安。” 作者有话要说:orz,本来以为这章洛哥终于能再次出场辽……结果还是要等下一章…… 感觉他下线好几天了,有些想念? 不过铺垫也不能少鸭╮(╯▽╰)╭ 另,这章顾六露出了个名字,四舍五入算出场了? (*≧w≦)感谢在2019-11-16 21:24:29~2019-11-17 21:0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糊涂一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寄望(六)(倒v结束) 马车中一时有些寂静, 应鹿鸣无意识摸着下巴, 觉得很不能理解: 顾家?为什么偏偏是顾氏被拦下? 他不由瞥眼向顾归尘看去: 之前他也听闻过, 这位顾长思师弟与中域顾氏有几分联系……不过也并不奇怪,毕竟,而今的中域顾氏极尽煊赫, 全天下姓顾的人都盼着和如此门庭扯上关系,便是原本不姓顾的人,若有机会能得顾氏庇护,也是毫不忌讳改姓的。 中域七族,近一万年来,是隐隐以顾氏为首的。 因此, 唯独顾氏的援军被拦下,这点就愈发匪夷所思起来,实在不能叫人相信是纯粹的意外。 简直, 像是南陆各方势力特意给了顾氏一个下马威……可是, 将实力最强的一支援军拦在门外,对南陆又能有什么好处? 应鹿鸣想得头大, 就也不再去追问, 毕竟, 书院一脉向来立于各方势力争端之外,他身为云麓弟子,本就不该掺合这些事情,也许知道太多反会惹来祸端。 正思索着,忽然一股清香涌入鼻间, 居然使心头的烦躁不安感减轻了几分。 应鹿鸣有些惊奇,刚要问李随风这是哪里来的香炉,就见一直沉思不语、神色平静的顾归尘忽而拧住眉头,迅速起身,翻手就把银炉里的火灭去了。 他的声音平静里含一丝隐怒:“不要闻。” 这下车厢里的几人都呆住了——顾归尘会医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应欢欢愣愣巴巴,瞪眼看着面色也随之阴沉下来的李随风,不敢置信道:“你想……毒,毒死我们?” 李随风神色惊疑,口气也不自觉有些冲:“这可不是李某的东西!” 他目光转向玉兰夫人所在方位,眼神一瞬间像阴寒吐信的毒蛇——香炉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应鹿鸣更疑惑了:“没道理啊,她毒死自己的护卫,能有什么好处?” 却见顾归尘此时已经打开那个银炉,无视尚且灼热的碳丝,捻出掩埋在下面的香料,放在手中仔细看着。 他神情间无意外之色,目光带点追忆似的恍惚:“不是毒,是一种…… 极不好的东西。” 说完他就沉默在那里,明明表情没有变化,却莫名透出点哀伤感。 见他无详谈的意向,应鹿鸣几人也不好强问。 最后是李随风做了决定,他紧蹙着眉,态度很是郑重,声音冷肃:“此事不可深究。” 这位邹夫人身上的谜团,哪怕只碰到一点儿,就可能丢了性命。 顾归尘则只专注捻着那些香料粉末,细细分辨着其中的成分,只因前世有一段时光,他鼻间成日缭绕着一模一样的香味,却从没想到去探究香料是如何组成的。 这气味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和那时的心境相互深深桎梏在一起—— 于希望和绝望的边线摇摆不定,只是,最终希望还是破灭了。 现在,他嗅着相同的气息,眼前几乎要浮现出顾十三当年的模样: 眼神空洞漆黑,像大火肆虐后,那些焦黑的窗格上,一个个破败的窟窿;面色苍白死寂,宛如怒焰熄灭后,留下的那摊白色灰烬。 那一年,他也根本不会医术,因为……顾辞安还活着。 而这一刻,凭着多年与草药打交道的直觉,他几乎立刻辨别出这些粉末的原料,于是在心中默念着: 七苦花、黄柏、赭石…… 他不知道的是,在荒原的另一头,一个少年也在喃喃念着同样的药名。 洛朝将手里的药草清点了一番: “七苦花、黄柏、赭石……唔,还差几味有些名贵的,该入城去寻了。” 此刻他作朴素的灰布衣衫打扮,头发也只松散随意地束着,脸上脏兮兮,看着就像一个落难的流民。 琅琊剑也被他用术法隐去,加上他眼下的身体年龄不大,这使他外表看上去很无害……如果,忽视他周身那一滩滩血迹、好几具尸体的话。 这是一处废弃不久的荒村,阴云挤压着那些破败的屋顶,时而旷野寒风呼啸而过,掀起许多瓦砾碎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整座村子里,目前只得洛朝一个活人,这唯一的活人周围,却还躺着七八个死人,他们皆仰面倒在血泊里,干瘦的尸体被包裹在脏而破的衣物里,模糊成一团灰败的红。 寒风早将那些血冷却了,此方地界一时寂静得诡异骇人,唯有一个少年低声念药名的声音,渐次破碎在鬼嚎般的阴惨风声里,听不真切。 洛朝面色如常数点着这些天来寻到的药材,终于念叨完了,才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一片阴森血色。 他的眼不似往日明亮灵动,呈现一片灰黑的寂静,透不进一点光。 他像在对人说教,又更像自说自话: “我说你们啊,为什么总想着要吃人呢?”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嗯,在逃荒队伍里落单的少年,不会有人再来寻他的……逃难中,谁会走回头路?” “恰好此间无人,又恰好我们太饿了……不会有人看到的,我们杀了活人,我们吃了活人……” “就算有人看到又怎样呢?所有人都那样饿……饿到要疯了……很快,很快,大家就都一样了。” “都是吃人的恶鬼。” 他垂眸絮语着,语句乍然听来很凌乱,且每一字、每一句,都极轻,轻到隐没于风声中,再不可闻。 可当你看向他沉凝的神色,那眉宇间显露的阴郁,甚至是眼底微不可察的怨与厌……又会觉得,他的一字一句,都重到凿入人心: “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全都是毫无意义的。” “开始吃活人之前,你们必然已吃过死人的尸骨。” “我知道你们如何逐渐由人变作鬼……嗯,那个人已经死了,大家又这样饿……为什么,不让这些人死得更有价值呢?” “可是你们知道吗……” 说到这里,他竟然笑起来,那笑容带了点血腥气: “因果轮回,那些一时延续了你们性命的血肉呵,早浸透了病苦和肮脏……” “被浑身脏病的虫蛇蚁鼠啮咬过,被满口涎水的野狗啃食过……” “苦病的种子,随着你们吞咽的动作,渐渐埋在你们的血液里……” “来年开春,那些种子发芽,长成瘟疫的花朵……” “最后啊,你们到底一样是要死的。”——这一句话,近似高高在上的冷漠判决。 他下了这样一道来自因果的死刑判决书,又低语着,敛眸柔声问道: “你们看,这像不像报复?” “那些死在你们肚中的怨灵啊,在报复你们哦。” 可下一瞬他竟骤然睁眼,眸光竟像一把尖锐的匕首,要刺破什么,他质问着: “为什么,不自我了断呢?” “你看,多活出的这些日子,你们也早就不是人了……最终更须受一场疫病之苦……” “为什么,非要苟活下去呢?” “换做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早让自己死得干干净净……最好死在连天的烈焰里,最终化作灰烟、泽沃土壤……” “我知道,饥饿那样痛苦,早撕扯掉你们的灵魂,痛得你们情愿屠杀无辜,痛得你们甚至易子而食……” “真是痛啊……我也觉得,真是痛啊……所以,我送你们一个终结。” 说到这里,那些暗涌于他眼眸之下的一切心绪的浪潮——无论是哀悯、厌憎、疲倦……还是感同身受的痛意,都在刹那间,全然隐没了。 他的双眼,这时望去,像一片笼罩着茫茫雾气的深黑的海…… 他想:又一次,我送出一个终结。 我看那些挣扎于苦海里的魂灵,无论甘愿与否,都得到了解脱; 我看我的双手上,隐隐添了一道血迹; 可是,属于我的解脱、属于我的终结……究竟何时能来临呢? 他漠然仰望天空,直到,一声沉闷的炸响从阴云深处传来,最后,变成次第不绝的轰鸣。 滚滚雷声之下,有雨水飘洒而下,滴落到干裂的荒原大地上,在褐色结块的干土上,涂抹一朵浅浅的水迹。 这片干旱的大地,从不会因为一场雨而变得湿润肥沃。 饥饿的记忆,同干旱一起,烙印在这片大地上,每一次战乱,都将粮道变作战道,这片失去外界米粮输送的原野,自此又陷入饥荒的地狱。 有冰凉的雨轻轻滴在洛朝的脸上,他神色未有变动,却将目光转到不远处一座残破的断臂雕像上。 待雨水将石雕上的污垢洗去后,可依稀见到那雕像的面容——五官端正、面目慈悲,看发式似乎是女子。 洛朝站起来,踏过混着鲜血的雨水,轻轻走到那座雕像近前,他盯着塑像女子那呆板无神的双眼看,默然良久后,忽而叹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们虔诚信仰的神明啊……又一次坠落了。” 他伸出手,正打算触碰那破败石雕的断臂残缺口……一直未曾出声的琅琊却突然开口: 「尊上,不要靠近这里。」 她没有继续解释为什么,只是语带隐隐的不屑和厌恶: 「太污浊了,会脏到您的手的。」 洛朝依言止住动作,他没有追问琅琊原因,只是注视着雕像,露出一丝微嘲的笑意,他想: 这把位列仙阶的剑灵,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上一次用这样语气说话是在何时。 但洛朝记得很清楚,在天川秘境中,他曾问过琅琊:「我永远也不会死吗?」 这位剑灵却答非所问:「您是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而后又说,有一样物,可以终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那时她说起这件不知究竟是什么的物品,语气中却带了竭力隐藏的厌恶。 什么东西,会惹得仙阶剑灵厌弃? 又是什么存在,可以打破自己不死的诅咒,甚至能超越自己前世拥有的力量,有着能消灭自己的能力? 现在,凭着仙剑如出一辙的不屑和嫌恶,洛朝推断着: 我找到方向了。 这是通往终结的路途——属于我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就本章洛哥自言自语的那一段作解释: 在中国的历史上,饥馑灾年,有特别严重的饥荒和战乱时,吃人肉并不是少见的事情,具体可参见各类史料…… 但是,因为灾年的尸体里,往往都带了很多病菌,所以,这些吃过人肉而活下来的部分人,往往在第二年开春,疾病多发的时候,就闹疫病而死去了。 至于洛哥看到这一切的感受和心情,其实是颇为复杂的……你们再联想一下他前世的身份,以及本篇主题……嗯,不剧透惹。 另,大家应该嗅到了洛哥要搞事(作死)的气息了吧? o(n_n)o感谢在2019-11-17 21:09:20~2019-11-18 20: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寄望(七) 雨水洗过洗过雕像粗砺的石面, 水珠爬满石雕女子那慈悲的面容, 却显出几分诡异凄冷。 洛朝伫立在雕像的正前方, 微微低着头,默默注视着那雕塑的面目,晶莹的雨同样打湿他的眼睫, 使其神情显出几分清冷。 他目带渺远的思索之色,喃语淹没在淅沥雨声中: “人间,有神明无数……” 上一世他就惊异地发现过,这个世界里的民间信仰流派繁多,各类封号冗长的所谓“神”或“仙”,名目复杂, 且各有拥趸。 这导致本有潜力占据主流的道教、佛教和儒教,也只能偏居一隅,信徒规模不大不小。 而与凡间截然相反, 大部分修士是不信教的。 这些名号夸张的神明, 在许多凡间传说故事里,往往神通广大, 动即能改天换地、施雨唤风, 有赐福降灾之能, 信教的普通民众,对这些力量既向往又敬慕。 同样与之相反,在而今的修真界,大部分修士们很忌讳违抗自然,在一些传承古老的势力中, 其藏经阁里更有许多被永久封存的古籍法典,这些被严令禁止使用的秘术,几乎都是能大规模改变自然风貌的高阶术法。 还有一些诡异奇特的术法,或有违天和、血腥残忍,或奇特玄奥,涉及福祸命数…… 洛朝前世位至帝尊,在寻找逃离此世的方法时,曾强制要求观览一些势力的藏书阁……他发现,但凡存有禁术级别的势力,其历史至少在十万年以上,几乎都是君氏王朝覆灭前就存在的势力。 君氏治世时期留存下的史料,至今已然十分零散了,洛朝翻阅过无数古籍,也只拼凑出那个恢宏王朝的一个模糊面目。 在君氏之前,这个世界的历史又究竟是怎样的呢?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好奇,是因为前世的洛朝在扫荡各方藏书阁的途中,发现很多古老无比的典籍,自己根本看不懂——这些古书使用的文字,早就堙灭在历史烟尘中了。 可他从来都觉得,任何发生过的事情,哪怕再久远,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用心去找,必然会有收获。 但君氏之前的历史,竟像生生被人从这个世界里抹去,无论怎样找,都只能收获一片空白,这反而是不正常的。 久寻无果之下,他只能暂时搁置此事,毕竟探究这个世界的起源,并不是自己的主要目的。 可后来,这个在最古老的氏族藏书楼里都寻不出线索的疑问,却在他去人间游历时,有了些不确定是否为真的进展。 这进展就来自于民间传说,一些涉及到神和仙的传说: 五域各地的民众都有自己的神明,其中大部分所谓的神,都是打着□□号庇佑众生,实则是便利了一帮花言巧语的神使、庙祝等行坑蒙拐骗、草菅人命之事。 只是假的到底不会成为真的,百姓不会永远被人欺骗下去,因此,这种捏造出的神明,往往一、二百年后,就渐渐失去威信,或被人遗忘,或被自觉受骗的前信徒们打砸庙宇、千般唾弃。 但是,走了一波骗子,又会来一波新的骗子,五域凡间大部分民众,由于没有统一的思想治理,都受困于各种邪教的压迫,苦不堪言。 这种现象和原先氏族割据、仙戚分管治理民间的制度不无关系,治世不仅需要治理经济民生,更需要有使人信服的思想,以统领辖区内民众的行为,并使这些凡人服从氏族的管理。 只可惜当世无显学,既然没有主流的治世思想,各域负责治理凡间的氏族仙戚们,就会凭喜好选用教统,很多邪教头目只要费点心思,讨好了这些仙戚,便可成为领地内的“正统”,以正统之名,降下所谓“神谕”,明目张胆行欺男霸女之事。 后来中域定、各方安,四域拱垂皇城而治,儒教被立为正统,官府的统领力大大增强,五域不再需要杂乱无章的各类教统以治理凡人,这些邪教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性,也就渐渐消亡殆尽。 洛朝本以为,儒学被确立为显学后,除却本就思想深奥的道教和佛教,其他所谓的神明信仰,都会在几百年内完全消失。 不想,大部分凭空捏造的教统确实消亡了,可竟还有一小部分,顽固地留存了下来,伴着那些代代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印刻在民间百姓的心中。 儒教尽管被皇城极力推崇,在某些地方,却根本无法完全取代这些地域信仰。 又一番探究之下,他竟发现这些“神明”的道统,比他想象中要古老得多,甚至,一些神庙的历史,可追溯至君氏立朝之前。 洛朝百思不得其解: 是什么力量在维持这些道统的延续?连某些曾极尽辉煌的修真氏族,都不一定能保证自己十几万年后还存活着……何况一些凡人拥立的信仰呢? 是文明?还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和传统?甚至是血缘捆绑的宗族传承? 答案有很多可能性,他只好先从这些道统借以传教的种种民间故事入手,也可以说,从各地教统的经文入手,可在搜寻无数典籍、实地考察各方后,他竟只能总结出三个字: 不可考。 这些涉及多种神明的传说故事,来源不可考,年代不可考,有无原型不可考,是否为真更不可考…… 洛朝对此很是叹气唏嘘,恍惚间觉得头发都掉了好几大把,他明明只是想要找到回去现代社会的路,却成日埋首书山文海,几乎活成了历史学家。 好在,即便大部分经文、故事都不可考,可海量搜集信息之下,他还是有些收获的。 这收获是一个背景板式的传说: 任何宗教想要使人信服、或确立一个值得人追随的所谓“神明”,都需要在传教经文中解释世界起源,也就是神如何“创世”。 可古怪的是,明明五域各地信仰的神明,从其经文传记中的行事原则、性格善恶、神通外貌等等,都全无联系,是兽型、人型,甚至一棵树一块石头……可谈及创世起源,竟只有相同的短短五个字——众神降临后。 传说中,众神降临后,天地才有光暗之分、并渐有生机,可神明们具体是怎样降临的,又是怎样创造世界的,五域所有能搜集到的经文里,都没有作详解。 且这个背景板式的传说有伊甸园般的风格: 众神降临后的世界是无限光明的,没有疾病和苦难,神无所不能,能改变自然,保证风调雨顺,甚至能让粟米自然生长…… 而凡人即为天人,寿数有千年之久,不需要劳作就有食物可享受,天地一片明净。 这之后的故事,五域各地的写法都很相似,出现了某种“恶”,打破了伊甸园,而后当地信仰的神明作为“英雄”而出现,拯救众生,得到了所有生灵的爱戴。 此刻,洛朝眼前的石雕,就是前世肃清邪教后,依旧在当地保有一定规模信徒的神明之一,若他记忆未出错,这位女神明,法力主风雨,可帮助北岭地域抵抗旱灾。 其神像的主流面貌,多是左手持招风幡,右手持宝塔,一者可以呼风唤雨,一者可以平定战乱。 他不由想起曾在各大古老氏族翻阅到的某些禁术: 有玄奥的音律可抚平人心贪念杀念,使人放下屠刀;有能大规模降雨降雪、或者保证日出天晴的术法;也有能让枯木重焕生机、稻谷短期内成熟的法术…… 其实,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法修,洛朝不太爱研习用刀用剑的修士那些近战术法,阵修符修成日抱着的符道阵道等,他也只是略有涉及。 但他很喜欢去各处搜集那些稀奇古怪的偏门术法,主流的法术他更是全都精研过,凭机缘得到的法术,或者干脆是凭实力抢来的法典,他也都仔细研习过…… 后来,扫荡各家藏书阁时,亦收获了不少等阶极高的镇族法术……说他博览众法,一点也不为过。 他发现后世的高阶、低阶术法,都能在这些古老的禁术里找到影子,只是威力被极大弱化了,改天换地是不可能的,如凭空造就风雨,施展五行攻击术法等等,都只是小范围的,不可能对自然产生过大的影响。 而且,不少禁术的门槛极高,至少破入圣阶才能使用,学习的难度也不低。 不过,也许真的是天命主角光环在身,他自己研习这些禁术时,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门槛,很自然地就融会贯通了。 他虽然自觉学会了这些禁术,但碍于心头某种不可明说的忌讳,他从来没有使用过,事实上,他也没有理由去使用这些术法。 如今一朝重生,修为骤然清空,可直觉竟告诉他,这些高阶禁术中的一部分,目前的自己居然是可以使用的,这或许能成为探寻真相的重要助力。 修真界各大势力封存着许多能改天换地的禁术,却十分忌讳违抗自然……而凡间众生却渴望敬慕违逆自然的力量,并供奉着类似的神明,又有种种古老到不可考据的神明传说、众神降临的创世伊甸园…… 这一切,隐隐连接成一条模糊的线,或将揭开一个真相,解开缠绕着自己的永生枷锁。 如今,他握住了揭示谜底的一个线头…… 洛朝抬起头,默看着天空那些翻滚的乌云,任由雨滴划过脸庞,他轻叹着:“主掌风雨的……神明……” “有人向你祈祷过这场雨吗?” 同时,荒原的另一头,也有几人在仰天看雨: 应欢欢掀开车帘,远目望向天尽头,那里云层压得极低,像要和荒芜的大地重合…… “北岭的雨,就是这样的吗?” 无论雨势多大,落入广袤干涸的土壤里,都显得微不足道,莫说那些永不停息的、来自更北方冰原的狂风,将雨吹得凌乱无序,全不似江南那些精美的雨丝雨幕,此处的雨,观来只有壮阔野蛮的疯狂。 李随风此刻骑着马,立在车前,同样仰头望雨: “这场雨,来得太晚了。” “深秋的雨,只会让人冻死。” 粗略算来,北岭已经旱了五年有余,这干旱并非指滴雨不降,而是较之年成好的时候,雨水少了太多。 若只是干旱也就罢了,北岭大地是惯来干涸的,也不是没有需水少的农作物,只是,最近五年的北岭,还出奇严寒。 常有成片的牲畜和作物被冻死,没了裹腹的粮食,没了用以换钱财的作物,这等于没了衣物和房屋,很快,就有成片的人被冻死。 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 自然最无情也最公正,严寒温暖、干旱湿润,都只是轮回,凡间众生的福祸,在个人是运数,在群体是寻常。 对寿命远不止百年的修士而言,自然灾害算不上大事,他们会下令组织救灾,却万万不会在救助过程中使用法术,干预天地定下的生死福祸,是大忌讳。 所以,这救灾依旧主要发生在凡人与凡人之间,各氏族领地中,负责治理凡间的仙戚们,组织车马走陆路运输粮食米面去往北岭。 本来,此次的严寒与旱灾,从历史上来看,和北岭曾遇到过的多次灾害相比,只算是程度较轻的,会因此死亡的人数也有限。 要命的是,一年前,战争开始了。 这不仅意味着从前的粮道将全部改为战时兵马通道,也意味着各大氏族将开始在凡间征兵征粮征劳工——修真界的战争,不意味着凡人可以置身事外。 就如同最繁盛的修真氏族中,也会雇佣许多凡人来做苦力活,日常洒扫杂物,更皆有凡人侍女、小厮去做。 北原魔门、妖族绕过中域,进攻北岭和南陆,沦陷区的平民之苦自不必说,而前线地区的民众,也逃不开被征用的命运——成为劳工,修防筑塔,成为肉盾、成为沿线斥候,成为运输车夫…… 最终,发展为几个大域之间全面的战争,发生在修士和修士之间,也发生在凡人和凡人之间。 应欢欢的年纪还太小了,她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在她前十几年的生活里,只有南陆绵柔的雨,以及童年时候,哥哥带着自己同铃铃,去凡间的集市上买粘牙的糖糕吃。 这几天,他们快马加鞭,在逐渐接近前线,一路上,看到的尸体越来越多,她从恐惧惊骇到逐渐麻木,可直到这场雨的第七天,她才亲眼看见真正的流民——尚且活着的流民。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就……我没写完……orz 看时间到了,就先发了…… 向各位小天使郑重道歉,不过,入v三章肯定会完成哒! 我今天晚上继续肝,可能凌晨发一章(不要等!) 明天晚上九点之前,会总计再发三章(两章今天欠的,一章明天应该更的) 手速渣渣的作者君落下了属于弱者的泪水…… (*≧w≦) 感谢在2019-11-18 20:50:03~2019-11-20 21:1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还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寄望(八) 彼时车队正驻停休整, 不意大雨忽而自苍空泼洒而下, 打落在半枯的草叶和深黄的大地上, 蔓开蜿蜒的水迹,敲出密集的鼓点。 荒原的雷雨来势迅猛,天际一条雷龙划破苍穹时, 那半白半紫的电光映耀间,前方的草丛里,竟佝偻着爬出个污黑的人——像一把干瘦的枯柴。 你实在辨不出这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你只能见到一张干裂、焦黄、污黑的皮,裹着具嶙峋的骨架,摇颤着向前挪动。 对方的颧骨深深裸露, 眼窝乌黑凹陷,眼球却死白着凸出来,这双眼像极身躯上烧黑的两道洞状疤, 毫无生气, 僵硬如木刻,如果不是眼珠偶尔会艰难转动一下, 你会误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雨淋在这具黄皮包覆的骨架上, 等同于浇在枯死多年的树木上, 在洗清掉枯木表面的层层污垢后,只能露出一片褶皱、皲裂的黄皮,雨水便顺着这些裂纹滑落于地——所有水中蕴含的生机都渗透不进去。 应欢欢初见这幅画面时,灵魂几乎悚然畏惧着,但她料不到这一切只是开始。 自从流民初现后, 队中的护卫便摆开御敌的架势,手中刀剑时刻预备出鞘,流亡者们见到这支戒备森严的队伍,往往低下头、恐惧着、匍匐着远远绕开了。 最初应欢欢认为他们在防备可能混入关内的魔修,直到…… “不要过去。”——却是顾归尘出声阻止、并一把拉住了她。 应欢欢听言转回头,眼神中尽是不解和忐忑:“我只是……去给他们送些吃的……”——此刻她手中拿了点干粮,这还是从那位凡人之躯的邹夫人处讨来的。 顾归尘没有解释,只无言望着队伍前方: 那里,二十来个难民模样的人,半跪前行,围堵住车马前进的方向,他们皆把头深深埋着,口里呜咽着哀求: “饿啊……我们饿啊……” “吃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请给我们一点吃的……” “我的孩子就快饿死了……” …… 应欢欢看着,面现不忍之色,可当她再度挪开步子,要去施舍干粮时,又被顾归尘紧紧拉住了。 她几乎带点怒气地回头道:“师兄,你怎么能……” 话才说了一半,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成片的刀剑出鞘之声,而后是锋利的刃割破皮肉,带起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 应欢欢一瞬间只觉得血往头上涌,她完全不敢回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惊恐大睁着眼睛,语无伦次喃喃念着: “不……怎么会……为什么?” 这一刻,她看见顾归尘原本平静沉默的神色间,终于带上点叹息似的哀悯,他眉眼微敛,低语道: “那是人傀……真正的流民,是不敢靠近修行者的。” “他们,早已死去了。” 应欢欢这才僵硬着身子转过去,只见前方的草丛里,没有她想象中的鲜血四溅: 所有倒地的尸体里,都慢慢爬出一种黑色的虫子,那些蠕动的虫,或从七窍而出,或咬破死尸的肚皮,像一滩黏腻的脏水,缓缓漫溢出来…… 应欢欢伸手捂住即将脱口的惊呼,死死忍着胃部的翻涌感。 很快有修士用火系法术将这些东西清理了……最终,原地只留下丛丛被烧枯的草根。 站在他们身后一步远处的应鹿鸣则皱眉思索着: “这是……蛊术?” 李随风从旁靠着马匹,慢慢擦拭手里的长剑,其剑身细长、锋刃雪亮,他半眯着眼,听言不咸不淡应了声: “妖修的蛊术。” 这种蛊虫喜食人血肉,钻入人体后,会将整幅躯体啃空,最后只留皮和骨。 它们也会成群寄居在尸体里,撑起一个正常人的模样,甚至可以操控这躯体说话,藉此靠近活人,实施偷袭。 这些虫子尤其喜爱修真者带灵气的血肉,若有修为一般的人被其蒙骗,生了怜弱之心,就可能被蛊虫迅速侵入身体,顷刻之间被吃空成一副皮囊。 在战场上大规模施放此种蛊虫,是妖修常见的手段。 或者说,以流民的躯体为载体隐藏各种攻击伎俩,躲过前线关隘搜查,意图给关内的修士造成破坏损伤,是魔修妖族普遍使用的手段。 所以,被战争波及的地区,寻常凡人是万万不敢靠近修士的—— 只因但凡对战场有所了解的修士,都会下意识判定这些胆敢靠近的流民们体内隐藏着什么,并利落出手结果其性命,以保自己安全无碍。 李随风常年混迹战场,更是早就见惯了这般生死,他表情毫无波动,甚至带了轻微的厌烦,待看到那头的应欢欢终于忍不住呕吐出来,便笑了一声,口气微嘲道: “小姑娘,李某早提点过你,这些东西,很脏的。” 说这话时,他面色漠然,称流民为“东西”时,声音更是冷下去,目光也带上不自觉的厌恶不屑。 之前李随风阻止对方靠近流民时,用的也是这般形容,那时应欢欢极为愤怒地出声反驳,他以为经此一役,对方总该有些明悟,不想…… “你怎么能这样说?” 应欢欢其实难受得紧,不止胃里翻滚,头脑也犯晕,甚至胸口感到种无力的憋闷,可她还是努力仰起脸来,叱道: “又不是他们情愿这样的!” “没谁天生是漆黑脏污的……他们只是……”,她说着说着,眼角有泪光泛出,可声音却越来越低,“又不能怪他们。” 李随风见了,却用一种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女孩,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人,他语气也很惊奇: “你可是个修士,为这些草芥般的东西哭?” 应欢欢本只顾难过着,听了这话,立马又生了怒气,刚要反驳,却被应鹿鸣上前一步、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行了行了,我的好妹妹哟!” “那家伙是个正儿八经的氏族子弟,从小到大就没在俗世生活过,他和咱们不一样,对凡人没什么感情的。” “你就是骂他一万句,他也不会改变什么想法的,何况呢,李兄除开这一点,待师长亲友都是非常讲义气重情谊的,否则也不会应了我们的请求,冒着风险带咱们一同去沦陷区……” “看人要看多面嘛,你消消气……消消气!” 应鹿鸣叽里呱啦劝了一堆,应欢欢才终于消停了,她也总算意识到: 目前我们有求于这人,没道理不感激还骂人的。 李随风自觉是个大度的,没想过要同小孩子置气,因此他只是将擦得重新一尘不染的剑归了鞘,双手抱剑,笑着摇头感慨道: “你肯为他们哭,他们可未必真的领情啊……” 当夜,应欢欢果然又发噩梦了,当她心中后怕着,手有些颤抖着掀开营帐、打算就着夜风清醒一下时,却发现自己的营帐旁竟亮着一丛篝火: 顾归尘坐在跳动的篝火旁,暖光洒镀在他的红衣上、映着他安静的侧颜,也剪出他更加静谧的影,而安神药,早已在药炉上温着了。 应欢欢看着这一幕,忽然心中就一酸,她生生忍住泪水,一言不发坐过去,默默看着顾归尘替她将药舀出来。 她先是就着碗沿小口安静喝着,可喝了没几口,眼角就有泪水流出,最后竟捧着药碗大声哭起来: “我知道我幼稚、我不懂事、我修为低、我任性、我口无遮拦……” “我这样没用,还非要跟过来……我还想着要安慰您,要护着您,结果自己才是最拖后腿的那个、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我这样的人,又蠢、又天真、还那么容易被骗,到了战场这样的地方,只会成为你们的拖累,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我知道我不该由着自己的性子,不该因为生气就骂人……从一开始,我瞒着哥哥偷偷来这里,就是个错误……” 她哭得直抽气,不停抬起袖子擦眼泪。 顾归尘透过篝火晕染的光,望着这个失声痛哭的女孩儿,却微微笑着,神色格外温和,他想: 少年人总是这样的,热忱又直白,行事冲动而不理性,因为心里担忧,所以就一定要跟来看着,哪怕实际上这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他往常也试图回忆自己的少年时候,却发现那些日子离后来的他已太遥远了: 当年的热血也好、执着也好、期待也好……无论那时的心绪有多诚挚,现在回想起来,总像隔了层雾,这种种少年才有的心情,都模糊在时光里,捡拾不回了。 可这一刻,他注视着这个真诚单纯的孩子,听着一些似乎很熟悉的话,竟清晰回忆起了年少时、那份与之相同的心情: 其实,我也有过一模一样的幼稚、犯过一模一样的错,那时候,我好像在说…… 阿尘这样没用……还非要跟过来、给你们添麻烦…… 阿尘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时的他反复念着“对不起”这三个字,而今,这同样纯稚的女孩也一般仰起脸,泪水横流,抽噎着说: “对不起,欢欢知道错了。” 此时,若是应鹿鸣在这里、听到这句道歉,大概会先安慰几句,再嗔怪一番,最后趁着对方难得自己会认错的机会,好好敲打一下这个顽皮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 顾归尘也知道,更理智的做法是让这女孩儿将此次错误深刻记在心里,最好,记住这种对危险的恐惧,永远也不要再犯相同的错…… 可是,此刻的他,却更想将那份相同的心情传递下去,因此,他决定给出一个相同的回应—— 一个自己当年得到的回应。 他轻抚应欢欢的发顶,瞳孔里映着篝火放出的火星,那笑意非常温柔: “你不需要道歉的……你已经,非常尽力了。” “我知道欢欢是个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很担心我。” “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所以,谢谢……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应欢欢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肯定,她更没想过,师兄会感谢自己,她觉得自己明明更应该受到责骂…… 所以她更大声地哭了起来,思绪混乱,语无伦次: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看见他们,饿成了骨头……我看见那些尸体……” “我好难过,既难过、又害怕……” “我总是想起来,很久之前,我、哥哥和铃铃,都还没有拜入云麓……” “我们家门外有个很好吃的早点铺子,那家店的主人是个年迈的婆婆,知道我爱吃甜的,每天总在我点的那碗豆腐花里,为我多放一勺糖……他们,也许都是那样好的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呢?明明……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 顾归尘任由她倾力哭诉着,直到应欢欢几乎没力气再哭,只抱着膝盖抽噎,他才终于垂眸低声叹道: “因为啊,人各有命。” 天地无情,每个人在试图对抗命运时,总显得那样渺小、无力。 要挣扎出自己的命运,已经是种不可能,遑论再去拯救旁人的命途呢? …… 第十一天,荒原的这场雨才终于停了,天空顿时放晴,阳光倾洒下来,使人的心情都随之明朗几分。 同愈发明媚的阳光相反的是,天气竟越发严寒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队伍一直在朝北走,离北方冰原越近就越冷,另一个原因则是:要入冬了。 枯草上已结了层薄薄的霜,在阳光照射下,依旧不曾融化,反射出晶莹的光来。 “人各有命吗?”应欢欢掀开车帘,望着荒原上那些洁白的冰霜,愣愣出神。 这两天,目能所见的流民越来越多了,李随风这样告诉他们: “雁回关要到了。” “这些,都是从沦陷区逃难来的。” 眼下北岭对抗魔门、妖族的最前线,就是雁回关。 这道关卡共有三道天险——以雁回岭三座最高的山峦设关口,成为天然的军事要塞。 北岭虽被称为“岭”,但实际上,领域范围内三分之二皆为荒原,雁回岭盘横在北岭大陆的中央,一过此岭,就是万里平原,接着就到了与南陆的分界线——苍屏关。 因此,雁回关,也被认定为“不可失守之要塞”。 离雁回关越近,地势就越陡峭,车马颠簸之下,那位邹夫人时常要求队伍停下歇息,否则,早在几天之前,他们就应该到了雁回关的第三道关隘。 这时,邹夫人又要求驻停了。 李随风听到下属的传话,虽应下了,可面上明显有几分不耐。 应欢欢发现,随着行程的放缓,感到焦躁的不止是领队的李随风…… 她想:顾师兄的神情虽然一直很平静,可就是莫名让人觉得,那份沉静如渊之下,在压抑着什么涌动的情绪。 具体表现为,他每日望向北方的时间更多了,经常坐在马车前、或者骑着马,往某个方向一望就是几个时辰。 有时应欢欢晨间起得早些,一出营帐,就能看见顾归尘默坐在布满白霜的草地上,一袭红衣上结了层薄薄的霜雪……显得格外凄清。 应欢欢看着便愣住了:连头发上、眉毛上……都沾了白霜,这是在外头坐了一夜吗? 高阶修士确实不太需要睡眠,可是,何必一直坐在外头受那些寒苦风霜呢? 北岭的夜,是极冷的。 她便也举目远眺,和顾归尘一样望向北方,想着: 您在找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啊…… 这真的有意义吗? 在哥哥看来,必然是没有意义的,其实,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没有意义。 可有些时候,看着师兄眼底那不可回转的执着,她简直要产生一种错觉:洛公子确实还活着—— 也许坚定无比的信念确实能感染人吧。 她转念一想: 哪怕我们越过整个北岭,最终真如哥哥所说,就算到了魔门、去挖地三尺也依旧找不到……偌大的天地间,哪里也找不到…… 尽管深知永远也寻不到那个人,也要永不放弃、一直一直坚定如斯地找下去…… 这样的执着,真的毫无意义吗? 彼时她觉得这般固执何其悲情,但现在,她看到顾归尘平静的侧颜,看着他凝望北方,几乎成为一座雕像…… 看着他每天日升日落、从未间断、要去寻找“方向”,看着他每每找到“方向”后,眼底骤然亮起的一束光…… 她忽然就觉得: 怎么会毫无意义呢? 对这样一个固执到可怕的人而言,寻找本身就是意义啊。 可是,您真的要永远这样,只活在寻找的路途上吗? 您对我说人各有命,那么,您相信命运吗? 至少,在欢欢看来,您从未相信过定数。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竟没由来升起一种信任,尽管,她曾亲眼目睹洛朝“死去”,但这一刻,她的信任可不动摇: 总有一天,您可以找到他的。 第二天日出的时候,应欢欢去问楚南风: “师兄,那时候在天川秘境,如果我们没有遇到顾师兄,铃铃、我、柳柳……大家,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吗?” 那时楚南风正在收起营帐,满面风霜——这些天来,大家都过得很疲累,对于他这么个还未出山的弟子,北岭之行,实在是个不小的历练。 他听言抬起来头来,看着应欢欢难得郑重的神色,倒有些懵,便低头仔细思索起来,最终他叹口气,道: “傻师妹啊……你以为,应师兄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来北岭?” “应师兄从不觉得去找已死之人是正确的事,而以前,应师兄和顾师兄的关系,也只能说是一般。” “我是因为担心顾师兄才来的,你也是出于担忧,才偷偷跟来……” “那应师兄有什么理由,冒着生命危险,陪一位不甚熟悉的师弟,来北岭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呢?” “欢欢啊……你哥哥,其实是在替我们一行人还情——还顾师兄那份救命的恩情。” 应欢欢听着听着低下头,她声音极轻: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偶遇顾师兄,如果没有这么个巧合,没有这个意料之外……我们,都有可能会死,对吗?” 楚南风又叹气:“别人我不能确认,可若是当天顾师兄未曾救我,重伤的我,绝对没法及时采回解药……你妹妹铃铃,多半活不成。” 见应欢欢完全沉默下去,他肃了神色,眼中却有几分哀伤,并接着道: “师妹啊,这些天你看到那样多的人死去,我知道你很难过。” “可我到底比你年长几岁,所以,比起难过,我更觉得惶恐。” “命数无常,在这偌大的修真界里,凡人活着不容易,可修士活着就容易吗?” “欢欢呐,你以后,要更懂事一些啊。” 那天晚上,应欢欢又做噩梦了,那是一个血色的梦: 梦里,他们被掩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任何光都透不进来,且有什么东西在啃咬自己,她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梦的结尾,铃铃死在自己的面前,她大睁着眼睛,带血的泪淌下来,喃喃念着“欢欢……哥哥……” 这个梦如此冰冷可怖,但她却一直没有醒来,她只是近乎冷漠地看着一切,感受自己也将走向死亡的痛苦。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天已蒙蒙亮了。 她几乎是跳起来跑出营帐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就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找到了那道熟悉的红色身影。 她跑过去,因为跑得太急,甚至有点喘。 她看见师兄身上依旧覆着一层白霜,她知道对方一定又在这里坐了一夜…… 于是她喊了一声:“顾师兄!” 对方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略带讶异地望着自己。 但她此刻,脸颊红彤彤的,有些兴奋、甚至雀跃,但眼底,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坚定郑重,这句话,她几乎又是喊出来的: “欢欢一定会成为,像您一样强大的人!” 话音落下时,她看见对方愣住了,片刻后,露出了自己万分熟悉的、那种温柔鼓励的微笑——在天川秘境中,很多次,师兄在指导他们课业时,也这样对他们笑。 她听见对方说: “好,我相信你。” 那一刻,应欢欢像是个得了糖的孩子,几乎蹦起来,她心中的喜悦像雨后疯长的竹笋,拼命破土而出——要到蓝天之上,看那里的风景。 要握住自己的命运,要守护一切该守护的人。 她想:我敬仰的人,他屹立在那里——我之一生,都将有追逐的方向。 顾归尘笑望着女孩儿蹦跳着跑远,口里还高呼着“我要去拿我的剑,明天就开始做晨课!” 他想:何其相似啊……与从前的我,何其相似啊。 曾经的我,也这样郑重立下誓言“我会成为和您一样强大的人”。 那时,也有很多人这样鼓励道“我相信你”。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对我而言,一切都太晚了……无论是成长、是明悟、还是真正的强大成熟……都太迟了。 迟到,我已无法挽回任何东西。 他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北岭初冬的清晨确实冷。 于是,他重新望向北方,霜雪依旧覆满身,他回忆着: 无数次,或者说,过去的一千余年,我也从来像这样,遥望着一个方向……只不过,那时候,我望着中域、望着皇城、望着根本看不到的那座仙殿,立下誓言去追逐一个……永远也追逐不上的人。 我追逐了一生之久,也遥望了一生之长,可甚至,从未真正看到过他一眼。 因为……太遥远了,真的,太遥远了。 可哪怕明知永远也触及不到,甚至,永远也看不到…… 我也将一直一直、永不放弃地仰望下去…… 只因我无数次告诉自己: 那是我最后一个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半个小时…… 这章6500字,算是一章加更完成辽qaq 作者君手速如此,可能非周末的时候,日六就是极限惹qwq 所以,还有一章加更,估计要拖到明天orz 所以明天也是日六的样子…… 感谢在2019-11-20 21:16:46~2019-11-21 21:3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蒸笼里的小笼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寄望(九) 路途上的霜雪越发厚重, 算算行程,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到雁回关。 应鹿鸣望着四围枯草上的白霜, 便拿出壶私藏的酒来,慢慢喝着暖身子,一边喝, 一边还长吁短叹的。 这些天来,整个队伍都在盼着早些入城关歇一歇,可等真的快到了,所有人又不免忧虑起来: 一过此关,就是杀机四伏的沦陷区,那里毫无律法可言, 且一朝不慎就会遇上魔修的军队……眼下有命去、往后却不一定有命回。 每个人脸上都因此多了份对未来的忧虑,只有一个人,和面带愁色的众人格格不入—— 应鹿鸣看向盘坐在马车前的顾归尘: 对方一如既往神色沉静, 周遭苍白灰冷的色调衬得他那身红衣略显亮眼, 他将吟松剑横放于膝前,依旧微微仰着头, 遥望北方…… 唯一和往常不同的是, 他的右手总是无意识地抚过剑柄, 让人误以为,下一秒那剑就要出鞘。 应鹿鸣也是剑客,所以他能感同身受体会出,这个小细节式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虽然很莫名,但他这位师弟此刻, 有些兴奋——剑客的心情,和其对待剑的态度,往往是如出一辙的。 应鹿鸣稍微揣摩了下这兴奋的缘由:是期待?是激动?总不会是喜悦吧? 其实,他本以为看了一路战时凄惨景象,这位固执堪比顽石的师弟,其寻人的念头会有松动…… 结果事实恰好相反,眼下看来,对方的信念恐怕更坚定了,看那恨不得立马出剑杀敌的势头,若是没有禁空阵法,他敢肯定顾师弟会几个闪挪直接飞去雁回关。 应鹿鸣摇头感慨:这趟邺城之行,到底是躲不掉了啊。 顾归尘却没意识到自身状态的殊异,他只是觉得: 太慢了……这队伍走得太慢了…… 而感知中那人的存在,依旧无比遥远——和过去无数年一样遥远。 偏偏行程速度由不得自己决定,这难免使他产生躁郁感。 他从来不是嗜杀之辈,但这份躁郁却将一个念头清晰传入心中:我想出剑,我甚至想杀人…… 杀魔修、杀妖族……什么都好,我要见血。 他努力将这份近乎暴虐的心绪压制下去,殊不知此种行为,只会酝酿出未来某次更可怕的爆发。 哪怕他已在尽量克制情绪,对较为了解他的应欢欢三人来说,还是能轻易看出顾归尘的不对劲: 他的眼竟像平静的深海,其下暗流汹涌,只待吞没一切航行的船只。 这双眼定定凝视着前方,像要直接穿透所有障碍,找到天尽头的某个人。 可惜,目能所及的视线范围里,只有苍穹、大地、霜雪……还有愈发密集的流民。 绝大部分流民都在向南逃,因此,荒原之上,车队逆行在人流中,显得格外突出。 又因为难民们根本不敢靠近修行者,所以车队被周围的流民们自觉绕开,空出了十丈方圆的清净之地——一行人便更加显眼了。 应欢欢也在注视着四周的景象,她慢慢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都穿得那样单薄?” 她皱着眉想:天气已经这般冷了,这些人又在逃难中,成日幕天席地的,理该多穿些衣服才对…… 可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只身着一件单衣,还可以看到不少孩子被父母紧紧抱在怀里,脸依然冻得发青。 而且,不止衣服单薄,这些难民身上,居然也没有携带任何行囊,无论是成群结队、抱团往南方逃的,还是正落单的某户人家,也无论这些人中是否有青壮年……逃亡者们,都只有空落的人身。 这可太怪异了,逃荒时,理该带上不少财物和粮食,否则即便逃到了安稳的后方,又将靠什么生活呢? 难道成群的人都被悍匪洗劫过吗? 不待应欢欢细想,就听前方领队的李随风突然勒住缰绳,高声提醒队伍中的所有人做好入关的准备。 之前李随风已经向他们透露过: 此次入雁回关,依旧会驻留一段时间,等待中域柳氏埋伏在魔门的一位暗子前来接洽。 这暗子的具体身份目前还不清楚,只知她或他来自魔道十三门之一的浮月宫,且会帮整支队伍伪装成浮月宫弟子,以此安全跨过沦陷区,并到达万迭岭,最终和柳氏来人交接。 只是应欢欢不太明白,入关就是入关,要做什么准备? 思索间,她忽然感觉马车停下了:四周皆是埋首前行的流民,这给她一种车队依旧在向前走的错觉。 她便干脆站起来,探脑袋朝前望,想知道队伍为何会突然停下,然后,她就见到前方几里远处,竟停驻着一队装束齐整、神色肃穆的兵将。 那队伍约莫千余人,其中也有御着战马的骑兵,皆队列整齐,乌压压一片堵在那里,让人无法再向前走。 然而,当你继续举目远眺,就会发现远远不止一支军队,那千人方阵的前头,还有更多厉兵秣马的部队,都静默地伫立成一个个黑色铁块,这些铁块之间稍有间距,远望却浑然连成一线,直直向前蜿蜒出一条漆黑龙身,没入天际也不见尽头。 有些队伍中还迎风展开旗帜,细望都属北岭、南陆各方氏族或门派。 应欢欢被这堪称壮阔的场景震撼了一下。 这样长的队伍,横亘在荒原上,一眼都望不尽,也压根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且越往远处看,苍穹就压得越低,可这金铁黑龙的雄浑气势,竟堪与天地相争,要冲破苍空的束缚,直击九天。 队伍两侧的流民人潮却形成了另一番浑然不同的景象: 军队是全然肃静的,数不尽的兵将立在前方,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若闭上眼睛,怕是根本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 流民潮里则是全然吵杂的,他们不敢靠近那些将士,最近的人群也至少离军队有二十丈远,可两侧难民发出的哭喊声却交错汇杂在中央那黑色长龙的上空,连呼啸的寒风也被这些哭喊淹没了。 应鹿鸣看了就感叹一声:“竟赶上大批援军进驻,又要等好半天了。” 见应欢欢仍旧一脸疑惑,应鹿鸣便指向天尽头:“雁回关就在那里。” 应欢欢这才发现,视线所及的最远处,隐隐立着一座城关,可那关隘离这里实在太远,因此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灰黑色小点。 而军队组成的黑色长龙,似乎就在那小点处终止。 应鹿鸣又道: “现在南陆和北岭内部,都时常有魔修突袭造成骚乱……天川秘境不就是这样?” “所以,无论是入关回后方,还是出关去打仗,如今都要接受边防严苛的检验……卸下一切武器、搜身等等,甚至还要检测你是否用了易容术……” “我们要入关,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这般长的队伍,且每个人都要接受单独边检……等排到我们,至少要三天吧?也不知李双庐那家伙有无后门可走……” “这些流民之所以衣物单薄,就是因为,他们全是从沦陷区逃入关的……” “为了防止有魔修伪装成流民混进来,也为了减轻边检的人手压力,对于逃入关的凡人,关口会要求他们丢弃一切随身物品,甚至可能是储物灵器的首饰等等也要全部摘除……” “以至于衣服也只能穿一层,防止过厚的衣物里隐藏了武器……” “这确实是最简便快速的方法,只是……” 应鹿鸣说到这里叹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应欢欢已经明白了: 只是这样一来,失去一切的流民们,即便逃回了后方,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甚至,天气如此严寒,仅凭那一层薄衫,甚至挨不过几个寒夜,在他们寻到下一个落脚之处前,就已冻死在了路上。 “所以啊,沦陷区的流民们也不是尽数往南逃,有向东的,也有向西的……甚至,胆子大些的,敢直接往北原魔门逃……” “唉,无论往哪里逃,能否活下来,都看命吧。” …… 应鹿鸣又感叹了一番,意在让自家妹妹领悟到人世疾苦、战场的危险,却忽然发现应欢欢很久也没回应一声。 他怀着疑惑转头一看,竟瞧见应欢欢不知何时跳下了马车,居然向流民潮那儿走去,他顿时便呆住了,正要满含怒气把人喊回来,就见妹妹忽然回了头: 只见她满脸惊慌担忧,眼角甚至有泪水,向这边喊着:“顾师兄不见了!” 应欢欢也是刚刚发现师兄突然不见的,她慌乱之下环顾四周,只在右侧的流民潮里发现了一片倏忽隐没的红色衣角…… 她深知自己修为过低,反应过来后就没敢继续追上去,只得哭喊着向应鹿鸣求救。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想着: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您是要去哪儿呢? …… 顾归尘在顺着人流逆向而行: 他目带恍惚之色,甚至自己尚未意识到眼下行为的不妥之处。 有一种本能支撑着他不断向前走,且将目光梭巡过人潮中一张张写满苦难的脸,他在寻找——尽管他深知,那人眼下不在这里。 只因先前某一瞬间,他眼前骤然浮现了些许画面,心中更是涌上种莫名的情绪,这些都告知他: 你曾经来过这里……不久之前,你就身处其中,是这些饱受疾苦的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一个少年人…… 他心头一时不知为何分外惶恐,因这突如其来的感知又对自己说: 你现在,依旧在相似的地方……在众多流民里……在许多可能伤及你的危险之中…… 如果……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死去…… 这个想法的可能性明明微乎其微,却像利刃刺到心上,叫醒他灵魂深处最深切的恐惧。 于是,哪怕知道根本找不到,他也依旧穿过重重人群,努力朝与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寻觅而去: 我要找到你,一定要找到你! 可他实际上走得很慢: 因为,一袭红衣、浑身整洁干净的他,在满身风霜雨雪的难民人群中,实在太过显眼了。 很多人,或饿着、或冷着……多是那些快要死去的人,半寐着疲惫的眼,正要长眠不醒、结束这场无望的奔逃……就在快要睡去前,看到这一抹鲜艳明亮的红…… 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于是挣扎着围过去,努力伸出手,要握住自己的生机,他们的意识已经极尽模糊,大概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喃语了什么: “救一救,求您,救一救……” “冷啊……好冷啊……求您施舍…… ” …… 顾归尘常常被这样拦住,他便低下头,清楚看到那些濒死难民们脸上,对生的渴望。 每每见到这点卑微的渴望时,就有一种深刻的哀切涌上他心头。 但最终他只是蹲下身,附身将那片被人拽住的衣物哗啦撕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可你若看向他的眼,便会发现,他将这句话说得极其郑重——像格外真诚的致歉: “我救不了你们。” …… 拥挤人潮里,神思恍惚间,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把这句话说了多少次,只是,他的衣摆很快被撕去大半,衣袖也早破烂不堪,他因此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披散的头发上、甚至脸上,也不知何时染上污迹。 他也不清楚,太阳是否曾落下又升起,月光洒耀间,是否有难民大睁着眼死在自己面前,又是否有个衣衫褴褛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曾跪在他面前请求收留…… 他只是无数次垂首俯身,撕开一片衣服,将一句话说了无数遍—— 我救不了你们。 …… 最终,到了第三天,天空下起了小雨,阴云重重堆积在荒原之上,酝酿着又一次严酷的洗炼。 而应欢欢一行人,也找了整整三天,最后在雁回关高耸入云的城关底下、一个脏乱狭窄的角落里、找到一个默坐着的、乞丐样的红衣人。 不,或许不该称之为红衣,因为那身衣服已经被撕扯掉大半,露出里头本来白净、而今脏污的内衫。 他垂首,靠墙默坐在城墙下,散乱的发将他脸上一切情绪都遮掩住了,只是零星飘洒的雨点偶尔划过他脏污的手臂,洗出一道半白的灰痕,显得格外凄冷。 众人都在猜测他此刻在想什么,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可其实他心底只有两句话反复沉浮着: 我救不了你们; 我也找不到他。 …… 亦无人知道,在荒原的另一头,确实有一位少年,此刻站在一群浑身脏污的难民中,仰起脸,对着漫天飞洒的细小雨滴,忽然扬眉笑了一下—— 那笑容竟很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蠢作者又更晚了…… 跪地式哭泣道歉qaq 而且只写了四千(抹眼泪) 还有两千明天补…… 再度流下手速渣渣的泪水…… 第101章 寄望(十) 微雨飘洒在荒原之上, 那些白点乍看是雨, 可若接下一滴在手心细瞧, 又会发现:这是半凝固的雪沫。 雨混杂着雪,将褐色裸露的大地染上零星的冰白,更让不少人面露忧愁之色:寒冬将临, 可取暖之处又在何方呢? 眼下这群难民本来自北岭最北端的某个村落——一个不知名的岳姓村,且战事一起,就决定举村南逃,只因来时路上又死了许多人,才不得不和一些零散流浪的逃荒者们抱团,以期活得更久些。 此刻, 他们中的不少人仰头看向阴冷的天空,都唉声叹气的,可谓一片愁云惨淡。 这就显得人群当中, 那个眉眼皆是灿烂笑意的少年格外突出…… 有人忽然拽住了少年的袖子: “哥哥, 你为什么笑呢?” 洛朝低头一看: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子,浑身脏兮兮的, 很瘦, 头发似一团枯草窝在小脑袋上, 只是那双眼睛尚且很亮。 他对这男孩儿有点印象——这娃娃常被他娘亲抱在怀里,呜哇哇喊饿。 洛朝蹲下身,正对着男孩儿那双满是不解的眼睛,依旧笑着道: “因为,下雨了呀。” 谁料这尚且不知世事的孩子脸上, 却露出分和他年龄不符合的忧愁: “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这雨里还有雪,会冻死人的。” 洛朝看着他低落下去的神情,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也知道……可是,下雨也会带来福运的。” 男孩的神色自然越发迷惑了,直问道:“为什么呢?” 洛朝就将声音稍稍压低,宛如在和玩伴说悄悄话的孩子: “因为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见男孩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洛朝又笑起来,他柔声道: “这场雨过后啊,附近的椿树会发芽的。” “椿树芽,是可以吃的,有好吃的,你不开心吗?” 男孩听言就愣住了,他的眼睛一时睁得更大,好一会儿后,竟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盯着洛朝: “你是在说谎骗我呢!” “都要入冬了,椿树怎么会发芽呢?” “我虽然是小孩儿,可也知道,要等天气暖和起来了,才有香椿吃。” 洛朝向对方眨眨眼睛,笑出两颗虎牙,显得调皮又神气,看着却更像在哄小孩儿了,语气还带了几分自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他故意作出幅骄傲的样子,仿佛在向人炫耀“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他轻声细语的,口吻如同那些神神叨叨、最爱哄骗孩子的童话作家: “树,都是有灵的。” “这场雨后,有一个人,对这些树灵撒了个谎……” “他说,春天已经到了。” “树灵们于是相信了,它们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会后,决定啊……” “明天早上,迎着第一缕朝阳,我们一同发芽吧。” …… 许冬冬并没有相信这个故事,他觉得这个哥哥多半是疯了,因为,他曾看见娘亲用一种很同情的语气叹息过: “那个少年仔,原是个落单的,只怕早便没了亲人了。” 许冬冬认为,一个人若是没有娘亲、也没有爹爹……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出于怜悯,他决定要大方一些,不和这个哥哥计较骗人的事,并且十分好心地捧了场,不仅应和了两句,还颇为浮夸地表示了惊叹。 当天晚上,他依旧在饥饿中睡去,临睡前,娘亲将他抱在怀里,从衣襟里掏出个干瘪的包裹,又剥开层层粗布,才从最里头藏着的一些干粮上,掰下了拇指大的一点,喂到他嘴里。 人在饿的时候,完全不吃东西或许会忘了饿,可若能吃上一点,却又根本吃不饱,就只会更饿。 最终他忍着哭意,想到梦里就有吃的了,便也慢慢睡去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便自己醒了。 往常他早晨都不肯起,娘亲又十分怕他在寒冷里就此一直睡过去,因此,每天清晨,他总是被娘亲晃醒的,且一睁眼,就能看到一张满是慈爱和担忧的面孔。 只是许冬冬虽醒了,却想着还早呢,懒得睁开眼睛,直到有阳光照在他脸上,使他觉得很暖和,他才半张开眼,想寻去光芒更暖融的地方。 然后,在一片轻盈的金色中,他看见许多初生的、星点的、盎然的绿意透进来…… 他被惊得立马跳了起来,却完全说不出话,只大睁着眼睛,环顾四周: 这一片枯寂的椿树林,本来连树皮都被先前路过的饥饿流民们扒去了,可如今,那些早就荒颓下去的深褐色枯枝上,竟点缀着无数绿芽。 许冬冬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脸——噫,好疼呀! 他揉着腮帮子,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这难道不是梦吗? 正怀疑着,耳畔竟响起一道清澈的少年声音,好似在特意回应他: “不是梦哦……嗯,因为呢,我听到了那个谎言,我还听到了树灵们的夜谈会……” “唔,它们说,要比比谁更厉害……” “于是,今早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头,而且很快啊,它们就会从一点点芽,长成能吃的芽叶……” 看见许冬冬依旧一脸恍惚之色,根本回不过神,洛朝好笑地摇了摇头,他又蹲下来,平视着这个孩子,眉眼弯弯,柔声道: “把手伸出来。” 许冬冬听言,懵懵懂懂伸出双手。 洛朝便把一捧刚刚摘下的、葱翠的绿芽倒在男孩的手心: “喏,你看,这不就能吃了吗?” 彼时太阳升上高空,驱散阴云,那光芒一时更盛了,恰有一道灿金的暖光,打在这蓬嫩绿上,映得那些初生不久的芽叶越发鲜嫩欲滴。 这金光中的绿意,像一点火星,霎时点亮了男孩的眼,燃成了一簇希望的火……那童稚的双眸中,许多天来积聚的恐惧、忧虑、害怕、悲伤……在这一瞬间,都被这簇火驱散了—— 这双眼睛,一时显得干净、喜悦、真诚、光明。 许冬冬觉得,没有哪一刻,他曾像现在这般开心: “我们有吃的了……”——起先这是下意识的喃喃。 “我们有吃的了!”——很快,这句话变作发自内心的欢呼。 他紧紧捧着这丛绿芽,几乎跳起来,本能反应就是赶快把这些交给娘亲,等他喊着“娘亲”,欢跃地朝那头跑了两步,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仰脸对洛朝露出一个极欢欣的笑: “谢谢……真的谢谢您!” …… 渐次醒来的岳家村流民们,则纷纷端着一副如在梦中的神情,环视着枯林间无数代表生机的绿色。 等他们终于确信这一切为真后,都满面泪流、对着苍天跪下来: “神迹啊!这是神对我们的眷顾!” “感谢神明,赐下生机!” “我等将永远信奉于您!” …… 在众人激动喜悦的氛围中,那不为人知的“神明”,却依旧格格不入: 洛朝靠坐在林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仰起头,望向头顶的树枝上,那些翠绿的嫩芽,他喃喃道: “这就是……禁术吗?” 被无数氏族封存在高阁里、被视为等同于神明的力量? …… 当夜,许冬冬趁着众人沉睡的半夜,悄悄爬起来,寻到洛朝身边,伸出小手试图推醒对方: “哥哥,醒醒呀……” 他像个内心怀揣了巨大秘密的特务,偏这特务又不专业,于是,小脸上写满紧张不安,一边低声要喊醒对方,一边又左顾右盼的,生怕被人发现。 洛朝其实根本没睡,但他故意磨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睁开双眼,坐起来,将双臂搭到脑袋后头,并用一种“找我什么事儿”的闲适神情,似笑非笑望向这个忐忑的孩子: 就见许冬冬双眼明亮,再次拽住自己的袖子,语气真诚地请求道: “您能让那个人,多对椿树说几次谎吗?” 他紧紧拽着那只袖子,像要抓住某种希望,可却垂下眼睑,神情又低落下去: “好多天了,这是我第一次不觉得饿了……” 顿了一会后,见大哥哥没有回应,他又稍带焦急地仰起脸,恳求着: “我们……我们想要活下去。” 洛朝低头注视着这个不安的孩子,又眨眨眼睛,此刻他笑得像个恶劣的、喜欢吓唬小孩的童话作家,他故意叹口气: “唉,这可不行哦!” 见许冬冬立马把小脸绷得死紧,眼神中难掩失望之色,张口欲问“为什么”……他又口气一转,语气变得郑重其事: “因为啊,椿树们被骗过这一次后,已知道是上了当,又怎么会再信他呢?” “嗯,我听到他昨夜又在对椿树说谎,可是呢,那些蠢乎乎的树灵们,不仅没有信,还把他大骂了一顿呢!”——洛朝言语间神色气愤,将谎话说得真情实感。 许冬冬被惊得张圆了嘴巴,满脸不知如何是好——他压根没想到椿树会不信这一茬。 洛朝却维持着十分严肃的表情,一脸期许地发问: “所以啊,我正想问你呢……” “冬冬,你说他要怎么圆谎,才能让椿树又信他一次呢?” “哥哥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孩,一定能想出办法的。”——说着还弯下腰,将一只手搭在许冬冬肩上,仿佛要把此等重任完全交付给对方。 许冬冬自然瞬间被这问题难住了,他将小脸紧皱着,眉头都快打结了,苦思冥想老半天,却根本毫无头绪,最后,略带哭腔地表示: “我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辜负大家的罪人。 何况洛朝还一直盯着他看,且故意隐隐用眼神责备着“你怎么能想不出呢?” 两人在月光下,大眼瞪小眼,无言对视了一阵, 最终,洛朝在这小孩儿就快要放声哭出来前,噗嗤笑出了声,又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在心里感叹道: 这也是个憨憨,脑瓜不会转弯那种。 他再度蹲下,伸出双手,一把掐住许冬冬没什么肉的脸颊,扯了两下后又放开,其眉目间的笑意一时很灿烂: “哎呦,瞧你,傻乎乎的。” “其实呢,椿树不相信他了,也不要紧啊。” 见许冬冬再度茫然地睁大眼睛,洛朝便啧了两声: “椿树不信了,还有地瓜藤啦、果树啦、野菜苗苗啦……” “这些树灵虽已骗过一次了,不再信我们了,但还可以去骗其他的灵呀!” “况且呢,大家不是还要往南逃吗?” “明儿告诉你阿娘,说神明给你托梦,不必在这儿等着了,椿树不会再次发芽了。” “嗯,这里的树灵不好骗了,你们呢,得去寻找下一片椿树林。” 许冬冬听言,先是愣着,等脑袋终于转过弯,便立马用一种“你说得很对”的表情,一脸敬佩、真心实意地夸着洛朝: “哥哥你真聪明!” 洛朝哭笑不得,在这小屁孩儿正要乐颠颠回去找他阿娘前,又一把按住其肩头——这次是真正严肃认真的叮嘱: “记住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那个说谎的人呢,他曾经告诉我,若被太多人发现……” “他的谎言,就要失灵的。” 没想到,这次许冬冬却不曾立刻回应自己,男孩儿再次愣住,盯着洛朝清澈宁静的双眼看,他问: “那个向椿树说谎的人……他一直在我们之中吗?” 洛朝思索片刻,最终选择点头,不意许冬冬竟继续问: “那他,会一直跟着我们吗?” 这次居然换洛朝愣住了,他看着男孩眼里,不曾掩饰的某种焦急,忽而发觉自己先前想差了: 单纯懵懂的孩子确实好骗,可饥荒、战争……在对方心中留下的苦难痕迹,却是和成人同样深刻的—— 孩子尽管愿意相信一个童话,可求生的本能还是会推使他们,问出最急迫问题,做出最符合人性的选择。 童话是美好的,可经历过战争的孩子,已经能看穿那美好是一层外衣,伪装之下的残酷,才是真实。 思及此处,洛朝的笑容渐渐隐没下去,他默然良久,最后还是答道: “不会。” 许冬冬听见这个答案,居然不似先前,会露出震惊或惘然之色,而是低下头,盯着褐色大地上、昏暗的月光看—— 他很难过,但他不意外。 …… 第二天清晨,洛朝依旧歇在树林最偏僻的角落,感知到阳光洒落,他便顺势睁开眼睛,而后就看见一位苍老的白发人,半跪在自己面前—— 这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也是这群人暂时的领队者,亦是曾经岳家村的村长,他尽管年岁很大,却已经历过至少七次饥荒,正是凭着他数次在逃荒中存活的经验,岳家村众人才能活到现今。 面容枯槁的老者,那浑浊的双眼却很有神——是经历过无数磨难、才能历练出的一双眼。 他此刻虽半跪于地,却与洛朝平视着,声音苍老低沉,略有嘶哑: “您是传说中的神使吗?” 洛朝没有立刻回应,他将目光转向更远处,那里,一众流民远远望向此处,神情各异…… 其中,一个孩子躲在自己母亲身后,目光躲闪,也在探头悄悄望着,可见到洛朝忽然将视线转去了,这孩子又立马把头缩回去。 洛朝收回视线,注视着岳家村长双眼里,那暗藏的某种渴求、敬慕之意…… 他再度绽开灿烂的笑容,心里却在叹息: 我不意外……我只是…… 有些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啊……今天蠢作者淹没在vba代码里,被代码一直跑不出来的恐惧感包围着,对excel这种魔鬼软件留下了巨大深刻的心理阴影…… 所以更晚了,还只写了4500……qaq 明天会再补点字数的,至少日五。 (*≧w≦)感谢在2019-11-22 22:25:11~2019-11-23 23:3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蒸笼里的小笼包、还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沧海沉年 24瓶;糖粥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寄望(十一) 洛朝能感觉到:人们很敬畏自己。 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 前世, 他在无数人眼里看见过相似的敬畏—— 恐惧中混杂着希冀, 既畏惧非常,又渴望得到垂怜。 其实,他本不该在意这些目光的, 毕竟,过往千余年时光,让他早已习惯活在众生的敬畏里。 只是,他想:现在不行……眼下,这过度的敬畏,会给他带来麻烦……一点小麻烦。 因此, 他一直在试图让旁人相信:我是人。 他总笑着说:“我不是神使,更不是神明本身。” 但人们一开始并不相信他:毕竟,能使枯木逢春、死树结果、冻土生出绿意……若不是神迹, 又能是什么? 这群流民自离开那片椿树林后, 又往南逃了十日有余,期间, 他们再度见证了两次神迹: 荒瘠的枯草地上, 忽而长出成片的野菜;叶片也凋零殆尽的树枝上, 竟一夜间垂挂了层层金红的柿果。 捧着来自冥冥中神祇的馈赠,他们先是喜极而泣,可很快,又后知后觉感到惊恐,意识到: 神的馈赠, 不可能独属于他们。 有些人将目光梭巡过四周,竟在人群里发现不少新的生面孔,原来,不过十日有余,就有很多新的逃荒者加入进来了。 饥馑年的食物,永远是不够的。 对饥饿的恐慌驱使他们又在人群里寻找那位少年,他们的目光里有极哀切的祈求: 请让这份馈赠,更多一些吧。 但少年永远只是笑着,并反复强调:“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众人眼里,这不知姓名的少年,从来都是神的符号,而神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人们坚信:只要一直跟着少年,就能得到最终的救赎。 这份信任的第一次动摇,同样起源于一场雨。 当冷雨混杂着雪飘洒而下时,少年居然第一次向众人承诺: “明早雨停的时候,你们会看见干裂的荒草地,变成金黄的麦田。” 当晚许多人带着笑意入睡,可等到第二天清早,很多人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却只见到一片依旧空落的荒地。 而且,雨也没有停,甚至,由于冬日的来临,雨滴更多化作雪点……心有不甘的人们停留在原地,希望这神迹只是来得晚一些罢了,可是第三日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人在寒冷中冻死了—— 那些在寒夜中冻僵的尸体,再无法睁开眼睛,迎接今冬的第一场雪。 而活下来的人们,望着荒地上覆着的薄雪,感到失落、失望、惶恐……还有几人,抱着亲人僵死冰冷的尸体,不约而同向人群的一角望去——那眼神甚至是略带愤恨的、也是易于解读的: 既然你根本无法做到,最开始,又为何要给出期望呢? 殊不知,彼时洛朝也在心中自问着:一开始,我为何要给出期望呢? 但这拨流民中的大部分人,尚没有意识到:这次失望只是个开端。 离开椿树林的第二十天,当向往再度成空,荒林没有结出寓意着生机的果实,许多人的眼里,几乎染上灰死的绝望。 人们又看向在小雪中伫立的少年,看见白色的雪点落在他凌乱的发上、微颤的眼睫上…… 最终,听见他说: “对不起,因为……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少年脸上依旧带着笑,可这笑容不如往时灿烂,甚至带着牵强、歉意、低落、无奈…… 这一天,人们终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不,应该说,从这一天开始,总算有人敢向少年询问一个名字。 自这天起,曾横亘在众人和少年之间的敬畏,终于消失了。 少年叫陆九——一个听来就知道,必然起得很随意的名,人们因此猜测他在家中多半行九,且不甚得父母长辈喜爱。 后来,少年面带温和的笑意,向人们诉说自己的过往: “我记事之前,就被家里长辈送去神庙了。” 人们听了,或摇头叹息、或目带赞同,没有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对穷苦人家而言,若孩子太多了养不起,送一个体貌不残缺的孩子去寺院或神庙,成为当地神明的侍者,是个既能让孩子活下来、又能不失体面的不错选择。 少年又说: “我自小就是被庙祝养大的。”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开始念经,且信仰虔诚,所以啊,我有时候……”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顿,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那神情略带紧张,仿若在和人分享一个秘密: “能得到神的回应。” 听到这句话,有些人就明悟了:之前的几次奇迹,并不是神对众人特意的怜悯,那只是神明对虔诚信徒的偶尔眷顾。 一些心善的人顿时便有些叹息: 既然知道这是神明对自己偶然的偏爱,又为何要将之分享出来呢? 若把这仅有的几次祈求机会好好珍惜着,也许,这少年便一定能在此次战乱中活下来了。 有天性怜爱孩子的妇人怜惜道: “这样难得的眷顾,你为何不自己留着呢?” 谁料少年粲然一笑,反问道: “为什么要留着呢?” 他的神色很认真,话也说得很郑重: “自小时候起,庙祝就不断对我讲一个道理。” “不要认为能向神明祈求来一切……因为,神是无私的。” “神没有私爱。” 见有些人表示不解,他便继续笑着解释: “比方说,若某个人因要给父母治病,祈求财富,神是给予还是拒绝呢?” “若是拒绝,该显得这位神明多么无情……” “可若是给予……那么,天下任何因病穷困的人,都该得到相同的施予。” “若是因病穷困的人得到施予,那不计其数的、因战乱、天灾而穷困的人,甚至是生来穷困的人,就不该得到施舍吗?” “可是,即便天下所有穷苦人,都得了神的怜爱……但那些富有的人,他们有的也勤劳、善良、宽厚……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做错什么,而穷苦者中的大多数,其实也没有格外做对什么……” “因此,没有道理,只让穷苦的人得到神之眷顾,而冷落另一群同样虔诚的信仰者。” “神的爱是雨露均沾,不能有偏颇的。” 话毕,见大多数人陷入默然的思索,洛朝便收起笑容,摆出极少有的肃穆神情,一字一句道: “所以啊,我怎么能指望靠着神的怜爱活着呢?” “人,明明只能以人的方式活下去。” …… 彼时,流民们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但很快,人们就明白了: 原来,真如少年所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在用与常人一样的方式,挣扎着活下来。 他也会喊饿、也会困倦、也会感到冷、也会露出哀伤……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里总有一股不败的生机——那是寻常人不会有的、格外坚定的希望。 少年常常微笑着,对众人说:“饿的时候,我就去土里挖木薯、葛根……我觉得,只要一直找下去,总会有的。” 人们听了往往只是笑,因为,近些天经过的荒原上,连杂草都被人连根拔去过,这里的土地,早被先前经过的难民们,从里到外翻找过无数遍了,什么也不会剩给后来的他们。 但固执的少年竟一直找下去了,人们不太记得他究竟寻了多久,是三、四天,还是七、八天? 期间,也有心怀怜惜的人想施舍少年一点吃的: “这是你应得的,毕竟,若不是你先前将神眷分与我们,此刻也必不会挨饿。” 可这些竟都被少年坚定拒绝了,他仰起脸,笑着道谢,却不接过那些食物: “我一定能找到的。” …… 在又一个雪天,浑身脏污的少年一如既往,天不亮就开始在土里翻找,只见他微颤着双臂,不断扒开层层泥土,细看其指尖都被沾满雪的冻土冰得通红…… 这少年的身影,仿佛在冻土上生根,永远俯首蜷缩着,成为许多人心里不会改变的一道刻痕,他们叹息着:人对生的渴望,总能执着至此。 终有一天,那大概是个沉默的黄昏:很多人肚中饥饿着,食物越来越少了,死亡也越来越近了。 可在万物昏黄枯寂的落日下,竟忽然有个少年,从荒地那头远远地跑来: 他神色有几分兴奋,脸上依旧脏兮兮的,可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人们正疑惑着,就见他那满是泥屑的双手中,竟捧着一个手心大小的红薯,只见他孩童般欢跃地在众人之间蹦来蹦去,笑着将那个小小的红薯向每个人展示出来: “你看,这不就找到了?” …… 也许坚定的信念总是能感染人,渐渐地,那些身上吃食耗尽、本已在等死的人们也恍惚间觉得: 也许,只要一直不放弃、不断地找下去,就终究能寻到什么……哪怕最终只能寻到一个小小的红薯,甚至不够一餐饭…… 那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更比在绝望中坐着等死有意义。 人们开始尝试在早就被翻遍的泥土里寻找吃的,惊喜万分的是,不少人竟很快就寻到了——那或是一小块葛根、或是半个木薯……甚至是一截隐没的冬笋。 流民们欣喜之余,也不敢置信:我们竟有这样的运气吗? 彼时洛朝依然笑着,且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尝试说出自己的猜测: “也许,这片土地被先前的人遗漏了?所以,还能剩下一些吃的。” “也有可能呢,像冬笋、葛根这样的东西,长得比较快,只要还有根茎留在深土里,就能结出下一个希望。” 人们觉得这不无道理: 也许,之前大家确实过于绝望了,当看到那些冻土被翻起的土层,连草根都被拔出了,就下意识认为必定什么也找不到,与其白费力气寻一个失望,还不如留存体力,多活几天。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寻找的队伍里去,只是很少有人已经意识到,近些天,靠着这些泥土里努力翻找出的、微少的粮食,每天饿死的人竟已不多了。 人们觉得,少年陆九似乎总能带来生机,你跟着他的步伐去寻,只要找得足够认真,就会迎来幸运。 他们有时看向少年,宛若在看一个希望。 …… 洛朝觉得,流民中的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他向来是懂得如何融入群体的人,他更是擅于编故事的人: 岭北是他曾经游历过的地方,因此,他知道怎样把“陆九”的来去过往,编得真实详尽。 同时,他还是个水平不错的说书人,便在“陆九”的人生经历里,再加上点离奇的色彩,使人们觉得:这少年,似乎生而为福星,总能给人带来幸运。 他故意将此份幸运控制在尚能理解的范畴内,也故意总笑得天真,旁人看来,这位少年的喜怒哀乐是多么不加掩饰,又是多么痛快可爱。 唯有一个人,没有被自己骗过去: 太阳落下去了,他看见宋和仁又半跪着,将一块拇指大的葛根放在自己面前。 洛朝笑着摇头,说:“我不需要。” 见宋和仁没有回应,他又继续道: “你不饿吗?” 他想:这位老人应当是很饿的,看那裹在身上的衣物,是多么空落。 近些天来,能在泥土中找到的食物数量,堪称幸运,却不能被称为神迹,因此,也只能使身体尚且强健的一部分人活下来。 天地无情,生死有数。 但是,无论拼命找到的那点食物够不够吃,宋和仁也必定会在日落时分,将其中的一部分送与自己。 洛朝看向老人花白的发、浑浊的眼、深深的皱纹……他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光是名字就很有意思: 明明叫宋和仁,却被岳家村人推举为村长,身为异姓者,却是村中人人敬仰的族老。 但可惜的是,这些故事,无论多么曲折跌宕,而今都要被掩埋进深土里了。 洛朝拾起那一小块葛根,放在手里细细看着,他想: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确实有着非同常人的敏锐。 这每天不曾断却的食物赠予,并非出自同情,也不是出于感激……这是供奉,对神明的供奉。 所有人都相信了“陆九是个普通的少年人”这句谎言,唯有这个老人,一直坚信他为神明。 这般想着,他忽而抬头看向对方,认真问道: “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对吗?”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宋和仁回应了,他的声音枯哑如树皮磨砺: “人,总是会死的。”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洛朝有些怔忡: 对啊,人总是会死的…… 可我根本不会死去……我究竟是什么呢? 是仙?是人?是修士?是魔?甚至……是神? 思索间他又笑起来: 好在,聪明人只有这一个,其他人都轻易相信了—— 相信我是“陆九”,相信我的伪装,相信我的谎言,而从不曾怀疑过:我其实是个异类。 …… 宋和仁死在第二天清晨,那时洛朝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老人的尸体: 他眼睛大张着,努力望向某个方向,那眼神中,有尚未消散的祈求之意。 而老人眼下唯一的亲人——他的孙女儿,宋瑾儿,一个十岁的女孩,抱着自己的祖父号啕大哭。 洛朝看懂了,那眼神是对神明的哀求,也是临终前的托付。 他想:神明真的毫无私爱吗? 对那些始终如一、虔诚供奉的人,即便真的是高高在上的神,也很难没有丝毫偏爱。 这位老人,通透又刚强。 他看出了这份临终嘱托的意味:请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其实失去父母长辈的孤儿,在饥荒逃难中,是极难生存下去的: 孤儿们年纪小,体力本就弱,在队伍中跟不上步伐,从来被视为拖累。 在寻找食物的时候更是如此,有青壮年的人家,不会担心寻来的吃食被人夺去,但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往往是那些不够“幸运”的人,首选抢夺食物的对象。 洛朝对宋瑾儿这个女孩有些印象: 这是一个很勇敢、很积极的孩子,之前他诱导众流民去冻土里挖掘寻找食物时,宋瑾儿是最先响应的一批人之一。 或许,有赖于其祖父的教导,她身上难免有些异于寻常孩子的品质——她很爱笑,似乎总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但自从其祖父死去,她脸上的笑容就全然消失了,且粗略算来,那个清晨之后,她已足足一天半未曾进食。 洛朝再度找到她时,这个女孩儿抱着膝盖在哭。 他很明白这哭泣的缘由: 今天傍晚,女孩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食物,被人抢去了。 且那抢夺者很爱惜名誉,是在宋瑾儿身处一个偏僻角落里、并仔细于土里翻找时,迅速一把将那点食物夺去的。 无人看到罪恶的发生,她若是因此向旁人哭诉被抢了吃的,只怕还要被反咬一口颠倒黑白。 洛朝默默走过去,将一个烤好的红薯递到对方面前,他说: “吃吧……再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就到一处城关了。” 却见宋瑾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脏污的脸,没有立刻接过红薯,而是用一种满含疑惑的目光询问着: 到城关?这值得期待吗? 大家现在,可是在被魔门占领的沦陷区啊……我们是万万不敢入城的,只能远远绕过去罢了。 洛朝明白她在疑惑什么,却没有回应,而是再度催促道: “快吃吧,不然,红薯要凉了。” 他看见女孩儿依言接过红薯,没有多言,静静吃起来,便笑着想: 你的祖父很聪明,不过,就算没有那些供奉,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依旧会活下来。 我向你们说了一个谎,或者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等临近城关,骗局也该收尾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更晚辽(依旧在评论区挂了通知qaq) 不过今天成功日五!(拖欠的加更总算完全还掉惹~躺平) 另,夹子那天评论暴增(感觉突然收获评论大礼包),所以,我估计要慢慢回的亚子~ (*≧w≦) 感谢在2019-11-23 23:35:34~2019-11-24 23:2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我已经是条死鱼了 40瓶;云端有歌 10瓶;空阶天明 9瓶;连载误我。。。 3瓶;21251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寄望(十二) 这些天来, 流民们对少年陆九已然很熟悉了: 大人们喜欢叫他“阿九”、“小九”、“九娃”、“九仔”……小孩子们则喜欢一口一个九哥哥。 大部分人都觉得, 陆九不仅活泼聪明, 待人也热心真诚,十分讨人喜欢。 但任何人都不是银子,无法叫所有人喜欢, 自然也有人对这少年很看不顺眼: 其中有个姓郑的无赖,近两日才加入这拨逃难的队伍。 他曾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战乱开始前,向来只在街上与一群泼皮四处白混吃喝,而今饥荒开始了,他依旧延续了恶习, 专靠那门头高的身板、满脸的横肉欺压弱小者,常瞪着铜铃大的眼,对人呼喝, 要别人送与他吃食。 众流民畏惧这赖子人高马大, 心底虽极看不惯他,却也不敢多置喙什么, 被夺了食物的也只能暗呼倒霉。 大大出乎意料的是, 郑赖子待在队伍里不过三天, 就被人打了,还是被那个看上去年纪不大、身量也未长开的少年陆九打的。 只见郑赖子被少年一脚踩在地上,脸朝地,话都说不出,人们见那赖子脸上青青紫紫的, 又隐约听见骨裂声,便知道这人怕不是肋骨断了。 这天后,郑赖子便消失在了队伍里,只是经此一役,曾经暗处也抢过弱小者食物的某些人,看向少年陆九的眼神里,就不免带上忌惮畏惧,连欲夺人食物,都不似从前那般肆意大胆。 少年赶走了无赖,自然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也有纯粹感到十分好奇,便问道:“阿九,你个娃娃,是哪儿来的这般好身手?” 于是少年笑着,只说是幼年起在寺庙便习武,会些武斗的技巧罢了。 这话大部分人是信的,但也有些人感到疑惑: 光看陆九先前揍人的凶狠果决劲儿,倒是没看出来用了什么武技,更像是全凭蛮力胜过……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人,哪儿来的这般大的力气呢? 不过此刻,这部分心细的人倒没有往别的方向深想,只单纯觉得陆九天赋异禀,是习武的好苗子。 另一个要怨恨少年的,则是个出身低微、没姓氏的家仆,这家仆本是一佟姓富商家中压了死契的仆从,年岁三十有余,因相貌丑陋,一直未曾娶妻。 只是荒年的人,哪里分得贱贵,战乱前纵使有泼天的富贵,仗一打起来,那家财基业也就不得不散了。 又许是富贵人家,身子骨总更弱些,受不得逃荒路上的风霜雨雪,这佟姓商户奔逃了一路,最后竟只活下了一个小女儿,名叫佟莲儿。 佟家死得只剩个女儿,可那些更健壮的仆从们倒是多半活了下来,且看佟家已没了男丁,不值得畏惧,便把主人家的行囊瓜分后,连夜都逃了。 唯剩这最后一个男仆,不仅没逃,还将佟莲儿好生照顾着,佟家女原以为这是个忠仆,不想半月后就明白了,这人分明是想借着佟家落难的机会,强娶了自己。 佟莲一个岁数刚过十五的少女,曾在家中仔细养着时,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好样貌,各家门当户对的儿郎都央求长辈去提亲,她如何忍得这般侮辱? 好在她也知分寸,且是个聪明的,没挑明自己心中的厌恶,只故作羞怯与这仆从周旋着。 只是这仆从也并非蠢的,见佟家女一直推三阻四的,便也琢磨出了对方的真实打算,一时心里就生了怨恨,不再同之前一般好言相劝,而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此事众人也看在眼里,但战乱年代,有的人纵使心怀同情,也并不打算干涉这件麻烦事儿。 且不少人心里也在想: 佟莲儿那般娇滴滴的一个富家小姐,若不是有个仆人从旁护着,只怕早就死了,为偿救命之恩,舍了身子又如何呢? 因此,一个夜里,月挂上天际还没多久,在很多人的目睹下,佟莲儿被那仆从强拉去一个草垛,欲行那苟且之事。 这佟家女本已绝望了,不料斜刺里竟冲出一个人影,一脚将那仆从踢开了。 昏暗月色下,她定睛一看:竟是陆九。 那一脚许是踢得极狠,且对准了那仆从的子孙根下的脚,只见这男仆倒在地上,捂着伤口痛吼着,嘴里还骂着许多话…… 他骂人的词句不仅低下,还话里话外暗指佟莲儿早和陆九有了私情,否则这么多人袖手旁观着,怎么偏他一个与佟莲儿无甚干系的陆姓人跳出来? 有的人听了还觉得颇有道理:陆九一幅好样貌,少年人又都血气方刚的,暗中发生点什么,实在太过正常。 不想陆九受这一番指责,一言未发,拎着个不知何处寻来的木棍,上前几步,几棍就将那男仆的子孙根结结实实废去了,他声音极冷: “你既毫无悔改之意,就只能将你废去,免得日后再去祸害旁人。” 这下所有人都感到惊骇了:一个平日活泼开朗的少年,出手竟能如此狠辣。 那男仆自是涕泪竞出,满眼怨毒,又开始破口大骂,且理直气壮控诉着,觉得佟莲儿委身自己是应当的,没有自己的好心施舍,这贱人早该死了。 不料陆九神色平静冷漠,只回了一句话:“她既不愿意,你就不应当。” 人们听了这句话,望向陆九的眼神中又更带了惊奇: 道理是没错,可在乱世,人命有时还不值一把米,遑论尊严、贞洁……这些虚的东西? 但少年说出此话时,语气竟分外笃定坚信,仿若这是不可动摇的原则与信念。 一时间,众人眼中向来亲切好相处的少年,忽然带了几分和普通人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这份格格不入主要来自于少年眉眼间那份不在意和不畏惧—— 他不在意出手救人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也不畏惧和人结怨后、这些仇人心底的恨意…… 在随时朝不保夕的灾年,不怕麻烦、不畏惧别人的恶意,实在显得太殊异,让人下意识觉得,他不似个俗世凡人。 …… 洛朝出手救人,本只是看不得这样的事情直接发生在眼前,他万万料不到这事还有后续: 一个寂静的夜晚,大部分人已睡了,佟莲儿竟于此刻轻手轻脚找到自己,颤抖着身子,居然开始脱衣服。 洛朝先是一惊,但稍加思索后又明白了: 这佟家女经此一事后,只怕已经意识到,在乱世中,自己的几分姿色,稍加不慎就会带来灾难…… 与其未来被某个不知姓名的人夺去,还不如在此时交给一个尚且信得过的人……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在荒年确实很难生存,她想寻一个依靠。 那时洛朝站起身,往后退了三步,看着佟莲儿不停颤抖的身体、脱去一半衣物后露出的肌肤……神色无悲也无喜,眼底却有一份隐晦的哀悯: “你这是何苦呢?” 佟莲儿听了这句叹息,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她抬起头来看向少年的神情: 明明佳人在前,对方眼中却一丝欲望也无……那神色,她简直形容不出……若非要打个比方,竟恰似她家乡供奉的神像—— 眼底无爱恨,怀大悲悯,俯看人间。 霎时间,一种深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其实,在做下如此决定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做好了抛却父母过往教诲的准备,想着便是对方不愿,也要强贴上去、甚至软语倾诉、假□□慕之状…… 貌美女子的投怀送抱、感恩相许,她相信没有男人能拒绝。 再就是,她心底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想着: 哪怕这少年好样貌、好身手,可到底出生于穷苦人家,而我却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委身于他,两个人都不算屈就。 可现在,这一句叹息,这一份神明样的怜悯,却让佟莲儿顿时觉得,这看似很好亲近的单纯少年,其实离凡间众生无比渺远…… 莫说像自己这般无礼贸然求欢,就是靠得近一些,都像是对这人的亵渎。 心头乍然升起的羞耻、混杂着深刻的悲哀,让她一时大哭起来,也不管是否会吵醒别人,只管放声痛苦,她边哭边自问道: “这灾年啊,何时能结束呢?” 她本不期待一个回答,正如而今的她,已然隐隐绝望,认为自己绝无法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可是,出乎意料的,少年竟微微笑着,温声回答了她: “十年……再过十年,战乱就会结束。” 朦胧中,她感到对方似乎走近了,且一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的发顶,像是无声的安抚、鼓励: “在此之前,用不必让你痛苦的方式,努力活下去吧。” …… 无论是不知为何、忽而对陆九敬若神明的佟莲儿,还是一直用忿恨眼神盯着他的男仆,又或者是那个已经不在队伍中的郑赖子…… 都使流民中的某些人,对陆九的态度,从原先的随意亲近,变为如今的暗中疏离……不少人敏锐地感觉到了: 这位少年很特别,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难民,再联想到先前他曾带来的“神迹”,或许,这人身上埋藏着秘密。 乱世之中,远离古怪的人,给自己减少麻烦,这是每个知世情的普通人,都会明白的共识。 甚至,有些人心里已怀揣了个模糊的猜测:有没有可能,陆九其实并非凡人,而是个修士? 大人们心里各有猜忌,但尚且天真的孩子们则不会想这样多,他们只觉得: 阿九哥哥就像话本子里的侠士,可偏偏又随和得很,远没有侠士那般性格古怪、不好接近。 因此,得空的时候,流民中的小孩子是很愿意同阿九哥哥玩的。 而大人们见了,也不至于阻止:自家孩子和这样一位武艺高强的少年打好关系,怎么想也不会有坏处。 而且,所有孩子心里,都共同存了个不会对大人言明的秘密: 阿九哥哥身上,有糖呢! 很多孩子其实都不记得糖是什么味道了,自从得知洛朝身上有糖,便总爱往他身边凑。 其实,每次分糖的时候,洛朝都是秉持公平原则,每人分一颗的。 可是,这群大大小小孩子还是不约而同有了两个羡慕的对象: 一个是只有十岁的宋瑾儿,一个是尚未取大名、小名叫糯糯的四岁小女孩。 为什么偏偏要羡慕这两人呢? 因为,虽然糖人人有份,但分糖的时候,唯有这两个孩子,可以先挑口味。 宋瑾儿是个机灵大胆的孩子,她虽失了祖父后笑容就少了许多,可在洛朝面前却总显得很活泼。 她曾笑着直问过洛朝: “您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 于是洛朝也直言回答: “我承了你祖父一个嘱托,我不能失信于他。” 至于另一个孩子——糯糯,之所以也能得一份额外的怜爱,则是因为她确实可怜: 她年仅四岁,却已经和十岁的宋瑾儿一样,是个全然的孤儿了。 且因为她还太小,非常依恋亲人,所以,她母亲死的那天,明明其尸体已经冰冷了,却还是坐在自己娘亲身畔,一边哭一边唤阿娘。 无论旁人怎样劝,这女孩儿就是不肯走。 但是,队伍没有道理为一个人停下,何况,这还是一个明显会成为拖累的孩子。 那凄厉的哭喊间,竟没有人上前直接将这女孩抱走—— 多一个人,便多一张嘴,抱走是能抱走,可谁来养呢? 沉默间,许多人心头升起一个罪恶又真实的念头:不如,就丢弃在这里吧。 最后,洛朝全程或背着、或抱着这个孩子,走了足足三天。 期间,他还发现这女孩儿发热了,好在自己身上有些丹药,便磨碎后兑了水给她喂下去……他还一度担忧修士的灵丹会药不对症,万幸这孩子命也没有坏尽,最终渐渐好起来了。 糯糯其实长得很瘦弱,洛朝猜测,是因为战乱开始时,她还太小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一顿饱饭都吃不上,这也致使她心智发育得很慢,不太认人。 洛朝将她抱在怀里,她却只会喊“娘亲”,教了足足五天,她才会咿咿呀呀喊“哥哥”。 洛朝听着她成日粘在自己身旁,哥哥长哥哥短的,心里却在笑: 真论年龄来算,我足够当你的祖祖祖……爷爷了。 宋瑾儿也很喜欢糯糯,并大方地认她作了妹妹,还笑着说:“哥哥,糯糯,还有我……我们都是孤儿……我们三人在一起,不就是一个新家了吗?” 彼时宋瑾儿的笑容很真诚,洛朝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 所有孩子都很喜欢这个会送自己糖的哥哥……只有一个男孩很特别,他看向洛朝的目光里,总含了点奇奇怪怪的鄙视。 这孩子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却总冷着个脸,摆出一幅小大人的模样,待人也很冷淡,因此队伍里别的孩子都很不喜欢他。 他性格古怪,名字也很古怪,叫戚七——洛朝猜测,这名字和自己的一样,是个化名。 洛朝盯着戚七常苦着脸、啃一段葛根的模样,看着就笑了一声,想道:这孩子有些意思啊。 他眯起眼,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娃娃可以逗一逗,蛮有趣的。 于是也摸出一小截葛根,笑眯眯走过去,要将之递给这孩子,且语气故作温柔: “够吃吗?还饿的话,哥哥这里也有,可以送你。” 戚七听言,抬起那张皱紧的小脸,明明满眼写着“我不要,这玩意儿难吃死了”,却还是强做出一副感谢的模样,挤出一个牵强的笑,接过食物,并道了声:“谢谢。” 洛朝内心惊奇了:还挺有礼貌的? 但脸上分毫未表现出来,而是继续温温柔柔说:“我看你每天就吃一点点东西,肯定成日挨着饿吧,这样吧……” “不如,你以后都跟着我?” 他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双手托在下巴上,一字一句道:“葛根管饱。” 他不出意料看到戚七的脸色瞬间绿了,这娃娃用一种“你莫不是个傻子?”般惊异且鄙夷的眼神望着自己,还将对葛根这种食物的讨厌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洛朝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 他哈哈大笑了好半天,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对戚七问道:“你很讨厌我?为什么呢?” 戚七依旧绿着脸,没好气道:“因为,你是个蠢货。” 洛朝看懂了这娃娃的未尽之言“老子不想和蠢货走得太近”。 他又笑了一阵,而后再度眯着眼睛,放低声音,悄悄道: “你觉得我蠢,殊不知,我也觉得你蠢呢。” 见戚七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洛朝便将声音压得更低: “嗯,马上就要到阳叠关了,你一个修行者,混在难民群里,不怕被发现后,给魔修抓去吗?” 话音一落,洛朝就毫不意外地看见戚七震惊地张圆了嘴巴,对方手里啃了一半的葛根顿时没抓稳,啪嗒掉在了地上。 他好笑地将葛根拾起来,又放到对方手里,道: “惊讶什么?你这流民演得如此糟糕,还不许人戳破了?” 见戚七依旧满眼都写着“这不可能!”,他便继续道: “普通的流民,怎么会如你一般不珍惜食物呢?” “唔,这些东西确实难吃,但在饿极的时候,尚有能入口的东西,哪个真正的流民不是满脸欣喜地吞咽呢?” “怎么可能像你这样,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还一脸嫌弃,恨不得把它扔了……你若真是个普通人,早就饿死了。” 戚七听完这番话,一脸恍惚,根本找不出反驳的话,他内心则在想: 难为本少爷吃这些东西,本来已经很惨了,还要一脸幸福地去吃……这怎么可能做到? 然而,像是故意和自己闹不对付,他眼睁睁看着洛朝神色泰然地啃了一口葛根——正是先前要送与自己的,且对方还慢慢在嘴里咀嚼着…… 最后,竟露出一副吃到了绝世美味的模样! 绝没人能想到,露出这幅表情的人,嘴里吃着的东西其实味道无比一言难尽。 戚七被深深震撼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五成功…… 昨天看见有小天使问骗局是啥,作者挠了挠头,其实已经表现得挺明显了呀。 洛哥说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句话是一个谎言,也是骗局的开端。 当然,他是有目的的,且从始至终,都在把事情引导向自己需要的方向。 “陆九”也是一场表演呀,上一章,他的表演是毫无破绽的,成功消弭了他人对自己的敬畏,使所有人都将他看成一个普通的少年,会哭会笑会喊饿…… 但这一章,他在故意引导,所以,破绽都是他故意露出来的,以至于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个修士。” 如果他不想露出破绽,即便要救人,也不会用如此直白简单的方式。 唔,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下一章就能揭示啦! 还有,明天虽然又到周二了,但是明天不断更!这是好消息哦! 另,最近蠢作者有些忙,但评论最终都会回哒,会从最新章开始,从后往前慢慢回这样子!感谢在2019-11-24 23:24:05~2019-11-25 23:0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连载误我。。。 3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寄望(十三) 戚七觉得陆九是个特别奇怪的人, 既然伪装的技巧如此精湛, 又为何要露出那般显眼的破绽呢? 这事要从头说起: 此时, 他们离阳叠关仅有三日不到的行程了,一路上,终于能看见从四面八方逃来的其他流民队伍了。 只因北岭虽地域广袤, 可却气候严寒、雨水稀少,本就非宜居之地,导致其人口远没有繁华的南陆密集。 加上战乱初始,许多人被强迫征为劳工、新兵……死者亦不计其数。 到如今,沦陷区仍在逃荒中的流民队伍们,总体规模虽也很大, 但散布在广阔的荒原、林地中,并不容易相互遇见。 可无论流民们先前分别来自何方,等到了要过关口的时候, 总得聚集在同一条路上。 人数少时, 大家相互知根底、彼此认得清,人之间能产生的冲突也有限; 可人一多, 便容易催生歪门邪路的种种行当: 小恶如窃贼、扒手、江湖骗子等等, 大恶则买卖人口、谋财害命……手段不忌。 一切暗中发生的恶, 都还不至于使人完全绝望,流民们临近关口时,最害怕还是遭到土匪洗劫—— 阳叠关前,必有悍匪劫道。 安平盛世时的悍匪,再凶厉也有限度, 为避免当地氏族所设的官府组织剿匪,这些土匪们通常不敢做得太绝,多是只劫财,而留人性命。 但战乱时期的沦陷区,氏族自身都难保了,何况其治下的官府呢? 于是,土匪们骨底的凶性便流露出来: 尚留几分人性的,还知道要留下妇孺性命;人性泯灭者,甚至以人肉作口粮,屠刀之下,无一活口。 成群结队、占山为王的悍匪之外,还有参差不齐、半吊子的流匪们——这些人多是本欲落草为寇、而不得门路,因此聚在一起,成日游荡在逃亡路途上,靠拦路截人过活。 逃难之路上,究竟遇上那种匪徒,只看天意。 离阳叠关越近,众人心绪就越不宁,很多人在暗中祈祷着:愿神明庇佑,平安度过此关。 众人的运气不算太坏,一路只遇到过几次流匪: 这些流匪以七、八人为一波,虽个个生得高大,但看面色也如流民一般枯黄晦暗,手上拿着的武器更是四不像,或是半锈的屠刀、或是折刃的断剑…… 他们虽手持兵器,却也不敢和人周旋太久,多是突然出现,瞄准队伍末尾、近乎落单的几人,胡乱抢一番东西就跑。 只是今日,他们竟遇上个性子倔强的: 一位被不幸夺了包裹的妇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死死抓住那匪徒的一只脚,不肯放开,嘴里还哭道: “这是最后一点了……” 妇人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男孩儿,见到这场面立时便放声大哭:“娘!” 这流匪本没打算要人性命,被这般缠住,心里也生了怒气,抬手举起那锈刀,正要砍下去…… 临空竟飞来个人影,恰恰一脚踢在这流匪的肩膀上,这匪徒听得声清晰的骨裂声,一时痛得要昏死过去,口里自不断求饶着:“我没杀过人……真没杀过人!” 洛朝没怎么理会这求饶,又一脚下去,折断其右腿,便不再管这匪徒的死活。 他转头向那哭泣的男孩望去: 许冬冬哭得直抽噎,眼睛通红,站在自己阿娘身边,见洛朝望过来,又赶紧把头低下去。 那妇人倒是知道,几句感谢虽无实际的用处,却是不可少的,她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包裹,半跪在洛朝面前,一面口里道谢,一面就要磕头拜下去…… 洛朝忙把人扶住了:“不必如此。” 其余人见此幕,倒是没怎么惊讶,毕竟,这些天来遇上的流匪,大多数时候,都这般被少年陆九赶走了。 …… 当天傍晚,一群孩子依旧围在洛朝身边要糖吃,洛朝像往常一样,逐个摸摸头,将糖分了出去,可视线却总往不远处一棵瞟去——许冬冬藏在那里。 洛朝看了,好气又好笑,他给这娃娃留了个面子,等周围的毛孩子们散去了,才将人揪出来: 许冬冬依旧不敢抬头看人,他语带哭腔: “您不怪我吗?” 这些天来,他心里其实一直有愧,想着: 如果不是自己将事情戳破,也许那个谎言就不会失效……陆哥哥就不必挨饿,甚至所有人都不会挨饿…… 是他将一切事情都搞砸了。 洛朝注视着他愧疚而难过的神情,默了片刻,最终叹息一声,依旧蹲下身,并将一块糖塞到这孩子手里,目光柔和,温声道: “我同你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何况,也是你提醒了我……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既不是神明,就不该降下“神迹”,无法实现的期许,一开始就不该施予。 即便要给予你们馈赠,也不该用那样直白的方式……更不该有轻视苦难的自大——我从来救不了所有人。 我顶多……能给你们一点希望,让尚未放弃一切的人,能自己挣扎着活下去。 …… 这一幕恰巧被戚七看到了,他顿时觉得陆九这个人更傻了,他想: 换做本少爷,被人这般背后捅一刀,那是肯定要计较的,不过,如果是本少,一开始就不会让什么椿树发芽,毕竟凡人死活,与修士何干? 他很笃定陆九是修士: 修行者从来不信神明,见到诸如枯树结果这般奇事,只会往特殊法术这一方向去思索。 戚七倒是不知晓禁术一说,只是修真界之大,无奇不有,他曾听闻某几种特殊修行体质,生而亲近自然,有控制灵植生长进程的天赋。 何况,陆九若不是修士,哪里来的那般力气,一人敌对八、九个流匪,都毫不费力? 他可不觉得,生来弱小的凡人,能通过武艺锻炼达到这样的高度。 只是他虽认定陆九是自己的同类,却百思不得其解:这家伙为什么要救凡人呢? 更让他觉得怪异的是,陆九明明是修士,可除开特殊术法、高强武艺,别的地方,都和凡人一模一样,甚至能面不改色咽下那么多难吃得要死的食物——这人也真是怪异,不是凡人,又不完全像修士。 也难怪那些流民要被这人骗过去。 戚七本以为,陆九把自己装得和凡人极其相似,是为了掩盖使用术法后带来的身份暴露——这点他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也混在流民队伍里,每天战战兢兢的,就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的修士身份。 最开始,这家伙明明伪装得极像了,可后来,为了救人居然数次不惜显露身手…… 如此一来,前头那些戏,不就白演了吗? 戚七很肯定:现在流民队伍中,已经有不少聪明人开始怀疑陆九的真实身份了。 所以,这家伙难道真是傻的?可傻子能有那般精湛的演技吗? 戚七琢磨片刻,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该不会,这人其实不知道……? 他想:看在那人每天分糖的时候,没有忘了自己那一份,本少就勉强好心提醒一下这人吧。 第二天傍晚,戚七分到了糖,却冷着个小脸站在那里,没像往常一样转头就走。 洛朝便拿眼瞅他,那目光的意味是“杵在这里作甚?” 戚七抬起下巴,神情显得很高傲,他向对方招招手:“附耳过来。” 洛朝瞧了这小大人的模样就想笑,他忍住笑声,依言蹲下来,平视对方,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戚七啧了一声,依旧端着幅傲然的神态,慢悠悠道: “你知道,咱们都是身负重金悬赏的么?” 洛朝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具体想说什么了,但他故意摆出幅迷惑的样子,口气讶异道:“什么悬赏?” 戚七再啧一声,一边用一种“你果然不知道吧”的眼神,看乡巴佬一般盯着洛朝,一边开始仔细解释起来: 所谓悬赏,乃是魔修为抓住沦陷区内、欲逃回后方的修士而设。 如今北岭半数沦陷,被攻破的氏族或宗门,自然不至于全军覆没,特别是一些地位特殊、身份高贵的人,都使出种种手段活了下来。 但战事不知何时结束,一直留在沦陷之地,绝非长久之计,这些幸存的正道修士们,纷纷绞尽脑汁要度过关口,回到大后方。 其中,最常见的手段就是,伪装成凡人,混在普通流民中度过关隘。 至于魔修为何会对凡人放行,答案也很简单: 想要伪装成凡人,蒙混过关的,可不止正道修士,魔修阵营,也很乐于在流民队伍里混杂一些“小礼物”,给敌方造成某些困扰。 比如,蛊虫控制的人傀,就是最常见的手段之一。 此外,虽然南陆北岭各方势力,对关口流民的盘查不断加严,可还是有手段高明的魔修能混过关口,直袭大后方。 这其实是对正道势力的道德绑架: 魔修这头,流民只能出不能进,毕竟邪道还管什么凡人死活? 但正道方面,哪怕心底和魔修一样,对凡人很不屑,可就算只是为了保证治下地区统御的稳定,也不能将所有流民尽数拦在关外。 若是完全不管流民死活,那正道后方的普通民众又会怎么想? 估计会觉得,魔道正道有什么分别?一样杀人不眨眼,视万民为草芥。 因此,不论接纳关外流民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为了保证名誉不受损害,正道各方势力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其次,魔修这方,各大重要关口多半是十天放一次行,这导致了关隘附近聚集了大波流民——他们不敢进入已经被魔门占领的城池,多半是露宿在城关附近的野外。 在修士眼里,凡人的存在是几无威胁的,同时,凡人还是一种资源——无须付出任何代价的、白来的劳力。 魔修这头,抓劳力征工是很随意的,上一波劳力累死了,便抓一波新的补充上去。 只是,北岭地广人稀,寻常时候,百姓分散在荒原深岭里,抓起来要颇费点时间,眼下,只要对流民放行,人们就会自主聚集到城关,抓起劳力便省却了很多功夫。 对于民众而言,究竟是放手一搏,看看有无那个运气,避开魔修强征苦力的当口,熬过一路风霜雨雪、匪徒流窜……最后到达相对安全的后方; 还是干脆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靠着最终必然会耗尽的粮食,慢慢等死,并期盼在食物吃完前,战争就结束了。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各有利弊,但相对而言,大部分人不情愿坐地等死。 对流民放行的最后一重好处,则是钓鱼。 若是所有关口都被锁死,那些尚且留在沦陷区内的正道修士,多半会找个荒山深洞,用诸多隐匿手段,拼命掩藏踪迹,全然不去做逃回后方的梦。 但若是每隔十天就对流民放行,打开关口,给这些修士一个逃脱的希望,许多本可好好藏着的正道修士中,难免有人要心动,成为愿者上钩的鱼儿,自动送上门来。 至于最终是否能混过关口的盘查,又是一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绝对有成功逃回后方的人,但每天在关口处被抓住的修士,成为阶下囚、成为俘虏者,也绝对不少。 一些小鱼儿还不值得魔修们太过在意,问题是,沦陷区内的修士里,藏着“大鱼”。 抓住这些身份高贵的“大鱼”,是可以直接作为筹码,和正道交换物资、开出条件的。 为了网住更多的鱼儿,魔修这头开出了一份昭告天下的悬赏令: 只因不少修士,虽手段高明,隐匿气息的方式,城关处根本查不出来,可他们纵使费劲心机混入流民中,那浑身上下的修士派头,还是藏不住的。 因此,魔修的盘查揪不出他们的修士身份,可流民中,某些敏锐的眼睛,却早就看出来:这人与我等不同。 但凡在流民队伍里发现藏匿的修士,并去城池处上报者,都会得到赏赐。 哪怕只抓住一位筑基期的普通修士,上报者也能得到一两黄金。 因此,沦陷区内,针对正道修士的“捕猎”,是由魔修和普通流民共同进行的。 最开始,成功得了悬赏的流民,其名字会被公布出来,意在激励更多流民,去上报队伍里行迹特殊的可疑人。 但后来人们发现,魔修的占领到底只是一时的,等到正道重夺城池的控制权,这些曾经意在嘉赏的名单,就会反而成为一份“死亡名单”。 凡是在战时检举过疑似修士的流民,都会以叛族罪被处以死刑。 所以,这道悬赏推行不久后,就做了一些改动: 检举成功后,所得赏金,由被抓获修士所在地、方圆一里内的流民分而得之,且并不公布那位检举者的姓名。 这样一来,哪怕后来的正道修士们,知道那个“叛徒”就在这群人之中,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到处死所有人——这也是一种道德绑架,既号称正道,又怎能伤及无辜。 可随着时间推移,魔修方面又发现,在战乱年代,金钱这种东西,根本抵不上实际物资,在粮食极度匮乏的地区,一两黄金还买不到一把米。 为了激励更多流民上报检举,这道悬赏再度做了改动: 被抓获修士方圆一里内的流民,可分得一些食物……若是这位修士身份很高贵,或是修为十分厉害,那赏赐可再升一阶…… 被抓获者,方圆一里内的流民,都可破格被纳入城池,帮城内的魔修们做些打杂的轻松活计,免去流离、饥饿之苦。 魔门与正道开战,远不止目前这一次,这份悬赏规则早就成为定例,延续了无数年,不仅是修士,大部分普通民众对这份悬赏都是心知肚明的。 此刻,北岭沦陷区内,绝大多数流民心中都明白,要保证自己能活下来的最佳方法,不是成功逃回大后方…… 而是,发现一位真正的修士,检举上报,最好,这修士的地位极高,重要到所有人都能得了最高一层赏赐——被纳入城池,安居城内,不再经受逃亡之苦。 …… 戚七向洛朝叽里呱啦解释了一通,那意思是很明显的: 你个憨憨现在已经被人怀疑了,看在咱们都是修士的份上,本少决定提醒你一下,甚至,咱们可以赶紧结伴逃走,去另一支流民队伍里安顿下来。 顺便,你那精湛的伪装手段,也可以教教本少爷,就当作是我提醒你的报答了。 洛朝听了就想笑,他摸摸戚七的头,说:“明天就到阳叠关外了,你到时候记得跟好我,别丢了。” 戚七愣着眼睛,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瑜: 都已经被人怀疑了,不赶紧逃不说,还要拉上本少爷一起……怎么,想本少因为几块糖、就和你一起送死吗? 戚七便又叽里呱啦劝了几句,大意就是什么: 你现在逃还来的及,你不逃难道是因为担心那些凡人么?比如那个叫糯糯的女孩儿?那你这人岂不是傻透了?一个凡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说句不好听的,凡人里头,活到百岁就很了不得了,便是此刻死了又算什么?毕竟,只有那么短的生命,只活十年和只活二十年有什么分别? 你为了救他们,难道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和道途不成? 你能这般救他们,让他们多活个几天,本少觉得已经是莫大的赏赐了,他们该跪下来把你当爷爷拜见……哼,但我敢肯定有人已经走在举报你的路上了! …… 见这小孩儿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洛朝听了脑袋有些疼,他又掏出一块糖,直接堵住了这娃娃的嘴,道: “我自有我的安排,到时候你看着便是了。” 戚七便生气了,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当下把脑袋一转,不欲再理会人了,且心里想着: 明天到了阳叠关,本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死在魔修手上的!你这人就是给自己蠢死的! 不想,意外来得比两人预料中都要早: 当夜,大部分人正睡着,竟忽有马蹄声响远远传来,有些睡得较浅的人立刻就被惊醒了,他们抬头一看:竟有悍匪夜杀人。 许多人看见地上滴溜溜滚了好几颗头颅,瞬间脸色煞白,赶忙叫醒身畔的亲人,拾起行囊就要跑。 一时间,昏沉夜色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有些头颅还渗着许多血,滚到人脚边,将不少人吓得跪在地上,走动不了。 慌乱之中,许多人跑得很急,难免互相之间踩踏拥挤,一时间,有些人没被悍匪伤到,反而被自己人踩伤了。 场面陷入混乱,显得那天上的明月都带了阴惨诡吊之感。 直到那吵杂的哭喊声中,忽而响起一个女孩子响亮清脆的提醒: “大家冷静!没有人受伤!” “死的是匪徒!”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免顿住身形,茫然四顾间,人们终于发现,方才的马蹄声已经消失了,而地面上,除了七、八颗滚落的头颅,并没有旁的尸体。 那些头颅的面容,细看来也很陌生,至少原先绝不在这个队伍里。 此间一时静默下来,直到有人发现,不远处,沉沉暗夜中,清月将白色的夜雾映得淡蓝,从中竟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大部分人都屏息凝神望去,恰好此刻一阵夜风拂来,吹散了些许白雾,显露出那身影的面容: 那是个神色冷淡的少年,只见他右手持剑,有血沿着剑刃滑落,滴入荒凉的土地,绽开朵朵凄艳的血花。 再仔细看去,少年左手竟抱着个脸色煞白、满面泪水的孩子——竟是许冬冬。 又忽而天边的云再散了些,天际一轮圆月,倾洒下冰冷惨白的光,打落在少年身上。 人们这才发现,他衣襟、袖口、衣摆……甚至手腕、脸颊……到处都沾染了血迹……衬着月色下冰白的面容,似魔似神。 再朝他身后看去:只见一大片浓稠的血迹里,乌泱泱挤着一堆数不清的、深红漆黑掺半的头颅…… 在更远处、更深的夜色里,隐约有马匹倒地,也有失了头颅的尸体,甚至是被砍成两半的尸身,或还挂在马匹上,或直接倒入血泊中…… 众人被这幅场景惊骇着,很多人觉得手臂在隐隐颤抖,且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无人敢靠近那中央的少年。 但大部分人都明白了:那些凶名赫赫的阳叠关悍匪们,都死了——被少年所杀。 …… 一片森然的寂静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洛朝走到血液蔓延不到的地方,将许冬冬轻轻放了下来,而他身后,落了一串长长的血脚印。 他望着这个不断颤抖的孩子,轻声问道:“你害怕吗?” 许冬冬没有立刻回答,他嘴唇抖索着,竟问了一句:“您是修士,对吗?” 洛朝点点头。 许冬冬忽而放声大哭,一瞬间,这孩子心头忽而涌上一种深切的难过——他还太小,只知道难过,但不明白这悲伤来自于什么。 他语无伦次,一会儿喊道:“我害怕……我害怕……” 一会儿又低声道:“谢谢……谢谢……” 洛朝抬头,环视四周,一眼便发现了人群中,一位神色担忧惊恐的妇人——那时许冬冬的母亲。 他于是又低下头,尽量放柔声音:“去找你娘亲吧,她很担心你。” 许冬冬立刻跌跌撞撞去人群里寻人,他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回过头来,看向洛朝,嘴巴张合,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最后,他再度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继续向人群走,喊着:“阿娘,我怕……我怕……” 洛朝默然望着他。 此间一时只剩下这孩子的哭声,直到有人忽然发现,竟不止一人在哭——那是一个女孩子轻声压抑的抽泣。 人们转头寻去——是宋瑾儿在哭。 众人看着女孩也一路跌跌撞撞地,几下跑到少年面前,同样放声大哭着道: “您快跑啊!快跑啊!” “糯糯还有我呢,您快跑啊……” …… 洛朝笑着,他将手上的血迹拭去了,才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不要怕,我不会有事的。” “现在还不到时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放柔声音,使这句话像个承诺: “我会送你们到阳叠关。” 见这孩子依旧哭得止不住,而抬头时,竟看见人群里,又摇摇晃晃走出另一个孩子——那是糯糯。 她人还太小,根本看不清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小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洛朝只能听见她轻声颤抖的童音:“哥哥呢……哥哥呢……” 但没有人回答这个孩子。 一时,洛朝的笑意又暖了几分,他摇了摇头,将几乎半倒在地上的宋瑾儿扶起来,又道: “时辰很晚了,明天若要入关,恐须早起。” “我去将那些东西收拾一下……很快回来。” “瑾儿,你去带着糯糯睡一会儿吧。” 他看见宋瑾儿满脸泪水地抬起头,那双孩童的眼里,有纯粹的担忧和不解,正要再安慰几句,忽然…… 雾散云开,四周乍起灵光,有十几道剑光破空飞来,直直对着人群中央的洛朝砍去—— 这攻击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众人能够看清究竟发生什么时,只见到一地被折断的剑,零散落在少年周围。 洛朝仰头望向夜空,一个风术将宋瑾儿推入人群,手中剑又抡转一圈——又有十几支箭簇被挡下,散落在地上。 他低头盯着那些箭簇,深深皱着眉:魔修比他预料中来的早……一般而言,即便接到检举,魔修那头也不会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多半是等修士到了关口,直接来个翁中捉鳖。 正思索着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知何方竟传来几声呼喊: “莫伤其性命,须活捉!” “极可能是特殊修行体质,氏族或宗门的核心弟子!” “也莫伤其经脉气海,上头传令,完好活捉!” …… 洛朝的神色顿时冷下去,他明白是何处出了问题了: 许是这个举报的人,将椿树发芽一事添油加醋也上报了,使得这些魔修误以为自己是条“大鱼”,可以活捉去置换物资。 为防止夜长梦多,“大鱼”跑了,才不等他到关口,就派了人手来捉。 他心中叹息着:看来,计划只能被迫提前了……虽然,无论怎样,结果都不会变…… 心中下了决定,他最后向人群中看了一眼: 宋瑾儿站在众人最前方,眼角还带着泪水,定定望着自己,面容中尽是担忧之色; 许冬冬被他阿娘抱在怀里,也望向这里,依旧大哭着; 而糯糯……她还是被人群淹没着,似乎在努力向前挤着,口里依旧念着“哥哥”; …… 洛朝闭了闭眼,将一切情绪压下,想道:结束了。 又一次,都结束了。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瞳孔中一片冰冷,而身畔已经被魔修包围: 这些装束整齐的修士,持弓持剑,更有十数人,手持阵盘,灵光耀起间,一个覆盖十丈方圆的锁灵阵已经布好了——洛朝被锁在大阵中央。 他们望向阵中央的少年,个个神情里严肃带些兴奋,毕竟,活捉“大鱼”,可列为一等军功。 不意那少年被这般围堵,面上却全无惧色,甚至冷笑了一声…… 而后,所有人惊异地发现,少年的面容、身形都开始缓缓变化: 乌发逐渐变作银色,瞳孔由黑色变作苍蓝,肤色变得更白、不似人状……衣着服饰也在改变,普通的灰布衣裳,渐渐变成华贵纹银的白袍…… 魔修们看见这衣袍的瞬间就惊住了:这不是……浮月宫弟子的服饰么?怎么会…… 正惊疑不定着,一股无比强势的灵压,忽而从阵中少年身上透出,许多魔修直接被这道灵压逼得后退一步,甚至喉头有股鲜甜感溢出。 众修士惊惧中,看见那少年缓缓浮起至半空,衣衫无风而自动,那面容,已经完全变作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唇色薄而暗红,眉峻而纤长的青年,凤眼苍蓝,银发披肩。 他手上原先制式也变了——普通铁剑变为一把华贵的雪色长剑,刃锋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冰冷而亮丽。 只见他立在一片融融月色里,俯视着所有人,显得尊贵凛然而不可犯,指骨纤长的手握起剑柄,神态随意地将剑横于身前。 他轻笑一声,声音华丽而柔绮,甚至带点靡艳: “何方宵小,敢惊扰本宫沉眠?” 一片恍惚里,有某个修士长剑落于地的脆响,也有人声音颤抖,喃喃自问: “浮月宫少主……冷未离?” …… 洛朝眼底望着下方众人,他目光越过众魔修,看到那些满面惊恐的流民们,看到嘴巴大张、一脸不敢置信的戚七…… 看到不断颤抖的许冬冬,将头埋到自己阿娘怀里…… 看见也曾笑着唤自己“阿九”、“九娃”的一些和善的人们,此刻眼里,只有恐惧…… 也看到,糯糯依旧在人群里喊着“哥哥”,许是因为怎样都找不到人,她开始哭,小小的身子,淹没在其他人的身影里,她似乎也看到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半空的魔修,于是更加恐惧地在人群里寻觅…… 最后,他看见,宋瑾儿眼里,是一片恍惚的震惊、一片冰凉的畏惧……以及,或许是无意透露的……恨意。 他想起这个女孩儿曾向自己哭诉,“我的父母死在魔修手里”……他笑了一声,忽而想起来: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从来是一个同样的轮回; 我用一个月、一年、十年、一百年……或者更久,去融入一个地方,去融入一群人,去获得你们的喜爱、赞美、钦慕、敬仰…… 可是,无论我费去多长时间、多少苦心,将一份伪装雕琢得毫无瑕疵,当面具被撕下的那一刻,你们恍然发觉我其实是个异类…… 永远只需要一瞬间。 作者有话要说:唔,我居然日八了……不敢置信…… 虽然还有一点尾没收完……但是今天来不及惹…… 感谢在2019-11-25 23:07:52~2019-11-26 23:2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连载误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寄望(十四) 雪白兽皮铺就的营帐中, 铜炉暖火, 香烟阵阵。 这熏香似有若无, 细闻来带股寒梅清香,与这帐中的布置很符合。 戚七低头,看到营帐内的地面呈一片冰白之色——这是术法凝结的冰面, 不由想起一些传闻: 浮月宫少宫主冷未离,成名千年之久,为绝品冰灵根,体质天生亲近五行之水,寒霜剑出,百里之内, 赤地也成冰原。 且这人还有些怪癖,比如酷爱梅花,又比如眼里见不得泥土尘埃, 他那双银履靴, 必须踏在雪地或冰面上,否则他心里不舒服, 就要叫别人身体不舒服。 戚七虽低着头, 眼睛却偷偷往前瞟, 看着帐中软榻上那位白袍玉带、银发苍瞳的青年: 此人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少年陆九”的影子,并非限于面容、身材、装束的变化,更让人觉得陌生的,是气质举止的变化。 他单手撑着下巴, 躺卧在软榻中,明明神色冷淡,却透出种华贵的阴柔美,那双凤眼似笑非笑、抬眸望人时,甚至觉出几分艳丽。 且那唇边一分笑意,总让人觉得带了嘲讽不屑——这是位高傲的、目中无人的魔修。 戚七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他根本无法确定:究竟是陆九为假、还是冷未离为假,又或者干脆这两个身份都是伪装? 他右手悄悄去摸藏在衣袖里的刀,手臂却不自觉有些抖——若真遇上了冷未离,他恐怕今日便活不成了。 谁料才摸到刀柄,迎面一道冰棱竟破空而来,他心中一凉,虽心知抵抗不过,但到底不愿束手就死,挥手便要将刀锋迎击而上。 不意刀才出鞘,还未碰到那冰棱的尖端,便听“咔哒”一声脆响——冰棱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而对面的青年竟捶着软榻,哈哈大笑起来。 盯着那块冰棱、心情复杂的戚七:“……” 洛朝笑了好一阵才重新直起身,他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子,真心实意对戚七道: “你都看不到自己有多好笑!” “哈哈哈,小戚七,你很怕我杀了你吗?” 不料对方却神色郑重反问道:“你究竟是谁?” 洛朝听言,又坐正了些,他慢慢抹平自己稍皱的衣袖,重新摆出冷未离那种邪佞高傲、华贵阴柔的模样,挑眉向对方笑了一下:“你说呢?” 见戚七面色顿时白了些,洛朝又想笑了,心道:咱两互相都只知化名,我怎么可能向你交底? 但逗孩子也要讲究个分寸,把人吓坏了就不好了,所以他暂时收了演戏的态度,卸掉那些属于别人的神态动作,整个儿懒懒散散窝进了软榻里——像只没骨头的猫。 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毕竟今天一整晚都没歇息,又懒洋洋道:“好了,不逗你了。” 这时他的声线也恢复了正常状态:“眼下,你就当我是陆九吧。” 戚七听了,总算松了口气:至少这人不是魔修。 可他瞅着青年那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又感到疑惑: “你这样随便冒充别人,就不怕被戳破么?”——这人伪装的技巧确实高明,但万一碰上正主了呢? 洛朝却早半闭了眼睛,听言便有一下、没一下解释起来: 其实,冷未离此人,前世算是洛朝的半个属下。 属下这点不难理解,前世中域统领四方后,妖族魔门先后俯首称臣,魔道十三门中,有点地位的都能算他的属下。 但之所以只能算半个,则是因为冷未离这人,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踪迹不定。 无论浮月宫中发生大事小事,又不管这事儿与冷未离有无关系,这本尊通常都是不见人影的。 究其缘由,倒不是冷未离有多么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而是因为他所修心法的特殊要求,才不得不总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这部心法名为《梦浮生》,玄奥无比,位列圣阶,相对的,其修习难度也十分高。 它要求修炼者每到临近突破的关口,就压制修为,封住记忆,改换面貌身份,去世间体验人生百态。 洛朝记得,前世魔门开战的当口,冷未离恰好就在红尘中体悟修行,以期突破出窍境界。 据传目前他已经消失二十年有余了,而且据前世传闻所说,往后又三十年,他也依旧没有出现。 事实上,冷未离一生当中,不是在体悟红尘,就是在去体悟红尘的路上。 因此,对前世的洛朝而言,这个属下有若无,即便真的有事务要分派给他,也多半找不见人,最终只能寻他的同门或下属代为完成。 可体悟红尘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实际上也是有风险的: 过往记忆被封、修为被压制……万一这体悟人世所用的身份,遭到什么生死危机,又该如何是好呢? 本来,《梦浮生》这部心法的核心要义就在于:去人间做一个真实的“梦”,体会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爱恨悲欢。 若是人永远沉溺在梦中了,就会真的以梦中那个虚假的身份“死去”。 只有成功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并靠意志挣脱出来,才能最终突破原有境界,在道途上更进一步。 因此,这种失去过往记忆、修为被封印大半的状态,也被称为“沉睡”。 可若是修习者遇到生死危机,就会从“沉睡”状态里暂时醒过来,短时间内恢复记忆和修为,以度过危险。 且只要在时限之内再度“睡”过去,先前体悟的这一段人生,也不会白废。 洛朝前世曾听说过,冷未离在俗世中修行时,确实被某些不长眼的人给“惊扰”过。 甚至,某一次,改换身份的冷未离,被自己的同门欺压,醒来后也没有手软,直接把那些不幸踢到铁板的同门给杀了。 目前,洛朝需要一个好用的魔修身份在沦陷区行走,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比冷未离更合适的了。 别人自己也不是不能演,甚至对于某些更熟悉的下属,他能演得更像。 坏就坏在,他对目前战况所知消息极有限,压根不能确定一些身份重要的魔修,此刻都在哪座城,哪片战场。 只有一个冷未离,他能确信,前世此人完全没有参与这场战争。 冷未离能成为他打入魔修阵营的一个突破口,等得到一些具体消息后,是否还要继续使用这个身份,大可依情况而定。 关键点在于,如何让冷未离,以毫无疑点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若让洛朝直接扮成此人的模样,再去魔修据点说“我要参战”,这当然不高明,无论他演得多像,贸然出现都是会惹人怀疑的。 最好是,有另外一些人,在纯属意外的情况下,于战场中碰巧“惊扰”了他。 所以,才有洛朝之前一番对流民们的苦心引导: 先消除他们以为自己是神明的误解,再以凡人身份融入他们,最后,又故意让他们发现自己的修士身份,诱导众人去检举自己。 当然,戚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只是洛朝真心认为: “这家伙呢,现在还不知道用着哪个不知名的身份,在五域哪个犄角旮旯里苦哈哈修行呢……” 他说着拾起手边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 这番解释给戚七听的说词,自然是改换过的,隐去了重生的事实,但对于冷未离这人的功法特性,洛朝却并未隐瞒分毫: “天地何其广袤,若真能在这方寸战场间遇到本尊……”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态度很是随意,完全不觉得这种事情会真正发生,因此脱口而出一句: “那我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戚七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可他还是不放心:“就算本尊不出现,你就能确保别人不会怀疑么?” “如果有和这位少宫主特别亲近的魔修,就在阳叠关不远处,会发现不了你是个冒牌货?” 见到这娃娃眼里很明显的不信任,洛朝却只是笑,他盯着戚七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了几句狂妄又绝对的话: “不会有人发现的。” “哪怕是冷未离他爹站在我面前,也绝对看不穿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还从未遇见过能看穿我的人。” “这种人呢,以后也不会有。” 戚七听言,面上怀疑之色却更深了: 这个不明身份的“陆九”,未免也太过自大了些……毕竟,任何伪装都不可能做到毫无破绽。 对方若是表现得谦虚点,他倒是能更信几分,可这人反而露出份毫无缘由的极度自信,竟使他更加担忧起来——两人现在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对方若是被戳穿了,他戚少爷也落不得好。 便不由埋怨道: “你要去冒充魔修,就自个儿去呗,你拉上我作甚?” 洛朝却笑咪咪回道: “北岭戚氏的隐匿之术确实高明……只可惜,你这么个半大孩子,修得根本不够火候,甚至不如我。” 戚七顿时睁大了眼睛,想着: 这人能猜出自己是戚氏的人,并不奇怪,可什么叫修得不够火候?还有,“甚至不如我”,又是为什么? 洛朝的眼神里则带点鄙视:“嗯,我两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到现在为止,看出我修为如何了吗?” 戚七顿时一懵: 这点他还真看不出来,甚至,若非椿树发芽一事太过神奇,他一开始也会和那些流民们一样,认为陆九是个凡人。 不待人回神,洛朝便笑容可掬地一把揪住了戚七的耳朵,也不管对方那抗拒无比的神情,直接老气横秋地开始教导起来: “小屁孩儿,能有机会跟在老子后头学点东西,是你两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好看着吧,我的本事,你学去半成也够用了。” “还敢怀疑我,嗯?” 洛朝一边笑得温温柔柔,一边加重了揪耳朵的力道,然后非常满意地看见戚七眼角泛出了泪花,他啧啧几声,又道: “就凭你目前的手段,敢去阳叠关,一个死字送你不谢。” “你这般拙劣的隐匿手法,压根瞒不过这等要塞的关口盘查……” “啧,也不动动你那猪脑子,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阳叠关前日可还有消息传出,身负圣器仿品的氏族弟子被抓获……” “嘘,千万莫和我说你也带着圣器仿品,是是是,我知道氏族弟子都财大气粗……哼,但是人家都能被抓,偏偏你一个半大孩子能逃过?” “老子好心好意把你捞出来,你还敢嫌弃,嗯?” 其实还有一点洛朝没挑明: 我知道你这小屁孩的自信来源于何处……不就是仗着戚氏靠刺杀暗杀之道起家,觉得凭着家族传承,便是别的氏族子弟都逃不过,我也一定能瞒天过海? 哈,你们戚氏的藏书阁,本尊上辈子可也是扫荡过的……论起戚氏的隐匿之道,老子的精通程度堪比你的祖爷爷! 完虐十个你都足够了! 能有幸得了我的指点,你也该痛哭流涕跪下来把我当爷爷拜见呢! 戚七呜哇哇大叫,被迫听了一番对自己的贬低,简直气得要死,等他好不容易拯救了自己的耳朵,便跳着脚往后退,离了洛朝有三尺远才觉得安全了。 见对方施施然又开始理袖子,毫无愧疚之意,戚七立马更怒了,没好气道: “只会在这里说大话!” “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吧!” “明儿浮月宫的人就要来验明正身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糊弄过去!” “哼,你自己作死,还非要把我搭上!” 洛朝于是也哼了一声,倒没和人继续斗嘴,而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情轻松道: “你就等着看吧。” 其实,二人眼下虽身处华贵的营帐,实则是受□□的状态——以营帐为中心,布下了一个大型封锁阵,且阵外还有魔修把守。 彼时众魔修骤然见到“冷未离”现出真身,当然不至于立刻相信他,战乱时期,一切都要慎重。 于是领头那个魔修直接跪下来,一番恳求,说须请少宫主暂时受些委屈,留在原地等候浮月宫派人来验证身份。 在此之前,魔修们很是恭敬地支起营帐,供这位传说中银靴不染尘埃的少宫主休息,然后,一脸惊叹地看见少宫主冷着脸把帐内褐色的土地都冻了起来——结了厚厚一层白冰。 众人感叹:洁癖之名,实非虚传。 这么个小细节,其实让大部分人已经信了少宫主为真,因此态度愈发恭谨,那个领头魔修继续小心翼翼问道: “那群惊扰了少宫主的贱民们,该当何处?” 那时洛朝漫不经心抚着手中雪色长剑,余光向身后一众流民看了一眼,语气极冷: “一群蝼蚁,欲害本宫性命,你说该当何处?” 彼时场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顿时就有许多人跪下来,哭喊着求“饶命”。 领头魔修听了这话毫不意外——冷未离性格乖张,向来眦睚必报。 他一时额角有冷汗落下,可想起军营法规不可动摇,又抖着胆子开口道: “这些人固然惊扰了宫主,可本意在为魔门立功,当……按例处置……” “若因少宫主破了旧例,往后,恐流民再难向魔门检举修士踪迹……这等耽误战局的大罪,我等如何担待得了……” 话未尽,众魔修就见一道冰棱不知何时浮现于半空,直直对着那领头魔修的喉口而去…… 就在众人以为领队必死无疑时,那道冰棱却生生止住了。 又听“冷未离”轻笑一声,道: “念你对魔门一片衷心,眼下先饶你一命。” “这群蝼蚁如何处置,等我浮月宫来人后再议。” 说罢拂袖而去,没入营帐之中。 没人敢追进去,只是领头魔修速领人赶去临近城池——被浮月宫把持的汉石城。 余下一些魔修,布置好封锁阵法后,便老老实实守在阵外,等待首领回来。 而那群难民,也同样被锁在阵内,和洛朝一起被看管起来。 因此,半夜时候,本已入睡的洛朝,忽而被一阵哭声惊醒…… 他醒后卧在软榻上恍惚了一阵,心道: 这是糯糯的哭声,她在唤……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阿尘下章出场!划重点:浮月宫(本章洛哥立了很多g) 感谢在2019-11-26 23:26:30~2019-11-27 23:3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寄望(十五) 营帐内暖灯融融, 难见外头凄楚的月色。 可洛朝眼中, 却恍惚看见:一片朦胧月华里, 有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银辉打落,剪出她晦暗孤小的影。 那不断传入耳中的哭声, 其实很细弱,一时是“哥哥”,一时又是“阿娘”…… 有一瞬间,洛朝只想把这哭声隔绝开。 他试图重新闭上眼睛,想再度入睡,可脑海中那片月光里的影却挥之不去…… 最终他只能起身, 转头看了一眼戚七——这家伙在另一张榻上睡得正香。 洛朝便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等壶中茶水渐渐尽了,就摩挲着玉质的杯口发愣。 他在暖帐里默然静坐着, 也不知过去多久, 忽而想到:外头,应该依旧很冷罢。 一时间, 他竟觉得这帐里很闷。 又出神了许久, 直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让他蓦然回神, 他低头一看: 原来是自己的食指,不知何时让杯沿划破了。 他垂眸,慢慢将那点血迹轻轻拭去,突然动作一顿,想到: 我其实……还欠她们一个告别…… 本来, 我打算要好好告别的……至少,让她们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曾经,他许多次像现在这样,又要结束一段从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但每一次,他都认真告别了。 这一次,也不当例外才是。 于是,他施了个隐匿术法,悄悄踏月色而出。 迎面而来的夜风拂起他鬓边的碎发,封锁灵阵的光芒在头顶流转着,而大阵的另一角,流民们挤挨在一块儿,于寒风中瑟缩着——不止是因为冷,更是因为恐惧。 洛朝低头数着步子,绕过地面那些仰倒蜷曲的孱弱身躯,在睡得极不安稳的难民们之中,用眼逐个寻觅过去。 他此刻才意识到:方才在营帐中,应该根本听不见哭声……那些哭音,是梦?还是错觉? 最后,他终于在人群的最角落里,找到两个互相拥抱着的女孩儿: 糯糯躺在宋瑾儿的怀里,被寒夜冻得发白的脸上犹带泪痕……而宋瑾儿,居然半阖着眼,没有入睡。 洛朝轻轻绕到两人身后,蹲下身,拾起一块石头,朝两个女孩儿脚边丢去——宋瑾儿循声望去。 洛朝露出一个笑容,无声作着口型:「瑾儿,过来。」 他想:身上恰好还剩了一包糖,以后也用不上了,不如就此送出去。 又见那头的宋瑾儿,有一瞬似乎想要挪动脚步,可竟很快顿住了。 两人此刻,相隔咫尺。 而下一瞬间,洛朝清晰地看见女孩眼里划过一丝惧意,且很快,那畏惧里又混杂了冰冷的审视。 他顿时愣住了,并不过于感到意外……只是…… 他想:我又一次想差了。 我以为,只要露出和过去相同的笑容,这个孩子就能如之前一样,忽视我满身的血迹,勇敢地靠近过来。 这确实是个很勇敢的孩子……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未改,选择自己走近对方。 可当他走至近前,低头注视着两个夜色下相依偎的孩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宋瑾儿在颤抖。 他正要掏出糖来安慰两声,忽听到一句极轻的问话: “您,究竟是谁呢?” 洛朝动作一顿,眸光深处难得露出迷惘,他想: 我也不知道…… 是仙、是凡?是人、是修士?是魔、是神? 我从来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更不知道我该属于何方。 他大概思索了很久,才认真答了一句话: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陆九。” 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可以有很多种: 陆九从来就不存在,陆九被夺舍了,甚至,真正的陆九早已死了,而他是冒充的…… 但除此之外,他也答不出其余任何肯定的语句了,而此刻,他莫名不想欺骗对方——哪怕谎话总是更能让人欢喜的。 宋瑾儿听言,却忍不住哭泣了: “您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这句问话,让洛朝脸上的微笑更淡了些,他想: 很久很久之前,我其实……不喜欢骗人的。 我现在也不喜欢。 为什么呢?为什么,哪怕没有必然的理由,我也还是要欺骗你们呢? 这个答案,我依旧不知道。 我其实,本可以更真诚一点的……只是,我猜,最真实的我,大概……没有人会想靠近。 宋瑾儿的哭声惊扰了另一个女孩: 糯糯睡得本就不安稳,朦胧中感知到抱着自己的人在哭,她似乎也被感染到,一面抖着身子,将头整个埋在宋瑾儿怀里,一面寐着眼睛、也开始抽泣,并喊着:“哥哥呢?” “我们去找哥哥……” “姐姐,我们去找他,好吗……” 宋瑾儿便伸手将这孩子抱得更紧,也带着哭腔道: “哥哥已经死了。”——这话,像一种判决。 等怀里的孩子再度抽噎着睡过去,宋瑾儿抬头看了一眼身侧: 那位银发魔修,已经消失不见了。 …… 奇怪的是,再次回到营帐的洛朝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梦: 梦里,他坐在一张黑色的椅子上,面对一个穿着白大褂、面目模糊的人。 他知道,这位医生可以是很多不同的人,他短暂的一生里,见过许多性格各异的咨询师,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治疗都失败了。 梦中,他一如既往开始语调陈静的自述: “是这样的,病兆的开始源于一次聚餐……那天,我用极不恰当的着装,去见了一位好友。” “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毕竟,我做事向来很仔细,出席任何场合,服装都会得体妥帖。” “直到好友见到我的第一刻,忽然惊呼了一下,我才察觉出不对劲。” “他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和往常很不一样。” “我那时依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的朋友很多,我从来知道,该用怎样不同的服饰,去见性格、身份各异的他们。” “我向来准确、恰当、又细致。” “所以,最开始我以为他在同我开玩笑……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很轻松的语气说……” 说到这里,他一如既往顿住了,并开始重复了无数次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确定他的名字。” “医生,很抱歉,我们用代号,可以吗?” 医生同意之后,他继续着平静的叙述: “我说,一号,你觉得我有哪里不一样?” “一号那时的表情很震惊,他语气古怪,盯着我说……” “我不是一号,我是二号。” “说完这句话,他又问我,二号是谁?也是你的朋友吗?” “我那时非常惊诧,并笃定对方仍在同我开玩笑……” “我语气极认真,我说这不可能,你当然是一号……” “我们争吵了一番,最后,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问着我……” “洛朝,你是不是病了?” …… “医生,到这里,您应该听出来了……” “我的记忆出问题了,我总会,搞混别人的身份……” “最开始,只是会记混两个人,因此,我认为这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可以按照我的记忆,反着来。” “但后来……一切都乱了……都乱了……全部都乱了……” “环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人,我觉得我依旧认识他们,可他们却极其肯定我记错了。” “我记错了吗?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我记错了吗?” “我怎么可能记错?” “我向来准确、恰当、又细致。”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那语气总像一个可怜可恨的失败者: “我……我知道我病了。” 对面毫无意外响起书页的翻动声,而后,是一句声线模糊、但语意明确的问话: “您有抑郁症病史?” “是的。” “大概多久了?” 每到这一个问题,他的语气总带点犹疑: “大概……七年?” “从确诊那一天到现在……七年。” 这时候,医生总会温和地开始询问他的恢复情况,他也依旧如此回复: “我一直有在好好吃药。” “三年之前,在病兆发生前,我的心理医生说过,我恢复得很好。” “因为,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 洛朝再度醒来时,竟发现天色才微微擦亮——他以为这个梦如此长,自己应当睡了很久,但实际上,这一场入睡极其短暂。 他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包未送出的糖,愣了一会: 其实,无论送出去与否,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们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名,也是无关紧要的。 陆九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 而我,是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 我早就当死了。 他将糖重新收起,又坐起来,下意识要给自己倒茶,却发现茶壶早在之前就空了。 于是,他注视着茶壶空荡的壶底,想着: 过去那个我,曾有一段时间,举止行为全似一个精明贪婪的投资者—— 每一分投入,都精确地计算着产出……我绝不会作出一个有损自己的决定。 若一分付出得不到回报——无论那回报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总会及时止损…… 但现在,他忽而微微笑起来——那笑是无比宁静的: 现在的我,大概像一把被岁月磨钝的刀。 无所谓失去什么,亦无所谓得到什么,因此,从不害怕付出任何东西。 他笑着想:毕竟,一个将死之人,要计较什么得失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行也宽…… 如果,这一次的计划成功……如果我的猜测没有出错…… 我终于可以迎来属于自己的终结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仰头,想要穿透眼前的一切,望进浩大无边际的天空: 人世之间若有神明,请允许我向你们祈祷: 让我消失吧。 ……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北岭大地的另一端,也有一个人,正在仰望夜空。 顾归尘望着天际隐隐透出的曙光,又一次在心里默数着: 第四十一天。 这是他滞留在雁回关的第四十一天,每一天,他看向预示着一日之始的初晨,总要如此在心里默数。 这时,他一身红衣,却站在一队装束整肃的兵将之中,他注视前方,等待城门开启。 他手里的剑上还沾着血,未在意满身淋漓的血迹,他漠然将剑归鞘,同时,伴随着沉重缓慢的嘎吱声——城门渐渐打开了。 他没有等待任何人,径直向城内走去,直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模糊成一个红点,原地才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又是他?” “这次夜袭,依旧是他拿了头筹?” “他又立了什么功?” “敌将的首级,是他取下的。” “不会吧,这都第几次了?” “他姓顾?和中域顾氏有关吗?” “不是,云麓书院一个尚未出师的弟子罢了。” “尚未出师?你开什么玩笑?就凭他出手时那狠辣果决的态度,我敢保证此人在军营混迹多年!” “我看啊,这人戾气也未免太重了。” “啧,那面无表情、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样子,我看比魔修更像魔修呢!” …… 顾归尘走了一路,便被身后之人议论了一路: 雁回关是灯火长明之关,战事昼夜不歇,此刻,天才微亮,但道路两旁,已经有很多厉兵秣马的将士排成队列,整装待发。 街道两侧的燃灯映出昏黄的光,照亮顾归尘静默的侧颜,而路旁的很多士兵都不由自主将目光转向他: 这人看来就像一把剑,在战场上,则是浑然无情的杀戮兵器,而且,这把兵器只瞄准最难缠也最强的敌人绞杀。 让人惊异的是,哪怕敌方修为实际高于他,这人最终也能赢——不惜两败俱伤。 这使人叹服,亦使人畏惧。 更诡异的是,就算昨天这人已经伤成个血人,第二天,也总能准时出现在校场,等待随军出击—— 可怕的意志力,可怕的恢复力……有时你望向他的双瞳,竟能觉出一种深深压抑的疯狂。 不少人因此猜测:恐怕这些伤,是他自找的……是意图在极限压力、生死危机中寻求突破吗? 真是个疯子。 …… 顾归尘从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只是很明白,内心一股情绪,似压抑、似躁郁、似不安、似惶恐……都需要用剑和血,暂时抑制下去。 明明感知中,他和那人的距离在隐隐缩短,可他就是莫名觉得: 更远了……更遥远了……仿佛下一瞬间,对方就要完全消失在天地中。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暗中发生,可他目前离那人太远——他什么也阻止不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他已经到了驿站,他推门进去,便看见李随风姿态闲适地坐在一张桌案旁。 他无声望过去——和过去四十天一样,这目光带了询问的含义。 李随风见了,柳叶眼轻挑上扬,唇角微勾,也露出点笑意,道:“有消息了。” 顾归尘的眼隐隐一亮。 “你猜猜我们的线人是谁?” 顾归尘很直白地摇头。 李随风便将一块传讯玉简放在桌上,手指轻敲桌面,神色间带了思索之色,缓缓道: “是浮月宫少主,冷未离。” 他顿了顿,眉头微皱,又道:“一个……极少现世之人。” 李随风想起一些曾听闻过的传言: 冷未离,成名于七百年前氏族战役,配霜雪剑,曾一剑冰封百里无漠河。 七百年前,这人已经是出窍期修士,只怕如今修为会更高。 因其所修心法《梦浮生》的特殊之处,他已将近百年未曾出现在修真界众势力的视线中。 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魔修,居然是柳家在魔门的暗子? 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且,即便冷未离真是暗子,为了区区一个邹氏,动用这样一条重要暗线,值得吗? 李随风久思而未得果,顾归尘的想法却比他简单得多: “线人几日后能到?” 李随风抬头看向对方沉凝的神色,深觉这幅平静的外表下,掩埋着涌动的情绪。 他顿了几息后,语气肯定道:“明晚。” “明晚一过子时,我们就出雁回关。” 作者有话要说:qaq,感觉大家这两天都能默认十一点半更新了……orz 很奇怪的,这两天作者君下午状态非常不好,脑子和卡壳一样,细纲都在那里,可就是码不出字…… 难道是冬天到了,身体机能在提醒我要冬眠?(躺平) 我还是会努力恢复九点更新时间的!等我调整一下跨季节综合反应征! 唔,另外叨叨一句,阿尘久久找不到人,离发疯就差一线了(他在憋大招23333) 至于洛哥呢,本章写到的,有一小部分现代社会回忆杀:其实表演型人格不是悲剧的因,而是悲剧的果。感谢在2019-11-27 23:32:37~2019-11-28 23:2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寄望(十六) 李随风没料到, 感到不可思议的, 不只是他们这些被接洽的护卫, 就连线人本身也难以想象:自己的任务居然是护持一个凡人。 黑色轿帘内传出的声音几乎惊怒:“柳传泽那个老不死的,活腻歪了?” “敢让本宫来替他接个小妾?” 话音落下的瞬间,几道尖锐的冰棱破帘而出, 直指邹氏所在的马车,竟欲取车中人性命。 这攻击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眼看一场血案就要发生,不意那平平无奇的灰黑色马车忽亮起一层灵力罩,冰棱迟迟突破不进, 最后竟消融了。 众人正惊诧着,又见马车里下来个脸色苍白的青衫侍女,她手持一道烫金令牌, 俯身垂首, 高声向对面道: “家主有令在此,万望宫主息怒。” 立刻有身着黑衫的浮月宫弟子出列接过令牌, 向十数个魔修簇拥的软轿内递去。 片刻后, 那轿内又传出一声冷笑, 而后,一只纤白的手掀开黑色轿帘,下来个银发苍瞳、白衣鹤氅的青年。 这人银靴乍一触地,方圆三尺内的地面就结了厚厚一层白冰。 只见冷未离踏冰而来,手中缓缓又聚起一道冰刃, 衣袖翻飞间,那白刃飞旋着又向马车砍去。 他面色冷漠,语带嘲讽道: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容姿绝世的祸国妖姬,让柳氏家主也跟着昏了头了!” 语罢,那冰刃和马车防护罩交击,爆出一阵耀眼的灵光,同时,先前那递上令牌的青衣侍女,忽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侍女不由向对方半跪下来,面带恳求之色: “此事关系重大,家主绝无折辱之意,事成之后,柳氏必有重谢。” 冷未离听言,垂下眼皮,漫不经心打量起那侍女,心道: 明明是马车被攻击,这女子反倒受了伤,看来车中阵法的阵眼,就在这侍女身上。 柳氏以阵道立家,能挡下他一击而不死的阵修,少说也是个核心弟子。 这小妾真是好大的阵仗,膝下侍女在柳氏都堪为嫡系……啧,此事真是有趣。 可冷未离行事向来乖张随性,虽这般想着,眼下却毫无放过对方的打算,他冷声道: “口口声声说无意折辱,可本宫却未看出半点敬意来。” “一个无足轻重的妾,欲请求本宫护持,却不肯出来拜见……呵,怎么,还真拿本宫当你的护卫了?” 说着,他足尖轻点地面,一个腾跃,翻手剑出,雪色长剑径直向马车车顶斩去。 青衣侍女见了,眸中登时露出点绝望之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预料之中车毁人亡的场景却未出现—— 只见凌空一道青色剑光飞出,横挡住雪色长剑,且剑势一转,竟生生将冷未离当空逼退一步。 冷未离一时眉头微皱,顺着剑光来处望去: 顾归尘伸手握住飞回身畔的吟松剑,目无惧色,平静淡然地与人对视着。 冷未离笑了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此话极带侮辱之意,可顾归尘听了却毫无怒色,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只盯着冷未离,口齿清晰吐出三个字:“先赶路。”——口气听来简直像命令。 那幅漠然的态度直接激怒了这位心气高傲的魔修,冷未离想也不想,雪色长剑再出,剑尖所指处,空气里也凝结出一片冰霜。 但下一瞬间,所有冰霜就被一轮红色的炽热消融了: 这次过招结束得十分迅疾,在其他围观者看来,就是半空划过一道冰蓝剑光,伴着呼啸而来的风雪声,袭得人面颊生疼。 但很快,有赤日从另一支剑的尖端升起,吞没风雪,赤色逐渐隐没后,只在地面留下半尺方圆焦黑的痕迹。 冷未离的脸色极不好,他眼神阴寒,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名的红衣剑修,语带惊疑: “剑圣门徒?”——方才的剑法实在很好认,是《逐日》的起手式。 顾归尘却没有回应,他眸中一片从容,语调平静如常,态度却透出股执拗:“先赶路。” 见这魔修怒气未消,似乎又要出剑,他才不得不添了几句话: “不能在这里打。” “雁回关野外,有沿线斥候。” 最后一句话,他直视对方犹带隐怒的脸,问得格外认真: “你想被关内人发现吗?” 此问一出,场间立时寂静了几分: 眼下两拨人,一方是货真价实的魔修,另一方则背着正道偷偷和魔门接洽,若被斥候发现,没谁讨得了好。 静默间,李随风总算得了机会出来打圆场,他眉间笑意乍看来极真诚: “冷兄误会了,在下也是李氏嫡系,只因家中与柳氏世代交好,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帮这个忙。” “谁敢真拿咱们当护卫呢?” “不过是给柳传泽那个老东西一个面子罢了。” 他正待再说些什么,不想,那一直沉默无声的黑色马车中,忽而传来一道虚弱微小的女声,细听之下,这声音竟来自数月之间,从未现出真容的邹夫人: “妾身病重,恐枯败病容玷污了仙人们的眼睛,才一直不敢现身。” “位卑如此,岂敢视众仙者为仆?” “不意造成此般误会,实在叫妾身惶恐难安……” 语毕,那妇人竟轻轻抽泣起来,哭声哀切婉转,若叫不明缘由的外人听了,只怕难免要同情怜惜。 一时间,在场不少人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番话看似得体,听来却总让人觉得不舒服……何况,示弱一番后,又故意博人同情似的,低声哭泣…… 在以实力为尊的修真界,如此手段,实在过于内闱了些。 唯有一个顾归尘,他仍然没什么表情,默默扫视四周,见到骤然陷入沉思的许多人,眉间才难得染上一点不满,连语气都有了罕见的情绪波动,脱口却仍是那三个字: “先赶路。” 这声强调式的提醒终于让愣住的许多人回了神: 李随风又和人套了一番近乎,冷未离也不咸不淡地接着话。 最终,这位向来目中无人的银发魔修,总算抬手丢下一个储物手镯,用吩咐下人的语气道: “把装束都换一换。”——那镯子里备着许多浮月宫弟子的衣装。 见到众人都依言开始换装,冷未离又用目光来回打量,从李随风带来的一波人里挑捡着。 他没有管李随风略显难看的脸色,随手指了几人,道:“这几个,去给我抬轿子。” “这几个,给我打扇。” …… 他将所有人的职务都分派下去,连一脸懵逼的应欢欢都没有放过——这女娃分得一个磨茶粉的杂活。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住唯一尚未得了职务的人: 此刻,顾归尘正将浮月宫的装束套在白色内衫的外头,一贯的红衣难得被换下。 这套服饰虽属于低阶弟子,但魔门再穷,也不至于让自家少主的手下穿着毫无排面,所以,此套衣衫做工还是非常精致的—— 黑袍滚金边,银色暗纹打底,衣摆处以金线绣着鹤纹,衣襟上是浮月宫的门派标识,金银二色的阴阳月轮。 顾归尘慢慢将扣子扣到最上头一颗,又把吟松剑配在腰间,且隐在黑色披风内部。 其余三把剑难得被他暂时收起来了——这些天他在雁回关杀出了赫赫威名,若还是带着四把配剑,委实过于显眼突出。 换装过程中,他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却没太在意,等把衣服和配饰都穿好了,才同样抬眼,回视过去——这目光无波无澜,宛如在看一件死物。 冷未离看着,心中却有些称奇: 若让他用一个词形容对方换装后的样貌,竟只能是……清秀温润。 其实这件衣服风格绝不温和,绣纹更是夸张大胆,黑金二色,向来只会让人显得张狂。 又因他常年混迹魔门,且总待在苦寒的北原,见惯了风貌粗旷的人,倒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将浮月宫的装束穿出温润感。 这是个江南人? 他一边猜测着对方的出身,一边不带善意地笑了一声,他抬起下巴,态度十分狂傲,依旧用命令的口吻,指着顾归尘道: “你,来当我的近侍。” 李随风听了一惊,并来回看了看这两人,深觉这种安排会带来某些麻烦,有心想出言阻止,不想顾归尘仍旧表现得毫不在意: 他转头看向冷未离,目光却穿透过去,宛如在看空气——实打实的目中无人。 最后,他只没什么语气地应了一个字:“哦。” 冷未离见了,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这么个反应,实在……清奇。 而顾归尘环视四周,见到再度沉默下去的众人,却难得郑重了表情——那语调甚至是沉重且无奈的,神情更是格外又莫名地认真: “衣服换好了。” “请问,我们可以开始赶路了吗?” …… 殊不知,荒原那头的另一个“冷未离”,此刻也遇到了点麻烦。 汉石城来人,一位将领模样的人,此刻跪在他面前,向他递上一把刀: “那群大胆惊扰了少主的贱民们,是生是死,皆由您定夺。” 洛朝盯着那刀尖反射出的一点寒光,冷笑了一下,心道: 试探? 呵,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阿尘(一脸冷漠):我不想听你们各种bb,或者玩什么阴谋诡计。 我只想去找人,是神是魔是鬼是仙……都不要来拦我的路。感谢在2019-11-28 23:22:38~2019-11-29 23:3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云端有歌 20瓶;33741850 5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寄望(十七) 戚七缩在角落里, 看见人群中的银发魔修伸出右手, 正缓缓接过刀, 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他真的要杀人吗? 赠刀一举必定为试探,以魔修们惯常的作风,肯定不会在意凡人的性命。 如果他不杀人, 必然要被怀疑,可若是真的杀了……他那样一个人,曾经为了救人不惜显露术法,能狠下心出刀吗? 而且,不在意凡人性命和故意屠杀凡人……在戚七眼中,已经不是同一个性质, 他自己虽真心觉得凡人低贱卑微,可若突然要他下手杀死如此多的人,也绝对会留下难除的心魔。 戚七焦虑万分地苦想着破局对策, 甚至已经暗暗运起灵力, 想着若陆九最终不肯下手,从而被魔修怀疑真实身份, 自己就得赶紧偷偷跑路——本少可没打算和这家伙一起成为魔修的阶下囚。 同时, 场中央的“冷未离”拈着那把锋刃轻薄的刀, 用手指轻抚过刀身,脸上笑容堪称愉悦。 而献刀的将士垂首单膝跪地,态度恭谨谦卑,语调沉稳道: “邬统领要我向少宫主传话,惊闻少主现身战场, 甚至险些被一群凡人害了性命,念及昔日老宫主的叮咛嘱托,实叫人惶恐后怕不已。” “以少主之尊,全无必要被旧例拘束,对这群贱民,无论您是要将之炼成人傀,还是干脆杀了泄愤,都绝无人敢来阻拦您。” “一切后果,无论好坏,全由浮月宫上下给您担着。” 这番陈词,听来意在讨好主子并顺便表一番衷心,可也同时被匍匐于地的众流民听在耳中。 很多人深觉自己今日难逃一死,都伏在地上哭泣颤抖着,也有人不甘心,跪行着向“冷未离”而去,口中还不断哀呼求饶,却没走几步就被银发魔修周身环绕的浮月宫侍卫一脚踢开: “贱如虫蚁者,岂敢喧嚷?” 几番威吓后,再无流民敢出声求饶,他们全像个等待死刑到来的囚犯,深深跪伏在地上,哪怕抑制不住要哭泣,也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 场面一时静默下来。 负责守卫阳叠关的一批魔修看了,则只能感叹浮月宫行事大胆无忌。 他们很笃定这群难民今日活不下来了,只是,这些人死便死了,后续问题却很难料理。 为防止此事走漏风声,导致再无流民敢向魔门举报修士踪迹,屠杀后留下的痕迹必须收拾得干净利落。 甚至,方圆几里内、有可能目睹此事的人,皆须一死。 此外,这突如其来的麻烦,必然会引得阳叠关几位统领的不满——魔门内部可从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浮月宫的一言堂。 当然,涉及宗门之间恩怨纠葛的事,从不在他们这些小虾米的考量之内,不过,既然领命处理此次检举,最后正道修士没抓到不说,还碰到这么个事端——他们免不了要被上级处罚。 但更后续的麻烦,该是浮月宫上层和其他已经得知此事的魔门上层之间的对弈,和他们也无关了。 因此,这些魔修最终只是感叹了一番: 修真界果然是实力为尊,只要修为够强、地位够高,便是天王老子定下的规矩又能奈我何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于中央那位银发魔修,大部分人心中已经笃定他会做何选择,皆在默默等待着尘埃落地那一刻。 不想,场中央的“冷未离”面上却全无急切的杀意,只见他不紧不慢观赏着手中那把刀,姿态悠闲,竟开始和那献刀者闲谈: “本宫看你是个生面孔,跟着邬焦多少年了?”——邬焦,而今代浮月宫把守汉石城,论身份,当是冷未离在浮月宫的心腹下属之一。 献刀者答五十年。 一声冷笑后,他又道:“那你当从未见过本宫。” 而后又问:“你可知邬焦跟着我多少年了?” 献刀者摇头表示不知。 就见“冷未离”摇头轻叹一声:“三百年有余。” 他明明唇角带笑,眼底却一片冰冷,双瞳只盯着手里慢慢把玩着的刀,吐字缓缓: “足足三百年,本宫将他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至此,而今……” 他说着,神色忽而转厉,语气也骤然变为戾声质问: “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刀光耀起,瞬间惊了所有人的眼——“冷未离”竟挑起手中刀尖,直袭献刀者的心口。 一片震惊之中,竟是阳叠关那拨魔修最先反应过来,当先那个领头魔修口里高喊着“奸细”,举起剑就向“冷未离”砍去—— 这一剑竟依旧被浮月宫侍卫们拦下了。 阳叠关那群魔修顿时不明所以: 你们统领都要死了,不赶紧去救人……来拦我们作甚? 再转头向中央看去,却见,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献刀者浑身上下竟完好无损,只面色苍白了些,额角还有冷汗冒出。 而“冷未离”眼神漠然,神态间毫无被发觉“奸细”身份后的惊慌无措,只盯着献刀者,冷笑问道:“邬焦给你的防护符?” 此问一出,献刀者竟感到恐惧一般,直接磕头对着“冷未离”拜下,口里飞速开始解释此事原委: “属下绝非蓄意冒犯,只是战场无情,万事皆须慎重,邬统领也是不得已,才作出此番试探。” 原来,献刀者领命前来接人前,早被邬焦叮嘱过: 若少主不愿杀人,并以遵循旧例、不想给魔门添麻烦为由,放过所有流民,那无须疑惑,此人必为冒充少主的正道奸细; 可若少主未发一言,干脆果断杀了所有人,那此人依旧为假,亦须尽快将之抓获。 彼时献刀者十分迷惑,既然无论杀人与否,此人都会被判定为假,那赠刀试探一举,又有何意义呢? 那时邬焦神色郑重,一面赐下一道护身符咒,一面表示: 你到时见了少主,只需言辞恳切表示,浮月宫会一力为少主承担屠杀流民的恶果。 若少宫主听了你一番衷心陈词后,不仅没有面现欣喜,还冷声质问,甚至要动手杀了你…… 那便是真正的少宫主。 原来,冷未离此人天性多疑、好猜忌,又自恃聪明,行事向来独断专横,且不容旁人置疑。 侍奉这位主子,有如伴虎。 在他眼里,一切有多种选择的事宜,都须自己来做最后的决定,旁人的建议也好、意见也罢,全都是包藏祸心的谋算。 在冷未离看来,好的属下不需要提出建议,只需要做一把最听话的刀,完全遵从自己的命令就够了。 而献刀者那番表衷心,乍然听来是全为主子考虑,且坚决表明了自己维护少宫主的立场。 可实际上,那番话也明里外里在逼迫冷未离杀人——既然后果都可由他人承担,一个张狂无忌的魔修,难道还会对凡人有怜悯之心吗? 可是,这暗藏的逼迫之意,却会大大犯了冷未离的忌讳: 在这个自负的魔修眼里,杀人与否只能随他自己的心情而定,旁人是不该来干涉的—— 这一点,熟知他性格的下属都是明白的,因此,下属们多半也小心翼翼从不来犯这个忌讳。 若有人违背常理来干涉他的决定,凭着冷未离多疑的性格,只会猜测这个干涉者有阴谋。 他多半会想:此人诱使自己杀人,一定是预谋着将此事扩散出去,成为魔门中人人都可利用的把柄。 这罪名也很好定:什么毫无大局观,破坏战局形势等等。 他的敌人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恶心他的机会。 本来,对冷未离而言,杀人只是看心情好坏,他从不会顾忌这么多,即便要为此惹上点小麻烦,他也不会在意。 但是,他自己乐意归自己乐意,旁人若要来诱导他“犯错”,那是万万不能容忍的——这又是能很好体现出他极度自负性格的一点。 最终,他会半点不迟疑地判定:我的属下背叛了我,要故意诱我“犯错”。 并且,毫不拖泥带水地暴起杀人。 所以,这次试探,杀人和不杀都是错误答案——那把刀,应该用来刺向献刀者。 洛朝微微笑着,心想: 邬焦啊,论起对人心的捉摸,你同样是个聪明人,这个局也设得极巧妙。 只可惜啊,你遇到了我。 …… 献刀者脸色苍白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后,场面再度陷入静默。 阳叠关那群魔修们恍惚了好一阵,才终于捋清其中的弯弯绕绕,并心怀敬畏地感叹着: 不愧是魔门高层啊!送把刀都要考量这么多! 另一个被深深震撼了的是戚七: 妈的,魔门的人原来这样可怕的吗? 本少突然觉得,暂时跟着陆九混也是可以接受的! 却见那献刀者解释完毕后,仍然跪在地上,极其恭敬地请罪,并表示: “龙驹一个时辰后便会赶到,还请少主移驾汉石城!” 这时,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阳叠关魔修首领又谄笑着开口问道: “敢问少宫主,这群难民,究竟要如何处置呢?” 这头领心里其实也深觉自己倒霉,他想:浮月宫的人大可一走了之,却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们处理,可他也没得个准信,到底是杀呢、还是不杀呢? 又见冷未离随手将已经断刃的刀丢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金属脆响。 他垂下眼睑,不知从何处拿出条白帕子,仔仔细细开始给自己擦手——仿佛嫌弃那刀很脏。 一面又慢条斯理道:“该当何处,还需要本宫教你们吗?” 那阳叠关头领听言便笑得极勉强,想着: 您这话,说得半清不楚的……小的又没当过您的属下,哪里领会得明白? 还好那献刀者能担此试探之任,自然是个机灵的,立马道: “宫主的意思是,让你们按例处置,给予上报者赏赐。” 没想到,那头领笑得更勉强了,他心想: 流民们确实上报了,可我什么“鱼儿”也没抓到……要赏赐什么呢?如何真的按例处置? 他这般想了,也就这般问了,而后,就看到“少宫主”眼神冷冷,用余光盯着自己,但笑不语。 这小头目额上登时冷汗刷刷冒,差点就跪了。 还好献刀者再度摸准了“冷未离”的心思,他朝那头目厉声喝道: “也不看看少宫主是个什么身份?!” “还当不得你们阳叠关一层最高封赏么?” 小头目听了,忙点头哈腰,连声应是。 而当众流民被众魔修们告知,自己可以被纳入阳叠关城池,免去流离之苦……只觉得恍若在梦中。 很多人难免感叹: 凡人的生杀予夺,果然只在修士们一念之间。 在他们是头等生死大事,在修士眼中,不过是个笑话、是个谈资…… 能活下来,真是他们莫大的运气啊! 戚七则眼神古怪地望向洛朝:这一切,难道都在他预料之中? …… 九匹龙驹拉着一架华贵的雪色马车,在荒原上疾驰着,惊起片片烟尘。 阳叠关离汉石城本也不遥远,按照龙驹的脚程,多半一天就能到了。 可就在所有侍从都神色端肃、专心赶路时,那雪色马车中竟突然砸出一个玉杯,且恰恰砸在领路人的后脑上,伴着玉杯落地的应声脆响,车内又响起一声怒喝: “停车!” 没人敢违抗自家少主的命令,因此,马车很快便停在路中。 众侍卫面面相觑,正犹豫着遣何人去问少主发生了什么,又见马车里钻出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 这孩子据说叫二牛,因为其祖上靠茶叶为生,沏得一手好茶,而少宫主嗜茶如命,才特意将此人从众流民里拎出来,随侍身畔,当个临时茶僮。 而被迫当了“二牛”,还被迫被安上“种茶世家”人设的戚七,目对一群神色疑惑的浮月宫魔修,笑得极其僵硬,他勉强按照那人的交代传话,大意就是: 说是什么,你们马车颠得太厉害了,把少宫主的茶水都弄泼了,现在少宫主很生气,必须要等他再喝几蛊茶,喝够了,才能继续赶路。 望着众人顿时一言难尽的表情,戚七自己也在腹诽着: 别看我,少爷我从来不会沏茶!我哪知道那家伙又发什么疯! 这车队一停就是一个时辰,除了戚七之外,没人知道,此刻洛朝已经施了隐匿术法,往来时路而去: 他用了提速的步法,看似近乎“缩地成寸”,一面依照先前马车的车辙印子极速前行着,一面又用神识仔细感知着四周事物,仿佛在寻找什么。 寻了好几刻钟,他总算感知到什么,才终于停下步伐,他环顾四周,温声道:“不要藏着了,出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不要误会啦,这个不是阿尘…… 阿尘下一章就能和洛哥见面辣! 蠢作者:机智如你,以后将在某个铁憨憨眼里掉马n次,开不开心?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洛朝(微笑着缓缓举起刀):你给老子滚。 感谢在2019-11-29 23:39:52~2019-11-30 23:2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桑、米mj、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话好听吗 2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寄望(十八) 洛朝见无人回应, 也并不着急, 他撩起衣摆, 随意盘坐在地上,静静等着。 又等了足足一刻钟,邻近一棵树的后面, 才终于绕出个灰扑扑的、小小的身影。 洛朝看着便是一愣:在此之前,他以为这个孩子会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个……自己几乎没有印象的孩子。 这娃娃浑身污黑,头发也乱得很,像一堆乱蓬的杂草。 衣服则明显不合身,比他小小的个子大了足足一号, 乱发遮面,而衣服空荡荡掩住了身形,让人瞧不出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看个子只有五、六岁, 非常瘦小, 裸露在破烂衣服外的脏污手臂,干瘪得只剩一把骨头。 满面灰尘模糊了他的眉目和神情, 连眼睛也没有寻常孩子的明亮清澈, 瞳孔都被一片阴翳掩埋。 也不知怎么了, 这孩子走路很慢,还跌跌撞撞的,直到对方走至近前,洛朝才发现:他的鞋子早就破了, 破洞鞋面的裂口处, 还有凝固深褐的血迹。 洛朝无言注视着那点血色,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楚。 同时,那一直沉默的孩子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枯哑,却能听出是个女孩儿: “您能留下来吗?” 这句话意在恳求,可语气却平静死寂,像是寻问者自己也很明白,她不会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是无望的挽留。 洛朝没有立刻回应,他直视女孩的双眼,很真诚地问道:“你不怕我吗?” 他看到女孩一言不发,两行泪水却划过她脏污的脸,洗出两道灰暗的泪痕。 洛朝望着她,再度陷入沉默,他对这个孩子印象很少,但在记忆中细细搜寻时,确实能发现: 总有团瘦而小的影,默然缩在角落里,因为太过寡言,又因她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悲哀死寂感,使这影子很快就被淹没在其他孩子的笑声里。 哪怕来问他要糖时,在一众叽叽喳喳的感谢和热闹里,这个深知自己不合时宜的孩子,也总会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隐到更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 洛朝想:这也是个孤儿,从头到尾,一直是孤儿。 只有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拼命要抓住那一点黑暗里的光,哪怕,明知这道光是虚妄的。 洛朝伸手将这孩子抱到膝上,把她粘着血的鞋子轻轻摘下来,便看到一双脏污渗血的脚,那些被磨破的伤口里,还掺杂着路面砂石。 这样的伤口,处理起来应当很疼,可清洗上药的过程中,这孩子却没吭一声。 等把伤口包扎好了,洛朝才重新为她将鞋子套上。 期间,他觉出这孩子确实很瘦,踝骨那里几乎只剩皮,抱在膝上,甚至感觉不到有重量。 以至于,当洛朝环过她的腋下,将她重新轻轻放到地上时,能清晰感知到女孩肋骨的形状。 他目光温和,又摸出干净的帕子,擦拭对方满是污垢的面颊,一边问道: “为什么要跟上来呢?” 错过这次被纳入城池的机会,你以后啊,又要到处流浪了。 其实他心底也明白: 在战乱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性格还这般木讷沉默,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活下去。 可能这孩子心底也清楚——自己必然是要死的,因为不惧那终将到来的死亡,才会为了他人施舍的微小温暖,不惜去追逐一个表面上十恶不赦的魔修。 洛朝见她依旧没有出声回答,只能轻叹一口气,又垂眸缓缓道: “我其实,救不了你们的。” 在整个世界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无力的。 虽这样想着,他还是从身上寻出一个传送卷轴,并把轴面铺开,在地图样的轴面上,划出一个地点—— 那是北岭和中域的交界线: 目前魔门和正道战事正酣,中域此次插足甚少,但算算日子,大部头的军队也该出动了。 中域进驻,还会带来另一批和中域向来交好的势力:西漠佛门。 佛修道义,欲渡众生之苦,在各流派的修道者中,唯他们对凡人尚怀慈悲之心,遇到波及五域的大战时,他们其实很少动武力,反倒是会在战场边缘,救助流民,施粥施药。 不出意料的话,几大佛门此次会和中域的队伍一起来北岭,若能有幸遇上他们,多半就有救了。 洛朝将卷轴的目的地设置好,又将之放到女孩手里,叮嘱道: “等到了那里,继续一直向西跑。” “直到看见能让你活下来的人,才可以停下。” 他握起女孩瘦削漆黑的右手,又微笑起来,目光里有期待也有郑重,像慈爱的长辈在对晚辈叮咛着人生道理: “你自己的命,只能自己去挣。” 在卷轴被启动前,洛朝忽然又想起什么,竟从怀里掏出一包糖,也递到女孩手里: “慢慢吃,还有,记得藏好哦,不要让别人看见。” 在传送术法的灵光中,他看见女孩紧紧握着那包糖,已经被擦干净的瘦黄小脸上,又有泪痕划落。 人消失在光芒中后,洛朝竟还愣在原地,他回想着女孩最初恳求自己留下时的目光,莫名觉得这眼神分外熟悉—— 他在另一个人眼里,看到过相似的眸光。 这熟悉感纯粹是种直觉,因此他不能具体说出来,究竟在什么场景、什么情况下,那人曾用相似的眼神注视过自己。 若非要形容一下,就好像某个濒死的、绝望的人,忽然看见一个活下去的希望——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于是,本来晦暗混沌的双眸里,突然亮起一点星火似的微光……这光芒非常微弱,却能使人支撑着活下来。 可他默思许久,到底还是不能明白,便在心里自问道: 顾归尘啊……而今的你,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人。 为什么,还是要来追逐我呢? 这有意义吗?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曾用相似眼神望着他的人,此刻,依旧用相似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顾归尘在心里默数:第四十三天。 此刻,他们在一处山岭背光处,十数个浮月宫弟子打扮的魔修,正在地面上挖掘着什么——那是一个被掩盖的战时军用传送阵,而且是一次性的。 李随风在一旁啧啧感叹: 眼下这处山岭离雁回关不远,至少仍旧在禁空大阵覆盖范围内。 按理说,一切空间传送类术法、灵器,都是失效的。 唯有极少一部分军用传送阵,以极其昂贵的灵材制作,能够冲破禁空大阵的封锁,实现一次单向传送。 更暴殄天物之处在于,用过一次后,这种传送阵就会被禁空大阵破坏,完全报废。 一般在战场上,此种耗费颇靡的阵法,寻常人不仅用不起,也根本不知道阵图该如何摆。 只有极少数地位颇高的人,会把这种阵法作为逃命手段,当底牌备着,或者是什么不缺钱的大势力,略用一两次,来运输极其昂贵的军需。 而眼下,冷未离预备要启用一个相同等级阵法的原因只是…… “本宫如何能餐风露宿,受万里车马颠簸之苦?” “马车、轿子……乘个一两日,已是本宫看在柳传泽的情分上,给你们留个面子罢了。” 李随风听言后压根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他自己也混迹边关多年,对军需军饷都极有概念,更是深知此类阵法的珍贵之处。 他心里很惊奇:不都说魔门很穷吗?怎么这位少宫主花起灵石来眼睛都不眨? 难道这就是魔门的残酷之处?高阶魔修挥金如土,低阶弟子穷得武器都没钱修? 众人心里都很感慨冷未离行事奢靡,唯有一个顾归尘,毫无多余的想法,只是纯粹感到有些欢喜—— 因为如此一来,路程就被缩短了。 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冷未离的手下告知大家: 传送阵的目的地在汉石城,是目前由浮月宫把守的一座后方城池,而少宫主在城外暗调了一百归属浮月宫的精兵,刚好可以在那时接洽。 其实,这些精兵明面上是为了保护邹氏调来的,实际上却是冷未离深觉自己需要一拨更通他心意的打杂下属,那自然是用心腹更顺手。 李随风倒是对此略有不满: 他们此次行动很隐秘,自己一方人论身份还当属正道,不适合与魔门人士过多接触,冷未离虽是浮月宫少主,却也不意味着他们应当与浮月宫打交道。 万一身份败露了呢? 他可不信这魔门少主会全心全意替他们遮掩。 好在冷未离的下属马上表示: 此次少宫主去汉石城,只是为了就近调动一些浮月宫人手,绝不会真正出现在众魔修面前。 为了保证行动的隐蔽性,如无必要,少宫主也绝不会和其他浮月宫高层联络—— 毕竟,少宫主也不想暴露自己和柳家的关系,这次行动,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随风听了,这才神色稍霁。 又见那下属继续告知众人: 阵法再有三日就能完全准备好,届时所有人都要到齐,近三日最好不要远离这处山岭。 顾归尘听了,不由自主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剑: 还有三日。 他能感知到:那人目前就在汉石城附近。 …… 已经入了城的洛朝,目前被浮月宫好吃好喝供起来,对千里之外另一拨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邬焦没有立刻接触他——这在他意料之中,试探之举,并不止于赠刀一局。 但洛朝毫无担忧的念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说一个邬焦,哪怕是成日跟在冷未离身侧的下属,他也有信心能瞒过去。 邬焦的怀疑没有完全打消,这算不上麻烦……目前,真正的麻烦是—— 他又缺钱了。 其实,他之所以费尽苦心,非要拿得某个魔门高层修士的身份,就是存了一份骗点灵石来用的心思。 没想到,冷未离论身份,确实可以从军饷里支取大量灵石,顶多需要一点印鉴证明——这不难伪造。 难处在于:此次开战前,冷未离已经消失了五十年有余,他没有参战,名下就没有大批军队,因此,尽管依旧能从军饷里支钱,却是有额度限制的…… 顶多能取一百万中品灵石。 洛朝难得有些苦恼:这不够啊。 他此来汉石城,自然是有目标的,半月后,汉石城一场地下拍卖会,将出售一件灵物——东海万年沉香木。 这是他最初在邺城打探到的消息,其实,若没有这则消息,用其他稍次点的灵物替代也是可以的…… 但既然东西近在眼前,不拿到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他希望此次计划可以万无一失,灵物品质自然是越高越好。 东海万年沉香,拍售底价也起码一百万上品灵石……以他目前的家底,绝对是买不起的。 而且,他也不止这一处需要用钱,直觉告诉他: 老子应该多备点传送卷轴。 空间传送类灵器,可被视为保命底牌,向来是最珍贵的,能在禁空大阵波及区域内使用的卷轴,就更加难得——一卷卖个五十万上品灵石绝对不为过。 他每天日升日落,随着铃声感受到某个逐渐靠近的人,都觉得自己需要立刻多琢磨几种跑路的手段。 以那家伙的死脑筋程度,他深知“你追我跑”这件事情,可能是个长期持久战……自己先备个一百张卷轴,那是必然需要的。 妈的,谁叫他现在是个菜鸡呢?不跑还能怎么办? 谁能想到,事情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为了跑路,急需一夜暴富,而某个憨批正在赶来的路上。 洛朝满脑子想着怎么快速赚钱,第二天,就换了张路人脸,去街上“找灵感”。 没想到,绕了一圈,半月内赚够几百万的方法没想到,却有了点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是,不知从何处运来一批正道修士俘虏,似乎是被拉来汉石城当劳工的。 那些被关押在囚车里的修士们,穿街而过,彼时洛朝正在一处茶楼上喝茶,不意将余光往下一瞥,竟看到了熟人: 是岳书砚和岳书棋。 当时洛朝捧着茶杯,着实有些无语: 这该怎么说,他们……确实很倒霉? 还是说,我好心救下了岳书棋,结果却影响了岳书砚的命运? 否则,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推算,岳书砚这个未来的一流间谍,此刻已经拜入正庸书院,即将开启他的院首生涯了。 他心里犹豫着是否要再次救人,毕竟,按他目前的身份,要不着痕迹捞出两个劳工并不难,顶多会让那个多疑的邬焦再添一层疑虑。 但这也没什么,说到底他只在汉石城待半个月罢了,捞到钱买到东西就该走人了。 弃了冷未离这个身份,再去找一个身份也并不难。 问题是,若是救了人,后头又要如何安置这两个人呢? 光一个戚七如何安排,就已经足够头疼了,再添两个人,必然会更麻烦。 还有一点顾虑他心里没明说: 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还要作煽动翅膀的蝴蝶,去扰动其他人既有的命运呢? 何况,就前头救下岳书棋的后果来看,善意之举造成的影响未必全是好的…… 人间各人有各人的命运,而他并不想担下别人的命运——何况这几人,说到底对他而言,只是陌生人罢了。 二是,他将岳家兄妹一事暂时抛之脑后,又下了茶楼,不过是无意路过一处市集,却在路口的悬赏告示里,发现了自己画像。 洛朝心头顿时划过一万个问号……不是,今生的自己,在修真界根本还不认识什么人吧? 怎么会有人出钱悬赏我? 他好奇之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咦?悬赏金额还特别高?足足一千万上品灵石? 洛朝立时就在可疑幕后悬赏人名单上划去了顾归尘: 那个憨批虽然不穷,可也不至于这么富,把他卖了都没有一千万。 洛朝一面思索着究竟是谁在悬赏自己,一面目光继续在告示中梭巡着——也许线索就隐藏在附近。 谁想,不需要找很久,他就又发现了另一则文字悬赏,文书写得啰啰嗦嗦的,概括起来意思就是: 悬赏云麓书院顾长思……活捉者得两千万; 取其人头者,得一千万。 洛朝看到告示的瞬间,就惊得咬住了舌头: 妈的,把他卖了居然真有一千万? 活捉后若能验明为真……一千万还能翻倍? 这他妈哪个傻逼下的告示? 那个憨批有那么值钱吗? …… 他盯着这则告示默然无语半晌,忽然摸了摸下巴,呲出雪白的虎牙,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虽然目前悬赏的原因还没摸清楚……但是,这是个快速来钱的方法啊! 他笑得眯起眼睛,一时心情格外好,想着: 顾归尘啊顾归尘……老子决定,把你卖了……换钱! 其实,若顾归尘现在离他很近,哪怕尚有几天的路程,他也不会考虑用这样的方式赚钱。 哪怕给他一个亿,他都不想再和这个憨批产生半毛钱关系! 问题是,按照铃音传递的距离推算,那家伙若要来汉石城,用最快的马匹,起码还要一个月呢! 哼,毕竟禁空大阵在那儿摆着呢! 老子现在非卖你不可了! 有本事你飞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顾归尘(温柔微笑):我来了……我来救我自己了。 洛朝(笑容隐隐僵硬):你其实可以当成没看到的……老子只是想捞个钱就跑! 感谢在2019-11-30 23:27:39~2019-12-01 23:3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拒绝炒股从我做起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寄望(十九) 一间布置奢华的茶室内, 四面皆是雪色帷幕, 居中上首, 则坐着个银发苍瞳的青年,他懒洋洋窝在雪白狐皮铺就软榻上,半寐着眼, 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样子。 他正前方一张茶案上,沸腾茶水散出袅袅蒸气,茶香沁人心。 而正在摆弄这些茶具的,是两个小厮打扮的茶僮,一位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另一位是个半大孩子。 他们面对面跪坐在茶案前的蒲团上, 侧身对着上首青年,一面捣鼓手里的壶、杯、小铜炉……一面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茶室某个角落里望去—— 那眼神均是格外好奇的。 他们这般分心张望了好一会儿, 茶室一角的才终于有了动静: 层层白色帷幕被人掀开, 最终,走出个配剑的红衣青年。 这青年眉目淡如远山烟雨, 相貌极佳, 且自带一股天然的江南风味, 双眼清澈如泉。 明明气质柔和似水,可那眉峰处,偏又生出股藏不住的锋锐之气——就像他的配剑。 岳书棋看得一阵惊叹,手里的茶壶差点就掉了: “哇!哥哥你这次演得好像!比前几次自然很多!” 戚七也摇头晃脑地点评:“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那红衣青年听见两个娃娃的真心恭维,神色却毫无变化, 而是不自觉向上首的某人望去,细看其眼里还带了几分紧张——像个眼巴巴等先生点评文章的小书生。 洛朝将这个“顾归尘”上上下下来回瞅了足足一刻钟,没立刻说什么,而是拈起案上的玉杯,不紧不慢啜了口茶。 而后,继续用凉飕飕的目光盯着人瞧,直把岳书砚看得后背发凉。 等他细细把这杯茶品完,才终于冷酷无情地再度丢下四个字: “不得精髓。” 完了随手把玉杯扔在桌上,又盯着已然一脸懵逼的岳书砚来回打量,竟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他顿时觉得方才的打击还不够到位,又皱起眉、冷声添了一句: “看上去,特别假。” 岳书砚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都要裂开了,他心中有苦难言,心道: 这都磨了一整天了,洛公子您心目中的“演技精湛”,究竟是个什么出神入化的境界哟!? 他有泪只敢往心里流,觉得自己哪怕再学一整年,都没可能达到洛公子的要求了。 而一旁看戏的岳书棋和戚七,见到再度被评为“不得精髓”的岳书砚那一脸苦涩样,顿时目光里满含同情:太惨了啊太惨了! 最惨的部分,不是演不好就要被洛公子连珠炮弹般各种嫌弃——怼得你怀疑人生,而是…… 洛朝又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且一脸冷漠地给岳书砚未来的命运下了判决书: “你还是去演孟娇娇吧。” 岳书砚听到这句话就差点哭出声,简直想抱着洛朝的大腿鬼嚎:“孟娇娇我演不来啊!真的!” 洛朝看到岳书砚那一脸崩溃的样子,则瞬间满脸嫌弃:“先把化形术去了再哭。” 看见这张向来古井无波、难现喜怒的脸,安在别人身上,且露出真身绝不会有的表情,他总觉得心里膈应得很。 岳书砚依言去了术法,露出自己的真容,此刻,这位向来性子沉稳的、剑眉星目大好青年,却宛如怨鬼一般哭丧着脸,他努力挽救自己即将被迫女装的悲惨命运: “恩公呐,孟娇娇我更加演不好!” 见洛朝不为所动,他竟一把揪住旁边聚精会神看好戏的岳书棋,急吼吼喊着: “还是让我妹妹演罢!” 洛朝眉头一挑,语气微嘲道:“你妹妹她没有天赋……啧,但是你有。” 岳书砚不由转头看向自家妹妹: 就见岳书棋笑得格外讨好卖乖——他妹妹从小受岳家的诗书礼仪教养,先前也试演过孟娇娇,都因为作风放不开而遭到洛公子的无情否决。 毕竟,那可是个行事浪荡的合欢宗魔女啊! 他只能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你可是个绝世好哥哥啊!怎么能让自家冰清玉洁的妹妹衣着暴露,去演魔女呢? 反倒是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靠着对妹妹的维护关爱之心,岳书砚最终眼含热泪,咬着牙应下了:“行,我来演孟娇娇!” 岳书棋听了,立刻就开始对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哥哥表示感激敬仰,她猛地一拍岳书砚的肩膀,信誓旦旦保证道: “哥你放心,尽力就好!” “演得再烂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岳书砚只想捂脸痛哭一场,而后就见洛公子笑得一脸温柔,走至近前,也轻轻拍了拍自己另一边肩膀: “放心……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啊!” “孟娇娇还是很好演的。” “而且呐,我一向知道……”——岳书砚莫名觉得,对方此刻眼里有种诡异的期待信任,且眸子亮亮的,像极了见猎欣喜。 洛朝满脸感叹,口气宛如上级在给傻乎乎的属下灌鸡汤:“岳兄你一直是个可造之材啊!” 他想:你上辈子可是用真实人生演绎了谍中谍的男人! 将来还要站在魔门权力顶峰! 你的演戏天赋必然与生俱来!女装算个什么?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你未来可期、前途一片光明啊! 心如死灰的岳书砚,被洛朝拉去了另一间暗室,进行贴心的一对一指导教学。 于是,一整晚都待在茶室里的另外两人,时不时就能听见暗室里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柔婉娇笑…… 而后,就是岳书砚极明显的模仿声——努力掐着嗓子,但学了个四不像…… 于是,另一人冷酷严厉、挑剔嫌弃的指点声也随之传来: “啧,不是这么笑的。” “给我继续练!” …… 不多时暗室内又突然响起一声无情暴喝: “兰花指是这样捏的吗?” “中指给我往下压!” …… 戚七听着,不由自主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而岳书棋被自家哥哥舍己救妹的大义之举感动得咬紧了手中帕子—— 我哥太难了! 等他出来我一定好好安慰他! 然而,第二天早晨,当外头两人在睡意朦胧中醒来,看到暗室里走出一个“莲步款款”、“身姿袅娜”的高大青年时,还是惊得瞪出了眼珠。 戚七着实被这幅可怕的场景吓到了——你能想象一个大男人脸带媚笑、一路娉婷地向你走来吗? 他小脸煞白,直往帷幕后躲。 殊不知目前的岳书砚,接受了一夜魔鬼训练的折磨后,精神完全是恍惚的,一切行为动作都是下意识的。 他意识不清不楚,心里只反复感叹着一句话: 洛公子真乃神人也! 岳书棋也被吓得不轻,但对哥哥的敬爱支撑着她走至近前,哆哆嗦嗦问道: “哥……哥,你你你……还好吧?” 然后就见岳书砚忽然向自己倒来,一只手“柔弱无骨”搭上她肩侧,病气恹恹、娇声嗔道: “棋儿去给我倒杯水来。”——你哥我要喝点凉的冷静一下。 谁想岳书棋吓得一蹦跶,朝后一跳三尺远,手里还下意识往前一推——岳书砚顺着力道,娇喝一声,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岳书棋一脸见鬼的模样,下意识喝问:“卧槽,你谁?” 这绝对不是我哥! 倒地的岳书砚也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头的妹妹: 要不是为了你,我会受这种苦? 说好的不嫌弃不笑话呢?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他心里怒骂着自家妹妹不知感恩,脱口而出却是哀婉无比的这样一句话: “棋儿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眼角甚至有泪光闪动,端的是一个让人同情怜惜娇女子。 就在岳书棋震惊到无法回神时,洛朝也带着魔鬼一般的满意微笑缓缓走了出来。 他见到倒地的岳书砚眼里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还有救吗?”,便稍带同情地俯身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咳,没想到,你是个体验派?” 岳书砚听了,一脸的哀莫大于心死。 洛朝就好心又安慰了一句:“放心,十天半个月就能扳回来了。” 看到那边两人也满脸惊恐,洛朝又微笑着安抚道: “咳咳,钱骗到手后,咱们七三分成?”——当然是我七你们三。 所有演员都到位后,洛朝心情也十分好,他一拍桌子,又带点兴奋道: “明儿我们就上门去骗钱!” 这个所谓的“上门”,其实是去汉石城中央的一处府邸——浮月宫大长老的玄孙,贺任韦的暂居之所。 洛朝早在昨天就把悬赏缘由打听清楚了: 彼时他找了处城中央的酒楼坐了一个下午,果然就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 “听说了吗?那位驻留雁回关的江南剑客,又取了三位将领的首级!” “哦?就是那个姓顾、字长思的?据说还是书院一脉的弟子?” “他不就是砍瞎贺长老玄孙的那朵芍药花?” …… 当时洛朝听到“暮春芍药”这个比喻,直接就把口里的茶给喷出来了。 靠!那么个憨批,能用娇花作喻吗? 你们都被他的外表欺骗了! 洛朝一面愤愤不已,一面从嘴碎的众魔修口里拼凑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虽不知为何,但某憨批最近一个月,一直停留在雁回关杀敌。 可为人称道的,不止是他的累累战绩、凶残剑法,还有他的样貌。 雁回关也不是没有旁的美人,只是,顾归尘一个全然的江南面孔,在一众风貌悍勇的岭北修士里,还是太过显眼突出了。 偏偏他样貌虽生得温婉柔淡,可杀起人来从不留手,每每浴血战场,有时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活像个疯子。 冷酷残暴和温柔似水,矛盾无比的两种气质,却同时融合在他身上,这使他格外容易被人记住。 不止己方喜欢在茶余饭后谈及他,连敌营也有人对他见之不忘——想把这朵带刺的艳红芍药,摘到手里把玩。 贺任韦就是其中之一: 这贺姓魔修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在战场上全靠各种高阶灵器撑着,若离开那些乌龟壳一般的防御法器,只怕连比他修为低的修士都能把他按着打。 可他偏偏又好色,某次夜袭,月色下对顾归尘惊鸿一瞥,着实被惊艳了一把,自此心心念念这朵芍药花,要把他搞到自己的后宫里来。 这纨绔子弟不仅弱得一批,修为虚浮,还格外没有自知之明,某天顾归尘在战场上,不意被敌手划破了一片衣服,露出点白色内衫来,贺任韦立时眼睛便痴了。 这人在战场上一向待在后方,并不敢上前去和那些凶残主力们过招,可彼时色迷心窍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能把对方掳回去——毕竟,那时表面上看起来,顾归尘已经受了重伤。 他嘴里说着极为露骨的调戏之语,一口一个“小芍药”,趁着顾归尘被另外两个修士缠住,来了个偷袭…… 然后,就被砍瞎了眼睛。 据在场目睹者所言,那一剑虽是对着眼睛去的,但实际上,本意是要把贺任韦的脑袋劈成两半,只可惜这纨绔身上带了许多保命的底牌,竟给他生生挡住了这一剑,最后只瞎了眼睛。 且这纨绔是个无比惜命的,受了伤后立马动用了自己祖爷爷给的传送符,直接回到了大后方的汉石城。 否则,据某些深知顾归尘打法凶残之处的修士推断,哪怕贺任韦继续在战场上多呆十息,都不会有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纨绔回了后方,一面满天下找医修来给自己治眼睛,一面怒气冲冲发了悬赏: 谁能给本少把顾长思绑到床上来,赏两千万! 若实在抓不到活的,尸体也可以,就是得把那张脸保存好。 洛朝搞明白事情的缘由后,一阵无语凝噎…… 且他结结实实被那纨绔的“尸体须面相完整”给恶心了一把: 草!哪里来的傻x流氓!? 他呵呵冷笑着在心里给这纨绔判了死刑,又在酒楼听了一个时辰,却始终没找到自己那张悬赏告示的缘由。 他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想着此事倒也不急,目前还是先骗了那傻x一笔钱比较要紧。 既然原因搞明白了,就得开始找演员了: 他费了点功夫,把岳家兄妹给捞了出来,先是恶趣味地把这俩倒霉蛋吓了吓,而后才哈哈大笑着露出真容。 又问及他们流落至此的原因,就听岳书砚泪眼汪汪开始解释: 那时他们兄妹被白家的医修带着,后来便同中域七族的队伍汇合了,且打算离开云水河,同关外的七族大部队接洽。 谁想,行路途中,中域七族那支队伍竟遭到偷袭——来袭者具体身份不明,但肯定是魔修,最终,领队者,也就是顾家行十七的顾霁风,还被那群人掳去了。 而队伍失了主心骨,众人死的死伤的伤,哪里还有精力来管他们兄妹? 恰好那时队伍遇袭处,是北岭、南陆、中域三地的交界处,他们不慎落了魔修的网,便被当成俘虏、作劳工用着,一来二去就到了汉石城。 兄妹二人一边哭着叙述自己的凄惨经历,一边对洛朝感激涕零,直接表示能以命报答。 洛朝则笑眯眯,表示以命报答就算了,陪我演场戏就算还了这段恩了。 同时,他对“顾霁风被掳”一事,也产生了点计较:前世他对中域顾氏这位行十七的嫡脉弟子没什么印象,但可以确定这人没有死在这个时间点。 想来最后也不会有危险……就是不清楚,那个憨批若是听到这则消息,会作何反应? 罢了罢了,反正和自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若是某憨批赶着去救人,不再追着自己,那他可真是要开心地放鞭炮了。 或许可以考虑,不动声色地将这则消息传到那傻子耳朵里? 演员找到了,洛朝就开始物色这位“领赏者”的身份: 最近一月来,大庭广众下揭了悬赏,扬言要掳下顾归尘的修士并不少——当然,其中大部分都铩羽而归,甚至葬身战场了。 洛朝便排了一个名录出来,划掉其中已经传出死亡消息的部分魔修,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合欢宗一位女修,孟芝——这人他上辈子见过,后来位至合欢宗四大长老之一,勉强也算自己的属下。 这女子半月前就揭了告示,且表示不会光用蛮力解决此事——显得多没脑子。 她直接公开宣称,会想办法混入雁回关,偷偷给顾归尘下毒,再用合欢宗的种种手段,把他□□成贺少想要的样子。 且她非常自信:小女子半月后必让将这芍药训成贺少能随意欺凌的阁中男宠。 当然,后续这孟芝再没了消息,而洛朝根据顾归尘目前的位置推断——他眼下已经出了雁回关。 洛朝不觉得这女魔修能成功:顾归尘再傻,那也是个重生者,若是轻易就被人药晕了,岂不是白比别人活了这么多年? 他断定这女修多半是失败了,有没有死不知道,可短期内,这女修绝不会打脸一般重现众人面前。 而且,合欢宗身份,方便他对那傻x纨绔下点暗手。 一来二去的,事情就此定下,而岳书砚含泪女装,自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当天出发前,洛朝自己扮成某憨批的样子,略带好奇地对着镜子照了照,他想: 其实还是不完全像——因为,这个人,自己到底也没有完全看懂。 他尝试着用对方那种坦诚温柔的微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只能得个形似,无法神似。 不过,好歹比岳书砚要像多了。 其实更理智的做法,是让岳书砚去扮演顾归尘,可是,当他看见有人顶着那个憨批的脸,举手投足却处处违和,心头竟然莫名很烦躁。 罢了,还是老子亲身上场吧——我总不能嫌弃我自己。 于是,这天上午,整个汉石城都因为一则消息小小沸腾了一把: 天啊,那个纵横雁回关的杀星,竟然真的被人抓住了! 且如此冷傲的一位正道剑修,马上就要沦为贺少的娈宠! 岂不快哉! 合欢宗真是好手段啊! 恰好,那天上午,顾归尘一行人刚刚被传送到汉石城外。 他们落脚于一处装饰奢华的驿站——这自然是冷未离好奢靡的一贯行事风格。 大家休整了一番,好热闹的应欢欢就拉着自家哥哥去逛集市,顾归尘则愣在客房里,专心刻阵盘、画符——这数月来,杀敌赶路之余,他每天都没落下这两件事。 但今天他下笔下刀竟很不稳,心绪十分难平,他明白这是为什么,等到了傍晚,日落时分,他就终于能再度找到那人的具体方位了—— 多日来画的符、刻的阵盘,也终于能用上了。 正出神着,竟忽听身后一声门响,应欢欢满脸是泪冲进房间,一看见自己就扑了上来: “呜呜呜……师兄你担心死我了!” “我差点真以为你被那个贺猪头掳去了!” 应欢欢满心后怕,哇哇大哭,而顾归尘两眼迷茫,头顶缓缓升起一个:? 傍晚时分,在太阳真正落下前,城中央暂时被改成“贺府”的某处府邸,悄悄潜入一个黑衣剑客。 哦,其实也不能叫潜入,因为在大门处,他是亮出浮月宫腰牌,光明正大进去的。 但是,等按着打探来的消息,行至那纨绔所在的主殿,却发现大殿外还罩着一层地阶防护阵——这贺猪头确实很惜命。 他盯着那个阵法瞧了几息,发现要以正常手段打开阵法,起码需要花一刻钟。 他面无表情抬头看了一眼将落的夕阳,并不想拖到铃音响起的时候:眼下最好不要打草惊蛇,那人肯定会跑的。 所以他沉思三秒,决定硬闯,当下出剑,咔吱一声把那阵法敲碎一角—— 此举当然惊动了附近的护卫,于是他又用了约莫四分之一刻钟,翻手挥袖,打晕了大概十几个护卫。 最后,他如入无人之境,一脸冷漠淡然地又敲碎三层防护阵,闲庭信步宛若此处的主人。 等他终于行至最里层的一处华贵大殿门前,发现里头灯火辉煌,殿外并无人守卫,可殿内却隐隐传来一些低语声。 他再度毫无表情,一脚把门踢开了,下一瞬间,从那被踢开的门中,他见到某个贺猪头,正一手搂着“自己”的腰,把人抵在柱子上,似乎正欲行“不轨之事”。 顾归尘神色当即再冷十分——原来是普通冰块,现在是北极寒风。 他想也不想,手中剑飞逝而出,一下洞穿贺任韦的脑袋,鲜血四溅,好不凄艳。 而正要摸出怀里匕首的洛朝,骤然被鲜血糊了一脸,满面震惊之色,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他立刻顺着剑光来处,望去门前,就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卧槽!!! 他头顶的问号裂了,脸上方才故意摆出的“迷离”神色也瞬间裂了。 你他妈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情天崩地裂,撞柱的心都有了,但从思维到行动却完全被过度的惊骇凝固住了,完全动不了,也说不出任何话。 可顾归尘却好像看懂了他的内心疑问,在远处天际火烧云的映衬下,对方的笑容竟显得柔和而朦胧: “我来救我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六保住了我的见面g…… 嘻嘻,你们应该能猜出下章的走向? 老桥段惹~感谢在2019-12-01 23:31:40~2019-12-02 23:3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洋葱的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寄望(二十) 灯火辉煌的大殿中, 弥漫着一股呛鼻的血腥气。 有汩汩鲜血从倒地的尸体中缓缓漫溢出, 浸染了剔透的琉璃砖石。 一滩血迹的两头, 站了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人,相顾无言。 只是衣着黑金二色的青年,瞧着似乎心情格外好, 他眉眼间的笑意止不住般洋溢开,又在柔淡的唇色边挑出一抹艳丽的欢喜。 淡金暖黄的灯色映上他一边侧颜,这抹欢喜笑意便隐在半明半暗间,略显朦胧而不真切,将这笑衬得格外温柔。 这笑看着并不可怖,但洛朝却被他笑得有点发毛, 脸上冰冷疏离的神色差点就绷不住:草!你笑什么? 总不至于杀了人很开心?虽然这么个恶心人的猪头死了确实值得高兴一下……但是,你为什么要盯着我笑? 往常大半个月也不见你笑一下……怎么这会笑起来和不要钱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 洛朝脑海里立刻蹦出了点带血色的想象:总不会是……在琢磨着用什么手段杀我?光是想想就很开心? 他一时脊背莫名有些发凉,便立马在心里鼓励自己: 苟住苟住!你一定可以的!要相信自己的演技! 只要我不承认, 他怎么能看得出来我是谁? 于是洛朝冷笑一声, 语气清寒道:“你是谁?为什么用着我的脸?” 顾归尘听了,脸上笑容不变, 只是歪了歪脑袋, 似乎不懂对方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就是我啊……” 他说着, 一边抬脚便绕过那具尸体,直接走至洛朝近前,竟然伸手就要把人拉住,语气更是自然无比: “好了,跟我回去吧。”——口吻仿佛长辈在哄孩子。 洛朝眼睛一瞪, 完全不明白对方这幅理所当然的态度由何而来,他侧身一躲,谁料下一瞬间,右手臂就被人牢牢锁住了,他试着挣脱了几下,发现居然完全挣不开…… 草!所以老子为什么讨厌剑修!一群徒有蛮力的近战狂魔! 心里这样骂着,洛朝便略带愤怒地抬眼向人望去——只见对方的笑容依旧柔和: “你要乖一点。” 洛朝更发毛了:你踏马到底为什么要笑?而且……为什么总一副哄孩子的语气? 他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暗暗背在身后,偷偷摸出传送卷轴,面色却保持了沉稳冷漠,试图苟住这个摇摇欲坠的马甲:“你究竟是谁?” “我可不认识你。”——他心里的真正感言则更暴躁:你踏马以为自己是我的谁?还跟你回去?回哪里?回天堂吗? 谁想,就在身后卷轴快被打开时,对方忽然上前一步靠得更近,洛朝眼前骤然一暗——灯光被对方的身影挡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双手早已被顾归尘单手锁在背后,一点也动弹不得。 而且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像两人在深深相拥。 洛朝顿时啥话也说不出,就死盯着顾归尘另一只手上的卷轴,心里同时在哀嚎: 这踏马可是五十万啊五十万!一眨眼就没了! 就听顾归尘轻笑一声,那背光的面容近在眼前,显得暗淡又柔和,对方像是看懂了他的想法,翻手将那卷轴收入储物灵器,又轻声细语道: “以后会还给你的……但现在不行。” 两人现在靠得实在近,可谓呼吸相闻,因此这句低语就像吹在耳畔,撩起一点痒意:“眼下,你先同我回去。” 洛朝被唤得一激灵,努力把头撇远,可面上演技不崩,声音也冷冰冰的:“无故冒充我,你究竟有何目的?” 听见这自欺欺人般的质问,顾归尘却没应话,他笑容不经意间又灿烂了些,左手死死锁住对方的双腕,右手却轻柔抚过洛朝耳后的碎发——洛朝又一激灵,简直想张口咬人。 顾归尘却不紧不慢开始解释: “你知道各大城池,为何都有我的悬赏告示,却无我的画像吗?” 他顿了顿,笑容温柔如水,说出来的话却相当违和:“因为,绝大部分能将我看清楚的人,都死了。” “贺任韦,是条为数不多的漏网之鱼……其他极少数未死的人,则不会在意这点赏金。” 他不知何时,又抚上洛朝的额前发,手指竟穿过发根,轻柔无比地一路梳下去——洛朝特别想打颤。 他一边缓缓梳理对方散乱的发,一边又在人耳边柔声道: “能把我演得这样像,还急于用钱,除你之外,不会作他想。” 他语带笑意,明明声音温和得紧,却莫名透出股霸道之意:“洛九陵,你该同我回去了。” 见到对方控诉式的眼神,且用黑白分明的眼死死瞪着自己,顾归尘再度轻笑: “嗯,你在想,回哪里……对吗?” 他双眸微敛,缓缓道:“自然是回云麓啊。” 一面又揉揉对方的脑袋,语气更像哄孩子了: “你不是还要在那里修行念书么?” “我托过了应师兄,学籍都已给你办好了。” 顾归尘笑得露出点雪白的齿,一时间,柔和灯火下,皓齿红唇,显得艳丽无双。 他此刻的欢喜发自内心,谈及学籍一事,竟已完全忘记: 数月前,他是怎样一脸冷漠强硬地用剑抵着云麓招生主管的脖子,强迫脸色煞白的对方在名录上写下“洛九陵”三个字。 而后,待整座云麓山都得知“洛九陵已死”之后,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又是如何震惊复杂。 因此,不过半月之后,“云麓顾长思深受情伤已疯”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云州,甚至隔壁好几个州。 不料,几乎被他环在怀间的少年听言后,只用一种古怪诡异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很像看傻子的眼神。 洛朝这时心里在想:妈的,我是有病才回去再念一次书? 这一世,即便仍要依靠书院、以求个庇护挨过菜鸡时期,也不可能再用纯粹的学生身份进去的好伐? 难道每天五更起床练晨课,各种念书学武被先生们教训……还不能睡早觉不能随便吃东西……这种日子很幸福吗? 何况,老子本质都是个满级大号了,重刷一遍基础功课还不能随便跳级……很无聊很难熬的好伐! 所以念书是绝逼不可能再念书的! 洛朝心里嘀嘀咕咕腹诽着,不意顾归尘竟像再度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又低笑道: “哪怕重来一次,也不能不念书的。” 洛朝听言后满眼嫌弃,心底绝对不认同这话。 而顾归尘注视着对方无意流露的、格外丰富的种种微表情,一时心情竟出奇好,他抬起袖子,轻柔而细致地擦拭洛朝脸上方才沾染的血迹: “你现在还小呢。”——这下不止是语气,连表情动作,都完全是在哄孩子。 “人之一生,如同树木花果,要经历蛰伏、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越过任一阶段,都会留下缺失和遗憾……” “新的一生,为何要抱憾而活呢?” 话间,洛朝的脸已经被擦干净,顾归尘便再度揉揉他的头,直视他的双眼,眸中笑意一时越发璀璨:“好了,同我走吧。”——明明语气柔和,意思却是不容拒绝的。 而洛朝木在那里毫无反应,态度可谓冷漠无情,他不意间被对方糊了一脸人生大道理,可脑袋上却再度缓缓冒出一个:? 你这人怎么了?抽疯了? 不立刻动手杀我,尚且可以理解为,你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下不了手…… 可你莫名其妙对老子念劝学箴言?还一直在那里神经兮兮笑个不停…… 你有病吗? 还有……你他妈以为自己是我的监护人吗?还给我办学籍? 老子告诉你,办了我也不会念的!我一个上千岁的人念个毛线的书啊! 洛朝在心中愤愤吐槽着,等稍稍回神,竟发现自己早被顾归尘一把捞进了怀里…… 对方看动作是打算直接将人横抱起来,且语气温柔:“好了,你要乖乖的,我这就带你回云麓。” 他脑门上的问号一瞬间变成了感叹号: 雾草,还能强掳人去念书的吗? 你踏马到底为什么要管我念不念书?老子根本不想念好吗!? 你这家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且不讲道理! 他满眼迷惑震惊,不能理解这个憨批脑回路的茫然感都盖过了应有的气愤,心里的吐槽弹幕唰唰直飞,直到双腿悬空,才终于意识到: 等等,老子的马甲根本还没掉呢! 你凭什么断定就是我了? 还有,我方才干吗要为念书问题愣这样久? 果然傻是会传染的! 他立刻拼命挣扎着跳了下来——还好顾归尘没有非要抱着他的意思,只是望着人笑意温柔: “你愿意自己走路,也可以。” 洛朝听了,简直想吐血,他眼神惊怒,心道:老子难道有任何时刻要求你抱我走路吗? 而且,说什么也不会和你走的!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面无表情看着笑容灿灿的对方,当即决定放个大招: 呵呵哒,在本尊面前继续用“顾归尘”这个马甲,实在太没有说服力。 但这不代表我苟不住!我影帝级别的演技难道是盖的吗? 何况这人本质可是个憨批啊!一直都很好糊弄的! 于是,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动作和神情,突然双手捂住嘴巴,姿态似天真少女状,还故意可可爱爱瞪圆眼睛,对人惊呼道: “哎呀!我懂了,你也是和我一样,来骗钱的对么?” “早说嘛,原来我们是同行!” 话音乍落的瞬间,他的面容、身材就起了变化,一阵灵光显现又消失后,原来的红衣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容色娇俏可爱的“少女”。 顾归尘望着“少女”一下一下眨巴着的、水润无比的大眼睛,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却些许,且难得陷入沉默—— 他料到对方不会痛快承认身份,可实在没想到,手段是如此…… 他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勉强合适的词:手段着实过于……狠辣。 待压下心中那些一言难尽的古怪情绪,他才恢复了最先的温和包容态度,微笑着听“少女”继续叽叽喳喳: “哎呀!你知道我姐姐是谁吗?她叫孟芝,我叫孟兰!”——若是岳书砚此刻在这里,必然会含泪发现,“少女”的面容,和孟芝,也就是孟娇娇,至少有五分相似。 “我姐姐可厉害辣!虽沦落到合欢宗,却一向看不得欺男霸女之事……” “以前我们宗里有女孩被贺任韦欺负,所以我们姐妹俩早就看不惯他,想教训他辣!” …… 洛朝越扯越起劲,他知道这堆话乍听来十分突兀、纯粹是胡扯,因此连珠炮弹般、语速飞快地扯了一大堆,试图尽力完善这个身份的存在逻辑: “你方才说,这儿极少有人看清过你的真容,咦,那我悄悄告诉你哦,我姐姐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我姐姐她修过很厉害的瞳术,叫千里神眼哒!” …… 洛朝越扯话越多,自己都快被自己说服了,何况顾归尘还是个憨批呢? 这些胡话正常人都不会轻易相信,但憨批能正常人的想法度之吗? 明显不能! 洛朝叽里咕噜叨叨着,期间还不忘摆一些可爱的动作出来,顿时显得更加“纯真甜美”了。 可他却忘了,顾归尘虽一脸温柔、宽容、怜爱地看着自己,目光还注视着“少女”的灵动的“大眼睛”,看似听得很认真专注…… 但实际上,这家伙一直是个反应奇慢的,而洛朝语速又太快,他完全无法立刻消化这些信息,只能先努力记下来,回去后再慢慢思考理解…… 所以,尽管洛朝费尽心思将谎话编得很圆乎——他都要被自己的聪颖机灵给感动了……但顾归尘他压根就没听进去几句。 而且,顾归尘抓重点的方式很奇特: 他默默打量着洛朝,见到对方自然流露的娇嗔、略显羞怯的跺脚、眼眸顾盼之间的少女姿态……心情一时诡异而略带敬佩。 他满眼复杂、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你……是有这种爱好吗?”——否则,怎么会如此熟练呢? 听言,洛朝的语气动作和唠叨都卡壳了一瞬,他在心里骂道:你踏马才有这种爱好呢! 但表面上却故作茫然迷惑状,用贝齿轻咬自己的葱葱玉指:“爱好?什么爱好?” 他无辜而委屈地皱皱鼻子:“兰兰还是个小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呢?” 说完,再度瞪圆水汪汪的眼睛,抬头捂唇向对方道:“不过,你可以去问我姐姐!” “我姐姐现在就在前殿!正在和人周旋骗钱呢!” “有了钱才能给兰兰买好看的衣服!” …… 然后,洛朝没有理会顾归尘那一句口气怜爱的“爱好奇特也不甚要紧,我不会嫌弃的。”,咬着牙继续演了下去——只是眼底不由自主带上一分凶狠。 我就不信你不会动摇! “哎呀,我姐姐呢,她长得可好看啦,所以她还有一个名字是:娇娇!” “大家都叫她孟娇娇!” “我的小名呢,是美美!” “娇美芝兰,有没有很搭对?” …… 顾归尘本已有些出神,可竟忽然从一堆胡扯里、再度抓住了某个奇特的重点: 他神色间有些迷茫和不敢置信,问道:“你方才说,你的小名是什么?”——方才那一堆话里,他其实是只听明白了这一句。 洛朝便仰脸一笑,抬着雪白削尖的美少女式下巴,无比顺口地再度重复了一遍:“美美呀!” 顾归尘得了答复,神情顿时恍惚了——他耳朵里已经不能听到洛朝继续扯出的其余话,且心中循环播放着一句—— 我的小名是美美。 他在心里感叹着:何等奇特的长辈……给男孩子取如此小名? 唔,但是,我不能因此嘲笑他……人与人之间,向来贵在互相理解尊重……我要接受这样的名字,并爱护他的自尊。 因此,洛朝正口若悬河、扯谎扯得起劲,飙演技飙得正上头,忽然,就见对面的顾归尘不知为何郑重了神色,用格外严肃认真的语气道: “好的,我知道了。” “你愿意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这是信任的证明,我会好好维护这份信任的。” 洛朝一脸懵逼、满头问号,一句“你怎么了”刚要脱口而出,就见…… 顾归尘突然对自己粲然一笑,语气稍带雀跃且依旧温柔,一字一顿道: “洛美美……” “你现在,可以同我回去了吗?” 洛朝:“……” 下一瞬间,洛朝那高超绝顶的演技也根本承受不住的崩溃感涌上心头—— 他“娇俏可爱”的脸,直接扭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蠢作者拍桌式笑,差点扒不住键盘) 这一章真的是本书的名场面之一!现在你们可能还不太体会得出来,到后面你们就知道了! “洛美美”这个小名将在至少两个大篇里占据忽视不了的存在感! 一想到未来的洛哥,无数次想穿越回去,打死这一章的自己,作者君就忍不住想笑——笑到打鸣! 我建议小天使们,在本章留一个专用来点蜡的评论……未来,你们每次看到洛哥因为“美美”而抓狂、并非常想吐槽的时候,就可以回到这一章,回复原本的楼,为他再点一根蜡烛(蠢作者已经打算这么做辣!命名为点蜡楼!) 等本书完结的时候,回顾点蜡楼,会真的非常有纪念意义的! 噗哈哈哈哈!感谢在2019-12-02 23:30:37~2019-12-03 23:2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寄望(二十一) “咦惹……可兰兰不姓洛, 姓孟呢。”洛朝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表面上死死捂住了马甲, 可眼角却因为愤怒止不住地乱跳,内心还在暴躁狂吼: 敲里妈!敲里妈!去尼玛的洛美美! 你踏马还顾丽丽呢! 顾丽丽老子今儿告诉你!我洛美美……呸!我朝哥总有一天把你按在地上打!敲开你的脑壳把里头的棉花掏出来织布! 还要让你顾丽丽穿粉裙子!梳麻花辫!擦红胭脂!天天屈辱含泪给我朝哥端茶倒水,当一辈子洗脚婢! 呵呵……不如此怎能平息老子心头之恨! 洛朝恨得咬牙切齿, 一瞬间,拿刀鲨了这憨批的念头都有了……这让他更加坚定了捂死马甲的决心: 若继续和这家伙搅合在一起,他早晚有一天要被这憨批气死! 妈的,举世难寻的绝世奇葩! 劳资刚刚扯了那么多话,重点难道是区区一个小名吗? 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平复下这心肌梗塞般的欲吐血感, 依旧扮出幅憨真少女模样,用水润的大眼睛,对顾归尘眨呀眨, 开始卖力吹对方的彩虹屁: “哎呀, 你应该是认错人啦!” “兰兰和姐姐一起来哒!我们没有同伙!路上也没见过其他人!” “这儿和我们目标相同的人,暂时只有你一个哦!” “还有, 你的剑法好厉害哦!唰一下姓贺的就死辣!我姐姐最喜欢结交修为高强的人,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我姐姐鸭?” …… 他面上说笑不停, 且语气中极力表达钦佩之情,还尽力劝说对方和自己一块儿去找“孟娇娇”……可拢在女式宽大云袖中的右手,却悄悄摸出了又一张卷轴,他才把那卷轴的暗扣扯开…… 忽听“刺啦”一下裂帛声,云袖竟突然被撕开, 下一刻,手里的卷轴就易主了—— 只见顾归尘微微低头,认认真真把卷轴重新扣好后,抬起眸,用温柔而略带责备的目光无声说着: 你不乖哦。 洛朝脸色一僵,他想:老子都拼到这个程度了……你居然还能注意我的袖子? 他立马娇呼一声,迅速用双手捂住胸口,无比矫揉造作地含泪控诉着: “你这个人,怎么随便撕女孩子家衣服?” 同时眼盯着顾归尘手里的卷轴,心都在滴血:五十万啊五十万……又没了! 于是他故作惊怒羞愤:“还又抢我东西!” 说着,把脚一跺,扑上去就抢……顾归尘便顺势将卷轴举高过头顶,低头就见身前的“娇小女孩”气呼呼伸爪子去夺,几乎靠在他怀里—— 最后,对方蹦哒了好几下,依旧没够着。 洛朝的脸再度一阵扭曲:他为了演得像,化形时特意变矮了不少……可现在他后悔了! 正愤怒着,又听头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抬头一看:顾归尘笑得半眯起眼,看着实在很愉悦。 洛朝当即气血上涌:草!你这是在歧视矮子吗? 他竟想也没想,又蹦起来,双手扒住对方肩膀,张嘴对着人脖子就狠狠咬下去! 血腥味弥漫在齿间,总算稍稍平息了心间熊熊怒火,恨恨想着:我咬不死你啊! 顾归尘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深觉这幅场面似曾相识,他抬手试图把某只八爪鱼从身上撕下来,还用另一只手摸着对方的头柔声安慰道: “乖,不生气了,以后一定还给你。” 不想洛朝和粘死在他身上一样,且无论如何不肯松牙。 无奈之下,顾归尘只得用了点蛮力,到底把人扯下来了。 谁料洛朝竟瞬间换了目标,转头对着他的手腕就啃下去,一边啃,一边还痛哭出声,含混不清道:“呜哇呜哇……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这个小女孩!” “呜呜呜呜……你还算个人吗?” 顾归尘满眼无奈,深觉洛九陵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常法应之……因为这人太不要脸了。 他轻叹一声,思量着何时对方能哭完,神思飘忽间,不意看到大殿外已完全暗沉的天色,眼睛顿时一亮。 他也没急着挽救被啃住的手腕,而是慢悠悠道: “洛九陵,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说这话时,他眉间的笑意都带了份看好戏的意味。 而洛朝嘤嘤嘤得正起劲,听言迷惑抬头,泪眼朦胧,牙尖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舔去,又见对方笑着道: “太阳下山了。” 话音刚落,两人的神识内就响起一阵熟悉无比的铃声。 洛朝:“……”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从来行事无忌的他,想起方才那番辣眼睛的嘤嘤嘤,难得略感丢脸,正要恼怒自己居然忘了铃铛这茬,忽然又想到: 不对啊!明明现在两人离得很近!这破铃铛怎么会响的? 顾归尘像是看出了他的愤怒,又轻声慢语解释起来:“它一直在沉睡中等待你,如今寻到了,自然要醒来,并告知我……” 这番阐述用了些器修的术语,听来很繁冗,而洛朝听明白后,用他自己的方式又理解了一遍: 妈的智障!一个毫无用处的破铃铛,居然还有两个模式? 若是佩戴双方离得太远,就只能起到每日按时定位的作用; 若距离不是太远,可也没有近到七百步以内,就会一直响个不停…… 可问题是,两种模式的切换,不是及时的,如果先前两人离得非常远,铃铛本处于远距离模式,哪怕两人下一秒就相遇,也不会立刻切成近距离模式。 要等到最近一次日落日升,双方的铃铛都再度“找到了人”,才能重新换成“近距离模式”。 让洛朝总结来就是:什么沙雕铃铛!还号称圣器?!模式切换居然有延迟! 顾归尘看他气呼呼的,不知为何感到心情甚好,便笑着又解释一番:“原先并非如此,只是,如今这对铃铛,是残破的……才不得不在远远分离时选择沉睡。” “现在,它们又被唤醒了。” 洛朝听言只冷笑,下一瞬便去了化形术法——眼下再挣扎也无用了。 他冷冷瞪着人,真心实意嘲讽了一句:“我觉得,还是一直睡着比较好!” 但顾归尘全然不生气,笑容依旧灿烂,他觉得这下对方应该闹够了,伸手拉住人就要向外走。 洛朝一脸心如死灰,任人牵着,他完全想不通:我他妈为什么这样倒霉? 谁料,还没走出大殿,外头竟传来一阵吵闹,且隐隐有整齐的脚步声临近——听来像是一队士兵。 洛朝皱了皱眉,顿时脑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你之前,是怎么进来的?” 顾归尘头都没回,拉着人直向外走,答得非常诚实:“打进来的。” 洛朝:“……” 草!?那你他妈还一脸平静?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吗? 沦陷区!魔修据点之一! 靠!你是剑修你头铁!但老子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他脚步一顿,拽住对方手臂,怒声道:“卷轴还我!” 考虑到对方绝对不会愿意轻易放走自己,他又添了一句:“我用一个,你用一个。”——这种价位的传送卷轴,一张只限单人使用。 “目的地你来定,也你来启动,我保证不碰!”——至于会不会在传送过程中暗暗动些手脚,那就两说了。 顾归尘也深知对方秉性,因此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且笑得一脸温柔:“这是不可能的。” 洛朝顿时气得脑门冒火,大声呛了一句:“不跑你是想死吗?” 谁料顾归尘侧过身,无意间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声音也温柔到不可思议:“你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他双眸里似有碎星闪过,注视着少年怒气冲冲的侧颜,心里不知为何又很欢喜,那笑意必然发自真心。 他语气似在承诺、一字一顿:“你一定会活着的……”顿了几秒,又像个严师般补充一句,“而且,还得回去念书。” 洛朝则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他努力深呼吸: 这时候你还笑?你踏马怎么笑得出来的? 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了……你还想着劝我念书? 念尼玛的书!老子告诉你绝对不会念的!死都不念! 顾归尘则已经低下头,在默默思考如何打出去了,他想: 若是遇不到棘手人物,等下捞起人便一路杀出去,再把欢欢她们接上,就可直接掉头回云麓了。 若是不幸遇到了较棘手的魔修……就会麻烦一点,欢欢他们到时还是留在冷未离的队伍里更安全,便只得我们两人先启程回云麓了。 他在脑中将附近可能遇上的人都过滤了一遍,最终,颇为自信地抬头,直视对方,语气真诚道: “你放心,他们都打不过我。” 而后出于谨慎,估算了最坏的情况,又肃了神色,郑重添了句: “至多……我们要逃亡三个月。” 洛朝听了上一句话,还只是面带冷嘲,等下句话一出,简直想吐血,气得都快窒息了: 谁他妈要和你去逃亡?! 你这话说得像我们要去私奔一样! 草!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缺的?! 还他妈每次都让老子遇上了! 我踏马到底为什么次次被你坑?! 这么会在心里质问苍天的功夫,就听那些脚步声又近了,远远还有呼喊声传来: “府内阵法中枢显示异动,异样源头在主殿!” “恐有正道奸细潜入窃取军机!” “报!外层大阵已经被破坏了!” …… 洛朝满心只想一把掐死这憨批,但顾归尘竟已将剑出鞘,他面上笑意盎然,显然预备要开始砍人了——那眉间的雀跃和杀气根本掩盖不住。 顾归尘左手紧紧拉着人,右手持剑,起手式已经摆好了,抬脚正要迈出殿门去杀人……突然手腕间一道猛力传来,将他拽得一个后仰,差点就摔倒了。 待他站稳后,便满心茫然地转回头,那眼里写着如此疑问:你这么弱,怎么拽得动我的? 洛朝看懂了他的眼神,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他的微笑里顿时全是mmp三个字:愤怒使人强大! 他又花了三秒钟,勉强压下一巴掌拍死这家伙的冲动,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跟,我,来。” 而后“哐”地一声关上殿门,强硬拽着人往回走,期间路过贺任韦的尸体,还顺手撒下一把化尸散将人毁尸灭迹了。 顾归尘满脸迷惑被人拽着,倒也没有反抗:毕竟砍人这个事情也不急,而且,从哪个方向杀出去本质都是一样的。 两人绕出大殿前厅,跨过一道一道装饰华丽的门,穿过数道各色宝石串就的珠帘,脚步声在寂静无人的殿中回响,琉璃烧制的砖石地面映照出他们模糊交叠的影。 洛朝怒火中烧,无意把人手腕握得一片深红,但顾归尘竟然毫不在意,只是很疑惑他们要去哪里。 他迟疑片刻后,还是没有问出声:洛九陵看上去,好像更加生气了?为什么呢? 都说卷轴以后一定会还了……怎么反而更气了? 他想不通,便一直在思索,整个人显得神思飘忽,眼神都不对焦了,愣愣由人拉着向前走。 因此,当洛朝好容易寻至后殿,找了间最大最华丽的卧房,一脚踢开房门后,往后一瞧,竟见到某人是一副神游天外的傻子表情。 洛朝:“……” 这种时候你还敢走神? 他有心想骂人,却根本气不动了,便破罐破摔一般,抬起右手就狠狠掐住了顾归尘一侧脸庞,见对方好歹回了神,左手又指向房内的屏风后,脸色极黑,恶狠狠道:“过去,换衣服!” 顾归尘忽然被掐住脸,脑袋便微微歪着,他完全不明白为何要换衣服,因此只是迷惘地眨了下眼睛,而后愣愣看着洛朝发呆。 洛朝便在心里念了一万遍: 我不气我不气,气死我谁如意? 我要是和傻子置气,岂不是比傻子更傻? 他重重深呼吸三下,保持着“mmp”式的微笑,眯着眼睛,打算尽量不要气死自己,努力不吼人:“换你自己的衣服。” 顾归尘脸上茫然之色更重,眉头微皱,压根不明白。 洛朝顿时克制不住了,直接神情狰狞、暴喝出声:“红的!没有吗?!” 顾归尘被揪住脸,说不出话,听言,到底无声调地“哦”了两声,表示懂了,这就去换,又眨眼示意洛朝把掐住自己脸的手拿开。 洛朝一脸冷漠收了手。 憨批过去换衣服,洛朝则转身,打算把门栓上,正要落下门栓,又想到贺猪头如此色急的人,绝不会好好栓门,于是只把门半掩了。 于是,等顾归尘换好衣服,满脸迷惑地走出来,就见原本坐在桌前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容貌邪异、眼尾艳紫的“贺任韦”。 只是这个“贺任韦”,没有露出惯有的那种油腻邪笑,而是一脸冷漠无情地端坐着,眼神里还莫名透出一份生无可恋感。 洛朝满心碎碎念,全都在质问上苍:为什么我要遇到这种憨批、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惩罚我…… 他没有注意到,顾归尘见到自己的一瞬间就呆住了。 下一瞬,某憨批脱口问出: “你为什么要用这张脸?” 洛朝听了毫无反应,想着:我对这个傻缺的智商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一脸堪破人生的表情,缓缓将视线转去: 就见顾归尘又歪歪头,微微蹙眉,语气认真、一字一顿道: “看得我非常想打你。” 作者有话要说:=v=其实老桥段是指这个桥段呀! 感谢在2019-12-03 23:27:07~2019-12-04 23:2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寄望(二十二) 哪怕知道这家伙必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可乍一听到“想打你”这三个字, 洛朝本已恢复平静的神色, 还是再度狰狞了一瞬。 他的眼角因为愤怒而狂跳:呵呵呵……我告诉你,老子不止想打你,还想一把掐死你呢! 直接让你顾丽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一会儿他才忍下动手打人的冲动, 恶声恶气对人命令道:“躺到床上去!” 顾归尘顿时满脸问号,迷茫着眼问道:“我们不赶紧跑吗?”——为什么要躺着? 洛朝听言,没立刻回答,只不紧不慢站起来,伸手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子,神情显得很慵懒。 他半眯起眼, 眸光如看到猎物的掠食者,一步一步向对方走去。 顾归尘满脸莫名其妙,深觉洛九陵抽疯了, 而且这个表情奇奇怪怪的, 看着非常欠揍,还不如刚才的“洛美美”可爱呢。 然后, 他就被逼近至身前的洛朝抬手钳住了下巴, 两人呼吸相闻间, 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就听一道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现在,我就是贺任韦……你跑什么?” 而后,对方忽然俯首凑近耳畔,低语时的气息拂得人有些痒: “嗯?小芍药呀, 你想跑去哪里?” 顾归尘面无表情,他就是再傻,此刻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看见这张脸就想出拳的心情。 好歹把揍人的冲动压制下去后,他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真心实意道:“没必要的。” 看见洛朝略黑的神色,他又添一句:“我又不是打不过他们。”——这语气里莫名带分自豪。 洛朝听了却脸色更黑,扣住人下巴的手下意识再用力一分,动作强硬地将人下颔抬起,迫使垂眸敛眉的对方直视自己,他几乎怒吼出声: “重点是打不打得过吗?” “重点是我他妈为什么要跟着你跑?” 顾归尘却表情奇异,直言道: “你不跟着我跑,还能跟着谁跑?” 洛朝不由把眼一瞪,他有心想反驳,可一时竟找不出话来。 眼下自己一个菜鸡,确实打不过那些人,除了跟着某憨批,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尚没想明白,竟又听顾归尘微笑着说: “你放心,哪怕真要逃亡三个月,我也不会让你受苦的。”——说完还安慰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 洛朝心里的诡异感更重了: 雾草?!你这傻缺说话怎么总是古古怪怪的? 这口气,和话本子里那些试图诱拐富家千金的江湖侠士一模一样! 他被自己的脑补给吓得一激灵,立马摇头将这些可怕的联想甩了出去。 又沉思三秒后,他望着顾归尘堪称温柔的笑容,终于明白是哪儿不对了: 靠!老子惨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不然我早就卷了钱跑路了! 哪还需要在这里和人周旋?! 我他妈为什么要和你这个罪魁祸首一起跑? 要是没有你,我自己早跑了! 想通之后,洛朝立马坚定了一个念头:都是你这个憨批的错! 同时他也有些懊恼: 我踏马怎么老是被这么个憨批带偏? 刚刚酝酿好的戏感都瞬间没有了! 妈的!要立马扳回来! 他下一秒就重新入戏,挑眉一笑,本重重钳住顾归尘下巴的指节略微松开,指尖向上划过对方的脸庞,似在轻柔抚弄,语气呢喃而暧昧: “本少花了两千万,才摘得你这朵芍药花……” “呵,想跑?做梦!” …… 洛朝兀自飙台词飙得起劲,期间他把能想到的词儿都念了一遍,就等着顾归尘接句话、或者至少给个带反抗意味的眼神,然后他就能按固定流程进入下一个步骤了,结果…… 这憨批愣愣出神,毫无反应。 洛朝:“……” 合着你还想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我踏马容易吗?辛辛苦苦演戏难道光是救我吗? 不也是救了你吗? 他目光一凉,声音冰冷冷,毫无起伏地提醒了一下:“喂,你回回神。”——说着还拍了拍对方的脸。 就见顾归尘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目光终于聚焦了……可当洛朝继续开始真情实感念台词,他的瞳孔又很快涣散了——神游天外,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当洛朝再度抓住某人“开小差”时,险些“咯吱”一下把牙咬碎,他很想掀桌怒吼: 这他妈还怎么演得下去? 我他妈在调戏你你看不到吗?! 你是瞎的吗?!你是聋的吗?! 为了防止自己最终被气死,他决定不管那么多,跳过前头无关紧要的戏,直接进入正题。 于是他瞬间收了那些邪佞暧昧的语气和表情,一脸冷漠无情地再度命令道: “喂喂……回神,给我躺到床上去!”——细听这语调里含了几分无奈心累。 谁知顾归尘许是出神太久了,一时没听进去,约莫把这话同那些台词一起“过滤”掉了,只呆愣在那里,毫无动作。 洛朝额头上青筋直跳,他又喊了两声,结果对方依旧毫无动作,他顿时就暴怒了: “妈的!你是当老子拿你没办法吗?” 他脸色极黑,心道:自己毫无自觉,我他妈就只能来硬的了! 这般想着,他愤愤一脚踢倒顾归尘身后屏风,又伸出双臂向前一环,就把人拦腰搂进了怀里。 他低头对准怀中人的耳朵,这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给我回神!” 顾归尘依旧木着脸,没有反应。 洛朝看了一阵气血上涌,在心中骂了对方一万句憨批,怒得眼睛冒火,当即一个横抱把人捞起来,两步跨至床前,掀开帷幕就将人摔了进去! 这下顾归尘总算有了点反应,雕花木床上铺了厚厚 一层褥子,摔上去并不疼,但足够让他醒神了。 他盯着床顶帷幕上精致的绣花,有些不知身在何方,思考几秒后,他才发现某人就站在床边——对方脸色极不善,目光可以剜人了,整个人怒气冲冲的。 顾归尘并不知道方才具体发生了什么,因此下意识问了一句:“演完了吗?” 他眨眨眼睛,语气真诚坦然,似乎浑然忘记了自己的“不敬业”。 洛朝给气得差点一个仰倒,他勉强稳住身形后,又在心里了怒骂一万句憨批,而后依着这股怒气,想也不想,翻身上床,直接把人压在了身下。 动作间,床前的帷幕再度落下,两人所处空间顿时密闭起来,在这狭小的床帏间,他们挨得极近,无言对视着: 一人目光茫然,没什么情绪; 一人怒气沉沉,眼神可以杀人了。 洛朝伸出双手就卡住了顾归尘的脖子,阴狠狠道:“你他妈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是两个人的戏,结果呢?老子宛如硬生生对着一团空气演! 顾归尘听言,唇齿微张,正要回答……不意远远竟有脚步声传来—— 凭修士的耳力,可以判断这波人离得尚远,且并非直直对着这个房间而来,估计是有侍卫在到处搜查寻人。 顾归尘眉头轻皱,正在想要怎么办,就听洛朝语气凉凉、无甚情绪地再度命令道: “喂,你叫一叫。”——说着又拍了拍顾归尘的脸,宛如“和善”的提醒,如果那目光不是恰如死亡视线的话。 顾归尘看着对方那静静等待的威胁视线,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最后,试着喊出了几声无起伏的、干巴巴的“啊”。 这自然遭到了洛朝的无情否决:“不是这样叫的。” 顾归尘听了,又默思三秒,而后抬眼望人,很真诚地问道: “那应该是怎么叫的?” 洛朝:“……” 这尼玛要我怎么答? 顾归尘眨了下眼,又诚实万分地表示:“我不会演戏……而且,以前也没演过。” 他再度思索几秒,最后竟语气诚恳地求教:“不然,你给我示范一下?” 话音一落,洛朝的脸就再度扭曲了,他只恨自己不能直接掐死这憨批! 他神色骇人非常,脸带狰狞,又重重深呼吸三次,才渐渐平复些许心情。 又做足一番心里建设,他才垂首附上对方的耳,正要“演示”一番,忽然心头升起一股羞耻感,又堪堪住嘴了: 妈的!这踏马要我怎么叫? 我他妈……我他妈鲨了你啊啊啊! 其实他惯来是行事无忌、各种手段都很不要脸的人,但在顾归尘这般举世难寻的憨批面前,要他……那样叫……实在太特么让人窒息了! 尤其是这憨批还目光炯炯,一脸认真求学的模样……耻度瞬间就爆炸了! 洛朝如此窒息了好一会儿,怎样深呼吸都无法平息心中那股憋闷郁郁……直到顾归尘稍带疑惑担忧地问了句“你怎么了?”,他才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下呻/吟。 可余光见到这憨批明亮的双瞳,他心中顿时又怒火丛生,暴喝道:“眼睛给我闭上!”——说着就抬手去捂对方的眼睛。 感知到顾归尘的双眼乖乖闭紧了,他才好容易松了口气,可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发丝和耳垂,他方才凝聚的些许勇气又一下子散了。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还是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于是,只能思维飘忽,乱七八糟又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妈的!想我朝哥纵横天地千余年……我他妈怕过谁? 有什么坎是我过不去的? 我踏马要是说叫不出口……在这个绝世憨批面前退缩了……岂不是会让他笑话? 妈的!大胆地上吧!你踏马怎么能在他面前感到羞耻?憨批懂什么?憨批的脑子里只有棉花! 经此一役,你洛九陵,将被完全洗炼身心! 迈过这么个坎,从此往后,九天十地、无论何等困难……何等破耻度的事儿……我洛哥都没在怕的! …… 他脑子实在过于混沌凌乱,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心里念叨了什么胡话,只是念到某一段时,他心头顿生万千孤勇: 哦,对!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的? 从此往后,我不再是洛朝,我是洛·钮钴禄·朝! 我钮钴禄洛氏,终有一天,把你顾丽丽欺压到只能哭着喊娘娘放过我吧! 呵!但我钮钴禄洛氏,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要你顾丽丽当一辈子洗脚婢! …… 这个念头清晰深刻地在他脑海里放大,最后变成一个没由来的、前后逻辑压根不通的莫名信念: 只要熬过这一关,我钮钴禄洛氏就能让你顾丽丽给我当一辈子洗脚婢! 抱着这般终能一雪前耻的坚定信念,他端着慨然赴死式的神情,表情扭曲地深吸一口气,低下头…… 足足在对方耳边演示了两刻钟,且把他认为对方需要“学会”的“花样”……都来回“示范”了一遍。 顾归尘本只闭眼默默听着,且眉头紧锁,聚精会神打算好好学一学……但听到最后,他被深深震撼了。 他惊到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圆瞪着——洛朝专心致志在“示范”,根本没注意到他睁了眼。 他仔细听着,一开始还努力思考要怎样模仿,可越听到后面,眼中的震惊之色就越深,压根无力去思考怎样学习: 何等绝顶的演戏天赋,才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顾归尘向来是做事专注勤奋的人,且一直认为:无论多困难的事情,只要肯用心,就一定能有成果。 但此刻,听着洛朝的“示范”,他的双眸中除去惊骇,还难得露出点惶恐、无奈甚至绝望…… 他木着脸,满心茫然无措,恍惚中在心里道: 不行……这个太难了。 根本学不会啊! 再听多少遍都学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微笑):你学会了吗? 顾归尘(忐忑扯袖子):…… 洛朝(微笑隐隐狰狞):我再问一遍,你学会了吗? 顾归尘(目光真诚,颤抖中抬起头来):要不……要不……你再来一遍? 洛朝(暴怒掀桌):你给我滚! 顾归尘(惊慌中抱住自己拼命摇头,并脱口而出):你太骚了我学不来啊! 作者菌:哈哈哈哈哈嗝……咳咳,明天记得准时来看啊,十一点半准时更(暗示) 其实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本文真的非常清水啊……但是最近的阿江太严格了……作者菌也不确定会不会被锁……qaq 我看见作者群里有切个番茄都被锁的……(点蜡) 感谢在2019-12-04 23:29:54~2019-12-05 23: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寄望(二十三) 顾归尘的脑海里正反复回荡着“太难了……学不会……”如斯话语。 就听耳边的“示范”声, 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 而洛朝正目光冰凉, 冷冷瞥着他—— 这眼神带了严苛的审视意味,锐利到要把人钉穿。 顾归尘被这般盯着,略觉害怕, 他眨眨眼睛,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且深深预感到:自己若是直接答“没学会”,可能会引发极惨烈的后果。 因此,他决定再挣扎一下,便努力掐住声调, 试着“嗯嗯啊啊”了几声——这声音依旧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洛朝听了没作声,只是目光又凉三分,无声质问着:你就学成这么个样儿? 顾归尘接收到其目光的意味, 立马决心要展现自己“认真学习”的态度——至于学不学得好, 那是另一回事儿。 他便在“嗯嗯啊啊”之外,又尝试加了几句洛朝演示过的台词, 念得宛如无情捧读。 等他一板一眼地, 捧读完记下的所有台词, 抬眼一看对方神情,就不由缩了缩肩膀。 洛朝寒着脸,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冷气,那气息能把人冻死。 他端着这幅冻杀人的样子,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看——直把顾归尘盯得后背发毛。 在顾归尘就快受不住如此目光、落荒而逃之前, 他总算语气冷酷地下了判决:“重念。” 顾归尘深知对方正在气头上,并不敢反驳,只是乖觉地将那些台词重新捧读一遍,念完后还抬起头望人,眸光微亮,略显期待,无声问着: 这次可以了吗? 咱们可以结束了吗? 洛朝回了他一声冷笑,又抬起手,一把扣住了顾归尘的下巴,将那白净的肌肤掐出几道红痕,还低头附上对方耳侧,阴森森道:“重来!念不好,你就给我一直念下去!” 顾归尘听言,眸子顿时暗了,他心灰意冷地想: 这得念到何时是个头啊? 天赋一事,压根强迫不来……就好像我十三哥没有棋艺天赋,再学一百年也赢不了我六哥。 而且,见识过洛朝“出神入化”的演技后,他深觉要在短时间内达到对方的境界,根本是痴人说梦。 信心一丧失,态度一消沉,他顿时就没了积极性,显得很敷衍应付: 他再度语调无起伏地将那些台词念完,而后就愣那那里,望天出神——内心已然是放弃了。 洛朝给看得怒火蹭蹭蹭往上冒: 上进心!你要有上进心! 本来就很笨了!若是连上进心都没有,你他妈就没救了! 拿出你练剑的态度来! 老子就不信了,若是能有你学剑时百分之一的勤勉认真,你会连几句话都念不好? 他顿时像个遇到朽木学徒的教书先生,暴跳如雷地开始进行亲身指导,还逐句演示、依字纠正。 但他教了不过半刻钟,就有点崩溃: 台词念不好也就算了……连最简单的“嗯嗯啊啊”也叫不好! 当他第十次听到顾归尘念佛经一般的“啊”声之后,心态终于炸了,他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黑着脸、咬着牙问道: “你见过谁叫/床是这么叫的吗?” 谁料这憨批听言后,竟蹙眉开始默默思考,几秒钟后,竟睁着乌溜溜的眼、语气真诚道: “可我没怎么听过别人叫/床。” 洛朝给他噎得一口气没喘上了差点去了,他顿时暴喝出声:“你还敢顶嘴?!” 顾归尘此刻被他卡着脖子,其实也有点呼吸不畅,听言只立马拼命摇头,用眼神表示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啊? 好一会儿洛朝才稍稍消气,万幸的是,此时外头那些巡逻的侍卫们,没有直接寻来这处,脚步忽远忽近的,估计都在藏着重要军机的密室打转。 在他们找到这处之前,还是有机会让这憨批开窍的。 可这木头实在教不会啊! 他满心无奈,考虑了不到半刻,终于打算放下面子,实施更有代入感的情景式教学—— 想我堂堂洛影帝,要带谁入戏都是分分钟的事儿,还会带不动一个憨批吗?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代入感这种东西,在顾归尘身上,压根不存在。 他明明很过分了……从语气神情到手底动作,都真真切切是个调戏良家男子的纨绔……他演得真情实感,甚至能清晰丈量出对方衣衫之下、姣好的骨形…… 结果这憨批……木着眼睛,神游天外,毫无反应。 最终,对方没能被自己带入戏,但洛朝的戏感崩了、正努力维持的纨绔少爷人设也崩了。 他重新变回暴躁的、恨铁不成钢的教书先生—— 他再度死死钳住顾归尘的下巴,疯了一般怒吼着: “念台词啊!念台词啊你个猪!” 话间,他倾身向前、迫得更近,刚想对着人的耳朵再骂几句,不意却清晰见到某人的双眼:好容易再度聚焦了,可那瞳孔一片清澈,没什么情绪,平静如深海。 洛朝顿时就崩溃了,他大喊着: “我他妈都对你这样……这样……这样了……”——他一边暴喝,一边还重新做出几个很过分的动作。 最后抓狂一样质问: “你他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不想嘤嘤嘤吗?不想呜呜呜吗?不想叫唤不想求饶吗?” “你甚至不想反抗不想挣扎吗?就一脸淡然地让人占便宜?” “你是猪吗?你是木头吗?你是石头吗?啊啊啊!” 洛朝兀自怒火中烧,不想顾归尘却端着佛修一般无欲无求的清净脸,满眼惊奇地反问着: “可你不是在演戏吗?” 洛朝简直想咬人: 你踏马这是在质疑我的演技! 草!我难道演得不像? 我演技烂到让你觉得毫无代入感? 顾归尘只这般解释: “如果你真是贺任韦……或者真的有意强迫我……”他歪歪脑袋,顿了一秒后,很诚实地表示: “我也不会想要叫出来或者求饶……我顶多会……” 他斟酌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顶多会想要打死你。” 洛朝一时恨得撞墙的心都有了,最让人生气的是,这话细细想来居然没毛病! 也对,顾归尘这般倔强高傲的剑修,若真到了要被人在床榻上侮辱玩弄的地步,只怕会直接饮剑自尽。 所以,他设定的台词到底也有些毛病: 这家伙哪怕真被人强迫了,也不可能叫出声去取悦人的……没有代入感才是正常的。 但我踏马怎么可能承认我台词写错了? 千错万错都是你这个憨批的错! 洛朝内心其实有一点点心虚,面上却故意把眼睛一瞪,爆炸大声嚷嚷着:“你又顶嘴!” 说着还再次狠狠掐了一下顾归尘的右脸,对方白皙的脸庞上立时又多了几个爪印。 顾归尘被掐得有些疼,难得略感委屈,他低着头、很小声道:“可我只是在说实话。” 洛朝早气晕了,心道: 我踏马管你说实话说假话! 今天老子都叫过了! 你非叫不可! 他微笑着,浑身上下却散发着阴暗的可怖气息,对一脸懵然的顾归尘道: “咱们慢慢来……” “一句一句来!” “我念一遍,你念一遍!”——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为了扳回一局,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顾归尘听言,头发都瞬间失去了光泽,整个人枯萎了一般,他巴巴望着洛朝,真心问道:“咱们打出去不好吗?”——我又不是打不过。 洛朝依旧微笑,他两手捏住顾归尘的脸颊,看到对方满眼抗拒无奈,心中的熊熊怒火总算被浇熄一点,呵呵笑着: “我都给你演示过了,你说好不好?”——他故意将演示二字,咬得极重。 顾归尘听此反问,心知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能灰心丧气,开始跟着洛朝念台词——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捧读机器。 洛朝越听越上火,恨不得直接假戏真做,把这憨憨日得喵喵叫! 可实际上,他只是双眼喷火、并不停重复两个字:“重来!” …… 也不知过去多久,被“重来”二字魔音灌耳的顾归尘终于也疲惫了,他灵魂出窍一般,瘫倒在床上,双眼发直、毫无光泽。 见到洛朝强硬伸手要将自己拉起来,他只能无力靠在对方身侧,歪着头仿佛失去了神智。 洛朝则怒气冲冲扣住他的肩一直晃:“回神!回神!” “我他妈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来反复教,连声调都揉碎了教你!我还没喊累呢!你他妈也敢嫌累?!” “给我打起精神!你踏马才学了三句!还学了个四不像!” …… 顾归尘被人连珠炮弹念叨着,感到头好晕,便难得服了个软—— 他扯了扯洛朝的袖子,眼里甚至带点水光,病恹恹道:“我念不动了……你让我缓一缓。” 说完,他将脑袋向前往洛朝肩头一搭,死鱼一般瘫在人怀里,目光空洞,宛如失去了生机。 洛朝抱着一条死鱼:“……” 他努力唤起这条咽气之鱼的危机感,让之重新蹦跶起来,一边猛拍对方的脸,一边唤着:“醒神!醒神!” “再不赶紧学!侍卫就要来了!” 谁料,话音才落,某死鱼竟突然开口,无甚语调地提醒道:“其实,已经来了。” 洛朝一惊,这才支起耳朵向外细听:竟真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他方才沉迷教学,实质是和人怄气,早把演戏的原本目的忘到九霄云外了。 但眼下,明显有一波护卫无意寻到了这里,且有呼和声传来: “哎,那儿卧房的门怎么是半开着的?” “奸细在里面?” “嘘!小声!我听说少主新得了一位美人,许是在里头寻欢作乐呢!” …… 于是,呼和话语声都低下去,那群护卫连脚步声都压轻,慢慢向这边走来。 先前等了许久不见有人路过,如今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可是…… 洛朝低头看向怀里一脸咽气相儿的顾归尘,一时竟不知该骂什么话。 他只得再度凉飕飕道:“喂,你叫一叫。”——这语气依旧很无奈。 顾归尘听言,慢慢直起身,与洛朝双目相对,语气诚恳道: “可我不会叫……叫起来也不像……而且我也念不动了。” 他见到对方愈来愈黑的脸色,正苦思该如何是好,哪里来个两全之计……忽然他眼睛一亮—— “不如……”他面带喜色,深深认同这个是个好办法:“还是你来叫吧。” 洛朝立时震惊了,目光都呆滞了,完全料不到这憨批难得动次脑子,却说出这般虎狼之词。 顾归尘却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妥当,他拍拍洛朝的肩,宛如在鼓励人: “我会在精神……以及动作上,支持你的。” 洛朝还没从震惊中回神,根本说不出话。 他猛地捂住心口,防止自己因心肌梗塞而直接与世长辞。 他指着顾归尘,手都在颤抖,话也说不完整:“你你你……你……” 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的? 我叫了一遍难道还不够吗? 哦!不!事实上我叫了两遍!在一句句掰开教学的时候,又叫了一次! 他拼命深呼吸,万万不想自己就这般被气死。 顾归尘望着他这幅恍惚过度的神情,自然看出他不愿意。 可顾归尘竟没再苦恼,脸上的喜色甚至更深了,双眼更是唰地亮起——方才那副死鱼的模样一扫而空。 他安抚人一般摸摸洛朝的脑袋,一时笑得格外温柔: “你不愿意?早说嘛。” “我们还可以打出去啊!” 说着他就打算跳下床,神色振奋地要去拿剑。 然后就被满面愠怒的洛朝一把拉住了: 妈的!让你念几句台词就恹得和死了一样! 让你去打人立马就生龙活虎! 用脑子解决问题不好吗?非要用蛮力! 所以我为什么讨厌剑修! 满脑子只有剑剑剑! 脑神经都是肌肉做的! 妈的!谁要和你去逃亡?! 你乐意我不乐意! 让你叫两声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 正在心里百般怒吼着,就见顾归尘一脸迷惑地回过头,讶异道:“你难道愿意吗?” 洛朝再度努力深呼吸: 妈的,我决计不能被他气死! 我要活到让他顾丽丽当我洗脚婢的那一天! 不就是叫两声吗?我怕什么?反正都叫过两遍了! 不就是再来一遍吗?!! 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老子绝不认输”,实则眼前都一阵发黑,听着外头愈发临近的脚步声,看着顾归尘蠢蠢欲动要去拿剑的神色…… 他抖着牙、吸着气、脸色深深扭曲着——比前两次的扭曲程度更深,他颤抖着声音吐出这句话: “我叫……我他妈叫还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嗝……这大概就是……持续加大迫害力度23333 其实没写到昨天决定要写到的点,嘤嘤嘤 感谢在2019-12-05 23:25:26~2019-12-06 23:2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暮、壹贰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寄望(二十四) 耳中传来的脚步声渐远——那群侍卫终于走了, 可洛朝却瞬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褥子上, 一动不动的。 他双目无神、表情空洞, 好似之前的顾归尘一般灵魂出窍,简直怀疑人生。 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如斯话语: 完了完了……自此之后,在这个憨批面前, 老子已没有尊严了…… 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洛朝觉得,这次不需要演得太卖力,那群护卫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必然就吓得赶紧跑了——毕竟哪有下属敢来打扰自家主子的好事儿? 谁想,许是贺任韦身为一个不着调的纨绔二代, 在属下面前向来没什么威严感,那群胆大包天的护卫,居然蹲在门外听墙角! 竟然敢听墙角!——对此, 洛朝有一万个mmp要骂。 这些狗侍卫做贼一样蹲在门外听了足足两刻钟! 足足两刻钟!——洛朝那个恨的啊, 将他们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问题是,他恨得眼睛都红了, 却碍于人设, 不能立刻出声赶跑这些人。 只因贺任韦是个实打实的废物纨绔, 办起事儿来,绝对满心只有美色,沉溺于漫漫春光,哪管外头洪水滔天,警惕心更是为零。 若非如此, 一群地位低微的护卫,也万万不敢窝在自家少爷房门外听墙角,这些人不就是笃定贺任韦毫无戒备之心,应当发现不了自己么? 洛朝如果知道某些侍卫内心的想法,只怕心态要更爆炸,能直接提剑把人砍个稀巴烂。 某些人在房门外顿住脚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只是听了几耳朵,便深深觉得: 这位美人好辣啊! 一时竟有些不舍得走,且脑内纷纷幻想着:光是声音就够婉转惹人遐想了,也不知样貌身段是否更加诱人? 他们一边听墙角,一边摇头感叹:少爷好艳福呐! 而房内的洛朝则如人格分裂一般,时而用贺任韦的声音出演强迫人的恶霸少爷,时而发出几声黏腻的哼唧求饶。 他表面上演技虽没崩,内心却崩溃大喊:我踏马像个神经病一样! 同时恨声在心里诅咒:顾丽丽我要你死啊啊啊! 而顾归尘都给看呆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洛朝见他面无愧疚之色不说,还目带叹服、炯炯有神盯着自己,顿时怒火如迎风暴涨,又因那不愿言说的强烈羞耻感,一时戳瞎他眼睛的心都有了。 顾归尘也能看出来对方心情极度不佳,于是这次十分自觉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想,下一瞬间,对方竟双手捂上自己两侧耳朵,声音咬牙切齿的:“不准听!” 顾归尘由他捂住耳朵,心里却叹道: 这没用啊……简直是自欺欺人……莫说修士听力本就优于常人、捂住耳朵压根不管用……就说…… 动静大到能让外头人听得隐隐约约的声响,自己又离他那么近……实在是每个喘息的声调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归尘满心怜爱地想着:你看,他都给气傻了。 于是决定以善意的谎言来安慰对方,便故作讶异道:“咦?我听不见了?”——这人实在不会说谎,惊异得分外浮夸虚假。 因此,洛朝险些被这句“安慰”噎出一口血,他满心愤恨: 你你你……居然还嘲讽我! 还有脸嘲讽我! 顾丽丽你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 他愤懑万分地演了足足两刻钟,发现外头那群傻逼护卫居然还没有走,顿时就暴起了: 我管尼玛的人设?! 都给老子去死! 盛怒中他也不知伸手掰下了什么,许是雕花木床里侧的护栏? 他将之狠狠扔向门外,怒斥着:“谁在外头?” 那群护卫也是一惊,一面奇道:少爷何时有如此警觉心了? 一面不敢多留,连忙都跑了,到底也没有多想,更未怀疑“少爷”的真假。 洛朝怒砸之下总算赶跑了那群煞笔,整个人顿时像被抽空了力气,面色苍白直直倒在了顾归尘身侧。 由于某憨批还是紧闭着眼、甚至非常自觉地捂紧了自己的耳朵,所以他没怎么掩饰自己的神色—— 一脸生无可恋。 他半寐着眼睛,咸鱼躺尸,时而悲愤地想:我堂堂帝尊,何时受过这般折辱? 时而一脸绝望:竟然在这等憨批面前丢尽了脸面?! “我已没有尊严了”七个字如佛陀念经般回响在他脑海里,导致兀自沉迷感伤的他,根本没有发现身侧的顾归尘不知何时悄悄睁开了眼睛,还用余光偷偷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又偷看一眼……再偷看一眼……又偷看一眼…… 他浑然不知,自己格外丰富、不停变换的种种情绪和微表情,已被人尽收眼底。 而顾归尘悄悄地看了又看,越看眉梢越上扬,他明知自己不该笑的——这时若笑出声,某人要炸的。 可他就是忍不住啊! 最后,他到底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好在他及时止住,笑得很轻,又因洛朝根本没有注意他,所以未曾发现这声笑——他勉强逃过一劫。 可洛朝是暂时走神,又不是真的瞎了或聋了,因此,当顾归尘笑得胸腔振动、发出轻微的闷响时,他的耳朵灵敏地将之捕捉到了。 洛朝疑惑地转过头去: 就见顾归尘笑得眼睛都眯成一线,还一脸柔和怜爱地看着自己。 洛朝震惊了,他咸鱼式半闭的眼此刻睁圆,心道: 你居然还笑我?! 你还敢笑我?! 我惨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憨憨?! 他怒气冲顶,整条咸鱼竟一个打挺蹦了足有半尺高,双手拽起身畔的枕头就往顾归尘脸上闷,一面杀猪般喊着: “你给我死啊!” 谁想,这般“杀气逼人”的动作使顾归尘笑得更欢了——既已被人发现,他便笑得无甚顾忌,笑得人都在抖。 他是笑到发抖,而洛朝是气到发抖,颤抖着甚至闷不住那个枕头,气到满眼都是金色的星星。 于是,顾归尘半张脸便从那闷不住的枕头里露出来,一双寻常总是含着三尺深冰的眼,此刻里头都是明媚的笑意—— 宛如春日朝阳终于融化了深冬寒冰,使那成日凝结的溪水涌动起来,又有碎金般的阳光点缀在这流动的眸光里,粼粼波纹闪烁之间,都是澄澈纯粹的喜悦。 另一人眸里熊熊喷发的怒火,只会使这笑意更深刻,像雷火蔓过野草、烧彻冰冻的荒原,解冻原野上一片冰白的湖。 那湖水终于恢复暖春的明澈,倒映了绿柳叶间倏忽而逝的毛绒黄鹂鸟、倒映了湖边含苞欲放的娇嫩鲜花、倒映了蓝天之上归来的燕子…… 那眸里映入一整个春天。 顾归尘笑着想: 哎呀,怎么这样可爱呢? 明明顶着一张不甚讨喜的脸……却比方才那个故作娇憨的少女“洛美美”更可爱。 而且,越生气越可爱。 其实,他实在想不到这人会如此生气……毕竟,前世听闻过的九陵帝尊,是何等喜怒不形于色,又是何等遥远不可及—— 哪怕他仰望到死,也见不到那人一片衣角。 他从来没预想过,洛九陵可以是这样的人……嗯,一种他从未遇见过的人。 他身畔的人总是相似的,或者和他一样枯寂孤冷、固执绝望,或者悲而怨、一生挣扎在某个泥潭里……相似的人总更容易相识相遇。 哪怕是最活泼的那几个孩子,比如阿鸾,成日叽叽喳喳的,可那孩子的笑容里也到底有分阴霾,不像洛九陵,他的笑总是很得意、很明快的…… 嗐,其实无论怎样形容,都无法准确描绘出那笑容里的蓬勃生机——尤其是在对方明明很生气,可还是要勉强笑出来的时候。 他想: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活泼可爱的人呢? 不过,顾归尘虽被可爱到满心欢喜,却还是不太明白: 好歹前世也是个位至帝尊的人了,怎么因为一点小事这样生气? 换位思考一下,若是自己身处同样的情境,哪怕也深觉气愤,也万万不会这样活泼闹腾地表现出来。 他久思不明其因,直到余光骤然瞥到洛朝发丝间通红的耳尖,那怒到甚至泛了水光的眼睛…… 他突然就明悟了,更觉讶异了,于是微睁大眼,脱口问出: “你是在害羞吗?” 此话一出,偌大的房内顿时都静了三分。 洛朝整个人都恍惚了,他一阵窒息,眼前都看不清东西了,他满脑子都是: 你居然说出那两个字!!! 你哪怕看出来了……又怎么能说出来??? 憨批憨批憨批……你去死啊!!! 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 我怎么可能……害害害……害羞? 老子是见过何等大场面的人?! 我明明只是在生气! 你肯定看错了!你眼睛瞎的!你耳朵也聋了! 你给我消失啊啊啊! …… 洛朝的脑子里划过无数句崩溃呐喊,但骤然被戳破心事,惊骇过度的他,一时竟只能呆愣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连骂人掐人都不会了,只是眼睛瞪得贼大贼圆! 万分让人痛惜的是,顾归尘这般耿直的人,生平就没遇见过“傲娇”这种生物,更不知道自己下面的话根本不是在安慰,而是在点火浇油。 他一脸温柔怜惜,轻声细语道: “噗……果然是在害羞?其实不必如此,我绝不会笑话你的。” 洛朝又给惊得一晃,人都立不住了,一时望向他的眼神宛如闺阁少女看向二度出轨的负心渣男: 你还讲! 一次就够够的了! 你居然还讲! 但顾归尘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话会引起何等危险的后果,他满眼怜爱和欢喜: “唔,你看,我方才虽然笑了,但不是在笑话你那样……嗯……那样叫……” 他一时笑颜如花,话语却耿直到把洛朝戳得差点又蹦起来: “我也绝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你放心,没人会知道的……唔,我只是……” “觉得你羞得很可爱才笑的。” 这句话直接扎到了洛朝的死穴: 可可可……可爱?! 这踏马是能用来形容老子的词? 尊严华贵、睿智多谋、清冷孤傲……哪个词不好?你偏偏说可爱?! 可顾归尘对某人天崩地裂的内心一无所知,他毫无察觉地继续浇油,还自以为在安慰: “我知道你很不容易的,你不必太害羞的……” “所谓鱼水之欢,乃人之常情,为了这个害羞,我并不明白……” “何况呢,只是在演戏,何必为了一场戏害羞呢?” …… 顾归尘兀自叽里咕噜开解人,说了往常好几年才能凑够的话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此刻这样想说话、想安抚某人……而且,他三句不离害羞二字。 洛朝都快听不懂这两个字了,他呼吸几近停滞,死死盯着顾归尘,越发像失恋少女看向数度劈腿的渣男……他眼睛越睁越大: 那两个字…… 你还讲! 你又讲! 你居然还在讲!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今天要是不杀了你,我就誓不为人! 这样在心中怒吼出声,他终于能动作了,脑子发热的状态下,他完全不能意识到自己干了啥……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某个言笑晏晏的人,衣襟处被撕开了…… 他顿时也有些懵,茫然前望,就见洛朝张牙舞爪、怒眉瞪眼扑过来了…… 被撕开的红衣裂口里,露出形状优美的肩胛骨、本只是若隐若现的锁骨,此刻曝露在床帏间昏黄暖意的光芒下,显得……温润可口。 因此洛朝张嘴就咬上去了,他瞅准对方的露出的颈口——那是动脉蛰伏的地方,呲出尖利的虎牙,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咬下去,同时内心大喊着: 我咬不死你啊啊啊! 给我去死!!! 顾归尘猛地被这样一咬,吃痛中闷哼一声,但等他目光下瞥,见到某人气愤到要爆炸的神色——那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他突然又笑了,且笑得比先前更欢喜,他想: 怎么感觉……更可爱了呢? 而且活泼得紧。 此时他颈口一片鲜血淋漓:某人的牙一向很利,这点他早就领会到了。 他甚至能感到脉搏被撕扯后的破裂感,有鲜血随之倏然流逝,染得枕下一片艳红。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毫不生气,甚至眼里碎光流转,越发感到由衷的喜悦: 体内的温度随鲜血的涌出在流逝,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 于是,衬得这个埋首颈间的少年,越发像一轮太阳,暖得有烫意。 说实话,这点伤口对历来习惯负伤的他,根本不算什么,因此,他甚至乐得对方去咬—— 就借此消消气吧,反正那样可爱。 只是,到底为什么这样气呢? 他还是想不明白,但这不妨碍他的笑容愈发扩大,灿烂到过去熟知他性格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如斯笑容会出现在他脸上。 …… 洛朝沉迷咬人,根本没有发觉对方像个神经病一样不怒反笑…… 他甚至无意间从伤口处吮吸那些涌出的鲜血,并脑子混沌不清地想着: 我踏马要是吸血鬼就好了! 现在就把你吸干! 两人的反应都很诡异不似常人,此刻若有外人进屋,看见床榻上被咬到鲜血直涌、却满脸笑意的红衣人……只怕会觉得这人有病。 这甚至带点阴森感的一幕定格下来,直到…… 洛朝咬不动了。 他齿关无力地扣在对方颈间,口中一片铁腥味……脑子里仍然在喊“咬死你”,神态却有气无力的。 他恨恨在心里骂着:你踏马怎么就这样命硬呢? 顾归尘注意到他的脱力——毕竟生气是极耗气力的。 终于稍稍止了胸腔里的闷笑暗笑,他慢慢坐起来,一面把某人的头从自己颈项处掰开。 他神色温柔至极,近乎在哄孩子——某个目光无神、咸鱼躺尸的失智少年。 明明颈口的伤还疼着,他却没理会,反而抬起袖子去擦拭洛朝嘴角、下巴上的血迹。 洛朝神情恍惚,方才那么一咬,很耗心力,他气不动了,思绪都很迟钝,因此没什么表情,任人摆弄。 顾归尘待把他乱糟糟的头发重新理好,才笑容温柔可亲地哄道: “乖,歇一歇吧。” “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我这就去替你杀人……如何?” 他摸摸洛朝的脑袋,笑得眯起眼睛: “听见过的……全都杀了……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目光呆滞):我已没有尊严了…… 顾归尘(微笑摸头杀):可爱就够了。 论死傲娇和耿直憨批的绝美爱情(不是)感谢在2019-12-06 23:26:30~2019-12-07 23:3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寄望(二十五) 洛朝又一次猛地捂住了心口, 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望向温柔微笑的顾归尘: 我都这样了……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了! 你居然还想着要打出去?! 你这个人有没有心的?! 洛朝震惊气愤到精神恍惚, 失去灵魂一般僵着眼睛, 人都石化了,他满脑子循环播放着: 顾丽丽你根本没有心! 你就是一个冷漠无情的机器人! 看着表情凝固、仿佛被雷劈了的洛朝,顾归尘眉眼间的笑意却久久未散, 他想: 哎呀……好像这句安慰,又起了反作用?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可真是想不明白。 不过,也没关系,虽然他确实很生气,但看上去更可爱了呢。 与心情跌到谷底的洛朝完全相反,顾归尘此刻的心境平和到前所未有—— 所有因深刻偏执而产生的不安焦躁都暂时被抚平, 轻盈似柔软白云的欢喜掠过他的心海,还带来南方温润的风,吹散一切阴云雷雨。 顾归尘兀自欢喜, 而洛朝兀自恍惚到目光失焦……直到, 房门外再次隐隐有脚步声临近。 走神相对没那么严重的顾归尘首先发觉了这个惨痛的事实,他望着依旧出神的某人, 顿觉于心不忍,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对方: “有人来了。”——说着, 还将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瞬间,洛朝给这句话惊得瞳孔一缩! 顾归尘拼命忍住笑。 还好洛朝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一脸怀疑人生,并在心中连连质问苍天: 还来!居然还来! 竟然又来了一波人! 我难道要再叫一次吗? 不!这绝对不能够! 我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明明这个麻烦它根本不是我搞出来的! 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小菜鸡啊! 仅论身体年龄,我甚至还是个孩子啊!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悲愤之中, 他抬头怒瞪顾归尘,眸里的火光仿佛要化成实质,在对方衣服上烧出两个黑洞! 顾归尘也心知他绝无可能再来一遍,就双手握住他一只正在颤抖的爪子,神情恳切道: “咱们还是打出去吧。”——这语气已经非常肯定了,难道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谁料话音才落,对方就赌气似的、一把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顾归尘更想笑了。 洛朝怒目圆睁,用尽毕生力气超大声嚷嚷:“不,我就不!” 顾归尘看了就叹息:生起气来,太活泼了。 他的笑容隐隐纵容无奈,用目光无声问着:那不然还能怎样?你打算再叫一次吗? 不意洛朝竟呵呵冷笑着反问:“你难道还没有学会吗?”——我都演示了三遍了!最后一遍还特别大声!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黑气,用阴冷可怖的“呵呵”声冷笑了好一阵,又道: “你今天要是叫不出来,就别想离开这个房间!” “大不了咱两一块死!” 心里则怒吼着: 还想打出去?呸,你做梦! 要是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打了出去,老子那三遍不就白叫了!? 真要打出去,除非你先杀了我!然后踏着老子的尸体走出这个房间! 顾归尘看得好气又好笑,他想: 洛九陵这个人,有时候真的非常爱较真,和人斗起气来不管不顾的。 好似一个长了反骨的、不听话的孩子,事事都要非赢过你不可,否则便要生气,固执而幼稚。 不过,还是很可爱的。 好在他忍着没有大声笑出来,只是蹙着眉、语气无奈道:“可我真的不会演戏。”——否则哪怕为了哄哄你,也早就试着演一演了。 洛朝一边继续冷笑,一边冷漠无情地想: 这点还需要你来提醒我?老子早就看出来了! 你这个憨憨再教一百年都教不会! 他笑容暗黑如一个变态的反派,眼里都冒出不怀好意的森冷刀光! 他想: 可谁规定非要演戏才能让你叫出来了? 老子还可以动真格啊! 是你无情在先,就莫怪我无义在后! 今天不让你哭着喵喵叫,我就不姓洛! 呵呵呵……敢说我害羞得很可爱? 我今天让你知道什么叫羞愤欲死! 怀着十分危险的变态想法,他欺身上前,一个猛扑就把神态温和的某人床咚在身下,决定开始反派行为。 他双臂撑在对方耳侧,一脸凶狠地威逼道:“你叫不叫?” 顾归尘无奈而温柔地望着他笑。 洛朝立时就惊怒了: 你还敢笑!? 还有脸笑!? 哦!我懂了,你竟然又在嘲笑我! 盛怒中,他半点犹豫都没带的,抛却了最后一点良心,翻手就把顾归尘的上衣一下子扯掉了—— 一时间,本就被撕去一块的衣襟敞得更开,形状优美的锁骨全然露出,大片色泽莹润的肌肤显露在暖黄灯光下…… 上衣更是被完全褪下,略薄的雪色内衫掩映中,隐隐透出流畅的腰线、力感美十足的薄削腹肌…… 洛朝觉得,被这样猛地扯下衣服,怎么着也该惊怒羞耻地大叫一声吧,甚至目带泪光、倍感耻辱地反抗大叫“别碰我!”,然后着急忙慌去夺衣服,然后自己就能理所当然、当着面把对方的衣服撕成片片!结果…… 顾归尘虽有些懵,但反应不大,不仅没吱声,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更毫无抢回衣服的意思。 洛朝给这比木头还迟钝的反应惊得咬痛了舌头:妈的,这样还不叫吗? 更让他气愤的是,顾归尘愣了一会儿后,竟然再次看着自己笑出了声! 你他妈居然笑出了声!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不!老子这次决定来真的! 愤愤不平中,他翻手卡住顾归尘的脖子就来回晃,一边晃人还一边大喊,说出更多反派台词: “叫啊!你倒是给我叫啊!” “本少花两千万买你回来,不就是让你叫的吗!?”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叫出来!” …… 于是顾归尘笑得更大声了,他不停被人晃着,脑袋有些晕,险些笑岔气了,一面还努力安慰人: “别气了,别气了……” 可混乱中他竟不小心说出了真话: “可我就是叫不出来啊!” “我只想笑啊!” …… 两人都不知道,那些狂怒之下的反派台词,比如“你倒是给我叫啊”……因为喊得太大声,竟被外头那群本来在靠近中的护卫们听去了。 这一波护卫心思不像上一波那般猥琐,都被吓得一呆: 少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呐! 可见传说中的新美人是个性子倔的! 我等可不能撞在少爷的气头上! 于是他们非常怂地、默默退了。 但房间内的两人,一人笑得止不住,另一人沉迷扮演反派,都没注意到危机来源已经退走了。 洛朝则对着某位“倔强高傲的美人”,怒得七窍生烟: 你还笑!你还笑! 我知道了,是我还不够狠! 于是他把心一横、把良心一吃,手顺着对方内衫敞口探入……就开始乱摸。 顾归尘还是在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某只爪子已经溜进衣服里面了,直到他感觉腰那里有点痒…… 他顺势瞥眼往下一瞅: 洛朝手指寻到他腰窝那里,正在目色含恨一阵猛戳,同时心里在想:这人怎么和咸鱼一样,怎戳都不动的! 他真的只是一个没忍住:“噗哈哈哈哈……” 洛朝听见这阵毫不掩饰的笑声,终于一脸震撼地仰起脸,戳腰窝的动作都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想:我他妈难道还不够恶霸吗? 你还笑!你居然还笑! 见对方一副要被气晕的样子,顾归尘总算良心发现,他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我下回肯定不笑了!” 说着,便一脸闲适地将枕头调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根本没在意上身几乎被剥开一半的内衫,目带惬意之色地躺躺正,一副“随你去折腾”的纵容样。 这淡定如论道的神情将洛朝气到眼前一黑,他目光下移,咬咬牙,一伸手把对方内衫“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 听着那声裂帛响,他感到一阵快意,望着对方全然裸露出的上半身,他觉得,这样怎么着也该有点反应了吧! 结果顾归尘出神望天,也不知在想什么,毫无配合的意思。 洛朝窒息了,他觉得换位思考一下,自己也该发怒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个亚子! 你就不能有点羞耻之心吗! 哦!我懂了!绝对是为了故意看我笑话! 呵呵呵……我他妈会输给你?! 我洛哥怕过谁? 气到颤抖的他,立马在脑子里搜寻所有看过的春宫图花样! 他思索着这些不健康小本子里指导的前戏,磨了磨牙,目带狞色,对着人家锁骨就啃下去! 不似先前恼怒下的死咬,这次他撮着牙花子细细磨……又舔又咬的…… 但顾归尘毫无反应。 于是他再一狠心,换了阵地,齿尖扯住对方耳垂又开始磨…… 但顾归尘毫无反应。 他深吸三口气,开始换成用手撩人……专挑不健康小图本里指导的地方又戳又捏的…… 但顾归尘毫无反应。 …… 最终,他绝望了,呼吸都不稳了: 你这个人,怎么和雕像一样,都撩不动的! 配合一下叫两声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 他颤抖着目光寻去顾归尘平静的脸:发现对方双瞳早就失焦了,眉头微蹙,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他顿时再度捂住心口,深深窒息了: 你走神!你居然走神! 我都对你这样、那样、这样了……你竟然还能走神! 何等的绝世奇葩! 惊怒中他抖着爪子一把掐住对方的脸,声音都是恍惚的:“喂,你回回神……” 顾归尘这才恍过神来: “咦,你气完了?” 他笑容甚至很柔美:“那我们收拾一下,早些逃出去罢。” 洛朝一脸的心如死灰:我的心已经死了,所以气不动了。 但他还是颤着声音问了一句:“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同胞兄弟叫哪吒的?” 顾归尘一脸问号——他并不知道哪吒是谁。 洛朝笑里带着枯寂:“不然,你怎会是莲藕身?毫无知觉的莲藕身?!”——和石头一样撩不动! 顾归尘脸上的问号更多了。 洛朝伸手指责:“而且你没有心!”——莲藕都是空心的! 顾归尘看出对方的愤懑,只好又一脸无奈地解释: “你难道不是在同我置气吗?” “若你真有强迫我的意愿,早就身首分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抬眼笑看着人:“难道你有欲望吗?” 洛朝愣住了,先前他只顾置气,啃咬等等动作都是愤而为之,虽然把人衣服都扒了大半了,但压根没有仔细看一看…… 眼下他才聚精会神打量起对方身材……啧,他好像有些明白贺任韦悬赏两千万的动机了,这幅身材,两千万不亏! 但没人知道这是个憨憨,因为智商缺陷,要打折!一千万!不能再多了! 他又想:欲望?不可能有的。 若论美色当前的定力,前世天下他敢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柳下惠都没他能坐怀不乱。 他需要面对的欲望和诱惑太多,美色只是其中一道,甚至不是最难的一道。 天下希望他堕落的人太多,因此他深知无欲则刚的必要性。 那些娇艳投怀的美人们,他都能面不改色地踢走,何况顾归尘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铁憨憨! 这般想着,他又面无表情地抬头,死死盯着顾归尘——某人被他盯得一阵发毛。 他忽然露齿一笑: 丽丽,你很好,你提醒了我。 你我都很清醒……但是…… 我没有欲望,你却可以有! 他笑容十分可怕,呵呵声不断,仔细回想着前世看过的某些不可言说的合/欢宗功法…… 他又磨磨牙,眼神宛若饿狼盯着小羊羔: 顾丽丽!这都是你逼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v=下章洛哥要放大招辣! 这个剧情点总算要写完惹……咦,我只是想写个接触戏,怎么就绕了这样一大圈?感谢在2019-12-07 23:30:30~2019-12-08 23:3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寄望(二十六) 顾归尘感到对方的笑容有些诡异——怪让人害怕的, 但他向来怀着大家长心态, 因此望向人的目光依旧温柔, 轻声哄道: “好了,莫气了。” 他又伸手撸了撸对方的脑袋,眯了眯眼, 笑着道:“你再怎样闹我,我也不会叫出来的。”—— 好歹他也是上千岁的人了,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失态。 莫说对方只是在同他置气,动作虽然过分,但全无暧昧之意……就算真是有意在撩拨,凭他惯来坚韧的定力, 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归根结底,两个对彼此无情思的人,无论怎样折腾, 也只像孩子在玩闹。 顾归尘显得包容而坦然, 他望着洛朝森气深深的笑容,眨眨眼睛, 略感迷惑, 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危险, 甚至心情依旧颇好: “我们该想法子出去了。” 洛朝没应话,只“咯吱咯吱”磨牙,表情如蓄势待发的捕猎者,向前一个猛扑,又把人按在了身下。 顾归尘满心无奈, 但也深知洛九陵此人只能顺毛撸——你越劝他,他越要和你反着来。 因此他没反抗,乃至把脑袋往枕头里一窝,姿态更放松了,摆出一副“任你施为、但我岿然不动”的模样,眼神十分纵容。 洛朝看着他这幅表情就想咬人: 你这是在挑衅我! 怎么,看不起我吗? 呵呵呵……我告诉你,所有敢轻视老子的人,最后通通都栽了! 你这个憨憨也不会例外的! 洛朝心头暗恨,脑子里则飞速回忆那些不可言说的合/欢宗手法,照着记忆在顾归尘身上又戳又捏,寻到某个穴位,又不动声色以指尖刺入一道灵气。 顾归尘一开始照旧神游天外,他在思考: 为什么洛九陵要生气呢? 明明我都出言安慰了,怎么反倒更气了? 他这个人向来脑筋直,一件事情若是想不通,就会一直想下去。 洛朝若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只怕要气个仰倒:我为什么生气,你心里居然没个b数? 直到他感觉身上各处有点麻痒,才稍稍回了神,且目光惊奇: 咦?这是在挠我痒痒吗? 他被痒得很想笑,下意识就要侧身躲开某人的爪子,不想才有些动作,就被洛朝抵着肩、环着腰、死死圈住了。 对方的目光可谓冰冷至极,犹带怒气! 顾归尘看着又笑了,轻声道:“好好好,我不躲。” 一面又想:这人怎么会觉得挠痒痒有用呢?唉,太可爱了。 他心态仍似包容孩子的长辈,在心头琢磨着安抚人的话,浑然不知,自己就像一只傻白的小羊羔,落入陷阱而不自知。 约莫一刻钟后,他才稍微觉出点不对劲:咦,怎么感觉有些热?是屋里太闷了吗?头也晕晕的? 他一时没多想,仍旧出神思量着要说什么话安慰人,殊不知看似正专心啃他肩膀的洛朝,已经悄悄将某只不安分的爪子下移…… 洛朝内心连连冷笑:顾丽丽,你完了! 说起为何他会对合欢宗的调/情手法如此熟悉,那自然是因为:他上辈子差点就被人用相似的手法坑了。 当然,那群人很快就领了便当,但这依旧给洛朝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后来,甚至想一看到合/欢宗的人就绕道走。 他曾感慨过: 若说剑修因其凶残的杀伤力,可被称为人形自走兵器,那合/欢宗魔修们,因其必须通过双修提高修为的特殊性,就是个人形自走春/药啊! 当年还是菜鸡的他,某段时期既惹不起那些近战狂魔——用剑的铁疙瘩们……也惹不起这些只要靠近、就有被吸干危险的魔修…… 他含恨之中奋发图强,等有些自保之力后,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原则,还特意混进过合/欢宗,把这个可怕宗门的典藉给扒了个底儿掉。 后来位至帝尊,成日无聊,在扫荡各大势力藏书阁的同时,以前搜刮来的各类功法典藉,也在此时被他统一精研了一番——合欢宗功法亦在此列。 现在,说他是个万法通,一点儿也不为过。 他眼下用的一些小手段,不属最极致的那一类,而且他也只是书面学习过、从没实践……但尽管如此,对付顾丽丽这么个人,也绰绰有余了。 哼,一个铁憨憨剑修,难道还会对这种事情有经验吗? 因此,当顾归尘终于感知到浑身上下的热意来源处时,几乎要晕眩过去。 他的思绪出现了一刻空白,表情是纯粹的茫然震惊,几乎下意识问道:“你做了什么?” 洛朝笑而不语,又低下头磨咬他的锁骨,觉得很是解气。 先前对这种程度的啃咬完全无感、足可不为所动的顾归尘,此刻全身的感知却像被人生生放大了好几倍。 他只觉右锁骨那里仿佛有几只小蚂蚁在噬咬,一时是带来轻微刺痛的牙尖,一时是麻痒感居上的轻舔。 他头皮一阵发麻,打了个激灵,忍住欲出的颤抖感,努力平静声线,语气像在命令人:“放开。” 洛朝当然不为所动,觉得这边啃得差不多了,甚至换了一边继续啃。 顾归尘又一阵晕眩,他此时反应很迟钝,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完全有实力一把将人踢开,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 我怎么会……怎么会有反应?怎么会有欲望? 脑子一片混沌中,他呼吸都要停止了,完全不能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前世千年有余,他不是没见过男欢女爱,可哪怕亲眼目睹这些事情,他也不会感到羞耻。 这心态很像一个不染俗世尘埃的仙人,冷眼旁观着,凡人的爱和欲再浓烈,也沾不上他一片衣角——显得无欲而出尘。 更何况,他独来独往惯了,数百年没人敢靠近他周身三尺内,莫说眼下这般亲密的状态,他连和别人肌肤触碰一下都是百年难得的稀奇事儿。 现在他才明白,哪怕冷眼旁观了再多,亲身经历的感受也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活过很多年岁、自觉心性坚定,就认为自己不可能会因为欢爱一事而感到羞耻……这是错觉。 而且,若是自己一个人有了反应也就罢了……问题是……眼下还有另一个人直直盯着自己,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洛九陵此人在他眼里,向来是个顽劣的孩子,他从来以长辈看晚辈的心态对待这人…… 如今,曾经的大家长心态只会使眼下的羞耻感倍增:在一个晚辈面前有了……那种欲望?—— 这已经不是语言能形容的崩溃感了! 万幸的是,顾归尘好歹也经历过不少大风浪的,还不到理智全然崩盘的地步,他于是一面调节呼吸,一面整理思绪——必须要冷静下来,他那完全僵硬的身体才能有所行动。 可他万万没想到,未等他理出个头绪、想明白要如何是好,某人就…… 一瞬间,仿佛有海啸狂风在他心里刮过,他只觉神识都要炸开了! 他盯着洛朝,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一脸不可置信,且好半天才重新找到自己恍惚的声音——颤抖且羞愤: “你……你……你你你……握的什么?”——他真的快没有呼吸了,牙齿不停打颤。 洛朝没应他,只是对人粲然一笑,目带快意: 妈的!太解气了! 哦呵,你刚刚不还像块石头吗?现在这点手段就遭不住了? 老子告诉你,这还只是开始呢! 这般想着,他手中又猛地动作几下,接着,就不出意外听到一声隐忍非常的闷哼。 洛朝顿时觉得身心一阵舒畅,嘴角根本止不住要上扬: 妈的!你刚刚不是还在一直笑吗? 现在继续笑啊! 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而顾归尘被这毫不留情的动作一惊,只觉背脊被雷电过了似的,不住颤抖—— 一半是受对方刺激的,一半是气的。 好在他被这样一吓,总算回了神,深吸一口气,变运足气力,一边惊怒喝道:“放开!”,一边抬手顶膝就要将人摔下去,谁知…… 洛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压住了他不说,还凑在他耳边超大声嚷嚷: “你还敢动?你再动一下,信不信老子给你连根掐断!” 某人目露凶狠之色,呲牙咧嘴的,笑容都带着戾气——没谁会怀疑他在开玩笑。 顾归尘不得不猛地刹住反抗动作,他一阵窒息,眼前都发黑: 无……无无……无耻! 太无耻了!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这人可爱个鬼! 分明是欠打! 思绪一片混乱之下,他气到头晕得要厥过去了,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居然只能白躺在那里任人施为。 与羞愤欲死的顾归尘完全相反,洛朝心头舒爽万分,方才憋在胸口的闷气一下子抒发出去,简直神清气爽: 我就不信你这次还叫不出来! 他手里一边做出更加过分的动作,一边还笑嘻嘻地、目光炯炯盯着人看! 顾归尘觉出身下传来的某些难以言说的感受,本已非常崩溃了,再迎上洛朝毫不躲闪的目光,他实在受不了,只能尽量把头偏过去,同时死死咬住下唇,拼命忍住欲脱口而出的某些声音。 而洛朝带着胜利者的嘚瑟表情,觑眼慢悠悠打量着此刻对方的种种情态: 绸缎般的散乱长发略显汗湿,黑发掩映着一段雪颈,那颈间还印着许多咬痕牙印——全是洛朝先前愤怒之下磕出来的…… 还有那通红的耳尖、被咬出血丝的下唇、泛着水光的微红眼尾、不住颤抖的肩头、因不停吸气而轻微耸动的鼻尖…… 暖光映着白玉质感的肤色,清晰照出皮肤底下透出的轻粉微红,连向来清冷出尘的脸上,此时也冰雪消融,脸颊都泛出晚霞样的胭脂色…… 眉头更是死死锁着,虽已侧过脸去,可眼眸的余光都像要吃人,微湿的眼睫还不停颤动…… 汗珠划过骨相极好的侧颜、缀在下巴尖上闪出一点光,若看得不仔细些,险些要以为这是泪…… 洛朝本觉十分赏心悦目、愉悦非常,感到实在解恨: 啧啧!这幅样子,我他妈都有点可了! 老子就大发慈悲给你把身价再调高一点,一千二百万,不能再多了! 直到他从美色里恍过神,才终于发现: 咦,不对啊!? 虽然这幅情态已非常让人羞耻了,但这人还是没有叫出声! 这怎么行?! 仅有轻微的吸气声、深埋在喉咙里的闷哼……这怎么够?! 老子当时可是叫得贼大声! 只这般程度,怎能平息老子心头之恨? 这般想着,洛朝便冷冷命令出声:“叫出来!” 说着又腾出一只手,去钳对方的下巴。 顾归尘被强硬地掰过脑袋,想也不想,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眸光能飞刀子了。 洛朝看得一阵惊奇: 哟呵,还敢有意见了? 现在你命门都拿捏在老子手里了……还敢有意见? 呵呵,顾丽丽,你很好,你勇气可嘉! 他便冷笑着靠得更近,只差一线就与对方鼻尖相碰……同时,本来钳住下巴的手,稍稍上移,要掰开对方的牙关。 顾归尘恨得要闷出一口血:他两辈子都没受过这等屈辱! 但身下传来的种种感受,刺得他思绪依旧完全破碎,除了将牙关咬得更紧之外——简直能咬出血,他竟不能作出别的反应。 直到齿关在强压之下终于松动,有些让人羞耻到恨不得钻地的声音溢出……在耻辱的刺激下,他才惊觉还可以反抗。 于是,想也不想就抬手去锁洛朝那只手臂——论近战功底,身为剑修的他,还是略胜一筹的。 洛朝一个不慎,险些给人将胳膊拧断了! 手臂关节处的嘎吱摩擦,痛得他一个轻嘶,转头见到顾归尘愤恨不平的目光,他再度冷笑连连——从神态到语气,都是十足的反派恶霸样儿。 “你还敢犟?” 胆子肥了啊! 哥告诉你,这是自找苦吃! 而顾归尘也已经决定: 无论怎样不能躺着任人欺凌! 不反抗!毋宁死! 一时两人都目带凶光,在床帏间扭打起来! 连木质极好、十分结实的雕花木床,竟也发出点不堪承受的嘎吱声! 打了足足半刻钟,最终,哪怕身手和修为都不及人家,洛朝也还是胜了一筹! 因为他不要脸啊!他握着人家命门之一啊! 末了,顾归尘的双手成功被他单手反剪住,且翻过头顶死死锁起来。 而胜利者洛朝感受着肩膀、腰腹……某些被狠狠扣击过的地方传来的骨裂感,也是疼得眼神一阵扭曲—— 妈的,太能打了! 所以老子为什么讨厌剑修! 都修真了,用远程法术难道不好吗?偏偏要学肉搏! 顾归尘则死死忍下满心的屈辱羞耻感,拼命克制住眼中的泪意: 他是真的被气到想哭! 平生所有战斗,唯有这一次,他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输了! 这是奇耻大辱! 但在洛朝看来,他这幅怒到双颊透红、眼泛泪光、目带愤恨……又拿自己毫无办法、只能任人宰割的耻辱样子……实在是…… 哈哈哈哈,太他妈解气了! 他等身上那阵疼缓过去,又低头慢悠悠凑近对方的脸,端着胜利者的姿态,笑眯眯再度命令道: “叫出来!”——说着,某扣住命门的手还不忘过分动作了几下。 顾归尘的眼尾更红了,不止是因为气愤,那身下传来的感受,更加刺激得他眸里水汽泛滥。 但他毫无屈服于恶势力的打算,死忍着没让泪珠滚下来,那含着两汪泪光的秋水剪瞳再度一瞪,满含恨怒地向人戳过去——他极想用目光杀人! 洛朝看着,心里简直笑死了: 哈哈哈……太绝了!这表情太绝了! 明明已泪眼朦胧,却要强忍住不哭,还一脸倔强高傲地瞪人! 可这样毫无实际威胁力的瞪视,只会让人更想欺负啊! 哈哈哈……此时若换个定力不佳的男人站到这憨憨面前……只怕要直接上人…… 噗……太绝了! 憨批!感谢老子是个天下第一柳下惠吧!除了让你叫之外,没打算做别的! 洛朝一边在心里狂笑叫绝,一边恶霸式逼迫人的表情不崩,又威胁了好几句。 谁知顾归尘岿然不动,甚至向他呵呵冷笑了一声,还丢下一句:“你做梦!” 说完就冰着脸不理人,无论他怎么出言调笑、或是手底动作再过分,这人都毫无反应,表情都不变化一下—— 顶多实在受不住时,还得用牙齿死咬住下唇,眼底亦不自觉闪过羞愤之色。 洛朝再度深深惊奇了: 哟呵!这反了天了?! 连手腕都被锁了……哪儿来的底气给人甩脸色? 还不乖乖叫得好听点、再求个饶吗? 但很快他就明白缘由了: 额……眼下对方的命门和手腕确实都被自己卡住了…… 但是,他也挪不出手了……怎么去掰牙关? 啧,怪不得这憨憨如此嚣张! 呵呵,还真以为老子没法子吗? 他盯着顾归尘冰冷的面色又思索几秒,终是恨恨磨了磨牙,给自己打气: 老子怕什么?反正更过分的事情都正在做了…… 脸上却露出个危险的笑容,啧啧道: “不肯叫是吧?”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叫不叫?” 否则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 谁料,顾归尘这次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闭上了眼睛! 雾草!——洛朝被震惊到了! 都成了老子的阶下囚了! 竟然还敢无视我! 呵呵!哥就是不能太心软! 对你这个憨憨,一开始就该下死手! 怒气加成之下,他没再犹豫,偏头就吻了上去! 亲吻间,他以唇齿抵住,舌尖一下撬开对方死咬着的牙关,迫使顾归尘把死命闷在喉间的呜咽和气音统统漫溢出来。 谁想,顾归尘这次反应出奇快! 他先是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大——明显也被惊到了,但正在失守的牙关容不得他多想,没带丝毫犹豫的,他张嘴就咬! 洛朝猛地被狠咬一下,十分吃痛,本来的三分怒气顿时暴涨为十分: 你这是要上天? 居然还敢咬我了! 于是他目带凶气,更加用力地深吻下去,攻城掠地,一路得胜—— 只因他目前欺压在对方身上,十分有位置优势,再加上对某处命门的附加攻击,会使某人直接颤抖无力的攻击,所以他很轻易就赢了这次战斗…… 一个深吻结束,顾归尘已然完全脱力,他整个人都呆了,眸间全是震撼、愤懑与难以置信: 为了置气,做到这个地步……何至于此? 他先前被吻得难以呼吸,现在正努力调息平复,就听某个始作俑者语气微凉嘲讽道: “你看你,这不就喘得很像样吗?” 顾归尘顿时又窒息了,他浑身颤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瞪人! 谁想某个人间败类,望着他气怒不已的样子反而灿烂一笑: 洛朝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他唇角早被啃破了,伤口里血迹漫溢出一道刺红的线。 嘴里更是伤口难以计数,一片铁腥气。 他砸了砸舌头,品了品口中的血味,忽而一挑眉,眼神到语气都轻佻又暧昧,还带点看好戏式的微嘲: “小芍药呐,你可真是太辣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没错,这个剧情点的最终目的是:欺负阿尘!!! 哈哈哈哈哈……下章他就要哭辣!感谢在2019-12-08 23:32:36~2019-12-09 23:3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寄望(二十七) 洛朝神情轻慢, 带血的唇角微勾, 笑得眯起眼睛, 连眸光也十分不怀好意。 他居高临下盯着不住轻颤的顾归尘,啧啧两声,故意扬声反问道: “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咬了老子一嘴血, 这还不算辣? 干什么作出那副表情? 屈辱?气愤?惊怒?羞耻?不敢置信? 啧,早点乖乖叫出来,哪还有现在这样多的麻烦事儿? 话间,洛朝也不意扯到了嘴里的伤口,顿时疼得眼角一扭: 只因先前那个吻,实在像一场厮杀。 他本意只是撬开对方齿关, 没打算深吻下去,不想顾归尘这家伙咬起人来豪不留情,彼时他只觉舌尖都要断了, 痛得脑门直抽, 就差翻白眼了。 更让人恼怒的是,某人咬完还不算, 而后还一脸倔傲、甩了他一个鄙夷非常的眼神! 雾草!——洛朝直接给这鄙视态度气得头脑一热, 心道:你咬我也咬! 接着把心一横, 唇舌更深地抵进去,将某颗虎牙准确地刺进顾归尘的舌尖!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一会儿,自己的下唇就又被咬破了,鲜血溢出的同时, 他能看见一双目露凶光的眼,极亮极艳—— 明亮是因为气愤,艳美是因为眸里的水汽和眼尾的嫣红都没散去。 洛朝瞬间读懂了这眼神的意味: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一边在心里大喊“我他妈还会怕你不成!你个憨憨!”,一边也目带戾气、更激烈地吻咬过去…… 缠斗间,没谁肯退让一步,并且,也没谁发觉这种行为有多么幼稚,两人齿间的血味都越来越浓重。 若叫外人看了,还以为这是对多亲热的爱侣呢! 洛朝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想起先前被嘲笑的种种,就恨不得直接咬死对方。 顾归尘心中怒气也绝不轻,他本该和对方势均力敌,奈何某人无耻发动了命门攻击,他被激得身体一阵酸软,力气被抽走,渐渐就落了下风,被人连着啃伤好几处。 更何况对方发泄怒气式在吻人,激烈得让人毫无喘息的余地,血味弥漫的同时,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偶尔寻到机会轻吸口气,喉间也会不受控制地溢出点哭泣式的呜咽——这加重了他心头的羞耻感。 他窒息到眼前一片晕眩,根本看不清东西,嘴里刺痛感蔓延,肌肤还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灼热的气息…… 耻辱和疼痛混杂,他一时恨得只想把人踩在地上暴揍,颤抖着想: 我何曾受过如此侮辱? 太……太太……太过分了!何至于此!? 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但无论在想法里把人打了多少遍,现实里,他只能浑身无力地躺在对方怀里,唇齿被迫张开,眼眶泛红,一脸羞耻之色,任人采撷。 意识濒临破碎间,顾归尘眼里水汽朦胧,深觉此前受了欺骗,并在心里愤愤骂着: 我还想把他当孩子照顾! 他就是个王八蛋! 从没见过比他更欠揍的人! 与顾归尘相反,洛朝的脑子里则只有一个念头: 还敢咬我? 我他妈直接替你咬舌自尽! 咱们新仇旧恨一起报! 他想到做到,怀着“替你咬舌自尽”的报复心理,浑然不觉对方火山喷发般的暴怒心绪,一路深吻下去,边吻边咬…… 直到牙齿扣住了对方舌根,他眼底一亮,毫不犹豫,极恶劣地磨咬下去…… 期间,听到顾归尘喉间漫出断续的呜咽、破裂的气音……他更觉一阵快意: 妈的!太解气了! 方才不是不肯叫吗? 现在还不是给我乖乖喘了出来! 看来对付憨憨,就得用非常手段!当非常人!做非常事! 老子终于悟了!以后行事绝不手软! 他心中一边得意非常,一边放慢了这个吻,用牙尖或轻或重地磨着…… 直到口中腥甜血味蔓延,他很确定将那舌根磨出了一道伤,才终于放过了人,并端着胜利者姿态,乐得观赏对方情态——一副被人狠狠欺凌过的样子。 眼下,他听着顾归尘尚未止住的喘息,自己口里虽也很疼,却甚觉快慰: 到底还是老子赢了! 敢和我斗? 也不看看你个憨憨是什么段位!? 当然,顾归尘心底才没有这般小孩子斗气式的想法,管它什么段位,他现在只想打人! 洛朝心情甚美,直到这场深吻带给两人的呼吸不稳都渐渐平复,而顾归尘再度紧咬住下唇,额上都是沾满汗水的发丝,眼眶虽通红着,却一脸倔强,不肯让那些羞耻的声音泄露出来。 咦?都这样了,竟然还是不肯叫?——洛朝简直对憨憨的固执程度和不怕死程度感到敬佩。 但现在他有拿捏人的办法了,因此完全没在苦恼的,只是笑嘻嘻把脸凑近,目露凶气、阴声威胁道: “你敢忍着,我就敢亲!” 顾归尘狠狠瞪他! 洛朝笑眯眯的,丝毫没被气到,他剪住对方双腕的那只手一时扣得更紧,直将本来白皙的皮肤箍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宛若一种示威惩罚。 他故意暗哑了嗓子、嬉皮笑脸继续恐吓:“信不信哥直接把你亲哭!” 听言,顾归尘的唇抖了抖,可方才被狠吻过的唇色红得极艳,微肿且泛着水光,颤抖之下,反倒让人更想欺凌了。 因此洛朝眯着眼、漫不经心开始倒数:“我数十下,再不叫出来,老子就亲上去!” “十、九……” 数到“二”,一直死咬下唇不肯出声的顾归尘,终于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他神情绝望,声音沙哑且破碎,羞耻万分道:“我叫。” 哈哈哈哈……洛朝内心毫无人性大笑出声。 他眉飞色舞的,想着:再怎么铁憨憨,也还不是给老子治住了! 想老子纵横天地千余年……何曾怕过谁? 我洛九陵从来无所畏惧! 得胜的喜悦使他的眉梢都快乐地扬起,他简直想哼首歌来庆祝一下! 他听着那些终于不再掩饰的嘶气与微喘,扣住人家命门处的手,更加恶劣地动作起来,而后便满意地听到一声骤然拉长变调的呜咽…… 顾归尘深知自己被蓄意戏弄了,他在心里怒骂了一万句混蛋,可身体却在对方的捉弄下不自觉深深颤抖着,眸中雾气顿时更深。 本以足够羞耻了,不想洛朝还嫌人不够害臊似的,故意睁圆眼睛,眸光亮亮,呲出虎牙蹭到人耳畔,带着调笑之意轻问道:“这是你初经人事吧?”——反应看着太青涩了。 这也不让人意外,高冷剑客嘛,孤岭之花嘛,寻常人都近不得他身畔,上辈子能有情爱的经历才叫奇怪呢。 此话一出,顾归尘眼里的愤恨之色明显更重了,他的身体甚至不由自主想蜷缩起来,然后把自己埋到地底下。 洛朝看出了他的羞愤,心里却更加放肆地大笑着,还刻意用牙尖磨他的耳垂,感到太特么解恨了: 爽啊!老子刚刚体会到的羞耻感,现在加倍奉还给你这个憨憨! 他一边磨人耳垂,一边故作讶异地假意安慰人: “咦~你害羞什么嘛?” “你刚刚不是还说,鱼水之欢、人之常情……没什么需要感到羞耻的吖~”——他的声音甜得腻死个人,光听就知道心里该有多乐呵。 顾归尘听言只想把头给埋起来,他眼里水光盈盈,死命忍着不掉泪:现在他才深深明白,知晓和亲身体验完全是两回事…… 洛朝却继续逗弄人,他笑容明媚,轻轻用虎牙咬了咬下唇,脸上的歉疚演得格外浮夸,声音也故作甜腻乖巧: “阿尘哥哥~难道我弄得不舒服嘛~” 顾归尘听言简直要呕出一口血——以前他看到洛朝作出类似的表情,多半会满心觉得可爱,现在……他只想一巴掌呼上去。 他恨得眼底都红了,可因为某人不安分的手,他连瞪人的眸光都是破碎迷离的,毫无威胁力不说,看着还很魅惑。 偏洛朝还嘻嘻笑出声——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魔鬼,他只想让顾归尘更加羞耻:因为没有最羞耻、只有更羞耻。 对方越羞耻,他就越快乐! 他在顾归尘耳边呢喃叮嘱:“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哦~阿尘哥哥要好好记住哦~” 又露齿一笑,容色灿烂无比:“毕竟是第一次嘛~很有纪念意义的~” 洛朝那笑容晃得顾归尘眼睛疼,他想也不想恨恨闭了眼,心道: 这次是自己疏忽了,过于轻视对方才遭此一难。 他认栽了……但这一辈子,他都不想再回忆起这一天! 除非是揍你的时候! 可洛朝依旧快乐无比,他完全没有被顾归尘无视嫌恶的样子气到,反而特意用可可爱爱的声音,假作可怜,还带点哭腔道: “阿尘哥哥不要不理我嘛~” “你不理我,我会好伤心哒!” “嘤嘤嘤~” 这一阵假哭,差点成功让顾归尘恶心到吐出来,为了止住对方假惺惺的哭音,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在喉间碎断的喘息声中,勉强喝了声:“闭……闭嘴!” 洛朝见人睁了眼,更满意了,他愈发惺惺作态,假作生气,用黏腻死个人的声音、扮可爱一样“哼”了一声。 这下子,顾归尘顿时觉得不仅眼睛疼、连耳朵也痛,脑仁更是晕眩无比,他打人的想法更强烈了,但身体挣扎不出,于是只能重重翻了个白眼! 但洛朝跟没看到一样,毫无羞愧之心,还没脸没皮地撒娇: “咦~干嘛那么凶吖!” “阿朝都被你吓到了啦!” 顾归尘只气得发抖,他拼命深呼吸,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和无赖置气!这种混账……自己越生气他就越得意! 果然,见到对方满脸愤恨但无可奈何的样子,洛朝更加快乐地开始嘻嘻笑,一面加重某只手里的动作,一面再度凑到人家耳边,声音骤然暗哑下去: “嗯,阿尘哥哥呀,可在阿朝看来,你明明很有感觉呢~“ 他清晰见到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归尘不止耳朵尖,连脖子都一下泛起淡红色——这是羞恼到极致了。 但他毫无就此放过人的打算,反而继续慢条斯理给这份羞耻加料,声音更是暗沉沙哑,故意撩人似的: “这样好不好?我帮你直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把唇凑到对方耳边,温热的吐息拂入耳廓,痒得很…… 他声音也再度放轻,一字一顿,语气却很调皮,仿佛孩子在招呼玩伴: “弄、出、来。” 此话一出,顾归尘只觉世界都静止了,眼前天旋地转,他脑子混沌着,竟然不顾前几次反抗失败的下场,再次挣扎起来……很快就被洛朝又一次镇压了。 洛朝把人死死压制住,笑得一脸温柔,还继续连问: “好不好嘛~阿尘哥哥?” “你不会这种事的话~阿朝来教你吖~” …… 这些话被迫灌入耳,顾归尘生平第一次感到什么叫真正的羞愤欲死——他是真想死,一头撞在床板上磕死他都能接受! 但他万万不能接受,在别人手里…… 他无法呼吸了,浑身颤抖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洛朝还在快乐嘻嘻嘻,并不时说些更让人羞耻的话——用一如既往甜腻到让人恶心的可爱少年声线。 正沉浸在欺负人带来的无比快乐中,他忽而听到怀里传来一声濒临崩溃的哭音——是顾归尘哭了。 一向冷静自持、性格如千年不化冰山的剑修青年此刻竟满面泪水,脸上散乱的黑发被不知是汗还是泪浸得粘到打柄。 只听到他在努力咽下那些哭泣,却还是止不住发出抽噎,声线更是破碎得不行,他几乎在求饶了: “我……我不要……呜……” “你放开……呜……” 洛朝看了倒吸一口凉气——他良心发现了?不可能的! 他眼睛唰得更亮,像眸子里瞬间被点燃了好多盏灯,瞳孔微缩——那是兴奋的。 他笑得极其舒心,并在心里大喊着:妈的!太爽了!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笑容快乐无比):别问,问就是当恶霸很爽!爽翻天! o(≧v≦)o感谢在2019-12-09 23:33:35~2019-12-10 23:3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寄望(二十八) 洛朝宛如被魔鬼附体, 他此刻没有良心, 见顾归尘哭得凄惨, 还故作惊诧: “吖~阿尘哥哥你怎么哭了呢?” 他假意作出副担心歉疚的样子,表情扮得真如一个可爱的少年,眉梢都染上一缕忧色: “是阿朝弄疼你了吗?” 说完还绽开一抹笑, 貌似善解人意地凑近道:“那我轻一点?” 顾归尘眼前阵阵发黑,他有心骂人,可思绪混乱中,一时竟寻不出合适的话来,气愤之下,他抖得更厉害了, 心道: 不能哭! 绝对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如斯混蛋面前哭! 于是,他更努力地将哭声咽下去,可那模样看着竟比先前更可怜了: 拼命忍着、欲哭不哭, 蕴泪的极亮眼眸深处, 不时闪过羞愤、愠怒、倔强……还有隐藏很深的委屈,脸庞上泪痕未干, 更有一点水光缀在眼角, 欲坠不坠。 通红的眼尾衬着脸颊上的潮红, 连布满细小汗珠的鼻翼都轻颤着,恰恰呼应了同样轻轻抖动的眼睫。 刚被人吻过不久后的唇色红润,微肿之余,泛着水光……齐整的皓齿总无意间轻磕下唇,而后, 想到某个无赖的警告,又赶忙微微张开唇瓣,不敢忍住那些声音。 偶尔有泪珠不曾兜住,到底滑落下来,那一点晶莹,要么被脸庞上散乱汗湿的发丝吸去,要么一路划至下巴尖,又没入修长白皙透红的颈,滚过喉结,落到被啃出一片牙印的锁骨上…… 锁骨之下的种种肤色,亦都泛着轻红,如暖玉点晚霞,温润中透艳丽,又似白乳酪上洇染了甜美的红色果浆…… 洛朝看得万分满意,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这就是招惹哥的下场! 但良心丧失的他,行为没有最过分,只有更过分! 他一边啧啧感叹——这家伙离完全崩溃只差一线了,一边又觉得,如此程度还不够过瘾,得想法子让这人更羞耻才行! 老子先前的羞耻感,要十倍还回去才解气! 他心里琢磨着,眼珠转了一转,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当即就笑得温温柔柔,再次将唇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问道: “阿尘哥哥……我教你的那些台词,还记得么?” 顾归尘顿时瞪大了眼睛,愣住几秒后,他连连摇头、拼命摇头,并用眼神竭力表示:忘记了!全部忘记了! 洛朝被他这慌张无比的模样笑了个半死,忍住即将脱口的狂笑,依旧不紧不慢戏弄道: “哎呀,可别和我说忘了,我统共教了你三遍呢~” 又见顾归尘奋力点头,那目光亮晶晶的、极诚恳,仿佛在对人说:对的对的!确实忘了! 洛朝真给他笑死了——往常怎么没见你有这般逗趣儿呢? 但无论对方的眼神和动作带了如何求饶的意味,洛朝都没放过人的打算,他慢悠悠叹口气道: “唉,真忘了?可见你有多笨!” 他双眸里笑出点碎星,闪闪烁烁的,一脸不怀好意: “不过呢,忘了也不打紧,我还可以再教呀~” 顾归尘听言,目光都呆滞了:还可以这样?好像……确实可以呢…… 洛朝心中啧了一声:这家伙,本来就不聪明,如今稍稍被欺负一下,竟完全傻了……反应更迟钝了。 他笑眯眯盯住人,语气却强硬不容反驳: “来,阿尘,我念一遍,你念一遍。” 话音才落,顾归尘眸里就透出点绝望之色,他尽力用破碎的气息拼出一句恳求: “我……我不念……”——语气小小心翼翼的,带着哭腔,若是眼神再软乎一点,简直像撒娇了。 洛朝丝毫没被打动,他长吁短叹的,理直气壮反问人: “唉,你怎么能不念呢?” “我可都示范三遍了,你却一次也没念个像样……” 他故意皱起眉头,摆出动怒的样子:“阿尘呐,你说我该不该气你?” 顾归尘的哭腔更重了,依旧只能念出破碎的词:“不……不气……”——仿佛可怜巴巴在哀求人。 洛朝忽略对方眼里的泪意,虎着脸道:“晚啦,已经生气了!” 可下一瞬他又笑开,灿烂得似朵太阳花,温声哄道:“乖,现在就念,就一遍怎么样?念得好我就再不气你啦。” 顾归尘泪眼朦胧,又猛地摇头,勉力在断续的轻喘间出声拒绝:“我……我不……不念……” 这反应全在意料之中,对方应该断定自己没法子强迫人——真犟着不肯念,难道还能控制对方的舌头不成? 可惜,早有预料的洛朝心底,其实也已有了对策,他先赌气似的轻哼一声,问着:“真不肯念?” 顾归尘自然一个劲儿摇头:不念!打死也不念! 不想洛朝嘻嘻一笑,再度魔鬼附体,他压低声音,哑着嗓子凑在人耳边道: “这样吧……你要是不肯念的话……我们就……” 他笑得呲出虎牙,向人眨了下眼睛,看似调皮实则调笑,表情可恨极了,轻声呓语道: “再,来,一,次。” 顾归尘立时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都僵硬凝固了,他压根想不到,这个人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 洛朝则松开了剪住他双腕的那只手——反正某人的双臂早在某处刺激之下酸软无力了。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移,撩过他几缕发丝,描过他的锁骨…… 那微凉的指尖游弋着……撩拨着……也不知究竟用了何等邪门手段……总带出种种难言的感受…… 顾归尘深深打了个激灵,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来应对,就听对方慢条斯理道: “何时念完,何时结束。”——语气冷酷无情,不容置喙,更无回旋的余地。 随着话音落下,深刻的恐慌乍然侵入顾归尘那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一瞬间他望向洛朝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人渣! 但某人渣得毫无负疚心理,面容间还带上分虚情假意的怜悯,低声催促道:“阿尘哥哥,快念吧。” 可没等对方回过神,他又挑眉一笑,眼里满满都是恶意调戏,暗哑着声音、缓缓道:“还是,你想一直这样……让我帮着弄到天亮吗?” 他敛眉低叹一声:“夜还长着呢……” 顾归尘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强烈的晕眩感再度袭来: 一整夜?不!这不能想象! 只是想想那等光景,他就更宁愿去死! 一次就足够崩溃了!居然还…… 顾归尘极力深呼吸,很明白这次也依旧得屈服,他心中的耻辱感瞬间递增几倍,又怨又恨、又怒又羞,但最终只能满脸不甘、语带哭音道:“我……我念……” 话音骤落,两条清泪就无法控制地划过脸庞——真真切切被气哭。 但这幅样子十足取悦了洛朝,他愉快非常,收了那只游移在对方肌肤上的手,反而用手指去梳人家黏腻汗湿的发,声音轻柔但语意气人: “这样才乖嘛~快念吧,记得调子好听点。” 顾归尘听言又恨得瞪人,可万分无奈的是,他虽非常想如前几次一样,念得毫无感情宛若捧读…… 但此时光景浑然不同,他被人拿捏着命门,对方时不时的恶劣作弄,会骤然让他的声音变调…… 遑论那些台词本已够羞耻了,断续语句间,还夹杂着他无法克制的抽气和轻喘…… 若有第三人从旁听着,只怕绝料不到他只是在念台词,而多半会误以为,他真的被人给…… 他越念越深觉耻辱,莫说某人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眸带居高临下的愉悦欣赏之色——这大大加重了他的耻感。 偏洛朝还觉得这不够带感:这木头念得慢悠悠,一点紧迫感也没有! 无他,某些台词太破耻度了,哪怕正常时候的顾归尘能冰冷无情地快速念完,可在止不住要喘的情况下,他实在是受不住这些词儿的露骨意味…… 有时候遇上一句耻度特重的词,他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念得碎了,就能自欺欺人,我不懂它的意思。 洛朝对此当然不满意,他决定要加点料,带起这憨憨的危机感,便笑嘻嘻催人: “阿尘哥哥赶快念哦~因为呢……” “要~来~不~及~了~哦”——这拖得极长的话间,他同时加重手里动作…… 顾归尘被刺激得深深颤抖不已,他又怒瞪洛朝,如此威胁之下,他反而被激起点违抗心里,不仅不再念台词,连唇也紧紧闭上,这态度的意思极明显了: 你不要太嚣张! 洛朝的笑顿时就危险起来,他冷哼一声,心道: 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他手里动作更过分起来…… 顾归尘紧闭着眼,反复对自己说:要忍着!一定要忍着……绝对不能…… 洛朝笑嘻嘻,端得是胜券在握,只等着看对方何时继续哭着开始念。 床帏间一时静谧下来,只偶尔两声闷哼从那眸光破碎的青年喉中溢出,气氛暗沉旖/旎。 可不到片刻,那本死死咬着下唇的青年,竟泛着泪光开始抽噎呢喃——碎碎念着什么叫人满脸通红的话。 而且他越念越快,声音还越发清晰,一开始是低声轻喃,似乎唯恐别人听见…… 可念到后面,却破罐破摔一样,语速极快如珠串哗啦落玉盘,也抛开了所谓羞耻心,不管声音是大是小,别人会否听到,只求赶紧念完…… 悲惨之处在于,等顾归尘总算接受现实,意识到自己根本挨不过……早晚会……到那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因此他愈念愈伤心,愈念愈绝望……最后竟一边念一边大哭,一想到某个可怕的后果他就战栗不已…… 但那一刻到底还是来了……而且,他果然没念完。 彼时他剧烈颤栗着,抖着唇几乎说不出话,却还是满眼固执,断续着、一字字地、将□□着的那句话说完,但即便如此,整套台词也才说了一半…… 一片木然中,哪怕浑身上下的感受确实不痛苦、甚至很快意,他也还是满心悲恸,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心都要揪起来了。 他满脑子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我没念完……我居然没念完…… 至少还要再来一次! 这个让人悲伤至极的现实摆在眼前,他顿觉未来一片黑暗,某一瞬间直想饮剑自尽,或者干脆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前世千余年,他不是没有过狼狈至极的时候,很多时候就像那挣扎在淤泥里的卑微蝼蚁,只能埋头闭眼受着一切折辱谩骂、不屑嘲讽…… 即便是在那般屈辱的情况之下,他也从来冷静沉默,心如止水、古井无波,心湖甚至泛不起一丝涟漪,遑论感到羞愤、耻辱……以至于忍不住要哭? 但现在,这种梦里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前所未有的羞耻感炸开在脑海里……他真的忍不住了—— 顾归尘终于抛却一切所谓尊严脸面、所谓大家长风度、所谓剑客风骨……他失声痛哭,一边哭还一边向天悲痛大喊: “我没念完!” 他满面泪水不知将这句话念了多少次,剔透晶莹的泪珠子叽里咕噜从他眼角滚出来,和不要钱似的,视线更是模糊一片,啥都看不清。 殊不知,近在咫尺的另一人,见他哭得多伤心,就笑得多快乐。 洛朝真要给这人笑死了,他哈哈笑到肩膀抖个不停,根本止不住,眼角泪花子都出来了。 他一边在心里笑骂着“你个憨憨”,一边将右手上某些黏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悄悄揩拭在角落被褥上…… 本来呢,他还有后招,比如,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指尖绘在某人的脸颊、脖颈、锁骨、手腕等等之上,然后再度语气温柔地叮嘱对方“好好记住这一天哦!” 到时候,乐滋滋观赏某人极度震惊、被刷新世界观一般的颜艺表演,一定会非常快乐。 但现在,他勉强止住点笑,向那哭得不能自已的某人看去,摇头想着: 还是算了……再逗,这家伙就要炸了! 这憨憨真疯起来,他也不一定遭得住啊! 正感叹着,又见这憨憨忽然一脸惊慌失措,不知为何向四处挣扎起来,洛朝忙把人按住,顾归尘竟依旧试图蹦跶起来…… 洛朝疑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干嘛,这憨憨居然试图把自己埋起来,用褥子或者枕头。 这哪成?老子还没欣赏够你的颜艺呢,不行,由不得你躲,我还没笑够呢! 于是手臂向前一环,很轻易就把脑子混沌、浑身酸软的某人锁住了…… 然后,洛朝竟好气又好笑地发现……他因此不由自主噗嗤一声笑出来,边哈哈笑边惊叹道: “噗哈哈哈哈……卧槽,祖宗欸,你怎么敢往我怀里躲呐?” 眼下,某颗毛乎乎、汗湿湿的脑袋,正死死深埋在洛朝胸前,某人的哭泣依旧没止住,肩更不停抖着,因此他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泪水在衣襟处不断蔓延,热乎乎的…… 洛朝本只是惊奇之下随口一吐槽,没想到,过了半刻钟,顾归尘似乎总算止了点哭声,找回了自己说话的能力,但声音依旧抖啊抖的,还夹杂着忍不住的哭嗝…… 他的情绪听来也极度崩溃: “我……我我我……我也不想的啊!” “可……可是……我我……我真的……没地儿躲啊!”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嗝……达成了先欺负阿朝,再欺负阿尘的成就,作者君也好快乐! 但是望着刚刚喜提不久的十八页a4纸数学作业,我瞬间就不快乐了,难道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震声) 明天这个剧情点总算要结束了,阿尘再痛哭一次就结束辽,哈哈哈哈(阿尘好惨呐) 然后继续推进主线剧情,欧耶!感谢在2019-12-10 23:31:12~2019-12-11 23:2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寄望(二十九) 顾归尘将头闷在人胸口, 哭得脑袋都晕了, 他想: 我八百年没有丢过这样的脸了…… 细算来还真有不止八百年, 他上一次在旁人面前如斯痛哭,应当还是在中域顾家的时候。 他初入顾氏之时,还未经历过多少磨难, 心性纯粹如同稚子,说好听点叫赤子心无暇,说难听点就是傻乎乎,极好欺负。 好在除了一个顾十六,没谁真个蓄意欺凌他,奈何他那时比现在还不会隐藏情绪, 哭笑皆随意痛快得很,因此,在他所有哥哥姐姐们看来就是:这娃娃逗弄起来太特么有意思了, 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他那时年岁尚不过半百, 而彼时顾家最小的十八也恰恰过了三百岁生辰,与这些兄长姐姐们相比, 他确实是个孩子。 那段年岁里, 他在众人面前出过的糗不计其数, 更不知嚎啕大哭过多少次,往事不堪回首,而今略一回忆,他竟还清记得: 某次跟着大姐出去打群架,玩闹中不慎磕碎了半颗门牙, 回了家后,他一露齿,众人就哈哈大笑。 六哥给他开了长牙的药,只说半月就能重新长全乎……但这个半月,可真是太难熬了。 他一说话就漏风,一漏风大家就笑,大家一笑他就开始放声大哭。 在一片毫无人性的哈哈声中,唯有一个顾十四肃着脸不吱声。 十四于他而言,亦兄亦友亦师,剑圣魏沧河虽名义上是他的师祖,实际上将他捡回顾家后,直接就一把丢给了十四,意思是:这个娃娃你先替我带着。 彼时顾家正儿八经用剑的其实只有四位:他自己、四姐、十四……还有一位他从无缘得见,早已死于数百年前那场氏族战役中的顾七。 剑修与旁的什么杂修自然是不同的,剑修就要有剑修的样子——这句话是顾十四告诉他的。 因此,他说话漏风,被其余哥哥姐姐们围成一圈笑话,甚至四姐也用袖子捂着唇偷笑,但是顾十四——整个顾氏最有剑修风骨的十四,他就是不笑。 顾十四不仅不笑,还自觉身为顾归尘的半师,有义务监督这孩子成长为有风骨的剑修,因此某次早课后,他捉住顾归尘私谈了一次。 谈天的主题也很明确: 剑修怎么能随随便便哭呢? 即便不得不哭,也该是在无人处独自落英雄泪! 顾归尘其实也觉得丢人,他便苦皱着那张清稚的少年脸,眸带委屈,极真诚地答道:“我也不想的啊,可我忍不住啊!”——这句话依旧是漏风的,还有点埋怨自己不成器的意思。 顾十四紧紧绷着脸,原是想好好教导人来着,坏菜的是,瞅着对方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居然破功了:“噗哈哈……” 这笑虽然很快就被忍住,但到底被顾归尘捕捉到了,他顿时一脸不可置信,神情惊异宛如被大人欺骗的孩子,深觉自己受了队友背叛:“你也笑我!” 顾十四又一个没忍住,再度噗嗤,而后马上绷好脸,但这已经来不及了—— 某个娃娃一时委屈得不行,眼泪吧嗒吧嗒开始掉,还死死瞪着自己。 他深知自己该抓住最后的机会道个歉,但不知为何,对方哭得越真情实感,他就越想笑……他终于能理解其他人为何总是笑得那样开心了! 最后,伴着十四抛却剑修涵养的哈哈狂笑,一阵伤心透顶的呜哇大哭也回响在晨练演武场上空…… 虽隔着无尽时光,可此时情景与彼时竟是无比相似的: 洛朝笑了个丧心病狂,哈哈声如魔音灌耳,可顾归尘却哭不动了,只眼泪无声地流,虽因脸埋在对方衣襟里而看不清表情,整个人却恹恹的,透出强烈的生无可恋感。 他含恨闭眼默默想着:我负了十四的谆谆教导,我已没有剑修的尊严了。 而且……我没念完……还得再来一次…… 一想到这个他就万分崩溃,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那眼泪根本止不住,瀑布式地流,心更像死了一样,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了。 顾归尘心如死灰,只觉自己身处北原极地,被人间最严寒的风打灭了生机,四肢百骸都冷冰冰的,他只得埋脸流着自己的泪,可也不知过去多久,至少有两刻钟吧,洛朝居然还在笑。 他终于有些受不住了,哭着出声指责:“你还笑我……”——这声音埋在对方衣服里,闷闷的,更显伤心委屈了。 哪知洛朝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哎哟!我哪敢笑你呢?” 洛朝眯着眼,把某个鹌鹑一样缩着的脑袋挖出来,便见到一张皱巴巴、苦兮兮、泪水横流的脸…… “卧槽!哈哈哈哈……”他又笑得不能自已。 好半天止住笑声,才虚情假意摆出幅心疼的样子,温温柔柔道: “阿尘哥哥,阿朝怎么会笑你呢?我才不是笑话你呢!” “阿朝也绝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哒!” “我方才虽然笑了,但不是因为那种事情才笑的哦,我是看见你害羞了,觉得你羞得好可爱才笑的呢!” 顾归尘听言,目光一阵呆滞:等等……这好像……都是我刚才说过的话? 洛朝笑靥如花,还特意模仿对方那安慰孩子般的温和语气: “阿尘哥哥,我知道你好不容易的!” “而且我们只是在演戏啊!何必为了一场戏太害羞呢?” …… 他叽里呱啦将原话悉数奉还,清晰见到对方脸色越来越羞愤,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内心不由畅快大笑: 哈哈哈哈!这就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你之前对老子说过的话,现在全部奉还,不用谢! 就问你开不开心! 顾归尘只想捂脸,他终于明白了: 在感到羞耻的时候被人柔声安慰、被视作可爱,只会加重耻感…… 最后,洛朝还大睁着眼、语调浮夸,尽力赞美对方,话听来却格外有嘲讽力度: “阿尘哥哥你真的好可爱好可爱的呢!” 这句点睛之语终是让顾归尘忍不下了,他哭道:“你别说了……” 洛朝只管自己愉悦就够了,他继续嘻嘻嘻,快乐得要上天,不仅没有放过对方的打算,还想出了能让人更加羞耻的方法—— 先前对方说过的话都已还回去了,还要说点什么呢? 他便觑眼打量顾归尘此刻的情态:上身衣服早被剥光了,那一身痕迹与色泽自不必说,何况还哭得脸色通红,真是可怜极了。 他目露欣赏之色,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便呲牙一笑——这是属于魔鬼的笑容。 他开始用轻缓的语气、极细致的词汇,一点点描述顾归尘此刻的模样,描绘得详尽无比,都能让画师从旁听着作画了。 有些词句和比喻还很露骨,比如“你这样好像……” 更让人抓狂的是,每一大段描述后,他都要在末尾添一句同样的话——语气照旧浮夸虚假: “你这样真的好可爱好可爱的呢!” 顾归尘都快听不懂可爱这两个字了,他深知对方在故意嘲笑自己,可竟寻不出话来反驳。 那些形容词句越详细、越直白……他的羞耻感就越重,最后浑身颤抖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到底受不住了,尤其是当他眼眸余光瞥见自己裸露的肌肤,想到这一切完全曝露在对方眼中,还被仔细端详着、描述着……他简直想死! 他终于闭了闭眼,狠下心抛却颜面,努力支起半个身子,红着脸、对依旧欺压在自己身前的某人软语哀求道:“衣服……把衣服还给我……” 他脑子已经混乱到,忘记自己完全可以从储物灵器里再拿一套衣服了。 殊不知洛朝正等着人这样问呢,只见他笑容灿烂,慢慢将早偷偷攥在手中的那件红色上衣递过去…… 可就在顾归尘抹抹眼泪、正要伸手去接时……他竟猛地缩回手,然后,嘻嘻一笑,“刺啦”一声就把这件上衣撕成了两半! 顾归尘刹那间都惊得呆住了。 谁想这只是个开始,红色外衫被撕破后,白色内衫也未能幸免,同样在刺啦几声中,瞬间四分五裂了! 顾归尘脸色唰一下白了,吓得直抖,下意识往后躲,脑袋便不慎磕在了床帏幕后的雕花栏上,疼得眼冒金星,好容易才止住些的眼泪,此刻又汹涌起来。 但洛朝的恶霸行径仍未结束,他眯眼呲牙盯着人,目光里吃人般的狼性意味毫不掩饰,但笑容却可可爱爱的,手里撕衣服的行为当然没停,只是慢下来,一条条、一片片地撕…… 神态动作更是悠闲非常,仿佛不是在撕人衣服,而是在一从花里摘下鲜妍的花瓣…… 一边撕着,他一边还有脸问、语气故作讶异: “哎呀,怎么现在就要衣服了呢?” 他甚至皱皱鼻子,装作委屈,倒打一耙:“先前我扒你衣服,你可是一点也不害臊呢!” “阿朝以为你根本不在意这种小事呢!” 顾归尘哭得更大声了,他想:躲起来!必须要想办法躲起来! 万幸之处在于,这时他人没被锁住,双手尚能活动,于是想也不想,掀起身下的褥子就拼命往身上裹,他总算勉强包住自己后,就白着脸、以凄惨的哭腔向人喊了一句真心话: “你好无耻呐……” 洛朝听言佯装生气哼了一声,他不紧不慢将两件衣服都撕成了碎碎,然后满面笑容把那一捧碎片呼啦对人扬了起来——落了顾归尘满头满脸。 “嘻嘻,衣服还给你啦!” 这声欢呼后,接着就是顾归尘可怜兮兮的呜咽抽泣。 偏偏洛朝看人哭得伤心,还特地笑得呲出两颗虎牙,没脸没皮笑道: “我怎么无耻了?” 他指向自己洁白的牙齿:“你看我这牙不是好好的?” 见顾归尘目光愤愤,他附身凑近人眼前,用手指戳戳对方尚且裸露在外的肩头,故意语气暧昧道: “喏,你看这里,还有我的牙印呢!” “哇——”顾归尘立刻痛哭着死死将肩头也捂紧了,可再哭了两声后,瞥见洛朝那梭巡式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顿时又觉得还不够安全…… 于是怕被人发现似的,悄悄将手伸出来,再偷偷拽起一条褥子,干脆蒙头盖在了脑袋上,这下连头发也遮住了,只露出大半张脸,满面泪痕,凄惨至极。 他将自己包得像个粽子后,总算有了点底气,瞪起眼就将刀子样的眼风向洛朝扎过去! 洛朝内心给这人傻到不行的样子笑到岔气儿了,表面上恶霸人设却不崩,他嘻皮笑脸凑过去,揪起对方一绺散落的发,用那毛乎乎的发尾去挠人家脸上晶莹的泪珠,继续逗人: “哎呀,看着真是好凶呐!”——这是反讽,都哭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还凶得起来。 “啧,可惜你自己看不见自己,否则呢,就该知道自己有多凶了!” 洛朝单手捧住自己的脸,欣赏对方不停变换的表情:气愤、害怕、羞恼、委屈…… 还有那叽里咕噜从眼角不断滚出的泪水,濡湿了一片裹在对方下巴上的被褥…… 洛朝忽然哑了声音,调皮而恶劣地眨眨眼,悄声道:“这样吧,我来让你瞅瞅,自己凶成个什么样子……” 说着,他不顾对方惊异的眼神,慢悠悠挑着手指将自己的衣襟又解开了大半…… 方才想了新法子欺负人时,为了增加对方裸露肌肤的羞耻感,他特意悄悄将自己原本也散开大半的衣服重新整理好了——只有自己没衣服穿,对比之下,就很容易让人崩溃。 现在,他却专门把衣襟敞开,把肩头、颈间、下巴……甚至胸口……那些牙印给显露出来——这都是先前某人愤愤之下张嘴咬的,没法子,身体被压制住,手腕被锁了,可不就只能动嘴了么。 洛朝向人扬眉一笑: “喏,你看凶不凶?这可都是你咬的呢!” 顾归尘的瞳孔立时就一缩! 洛朝继续煽风点火,声音装得甜腻又虚伪: “嘶~哎呀,阿朝被你咬得好痛呢!” 他又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几个极深的牙印, 恶意满满将之凑到顾归尘眼前: “你品品……仔细品品!” “这牙多利啊!” 顾归尘的泪那个流得啊,能汇成第二条云水河! 洛朝却满心愉悦靠到人耳畔,一字一顿笑道: “你说……当时得多羞、多恼……下牙才能这般狠呢?” 这句话成功勾起了顾归尘的回忆: 那一辈子也不想重新忆起的种种,包括身体上难言的感受和心头无尽的羞愤恼怒……此刻悉数再次涌上心头…… 他一时又恨又怒又羞,可转而想起自己目前只能小心翼翼躲在被子里的卑微处境,这些恼怒羞愤顿时全化作悲伤和委屈…… 他放声痛哭,平日浓淡适宜如烟雨江南的眉眼此刻皱巴成一团,脸色整体苍白,却因为哭得太用力而染上红晕…… 他一面哭,一面试图自欺欺人: “不是我咬的……呜……” “我没咬……呜……” “明明是你自己咬的!” “不是我……不是我……呜……明明不是我!” 洛朝终于一个没绷住,恶霸人设稳不下来了,他毫无同情心地仰天大笑,笑得直在床上打滚,还不时用拳头捶床,笑得脑袋都晕了,口里还不忘打碎某人的自我欺骗: “祖宗欸!我他妈怎么咬自己?” “你当我脖子是面条捏的吗?可以上下左右无死角随便扭?” “哈哈哈哈……卧槽!笑死老子了!” 顾归尘当然选择不听不听,他闭眼痛哭,口里只管念叨“不是我咬的!” 洛朝笑得都要脱力了,他不由停止打滚,躺着喘口气缓了缓,一面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一面望向床顶,想着: 我他妈太快乐了! 这个憨批真是老子的快乐源泉!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阿尘娇的一面这章后就暂时结束辽,下面就要暴了! 我一直觉得后面的情节,尤其是寄望篇的末尾,是将他暴娇属性体现得最明显的部分,嘻嘻,目前为止的情节,这个属性还是较隐晦的~~~ 嘻嘻嘻嘻,给洛哥点蜡! 虽然他欺负完人就麻溜跑路了! 但是,第二次掉马已经安排上啦!感谢在2019-12-11 23:24:26~2019-12-12 23:2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 20瓶;情话好听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寄望(三十) 顾归尘的泪哗哗直流, 可内心却万分难过地想着:我真的不想再哭了, 好丢脸啊…… 但更令他伤心的是:这泪根本止不住啊! 像河堤决了口, 涨潮一般自然漫出来,已不是主观上人为能控制得住的了。 尤其是洛朝还在不遗余力火上浇油—— 他或是拍掌大笑、或是连连打滚捶床,口上还不停“鼓励”着: “哭呀哭呀!再哭大声点儿!” “给我可着劲儿哭!别停!” 他也不管对方有多么伤心和羞恼, 笑容绽放如春花晓月,特地凑到人眼前,眉目间假作欣赏赞叹、声音甜到腻死个人: “哎呀,你哭得可好听了!” “哭得贼可爱了!” “千万一直哭!千万不要停!” …… 顾归尘果然哭得更大声了。 他本已伤心至极了,还被人居心不良夸“可爱”、“好听”,一时更觉出了大糗, 哭声愈发停不下来了。 洛朝却乐死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掌叫绝, 还故意把掌声扣得贼响亮, 混杂在呜哇的大哭声中,如同刻意在嘲笑人。 顾归尘听到这明目张胆的嘲讽掌声, 深觉恼怒, 可他满心无力, 只得恨恨埋怨自己: 不能再哭了!你是个剑修啊! 但泪腺叛主了,无论他内心怎样抓狂怒吼,眼泪就是不受他控制,这使得他暗恨之余,同时感到很绝望: 我以后在洛九陵跟前, 就完全没脸了……呜呜…… 又悲伤了好一阵,他迟钝的脑子好容易一动,才终于想到: 我储物灵器里还有衣服啊! 为什么要一直缩在被子里?! 他顿时颓靡非常,眼眸无光,深觉有些脸本不该丢的,不由暗骂自己蠢,立刻有心想松开被子,给自己套一件干净的衣服。 可才有些动作,抬眸见到依旧在哈哈大笑的某人,他又感到一阵羞耻,不仅不敢松了被子,还悄悄将之捂得更紧了…… 犹豫了有半刻钟,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他才小心翼翼地、低声请求道: “你……你转过去……” 他不由垂下眼帘、声音更小了: “我……我换衣服……” 说完,他就深深把头埋住,不敢吭气儿了,一时间,只能见到其黑色发丝掩映下那通红的耳朵尖…… 连洛朝都给看得一愣,笑也止住了,他眼神格外惊奇,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啧啧……您何时这样娇滴滴过? 这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砍了老子二十九剑的顾归尘? 噗哈哈……我要是不趁此机会欺负够本了,哪里对得起老子曾流过的血? 于是笑眯眯欺身迫近,他越往前凑,某人就越往后躲,直到避无可避,被生生堵在床角。 顾归尘像个受了气的软包子,曾经面不改色打人砍人的气焰此刻灭得干干净净,对方凑得愈近,他就将头埋得愈深,最后大半张脸都给被子蒙住了,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犹带泪光的眼。 他声音闷在被子里,听来更弱小、无辜、没底气了: “你……你转过去……好不好……” 洛朝瞅着这只极可怜的“粽子”,当恶霸的暗黑心理再度得到了深刻满足。 他笑容愉悦又恶意十足,竟柔弱无骨地将头一歪,半个身子都靠在这只“大粽子”上,语气撒娇一般、一句话调子能拐十八个弯: “哎哟喂~我的阿尘哥哥呀~你怎么还羞上了?” “你想呀,反正我哪儿没看过?你现在才羞,早晚啦!” 这句话更直白露骨地翻译过来,就是:反正你已经被我看光了,现在恼也没有用了。 因此,听懂对方言下之意的顾归尘,才稍稍止住的泪意又翻涌上来。 他蒙在被子里的脸皱起来,牙齿咬着下唇,努力忍住不哭,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忍住忍住! 记住你是个剑修! 而且洛九陵论年纪是你的晚辈!论辈分是你的师弟! 打死也不能继续在这人面前哭! 忍住不哭已经很难了,偏洛朝还继续用那卖乖的语气向人娇嗔: “你同我羞什么呀?” “想换衣服便换呗~我还能抢过来又撕了不成?” 他还歪着脑袋在顾归尘那层粽子皮——也就是被褥上,蹭了几蹭,像只求摸头的猫,脸上笑意灿烂,可声音倒委屈上了: “阿尘哥哥前头还夸我可爱呢~嘻嘻,你若是没骗我,怎么现在怕我怕得像兔子见到狼?” “我难道还会吃你不成?我哪儿有那么坏嘛~” 他说完就开始嘤嘤嘤,嘴上嘤得越委屈伤心,眸子里笑意就越深,碎光点点,和镶了水晶似的。 真正在委屈的顾归尘见他一边笑一边嘤,顿时就泪眼朦胧了,泪珠挂在眼角欲坠不坠。 尤其是见到对方不时呲出的两颗洁白虎牙,想到先前那两颗牙尖磨在锁骨上……磨在各个地方带来的麻痒感……稍一回忆,他就想打激灵。 他于是在心里悲痛万分地呐喊: 你不会吃可你会啃啊! 这比吃还要可怕! 洛朝好容易惺惺作态呜呜完了,又抬眸对人软语央求: “你都夸我可爱了还躲着我呢!” “嘤嘤嘤,就直接在我面前换嘛~” 他边撒娇边冲人眨眼睛,还抱住这只粽子又蹭来蹭去,配合着神态动作,极力将最后这句话的杀伤威能放到最大: “阿尘哥哥~你就让我~继~续~看~嘛~” 顾归尘听了就眼前一黑: 什么叫继续看? 难道现在这个程度还不够骇人吗? 不!一开始我就不该疏忽懈怠! 不该为了让你消气由着你胡闹! 否则我堂堂剑修……怎会轻易被你拿捏住?! 他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只恨不能让时光倒流,用剑柄作榔头,一个哐当敲在过去那个自己的脑门上! 可爱可爱……可爱个鬼哦! 你是被可爱两字迷了心窍了! 竟然由着人扒你衣服、压着你胡作非为! 顾归尘那个气得啊,牙关直抖,眼泪到底又下来了,心态好似遇了狼的东郭先生,遭这一难,其实他最怨的还是自己: 最恨那一刻的疏忽纵容啊! 栽出一个毕生难忘的跟头! 洛朝甜甜腻腻撒够了娇,心中估摸着也把人气够了——再气下去,对方就要不管什么衣服不衣服的,直接蹦起来打人了。 他又几下蹭到顾归尘脸侧——尽管那脸庞被褥子包起来了,盯着对方雾气深深的眼,故作恍然大悟样儿: “哦!阿朝懂了!” “哥哥哪里是在害羞呀!你分明是在同我置气、向我撒娇呢!” 顾归尘听言眼睛一愣,神情迷惑,不懂此语从何而来。 洛朝笑得酒窝深深,见牙不见眼,语调撒气似的: “哎呀~你早同我说嘛~” “你不肯在我面前换,必然是要我帮你换呀!” 顾归尘整个人一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洛朝却佯作醒悟的模样,欢欢喜喜地,自顾自说下去: “哥哥莫着急,我都懂的我都懂的!” “我亲手剥下来的衣服,自然还得我亲手穿回去!” 此话一出,顾归尘就呼吸一窒,他想骂人,却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洛朝却挑着眉,伸出手就开始扒顾归尘身上的被褥,还一脸乖巧懂事的样儿: “阿朝都明白的!我剥的就我来穿!这样哥哥才解气嘛~” 顾归尘立马将之死死捂住,他崩溃哭道:“我不是……我没有……” 洛朝忍笑忍得胸口疼,但面上乖觉人设不崩,还委屈着嘟哝道: “哎呀~哥哥你还嘴硬呢!” “明明就是想让我帮着换嘛!” “否则你干嘛又躲我又瞪我?分明是在借着生气的由头暗示我呢!” “哼,你都说我可爱了,哪儿还会怕我又躲我呢?就是怨我没帮你穿衣服呢!” “来嘛来嘛~阿朝会很温柔的!” “哼哼,你要是不肯,前面那些话就都是在骗我呢!” “你骗我我可要生气的!” 洛朝一面叽里呱啦嘟噜着许多话,一面手上夺被褥的动作没停…… 顾归尘更加死命地捂紧了自己的小被子,他又一次失声痛哭,心想: 我没骗你!可前头那是我眼瞎! 你现在不可爱了你欠打! 我为什么要躲你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你难道不可怕吗?你这个变态! 但他深知说出真话必然会引发极其可怕的后果,因此他很怂地闭了嘴,更让他绝望透顶的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三个选择: 一,他在洛朝不怀好意的目光里自己换衣服; 二,让洛朝帮自己换衣服; 三,继续把自己捂在被子里。 理智告诉他选一最恰当,但情感上他实在过不去羞耻心的关…… 于是行动上也非常诚实,在洛朝意图扒被子的威逼下,他缩成一团窝在床角、用了全身力气扯住被子、紧紧裹好自己,哭着呐喊出声: “我不换了我不换了!我就这样!” 口头虽这样喊着,他心底却也十分明白: 早晚得选一!除非他想一直躲在被子里! 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呀! 可魔鬼上身的洛朝怎容得对方有喘息的余地,因此依旧去拽被子,笑得温柔至极: “哎呀~哥哥不要害羞嘛~不要口不对心嘛~” “我知道你看我那么可爱,就等着我帮你换衣服呢!” 顾归尘刚想哭着再喊“我不是我没有……”,谁想洛朝又来了一句: “嘻嘻,敢拒绝我的话,阿朝可是要生气的哦!” 顾归尘立刻怂了,闭嘴了:对方前头一次置气已经给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回忆,如今眼见着气消下去了,要是还来……请允许他直接撞柱! 他于是只能继续哭,和洛朝来回拉扯着那条可怜的被子,许是两人都抢上头了,耳边竟隐隐穿来布匹撕裂声…… 顾归尘哭得更汹涌了,他想: 褥子被扯开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轮不到我来选一了! 完了完了! 要被迫选二了! 怎么办??? 悲伤如海啸狂涌着袭来,他此生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孤独,甚至上辈子数百年过去,除了初入顾家那段时候,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一般窘迫无措…… 惊惶无助间,下意识地,他做出了和少年时代一样的行为,他开始喊人——喊他前世失去过的所有亲人: “呜呜呜……凤娘……九姐……六哥……” “呜呜呜……十四……十三……师祖……四姐……” “呜呜呜……阿姐……大姐……五哥……十七……” 他喊得凄凄惨惨,哭得真心实意,一瞬间真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亲人哭诉…… 洛朝听了就绷不住了,他狂笑不止,拼命捶床: “卧槽!你这喊的什么呀?哎哟我的妈呀,这是真·哭爹喊娘啊!” “卧槽!你喊吧你喊吧……喊破天也没人来救你的!” 这是何等恶霸的经典台词? 洛朝说完这句话就捂着肚子笑到抽气…… 顾归尘却也不知怎的,某一瞬,像被这句话刺到了一样,他低下头、又开始发抖——这次却不是气的,而是冷的: 对……喊破天也不会有人来的…… 其实今生到现在,他还是没能全然接受新生的事实,他内心最深处、那些潜意识里深深埋藏的悲伤,亦从未因为新生而消散过…… 在这思绪混乱的时候,他不会想到这是新的一生,他只会想到: 只剩我一个了……谁也不会来了…… 因此,洛朝那头兀自笑了好一会儿,抬头见某人依旧哭得不能自已,那笑容却渐渐隐下去…… 见到那些泉涌一般滚落的泪珠,他心头却难得有点慌…… 因为他能看出来,这次对方哭,居然不是因为羞恼气愤……苍白的脸上,连瞳孔都是暗而无光的……连发丝都在轻微颤抖着……这是真切的悲哀…… 洛朝惊讶中,竟脱口问出来了: “不是吧?你来真格的?” 顾归尘像没听到一样,只哭他自己的。 洛朝心里一紧:不是吧?都不会瞪人了? 卧槽?!真的来真的啊? 卧槽卧槽卧槽…… 老子只是在逗你啊! 他难得捡回良心,愁眉苦脸开始反思自己: 我他妈是不是太过分了? 毕竟这是个憨批啊! 可能经不住这样逗的! 但对方哭得太哀切,郑重得他一时都不敢打搅……约莫过去两刻钟吧,许是顾归尘哭不动了,泪还在涌,可哭音低下去,先变成抽噎,后变成哭嗝儿…… 哭一声,就打一个嗝儿,鼻头上还有鼻涕泡儿…… 这画面实在太滑稽,洛朝见了没忍住,到底笑了两声,见对方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才终于敢乖乖巧巧凑上去,扯扯人家头发,难得低眉顺眼卖了个真心实意的乖: “你别哭了……好不好嘛?” 顾归尘还是没理他,眼神迷惘,低头兀自打自己的哭嗝儿。 洛朝顿时没辙了,极难得的,他笑容里带上点讨好的意味: “阿尘哥哥别哭了嘛,我不逗你了,我保证乖乖的!” 说着,他伸出双臂将人揽到了怀里,见人没有反抗,又将那颗毛乎乎、湿乎乎的脑袋按进了怀里,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对方的背,替人顺气。 “哎呀,别哭了嘛~乖啊~” “我向你道歉,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咦~居然还没写到阿朝跑路~ 唔,下一章开头他就跑路啦~感谢在2019-12-12 23:29:41~2019-12-13 23:2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米mj、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寄望(三十一) 洛朝一边笑一边替人揩泪, 眉眼温和轻柔, 恰如漫溢着晨间初阳金芒的白云。 他仔细注视着对方因为哭泣而皱成一团的脸: 眉皱得很深, 即便舒展开,也只划出一个更低落孤独的弧度,有颤抖之下冰冷的汗珠, 顺着沉默的眉梢滴过鬓角…… 鼻子也皱巴巴的,因为呼吸断续而急促,鼻翼总是轻轻抖动着…… 唇紧抿着,嘴角却不自觉画出和微笑相反的曲度,看上去苦得很,甚至丑丑的…… …… 这人哭起来, 是极没有风度的,像个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孩子。 洛朝看了就叹息一声,忽然想到很久之前、那位枫林里的白衣少年。 这极相似的哭容, 让他隐隐见到了那个孩子的影。 那是一只困锁在深山的孤鸟, 在未曾真正成长前就被迫离巢,踏上无尽的、漫漫的、也极度冰冷的道途。 他想, 这个孩子应该不懂得修道的意义, 事实上, 修真界更迭无数万年,挣扎于此路上的无数灵魂,都未必懂得。 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为了求长生?为了见真理?为了得大道?为了享无上尊荣?为了权势地位功名利禄? 可无论生前种种挣扎与追求是何等刻骨执着, 到头来,也不过一捧枯骨罢了。 世间不见仙,而人们前赴后继扑往永生的梦幻,像漫天的飞蛾拥向热烈的炽火…… 无数万年过去,史册都已化成飞灰,前人的骨灰尚未凉透,又有后来人滚烫灼热的鲜血重新淋上去…… “仙”真的存在吗?永生,是真是幻……又或者,只是一个谎言? 很多人心怀“闻道可死”之念,追寻一生,放弃了“道”之外的一切,只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对他们而言,或许求道本身就是意义。 但是,对这个孩子而言,他并不需要一个答案。 他从来不适合、也不需要去走这条路,因为,他没有贪念。 一个吃着自家阿姐的糕点,就可以开开心心微笑一个下午的孩子,他懂得知足,也不企望长生……何苦走这条路呢? 天生道心……无数人求也求不来的天资,最终却落在一个不需要它的孩子身上,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尽管,梦里梦外,没有人明白其中意义,可在命运的摆布之下,人还是走上了既定的路途。 梦中七年,白衣少年尽管还懵懂,不明白修道的最终意义,可在懂得之前,他却已经开始为求道付出代价了。 大部分人,包括那两位侍女,估计都会觉得,深山七年的一场修行,是为了剑道做基础功课。 可洛朝却看出来,顾蔓箐是一位筹谋深远的师长,因此,这七年中,剑道修习从来只是附带的,白衣少年道途中真正的第一课,名为“断念弃世”。 一个傻乎乎的孩子,不可能心细到察觉这一切,他估计都不记得了,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完全不再吃饭,不再需要每日换洗衣服,不再会困倦、而以打坐代替睡眠…… 随着时光流逝,属于“人”的那一部分,从他身上抽丝剥茧般一点点被消磨。 最后,他连笑都是透明的,一眼望过去,像张苍白空洞的纸,没有情感,也不该有情感。 某一天,洛朝还歇在枫林枝桠间,看到少年从树下拾起剑,回望身后蓝天时,像是想到什么,竟微笑了一下。 他发现那笑容已经熟悉又陌生了,熟悉是因为,他是亲眼看着对方一点点变成这样的,陌生是因为,这个微笑里,已经没有属于“人”的温度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件承载“道”的容器,成型了。 他从来觉得,顾蔓箐是一个矛盾的人,明明最终赋予少年一个意在“归于红尘”的名,可做出的行为,却像那等最极端执着的问道者——为了道,甘愿放弃人间的一切。 也是,一个正经氏族出身的人,估计自小也活得与世隔绝,她又哪里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红尘呢? 顾崇禧之死,从不在被赋予新名的一瞬间,而在那七年时光的点点滴滴中。 其实,这个孩子,直到离别自家阿姐的那一刻,都没能真正意识到,他为了拯救自己和阿姐的生命,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一段记忆吗? 不,他付出的,是自己的命运。 修道者从来是无情而自私的,若说他们奔忙一生,在从不间断的杀戮和争夺中,到底还对什么留下感情,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的“道”。 这世界从未有人真正成仙,哪怕有,也从未被历史记载下,因此,即便所有人都在追寻永生,绝大部分人心底也是明白的:我终有一天要死的。 死后万事成空,我的“道”又该如何呢? 不!我可以死,但我追寻一生的“道果”,付出一切才摸索出的“道”,绝对不能死! 凡人以留下后代,作为对生命的延续,而修士以留下道统,作为对死亡的交代。 所以,无数曾屹立于修真界顶峰的大修士们,若生命步入尾声时,还未曾寻到一个合适的继承者,就会发了疯一样,在渺渺人世间,去抢夺一个最合适的“容器”。 顾蔓箐亦在此列之中……洛朝本以为这个人曾说出“吾辈修士,当再归红尘”如斯之语,因而会有些不同,不想,实际上,她与浩荡人间无数因寿元将尽,而面目狰狞的那些大修者们,本质毫无区别。 修真界里,真正似凡世一般有血有肉的师徒之情,反而是罕见的,最常见者即如顾蔓箐: 她不是需要一个徒弟,而是需要一个能承载自己道果的容器。 所以,表面是七年磨一剑、锻炼心性,实则是一场囚牢,一次剪除。 入门之时不过七岁的孩子,心性根本不曾成熟,要将之塑造为自己想要的样子,实在太容易了。 寻常孩子在这个年纪,应该去上学堂,即便是修道者,也该与同门一起修习基础课,而不是,独自居于深山,日复一日,持剑砍劈,孤望月出日落,人逐渐空洞下去。 本来就是一个傻孩子了,话都说不利索,若不在少年时多认识一些善良热情活泼的同龄人,学会怎样和人交流,以后,又要怎样融入人间? 顾蔓箐用一座山为囚笼,以时光为刀刃,剪除了这个孩子入世的能力。 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这个孩子完全诚于道: 他确实对所谓长生没有欲望,对大道也没有执念……但如果,他永远只孤身一人,不能去认识任何新的人、体会任何新的物…… 无尽的岁月磨砺过去,他的身侧,还是除了道以外,空无一物…… 他又会怎样选择呢? 若真到了如斯地步,他就会像自己的师尊所期望的那样,为道而生、为道而死……成为大道的祭品。 同时,将他师尊的道果,完美地继承下来,甚至将之超越拔高,以看到道途峰峦之上,更广阔的风景。 他像一件被精心雕琢着的作品,是顾蔓箐对己身死亡的交代。 他的存在,是对师尊终将死去的祭奠。 他的命运,将是没有自我的。 有时洛朝注视着他透明而空洞的笑容,总会不自主开始掂量: 活下来,活成一件没有温度的、道的容器; 死去,同他的阿姐一起葬于汐河。 这两个选择,究竟哪一个更惨痛、更沉重? 人世总有这样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人们总觉得,只要活下来,就还会有可能性,还会有希望。 但洛朝前世活过千余年,却只觉得: 越活下去,就越发现,人间万事只是轮回,逃脱不开,挣扎不出。 他明明在努力“赖活”,却做梦都想求一个“好死”。 若将他放到同样的处境下,以他此刻的心境与认知去选择……他会选择后者—— 葬于汐河,像一个“人”那样,死去。 而他前世的状况,则很像“半死不活”—— 明明已经没有支撑他活下去的“望”了,可若叫他立马去死,又总有些不甘心和遗憾。 都拼命活了这样久了,可为什么,若让我迎接死亡,还是觉得: 我如同从未活过一般。 既然活着就像死了一样,又何必去费尽苦心寻找真正的死亡呢? 连尽心去寻死这件事情,他都觉得,这太有生机了,不适合自己,毕竟,只有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人,才有寻死的资格,不是吗? 那梦里七年,大部分时候,他感受到的都是无力的悲哀。 因为,他在见证一个孩子的死去。 生机被抽空,笑容在沉默,因为与世隔绝,因为从没有与人交流的机会,所以,那个孩子在渐渐失去表达自己的能力。 那本来是一个温软可爱、极有生气的孩子。 哪怕言语笨拙,也会试着去表达:阿姐,不要难过。 洛朝记忆中最后一次在这个孩子身上寻到属于“人”的温度,是见他在一个雨夜哭。 其实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哭了,因为那天的雨很大很大,雨珠滚落到脸上,就像泪水。 他在林中练剑,又要去砍断高树上一段枝桠,理所当然,在泥土湿滑的雨天摔跤了。 可气的是,这个傻孩子,居然没有就此停下,而不断不断不断去重复同一个剑招……又不断不断不断从半空摔下来……最后,摔得满脸是鲜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最后,他带着满身的血和伤,一把丢掉手里的剑,迎面对着漫天风雨、乌云雷电,发泄似的大声痛哭起来。 那时候洛朝读懂了对方的哭泣: 他在哭自己啊……尽管他傻,他看不明白这一切……可他还是能从朦胧中感知到—— 我身为“人”的部分,在日渐死去。 这一场雨中痛哭,是对自我最后的挽留,是无力的反抗,更是绝望的祭奠。 自此之后,少年完全澄澈起来,是块干净而无杂质的璞玉,只等待刀磨剑刻,以期成为世人眼中的绝顶修者。 所以,后来看见今生的顾归尘,看见对方如何冷漠地一次次挥剑……他竟然毫不惊讶。 只因顾蔓箐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为了证道,可以牺牲自己、牺牲别人、牺牲一切的无情者。 他并不惊讶,甚至也无法怨恨:人无法选择命运,只能被命运选择。 当年的孩子,若有机会预知未来,会愿意成为这样一个人吗? 只是他到底会气愤……对啊,顾崇禧确实死了,可你顾归尘,就活成了这么个样子吗? 比我还要难堪。 彼时天川秘境中,他无法克制地感到愤怒,甚至意图要报复……只是偶尔还是会惊讶,因为,总有些时候,他能在如今这个冷漠的剑修身上,寻到一点点过往的影子—— 比如从来都很傻,以及脑子转不过弯这点。 但这些影,总是倏忽而逝的,他偶尔将之捕捉到,会觉出一点安慰,有时怎么看这个人都很陌生,又会觉得更愤怒。 所有曾捉摸到的影,都不似今天,因一场哭泣,将过去同现在完全重合。 洛朝将人半拥在怀里,笑得很释怀,他想: 原来,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连哭起来,都是同一个表情…… 彼时的雨夜中,他就很想上前拥住那个孩子,但深知幻与真之间,隔着无数光年。 可如今,他竟很轻易就把人拥抱住了,于是,心一下子无比柔软起来,听见顾归尘还是在慢慢地哭,他也不着急,慢慢地哄——说的都是一些胡话。 什么“不要哭啦,你不是要回云麓吗?回头我去山腰摘梅子给你腌糖吃啊……” 什么“哦,你不知道以前我给你封过一坛梨花酒,就埋在你时常呆着看星星的竹林后面,那坛酒是为了庆祝你十三岁生辰埋下的,现在早该挖出来喝了……” 什么“你不知道云麓山底下溪水里的鱼有多鲜美,比你以前买过的冻鱼好吃多啦,回头我带你去烤着吃啊……” 什么“唉,别哭啦别哭啦,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你是要我抱一抱然后举高高吗?” 什么“乖啊,马上年节又要到了,云麓山峰上有一个地方,特别适合冬日里去看烟花……能看到极远的城镇上的灯火……回头带你去看啊……” 他叽里咕噜柔声安慰了一大堆话,全都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顾归尘听言没有吱声,抽噎声却渐渐低下去,似乎被安抚到了,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等他搜肠刮肚将能想到的安慰话都说了一遍,怀里的人虽不再哭泣,却定住了一样,双瞳没有聚焦点,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顿时又笑了,心里却叹息着: 下回你可长点心吧。 他在一个梦里陪了一个孩子七年,说完全没有感情,那绝对是假的。 只是他的一生太长,曾告别过太多人太多事太多物,他习惯告别,也舍得告别,一旦决定离别,就不会再留下牵扯。 无论对之产生过何种怜惜、是否在这个孤独的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生出点不该有的同命相怜…… 无论那些复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在梦境崩塌的一瞬间,他出口告别之后,一切就被掩埋了…… 甚至不可称之为掩埋,非要形容,这算是割舍,将一部分情绪和回忆,永远忘记。 其实,他是习惯做旁观者的,前世他站得太高,与人间万物都有不可消弭的疏离隔阂感……不管他如何试图去融入,自己永远都是旁观者。 所以后来,干脆接受这种命运,当个与世无争的超脱者,看别人在红尘里挣扎,而那些爱恨,哪怕离他很近,也与他无关。 他在一个梦里,旁观一个孩子生活起居整整七年,却没有过于异样的违和感,甚至能自如地参与到对方的故事里,还为之埋下庆祝生辰的酒…… 因为相似的事情,相似的隔阂,相似的旁观……在他漫长的人生里,一直在发生。 说到底,万事在他身上从来都是轮回,是不是幻境,又有什么干系呢?哪怕不是幻境,他也只能当一个不该被别人看见的旁边者。 他是很习惯这一切的。 如此就够了,我看了你七年,看过你试图反抗命运的一场痛哭……如今我得到一个结果,你未曾完全死去……我很欣慰。 嗯,我旁观的又一段故事,也终于了结遗憾……于是,又到了我该告别的时刻了。 洛朝兀自欣慰释怀、徒生乱七八糟的感慨,没发觉怀里人渐渐连哭嗝也止了,吸溜着鼻子,乌溜溜的眼珠总算开始转了。 顾归尘从对方怀里挣开,裹好被子,方才一场痛哭后,他竟然感觉心里很宁静,像是久久压在心底的某些情绪终于被释放出来—— 他很早就明白,人真正感到痛苦的时候,其实反而是哭不出来的,浑身血液都被冰冻住,泪被冻结在血里,流不出。 他继续吸溜鼻子,表情看上去很滑稽,方才对方的安慰自己的话他都听到了,所以他此刻心里很开心: 哦,这是答应和我回云麓了吗? 见到洛朝温柔至极的神情——虽然对方好像在走神,但他估摸着,某人应该不会逼着替自己换衣服了,因此他很有底气地命令道: “你转过去。”——我要换衣服了。 又思索几秒后,他又皱着眉改了话: “不,你还是躲到屏风后头去吧。”——万一趁我换衣裳的时候,突然转回来怎么办? 毕竟你可是一向很无耻的! 谁想,并不知道对方心底在咕叨什么话的洛朝,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 “不必了。” 顾归尘眼睛有点发愣,无声问着——为什么呢?我难道不要换衣服的嘛? 洛朝看着他傻乎乎的表情,不知为何又是一乐,再度哈哈笑了一会儿,最后,语重心长嘱咐道: “下回路上看到哥呢,记得绕道走,懂?” 说完,把舌头一吐、白眼一翻、眼皮一拉,向人“略略略”了一个极调皮的鬼脸,丢下一句: “拜拜了您嘞!” 就随着传送卷轴起用的灵光,消失在了原地。 一瞬间,顾归尘嘴巴大张傻住了,他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上去委屈极了,甚至眼里又开始泛泪水: 你跑了? 你居然跑了??? 梅子糖呢? 梨花酒呢? 烤鱼呢? 说好的回云麓呢? 愣了好一阵他才回过神来,脸色因为愤怒而通红,下意识一拳砸在床板上,直接就把雕花木床砸出一个大洞: 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惊疑):我不跑难道等着挨打吗? 作者君(点烟):其实你如果不跑……好像就真的不用挨打了……现在就不一定了……感谢在2019-12-13 23:26:31~2019-12-14 23:3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米mj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寄望(三十二) 洛朝单脚蹬上一块大石头, 抬起头, 对着寒冬里、荒原上空的冷月哈哈大笑。 他甚至在大石头上蹦跶了好几下, 又快乐地跳下去,继续在结了夜霜的枯草地上蹦来跳去,同时没忘记:“哈哈哈哈……” 一想到自己跑路前、某个憨憨一脸懵逼的惊讶表情, 他就忍不住要大笑: 妈的,我太快乐了! 他眉飞色舞的,以至于不由自主哼起了调子愉快的小曲,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荒原上,画风格外突出违和,宛如一个过度欢乐到抽风的神经病。 洛朝哼着歌, 心情得意欢跃至极,一时望向暗蓝高空那轮孤月都觉出可爱来,且深深认为: 虽然老子这次掉了马, 还被迫那样叫了三次……但是血赚! 欺负憨憨使人愉悦! 他迎着夜半的呼呼冷风, 一边丧心病狂大笑、一边像疯子般手舞足蹈地蹦跶,直到腿肚险些抽筋, 才终于消停下来, 找了棵光秃秃的树, 暂时靠着坐下来缓缓气儿。 彼时启动传送卷轴,他当然不能立马回去住处,那样一到日出,自己的方位不就暴露了吗? 所以干脆挑了个城外无人的荒郊,打算挨到日出, 等铃声一停,就再开一张卷轴瞬移走。 想到这里,洛朝不免有些肉疼: 哎哟,一下子两百万没了! 被憨憨搜去两张卷轴共一百万,如今为了跑路又要再用两张! 但转头想到估摸着已经到手的两千万赏金,他心情又瞬间明朗起来: 成功一夜暴富! 可见这天下就没有能难倒老子的事儿! 洛朝此刻有多快乐,某个被迫“一夜情”后、惨遭抛弃的剑修青年就有多愤怒: 顾归尘气得心率都不稳了,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句震天响的质问—— 你竟然骗我! 可怜他生平待人赤忱,自己是从不说谎的,便下意识地、也从不会怀疑别人说谎。 何况,前头洛朝温言软语、尽力安慰人时,神色要多柔和有多柔和,只因他恍惚从相似的哭容里看见了回忆中那个少年,便不自觉用上了哄孩子的态度,言语间更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 否则,沉浸在前世生离死别之伤中的顾归尘,也不会那么快就被哄住,他其实是被惊讶到了: 这人说话怎么古古怪怪的? 许多话都听不太明白……什么叫庆祝我十三岁生辰的梨花酒? 而且,会变脸似的,前头还像个恶霸呢,下一瞬就温柔好似……嗯,形容不出的感觉。 他被人这样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不免感到几分羞涩: 一是觉得,自己哭得很狼狈很丢脸……二是,对方的态度过于温软可亲了,以前,除了对自己满心慈爱的亲人长辈们,他从未和别人这般亲近过,难免感到些许尴尬,还有点不自在的害羞。 好在他脸本来就哭红了,这时耳朵尖与脸颊便是再红几分也不明显,没让对方发觉。 另外,虽然对方念叨的话,他许多都听不懂,但其中包含的善意怜爱之情,却是轻易便能感受到的……所以他吸溜着鼻子默默听,也不吱声打断,莫名觉得心里很暖融。 聆听间,他再度发挥了自己的特异抓重点手法,过滤掉某些让人脸红的甜言蜜语,首先注意到:云麓的梅子、烤鱼和烟花等等。 那些吃食还都是次要的,毕竟他又不是三岁娃娃,不需要好吃的来哄,可这些话不就意味着,洛九陵已经答应和自己回云麓了么? 彼时他被人柔声安抚到眼里亮起喜悦的小星星,心底一万个相信对方是真诚的,便放下了戒备,甚至敢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站到屏风后头去…… 然后,人就跑了。 此刻,顾归尘又是恨某人不讲信誉、尽会唬人,又是气自己太傻,居然轻易就相信一个无耻之徒的浑话。 就说那些话怎么都前言不搭后语的呢!毕竟谎话讲什么逻辑? 那人连编谎都不给编圆乎了,是笃定自己很傻很好糊弄吗? 事实上,先前哪怕被人拿捏了命门、被堵在床角痛哭……如此耻辱的境况下,顾归尘心底那根弦也还是绷着的—— 只要对方敢露出点逃跑的意向,他就敢不管什么衣服不衣服的,蹦起来就把人按在地上绑住。 不能让人跑了——这是他心里的底线,也是最深的执念。 直到那番软语安慰取得了他的信任……可结果证明:到底都错付了。 好不容易逮住的人,一眨眼就飞了! 顾归尘红着眼睛懊悔气愤着,一面丢开被褥,抖着手给自己慢慢穿衣服。 期间,他看见自己身上那些青青红红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差点泪水又泛上来: 这是一种前世从未感受到的委屈,与旁的许多种委屈还不一样,底色并不是悲伤的,而是羞恼的—— 一面想把始作俑者狠狠暴打,一面又恨不得马上将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顾归尘当然不知道,若让洛朝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并要配个合适的话来形容,绝对会想到一句准确的现代语: 感觉自己被渣了。 好容易按捺下这无法言说的委屈感,顾归尘翻手提剑,刚打算直接闯出去,临门一脚又转回来,在屋内一面铜镜前照了照: 尽管衣领已经高高束起,扣子也扣到最上头一颗……但脖颈上有些痕迹还是无法遮掩,仔细瞧绝对能发现。 顾归尘心头怒火再度蹭蹭暴涨,他半点犹豫不带,吟松出鞘,直接就把那面铜镜砍成了两半! 而且,此剑余威远不止如此,剑气触地的瞬间,地面就爆出一个三尺深的大洞! 顾归尘面无表情收了剑,没事儿人一样,看不都看一眼,踢开房门就朝外走。 这间卧房外头,出乎预料很安静: 其实是先前的第二波护卫,被洛朝的愤怒狂吼——“你倒是给我叫啊”,深深吓到了,不仅自己远远避开,路上遇见同僚都要提醒一句: “少爷正发火呢,莫靠过去。”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潜入者是为窃取军机而来,因此搜查时都在书房等处打转,本也不会去仔细搜卧房,更没谁料到此事和他们的大少爷有关。 眼下听此警告,众护卫自然都不愿去触霉头,搜寻时皆远远绕开那片房屋,否则,光是洛朝之前那阵疯狂大笑就该引人怀疑了。 但此刻顾归尘一剑搞出的动静实在太大,约莫方圆半里都能听见那巨大的爆破声,于是,他才踏出房门不足半刻钟,就被好几波护卫迎面包围了。 顾归尘也毫无隐匿躲藏的意思,只冷笑着握住剑柄,心道: 都是你们的错! 若非你们偏要在那屋子外晃荡,他又怎会同我置气? 他若不置气,就不会那样对我……我也就不会哭……我若不哭,他又如何有机会逃跑? 所以都是你们的错! 通通该死! 下一瞬,雪亮剑光划破天际,带出一片淋漓的血雨! 当一群被迫背锅、受了迁怒的护卫们苦不堪言时,真正的罪魁祸首却还在冬夜寒风里快乐哼歌: 洛朝哼着哼着竟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又望向天际明月,忽然开始怀念浮月宫下属们尽心尽力准备的柔软床榻——雪狐白皮铺就,在上头打滚不知道多舒服。 可无论怎样怀念,此刻他也只能凄凄惨惨窝在荒郊野外,同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嘶吼为伴。 他叹口气,顿时蔫头耷脑下来,没有一开始那么快乐了: 我一个菜鸡,究竟为什么要受这种磨难? 成天被一个修为高出自己好几大截的人追着跑,胆战心惊的不说,耗钱耗力还睡不好。 唏嘘间,他又开始怀念从前的少年版软萌顾归尘: 唉,岁月是把杀猪刀啊……以前多好一娃娃,看看现在出剑时、那幅人间煞神的模样!冷冰冰得都能止小儿啼哭了! 哼哼,不过随你再怎么装,最后还不是被老子看穿了憨憨的本质! 那么多年过去了,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哭起来还是一副丑兮兮、皱巴巴的样子……哈哈哈,老子稍稍用点手段,就让你原型毕露了! 嘁,一个憨憨硬凹什么高冷冰山人设?成天像别人欠了你好几百万似的!看得老子眼睛痛! 哼,坦诚一点会死吗?可可爱爱的、活活泼泼的不好吗? 那种高岭之花、冰山剑修,在修真界只有不明真相的小姑娘会喜欢! 一般人呢,都像老子这样,最讨厌那等酷爱装逼的冷傲铁疙瘩了! 洛朝兀自在心里吐槽得起劲儿,却没意识到,或者说,本性使他不可能对自己承认: 经此一役,发现当年那个孩子,并没有在如今的顾归尘身上完全消失,甚至,时过境迁,这人的本性还是如出一辙,过去的白衣少年和现在的红衣青年,终于有了重合交汇的点…… 对此,他心底还是非常欢喜的,哪怕心里正念叨着人家的坏话,嘴角却很诚实地露出不自觉的笑意。 心底这般碎碎念着,他脑中时而想到那梦中七年,时而忆起幻境中的冬日年节,以及夜空下某束燃烧的烟花棒…… 又或者,那段天天磕水蜜桃味丹药、每夜在众小鸡仔眼红围观中吃烧烤的日子…… 烧烤食材和糖豆,哦不,食材和药丸,自然依旧来自某个冷冰冰的红衣人,某人自诩为大家长,成天摆着幅严厉教官的模样,偏偏对自己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固然有自己在演戏的成分,可是…… 果然还是能侧面佐证,这家伙很好欺负吧…… 他一边回忆,一边很闲适地在枯草地上躺下来,仰面数着冬日夜空上黯淡的星星,想着: 我果然是老了……什么时候这般喜欢追忆人生了? 可他就是止不住开始回想今生,那些自打认识这憨憨以来,天天又气又笑的日子…… 回忆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寻常总能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在某个憨憨面前,总是这般容易生气。 抛开初识阶段的冷眼相对,被无故追杀、被莫名扣上暴君的帽子……这连名字都不知晓的敌对相处时期里,他反而很自如,即便被惹怒,那怒火也是冰冷沉静的,会冷静地思索应对之策,以期抓住机会将对方一击致命。 一开始,对这位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变数,他的态度是尽可能利用起来,至少得将对方身上的秘密尽数挖出,至于更往后,是杀是留,再论。 他的愤怒真正开始失控,始于山中七年,梦醒后物非人也非……短期内,自己本没想再和对方有牵扯,不想这人却非要靠过来,固执非常,不明原因。 他怒在对方终是成了一个无情的证道者、冰冷的杀人机器。 这愤怒其实毫无道理,归根结底,是他本怀了一份不该有的期望: 希望当年的白衣少年成长为本该有的样子……再往深处探究,这其实是一种遗憾…… 他看了一个孩子七年,却在对方真正成熟前,与之告别了。 到了现实中,确实看见了成熟后的对方,可却不是自己期望中的模样,于是产生愤怒。 事实上,这叫自作多情……因为那七年的陪伴,现实里是不存在的,他没道理要求对方该变成什么样,也不应去置喙别人的命运。 谁又能选择呢?说到底,时光流逝后,每个人会成长为何等模样,全看造化罢了。 彼时他兀自愤愤着,行为都不再冷静如常,可好歹也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可更后来,为什么生气呢?这才是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现在他终于想通了: 因为这家伙是个憨憨啊! 憨憨的行为也好、脑回路也罢,都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无论作出什么反应,都能叫他一口老血噎在喉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若只是反应奇葩也就罢了……最让人感到无力和气愤的是: 这憨批的行为,总是出乎他的预料,让人意外不已。 比如吧,若当时在卧房内,这憨憨按照自己的剧本来,稍微被逗一逗,比如被言语调戏、被扯掉衣服、被咬被啃……如此之后,就露出正常的羞涩、气愤……那不就完事儿了吗? 结果这家伙居然毫无反应! 何苦来哉,非让他使出魔宗手段,还搭上自己的初吻,甚至帮对方做了一次…… 其实我也很心累的好吗! 当时的洛朝,也意识到自己过于较真了,但他向来随性而为,断不会委屈了自己,有仇当场能报就报,所以没带犹豫地、就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 先前他也有些不理解自己了: 虽然老子向来生有反骨,但是这次报复,事后冷静地一回想,怎么看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咦,吻就不必说了,两个人的都搭进去了……至于手动档的问题……那家伙固然是第一次,可是老子之前难道有这样伺候过别人吗? 洛朝揪了揪头发,一边不太不明为何自己要做出这般傻事,一边又隐隐得到了一个答案: 其实,我讨厌失控、也讨厌意料之外。 可偏偏顾憨憨这家伙,从其存在本身到各种行为,都是他人生里最大的意外和变数。 他下意识对这个人有掌控欲,若不能如愿掌控,就干脆远离,若依旧远离不了,那就继续试图掌控,若还是无力掌控,那就只能干生气…… 他这般思索着,望向夜空,一时有些百无聊赖: 这真是我的劣根性……明明吧,也讨厌按部就班的人生、讨厌那些永远在算计之内的人和事、讨厌一成不变的日子…… 可若是真要我去拥抱变数,接受意外,我又要感到不安…… 哈哈,洛朝呐,你这样的人啊……唉…… 其实他很明白: 让自己感到不安的,不仅是变数和意外,还有顾归尘那双清澈的眼睛…… 好像永远能透过表象、伪装、掩饰……看见最本质的自己。 我的掩藏,在这个人面前失效了。 这加重了他对顾归尘的掌控欲: 你若能看穿我……成为可能潜在的危险,那我就只能试图去控制你…… 他甚至心底最深处,有过如斯阴暗的念头: 若不能控制,就毁掉。 当然,这般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对一个憨憨,从没必要如临大敌。 想着想着,洛朝又笑起来,心道: 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跑呢? 你明明有自己的人生,有需要去挽回的遗憾……为什么,不赶紧抓住机会去改变一切,反而,这般固执地追着我,甚至不惜冒生死之危,大老远跑来北岭? 我本以为,那天,刺向你心上的几把刀,已能够让你明白,你真正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我以为你醒悟之后,该奔往另一个方向……没想到,还是追着我跑。 唉,追着我跑有什么用呢? 重生而来,已经过去数月了,你想想啊,这样长的一段时间,若好好把控,能改变多少东西? 也不知道啊,你这么个憨憨,到底能不能过出一个全新的、没有遗憾的人生…… 想来总是不能叫人放心,因为你太傻了……比如追着我跑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傻。 唉,不过啊,这到底是和我无关的事情了…… 我啊,近来为人,真是越发宽和了……若时光再倒回个七八百年,我管你曾有怎样的过去?光是那二十九剑,我就得一剑一剑讨回来,甚至加倍奉还给你。 现在呢,不仅没想着报复,还要对你有点不该存在的担忧…… 唉,毕竟我一个将死之人,和你一个傻子,计较什么得失对错呢? 罢了,反正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次之后呢,你就真的再也找不到我了。 因为啊,我就要死了…… 在那之后,去找一条正确的路,拥抱你的新生吧。 啧,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哈哈,你很快就要被打脸了,开不开心? 洛朝(冷漠脸):滚啊! 其实最近两章,是阿朝的情感变化梳理……咦,总感觉哪里写得不太对劲,唉,我明天作话做个小总结吧。 感谢在2019-12-14 23:31:40~2019-12-15 23:3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紫梦月花、米mj、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寄望(三十三) 荒原之上, 旭日初升, 天际曙光放出万道金芒, 给寒冷暗沉的北岭大地镀上一丝暖意。 脑海里的铃声宛如最守时的打更者,准点响起,吵醒了某个正窝在草丛里打小呼噜的少年。 洛朝睡眼惺忪的, 头发也乱蓬蓬,他半睁着眼,目对东边天尽头金红色的晨曦发了会儿呆,乱七八糟想着: 唉……老子居然习惯了,天天就靠这破铃铛起床。 想他以前也是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人,如今, 居然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待他醒神完毕,铃声恰好刚刚结束,便胡乱理了几下头发, 而后撕开卷轴就消失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的是, 自己离开此处约莫半个时辰后,远远一道剑光飞逝而来, 那青色剑芒非常有灵性, 在半空转了好几圈, 没发现活人,便当空向地面斩去,伴着一声爆裂巨响,枯草地上直接被轰出一个足有半尺深、三尺方圆大小的深坑! 而并不知道自己离被暴打仅有一线之隔的某人,再入汉石城后, 甚至还有心情去喝杯早茶,换了张路人脸,姿态安闲地坐着,听茶楼里打扮各异的修士们聊八卦。 洛朝心里早已谋划好了: 既然赏金已到手,便不必再等拍卖会开始,直接开出高过市价的灵石数额,再搭上点冷未离这个身份自带的人情面子,去商行把东海沉香截下就是了。 且须速战速决,几日内就搞定此事,再料理完毕冷未离身份的后续事宜,并把戚七他们三个的后路安排妥当,自己便可离开汉石城,往邺城去了。 凭他手中剩余的传送卷轴数量,实在是和那个憨憨周旋不起啊! 他心里同时很疑惑: 憨憨究竟是怎么来的汉石城? 明明前一天还在老远的地方……总不会真是飞过来的? 洛朝百思不得其解,一边猜测,一边心不在焉听着其他茶客闲聊。 谈天的话题多半与前线战事有关,目前同他干系不大,便听得一半一半的,偶尔抓到点可能有用的讯息,就先记在心里备用。 直到茶楼中人迹越发喧嚷起来,他付了账,刚打算回住处,就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呼喝: “城主府新令,几大统领联名下达,悬赏云麓顾长思!取其首级者,得三千万!” 洛朝脚步一顿,眼珠一瞪,立刻往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楼外一队骑兵打扮的魔修,无视街道上人流,飞驰开道,一面呼喝传令,一面洒下雪片似的悬赏令,其中一张还飞到了洛朝脚边,他拾起来一瞧,和方才的高呼之语出入不大。 他心里顿时升起点不好的预感: 卧槽?!那家伙究竟搞出了什么事情? 又见那队骑兵走后,不止这座茶楼,整条街都沸腾起来,终于有知晓内幕的人向一众不明缘由的魔修解释起来: “还记得昨儿贺大少新得的那位美人儿不?原来啊,这杀星哪里是真被降服了,而是假作束手就擒,要打入魔门内部,专程来取咱的命呢!” “……昨夜贺府火光大作,阵法光束映亮了半边天,而那个雁回关出了名的煞星,直杀了个三进三出、血泼几里!” “今早天没亮时,这消息就传去城主府了,几位统领听见贺府出了这般大的岔子,哪儿有不动怒的道理呢?” “都被正道人给打到后方来了,还只孤身一人,居然都没人能治住他,显得我们魔门气象何等凋零?”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立刻有人提剑挥刀,扬言要拿了这三千万赏金。 还有人关心那贺大少怎样了,便有人答,说是到处也寻不见,也不知是被人掳去了,还是被毁尸灭迹了,但浮月宫大长老一脉的统领,业已下了寻人告示,能安全护得贺大少回汉石城者,在宗门内职位可连拔三级。 众人听言,便知这贺少爷多半已死了,如今这寻人诏,不过是为了做个脸面,体现对大长老的敬意罢了。 稍稍理智点的人,立刻便清醒过来: 连一向行事张狂的贺少爷,都落了个尸首全无,可见这三千万,绝不是好拿的,哪怕如今这顾长思就在城内,众人前去围攻、一拥而上,也未必能拿得住人…… 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莫掺这等浑水了。 但冷静者有之,可被钱财迷了心窍,且自恃修为高强,觉得这赏金必能落入自己口袋者,也着实不少,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眼露精光,恨不得立马就去捉人。 洛朝隐在众人之中,脸色沉沉,显得格格不入: 靠!这是有多傻? 从我身上搜去的卷轴难道是摆在那儿看的吗? 干什么非要打出去? 而且,他心里不好的预感更重了,忙急匆匆回了住处,一踏入议事用的茶室,就见三个人一脸丧气,围坐在桌案前。 洛朝一见这场面,内心就暗呼一声:完了! 他才阴沉着脸在软榻上坐定,就见岳书砚满脸歉意迎了上来: “洛公子,咱们这赏金,只拿到两百万……” 洛朝一脸木然地摆摆手,意思是你不必说了,老子都懂。 原因很简单: 岳书砚以孟芝的身份去领赏,拿到的自然不是结结实实的两千万灵石,而是能在各地钱行支取灵石的对牌。 先前他取了对牌,按着洛朝叮嘱,马不停蹄去最近的钱行提取真正的灵石,只是一般钱行也不会一下子备着太多现钱,因此最多只能给他提两百万。 剩下的一千八百万,须等个四、五天,从各地调取妥当了再兑付。 而洛朝最初的计划是: 杀了贺任韦后,就自己顶替了他的身份,撑到所有钱全部取出来,再寻个由头出了贺府,等府中属下发现他们少爷实际已经死了,至少也是半月后的事情了。 像这等地位高的纨绔,自然在宗门内有显示生死状况的本命玉牌,可是,要从老远的浮月宫大本营传消息过来,最快也需半月。 而那时候自己早该去了邺城了,哪管这头还掀起什么风浪? 但而今不同,自己为了躲那个憨憨,不得不提早弃了贺任韦这个马甲。 若仅是如此,倒也没有大碍,毕竟贺纨绔此人好色非常,一旦得了新美人,就会带着去各地好风景处玩耍,忽然消失几天,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几天固然有些赶,但也够他兑出大部分赏金,买下沉香,早早跑路了。 可现在被顾归尘这么一闹,满城皆知贺府遭了大难,那个将杀星送去贺府的魔女,又怎会不受迁怒?甚至,她会被怀疑是正道奸细。 如此一来,岳书砚拿到的对牌,那上头铭着的数串,就会直接被贺府告知钱行赶快划空——对牌就失效了。 哪怕不被划空,他们也不可能自投罗网般去钱行兑灵石——绝对会被魔门方面捉住,下了大狱审问。 洛朝心头那个恨啊,白白谋划这一场了! 他怒气沉沉,考量许久,最终决定: 放弃沉香,用稍次些的灵材代替,眼下赶紧料理了冷未离这个身份,把戚七三人的后路安排了,今儿日落前就去邺城。 毕竟,钱没捞到,每多拖一天,就意味着,他要耗费好几张传送卷轴去躲那个憨憨,他的家底如今实在耗不起啊! 心中下了决断,他正要对岳书砚三人吩咐些事宜,不想门外忽然有小厮扣门,说是邬焦统领来信,请少宫主过目。 洛朝接过信,快速阅览了一遍,立刻满脸问号,因为这是封请罪信。 絮絮叨叨将客套话写了好几页,又表衷心啰嗦了八页有余,才绕到正题,用白话翻过来就是: 少宫主您要买东西直接对下属说就是了,何必自个儿悄悄地遣暗卫跑去商行?显得我这心腹下属和您多见外呀! 而且,少宫主大可不必动自己的私库置办物品,邬焦如今握着几方大城池的军饷开支,从其中挪动一点,给少宫主做个人情,还不是简简单单? 少宫主只需等候几天,改明儿万福商行就会将您点名要的东西都打包送上门,此外,邬焦还又为少宫主多添置了几分稀奇物,小小敬意,不成大礼,还望少宫主莫要嫌弃。 …… 信后还附了一份长长的礼单,洛朝快速过目一遍,略掉那些奢靡用度,竟从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东海沉香。 他便将信纸放在桌案上,指关节敲击着桌面沉思起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冷未离本尊,此刻就在汉石城,且不知为何,这人隐瞒了自己的行踪,至少,没有和明面上的浮月宫高层们打交道,但可能已经接洽了埋在此处的暗卫。 唯有一点尚使人疑惑,据他所知,冷未离此人生平用香,不爱东海沉香这类香味华丽的香料,这也是他之前为何不能直接吩咐邬焦替自己将东西买了。 这人若是真来了汉石城,因着性喜奢靡,去商行置办些物品,也说得过去……可其中竟恰恰有东海沉香,这是巧合吗? 洛朝思来想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但眼下这诱惑着实太大—— 因这份礼单中,沉香的价值甚至算不上多高,光邬焦略表敬意的那几样小东西,略略加总也可值个上千万了……莫说冷未离指定要买的那些东西,全透着挥金如土的架势。 若能将这份礼给冒名顶替领了,他就真正一夜暴富了,能把传送卷轴撕着玩儿,再也不怕与某个憨憨玩千里追逃戏码了。 那么,又得想法子在此处多挨几天了。 洛朝不知道的是,东海沉香被列于礼单中,既是巧合又不是巧合,这事儿得从头说起: 首先是冷未离在汉石城一角安顿下来了,接洽了一众先前就联络好的暗卫们,有了称手的属下使唤,便开始挑剔驿站的起居布置。 没错,此在汉石城,他依旧没打算往后就用车马赶路,而是遣了一部分下属,又去布置传送阵,往下一个站点去,因此,少说也得在此处驿站蹉跎个十来天。 要住这么长一段时间,他自然要求件件物品都得看着顺心,只他也没功夫自己去操持这等杂务,因此一并吩咐了暗卫头领,叫他们去置办。 这暗卫头领也是个人情炼达的,自然知道冷未离的喜好是什么,因此联络了最近的大商行——万福商行,从那物品单子里专挑贵的买。 等办给主子的物什都挑好了,这头领忽然又想起了此行的另一人物——那位柳氏的小夫人。 他自然看出来自己主子并不喜爱这妇人,甚至有点厌恶,但主子的喜好归主子的,他们身为下属,替主子办事,自然得事事周全。 能被柳氏如此看重的一位夫人,想来在族中地位也极高的,不得不走动些人情,替主子留个好印象,也莫坏了主子同柳氏的些许情分。 因此又将物品单子递给那邹小夫人的侍女,意思是,你们有什么物品要添置,也勾选了就是。 最后,勾好的单子递出来,除开一些常用的吃穿物品,只有一件东西稍稍亮眼,且略显贵重——东海沉香。 暗卫头领看了后不以为意,知道这事儿甚至不用禀报主子,全可以自己定夺采买了,又在心里鄙夷这邹氏到底是个凡人,眼界低,挑来挑去,不过一件沉香勉强算个好物什。 心里鄙视着,头领又不免想到前阵子听闻过的一件事儿: 中域柳氏以及魔道十三门中的几门,甚至妖族和另几个不明真身的势力,约莫十年之前,就开始在五域各处大肆采购种种奇异香料。 导致市面上,一时各类香料价格大涨,即便价格被推高了好几倍,也还是供不应求。 但在这一众采购势力中,唯有柳氏最高调张扬,而且似乎很焦急,甚至说出,卖与某某香料,即可嫁与柳氏女这等胡话来。 谁想,不止是那些握着财权的柳氏高层,连其中一位小夫人,都对香料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 头领在心中古怪了一阵,也就不再多想,毕竟这等大氏族的秘密,不是他这等小喽啰可以探究的。 便将勾好的两份物品单子交与下属,递付给商行先去准备物什,并着重强调某些物品得赶紧送来,主子急着用。 本来,这冷未离悄悄遣派暗卫去买东西,也不会惊动邬焦,坏就坏在,这位邬统领,亦是个人情炼达的。 尽管邬焦心底依旧对洛朝的真实身份存了怀疑之心,尤其是见“冷未离”无故从牢里提了两个俘虏出来打杂,让他疑心更重了。 可是,先前赠刀试探一局,表明这个少主确实没有问题,于是邬焦的想法是,先将之晾一晾,派人在暗处观察并时时同自己禀报。 谁想越观察,越觉得此人无疑是少主了,心中便不敢有怠慢之心,且邬焦笃定了“少主”能发现自己的试探之意,为了表示歉意,弥补这冒犯之罪,自然得献些礼物,将“少主”的日常起居伺候妥当了。 邬焦跟在冷未离身边多年,自然也是清楚自家少主的喜好的,因此同样在万福商行勾了一份礼单,竟和那暗卫头领的单子大半撞了,而有些珍惜物品又没有第二份,这商行管事一时就犯了难。 管事同样是个通人情的,也纳罕难得来了两个出手大方的豪客,怎的连爱好都是一样的? 于是,同两方派来的下属都接洽打探了一番,管事凭着多年经营商行的经验,竟琢磨出了真相: 这两方下属侍候的是同一位主子,浮月宫少主冷未离。 又因暗卫那头的下属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说到了日子商行就须遣人将东西送到了,而邬焦的门庭自然更好找,于是马上遣人去向邬焦问了问: 统领和自家少主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邬焦一听,心里就是一惊,他为人向来机灵,立刻就判断出: 少主怕不是已经联系上了心腹暗卫,这位是真少主无疑了。 能躲过自己暗中藏伏的监视者,联系上暗卫,少主果真还是高自己一筹。 但是,置办物品这等简单的事情,竟然不顺手指使自己办了,而是绕个圈子,唤暗卫来办…… 如此一来,岂不说明,少主因为自己的过度猜忌,而对自己产生了嫌隙? 若是不赶紧补救,往后岂不会被少主日渐疏远? 邬焦心中大为懊恼,但也立刻想出了补救的办法,决心这份礼单,当全由自己走动出钱,并再添几样珍贵物件,给少主赔礼。 便立马着人草拟,又亲笔书写一份极长的请罪信,还将礼单附上了,让人快快去送予“少主”,且决定近几日将重要紧急军务处理了,就须去赶快拜见少主,当面赔罪。 最终,洛朝就收到了一份,含有东海沉香在内的礼单。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笑容可亲):亲,检测到您家cp的怒气值已经暴满,且正在飞速赶来的途中,这边建议您尽快充值变强呢! 洛朝(冷漠脸):滚!老子没钱! 作者君(点烟):行,不充钱是吧,第二次掉马安排上了! 顾归尘(微笑):我来了,我来砍碎你这个尽会说谎骗人的大猪蹄子! 洛朝(一脚踢翻桌椅 ,露出了社会不良青年的不屑表情):要钱没有,要命反正老子死不掉! 感谢在2019-12-15 23:33:18~2019-12-16 23:1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米mj、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寄望(三十四) 顾归尘携剑而回。 他甫一入门, 外头干冷的寒风就带进一阵未散尽的血腥气。 早已在焦急等候的两个师弟师妹忙迎上来, 都围着他转, 连声问着有无受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归尘一律只答“无事”,见两人问起昨夜事由,却只默声不语, 眼含隐怒。 楚南风和应欢欢两人,半夜里就得知了师兄在贺府大杀四方的消息,直忧虑到清晨,本有心想过去帮衬,却被应鹿鸣拦下了: “你们两个过去,只会给他添乱罢了。” 与焦虑无比的应欢欢二人不同, 对顾归尘的人身安危,应鹿鸣倒是不如何担心: 前头在雁回关,他是亲眼见过这人如何越阶斩杀高位修士的, 光凭其对剑道的可怕领悟力, 哪怕修道年份还不长,也可在汉石城横着走。 说到底这里是大后方, 如今战事正酣, 魔门方面战力出挑的, 早都去前线了,剩下的,便算个重要人物,也多半是负责后勤,属文官类, 不经打。 何况汉石城算不上军事重镇,滞留此处的,除开几个统领,就都是些纨绔二代,靠其长辈走动,才来此处混个战功,更莫说那些连姓名都没有的小喽啰了。 顾归尘要是真出了事,那才叫奇怪呢。 因此应鹿鸣没急着问什么,只神色平淡坐在桌前喝酒,见顾归尘也坐下了,才随意问了一句: “可有被人看见?”——意思是有无暴露行踪和目前的浮月宫身份。 顾归尘摇摇头,也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海碗酒,且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抹抹唇边酒渍,话答得非常简洁痛快:“都杀了。” 见他动作利落非常,且神色似带怒气,应鹿鸣却有些惊奇:既然都杀了,怎么倒一副受了闷气、无处发泄的样子? 正思索着,忽瞥眼发觉对方今日装束略显殊异:已进了内屋,外袍却不解下,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连平日露出的脖颈,也被包全乎了。 应鹿鸣心里顿时有些计较,但又觉得这不可能,一时闻到混杂着血腥气的酒味,更觉自己在胡思乱想,便把这事抛开,不去深思了。 楚南风则笑呵呵去给两位师兄再提了几坛酒来,应欢欢也一扫忧色,异常勤快地揽了斟酒的活儿。 天可怜见的,这女娃昨夜担心得要命,且十分懊悔自己非要去看热闹,结果惹得师兄平白无故去掺趟浑水。 好在人到底是平安归来了,她就没继续懊恼,反而叽叽喳喳开始聊起昨儿白天在城中的见闻。 几人才叙了不过半盏茶的话——多半是那三人说或问、顾归尘听或答,期间,应欢欢见到师兄的酒碗又见了底,忙上前抢着要帮斟酒。 才斟了半碗,不意眼睛一瞥,瞧见顾归尘方才执碗的手,露出短短一截玉白的腕,上头竟有几道浅浅的红痕…… 应欢欢心一跳、手一抖,酒泼出来了,而且她没意识到,仍呆愣着斜倒酒壶,酒水顿时漫了一桌子,直到楚南风一把夺过壶来,并顺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 “倒酒就倒酒,蠢丫头你出什么神?” 应欢欢还是没回过神来,她嘴巴大张,因自己就坐在师兄身侧,所以她方才看得分明: 那是牙印吧…… 绝对是牙印吧!? 真的是牙印啊!? 应欢欢如遭雷劈,人凝固在那儿一动不动,满脑子只剩牙印两个字,惹得应鹿鸣不得不起身,双手按在她肩头晃了晃:“欸,蠢妹妹?你中邪了?” 她好半天才缓过来,并万分笃定地在心中对自己说: 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反思,我有罪! 那些话本子已经把我的灵魂染脏了! 她重新笑开来,又提了个趣事儿岔开话头,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往顾归尘的袖子上瞥。 顾归尘向来察觉力敏锐,早就感到师妹的眼神不太对劲,又联想起师妹的异常走神,便心知自己多半暴露了什么。 于是他死死捂紧了袖子,再没有露出半点肌肤! 可他没料到,这只会加重应欢欢的怀疑: 天啊!师兄在掩饰什么? 应欢欢面上笑容都勉强了几分,一想到可能发生的某些事情,她精神都是恍惚的,且拼命在心里对自己反复强调: 师兄实力这般高强……绝对不可能! 几人叙话完毕,本各自回房去歇息,顾归尘也在自己卧房的案前坐定,拿出阵盘来,正要开始刻……身后就传来了推门声。 由于一行四人的卧房是连着的,包括了前厅堂屋的大间等等,所以顾归尘没有栓门,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 外袍已经取下了,因此…… 他一转头,果就看见应欢欢泪眼汪汪、一脸哀切地盯着自己脖颈上的某些痕迹看。 顾归尘:“……” 这可怎么解释? 又见这女娃娃含着泪,双手握起他一只胳膊,掀开部分袖子,盯着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牙印子,哇呜一声就哭出来了! 顾归尘:“……” 不行,哪怕我口拙,根本解释不清楚,也必须要解释了。 于是,他开始语气艰难,笼统将昨夜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具体事宜和大部分细节,自然都略去了,只是讲明白了两点: 一、我遇到了洛九陵,是他假扮的我; 二、这些都是他咬的。 应欢欢听完这磕磕绊绊的解释,终于止了哭泣,可师兄身上的痕迹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这导致一时间,她的重点甚至无法落在“死人是怎样复生的?”又或者“洛公子是诈死吗?”这样的关键问题上…… 只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却瞪圆了眼,平日的樱桃小口居然张了有鸡蛋那么大,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 “您把他强了?” 此话一出,室内静到落针可闻。 顾归尘茫然又震惊:什么叫我把他……? 他张口想解释,却语无伦次:“不是……我没有……是他……” 同时心里气愤着: 我当然没让他怎么着……是他把我给……! 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 他又羞又气,愈发说不出成句的话了,更没意识到,自己通红的耳朵尖,已被应欢欢尽收眼底。 这被话本子荼毒至深的女娃娃,一时心口通通直跳、脑子里有了更多不可详细描述的桃色联想: 天呐!师兄居然害羞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欲问出口,抬眼瞧见顾归尘羞愤气急的样子,马上又反省己身: 哦!我不该问的! 师兄本来脸皮就薄! 我还故意来恼他! 她于是摆摆手,阻止了顾归尘继续那苍白无内容的解释,眼泛激动的泪花,一脸的善解人意: “您不用说了,我都懂我都懂!” 小别胜新婚嘛!情意既满,水到渠成嘛! “我不问了,我这就回房!” 说完,她就一溜烟跑出了房门,徒留还在努力组织语言的顾归尘呆立在原地: 他好半天才愣着眼接受了现实——师妹的误会更深了,而我根本说不清。 他恼怒自己嘴笨之余,想暴打某人的愿望更深切了,于是恨恨提了刻刀,撒气一样,在阵盘上划下力道极重的一笔: 洛九陵你给我等着! 殊不知,那头应欢欢回到房间后,依旧很激动,便摇着头继续感叹: 我师兄真是太直接了! 也难怪洛公子这样羞恼,咬人留下的牙印子一个晚上都没消下去! 不过,我都能理解的! 她在脑中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话本回目,自以为和昨晚的真实场景差不离: 爱人突然诈死逃离,痴情剑修久寻无果,心头的爱和恨同时愈积愈深! 终于,天意安排,让他们于缘分牵引下再聚,可那诈死逃离的少年爱人,却冷漠无比: “我就算是死,也不想再见到你!” 这冰冷宛如陌生人的态度,终是深深刺痛了痴情者的心! 剑修青年深深颤抖着,那一刻,看着朝思暮想的爱人眼中,只剩下疏离和漠然,他心里的阴暗面,已经再也无法抑制住了! 额发深深掩盖了他满是偏执爱念的黑色双瞳,他抖着声音,喃喃念着: “哪怕是死……好好好……哈哈哈……”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忽然抬起头,眸光一时温柔又疯狂,眼底却燃烧着无法克制的欲念: “连看我一眼都想去死……那今天,我便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 话音骤落,那剑修青年就微笑着上前,将少年深深禁锢在怀里,不顾少年的惊怒和挣扎,一个吻深深落下,温柔又疯狂,渐渐夺去少年的呼吸…… 应欢欢想到这里,一把捂住脸:“呜呜呜……” 我果然得少看点话本子! 我不该这样想师兄的! 可是这真的太刺激了! 师兄你要继续努力啊! 赶紧把洛公子重新追回来! 而汉石城的另一头,话本回目里的另一位主人公,完全不知道某个看似单纯的小姑娘,脑子里竟有如此可怕的联想。 洛朝现在只苦恼于,在东西到手前,剩下的几天,要怎么既躲过某个憨憨,又多省下几张卷轴: 一张五十万呢! 如果早晚铃声都须先躲到城外,再瞬移回来,那么每天就须用四张! 折合成灵石,整整两百万! 莫说目前那邬焦备的礼自己还没拿到手,就算拿到了,也得苦心谋划一番该如何典当…… 下一笔钱绝不会快速落到口袋里,若在此期间,不甚被那憨憨撞上了,岂不完蛋? 好东西得用在刀刃上,这每天的铃声是定时响起的,完全可以提前想法子躲开,何须非要用卷轴? 问题是,憨憨虽然约莫也在汉石城,可对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也同样也不知道对方的位置呀! 要如何确保,在日出日落铃声响起的时候,两人的距离足够远? 至少得远到,延续一刻钟的铃声间,对方无法立刻赶到自己所在之处,这样哪怕后来两人的距离被拉进了,自己也有逃跑周旋的余地。 洛朝苦思冥想,忽而脑中灵光一现,他想起了一件事,虽然还不明内因,却或可在此处利用一番。 只因眼下整座汉石城内,许多被钱财名望迷了心窍的魔修,正到处蹩摸着寻找那位传说中的红衣剑修。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位已然名声远扬的杀星,依旧未曾流传出画像——据传是能看清脸的人都死了,人们所知特征仅有红衣这一点,可许多人竟满怀信心: 汉石城就那么大,如此多的人去寻找,几天之内就能把这座城里外掀开找个遍! 他若是真在城内,岂有寻不出来的道理? 众人一为魔门脸面,二为赏金,哪怕是无意掺和其间、并动手捉人的魔修,在寻人一事上,也表现得很积极。 可惜,寻了一个上午了,城内大半魔修都被发动起来寻人,绝大部分驿站客栈等也都被一一找过,却没有发现半点线索。 人们正有些灰心丧气的,不意才过正午,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竟在城内流传开来: 这消息主要是一张画像,当然不是那顾长思的画像,那纸上画着个陌生少年。 也有小部分人对这画中少年有印象——曾在城门或市集的悬赏告示里见过,说是寻得画中活人,可得一千万。 问题在于,这赏金虽高,可发布悬赏的人却未透露自己的身份,连兑付赏金都没处寻个门庭。 而且,那少年虽有具体画像,可其他如出身修为姓名等等一概没有,要在茫茫人海里寻到这样一个人,本已很难了,万一这少年身份高贵,自己将之冒犯惹上祸事,岂不是自找苦吃? 因此,这则重金悬赏,到底渐渐被人忽视了。 而今被全城人重新注意到,却不是因为那幕后悬赏人露了身份、或是赏金又被提高了,而是…… 不知何人从何处得来消息,说那云麓顾长思为书院出身,本不该掺和大势力间的战事,此来北岭,不为战功也不为名誉,而是为了寻到画中少年,先前那则悬赏,也正是顾长思隐藏了身份后发布的。 又说画中少年目前就流落于北岭,而且修为不高,出身也很平凡。 人们便开始琢磨了: 顾长思就算真的极会隐藏,遍寻不到……可若这则消息不假,那么,找到画中少年,作为人质,来个引蛇出洞,岂不美哉? 甚至,能以少年性命做威胁,逼迫那顾长思直接弃剑投降! 很多人抚掌叫好,觉得这主意实在极佳,可问题在于……又要去哪里寻这少年呢? 一些脑子不太好使的魔修,立刻就被这问题难住了,好在聪明人哪里都有: “寻不到真的,来伪造个假的不就是了?”——反正少年的画像在手,照着画,让精通易容化形者伪装一下,再广而告之全城…… 若是那顾长思真的极在乎这少年,哪怕明知可能为诈,又岂有不来探勘一番的道理? 众魔修听此言,又拍案叫绝,决定就这么干了,哪怕最后引不出顾长思,大家也没什么损失。 所有人都不知道,暗中推波助澜的某人,见到这群二百五魔修总算都开了窍,无语地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没错,这一个上午,在各地茶楼酒馆用不同的脸散播消息、并献策者,正是洛朝。 他想:老子也是不容易,办法都摆在面前了,竟然还有人想不明白! 到了午后,离日落还有约莫一个时辰吧,有传言说城东某处,有一伙魔修已经假扮好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就等着大鱼上钩呢! 于是许多不会易容术的魔修也大喜过望,想蹭个便宜,等那顾长思被引出,也上前施展几招搏个名声。 更有那等好事者,即便不敢和顾长思对打,也想要看看这难得的热闹。 一时间,整座汉石城内,但凡无要务在身的大小修士,都往城东某个角落奔去,人流攒动,盛况空前。 在这方向一致向东的大人潮中,却有个路人脸的少年格外突出,只见他得了消息、下了茶楼,也一样满脸焦急,却不是赶着往东跑,而是…… 撒开丫子,向正西方,一路呼呼狂奔。 还有“好心人”叫唤他: “哎呀!小兄弟,你跑反啦!” 作者有话要说:应欢欢(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冷傲冰山温柔偏执痴情剑修攻!作天作地小太阳可爱奶狗少年受!!什么绝美爱情我可以!!! 作者君(隔着次元壁敲了敲):喂!你嗑反啦! 应欢欢(没听见):啊啊啊啊啊!小黑屋什么的我也可以!师兄不要在意地上吧! 作者君(抓狂):你真的嗑反啦! 应欢欢(沉迷):啊啊啊啊啊!我要见到他们he!喜堂我自己搬来了! 作者君(暴喝):我哪怕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用腐朽的声音喊出——同好,你嗑反了!!!感谢在2019-12-16 23:16:46~2019-12-17 23:3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米mj、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寄望(三十五) 逆流狂奔的少年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惹得不少人心生好奇、频频回头张望, 想道: 这人莫不是个傻的吧? 殊不知洛朝心底也在鄙夷他们傻: 明知那憨憨要来, 还一个个欢天喜地凑上去,是巴巴地赶过去送死吗? 就凭你们这点斤两,其中九成人连他一剑也接不下! 可洛朝并不想惹眼, 因此一到岔路口,就择了条小路拐进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他在街道间穿梭奔逃,蹿来蹦去,不时还来个凌空翻墙、飞檐走壁。 期间,由于跑得太急、下脚太狠, 还不甚踩坏了某户人家的屋顶,哗啦啦瓦片掉落,破出一个天井大小的洞。 这户人家固然倒霉, 但他自己也因此一脚踩空, 险些掉进屋里去,还好千钧一发之际, 另一只脚尖一点, 靠一个后空翻蹦哒起来, 纵然狼狈,到底也稳住了。 他才堪堪稳好身形,就想也不想,继续往西跑! 洛朝当然急啊! 只剩一个时辰了,起码得跑到城西郊外才能安心! 等总算出了城中央, 到了人迹较少、稍显偏僻的城西,他也就不管什么显眼与否了,直接从崎岖小巷里拐出来,在平敞大道上一路闭眼飞奔。 在路人看来,这是真·撒丫子狂奔,看上去非常不雅观,但洛朝表示: 老子也不想的啊! 由于禁空大阵和禁空令的双重存在,目前战区内任何城池内部都是绝对不许御剑飞行的,使用飞行灵器当然也不行。 洛朝也很怀念能御空飞行的日子,但眼下逃跑要紧,风度都是次要的! 他体内灵气高速运转,把能想到的提速身法、步法都一股脑儿使上了,整个人模糊成了大路上一道疾逝的幻影。 眼见着太阳快要落山,他好歹终是远远瞧见了城西大门,一时简直热泪盈眶: 我太难了……我怎么就这么难? 如此辛苦,就为了省点钱罢了! 待出了城门,他还是不打算停下,而是继续向着正西方飞逃,仿佛一个因看多了话本子、就去拼命追逐夕阳的二傻子少年。 而且,这二傻子还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 那可是……一百万啊一百万! 两百万啊两百万! 面对憨憨,绝不认输! 终于,当最后一道金红光芒隐没于天际时,神识中的铃声也按点响起—— 对方果然在城东,离自己隔了一整个城加三十里荒郊那么远。 洛朝在感知到对方位置、确定计划成功的一瞬间,原先紧绷的神经就一下松了。 他正对西方,扑通一声仰面倒地,累得死狗一样大口呼吸,眼神都有点呆滞了。 浑身大汗淋漓不说,头发也完全散了,湿乎乎、乱糟糟一团蓬在脑袋上,眼珠子半翻白着,脸颊也红彤彤,整个人竟在冬日寒风里冒着淡白热气,宛如一个正在煎的、摊平的荷包蛋。 洛朝累到脑子一片空白,飞奔了足足一个时辰,他骨头都快散架了,才好容易得了这片刻歇息,他现在只想躺着一动不动。 可惜,神识感知中,迅速向西而来的某个憨憨,预示着:待铃声一停,他就要重新往回跑了。 以前,洛朝对这铃声一万个不耐烦,只盼它赶紧停了,现在却极其罕见地希望它再延续一会儿—— 老子真的想歇一歇啊! 可时间一到,铃声还是停了,他从没觉得一刻钟有这么短过。 万分无奈地,洛朝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猝不及防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激灵——衣服被汗水打了个湿透,更觉冻人了。 他哭丧着脸,难免向天哀嚎了一阵,可到底不敢耽搁太久,嚎完就拔腿向来时路跑去,同时还不忘在心中痛骂顾归尘。 等终于跑回住处,月已挂在高空,十分明朗了。 戚七和岳家兄妹三个人,见洛朝一进屋就瘫倒在地上,也是惊呼了好一阵,又忙把人架起来、安安稳稳挪到软榻上,帮着端茶送水擦擦汗。 望着一向处事从容的洛朝,难得蔫头耷脑窝在那里,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几人心里都好奇得很,抓耳挠腮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孩子心性的戚七先开口问了: “你怎么累成这样?这是去哪儿了?” 从上午起就不见你人影,怎地回来后,竟一副快要气绝身亡的样子? 洛朝却顺了好久的气,才恹恹无力地答道:“躲人去了。” 说完就呵呵冷笑两声,兀自闭了眼睛开始小憩,表明了不愿详谈。 三人也就没再多问,可心中不免也琢磨开了: 也不知,究竟是躲的什么人? 更令三人不解的是,洛公子明明都累倒了,不好好休息不说,大半夜的竟非要出门,怎么劝都拦不住,临了还略带恼火地丢下一句: “再不跑,我是等着被捉回去吗?” 几人一听,心中都猜度着,这个洛公子赶急着要躲开的人,到底是谁呢? 可惜他们对洛朝的出身来历所知甚少,思来想去也猜不出什么,只是心中也不免怀了份担忧: 洛公子还撑得住吗? 洛朝继续去城中央人流密集处打探消息: 只因大部分修士虽还需要休息,却不一定要像凡人一般日落而息,修为高者更是可以用打坐调息代替睡眠,所以,尽管半夜了,城中心聚集的魔修还是很多,至少有白日里一半的人数。 一到夜晚,笙歌漫舞之场所也开了张,处处灯火通明的,乍眼看去,倒比白日里更热闹了。 茶楼里却比日间冷清了许多,洛朝点了壶茶慢慢喝,支起耳朵听消息。 确实有不少魔修的话题围着顾归尘打转,听来听去,就是这么几点: 顾归尘很快就认出了“洛朝”为假——这不奇怪,毕竟伪装者只知晓自己的面貌,估摸着一开口说话,憨憨就能认出来了。 其次,又死伤了不少魔修,可众修士围攻之下,却连顾归尘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唯一让魔修们稍感安慰的是,这道悬赏令已经传到临近几座城池中了,城内晚上刚到了些外援,有些人甚至不是为了赏金,而是为了挽救魔门尊严,才赶到汉石城,欲出手整治这个嚣狂的红衣剑修。 可茶楼里一片叽叽喳喳中,竟没有一个人知晓,下一次“钓鱼”的地点具体在何处。 洛朝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神情百无聊赖的,心知今夜多半也要观人潮而动了。 玉兔慢慢挪过中天,又向着地平线渐渐坠下去,洛朝越等越是心烦:若是再拖下去,又得来不及跑了。 离日出还有约莫一个半时辰,街上终于有了些动静,也不知消息从何处发源,总之,那些戏楼舞坊酒馆里,都有成群的人涌出,熙熙攘攘挤在街道上。 在暗沉天色下,只能看清那一个个乌黑的人头,人语嘈杂打破了清晨的静谧,而洛朝随着人流下了茶楼,立在街中央,望着左右攒动的人群,竟罕见犯了难: 因为这次人流涌动的方向竟不一致,一半的人往西,一半的人往东! 洛朝骂了一句,急得直跺脚,一时根本无法抉择,又心知时间有限不可再拖,最后只得咬咬牙,心道: 妈的!老子往南跑! 他拔腿飞奔,这一次比白日更惨,因天黑了,小巷子里路不大看得清,竟足足踩空三次,结结实实摔了个眼冒金星。 这一次,终于跑到城南郊外的洛朝,对着天尽头缓缓升起的旭日,差一点就真正落下热泪: 我真的太难了! 因此,当他再度回到住处,岳书砚三人抬头看见的,不仅是个了无生机、奄奄一息的人,还是个灰头土脸、满身摔伤的人。 戚七很贴心地拿热毛巾给他敷了敷摔肿出血的右脸,尽管对方一直在嚷嚷: “敷什么敷?老子一刻钟就能好!” “要不是方才临门那一摔……嘶……”——这是右臂伤口被牵动了。 洛朝生平第一次感谢老天爷给他开的不死金手指——愈伤能力没的说,很快就消肿了。 但他心里依旧恨恨不平:什么个摔法都好……怎么偏偏脸着地呢? 而且,经昨晚一役,他心中骤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谁想这预感到了傍晚就成真了: 他下了茶楼,看见众魔修神色兴奋地又去赶场看热闹,且自城中央起,分出了四道清晰的人流——朝东南西北四个大方向而去。 而洛朝呆立在一个十字岔口,茫然一阵后,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他心里怒骂着: 就不能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逮人? 你们先头一个城的人全上去都没能治住那憨憨……如今还分成四拨,难道是上赶着送人头? 气急的洛朝一时竟没能想到,问题皆出在那些外援魔修身上—— 这些魔修个个心高气傲的,极怕被别人抢了功劳,都想拿头功,尽管都心知合作更好,可互相间协商时还是谈崩了,就只能各自出击。 而且,他们发现,只要传出消息,顾长思哪怕心知十有八九人是假的,甚至很明白这是个圈套,也一定会来看一看。 东南西北四拨人,每一拨都很自信,觉得不管顾长思先去哪个方向,最后赢下赏金的也必然是自己,因为别人都会栽。 同时,围观魔修们也不由感叹: 那顾长思虽是个出手狠辣果决的,可瞧着竟还真对这无名少年极在意——即便只有万一的可能为真,也定会来探看……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此刻,大部分人还没有想歪,甚至如亲友同门这类猜测也并非主流,惯爱杀人夺宝的魔修们,多半是认为那少年身上有惊天秘密、或与某个绝顶秘宝有关,才惹得那顾长思如此在意。 然而,不论内因如何,眼下都不会妨碍众魔修去四个不同的地方看热闹,有些人甚至还打算赶场——西边的看完了,再去南边的瞅瞅。 这出乎原先预料的事件发展,却把洛朝气了个半死,眼下他无论选择往哪个方向躲,都有可能迎面和憨憨撞上,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他越是跑,两人距离就越近。 赌?还是不赌? 这是个问题。 他思虑片刻,最终还是黑着脸,踱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茶楼上,掀衣坐下了: 老子哪儿也不去,就在中间呆着! 此法虽折中了,却是极稳妥的,因为不管顾归尘选择先去哪个方位,离他都至少有半个城的距离。 这距离虽然还不够远,一刻钟内,若是对方使出点极端手段,未必追不上自己。 但是,这点距离给他留下了周旋的余地,哪怕实在跑不开,也可以当场撕开卷轴走人。 日落时分,铃声再度响起——这回憨憨在南边。 于是洛朝火速下楼,直对着正北方飞逃而去,而铃音感知中,憨憨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以快于自己十倍不止的速度追来,他慌得心率飞跳,为防万一,直接拿了一张卷轴捏在手中,打算一被赶上就直接跑路。 着急忙慌之下,他便不太看路,一时不慎竟撞翻了个路人,定眼一看竟是个在城内打杂的凡人,手里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全被他打翻在地。 他只得跺着脚先停下来,一面胡乱帮人拾东西,一面急急地道歉: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赶路!” 待飞速拾完东西,他一气塞给那个无辜的路人,为防止发生相同的事情,干脆也不在地上跑了,直接跳到路边房子的屋顶上,脚尖连点纵跃,来了个走瓦飞檐。 巨大压力迫使之下,旁观瞧来,他也真是轻功了得。 看上去帅气归帅气,摔下来时疼也是真疼,尤其是他实在急着向前跑,经常不自量力想连跳过十几座屋子,却因力道不够,没成功跳过去,反而在屋宇空档之间失去支撑,凭空摔了下去…… 遑论种种没看清导致的踩空,瓦片太滑导致的斜摔,用力过猛导致的破坏屋顶…… 期间种种凄惨状况,实在无以言表。 等铃音总算消失,他当然不敢就地停驻,而是拐了个弯,又跑出好远,约莫一气跑出二十里,才敢稍稍歇息,就坐在人家屋顶上喘喘气儿。 这时新月露芽、繁星点点,夜空望来好不美丽。 洛朝坐在屋顶上呆呆地看月亮,心情却跌到谷底,尤其是,他摸摸自己又摔肿的脸,当下一个没忍住,眼角泛了泪花: “呜呜……” “我为什么这么惨啊?” “我一个菜鸡,为什么要受这种磨难?” 他仰天对月,大声质问,好歹没真的哭出来,就眼角溢了两颗泪珠,然后抹了把脸,继续坚强不服输地往前跑,一脸倔傲: 瞧着格外像个被丈夫辜负,于是狠心带娃跑路,发誓绝不回头的妻子——两种境遇毫不相似,却有同款表情。 当晚,岳书砚三人见门外走进来个一瘸一拐的人,正纳罕呢,定睛一瞧,发现竟是洛公子! 他们不由得都惊呆了,忙上前慰问,又递伤药又递纱布和清水的……却统统都被洛朝拒绝了。 只见他冷笑着,神情竟似有狠厉: “拿开!老子用不着!” “呵呵呵……我会怕这点磨难?要我服输?不可能!” “哪怕再摔个一千次,我也不会给那个憨憨抓住!” 于是,当天半夜,他怀着慨然赴死般的大无畏之心,又去到相同的茶楼,打算着: 哪怕这次人流分出八个方向,老子也在这儿坐定不动了! 我怕什么?不就是跑吗?不就摔吗? 老子已经习惯了! 老子无所畏惧! 不想,茶才点上呢,就见楼外正对着的一座戏楼上,传来阵阵惊呼,热闹得很异乎寻常。 洛朝闲闲抬眼望过去,因着天色昏暗,他其实看不大清楚,只能见到戏楼那唱戏的高台上,隐隐站了几个人。 其中,被簇拥在中央的,是个格外眼熟的少年…… 他正待凝神细看,又听远远的有呼喊声传来: “顾长思来啦!” 洛朝一时骇得险些儿仰倒,他手一抖,茶全泼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丧心病狂大笑):哈哈哈!你又要翻车了,开不开心鸭? 洛朝(拔刀就砍,神情凶狠):今儿就给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作者君(远远溜了,只剩背影,转头挥手):大声告诉你,第三次掉马也安排上啦!嘻嘻! 感谢在2019-12-17 23:34:55~2019-12-18 23:3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85596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寄望(三十六) 洛朝也不管被热茶烫红的右手, 依靠本能反应, 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转身就往楼外跑。 可他急匆匆才跑了几尺远,忽然脚步一顿: 不对啊……老子眼下还披着马甲呢! 我怕个什么? 况且现在是子时,离日出还远着呢! 他不免摇头唏嘘:这两天成日奔忙, 过度劳累,脑子都要不好使了。 洛朝心下一安,正晃悠着步子打算继续回去喝茶,却突然发现: 自己是没在跑了……但是别人都在跑! 稍一环顾四周,便发现方才还在慢慢品着茶、侃侃而谈的众魔修们,此刻都面带惊慌, 仿佛被猎豹追赶的群鹿,纷涌而出,一边逃, 一边口里还高呼着许多话: “杀星要来啦!” “都退到三里外!” “前车之鉴, 万万记得开防护法器!” …… 见楼梯口被人流堵住了,有些魔修甚至直接从三层高的茶楼上跳了下去! 一时间, 惊异过度、愣在原地的洛朝, 又成了人群里最显眼的二傻子, 还有人好心提醒: “小兄弟,别愣着啊!” “站在这里,是等着被误伤吗?” 洛朝虽心有万千不解,但为了不惹眼,只得也随着大流向外跑。 万万没料到, 这时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方一下楼,半只脚才踏出茶楼门槛呢,眼前就忽而耀起一片璀璨的光——有如赤日临空,盛极炽热。 一时间,耳边纷杂吵嚷之声都湮灭了,天地寂静,如同将消陨在这光束中。 等光芒稍稍散去,洛朝揉揉被光刺痛的眼睛,从拥挤人群里探出脑袋,尽力向那戏楼上看去: 哪儿还有什么画栋雕梁,那座唱戏的高台,连同整座楼宇,都被灼烧成乌黑的焦炭,徒留一具摇摇欲坠的空洞骨架,只怕用指头一点,就该全塌了。 洛朝看得一阵咋舌,想起数月前这人追杀自己时,也是一样劈山凿海的架势……到如今,憨憨的破坏力依旧如斯骇人,甚至更有长进了。 围观的其余魔修们也在惊叹,这两天,全汉石城的修士都明白了:这等多年难见的热闹好看是好看,可也须担着些会丢性命的风险。 因此,众人感慨几声后,愈发马不停蹄向外跑——离得够远,才能安安心心瞧热闹,而不必担心被散溢的剑芒削了头颅。 洛朝亦是缩着脑袋躲在人流里,随大潮挪动步子,只偶尔转头,往那堆焦黑残骸望一望,悄悄寻找某人的身影: 到目前为止,都是只闻众人惊呼,只睹剑光刺目,却不见真人。 这么回望了好几次,没见着顾归尘,却看到那被一剑烧毁的戏楼废墟里,爬出几个骂骂咧咧的魔修——他们想来也颇有手段,方才惊天动地的一剑砍下去,竟然没死。 洛朝心里正嘀咕呢,不意下一瞬间,远远地一道红色剑光飞逝而来,直直斩向那些魔修,那几人自然也出招抵挡。 一时间,灵光爆裂、符箓纷飞,模糊成一团看不真切,可很快,各色灵光中竟有鲜血挥洒而出,伴着几声凄惨哀呼,洛朝推断:怕不是有人命陨了。 他顿时把目光一收、不敢再好奇张望,而是埋起头专心跟着人流向外跑,心道: 怕了怕了……这等事情,老子一个小菜鸡还是莫要围观了……赶紧溜走为上策! 便干脆使出身法,专瞅准拥挤人群里的间隙钻进去,滑溜似泥鳅,几下闪挪就跑出半里远。 他眼珠转来转去的,只顾看路,正一心一意溜得飞快,满心想到某处拐进小巷子里,避开阻碍步伐的人群,继续当个檐上飞人,却忽而感觉步子一重——仿佛有人在扯他的袖子。 他疑惑非常,觉得多半是人头太杂,有修士扯错了人,便头也不回道:“你认错人了。” 说着,就试图去拽回自己的袖子,可一下竟没拽动。 洛朝惊异了,不信邪,继续拽,还是没拽动…… 他感到稀奇,总算转过身,却没抬头看向来人,只双手使劲儿,要把袖子夺回来,正掰扯得起劲儿,不意头顶上传来一声冷笑: “呵。” 洛朝拽袖子的动作一僵: 这声音……怎么像是…… 他心里惊得山崩海啸的,好在理智没失,顿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左手一下撕开半边袖子,右手向后狠命一推——想要把人推远,然后抬脚便溜。 谁想,那一推不仅没把人推开,反而右手腕被人死死扣住,下一刻,对方猛地一拉,他便连腰被人揽进了怀里。 洛朝闷头撞在人肩膀上时,脑子都懵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还好他只茫然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并试图挣扎,方寸之间,两人以拳、臂、掌、腿……过了十数招,最后,近战菜鸡、修为还低的某人被全面碾压,无论在速度、力量还是招式衔接上。 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腰被人环过扣紧,他整个人竟被顾归尘死死按在了怀里。 不死心的洛朝企图靠蛮力挣脱,结果对方纹丝不动,还在他耳边语气冰凉道: “别人跑是应该的,你跑什么?” 洛朝听言只想呵呵哒,心道:我不跑难道等着被你揍吗? 他死命要挣开对方的怀抱——眼下这境况实在让他感到耻辱,居然没出二十招就被人制服了! 可他越挣扎越绝望,简直要自闭: 妈的!尽会欺压我一个菜鸡! 同时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这踏马究竟是怎么看出来是我的? 老子可是躲在人群里啊! 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无论心里多咬牙切齿,他也决定暂时服个软,便努力把脸仰起,绽开一个甜腻又灿烂的笑容,卖乖道: “阿尘哥哥~” 顾归尘回了他一声冷笑。 可洛朝才不管人反应多冷淡,他厚着脸皮企图装可怜,眨了两下眼睛便挤出几颗鳄鱼的眼泪: “你放开好不好?我手腕疼~” 此刻他很聪明地露出了真容,咬着下唇笑得可怜兮兮,眼含泪光,面容尚且稚嫩,极有杀伤力。 但顾归尘已见惯了他这一套,竟能不为所动,甚至连句安慰话都没说,反而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什么东西,隐隐在往洛朝双手腕上绕。 那物品触感冰凉,应该是金属制的,洛朝凭着肌肤感触描绘其形状,渐渐得出一个结论: 卧槽?这是锁链吧? 他顿时笑容都僵硬了,更没料到对方的行径远不止于此,等锁链绕住了他的双腕,顾归尘空出一只手,便开始拿出某些他并不陌生的东西:各种符咒。 顾归尘跟不要钱一样,将成把的高阶符箓拍在洛朝身上…… 洛朝脸色泛黑:雾草!一开始就下如此重手?好歹给我点反应的余地啊! 等各类禁制都被下好,顾归尘才略觉安心,他总算松开了某人的腰,稍微向后退了一步,低头望向这个泪光朦胧的少年,脸色不由自主就柔和几分: “好了,我们回去吧。” 此刻,顾归尘大半张脸都掩在黑色外袍的帽兜中,眼下他若还是穿红衣,实在过于显眼,最近几日出来查探,都是这身行头。 又见少年委屈兮兮仰头望自己,他以为对方又要撒个娇骗人什么的,不想下一瞬,洛朝扯开嗓子就对天大喊: “云麓顾长思在此!” “所有人,赶紧围攻啊!” 说完,对方就一个后跳蹦出老远,也不管自己被锁链拷住的双手,拔腿就跑。 顾归尘:“……” 他低叹一声,心道:我早该料到的……这人就没有过安分的时候。 可他竟不急着赶上去,而是以冷漠无情的目光盯着某人逃远的背影,神情自如,毫无慌张之色,宛如胸有成竹的猎人在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洛朝先头喊出那两句话,确实造成了极大骚动,众魔修慌不择路要避开喊声来源处,一个个跑得比洛朝更快,修为高些的,几个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最后,洛朝想象中的画面并未出现:一堆魔修们去围攻人,而他趁机跑远。 他此刻灵气被禁制封锁住,什么身法都使不出,光靠双脚便跑得很慢,因此,才跑了不到半刻钟,便察觉出不对劲: 咦,身侧怎么空落下来了? 他便停驻一秒,茫然四顾,只见街上只余零落的一二个人,也个个跑得脸红脖子粗,纷纷蹿进街边小道,刹那间没了身影。 洛朝:“……” 他怀着不好的预感,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顾归尘面带冷笑,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眼下整条大街上,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他眼前飘过,路上还滚着许多被撞倒的物品,更显凄清了。 洛朝:“……” 他很想骂人: 妈的!都是些什么怂包软蛋?! 你们的魔门尊严呢? 这么多人呢!一起打上去啊! 居然没有一个敢站出来? 活该你们魔修窝在北原那个冰疙瘩里穷一辈子! 洛朝气得不行,而顾归尘还“好心”解释了一番: “敢同我动手的,方才就已死了。”——指的就是之前在戏台上假扮洛朝的那拨修士。 顾归尘走到对方面前站定,眼瞳像结了层冰,居然嘲讽了一句:“呵,继续跑啊?” 他甚至冷冷微笑了一下:“我看着呢。” 洛朝顿时不可置信望过去: 你个憨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恶劣了? 顾归尘可不管人有多惊讶,他抬手就打算把对方捉到怀里,一边用命令人的语气道: “和我回云麓。”——声调冷淡无起伏。 洛朝便向后一躲,也来了气,嚷道: “你说回我就回?你算老几啊?” 顾归尘目光凉飕飕,盯得人后背发毛,他一字一顿、寒声道:“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洛朝立刻迷惑了,他满脑袋问号,深深皱着眉,几乎脱口而出:“我肯定没说过这话!”——语气笃定非常。 此话一出,顾归尘容色再冷几分,他眸带隐怒:“你不仅骗人,还不打算承认?” 洛朝却纳罕了:“没说过就是没说过……何来骗人之说?” “老子自己说过的话,难道还会忘了不成?” 连声反问后,他还双眼明亮、底气十足地指责道: “明明是你不由分说就绑人,还污蔑我!” 顾归尘听言深吸几口气,明显是气狠了,他心知这人牙尖嘴利,一百个自己也说不过对方,便把心一狠,不打算再同人辩论…… 他翻手亮出了剑,却没有将剑刃出鞘,而是挥着当棍子用,径直对着洛朝打了过去! 洛朝给惊得一呆,嘴巴大张,身体本能反应远快于思维,就地那么一滚,险险躲开了这第一打。 他半躺在地上看向怒气冲冲的顾归尘,自个儿心里的怒火也迎风飞涨,且心头不知从哪儿蹿出股委屈,如同小孩子和人斗气: “你还想打我?!” 我前两天被你追得那样惨,还没同你算账呢……你倒还先气上了? 竟然还想打人?! 顾丽丽你反了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冷漠):别问,问就是老子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顾归尘(同样冷漠):骗子不值得原谅! 感谢在2019-12-18 23:30:51~2019-12-19 23:3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寄望(三十七) 洛朝一个劲儿瞪人, 表情非常凶狠! 顾归尘看了就觉得手痒, 将人暴打一顿的意愿更强烈了, 心道: 明明是你自己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 后来说是要道歉呢,结果都是骗人的! 你难道不该被打吗? 他心怀愤懑,打定了主意: 这次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对方, 不管怎么卖可怜都没用! 绝对不心软半分! 而后,一言不发,挥手就落下第二剑! 洛朝正气愤呢,身体反应速度在怒火加成下远超常日水平,又一个凌空后跳,将之躲开了。 但尚没来得及为自己的灵敏度得意一下, 他眼珠子就差点瞪出来了: 方才那第二剑落下后,原地被轰出一个大坑! 洛朝神思恍恍惚惚: 卧槽!这回来真的啊! 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你怎么忍心的?! 这一剑要是真打下来……老子还能有命蹦跶? 虽然老子也死不了吧…… 可是你怎么下得了手的?! 他恍惚过度,尚没回神呢, 顾归尘第三剑又落下了! 因为走神, 他躲闪动作便慢了半拍,剑鞘斜斜挥过他身侧, 带起的凌厉剑风都呼得人脸疼! 而后, 不出意料地, “轰隆”一声,地面再度炸开一朵蘑菇花。 一瞬间,洛朝看向顾归尘的眼神都充满了怀疑: 这肯定不是顾丽丽! 顾丽丽他哪有这样凶? 他明明很好哄的……还很好骗! 但眼下这危及生死的局面,容不得他停下来并伸手质问“你到底是谁?”,趁第四剑还在蓄力中, 他一个纵越就跳了老高,竟在没有灵气加持的情况下,生生突破了凡体极限,蹦上了屋顶! 这跳跃是他下意识为之,等思维跟上了行动,他立刻就意识到: 不该往屋顶跳的,这里施展不开啊! 事实证明此举确实是错误的,只见檐下,顾归尘也脚尖一点,轻轻松松飞了上去,而后持剑平挥,向洛朝直冲过去! 电光火石间,无处可逃的洛朝选择同归于尽,他也翻手掏剑,一个向下劈砍,往两人落脚的屋顶上猛力一砸,只听哗啦啦的瓦片破裂声,这座无辜的房顶直接塌了,两人都随重力掉了下去! 这下头竟是个两层的酒楼,眼下楼内自然不见人影,应当说,自打顾归尘现身,方圆三里内,除了那些蓄意要引蛇出洞的修士,就没有魔修敢明目张胆现形。 楼内桌椅一应俱全,有些桌子上摆着的酒菜还热乎着呢,却除了一逃一追的两人,就不见旁人,场面看来颇觉诡异。 在有遮挡物的场地内,洛朝当然躲闪得更自在,常常随手掀起一条长凳甚至方桌,向前一扔一挡,手法杂乱却很有效。 顾归尘则不管什么二五一十的,见什么劈什么,来什么砍什么,哪怕他剑都没出鞘,因着一力破万法的架势,许多无辜桌凳还是代替洛朝四分五裂了。 他明显也是气急了,出招竟不讲章法,与其说意在打人,不如说是下意识在泄愤。 因此下手也狠,洛朝记得自己只尽挑笨重厚实的物件儿扔,可无论那材质看着多结实,到了某人的剑下,也都是一样的碎成片片。 要知道这憨憨可只砍了一剑啊! 最让他惊骇的是,某次上下蹦跳中,他绕到楼中央那足可三人合抱的柱子后躲了一剑,结果,顾归尘完全将之无视,毫无绕道去打人的意思,对着那柱子径直一砍…… 这房柱就塌了! 躲在柱子后的洛朝,则清晰见到了穿透房柱的一点剑鞘尖…… 他顿时吓得一激灵: 妈的!这是没刃的剑鞘啊! 可在暴怒的憨憨手里,比开刃的仙剑都可怕! 卧槽卧槽……怕了怕了! 洛朝一开始也气焰嚣张: 虽然上蹿下跳躲得极狼狈,言语间却从未服软,甚至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的某些“光荣事迹”,毫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 鸡蛋里挑骨头般去揪顾归尘的错处,简直将人批成了罪大恶极、无情无义的冷血杀手。 但看到房柱崩裂的一瞬间,他怂了。 像淋头一盆冷水浇下,理智回归,所有愤怒都给丢到爪洼国去了—— 还是保命要紧! 老子真的不想被暴打而死啊! 那样死得也太难看了! 惊慌间,他火速决定故技重施:撒娇卖萌保平安。 于是,一边在跑跳间做出各种高难度闪避动作,如死亡直角极限下腰、三百六十度连续凌空后翻、绕房梁疾速托马斯全旋、握围栏反人类式单杠绕体、高台起跳悬空一字马、断腿筋式极限劈叉越级上楼梯…… 一边扯开嗓子,哭天抢地洒眼泪! 他一面哭一面想: 老子的眼泪啊它不值钱! 老子的潜能啊它无穷尽! 今儿才发现,老子居然有体操运动员的天赋! 我上上辈子没进国家队,没奥运夺冠,没为体操事业添砖加瓦……是祖国妈妈的损失! 如斯惨烈的境况下,他连试图撒娇都很艰难,因为他的表情绷不住啊,极限运动中,脸部肌肉都在使劲儿,神情一直是扭曲的! 便不管什么可爱不可爱的了,他干脆放飞自我,音量吼到最大,哭声震天响,比三岁孩子伤心至极的找妈妈还要响! “哇——你仗势欺人!” 许是这哭声实在过于凄厉,顾归尘哪怕发誓这次非得打到人,也到底被感染到了。 他挥剑的势头便稍稍放缓,心里种种情绪纷杂难辨,愤怒和不忍同时占据半边心神,竟恼怒又伤心,他神情固执,咬音极重、一字一顿道: “是你不守信用在先!” 洛朝一个蹦跳上了方桌,再度于死亡边缘躲开了一打,一时只想抱头痛哭,蹦跳飞逃中,他思绪混乱、气都不带喘地问了好大一通话: “你到底在气个什么啊怎么和吃了火/药一样你是被金刚阎罗附体了吗……” “啊啊啊……我真的没骗你啊!我压根没说过要回云麓的话!” “如果是为床上那个事情生气吧……这个我也不是在骗你啊这就是单纯的欺负啊……我只是看你好欺负所以一个没忍住就下手狠了……我下回肯定不这样了我下回欺负你的时候一定记得给你留点颜面……” 他语速飞快叭叭叭,想到什么说什么,试图努力挽回彼此间破碎的信任,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语无伦次间把心底真话全吐出来了! 他一时心里山摇海震的:卧槽!老子在说什么? 这种话听了只会更生气吧! 果然,若说本来顾归尘已给人哭得有些心软了,现在则像火星点燃炸/药包,把某些深埋于心、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羞耻回忆全点炸了! “你还想有下一回?” 话音未落,怒气冲顶的一剑,已携万钧之力劈砍而下! 洛朝一个仙鹤展翅,跳了足有一尺高,命悬一线间躲开这一打,急得头发都要烧起来了,他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我踏马脑子坏了说出这种话! 万万没料到,许是生死危机中,他的舌头真的失控了,竟然不听大脑的使唤,继续胡言乱语: “不不不!绝对没有下一回!同一种欺负人的方式使两遍肯定就没用了!所以我必然是想出新法子欺负你啊哪怕真的还用老手段我他妈这么有创意的人也肯定要改改细节啊比如逼你念的台词要换一套更破耻度的!” 这一大段气儿都不歇一口的话说完,两个人都深深震惊了。 木屑纷飞、残破桌椅遍地的酒楼内,刹那寂静了一瞬。 顾归尘不敢置信地看向某人,连打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他罕见睁圆的眼里,明显写着这么一问: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想法? 洛朝则是看见新大陆一般、重新发现自我式的震惊: 卧槽!这明明不是我要说的话啊!可是我的舌头他妈的好像不听使唤了啊摔! 又或者……难道这才是老子心底的真实念头? 可是我踏马为什么要说出来啊?我是在找打吗? 震撼间,顾归尘的神色已经完全冷下来,他笑了一声:“呵。” 洛朝却真的想哭,他泪眼汪汪,意图洗白自己: “阿尘哥哥!我是清白的!我从没这么想过!” 顾归尘咬牙切齿:“以前没想过?呵呵……” “可见你而今正在想!” 话间,他眉目染上盛怒的艳色,怒得脸都红了,剑招都给气得忘记了,抬手就直直砍过去! 洛朝杀猪一样连声惨嚎,飞逃着拼命解释: “没有没有!我不敢的!我绝对没在想!老子拿性命发誓!” “哇——阿尘哥哥你信我啊你信我!” “我明明又乖又甜又奶!大前天晚上的那个我,他必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虚假的我!是应当被放逐的罪恶的我!” 顾归尘冷笑不止,怎么可能听这些瞎话。 洛朝却继续叽里呱啦念叨: “阿尘哥哥我们打个商量!咱们一起忘掉那晚的事情吧!就当它不存在!” “我对天发誓,要是再记得一星半点,就被天打雷劈!” “无论是我看到的、听到的,还想亲到的咬到的摸到的……今天之后就全部被我忘记啦!哈哈哈哈,所以这个事情就当它没发生过!” 顾归尘给这胡话气得胸口一闷,险些儿呕出口血来,他怒发冲冠,脸颊通红,根本辨不出是羞的还是气的: “你竟然还记得!?” “你还敢讲?” “你再讲半个字,我把你舌头削下来!” 他狂怒到一通乱劈,结果反而更打不着人了,遭殃的都是楼内的柱子和无辜的墙壁! 洛朝闪避个不停,大睁着眼,尽力展现自己的无辜,连连摇头:“不不不!早忘了早忘了!已经忘了!” 鸡飞狗跳间,两人又绕着酒楼追逃了十来圈,楼内完好的家具肉眼可见地迅速减少,最终整栋楼里都空落了,只有木头屑子! 洛朝实在挡无可挡、避无可避了,哭得声音都哑了,语气近乎求饶: “呜呜呜……咱们都忘了……这个事情还不能揭过吗?” 见对方一声不应,只挥手劈砍,他竟再度来了气,转头向对方崩溃大喊: “你到底在气个什么啊?疯了一样!” 也不知这话哪点刺到了顾归尘,本来怒极的他竟骤然止住了动作,木然愣在那里,剑还举着呢,目光却涣散了。 洛朝因此终于能歇口气,他满头大汗,勉力扶着某个残破的房柱,深呼吸缓着神。 好歹体力恢复了点,他才回头望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吓一跳: 顾归尘眼圈红了。 他惊得只差咬断舌头了,想着: 妈的,我这个被打的还没委屈呢……你一个追着老子打的,怎么还先委屈上了? 一时间,他压根不知道该问什么话,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难道要安慰人? 可明明老子才是身心受到严重伤害的人啊! 差点就没命了! 不想,这次是顾归尘先开口,他声音闷闷的,像是哭腔: “是啊……我早就疯了……” “你被我这样一个疯子缠上……可真是不幸啊……” 洛朝见他才说了两句话,却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行动快于思考,忙岔开话题: “打住打住!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你,这点老子还需要你来提醒吗?” “言归正传,我踏马到底哪里惹了你了?” “我真不记得有骗过你!也绝对没答应要回云麓!” 顾归尘听言没立刻回答,他似乎很耻于开口,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又生生咽下去…… 犹豫了很久,久到洛朝以为他根本不会说出口了,才见对方咬着下唇,耳尖微红,从唇缝里轻轻吹出一句话: “梅子……糖……呢?” 他说完就将头埋起来,心道:哪怕这个骗子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了。 洛朝确实一懵,而后仔细咀嚼这个提示,在脑海里细细搜寻相关的话…… 既然这憨憨压根不是在气之前床上的事情,那这莫名其妙的梅子糖,就一定发生在那个事情结束之后…… 额,后来调戏人要去扯被子,肯定也不会说什么糖不糖的…… 所以,若他说过什么相关的话,就一定是抱着人柔声安慰的时候说的…… 可他实在想不起来啊! 洛朝扒拉着头发回忆了许久,竟然还是毫无印象,烦恼间,他又一次不自觉地、无意识中喃喃念出了真话: “哎呀我那都是哄你的你也信?” “哄人的时候难道不是什么话好听什么话甜就说什么?” “哄完自然就忘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顾归尘(冷笑):呵呵,这就是男人的本质。 洛朝(一阵呆愣):同理可推得……你也是一样的? 顾归尘(冷漠):我从来不哄人。 感谢在2019-12-19 23:32:57~2019-12-20 23:3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米mj、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寄望(三十八) 话一出口, 洛朝就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卧槽!老子刚刚又说了什么? 他简直要怀疑今天的自己是中邪了, 不然怎么会连续不断往外蹦真话? 不由陷入怀疑人生状态的洛朝没发现, 一旁,顾归尘的神色再度冷下去,眸光如冰刃, 径直向某人身上扎过去! 他抖着手,又一次举起了剑,很难说是伤心居上还是愤怒更多: “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你又为何承诺与我?” 这声质问洛朝压根没法接: 老子要怎么说? 说我当时安慰人,其实讲的都是胡话? 老子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种大实话若继续说出来……肯定要被打的吧…… 哦,不! 现在就要被打了! 他看着顾归尘那通红的眼圈、颤抖中握剑的双手、眼神中的坚决之意……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老子今天多半没命活了! 便点着脚尖慢慢往后退,不敢和濒临爆发的某人靠得太近, 一边拼命挤眼泪,试图摆出自认为最值得怜爱的表情: 双眼湿漉漉的,雾气朦胧, 尖尖的虎牙扣着下唇, 嘴角委屈一般耷拉着,轻轻吸着鼻子, 发出呜呜咽咽的无意义卖萌声音——像只乖巧的奶猫落了水, 于是瞪圆无辜的大眼睛, 咿咿呀呀向你求助。 但顾归尘这次绝不吃他这一套了,挥手一个前砍,带起呼呼剑风,向人狠狠打了过去! “哇——” 洛朝抱起脑袋就跑,奶猫式的表情也绷不住了, 都面临生死危机了,还卖个鬼的萌哦! 这次顾归尘下手不仅狠,还极有章法,明显是被某人伤透了心后,连怒火也冰冷下来,寻回理智,招招稳且准,次次直逼要害。 因此,洛朝没挨过十个回合,就被人堵死在墙角,避无可避了。 心知这顿打绝对躲不过去了,他便也不管什么风度不风度了,竟抱着头将自己蜷缩成个团团,直接放声大哭: “哇——你打吧你打吧!” “干脆打死我算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呜哇呜哇哭得极伤心,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真想哭、还是仅仅在装可怜求饶,但心头那份委屈感真真切切、根本无法忽视。 洛朝都不理解自己了: 我他妈委屈个什么? 难道还指望这家伙会心软吗? 莫说他确实骗了人、根本占不住理儿,就说他正对着一个杀过自己二十九次的人露委屈……简直是笑话! 洛朝兀自洒眼泪,那些泪珠子全接下来能攒半壶酒了,可预想中断筋碎骨的痛感却迟迟未曾出现…… 他自然觉得疑惑,便悄摸摸抬起头,咕噜着眼珠子,一点点向上望,只不过人还是缩成个球,瞧上去怂极了,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往上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顾归尘此刻的神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只除了眼圈,竟瞧着更红了。 这小动作自然被顾归尘察觉了,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很难过,虽辨不出这悲伤的缘由,声音却无法控制在颤抖: “谁说要打死你了?” 下一句话说得又恨又怜,衬得眉眼间故意扮出的凶狠格外虚张声势: “手伸出来!” 洛朝自是没胆子反抗,乖乖摊平两只爪子,正疑惑呢,就看到剑鞘落下,不轻不重连打了自己三下手心。 洛朝:“……” 他惊异非常,如坠梦中,哭声都噎住了,心里一万个不敢置信: 这就结束了? 早知道只打三下手心罢了……他之前还跑个什么? 他恍恍惚惚中被人拽起来,满面泪水和鼻涕也记不得揩,直到顾归尘没好气地向他脸上扔了块帕子。 洛朝这才回过神,可怜兮兮地替自己擦眼泪,时不时还打个哭嗝。 两人好歹安静了一会,洛朝的哭嗝还是没能消下去,顾归尘却发现了另一处疑点: “你手上的锁链呢?” 洛朝专心压哭嗝,话说得断断续续: “方才……嗝……跑的时候……嗝,被你……嗝……砍断了……” 彼时他下意识抬手挡剑,不想恰恰劈在锁链上,而且这链子的材质估计不错,居然替他挡了十几下,才不堪重负断裂了。 顾归尘听言没什么表情,冷静自如地又掏出了一条链子: “没事,我买了很多。” “嗝!”——这是个因惊讶过度、而带了声调的哭嗝! 洛朝表情木然,眼神呆滞地任由自己的双手再度被人铐住,他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嗯,确实不用挨打了…… 可老子被逮住了啊! 怎么跑路是个大问题! 顾归尘却掂了掂锁链的结实程度,感到很满意,便牵着人打算回驿站,等接了欢欢他们,自己一行人就可直接回云麓了。 洛朝忙扯住人,随口掰了个借口:“你让我缓缓!”——容我有点时间想想跑路的法子啊摔! “先头跑得太急,我累了,赶不动路了。” 不料顾归尘转过身,一脸真诚道:“我可以抱着你走。” 洛朝又想哭了——这就是面对憨憨的无奈之处,对方永远能说出让你接不下去的话。 他只得泪眼婆娑,继续装可怜: “那我还要吃早饭呢?” “哦,不是,夜宵还没吃呢!” 便立刻将前两天绕城狂奔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着重渲染自己如何惨如何累,已经两天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了! 顾归尘听了,到底有些怜惜,叹道:“你何必自找苦吃呢?” 心里则想着: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不过两顿饭的功夫,还是耗得起的。 便柔声答应了带人去吃饭,可等牵着人在城中央转了好几圈后,却发现: 平日笙歌曼舞的城中心,此刻方圆五里内都找不见人影,便是偶尔在犄角旮旯发现了几个躲藏的人,也是一看见他黑袍携剑的行头,就吓得脸色苍白,口里大呼饶命,双腿打颤、一步一跌向外头跑去。 顾归尘:“……” 我有那么吓人吗? 洛朝乐得时间被拖下去——最好先拖延到下次日出,而后再果断跑路,因此跟在对方身后,除了打哭嗝之外,便不再吱声,任由顾归尘牵着自己,将一家家酒楼饭馆找过去。 顾归尘却反倒犟上了:他还就不信了,一整个城中央,竟遍寻不出个吃饭的地方? 最后,生性固执的他到底是找出了人: 一家布置华丽的酒楼后厨,他掀开某个菜篓子,逮出一个躲在里头的小帮厨。 这小帮厨瞧着年岁不大,也是个在城内打杂的凡人。 他虽是凡人,却也听说过近日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杀星临城之事,尤其是这夜半三更的,方才杀星一出现,能逃的人全逃光了,会一脸淡然闲适地在街上找饭馆,还黑袍配剑者,除了那位传说中的云麓顾长思,实在不做他想。 顾归尘很温和地提出要求,给某人做一顿饭。 小帮厨心底虽不敢违抗,却只能哭着表示:小的才进酒楼没有一个月,平日只做些打杂切菜的活计,根本还不会做菜啊! 洛朝听了就眼睛一亮——这是个机会啊! 他立马蹦哒起来表示:你不会我会啊!你给我打下手,我来做菜! 说着便伸出双手,拼命眨巴眼睛,示意顾归尘替他解开——老子要做饭啦! 顾归尘笑着撸了撸他的脑袋,又单手按住他的肩,将还在蹦哒的某人死死按下了。 而后,重新转身,对着那个小帮厨,微笑着询问: “你不会做饭?” 小帮厨连连点头。 洛朝立马再度试图蹦哒起来,努力展现自己的存在感: 我会我会! 让我来! 不要拦我! 然后就被顾归尘翻手按住头,二度无情镇压。 小帮厨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顾归尘却褪下了掩盖面容的黑色帽兜,露出整张容色柔美的脸来,他又对着小帮厨微笑,可那笑意愈盛,浑身隐隐散发的黑气就愈明显: “你真的不会吗?” 小帮厨被这问话骇得浑身一个激灵,顿时就不敢点头了,他觉得自己若做不出一顿像样的饭,只怕命也要没了,一时哆嗦着苦思冥想,终于在洛朝第三次蹦哒起来前,想到了法子: “午间后厨包的馄饨还没下锅,客官若是不嫌弃,小的这就给您煮一下?” 顾归尘满意了,他点头应允,又补充吩咐一句: “我不需要。” 又指向身后某人:“都盛在一处,递给他。” 说完,就转身牵着洛朝入了座。 馄饨很快就呈上了,热腾腾一海碗,小帮厨还贴心送上醋碟酱油碟,葱花姜丝等等。 洛朝坐在顾归尘对面,一时盯住那碗香喷喷的馄饨,一时又眼巴巴抬头瞅人—— 这意味很明显了: 替我解开链子啊! 老子得舀馄饨吃呀! 顾归尘却连个眼神都没回应他,而是慢悠悠开始摆弄那些调料碟,并不时柔声询问着: “喜欢香菜吗?” “要姜丝吗?” “能吃辣么?” 洛朝一一应答,眼睁睁看着顾归尘行云流水般将调料拌好了。 他一时有些热泪盈眶:这当然不是被感动的,而是,被羞耻到了。 果然,顾归尘摆弄好调料,又用帕子擦拭完汤匙,便轻轻舀出一个白里透馅、汁水饱满的馄饨,还晾了几秒,确定不太烫嘴了,才将之递到洛朝嘴边,笑容温柔至极,语气却强硬似命令: “乖,张嘴。” 洛朝神色哭唧唧的,他小心翼翼问了句:“我能自己吃吗?” 顾归尘脸上的笑容一秒冰冻,声音冷得掉冰碴子:“我喂的你不想吃?” 洛朝赶忙摇头,连声道:“不不不!我吃!我现在就吃!” 说着还露出一个甜腻乖巧的笑容:“我超喜欢吃馄饨的!” 他含泪张嘴,把馄饨整只吞进去,咀嚼了两下,竟发现味道不错: 嗯,三鲜馅儿,有香菇和笋干那种。 但洛朝生平第一次被人喂饭,耻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不管好吃与否,都多半是食不知味。 而两人不远处,缩在角落里不想再被人注意到的小帮厨,继续瑟瑟发抖之余,也着实惊叹了一下: 怪说传言中这顾长思如何如何为一少年身赴险境,不惜独闯北岭…… 原来,那画像中的少年,是这杀星的小情人啊! 不怪他这般想歪,只因眼下一幕外人看来实在暧昧: 因着要喂饭,面对面坐着实在不方便,顾归尘喂了小十来只,便干脆端着碗坐到洛朝身畔,两人挨得极近。 又因他天性温柔细心、做事专注认真,一旦摆出照顾孩子的架势,便事事缜密无遗漏,喂得不快不慢,不时还询问人吃饱了没,莫要撑了。 这馄饨虽块头不大,但他喂个二十来只,就会稍稍停下,一面让人缓一缓消食,一面掏出帕子替人把嘴角掖一掖。 茶更是亲自替人倒,先摆在一旁,等晾得半温,适宜入口,才举起茶杯,凑到人唇边喂着某人喝了。 洛朝则是不敢不从,他很想说“我已经吃饱了”,又或者是“我真的不渴”,但抬眼看见对方“温柔和气”的神情,他又立马怂了: 怕了怕了…… 不就是被喂饭么? 反正辛苦的又不是我…… 唉,这操蛋的生活啊,既然无力去反抗,与其唉声叹气,还不如躺平享受它! 于是,一碗馄饨吃下去一半,洛朝就渐渐适应自如了,甚至能傲娇十足地指挥人: “我要喝凉茶。” “吃不动了,先缓缓。” “舀那一个透绿的,里头有莴笋!” 顾归尘一一应允,仔仔细细替人挑馄饨晾茶。 小帮厨都看呆了: 一个震慑全城的煞星,居然也能温柔小意至如斯地步! 难道这就是…… 爱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马上全城人一起嗑cp、含泪吞狗粮!感谢在2019-12-20 23:32:27~2019-12-21 23:3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米mj、墓缇、紫梦月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寄望(三十九) 一大碗馄饨下肚, 洛朝饱得有些犯困。 其实吃到最后五分之一, 他就有些撑了, 可转头想到城外饿殍遍地、城内脍精食细的天壤之别,他又不忍浪费,最终一鼓作气全吃完了。 此刻, 他打着哈欠瞅瞅酒楼外的天色,发现夜还暗得很,一边琢磨着天亮了该怎么跑路,一边思量着饭已吃完了,又该怎么拖延时间。 却不想顾归尘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睡一会儿罢。” 说着,就喊来缩在角落里的小帮厨, 让人去收拾一间客房。 洛朝觉得这也行,睡完了再想跑路的事情,养精蓄锐一番, 脑子才能活络。 小帮厨自然去速速打理, 连梳洗用具也一并备齐了,才拿着一间上房的对牌来回命。 最后, 洛朝掀开锦被, 倒头窝进去前, 还不忘向人嘱咐一声: “明儿起来去城东吃早点!” 顾归尘听言应下了,而后就端端正正坐在案前,继续刻他的阵盘,心道: 或许该用个等阶更高的阵纹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日出时, 鸡还没打鸣呢,洛朝就在铃声叮当下睁开了眼。 梳洗之中,他瞥眼向顾归尘望去,见对方背脊挺直端坐桌前,专注盯着手中刻刀,终于明白昨晚入睡前那阵轻微的木刻声从何而来了: 咦……刻了一晚上还没好? 也不知是个什么等阶的阵法? 疑惑片刻,他忽然后脑勺一凉: 雾草?! 不会又是用在老子身上的吧? 这猜测加重了他要迅速跑路的紧迫感,因此一收拾好衣服就去扯人家袖子,也不管会不会打搅到对方,嚷嚷道: “阿尘哥哥!我们赶紧去城东!” “再晚就要来不及啦,我最喜欢的那家烧饼铺子他一天只卖四百张饼!” 顾归尘倒是不着急将阵盘刻完,便很温和地应允了。 两人收拾妥当,一起下了楼,发现此刻酒楼内还是很冷清——这不奇怪,昨晚房客酒客都跑光了,又恰值清晨,有客人来才是怪事呢。 唯有一个小帮厨,悄悄躲在楼梯角,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并摇头唏嘘不已。 城东就比城中央热闹多了,街区上各类提供凡人食物的小铺子面馆等等也刚刚开了张。 眼下,汉石城内凡人不算太少,毕竟大批魔修驻扎在此,又都是些好享乐的,自然很需要打杂服侍的下人。 只是所有凡人都被赶来城东住着,毕竟战争开始前,城东就是凡人宅邸聚集处。 不过早在打仗之前,原住民中,但凡富贵些的人家,又或者氏族仙戚等,就收拾家当逃去后方了,如此许多屋宇便空落下了。 可也有那等自觉财力不足,无以支撑他们逃去大后方的人家,便抱着侥幸之心,依旧留在城内。 好在到目前为止,汉石城内魔门统领还未曾在凡人间大批征工,这些留于城内的人家也不曾遭过什么大难。 倒是外头常有已充作仆役劳工的流民被扣押入城,许多人便顺手被安排进那些空置的屋宇里暂住。 有大批凡人聚居,那街市上维系凡人生存的各类行当商铺等等自然一种不少。 乍眼看来,城东虽然比不得城中央的富丽堂皇——城中心曾是修士宅邸聚集处,但也人来人往、热闹活泛。 尚是清晨,许多行人都匆匆忙忙的,显然身上担着某样杂役差事,要赶着前去应卯呢。 这些凡人虽活得苦累,可比起城外那些流浪的饿殍,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因此,在一个门面不大、但也干净整洁的早点铺子里,洛朝和顾归尘两人显得格外殊异: 首先在服饰上就不同,两人眼下的装束在修士中都不显眼,甚至算朴素非常了,可论材质做工,在这小小早点铺的许多凡人眼里,皆可当得奢华之称了。 何况顾归尘还配了剑,叫寻常人一眼瞧了便知道:这是个修士。 那铺子里的小二也是有眼力见的,他们二人才踏入门半步,这小二便迎了上来,引着两人入了最宽敞清净的座位。 店小二不仅口里热情招呼着,还赔着笑,一个劲儿擦拭那些座椅桌凳,仿佛怕凡间用具脏了仙人衣袍,要降罪于己。 见人擦了许久还是不放心,洛朝便实在看不过眼了,把人赶去一边、掀衣直接坐了,口里道: “行了行了,自个儿忙去吧,这里用不到你。” “然后,给我们上两碗素粥,还有小笼包、麻团、煮鸡蛋……欸,但凡有的小点心皆来一份。” 店小二后退着连连应是,转头忙向后厨吩咐了,须用最快的速度给这两位客官备饭。 早饭很快便呈了上来,白粥自然是一人面前摆一碗,洛朝点着脑袋等人喂,顾归尘则盯着自己那碗粥,眉头微蹙,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洛朝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便语气微嘲道: “嘁,知道你平日不吃饭,怕是筷子都要忘了怎么拿了,可不过一碗粥罢了,难道毒得死你?” 顾归尘听言,迟疑着拿起调羹,又踌躇片刻,才舀出一勺送到嘴里,即便是粥,也咽得很慢。 心中则在回忆并思索: 自己上一次吃饭……是什么年岁的事情了? 实在太久远了,以至于不能辨得明晰。 最早的时候,在顾氏生活,偶尔九姐姐会下厨做江南菜,六哥则不时煨些药膳…… 后来顾氏散了,也只有阿烟那孩子尚在自己身边时,偶尔安顿下来,吃过几餐饭。 再后头……实在记不起来他何曾进食过,粗略算一算,至少五六百年他从未和别人吃过饭。 如此一来,虽然起因荒唐,但眼下这碗粥,确实是他漂泊无数年岁后,吃到的第一餐饭。 神思不属间,他不由吃得更慢了,普通白粥吃出了咽苦药的模样,洛朝瞧着,很是看不惯: “喝个粥你当是饮茶论道吗?得了吧,你要是真吃不惯,也用不着勉强。” “哼,大不了给我吃……嗯,或者你先喂我,真要等你慢悠悠喝完粥,老子的早凉透了!” 顾归尘听言便放下勺子,打算先喂某人。 于是,本已装束显眼的两人,在一众食客间,更加突出了: 别的食客,要么面带愁容、食不下咽,要么神情焦急、狼吞虎咽…… 总之,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事儿,绝不会像这两人,吃得不急不忙,还神色轻松自如、一片恬淡。 更不要说喂粥这般让人眼睛痛的事儿了。 那配剑的黑袍青年,明明周身气度冷清出尘,看着极不好接触,可竟依言替那少年挟小菜、剥鸡蛋、喂小笼包…… 而那面相稚嫩的少年,不仅一个谢字没有,还叽叽喳喳指挥人,毫无受之有愧的模样,一派理所应当。 从旁看来,这两人间气氛着实温存暧昧,连擦拭嘴角这种小动作,那青年都做得面不改色,让人无法不想歪。 食客们虽心里惊叹,深觉这二人自成一方世界,言笑晏晏、旁若无人……但身为凡人,他们自然不敢置喙,反而更加沉默不言,怕惹上祸端。 一时间,整间饭馆里,只剩下洛朝叽里呱啦的念叨指使,以及顾归尘偶尔一两声应和的音节。 由于洛朝每样点心都要了一份,所以二人桌上的饭品实在丰盛,和其他人桌上简简单单一二样裹腹之物大为不同,等其他食客大半迅速吃完饭,很快散去了,洛朝才就着各类小菜早点,喝完那碗粥。 喂完粥后,顾归尘总算空出一只手,便左手慢慢舀着自己的粥喝,右手应着对方指挥,不时给人挟点心吃。 一顿早饭吃毕,日头已经晒热街道青石了。 洛朝已经吃了一大堆,却仍旧表示:不行,还得有饭后点心。 顾归尘不至于拒绝他,便牵着人慢慢在街上逛,某人看中什么就去买来,不一会儿,手里就抱了一大堆吃食,后来见实在拎不下了,便将其中一部分挪到储物戒里。 洛朝呲出虎牙啃下一颗递到嘴边的糖葫芦,咽下去后,又低头咬了口葱花饼——他虽然双手腕被铐在一起了,但怀里也抱了一堆零食。 他嘴里包得满满的,像只好囤粮的松鼠,口齿含混不清,买来的东西本已吃不过来了,还推着人去买新的: “唔……去那边……排那家的桂花糕!” 这家点心铺子约莫很有名气,门前排了一堆人,有小厮模样的、明显代主人家来跑腿的仆人,也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姐少爷们,嬉嬉笑笑在铺子门口打闹。 其实,走了一上午,他们早不知不觉出了城东,眼下应该在城北街上,这里已不是纯粹的凡人居住地,路旁的楼宇装饰也明显更华贵,街上走着的,有修者也有凡人。 顾归尘抬眼看见日头移向正中,刚想提一句“我们该回去了”,可转而瞧见某人欢欢喜喜又啃下一颗糖葫芦,叽叽咕咕吃得贼快乐,又不太忍心了。 他想:反正不差这一时片刻的,大不了把全城逛一遍,也不过两三天罢了。 且他天生性子温吞、向来是极有耐性的,即便逛街买零食这种事情,无聊得很,也没吱声说过半句不耐烦。 而洛朝一个吃货,自然乐在其中,趁着等点心的功夫,他让顾归尘把方才买的糖炒栗子拿出来: “凉了就不好吃了!” 顾归尘却表示:我还拿着糖葫芦和一堆袋子呢,剥不了栗子的。 洛朝哼哼唧唧,继续胡搅蛮缠,嚷嚷着你自己想办法,反正我要吃栗子。 顾归尘无法,因为目前手上一堆袋子,都是洛朝点名时不时要吃的,没法暂放到储物戒里,他只能用手臂夹着抱住许多袋儿,又以牙咬着三串糖葫芦的签子根儿,双手从一个袋儿里拿出栗子,很是艰难地开始剥—— 他从前没怎么剥过这种零嘴,手法不熟练,再说他身为剑修,手劲儿又大,一个不慎就给捏碎了。 洛朝便分外嫌弃:“你手真笨!” 顾归尘略感郁闷,他嘴咬签子,没法说什么,只是眼神里写着如斯话语: 不然你来剥啊! 洛朝看懂了,很是骄傲地仰起下巴: “行行行,我大发慈悲来给你示范一下!” “你可看好了啊,老子只教一次!” 顾归尘便递了一个栗子给他——某人手腕虽被锁住,可手指还是能动的,甚至非常灵活。 洛朝三两下剥出一个品相完好、十分漂亮的栗子,刚想炫耀并打击一下对方,忽然又意识到: 不对啊,虽然是我剥的,可我吃不上啊! 因他自己两臂拢着,怀抱一堆零食,双手便掩在一堆纸袋底下,除非他脑袋能自己跳下来,否则哪里咬得到? 顾归尘看出了他的苦恼,不得已只能弯下腰,双手半捧半抱住那一堆袋子,无奈中发现自己又没有手了,因为要捧袋子,他双臂根本挪动不得,压根没法去喂栗子。 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只能以右手艰难空出两根指头,暂时捻住那几根糖葫芦,然后用牙扣住那颗孤零零的栗子,才慢慢站起来——怕站得太快,袋子要掉。 他以眼神示意洛朝过来接,谁知对方立马嫌弃摇头: “你都咬过了我还怎么吃?” 他并不感到惊奇,便自己吃了那颗栗子,一面道:“我会剥了。”——动作类的活计,他从来学得很快。 接着,又用牙咬住糖葫芦签子根儿,双臂尽力环抱住那一堆袋子,以唯一能自如动作的十指完剥栗子,因着手臂被捧袋子束缚住,抬不起来,又只能用眼神示意某人来接。 洛朝不得已,只好微微俯身,牙尖一挑,就着某人的指尖把栗子吞了。 比较尴尬的是,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偶尔会添到对方的指尖。 可转念一想: 这难道是老子的错吗? 还不是你这憨憨非要铐着我! 一旦自己找到占理儿之处,他就使唤人使唤得毫无羞愧之心,言语动作愈发适应。 有时吃完一个栗子,又眼馋糖葫芦,犹豫几瞬,还是凑上去,下巴扣在对方肩头,将杵在顾归尘耳畔的糖葫芦咬下来吃了。 期间,顾归尘专心剥栗子,洛朝吃得快乐非常,忘乎所以,沉浸在使唤顾丽丽的愉悦感中无法自拔,两人都没注意到: 同样排着等糕点的人群里,后面一对小姑娘,总是捂着嘴向这边偷偷瞧,面带窃笑,不知在乐什么。 而前头一小姐一少爷,也不时回头望他们两,那小姐看两眼,就笑着附在那少爷耳畔说些什么,偶尔还娇嗔两句,再不轻不重伸手打那少爷一下。 不仅如此,街上路人,在那一堆排队等糕点的人里,也总是更容易注意到他们,那些目光,用洛朝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 单身狗受到伤害一万点,不得已恰柠檬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咦,刚刚网出了问题,晚了几分钟(嘤嘤嘤)感谢在2019-12-21 23:30:41~2019-12-22 23:3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寄望(四十) 点心铺子里传来一阵桂花糕的清香, 都是刚出锅的, 泛着甜腻的花蜜味儿。 这甜香诱得路过的人们口中生津, 可当不少人目光无意瞥过人群里的一对儿“爱侣”后,竟骤然觉得,小小桂花糕哪里甜得过这对璧人? 那身量较高的青年, 黑袍携剑,面目俊美柔和,尤其是眉眼,泼墨山水似的,远淡雅致,周身气度清冷出尘, 冰玉一样,乍眼一瞧,极不好相处。 可他此时低着头, 瞳孔只聚焦于手上轻轻剥着的栗子, 专注无比,这等体贴入微的小动作, 为他凭添一丝凡间烟火气, 将那冰雕雪琢般的仙人气质, 消融些许,流露出温柔的暖意,恰似春日初阳。 当他的“伴侣”低头俯身,从其指尖咬走一颗栗子时,若细细观去, 竟能发现那双幽静的眸子里,突然泛起点喜悦的涟漪,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闪出细碎的微光。 一点极难察觉的笑意,竟使这冷玉琉璃般的青年,忽然变得温和柔软,方才是金铁也难雕琢的冰白硬玉,只对着唯一的人,成为轻柔可触的暖白云絮。 又见那身量稍矮些的少年,时不时踮起脚尖,凑在那青年耳畔咬糖葫芦吃。 少年面容尚且稚嫩,笑得眉眼弯弯,神采奕奕,明媚似三春桃李,唇瓣间扣着一颗红红的糖葫芦,为其清稚中徒增艳丽,尤其是眼尾眉梢,自带一段尚显娇憨的风流态度,等其长开了,又不知眼波流转间,该勾去多少好美色者的心魂。 他也不知正凑在青年耳畔说些什么,依旧将下巴搭在对方肩头,偶尔用舌尖舔舔嘴角的糖葫芦渣,眼珠子咕噜噜转,黑白分明的,灵动活泼得很。 其实洛朝在嚷嚷: “你把签子转一转,最里头那串我咬不到。” “最外头这个只串了山楂,我要吃里头的,有红糖雪梨的那串。” 顾归尘神情便很无奈,只好暂停了剥栗子的动作,艰难用牙齿碾动竹签,因为怕稍有不慎三支都掉下来,签子便转得很慢。 洛朝立马哼哼两声表示嫌弃,他不太等得及,因方才吃的那颗山楂,出乎预料酸得很,便急着要来颗全甜的缓缓牙口。 因此,不等那串水果糖葫芦全转出来,他就勉力呲牙去够,简直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顾归尘肩头。 够了一会儿,见牙还是碰不到那颗红浆透白瓤的雪梨,就只好伸舌头去舔。 顾归尘被他倾身压得有些胸闷,很想提醒一句:你手里还抱着脆饼呢,不怕压坏了? 洛朝则全没想到脆饼的事情,他只全神贯注盯着雪梨糖葫芦,呲溜呲溜舔巴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之心满意足咬到嘴里。 他没注意到,眼下两人间的距离实在过近了,只眉飞色舞的,欢乐嚼巴着糖葫芦。 顾归尘满耳朵都是他咔呲咔呲啃糖葫芦的声音,如斯魔音回荡在脑海里,实在称不上悦耳,顿时觉得这家伙和那些用坚果磨牙的松鼠没啥两样。 他闷头剥栗子,不知为何有些想揪住某人的头发撸一撸。 洛朝双眼亮晶晶,愉悦如孩童,又从水果串里挑了一个冰糖包浆的冬枣,一个蜂蜜包浆的红柿,和一个红糖包浆的柑橘。 他咯吱咯吱将它们咬碎细品,完了砸砸嘴,觉得很是甜够了,甚至有些齁,于是又理直气壮命令道: “再转回去,我还要吃山楂!” 顾归尘:“……” 他感觉手有点痒,很想打人,毕竟许久紧咬着签子,腮帮子都有点酸了,结果不仅得咬着,还须不时给人换口味…… 可心里纵然轻叹口气,行动上,到底还是慢慢给人又转回去了。 殊不知,这一切小动作落在众多围观者的眼里,何止是甜腻,简直能齁死个人了。 洛朝将三串糖葫芦各吃完一半,转着舌头舔掉嘴角的糖浆,刚打算低头咬口咸咸的脆饼换换胃口,却突然发现: 嗯?怎么碎开了? 好好一个大圆饼……现在变成了五瓣! 他震惊的神色凝固在脸上,宛如不慎将炸鸡腿掉在泥地上的孩子,嘴巴张圆,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之色。 顾归尘差点给他逗笑了,好在及时想起嘴里咬着的糖葫芦签儿,并没笑出声,只是乐得胸腔轻微震动。 洛朝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终于想明白了: 应该是方才被压碎了…… 嗐,反正一样吃…… 便不慎在意地又咔呲啃饼,边啃边抬头望进点心铺子,发现前头那锅出炉的糕点才应付走四五个人,心里估摸这队伍还得等很久。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悠,偷偷将这方街道四处打量个遍,而顾归尘依旧专心剥栗子,没察觉到对方的小眼神。 洛朝思索片刻,心里总算有了主意,他于是再度将脑袋搭在对方肩上,点出舌尖,有一下没一下舔着糖葫芦,并用比蜜糖更甜腻的声音软软求道: “阿尘哥哥,我看桂花糕还要等好久呢,你先去给我买驴打滚儿好不好鸭?” “我知道一个铺子,就在这条街上,他们家做的驴打滚儿可好吃啦,坏处是一样要等老长的时间~” “嗯,我在这里排桂花糕,你去先排驴打滚怎么样?” 他每次故意卖可爱的时候,语气声调总是十分叫人受用的,又软又糯,满是依恋信赖之情,让你实在不忍心拒绝他。 但顾归尘是谁?他早已看透了对方的套路了! 何况,两人各自排一家点心,就意味着要分开许久……他脑子里某根弦立刻绷紧了,眼神里染上格外慎重的警惕之色。 顾归尘甚至放下了手里正剥的栗子,又把一部分零食袋儿挪进储物戒里,总算空出一只手。 他稍稍使劲儿,将粘在自己身上的某人一把撕了下来,用审视的目光冷冷盯着洛朝看! 洛朝自然明白他在怀疑什么,立刻笑得讨好又无辜: “我都被你铐成这样了,就算想逃也没法子呀!”——说着还举了举自己双腕。 “卷轴都撕不开……光靠两只腿,我一跑远不就响铃儿了么?” 他嬉皮笑脸又靠过去,凑在人耳边哼唧唧撒娇: “你怕什么呀?我这样肯定跑不了的!” 顾归尘冷漠无情地二度将人撕下来,虽嘴里咬着签子没法说话,却用冰凉的目光无声说着: 不可能,别想了,你做梦。 洛朝又笑嘻嘻求了好多话儿,指着不远处另一家点心铺,赌咒一般道: “我肯定不跑!” “你看,就是那家铺子,离我们这儿不过二十步远,你一转头就能见到我!” “好不好嘛~我要吃驴打滚儿~现在就要吃!” 顾归尘丝毫不为所动,心道: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真要想吃,排完桂花糕再吃不是一样的么? 你肯定另有所图! 便干脆转过头,专心盯着桂花糕铺子里的蒸笼看,心里默默数着时间,这动作摆明了态度: 随你怎么求去……我选择不看不听。 洛朝见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人,心里顿时也急了: 这憨憨何时防备之心这样重了? 看来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他眨巴两下眼睛,酝酿了几秒钟,立刻有了戏感,便一头扎进顾归尘的肩窝处,嘤嘤嘤就开始拼命哭。 豆大的泪珠子叽里咕噜顺着领口没入顾归尘的衣服里,泪水晕染开来,熨得他颈口和肩头那片肌肤一片温热——这使他终于有些动摇了。 尤其是某人一边哭,一边还用凄惨无比的沙哑声音诉苦: “呜呜呜……一个驴打滚儿而已,你都不肯给我买!” “尽会怀疑我!这次我明明说的真话!” “呜呜呜……我怎么这么惨啊……自打重生以来,天天奔波劳累的,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呜呜呜……连吃东西的自由都没有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吃!不给我吃我就一直哭!” “呜哇呜哇——” 由于在街上,怕太过丢脸,洛朝到底不敢哭得太大声,只是大半张脸闷在对方肩窝里,把声音都拢在一处,专对准顾归尘的耳朵哭,听上去十分真情实感。 顾归尘听在心里,到底开始怀疑自己: 我疑心是否过重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吃个点心罢了…… 而且,两间铺子离得那样近,料想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不如就依了他罢。 顾归尘心底最深处的一分情绪,可能连他自己都没能清晰意识到: 重生以来……过得凄惨……这些字眼是洛朝无意拎出来的,可却触动了他心底某些心绪—— 如果没有我的干涉……你今生当如上一世一般,已经立在传奇辉煌的起点上…… 说到底,我对真正的你一无所知……我的恨也好、执念也罢……全是我的一腔孤望……或者说,是我的错觉、我的误以为、我的冥顽不灵、我的痴愚固执…… 我的一切、与你的一切,本就毫无干系,前世没有,今生,本也不该有。 我将恨寄在你身上,那是错寄。 但在明悟之前,杀孽已经犯下……这是我的罪行…… 我有愧于你。 他心里情绪涌动,辨不太明白,却下意识单手抚上某人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揉着,全作安慰。 洛朝立刻乖觉无比地顺着对方的手掌蹭了蹭——像一只猫。 卖乖的时候,就得一卖到底! 将杀伤力放到最大! 他估摸着对方已经心软了,果然,下一瞬间,自己被推开,顾归尘嘴里还咬着三根签子,眸光清澈,略带笑意地望着自己,这眼神的意味是很明显的: 站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洛朝立马连连点头,笑容绽开,甜着声音道: “你不放心的话,记得回头看我哦!” 他故意眨眨眼睛,显得调皮可爱: “看我真诚的大眼睛!” 顾归尘眸子里的笑意愈发深了,也点点头,转身向那头的驴打滚儿铺子走去…… 谁知才走了两步,身后人却喊了他一声: “欸~” 他转身,目光疑惑,又回望对方: 就见洛朝怀里抱着一堆零嘴袋子,愣在那里,眸光闪动,像在犹豫,片刻后,他才轻咬两次下唇,低着头柔声道: “嗯……你之前不是说……梅子糖吗?我好像,有一点儿印象了……是用云麓后山的梅子,去腌果脯……对吗?” 顾归尘轻轻点头,不知对方为何在此刻提及这事儿。 又听洛朝嘻嘻笑了声,语气撒娇一样: “但是现在呢,是冬天呀~早没有梅子了,哪里来的腌呢?” 他忽然抬头盯着对方看,笑容绽放,十分灿烂,可那眼神里却莫名含了分郑重: “如果……以后回了云麓的话,这个时节……可以去竹林里挖冬笋……” “嗯,有很多种做法……比如酸笋,当然,你要是不喜欢吃酸的,又总念着梅子糖……我就做糖渍冬笋给你吃……好不好?” 顾归尘一愣,感觉对方的笑容里有些说不上的意味,很奇怪…… 但他到底没多想,于是又点点头,权作应允了,便转身向点心铺子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洛朝此刻心里在想: 如果……记得我是说如果哦…… 所以,勉勉强强…… 这一次,不算是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顾归尘(冷笑):呵,骗子。 洛朝(……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嗯,其实每次我都有在好好告别,但可能是老天爷和我不对付,还没过几个时辰呢,老子和这憨憨又碰上了…… 作者君:嘤嘤嘤,要考试周了,我要开始短小了(求不嫌弃)感谢在2019-12-22 23:38:06~2019-12-23 23:3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亦浔、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寄望(四十一) 许多包了红豆沙的白糯米卷儿在黄豆面里来回打滚, 又被老师傅纷纷抄出来摆进木质食盒里。 顾归尘有时好奇地看一看这些小巧香甜的点心——毕竟他自己从未吃过, 但更多时候, 他会频繁地转头去回望某个少年: 洛朝便冲他眨一眨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星子。 他便不自觉凝视进对方的瞳孔里,在心里悄声道: 真诚的……大眼睛? 好看归好看……可哪里也瞧不出格外真诚的样子…… 倒是愈显活泼、愈显顽劣。 尽管心底摇头慨叹着, 他还是会不停回头,见到少年依旧好好站在那里冲自己笑,才能略觉安心。 直到驴打滚儿的香气离自己越来越近,眼见着就能买到了,他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不应该的……方才粗略算过时间,按理这个时候, 那头的桂花糕应当已经买上了…… 便忙回头看去,就见少年怀抱零食立在原地,见自己望来, 又微笑了一下。 顾归尘轻舒口气:许是我多虑了。 他便凝心静气等驴打滚儿, 深觉自己该修一修心性、去去浮躁了——总不能天天疑神疑鬼的。 恰巧此刻日头移过中天,斜洒在行人衣上, 泛点梨花黄似的暖白, 顾归尘眼观鼻、鼻观心, 见前头客人提了食盒抬脚要走,身形才跨出点心铺子屋檐下,就被当空艳阳照出个圆圆的短影。 顾归尘目光瞥过其圆影,忽然一愣: 不,不对……总有些不对劲…… 他愣怔中又转头望去, 一眼就对上少年的双瞳——其眼底还带着调皮笑意。 可他这次竟略过少年灵动的眼眸,直直看向地面: 是了,影子……没有影子! 他顿生立刻冲去对面找人的想法,可前脚才跨出小半步,又生生止住了步伐。 犹豫几秒后,他还是立在原地,运起灵气向双目汇去,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向那糕点铺子寻去时,门前哪儿还有洛朝的身影呢? 不过,驴打滚儿最终还是买上了,顾归尘抱着那个食盒,又将糖葫芦重新包进油纸袋儿里,独自立在熙攘的街道上,行人们说笑着走过身畔,一时心头竟生起股没由来的迷茫惘然。 他望天呆呆地想着:应该是瞳术……怪不得让我看眼睛。 前世他听闻过关于这人的无数传言,其中最公认的一点就是: 天纵之才、所学颇杂,喜研读各家术法,海纳百川,并将之融会精炼,堪称万法通。 这人会幻术,想来竟丝毫不奇怪。 可惜自己对幻术一无所知,戒备松懈之下,就着了对方的道。 又思及铃声为何不响,竟徒生心灰意懒之情:那人手段颇多,定有法子罢了。 这般呆立在街心好一会儿,他才恍过神来,心知不能久久立在此处,就更加抱紧食盒,小心翼翼向前挪了不过半步,却又立马退回来: 我要往哪里去呢? 好像……无论哪个方向,都不是我的路。 再度发愣许久,他才稍稍定了神,沿街随便找了家茶馆坐下,打算开始等待日落,那食盒依旧窝在怀里,自己则侧了身,抬眸透过窗枢望天,盯住悬空的骄阳,直到瞳孔涣散、视线一片模糊—— 这是被阳光刺了太久,眼里生了泪水。 但他此刻心绪十分宁静,并默默自问着: 我应该放弃吗? 这句话,过去无数年里,他问了自己无数次,每次答案都是相同且坚定的——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但现在不一样了,世间最坚不可破的执念忽然有了裂痕,在数月之前,少年笑着亲手将剑刺入自己胸膛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其实从没有任何理由去杀人,所谓证道更是一团空幻…… 突然间,他过去千余年存在的唯一意义,都成了空。 所有惶惑、压抑、迷惘……如重水包裹着他,恰似溺水者,有缓慢的、渗透神经的窒息感,伴着逐渐麻痹的痛觉,一点点掠夺你的生机。 视线中一片光晕灿烂,即便眼睛被光芒刺得生疼生疼,他也丝毫没有闭上眼的意愿: 无法放弃了……哪怕毫无意义,也永远无法放弃了……这已成为我的本能。 就好像过去千余年,他也无数次这样仰望天空——往同一个方向。 那座传说中的仙殿自然是见不到的,其中高居殿上的帝王,更是望不到一片衣角——可能仰望至死也见不到,他总能看见的,要么是一轮明月,要么是一轮金乌。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哪怕双眼被太阳刺到失去视觉,也不肯挪开目光,仿佛只要望得再久一点、再坚定一点,就能得到回应。 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人会来回应他,甚至,芸芸众生里,同样仰望九天,企盼得到无上帝尊的某种回应者,不计其数。 在这之中,他算不上殊异,甚至,他也见过旁人满含怒恨、扬言要杀帝尊证其大道,并立下新的王朝。 唯一不同的是,他比所有人都更固执,而且,时过经年,这坚定的意志不仅没有被消磨,反而变得愈发纯粹,如不可雕琢的顽玉被时光磨去棱角,看似更温润剔透了,实际却更坚不可摧、毫无破绽了。 对这份异乎寻常的固执,大部分人从惊异到嘲笑,再到蔑视和不屑……可也有人,心怀怜悯: 那是个月夜,天际玉轮洒照清辉漫空,灼灼如海,没去了一切繁星的光芒。 孤月耀九天,既华贵又清冷,在如斯夜空下,闻歌持一盏灯,照在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也同样照清她自己的面庞—— 彼时闻歌的面容已十分苍老,曾经的乌发里掺了许多银丝,皱纹爬在她的眼角和脸颊……这一切却不减损她的美,反而使曾经锐利而哀郁的幽怨美,变成如今岁月凝练后、洗尽铅华的静美。 她的声音是枯哑而苍老的,语调却像一位慈母,温柔悯恤: “您想见一见他吗?” 由于实在过去太久了,他已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但那夜所见的场景,却永久铭刻在他心间——那是一幅画。 闻歌给自己看的,不可能是真正的人,也只能是这样一幅画。 可即便是画,也弥足珍贵。 彼时帝尊入主中域业已数百年,民间传颂其传记野史无数,真假皆不可考证。 仅文字上的歌功颂德与批判指摘,就已分出数不清的流派,何况是描绘其形貌的画像呢? 天子近臣皆有忌讳,怎敢向五域传播天颜画像? 各大宗门内部,位高者之间或有一二幅流传,也供天资绝佳的小辈瞻仰,其主要目的不过是怕有后辈在凡间不识帝尊形貌、无意触怒天子,且这一类画像,多半不敢对天子容颜绘得纤毫毕现,只画得大约让人看出个轮廓,已能使画师感到惶恐了。 九陵帝尊,在修真界无数修士眼里,是一道高不可触的影;是帝王偶尔巡视四方、天际那座最华贵威严的銮驾;是每隔百年,各方来员汇聚皇城,大朝会时,千重玉阶之上,偶尔垂落的一片织锦龙纹黑缎绣金的衣摆…… 传闻中的无上天子、五域共主,在凡世芸芸众生眼里,则另有其形貌,应当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幅帝尊当有的模样。 当年中域有令,肃清各地邪神供奉,一时五域民间信仰无处可托,除去藉此大肆传教的佛门、道门、儒门之外,许多百姓还有一个更愿意信任的选择——信仰帝尊。 人们因着心里的期望,为帝尊塑造各异的神像: 在高原苦寒之地,塑像往往面容慈悲、眉目和蔼,持五谷、持如意、持净瓶……赐福降水、佑五谷丰登、护民生兴旺; 在鱼米水乡,塑像则更加喜气福乐,加之于上的种种企望,则变成送财送福、送权势名望……甚至送爱侣和子嗣; 在饱经妖兽侵袭之苦处,明明是同一位帝王,神像却变得凶神恶煞,甚至三头六臂,不过因当地凡人,希望帝尊自有神威,能镇压诸般妖魔,护佑一方平安; …… 雕塑已然千奇百怪,何况是画像呢? 修真界里,修士们皆心怀敬畏,不敢妄议帝尊容貌,可在凡界,稍有人气的城镇,可能隔个三五里,你便能发现一家售卖守门神贴画的铺子里,有打着九陵帝尊名号的画幅悬挂墙上。 闻歌彼时提起“您想看一看他吗?”,那时他很想说“多半是假的。” 直到闻歌娓娓道来,谈及约莫百年前,皇宫中一位随侍天子身侧的画姬,也不知为何得了天子应允,在世时曾传下近千幅真迹,其中大半画的是帝尊容颜,甚至日常起居——下棋饮茶批阅文书、赏花听戏晨起临朝…… 这些画自宫中流出,自然立马遭到各方高价哄抢,无论大小宗门,皆以能收藏一副帝尊真容画像为傲。 最终,因种种偶然,流落到凡间的真迹,不过十来幅罢了。 珍贵到足可传世,如此形容,毫不为过。 比较滑稽的是,凡间大部分人,对所谓的“帝尊真容”毫不感兴趣,乃至认为随侍画姬一说当属谣言——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心目中期望的帝尊模样,就是最真实的。 闻歌当年给他看的那幅画,其原主人费尽心机买来,本义是依据此画建一庙宇,将之用最华贵的材料装裱起来,但凡信仰帝尊者来瞻视,都须交份香火钱。 谁知,原主人以为这是个生生世世、取之无尽的生财之道,却万万料不到,凡间苍生,对所谓帝尊真容十分冷漠,不愿相信、更不屑相信。 这幅画最终在角落里经年积灰,直到此刻,温柔月色下,它在闻歌手里轻轻展开…… 她说:“此画名为《海棠春睡》。” 画幅的背面,有画姬题语,洋洋洒洒数千言,此处摘录片语: 暮春时节,帝小憩于宫中花园一角,恰逢小雨至,水珠似露,沾染其衣…… 再望四围,花气袭人,海棠红艳灼灼,宫人本欲唤醒之,临近观其眉目,帝悦然酣睡,又不忍; 吾见之,春雨如丝轻柔、花色似焰浓烈……不愿将此景遗落,乃提笔作画…… 那夜他观画而泪流,明明愿意看得更清晰更真切一些,却根本挪动不了步子——他不敢临近,心里则想道: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之一生,向无望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捂脸):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就是很普通地睡了一个午觉……何况我现在就是一个平平无奇小菜鸡。 作者君:今天的我依旧短小呢~~寒假开始粗长!感谢在2019-12-23 23:32:14~2019-12-24 23:3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寄望(四十二) 暮色沉沉, 宁静了街巷之间的种种熙攘喧哗。 顾归尘遥望着天尽头昏黄的落日, 默默等待夜色降临——铃音会为他指引方向。 晚霞轻柔地镀上他的侧脸, 氤氲暖橘,映得面庞半明半暗,衬得那漆黑的双瞳更显空洞寂静。 顾归尘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食盒, 心道:闻歌呐,我终于见到他了。 他与我想象中的……很不同……不,应当说,全然不同。 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你的故事……闻歌啊,你总是同我说故事, 可惜,彼时的我,也总是不能领悟, 或者说, 不愿领悟。 闻歌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去掉那些生动的描绘, 概括起来就那么几句话: 某域某州某城某村的某个书生, 立志要成为言官、直达天听、常侍帝王侧, 读了一辈子书、也考了一辈子。 只因他自少时起就崇奉帝尊为古往今来、万万世只此一人的圣明君王,且坚信着,帝尊会造就仙凡共荣、千古未有之盛世。 每年皇城传出的帝尊行事纪要——由众言官记录,他都要仔细研读,并一一批注, 藉此衍生出的各类帝尊传记,他也会悉数买回,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了,也要省出这点书钱。 与单纯的行事纪要不同,传记类文体,总会带着点执笔者的私人情感,呈现出五花八门的解读,各家对帝尊的看法也是褒贬不一。 但书生看不惯,任何传记只要对帝尊有丝毫贬低之语,就会遭他破口大骂,并将此书批得一文不值。 书生垂垂老矣时,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熬过层层筛选,被选拔为中域皇城的言官,自是欢天喜地拿着赴命书上任了。 可七年之后,他卸任归来,却全似变了个人,旁人只要在他耳边提起帝尊二字,他便要立眉竖目,喝道: “一个胸无大志的昏庸君王罢了!” 愤懑之下,书生竟成了往年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他也和许许多多晚年归乡的言官一样,开始着手编纂帝王传记,且在书中极尽批判之能事,将曾经最尊崇之人批得体无完肤—— 这是对帝王的怨怼,更是对自己穷极一生、抱负终成空的怨愤。 昔年听到这个故事,顾归尘至多觉得荒诞滑稽,可后来独自在人间游荡的日子里,他竟慢慢领会到: 这书生是凡间、甚至修真界里,无数人、无数修士的一个缩影。 那人站在世间最高处,任何人一抬头,哪怕根本看不清楚,也知道帝王必然就在那里。 数之不尽的生灵,兀自在心里描绘出一个帝王的形象,或爱之、或恨之…… 但讽刺的是,若有一天,这些与浩瀚天地相比、微渺如蝼蚁者,真有幸运能得见天颜,或触碰到帝王真实面目的一角,只会近乎绝望地发现: 爱也好,恨也好,都是错寄。 顾归尘遇到过许多错寄一生的人: 因他自己身上深深烙印了一个“修真界最大笑料”的戳子,就总能吸引一些同样思维行事古怪非常、易遭人嘲笑的奇特人士。 且这些奇异人儿,往往有个共同的目标:诛杀帝尊。 他甚至无意被人拉入过“刺帝义士盟”、“诛天仁者会”……这般古古怪怪的联盟,被迫听那些同样稀奇古怪的人们义愤填膺、高谈阔论、饮酒弹剑,叙述一个关于弑杀帝王的幻想。 他一开始以为,这些人与自己必然有相同之处,可等真到了那些地方,耳里听着诸般聒噪之语,眼里看到种种热血与躁动……便立刻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有出身西江的刀客骂着,本以为帝尊是个万古英雄,没想到他是个窃世大贼! 众人忙问此话何解,刀客便徐徐道来,说所谓的氏族灭、宗门立,不过是一个笑话! 如果宗门里头的长老、执事、掌门、供奉等等,也一样将儿女们作礼品,同旁的修为高强者联姻……那么,宗门成为新的氏族,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我们这等草根出身的修者,还是要受无尽欺压! 众人听毕,纷纷鼓掌叫好……一人唱罢,又一人登场,开口便骂九陵帝尊不堪为人,妄杀无辜。 人们细细询问来,竟发现这个登台的小姑娘是个妖族,虽不知其具体族类,但看那怒中带泪的悲愤模样,就该知道,其族与帝尊有大恨。 事实上,修真界里,怨恨帝尊的妖族一抓一大把,根本不足为奇。 尽管妖域已向帝尊俯首称臣多年,皇城颁布的各类法律条令里,亦从未对妖族有过苛求责难,可无数妖族还是要生怨,这在人族看来,是不可理解的。 这位小姑娘骂了一通,下场后,众人的反应自然不如方才热烈——毕竟场内修士,大半还是人修。 一场名义上的联盟密会,最终开成了个漫长的、冗杂的□□大会,你方唱罢我登场,足足持续三天三夜,人们竟也不觉疲惫。 期间,有人问他:你也是为诛杀帝尊而来? 他点点头。 对方又问:那你有什么缘由?也可与大家伙儿说说看。 他沉默不语。 忽然场间有人惊呼,说我认得这个人,他不就是曾经中域顾氏的嫡脉遗族么?叫什么……顾长思? 还有人应和,先是喷笑一声,而后说什么,对对对,我也听说过,就是那个七族之耻,而今修真界的十大笑柄之一? 许多人便跟着笑起来,还有人阴阳怪气出声调侃,不外乎什么: “哎哟!竟是传说中的圣人之下第一人大驾光临?我可真是怕死了!”、“天纵之才?未来剑圣?哈哈哈……实在叫我等凡俗之辈惶恐不已啊!”、“玄云剑宗大长老批之为顽玉不可琢,言辞实在恳切。”、“嗨呀,他算个什么顽玉,一块蠢笨的丑石头罢了!”…… 相似的话他早听过无数遍了,因此受着众人嘲讽的目光和话语,他却依旧泰然自若,从面部表情到眼神都毫无变化。 终于,在事态发展为满场哄堂大笑前,忙有人出言调解: “肃静肃静,不论顾兄有怎样的过往,既然来了,就是我等的同盟。” 发言人又转头问他:“说一说罢,你的缘由。” 那一刻,许多双眼睛盯着他,要追问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却罕见感到一丝迷茫: “我为杀他而杀他。”——这话相当于没有回答。 场内顿时一片嘘声,人们都觉得他不会是没有理由,而是不愿意说。 便有人顺着他的出身过往大胆猜测: “你是中域七族出身……立志诛杀帝尊,莫不是为了光复氏族?” 此言一出,场内许多人纷纷应和,觉得十分有道理。 事实上,在帝尊入主中域、七族覆灭前,修真界对此战的胜负猜测——氏族胜或宗门胜,皆在五五之间。 宗门近年虽发展迅速,可到底比不上各大古老氏族的数万年经营。 可以说,曾经的修真界,氏族势力盘根错节,渗透到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随便从某个穷乡僻壤里拉个低阶修士出来,他都能跟你吹——我祖上再往前数三代,是某个大氏族的旁支的外支的亲戚……巴拉巴拉。 氏族灭、宗门立……于是天下大同,不以出身论贵贱,这听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可实际上,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这个美好愿景成真。 九陵帝尊的凭空出世,破碎了无数人的荣华梦。 无论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氏族弟子,还是只差一线、就能改姓混入大氏族权利核心层的趋利者……尚且沉浸在繁华美梦中呢,某日忽然抬头一看,却惊恐万状地发现:天变了。 这些人,和旁人一样仰望天子时,心头无法不产生怨恨。 于是,打着复辟氏族幌子的各类盟会年年有,可因着目标的过度虚妄不切实,这些联盟往往撑不过半年就散了,常常更迭换新,比人间风流浪子换爱妾的步子还要频繁。 因此,在场内众人看来,中域顾氏这等大族出身的修士,为了复辟家族而立志弑帝,真是再合理不过了,甚至开始在脑海里臆测,这其中,该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顾归尘的意志,比所有人都更坚定,也比所有人都更纯粹: 我要杀他,只是因为我要杀他。 若实在不得不扯个理由,只能说:命运无常。 这是我的宿命。 那年他被许多携刀配剑的江湖人围着,反复追问一个不存在的缘由,却心如止水,哪怕别人都不信,也答得坦然诚实。 可后来,他被一个堪称文弱的女子、以温和的目光询问——缘由呢,却由衷感到惶恐。 那时闻歌为他斟了一盏茶,在氤氲茶香里,她面带缓和宁静的微笑,真诚地直视自己,衷心道: “我们爱戴他。”——他,指那位九天之上的帝王。 顾归尘觉得闻歌的目光里,写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你没有缘由去杀他。 你甚至,从未见过他。 于是,顾归尘感到惶恐,不止因为,他忽而发现自己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更是因为,哪怕没有理由、他也还是要走这条路,这是宿命。 可在闻歌的微笑里,他骤然发觉这宿命的沉重感,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思考: 如果,洛九陵死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疑会有很多人拍掌称快……可同样,也会有很多人感到伤心、甚至悲痛欲绝,比如闻歌。 我要杀了他……我如果真的杀了他……面对那些因帝王辞世而悲痛落泪的人,我当如何自处? 这是一种罪行吗? 彼时,顾归尘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出一个理由来,哪怕这不是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这个必须诛杀帝王的缘由,是说给世人听的,是外界要求的合理性。 于是他对闻歌说: “因为,我是中域顾氏嫡脉遗族,我是顾十九。” “我应当恨他,也应当杀他。” 闻歌听言叹息一声,想着:立场之别,或许是人间最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出身和立场,往往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她不再多言。 人一旦开始决定欺骗自己,就会下意识在心里,用各种理由将这个谎言编得圆乎。 顾归尘常对自己说: 我是顾氏的人,到死都一直是。 我在一天,就意味着顾氏存在一天。 我不亡,顾氏不亡。 我要弑帝证道,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因为……说到这里,他经常会忘词,只得拿出玉简,把各类复辟联盟打出的口号复习一遍: 氏族与宗门,生而有不共戴天之仇! 帝制为恶,将使人间万古无光! 再现上古氏族之辉煌,唤钟离老祖之英魂,重筑古制,使天地万物,尊卑有序,各安其命。 复习口号的时候,他常恨往年在家、或者更早时候在书院,未曾学好文课——他对文课实在毫无天赋,宁愿上一百节剑道课,也不想听先生讲一页史书。 可惜,以前在书院,他是个透明人,先生碍于师尊的面子,不会过度在文课上苛求他。 而昔年在顾氏,一众哥哥姐姐都很爱护他,说是宠溺也不为过,都觉得自家小十九,便是念不好书也没什么,何况十九的剑道天赋极佳,这筷子还有长短呢,如何偏偏要求人都是全能的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我欺。 因为,这些复辟组织的某些口号、立盟宗旨、成立宣言等等,顾归尘压根看不懂。 一些直白的话,还较好理解,比如氏族和宗门自然向来不对付……可他虽喃喃在心里念着如斯话语,疑惑还是不自觉升起: 十七和十八,最早就是宗门出身,与大家都是极要好的,从没因所谓出身不纯而产生口角…… 不共戴天之仇……有这般夸张吗? 又有什么“帝制为恶”,这点开始,他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首先,他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帝制……哪怕洛九陵现在确实是修真界帝尊,可宗门、甚至部分原先大氏族的遗族们,不还是好好的在那里吗? 远的不谈,自己就是个例子。 如果要宗门和氏族都陨灭才叫帝制,那现在根本不叫帝制,口号里为了推翻帝制而去诛杀九陵帝尊,不就前后矛盾了吗? 再说“为恶”二字,顾归尘向来是个实诚人,或者说,因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墨水,从不跟你讲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他评判一件事情,向来从实际出发,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若勉强把现在这个氏族遗族、各大宗门并存,而皇城统领五域的局面称为帝制…… 那么,凭心而论,洛九陵入主中域后,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何况,持续多年的战乱结束了,再往后,只要皇城一直稳定,大规模战争就不会爆发。 这对天下而言,是件好事儿。 所以,“帝制为恶”四字,该当何解? 再比如,上古氏族的治世宗旨,和而今帝尊麾下官员与宗门并立治世的区别与种种优劣…… 这真的太复杂了,比他当年在云麓答过的最难的论述还要难。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这两章是阿尘的思考人生章,还有比较少见的,阿尘角度的回忆杀…… 从中可以看出,阿尘本质就是个憨憨,哈哈哈,大家要深刻记住这一点呀! 最后,祝大家【圣诞快乐】鸭!感谢在2019-12-24 23:31:28~2019-12-25 23:3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 2个;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阶天明 5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寄望(四十三) 看不懂, 那就一直看下去。 顾归尘向来很明白自己的愚钝, 因为过去无数年里, 无论是厌恶鄙弃他的人,还是爱护怜惜他的人,若不出意外, 都会感叹这样一句话: “痴儿也!” 他很少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赞美的长处,因此,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秉持勤能补拙的原则。 并且,他一直天真地坚信,不管多困难的事情, 只要永不放弃,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这大概是他极端固执性格的又一重体现,无怪乎, 曾经某些德高望重的年长修士, 都评他为“顽玉”。 质如顽玉,不可雕琢。 何为顽玉呢? 其质地甚美, 水色剔透, 花纹雅致, 但形状怪异、多棱角尖刺,且质硬堪比金石,用天下最锋利的刻刀也无法琢磨。 于是,人们只得望玉而叹息,无论此玉的色泽多佳, 既无法被打磨,就只能成为废物。 因棱刺过多,一不可入手把玩,能硌伤入骨;因形貌古怪,二不可展列厅堂,难以现风雅;因无法分割切裂,三不可打造为琳琅环佩,无以近人身…… 玉对世人而言的万种用法,在顽玉身上,都是不可行的。 最终,这块玉只能曝露荒野,渐渐隐没在蔓生的杂草中,永不见天日。 很多人为此惋叹过,劝说顽玉拾起美玉应有的品德,接受雕琢,变得温润可触,以此亲近万类生灵。 可顽玉自己毫不在意,他说:我有我自己的路,且一定会走到尽头。 顾归尘独自走在这漫漫长路上,时常在脑海里反复冥想那些字句——他相信,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实在不行,他正走在万里路上,去人间看,不断印照,总有一天,他能明白一切。 他首先去读各大氏族通史,后来总算明白了,所谓钟离老祖,就是氏族联盟第一任首领钟离衍。 对这个著名历史人物,他并非一无所知,可所知也很有限,若要他评价,是洛九陵当道更贤德、还是钟离衍治世更圣明……抱歉,他选不出来。 可等他吭哧吭哧啃完一大摞钟离氏族兴衰史,又感到更迷茫了。 这迷惑之处,依旧很实诚,他觉得: 依照历史记载描述,哪怕钟离此人,真的魂归当世,据其性格推断,也绝不会挑起战争,做出和洛九陵争帝位的事情…… 把钟离的英魂唤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莫说根本唤不回,即便真的唤来了,钟离衍也打不过洛九陵,因为前者未曾突破圣境,而后者突破了。 撰写此句口号者,若是听见他这番心声,只怕要一口血喷出来: 知道什么叫正统吗? 我等将钟离老祖搬出来,意图在于,力证上古氏族才是正统,洛九陵不过是个窃世之贼! 怎么可能真以武力论高下? 结果是,不读书还好,只是纯粹看不懂罢了,真的开始认真研读、查阅史料后,他不仅依旧觉得无法理解,还总会认为,某些话很荒诞,前后矛盾,根本讲不通。 唯有一句话,倒真让他生了些感悟——“天地万物、尊卑有序、各安其命。” 因为这句话,他往年在顾家时经常会听到。 这是中域顾氏,或者说,是所有奉行古制的大氏族,代代相传的核心道义、处事守则。 他记得,家主在世时,常深恨西江诸门派行事无原则:师徒相戮、父子相残、长幼失序、嫁娶无礼…… 西江乃当世门派的发源地,可家主只称之为“盗窝匪巢”,并告知族内小辈,莫要与宗门之流来往,那些人,为了一件低阶法器就可闭目杀人,本质已与魔门无异,都是些心性拙劣、不堪大用的小人。 而家主的母亲,也就顾氏的老夫人,则向来不掩饰她对十七、十八的厌恶感,并常对人说:“那都是些骨子里不安分的。” 可这位对十七、十八堪称刻薄的老人,却在他进入顾氏之初,就对自己释放了善意: “既出身清白,为忠烈之后,又天资绝佳,就该多加栽培,有望为我顾氏门庭,再添荣耀。” 彼时他未经过世事磨难,根本不能领会“尊卑”二字的意义,也不明白,为何比起在家中已修行数百年的十七、十八二人,自己却反倒更受喜爱…… 如今想来,家主也好,老夫人也罢,都在身体力行展现:何为“尊卑有序、各安其命”。 又不由回想起顾氏败亡后,那些漂泊无依、不断承受失去的日子,他渐渐明悟了: 原来,曾经的我们,是“尊”;而今的我们,是“卑”。 明白归明白,却不意味着他能就此分清楚: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谁人算尊贵,谁人算卑下。 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你的尊卑? 是身份吗?可是氏族遗族中,依旧有荣华延续不衰的,而各大宗门里,也有门庭冷落、逐渐败落的。 他想破脑袋也不能理清,若要让尊卑有序、各安其命,又当以什么确定尊贵、判决卑下。 如果这些联盟意图复辟氏族,让氏族出身者为尊,而凡世出身者为卑……那么,复辟者本身,不也打破了“遵于序、安其命”的守则吗? 明明嘴上说要再度推行这个道义,可行为却不能以身作则,反而要用杀戮来打乱目前的尊卑序位,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这不就又一次前后矛盾了吗? 他想: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呢? 这些奇葩的疑问和诡异的思路,若让各大自称义士的复辟首领们听见了,只怕要郁血结于胸、迟迟不得倾吐……因为这些话,乍听来十分古怪,可细细一想,逻辑上居然没有问题,让人想反驳又找不到话。 费神读了许多书,又一番思来想去,顾归尘最终没能得个明白,反倒收获了更多的疑问。 唯一一个他能清晰得出的结论就是: 在当世,洛九陵为尊,我为卑,我若要杀他,就是扰乱尊卑、不安己命的行为。 弑杀帝王,是不义之举——违背了顾氏的道义,会辜负兄长姊妹们的往日教导。 这使他惶惑、恐惧,甚至悲恸。 他想:我为顾氏而存在着……却连存在的意义,都是错的,是悖论、是矛盾。 可他转而又想: 尊卑尊卑,为何偏偏我是卑,而那人是尊? 安于命……可什么是我的命? 最终,他丢开冗杂繁复的史书,重新负上自己的剑,继续远行: 一时想不明白,那就一直想下去; 书里寻不到答案,就去人间寻觅; 到死为止。 对他而言,任何停留都是短暂的,不断前行,是他大半生漂泊的宿命。 走过无尽远、数不清的路途,他依旧没能想明白“遵序安命”的真义,却突然发现: 要寻到一个站得住脚的、必须要诛杀帝王的理由,并不困难。 许多人说:顾氏与帝尊,是天命既定的敌人。 可也有人说不是:以顾氏败亡为起点,而后氏族愈显衰落之象,是大势所趋,帝尊不过顺势而为。 还有人这样说:若非新派当年从中作梗,书院和宗门沆瀣一气,堂堂中域七族之首,满门忠烈大义之士,岂会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亦有人反讽嘲笑:顾氏是忠烈之族?哈哈哈,笑话!一个私吞军务税、迂腐不化、假仁假义的朽败枯萎之族,就该抱着它的道义被埋进土里! 一片唇枪舌战中,他总是埋首默听,时不时的,他能从这些陌生人口中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 家主、凤娘、大姐、四姐、九姐、三哥、十四…… 他甚至会听见自己的名字,但显然,身为入门不过百年的顾家十九,他在人间从未有盛名,更无法引起评古述今者的惋惜遗憾,他从来都是顺口被提及—— 以笑柄的形式:人们会谈论他,当做紧张辩论后的放松调剂,哄然大笑一番后,继续点评种种历史风流人物的功过。 一开始他听得很艰难,毕竟文人墨客论古谈今,向以言语晦涩难懂为傲,但听得多了、琢磨多了,他也就渐渐明白这些人在争论什么了: 顾氏身为昔年氏族之首,其败亡,究竟和帝尊有无关系? 人们辩论一番后的结果是: 有,必然有关,哪怕只是间接的联系,但是,一切都只是顺大势而为,帝尊无过且有功。 那天,他寻到一僻静处,对着中域方向,面临夕阳,枯坐到天明。 他想:有关吗?无关吗?似乎根本说不清。 便试着反推:如果……如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洛九陵,我的亲人们,还会活着吗? 他反复思索,最终的答案是:不知道。 命运的海,何其广阔浩瀚,他仅有一艘小舟,如何能全览其貌呢? 他只知道,当苦难临头砸下,如夏季瓢泼的雨,你惶惶行于路上,根本不能断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昔年他于心中苦苦向天求问,尚不得解自身命运的反复无常,何况,要将顾氏所有人的命运,同高居九天的某个陌生人联系起来…… 这使因果更加无解。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的家……也就是中域顾氏,与九陵帝尊,不可共存。 彼消吾存,彼存吾亡。 可惜的是,我们的消亡,是大势、是天命、是必然。 所以,只能是“彼存吾亡”。 那时他心头悲凉骤起: 原来啊,我不仅是要乱尊卑、改命运的背义之人,还是一个要逆大势洪流、叛天命既定的生而有罪者。 他很清楚历史如何评述功过:逆势而为者有过,顺势而为者有功。 可是……为什么呢? 为何我生而是历史的罪人? 所谓大势,究竟是什么? 他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他其实可以对旁人说“顾氏因帝尊而亡,我要弑帝复仇”,因为,恰恰在顾氏衰败后,帝尊向中域开战,这之中,若说全无因果干系,只怕任何惯爱评述历史的文人都不能认同。 但当他仰望天空,看去无尽遥远处,九天仙殿里,那位根本不知面目的帝王其所在方向……又迷惘了: 他无法想象,若有一天,真的执剑指向对方,如何能大义凛然地说出这句话。 因为从来不相识、从来不相干,哪怕那人的存在,真的和自己的命运有万千不可知的联系,也终究无法将怨恨寄去。 只是偶尔,他会试着幻想,如果洛九陵从来就不存在,那么……大家又会是怎样的呢? 尽管这种可能根本难以推测,他也会试图幻想一个团圆的结局,可现实又告诉自己: 哪怕世间从无九陵帝尊……也会有另一个人,成为宗门的旗帜,入主中域,灭亡氏族的荣华梦。 最后,徒留一声叹息:我到底,只是为了杀他而杀他。 我杀了他之后就能…… 彼时,顾归尘在心中念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 就能……能够……就可以…… 可那时的他无论怎样拼命地想,绞尽脑汁地想,搜肠刮肚地想…… 都始终无法回答自己: 杀了洛九陵之后,我将去往何方。 这个疑问像刺在心头的一根针,日复一日,愈深地扎进心脏的血肉里。 又足足百年,他一直这般不知归处地游荡着,竟回到了旧地——当年在此处,他被人质问“你的缘由呢?” 而今故地重游,他竟发现一个冰冷的事实,这使他心头的那根针,终于穿透过去,一片鲜血淋漓。 他想:原来,我才是故事里那个书生,你们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唔,虽然这段回忆杀还没收尾,但我觉得大家应该能猜出这个第一重缘由了?感谢在2019-12-25 23:30:44~2019-12-26 23:3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寄望(四十四) 顾归尘再次见到闻歌, 是在一个风雪夜。 铜炉碳火、温酒热茶。 但他的身体非常冷, 如枯木着霜, 每一次动作,都是在摧折自我。 他的声音微哑干涩: “当年,您同我说的故事, 还遗漏了一点。” “您没有告诉我……那个书生……他其实……” 见对方声音颤抖呜咽,几乎说不下去,闻歌的目光竟变得愈发柔和,开始用平缓的语调慢慢叙述着: “他其实,生于战乱之年,幼时失去双亲后, 只靠沿街乞讨而活。” “恰逢他及冠之年,五域定、皇城立,四海安平, 帝尊依循古制, 封禅于九黎山。” “他的幼年与少年,只有饥饿寒冷, 纵然凋零漂泊于世间, 却听尽了颂扬帝王的赞歌。” “渐渐地, 他开始相信,那位高居九天的帝君,是一个值得信仰的希望。” “他后续的人生,是一场对希望的追逐。” “穷极毕生之力,埋首书山文海, 只为有朝一日,常侍帝王侧。” “贫穷、疾病、孤苦……种种人间磨难,在此之间,从未远离他……” 顾归尘听到这里,竟目带自嘲悲凉,极轻地笑了一声: “所以,我还不及他。” “他用尽一生,舍弃了能舍弃的一切,最后,至少见到了。” “但我呢……我至死也见不到。” 话毕,他阖目不语,一点泪光却半隐在眼角,闪烁在碳火微红的光芒里。 闻歌也叹息一声:“是啊,须用尽一生。” 彼时,冬夜炉火边沉默相对的两人,都很明白: 言官之位,能以凡人身躯居于仙殿,得见天子,以笔作刀,判为君者的对错……听来似乎荣光非常,可世间大部分人,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因为太艰难、也太孤独。 必将历经重重选拔,于每村每镇百里挑一,把这些百中得一者汇聚起来,又于每县每城千里挑一,将千里得一者汇集一处,最终于每州每域万里挑一。 要随侍帝王身畔,就须做这万万分之一,在各类繁复的考核项目中,胜过余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 很多心有执念者,为此考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最后,大部分人或者病死他乡,或者托友人带回骨灰…… 唯有那少之又少者,其天赋才气、勤奋毅力、信念抱负……种种品性缺一不可,多半于华年不再时,才终成了那幸运的万中无一,却要就此拜别亲朋师友,远赴中域皇城,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皓首穷经大半生,只为求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似乎成也好、败也罢,都会落得个一生凄凉孤寂。 可尽管此路艰险,也还是有无数的人愿意求索其间,君不闻年年皇城颁布入选者名录时,那高墙下汇成山海的哭泣哀嚎、跌足叹息。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心里都有个执着的望,托付在这个万一的微渺机会上,盼着企望成真的那一天。 能否走到此路尽头,甚至不取决于你的天赋几品、勤勉几何……而是取决于你有无觉悟——将一生奉献于此。 闻歌又轻声道:“书生岁至中年,依旧无妻无子无亲,或有一二知交,也渐渐囿于俗务,难以像青年时候,总同他彻夜漫谈。” “于所居村落里环顾四周,他竟发现,这条路上,渐渐只剩他一人了。” 顾归尘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因为别人都明白,应该放弃了。” 那一次,他故地重游,发现原来的种种“义士联盟”,早尽数散了,时过境迁,连原先的房屋街市布局也改变了很多。 他独行其间,虽然明白那些人也算不上自己的同伴,可心头还是一片怅惘。 直到他遇见了当年的刀客——那位大骂九陵帝尊为窃世贼,批“氏族灭、宗门立”为谎言的激愤青年。 可此时的刀客已经老了许多,见他到来,竟还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请他去家中喝杯酒。 原来刀客早已成家,膝下有儿有女,屋内热闹一片,可见他虽天赋有限,此时也不过金丹修为,却是个命途平稳的。 他替顾归尘斟酒,谈到自己当年所为,竟摇头失笑: “一个愣头青罢了!” 他说自己出身西江,当年初入修行路,因天资所限,未能拜入什么大宗门,心内自有一股不平之气。 后来独自游历江湖,又见了许多令人愤愤之事,便自诩为英雄,成天做着话本里的奇遇梦,幻想要平天下不义之举,成为另一个九陵帝尊,造就真正的人间盛世。 如今忆及往昔,他只觉得那年的自己过于可笑幼稚,且真心叹道: “帝尊治下,人间多半太平安稳,天下鲜有争战……对我等资质普通的俗辈而言,能活在这样的世道,已是幸运了。” “至于年少时渴望的众生平等,再无门户出身之见……唉,一个天真笑话罢了。” 他又抬头,真诚劝说道: “鄙人知道兄台出身于大氏族,心里的不平愤愤,较之我这个庸人,必然要深切得多。” “可无论你有什么缘由,还是早些放弃吧。” “刺杀帝王呵,听来是个多么悲慨的壮举,当被史书大写特写……可实际上,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 那次酒饮毕,顾归尘在街道上徘徊良久,无意间,他瞥到不少似陌生似熟悉的面容,都隐没在芸芸众生间,各自寻向各自的归处。 但我没有归处。 昔年,他以为那些在同一座破落酒馆里,结盟立誓,将九陵帝尊批得一无是处者,尽管各自缘由不同,也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毕竟,他们拥有同一个目标。 他更觉得,不少人就是那书生: 都将属于自己的抱负、理想、怨恨、向往……统统寄向苍穹。 许多人怨恨帝王的缘由,乍听来很有道理,归根结底,却都是对自身命途不得意的迁怒。 于是,当他们走过幼稚的少年时代、走过义愤的青年时代,成为历经沧桑的中年人或老年人,就会幡然醒悟:那原来是错寄。 过往高谈阔论、饮酒弹剑的日子,原来只是做一场借刺杀君王实现抱负的幻梦。 再后来,他们拜别了前半生孑然一身的潇洒,各自寻到安心之所,回想昔年,只会哂然一笑。 便是偶尔抬头望天,想到那位高居其上的帝尊,也只会感叹一句: 这一位,对我等圣人之下的蝼蚁之辈而言,比日月更不朽。 微渺蝼蚁,岂敢奢求等同于日月的荣光? 顾归尘徘徊在人流之中,直到夕阳西下,街上空无一人,便静静伫立在那里,仰首默然望天: 却原来,我才是书生。 别人将一个梦幻寄予洛九陵,待梦破灭了,又将恨寄予他……可这些人,至多错寄半生。 可我,须错寄一生。 因为,别人的梦碎了,还能寻到又一条路,回到该回的地方。 但我的梦若碎了……我将无路可去、无处可归。 闻歌将热茶从铜壶里倒出,听着茶水轻微的流动声,慢慢说完故事的终局: “书生卸任归来后,人间一个关于治世的抱负破灭了,他穷尽半生,却发现身畔的一切都没有变。” “他平生第一次认识到,帝尊不是万能的。” “少年时,于战乱中拼命抓住的一个希望,原来是一个错误。” “该发生的苦与难,依旧会发生……没有谁,可以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哪怕他来到天子身畔,也只是伏跪地上,执笔记录的普通官员,甚至,因着轮值制度,他有幸临近观察帝君的机会,整整七年,也不过五次。” “最终,昔日最坚定的信仰,变成最深刻的怨恨。” “凭着大半生求索于书山文海,夜半挑灯研读帝王行事纪要的阅历,他开始撰写帝尊传记……” 那年说到这里,关于一个书生的荒诞故事,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可如今,顾归尘却颤抖哽咽着声音,将故事的结局补全: “书生没有意识到……一腔抱负终成空后,而今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吃糠咽菜也要买下成堆传记、纪要,一样成日成夜伏于书案前,一样亲朋至交全无音讯,一样居于陋室草棚、无家可回,一样每天、口里念的、心里想的、手上写的……全是九陵帝尊。” 顾归尘终于泣不成声: “书生从来不明白……自打年少错寄一个希望后,自己活着,就只是为了帝尊……爱是他、恨是他,从始至终,一切的一切,全是他。” 语毕,一阵无比漫长的沉默后,顾归尘才轻轻吐出最后四个字: “到死为止。” 闻歌将茶水捧起,递向前,见对方眼神迷惘无光,没有伸手接过,再叹息一阵,她问: “您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不待对方有反应,闻歌又道: “关于书生的出身来历,我还有一点,未曾告诉您。” “他的祖上,乃少见的诗礼之族,战乱年岁里,他的几位父辈兄长皆依次死去了,每个人临终前,都给他留下一句话。” “每句话深意各自不同,却给了他相同的指引:往后啊,只剩你来维护我族恪守的道义……去吧,要成为治世大才,一族最后的荣耀,将由你延续下去。” “那是荣光、那是牵挂、那是祭奠、那也是……负重。” “这使他只能在此路上走下去,到死为止。” 闻歌看见对方的泪水落在桌案上,将已凉透的茶水倒出,向铜炉里注入新的泉水,拨动碳火,轻声道: “您怨恨那一位吗?” 她看见顾归尘抬起头来,瞳孔一片深黑,并未言语。 但她明白了: 无法不恨……或许原来不会恨,甚至懵懵懂懂中,要去费力寻找一个恨的理由…… 但现在,他望得太久了,久到足以产生怨恨。 可无论多久,这都是不可能的,甚至,连真正见一面,也是种妄想与奢侈。 等茶水重新沸腾,闻歌才回过神,并轻笑起来: “爱也好,恨也罢……就这样一直望下去吧。” “您要好好活着。” 向无望而活,到死为止。 其实,眼前的落日,和过往无数年的夕阳,并无不同。 但是,和过往那些游荡在人间的日子里、无数次仰望去中域方向时相比,他的心境却大为不同—— 堪称紧张,还有不安和惶恐。 因为,铃音就要响起了:这一次,我能找到你吗? 他不断深呼吸,看到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弭在天际……铃声没有响起。 他愣住了,以为是还没到真正的落日时分,勉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又抱着食盒,在原地等待了一刻钟。 还是没有……没有任何声音。 一瞬间,某个让他恐惧到血液冰凉的念头升起: 死了……洛九陵死了…… 除非两方佩戴者中,有人死亡,否则,天涯海角,也会告知彼此所在方位。 这个可能性才冒头,来不及让他深思,就直接把他的一切理智打碎了,过往数月,一直勉强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暴虐和阴暗情绪,在此刻,全数爆发出来—— 顾归尘腰侧的剑在震颤: 谁?是谁敢杀了他? 与那张悬赏有关? 那是我的……那明明是我的! 我望了一千年……他的命就该是我的! 谁也不能和我抢! 敢和我抢的……都得去死! 统统去死! 与此同时,远在城另一头的某个少年,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番骚操作究竟会惹出怎样的乱子。 他更不能预测,某个憨憨竟然早就在爆发边缘,此次被他一点火,直接发了个大疯—— 而且这个大乱子,立马以飞一般的速度流传出去,化为全修真界眼里,一场“传奇爱情故事”的有力证据。 洛朝只是毫无危机感地打着哈欠窝在软榻里,唉声叹气的。 他怎么想也不能明白: 那个憨憨到底是怎么认出老子的? 难道憨憨有火眼金睛吗? 唉,下回日出老子才不费劲儿折腾了……越折腾越遭。 老老实实用卷轴躲过去吧。 嗯,好在最晚后天,邬焦的礼就能送上门了,到时直接跑去邺城,和憨憨永远说再见。 约莫才歇了一个时辰吧,忽然有人急匆匆闯进房来,定睛一看,竟是岳书棋,她满脸慌张喊着: “洛公子,出大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昨天评论区有小天使猜出正解,为防止给今天这章造成剧透,我就没有回复,哈哈,稍后会会把昨天今天的评论一起回复了~~ 书生的故事是个对阿尘的折射,可能略有点抽象?其实闻歌还讲了另外两个故事,但是要等到下面一个重要剧情转折点才能写的样子~感谢在2019-12-26 23:33:07~2019-12-27 23:2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寄望(四十五) 洛朝甫一抬脚迈出门, 才仰头向天空望了一眼, 就要被漫天的阵纹灵光给亮瞎了。 但他还是冒着瞎眼的风险, 将密布于天空的繁复阵纹图案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并很快发出惊叹: 卧槽? 似乎很高级啊……观其布阵结构,应该是个上古阵法? 而且瞧上去还有点眼熟? 由于他上辈子不是精研阵道的, 所以苦思冥想了好一会,还是没能得出笃定的结论——这究竟是什么阵法? 同时,岳书棋也在他耳边叨叨,大致说了下目前的情形: 原来,眼下整座汉石城,都被这个阵法锁住了, 外头人进不来,里头人出不去。 约莫一个时辰前,城东一角骤然亮起刺眼的灵光, 接着, 不待任何人有所反应,密密麻麻的阵纹就遮罩了整个天空, 某一瞬间, 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人们抬头一看, 阵图灵纹闪烁流动中,隐有十二条条螭龙游走,还发出似远似近的咆哮嘶吼声。 不少人感到惊骇,立刻意识到发生了大事儿,汉石城只怕受了正道偷袭, 要不安全了。 于是,人流蜂蛹着朝四座城门奔逃而去,可临至门下,却发现根本出不去—— 东南西北包括天空和地面,四面八方都被阵纹封锁住了,无论是遁地飞天、还是施展瞬移手段,都会被立刻遭到阵法阻隔。 汉石城宛如一颗鸡蛋黄,被蛋壳囫囵包裹住,这蛋壳就是阵法,且牢不可破。 更让人感到惊慌的是,当头顶上方的阵纹灵光渐渐稳定下来、没有一开始那般刺眼后,天地竟黯淡了。 星光和月光都消弭,人们梗着脖子,努力在流转阵纹的空隙间寻觅,却始终找不到月亮和星辰,阵法背后,只有无尽幽深的黑暗,某些胆小些的凡人,直接就被这幅末日景象吓哭了。 修士们到底更冷静些,尤其是阵修,开始仔细分析形势,他们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汉石城并不是简简单单被人封锁了,而是连城带人被阵法囊括其中,如同被某只怪兽一口吃进了肚子里。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这只“怪兽”,腹内包着一座城,却不安安分分呆在原地,而是撕裂空间,遁入了渺渺无边的黑暗虚空。 哪怕现在,真有人能凭着高强攻击力破开封锁,也不会回到北岭,而是直接落入茫茫混沌里,生死不知。 换句话说,汉石城已经“离开”北岭了,若事发之初,有人恰恰站在城外,就会发现,那么大一座城,竟一眨眼人间蒸发了! 人们一听,这还得了,都急急问着,大家伙儿现在具体是在哪个地方? 阵修们掐指苦算许久,最终只能诚实回答——不知道。 眼下整座城都被迫来了次虚空旅行,就好比有人用空间传送阵赶路,结果出了意外,停滞在了途中,既回不到出发地,也去不到目的地,就那么不上不下吊在虚空里,有被困一辈子的风险。 还有修士警告道,大家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需要有精研空间之道的修士来想稳妥法子破局,因为眼下这座阵法既困住了所有人、也保护了所有人。 若妄自破坏阵法,又无法逃离虚空,整座城就会堕入无尽黑暗与混沌,永远也回不到正常的世界。 如果运气再差点,遇上了空间乱流,那么除非你是圣阶修士,否则就只有一个死字了。 此话一出,本来还磨刀霍霍、意图用蛮力破阵的部分魔修们,立刻就安分了—— 被困住就被困住吧,好歹有命活,反倒是用尽力气逃出去,更有可能尸骨无存! 洛朝听了岳书棋一番语气惶急恐惧的话,却脑子里灵光一现,总是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阵法了: 雾草!上古名阵谱位列第三十一号的圣阶大阵之一……名目十分冗长,好像叫什么…… 十二星宿玄灵盘螭锁天大阵? 到底是谁如此大手笔,摆出这么个阵来? 要知道,上古大阵不仅阵纹极度复杂,且其阵谱也十分珍贵,这些早就失传的古阵法,都是从某些危险的古遗址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出来的。 普通修士自然没那个财力物力去古遗址中探索,因此,这些珍贵的上古文物,多半掌控在底蕴深厚的大氏族手里。 宗门就不谈了,除去魔门以外,西江作为宗门发源地,其中目前历史最悠久的宗门,也不过存世三千年有余。 普遍成立不过万年的宗门势力,还没有去挖掘古遗址的底气,毕竟各大知名古迹中,危险四伏,埋藏着许多隐秘,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即便在氏族里,也只有那等处于鼎盛期的大氏族,才有实力掌握上古阵图残谱,并能寻觅到合适的阵修大能,把这些残缺阵法补全,运用到实战中,或成为护持氏族领地的底牌。 摆出这么个大阵者,其出身来历不外乎那几个顶尖势力……到底是谁呢? 洛朝正思索着:谁闲得无聊把汉石城锁起来?这般大费周章,难道城内将有秘宝出世? 就听岳书棋继续解释,说是,好像布阵者就在城东,不仅封锁了整个汉石城,还绑架了城东府邸里的一位统领…… 洛朝听得咋舌不已,问着为何要绑架统领,这人有什么目的吗? 岳书棋便脸色一阵古怪,犹犹豫豫道: “好像是……为了找人?” 洛朝的手突然一抖,他心里有了点不好的猜测,立刻问着: “布阵者长什么模样?” 岳书棋摇摇头,说不清楚,毕竟这几天,他们三个碍于正道修士的身份,并不敢过多外出。 也是骤然看见天变了,才惊慌之下去街上打听了一二,得知的具体消息,就是方才那些。 洛朝便勉强稳住心神,安慰自己道: 应该不会是憨憨……他就算真要找我,锁城又有什么用? 何况别人是别人,他上辈子身为帝尊,又岂会没看过盘螭阵这等名阵的阵图? 他知道此阵的破解之法,只是需要先找到阵眼……这点,想必城中其他魔修已经开始行动了,到时候他按消息跟去,若是魔修们没法子,再暗中帮个忙就是了。 洛朝考量到这里,本想自己出去打探消息,可忽而忆起先前恰巧在城中心碰上憨憨的惨痛经历……才迈出的那只脚又收回来了。 他便吩咐岳家兄妹两个,易了容去城里搜集消息——主要探究阵眼在何处,有结果了就回来告知自己。 另外又指挥戚七拿纸笔来,他要画下天空上的阵纹,研究一下破阵门路—— 自己从前看过的盘螭阵阵图,和眼下的阵法不一定会完全相同,毕竟,同一个上古残谱,不同的氏族,可能会修补出全然不同的新阵法。 他画着画着,却忽然发现一个不太美妙的事实: 不对啊……这个阵,是残阵。 启动阵法的阵盘,只怕压根没刻好,就提前被使用了。 施阵者应该是用了什么灵物压阵,才在阵图有缺的情况下,勉强启用了它…… 这样不是不行,只是阵法的稳定性会大大降低,一个不慎,比如压阵灵物出了岔子,就会全盘崩溃。 要是旁的什么普通封锁阵,崩坏就崩坏吧,大家刚好不必被锁着了…… 可盘螭锁天阵不能崩啊……它若一崩,城内所有人都会掉进黑暗的虚空,小命统统玩完! 这问题有点大了啊! 洛朝紧皱眉头,苦思安全的破阵之法: 不能危及阵法的稳定性,需要让汉石城稳稳当当逃出虚空,如此一来,暴/力一些的手段便不能用…… 若是能找到阵眼或压阵灵物还好……若是找不到,那么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压制住布阵者,强迫那人主动解开阵法。 啧,也不知道魔修那头有无办法,这一个城的安危问题,总不能全由自己想法子解决。 又过了半个时辰吧,他还是没什么头绪,正感叹着:毕竟是上古大阵,复杂程度不是盖的,还是要找到阵眼啊…… 就见岳家兄妹气喘吁吁推门进来了,两人才坐下来喝了口茶,气儿尚没喘平呢,却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看。 洛朝稀奇了,刚想问你们怎么了,又听岳书棋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语气幽幽地问道: “公子啊,你知道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找你吗?” 洛朝表示不解:我的悬赏告示固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但一城的人……有这样夸张吗? 岳书砚便补充一句,十分感慨: “大街上,十个人里有九个人拿着你的画像,很多人一边哭一边找人,且大喊着……” 说到这里,岳书砚顿了顿,故意模仿了一下那哀嚎痛哭的语气: “顾长思的小情人你快出来啊!你再不出现,咱们一城的人都要给你陪葬了!” 话音未消,洛朝的表情就天崩地裂开了: 什么玩意儿? 你再说一遍? 谁谁谁……的小情人? 岳书棋便娓娓道来,将事情大概描述了一遍: 原来,天空刚被封锁,城内所有阵修就被紧急组织起来,要寻找破阵之法。 且另有一波人,也被召集起来,要试图救出被云麓顾长思绑架的统领。 一开始,大家还不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绑架者,就是布阵者,因此兵分两路,且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比起一位统领的命,还是破阵更要紧,更多的人忙着破阵,只派了一小队人去救统领。 那个不幸被顾归尘绑架的统领姓尹,在浮月宫是个职位不小的分殿副殿主,尹统领觉得自己很委屈,怀疑自己的属下觊觎上司职位,否则怎会不尽心尽力救人,这般消极怠工? 因为那一小队人,早听闻过云麓顾长思的威名,哪儿敢靠近呢,只颤颤巍巍站在离顾归尘老远处,高声喊一些威胁人的话儿。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 这个疯疯癫癫的剑修,根本无法沟通,无论他们这方开出怎样的条件——可以用如何如何珍贵的灵物把统领赎回来,这疯子都不为所动,只一直念叨着: “把他交出来!” 这些下属们一听,稍微琢磨一番,就猜出个“他”应该就是前些日子里,闹得满城风雨的悬赏告示里的少年。 顾长思此人,数度被假扮少年的魔修引出来,眼下绑架统领,逼他们交人,倒也合理。 可是,如今汉石城都被放逐进虚空了,他们又去哪儿找人呢? 您自己都找不见的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属下们感觉自己实在太苦逼了。 这般僵持之中,斜刺里忽然冒出三个人,当先一个胡子扎拉的青年,腰间还悬了壶酒,竟然提着剑就朝他们砍来。 这波队伍的头领硬着头皮上前接了几招,却很快败退,秉持走为上策原则,立马带着其余下属猛退半里。 好在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没有追上来,又见这三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都掉头向顾长思而去,其中那个小姑娘,还痛哭般大喊着: “师兄!我们要担心死了!” 那魔修小头领便明白了:原来是同伴寻来了啊! 他心里更苦了: 我怎么就领了这个任务呢? 打不过顾长思是必然的……可连他的同伴也打不过……唉,要不我们还是早点逃了吧? 而另一边,同门再聚,场面倒有几番温馨: 彼时顾归尘一脚踩住那位可怜的尹统领胸口,右手剑尖还抵住了这统领的脖子,见师妹三人来了,便翻手将人打晕,迎了过去。 他此刻心里惶恐难安,一见到熟悉的人,一直压抑的情绪顷刻间宣泄出来——他竟然哭了: “我把他弄丢了……” 应鹿鸣和楚南风,见到往常泰山崩于眼前也能面不改色的人,竟然眼圈通红、泪如泉涌,立时就傻住了。 只有自以为知道内情的应欢欢,一下就明白了师兄口里的“他”到底是谁,于是她心里一酸,走上前,一把握住顾归尘的双手,也哭了: “哇——师兄别怕!我们一定能再次找到他的!” 两个钢铁直男,便一脸懵逼地看着另外两人执手相对,痛哭流涕。 比他们更懵逼的,是一里远处那波迟疑着要不要跑路的救援小队: 天啊……一个煞星,居然因为找不到画中少年,哭了?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满脸振奋):cp粉头和部分吃瓜群众已经就位,还有一大波吃瓜群众正在赶来的路上……好了,全城人,马上开始含泪吃狗粮! 洛朝(表情很凶,一把掐住了作者君的脖子):你说谁是小情人? 顾归尘(只晓得哭泣):我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应欢欢(同样掩面哭泣):呜呜呜,我的cp要be了……呜呜呜…… 楚南风&a;应鹿鸣(懵逼脸):所以到底发生了啥? 岳家兄妹(感慨):事到如今,为了全城人的安危,洛公子你不如就…… 戚七小朋友(迷惑):大人的世界真难懂…… 全城吃瓜群众(落泪):被迫吃狗粮也就算了,为什么我们还要面临生命危险? 感谢在2019-12-27 23:29:33~2019-12-28 23:2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帅絀 5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寄望(四十六) 城东统领府邸中央, 一座十几丈高的阁楼天台边缘, 坐着个表情空洞死寂的剑修青年。 只见他低着头, 呆呆盯住自己手里捏着的一串糖葫芦,眼神无光,瞳孔涣散。 偶尔他也会抬起头来, 眺望东方——他在等待日出,可竟忘了:自己早布下盘螭阵,眼下汉石城坠入虚空里,是见不到太阳的。 事实上,先头他哭完一场后,思绪就一片空白, 已经无力想到那么多有的没的了。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另三个人,且都望着他的背影, 神情担忧不已。 其中, 应欢欢满面心痛,时不时就要抹眼泪, 应鹿鸣叹息不止, 而楚南风的担心则更切实际一点: 师兄他该不会一个想不开……就从这里……跳下去吧? 虽然修士通常不至于摔死, 可万一师兄他悲痛过度,存心要寻死呢? 楚南风便紧张兮兮扯了扯应鹿鸣的袖子,低声和人商量着:只要见到顾归尘有跳下阁楼的动作预兆,就得一个飞冲向前把人死死拉住。 很显然,四个人都已忘了身侧躺着的第五个活人——那个倒霉催的尹统领, 自被顾归尘一掌打晕后,到现在还没醒来。 但这些“绑匪”忘了,可一里远处,营救小队的魔修头领当然没忘。 他心里计较着:打肯定是打不过人家的,但若直接就这么跑了,回去如何交差呢? 怎么着也得摸清楚这顾长思的态度,比如究竟怎样才肯放了统领,让他回去复命时,不至于无话可禀。 犹豫再三,见那头几人连个眼神都没向这里瞥,被彻底无视的小头领,还是一咬牙,吩咐手下往阁楼楼顶喊话—— 无非是什么,要何等珍贵灵物都好说,识相地赶紧把人交出来,否则你等身在魔修阵地,张狂只是一时的,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话意是威胁利诱掺半,可许是喊话的手下心里也害怕,语调声音极没有气势,听在耳里,威胁之意就大大减弱了,反倒有几分“多少钱好说,千万别撕票”的卑微恳求感。 一开始,阁楼天台上的几人只当是耳旁风,没谁睬他们,直到那魔修叭叭叭了足足一刻钟也没停下,似乎不给个回应就耗在这里了,应欢欢才终于发怒了: 她将袖子一撩,深吸口气,鼓足劲儿也朝那边大喊:“闭嘴!” 喊话魔修果然被她这惊天动地一声吼震住了,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倒是那小头领,见敌方总算回了一声,反倒喜上眉梢,又自己亲自向人喊话,开出了价值更高的赎金。 不料应欢欢听言更生气了,她横眉怒目的,愤愤中又向魔修们喊: “多少钱也没用!我师兄才不会在乎那些!” “你们这些魔门鼠辈,天天只晓得钱钱钱!” “可爱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你们,怎么敢用钱来侮辱他们坚贞的爱!?” “我们话撂这儿了!除非把洛公子交出来,否则,那个狗统领只有一死!” …… 众魔修都给这番连珠炮弹似的怒斥给骂懵了,小头领更是满脸迷惑不解: 嗯?她刚才说什么……爱情? 谁和谁的爱情? 不管这番回应有多么令人茫然,早有逃意的小头领,得了足够回禀上司的答复,便麻溜地带着下属们滚蛋了。 不意这波人前脚刚走,后头又连着来了好几波人: 这些人都是前头领命去破阵的魔修,面对危及全城人生死的盘螭阵,魔门自然不敢大意,因此,来的都是些汉石城顶尖战力。 只见一众阵修在后,纷纷指着阁楼顶的顾归尘高喊:“阵眼就在他身上,杀了他即可破局!” 话音才落,许多持刀持剑、捏印画符的修士们就一拥而上,口里喊打喊杀的,全向阁楼顶默坐的顾归尘冲过去……却不过片刻,便全都下饺子一样被打下来了。 顾归尘自己甚至没起身,一方面靠心念御剑、剑动人不动,另一方面,应鹿鸣三人也没闲着,同样帮着下了几只饺子。 下方魔修一看,心道: 这还得了? 不行,须再请后援,赶快调集全城战力来围攻! 前前后后,共来了七拨人,一拨更比一拨强,却统统没逃过被下饺子的命运。 唯有一个刀术不错的化修,强逼得顾归尘以手持剑过了几招,虽只打了不足十招,可瞬息之间,地动山摇的,阁楼直接塌了一半。 烟尘散去后,这位用刀的魔修不幸尸骨无存了——被烈日一般的剑法蒸发成空气了,而顾归尘几人还是毫发无损,四方观战的魔修们一时恨得眼睛都红了。 可顾归尘杀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几剑后,却没事人一样,甚至在塌了大半的阁楼废墟上,又找了块稳当的高地,坐下来,拿出糖葫芦,继续沉浸到哀伤中,不理世事。 最终,擅长近战的魔修们都先后落败了,而远处,法修阵修们的大招也总算准备好。 足有百人以阁楼废墟为中心,结成人阵发出攻击,阵法灵光冲破天际,那些光束远远望来都很刺眼。 魔修们本以为,在这般合力围攻下,这几个嚣张的正道修士必死无疑了——不管他们单个战力多强大,傻站在那里不逃,给人当桩子打,不就是上赶着找死吗? 可下一瞬间,让他们险些把眼珠子瞪出的事儿发生了: 只见高空流转的阵纹中,本来若隐若现、游走四方的十二条螭龙,此刻,竟飞速全往此处汇聚而来,且从天空冲杀而下,环绕在那四人周身,龙吟怒啸间,一切术法攻击都被挡下了。 魔修们顿时心灰意冷: 这还怎么打? 近战是送死……远攻也不行? 气氛低落间,却忽然有人注意到:挡下这波攻击后,那些螭龙、包括裹住整座城的盘螭阵阵纹灵光,都变得黯淡了一些。 不少人便重新振奋起来:一次攻不下就打两次,咱们人多势众的,岂会耗不死他们?! 便有领头几人重新排兵布阵,指挥众修士结出一个人数更多、更复杂的人阵。 众魔修耗了足足三刻钟,总算准备好了,正要向中央那阁楼废墟攻去,却突然听见远远地有人在喊: “住手!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 人们向声音来处一望: 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阵修,被几个小喽啰魔修搀扶着,气喘吁吁向这里赶。 好容易行至众人面前,白发老阵修才惶急匆忙地开始解释: “不能杀那人,他就是阵眼,亦是压阵之物!” “但凡他出半点差池,这座阵法就会崩塌,汉石城将陷入混沌虚空,永无回归北岭之日,所有人都会死!” 原来,洛朝身为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目前这座盘螭锁天阵是个残阵,何况是一生精研阵法之道的高阶阵修呢? 且这位阵修老人于阵道所学颇精,平日是负责打理魔门军务防护阵的高阶阵师,盘螭锁天阵一出现,他就认出其来历,并开始观测天空,实时把控阵法的变动与异象。 当他看出盘螭阵有缺,是未刻完的阵盘被施阵者强行启动,便心里一惊,马上向城内主事者禀报: “汉石城危矣!” 既然是残阵强启,那么破阵手段就须万分谨慎,否则一个不小心,导致全盘崩溃,所有人都得死。 老阵修一边心中惊惧,一边拿纸笔开始测算阵眼,并试图找出压阵灵物在何处: 提供灵力源的阵眼、补足残缺阵盘的压阵灵物,这二物是关键点,找出其一,此局可解。 不想,还没算出这二物在何方,忽见天空螭龙异动,全往城东而去。 凭着长年与阵法打交道的经验,老阵修当即有所明悟: 不对!这次的阵眼是活的! 是活人在为阵法提供灵气,甚至压阵之物也是活人! 便遣人护送,急急往城东赶来,这才勉强阻止了众魔修对顾归尘的第二次大围攻。 听了老阵修一番解释,众魔修都傻住了: 所以,顾长思并不是将阵眼藏在了身上,而是自己当了阵眼? 甚至拿自己压阵,强行启动残缺阵盘? 很多人心里惊叹之余也在惊疑: 施阵者自己当阵眼,为阵法提供灵力,本已很少见了,毕竟全靠一人支持整座阵法的运转,还是损耗过大了…… 遑论用自己压阵呢?要知道,活人压阵可是会损伤寿元的啊! 顶多有的阵修会活捉仇人,强迫仇人为自己压阵,消耗敌方的寿元自然心安理得…… 可眼下又非紧迫的生死关头,这个顾长思,居然不惜损耗寿元、也要用自己压阵? 他是疯了吗? 不过,比起探究这些疑点,更多魔修还是先担忧起自己的安危——也可以说是整座汉石城的安危。 有人这样问老阵修: “这么说,我们不仅不能杀了顾长思,还得好生供着他?” “否则,这疯疯癫癫的剑修一个发狠,咱们就都得死?” 白发老阵修捋着自己的胡子点头应是,又补充解释着: 此局已无解了……本来,找到阵眼或压阵之物就能稳妥解开阵法……可如今,阵眼和压阵之物都非死物,全是同一个活人…… 更难办的是,这个人还强到无法被控制……甚至,即便我等有办法拿住他,也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万一,顾长思打算和我等来个同归于尽…… 很多魔修听到这里,背脊一寒,心道: 这万万不能够啊! 怎能死得这般莫名其妙? 我等大部分人,和那顾长思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岂可不明不白因他而死? 众人便急忙询问老阵修,眼下要如何是好,老阵修长吁短叹的,只说: “若无万无一失的法子,能完全控制住此人……便只能去求他自己解开阵法。” 魔修们便开始琢磨了: 万无一失的控人之法?傀儡术?幻术?蛊术?音术控人? 不少人蠢蠢欲动,打算一试,却被场内职位最高的一个副统领拦下了,并表示: 顾长思此人,修为高深,实力强大,哪怕我等手段颇多,碍于修为不足,只怕也无人能保证,在不出差错的前提下,完全控制住此人。 人命关天之事,还是稳妥为上,现在就派遣口才上佳者,去和顾长思那头接洽谈判,若实在谈不下来,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 众人一听,深觉此话在理,况且眼下场内修为能和顾长思齐平者,只怕还不过五指之数,不管手段再如何高明,修为一压制,什么邪术歪法都会失效。 魔修们便老老实实遣人去洽谈,先后派了四、五拨人,或威逼利诱、或好言相劝……甚至泣涕求饶,却都只带回一句话——把他交出来。 大家自然也明白,这个“他”就是顾长思一直在寻觅的画中少年。 人们也是惊奇了:究竟何等缘由所致,使这姓顾的对那画中少年有如此深的执念? 众人正七嘴八舌猜测着,忽然,人群里不知谁大声喊了一句,语气还格外笃定: “是因为爱情!” 大家伙儿听了,先是齐齐一懵,三秒后,又一齐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爱情?” “这怎么可能?不畏艰险远赴北岭,还不惜耗寿元以身压阵……就为了小情小爱?” “我猜那少年身上肯定有惊天大秘密!和绝世秘宝有关!” …… 向来爱杀人夺宝、更见惯了为小财小利而至亲相残局面的魔修们,根本不可能相信这种鬼话。 却见喊出这话的人不服气似的,特意挤入人群中央,见大家都以看笑话的目光围观自己,简直急红了脸,又开始反复强调: “真是为了爱情!” “是顾长思的同伴亲口说的!” 说着,还指向老远处的应欢欢:“就是那个小姑娘,她亲口说是为了爱!” “哈哈哈哈哈……”——众人一时笑得更大声了。 有人调侃道:“你怕是在梦里听到的!” 还好那副统领及时出来主持局面,让大家伙莫要笑了,当务之急是怎样找到那少年,或者根本找不到,又该如何说服顾长思主动解开阵法。 便有魔修嚷嚷着表示: 若是那少年真在城内,如今汉石城被锁入虚空,鸟毛都飞不出一根,我们一城的人全出动,去找区区一个人,岂有找不到的理儿? 掘地三尺也给他挖出来! 还有人鼓动着,劝说众人,生死危机当前,就不要再藏私了,若是那少年精通易容术,大家有什么识别手段或都可共享出来。 众魔修连声应好,当即散了大半,去往各个方向寻人去了。 还有人领了副统领的吩咐,在全城飞马散发少年的画像,务必保证人手一幅! 如此兴师动众之下,出乎众人预料的,大家竟很快就寻出了线索——找到了几位证人,据说事发当日,都在街上见过那少年。 这些证人分别是:鸿福酒楼的小帮厨、糖葫芦摊主、粥铺小二、桂花糕铺子里的师傅……各类吃食摊子主人,并一些路人和食客们。 魔修们将这些证人尽数拢在一起,拿了纸笔甚至刑具,摆出敢不说就上刑的架势,事无巨细一一审问着。 结果问着问着……在场很多魔修的神情就渐渐古怪起来…… 无他,将这些证词拼凑起来后,众人只知道了一条有用消息: 当日,画中少年,同已证实就是顾长思本人的一位黑袍剑客,首先出现在城中央酒楼里……最终,少年消失在城内一家桂花糕铺子前,不知所踪。 除了知晓少年出现和消失的起始地点,其他证词,都是些无用的细节描述…… 比如,亲手喂馄饨、喂粥、喂糖葫芦……说说笑笑、摸摸头……逛街、买零食…… 在场许多魔修听了这些证词,立时觉得牙都给酸倒了: 嘶……真腻歪啊! 而当这些证词作为重要线索,迅速流传出去,并在短短几刻钟内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便再度忆起,先前人群中那遭人嘲笑一声大喊……并唏嘘、惊异、不敢置信、如在梦中般,一同感叹着: 他妈的……还真是为了爱情啊? 正道修士,都这么傻缺的吗? 人们还没从这过度震撼里恍过神来,忽听阁楼废墟那边有人飞奔来报: “不好!顾长思哭了!” 有魔修一面疑惑:那个杀星也会哭? 一面问道:“就算他哭了,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我们满城帮他找小情人,已经很心累了好吗? 还管他哭不哭? 我们才要哭呢! 谁知,话音刚落,那白发老阵修又抖着胡子,十分激动地开始逼逼赖赖了: “不!万万不能让他哭啊!” “他以身压阵,自身就是阵法的一部分!” “他情绪不稳定,就是阵法不稳定!” “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哭得太狠了,盘螭锁天阵就要崩塌了!” 这踏马也行?——此句话为所有在场魔修的心声。 且立马有不少胆小些、格外怕死的魔修们,焦急万分向着阁楼废墟飞奔而去,他们心里,都在这样卑微乞求呐喊着: 顾大哥……顾大人……顾爷爷…… 不,顾祖宗! 你千万要稳住啊! 俺们给您打包票,您的小情人,马上就到! 作者有话要说:全城魔修(猛虎落泪状):我们太难了! 感谢在2019-12-28 23:26:08~2019-12-29 23: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寄望(四十七) 这是让全汉石城群众焦头烂额的一夜: 整座城被锁入虚空, 虽不见星与月, 但算算时辰, 也应到亥时了。 寻常这个时点,除去最热闹的城中心,其他地方皆是该打烊的打烊、该熄灯的熄灯…… 今夜却一反常态, 平日再偏僻无人的街道小巷里,眼下都有一支又一支队伍不停经过,且每个人都提着灯盏,步子飒沓如流星,急欲找出画中少年。 天空依旧密布着盘螭锁天阵的灵纹,而地面上无数盏搜寻队伍提着的灯笼, 汇聚成沿街流动的一条条光河,恰恰与上空流转的阵纹呼应。 从高处俯瞰,乍眼望来, 汉石城竟比往日更加灯火通明、热闹繁华, 让不知内情的外人看了,只怕会以为城中人在庆祝什么佳节。 再细望去, 只见满城大小街道的地面上, 都撒了雪片一般的告示, 随意捡起一张瞅了眼,竟发现全是同一个少年的画像。 各大酒楼、茶馆、戏楼……一向人流最密集之所,此刻主业都歇了,其中依旧人来人往,却全是打探和互换消息的, 人们见面即问: “你那头有什么线索么?” “没有,你也没有么?” …… 生死危机当前,全城人都在争分夺秒寻找画中少年,没人能怀着闲心稍稍停下来喝杯茶、吃口东西。 也到处可见拿着各类鉴别法器的魔修——比如可以显现真容的灵镜,他们沿街踢开一户又一户人家的门,闯进去后看也不看,一把揪起身畔最近的活人,拽过来就往法器底下照,连八十岁老太都不会放过。 见不是画中少年,又将人一下丢开,再抓过旁的人来重新照…… 魔修们为了保住小命,堪称兢兢业业、毫不含糊,且汉石城再怎么说也是个军事驻地,在各层阶头目的组织下,众人行动迅疾而有章法,不出一个时辰,就将整座城给翻了个底朝天了。 洛朝几人的住处自然也没能幸免,半个时辰内就被搜查了足足七遍,这还是因为住处挂了个邬焦统领的名头,已将大部分搜查队给事先打发了。 却说汉石城本有三位主事统领,其中两位,包括邬焦在内,恰巧昨日出城去视察前方要塞,逃过了一劫,徒剩一位不幸的尹统领,如今还埋在某处阁楼坍塌的废墟底下呢,显然是被所有人给遗忘了。 只剩两位副统领尚在城内,还可以主持事宜,其中一位忙着调遣队伍满城搜人,郑重严肃非常,排兵布阵比平日打仗时还要敬业。 另一位则如临大敌,带着一堆属下,战战兢兢守在城东府邸,在三里外死死盯住那个枯坐在阁楼废墟上的特级危险分子——某个神情颓废死寂、满目哀伤的剑修青年。 如此大动干戈之下,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只要那少年真在城内,被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因此,当岳书砚费尽口舌,终于打发走又一波搜查队后,他呼着气、抹抹满头的汗,抬脚转身进了屋,一眼便见到桌案前新堆起的高高几大摞废弃演算纸,当即摇头唏嘘不已。 洛朝已经被埋在了如山纸堆里,却仍是笔走如飞,笔尾都晃出了重影。 他眉头深皱,脸色微白,额上缀了点冷汗,脑子则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飞快在纸上推算阵法漏洞。 另两个人——岳书棋和戚七,一人负责磨墨,一人负责递纸。 岳书砚瞅向这三个苦哈哈的人,心内感到非常同情,他不由想:已经殚精竭虑算了两个时辰了,还是没有结果…… 唉,我看还是早点认命吧。 不料,最先撑不住的并非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洛朝的笔——那笔尖饱受折磨,已经完全岔毛了,用不得了。 洛朝一见,顿时心生愤怒,右手不自觉握紧,骨节作响间,笔杆竟咔吱一下被捏断了,他脸色沉沉,冷声吩咐岳书棋再拿一支笔来。 结果岳书棋未有动作,戚七却打着哈欠表示:没了,方才那支就是最后一支。 洛朝气得一把撕烂了眼前那张画满阵图纹路的白纸。 岳书砚看对方那怒气喷发的样子,犹豫几秒,还是小心翼翼凑过去,给人斟了杯茶,瞥眼瞧见洛朝颤抖的右手——估计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连续不间断画了太久的图,劳累到抽搐的。 他很感慨,但也同样无计可施,只能语带悲痛不忍,郑重其事地又一次劝道: “公子啊……眼下整个城的人都没有办法了,为了咱们的命……” 他直视洛朝,眸光格外真诚: “你不若就从了吧。” 洛朝听了一个怒火冲顶、直接一脚踢翻桌案,成摞的演算纸便轰隆倒下,其上墨迹皆密密麻麻,满室混乱飘飞中,他怒吼: “从你个鬼!” “要从你去从!” 岳书砚给骇得后退半步,心里嘀咕道: 我倒是想去呢,可人家也不要啊! 洛朝仰天怒骂顾憨憨足足一刻钟,刚稍稍平息怒火,却见岳书棋又八卦兮兮凑上来,问着: “欸,公子,你和云麓那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洛朝立马斩钉截铁暴喝道:“敌人!” 谁知另外三人听言都一脸不信任,戚七甚至还胆大包天“嘁”了一声,他们心里都在咕哝: 谁信谁是大傻子! 传言我们可都听过了! 合着这几天您经常夜半外出,昨儿还一天一夜不曾回来,就是和人家去月下私会了啊! 噫,而且每次回来,您都一副……被榨干的样子呢…… 还有什么,喂粥喂糖葫芦? 真是太腻歪了! 比起戚七这个小孩子,或者岳书砚这个对断袖分桃事不甚了解的传统好兄长,还是深藏不露的岳书棋想得更多更乱些,并不由忆起傍晚时分,洛公子刚回来时的模样: 别的地方都正常,只一点,他的双手被锁链铐住了。 后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解开,总之为此窝在内屋好几刻钟不曾出来。 岳书棋回想起某些不健康的图本,轻嘶口气,心道: 嘶——玩得这么刺激的吗? 难道,洛公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了……才一怒出走? 洛朝并不知道,某个小姑娘的思想已经歪到爪哇国去了,但他也在回忆并思索,主要想不明白的还是: 怎么偏偏这次,憨憨发了如此大的疯? 凭良心讲,比起上次逃走时,他留下的“一片狼藉”,这一次他压根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啊…… 前思后想的,他总算找出了一点头绪: 难道是因为铃声? 其实,上次日落不曾响铃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洛朝当时根本没跑远,离顾归尘不过一墙之隔,这是个“灯下黑”。 本来,洛朝以瞳术骗过了人,又施展隐身术法离开糕点铺子后,是预备要立刻跑路的。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很快就要到日落了,眼下逃了,不久后又要再逃一次,不太划算啊……不如,再拖一拖吧。 转头又看见那憨憨愣着定在街上,老半天后才找了个地方坐下不动了,他感叹几声“这人太傻了”,便在对方邻近的屋宇角落缩起来,并在周围又施了个半丈方圆的隐匿罩。 这期间他也没闲着,而是把一直沉睡的琅琊唤醒了——自打前月他突破为金丹,仙剑身上的一重封印就松动了,为了积蓄力量完全冲破封印,琅琊近来都处于半沉睡的状态,他不呼唤,便不会醒来。 他唤醒琅琊的目的很简单,一是,等下挨到落日时分,要让她帮着撕开传送卷轴;二是,让她化出人形灵体,并拿着自己的本体仙剑,帮自己一点点锯开手上的链子。 一人一剑专注对付那条顽固的锁链,期间,琅琊神色古怪,而洛朝满脸悲愤: 太卑微了……老子何时狼狈至此? 也不知那链子究竟是何等材质,反正以仙剑的硬度,尚锯了半天都不曾断开,当然,这也有琅琊力气不大的原因在里头。 总之,锯到太阳下山还没搞定,洛朝也就不再拖延,麻溜跑路了。 这才有后来岳书棋见到锁链,并由此引发联想一事。 当时的洛朝十分得意于自己的机智,现在却很懊悔: 早知会惹出这样大的乱子,我何苦偏要省那一个卷轴? 如今,阵法是绝对算不出漏洞了,而根据从外头打探来的消息,阵眼和压阵者又都是憨憨本人……此局无解啊! 老子真他妈要为全城安危献身了? 不!这万万不能接受! 何况,若非得有一人去“献身”,也不一定偏要我这个本尊去啊! 还可以…… 念头转到这里,洛朝忽然抬头,在场间三人的脸上来回梭巡着,最终,锁定了岳书砚,并嘻嘻一笑,心道: 老子决定,就是你了! 只有你这样,上辈子亲身演绎谍中谍的男人,才可担此重任! 岳书砚被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后背发毛,不自觉抖了抖满身鸡皮疙瘩,目带疑惑地望过去…… 就见洛朝笑出一口白牙,眯着眼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气十分鼓励人心: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 “去吧,拯救汉石城!” 岳书砚一脸懵逼,满脑袋问号:??? 与此同时,远在城东的一拨魔修,也在拯救自己的路上艰难挣扎着: 林副统领召集全城阵修汇聚在城东府邸议事殿,从殿门朝外向中央张望,一眼就能看见某个呆坐在阁楼废墟上的剑修。 阵修们全都聚精会神观测天空,盘螭锁天阵一有异动就会上报,同时,殿外还不时跑进送消息的魔修,传来的讯息也就那一句相同的话: 依旧未曾找到画中少年踪影。 倒是阵修那头,时不时传来让人心惊胆战的消息: 报!西边天尽头的螭龙有异,身影不断化虚,可见西方阵法不稳,恐有崩塌之危! 报!南方三条螭龙一齐哀鸣,致使南部天空阵纹急速异常流转,光芒大作,为临近崩塌之象! 报!天空正中央,阵纹灵光忽而全数黯淡,恐布阵者维持无力,有崩溃之兆! 更让人憋闷到吐血的是,阵法异动和阁楼废墟那边探子传来的消息高度同步,且无非是: 报!顾长思再度落泪! 报!顾长思神情忽而悲哀至极,整个人都在颤抖! 报!顾长思又一次落泪不止,且他身畔的小姑娘也在一起哭! 林副统领觉得自己的头发那是一把一把掉,而那个无甚眼力见的白发老阵修,还拈着胡子,被异动吓得哆哆嗦嗦,并不停劝谏道: “统领,一定要想法子稳住压阵者的心境!” “事关全城人安危啊!” 林副统领很想大吼一声: 本统领难道不知道吗?本统领也不想死啊! 可是本统领能有什么办法! 我又不是那顾长思的小情人! 殿内众魔修正心情崩溃着,不意阵修那头忽然又传来消息: 报!十二螭龙一齐仰天哀啸,鸣声动九天,密布天空的阵纹在不停颤动,是真正的坍塌之象啊! 来报者一脸苍白,满眼哀切恐惧,浑身不住战栗。 林副统领听言大惊,当即出殿门亲自观测,抬头一望,果然,举目可见: 整个天空都在震颤不已,仿佛天要塌下来了! 想必汉石城各方都有人看见了这次异象,四面八方都传来尖叫哭嚎声…… 林副统领也给吓得脚步一跌,当下也不管什么风度不风度了,撒开步子就往阁楼那头跑,他的属下们见了,也都急步跟上。 这些人还迎面撞上了埋伏在阁楼那头的探子,那探子一见统领来了,埋头跪下就递上急报: “报!顾长思突然失声痛哭,神情凄惨哀恸,竟不能自已……” 林统领不等听完消息就一脚踢走探子,转而步子迈得更大,几乎拼尽毕生力气,连滚带爬向阁楼处飞奔而去,他身后的属下们,也一并气喘吁吁跟上来。 一群人好容易跑至阁楼废墟下,抬头向上一望,总算明白这个疯子剑修为何而哭了…… 此刻,应鹿鸣和楚南风,一左一右蹲在顾归尘身侧,不断劝慰着……应欢欢则蹲在自家师兄面前,眼含热泪,口里念叨一些鼓励人的话儿…… 但顾归尘坐在废墟高地的边缘,已陷入了极度哀痛中,他现在什么也听不到,甚至除了手上那串糖葫芦,就什么也看不到…… 他右手紧紧捏着那糖葫芦签子,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他的右手腕深深颤抖着,于是连带着手臂、肩头、腰腹……身体各处都深深颤抖着! 看上去,就像一块在海面狂风席卷下,抖成波浪状的帆布! 懵然立在高地下的众魔修们听来,顾归尘连声音都是破碎的、哀戚的、战栗的、歇斯底里的: “哇——糖葫芦!” 众魔修:“……” “哇——糖葫芦啊……他的糖葫芦……” 众魔修:“……” 下面一句道出真相的话,语调听来格外难过: “他的糖葫芦啊……就要……要……就快……” “快,化,了!”——这三个字堪称撕心裂肺。 接着就是孩童式的仰天痛哭:“哇——” 天上的十二螭龙,仿佛故意应和般,也随之一同发出哀恸的鸣啸,于是,天空的震颤感更强烈了,看上去,几乎下一刻就会倾塌而下。 众魔修:“……” 他们石化在那里,已经失去一切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世界名画:《捏着糖葫芦坐在废墟上痛哭的阿尘》 请用准确的语言解析出话中诸人的心情: 阿尘:——(2分) 应欢欢:——(2分) 楚南风&a;应鹿鸣:——(2分) 废墟下呆立的众魔修:————————(6分) 感谢在2019-12-29 23:32:38~2019-12-30 23:2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寄望(四十八) 阁楼废墟上, 顾归尘死死捏着糖葫芦, 人抖成个筛子, 哭声更是震彻苍穹。 除了一同在掩面而泣的应欢欢,其他所有人,包括楚南风和应鹿鸣, 都给吓懵了。 两位直男其实还未曾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他们见顾归尘迟迟未回,担心对方出了什么事儿,便连夜从城郊驿站赶来,约莫黎明时候才进了城。 又在城内兜兜转转一个白天,还是没找见人,到了日落时分, 他们心里正嘀咕着对方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在犹豫是否要出城、回郊外驿站看一看……就听见了尹统领被绑架的消息。 于是,急忙赶去消息里的绑架事发地点, 结果, 才一见面,话都没说上一句呢, 顾归尘就突然哭了。 他们表示很震惊, 实在无法想象冷傲如对方, 也会有哭得如此狼狈之时……而且,到底为啥就哭了? 唯有曾发现过“爱之痕迹”的应欢欢——也就是牙印,兀自脑补出了个惊天动地的虐恋故事,神奇地接上了顾归尘的脑回路,并一同哭得不能自已, 还在心里道: 古来情字最伤人呐! 但另外两人完全是一头雾水,他们一开始猜测,对方大概还是为了爱人之死在哭泣: 楚南风便叹息着劝“师兄看开点罢,不要哭坏了身子……”; 应鹿鸣则劝着“师弟啊人死到底不能复生”——还是在打着主意,要让人早点想开,这样大家就能赶紧离开这些是非之地了。 不料,许是他们几番劝慰之词都下意识涉及了生死,便狠狠戳到了此刻顾归尘的至极伤心处,他想: 万一……万一洛九陵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于是他不仅没被劝住,还哭得更大声了! 应欢欢见了,立刻瞪向自己的哥哥和师兄,眼神中责备意味十分明显: 不会说话就别作声! 两人顿时乖乖闭嘴了,都默默看着剩下二人拼命掉眼泪,却还是不明白这哭的缘由。 现在,见顾归尘对着个半化不化的糖葫芦、哭得快背过气了,他们愈发迷茫了: 一个糖葫芦而已……至于么? 若是他们此刻到城内其余地方,去听一听被勤勤恳恳的魔修们挖出来的恋爱八卦——关于某对“爱侣”的甜蜜喂食之旅,只怕还能稍稍理解对方…… 但眼下他们对八卦一无所知,因此,在他们看来,顾归尘手里的糖葫芦,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糖葫芦罢了。 见人哭得实在伤情,心肝脾肺肾都要尽数随泪水呕出来了,楚南风那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反复琢磨着说什么话才合适…… 而应鹿鸣到底心思更粗、性子更直,他不过犹豫片刻,便豪气干云地拍了拍顾归尘颤抖的肩膀,利落十足地劝慰道: “男子汉大丈夫的,岂能为这点小事哭?” “再说了,你一直拿着它,却不动嘴吃,可不就得化了嘛!” 耿直非常的应鹿鸣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再次像把尖刀,准确戳中了顾归尘的心门,带出一片鲜血淋漓……他的眸子更死寂无光了,瞳孔完全失焦,心想: 是啊……再怎么等,不会有人来吃了…… 呜呜呜……因为……因为……那个爱吃糖葫芦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哇——”他的哭声瞬间拔高了三个音阶! 天空的螭龙随之应和,也将鸣啸声提高了一倍不止,盘螭阵光芒急速闪烁,看上去离崩塌不远了……真真是:苍天都在为你哭泣! 应鹿鸣给他吓了一大跳,急忙道: “别别别……别激动!不就是个糖葫芦了么?化了也不怕,师兄再去给你买!” “买一百根都成!” 顾归尘自然没被安慰到,埋头哭自己的,可一旁的应欢欢听了,却出离愤怒了! 她缓缓撸起了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样子,眼睛喷火,声声质问着: “你听听,你讲的还是人话吗?!顾师兄本来就够伤心了!” “你买的有什么用?” “你买的糖葫芦里……它有爱情吗?!” “显然没有!” 应鹿鸣给自家骤然化身怒目金刚的妹妹吓得一蹦三尺远,同时他也浑然摸不着头脑:爱情?什么鬼? 殊不知,废墟高地下一群大脸懵逼的魔修们,很快也犯了和他一样的错: 林副统领不愧是经历过风浪的高层军务人士,他首先从石化状态里醒神,然后,看见周围还僵化着的心腹下属们,想也不想,伸出一脚就踢在其中一人的屁股上,并怒气冲冲大吼着: “都愣着干嘛呢?一个个的全傻了?” “还不赶紧去买糖葫芦!” “要最新鲜的,一点都没化过的那种!” “有多少买多少!我们魔门不差钱!就算差钱,钱能有命重要吗?” 众属下顿时如梦初醒,纷纷掉头、兵分十几路,去往汉石城各个方向搜刮糖葫芦。 前往城东街市的一群魔修最先带着几大捆糖葫芦,战果颇丰地回来了。 林统领便从那好几大架子糖葫芦里,仔仔细细挑出几串最红最艳的,正屁颠屁颠打算给人送上去,忽然又想到顾长思那镇压全城的可怕战斗力,便立马怂了。 最后,还是指使一位不幸被挑中的可怜下属去送糖葫芦。 这倒霉催的低阶魔修拿着糖葫芦,哆哆嗦嗦往废墟上爬,才爬了四分之三,刚好迎面碰上坐在这里喝闷酒的应鹿鸣——为了避开自家妹妹的暴打,他不得已躲在这里。 这小魔修骇得话都说不利索,抖着手要把糖葫芦递上前,心想: 给了顾长思的同伴也是一样的,我真的不想和那个杀星打照面啊! 应鹿鸣当然没有接,但瞅着小魔修那惊惧不已的模样,思及先前在妹妹面前同样卑微不已的自己,竟产生几分同命相怜…… 因此,他没有出剑杀人,而是叹了口气,慢悠悠道: “唉,没用的。” 他又把眼瞥向废墟底下眼巴巴望着的众魔修,摸了摸下巴,摇头慨叹着: “叫你们头儿也早些散了吧,这都是无用功。” 小魔修哪儿敢就此走了,糖葫芦送不出去让他如何回去复命? 但见应鹿鸣毫无接过的意思,他只得苦兮兮问了句为啥。 应鹿鸣便摆出一副饱经沧桑的过来人模样,略带遗憾怜悯,摇头晃脑道: “因为啊,你们的糖葫芦里……它没有爱情!” 小魔修听言都傻了,他失魂落魄地走下废墟,将此言告诉了统领。 林统领听言也傻住了: 要糖葫芦好说,满大街都是,买一车都没问题! 可是……什么才是饱含爱情的糖葫芦??? 他又问心腹下属中的谋士们,此话何解。 这些下属里到底有些比较通世情,依言解释了一番: 普通糖葫芦自然是没有爱情的,哪怕用金子做的糖葫芦也没有爱情! 但是,即便是最廉价、最难吃的糖葫芦,只要被那顾长思的小情人咬过一小口,就与众不同、意义非凡了! 这就是蕴含爱情的糖葫芦! 下属们话说得十分委婉、都在打比方,并不敢直言道出某个核心问题,但林统领也不傻,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 归根结底,重要的根本不是糖葫芦……重要的是人! 为糖葫芦而哭是假,因为人没了才哭是真! 所以,送糖葫芦根本没用,只要找见了人,糖葫芦也就无关紧要了! 可问题是……这他娘的到底要去哪儿找人啊?! 林统领一时看看天空上动荡颠簸的阵法,一时瞧瞧废墟上还在痛哭的某个疯子,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辈子都没遇上过如此棘手的生死危机! 他正恼火不已,恰巧此刻第二波买糖葫芦的魔修们回来了,还一个个面带喜色: “统领!我们买了十来大捆!够吃半年了!” 这一队魔修足有三十来人,且每个人肩上都抗了三、四扎糖葫芦,瞧上去灰头土脸的,全失了身为魔修的威风,真像个卖糖葫芦的街边小贩了。 林统领一看见他们这幅傻样儿就来气,当即没带犹豫的,不等人拜至近前,便急步走过去,挥手“啪啦啪啦”甩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子,还怒不可遏道: “都是蠢货!” “买这些有个屁用!” “你们的糖葫芦里,他娘的有爱情吗???” 下属们都给人打懵了,肿着脸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统领发火了,还好旁边的谋士于心不忍,给他们略微解释了一番,什么叫“饱含爱情的糖葫芦”。 这些魔修们听完就怒了: 我们辛辛苦苦跑腿,没有奖赏也就算了,还平白受了统领迁怒,挨了狠狠一顿打! cnm的顾长思! 大爷们管你爱情不爱情! 可他们到底只敢在心里气一气,压根没胆子真骂出来,恰好此刻,去往其他方向搜刮糖葫芦的另几路魔修都纷纷回来了—— 这些不知道事情后续发展的傻孩子们,也都一脸喜气,深觉小命有救了。 然后,他们就满脸懵逼地被自己的同僚——第二波挨了打的跑腿魔修,迎面赏了好几个大嘴巴子,完了还被人骂: “都是傻缺!你们的糖葫芦里难道有爱情?” “滚滚滚!没有爱情的都滚!” “别问!问就是你不配拥有爱情!” …… 这些魔修越骂越离谱,一片混乱叫骂,甚至怒而斗殴中,不知怎的,此事最终传出去后,变成了这样: 只要能找到传说中的、那根饱含爱情的糖葫芦,大家的命就有救了! 于是,波及全城的糖葫芦扫荡运动,不仅没有平息,还愈演愈烈,每隔半刻钟,就有一波不明真相的、既无情商、又很傻缺的魔修们,拿着自己搜来的许多糖葫芦,去城东府邸求见统领—— 意在询问:请您帮着看看,我这里头有没有爱情? 他们自然都被暴怒的林统领遣侍卫打出去了,且都只得到这样几句回复: 你们这些憨猪! 怎么配拥有饱含爱的糖葫芦? 不用看!没有!肯定都没有! 因此,当洛朝那头,一切计划准备妥当,带着岳家兄妹并戚七,都扮成低阶魔修样子,共四个人出了门往城东去时,就看到街上呈现一副如斯奇怪景象: 总能见到穿着魔修服饰的人,不论修为高低,全鼻青脸肿的,六神无主在街上游荡,且他们都有另一个共同的特点——手里或肩上,都拿着或抗着许多糖葫芦。 洛朝的脑袋上不由冒出许多问号,直觉告诉他:某个憨憨又搞出了什么事儿。 便抬脚往街边一家茶馆而去,打算听听消息,探究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知才迈进门槛,就忽听得茶馆中央传来一声惨痛悲切的哭嚎,震得天花板都恍惚中摇了几摇,细听去,这个不知姓名的人竟在哭喊: “爱情啊!我不懂爱情!” 洛朝眼里的疑惑感更重了,连岳书砚三人也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好奇。 四人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各自支起耳朵,眼神也不时向场中央瞥去: 却见,那个哭泣哀嚎者,被一众魔修包围在中间,隔着厚厚的人圈,根本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神情…… 只能见到,人群里杵着一柱十分显眼、气氛完全不搭调的糖葫芦架子。 又听那人嚎叫: “我十五岁拜入师门,摸爬滚打五十来年,才混了现在一个小职位,从没姑娘看上我,是我不配!” “我不配有道侣,我不配有爱情!” “我更不配懂得,什么叫满含爱情的糖葫芦!” “是我蠢!是我活该被打!” 说完这番话,他又抱头痛哭,哭完一场,再继续诉苦,说的无非是,他这些年在尔虞我诈的修真界里,过得如何如何凄惨孤独……围坐在他身边的魔修们还纷纷出言安慰: 没事没事!我们都一样! 都什么年代了,杀人夺宝提升修为才是正经事儿! 修为一高,什么美人都不缺! 谁他娘的懂个狗屁爱情! 所以说正道修士就是恶心! 天天谈情说爱也就罢了,还搞出什么不惧艰险、万里寻人的戏码……你当你是话本子里的主角吗? 更让人气愤的是,一个脑子里只有小情人的疯子剑修,还他娘的修为比咱们都高!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都欺压到咱们魔门的后方地盘上了,俺们还只能忍气吞声! 一片群情激愤中,各种对着顾归尘、以及他的小情人而去的辱骂之词层出不穷……换了几百个花样把人按在地上骂。 坐在角落里的几人听了,都不由自主把目光瞥向洛朝——果然,公子越听脸色越黑,锅底都没这黑。 且听了几刻钟,四人也多半搞明白到底发生何事了,简而括之:一根即将要化的糖葫芦引发的血案。 不料,这群魔修骂了足足半个时辰后,估计也骂够骂累了,竟都转而开始灰心丧气吐苦水,甚至抹眼泪。 他们为之感到悲伤甚至绝望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找不到人啊! 整座汉石城已经被底朝天掀开好几遍了……还是找不见人啊! 顾长思的小情人,你究竟在哪里啊?! 其实不止这处茶馆,眼下已过了子时,全汉石城找了大半夜,却连个人影也没见到,纵然心底万分不愿意,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了: 可能,永远也找不见人了! 因为,顾长思的小情人,极有可能根本不在城内! 换言之,大家伙儿离死不远了! 城内到处都有相似的哀嚎: “哇——大爷我还不想死啊!我埋在宗门大殿老槐树底下的灵石还没花完,我不能死啊!” 立刻有人啐他:“呸!你现在说出来,还轮得到你去花?” 谁知那人还是哭:“哇——反正大家伙儿死定了,我说不说又有何妨?” 哭完又喊:“哇——顾长思的小情人你快出来啊!” “我给你磕头下跪了,你就行行好出来吧!” 这一声哀恸哭喊,直接引出场内所有人对死亡的恐惧畏惧抗拒,众人顿时痛哭成一片: “哇——出来吧!求求您了爷爷欸!您只要出来,我给您当重孙,给您做牛做马!”——这是讨饶型。 “哇——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我不能死啊!顾长思的小情人你可怜可怜我吧!”——这是卖惨型。 “哇——顾长思的小情人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现在只要现个身儿,就能造万儿八千阶浮屠!在佛门可以立地为圣!”——这是强掰硬扯利诱型。 …… 洛朝听着,满心妈的智障。 更没料到,所有魔修哭完一大场,又端着个心如死灰的神情,开始七嘴八舌讨论:顾长思的小情人为什么就是不肯出来? 又或者,为什么偏偏要和顾长思闹别扭,一人出走,害了一城的人。 众人提出了一种猜测: “难道是他外头有人了?” “我呸!要让我见到这个奸夫,定将之碎尸万段!” “唉,要我说,何苦呢!顾长思难道不够好吗?我看如此情根深种的剑修,而今也少之又少了!” “对啊,别人是拿钱谈情说爱,他拿命谈情说爱!不仅远赴北岭,还以身压阵,那每分每秒,耗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寿元啊!” 众人听言都觉有理,纷纷点头赞同,觉得顾长思疯归疯,但绝对是当世数得进前列的痴情种子,堪称绝世好道侣。 甚至有人细想一番后,感到敬佩: “唉,我知道我为何追求不上分殿长老的小孙女了,这拿命去赌都有可能追不到爱人,何况我不过送了点花。” 乃至有人心生羡慕: “如此浪漫深情者,用性命去爱你,大部分人,几辈子也遇不到吧……” 立刻有人骂过去:“呸!你羡慕个屁!大爷我宁可十辈子也遇不到!真遇上了要你命!” 还有人忍不住又哭了:“他只是拿自己的命去追小情人倒也罢了,可他是把我们的命一起搭进去了啊!” 别人顶多拿自己的命谈恋爱,顾长思是拿所有人的命一起谈恋爱啊! 这一声哭喊,又引动了众人的悲伤情绪,一时间,所有人都哭到逆流成河: “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情人啊!你夫君他特别深情体贴细致温柔可亲可爱……” “小情人你快回来吧!我们跪下来求你俩和好!” “只要小情人你愿意出来,以后你们办喜宴成亲时,我们全城人拿身家的一半给你俩当分子钱!” “求求你了!快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夫君就要疯了!” …… 本来在角落里默默不语的洛朝,听到此处,终于一个没忍住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他脑袋上青筋暴跳: 一群无可救药的沙雕! 去尼玛的夫君! 都给老子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蠢作者后天要考试,【高亮】明天请假一天全心全意刷题(没错,蠢作者的元旦节没有快乐,只有数学题qaq) 但是十二月份的全勤拿到啦,字数也基本补全了(这两天都日四日五,四舍五入我没断更!) 哈哈哈哈,看着我十二月的满满当当一排小红花,骄傲挺胸,19年圆满啦,可以活力满满进入20年啦! 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 拜年小剧场: 洛哥(哼了一声):虽然老子现在心情极度不爽,但还是勉勉强强说一声新年快乐叭~ 阿尘(哇——无法止住哭泣,甚至在打哭嗝):嗝……见笑了……大家……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能找到包含爱的糖葫芦……哇……不会化的那种…… 作者君(眼睛亮亮的):阿朝阿尘保佑我数学不挂啊! 洛哥(丧心病狂大笑):必挂必挂!你不挂谁挂! 阿尘(给出了小天使式摸头杀):虽然求人不如求自己,但还是希望你能过个快乐的寒假呢~ 作者君(哭泣):qaq 本章小剧场: n年后,各大茶楼戏馆的说书人评起《朝思传》,开篇总是这样一句话:这是段始一出现,就让整座城哭泣的传奇爱情故事…… 立马有不明真相的人感叹期待:唉,那该是何等叫人感动的故事? 谁料说书人立马面无表情解释道:不,不是什么感动,你想多了,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让人哭泣。 感谢在2019-12-30 23:25:28~2019-12-31 23:3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拒绝炒股从我做起 33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寄望(四十九) 城东府邸的上空飘着鹅毛大雪。 但是, 一座被放逐虚空的城, 何来长空落雪? 没错!这是术法下雪! 眼下, 整座汉石城内、但凡修习过冰系术法者,都被召集起来,并以阁楼废墟为中心, 环绕排开,摆出大阵,口里念念有词,于方圆一里内不断降下簌簌飞雪。 这是林统领手下的谋士想到的权宜之计: 糖葫芦要化了怎么办? 自然是直接给它冻起来! 只要够冷,就没有冻不住的道理! 林统领听了,竟深觉有理, 便毫不拖沓,在全城募集人手,迅速布下小范围降雪术。 能改动天地自然的术法, 向来消耗甚大, 因此,半空中结阵的百余人中, 时常能见到灵力不支的修士脸色苍白、直直从天空坠落。 这些为全城安危献身的可怜人们, 立马被下方待命的医修接住, 同时,替补阵位空缺的修士也很快就位,确保术法施展平稳。 有围观的修士们在心里感叹着: 全城人为此竭尽心力、不眠不休……你以为,冻住的仅仅是一根糖葫芦吗? 不!我们冻住的,是那该死的爱情! 这雪已经下了足有半个时辰了, 居于术法最中央的几人,感受也最明显: 明明先前还是深秋的冷冽干燥,现在,却变为呵气成霜的寒冬腊月了。 楚南风和应鹿鸣,都纷纷运起灵力周天暖身子,连正在沉迷落泪的应欢欢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有些难以适应这骤变的天气。 唯有顾归尘,对这乍然而来的严寒毫无所觉,因为,此刻他死寂的心,比漫天零落的飘雪更冷! 只见他枯坐在那里,表情空洞无神,不知不觉间,早已被绒雪落了满身,肩头、衣襟、袖口等各处皆着了薄薄一层冰白,眉梢发尾也染上雪色,连唇色都在寒冷中失却温度。 偏偏这从头到脚的如雪苍白透明感,和他那漆黑到忘不见底的双瞳形成强烈对比,一时间,他整个人竟只剩下黑白二色,显现出无以言喻的绝望沧桑感。 洛朝如果在这里,只怕见一眼就得捧腹大笑: 我的妈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难过到掉色? 你这憨憨是伤心到退化成线稿了吗? 哈哈哈哈! 因悲伤而过度恍惚的顾归尘,甚至没有清楚意识到:这些雪到底从何而来。 乃至于,直到雪糊满眼睫,挡住了他看向手中糖葫芦的视线,他才明悟了:哦……居然下雪了么? 大雪纷飞中,他笑得哀伤悲恸至极:“冬天都已到了啊……” 在浸透人骨的寒冷里,糖葫芦确实停止了融化——这也是顾归尘为何不再继续哭泣的原因,何况,冰花覆盖在红色糖浆上,宛若有人在上头画了层糖霜,还怪好看的。 先前顾归尘只盯着糖葫芦发呆,脑袋一片空白,除了难过啥也装不下。 现在,误以为冬天来临的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只见他神色郑重、眉眼肃穆,右手依旧捏着糖葫芦,左手却从储物戒里慢慢摸出好几个油纸袋,又逐个以肌肤的温度探去,发现:果然入手一片冰凉。 他的眸光瞬间就氤氲了泪水,口里还喃喃念着: “凉了……已凉透了……” “也是……都冬天了……怎会不凉呢?” 一开始,顾归尘只是兀自碎碎念,甚至连离他最近的应欢欢也听不清他到底在念个啥…… 但果不其然,很快,碎碎低语的默哭,发展为向天嚎啕的痛哭: “哇——他的糖炒栗子凉了!” “葱油饼小煎饺桂花糕驴打滚……”——顾归尘气都不带喘地报了一大堆小吃名儿,完了终于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就爆发呐喊式哭嚎: “都,凉,透,了!!!” 哭音骤落,天际竟打落惊雷数道——这又是盘螭锁天阵的异动。 而半空中,被哭声和雷声双重吓了个半死的众魔修们,则顿生郁血塞胸之感: 冷也不行,热也不行! 你们正道修士那该死的爱情……竟如此脆弱! 我可去你妈的吧! 他们一面想跳脚痛骂,一面又不敢丢下手里的冰系术法——生怕糖葫芦又化了,于是个个脸面憋闷成酱紫色,抑郁非常而不得发。 可到底有人受不住了,竟直接被气出一口老长的血——既是消耗灵力过度、劳累吐血,也是某憨憨言语刺激下,一个怒气直冲胸腔,没忍住吐了血。 当这位不幸的吐血人士脱力掉下地面、被同僚医修们险险接住时,眼已半闭着了,可嘴里竟还在念叨: “我恨呐……我好恨!” 因此,当洛朝一行人着急忙慌中,巴巴地赶至城东府邸近处时,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菜市场: 外头围着一圈又一圈观察形势的魔修不说,里头还摆了长长一串小吃摊! 人语熙攘间,府内的林统领表示: 我们已经把全城的小吃摊主都绑来了! 依稀可见有魔修下属拎起一个煎饼摊大叔的领子,来回晃悠并怒吼着: “怎么就不能重新煎脆了?” “我告诉你必须脆!一定要脆!” …… 这一次魔修们想出来的办法也很简单直接:既然小吃都凉了,把各类摊主师傅们绑来重新给人热一热不就好了? 问题在于,他们万万没料到,顾长思的要求竟如此严格: 已经热好的煎饼递上去,却又被再次送下来,而顾长思旁边那个小姑娘是这样解释的—— 虽然热乎了,但是不脆了! 爱情已不是本来模样! 师兄看了只会更伤心! 这就无意中害苦了摊饼大叔,他被卡住脖子,脸色苍白、瑟瑟发抖,表示饼皮软了就是软了,没法重新变脆,这是不可逆的…… 魔修们当然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继续凶恶至极地威胁道: “你以为这只是一张不再松脆的饼皮?” “不!这是他们面目全非的爱情!”——这几句话依旧是应欢欢传出来的,此刻由身长八尺的魔门大汉,用粗犷凶戾的声音大吼出来,实在别有一番风味,听来骇人非常、威慑力十足。 但魔修们在意的肯定不是什么狗屁爱情,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小命,一想到岌岌可危的汉石城,其神情就不自觉狰狞扭曲: “你要护住的,不是区区一张饼,而是爱情本来的模样!” …… 摊饼大叔听了简直要哭泣,而围观群众们也唏嘘不已: 怕了怕了! 正道修士谈情说爱真要命! 所谓“爱情”,今夜实在被提及太多遍,搞得他们都快听不懂这两个字了! 同样缩在人群里的洛朝,听见这些和魔门画风极度违和的民间情爱话本台词,也是额角青筋直跳、心头无语凝噎。 若这场闹剧的主角之一不是自己,他肯定乐得看热闹,乃至笑得直打滚,或丧心病狂地嘲讽倒霉催的魔修们…… 但当他以“小情人”身份,无数次被众人恨恨提及,那心情可实在不能美妙了: 妈的智障! 听上去简直像顾憨憨在包养老子! 也不瞪大你们的狗眼瞧瞧,憨憨有那个智商吗? 遑论城内各种负面猜测甚嚣尘上,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他清清白白一个人,就被迫背上了“为新欢抛弃旧爱的浪子”、“绿了顾长思的小妖精”、“无心无情无义无爱的仙门小少爷”、“祸及全城的妖男”、“妖艳贱货一个”等等让人郁卒不已的荒唐别称。 魔修们对这段“传奇爱情故事”的具体内情猜测,更是叫人喷饭: 把各种三流话本的低俗情节不由分说往人头上硬按,什么孤冷痴情剑客携高门氏族少男私奔北岭终被辜负,什么正道冰山剑修和隐士魔门大能徒孙的旷世绝恋,什么妖族小狐狸精惹火高岭之花、玩弄人心后就想一走了之…… 因为魔修对洛朝的身份背景一无所知,便什么出身听来更曲折更带感就认同什么——足有三分之一的魔门人打赌: 那个少年,指不定就出身于浮月宫呢! 否则,好好的正道少年,没事儿跑来魔门大后方送什么死? 一路上听着这些所谓“内情”,洛朝的脸色那是越来越黑,而岳书棋三人的目光则越发诡异怀疑: 噫,究竟哪一种最接近真相? 他们仨其实也很好奇: 公子为什么非要躲着那个剑修? 你们前儿不还逛街喂糖葫芦么? 难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 岳书棋的脑海里更是时不时就闪现那天洛朝手腕上的锁链,眼底总露出深思之色: 嗯……也不是没有可能呢……因为床上手段过分激烈……公子被吓跑了…… 岳书砚的想法则更正经: 公子最近扮成浮月宫少主的模样,必有其深刻缘由,说不定身上背负着某种任务,要来魔门内部当间谍? 但公子的爱人不知道这一点,真以为对方背叛了正道,于是爱恨交织下,不惜面临莫大的生死危机,也要来北岭寻人? 可公子身上的间谍任务关系重大,即便对恋人,也不能透露分毫,最终,只得忍痛将爱人推离……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逻辑很完整可信,并十分感叹痛惜: 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 本来多要好的一对道侣呀! 可世俗争端,却偏偏要将他们分离! 戚七则是个无法分辨流言可信程度的小屁孩,他听什么都觉得有几分道理,唯有一点很难认同: 这人应该不是妖族,更不可能是狐狸精……毕竟,妖族会对流民有怜悯之心吗? 可谈及此人同魔门有无联系,戚七却犹豫起来: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这人为何对冷未离的行事习惯、处事作风如此了解,能完美扮演魔修的人,可以断言其与魔门毫无瓜葛吗? 洛朝则满心是赶快解决此事,他拍着岳书砚的肩膀,眸带威胁之色,恨恨咬牙道: “去吧,靠你了!” 岳书砚立马一抖,他哭丧着脸表示:“公子,我害怕……”——云麓顾长思的威名,他一路上也听了许多,如今自己要去假扮对方的爱人,若被发现为假,会不会原地被暴怒的剑修砍死啊? 洛朝便假惺惺安慰道: “你放心,至多被打一顿罢了。”——且多半是替我挨的打。 “他这个人,看上去很冷,但为人极有原则,只要你不露出恶意,在身份未知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动手杀你的。” 说完洛朝又嘻嘻一笑,满眼鼓励信任: “何况,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 “那三个时辰的特训难道是白搭的吗?” “不要害怕,大胆地上吧,我会站在后面,用目光支持你!” 作者有话要说:岳书砚(瑟瑟发抖):我好方啊…… 洛朝(嘻嘻嘻):你要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作者君(大笑不止):哈哈哈哈,然后你们就翻车了! 洛朝内心os:嘻嘻嘻,哪怕这次翻车了,会倒霉的也不是我鸭! 哈哈哈哈,蠢作者考完数学回来啦! 下周再考三门,蠢作者就迎来假期啦!感谢在2019-12-31 23:31:36~2020-01-02 23:3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明悠silva、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寄望(五十) 岳书砚像一个即将进考场写策论的书生, 紧张到舌头打颤, 遮住脸的斗篷底下, 发丝间冷汗一片。 他深深埋着头,反反复复在心里默背台词,不时眼珠子左转一下、再右转一下, 瞥向身侧两个比他更紧张的人: 戚七小脸紧绷、神情严肃; 自家妹妹则轻微发着抖,嘴里低声碎碎念。 没错,这次要“上台演戏”的不止他一人,这两位也分到了各自的角色,目前都做了些简单的易容。 为了给他们的相识找个恰当的由头,洛公子甚至还费了些功夫, 杜撰出一个“宋小七、宋棋儿与洛朝的北岭冒险之旅”。 这一度让他感到十分迷惑: 照理来说,自己一个人去假扮公子不就够了么? 再多加一对“姐弟”,岂不是反而加大了穿帮的可能性? 谁知洛朝这样解释: “此行结束, 不论他有没有看出真假, 你们往后就先跟着他。” 岳书砚表示很惊奇,忙问“那您怎么办”, 洛朝只说“我自有去处。” 其实洛朝心里是这样打算的: 本来, 他去往邺城之前, 还须为这三人找一个合适的退路……但无论怎样安排,让这三个修为低微的人,独自在魔门大本营闯荡,还是难免会面临危险。 之前他没有考虑过别的途径,现在却觉得, 不如趁此机会,一箭双雕,把这三人丢给顾归尘去照料。 憨憨的智商先不谈,可实力好歹是一流的,光凭其前世积累的千年剑道造诣,以及莫名其妙点亮的医修、符修、阵修技能,能奶能控能输出……只要不上赶着找死——比如去和圣阶修士决斗,就基本可在北岭横着走。 别的退路再妥当,也不如直接去抱腿大佬来得安全可靠。 何况,哪怕憨憨现在想不开、非得追着自己跑,还大老远来了北岭……但等自己死了,这家伙即便是金刚石做的脑袋——固执得不可理喻,也会明白:该放弃了。 等顾憨憨想明白了,不管是选择回云麓、还是去中域顾氏,都是回到了正道修士大本营,到时候,没了外在种种危险,岳书砚三人是去是留、或去往何方,想必憨憨也不至于干涉。 只一点,岳书砚似乎上辈子和憨憨有些仇怨,如非必要,不可暴露他们兄妹二人的真实身份。 如此一来,他这个将死之人,与人间缔结的少数因果,也就料理干净了……若非要纠结还剩点什么,只能说,关于某个憨憨这般执着于自己的缘由,他可能到死也无从得知了。 可转念一想,今生都闹到要生死相向的地步了,他们之间,前世便真有纠葛,估摸着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何苦非要去探究个清楚呢? 再说了,如今自己一死,任何事情——好也罢坏也罢,都不会再次发生,那么上辈子的一切,自己知道与否,就更加无关紧要了。 这些心底话,洛朝自然没有对人说出来,可心思敏锐的岳书砚,却感知出了一二: 洛公子那眼神……怎么像是告别一般? 可先前对洛朝和顾归尘二人的关系猜测,让他不自觉就想歪了: 是了,公子身负重任,要去魔门为正道当卧底,自然不好一直带着我们三个拖油瓶……把我等丢给他最信任的爱侣,倒也合理。 唉,只可怜了这对璧人,本可长厢厮守的,却非得承受这痛苦离分…… 洛朝完全不知道对方脑海里正演绎的虐恋剧本,他只潜在人群里,用眼神示意前方三人: 继续向前走。 随着那三人渐渐临近阁楼废墟,洛朝也不紧不慢跟上去,与他们保持十尺远的距离。 没办法,他心底虽一万个不愿意和憨憨靠得太近,但身为“导演”,为了保证“演出”质量,他还是不得不在远处盯个梢,防止发生意外。 约莫两刻钟过去,岳书砚三人终于挤进人圈最里层,再往前,就是魔修划下的封锁线了——对待某个特级危险分子,有必要降之与广大无辜群众隔离。 期间,洛朝和某憨憨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这让他不由自主感到慌张,便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嗯,这次的人群比上回还要密集,更有一个“洛朝”吸引注意力,怎么想憨憨都没可能发现老子的。 却说这头的岳书砚,见距离已然够近了,刚想按照洛朝给的剧本,开始第一幕戏,不想,人群里忽然响起阵阵惊呼,很多人在大喊大叫,再抬头一看,引发动乱的人却在阁楼之上: 废墟高地边缘,楚南风和应鹿鸣一左一右,各自死死拽住顾归尘一只胳膊,应欢欢更矮些,干脆半趴在地上,用力扒住顾归尘一只腿,口里哭着喊道: “师兄!不能跳啊!” 楚南风也在哭喊:“师兄你冷静啊!” 应鹿鸣则更暴躁:“真要寻短见,我就把你打晕!” 在废墟下的一众围观者看来,就是:顾长思要去寻死! 虽然魔修们内心巴不得这杀星早点死透了,可现在,盘螭锁天阵还杵在那儿呢,顾长思大可一死了之、为那少年殉情,可咱们一城人的小命咋办? 他们立马也慌了,若不是心中畏惧,只怕也要冲上去拉人了,众人同样七嘴八舌在喊: “顾大爷……顾祖宗!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你那小情人是找不回来了,但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赶明儿我就替顾祖宗去挑百八十个小美人,清一色标致秀丽的小倌!” “顾爷爷啊!你要是真死了,你那小情人就得和外头野男人跑去逍遥了!” …… 眨眼间,所有人都认定了顾归尘要跳阁楼殉情,殊不知,他只是要去下面寻人。 就在刚才的某一瞬间,那种熟悉的、强烈的直觉再度袭来,告诉他:你就在附近。 一开始,他未曾替对方系上铃铛前,就是靠这样的直感,一次又一次找到了人。 他根本不明白如此神奇的直感究竟从何而来,却无比坚信着:我的直觉不会出错。 你一定就在这里。 刹那间,得知对方未死的狂喜、急切想找到人的焦虑……种种复杂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使他根本不能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也听不到那些哭喊。 直到他发觉自己被同伴们死死拦住了,才惊觉大家都误会了,便结结巴巴道: “先放开……我……我要赶紧去……去找人……” 他本来就口拙,如今心情激动之下,更加说不出成句的话,而且这句简短苍白的解释,还被这三人曲解了,这加深了他们的担忧: 找人?去哪里找? 你若要去找一个死人,不就是打算和对方一起死? 顿时,他的师弟和师妹哭得更伤心了,而应鹿鸣则悄悄摸上剑柄,打算瞅准机会把人敲晕。 顾归尘见他们哭,一时也没了办法,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组织语言解开误会,可又担心时间拖久了,某人就趁机跑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用蛮力挣脱开,忽听正下方传来一声: “阿尘哥哥!” 他顿时神情一怔,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谁知那呼喊再度传来: “阿尘哥哥!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的瞬间,他的瞳孔深处就爆发出极明亮的光,说不上是喜悦、是激动、还是期待…… 他正欲寻声冲过去,不料竟被应鹿鸣横剑拦住: “别去!可能有诈!” 楚南风也立马道:“对!可能是魔修的圈套,您难道忘了吗?前些天很多人在假扮洛公子!” 他连忙反驳:“不……不是……这一次是真的!” 因为我的直觉不会出错! 可他明白,以直觉为理由太过玄乎,绝对无法说服这几人,正苦思别的借口,就见应欢欢突然站起身,攥起小拳头,自信满满道: “我有办法!” 说完,她就叉起腰,鼓足劲儿朝下方大喊: “我且问你,孜然是什么!?” 岳书砚直接给这一声问懵了: 先前看到顾归尘要寻短见,他也立刻慌了神,当即不管什么剧本不剧本的了,直接跳过前头一大段戏,进入正题,高声喊人。 同时他拉下斗篷,露出此时容貌——不得不说,洛公子教授的易容化形术真是一绝,可以改变五官不说,连身材也能变换自如。 何况,前几个时辰,他还接受了一番“魔鬼特训”,专学习动作眼神、说话方式,而身上的装束服饰,更是洛公子亲自琢磨后敲定的——确保符合本尊的穿衣风格。 本来,岳书砚即便对自己的演技没自信,可对洛朝的剧本与各类指导还是有信心的,若按照剧本来,整场戏的步调就会掌控在己方手中,不存在超纲问题…… 可现在,顾归尘突如其来寻死、应欢欢急中生智一问……直接把节奏打乱了,岳书砚表示我现在很慌: 这题我不会啊! 孜然是什么? 没听说过啊! 不远处默默监视的洛朝却叹口气:还好我来了,这一开场就出大问题了啊…… 他立马使用秘术,对着岳书砚进行加密的神念传音,将答案告知对方。 那头慌乱的“主演”得了场外援助,简直感动到落泪,当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是一种香料!” 废墟上伫立的几人听了都是一愣,应欢欢也十分惊讶:居然答对了? 顾归尘更是表示:我现在就要下去找人! 他急得都要跳起来了,却依旧被应鹿鸣一把按住,劝道: “再试探试探,人都在你眼前了,还会飞了不成?” 顾归尘这才稍稍冷静,从这个高度向下俯视,凭修士的眼力,已经能很清晰地看清对方的面容…… 不仔细看时没发觉,可当他认真端详起这张脸,却忽然觉得: 明明看上去就是那人……没有任何问题……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但从未出错的直觉又告诉他:你就在附近。 这种矛盾感正困扰着他,就听应欢欢再度发问了: “请大声且流利地背诵《清河诗传》,注意,要倒背!” 这一道古怪题目传来,不仅岳书砚又懵了,连围观众魔修也是大吃一惊: 居然还有第二问? 这么说,上面那个奇怪的问题,此人居然答对了? 难道这位真是正主? 顾长思的小情人真的出来了? 其实,魔修们见到人群中突然蹿出个“画中少年”时,没谁觉得这是正主,他们只是在感叹: 哪位精通易容的仁兄如此机智? 晓得要暂时扮演画中少年……稳住顾祖宗? 无他,将整座城掀翻都没找见的人,没谁觉得会平白出现在当场,还恰恰解了一城人的燃眉之急。 大家都下意识推断,是某个魔修在假扮少年,以期阻止顾长思跳楼殉情。 可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答对了一题……一时间,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岳书砚转去,各类眼神中,有好奇、有惊讶、有厌恶……甚至有感动感激,不一而足。 万人瞩目中,岳书砚更加紧张了,且他也很着急: 这题我还是不会啊! 洛公子你快出声啊! 不远处的洛朝,其实在走神: 唔,竟然要想出这种法子来验证……这么说,那憨憨没能一眼看出真假? 他心内不知怎的,五味陈杂,按理说该得意于自己教导人的高超水平,可眼见着计划真快要成功时,他却没有预料中那般开心: 嘛……其实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毕竟老子是影帝嘛,若放到现代去,我教出来的人,怎么着也能拿个视帝…… 何况,无数聪明人都能被我骗过去……骗一个憨憨又有什么难的? 意料之中……实在是意料之中。 就这么出神的片刻功法,那头应欢欢却又逼问上了:“怎么,你不会背吗?” “哼哼,我还有许多问呢!” “请问,螃蟹烤多久最好吃?” 洛朝听了直捂脸:这个小丫头啊…… 早知道当初吃烧烤的时候,就不该和他们多逼逼……也不要为了打击毛豆豆,瞎炫耀什么背书功底…… 唉,我这都是在自己坑自己啊! 一边感叹着,他一边更深地将身形隐藏到人群里,并再度以秘术传音,将答案传递过去。 岳书砚照着答案念,终于过了重重关卡……顾归尘跳起来就要去接人,但应鹿鸣见他情绪过于不稳定,生怕他一个脚滑就叽里咕噜滚下去了,还是自己跑了一趟腿,将“洛朝”接上来了,而且,还附带着拉上两个陌生人:据说是“洛朝”的同伴。 顾归尘几乎是几步蹦到人面前的,岳书砚敢打包票: 对方最先冲过来的那个动作,绝对是要拥抱吧? 可大概是发乎情止乎礼,又硬生生收住了。 他见到这位凶名传遍全城的剑修,竟小心翼翼递上一串糖葫芦,笑得又温柔又忐忑,问自己: “你……要吃糖葫芦吗?” 岳书砚立刻就傻住了。 殊不知,下方悄咪咪缩在人群里的洛朝一抬眼,见到这堪称“温馨”的一幕,也傻了…… 他脑海里只剩反复播放的一句话: 那明明是我的糖葫芦!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傻住所以说不出话…… 作者君(笑摸亲儿砸狗头):所以你一直在自己坑自己呢~ 感谢在2020-01-02 23:30:41~2020-01-03 23:3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寄望(五十一) 岳书砚盯着那串糖葫芦, 冷汗都快滴下来了: 接, 还是不接? 不接的话, 自己绝对会被看出来是假冒的; 可若是接了…… 他稍稍想象了一下,就被那些极有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吓得轻微一抖: 不!他现在敢吃这串糖葫芦……以后洛公子就敢拿刀砍自己! 岳书砚虽然和洛朝的相处时间算不上多长,可天性敏锐的他, 还是发觉了: 这位公子,在情爱一事上,绝对不是个大度的。 甚至骨底格外霸道……认定为自己的东西,是必定不容旁人染指的。 哪怕他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吃,也保不齐会被秋后算账啊! 其实他知道,还有一个选项:凑上去, 哼唧唧撒娇,作精一样说“阿尘哥哥~我现在不想吃嘛~” 之前他被关在黑屋里进行“魔鬼训练”时,关于如何对人撒娇这一点, 洛朝也是亲自指导过的, 对方甚至还提点了一句: 但凡遇到接不上的话、或无法抉择的事,都可用撒娇大法糊弄过去。 说完还强调:只要声音够软够甜, 表情够可爱够奶……那家伙就铁定不会为难你! 对此, 如今切切实实遇到难题的岳书砚表示:道理我都懂, 可我实在做不到啊! 讲真,自认为笔直的岳书砚,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大男人要如何对另一个同性撒娇,还要浑然天成、可爱甜美…… 他常在心里叹息不已:论演戏一途上的道行, 我与公子差之远矣! 心念电转间,现实里也就过去几个眨眼的功夫,岳书砚知道自己再拖下去必然要受人怀疑,他得尽快做出选择…… 可这是道送命题啊! 最后,他还是一咬牙,想着:左右都是个死,还是先把眼前的戏演好再说。 他努力挤出一个“洛朝式”甜腻笑容,眼睫毛忽闪忽闪,拿出了毕生最高演技水平,正要往前凑一凑、去啃那糖葫芦……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牙齿恰恰碰到糖浆的一霎那,顾归尘竟迅速收回了递出的手……他便生生咬了个空,顿时就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他想: 难道方才几个瞬息的犹豫,就让对方看出破绽了? 顾归尘则瞬间退开一步之遥,重新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眼前这位“洛九陵”,他越看越觉得: 不对……若非要讲出哪里不对,只能说哪里都不对。 尽管从装束到神情动作都很像,但假的就是假的。 一时间,他心里说不上失落更大还是茫然更多: 既然是假的,又为何能答对那么多问题? 直觉又为什么总告诉我……你就在这里? 心头愈发扩大的焦虑感,难得让他聪明了一回: 不……还有一个可能! 本尊确实在附近,而这个假扮者,是对方亲自送来的! 才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他不待继续深思,转身就要下去寻人,自然又被应欢欢三人拦住了: “师兄,你去哪儿?洛公子明明就在那里呀!” 顾归尘虽然心知解释不清,但还是丢下一句:“他是假的。” 又肃了神色,认真道:“别拦我,我得赶快去找人。” 这两句话让另外三人都一头雾水: 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题都答过来了,还能有假? 师兄莫不是前些天受了太多刺激、经受了太多失望……已不能承受,导致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担忧之下,三人更加不肯放人走了,顾归尘正打算放下顾忌,先强自突围出去、以后再道歉赔不是……却那时,身后突然传来两声惊天动地的哭喊。 转头一看,那两位哭泣者正是被应鹿鸣附带捎上来的一对“姐弟”,而“洛九陵”正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应欢欢三人立刻就呆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其实是岳书砚见形势不对头,当机立断用眼神示意自家妹妹:启用计划二。 这应急的计划二就是:装晕,先拖住顾长思,为自家公子争取足够的跑路时间。 顾归尘明显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且医修本能促使他蹲下身子,拽起岳书砚的手摸脉: 不对……脉像平稳,明明没有问题啊。 他正疑惑着,忽然旁边的戚七半跪下来,抱住自己的大腿就哭,一边哭还一边喊: “哇——我们公子的命好苦啊!” 戚七的演技水平超年龄发挥,倾诉时情真意切、悲惨至极,将应鹿鸣这个铁汉子都说得眼角湿润。 他诉的一番苦,大致是这样一个悲伤爱情故事: 我们公子早就身患绝症了,心知活不长久,才一直躲着大家,不肯与爱人相见…… 应欢欢当场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不出完整的安慰话儿; 楚南风则满眼沉痛叹息——原来这才是真相! 顾归尘只懵了一小会儿,就再度迅速反应过来,他神色瞬间染上焦急不安: 这是缓兵之计! 人一定在下面! 趁着大家都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他不带丝毫犹豫,凌空一跃,向阁楼废墟下直直跳去! 这一跳,顿时吓死了高地上下的两拨人: 应欢欢三人误以为这是殉情,傻在那里说不出话; 魔修们见人来了,则满心害怕,压根不敢和传说中的杀星靠得太近,纷纷作鸟兽散,一个个如同被饿狼驱赶的羊只,撂蹄子就跑,嘴上还杀猪般尖叫哀嚎。 不料顾归尘稳稳落在地上后,毫无动手杀人的意思,反而目光焦虑无措、急切扫视四周,仿佛在找人。 他将人群里慌张惊恐的面容一张张看过去,期待相遇的狂喜和生怕希望落空的恐惧,同时占据他半边心灵: 到底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躲着我呢? 是因为……因为厌恶我吗? 同一时刻,藏匿在人群里的洛朝也尚没回过神来: 上一秒钟,他还眼前一阵发黑,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且满脑子都是:致老子终将逝去的糖葫芦葱油饼桂花糕驴打滚…… 可下一秒钟,那憨憨就当着他的面,直接跳下来了! 尤其是,那一刻,他的视角不远不近,可以清晰看见对方飘摇盛开于半空的衣摆衣袖,近距离看一个人为你跳楼,这震撼本已很强烈了……更何况,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对方的眼神: 本来,阵法封锁六合,城被放逐虚空,天穹昏暗无比,而废墟高地之下,熙熙攘攘的众魔修提着灯盏,成片光辉映亮了地面,更显得当中那座阁楼高地黑暗无光…… 可那一瞬间,顾归尘的眼眸竟极亮,胜过他脚下无数明艳的灯火,宛若从天际坠落的两颗星子,你很难言明这眼神具体意味着什么,你只能从他的瞳孔里读出这样的意志: 我一定会找到你——坚定,且一往无前。 洛朝根本无法明白: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我? 是因为恨?若没有恨,那么……是为了你的道? 愣怔出神的片刻,他竟立在原地没有逃跑,如此便很快被顾归尘发现了: 在四围奔涌的人潮里,在漫天震耳的喊叫里,在滚落一地的无数盏灯光里…… 在最纷杂、最混乱、最无序的众生喧嚷里,他们的目光交错,达成一瞬最寂静的对视。 天地万籁无声息。 霎那对视间,他们竟从彼此的目光里读出了相同的迷惘: 为什么呢? 但没有人得到了答案,只是一个呼吸的愣神,一个眨眼的顿足……顾归尘看见少年对自己笑了一下,转身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他很清楚:人已经走了,去了自己不能明确知晓的方位。 相似的仿徨迷失感,再度涌上心间,他不知该向何处而去,只能依旧往人消失的那个前方一直寻觅下去…… 他所过之处,人群皆惊慌逃窜,不知走了多久后,他身畔便空无一人。 原先,还有旁人带来的灯火映照在身侧,但现在,他的前方是黑暗、身后是黑暗,连头顶苍穹的盘螭阵也极尽暗淡下去,于是,他最终被黑暗包裹住了。 前路被掩埋在一片深远的漆黑中,他却毫无停下步伐的意思,只向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前行——向前走,要一直向前走,永远也不能停下。 此刻,他的五感几乎与外界隔绝,意识中只贯彻着同一道信念:要找到你。 朦胧中,他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那可能是一堵墙,也可能是一棵树……他却没有绕过去,而是试图打碎这些阻碍,可不知为何,他竟宛如忘记自己是个修士,没有拔剑,没有用灵力,只是出拳,一下下砸在那道阻隔之上,于是双手一片鲜血淋漓…… 全凭人力,根本无法砸开,他却依旧不曾忆起自己是个修士,而是近乎半跪下来,用满是伤痕的十指,一点点去挖掘、去掰断、去抠碎…… 混沌迷茫间,他也在想: 未来啊……一个无法完全掌控、也不可预知的未来……真是可怕啊…… 数月前,在云麓山脚下,他惶惑而迷惘地倚靠在山道石阶上,曾产生过同样的、对未来的恐惧。 在那天之前,他已于山门之下寻觅了足足十天: 夏末时节,云麓招收新一期弟子,从清晨至傍晚,山门前都人来人往,无数鲜活年轻的面孔,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修道的渴求、对力量的渴望。 于是,每一天,他都从清晨就开始寻找,从山门出发,逆行于人流中,向着与无数前来求道者相反的方向,去找一个本该出现于此的少年。 云麓山脉巍峨绵延,三大主峰高耸入云,书院正门,则建在第一座主峰的半山腰处,从山门向下至山脚,共一万三千九百九十九道石阶——这条路,是云麓所有弟子入门的必经之路。 十天之中,他来来回回将这条漫长的问道路走过足有上千次,已经熟悉到,其中每一道石阶上的坑洼、每一块石面上的褶皱、每一道缝隙间的青草……甚至,路面上每一块青苔,路旁每一棵树、每一株花、每一只……栖息的鸟、攀爬的蜗牛、地穴里的蚂蚁……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了澈于心。 他像是灵魂被束缚在这条无尽的路途上,不得超生。 直到第十天夜里,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足有一个时辰,持续三月之久的云麓第十五代弟子招收仪式结束,当石阶尽头,最后一位新晋弟子踏入山门中……他像是疯了一样,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冲下山门去寻人,脚步不稳间,自然滑倒了。 他滚落过数百道石阶后,勉强稳住下坠的趋势,可竟也不站起来,而是颤抖着手,将身下的一块块石头摸索过去,在心里默数着,一点一点往山下爬。 彼时,他披头散发、眼神狰狞、浑身脏污,攀爬在石道之上,红衣似血,形容有如厉鬼。 有夏末的雨伴着漫空惊雷倾洒而下,打湿他的发和衣,雨水凉彻入骨,他却毫不在意,仍然挣扎着向下爬去。 有时手攀不住被水汽浸湿的石头,他就跌落下去,石阶棱角碾过他浑身的骨和血,一片折骨碎筋的痛楚袭来……他依旧毫不在意。 瓢泼大雨里,深沉夜色中,山道上早就空无一人,独留他反复自问着: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有出现? 因为我在这里吗? 因为……厌恶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上章的某一点解释一下哈: 前文作话也有说过,除了小铃铛之外,阿尘自己身上还有一个内置gps,专门用来找洛哥的,当然这个gps更类似于大范围定位,且不太准确……换言之就是bug比较严重…… 至于这个gps到底是啥,那大概要到终局篇才能揭示了; 为啥会有这个gps呢?因为,这一世,阿尘过来就是为了找人的,虽然他现在都忘了,但是去找人之前,他肯定也会担心——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所以,这个gps是他自己留的后手,为了确保能找到洛哥而存在哒,而目前剧情中,他自己只认为这是一种直觉。 感谢在2020-01-03 23:35:00~2020-01-04 23:2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拒绝炒股从我做起 20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寄望(五十二) 顾归尘在漫长石道尽头枯坐了一夜。 夏夜的雨, 滂沱如天空坠下的海, 淹没了万物生息, 模糊了一切感知。 视线所及处,事物尽数被雨幕扭曲了:弯折的树木、溶化的山峦、朦胧的竹丛…… 雨若是画布,则青绿的树、灰黑的石、五彩的花……全是涂抹在布面上的色块, 且在水迹打湿下,洇染蔓延出去,互相杀过边界,交融成一团混沌。 耳里只能听见雨声,似不绝的鼓点震颤耳膜,又传递到神经里, 历经积蓄、膨胀、爆裂、漫溢……最后刺破肺腑,直达心脉。 恍惚中,他觉得雨水沁入了血液, 五感被冰冷渗透封塞, 窒息且压抑,天地喑哑无光。 暴雨吞没了所有喧嚣, 使连绵青山里的无数生灵畏惧惶恐, 甘愿在雨里俯首沉默、静如磐石。 唯有前方泥地里的蚯蚓还在挣扎, 周身淤积的雨水浸泡层层苔藓草叶,如一摊浓绿的墨,而这小虫是被粘在其中不得解脱的猎物。 他想:千年以来,我就像这一条虫—— 在尘埃、荒漠、泥沼……还有血泊中挣扎,永世不得超生。 圣人之下, 皆为蝼蚁。 在过往少不更事的年纪里,他从未真正理解这句话,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却早已零落在血泥中,只能任由命运的车轮,碾过诸人残破的骨肉。 何况,少时的他从来相信:自己绝不会止步于圣阶之前。 只因彼时短暂的荣光岁月中,身畔所有人得闻他的天资,都不免感叹一句: 此子成圣之路,一片坦途。 直到他的人生被缚上一道锁——永远也无法打破的、最顽固的锁: 不诛帝尊,永不成圣; 不入圣阶,一世蝼蚁。 这是悖论、这是玩笑: 帝尊早已立于修真界顶峰,成为既存史册中唯一突破圣阶的天命之人,离传说中的证道为仙,也不过一线之遥。 甚至,曾有几位风烛残年的隐世老圣人,死前拦道御驾,誓要羽化在帝尊面前,且亲自将毕生道果传授之,其意在于: 我等一生所求今已成空,道途尽头究竟风景如何,成仙之说是真是假……我们已无力去看了; 但您不一样,您是万万年来唯一的希望,至今为止,在仙途上走得最远的人……我等必死无疑,愿死前再助您一臂之力,将此生道法尽数传授于您……甘为帝尊祭道。 一个是万万年一出的仙途希望,一个圣阶未成、早已陨落的昔日天才,没谁会将之联系在一起。 诸圣围攻之下,也未必能动帝尊一根毫毛,何况一只蹉跎于圣境之前的蝼蚁呢? 不成圣位,要杀帝尊就是痴人说梦,可最好笑之处在于,不诛帝王,他就终生不可破入圣境。 当这道牢不可破的锁落到他身上,且被无数人亲眼目睹后,一切就变了—— 一颗总是悬于天际,生而耀眼的星子,坠落了。 以前,他的固执认真被赞为勤奋自勉,后来,始终如一的固执认真,却被嘲讽为笑话。 他越是奋发,就越成为笑料。 这确实容易让人发笑,如同围观蚍蜉撼树,见蝼蚁敢对着苍穹日月叫嚣,何等不自量力,何等荒诞。 人们一直在等待着看到蝼蚁醒悟过来、放弃妄想的那一天,可没谁料到,一千余年过去,这只丑陋的虫子还是坚定地望向苍穹,最坚硬的顽石也不及他固执程度的万一。 其实,那么多年过去,顾归尘听过无数照他编排的笑话,有些语段说得和相声一样,着实很逗乐,但他听后毫无动容——人总不至于笑话自己。 可现在,他盯着那只在泥地里不住翻滚、扭动、爬行的蚯蚓……却突然无可抑制地笑起来,疯癫好似失去神智,浑身的骨头都在乱颤。 他大笑中想着:原来这样滑稽、这样狰狞、这样丑恶、这样蠢笨…… 难怪别人总是要笑,我若早些看到,怕是也会笑……只可惜,我自己看不见自己。 他又想:任何人,要去厌弃嫌恶如此一条不堪的虫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何况,你生生受了我二十九剑。 最后,他直笑到脱力,披头散发仰倒在污泥中时,又感到冰冷爬满了自己的知觉,冻结了呼吸和心跳。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在这寒冷中死去,于是,“我还不能死”——这个深刻入骨的本能,促使他聚集最后一点力量,支起僵硬的身体,转身往来时路,一阶一阶向上爬。 冰凉的指节每扣住一道石阶,他就会在心中念一遍: 回来吧。 请回来吧。 快回来吧。 …… 没有必要因为我这样一只虫子,改变你的人生。 约莫数到第三千阶,顾归尘已将这句祈祷念了三千遍不止,这时他勉强伸手,攀住第三千零一块石棱,却无论如何都无力再向上爬半分。 他只好暂时沉默在此处,脸庞和湿滑冰冷的石面相触,余光看见天际滚滚涌动的黑云,他忽然自问: 我这样一个人,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呢? 大概……像你行路途中,衣角不慎沾染的一滩烂泥。 你看,明明又脏又丑,可偏偏顽固无比,洗不掉化不去,执迷不悟粘染其上……最后,你无可奈何,只能将之撕去。 他喃喃念着:“将之撕去……撕去……” 轻喃间,他又不知从何聚起些许气力,终于越过第三千零一道石阶,再度开始攀爬。 他想: 遇到我,你可真是……倒了血霉啊……这真是你的不幸。 但其实,没有必要的……你从来无须为我毁掉一件衣服……我会亲手把这点污迹洗去…… 我会自己消失的。 比起你,于整个人世间,我才是真正无关紧要的人。 我才是更应该消失的人。 这次他直接念出来:“回来吧……回来……” “求你回来。”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但对无数人而言,你非常重要。 甚至,于我亦然。 这些天,他总是回想起上一世的许多事情: 有那么一些年岁里,基于对命途无力的悲和怨,他总会幻想——如果洛九陵从来不存在…… 如果那人从来就不存在,也许,我身上就不会有这么一道锁,又也许,曾经的我不至于那般弱小无力,能改变一些事情…… 他总在推想,希冀挽回生命里某些惨痛的遗憾,却一直不曾意识到: 洛九陵的消失,不一定能带来自己命途的转机,却一定会带来无可想象的灾难。 关于“氏族灭、宗门立”的大是大非,还可暂且抛开不谈,只说那些和自己一样是蝼蚁的芸芸众生——他们同样不能承受这种失去。 不论是为了四方安平、战乱止息,还是为了万民中,有幸受帝尊恩泽的某些人,比如闻歌……其实,谁也不能失去他。 若他消失,天下大势如何走,顾归尘无法断言,但可以确定的是,未来不会再有那么一个雪夜,已经满鬓银丝的闻歌跪坐在自己面前,满心真诚道: “我们爱戴他。” 彼时天下有一些人爱戴他,便相对的,有一些人怨恨他; 可绝大多数人不曾意识到:无论爱恨如何,这些靠仰望他而活的人,都不能失去他。 再说得近一些,光是云麓书院这一个地方,就有许多不能失去他的人: 对一腔热血的书院弟子们而言,九陵帝尊是一个希望,治世的抱负与书院的理念,都寄托在他身上,等待实现。 很多极其杰出的弟子,一出师下山,就会往中域皇城而去,他们甘愿成为帝尊未来传记中的一个小小配角,为其传世功业铺砖添瓦。 近些天,顾归尘总是回忆起前世的一个画面: 那也是一个雨天,春雨如丝,缓缓浸润万物。 他记不太清自己当时在云麓山的何方,约莫是在某片竹林中练剑,心里估算着上课的时辰到了,正打算收起剑来转身离去,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寻声望去,只见一群少年们嬉嬉笑笑、打闹着走来,看其服饰装束,应该是新入门不久的第十五代弟子。 且有一个风姿仪貌格外出挑的少年,被众星拱月在其中,周围人显见着很喜欢他,每个人都尽力凑到他身畔,也不知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个个都眉眼带笑、欢欢喜喜的。 彼时顾归尘离得尚远,其实看不真切当中少年的容貌,只远远见了一个模糊的侧影,但雨光朦胧中,他能觉出对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有种说不出的感染力。 他便摇头失笑,感慨起来:“一个好热闹的人呐……” 说完,便将剑归鞘,转过身,向着恰恰相反的方向,毫不犹豫离去了。 若从上空俯看,绵绵雨丝氤氲中,一边是清冷白衣、携剑独行,纵然青年神色平静怡然,也难消孑然一身的孤寂; 一边则欢声笑语、吵吵嚷嚷,少年容色明媚,被雨珠打湿发丝和脸颊,却还蹦蹦跳跳的,不停向周围人说着什么话,阴郁的雨分毫不减其活泼欢快…… 两方真是截然不同,有若日月之别,或许注定渐行渐远,从来无缘相见。 那时,顾归尘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未将之与近日把书院闹得天翻地覆的某个人联系起来——被数位师长赞为绝世天才的新晋弟子,洛九陵。 与这类生来要受万众瞩目的人浑然相反,他这一生注定是个透明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可有可无。 对此他安之若素,也不打算改变什么,只是那场春雨中,他为这份热闹驻足的短短片刻钟里,也许难免要产生一点羡慕: 一个,总能受到许多喜爱的人……似乎,恰好同我相反呢。 当年在云麓修行时,顾归尘极少主动与人交流,准确地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万万不会自己找人说句话的。 这一是因为,他根本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同人聊天,二是,师尊也早告诉过自己,他不可与世结缘。 于是,尽管他在云麓待了足有七年了,却一直不曾交过朋友,甚至,和他同期入院的弟子里,还有一大半不认识他。 而且,哪怕他已经很努力地将自己活成个透明人,也还是会无缘无故遭受一些平白而来的恶意……又或许,这些恶意都是有缘由的,只是他于人际交往一途,实在太过愚钝,因此从来不能理解。 后来他进入顾氏,这封闭自我的状态稍有改善,顾十五还调笑过他,问着“你认识那个叫洛九陵的吗?” 顾归尘很诚实地回答不认识。 十五就很惊奇,直言道:“他不是同你一般在云麓修行过吗?且他天资卓绝,近来名声越发大了,连家主都有提及……你总不至于完全不认识?” 顾归尘便笑答,我甚至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儿。 直到很多很多年过去,昔日春雨里嬉笑的少年人,早成为高居九天的帝尊……而顾归尘恰恰相反,漂泊到世间的最底层,身不在囚牢,灵魂却在囚牢。 他是顾氏嫡脉,除去已投降者外的最后一人,只要他一直背负“顾”这个姓氏,就一直是囚徒。 被困锁在昔日荣光里,既不肯低头、不肯剃去傲骨,就只能受这无形的囚禁。 昔年书院中的二人,一个最热闹、一个最清寂……可至少论地位天赋,都还是齐平的,有并肩的底气,也有敌对的资格。 但后来,一个极尽尊贵,一个至底卑贱……二人间的距离,早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扯明白的。 偏偏本该毫无瓜葛的两人,因为一道锁,其中命为蝼蚁的那人,要产生不该有的执念,且为之挣扎一生。 顾归尘在无数个日夜里,孤望向中域,这时他才明悟:原来当年,春雨中被欢笑簇拥的少年人,就是你啊。 因为,除开洛九陵这般生而是人心所向者,实在无可作他想。 再往后,他又常常自嘲:原来啊……我这一生,须仰望到死的人,同我只有雨中惊鸿一瞥的缘分……哪怕会追逐一辈子,能真正见到的,也只余这个模糊的侧影。 现在,顾归尘攀过第六千一百一十道石阶,将“回来”二字,祈祷过远不止六千次。 这时他再度脱力了,十指关节发白、且轻微发抖,再使不出任何一点力气。 他又一次在透骨寒冷中,濒临崩溃地自问: 对无数人而言,你很重要。 是希望、是梦幻、是荣光、是理想、是抱负、是信仰…… 对我而言,你同样很重要。 我和他们一样,不能失去你。 可于我而言,你到底算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一段,是对阿尘决定来北岭找人前的补叙~ 寄望卷写到现在,好像还没有过大纲一半呢~应该不会过百章?(惊恐) (*ˉ︶ˉ*)感谢在2020-01-04 23:28:27~2020-01-05 23:2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紫梦月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寄望(五十三) 浩荡人世间, 生老病死、爱憎别离……总是常事, 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 直到,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一位凡世出身的少年拜入云麓……后来,于短短百年间书写了一段注定将载入史册的传说, 他就像旭日东升,其光芒刺破长夜,最终高悬九天,意味着唯一永不坠落的恒定。 对修士而言,帝尊屹立在道途尽头,是一座不可超越的、永恒的丰碑; 对凡人而言, 帝尊高居苍穹,等同于神明,不朽如日月。 渐渐地, 普天之下, 修士也好,凡人也罢, 都习惯了这一位的存在, 也认同了一个事实: 天穹之上有帝尊, 就如同世间有空气和水,他是唯一的永恒; 没有人觉得他会死,也许有一天他会消失,但那必定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帝尊得证大道, 要前往传说中的仙界了。 可是,对大部分人而言,所谓仙界——一个只存在于上古神话里的地方,实在太过渺远不可触及,就算是帝尊,要找到去往仙界的路,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 最终,所有人都相信:我们死去的那一天,甚至……我们的子子孙孙死去的那一天,帝尊也依旧会存在着,永远存在着。 这永远究竟会有多远呢? 没人说得清,也许是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无穷尽——对任何生命必然会有尽头的人来说,帝尊都是一种永恒。 曾经的顾归尘也这样坚信着:我死去的那一天,你还会存在着。 洛九陵,会是缠绕他一生的咒,到死为止。 在尚且懵懂的年岁里,他就无数次在心里念诵过这个名字,且和顾十三一起,从大街小巷搜罗对方的传记来看,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怠”的原则,他将许多传记一字一句念得格外认真,执笔勾划…… 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傻,明知对方早已突破圣境,达到了自己一生也触及不到的高度,两人间的距离有若无数汪洋大海相连……却还是心怀无知无畏的自信: 总有一天,我会拿着剑,走到你面前; 你我之间,要有公平一战,要分出个生与死。 他正儿八经拿对方当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多蠢。 但人不可能永远懵懂幼稚,很多年过去后,他终于认清并接受了现实: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的。 绝望之处在于,他还是不能放弃,若连这个最后的孤望也放弃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在动荡流离的前半生里,他经受了一切失去……在孤独漂泊的后半生里,某一天,他照旧仰望中域,却猛然意识到: 若说到现在为止,我的生命里还有什么不曾改变、不曾失去……那就只有你。 因为你是永恒的。 顾归尘总想:洛九陵是一个既近又遥远的人。 近之处在于,再偏僻冷清的小镇乡村里,随便找一个破旧书摊,都能从中发现他或新或旧的传记。 遑论那些人世繁华处,茶馆酒楼间,戏子与说书人天天演绎他的故事,来往宾客。更是乐此不疲谈论他或远或近的事迹。 他仿佛无处不在。 远之处在于,你哪怕用尽一生去追逐,也无法真正见到他。 结果是,哪怕顾归尘早不像过去那般懵懂天真了,可行为上,与过去还是相同的: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去搜寻关于帝尊的轶闻,他听到的一切,好坏掺半,真假不明,可不论多么荒诞的一小则传闻,他都会认真铭记下来,然后,试图在心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面目。 此话说来荒唐,可细细想来确实如此:洛九陵,是唯一一个,真正陪伴了他一生、从未离去的人。 以这种既触手可及又遥远无比的方式,成为他生命里仅有的恒定。 对世间大部分人而言,帝尊也是永恒,但这永恒仅仅是习惯,如同年年岁岁春去秋来,是天地自然的节律。 如果有一天,这个永恒消失了,他们多半会暂时觉得不习惯,但也仅仅是不习惯罢了。 可对顾归尘而言不一样: 在千余年的岁月里,他每日每夜孤望苍穹,明知不会真正看见那人的身影,也要一直望下去。 他见不到被书写在传说里的帝君,却能见到:太阳、月亮、星辰。 时光渐次流逝,他孤望了数不清多久的岁月,最后,在他眼里:洛九陵就等同于那些日月星辰,组成他心中的天穹。 如果有一天,这个人忽然消失了,这个唯一的恒定消失了……无异于天穹倾倒、星辰坠毁、日月消陨。 这会是他眼中世界的一场崩塌。 前世,他甚至从未想象过这种崩塌: 这怎么可能呢? 你是帝尊、是万万年来,仙途至高点不落的荣光……太阳都会陨落,但你不会。 你怎么可能死呢? 但就在不久前,秘境浮空岛坠毁,别离那一刻,阵法光芒大作,少年临别前,回首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是他分外熟悉的……前世,他在很多人的双眸里,看见过相似的情绪——有温和的怜悯、有真挚的祝福、有毅然的诀别…… 这是将死之人,对你告别的眼神。 曾经,用如斯眸光回望过自己的许多人,无一例外离开了他。 这一双双眼,在噩梦里,曾折磨得他近乎崩溃疯癫,后来,他干脆从不入眠,只以打坐调息代替休憩。 可这次不一样,不论他是睁着双目,还是偶尔阖眸,少年离开前那一下回望,都无时无刻不显现于他眼前,要逼疯他,强迫他每分每秒都自问着: 你会死吗? 你也会死吗? 你也会像他们一样,离开我,化作尘埃、光影、灰烬吗? 不……这不可能……我不接受、我死都不接受……明明你是永恒的! 他像是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反复对自己确认:不会发生的……谁都会死,但你不会…… 一半又在声嘶力竭质问:万一呢?万一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露出那样的眼神? 那是告别吗? 每一瞬间,灵魂被撕扯的痛楚都清晰传入他的脑海,唯有每天日升日落的两刻钟,他的身心能得到片刻的平静: 有声音自北方传来,纵然一如既往遥远,却昭示着——你没有死。 促使顾归尘勉力安静下来的第二个缘由,是一个即将到来的日子: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 无数史册都记录过,在这一天,某个少年真正踏上修行之路,这是传奇的起点,是旭日东升前夜,天际绽放的第一缕光。 前世千余年里,他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不记得世间很多重要的佳节团圆日,却深刻铭记着这个日子……或许不止如此,那人一生中所有重要的时点,他都背得烂熟于心—— 其实也没必要刻意去背,因为他实在看过太多遍了,各家流派的传记野史杂闻轶闻……他都看过太多遍了,在这些书里,哪怕对事件的记述和评价大相径庭,可对日期的记载却是从来相同的。 看得多了,他自然而然就记熟了,记得对方何日出师、何日封禅、何日南巡…… 每一次,当恐惧袭上心头,顾归尘总会在心里不断默念这个时点……就如同现在,他从第六千一百道石阶继续向上攀爬,尽管浑身脱力,却咬着牙齿,将一个个字从唇缝里挤压出来: “朔明纪……”——他攀上又一道石阶。 “壬戌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夏四月……辛已……”念到这里,他竟突然失声痛哭。 但他竟不确定自己是否流下眼泪,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他也听不见自己的抽噎、咽泣、嘶吼……因为雨声太大了。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哭,喉咙如同被深深扼住,无法攫取外界的空气,只能让某种沉重到压垮自己的情绪,随着肺部被压榨干净的气息,倾吐出来。 他想: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来? 这里,不是有你重要的师长亲朋吗? 哪怕你厌恶我,不想在这里见到我……可你不怀念、不留恋他们吗? 这些人,都是爱戴你的。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就在这个雨夜的半月之前。 当天傍晚,云麓主峰正门落锁,只余扫地童子在门前清扫杂屑,这意味着:今日的招收结束了……而那个应该出现的人,还是没有来。 他在清寂的山门前愣住了,瞥见夕阳余晖照在正门门槛上,四周山色幽美沉静。 他不断对自己说:也许只是来迟了……只是来迟了……很快,很快就会出现的…… 这自欺欺人被打破于日落的瞬间——铃音来自遥远的北方,那人不会来了。 一瞬间,他维持理智的那根弦绷断了,如同久等之后、最终得知死亡处决的囚犯,直接疯掉,他拿出剑,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只听见周围全是惊呼喊叫,其中还有几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冷静!” 但他恍若未闻,双目赤红似血,神智依稀间,似乎正用剑抵着什么人的脖子,厉声喝着: “写上去!”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洛朝,字九陵,拜入云麓,为书院第十五代弟子。” 恍惚里,有人在反问什么话,但他统统听不见,宛若入魔,只声音凄厉撕裂、反复道: “写上去!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的!” …… 这场近乎蛮横无理的以剑相逼,最终是在应鹿鸣的调停下平息的,他还拿到了属于洛朝的学籍牌。 那天晚上,他就双手握着这片木牌,像石头一样静立在书院正门前,任何人来都劝不动。 他想:也许只是有事耽搁了……很快就会来了……只要我再等一等…… 但月光洒下来,银辉笼罩的光晕里,总有一张熟悉刻骨的面庞,以将死之人、临终诀别的眼神,向他一次次回望。 他知道这是幻觉,可恐惧还是随之刺向心头……四肢百骸冰凉到冻结破碎,他问: 你会死吗? …… 久久无人应答,而这幅幻想,却钉在他的瞳孔里,成为无可逃脱的梦魇。 我不要看到; 我不想看到;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漫天的无措绝望中,他几乎靠本能拔出了剑,他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调转,对准右眼瞳孔,毫不犹豫地…… 深深刺下。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还得写一章,这个剧情点才能写完…… 嗯,其实现在这个版本的阿尘,是很病态的…… 希望大家没有被吓到。 感谢在2020-01-05 23:24:13~2020-01-06 23:3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寄望(五十四) 刺痛感自右眼传来。 鲜血汩汩涌出, 在右脸庞上划出几道浓重的血痕。 顾归尘眼中, 世界的一半骤然陷入黑暗。 血珠沿着他的侧脸缓缓滴落, 滴嗒叩击在衣襟上的声音,很轻很轻。 有血花绽开在他的红衣上,和同样殷红的衣色融在一起, 竟看不太分明。 月晕中的幻象终于渐渐消失。 他以为梦魇就此结束了,冰封的呼吸才解冻一瞬,却在下一刻,再度停滞。 月华笼罩中,又有幻影出现了: 那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他宽大的手掌上托着一颗淋漓带血的眼球, 恍惚中,他似乎还开口说话了。 明明语调温和平静,听来却有一种诡异的冰冷残忍: “你又一次, 要剜下这双眼吗?” 那一刻, 顾归尘的所有声音都被扼在喉口,他很想问“你是谁?”、“我见过你吗?”、“何为又一次?”……但他声息喑哑着, 只能任由对方继续说下去: “挣扎皆为徒劳, 道眼既成, 你已在轮回之外。” 话音骤落的瞬间,像是在呼应这句话,他心脏深处,有熟悉无比的灼热鲜血泵出,涌向残缺为黑红空洞的右眼—— 再生、复生、涅槃……在这些灼烫血液的浇灌下, 已经破碎不堪的眼球,竟被重新注入生机,在愈合、在复苏……那一半黑暗无光的世界,也随之重新渐渐明朗。 他的心脏深处,从来埋着一颗血钻似的种子,为圣阶凤凰涅槃失败后,留下的最后一滴心头血。 蕴含近仙的力量,为圣阶圆满、准仙阶的绝世灵物,能带给人近乎不死的愈伤力。 过去千余年时光里,他数次身受濒死重伤,都是依靠这颗血种活下来的。 可生的背面,就是死。 他的生,建立在另一人的死之上——一个于他而言,等同于阿娘的人。 每一次,当新的生机随心脏泵出的凤血,拯救他枯竭干涸的血肉……他都会想起对方的死亡,一旦忆及其音容笑貌,他的灵魂就会止不住叫嚣: 我想死……我想死! 可他不敢让意识清晰听见灵魂里的嘶吼,于是,就试图用喉咙里干哑的音节,将心底最深处的绝望盖过去: “我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活下来……” 求死而不能。 当视线完全恢复清澈的那一刻,顾归尘被漫天洒耀银辉的月光,冻得抖了一下。 他愣愣地想:怎么这样亮?白得像雪一样。 我不要看到; 我不想看到;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再一次执剑刺向瞳孔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 于是,这年夏四月辛已之后的几天,总有人能在云麓山门前的石道上,看见一个双目大睁、脸庞挂着血泪的红衣厉鬼。 也有人说这是个半瞎,便立马有声音反驳:“他的眼睛是完好的。” 偶然见到这厉鬼的云麓弟子们,只将这当个有趣的异闻来谈论,没谁知道,无论白天黑夜,这只“厉鬼”都一直在山道徘徊,但已经没人能看见他——因为“和光同尘”。 其实,前世后半生里,顾归尘已很少再使用这部心法,只因没有必要。 最开始修习《和光同尘》,为的是斩断尘世一切缘,可彼时他早无任何尘缘可断,用与不用都是一样,他在僻静山岭也好、在喧嚷街道也罢,皆是一样的与世隔绝。 而今,他于石阶之上,不分昼夜,来回往复寻寻觅觅,右眼不断有血淌下来。 每过两刻钟,伤口就会重新愈合,他便冷漠而平静地抬手,用剑刃、用枯枝……甚至用石头,再度将之狠力刺穿,鲜血喷涌如流——这是一次次不甘的追问和求证。 最终,凤血几乎从不止歇地在他血脉里涌动,朝着右眼汇集而去,眼球再生的痛楚和血管中的温热,向他证实: 所有人死去的见证……依旧铭刻在我身上。 我还是他们的坟。 这时他环顾四周,看着身畔来来往往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只感到恍惚如梦幻的格格不入,他问自己: 新生?什么是新生? 失神中,他哆嗦着摸向自己的剑——这些剑陪了他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哪怕没有取下细看,他也能清楚辨认它们的名: 劫音——这是剑心; 浮苍——这是剑魂; 弑帝——这是剑骨。 当三把剑随着心境的剧烈震颤而鸣啸时,他也在心中声声呐喊着质问: 这是新生吗? 如果是……代价在哪里呢? 没有任何挽回是不需要代价的。 如果是……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尸骨还负在我背上、种在我心里? 为什么……我还是像一座坟? 我明明站在命运起点,却仍是命运终末的遗骸。 至深惶恐里,无尽迷惘中,突然,一句话响彻在他脑海: 你已在轮回之外。 同时,那个模糊的幻影又倏忽出现在他眼前: 幻象中人,依旧托着那颗浸在掌心血淤里的眼球,低声问他: “你想看到命运吗?——用轮回的眼睛。” 这句问话,竟始终回荡在他意识里,如诸天居高临下,以无悲无喜的目光围攻他,去逼迫他做一个选择。 他的神魂都要被其声音碾碎,凌迟之痛莫过于此。 尽管记忆对此一片空白,他却以本能回答着,一字一句都在颤抖,是无处可逃的囚徒,是惊慌失措的猎物,是困锁虚空的孤魂: “我不要看到……我什么也不想看到……有什么办法?还剩什么办法?” 他疯癫似魔,不断呢喃这几句话,又开始惊慌匆忙在人群里寻找: 没有出现……还是没有出现。 寻觅是本能,有时他几乎忘记自己在找什么,只知道要一直向前,永不停息。 这场漫长的等待和寻找,终于在这个雨夜被下达判决: 顾归尘攀过第九千道石阶,意识朦胧中,十天前的某句求问,再度浮上心头: 我不想看到……还剩什么办法? 他不记得任何事情,可孤寂绝望中,心头竟升起明悟: 没有了……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只能去死。 这句话刺得他骨骼也生疼,又一次,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每当他灵魂最深处哭喊“我想死”,他的唇齿间就不自觉念出: “我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活下来……” 自尽于他而言,是比世间最下贱的屈服还要肮脏的念头,是罪行,是不可饶恕。 他身上背负的所有东西,都在束缚并挽留自己: 剑的魂、心、骨在吟啸、悲鸣; 心脏深处的种子,在为他注入新的生机; 神识被七重天纹金印包裹,成为最牢不可破的庇护; …… 我是不可坠落的坟墓,汲取死亡的血肉而活。 在第一万道石阶上,他能清晰感受到,凤血自心脏涌出,给几乎冻结的、冰凉的躯体带来暖意。 他的剑在哀泣——剑有灵性,感知到剑主心有死意。 最后三千九百九十道石阶上,他不断回忆今生的开端: 我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越思索,神识就越痛楚,脑海就越空白。 这无形中告知他,那个答案是禁忌,是不可说。 记忆是不可溯洄的禁区,他便干脆从本能中寻找回答: 我来这里找人。 找谁? 洛九陵。 为什么找他? 为了杀他。 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明白。 杀了他之后呢? 这一问,使顾归尘的心声久久沉默下去,他隐约间得到了一个答案: 前世,他也曾问过自己——杀了洛九陵之后呢,我要去往哪里? 当年他为此迷惘痛苦,以为自己不知该去向何方……可实际上,顾归尘只是不敢说出那句话—— 杀了他之后,我就可以死了; 我再没有必须要活着的理由了; 我终于可以死了。 或者,我没能杀了他,我败了也无妨,因为,那样我就会死在他手上; 由他来杀了我,他是唯一有资格的人; 我终于可以死了。 他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是我唯一的恒定,也是我唯一的终结。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因为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死。 我不要再活下去了。 我来找他求死。 从本能中求索出的答案,让顾归尘几乎发笑: 你是何等不幸……要无缘无故碰上我这样一个疯子……居然想要拉着你,一起去死。 我真是让人恶心。 昔日秘境浮空岛一别,他终日被少年临走前那一回望折磨着。 每个日升日落,他都在克制前去寻人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找人。 若为杀人证道,曾经对方亲手将剑放在自己手中时,他都下不了手,便是再度将人寻回,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明白自己终于该放弃了,尽管这放弃意味着:束缚他的锁一辈子也无法被打破,他的道途又断了,注定一生是蹉跎于圣境之下的蝼蚁。 可他想:蝼蚁就蝼蚁吧,一世都熬过来了,不过是再渡一世。 唯有一点不甘和失落,如细小的石块嵌在心肌,不致命却疼痛: 无论望了多久,蝼蚁和日月之间,都有永不可消弭的距离; 到最后,你我之间,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今生,也许最终会和前世一样,你高居九天,而我只是万众生灵间,微不足道的一个仰望者。 他知晓这些复杂难言的失落根本毫无道理,只好努力压下心绪波动,静静等待少年的归来…… 可越等越不安、越等越惶恐,直到今夜,大雨滂沱中,现实告知他: 你不会回来了。 你甚至……可能会死。 他抖着手,拖着沉重湿冷的身躯,缓缓爬过一级又一级石阶,牙齿深深咬进唇间,渗出血珠来,心道: 我不允许。 我都还没有死,你怎么能死? 你既不能成为我的终结,就要成为我的永恒。 我望了一千年的人,要我放弃……凭什么? 哪怕我下不了手,哪怕我毫无理由……要我放弃,凭什么? 对于你,整个天地都未曾有比我更固执的人……我望了一生,突然就要我转身离去,凭什么? 你的命就是我的! 只要我不杀你,你就不能死! 我永远不杀你,你就永远不能死! 你要在苍穹做我的永恒,让我仰望到生命结束那一天。 我不死,你就不准死。 除非你亲手杀了我! 雨势渐消,他终于到达石阶尽头,脸庞苍白冰冷,可瞳孔里却燃着一团火,这点明耀的火光,像他活成坟墓的枯朽躯体里,最后一点生机的汇聚灼烧。 他仰首对着最东方,看到乌云散开的天际,旭日将升的第一缕霞光,破开雨夜阴霾,在灰黑铅白的天空,涂抹成片亮眼的纷彩…… 朝霞沐浴中,残雨飘洒里,有铃音自北方而来,他阖目倾听,在心中立誓: 我会把你找回来的,不惜一切代价! 誓言既立,他从夏四月追逐到初冬,远跨一域,从南陆抵达北岭,漫长的等待和压抑,每分每秒,他心里名为恐惧的枝桠都在分岔上长—— 很多地方,很多时候……充斥着无数危险……在我到来之前,你会死吗? 日出日落时刻,远方传来的铃声,是他焦躁不安的灵魂唯余的片刻安宁。 因此,那个傍晚,当铃音不曾响起,兆示着对方生命无忧的唯一回响消失了……那一刻,天知道他的情绪有多崩溃; 在另一个傍晚,当他看见少年安安稳稳站在自己,还能说能笑能跳会骗人……又是老天爷才能知道,他究竟有多欢喜。 霎那间,他觉得这个人可爱极了,事实上,哪怕当时的洛朝是个猪头,他也能看出可爱来,在欢喜至极的人眼里,万物无处不可爱,何况,他觉得某个人本来就很可爱。 他笑着想:我的永恒回来了。 于是,曾经眼中崩溃凌乱的万物,在重归天穹的日月星辰照耀下,再度变得有序而宁静。 少年会回到生命的起点,又开启热闹的书院时光——像他曾经看到的那样热闹,在更后来,又如同他曾于无数史书里读到的,成为动荡时代里,冲破前夜的朝阳,成为灭氏族、立宗门的帝尊,成为仙途尽头的丰碑…… 成为我又将仰望一生的,永恒的执念。 他寻回人的意志如此坚定,期间从未有一刻动摇,哪怕有圣人拿剑指着他的脖子,也无法阻止他。 直到现在,被放逐虚空的汉石城暗无天日,他蜷缩在城的某一角,被稠深的黑暗包裹着。 恍惚里铃声响起了——只可惜这里见不到太阳。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寻声追去,只因他忽然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可能一直都想错了: 不是因为我不曾寻觅,你才不愿回来; 而是因为,我在这里、我在那里……我在的任何地方,你都不会回来……即便那里还有你的师长亲友、是你前世度过了无数个春秋的地方。 因为你,应当很厌恶我……也应该很厌恶我。 可是……我其实……我只是……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妄想。 这样吧……下一次,我会对你承诺: 你在的任何地方,你将去的任何地方……我永远都不会涉足半分; 只要你活着就可以了…… 我只是,不能失去这仅有的永恒。 你回来,我消失。 因为我才是真正无关紧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明天请假一天考试哈!】 写到这里总算可以唠叨一句啦,阿尘这一世,有且仅有一个目的,找到阿朝,为什么要找到呢,因为他要对之求死……其实,他们两身上的困境都是相似甚至相同的; 为什么阿尘要求死呢?为什么他对【重生】这件事情这样冷漠,这样不愿意相信呢……因为他确实不是正常的重生者……具体的原因要到终局才能揭示,这里只能透露两点: 他问代价,其实代价已经付过了; 我以前强调过阿尘是【身穿】,阿朝是魂穿,哈哈,但是当时好像没有小天使发现某个悖论,自己重生,怎么能【身穿】呢,未来的自己穿回过去,那本来的、过去的自己怎么办呢? 如果未来的自己取代了原本的、过去的自己……那何来未来的自己? 但是,阿尘以未来的身躯、带着许多未来的遗物,回到了过去……却没有遇到这个终极悖论问题……所以从中可以推出……嗯,大家可以细思一下,作者君不能再剧透啦~ o(≧v≦)o感谢在2020-01-06 23:33:25~2020-01-07 23:2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 10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寄望(五十五) 汉石城的凭空消失, 一夜间惊动了百里方圆内十数座关隘, 且这消息以火烧野草之势, 迅速传向更远处。 各方关口都派遣人手前来查勘,魔修们在原址外围来回探寻了一整夜,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之中, 有几支队伍格外心焦: 一是,李随风带领了一干心腹下属,见应鹿鸣三人一去不回,且顾归尘至今也毫无消息,本是担忧之下前来寻人……不想,从城郊驿站匆忙赶来后, 只见到一大片裸露的地基——汉石城竟然不见了。 他眉头紧锁,在心中猜度着城内可能发生了何事,且他旁边还站着一拨冷未离的暗卫, 其中那个暗卫头领, 神情也是一样的焦虑难安。 这头领倒不是担忧城内几人的安危,毕竟, 他们领了少主之命前来陪同寻人, 本只是看在李随风的面子上做个人情, 实际对应鹿鸣几人的下落并不上心,可现在,看到好好一座城无故人间蒸发,难免也慌了神。 更让暗卫头领心中打鼓的是,前几日在城内商行定下的一批货物, 原定明日就可送到驿站门口的,如今城都没了,遑论那些货品呢? 且这批物件先头已交了一半的定金,如今出了意外,钱打了水漂倒还是小事,但少宫主需要的东西没能按时购置妥当,可就是自己办事不力了,必然要领罚的。 暗卫头领深感自己时运不济的同时,也没忘了立刻遣人手去向少主禀报此事——一座城无缘无故瞬间消失,算得上战区内头等重大军情了,不管有无那批货物,少主都应当知晓此事。 另外两支急得如热锅蚂蚁的队伍,全是汉石城剩余两位主事统领的手下——包括邬焦在内。 邬焦和另一位何姓统领,近两日领命去前方要塞视察,本也是隔天就能回城了,不料在此期间,汉石城竟好巧不巧出了大事,若是这座城真的找不回来了,他们身为负责镇守此城的统领,肯定是要生生担下大半责任的。 其中,邬焦比那何统领的焦急之心更上一层楼,他想:一座城消失也就消失了,可少主还在里面呐! “冷未离”驾临汉石城的消息虽未曾大肆传扬出去,可若是少主真在此难中身殒,日后闹大了,这事儿必然也瞒不过去,到时候,邬焦身为“冷未离”生前接触过的最后一位高阶魔修,必定逃不开问责。 两位统领派来打探消息的下属已经前后奔波了好几趟,来回递送消息,这头递过去的讯息不外乎“汉石城消失之谜照旧无解”,但前方要塞几经波折后,却传来明确答复:二位统领已得上头批准,几个时辰后就会赶回城外,亲自探查。 城池原址外围,各方势力的探子们躁动不安着,直到日出东方,不过几刻钟后,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随着朝阳光辉洒遍天际,一座城缓缓出现在地基上,城关高大静默,仿佛从来屹立于此,那一个夜晚的消逝不过是幻觉。 不少人见之便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更有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在外围监视了一整晚的各方势力人手,对此深觉有诈,一个个犹疑非常,大部分队伍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直接入城查探,生怕中了什么圈套。 只有少部分人手早等不及了,直接进了城关,其中就包括方才提到的那几支队伍。 殊不知,为此惊讶不已的,不止是城外这些人,城内被“爱情”折磨了一夜的众修士们,也深觉如在梦中——人们不敢相信,已经为爱疯狂到失去理智的顾长思,如此轻易就放过了他们。 与此同时,缩在城内某个角落的洛朝也很惊诧: 憨憨居然主动解开了阵法? 他的疑惑之二在于:今儿日出,憨憨怎么没有追来? 洛朝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叹顾憨憨的任何行为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也不觉得对方是心灰意冷打算放弃了——开玩笑,真要放弃早该放弃了,而今眼见着就要逮到自己了,实在没有临门退却的道理。 他更倾向于认为:顾憨憨在憋一个比盘螭锁天阵更可怕的大招!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打了个颤,觉得背脊凉飕飕的:毕竟,憨憨发起疯来,是真的吓人。 好在他掐指一算,今日傍晚前,邬焦在商行订下的那批货物就能送上门了。 在此之前,他还特意变化了容貌去那万福商行打听过: 目前不知身在何方的冷未离本尊,是预订明日拿货,他便干脆又易容成邬焦府邸上的小厮模样,假传“冷未离”之命,令商行管事提早一天,将货物送到他在城内的府邸上。 商行主管表示:可以是可以,不过提前一天的话,有几样格外贵重的物件便来不及准备妥善,还须等到第二天才可送上门。 说着,管事拿出礼单,勾出几样请他过目。 洛朝便接过单子一瞧,发现东海沉香不在其中,当即放了心,只对管事叮嘱,少宫主有些物件急着用,先送来一部分就是。 管事陪笑着应是,又客客气气请人送他出了门。 现在,洛朝想起即将到手的一批巨款,连日来心头憋的一口闷气总算舒了出去,他心情甚佳,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回了住处,甚至悠哉悠哉沐了个浴,然后仰头倒在柔软的床榻上,抱起枕头呼啦啦开始补眠。 梦会周公前,他眼皮耷拉着,一边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一边在心里连声感慨: 我太难了! 这几天过得真是太难了! 明明才过去三天左右,却仿佛挨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但他完全沉入梦境前,心情是非常愉悦、宁静乃至祥和的,嘴角都带了一丝堪称幸福的酣甜笑意: 嗯,终于可以和憨憨说再见了……哦不,说错了!是再也不见! 洛朝颇有终于能逃出升天的轻松感,兀自心满意足去补眠,却不知道,顾归尘那头,根本不是主动解开盘螭锁天阵的。 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灵力快要耗尽了,于是阵法自动开始停止运转。 更让人跌掉眼镜的是,直到阵法开始解体,他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呆呆地望着天际灵光渐隐的阵纹,想着:我好像……一不小心……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还是在……敌方阵营? 一瞬间,他有些担心这等大动作会引来无法应对的敌人,可等他稍稍冷静地思考三秒钟后,又立马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没关系,问题也不大。 哪怕来了圣阶魔修,也不是不能打,顶多受伤濒死罢了……这种事情,我很习惯了。 就是得安置妥当欢欢他们三个,至于洛九陵……等找到他再说罢。 若是洛朝当场听到他这番心声,只怕要一口血喷出来: 什么叫问题不大? 你都要惊动整个北原魔门了,还一脸淡然地跟我说没问题? 而且,你作死就作死吧,拉上老子一起跳坑干吗? 却说顾归尘冷静下来后,从身上慢慢摸出一个阵盘来:细看,这并非他先前一直拿在手里刻划的木制粗胚,而是一个八卦状、残缺一角的古朴金属制阵盘。 这阵盘其貌不扬,雕花纹饰都非常朴素,色泽暗沉偏金,远看甚至有些脏脏的,可却是实打实的圆满级别圣器,名为万象阵盘。 曾经,这件圣器深埋在中域顾氏领地的最中心,是镇压族运、护持族地的大器,为其传世底蕴之一。 作用也如其名,可演化诸天阵法,包罗万象。 之前顾归尘刻的木质阵盘,只是启用这件圣器的引子——在普通灵木上刻下盘螭阵阵纹,融入万象阵盘,圣器就能自动演化出传说中的上古大阵之威能。 只不过,现在的万象阵盘已残缺了,使用时,其威力较之全盛时期,已打了不少折扣,且因那一角残缺,就须使用者时时刻刻以身压阵——以耗竭寿元为代价。 而且,启用万象阵盘,和阵修布置普通阵法有本质不同: 它不需要任何布阵灵物,只需要以木刻阵盘融入触发,否则,顾归尘光是搜集出布下盘螭阵所须的一堆特定灵材,就需要耗费几年光阴不止了; 其二,它也没有用以提供灵力的阵眼,支持阵法运转的一切灵气来源,都只能从使用者身上抽取,因此,演化出的阵法动向和使用者心境密切相关——顾归尘过于悲痛,阵盘攻击之势也会更浩荡。 因此,在魔修方面的阵修看来,顾归尘既是阵眼,又是压阵者,如此关键的人,一旦出了意外,导致阵法崩溃,其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可实际上,他们的一切担忧都是多余的,在万象阵盘这等圆满级圣器的加持下,即便顾归尘本人出了问题——比如灵力耗尽,阵法也只会平稳消殒,根本不会有崩塌之险……也不晓得他们若是得知真相,会不会纷纷跳脚痛骂一番。 顾归尘将万象阵盘完全停用后,封锁天空的盘螭阵就慢慢消逝了,汉石城也重回现实世界。 他自去寻应欢欢几人汇合,不必多言,却不曾看到,他离开后,不过半刻钟,原地竟蓦地出现一位黑衣女子: 她面容隐在衣帽里,看不真切,抬眼往顾归尘离去的方向望了几望,而后,竟隐去身形,化为透明,悄悄随着他的脚步而去,就那么不远不近坠在他身后。 而一向知觉灵敏、警惕感极重的顾归尘,这次竟丝毫未有察觉。 却说另一头的洛朝,一觉睡到大午后,窗格外日头半丝昏黄,晒得被褥暖洋洋的,他醒来后连连打哈欠,还是窝在被子里不太肯起,可要他继续睡却也没困意了,便干脆眼神发懵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勺,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他想破脑袋也不能明白:顾憨憨究竟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两次了,他躲在人群中,套着最普通的衣服,用了最平平无奇的路人脸……这样也能一眼看出来,那家伙是有火眼金睛吗? 他纠结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是毫无头绪,最终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为运气,瞥眼看见窗外拉长的日影,心里估摸着万福商行的人就快上门了,才终于伸了个懒腰,决定起床。 他松松垮垮套上外衫,推开卧房的门,又窝到外头正厅的软榻上,下意识就转头向那边桌案望去,要支使多半正在打叶子牌的某三个人,发挥一下其身为小厮婢女的正经职能,替他沏壶茶来。 可等目光真的转过去,看见昏黄日光在桌案上投下暖融的影——那里空无一人,他才又一次意识到: 哦,原来人已经走了。 他顿时就没了喝茶的心——反正也不渴,就继续窝在软榻上,半寐着眼发呆,思绪又平静又纷杂: 平静在于,室内空空荡荡,清风带着松木香穿堂而过,周围太宁静,连窗外轻微的叶片梭梭声,听来也十分清晰——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于是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笑,灵魂一时既轻松又疲惫,宛若要再度沉睡过去; 纷杂在于,他这个人心思总太细,尤其是每次要离开一个地方前,先要和所有曾结缘的事物告别,临别那几日,总要翻来覆去考量,左思右想的,就生怕有什么事情遗漏了,不曾处理妥当,或有什么人什么物,尚有一段因果不曾了结—— 任何地方,他但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一旦不慎留下任何遗憾,就是永久的缺憾。 往年,他思来想去时,手边总要有纸笔,想到一点——不管这个点多么微不足道、无足轻重,他都要慎重添写上去…… 好在如今,他也将重生后的一切事情,反复在脑海里过滤一遍——不漏掉任何细节,发现因着今生尚短,结缘都浅,目前,于任何人任何事,都确实无甚缺漏了,当然,这其中,必然要先排除某个过于执着的人。 可他半睡半醒间,突然又想到,岳家兄妹两个走之前,我或许还应该再提点两句,关于他们未来的命运……还有戚七那个孩子,我曾阅览过的戚氏心法典籍等等,或可都抄录给他一份,也算是送他个不小的机缘…… 想着想着,他的意识更昏沉下去,又叹一声:罢了,人各有命,我帮与不帮,都改不了大势…… 当室内的阳光变得晕红如胭脂,轻轻镀在他的肤发衣衫上……最终,他的意识里还是只剩下那最后一个人: 你我的因果未了……但是抱歉,我还是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蠢作者今天下午终于正式考完放寒假啦! 明天洛哥掉马! 昨儿的评论我也明天开始慢慢回!感谢在2020-01-07 23:29:15~2020-01-09 23:3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寄望(五十六) 李随风入城之后, 很快在各大人流密集处探查到了具体消息——关于这几天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和一众手下, 共同听了个使人悲痛落泪的“爱情”传奇。 李随风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事实……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准确来说, 是大相径庭才对。 好在据各类传言推断,那几人目前应当无生命危险。 他一旦放了心,神色便轻松下来, 倒是他身旁的暗卫头领,探听消息之余,还急急遣人去万福商行询问——我们少宫主的物件可有出岔子? 先前盘螭阵封锁城池时,城内一片混乱,满大街全是寻找“小情人”的搜查队,万福商行自然也不能幸免, 出了不少小乱子,万幸的是,备给冷未离这个顶级贵客的货物, 都完好无损。 商行管事向前来问询者一万个打包票:今儿落日前, 必定将物件送到您府邸上! 暗卫头领听了下属一番转达回禀,虽心里纳罕:这管事为何私自将交货日子提了一天? 但心里更多是松了口气:没出问题就好。 同时, 他想着:既然交割日子提前了, 不如我午后就去商行, 一并将货款付清……甚至可陪同押货,保证万无一失。 心里正筹划着,忽然有人自城郊驿站送来消息:少宫主听闻汉石城莫名消失一事,心生疑虑,恐其深埋重大内幕, 欲今日午后前来探察一番,或可在城中歇个几天,还请头领好好准备个落脚的地方。 这头领本还打算要去商行押货付账,骤然听闻自家主子要到城中来,立刻把这些细枝末节的杂务抛去了脑后,决定要亲自陪同主子调查大事儿。 最后,他只吩咐了个修为不高、但模样机灵的小下属,领了对牌去商行交接,不过叮嘱了一句话: 一旦见到送货的队伍出发了,你就将这可支取灵石的对牌交付了。 小下属领命去了,暗卫头领则急匆匆开始打点自家主子的各类暂居事宜,李随风一行人再分一路,去往城中某个知名的风景点,等着应鹿鸣前来汇合——那三人出发前就和他定下,若一夜未归,可到城中某某地方来找人。 李随风自午时就在那儿苦等,一直到日头渐渐西移,也没见着个人影,心中不免有些忧虑并焦躁,却说城另一头,也有一个少年正等得五心烦躁: 洛朝先从日出睡到午后,补了一个大觉,后因室内太静,又在正厅软榻上浅眠一番……大睡之后接连小睡,结果左等右等,商行还是不曾来人。 如今探头一望日影,离日落估摸只剩一个多时辰了……真拖到太阳下山,那憨憨岂不是有追来的可能性? 偏偏他现在又挪不开身,必须等在这里截货,哪里有功夫和那家伙玩你追我逃游戏? 洛朝思及前几次凄惨无比的追逃经历,难免郁气结心,最终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 稳住!这已经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熬过这一关,就能永远和憨憨说再见了!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显然没有! 这么转念一想,他心情竟然真的明朗起来,乃至有仰天大笑的冲动: 哈哈哈哈……嗯,唯一的遗憾在于……老子都快离开人世了,可让某个憨憨当洗脚婢的梦想,居然还没有实现! 唉,太可惜了,不过也能接受,毕竟,人生哪儿能十全十美呢? 洛朝摇头晃脑的,稍一想象顾归尘某天任他指使、忍辱含愤端茶倒水的样子,就深觉惋惜遗憾,心道: 痛哭流涕感激我吧,顾丽丽! 要不是老子大发慈悲放你一马,你定然会成为修真界里的田螺姑娘! 而我,会是你永远无法摆脱的恶毒主人! 这头洛朝兀自啧啧脑补,那头李随风也终于等来了人: 之所以须等待这样长的时间,是因为顾归尘要寻去和应欢欢他们汇合,也耗去了不少功夫,且后来,行路上还出了点阻碍——岳书砚为演出一个绝症病人的模样,十分鞠躬尽瘁,不时晕倒呕吐昏迷四肢无力……怎么虚弱凄惨就怎么整。 期间,顾归尘替他把了好几次脉,望向“洛朝”的眼神越发迷惑怀疑了,倒是应欢欢三人,在真情实感地为之难过心痛,不住劝他好好休息,还说什么不急着赶路,咱们师兄就在这儿呢,大家很安全的……诸如此类的安慰话,听得岳书砚更加心虚了,他甚至宁愿一晕不起,也不要端着张假脸费尽心思应付人。 与他相反,戚七和岳书棋却适应良好: 戚七因是个小孩子,且被洛朝安了易于博人同情的孤儿身份,便很受一干大人的怜惜,尤其是顾归尘,一看见小孩子就会想起阿烟和阿鸾,思及她两差不多大年纪时的模样,心里很是怀念,就很自如地在街边称了各类糖脯零食投喂人,而这同时成了应欢欢的福利。 岳书棋则表示自己是个大人了,拒绝了两小孩的糖果邀请,但不过一个时辰吧,也不知为何,应欢欢竟突然叽叽咕咕和岳书棋聊上了。 更不晓得她两究竟在聊什么话题,不仅戚七因年龄问题插不上话,连楚南风、应鹿鸣甚至顾归尘也被严辞拒绝,不可加入对话,只能看着她们眸光亮晶晶,头靠在一起互咬耳朵,偷偷摸摸聊着自己的。 楚南风感慨:“估计是女孩子的闺阁事儿吧,我们大男人确实也不好加入。” 应鹿鸣却皱着眉,觉得不太对劲,他对自家这个妹妹的秉性十分熟悉,深知这不是个乖巧的大家闺秀……能让她聊得这样兴奋的话题,多半不是什么健康的。 同样觉得不对劲的,还有假笑到疲惫的岳书砚:我妹妹在想什么糟糕的事情?和某些可怕的话本子有关? 唯有顾归尘压根没想那么多,他满心只有对小孩子的慈爱,笑得一脸温柔怜恤,他更不知道,两个小姑娘的叽叽喳喳里,还经常会提及自己的名字。 一行人想法各异,思维全在不同的波度上,却莫名达成了全员温馨和睦的气氛,说说笑笑间逛过街市,因此,到了临近日落的时候,才同久等的李随风及其下属们汇合。 众人相见后,又热热闹闹引荐介绍了三个新伙伴,岳书砚再度被迫承受了许多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毕竟,他现在可是传遍全城的“爱情故事”主角之一啊! 顾归尘身为主角之二,同样在视线焦点之中,却淡然非常,视旁人目光如无物。 一群人跟着李随风,打算去那暗卫头领正匆忙布置的城内客栈里,向人打声招呼后就可离去了,不想,他们前脚才到,后脚冷未离乘着华贵车马也到了。 这下碍于情面,便不好抬脚就走,到底是行至厅堂,围坐下来喝杯茶寒暄一番,冷未离自诩为众人间身份最高的,毫不客气坐了首位。 李随风立刻跟之在副位坐下,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刺探各类事宜; 应鹿鸣见了,也随着坐在李随风左手侧,岳书砚有意探听他们在聊什么,便干脆在应鹿鸣对面坐了,支起耳朵细听。 顾归尘对座次问题没什么概念,况且他也不在意这个,一贯是就近而坐,这次他恰恰选在末位,而很喜欢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孩子,也就随之坐在他对面及身侧。 于是,场间隐隐形成两个小圈子,一方以顾归尘为中心,他甚至摸出随身的碗碟——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将零食果脯糖糕什么的细致摆了盘,几个娃娃就一边吃东西一边嘻嘻哈哈玩闹:互抢零食、说悄悄话、读话本子。 另一方虽看似以冷未离为首,实际每个人话里都各藏机锋,互相绕着弯探底套话,其中,冷未离与李随风之间暗流涌动、不动声色交锋数次,应鹿鸣负责打哈哈搅浑水,岳书砚虽说得少、听得多,却立刻摸清楚了这群人此来北岭的大致目标……他们面前的茶一直放着没动,凉了好几次被随从倒了又斟上新的。 楚南风是两拨人的分界线,他一时伸手抓几把零食来啃,一时又竖起耳朵听听隔壁在说些啥——虽然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同一间厅堂,同一张长桌上,却开出了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茶话会,两方都聊得很投入,颇有尽兴到深夜的架势,全场最安静的人自不必说,定然是顾归尘。 这场茶话会一直氛围和睦,直到外头守门的暗卫头领,突然见到一个人跌跌撞撞跑来,至近前一瞧:竟是先头派去商行交接钱货事宜的小下属。 小下属满脸惊慌失措,连声喊着“大事不好”,却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个囫囵话,暗卫头领忙让他打住:“主子在里头,某要吵闹惊扰了他们。” 小下属好半天顺完气儿,才一五一十将事情告知了: 原来,他领了对牌去商行交付,自然被主管好吃好喝供在客室里,派了两个小厮在旁接待,甚至请了乐女在前弹唱,且主管不忙碌时,还会进来同他寒暄一番。 他被招待得很惬意舒适,也就没时时刻刻在意货物的问题——端看商行这些下人们慎重万分的模样,料想也不容易出什么差错。 因此,等他想起正事,使小厮前去掌事处询问时,得到的是这样一番答复: 货物早备齐装上车马,让镖师们随行,于一刻钟前已出发了。 这小下属听了一乐:那感情好啊,我将对牌一交,这任务不就完成了? 谁知才遣小厮将对牌递去给掌柜,不到片刻,居然由主管亲自拿着给退回来了: “这批货不是已经付过钱了?还是由邬统领代缴的呢。” 小下属一听就懵了:邬焦在浮月宫内地位并不低,他当然听说过此人,可他实在不明白,咱们暗卫置办给少主的东西,怎么又和邬统领扯上关系了呢? 于是连忙细问起来,可他越问越惊讶,脸色发白,深知此事已不是自己能处理的了: 要么,是少主背着一众暗卫,私下和邬焦有了联系:要么,就是有人假扮少主! 便连跑带跳敢去自家头领处,将事情完完整整上报了。 眼下,这暗卫头领听了,也是脸色一阵苍白,他很清楚少主此行须格外隐蔽、无必要绝不会和邬焦联系,因此,只剩下一个可能: 有人成功假扮了少主,甚至骗过了同样跟了少主多年的邬焦! 这事儿可太严重了,暗卫头领当即也不管什么尊卑礼数了,哐当一下闯进门内,就要上报此事。 坐在上首的冷未离见了,正皱着眉要斥责一番,可等那头领附在他耳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后,他就出离愤怒了。 只见他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倒成一片,大骂一句:“何方宵小,岂敢张狂?!” 然后,也不管陷入懵逼状态的余下众人,掀起衣袍,挥袖就走,几个飞跃就消失在了所有人视线中。 因着那小下属早从商行主管口里将洛朝此刻的住处打探清楚了,所以,冷未离是直接奔过去杀人的。 暗卫头领则开始着手处理另一件事儿,他点了几个有资历的暗卫一起,打算现在就去邬焦府上拜访,告诉这位统领:你被骗了。 李随风见匆忙而动的一众暗卫,忆及方才大怒离去的冷未离,心中很是好奇,于是趁暗卫头领还没走,就笑着凑过去,摆出副“你不说明白缘由、我就不能放你走”的架势,终于让头领烦不胜烦,简要将事情说了。 李随风才听完就捧腹大笑,其他人还懵着呢,忙问为啥。 他便幸灾乐祸道:“冷宫主被人耍了,估计是某方江湖大盗,觊觎他的家底,来打秋风了。” 见众人还是迷惑不解,他才将刚刚暗卫头领的一番解释转达了一遍。 大家听后又是感慨又是佩服: 世间竟有这等奇事? 在人家的大本营假扮对方本尊,没被看出来不说,还能因此捞笔巨款? 一时竟没人注意到,李随风话音未落时,场内有三个人,脸色瞬间就白了。 只有顾归尘,本来对此事根本不上心,是突然见到三个孩子里头,有两人都瞬间变得目光惊恐担忧,脸色极差……立刻就觉出不对来。 他连忙将视线转去“洛朝”那头,见这人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惊骇……再联系起“假扮魔修”这等关键词,他竟立马有了不太好的联想。 于是,没带丝毫犹豫的,顾归尘也和前脚才走的冷未离一样,跳起来就向门外而去,几个呼吸便没影了——从李随风口里,他也得知了具体地点。 众人看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何也走了,难道是去看热闹吗? 但应欢欢几人,奉行“师兄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原则,同样想都不想也跟去了。 岳书砚三人自当跟上,最后,一群人,竟浩浩荡荡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其中,冷未离当先,还有怒气加成、行路极快,按说该最先到达,可顾归尘虽在后出发,却心急如焚,人飞跃在屋宇间,几成幻影,居然在急速迫近冷未离。 而更后头的一大波人里,虽也有十分焦急担忧的,可到底无法走得太快。 却说这头的洛朝,眼见着日落西山,先前即将摆脱顾丽丽的愉悦心情都散去了大半。 他几乎掐着秒在数时间: 离日落还有半个时辰,他翻着话本子,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离日落还有两刻钟,他明明不渴,却一杯接着一杯倒茶,摩挲着杯沿的指腹都划出了印子; 离日落还有一刻钟,他人杵在内屋门口,不停向外张望,在门槛前来回打转,眉头皱得快打结了; …… 离日落还有不到半刻钟,他眺望西边欲坠不坠的一轮红日,心跳得扑通扑通的:憨憨就快过来了! 他死死盯着天际红烧云,眼睁睁看着霞光道道隐没……他终于爆发,一脚踢开身前桌案,撸起袖子就朝府邸大门外冲去! 妈的,我管你三七二十一,老子直接上门去截货! 拿到东西就立刻跑路! 不想,才堪堪撞开门,竟迎面而来一位蓝白二色衣衫的青年,尚没看清对方面容呢,就听得一声厉喝“受死”,接着一道数尺长的冰棱凭空凝结刺出,直指他瞳孔而来! 洛朝都傻眼了:这什么情况?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哀悼自己将要瞎掉的眼睛,下一瞬间,某道无比眼熟的剑光亮起,随着剑身敲击头颅的一声脆响,就见对面那不知姓名的青年,直挺挺仰面倒在了地上…… 洛朝再抬头一看: 顾憨憨握着尚未收起的剑,逆光而立,也正向他望来。 两人视线交接的一瞬,洛朝内心:“……” 妈的,什么鬼孽缘? 作者有话要说:唔,今天白天赶车一天回家,写得有点赶,稍稍晚了五分钟……呜呜呜,评论也等下回复。感谢在2020-01-09 23:31:45~2020-01-10 23:3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寄望(五十七) 洛朝用脚将倒在地上的青年翻了个面, 看清对方脸的一瞬间, 他陷入了沉思: 嗯, 所以为什么……冷未离本尊会突然出现? 是我太倒霉? 又为什么,憨憨会紧随其后,还毫不犹豫将人一剑拍晕? 他实在想不通, 于是抬眼又向顾归尘望去,不料对方也正双眼发懵、瞳孔失焦,不知道在想啥。 洛朝看了就要捂脸:我为何要期待一个铁憨憨能给出答案? 顾归尘其实在迷茫: 我好像一个不小心……打晕了我的队友? 现在要怎么办?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夜幕已降下了,双方脑海里的铃声按时响起,两人都不由自主随之看向对方, 一阵相顾无言。 场面陷入尴尬的静默。 洛朝琢磨了半天,总算扯出一句话来: “你不处理一下?”——说着还拿脚尖踢了踢冷未离的脑袋。 这话似乎提点了顾归尘,他如梦初醒, 一脸恍然大悟, 心道:对啊,可以直接处理掉! 洛朝给他骤然亮起的双眼吓了一跳, 没来得及继续问点什么, 就被人一把扣住手腕, 拽到后院去了。 顾归尘左手提溜着冷未离的后衣领子,右手死死拉紧了洛朝,在这座府邸的后花园转悠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几把铁锨、小铲子、锄头等等,都是打理后花园的仆人们用的工具。 他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 挑了片刻,最后,从中选了一把铲面最大的铁锨,在手里掂量一番后,甚至又选了一把稍轻些的,笑容温和递给了洛朝,这意思是:你也可以帮些忙的。 洛朝面无表情接过了,但毫无劳作的意向,他冷眼旁观顾归尘像个二傻子一样开始吭哧吭哧挖地,深觉自己不该和智障为伍。 他本来还打算立刻跑路,就不管什么沉香了,可现在他偏要看看,这傻缺到底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却说顾归尘心无旁骛在挖地,动作迅速非常,片刻间就于后院捣腾出一个三尺深、一丈方圆的大坑。 他轻舒一口气,正要一把将昏迷的冷未离扔进去,临了前突然又想到什么,竟从身上掏出个丹瓶,卡住冷未离的脖子,就咕噜噜整瓶灌下去。 洛朝看得咂舌不已,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不由略带好奇地问道:“你这灌的什么?” 顾归尘正专心致志填土,听言头都没抬:“迷魂丹而已。”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可以晕半年。” 洛朝:“……” 无情如他,此刻也不由对坑中人产生点同情:这位仁兄是造了什么孽哦,非得遭此大难? 不料顾归尘填了一半土,忽然又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洛朝,认认真真、一字一顿道:“这种药……你还吃过的。” 话音才落,顾归尘便轻叹一声,心想:只可惜完全不起作用。 他摇一摇头,略感惋惜后,便接着填土了。 洛朝:“……” 日哦,你在遗憾什么? 想当初天天喂我丹药,居然是谋划着把老子迷晕? 你是欲行什么不轨之事? 我他妈……无话可说。 他瞪着个死鱼式白眼,围观了冷未离从被敲闷棍、被灌药到被土间埋的全过程——这事儿简直惨无人道了。 尤其是,当一切完工后,顾归尘还在那片被翻新的土上蹦跶了几下——将土踩踩实,又拢了几把枯草枯枝,掩盖了全部痕迹,最后,拍了拍手掌上的土灰,笑容灿烂道: “好了,处理掉了。” 洛朝看得一阵惊骇: 不,你为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如此土匪行径,难道很值得骄傲吗? 他斟酌着开口,对极有可能是受自己牵连、才遇上这无望之灾的冷姓青年表达了关怀: “都埋成这样了……真的不会窒息而亡吗?” 谁想,顾归尘的笑容更明媚了,温声安慰道:“你放心,肯定不会,我有数的……估计半年后,他就会自己爬出来了。” 洛朝听言,瞬间瞪圆了眼,感到背脊凉嗖嗖的: 不,你有数?你哪里来的有数?你为什么会有这类经验? 难道你早就是惯犯了?! 嘶!怪道你动作如此熟练! 他望向顾归尘的目光,一时宛如在看一个变态,心里还叽叽咕咕,奇道: 这个家伙……一别数月后再相见,怎么说话做事都古古怪怪的? 可真要指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仿佛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 特别是无缘无故对你微笑的时候,瞳色极深,明明神态温和,却让人毛骨悚然的。 洛朝越想越觉得怪异,脑子里还莫名冒出一句话,是前一次在贺府时,顾归尘对他说的,大意是:我去替你杀人,好吗? 当时他愤懑之中,急于报复对方,下意识就忽略了此话,如今回头一想,却立刻觉出不对来: 这实在不像一个傻憨憨会说的话。 他思索得很入神,在脑中描绘彼时对方的眼神……总感觉那双眸子里压抑着某些看不懂的情绪……还蛮可怕的。 直到顾归尘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出言打断了他的遐思:“你怎么了?”——说着还扣住他的右腕,对方冰凉的指腹寻去脉搏,轻轻往下按了按,仿佛在诊脉。 洛朝给这触感刺得一激灵,迅速甩开那手,大声嚷嚷:“我没病!” 顾归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懵懵懂懂应了声:“……哦。” 虽然莫名被吼了一声,可他心情竟出奇好,于是又安静乖巧立在人身旁,不出声也不动作,就是一直笑。 洛朝给他笑得头皮发麻,犹豫片刻,终于艰难出声道: “你不要笑得神经兮兮的……正常一点,嗯?” 顾归尘竟不知单纯的笑也能被指摘,便两眼迷惑地反问:“可什么叫正常的笑呢?” 洛朝很无语:这话我要怎么答? 他试图引导:“嗯……就是……你平常都怎么笑的?” 顾归尘脸上笑容不变,乃至有扩大的趋势,话应得很诚实:“我平常不怎么笑啊。” 洛朝:“……”——这话我怎么接? 他稀奇地盯着对方的脸看,见顾归尘笑得眼缝眯起,睫毛稍卷,月光柔和镀在脸侧,浑身上下透出愉悦满足——像个突然在家门口捡到巨款的穷人,真心实意在欢喜。 他实在想不通,便语带嘲讽、挑眉问道:“你最近路上捡钱了?”——不然本性冰块一样的人,怎老是笑个不停?神经病啊? 顾归尘看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回答却出乎意料,简直吓得他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我一看见你,就想笑呀。”——这话语气柔和,棉花似的,给外人听了,还以为在告白呢。 洛朝根本接不上对方的脑回路,愣了一会儿后,他很真诚地发问:“你是不是脑子给人撞坏了?” 顾归尘也不明白,话头为何突然转到脑子上,他眼中困惑之色更深,懵然惊讶中,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脉,诊了好一会儿,他才确信无疑,并郑重回道:“没有。” 洛朝:“……”——瞧这孩子,还说没有呢,明明已经傻得无药可救了。 他长吁短叹的: 是我想多了……什么诡异古怪阴暗的都是不存在的,这家伙其实就是傻!除了傻一无所有! 唉,也是,一个憨憨,哪怕执念再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晃了几下脑袋,把不少骇人的联想甩出脑海,心道: 我真是想太多啊想太多! 话本子得少看啊少看! 而后,他满眼爱怜地撸了撸顾归尘的头,柔声叮嘱道:“没事的时候,记得多吃点核桃。”——他望向对方的眼神里,也不再有对变态的警惕,只写着“关爱智障”四个大字。 “啊?”顾归尘又一阵懵,不懂为何要扯出核桃,但他也不至于拒绝,因此“哦哦”着乖乖应下了。 洛朝见对方表现得十分听话,也有些满意,认为自己找出了近几天顾丽丽行为异常的缘由: 果然是脑子坏掉了……唉,可怜啊,早点治一治罢。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确实可以用“某处坏掉了”来形容此时的顾归尘,但这个病了的地方它绝对不是脑子。 可目前的他尚且天真,对自己未来即将面临的种种危险一无所觉,还惬意非常地在这里撸人头发,并慨叹着手感不错啊! 他竟没有思考一下其中矛盾: 一个曾经对着自己各种灌药、下禁制、套锁链的人……性格强硬似顽石,偏执到不可理喻,岂能如此温顺地任摸头? 不仅全无反抗任摸头,毫不在意乱掉的发丝,还笑意盈盈、眼中流露出喜悦? 这一幕本身就很诡异了啊! 不止如此,等他撸够了人家脑袋,竟立马开始思量跑路的事情! 洛朝微蹙着眉,苦思冥想这次该扯个什么谎出来,却瞥眼瞧见,顾归尘也正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 他刚想问一句“你想说什么”,忽听四面八方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没等他们两人作出任何反应,就见后院三方门外,皆有士兵装束的魔修鱼贯而入,以二人为中心,纷摆开阵势,拉弓的拉弓,拔刀的拔刀,还有人捏印念咒烧符…… 这些人的动作都展示出同一个意思:你们被包围了,识相点的,赶紧投降。 洛朝:“……”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今天到底怎么了? 老子走出水逆了? 最后踏入后院的,是个将领模样的中年人,方脸剑眉,蓄须扎巾,他手上□□尖端雪光锃亮,两侧随侍着十几个护卫,声音低沉威严: “少宫主,请同我们走一趟。” 这就是邬焦,他本来听闻汉石城异动,连夜从前方要塞赶回,今日傍晚方到了自己府邸,一番打听后,发现闹得外界猜测不已、各类阴谋论迭出的城池消失一事,不过是个小情小爱导致的乌龙……他感到十分郁结。 谁知,才于府中歇了不过片刻,自家少主的暗卫头目却领人求见……他接见一番,与之浅谈片刻,便大惊失色: 城中那位少主,竟真是有人假扮? 好在他没失了高层魔修的风范,不急着自己赶去,而是立刻下令,封锁了“冷未离”目前所在府邸的方圆五里,重重精兵把守,鸟都飞不出一只。 所以,李随风一行人,目前都被拦在封锁圈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进来,而先出发的顾归尘、冷未离二人,在邬焦有所动作前,就已经找到了洛朝。 此刻,洛朝满头雾水,心知邬焦只怕是得了证据,可表明自己为假,但这证据到底从何而来? 顾归尘则压根不认识这些人,他的反应干脆利落地多: 左手死死握紧洛朝手腕,右手将剑出鞘,起手式已经摆出了。 他的信念也纯粹而坚定:和我抢人?都是找死! 静默之中,两方都在蓄势,气氛愈发紧张了,只等战局点燃,爆出灵光。 而洛朝已经单手悄悄摸出传送卷轴,打算瞅准机会就自己跑了! 场间众人心念各异,就在兵戈即将交接的一瞬间,突然外头传来一声高喊: “别打别打!那是真少主!” “那旁边站的,是少主的近侍!” 此话一出,场内所有人都懵了: 邬焦琢磨着,少主何时收的心腹,我竟没见过? 顾归尘则完全忘了,自己还有冷未离近侍这么个职位。 一众听令于统领的兵将,也止住攻击的势头,暂时观望了。 …… 唯有洛朝,虽然也懵了,但他的关注点不同寻常: 近侍……近侍?居然是近侍?! 近侍,等于洗脚婢; 顾丽丽,等于近侍; 所以…… 顾丽丽等于洗脚婢!!! 他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在心里大喊: 老子还跑个鬼的路!? 有便宜不占我是傻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哈哈哈哈哈哈哈,顾丽丽你完了!!!!! 感谢在2020-01-10 23:34:57~2020-01-11 23:3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松下问童子,云,深,不 68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寄望(五十八) 静室之中, 顾归尘在沏第九遍茶, 耳畔不时响起某人魔音贯耳一般的碎碎念: “你这个茶饼它还是烤得不均匀!” ”茶粉要磨得状如细米!你没见过细米吗?继续碾!” “都跟你说了八遍了!第一沸的浮沫要去掉!去掉!否则味不正!” …… 历经一番曲折, 好歹茶是沏出来了,洛朝拈起那个小小的玉杯,放在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他闭目品咂片刻, 再度睁开双眼时,眸子里只有无情如冬日寒风的嫌弃,还冷冰冰丢下两个字:“难喝。” 然后想也不想,手腕一倾,洒了这杯茶——顾归尘对此早见惯不怪。 洛朝放下杯子,又慢条斯理抚了抚袖口, 随后单手扶住下巴,姿态摆得更懒散了,他盯住某个表情生无可恋的人, 眼缝愉悦眯起, 唇角缓缓勾一个恶劣的微笑,沉声命令道:“重来。” 顾归尘半跪在茶案前的竹榻上, 他听言没立刻应声, 而是抬头望天, 心想:不行,我得缓缓,必须先缓一缓。 洛朝见了,实在得意地很,眉头快乐地飞扬起来, 心道: 这可是饮制流程最繁杂的宫廷茶,足足十八道工序,每一道的要求都细致且繁复,岂是那么好学的? 寻常人要学这类茶艺,没有个二、三年也决计出不了师……何况你还是一个憨憨! 除非你能一夜速成茶艺大师的水准,否则,要捉出其中任何一个小毛病,还不是简简单单! 但烹茶煮水只是个开始而已: 继煮茶之后,顾归尘还被陆续要求熨衣熨纸、磨墨拭棋、插花剪枝等等杂务,不一而足。 若只是干些杂活儿也就罢了,他做事向来耐性十足,不至于受不住这点磋磨,问题是,某人极尽刁难之能事也就罢了,居然还嫌自己不够讨人厌似的,一直在人耳朵边逼逼赖赖个不停,嚷得人五心烦躁。 顾归尘清记得,自己某次持铜斗熨衣,正仔仔细细盯住那件材质轻薄的锦衣,生怕一不小心给熨坏了……然后,念经一样的唠叨声就响起了,他也不记得对方具体说了什么,总之心头烦躁一起,手里没稳住,衣裳的一角就给熨坏了。 洛朝当时给乐得险些跳起来,深以揪住顾丽丽的错处为快乐,立即大声指责…… 顾归尘听得眼皮半闭,任他叭叭,转过身去不欲正对着人,生怕自己一看见那张脸,就会忍不住抄起手里内烧木炭的铜熨斗,滋啦啦给印他脸上:看我烫不死你! 这几天,顾归尘时时刻刻都在对自己洗脑: 要记得,他曾经很可爱,他特别可爱; 我不和一个孩子计较那么多; 要包容、要宽恕、要平静、要祥和; 他只是顽皮罢了,只是太爱玩闹,转念想一想,这也是种可爱的体现; 我不打人,我千万不能打人; 我不生气,我肯定没在生气; …… 心头这些乱七八糟的絮语,其实都不如一个触手可及的实感,更能宁静顾归尘的心绪: 茶是一杯杯亲手递给他的; 衣服是他故意折腾人,两个时辰一换,熨完后很快就会换上的; 棋是他下的,纸是他画的,墨是他用的…… 全是活着的证明。 偶尔,他心底深处会响起如斯低叹: 活着就很好了; 像现在这样,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的,已经很好了; 别的都是小事。 抱着如此心态,顾归尘竟很快适应了“婢女”生活,且练就了一门功夫:能八风不动、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情,把一切来自洛朝的噪音都当作耳旁风,统统过滤掉。 洛朝也是稀奇了:说你是包子,你还真的一点气性都没有啦?就任人搓圆捏扁啊? “哎!”——他揪一揪顾归尘的头发,试图把某人的注意力从梅枝上夺过来。 但顾归尘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更不在乎自己的头发,只专注于修剪面前的花枝。 洛朝没法子,干脆一把抱起对方眼前的花瓶,还转身将眼瞪过去; 顾归尘皱一皱眉,放下手里的剪子,表情有些不耐烦,一个意为“有事就说、没事滚蛋、我很忙”的眼风刮过去; 洛朝愈发抱紧了插着梅花的青瓷瓶,笑嘻嘻问:“你是不是真的……咳……脑子坏了?” 否则,怎么都不会生气的? 居然我说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都不反驳……你这家伙何曾如此乖顺过? 哦不,应该说,从来没有乖巧过! 什么强迫喂药啊、禁制啊、锁链啊……强硬得和现在一个天一个地的。 温顺?这种词一辈子也不可能套在你顾归尘身上吧? 洛朝见人没出声回答,竟更加凑近对方脸庞,乌溜溜的眼里满是好奇的光,简直想把人脑壳敲开,看看里头装的是啥。 于是,顾归尘不轻不重一掌呼开了他的脑袋,还趁人不注意,翻手夺过花瓶,安顿到桌上,继续专心剪自己的枝,一边还出声赶人走:“你看你的书去。” 洛朝:“……” 完了,顾丽丽真的傻了。 不然他就是个m,有受虐倾向那种……可是,哪怕他有m的潜质呢,也没道理尽给我使唤啊? 洛朝百思不得其解,一开始可着劲儿欺负人的愉悦感都散了大半: 嗯,所谓欺压人的快乐,就来自于受欺压者那含恨忍辱的气愤表情……可是,顾丽丽居然没出三天就完全适应了,神态似老僧入定,佛陀雕塑一样……这还有任何快乐可言吗? 唉!欺负不动啊! 他盯着顾归尘细致非常地修完那株新摘的梅花,完工后甚至露出一丝成就感十足的微笑,而后马不停蹄,继续下一项杂活儿了…… 他不由感慨: 真田螺姑娘都没你这么任劳任怨的!也不会有你这样淡然! 你果然是……脑子坏了啊!!! 其实,目前城郊驿站中,觉得顾归尘不太正常的,绝不止洛朝一个: 应欢欢义愤填膺: 师兄怎么还不抡起剑,照着那个姓冷的脑袋上敲下去?!我看敲碎了才好呢! 那个该死的姓冷的,居然敢把师兄当下人使唤? 我呸你的浮月宫少主,不得已给你点颜色了,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她非常不能理解,师兄为何不反抗: 要知道,最开始,姓冷的也试图刁难过师兄,但自从某次师兄一言不合就拔剑以后,姓冷的就再没主动前来骚扰过。 连一众冷未离的暗卫们都深感奇怪: 一是,少主经常无故赶走所有人,就留那个顾长思在屋里头,两人也不知在干嘛,还有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 二是,少主竟然忘记曾差点受重伤一事,敢再度指使顾长思打杂……而且,更怪异之处在于,那位冰山一样的剑客,竟似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半点声气不吭,全部要求都应下了…… 这两人都转性了? 深深为自家师兄抱不平的应欢欢,最终找到楚南风和自家哥哥,一同商议如何解决。 三个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最后得出了如下结论: 一切,都是为了爱! 能让师兄这般高傲之人忍气吞声至今,除去洛公子不作他想! 毕竟,之前师兄对姓冷的从来不假辞色,偏偏这趟从汉石城回来后,态度来了个惊天大转弯,说是有求必应也不为过。 若说从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那只有:如今的队伍里,还多出一个体弱多病、身患绝症、成日缠绵床榻的洛公子! 必然是那姓冷的无耻,暗地里威胁师兄,说如果不肯受欺辱、当他的下人,就要把这个会拖慢队伍行程的病人丢下! 啊……我们可怜的师兄啊……何等深情,让人落泪啊! 三个的想法早歪到爪哇国去了,却毫不自知,对这离谱猜测深以为然,他们竟不动脑想一想:凭顾归尘的实力,要护住一个人,何须借用他人羽翼? 只是,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能解释近几天发生的事情……除非,他们敬爱无比的师兄……脑子坏了。 因此,云麓小团体会谈的第二天,应欢欢就拉着岳书棋去了“洛朝”的卧房: 前几天,因为在某些领域有很多“共同话题”,应欢欢和岳书棋两人,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前者更是将后者视为“盟友”,能共同为师兄与洛公子的“爱情”保驾护航。 但岳书棋,骤然被好姐妹拉来自己哥哥的房间,且看到哥哥近几天,对“吐血”、“咳喘”、“泪湿枕巾”等等伎俩,已然十分熟稔,她实在有点尴尬。 两人一踏入门,就见“洛朝”颤抖着身体,“强撑”着要站起来迎接。 应欢欢忙快步上前把人扶住,还泪眼汪汪安慰道: “洛公子,你放心,师兄他绝对不是故意冷落你的!” 说着,应欢欢便叽叽喳喳将云麓小团体开会后的结论抖落出来,岳家兄妹在一旁都听傻了: 他们在汉石城就确定过了,现在的“冷未离”就是自家公子,所以,这小姑娘眉目飞舞、怒气冲冲、狠声骂着的人,其实就是…… “我呸!那个姓冷的,他好不要脸!”——居然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困住师兄,以至于让洛公子含泪独守空闺! 呜呜呜,洛公子的时日本就不多了啊! 悲愤交加的应欢欢,细细数落了“冷未离”的种种罪行,声声斥责将之批得体无完肤……而岳家兄妹,却越听神色越诡异: 这位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剑客,对待自己的爱人,竟也能体贴至此? 连熨衣服、递茶、晨起簪发、整理袖口……这般小事,也能俯首迁就? 真可谓……爱到深处,无微不至啊! 唉,只可惜,人间大义偏要将他们分离,洛公子身上的卧底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岳家兄妹唏嘘万分。 最终,两波人拿着完全不同的脑补剧本,和谐地围坐在一起,各自磕自己的糖或刀。 却说洛朝那头,过了一段很是懒散堕落的日子: 知道什么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吗? 就是老子这样的。 当然,不至于真有喂饭穿衣那般夸张,只是,大部分时候,他想吃什么喝什么,想拿什么东西,都不需要自己动手,窝在那里,知会一下顾归尘就行: “归归啊,书架第四排,左上角那堆话本子,替我拿过来。” “归归啊,倒茶,还有,顺便削个水果。” “归归啊,把手炉点好碳递过来。” …… 他一面享受得心安理得,一面觉得自己到了魔幻现实主义世界:哦,天呐,这是平行时空里的顾归尘吧? 他本来打算着,一欺负够本顾丽丽,就立刻卷上从冷未离这儿搜刮出的一应钱财——包括邬焦备的那些礼,迅速跑路。 现在却觉得,也没必要那么急。 一是,如今他占了冷未离的身份,白得了一堆暗卫,或可利用一番——为了不崩人设,寻常屋子里只有他同顾归尘两个人,其他冷未离的下属们,都被赶去别的地方了。 二是,他可借用冷未离之令,改变这个队伍的行程安排,把途中目的地之一改为邺城,如此既可省掉路费,还可免去他独自车马奔劳之苦,岂不美哉? 三是,还有脑子摔坏的顾丽丽,给他当免费的婢女使唤…… 哈哈哈哈哈,我干嘛不先留下来? 反正嘛,要跑路随时可以跑的呀! 谁能困住老子呢? 他这般下了决定,又掐指估算了一番日子:明天,前往下个城池的传送阵就能布置好了,按目前的赶路速度,再过约莫二十来天,就能抵达邺城。 哦,不行,直接去邺城不太保险……还是先将目的地定在离邺城很近的别处城池,在那处想法子摆脱了顾丽丽,再去邺城比较妥当…… 一行人居于汉石城郊外的最后一夜很是安静,唯有驿站的最北边,柳氏那位小夫人卧房前,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里头的侍女问了句:“是谁?” 门外那人答说,是店家使来送热水的。 一位白衣侍女便起身开门…… 有鲜血从门外溢进。 久久无动静,卧房最里头,便有人出声询问:“晴雪,怎么了?” 珠帘掀动,“晴雪”走了进来,她笑道:“那小厮说是送错了地方。” 再看门槛处,所有血迹都已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一脸笃定):顾丽丽他脑子摔坏了! 岳书棋&a;岳书砚(感叹):顾兄深情至此! 应欢欢(tui~并向“冷未离”扔了臭鞋子一只):你这个妨碍我师兄和心爱之人相聚的妖艳贱货! 顾归尘(微笑):活着,并且在我眼前活着,就足够了。 作者君(弱弱的):内个,你们知道,除了摔坏脑子,还有“黑化前兆”这种名词,可以解释某个人的异常状态嘛? 洛朝(对危险一无所知且依旧笃定):他就是脑子摔坏了! 作者君(超小声):我劝你不要作~ 洛朝(自信):我能成功跑路的!我怕过谁? 顾归尘(微笑):你说你要跑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感谢在2020-01-11 23:30:58~2020-01-12 23:3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寄望(五十九) 近些天, 洛朝的日子过得非常舒坦。 对此, 他要着重感谢某个至今还被埋在土里的冷姓青年:你的暗卫们真是非常好用。 自离开汉石城后, 他们又走过三处城池,期间,全是使用耗费颇靡的一次性传送阵代步, 车马劳顿都是不存在的。 且每到一个新地点,暗卫们都会勤勤恳恳、事无巨细准备好下榻之地,确保连床褥的绵软程度都要合少宫主的意。 落脚点四周的景致也不能差,比如现在,众人居于一处山庄,其屋宇坐落在视野开阔的山腰, 环山遍开红梅、蜡梅,清风过处,淡雅香味扑鼻。 洛朝喝着新沏的梅花茶, 摇头感慨:我这哪里是灰头土脸在赶路呢?我这是明目张胆用别人的钱去旅游啊! 不过, 他顶替了冷未离的身份,享受好处之余, 自然也顺带接手了其任务, 只用了一天不到的时间, 他就大致摸清楚了目前的境况:队伍意在护送柳氏一位小夫人去北岭边境交接。 他用指尖在桌案上划写“柳氏”二字,心中对此行的内幕有了些猜测: 换作冷未离本尊,还真未必了解此事……怪道那小夫人也从礼单中勾下东海沉香,看来,虽然目的不同, 但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将去往同一个地方。 好在,历经些许小波折后,沉香终于到了手: 和他预料的一样,那小夫人勾选沉香一物,只是顺手为之——毕竟,柳氏等几大势力,在市面上大肆采买香料一举,持续时日颇久了,其库房中,什么珍奇香物没有?他们不差这一截沉香。 因此,他略微示意暗卫头目截下此物后,柳夫人那头也无甚表示,更没遣人来询问什么。 此外,洛朝梳理了一遍近日诸事的来龙去脉,总算明白自己身份暴露的缘由了: 可以勉强归结于多重巧合使然,但他这人生性多思,无法简单用“运气不好”四字说服自己……又联想起,汉石城先前莫名出现自己的悬赏告示,其幕后主使至今未知…… 顾憨憨非要来北岭寻自己的缘由尚可另说,可其偏偏借用冷未离这支队伍作掩护——一支最终目的地多半和自己相同的队伍,这纯粹只是巧合吗? 洛朝将前后事件串联起来思索一番,发现无甚突破点,便叹口气,决定作罢,不去想它: 管它背后有什么大小阴谋……老子一个将死之人,生前哪管身后事? 哪怕这一切谋划,全是围绕老子展开的,最终目的就是算计我,也不稀得去理会; 到底是,人死后烟消云散,不论幕后主使在谋算什么东西,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阳谋阴谋后,洛朝就愈发懒散下去,成日宅在布置奢华的屋子内,该吃吃该喝喝,无聊的时候看看话本子,没趣的时候欺负顾丽丽。 他甚至连冷未离的人设都懒得维持了,原因是没必要:如今全队最高战力——顾憨憨,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哪怕暗卫们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你当顾丽丽的剑是摆在那里为了好看的吗? 所以,某天暗卫头目为了讨好主子,在居所外的梅林设了酒席,请少宫主来赏梅,毕竟冷未离生□□梅,论理当欣然赴宴,可洛朝想都不想就给拒绝了: 是我屋子里的地龙不暖和了,还是我的枕头褥子它不软了? 大冬天的去外头吹什么冷风? 哦,你说赏梅?呆在屋子里就不能赏了?哪怕从窗子里看不见,也还可以剪一点放花瓶里看么。 没错,他就是懒得动。 纵使奢靡的生活快要腐化了他的灵魂,好歹这“居安思危”的道理,他没全忘: 洛朝暗地里指使岳书砚,典当了一些以冷未离身份搜刮来的物件——卖出去的都是些不太显眼的,并用卖东西挣来的钱,添购了不少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别的不谈,光跑路用的传送卷轴,他就足足囤了一百来张——而且是等阶更高的卷轴,从传送范围到人数限制,全面提升。 但他的危机感也就止步于此了,囤够了跑路要用的东西后,他的精神就全面放松,每天心安理得享受“婢女”顾丽丽的侍候,活动范围不超过卧房客室茶厅,堪称修真界的宅男典范。 顾归尘则与之完全相反,成天忙忙碌碌的——虽然大部分活计,都是洛朝特意刁难他才设下的,比如共计一百二十七套围棋——质地颜色皆不同、可见冷未离是个收藏癖,实在没必要每天逐个棋子擦一遍。 但他做事向来认真,答应下来的事,必定不会马虎应付,而是半点不打折扣地去执行,力求做到完美。 洛朝卧房内布置的二十来个花瓶,他每天日升日落都须逐个换一遍:有些会摆上他亲手在山上剪的梅枝,有些则是下人去花市采买的冬季灵草灵花。 这天清晨,他早按时起身——其实也不算起床、因为他每晚都只打坐调息、从不真正入睡,并抱了束刚摘下的、带晨露的梅枝,才踏入洛朝卧房,就见床褥上鼓鼓地拱起一个包,某人依旧在呼呼大睡。 顾归尘见惯不怪,摇头叹息一声,开始今日份的修枝摆花。 结果临近中午了,日头早晒得热热的,他转头一望床榻: 鼓鼓的被子包已经被踢散开了,洛朝睡得四仰八叉的,乌发凌乱无序搭在脸上,脸颊红扑扑,恍惚里冒一点热气,就像曾经替这人买过的驴打滚,冒着白气的夹心糕点,在黄豆面一里滚,瓤白糯、皮焦脆,里头馅儿红且甜。 顾归尘轻轻走过去,先替他将满脸的乱发拂开,一绺一绺顺去耳朵边,然后伸手揪过歪在旁边的枕头,另一手将人后脑勺轻柔托住,把他的颈项稳稳放置到更软的枕芯上; 动作间,洛朝咕哝了几声,不知是梦话还是呓语,反正眼皮依旧合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顾归尘看了看白色褥子上洒遍的清澈阳光,又叹口气,到底心软,没把人叫醒,而是伸手替人拢好被褥,把他裸露在宽松睡袍外的手臂手腕脚踝小腿什么的都一一塞进被子里捂好。 谁知,才盖紧没有几秒钟呢,某人脚丫子一伸,又给踢了。 顾归尘看得愣住,刚欲重新替人捂上,忽然又想到: 屋子里的地龙其实烧得很热了,便是极冷的深夜,盖一层被子也够了…… 何况,现已日上三竿,给太阳直直照着,不嫌热才是怪事呢。 于是,干脆从不远处的柜子里抱出一捧夏被,打算给人换一换。 不想,换被子过程中还经历了一番折腾: 洛朝当然没有醒,但是嘴里叽里咕噜的也听不清在讲什么,明明盖也不肯好好盖,可就是一手抓住被子角不肯放爪子。 拽了好一会儿,顾归尘才终于抢过这捧冬被,待总算给人把夏被捂上了,自己额头上倒是冒了一点微汗。 最后,又替人理一理微乱的头发,左右来回看看,确定没什么问题了,转过身,正要去继续剪花枝,走了四、五步,却又突然退回来—— 他动作放得极缓,很轻地用竿子把床铺旁、窗格上方的竹帘放下来了,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磨动声。 成片铺洒的阳光,顿时被竹帘切成细条状,如水波一般轻轻晃悠着。 洛朝熟睡在这一漾金辉的水波里,宛若一个不知事的少年蜷缩在他温暖的舟里,历经人世无数飘荡后,寻到港湾停歇。 被挡住大半的光芒,明显比方才温和,使他本来微不可见的稍蹙眉头,全然舒展开,沉入更深的黑甜梦境。 一直到午后,顾归尘已经将那一百二十七套棋子擦拭完毕,未至傍晚,今日份的杂务却已完成得差不离了——没错,他越来越手熟了,比方熨衣服,动作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作如今的行云流水。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到床塌边,单手支着脑袋看人睡觉——洛朝毫无所觉。 这么看了一会儿,他掐指算算时辰,终于下决心要把人喊醒。 他先将窗格竹帘卷起半扇,然后稍稍俯身,低声喊着: “你可起了,已睡了六个时辰了。” 昨夜,他是看着某人入睡后,才离去到一旁自己房中歇息的。 毕竟,某人只要还醒着,就难免会指使他做点事情。 生理上早该睡饱的洛朝,此刻眠得较浅,因此,这声叫唤虽不高,但还是唤醒了他——但醒了,不代表他就愿意起了。 他朦胧着眼,心想:六个时辰算啥,我可以睡十二个时辰! 不要喊我,我要和被窝长厢厮守! 于是,打着哈欠给自己翻了个面,徒留一个后脑勺对着人。 顾归尘盯着他的后脑勺:“……” 不得已只好去抢他被子,谁知洛朝任人抢去,身自岿然不动,宛若粘在床上了,心里则道:反正也不冷,你掀就掀呗。 顾归尘终于去伸出双手去拽起人:“你该起了,再不活动一下,人要废的。” 谁想,洛朝像只没骨头的猫,随他拽来拽去,偶尔还顺着力道撞进他怀里,甚至下意识蹭蹭脑袋。 顾归尘看了就叹气:这才多大年纪啊……怎么就……? 他竟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儿了。 他不知道,让洛朝自己来形容,此举可称为“废宅”,或者,“又丧又佛”。 一如既往消沉且丧的某人半闭着眼,内心还有如斯不争气的嘀咕: 废就废吧,就让我当一个废人! 被窝它难道不香吗? 百般无奈之下,顾归尘只好使出大招了:他抬手推开木窗,瞬间,呼啦啦的冬日冷风和室内被地龙烤得暖烘烘的空气碰撞…… 洛朝身处气流对撞的中心,被冻得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 “唉……”他叹息一声,心知今日无法继续赖床了——过往经验告诉他,顾丽丽不会允许自己接着睡下去了,除非他想身穿单薄寝衣、一把被顾丽丽丢去后院醒神。 他开始收拾自己,打算起床了,可是…… “诶?我袜子呢?昨儿明明摆床头的啊?” 顾归尘心知他再找半个时辰也找不见,早已备好一套完整的衣服,如今一同递过去。 洛朝命令对方转过去,他要梳洗换衣了。 好容易倒腾完,洛朝喝着刚沏好的热茶,刚打算窝进书房软榻,打开话本子,开始又一天的懒散丧系堕落生活…… 结果,顾归尘一把将人拽去屋外:“你该出去透口气了,不能总闷在屋里。” 洛朝觉得外头冷,抗拒情绪非常大,哼哼唧唧扒着屋门不肯出,但这次顾归尘不打算迁就人了,很强硬地把人拖出去…… “起码在院子里头转一转。” 最终,两个人在屋外回廊通向花园的过道上拉拉扯扯的,洛朝心里还带点起床气,又揪人衣服又扯人头发的,因为不想走动,几乎整个人靠在对方身上,像一个大型挂件。 没人料到,这一幕,恰巧被手挽手、偶然路过的应欢欢、岳书棋二人,共同看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尘:属性分析——严于律己、严于律人的现充(对阿朝格外宽容); 阿朝:属性分析——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废宅(对阿尘格外严格); 2333333今天甜一甜,明天阿朝要作死了,虽然是一次无意作死,但是……和有意作死的效果是一样的呀,哈哈哈哈哈哈感谢在2020-01-12 23:33:24~2020-01-13 23:3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寄望(六十) 顾归尘将揪住自己头发的手爪扯下来, 轻声哄道: “咱们不走远, 好吗?就去后院转一圈, 你也该晒晒太阳了。” 老呆在屋里,人会发霉的。 昔年,他在顾氏生活时, 受过最严苛的规训,底蕴深厚的大氏族向来重礼法,各类晨昏定省从不可缺漏,族内等阶森严,见何等人须行何等礼数,都有繁复冗杂的规定。 仅是见礼这点小事, 族规就苛求万分,遑论对弟子们的日常作息呢?族人何时起身、何时修行、何时打坐……每日需完成的各类事宜,皆在条例上安排有序, 时辰精确到刻钟, 不容你有半点懈怠。 在如此大环境中,他自身惯于刻苦律己, 这点自不必说, 且生平所见诸人, 也多半勤奋自律,真真是从没见过,如洛朝这般懒散到了极点的人。 别的不谈,光是一觉睡六个时辰这点,在顾氏族中, 就浑然不可想象了,族规有定,即便是修为低到炼气筑基的程度,每日休息时间,也绝不可超过三个时辰。 况且一日之计在于晨,大氏族重养生之道,这等同于重视锻炼体魄,清晨起身后练武练剑,这在顾氏弟子看来,和人要呼吸一样寻常。 顾归尘觉得,洛九陵目前算来年纪还小,况且他天赋佳,懒怠一些倒也无妨……可是没日没夜窝在屋里就不太好了,他也不走动,实在于身体无益。 何况,照常理,这般岁数的少年人,应当都精力旺盛,性子皆是爱玩闹的,洛九陵却一反常态,成天窝在软榻上,抱着暖手炉喝茶看话本,模样百无聊赖,瞧着死气沉沉的,好像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一点活泛气也无……看得他心里实在难受。 若非趁人睡着的时候,仔仔细细摸过对方的脉,确认过脉象正常健康,他都要怀疑这人是生病了。 洛朝自然不晓得顾归尘心里这点忧虑,他一心一意耍赖不肯走,一只腿拖在地上,另一只腿半跪着,整个人像块被拽着走的大抹布,双手还紧紧扣住对方的腰,毛乎乎的脑袋蹭在人胸膛前,闭眼嚷嚷道: “屋里也有太阳!” 此刻,洛朝用的是自己的模样,无他缘由,目前,落脚处山庄的东边几座院落里,都是自己人,冷未离的一波属下们早都被赶到西边去了,自己也叮嘱过他们,没事就别过来。 方才几间连着的厢房,更是只住着自己和顾憨憨二人,安全得很,实在没必要成日如临大敌,一直套着伪装。 再说了,哪怕不慎给人撞见了,他也没在怕的,叫顾归尘把人打晕,并药昏后埋起来就是了——在修真界,有实力,就是可以如此任性。 因此,如今他衣衫松垮不整,半趴在回廊木质地板上,抱着人的腰哼唧唧撒娇,落在不远处两个姑娘眼里,竟产生两个全然不同的剧本: 应欢欢想:我明明记得,洛公子午后就回了自己西边卧房里歇息了呀……难道,这两天师兄被该死的姓冷的拘在这里时,他两情难自禁,早就跨过恶势力阻隔,暗中私会过数回了? 啊!姓冷的果然该死!不然,这两人何苦一东一西,见个面还须偷偷摸摸的! 岳书棋则不一样,她早已知道“冷未离”就是自家公子,因此更多注意到洛朝的服饰不整问题: 嘶……看样子,这是午后才起的床? 怪道公子把自己和顾长思独自安排在东边一角……原来,是怕夜夜笙歌时,惊扰了旁人呐…… 不管脑子里产生了何等可怕的联想,心里又如何猫爪挠心一般好奇,这两姑娘都知道:非礼勿视,偷看人家谈情说爱是不道德的,咱磕到一点糖也就够了,赶紧走吧。 她们踮起脚尖,飞一般溜了,动作快得顾归尘也没发觉,毕竟他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怀里的少年身上。 他柔声哄了许久不见成效,已经拖着人在回廊上走了老长一段路,难免感到心累,低头看见洛朝皱成一团的、苦兮兮的脸,叹着气问了句: “你都几岁了,还这样?” 不料,洛朝半寐着眼、从对方怀中抬起脸来望人,眸中泪光闪闪,故意苍哑了音色,声线颤抖道: “我一千多岁了!” “早老得走不动路了!” ”归归,你要敬老,懂吗?” 顾归尘简直给人逗笑了,他想: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 说实在的,他压根没法把眼前这个赖床的混吝懒蛋和前世那位九陵帝尊联系起来……那个高居苍穹的人,只见于史册逸闻……便是偶尔从旁人口里听见一个更接近真实的帝尊,比如闻歌曾叙述过的某些事,其人听来,也多半端雅清贵、宽和从容,又或者,疏离渺远、亦幻亦真…… 而眼前这个……就是一个耍无赖的孩子啊! 他纤长的手指薅着洛朝松软的头发,转念又想: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没有那么遥远了。 若是真和传闻中差不离,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同人相处。 顾归尘待亲近之人,性子缄默温和,约莫是小孩子最喜爱的那一类大家长,实际上,和成人相比,他往往同心性直白单纯的孩子更能相处得来; 成年人间来往时,话里少不得藏点机锋,人情世故须练达,言笑举止、话深话浅皆须有度……他理会不来这些事情,更猜不透旁人话里的弯弯绕绕,常常冷着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自然不讨人喜欢。 至于洛九陵,他看不透归看不透,不懂得归不懂得,可同人相处起来,却往往放松且自然:毕竟,对待一个性子恶劣的少年人,拿出包容的兄长态度,总是没错的,何况他本性就宽和,往深里追究,甚至格外护短,对外人和自家人,必是两套不同的标准。 当然,此刻的他尚且没有意识到: 洛朝早已被他划拉到“自己人”的范畴里去了。 至于,所谓“自己人”,是解作“很亲近的人”,还是解作“属于自己的人”,他心里更是一团朦胧。 不过,他这人总是本能超越思维,行动快过理智,无论意识清楚与否,他都能仅凭直觉,做出遵从内心的行为。 比如现在,他连拖带抱地把人拉去了后花园,找了个阳光最好的亭台,将人安顿下了。 还寻出一件羊绒白狐毛的披风,给人从头到脚囫囵裹好,一面将随身备的小点心什么的都拿出来在石桌上摆了盘,茶具泉水亦是随身备着,因此当场陈放出来沏热茶。 洛朝就啃点心吃茶晒太阳赏花,心里勉强被安抚到了,终于不再哼哼唧唧。 他吃得胃里稍撑,便很自然地在园子里溜达消食,到处蹦跶甚至打滚儿——顾归尘看了表示欣慰,总算活动一下了,他又不是花栗鼠,干什么要冬眠呢? 洛朝是个想一出、来一出的人,他平日只窝在屋里,觉得懒塌塌地很惬意,如今被人强拉出来玩耍,又觉得一个小园子玩得不够尽兴——不够他撒丫子驰骋的。 于是,蹦回顾归尘身旁,扯扯人家袖子,笑得阳光灿烂,提议道:“我们出去玩儿吧!” 顾归尘当然没有拒绝他的道理,便温声询问,想去哪里玩儿。 洛朝咬着指头想了一想,说不打算去太远的地方,那样过于疲惫了,况且山庄四周风景都不错,不如就去山涧那儿玩玩,隐约记得那儿有片湖水,饿了还可以捞鱼来烤着吃呀。 顾归尘欣然应允。 结果是,洛朝山上山下来回蹦跳了一遍,这里山景确实宜人,梅香遍野,人烟稀少,一副天然景象,且冬季干燥,蚊虫几乎没有,在松软厚实的枯草枯叶上打滚,满目光晕灿然,满鼻花木清香,不知道多舒服。 红的白的黄的各类梅株虽茂密,却较低矮,最高的也不过才到洛朝的下巴处,因此,他无论跑去哪里,顾归尘在后方,都能见到一个毛乎乎的黑色脑袋冒出来,一时竟很安心宁静。 因为四处溜达得太欢乐,洛朝早跑得呼呼带汗了,披风便扯下来,露出里头一件绣工精致绵密的湖青色锦衫,这件衣服底色为深青,却不算素雅,袖口襟口,皆是镶金着彩的云纹花边,下摆自腰腹,一丛彩锦花卉团簇延上至斜襟处,暗底艳挑,绣色宜眼。 尤其是,此刻少年纵跃在漫山遍野的梅株间,经常跳起来去捉那半空飞舞的花瓣玩儿,眉眼笑得泠泠的,偶尔……估计是是跳累了吧,就寻一处花株簇拥的地方,蹲下来歇口气。 他双手托着下巴,润红的唇瓣呼啦啦哈着白气,四围梅瓣飘舞,衬得其身影略显飘渺,倒看不清额头上是否冒汗了,连那面容都如幻影,在阳光耀眼里,模糊了。 只是他生来容色亮丽,夺眼得很,哪怕看不清,也是能觉出好看的,这时候,就发觉他身上衣服的恰当处了: 身畔都是花束苍草,让他那深青衣衫的底调,也融进这冬季山色里; 恰巧他衣服下摆自上,又绣了丛丛的锦花,延至胸口,不远不近望来,只觉得这些花都是真的,就盛开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而他终于稍稍安静下来时,托着脸望呆,阳光模糊了其半边面容,从远处那么错眼一瞧,倒像他这个人,就是从花里长出来似的,且是一丛格外有生机、格外鲜研夺目的花,比周围梅丛,更能印入眼底。 遗憾的是,果真距离产生美,等顾归尘靠到他身侧,听他叽叽喳喳数道,冬日肥美湖鱼的各种烤法,先前那种,似花的惊艳之美,也就随风、随飘零梅瓣,一同散去了。 不过……这样也很好,总归无论怎样,都很可爱就是了。 既然时时刻刻念叨烤鱼呢,等玩够了,必然是要去捕鱼来吃的。 彼时,约莫到了傍晚,两人走到山涧处,发现却有一片视野朗朗的湖,已在寒冬中结冰了。 洛朝跑跳了一天,论理该累了,但结果没有,他精神头还是很足,眸光带些兴奋,笑得眉梢飞起,自告奋勇要去捞鱼——他嫌弃顾归尘每次捕鱼,都是拿剑去戳,破坏了鱼腹那里肉质的鲜美感。 于是他叮嘱着:“你在这里生火哈,我去去就回!” 说着,几下便跳远了。 顾归尘摇头一笑,开始专心生火。 可是,等火已烧得旺了,他又候了两刻钟,洛朝竟还是没有回来: 他深深皱起眉,起身环顾四周,还是不见人影,想着: 铃声没有响,证明人没有跑远; 用了空间传送法器?也不可能,我在他衣服上留了后手,没有动静,就证明不曾用。 难道捕个鱼,真要如此长的时间? 他努力按捺心头焦躁的情绪,怕自己是多想了,也怕一离开,这里的火会灭……但又过了一刻钟,竟还是无人回来……他终于紧抿着唇,肃了神色,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往湖水更深处寻去…… 洛朝到底在哪里呢? 他其实……沉在湖底。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神情木然):一个蹦跶得太用力,没收住,冰碎了。 顾归尘(沉默,神色骇人,隐隐怒气勃发):这就是你打算淹死自己的理由?!?!?! 哈哈哈哈哈,所以真的是无意作死! 感谢在2020-01-13 23:31:01~2020-01-14 23: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2章 寄望(六十一) 当呼吸第一次接触到冰水, 喉管被滞涩腥冷狠狠呛住时, 洛朝是下意识挣扎过一次的。 他伸出手, 扒住了破碎冰窟的边缘,那一瞬间,他脑海里甚至清晰描绘出, 接下来,我该如何自救。 过程其实会很简单: 对力气微薄的普通人而言,不慎掉进深湖冰窟,倘若当时无旁人在侧,哪怕勉强自己攀爬上来,也难免大病一场……如果是个年幼的孩子, 就多半难逃一死了。 但对修士而言,区区落水根本不堪危及生命,你若是听说过某个修士冬天掉进湖里淹死了, 那一定是个笑话。 能救命的手段太多了, 最简单的,直接运起灵气飞出来, 再不济, 水遁术、龟息法、避水符……许多低阶术法里, 总有一种是你会用的。 洛朝甚至不需要用这些手段,他只要以手上这块冰为着力点,提气轻身向外一跃,堪堪落地时,最好俯身就冰面滚一下, 分散冲击力,避免湖冰再次破碎…… 要救自己很简单,只需要几个眨眼的功夫罢了。 但脑中的想象竟只是幻影,现实里……他神情平静地放手了。 任由身体沉落下去,湖水顺着七窍,灌入肺腔、食道、耳孔……他的听觉一瞬间朦胧了,世界静谧下来,连近在咫尺的水流声也很模糊……呼吸被堵塞住,肺部沉重得要炸裂开……有一瞬间他和冰水几乎融在一起,血液里的温度在飞速流失,降到冰点,而至极的冷,会带来刺痛。 在他半梦半醒的意识里,这刺痛延续了很久,不断提醒他:我竟然……还没有死? 他决定放弃求生的那一刻,脑海里没有转过什么艰深晦涩的念头,非要解释的话,甚至很滑稽: 他觉得太麻烦了。 如果他快速地被淹死了,那么时光很快会倒流,他不需要挣扎出来,也就无须去费神处理湿透的衣服与头发; 如果他真的就此死了……那不是更好?可以给他省更多的麻烦。 虽然过往经验告诉他,自己绝无法轻易死去,但侥幸心理作祟,他打算试一试:毕竟,被水淹死,仿佛是个新奇的死法——至少先前从没尝试过,万一就有用呢? 如今顺手实验一下也无妨,失败成功与否,他都不在乎,更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损失。 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因为身体的愈合能力过于强大,也因为水淹是个见效慢的死法,所以,愈伤和破坏,两股力量在身体里达成平衡,胶着纠缠,一时竟无法分出胜负——他死不掉,也活不成。 身体里的器官,不断被冻结坏死后,又被注入生机重构……破坏又愈合,两面都是痛苦,当这两种感受不同的痛交缠在一起,就比纯粹的受伤或愈伤更痛出几倍,人被拉扯在生死之间,知觉已接近麻木了。 照常理,在如斯酷刑般的碾压里,他的精神该启用保护机制,直接晕过去……可惜他痛出了习惯,耐受力过于坚韧,不仅死不掉,还晕不了,最后,慢慢沉到了湖底。 他的视觉早模糊了,眼前一片黑,也不知是湖底本身无光暗淡,还是他的双眼被冰水刺激太久,已经瞎了。 这结局过于荒诞,是他真真没预设过的:闹了半天,都无须时光回溯,这一片湖水也杀不死自己。 因为太荒唐,洛朝甚至勉强攒起力气,自嘲着笑了一下:哦豁完蛋,这下更麻烦了。 本来只需要轻轻跳一下……现在,他满身缠绕水草,得先花大力气扯掉摆脱,然后拖着层层沉重的湿衣,费老大劲儿往上游。 好容易游出去后,还得洗澡换衣服喝热水暖身子烤火……也不知道他眼睛真瞎假瞎,如果真的瞎了,又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恢复。 总之,一大堆麻烦事儿等着他呢。 活着真累啊。 他对自己说:先缓一缓,先歇一歇,等我休息够了,再往上游,反正也不着急。 这时候,他早已忘了,湖边还有个人正等他烤鱼呢。 他也浑然不觉,满身冻结破碎又再生的痛楚,每一根血管里,都宛若有虫子在啮啃。 虫子们将血肉啃破了吃光了,新的生机又被注入,且再生后的躯体更坚韧,更难以被湖水破坏……总体来讲,体内死与生两股力量,属于生的一面在慢慢占据上风。 洛朝又自嘲:等这一难熬完了,我大概就拥有了水浸火烧也无法伤害分毫的躯壳……意外之喜啊真是意外之喜。 他不由想到:貌似,在一些注重煅体的门派里,确实有人会用沉湖底、顶瀑布等方式磨练身躯,去打造一个金刚不坏身。 但这些武痴们都是慢慢练出来的,比方佛门的金刚罗汉,要练至大成,没有个两三百年不要想。 哈哈哈,我就不一样了,可能在湖底沉个半天,就抵得上他们十年苦练的功夫……唉,难怪我拿的龙傲天剧本。 这个世界里,就没有比我更傲天的人了。 唉,哪怕我傲天得如此独树一帜,可谓世界第一招人恨,可怜他们芸芸众生也羡慕不来……因为我这法子他们用不得,真一个个的学我这般去搞自己,哪怕嘴里含着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也多半不出一个时辰就给搞死了。 我这命啊,真是好得举世无双。 洛朝躺在湖底嗟叹一番,脑子里乱七八糟转过许多念头,没有一个是正经的,他就是懒得动,不愿理会更要紧的眼前事,比如要挣脱,要自救,要冲破窒息,到湖面去呼吸空气…… 那种动弹不得的疲惫感,或许不来自于被冻僵的躯体,而来自于灵魂。 不过,他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也极少看重自己的痛楚,明明处于生死之间,沉在暗无天日的湖底,他的心态却非常轻松—— 在他看来,这甚至和每天早起赖床没区别。 顶多是赖得久一点,和赖得短一点的不同。 现在,他就想赖得长久些,乃至于先睡一觉:万事醒来后再说罢,我先歇一歇。 直到,他好像哪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应该是鱼,也不晓得是什么品种的鱼,估摸是食肉的,算个湖底水怪么?咬人还怪疼的。 他其实水性极佳,身为一个好吃鱼的人,曾在最湍急的瀑布源头凭身法技巧活捉过半人高的大鱼,如今,一个遍寻天下、无物不吃的老饕并厨子落到湖底被杂鱼欺负……他那好斗且爱较真的气性儿就上来了。 懒得自救,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却愿意使出吃奶的劲儿和一条鱼斗气……他这个人,真是一言难尽。 这条无意冒犯“落难龙王”的鱼到底没能逃过洛朝的魔爪,被他五指卡住鱼鳃活捉了,他虽眼前看不清,却能感受到鱼在左摇右摆挣扎,求生意识热切得很。 洛朝一开始得意洋洋: 哼哼,那些比你大五六倍的家伙,还不是条条在老子砧板上服服帖帖的?我叫它下油锅还是清蒸,从没一条敢唧唧歪歪表示不乐意……你一个不够塞牙缝的玩意儿,是起了熊心豹子胆了,也敢和老子叫板? 看我鱼鳞都给你活剐喽! 后来见那鱼扑腾个不停,却稍感心灰意懒: 挣扎挣扎……挣扎有个毛线用?! 你一条鱼也来给老子灌“珍爱生命”的鸡汤,有毒么? 行行行,等上岸了老子就把你给炖了!我还就非吃你不可了! 念头转至“吃鱼”后,他总算回忆起某个被自己遗忘在冬日寒风里的人了…… 额,顾丽丽好像…… 还在等我捕鱼回去? 算算时间,是不是拖太久了? 这时候,他五感皆被冰冷灌注,却忽然忆起今日午后,被顾归尘又拖又抱,拽到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明明事情就发生在几个时辰前,可思来却恍如隔世,仿佛今天满山遍野看到的梅花,鎏金似的阳光,随风飘来的花瓣和清香……都是一个遥远的梦。 洛朝叹息,想道:要是没有这档子倒霉事儿,今天呢……还算是过得蛮开心的。 转念又想:顾丽丽久等不见人,会不会来捞我? 因着他心里将沉湖和赖床的性质等同了,思及这几天,摔坏脑子的顾丽丽,莫名其妙天天锲而不舍喊他起床——唠唠叨叨念养生经,劝他去院子里走动,比老妈子还烦人。 也就下意识,把“顾丽丽会喊我起床”和“顾丽丽会来湖底捞我”,这两件事情也等同了——此时,他压根不能认知到,沉湖找死和赖床不起相比,是多么能戳痛人神经,让某个徘徊在失控边缘的人发疯的事情。 他推测顾归尘会来捞人,立刻懒的心安理得,若说原本还养精蓄锐打算游上去,现在就如晒干的咸鱼,完全摊平等死……哦不,等人来捞了。 深湖无日月,他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可身上的痛楚却是实实在在的,导致他觉得时间过得极慢,还要费神困住手里的鱼,累得气都喘不动了……哦不,他明明在水里,一直是窒息状态呢。 唉,连气都不喘了,居然还是不死……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心里正这样吐槽呢,洛朝忽然感到喉口、气管、肺部……有什么蔓延过整个呼吸道,传来一道新鲜的气流。 他满心迷惑:湖底哪儿来的空气? 直到随气流渗入身体的暖意,复苏他冻僵的身体,他钝化的感知活过一点,才察觉: 我仿佛……被什么人抱住了? 是顾丽丽来捞人了? 又过了一会儿,唇舌部分才恢复知觉,那一刻他瞪大了眼睛: 卧槽!你捞人就捞人,干什么趁机占老子便宜? 你看我像是缺你这一口气的样子吗? 遗憾的是,全身被冰水泡了太久,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对方以唇渡气……万幸的是,顾归尘动作格外迅速,在他屈辱感爆棚前,两人已经出了湖面了。 让人难过的是,洛朝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真的瞎了,明明感到阳光洒在身上,努力睁眼时,却只能看见一片黑……脑子也晕乎乎,话也说不动……朦胧中只听见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为了一条鱼……” 对方似乎伸手将他五指上卡着的杂鱼取了下来,同时感知到拔剑的金属交击声……可接下来又没动静了…… 顾归尘生生忍下了将这条鱼砍成杂碎的心——毕竟救人要紧。 等洛朝视觉终于恢复的时候,他已经被人一把扔进山庄内部浴池了: 从地底引来的热温泉水蒸腾着白气,室内一片氤氲。 他的外袍早被扒掉了,只留一件湿漉漉的白色内衫,顾归尘也浑身湿透,正靠在他身侧,替他一根根取下头上、身上缠到的水草杂物等。 洛朝的视线还是模糊,眼伤没能完全恢复,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他正眨巴眼睛呢,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死死扣住了—— 顾归尘清理完某人身上的杂物,终于克制不住满心的怒火,颤抖着质问道: “你为什么不挣扎?” “你明明可以救自己的……为什么不挣扎?” 洛朝一脸茫然,他其实看不清顾归尘的表情,却明显感到这人在生气……他觉得毫无道理、莫名其妙…… 我挣扎与否,是我乐意……与你何干? 甚至,我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 你紧张个什么?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乃至于笑嘻嘻,随口反问一句: “我死了,你难道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阿尘要小爆发了……e阿朝就很无所谓 允悲点蜡~ 感谢在2020-01-14 23:32:38~2020-01-15 23:3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3章 寄望(六十二) 顾归尘被气得脑仁一阵发疼, 他箍紧对方手腕的指节, 不由自主加大了力道, 险些将之掐出红痕,心里更是五味纷杂:气愤、惊怒、伤心、无奈……他尚没来得及将诸多复杂的心绪化为语言,就听洛朝叽叽喳喳、连珠炮弹似的说了一大堆话: “哦哦, 我懂了,你这个人呢,虽然盼着我死,可脑子轴得很,非得亲手结果了我才开心……” “我说你这是何必呢?” “怎么个死法很重要吗?水淹火烧刀捅毒发……哪样不是个死?顶多是那当头一刀,落得轻些重些, 死得快点慢点的区别……” “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太蠢啊太蠢!顽固不化!” “杀人证道非得亲自动手吗?借刀杀人就不是杀?实在气不过,你哪怕对着尸体补刀也成啊!” …… 洛朝兀自叽里呱啦得起劲儿,根本没注意到顾归尘的眼神, 瞳孔内暗色愈来愈重, 眼尾却反而红了,牙齿死咬着, 神情十分可怕, 眼底许多情绪闪过, 最后竟只剩下纯粹的愤怒: “那是你自己的命!” 洛朝先是被人吼得一懵,可没心没肺如他,反应过来后,竟很快笑起来——不是嘲笑也不是讽刺,而是真心实意的发笑, 欢乐得很,简直笑出眼泪: “对嘛对嘛,你可说得太对了!我自己的命,当然随我去折腾啦!” “你可总算明白了,我要死还是要活,哪怕去上吊吞金服毒饮剑……都是我自个儿乐意!” “噗哈哈哈……和你这个傻子有半毛钱关系哦?!” 他笑得几乎站不住,顺手便扒住顾归尘肩膀作支撑,四周温泉雾气蒸腾,将他的明媚笑颜染出几分亦幻亦真感: “嗐,你一个憨憨,我剑放你手里都刺不下去,如今费劲吧啦地将老子拘在这里,有个毛线用啊!?” “再给你几百年,我看你也下不了决心……我说你啊,早点省省吧,可别再固执了……我这人是死是活……” “说到底呀,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话至此处,洛朝手里竟猛地被塞了一捧干松的衣服,他顿时一脸懵逼,迷惑万分地看着顾归尘转过身、跌跌撞撞爬出浴池、向室外而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道: 这是被我气走了? 奇了怪了,我也没说什么重话啊? 他确实没说重话,可他说的话句句戳人心窝子。 可他还真不是故意的,只怪他这人生来是副刀子嘴,方才那番话,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笑得太欢、随口一吐槽,让别人听着,却字字剜心生痛。 顾归尘浑身还湿透着,却一把推开门,在冷风肃肃的回廊上拼命深呼吸,他想: 确实毫无干系……我没有任何资格管任何事……可是,你怎么能这样不在乎呢? 对万事万物皆无所谓,对自己更无所谓……这个人,如何能对自己不在意到这般程度? 他紧攒着手心,觉得呼吸灼痛,有血滴从指缝间渗出来,一想到不久前,他才将人从湖底救上来的情形,他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彼时,他在湖底找到的人,根本算不上是活人的模样……深湖无光,按说要找到一个沉在其中的人并不容易,可他游至深处,竟一眼就瞧见了—— 一片漆黑中,有一团暗红的血色,格外惹眼。 这并不合理,因为湖水浩大,区区一个人死在其中,血色很快会被冲淡……等他快速靠近过去,从血水包围里握到少年的一只手,才终于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不断有血渗出来。 包括这只手,一半被湖水泡到发白肿胀,一半却显见着有血肉新生,死和生的交战线上,血液是最廉价的阵亡品。 仅仅在黯淡的湖水中瞥到这一只手,你就能想象其中人有多么痛苦。 顾归尘盯着明月照耀下院中的梅株,他很清晰地感知到有泪水顺着脸庞滑落: 当时,他亲眼看着那只苍白的手渐渐再生,已经死败的血肉、表皮、筋脉……统统脱落下来,混进湖水里,使身畔的血色更深。 恢复完好的手,却再度以缓慢的趋势,被湖水侵袭……那些攀爬在皮肤之下的血管,被涌入的水冲破涨溢,直到破裂的临界点,新的鲜血溢出后,方才的一幕重现了…… 那一刻,他惶急地将人拥入怀里,对自己说: 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毫无犹豫地寻至对方的脸庞,吻下去。 洛朝当时心底还嫌弃,暗暗揣测人占便宜——事实上肯定没有,以他那时比水鬼还可怖十倍的形容,哪怕湖底暗得看不清,换个人来,即便能说出爱他如命的话,行为上,也绝对没有勇气立刻吻下去。 而顾归尘身为医修,一生接手病人无数,在其整个行医生涯里,也极少见过比这更惊骇的惨状,尤其是,怀里这个血人,前两刻钟还笑靥如花坐在自己身畔,在光海和花舞里打滚玩闹……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不过如此。 他的舌尖只能触到刺鼻的血味,余下的就是冰冷,便迅速以术法隔开四周的湖水,随着气息的缓缓渡入,他能感到怀中人的生机在飞快复苏,以至于,等他们冲破湖面,阳光倾洒下来,他低头一看,已无法从少年身上看到明显的伤口……仿佛,深湖血泽里,那个毫无温度的人,只是一个远去的噩梦。 可梦已远去,他的泪水反而止不住了。 洛朝那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抱住自己的人在哭,他甚至更在乎自己的鱼,回去山庄住所的一路上,他都在用微弱的声气向人抗议: “别动……我的……鱼……”——好不容易才逮住的! 天知道那时候,顾归尘有多想把那条杂鱼就地碾成粉末! 现在,从浴池洗完澡出来的洛朝,松松垮垮披着衣服——毕竟屋里头不冷,他头发也散着,乌溜溜的眼,盯住木桶里游着一条鱼儿,他心情明显很好,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他正摸着下巴考量是清蒸好还是炖汤好,咔嗒一声推门响,顾归尘端着药碗进来了。 接着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也不知道顾归尘如何练出来的,竟能稳稳端着药碗去逮人,同时保证汤药一滴不洒。 相比之下,洛朝就放飞自我、撒泼闹事,上蹿下跳到袜子都掉了,跑跳间屋内各类东西倒了一地,还大声嚷嚷:“我不喝!” “老子喝什么药?我早好了!” 他站在桌子上单手叉腰,一脸傲视天下地表示: “我,洛九陵,天下第一不需要喝药的人!” 顾归尘冷着脸不说话,凭借完虐洛朝这个法修的近战身法,没出十个回合就把人逮住了: “哇——你仗势欺人!” 洛朝哭得撕心裂肺,脸都花了,满眼屈辱不甘地被灌了小半碗药,理所当然被呛到了,他立马发挥十成十的演技,咳得惊天动地,给不明真相的外人看了,只怕会以为他早就病入膏肓。 顾归尘终是不太忍心,止住动作,换成用汤匙喂。 洛朝自然不理会,一边转过脑袋,一边丢下一句:“哼!我讨厌你!” 他满心委屈: 我早好得活蹦乱跳了,平白喝什么苦药去折磨我的舌头? 顾丽丽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他没看到,话音才落呢,顾归尘握住汤匙的手抖了一下。 好半天那隐隐颤抖的手才稳住,顾归尘先放下药碗,轻轻深呼吸,把眼角一些无缘无故而来的酸涩感压住后,才重新开始柔声哄人。 他一边哄着,一边捧住碗,执着汤勺,追在人身侧喂药: 洛朝半个眼神都不分给他,自如地看话本,吃果脯点心,甚至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隔绝开他的碎碎念。 到最后,两人都很烦躁: 顾归尘砰地猛拍桌子:“你喝不喝?!” 洛朝哗啦啦推倒一摞话本子:“你烦不烦?!” “你不喝也得喝!” “你神经啊你!” “喝药!” “我没病喝什么药!?” …… 一番类似于幼稚园孩子斗嘴的吵架,结束于洛朝的怒气上头撩狠话: “你他妈有本事用嘴喂!” 下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因为顾归尘凶气十足,一口将整碗药闷了一半……他立马怂了,飞快找地方躲,却没跑出一步呢,就被人翻手拉入怀里,按住头就吻了下去! 这半碗药渡完,洛朝大口喘气,一脸羞愤欲死,简直想扑到旁边被褥里,把自己连头蒙住: 太丢人了! 我英明一世,到头来竟被顾丽丽这样的憨憨强……强吻??? 他尚没缓过来呢,又见顾归尘面无表情端起剩下的一半汤药,抬手就要往自己口中送……洛朝连忙蹦起来阻止: “我喝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真是怕了你了! 好容易一出闹完,室内终于恢复安静,洛朝闷完汤药,咂巴咂巴犹带苦味的嘴,神情都苦兮兮的。 顾归尘没作声,却拿了盘蜜饯给他。 洛朝一个接一个咬蜜饯吃,心灵总算恢复些许平静,好奇感又上来了: “你煮的什么药啊?” 顾归尘盯着他不说话。 洛朝便猜:“驱寒的?治风寒的?活血的?” 顾归尘静静道:“不是。” 又添一句:“你没得风寒,无故喝药反而不好。” 洛朝就稀奇了:“那你煎的什么?总不会是补气益血的吧?我看上去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这句问一出,两人间沉默许久,就在洛朝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时,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止疼的。” 洛朝一懵:止疼?止什么疼?我有哪里受伤吗? 顾归尘盯住他的眼睛,问得很郑重:“你不疼吗?” 又一阵沉默蔓延。 洛朝悟了好半天,才明白这家伙多半在指湖底那档子事儿……然后,抱歉他是真的没忍住,笑了。 不止笑了,还笑得贼大声,他这个人很奇怪,经常无故被挠到笑点,还是在一些通常别人绝对不会笑的地方…… “哈哈哈哈……不是,你问我这个干嘛?” 他笑得满脸泪花子:“我痛不痛你不知道?哎呦喂……顾归尘你是要笑死我吗?” 与他恰恰相反,看懂他笑中真意的顾归尘,却几乎要哭: 对……任何人都有资格问他这句话……除了我……我不该问…… 洛朝笑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顾归尘已经朦胧的双眼,他立马凑过去,动作流利地给人斟茶,赔礼道: “哎呦!别别别!我是没忍住才笑了!” “真不是故意嘲讽你!”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嗯,上一章阿朝沉在湖底的部分,我其实不太敢写第三视角的,怕吓到你们~~ 感谢在2020-01-15 23:32:17~2020-01-16 23:3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寄望(六十三) 洛朝那些话一点也没把人安慰住: 若说顾归尘本是欲哭不哭, 那么现在, 被人几句话一刺激, 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汹涌且无声地流。 他自己估计也觉得丢人,于是不停眨巴眼睛, 想把泪水憋回去。 洛朝看了简直能笑死,他明知道这时候不该笑的,毕竟人家正伤心呢,继续笑话人太不厚道了,但他表示:抱歉,我忍不住啊! “哈哈哈哈……你个傻子!”——他最终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半趴在桌子上狂拍桌面,腹部笑到抽痛。 天地良心,他是真觉得滑稽: 换成几个月前, 彼此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便是做梦也想不到,顾归尘有一天会坐在自己面前, 为他而哭。 对比这家伙曾经手起剑落、从未有分毫犹豫的冰冷模样……也真是印证了世事无常四个字。 洛朝丧心病狂笑了一阵, 好容易回过神来后, 望着天花板擦擦眼角的泪花,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的: 嗯……明明比较惨的是我自己吧?我为什么要笑呢? 抬头一望,见到顾归尘还是在默默地哭,他才止下去的笑意又泛上来:“哈哈哈哈……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他好笑又无奈地劝道:“行了行了,把眼泪擦擦吧!” 顾归尘听言, 便乖乖抬起袖子给自己擦眼泪,不想泪珠子越抹越多,才擦去部分,又流下更多泪痕,根本擦拭不及,不得已,只好干脆把两只袖子都蒙在脸上,鼻头也给捂住了,只露出一双雾气朦胧的眼,闷声低头继续哭。 洛朝是真的笑不动了:“哈哈哈…… 我的妈呀,你这个家伙,生来就是为了笑死我的!” 心里则道:你自己看不到自己有多憨多好笑! 他见顾归尘依旧哭得止不住,大有直接哭晕在这里的架势,终是笑着摇一摇头,放轻声音道: “好了好了,我没在骗你,我真的不怪你。” 一边安慰人,一边顺手从桌案上拿了个橘子,低头替人慢慢剥着,叹气道: “毕竟啊……我和你一个傻子,斤斤计较什么呢?” “唉……我不清楚你为什么非得跟着我,也不明白你的执念因何而起……为什么要杀我,又为什么即便下不了手,也不肯离开……我猜啊,你自己都未必说得清。” “谅在你是个傻子的份上,我就不指望你能自己想明白了……不过呢,我也知道,你更不会告诉我什么,到底有些事情啊,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即便你破天荒开了窍,晓得要怎样说……你说的一切,我也未必理解……我即便理解,也未必感同身受……哪怕感同身受了,也未必就没有曲解和自以为是……” “所以,我不打算深究到底了,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 “因果轮回、是非曲直……其实有时候啊,没必要事事论个清楚明白,多累啊。” “活得糊涂一些也好,我说你啊,就是太……” 言至此处,他手上那个橘子恰好剥完,囫囵一颗完整的果肉躺在手心,他掐着这颗橘子,扬手正要给人递过去,不意抬眼时,正好望进顾归尘那双眼里—— 这时他袖子已经放下了,便露出满脸的泪痕来,有些泪迹本已干涸了,又被眼角滚落的泪珠再度覆盖,划出新的水迹……漆黑瞳孔里掩埋的种种情绪,很难具体言明是什么,却自有一种刻骨哀恸,无法轻易忽视。 洛朝将欲脱口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一把将整颗果肉塞到对方嘴里,扬眉笑了一笑,道: “吃你的橘子吧!”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好意思哭!” 顾归尘从来不是一个会掩饰情绪的人,偶尔不得不掩饰,其演技也很拙劣。 他努力吞咽那个橘子时,难得聪明了一回,他知道对方的未尽之言大概是什么——你要赶我走。 所以,后来洛朝早睡下了,他却坐在外头院落回廊里,对着月亮继续哭,他的想法很单纯: 现在哭完了哭尽了,明儿早上就不至于还哭……这太丢人了。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哭,也没有资格委屈……就好像,彼时他质问对方“为什么不挣扎”,愤怒于对方的不在乎……他同样没有资格生气。 甚至,随便从街上拉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出来,也比他更有立场,去苛责洛朝对生命的不在意。 尽管如此丢人、尽管毫无道理、毫无资格……可他就是难过。 第二天,洛朝起身的时候,看见他通红的眼圈,又笑了一阵自不必说。 洛朝还发现一个更好笑的事情: 顾归尘每隔一小会儿,就必定路过那个盛着鱼儿的木桶,用黑白分明的眼盯住其中游走的一尾鱼,如此望了一会儿后,还总会悄摸摸转头瞧瞧自己,其用意不言而喻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吃它? 洛朝简直给他笑了个半死,为了逗人,还故意摆出幅记性不好的模样,看都不看那鱼儿一眼,兀自吃小点心喝茶看话本子……顾归尘便暗自焦急,多次对着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洛朝看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样子,笑得手里的本子都掉了,他揉一揉笑痛的肚子,戳破了窗户纸,直言问道: “你是不是很想宰了它?” 顾归尘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 明明是他自己还记恨这鱼儿,却偏要欲盖弥彰,把锅推给洛朝,还反问道:“你不想吃吗?” 洛朝眨巴眼睛,也反问:“你也想吃?” 顾归尘摇摇头,继续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可再不吃要瘦了。” “卧槽…… 哈哈哈哈……”——洛朝一个没稳住,笑崩了。 他一面笑着,一面非常想强调:其实鱼才是无辜的! 可看着顾归尘每每转头望向鱼儿,眼里都掩盖不住有杀气冒出,他又作罢了: 算啦算啦,谁让这人是个举世无双的憨憨呢? 他承诺明儿中午就杀鱼。 顾归尘听后明显有点兴奋:“要我帮忙主刀吗?” 洛朝便对他的刀工表示了一番嫌弃:“还是我来吧!” 结果是,等来等去,顾归尘等得花儿都谢了,足足三天过去,鱼还是活得好好的。 洛朝能明显察觉到,这憨憨不时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有点怨念。 可怨念归怨念,顾憨憨并没多说什么,至多向天望呆时,目光里偶尔露出点委屈。 洛朝发觉这点深藏的委屈后,托着下巴思考了一番:因为我失信于他……所以委屈? 算啦,关爱智障人人有责……雪天炖鱼汤就很好,要是明天下雪了,就杀鱼吧。 当天晚上入睡前,他又在心里默默道: 如果真下雪了,就炖汤……没下雪的话,不如就放生吧。 宛若上天聆听到他们的心声,第二天起身时,推开窗一看,外头竟银装素裹,地上白茫茫堆了没过脚踝的厚雪……洛朝观雪时,不免叹息一声:真是天要你死。 他对顾归尘说要趁雪天炖鱼汤时,这憨憨明显很开心,甚至亲手将鱼捉到了洛朝的砧板上,还特意搬了个小板凳,静静蹲在一旁盯着人下厨。 洛朝执刀,在案前沉吟不语,刀锋迟迟不落。 鱼却蹦哒得欢,眼珠大张着,离了水后,鱼嘴张合不已,瞧着显出几分哀切。 他按住鱼身,就在锋刃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他竟阖目后退一步,将刀哐当一声丢了。 围观的顾归尘立马惊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鱼继续挣扎,最高时蹦了足有一尺……洛朝一见就笑,心想:你可真是比我出息。 我现在啊……一条鱼都不如。 他转过头,对已然愣住的顾归尘说:“放生吧。” 话音落下后,是许久的沉默。 顾归尘心里真的不肯,他又一次几乎要哭:“你好不容易才……”——在他眼里,这是一条用命捕到的鱼。 洛朝笑着去撸他的头发,言语间却故意转开话头:“你想喝鱼汤的话,我们去山下找家酒楼。” 两人就出了山庄,说是要去喝鱼汤,也说是要去放生,可等迈出山庄大门的那一刻,看见四野白茫茫一片素色,心头竟同时升起种茫然感——不知该去向何方。 洛朝便漫无目的在前走着,后头的顾归尘怀里抱着盛鱼的小木桶,埋首默默跟着。 他不回头也知道,这憨憨又在哭,且每走一步,就有泪珠子掉进木桶里,不知道多滑稽。 但他这次竟没有笑。 山庄所处地有些偏僻,因此两人在雪里跋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人烟。 不知走了多久,才远远地见了一家亮着灯火的馆子,小小楼宇淹没在呼啸的风雪中,有些看不真切。 洛朝便笑着说:“不如就去那里吃鱼。” 顾归尘点头应了声:“嗯。” 他们坐到酒馆里后,发现这处确实无甚人气,整个一层楼里,只得他们二个食客,并有一个小二在打盹,一个掌柜在翻账簿。 洛朝也不挑剔,坐下来叫醒小二点菜,顾归尘跟着落座在他对面,低头也不吭声,只怀里依旧紧紧抱好木桶,仿佛里头有金子一样。 他看了笑一笑,点完菜,等候间又想起来,如今天色也晚了,外头又冷,不太值当回去山涧放生,这个馆子里卖鱼汤,想必附近也有河湖,不如就在近处直接放生吧。 他轻声细语提议就近放生,刚想把木桶接过来,却被顾归尘起身阻止了:“你莫要再去河湖边上了……而且,外头也冷。” 顾归尘将木桶墩在桌案旁,一边轻声表示,我先去外面找个合适的地方,你在里头好好呆着,等我找见了河畔,挖开水源,再来接你。 洛朝笑着应是。 结果,人才走了半刻钟吧,他忽然觉出点不对劲: 酒馆一楼的灯全灭了; 掌柜和小二皆站起来,盯住他,神色诡异冰冷。 洛朝却没什么表情:哦豁,黑店? 作者有话要说:阿尘回来的时候……看见…… 感谢在2020-01-16 23:34:29~2020-01-17 23:3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寄望(六十四) 天幕纯白无垢, 四野朔风凛凛。 洛朝和顾归尘, 正在去往河畔放生。 从苍穹俯视, 鹅绒般纷飞的大雪里,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若即若离,是沉寂的白茫大地上, 最微渺的两点生动。 其中一人,甚至在哭,其音凄惨哀痛,给寂静的野外冬雪,平添一分阴怖……可细细听那呜咽抽泣和吸溜鼻子声,又无端觉出点滑稽来: 顾归尘完全抛却风度, 哭得撕心裂肺:“就为了一条鱼!” 这世上很多事情,往往是越想越明白,一旦明白, 就能懂得放下……可不久前的一幕, 深深烙印在他脑海,却使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酸楚、越想越不能释怀: 彼时, 清冷陈旧的酒楼内, 灯已熄尽了, 天光极暗,只二楼四周窗格并头顶天窗,露出点熹微的淡白光芒。 楼内静得异乎寻常,可他却清晰感知到,黑暗里, 隐没着很多双眼睛——来自于屋顶、二楼围栏内、甚至桌椅之下。 那些说不上是人是兽的东西,尽数屏息凝气,个个宛如饿狼,在静默蛰伏中,等待某个一跃而出的机会,去咬断猎物的咽喉。 当时,顾归尘在外头才找好合适的水源,匆匆赶回来寻洛朝,却甫一踏入门,便骤然察觉到此处隐伏的杀机——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而且,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他发觉,暗中隐藏的人或兽们,视线皆钉在同一个地方,其眸光冰冷、残忍、狠戾。 顾归尘也随之将目光挪去,恰巧那时,不知为何,楼顶天窗透下的光居然亮了一点,深沉黑暗中,因这一点光线交织洒落,竟有什么反射出亮点,忽明忽暗闪烁起来……顾归尘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截雪色刀锋。 他恍惚中向前挪动步子,瞳孔只聚焦在刀锋之上,离得越近,他眸子中映出的刀光影像便越清晰……不出三步他就隐约看到了,不止银白雪色,沿着锋刃向下,竟缓缓滑落一道血线…… 一线鲜红不断蔓延,在刀尖处汇聚成血滴子,这点血珠,也在天窗白光投射下,微微闪动着,较之美人抬袖掩泣时,泪盈于睫的哀婉闪烁,更添一丝凄寒悲切。 周围风声的寂灭、灯盏的暗哑、天光的沉默……一切的一切,汇聚成粘稠浓重的漆黑,胶着沉缓的浓黑反衬得这点血光刺目至极,艳过万顷雪原上,孤独绽开的一瓣红梅。 再走近一步,他竟能听到轻微的“嘀嗒”水声……这不是血珠落地的破碎声——那声音会更沉闷……这声音,听来倒像是雨滴落入湖里,不仅有清脆的一声“嘀嗒”,还有雨珠融入水中时,几声波纹的回漾。 可是,哪里来的水呢? 他思绪空白,茫然中循声低头望去,就看见隐在黑暗里的一汪圆形水面,其中一尾鱼儿,无忧无虑游弋着,浑然不觉水中朵朵绽开的血花,已将清澈的水染成淡红。 那一刻,他瞳孔骤缩,有底色为恐惧绝望的悲和恨,在他脑海里,血雨一般炸裂开。 情绪破裂爆发在一瞬,本该使他不顾一切将剑出鞘,把眼前所见全部毁个干净,可极动生静,一刹那间,他竟连呼吸也不能动弹分毫,所有知觉尽皆麻痹。 时光于此刻,凝滞了一个呼吸……下一瞬间,没等他有任何动作,伴着皮肉骨骼破裂撕扯的一声切割,刃尖忽然再进数寸,穿膛而过,而刀刃下的细小血线,也随之汹涌成流…… 血珠一时落得更急,原是轻缓的几声嘀嗒,现在,变成秋雨入池般的无间断奏曲。 鱼儿,游弋在色泽渐浓的血水里,依旧无知无觉。 生平第一次,顾归尘杀人的时候,剑根本握不稳,他耳畔只有血珠凌乱纷杂的落水声,眼前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印刻着这样一副画面: 少年半跪在地上,以一个向下拥抱的姿势,将小小一尾鱼儿,护在胸前。 他嘶吼着、哭嚎着:“就为了一条鱼!” 同时,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地,也躺在浓稠的血泽中,映出一道雪亮的光。 他亦支撑不住身体,半跪到血泊里,正浑身颤抖着去拾剑,意图继续将人杀光,却被艰难挪过身子的少年,轻轻扯住袖子阻止了,对方声音温和轻柔:“好啦……别哭了,停手吧。” 顾归尘不可置信地回望,眼里尽是愤怒不甘,他虽说不出话,其眼神的意味却是很明显的: 他们不值得你怜悯。 少年轻缓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知道……我明白的……只是,没必要再计较了。” 洛朝言语间,轻轻抬头环视四周,发现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许多身影,或者高大、或者瘦矮,有的观其身形,甚至只是个孩子……他们看着地面血滩中横陈的数具尸体,眼里皆有惊恐绝望闪过…… 他心中叹息,想着: 是与非、对与错、善与恶……无辜或者不无辜,当死或者不当死,都无须和我这个将死者计较了。 我也不想再去分辨什么……就到底为止吧。 回神时,看见顾归尘神情中依然满含愤恨悲哀,并在用目光反问他: 万一……这些人以后,继续作恶呢? 洛朝读懂了他的意思,便笑一笑,轻声道:“那也和我们无关了。” 大千世界,为恶者不计其数,有的纯然抛却良心,有的行恶事为义举,有自认为侠义、实则为盗匪……正和邪,本就混杂成一团灰,难以清晰界定。 到底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万万人活在世间,就有万万种殊途……这些功过是非、至善至恶……我不想再管了。 他微笑着将盛鱼儿的木桶递过去:“我们将它放生掉便回去……再过几天,大家也该离开此处了,临走前,莫再惹出多余的事端了。” 顾归尘将之接过,还是心有不甘,泪光闪动,眼神愤愤。 洛朝便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阖目低声道:“回吧,我累了。” 顾归尘把人抱紧,心里难过得很,终于作罢,不打算理会那些人了。 他们一同出了这血气弥漫的地方,乍然呼吸到外头冰凉的空气——混着点白雪的澄澈感,竟觉得分外清冽。 顾归尘一手环抱住小木桶,一手扣住洛朝的手腕,先人一步,在前领路,去往找到的水源放生鱼儿。 他偶尔低头,便能看见几点零星的血滴子,落在白净干松的雪地上,又很快被新雪覆盖无踪。 一看到,泪水就要涌出来,他身后的洛朝见了,尝试劝了几声,见没有作用,也只好沉默不语了。 有时,眼角余光又瞥到木桶中的血水,见那鱼儿如旧游在其间,甚至愉悦地吐个泡泡,他愈看心头委屈愈深,一万个替洛朝觉得不值,偏偏他又掩饰不住情绪,便只能哭喊出来: “就为了一条鱼!”——他将这话哭了数不清多少遍。 顾归尘两辈子加起来,都从未这般恨过某个没有灵智的活物。 思及方才出了是非之地后,自己提出要先给人疗伤,抬手去掀对方伤口处衣物时,正要着手上药,却被洛朝推开了: “我无碍的,先放走它要紧。”——说着,少年很是灿烂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有不容回转的坚决。 他心头顿时升起万千不解和难过:为了捕它差点死了,为了救它又受了重伤,现在,还为了它不肯上药……一条鱼,它值什么?! 在他眼里,几千万条鱼儿加起来,也没有洛朝一个手指头重要。 诸般种种,令顾归尘哭得止不住,抽噎得一抖一抖的。 而洛朝在后,盯着雪地上或深或浅的、两人的脚印,思绪却飘远了: 说来,这是今冬第一场大雪呢……没想到,竟是和顾憨憨一起看的。 人世也真真无常。 等到了水源处,那儿早已被顾归尘挖开雪和冰,露出一个水窟窿来。 洛朝从桶里轻轻捞起鱼儿,正欲将之放入水里,不意瞥眼见到顾归尘的神情:死死盯住那条鱼,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撕碎,这架势,估摸着一瞅准机会,就能上前将它剁成碎块。 他无奈笑叹:“你和一条鱼计较什么?” 不料,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话宽慰,顾归尘才压下去的眼泪又泛上来了—— 这次他歇斯里底的,呜哇哇仰天痛哭,喊了句心底话: “不计较不计较……你什么都不计较了!”——包括自己的性命,同样毫不计较。 这声哭喊间,洛朝手里那尾鱼却已溜入水中,在水面扑腾了几下,便摆动尾巴,向河水更深远去游远了,只余一道波纹久久未散尽。 洛朝凝望了好一会儿,露出点欣然的微笑,心道:活着,真不容易啊。 万事万物,单是活着就很好了。 鱼儿啊,你可比我幸运……唉,其实也算不上,捕你的是我,放你的也是我……这条命啊,是你自己挣来的。 遥望间,他又忽然想到,先前离开那处是非难辨的酒馆时,看见的一双双沉默在黑暗里的眼——这些眼在说:不吃人,就活不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一时淡了些: 很多人啊……要满身罪恶,才能活下去。 罢了,都与我无关了。 两人回程时,洛朝也顺势在后一步,坠在顾归尘身后。 雪飘得人满头满发,衣也白了半身,洛朝恍恍惚惚看着,这时才了悟到: 哦,原来,这不止是今冬第一场大雪……多半也是,我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场雪了。 没想到啊,是和你一起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之后,阿尘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中,处处有危险。 作者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感谢在2020-01-17 23:38:53~2020-01-18 23:3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寄望(六十五) 洛朝觉得顾归尘最近神经兮兮的: 虽然吧, 这家伙以前也算不上多正常, 可好歹也没有那么…… 他“啪”地一声将手中书反扣在桌面上, 语气染上点无奈的怒火,向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顾归尘抗议道:“喂,你能别老盯着我吗?” 他觉得有些烦躁: 从午时算起, 他坐在这儿看了多久的话本子,顾归尘也就在几尺远处盯了自己多久。 期间,他数次抬手倒茶,都及时被顾归尘抢先一步倒好了; 也有时,手边小碟子里,干果糕点什么的快吃完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顾归尘就摆出了好几盘新的小零食; 更夸张的是吃水果,他不过随手从盘里拿了个果子打算啃啃润喉, 就被顾归尘翻手夺过去……他正纳罕呢, 心想你抢我吃的作什么,又见顾归尘掏出随身小刀, 低头迅速将果皮削去、果肉切成块, 装碟了, 还配个小竹签,温温柔柔微笑着递到自己面前…… 洛朝顿时亿脸懵逼,望着那盘水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里古怪着, 便抬头瞧瞧某憨憨,发现对方笑得真心实意、半点不高兴的姿态也无……居然是心甘情愿给人切水果? 他当即很想表示:切水果什么的,这倒也不必……用牙啃它不香吗?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事情还在后面: 零食小碟中有一盘坚果,装了核桃杏仁瓜子之类的,洛朝不过看书时随口磕了次瓜子,等他下次抬头时,却发现,所有果仁都被干干净净剥出来了,整整齐齐躺在盘里。 洛朝满眼发现新大陆的稀奇,他往嘴里扔了颗杏仁,心里嚷着见鬼了,面上则来回打量顾归尘的神色,发现对方也没有生病发烧的迹象,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这么殷勤干嘛?你有事求我啊?” 顾归尘微笑摇头。 洛朝见了,皱眉嘟哝几声,却也不再追问,埋头继续看自己的话本子。 结果,才看了半个时辰吧,他突然发觉有道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先前他也隐隐察觉到了,但没怎么在意,可历经切水果剥杏仁之事后,他骤然觉得,这目光有些不对劲,怪让人发毛的。 于是,频繁抬头回望过去,瞧见顾归尘不说话也不动作,就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笑,画面瞅上去特诡异。 洛朝莫名感到后背凉飕飕的,疑惑歪头问道:“你笑什么?” 顾归尘不答话,可笑容再度柔和几分。 洛朝摸摸自己的脸,又问:“那你一直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吗?还是脸没洗干净?” 顾归尘摇摇头,答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声音格外轻柔,语气也非常真诚:“不,你哪里都很好。” 洛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话乍然听上去没毛病,可细品一下,怎么就如此诡异呢? 他暗道古怪,决心不再理会发神经的顾丽丽,专心看自己的书。 正看到某个精彩情节呢,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转过头一瞧,发现竟是顾归尘: 对方手里拿着一块沾了温水的细绢,正低着头、仔仔细细替自己擦拭手指——先前拿坚果和小糕点时,沾了碎屑和糖浆,瞧着有些脏。 洛朝立刻一脸惊骇,仿佛被针刺了一般、飞速夺回被扣住的手,头皮阵阵发麻,感到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擦手的动作实在旖/旎过度。 顾归尘却以眼神茫然回问:你怎么了? 洛朝抖抖鸡皮疙瘩,深觉顾丽丽魔怔了——真的把自己带入婢女角色不能自拔了? 他开始叽里呱啦解释: 说什么我先前叫你打杂只是为了戏弄你,没真的让你当近侍的意思,你别脑子转不过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意思总结来就是—— 你去忙你自己的吧,或者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总归别来老子面前发神经,我有手有脚的、这儿用不到你。 可顾归尘好似听不懂话一样,还是安静如常坐在那里,依旧不说话,只是笑。 见人劝得口干舌燥的,他甚至还体贴入微地递上一杯茶。 洛朝瞧着,扶额叹气,心知说不动这个固执的家伙,也只好选择暂时不理会,由他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洛朝都如芒在背的,见某憨憨大有一直待在这里不走的架势,他终于有些生气了,出声赶人: “你自己没事情吗?非要盯着我?” 顾归尘没听见似的,如山不动,甚至再度用小刀削了几个水果,笑着递到人面前。 洛朝挥手舞开果碟,捂住额头求饶般道: “行了行了,我的小祖宗哟,别待这儿了,我东西早吃够了,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顾归尘不说话,依旧笑。 洛朝心累得很,在对方的“监视”之中,洗漱完毕,终于窝到被子里时,刚想松口气,心道:这下你总该走了吧? 谁想,顾归尘竟搬了个小板凳,就蹲在他床边,微笑如旧,双手扶着脸笑望自己。 被窝里的洛朝很崩溃:“你一直这样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还笑!还笑!你怎么笑得出来的?老子牙齿都给你打歪! 他气得脸都红了,简直想对着憨憨的脑子来一拳。 顾归尘却回避他的问话,反而轻声询问:“你嫌热吗?我可以给你打扇。” 洛朝立马用被子蒙住脸,不欲理会人,许是今日被人盯了一整天,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现下一放松,竟很快睡着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洛朝睁开眼睛时,直直撞见一张笑颜,那一刻,他简直有点想哭: 顾归尘仿佛等了他很久了,见人终于醒来,笑得格外温柔,轻言细语打招呼:“早上好。” 洛朝却生无可恋咸鱼瘫: 你好我不好! 一看见你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此情况持续了足有三天,洛朝竟发现,远不止看书的时候,其他任何情况下,都是自己走到哪里,顾归尘就跟到哪里,堪称寸步不离。 一开始他无比想要将人暴打一顿,可转念一思索,自己一个小菜鸡,绝对打不过啊! 他只能试图调整心态,慢慢去适应,心想:跟着就跟着罢,我又不会少块肉。 他上辈子也总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下,能在一群言官的围观中,淡定自如地吃饭,他心理素质可不是一般的强,问题是…… “我说你到底在笑个什么啊?” 上一世,许多人看向他,目光总是敬畏的、好奇的、尊崇的……可顾丽丽的眼神与那些人都不一样,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深埋其中,怪让人不舒服的。 其笑容明明观之温柔可亲,却无端带点病态感。 洛朝给人笑得眼睛晕,后背一阵凉过一阵,最让人心态爆炸的是,每每他受不住去质问人时,对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答哪怕一句话。 百般无奈下,他只好使出无视大法,把顾归尘当作空气,递来的茶不接,削好的果子不吃——反正他早辟谷了,实际上不喝水不吃东西,啥事儿也不会有。 他以为这么一来,顾归尘必然会被气走,事实证明他想差了——这个人耐性太好了、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连惯常微笑的弧度也毫无变化。 倒是他自己,连日来一股郁气凝结于心,只差一个导/火索,点燃心里的炸/药库,把这些天受的闷气统统发泄出来。 但洛朝心底并不愿意对人发火,便打算上街去散散心,同时消消火气: 我才不和傻子置气! 这两天,他们已离开了先前那处僻静的山庄,到了更北边的另一座城池,这一次,暗卫们将落脚处安排在城内一所高规格客栈。 客栈所处地风景宜人,建在一片雅致的园林中,出了园林大门,外头虽不比闹市的喧哗,却处处皆是富丽的亭台楼阁,街市上行人不多,可开着很多专供修士的店铺,除去卖法器符咒衣物的,亦有酒楼茶馆等等。 这一带无甚凡人居住,出入者多半皆为修士,门前车马来往,不少上头印着门派标识或氏族纹样。 如今战乱波及整个北岭,也只有修士聚居的大后方,才能保有这般宁静祥和的氛围。 一到这里,应欢欢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就经常结伴出去玩耍看热闹——买买东西吃吃喝喝什么的,到底在修士聚集之处,他们玩闹得更自在。 不过,他们显然也忘了,现在自己身处魔门大后方,论理当躲藏起来,收敛行为并隐匿身份的……洛朝一看到他们手挽手出去逛街,并买了一堆东西回来,就很想提醒一句:有点警惕心成不成? 但很可惜,顾归尘实力摆在那里,令一整个队伍的人都很安心,甚至连应鹿鸣也放松下来,成天去街上淘美酒喝。 洛朝是看着眼里,愤愤不平在心里: 没道理别人都出去玩,就我一个人闷在屋里啊? 还要天天受顾丽丽监视! 他下意识忽略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顾归尘,毕竟,冰山剑客论理上是不需要玩耍的。 虽然,这些天顾归尘活脱脱是一个贴身婢女,乖顺得异乎寻常,端茶倒水比洛朝自己还殷勤,哪儿还有一点冷傲的模样? 可这人纵然不冷漠了,却变成神经病了! 一天到晚就是盯着我笑! 洛朝决定暂时逃开这家伙的视线范围,出去平静一下心情。 他忽悠顾归尘去外头洗点水果,自己却悄摸摸拿出传送卷轴,预备跑去街上玩玩,谁想,卷轴撕开了,启动了,过了半刻钟了……灵光没有出现,它毫无动静。 洛朝两眼懵逼,又连着撕了好几张……依旧毫无作用! 他觉得世界都玄幻了,盯着撕开的卷轴残骸怀疑人生:我买的假冒伪劣产品? 就在这时,顾归尘端着洗好的水果,推门进来了。 洛朝不由自主望过去,好像懂了点什么: 你使的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阿朝表示非常生气!感谢在2020-01-18 23:33:08~2020-01-19 23: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寄望(六十六) 洛朝怀疑万分地盯住人, 他以为对方会说点什么, 可结果没有: 顾归尘如常地坐到他面前, 低下头,一言不发削水果。 室内很静,一时只剩下刀刃“刺啦”切割果皮的声音。 洛朝简直想把手里的卷轴残骸举到人面前: 你看到这些就没点想说的吗? 传送卷轴欸!证明我想跑路欸! 你居然不生气吗? 可顾归尘不仅没动怒, 还格外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水果刀,仿佛没看见某些“作案残留物”,不到片刻,他便削出一盘子形状整齐的果肉。 剑修的手向来修长,指节分明,况且他肤色白净, 一双赏心悦目的手静静替你削水果,观来非常宜眼。 乍眼看去,他和平常削水果时的模样毫无区别, 便是有第三人从侧面旁观, 也会觉得他神态温柔,且断定此间两人关系和睦, 否则, 其中一人不会体贴入微至此, 连水果也帮忙切块。 可洛朝的观察力何等敏锐,他眼尖地发现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今儿顾归尘切果肉,下刀格外深……而且,平日里这人去果皮,皆是从头削到尾, 控力极稳,果皮从来不断,但现在,他才削了半个雪梨,果皮就断了三次了。 可见他内心情绪绝不似表面那般平静,因着没有显露出来,也不知该有何等汹涌。 顾归尘的反应过于安静而压抑,十分不正常,使洛朝确信了:绝对是他从中动了手脚。 可洛朝同时也很笃定: 自己的东西,对方必然没有机会接触到……若卷轴本身没毛病,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我身上。 但具体是哪儿被留了后手,却很不好断定——毕竟,这些天,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儿,顾归尘要趁机在他身上留点防备手段,实在太容易了。 换做是我,亦会这么做的——洛朝虽如是想着,心里还是难免惊讶: 什么时候,顾憨憨也会玩儿暗招了? 在他眼里,顾归尘是个实打实的铁憨憨,几乎没有心眼,其神态情绪也都十分好懂……他承认自己因此轻视了这人,最终才不慎中了招。 还有一点,顾丽丽傻得如此天下无双,以至于,这人在他眼里向来毫无危险性: 想欺负随时可以欺负,且会让人快乐非常; 想跑路的时候骗一骗人,玩点小花招便可了,压根无须如临大敌,提前思量对策,排出什么缜密计划。 完全放下戒备之心的后果就是,如今他被暗中坑了,却连原因也找不出来。 洛朝感到很郁闷,心底深处,甚至有点儿委屈: 枉我对你一片信任!结果你竟然趁机下暗手? 顾丽丽你变了!你再不是我熟悉的憨憨了! 于是,他愈发不给顾归尘好脸色了,具体表现为,对方一靠近,他就转过身去,永远拿后脑勺对着人,即便偶尔正眼看人了,也要哼上几句: “你走开!”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哼,烦死了!” …… 顾归尘听后笑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行为上更是丝毫未变,寸步不离将人看得紧紧的。 洛朝给人看管得喘不过气,无论去哪里,身后都有个人阴魂不散跟着……这是一点自由都没了? 他又忍了几天,某天晚上,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憋闷感,一脚踢翻屋内桌案,只听各类纸笔瓷瓶哗啦啦碎了一地,他随之怒而吼人: “你当我是犯人吗?一天到晚盯着我……有病?!” “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 …… 他暴跳如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顾归尘却从始至终垂眼默听,一个字也不说,洛朝最恨这人不动如山的沉静模样——骂也骂不动、赶也赶不走: “喂!你是聋子吗?” 他气得脑仁疼,不由自主向前靠近,刚欲用更高音阶的声音继续吼人,却突然被顾归尘伸手拦下了: “小心……别动。”——话间,对方竟忽地弯下腰来。 他随之低头一看,满地碎瓷片,刚才差点就被他踩上了。 顾归尘一声不吭收拾地上的碎瓷杂物,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刚才单方面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洛朝也默然盯了他半刻钟,越看越气,怒道: “偏要你来收拾?” “我跟你说了一万遍了,这儿不需要你!” …… 他兀自冷嘲热讽一番,见对方没听见似的、仍旧专注捡碎瓷,简直气得胸口痛: “顽固不化!” “我管你去死!” 他甩袖离去,身后珠帘晃动,只留给人一个模糊的背影,而后进了内室卧房,砰地关上门,一头扎进被子里,捂住脸生闷气。 因此,他也没看见,仍留在原地的顾归尘,捡拾碎瓷的动作渐缓。 也不知过去多久,屋内外厅静得落针可闻,慢慢地,他握紧拳头,瓷片扎破掌心,指缝间便有鲜血渗出来,血珠落地的声音,极轻。 他垂着眼睑,无自觉中轻喃:“不……需要……么?” 怔忡良久,顾归尘才注意到自己的伤,手间鲜血愈流愈多,许多细小的碎瓷纷纷嵌入了血肉里。 他慢慢走到外头,打了桶井水清洗伤口,见有些瓷片嵌得太深,只好拿出匕首来一点点挑。 期间,也说不清是力道失控,是有意或者无意,匕首锋刃一个斜刺,竟直直穿透掌心,十指连心之痛,刺得人意识也骤然清醒几分。 顾归尘对自己说: 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千万不能吓到他。 夜风清寒,顾归尘阖目深呼吸许久,待伤口清理完毕,包扎得不见血漫出来,才将这只受伤的手藏进袖子里,推门进了屋。 待要进入卧房时,发现门竟栓上了,他愣了一愣,下意识要用蛮力破门而入前,动作又生生止住——不能吵到那人。 于是,他一个剑修,竟开始回忆八百年没用过的遁术,在门前叽叽咕咕念咒半天,失败了十几次,才终于穿门而入,成功进了屋。 进屋后,他屏息凝气,放缓脚步,转头悄悄往床榻处看去,发现洛朝脸埋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替人将外衫去了,待将人捂进被子里后,又将对方发冠轻轻摘了,头发散开拢去耳边……最后,把灯罩里烛火剪灭。 室内顿时暗下去,也显得更安静了。 顾归尘这才从黑暗里摸出一个小凳子,最开始,将之放置在床边,坐上去愣了一会后,觉得不妥,轻手轻脚把自己挪远了几尺……片刻后,望一望床榻上熟睡的人,又觉得太远了,便小心翼翼再挪近几分…… 这么来回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他终于在认为恰当的地方停下,回顾一番,竟和最开始的距离差不多。 他于是在沉寂的夜色里,环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大半张脸闷在里头,死死压制住喉咙里的哭声—— 他想:其实我知道的……靠得太近,一定会被讨厌的。 可即便是现在的区区三尺之遥,也是他极尽克制的结果了。 私心里,他恨不得直接把这人铐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在他眼皮底下活得好好的,他才能稍稍安心。 因为,他现在很不安: 这种不安,很早之前就在他心底埋下种子,发芽、抽枝、蔓生……直到那个雪天,心头一切不安恐惧,终于攀至顶峰。 那天,他们放生完鱼,回程的一路上,洛朝都显得很活波,叽叽喳喳的,最常感叹的一句话是:“今年第一场雪,下得真大啊。” 他说了很多与雪有关的话,有什么,雪天适合煮茶煮酒,雪天应当吃烤鹿肉,雪天要去屋顶观赏景色,因为不论有无太阳星星月亮,夜空都会很澄净很美…… 顾归尘一开始牵着人走在前头,依旧在为鱼儿的事情哭得止不住,耳畔也蒙蒙的,听不太清对方在说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一回头,看见了洛朝彼时的笑容: 少年仰头望雪,纷纷扬扬鹅绒般的雪花,轻轻落在他肩头、衣襟、袖口、衣摆……还有,他的发尾、唇角、鼻尖、脸颊……甚至眼睫。 几朵轻盈的雪坠在他眼睫,将眼睑染得半白,微微融化后,缀在眼畔,泠泠如泪。 可偏生他又笑得极灿烂,极明艳,使眼边几点似泪的雪水,显不出悲意,反而如晶莹的饰物,衬得他整个人都愈发清透出尘。 顾归尘望着,恍惚中几要伸手去触碰——只因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眼前这个握在手中的人,竟是不真实的,是幻觉,是风一来、就会随之而逝的影。 他惶急中转过头,克制住上前拥住人的冲动,闷头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耳中能清晰听见少年欢快的叽喳嘀咕了。 他聆听在心里,哀郁凝结在眉头,心中喃语道: 明明,是如此热闹、如此真实的一个人……近到触手可及,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根本握不住。 患得患失的忧虑,使他总产生种错觉:仿佛我一回头,你就会消失不见。 因此,他频繁转头看人,神情紧张到洛朝轻易便察觉出来了,就笑问他: “你怎么了?” 他刚想摇头说无事,又忽然想到什么,顿了一顿才道:“你走前面吧。” 洛朝古古怪怪望他一眼,因着不在意这个,也没问为什么,很自如地往前跳了一步,一边在前领路,一边面带笑容、继续念叨雪天的各种好处。 顾归尘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听着,不言不语。 恰巧,这时一阵急风袭来,卷起一地的厚雪,也搅闹了漫天的飞花。 顾归尘眼前顿时白了一片,风雪中,两人纵然离得极近,他也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身影了: 只见到满目苍冷里,亦幻亦真透出个半白的背影,似乎再来一阵风,这点影子,就会完全模糊到消逝。 那一刻,他心中蔓延出冰冷: 这个人,就像雪一样啊。 他心头反复念着:雪,雪啊……雪是怎样的呢?雪是握不住的啊。 顾归尘尚没从惶惑中回神,忽地,风止下去,两人间的雪幕半隐,而洛朝恰于此刻回头向他笑了一下—— 他看见少年笑得半眯起眼,声音欢快地在说些什么,可他此时又全然听不见了,只因,方才雪中回眸一笑,让他产生了遥远的熟悉感。 他有些恨自己蠢,竟不能立刻忆及,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过相似的笑容……于是他努力思索,浑然不觉自己的身体骤然僵硬如木,脸色也白得吓人。 倒是洛朝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因为他的手突然冷得像冰一样,于是停下步子,转身拽过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温着,一边笑着柔声问道: “你怕冷吗?觉得太冷的话,我们就快些回去吧。” 口中虽这样说了,可洛朝心里到底有些惋惜: 今冬…… 不对,今生……也不对,我生命中,最后一场雪啊,其实可以……看得再久一些的。 他抱着一点留恋,最后环顾四周,见天地茫茫,无边无际皆是白……他又笑起来,那笑容格外宁静: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顾归尘当时没应话,神情木木任人牵着走,只因那一瞬间,他看懂了对方笑容里的意味: 有遗憾、有释然、有告别…… 他也终于记起,上一次,于雪中看见如斯笑颜,是在何时: 十八临终前,由十七牵着去看雪,也曾这样回望众人,抿唇一笑。 记忆复苏,几乎和现实重合,心里悲切之情满溢出来,使他完全克制不住,惶急中向洛朝靠过去,本来扣住对方手腕的指节,也不自觉握紧了。 洛朝有所觉,疑惑地回头,以目光无声询问:怎么了? 彼时,顾归尘嘴唇抖了抖,没能说出任何话,却默默退后一步,对自己说: 不能这样……不能吓到他……我这样的人,靠得太近,一定会被厌恶的。 正如今夜,顾归尘在三尺之外无声地哭,反复告诫自己: 会被讨厌的……一定会被讨厌的……我不想被他厌恶。 正闷头默哭的人所不知道的是,洛朝其实压根没睡。 他静静听着对方细如蚊蚋的哭声,于黑夜中轻叹一口气: 我又想差了……我早应该走的。 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就动身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朝决定早点跑路……于是……(给阿朝点蜡) 感谢在2020-01-19 23:38:41~2020-01-20 23:3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0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8章 寄望(六十七) 洛朝窝在被子里, 眉头不由自主皱紧, 眼皮子也紧闭着, 满心烦闷。 他听不太得这样压抑的哭声: 其实,顾归尘当着他的面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前几次, 这傻憨憨皆哭得很痛快,抛却风度孩童式嚎啕,从不克制半分,尽管是真真切切在伤心掉泪,让他瞧来却总有几分好笑,以至于能毫无人性地笑出声。 但现在……这人竟拼命将哭声憋在喉咙里, 只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啜泣,听来,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洛朝侧放在脑袋边的手, 不自觉地, 开始以指节用力抠抠枕巾,仿佛要将之挖出个洞, 心道: 原来啊……你这家伙, 表面瞧着无动于衷的, 装出个毫不在乎的样儿,背地里,有这样委屈啊? 呵,你委屈,我就不委屈? 我这个成天被你看管的犯人, 尚没来得及委屈,你倒先委屈上了? 他兀自生着闲气,听顾归尘在一旁哭得没个止息,心头些许气愤,不仅没消散,还愈积愈深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 我一个受害者,都没同你哭呢,你倒哭得心安理得! 他越听越烦、越听越气,埋在被窝里的手,亦开始不自觉挠被子,指甲卡进去,差点就挠破了,且愤愤在心中嘲讽: 我说你这是何必呢?若真是委屈得要死了,心里一万个在怨我骂你,最开始就别来靠近,不是更好?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你自己傻,自己非要送上门来找罪受,完了又闹委屈,倒显得我像个恶人,何苦呢? 我可是老早就赶人了……对你这么个憨憨,老子一千个仁至义尽,一万个问心无愧! 你委屈……你委屈个什么……你敢和我说一个委屈试试!? 他气得暗暗磨牙,心里五味杂陈的,一堆调料罐儿都给呼啦打翻了,酱油、醋、盐……全混在一起,既酸又涩,既苦又咸,便开始在心里骂人: 妈的,妈的,妈的……真要受不住了,就早点滚! 我他妈又不会拦着你! 明明是你自己非要粘上来的,比狗皮膏药还难甩掉……现在后悔了又哭,自找罪受,谁会来同情你? 洛朝一面心里念着“鬼都不会来同情你!”、“要我心软?做梦!”,一面给人哭得烦躁不已,简直想从床上跳起来,揪着顾归尘的脑壳一顿暴揍,并直接吼人: 现在哭有个屁用?! 聪明点的人,比如老子这种的,都一向晓得,便是非得哭,也应当在别人面前哭,卖一卖惨,博点同情……只有你这种傻子,居然躲在暗地里悄悄哭,一斤眼泪都给你白流了! 洛朝怀疑,这傻子哭出来的泪水根本不止一斤,毕竟,粗略心算一下,顾丽丽少说哭了有半个时辰了……那轻微的吸气声、抽泣声、呜咽声,都让他有种捂住耳朵的冲动: 妈的,妈的,妈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正,要老子道歉,不可能! 真有出息就给我骂回来啊!成天像个包子一样,半句不吭声,活该你白受气! 说句话会死啊? 给外头人瞧着,还以为你有多冷傲多镇定呢,谁料得到呢,你他妈实质就是个水煎包! 不仅没半点气性儿,还一戳就破,再戳就掉眼泪! 哭哭哭!你自个儿哭死去吧!和老子有半毛钱关系?! 谁让你是个水煎包? 生来活该被我欺负! 洛朝心里闷得不行,没由来酸涩得紧,心知今天晚上八成睡不着了。 本来,他刚刚摔门进屋那会儿,也气得胸闷脑仁痛的,好容易埋头酝酿出一点困意了,忽然,外头响起一阵念咒声…… 他支起耳朵细听了一会儿,发现一个简单的遁术,顾憨憨竟也能念错十来遍……他顿时又气又笑的,心想: 这傻子,在云麓绝对是个偏科生! 正乐得嘲笑人傻呢,顾归尘竟终于念对了一次……洛朝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入了屋,心中立马一紧: 到底是,不久前才单方面和人吵过架呢,他没那个脸皮拉下来立刻同人和好如初,便迅速闭眼装睡。 结果,顾归尘似乎原地呆立了会儿,而后居然靠近过来,还动手剥他的衣服! 洛朝当时险些儿惊得跳起来,还好他心理素质非同一般,勉强稳住了,发挥十成十的演技装睡,表面看上去,早睡死过去了。 发现顾归尘只是要替自己解外衣后,他总算松了口气,但内心还是尴尬得不行不行的……尤其是摘发冠拢发的时候,脸侧皮肤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凉意……突然他眉头一动—— 怎么……有股子血腥味? 他是个心思敏锐的人,立即联想到外厅满地的碎瓷……堪堪多云转晴的心境,迅速又阴下去: 为这种事情受伤,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修士? 他刚有些悒悒不乐,心中嫌弃人笨手笨脚,收拾个碎瓷也能割到手,便感到室内骤然暗下去——估摸着是顾丽丽熄灯了。 洛朝先愣了几秒钟后,才就着黑暗,悄悄将鼻头埋在被子里,并轻轻哼了一声,心道: 看在你这么尽心尽力服侍人的份上,我就暂时不和你计较先前的错处了。 接着,他舒舒服服调整了下脑袋的位置,正欲睡过去,忽又听见一阵椅子脚磨动的声音……细听片刻后,他大概猜出顾丽丽在干嘛了,一时憋笑憋得肚子痛: 纠结不死你! 好半天磨动声才消失,他的困意也都被笑没了,便在心里思量着: 明儿一早起来后,今晚老子单方面挑起吵架的事情,怎么收场呢? 他咬着唇想了片刻,认为自己绝无可能主动道歉——实在丢不起那个脸啊,便安慰自己道: 算了,就当它没发生过! 反正顾丽丽也不会和我计较这个! 谁知,他如此决定后,嘴角微带笑意刚欲睡去……下一瞬间,宛若故意打他的脸似的,耳畔传来一阵极轻的哭声……他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无所适从。 一开始,洛朝给这哭声气得睡不着,暗自骂了一万句“顾归尘是个没出息的水煎包!”; 可后来,到了半夜,对方的哭声还是不见停歇,他心里也不知怎的,酸楚弥漫,眼角竟红了: 你怎么就那么委屈呢? 竟有这样怨我? 便心头恨声再念: 妈的,你个没出息的水煎包! 发现眼角泪水几乎止不住了,又立刻连自己也骂: 妈的,你哭你的去,我才不跟着哭! 我又不是水煎包! 我明明是生煎的! 他反复对自己洗脑“我是生煎的、生煎的!生煎的不能哭!”,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已然委屈难过到头昏,开始说胡话了。 偶尔,他脑海里也闪过些许后悔的念头:早知道,我就不说那样多重话了……可谁晓得,这么个水煎包,皮那样薄,一戳就破,一破就瘪! 他闷声在被子里哭完一场,忽而觉得很疲累。 盯着天花板发愣时,他问自己: 我们两个人呐,纠缠来纠缠去的,到底算个什么呢? 敌人?似乎不对; 朋友?更不对; 同门?老子今生还没拜入云麓,算个哪门子同人? 恋人?噗,简直笑话……尽管,很多人这样误以为,比如,应欢欢那个小丫头; 难道算兄弟?哈,我一直哥哥、哥哥叫的,实际上啊,真仔细算起来,把老子上辈子、上上辈子,活过的年岁统统加起来,应当比顾丽丽年纪大; …… 算来算去的,最后啊,是个什么也算不上。 这个真切非常的结论,让他突然清晰明悟了一点: 过界了。 目前这个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乱七八糟的、什么也算不上的四不像关系……在平日相处中,却显然过界了。 他又问自己: 为什么会过界? 因为这个家伙好欺负,且欺负的时候能带来快乐; 我当初为何要留在这里? 就是为了欺负顾丽丽。 他闷在被子里,长舒一口气:好了,破案了。 对于“为何会过界”这个问题,他下意识不欲深究。 又发了好一会儿呆,听见顾归尘那头的哭声也渐渐弱下去,洛朝却还是毫无困意,他想: 如今欺负够本了,我也应该走了; 哦不,我早该走了……还是不对,我一开始就不该留下来。 快刀斩乱麻吧,明天就动身……这么段乱七八糟的关系,早该断得干干净净了。 如此考量着,他闷住脸,悄悄往顾归尘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 也省得你委屈! 开心了叭!以后再没人来欺负你了! 当好你的水煎包去! 他下了决心,不曾犹豫什么,可心头莫名有点难过,眼角再度酸胀了,又想: 算了,这家伙太固执,决计一时放不开手……明天,把有些话说开吧,了却心结,我也走得干净利落。 这个念头消却,他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洛朝睁眼时,不出意外看见顾归尘就坐在床边,且面带微笑,向自己柔声道:“早上好。” 洛朝不说话也无动作,只是盯着这张笑颜沉默了一刻钟: 以前他总觉得,近些天的顾归尘笑得很奇怪,和往常不太一样,有些诡异、甚至让人发毛……但真让他具体形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多了压抑感。 曾经的顾归尘,很少去笑,但真的笑起来时,会非常自然且温柔,赞一句清丽明艳不为过……可如今,他仿佛是故意在笑,哪怕神情依旧柔和,也能明显感觉到,其眉眼间在克制着什么……非常压抑。 宛若明珠蒙尘,结了厚厚一层灰,阴郁又暗淡。 洛朝的心情蓦地低落下去,但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先如常洗漱穿衣。 直到顾归尘端来一份丰盛的早饭——近日住在这片园林里,洛朝早嚷着要改善伙食了,早中晚三顿饭,都是去外头街上现买的。 他像之前一样,轻轻将瓷蛊的盖子掀开,用汤匙慢慢搅着——为的是把粥晾温。 不想,下一瞬间,他被洛朝一把箍住藏在袖子里的右手腕,他惊而望过去,就见少年笑容冷厉,道:“我们正式聊聊?” 洛朝盯住对方右掌心上包扎的纱布,发现上头的血迹果然干涸了,一时笑容更冷了,他问: “什么时候受的伤,我怎么不知道?” 顾归尘睁眼说瞎话:“没有受伤。”——心里则后悔,没有及时将纱布取下。 洛朝便猛地把纱布扯开,并不意外地发现,其伤口早愈合了,他语气很冷,没什么起伏: “哪怕没有证据,你也不必和我说谎,我还不晓得你的性子吗?” 他又笑:“何况,你觉得我找不到证据?” 下一瞬他笑容倏忽收起,质问着:“瓷片都扫在哪里?” 他抬脚要去寻,却被顾归尘扯住了胳膊,其回应也没有超出洛朝预想——一如既往回避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粥要凉了。” 顾归尘明明在用蛮力扯人,唇角笑意却温柔非常:“先吃早饭。” 洛朝被死死拉住,违抗不过,只得冷着脸先坐下来。 他三两下喝完粥,抬头见顾归尘低头认真在削水果……他心头怒火突起: “你这样有意思吗?” “你真以为,这样就能看住我?”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刀落响,顾归尘手间有血流下来,细看时,其左掌心被深深割了一道口子……他沉默不语,盯住那个带血的、削了一半的梨子,一贯的微笑也不见了。 但不过几个呼吸,他竟就调整过来,脸上重新挂上微笑,又从果盘里拿了个梨子,也不管正在流血的左手,捡起刀就开始削,且温声道: “脏了,我给你换一个。” “砰”地一声,是桌案被人踢翻了。 洛朝再度一把拽过他手腕,将之箍在自己指间,他盯着那道血流不止的伤口,笑容极冷: “顾归尘,何必呢?” “一天到晚的,折腾我,也折腾你自己,你不累我都嫌累!” 作者有话要说:233333吵完架,阿朝就跑路了……然后就…… 嗯,继冰皮月饼之后,阿尘得到了第二个食物比喻词:水煎包~~~哈哈哈哈哈,以后大家不必说哭包阿尘,可以直接说:水煎包阿尘! 当然,无论冰皮月饼还是水煎包,最后的命运都是被阿朝吃掉! 感谢在2020-01-20 23:36:58~2020-01-21 23:3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9章 寄望(六十八) 洛朝发完一通脾气, 就把顾归尘关到屋外去了。 他故意摆出一副“你敢进来咱们就绝交”、“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的态度, 成功把人唬住了——相信顾归尘暂时不敢进来。 一大早起来就对人发火, 洛朝一半是真的生气,一半却是故意的,他将从外厅到内屋的四道门尽数锁死, 在卧房里开始捣鼓怎样跑路。 尽管现在还不能确定,顾归尘于他身上留下了何种禁制手段,但这不妨碍他开始试验: 毕竟,前世好歹是位至帝尊的人,他览阅各家典籍无数,对空间之道亦颇有研究, 一向明白,无论多厉害的禁锢手法,都必然有个突破阀值。 传送卷轴达不到这个未知阀值, 那他就自己动手, 布置各种类别的传送阵,多试几次, 总有一种会有效果。 他脑海里记着的珍贵阵图极多, 而以前不用此类手段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没钱。 布置高阶传送阵法的灵材动即上天阶层次, 耗费颇靡,复杂点的阵图要完整摆出来,简直能掏空一个小氏族的家底。 欣慰的是,他目前最不缺的就是钱,虽然那些严格算来都不是他自个儿的钱——都是浮月宫少主的钱。 这些天, 他一直暗中托岳书砚典卖物件以采购灵物,手头已囤积了不少稀奇灵材,虽然还达不到完成顶尖阵法的层次,但用以应付顾憨憨的手段,相信已然够了。 结果是,从早晨琢磨到晌午,演算纸用了一大沓,也没倒腾出个所以然。 洛朝深感好奇:顾丽丽究竟用了什么禁锢法子,这么难搞? 期间,顾归尘还试图进来送午饭——立在厅堂大门外,以十足温和的声音劝洛朝出来吃点东西。 彼时,洛朝正咬着笔杆,蹲在卧房地面上捣鼓阵法,周身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灵石结晶等,脸上还有画阵图小样沾上的墨点子,脚边是个完成了一半的残阵,闪烁着红色灵芒。 他紧皱眉头思索着,模样宛如一个被大氏族雇佣的、深受压迫的苦逼阵法维修初级弟子,正思考得入神呢,忽然听到顾归尘的声音,以为自己意图跑路的行径败露,吓得嘴里的笔都掉了。 回神后才发现,顾归尘并没敢闯进来,便立刻扔下手头的各色材料,心虚地将卧房门又上了几道栓,才鼓足了劲儿向外头喊道: “我死都不会吃你送的东西!” “你走开!” “我绝食了!哼!” 远隔四道门之外的顾归尘听言,对着紧闭的大门沉吟不语,思量片刻后,他决定报菜名: “你再不出来的话……糯米醋浇鱼、松菌芙蓉蛋、红糟排骨、栗丁煨羊肉羹……就都要凉了。” 屋内苦兮兮画阵图的洛朝:“……” 已经辟谷的修士按理是不会饿的,可他听了这些菜名,怎么忽然就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呢? 他深呼吸一次,将牙狠狠一咬:不,我绝不能屈服! 却听顾归尘又提醒道:“还有蟹粉、油塘酥饼、三层玉带糕、鸡丝笋尖汤……这些点心汤品,或者坨了糊了,口感也会不好的。” 洛朝神情一震: 啊!糊了?!那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有花堪折直须折,美食当前自应吃! 若是无情辜负了,简直是犯罪! 他在犯罪与否的念头中反复左摇右摆,最终,还是选择抛弃自己的良心,重新握紧手中笔,对着脚下阵法摇头叹气: 你以为,我会被你区区几盘菜诱惑吗? 我会因为几道将糊的小甜点,而痛心吗? 我会因此放下尊严,替你开门吗? 他刚想执笔对天嗟叹一句:自由,高于一切! 而我,是个热爱自由的……又听得四道门之外的顾归尘继续道: “哦,对了,怕荤菜太腻的话,吃完还有冰杏茶,你早饭没怎么吃,我还备了琉璃虾粉小烧卖垫一垫胃……” 洛朝神志都晕眩了: 清凉可口的冰杏茶! 一口一个、鲜美多汁、皮薄馅大、咸甜适中的虾粉烧卖! 你以为我会……? 没错,我会! 他将笔一丢,转身跳起来,哐地啷当卸了各道门上的锁,脚步哒哒哒跑到了大门处……在打开这最后一道门前,他的表情堪称悲壮: 不是我的意志它不够坚定! 而是敌人,过于强大! 把所有主菜汤品并小点心搬到屋内后,洛朝狠狠瞪了门外的顾归尘一眼,丢下一个“哼”字后,便再度“哐当”一声,无情关上了大门。 顾归尘一脸无奈并好笑。 吃饱喝足后,洛朝继续捣鼓跑路事宜,待他又吃完一顿晚饭,竟还是没一点头绪。 夜渐渐深了,顾归尘一直候在门外,他不知道屋内的洛朝具体在做些什么——估摸是在看话本子吧。 他背靠门、单膝支起坐在门前石阶上,思绪飘忽中,姿态难得散漫了些,没有一贯的严谨端肃,显出几分随意。 月光洒在他半边侧颜,平添冷意。 偶尔他会柔声询问一句:“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吗?” 得到的回应自然都是否决的,甚至,有时候洛朝摆阵入了神,没听见他的低声问话,见人久久不答,他的神情会更黯淡几分。 又思及,少年出来拿午饭晚饭时,对自己那狠狠几瞪……他沉默着想:果然,被厌恶了呢。 这几天,北岭的大雪下得更盛,北方的雪向来如此,要么不来,一旦来临人间,就会延续数月。 屋檐前也积了厚厚的雪,有时他随手捧起一把,任由白雪在掌心温度中渐渐融化,冰凉的雪水淌在手心,轻轻一握,便全从指缝流失了。 他问自己:雪,要怎样被握住呢? 数日前第一个雪夜,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彼时,他们还停留在开满梅花的山庄,那天从山下回来,洛朝又在院落里观了许久的雪景,煮茶煮酒折梅……到深夜疲累了,才回屋睡去。 他看着少年已然熟睡了,却久久不能平息内心情绪,便干脆坐到屋顶上发愣,任由漫天鹅绒将自己堆成雪人。 冰冷堆积中,顾归尘慢慢想明白了: 我啊,或许就像那条鱼。 本该为了赎清罪行而死去的,但因为他的宽和,被放归天地、重获新生。 一个不计较任何事物的人,不为任何人而留,也不试图留下任何人。 要怎样才能留住他呢? 思索间,顾归尘无意识握住一捧雪,见它化得极快,便不由自主握得更用力,可是雪竟因此化得更迅速了,不到几息,便全融为水,滴落在屋顶雪堆中,寻觅无踪了。 雪一般的人,该如何握住呢? 靠得太近,握得太用力……可能会适得其反。 就如现在,他心底十分清楚——洛九陵这人,绝不是能轻易被困住的,因此慎重小心太过,投入了十二万分的专注,片刻也不愿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最终,反而被少年厌恶、被推得更远。 他对自己说:要克制……一定要克制。 静心默思间,他不断反省己身,告诫自己不能离得太近、至少要给足对方自在活动的空间……直到,屋内传来“砰”地一声炸响—— 洛朝的传送阵法不仅没成功,还一个不小心,炸了。 当顾归尘满心不安惶恐强闯进屋时,看见的是一个衣服被烧了大半截、满脸灰黑的人……他神色瞬间冷下去——比外头的雪还冷。 洛朝一开始还试图狡辩: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这个阵是画了玩玩的……为什么会炸呢?为了看烟花!” “对对对!就是为了看烟花!这不是马上年节就要到了么……所以我就……” 全部话都被顾归尘一句冷喝打断了: “这就是你炸死自己的理由?” 洛朝欲哭无泪:“……” 不,这真的是意外啊! 顾归尘冷笑不止:“我愿意相信你,对,你没有想逃的意思……你就是……” 他咬牙切齿的,眼里都冒火光了:“想炸死自己!” 最后,洛朝被禁足了。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禁足,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卧房、书屋两个地方——事实上,没被禁足前,他的日常活动范围也就那么大,毕竟他是个丧得要命的死宅。 可人这种生物啊,总是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足足三天,洛朝都在试图以撒娇换取自由,从早到晚一口一个阿尘哥哥,笑得比蜜糖还甜三分,甚至懒惰如他,这时为了讨好人,愿意帮人沏茶——他的茶艺非常不错。 但顾归尘早看透了他,冷漠无情拒绝了这家伙的一切讨好行径。 最后洛朝也怒了,他用脚死命踢着屋子四周的灵力罩,见怎么也踢不开,便回头冲顾归尘大吼: “你是我爹妈都没权利这样管我!” 顾归尘面无表情,正在案前摆弄几个大食盒,将其中一道道菜拿出摆好——这是洛朝的晚饭。 洛朝兀自跳脚痛骂了一阵,出了一通气后,竟觉得饿了。 他坐回桌前吃饭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得吃啊!为什么不吃?! 错的是顾丽丽! 美食都是无辜的! 而且,他越生气,胃口就越好,当晚就多吃了两屉翡翠水煎包、并一盘手撕鸡、一大只水卤鸭等等。 偶尔他呱唧呱唧啃东西时,看见对面静静替他递帕子、刷烤鸭酱料……包揽一切杂务的顾归尘,还是会感到愤怒耻辱: “吃吃吃,天天就晓得喂我东西,你在养猪吗?” 他骂完之后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补了句: “呸!你才是猪呢!” 顾归尘则是专心专意在用美食哄人,一个温柔细致的人要哄你时,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包括眼前这一堆菜,全是他凭借细致的观察力,从琳琅满目的菜品里筛出来的——绝对是最符合洛朝口味的。 他听了这句骂词,心境毫无波动,把手刚刚包好的烤鸭肉往前一递——洛朝张嘴就接住了,满口呱唧呱唧的同时,毫无吃人嘴短的羞耻心,痛骂顾丽丽的无情无义。 顾归尘不动如山,慢条斯理片烤鸭,他其实有一句心里话不曾说出来: 往年他游历四方时,并非那等识不清狗尾巴草和小麦的人……因此,他虽没亲身养过猪,可对一头猪,一天大概要吃多少东西,还是有些概念的。 他扫视四周满堆的菜盘,又瞅瞅中间正大吃特吃、眼带“凶狠”之色的洛朝……心中不免感叹: 其实,猪也没有你吃得多…… 哦不,你应当,比猪能吃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洛朝(额头青筋暴跳,试图将愤怒化为食欲):水煎包,给我来一千个,看我吃不死他! 顾归尘(看小猪崽的怜爱眼神):慢慢吃,不要噎着。 今儿蠢作者刷了一天冠状病毒相关新闻,白天都没有码字,所以今天更晚了、还比较短小(嘤嘤嘤) 大家也要注意防护啊(口罩和勤洗手什么的),没有买到口罩的作者君已经决定春节不出门了,当一个合格的死宅(瑟瑟发抖) 还有,掐指一算春节快到了?居然就剩两天了??? 我本来有一个剧情点,阿朝和阿尘也会在云麓过春节……两个月前,我以为年三十我能写到那儿,结果……现在寄望都没写完……呜呜呜呜呜,要是书里书外都在过年,那个气氛多好呀,但是我现在脸滚键盘码字也写不到那儿了……呜呜呜呜 而且,掐指又一算,不会刚好年三十,写到某个转折剧情点吧?呜呜呜呜,我不要和新年气氛过于违和啊!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尝试加更(日六什么的,我要咸鱼翻身,我要打鸡血!),最好在年三十前把某个剧情点写过去(我真的不想春节发刀啊啊啊啊,我不要那么违和!!!原定计划春节发糖的!) 呜呜呜呜,然鹅我今天还刷了一天新闻~qaq 感谢在2020-01-21 23:38:51~2020-01-22 23: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寄望(六十九) 洛朝吃完东西就翻脸不认人, 只拿后脑勺对着顾归尘, 且抱住话本子闷头看——虽然半天也看不进一个字。 他心里还是有气, 可念在好歹吃了别人那样多东西,他脸皮固然厚,也并不好意思再吵架了, 只偶尔顾归尘递茶递果点时,他一边接过,一边为了维护自尊,还是要丢下一个“哼”字。 而且,晚饭后没过一个时辰,他竟然就困了, 寻常这个点,他往往精神得很。 只因他一怒之下,实在吃了太多东西, 便是修士也受不住, 胃里略撑了,吃饱犯困乃人间常事, 何况屋里极暖和, 两重作用下, 搞得他头昏昏沉沉的,哈欠打个不停。 终于,他手中书“哐当”一声掉了,倒头趴在桌子上睡得呼啦啦的。 顾归尘见了,无奈摇头, 轻手轻脚将人拦腰抱去床榻。 替人去外衫的时候,他的动作已然轻柔非常,可洛朝还是被弄醒了—— 半梦半醒间,洛朝神情还懵懵的,满脸不知身在何方,却晓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推人: 他一手去掰顾归尘搭在自己腰侧的手臂,另一只爪子,挠人一样,死命去推开人家胸膛,嘴里还哼哼唧唧道: “你走开!我才不要你来!” 顾归尘心底也不愿越礼,便依言拢袖后退半步。 谁知,困意朦胧的洛朝,解个衣带老半天也没完,反而无意间将之打成了死结,便气哼哼先不去理会,转而抬手摘发冠,结果又揪痛了自己的头发,直疼出两颗泪花子,才茫然中半寐着眼,以委屈气愤的表情转头向人求助。 顾归尘叹着气上前帮人,好半天捣腾完了,正要将人捂进被子里,洛朝却又开始作了: 他张牙舞爪挥开顾归尘的手,自己握住被子角在床上“咕噜”一下滚了圈,把自个儿囫囵全裹紧被子里——宛如一个大型花卷。 “大花卷”还特意挪至床榻靠墙的最里头——离床边的顾归尘最远。 最后,“花卷”头头上那个脑袋,还艰难转过来,丢下一句: “哼,讨厌你!” 便重新转过去,背对着人,正对着墙,心满意足进入梦乡了。 顾归尘看得愣住,心知他这般裹紧自己,半夜必然要嫌热踢被子,好在近些天,夜里自己皆守在一旁,倒不怕无人看护。 轻轻剪灭灯后,顾归尘就坐在那儿盯着人发呆。 他心里很明白:直接将人禁足的行为,太过了。 所以,他也时常在问自己:我算个什么呢? 这几天,两人吵了很多次架——准确来说,是洛朝一人在暴跳如雷,他从来沉默不语。 但这反而促使洛朝怒火更盛: “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应个话会死啊?!” 彼时,少年拿着血迹干涸的几层纱布,反复冷声质问他: “别和我说是不小心割到手的……真是不小心,会流这样多血?” “呵,成天静得像一潭死水,谁晓得你心里也恨、也怨、也委屈!” “可难道是我他妈逼你来受罪的?” 洛朝深呼吸数次才继续说下去: “顾归尘,我还真就不明白了,你这样天天跟着我,比狗皮膏药还难甩……到底能捞着什么好处?” 少年目光咄咄,冷冷逼视着他: “要么,你当面给我一个无可反驳的理由,要么……你现在就给我滚!” 话音落下后,是久久的沉默。 见他迟迟一言不发,洛朝怒极反笑: “好好好,你不滚是吧……你不滚我滚!” 他惶急中扯住欲甩袖离开的人,转过身时,看见的却是一双疏离而冷漠的眼: “你当你是谁?” “要困住我,你有什么资格?” “你我说到底,有半分关系吗?” 那时他一切声音都卡在了喉间: 我确实没有资格。 甚至,诸如“请好好活着”、“请不要离开”……这样的话,我是全天下最无资格对你说出口的人。 那天清晨,生平第一次,他被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关在门外,却毫无扣门的勇气。 其实,这样被拒之门外的经历,他早已不陌生……却没有任何一次,心头这般迷惘无措。 他第二次被洛朝关在门外,是因为少年终于发现了布置在书房外的禁锢阵法: 彼时,洛朝拼命吸气呼气,试图平复心情,却还是忍不住“咔嚓”捏碎了手里的瓷杯……他眼里怒火极深,可瞳孔又极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拿我当什么?犯人?宠物?你的禁脔?” “你在羞辱我吗?” 当时,他低头不语,默默沏着茶。 洛朝见惯不怪对方这幅石雕泥塑般的模样,已不指望他能应什么话,却还是被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努力克制着怒意,冷嘲道: “顾归尘,我还真就不懂了,老子他妈的到底哪里欠你了?” 见人不答话,他也不意外,却立刻站起身,怒气冲冲四处翻找纸笔,最后,将几张纸并一杆笔狠狠掷在人面前: “你不说是吧?你不说还可以写!” “我们仔细论论,这辈子、还有上辈子,我要真哪里欠了你了,你想我怎么还就怎么还!” “至多不过再还你几条命!” “咱们把事情一字一句列出来,逐条计较个分明!” “论完了,既互不相欠了,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归尘盯着桌案上被笔尖墨水渗透的宣纸,一如既往静默如石。 洛朝却怒极大笑起来: “说又不肯说,写也不肯写,怎么?你要逼我到搜你神魂的地步吗?” “还是说,你说不出也写不出,是因为根本就毫无道理……我他妈,就是倒了血霉,被你一个疯子缠上!” “我今天话撩这儿了,要么你滚,要么我滚……否则,我死都会想法子摆脱你!” 一个“死”字,瞬间戳痛了顾归尘心底最深处的某种恐惧,他尚没反应过来,忽然手腕被洛朝狠狠拽住—— 少年盯着他指缝间汩汩流下的血,一点点替他掰开掐入手心的指尖,笑得嘲讽至极: “你看,你明明也在怨、也在委屈,何必藏着掖着?” “我们两个,一旦碰到一块儿,不是你哭便是我哭,不是你怨便是我怨……真是,天生注定不对付。” “所以,何必呢?各自离得远远的最好不过!” “滚,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最后一字落下后,少年似乎也疲累至极,室内安静下去。 洛朝恍惚出神了很久,才起身,摸索出伤药,一点点敷在顾归尘血肉模糊的掌心,药上完了,他半阖双眸,声音骤然低暗下去,宛如爆发前最后的沉默克制:“你走吧。” 不知为何,明明前面几次争吵,言语上更过分、更刺人……那时顾归尘全都忍下去了,半点情绪也未显露出来,可这一刻,轻描淡写三个字,却好似洪水冲垮堤坝,将一切深埋心底的情绪倾泻出来: “我不走。” 这话声带呜咽,他忽而回忆起前世许多画面……他想:又是这样,又要赶我走……谁也不需要我…… 洛朝的目光很沉静、甚至温和:“我是为你好。” 语意却冰凉又疏远:“不论你有什么期望、心结、执念……寄在我身上,都会是绝望、无望、怨恨……只会是错误……阿尘,听话,走吧。” 见他坐在原处,不说话却颤抖,满面泪痕,洛朝只得站起来,拽过人将他往外推。 拉扯间,顾归尘恍惚里以指甲扣住了门沿,因握得太死,指腹立刻有血渗出,他口中声气奄奄,反复念着三个字:“我不走……” 心里则喃语:又要赶我走……又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又是为我好,都是为我好……为什么……为什么?! 洛朝抖着呼吸,一点点将他掐入门沿木橼的指尖掰开……“哐当”一声,门合上了。 他半跪在门外,用溢着血的手掌不停拍门,一字一句都是拼命下咽的哭音:“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期间,他努力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要困住你……我没有锁住你的意思……”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下去,根本听不清。 屋内,同样依靠在门上的洛朝,却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但是,我必须要看着。 他仰头望向天花板,心中叹息,眼底怜悯,笑容却有几分嘲意: “你说的是真话?” 门外的顾归尘拼命点头,额头有时磕到门板上,发出”哐哐“带血的砸门声……洛朝大概猜出他在干嘛,一边暗骂这家伙是傻子,一边又冷声反问: “那我要去屋顶看雪,可以吗?” 如他所料,顾归尘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屋顶不行!” 洛朝冷笑不语。 顾归尘口气软了点:“屋顶很危险……” 这结论来自于半月前,今冬第一场大雪的清晨,洛朝去屋顶堆雪人——不要问他为何去屋顶堆,因为他的雪人必须是人群里最亮的崽……最后,他自然就摔下来了。 他扭伤脚腕后,还是顾归尘帮他正的骨,自那天之后,屋顶就成了洛朝不能涉足的禁区。 此刻,洛朝便连声质问:“危险?在你眼里哪儿不危险?” “我要自己切个水果你都不许!怎么,怕我自裁吗?” 他深呼一口气,似在调整心绪:“这就是你说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顾归尘难以反驳。 “阿尘,我受够了。” “要我为你而留?阿尘,你没有那个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阿朝的忍耐值快要突破极限了~ 今天作者君又又又更晚了半小时,呜呜呜,因为白天又刷了一天新闻~ 一觉醒来武汉封城、且大公鸡又红了一片qaq,而且作者君学校所在的那个区,已经有病例确诊了,通报在人民日报上……qwq,我都不想开学了……真·瑟瑟发抖…… 而且,感觉这个疫情当口,应该写点小甜文调剂心情、散播正能量的e可结果我还要发刀e,而且不是一时半会能发完的orz(作者君良心痛) 呜呜呜,但是自己定下的剧情,哭着也得认真写完~ 另,明天年三十和后天初一我都评论区发红包呀,希望大家都能过一个安平喜乐年鸭~ 感谢在2020-01-22 23:55:54~2020-01-23 23: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寄望(七十) 洛朝这个人, 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且他发完脾气后, 前头吵架的时候具体骂过些什么话,转头也就忘了。 这倒不是他记性有多差,而是近些年来, 他自认为年纪大了,懒得计较这些不好的事情,觉得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逝,老记在心里也累得慌。 何况,打心底里,他并不愿意骂一个嘴笨得不行的憨憨……他敢发誓, 和顾归尘这样性格的人吵架,是天下第一让人心肌梗塞的事情——无论丢下再重的话,对方都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甚至等自己好容易气完了, 憨憨还能笑着小心翼翼凑过来,问人渴不渴, 要不要喝点茶。 这感觉, 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有气无处发。 还有一点潜意识中的缘由,洛朝甚至不愿在心里对自己承认:他对这个憨憨,总是有些难以言之于口的怜悯不忍。 这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和自己处境的相似之处,使他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又或许, 某些被他扫去心房角落的回忆——深山形影相伴的七年、雪夜中盛开的一束烟花……纵使在刻意遗忘,也依旧于无所觉中默默影响着他。 过去的顾归尘和现在的顾归尘,若让之前的洛朝看来,大可算作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如今,和人相处得越久,你就越无法否认: 人间从来只有一个顾归尘,不管岁月磨砺之下,˙这人的变化有多大,和过去相比,有多少天差地别的不同……某些最刻骨的本质,都是始终如一的。 比如从来都很傻这一点。 每晚入睡前,他都在心里反复念叨: 我气什么?肝火伤身……我不生气我不生气……再和这个憨憨吵架,我就是个猪! 结果,哪怕在心中立下如此毒誓了,他也往往第二天早晨就被打脸了: 每天清早,他刚刚醒神不久,还带点起床气,离开温暖的被窝后,火气是最大的,任何一点不顺心的小事情,都会让他忍不住大发脾气: “我要吃冰!”——修真界中,专供修士的酒楼食肆里,冰品是个很常见的东西,即便在最炎热的西江盛夏,但凡学过一点冰系法术的炼气期小修士,也能很容易地造出冰雪来。 “现已入深冬了,况且你刚起身……不应吃这等凉胃的东西。”——顾归尘身为医修,是绝无可能同意这等自伤身体的要求的。 修真界虽一年四季,冰品供应不断,却不意味着,族规严苛的大氏族出身者,会放下顺应天理循环的老传统,搞出什么冬季吃冰的行为。 事实上,顾氏这等大族内部,会让族内弟子入口的东西,必然是精挑细选的纯净灵材炖成的药膳……冰品?那是贪玩且不懂事的小辈才会偷吃的东西。 族内年岁大且位高者,身旁随侍一位老道的医修,早晚请脉配药,或煎服或作成药丸……将灵药当成饭吃,亦是常事。 大氏族中,绝大部分年长的修士,对凡间吃食,或者那等无灵气蕴含其中的新奇点心,都是不屑一顾的,认为那是下等人才会俯就充饥的玩意儿。 顾归尘倒不至于鄙夷旁人的吃食,只是……他摸清楚洛朝的口味后,发现对方很爱凡间菜品,反倒对一些制作精细考究的灵植兽肉兴致缺缺……他心中,还是甚觉惊奇的。 一开始,他确实抱着医修的严谨态度,在考量这些凡食是否有碍灵气纯度……但看洛朝吃得欢快随意,且从未表现出任何明显的病症,也就渐渐随他去了。 可平日里的纵容归纵容,面对洛朝的撒娇并撒泼,顾归尘依旧有不可动摇的坚守底线:冬日里吃冰?还是最该暖护肠胃的早晨?不行,这太胡闹了。 洛朝先是软语求人,央了半天不见效果,改为发脾气,作天作地闹腾了老半天,见对方不为所动,顿时怒得上头,一气掀桌: “你凭什么管我?!” “老子想吃什么东西那是我的自由!你不让我吃我就不吃?!” “你算老几啊?成天指手画脚的烦不烦?!” “还凉胃凉胃……我他妈横死街头都不要你管!” 洛朝又是气对方,又是气自己: 妈的,昨儿才下决心不动怒的! 我和一个傻子生什么气? 他心里懊恼归懊恼,嘴上撩狠话可是一点儿没落下: “我不管我就要吃!是死是活和你有半毛钱关系?!” “我死都不怕的人会怕一块冰?!” 顾归尘以沉默的方式无言表达拒绝,甚至平静地蹲下身,开始收拾被掀翻一地的杂物……洛朝一见他这态度就气愤,质问道: “你究竟打算关我到何时?” 顾归尘低头不语。 他冷笑,讽道:“一个月、一年、两年?还是五年……总不会十年?” 顾归尘拣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洛朝上前迫近一步,伸脚便踢开对方面前碎瓷,语气似掉了冰碴子:“你倒是应话啊?怎么,答不出来?你压根没想到这一层?” “呵,由着性子把我拘在这儿,连到底什么时候放了我都没想过?顾归尘啊顾归尘,你很好,你真是好的很啊!” 他突然俯身,抬手死死扣住顾归尘的下颔,迫使对方看向自己,语气咬牙切齿: “我话早同你说得很清楚了,前头轻言细语和你讲道理时,你装作不明白,非逼得我吼出来骂出来!” “好哇,我骂出来了,你又故意当成一时气话……顾归尘啊,论装聋作哑的你可真是在行!” “好好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今儿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给你讲明白了!” 他手劲儿用了十成十,几乎将人下巴掐出青痕,也不管顾归尘逐渐朦胧的眼、微红的眼尾,一字一顿道: “要将我束在你身边,过去你没那个资格,现在更没有!” “至于以后?永远也不会有!” 话未尽,便有温热的泪滴落在他手腕上……洛朝狠一狠心,继续说下去: “现在,立刻给我答复,你想关我到何时?” “我数十下……十、九……” “一”字音落下后,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他见顾归尘只是哭,眼中一片茫然,终是阖目长叹一口气,轻声道: “阿尘,不要逼我动真格的……我可真怕你会受不住……” 他用袖子替人拭泪,擦了半天不见尽头,又叹道:“你到底想我怎样?” 泪水濡湿他大半截衣袖,洛朝忽而觉得很疲累,他想:算了,再等一等罢。 他靠在对方肩头,喃语道: “早些想明白吧……” “顾归尘,千万不要逼我厌恨你。” 本以为今日份的争吵到此为止了,却不料,“厌恨”二字,直直戳痛了顾归尘埋在心底的某种恐惧……他于是惶急呜咽中,执起洛朝的一只手,哭着问: “资……资格?我要用什么……我要用什么……可以换一个资格?” 一息静默后,是场激烈程度更甚的爆发: 洛朝本已闭目休憩,这声语气低落诚恳的求问,却比之前的沉默更让他愤怒,以至于失去理智,他一把推开人,喝问: “资格?你要什么资格?” 他疯了一样,四处砸东西:“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我早受够了!” 这人间对我的万种束缚……将我架在世界中心当个囚徒!将我悬置高空华笼作为观赏!将我当作神明呼和朝拜祈求!将我视为灾厄痛骂斥责深恨! 万万道目光,万万种挽留,万万种期望……爱也好,恨也好,皆是困锁我的链……一道道穿骨剃肉、剜心噬魂……我不是人不是修士不是仙不是魔不是妖,是万万种生灵里独一份可笑的异类,是不老不死无悲无喜俯视人间的怪物……我受够了! 我统统受够了! 他几乎嘶吼,如一只满身伤痕的野兽:“滚开!”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求一个资格?” 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你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 这一场疯癫如魔的发泄,将顾归尘吓到了,他不管四处碎了一地的物品,也不管正在发疯的洛朝到处乱扔东西,忧急中猛地扑上前死死拥住人,低头看见洛朝伤痕累累、青青紫紫的双手,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 他小心翼翼哭问道:“你怎么了?” 他语无伦次,哽咽着试图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 不待他说出一句囫囵完整的话,怀中人便死命挣扎开…… 洛朝头发散乱,眼里带了血丝,状若疯魔,声声质问着:“资格……你要什么资格?哈哈,笑话!” “难道你想困住我一辈子吗?” “天大的笑话!” 他又一阵四处乱踢,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毁去……顾归尘看着,不说话只是哭。 洛朝忽而疯狂大笑: ”对对对,你想困我一辈子?!吃穿住行能去哪儿不能去哪儿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样样得听你的!” 他乱骂一通,暴怒中压根不清楚自己说了啥: “天王老子也没这个资格!” “你他妈是我爹妈也没资格!” “师长亲友至交知己……通通没这个资格!” “要管到老子饭桌上,除非你他妈嫁给我!” …… 后面的话,顾归尘全都没听清,直到他被关去门外,屋内人丢下最后一句: “敢进来我死给你看!” 他依旧懵着,靠着门茫然望天: 嫁?我嫁? 应该是我嫁吧? 修真界中,婚嫁之事没什么忌讳,男女间嫁娶自是本义,男子与男子间,若实力相当,自分不出嫁娶,若门户有高低,至少在外界人看来,是门庭低者嫁……其实,修真界中以实力为尊,即便男女之间,嫁娶之别,一论门庭,二论自身实力,性别因素在这之中,倒是极其末位的了。 顾归尘思索很久:觉得,顾氏纵然门庭也极高了,可奈不住洛九陵他天赋好啊……这一世若不出意外,他多半还是会突破圣阶,位至帝尊的……顾氏即便那时不曾再度衰落,也绝对越不过帝尊去…… 哦,所以是我嫁无疑了。 想清楚“到底是谁嫁?”的问题后,顾归尘便开始纠结“嫁不嫁呢?”这下一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想通之后阿尘就去求婚了(不是) 然后阿朝无情拒绝了,并气得想把他脑浆敲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嗯,作者君加更g又倒了,而且又又又晚了半小时……但是还挺应景的,刚好十二点了,跨个年? 哈哈哈【祝大家除夕快乐鸭!】 今天留评的,和初一留评的都有小红包掉落哦! 新的一年大家也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鸭!感谢在2020-01-23 23:55:24~2020-01-24 23:5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聊的家伙、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寄望(七十一) 顾归尘对月默思了一整夜: 很久之前, 他年纪尚幼, 常受到顾十四的反复教诲——剑修怎能拘泥于小情小爱?剑道无止境, 求索途中,必须专心一致,将全部心神奉献给手中的剑……剑修, 是不需要道侣的! 少年时,顾十四堪称他的半师,因此,有段时间,他将十四说过的任何话皆奉为圭臬,旁的兄弟姊妹们听了十四的大部分言论, 亦很少驳斥什么……可唯有“剑修不需要道侣”这个结论,遭到了他其余哥哥姐姐们的一致反驳: “十九,这话你千万不要听!” “十四这个千年老光棍, 尽会说混话!” “十四他自个儿性子不解风情, 极不讨姑娘喜欢……十九,你可别跟他学!” …… 众人七嘴八舌将顾十四批判一番后, 又开始试图掰正某颗有长歪趋势的小白菜: 顾十五捧着脸, 以星星眼对着顾归尘:“十九啊, 你还小,所以你不懂得,在这冰冷的求道路上啊……可以互许生死的爱恋,是多么难得!” 她拍拍顾归尘的肩,笑嘻嘻道:“如果你有幸遇到这样的人, 千万别犹豫!直接娶来!或者嫁去也成啊!” 顾六则更沉稳些:“修道与情爱,并不冲突……我等出身于氏族,在婚嫁一事上,不能完全做自己的主,因此怨偶从来不显见……十九你可莫要被这些带偏了,人世间真挚的情虽少见,却并非不存在,比如,家主和凤娘那般的,便是最让人羡艳的神仙眷侣了。” 而后,顾四、顾五、十七、十八也叽叽喳喳念叨起来…… 许多哥哥姐姐们,轮番给他上了一通情爱启蒙课,并不断强调:爱情,是纯洁坚贞无私动人的等等……但灌输的道理顶多被记住,不代表他真的明白了,事实上,对于“情”之一字,他依旧非常懵懂。 偶尔练剑休憩时,顾归尘心底竟也默默认同十四的观点: 剑修光是练剑就已经很耗神了……没有道侣也好,省得麻烦。 慢慢地,顾氏其他人也看出来了:我们家的十九,就是一块木头,论不解风情的程度,和十四不相上下……只能说不愧都是剑修么? 不同之处顶多在于,十四是因为说话太直、性子傲慢而讨人嫌,而十九,则是因为太傻,压根不能领悟情爱朦胧时,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思——木讷寡言到,脾气再柔和的姑娘或少年,都能给他气死。 最终,顾十五,一个终日为修真界八卦里流传的神仙爱情而落泪的姑娘,在闲暇日子里操心顾氏一家人终身大事时,默默将傻乎乎的小十九,挪去了“极难找到心上人,至少打一千年光棍”行列。 对此,她略感于心不忍,便时常鼓励这个自家最小的弟弟:“十九你别难过,你起码比十四好些……因为,你长得好看!” 这倒不是说顾十四就不好看,只是,十九的容貌柔和又亮眼,笑起来更是傻萌傻萌的,是姑娘小子们既爱看、又不会感到难以接触的类型; 十四的容貌纵然英俊,却过于凌厉了,光瞅一眼,就觉得此人极不好相处的。 彼时,莫名其妙受到鼓励的少年期顾归尘,其实有几句心理话没敢说: 嗯……找不到也很好啊,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我天天光是练剑和念书,就很累了。 谈情说爱什么的,应该很费脑子吧,似乎……是聪明人才有余力做的事情呢。 那时候的顾归尘傻虽傻,却很有自知之明:一家十九个,我最笨,其次到十三。 无忧无虑、懵懂天真的少年期里,顾归尘对情爱一窍不通……按说,待他年岁更大些,性子更沉稳了,就该对此事有些领悟了,遗憾的是,成长后的他,作为埋葬过往的墓碑而活,生的意义就是铭刻。 他活在过去、活在回忆中,心被太多事物填满,已经无法接纳任何新的人与事,身在世间游荡,心却与世隔绝……要正常融入和旁人交流都很困难,遑论开启一段爱恋呢。 前世孤身漂泊的千余年,他从未有一刻,略微思考过“道侣”、“终身大事”……诸如此类的问题。 以至于,今夜,一个“嫁还是不嫁呢”的问题骤然摆在他面前,直接把他砸懵了。 他开始努力回忆上辈子哥哥姐姐们给自己上过的课,特别是顾十五,没事就同他念叨“如何与爱人相处”、“如何哄爱人开心”、“时逢佳节该送爱人什么礼物”……可他竟越回忆越慌张无措,因为这些来自前世的“经验”,对目前境况,无一处适用的。 顾十五告诉他,两个人成亲之前,必得经过“暗恋懵懂”、“互通心意”、”争吵磨合”、“相思之苦”等等阶段,才能终成正果。 不幸的是,他和洛九陵之间,在第一道坎上就卡死了: 别的不谈,光洛九陵须暗恋自己这点,就绝对不可能了……说对方十分讨厌自己,倒是理由充分十足。 且反过来,竟也是一样的不可能—— 他沉默地想:我一个初次见面、就同人家结了生死之仇的人,便是抛却所有良心,也说不出“我喜欢你”这般的话。 连暗恋都不存在,何来互通心意之说呢? 顾归尘迷茫中问自己: 纵使说不出口……可我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我难道……喜欢他么? 这问题太难了,毕竟,前世漫长的一生中,顾归尘从未喜欢过什么人,自然也没法知道,什么样的情感叫做“喜欢”。 可他心头,确有一份无处安放的感情——对这个自己仰望了一生的人,他无法说放下就放下……一千年啊,漫长到河湖可干涸、城郭可湮灭,所有事物都会在时光磨损下消逝,这份执念,却一直留存下来,化为他最刻骨的本能。 他对月呆愣了很久,还是没思考出个所以然……他对自己的愚笨程度有数,心知,哪怕再想个十年,自己也未必能想明白……因此,他决定丢开这些顾十五灌输的道理,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化繁为简,只问自己: 我愿意嫁么?——换个问法便是,我愿意和洛九陵成亲、结为道侣么? 顾归尘对“情爱”二字不甚明白,可对“道侣”二字,却有一番很坚定的理解: 凤娘和家主相守了一生,她曾告诉自己:“结为道侣者,生死相依。” 事实上,”生死相依”的四字诠释,凤娘并非仅以言语告知,她和爱人的一生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 月夜下,顾归尘将“生死相依”四字,在心中念了无数遍……念着念着,他竟不自觉坠下泪来: 旁的事他可一概不懂,唯有一点,他无比确信——如果洛九陵真的离开了,死在世间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大概……真的会难过到死掉的。 这话乍然听来,甚至有点腻歪,像个话本子里的书生,在哄骗官家小姐私奔时说的情话——没有你我会死的。 戏文中的书生们,往往是情意冲昏头脑下随口一说,最终,极少有不负美人情意的,便是不曾辜负,也很难不求个娇妻美妾环绕在侧,愿享齐人之福。 但顾归尘向来是实诚人,他在心中说出这句话时,没有半丝夸张的成分,这只是一句实话,在陈述一个事实: 上一世,如果天地间从无九陵帝尊,他应当早就死了——因为,他再没有必须要活着的理由了。 他靠着一个妄念,日日夜夜仰望苍穹,苟活过千余年,若没有这个妄念苦苦支撑,他早该自尽了。 即便如今,所谓新生摆在他面前,他好似又多了无穷活下去的意义……洛九陵于他而言,也依旧是不同的。 这时候,他竟回忆起洛朝曾对自己说的话——你说了,我未必理解;理解,未必感同身受;感同身受,未必就没有曲解和自以为是……确实,他孤望千年的执念,非亲身经历则不能明白。 仅仅试想一下,某天洛朝真的死了……顾归尘就觉得,体内生机被抽空一般,血液都死寂下去。 如果……如果是在前世,这当是他一直追寻的终局——斩灭最后的生念,我也终能赴往死亡……可现在不一样,哪怕洛九陵已死,他也必须要活着,甚至一直活下去。 这怎么可以?我还活着、我还不能死……你如何能死呢? 以前,顾归尘说不清这番心境要用何等词句去形容,现在他明悟了: 此为,生死相依。 刚在心里下了结论,他忽而又惶惑起来:不,不对……不是相依,是孤依——生死孤依。 顾归尘的泪意再度汹涌: 我望向他,生死孤依; 我在倚靠他,但他不会倚靠我; 他不需要我。 甚至,我也毫无道理毫无资格,将自己的生死寄在他身上……我始终没有资格,我就是一个蛮横无理、执迷不悟、惹人厌烦的疯子。 昔日,没有资格要求他,因我要死而死; 如今,没有资格要求他,因我要生而生。 我们之间,从无半分可称亲近的关系,遑论互托生死呢。 他哭了很久,眼泪朦胧中抬头望月,恍惚里似能听见那句回响在过往时光中的誓言:结为道侣者,生死相依——这句话,属于一对真心相爱的璧人,这两位,亦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他无意识喃喃:“道侣……道侣?” 有一瞬间,他心底升起一个隐秘的祈盼: 如果……如果我们……结为道侣呢? 道侣,便可相依,不再是孤依。 而且,洛九陵自己也说了,除开成亲这个方式,别的,比如结为师长同门亲朋等等,都没有资格管他……更不可能生死互寄。 这祈盼冒头的一霎那,他脑海里凌空打落一道惊雷,蹦出一个思索整晚才得到的答案: 我愿意嫁的! 顾归尘深觉自己毫无犹豫的理由,心房某处,甚至诞生些许小小的欢喜: 哦,如果我是他的道侣……先前他为了捕一条鱼而险些丧命时,我就有资格生气了,还可以堂堂正正骂他! 不仅如此,我还能管他冬天不可吃冰、管他不可睡早晨太久、管他不可去屋顶蹦跶、管他须爱护身体、远离危险……还有,那该死的条鱼,就可如愿被吃了! 他如果不听话,还骂人发脾气的话,我也不必忍着……我也可以……骂回去了! …… 哦,这些小事情,其实都不重要,骂不骂的、气不气的、鱼不鱼的……都无关紧要。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活下来,为我活下来,留在我身边,直到…… 顾归尘想了半天,没思考出,“直到”后面,该加个什么期限——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他觉得都不对……忽然又想起“生死相依”四个字,才终于明悟: 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他这才觉得妥当,却不曾思考一下:直到我死,这和“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稍稍对“成为道侣”之后的生活作了想象,顾归尘的双眼就唰唰发亮,嘴角不自觉扬起: 哦,这样真是太好了! 我之前为何要思考那样久? 明明这个事情,它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犹豫的! 兀自欢喜非常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认识到一个问题——又一道惊雷炸响在脑海: 我愿意嫁是愿意嫁了……可是…… 他嘴角笑意还没消失呢,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别人也不一定乐得娶啊?! 顾归尘才亮起不久的眸子,“唰”地又暗了,堪称死寂无光,了无生机。 心中则默思道: 哦,如果要他娶我,他必然得先喜欢我……但是,他离厌恨我都只差一线了,无论如何不会喜欢我…… 顾归尘抽泣几声,吸了吸鼻子,陷入了短暂的绝望中:没可能了,必然没可能了…… 忽的,他的眸子又“唰”地亮了——他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帝尊野史传记等等,在这些多为杜撰的本子里,九陵帝尊的红颜蓝颜遍布天下…… 顾归尘深觉柳暗花明:要他像家主爱凤娘那样,因为深爱而只娶我一个,必然没可能了,比登天还难……但是,要他有一点点喜欢我,把我纳进去,相对而言,就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 心里还嘀咕着:反正都有那么多了,再加我一个,也不嫌多呀。 可是,怎么让他把我加进去呢? 顾归尘苦思冥想:嗯,那些传记里的知己们,多半都美名远扬,很有才艺……额,才艺? 我会什么才艺? 琴棋书画?不会; 厨艺针线?不会; 丝竹管弦?不会; …… 哦,完了,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顾归尘再度陷入死寂绝望,眸子也一并灰暗下去:原来,我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心灰意冷中,他继续呆呆地望月,也不知多久过去,月亮竟已落下去了,朝阳在东边天尽头放出微光…… 他瞅着瞅着,昔日顾十五的某句鼓励,突然炸响在脑海: 你长得很好看! 对了!那些知己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长得很好看! 我也……至少十五说了,十五是绝不会骗我的,这证明: 我也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今天白天有事情,又更晚了~ 关于新春特别番外的事情,我正在构思,明天作话港一港! 请咂摸一下阿尘心理活动中的感叹号——充分证明了他的safufu 哈哈哈哈,他明天就去求婚啦! 另,等下会把昨儿还没发的红包发一下哒!感谢在2020-01-24 23:53:00~2020-01-25 23:5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寄望(七十二) 昨儿发了一大通火后, 洛朝心里是有些后悔的: 一是, 他前晚明明才对自己承诺, 不再和顾丽丽吵架的,结果,一醒来就打了自己的脸; 二是, 他也知道,昨天一通火气含了自己的心结在里头,内因绝非区区一碗冰品,顾憨憨是无辜受了迁怒。 他对自己洗脑了大半天: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绝不和憨憨置气! 可懊悔归懊悔,真要他去道歉,那也是不可能的——此事归根结底顾憨憨也要担责任, 若非这家伙执迷不悟非要把他关在这儿,也不会有这么几档子事儿。 他对着天花板琢磨道:反正顾丽丽也从来不记仇,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吧……嗯, 明儿早上起来, 绝不能再发火了。 洛朝想通后便安然睡去,早忘了自己先前暴怒之中, 撩出过何等荒诞的狠话了。 因此, 第二天早晨, 两人难得吃了顿安静的早饭后,洛朝看着顾归尘总对自己欲言又止的,感到很奇怪…… 他吞下最后一个水煎包,放下筷子,疑惑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呗?”——老偷偷瞅我干嘛? 顾归尘突然间被戳破小心思, 却顿失过往一贯的坦诚直白,一脸被发现心事后的惊慌,居然立刻埋起头,啃破自己碗里的水煎□□儿——这包子凉了很久了。 洛朝略感迷惑地嘀咕两声,见对方莫名其妙耳尖红了——估摸着是不好意思说,也没再逼问: 算了,真想说的话自然会说。 老子又不想当他肚子里的蛔虫,没事儿追问那么多干嘛。 要知道,想猜透一个普通人的心思并不困难……可憨憨的脑回路实在与众不同,导致洛朝也常常摸不准这家伙的小脑瓜里都装的啥…… 嗯,按常理,他俩昨天才吵过架,今天应该冷战啊气氛尴尬紧张啊才对……但这憨憨一脸无事发生,方才吃蒸饺,还极自然地递醋给他。 洛朝很感慨:耐性太好了,而且果然一点不记事儿,该说他是傻呢、还是笨呢、还是憨呢? 这几天,因整天被拘在卧房书房两块巴掌大的地方,连出去透口气都要征得同意,且让顾归尘全程跟随……洛朝心底始终有气。 他每日怒气值早晨最高,晚上最低,呈递减状态: 对此,洛朝本以为顾归尘也会受不住——最好因为受不了而直接把自己放了,结果,这人竟慢慢适应了。 如今,每天一大吵三小吵,在顾归尘看来已属常态,洛朝跳脚发脾气时,他已能够面不改色从旁默听,或者愣在那儿——发呆、出神、甚至打坐调息。 见此,洛朝也是佩服的:脾气恁好?老子真和你气不动,拜拜! 洛朝不知道的是,说顾归尘耐性好没错,但不代表他记性就差——顶多,他抓住的重点,从来与众不同,让人吐血罢辽。 殊不知,顾归尘那头也在稀奇: 今儿他早上怎么没发脾气呢? 难道是哪儿生病了? 不怪他这样想: 之前,两人关系未曾这般紧张时,洛朝天天摊在一个地方像条死鱼,丧得要命,毫无半点少年人该有的蓬勃朝气。 倒是现在,因着天天要存蓄力气吵架,不仅每天吃得更多了,还须跳上跳下、来回蹦跶摔东西发火——某种程度上,也算在运动了。 顾归尘瞧在眼里,感到些许欣慰:看上去,有生气多了,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又忆及过往,顾归尘便深觉洛九陵此人,只有在和旁人斗气的时候,才能打起精神来……比如,他最开始压迫自己做杂务,每天能说几箩筐的话来挑剔细节,叽叽喳喳的活泼极了。 直到后来,自己已然熟稔了各类杂活,不再表现出郁闷憋屈的情绪——洛朝反倒因此觉得无趣,又消沉懒散下去。 顾归尘常感叹:这人的性子,怎的就如此恶劣呢? 自己寻开心……非得建立在让别人不开心的基础上,就不能大家和谐围坐在一块儿、共同玩耍么? 顾归尘生性喜静,是个极爱和平的人,往年在顾氏,若哥哥姐姐们之间有谁吵了架,他是最积极去劝和的。 因此他想破脑袋也不能理解:欺负人有什么好玩的呢? 他只能将之归因于洛朝本性如此: 一个本性恶劣,喜爱欺负人、喜欢骗人不讲真话,偶尔暴躁发脾气,大部分时候很懒,少数时候活泼且可爱,基本是个小孩气性,撒娇撒泼都很熟练……还有…… 能吃,非常能吃! 上述这些,差不多就是顾归尘对洛朝的印象总结了,而他曾经从各类史书逸闻中努力拼凑出的帝尊形象,眼下竟已完全模糊了——或者说,因为现实和传闻相差太大,过去那个端雅清贵的形象,早崩塌得半点不剩了。 并未意识到自己人设崩塌的洛朝,今日照常没骨头一样窝在软榻上看话本,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顾归尘此刻心底在嘀咕什么: 我要是真嫁过去了,大概就得天天受欺负了吧…… 顾归尘忆起自家哥哥姐姐们曾讨论过——小十九适合娶什么样的姑娘,或者不喜欢姑娘吧,或嫁或娶什么样的公子。 顾十五表明颜狗立场:“首先,要长得好看!” 顾氏第二憨批——顾十三,则不停给他灌输自己的审美:“须找一个温柔可亲,笑时以袖掩唇、哭时哀切婉柔,会持家会体贴人,顾盼间眉目生挥……明珠美玉一般的女子!” 顾十四冷着一张脸:“道途还未有建树,就想什么小情小爱的?十九何须急着找道侣?他有剑就够了!” 顾十七听了这番话后,嘻嘻哈哈的,同大家说起一件趣事儿:小十九前天在演武场上比剑,下手分毫不留情,三招内将一个女孩儿打哭了…… 众人听后一齐大笑,顾九姐还道:“我看啊,先别管什么性子好不好,容貌俏不俏了,要真和十九谈情说爱,先须打得过他才是。” 顾十五便摇头嗟叹:“同辈之中,要能打得过十九,可真是太难了。” …… 一大家子围炉夜话,欢声笑语讨论了半天,顾归尘坐在其中,身为被讨论对象,倒是半点不慌—— 他也不插话,就安安静静窝在一角,自如地捧着九姐姐做的糯米饼,鼓起脸颊,仓鼠一样慢慢啃着吃,偶尔伸舌头舔舔门牙上黏住的米糕,情绪十分平静怡然。 他身畔的顾六,瞥眼瞅见他这幅啥事不往心里搁的傻样子,感到十分好笑,便故意问: “十九呐,你别光听,也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顾归尘突然被点名,满眼茫然地抬头,手上捧着的糯米糕被牙齿扯出几条拉丝,脸上则清清楚楚写着:我也不知道鸭。 众人看了又笑又叹的……经过再一番讨论,大家达成了唯有的一点共识: 这般糯米糕一样好欺负的傻孩子,当去寻个性子温和好相处的人,最好为人真诚善良,便是家境差些、天赋坏些也不打紧,顾氏不差那点婚嫁带来的荣光。 而那等心机深沉难辨、聪明得过头、脾性变幻莫测者,即便地位高、天赋佳,处事颇有手段……也当是最不适合小十九的。 顾六摸摸顾归尘的脑袋:“十九啊,记住了,要找一个温柔的姑娘或公子……否则啊,你太容易受欺负了。” 顾六微笑着,心底话自然不曾说出来:毕竟,连你这些哥哥姐姐们,常日无事,也爱逗一逗你找乐子玩呢。 彼时,他不太懂这结论是如何得出的,可他性子一向听话且乖顺,便将众人这些殷切叮咛嘱咐记在了心里…… 如今,顾归尘将哥哥姐姐们讨论出的种种“理想道侣”,照着洛九陵那么一比对,竟发现: 哦……好像,温柔可亲脾气好什么的,全然对不上呢…… 倒是,我确实看不懂他……可称为,性子变幻莫测? 而且,他还喜欢骗人欺压人……这差得南辕北辙的啊! 顾归尘长吁短叹的: 唉,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也就只能让着他了。 而后又歪头思索着:这大概就是十五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唉,换个角度想,好歹我也长他几岁,我是个大人了,不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看在他有时候非常可爱的份上,我也就不同他生什么气了,大家和谐共处的便很好。 唔,若是十五十三……大家都很嫌弃他,我还得替他打个掩护什么的……唉,希望他总能受旁人喜欢吧,毕竟,若只有我不嫌弃他,那他得多可怜啊! 顾归尘的思绪,已经转到未来,“成亲之后吵架我还是让一让他罢”……如此程度了,可现实里,关于“怎么让洛九陵把我纳了”这个问题,他还是一筹莫展: 我只有长得好看这一点拿得出手了……而且,我真的很好看吗? 顾归尘对容貌优劣一向没什么概念,他甚至有点脸盲……纠结忐忑中,他摸索了半天,从储物戒里寻出个落灰很久的镜子,擦净后时常拿出来照一照: 我好看?还是不好看? 他十分茫然,对镜思索的同时,心里还冒出另一个问题: 求婚……有什么章程来着? 氏族重礼仪,万事有章程规定,可怜他那脑袋瓜,实在记不住这等太琐碎的事宜。 他拿着镜子,对照着苦思冥想,十分入神……殊不知,身畔的洛朝,看他这幅模样,感到万分惊异: 这傻子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虽然以前也没正常过吧。 可今天的怪异之处格外不同,比如总是对着老子欲言又止的却说不出话,又比如现在……顾丽丽在照镜子? 洛朝的表情宛如发现了新大陆:你一个憨憨何时也会关注自己的着装衣饰了? 惊奇之中,他从旁偷偷观察了一番: 不对,也不像是对镜理衣装的样子……有人梳妆会举着镜子呆愣一个时辰么? 这家伙,在沉思什么? 洛朝在迷惑惊讶中度过了三天——顾丽丽是给什么鬼怪附体了么? 某晚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啃着生煎包,一边眼风不时瞟向对面: 顾归尘面色纠结,又一次对着人欲言又止,且他眉头紧锁着,不停在心里给自己洗脑: 我长得很好看我长得非常好看…… 假话念一万遍也会变成真的! 他其实每天都在试图鼓起勇气开口,可无数种“求婚会失败”的念头总即时冒出,阻止他说出某句话: 哦……万一,洛九陵他非常挑剔怎么办? 我要不要去学点才艺什么的? 难道要上妆? …… 杂思万千,扰得他这三天做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的,便想出另一句话来鼓励自己: 不要怕! 十五同我说过的,风流者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恨不得天下美人纳入怀呢! 比如,顾氏不少族叔族姑便是如此,有几十来房妾婢! 他心里反复嘀咕,念经一样:多我一个不嫌多……多我一个不嫌多…… 可语言的力量是有限的,他还是一到欲开口的关头,就紧张得要命,手心冒汗,只想临阵退缩…… 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顾归尘,没有发觉对面啃包子的洛朝,表情越发古怪疑惑起来—— 洛朝真的受不了他这幅神经兮兮的模样,便一口咬下大半个生煎,含混口音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赶紧的,撂明白了!” “不然,以后你可不一定有机会……哼,我在这儿可待不到几天了哦……” 洛朝口气微嘲,用了点激将法……果然,这傻子上当了—— 顾归尘一听到“我很快就会离开”如此意思的话,脑海里所有顾忌害怕担忧就一股脑儿被抛开了,他瞬间抬起头,直视洛朝,双眼锃亮,简直冒光,紧张和焦急之下,直接将话大声嚷出来了: “我可以嫁给你的!” …… 一瞬间,洛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无意识间还在嚼包子,便以惊骇迷惘至极的眼神示意顾归尘——你说啥玩意儿老子没听清??? 顾归尘鼓起勇气后就完全放开了,口齿清晰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非常,半点犹豫没在有的: “我要嫁给你!” 这回他必然听清了,顿时内心一万个卧槽划过:!!! 他完全傻住了,觉得这是魔幻世界吧——我应该在做梦? 可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做这种梦? 总不会老子潜意识里想娶顾丽丽? 妈的,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惊吓过度中,他手里的筷子啪唧一声掉在地上,嘴里则塞满包子,根本说不出话,只眼神写着: 你你你……你要什么? 你你你……来真的? 你吃了脑残片了你? 顾归尘一见他这幅模样,便心知事情要遭,惊慌得身体微抖,立刻半起身向前靠近,一手揪扯着袖子,一手猛地拍在洛朝肩膀上,对着人家耳朵,努力而焦急地解释道: “你放心,我绝对没有觊觎正室的意思!” “你只要把我纳进去就可以了!” “我可以当妾的!” 顾归尘双眸亮晶晶,仿佛这不是个难以接受的事情。 洛朝又傻了一秒钟后……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他身体一个支撑不住,忽的仰后下倒——顾归尘忙伸手捞人,结果慢了一步没捞着,顿时也呆住了……便听哐当一声,洛朝后脑勺磕在身后炕沿上,且喉咙被死死堵住,呛得脸都红了,眼珠子死凸噜出去,变成死鱼眼,一点气都喘不过来…… 他挣扎中,一手扣住喉咙,拼命给自己顺气,另一只手向一旁愣住的顾归尘示意:水水水! 快递水! 老子要被噎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大家体谅一下阿尘,他是个被封建大氏族思想荼毒的古人啊! ps关于新春特别番外: 之前有小天使提议把后面的糖挪到前面来庆祝一下春节,哈哈,但是我一看,如果把某些日常发糖剧情点挪前写,会涉及剧透的亚子,还会有未出场的新人物(捂脸,其实我还有一把人物没有出场呢) 所以想来想去,如果要春节发糖的话,就只能写平行时空了: 因为蠢作者一直有在为完结后的番外囤梗的样子——汇成了一个甜梗篮子,我从篮子里挑了挑,发现适用于春节背景的、篇幅不会过长的,好像只有几个个~ 比如,if阿朝和阿尘成为百大up主后的日常生活,或者,现代校园甜番外预定中会写两个(但是因为涉及剧透,所以有一个不能立刻写) 甚至还有一个西幻背景沙雕脑洞番外(但不适合春节写233333西方人又不过春节23333) 反倒是古代修真背景的,因为我认为正剧最终完结时,应该会把该写到的都写尽,因此对于番外,我反倒不知道能写啥古代背景的2333333 所以我来征集意见啦,新春特别番外,是写现代背景的呢(有百大up主梗和校园梗两种可选)校园梗部分可能涉及剧透(23333作者君倾向于写前面一个梗?) 还是写古代背景的呢(修真背景设定在正文部分写得很足够了,所以如果想看古代番外,应该会改世界设定,变成低魔/武侠/朝堂/神话……)如果想看古代的话,作者君可以重新想梗233333,大家也可以说想看哪种设定的呀~ 另,番外属于加更,不会影响正剧施工(作者君尽力爆肝一下~感觉我寒假过得好咸鱼啊~嘤嘤嘤,要勤奋起来!)感谢在2020-01-25 23:58:48~2020-01-27 00:0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丹 30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寄望(七十三) 洛朝翻着白眼吐着舌头, 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两脚向天, 后脑勺被炕沿狠狠磕了一下,疼得眼冒金星,差一点儿就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他努力在喘气儿, 奈何喉咙里噎得太死,将整个呼吸道都堵住了,半丝空气都透不进,过度窒息中,他憋得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双手扼住喉咙顺气, 两脚不停扑腾,仿佛在空气中溺水了,又好似脱了水的鱼儿, 奄奄一息。 洛朝内心:我离当场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 顾归尘给这一幕吓得不轻, 慌得六神无主的,情急之下, 他竟单手撑桌, 一个漂亮利落的凌空飞跃, 瞬间翻过了摆满菜品的方桌,直接蹦到了洛朝面前! 他急得泪眼婆娑的,医修本能促使迅速把住洛朝的脉搏开始诊断,脑瓜前所未有飞速运转,判断着:心梗?哮喘?羊癫疯?……不, 都不像啊!? 因他前头吃饭时一直在走神,思索求婚事宜流程、我好不好看等问题,没注意到洛朝先前在大口啃包子,且眼下十万个忧心焦急中,一下子竟没恍悟过来:对方只是纯粹被噎住了。 他害怕到放声大哭,且惶急无措地从储物戒里哐哐当当倒出一大堆药瓶,还以哭音喊道:“我一定会救你的!” 洛朝简直给他气死了,半翻白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努力用手环成杯状向人示意:水啊!给我水啊!再拖我就真凉了! 顾归尘压根没看懂这手势的意思,他兀自悲伤成河,惊慌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余光瞥到一堆丹药瓶中的银针盒,才猛地明白过来:急症须用针灸! 洛朝瞪人中,突然瞧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还以为他总算晓得了自己的意思,心中正要松口气呢,谁知,忽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瞬间,自己竟被人抱到了床上? 洛朝满脸懵逼中,只听得对方的哭腔:“你别怕,我给你施针!” 话音才落,顾归尘抬手就要掀他衣服! 洛朝眼前一黑,差点给气到原地去世:水啊!赶紧递水啊!等你施完针老子早凉透了! 他拼了老命挣扎,要自己下床找水喝,谁想竟被顾归尘死死环抱住,耳畔传来震破耳膜的痛哭声:“哇——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洛朝给人死死抱着,半点动弹不得,一时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他脑袋扣在顾归尘肩上,宛若死鱼一条,眼珠凸起泛白,死死盯着一尺外桌案上的茶水,却顿觉它离自己有如天堑之遥,悲恸之中,他也不由泪目了: 哪怕不被噎死,早晚我也会气死在你手上! 这句话说一万遍也不为过!顾归尘是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大憨批! 他心中痛骂着,打算临终前最后试图自救一番——毕竟,被生煎包噎死这种死法,实在是太特么的丢人了!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下咽,喉头滚动,发出“呼呃——”的咽气声儿,左手绝望指向前方茶壶,右手颤抖着去掰顾归尘的脑袋: 你给我康一康啊!水在那里!我要水! 感觉到怀中人的挣动,顾归尘总算暂时忍住泪水,低头看去,正欲接着哄几声,瞥眼瞅见洛朝涨红的脖子,他骤然就清醒了几分: 该不会只是噎着了? 天可怜见的,他过去接诊时,见过许多情况更危急的病人,那时他从未有过半分慌乱,冷静自持判断形势…… 如今,一是洛朝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了,二是,事发过于突然,使他一下子理智全失,连“忘闻问切”的第一“望”,都给丢了。 可寻回神智后,顾归尘依旧很慌张,他怕方才的误解耽搁了救治时机,连忙使出最大的力气,在洛朝背上猛地拍了好几下……还急问着: “噎着什么了?咽下去了么?” 不料这生煎噎得太实,洛朝不仅没顺过气,还哆嗦了好几下,险些儿给他几掌拍死,觉得脊椎都给敲断了,浑身哪儿哪儿都疼,他未语而泪先流: 我这条老命,迟早栽在你手里! 他以最后的倔强,左手保持了指向桌案茶壶的姿势,心底向长空悲呼:水啊! 许是他动作神情都过于凄切,乃至惊得顾归尘随之回头一看——他总算明白了,立马跳下床褥,向茶壶柄抓去。 洛朝半趴在床沿边,欣喜得满面泪水肆意流淌,见顾归尘已经执起茶壶,转头正要递来,他激动过甚,眼角挂着泪花,拼命点头鼓励人: 对对对!就是水!快给我水! 不料,顾归尘转过身后,猛地瞧见洛朝在向自己点头,他的心扑通一跳,执茶壶的手也随之一抖…… 他的脑回路一瞬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答复来得如此轻易,十分不敢置信,身体都陷入了短暂的僵硬静止状态,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是,接受了? 洛朝见他莫名其妙木呆呆愣在那儿,急得要死,便在垂死窒息状态里,青白着脸,决定自力更生,挣扎病体向前,努力伸手去够顾归尘手里的茶壶: 够……够不着啊摔!!! 洛朝生平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何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眼风舞得快抽筋了,一个劲儿示意对方:快递给我啊! 顾归尘却完全忽视了他眼神的含义,反而一脸惊喜激动,茶壶都握不稳了:“你答应我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让洛朝先是一懵:我答应你什么了? 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 卧槽卧槽……鬼才答应你?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他疯狂摇头,极度想要向天大吼: 老子从来清清白白单身狗一条! 绝对不可能答应你的求婚! 哪知顾归尘压根不作他想,完全不觉得这是在拒绝自己,见人一脸焦急莫名开始摇头,反而思索起来,沉吟着盯向手里的茶壶,迟疑三秒钟后问道:“你不是要水?” 洛朝一呆,顿时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愣怔间,顾归尘左看看右看看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瞟到茶壶旁边的醋瓶……他猛地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自以为总算摸准了洛朝的意思: “哦!我懂了!” “你不是要水,你是要醋!” “你被鱼刺卡住了,对不对!” 他立刻放下茶壶,转而握起醋瓶,几步蹦到洛朝面前,双手捧着递上,表情还洋溢了些许自豪,唇角带笑,一脸求表扬的骄傲。 洛朝遥遥望去再度远离自己的救命之水,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恍惚到晃了一晃……缓了几息后,他视觉才恢复清明,并愣愣盯着对方递到眼前的一瓶醋,神情呆滞,已然失语: 天晓得,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大憨批,食我四十米大刀! 他流着泪问自己: 我要怎么在说不出话的情况下,对一个脑子有坑的憨憨准确表达出“给我水”这么个意思? 沉思三秒后,他的心一时枯寂如朽木,认清了惨痛的现实:没有办法了……再拖下去,我就真的要噎死了! 要么被生煎包噎死,要么……喝醋! 洛朝的手微微颤抖着,唇也哆嗦着,如行将就木的老人,颤颤巍巍接过醋瓶……一阵倒牙的酸味扑鼻而来—— 他咬牙鼓励自己: 没事没事!不方不方! 好歹这也是液体!只要是液体都能救命! 你难道想吐着舌头、不明不白噎死在顾憨憨面前吗?老子八辈子都不曾丢过这般脸! 真英雄,水淹火烧都不怕……何惧区区一瓶醋? 虽鼓足了勇气,可等瓶口真的递到唇边时,他的心还是颤栗了: 哇——我好惨啊! 我怎么能这么惨?! 惨到如斯地步,顾归尘还对真相一无所觉,且紧张兮兮从旁盯着,满眼担忧,小心翼翼嘱咐道:“被鱼刺卡到的话,喝一点点就够了,喝多了会伤胃的。” 洛朝立刻狠狠瞪他一眼,心道: 喝一点点有个毛线用? 还伤胃伤胃的……要不是你,我能惨成这样? 老子还偏要和你反着来! 专爱和人对着干的反骨一上头,比任何鼓励的话都有用,洛朝把心一横,闭上眼,端着壮士赴死的心态,举起瓶子就一口咕咚咕咚全闷下去—— 顾归尘给看傻了,差点惊得蹦起来:!!! 全喝了??? 他慌里慌张从满地的丹瓶里找出可以对冲食醋的丹药,然后稀里哗啦给喝完醋就躺平如尸体的洛朝灌下去,嘴里还埋怨道: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唉,太不乖了! 顾归尘薅一薅洛朝的头毛,满心爱怜,心道: 唉,谁让你已经是我未婚夫了呢?我也只能大人有大量,勉强包容你啦~ 顾归尘兀自欢喜,而在生死线上反复横跳数次后,洛朝也终于从窒息状态里解除,他眼下侧躺在床上,呈吐魂状态,眼神空洞,表情空白,眼中写着一句话: 差点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眼睛都不眨干完一整瓶醋后,他感觉灵魂也得到了升华洗礼,意识混混沌沌的,半阖目休憩着,心中朦朦胧胧在傲视不屑道: 老坛酸菜牛肉面算个屁! 这才是真的酸爽! 顾归尘并不晓得躺尸状态的洛朝心里在嘀咕什么,他开开心心薅了一会儿头毛,低头瞅见洛朝一副魂游天外的咽气样儿,又感到心疼且后怕: “唉,你怎么就这样不小心呢?” 他叽里咕噜啰嗦了一堆吃鱼的注意事项……洛朝听得心不在焉的,身心俱疲的真勇士,此刻只想倒头就睡。 不料,顾归尘唠叨了一大通后,竟来了句点睛之笔,语气唔哝,声气软软的: “唔,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可就成了寡夫了……” 洛朝的表情:??? 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眼睛瞪出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圆! 顾归尘给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洛朝深吸数口气,努力平复想杀人的心情,他转头瞧见顾归尘傻兮兮的迷惑神情,尽力微笑,向人招招手,压抑住口吻里的杀气,尽量温声道:“你过来。” 我保证不打死你! 顾归尘不知他心底汹涌澎发的怒气,只微微睁圆眼,乌溜溜的眼珠咕噜咕噜转,略感好奇地凑过去…… 谁知电光火石间,洛朝翻手就按住他的后衣领,他顿时整张脸闷在被褥间,呜哝了几声,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就感到什么圆邦邦的东西狠狠敲在了自己后脑勺上—— 顾归尘惊骇并茫然:??? 为什么打我? 洛朝心里只想骂人:我他妈打的就是你! 却是他按住人后,迅速卷起枕头底下的话本子,照着憨憨的脑袋便一顿猛敲! 他神情狰狞恐怖,雪亮的虎牙露出,满眼写着凶狠:“你还敢!当妾?妾你!妈的!妾!” 顾归尘不明所以,被当头摁在褥子里,只能用鼻子发出呜呜呜…… 洛朝一边骂一边极有节奏地敲头:“还寡夫!我寡你!妈的!夫!” 我脑壳都给你敲碎! 然后把你脑浆掏出来榨汁! 作者有话要说:顾归尘(抱头,委屈巴巴):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洛朝(卷着书,凶狠至极):你还有脸问我???先去喝十瓶醋!!! 哈哈哈哈哈,我瞅了昨儿的评论,发现大家想法不一样耶,哈哈,因为基数小,也统计不出票数,所以我决定,写百大up主梗,然后,其中穿插校园回忆杀剪影! 哈哈哈,这样一举两得,我是不是个小机灵鬼?! 估计一章内番外写不完,估摸着要三章左右? 然后,选择困难症小天使也不用怕!这些番外梗,到结局会全部写哒! 成人的世界选择都要! 哈哈哈……阿尘表示:我也是个小机灵鬼!我都看出来洛九陵是被鱼刺卡住了!我很聪明哒! 洛哥(冷笑):呵呵呵……你很聪明,你确实很聪明,你聪明就聪明在既没失聪也没失明! 感谢在2020-01-27 00:04:02~2020-01-27 23:4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米mj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墓缇、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连沐陌 20瓶;黎离li 10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寄望(七十四) 洛朝将人按头狠敲一顿后, 长舒一口气, 感到神清气爽:妈的, 太特么解气了! 他出完一口恶气,便毫无同理心地坐去桌案前,兀自咕咚咕咚喝茶解渴——讲了太多话喉咙都干了, 徒留身后被骂了一顿的顾归尘,抱着脑壳茫然坐在褥子上。 他的头发被洛朝弄得乱糟糟,鼻头被闷久了,有些红。 他单手揉着被敲了最多次的后脑勺,望天出神:哦……我好像,被退婚了呢…… 洛朝本想同他解释“老子压根就没答应过你!”, 奈何憨憨太过死脑筋,怎么也和他讲不明白……最后,闹得口干舌燥的, 只好快刀斩乱麻, 干脆利落狠狠撂下一句“你被退婚了!”。 顾归尘被震得一懵,睁圆眼睛愣在那里, 乌溜溜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生平第一次求婚成功后,居然没到半个时辰就被无情悔婚。 伤心过度中,他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要忍住泪水,并扯过洛朝的枕头, 抱在怀里,将脸埋进去,缩在床角发呆。 洛朝瞥眼拿余光一瞅,见他眼角通红,似乎难过得不行,心中又骂几声“大憨批”,也不去理他,自去书桌前看话本子。 顾归尘埋在枕头里低声呜呜呜,回忆起方才洛朝敲他脑壳时,十分气愤,不停念叨“你他妈居然想当妾?”,随之而来一顿暴揍……便自叹自怜道: 原来,我连妾的资格……也没有么? 大概,我没有那么好看吧…… 又呆怔了一会儿,他心中唉声叹气,无奈道:看来,只能当通房了。 他思及过往在顾氏看见的,种种通房丫鬟、男宠们的悲戚命运……感到愈发忧愁了: 若哥哥姐姐们知道我如此自甘堕落,必然会气得要将我赶出门吧…… 顾归尘一想到自己将成为顾氏嫡脉之耻,就悲伤得不能自已,在脑内同每一位亲人轮番上演伦理大剧……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他便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得说点什么话,才能求得哥哥姐姐们的原谅,不要将自己逐出顾家…… 如此忧伤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才勉强止住愁肠百结的担忧心绪,鼓励自己道: 唉,诸事须向前看。 他骨底实在是个极有韧性的人,做任何事情都绝不会轻言放弃,有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儿……否则,前世也不可能怀着“弑帝证道”的妄念,固执了千年之久,换任何别的什么人来,即便有着和他一般的遭遇、难解的心结,也早该放弃了。 且他性子往深里探究,是个非常积极的人,不到无可挽回的至深绝望境地,无法被轻易击倒崩溃。 他觉得,眼下境况纵然困难,可也并非没有改善的途径: 天下万万种目的,只要有方向和路,便相应有抵达的法子; 即便没有路,只要我愿意走,走得多了,也就有路了。 他的顽固程度,可见一斑。 顾归尘想通了,心里念叨了一堆股劲儿的话,哀郁之色尽去,气色也精神起来,当即便去了自己的外衫,一下掀开洛朝的褥子,窝进去,躺平,且将自己捂好。 他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唉,只好慢慢挣位份了。 好在,通房到侍妾,也就一级,好似我得了新剑谱,从入门到开悟剑意,也就一阶……只要肯钻研肯用功,想必也不难。 如此安慰自己半晌,他忽然又想到前世看过的各类杜撰的《后妃纪》,惊悟道: 不对,洛九陵可是帝尊啊……后宫的位份之别,要复杂得多。 他搜肠刮肚,试图回忆——通房在宫里,算个什么位份? 结果想了半天,没思考出个所以然,便放弃了: 罢了罢了,就当是最低的位份吧……慢慢地往上升也就是了。 万事要往好处想……说不定呀,以后还能捞个贵妃当当,勉强也算载入史册了。 一旦位份高了,家主老夫人族叔族姑什么的,也就不好将我赶出门了。 唉,虽然这事依旧丢脸……不料我有一天,还要靠争宠媚君,来挣得身份,不至于没脸进顾氏的门。 哦,我或许还得向族内长辈们请教一下,内闱晋升的种种手段……十五往年和我闲聊,还说七族内宅,妻妾间的斗争,动即要死人的,遑论宫里呢? 保命肯定比位份要紧。 他胡思乱想了一大通,最后还鼓舞自己:任重道远,须加倍用心才是。 洛朝若能听见他的心声,只怕会气得将他头拧下来,并暴喝: 没有贵妃!通房更没有! 你在想p吃! 如今,洛朝撑着脑袋,哗啦啦翻书,半天没看进去一页,心里也在迷惑: 顾丽丽是又摔坏脑子了? 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个骨底其实非常高傲的人,怎么会说出“我愿意嫁给你当妾”这般话的。 更让他惊悚的是: 顾丽丽难道喜欢男人?还是个零? 不然怎么会一口一个“嫁”字,毫无尴尬不适? 天呐!老子一直以为这家伙是个憨批直男啊! 洛朝自认为看人极准,他从来觉得: 顾憨憨脑子里压根没有情爱那根弦——论恋爱撩人技巧,放到现代去,这憨憨应该是个天残! 这丫脑门上的钢铁直天线,它根本不接收恋爱讯号啊! 他对着书桌琢磨了半天,最终认定了:顾丽丽试图嫁给自己的动机,必然是想找个合适的身份,以正当理由将自己一直困在身边。 可问题来了,要求个正当身份与资格,方式千千万,为何非得是道侣关系呢? 一个憨批直男,为什么能把事情往如此诡异的方向去思考? 洛朝早忘了自个儿曾撂过何等狠话了——他这人,气话向来说完就忘。 因此,他接受了顾丽丽不仅是弯的、还是零,这个惊悚无比的事实,承认自己不慎看走了眼; 也大致推断出了对方的嫁人动机,却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到底是怎么想到如此奇葩的方式的? 憨憨的脑回路果真与众不同! 洛朝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个时辰,依旧没什么头绪。 抬头一望窗外,夜色也深了,便收拾了一番,叹口气,打算先休息,有事明儿再说罢。 他半寐眼打着哈欠,一边正要掀开被子躺下,一边环顾屋内,心里还嘀咕:顾丽丽呢?今天怎么不坐在小板凳上当看守了? 谁想,他才半个身子进了被窝,刚要躺下,脑袋还没沾上枕头呢,无意间转头,张开眼时竟猛地看见一张笑颜: “卧槽!”他吓得一蹦三尺高,忙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归尘眨眨眼睛,神情迷惑,半张脸还蒙在被子里,声音也闷闷的,语气理所当然:“暖床呀~” 这是通房的本职工作! 顾归尘昔年在顾氏,一众兄弟姐姐们虽未娶未嫁,可长辈们房里的二三事,却难免会看到不少。 即便伉俪情深如家主和凤娘,也不得不收下老夫人送来的几个通房丫头—— 这些婢妾们,早被严格规训过,心里只认主子,行事皆极为本分小心的,暖床端水等等事务一概包揽,且事事做得妥帖有分寸,比如寒天里,屋内的地龙怎么烧,须提前多久开始暖床,还要点香薰,熨床褥等等。 最开始家主不肯收,她们还险些要跳井撞柱,是凤娘不忍,才将她们暂时收来当侍女用的。 至于顾氏别的支脉里头,因着人丁兴旺,光中域祖宅族地里住着的几十来脉中,每一脉便可有上百来房了,说是隔三差五便要死个通房小妾,绝对不为过。 因此,顾归尘对自己通房生涯的规划是这样的: 一要保住命,我是个医修,想来不难的; 二要尽职尽责,努力求得晋升的机会——这点他是有些犯难的,毕竟也没经验,只好照猫画虎,按着曾经的见闻来办事。 洛朝却给他气死了,脑仁一阵疼过一阵,觉得脚下快站不稳晕过去了,他一拍床板,额角青筋暴凸,神色一阵扭曲,喝道:“谁要你暖床的?下来!” 说着便去扯人,顾归尘自然不肯,他扒住床头的木栏,抱紧洛朝的被子,难得泪眼汪汪的: “通房也不行么?” 他想:那我岂不是只能当外室?真如此,可太惨了! 洛朝扯了半天没拉下来,转头还见顾归尘一脸委屈,愈发气得头昏脑胀,拼命深呼吸,心中不断念叨:心平气和心平气和……我不和憨憨生气! 谁想,才稍稍平复了些许怒火,顾归尘竟再度语出惊人,还带了哭腔: “我不想当外室,呜……我哥哥姐姐们要被气死的……呜,真的不可以通房么?” 洛朝眼前一黑: 通你妈的房!外你妈的室! 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居然还敢爬床了你! 顾丽丽你就是欠收拾! 他暂时止住扯人的动作,又向人招手微笑道:“你头过来!” 顾归尘心知他要敲脑壳了,迅速把自己捂到被子里,疯狂摇头,这意思是:我不过去! 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洛朝撸起袖子就跳上床,一个劲儿抢被子,在怒火加成下,他竟很快扣住了顾归尘的脖颈,这次也不用书卷了,直接捏起暴栗,照着脑袋猛敲: “还通房!还外室!你他妈,脑子被猪啃了!” 老子就是娶一头猪也不会娶你! 猪还能用来杀肉吃呢你能用来干嘛?! 你只能用来气死我! 好容易闹完这场,洛朝热得拿起话本子呼呼扇风:妈的,太上火了! 顾归尘双手揉脑壳,眼角泪花闪动,感到万分委屈。 两人只好坐到桌边,进行深夜会谈: 一个时辰后,洛朝又一次口干舌燥、眼晕脑胀的,他捧着菊花茶,一杯接一杯猛灌,意在消消火气——没办法,你和一个憨憨真的讲不通啊! 短短一个时辰,要如何根除憨憨脑子里那顽固的封建残余思想? 顾丽丽,就是欠一顿马列主义毛概邓论的洗礼发省! 洛朝双手托住茶杯猛虎叹气,眼皮耷拉着,像极了发现做不通群众思想教育后、陷入焦虑忧郁的基层老干部。 尤其是顾丽丽还总一脸忐忑地反问:“是我不够好看么?” 导致洛朝很想掐住他的脖子来回摇,并大声喝问——这他妈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吗?!! 他灰心丧气喝了好半天茶,心叹: 讲不通啊讲不通,封建思想害人不浅啊害人不浅! 让顾丽丽这般高傲的剑修,都失去了尊严! 这般唉声叹气了许久,忽又忆及那个老问题: 嗯,这丫憨批怎的就非要嫁给我呢? 用别的更纯洁无暇的方式,来寻得困住人的正当理由不好么? 正疑惑不解呢,抬头见到顾丽丽与自己一般惘然的呆傻神情,突然,总被对方重复的“好看”二字炸响在脑海! 哦!老子懂了!老子终于想明白了! 顾丽丽,他一直暗中觊觎我的美貌! 洛朝心中惊呼不已,同时悄摸摸抬眼看人……又看一眼,再看一眼,继续偷看一眼……搞得顾归尘差点误以为他脖子抽筋,正在转脑袋活血。 洛朝心中如是嘀咕道: 嗯,这傻子极有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潜意识中,早已被老子的美貌折服! 所以,当他想办法寻求正当身份挽留我时,才会莫名其妙思考去“成为道侣”这条歪路! 尽管他意识不清不楚,一直傻傻的,对什么事情都不明就里,可身体行为却快过思维,将他心底深处的念头体现出来了! 好哇!这人不可貌相的! 我竟没想到,顾丽丽你看上去呆呆的,心底却有这等邪恶的心思! 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天可怜见的,洛朝如此想歪到爪哇国去,真不怪他太自恋: 只愿他前世站得太高,被太多人注视着,身边狂蜂浪蝶不断,其中不乏手段偏激的……曾经修为未曾大成时,更是被合/欢宗的人坑出过巨大的心理阴影。 想爬他床的人不计其数,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什么西江蛊术、南陆幻术、魔门媚术……有男有女有妖有老有少……恁是什么魔鬼神蛇,他都已见惯不怪,心如老僧般枯寂了。 他想:打发一个傻乎乎的顾丽丽,相较之下,倒是简单得多。 便郑重了神色,将前世用来拒绝应付江云忡等各方属下、各类势力逼婚的言论,对着顾归尘重新长篇大论灌输了一遍,掰扯来去,核心思想只有一个: 老子不需要道侣,誓要当一个骄傲的单身贵族! 顾归尘给听得一愣一愣的,渐渐的,心里对“成为外室”这么个很卑微的目标,都深感艰巨起来,他扯住洛朝的袖子,暂时打断了对方语速极快的唠叨,委委屈屈请求道: “外室也可,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我还可以学才艺的。” …… 洛朝给气得又敲了他好一顿脑壳,终于顾归尘不敢说话了,乖乖听他灌输——虽然因为语速太快了,大半话,他一时都没听明白。 洛朝好容易清晰表明了自己“单身主义”的坚定立场,觉得顾丽丽心里应当有点b数了——自己应该安全了? 不然,憨憨武力值辣么高,真要来强的,老子也莫得办法啊! 可抬头瞧见顾归尘傻兮兮的木愣表情,又深感不安:不行,单向保险不够,得上双重保险! 洛朝便一拍桌子,又开始对顾归尘灌输“保持单身的种种好处”……说得喉咙都疼了,扶额瞅瞅对面——还是傻乎乎的,唉,也不知这傻子听没听进去……忽而又想到:哦豁,顾丽丽是个剑修啊!那就好办了! 于是,他猛地起身,凑近到顾归尘眼前,一字一句笃定道: “你是剑修!剑修不需要道侣,懂吗?” 顾归尘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便愣愣应道:“……哦。” 洛朝又郑重强调: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只会影响你出剑的速度!” 作者有话要说:orz新春番外正在施工中,在撸细纲查资料,才摸出一个开头,估计明天才能发第一章,嘤嘤嘤~ 小剧场: 作者君(焦急且激动): 快快快!阿尘,这就是退婚流男主的剧本开头啊! 证明你离崛起不远了! 拿起手中剑,开启属于你的时代!我们的目标是:称霸五域! 先定一个小目标:制霸北岭!脚踢魔门!名扬南陆中域和西江! 来来来!先大声念出我们的台词! 顾归尘(目光茫然,呆呆地拿着作者君钦定的剧本无感情捧读,逐字逐句读得很慢):昨天的我……你,爱答,不理……今天的我……要你,高攀,不起…… 作者君(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再大点声儿念!语气得满含高傲,表情要一脸不屑! 顾归尘(挠头,愈发茫然迷惑,说不出话):…… 洛朝(冷笑不止):呵呵……你们是不把我这个五域前霸主放在眼里? 感谢在2020-01-27 23:42:20~2020-01-28 23:5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黎离li、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寄望(七十五) 顾归尘表情呆呆的, 不禁回忆起顾十四曾经对自己叮嘱过的话……对比之下, 他便不太明白, 为什么是“速度”,而不是道心、意志等等。 他向来有话便问,不是个能藏住心思的人……洛朝听后向他甩了个不屑的眼神: “我说速度就速度!我难道会骗你吗?” 谁想, 顾归尘极小声地回了句:“会的啊……”——都骗了不止一次了。 洛朝气得喉口一噎,险些吐出血来,抬手便给了他一个暴栗,并龇牙瞪目、大声嚷嚷道:“你还顶嘴!” 顾归尘揉揉脑壳,敛眉垂目,暂时埋起脑袋, 决定不说话了,心中则嘀咕: 唉,和不讲道理的、蛮横暴躁的、偏偏口才又好的人谈论事情, 就是如此心累。 洛朝气呼呼又灌了大半杯菊花茶, 才消下点怒火,又端起副做思想工作的老干部姿态, 语重心长, 娓娓道来: “唉, 管它速度还是道心,总归呢,你身为剑修,栽到情劫的泥淖里……绝对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对着顾归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全方位无死角论证了“剑修不需要道侣”这个命题。 见憨憨听得眼睛发直——因为语速太快, 顾归尘跟不上……洛朝瞧着,不免再度感叹:真是傻啊,太傻了! 他便稍稍止住话头,倾身向前,满怀怜惜地薅一薅顾归尘的头毛,缓声道: “归归啊,你要知道,这个世界的渣男可是很多的!” “不是我思想古板传统,也不是我要违抗修真界正在刮起的自由恋爱风潮,而是……你这么个傻子呢,真去情场游走,很吃亏的!” 洛朝摇头唏嘘不已:多半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被人卖了还给帮数钱呢! 顾归尘被人来回薅着头发,愣住不吱声,他其实脑子不太转得过来: 恍惚里记得,十五也说过什么“七族之中,负心汉可多呢”诸如此类的话……可是,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正茫然思索其中联系呢,又听洛朝慨叹道: “你这么个死心眼,要是被什么爱情骗子给套住了,该多惨啊!” 光是想想就让人落泪了,天生道心者又名“一窍心”,其固执程度和痴情程度,在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 “何况呢,你还是个剑修,习剑最重心性,你若落入情劫心魔,不仅难走出来,还多半会落得个道崩身殒的凄惨结局!” “真到了那个地步,谁又来真心替你掉几颗眼泪?你道侣吗?我跟你说不可能的,男人啊,都很绝情的!” 顾归尘十分迷茫,依旧在思考: 哪怕这话是对的,又关我啥事儿呢? 我又没喜欢上过什么人,姑娘公子都没有。 洛朝却薅头发上瘾了,觉得软绵绵的手感贼好,便干脆换了个位置,坐到顾归尘身畔,薅得愈发起劲儿,还在人耳朵边,继续以长辈口吻道: “唉,所以呢,记我一句劝,就别要什么道侣了,单身多好呀!” “听我的,总没错,我又不会害你!” 在得知顾归尘是个弯了的零之前,洛朝从来以为: 这么不解风情的憨憨是个注孤生的命; 即便有不明真相的傻姑娘,被他外在的高冷人设和容貌迷惑了,在熟悉他的本质后,也很难不被气死; 至多老天开眼,让他撞了天大的好运气,遇上个非常包容温柔的好姑娘,凑一对,刚刚好。 洛朝从不觉得顾憨憨是个需要警惕情劫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 顾丽丽居然喜欢男人!!! 而且还是零??? 这太特么可怕了! 要知道,女孩儿们呢,大体来讲总是更专情、对感情更认真……可男人就不一样了,很多氏族门派的少爷公子什么的,那都是出了名的花心多情啊! 不仅见一个爱一个,还只贪图美色、不付出真心,大脑都被下半身控制住了! 何况,顾丽丽长得还很好看,危险程度顿时直线飙升几个档次! 远的不谈,光说前头那个现已死干净了的姓贺的,不就起过歹念么? 若非顾丽丽武力值还算高,有能力保护自己,只怕现已中招了! 唉,姓贺的只能算个低段位草包纨绔,对顾丽丽这等高强剑修,造不成太大威胁……怕就怕那等老道的情场猎手啊! 嘴上和你谈感情,实际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洛朝忆起自己前世的某些遭遇,时隔多年依然愤慨: 某些大他上千岁的老男人,仗着身份修为高,容颜永驻了,竟妄图老牛吃嫩草! 其中,有些个趁他彼时修为未曾圆满,还意图来强的! 我呸!瞅瞅你们屋里害死过多少无辜少女少男了!恶心死个人! 后来,洛朝修为大成,这些曾觊觎过他身子的老男人们,他统统没有放过,一个个打趴下撂地上,脸都给踩烂! 忆起往昔为民除害的峥嵘岁月,他长吁短叹的,望向顾归尘的目光,一时分外柔和——宛若在看一只柔弱无辜的小羊羔。 顾归尘在他眼里,虽年纪和自己差不离,但论心机手段可要弱上太多了,成天到晚傻乎乎的,极好骗。 洛朝深深觉得: 比起自己,顾丽丽实在危险得多,绝对有必要向他普及,修真界里某些个外表光鲜、实则龌龊不堪的老男人们的真面目! 这么个傻憨憨真要被坏男人渣了,该有多糟心! 比精心养护的翡翠小白菜被猪拱,更叫人痛心一万倍! 他便搭住顾归尘的肩膀,在人耳边嘀嘀咕咕,长篇大论灌输“防范渣男的一千条注意事项”: “我跟你说啊,那些个外表英俊、衣饰华美、修为深厚、天赋极佳、身份高贵……有钱有貌有权势有美名,还据传才学十分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舞曲杂艺样样皆精……这些人,尤其要当心,他们极有可能是伪君子、是渣男!” 话音才落,顾归尘神情便一震……洛朝以为他被吓到了,忙道:“你可别不信,这是以老子的血泪史总结出的经验……”说着继续巴拉巴拉…… 打死他也想不到,顾归尘心里其实在悄悄比对: 洛九陵前世身为帝尊,权势钱财名声自不必说,容貌就在眼前……而前世坊间多传,帝尊如何无所不会、精通杂学、多才多艺、饱览诗书……细细一琢磨,居然每一点都对上了? 顾归尘恍惚不已,看向洛朝的眼神一度十分奇异,他感到万分迷惑:会有人自己骂自己渣男么?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待他堪堪回过神时,恰好洛朝在尽情斥骂花心纨绔们、狠批觊觎自己身子的老男人们……顾归尘听得一阵惊骇: 竟有人能如此不在意地痛骂自己? 洛朝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眼神变化,接着喋喋不休:“……长得越好看的越要当心!若是他口碑声誉皆不错,那尚可结交一二,若他名声上就是个花花公子,那千万千万要远离!” 顾归尘的神情更诡异了:前世的九陵帝尊,据传红颜蓝颜知己遍布四海五域,为此写出的野史,可堆满一座三层楼阁。 “最好头发都不要让他碰一根!”——顾归尘不由抬眼,向上望望某只正在薅自己头发的手。 洛朝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的:“哎呀,那种既好看、口才又好、还喜欢说谎骗人的,就更不得了啦!” 顾归尘看人的眼神中,稀奇里又多出几分怀疑。 洛朝一拍桌子,语气激昂:“这种类型的人呐,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是花花公子!” “哄人的时候光会甜言蜜语,在床上的时候尤其如此,可是呀,再深情温柔的话,说完也就忘了,从不兑现,极度不负责任!” 顾归尘迅速联想到对方曾经承诺的梅子糖! 洛朝一边讲理论,一边举例子,决心把道理和现实结合,誓要增加此番演讲的可信度,把在被渣边缘游走的顾丽丽,从深渊拉出! 并热情邀请对方加入:“骄傲的单身主义贵族”行列! 他演讲得十分投入,全情倾心,眉飞色舞的,语调包含激情……浑然没察觉,顾归尘屡次以狐疑万分的目光看向他,且在心里奇道:那不活脱脱的……就是你么? 兀自说得起劲儿的洛朝,完全没意识到,他今日一番即兴而起的“防火防盗防渣男”教育座谈会,给自个儿未来的情路,埋下了多少惨无人道的惊天巨坑。 作演讲结语的时候,他还双手拖着茶杯底,半阖眼皮,摆足老干部姿态,特意沉下尚显清稚的少年声线,故作威严道:“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顾归尘懵着眼,下意识点了点头。 洛朝看了很满意,便极有范儿地一挥手,深感欣慰自豪:“行了,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心中则洋洋得意: 我,洛九陵,仅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将被封建思想荼毒迫害至深的顾丽丽,从身到心、由内而外整个儿洗礼了一遍! 挽救了在情天孽海边缘徘徊的迷途小羊羔,改变了他极有可能落入渣男圈套的未来命运! 请叫我雷锋,不用谢! 给人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洛朝亦很疲累了,他伸了懒腰,打着哈欠,决定要补觉去了。 才站起身走了两步,发现顾归尘竟还是跟在自己身后,他略感烦躁,回头嫌弃道:“回你自个儿屋里去!” 顾归尘迷惑地眨眨眼,这意味是:近些天,明明我每晚都看着你的呀? 洛朝扶额叹气,不愿在困倦当头,和顽固的憨憨争辩什么,只好由他去了。 进了卧房,他坐在床沿上,刚掀开被子打算躺下,瞧见那头正在落门栓的顾归尘,忽然心血来潮要验收一下今日的演讲教育成果,便挺胸直背端起架子,以长辈的训诫口吻,施施然问道: “现在,你还想要当妾么?” 他满以为对方会洗心革面,诚恳表示自己明悟了,绝不再有自甘堕落的念头……不料,顾归尘只稀奇古怪瞥他一眼,疑道:“难道你让我当正室?”——你自己都说了,渣男是不娶妻的,渣男只会有无数个情人。 洛朝一懵,脱口问出:“你他妈居然还想找道侣?” 顾归尘答得分外诚实:“我以前,本也没想找道侣啊。” 洛朝惊奇望去——那你现在怎么回事?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我? 顾归尘神情迷惘,也反问:“我不打算找道侣,和我要嫁给你,它有关么?” 洛朝给问得一呆: 它没关系么? 你的逻辑呢? 被狗吃了? 他正为顾丽丽毫无科学道理可言的神奇逻辑惊叹呆滞,又听顾归尘笑颜如花道: “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会努力让你自愿娶我的。”——比如去学才艺。 洛朝这下真给气死了,他一下倒在床上,捂住胸口翻着白眼深呼吸,防止自己心肌梗塞,心里愤愤道:合着我讲了一个晚上的话,通通是白费劲儿? 他一气之下,胡言乱骂:“顽固不化!执迷不悟!朽木不可雕也!” 顾归尘早对他的气话免疫了,自如地帮人将被子捂好,淡定地剪灭了灯,然后如常搬来小板凳,坐在床边,和尚未入睡的洛朝四目相对。 看到对方气得双眼唰亮,一点困意不见有,顾归尘甚至柔声哄道:“睡吧,我在这里呢。” 洛朝狠狠瞪他一眼,心道: 我才不要你在这里! 我恨不得你原地蒸发! 兀自气了老半天,洛朝又自以为悟了: 哦!我懂了! 顾丽丽这个人,他已然色迷心窍! 沉迷老子的美色,不可自拔! 洛朝以被子捂住半张脸,痛心不已: 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这棵翡翠小白菜,他已然没救了啊! 啊,我真是一个罪人! 竟让一棵本来无暇的小白菜自甘堕落!犯了贪嗔痴念!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难道要主动毁容么? 唉……莫得办法,我只能以更加大义凛然的态度,坚定拒绝他! 并不畏艰苦,继续向他灌输自尊自爱的新时代观念,或者,顺便为我单身贵族群体,再添一员! 唉,谁让我是如此有良心、如斯有道德的修真界活雷锋呢? 洛朝神情变换不已,盲目自我感动着……顾归尘从旁默默瞅着,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见洛朝眼珠子咕噜噜转悠,依旧半点困意没有,顾归尘心里便有些好笑: “睡吧,你叨咕了一天了。”——更不知眼下心里还在嘀咕啥。 洛朝哼了一声,脑袋又往被子里埋深了点,并不愿意理会他。 顾归尘便也沉默下去,他望着面前这个似近似远的人,垂眸轻声对自己低语道:“就算是雪,我也要握住……” 他生来是极固执的人,这或许是“一窍心”的另一种阐释……先前,之所以犹豫迷茫,甚至失落到想过退缩,其实是因为,他未曾找到方向。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任何站得住的理由去继续追逐这个人……可现在不同了,他找到了一条路——纵然听来有些荒诞不经,可道理确实如此: 只要嫁过去了,就没有理由推开我了。 他骨底是绝不服输的人,正可称为积极乐观,也可反称作顽固偏执……总归,这条路不走到头破血流、身殒道消的那一刻,就别想让他放弃。 如今,眼前迷雾散去,他终于有了可以前行的方向,心底较之从前,甚至反而轻松了不少:即使前路艰险……要成为外室都很难了,可凡事只怕有心人,滴水穿石、绳锯木断……世上哪有必然不可能的事情呢? 他这般想着,嘴角乃至有笑意显露。 洛朝不意眼角余光瞥到了,觉得奇怪,思来想去还是问了句: “喂,你刚刚嘀咕什么呢?”——可别又是什么通房外室的惊天动地发言了。 顾归尘便笑了一笑,难得有次没说真话,心情偶尔放松愉悦之下,他竟将某个徘徊在心中良久的心结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云麓?” 明明那里,有你未来的同窗、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很多慈爱的恩师…… 洛朝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更奇怪了,便皱眉疑惑反问道:“你难道喜欢念书?” 顾归尘先是一愣,而后很诚实地摇了摇头:“不喜欢。” 还有句话他没好意思说:我文课极差的。 洛朝翻着白眼,“嗐”了一声:“那不就得了,我也不喜欢念书,多累啊!” 顾归尘失笑,心知这话听上去极有道理,可称为真话,却算不得心底话—— 他但凡对生活其中足有百年的云麓书院有半点留念,就不会以“嫌累”这么个极小的借口,推脱不去。 一个度过了人生最初百年时光的地方,他都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何况,别的任何事物呢? 他对这个世界,到底还有几分留念呢? 又沉默许久,洛朝好容易酝酿出些许困意,忽又听顾归尘以极轻的声音问道:“那你……有别的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已经闭上眼的洛朝再哼一声,觉得今儿的顾丽丽啰哩啰嗦的,心道:你说呢?我自然想去找死啦! 他当然知道真话不能说出口——除非他想被打,便哼哼唧唧敷衍了事: “我想上天!” 说着一个翻身,背对顾归尘,以被子蒙头盖住脸,摆明了“我不想和你说话”的态度,还丢下颇为嘲讽的一句: “等你给我摘星星去呢!” 顾归尘再度摇头失笑:这个人呢,有时候,特别喜欢闹小孩脾气。 他便轻手轻脚靠过去,头埋在洛朝鼓起的被子包旁边,轻声道: “我从来言出必行……所有承诺,一旦说出口,就永远不失效……” “我说过的,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告诉我……再远的地方也可以…” “哪怕,那个地方很危险……我会护你周全的……” “哪怕,是上天摘星星。” 良久之后,久到顾归尘以为这人不会应话了——许是睡着了,忽见某个鼓鼓的被子包,缩了一缩,又往墙边挪了挪——顿时离顾归尘更远了。 他见了又笑一笑,没作声,坐回原处,发现心绪难得如此沉静,仿若要睡过去。 徒剩被子包里的洛朝,被闷的气短胸闷的,额头快冒汗了,还拼命念经式对自己洗脑: 这是甜言蜜语啊!用以腐化我这个单身贵族的糖衣炮弹! 好哇,顾丽丽,你的段数竟变高了! 我才不会屈服! 在心里叽叽喳喳反复强调“绝不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腐化”……好半天后,洛朝也终于睡去了。 这个夜,格外安静。 稀奇的是,明明昨晚睡得极迟,洛朝第二天早晨,竟醒得很早。 他坐起身时,没有如寻常一般,听见某人的“早上好”,心里正惊疑了,转头一瞧:顾丽丽居然抱着膝盖睡着了!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八百年没见过顾归尘正儿八经睡觉了,顶多打坐调息吧。 犹豫了好一会儿,洛朝还是叹口气,将人抱去床上捂好了: “哼,算是还你的……” 又在人耳边叽叽咕咕半晌,发现人居然没被吵醒,洛朝深感此景罕见,也没继续闹腾人,而是自去书房喝茶打发时间了。 谁想,才过了半个时辰吧,忽然心有所感,摸出储物戒里的一道传讯符,上头果然有异动—— 事发突变,半月之内,速来邺城。 落款处是个熟悉的名字:中域柳氏,柳治。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又更晚了半小时……而且新春番外才摸了两千字出来,今天又发不成了(作者君哐哐谢罪orz) 明天一定发番外(一定不咕咕咕了!) 小剧场: 洛朝对自己的演讲总结(官腔,新闻发布人口吻):深入全面地阐释了渣男的种种特征,仔细周到地普及了识别并远离渣男的种种知识与技巧,着重强调了渣男对身心的危害性,显著提升了聆听者对渣男的防范意识…… 顾归尘对洛朝的演讲总结(老实诚恳,普通小百姓口吻):你是渣男。 (*≧w≦) 感谢在2020-01-28 23:55:14~2020-01-29 23:5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黎离li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云端有歌、墓缇、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7章 寄望(七十六) 传讯符又闪动几瞬后, 寂灭下去, 由青玉色变作灰白。 这类玉符能远隔万里传递消息, 相应的造价也昂贵,并且多半只能使用寥寥数次。 除去“事发突变”这么个关键信息外,对面之人还留下一个联络地点、并一件圣器名号: 邺城, 鸿兴客栈; 中域顾氏,戮神弓。 洛朝翻手将玉符毁去化作粉末,心中则升起疑窦: 何等突变,须将事宜提前一月之久? 又为何突然与顾氏扯上关联? 本来,他只需在两个月之内抵达邺城,时间可谓绰绰有余, 这才能中途有闲心滞留在此,天天喝茶看话本,无聊了欺负顾丽丽, 悠哉悠哉宛若度假。 若他独身一人赶路, 速度可以快更多。 最让他疑虑的是:前世,自己并没听说过此事出现过意外, 柳氏亦没有将仪式提前举行……偏偏今生, 在自己介入之后, 产生了变动。 洛朝很确信,这并非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他未曾过多插手,为了保证仪式能顺利完成,甚至尽力减少自己的露面次数,防止带来任何意料之外的影响。 思索间, 他不由再度梳理了一遍今生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波及五域的大事件,基本和前世走向相同,而上辈子的相同时间点上,自己应当才拜入云麓没多久,产生的影响完全局限在云麓书院内,可预见,即便今生的他未曾出现,与前世相比,也暂时不会造成过大的殊异之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洛朝揉揉眉心,“顾氏戮神弓”五字在脑海盘旋不去,觉得想来想去,前世今生最大的变数,依旧是顾归尘。 可一个傻憨憨,实在没可能与此事扯上任何联系,除非,他无意间被人利用了。 远的不谈,光是眼下队伍中同行的柳氏小夫人,便很值得怀疑一番。 顾归尘的性子,洛朝自认为是比较了解的,他若铁了心要来北岭找自己,多半不会去麻烦别人,说他会选择只身独剑硬闯过边关来找人,洛朝还更愿意相信点。 反而是现在,他晓得寻个队伍给自己打掩护,还好巧不巧,偏生和柳氏有关,又和冷未离有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便很值得思量一番了。 洛朝遇事总爱多想一层,他前头不愿深思,心中不想掺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如今柳氏那头有了异动,还意外将顾氏牵扯进来,使他不得不重新将事情捋一遍。 第一个奇怪的点,在于应欢欢: 倒不是说这蠢乎乎的小丫头有什么问题,他可以保证,云麓出来的楚南风、应鹿鸣,同样没有任何问题……怪异之处在于,她出现在了不合时宜的地方。 其实不光是应欢欢,准确来说,云麓三位同门,对眼下身处北岭的顾归尘而言,都并非助力,而是拖累。 他敢确信,若非整个队伍拖慢了顾归尘的步伐,那么,对方先前应该能更快找到自己,这憨憨的唯一目的便是寻人,且抛开剑术,符术阵法手段都不错,论自保毫无问题,明显是独自行动较为便捷,实质并无理由和旁人结伴同行。 如果真有一个幕后人,在暗中引导顾归尘和柳氏沾上关系,就必须要找一根锚,定住这条不系舟,将他留在一个人员杂、便于安插眼线、且与柳氏相关的队伍里。 而今,应欢欢便是“锚”。 光是应鹿鸣二人,修为也算不得太低,尚有几分自保之力,无须时时刻刻被看护着,顾归尘若急于寻人,留下个消息便可暂时走脱。 但应欢欢不同,一个筑基期的小姑娘,若独自在魔门地盘上闯荡,十有八九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着心系同门安危,不敢脱离队伍太久时间,即便一时走远了,也多半隔日便赶回——这十分符合顾归尘的行事风格。 要控制住一个实力高强、为人孤僻的剑修,并左右他的行进路线,这并不容易,但若利用同门之谊将人套住,便简单得多,盯准弱小的“锚”,便等同于盯住了“舟”。 洛朝先前已让岳书砚探听过消息: 本来,应鹿鸣自然没打算带应欢欢来北岭,是在两域交界线的苍屏岭处,一行人才发现了偷偷坠在后头的应欢欢—— 这时候再遣人将之送回去,很难保证安全;自己原路返回将人送回云麓,又过于耗时间,不太值当,因此只能将人带上了。 此事听来只是个不懂事小姑娘的冒险叛逆之举,可仔细一咂摸,却处处是疑点: 比如,云麓书院在南陆大后方,赶至边关苍屏岭间的数万里路途间,亦有魔修出没,期间危险无数,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安全走过了,没出一点危险不说,甚至没为昂贵的路费苦恼过。 说其中没点人为操纵的痕迹,洛朝是不太信的。 且要达成目前的局面,需要操作的地方并不多,只要从旁引导云麓同窗们对顾归尘产生担忧之情,让他们以为跟随看护是很必要的,而后在合适的时候牵线搭桥,便可顺理成章使这几人共同加入进来。 至于应欢欢,一个尚且不明事理的孩子,以合适的身份在旁诱导几句,煽动得她头脑一热之下,出走跟随,也不困难。 想到这里,洛朝叹口气,起身推开书房的窗子,一阵清冽的冷风便迎面扑来,外头虽有澄澈的日光洒耀,大雪却久积不化。 寒冷稍稍平复了他的心绪,他想: 一个总将目的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傻子,而且不善言辞,会被利用并不奇怪……他甚至能想象出来,面对师弟师妹们的善意担忧,这憨憨是如何结结巴巴,既解释不清,也说不出半点拒绝的话来。 问题是,若真有幕后之人在操控,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个傻子,何处值得人去费尽心机谋划了? 难道和我有关么? 洛朝会这样想是因为,他先前从冷未离的暗卫口中,套来了这支队伍的后期行进路线: 除了最终目的地不同,其余沿途驻扎点,竟和自己先前规划过的路线有七成撞了。 他可以断定,就算不在汉石城,凭着这份大半相似的行进线,自己和憨憨也早晚有天会迎面撞上。 可用冷未离这个身份,勉强解释这个疑点: 他最开始苦心谋求来这个魔修身份,是存了好好利用一番的心思的,因此回邺城的路途上,选定路线多半和浮月宫有关。 而冷未离本人,身为浮月宫少主,会最大程度利用浮月宫的人手和资源,排出一份差不离的路线,并不怪异……奇怪之处唯在于,一个因功法特殊、大半时候处于隐世状态的魔修,为何会莫名接了个护送柳氏小夫人的活儿? 同样奇怪的还有李随风,中域柳氏和北岭李氏,关系说来不远不近……经岳书砚打探后的转述,洛朝可以断定:这位李公子,对眼下柳氏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知之甚少。 让一个对内情无甚了解的人,担任护卫队首领,这并不妥当——或亦可侧面说明,这位小夫人纵然可能与邺城之事有关联,重要程度却并不高。 目前,队伍里的人员配置十分不合常理:柳氏、李氏、浮月宫,还有来自云麓的几个外来人。 光用巧合来解释,太过牵强了, 倒像是有什么幕后人,出于某种目的,不得不把这堆人凑在一起,才达成了而今的诡异局面。 洛朝思量许久,没理出个头绪,只得暂时作罢: 但愿是自己多想了吧……或者,若真有人在暗中操控,希望在事情尘埃落定前,一切已经浮出水面,其余人不谈,至少把顾憨憨这么个傻子摘出去。 柳氏那头传讯来不久后,队伍中又出了一件事儿: 戚七在城内得知消息,北岭戚氏某些族人数月间已被捕获大半,如今多已押送至前线当质子,部分人没能被赎回,已当众被斩首了。 不幸的是,传来的斩首示众者名单上,恰有戚七那一支脉的族人,其亲生父母之名,亦在其中。 戚七到底是个孩子,听闻消息后没日没夜哭了好几天,众人轮番去劝解,也不见好转。 洛朝见了,慨叹中,换了自己的身份去见了这孩子一面,直言可想法子动用浮月宫这边的人手,在各大魔门驻扎点的牢狱里排查一番,但凡找到戚姓囚犯,就遣人递回消息,若恰好是你的近亲,或可想法子将他们捞出来。 戚七听后,才终于止住泪水,气色略略好转。 只是,洛朝那话说来简单,真要不着痕迹地操作,却并不容易,他少不得重新套上马甲,去城内浮月宫人士的府邸处走动了一二,期间,顾归尘自是穿着近侍装束,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以冷未离身份在外走动时,洛朝还意外得知了一则消息: 顾氏而今,确有一支近三千人的军队,就驻扎在邺城外头的一片平原上,且领队者正是顾六。 他们眼下暂居的城池,离邺城已然不远,才能得此音讯。 据传,顾六领着一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锐队伍,每天大张旗鼓在驻扎地周边的大小城镇搜寻——为的是找到流落魔门的顾十七。 周边魔修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原因是顾六此行,可远不止带了区区三千兵马来,他们还请出了一件圣器——威名远扬的戮神弓。 而今正魔两道虽战事正酣,可圣阶的武器也好,修士也罢,多还镇压在后方,仅作威慑,只因圣人一旦出手,动即死伤无数、血雨漫天,不到万不得已,双方都不想伤了根基。 顾氏之所以违背常理出动圣器,据说是因为久久寻不见顾十七,已然急红眼了。 更有趣的一点是,顾六领来的这支兵马,本是作为派往南陆的援军组织起来的,却无故在进入南陆的大型传送阵上,临门一脚被军事禁空大阵拦下。 南陆诸氏族向中域传消息,说这是意外,可谁知道到底是个怎样的意外呢? 本来,因暂时无法进入南陆,顾六只得领着兵马在三域交界处待命,不想,无意间又得知消息:顾十七作为支援南陆的先遣队中一员,如今下落不明。 忧心之下,干脆领兵搜寻,一来二去的,竟找来了北岭,至于而今为何恰恰驻扎在邺城外,原因同样不明。 洛朝前世没关注过这个时期的顾家如何如何,因此听得消息后,便转头望向顾归尘: 哪知,顾憨憨亦是满眼惊疑,神情茫然,眼底还有很深的担忧。 洛朝便好奇问道:“你知道顾十七在哪儿么?” 顾归尘摇摇头,他很想说:前世,十七并没流落去北岭,六哥也没有被拦在南陆之外。 洛朝叹气,晓得无法期待憨憨给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便又问:“那你想去找他么?” 顾归尘一愣,打心底里,他确实不放心,可是…… 却见洛朝笑得很温和:“如果你很担心的话,现在就可去寻他们,至于应欢欢几人,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顾归尘默然不语,他欲言又止,想问一句“那你呢?” 洛朝兀自喝茶,没看向人,心知要他一时半刻作出抉择,不太现实。 哪知顾归尘很快给了答复,他抬起头,很专注地盯着洛朝的双眼: “你以前,不是一直打算去邺城么?” 他轻吸一口气,话说得笃定非常,且不容推拒:“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新春番外,还在搜资料完善中,容我再咕一天orz 另,正文快进入转折点惹。感谢在2020-01-29 23:58:01~2020-01-30 23:3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寄望(七十七) 北岭邺城, 背山面水而建。 从中域滚滚而来的定坤河水淌过南城关外, 冲破莽原尽头的砀山峡口飞泻而出, 银练天瀑壮阔浩荡,汇入有东域第一泽之称的风波湖; 北靠万迭岭——北原与北岭的交界处,以险峰为阻隔, 屹立为北岭关内第一城,在中域七族未崛起前,邺城曾是北岭各大氏族心目中的至高要塞。 而今七族登顶五域氏族权力的巅峰,掌控了除去北原魔门、东域妖族以外的大部分军事重地,更在近万年中,将正道的防守线推进数千里, 如今,前线只以中域北原交界处的无漠河为第一道天险,沿河众多关隘城池拔地而起, 邺城的辉煌, 也随之渐渐湮灭在历史中。 北岭众多以战起家的氏族,自此以后, 不欲和中域七族一争锋芒, 几乎尽数向南退却, 导致现下的北岭,越往北方,人口越稀零,景象越凋敝。 邺城虽凭借雄厚的底蕴,勉强保留了几分昔日繁华, 却因此成了实打实的“三不管”之处,位置上主城处于中域、北岭、北原和东域的四地交界处,名义上依旧属于北岭,可实质城内一切皆由几方地头蛇般的势力掌控。 这些地头蛇幕后来源者冗杂,其中不乏魔门布下的暗手,且各方皆养有私兵,藉此从不完全倚靠任何一域,却通常与七族、妖族、魔门等各方势力皆来往甚密,堪称迎风而动的墙头草一丛。 邺城早晚灯火不歇,任它外界如何烽火连天,城中人依仗着万迭岭、砀山峡口、定坤河等天险包围,也对此有若不闻,笙歌曼舞从不止息。 这里的地头蛇们,细究其源,祖上要么是氏族军阀、要么是莽山悍匪,盘踞邺城后,个个自诩为一地之王,手底下养着众多名扬天下的美妓清倌,也蓄着极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武魁。 明处的各大乐坊酒肆,成日红盏糜烂、彩袖曼舞,巧语艳唱换来明珠千斛、金丝万裘;暗处的一场场角斗厮杀,剖肠挖肚、鲜血淋漓,只为博取高位观赏者,朗声掷杯一笑。 邺城走出的舞伎戏子等,常年游走在五域各大氏族门派的掌权者间,低眉顿首浅唱低吟,腰肢辗挪笑语嫣然,一曲媚公卿; 邺城卖出的死士隐卫等,经年蛰伏暗隐在高华门庭的阴霾中,屏息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豪宴帷幕后,只待杀人点头地,刀芒剑光乍出,一刃诛豪杰。 一明一暗,汇为邺城阴惨华丽的矛盾面貌。 其主城地下黑市,为五域体量前十的黑市之一,无所不售、无所不揽……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卖的。 别处黑市尽力都将暗市往阴狭处拢靠,邺城地头蛇们,却反其道而行之,拼命将暗市作明,恁你是魔是妖是鬼是仙,有钱即可来挥霍,只差在邺城大门上题七个大字“喜迎天下豪客来”。 因此,洛朝一行人入驻鸿兴客栈不久后,应欢欢便大为惊奇地发现了妖族的踪迹: 她兴奋地眨着眼,扯住一旁岳书棋的袖子,在人耳畔压低声音惊呼道:“你看你看!狐女欸!” 岳书棋听言循声望去,顿时也稀奇地不得了:“有耳朵!有尾巴!还毛茸茸!” 洛朝听了就想扶额叹气: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好歹须晓得遮掩一下激动的心情……居然当着人家面窃窃私语,你们以为这么点距离,对方听不到吗? 再转头望望顾归尘,发现对方在很专注地拨弄碟子里的小笼包,神情淡然,对邺城的繁华黑暗氛围适应良好,并无任何不良反应。 洛朝略带惊诧地盯住他的脸,左瞧瞧、右看看,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朵花儿来,心里则奇道: 倒是我小瞧了他的心理素质了? 只因面前这碟笼包来之不易,顾归尘往客栈出门左转三里外的酒楼去买现出笼的热乎乎包子,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来回脚程里,就遭到了十七次大声言语调戏、三次动手骚扰、一次拦路抢劫以及一次明目张胆的掳掠劫色。 其中有妖有魔,亦不乏正常人修,这些牛鬼蛇神,自然无一例外被他用剑拍飞了。 这事儿,倒不是说邺城的治安有多么混乱不堪,而是洛朝一行人来得太急,不曾事先于城中各大地头蛇处递上拜帖——简而言之就是送礼,某些才会被不长眼的无赖混混纨绔子弟,自以为可以欺压不懂规矩的新人,肆无忌惮侮辱到跟前来。 若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混子们碍于客栈老板的脸面,倒也不敢大张旗鼓砸场子,可一出客栈大门便不一样了,什么苍蝇蚊子都哄到眼前来,烦得很。 洛朝早叮嘱过大家了:这几天先不要出门,待我将礼品都送过一圈儿了,才可挑拣风气明朗些的街市,玩一玩瞧一瞧。 但顾归尘并不在听劝的行列中,他满不在乎地将嗡到眼前的“虫子”全部一下拍死 ,雷打不动每天一日三餐出门买吃的。 捧着食盒的他总面无表情,淡定自若在客栈附近的酒楼间来回往复,不亦乐乎地采购精美的菜品,简直成了鸿兴客栈附近一道靓丽且奇葩的风景线。 很多已吃过他苦头的邺城原住民们,常恨恨咬牙:这个红衣剑客,忒目中无人! 如此三日后,一是洛朝已将各大地头蛇们打点妥当了,二是不少邺城居民已被他打出了心理阴影,但凡见到红衣佩剑者,便深感心有余悸,连忙绕道走。 洛朝啃着对方买来的小笼包感慨万千: 顾丽丽所过之处,皆如秋风扫落叶般清寂宁静,猫狗见了他,都不敢乱叫乱吠了; 他如果去参加现代的扫黑除恶行动,一定是骨干特警。 一行人目前入驻在客栈天字号甲等的几处院落里,都是独立院门,还带小花园那种,若不是需要和柳氏来人接头,得去客栈前庭的酒楼里日日探听,洛朝其实更愿意宅在院落屋中,关起门来自己也清净。 眼下,他入城后共计等了五天,暂时让岳书砚替代了冷未离的身份,成天用自己的脸在鸿兴客栈的酒楼里晃荡,总算候来了接应者。 他眼尖地发现,原先那个体胖圆脸、面貌福态的掌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拉长马脸的中年人,嘴角右上方、鼻子左下,还有颗圆黑的麻子。 洛朝眯起眼,托起下巴,不动声色盯了这位马脸麻子好一会,期间,还不时“啊——”地张嘴,接受顾归尘投喂的小笼包、小虾饺、蟹肉烧卖等共十二只。 邻桌的应欢欢并岳书棋,各自面前捧了一大碗北方特有的乳酪,拿银勺挖得不亦乐乎。 她们虽吃得开心忘我,可注意到身旁二人的“甜蜜”气氛,还是会不自觉瞥去贼兮兮的目光,而后四目相对,露出一种“姐妹、你懂得”的惺惺相惜式目光。 洛朝单手滴溜溜转着筷子,早猜到她们脑瓜里有何等遐思了,奈何某些事情是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代表心虚,因此早就决定放任自流、懒得理会:我吃我的,你们嗑你们的。 唯有一点让他稍感郁郁:光看这两丫头的眼神,也能料想到,她们绝对以为——我是下面那个。 洛朝自诩为无性恋,誓当高傲的单身贵族,前世在风月情爱上更是被万民瞎编排惯了,他本来不当在乎这点小事的,奈何,他每每看向安安静静替人蘸醋挟点心的顾归尘,都不由自主深感愤愤: 这他妈哪里有一点能攻了我的样子? 何况顾丽丽自己都承认了——他打算嫁人来着,光凭纯逻辑推断,也该晓得他是个零,懂吗? 再说了,也不看看老子是个什么段位,像是能随随便便给人压制住的吗? 思绪瞎转悠间,果见那马脸麻子掌柜,低声嘱咐某个小二送上一份菜单:“新上的酒水,客官可挑个适口的,解解渴。” 洛朝随意叫了份玉髓酒,单手将这菜单来回翻翻,看上去漫不经心的: 果不其然,最后一页的边沿,装饰花纹中隐着一段咒文——用以神念传音的密术。 柳氏这等大族,多半会开创出许多族人专用的传音秘术,防止旁人从中窃听机要消息。 洛朝将单子递回给小厮,心里默念咒文,神识探出的瞬间,麻子脸掌柜处便传来一道讯息: 「夫人让您三日内,速去遗迹宫殿处,仪式在十五天后举行。」 洛朝嘴里还嚼着一个烧卖,心里在叨咕:见面递个消息罢了,有必要搞得如斯隐晦?柳氏到底在躲什么人? 他自然没有正面回应,反而问道:「柳治呢?」 麻子脸掌柜道:「少爷就在此处客栈中。」 洛朝心里“哦豁”了一声:「这么急,你们是怕我反悔?」 麻子脸掌柜暗暗向洛朝所在处望了一眼,神色略显阴沉,道:「夫人爱子心切罢了。」 此处的夫人,指的正是当今柳氏掌尊的正室大夫人,出身南陆秋氏的秋婉夫人,而柳治,是她膝下最小的儿子。 洛朝叽叽咕咕吃东西,没应话。 麻子脸掌柜又木着脸道:「护送者和车马皆已备齐,公子即日便可启程。」 又过了好一会儿,洛朝依旧不应声,反而从食盒里捡出一个大红的螃蟹,让顾归尘用小钳子给他敲蟹肉来吃。 待他乐滋滋嘬完蟹膏,麻子脸掌柜终于有些耐不住:「事不宜迟,再拖下去,必有意外!」 洛朝心里冷笑:也不说是何等意外,便猴急着推我入坑……你们也真是好计较。 表面上,却慢悠悠问了个似乎无关此事痛痒的问题,语气仿若闲聊:「你们那儿,有顾十七的下落么?」 麻子脸掌柜沉默良久后,竟沉缓语调答道:「有。」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今天晚上肯定把番外第一章发出来,我还有一点没写好,约莫凌晨发叭~ qaq一看都初七了……我的番外今天绝对不能咕了,我计划出正月前应该把番外写完的! 主要蠢作者今天刷了一天新闻,都没有码字(啊我好气啊┻━┻︵╰(‵□′)╯︵┻━┻ 红十字会什么的,气到砸键盘) 感谢在2020-01-30 23:34:17~2020-01-31 23:5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墓缇、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5瓶;夙宿愿 2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9章 新春特别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置顶作话: ps新春番外食用指南: 设定为平行时空的某次鼠年春节,扑噜扑噜即代指哔哩哔哩~ 阿朝和阿尘,默认有正文世界记忆,为正文世界结局后的老夫老妻状态,且体质和能力仍旧是修士级别的; 但本平行时空没有修行体系,所以他俩虽然算作异能人士,但不会过度显露出和普通人的区别; 本世界,他俩前期恋爱历程为竹马竹马,会写到一点的回忆杀有高中和大学; 2333333不要问我他俩为啥都对“丽丽”、“美美”习以为常了,这一部分接受过程中的【苦痛挣扎】,是在正文里会写到的; 因为正文还有一把重要人物没有出场,或者没有杀青,所以本番外意为贺春节,但是呢,其他亲友可能暂时无法出场惹(比如晏灵); 另,【高亮】作者君流泪告知,我今日份的正文才码了一千五,大家不要等了,如果我没有中途睡着的话,应该在凌晨两点才发(可能更晚) 且,作者君本来计划三章内写完番外,可是一瞅自己的细纲,凭我内心为数不多的b数,我知道三章内是写不完惹orz 约莫,七章内?大概? 感谢在2020-01-31 23:51:35~2020-02-01 22:4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云端有歌、米mj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10瓶;米mj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华国s市, 春节来临前一周, 刚下了第一场雪, 摩天林立、光怪陆离的城市染白后,瞬间多了几分清澈感。 林粥粥是一名普通的s市居民,也是扑噜扑噜弹幕网上, 一位小有名气的up主,常年为爱发电嗑cp产粮,以手绘作品的精致唯美聚集了一波同好。 身为大一新生的她,今冬放寒假后就窝在家中,拿着数位板画画产粮喝奶茶,誓将宅腐属性贯彻到底。 这天上午, 高楼公寓阳光明媚的窗边,她嘬着小芋圆奶茶,捣腾着数位板, 才打开手机就收到一条弹窗: 叮——「你关注的【apollo-美】刚发了视频:鼠年布丁e我爱人说这一只不好吃?」 林粥粥眉头一动:apollo-美, 是她昨晚画画歇息时,无聊刷扑噜扑噜后, 刚刚关注的一位美食up主。 她对这位up主还并不了解, 却瞬间被其制作的一款中西结合式千层糕俘获了—— 美术出身的她一看到就表示:啊啊啊这个点心的配色好治愈啊! 粉白樱花糕、浅绿薄荷糕、淡金桔子糕……一堆软萌软萌的点心, 或圆或方,侧面观察时,其颜色由内而外,次第渐变。 糕点们乖乖巧巧的,堆成塔字状窝在青瓷盘里, 镜头逐个对准每种颜色,放大凑近展现甜点的细节……视频播了三分之一后,大家正为糕点们的美颜盛世赞叹着,甚至自觉换上了各种应援色,在弹幕里呐喊: 「粉粉好甜,是高傲的小公主没错了,我抱走了!」 「绿绿难道不可爱么?绿绿才是爱的颜色!绿绿委屈!」 「我选乳色芋圆款!芋芋冲鸭!我们才是c位」 …… 林粥粥看得不停哈哈哈:什么沙雕扑友? 可她盯着奶茶色芋圆糕点,眼里小星星闪动,也马上动动手指,发了一条:「小芋圆天下第一!」 就在这众心迷醉的时刻,突然,一把雪亮的餐刀出现在糕点盘上方! 林粥粥心里霎时一咯噔,尚没来得及发个弹幕哀叹,就见银色刀锋一转,向糕塔正中狠狠一下切过去,粉红青绿奶白各色夹心果酱瞬间爆浆,扑面而来的香甜气息,隐隐穿透屏幕,沁入鼻息。 屏幕上闪过一片土拨鼠哀嚎:「啊啊啊——壕无人性!」 林粥粥也立刻发弹幕:「呜呜呜,手里的奶茶瞬间就不甜了!」 刷屏最多的一句话是:糕糕那么可爱怎么能切糕糕! 弹幕中一片嘤嘤嘤,林粥粥也咬着奶茶吸管,感到分外痛心。 忽然,弹幕统一刷出成片的「恭喜您来到复活点」。 林粥粥一懵,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视频进行到了糕点的制作流程展现部分。 这一过程是快进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能惊叹:同样是手,为什么人与人的差距那么大! 大部分扑友表示“学不来学不来”、“我的手它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不妨碍他们玩梗: up主在筛面粉——恭喜您获得复活精华*1; up主在给面粉兑水——生命之源涌入,合成复活药水*1; up主在制作草莓果酱——恭喜您获得赤红的心脏*1; …… 等所有点心制作完毕,摆盘结束后,弹幕又刷出成片的「复活成功!」 还有「复活点衷心欢迎诸位下次光临!」 …… 林粥粥表示:果然是沙雕扑友欢乐多! 好奇之下,点进apollo-美的主页后,发现对方竟是去年就认证过的百大up主之一,她便顺手点了个关注,还将之拖入「美食」分类栏——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分类是不妥当的。 现在,林粥粥表示迷惑:鼠年布丁?爱人?这个up原来有家室的么? 她自然而然点了进去,视频正在加载中,就干脆先翻到评论区一探究竟,定睛一瞧,最高赞评论是: sparkler:「美美,大家就想知道,你到底在金色黄桃布丁小鼠里加了什么?╭(°a°`)╮」 底下的最高赞回复居然来自up主本人——apollo-美:「鱼肝油呀:-d」 sparkler继续回复:「 _(°w°∠)_ 」 评论区第二高赞是对楼上的追问—— 黑白相框:「不懂就问,为什么是鱼肝油?」 apollo-美回复:「我觉得他需要明目:-d」 更底下的回复都是一排哈哈哈: 「哈哈哈哈……美美,你又被电子游戏这个绝世情敌打败了么?」 「美美你甚至不如一个机械键盘:-p」 「长期盯着电脑,需要吃鱼肝油补充维生素没毛病……可你对黄桃布丁下如此狠手,心不痛么???」 「回楼上,美美号称扑噜站第一甜点杀手,他没有心qaq。」 「关于键盘梗,想考古的新粉可以去这个视频康康——链接——av#######」 「当扑噜站每多一个看似泪目实则哈哈的扑友,世界上就会多一道甜点在餐盘里哀嚎着被分解。」 「甜点杀手石锤链接:av#######」 …… 已经被评论区吸引了注意力的林粥粥,好奇地点入了第一个链接: 一看,这个视频的标题居然是一个简单的【:-d】? 可能充分表明了up主的悲愤心情? 林粥粥没点播放就开始哈哈哈了,她瞄了一眼左下角,一瞅不得了,这个短短一分钟的视频,居然有三百万的播放量? 她撮了口奶茶,乐滋滋点了播放键,结果遭到了开幕雷击: “他爱的是键盘,不是我!”——青年的声音里明显克制着怒火,可语气并不暴躁,反而低沉且冷酷,有点阴恻恻的。 且此话一出,弹幕里瞬间飘过成片五颜六色的句式复读: 「他爱的是aj和篮球,不是我!」 「他爱的是游戏,不是我!」 「她爱的是小裙子,不是我!」 「她爱的是数学题,不是我!」 …… 这一类还算正常的,梗中带梗的,比如,将其中物品替换为某某知名动漫人物酷爱的食物等等,并在末尾加个后缀——没错,我就是xx的男朋友/女朋友。 还有文艺类的:「他爱的是容颜,不是我的灵魂!」 或者诡异类的:「她爱的是眼珠,不是完整的我!」 以及搞笑类的:「他爱的是我写的英语答案,不是我这个人!」 …… 林粥粥笑喷了,表示这届扑友太有才华了。 一阵弹幕雨过去,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把黑白双键帽的机械键盘,比较奇怪的是……这把键盘躺在切菜的砧板上? 不断有人刷「前方高能!」,林粥粥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还有种莫名的小兴奋。 下一瞬间,只听刺啦一声,一把形状粗苯的菜刀划着砧板边缘,恐怖登场! 握住菜刀柄的手骨节分明、洁白修长,就是扣得太用力,青筋都显露出来了。 又听up主甩下一句冷笑:“呵——” 弹幕立刻跟风,呵呵了满屏。 林粥粥一时看不太清画面了,正打算把弹幕调到半透明,忽听一阵急风骤雨般的“哒哒哒”切菜声响起! 间或有某物被切开的“咔嚓”声不断! 她一时呼吸停住,眼睛瞪大:妈鸭,真的切键盘了? 同一刻,弹幕也爆炸了,从左到右飘出各色的: 「木大木大木大……」 以及「欧拉欧拉欧拉……」 众扑友心有灵犀似的,统一在顶端和底部发居中弹幕:「爆炸吧!情敌!」 最中央是勤劳如小蜜蜂的、不断阵亡吐血的计数君们:「哒*23……哒*179……红色计数君已阵亡!蓝色计数君再接再厉!挺住!」 还有夸赞up主手速的: 「无影分尸手!」 「食我幻影菜刀术!」 「厨房秘技:万物可切发动!」 林粥粥捧着肚子笑得被小芋圆呛住。 等弹幕雨再度停歇,只能见到砧板上躺了一堆黑白相间的不明坨状物。 视频结束前,许多人竟再度刷出「恭喜你来到复活启始点!」 林粥粥立刻觉出了事情有幕后真相,便将拇指下滑,果然找到了指路链接。 点进去后,发现竟是个黑白巧克力仿真键盘制作视频,也是剪辑快进过的,短短三分钟就展示了这道工艺复杂精巧的键盘巧克力诞生过程。 再度回到【:-d】视频,林粥粥往下拉,发现评论一堆血书求切各种东西的,但apollo-美并没有回复。 倒是相似视频推荐里,有其他眼熟的美食up,也跟风制作仿真巧克力,什么仿真篮球蛋糕,仿真口红果酱饼干等等。 其中,热评第三条——云淡的风:「这就是美美走上甜点杀手王者之路的起点么?orz」 下面的回复五花八门: 「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他是华国传统美食up,并没人觉得他会做西点(///▽///)」 「阿咧?我以为美美是甜点up啊?」 「你是新粉吧,去看他最开始的视频。」 「楼上的楼上活在深山里吗?当年闹得生活区一片腥风血雨的“山海宴”事件不知道么?」 「我这就去去补课(_`),呆滞.jpg」 楼中楼回复:「层主你的呆滞动画表情是丽神的q版人物叭!哈哈哈哈,找到亲人了!我也是丽神的粉!」 下面一溜串的「丽神粉+1」 林粥粥突见到“丽神”二字,停止了下滑,也一阵激动地添了个+1。 没错,她虽然是个产粮太太,可最近几月刚刚入坑了电竞圈——即便她自己不会打动作游戏,手游都菜得一批,可这不妨碍她欣赏别人的天秀操作! 更重要的是,id名为【vicoy丽】,不仅是当下炙手可热的「环宇战队」的顶尖主力之一,还是个颜值贼高的小哥哥,高岭之花类型哦! 对传闻中的丽神,林粥粥也是最近一周才粉上的,了解程度同样一般,因此她激动一会后,便继续往下滑: 「喂,美美开始做西点,难道不是西点区的灾难么?你们难道忘了,满身鲜血的夹心草莓蛋糕,被当面加了苦瓜汁的蓝莓慕斯,还有最近的鱼肝油黄桃布丁么?」 下面是一堆感叹“甜点杀手”的震惊体群众…… 又翻了好多层楼后: 「港真,美美不是游戏区恐怖实况up主?」 楼中楼回复:「捂脸.jpg,层主快憋说了,我本来只看美美的甜点视频的,后来好奇之下点进去恐怖游戏实况……我一个月没敢自己坐电梯,点进美美的恐怖实况,是我注册扑噜站以来,最后悔的事情没有之一。」 「???我是看了美美的实地考古视频才入坑的,他不是科普型up?迷惑.jpg」 楼中楼回复:「哈哈哈,层主你的迷惑表情也是丽神q版人物哒!亲人亲人!」 又有很多人跟楼: 「哈哈,楼里丽神粉是不是都康过他玩数独、字谜、脑筋急转弯……的混剪!我是才入坑的,之前也不懂电竞什么的,是因为看了这几个混剪,被他的呆滞表情笑死才圈粉的!」 「其实扑噜站专门买肖像权出的动画q版表情没有灵魂,从游戏直播录播中当场截出来,并且电子包浆后的才有内味儿!」 「觉得原版高糊才有灵魂+1」 「难道不是原版gif更有灵魂?」 …… 隔了好多楼后,又一位扑友道出真相:「哈哈哈,哪怕动画版比不上原版真人的gif有灵魂,可是在一堆动漫人物的呆滞.jpg里,居然还是照着丽神画的最传神啊!我超喜欢用的!」 下面的回复基本都是哈哈哈,其中一句亮了:「那丽神得有多呆啊?!」 林粥粥也跟着嘻嘻笑,动动拇指回复道:「不要酱紫!正经打动作类电子游戏的时候,我们丽神还是很帅气哒!」 回复完这句后,又翻了会评论区,林粥粥觉得这楼差不多爬完了,刚要点退出,忽然发现底部有一句奇怪的暗号——属于cp女孩们才懂的语言: 「美丽,有人嗑么?点我主页可进群,保证全是真糖,甜到齁那种。」 林粥粥眉头一动,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美丽?指apollo-美和vicoy丽?一个美食up和一个游戏up的拉郎?有点意思呵。 但是很奇怪嗷,莫名其妙将这两个人组在一起干嘛,明明他们活跃的区都不一样嗷,还在这里发群宣,会被骂的吧…… 果然,这层点进去后,一堆骂ky的: 「无脑嗑cp的出门左转不送!」 「不要来美美的视频底下ky,嗑cp圈地自萌不懂么?」 「什么脑回路,游戏区up和美食区up拉郎?问题是他俩好像根本不认识吧?」 「美丽女孩冒死说一句,我们群里扒过完整的证据链,他俩真的szd!!!有照片石锤那种!!!」 两家死忠粉都在各自抱人: 「抱走美美!不要来扑噜扑噜ky!我们家美美超可爱的!才不和别的男人组cp!」 「抱走丽神,明明是比赛超认真的电竞选手,不需要卖腐挣人气!」 而后粉丝间难免吵起来了…… 还有极明显的直男发言: 「有病啊这些cp脑?丽神是打电竞的,根本是直男好吗?要不是为了战队运营,才不会来扑噜扑噜营业!你们这些女孩子嗑磕战队内的cp也就算了,毕竟经纪人也有故意发通稿的嫌疑……」 「可是和美食区up搞在一起算什么?就因为他俩颜值都高?我晕了,一点都不搭好吗?美食区up能为丽神做点啥?」 「难道给战队送盒饭吗???迷惑且嫌弃.jpg」 林粥粥看到这句就笑喷了:哈哈哈哈,送盒饭什么的也太惨了叭!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家高层公寓的隔壁楼,某个知名up主,刚刚打包好一摞保温食盒,正在下电梯。 洛朝哼着小曲儿,拎着一堆保温盒,在小区门口扫了辆橘子单车——环宇战队在s市的基地,就在公寓五公里外的一栋别墅里,并不远,骑单车刚刚好,还不用担心堵车。 不过现在到傍晚了,离晚高峰约莫还有一个小时,街道上并不清冷,他慢悠悠踩着车踏,等了约莫三个红灯,用了大概二十分钟,才进了天海别墅区。 到了门前,一如既往叩响门铃,片刻后,里面响起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谁啊?”——一听就是林新星。 洛朝单手拎菜,另一只手正举着手机刷新扑噜扑噜动态,垂着眼皮盯住屏幕,闲闲应道: “我,来送饭了。” 第170章 寄望(七十八) 柳氏有顾十七的下落, 这点算不上出乎预料, 可接应者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 毫无掩瞒的意思,就有点可疑了。 洛朝拧眉,问道:「总不会在你们手里?」 这个节骨眼上, 柳氏按道理当低调行事,不应无缘无故去招惹顾氏才对。 岂料麻子脸掌柜回了别有深意的二字:「不止。」 洛朝微微一愣,心中疑道:不止?难道还有魔门?甚至七族另几支? 迟疑间,却听麻子脸又道:「他是生是死,是留是放,不全由柳家作主。」 其褶皱爬满的脸上, 甚至出现几分嫌恶:「我们主子,从不愿惹上这种麻烦。」 洛朝垂眸沉吟,无意识张嘴接下顾归尘递到唇边的橘子瓣, 果汁四溢, 清甜爽口。 思绪转至某处后,他问道:「顾十七, 看见了?」 麻子脸掌柜不否认, 只道:「为了不走漏风声, 他而今被押在地牢里。」 洛朝笑一笑,眯起眼:「你们倒不怕戮神弓?」 不料,麻子脸冷嗤一声:「区区一个顾十七,还不值当请出圣器。」 他语气似讽似嘲:「即便顾家六公子分不清事宜缓急轻重,非闹着要小题大做, 顾氏的老家伙们,也绝非不明事理的人。」 洛朝挑眉,语气漫不经心:「哪怕圣器另有别用,也难保顾六不会仗着来威胁你们放人。」 麻子脸听言,神色果然不太好看,声调阴沉:「可惜啊,他进不来。」 洛朝听言眼神微惊,心中猜测着:顾十七,莫非关在遗迹中? 但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当即问出来,而是另起话头:「戮神弓?这个名字有意思。」 麻子脸掌柜神情立时暗了几分。 洛朝语气飘忽,好似随口一问:「也不知,是戮了谁家的神?」 此话一出,麻子脸的眼皮抖了一抖,也转开话题:「夫人让您赶快进宫殿候着。」 见洛朝没有应话的意思,麻子脸又解释了一通: 「公子可莫要推拒,邺城外头而今不安全,夫人也是为了你好,殿内殿外守卫森严,我们家主甚至派拨了圣阶人傀来,可确保万无一失。」 「早在当初,夫人便有将您留在殿内,仔细看护起来的意思,况且,少爷和您也谈得来,夫人是想着,两个同辈一处玩耍谈天,也可解了殿内的清苦沉闷…… 「可您疑心重,偏信不过我们,眼下夫人忽闻消息,说您同浮月宫的人混在一起,身旁还有几人来历不明……夫人甚为忧心,要老仆来知会公子一句话……」 「柳氏的内宅虽近年也乱了,可论门风、论手段……怎么着也该比魔门干净,您信得过魔修,信不过我们?」 这番绵里藏针的话,简直把洛朝逗笑了,心道:说你们要看护我,用词可太不精准了,换成囚禁倒更妥当。 他施施然握起一个梨子掂了掂,顾归尘便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吃”,洛朝干脆将梨子递过去。 趁顾归尘低头削梨的空当,洛朝转头望过去,眼神锐利: 「既如此,我也托你向秋夫人捎句话……」 「此事成败与否,在于我愿不愿意,不在于你们想不想。」 「我要是不乐意了,大可一走了之。」 「你们觉得,要用什么法子拦住我?」 他笑眯眯的,也不管麻子脸骤然沉下去的脸色,兀自回过头去时,却见顾归尘已用小刀戳了块梨肉递到嘴边了,还对自己眨眨眼,无声问着:不吃么? 洛朝张嘴就咬,表情愉悦,神识里却语气嘲讽,连声问着: 「我猜,戮神弓被请出,救顾十七只是顺带,主要目标……在你们?」 「你们困惑于是谁走漏了消息,如今顾十七已然被关押,而凡是参与此事的柳家人,神识内皆有禁咒,说出口就会死……想来想去……」 「你们只能怀疑到我头上。」 「怎么,觉得我是顾家的内奸不成?」 麻子脸久久不语,偶尔暗暗望向洛朝的眼神,惊疑不定。 洛朝吃完才削好的梨,将人晾了许久,待又啃完一笼虾籽烧卖,才忽然开口赶人: 「行了,今天到此为止。」 「回去后同你们夫人禀明了,疑到我身上大可不必,我若真想坏了你们的事,何须绕这样大一个弯子,借顾氏的手行动?」 「早几个月前,我只需稍微留下点证据,便可让你们败露无遗。」 「也不必担心我反悔,记住了,眼下,我们两方目的是一致的……至多五天,待我此间事了,安排一个妥当的时候,我要见柳治一面。」 「话听明白了,就麻溜滚去回你主子吧。」 对方听言,顿了一顿,低声留下客栈内一处地点,不久便身影便没入人群不见了。 洛朝待人走后,却仍留在原处,有一下没一下张嘴接过对面顾归尘递来的吃食,余光暗中环视四周: 他倒是明白,柳氏为何递个话也如此谨慎了。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窥视一切,那感觉很不舒服,方才晾住麻子脸不回话的片刻功夫里,他一直在观察四周的人流—— 所有人乍看来都很正常。 这双眼睛,究竟隐藏在何处呢? 洛朝不知道,待他们一行人离开并回到后院,客栈酒楼的上层,某间厢房门才被打开,门开合的瞬间,似有一阵疾风吹过,眨眼又倏然无影了……等小二进去收拾碗筷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且桌上的酒菜分毫未动。 是夜,柳氏小夫人的院子内,“晴雪”刚落下了院门的木栓。 另一位唤作暖云的丫头,恰恰捧着一堆衣物,从她身后走过,错眼瞥去时,眼前仿似闪过什么,不由疑道:“方才落锁时,你看见什么影子没?” “晴雪”笑着摇头。 暖云听言不疑有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自去屋内侍候夫人。 夜已深时,柳小夫人已经睡下了,其身畔四个大丫鬟,只留一个玉芝在内守夜,其余三个,也去外屋床铺上歇息了。 暖云和另一个丫鬟,已然睡沉了,可“晴雪”却对着月光,蓦地睁开眼睛——一双稍显阴骘的眼。 她轻轻摸出拢在袖内的一块玉简,以神识读取了片刻钟,而后,又取出一块传讯符模样的青玉,仍用神识在上头铭刻下讯息——传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 「柳氏有异动,按计划行事,预备张弓。」 写下此话后,她略微停顿几息,犹豫少许后,继续写道: 「若有机会靠近,不论有无暴露可能,不忌手段,速杀柳治。」 一刻钟后,传讯符再度闪动,对面传来几句话: 「圣阶人傀守殿,不到万不得已,我等不想出手。」 「何况弓已备好,借刀杀人即可,无须节外生枝。」 “晴雪”心念感知到这几句话,皱住了眉,又写道: 「人已到邺城……你们当明白,我们可能算不准。」 「速杀!速杀!越早越好!」 「仍旧等到张弓出箭,太慢!」 「期间若有变数,你我担待不起。」 屋内月光静默凄冷,这次过了足足三刻钟,传讯符才重新传来话语: 「已启用暗子前往刺杀,把握仅有三成。」 “晴雪”眉心皱得更深,面色隐有怒气: 「你们亲自出手!须万无一失!」 这次对方传话迅速: 「对上圣阶人傀,恐受道伤,即便是你,也不会乐意。」 “晴雪”一时怒气更深,沉着脸压抑下去,最后写道: 「罢了,暗子多半难以得手。」 「尽力保证原计划无缺漏。」 「此处若再有异动,我会立刻告知。」 递完这最后一句话后,传讯玉简便灰暗下去——这一只玉简,已然报废了。 …… 这两天,洛朝在打点临走前的诸项事宜: 一是,对着岳书砚提点了一番,保证这个未来的高级间谍,能在自己走后,套稳冷未离这个马甲——其真身还埋在汉石城某院落的土里,一时半会儿的,倒不必担心有人跳出来对质。 自己走后,这群实力参差不齐的人,大可利用浮月宫的资源,安全返回南陆。 他连逃回的路线都给众人规划好了,主要为了确保:若顾归尘这尊人行自走兵器,因为顾十七与柳家的事情,一时脱不开身,这些人也能有几分自保之力。 二是,他在邺城各处卖消息的地方,打听出了顾六的大致动向,待他几日后从柳治口里套出顾十七的具体下落,便可通过旁人之口,将这两人的位置一同知会给顾归尘。 他暂时不打算将顾十七的真实境况告知对方,直觉告诉他,现在将这傻子牵扯进来没啥好结果。 不如等自己走后,想法子将顾丽丽打发去顾六那里,到时候憨憨只要负责打架便可,其余事情,顾六应当会安排。 这位顾氏六公子,自己虽没与之打过交道,可想来也知是个聪明人——不论怎样至少比顾归尘聪明。 只一点,今生到目前为止,顾丽丽似乎还没拜入顾氏,若顾六疑心重,不肯认亲,事情便会有些麻烦……唉,实在不行,只能将傻憨憨暂时托给柳治——柳氏小公子心肠不算坏,一旦成功救出顾十七,便可让岳书砚劝之回云麓…… 洛朝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这个人太固执了,也不晓得自己死后,会发怎样的疯。 他叹着气揉开紧皱的眉心,再度感到头疼,便阖眸在心里劝自己道: 能保证救出顾十七已很好了,更往后的事情,自己一个死人,谋划再多也管不上了……各由己命吧。 但愿这傻子,今生的命能比上辈子好一些。 他心中杂思纷扰,再度睁眼时,却发现顾归尘不知何时坐到了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疑惑地盯着自己,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么?”——看着神思不属的。 说着便伸手要把他的脉搏。 洛朝忙躲过去,应付道:“行了行了,我昨儿没睡好。” 顾归尘神色怀疑,还是盯着他:“你在想什么?”——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洛朝深感稀奇,他觉得顾归尘每每对待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总比平常多出几分难得的敏锐。 他无奈又头痛:这两天,顾丽丽盯人盯得格外紧,若非需要想办法甩开人,他现在便可走人了。 顾归尘纵然愚钝,想不出更高级的办法来困住人,干脆亲身上阵,时时刻刻盯着……可最笨的法子竟也是最难破解的——在人眼皮子底下、一点花招也耍不得,这导致洛朝压根走脱不开,已苦恼了好几天了。 他试图用别的事情来转移顾丽丽的注意:“你不担心顾十七么?” 顾归尘低头剥杏仁,轻声道:“担心。” 洛朝又问:“那你还不想法子救人?”——我看你这几天过得挺安然的啊,光看表面,还以为你不怎么在乎呢。 顾归尘抬头,目光茫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语气低落:“六哥都找不出来的话,我就更找不出来了。”——毕竟,论脑子,十个我加起来也抵不上顾六一个。 洛朝微感无语: 嗯……怎么说呢,果然是傻人有傻福……最近几日,自个儿是一天天的在这里操心谋划,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想必邺城不远处的顾六也是成日成夜焦急忧心,向各方探听消息……但是不善言谈、不懂谋略的顾归尘,却过得颇为清闲,唯一的任务就是看住自己。 不能说他心底不焦虑,可是呢,这傻子吧……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顾归尘一颗颗将剥好的杏仁放入碟子,又道: “我怕我贸然行动,反而会添乱。” “等明确的消息出来了,我再杀过去就是了。” 洛朝有些哭笑不得:世上的万种麻烦,要是都能光靠蛮力解决,那倒好了。 却见顾归尘剥完杏仁,拿起小锤子开始敲核桃,敲了一半,忽然又抬起头来,对着正在呱唧呱唧嚼杏仁的洛朝道: “你也记得要跟好我,不要丢了。” 他神情格外认真:“这里很危险的。” 洛朝想笑,勉强忍住了,敷衍应道:“嗯嗯,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至于走丢?” 他又吃完一盘核桃,便嚷嚷着困了,你不用剥了,我要睡下了。 结果,窝进被子里舒舒服服躺下后,“走丢”二字,突然又闪现在脑海。 洛朝盯着天花板凝思半晌:这是个好思路啊! 他假装闭眼熟睡,脑子却高速运转了许久,细致周密地规划了“一场貌似是走丢的跑路计划”。 第二天早晨,才吃完饭,他便拉上应欢欢等人,决定出门逛一逛。 其实,这两天,他不仅看见顾丽丽感到头疼,看到应欢欢也会觉得脑仁痛。 只因这小丫头总要悄咪咪同他密谈: “洛公子,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彼时,顾归尘就在他俩身后挑茶叶,应欢欢虽然故意压低声音,可这个距离,凭顾归尘的修为,绝对听得一清二楚。 洛朝也略懵:这两天也发生过什么好事儿吗? 哪知应欢欢一撸袖子,激动道:“那个贼心不死的冷未离,终于被我师兄揍过了!” 洛朝:“……” 他更迷惑了: 顾丽丽有打过我吗?也没可能去打岳书砚啊? 难道是计划中?可我这几天安安分分的,顾丽丽为什么要打我? 疑惑间,便反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应欢欢很得意:“我猜的!” 洛朝一脸茫然:“……” 你为什么会猜出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情??? 现在的小姑娘,心思都如此复杂难懂的么? 应欢欢见他神情懵懵的不明白,立刻叽叽咕咕解释起来: 说什么,之前在山庄和园林里,冷未离总将师兄拘在自己的院落里……我早就怀疑他对师兄图谋不轨了! 后来啊,我一番夜探,居然发现——好哇,姓冷的竟然在院子外头布了阻隔阵法,等阶还十分高,怎么敲都敲不碎! 我当即就不明了,他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要用蛮力逼我师兄就范! 洛朝:“……” 他死鱼眼式无语,默默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为何,有点想打人: 对不起,那些阵法都是你家师兄自己布置的。 应欢欢继续叽叽喳喳,语速飞快,眼眶含泪: 又说什么,可我师兄如此深爱于你,怎会屈服于蛮力?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怕那姓冷的来个玉碎瓦全,发了疯拉你同归于尽…… 呜呜呜,那十来天,师兄都没踏出过院子一步,我们被拦在阵法外,都深深担忧着,知道师兄必然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呜呜呜,更可怜的是洛公子你,无缘无故要受此相思之苦…… 洛朝:“……” 他不知自己能说点啥,更不想接这脑洞比海深的小姑娘的话,便继续默默喝茶: 对不起,我倒是想出去溜溜,哪怕在院子外头小花园里蹦跶几下都成,可惜,你师兄不准啊! 他终于明白应欢欢的逻辑为何物了:众人一到邺城,他便将冷未离这个马甲丢给了岳书砚,在自己人面前,从来以真面目示人…… 于是,过去是“冷未离和顾归尘住在一块儿”,现在是“洛朝和顾归尘住在一块儿”……尽管在他俩看来毫无变化,可落在旁人眼里,却难免不会被多想。 为什么如今的冷未离,不再继续“囚禁”顾归尘,上演一番“霸道制爱”了呢,因为顾归尘终于忍不住,拾起拳头将他打服气了。 因此,自来到邺城后,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好结局,队伍里的云麓三人组、岳家兄妹,都真心感叹过“深情来之不易”,看向他俩的眼神,通常是愉悦里带祝福的。 除了依旧在戚氏惨案中没法回神的戚七——依旧怏怏不乐,和待在客栈扮演冷未离的岳书砚,其他的人,都欣然接受洛朝的邀请,一同上街游玩。 戚七本是不愿去的,可后来应欢欢、岳书棋两个小姑娘,不忍心丢下他一个,劝了好久,他才接受了,也打算上街去散散心。 一行人去了邺城最热闹的街市,个个脸上都洋溢了新奇和喜悦,哪怕是见识不凡的应鹿鸣,也深为邺城的繁华惊叹。 每个人关注点都不一样: 两个小姑娘总喜欢去书摊溜达,戚七盯着各类点心糖果,应鹿鸣只关注酒坊,洛朝漫不经心、到处随便看看,顾归尘紧随其后,一边盯住人,一边专注于扫荡各类街边摊贩或店铺里的小零食——其中不止有洛朝爱吃的,也有应欢欢等三个小孩子会喜欢的。 洛朝垂着眼皮,掩饰住咕噜转悠、环顾四周的眼珠子,他其实在等待机会:一个能顺理成章,“走丢”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orz,还差两千五才到八千的亚子~嘤嘤嘤,就明天补上吧~ 今天番外咕一天,明天开始继续更~ 嘤,我明天不睡懒觉了,早起勤奋码字! 感谢在2020-02-01 22:43:20~2020-02-02 23:5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墓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寄望(七十九) 洛朝昨儿思索了大半晚整出的走丢计划, 同时启发于在汉石城桂花糕铺子前的那次成功跑路: 核心思路在于——灯下黑! 如今, 他身上被下了未知的禁制, 导致空间传送类法术几乎失效;直接用腿跑路,就更不现实了,只要跑开一定距离后, 铃铛一响位置暴露,顾归尘要追上他,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 可他需要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来试验各种办法,找到并解开禁制,问题是, 顾归尘近乎毫不错眼地盯着自己,他根本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想要逃走,首先得寻出法子, 暂时脱离顾归尘的视线, 同时保证铃铛不会响。 这听上去是个悖论,毕竟, 铃铛保持静默的直线距离最长不过七、八百步, 靠得如此近, 还要让对方看不见自己,这不是扯淡么? 用洛朝昨夜苦思冥想出的一句话来概括,唯一解法在于“距离二字的含义,是多层的”。 此话详解竟有些哲思,洛朝摇头晃脑, 瞅着身前正在小摊上称糖炒栗子的顾归尘,很想仰天长叹: 顾丽丽啊,你不懂“距离”的真义! 有时候呢,哪怕尽在咫尺、触手可及,也能有若天堑之遥。 摸得见、看得着的实质远近,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真正距离么? 显然不是。 有人情淡漠的地方,邻里相依居住了十几年,依旧不晓得彼此的姓名; 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同一扇朱门的墙角,行乞数十年,可一墙之隔内的公子姑娘们,哪怕路过无数次,甚至随手施舍过数目不小的银钱,也仍然不知其生平来历、姓甚名谁—— 天堑咫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此乃人世寻常。 洛朝昨晚骤然明悟到:自己先前是入了死胡同,才久久为此苦恼,其实换个角度便很容易想到法子——七、八百步的距离中,可有无数多人、无数重身份,这远足以隔开区区两个人了。 对别的人而言,此法实施起来尚有难度,可对自己来说,恰恰是最擅长的。 趁顾归尘专心拢起糖炒栗子油纸袋儿时,洛朝也在观察:应欢欢、岳书棋两个小姑娘,进了街市左手边那家字画铺子,已有半刻钟没出来了。 他便扯扯顾归尘的袖子,指向右手边、字画铺斜对面的一家成衣店,眯眼笑得甜意盈盈: “阿尘哥哥,我刚看见欢欢她们进去衣裳铺子好久没出来了,我们要不要进去等等她俩?也免得逛着逛着,大家就走散了。” 顾归尘听言,转头瞧见应鹿鸣、楚南风正带着戚七等糖葫芦,顿时也放了心,便点头应允,抱着一堆零食袋儿,携人进了成衣铺。 这间店铺内陈设雅致、空间宽敞、足有三层,人流多但不拥挤,摆出的服饰皆锦织彩绣的,有些还是灵材纺布织就,有防御作用,一看便晓得,是家专供修士或少许凡间望族高门的店铺。 许是他俩身上衣物表明了修者身份,总归一踏入门,便有小二笑脸相迎,不厌其烦介绍着各类布匹或成衣。 洛朝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很自然地对顾归尘表示:我要去试几件衣裳,你先坐这儿替我剥栗子吧。 顾归尘点头应允,寻了把交椅坐下,低头专心剥栗子,一旁的小二则殷勤奉上茗茶。 洛朝进了店铺南角里边,选了个隔间试衣试鞋,每隔半刻钟,便走出来到人面前展示一番,问好不好看,顾归尘一律说很好看。 过了约莫三刻钟吧,“应欢欢”竟忽然从某个隔间走出,她似乎没注意到顾归尘,走到铺子门口,正欲跨过门槛而出,蓦地眼角余光瞥到坐在西边角交椅上的红衣身影,略微惊讶了一声: “师兄你也在这里呀!”——这声惊呼音调不算高,加上店铺宽阔,四处人语嗡嗡的,顾归尘又全神贯注在栗子上,一时便没听清。 只见“应欢欢”又转头往铺子外头望了一望,似乎见到了熟人,露出个欢跃的笑容,便回转身子对那头的顾归尘挥手高喊: “师兄!我衣裳买过了,先去我哥哥那儿讨糖葫芦吃了!” 等顾归尘听见声音抬起头时,只见到“应欢欢”转身时半边笑意盎然的侧颜,和一个蹦蹦跳跳、几下便消失的背影。 一瞬间,他心中漫起点奇怪的感受,觉得哪里不对、可又具体说不上是为什么,愣了一愣后,才摇头笑一笑,不去多想,继续低头剥栗子了。 可这一回,同样过去半刻钟了,洛朝竟没像之前一样,出来展示衣服。 顾归尘环顾四周,感到一切正常,眉头却轻轻皱起,手上还不慎捏碎了一个栗子。 他轻舒口气,告诉自己莫要太过多疑,仍旧低头剥栗子,脑子里却不断闪过方才“应欢欢”出门时的侧颜与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又过了半刻钟,方才称的一斤栗子都快剥完了,依然不见洛朝人影。 顾归尘终于坐不住了,捧起纸袋儿就往门外冲,走到门槛边上,才往外头望了一眼,却又猛地刹住脚步: 就在街对面不远处,应家兄妹、岳书棋、楚南风和戚七,五人整整齐齐的,都握着几根糖葫芦,嬉笑打闹着,全哄在另一处煎饼摊子前等饼吃。 顾归尘将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察看一遍,确认全是本尊,不由松口气的同时,更多疑惑涌上心头。 他大步流星走到店铺南边角,捉过负责打理的小二便询问:“方才那位公子呢?” 他将洛朝的面貌简单描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对方最后一次出来时,身上正展示的新衣新鞋。 小二听后略略思索一番,而后笃定地指向某个隔间:“是那位公子吧,确实进去好一会儿了,应当是新挑的那件衣裳样式繁琐,比较难穿,才耗了许多时。” 顾归尘又几步跨至隔间前,低眸一瞥,垂帘底部露出的鞋子样式,确实是方才见过的,且隔间内还传来窸窣的衣物磨动声。 犹豫了几瞬,他到底没直接冲进去,而是语气迟疑地唤了句:“洛九陵?” “嗯?怎么了?”——里头穿来熟悉的少年声。 顾归尘低叹:是我疑神疑鬼了。 便掩饰着回道:“没什么,就是知会你一声,再不出来栗子要凉了。” “哦,我知道的,很快就出来。” 顾归尘不再怀疑,回到原处安心坐下,栗子已经剥完,干脆开始敲核桃。 他咔嚓咔嚓敲得很专注,直到应欢欢一行人过来找他,远远的在门口就冲他打招呼,顾归尘抬头回了个温和的笑容。 不料,俩小姑娘一进门就惊叹道:“哎呀,这里的衣裳都好漂亮啊!” “哐当”——顾归尘敲核桃的小锤子掉在了地上。 他脸色骤变,唰白唰白的,也不管伙伴们惊讶的眼神,一个飞跃就向南边角冲过去。 快速寻到那个熟悉的隔间,垂眼看到帘子底下熟悉的鞋子样式,可这次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猛地扯开帘子: 果然,里头站着个和洛朝身形差不多的公子,双眼发直,愣愣站在里头,许是中了什么咒术,反反复复脱下换上同一件外衫,从头到脚的衣物包括靴子,全和洛朝最后一次出现时一模一样。 最古怪的是,他脑门上还贴了张符,顾归尘黑着脸将符取下,迅速认出了其种类:触发式回音符。 他向符咒怒气冲冲喊了声:“洛九陵!” 回音符应了他一句相同的、连语调都毫无变化的:“嗯?怎么了?” 顾归尘深呼吸好几次压抑怒火,他抬手将符捻作飞灰,而后拎小鸡仔似的,将隔间内无辜受了牵连的公子拽出来,向小二去询问其身份。 小二忽见店内出了这等事,神色立刻惊恐起来,结结巴巴将知道的身份消息和盘托出: 原来,此人姓陈,乃邺城某位地头蛇手底下心腹的某个小公子,今日出门来买衣服,现在,其出行车马就停在铺子门外呢。 顾归尘二话不说往门外冲,一眼却没瞧见小二口中描述的马车,再询问一旁路人或摊贩,才知道陈公子的马车早几刻钟前就驶去隔街某某酒楼里了。 顾归尘立马又寻去邻街酒楼,见门口人流熙攘,拥挤得很,心急之下,干脆一个飞跃,从人群中凌空跳起,一脚破开二楼的窗户从天而降—— 顿时,就如一只巨大的饺子嘭地摔进沸水,溅起四围无数惊呼: “这是哪家寻仇的来砸场子了?” “吓死个人!” “爷的酒泼了!” …… 顾归尘无视耳畔传来的吵嚷叫骂,稳住身形,略一定神,仰头环顾四周,急急扫视着寻人,却发现这座酒楼布置奢华,从上到下共五层楼阁,入目每层皆是宾客满座、人头攒动,数个小二举着菜盘游走其中,丝竹悠扬回荡在楼宇半空,歌伶的浅唱低吟混入高声吆喝报菜…… 众声喧哗里,有酒桌旁给客人拨弦的浓妆艳抹的歌女,有过道上衣衫褴褛、捧碗乞怜的乞丐,有青衫书生、彪形大汉、朴素妇人、执剑的江湖人等,也有正往高楼而去、身畔携了美妓的几个华服子弟—— 人多得压根找不过来。 且自己骤然出现,必已打草惊蛇,哪怕洛朝就在其中,此刻也多半开始筹划着逃跑了。 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踩在什么高台上,脚边还倒了几个脸色苍白的伶人——原来,他恰恰落在楼宇正中的戏台上。 一楼厅堂宽阔,约莫能容数千人,当中戏台边酒桌满布,本来正举着酒杯、高谈阔论的众宾客,刚为伶人某句婉转的唱段喝彩呢,忽然天上掉下个红衣佩剑的男子,一多半的人都给吓得或倒地或后仰,酒菜泼了满地; 甚至有端了一摞菜品的小二,霎时间没稳住手腕,哐当当杯盘倾倒,殃及了好多食客的锦衣遭了汤泼油浸。 顾归尘心知不能再拖,当机立断脚尖一点,又一个凌空腾飞,越过满场满地的狼藉混乱,准确降落到北边角的掌柜那儿—— 掌柜与几个打下手的学徒们,见天降红衣剑客,且其人面带凶气,吓得手里算盘、账簿等等啪嗒掉了一地。 顾归尘没时间安抚他们情绪,干脆恶人做到底,一脚跷起踏上柜台,俯身前倾,手上青筋暴凸,一把揪起大掌柜的衣领,恶狠狠逼问:“陈公子呢?” 掌柜哆哆嗦嗦问明白是哪位陈公子后,立马连滚带爬替人领路,顾归尘嫌他体肥膘足跑得忒慢,干脆拽起其衣领,厉声喝问:“几楼?” 掌柜白着脸说是五楼某某号厢房……顾归尘唰地拎住人飞起,期间脚尖连点,在围栏、桌案甚至别人肩膀上借力,直惊得连路上成群的人,全面带惧色,或跑或跳、或滚或爬、或骂或跌、或挤挨在一块儿成了团粘住的饺子动弹不得。 气势汹汹、一路平推之下,顾归尘顺利破开“陈公子”的厢房,却见里头满桌酒菜边,空无一人。 这点丝毫不让人意外,顾归尘心知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能浪费,干脆在过道上,对着倒了一地的人当空暴喝:“谁见到了?!” 还真有目击者惨白着脸指了个方向……他忙顺着寻过去,目光锐利如猎,在混乱的人群里梭巡—— 洛朝此刻猫着腰,把自己深深埋在人堆里,脸都不敢露一个。 前几次的经验告诉他,别说露脸了,哪怕漏出个侧影被对方瞟见,都会立刻被揪出来。 若他身上没有禁制,早该撕开卷轴跑去百里之外了,可惜,他如今不仅无法用空间法术瞬移走,还得暗中盯紧了顾归尘,保证两人的距离在七百步之内—— 一旦超出,铃铛自动报警,位置显露无疑,直接玩球。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环视身旁各色人等,物色着下一个马甲——得是个不容易引起怀疑的马甲,以便他能大张旗鼓走出这座酒楼,逃去另一个地方。 心中斟酌了许久,他瞄准了一位佩刀的大汉——面相凶神恶煞的,且一看就是魔门人,和自己的反差足够大,绝对会被顾归尘一眼略过去,排除在可能性之外。 浑水摸鱼好作案,洛朝很快成功敲了大汉的闷棍,夺过了对方的刀—— 刀柄入手的一瞬间,这位魔修的姓名、生平简述,就逐字显现在神识里的溯世书上: 这是溯世书附带的一个功能,对修为低于自己的任何陌生人,只要能触碰到其身体,或入手其贴身物品,便能迅速得知其姓名来历,平生重要节点等等。 和营造真实的幻境、完美溯洄过往不一样,此种级别的识人,只是类似史书作小传的文字简述……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洛朝在短短半刻钟内,了熟此位胡姓大汉的为人秉性、行事风格、说话口音等等。 方才假扮陈公子,他亦是凭借溯世书大概了解其为人性格,才骗过陈家随侍小厮和马车车夫,遣人驾车送自己来了邻街百米之隔的酒楼。 眼下,迅速获悉关键信息后,洛朝一秒入戏,先将被打晕的大汉踢入桌肚下,又寻了个不为人察觉的暗处变换了衣饰、容貌、身形等,才扛起大刀,突兀现身,并以浑厚若钟之声大喊:“给爷让让,莫挡路!” 说着,也不管周围人嫌恶忿忿的眼神,挤开人群便向酒楼出口而去。 按说他引出的动静在此刻哭喊成片的楼宇里,只算不小不大,却运气不好,恰恰被目光扫来此处的顾归尘捕捉到了—— 他疾速腾飞而来! 连路迫近的惊呼声给洛朝提了醒,他一边心底骂着“卧槽这也能认出来?”,一边加快步伐向门口挤去…… 等顾归尘再度冲至门边,只能见到一个身影忽闪,没入人群不见了。 他调整呼吸,平静心绪,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惶急恐慌,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 一,铃声未响,证明人没走远; 二,某人衣服上的后手没动静,证明未曾使用空间术法。 静下心,仔细找,一定能找见的! 他也没入人流,慢慢走着,目光扫视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张面孔。 洛朝的心里非常慌,彼时他一进街道,就褪去了大汉马甲,换了张路人脸。 他努力把自己掩在人群里,可也明白此举无法长久——动作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反而惹人注目。 更重要的是,他目前也不敢让顾归尘脱离自己的视线,否则,万一两人距离超出了,铃铛报警,就游戏结束了。 最理想的情况是,顾归尘如那天下午一样,见到人没了便开始恍惚发呆,一直杵在某个地方不动,如此洛朝便可选一个视线死角,再度上演灯下黑,一边监视对方状态,一边稳稳躲藏起来,琢磨身上的禁制。 最难办的就是眼下的情况,顾归尘在街上走个不停,到处搜寻,而洛朝不止得沿路跟着,还得防止自己被发现。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拖个半天顾丽丽应该就会放弃了,或者误认为我已经想到了破除空间禁制的办法,最终失魂落魄回去鸿兴客栈…… 到时候,只要在鸿兴客栈里再寻个妥当的马甲,夜里住在原本的院落不远处,防止铃声响起,并努力琢磨禁制,“走丢”计划便成功了。 此刻,洛朝披着路人脸,急于在街上寻个不易被发现的马甲……忽然,他看见街边一个孤伶伶的算卦摊子,其主人似乎暂时有事离开了。 洛朝便趁人不注意,又换了个老迈中年道士模样,以人流作掩护,飞速奔过去,在摊子后头坐下。 他脸上此刻爬满褶皱,胡须老长,口里唱念做打,喊着“算卦一两,算不准退钱”等等,江湖骗子专用语。 事实上,他扮演人间百类行当都是得心应手,不仅因为他曾在人世游历,体味过种种贵贱不一的人生,做过至少千种不同的活计,也因为,经过前世千年积累,他的溯世书简直成为了无所不包的人事档案大全—— 其中记述了他曾遇见过的无数人的生平,这些真实存在的人,为他的扮演提供了内在逻辑支撑和微小的细节丰富,自然显得更真实了。 比如冷未离,也是上辈子碰过几次面,溯世书便记录其人、展示了其大致生平,性格喜好等等……不得不说,前世洛朝修为尚弱时,有这件品阶不明的书作为贴身法器,实在最适合不过了。 放到别人手里,溯世书的威力顶多限于探秘解谜,可在洛朝眼里,这简直是海纳百川的马甲储存仓库,在其助力下,他走到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无尽偏僻的角落里,都能迅速构建一个合适的身份,完美融入——尽管,融入其中的往往只是一个虚构的身份,而不是他本人。 更莫说,有此书在,只要演技不崩,成为顶尖间谍、密探、刺客等等亦不过小菜一碟、不足挂齿,他只要肯用心,想寻得正当身份,打入任何一个大势力的内部,甚至取代某个地位极高的人,都并不困难。 只是,这几乎无孔不入的伪装手段,也会令旁人畏惧害怕:前世,不止洛朝的某些敌人会甘愿屈膝臣服,连明面上与他同一阵营的某些同伴,也难免会因此惧怕忌惮他。 往事而今不多谈,只说现在,洛朝扮演着算命先生,余光暗暗盯着街中央正四处梭巡的顾归尘,见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已然远得有些危险了,他就默默拾起摊子,走近一些,重新摆好摊,继续念念有词。 期间,还真有人来算卦,洛朝演戏时向来尽职尽责,很认真地发挥了己身的玄学知识,把人忽悠地一愣一愣的。 他心底难免有些得意,觉得顾归尘这次必然认不出自己: 一是,街上的人太多太杂,要注意到这么个小摊子,还真的不容易。 二是,自己的演技难道是盖的吗?换我本尊来都未必分辨得出!何况外貌形象和原本相差这————么大,实在难以联想到:此人就是洛九陵。 洛朝正兀自于心底夸赞自己的演技功底深厚如斯……忽然,眼前一暗: 竟有人在算卦摊子前掀衣坐下,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冷冷丢下两个字: “算卦。”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我之前说的掉马n次,就是在这里嗷! 阿尘下章,将继续对阿朝的伪装技能自信心,实施惨无人道的迫害! 嘤嘤嘤,今天有日六哦! 但是今天的番外,我还正在写,估计明天发叭,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发~(嘤嘤嘤) o(≧v≦)o感谢在2020-02-02 23:53:40~2020-02-03 23:5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2章 寄望(八十) 洛朝假装不认识这人, 他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江湖术士的行话, 还装模作样要给顾归尘看手相……顾归尘直勾勾盯着他, 不吱声。 他头皮一阵发麻,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苟住!我一定能苟住! 大脑飞速运转中,他脸上挤出骗子式的谄媚笑容, 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唬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大意就是:哎呀老夫看大人您是个新面孔,第一次来卜卦吧,这样吧,除去看手相八字这些普通的, 我再送你个占星命势批语…… 说着,从摊子上摸索出个观星盘,郑重神色道: “这, 是个非同一般的星盘!” 顾归尘被他先前一通语速飞快的掰扯震惊到了, 便神情呆愣迷惑,不自觉地低头看向星盘。 洛朝连忙心慌鼓励道:“对对对!一直盯着它看!千万别挪开目光!你会发现撼动世界的秘密!” 话音未落, 他整个人就蹦起来了, 一跳几尺高, 凭空跨栏式往前跑! 顾归尘迅速感知到动静,电光火石间伸手去捉,可被星盘分了神、到底慢了半拍,竟只“刺啦”扯下一片衣袖……却是洛朝当机立断撕开了袖管,挣脱束缚没入人群不见踪影。 顾归尘握着块破布片, 茫然望着身前熙攘人流,终于意识到:又被骗了。 他伫立原地愣了片刻,本来稍霁的神情又渐渐冰冷下去,掌心一攥,衣袖残片化为齑粉飘落。 与心情跌至谷底的他恰恰相反,洛朝难免得意:顾丽丽就是好骗啊! 他飞速换了个茶馆店小二的马甲,猫着腰埋着脸招呼客人,这次他半点不敢放松警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直到一片眼熟至极的红色衣摆,出现在视线最前方。 洛朝一呆,想不明白为何这次如此快就被认出了,他哐当撂下手中茶壶,转身跳起来便跑。 恰好茶馆街外不远处,有一群醉醺醺的混混——多是邺城地头蛇们手下的小喽啰,他轻而易举混了进去,也跟着领头小喽啰挥舞棍棒,沿街呼喝来去,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恐吓沿路店铺管事,收取银钱等等。 他鬼哭狼嚎蹦跶得起劲儿呢,忽听哐当一声,一柄不知何处而来的红色飞剑当头敲在小喽啰脑袋上,这混混头子两眼一翻,倒下了。 场面静默一瞬后,醉汉们反应过来,纷纷怒气冲冲嚎叫着要复仇,洛朝假模假样应和几句,脚底却抹油一般,飞也似的逃了—— 不晓得自己踢到铁板的小混混们,嘴里叫骂着,一个个不知死活地围向顾归尘,没过十个眨眼,便全被撂翻在地上,而洛朝趁此空当,脚尖一点,一个大筋斗翻进了街边某处阁楼——恰好其二楼的窗户开着。 谁晓得入窗一瞧,是个赌坊,里头珠光宝气、酒味熏天,人非常多,三教九流皆有,挤攘在许多方赌桌间,个个兴奋到哭喊嚎叫的。 这地方非常适合躲藏,洛朝迅速换了个新马甲,假作期待地盯着人摇骰子。 不料,他前脚进了窗,顾归尘后脚便破开门,引得赌客们一阵惊慌乱窜的,其目光锐利扫视四周片刻,竟很快透过人群,锁定了努力埋起脑袋的某人。 洛朝心里骂了几声,想到:我还就不信了,劳资千八百年积累出的演戏功底,玩不过你一个憨憨! 他顷刻之间连换了五、六个身份,总算暂时将顾归尘的目光错开了,并艰难掠得一个有名有姓的小厮身份,以丝毫看不出破绽的神态动作,跟着小厮的主人如常出了赌坊。 这小厮竟是个赶马的,洛朝驾轻就熟拾起马鞭,谁想,马车才开出没有十尺,一袭红衣当面从天而降,且双脚稳稳踏在马鞍上,低头以目光死盯住他。 洛朝猛地一甩鞭,马儿嘶鸣长啸,前蹄踏踏尘埃四起,跑得快出一倍,就快将人颠下去前,顾归尘竟一个后仰扯住缰绳,不过三个呼吸,便将马匹控制住了。 洛朝便转身跳上车顶,轻功水上漂似的,在沿路马车顶上起起落落,不要命飞逃,顾归尘干脆御剑紧追。 此番奇景惊得路人们连连侧目,眼见着洛朝就要被逮到了,忽然老天相助,前方某宅院门口,出现了成堆的马车,且有许多宾客正被侍从扶着下车,洛朝跳进去,没入其中,也不知躲在哪辆车里,一时竟真寻不出了。 顾归尘寻了一会儿后,决定守株待兔,跳上某个高高的屋檐,定在那儿俯看监视,半根鸟毛落地的动静都不放过。 洛朝则不慎进了某家府上小姐的宝马香车,他咬咬牙,道了声“对不住”,一个手刀将人劈晕塞座位底下,而后几瞬调整好扮相,捂紧自个儿的白纱帏帽,娇唤一声,喊来车帘外的丫鬟,搭着小丫鬟的手,姿态袅娜娉婷地下了车。 顺着人流、莲步款款,才行至府邸门口呢,忽的头顶檐上碎瓦纷落,却是顾归尘飞踏而来,俯身红袖飘垂,伸手向下一捞——捞了个空。 小丫鬟死死护在自家姑娘面前,大喊:“有盗匪!劫色啦!” 洛朝立刻跟着娇声哭喊:“救——命——啊!” 接着,只见这“姑娘”吓得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向府内跑去——府邸上似乎正举办什么赏花吟酒会,洛朝先在人群聚集处闹腾哭嚎了一番,引起了众宾客的恐慌或好奇,而后假作惊慌逃跑,悄悄寻至某个人迹较少的梅园,瞅准一个正对花吟诗的黄衫少爷长声哭求道: “公子救——我!” 说着身体“支撑不住”,哀呼一声,体态凄美地转了个圈儿,泪光盈盈侧倒在地上,乌发下露出段雪白的天鹅颈。 黄衫公子一看:这还得了,不救美不是男人! 立马急步上前慰问,刚要伸手去扶人呢,地上的“美人”竟突然暴起,呲牙咧嘴的,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棍子,一棒槌狠狠敲在对方后脑勺,人便直挺挺倒下了。 洛朝将此人抬脚踢进花丛掩盖起来,再度调整容貌服饰,扮作黄衫公子,施施然随处择了个人少的亭台,进去与人饮酒赏花。 他猜这处府邸门庭不低,顾归尘要强闯进来得费些功夫,且为了保持与对方的距离,他不敢立刻逃远,便先在此处安心喝酒了。 刚好方才奔波了许久,甚是疲惫,歇一歇脚罢。 不料安生时刻才过了盏茶功夫便结束了,动乱自府上前厅传来,很快蔓延至后院,洛朝躲在逃窜的人群里,一点点挪着步子,偶尔回头瞥眼身后正和府上侍卫过招的顾归尘,既怕对方追上来,也怕自己不慎跑太远,铃声会响。 洛朝眼眶微微湿润,很心疼自己:我太难了! 这次的扮演,果然还是没能瞒住对方的眼,洛朝上蹿下跳跑出这片府邸,竟到了一处热闹的集市。 短短十里繁华长街,他竟换了不下五十个马甲: 有门前看守、有台上戏子、有缩成鹌鹑状的卖菜小僮、有街边垂垂老矣的摊煎饼老太、有华服纨绔公子、有欺市霸行的恶棍、有面相凶狠的爪牙打手、有醉倒黑暗胡同里的酒鬼、有文弱书生、有评书人或杂耍艺人……甚至,有囚笼里被铐着的、正欲上街游行的死囚犯。 十里烟火众生,街头至街尾,可有无数重身份相隔其间,但某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始终清澈、笃定、坚决。 洛朝以头抢地跪着质问苍天也不能明白:这他妈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顾归尘为情势所迫,也在一天之内、于短短十里长的街道上,作出了许多平生未曾想象的壮举——比如劫死囚,对比之下,前头的闹酒楼、踢赌坊、闯花宴、甚至被丫鬟误认为来劫色,已是不必言谈的唏嘘往事。 如此一追一逃下,洛朝的心态那叫一个崩溃得彻底,他深深觉得: 劳资毕生尊严都耗光在今天了,最引以为傲的伪装技巧,在一个智商几乎为负数的憨憨眼里,居然一眼便可识破! 为什么啊!老天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顾归尘与之相反,在发现洛朝根本不敢跑远,且很容易就能被找到之后,他的心境是愈发平稳祥和了,比如现在: 他一脸娴静地坐在大红高台之下,神态自如地听某人站在上头唱戏—— 这一折戏的内容略微俗气,是个话本里随处可见的桥段,讲的是个被情郎辜负的官家女的故事,本段,恰恰是官家女的自白。 唱法哀切婉转,慢板流水、二黄弋腔,吟哦嗟叹吐气发声,诉至衷肠处,台上人竟入戏过深,不由堕下泪来,毫不意外赢得了满堂喝彩: “俗段竟唱出了新巧趣味,且情真意切,这位角儿往年观来也平平无奇,不想今儿一瞧,竟是要红啊!” 唉,能不好听么?因为洛朝是真情实感在悲伤难过,他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破身份无数次,早委屈得要死了。 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在顾归尘面前,那是宛若赤条条一点儿遮挡也没了,他羞耻又悲愤: 比起性情秉性、情绪心思等内在的无可掩藏,他甚至宁愿选择身体的无可遮蔽。 他弹着手里的扬琴,指尖交叠若幻,借曲调抒发悲情,嘴里唱的、手上弹的皆是古词,心里情绪失控下,却都在用现代语瞎叨咕: 呜呜呜,我在这个憨憨眼里,往后一点尊严也没了。 呜呜呜,被无数次看破本质,我好难过,逼格也没有了。 还破尺度女装好多次,呜呜呜,这样下狠手也能被认出,天下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情了。 洛朝在台上哭得心肺都要呕出来了,不明真相的看客们还以为他入戏过深,纷纷喝彩赏钱。 可惜,顾归尘虽也认真听了,但他不懂戏,甚至在此之前从没好好听过任何一场戏,所以周围人突然一齐鼓掌吹哨儿撒铜钱喝彩时,他是有些懵的。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也傻傻地跟着一起拍掌。 洛朝在台上见了,已然给他气死了: 你拍什么手?你还笑?你是不是在嘲讽我? 气愤之中,恰好唱段刚过悲述,到了对负心汉的义愤陈词谴责部分,洛朝正愁得一肚子气儿没地发呢,便暗暗盯住台下席间顾归尘,借着唱词骂了个痛快。 顾归尘给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当然不知道洛朝在暗暗骂自己,却明显感觉出对方真的在生气,便咕哝自语,略感迷惑——不就是唱个戏,至于这样生气么? 便开始琢磨唱词,片刻后,忽然惊悟道: 难道,他真的被人负过? 在大九寒天被丢弃在雪地里? 为负心汉苦守寒窑二十八年? …… 顾归尘对戏曲一窍不通,加上他脑子轴,一时竟分不清戏内戏外真假,心中又疑道: 可这么一段苦情事儿,怎的没一本史书记述过呢? 还是说,他又在骗我么? 顾归尘是个实诚孩子,比起总疑神疑鬼的,他更愿意不假思索相信别人,否则,洛朝也不至于能骗过他那么多次。 即便洛朝过往劣迹斑斑——充分证明此人的话七成不可信,但因着本性善良,在对方哭得稀里哗啦、难过到毫不作伪的此刻,他还是更情愿相信对方,一时看人的目光里多了同情怜悯: 太可怜了,居然曾经被人如此无情辜负过! 洛朝捕捉到这点同情,一律打作对自己的嘲笑。 等他的戏份演完下台时,顾归尘竟还巴巴地迎上来献花,同时眨巴着眼问道:“你是在和我玩过家家么?” 顾归尘本以为对方意在逃跑,难过之余,还忿忿于期间的数次被骗,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因着他心底没什么自信能完全困住洛朝,忐忑不安萦绕脑海从未散去,便一直认为: 若是洛九陵真的铁了心要逃,早该寻不见了……像现在这样,换了许多不同的脸和衣服,可人依旧呆在不远处,能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想来想去,不是为了逃跑,又频繁换衣装面容,可不就是在玩过家家么? 顾归尘微笑着温言细语表示:我能理解的,毕竟小孩子都喜欢玩这个。 洛朝被气得发抖,他哆嗦着指向对方,“你你你……”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心里暴喝: 你果真在讽刺我! 劳资毫无破绽的精湛演技,在你眼里,居然混同于小孩子过家家! 这暗嘲过于刺耳了,激得洛朝满身血一个劲儿往头上涌,差点倒地不起,晕过去不省人事。 最后他脑子一热放了狠话:“你给我等着!”——这次绝对别幻想着找到我! 顾归尘以为他又要继续玩过家家,居然放任对方跑出戏楼,自己则拖着步子慢慢出了门。 哪想成,这回他将左右数条街来来回回寻了好多次,还是一无所获。 他第一次感到心慌了,愣在街心不知所措,人潮从身畔流淌过,独他一个惘然若失。 他不晓得,洛朝就在自己身后,并且捂着肚子丧心病狂哈哈哈。 某人这趟学聪明了,竟从街头舞狮队里夺来一个狮子身,将自己囫囵包进去,别说身影了,头毛都不露出一根。 顾归尘四处走动寻人时,他只需混在热闹街市上各类吹拉弹唱的队伍里,便不会过于显眼了。 洛朝十分悔恨自己未曾早点想出这么个办法: 我也被憨憨影响得脑子傻掉了! 先前那么多次,我干什么非要去他面前舞来舞去!? 苟在狮子头里不好么?乖乖躲严实了不好么? 洛朝兀自得意,而顾归尘久寻不见人,神情都恍惚了,他愣愣傻傻坐在街边,问自己: 难道不是过家家,还是在逃跑?! 难道我又被骗了? 顾归尘感觉鼻子有点酸酸的,难过间不意瞥眼瞅见手腕上的小铃铛,他脑门忽的一亮: 不对啊,铃铛未响,证明人不曾跑远……唔,除非,他已经躲过了我留下的后手,用空间术法,逃出到邺城以外的地方了。 否则,他便一定还在附近! 思索间,顾归尘神色逐渐变得坚毅:在或不在,验证一下便可。 心中决断一下,他竟猛地抽出剑,脚尖一点,踏上剑身,往高空飞去! 洛朝就躲在他身后,从狮子头的眼睛洞里观察人,见到顾归尘莫名起飞,他本以为是意在战得高、看得远,方便俯看搜寻人…… 可仰头瞅着瞅着,见半空的红衣人愈发成了一个小点,洛朝骤然发觉某处不对劲: 如果是为了方便找人,怎么都不低头看一眼……反而,飞得越来越高了? 他将“越来越高”四个字,反复咀嚼了几下……双眼猛地瞪大: 卧槽!垂直距离也是距离啊! 再飞高点儿就超出八百步限制,铃铛就会响了啊!!! 洛朝心慌意乱,恨不得自己也立马上演个“邺城小飞天”,他一把掀开舞狮头,跺着脚左看右看,拼命想法子——如何合理且不掉马甲地飞上去,最好有个必须要起飞的身份! 他急得火烧眉毛,心里骂道: 顾憨憨你何时如此机灵了? 你他妈怎么老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突然就聪明了? 平时的憨劲儿呢??? 居然了发现了劳资都忽视过去的盲点! 洛朝久寻不见合适的办法,若是贸然突兀独自飞上去,实在打眼得不行,必然会被再度揪出真实身份,和铃铛响动的结果是一样的! 他真快当街爆哭了:要是就这么功亏一篑了,劳资今天就白白忙活一场、白白受了一次大辱了!还白白被无情嘲讽! 就在这时,他转头瞥见街道南边尽头的一座鹤銮——由灵鹤拉起,明显是要往上头飞。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至鹤銮人圈周围,迅速搞清了状况: 这是一位在冬节赏梅会夺魁的歌女,要乘鹤銮去邺城上空的莲池为城中人献曲——邺城是个年年出产无数美姬艳伎的歌舞之城,常举办这种名为赏梅实则赛才艺的赏花会,并不稀奇。 此刻,鹤銮正要起飞了,周边为了七八层看热闹的人。 情急之下,洛朝也顾不得礼数,更来不及慢慢谋划,先迅速换成女装——亦打扮为歌女模样,而后四处环顾时,恰恰瞥见一位看客姑娘手里拿着琵琶,于是挤到人跟前,丢下一块银子翻手夺来:“我买了!” 再转头一瞧,哦豁,灵鹤已经展翅欲飞了! 洛朝只得跺脚跳起,怀抱琵琶,踩着许多人的脑袋冲至鹤銮近前,一边用手去扒那銮车边缘,一边向帷幕间的花魁洒泪高喊: “姐姐!姐姐!带我一个!” 他举起手里的琵琶,迅速编织好理由: “我是芸芸啊!专门给你伴奏的芸芸!” “我刚刚忘拿琵琶了!别丢下我啊姐姐!” 杀猪似的哭喊嚎叫间,白鹤已经展翅起飞,带着车架遁入半空,洛朝便单手扒着銮车边沿,摇摇欲坠地吊在那儿,一同缓缓升空,看得下方众人一阵心惊胆战: “快把那姑娘拉上去啊!” “别出人命了!” “里头的人搭把手啊!” …… 底下人为之焦心不已,洛朝却反而松了口气,他抬头盯着不远处也正御剑往上面飞的顾归尘,估算着两人间的距离应没有超出八百步,不由长舒一口气,眼含热泪,心道: 妈的,我苟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orz,最近正文写得丢不开手,番外还是没码好qaq 大家能看在我正文接近日六的份上,容我再咕一次么?orz(作者君哐哐认错) 洛朝(背景音:木大木大……):看我七十二变! 顾归尘(背景音:欧拉欧拉欧拉……):我有火眼金睛! 哈哈哈,虽然这一段比较搞笑,但其实是后面某个情节的铺垫哦(以后大家会明白哒)而且,算一算,这是寄望篇最后一个笑点了呢╮(╯▽╰)╭ o(≧v≦)o感谢在2020-02-03 23:52:59~2020-02-04 23:4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3章 寄望(八十一) 洛朝努力抬脚尖, 宛如练舞者在劈叉压腿, 试图勾住銮车侧边的横栏——够啊够……够不着? 亦有个婢子从车前帷幕里探出头来, 神情有些惊恐:“我们姑娘不认得你!” 她犹犹豫豫的,似乎想伸手将人拉上来,奈何洛朝扒在车底部木橼上, 便是蹲下身来使劲儿够,想必也拽不到人的。 洛朝哭喊:“我真的是芸芸啊!姐姐你忘记我了吗?” 他神情凄切哀美,泪光闪闪,仿佛自己真是个柔弱无辜的歌女,手脚上扒车的动作却与此形成强烈反差,格外悍勇利落。 婢女看得脸色稍白, 对人喊:“你可别掉下去了!” 洛朝却不应话,继续凄声强调自己的伴奏身份,也不管御空飞行带起的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只顾担心这花魁不肯收他当伴乐, 等下一到莲台,就遣人将自己赶出去。 哭嚎的同时, 他也没忘了向上爬, 以数个不可思议的高难动作, 缓缓攀上车辇侧边横橼,眼见着脚就快够到车前踏板了,忽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车辇整个晃了三晃。 洛朝一个不慎没扣稳, 松了手,身体直直下坠,还好电光火石间,他扑腾得够快,凌空翻身,一个猛拽揪住了拉车的灵鹤翅尖羽毛! 等他微微定神,才发现大事不好,灵鹤受惊,不断甩翅膀想将他丢下去! 车辇也随之剧烈左摇右晃,那先前探头询问的侍女忙惨白着脸缩回去,且车内传来几个女子的惊恐尖叫声! 洛朝也一阵心惊胆战,生怕灵鹤失控,就此当空翻车,便立马顺着右翅羽毛往上爬,试图翻身到鹤背上握住控兽的缰绳。 风紧扯呼,且这白鹤猛力挣扎,抖翅抖得厉害,洛朝被甩得眼晕头昏,差点掉下去。 好容易忍着当场呕吐的欲望,他翻空骑上鹤背,一下勒紧缰绳,大喊安抚:“鹤兄你冷静!” 灵鹤显然无法冷静,高唳几声,竟突然加速向上空冲去,銮车一时晃得更厉害,里头的人显然害怕得不行,尖叫声都破音了。 洛朝也险些儿被甩下去,被疾风糊得眼都睁不开,还好他危机时刻中,死死扣住了缰绳,手腕都被绳子勒红了。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想仰天痛哭:太难了!我真的太难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哐当当几声巨响,似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再睁眼一看,銮车竟已在一座高空阁楼天台上降落,透过天台栏杆,隐隐可见一座巨大的莲花台——这想必就是花魁要献曲的地方了。 灵鹤也施施然落在地上,单爪独立,以喙尖优雅地梳理羽毛。 洛朝才松开缰绳,打算跳至地面上,忽听身后传来某人的尖声哭喊:“我们姑娘吓晕过去了!” 他连忙回头,掀开车銮帷幕,就见车厢里倒了一地的人,包括一位华服盛装的女子。 只余先头那位侍女还清醒着,正抱住自家姑娘悲声大哭:“这可怎么办啊!?” 洛朝尴尬赔笑,建议道:”要不你掐人中试试?“ 结果掐来掐去,名为凝霜的花魁还是没有醒,而婢女哭诉个不停,大意是说什么,马上就要登台了,若姑娘不去,我们要赔很多钱云云。 话音才落呢,莲台这边负责接应的人就来催促了,说再不登场宾客要不耐烦了。 婢女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最后,是深感愧疚的洛朝,抱着抢来的琵琶,一脸心如死灰地代为登台了: 他穿上了莲台接应者们备下的几重华裙,易容为凝霜的模样,踩着高木屐、踏着小碎步,在沿路舞女的花瓣挥洒中,盛妆登场了。 高台之下满座宾客,他得努力挤出笑容应付,在豪客们大方出手、不断往莲台上扔钱的情况下,他不仅需要笑得甜美,还须连声感谢捧场,并随手弹出几支小曲热场…… 他的泪只能往心里流啊! 最让他悲愤的是,莲台之下,宾客座席的最外围,此刻站满了人,其中有道熟悉的身影,正探头探脑地往里挤——正是顾归尘。 见到洛朝目光往这里瞥来,他甚至仰脸微笑,向人挥手表示:我在这里呀~ 可惜,里层带座的席位需提前预定,还得花高价买下,所以顾归尘被阻隔在围栏外,无法靠得更近了。 洛朝一见他笑就来气:你嘲讽我!你又在嘲讽我! 羞耻愤恨中,他拨弦开嗓便唱了一支《春水恨》——同样是骂负心汉的闺怨曲。 此次他需在台上演满足足一个时辰,期间,偶尔目光瞥见周围吹拉弹奏的乐师,他就深感心酸不已:我只想当一个小伴奏罢了,为何要受这种苦? 心中越酸楚,他口中便唱得越悲切伤情,席间宾客深受感动,有些竟堕下泪来。 往台上扔赏钱的人愈来愈多了,洛朝甚至眼睁睁瞧见一块价值十万上品灵石的玉晶被扔上台: 卧槽!都这么土豪的吗? 劳资之前缺钱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去卖艺呢? 如果去歌舞坊卖艺,也许根本不会碰到顾憨憨! 他心中正懊悔不迭,不料几曲唱毕,竟有侍女递上彩扇要他跳舞——洛朝含泪接过了。 其实,前世在人间游历时,他对女装这种事情接受良好,心态淡定超然,甚至有专门扮作娇俏女子去戏弄惩戒恶霸纨绔的爱好,彼时无人能识破他真身,因此,他不觉羞耻反引以为傲: 这些愚蠢的人类啊,就会被外表欺骗! 对自身演技高超的得意,加上对角色扮演游戏的乐在其中,使他扮作女子时,总浑然天成,全无扭捏感……可现在不同,除去无数被蒙在鼓里的宾客们纷纷灼灼赞叹,还有一个知道真相的顾憨憨混在其中! 他也随众人步调,或惊呼或拍掌,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盯着台上的洛朝,几乎未曾挪开目光哪怕一个眨眼! 在此等毫不掩饰的眼神注视下,洛朝一边扬起小扇子跳舞转圈圈、踮脚尖下腰挥水袖等等,一边内心羞耻欲死—— 自己偷偷女装着玩儿,和当着知情者的面穿裙子跳舞,那感受有如天地之别! 谢场前,他以为这场难熬的公开处刑总算要结束了,谁料,又有侍女上台,递上一个红绣球。 洛朝捧着绣球蒙圈愣住,心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侍女在他耳边嘱咐道:需将绣球抛至台下,前来捧场的宾客们会派武力高强的手下争夺,获胜者可以出高价,请凝霜姑娘去府上表演一个月。 洛朝松了口气:妈的,幸好不是招亲。 他闭眼,随手将绣球丢往某处,一时,台下喧哗四起: 红绣球宛若煮沸白米粥里某颗翻滚来去的红枣,而跳动的白色米粒,就是上下翻飞、招式繁多的抢夺者们。 混乱之中,顾归尘的身影竟也被没及,一时瞧不见了。 最终的胜出者,为邺城王氏某嫡系小公子的手下——一位用鞭的武者。 王公子接过属下递来的绣球,神态骄矜自得:邺城常年有这种活动,争夺美色的同时,彰显麾下武力,是地头蛇们的两大嗜好。 他从华奢席位上站起,举起绣球遥对台上的“凝霜”,朗声笑道: “凝霜姑娘,请随王某回府吧。” 洛朝有些恶心这人的作态,勉强回了个笑容。 他目光暗暗扫视台下,寻找顾归尘身影的同时,也在物色接下来要用个什么马甲走脱。 不料,王氏公子动作迅速、声势嚣张,直接唤手下驶出异兽龙鳞驹,自己跨上神驹,拉着一辆高华马车,上台夺人。 马蹄重重踩上莲台,伴奏乐师和舞女们纷纷白着脸退避,而王公子趾高气扬举着绣球,以胜利者的傲然姿态,向“凝霜”迫近。 被王氏的属下们包围请上车时,洛朝并不如何慌: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备用马甲,随时可以翻手敲晕。 可就在他提裙抬脚快踏入车时,四周忽的传来排山倒海式的惊呼,洛朝顿时心里一咯噔,想起了突然不见踪影的顾归尘。 等目光回转时,只听一声惊天惨嚎,万众瞩目下,某道红衣从天而降,身形动作迅疾到模糊,瞬息之间,身份高贵的王氏公子,就被照脸踩在地上。 洛朝呆了,压根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场都是惊疑唏嘘,纷纷猜测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在邺城地盘上,也敢掠地头蛇氏族的虎须。 作出如此惊骇之举的,看上去是个容貌俊美的红衣剑客,他面无表情,下脚极狠,邻近几位被撂翻在地的王家侍从,甚至听见了清晰的骨骼碎裂声。 顾归尘手中握着抢来的绣球,看都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只盯着红绣球,在琢磨其用法: 这有什么用? 抢到了就可以把人带回去? 正懵懂间,宴会的举办者、莲台舞池的东家见到场间骚乱,迅速遣人来主持局面,有医修连忙扶起王公子,也有两位管事勉强笑着靠近顾归尘,在他耳边解释: 您抢到了绣球,付过钱便可暂时将我们姑娘领回去—— 宴会东家猜测,敢当众殴打王公子者,身份地位定然不低,不可贸然拂他的面子,至于王公子,可事后再用别的法子安抚。 另一位管事,则低声向他报了个数字……顾归尘一听就蒙了,愣着眼、很诚实道:“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这句“我没钱”,被场间各方人清晰听见了: 台下看客们大多轰然捧腹,言语动作间,尽是嘲讽讥笑。 洛朝只想扶额叹气。 台上众舞女乐师,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这其中有个怎样的故事。 而脸上还带着鞋印的王公子,才堪堪清醒点,听见这句话,瞬间怒焰翻腾,指挥手下人:“给我打!” 不幸的是,其侍从都犹豫着不敢上前,神色间难言恐惧。 两个管事也惊讶非常,心道:没钱你来凑什么热闹? 他们有心赶人,可受迫于对方的高强武力,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定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中已断定这剑客是来闹事砸场子的。 管事之一立刻知会手下侍卫:“先把姑娘们带下去。” 洛朝佯笑着,无视顾归尘投来的目光,在一众伴舞姑娘的簇拥下,向莲台后阁楼内而去。 他依旧在考量怎么换马甲逃脱,自然是顺势离开对方的视线范围才好操作。 顾归尘看着心中略微焦急,又对管事道:“先赊账,可以么?” 管事们听言,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已认定这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光蛋,语气冷冷,委婉着劝人离开:“您攒够钱再来吧。” 顾归尘没理会他们,而视线中,洛朝只剩一个背影了,他一时也管不得那么多,凌空一跃,避开一众舞女乐师,破入人群中心,伸手便将人揽进怀里—— 洛朝连忙推人,还故意娇声哭泣,以示惊慌恐惧:“别碰我!本姑娘卖艺不卖身的!” 身畔一圈身子娇小的姑娘里,也有十分勇敢的,立马跳出来扯人:“放开我们姑娘!” 还有人向台下众宾客哭喊:“快来人呐!有劫匪抢花魁啦!” 顾归尘自然不至于还手,只环臂将人拥得更紧,目光炯炯,对着周围人语气认真道:“他本来就是我的。” 他气势如宏一道剑风打出,不伤人却将眼前一切障碍扫开了,抱起人御剑飞起,打算就此离去。 洛朝拼命挣扎,故意哭得格外凄厉,对下方震惊过度的宾客们求救。 管事们气得跳脚,忙指使侍卫们群攻而上,席间众客亦有义愤填膺者,执起刀枪,腾飞而起对着人攻击。 其中,犹以王公子最为恨怒,手托着一样塔状法器,念动咒语,其塔身放光变大,当空照着顾归尘按去…… 半空中乱成了一锅粥。 洛朝特意煽动气氛,泪洒晴空,不断喊着“抢花魁啦!”,嗓子都喊哑了,他乐见场面越乱越好,如此才能趁机逃脱。 但众人的一切愤怒都是徒劳,打斗群攻间,有人趁机扯住了洛朝的裙角,试图将人拽过来,却被顾归尘当头一脚狠狠踹飞,一面愈发抱紧怀里人,一面瞪眼厉喝道:“我的!” 洛朝一开始大喊大叫的,后来嚷不动了,只能将头靠在人肩膀上呜呜呜……两人拖着一大串义愤激怒的修士,在邺城上半空转了一大圈,所过之处皆一片惊呼沸腾: “那是什么?” “难道打仗了?” …… 期间,还有正义感未泯的修士,听闻有人光天化日下明抢无辜歌女,也啊啊大叫着起飞追上,加入讨伐行列:“匪徒,吃我一刀!” 于是,这天,整个邺城的群众都围观了一道奇景——半空中不断有人下饺子般掉落,个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摔在地上、湖中,或挂在屋顶、树枝。 彼时,正在城中街市上听说书的应欢欢一行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不由瞪大眼睛,心道:那不是我们师兄么?他不是去找洛公子了? 可他怀里的是什么?怎么还穿裙子的? 真是花魁? 所有人都很恍惚迷惑:还是我们眼花了? 一直到星月低垂,此番热闹才平息下去。 顾归尘甩掉了、或者说打走了所有人,带着洛朝,在城角一处无人的屋顶上降落了。 洛朝还哭得没个止息,先前登场表演时,化过的妆全糊作一片,花猫一样。 他的漂亮小裙子也破破烂烂了,搞得顾归尘很愧疚:“要不我找人给你缝缝?”——也许,对一个爱好女装的人来说,小裙子是很重要的呢。 关于洛九陵喜欢穿裙子这点,他如今早已见惯不怪了,也就第一次看对方自称“美美”时,感到过惊讶罢了。 他完全不懂洛朝真正为之难过的原因,兀自执起破损的裙摆,苦恼着该怎样缝补。 洛朝咬死这人的心都有了,他哭嗝打个不停,鼻涕泡已揩过好几遍了,好容易稳住声气,又张牙舞爪扑到人肩上,攥起拳头一阵瞎打: “哇——都怪你!”——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劳资都没丢过这种脸! 他既难过又气愤,红着眼睛连声质问:“你怎么认出来的?到底怎么认出来的?今儿不给我讲明白了我死给你看!” 顾归尘挠挠头,任对方瞎打瞎敲,一开始还不太明白他在问什么,后来总算领悟了,却不知道如何答:“就……那么认出来的啊?” “直觉……告诉我的。” 洛朝不信,继续舞着手爪子挠人——挠得顾归尘衣服乱七八糟,嘴里还大喊:“你骗人!” “你个大骗子!” 他愤怒得不行,跳起来扣住人脑袋,用手指撑开人家眼皮,怒气冲冲察看着: “你快老实交代了!你这眼珠子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嵌着圣器了?” “你练过什么眼里神功?!修过什么上古密法?” “还是在我身上留定位暗手了?” “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明白!” 他失声痛哭:“哇——不可能是直觉!” “你个大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orz,作者君还是到下午才起的,我对着电脑,在写正文还是写番外之中,选择了——写正文qaq 七个闹钟也没能将我喊醒,落泪了qwq 我今晚试图挣扎一下orz (*ˉ︶ˉ*)感谢在2020-02-04 23:49:57~2020-02-05 23: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墓缇、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帅絀 10瓶;墓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4章 寄望(八十二) 顾归尘将某人乱舞的两只爪子扯住, 又单手揉了揉被揪痛的眼皮, 无奈道: “我没有骗你。” 他是个从来不说谎的人。 可洛朝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直觉?搞笑吧? 什么于千万人中,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是何等身份何等模样,是高贵是低贱是善是恶是年轻是苍老……无论是个什么东西, 都能一眼认出你,坚定决绝地追寻过去……你当你在拍爱情片吗? 抱歉,洛朝深深觉得,这档子事情更像笑话或喜剧,他就是专门用来搞笑的那个! 他哭得稀里哗啦,可谓肝肠寸断, 为了保住自己仅剩的尊严,哪怕自欺欺人,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在骗我!” 你肯定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他哇哇闹腾:“你赶紧交代了!” 顾归尘对此百口莫辩, 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最后, 洛朝嚎到没力气再哭,便将脑袋埋在膝盖间, 缩成一个团, 躲去墙角自闭了。 期间, 顾归尘试着唤人名字,结果得到一个“你谁啊我不认识你”的眼神。 他哭笑不得,一时也沉默下去,夜色顿时更深了。 阴冷的墙边还有未化的积雪,被踩踏过, 瞧着脏兮兮的,谁知到了半夜,天幕上星月尽数隐去,竟有新雪飘落,覆在污雪上好不刺眼。 一开始是零星几点碎雪洒落,后来,竟迅速变成漫天鹅绒,尚且埋住脑袋的洛朝,瞬间就成了一朵伞盖雪白的蘑菇,孤零零生长在墙角。 顾归尘不时替他拂一拂,后来发觉雪实在大,挡不住也拂不及,只能叹口气,对人嘱咐道:“你待在这儿好好的不要动,我去寻把伞,很快回来。” 洛朝当然不理他,一声不吱。 等顾归尘携伞急步而回,拿眼远远一瞧,却发现白盖蘑菇不见了,而原先的围墙下,站了几个年岁不大的乞丐,最小的约莫十来岁。 他们衣衫单薄破烂,挤成一团在墙角躲风雪,被冻得脸颊通红。 顾归尘犹豫了一瞬,还是在他们面前轻轻放下了一把伞——他买了两把,恰好对自己而言,实非必要。 赠伞之后,他踏着越积越厚的雪,扫视过每一个角落寻人。 他惊讶地发现,这短短一条小巷子里,竟每个可遮蔽风雪的角落里,都躲着衣衫褴褛的人。 年纪大些、气力强些的乞丐,可躲在更严实狭小、相对暖和的地方,而方才那一波小孩子,只能立于顶部空阔的两面墙下。 他往年游历四方,见的多了,便也知道,同是流落街头的乞丐群里,也是有地位高下之分的。 这个临近深冬的时节,只有资历最老的领头乞丐,可以去热闹的街市行乞,倚靠在朱门华庭宽敞的屋檐下,仰望旁人家的烨烨灯火。 被赶到陋巷的这么些人,已是受了排挤,没落到群类底层的了。 如此想着,顾归尘大概猜出洛朝在何方了,他不再关注墙角夹缝等处,而是专心注视脚下……果然,不出半刻钟,他从过道中央的厚雪里,发现个就快被白雪淹没的人。 他赶忙蹲下伸手去拉,却被一把甩开: “别碰我!” 洛朝说着,还在雪地上滚了一圈,本是仰面朝天,现在是将脸埋在厚雪里,摆明了不想理人: “离我远点。” 顾归尘愣住,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得小心翼翼蹲在人脑袋边,撑开伞,至少挡住当头而落的雪片,他轻声问着:“你是被赶出来了?” 如果被当作了新乞丐,突然出现在老乞丐的地盘上,必然要受欺负的,比如将之赶出可以遮挡风雪的地方。 洛朝不回应,算是默认了。 真相与此差不离,顾归尘走后没多久,原处便来了群小乞儿,个头最大的那个占据了较好的躲雪位置,几个人挤挤挨挨的,争抢着、无形中将一言不发的洛朝挤去了最边缘。 他见了心头无趣顿生,觉得自己犯不着和乞儿争抢藏身之处,于自己而言实非必要,便默默离开了。 本想另寻一块地儿窝着,不料因雪势过大,几乎每个犄角旮旯里都挤了人,他干脆当街躺下,想着反正我也冻不死,呆在何方又有什么分别呢? 现在,被顾归尘瞧见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心中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更丢人的事情都发生过了,管它呢……破罐破摔吧。 他甚至很想迎着大雪唱一句:让我在孤独的寒风中就此死去…… 所以别来管我,任何人都没资格,你又凭什么呢? 顾归尘撑着伞发呆,他不知道遇见这般情况,该怎么把人哄好,便努力解释方才未能回答的问题: “曾经有人教导过我,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就是你啊。” 顾归尘不太能清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非要说是具体哪里不同,那大概是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他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 他似乎融入世间,言行举止皆恰当无误,却莫名从周边一切事物中抽离开,近在眼前,同时恍惚无尽遥远。 这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一旦熟悉后并铭记在心底,就会非常显眼好认。 只要能看到,就能认出来。 哪怕看不清,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背影……也能凭直觉隐约捕捉到,对方迥异于周身所有人的独特疏离感。 至于地位高低、容貌好坏、年纪大小、身份血统、名声善恶甚至外在显露的性情品质等等,更是顾归尘从不会在意的东西,因此才总能戳破表象,目光锐利直指本质。 他看人的目光大部分时候很纯粹直白,不会因为其人一眼观来的外在表征,而先入为主地产生某种判断——觉得此人是正是邪、性情凶恶或者慈悲。 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可太多了,而外在是恶、内里为善的例子,也从来不少。 洛朝听到他语气真诚的回答,却没由来感到讽刺:我自己都不晓得,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又如何还能比我更明白? 因此,当顾归尘轻声嘀咕表示:洛九陵我们该回去了,再这样下去,你要受凉的…… 他冷声回道:“别这样叫我,我可不是什么洛九陵。” 顾归尘愣了一下,又试着喊:“洛美美?” 洛朝:“……” 他有气无力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不彻底气死我,就心里不舒坦?” 顾归尘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给自己翻了个面,像条垂死挺肚的咸鱼,他瞳仁漆黑,盯着脑袋上方素色的伞面,瞥见对方执伞的手,透着冰白的清冷感。 他忽然叹气:“算了,随你怎么叫吧。”——说到底只是一个名字罢了。 一个人若想认知自我,无意义的名字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顾归尘见他有了点活泛气,终于鼓起点勇气,小心问道:“你不是洛九陵又是谁呢?” 况且,天下除你之外,也无人可用这个名字了……区区三个字,被铭刻在史书上后,早拥有了无可复制的独特涵义。 洛朝脑海里思绪乱飘,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这个问题: “嗯,你问我,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 “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那论身份,我现在是无门无派、无师无友、无名小卒一个。” “论亲缘,无父无母,族亲就更没有,所以算个流浪的孤儿。” “论修为,菜鸡一只。” “论技艺,什么活计都会做一点,可算是……厨子?裁缝?木工?农民?等等,不计其数。” “还有啊,论地位……目前算个低阶修士吧,也不高不低的……” …… 他嘀嘀咕咕的、论了乱七八糟好大一通,顾归尘是越听越懵,不由自主问道:“所以你就是你啊,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洛朝听了就笑: 有事情呢,和这个傻子讲不明白的; 傻憨憨看事情总很简单,纯粹无杂念; 他有时候啊,还真的会感到羡慕。 殊不知,你不仅是你,还是旁人眼里的你; 有无数道目光,就有无数个你; 最后啊,别人只认定他自己的心中的那个你——即便可能是假想出来的,你却为之误导,在“无数个你”之间,意识错乱割裂,最终走失了。 前路茫茫,后路也茫茫。 雪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轻,一番无法互相理解的无意义交谈后,两人又沉默下去: 洛朝在放空大脑,不愿继续多想什么; 顾归尘在发呆,同时想些有的没的。 比如,欢欢一行人回客栈了吗?去哪里买条补偿给洛九陵当道歉礼物的小裙子?什么样的小裙子他会喜欢呢?天很晚了,何时才能回去呢?他不怕冷么,明明平常早晨都懒得起、极怕出被窝的…… 正想七想八的,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顾归尘低头一看:洛朝在冲自己笑,模样很灿烂。 “我问你啊……你不是说,自己看人从不看表面的么?” 他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那你看我,看进我的内在,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归尘心中立刻冒出一句格外精辟的话: 一个蛮横不讲理且特别能吃的、暴躁顽劣一天不捉弄人就不舒服的……小孩子。 最后三个字是重点,毕竟这人大部分时候,没一点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但他难得没口直心快说出来——他真的不想再惹人生气了。 于是斟酌几秒,说了一句算不得假话的甜言蜜语: “一个很可爱的人。” 洛朝准确捕捉到他眉宇间的些许纠结,猜测他有些话没敢说出口,不由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阵,他又感到迷惑:“为什么偏偏是可爱?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 他“额…… ”了好半天,自己居然也没组织出个合适的形容词,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他在这个傻憨憨眼里,任何一点诸如威严、华贵、清雅等等各类优质的正面形象全没有了,崩塌得半点不剩。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他转念又想到: 算了,尊严都尽失了,还要什么形象? 管它呢,反正老子也习惯了,就这么着吧。 他瞬间决定,往后在顾憨憨面前,也要毫不顾忌、尽情放飞自我,虽然他留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 忽的,顾归尘把脑袋往下探了探,离得更近了……他以为对方是想说什么紧要事情,没料到,下一瞬,憨憨问了句:“你饿么?” 洛朝:“……” 这话你问我?已经辟谷的修士难道会感到饥饿吗? 顾归尘却仿佛已然习惯了他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甚至潜意识中,默认他是个不吃饭就会饿死的普通人: “你今天午饭晚饭都没吃,肯定饿慌了吧。” 说着,他从黑暗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掀开盖子,里头瞬间蒸腾起热气 ,洛朝支起脑袋,错眼一瞅:哟呵?一笼蟹粉烧卖? “你怎么会有这个?”——都多晚了?铺子早关门了吧,居然还有热的吃食? 顾归尘语气自然地答:“我上午在街上就买好的。” 洛朝以眼神表示怀疑:上午买的早该凉了吧? 他接过顾归尘又不知从何处掏出的筷子,迷迷糊糊捧起那个盛烧卖的容器,放到眼底一瞧,突然惊叹了一声: “这他妈的,是丹炉吧?”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见顾归尘无辜地眨眨眼睛,似乎在小心地反问:丹炉不可以么?难道有药味? 洛朝叹气:“你怎么老在这些……古古怪怪的地方,耍机灵呢?” 用丹炉给烧卖保温,得亏你想得出来。 平常要有这儿十分之一的聪明,也不至于憨成那副无可救药的模样。 他迅速吃完这一笼烧卖,抹掉水蒸气在鼻头凝结的水,递回丹炉:“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一夜,连窗前积雪映出的光,都格外静谧。 第二天早晨,顾归尘和平常一样,同刚醒来的洛朝道早安,他看着对方伸懒腰打招呼洗漱喝茶吃东西……明明一切如常,却总感觉有哪里变了。 言语神态动作等等,似乎更轻松自在了——虽然以前也不曾特意拘束过什么吧,可直觉就是告诉他:某些地方不同了。 仿佛,有什么深埋其内心的东西被骤然卸下,那份自由随意感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不太懂这是为什么,但总归,对方变得更坦诚是件好事,也就不去多想。 其实,要洛朝来形容,一句话便可囊括自己的心态变化:老子放弃治疗了。 还装个什么装,任何堆砌逼格的行为,在憨憨面前都是无用功,本质早被人看破了,何苦再伪装什么,还不如放飞自我。 与其继续端着,扮演出某种样子掩饰自己,然后再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破,羞耻感爆棚……还不如一开始就显露本真,哪怕会被看透到底,也比伪装不断被戳穿的尴尬羞愤来得好接受。 一旦决定完全暴露本性,不再特意掩饰什么,他挑剔讲究的性子便显露无遗了——当然,以前同样很挑剔,只能说,从前未曾曝露得如此彻底。 比如,眼下这顿午饭,他不断用筷子敲碗,叮叮当当哼歌,迟迟不夹东西来吃。 顾归尘以眼神问他:你难道要我喂吗? 洛朝笑嘻嘻的,以筷尖将一道道菜逐个点过去,说什么这个姜放多了、那个醋放少了、这道鱼食材不是最新鲜的、那例汤火候不够应该再炖两刻钟等等,甚至连盘子和菜的配色不搭也没有放过。 最后来了句骄傲非常的总结:“我做的比他们好吃多了!” 顾归尘都给听傻了,以呆愣的神情无声问着:所以,你现在不想吃了,对么? 洛朝用软乎乎的鼻音继续哼歌,埋下头就扒了半碗饭,速度可谓风卷残云,他吃了片刻钟,忽然抬起脸来,龇出虎牙一笑,唇角还沾着米,说什么,没有那么好吃,不代表完全不好吃,这些菜论手艺也上乘了,勉勉强强能入口的程度叭……吧啦吧啦个不停。 一碗饭见底,他抬头亮出洁净的碗底,又笑眯眯来了句点睛之笔: “况且,我可是从不浪费粮食的好孩子。” 午饭毕,顾归尘尚没从这一番比念经还难懂的品菜心得里回过神,又见洛朝以筷子点着一个个见底的餐盘,开始数道洛氏独家摆盘法: “首先呢,盛鱼的盘子或碗,要放最中间……” 叽里呱啦了一大通,期间顾归尘甚至摆出“打住”的手势,表示你说得太快了我记不住……洛朝哼哼一声,放慢语调接着叨叨: “……总归呢,小盘子须摆外圈,一个方盘周围得摆四个圆盘,可不能还摆方的了……还有,盘深盘浅要依次递减,不能高高低低的全混杂在一起……色调也有大学问,比如红的万万不能和绿的摆在一起……” 顾归尘听得眼晕,深觉再给他十个脑袋也记不住这么多细致的讲究。 洛朝拿眼斜睨他,很嫌弃他脑瓜笨的模样:“这叫吃饭的仪式感,懂?” 顾归尘竟不知道吃饭还须有个仪式感,他深觉这些事项过于繁琐了,比曾经苦苦背诵过的顾氏族规还冗杂,便扶额叹息:“你以前怎么不说这个?” 他不知道,自己的状态,用洛朝的话来形容,可称为——被重度强迫症支配的恐惧。 洛朝用双手托住脸,冲人一闪一闪眨眼睛,笑得灿烂无比,又甜又乖的样子: “你最近呢,要对我好一点,懂吗?”——毕竟以后就没机会了。 顾归尘略感郁闷,给自己辩解:“我对你一直很好的。” 才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补充:“以前不算,我是说最近……这几个月……” 洛朝闷声笑起来,一脸的“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的”。 而后,他竟踮着脚站起来,先环视四周一圈,见客栈大厅里食客满座、人来人往,且应欢欢等人就坐在不远处,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他微微前倾,出言有若平地起惊雷,大声向顾归尘喊道: “你觉得,一直对我很好就够了?” “要比现在更好一万倍!” …… “啪嗒”——顾归尘的筷子掉了,神情呆滞如木。 “哐当”——邻桌应鹿鸣手上的酒碗应声坠地,碎成片片。 “叮咚”——对桌应欢欢和岳书棋,挖乳酪的银匙没握稳一起掉了。 还有楼上楼下以及周围的满场食客,纷纷抬头,循声望来,眼神或古怪或惊叹或羡慕……不一而足。 顾归尘舌头都捋不直了,他倒没想歪去正常人该误会的地方,而是茫然思考:一万倍?这要怎么算? 以前给他买一份饭?以后买一万份? 这也太能吃了吧? 还是指,一万条小裙子? 顾归尘讶然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前世今生第一次感到挣钱的紧迫性——否则买不起那么多小裙子。 转念想到顾氏是很有钱的,又暗暗松口气:或许可以向族里赊一点帐吧。 洛朝笑意灿烂不改,看见顾归尘变换不已的神情,施施然坐下,耸耸肩道:“怎么,我的要求,难道很过分吗?” 他觉得,一个人临死前,想比平常过得更好些,一点儿也不过分。 他挑了挑眉,向对桌的应欢欢招招手……应欢欢巴巴地靠过来,洛朝笑着指指对面的顾归尘,向这小姑娘道:“欢欢,你知道的吧……你师兄他……” 他忽然肃了神色:“曾经深深地伤害过我!” 应欢欢傻住了,她努力回忆过去某些画面,最后懵着眼点了点头。 洛朝一拍手,很欢跃的模样:“所以呢,他对我好理所应当!” 应欢欢转头看向自家师兄,下意识大声应和:“你们要一直好好的!” 顾归尘则再次呆住,他总觉得,师妹理解的“伤害”,和洛九陵暗指的伤害,不是一回事,可他嘴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洛朝却满意了:经此一役,这傻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哈哈哈哈……反正他是剑修,须和他的剑过一辈子,根本用不着找道侣……谁叫你偏要靠过来的?就给我背着这个误会去当你的天下第一单身狗吧! 他知道今天这一闹腾,或许来自于心底某些不合理的占有欲,他想:如果这家伙以后,为某个旁的人用丹炉温着爱吃的东西,为之摆筷递碗,每天询问冷暖添衣……他哪怕真到了地府,也会死不瞑目的。 反正呢,对他们彼此而言,论起牵扯纠葛之深,或许遍寻世间,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与之比肩的人了。 所以就这样吧,不能属于我,也不能属于别人。 午饭后,洛朝又提议出去玩,到夜深了才回来,还买了一大堆东西,抱回院落卧房里,分拣到半夜——这些是临别赠礼。 顾归尘跟在他身后,看他跳跃着敲开大家的门,将包扎好的礼品送出去: 对岳书棋、应欢欢两个小丫头,多是凭他近些天了解到的喜好购置的,这俩姑娘爱好惊人地相似; 对应鹿鸣、楚南风,前者赠美酒,后者赠字画; 对岳书砚,他则进门与之详谈一番: 彼时岳书砚还套着冷未离的马甲,见到顾归尘跟着洛朝进屋,还为此惊讶了一番——他不知道的是,在洛朝心里,实无必要再对顾憨憨隐瞒什么。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岳书砚觉得这话问得很突兀,但也没遮掩什么:“如果回了南陆,应该会带着家妹投往正庸书院,那儿有一位先生是我岳氏族亲,可为我们打点一番。” 洛朝点头,心中叹道前世今生、到底回归了原本的轨迹。 他对之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凭着对前世的回忆,言语间暗暗提点,尤其强调:“以后遇到江云忡这个人,不可交心。” 岳书砚虽不明就里,却应下了。 最后来到戚七房中,递上一个最新的消息——戚氏族人的某些动向,再过三天或可有动静。 他还将空余时候默写出的戚氏功法典籍等赠送对方:“好好修炼吧,总有能复仇的一天。” 临走前送上一把匕首:“地阶法器,到化神之前,绝对够用了。” …… 送完买来的一切东西,他双手空空,精神上却轻松非常,转头看顾归尘,见对方神情抑郁不乐,知道这傻子多半感觉到什么了。 当晚,回了院落后,洛朝竟难得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 纵然味道极好,顾归尘却点着筷子,神思不属,光埋头默吃,也不说话。 洛朝吃完自己份,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很真诚地问:“阿尘,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完了又补充:“任何东西都可以。” 任何东西皆可奉上——这是他前世所站高度,带给他的底气,哪怕现在实力尚微,凭着脑海中的诸多见识,在临走之前,可去人间的任何角落,哪怕是最危险的绝地秘境,要夺来一样哪怕高至圣阶的珍物,都绝非妄言。 顾归尘也抬起头,直视着他,真诚答道:“我不需要。”——因为,我需要的任何东西,都会自己去取。 洛朝对这个答案不意外,可心头难免有遗憾,他继续提醒:“真的没有吗?” “但凡你需要,我身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长在我身体中的,和血液相融的……你也大可以拿去。” “有形的、无形的……一切都可以……若我身上没有,那现在还有时间,可以去寻。” 他心中默默道: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顾归尘低头吃饭,没有应声。 洛朝叹息一声,心想:我死前能传递出的最后一点余热,竟唯独温暖不了他。 这天过后,日子像寻常时候一般流淌过。 足足十天过去,以至于,顾归尘有时候,会错以为:那天洛九陵对着所有人,宛若赠别一般的话,只是一个梦……而自己心头萦绕的种种不安感,亦只是一个梦。 这天洛朝忽然提议去城东看烟花:“我听说是邺城十年才举办一次的烟火会,各种灵石做出的珍奇烟花,不要钱一样烧掉……五湖四海的宾客汇聚,出场伴舞的艺伎歌女,也是最顶尖的……” 顾归尘答应了。 当晚,洛朝买了好大一捧糖,从街头走到街尾,随手几颗几颗地散给沿路的孩子,顾归尘跟在他身后,默默不语。 花火在头顶炸开,他们走过陋巷也走过闹市,直到洛朝身上的糖果全部分出去了,留下最后一颗。 这时他们恰恰停在一条布满小吃摊子的街市正中,上空还悬了许多花灯,绚烂辉煌。 洛朝打开最后一颗糖外头的油纸,向人笑一笑,示意张嘴:“啊——” 糖落到嘴里,甜丝丝的,是蜜桃味,可顾归尘不知为何,心里很酸楚。 洛朝向前拥住人,忍住心底骤然漫上的怅然和难过,不知为何,脑中闪过今早出门时,顾归尘泡在青瓷盏里的芸豆,说是等晚上回来,你可去厨房煮粥喝…… 或者不止如此,枕边摆着说明早要穿的衣服,窗沿下晒着的茶叶,桌子上自己草草翻了一半、却被他仔细夹上书签的话本子,还有新购不久、才洗净的冬梨…… 他的泪一时不太忍得住,死死咽下去了,心中轻声念着:保重,保重…… 千万千万,要保重。 再度仰起脸时,他眉宇间已挂上笑意,又轻言细语、撒娇般说着,阿尘哥哥你去那头买甜糕,我在这儿等松饼好不好? 顾归尘嘴里还含着糖,一个劲儿摇头。 洛朝笑着叹息:看来骗过你一次的伎俩,果然就不管用了,可惜,这一次…… 他佯作生气,故意挑起话头吵架,最后一跺脚,说什么,你不去买那我去买! 于是趁人不注意,挣脱开被扣住的手腕,往东边的甜糕铺子蹦跳过去。 顾归尘一眼不敢错开地盯着他看,迅速追随上去……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朝竟真的安安稳稳立在甜糕铺子前,还将一块用以试吃的糕点递给他: “你过来。” 他恍惚中伸手去够,就快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洛朝唇齿无声道出: 再见。 他双眼瞪大,惶急中几乎扑上前,可下一瞬,灵光骤起,眼前被刺眼的光朦胧成一片白……等睁开眼时,他已不在城东街市上,四围山岭密布,夜幕低垂,星月不见。 他恍惚低头,脚边竟是一个传送阵……想必,在城东街市上,埋着一个相应的阵法,洛朝只要引他踏入,及时触发,计划便成功了。 顾归尘这才骤然明白: 要留住一个人,光以自认周密到无懈可击的方式,困锁住对方,是远远不够的。 他逃不开,却可以选择推远我。 嘴里的糖才化了一半,他默了一瞬,迅速调整过心境,握紧剑,欲往城东寻去……就在这时,四周火光乍起。 十来盏灯火照耀,映出一个面容陌生的青年人,身畔簇拥着许多携刀佩剑的侍卫。 顾归尘的剑铿然出窍! 可这人竟毫无惧色,一身青底白纹衣衫,腰间佩了块内铭灵纹的璧玉,想来身份不低。 他向人见了个氏族内部的同辈礼——顾归尘认出来了,这是中域七族通用的礼数。 他轻笑道:“柳某在此久等了。” 顾归尘不欲和他多话,剑尖遥指,摆出一个起手势,正要攻上,对方又一句话,却让他生生止住步伐: “你不想救顾十七么?”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冷:“那人,如今就快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n久之后,阿尘送给阿朝的生辰礼物:一万条小裙子。 作者君抓脑袋发言:啊啊啊啊,我今天本来可以写完番外的,我昨天番外就写了一半了!但是我今天正文又写得丢不开手,码了8400多一点,才写到想要的点,呜呜呜,然后还有一半番外没写出来orzzzzz 我尽力今晚写了发上来呜呜呜呜 看在我将近日九的份上,大家就原谅我一次吧(那些多出的字数或者码字时间,本来的是属于番外的啊嘤嘤嘤) 另,上章番外末尾,本来的周存,更名为林新星(因为和存娘撞名了233333)我马上捉错别字顺便改一下 (*ˉ︶ˉ*)感谢在2020-02-05 23:57:01~2020-02-06 22:4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黎离li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蒸笼里的小笼包 10瓶;空阶天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5章 寄望(八十三) “人在哪里?” 顾归尘问出这句话时, 吟松剑的刃尖, 恰恰对准了柳治的喉口。 众柳氏护卫见此, 亦纷纷亮出武器,气氛剑拔弩张。 柳治立于刀剑交错之中,神态自若, 目光上下梭巡,毫不遮掩地打量着人,心中疑道: 这人面生得很,若真是顾家嫡系,怎的我在中域时,竟从没见过? 他猜测对方的问话有两重意思:一是问顾十七的下落, 二是问那人的踪迹。 便按洛朝嘱咐,从袖间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洛公子的亲笔信。” 当顾归尘冰冷着神色、垂眸读信时,邺城城西, 一处隐蔽的暗阁内, 也有人正临案而坐、拧眉垂首,聚精会神注视着桌上展开的一幅画卷—— 这人就是顾氏六公子, 顾哲音, 字辞安。 他对着桌案, 仔细端详片刻,忽然伸手,将画卷翻了个面——背面竟也有繁复的图纹,这居然是一幅双面画: 正面绘着一位额印日轮、瞳孔暗金的男子,其身披金羽战衣、脚踏金乌, 手持画戟,眉目凛然,不怒自威; 反面却大为不同,画面色泽暗沉阴郁,透出鬼森感,虽也是人像,却绘着一位男罗刹,面貌丑陋凶恶,獠牙毕露,双瞳猩红,黑发披散,身穿紫鳞战衣,手持双叉,脚踩黑鹰,融入暗夜,身后月光映亮其半边面容,更显诡异,简直如般恶鬼凶残。 顾哲音对画沉思不语良久,才挽袖执起案前纸笔,写下“旭禾神君”、“月窟罗刹”八字。 这两位皆是北岭当地的志怪传说里、人人耳熟能详的鬼神: 旭禾神君可算日神之一,掌日光惠风,以耕作为生的百姓们,认为供奉此位神君,可有天风播撒谷物种子,且带来足够作物生长的晴光; 月窟罗刹,则与之相反,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食人鬼,且在西漠佛藏中亦常语,罗刹喜食生人血肉,性情残忍冷酷。 不过,在五域各地,祭拜恶神或恶鬼的现象并不少: 一是有人认为,只要按时献上足够的供奉,或修筑大量庙宇镇压,就可使恶神平息愤怒,避于阴司不出,勿来阳间扰乱众生; 二是,哪怕是性恶的神祇,也会有赞扬其神通广大的传说,导致有人相信恶神或魔鬼,因法力擅于杀伐,会比仁爱的神君们更能驱邪辟灾,可将之作为镇门镇宅神的不二之选。 按理说,这两位神祇性情天差地别,连对之献上供奉的信徒群体都大为不同……两者当毫无关联才对。 可眼前这幅画中的诸多细节,却告诉顾哲音一个荒谬的事实:旭禾与月窟,为同一人。 顾哲音以法术将画幅正面的神君像拓印了一份,放在月窟罗刹的左边,仔细对照着:即便容貌武器坐骑乍眼望去都很不同……可在服饰的诸多细节上,有些竟一模一样,比如腰间悬挂的一块日月双环佩。 他也知道,所谓神祇鬼怪,其传闻纵然古老,却多半荒诞不可考证,一幅画要伪造起来很简单,照理不能说明什么。 可最大的问题在于,此画来历非凡,不容轻易忽视。 半月前,他的下属在阴阳神墟外围的荒野里,偶然找到了一个装有画轴的石匣子。 阴阳神墟,是修真界中一处鲜为人知的秘境,三万年前,由七族最先在邺城附近发现其入口之一,曾经派遣一众高手入内探寻,后来竟死伤大半,甚至为此折损了十数位准圣级高手。 因此,阴阳神墟被划为禁地,凡七族子弟皆不可入内,违背者废除灵根逐出族内。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至今已难以溯源,只因七族中亲历者多半对此讳莫如深,不肯多言,在绝大多数亲历者已坐化的而今,后人们甚至对神墟内的布局都一无所知了。 氏族最重古训,三万年来,敢违背族规闯入神墟者屈指可数,倒是时间一长,不止七族,修真界内其他顶尖势力,也渐渐得知了神墟的存在,偶尔组织人手去附近查探。 这些千里挑一的高手们,竟也只敢在神墟周围的原野荒林中搜查,万万不敢破开外围迷雾,踏进神墟入口。 其搜寻并非一无所获,每隔数百年,竟总能听闻中域之外的某某氏族或门派,在神墟外的荒野里挖出某个珍奇物品。 此类物件多半品阶不明,残破有缺,奇形怪状: 如鼎塔刀剑等,已属正常;又如,图纹怪异的画卷、字符难辨的古书等,亦算不得过于稀奇;最诡异的是,常能挖出些邪秽诡异之物,比如一截爪尖锋利、似兽似人的手臂,一块不断渗血的头盖骨,一颗血管暴凸、瞳仁还会活动的眼珠。 据传,某些邪祟物件,引出了不少血光之灾。 时日一长,许多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修真界各方势力吸取教训,如无特殊情况,不再靠近神墟外围。 顾哲音本也无意临近此处鬼祟之地,他此来北岭,领军驻扎,本意只是要救顾十七。 不想,按着搜寻来的线索,追寻十七踪迹一路向北,最终竟停在了邺城附近。 顾哲音正猜测,是否有幕后人故意将自己引来此处,中域竟忽然传来消息:阴阳神墟四周,有柳氏族人踪迹出没,怀疑其族出于某种不可告人之目的,正要谋划进入神墟,公然违反了七族禁令。 顾家甚至派遣侍者送来圣器戮神弓,要他想办法阻止此事,同时也叮嘱:不到万不得已,莫要进入禁地。 彼时,顾十七下落未明,顾哲音心底并不愿意牵扯上别的麻烦,可转念一想:或许此事正和十七的失踪有关联呢? 于是,派遣数百人,兵分数路,在神墟四周搜查有无柳氏来人踪迹,结果,未寻到什么人修活动迹象,却挖出了几样古怪的物品,眼前这幅画卷,正是其中之一。 同时,寻找顾十七踪迹的步子也没落下,奇怪的是,寻遍邺城周围,竟一无所得,而在这之前,沿途寻人的一路上,却总能于某处找到看似为巧合的线索—— 顾哲音藉此更加确信:有人以顾十七为诱饵,引导自己寻来邺城,其最终目的还不明朗。 正思虑着,身后有下属叩门而入,禀报今日的探查情况: 顾十七一如既往,毫无音讯……同时,柳氏竟也没有消息。 不光是禁地四周,连偌大一个繁华邺城,也找不出半个和中域柳氏有关的人物来——这反而是不正常的。 邺城常年歌舞不歇、四方来客人来人往,亦常有七族子弟来此玩耍,柳氏人自然也不例外……偏偏此刻,满城寻不出一个柳氏族人,哪怕是个喜欢流连花丛的纨绔草包也寻不见,这反倒值得深思。 顾哲音沉思间,恍惚里又盯住那旭禾神君像,蓦地想起一则传闻: 中域柳氏,据传在君氏王朝崛起前便已存在,只那时候的柳氏,族地并不在中域,而在北岭……只如此倒也无甚疑点,毕竟当今的中域七族,真要细追其源流,甚至可以来自五域四方。 关键是,昔年他在七族专供族内子弟修习的族学中修行过一段时间,期间也碰见过不少柳氏子弟。 各族子弟虽住在一块儿修炼,但课业——特别是文课,则各有不同: 比如白氏为医修世家,修习打坐之余,多半会背背药谱……柳氏子弟的文课,乍眼看去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多半就念念史书、学作诗词等等,只一点,他们念的史书,和其余六族略有不同。 其他六族都从君氏王朝创建这段历史念起,柳氏子弟却还要多念一段“前史”。 可惜,这段前史在不少顾家族学先生们看来,完全是胡扯,讲的居然是诸神降临创世。 而今修真界对创世之说的主流观点是“天地自然化生”,核心要义在于不信鬼神创世,崇奉人力,讲的是无形无象的大道自然孕育天地万物,而修行者当逆天而行,证道永生,超脱万道轮回。 如柳家这般,坚持给族内子弟灌输“诸神降临创世”者,在五域诸多大小氏族中,实在是少之又少。 当年,顾哲音出于好奇,还曾借过交好的柳氏子弟的史学课本来看,前史内容庞杂,他只略略翻过一遍,印象并不深刻,细节上更已忘得差不多,唯一记住的是,其中重点叙述了八十一位主要神祇,各自掌一方水土,拥有一种自然神通。 旭禾神君,似乎就位列其间,且这八十一位神祇内部还分出了地位高下,旭禾属于日神阵营,担当日神副使职位。 神墟外围挖出旭禾与月窟的画像,而柳氏先祖,恰恰出身于供奉旭禾的北岭,且而今族内依旧要求子弟熟知旭禾神君事迹,眼下,据传谋划闯入神墟的,还是柳氏…… 顾哲音盯住旭禾画像,陷入默思:这之中,必然有什么关联。 在某个未知之处,同样有个少年,正仰头盯住旭禾神像—— 这可并非纸上画像,而是珍贵檀木、天阶琉璃石、天阶灵金等珍物塑造出的雕像: 神像巨大,高耸殿内,给人顶立天地的错觉,周围经幡垂落,明灯辉煌,肃穆威严。 洛朝伫立于殿前,望得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眉目间带些恍惚。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 是个身着金缕彩衣、凤冠蟠簪,面容端庄威严的华美妇人,步态优雅娴静,正向这里走来。 她身后带着两个同样衣衫精致艳丽的侍女,一见洛朝转头,便轻笑着低唤:“治儿。” 洛朝见了个晚辈礼,却没有应声,只是微笑。 没错,他现在是“柳治”,而面前这位,正是出身于南陆秋氏的柳家大夫人,秋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正文是短小三千,先发上来,因为马上有番外献上~ (大概在十二点半?我这次肯定不咕) (*≧w≦)感谢在2020-02-06 22:47:17~2020-02-07 22: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是个好人、帅絀、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6章 新春特别番外(二) “咔哒”一声, 门开了, 玄关处握着门把手的林新星睡眼惺忪的, 哈欠连天同人打招呼。 洛朝对这群夜猫子的作息见惯不怪,一进门就四处转头找顾归尘的身影:“我们家尘尘呢?” 林新星指指楼上,表示:“还睡着呢。” 这倒让他有些奇怪了——他家阿尘从来是个作息规律的好孩子。 林新星便继续解释:说是江姐给他接了个小活动, 在扑噜扑噜上深夜直播多人密室逃脱游戏,到凌晨三点才睡的。 但到八点还是按时起来训练了,中午也没补成觉,好在今天下午郑队带着其余几人去为战队代言的一个零食牌子做线下春节活动,集训暂停一下午,才好容易躺下了。 解释完一通, 林新星又疑惑了:“你不是要去b市一周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洛朝随手放下饭盒袋子,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道:“活儿干完了,就提前回了呗。” “多呆一天就白吃一天饭, 负责人巴不得呢。” 别墅里暖气片打得很热, 他干脆脱下灰色立领风衣,将之挂在玄关衣架上, 露出里头的高领亚麻色羊毛衫, 顺口继续解释着: 因为临近春节, b市国立博物馆要在年初一后举办一个大型展览,本来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哪知道今年运气好,一位d国华侨天价购下一幅战乱时流失海外的字画,无偿捐赠给b市。 为了答谢, b市博物馆的馆长决定联动周围城市里几个底蕴深厚的博物馆或高校,拿出了平常难得一见的很多珍贵藏品,打算办展览时顺便庆祝国宝回归…… “这幅画叫燕山春雨图。” 林新星听后很是激动,点着手指:“哦哦哦!这画我知道,是那个谁谁谁……” 他“内个”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洛朝叹气替他回答:“是唐肃画的。” 又补充科普道:“宋末一位山居画师,在国画史上意义非凡,何况《燕山春雨图》恰逢战乱年代作成,意义非凡。” 接着解释:由于展览规模很大,这次招了很多临时志愿者,负责解说、宣传等等。 林新星还穿着蓝底纹星星睡衣,听言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剥了个砂糖橘,含混着问:“你也是志愿者吗?” “不是,我是去给学校打白工的。”洛朝耸耸肩,轻笑着,“当然,能在后台免费欣赏春雨图,想看多久看多久,还是很值得的。” “不过呢,导师叫我过去,主要是为了让我认认人,这次来了不少文博考古类教授,国内国外的都有,和他们交流几番,裨益不少。” 他也是五天前才突然接到电话,本来按他的性子,有再多名人去,也不太乐意大冬天的出门干白工,是燕山图的巨大吸引力使他屈服了。 又抬手理了理毛衣领子,补充道:“我主要负责修复整理工作。” 去年秋学期,他所在的s市a大考古系,组织了一个考古队,前往挖掘s市内江滩刚发现的一批古沉船,其中的大批文物,会放置到a大对外开放的博物馆中,主要由a大的教授或学生们负责修复整理绘图等等后期工作——洛朝身为根正苗红的a大考古系大三学生,也是其中之一。 此项工程很浩大,没个几年完成不了,因此年前放寒假后,属于他的那部分工作就暂时停止了,准备开过年来继续。 谁想,这次展览,b市博物馆的馆长也邀请联动了a大博物馆,且点名想展出刚挖掘出的几样古沉船文物——包括一件特别珍贵的、完好的秘色瓷。 于是,a大教职工并部分学生们,被临时拉苦力,投入到展会筹备工作中去—— 洛朝感叹:“当然,既能涨见识又能结交大人物,很多人还是乐在其中的。” 有句话他没讲出来:我就不太一样了,我又不是单身狗,可是有家室的人,观赏完燕山图,自然就得赶紧回来。 原计划是出差整整一周,愣生生给他提前三天回了s市,定了今早的机票,中午一落地,本想立马来找自家阿尘,奈何转念想到他们上午多半在集训,全程盯着电脑屏幕不怎么理人,他何苦去找气受呢? 于是急转弯去超市慢悠悠买菜,回来洗澡换衣打点好略显憔悴的仪容,小憩一会儿,醒了刷刷扑噜扑噜,下午开始做菜煮饭打包进盒,掐着他们集训休息的晚饭饭点过来了。 林新星听了介绍后不断叹息,他对瓷器和燕山图都很感兴趣,觉得机会难得,自己要集训,去不成可惜了。 洛朝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担心,你有机会的。” 又连忙反问着:“你们的集训不是春节前就结束了?去年十月份开始的,算算日子早满三个月了。” “这次展览声势浩大,初一开始,到阳历四月初才结束呢,你有空就去看呗。” 林新星听言“嗐”了一声:“要不是郑队精益求精,加训了,咱们两周前就该放假了。” 洛朝现在对“加训”二字格外敏感,盯住人的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语气略险阴森:“怎么,春节都不打算放人?” 他比出一个“三”的手势,冷笑不止:“我们家丽丽,三天才回一次家!”——明明别墅离公寓很近的! 林新星被他盯得发毛,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表示:“这话你得问郑队,问我我也没办法啊!” 洛朝冷哼一声,表示如果不放人,就去劳保局举报你们非法压榨。 林新星挠头尬笑,他知道这话不完全是开玩笑,真的惹急了这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洛朝拎着饭盒转身进了厨房,刚想拿出餐盘来将饭菜盛一下,忽的余光瞥见厨房垃圾桶里一堆外卖盒子并泡面桶,立刻皱眉道: “又点外卖?” 林新星笑嘻嘻探过脑袋:“这不是我们的御厨走了么?可不就得吃外卖了?” 洛朝摇摇头,没再多责备什么,将饭盒菜盒分拣开,拿出个方形餐盘,在每个格子里都加上点顾归尘爱吃的菜,而后端起盘子便往楼上走,丢下一句: “饭菜你自己装盘吧。” “哦对了,他们要是回来的晚,冷了的话,就用微波炉热一热。” 林新星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不由啧啧感慨: 还给送饭的……太贤惠了! 有家室就是好啊! 母胎单身的他,真心实意恰柠檬了。 洛朝熟门熟路走至某个房间,推门而入: 屋内窗帘拉得很暗,只露出一线金虹夕阳,暖呼呼打在轻灰色的被褥上。 他蹲到睡熟青年的枕边,将餐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伸出恶魔之爪,开始挠人头发——唔,许是昨晚才洗过,毛乎乎的很好撸。 顾归尘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露出鼻尖和带黑眼圈的双眸,他似乎感受到轻微的痒意,唔哝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睛,睡意朦胧中,入目是一张放大的脸,笑得流光潋滟的,还在软乎乎地喊:“阿~尘~” 顾归尘半寐着眼懵了一会儿,脑袋尚有点不清醒,愣了半刻钟后,他选择…… 翻过身,继续睡。 不仅背对着人,还将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明显表达出了“别烦我,我很困”这么个意思。 洛朝指间还绕着顾归尘一绺头发,本来满以为对方会在惊喜中投怀送抱的他此刻深感受伤,震惊到瞪眼张嘴的,于是想都不想踢掉拖鞋,掀起被子也窝进去。 他双手顺势环过顾归尘的腰,探上探下挠人痒痒:“起来~吃饭~啦~” 顾归尘无奈之下,完全清醒了,他转过半个身子,刚想对人说句“我去洗漱”,就被扣头吻住了…… 迟睡起的午后,只小小闹腾了一下后,顾归尘略带羞愤,推开人就蹦起来,丢下句:“我刷牙去。” 才穿上一只拖鞋呢,又被洛朝笑意盈盈扣住手腕,眸光不怀好意,语气故作惊讶:”我不是刚给你刷过了?“ 顾归尘动作一顿,即便早对某人时不时蹦出带颜色段子的秉性熟悉非常了,也还是被这般不要脸的洋洋自得之语给无耻到了,表情瞬间变成:=-=。 一边默默转头盯住被扣紧的手腕,意思很明确:我真的要去刷牙了,不然饭菜都凉了。 洛朝粲然一笑,起身粘过去,脑袋搁在人肩膀上,往他耳朵里吹气:“嗯~嫌不干净?要我再帮你刷一刷~嘛?” 顾归尘果断一个向后肘击,把人甩床上,利落跳起,去卫生间刷牙了。 洛朝顺势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以被角捂住脸闷笑几声,笑够了才起身,将窗帘呼啦啦全扯开:成片暖金却不刺眼的夕阳光芒,便水瀑般倾洒进来。 房间是落地窗,还带一个小阳台,鉴于阳台上没有暖气片,洛朝还是只开了小半扇窗子通风透气,同时在临窗的一片榻榻米上支起小饭桌,打算等下一边晒太阳一遍吃饭。 将餐盘放置在小饭桌上后,他嫌得无聊,又去房间收纳柜里找剪纸—— 顾归尘每年都在此集训超过半年,期间比赛临近、最忙碌的时候,七天才回一次家。 洛朝当然不肯当空巢老攻,于是,不需要宿校的时候,往往直接在别墅里住下了——还能顺便负责一个队的伙食问题。 一来二去的,这个名义上独属顾归尘的房间,实质早就变成他俩共有的卧室了。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柜子、收纳盒里,洛朝喜爱的小零食一样不缺,还有他常玩的各类零碎手工材料,剪纸也算其中之一。 平心而论,这里的住宿设施不差,但洛朝还是更喜欢自己家里——毕竟装修设计是自个儿一笔笔改出来的,还有么,有些事情,当然是在家里做更方便。 等洛朝拿好小剪刀和红纸等等,回到榻榻米上时,顾归尘已经坐在小桌子前开始吃饭了。 他周身都是一块块被窗格切分的阳光,随风流泻轻晃着,铺在青稻草色的榻榻米上,暖意融融。 因着是才睡醒的,身上穿的就是普通蓝方格棉质睡衣,脚上套着灰色长棉袜,他盘腿坐在白枫木小桌子前,眼窝的黑色还没消,哈欠有一下没一下的,正举着小勺子挖蛋羹吃,满满的居家感。 由最近训练量较大,都没时间打理头发,他发尾快及肩了,瞧着蓬松又柔软,此刻金红色的光芒打在他黑发上,倒像朵软软的云。 洛朝笑眯眯扑过去,从背后拢住他的腰,下巴扣住他肩头,双手穿过到他腰腹前,右手拿小剪刀,左手拿红纸: “我剪一个小兔子好不好?” 顾归尘“啊呜”咬住一口蛋羹,眸光下瞥,叽咕咀嚼几下,见他指节修长的双手在光线和尘埃里蝴蝶般翻飞,不一会儿小兔子便成型了,沉思几秒后建议道: “庚子年,再剪个小鼠吧。” 洛朝故意用下巴点点他的肩,快快乐乐哼着歌,应道:“成,把今年的窗花都剪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晚了十五分钟(捂脸) 第177章 寄望(八十四) 秋夫人指使婢女:“把香灯都点上吧。” 两位侍女依言执起烛火, 自殿前第一对莲灯开始, 一人向左, 一人向右,躬身喃语某种未知经文,将环绕神殿摆放的共八十一盏香灯燃起。 本已灯火辉煌的大殿, 顿时又亮了几分,明晃晃的使人眼晕。 洛朝不自觉抬头,向昏暗的神殿穹顶望去: 坠于顶部的八十一盏七角宫灯,此刻都黑着,在地面数盏明灯的衬托下,整座殿宇的上空显得最暗淡。 相应的, 高大神像的脸部也埋在昏暗里,灵金打造的眼珠,自穹顶俯视大殿, 如黑暗中的幽幽鬼火, 与其饰品琳琅、彩灯辉映的像身主干形成反差,明明是善神, 却观之诡异阴森。 香灯尽数燃起后, 不到半刻钟, 一阵奇异的香味便在殿内弥散开,沁入心肺,竟有几分醒神的功效—— 若是顾归尘在这里,必然会惊讶地发现: 这里的香味,与数月前荒原行路时, 柳氏小夫人赠予的香炉,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完全一样,却同属一系,想必配料制法都很相似。 且这两种香味,都与他记忆中的某种气味重合,印刻着彼时深切的绝望感。 他不知道的是,除去柳氏之外,洛朝对这类香料亦很熟悉: 细道来这只是个意外,洛朝前世身为帝尊,活过千年,常日无聊,琴棋书画捣腾厌了,有段时间,开始玩香。 倒不是去对珍奇香物追捧收购,而是研读各类香谱,学着制香——香熏香料等等,制作过程皆繁冗非常,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只是上有所好,下面的人必然绞尽脑汁想着投其所好,洛朝不稀得他们寻来的种种珍贵香料,统统拒之门外,却对某些快要绝版的珍稀古香谱感到好奇——比如从某个遗迹古地里才挖掘出不久的君氏宫廷香谱。 温不苟身为他手底下第一奸邪佞臣,旁的清正臣子眼里一等一的小人,自然不会缺席送香谱一事。 且此人好出风头,不送也就罢了,若是真送,必会兴师动众去五域各处搜罗,不计人力物力,最后寻出个举世无双的稀奇物,誓要当一众赠礼者中最惹眼的那个。 他送来的香谱,名字也确实奇怪:《引神》。 好奇之下,洛朝果真最先将之翻开研读了,结果一读就是三年有余: 只因《引神》足有十册不止,且每一册都有厚厚十五、六本书,内容实在是太庞杂了。 卷帙繁芜也就罢了,关键其文字还多是古文,而且不止一种古文,往往卷与卷、册与册之间,文字不尽相同,有时,区区一本书内,甚至可换五六种不同的古文。 为了研究此本香谱,读到某处难辨文字时,洛朝甚至要先耗半月功夫,再熟悉一种古文,可谓颇费心力。 相比之下,正常香谱,哪怕出自某个底蕴深厚的制香世家,最后能有个三、四本内容也十分了不得了,文字更是多半统一的……《引神》何以如此冗长复杂?堪比难懂的佛门经藏了。 且据温不苟所言,呈到洛朝面前的十册,还只是完整《引神》的部分残卷,余下的皆遗失在历史更迭中不可寻了,或许某些古老氏族的藏经阁角落内还有贮藏,到要寻出来绝不容易。 至于其真正写成的年代,至今已不可考证,只知道无比久远,少说也能追溯到君氏灭亡前。 洛朝听了介绍后,觉得十分有道理:也只有漫长的历史传承积累,才能造就篇幅如此恢宏的一本香谱。 他打开后读了半月有余,才终于明白,此谱为何叫《引神》: 因为其中记载的制香法,不是普通用以起居屋舍中的香薰,而是专门进贡给神庙的香烛、香灯、香炉等等。 浩繁卷帙里,看似讲的是香料制作,其实,背后隐隐浮现出一个庞大无比的、随历史长河递延传承的宗教体系,魔神鬼怪,应有尽有。 洛朝这才知道,原来凡间那些供奉着各路神祇的殿宇神庙,其中常年使用的香烛等等,绝非随意挑选制作的,其中讲究非常之多,堪称将“礼制”二字衍化到了极致,种种规矩,比君氏宫廷内的皇族用香还要繁琐严苛。 首先,各路神祇自有独属的某种香烛,而神祇们在传说故事里某些重大日子——比如诞生日、成神日等等,还须进贡特殊的檀香沉香等。 再如大型祭祀活动,超度、祈雨、求拜……亦会有专供的香烛。 且《引神》香谱,如氏族族谱一般,可以摸索出明确的谱系:比如,神通上都可掌控风雨的一路神明,可归入同一派系,他们庙宇里常点的香火,制作方法和最终气味,都是相似的。 但这种谱系也十分混乱交错,比如,某位河神,论理是水神之一,可由于水能泽土,他同时有祈祷丰收的信徒,又能算入大地、或木植类神明了,甚至,若其掌控的江河下游会入海,还能列入海神谱系中。 同一位神祇,因此能对应数十种不同的香,以其中任何一种去祭拜,都不算“越礼”或“玷污”。 洛朝研读至《引神》最末一册,发现果不其然,香谱制作随历史更迭由繁化简,最终,演变出一套各路神祇庙宇皆可使用的普世制香法,更附带了一套通用的“香语”。 这套被精简过的通用香谱,只有五百多页的厚度,其中记载了三百九十九种不同的香,其成分大致相似,只是配比有微妙的不同。 “香语”则是《引神》之中,独有的一个概念: 收录制香法且撰写此书者隐约谈及,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认为燃香进贡是唯一能与神明进行沟通的方式,不同的香味,能向神明表达不同的祈望。 三百九十九种香,可分别对应“祭祀”、“祈雨”、“受洗”、“丰收”、“祷告”、“驱邪”等等涵义。 至于神明是否真能藉此聆听到信徒的心声,又是否会降下神通……彼时的洛朝晒然一笑,全做当是信徒荒诞不经的妄想,可后来的经历的某些事情,让他渐渐改观: 燃香引神,传递祷词……或许确有其事,只是,点起手中香烛的那一刹,你需要站在正确的地方。 眼下,这间旭禾神殿里燃起的香灯,对应的香语为:祭祀。 洛朝轻嗅其香气,琢磨其中意味: 祭祀之香,通常只在举办大型祭拜活动时,才会使用,如今,用在空旷的殿宇内,无一信徒在跪拜,却日日点起,这并不正常。 而且,所谓“祭祀”的内涵,亦可称为“请现真身”、“请受膜拜”、“请来享受供奉”“等等,它不向神明传达某种期许,而是盼望神的真身降临,接受大批信徒虔诚的顶礼膜拜。 他不由猜测,柳氏一族内部,也应该存有《引神》香谱的某些残卷 ,至少那三百九十九种通用香,他们是了熟明白的。 此刻,鼻尖幽香弥漫,身畔莲灯交错辉映中,秋夫人神情似慈母,过问“柳治”起居事宜:“治儿,这几日住在侧殿,可还习惯?” 洛朝亦一一应答。 无人知道,这两人在神识中自有另一番交谈: 秋夫人道:「你可准备好了?」 洛朝笑着:「候时已久。」 秋夫人也微笑起来:「三日之后,便可去往兆天坛。」 「再拖下去,某些东西的弓箭就要按捺不住了。」 洛朝不由问:「您指顾氏?」 秋夫人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止。」 「无论是谁,眼下都来不及阻止了。」 「我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仪式提前,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眸光里有深埋的疯狂: 若失败,且此事暴露给其余六族,柳氏多半会受排挤;若成功,柳氏便可再辉煌数万年不止,甚至,取代而今顾氏之地位,登顶氏族权力的巅峰。 或许不止如此,天下氏族的顶峰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若成,仙路尽头的风景,亦可饱览,到时统领五域,再造君氏王朝一般的辉煌,也并非妄语。 平息心绪后,她的目光里掺了不少审视探究:「你不后悔么?」 在此事上取代我儿柳治,成为兆天坛上的媒介,虽注定往后会道途平坦,一路登顶成圣也并非难事……但是,到时候,活下来的某个人,究竟是一个失去自身意志的躯壳,还是一个被困锁于肉身牢笼、无法自主的囚徒,这很难断言。 洛朝装作难掩狂热,似乎眼神中对力量有赤裸的渴望:「富贵险中求。」 秋夫人轻轻点头:「泼天富贵,来得从不容易,你能得此机遇,亦是命途眷顾。」 她对现状很满意: 本来,她需要在痛心中,将一个自己最宠爱的孩子变成无意识的傀儡,现在,她不需要失去柳治,同时,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只要成为掌控者,柳家内部某些碍眼的人,她便可随手除去了,以至于远在南陆的秋氏,亦可慢慢为她蚕食掌握。 她想:这三天内不可再出任何问题了,须给足面前这人诱惑,确保他三日之内,半步不出神殿。 便故作慈悲之态,问着:「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此次,你救了吾儿一命,是我等的恩人,若有心结未了,吾可动用柳、秋二族之力,替你完成。」 洛朝本来专注于演戏应付人,忽然听得此语,眼神却略有飘忽,竟下意识问出口: 「夫人,您听说过顾氏嫡系,有位行十九的么?」——也是近月来,他和顾归尘相处间难免偶尔会谈及前世,对方虽然不愿多说,却无意透露了自己在顾氏的排行。 秋夫人听言陷入思索,而后很笃定道:「没有这么一个人,顾氏嫡系而今年岁最小的是一对儿兄妹,行十七与十八,一者名霁风,一者名霁雪。」 「这二人三百年前才入的门,记入族谱后办的宴会,我还遣小辈去送了礼,传闻排场也算不得小。」 「你是记错数了?」 洛朝笑一笑:「若以后出现这么一人,还请您替我照拂一二。」 同时心想:今生进行到现在,顾归尘果然离拜入顾氏还有段时日,连柳氏大夫人这般层次的人,也未曾听过半点风声……也不知道,憨憨和顾氏的缘分,到底从何而起,仅仅是因为一个顾蔓箐吗? 秋夫人听言不自觉皱起眉:「这可难说了,顾氏何等辉煌门庭,他们嫡系要收弟子,不讲身份也不论天赋,只看情分与缘分。」 「柳氏某些妯娌闲话时,倒是提过顾家老夫人感叹,说嫡系千年之内,不愿再收人了。」 「又说是,老夫人对霁字开头的那对兄妹不太满意,若真要收新子弟,须她亲自挑拣。」 她笑一笑,心里不愿和这类高深门户里头的大人物扯上因果,倒更情愿洛朝开个直白的条件——要钱或是要物,何况,涉及未知的事儿,难免让人揣度其风险: 「能被顾家老夫人看上的孩子,又何须我区区柳家一个妇人去照拂?」 「强行将手伸得太长,只怕还要招人嫌弃呢。」 洛朝听出她的婉拒之意,只笑道: 「您这话可说错了,七族同气连枝,互相通婚者数不胜数,明面上是异姓,可暗地里哪有什么手长手短之分?」 「便是随便从柳家拉一个门房出来,也可同七族外的普通人吹嘘,说我祖辈再往上数三代,祖姑奶奶的远方侄儿的大媳妇的小姑子……也是在顾家得了军职,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哪怕是顾氏嫡系呢,在外有个柳氏大夫人作远亲,平日族内同人说话,都会多出三分底气。」 秋夫人被这暗里有奉承之意的话,逗得笑了一笑。 他目光怀点追忆之色:「我不能同您说缘由,但顾家确实将有一位十九……说是托您照拂,其实此人性子是个高傲的,从来无功不受禄……不需要您去送什么珍物古籍,只需平常宴请七族子弟时,口头上赞赏一番便是了。」 秋夫人想,这倒容易,好话谁不会说呢,若以后那位顾十九,在族内真的受尽长辈爱重,不需要对方来请求,她也会逮住机会尽力夸奖的。 洛朝最后才将主要目的抖出来,眸光难得有些暗淡:「此外,若兆天坛一行后,故我已去,躯壳仍在……千万莫要让他再见到我了。」 秋夫人不明此话因果,却道:「放心,此事若成,你就是柳氏神子,千年之内不会出世,即便现世,也是同起码圣阶修士来往,你说的顾十九,哪怕天赋异禀,千年之内成圣也多半不可能,便是没有我加以阻扰,也九成九碰不上面。」 他听言微笑,其笑意却不达眼底:「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正在施工中……今晚应该发不成辽(嘤嘤嘤) 我尽力明天下午发(试图挽回信誉值的垂死挣扎) (*≧w≦)感谢在2020-02-08 00:47:23~2020-02-08 22:2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夙宿愿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8章 寄望(八十五) 顾归尘在默信。 午后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枢, 打在他柔软的发上,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微尘。 这张书案上的笔墨, 他至今只用过这么一次,其余时候,不外乎是洛朝在写写画画。 笔尖墨迹晕染在纸张, 不出半刻钟,竟临摹出一份笔迹几乎完全相同的书信——短短千字之言,其实用一句话即可囊括:有缘再见。 他用双手将临摹出的纸张轻轻捻起,晾在洒满阳光的窗格边沿上,而后执起朱笔,揭起右手侧一张墨迹干透的摹信, 以朱砂为墨,在字迹下端仔细勾划。 再看他右手侧,竟早有数十张被朱笔勾画过的摹本了, 且每一张上, 勾出的字句各不相同。 这短短三日内,他早将这封信默念、摹写、勾划过无数遍了。 他总想:何句为真?何句为假? 固执如他, 愚钝如他, 每每遇到看不透的人、想不明的事, 都会选择同一种方式:重复。 不断去看,不断去想。 有时会恍惚忆起半月前的雪夜后,他和洛朝之间的一番闲谈: 彼时对方在慢悠悠喝茶,他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后,还是凑上去, 好奇地问道:“你白天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洛朝奇奇怪怪,问他是哪些事。 顾归尘就简要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唱戏时说曾被负心汉大雪天丢弃差点冻死,扮卖菜小僮时说主人家常常克扣工钱,还有…… 他没说完就被洛朝当头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这他妈你也信?” “我那是演戏,演戏懂吗?那叫艺术加工!” 顾归尘可不懂什么艺术,迅速捂住脑门,略带郁闷道:“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要说假话呢?”——被戳穿后还要打人。 洛朝简直懒得理他,兀自看书去了。 顾归尘却将脑袋冒至人跟前,眸子亮晶晶道:“不过也没关系。” 他顿了一顿,神情真诚信赖:“我总没法立刻辨出真假的……好在,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先认为全是真的……以后,再慢慢把假的挑出来。” 洛朝过了好一会儿,等人不在眼前了,才慢慢抬头瞥了一眼,微不可闻轻骂一声:“傻子。” …… 如今,他一遍遍默写书信,将每个笔画都铭刻在心头,却第一次笃定:不可信,一个字也不可信。 他心中朦朦胧胧升起种不安,冥冥中,仿佛有血盆大口的巨兽在暗中窥伺着所有人——某些暗中发生的事情,绝不如洛朝在信中说的那般轻松。 最让顾归尘感到惶恐的是:这三天来,铃声从未响起过。 对此,柳治是这样解释的: 他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任何未经许可的声音都不会响起——那会惊扰神明。 换言之,即便铃铛品质高为圣阶,被锁在那处,也无力发出任何讯息。 柳治还反复叮嘱过:这几日决不可轻举妄动,因为暗中那双眼睛,在时刻监视着我们,对方隐于黑暗中,而我等在明处,有天然的劣势。 五日过后,我会带你去救顾十七。 为了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和从前一模一样,柳治按洛朝临走前嘱咐的种种,扮演为“洛九陵”。 只是他绝非会演戏的人,拙劣的伪装怕是连应欢欢都骗不过,因此,“洛九陵”和顾归尘,这三天一直待在屋中,寸步未出屋门。 对外则告称:洛朝病了,需要静养,无事莫来打扰。 三日间,只有李随风曾造访过一次,还带来一个特别的消息:护送柳小夫人至邺城后,他遣过属下去柳氏原定的交接处探查过,结果等来等去,离预定的接人时间,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他猜测,柳氏的接应队伍出了意外。 李随风怀疑这两人会知道些什么,故意扮作懊恼的模样,抱怨着什么“如今这位夫人交在我手里,丢下不管也不是,可也不能一直耗在邺城……” 他用诸多话语暗中刺探,结果顾归尘应对的方法简单又干脆——什么话也不答,连点头或摇头都不给出一个。 彼时,柳治怕露馅,更怕暴露真实身份,一直躲在内屋不敢出去,谎称是病重休眠中。 而他从前身旁照顾的侍从侍女等等,早在一月前就全被遣散,此刻他身边的人都是秋夫人手底下的心腹死士,命都握在主人家手里,不敢透漏半字真相。 这些人办事很妥帖高效,柳治看着,却没由来感到深切的孤寂。 他此刻才明白,洛朝的嘱托还有另一层意思:自此之后,你可以是任何人,甚至可以是“我”,唯独绝不能再是“柳治”。 否则,远的不谈,你的母亲秋婉夫人,就会因为这出“狸猫换太子”,被逐出柳氏家门,严重者,将被废去灵根,零落为泥。 他很难忘记第一见到洛朝的场景: 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他起身后,尚在脑中回想今日当在神殿内念诵的经文,这时,自小陪伴他身边的侍女珊瑚进来为人更衣。 侍女捧衣半跪于地,乍看一切如常,但当“珊瑚”抬头望人的那一刻,整座寝殿中,只有柳治看到了——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从五官的种种细节,到细小的面部表情,无一处是不同的。 那时柳治下意识转头望向身畔的铜镜,端详片刻后,又回头望向“珊瑚”——如果不是现实摆在面前,他简直要误以为,这是另一面镜子,映出自己的倒影。 他看见对方唇齿无声张合,缓缓念出这样一句话: 想要我,代替你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于柳治而言,根本无需思考便可作出决定:没有任何正常的人,想终身被困锁在囚笼中。 而且,他想活下来,真真正正活下来,而不是看似留存世间,可实际上,灵魂已经消散,徒留躯壳,成为容纳神之意志的器具。 如他所料,当洛朝以自己的面容五次三番骗过秋夫人后,他的母亲深思了一夜。 到了早晨,将他喊进房中,告知他:为了你的性命,我们或可一搏,前提是,此人能得到神的认可。 哪怕,这人的伪装技巧能高超到骗过其生母,在神的眼中,也可能无所遁形。 结果大大出乎这对母子的意料:当洛朝踏入神殿中央,右手触上神碑后,所有在旁围观者的眼前,都瞬间被大作的光芒淹没了。 连秋夫人都感到震撼:论体质,此人竟比治儿更合适。 不知道真相的柳家族老们,为此欣喜若狂:“天佑我族!” 他们激动地探讨着,是何等因素影响了柳治的体质,“净化”了他的血脉……满殿之中,无一人察觉出真相,没人怀疑,殿内正如常微笑的人,内里已经换了个芯子。 彼时,柳治心中,既如卸下重担般轻松,也蔓生起难掩的失落……原来,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家”,如此轻易便可被人击破,没有人发觉异常,也没有人能认出真正的自己。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情: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他的母亲,或者说,柳氏的所有妇人,在近百年间,从怀孕起便会吃某种特殊的药、且日日沐香焚香——进贡给神明的香。 这导致整个柳氏族地,都终日弥漫在相似的气味中,使生活其间的人们,深感到无处可逃的绝望。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孕育出一个最合适的孩子,去完成柳氏筹备了近万年的仪式,成为一个合适的宿体,迎接神明的到来。 也有不少柳氏的夫人们,抱着纯粹无瑕对孩子的爱,流着泪质问过族老们:“神子降临后,我的孩子,依旧是我的孩子么?” 族老们神情冷漠,高高在上,只答了一句话:“那是你等的荣耀。” 荣耀即重压,荣耀即流血,荣耀即不惜一切代价,沉默无言接受所有命运的闸门斩落。 柳治很小起就明白:氏族便是如此,为了族群的延续和辉煌不朽,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抛弃任何原则与道义。 他的母亲,同样出身于最传统的大氏族——南陆秋氏,生而灵魂中就被刻下这样的处事守则:为了家族的辉煌,必要时,你可献出一切。 所谓的“忠诚”,混同在修士们天然对力量和权力的渴望中,和她体内并未泯灭的母性终日厮杀到血肉模糊,这导致,柳治的童年,在母亲的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中度过——他活得万分忐忑。 因为血脉高贵——为秋氏嫡系和柳氏嫡系的亲子,又因为天资不凡,他最终不出意料,成了层层筛选后,最终将被奉上兆天坛,恭迎神明降临的人。 当所有族老商议完毕,结果落定的那一刻,秋夫人哭笑皆似疯魔。 柳治这才懂得:所有人都在期望那个日子,付出了无数代价后,每个族人心底,都盼望得到应允中的荣华。 而我,是注定被牺牲的人。 此刻,他用着旁人的面貌,重获新生,从不远处看着某个伏案终日默书的人,从心底感到愧疚和歉意。 即便这个红衣人,从始至终没说过几句话,看那片片被朱笔勾划得零落不堪的墨迹,也能探知他心底涌动的不安。 他当然没有告诉顾归尘真相,甚至,当时洛朝能成功逃跑,城东街市上的阵法,就是他在接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前去布置好的。 而且,受洛朝所托,这几日,他反复对顾归尘强调两点: 一是,顾十七性命堪危——这当然是一句假话,鉴于七族间互相渗透的共存亡状态,不到万不得已,柳氏绝不会害顾十七性命。 将事态说得如此严重,是为了转移顾归尘的注意力,让他无暇考虑洛朝在何处。 二是,不断说明,洛公子只是有私事要处理,事情处理完后,可能会为了悟道去云游,叫顾归尘莫要多担心,他绝不会出事。 柳治真切察觉到:顾归尘没有相信第二个谎言,倒是第一个谎言,无形中加剧了其心底的不安惶恐。 眼下,他无声旁观这个一遍遍默信的人,再次感到:洛九陵此人,不可捉摸。 这人明明对眼前红衣人展现过难得的怜悯温柔,可真要下手推开人时,也依旧毫不留情,干脆果决到无可回转。 让人猜不透,究竟是温柔的表象为假、心似铁石坚冷为真,还是任何柔软的情绪,都被包裹深埋到心灵最深处,即便存在,也无从察觉。 其无孔不入的伪装技巧,对人心的精准把控,更令人感到畏惧。 只因洛朝取得所谓“神明的认可”后,秋夫人便迅速展现出了氏族高位者们,绝不会缺少的某种残忍果断品质: 论理,连柳治都深深明白,洛朝是他们母子二人的恩人——救人性命的再造之恩。 他衷心感谢着对方,却不代表他有能力阻止自己的母亲——试图用铁血手段去控制这个人。 原因也很简单:洛朝取代了柳治,就是未来的神子,对待亲子,秋婉不至于能下此狠手,但对待一个陌生人就不同了——即便为之套上最痛苦的枷锁,用尽手段去折磨人,她也可以如此为自己开脱: 一个终究要死的人罢了。 既然不久的将来,其灵魂注定会消散,那么,眼下的躯壳是自由还是傀儡,有任何区别吗? 秋夫人有如此野望:我要控制住神之子嗣——一个未来将会降临到这具躯体中的意志。 谁也没料到,当七十二根控魂钉准备妥善后,这个莫名出现的人,又如烟云一般,莫名消散了。 足足半月后,柳治才重新得到对方的消息,意思是,时间到了,我自会出现。 柳氏母子这才明白:此人是无法被控制住的,一个随时可以取代任何人、任何身份的怪物,即便有绝对的实力压制,也未必能困锁住他。 秋夫人自此总算打消了些许不该有的野望,比起野心,她更不愿意得到希望后又失去——这比一开始就深深明白,柳治终究会死,还更剜心痛彻几分。 在和洛朝取得了稳定的联系后,秋夫人三五不时便敲打他:利诱,保证此人会回来。 柳治心底并不认为洛朝是个能够为利益屈服的人,不如说,此人给他的感觉如迷雾,深不可测,哪怕言谈举止尽数温和有礼,骨底也有种俯视一切的高傲。 他不懂洛朝非要替代自己的原因,只觉得:不可能是为了所谓荣华与权力。 这人身上,反倒有隐士一辈才具备的孤冷清寂,大可视名誉声望权势财富如无物。 可那等无视,又不似隐士般清高、与俗世纯然隔绝……真要形容,简直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活得百无聊赖,既然很快就会面临死亡,便无所谓一切了。 柳治叹息:这位终日默书的人,倒像对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未了结的牵挂了。 明月高悬时,某处未知神殿的烛火间,另一位“柳治”,也确如所料在回想—— 洛朝越思索、越觉得不妥当: 他其实,本无意借柳治布局逃脱束缚……无意间他早就认定,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只属于我们,不需要任何旁的人来干涉、来踏入扰乱。 他理想中的告别方式,是如一道无形迹的风倏然消散,不留下任何痕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仅留下一个柳治在侧不断重复两个谎言,还牵扯进一个顾十七。 他总感觉,这像是在逼迫顾归尘做出一个选择: 要么,候在原地,等柳治打点完备后,尽快去救十七; 要么,先不顾一切来寻找我——哪怕寻觅不到。 他觉得,此举又一次……过于残忍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作者君还在挣扎中orz 早点的话明天下午发,最晚明天晚上正文写完后十二点半发~(嘤嘤嘤) (*≧w≦)感谢在2020-02-08 22:24:31~2020-02-09 22:3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我是个好人、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10瓶;言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9章 寄望(八十六) 冰冷的月光打在金琉玉打磨成的地砖上, 衬得大殿落针可闻。 洛朝对烛火默然思虑良久, 终是叹息一声, 决定不再多想:还有七日,到时一切皆可尘埃落定。 他信步走出殿门,转头便可发现, 此殿坐落在一处未知高峰的山腰间,自过道栏杆处向山下俯视,却只能见到成片成片的废墟,隐埋在终日不散的云雾里,看不真切。 这里是阴阳神墟的某处角落。 从殿外一角,凭栏仰望, 则可隐隐见到一座巨大的祭坛耸立山顶,俯视群殿,其上同样矗立着旭禾神像, 在顶峰缭绕云雾中, 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柳氏暗中在此经营多年,渐渐将早已荒废的神庙修复重筑, 峰顶和主殿的神像, 也是他们耗费无数珍稀灵材重新铸造而成。 这段日子, 峰顶兆天坛畔,甚至隐伏着一位圣阶人傀——由圣阶修士尸体炼化而成,也只有如柳氏一般底蕴深厚、传承久远的大族,才有实力拿出这类堪比圣器的傀儡。 此类傀儡,至多能发挥圣阶修士生前七成左右的实力, 可惜必定会有使用次数限制,如遇上了过强的敌人,在战斗中直接被毁坏亦不少见。 按理祭祀仪式重大,柳氏当派遣真正的圣阶修者坐镇,不幸恰逢正魔两道开战,双方圣阶修者互相牵制监视,若无故走动,反而会引起外界的瞩目。 负责神庙相关事宜的柳氏族人,自认为已经万分谨慎小心,行动从来隐蔽非常,不想,事情进行到决定成败的关键节点,却反而走漏了风声: 先是顾氏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居然动用了戮神弓,好在顾家心中尚存忌讳,不敢直接闯进神墟,即便愿意闯进来,阴阳神墟浩大广阔,四处杀机隐伏,不费个一年半载,折损许多人手,顾氏绝无可能找到此处。 但稳妥起见,柳氏还是在戮神弓的潜在威胁下,又花了昂贵的代价,提前准备好仪式。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族人们皆以为万无一失之时,将被奉上神坛的未来神子——柳治,居然遭到了刺杀。 且奸细,就来自于柳氏内部。 族老们因此震怒非常,在想出办法排除所有潜在内奸之前,干脆遣散了神庙内所有闲杂人士——比如洒扫侍者等等,只留下圣阶人傀,与几个地位较高、绝无可能背叛的柳氏族亲。 同时,重刑逼问那几个试图刺杀柳治的奸细,结果却惊讶地发现,这些族人只是被人用邪术控制了心魂,醒来后记忆全失,什么也问不出。 就在柳氏族老们纷纷猜测幕后操纵者身份之时,邺城鸿兴客栈的某处院落里,“晴雪”也从传讯符中得悉: 「刺杀失败了。」 她以神识刻写,回道:「意料之中。」 思量片刻后又道:「加快进程,速速张弓。」 对面亦回道:「已有顾氏嫡系,带着箭羽,赶来邺城,五日内可到。」 「你那里,有无异动?」 “晴雪”见到此问,思量起近些天常待在院落中一步不出的顾归尘二人,皱了皱眉后道: 「暂无。」 「他们无从得知仪式提前,没有机会插手。」 「在他们察觉之前,速杀柳治。」 沉思片刻,又添上一句:「既是顾氏嫡系来访,或者利用一番。」 「为防万一,顾十七,须最终控制在我们手里。」 深夜,这番谈话终止于又一张传讯符的熄灭,五日后,一个同样浓稠似墨的黑夜,阴阳神墟外围,某个未知入口处,有血光乍起: 顾氏嫡系行十六的顾谦行负着箭匣,侧身躲闪时肩头竟中了对方一道剑气,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他半月前领了族中长老之命,为顾哲音送箭——与戮神弓相配的特殊箭羽,神弓本来可自动凝结出灵力箭羽,极少会使用真实的箭簇,只因族内不知为何得到消息,说这次柳氏闯入阴阳神墟一事干系重大,且棘手非常,顾家族老才临时决定动用珍贵的箭簇。 这些箭簇本身品阶只有天阶圆满,但因制作方法特殊,和戮神弓结合,每箭都可发挥出圣器级别的威力,代价是:只能使用一次。 哪怕是底蕴雄厚如顾氏,也无法眼睛不眨地报废天阶灵器,以换来圣阶一击,若说动用戮神弓已经代表事态危急,那么,同时动用相应箭簇,则无疑表明了:境况危险,已刻不容缓。 顾谦行猜到送箭羽的路上不会太平,却没料到,前来截杀者不来自于柳氏,从敌方招式、服饰、灵气特性……都可以判定:他们确实是浮月宫的人。 而且,原定他们一行护送箭羽者,今晚就会到达邺城,不想中途被算计,触发了某个传送阵,再睁眼时已到了这个位置不明的地方,且任何讯息都传不出去,正在犹疑之间,突然一群魔修围攻而上,境况顿时陷入不妙。 本来,一番拼杀,折损数人之后,他们已经快要突围,可就在这时,夜色笼罩下,四围重重迷雾里,竟不知从何处倏然杀出一位实力高强的黑衣剑客,身上服饰看似也出自浮月宫,其招式路数却诡异地不太像。 顾谦行与其缠斗了一刻钟有余,渐渐力有不支,一招不慎,便中了剑气。 鲜血浸透衣襟时,他心中在暗暗惊呼:为何这招式透着股熟悉感?居然像是……顾十四? 顾十四,顾闻耀,此刻应还在中域顾氏族地中,临行前,一家子兄弟姐妹还都来向他告别,而眼前之人,出现得莫名其妙不说,光是观其身型,也和十四不太像。 何况,顾谦行从对方的剑招中,感受到了万分坚决笃定的杀意,几乎招招对着要害而来——十四无论如何,不会想要杀了自己。 心中猜疑不断的同时,顾谦行也在暗中窥探剑客的面容——其面貌隐在黑袍之下,看不真切,即便冒着受伤的危险靠近对方,也只能瞥到一张朦胧的脸。 顾谦行猜测对方用了掩盖容貌的功法,或者,某些特殊心法运转后,本身就带有掩藏形貌的作用。 他有不小的把握立刻逃走,却不甘心糊里糊涂被人截杀,尤其是对方身法剑招宛若出自顾氏,让他心里愈发难安。 奈何拖得越久,对方逼迫得越紧,他数次险些被刺中要害,再撑下去,怕是要危及性命。 不得已,他只好打开身后箭匣,从中取出一支天阶灵箭——眼下虽无戮神弓在手,可这些箭支材质特殊,直接用灵力引爆后,也能有圣阶一击六成左右的威力。 应付眼下的情况,大致够了。 又与人过了十数招,他单手握住箭支中部,瞅准机会一击而上……只见灵光爆裂,嘭声炸响,其中一道黑袍身影急速后退,等回神时,烟尘消散大半,而原地已没有顾谦行的踪影。 顾归尘扫视四周,发觉浮月宫和剩下的顾氏子弟们依旧在打斗中,便干脆完全隐匿身形,悄无声息取走了很多魔修的性命,救了不少性命悬于一线的顾氏子弟,见四周打斗声多半平息后,才沉默着离开了。 将剑归鞘时,他的内心还是难掩遗憾:居然……没能将顾十六就地诛杀,以后,也不知是否会有如此好的机会。 而且,最后天阶灵箭那一爆破,实在出乎他的预料,未曾防备下,周身护体灵气都被破开了……更坏的情况是,顾十六可能因此看见了他的脸。 今夜,在前去营救顾十七的路上,偶遇顾十六,是顾归尘从未想到的意外。 在远远看清顾谦行身影的那一刻,某些深深印刻在脑海的画面,顿时如走马灯闪现,刻骨恨意驱使下,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飞跃向前,出剑杀人。 身后柳治,似乎惊讶之下想要拉住他,动作却慢了一步,只能万分不解地眼睁睁看着对方加入战局。 正思索间,他已回到原地,而同样扮作浮月宫弟子模样的柳治,赶忙迎了上来:“情况如何?” 顾归尘摇头不语。 柳治也知道不该多问了:“等入口处的动静完全散去,我们再进去吧。” 顾十七,也就是顾霁风,眼下就被关押在阴阳神墟里。 不过,因为是魔门一方先捕到的人,所以,他并不完全在柳氏控制下,而是被浮月宫的人掌控在手中。 柳氏之所以能得知消息,并对如何处置顾十七有部分话语权,是因为,他们眼下和浮月宫有合作。 旭禾神君与月窟罗刹,传闻实为一人。 他们一方是中域七族,另一方是北原魔道十三门之一,有数万年的血仇阻隔,本不该有瞬息和平共处的时刻,不幸的是,他们竟信仰着同一位神祇。 而今,神明要降临世间了,浮月宫和柳氏……甚至还有暗中未知的几个旁的大势力,这些年来,都在筹备着相似的事情。 柳氏唯一能明确肯定的是,妖族也包括在其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在暗中供奉并迎接神明降临的大势力,都会合作,事实恰恰相反,他们不仅要相互防备,甚至还会阻挠破坏对方的计划——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浮月宫与柳氏之间,关系要更复杂: 有人说,月窟罗刹与旭禾神君,是共生存在的,亦需要共同降临世间。 但人们也很难说出,这两位神祇,究竟是双魂共体,还是双体一魂,又或者只有一尊本体,而神通和样貌自如切换……可在神话传说里,他们的性情相差太大,且一者为日神,一者为月鬼,根本无法想象两者融为一体的样子。 因此,浮月宫和柳氏在数度磋商之后决定,不打算将迎神祭祀仪式合并,而是将祭坛都分开建造,并各自拥立一位神子,这注定他们无法达成绝对信任的合作。 可偏偏,哪怕祭坛可以分开,两方仪式举行的地点也不能相隔太远,时间即便无须绝对同步,亦不可相隔太久。 否则,有族中长老警告:迎神仪式会失败。 柳氏和浮月宫又相商数年之久,都表示:愿意暂时放下仇恨,在迎接神祇降临一事上,可以小小合作一番。 比如,共同决定,将阴阳神墟中月窟和旭禾的废弃庙宇修缮完好,并商定在此举行仪式,且彼此择定一个相差不大的时间。 祭祀地点选在阴阳神墟中,自然有其深刻的因果: 无尽遥远岁月前,阴阳神墟尚未化作一片废墟,它是一座巨大的道场,里头供奉着许许多多与“日”、“月”有关的神明。 乃至于,有人觉得,神墟不是普通的庙宇群落,而是神明真正的居地。 事实究竟如何,而今已无从考证了,修真界甚至无法得知阴阳神墟真正的名字,冠名为阴阳,乃是因为神墟内部,空间形状如卵,而大地从卵的正中横亘而过,将神墟切割为一阴一阳,不断轮换的两方天地。 更神异的是,巨卵其间自有两轮不可捉摸的日月化生,与外界的日月轮转分割开,成一方独立世界。 在阴阳神墟中,旭禾与月窟的庙宇遗址,恰恰是对应的:一者在大地上,可称为阳界中,另一者在同一位置的大地下方,可称为阴界中。 若有办法穿透大地,则能直接从上方旭禾的神殿,到达下方月窟的殿宇。 有人因此猜测:既然阴阳神墟中所有庙宇都用了相似的对应结构,是否可佐证,除去旭禾月窟,还有其他传说中的神祇,同掌阴阳两种神通,一人占据两尊特性迥异的神位。 这点,如今亦无从证实了。 眼下,柳治要带顾归尘去的地方,正是神墟中月窟罗刹的庙宇——由浮月宫把守,顾十七正被关押在庙宇旁边,也是浮月宫近年建造的某处地牢中。 神墟有多个入口,其中,某些入口广为人知,某些入口则是近年才发现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势力有所耳闻。 那些知晓者较多的入口,早被七族以大阵封锁,因此,为了减小闯入带来的动静,他们决定伪装成浮月宫弟子,通过浮月宫近年刚发现、并严守把控的某个入口闯进神墟。 他们选择的突破点,是传闻中把守较松、驻扎魔修较少的地方,万一被人识破真实身份,也好逃脱或硬闯。 不料,乔装打扮后,才趁着夜色摸到入口几里远处,竟远远听见前方传来厮杀声,柳治霎时顿住脚步,也以手势告知身后的护卫们,不要轻举妄动。 直到,顾归尘看清了,前方与把守入口的浮月宫魔修们厮杀的,居然是一些身着中域顾氏服饰的修士,他一时愣住不语。 柳治也看到了,便猜测:“若这些顾氏子弟无意违背族规闯入神墟……那就是有人故意引他们来到这里,想借刀杀人。”——毕竟,浮月宫魔修守住入口不被发现才是本职,没道理故意挑起争斗,只有外来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才会误认为对方想闯神墟,因此动手阻止。 顾归尘到底对中域顾氏有些归属感,不由自主隐藏身形,临近查探,柳治亦留护卫们在后压阵,也施展隐匿术法,跟了上去。 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位寻常日子皆喜怒不形于色、沉默寡言非常的剑客,在看到一众厮杀者里,某个因服饰华贵、修为较高而有些惹眼的青年时,竟于眸光中霎时爆发恨意……柳治心里顿时一突,下意识伸手阻止人,却来不及了。 顾归尘被恨怒驱动,斩出一剑后,便迅速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关于六哥的某些消息,意识到,不仅是顾谦行,顾哲音也极有可能在附近,说不定,他们也是为救十七而来。 于是,一击未曾诛杀,也不恋战,疾速退开,隐藏到黑暗里。 结果,从旁观察片刻后,他以神念探出,在方圆十里内搜寻,发现附近并没有顾哲音的踪迹……某个杀念便于心底滋生疯长: 如果……如果现在杀了顾十六,以后的许多事,就根本不会发生。 顾哲音不会死,顾闻耀不会失去证道的机会……很多毕生遗憾,便可挽回了。 心念转动间,未有动作,身后的剑却开始颤抖着要出鞘,叫嚣着要饮血——尤其是赤红色的弑帝剑,几乎按捺不住流转的剑芒。 顾归尘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救十七才是要紧事,如果顾十六也是为了救十七而来,那他没有理由现在出手杀人…… 恰在此刻,顾谦行竟被一位浮月宫魔修偷袭成功,左手臂受了伤,看着骨头折了,无法抬起。 一瞬间,顾归尘瞳孔竖起,心底杀念暴涨:这是机会……甚至会是往后十年内,最好的、无可复制的机会! 于是他不再犹豫,以心法掩盖容貌后,迎身向前,一剑砍下,突袭之间,顾谦行竟直接被刺穿腹部,若不是反应够快,躲闪及时,再慢一个呼吸,他便要命殒了。 此刻,顾谦行在顾六房中疗伤: 顾哲音本职为医修,其医术在中域七族内向来享有盛名,因此,当他拿银剪刀,轻轻剪开顾谦行和模糊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衣物,看见被穿透的腹部重伤时,怒气根本克制不住…… 一向性情温和的他,几乎在怒喝:“是谁?下如此重手!”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要搞大事情了~=v= 另,蠢作者今天姨妈来了,状态不佳,番外今天无法完工了嘤嘤嘤 好在正文日五,明天也尽量正文加更一些,算是补偿惹 明天我应该能写完番外了,毕竟剩的不多了 (*ˉ︶ˉ*)感谢在2020-02-09 22:34:09~2020-02-10 23:3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寄望(八十七) 血迹清洗、伤口缝合后, 顾谦行换了件干净整洁的玄色衣裳, 更衬得脸色苍白无血。 顾哲音则穿着白底墨竹纹的雪色锦衫, 正在铜盆里清洗手上的血水,墨眉紧拧,薄唇微抿, 神情阴郁,隐怀沉怒,少了常日里那份剔透温润。 顾谦行咳了几声,慢慢解释道:“我用废了一支箭,看到了他的脸……似乎,是浮月宫的人……” 他将一路上乍然踩入陷阱, 而后遭到魔修截杀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没有隐去任何细节:“他的剑法, 绝不是魔门路数, 给人的感觉……竟然很像十四。” 顾哲音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这是借刀杀人。” 幕后人必然不是出自浮月宫,而是碍于某种顾虑, 不能亲自出手, 于是将人引到神墟入口, 挑起双方争端,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其目的很难判断:若说为了夺走戮神弓箭羽,只凭把守神墟入口的那点魔修们的实力,肯定不足以控制住顾谦行,幕后主使想来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可不是要杀人夺宝, 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而那伤了十六的剑客,下手如此狠辣,必是魔门中人无疑,却不一定真是浮月宫修士,倒极有可能和幕后主使为同伙……其剑招宛如出自顾氏门中,细思来更为忧心,莫非,他是魔门在顾家布下的暗子或奸细? 顾哲音正思索得全然入神,半靠在床榻上休息的顾谦行却突然叫住他:“六哥,你看见我的玉佩了么?” 他一边问着,一边勉力支起身子,用包扎着绷带的双手僵硬地四处摸索,目光到处搜寻,神情有些焦急:“就是五年前生辰礼,四姐送我的那块,是鱼形佩,翡翠冰玉上头还刻了平安扣的。” 顾哲音听言微惊,知道十六向是很爱重这些亲人赠礼的,也赶忙四处翻找起来,结果寻了小半个时辰,床褥都翻开找过了,却一无所得: “你许是落在外头了。” 彼时初见顾十六,对方身带重伤,鲜血汩汩,、他忙着察看伤势,忧心焦急中,哪里还注意得到玉佩这等小事。 此刻仔细一回想,先前替人验伤时,似乎就没见到什么鱼形佩——十六应该是将之遗落在逃亡途中了。 顾谦行听了叹气:“罢了,以后再向四姐姐赔礼吧。” 顾哲音忙柔声安慰道:“小事而已,再说她怎会怪你呢?多半还会送你一块水色更好的。” 又道:“你既看见了那剑客的容貌,就用神识拓一份画像出来。”——他打算散给下属,在全城范围内搜人。 若是邺城找不到,便去某些专卖消息的地方高价发布悬赏,无论是谁,伤了他们顾氏的人,就须有偿还性命的觉悟。 见顾谦行点头应下,他便多嘱咐了几句养伤期间的口忌等等,正要转身去案前书写药方,忽听有人扣门。 原来,半刻钟前,有个身份不明的蒙面人在他们住所院门前扔下了一个匣子,并对门前护卫丢下一句话:“里头是信物。” 话音落下,人就消散无踪了。 下属们打开一看,匣子内竟盛着一支发簪,并一封血书,便连忙上报,最终呈到了顾六二人面前: 此刻,他们仔细一瞧,发现簪子末尾处刻了个小小的“风”字,样式也是十七常戴的,而血书细细琢磨后,也确实是十七的笔迹。 两人神情顿时一肃,又细读书信内容,短短百言,意思囊括起来只一句话:救我,明日午时前,晚则命殒矣! 顾哲音神情冰冷,轻轻拾起边沿沾有血滴的书信,翻过面来一看,竟是一张地图,其上有道长长的朱红笔记,蜿蜒指向一个地点。 地图的抬头是:阴阳神墟。 骤然收到信物并血书,顾哲音未曾犹豫一个呼吸就决定,无论阴谋阳谋,先去图中地点探勘,十七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他急步跨出门,布置人手车马等。 倒是顾谦行,依旧坐在原处,盯着那发簪久久不语。 蒙面人说的“信物”二字提醒了他: 可能,晚上那场无故而来的截杀,不是为了取人性命,也不是为了夺得箭羽……只是为了从他身上拿走一样可信的东西。 他努力回想,终于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似乎,在和黑袍剑客过招前,他腰侧的玉佩就不见了。 而剑客莫名从斜刺里杀出的前一瞬,则是一个身法诡异独特的魔修,突然欺身到近前,还成功偷袭,伤到了他的手臂。 他本来因此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知道自己遇上了难缠的敌人,可出乎意料,这位魔修一击即退,反倒是后来出现的剑客,真的险些取走他的性命。 他最开始下意识判定,诡异魔修和黑袍剑客是一伙的,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这一定是两拨人,因为两方的目标截然不同。 浮月宫则最是无辜,多半是顺手被牵扯进来,为的是给两方幕后人打掩护。 鱼形佩,应该是被魔修欺近身时对方顺走的,其身法飘忽、招式诡异却没有杀意……而剑客恰恰相反,每一剑的狠辣果决都昭示着同样目的:杀了我。 想到这里,顾谦行的眸光有些暗:鱼形佩下落一事,暂时不能告诉六哥……若那剑客真的落网,且知道某些事情,于我绝对无益。 最好,能悄无声息处理掉这人,且挖出其身后的一切秘密。 院落外的月光依旧无声冰冷,没人知道,就在两人谈话落幕前的一个时辰,遥远的月窟罗刹神殿之外,某间阴暗的地牢里,已上演了一幕关乎鱼形佩的挣扎: 顾十七,也就是顾霁风,满身鲜血脏污,他的喉咙被一只手死死扼住无法呼吸,临近窒息间,他还能感到,对方正打开袖口,放出什么冰冷湿滑的东西,摆在了他的脖颈上…… 尖牙刺破颈间肌肤的一瞬,微痛感中,顾霁风明白了:是毒蛇。 他不清楚毒物的具体作用,却能明显感知到,意识在渐渐失去……无奈之下,他只好死死咬住舌头,拼命维持清醒。 他左手尽力扣在地牢的铁栅栏上,因扣得太死,某些指甲都断裂渗血了,右手则拢在宽大的袖口里,掌心握着一块鱼形佩——这正是属于顾谦行的玉佩。 若非对方以此玉作信物,取得了他的信任,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钳制住: 浮月宫虽将他关押在此,可在柳氏共同监视下,并不敢对他用刑,也没有受伤,甚至,有位柳氏族老还曾亲自来看望他,送来衣物等等,虚情假意驱寒问暖了一番,作态虽恶心,可言下之意是:等柳氏的祭神仪式结束了,就会放他回顾家。 还说,若他能把看到的一切事情都忘记,当作从未发生,那就更好不过了。 顾霁风多番试探后,肯定了自己暂时没有性命危机。 许是浮月宫和柳氏都笃定他即便能逃出地牢,也没有能力独自闯出阴阳神墟,对他的看管便放得较松,偌大一个地宫里,除了不远处过道尽头,安插了两个魔修在看守,并四面地牢出口的几个侍卫,其余地方,全都都静悄悄的,周围空无一人,阴暗而沉闷。 为了舒缓压抑的心境,他干脆静坐修炼,意外之喜是,许是先头遭了大难磨练,如今沉静下来,他的修为竟有几分突破。 而且,在柳氏维护下,浮月宫没有收走他的武器……面对一个修为尚低于自己的人,他本是有自保之力的。 此刻,他被人扼住喉口难以动弹,心中尽是悔恨:怨自己太过疏忽,看见一块玉佩就轻信了别人。 他袖间的右手轻微颤抖着,以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在鱼形佩上以神识一笔一划铭刻字纹:柳…… 第二个字才写了一半,他突然感到喉间的手在收紧,只能急促大口呼吸,一边满眼恨怒道:“柳恪……你背叛……七族……不会有,好下场的!” 对面的青年人,目光空洞而黑暗……顾霁风不知道,面前的人严格来说,已不是柳恪本人,而是一个神识被入侵并祭炼过的傀儡。 半刻钟后,他的呼吸渐渐减弱,昏死过去的前一刹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装作挣扎,挥袖时将鱼形佩悄悄扔到了牢房内的床榻上…… 终于,他眼皮垂下,不省人事。 柳恪一挥手,似乎将人收进了某件空间法器里困锁住了,临了正欲走时,忽然想起什么,正目光搜寻四周,想找出某块玉,忽的,身后竟有脚步传来。 他心中一惊,迅速施展身法,从地牢另一个方向,向北面出口逃走了。 这人走后不过几个呼吸,过道里远远地走来两个人,一人黑袍佩剑,衣裳是浮月宫打扮,另一人同样作浮月宫打扮,脸同样埋在阴影里看不清。 正是顾归尘和柳治前来救人了。 他们之前在阴阳神墟的入口处等待了两刻钟,待到一片厮杀后,满地无活人踪迹——能逃的都逃远了,才迅速进了入口。 而后走最短的路线,到达了月窟神殿附近: 月窟罗刹的庙宇,其构建样式,与旭禾神君的很相似,同样建在高山上,终日被迷雾笼罩,顶峰还可见到一座巨大的祭坛。 关押顾霁风的地牢,则在山脚下的某处地宫里。 柳氏因近年来与浮月宫往来密切,而柳治又身份高贵,身上难免带着几件浮月宫的信物,因此,先前他们在地宫入口处,没费多少功夫就取得了看守的信任,正大光明踏入了地牢,借口则说是:浮月宫上面有人要来过问顾十七某个军事机要。 地宫门口的侍卫一听是军事要务,且事情紧急,而柳治有信物在手,果然没有过多盘问,便放人进去了。 一路上柳治还在解释,低声说着为何地宫把守如此松散: “浮月宫调遣来阴阳神墟的人手,小半守在神墟外围入口处,大半布置在月窟神殿……地牢虽广阔,可只关押了柳治一个人,算不上过于紧要的地方。” “且月窟神殿,近日也有要事须筹备,加上外头战火滔天的,修为高强的人,此刻缺得很,多半不会调来守地宫。” “我们等下见到顾十七,只要能取得他的信任,便可轻易带他闯出神墟……事实上,若非他对神墟内部地形不熟悉,很容易命丧在那些上古遗迹里,凭他此刻的实力,要闯出地宫并不难……只是,若闯出去也无法回到顾氏,甚至有被困死在神墟内的风险,还不如按兵不动来得理智。” 话间,他们离顾十七原本所在的牢房已经不远了,柳治正问着“你身上有信物么,否则顾霁风不会轻易……” 话没说完,他恰好转头瞥见空无一人的牢房,神色立刻僵住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浮月宫出于某种目的将人换了位置,急急领人将四周的牢房全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心慌道:“这不可能!” 难道有人先我们一步,将人救走了? 可是,眼下除了柳氏和浮月宫外,没人知道顾十七具体关押在哪儿,而且,除了两方的核心人员,其余势力,全都不清楚阴阳神墟内部的地形,不摸索个一年半载,根本寻不出一条安全的路,到达月窟神殿。 猜测间,柳治额头上冷汗直冒:若浮月宫这边的地点泄露了,相应的,柳氏的旭禾神殿,也有暴露出位置的风险…… 不知不觉,他们又回到了最初那间牢房。 柳治面色难言惊慌,有些神思不属的……顾归尘表面看上去更冷静些,实则内心也瞬间转过无数念头,种种不好的想法萦绕徘在脑海,使他的手心微凉,不由自主攥紧了腰侧的剑柄。 他努力克制情绪,告诉自己要平静,开始上下左右扫视着这间不算大的牢房——不论顾霁风是被人劫走、还是自己逃走,都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果然,不久后,他就发现了遗留在铁栅栏门边处的血迹:那是一个个血指印,似乎不久前,曾有人死死掐住了某根铁栏,不愿放手。 再看地面,门边处的地面,明显比旁处要干净一些,观察灰尘的痕迹,很像是某人跪在地上挣扎过……顾归尘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个人双膝跪地,不断挣动着,同时左手扣住铁栅栏,试图借力摆脱某个敌人的钳制…… 他思索间,在痕迹近前处蹲下身,更加仔细地寻找线索,忽的眼前一闪,地牢墙壁上的微小烛火,好像照在了什么东西上,反射出光来。 他立刻寻至闪光处,拿眼略一扫视,便在床铺上发现一块鱼形佩,上头还写着两个以神识刻出的字:柳恪。 而且,这块鱼形佩并不眼生,前世,顾谦行常将它戴在身上。 玉佩入手时,恍惚上头还有温度残余,顾归尘深吸一口气,结合今夜无故在神墟入口遇到顾谦行被截杀一事,直觉告诉他:顾霁风怕是出事了。 就在这忧怖顿生的一刻,柳治忽的拽住他的胳膊:“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处了。” 他一边拽着人往地宫出口走去,一边迅速解释道:“这边守卫虽松散,可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有护卫来此探查一番,确定顾十七仍被关着……如今十七不见了,我们却站在这里,必然会遭到怀疑……” 顾归尘低头不语,跟着对方快步走着,握着玉佩的手,却不自觉攥成拳头。 回到邺城鸿兴客栈后,二人沉默相对: 兴师动众一番后,人未曾救到,还得知了旭禾神庙具体位置,可能被不明第三方势力摸清楚了……这对柳治而言,是个五味陈杂的消息——他固然厌恨被家族掌控人生,可真到了决定柳氏兴衰的关键时刻,他竟然还是会担心。 毕竟,他的很多亲人,不仅是秋夫人,还是从小一起成长的族兄弟姐妹们,甚至自小侍候在身边的小厮侍女等等……打心底里,他希望这些人能过好生活。 他叹息着想:罢了,是非成败,过了明日午时,也就尘埃落定了——明日午时,是柳氏提前神祭后,定下的祭祀时日。 有圣阶人傀坐镇,若还是失败,只能叹声命所不眷。 顾归尘则反复摩挲着鱼形玉佩,望着天花板出神,偶尔,目光转到洛朝临走前,留下的书信,以及这间屋子里,无处不在的、对方曾鲜活存于身畔的痕迹。 这一次,不仅铃铛寻人的方式失效了,连最开始,他总凭借着寻到对方大体位置的直觉——从未出错过的直觉,也毫无动静。 洛朝像是真的从天地间消失,无处可寻了。 只可惜,窗格外头,曾晾着的新茶还摆在那里不曾动过,前天恰逢雪夜到来,顾归尘无心打理这些小事,竟全被淋透,不能再用了。 今夜又有大雪,开始时稀稀落落,后来纷纷扬扬,临窗的桌案前点着灯不曾熄过,晕黄着映亮了窗户纸,于是,鹅绒似的雪影,就在一扇纸窗外簌簌飞落。 不远不近地观来,那些雪花的影子模糊朦胧,宛如一只只被射落的飞鸟,无力哀嚎着从天际坠下,面临鲜血迸溅的死亡终局。 忧急、焦虑、不安、惶恐……也如急雪纷落,在顾归尘心头堆积,迟迟不散不化。 同一个雪夜,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间院落里,“晴雪”的传讯符不断闪动: 「顾十七已控制住。」 「血书和信物,已送至顾六住处。」 「柳氏预备明日午时开启兆天坛,顾六已携弓启程,有血书地图相助,在我们前几次给出的提示下,不出三个时辰,他便能寻至旭禾神殿。」 「日出之时,神弓定能就位。」 「柳治必死无疑。」 “晴雪”阅览过一条条讯息,难得露出点赞赏式的微笑:「很好。」 「今晨我会杀死邹氏,取出神胎,遣人送往旭禾神殿。」 「明日午时一过,柳治一死,即刻献上神胎,为了确保耗费无尽珍材的神祭仪式不被打断,柳氏族老纵使心有不甘,也会接受用神胎代替柳治,完成神降。」 「决胜关头,务必谨慎,我们要万无一失!」 对面收到她的讯息,沉默了片刻后才回道:「你那里,有无异动?」 “晴雪”回想起近些天从来待在院中不出门的顾归尘二人,而今晚,暗探前去观察时,发现他们似乎不见了……可就在方才,这二人又回到了院落,且乍眼瞧上去,并无异常。 她思量半盏茶功夫后,还是写道:「一切如常。」 「预备张弓……」 最后四字,带点血腥气:「弑杀堕神。」 …… 第二天清晨,顾归尘还坐在案前,对着窗格上雪影怔然出神。 突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哪怕踏在厚雪上,也能感受到这些人行路的惊慌无措……他循声望去,才站起身要替人去推门,就听“哐当”一声,门竟被人撞开: 楚南风一进屋就对人喊:“师兄!大事不好了!” 他头发上粘满碎雪,衣裳也略略凌乱,神色间犹带后怕,苍白无色,忧怖非常: “柳小夫人死了!” “戚七也不见了!” 楚南风喊出这两句话后,眼角似乎带点泪迹。 而后,又几人闯进屋中: 应鹿鸣跟着岳书棋、应欢欢背后,两个小姑娘神色惊恐慌张,脸上还有未曾擦去的泪痕; 岳书砚表面上依旧是冷未离的模样,和神色冰冷的李随风一起进了屋。 所有人衣衫都有些乱,满头的雪花,一些人明显是刚起床,没来得及打理,另一些人,则显然和未知的敌人交手了,衣衫上还有刀剑划过的痕迹。 顾归尘身后,柳治听得动静,也顾不上会否暴露身份,探出身子来查看。 李随风最先开口,声音冰冷:“柳小夫人,或也称为邹氏,被当床剖肚而死。” “死状凄惨,她的侍女也多半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只一位名叫晴雪的,不见踪影,亦不知生死。” “我布在周围的暗探传来院内有异动的消息后,就迅速领人过去勘查,可惜来晚了一步,凶手早已逃走,而邹氏,已经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洛哥下章就出场惹~~~要搞大事情~ 今天正文日六~所以番外又来不及写惹~ 嘤嘤嘤感谢在2020-02-10 23:39:47~2020-02-11 23:3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话好听吗 10瓶;云端有歌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1章 寄望(八十八) 急雪簌簌, 压弯光秃的枝桠。 众人冒雪来到邹氏房中时, 数名李随风的下属, 正蹲在院中几处角落里验尸。 三名侍女,分别死在院外门前,堂屋正中, 以及卧房桌边,全是一击毙命,伤口在脖颈处,血口不宽却深,切断至咽喉,暗红的血滴顺着伤口汇成细流淌下。 唯有邹氏, 死前必定经受了一番痛苦的挣扎。 他们一踏入卧房里侧,鼻尖就萦绕上浓重的血腥气,且一眼就会注意到, 床榻四周, 那溅满鲜血的白色帷幔。 里头躺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腹部被两道交叠为十字的刀痕剖开, 四肢扭曲僵冷, 半浸在血泊中。 岳书棋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凄惨的死状, 几乎忍不住要呕出来,她身旁的应欢欢连忙伸手扶住……下一刻,两人都被身后的应鹿鸣掰过头去:“别看了。” 应鹿鸣自诩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可乍然见到邹氏的尸体,也深深为其惨状惊骇了一番: 何等深仇大恨, 才会下此狠手? 看那三名侍女的形状,可推断那凶手明明有能力将人一刀毙命,让人死在瞬息之间,为何非得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杀死邹氏呢? 直到李氏下属验完所有尸体,前来禀报:“邹氏生前是孕妇。” 他们推测,其腹内婴儿尚不足月,至多七月大小,凶手杀人,应该是为了剖腹取子,不幸的是,其人下刀过深,伤到了动脉,完全没有顾及母体的安危。 除了一眼可见的死因之外,李氏下属还提到了两点可疑之处: 一是,邹氏尸身、包括漫溢出的血液,都带有异香,他们在屋内一番搜寻后,发现此种香味,和死者生前惯用的熏香、香炉等等,系出同源。 但这并不正常,再不易消散的香料,也不可能浸透至身体内部,除非…… “我们怀疑她在内服某种药物。” 二是,邹氏半浸在血液里的头发,是枯白的,不仅如此,她身上但凡完好的皮肤,都带有深深的褶皱,宛如暮年老妪。 “这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某物在榨取她体内的生机……依据上述症状,我们判断,她即便不死在今日,再一月之后,可能不等婴儿出生,就会老死了。” 话音未落,屋内众人脸上就难掩惊异之色: 从始至终,队伍里除了邹氏的贴身侍女以外,没谁见到过其真容……她即便偶尔现形在人多的地方,也往往带着厚重的帏帽遮面,衣物则宽大非常,连手指都拢在其中不见。 未见其貌,却常闻其声。 所有人都听过邹氏的声音——那是个正常年轻女子的声线,且按他们先前得知的消息来看,这位邹夫人,年纪确实不大。 众人陷入沉吟思索时,顾归尘的目光却带些恍惚回忆之色: 他大致明白其中缘由了,脆弱凡人之躯,要孕养出承接神明意志的子嗣,代价毫无疑问是沉重的——消耗寿元来孕育。 如此一来,也终于能解释,为何邹氏明明无修行资质,母族势力也微弱,却能得到柳家的青眼,甚至派拨了修为不弱的柳氏弟子作她的侍女。 在中域七族内生活过多年的顾归尘,最是知道,大氏族内等阶何其森严:肉/体凡胎,连收作通房的可能性都极低,何况给予妾位,还兴师动众调遣人手,将之从南陆护送回柳家。 残酷的是,柳氏真正爱重的,并非邹氏本身,而是她肚内的神胎。 顾归尘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前世他曾亲眼见过相似的场景,他不了解柳氏内部的情况,却能大致推断:如邹氏这般无辜受牵连、乃至最终会丧命的妇人,绝不止她一个。 但这些前世得知的秘闻,并不能解释凶手杀人的动机,若是为了破坏柳氏可能在进行的某种计划,也完全说不通:柳氏这等大族,行事向来周密,合适的人选绝不会只准备一个,抢走一个神胎,还会有下一个替补上。 沉思间,岳书砚最先打破沉默,问李氏下属们:“有戚七的线索么?”——之前,住处离戚七最近的应欢欢和岳书棋,在被邹氏死讯吵醒后,第一反应是去看队伍里修为最弱的孩子有无出问题。 结果,破门而入后,竟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他们惊慌间,下意识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猜测凶手会否劫走了戚七。 此刻,李氏下属摇头:“房内我们仔仔细细搜过一遍……我等认为,两件事情并无干系。” 于是,众人又急步前往戚七房中寻找线索,不出半盏茶功夫,应欢欢竟从对方枕头底下找到一个信封,拆开一看后,是封简短的告别信: 说是三天前,他在城中巧合听闻了一则消息,猜测到他的亲姐可能正控制在某个魔修的手里,他决定今日清晨,出发去救人。 信中透露的消息很模糊,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倔强的小孩子,多半意识到此行危险至极,救人一事可能有去无回,不愿将旁人牵扯进来。 岳书砚的神情更是有些阴暗,眼底深埋自责: 近些天,他们动用了浮月宫的人手,其实早就找出了不少关于戚氏族人的动向,可因着怕戚七闻讯后会过于冲动,大半消息都暂时压在他这里,未曾告知对方。 如今想来,还不如坦诚告知,并早早劝慰对方莫要激进行事,或者哪怕一定要去救人,也须大家一起商议,远远好过如今,对方孑然一身、不告而别。 可而今后悔也无用了,考虑到戚七一个小孩子,凭其实力多半跑不开太远,众人便立刻决定:兵分数路,在邺城内搜查。 他们到底是修行者,极限手段之下,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从四个方向将整座城搜遍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此刻还是清晨,街上行人并不多,众人重新在鸿兴客栈的酒楼聚头,发现无人找到线索后,互相沉默而对,气氛消沉非常。 门外雪片纷飞,楼内食客稀零,掌柜和小二也无精打采的。 应鹿鸣倚窗而坐喝着闷酒,其余人也分散在各处垂首不语,在今日之前,没人想象过,短短几个时辰内,会发生如此多的意外。 其中,犹以柳治和顾归尘二人,心神最难安定: 柳治虽对邹夫人不算了解,可昔年在柳氏,也曾见过这女子一两面,且深知对方和自己一样,同是神祭仪式的受害者。 眼下,一个好端端的人无故被杀,神胎也被夺走,而柳家应派来接洽的人手,至今杳无音讯,他难免会忧虑:我族莫非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顾归尘则从昨晚开始,心头就始终笼罩着阴云似的不安。 他总会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天穹,似乎要穿透重重阴云,看到被淹没其中的日影轨迹——那昭示着时间的推移,而每过去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心中的忐忑就越重。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如果不及时阻止,会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 在这所有人都面色沉闷的时刻,无人料到一波未平,而杀机又露: 静默的酒楼里,忽的凌空飞来数支利箭,伴着刺啦的破风声,全对着一人而去——柳治。 极度震惊中,大部分人都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只有顾归尘的反应是最快的: 他隔空一道气劲将柳治推开十几尺远,而后身侧飞剑齐出,剑光漫舞中,“咔嗒”几下断裂声清脆在耳,回过神来时,所有箭支都被砍断了。 应鹿鸣和李随风,也迅速反应过来,一齐拔出身侧佩剑,凌空跃起,向着箭弩来处攻去——结果,破开二楼门的某扇后,屋内竟空无一人。 这让所有人都有种如芒在背的阴冷感:暗中,绝对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窥视着一切。 大家纷纷站起身,拿起武器作防御姿态,环视四周,深深戒备着。 而那双眼的主人此刻埋在阴暗中,面色沉怒冷戾,在指间的传讯符上写到: 「收弓!收弓!收弓!」 「我们被骗了!」 “晴雪”深吸一口气,死死盯住了场内的“洛朝”:她不太确定此人的真实身份,但绝不是本尊! 按理,他们此行的一切计划都很周密: 若说云麓三人组,是用以定住顾归尘的“锚”,那么顾归尘,就是用以确认洛朝真假的“试金石”。 同时,他们也深知洛朝秉性:绝大部分时候,擅长伪装的对方,不会以真容现身,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并锁定住这样一个人,有若凡人登天之难。 唯一的办法,是利用顾归尘寻到他。 前期的计划堪称顺利,在多手准备之下——比如冷未离本尊的出现、又比如在各大城池悬赏洛朝的画像……两人很快在同一座城池相遇。 而“晴雪”的任务,则是暗中尾随顾归尘,直到他找到人,并藉此最终锁定住洛朝的动向,同时,不断向对面报上情况,保证在洛朝和柳氏有接触前,柳治已经被杀,神胎已然献上。 为此,他们甚至费尽苦心引导顾六入北岭,请出戮神弓,间接逼迫柳氏提前神祭仪式,从而一箭双雕,既能杀死柳治,又可以凭借神弓威能,重伤堕落之神。 他们唯一算漏的点是:早在顾归尘入北岭之前,洛朝就和柳氏有了联系,因此及时得到了仪式提前的消息。 而那段和柳氏接洽的时间里,“晴雪”一拨人,对洛朝的具体动向一无所知。 方才数支箭弩,意在试探,可能顾归尘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哪儿露出的破绽: 生死危机中,如果真是洛朝在侧,而不是柳治在侧,他一定会靠近并护在人身前,而不是伸手将人推远至所谓安全的地方。 在他的潜意识里,真正最安全的地方,绝对是自己身后。 “晴雪”在飞速思考:若眼前的“洛朝”不是本尊,那本尊去了何处? 她很快有了答案:按尊上惯用的种种手段推测,他现今,必然就在兆天坛上! 这猜测使她后背一阵发冷:万万没料到,百般谋算后,此事还是走到了最坏的境地! 顷刻之间,她报废了十数张传讯符,灵光闪动间,只不断重复强调两个字:「收弓!」 可对面迟迟毫无回应。 情急之间,她迅速作了决断:要有最坏的预想! 若戮神弓箭出无可回头,只能想别的办法救人! 眼下,还剩最后一条路! 她轻轻掏出匕首,隐匿一切气息,缓缓靠近柳治背后……刀光暴起时,剑光亦骤出! 匕首哐当一声,被打落在地,她身上的隐匿术法也瞬间失效,现出行迹。 顾归尘冷冷盯着她。 其余人也见机行事,各自握紧武器,隐隐将她包围在中心。 场间一时静得只剩外界的落雪声。 李随风最先开口问道:“你真是晴雪?” “晴雪”冷笑,慢慢现出了“真容”。 “真容”显露的一瞬,本也以剑相指的应欢欢,突然发出惊呼:“萧姐姐?” 连顾归尘眸中也带上惊讶:此女自己也认识,甚至洛朝也认识。 数月前,他们还在南陆云水河畔时,灵湖现世,曾得过这人几分救助,她是南陆萧氏的医修,萧芸思。 后来在寒鸦月见的二重灵镜——幻海迷迭内,洛朝还顺走了对方的九龙灯仿品和不少银钱。 现在一回想,只怕“萧芸思”这个身份,是真是假,甚至是否真实存在,也十分值得怀疑。 应鹿鸣则立刻转头,皱眉问道:“你怎么会认得这人?” 应欢欢便解释: 说最开始她不懂事,非要跟着大家来北岭时,没走出几百里就受了不少磨难,得亏沿途遇到了萧姐姐相助,后来还赠了自己几个锦囊——说是遇到无解的困难便可打开,如此之下,她才能一路安全地尾随顾归尘几人到了苍屏岭。 此番话落,应鹿鸣和楚南风的神情都变得猜忌怀疑,不断打量被围攻的所谓“萧姐姐”。 萧芸思却神色镇定,甚至对应欢欢温和笑道:“欢欢,你觉得我会害你么?” 应欢欢没有回答,双瞳中掺着浓重的疑虑。 她忽的神色转戾,露出袖中箭弩,指向“洛朝”:“他才是你们的敌人!” “他不是洛九陵!” 此话一出,场间所有人,除去顾归尘外都惊住了。 众人不由自主将目光转去某人所在的方向,以眼神无声询问着:你是谁? 岳书棋深吸一口气:“洛公子,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我……” 柳治一言不发,瞳孔漆黑。 场面再度陷入深深的静默:人是真是假,已经无须多言。 萧芸思立刻抓住机会,厉声指摘:“他必定是柳氏族人!” “蒙骗过所有人,为的是让旁人替死!” 她逻辑清晰,短短几番话内,半真半假编出了一个故事: 我是南陆萧氏的弟子,因知晓中域柳氏意图在北岭举行某种有违天和的献祭仪式,领命前来阻止……不曾想,诸般谋划下,还是晚了一步,已让柳氏瞒天过海,将无辜者送上祭坛! “邹氏早晚会死,我等提前取走神胎,不过是为了保住这无辜婴儿的性命,至于那几个侍女,帮凶而已,死不足惜!” 这番话,与众人先前猜测的杀人动机相去甚远,一时皆讷讷无语。 直到岳书砚冷声反问:“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又怎知你是否在颠倒黑白?” 不想,萧芸思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住他微笑,仿佛在问:你呢?你真是冷未离? 岳书砚感到额头上有冷汗落下。 她没有直接回应质疑,而是以箭弩再度指住柳治: “你们看,我说到现在,此人有反驳半句么?” 顾归尘急促深呼吸数次平复,压抑着情绪问柳治道: “你之前,一直在骗我?” 柳治垂首不语。 “他会死么?” 柳治阖目,不愿回答,沉默却指向了某个明确的答案。 “心安理得……让他替你去死?!” 话音未落时,一柄剑刃已经架在了柳治脖颈处,有道极细的血线,渗出血珠来。 “人在哪里?” 柳治能清晰感知到,这拼命克制住怒火的问话中,深埋着恐惧无措。 但他什么真话也不能答,只闭目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能说。” 心底则在叹息:原来,哪怕我是被牺牲的那个人,骨底也和所有柳氏人相同。 我不能说——为了我族的荣耀。 柳治这幅引颈就戮的模样,让顾归尘愈发肯定了某个答案—— 一瞬间,他脑海紧绷许久的弦断了,近乎疯狂: “人在哪里?!” “告诉我人在哪里!” …… 质问间,剑刃入得更深,血珠滚落时,所有人都噤声了。 他们顿时明白:顾归尘或许早就知道“洛朝”为假,只是暗中发生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被骗了。 一声声凄厉的质问,回荡在空寂的楼宇内,混着外头大雪纷落,无端使人心头寒凉。 恰恰正对着顾归尘的岳书棋,看见他的双眼睁得很大,瞳孔却凝滞住,只余死寂的黑白,有血丝隐现其间,眼角一点闪烁,不知是泪还是额角滚落的冷汗。 唯有萧芸思在冷笑,盯住柳治,对顾归尘煽动着:“杀了他!” 她已经笃定,这人的真实身份就是柳治,既如此,当然是死了最好。 不料弩/箭再出时,依旧被挡下了,顾归尘冷声回头:“我不信任你。” 萧芸思只微笑:“杀了他,我带你去找人。” 谁想下一刹那,顾归尘又一柄佩剑飞出,冰蓝色的浮苍指住了萧芸思的喉口,眉目凛然骇人:“在他回来前,我谁也不会信。” “到时候,该杀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现在,带我去找人,或者……” “你先死!” 话落,浮苍剑光芒大放。 萧芸思神情冷漠:“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不该对我动手。” 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杀死柳治,便很困难了。 她不打算放弃,刚欲出言威胁顾归尘动手杀人,忽的,一直毫无异动的传讯符闪烁起来: 「弓已就位。」 「箭出则无可回头,堕神必然或死或重伤。」 萧芸思读完讯息,立刻明白对方没有懂得自己的意思: 「收弓!收弓!」 「尊上在兆天坛!」 「你们想弑主吗?」 她心知不能再拖了,冷声道:“剑放下,我会带你找到人。” 同时环顾四周:“只能你一个人去。” “能否救下人,只看你的决心了。” …… 他们快马加鞭向阴阳神墟而去,一路颠簸,期间,萧芸思的传讯符闪烁不断: 「怎么可能?」 「你说尊上就在兆天坛?」 「仪式已经开始了,兆天坛上只有柳治一人,坛下即是圣阶人傀!」 她飞快回道:「来龙去脉不便细说,你们只需明白,我们被骗了!」 「柳治是假,尊上为真!」 对面之人似乎怒急:「开弓怎有回头箭?你明明说过一切正常!」 「眼下想阻止亦无法了!顾家的戮神弓畔有圣侍,哪怕顾六不愿出箭,圣侍为了七族祖训,也必然会张弓!」 她不愿争吵:「眼下多论无益!」 「我这里还有一把剑,或可破局!」 对面似乎在猜测:「你是说……?」 她未说明,却回了个肯定的语气:「对,就是那把剑。」 「为护尊上周全……为我等开路!」 「全力为我等开路!」 「还有,将顾十七带出来,或许可拖延片刻。」 「神胎也不要急着献给柳氏,带出来见我!」 …… 一个时辰后,旭禾神殿山脚下。 萧芸思抱起下属递来的一个婴儿——这正是邹氏的遗腹子。 她怀抱睡熟的婴孩,在前领路,沿小路飞跃上山,一边同身后的顾归尘解释着: “旭禾神殿守卫森严,好在到山顶之前,路已被我的属下清扫过。” “唯有天坛之上,有圣阶人傀镇守,除非你有屠圣的实力,否则无论如何进不去!” “唯一的办法,是将神胎献出……如今戮神弓在九天之上,箭指神子,柳氏的老家伙们,必然害怕神子出事后,祭祀无法完成,到时一切筹谋付诸东流……他们不会拒绝怀抱神胎的人,因为,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神胎可代替神子完成祭祀!” “你须对他们谎称,是为神胎请来的医修,只因此婴非足月出生,须时时刻刻以灵力游走体内护持心脉,若无医修在旁看护,仪式进行过程中,必有性命之危!” “到时候,会有柳家侍女怀抱婴孩,引你上天坛第一层留候,只有神子真的出了性命危机,你等才有机会进入第三层祭坛,替代神子!” “而圣阶人傀,在天坛外围守候,你只需躲开侍女和人傀的视线,找准机会,跃入第三层,便可见到那人了……接下来的事情,只看你的决心了。” 就在他们疾速登山时,峰顶之上,云端之内,亦有一番争吵: 顾哲音欺身挡在了戮神弓之前,以胸膛阻止了将欲出弓的神箭,他声音凄厉,喊道:“十七在他们手上!” 执弓者,也可称为圣侍,是每个大族内,负责看管、执掌圣器使用的侍者。 他神情冷漠,目光也毫无波动:“六公子,速速让开,你要违背族规吗?” …… 而峰顶之上,各方势力的聚焦之处,兆天坛顶层,此刻站着一个人: 洛朝身着繁复华美的祭祀之服,半跪在祭坛之上,本在心中默诵经文,此刻,眸光却不自觉转向山顶一角: 那里,一位柳氏族老,正扼着已然昏迷过去的顾十七的喉口,高声向天穹上的顾哲音喊道:“再出一箭,你们顾家十七公子的性命,可就难说了!” 早在半刻钟前,圣侍就射出了第一箭——被圣阶人傀以一只手臂为代价,挡住了。 但箭匣里,少说也有十数支箭,人傀根本不可能全部挡住。 祭祀仪式,要到午时才能结束,凭柳氏现在布置在山顶的人手,撑不到那个时候。 恰在此时,暗中似有黑影闪过,而后,祭坛之外,山顶一角落中,就出现了一个昏迷的人——柳氏族老看后大喜,以为是浮月宫来人相助,特意将顾十七提出来,借此威胁顾氏莫要开弓。 于是立刻扼着人对天空叫喊起来,而顾六果然为此惊惧不已,不惜公然和地位极高的族内圣侍起争执…… 洛朝轻抚着衣袖——上面以金银或各类彩线,绣了旭禾的神像。 而他半跪之处的正前方,也正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雕像,直入云端,衬托之下,显得他是何其微渺的一个人。 他想:前世从未听闻,柳氏祭祀中出过这样的乱子……好在,我早有准备。 不可拖到午时,该加快进度了。 心中作了决断,他从袖间摸出三支香——这正是他先前花费大力气,搜寻种种包括东海沉香在内的珍材,制作出的特殊香料。 他备了很多,但眼下,区区三支便够用了。 香火缓缓点燃时,他盯着末端的一点星火,出神不语。 就在这缭绕蓝烟之后,他的余光忽得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洛朝顿时愣住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orz,正文日七,实在来不及写番外惹~感谢在2020-02-11 23:36:44~2020-02-12 23:4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2章 寄望(八十九) 兆天坛高约十丈, 汉白玉石筑造, 矗立山顶, 从高空俯视宛如一泊白色的湖,近处观看,才能感受其高大, 仿佛一座白色的小石山,若靠在坛壁一角向上仰视,一眼定然望不到顶部风貌。 因此,当顾归尘跟在侍女身后,穿过重重外层防护阵,到了祭坛第一层栏杆处时, 也曾抬头仰望,试图寻找,却只能看见一片袅袅云雾——无比遥远。 唯有伫立祭坛之上的旭禾神像, 露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显得威严肃穆。 祭坛侧面建有旋梯,共分三层, 从下至上依次变窄, 每层皆有九十九级石阶, 顾归尘跟在青衣侍女,从坛底拾级而上,他看不见位于顶层的人,洛朝从高处俯视,凭修士的眼力, 却能清晰辨别出他熟悉的身影——尽管,从此处俯看来,那只是一个黑点。 洛朝心底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可随着对方脚步的不断临近,他倒情愿是眼花看错了。 恍惚惊异中,脑海里更是迅速转过多个念头:诸如,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柳治不可能透露……会是谁?旭禾神殿的守卫都是吃干饭的吗?柳氏怎么可能放他入祭坛? 结果,不等他将纷乱的想法理出个头绪,只听几声“哧咻咻”的破空声从头顶传来,待他循声抬头望去,但见碎石纷落,远远近近在兆天坛顶部砸出深浅不一的坑——得亏他身畔有阵法护持,不然就要被石块当头开瓢了。 定神细看去,发现竟是顾氏神弓再开,没对着人而去,却直接射中旭禾神像,两箭命中手臂和胸膛,一箭命中右眼,神墟咔嚓咔嚓爆出裂纹,坠下许多块大小不一的石料。 洛朝略感惊奇:浪费三支天阶箭羽打在石头上,是为了挑衅? 他不知道,这三支箭,实为误射: 顾哲音和圣侍一番言语争执无果后,竟不惜公然抢夺圣器控制权,只见高空云头上,他挡在圣侍面前,一手扣住弓柄中部,一手扯过半根弓弦,神色狠戾,誓要将戮神弓抢到自己手里。 圣侍本已在弦上扣了三支箭羽,猝不及防之下突然被夺弓,握住弓柄的左手连忙回拽,右手腕随之一松,箭羽便飞逝而出,早失了准头,全浪费在了神像上。 他惊怒非常:“敢尔?” 两人先是在云头僵持不下,可惜圣侍为准圣级别修士,一旦反应过来后,顾哲音一个医修如何能力敌? 他对脸色苍白却死死不肯放手的顾哲音高喝:“六公子,你须记得自己的身份!” 戮神弓眼见着就要重回圣侍掌控,就在这时,一前一后两道灵光,竟全对着圣侍胸口攻去! 这突如其来的偷袭,骇得圣侍连忙旋身跃起,戮神弓顿时落入了顾六手中! 待圣侍环顾寻找攻击来处时,竟发现顾谦行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对着顾哲音喊道:“六哥,快救十七!” 他手里握着剑,方才两道攻击中,明显有一道是顾谦行打出的。 斩出一剑后还不算完,那头顾哲音张开神弓,正在聚精会神瞄准钳制住十七的柳氏族老,而顾谦行为了争取时间,竟毫不犹豫,提剑向圣侍攻去! 他论修为远不及资历辈分极高的圣侍,且身上还带着顾归尘留下的伤,好在他剑术也极佳,瞬息之间,就与人过了十来个回合。 圣侍无意伤及族中小辈,下手留了点分寸,但这不妨碍他眉目怒瞪,呵斥道:“你等想叛族么?” 说着,拿出一件金网样式的法器,念咒放大,当头向顾谦行罩去! 顾谦行以剑抵挡了两下,也不知这金网何等材质,竟根本斩不动,就在他即将被困住之时,“嗖嗖”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竟排成一线,一下挑飞了兜头罩下的金网! 他惊讶非常地往弩/箭来处寻找出手相助者,却看见一位面容陌生的女子,左手腕间扣着箭弩,右手着扬起一道九节鞭,当空向圣侍挥去—— 正是萧芸思出手了,方才正对的圣侍袭去的灵光,亦是由她打出。 她身法诡异飘忽,九节鞭带风雷之声,灵活似蛇,也和圣侍过了十来招……顾谦行见了,暂且管不得此女是敌是友,连忙一同围攻上去。 二人在半空和圣侍缠斗起来。 恰在这时,另一端的顾哲音,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右手指扣紧了弓弦,以灵力汇聚成箭支,对准那头制住顾十七的柳氏族老,灵箭却迟迟没有射出—— 他的弓术极好,只是眼下稍有不慎,便会害了亲人的性命,他不敢出任何错漏。 那头的顾谦行见了,却有些焦急,他身负旧伤,灵力也不支,深感自己撑不过半盏茶,便语气焦急、向人催促道:“六哥!拖不得了!” 顾哲音听言,将心一横,“嗖嗖”三支灵箭飞射而出……却在半途就被当空迎击而上的柳氏长老挡住了: “同为七族,你们顾氏,难道要向柳家开战吗?” 问出这话的柳氏长老眉发皆白,和挟制住十七的柳氏族老不是一人,此人本在下方神殿镇守,是听闻顾氏携神弓自高空突袭而来的消息,迅速赶至山顶。 除他以外,柳氏布置在整座旭禾道场的人手,此刻先不论其中有无奸细,皆在赶来的途中,不出片刻,便能到达山顶了。 顾哲音被这般喝问,反倒冷静下来,他调运灵气,再度开弓,连射十箭,全对着白发长老的头颅、心脏等要害处而去…… 如此斗了不足半刻钟,山下竟不断有身着柳氏服装的弟子或长老腾空跃来,一部分人向顾哲音攻去,一部分人则加入了围攻圣侍的行列,还有些弟子,步法挪动,列出人阵,将顾十七和挟制其人的柳氏族老一同保护在其中,局面一时混乱起来。 顾哲音一时杀心更盛,目色凛然冰冷,弓弦飞动,血花盛开,竟连诛七名柳氏弟子:“是你等掳掠我族弟子在先!” 各方混战中,甚至无人有余力再去注意祭坛上的动向,因此,他们也看不到,祭坛上的神子,半跪在神像脚下,正对着三支清香,阖目默念着什么经文—— 洛朝在心中不断计算着时间:还有一刻钟!再拖一刻钟即可! 香枝燃尽,旭禾神君便会降临! 同样无人注意到,在混战之间,因被四处漫溢的攻击灵光误伤,某个青衣侍女抱着一个婴孩,面色惊慌无措,正向山顶之下的神殿跑去,而与她相反,某个黑袍剑客,身法迅疾如影,正飞速向兆天坛最顶层而去。 因乱战中,时时有人会误击神像,他头顶上空,便不断坠下碎石块,有些石块巨大,直接横亘在阶梯中央,阻拦了去路,他开路的方式也非常简单干脆,一剑轰隆斩去——神挡诛神、佛挡弑佛! 但巨石飞落并非真正耗时的地方,此刻,他才突破到祭坛第二层中央,乃是由于每层阶梯上,都被柳氏布置下了重重阻隔阵法,眼下没有侍女拿令牌为他引路开道,只能以剑强闯。 一时间,兆天坛上,各色灵力罩迅速闪现又熄灭,顾归尘势如破竹,只消半刻钟,便能真正闯入顶层。 唯一在严密观察兆天坛上形势者,真身却不在此处,而在某个未知虚空中。 他们不惜耗费珍物,隔着无尽遥远的距离,直接以神念与萧芸思对话: 「你疯了吗?」——这是个威严中年人的声音。 「速去阻止尊上,他点起了引神香!」 萧芸思也以神念回道:「不诛圣侍,尊上性命堪危!」 「所谓性命,于尊上而言,无关紧要。」——这个是声线慈悲怜悯的老妪。 中年人又道:「现在还不到时候,他若真的与旭禾沟通,得知了某些事情,后果才不堪设想!」 萧芸思却异乎寻常地坚决:「先杀圣侍!」 「哈哈哈……」这是个声线华丽阴惨的男子,「此番谋划,多是你在主导,如今最先后悔的也是你,真是有趣有趣!」 「要我看,按原计划行事便可,戮神弓伤不了尊上分毫,却能将旭禾的意志剿灭干净,如此一来,我等的目的不还是达成了?」 萧芸思怒而反问:「你想弑主?」 男子又笑道:「哈哈,且不说我跟着尊上多少年,你又才跟了多少年……弑主?笑话!这是他自己的意愿!」 「我早对你们警告过,不要试图违抗他的意志!」 有又一尖锐的童音加入对话:「尊上……尊上?老夫多年不出关,你等何时全改口了?」 「老夫听来,还是称为“道主”,更顺耳些。」 老妪声若禅唱,念道:「不可说……而今已不可说……因为道主已死。」 沉默许久的萧芸思却骤然被此话激怒:「胡言乱语!大道三千,吾主永生!」 中年人又厉喝:「幼稚!口里唱吾主不死不灭,真到了紧要关头,分不清事态缓急!」 阴冷男子也道:「小丫头,我也略长你几个轮回的年岁,为今之要,是夺过戮神弓,在旭禾意志附体于尊上的一刹那,开弓弑神!」 「损失一条所谓的性命是小,吾主最后一个道场被玷污,才是头等大事!」 「真要怪罪,只怨你自己谋划不周,有了疏漏,才让尊上寻到机会替代柳治!」 此番话落,竟得到了所有加入交谈者的赞同: 尖锐童音道:「你退下吧,道主自己意愿如何,并非我等可干涉的。」 「相助圣侍夺回弓箭,他是顾氏专门培育出来掌弓者,由他出箭,必能诛杀堕神。」 …… 众人又一番应和,萧芸思却坚定反驳,口吻嘲讽:「一群蛇鼠蚁虫之辈!」 「口口声声说戮神弓之箭于尊上无碍,实则是怕须自己亲自出手,和圣器对峙,和堕神相抗……你们害怕道体有损!」 「我等不可违抗吾主的意志,但是别人可以,必须借旁人之力阻止吾主,若放任他自戕,早晚有天会出意外!」 她声音冷漠:「你们难道忘了,什么是“界点”么?」 「真到那时,才是功亏一篑!区区堕神,算得了什么?」 话落,众人皆陷入安静思索,唯有阴冷男子嗤笑道:「你说区区堕神?对,在道主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可戮神弓又算得上什么?区区圣阶一箭,要触发“界点”?笑话!」 「我再警告一次,这一切,无论他知晓与否,都是他自己的意志!于堕神如此,于界点亦如是!」 「不要违抗他!」 萧芸思眉头紧蹙,正欲再辩解一番,忽的,耳畔爆响震耳,她一招不慎,竟也被爆/破余波涉及,身体疾速飞退,胸口一闷,竟吐出口血来。 回头望去时,竟是顾家圣侍,久被柳氏弟子、顾十六等人围攻到难以脱身,不得已竟打开身后箭匣,在无弓的情况下,嗖嗖扔出了五道飞箭,火云瞬间绽放天际,所有围攻者都被逼退,且受了不小的伤。 萧芸思咽着血于心头暗恨:本体不在此处……若无视天地压制,强行瞬移来此,必会受伤……此番我谋划有缺,犯了众怒,实在不宜让道体受损……如何是好!? 同时,顾谦行也从云头跌落,他旧伤未愈,再添新伤,颤抖着欲从地上爬起,转头看见圣侍业已从云端降到地面,祭出了一座七彩宝塔,神光扫过处,柳氏弟子死伤成片。 这之中,还有正被柳氏长老们围攻的顾哲音,宝塔正对着顾哲音压下,似要将之收入塔内……顾哲音无法,只能以戮神弓相应对。 不料,才打了三个回合,圣侍竟放任宝塔自行镇压防御等,自己却盘坐下来,一下咬破舌尖,逼出心头血画出一个神秘符文,同时捏印念咒,宛若在举行什么召唤仪式。 顾谦行看出了不对,忙撑起身子向顾哲音喊道:“六哥小心!他在以血咒召唤神弓!” 柳氏诸长老见了,也忙喊:“趁此机会,围攻圣侍!” 说着,一位蓝色道袍的柳氏族老拿起法器便要攻上,才对着那头的七色宝塔打出一击,正要呼喝着让众人围攻,忽然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朝后涌,向着祭坛方向而去! 蓝袍族老大怒,刚想骂一句“怯懦之辈”,就听见不知是谁对天大喊:“神子被劫!” “速来坛顶围攻歹徒!” “大事不好!神君虚影在消退!” “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让神子归位!” 蓝袍族老顿时大惊,跌脚痛骂几句,也赶忙一并虽人流赶去营救“柳治”了。 一时间,大部分人都涌向祭坛,小部分人负责看押顾十七,只有零星几人尚且和圣侍周旋……没了柳氏族人围攻,圣侍顿时压力减轻许多,加快了血咒念诵的速度,想要快速夺回顾哲音手中的神弓。 混乱中心转移至祭坛处: 原来,早在半刻钟前,洛朝的引神仪式就完成过半了。 引神香燃得只剩三分之一,他加快念诵引神咒,耳畔传来砰砰的爆/破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闯阵,他一时心慌意乱,急得额头冒汗。 随着咒语念动,香火升腾,祭坛上空缓缓出现一尊虚影——正是旭禾神君的模样。 他不敢怠慢,一面加速念动咒语,一面试着用心念呼唤:「神君可在?」 若能得到回应,便证明旭禾的意识已经降临,此番计划,也就成功大半了。 不料千赶万赶,还是慢了一步,在听见身后脚步声的一刹那,洛朝用了毕生最快的反应速度,将三支未燃尽的香藏进了衣袖里。 接着,就是一阵熟悉且同样鸡飞狗跳的追逃,且结局亦如过往: 他被顾归尘扣住手腕半拢住怀里,恰巧此刻两人追逃至祭坛顶层边缘,洛朝便铆足了气劲儿向下方大喊: “救我!” 更之后的画面类似于攻塔,不断有柳氏子弟从地面、高空,四面八方围攻而来……只任它何等神光灵气,也撼不动顾归尘这座攻防自成一体的石山铁塔。 让洛朝惊掉舌头的是:这憨憨居然又拿出了圣器! 一道金底红纹的圣阶镇灵符! 且此符一出,他立刻感到自己后背有某个东西在发热,调动神识外视一瞧,居然有一张圣阶镇灵符的子符,就贴在他后背正中央! 老天爷啊,他终于知道为何之前,用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传送卷轴都会失效了! 镇灵符金芒大作,在符光范围内的所有人,都感到灵气滞涩难以运转……这边的攻塔营救神子,局面陷入胶着状态,而另一头,战局也发生了翻转。 先是顾六的戮神弓被血咒引走,他不仅失去神弓助力,还遭到反噬,同时被七色宝塔当空一镇,吐着鲜血从高空坠落—— 顾谦行才堪堪站起身子,见后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喊着“六哥”去救人; 顾十七依旧昏迷不醒,被人阵看守在中央; 那头圣侍终于夺回神弓,转头看到祭坛上方凝聚的虚影,大呼不好,连忙打开箭匣,“嗖嗖嗖“三箭飞出,一箭被柳氏族老们合力拦下了,一箭被圣阶人傀以身躯挡住,还有一箭,悬停在圣阶镇灵符的灵光区域中凝滞不动,片刻后,失去灵性,坠落下来。 圣侍知道,一旦旭禾成功降世,自己此番任务也就失败了,哪里还敢耽搁,弓弦飞动,又三箭齐出,却全对着圣阶人傀而去。 人傀在三箭攻势之下,直接报废,圣侍再出三箭,当空射杀了三位柳氏族老……一时间,满场柳氏族人噤声不语,感到由衷的胆寒。 接下来的三箭,直直对着圣阶镇灵符而去! 灵符和箭芒缠斗着,顾归尘身为灵符之主,到底修为不及圣侍,半刻钟后,洛朝忽觉对方锁住自己腕部的双手一松—— 没等他有任何反应,下一瞬间,一片鲜血喷洒在他衣襟,凄艳淋漓。 同时,灵符黯淡无光,坠落到二人面前。 顾归尘几乎半脱力地倒在他胸前。 他瞳孔骤缩,抬头望去不远处神弓所在处,依旧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又三箭连射而来,箭簇正对着他的咽喉! 第一箭被甘愿赴死的柳氏族人挡下,祭坛上下,死伤成片。 不过瞬息之间,已至第二箭,触地满目血红,已然无人可拦了。 这让无数柳氏族人绝望的一刻,忽的,电光火石间,腾起三道剑光,分别为蓝、青、紫,三道灵剑当空结阵,粉碎了这圣阶威能的第二箭后,皆失去光泽,丁当当掉落在地上。 第三箭,几乎擦着第二支的箭尾而来,有柳氏族人于千钧一发之刻,引/爆了祭坛上所有灵阵,随着轰隆巨响,祭坛倒塌,耗费无数年岁建起的兆天坛,竟和这支圣箭同归于尽了。 而上面的一对人,被埋没在烟尘之间,不见踪影了。 同时,不远处,竟有柳氏族老扼住顾十七的脖子,红着眼向高空的圣侍喊道:“你若杀了我族神子,可远不止一个顾十七,我族必灭尽你顾氏嫡系!” 说着,执起匕首,就要对着顾霁风的咽口砍下,顾哲音和顾谦行二人嘶喊着住手,却都无力再战了。 所有目击者都以为顾霁风必死无疑了,却不料凌空三支弩/箭飞来,竟一下爆掉了柳氏族老的头颅——却是萧芸思暗中出手了。 族老身边围着的许多柳氏弟子,惊骇悲恸中,哭着拥上去,依旧将顾十七当作人质看押其间。 纷乱中,有人高喊要杀了顾霁风报仇,有人阻止说要威胁顾氏放过神子。 这一切混乱,没有影响到高空执弓的圣侍,他凝心静气,以神识勘探祭坛烟尘中的一切,注入半数灵力,射出了必杀的一箭。 这一箭没入烟尘间,没人看见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高空旭禾神君本已淡化的虚影,蓦地凝聚化实! 光芒大作,灰烟散去,当人们看见其中景象时,所有柳氏子弟都大吃一惊: 神子在何处? 原地,只出现了一个面容陌生、却穿着祭祀礼服的少年人。 他半跪在地上,胸前拥着一个衣衫被鲜血浸透的重伤者,其脏污黑袍的背部,深深嵌着一支箭羽——正是方才圣侍射出的最后一箭。 就在众人尚未恍过神的一刻,忽的高空传来一阵嘶吼痛嚎,人们寻声望去—— 圣侍大怒:“六公子,你不要顾氏的脸面了吗?” 却是顾哲音不知何时,双手指节死死扣住神弓,挡在了弓箭面前:“神子若亡,十七必死无疑!” “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圣侍用尽力气想将顾哲音甩开,却不料此人像是狗皮膏药粘在了弓箭上,跪在地上,尊严也不要了,只向人哭求道: “霁风还小……霁雪病着,还在家里等他。” 话间,他的泪滚滚而落。 这边僵持不下,那头,旭禾的神影,已经越发清晰凝练。 洛朝仰头望着,能感到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注入体内,同时,他发觉属于自己的意识,正渐渐被蚕食。 他手里抱着一个温度在逐渐消却的人……怎么说呢,为这一刻,他谋划良久,可真到了此时,他满手满身的鲜血,竟感不到丝毫料想中的释然解脱。 他垂首,在顾归尘耳边轻声问道:“为什么呢……” 同一时间,萧芸思脑内的却爆发了一场争执: 「旭禾降临了!」 「他在吞噬尊上的道果!」 「一定要阻止!」 「不惜一切代价,让神弓出箭!」 「尊上不会死,但旭禾会蚕食他的道!」 …… 「让圣侍出手!」 「杀了顾六!」 「不,来不及,圣侍不会允许顾六死去,直接杀了顾十七!」 「对,速杀顾十七!」 「柳恪在何处?」 …… 萧芸思听到无尽远处的虚空中,传来一阵琴音——来自于那位中年人,用以控制心魂。 在场,除了萧芸思以外,只有洛朝、顾归尘,同样听到了这阵琴音。 随着乐曲调子转折,围困住顾十七的柳氏弟子中,竟缓缓站起一个双目无神的人——正是柳恪。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写到想要的地方…… 我可能马上继续往下写,如果到了那个剧情点,就发上来~嘤嘤嘤 感谢在2020-02-12 23:49:20~2020-02-13 23:4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3章 寄望(九十) 琴音悠扬跌宕, 在这漫天喊杀哭嚎的纷乱战场里, 显得突兀异常。 萧芸思伫立在阴影中, 静静聆听着,冷眼旁观一切,目睹了受乐曲声控制的柳恪掏出匕首, 正在向柳氏子弟簇拥的人群中摸去——顾十七被围困在其中,倒地昏迷,不省人事。 柳氏内部也正为如何处置他产生了纷争: 有些人在方才的混战中失去了亲友,赤红着双目提剑要砍人,一心只想报仇,却被身旁较为冷静的其他弟子死死拦住—— 这些人觉得必须要控制顾十七, 保住其性命作人质,认为这是最后的希望,哪怕护不住神子性命, 也可让在场其余柳氏人有条活路。 还有人认为神子必死无疑, 顾哲音拖不住圣侍太久,甚至在场的柳氏族人都逃不过一死, 绝望痛哭, 或伏或跪在地上, 什么也不打算管了。 一片混乱中,柳恪将匕首藏在袖间,半佝偻着腰,在缓缓靠近人群中央昏睡着的顾十七。 他的行为动作皆很低调,比起那些失去理智哭喊着要杀光顾家的柳氏弟子, 实在很不起眼。 满场中,如今只有萧芸思在暗中注视着他。 但萧芸思没有出手的打算,自从先前看见高空之上旭禾的虚影逐渐显现,她就明白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一步: 旭禾以“神子”的身体为载,正要将意识降临人间,阻止其降世的唯一办法,就是开弓出箭,射杀“神子”。 如今神降初步形成,旭禾的意识多半还未和尊上沟通,现在出手还来得及,若真等到旭禾完全临世,而尊上哪怕不会因此受到真正危及存亡的损伤,也会在神识与旭禾几乎重合的一刹那,得知很多东西——一些他目前还不应该知晓的事情。 因此,任何阻拦圣侍出箭的因素皆须快速被清扫掉,越快越好! 一定要赶在神降真正完成之前! 结果,在萧芸思看来根本不可容忍的事情,居然真的要发生了:借旁人之手,间接弑主。 理智使她不能阻止这件事情,但她亦绝无可能亲自去推动,最终,只是静立在背光的影子里,无声叹息: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让人毫无反应的余地。 同样没从一连串事变里反应过来的人还有洛朝,他满身皆是顾归尘的鲜血,目色恍惚,思绪还停留在片刻之前: 戮神弓未曾出箭时,圣阶镇灵符当空闪烁,四面八方的柳氏弟子无一能攻上祭坛者,他袖间指缝里并着三支未燃尽的清香,一边估算剩余的燃香时间,一边拼了老命在挣脱。 只因顾归尘任由镇灵符去对敌,单手从洛朝背后反剪住其双腕,几乎将人拥在怀里,以空出的右手指尖,自对方颈项始,心无旁骛在画符。 洛朝给他那冷厉、固执甚至疯狂的神情,骇得寒毛都倒竖了,被那双暗沉到深不见底的眼睛给认真专注地盯着,简直是窝在人怀里瑟瑟发抖。 他也是难得一见真的在怂,倒不是怕顾归尘会伤害自己,而是他从对方指尖描绘的笔画中,渐渐猜出了这道符是什么——西江傀儡术的变种之一,傀儡符。 符如其名,将人变作手中傀儡木偶,心念转动,便可随意控制其行为。 如今顾归尘正对人使用的此种傀儡符,则是其中束缚等阶最高的血符——洛朝感到他指尖划过的地方,都在轻微发热,那是血液的温度。 洛朝牙齿一阵咔哒打战,眼皮子跳啊跳,睫毛抖啊抖,凭着对顾归尘秉性的了解,他敢打赌:这多半是心头血。 此符一旦完成,除非他能立刻修为暴涨,高过顾归尘三个大阶层,否则,必会从头到脚受人制衡,被控制得死死的。 且他对符术也颇有些研究,深知这道符若画得复杂细致一点,完成后甚至可附带读心的效果——若是连自己的小心思都藏不住,那也太可怕了! 身心自由受到严重威胁下,他连旭禾这茬事儿都给暂且抛之脑后了,只下意识袖管里还并拢那三支清香,注意力却全转移到后背正在绘制的符文上。 在他的认知里,顾归尘本性温和,这次一上来就开了个如此大的狠招,实在把他吓得不轻,同时升起的还有愤怒,于是红着眼圈,瞪着眼睛仰头质问人: “你这是在羞辱我!” 顾归尘没应话,正在绘符的指尖却颤抖了一下,他任由洛朝撒气一样在乱踢人,以牙齿咬住下唇,继续一笔一笔画下去,并告诉自己:这次绝对不可以心软。 以邪术控人,手段着实过分,堪称恶心了,但若不这样做,可能他下一次见到洛朝,看到的就是一具空壳甚至死尸了。 面对一个来去总倏忽飘然的人,他毫无办法,唯有握得更紧而已。 洛朝见一贯奏效的哭闹撒气都毫无效果了——可见顾归尘是下定决心、无可回转了,他一时间心态也崩溃了:这他妈要怎么办?我他妈难道以后就是这憨憨的小木偶了?这和玩具有什么分别? 他心如死灰,对着苍天哇哇大叫,心中哀嚎: 谁快来拯救老子即将沦为玩物的悲惨命运? 他竟没料到自己的祈祷如此快便得到了回应,数支箭羽凌空射来,快得看不清影子,柳氏子弟们纷纷倒下,当悬空的镇灵符失去光泽飘落时,顾归尘身子一个晃悠,也终于压制不住喉间腥甜,吐出一大滩鲜血来, 其间,有几滴血还溅在洛朝眼睫上,他顿时就给满目的刺红给震懵了。 更让他震撼的是,生死关头了,顾归尘居然还没放弃,哪怕站都站不稳,右手指尖也固执地扣在他背上,嘴里还念什么:“十二笔……还剩……十二笔……” 洛朝尚没来得及破口骂一句“你个铁憨憨人都要没了还画个鬼的符哦赶紧逃命啊!”,结果,瞬息之间,苍空对面又三箭连发,祭坛上再度血流成片,他以为这次自己必死无疑了,甚至顾归尘也要受牵连没了性命…… 结果,明明神志都不清不楚了,顾归尘竟还有气力心念御剑,挡下了第二支箭羽。 下一秒,祭坛发出倾倒的轰鸣声,而顾归尘即时驱使飘落在地的镇灵符,支起了一个黯淡的防护罩——好在应对漫天碎石块也足够了。 这时,他无力垂首靠在洛朝肩上,右手指尖依旧在以缓慢的速度绘刻:“还剩……三笔……” 洛朝懵然半抱着人,压根无法从一系列变故中回过神,在他的视角里,不过几个呼吸而已,先前还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奄奄一息了。 烟尘四起中,他虽看不见,却清晰感到某道箭芒正飞逝而来——满含必杀之意,比前面数箭来势更凶。 尘埃包围中,却有一道红色剑光飞出,似乎与金色的箭芒缠斗片刻,最后不敌坠落,而金色箭羽势头不过减弱三分,直指洛朝胸口而来。 这时顾归尘垂着眼恰巧在念:“还剩……一笔……” 洛朝思绪接近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疑问:我是不会死的……那他呢? 结果,对方话音未落,残符还剩半笔便可画全,千钧一发之刻,洛朝被推开了。 箭羽从顾归尘背后刺穿胸膛,可金色灵光不减,誓要穿透一切阻碍,弑杀目标。 顾归尘以双手手掌扣住箭簇,牙齿紧咬着,灵箭散发的杀伤威能和他体内的凤血在纠缠,这一刻他耳畔有凤鸣响起—— 在洛朝眼里,则是他周身出现一道火凤虚影,与金色箭芒缠斗,很快,两种灵光同归于尽,一并消却了。 同时,凝聚在洛朝背后的残符,崩裂般消散,连原本好好贴在他后背的镇灵符子符,也失去灵性脱落在地——符主性命堪危,无任何力气维持符术运转了。 这一刻,顾归尘抬头,向三尺外的洛朝望了一眼—— 他浑身鲜血,衬得瞳孔更暗了,眼角却有一点泪光闪动,无言注视着人,其眸光一如既往,深沉、偏执……此刻,染上一点额外的哀恸。 洛朝看懂了这目光的意味:为什么,要骗我? 他无法回答,心头漫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只好顺势向前将人拥入怀……这时,被他遗忘许久的引神香,竟恰好燃尽。 旭禾神君的虚影凝练,神光大放,驱散烟尘,两人相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外界众人的面前。 洛朝感到冥冥中什么在呼唤自己——那声音还很模糊、应该是旭禾,但他懒于回应,即便暗中发觉旭禾在蚕食自己的什么东西,也不愿理会,只是愣愣抱着人,生平第一次,面对一个危急万分的场景,他无措茫然,什么也想不出。 眼下,他双目发怔在人耳边呢喃“为什么”,问自己也问对方,乃至于无暇去注意到脑海中的诡异琴声。 而全场最后一个能听见琴声的人——顾归尘,此刻失血过多,意识混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万幸的是,心脏处的血种,在为他源源不断输送生机,否则早在箭羽穿透胸膛的一刹那,他就该毙命了。 他之前完全脱力时,顺势倒在了洛朝怀中,左手还以仅余的力气,死死扣住了洛朝的右手腕,此刻,他朦胧中感到凤血带来的温度,意识稍稍复苏,耳边就听到属于顾哲音的嘶吼哀泣声…… 他因此挣扎了一下,眼前半暗半明的,却以右手摸索着去找剑。 洛朝察觉到怀里人的挣动,猜测他在找掉落的剑,恰好赤红色的弑帝就掉在自己手边,于是拾起来,寻去他的右手,两人共同握住剑柄: “你在找这个吗?” 一边安抚人,一边乱七八糟叨咕:“你先不要动,血会流得更快的,我帮你把箭取出来,会很疼,忍一下……” 他下意识忽视了周围的一切人和物,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六哥!” 竟是顾哲音终于不敌圣侍,被当空几掌劈落在地,鲜血漫洒,拖拽出一道凄艳的红。 这一声喊,将陷入静默绝望或愤怒恐慌的柳氏族人也叫醒了: “顾六被击落!” “快保护神子!” “祭祀很快便可完成,拖一时是一时!” …… 生死存亡关头,柳氏族人已经忽略了洛朝的容貌问题:祭祀服穿在对方身上,旭禾以此人为载体降临,哪怕他根本不是柳治,这一刻,也仍然是柳氏唯一的神子。 同一时刻,圣侍已在长空之上高举箭支,洛朝仰头望去时,箭羽的尖端,映在他的瞳孔里。 柳氏的疯狂,同样提醒了另两个人: 顾哲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对!保护神子! 他没有实力拦住圣侍,却可挡在柳氏神子面前,只要圣侍尚存一点顾忌,就不会贸然出箭——哪怕圣侍地位极高,误杀嫡系弟子之罪,也担待不起。 顾谦行紧随顾六其后,显然抱着同样的想法。 顾哲音耗尽全身力气,疾飞如流光,最先到了洛朝面前……更后面跟着顾谦行,而四面八方,亦有柳氏族人赶来。 高空之上,圣侍见此局面,果然临时刹住了将出的一箭,他脸色一阵白,眼中怒火几乎喷发:不识大体! 无论心中怎样骂,他也只能举着箭支,摇摆不定,迟迟不能发箭: 不行,太近了!误伤的可能行极高! 顾六在族中地位超然,他若杀了六公子,哪怕不会被定下死罪,活罪也难逃! 圣侍犹豫难决,而顾哲音,先于所有柳氏族人赶到洛朝面前,在看见手无寸铁的神子的一刹那,他瞬间有了新的想法: 劫掠此人,将十七换回来! 于是,他五指张开,如鹰爪般向洛朝的喉口扣去! 这一击,被顾归尘抬臂挡下了——纯然是应激状态下的本能反应,他的伤极重,连眼睛都很难睁开。 顾谦行在顾六身后压镇,底牌尽出,只身独剑,将所有赶来营救的柳氏族人拦在了十尺开外! 在看见顾归尘面容的一刹那,他大喊:“六哥!他就是前夜欲杀我的剑客!” 顾哲音听言,神情顿时转厉,他翻手从地上挑起一把旁人遗落的剑,直取顾归尘咽喉! 这一剑被洛朝以匕首挡下了。 接着,兵器交击声四起。 等顾归尘拄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时,洛朝在他三尺之外,已经被顾哲音用剑挟制住,对方用眼神示意自己:快逃。 他瞳孔骤缩,尚且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本能让他持剑攻上,抬手就是绝招的起手式,可剑招才完成一半,顾哲音的声音冷冷传来: “再靠近一步,此人必死无疑!” 他的攻势生生顿住,还遭到灵力运转的反噬,喉头闷出一口鲜血。 同时,顾谦行向另一方柳氏族人大喊: “神子在我们手里!” “你等拿十七来换!” …… 柳氏那头围困顾十七的人群,却依旧乱成一团: 有人要杀顾霁风,有人要保顾霁风,敌友难辨,灵光乱舞。 直到混乱的人群中冒出一个人,大喊:“护住顾十七!” 顾哲音随声望去,发现喊话的竟是个熟人——柳恪,昔年在七族族学中,顾家不少嫡系都和他有几分交情,甚至印象中,十七和此人关系非常不错,算得上朋友了。 他立刻回喊:“柳恪!十七遭此大难,纯属无辜受了牵连,你若还有几分良知,保住他性命,同我来换回你们的神子!” 柳恪从人群里腾飞而起,一边满口对顾哲音应下:“请六公子放心!” 一边对四面八方的族老们喊:“还请长老们助我一臂之力!神子安危,在此一举!” 话音未落,便有柳氏族老祭出法器,将哄在顾十七周围的柳氏弟子,无论黑的白的,全压制住,只除柳恪,依旧身轻如燕,飞速向人群中心靠过去。 顾哲音的眉目显然因此舒缓下来,而顾归尘与他恰恰相反,在听到“柳恪”二字之时,他瞬间想到某块带血的鱼形佩:柳恪有问题! 此刻他握着剑,左侧是被顾哲音挟制住的洛朝,右侧是提着剑虎视眈眈的顾谦行……他不由自主向洛朝望过去—— 见到顾归尘的面色突然变得焦急恐慌,洛朝脑中瞬间闪过什么,他终于注意到耳边那阵诡异的琴音——似乎场间旁人全听不见。 这一刻,琴音有杀意! 他看向往顾霁风飞奔过去的柳恪,立刻明白了,迅速唇齿无声张合: 不用管我,去救人! 话落之时,顾归尘已提剑飞去……顾哲音看了大惊:“他要对十七出手!” “十六,拦住他!” 顾谦行跃起直追,第一剑便来势汹涌,砍伤了顾归尘的右臂。 顾归尘急于赶去救人,加上身负重伤,一是无意去战,二是不敢停留,干脆无视身后攻势,只一心一意往顾霁风所在方向急追而去。 他想:十息!再给我十息时间! 不远处,柳恪离顾霁风,还有十尺! 第三息时,顾谦行从背后刺中他腹部,他没有管,拔出剑刃,一个翻空,手中剑横扫前方,斩开一切阻拦! 五息!还需五息时间! 柳恪与顾霁风之间,只剩三臂之遥! 不料顾谦行也用了个极飘忽的身法,竟越过头顶,横剑拦在他面前。 他以伤换伤,左边肩胛骨再中一剑,推开顾谦行,脚尖一点,再度腾空! 耳畔尽是沸腾的喊杀声,恍惚里,四面八方,皆有柳氏族人攻来: “不可让他伤了顾霁风!” “换回神子的唯一希望!” “杀了他!” …… 他被十数人围在中央,只得以剑当空横扫,这一招,恰用了三个呼吸。 踏着满地尸体,他凌空一剑,向前方柳恪斩下——若能击中,对方必死无疑! “咻咻”两声,暗处不知何人几道弩/箭攻过,这一剑被挡下了! 当他毫不间断,又出第二剑时,顾谦行已经拦到他身前,横剑而挡! 来不及了! 柳恪蹲下身,扶起了顾霁风,袖间匕首暗藏。 最后一息终止时,顾谦行的剑刃,狠狠刺穿了他的胸口。 几乎同一瞬间,柳恪袖间一点刀光露出,穿透了顾霁风的咽喉,半个眨眼间,人便死透了。 所有在场者,乍然见到这一幕,都眼睛大睁,消却了声息。 天地静默,满目刺眼的血红。 顾归尘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流下的,是泪,还是血。 他麻木恍惚中,转头,遥遥向洛朝所在的方向望去: 很奇怪,对方在微笑,看口型,似乎在说—— 下一次,记得选那条正确的路。 顾归尘茫然怔忡,冥冥心有所感,他张嘴,想要喝止什么,但又一次,来不及了。 远处,洛朝忽然抬手,夺过顾哲音手里剑刃,毫不犹豫向心口,重重刺下—— 时光倒流,噩梦惊醒,轮回重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还会细修orz,蠢作者最近有点忙,快上网课了。 番外安排在某个正文剧情点后集中发出来。 感谢在2020-02-13 23:49:52~2020-02-14 23: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帅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阶天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4章 寄望(九十一) 剑刃刺入心脏。 洛朝能听到胸腔里传来血泵破裂的声音。 在他生机消陨、时光开启倒流前, 总共度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 他凝望向十丈开外: 周围的世界在消失, 如一幅水溶的画, 所有人的神情、动作都定格静止了。 唯有顾归尘伫立在那里,成为模糊画面里仅有的清晰。 他浑身鲜血,满目惘然, 两道映出水光的泪痕在脸庞划过,澄澈的瞳孔里倒映出洛朝的影,像迷途的流浪儿,又在无声地问:为什么? 顾谦行刺穿他胸口的剑刃尖端,反射出一点血钻似的光。 他身后,躺着死去的顾霁风, 咽喉汩汩流血,凄艳到可怖。 洛朝微笑着叹息: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给人留下任何挽回的余地。 从顾归尘转身向前, 不惜数次负伤、拼尽全力去救人, 到顾霁风被穿喉而死……这之中,总共只有十息间隔。 短短十息, 生死便被命运判定了。 那一刻, 他甚至恍惚里听见了刀刃割破喉管的声音, 同时,内心也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随之一并破灭。 他看到顾归尘茫然回望,以目光遥遥寻觅自己, 同时泪珠抑制不住簌簌而落……他从这一幕神情中,窥见了对方内心爆发出的、不敢置信的痛苦绝望。 他先是沉默,而后微笑,心中叹道:傻子,你被困于局中,又如何能挣脱呢? 十七既死,顾六亦与你刀剑相向,这之中的裂痕,你往后要拿什么去弥补呢? 无可挽回,无可补救。 洛朝不知道,未来的顾归尘会以什么方式进入顾家,又是怎样得到了亲人的喜爱……但他现在很明白,随着顾十七之死,一同破碎的,还有一份本可真挚、无暇、纯粹的亲缘。 幻听中的“咔嚓”破裂声后,他脑海里几乎清晰浮现了一道蜿蜒裂痕,日后必定会横亘在这傻子与其所有重要的亲朋间,成为不可愈合的伤疤,随时日消磨,逐年腐烂下去。 溃烂的伤口哪怕细小,一旦稍稍忆及,牵扯到肌理,也会如钝刀割肉,缓慢而疼痛。 他笑容里有怜悯:这样的代价,过于沉重了。 对这么一个,总能对亲人全身心付出爱意的人而言,要一生背负如此隔阂,实在残忍。 所以,重来一次吧。 剑刃倏忽刺下,毫无迟疑——也不容他有片刻犹豫,只因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的。 阖目前,他心中默念:一刻钟……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了。 这一次,去往属于你的路上罢。 时光倒回至一刻钟前—— 顾霁风未死,顾哲音还在和圣侍争夺戮神弓,祭坛未倒塌,圣阶镇灵符悬于半空,金光防护外,成片喊杀沸腾汹涌,金芒笼罩内,却有两人宁静相拥: 洛朝惊讶却不意外——顾归尘身上的伤仍然存在着,没有随时光逆转而消失。 他很早就猜测过:自己溯回时光以复生造成的一切影响,对顾归尘而言都是失效的,否则,对方也不会拥有轮回重启前的记忆。 这个人呢,真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变数与不可预测。 前一次,是顾归尘以困锁的姿态拥抱住他,这一次,是他以双臂轻柔托住对方濒临枯败死亡的身躯。 他低头,默看那些伤痕: 剑刃和箭羽都不见了,可洞穿过后留下的伤口还在,从肩胛骨、到胸膛、再到腰腹间……伤势以快于常人的速度在显见着愈合——他亦经受过所以懂得,愈伤同样是一种痛苦。 洛朝垂眸望向他的神情:依旧怔忡茫然,好似刚从噩梦里惊醒的人,哪怕睁眼见到了阳光,灵魂也仍旧沉浸在黑暗与血色里,挣脱不得。 此刻,他的眸光很暗,一眼不眨定定望着自己,似乎要张口说什么,声音却骤然哑在喉咙里……洛朝看出来,他依旧在问:为什么? 短短三字,是质问生死无常,或是求问对错因果……又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需要怎样的答案,他甚至也不清楚,这一声求问,该对着谁而发出。 洛朝无法回答他,因此只是将人拥住,似乎以体温将某些说不出口的话,传递过去……可惜,这是个一触即分的拥抱—— “这一次,不要再选错了。” 他的声音,轻如结冰的蝉翼破碎在初春。 话音落下后,顾归尘被他亲手推开了。 有一瞬间,彼此的目光交错,顾归尘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清晰而坚定的诀别。 当洛朝带血的指尖,从他血迹斑斑的衣襟处分离,他恰恰脚尖离地,自祭坛边缘,仰面坠入虚空,身体不受控制在沉落。 他恍惚里,努力仰头向上看去,却绝望地发现:只会越来越远。 那一刻,他再度回忆起雪: 梅庄里,深夜屋顶上,被他握在手中的雪;杳杳无人迹的四野,偶尔停落在少年眼睫的雪;漫天朔风扬起时,将少年身影掩盖至白茫茫无寻觅的雪…… 雪是无法被握住的,握得越紧,就化得越快,最终注定消失无踪。 他的身体很冷,从骨底散发冰凉,从高空坠落时带起的风,几乎吹散他仅余的温度。 可他的眼却是温热的,泪珠滚烫模糊了视线,随着身体飞速下坠,他看见自己的泪水在半空印下两道轻盈断续的划痕,残余片刻,又消散了。 他问自己:我做错了吗? 这一切,是我的过错吗? 有人仰头时,能看见祭坛高处,倏然飘落一道影,似枯叶随风零落,又像断翅的孤雁,血迹淋漓,无声哀啼。 洛朝站在高地边缘目送,望见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一个黑红的点。 纵使此刻相距遥远,却能清晰回忆起,彼时他转身离去,于至深惶急无措中,欲以奋不顾身的坚决,去挽救他的亲人。 彼时此时,看似境况不同,实则为同一种残忍。 洛朝不能明白:为什么第一次,会选择我呢? 他很容易就能联想出,早在顾归尘踏上山顶的那一刻,就面临了一次抉择: 顾霁风在山顶的另一角,和祭坛所在位置,恰恰一北一南,遥遥相对。 若是他一开始就决定先救顾十七,以他的实力,加上人在暗处突袭的出其不意,十七多半能先一步被救下,免去死局。 可是他偏偏选择:先来救我。 或许,那时的他并未料到,这一次抉择,是注定无法两全的某种割舍……他做事总是全凭本能,在无法深加思考的情况下,多半是下意识选择了—— 更无法失去的那一个。 可是,对一个看重情义的人而言,生命何来轻重之分?无论失去哪一个,都是不可承受之痛。 洛朝微笑,他看见祭坛之下,那个微渺成点的身影,持剑跃起,攻杀之间势如破竹,向顾十七被围困处迅速突进。 他沉默着想:这才是属于你的路。 他从始至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你要如此执着于我。 因为恨吗?不太像; 因为爱?更不像。 好在,哪怕不明缘由,他也会轻易判定:这不值得。 明明,我身上没有任何你需要的东西……你来不顾一切追寻,能得到什么呢? 若这是错误,是误入迷障,是看不破放不下的心魔……那很简单,我来替你斩断就是了。 他生来活得无拘束,亦可称为了无牵挂,因此深知自己的秉性,眼极冷,旁观一切是非却不过多参与……至多,心肠还剩几分余温,对人间众生苦,还怀了一点说不出口的怜悯。 但他跳脱在世界之外,看似入世和俗、与众生嬉笑怒骂,实则骨底最是疏离冰冷,决断割舍不悔,别离不回头,毁誉功过不在乎,爱恨情仇贪嗔痴念不沾,心如止水坚冰,无欲则刚,如山不动,无法可破。 世人说他所好甚广,实则,他耗费多年织出的、画出的、刻出的……绣幅、画作、雕像……转眼便可随手撕去砸碎……手中得来一切皆可抛,全身心专注于此时,可精心雕琢造就,转眼观之无生趣了,翻手毁掉时亦毫不怜惜。 无所求,亦无所爱。 乘虚空浮游世间,他无所依靠,也不愿倚靠,因此自在超脱。 他从来觉得,因一个说也说不出口的缘由,头破血流也要靠近自己,是一件再傻不过的行为。 靠得太近的话,一定会被冻彻灵魂,透骨寒凉。 前世,无数人想来靠近他,但那些人,多半有明确的所求,因此轻易便可疏远推开: 俗者求名求利求权势,这些都好打发;也有人野心更大些,求功业千秋,名垂青史;还有人,求一份孤苦中的善意理解,求一个倾诉,求解一个心结…… 其中,能回应的,可以回应的,值得回应的,他往往会尽力回应:反正生也百无聊赖,恰好他算是人间运气最好的那类人——什么也不缺、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因此他乐得施予,并将之当作人生少有的意趣。 他闲暇时会和旁人自侃:哦,我像一尊用来许愿的神像。 何况,他本性通透而善于观察人,历经无数年游历,一双眼睛再看世人时,更是炼得明若观火,每每新接触一个陌生人,不需要几个时辰,他就能看出来: 你需要什么,你缺失什么,你是自在如意,还是求不得…… 但顾归尘于此,又是一个意外。 他看不出这个人想要什么,甚至,哪怕也算熟知对方的性情品行了,也还是有些看不懂这人。 既于我一无所求,偏还拼了命地来追寻,何苦呢? 他倒是宁愿顾归尘有一件、甚至很多件想要的东西,那样,不论前世有什么因果,今生也可了结。 终日思索不明,让洛朝渐渐认为:顾归尘寄在自己身上的执念,应该是一个错误,是一份错寄。 有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决心,却走错了方向,可不就是越走,离所求越远,愈向前,路愈暗,心中愈绝望么? 他想:到今天为止,这个错误该终结了。 往你心之所向而去吧,一路珍重。 希望你,早日归家,今生一切,皆可圆满无憾。 我也要去寻觅我的终局、那属于我的希望了。 顷刻之间,洛朝念头纷转,而所立高台之下,顾谦行再度对顾归尘出手,顾哲音随后赶至……混战不过几个呼吸,躲在暗处的柳恪被顾归尘一道剑气穿胸毙命,他扫开一切阻拦,上前将顾霁护在背后风。 同时,高空的另一端,圣侍再度举起了弓箭,瞄准祭坛之上,眉目清冷、孑然伫立的一位少年。 眨眼间数箭齐出,其走向几乎与上一次相同,圣阶人傀报废,柳氏死伤成片,镇灵符黯淡飘落…… 远处与顾谦行、顾哲音二人缠斗的顾归尘,因灵符被攻破,再度吐出一滩血来。 他的体内的血种,又一次灼热滚烫,源源不断输送生机。 见顾霁风被顾哲音眨眼夺去,他便不再留恋,拼尽全力,向祭坛方向奔去。 不同境况下,相似的一幕,却再度重演了。 命运像轮回的环,人们身处其间,至多互换你我他的位置,却改变不了某个必然的终局走向。 顾谦行招招必杀,挡在他面前,顾哲音在后,一边护着顾霁风,一边以法术远攻。 他无视了身前身后的一切攻击,将所有可反击防御的机会,换成奔向前方的分秒时间,同时向天祷告:十息,再给我十息! 身畔是漫天的喧嚣,剑光灵芒纷舞,哭喊哀嚎沸腾。 他耳中的一切声音、眼前的一切画面,却都遥远模糊了。 只剩下,高台之上,某道渺远的孤影——哪怕他此刻的距离,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点,却于朦胧中感到:对方又在微笑。 伴着爆鸣式的破空声,戮神弓箭再出—— 再一次,来不及了。 顾归尘身影几乎化为另一道流光,随箭芒一前一后,追至祭坛所在……只慢了一息,却把两人隔开天堑之遥。 祭坛轰然倒塌,尘埃四起。 人消失了。 顾归尘冲入其中,在漫天烟尘里茫然四顾寻觅着,惶惑而无助。 萧芸思前来找到他时,看见了一个浑身污血,形容似流浪者的人。 其黯淡无光的瞳孔里,是至深的迷惘。 她叹气:“逃吧,此处不可久留。” 转身离去前,她最后劝了一句: “早些放弃为好,那不是你可以触及的人。” 同时,她脑海里亦响起数声叹息: 「尊上此举,我等终是不解。」 「你们有谁发现了尊上的行迹?」 「唉,找不到的,他若真不愿,有的是手段让谁也找不到。」 …… 「那个身上沾了许多莫名因果的人,往后也寻不到么?」 「难以断定,也许再给他些时日,能再度寻到亦未可知。」 「有必要看住他。」 「再利用一次?我看不可行了,尊上想必已心怀了警惕,同一个法子,用不到两次。」 「哪怕他没法用来锁定尊上行迹,光凭他身上那把剑,也有被看住的价值。」 …… 萧芸思目光冰冷:「好了,你们可以住嘴了。」 「尊上沟通旭禾失败,必定不会轻易放弃探究堕神一事。」 「当务之急,是捣毁月窟神庙,越快越好!」 有人提议:「我倒觉得捣毁不必,守株待兔为上。」 「呵,你又怎么知道尊上不会瞒天过海,再演替代神子的戏码?」 「这样,派人把守在月窟神庙附近。」 「须直接看住祭坛,你怎知道尊上会以何等面容,何等身份出现?」 …… 众人吵嚷了许久,最后萧芸思斩钉截铁道: 「三日之内,若吾主未曾出现,调遣所有人手,将神庙毁去。」 「我亲自主持此事。」 「另遣暗子监视顾长思踪迹,必要时,我们须利用他的剑。」 …… 结果,三日后,连邺城人都听闻了一件奇事: 不知何处,流出大量浮月宫的重伤弟子,且看其平均修为皆不低,也不知是在何处负的伤。 他们不知道,就在附近的阴阳神墟内,昨夜爆发了一场大混战: 顾氏、柳家,还有身份未知的某个势力,浮月宫本身,皆参与其中。 最后,月窟罗刹的祭坛与神像皆被毁去,浮月宫和柳氏再度死伤惨重,顾氏六公子受重伤,戮神弓威能大损,圣侍急开传送大阵,护送圣器回族中修养,并携带顾六、顾十七、顾十六,三人一并回了中域。 据说浮月宫这次也发了狠,听闻柳氏大难后,不惜耗尽珍材,连夜从魔门请来浮月宫镇压的圣器——潋月镜。 这时,正道两方前线的战事,还未曾上升到圣阶参与其中的级别,可在这无几方势力密切关注的神墟一角,却提前爆发了一场圣战。 还有亲历者说,当天出场的圣器不止两件,有人在战场边缘隐约看见,混战区中心,曾亮起一盏火芒耀天的古灯,其上九龙缭绕,神异非常。 顾哲音救回十七后,本想立刻回中域为之疗伤,不料族中再度传讯,命圣侍携戮神弓,射杀神墟内的月窟残魂,不得已下,在邺城安顿好两位族弟后,携带部分兵将,随圣侍再入神墟。 他没料到,二游神墟,竟能再度见到那位身份不明的剑客,想起顾谦行曾差点命丧于此人手中,且顾霁风三日前也险些被此人夺去,他立刻就起了杀心。 彼时,几方混战中,他请求高空上的圣侍为自己作掩护,本欲亲手取了对方性命,不想,这人身上竟有许多诡异底牌,还有一道圣阶镇灵符护身,因混战局势变化多端,圣侍有时候顾不及自己,最后,不仅没能得手,还反受了重伤—— 这点他是最无法理解的,只因他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当时那一剑,虽是因防卫而出手,却足以直接要了自己性命,对方却于生死一线前,硬生生收手了——甚至为此受了灵气反噬,而后逃匿无踪。 却说顾归尘不得已下伤了顾六,逃至暗处,他加入此番战局,只是为了寻找洛朝。 最终,戮神弓、潋月镜和萧芸思手持的九龙灯,在神墟内月窟的道场,打了个昏天暗地,洛朝却从始至终没有出现。 此番大战前,柳治得知旭禾祭祀一事的结局后,却曾向他坦言: 若你用以寻人的铃铛,真是圣器级别,那么,一般而言绝不会失效……除非,洛公子依旧躲在神墟内部。 阴阳神墟,被柳氏内部称为神明陨落之地,其内常年有种莫名的气机缭绕,威压甚重,克制住了一切神识波动,哪怕是圣阶的修士在其中行走,也无法用神识向远处的修士传讯。 若铃铛发出位置讯息的方式,是靠神识波动传声,那么会失效便很正常了。 这一点,缩小了顾归尘寻人的范围,只是,神墟内部广大无边,且危机四伏,洛朝究竟躲在何处呢? 久思一番后,他又从柳治那儿得来了旭禾与月窟实为一人的传说,思路瞬间和萧芸思重合——洛朝会来月窟的道场、继续在旭禾处失败的计划,他决定去月窟神庙蹲守。 等到第三天,大战开启,以月窟道场毁灭、各方势力损失惨重为结果,而满场之中,从未出现过洛朝的踪迹。 且历经一番大战,顾归尘也不免受了伤,逃出四处一片焦黑的月窟道场后,他在神墟内随意找到一处云雾缭绕的山林,打算暂时隐匿其中疗伤。 正要迈步进入,靠到一棵树下,忽的,脚步向前时,听到“叮当”一声,某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顾归尘身子一僵,他不可置信地往地面上看去: 一颗花纹古朴别致、小巧非常、以红绳串起的金色铃铛,竟从他手腕上掉落下来。 他呼吸窒住,顿时想起了赠予此铃者曾说过的话: 一系此铃,命数相结,天涯海角亦可相闻……到其中一方,身死为止。 两仪契约制衡下,没有两方同意,铃铛是绝无可能被取下的,如今居然自动掉落,只能证明一件事情:洛九陵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日六,今天还有一章,估计写个四千? 大概会过十二点才能发出来,大家就不必等了~ 最近的剧情比较重要也比较紧凑,为了保证连贯性,咕了好久的番外,会在某个剧情点后统一发出来(也可能分两天发?届时看情况,有可能正文需要因此停更一两天的亚子,主要是蠢作者不太能适应同时写两个背景不同的剧情,氛围也不一样,每次写完正文,哪怕还有时间写番外,也会因为状态进不去而拖下来,嘤嘤嘤,因为番外的氛围很轻松,正剧恰恰相反,那个状态壁垒就很严重,所以每次我状态进不去,就想不如干脆继续写正文吧,好歹那也是字数啊~然后养成了正文日六日五的好习惯?这个走向,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的亚子?挠头.jpg) (*ˉ︶ˉ*)感谢在2020-02-14 23:58:23~2020-02-16 21:0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 4个;千葉、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5章 寄望(九十二) 望着滚落到泥土里、沾上污迹的金色铃铛, 顾归尘的脑海混沌一片, 有一瞬间, 铺天盖地的绝望感袭来,几乎使他站立不稳。 他脸色苍白至极,瞳孔紧缩, 神情茫然恐惧,霎那间,无数纷杂念头在脑海划过,最终汇成一个坚决如磐石的信念:这不可能! 我不接受!我死都不会接受! 他恍惚里半跪下来,俯身垂首,呼吸凝滞, 胸口沉重如千斤石压,指尖颤抖着拾起铃铛……就在这一刻,天地骤然变换, 身畔的云山雾罩, 尽数溶化为虚无。 顾归尘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铃铛,他死死抿着唇, 眉目冷厉, 环视四周: 这一切他并不陌生, 只因相似的一幕,三日前在旭禾神殿前也曾发生过——时光倒转了,回到一刻钟前。 周遭景物变化,身后三里远处,就是月窟神庙的残骸, 墙桓倾颓,土壤焦黑暗红,死尸遗兵遍地,未熄的战火燎天,映得苍穹暗沉无光。 顾归尘沉默了几瞬,神色逐渐变得坚定:我一定会找到他! 时光会逆流,证明人没有死! 顷刻间下定决心后,他深呼吸一次,蓦地拔出身侧佩剑,欲去寻人,可才向前走了一步,他的身形突然顿住: 你在哪里呢? 我该去往何方寻找? 尽管心头一片惘然,可时间之短暂,容不得他过多犹豫,无奈中,他只能选定一个方向,无视一切阻隔,以最快的速度,一直走下去。 又一刻钟后,天地忽然静止,世界模糊——时光再度倒转。 顾归尘回到了原地。 身后是战场残迹,身前是蒙蒙大雾,没有任何改变。 他握剑的手不太稳,直到指甲死死掐进了掌心血肉里,才勉强止住了颤抖的趋势。 这次他依旧没有停留,而是换了一个方向,也不管神墟中隐伏的种种危机,挥剑开路,向前疾飞而去……仍旧是短短一刻钟,时光逆流,周遭世界,回复原样。 他不相信,牙齿咬破下唇,掉头又去寻,再换一个方向,却仍然是徒劳。 第四次、第五次……第二十一次。 每个方向都已拼尽全力寻觅过,甚至疯狂到斩破苍穹、凿穿地面……他终于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形容狼狈伫立在那里,方才大战后的伤势也不曾处理,血污满身,披头散发,双目黯淡若一捧灰烟。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远看却好似一截被大火焚烧过的枯木,从里到外透着死寂荒芜感。 至深的迷惘里,他不由自主看向手心的铃铛:三日前,在旭禾祭坛之下,时光同样倒回,可铃铛却未曾出事。 此刻,他终于发现,时间每倒流一次,金铃表面的光泽就会黯淡一分。 他冥冥中有个预感:当金铃完全失去灵性的那一刻,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恐惧绝望如溺水般将他包围。 他感到自己在哭,抚上脸颊时却没有摸到泪水;他也听到自己在哭喊,可咽喉像被锁住,发不出半丝声音。 为了克制住心底如雪山崩塌般的压抑感,他只好低头,以袖口一点点擦去铃铛上先前沾染的污泥,而后对自己说: 一定可以找到的……不要怕,你不要怕。 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没有余地让你去害怕……不能停驻,继续找下去! 他攥紧铃铛,终于找回自己失却温度的呼吸,他合眼,尝试挪动步子,才迈开半步,却猛地浑身一阵脱力,维持不住,身体前倾,直直摔倒在地上。 鼻尖嗅到了焦土中的血腥味,而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只突然觉得,头顶上方,洒落一片温暖的光明。 他朦胧中仰起脸来,入目是一盏耀眼的灯,持古灯伫立者,正是萧芸思。 对方垂眸望着他,目光平和而哀恸。 他像是濒临死亡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浑身的气力与生机都被抽空,也慌急着奋力爬到对方脚边,五指扣住了萧芸思的衣摆: “我求你……告诉我……” 谁知,萧芸思缓缓摇头:“没有人知道。” 这话如同一句判决,将他最后的理智崩断,他先是低泣,而后发出一声宛若野兽的哭嚎。 萧芸思俯身,将九龙灯递到他眼前:“拿走灯芯作护持,你便可离开此处,逃脱这无尽轮转。” 他不解抬头,泪水满面,似乎在问——逃脱?逃脱去何方? 萧芸思答得很平静:“否则,你会被困在这一刻钟内,无尽纪年。” 她顿了一顿:“直到,吾主真正死去。” 顾归尘眼中的茫然更深。 她叹气:“我们无需逃……因为,吾主一旦真正死去,我们也活不成。” “除非,此道之上,新的道主诞生……可到那时,我们从残魂里复苏,认了新主,我是否还是本来的我,又是个无解之谜。” “你不一样,你的道和我等不同……三千道途之争,到此刻,我们已经败了,尊上大概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所以,走罢。” “灯芯会将你引出神墟……还有……”她看向顾归尘手中的金色铃铛,“将此物留下,其上有未断的因果,若是不抛开或毁去,你仍有可能被困入无尽轮转中。” 顾归尘喃喃,根本无法理解:“无……尽?” 萧芸思仰目望向苍穹:“对,无尽。” “道主是永恒的、是不死的……因此,当吾主做下如此决断后,谁也不知道,我们会等多久。” “也许,永远也不会结束。” “界点已成,一切已无可挽回了。” 她语含叹息:“莫要挣扎了,你走罢。” 顾归尘拼命摇头,他更加握紧了自己的铃铛,仿佛怕被人夺去,流着泪问:“无尽?每一刻钟,他都会……” 萧芸思点头:“每一次逆流,都意味着吾主在此界的身躯,死去过一次。” 他听言阖目,泪意愈发汹涌,心想:一定很痛苦的……绝望、痛苦、孤独、冰冷……要在此间度过无尽岁月,承受无数轮转……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他声音沙哑:“界点……” 萧芸思轻声道:“死和生之间,尚有一线之隔,临界处,即为界点。” 顾归尘艰难支起身子,望着她问:“如果……如果能找到他呢?” 萧芸思目光无波无澜:“这是他自己的意志,不可动摇,哪怕你能找到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何况……”她垂眸看向手中灯盏,“待灯火燃尽,我就无法一直立于此处了。” “所有被困于此间的物或人,都会无数次回到起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太短暂了,什么也无法找到。” 她最后劝道:“你走罢,灯火燃尽前,还有逃脱的机会。” 顾归尘一只手深深抠进焦土里,垂首无声抽泣:“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接受!” 萧芸思摇头不语,也不再出言相劝,而是凝眉伫立,心中哀叹: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快便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脑海里,亦有一群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现实,他们喊着: 「仙剑琅琊!你在何处!?」 「仙剑琅琊!回应我们!」 「尊上在何处?速速告知我等!」 …… 有人不甘,反复自问:「究竟是什么触发了界点?」 也有人疯癫哭嚎:「万世谋划,功亏一篑!」 还有人嘲讽大笑:「哈哈哈,我说过,无人可动摇他的意志!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我们注定会失败!」 亦有人在哀求:「望道主怜惜我等性命!」 ……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等了无尽岁月,我不甘就此身殒道消!」 「琅琊剑!回应我等!」 「献祭道体,不惜一切代价,唤出仙剑!」 …… 萧芸思默默聆听着,一言未发,她想:即便唤出又能如何呢? 哪怕能找到,也无人可以动摇他的意志。 过去未来,无数个纪元过去,诸天星辰皆可陨灭,他却永镇于时间之河上,俯看命运,无悲无喜,为此道永远不可逾越的巅峰。 多少大劫来临,多少盛世过去,每个时代,皆有心比天高的稀世奇才、未尝一败的绝顶道胎,试图在同一条道途上超越他,却无一例外失败了。 万千世界,无尽宇宙,大道却只有三千。 能君临某道,可称为丰碑者,将被冠上道途中的最高赞誉:道主。 我为此道之主,屹立于尽头,前无逝者、后无来人。 有人说,道主是永恒不死的。 以至于,漫长的岁月过去,后来的仰望者们,几乎无从知晓他们的名字,只以道号尊称。 号九陵者,为时间道主。 永镇时间之河,证道功成前,曾剑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纪元,其成道之路上,有数不尽的天骄豪杰喋血饮恨。 求道一途,何其残酷无情,以至于能触及这一层面的天才们,后来择定所修道途,往往会避其锋芒。 时间之外,还有大道可寻。 时间之内,却已无路可续。 每一条路上,只可有一位道主,因此他们生而要在无尽杀戮中度过,向前,要弑杀先人将之超越,向后,要斩尽天骄碎其道果……旦败则死。 号九陵者,历无尽岁月,未尝一败。 连其麾下的祭道者们,都是万世只出一位的绝世天骄,从心性、天赋到智谋等等,皆无可挑剔,若非过于高傲,自认可击败道主,一意孤行选择了时间之道,他们或许也不会陨落,成了此道之主的伴生亡灵。 祭道者,死于道主手中,又因道主而再生,化为亡灵,从此将由身到心忠于道主,违抗则必死。 他们的天职,是成为“道争”中的棋子,各自为主护道。 道主若败亡,他们将只留下残魂,意识会在时光流逝中逐渐消殒,若完全消失前,还能等来下一任道主君临,将重新复苏,侍奉新主。 开天辟地至今,万千世界的生灵,共历九次大劫。 每一次,三千道主相争,以洪荒宇宙为战场,以祭道者为武器,争夺道场,最终必至生灵涂炭,日月无光,举世哀哭。 九次大劫中,亦有道主陨落,同时新主诞生,而这之中,号九陵者,未尝一败。 后来的无数求道者,仰望他时,总会发自内心感到胆寒: 时间道主,永生不死。 不仅后来人这样觉得,连藏匿于虚空的其余道主们,也由衷畏惧他。 没有人觉得他会败亡,直到这一次天地大劫,道争甚至还未开启,忽有一天,虚空中的道主们一齐心有所感: 时间之主,陨落。 这可能么? 这不可能! 至少,时间道主的伴生祭道者们,没有一个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他们筹谋万世,开启了贯穿此次大劫的复生计划: 将仅剩的一点真灵送入人间,以道主留下的万千道场作庇护,再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纪元,积聚气运,重新君临时间之河。 期间,时间之外的其余道主们,暗中谋划要吞噬属于时间的道果,和祭道者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相争,各有胜负; 时间之内的后来者,试图证道成为新主,却无一例外身死道途——哪怕九陵道主已死,其留下的道统也依旧不可超越,成为所有挑战者的背后灵,道威镇压诸天,不可侵犯。 这场复生计划的结果,或许会波及大劫的最终走向,可哪怕各大道主都在暗中阻挠或推进这项计划,却依旧无人明白: 九陵道主,究竟是如何死的。 谁能杀了他?谁可以杀了他? 唯有他留下的祭道者们,隐隐明白了:能杀了他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天要死,天之下生活的万物,又如何能阻止呢? 如今,复生一事,走到现在,只差一步便可功成,却于临门一脚无故落败,这些诞生自不同纪元的祭道者们,大半无法接受此事: 「仙剑琅琊!应我!」 萧芸思猜测这些濒临疯狂的家伙,应该不计代价动用了重器,琅琊真的出现了: 「我出不来。」——她的声音听来十分虚弱。 「告诉我们,尊上在何处?」 仙剑未曾应话。 「你能听到吗?」 「快说出尊上的位置!」 「究竟是何人从中做梗?有何方道主出手?界点是怎样触发的?」 …… 琅琊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祭道者们听来听去,只捕捉到两个词: 阴阳道主;地宫。 「阴阳道主是谁?」 「一位早就陨落的道主罢了。」 「说来阴阳道中者,境遇和我等相似,他们的道主已死,后来者却无人能超越其主,证道成为新主,于是,此道逐渐消亡了。」 「既然死后无数年,还能留存这般震慑诸天的道威,他又是如何死的?」 「呵,到底是未曾历劫的小儿,你以为道争一事,光凭实力便可保全道统么?道主之间,合纵连横之术,背信弃义之举,从不少见!」 「哈,你不说我可真难记起来,阴阳之死,怕是在第二劫之前了,这乃是当年一桩冤案……据说,以杀伐、因果、命运、灾厄等四位道主为首,联合其他十来个未知姓名的道主,将他围攻至死,共分其道果。」 「阴阳道因此一蹶不振。」 「吾主可有参与其中?」 「呵,吾主行事独来独往,从不屑与旁人合谋。」 「哈哈,你这话说的,第四劫之前,吾主初掌时间之河,常被轮回道主觊觎,轮回彼时如日中天,他若不与旁人合谋,如何能活下来?」 「轮回现今也死了!」 「哈哈哈,轮回那个老东西,岂是说死就能死的?哪怕真死了,也阴魂不散!」 「他生前常放狂言,要吞噬时间,只因时间亦在轮回之中,他要做三千道主之首!」 「轮回死得可真是凄惨,犯了所有道主的众怒,古往今来,能遭到所有道主群攻者,还真就他独一个!」 「因果曾对我们透露,轮回新主,将诞生在此劫之中。」 「你们看,这人手里那把剑,就是证道之物。」 众祭道者,从未知虚空里远远观看,仔细观摩着顾归尘手边赤红的弑帝剑: 「唉,可惜啊可惜,还差一步,此道可成。」 「你们没有发现么?这个人,没有眼睛,而且,他身上有因果道主的东西。」 「或可利用他的剑,斩破界点!」 「须找到吾主!」 「地宫是什么意思,指何处的地宫?」 「阴阳道主,与此事何干?」 「难道阴阳神墟,真是阴阳之主的埋葬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我明天日八,再把字数补一补~尽快写到某个剧情点,然后把拖更良久的番外补了~感谢在2020-02-16 21:04:20~2020-02-17 23:4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6章 寄望(九十三) 萧芸思脑海中, 各个祭道者以密术联通众人神识, 共同交谈, 他们都在讨论阴阳道主相关事宜……而她自己,身为第八劫后才踏入时间之道上的后来祭道者,对阴阳此人所知甚少, 一时间只能聆听: 「阴阳道主,传闻中诞生在初劫之前,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缕混沌之气所化,其伴生神器,为始源宇宙的第一株建木枝干所铸,名为阴阳神树。」 「此树可演化周天, 其上每一片叶为一颗星,每一颗果实为太阳,每一朵花为月轮, 阴阳道主鼎盛之时, 掌诸天星辰,日月运行, 其座下祭道者, 为各方大世界万万年一出的至刚至阳、或至阴至柔者。」 「麾下祭道者中颇具盛名的, 有日神和月神,各八十一尊,在其道场内的诸多大世界赐下祥瑞,宣扬其道统……不过亦有传闻,此道之上修行者, 须将阴阳合一,才能得到阴阳道主的认可,因此,日神月神们实为一体,须给众世界生灵讲道时,才化为两种面貌,修出分/身。」 「阴阳道主死在第二劫中,只是此人一死,阴阳道便后继无人,没有生灵可以超越这第一任阴阳道主的造诣,导致后世七次大劫难,阴阳道上,道主位置空悬,徒留一群祭道者,群龙无首,内耗外斗,渐渐也败落了。」 「也有人说,修为至道主级别,不可能真正死去,哪怕道体已确实败亡了,但凡留下一点残魂碎片,也有复生的可能……比如吾主,尚留下一点真灵,经万世孕养、气运聚集,只要此世成功证道,便可直接归位,重新君临时间大道。」 「昔年杀伐、灾厄、命运、因果,联手坑杀阴阳道主,两方结下血仇,灾厄道主向来是个行事谨慎的,传闻中,他一直在向天机道主卜问,阴阳死后,其陵墓中可还有残魂留下……」 「而因果和命运,也曾不惜耗费极大的代价,联手推算阴阳道主的墓穴,一是为了完全消灭阴阳的残魂,二是,据说其伴生神器——阴阳神树,也被其祭道者埋在墓中。」 「只可惜,狡兔还有三窟呢,足足七个大劫,他们都在寻找神树下落,期间,寻到了很多带有阴阳气机的废墟、陵墓……结果,这些地方都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假穴,杀机四伏,可珍物一件没有。」 听到这里,一老妪出声询问:「琅琊一直跟在尊上身边,她此刻应当被困在界点中心,神识和道体都出不来,她谈及阴阳道主,难不成尊上遇到了其残魂?」 一位中年人听言冷笑道:「这不可能,此方大世界,在吾主诞生之初,便是吾主的道场……阴阳哪怕真有残魂留下,也不可能将墓穴埋在别人的道场里!」 萧芸思听得此问,脑中却灵光一闪:「不,这不一定……阴阳的墓穴,因果等道主找了这样多年未曾找到,也许,其墓穴并非固定在某一处,而是自成一方时空,穿梭在各方大世界之间……」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吾主死后,其治下道场总遭人觊觎,至今已损失许多方世界,又因道威减轻,尚留存的道场,也总会被各方道主们派祭道者染指……阴阳也许就是钻了空子,才将墓穴隐在了吾主道场之中。」 声线阴惨的男子道:「阴阳神墟必与阴阳道主有关,这点早在之前我等便猜出了,只是,我们至多会猜测,这是一方残破的古道场,里头埋了些祭道者的残魂,比如旭禾神君。」 「古道场里残余了阴阳道主的气机,祭道者靠这一点留存的阴阳之气,可以保全道体,减缓消亡的趋势,若能再得到生灵信仰、顺便散播阴阳道统,还可以反馈修养其道体……」 「因此,旭禾才会引导柳氏准备躯壳,承载部分意识降临,意图去外界传道……呵,毕竟,他们的道主已死了,没有合适的躯壳作掩护,一离开阴阳气缭绕的古道场,意识便会消散。」 一尖锐童音大笑:「这般处境,岂不是和我等同病相怜?吾主亦死!使吾等道体,终日只能躲在时间源界中,否则连一个纪元也活不过!」 萧芸思冷声道:「若非界点无故被触发,吾主离复活之日至多千年!何况,阴阳道没落了七个大劫有余,岂能与吾主相比?你等莫要自降身份!」 尖锐童音正欲再辩驳,却被一老妪打断了:「莫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吵嚷,当务之急,是找出尊上触发界点的位置……关于地宫二字,你等有何想法?」 众祭道者沉默思索片刻,忽而,一苍老声音道: 「阴阳神墟……若真和阴阳道主有密切关联,那么,其眼下外露的构造,只怕并非其真实面目……神墟内部,被从中部分割为阴界与阳界,两界竟无半分交接处,这不符合阴阳道主的风格。」 「阴阳之道,关键之处便在于阴阳交融,除去外露的阴阳二界,论理,应当还有一方交融阴阳的混沌界。」 萧芸思心中一凛:「地宫!若真有混沌界,应当在阴阳两界之中!在地面之下!」 苍老者又道:「尊上,也许在混沌界。」 中年男子声音含恨:「我等明白了……尊上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旭禾,而是进入混沌界,找到可能存在的阴阳道主残魂!」 「只有同为道主级别,才能真正对尊上造成伤害!」 尖锐童音发问:「可尊上论理,当不知道阴阳道主的存在。」 中年人冷笑:「童子你忘了,溯世书在尊上身边!哪怕他最开始不知道,三日前,与旭禾神念沟通的片刻,也足够他触发溯世书了!」 萧芸思亦添了一句:「先试探旭禾,再以旭禾为媒介,触发溯世书,还原阴阳神墟诞生的真相……吾主行事一贯如此,况且有溯世书为助力,只怕关于阴阳神墟,他如今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苍老者大叹:「失策失策!从吾主走上祭坛,替代柳治那一刻起,我等就注定输了!老夫料想,即便没有旭禾,吾主凭借对阴阳道的一番理解,也能与我等一样,猜想出神墟中还存在着混沌界。」 「试探旭禾,不过是为了印证猜想,并且,找到去往混沌界的路!」 「而今界点被触动,吾主处于生死一线,性命堪忧,只怕就是阴阳道主的残魂动了手!」 中年男子亦道:「阴阳神墟出现在这方大世界,亦有上万年了,我等早已用神识里外勘探过一遍,从没察觉过什么混沌界!」 萧芸思冷声道:「我在此方世界布下的诸多棋子,三日前,倒是递上过一则异闻。」 众祭道者忙询问是何消息。 萧芸思道:「说是浮月宫里,有个魔修在神墟中月窟神庙不远处,发现了神迹,说是神明托梦,在三十里外的某处荒山埋藏了宝物。」 「浮月宫中人一开始不信,后来也不知怎的,似乎看见了某种异象,觉得此言有可信之处,只是山壁坚硬如金铁,须调遣大批人手前往开凿。」 「可惜,浮月宫人听得柳氏遭难,心知大战在即,哪怕心有贪欲,也暂时不敢分心,因此,只是调遣一支将近三百人的队伍,去往月窟神庙三十里外的荒山开凿……而今大战方歇,也不知这批人到底如何了。」 中年男子一口咬定:「其中必有蹊跷!」 萧芸思也下了决断:「若猜得不错,尊上多半和此事有关……由我持灯前去探看一番。」 一众祭道者,从呼唤洛朝身边的琅琊,到思量出阴阳神墟的内幕,期间以神念交流了许多话,可现实中,也只过去了半刻钟。 顾归尘在九龙灯笼罩中,依旧双目无神,立在原地,脸上的泪迹还未干涸。 这时萧芸思却发话了:“我知道一处地方,可能与尊上有关……必要时,须借用你的剑。” 顾归尘原本死寂一片的眸子中,总算有了点熹微的亮光。 二人在九龙灯的光芒护持下,前往月窟神庙三十里外的某处荒山,期间时光倒流了两次,灯火辉映之外,世界的样貌模糊后,又逐渐变得清晰——若无九龙灯的保护,二人都会随着时光倒转,回到一刻钟前所处的地方,论理永远也到达不了荒山。 此事成败,在灯火燃尽前,可见分晓。 却说祭道者们不愧为智谋一流的道争棋子,一番猜测,几乎与真相差不离,只一点,“界点”并非由阴阳道主残魂触发: 当日柳氏祭坛倒塌后,洛朝已从溯世书中得知了很多关键信息——与旭禾神念沟通的短短片刻,他虽根本未同对方交谈,却已足够触动溯世书。 其中,除去阴阳道主的存在,他还知晓了一条密道:可以从阳界旭禾神殿,直接到达阴界月窟神庙。 他借祭坛倒塌的混乱作掩护,迅速潜入神殿,开启密道后,在黑暗里摸索了片刻钟,就一脚踏入某方古传送阵,灵光闪动,等再度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月窟神庙一座偏殿内。 这里有浮月宫弟子在外把守,他便立刻变幻为某个普通浮月宫侍卫的模样,如此过了几个时辰,一边小心掩饰自己,一边物色着下一个合适的身份—— 他已经知晓了进入混沌界的方式,只是入口开凿,光由自己来行事,少说也得耗去半月功夫,事不宜迟,干脆利用浮月宫的人手办事,加快进度,避免夜长梦多。 于是,用了一天时间,他散播出所谓神迹谣言,换了多个不同的身份四处游说,使很多浮月宫高阶修士都相信了:月窟神庙附近的荒山里,埋着宝物。 他还夸大言辞,说荒山开凿多么困难,需要上千人昼夜不息挖上数月……最后,浮月宫果真派来了不少人手,足足百人,要挖出山体内部的遗迹,露出进入混沌界的通道,一天半足够了。 期间,他的下一个身份也物色好了,就是此次带队前去挖宝的某个浮月宫魔修——在宫中职位也不小,算个副殿主。 此人名叫孟齐,人长得高大威猛,左脸上还故意留出一道疤痕——据说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能遗忘修为尚弱时,在正道受过的侮辱。 孟齐论修为,比而今的洛朝高出三个大阶,且行事谨慎小心、酒色不沾,轻易不容旁人近身,按说很不容易杀之后替代,好在洛朝从旁观察半日后,还是发现了突破口: 此人入魔门前,本是北岭籍修士,说是曾在北岭受过大氏族欺压侮辱,还被迫与氏族出身的心爱女子分离,一怒之下,转投魔门。 如今魔门攻入北岭,大半城池沦陷,他自以为功成名就归来,立刻找上当年欺压他的氏族,狠狠杀了些人,报了昔年受辱之仇,而后,将当年因受族规压迫、无法和自己在一起的心上人找来,逼迫对方嫁与自己。 这女子家中满门被魔修灭了大半,面对昔日爱人、今日魔头,过往情意早化为灰烟,剩下的只有恨,哪还肯情愿呢? 孟齐也不顾对方意愿,强迫其与自己淫/乐,不想这女子也十分刚强,数次惹得孟齐不快,一来二去的,也渐渐冷落了,如今,此女就被关押在月窟神庙外,浮月宫魔修驻扎点里一处阁楼中。 当夜,洛朝扮成侍卫,摸来了关押点的钥匙,叩响了此女被关押处的卧房。 他本想将这女子放走,不料这单名一个“柔”字的女子,被欺辱了将近半年不说,且家中几无亲人在世,且灵根尽碎,道途也断了,心如死灰,若非恨意驱动,她早不愿苟活。 在听得洛朝愿意帮自己报仇后,她即刻便自尽了,且叮嘱洛朝,要将尸身焚毁,只留下一支发簪,说若不能葬去故乡,也万万将之毁了。 他叹口气,暂时将簪子收下了,而后扮成女子模样,调整妆容,当即向外头哭嚎,喊着要见孟齐。 见到孟齐后,他哀哀柔柔跪倒在地,流泪不止,口中反复只念一件事情——你当年被我阿公逐出门庭,当众打断腿骨,这旧伤,可还好了。 这件事情,他是从溯世书中得知的。 他边哭边捧出药,说那年一别之后,我年年月月念着你那道伤,这些年来,耗尽积蓄才求得这幅珍药,不可生死人,亦可肉白骨……言语之间,情真意切。 又说我先前拒你婚事,一是家中亲友被魔修灭尽,过不去这道坎,二是我心头始终有愧,自觉已配不上你…… 孟齐听到此处,早已挥退屋中所有下属,望见“柔儿”哭得悲戚声切,也知道对方是个不会说谎的倔性子,立时便相信了此话为真。 又念及昔年二人,情窦初开之美好,也拾回了几分真情,同意让“柔儿”帮自己上药。 此药当然是剧毒。 孟齐眼睛大睁,瘫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看见方才还哭得哀美婉柔的女子,此刻换了张面孔一般,神情冷漠,毫不犹豫亮出刀刃,一下刺破他心口。 第二刀,洛朝笑着,翻手剔掉了他的膝盖骨,血肉淋漓:“你当年,就是被打碎了膝盖?啧,可惜啊,我看还是直接杀了的好。” 将尸身处理干净后,洛朝成了“孟齐”,带领分配来的下属,连夜去往荒山开凿入口。、 那山笼罩在濛濛迷雾里,说是荒山,其上也有空置废弃的殿宇,浮月宫的下属们,向来是很爱讨主子欢心的,立刻收拾了山腰间一处楼宇,请“孟统领”入住,在此监工。 如此又过了一日半,进入混沌界的入口已经开凿得差不多了,至于所谓宝物,本就是扯谎的,当然不见踪影。 倒是三十里外,月窟神庙处,如洛朝所料,混战开启,打得日月无光……躲在此处的魔修们远远见到冲天的焰火,都瑟缩着讷讷不语,想逃又怕宫规处置,不敢逃。 洛朝本就等在这里将他们打发走呢,立刻传令下去,要这些魔修分批依次,从不同的路径退走。 这些小喽啰早就想逃了,立刻个个宛如脚底抹了油……孟齐的下属们自然也来请统领一起逃,洛朝推说要断后,且须再看看宝物下落,否则没法交差。 下属们听了,误以为他这是心中还有贪念,想独吞宝物,也不再多劝,皆自己快速逃了。 洛朝便回了山中的暂居处,关上房门,进去打理东西:一是要把用不上的都扔了,再把可能用得上的带走,二是要将属于自己的物品处理销毁——打心底里,他知道此去多半无回了,他不愿留下什么遗物。 等收拾妥当,他便会立刻进入混沌界,寻阴阳道主。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敲门声传来,听声音是个有些眼熟的魔修:“大人,您怎么不逃呢?” 洛朝用先前应付孟齐心腹下属的说辞随意推脱了一番,由于手中正握着属于“柔儿”的那支簪子,犹豫着是否要销毁,心不在焉的。 不想这魔修没有被打发走,而是推门进来了,语气焦急,正在靠近洛朝,劝说他赶紧逃。 洛朝没上心,将簪子扣在手指间,藏在袖子里,半转过身来,刚要继续推脱一番,谁也没料到,下一瞬间…… 随着扑次的割裂声,一柄样式熟悉的刀,正中他心口,狠狠穿透过去,刺破心脏,血管爆裂的同时,鲜血四溅开来……他身后的床幔,一时如红梅落雪,刺目至极。 持刀的“魔修”还满眼恨意,低声喊着:“狗贼,受死吧!” 同时,猛地拔/出刀刃,又实在不解恨似的,往他丹田气海处,再刺一刀—— “天道轮回,你害我阿姐性命时,早该明白,报应终有时!” “叮咚”一声,他袖间藏着的簪子掉了出来,滚落几尺远。 痛意直袭脑海,洛朝支撑不住身体,靠在床榻边沿,半跪下来,他不意低头时,清晰看见沾满血滴的刀柄上,刻了一个小小的“七”字——数日前,他赠予对方此刀时,亲手刻上去的。 这人,就是戚七。 他想起了已逝女子的名讳——柔,原来,是叫戚柔啊。 尽管以为自己血仇已报,戚七却忍不住哭喊起来,泪滴落在地面上成滩粘稠的鲜红中,漾起微渺的涟漪: “你还我柔姐姐性命!” 他确要握紧刀柄,抽出刃尖,再度对着人喉口割下时,抬眼望到对方沾满血滴的面容时,却蓦地惊住了——他根本不敢置信,惊恐骇然中,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大声问道: “你究竟是谁?” 洛朝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寐着眼,血水沾到眼睫上,视线中一片血红,浑身因失血而脱力,但颤抖着手,去摸索那支掉落在地的簪子。 戚七早被吓得浑身僵硬,呆立在那里,说不出话。 等洛朝艰难站起身,将那支尾端刻有“柔”字的发簪握到他手心里,他才如梦初醒: 这一霎那,他望向洛朝的眼神中,重新带上彼时荒原初见的惊异、不解、探究——宛若在看一个异类,又仿佛在问: 你到底是什么? 是人?是魔?是修者? 这样的眼神,是洛朝再熟悉不过的——过往千余年,在他身上发生过很多故事,而每个故事的结尾,要么是将别离、早别离、终别离,要么,是从曾朝夕相处的旧友眼中,得到如斯惊异而疏离的眼神。 他不由再次想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从来是同一个故事,在无尽轮回。 哪怕过去如此久远的岁月,亦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变的是—— 这一切,都是我活该。 等洛朝一点点将簪子上的血迹擦净,以指尖点出尾端的“柔”字,让戚七看清时……这个本已陷入恐惧和惊骇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 “我阿姐,是你杀的吗?” 洛朝先是摇头,沉默几瞬后,他忽然又笑起来,竟很轻地点了下头—— 也算是,如果我晚来一天,如果你早来一天……也许你阿姐看见人间尚存一位亲人,不会自尽。 他说:“戚柔生前嘱咐我,若不能葬入故乡,此物要毁去。” 戚七一时紧握住发簪,哭得撕心裂肺。 好一会儿后,他朦胧里听见血液滴落的声音,哭声突然哑在喉咙里,他抬头望向面前——洛朝面色苍白至极,瞳孔灰暗着,油尽灯枯一般。 他忽然感到恐慌,问道:“你会死吗?” 洛朝却合上眼,心道:我也不知道…… 但我希冀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日八的,还要作话梳理一下时间线,结果今天有网课,只能拖到明天了~ 洛哥身上的主题线,嗯,今天揭开线头了。 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他身上的悲剧性,是有更深刻的缘由的。 感谢在2020-02-17 23:48:09~2020-02-18 23:5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7章 寄望(九十四) 体内血液在飞速流失。 耳畔传来戚七的抽噎哭泣, 对方似乎在问:“你为何要……” 自灵魂传来的至深疲惫感, 使洛朝不愿再回答什么, 他声音轻若呓语,催促道:“快走罢。” 他的瞳孔黯淡,神情温和悯默, 无力垂首,不意注视到地面浓稠的鲜血,心里不自觉想到: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我只教过一遍的易形术,现已学的非常好了。 要达成今日这一击毙命,首先须打探到准确消息,再易容伪装, 物色合适身份,悄无声息混入浮月宫,并时时刻刻尾随在仇人身后, 寻找刺杀的机会……一个年纪还不过十五的孩子, 能做到这个地步,非常不容易了。 可即便如此, 若真是孟齐在这里, 凭其高过戚七数个大阶的修为, 哪怕偷袭得手,这孩子最终也难逃一死。 只怕戚七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复仇。 他深深垂着眼睑,又道:“孟齐已死……继续留在这里,你早晚会暴露身份……走罢。” 戚七在大哭:他不明白这深切的难过具体因何而起——为他死去的亲姐?为不能亲自手刃敌人?为伤害了一个曾救过自己的人? 他只是怀着迷惘悲伤, 看向垂首坐在血泊中的洛朝,再度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到底是谁呢?” 是荒原上名为陆九的凡人少年?是浮月宫少主冷未离?甚至,洛九陵这个亲口告知的名字,又是真是假? 是出自正道,还是出自魔门?或者说,一个扮演起魔修来毫不费力、总没有一丝破绽的人,真的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毫无关系吗? 这一刻,戚七内心最深处,几乎感到种难言的恐惧:一个人,若可以成为任何身份,任何模样……可以是恶,也可以是善……那其身畔围绕的亲朋,又该以何等目光看待对方? 也许前一天,他还是温和可亲的朋友,第二天,就变成凶神恶煞的魔鬼……你甚至不明白,该恨他还是爱他。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属的立场: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凡人,要怨恨挑起战火的修士;被魔修屠戮到家破人亡的氏族子弟,要终生在斩魔路上挣扎;叛入魔门的修士,会虐杀正道之人,毫不留情并以此为乐…… 你活在世间,何人是敌、何人是友……几乎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大半注定了。 过去的戚七以为,洛九陵与自己同是修士、同属正道,是可以成为亲朋的人……但现在,他看不明白了: 你根本不能清楚,面前这个受了重伤却毫不还手的人,剥开那一层层伪装后,内里到底是什么。 洛朝听言抬起头,苍白面色被凄艳的鲜血映衬得宛若透明,他很轻地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于我而言,这个问题,从最开始就注定是无解的。 话音落下时,戚七嚎啕起来,他心怀的愧意和恐惧同样深切,脚步蹒跚着后退,想要听从对方的劝说赶快逃离,可等脚跟撞到门槛,痛得他清醒了一下—— 从这个角度望进屋内,只能看到满眼血色,鼻间的血腥气浓烈得使人呼吸窒住……这一霎那,年纪尚幼的他,暂且抛却了一切关于立场身份的敌友难辨,而怀着纯粹孩童式的悲恸同情,在为之难过: “你会死的!” 他哭得脸色通红,不大喘得上气:“我不是故意的……我……”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却祸及无辜,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歉意,因为,言语是无用的,而生死是无可挽回的,他惶然痛哭中问道: “你不怪我吗?” 他哭着想:一定会恨的,没谁会对取走自己性命的人报以谅解……就好像,自战争开始后,戚氏接近灭族,他对所有魔门修士都怀了刻骨的恨意——哪怕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洛朝半阖着目,眼前一片黑暗,因过度失血,他的意识昏沉矇昧,恍惚里却觉得这句问话似曾相识,他沉默着想:我同你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他闭目轻缓叹息着,最后劝道:“走罢……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这不是你的错,走罢。” 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终于,哭声渐渐远去,四周安静下来。 也许是风穿堂而过,咔嗒哐当,门竟被紧紧合上了,本就熹微的亮光,亦被挡在一扇之隔外。 一室鲜红,顿时沉没到更深的黑暗里。 也不知过去多久,洛朝感到体内的血液依旧在顺着伤口流出——那柄曾经赠出的刀,仍旧穿透插在他胸前。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处理伤口,拔/出刀刃并上药……哪怕他的愈合能力接近逆天,也无法在不作任何处理的情况下痊愈。 可他太疲累了,从心到身都是麻木和困顿,已不能够作出任何反应,只垂首枯坐在血泊中,任由生机流逝。 最终,意识模糊、消散。 朦胧中,时光在逆流,当他的意识重新凝聚,再度勉强睁开眼时,身畔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黑暗、血色、窗缝透出几许光线,其间漂浮渺渺微尘; 钝痛、刺痛、每呼吸一下,牵连伤口,痛楚就被放大; 风声、血滴声、渐渐止息的心跳声; 血腥味、刺鼻的血腥味,只有血腥味…… 直到,意识又一次消散,时光再度倒转,回到一刻钟前。 恍惚里,洛朝几乎略带讽意地轻笑了一声:原来,只要我不想救自己,老天爷都没办法。 他不由开始思索:如果,永远如此呢?在这短短一刻钟里,无尽轮回下去,在死和生的交界线上,无限徘徊着。 不……不对,会有一个终结的,只是,要到达那个终点,还有无尽遥远的路要走过。 他想起了琅琊曾无意告知自己的话: 您也不是永恒不死的,每死去一次,时光回转的长度,就会减少微不可计的千万分之一。 直到最终,死和生的间距,仅余一瞬。 他从前未曾考虑过这个方法,现在却忽然觉得:尝试一次,未必不可。 而且,他不需要有任何动作,只须永远沉默在此处,等待生机自动流逝。 也好,我很累了,想就此停歇。 或许,要到达最终死生一线的临界点上,还要等候过数不清的漫长岁月,被困于一刻钟里不断轮回,宛若最狼狈的囚徒……但他是耐于孤寂的,心道:就这样等下去吧。 阖目中,他没有发现,右手腕间以红绳系上的金色铃铛,随时光的跳跃而闪烁着,每溯洄一次光阴,其光泽就减弱一分。 而以他为中心,方圆一里内的时空,隐隐扭曲模糊,仿佛和外界隔绝开了——“界点”初成。 他默坐在交错的时空里等待终局,并不知道,被封存在识海里的琅琊剑,受到虚空之上的神秘呼唤,向外传递出了两个词。 更远的地方,有人持灯盏破开重重迷雾,往界点处疾飞而来。 荒山空寂无生机,白雾笼罩,迷朦一片。 在九龙灯的光辉洒耀下,却能清晰发现,半山腰处有一里方圆,任何光芒都透不进。 祭道者们纷纷慨叹:「界点果真在此处!」 「可有办法进去?」 「催动九龙灯!」 遥远虚空之上,时间源界中,远远传来几道意念,为九龙灯灌注神力,顷刻间,灯盏光芒大放。 灯芯之上,升腾起龙影,亦幻亦真,与一里模糊扭曲的时空隐隐对抗着……片刻后,九条龙影呼啸在前,破开一条道路,凡是灯辉洒落处,时空中的景象都会清晰几分。 只是,越往前,时空的模糊感越重,九龙灯的光辉与其胶着,他们行进得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寸步难行。 同时,与界点的核心区域靠得愈近,顾归尘手中金铃的反应就越明显:在轻微发烫,且传来似有若无的清脆铃响,明显指往某一个方向——那儿有一扇门,笼罩在最深的朦胧里,其周围的时空,已然扭曲到无形迹。 他试图靠过去,结果一旦离开古灯笼罩范围,连半步也难行进,一时焦急、忧心且惶恐,目光一动不动注视前方,几乎要将那扇门钉穿,导致眼眸之内干涸太久,血丝隐现。 萧芸思在全力催动九龙灯,尽管有高天之上,其他祭道者们相助,可灯盏的光芒还是愈来愈暗…… “不行,此灯支撑不到那扇门外。” 祭道者们也在恨叹: 「到底只是圣器。」 「哪怕我们灌注神力在其中,以区区圣器的材质,也根本容纳不下。」 「继续加持力量,此灯会被毁去!」 …… 萧芸思心知时机有限,容不得自己犹豫,深深呼吸一次,回首对身畔望眼欲穿的顾归尘道:“机会只有一次。” 说着,她竟翻掌打碎九龙灯,一时间,灯芯火焰大燃,九龙向天哀哭,通天烈火中,四周的世界竟被烧得清晰起来,那种压迫天地、难以前行的粘稠感,顿时消却了。 顾归尘未曾犹豫瞬息,一个飞跃向前,脚尖才触及地面,便伸手向那门上推去—— 用尽力气下,竟然推不开。 他不信邪,立刻作出决断,抽出身侧长剑,往门上砍去,不料,门表面宛若有千钧之力在向外推拒,无论如何灌注全身灵力,剑尖也始终停留在木门的一寸之外,再进不得分毫。 顾归尘额上汗珠如雨滴落,心中默念着:还有半寸……还有一毫…… 谁料,就在快要触及木门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却是萧芸思遗憾道:“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九龙灯的焰火尽数熄灭,天地重归模糊混沌,时光倒转。 等顾归尘再度睁开眼,萧芸思已然不见了,而自己站在起点,身后就是月窟神庙的战场残骸。 他惶惑中愣怔了一瞬,而后不曾停歇哪怕一秒,往记忆中的方向,以毕生最快的速度,神情比亡命之徒更恐慌,拼尽全力奔去。 恰恰在界点核心区域,一里方圆的边界,时光如期倒转,他回到了原地。 第二次,他几乎燃尽灵力,终于提前半刻钟,到了界点边缘,可踏入那模糊的时空里后,走了不出十步,短暂的一刻钟又结束了。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都比前一刻钟,更近一步。 撞破南墙,鲜血淋漓,也绝不回头。 他记不清时光重来的多少次,只数着脚下的步子,自界点边缘始,第一百零二步—— 可这一次,不等到一刻钟结束,他便先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于是披头散发,指甲深深抠进地面里,一点点往前爬……口里喃喃记数:“第一百零三……第一百零……” 没等他数完这一句,时空倒转。 身畔的世界再度模糊时,他能感到温热滚汤的泪从脸庞划下,而目能所及的那扇门,越来越远。 时光会磨灭他行进的痕迹,抹杀他拼尽一切靠近的距离,却消除不了他身上留下的伤痕、污迹、血点、泪斑……这方天地都被凝固,不断回转中,深山、雾林、乌云、烟火、焦土,都凝固成不变的永恒,唯有他,一次比一次,形容更狼狈。 他和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像困锁轮回里的囚徒,与时空交错的核心点里,另一位浑身鲜血、沉默如石的人,是一条线上的两端,不同却相似,深陷牢笼,无法挣脱。 片刻也不止息的前行中,他的记忆似乎回到了陌生而久远的过去——一段他无论如何回想,都只有一片空白的回忆。 哪怕记忆都是空白,深入骨髓的感受却留存在灵魂最深处,到这一刻,无比相似的处境,却将这感受唤醒——他感到至深如渊薮的绝望。 他数到第三百一十七,时间再度终止了,那时他攀爬在地,仰起头,往门所在处远远望了一下:自始至终,从来离我如此遥远。 本来,泪水已经干涸枯竭,可这一霎那,他竟从咽喉里,发出一声干裂、枯哑、绝望的嘶嚎——无泪水的哭喊。 面对这个人,一如既往的遥远感,或许不至于能让他崩溃,真正让他灵魂也歇斯底里叫嚣痛苦的缘由是:哪怕看都看不见,他也清楚地明白,每一次轮回,都意味着门内之人,又一次的死亡。 更让他恐惧的是,如斯轮回,也许会如萧芸思所说的那样,永生永世看不到终结。 好在,他品性总比最顽固的铁石还坚定,若没有这份韧性,早在前世流离的诸多磨难中,他便会熬不过而死了。 他对自己说:三百一十七,下一次,我一定会更近一分。 铁石被烈火洗炼后,会越发刚强。 于是,泪水被收起,惶恐也好,绝望也罢,全被压制到心底最深处,他神情变得坚毅而冷漠,已打定主意: 站不起来,他还可以爬;若至骨断筋折,爬也爬不动,还可以匍匐着,一点一点往前挪;若至粉身碎骨,连指头也动弹不得,他还可以等待,直到稍稍聚起点微小的力气,便可再近一丈、一尺、一寸甚至一厘一毫。 短至一毫的前进,也能带给他支撑下一次执意前行、永不放弃的希望和力量。 只要认定了方向,于无路处也非要走出路来。 残酷之处在于,他从来不懂得,有些方向,天生是绝路,前方只有万丈深渊、或千重绝壁,而他自己,只是此路上一只再微弱不过的虫蚁,比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还要可怜可悲上万倍。 在宇宙虚空里、时间源界中的祭道者们,于无尽高空之上,俯视着这只攀爬的虫蚁,共同发出一声叹息: 「四百一十二,此人的力量,到极限了。」 而界点边缘至核心,少说有七百步的距离,路途行至过半,却无奈到了枯竭之时。 顾归尘念了也不知多少次“第四百一十二”,哪怕他死都不愿相信,也终是不得不相信: 此处是极限,终于……连一寸一厘一毫,也再进不得。 这一刻,在他心中,本就朦胧一片的未来图景,完全黯淡下来,沉落到无底深渊里: 所谓新生,是他直到此刻也无法想象的虚幻的梦,愚钝如他,从来无法思考出——无缺憾的人生,到底是怎么样的。 过往的经历告诉他,没有人可以过得毫无悔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心底都会有腐烂的伤口,是心结,是梦魇。 他很早就做了这样的准备:命运何其不可捉摸,哪怕我重新得到了一次机会,也多半无法尽如人意……不过,我愿意尽力去改变,哪怕付出可以付出的一切。 但他万万不曾料到,今生今世,第一个不可挽回的遗憾,就如此沉重,足以压垮他的灵魂: 他停在第四百一十二步,哭喊也好,遥望也好,呼唤也好……每一次,到泪尽声嘶,时光依旧如期回转——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他隐隐看见了未来:黑暗、黑暗,除无尽的黑暗以外,或许还有蔓延的血色。 轮回永远不会停止运转,将永恒轮转下去。 他困在线的另一端,是挣扎无能的蝼蚁,一次又一次,清楚地认知到: 曾如日月星辰、布满他眼中苍穹的人,曾顽固偏执、寂然遥望了千年岁月的人,曾支撑他最后一点点余烬般的生念的人,将无数次在他身前三百步之外,沉默着、孤独着死去。 那种痛苦,就好像车轮反复碾压过血肉和神经,好似神魂被捣入舂里,给不断磨碎…… 他张口哭泣时,感觉不到泪水,也呼吸不到空气,唯有一句话在脑海里逐渐浮现: 宁愿是我自己,现在就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发出了一声叹息。 感谢在2020-02-18 23:57:16~2020-02-19 23:5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寄望(九十五) 祭道者们在争吵: 威严中年人在怒吼:「开路!不惜一切代价, 为他开路!」 老妪却语气消沉:「无用的, 即便门开了, 见到了,又能如何呢?吾主的意志,没人可以改变。」 萧芸思亦道:「与其让此人继续挣扎, 不如遵从吾主的意愿,将他送出此番无尽轮回。」 阴冷男子叹道:「天要死,天之下的人如何能阻拦?」 中年人愤怒非常:「万世谋划,功亏一篑!尔等甘心?!」 尖锐童音嘲讽着:「自然不甘心!谁都不甘心!只可惜,若要为他开路,我等皆须付出不小的代价, 若最终半点成效也无,还祸及道体……如何甘愿?」 「吾主若真死去,我等也活不长久, 本可沉睡在源界中, 等待下一任道主降临,呵……若是道体受重伤, 怕是无论如何等不到那时了!」 阴冷男子大笑:「何来下一任道主?吾主若殒, 时间之道自此永坠万古长夜!」 中年人愤慨:「早晚是死, 何不搏一搏?」 …… 一番争论不休后,是个苍老声音下了决断:「罢了,给他一次机会。」 「你等亦无需推诿争执,此次,老夫先来助他, 成败得失,不过命数而已。」 话音落下时,渺远虚空之上,传来一阵空阔悠长的钟声。 界点之内,苦苦挣扎于半途的顾归尘,亦瞬间心有所感,仰头环视四周,发现周遭因时空扭曲而模糊的景物,纷纷随钟声跌宕渐渐清晰起来—— 他立刻明白这是机会,仓皇支起满是伤痕的躯体,迅速持剑向前突进,这次竟异乎寻常地顺利到了门前,可尝试推门时,小小一扇木门依旧如山不动…… 虚空之上,苍老者在叹息:「那是吾主的道。」 萧芸思求问此话何意。 老妪便解释:「初劫之前,大千宇宙,万道齐鸣,道主之位皆未曾固定,这之中,诸如命运、轮回、时间、天机等等,皆是各方世界公认的大道。」 「有大道,便有小道,如五行是大道,而五行之下的水火风土,皆是受之统御的小道……初劫开启,便是缘于各方大小道统的吞并相争……其中,时间等大道,不仅须和旁的大道争夺气运,连道统内部的残杀也格外激烈,那时吾主刚刚崛起,而时间大道上,如日中天的是另一位尊主,名叫汜元。」 「汜元天赋异禀,居然在悟道之初,就感应到时间之河,藉此溯洄过去、逆推未来……何人不在时间内呢?连后来的轮回道主,那时大道未成时,都曾吃过他的亏。」 「汜元麾下聚集了许多小道有成者,皆仰赖他随意搅动时间长河,争夺气运,扼杀敌手……久而久之,其势力声威愈重,吾主数次险些死在他手里。」 「可惜,汜元不懂,盛极必衰,妄用神力,早晚有天会遭到反噬……在他的扰乱下,时间之河陷入混乱,大千宇宙,万众生灵,苦不堪言……吾主于此时发下大宏愿,要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世,踏遍过去、现在、未来,绞杀一切妄自扰乱时间秩序者……他功成之时,剑下葬了无数绝世天骄,自此号为九陵。」 「九为极数,而陵有死寂之意,更有镇守之意。」 「与汜元一战前,他再发宏愿,将跳脱在时间之外,于黑暗虚空中,以身镇守时间长河,永生永世……最终汜元果然败了,只因汜元纵然肆意运用时间之力,却依旧在时间之内,而吾主,已不受时间束缚。」 说到这里,阴冷男子竟也叹息一声: 「而今,吾主已死,可他的道还活着,道威镇压诸天,时间长河臣服在他的道之下,永恒静默如流,不起波澜。」 萧芸思明白了:「吾主的道一日不被后来者超越,长河便永远寂静……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可以通过时间逆流,改变任何东西……」 苍老者遗憾道:「这个任何人,指大千宇宙无数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我们……时间自此秩序井然,于天地是大功德……而唯一能改变时间流向的人,也就是吾主,他已不在时间之内,大宏愿已发,他将是永远的镇守者,为了维护时间的秩序而存在,他自然不会亲手打破秩序。」 中年人又问道:「旁人无力回转时间,吾主有如斯力量,但根本不会有违大宏愿……可眼前这一幕,何解?」 老妪亦也表示不解:「这一纪元重来后,本就充满疑点……连各方道主亦对之有诸多猜测……比如灾厄曾断言,时光突然倒转,久久寂静的时间长河泛起波澜,意味着吾主将从中复生……可依照吾主的性子,根本不会做出如此违背己道之事……」 「他的不可死亡,光阴的无限回转,依旧是个谜。」 「有可能,真是吾主即将复生,亦有可能,是时间之道的新主即将降临,甚至,有别的道主,在干涉此事……」 苍老者没有正面回应不死之谜,口吻似在追忆:「尽管,无数纪元过去了,你等还是不愿承认也不愿相信……吾主已死……眼前这一位,仅仅是吾主留下的一粒种子……他身上有改动时间长河的力量,但他已不是永镇虚空的道主……而只是,一个……」 萧芸思讶异中也在思索:「一个普通人?」 老妪叹道:「自古以来,发宏愿者,必代众生受大苦难……永镇时间,永驻虚空……你怎知那不是一种孤苦……」 「也许逃脱开这一切,没入凡尘,成为芸芸众生里的某一个,就是他的愿。」 「可惜啊,道途是无法回头的。」 「他已如神明,俯视众生无尽久远的岁月,哪怕已抛却了一切过往,忘记了所有,也始终融不进凡尘俗世,被隔绝在万万人之外。」 「求道者,孤。」 苍老者低语道:「这粒种子在我等庇护之下,已走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世,每一世,终局都处境凄凉……到了这最后一世了,突破极数后,是重临道主之位,再镇时间长河,还是就此身殒道消,这一次,全会见出分晓。」 「最终,功成也好,败亡也罢,始终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中年人道:「你们的意思是,吾主死后残存的道,不允许任何人或物,通过时间逆流改变命运走向……除非……」 阴冷男子道:「除非,他自己亲手改变,因为,他是唯一跳脱在时间外的人。」 苍老者似在惋惜:「现在,他不愿意。」 「我们要强自改变,就是在违抗他留下的道威,身为他的祭道者,生而受他统御,我们必败无疑。」 话音落下时,苍穹传来的钟声忽而变得急促……一里方圆的界点内,时空都因这钟声产生了波纹—— 顾归尘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就在钟声震荡天地、摇颤山河的一刹那,他用力向前一推——门开了半扇: 这一瞬,外界熹微的光透过两尺门隙,照亮了其间垂首枯坐于血泊中的人。 他的胸口被一柄样式熟悉的刀刃穿透,血液缓缓滴落,没入地面浓稠的鲜血里。 突如其来的光芒,使他微有所有觉,惊异中缓缓睁开眼睛,向光源来处望去……刹那间,他瞳孔骤缩: 半明半暗的光中,立着一个浑身污迹血斑的人。 顾归尘神色怔忡,目光盯在他胸前的伤口上,仿佛顷刻间了悟了什么,于是泪水簌簌而下,无声滴落在地。 可在对方张口说出第一个字前,回荡天际的钟声消殒了—— 时光倒转,一切回归原处。 木门哐当一声被合上,世界重回黑暗。 同时,虚空之间,苍老的祭道者吐出一口鲜血:「我看见了……道威虚影。」 就在顾归尘推开门的一瞬间,时空源界的最高处,一道模糊的身影持剑伫立,其身前,是一条浩荡银河——时间在其中流淌。 虚影挥剑,向源界深处一座钟斩去。 于是,钟声大作,老者受伤,这一剑斩后即退,钟体上出现了裂纹,神钟陷入静默,不再发声。 祭道者们纷纷向虚影所在处低头,感到了由衷的畏惧:「吾主之道,凛然不可犯也。」 众人心有戚戚焉,各自面有憾色:此局无可破矣,要打破时空禁锢,除非另一位道主级别的人物出手,与道威虚影相抗,拖过一刻钟。 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们通过道眼,望向下方无尽远处,某个回到了原地的人,心性冷酷如祭道者们,也不由产生一丝怜悯: 「此人若执念不消,多半会被永生永世困在这一刻轮回里。」 顾归尘听不见虚空中一众人的哀叹,此刻,他脑海中只有那一幅画面: 黑暗、血色……双目无神、垂首而坐的人。 他不知为何,泪水根本止不住,他想:一定很痛苦……比直接死去,还要痛苦无数倍! 心境剧烈震颤下,一直背负在他身后的弑帝剑,突然自动出鞘,发出耀天红芒! 时间源界中的祭道者们见了,都发出惊呼: 「这是证道之物!」 「先前一直未曾有反应,我还以为此物而今有损,用不得了。」 「不,不对……并非有损,而是……它不属于这方时空,如今发生异动……似乎,是什么存在被惊醒了。」 却见红色剑芒,对着远方荒山,凌空一剑斩下! 万鬼哭嚎,天地变色,冥冥中似有血雨洒落,而剑身斩过处,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剑痕,其痕迹间,隐现一条奔腾的黄色长河。 祭道者们又叹:「碧落黄泉、六道轮回……他当属轮回道无疑。」 「第一任轮回道主在数个大劫前死去后,此道之上,轮回道主之位空悬已久。」 「他难道会证道轮回,成为新主?」 「不一定,此次大劫开启后,各方世界都传来消息,皆有绝世奇才踏入轮回道修行……还有传闻说,初任道主残魂现世……此道之上,残酷的道主之争才刚刚开始罢了。」 「可那把剑,真心古怪……看着似乎离证道完满只差一步,与道主级别亦可一战……可仔细观摩,它仿佛不该存在于此方天地。」 …… 众人纷议间,赤色剑芒已斩落第二下! 这一剑,不对着荒山野岭,而向着高空——那里,另一道虚影显现于苍穹,其眉目模糊,却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感,他同样持剑横斩,白光映亮天穹,与红色剑光各占据半边天空,僵持不下。 老妪轻叹:「吾主残存道威显现,危矣!」 顾归尘却趁此机会,沿着弑帝剑第一下斩出的道路,飞奔而去。 到了界点边缘,却惊讶地发现——界点的范围缩小了,同时,核心区域的时空模糊感更重,尤其是那扇门四周,几乎看不清其中行迹了。 顾归尘承受着界点中心的如山重压,终于行至木门前,他支撑不住半跪下来,拼尽全力去推,门却纹丝不动。 期间他忍不住在哭,抽噎声透过门缝,清晰传入屋中之人的耳里。 又半刻钟后,天空之上,红白依旧各占据半边,而时光如期倒转。 顾归尘执意奔去,神情凄楚……一次、两次、三次……不断扣响同一扇门。 而门内,默然坐在血泊里的洛朝,于意识混沌间,听到断续的扣门声——笃意、坚决、偏执、顽固。 这之中,还夹杂着对方嘶哑的抽泣,辨别不清词句的喃语。 他静听着,没有作声,却感到那叩击一下一下,明明无力得很,透露出对方此刻体力多么虚弱,可真听在耳里,在这方静室的衬托下,却沉重如锤,一击一击敲在他的心鼓上。 于是,心口的沉闷感,几乎压过刀刃穿透带来的刺痛。 他甚至听出,那些压抑至极的哭音里,含着几分无言的哀求。 不论被时光推出多远,也要跨越千万阻隔而来。 这一幕让祭道者们感叹多端: 苍老者呢喃发问:「轮回与时间,孰高孰下?」 老妪摇头:「吾主证道足有九个劫数,哪怕现已死去,也并非一把道果尚未圆满的剑可以抗衡的。」 「他撑不了太久的。」 萧芸思叹道:「再帮他一次吧。」 说完,虚空上,有羽扇轻扬,竟送出一道风,宛若巍峨山峰不可撬动的木门,竟在此风吹动下,吱吖一声打开了—— 顾归尘几乎不敢置信,他恍惚里伸手向门内人探去,仿佛要确信这不是一个梦——洛朝亦仰头望向他,一言不发。 可就在他抬脚迈入门槛时,变故突生:身畔时空骤然模糊不清,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于指尖恰要触及到对方的一霎那,忽而变得无尽遥远。 等顾归尘眼前能看清楚东西,他已回到起点。 抬头看向天空,本来和道威虚影相持不下的弑帝剑,此刻却落了下风,红光在逐渐减弱。 他顿时明白时机有限,来不及伤神片刻,又急促呼吸着,往界点核心处奔去。 萧芸思羽扇摇起,送出第二道风,毫不惊讶地发现:先前的一幕重演了—— 顾归尘只要踏入门内,试图接触对方,就会瞬间被时光之力送回原地。 有些祭道者们不解此是何故,出声询问,苍老者便缓声回答:「因为无缘。」 老妪解释道:「吾主所在处,已经斩断世缘,与此方大世界分割开,自成天地,放逐虚空。」 「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众人又是一阵嗟叹。 萧芸思却道:「这羽扇我宁可不要了,等天空之上的道争出个分晓,再下定论吧。」 于是,清风数度送来,每一次,当顾归尘身影踏入门内,渐渐消失在扭曲的时空里,洛朝都能清晰看见:那双眼里的绝望越积越深。 但他甚至没有出声回应一下、安慰一声,而是在心里默念道: 走罢,快走罢……永远也不要回来。 让这一切,快些结束吧。 天空之上,伫立远方的道威虚影,像是聆听到他心中的祈求,一剑狠狠斩下,本就处于弱势的红色剑光,顿时更黯淡几分。 等弑帝剑完全落败,界点便会恢复原样,一切将再度陷入永恒的绝望。 顾归尘心中明白,时间所剩无几,因而这一次,当清风推开门,光芒透进黑暗的房屋,照亮其间神情冷漠,坐在血泊中的少年时,他不敢踏入其间了—— 若此局最终无解,那么,此刻这一眼,极有可能是他见到对方的最后一面。 他跪立在一隔门槛之外,形容惶惶无助,其眉眼神情间,透出掩饰不住的孤独绝望,凄楚哀婉。 哪怕心肺之间,疼得有若水银灌满,他也要死死将哭声咽下去,他不敢惊扰对方,脸庞上泪痕干了数度,眼睛酸涩而胀溢,可瞳仁却因为睁得太久,而现出干裂的血纹—— 他甚至不敢眨眼,不愿错过仅余的每分每秒,更恐惧的是,也许他再度睁眼时,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可时光从不为任何人停驻。 当一刻钟的最后一个呼吸终止,屋门无声合上,时光开启倒流时,洛朝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比初生婴儿的那声啼鸣,还更抛却全部顾忌,只有于瞬间爆发出纯粹的悲哀、绝望、不甘、怨恨……蔓延开来。 可他神情毫无变化,静静等待一个终结。 最后一次,天际赤红的剑芒只余一线,清风依旧推开门,而顾归尘单手抠在门槛上,俯身垂面哀泣着。 门内的洛朝,靠坐在桌椅畔,浑身血迹,同处一方静寂中,一言不发。 这至深沉默里,两人耳畔,却共同传来一下清脆的铃响。 作者有话要说:orz洛哥下章,下下章,还有下下下章,就要真的发疯了~ 大家稳住,希望大家暂时谅解一下他脑子有坑的状态(毕竟病没好呢) 现在挖的坑,以后都是要哭着填哒 感谢在2020-02-19 23:52:21~2020-02-20 23:5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9章 寄望(九十六) 铃声微渺, 在黑暗寂静中突兀响起, 惊诧了处于沉默中的二人, 也使虚空上的一众祭道者猜测不断: 「此铃来历非凡,为古圣器?」 在他们的视野里,下方如同巨卵的阴阳神墟中, 有一方时空模糊阴暗,已经与天地分割切离开……只除了界点内一抹微小的金色,和界点外另一人握在手中的金铃,呼应闪烁着。 有人掐指演算后道:「吾主已斩段世缘,按理,界点完全封闭后, 将遁入大千宇宙寻觅无踪,独自轮回至终结……可现在,此铃之上竟还有一段因果未了。」 萧芸思问道:「世缘断尽后, 无人可真正进入界点……既然此铃尚在, 可否以此为媒介,连通界内界外?」 苍老者抚须叹道:「本该如此……可惜啊, 这只是圣器, 且存世悠久, 看模样已残破不堪了,如今突然响动,只怕是器灵察觉到身将不存,发出最后哀鸣罢了。」 老妪也道:「你看,那人握在手里的金铃, 其灵性就快消磨殆尽了。」 其余人听言也纷纷慨叹:「此铃消殒时,世缘真正断尽,死局便无可挽回了。」 不仅祭道者们如此推断,下方门内门外的二人,也各自心有所感: 顾归尘伏跪在门槛外,随着起自神魂的一下下铃响,手掌心中金铃的光泽也越发黯淡,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有种冰冷发自灵魂,冻结一切生机。 若说他的心原宛如大火焚烧后的旷野,而灰烬里深埋的一点火星,是他为之而活的最后生念,那么现在,这一丝火,熄灭了。 他双手捧着那点闪烁的金色,像在护佑彼此生命的烛火,当看着最后一点火芒,渐渐微弱下去,他发现自己已然哭不出声,只是近乎麻木地抬起头,向洛朝凝望过去。 他的眼瞳,像破败房屋窗户纸上两个黑窟窿,深望进去,只有荒芜和寒冷。 绝路走到尽头,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洛朝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太忍受得住,不自觉低下头去。 为什么呢?为何要如此固执呢? 这从来不值得。 静默中,这最后一刻钟,已过去一半。 洛朝垂眸时,余光瞥见右手腕上的金色铃铛——光芒微弱闪烁,铃音似有若无,此物离完全殒灭,只差一线了。 他不敢抬头看人,怕再看一眼,就要为此心软,可这声音发自魂灵,却是阻隔不住的。 “叮当……叮铃……”——恍惚里,神识内的溯世书翻动,他竟因此听懂了铃语,只有短短四个字: 生死相依。 这件古圣器,竟极为罕见地拥有器灵。 遗憾的是,此物诞生的年岁太过久远了,灵性在岁月里被磨损大半,器灵亦总处于沉睡状态。 而溯世书展现出了朦胧不清的画面——应当是属于这对铃铛最初那任主人的故事。 如今,圣器即将消亡前,沉睡其中的一对器灵也觉醒了,哀鸣中,从铃声里传达了它们诞生之初就被寄予的意味。 洛朝垂着头,克制住失血带来的脱力感,一点点抬起左手,抚上右腕间的铃铛,摩挲其上种种难辨含义的古老撰文。 在溯世书起反应前,这上头刻的字他本来不认识,可现在,他指腹触摸到铃铛中央刻的一串小字,竟读懂了——依旧是:生死相依。 他不由想:这对铃铛的原主人,当是一对同生共死的恋人。 它们最初应该有个颇为浪漫的名字,只是在光阴里遗失了,连其中记录下的一段故事,也模糊在过往中,溯世书都只能倒回零碎的片段。 但现在,它们用在了另一对与此意味完全不相宜者的身上,居然要面临消殒破损的终局。 洛朝心中喃喃念着这四个字,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对面,瞬间撞入他眼的,是个从内而外透发出死寂感的躯壳,明明就在一门之隔外,四周静得可怕,静到你甚至能听见对方压抑的呼吸声,可就是莫名觉得,其身体内一切生机都被抽空,宛如已死之人。 他心中再度逐字默念:生、死、相、依? 念完第十遍,他忽而莫名坠下泪来,两条清晰的泪痕在血迹干涸的脸庞上划过,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惊奇中于内心发问:与我,生死相依?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他再度凝望向跪立在门外的顾归尘,看见对方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满是鲜血的影……他从未如此肯定: 若继续这样纠缠下去,总有一天,这个人会真的死去——因我而死。 他默哭间皆是无言的哀恸,心想:哪怕这傻子根本意识不到,可也许,早在此铃被系上的一刹那,就将生死寄予我了。 这一瞬,他扯动嘴角甚至想笑,因为他觉得实在太荒唐,可临了咽喉里发出的却是哭音: 人和人之间,往往连悲喜都不相通,何况是生死呢? 他以前不明白,顾归尘如此执着地靠近,求的到底是什么,更是苦想过整晚,也理不清他们二人间的关系算个什么,如今他明白了: 不为爱也不为恨,求的是一份生死相连,相互倚靠。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质问对方:你真的懂得,这短短四字意味着什么吗? 爱恨都大可抛去不论,两个甚至互相看不懂彼此的人,却要互许生死,这一定是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 你怎么能笃定……我要活的时候,你也要活,我要死的时候,你也愿意去死……哪怕你真的愿意,可生死一事,从来不可捉摸,也不完全由着自己决定,若你不得不活的时候我只想死,或你不得不死的时候我却非要你活着……真到了那时,又该如何呢? 若真到了那般境地,你一定会恨我的……甚至,我也一定会恨你的。 这样重的承诺啊,也只有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会一时冲动许下,若往后情路顺遂也就罢了,若往后命途坎坷,最终还不是打碎镜子,徒留一地割手的残渣? 可你我之间,说有情爱那更是个笑话……所以,我不接受。 生死相依?我绝不接受! 若说洛朝原本的神情中尚有难以掩饰的哀伤不忍,那么现在,他眼眸中一切情绪都被隐去了,只有毅然的决断割舍: 走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这一瞬间,顾归尘看懂了其眼神的意味。 在时光再度开启倒转前的一刹那,先已寂然到失去生机的他,突然似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哀嚎: “为什么啊?!” 他状若疯魔,不顾一切向前靠近,这拼尽全力的一跃,是他离对方最近的一刻——指尖,几乎要碰到洛朝的脸颊。 可他触到了一片空。 他摔倒在地,身体已回到原点,与此同时,赤红色的弑帝剑从苍穹坠落,而伫立天尽头的道威虚影斩出光芒大耀的一剑,界点如涨潮之海蔓延开,整片阴阳神墟,都霎时笼罩在至深的迷雾里。 顾归尘听到叮当一声金属脆响——弑帝剑掉落在他身侧,其上光芒黯淡。 他拾起剑,左手掌心紧篡着剩一点微光的金铃,步伐蹒跚、跌跌撞撞,双眼布满血丝,披头散发,在漫天迷雾里像疯子一样四处寻觅方向,同时抖着唇声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他惘然而不知去处时,几缕隐约的铃声自脑海传来——是圣器器灵殒落前、最后不甘的呼唤。 他立刻循声而去,没走几步便被扭曲时空的沉重感压垮在地,于是咬紧牙关,一点点往前爬,心中则不断祷告着: 人间若有神明,万望垂怜我一次……只此一次就好,我前世今生,从不信奉任何鬼神,哪怕跌落到至深至浊的污泥尘埃,受无数谩骂嘲讽鄙夷轻贱,我也从未恳求过你们……但这一次,谁若回应,我将毕生奉你为神,乃至成为祭品亦绝无怨言! 我此刻这幅残破的骨肉身躯,枯竭的神魂意识,倘若你要厌弃……那么,未来过去现在,凡我身上有的一切,你皆可拿去……只求你应我这唯独的一次祈求。 你救下他,或者,你若无力救下,便圆了我前生亲友的无数遗憾,让如今的我即刻去死! 瞬息间,泪已模糊面容,他想,若在前世千余年后,他和这人走到此般境地,大概会毫不犹豫饮剑自尽,甚至心中毫无遗憾悲伤,只余释然。 可笑的是,老天非看他不惯,每每他只想去死的时候,总有必须要活、不得不活的理由。 他不知道,在自己向天祈求时,另一人听到缓慢靠近的铃声,亦目对苍穹,向一道模糊的虚影祷告: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也明白,你早已死了,残存的道威,只为了天地宏愿而留。」 「镇守时间长河,让它永葆宁静,是你的天职。」 「但他太固执了,这样下去,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我身为你的延续,大概是你决定羽化前,最后留下的一个愿。」 「可这个愿呢,到底是叫你失望了……我猜想你心底,大致会有一份遗憾和怜悯,因为,你希冀这个愿,成为一颗自由生长的种子,得到永恒孤寂黑暗的虚空里,得不到的一切烟火与色彩……可惜,我呢,到底骨里和你一样,于万千世界里无处安身。」 「或许,你也猜错了,我其实就是你,和你并无不同,就是你的新生,一次失败的新生。」 「我恳请你,凭这一点对我的怜悯,最后为我破一次例。」 「搅动时间长河,从最初的源头,将我从他的生命里斩去。」 「不要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良久之后,他又祷告:「你问我会不会后悔?」 「这一句话,你问自己就明白了。」 「你,或者说,亦是我,从来无心无情,决断无悔。」 虚空之上,亦生亦死的存在,得了这句并不意外的回答,他似乎对着身前浩瀚的时间长河落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身侧长剑出鞘,对着长河中某一滴水珠斩去——久久寂静的时光之河,再泛波澜。 这一剑,贯穿了过去、现在、未来。 而尚于浓稠迷雾里艰难攀爬的顾归尘,瞬间心有所感,他抬起头,明明天穹一片朦胧,什么也没有,可他瞳孔里,却清晰显映出一道耀眼剑光—— 剑光对着自己缓缓而落,他朦胧中明白了什么,想要拿剑去挡,但这显然是徒劳的——两者的力量根本不在同一阶层上,可谓云泥之别。 于是他唯有哭喊:“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次都是这样,所有人都要推开我,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忘记了,那过往一切就等同于不存在。 他已然疯魔,失去理智向空挥舞手中剑,毫无章法,更像绝境中囚徒,面对铡刀时,那无可奈何的癫狂发泄。 当剑光离他仅有一寸之遥时,他终于跪倒在地上,绝望嚎啕着。 而界点核心处,冥冥中透过道威虚影,看见这一幕的洛朝,阖目时落下簌簌泪水。 一众祭道者于时间源界中静默无言。 所有人都以为,终局既定了,却那时,剑光离人仅余半毫,虚空中的时间长河里,竟莫名吹了一阵清风。 随风而来的是一阵如雨的花瓣,大多数花瓣在尚未触及时间长河前便被无形的力量销毁了,唯有光芒格外神异的一片莲瓣,竟从始至终无恙,最后居然挡在剑尖水滴之前,把这气势如虹的斩缘之剑,挡下了。 顾归尘眼中,耀眼剑芒,竟骤然消失了。 众祭道者茫然,不知何故。 洛朝则透过道威虚影之眼,看见时空长河远方,又一身着蓝色轻纱的女子,身形面目笼罩在雾气中,伴着漫空飞舞的莲瓣,款步而来。 众祭道者亦在关注长河上的动向,待看到女子手上的物件时,萧芸思忽而发出惊呼: 「双生如意莲?」 苍老者感到畏惧:「因果道主,真身降临。」 老妪惊异非常:「她来此处为何?哪怕吾主已死,且因果也属大道,可时间长河是吾主的绝对领地,在长河之中,她要与吾主道威对抗,也讨不得半分好处。」 伫立长河上的道威虚影,没有出声,却明显对此感到疑虑,且心觉受到冒犯,身侧长剑遥指因果道主。 同时,长河倒映的星空,开始轮转运行,散发出浩浩道威。 因果道主却微笑:“多年不见,无论生或死,九陵道主模样还是一如既往。” 她垂首,似乎看向了遥远某方世界中的一个人: “只是,你我若要交手,哪怕有长河相助,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因为,此人在你的时间中,在他自己的轮回里,可亦在我的因果间。” 作者有话要说:结果没写到昨天预计的点~ 感谢在2020-02-20 23:57:11~2020-02-21 23: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0章 寄望(九十七) 因果道主神色温和:“我听见了他的祈求。” 道威虚影没有多言, 一剑向对面斩去—— 双生如意莲神光大绽, 与剑芒抗衡的同时, 漫天莲瓣飘起,其中,有两瓣格外具有灵性, 竟穿透无尽虚空,缓缓往下界飘去。 因果道主看向对面,叹道:“论断情绝性之深,三千道主中,你当属最前列。” 否则,亦无法功成证道、身渡九次大劫而无恙。 能历经残酷道途, 于你死我活的战场里冲出,杀至顶峰无人处,脚下必已高筑尸山血海。 活着, 就是此人心如铁石的见证。 按理说, 这么一个性情果决坚忍者,笃意要斩缘, 几乎无法阻止, 也无人乐得来掺浑水, 怪只怪…… “他身上,有我的因果。” 先时,因果道主冥冥中听见顾归尘的祷告,忽而心有所感: 在无尽远的未来,有人向她求一个名字。 她说, 得知名,意味缘起,然而天有定数,盈亏相衡,此段缘起,则另一段缘灭。 那人说,我已无可失去,你要什么,尽数拿走吧。 她微笑,慈悲且冰冷,只说,我既赐你一段因果,便相应要拿走一段因果,这段失去的缘,可能在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你可千万想明白了,只因现在的你,猜不到会失去什么。 他沉默,以无言作肯定的回应。 这一番对话发生在极远的未来,可因果之道,是贯穿时空而存在的。 如今,因果道主应诺来赐缘: 时间长河上,剑光和双生如意莲对峙着,而遥远下界,两片莲瓣竟已飘至阴阳神墟中,在有若巨卵的神墟内部,逐渐和两点熹微的金芒靠近。 在一众围观祭道者的惊呼中,这对莲瓣竟各自和一颗金铃相融了: 「因果缔结!」 「这件古圣器被修复了!」 「濒死的器灵复生!」 …… 洛朝则骤然发觉耳畔铃声清澈起来,手腕间铃铛也由黯淡复原为澄金色,且绽放着柔和光芒,与远处另一颗金铃遥相呼应着。 他模糊感应到了器灵的存在,借助器灵的感知,他能清晰地察觉——顾归尘在靠近。 而藉由道威虚影看见的时间长河景象,时间和因果一战陷入僵局,他心知此局已落幕,斩缘未成,不免深叹息一回。 在他闭目默思时,顾归尘握着铃铛,凭借识海中铃声指引,破开重重迷雾,跌跌撞撞向界点中心寻去。 待看到那扇熟悉的门时,心中惶恐犹在,吸着气颤巍着去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但他下意识顿在门槛边缘,不敢迈入,是抬头见到洛朝在神情平静地拔/出胸口间刀刃,才克服恐惧,试探着迈入—— 时空没有扭曲,没有倒转,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先前的咫尺天涯,只是一个噩梦。 高空中祭道者们纷纷议论道: 「虽界点未散,可凭借因果续缘,连通界点内外,持有那颗金铃,便能踏入其内。」 洛朝扣住刀柄,将之从胸口抽出时,不自觉俯身咳出几口血。 抬眸时,恍惚里看见顾归尘半跪在身前,一边哭一边翻找药瓶,各类伤药哐当当滚落一地。 满面泪水中,还断碎着念:“我来晚了……怪我来晚了……” 顾归尘总是想:若我来得更早一些呢,或者,若我没有那么笨,没有被骗,没有让他逃走……是不是,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他低头看见染血刀柄上那个熟悉的“七”字,哭得更厉害:一定很痛的,被熟悉的人伤害,在黑暗里死去数不清多少次…… 洛朝听着哭声,有气无力笑了一下,已不是第一次晓得这家伙的本性,可还是觉得这人傻透了——大部分时候,比起为自己的伤痛难过委屈,这傻子更能注意并体谅到别人的痛苦。 他倾身向前拥去,本想将人捞到怀里,瞬间想起胸口还没愈合的伤,手臂一转,将顾归尘的脑袋按到肩窝里,同时柔声安慰着:“好了,不哭了。” 顾归尘还是哭得喘不上气,语无伦次说什么“得上药”。 洛朝从背后替他顺头发,以手指轻轻梳理着,像在安慰某只受伤的小动物,神情异常柔和,低语道:“我不需要的……很快就会好了。” 他不出意料哭得更大声了。 边哭边说什么“我们离开这里”,他看这四周漆黑一片、血迹斑驳,简直可怖过地狱,急切地想带人走,于是不自觉回以拥抱,将人连腰环得死死的。 同时哭作一团,眼泪鼻涕都混住了,照平常时候,洛朝若瞅见顾归尘这幅模样,只怕早乐出声了。 但如今,他非但笑不出来,还眼神隐现凄切,安抚住对方挣扎着要带自己走的动作,问道:“阿尘,你想去哪里呢?” 顾归尘被问得一愣。 良久后他才低声吱唔起来,语句断断续续,说什么,哪里都可以,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可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口里虽这样答着,他内心却也是朦胧一片: 这话无异于问他未来的打算……未来?他竟无法想象。 他越说声音越轻,语调越低落,气势越虚……同时,强烈的不安感自内心升起,最后,碎语变成几乎听不清的唔哝,就在对方耳畔软语喃喃,他惶惑里,泪光闪烁,近乎撒娇地扯出句蛮横之语: “反正……你要和我走!” 而后,脑袋深深埋到对方颈肩,轻微颤抖着将人环抱得更紧了,二人呼吸可相闻。 洛朝听言笑叹一声: 这个人呢,骨底其实是个娇气的,从小到大这点就没变过。 对外头的陌生人,尚可有幅成熟坚强明事理的样子,要旁人赞一句冷傲若仙; 对内,特别是对着自觉亲近到可依靠的人,反而半点不成样子:会回避问题,会过于迁就旁人而无底线,会受了委屈也不说——倒不是因为真不气,而是偏要咽下泪水,把难过和委屈都隐在心底自怨自艾,且偏要你来自主发觉他的委屈,然后主动来哄他。 他小时候偶尔和他阿姐吵架,就是这个样子,且因是个认死理的,九头牛拽不过来,哪怕真做错了——比如因为手脚笨拙帮了倒忙,也不肯道歉,还不肯叫别人嫌弃哪怕一句,受不得骂,被骂了后心里委屈难过了,也绝不会说,只暗暗赌气,逼迫你先来迁就他、心疼他。 说白了,这就是个窝里横,越亲近越和你胡搅蛮缠地横,越疏离反而越懂事成熟。 可怜的是啊,这傻子上辈子亲缘太薄,后来没有家了,无处可横了,反倒渐渐出挑成一个温柔体贴、包容宽和的大人了。 哪想成,不论外头的言行举止如何愈发得体了,真到了关键时候,要逼他想明白一些问题,还是一般的无长进,答不出来,就试图糊弄过去,且希冀你放他一马,不惜为此放下尊严来如小孩般闹腾。 洛朝由着他哭了好一会,期间柔声说了许多无意义的安抚话,见他缓过一点了,才掰起他的脑袋揉一揉,且垂首抵在他额头上,彼此几乎鼻尖相碰,话说得一字一顿,异常认真: “阿尘,我们道不同。” 顾归尘脸上泪痕未散,听言眸光一暗,不能立刻领会其中意思。 洛朝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必须要说下去:“你往后的路还长……你要明白,没有谁,能永远陪着你。” 他眉目温和,与对方十指相扣,系在彼此腕间铃铛,随动作发出一声清响,语气宛若哄孩子:“我们解开它,好吗?” 顾归尘再度愣住,眼神不敢置信,话才听了个开头,才忍下去的眼泪又刹不住了。 洛朝这次却没哄半句,而是用指尖摩挲着金铃上的篆文,继续温声道:“你也明白的,不是吗?生死相依,这是它赋予的涵义。” 他说着说着,明明在微笑,可眼角却有泪水淌下来:“阿尘,你看你现在,连独自一人活下去,这么个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别哭……”他抬手为人拭泪,“我亦没资格苛求你什么,因为啊,我比你还不如,我连一条普普通通的鱼都比不上……” 他流着泪,语气像是在鼓励,微笑不变:“你很好,你已经很有勇气,很坚韧了……你还有无数个要活下去的理由,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情要挽回……你的路还长,但我的路呢,已经走到尽头了。” 他神情追忆:“我以前不明白,你对别人都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怎么偏偏对我就不一样?” “从始至终,固执地要困住我,若同别人说,比如和应欢欢那个小丫头讲,说你师兄呢,他想要囚禁我,只怕这女娃会惊得把舌头咬掉,且一口咬定:这不可能!” “阿尘……”他盯住对方的眼,神色忽得暗淡下来,“你告诉我好吗,怎么偏偏对我,就那样蛮横不讲理呢?” 顾归尘目光躲闪,似乎不愿再听,他抽泣着埋脸到人肩窝,不说话只是拼命摇头。 洛朝抱住人笑着叹息:“你要死的时候,就非得拉着我一起死,你要活的时候,就偏要我和你一起活……但你从来不会问,我愿意吗?” “以前,我气愤于你这般固执得不讲道理,好像我理所应当,生死都属于你,我更不明白,你这样一个傻子,为何偏偏选了我,毫无道理将生死寄在我身上……明明,前生千余年,你我从来不相干。” 顾归尘哭声闷不住,肩头耸动着。 洛朝语气稍显低落,柔和得像呓语:“现在我懂了,在你眼里,我大概像一轮太阳,是你唯一抬头就能见到的……在你失去一切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啊,苍穹之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是永不坠落的。” “于是,安心将一个生念寄去……因为谁都会死,但我不会。” “如同鱼和水,树木和空气……水、空气、太阳,就是理所应当该存在的。” 他抚上对方的发:“可是阿尘呐,我不是你的太阳,连月亮、星星也不是……” 又顿了一顿,他才低语道:“我甚至,一点烛火都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大家的头~这章还比较平和,但实际洛哥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到极限了~ 这两个可怜的娃哟qaq (今天写得有点慢,所以短小惹) 感谢在2020-02-21 23:53:55~2020-02-22 23: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阶天明 15瓶;七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1章 寄望(九十八) 洛朝眸光寂寂, 语似呢喃:“阿尘, 我只是一个, 再平常不过的人……” 顾归尘却哭着摇头,近乎蛮横地拽起他的胳膊,要起身将人带走, 呜咽道::“我们离开这里……” 他神情坚定又执拗,心想:去哪里都好……去一个没有危险的地方,那里没有误解和伤害,永远不会发生类似于今天的事情。 他不愿去深想这一切,也不愿面对横亘在两人间的种种不理解和错寄,只一腔固执地认定: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既然发生了,无以挽回了,那就忘记, 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下一次, 他一定会看好这个人,不让任何危险靠近, 也不让对方远离自己哪怕半步。 至于未来, 他也不确信甚至感到惶恐, 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要去哪里?回云麓,甚至去顾氏,若都不愿意,还可以先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住下来。 路还很长,远没有到尽头,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独独把我留下来? 哪怕明白这举措是蛮不讲理,他也控制不住要心生万千委屈和难过,因此,当洛朝强硬地扣过他的肩膀,逼迫他对视,并眼带泪光问着“阿尘,为什么呢?”,这一刻,他居然只能哭喊:“你和我走,离开这里!” “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不想看到的人也好物也好,就远离,一辈子都远离……没有什么道不同,我们的路是一样的!” 他宛若孩童在哭求:“不一样也要一样!” 洛朝再次抵住他的额头,轻轻捋去他脸颊上被泪水沾湿的散乱碎发,口吻像在哄孩子:“阿尘,这世界上,哪里有完全一样的路呢?” “你看我们,自前世起,就从来是陌路殊途。” 顾归尘咬着唇死命摇头,眼睛大睁着流泪,想出言反驳,张口时却只能发出哭音。 洛朝捧住他的脸,轻声问道:“哪怕我现在跟你走……你觉得,我又能陪你多久呢?” 顾归尘目光惘然。 洛朝笑了一下,眼中却不自觉划出更多泪水:“或者,换个问法,你觉得,你又能陪我多久呢?” 他见顾归尘张口欲答,摇头以食指抵住了对方的唇:“我知道,你一定会承诺,会说什么,要一直一直陪下去,永永远远如此……因为你这性子啊,太倔了,任何重要的东西,一旦握在手里了,就决不肯放下。” “你从心底希冀,有那么一样人或物,不会消殒,不会死亡,可以永恒陪伴着你。” 顾归尘说不出话,每次眨眼都有更多的泪往下流,其眼神几乎在说:对我而言,那就是你啊……尽管从始至终未相见、不相识,可我流离半生,唯一不曾失去的,就只余天穹之上的一个希望了。 结果,今生今世,明明一切还未开始……我仰头望去,晴空却灰暗了。 哪怕真是路不同,你的康庄大道,我的险山恶水,哪怕你我今生依旧只有数面之缘,我亦不至于如此怨恨、如此不甘、如此强求……可是,你竟是要往绝路而去。 我望了千余年的人,说消失就消失,凭什么? 洛朝看懂对方眸里无言的恨、委屈、不甘愿……他感到不忍,却还是狠着心问下去:“阿尘,你以为,今生会有多长呢?” 他读到对方眼里迷茫的思索之色,微笑着:“也许,一千年,两千年……或许更久,可惜无论多久,都总会面临一个终结。”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而已……你渴求永恒的相伴,可是啊,你自己亦不是永恒的。” 他神情温和,却抛出一个所有修行者都必须面对的问题:“阿尘,你想要永生吗?”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顾归尘慌急着摇头,几乎毫不犹豫脱口道:“我不想,我也会……” 洛朝流着泪在笑:“对啊,你也会死。” 顾归尘脸上尽是对方滴落的泪水,一时讷讷无言,思绪神情都凝固住……遥远至死亡的未来,是他从未想象过的。 而所谓永生,更像是一抹坠在天边的虚幻光明,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追逐,却从没人真正触及过……若说谁在此路上走得最远,那必然是——九陵帝尊。 他不意被面前的人紧紧拥抱住,感到对方温热的眼泪落在自己的颈间……很快化为一片冰凉。 他觉得这近在耳畔的几句话,宛若憎恨又绝望地向天求问:“是啊,你也会……所有人都会死……可为什么,凭什么,我就不会呢?” 洛朝的声音几乎嘶哑:“连你也理所当然觉得,我就是不死的,像日月星辰缀于天际,可以永永远远照耀你……可凭什么,唯独我是如此?” 他笑意带点嘲讽:“我活该,永永远远被留下来,送别一切人。” 他想:最后,变成与世不容的异类,偌大天地,无处安身。 曾经的他不明白,为何在这个世界里,他就能轻易得到旁人倾尽一生也达不到的成就……现在他懂了,他本就是道途至高者留下的种子,生来会再次踏上道途,且极尽辉煌荣耀。 若无意外,这颗种子会发芽抽枝长成一棵新的树,于是又到了已逝前尘所抛弃的那个地方——位至道主,永堕黑暗的虚空。 求道至到那般高处不胜寒之地的人,往往只能靠敌人活下来,若有天终于厌倦了无尽的杀伐和算计争夺,便只能选择——死去。 他也曾试图安适于凡尘,前世数年游历,却最终让他了悟:求道一途,果真是无法回头的……你将自己伪装得再像一个凡世人,也早晚会被识破。 或者,正如蜉蝣不可与椿树语——生命的长短,早将凡与仙生生割离了。 更荒唐可笑的是,你甚至算不得一个修士,凡修士皆须挣扎求生、要杀敌奋进……而你,立于至高点,俯视万众生灵,目能所及处太过广阔,因此能体谅所有人的苦楚。 结果,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你,正如没有一只羊,愿意接受可变作狼的怪物妖兽进入羊群,哪怕这只怪物身上,披了一件精心制作的羊皮,且反反复复说: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前路也茫茫,后路也茫茫……此生何解? 唯有视死如归。 洛朝并不畏惧死亡,可亦不厌恶生命。 他有时会做梦,在梦里,他真的成了一株参天巨树,有蝴蝶飞绕在他春日的花朵间,有松鼠栖居在他秋日的树洞里,还有成群夏日的蝉停歇在枝桠上鸣唱……及至冬日,万籁俱寂,他失去叶片的阴翳下,树根畔的土壤里,还能沉眠了无数来年要发芽的种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来,秋至夏往……有诗人在他的叶荫下仰头问:“你就是,不老不死的椿树吗?” 他说,我不是,我的灵魂,是一只蜉蝣。 他活过太久岁月,属于蜉蝣的灵魂,已随着日升日落,朝生暮死过无数次。 于是,终年的祈求下,他成为了真正的蜉蝣,在某个夕阳甚好的晚霞天,随最后一缕日光沉落,和他的伙伴们,一同消散在天地。 化为烟尘,回归宇宙,此为视死如归。 但这到底只是一个梦,现实里,他并不似椿树那样活得宁和静谧,也无法化为蜉蝣,消殒于浮光里。 他只是像破茧失败的虫卵,一遍遍给自己织上伪装的茧,蛰伏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等待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现在,他终于寻到一个微渺的希望,必将义无反顾而去。 洛朝又一次摩挲着金色铃铛上的篆文,劝道:“阿尘,解开它吧。” 顾归尘默哭无声,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但他不可能放得下,于是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腕,以目光哀求着—— 他很想说出点什么,比如,你不会成为最后被留下的人……可实际上,他任何承诺也无法说出口。 前世今生,他第一次意识到,永生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因为他自己,亦是那个独独被留下的人,所有人都远去了,无论生前何等遗憾不甘,死后都寻到了归宿,只有他,还要继续在路途上绝望挣扎。 他以为,曾无数次抬头仰望的人,是他仅剩的寄托和希望……结果不是,他没有理由将自己的生念托给别人,还不讲道理地非要对方接受。 此时的他,大概像一个残疾的人,连靠自己活着都不能做到,何况是去面对未来的一切,那些更深重的苦难和需要挽回的遗憾。 路很远很长,依旧只能一个人走。 洛朝看见对方眼瞳中的绝望和恐惧,为之拭泪时,轻声道: “阿尘,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踏上修行一途的吗?” 顾归尘神情恍惚了一瞬,眸子里流露出惊惶。 洛朝立刻明白,某些记忆,对方前生大概便已拾回了。 他知道下面的话很残忍,却不得不说出来: “从你决定走上此途的一霎那,很多事情,就已然注定了。” “哪怕重来一次了,会失去的还是会失去……因为你啊,是天生道心,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你注定比所有人走得更远。” “不论前世今生,你都会是最后的送别者。” “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师长亲友不能,我也不能。” “你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在尚且拥有的时候,尽力去珍惜,不再留下遗憾。” 他将神情怔忡的顾归尘又一次抱进怀里,两人一般的泪水满面:“我知道的,走到最后,路的尽头很黑很暗,什么也不会有……但是阿尘,此路是不可回头的。” “一入仙途,凡尘尽去……阿尘,你的名字,归于尘世,仅是一个虚妄罢了。” “所以,你明白吗?我走了这样久,我熬了这样久……我熬不下去了。” “我的路到尽头了,或者说,我等了如此久,终于到尽头了。” “可你还要继续走下去……你就当,我是你今生必然要送别的第一个人,不是什么永不坠落的日月星辰,仅仅是个普通的朋友、亲人……什么都可以。” “解开它吧,生死相依……你未来的爱人也好,亲人也罢,知己至交也好……谁都会比我更合适。” 话间,他们交叠双手畔,腕间的金色铃铛,各自被泪水打湿。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写得比较慢(嘤嘤嘤所以不仅短小还发晚了)感谢在2020-02-22 23:57:42~2020-02-24 00:0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阶天明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2章 寄望(九十九) 洛朝听见怀中人压抑的哭声, 他素来很明白:顾归尘这样一个人, 从始至终不适合踏上修行路。 倒不是意味着他若身为凡人, 就一定能活得幸福美满,而是……正如你不该把荷花种在沙漠里,哪怕能奇迹般活下来, 也从头到脚处处是不相宜。 他需要的,可能只是一捧清水,但所有人都觉得他需要更炽盛的光,并教导和告诫他,要拼命向上生长,只要足够强大, 就能挽回一切。 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汝之蜜糖,彼之□□, 修为越高, 失去得越多。 可惜这人竟是个傻子,他必会依言尽力去前行, 最后曝露在无遮拦的天空下, 干涸枯竭而死。 人在错误的路上走得越远, 就越绝望,偏还错以为尽头会有光明,殊不知那才是无底深渊。 最无奈之处在于,一入此途,无法回头, 唯有放下。 洛朝笑容宽和,说出口的话却毫不矫饰其残酷处:“我是一个,早该死去的人。” “未来,你还会送别更多人……唯有生死是不可改变的,我也不例外。” “阿尘,你必须要明白,唯有放手而已,一味固执下去,只会更痛苦。” 顾归尘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无论如何不肯松开。 他叹息,不由自主放轻语调:“你现在这样,以后又该如何呢?难道每一个必然会走的人,你都要执拗如此、不管不顾地强留吗?” 见顾归尘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颤抖着哭,指节握得发白……他眼角胀酸,却忍住了泪水: “还是说,哪怕别的任何人都可放手,唯有我非要为你留下来……那恕我要道声歉,这样重的寄托,我受不起……”他顿了一顿,闭目时神情转为平静,声音极轻,“我也受不了。” 他沉默着想:人间一切对我的挽留,爱也好恨也罢,我早就受够了。 到此刻,他的语调近乎于命令:“解开它。” “阿尘,不要拦我的路。” 话音未落时,顾归尘便流着泪开始拼命摇头,他死也不甘愿: 今生到现在,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为何就突然走到了这一步? 他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他不知道再给自己多少年,才能看开一切,坦然告别,他只清楚,对此刻的自己而言,除非即刻去死,不然绝无法放开。 是固执、是蛮横、是无理……正如一个溺水的人非要抓住救命稻草时,态度是理智全失的。 顾归尘心底甚至升起隐秘的错误念头: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困住他? 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要再给我些时间……慢慢走下去,总会有路的……没有什么绝境,没有什么必须终结,一定有方法可以改变这一切…… 他神情中的执念、不甘、恐惧……一同映入洛朝眼底,这使他终于抛却最后一点怜惜之情,深吸一口气道: “阿尘,不要逼我替你做决断。” 顾归尘听言抬头望去时,眸中一片茫然惊慌: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面前之人是多么不可被束缚——洛九陵不愿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迫他,正如他笃定心意要达成的事情,也绝对无法被阻止。 顾归尘感到恐慌,直觉告诉他,下面要发生的事情,又将是噩梦。 他看见洛朝拾起了刀,其脸上的笑容,近乎残忍: “你知道所谓生死相依,意味着什么吗?” 顾归尘下意识在摇头,神色惘然。 洛朝将刀刃缓缓对准心口:“同生可相依……若有一方死了,就是生不如死。” 在他刃尖刺下的前一瞬,哐当一声,刀被顾归尘打落——其眼中竟是不可置信,乃至深藏着委屈:何至于此? 仅为了推开我,何至于此? 洛朝并不意外这举措,只注视着对方,缓缓道:“阿尘,你阻止得了这一次,阻止不了每一次。” 他微笑:“方才的事情,你还想再度经受吗?” “咫尺天涯,时光轮回……不论你如何拼尽全力,也始终救不了我。” “你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而你自己,生不如死。” 他神情冷漠,没有管顾归尘眸中渐渐凝聚的恐惧之色,拾起掉落于地的刀,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声音低沉,像梦魇之语: “也许,下一次,只有这么近。” “哪怕只有这么近,你也挽救不了任何事情。” 又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刀再度被打落,而顾归尘于惊恐中急促呼吸着,汗如雨下,明明手很无力,却颤栗着去锁住对方的双腕。 洛朝盯住他苍白一片的面容,注视着扣于自己手腕上的指节,冷声道: “你可以选择困住我,以各式各样的手段……只不过,你同样须做好准备,或许下一次,甚至未来无数次,相同的事情会不断发生……你觉得,每一回都能得到旁人相助、挽救死局吗?” 顾归尘竭力摇头,泪如雨下,试图辩解什么……说不出来,深切不甘中,又无意识点头……最后神情到动作,混乱慌张成一片,变成脱口而出的哀求:“不要那样……” 洛朝却依旧微笑:“阿尘,这世界上没有两全,若要和人生死相依,这就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你既不能靠自己活下来,从身到心的死与活,便会掌控在别人手上。” “也许只是一个转身,一个错眼……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他抚摸对方汗湿的发,低语道:“阿尘,你害怕吗?永远活在那样的绝望和恐惧里。” 顾归尘瞳仁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再度命令道:“解开它,托付给我这个错误的人,你只会生不如死。” 见顾归尘久久毫无动作,几乎静止为一幅斑驳的画,他终是于内心叹息: 确实很痛苦……但你得自己活下来,没有人会永远让你倚靠。 面上却再度露出微笑:“你不相信吗?那好,我们来试验一次。” 他站起身,无视对方骤缩的瞳孔,缓缓后退:“一个时辰内,你可以用任何方式来困住我,直到,方才的死亡轮回,重演。“ “你觉得我做不到吗,阿尘?” 顾归尘惊惶无措中想要站起来靠过去,结果才走了一步,又无力跌倒在地,他哑着声音在哭,大口呼吸着,拼命摇头,一边伸手去够前方洛朝的衣摆。 洛朝弯身扣住他的手腕,冷声道:“我数十下,你不拒绝的话,则试验开始……十、九……” “一”字音尚未响起,伴着一声歇斯里地的哭喊,“叮铛”两声金铃落地的脆响,两仪契被解开了。 这结果并不出乎预料,洛朝闭目平息内心涌动的情绪,俯身拾起那颗本属于自己的铃铛,轻轻放入顾归尘的手心,并替他合掌: “把它收好了……这样重的承诺,万万不要轻易交付出去……以后,你的亲友师长会为你寻到更合适的人……” 他顿了几顿,最后只道出了两个字:“保重。” 话音落时,他恰好退至屋门边,于是转身没入漫天白雾里,瞬间消失不见了。 徒留原地之人,手里握着一对金铃,挣扎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踉跄着赶到门外时,环视四周:人已踪影无觅了。 顾归尘在迷雾中跌跌撞撞,恐惧茫然中,一个熟悉的人竟再度出现了: 萧芸思站在他面前,身影被半笼罩在雾气里,抬起眼时,神色古井无波。 与此同时,时间源界里的一众祭道者们,亦在高呼: 「仙剑琅琊!阻止吾主!」 「万万不可让他进入混沌界!」 其中,一老妪还道:「我献祭了部分道体,使镜子显映出了,现今混沌界里,确实藏有道主级别的残魂。」 沉睡于洛朝神识内的琅琊剑,语气却很虚弱: 「我被尊上加了封印密术,现不出灵体。」 说着,她迅速道出几个地名……此话之后,无论祭道者们如何呼唤,琅琊剑都毫无回应,阴冷男子便猜测:「多半是被吾主发现了。」 威严中年人惊呼:「吾主能听到?」 他们用以呼唤琅琊剑的方式很特殊,须付出不小的代价,平常时候绝不会轻易启用,不想隐秘至此,还是被察觉了。 苍老者道:「当务之急,破入混沌界!」 在众祭道者纷议不止时,萧芸思不惜放出时间源界中的本体神识勘探,领着顾归尘,寻到了一处明显曾经被挖开过、如今又被人掩盖住的山体。 遥远虚空之上,众祭道者们合力催动灵器,再度轰开了一个入口。 自入口向下,是绵延的密道,出了黑暗的地道,竟发现视野皆被灰色的混沌笼罩,其内竟是一片残破的地宫。 有祭道者恨叹:「尊上有溯世书为助,必然对地宫道路了熟于心了!」 老妪道:「还以我的镜子勘路吧,须请各位助老身一臂之力。」 这头二人在祭道者们的助力下,破开诸多危机,往地宫中央某处疾速而去,而此刻的广阔地宫中心,已爆发了一场争执: 琅琊竟不顾封印之威,不惜损耗本源,现出灵体,挡在了一座巍峨大殿的门前。 “您不能进去!” 洛朝神色冰冷:“让开!” 琅琊神色悲戚,她自诞生之起,意识中就被写入了“不可违抗”这般的条令,她深知自己无力阻止,因此只打算拖延时间: “我们真的不明白……” 洛朝笑得很嘲讽:“自前世起,我就在时时刻刻思索你们的真实目的。” 他说着仰起头,似乎要望近虚空之上的某处,目光锐利冰凉:“你们这些人,或者也算不上人,可真是傲慢啊……” 前世,他常有如斯感受:对于某些隐藏在暗幕中的人而言,众生的命运只是其眼底交错的丝线,可随意伸手摆弄。 这些人甚至不屑于使用复杂的计谋,因为,命数的棋盘就在他们面前展开,只须轻轻拨弄盘上的一颗小棋子,就足以达成目的。 他睁目厉声反问:“困了我一世,还不够吗?” 曾经他也考虑过,若抛却顾忌,打破这些人安排下的所谓“命运”,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彼时他初来乍到,要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都很困难,等他自觉有实力去追寻一个答案后,这些幕后人却全然销声匿迹了,半点动静也捕捉不到。 好在,无论是前世在故纸堆里寻觅线索、游历大江南北寻访古地遗迹,还是今生一番缜密谋划,都并非徒劳,最终,他确实找出了一条能通往终结的路,也大致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琅琊不自觉下跪行礼,凄声恳求:“道主息怒……我等谋划万世,为的仅仅是您能回来……” 洛朝冷笑:“回来?回去……回哪里去?” 他忆及先时道威虚影显现于苍穹时,与对方神念相连的片刻——那些传来的记忆很模糊,唯一清晰难忘的,是种沉坠虚空的寒冷感,身前长河照映万千星辰,永恒寂静地流淌着。 如果那就是他的最终归处……他不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寄望居然快要一百章了(抱紧自己瑟瑟发抖,我本还以为年前能写完这一卷,我太天真了qaq) 这两天都有些短小?我明天尽量再多写点(心心念念我还欠着的、咕出正月的新春番外qaq) 另,洛哥真要开始发疯了~ 感谢在2020-02-24 00:07:51~2020-02-24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3章 寄望(一百) 轰隆一声, 殿门大开。 一片暗沉的地宫中, 竟兀地吹来阴风阵阵, 凉意透骨。 从殿外向内望去,隐见黑暗中环大殿矗立着许多座神像,栩栩如生, 形态各异,奇特的是每座雕像皆是双面,一面慈眉善目,一面凶神恶煞。 按神话传说所得,这些应就是阴阳道主麾下八十一座神祇。 大殿正中的主神像,纵然最是高大, 直抵大殿顶部,却反而处处残破,连面部都被凿得模糊不堪, 无法辨认五官。 几乎在殿门莫名打开的一刹那, 殿外二人便听得许多尖笑惨嚎传来,疯疯癫癫, 有若群魔乱舞。 隐约有喝问声夹杂着大笑: “时间道主, 无故来我阴阳源界为何?” 也有声音在哭号嘲讽:“吾主死后, 三千道争,已再历七次大劫,阴阳道苟活暗处,为世人所忘久矣!” 亦有声音满含不甘:“昔年我道盛极辉煌时,诸天日月, 莫不俯首臣服!而今却只能隐于源界,终年不见天日!” 更有声音表示不屑:“天日算什么?吾主若在世,弹指瞬间,便要它日陨月亡!吾主不允光明,大千宇宙则永堕万古长夜!” 神祇们,或者说阴阳的祭道者们,似乎才从沉睡中醒来,便纷纷恨声悼念着昔日辉煌,也有者在怒骂讨伐灾厄等道主……如此纷乱片刻,才有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 “我阴阳道与时间之道,从来两不相犯,九陵道主亲身驾临,不知有何目的。” 有神祇冷笑:“还能为何?多半是觊觎吾主残魂,想要吞噬阴阳道上仅剩的道果!” 也有的随之悲呼:“我煌煌阴阳大道,不意有日会没落至此,给旁的道主欺辱到源界中!” 更多的在厉声征讨:“源界若破,吾主残魂必消,届时阴阳道将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管他是何方道主,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惜代价,将他杀出去!” 更多神祇应和: “对!我阴阳源界拼尽全力一战,他又身处客场,我等未必会输!” “战亦死,不战亦死,何苦苟活!” “誓死将之赶出源界!” …… 琅琊在殿门处听得心惊胆战: 此处竟是阴阳源界? 源界是每条大道的本源力量凝聚之处,为历任道主的道果汇聚而成。 倘若某任道主不幸殒落,与道共存亡的祭道者们,多半会回到源界,陷入沉睡,休养生息,凭借源界力量的滋养,减缓意识的消亡速度,以期活到下任道主出现。 开天辟地九次大劫以来,道主们有生有死,祭道者们作为道争棋子,更是每次历劫皆会成片死去……但对每一条大道而言,只要源界尚在,此道便还有崛起的可能。 若某条道,连源界都被旁的大道吞噬殆尽,那便是真正的消亡。 因此,为了保护每条道的核心本源,各大源界之中,天然对其他道上的修者有极强的排斥压制力,比如,若两位道主开战,其中一位身处自己的源界,那另一位客场作战者,多半必死无疑。 且阴阳道玄奥无比,即便其道主已死于第二劫中,其残存道威也至今不散,或许在更久远的未来,只需出现一位绝世奇才证道为主,此道便能重现辉煌。 要攻破如斯大道的源界,绝非易事,没有三位以上道主联手,面对众多祭道者利用源界压制的濒死反扑,亦无人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遑论,如今他们的时间道主,只是一颗尚未长成的种子,若踏入阴阳源界,无异于羊入虎口,极有可能被吞噬掉! 琅琊心急如焚,周身灵力运转,试图挡住洛朝前行的步伐,却在对方喝出一句“莫要拦路”后,神魂中感到天然的威压,行动不受控制,脸色惨白着退开了。 她身为祭道者,与道主的关系无异于主仆,这种压制来自灵魂深处,比所谓的血契奴印等等更加难以违抗,毕竟,祭道者本质是亡灵,依存道主的力量才得以复生,又如何能反抗道主的命令呢?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洛朝踏入大殿,而阴阳座下各方神祇,纷纷于黑暗殿宇中开合道眼,观察这不速之客,一时四面八方皆有阴冷且贪婪的视线传来: “我看见了什么?一颗弱小的种子!” “哈哈哈,天助我阴阳道!若吞了他,时间的道果大半可以窥得!” “何止时间之道,他身上还有无穷愿力,为漫长入世修行后积聚的气运,有此滋补,我阴阳道主或可复苏!” …… 洛朝却无视了一切蠢蠢欲动、满含贪念的目光,只脚步不急不缓,往大殿正中央、破损不堪的主神像走去—— 见他面上毫无惧色,眸光湛湛有神,气度从容镇定,一时间,众阴阳神祇们纷议声渐小,有些惊疑不定: “他到底有何目的?” 耳畔唯余“笃嗒”的脚步声。 无人知道,在洛朝的视野里,主神像本来模糊残损的面部,其被磨蚀大半的眼球里,突现两道神芒—— 一者为黑,一者为白,二者相合为阴阳。 乍然看去,如同神像有一只眼睛盲了,只剩眼白。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在前世搜集来的诸多神话古籍里,其中与日月神体系相关的记载中,曾有一段叙述,讲的是日月众神之主被鬼怪围攻,不慎落败后,其躯壳为鬼怪分而食之。 他与道威虚影意识连通的片刻钟里,溯世书翻动,略略触及到了关于“道主”层面的概念,便猜测,这些将阴阳道主“分而食之”的鬼怪,应该是指另外一些道主。 所谓“分食”,当然不仅仅指吞噬掉血肉躯壳,而是吞并其道果,具体表现出来,便是道体的消亡。 但古籍中点出,日月神之主并未完全消殒,道体尚余些许残存,如今看来,四肢躯干等等必然已被吞没了,残余下的,唯有一对眼珠。 现在,那对暗藏于神像中的眼珠,竟对洛朝的到来有所察觉,隐隐在转动,只是大殿之内,除他之外,似乎无人发觉这件事情。 直到满殿神祇塑像,各自化静为动,挥舞手中刀叉棍棒,纷纷尖啸着向他围攻而来。 洛朝毫不在乎,一心一意注视着那对眼珠。 整座大殿都因这来势汹汹的群攻而摇颤,可就在各色神光迫近身前的一刹那,天地居然静止了—— 殿宇半空中,无端端飘来一柄拂尘,白色灵光大放,凝滞了一切攻势。 阴阳神祇中有人认出:“韵源道人!” 话音堪堪落下时,一位青色道袍的白须老者,竟显现出虚影,恰恰站在洛朝面前,并对之恭身行礼。 殿外的琅琊看了,总算稍稍舒口气:这是时间源界中,有祭道者降下意念分/身。 时间之道与阴阳道可大为不同: 前者历九次大劫而不衰,声势愈盛,统御万千世界作为道场,座下祭道者虽不过十指之数,却个个能以一抵百,哪怕现在他们的道主已死,只留下一颗种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非诸般小道可比拟的。 后者,则落没已久,名望低到只存在于故旧的传说中,麾下道场也早被各方敌手瓜分完毕,导致此道中人往往无处安身,全活在夹缝里,而现今躲在源界内的这些东西,甚至连祭道者都算不上。 在长盛不衰的各大道统眼里,这些苟延残喘的落败者,都是污浊不堪的,须藏匿在旁人统御的世界里,偷取气运、积聚愿力,以维持意识不散,祈盼新的道主出现。 这等行径,无异于凡人眼中,活在地洞里的虫鼠蚁类,苟且偷生。 讽刺之处在于,若时间之道久久无主,再过数个大劫,而今时间源界里心高气傲的一群祭道者们,也会沦落成这番模样——彼时自己最为不屑的堕落之辈。 不论往后会如何,现今殿宇中一干阴阳神祇,忽见韵源道人意念降临,先前气势极盛的喊杀也都渐弱下来,两方无声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阴阳神祇们有源界压制力相助,倒不是害怕会落败,而是一番战斗后,免不了道体受损,何况下一任道主出现之日又遥遥无期,因趁一时之威而害了自己性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且韵源道人意念现身后,也并无恋战之态,神色中无甚傲慢之色,却自然而然忽视了一干围堵而上的神祇,只专心对洛朝劝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望道主速速随我回归故地。” 洛朝不认识韵源道人,却不免对“归故地”三字,产生点讽笑:“你们的道主,已经死了。” “我不是他,以后也不会成为他。” 韵源拈须长叹,没反驳这话,只道:“生与死,只在您一念之间。” “可否证道归位,亦只在一念之间。” ”是吗?”洛朝微笑起来,他抬头,望尽前方神像那一黑一白的眼,“可我明明觉得,生或是死,证道与否,从来不由我自己决定。” “我猜,早在我来到北岭之前,你们就对我此行目的有些猜测了。” “不如说,今生开始后,你们依旧想把一切事态尽数掌控……若无意外,我这一世,本也该早早踏上修行路,百年成圣,位至帝尊,君临五域,集万千气运为一体……” “凭你们那堪比神明的傲慢,我料想一切铺陈早已备好……结果,配角都已就位了,戏要开场时,主角却忽然不见了。” 洛朝语调故作惊异:“这可如何是好呢?” “你们自然很心急,因为啊……你们打心底里恐惧我会探知到某些事情,一些在你们眼里,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于是,匆匆布局开始寻人……你们对我的秉性很了解,深知我若有意要伪装,没入人世后,一如游鱼入海,无处可觅……万幸的是,有个变数摆在面前,便想着,大可利用一番。” “利用一个傻子来寻我,你们也真是够出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蠢作者有网课,依旧是短小的一天orz,而且没写到预计的点~ 感谢在2020-02-24 23:59:12~2020-02-25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4章 寄望(一百零一) 洛朝站立在神像下, 微笑着, 他看到韵源道人半阖的眼, 微微恭起的身躯,貌似谦卑的神情……心底竟产生点释然:前世今生,千年探寻, 总算让我和你们当面对峙一次。 自前世起,洛朝就隐隐觉得:苍穹之上,藏着许多双眼睛,都在默默注视自己。 那些眼睛的主人们,站在他看不到的世界顶端,似神明俯视众生, 抬手便可拨动命运的线,为他铺出一条通天坦途。 沿此途向上,修道之路必会无尽辉煌, 几乎将整个世界的气运集于一身, 生而受万众瞩目、享无上尊荣,连传说中的证道功成, 破开虚空, 也并非遥不可及。 彼时他自以为弱小, 并不敢贸然反叛这被安排好的命运,只是心中已然笃定:这是一份带毒的午餐,早晚有天,幕后人会浮出水面,显露出其真实目的, 并开始索取报酬,要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脑中虽这样想着,且他总在琢磨真相到底为何,幕后人如此费尽心机为他铺路,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最初,他的心态一直无谓且无畏: 毕竟,身为一个甚至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他天然认为,不管这代价是什么,也没有任何失去能引起他的痛苦……他至多感到些许好奇,并怀着打发无趣的心态在追寻一个答案。 谁想,待他积聚了足够的实力,有能力开始追查这一切时,那些暗幕后的眼,竟全躲藏起来,再不显出任何行迹——这几乎让他怀疑,所谓的幕后人,只是他多心多疑的本性引发的错觉。 心怀如此疑惑,他在这个世界里活得越来越久,渐渐不得不确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不自觉开始试图融入进去,直到,那些相似的事情不断发生,有如不可挣脱的轮回囚笼,一切都告知他,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 他离尘世很远,这距离感来自于灵魂。 于是,他又开始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等待死亡。 每一天,遥遥无期的绝望感都如水滴落入心湖,日渐积深,他尝试寻出各种爱好消磨时间,专注于手头的事情,思绪便可空明起来,暂时回归平静。 煎熬般的等待里,他终于在某天恍悟:也许,根本无须他付出什么额外的代价,修道求长生,那些多余出来的、本不该有的生命,本就是对他的惩罚。 他也终究明白了,自他修为大成后,藏匿于暗处的眼睛为何一直毫无动作,因为这些人已经把能做的一切都臻至完美了,剩下的仅是等待:等他证道功成。 有时,他会仰望天穹静默无言: 直觉告诉他,只要选择于道途上再进一步,达到某个境界后,他便能得到答案……可心底的不安同时告诫他,此步一旦踏出,便无可挽回了。 也许知道一切后,他会更加绝望。 最终,生或死,变成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止步于证道的门槛前,空耗光阴等待生命终结,向天穹上的未知者,作无言的反抗。 直到今生开启,无尽回溯的复生能力,几乎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别无选择,只能主动出击寻求终结……于是,前世最初的感受重现了: 隐在暗幕后的眼,重新紧紧盯视着他,且再度出手干扰命运的轨迹,要他如其所愿,重入修行路,再现道途上的辉煌,对此,他自觉无以硬生生抗衡,只好选择暂且逃匿。 若无顾归尘——这么个双方都始料未及的变数出现,他应该不会急于求成——在数月之内仓促谋划完全,而会用更长的时间,布下更周密的局,最后一击必杀,毫无让人挽回的余地。 坏就坏在,变数出现了,且这人还是个傻子,稍加谋算便可被利用。 更糟糕的是,他自得知一些前尘后,对这傻子竟怀了点难以说出口的怜悯不忍,导致他笃定心意,不愿去利用顾归尘,甚至很多时候,下不去狠手推开对方——尽管这样,必然会让他暴露自己的行迹。 他猜测,自顾归尘寻来北岭,乃至更早之前,所有人就皆在局中了: 为什么一个从来不善言辞交际的傻子,会和浮月宫、李氏、柳氏等人牵上线?又为什么,好巧不巧,冷未离真身会出现?一个平平无奇的汉石城,又为何能出现他的悬赏告示? 很显然,这些全是“鱼钩”,用来钓他这条大鱼的。 幕后人定然很熟知他的处事风格,藉此不断逆推他的行为举措: 比如,他若需要混入魔门便宜行事,有许多个身份可作备选,而冷未离因功法特殊、不常现于人前,明显是最合适的身份之一,此时只需寻个由头将冷未离真身引出,便有很大可能和他撞上。 再如四处张贴的告示,他但凡生出些许好奇心,前去打探,就一定会引起幕后观察者的注意,从而暴露身份。 他相信,凭这些人的能力,布下的绝不止一两只钩子,而是遍布整个北岭的一大张渔网,陷阱暗手不厌其多,只要布得够密集,就总有一两处会被他踩上。 而顾归尘在此局中,则像一块试金石,幕后人不断强行以各种方式,将他和许多“鱼钩”联系起来,为的就是在遇到可疑目标时,依靠顾归尘去判定:此人是否真是洛九陵。 再如顾氏戮神弓无故被请出,则多半缘于幕后人对洛朝此行目标的猜想: 稍微动动脑子便可推断出,能有如此高强的布局能力者,其实力多半已超出了此方世界的上限,跳脱在天地之外,圣阶修士在他们眼里,也可能是蝼蚁。 因此,所谓“重生”,在这些人眼中绝对算不上秘密,他们大概早对前世发生的所有重要事件了熟于心,便从中挑拣,发现筛来筛去,这个时期的北岭战乱不断,唯一值得洛朝去参与的事情,仅有柳氏的神祭。 在他们眼里,柳氏神祭不值得专门费心去记挂,毕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来看,不过是些道争中落败的丧门犬,靠些不入流手段哄骗无知底层生灵,去人间汇集愿力与气运,企图给自己续命罢了。 如柳氏神祭一般的事情,在时间道主统御下的万千道场里,时有发生,不足为奇,若是件件都要管,实在太费心神了。 可如今,他们道主的种子注意到这件事情,其严重性就大为不同了: 如旭禾神君这般等级的,纵然伤及不了他们道主的根本,可到底会造成些损害……且安危之外,旭禾也知道许多秘密,若道主通过他提前晓得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妨碍了后来的证道路,可就万世谋划,功亏一篑了。 要阻止道主见到旭禾——这是祭道者们共有的想法。 他们出手干涉此事的方式,几乎算不得高明,因为站得过高,生来傲慢,大有如斯小事,不值得亲自出手的意思,便延续了一贯借刀杀人的手法,以顾十七为诱饵,引来顾哲音,同时于中域放出神祭相关消息,使顾氏迫于祖训,不得不请出戮神弓。 以戮神弓作外在威胁,逼迫柳氏提早开启神祭,届时他们再将顾哲音引路到祭坛,一举杀死祭祀的神子,同时,若神弓威能足够,多半还能一箭双雕,直接灭去旭禾的残魂。 从头到尾,他们自己手上都无须沾血。 如此一来,道主若按照记忆中的神祭时间来到北岭,肯定就来不及了。 他们甚至对洛朝的行事手段也作了猜测,且预设下了防备手段: 道主擅长伪装,要接触神祭的最好办法,便是直接扮作神子,替代对方走上祭坛……因此,早早杀了柳治还不够,应直接准备一个婴儿作神胎,在柳治被杀后及时献上,接续完成殆半的仪式,如此便可杜绝后患,因为无论如何,道主无法伪装成婴儿。 与柳氏神祭相对应的,他们在浮月宫那头,也同样布下诸多暗手,只是最终通过顾归尘确定了道主下落后,发现其无意与浮月宫接洽,先前埋下的暗子等等,便大半废弃了。 结果事到临头,突变频发,各方因素作用下,才酿成了几日前那场悲剧。 按说这布局已足够缜密,可惜,他们万万没料到,早在顾归尘进入北岭寻人之前,洛朝就已经打入了柳氏内部,这才能获得绝密消息,提前得知神祭仪式的变动,并成功取代柳治。 事后回头复盘,韵源道人只能于心中感慨:还是大意了,一步慢,步步慢,一招棋错,全盘皆输。 且他们算错的不止这一点:他们猜错了道主的最终目的,旭禾只是个幌子,或者说仅是寻觅混沌界入口的跳板,只怕从始至终,道主就意在寻找阴阳的残魂。 洛朝此时在脑中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迅速前后梳理了一遍,也同样心有遗憾:“与其叫你们来利用他,倒不如我一开始就断得干脆点。” 打心底里,他不愿意顾归尘被别人当枪使……哪怕他自己亲手去利用这人,谋算一番将之摘出去,也好过这傻子无意间着了旁人的道,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还差点失去一位亲人。 且他有预感,顾归尘被幕后这群人盯上,只怕不仅因为那莫名的、总能找到并认出他的直觉,这傻子身上,应还有旁的某样事物,值得韵源一干人耗费苦心去谋算。 说实话,不止对顾归尘,对他自己而言,总身处别人的网里,连命运也被随意摆布,那身不由己的厌恨感,始终缭绕在他心头,为他一意孤行的反叛之举,增添了不可回转之心—— 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们来置喙。 像是察觉到他内心某种情绪波动,韵源摇头叹道: “我等会利用那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有意伪装自己的人,何其难也,而道主唯一留下的种子,万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他望向洛朝眼神里,几乎有真诚的尊敬爱戴:“我等是您的护道者,一切谋划,哪怕无意间冒犯了您,也绝无半分加害之意。” 话音落下时,琅琊竟也从洛朝身后走出,居然对着人俯首半跪下来,她语调带了些许哭腔,听来竟有悲戚感:“我们一直在等您回来。” 洛朝面上微笑却不变:“我说过,他已经死了,而我,绝不会再次成为他。” 琅琊却坚决摇头,眼含泪水仰面道:“您不是的话,谁又能是他呢?” 她神情中有近乎狂热的信仰:“我们坚信,吾主是永生的!” “时间之道不可失去道主!” “我们将衷心侍奉您,这一次天地大劫,三千道争,吾道绝不会落败!” 这番话铿锵有力,回荡在大殿中,引得那些阴阳神祇们桀笑不已: “哈哈哈,幼稚荒唐!这世界上,哪儿有永恒不败的道统?” “三千道主,过去辉煌再久,也终有一败,旦败则死!” “旧主死了,会有新主诞生,只可惜,我们这些棋子亡灵,等不到那一天!” …… 直到韵源大喝“聒噪”,又一次祭出拂尘,众阴阳神祇才冷笑着收敛了些许声音,只丢下几句不轻不重的嘲弄: “未来的你们,就是如今我等的模样,眼下趁着好日子还没结束,尽情逞威风吧!” “终有一败,终有一死!” “他们的道主,已然抛弃了他们,何其可笑!” …… 韵源的拂尘光芒再放,殿内才终于安静下来,他神色威严,缓声道: “阴阳道主已死去七个大劫之久,其道果被众敌分食,岂可与吾主相提并论?” “即便吾主真身已死,其道威也可镇压万古!” 有额间刻着三只日轮竖瞳的神祇,飞逝出一道影,晃到韵源面前,狰狞面容上有嘲讽之色: “死了就是死了,你们的道主留下一颗四不像的种子,我们的道主留下一缕残魂……有何区别?而今你等不过仗着昔日辉煌强撑门面,会落魄潦倒是早晚的!” 琅琊听言怒喝:“闭嘴!吾主只是入世历劫,为的是解除心魔,要回归道主之位,不过在一念之间!” “阴阳死得只剩半缕魂魄,若也想复生,才真是笑话!” 殿内四方神祇们,听言尽数大笑。 洛朝平静立在原处,竟微笑着应了一句:“他们说得对,我可不是什么时间道主,至多……算个四不像。” 非人非仙非魔非妖……较真来讲,简直什么也算不上。 韵源一阵嗟叹:“道主,您真这样以为吗?” 洛朝目光转向他,神情冰冷,不言语。 韵源抚须:“自初劫起,老夫便在您麾下谋生……所有被您斩杀的同道者中,只有我们这些人,再次被您选中,作为祭道者而复生……自此之后,大道便是我等的信仰,而您,就是大道的化身。” 琅琊也道:“我等是您最忠诚的信徒……生为道生、死为道死……历劫之时,若为护道,可甘心灰飞烟灭,万死不辞。” 韵源忆及过往,眸中竟有浊泪显现:“足足九次大劫,时间之道从未败过,在吾主麾下,我等渐渐生出信念……吾道,永不败亡!” 琅琊也泪光闪现:“我们和您,才是真正的同道者!” “大道无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旦退则败,旦败则死!” “若我等死在诸般道统围攻之下,倒也无力回天得甘心……可是,您死得不明不白!” “叫我等如何甘愿?!” 韵源叹息:“数万纪元过去,我等一直在追查,究竟是什么能伤及您,将道体真身也消殒……” “久久寻不出结果……使我等不得不信……” 恰在这时,韵源、琅琊,都将目光看向洛朝,发现对方依旧面带冰冷的微笑,毫不为方才一番肺腑之言所动。 韵源声音苍老:“您是心魔入体,至道心不稳,求道之志动摇,终至道崩身殒……徒留下一颗蕴含心魔的种子,哪怕在我等尽力护持中,历经万世有余,在无穷愿力、气运加持下,也终究不能得道。” 琅琊目光转冷,这时,她望向洛朝的眸色里,消失了一直以来的恭敬、狂热、信奉……却多出种看向异教徒般的怨恨: “对,您说的没错,您现在还不是他。” “吾主道心之坚决,在三千道主中当属首列……说他会因心魔入体而至道崩,我们所有人都难以相信!” “琅琊一直以为,现在的您,身上有不属于吾主的东西……只要将那物斩去,您便可回归,重新证道为主,将我时间之道,推至辉煌顶点!” 话说到这里,韵源亦冷冷看向他:“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哪怕道体消亡,我们身为您的护道者,也会将那异物斩杀!“ “祭道者的天职,是为了道而存,为道献出一切,哪怕意识消亡,只要道不死,我们便不死!” “您身为道主,您不死,则道不死!” “敢将您诱入心魔,致道心不稳的异物……我们,必将之毁灭!” 在两位祭道者冰冷视线的压迫下,洛朝笑了一声:“在你们眼里,我是什么?” 琅琊、韵源不回话,却以目光传递出一个答案: 是最坚定的求道者,无心无情,近乎于神! 神性之外的东西,出现在他身上,必为异类! 吾主无悲无喜,镇守时间长河数个大劫有余……他怎么可能动摇求道之心?只可能是外来的魔趁机入侵,吾主不慎之下中招!这必然是其他道主的阴谋,要时间之道,败亡在第九次大劫中! 让洛朝感到惊讶却又毫不意外的是,此刻,这两人眼神中的厌恨、冰冷、疏离……与他曾在无数人眼中看到的,毫无区别:那是看向异类的神情。 他语气缓缓,颇有些意兴阑珊:“我在你们眼里,大概无异于神明。” 突而,他眸光亮了一点,笑容里带上嘲讽和戏弄:“你想知道,你们的道主,是如何死的吗?” 韵源、琅琊的眸中,不约而同露出对真相的渴望,当然,还有对异类的警惕。 洛朝依旧笑着:“因为呢,有天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忆起了一点往事……” “那是一个承诺。” “为了完成这个遗落在过往里的承诺,他沿着时间长河,向源头走去……” “他走啊……走啊……走了无尽远的距离……终于,在河水的起始处,在一滴晶莹的水珠里,看见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些画面模糊不清,但他大致看出来了,少年站在一户门庭寒碜屋宇前,哦,那几乎是茅草屋了,还有炊烟飘在上头,可以看出来,就是户普普通通的人家……” “这普通人家的门前,此刻却站着许多人……他仔细去看、去辨认,却仍旧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这些人啊,也许是少年的父母师长,也许是亲朋至友……他们,都在向少年告别……” “少年也向他们挥手告别,离开前,他回头笑时说,待我衣锦归乡。” “只可惜啊……此去前程似锦,道途漫漫无尽……” 说到这里,洛朝又笑起来,心道: 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写到预计的点,再晚了半小时orz 网课的锅qaq 感谢在2020-02-25 23:59:24~2020-02-27 00:5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 10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章 寄望(一百零二) 听到这里, 韵源和琅琊大致都明白了:道主溯洄时间之河的源头, 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们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在辨别此话的真假。 洛朝仰头望去,只见神像之上,一黑一白的瞳仁气机流转, 演化阴阳,预示着残魂在复苏。 他笑容平静,心道:时间道主,我不会再走你的路。 彼时的少年,挥别父母亲人,满怀希望与热忱, 带着意气风发的雀跃,踏上修行之途。 他出身微末,连天赋也算不上绝顶, 从未企望过有天能行至道途尽头, 成为丰碑,他心里的愿望很朴素:有朝一日, 混出模样来, 回到故乡, 让亲朋好友们,对着县太爷家的恶霸头目,也能挺直腰板,扬眉吐气。 他眼中的世界也很小,蓝天只有那一片, 对修者的了解仅限于村头说书人讲述的志怪故事,仅是最基本的飞天遁地之能,已足够让他发出羡艳的惊叹。 对未来,他本心有无限期待……可他很快就明白了道途的残酷:一切烈火鲜花之下,都埋着成堆血肉枯骨。 恐惧、不甘……还有最本能的求生欲,使他奋力浴血前行,偶尔,满身污垢的他会无力躺在草丛里,求得片刻安歇,他目对星空时,某个已于终日厮杀间逐渐模糊的承诺,忽然在心头响起: 待我衣锦还乡。 活下来,回去——这成为他无数次从淤泥里攀爬出来的力量源泉。 尽管他也明白:待他归乡之时,也许曾经的同辈人亦只剩下枯骨一捧了。 后来,在漫长道途间,他结识了许多新的人,寻到了新的停歇之处,他曾以为这是新的家园,于是,衣锦还乡的梦逐渐模糊了……他告诉自己:吾心归处即是家乡。 他却不明白,只要不死,他就会一直向前、再向前、无止境地永远向前,最终,任何地方都只能是生命旅途的驿站。 他更没有预见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到圣阶之上,还可证道破碎虚空,而虚空之外,却没有修者们幻想中的仙界,有的只是更残酷的道争。 从各方大世界里脱颖而出的修者们,在虚空间穿梭,以大千世界为棋盘,落子为战……先是同道者间互相残杀,甄选出唯一的道主,再是殊途者间互相吞并,要争做三千大道之首。 无穷道争,不进则退,不战则败,旦败则死。 为了活下来,他别无选择。 最开始,他能够触及到的战斗仅限于一方天地,局限在某个时空里……后来,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大战,皆会波及十数方大世界,甚至,贯穿过去现在未来,以时间、命运、因果等等为战线,稍有不慎,便会被人篡改命盘,或从过去将你扼杀,或于因果道里,将你的存在完全抹去。 危险,前方是危险,后方也是危险。 杀机将身畔包围,他脚下甚至无可伫足,因为凡所立之处,皆是危墙。 明明他较之许多年前那个孱弱的少年,早已强大了无数倍,可心头的恐惧感竟越发庞大,几近将他压垮。 最后,他不敢再有片刻停歇了,哪怕一个眨眼的懈怠,都会使他苛责自己不够谨慎,因为,四面八方隐伏在黑暗里的刀刃,要趁你失神时没入胸膛,将你斩杀,或许只需要千万分之一个瞬间。 无穷无尽的暗算和迷局里,他的灵魂最深处,终于开始企盼一个安宁: 他失去了静坐下来仰望星空的片刻安歇,也早知道,家乡永远回不去了。 父母亲人们,或许连坟墓都在时移事迁中寻觅不见。 可昔日回眸笑说“待我衣锦还乡”的少年,竟时时浮现眼前,像心湖中沾在水面上的一点尘埃,难以拂去。 他只好在脑海里,为自己构建一个桃源梦乡:那里有和蔼慈祥的长辈老者,有活泼可爱的同辈亲朋,有蹒跚学步的孩童……而他,也许只是桃源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人,打猎渔牧,欢歌笑语。 又或者,桃源之乡仅是一片安静而狭小的天空,不似眼前的宇宙,无尽广大也冰冷……桃源里空无一人,他默坐其间安睡,身畔没有争斗,没有杀戮,没有敌人,他前方,也没有所谓的道。 这片虚幻的梦中桃源,再度给了他前行的勇气。 他想: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不断向前走,直到尽头,那时候我便可获得安宁,好似回归故里。 他选择了时间之道,历经了数不清的磨难与厮杀,证道为主。 这时,他早不像初时那般天真,他很明白,成为道主不会得到希冀的片刻安宁,此处是更宏大的战争起点。 三千道主们各自藏匿在黑暗虚空里,如同王不见王,只要相见,便是又一场无情道争。 修至道主境界后,生命和时间的概念对他们而言,已和普通的修士大为不同,他们确实如愿获得了几乎永恒的生命——可这不代表他们能一直活下去,因为,无数的后来者,意图杀他们证道,成为新的道主。 而同道之外,还有其余大道的主人,时时刻刻窥伺着,看到机会便蜂拥上去,将他们的道体斩灭、道果分食……以旁人的道补充自己,壮大己身,因为只有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才能始终保全自己,并活下来。 数次道争引发的大劫难里,总有许多道主死去,其中有诞生在初劫前、成名已久的,也有刚刚弑杀前主、证道为新主的……生生死死间,他一如既往赢了下去,脚下枯骨如山堆积,可为了活着,他别无选择。 这时候,他站在道途的至高点,向下俯瞰时,眼中的世界无尽大: 一眼可看尽万千星辰的诞生和陨灭,一眼可望穿过去未来,一眼可观照诸多大世界的生灵百态…… 可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成为他幻想的桃源。 历经九次大劫,他终于成为别人眼中不会坠落的九陵道主,镇守时间长河,威名赫赫。 走过了如此远的路,在上一次大劫终止、而下一次大劫未曾来临、三千道争暂时停止的间隙里,他才能再度如同最初,有短暂安宁,可默坐河畔,注视着长河里倒映的日月星辰,偶尔沉沉睡去。 有天他梦醒时,身前是滚滚河水,身后是黑暗冰冷的宇宙虚空,他抬头,以道眼穿透诸天星辰,穿透许多大世界,见万众生灵忙忙碌碌,山川广阔巍峨……他无意识里寻觅着一个幻想中的桃源。 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角落,如他所愿。 这时他低头,往长河里看去,在流逝的河水中,一眼看尽了众生的过去、现在、未来。 其中,竟有许多面容各异的少年少女,站在或破落、或高华的门庭前,挥手告别,而后转身,眸光或兴奋期待,或坚毅笃定……他们全都大踏步向前方远去。 这许多幕,何其熟悉? 他如此望了也不知多久,忽而心生一念:我在哪里呢? 蓦地,他竟不由自主踏入河水之中,呢喃低语问自己: 我不是时间之主吗? 桃源故乡,若在现如今的万千世界里寻不到,那就沿时光向上去寻。 他逆流而上,一开始,神情懵懂怔忡,走出很远后……他的神色竟逐渐雀跃,眸光极亮,步子迈得越发轻快自在,一如昔年,他笑容张扬,生机蓬勃,挥别故人后,便转身向大千世界高歌而去,从未回头。 他心中升起久久不曾有过的期待: 对啊,我是时间之主! 所以,圆我一个梦吧……我想去往桃源,回到故乡,和父母亲人重逢……我想再入尘世,陪他们度过完整的一生,要看到长辈们安度晚年,同辈们或娶或嫁,各自幸福美满,也要手把手教导亲友的晚辈们,习武念书,诗词歌赋…… 及至古稀之年,我还可面对残阳,亲手送别他们,求一个无遗憾的终局。 他的笑容久违绽开,走过遥远到数不清的路途,心头念了无数遍“待我衣锦还乡”—— 对不起,我让你们等得太久了。 他用尽一切力量,往时光尽头奔去,要拥抱过往。 跋涉过无数万年光阴,他在时间的河里洄游,将一颗颗水珠仔细寻觅过去,终于,他在河的源头,一滴水里,看到一位熟悉的少年…… 洛朝微笑:“他的心魔,是过去之我。” 琅琊目光沉凝:“修道之人,自踏入道途起,便已斩断过去……吾主有大毅力,为天地发大宏愿……他怎会因为区区过往之我,而动摇道心?” 她不愿相信,理由会如此简单,乃至于荒唐,比起所谓放不下过往之说,她更宁愿相信:道主留下的种子有问题,被外在的“魔”污染了,否则怎会万世修行无法证道? 只要想出办法,斩去种子之上的异物,吾主便可回归! 韵源却不似琅琊拧眉反问,而是抚须阖目思索着什么……突然,他浑浊的眼睁开,目光凌厉,向洛朝望去,语气神色十分笃定: “你在说谎!” 洛朝但笑不语。 韵源显然心怀怒气:“吾主昔日有位宿敌,名叫汜元……为了击败此人,让时间长河重归安宁,吾主才立下宏愿……为此,他和汜元一战前,早已身处时间之外!” “他不在时间中,如何能于长河源头看见自己?” 话音未落时,洛朝蓦地大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后,才稍稍止住,他竟然没有反驳: “对,你还算聪明……你猜得很对。” 他笑容毫无温度:“就是因为,无论如何都看不见,找不到,才终致道崩身殒。” 韵源还是不信:“吾主身处时间之外,对此,他比我等这些祭道者当更清楚明白……他早该知道,溯洄过往,是寻不到自己的……又怎会因此心魔顿生?” 洛朝倏然收起笑意,冷漠低声道:“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能接受。” 那一日,或者说,长河里从无时间概念,无日升月落……当他在河水源头,终于寻见某颗熟悉的水珠时…… 他本以为,自己一眼可望穿过去未来……于是多半会看见,岁月流逝后,父母亲人们久候他不见,以为他同诸多求道者一般,在道途上死去了。 大家会为他筑一座坟,每年清明,烧去属于他的那一份香火和思念。 人们渐渐习惯了没有自己的日子……逐渐,父母长辈皆逝世了,连童年玩伴们,也都垂垂老矣了,这时候,在某个夏日的晚霞天,他们围坐在树下同自己的子女孙辈、邻里孩童讲故事,偶尔会谈及昔日少年,惋惜慨叹一番,摇头笑一笑,遗憾他终究未曾衣锦还乡…… 他本以为是这样的。 可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将这段无尽岁月前的过往,观照了一遍又一遍,却从未寻见那个回眸一笑,说“待我衣锦还乡”的少年人。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证道功成,早已在时间之外。 我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 我活在道之中,我本身就是“道”。 少年已经确实死了,甚至,少年从未存在过。 可明白归明白,他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他掌心捧着那颗水珠,一遍遍将光阴望穿,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来了啊……我衣锦还乡了。 可事实上,光阴里的人们,过着自己的生活,他的父母在其余兄弟子妹们的抚养下,确实安度余生,他的童年玩伴、少时好友们,也确实各寻归宿,各自有圆满和缺憾……及至晚年,也确实抱着孙儿,在大树底下讲故事,可那些故事里,始终没有他。 他成了故事之外的人。 他不接受,告诉自己:也许,是我找错了。 真正的我,真正属于我的故乡,必然就在这浩荡长河里,藏在某一颗细小的水珠里。 他寻寻觅觅,将时光的河来回走了无数遍: 乃至心念转动,铸就溯世之书,可依凭现在,毫无遗漏地观照回极尽遥远的过去。 浩荡长河漠漠无边,时光之河里,每一滴水珠中,皆有无数的少年少女挥别故人,回眸笑时也说,待我衣锦还乡。 其中每一个,都不是他。 这些人或死于半途,或功成名就而忘乡,也有的魂归故里、枯骨还乡……许许多多的少年少女们,各自演绎了一段人生,留下了一段故事……每一段故事都不属于他,每个人都有故事,唯独他始终在光阴之外,在故事之外,在人间之外。 他走了那样远的路,从挥别亲人起,向前、不断向前、永远向前,挨过至深的痛苦、受过极尽的折磨、困于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与杀戮中……每每他濒临崩溃放弃前,梦中桃源故乡,都会成为他最后的支撑。 自当年他于家门前转身,大步离去,向远方高歌前行时,他的心里就始终怀了一份愧疚:也许我将一去不回,辜负所有人的等待。 所以他拼命活了下来,满以为,能在证道功成后,圆了最后一份念想,自此便可无心无情,永镇时间长河,当一个为道而生的载体。 却原来,没有任何人在等他。 他的道,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更晚了qaq 最近的网课比较多,所以评论也明天来仔细回嗷~ 由于最近的剧情比较重要,所以蠢作者需要斟酌一番,怎么在不剧透的情况下,也不干扰大家自己的理解下,交流一些关于角色和剧情的想法~ 感谢在2020-02-27 00:53:49~2020-02-28 00:0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悠silv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6章 寄望(一百零三) 吾主因过往存在的痕迹被抹去而产生心魔, 导致道崩身殒? 韵源道人和琅琊皆不敢相信这个理由: 尤其是韵源, 在初劫之前, 他就成为了时间一途上的祭道者,他是亲眼看着道主一步步走向至高顶峰、终得无上辉煌的。 能在残酷道途拼杀中脱颖而出者,资质心性皆是万里挑一, 而功成至道主级别的人物,其求道之志的坚定,根本无需怀疑,必然是万千世界中的最前列。 说这些存在也会道心不稳,本已是个笑话了,何况, 还是为了放不下前尘过往这等荒唐至极的缘由! 在修真界里,断却尘缘仅是迈入道途的第一步,极端些的, 甚至亲自动手杀父弑母, 且往往不以为过、反以为荣。 而琅琊和韵源能成为祭道者,其出身来历本就不凡, 论道心之坚定, 他们亦是无可挑剔的卓越, 致使他们压根不能理解: 吾主是何等战无不胜之辈?悟性毅力等等皆是绝佳! 而斩不尽前尘这类问题,明明是初入道途且心性怯弱者才会为之困惑的……吾主怎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 这话乍听来,宛若蚂蚁能咬死大象! 韵源拧眉大叹:“荒谬!” 洛朝听言并不意外,脸上笑容绽开,观来却冰冷而疏离, 他抬头望向阴阳道主的神像,发觉那对一黑一白眼珠里,已隐隐有视线焦点凝聚——对着他而来。 他想:就快了,属于我的终结。 大殿内阴阳神祇们发出尖笑,尽是嘲讽之语……琅琊听了大怒:“闭嘴!” 她格外不能接受这个真相,只因她向来视九陵道主为不败的信仰: 她在第五劫中成为剑灵,历史记载中,第五劫也被称为“神陨之劫”,意指此次道争的残酷,较之前四次惨烈了远不止一个级别—— 许多初劫前就证道的道主,都没能熬过此难,或被新主弑杀取代,或被旁的道统吞并消灭。 那些年岁,大千宇宙各方世界都杀得日月无光,稍稍懈怠一点,便没命活了。 在这之中,琅琊几乎完整见证了时间道主杀出赫赫威名的全过程,也参与了好几次重大的成名战—— 正是第五劫后,时间道主正式被列入三千道主中的顶尖层次,非天机、命运、灾厄等等久而不死成贼的大道主领头,其他底层小道主们,哪怕可聚集联手,也绝不敢来犯。 这让琅琊为时间道主杀伐果决的风姿深深折服。 要她承认道主因尘缘未断而身殒,无异于信仰崩塌,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勉力调整波动的心绪,对着仰望石像的洛朝恭身再拜,言辞切切恳求其离开此处: “您当重回大道之巅!” “我等筹谋万世,到此将要功成之际,您又怎可轻言放弃?” 洛朝没回头看人,只冷声道:“放弃?我从来无求,又何来放弃一说?” 这话让琅琊怔了一怔: 在一众祭道者中,她当属对道主最忠心耿耿之列,也是最执着于要让道主复活的那类人,为此不惜成为剑灵,入世护持种子的修行之路……且她从始至终坚信道主莫名身亡必有内幕,多半是别的道主联手坑害所致。 她理所当然觉得道主留下种子是为了复生,是不甘心就此身殒道消……可如今,恢复了些许记忆的道主,竟亲口说“无求”? 求道者,怎能无求? 与此同时,虚空中,时间源界内另一群祭道者,同样听到了洛朝所言,他们或叹息或思索,议论不止: 其实,对道主之死,以及所留下的一颗种子,祭道者们从来是各有想法。 有些人如萧芸思或琅琊,费尽苦心布局谋划,甚至甘愿损毁本源、以真身或分/身入世护道,只为给种子的道途铺路,让其尽快破碎虚空证道,重归道主之位。 投入了如斯大的精力、付出了极高代价,结果足足万世修行,“种子”都未曾证道功成,对此,他们内心尤为不甘,逐渐开始怀疑种子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可相应的,论对九陵道主的忠诚度,他们亦是众祭道者中最高的一类人。 其余对□□主一事表现得较为消极者,有些是认为强求干涉无用,万世有缘法,顺其自然为上,便陷入沉睡不理世事;有些则是难以忘记昔年败于道主之手的耻辱感,对道主之死,一直抱着极其矛盾的心情,既需要对方回归,维持时间大道的辉煌,又难免快意于对方的落败…… 最终,一干祭道者虽共同掌控着道主留下的种子,对其命运该当如何却各有想法……可无人真正去深思过,道主留下这颗种子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亦或者,先前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每位祭道者都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所想便是道主真正所想。 况且,这颗尚且留存于凡尘中的种子,在他们眼里,又是如此弱小无知,轻易便可摆布其命途…… 他们站在世界的顶端,随手扔下一滴水,尘世就要刮起一场风暴,俯瞰众生时,怀着如斯造物主的心态,无论有意无意,他们都很难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种子”之上。 可结果竟出现了偏差,万世过去,种子居然从未如他们所愿长成参天大树,重临大道之巅。 祭道者们感到不安: 「吾主已恢复部分记忆,不可再对其命途妄加干涉,否则便是僭越!」 「不妥,如此一来,此世能否证道,岂不是全脱离了我等掌控?」 「你想被道主厌恶吗?」 「护其证道,不就是我等本职?哪怕手段有些不妥,也是全为了道主着想,忠心日月可鉴,道主何来厌恶?」 …… 众人纷争不已。 本来,万世积聚的气运和愿力,让众祭道者对这一世怀了极大的期望,觉得种子多半能于此世证道功成。 可最终变故频发,时间无限溯洄的谜团自不必说,道主居然有一心求死之志,境况顿时变得无比糟糕。 有人心意坚决:「无论如何,种子不能死去,这是时间之道重归辉煌的最后希望!」 也有人深觉无力:「我等阻止不了道主。」 哪怕道主已死,种子对他们那来自灵魂的威压也依旧存在着,若洛朝对幕后真相一无所知也就罢了,他们大可继续如前世一般,暗中引导对方修行,且布局铺路,使之尽快证道。 可现在,洛朝已经触及了部分真相,隐隐了解到他们的存在,乃至恢复了些许过往记忆,还对命途□□涉一事表示了厌憎。 一旦他抱有警惕之心后,便很难不留痕迹地控制其命运……如此一来,事态便完全失控了。 谁料,不等他们议论出个解决之法——如何让洛朝重拾求道之志,那老妪的镜子里竟显出了异象: 「有阴阳道主的气机!」 在场的琅琊和韵源,感受则更明显,哪怕眼睛看不到异动,可直觉中感到一股威压逐渐迫近——那是道主级别天然对祭道者的压制力。 与琅琊二人恰恰相反,阴阳神祇们激动不已: “吾主残魂复苏!” “哈哈哈,我阴阳道将有重振之望!” “吞噬那颗时间的种子,让吾主复生!” …… 唯有静立神像之下洛朝,面色一如既往平静,身为道主级别留下的种子,他能看见旁人没法察觉的东西: 本来残破不堪的高大雕塑,其五官、躯体、四肢等等,都逐步清晰起来,其原本僵死的眼珠,开始转动,最后,死死盯住了洛朝,目光宛若在看某只弱小的猎物。 可残魂到底是残魂,他不仅无法出声,连意识波动都无力传递,唯有一对眼珠,流露出贪婪和刻骨的怨恨—— 阴阳死得凄惨,一缕魂魄苟活至今,其道统也坠入暗无天日的边缘,他如何能不怨恨呢? 洛朝却微笑起来,他试图向对方神念传音: 「想来吞噬我吗?」 「来吧,这是你重出深渊的最后机会了。」 「尽你所能,毁灭我!」 心念落下时,他听见耳畔传来噗呲的破土声,同时惊呼四起:“阴阳神树!” 韵源和琅琊也大惊失措,神殿四周的地面下,竟不断有青铜色的枝干破出,并迅速分叉生长,捅破殿宇屋顶,直抵混沌界的苍穹。 天地剧烈摇颤,让人根本站不稳,比地震之势还要可怕,而阴阳神祇们尽数大笑,穿梭飞腾在殿宇内外,施展神力向韵源二人攻去: “不能让他们打搅吾主!” “哈哈哈,待吾主功成,时间之道便要易主了!” “昔年所有仇敌,而今皆要预备承受我等怒火!” …… 琅琊二人焦心不已,却被一众阴阳神祇拦住脱不得身,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树枝干破土而出,隐隐向洛朝包围而去。 时间源界里的祭道者们亦再次陷入争吵: 「快将真身降临,阻止阴阳!」 「来不及了!」 「客场作战,于我等大为不利!」 「你要看着吾主被吞噬吗?」 「呵!愚蠢!此番已是道主级别之争,我等插手不得!阴阳若胜,他便是我们的新主!」 「时间道主从古至今,只有一人!」 「阴阳算什么?在第二劫便死了!这般新主,我不承认!」 …… 众祭道者谁也无法说服谁,眼见着大势将定,忽的混沌界内白光骤起,错眼望去,竟是萧芸思突然出现了: 她不惜燃烧本源,破开交缠的神树枝桠,挡在阴阳神像前,面对洛朝,哀呼道:“请道主三思!” 洛朝目光毫无波澜,他定定端详了萧芸思面容几瞬,忽而一笑:“秦焚鹤?” 萧芸思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秦焚鹤是她的本名。 洛朝深觉无趣,闭上眼睛,不愿再理会外界的任何事情: 秦焚鹤如今的容貌他也略有印象,乃是数月前在云水河畔遇见的萧氏医女,如此看来,早在那时,他的一切行动就皆在这群人监视之下了。 而前世,秦焚鹤也并非无名小卒,她在北原魔门中地位尊崇,为天山派圣女。 洛朝前世中域称帝后,能如此快速收复北原,统领魔门,秦焚鹤绝对功不可没。 现在想来,对这些人而言,此方世界的魔门哪怕一气围攻而上,他们也多半不放在眼里,要谋得一个高贵的身份,太简单不过了。 秦焚鹤不明白洛朝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可眼下也管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她急声劝着:“请道主速速逃离此处!” 洛朝不答话,疲累感自灵魂传来,他想:该结束了。 前世今生,他一直在追寻真相,如今得知了冰山一角,虽还有很多疑点未解,事情愈发扑朔迷离,可他深感无需探寻更多了——也许知道得越多,就越绝望。 阴阳残魂的存在,是他前世就隐隐察觉到的,今生一切重来后,他借柳氏神祭终于寻到这里——这是一个得到终结的希望,也多半是他唯一的希望。 错过这个希望,他也不清楚自己还需要等多久,一千年、两千年……也许将无穷无尽等待下去。 秦焚鹤见他毫无回转之意,声音悲切:“道主,您真要抛弃我们吗?” 洛朝半张开眼,神情古井无波:“走吧,你阻止不了的。” 他仰头望去:“这是道争。” 时间和阴阳的道争,到这个层面上,祭道者已无从干涉了。 秦焚鹤深吸一口气,她越过洛朝,看向前方不远处,语调颤抖:“我们没法阻止,但他可以!” 洛朝听言,不由自主回头一望: 顾归尘站在神殿门口,手中握剑,青铜色的阴阳神树竟像畏惧一般,枝桠疯长,却自动避开了他。 洛朝回头望时,他也恰恰目对前方,两人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接: 他满目迷茫,是所有在场者中,对事态发展了解最少的。 秦焚鹤对着他厉喝:“轮回道中人,你想看着吾主死去吗?不愿的话,出剑!” 他懵懂中举起剑,竟一时不知该对着谁而去。 洛朝声音极冷:“你相信他们?要与我为敌?” 顾归尘不知该如何作答,事情发展至今,他对真相一无所知,是敌是友,他早就辨别不清了。 琅琊处于和阴阳神祇的混战中,听言也在一畔高声喊道:“攻击中央神像!斩杀阴阳残魂!救下吾主!” 顾归尘下意识往神像看去,很奇异的,不同于祭道者们,他看见了阴阳道主一黑一白、转动的眼珠,且此时此刻,气机流转间,隐有一幅阴阳鱼图显现在石像面部中心,看那攻势,是对着洛朝而去的! 他立刻凭本能握紧了剑,起手势已然摆出,眉宇中戾气隐现——无论何等情况下,有事物会危及洛朝的性命,都是最能刺激他神经的。 洛朝看他抿紧了唇,一派紧张之色,尽力放柔声音:“阿尘,退下,不要相信他们。” 顾归尘也回望过去,眸子黯淡,像在问:那你呢?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短暂交谈的瞬息之间,阴阳神树的主干又拔高数截,占据了大殿中央,四方神祇嚎叫尖啸不止,同时,殿中央石像额心的鱼图越放越大,向站立其下的洛朝碾压过去! 顾归尘本能快于思索,迅速斩出一道剑光,竟阻止了阴阳图下沉的趋势。 又几个呼吸,他便斩段许多蔓生不止的青铜枝干,飞跃向前,眨眼间离洛朝仅有三尺之遥。 两人再度对视无言。 秦焚鹤早支撑不住道主级别威严,退开到神像另一边,见场中形势,她继续大喊:“斩碎神像!” 洛朝肃了神色,摆出攻击术法:“阿尘,不要拦我的路!” 顾归尘的出剑之势生生止住了,罕见地游移不定。 可他下一瞬便后悔了,就在这犹豫的刹那间,阴阳鱼图再度放大,轮转间黑白二色光芒绽开,耀眼非常,对着洛朝印下重重一击,顷刻间,其人影模糊在鱼图间。 他一时害怕到心率跳得飞快,因怕误伤,只得脚尖一点高高跃起,不管不顾将剑尖向石像额心刺去,只听咔嚓一声裂纹,石像面部竟裂开了。 他翻手再劈一剑,这回轰隆巨响中,石像完全崩碎,而其中一对眼珠却完好无损,悬浮在半空。 同时,下方镇压住洛朝的鱼图消散了。 洛朝吐出一口鲜血,他明显感到有股重压消失了,但盘踞在神魂中的某种蚕食感,却依旧存在。 未等作出反应,一直疯狂生长的阴阳神树,竟抽出两条主枝干,一前一后贯穿他的胸膛,可血液却未曾流出,明显是神树在汲取什么—— 他的意识逐渐混沌。 散布在神殿四方的琅琊几人,顿时红着眼大喝:“道主!” 顾归尘自然也注意到了下方形势,他呼吸一窒,杀念暴涨,轮剑就向那对眼珠砍去——不料,似乎神树那头汲取的某种力量滋补了此物,眼珠又一次转动,形成更牢不可破的鱼图。 鱼图之后,汲取了时间道果作恢复,某个虚影终于有能力出现了—— 那是一位身着黑白二色道袍,面目模糊的老者,正是阴阳道主,虚影巨大,几乎和原先的石像一般大小。 顾归尘的剑势被他的鱼图阻拦下,不得寸进,急得额汗直流。 而此人一出现,场内所有阴阳神祇皆兴奋到忘形,哭号或狂笑: “恭迎吾主回归!” 再看正下方,洛朝却已被阴阳神树以枝干包裹起来,不见踪影了。 顾归尘脑内气血一冲,视线都模糊了一瞬,他只恨自己先前要犹豫,耽误了时机,此刻几乎想也不想,剑式变化,几个眨眼间绝招竞出:“找死!” 心中更是有着如群山般难以撼动的信念:诸天神明也不可动他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qaq近日课业突然忙了起来,昨天断更了~ 我明天补点字数嗷~起码六千~ 感谢在2020-02-28 00:08:00~2020-03-01 00:0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 2个;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7章 寄望(一白零四) 青铜巨树参天, 冲破整座神殿的顶部, 散发着古老威严的气机。 其枝干本是光秃嶙峋的, 此刻却有芽叶缓缓长出,细看叶片之间,还有拇指大小的果实点缀, 枝桠叶片无风而自动,洒下莹莹神光,流转间似有日月星辰虚影显现,黑暗朦胧的混沌界内,宛若开辟出一方小宇宙。 神树甫一长成,在场几人皆感到一股沉重威压, 体内灵气运转顿时就滞涩了几分。 而四方阴阳神祇们亢奋激昂,纷纷施展神通,亮出灵宝, 半透明的道体围绕树干遁空来回穿梭, 各个大笑不止,以为阴阳道有望重回兴盛。 韵源等三人, 疲于应付各方神祇, 混战中偶尔得了间歇, 皆把目光向神树中央看去: 那里,一道似幻似真的高大虚影,矗立在巨树前,几乎和树干同高。 他眼瞳一黑一白,且时时轮转着, 单手前举,画出一幅阴阳鱼图,往某个持剑悬空的单薄人影镇压而去。 顾归尘在鱼图攻势下,体内竟血气涌动,他生生忍下,开始演化剑法,绝境般的危机关头,他一出手就是圣阶剑谱: 《逐日》光耀刺眼,赤红炙热;《揽月》灵芒柔和,清净无为。 两者相合,于是日月同天,一阴一阳,同样相生相克,轮转为圆,和阴阳鱼图抗衡。 虚空中另一群祭道者们自然时时刻刻在观战,见到这一幕,有人叹道: 「此人剑道已至臻境,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离破碎虚空不远矣!」 圣阶剑法本身是不足以和阴阳道主残魂一击抗衡的,顾归尘能接下此招,全凭前世积累的剑道感悟,一招内将两部剑法相融,其威力绝不止简单相加,而是成数倍增长了。 纵然如此,还是有祭道者感慨:「无用的,在阴阳道主面前演化日月抗衡,无异于班门弄斧。」 同样怀有如此想法的,还有四方阴阳神祇,他们纷纷嘲讽:“狂妄小儿,何等不自量力!万千阴阳造化,皆在吾主掌控!” 果然,这一招僵持不到几个呼吸,顾归尘的剑势便肉眼可见地减弱了。 他不由得调整气息,再出两部剑法: 《沧海》广阔无边,白浪滚滚;《江流》纵横捭阖,气势雄浑。 二者和一,则有万千江河奔涌入海,涛声四起,震破耳膜。 阴阳鱼图为之撼动,竟被逼退几分。 顾归尘看准时机,剑势再转: 刹那间,更有海上日升、平江映月,与千江入海之景相融,剑势演化间有如山河图景,恢宏浩大。 只听一声清脆裂响,在如此剑道相迫下,阴阳鱼图竟碎裂了。 而剑势乘胜追击,居然穿透了高大虚影,眼见着就快一剑砍在阴阳神树的主干上……忽然,剑尖蓦地调转方向,对着地面上盘踞成团的青铜树根斩去,而顾归尘亦随之从半空飞冲向下。 轰隆一声巨响后,烟尘四起,人影一时不见了,迷雾中传来金属开裂的噗呲声,却是许多根部枝干被顾归尘连连斩断。 神树不禁一阵摇颤,天地也因此撼动不已。 唯有阴阳道主那对眼珠,丝毫不受影响,镶嵌在虚影中,默默转动着在雾气灰烟中寻找目标。 顾归尘同样在找人,他记得先前洛朝被神树枝干重伤的大致方位,对方此刻被束缚在蔓生的树枝内,每过一瞬,生机都将减弱一分,实在拖延不得。 且他很清楚,自己虽能勉强接招,可光凭实力,依旧绝对打不过苏醒后的阴阳残魂,当务之急是救人,然后赶紧逃离此处。 他挥剑沿路破开许多枝干,耳畔嘎吱断裂声不绝,眼前阴霾一片,仅剩的光线也被青铜色枝桠遮挡住大半,空气中到处是铁锈味。 四面八方皆传来嘈杂的打斗声,可他呼吸急促且断续,心跳如擂鼓,尽数清晰在耳,明明手指和掌心冰凉一片,衬得入手的剑柄都是温热的,额角却汗涔涔的,心房升起的焦灼感,滚烫了胸膛血液,使流经肺腑的吐息也被烧得灼热了。 他思绪一片空白,无力考量任何事情,不知疲倦反复举剑砍劈前方树杈,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纯粹且坚定的念头:救人! 直觉告诉他:这次不一样,再慢几步,自己真的会失去那人……如此代价,他根本无法想象! 朦胧中,他心有所感:就在附近……越来越近了!至多还有几尺之隔! 他正要一鼓作气将眼前所有阻拦清除掉,待出剑时,却忽觉后背传来一道阴森的凉意——有一道视线,远远盯住了他。 警惕心促使下转头时,他的瞳孔里清晰映出一条鲲鹏之影: 鲲为阴,游于幽深暗海;阳为鹏,飞于澄澈高空。 其影十数丈长,在半空辗转腾挪,于阴阳间互换,时而为鲲、时而为鹏。 鲲鹏本来游弋在阴阳道主的双掌之间,一声呼啸后,竟对着顾归尘直直俯冲而来! 其行迹过处,雷声阵阵爆响,且暗海晴空幻象伴随,威压让时空都破碎成至白至暗的缺口。 「这是阴阳的成名术法之一!」虚空中有祭道者惊呼,深觉胆寒。 顾归尘亦神色肃穆,深知此招避无可避,若接不住,怕是会命殒于此。 此刻他手握吟松剑,心念转动,劫音与浮苍也一左一右,随之出鞘。 第一记青色剑光,为《惊风》,剑芒所及处,皆有松涛竹音响起,剑光打落在翱翔晴空的赤金色大鹏身上,顿时,幻象中的晴空转阴,黑云聚集,狂风四起,搅闹得大鹏无从展翅,几乎被飓风打落。 第二记紫色剑光,为《啸雨》,分出万道剑影,伴着震彻天地的剑啸声,剑影似疾雨洒下,落到幻象中的暗海里,击起滔天巨浪,几乎淹没遨游其间的巨鲲。 「此二剑,妙在意境。」却是祭道者中的老妪在虚空观战时感叹,「圣阶剑法,本不足够阻下鲲鹏攻势,奈何他在剑道一途,领悟极深,以风对鹏,以雨对鲲,恰恰相克。」 也有祭道者遗憾:「到底修为不够,拦不住太久,否则凭其悟性,他哪怕有圣阶修为,也不至于败在这一式上。」 言下之意,却是此次交锋,顾归尘必败无疑了。 虚空中的观战者,正在以神识连通、彼此间纷议着,却见眨眼后,顾归尘第三剑已至: 蓝色剑光打出,为《朔雪》,此式一出,蓝光如海蔓延,占据了半边天空,但凡身处其间者,阴阳神祇也好,琅琊、韵源等人也罢,都感到寒冷沁入心魂…… 抬头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冰蓝色的雪花漫空飘洒,每一片看似轻盈无害,实则打落在身便知锋锐如刃了。 那或游于海、或翱于空的鲲鹏,本已在惊风啸雨中维持不稳身形,又迎面随狂风卷来了一场大雪,直接将暗海成片冻住,巨鲲动弹不得; 而利似刀雨的雪片,则混入被黑云飓风占据的苍空,骤雨般击打在大鹏身上,赤金色的羽毛被割落许多,成片鲜血飞洒。 「此三剑形意相连,威势重重叠起,如浪涛层层叠高,才能有如此效果。」老妪又赞叹一声,却不掩惋惜之情,「可若是就到此为止了,鲲鹏一击依旧拦不下。」 亦有人感叹:「通熟多部圣阶剑法并不稀奇,可是能在熟知基础上,加以融会贯通,且出招时心随意动,根据战斗形势融合恰当的剑意,其中所费功夫,所需的敏锐战斗直觉等等,要养成到这般境界,勤勉倒是其次的了,得天赋绝顶才有可能做到。」 有人一口咬定:「再给此人些许时日,破入圣阶轻而易举。」 更有人叹惋:「若未曾死在这里,剑道之主一位,此人以后当得起一争。」 「可惜啊……仅是如此,还够不上抗衡阴阳道主。」 果然,众人才论了几句,又见幻象里深海苍穹不断倒置转换,先前时分时合的巨鲲与大鹏,这时全然融在一起,化为形体更大的鲲鹏,伴生幻象里,海面与天空交界逐渐模糊,相融为混沌…… 鲲鹏仰天鸣啸一声,破开风雨雪,张开巨口,竟要对着顾归尘咬下,将人一口吞没。 祭道者们纷纷摇头叹息,也有呼唤本命武器,打算等此人败亡后,就化出分/身,降临救主,而此刻正身处战场间的韵源几人,各自要应付十几位阴阳神祇,心内虽焦急不已,总分神观望此处,却实在脱身不得。 各方视线聚焦中,顾归尘却神色平静,方才三剑打出后,吟松、劫音、浮苍竟都已离手,在半空结成剑阵。 一时间,青蓝紫三色剑芒轮转闪烁着,其间幻象,或有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或有云开月现、雨后晴空,有时则冰雪涌动呼啸,飓风席卷雨点…… 最后,无论晴雨风雷,皆融合在一处,化为模糊的一团,唯有三柄灵剑矗立在阴晴雨雪里,为成为伫立的恒定。 有祭道者刚欲出手相助,见此情形却蓦地停下了,有人辨别一番后惊呼道: 「万法归一,至于混沌!」 「此为万象之剑!」 原来,三柄灵剑结阵后,每次灵光闪烁,都是在演化某一部与气象相关的圣阶剑法,且招式不断撞击,相互融合,威力飞速叠加,最终推演出气象万千,化为一方混沌世界。 老妪唏嘘不已:「略一清数,此万象剑阵至少用了上百种圣阶剑法,看来所谓惊风啸雨朔雪,不过是个铺陈,争取战机演化出万象剑,才是此子目的。」 其他人也点头赞许:「后生可谓矣,如此年纪,通熟百部剑法,且可任意交融叠加……往后剑道一途,不出意料必有此子姓名。」 正言语间,鲲鹏已至,与万象剑阵爆发出耀眼至极的撞击,天地霎时间淹没在光暗阴阳与万千气象里,时而风雷雨雪交叠出现,时而昼光破于前夜,演化阴阳大道…… 这方战势胶着,那头顾归尘却早掉头离去,急于寻人,他心知万象阵拖不出太久,而骤然施出这接近底牌的万象剑法,亦十分耗精力心神,若不赶紧救到人,哪怕他还有方法能接招,也多半无精力施展了。 阴阳神树的根部枝桠交错,他手握最后一柄弑帝剑,大招出后,气力已不如先前,行进得十分艰难,视线都有些模糊。 他凭借直觉和先前洛朝所处方位的记忆,拼尽力气向前突破着。 而在他几尺之外,意识陷入模糊状态的洛朝,则被哐当当的砍击声唤醒了些许神志,他努力克制晕眩感,运气调息片刻后,才有余力半睁开沉重的眼皮。 四周一片黑暗,而清脆的砍击声越来越近,他还能隐约听见某人急促中带些虚弱感的呼吸声……不用猜也知道这人是谁。 奈何他现在被青铜枝干束缚住,胸膛更是被树枝贯穿,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汲取他体内的力量,致使他分毫动弹不得。 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他不得已挣扎身体,想要躲开,可不尝试不清楚,稍一动作才感到那自灵魂而来的疲惫感——阴阳神树在收取他体内最本源的生机。 他挣动了许久,直到大口喘着气,再无半丝力气时,也只挣脱一只手,低头时,还看见自胸膛洞穿伤口处汩汩流下的血,顺势落到青铜枝干上,瞬息间就被吸收进去隐没不见,只偶尔几滴鲜血遗漏,在地面绽开点点凄艳血花。 这时,伴着噗呲咔嚓一声清响,眼前有的枝干竟有些断裂脱落,从缝隙间露处一道光。 他被这乍然没入的光刺得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料才几个呼吸过去,他勉力挣脱的那只手,竟被人死死握住了—— 来人的手心很凉,冷汗沾在上面,触感湿冷。 他无力睁眼,只感到有灼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且哐当的金属交击声断续响起——顾归尘应该半拥住了他,且单手以剑斩除四周穿叠交错的枝桠。 其间,对方扣紧自己手腕的五指从未松开过。 谁知,阴阳神树似乎察觉到有人来犯,四面八方的枝桠接延伸向此处,向顾归尘攻来,尖锐的枝桠直指太阳穴、心脏等要害处。 伴着急促的兵器交接之响,洛朝感到方才近在耳畔的呼吸声远了,只是右手腕上的束缚感依然如旧。 他有意挣开束缚,却不出预料被握得更紧,产生些许钝痛感——腕部估计被扣出红痕了。 他深深垂眸,视线黑暗且朦胧,意识昏沉间,识海里却一片清澈,且隐约见到一株青翠的树苗生长其中——这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他猜测这莫名出现在识海里的树苗与阴阳神树有关,便试着以心念呼唤——树苗枝叶摇动,居然真有了反应。 这时他心里产生种奇异的直觉——自己可以部分控制神树的动作。 于是,努力挣开半只眼,在模糊视觉里,以心念挥动一根枝桠,恰恰向顾归尘扣住自己手腕的地方斩去—— 顾归尘本在全心全意应对四面而来的攻击,可他生来战斗警惕敏锐,明显感受到来自后方的袭击——意图分开他握住洛朝的那只手。 可他居然没有理会,仿佛完全不在乎这条手臂一样,不仅没有松开,还加重力度扣得更紧了—— 在即将鲜血迸溅前,枝桠悬停在顾归尘手腕上方三寸。 这时,他恰好应付完又一波攻击,下意识转头望人,便撞进一双幽深沉静的眼里。 两人相对无言,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悄然蔓延。 洛朝沉默着想:若仔细计较起来,这当是你我二人,第一次正经交手。 作者有话要说:双向家暴了gai一下?(最近几章打戏很多呢) 阿尘是暴力近战dps+部分自奶技能~ 阿朝是绝对的法修,场控+远程攻击内种~ 另,离日六还差些~我还是明天继续补字数叭qaq 感谢在2020-03-01 00:05:24~2020-03-02 00:0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丹 34瓶;4243744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8章 寄望(一百零五) 神识中, 碧玉般的树苗摇曳生辉。 洛朝猜测这是阴阳神树扎根在他神魂, 藉此汲取生命本源。 可相应的, 吸收了他很多心脉之血的神树,部分与他神魂交融,他可以反向部分控制神树行为。 或者说, 神树已经视他为不可逃脱的“猎物”,给予猎物一些控制权,让猎物有能力保护自身,直到神树将猎物“消化”完毕。 对洛朝而言,他则可以将神树当作媒介,弥补此刻身体修为不足的缺陷, 施展出很多本来无法使用的术法。 顾归尘从他沉静的黑眸里,看见了清晰的告诫之意,像最后通牒: 你真的要与我为战吗? 顾归尘呼吸一窒, 他看懂了这眼神的深意: 没有人可以阻拦我的意志……如果有, 拦路者死! 他握住对方手腕的指节发白,隐隐轻颤着:与你为敌?难道这真是宿命?无论此时彼时, 你我永远站在对立面? 洛朝注视着他, 面色无波无澜, 眸光却在诉说:留给你决断的时间,不多了。 顾归尘没有犹豫太久,神情逐渐变得坚毅,他也回以对视,目光笃定无疑。 洛朝对此并不意外, 甚至微笑了一下。 那唇角的点滴笑意还未消逝无踪,下一瞬,顾归尘突然睁大眼睛: 面前的人如幻影般破碎成片,他无措中立刻抬手去够,却只能触及一片虚无。 虚空中的观战者们叹息:「幻术也!」 顾归尘环视四周不见人影后,也终于恍悟过来:他不该惊慌间放手的,那只是障眼法! 可到底来不及了,洛朝再度现身时,已盘坐在巨树的腰部,以青铜枝桠缠绕成用以驻足的三尺平台,抬眼一望,头顶上便是葱郁苍翠的巨大树冠。 这时候,阴阳道主的虚影站立在巨树的另一面,显化鲲鹏道术,正和三柄灵剑组成的万象剑阵僵持着。 四方神祇与琅琊三人的过招也到了白热化阶段。 他们二人顿时组成了第三方战场: 一人盘坐在树中央,无悲无喜俯看下方; 另一人持剑立在树底,脚下是树枝盘根错节,身前身后,皆有枝桠如利剑飞舞着攻来,他随手用剑砍断,仰头向上看去,思索着如何攻至对方面前。 洛朝阖目冥想,只因施法媒介为神树,他心念电转间,将要使出的术法也多半和“树”有关。 他在神识中幻想出一株树冠如天遮盖万物的菩提,而自己端坐菩提之下,眼前有一方明镜台。 再度睁眼时,他随手从身畔摘下一片树叶,轻轻往地面扔去——此为须弥芥子,阴阳神树的一片叶,传闻就是一颗星辰,乃至一方小宇宙,仅凭一片叶,就可化生一方天地。 一念起时,术法已开始施展,他眸光寂然,抬手平举向前,宛若空无一物的眼底真有方明镜台,而他正在挽袖轻轻拂去其上不慎沾染的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当他衣袖垂下,拂尘动作终止时,,而顾归尘已在局中。 虚空中的祭道者纷纷摇头道:「此人已入镜台,再望菩提,则永远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可触及。」 顾归尘本来在枝桠围攻中,艰难向上突进着,已借力于枝干连点飞跃,快速向上攀登了十丈有余,洛朝那一拂,明明遥在半空,却好似透过虚空,传来一股不可违抗的压力,竟直接将顾归尘拂落在地。 他脚尖才一触地,洛朝先前摘下的叶片也恰恰飘落在地,于是,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以他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砖石制的地面,尽数变作透明状,宛若一面巨大的镜子,且照出四方景物——包括他在内,呈现一个模糊的镜中倒影世界。 唯有阴阳神树,未有倒影出现,且其树根哪怕在地面下,也依旧有实体存在,乍眼看去,好似它直接扎根于虚空镜像里。 顾归尘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这预感很快印证,当他再度试图向上突进,明明感觉往上攀高了很久,可他与洛朝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变——约莫三百丈有余。 他难免心生焦虑,可也清楚此招凭蛮力无可破除,只得暂时停止攀登,站立在某根枝干上,一面和持续不断攻来的枝桠缠斗,一面观察地面上的“明镜”,思索着破解之途。 虚空中祭道者们也在议论: 「看似是佛家法,有菩提明镜、须弥芥子,实则短短一招内,糅杂了多家术法,我粗略观来,便瞧出了时间之道,空间之道……或许还有幻象之法。」 可见洛朝前世积累不虚,天下术法,无所不阅、无所不学,且他天赋自然没的说,不会是那等死板迂腐的人,早将诸法融合贯通,联合使出时,威力倍增,且了无旧法的痕迹,完全没有被典籍框架束缚住,甚至,此举可算作站在前人肩膀上,于战斗中随手创出新术法了。 祭道者之一的老妪,曾精研过佛法,因此她比旁人看出了更多门道: 「明镜亦非台……此人,究竟是在镜内,还是镜外?」 中年人答了句:「韵源等三人亦有倒影出现,他们未曾感受到天地变换,此人应当和韵源一样,同处镜外,立在镜面之上。」 却说顾归尘思考片刻无果后,心知时机有限,拖不得太久,便先决定“一力破万法”,实在无用后再另思别途。 于是,他调息灵气,抬臂使出一部《万重山》。 此剑法如其名,有万钧之力,携剑斩下时,呼呼破风声如惊雷鸣动。 他斩向的目标倒也干脆,直接对着巨树主干轰隆砍击,有伐木之意,自起手势演化到剑法最后一招,只用了三息时间,当剑尖触及树干表面时,身畔更有万里山峦的幻象显现—— 远看来,好似凭空出现绵延山峦,要将巨树压断。 这一剑气势恢弘,居然穿透过去,将巨树拦腰斩过,霎时间天摇地撼的,受此攻击,神树叶片哐哐作响,有些掉落下来,化为利刃对顾归尘斩去,他再向四周一剑抡圆,便撑起一方剑芒防护,任何攻击近不得身。 眼看着巨树摇摇晃晃就快倒下……连虚空上的祭道者们也看得唏嘘不已……顾归尘抓住机会,迅速往上突进,可再看上空时,洛朝却依旧盘坐在枝桠搭建的平台上,毫无被惊动的模样,甚至不知何时,手畔多了一杯茶水,似乎正低头观那茶汤的色泽。 “镜中花月”一般的遥不可及感,依然如旧—— 顾归尘不由愣住,哪怕神树将倒,他往上飞跃时,彼此间的距离还是未曾变过……又低头一瞧,发现不知为何,神树被斩断的伤口处白芒闪耀,不多时,便恢复如初了。 祭道者们见了,也在喃喃自问:「虚幻如镜中花月,到底哪方才是花与月?是幻术还是错觉?此术应当何解?」 众人纷议间,皆微蹙着眉头:他们虽也修道无尽年岁了,可这一式“明镜菩提”还是无法立刻看透……只因此术是洛朝当场融合诸多术法创出的,实在新颖得很。 一眼观来,你能从中看见不少成名已久的术法的影子,比如幻术一道的“水中花月”,佛法里的“尘埃不染”,空间一道的“芥子术”……这些古老术法因传播甚广,优劣如何,个中关节早被全天下人摸透了,只要修为足够,便能依据术法固有的破绽,找到制胜之路。 可惜,眼下这招“明镜菩提”,以道眼细细观察时,虽有古术法的影子,却没完全套用古术法的路子,混杂道法颇多,根本无法迅速断言其中天机为何。 祭道者们于心内掐指演算时,顾归尘正抬头往洛朝所在处凝望而去—— 明明眼中人,从言行举止到抿唇眨眼……都和本尊毫无区别,可他心中就是升起种强烈的直觉:不对劲。 他皱眉苦思:也不能说是假的……洛九陵在他面前伪装过那么多次,对真假的判断,他从未出错过…… 可若不是假的,怎会完全无法触及? 难道还是自己中了幻术? 思量间,他无意看向地面上的巨大明镜……忽的脑海灵光闪过: 不对!确实是真的! 但这里的洛九陵,只是影子! 实体在明镜之内! 他茅塞顿开,想也不想,提起剑就往地面冲去……而半空中,洛朝的影子似乎察觉到这一切,微微笑了声,竟把方才手边的那杯茶往地面泼去—— 等顾归尘堪堪落地时,茶水也刚好洒在地面上,且迅速蔓延开,最后竟呈现湖水涌现之势,疯涨起来,连其余正在打斗的阴阳神祇们也受了这杯茶的波及,攻势减弱了。 湖水不断上涨,遮盖住了“镜面”。 顾归尘笃意要破入明镜中,当即翻手挥剑,一部《破浪》数息间施展开,携呼啸的涛声,狠狠向湖水斩去—— 顿时巨浪滔天反卷,他想也不想,往被剑势分开的湖水内部冲去,谁知,脚才触及“镜面”,湖水浪头便席卷而来,他未曾理会,只以护体灵力层承受巨浪攻击,剑势再转,又一式《万重山》砍击而下,咔嚓声四起,击碎了“镜面”。 当他看准时机,从“镜面”破损口一跃而入时,镜子外的湖水也再度淹没了破损口,“镜面”灵光一闪,眨眼恢复得完好如初。 虚空中的祭道者们看得一阵惊诧: 「他为何要主动进入明镜之内?」 要知道,地面下一方倒影世界,乃是洛朝摘下的一片阴阳神树树叶,加以芥子术演化而成的,此方世界可谓全在洛朝掌控内,客场作战,劣势极多。 果然,顾归尘乍一进跃入镜子之下,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粘稠感束缚住了——原来,要破入倒影世界,不仅需斩开湖水,还需穿透“明镜”本身的一层厚度。 他当机立断,使出攻击力极强的一部《炽炎》,剑舞数招成圆,四面烈火熊熊燃起,凭火焰开道,他很快便能真正进入倒影世界。 祭道者们见此,亦有人迅速意识到什么:「难道吾主藏在明镜中?」 话音才落,顾归尘已然穿透“镜子”,一时天旋地转的——此方世界乃是倒置的,待稳住身形后,他往某个方向抬头一望: 神树参天,而洛朝盘坐其上,神色平静,似乎毫不意外他能找到这里,也正抬眸向他望来。 祭道者们一阵惊叹: 「原来吾主早已遁入镜中世界!」 想必早在洛朝摘下树叶时,他的本体就已携带神树遁入叶片演化的芥子世界中,这时候,留在原处的树也罢、人也好,一开始,当是幻象。 而后,幻象以术法挥袖拂落顾归尘时,趁着对方无暇辨认真假,叶片也坠地,由芥子世界化生为倒影世界,他本体也身处其中,便随之产生了影子。 一瞬间里,他故意倒置错乱了虚实,将影子投射到真实世界,而本体藏匿起来,原地的幻象顿时被置换为更有迷惑性的影子,这才能骗住顾归尘那么长时间。 因此,最初明镜显现时,唯独神树和他自己不会现出影子,倒影被放入了真实世界,而真身隐匿起来。 所以,顾归尘以《万重山》伐木才会失败,因为影子是不会真正被斩段的,而他费时砍树,还会延误战机。 洛朝就是要营造一种先入为主的错觉: “菩提明镜”一招,可倒映万物,唯独施术人本身不会受影响——所以施术者本身没有影子是正常的,且下意识判定,留存在真实世界的树与人,肯定也是真实的。 若施术者也有倒影,反而会给旁人提醒——哪一个是影子,哪一个是本体。 再者,顾归尘本人,包括祭道者们,在受到幻术障眼法类别的术法攻击时,总会最先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虚假的,而不是先质疑敌人藏到了虚幻世界里。 这一招,胜在对敌方心理的完美把控,对传统幻术套路的反向出招,以及准确预测到了敌手接下来的行动,成功争取到了更多备战时间,从而将对战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 后续过招间,顾归尘因失去先机,多半只能应付而无力主动出击了。 此招更胜在术法的完美衔接融合,芥子术、幻象、明镜台……招招连续且融洽,反应速度得快至毫厘间,一点疏忽错失都容不得。 祭道者们复盘一遍后,皆很是感慨:「吾主谋算向来万无一失。」 也有人惊奇:「这顾姓子弟如此迅速就猜出了真相,比我等反应还快一分……可见其聪颖啊!」 其他人听言,都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不知道的,顾归尘生平还从未被人夸奖过聪颖,他能快速意识到不对劲,凭的是直觉而不是头脑—— 只因在顾归尘眼里,真实鲜活的洛朝全天下永远只有一个,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镜中倒影,也会让他那不知因何而来、却从未出错的寻人直觉发出警示:方向不在此处,找错了。 所以洛朝也并不惊讶对方能快速找到人:顾归尘在如何寻到自己的藏身处这点上,虽不明缘由,却从来天赋异禀。 他布下此局,包括随手泼了一杯茶,主要还是为了拖时间,抢占先机,为接下来的攻击术法作准备。 所以,虽然顾归尘洞破了真相,祭道者们依旧不看好他: 「身在须弥芥子里,客场作战,劣势极大!」 老妪也叹道:「吾主杀招将出!」 话音落时,倒影世界里,洛朝静静盘坐着,凝望向身前实际不存在的某方“明镜台”,右手三指轻轻捏起,抬臂往镜台而去,竟作出个落棋子的虚动作。 同一瞬间,才站稳身形的顾归尘,便看到一颗半丈方圆的巨大黑色棋子,蓦地出现在头顶,往自己碾压而来。 且倒影世界的天空骤变,和外面的真实世界产生了殊异,天幕暗沉下来,无数星辰涌现其中,散发古老威严的气机——这是阴阳神树的叶片演化而成的宇宙星空。 老妪再叹:「星象棋盘……亦有,九宫天机术!」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终于完成了写一场主cp势均力敌打戏的梦想!(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以后他俩也不会打架了嘤嘤嘤~) 大家要珍惜啊,全书唯一高能双向“家暴现场”! 虽然蠢作者为了想招式撸秃脑袋,写得十分慢,故而晚更了嘤嘤嘤~ 小剧场献上: 开场跑路时的洛朝内心os:容我先溜远,因为近战肯定要歇菜……嗯,再施个障眼法,先骗住顾憨憨,容我技能读个条先。 中场得意时的洛朝内心os:法修式打斗么,就是要像我一样,逼格拉满,于喊杀场里席地而坐、谈笑风生,面上岁月静好,照照镜子,喝喝茶,下下棋什么的……然后待我起身时,敌人皆已倒地不省人事……这,才是高人风范! 顾归尘(一脸冷漠):我管你什么幻术时空水中花月九宫天机……抡起剑来,爆!爆!爆!爆就完事儿了! 洛朝(无法保持微笑):所以说我为什么讨厌剑修?因为他们都是徒有蛮力的铁憨憨:-d 作者君(慈悲心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下一章就要被反杀了呢~ 感谢在2020-03-02 00:07:10~2020-03-03 00:1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个好人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9章 寄望(一百零六) 万千星辰璀璨夺目, 于暗沉天幕上缓缓运行着。 地面呈透明的镜状, 恰恰映照出星空之影。 站立其间, 宛若身处无边无际的宇宙虚空,唯有当中一棵巨树,屹立中央, 成为仅有的恒定。 黑色棋子于半空蓦地现形,碾压而下,顾归尘仓促中抬剑格挡时,感到沉重的压迫力。 因失了对战先机,他只能使出身法闪避,暂不正面撄其锋芒, 于是黑子重重落地,发出轰隆巨响,仿佛要砸穿透明的“镜面”。 谁知, 刚旋身躲过这当先一击, 第二颗棋子又对着他攻来,这回躲闪不及之下, 横剑一挡, 强烈的反冲力震得他手臂一麻, 无可奈何下,侧身再退一步,第二颗棋子也轰隆坠在身前半尺处。 不料,第三子落下更快,好在这回他反应过来, 使巧劲以剑身一个侧挑,将黑棋子斜推着拨开……谁想一击快过一击,第三颗黑子尚未坠地,第四、第五、第六颗也接连随之而来,攻势密集,压满身前身后,根本躲无可躲。 面对这连发杀招,顾归尘只得先以蛮力硬挡: 最初颇为狼狈,被十数颗棋子包围在当中,它们的摆布方位和天穹上运转的星辰隐约对应着,相互呼应,共同连接成不可见的隐形“力场”,使身处棋子阵中的人,所受压制倍增,灵气运转艰难,只能见招拆招,战局十分被动。 眼见着他就快落入绝对劣势,忽的他神色一肃,招式立变,从迅即快速、大开大合、风格悍勇的以强对强,倏然转为轨迹十分飘忽轻盈的柔系剑法,观其剑招路径,隐有太极一般四两拨千斤的韵味。 且身法步法也骤变,由灵活躲闪见长的《鹤舞》,变作更飘逸难觅的《扶摇天风》: 变招的效果是显见的,本来急转直下的形势被挽回,十数颗棋子包围中,他剑式或轻点、或轮转、或突刺……种种以柔对刚,减缓灵气消耗; 同时脚下若踏天风,扶摇而上,以坠落中的棋子为借力,数度鱼跃而起,把握住迅疾而逝的机会,从棋阵的间隙里渐渐突围出去,且向着神树方位攻来。 一时间,局面从一边倒变为持平。 洛朝盘坐在神树之上,见此并不意外,气度依旧沉稳淡然,乃至抿唇笑了一下,眸色里颇有对势均力敌者的赞赏。 他眼睑微垂,低头看去,脑海中虚构出的“明镜台”上,此刻有一盘才开局的围棋,他执黑子,而对方执白子。 棋盘上,黑子已落下了二十来颗,白子亦然。 先前,黑子本快要将白子围杀殆尽,不意白子穷则生变,绝地反击之下,渐有重占上风之势。 洛朝沉吟不语,心中筹算一番后,伸手从棋盘边侧的棋碗里,作出个虚抓的动作,旁观来,好似此人对着空气下棋,行为十分古怪。 而后,他右手虚握着这把棋子,抬臂慢慢前伸,同时五指缓缓松开,将许多棋子往面前的“棋盘”上洒去。 顿时,树下“镜面”虚空里,局面骤变,半空中,无数棋子突现,个个如星陨纷落,由包围式点杀变为大面积无差别群攻。 刚刚稳定的战势节奏又被打乱,顾归尘急急变招,以“日月同天”、“千江入海”等融合式大杀招硬抗了几轮棋子雨后,才重新寻到恰当的应对之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此法意图以快破之,使出一部名为《秋风竹叶》的剑法,顷刻间,群星陨落的镜像之上,竟隐约有秋风起、竹林现,铺天盖地半枯黄的竹叶迎风当空漫舞,每一片竹叶行过的轨迹,实质都是重叠的剑影。 顾归尘的身影更是在迅即如电的闪挪移动中,幻化为亦真亦假的重影,衣饰面容皆看不真切了。 千百重影应对千百星陨棋子,当速度快到极致后,任何微小的破绽都会被无限放大,棋子攻击的包围已然十分密集,且相互连接形成力场,可再紧密的攻势也会有毫厘破绽—— 顾归尘一旦逮住这丝毫罅隙,便提剑飞速刺去,一个呼吸间即可指使剑影出击上百次: 这四方上下围攻而来的黑色棋子,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张合、或扩大或收紧的半球形罩子,而他就在这大小变化中,寻到“罩子”上某处相对脆弱的点,集中刺去,渐渐地,“罩子”上出现了长短宽窄不一的裂缝。 剑影攻击的同时,他身影也在半空如雨落下的黑色棋子间辗转腾挪、起落腾飞,脚尖或踢、或踏、或点、或旋……身体或后仰、或翻空、或侧躲……以各种动作借力于棋子,在星象棋盘当中如游鱼徘徊,迅即如风。 在这之中,半球形“罩子”上,各类“裂纹”不断增多。 洛朝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眼神沉凝,注视着面前的“棋盘”,见白子一方当头汇成锐利剑锋,好似游龙巡回,四下里突击不断,也三指并起捏住,随战局变幻,不停虚落棋子,用以添补“裂缝”。 顾归尘感受到对方攻击的变化处,也当机立断,在《秋风竹叶》之外,并出惊风啸雨等杀招,增大攻击威能,且融合提速身法,使攻势再快二分……顿时,“球形罩”上的裂纹再度扩大开来。 僵持未有半刻钟,当裂缝终于爬满“罩子”,多至最终临界点时,只听得轰隆隆坠响声不断,棋子之间用以连接的“力场”被打碎,全部失去隐形力量的依托,直直坠落。 而顾归尘悬停在半空,注视着一切,面色沉凝,身畔棋子轰击地面,他周身三尺内,却平静非常,半点攻势近不得身。 虚空中观战的祭道者们嗟叹:「星象棋阵,已破。」 第一大杀招被破解,可神树之上的洛朝情绪却毫无波动,依旧低头注视着棋盘,在脑内绘出现今黑白二子的局面—— 他露出一丝笑容:杀势已成! 身处我的棋局内,你又如何能挣脱呢? 当最后一颗棋子坠地,响声消弥些许后,顾归尘也随之缓缓降落,双足虚立在半尺上空,巨高环视地面四周:只见黑色棋子铺满,排布看似杂乱无章,细细观察,却有些特殊的道韵……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点疑虑:是否还有后手? 祭道者们也在观察: 那中年人擅棋,仔细看了几眼后,变察觉出不对劲:「不好!棋局胜负已定!」 虽然,肉眼可见的仅有黑子,且乍然看来,其排布毫无规律,可若以九宫天机术角度筹算一番,却可得出如此结论: 「白子大龙被屠!颓势无可挽回矣!」 果然,这厢定论才出,那头顾归尘已骤然看见: 在或密或疏的黑棋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散乱的白子虚影,且镜子般的地面上骤然有网格式的棋盘纹路显现,流转着柔和光辉……若细细回忆一番,可发现这些白子的落子点,恰恰是他先前破阵时落脚过的地面。 原来,这杀招是明暗双重、互为表里的,当星象棋阵围攻而上、他依据对方攻势作出应对时,就已经落入圈套,随洛朝的计算,每每落地皆和筹谋中白子的行迹相合—— 一举一动都在对方演算内,此轮棋局又如何能赢呢? 当明面的星象棋阵被攻破,暗里的九宫天机术业已势成,他再度失了战斗先机。 脑中念头纷呈之时,九宫天机术也正显露杀机: 顾归尘耳畔莫名传来一声清冽的龙吟,随后,那铺满地面的许多黑色棋子,竟纷纷剧烈颤动起来,且发出声声巨石撞击般的闷响。 同一时刻,才显露的众多白子虚影,尽数咔嚓碎裂成块……此时又听得一声震耳龙啸,黑色棋子居然也全部模糊起来,且相互连接成片,一道耀眼白光过后,棋子都不见了,唯有一条气势威严的巨大黑龙,参差鳞片反着冷光,盘踞在棋盘上,龙身将顾归尘围困住了。 且他恰恰立在龙头不远处,巨龙此刻龙目还闭着,是个沉睡模样,其垂落的龙须较之黑龙自身体量,是纤毫如丝,较之普通人类的身量,却足有三人手臂合起那么粗。 龙鼻翕张间,吐纳龙息,好似一阵狂风拂面,且带有海水般的腥气。 顾归尘紧盯着黑龙动向严阵以待,丝毫不敢大意,且不曾犹豫一瞬,决定先发制人,抬手便是一记《万重山》,带起厉风呼啸,直往龙头狠力砸去。 黑龙因此被惊醒了,龙目怒睁,张口喷出赤红火焰应对剑击,同时龙身缓缓浮起,龙尾摇摆活动身子时,将狰狞龙爪向前一击抓去—— 此击被顾归尘抬剑挡下,只听得滋啦哐当的金属交击声,顾归尘竟当空被逼退十丈有余。 而黑龙紧追不舍,竟张开巨大龙口,当头咬下,意图将人吞没。 顾归尘借力于龙爪,一个飞点起跳,躲开巨口,凌空腾跃而起,且在稍纵即逝的瞬间,对准龙头,迅速出剑,居然一下深深刺入了龙目,血溅数尺。 黑龙吃痛,猛烈挣扎起来,巨大龙身摇摆间,仿佛头顶苍穹也跟着剧烈颤动,唯有不远处的阴阳神树四周,安稳如旧。 洛朝从上空俯视,静静观战,神情略带兴味,他想知道,屠龙之举对顾归尘而言,需要几招? 他于心中默数:只见一连串迅即到看不真切动作的剑招连出,砍劈划刺斩割……在第十三式,黑龙哀鸣一声,红色剑光耀起,龙头被咔嚓割下,清晰骨裂声在耳,随后又轰隆几声,失去生机的龙身和龙头坠地。 这极速屠龙十三式,让虚空中的祭道者们也发出惊叹,纷议不止: 「未用剑法,只凭最普通的剑招,也有如此威能,此子未来,道途不可限量。」 不用剑法,就意味着不用灵力,甚至未引动天地道韵助力,只依靠过人的体术,全凭力量、速度、敏锐反应、以及强悍的战斗本能,才有这看似轻易到朴实无华,实则极其难做到的十三式屠龙。 可赞叹归赞叹,祭道者们依旧不认为顾归尘能赢,尤其是老妪,她看向矗立在镜像世界里的阴阳神树,叹道:「此树不死,必输无疑。」 叹息才落,顾归尘正单足跪地,拄剑立在龙头上喘息——方才那十三招,极快且极耗心神体力,施展起来,不比先前的种种融合剑法容易省力。 可他没歇过十个呼吸,突然发觉脚下所立的龙头震动起来,就在他几乎被摇落在地前,他蓄力一跃,到半空俯看时,发现了神异的一幕: 黑龙在复生! 其伤口在飞速愈合,连头身分离的断裂处,也不断有新的血肉长出,且缓缓粘合。 不过又十个呼吸,黑龙竟恢复如初了,且龙目中冷冽杀机显现,又向张口顾归尘撕咬而去。 顾归尘无法,只得勉力打起精神再战。 祭道者们道出个中缘由:「此为,生生不息。」 原来,先前的菩提明镜也好,后来的星象棋阵也罢,都是以阴阳神树为媒介施展的。 神树看似静静矗立,无所动作,实则是整场法术最关键的核心点,用以压阵,提供灵力源,只要树不死,九宫天机术就不会破,黑龙将周而复始出现,不断发出攻击,直到被困阵中者力竭而死。 而要砍断阴阳神树,就更不可能了,神树可是道主级别所用的神器,哪怕此界中圆满级别的圣器在他面前也多半不堪一击。 即便神树历经无数岁月,且主人败亡仅余残魂,其威能被磨蚀大半,也绝不容小觑。 先前顾归尘在镜像世界外,之所以能砍断树木,是因为那只是影子,碰到真实的神树主干,其佩剑是否砍得动都是个问题。 因此,在祭道者们眼里,此局无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打了一章架,而且还没打完orz 作者君近日课业突然增多(实验课教的都是什么魔鬼软件魔鬼代码),措手不及下时间没安排好,所以昨天断更辽qaq,在此向各位小天使道歉~ 明天尽量双更补上,如果明天补不上,那就拖到周六万更补上叭~ 感谢在2020-03-03 00:17:32~2020-03-04 23:5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嶌葵崎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嶌葵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嶌葵崎 5个;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0瓶;七浮 5瓶;清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0章 寄望(一百零七) 黑龙盘旋着腾飞而起, 它金色龙目怒张, 咆哮着呼出飓风般的龙息, 使龙须向天乱舞,龙身龙尾表面带起巨大的气流,发出连连破风鸣爆声。 顾归尘被黑龙环绕在半空, 触目皆是冰冷的黑色鳞片,且他处于强烈气流漩涡的内侧,被飞转的气旋裹挟着,几乎凭空站立不稳,要东摇西晃摔落下去。 而黑龙趁机展开攻势,吐出灼灼龙炎, 风助火势,布满星辰的天穹顿时成了一片火海,同时飞爪摆尾, 意图将人撕裂或撞碎, 龙头更是追逐顾归尘行迹而走,不断张口咬下。 顾归尘先前体力消耗过大, 尚未恢复过来又突然陷入如此危急形势, 难免受了些伤, 胸口一阵气血涌动。 且身畔火光肆虐,光是运起灵力罩抵御炙热焰流,就颇为费力了。 好在心脏处的血种及时感应到他力竭受伤的状况,一缕缕饱含生命元气的灼热凤血从他心室涌出,很快蔓延到全身。 在血种加持下, 他的体力稍稍恢复过来,暂时寻回了应对的节奏,可他深知时机不可延误,拖得越久越会落入劣势,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这时他环顾四周,看见漫天赤红的火焰,忽而心念一动,抬手便是一记大杀招—— 剑芒划出的轨迹透发出无穷道韵,更奇异的是,伴着剑身挥动,剑招显露威能,铺天盖地的大火竟有向剑尖汇聚、并随之游走的趋势。 虚空中的祭道者们不由猜测:「这是要以彼之火,攻彼之身?」 洛朝也凝神观察着,于心内推断顾归尘的招式来源。 却见镜像世界的半空中,黑龙吐出的火焰本来遍布苍穹,连群星也被燃烧着,此刻,大半赤火竟都被顾归尘的剑法拢聚而来,不断凝实缩小成一团格外炽盛的火焰团。 而他持剑立在焰心,身畔一片赤红,面容被映照得极其亮丽,尤其是眼眸,哪怕在盛烈大火中,也好似星子璀璨,其中战意炽盛灼烧,傲骨铮铮,透出坚决的必胜信念。 此部剑法名为《金乌浴火》,从起手式引火汇聚,及至演化到最后一式,共用了十五个呼吸,当最终式完成,只见他周身炽焰蓦地迎风暴涨,于半空如绽开一朵占据大半个天空的绚丽烟花,其色泽明黄带赤,赤中透着耀眼的白。 连高居神树之上的洛朝,这一刻也感到空气中的热意上升了好几分,又听得滋啦啦的火烧声伴着烈焰翻腾滚动的爆鸣……黑龙竟被出于自身本源的火焰反噬烧伤了,在灼痛中于天际发出阵阵怒啸,龙身不安焦躁地盘旋翻滚着。 可随后,一声震破耳膜的嘹亮啼鸣,竟压过一切声音,穿透脑海震颤身心——这是金乌初生,向天第一声乌啼。 再看半空,一只金羽华贵的三足乌从火中化生,一开始,仅是个巴掌大的小金乌,单足点在顾归尘的剑尖,展翅欲飞,可随着剑法演化完善,其翅膀身躯皆如火焰怒涨,逐渐堪比黑龙龙头之庞大。 哪怕金乌只有龙头般大小,论攻击之力,却要更胜一筹。 它贯彻了顾归尘的意志,展翅冲向高空,带起数道炫目的火光痕迹,在更高也更暗的夜空中久久不散,宛若赤色银河横贯长空。 待金乌腾飞至顶点后,忽的调转方向,往下方火海中翻滚的黑龙极力俯冲而去,喙口大张,竟有啄食之意。 黑龙自然不甘示弱,也咆哮着迎击而上。 一金一黑在半空打得混作一团,上有星辰轮转辉映,下有滔天火海翻涌,伴着接连不断的啼鸣和龙啸,不时有成片黑磷或金羽带着鲜血纷落。 最后,到底是先已和顾归尘缠斗许久的黑龙更早力竭败亡,被金乌鸟喙一口啄中龙身,漆黑龙身从中断为两截,血浆漫空洒开,而龙尸没了依托力,直直往地面砸去。 轰隆巨响后,失去自主意识的黑龙尸体,其金眸依然大睁着,有死不瞑目之感。 和上次一样,柔和白光从黑龙伤口处耀起,昭示着它在快速复生,不远处的阴阳神树上方,洛朝阖目,双手动作变化如幻,在结印控制神树,摇落许多生命光辉,撒向龙尸,希冀加快黑龙复苏的趋势。 可同样的,顾归尘也在试图抢占先机: 此次,不等黑龙完全复活,金乌便依照他剑招所指处,飞扑过去……恰飞至龙尸前的那一刹,黑龙身体挣动,竟也及时活过来了。 可到底晚了一步,黑龙没来得及作出任何攻击之举,便被金乌三爪攫住龙身,难以动弹。 黑龙不甘,奋力挣扎,其体内本源也随战局变化,由火变成水,张口喷出一道深蓝巨浪,竟将上方金乌身侧缭绕的金白火焰浇熄几分。 它得此罅隙,一下脱离金乌钳制,龙口翕张,吐出江河如瀑,汇成深蓝的海,与先前的火海抗衡,龙身横空摆击,也向金乌攻去。 这时,顾归尘也悬浮在高处,见此一剑当空斩落,且立时换了剑法,冰蓝色剑芒几乎将天空切成两半,气势壮阔恢弘,可又快得无声无息,似电若光。 当冰蓝剑芒迅即而下,触碰到黑龙吐出的蓝海时,天地骤变,海水顷刻之间结冰,入目一片苍白,可剑势竟未就此终止,而是横穿过去,将整片由海水结冻为冰原的苍冷斩裂! 耀目白光过后,只听得咔嚓嚓的冰裂响声,“冰原”完全破碎开来,一块块裂冰坠落如陨石雨,纷纷砸到如镜透明的地面上,嶙峋堆簇着—— 若身处其中,只怕恍惚里以为自己来到了北地冰山,而白色冰面上反射的星光火光,映出色泽变化多端的广阔夜空,也正是北地极光的绝美馈赠。 当深蓝沧海被一剑斩落后,未待黑龙有片刻喘息,金乌的攻势接连而至,它不断煽动羽翅,两团飓风随之显现,又见它张开喙后吐出金焰,于是火和风相融,化为两股气势越演愈烈的火旋风…… 两道旋风一南一北,飞速横扫半空火海,将整片火海吸纳以壮大气势,最终,所有外溢的赤火皆被吸收殆尽,两道火旋风也于当中融为一体,极速往黑龙碾压过去—— 这一刻击,居然让黑龙有逃避之意,可攻势极快,不出一个眨眼,便将黑龙淹没在滔天金焰里。 洛朝抬眼望去时,隐约见到金色火旋贯彻苍穹,如天柱矗立,其间困锁着一条哀鸣不已的黑龙……不出三个呼吸,金焰中的一道黑色就逐渐模糊了。 顾归尘靠得更近,因此能见到焰火灌入黑龙口中后,从内部将龙身撑爆,片片黑磷裂开,龙身瞬间爬满了金红的裂纹,一如火山喷发时的大地。 最后,整条黑龙堙灭为灰,葬于炽焰内。 他不由得往神树方向看去: 却见洛朝远远地在对他微笑,眼神明亮,毫无失态惊慌之色,甚至唇齿无声张合,大方地表示赞许: 「招式很漂亮。」 这话看似是赞美,细细品咂后,却总觉得里头带了点轻飘飘的嘲意——仿佛先前一系列威力巨大的剑招,只当得起一声“漂亮”,实则华而不实。 顾归尘心思简单,他想不到那么多,只凭这五个字推断:黑龙下次复生不会需要太久时间……哪怕他凭借血种,有持续战斗下去的体能,镜像世界外的危急局势,也容不得他一直拖下去。 直觉告诉他:用以拖住阴阳道主残魂的万象剑阵,已经堪危了。 必须速战速决!直接破掉九宫天机术! 这时候,半空中金乌威势耗尽,也逐渐散去,而天穹突然转动,隐秘气机流转,星空竟飞转起来,摇曳无穷光辉,与地面上阴阳神树不断扩散出的柔和清晖相应和。 于是天地之间,竟有许多龙啸声响起,可环视四周,却并未有龙的实体出现,直到顾归尘仰头看去,原来旋转星空中,光芒渐渐汇聚为银龙虚影,略一清数,竟足有九条。 九龙之威,仍在蓄力之间。 顾归尘脑中飞速划过许多应对招式,可又接连划去:威能再大,也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才能完全破解这局九宫天机? 他不由遥望阴阳神树:难道要将此树砍断? 直觉告诉他此法不可行。 同一时间,虚空中的祭道者们也在叹惋:「若有相应神器在手,此子未必会输……眼下,只能被困于局中,难以脱身了。」 思索间,顾归尘时而仰头望星空,发现九条银龙的实体逐渐清晰,时而思量砍断神树会有几成把握……不意低头时望到如镜地面,其上棋盘纹路流转,对应漫天星辰——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菩提明镜一式后,接连来了星象棋盘和九宫天机……可实际上,这几招是相融连续且不可分割的! 前一招全为后一招的基础和立足点: 先是菩提落叶,以芥子之术演化镜像世界,于是菩提变为此方世界的“建木”,才能掌控万千星辰运行,催动“星象棋阵”,又以棋阵攻击为引诱,布下黑白棋局,使中招者在战斗里无意间落子输了棋,于是命数暗合白子走向,深陷棋局演化出的九宫天机内,若不挣脱则必败无疑。 在这一连串法术内,有两个极为关键的初始意象,是后续所有道法演化的始源,也可称为“术眼”: 一者为“菩提”,其实体即是阴阳神树,难以撼动; 二者为“明镜”,现倒影演化一方世界,更之后,“明镜”又成了“棋盘”,映照星辰,演算天机,化生九宫。 要完全攻破这一系列道法,仅以蛮力抗衡相耗,显然不理智,最上乘的方式就是攻击“术眼”,直接从底层将之毁灭。 所谓“术眼”,往往是道法里最关键,同时也最脆弱的点,所有法修施法战斗时,都会竭尽全力隐藏或保护术眼,可现在,术眼之一与阴阳神树相合,得到了最牢不可破的庇护,那么,只能从第二个术眼,也就是“明镜”着手。 问题是,“明镜”在何处呢? 按佛法记载的传说,明镜台应当在菩提树之下——也就是在洛朝眼前,尽管看不见摸不着,可道韵却存在着。 顾归尘抬头望天时,发现银龙已经由虚化实,不出半刻钟,此招必将成势。 他不由再望向神树之上,心中计较着:若能快速攻至树顶,斩碎树下那方“明镜”,可有几成胜算? 恰恰这时洛朝也回望来,两人视线交接数息,皆看到彼此眸中势在必得的胜利渴望。 顾归尘屏息凝气,他知道时间所剩无多,不能再拖了,正决定先发制人,将九条银龙的攻势暂且破灭了,再继续思索如何攻破术眼。 可腾飞而起时,他余光忽瞥到如镜地面,发现天空的游龙影子,也分毫不差被倒映其中,他心头蓦地升起疑惑: 地为镜,照苍穹? 他总觉得某处很古怪:大地若在道法影响下,有了镜面的特性,首先当真实映射外界的殿宇山川,因此,苍穹的模样,也当和外界一样。 为何独独此界有星空? 这方天地,难道不是叶片化生芥子空间,照应真实世界,才演化出天穹和大地么? 若现实里无星空,那么镜子里的星空由何而来? 顾归尘目对万千星辰,时而又看向大地,脚下是银龙呼啸的影,头顶是银龙盘旋游走的实体…… 若星辰由阴阳神树的花叶演化,那么“镜子”,当放置在树下照映出叶与花才对……可是,为何地面明明不在树下,也能映照整片夜空? 想到这里,他突然眼睛睁大,明白了什么: 不对!此方世界根本没有天! 没有天,更没有地! 地是影,天同样是影! 我不在镜子内,也不在镜子外,我在镜子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难得聪明的阿尘~ 感谢在2020-03-04 23:52:34~2020-03-06 00:0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1章 寄望(一零八) 菩提树下明镜台, 映照树上一花一世界, 才有星辰万千涌动。 镜中世界的人只能看见倒影, “天空”是镜面,而“大地”是镜底。 若要打碎镜子,当往高空斩去! 顾归尘携剑向苍穹而去—— 此式为五行之剑:朱雀为火, 玄武为水,青龙为木,黄龙为土,白虎为金。 一时间,雀鸣龙吟虎啸四起,水火共生, 土木相依,一齐与九条银龙缠斗。 最后,五行合一, 化为混沌, 一击破天穹。 咔嚓咔嚓的裂响声不绝于耳。 “镜子”碎了。 此举惊动了一众祭道者,纷议不止: 「明镜居然是夜空?」 而顾归尘眼前刺目白光闪过, 等再度睁眼时, 他竟然就在“菩提树”下, 稀疏光芒透过树冠洒落,洛朝倚树坐在他三尺远处,姿态闲适,指尖捻着一片叶,正在对着他微笑。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顾归尘不由得有些懵。 这时祭道者们也明悟了: 「芥子之中还有芥子!明镜之内更有明镜!」 原来,第一片树叶化为一方倒影世界,洛朝藏匿进去后,第二次动用了芥子术,演化出又一方明镜世界—— 且这方“明镜”,就在他眼前,置于阴阳神树下,使花叶显影化作星辰,这才有星象棋阵与九宫天机。 当顾归尘破入倒影世界后,便在不知不觉间被引入“明镜”世界,这才能看到真实世界不存在的星空。 关于他何时被引入、怎样被引入……又无从得知了,只能说,和洛朝这样的人战斗时,你永远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假亦真、真亦假。 镜中镜已碎,他们此刻便身处第一颗芥子里——也就是倒影世界中,环视四周时,确实可见到外界人与景的真实影像,不仅有殿宇山川等,甚至有打斗中阴阳神祇们的虚影。 顾归尘定了定神,抬眼看到洛朝一片宁静的面容,又是一怔: 若明镜已碎,倒影世界又怎会依旧存在呢? 照理说,术眼一破,此番道法就会消散! 要么,是他猜错了,要么…… 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忽见树下静坐的洛朝,忽然抬手,将掌心一片布满裂纹的树叶展示出来,并带着笑容,对他点头赞扬道: “你猜得没错。” “镜子们,碎了。” 话音落时,未知处一阵轻风拂来,将洛朝掌心那片破碎的叶吹散,零星的残叶很快随风而逝,不可见了。 同一瞬,整片天地光芒骤暗,从地面到天空,六合之间,目能所及处,皆凭空出现了许多裂纹,色彩光影片片剥落,只余望不到底的黑暗和无数道绽着白光的裂纹。 仿佛,这天地也是面镜子,而此刻,它已然破碎,只余残片。 祭道者们再次惊呼:「镜中镜,内里被打碎,外头也不能幸免!」 只因这两方嵌套着的芥子世界,都取了“明镜”为世界演化的基本意象,倒影世界包裹在明镜世界外,好似一个双重水晶球,里层被打破了,自然也会波及外层。 顾归尘在世界开始破碎的一刹那,就惊慌中向前,试图握住对方的手——他未曾触及,便亲眼看着洛朝如同周围的景物一样,片片破碎剥落,直至完全消失。 他怅然若失,迷茫中举目四顾,只见无边黑暗里,一道道白光裂纹割出一块块“镜面”,每一块“镜子”里,都倒影出他的身影面容。 他试图以剑斩破一切,不料出招时,万千碎裂的镜面中,皆有一个“顾归尘”在演化剑法,任何攻击招式打上去,都会被影子抵消。 这才是“明镜菩提”的最终后招,镜子注定被打碎,于是幻化为镜像万千,将人困锁其间,无法逃脱。 而在虚空中祭道者们的眼里,世界破碎后,湮灭成白光一片,待光芒散去后,什么芥子世界等等全不见了,只余阴阳神殿中的断垣残壁,和神祇们的喊杀声。 换言之,顾归尘消失了,被放逐到了另一片未知空间里。 几乎同一时刻,阴阳道主残魂攻破万象剑阵,三柄灵剑失去光泽,哐当坠地,而洛朝依旧倚靠在神树下,静默不语。 那头韵源几人有意过来救主,却被神祇们死死拦住,于是,虚空中有意护住的祭道者们也终于不再犹豫,尽数施法降下本命神器相助。 顿时,众多灵光耀眼,琴、钟、塔等等神器降临,和拦路的阴阳神祇们交击,爆发更骇人的灵力波。 可外界一切纷争全被神树交错茂密的枝桠阻隔开了,唯有阴阳道主那对眼珠,阴冷地注视着一切,他没有对洛朝动手,因为神树已经在汲取对方的生命本源—— 若仔细看去,可以发现隐在树荫间的洛朝,身影在逐渐化虚。 与此恰恰相反的,是阴阳道主的虚影在逐步凝实,有了时间道果的补充,他过往被吞噬的阴阳道,出现了修复完全的可能。 在场所有人中,或许洛朝的心情是最平静的,茂密枝桠遮盖了四周,隐约有祭道者的悲呼声传来,高喊“请吾主三思”,或痛斥阴阳道主…… 但已经来不及了,当祭道们拼尽全力轰杀出一条路后,却发现,阴阳道主和洛朝对立之地一里方圆内,形成了莫名的气机,使他们寸步难进: 韵源悲叹:“道争开启,我等无可阻止了!” 所谓道争,乃特指道主们之间的战争,一旦涉及这个层面,祭道者身为依附道主而存的亡灵,会天然受到排挤和压制,无法涉足其中—— 祭道者只能对同为祭道者的修士出手,这同时是为了保护那些或身受重伤、或实力尚弱的新晋道主,使他们不必受到上任道主残留的古老祭道者们联手坑害。 说得更冷酷无情些,祭道者的本质和兵器无异,道主们才是执掌兵器的一方,是否要使用他们,全由道主自身决定,若主人无意去用,他们身为不该有自身私念的兵器,怎敢僭越呢? 还有些心照不宣的话,无人敢说出来: 若阴阳真的胜了,就是时间大道的新主……不计一切代价去攻击可能的未来新主,是极度不理智的行为。 真要解此危局,要么洛朝重新拾起生念,引动时间道主残余在天地间的道威,未必不可和阴阳一战,乃至消灭这缕古老残魂。 要么,有个非祭道者的第三人参与进来,且此人论实力,可与阴阳残魂一战。 令人叹惋的是,唯一可能满足后者条件的人,此刻被放逐进未知虚空,寻觅不见了。 有部分祭道者早已料到这般局面,且忆及昔日九陵道主之辉煌,他们无不嗟叹: “大道无情啊!” “何来永胜不败者呢?” “我不相信!吾主就是不死不败的!” …… 阴阳神祇们和他们正好相反,个个激动到颤抖,甚至泪流: “我等蛰伏黑暗里足足七个大劫之久,今日之后,当重回道途巅峰!” “阴阳道不死!” “吾主永生!” …… 所有在场者皆明白,生死胜负,很快就会见分晓,且不是他们这些旁观者可以阻挠的了,众人一时不再打斗,伫立围观,神情各异,或悲愤或狂喜。 当在一里之外,见到树枝掩映间,某个少年的身影淡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不少时间一途上的祭道者皆悲恸过度,有的甚至堕下泪来: 琅琊垂面哀泣:“吾主啊!” 昔年,她是九陵道主最坚定的追随者之一,视之为信仰,甘愿身化剑灵入世护持“种子”修行,如今亲眼见到信仰被毁灭,她如何能不哀痛? 秦焚鹤,也就是萧芸思,面色冰冷,幽深黑瞳里散发无言的深恨,在她眼里,九陵道主是不可被取代的,更是他们这些祭道者,为之存在的意义。 韵源道人,浑浊的老眼被些许泪迹沾湿,他不由闭目长叹,不愿再看。 洛朝若死,意味着九陵道主再无归位的可能,且阴阳假使能消化时间道果,还有可能取而代之。 但足足九个大劫过去,时间大道上从来只有一位主人,所有人都习惯了追随他的步伐,且心底日渐诞生不败的信念,他若死了,哪怕对怀有异心的祭道者而言,也是莫大的打击。 因为,从道争角度来看,阴阳若吞噬了洛朝,也意味着时间大道败给了阴阳道,对常胜不败的时间祭道者们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 光芒穿透树下少年淡化的身躯,及至此刻,他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神思空白,心无半点杂念。 偶尔,也许那念头如电光闪过,轻微到不可计,他回想起初见顾归尘那一天,自己同样站在树下,只是那天的阳光要更好,而对方一袭红衣,形容犹带戾气,红色穿在身上,不显明丽反觉冰冷诡异凄艳,眼神笃定,出剑无悔。 到现在,他求得终局了,可关于这段莫名其妙而来的缘,其中种种纠葛、遗憾、爱恨……哪怕尚有诸多不明白,要向前世问个“为什么”,种种杀念也好依恋也罢,这些执念到底由何而起? 即便从来就不懂得,亦只能如此落幕。 对顾归尘这么个人,他还是说不清感受:说厌恨肯定算不上,说喜爱也太奇怪……怜惜?同情?不忍?留念? 亦或者,只因为对方身上,和自己若有若无的几点相似,而产生了些许同病相怜? 到最终,若干杂念和苦涩的情绪,都化为朦胧的一团,变成一句心底的祝福:今生路远,一路保重吧。 他下意识推断,在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里,顾归尘的命运当更平顺些……所以没必要深究过往了,不如就此终止。 当他的呼吸、心跳、脉搏……种种生命存在的特征,逐渐堙灭在光芒中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时空在扭曲。 或者说时间宛若静止了,且以毫厘的缓慢速度,在尽力回溯。 这情况众祭道者并不陌生,自今生开启后,洛朝身上的谜团颇多,无限重生这点,是他们尤其不能理解的。 若说这是九陵道主留给种子的后手,那也很不合理——九陵道主早有向死之心,没道理破例扰动时间长河,救回“自己”。 眼下,时间回溯力的出现,给了一众祭道者们微渺的希望,他们尽数屏息凝气,毫不错眼地盯着场内形势发展。 阴阳道主一黑一白的眼珠也微微转动,显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这唯一灵活的眼珠,嵌在僵硬的、半实半虚的巨型身躯内,显得阴惨可怖。 他眼眸开合中,发出两道神光——也是一黑一白,往洛朝所在处攻击去。 结果,威力不容小觑的一击,在触碰到扭曲时空的刹那,就消弥无踪了。 他终于意识到:有第三方外力在阻止这颗“种子”的死亡,且阻挠者多半也是道主级别的人物。 可他一缕残魂蛰伏苟且了如此久远的岁月,怎甘心放手错过这唯一的复生机会? 便决定全力出手,对抗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第三者力量: 于是,一对眼珠从巨型身躯上脱离,相合旋转着化为阴阳鱼图,往扭曲的时空攻击而去——愿以残魂藏身的最后本体为武器,可见阴阳道主的决心。 鱼图散发古老威严的道韵,和三丈方圆内、缓缓扭曲回溯的一方时空对抗,逐渐碾压逼近洛朝半透明的身影。 可局势明显僵持着,上一个眨眼,鱼图刚进了一寸,可下一霎那,时空回溯范围的范围又扩大半分…… 一众围观者的心情,也随着局势起伏忽高忽低。 阴阳残魂只好继续往鱼图内添注神力,势必要毁掉时空回溯力的本源……而洛朝意识接近消散,心中一片矇昧,且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 同一时刻,顾归尘依旧被困锁在黑暗割裂的镜像世界里,他盲目换了许多个方向拼命往前寻找出口,气喘吁吁的,汗流不止,甚至曾被自己的影子围攻,受了不轻的伤。 此时他濒临脱力,单手拄剑,立在无数块破碎的“镜子”中央,险些跪倒在地,他心中的不安越放越大,冥冥之中,直觉告诉他: 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若再晚一步,便来不及了。 或将成为他永生永世无可弥补的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日万补足断更字数嗷~ 评论也明儿回~(*ˉ︶ˉ*) 感谢在2020-03-06 00:00:09~2020-03-07 00: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2章 寄望(一百零九) 镜像世界里, 倒映出无数个顾归尘的影。 他踽踽独行其间, 四周黑暗无边无涯, 在此界中,方向是没有意义的,无论向何方走去, 看见的都是如出一辙的镜像。 攻击术法更是如同泥牛入海,不论威能多大,统统无济于事。 且此界连时间流逝之感都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行了多远的路,只感到不安忧急如绵绵秋雨入心池,时刻在堆积。 与此同时, 外界一众祭道们,也逐渐看不清扭曲时空内的具体景象了,只隐约见到黑白二色鱼图在核心处旋转, 也被时空模糊了影像。 有人猜测:“此番道争, 不止有时间和阴阳,应还有第三方大道参与其中。” 可惜无人能推断出, 这第三方阻止阴阳吞噬时间的力量, 究竟来自何处, 毕竟道主之间的战局,向来波谲云诡,暗处总藏着许多黑手。 意识朦胧间,洛朝自己也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在和阴阳道主抗衡,企图复活自己, 使目前的他处于种半生半死的状态。 但很明显,这股力量即便再强大,也终究是有限的,至多同为道主级别……相信只要给阴阳残魂足够多的时间,必然能将之耗竭干净。 气氛越发紧张下,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而镜像世界里的顾归尘,本在全力寻找出口,忽然,他心头一动,发觉握剑的右手掌心,传来种湿冷感,低头看时,他惊讶至极地睁大了眼: 弑帝之剑,在渗血。 此剑本来的样式,便是银白剑身的中央,嵌着一道刺目纤细的红,若不仔细看,肯定会以为这是杀敌后残留的血迹。 可现在,不止剑柄处,剑身中央的一道鲜红,从上到下都在缓缓渗出血珠,划至剑尖,嘀嗒落地,在脚下破碎黑暗的镜像上,绽开朵朵血花。 顾归尘呼吸一窒:异象因何而来?难道是某种预警吗? 他愈发心神不定了,脑海瞬间划过种种危险的联想……他不由得加快步伐,想尽快冲破此方世界束缚。 不意才走了没多久,余光瞥过脚下,竟发现地面沾染的血迹形状,十分眼熟。 他陷入怔然:难道我……回到了原地? 他不由环顾四周,但见包裹天地的、无数破碎镜子里,映出他单独的影,他思索: 也许,眼睛是会骗人的……不,或许不止眼睛,包括听觉、嗅觉、触觉,甚至内心感受……有可能都是错觉、是假象。 思及此处,他决定闭上眼睛,乃至封闭一切对外界的感知,仅凭灵魂中传来的指引——即从始至终都在冥冥中帮助他寻人的奇异直觉,往某个方向径直而去。 这一次,走了约莫不到百步,他就遭遇了某个未知屏障的阻拦,于是未曾犹豫分毫,一剑斩上,咔嚓碎裂声后,已经习惯黑暗的他,猛地感受到前方有光线洒下。 睁开眼后,视线所及处皆一片模糊,他依旧跟随直觉,不偏不倚往前走去,破开重重扭曲的时空……直到,他目光触及一双满是错愕的眼。 洛朝已然半虚化到难以发声,现在他的五感处于即将堙灭的界限上,是神识捕捉到了扭曲时空中突发的异动,才将视线转去——而后他看见了顾归尘。 他无法不惊讶: 只因他本以为这一招镜像幻界可以困锁对方很久,少说也可争取半日时间,而且,即便顾归尘有法子挣脱,幻界屏障打碎后,所联通的外部世界明明是不固定的——可能在十里方圆内的任一地点,为什么,他竟能如此迅速地回到这里? 这人身上,还是有太多未解之谜。 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洛朝思量太多,他说不了话,只得以眼神示意对方:离开这里。 他从神情到眸光都分外坚决,大有你若不走就莫怪我直接动手的意思。 顾归尘同样是惊愕无措的,因为眼前的一幕分外熟悉,那扭曲的时空几乎是昨日重现,且当中困着同一个人,同样处于生死边缘,也同样在用目光拒绝推离自己。 此刻,他离对方仅三尺之遥,可某种源自灵魂的恐惧却攫住他,使他恍惚里觉得:和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一样,此为咫尺天涯,是无论怎样拼尽全力也到达不了的彼端。 那深切入骨的恐惧使他举剑对向阴阳残魂时,全部动作皆凭本能支撑,脑中除却空白冰冷,仅有一个不断回放的场景:木门、鲜血、黑暗、刀刃…… 不可解脱的无尽轮回。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心境的剧烈波动,弑帝剑汩汩流出更多鲜血,凄艳至极……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用了什么剑法,出了什么招式,说了什么话…… 等他能稍稍回过神来时,额汗凉透肌肤,而身前身后,竟幻化出一片阴惨可怖的血海,与前方嘶吼着的阴阳残魂化成的鱼图抵抗着……而洛朝被他挡在身后,接近透明的手掌搭在他的右肩上,眉目面容几近哀切,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对他吐出两个字: “退开。” 顾归尘神情一片空白,以本能在死死摇头,且下意识念着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他感到浑身都是寒冷的,手心、脸庞、后背……尽数一片冰凉,以致握剑的手僵冷到不稳,颤抖着向四周攻击时,剑芒剑光皆是发泄式的乱舞…… 在不远处的祭道者们观来,则是扭曲时空里,除了黑白鱼图外,突兀多了浓重非常的血色,几要将一里方圆内的空间皆染成鲜红,其中隐约还有兵器交接声传来。 众人不禁猜测着:又是何人入局,也要插手此事? 他们内心尚且思量着哪一方会是胜利者,却不料结果很快就出炉了: 只见得血海涌动起滔天巨浪,其中隐有一方六角铜质□□的虚影显现,很快有人认出了此物来历,纷纷惊呼: “六道轮回盘!” “那是初任轮回道主的证道之物!” “难道轮回道主真有残魂留世?” …… 纷议不止间,也听得阴阳残魂的一声怒吼,四方观战的阴阳神祇们感知到道主有危,尽数涌上前要救主,不料所有神祇都被扭曲时空外的那层壁垒挡住了,甚至遭到反噬,受了重伤倒地不起。 时间祭道者们也十分不安: “轮回与吾主是宿敌!” “他来此处有何目的?” “必然也觊觎吾主的道果!” …… 众人一时竟无法判定谁胜谁负对他们更不利,却见血海漫天淹没一切后,阴阳残魂的行迹就不见了,自那一声怒吼之后,再无黑白之色出现。 同时,本来高大至贯彻天地的阴阳神树剧烈摇颤起来,从树枝到叶片果实,皆在迅速剥落枯萎乃至崩塌,不过三个眨眼后,神树竟轰然倒地,一时烟尘四起,与铺天盖地的血色混合,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 众人看得一阵心悸:这是神木被伐? 等烟尘稍稍散去后,他们才发现,阴阳神树已经完全失去生机,枝叶落光,仅余干枯的主干,也灰暗有如石头,神威散尽。 更古怪的是,整棵树上都染了死寂的血色,细看时,那些血点竟在腐蚀树皮,某些地方已完全渗透进去,树体腐烂得只剩黑红掺杂的灰烬。 而战局中央,依旧被埋在滚滚血海中,什么也看不到。 当整株阴阳神树都被血液腐蚀了个干净,血海才逐渐退去,连浪潮声也堙灭后,众人发现场中央孤立着一个人: 他面庞上沾满血点,衣衫也被深红血迹浸染,手上、发上……皆是粘稠的血液,形容惶惶无助,目光至深惘然。 他眼眸空洞得宛若盲了,瞳孔无知无觉扫过周围的一切,蹒跚着挪动步子,像要去找人,走了几步却突兀停下,身体隐隐战栗着,似在恐惧—— 一刻钟前,他斩灭阴阳残魂的最后一剑,是穿透洛朝的胸口而去的。 彼时他蓦地瞪大眼睛,想要收剑却发现根本来不及了,这一招轮回之剑,蓄势过大,倾力斩出时,好似覆水难收。 那一刹,洛朝的身躯依旧处于半虚半实的状态,因此轮回一剑穿过虚影后,威能大半打在了阴阳残魂上—— 六道轮回盘转动,血海交织包裹住残魂眼珠……顷刻之剑,这缕残魂便没了声音。 唯独那对眼珠,失去生机后竟融合在一起,化为一块巴掌大小的阴阳鱼图石,坠落在近处洛朝的掌心—— 这是阴阳的部分残余道果,魂魄已亡,唯有道留存。 敌人已死,而顾归尘惶急中收剑时,却被洛朝反手扣住了锋利的剑尖: 此刻他身体已在时间回溯力的修复下,逐渐凝实,被剑锋划过的手掌渗出血来。 顾归尘看到他一片冰冷的面容,以及犹带戾气的眼神,竟一时不敢有所动作,愣在那里,任他握住剑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切声音却又哑在喉头。 两人对望不语。 依旧是直觉告诉顾归尘:自他不管洛朝的抵死劝阻,行为精神全失控之下,执意出剑斩杀阴阳残魂后,两人之间,有什么一直互相维系的东西,咔嚓碎掉了。 这使他惊恐畏惧,害怕某些将要发生的事情,且惯来不会掩饰情绪的他,把一切恐惧都写在了神情里。 洛朝一言不发注视着对面,浑然忽视右掌心传来的刺痛感,期间心绪起伏克制不住,连呼吸都沉重而压抑,数度将要出言质问,临了尽力又咽下去。 良久之后,他才勉力平复些许心情,闭着眼,声音极轻道: “阿尘……我欠过你什么吗?” 话未尽时,他扣住剑尖的手又攥紧了,掌心瞬间被刺破,鲜血直流。 顾归尘听到这话时,不知为何忽的泪如雨下,喉咙里压抑着哭音,“没有。” 他一个劲儿摇头,一时轻喃似絮语,一时又咬字极重,只反复念——“没有”。 “那你给我一个理由。”这声音平静非常,细听却深埋不易察觉的哀恸。 顾归尘说不出话,再度摇头,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模糊成团。 这无言的回答并不让人意外,可当洛朝再度睁开眼时,其眸光里却有抹掩饰不住的失望。 那点失望一闪而过,却被顾归尘准确捕捉到了:或许不止失望,还有别的,如难过绝望、如欲恨而不能……统统化为灰雾式的烟絮,在瞳孔里瞬间消散无踪,藏匿到眼底心底,再不会为人察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g倒了orz,我明天再尽力多补点字数叭~嘤嘤嘤~ 本来以为前天就能写到这里的,结果到今天才写到╮(╯▽╰)╭洛哥要发疯惹…… 另,蠢作者一直在犹豫最近的评论怎么回复,所以拖了好几天没有回评了,因为感觉某些点要交流的话,必然会涉及剧透(那样会破坏阅读体验) 其实是,关于阿朝这个人物的创作逻辑,是完全围绕一个核心主题展开的,此核心主题,决定了他底色里的自毁气质(来自我更早之前某天灵感一现而写的现代短篇,事实上融为本书中名为《默述》的一篇回忆杀,当然,我在调整后续大纲结构的时候,考虑过将这一篇打散融入到全书中去) 大家有一种 ,阿朝没有必要再活下去的感觉,其实这种阅读体感,应该更多来自于那个现代短篇的立意(当时,那个现代短篇是心血来潮写的,也并不是为了投网文写的,事实上我本来也没打算发表什么的,杂志和出版都没考虑过,甚至差一点点将初稿丢去垃圾桶……当时那个短篇里呢,他的结局就是自杀了——这是文章主旨决定的一种必然) 目前,本文中这个主题体现得还不明显,必须要等到某个剧情点才会大致明朗,到时他会亲口讲一个寓言故事。 当然,大家现在可以试着猜测一下主题是啥(猜对了蠢作者给你包一个晋江币大红包) 其实,就目前本书进度而言,大家对阿朝和阿尘这两个主角的了解,还并未览得全貌,我这样比喻,阿朝的人物弧光,是切碎了撒到全书中去讲的,阿尘的人物弧光,是切成大段镶嵌到全书中去(关于阿尘为何要杀人证道,为何又要救人等等,不到结局,大家可能都无法完全理解,或者说,只是理解了一部分,事实上,这个谜题是作为主线之一展开的) 我自己认为呢,阿朝是歌诗样的人物,事实上他本身承载的主题,就是一个抽象的社会主题;而阿尘是戏剧式的人物,依据他而探讨的一些问题,相对具体一些,至于现在不好理解,是因为他的过去还根本没有写出来(汐河篇类似于一个前传式的起点,而且汐河篇的伏笔目前还没有收尾),如果大家能有耐心看到结局,应该会对阿尘有更深的理解。 但是阿朝就很朦胧,哪怕将他的过去完全写出来了(何况现在还没有完全写出来),理解他的门槛,还是要比理解阿尘高那么一点点,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很细碎,需要每个读者自己拼接起来后解读,虽然细碎,但都是表现了同一个主题,我试图将这个主题写得由浅入深,但实际写作过程中呢,还是有诸多不到位且需要修改的部分~ 本书其实可以这样看,阿朝的主题一条线,阿尘的主题一条线,以及他两感情线一条线,就篇幅而言,这三者差不多1:1:1(类似金龙鱼花生油?) 因为怕剧透,我这里还是不能多讲了(无奈摊手),等主题突显出来后,我作话会继续交代一些创作思路~感谢在2020-03-07 00:17:49~2020-03-08 00:2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3章 寄望(一百一十) 洛朝低下头,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轻声道:“你走吧。” 这声音平缓且低落, 满含倦怠疲惫。 顾归尘望过去时,第一次感觉两人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惶恐之中, 下意识跌跌撞撞靠近过去,伸手想握住对方的腕,却在沾满血滴的指尖恰恰触碰到洛朝袖口那一刻,被冷声喝止了: “放开。” 这语气明明平静的很,没有怒火,没有起伏, 可竟让顾归尘的动作硬生生凝固住,不敢有寸进。 洛朝漆黑的眸盯住他写满不安的脸庞: “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了。” “你要还是不懂, 我亦不强求你能明白……”说到这里, 他的声音竟抖了一下,“但你没有资格来妨碍我。” 话音落下后,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 顾归尘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 但他不愿哭出声, 因此垂首尽力克制着,任由泪珠无声滴落,在粘稠血色铺满的地面绽开微小波纹,唯有拇指和食指,还死死拈着一点洛朝的袖口边, 扣得指节发白,仿佛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洛朝却猛地将他的手甩开,后退一步时,见他无措中抬头,眼被泪水蒙住,瞳仁紧缩……心中隐秘升起的怜悯,迫使他又将怒气强压下去: “既说不出为什么,你也无须再跟着我。” 良久之后,他才注视着对方的眼,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 “不要逼我恨你。” 这话有如告诫,郑重到无人会怀疑其威胁力。 顾归尘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竟往后退了半步……就是这瞬间犹豫,少年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背影倏忽间隐没在血海之中,不见踪迹了。 徒留他伫立在原地,目对四周渐渐退潮干涸的血海,竟生出偌大天地间、唯我无处可去的惶惑感。 他不知自己在原地伫立了多久,直到天空骤然开始下雨——诡异阴森的血雨,举目四顾时,发现方才聚集的人群已不见了,只灵识感知告诉他,有些阴阳神祇的魂体隐匿在暗处,纷纷以怨毒且畏惧的目光盯着他。 他没有在意,六神无主地拾起掉落在地的几把佩剑,失魂落魄出了这方是非之地。 回到邺城后,竟是个最热闹的午后,他神情恍惚在街上游荡,有意无意地寻觅着什么,直到人声笑语皆散去,他蓦地回神,发觉自己离客栈已然不远。 踏入院落门内后,许多等候已久的人围上来问话,各自表达担忧之情,他却木愣愣的,感觉耳朵被嗡住了,什么也听不清,于是一声也没法答。 只有一个孩子的哭声他听清楚了——是戚七回来了,抹着眼泪询问洛朝的境况,顾归尘僵着手抚了抚这孩子的发顶,摇头柔声道: “他不怪你的。” 顾归尘心想:那人从来就不在乎这些……也许,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他习惯了……又或者,无论再大的伤害,都尚且没能踩到他的底线……只除了我…… 思及此处,顾归尘的心绪又黯然下去。 入夜后,应鹿鸣来找他商议回程事宜: “是这样的,我们联络到了江先生。” 江琼林,即江云忡的叔父,目前在云麓书院任教,一多半课讲的史书。 “先生带了些十一代弟子,近日来居然就歇在邺城,只是他们的行踪很隐秘,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情在办,且我们这些后代弟子不便知晓。” “又因为咱们实在太大意了,踪迹和身份早被不少暗处的势力扒了出来,先生自然也察觉到了,这才主动同我们接洽。” 讲来讲去,重点就是邺城眼下不安全了,早早离开为上,又因为江先生一行人很快要动身离城,咱们身为书院弟子,还是跟着先生走更安全。 话绕了一圈,见顾归尘没什么反应,应鹿鸣又叹道: “你的人,可往后慢慢找……只是眼下的情形,欢欢和楚师弟,实在不好继续留在北岭。” 他又谈及柳治: “你前脚走,这个姓柳的,后脚就被柳氏来人救走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难以抵挡。” 话间又递上一件信物——一块玉佩,乃柳治走前留下的,说是未来若有难,可凭此物让柳氏出手相助。 顾归尘思索片刻后,还是默默接过了。 “姓冷的明日会带着下属离开邺城,没说为什么……还有常和欢欢玩得很好的那个小姑娘,打算先和我们一块起程,可惜路过正庸书院的时候便要惜别了,她说自己有个哥哥在正庸,就是没透露姓名。” “昨儿欢欢还因此哭了一场呢。” “戚小公子也决定先和我们同行,到了南陆后,他打算去投奔戚氏在南边的支脉……” “哦,还有李兄,过几日后也要带着下属离城了,一时说要去中域,一时说要去雁回关,嗐,这人性情狐狸一样精明,我也摸不准他的打算。” 应鹿鸣就着壶酒,又絮叨了一会儿,看顾归尘的神色如旧苍白,再次叹息了一回,他拍拍对方的肩,以示鼓励: “再大的坎,也总会过去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掀衣起身,不欲继续打搅对方,只是转身合上门时,难免又叮嘱了一声: “明日先生就会派人来接咱们……你屋里若有什么想带上的东西,也早些收拾收拾罢。” 吱呀一声,木门关上了,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一盏灯火如豆,在窗格外吹来的夜风里摇曳着,映出他独自的光影。 这般枯坐到半夜,他才稍稍找回点神志,便愣着眼,在屋内悉悉唆唆收拾物件,才挑拣了十来样,却发现这里头几乎没有自己的物品,全是曾属于洛朝的东西。 于是触景生情,眼泪又开始大颗大颗地掉,谁知他越用衣袖去揩,就掉得越凶……他不想哭成这样没出息的样子,就吸着鼻子努力忍下去,还在心里劝自己: 如果洛九陵在这里,看见你这样哭,肯定早就笑得满地打滚了,你不能总让人笑话了去—— 没办法,某人的性情就是如此恶劣,偏喜欢在别人哭得正伤心的时候无情嘲笑。 好容易堪堪忍下这波泪水,结果顾归尘转念一想:不,不对……明明,不会有人再来笑话我了。 可能,以后满天下都找不出这么个人。 于是干脆破功,放开面子,以袖子捂脸闷声痛哭,快把心肺都呕出来了——若洛朝真在这里,看见他这幅水煎包式的白白受气模样,一定会跺脚拍手叫绝,笑到泪花子满溢,快乐得要上天。 这里本该有另一人的笑声才对。 可实际上,他只是放肆哭完一场后,抹干泪水,抽噎着慢慢收捡东西,哪怕是个小茶杯也收拾得很仔细,一点点用帕子擦净后摆到合适的箱笼里,等整间屋子都空落下来,他的表情也骤然变得空白了。 恍惚到天明,直到应鹿鸣叩门来喊人,他还是不能让思绪回归现实,或者去思考所谓的将来。 因此,及至午后,一行人拜别的拜别,同行的同行,打算和书院同路的众人,在邺城外一处荒山上见到了江先生的车马队伍。 应鹿鸣即刻上前笑着和一堆师兄师姐们打招呼,而江琼林也轻咳着下了车—— 这是个模样三十岁中的瘦削男人,个子算不得高,可面皮白净,模样文雅,书卷气很浓,只此刻好似受了伤,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圈也凹下去,发青黑状。 他穿着很朴素,极常见的青白二色长褂,并一双白底粗布蓝面鞋,身畔弟子替他撩开车帘后,他便拿眼在一众正抱拳见礼的弟子们中来回扫视…… 很快,找到了一个行礼动作格外僵硬、看着神思不属、很不在状态的青年,而另一位唤作楚南风的弟子,就站在此人身旁,且不住拿胳膊肘点他,眼风也焦急中不时撂着,嘴里轻声念念有词,应该是在提点青年见面的礼数和招呼词。 江琼林思量了一瞬,还是向那头高声喊了下:“长思!” 这声喊吸引了众多视线,不少弟子都随着江先生的目光向顾归尘看去,发现这青年很面生后,纷纷交头接耳的——只因这么些十一代弟子中,竟绝大多数都不认识顾归尘,极少数见过他一两面的,也了解很有限。 顾归尘本就精神头极差,氏族规训出来的他,此刻连礼数都施不妥当了,还要靠师弟帮衬着,如今骤然被先生点名,又被一众同窗瞩目,搞得他更加局促了,耳尖微红,埋起头不敢看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待他将鸵鸟心态发挥出来——干脆先找个地儿躲起来,江先生便派弟子来请人了,他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后叫了声“先生”,说完便垂首而立,默默不语,仪态极恭谨。 江琼林便请他上了马车,知会一众弟子可扬鞭启程后,便落下车帘,亲手替这位辈分上算他世侄的弟子泡了杯茶。 顾归尘默默接过,闷头喝着,不敢吱声。 他一左一右各坐了一位师兄,应该是平日里侍候先生笔墨的,此刻都暗暗拿余光打量他,更使他坐立不安。 最没料到的是,江先生开口就过问他的课业,连着报了十来个书名后,完了问一句:“这些你都背完了吗?” 顾归尘顿时完全懵了:背什么?我怎么背?我需要背这些吗? 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是个重生人士,且按前世的时间来算,距离他上一次背诵经史子集,已有上千年了。 他满脸不知身在何方,讶然到眼睛瞪得老圆。 旁边两位师兄见他这幅模样,皆忍不住闷笑起来。 江先生则摇头叹气的,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我前日里接到你剑术先生的书信,说你荒废了大半年的课业了!” “后来,又听到雁回关递来的消息,说你战绩赫赫,还以为你是心系天下,要去战场抱一腔热血……谁料啊,云麓的分院院长又同我递消息,说你同应鹿鸣那不知轻重的小子,居然混入了魔门,来了北岭邺城!” 江先生越说越愤慨,猛地将手里茶杯置在车内桌案上,“今年乃多事之秋,处处战火连天的,你不好好呆在书院修习课业,竟跑出来和什么不知名的小公子扯些风月事……你你你,可真是越长越顽劣,越不知事了!” “前年你师尊去灵境寻机缘,还将你的修行暂时托付于我,不料我出门办事,不过走了堪堪数月,你胆子就长到天上去了!” 顾归尘给这声斥责吓得整个人一后仰,神情非常梦幻,他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江先生在说什么: 我什么……?我怎么……? 到底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江先生(暴喝):小孩子家家的谈什么恋爱?都给我回去念书! 顾归尘(茫然):…… 阿尘式委屈.jpg orz蠢作者还有一章正在耕耘!明天早上大家一定能康到! 感谢在2020-03-08 00:20:32~2020-03-09 00:2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寄望(一百一十一) 江先生将人劈头盖脸训诫了一番, 念得顾归尘眼睛发直, 表情神游天外。 这倒让马车上另两位云麓弟子——一位叫宋梓书, 一位叫萧济安的,感到有些惊奇。 只因江先生向来是个脾性温吞的,极少会冲人大动肝火, 遑论训斥出如“胆子长到天上去”这般不作修饰的话。 他们不由得对顾归尘更多了几分好奇,都暗自在心里揣测这面生师弟的出身来历。 其实,江琼林如此大动怒火,主要是因为,顾归尘从来是个不惹事的后辈,除了被他师尊派出去历练之外, 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悟道修行,可谓是最让人省心的那类弟子。 不料, 他竟是不出事则已, 一出事就直接石破天惊,现在何止北岭, 连南陆大后方, 都流传着所谓痴情种子的佳话:云麓顾长思怎样怎样为爱奔袭千万里, 乃至掀翻了北岭一座城! 前后反差之大,让他骤然接到消息时,还满以为是讹传,结果前天和应鹿鸣接洽时,他将这几个胆大包天跑来北岭的弟子来回审问了个遍, 竟发现,传闻一多半是真的! 江琼林深觉自己有负顾蔓箐之托: 其实跑来北岭也好、惹了浮月宫的人也罢,都还算不得大事,最最要紧之处在于,不过数月内,在半点事前征兆也无的情况下,顾归尘竟突然陷入情劫不可自拔! 他回想起曾经和几位老友话闲时,也谈及过顾蔓箐这位收了不过十来年的唯一嫡传弟子,对其天赋赞扬有佳的同时,也论过其心性问题,最终得出的统一结论是: 至纯无垢而近乎愚,不勘世情,刚直顽固,理应始终出世修行,斩世缘、断情爱,方能得大道,不辜负上天对其资质的眷顾。 江琼林与顾蔓箐算得上多年知交,因此也晓得其师尊对其道途的大致安排——纵然是倾尽心血去培养,也掩盖不了这是条十分孤苦艰辛的路。 论辈分,他一直将顾归尘视作侄儿,又因其性情悯默温和、知理懂事,非常讨长辈怜惜,故对之常有提携点拨之意,在云麓下课后,常把人叫来过问其课业,若顾归尘恰好有修行上的疑惑处,亦是格外用心解答。 万万没料到,被一众师长寄予厚望、且用心看护的这么棵佳木幼苗,竟恰在战事开启、云麓先生们要事缠身的当口,出了如此大的岔子! 据云麓传回的消息,这孩子竟为了他那个不明身份的心上人,拿剑威胁负责招生的主管,仗着彼时无正经师长坐镇书院,就明目张胆恃剑欺压,众目睽睽下违反院规,就为了给他的心上人夺来个入院修行的资格! 这和从前的乖巧懂事的样子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江琼林痛心疾首,暗叹情字害人不浅,动怒的同时,看到顾归尘那魂不守舍、啥话也听不懂的模样,又不免忧心起来: 对天生道心者而言,一入情劫,心魔顿生的例子在历史上可绝不少见,此事若处理不好,只怕这孩子将来的道途、乃至性命都堪危啊…… 江琼林的想法是“宜疏不宜堵”,他对顾归尘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表面上的温顺知理是一回事,可骨底的执拗顽固不减分毫,若是强压着他忘情,只怕结果会更糟糕。 且江琼林一向觉得,让这孩子一生一世身处世外,实在太过残忍了……何况不曾入世又何以出世?前去尘世历练一番后归来,想必道途会更有进境。 只是,他到底不是此子的正经师尊,做不了主……对顾蔓箐的性格为人,他也是了解的,若事情真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她绝对能做得出替人斩去记忆这般冰冷果决之举。 更不妙的是,有部分传言说,此子的心上人可能出自魔门……而顾蔓箐乃中域七族嫡系,和北原魔门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会容忍门下弟子和魔修结为道侣? 倘若以后要闹到师徒反目,刀剑相向,可就太让人悲叹了。 思来想去,眼下,江琼林还是决定要冷处理此事,便放缓声音劝道: “你师尊算算日子,再有一年多也该回来了,此事我会暂时替你遮掩下来,北岭不可继续留了,回云麓后,我会代你师尊行些惩罚……你去思过崖面壁一年罢。” 见顾归尘神情焦急、张口欲反驳什么,江先生打出个噤声的手势,一贯性子亲和平易的他,也是难得摆出些长辈的威严架势,放沉声音道: “我已问过应鹿鸣那小子,据说那姓洛的公子本事不小,能将浮月宫的人耍得团团转,心机手段皆是一流,这样的人,便是在外头游历个十来年,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那洛公子既无甚危险,你又何苦巴巴地哄上去?”江先生不住摇头,深深为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后生感到不值,“况且,人家还不待见你。” 这话直直戳到了顾归尘的痛处,他不再试图争辩,咬紧了下唇,默默无语泪流。 居然说哭就哭的? 他旁边两位师兄惊奇之余,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互相交接眼神,好奇这段风月事的具体情节。 连江先生看得愣住,天晓得,这娃娃十数年修行内,吃了天大的苦也没掉过眼泪,如今……? 他一时气得不行,将手边折扇舞得哗啦作响,责备道:“你好歹也是顾氏门下子弟……何至如此?实属没出息!” 顾氏为中域七族之首,门风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出了名的刚强高傲,哪里找得出这般为情爱舍了尊严、失了魂魄、丢了傲骨的人? 顾归尘也知道此举很丢脸,奈何他根本忍不住,只好低下头去,掩住自己满是泪痕的面庞。 江先生却越发恨铁不成钢,竟从未料到,这前途无量的好好一个娃娃,头一回入那情天孽海的深渊,就跌了这般大的跟头。 可惜此事局外人帮不得,必得他自个儿想通才是。 思及此处,江先生打算先作安抚,以后的事情可等他师尊回来后再论,往好处想,说不定将人关在思过崖几年,观些春去秋来、天地无情,也就能恍悟过来,直接忘情了。 当然,这可能性明眼人都知道极低,江先生也是聊作个心理安慰罢了。 他又苦口婆心劝了一番,话里话外,大意就是: 哪怕你放不下,也不可碍了顾氏的颜面,再去巴巴地找人……倒不是先生我要苛求你承担门庭风光,而是你师尊生平最恨那等伏低做小的、没了自尊的人,你若还想和那公子有个将来,就莫要做出让你师尊生气的事情。 且你惯来是个愚钝的,要明白啊,情场之上,向来是愈求不得、愈放不下,你白白地掏了一番真心而人家不领情,就是这求来太容易,难让人珍惜……说不定呢,你晾他一晾,没几年就自个儿回头来寻你了。 …… 顾归尘被迫听了一番情爱场上的所谓世俗常理,一面哭得声都哑了,他觉得全世界的人所看到的、所认为的……和实际发生的事情,都不是一回事。 不仅他自己被误解,连洛朝也被连带着误解……一时间,他心底孤寂感竟越深了,哭得更止不住。 他于此刻,这狭小的一方马车内,身畔是同窗,面前是师长……却猛地意识到: 他们两人,纵使心底有再多悲苦,也是无处可诉的,哪怕对最亲密的师友也不行,因为那孤苦绝望非亲身体会而不能理解,说了再多、解释再多,该不理解的人,还是不理解。 且不止无法理解,还要妄自对你的行为下定论,劝你该如何如何,又不该如何如何。 顾归尘流着泪,心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原来只有彼此可懂得。 这一刻,他无比地想见到洛朝,哪怕是见后就吵架也行,因为对方是能理解他的,即便这理解不完全确切无误,还是不少有互相不能明白的地方,也比外头许多人的兀自推断要好出太多。 此刻回想起来,他们之间,竟有种无形的默契,很多事情不需要言语表达,便可心领神会——事实上,许多心绪,恰恰是言语无法描绘的。 他不由再度想起洛朝曾说过的话:你说出口的,我未必理解,理解了,又未必能感同身受,哪怕感同身受,也未必就没有曲解和自以为是…… 这段话,顾归尘常日放在心头琢磨,越思索越能感受到对方的通透: 他哪怕根本不理解我,也不会妄加揣测……渐渐理解一些了,也不会自以为是地评判对错……及至能感同身受了,还是不会轻易说出口,因为实在不能保证没有和曲解误会…… 只是顾归尘偶尔也会偷偷地想: 也许我们两人,是可以相互感同身受的……至多,依旧难免有误解罢了。 可他从来莫名中坚信,早晚有天所有误会皆可消融,达成心意相通般的境地。 结果,没能等到那一天,维系着二人的某种信任就断裂了,他想不出合适的方法去弥补,甚至不知该如何出言解释……思及此处,一时哭得更绝望。 江先生看了不住叹气,心知此子是用情过深了,只能先想法子劝慰,不管如何,先将人安安稳稳带回云麓再说罢。 “你先生我呢,已向应鹿鸣那小子,要来了那少年的画像,往后会动用人脉替你寻找,你且安心回去念书,这些事情,不要再想了。” 顾归尘听言,抽泣止住了一些,说出的话,却悲得肝肠寸断一样,“您找不到他的。” 一面抹眼泪一面又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江先生听了却不轻不重冷哼一声,暗恨自己未能及早察觉此事,并加以阻止,闹成现在,原本好好的一个孩子竟完全不成样子了。 “但凡是个活生生的人,乞有找不出的道理?” “你若还要些脸面,就莫同我继续为此事而哭,修道一途何其坎坷,若这点风浪都经不住,往后你还能成什么大器?” 这苛责的话,却是越说越重了,让从旁默听的两位师兄也垂下头,怕受了迁怒。 顾归尘闭起眼,不愿再解释什么,他很明白,无法被理解才是正常的。 他只是……成倍地开始思念洛朝,希冀回到数天前的日子里——那时一切都很平静,不过是晨起夜困,一日三餐,彼此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洛朝热衷于在他身上说笑话找乐子,而他近乎病态地将人看得寸步不离。 哪怕两人总要冷战甚至争吵,他也不觉得生活压抑,不像现在,从身到心都沉闷如巨石碾压。 他阖目默念:求道求道……一切人,不论爱我或憎我,都迫使我求道。 顾归尘已打算一声不吭承受完这顿训诫,起料江先生下面一番话,直接触到他的逆鳞。 “你数月前拿剑胁迫书院给那洛小公子入学……你一贯是明事理的,当知道这不合规矩。” “如今人也走了,我看此人亦无意拜入我云麓,这学籍牌,应家小子说在你身上,现可交还于我了。” “回云麓后,此牌当销掉……这人便是往后转了心意前来拜师,也该走正当途径,等个几年,去做第十六代弟子……” 说到这里,许是并未想到顾归尘会违抗,江先生随意地岔了话头,念叨起云麓来信中,写起新晋第十五代弟子中表现甚佳的某些,不吝赞扬了一番,且拿来同顾归尘作比较,愿他能早早迷途知返: “你的师弟师妹们,如今都比你懂事明理,你身为师兄,本该以身作则才是,怎能带头犯过?” 见顾归尘愣愣的不说话,江先生又放缓声音,拿出长辈口吻,尽量以宽慰态度劝了句:“牌子早可交还了,你便是拿着也无用,半点意义没有,何苦呢?” “徒生执念罢了,更于你修行有害无益。” 他万万没想到,顾归尘这般性子柔顺的,竟敢和师长呛声,而且面带戾气,可谓大不敬了: “凭什么?” 江先生又一惊,因他是个豁达随和的人,倒没生气,反而有些因此谅解顾归尘的苦处,但这更加坚定了他收回学籍牌的决心: “那人无意当我云麓弟子,你这样强求,反而容易惹了对方的厌恶……听你先生一句劝,此事先放一放……” 顾归尘前世今生第一次打断师长的劝告,他情绪难以克制,几乎喊出来:“不是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马车内的其余三人都是一怔,有些给他吓到了。 顾归尘听到方才江先生数点新晋弟子中表现极佳的,里头闪过不少熟悉的名字,却偏偏没有洛九陵,他不由得悲从心起,真真切切感受到: 洛朝是笃定心意要消失在人间,抹去上一世他曾留下过的一切痕迹。 顾归尘泪如雨下,话说不连牵,语无伦次地开始念什么: 不是的,他对你们很重要,对整个书院都举足轻重,十五代弟子里面他是最好的那一个,是你们最喜爱最乐于赞扬的那一个……未来,他还会成为云麓院首,还会带领……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因为场内其余三人,一时看他的眼神,有若在看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江先生态度慎重,严厉道:“长思,你入魔了。” 顾归尘哑然无语,竟没法反驳。 江先生终于绝对动用强硬手段,“入魔者身不由己,先生我不会怪你,但名牌必须交上来,否则你入魔只会更深。” “若你依旧执迷,就莫怪先生冒犯了,要直接封了你的筋脉灵穴,强夺过来。” 顾归尘心中升起种无力感,他陷入恍惚,不知该如何作反应了。 江先生再度慨叹:“名牌交予我后,你自去闭关,默念清心咒,车队到云麓前莫要再出来了。” 他肃了神色告诫道:“若现在不解决心魔,待你师尊回来,你只有被封印记忆这么一个下场。” 见顾归尘讷讷无动作,眼眸深处写上迷茫惶惑,江琼林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长思啊,你莫要怪我们,所有人,包括你师尊,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你好。” 这话听来何其熟悉? 顾归尘的思绪骤然落入遥远的回忆里,那一张张面孔划过,都在对他灌输同一句话: 都是为了你好。 他的泪水干涸了,抬头望向前方时,却觉得视线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情绪更是完全控制不住: “凭什么?” “凭什么都这样对我?!” 他失控了,竟然对着师长出剑,破开马车后,凌空跃起,踏过一片惊呼喊叫,扫出成片剑风,挥开所有阻拦的人群,意识混沌间,似乎和很多熟悉的人过了招——其中甚至有应鹿鸣。 也有人在他身后哭着喊:“师兄,冷静!” 还有江先生的忧急呼唤:“长思回来!” 顾归尘一律不去理会,冲开全部阻碍往前奔走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g没有倒,连上零点的加起来,算是万字更辣~ 洛哥下章就出来了,开场高能,希望大家稳住~ 说着作者君含泪去写作业惹~ 今晚零点后还有一更~ 第205章 寄望(一百一十二) 顾归尘情绪失控之下, 抛却全部理智冲出人群, 凭直觉往某个方向飞越而去。 他身后一众同门望其背影惊呼不已, 江先生更是万万没料到此事的走向,分外焦急忧虑: 北岭广阔,眼下战事四起, 危机四伏,一个心魔入体、深陷情劫的孩子在外头乱跑……如何能叫人不担忧。 坏就坏在江琼林受伤不轻,且他作为先生,实在不好脱离队伍去寻人,可也不能对顾归尘放任不管……皱眉深思一番后,他只得叫来十几个修为较高的云麓弟子, 吩咐一番,遣他们带上罗盘去寻人。 这罗盘系云麓书院内部所制,用以在野外游历时寻找或辨别同门身份—— 它可以感应到书院弟子身上带着的身份铭牌, 只是罗盘法器等级算不得高, 不仅有距离限制,还只能观测一个大致方向, 至于人具体在何处, 仍需亲自侦查, 若对方有意躲避,就更难寻觅到踪迹了。 此刻,江先生拿出的罗盘等级仅为玄阶,两者距离一旦超过百里,感应作用便极其微弱了, 因此他郑重叮嘱道: “须速战速决!” “若这小子还是反抗,你等也无须顾及什么同门情谊了,直接将人打晕,封了灵脉押回来!” 这支寻人小队的领头人,正是方才和顾归尘一同在马车内的萧济安、宋梓书两位,他们连声应下……只是宋梓书还有些疑虑: “若罗盘完全失感前,依旧未曾寻到人当如何?” 江先生失语片刻后,终是摇头叹息道:“那便由他去吧……终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何况,虑及安危,你等也不宜走太远……百里之内,尽力将人寻回吧。” 众弟子纷纷应是,迅速跃起动身,衣袂翻飞间,或骑马或御使加速灵器等,组织严明有序,尽数按罗盘指引而去了。 这头顾归尘却早已逃出老远,可他预料到江先生必会派人寻找,仍不敢懈怠,片刻也不停歇。 其实,按他此刻的实力,哪怕是江先生亲自出手也镇压不住,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对同门出手罢了。 这时节,北岭的雪未消尽,天气愈发冻人,只是荒原辽阔,又恰逢正午,阳光强烈,照得大地上的白雪化得断续零碎,乍眼眺望四周,入目皆是灰白掺半的枯寂之色,残雪下埋着荒草,好在天空放晴了,湛蓝透彻,给死寂的冬日旷野增了点亮色。 顾归尘独自在其间走了许久,举目四眺不见半个人影,心头寥落感愈深,且他看见雪就忍不住要难过,甚至掉眼泪——因这些注定会化掉的水凝之物,在他心里已和某个人等同了。 天晓得,曾经酷爱念诗文的顾十八,也就是顾霁雪,还善意地笑话过他,说你是个不懂寄情于物的木头——念起诗来竟一窍不通,不明白为何要望月思乡,对江水忆往昔等等。 行四的顾竹霜点评则更确切:在十九看来,月只是月,江水也只是江水。 剑圣魏沧河,论辈分当算顾氏嫡脉所有人的师祖,后来听闻了小十九学诗这一节事儿,也曾饮着酒笑了一阵,论了段更有深意的话: 天生道心者,淳厚若稚子,若未历世事,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哪怕修习了剑道,也不会寄情半分,在此子眼里,连日日相伴身侧的剑,也只是剑而已。 于物如此,于人亦如此,在十九眼里,人只是人本身罢了,他眼中唯有本真。 彼时,顾六,也就是顾哲音,在一旁替魏沧河斟酒,他也一向是喜爱十九的赤子性情的,听言也慨叹道: “和他一比,我等俗世凡人,见山以为刚直不阿,见水以为柔情脉脉,见人则是衣冠样貌、才学品行等等数之不尽……细细思来,可真是着相了。” 他们昔年凭学诗而断言顾归尘通透,万料不到,时光轮转后,曾经憨直到不懂望月是思乡的孩子,如今竟能多愁善感到见雪则落泪,他们若是亲眼见了,怕是都要叹息的。 却说顾归尘脚踩着枯枝残雪,发出嘎吱声响,越走步子越慢。 直觉告诉他,洛朝就在这个方向,奈何这远比不上铃铛寻人的准确性,一是能感知到大致远近,二是能判断出大体方位……在广阔原野上,这点直觉,实在太容易擦肩而过了。 何况,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哪怕此刻直觉告诉他——我们离得不远,洛朝只须有点基本的警觉心,便可远远躲开,或隐藏起来。 若连这点直觉都没有,他满天下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有了这点直觉,境况也不过好了一点儿: 宛若,他知道那人在某条河的某段河面之下,可惜其中有无数水珠,凭洛朝此刻的修为与手段,若不计代价执意隐匿,也是根本找不出来的。 最让顾归尘心灰意冷的是:便是勉强找出来了又能如何呢?我若继续不顾及他的感受,将人锁在身边……只会更加让他厌恶罢了。 满心悲哀中,顾归尘将脑袋埋得愈深,走几步哭几声,也不管什么身后“追兵”了,漫无目的四处行走,先前一怒之下、全凭一腔意气出来寻人的冲劲儿,此刻叫冬日冷风一吹,全散去了。 他情绪一旦冷却下来后,理智便告诉自己:全是无用功。 就在心态颓丧得濒临放弃之时,耳畔除去嘎吱碎雪声外,忽又传来隐约断续的“嗒嗒”木鱼响。 他判断这声音来处并不遥远,因此循声找去,果然,绕过一片低矮的山岭后,竟在一处少许枯木掩映下,远远地瞧见一座破落的小庙宇: 红墙倾颓,黑瓦残破,连庙宇门口都结着蛛网,靠近些再看时,发现那朽坏的木门外头,沿墙还靠坐了几具身着僧衣的尸骨。 顾归尘懵懵懂懂的,心有所感,一步步走过去,路过僧侣尸骨时,余光瞥到什么,却突然顿了一顿,转头细细看去: 这几位僧人死去少说有数月了,或仰面倚靠着墙,或呈盘坐冥想状,几块灰黑焦黄的皮零落搭着空落的骨,内脏早被鸟兽啃食干净了,应当是饿死的……怪就怪在,他们身前用来化缘的木碗,此刻里头盛了清水。 那几汪水亮盈盈的,折射出几圆金澄的阳光,从近处俯看,还反照出湛蓝的天,偶有飞鸟掠过天空,也在这难见的清澈里留下倏忽动影。 如此干净的水,绝不是僧人们生前打来的,应是有什么人,刚刚将之注入的。 顾归尘看得仔细,发现除水之外,僧人尸骨的手掌间,居然各自放了几枚干净的铜钱——在战乱的北岭,铜钱早就不值什么了,难得的是一份敬意。 他伫立在倾塌的墙外,注视着几具僧人尸骨,阖目默念往生咒约莫半刻钟……临走前,又向着这些人作揖行了个礼,才垂首退开。 转而往庙内而去,穿过塌了一半的大门后,又迈过几道厅堂的门槛,才在庙宇最后头一处小佛堂里,找到了木鱼声的来源: 那也是一位行将就木的僧人,盘坐在佛堂一角,眼深深合着,面容已枯瘦得看不出年龄,他的僧衣破旧、沾满污迹,身前一方小石台,上面墩着个木鱼,以嶙峋见骨的右手,轻一下、缓一下地敲击着。 声音虽轻,却含了股宁静清寂的禅意,若非恰逢战乱,道行至此,这些僧人只怕不会枉死此处。 “嗒、嗒、嗒”的木鱼敲击声中,顾归尘的心绪竟也平和下来,他不由驻足观察这片佛堂的摆设,以及残朽木柱上的饰画等等。 直到,鼻尖忽的传来股熟悉的幽香,他不由一愣:这是引神香? 顾归尘往香味来处一望,就见到某个熟悉刻骨的身影从院落后走出来: 两人是迎面撞上的,顾归尘眉间的喜悦都掩饰不住,但洛朝神色毫无波澜,平静如幽潭,甚至宛若没看见对方,步子都没顿一下。 他似乎不奇怪顾归尘能找来这里,兀自往敲木鱼的老僧处走过去,俯下身,拿出水袋轻轻往其身前的碗里注水。 顾归尘不由愣住,他被这视若无睹的态度浇得心头一凉,本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现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于是只好保持沉默,静静看洛朝单膝跪在地上,舍水、置铜钱,擦拭石台…… 最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盘,放上点适口的干粮。 等洛朝起身时,衣服上难免沾了许多灰尘,他也不在意,神色平静收起水囊等物,起身便向庙宇外走去。 期间,难免和顾归尘擦肩而过,他甚至连个眼神也没递过去,仿佛面前活生生一个人,根本不存在。 顾归尘又一次愣住,犹豫了几瞬,他还是掉头小心翼翼跟了上去,步子一开始迈得极小,直到发现对方笔挺的身影,就快消失在视界内,才急急向前赶了几步。 让他松口气的是,洛朝没有出声赶人的迹象。 可他还是不敢惊动,穿过整座庙宇而过时,十分谨慎地将两人间的距离,维持在二十尺开外。 谁知,两人一前一后,顾归尘才行至第一间佛殿,洛朝正堪堪迈过庙宇前院的门槛,突然四面风起,有破空声传来—— 顾归尘一懵,暗呼不好。 没等他有任何动作,从天而降十数人,各自拿着兵器,身着白色的云麓书院服饰,落地时带起的灵力波纹,直接将此处清净佛殿压得又塌掉几角屋檐。 轰隆几声后,烟尘起伏间,十数人竟已尽数落地,且将洛朝包围起来。 顾归尘因恰恰隐在佛殿内,居然一时没先被同门关注到,尤其是当先那个云麓师兄,唤做萧济安的,因曾看过江先生发下去的画像,对洛朝面貌早有些概念了。 他不住觑眼打量着面相不大的少年,暗道奇怪,深感此人除了样貌好之外,修为也只一般,到底是哪里得了他们云麓那出身顾氏高门的师弟的青眼了? 另一头宋梓书则更仔细,他发现了佛堂内藏着的顾归尘,却不点破,而是带些看热闹的意味,向洛朝戏谑道: “我们这些师兄师姐,来替咱师弟拿人了。” “自听闻顾师弟出走北岭,咱们先生就终日忧心,可叫宋某看来,光将师弟关押起来,治标不治本,还不如将其心上人一同擒了,好绝了这私奔的后患呢。” 话落时,有些弟子难免笑起来,他们的态度不可谓不轻慢,只因以他们的灵觉观察,洛朝的修为算不得高,心中已笃定此次十拿九稳了,才有心情开别人的玩笑。 这时顾归尘也从暗处走出,舌头都囫囵打结了,在飞速思考如何解释、如何劝架,但场间居然并无一人看向他,道理也很简单:拿住这位洛公子,顾师弟也只能乖乖跟着走了,而比起剑术高强的师弟,哪个才是软柿子,则是显而易见的。 洛朝从始至终没应话,气势冷若冰霜。 直到萧济安抬手放出一道攻击灵纹,余波打坏了佛堂内一座石像,他才终于有些动怒:“莫要扰了此地的清静!” 谁料,训练有素的云麓弟子们,动作比两人想象中快得多,原来早在宋梓书开口说玩笑话时,围着的一圈人便暗自布下后招了—— 只见金光耀起,竟是一件等阶不低的封锁灵塔,镇压在洛朝头顶上空,发出的灵芒又将许多残朽的庙宇建筑压塌了。 同时,十数人捏印结阵,把封锁圈缩小,还有人抬手挥出一道捆仙索,电光火石间,洛朝来不及反应,竟被缚住了一只脚腕,又见那人伸手一提,他失去平衡下,摔倒在地。 顾归尘见了完全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眼下他若任由云麓同门将洛朝困住,对方必然要更气……但他也不能在此地出手和师兄们过招——一道剑风扫出来,这间佛殿便会不复存在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一剑向金光罩砍去,打算快速突进到人前,再将那绳索解开,结果,没等他攻破灵塔光罩,被困在中央的洛朝,忽然抬眸向他望来: 洛朝冷笑不止:“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他从未见过如此眼神,满含冰冷的厌恶……这冻得他身体一僵,连剑都握不住了。 更让他灵魂感到刺骨冰凉的事,发生在下一瞬——云麓弟子们出招很快,但洛朝下决断更快: 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洛朝手心,他几乎没有犹豫一个呼吸,乃至脸上的冷笑都毫无变化,对着心口猛地刺下,鲜血噗呲四溅,惊了所有人的眼。 云麓弟子们惊骇至极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时空便开始扭曲。 顾归尘浑身血液倒流,冷得发抖,泪不住流下来,他颤抖着反复自问: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因为不想看到我?因为死都不想看到我? 当洛朝冷意彻骨的眼神模糊在时空中,他读懂了其中抵死决绝的告诫: 滚开。 作者有话要说:赶作业的作者君更晚辽qaq 感谢在2020-03-09 10:54:29~2020-03-10 01:2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6章 寄望(一百一十三) 时光倒转至一刻钟前。 顾归尘回到了荒原雪野中, 眼前尽是苍冷的灰白, 还有温暖的阳光洒在他后背, 可他脑海里,一个厌恶冰冷的眼神始终深深印刻着,在视线里久久不散, 几成幻魇。 他从未在洛朝的眸子里,看见过如斯憎恶的眼神。 不远处,如旧传来“嗒嗒”木鱼声,他却茫然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旷野凛冽的风吹拂过脸侧,寒冷感刺痛神经, 他才猛然醒悟,立刻回身往来时路而去,走了不过片刻功夫, 便和前来寻人的云麓弟子们迎面撞上了。 心中暗念几声“得罪了”之后, 他迅速施展剑法将人击退,并布下幻阵暂时围困住这拨人……确保身后再无“追兵”后, 他才又一次寻入破旧的庙宇内—— 洛朝早已不在其中了。 唯有僧侣尸骨前摆放的清水, 依旧澄澈明净。 看到这一切后, 顾归尘并不意外。 他在最后一间佛堂前驻足许久,聆听着意境寥远的木鱼声,起伏心绪逐渐平复后,他向殿内一角阖目敲击的老僧人拜了一拜,刚准备转身离去, 忽又想到什么,快步绕至佛殿后堂,在一座古旧残损的香樽内,找到了些许气味熟悉的香灰—— 若判断没出错,这便是引神香。 于是,些许不安在心头堆积,他大致猜出了洛朝想做什么……奈何,据他前世了解到的内幕推断,此举多半是徒劳的。 所谓“神明”,在世上留下的残迹,多半来自无尽久远的过去,这些未知的存在是否已经完全消失在天地间,都尚且是个谜,又怎能笃定,某尊“神”一定会因为几支香,而回应某份特定的祷告呢。 尽管顾归尘昨日情绪剧烈波动下,弑帝剑显出异象并斩杀了阴阳残魂,可他对道主、祭道者们的存在还是模糊不清的,只隐隐感受到: 来历不明的“萧芸思”也好,藏匿在阴阳神墟内的种种怪物也罢……其真实身份和所拥有的力量之神异,多半已超出了修真界目前已知的一切境界范畴,因此,将之归类为“神”或“仙”,并无不妥。 且他身为顾氏弟子,前世的某些经历,让他早已窥探到了道途更高层次的一些样貌……打心底里,他极其反感这些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所谓“神明”,也从不拜谒遍及五域大地的各路神祇。 可如今,洛朝却有求于这些似人非人、似仙非仙的古老存在……但他总觉得,对方最终会感到失望。 顾归尘越想心里越乱,当他怀着一团愁绪走出庙宇时,脚尖才触到门槛……却蓦地回想起前一刻,洛朝从佛堂内走出,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时的神情—— 平静却压抑,暗含着无言的绝望。 或许,对方早就知道盲目求告是徒劳,但除此之外,已别无办法……且这般无望如向绝路而行的境地,是由自己间接造成的。 顾归尘觉得呼吸沉闷,心道:哪怕他死都不愿意看到我……我也不能就此离开。 谁能断定身处绝境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呢?也许受了些许刺激,便会理智全失……最后,不顾一切伤害自己—— 连落了水都惫于挣扎求生的人,怎能安心放任他在战火纷乱的北岭独自游荡? 某些尚且留存于心底的画面,让顾归尘稍一回想便手脚冰冷,深觉不可承受。 他不由下了决心,神色坚毅起来:哪怕跟上去只会招了厌恶,我也无法就此放下……起码,得等洛九陵熬过这个心结,暂时安稳下来……至于更往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罢。 一旦做了决定,他就不会继续犹豫,依旧随着直觉指引,不断向北岭偏西处而去。 三天之后,他终于在某片荒山的一座破败道观外,发现了洛朝的身影。 但他不敢靠近,而是谨慎地隐藏自己的存在,远远躲在对方行迹的末尾处,默默守护着。 顾归尘猜测:凭洛朝的警觉性,必已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是他不在意,也无意理会,大概这沉默若不相识的态度,亦是种无声的推拒。 足足一月有余,顾归尘都这么不远不近坠在洛朝后头: 期间,他们走过许多荒僻处的寺庙神殿等等,战乱缘故,哪怕避世的神庙也不能幸免,一多半曾经完好的建筑都被人为毁坏、残破不堪了。 有些地方则是早已没落许久,衰败到连一个负责供奉的信徒也无。 可无论大庙小寺,有人无人,香火是否兴盛……洛朝总会一步步走到供奉主神像的大殿前,点燃三支引神香,虔诚行礼祷告,企图得到回应。 尽管他很清楚,此方世界残存的数之不尽的大小信仰中,有一多半神祇古老到不可考证,极有可能早就消散在天地间了。 每每引神香燃起后,他总是虔心呼唤,表明愿作祭品的决心,希冀着意识能和某位超出这个世界限制的存在相连,求得苦寻千年之久的终结。 不幸的是,十次燃香中,多半九次都毫无回应,意味着此方神祇极有可能早就死去了……剩下的那一次祷告,也接触不到完整清晰的意识,仅能隐隐听得一个模糊呓语在回应。 要再找到一个如阴阳残魂般的存在,希望渺茫如在冰天雪地里找天然的篝火。 尽管深知现实如此,他抱有的念头彻底是个妄想……可每到一处新的庙宇殿堂,慎重将香燃起后,他还是会不自觉地怀有期待——如果这一次,有回应呢? 最终,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一月过去,北岭入了最严寒的深冬,偶尔他行至迷途,有一瞬间不知该向何处去,伫立良久后,他能感到身后某个人在靠近……近到一定距离后,似乎怕惊扰了自己,对方也骤然停住脚步,且忐忑不安着掩盖气机,不敢被人发现。 他自然知道这是谁,却从未回头看过一眼。 洛朝心底残余的几丝希望,好像一捧柴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每一次失望都是一滴水,打落下去,渐渐将本来犹存星火的灰烬浇湿,徒留一片冰冷刺骨。 他有时会望着四周苍白的荒岭自问:我要去向何方呢? 其实走到这一步后,他的前路已无甚选择余地了: 要么,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等待过无尽岁月——也许是一千年、两千年、一万年乃至更久,直到寻出另一个残存在此界的道主级别力量,替他打碎永生的咒枷。 可如果,等了无尽岁月,也还是找不到任何希望呢? 他若忍受不下去了,就只剩第二条路,如祭道者们所愿,证道功成,破碎虚空,归位时间道主。 理智也好、直觉也罢,都隐隐地预告他: 一旦无可奈何下,踏出证道这一步,有些东西就会被彻底改变,且不可逆转,若那时又发现,前路还是绝望,事情就最终无可挽回了。 兜兜转转,他依旧只能在无尽漫长的岁月里枯等下去,找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如此跋涉了又半月有余,手中只剩下最后三支引神香……他终于筋疲力尽,倒在一个雪夜里,身畔是绵延荒丘、连天白野。 鼻尖萦绕着厚雪的水腥气,他阖目,企图说服自己,可用什么方法,熬过往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等待…… 结果略一试想,他脑中突然浮现很多人影——这些人,都是前世他曾认识过,又送别过的人们。 那一瞬,他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至深惶恐: 重生……新生?不!明明我是最不需要这些的! 有无数人对他羡艳万分地叹慕过:您是被上天眷顾的气运之子,生而有无尽荣光。 他此刻想来分外荒唐: 彼之□□,汝之蜜糖……所谓的上天厚爱,就是将他根本不需要、而世人求之不得的一切赠予他;而后,付出的代价是,他失去了自己真正珍视的一切、哪怕世人将之弃如敝履。 他仰面倒在雪地里,身形渐渐被漫天飘扬的鹅绒覆盖,他又问自己: 重来的一生,该如何活过去呢? 昔日故人们,是就此远离若隔岸观花……还是在另一段时空相逢,承受第二次离别? 无论前者后者,他一旦深思起来,就感到无边恐惧将自己包围。 前世今生,他很少真正畏惧过什么,今夜,却前所未有想要找个地方将自己藏匿起来,自此不见人间……或者,像神话故事里那样,一觉睡去万余年,在永远的、安然的黑甜梦乡里,这般不知岁月流逝地度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想要躲避逃开的念头如此强烈,可他竟没有分毫力气从雪地中爬起来,去给自己找个避世安身之处……他干脆就此放弃挣扎,不打算再睁开眼,心道: 就这样吧,就这样睡过去……若来年春天雪化了,我再去极北之地,寻觅一个永不融化的冰原深渊,沉睡进去,自此无人再可看见我。 如此想着,他封闭了一切神识灵觉,五感也被雪淹没,照理只能听见近在耳侧的落雪声,可是,忽然有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传来—— 顾归尘早远远地见洛朝忽地摔倒在地上,他自然又惊又怕的,可因不敢惊扰对方,强克制住上前扶人的念头,焦心等待着对方自己站起来。 结果左右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时间久到顾归尘断定洛朝是晕厥过去了,再不救治会有生命危险。 于是,立即抛却了一切怕惹人厌恶的顾忌,快步上前,双手往雪下深挖了几次,便触摸到一张冰凉的脸庞。 他正待一鼓作气扣住洛朝的手腕将人直接拽起来,不意下一瞬间,他被推开了。 少年的眼极冷,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且握住一把匕首,拿刃尖对准了他: “滚开!” 顾归尘没料到他意识是清醒的——如果料到了,他绝对不敢走这样近。 一月前对方当场自裁的画面还犹在眼前,忧惧使他立刻后退了好几步,惊慌中语无伦次道着歉: “我不靠过来……我真的不靠过来……你别怕……别冲动!” 哪怕他已努力后退,表明来意,对方还是毫无冷静的迹象。 洛朝满眼无法克制的悲与怨,眼角几乎有泪水无意识间划出,连呼出的气息也急促而冰冷。 足足一个月有余的徒劳寻觅,使他一身褴褛、形容沧桑疲惫,眼珠内爬满血丝,方才思及近乎绝望的未来,让他明显情绪失控了,疯了一样质问: “我欠过你什么吗?顾归尘我欠过你什么吗?” “前世今生,但凡我洛九陵有任何地方亏欠了你,你大可早早要回来!” “欠命还命……你要取多少次我都不在乎……我说过的……我明明对你说过的!你要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会还不起吗?我难道会还不起吗?!” 他眼含极深的戾气,握着的匕首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就是死也会还上!” 顾归尘自他问出第一句话,眼泪就无声地往下落,一时竟不知该后退或是靠近,也许怎样都是错的,追上来寻人是错的,甚至他们两人的相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只得默哭着并一遍遍解释: “没有……从来没有……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不需要,那些我统统不需要……” 洛朝半个字也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因那最深切的恨和悲,在无自知地流泪,瞳仁睁得很大,干涩到苦楚,他声音颤抖: “我问过你的,我明明问过你的……你不论要什么都可以,上天入地哪怕是死也替你奉上……可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对我?!” 顾归尘越听泪意越深,他不知为何心头蔓生起无穷尽的悲哀孤寂和无力感,他不再说话,神色哀恸,默默注视着面前这个绝望到疯狂的人…… 他心底浮起一句话:可那些,我不需要。 洛朝喃喃念了无数次“你凭什么?”,最后神情怔忡,泪如雨下,浑然不知自己已哭至失声,“你凭什么……凭什么要打碎我最后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又更晚辽orz,都怪那可怕且繁琐的作业~ 明天尽量恢复十一点半更新qaq 感谢在2020-03-10 01:22:26~2020-03-11 00:5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7章 寄望(一百一十四) 风起苍茫, 四野阔阔, 一人行远。 顾归尘愣愣伫立在原地, 脸上泪迹被风雪冻住,望见他的背影渐渐缩小为一个模糊的点,最终消失于视界尽头。 人已走远, 可那声嘶力竭的质问依旧回荡在耳畔—— 凭什么……我凭什么? 这个问题,顾归尘答不出来。 他不由低头,看向手掌心一道血痕,这是洛朝失控之下以匕首刺来时,他下意识伸手握住后留下的。 那一瞬,两人离得很近, 目光相对时,他在洛朝眼里看见了清晰的恨意: 最荒唐的是,顾归尘对如斯恨意并不陌生, 因为他自己, 也曾对洛朝怀有相似的恨—— 前世,他于无望中挣扎而活, 偶尔身处世间脏污黑暗的某一角, 低头看见自己满身狼狈, 心绪惶惶无归处,思索很久也不能理清,明天的自己该向何处而去…… 恰好那时身畔没有人,连月光都埋在云里一丝不见,眼前全然漆黑黑的, 于是,某个在阳光底下始终被隐蔽的念头,开始悄悄生长: 我可以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连在天之灵的已故者们,也被遮住视线,看不到我。 彼时,死亡对他而言,是对所有承诺的背叛,而失信于那些逝世亲人,是他决计不可忍受的。 只是,在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跋涉里,他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被灵魂底部传来的至深疲惫感浸透:我熬不下去了。 每一次,他将剑刃缓缓抵在喉间时,手总颤抖得不行,因为无穷无尽的愧疚感,霎时从四面八方淹没而来,逼得他近乎窒息。 当一缕月光透过云层,反射在他的剑尖,他看见雪亮剑刃上映出自己恐惧惊惶的双眸……叮当一声,剑掉了,刃尖不意划破手掌,渗出血来。 他盯着掌心血痕,久久怔忡出神。 再度抬头望月时,他眼睛大睁着流泪,克制不住地要深恨,长年埋于心底的阴暗念头如背后灵一般闪过脑海: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此时彼时,两人间的位置互换,当顾归尘为洛朝眼底那熟悉至极的恨意而神思恍惚时,对面之人,却被他手心的血迹惊了眼,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洛朝有些清醒过来,他大口喘着气,手抖得厉害,发觉自己居然只差一步,便要动手杀人了。 冷汗涔涔而下,他甚至有些不明白,这让人失控的情绪到底因何而来,为什么偏偏对着顾归尘这样一个傻子,而不是其余在他立场看来更该死的人或者非人…… 他不清楚那让人崩溃的悲和恨、乃至遭到背叛般的委屈、失望等等要如何克制,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想杀人……所以他疯了一般连声怒骂着“滚开”,脚步蹒跚不稳,连连退远,目含极深戾气,颤抖着厉声喝道: “不想死的话……有多远滚多远!” 但那一刻,他看见顾归尘眼底凄然的泪光,骤然感到种很深的痛苦,这加剧了他想要逃离一切的心情—— “滚吧,统统滚吧!” 他收起匕首,不愿再次被情绪控制,跌跌撞撞向风雪更深处而去。 顾归尘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身畔空阔寂静唯余风声,才终于半跪在雪地上溃然失声,他的视线模糊一片,于漫天风雪里反复自问着: 就这样走了……那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他隐隐明白,或许答案是“什么也算不上”,哪怕算得上什么,也决然够不上左右生死的分量,即便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地要恨、要不甘愿、要求不得而放不下…… 前世他卑微若蝼蚁,不论爱恨皆无关紧要,今生他义无反顾追逐而来,因他骨底山海可移的固执,更源自一份希冀: 他以为今生今世,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却原来,这份希望,依旧是错寄。 若彻底如上一世般绝望——那人遥远到见一眼也成奢望,他或许不至如此难以放下,大概,他会在时光磋磨里渐渐习惯一切、忘记一切……真正会痛不欲生的是现如今: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希望破灭了。 如果自始至终无法触及,他的执念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是个能够被抹去的虚幻……偏偏触及到了,于是虚幻化为真实的人,本来无根的执念融入到血肉里日渐生长,若依旧要割舍,就变成剔骨剜肉噬心。 他亦如洛朝般不甘心,要付出一切去质问命运: 所有人都让我好好活着,都弃我而去各寻归宿,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凭什么? 凭什么独独留下我一个人?凭什么都要抛弃我?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是我生来有罪活该如此? 他在雪中大哭,明知自己毫无道理,还是要近乎蛮横地想: 任何别的人都可弃我离去,唯独你不可以! 他不懂得这执念深刻至此的缘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求什么,却凭本能咬着牙站起来,一步一跌追逐上去。 他神情顽固,牙间咬出一片血腥气,眼眶深红着,心里喃喃自语: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望了千年之久,不论生死都要求一个结果! 于是,又过了长达半月的跋涉: 洛朝不再去往各地神殿庙宇寻觅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回音,他只是惘然在世间行走,一路向西。 期间,他常常不慎跌落,滚下山坡,摔进河水、陷入淤泥……一个浑然没有生念的人,总是幻想着自己下一刻就会死,他放弃站立放弃挣扎放弃呼吸,是有意或无意,又也许只是顺势而为。 他每做出一个会让自己濒死的抉择前,脑海都是空白一片的,求死的本能刻骨,眼前只要有路就会下意识去尝试,不管那是否是绝路。 每一次,他也都是被顾归尘救上来的。 他能感到拢住自己的怀抱是冰冷的,对方声线颤抖,哭道:“不要伤害自己……” 这时候,他的五感总要因伤势而缺失某一样,听不见看不见,或者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弹……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将人推开: “滚。” 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因此不能想象那种种绝望而执拗、不得解脱的举止神情……落在顾归尘眼里,有多么让人痛苦。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苦,顾归尘前世曾饱尝过,当他看见洛朝满身血迹躺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眼神黯淡无光时,昔年记忆总会被唤醒—— 结果,自己的痛苦和对方的痛苦叠加,使他一度宁可当即自尽……有时候他倒宁愿不能理解对方,否则,不至尝到这成倍放大的死寂绝望感。 惶惑中,他偶尔抱住昏迷过去的洛朝,精神混乱分歧: 他看到那些刺目伤痕,先是惶恐惊惧,恨不能以己代之…… 接着靠近过去时,隐听见洛朝的心跳声,又后怕而窃喜,幸好还活着、幸好我没有来晚……我不会再是一个人独自活下去。 一时望见洛朝深深昏迷时也不能安睡,发噩梦般神情惊悸不安……又感到至深歉疚懊悔,甘心以命抵偿,会不由自主想着: 如果没有我的话,他或许现已解脱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生命里,偏要出现我这样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前世的顾归尘也曾反反复复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生命里,偏要出现这样一个人呢? 挡在他去往黄泉的路上,成为他终生不可越过的峰峦,寄予了他存活的全部意义,要毕生仰望下去。 闻歌说的对,望得太久了,终究要恨的。 他看到洛朝每每恢复一点意识,就拼死了要挣脱出去,哪怕浑身伤痕骨断筋折,也要拖着长长一道血迹,毅然背对他离去。 他无声大哭,尾随在后,问了一遍又一遍: 你想去什么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带你去好吗? 不要伤害自己。 前方的人没有一次回头。 他于是确信了洛朝是恨自己的,就如同他曾经恨着九天之上那位帝尊一样……但这一刻,他心中终于升起从未有过的茫然: 我们到底在恨什么?恨彼此吗? 也许不尽然。 他脑海里因此瞬间浮现过很多人的笑颜泪容——每一个人临走前,都留下一句话、一件物,且要他允下一个承诺。 遗物至今负在他身上,承诺至今压在他灵魂上……可那些记忆中早已远走的人,弃世而去时,从来决绝不回头——如现在一样。 他心底刹那升起一个让自己恐惧的念头:我难道恨他们吗? 这个罪恶的念头才诞生不过一个呼吸,就让他迅速掐灭了: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无论恨谁也不会恨着他们……人怎么可以怨恨至亲呢?那绝对是无可饶恕的大罪! 可他竟浑身上下透骨生寒,不住发抖,只得立刻抛开那句“我们到底在恨什么”——仿佛这句问话里头暗藏着食人恶鬼,忘记此问后,重回到现实的迷途里,继续他从来事与愿违的命途。 数月前他踏上北岭大地时,从未料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最开始的愿望很朴素渺小,仅仅是想确认洛朝还活着,且希冀更久的将来,对方也会一直安稳地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 他那时未曾有过分毫越界的奢望,哪怕这人未来的一切与自己不会再有任何干系,他也可以坦然接受——只要洛朝还活着就足够了。 即便后来,有过一些隐秘自私甚至阴暗的念,一些不该生出的占有欲……也被他尽力克制着,因为情感是情感,而理智是理智,人不能放纵自己一直做出错误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厌恶。 到头来,这血淋淋的结果摆在面前,告知他:你还是错了。 可什么是对的呢? 还是说,他的命运就注定如此——越惧怕的事情越会出现,越拼命去追寻的越会远离。 他一次次被推开,心中的绝望也随之积聚得更深,使他几乎要发狂着问: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动手啊……立刻动手啊! 可现实里,他只会一如既往把心灵最狰狞的面貌掩藏下去,用自以为最温柔亲和的神情目光,一次次低声劝慰、小心挽留。 往常两人之间,总是洛朝更爱叽叽喳喳讲话,而他偶尔应和一句,一多半的时候沉默倾听,现在却恰恰反了过来,他尽力没话找话,用他能想象出的最美好词句,描绘一切能使洛朝对这个世界产生哪怕一丝留恋的事物…… 而洛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沉默若石。 于是,顾归尘有时念着念着,声音就开始哽咽,语句断续破碎,他一边尽力维持着温柔的笑容,一边泪如雨下……他绝望中不断问自己: 你要怎么救一个想死的人? 他们在死生挣扎里恍惚着,不知不觉竟已冬去春来。 洛朝已行至北岭最西部,过了两域交界处,就到了中域。 关隘处有魔修把守,虽比不上前线森严有序、兵将林列,可到底也是一方险地。 但洛朝对关口前持兵器巡逻的魔修们视若无睹,他意识很模糊,全凭本能在向前走, 关隘城楼上有魔修大喊着问他姓名,或高声呼和“有人闯关”……他统统没听见,依旧寐着眼向前走。 于是,无数箭羽蓄势待发,他无意求生则自然不会刻意去躲,很快就受了重伤,被数支箭羽没后背而入,鲜血汩汩……而他只是神情冷漠地将利箭拔下,也不去处理伤口,只是失血中放慢了步子,却依旧向前走。 很快,远远坠在身后的顾归尘发现前方异动,迅速赶至,出手利落至极,血雨当空倾洒时,他瞬间吸引了魔修们的大半攻击,被围攻在中央,一时脱不开身,只能以焦急的目光远望过去……洛朝察觉到了,可没有回头。 有一小部分魔修从大部队里分出,前来追杀洛朝,挡在路前,他顿时无法继续前行了,于是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把剑,抬手就取了三、四个首级。 意识混乱中,他也不知对敌了多久,更不清楚自己究竟杀了几人,只是回过神来时,边关已不见了,眼前是群山环抱、山峰苍翠,间有古寺檐角隐现其中。 他居然在山腰上,而山道中空无一人,环顾四周时,他认出了这里是何方:钟沁山。 为中域、北岭两地交界处一名胜古迹,是五域有名的佛山,号称西漠之外,天下十大佛门小圣地之一。 此处从来香火兴盛,这时整座山脉寂静无人,料想是被战火波及,香客们都避开了。 洛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可既然来了,亦没有非要绕路的道理,便一步步往山顶佛寺而去。 此刻他满身血污,乃方才和魔修打斗时留下的,手上无知觉间还握着一把剑,其剑刃已被血液凝结包裹住,整个人远观来,形容可怖非常。 且连日跋涉野外未曾打理,致使他发丝凌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来,可惜那眼神也冰冷死寂,透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乍眼看来,只怕会误以为他是从北岭攻来的魔门中人。 好在山道无人,且此处多半是后山,一路行至山顶佛寺时,寺院后门居然只虚掩着,无人把守。 穿过一片院落后,他随意寻了一座古朴庄重的殿宇推门而入,里头竟也空无一人。 这就有些怪异了,无论如何,主副大殿都该有僧尼看守的。 他压下些许疑虑,仰头望向殿宇中央的高大佛像,突然忆及身上最后三支未燃尽的引神香,便想着:既然此处无人,不如干脆在这儿燃去吧。 也算是断了那最后的念头。 虽如此考量着,可等他真的以灵火点燃香支,插在佛像前的香樽内,并在前方蒲团上半跪下来时,心中竟还是升起了不该有的期冀—— 也许,这一次会有回应呢? 他调整呼吸,双手合十,正要闭目开始祷告,突然左前方传来一声恐惧的惊呼……他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量还没有香案高的女孩,站在佛像侧边的烛台下,手里握着清扫用的棉布,稚嫩的脸上还沾了点灰尘,应该是方才正在擦拭地砖,才从地面上站起身。 她和洛朝离得不远,只隔了三面相互紧靠的烛台,一双童稚的眼,被掩映在许多烛火后,暖黄的光芒将里头的情绪照得格外清晰:骤然看见陌生人的惊骇,更有恐惧。 洛朝却没先注意到这孩子的害怕,他也很惊讶: 这女孩他认识,是数月前,难民群中的一个……后来,他诱使流民去向魔修透露自己的修士身份,又化容为冷未离,离开的当天,就是这孩子追在马车后面,双脚被路石磨破。 他以传送卷轴送之去了西边,希望这孩子能运气好些,偶遇前来战区施善行的佛修,从而保下性命。 因此,乍然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后,他首先的反应是欣慰惊喜:你活下来了……这样挺好的…… 未等他唇边的笑容扩大,甚至柔声呼唤一句,他突然注意到女孩的脸色苍白起来,且隐隐瑟缩惊惧着,似乎想往后退,又被身后的佛像底座挡住了后路。 他为此感到诧异,些许担忧升起……一时间竟不能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衣衫被鲜血浸染,手边还放着把染血的剑,发丝凌乱,脸上也沾满血迹,他试图温和微笑时,在三尺外的孩童看来,无异于杀人不眨眼的饿鬼发现食物后的见猎心喜。 女孩被吓坏了,本能使她要快速逃走,此刻,佛寺内的长老们全聚在正前方一座佛殿做法事,求生意识告诉她要赶紧去往那里寻求庇护。 可坏事的是,偏在此刻在烛台和香案间的狭小缝隙里,身后左右都无处可逃,而前方就是疑似为魔修的敌人…… 她开始大哭,惊慌中竟翻手推倒了眼前烛台,顷刻间,三面烛台接连倒下,最后一面只差三寸便要砸到洛朝的身体,且置于其上的许多香烛滚落下来,满地都是,有的点燃了圆柱上悬挂的经幡,亦有一支,点着了洛朝吹落在地的衣摆…… 当火焰在殿内迅速翻腾肆虐时,洛朝才领悟过来: 对啊……不可能认出来的……我在想什么呢? 他懊悔于自己没有立刻躲开,甚至还天真地想着把人叫住……事实上他就不该踏入这清静之地,无端端扰闹了旁人的安宁。 可眼下已经来不及了,在经幡、香油、木桌等等物品的助燃下,大殿很快被淹没在火光中。 女孩被围困在其间,惊恐哭喊着。 洛朝拾起剑,往她左侧一斩,将肆虐的火焰和拦路的香案都斩开了,空出一条生路……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女孩惊得愣住,她转头往这个古怪的人看去,发现对方竟已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她不敢拖延,立刻顺着路逃出大殿,打算去喊前殿的长老们来灭火救人。 谁知,早在殿宇烟火腾起的刹那,寺院内的人们便被惊动了,许多僧尼或佛修闻讯而来,透过被焚烧至透明的木门窗格,看见里头一跪立佛像前、正专心合十祷告的陌生少年人,纷纷怒喝: “何方宵小?敢来我钟沁寺纵火,侮辱佛祖威严?” 女孩被这些高声指责吓得泪水涟涟,她一个凡人杂役,如果成了纵火犯……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说出真相的一刹那,已有实力不低的佛修拿出金刚杵,破入门内,向洛朝当头砸去—— 她顿时哭喊出来,慌忙间扯住一位正持着水桶的凡人僧尼,语意混乱着要解释什么……奈何大火中,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杂役,如何能引来关注呢,僧尼根本不耐烦听她的话,只叫她快里火灾点远些。 同时,正合十闭目祷告着的洛朝,感受到身前身后传来的攻击之势,叹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到身前燃烧殆半的引神香,心道: 我只是,想要燃几株香罢了。 他思索一瞬,还是不愿意轻易舍了这最后的祷告机会,便心念转动,借身畔烈焰铸起术法火墙,暂时挡下了愤怒佛修们的攻击。 同时,他再度阖目,心头喃喃自念: 再给我半刻钟,且让我燃尽这最后一份奢望罢。 作者有话要说:qaq,今昨两章合并发辽~明天网课不多,蠢作者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时间辽orz 感谢在2020-03-11 00:56:32~2020-03-12 22:4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8章 寄望(一百一十五) 当钟沁寺大殿内火势刚刚肆虐时, 其山脉脚下, 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顾归尘一眼认出了此地, 当他看见群山间半隐的古寺塔尖等等,本来焦急匆忙的脚步不由一顿,神情惊异: 居然到了佛山? 这惊讶倒不来自于陌生, 实际上他对此处很熟悉,前世来过很多次: 只因钟沁寺虽位于中域边界,可因北部中部的佛道远比不上南陆盛行,相对的寺院也少,物以稀为贵,结果在为数不多的中域僧侣们心中, 此山有了极高的佛门地位,成了中域佛修们必去的名山之一。 昔年七族鼎盛时,诸位掌权者对佛道并不热衷, 族内弟子鲜少有修习佛法的, 按理顾归尘身为七族嫡系,也应当对佛山无甚了解, 巧就巧在, 族内行十的顾桐书, 也就是他的十姐姐,就是那鲜见修习佛法的七族弟子之一。 且顾桐书天赋不低,虽是带发修行,只能算个俗家弟子,可常有西域高僧在外游历时路过中域, 见到传闻中的顾氏佛女后,皆赞叹其佛缘深厚、灵性十足,大可去西漠佛家圣地观览一番各卷经藏,必会有所感悟并加深造诣。 顾桐书欣然受教,虽能够亲去西漠的机会不多,可寻常日子里,但有闲暇便会到筑有佛寺的名山大川游历感悟,甚至有赖于顾氏煊赫,捐钱赠物亦不少出力。 这之中,钟沁寺就受其恩泽不少,也是顾桐书最常去的佛山之一,又因顾氏嫡系内部向来融洽,她是正经去佛山悟道,旁的姊妹兄弟却乐得凑热闹,意图一同出来去山中玩耍。 彼时顾归尘才入门时,和一众哥哥姐姐们相比确实年幼,在长姐长兄们眼里,既然年幼便该多玩耍,游山玩水的事情总少不得要捎上他……一来二去的,他竟对这座佛山很熟悉了。 不过,那都是昔日欢闹了,后来……顾归尘想到某些过去,心情更加低落,他步子放缓,走寺院山门外,再往前一步便可踏上山道,他却再度迟疑了: 论理,前世一切,今生尚未开始……可是,那道咒枷真的会消失吗? 疑虑几瞬后,他又思及洛朝的安危,立马就抛开了全部顾忌,把心一横,越过山门牌坊,脚尖踏上第一道石阶的刹那,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的一幕重现了: “当——当——”钟声,彻耳传来。 半隐于青山的佛寺,钟塔本来散布在各个山头,万分奇异地,这时却一同鸣响起来,其音浑厚悠扬,荡涤山川。 听来佛韵美则美矣,可其实质是种预警: 传闻中,佛门大能修士俘获罪大恶极者后,会在其身上留下罪印,或为咒枷、或为烙刻。 一旦此人往后再度踏入佛家圣地,寺院内每一方受过佛法祭炼的古钟都会有所感,大放钟声,警示院内佛修们出来对敌。 而此刻,顾归尘后背隐隐作痛,有一方繁复的图案纹络流转灵光,在皮肤下一寸显露。 若有见识广的修士能够看见,必会认出来:这是佛门最高阶的咒枷之一,名为浮屠天龙印,为镇压盗窃舍利子的罪人而创。 舍利子乃佛门至高圣物,盗取舍利子则是所有佛修最不可忍受的恶行。 自顾归尘踏入山道,钟声四起,寺院最深处的禁地内,正处于冥想闭关状态的几位老僧就被惊动,且一齐睁眼,匆匆出关,意图降魔。 他们神识初醒,便首先发觉了大殿起火一事,下意识将之与钟声关联: 有纵火者,曾盗窃舍利! 老僧们被惊扰的同时,顾归尘也意识到事情要遭,必须赶快找到洛朝,逃离此地,因此他御剑腾飞而起,在见到山顶腾起的烟火后,也下意识判定和洛朝有关,便迅速向大殿飞去。 而四方焦点汇聚之处,佛殿正中,火光蒸腾里,少年面容虔诚,无视一切外界纷扰,专心祷告着。 三柱香要燃尽,总共也用不到半刻钟,此时燃烧过半,只须再拖上一小会就够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普通佛修会被术法火墙阻拦,但因钟声被惊动的老僧们,佛法之深厚,在整个中域都是有名的—— 老僧们人未至,器先行,祭出如禅杖、佛珠、佛塔等物,一齐大放金色佛光,往大殿内的洛朝攻来。 洛朝虽闭目合十,灵觉却还敏锐,他感知到这波攻势凶猛,多半无法阻拦了,心里难免升起点遗憾: 这几柱香,到底无缘燃尽了。 诸器围攻下,可谓性命攸关,但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神色古井无波,对将至的死亡毫无畏惧。 直到半空里传来熟悉的剑鸣爆破声,他才神情一怔。 此刻,外头大殿屋顶上,几道色泽不一的剑风横扫而过,竟将四方佛器各自逼退一分。 于是有堪堪赶至起火处殿宇的老佛陀睁目怒喝,瞬间施展开法相金身,又一记金刚杵砸下,仍是对着洛朝去的: “窃取舍利之贼,岂有颜面对佛祖祷告?” 眨眼间,更多佛修赶到,也纷纷应和着讨伐,他们愤怒于纵火窃贼竟也敢拜佛,深觉有辱佛祖清净,都最先选择攻向洛朝,大半人甚至因此忽视了突然降落在屋顶的红衣剑客。 顾归尘焦急中只得主动吸引火力,“他是无罪的!咒枷来自我!” 此话果然引得许多瞩目,但也有佛修不屑一顾: “一者纵火,一者盗窃,他们必为同伙,须尽数擒拿!” 讨伐话音才落,各方佛修就施展法力,二度展开攻势。 打斗间,顾归尘一个鱼跃破入屋顶,顶着漫天攻来的佛光,踏过重重烈火来到殿中央,正要将洛朝一把揽走,余光却蓦地瞥到少年身前燃着的三柱香,再看对方闭目合十,神情宁静……他顿时就不忍心打扰了。 可外头的佛修却不会放他们清净,也纷纷突破殿门,携佛器攻至殿内,叫嚣着纵火犯速速伏诛等话语。 顾归尘眉心一拧,神色转厉,喝道:“他没有纵火!” 一个会在荒山破败寺庙里,为已逝僧侣献水的人,哪怕不信佛,也对此道中人怀着足够的尊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火烧佛殿呢? 他一万个不相信纵火之说,更无比愤怒于僧人们不先辨清真相,就急于让“罪人”伏首。 可惜佛修们痛惜于大殿被焚毁,也同样不会听顾归尘辩解,反而催动更多法器,意图镇压殿中二人。 顾归尘见此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心绪,思考对策,他难得感到情况有些棘手: 眼下若在空旷战场中,他展开几式剑法便足以拦下全部攻击了,问题是,殿内空间过于狭小,他随手一招攻击剑法,便能顷刻间毁了整座大殿。 他倒不是有多爱惜这座佛殿,若说曾经受顾桐书的影响,让他对佛门有了些好感,对佛修更是多出几分尊敬……那么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完全能败尽这点好感了,自此他冷眼旁观,对佛门也好、道门也罢,都是见仁见智,从不轻易凭主观判定是非对错。 遑论此刻,比起洛朝的安危,他才不在乎毁去一座佛殿。 真正的问题在于,一旦他抛去顾忌全力对敌,那三柱未燃尽的香何其脆弱?况且离得这样近,必会直接熄灭,甚至被完全毁去。 为了保住这点香支,他只能放弃一切威能较大的攻击剑法,转而以最普通的砍劈划刺等剑招,以守代攻,勉力维持了身侧一丈方圆的清净之地。 诸般限制下,难免被敌手寻到罅隙,受了不轻的伤,吐出一滩血来。 洛朝虽闭目合十,神识灵觉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没出声制止,可眉目间有一丝动容。 双方僵持中,引神香终于燃到最底部,完全出乎意料地,他竟得到了回应: 「走罢。」 殿外喊声沸腾,许多人怒喝斥责着……他都浑不在意,可在听到这声威严低沉的回应之时,他竟无可抑制落下泪来,心中一点不甘促使他反问着: 「为什么?」 「因我生而有罪?连号称至善的佛陀亦不肯渡?」 良久后,一声禅唱伴着低叹传来: 「因果缠绕、轮回困锁……此局牵扯甚广,我等西方净土,不愿涉及。」 洛朝还是不甘: 「给我一个答案!」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我前世有愧于人间?」 「若真是罪,我自会去赎!万望佛陀慈悲,指给我一条路!」 …… 无尽遥远的虚空上,金莲遍地盛开,佛陀先是默思数息演算天机,得出了点感悟后,才叹息摇头,应了最后一句话: 「我等亦无力相助,还请道主移步罢。」 这话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洛朝心底深埋的绝望,尽数引爆……他终于睁开眼,入目是漫天火光,而顾归尘恰恰站在他面前,似乎感受到他的异动,也垂首望来,眼神中尽是担忧。 两人视线交接时,洛朝清晰看见对方衣衫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时间他竟不忍继续看,居然颤抖了一下,迅速低头,垂眸望着地面发怔。 恍惚里,他一时听见殿外佛修们的高声斥责,甚至痛哭着喝骂纵火者毁了佛藏、侮辱佛像……一时又听见顾归尘愤怒非常地反击,难得一见显出口才,据理力争,驳斥他们不彻查真相,就先妄自判定罪行,本身就有违佛门道义,犯了戒规…… 在熊熊烈火阻隔外,那些喧嚣既远又近。 洛朝摸出匕首,神色平静对准了心口,他算了算时间:一刻钟未满,还来得及。 当刀刃刺破心脏,鲜血迸溅时,本来专心对敌的顾归尘瞬间心有所感,回头望人时,只见到一张冰冷死寂的面容,其眉骨鼻尖,还沾了刺目的血迹。 他眼中霎时便滚下泪,瞳孔紧缩,惊恐到呼吸战栗着,张口欲喊时,一切声音却堙灭在火光里了…… 滚烫泪珠滴落时,时空也逐渐模糊了。 他不停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错吗?又是我做错了吗? 洛朝本与他视线交接,当时空开启倒转前,却不欲再望他哀恸悲戚的神情,只得再次垂首,心中叹息着: 傻子,因为人就是这样的,任你如何辩解都无用。 对错真假、是非曲直……只是各人眼里的花,而不是花本来的模样。 还有,确实是我不该来这里。 哦,不……我明明不该去世间的任何地方,只可惜连死神都厌恶我,否则,我亦无意打搅你们。 让一切重归平静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在零点前正常更新了一回qaq 感谢在2020-03-12 22:49:26~2020-03-13 23: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音淼淼 19瓶;蔚蓝彼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9章 寄望(一百一十六) 时光再度倒回至一刻钟前。 顾归尘片刻不敢喘息地去往钟沁山, 到山门前一瞬, 他不愿再次惊动钟声, 暂且顿住脚步往山顶一看:这次,果然没有火光腾起。 山寺恢复了平静,深林寂寂, 飞鸟于湛蓝天空掠过,仿佛某个人从未存在过。 他怅然若失,停驻在山脚,一时四顾惘然,一时仰望天空,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每每闭上眼睛, 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张平静、压抑而又绝望的面容,在暗红火光照耀下,仿佛对方下一刻就会化为灰烬。 他在山下怔怔伫立到天色发黑, 确定人不会出现了, 才依凭着直觉,往更南方走去。 出北岭后, 他在中域北岭的交界山岭里, 一直向南走。 他再次见到洛朝时, 是半月后一个昏暗雨天。 很奇异地,那些清澈的雨落到地面上后,变得粘稠、湿重,还隐隐泛出猩红色。 顾归尘携剑行走,脚踩在湿软猩红的泥土上, 有不着力感,心中不安骤起,他想起来这里是哪儿了: 阴魂血泥沼,可怖之名在五域都令人丧胆,泥沼外围走出百里都了无生机,最核心区域的血泥,传闻中可腐化圣阶修士的躯体! 他顿时不敢耽搁,用最快速度前行,很快到了泥沼边界,被重重血雾阻拦,行进速度顿时慢了许多。 便深吸口气,扬剑破开血雾,在漫天阴沉暗红里,耀起一道璀璨剑芒,飞速向核心区域迫近,且不顾血雾腐化神识的威能,强行展开神念,大范围搜索着。 同时,洛朝离血泥沼最深处,只差十尺之遥。 但他没入泥沼中的膝盖以下,已经只剩白骨……若非强大到逆天的复生力,凭他此刻修为,根本走不到这里。 他视线一片昏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若天不给我希望,那路便由我自己来开! 佛陀说,因果缠绕,轮回困锁。 这八字半月来,如梦魇般困锁着他的精神: 如果说阴阳残魂之亡是追寻许久的希望破灭,那佛陀的八字箴言,则预示着更漫长绝望的未来。 连超出此世界力量的佛主,都无力相助,在身在局中,渺小如他,也许永远都无法挣脱了。 可他到底不甘愿,即使是无望中的希望,得不断付出性命,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也要尝试后败了才甘心。 天下死绝之地何其多,也许终有一处能圆了他的愿。 踏入血泥核心区的一瞬间,他感到四肢百骸传来虫蚁啃噬般的疼痛感。 血肉在飞速腐化,就在他即将脱力倒入血泥中的一刹那,耳畔一阵不加掩饰的大哭声传来,有人抱住了他—— 他知道是谁来了,又一次在心中念着“傻子”两个字,哪怕浑身上下全无一丝力气,也要死命挣脱,并攒足声气骂出来: “滚!” “你想死吗?你难道想死吗?!” 顾归尘几乎要答出“是”,但他忍住了,失去呼吸式地张口大哭着,他满手满怀都是洛朝身上的血,他甚至触到了对方裸露出来的骨头……一时除了哭再说不出任何话。 他跌跌撞撞勉强将人救出血海时,自己也满身都是腐化的伤口…… 洛朝自然伤得更重,哪怕视觉都暂时失去了,也还是要挣开对方的怀抱,抗拒将要敷上的药。 他泪水无声,血肉模糊的身躯半跪半立在顾归尘面前,声嘶力竭问着: “你与他们,有任何区别吗?” 他将一句话反复问了许多遍,声音由嘶哑着吼,到无力低喃……像是在问对方,更像是在问自己……期间他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最终意识沉陷,昏睡过去。 洛朝又开始断断续续做梦。 无论是否入睡,总有些片段式的画面萦绕在眼前。 其中,最常出现的场景,在一个窗明几净的接诊室里,他坐在白枫木制的靠椅上,对面那张浅褐色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穿白大褂、妆容清淡的女子,她面色和善、戴着眼镜,气质很文雅,年岁大致三十出头。 那是他在决定终止治疗前,接触过的最后一位心理医生,姓施,名缘。 论年龄,施缘在业内算得上极年轻,因此阅历也相对薄,可她学历极漂亮,海归博士,其导师在海内外皆是个举足轻重的学者。 加上她为人亦如春风细雨,业务能力上佳,因此来到s市不过三年,就积攒了很不错的口碑。 否则,在经历多次治疗失败后,哪怕是病急乱投医,那些人也不会将施缘这般年轻的医生的履历,摆上桌案供人挑拣。 毕竟,每一次为他择定新的医生前,以他外祖父、生父、继母等等为首的几方人员,总要纠集各类所谓有见识的专家朋友们,召开大大小小无数次家庭会议,期间,将厚厚几沓医生们的履历放在长会议桌上,来回翻看并争吵不休。 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敢叨扰自己,只偶尔实在决定不下来,继母会拿着丝质手绢到他面前一哭半个钟头;外祖父会带着助理前来,苍老矍铄的面容中难言疲倦,他并不多言,可助理会有意无意谈及这位老人最近都吃些什么药…… 他的生父则更特别一点,畏畏缩缩的,并不敢真的来见他,可又不得不将某种焦虑表达出来,于是会吩咐佣人上楼反反复复扣门,问他可缺什么、可想吃什么东西、可愿去什么地方散散心…… 人们是想请他也去参会。 洛朝对此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等他真去了会议室,最终呈现出的一幕,若让外人来看,必然是很奇怪的: 一个家庭在为他们最重要的后辈选择医生,可谁也没有决定权,只得明来暗往地互相争执,导致各方脸色都不太好看,偏偏唯独可一锤定音的那人,也就是病人,一言不发,沉默非常。 他通常坐在全场地位最高者——余兴业,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外祖父右手边,垂首独自把玩手上某个小物件,那或是一样微雕,或者一个精致的陶瓷杯。 余兴业本来在整个家族中极有权威,更早之前,他能够无视女儿女婿的隐隐不满,独自拍板决定洛朝该去见什么医生。 奈何,他虽一生纵横商场,几经磨难后依旧维持了家业辉煌,可因出身年代受限,还经历过战争,导致他笃信华国儒道佛,十分排斥西化的物与人,并一生坚持只用中医。 对于心理医生以及心理疾病,这类现代社会才有的时髦说法,他最开始是不屑的……以至于,后来诸多他信任的老中医纷纷表示无能为力后,他转而求助于鬼神之说。 洛朝因此受了点本不该受的苦,他本不至于被几个骗子坑害,坏就坏在他的心态十分消极,没有自救的想法,对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放任自流……可这不代表其他人也会放任下去。 最先发现血淋淋真相的是他的继母,余墨茹,也就是余兴业向来认为最不成器的家族二女儿。 余兴业妻子早逝,留下三个女儿并一个小儿子: 大女儿事业有成、手腕铁血,可惜八年前车祸而亡; 三女儿早年叛了他的心意、违了他的底线,居然嫁去了国外,自此杳无音信; 小儿子因管教不力成了纨绔,在闹出人命官司后,这老人因心有良知未泯,对其完全失望,任其在监狱自生自灭了。 唯有二女儿墨茹,虽然自小连课业都平平无奇,且性子既懦弱又虚荣,还喜欢说谎,对姊妹兄弟也自私,向来不得他的爱重,结果及至晚年,居然是他所有直系血亲后辈中,唯一一个尚留在身边的了。 于是,长年气氛尴尬僵硬的父女两个,倒有些老来和解,终有点父慈女孝的意味了。 但这并未使余兴业对二女儿改观,依旧厌她性子半点不成气候,再者他极看不上余墨茹所嫁的人——即林泽知,一个为了仕途晋升,改姓拜了巨贪之官为义父的人。 他能够扯上林家那位当义父,缘由更是不光彩,是因林家有个被他容貌才华迷得心智皆昏的小女儿…… 余墨茹为此掉了少说百来斤的泪,奈何她是个好面子的,有苦楚也绝不肯放给外头人笑话了去,便关起门来天天吵。 她只敢吵架而不敢离婚,乃是她既有底气又心虚,底气在于她好歹是余家出来的人,手头有积蓄,林泽知彼时虽仕途无量,生活上若失了她的扶持,只怕要吃穿皆要十分拮据,各类人情来往也不好打点。 况且仕途中人,若闹出婚姻丑闻,算得上污点了,这也是林泽知要两头说谎话哄,而不敢拍拍屁股投去林家,一走了之的原因之一…… 且他难道就不觊觎余家的家业么,要知道,余家的大女儿未嫁已死,小儿子要蹲一辈子监狱,三女儿不见人影……算来算去,自然最后是他讨得便宜,哪怕他老丈人冷眼都不屑丢他一个,他还是要逢年过节必去拜会,将讨好话说尽了。 余墨茹的心虚则在于,余兴业并不如何待见她,她能在不事生产的情况下过得舒适,全仰赖她小心奉承着的长姐施舍,结果长姐后来死了,她的底气顿时就减去大半,成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跌落身为体面人的云端。 结果天道轮回,林泽知的义父在六年前落网,林泽知自然免不了受牵连,若非他寻常行事小心,以晋升和履历为要,并不过多掺和钱利交易,只怕现今也在监狱里了。 如今林泽知仕途已断,退在家中舔着脸求余兴业扶持他重启的商人生涯,在家中当然极没有地位,他脾气惯来是暴戾的,可如今只敢对佣人发火了。 余兴业偏又是个讲究礼数的人,且白手起家、雷厉风行,生平最瞧不起那等欺软怕硬、奴颜媚骨的人,哪怕林泽知先头风光正盛时,他也没有正眼瞧过此人,何况现如今这人只是条落水狗罢了。 一个懦弱的二女儿,一个不成器的女婿……如今竟敢在洛朝的病情问题上,和他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谩骂,险些将他气得心脏病再发。 余墨茹有生以来第一次尖声对她的父亲发火,她将调查来的某些鲜血淋漓的真相一把甩在桌子上,疯了一般打砸东西,声称余兴业这是要害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你害了他,就是害了我!他若没了,我这后半生还要怎么抬起头做人?!” 争吵爆发中,她红着眼将前半生从父亲那儿受的气,一同发泄出来了,连“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进棺材”这类大逆不道的话都骂出来了…… 余兴业早知道这二女儿待自己不诚,毫无其长姐和母亲的风骨,因此冷笑连连,一语戳到了余墨茹的痛脚: “他算你什么儿子?” “你早年和那姓林的不合,那孩子被你们接来后,你可有管过半分?” 余兴业也怒气冲冲,“我可听素茹说了,你成日出去花天酒地也就罢了,还将外头的野男人带回去!” 他一思及此处就心痛不已,恨不得将手里拐棍打在面前的余墨茹身上: 粗粗一算,那段因林家小女儿而搅闹出无数风雨的日子里,朝儿那孩子也不过才上初中,十来岁的孩子,每日从s市十环开外去城中心区上学,及至晚上回来,还要面对继母每晚和不一样的陌生男性寻欢作乐的声音…… 其生父忙着晋升,十天里有半个月不在家,哪怕得闲了,因恨余墨茹为了报复他的出轨,由端方贵妇变作水性杨花,也多半不会回家,便是不去林家献媚,也还有别的私处可落脚寻欢。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从穷乡僻壤来到s市也不过两年,估计还没适应这繁华的城市生活,就成了个无人管的隐形者。 余兴业愤恨于这对夫妻的不成器,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 若洛朝不是林泽知所出,而是他的大女儿素茹的孩子便好了,那样他早该对品性这般好的孩子掏心掏肺,不至于到晚年才悔悟,要弥补时,才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余墨茹骤然被连续戳了痛处,当即也不管不顾了,又骂着: “我算什么?我是他母亲!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的母子!” “哪怕我早年不懂事……和林泽知那猪狗不如的玩意儿怄气……如今我早改了!你去问小朝的同事同学,哪个不晓得我顶着暴雨给他去公司送汤?” “我现在可当了六年正儿八经的慈母!您才什么也算不上!” “呵,昔年素茹姐姐没出事的时候,咱们逢年过节哪次不来拜会您?您可正眼瞧过他?” “哦哦对了,有回子那话我还记得呢……” 她语气近乎阴狠,盯着余兴业浑浊的眼一字一顿道: “狗一样的人生出来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又狠狠打了坐在长桌一角,阴沉着面色、低头不语抽着烟的林泽知的脸。 他的西装熨得很平整,发型也一丝不苟,哪怕早退出官场了,那些官僚式的习气还是保存着。 轻轻捻灭手里的烟后,他等那头父女二人吵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出场,没有底气,也要硬装出派头。 他没理会先前余家父女的相互苛责,而是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某份资料,掀开来,用沉静若官腔的语气念了几段…… 余兴业本来在和女儿争吵时,拿出了昔年从商时说一不二的魄力,拍桌怒吼着:“我怎会害我的外孙?!” 这时听了林泽知念的几段话,他冷汗竟刷地就下来了……余墨茹早知道真相了,一时泣不成声。 林泽知念了几段要紧的,而后伸出保养得不错的白净右手,两指轻轻拈出一张照片,咔哒一下往余兴业面前放下…… 他起身,低头盯住这位年过古稀、却一向精神极好的老人,声线阴森森的: “爸,您老了。” “有些事情您看不清,会受骗,该交给我们下一辈人了。” “小朝是咱们一家的希望,更是我的亲生骨肉……您总不会,真想害死他吧?” 在看见照片那一刹那,余兴业浑浊的老眼大睁,猛地捂住心口,在余墨茹和身畔佣人的惊呼下,直直往地上倒去。 自此之后,在洛朝的医治上,余兴业这个家中地位最高的人不仅失了绝对话语权,甚至连建议也会被那夫妻二人反驳。 可林泽知和余墨茹亦是相看两厌,一个往东另一个必须往西……再加上,许久前,曾收养过洛朝一段时间的王家表姑,也就是洛朝生母的大姐,偶尔也来掺浑水。 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各方自请外援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使得择定医生这么个环节,演成了极热闹的戏剧。 场上“演员”们相互彼时,各自话里藏刀……为了不这样拖下去,每每需要洛朝亲自做出选择哪位医生的抉择。 但先头一众人吵得格外热闹时,他并不会主动加入对话,哪怕不幸被人喊到,也大可用迷茫的目光回望过去,无声表达着一个意思: 你是谁? 这样一来,试图让他开口回答的某询问者,无论是某方喊来的外援也罢,还是他的某位亲属本人,都会愧然地低下头,为自己惊扰了“病人”,且唤醒了一家子人那些不好回忆,而向所有人道歉。 没错,那时候,他的病症已为远近亲朋好友所熟知了,大家心照不宣地规避着某个话题,但凡有人无意触及,便需要公开致歉。 一切都是因为这病症的特殊性: s市林家,或也可称为余家,那位一向年少有为的洛公子,患了种十分古怪的失忆症。 该症对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影响,甚至他清楚记得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小事情,唯一糟糕的是,他不再认识任何人,包括他的亲人们,在他那电影式的记忆中也模糊了面容,只余下没有意义的空洞代号。 所有人在他脑海里,都只是代号: 他知道自己有位生父、有个继母,还有位哪怕彼此毫无血缘关系、也依旧十分爱重他的外祖父……他明白自己生命中该有如是三位影响他最深的人,并且仍旧清清楚楚记得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甚至记得他们的性格特点爱好等等。 可是,他偏偏就不记得这些人的容貌和名字,且在见到人的那一刻,他心里会升起奇异的陌生感——仿佛过去数年相处根本不存在,而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需要重新认识并记忆。 对三位朝夕相处的亲人尚且如此,则他的整个社交圈里,所有同学、老师、朋友等等,更是全部没有幸免—— 他们全变作空洞的身份符号,而洛朝记忆中某张模糊的脸昭示此人确实存在过,可到了现实里,他却始终无法将符号与活生生的人一一正确对应。 今年是公历20xx年,距他第一次犯病,即毫无所觉地搞混了两位朋友的名字与身份,现已过去三年零六个月,一开始他仅仅会记混记乱,或需要反复着、终日重复去记忆……发展至今,他干脆完全忘记,哪怕被人重新介绍后,那记忆也无法保持超过二十五分钟。 因此,心理医生们对他的疗程,总以二十五分钟为间断点。 比如现在,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已过,施缘与他展开第二次对话,开口便是微笑着重新介绍自己: “洛先生您好,我叫施缘,您的现任心理医生。” 施缘对他进行的第一次诊疗,和过去几年内,他所接触过的所有心理医生并无二致,因此他应付得驾轻就熟……导致第一次接诊结束后,施缘坐在桌前复盘整理,奇异地发觉,在这位先生身上,问出很多事情与什么也没有问出来,是完全一样的。 她拿出旧式钢笔,在米色纸上来回划,最终书写下——沉默等级:s。 施缘用钢笔尖无意识点着纸张,她想:我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过往的理疗经验告知她,决定心理治疗成败的最关键因素之一,在于病人本身以及病人家属是否对医生足够坦诚。 内外科的医生们治病,以各种医疗器械辅助探索,发现病灶……但心理医生们,治疗的是无法被仪器轻易检测的精神世界,因此能够使用的辅助手段十分有限,要发现病灶,最常见也是最重要的方式,仍旧是对话。 既需要通过对话来发现病因,那么,若病人是一位高超的隐藏者,且恰巧心理医生又不足够敏锐聪明,则会连病状的根本缘由都找错,这样必然导致治疗的全盘皆输。 施缘不由得打起了斗志,她向来是一位很有挑战精神的女性,自学生时代起就乐于破解旁人望而摇头叹气的难题,且她从来满怀信心,相信着:我可以帮助这位病人走出困境。 因此,当洛朝第二次接受诊疗时,从这位女医生的神态动作里,发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 她像一位首次发现某个漆黑古老山洞的著名探险家,目光里充满着必然会战胜未知、战胜恐惧的热情和信心——洛朝如是下了论断。 但这没有感染到洛朝,他一如既往神情轻松地回答各类问题,谈吐自然流利,言辞时而幽默时而严肃……若非场景不对,这场对话会更近似于咖啡厅内的闲聊,而不是心理治疗时的医患沟通。 第二次诊疗结束后,施缘难免受到了打击: 她终于开始承认,能被包括但不限于s市的心理医生群体,暗中共同发了“无可治愈”红牌的病例,果然自有其特殊性和费解之处。 在接下这号病例前,业内也有些医生朋友劝过她,意思是最好找理由婉拒,否则容易坏了你的口碑。 且这位病人的亲属里,有几位并不讲道理可偏又能量不小的人,你仅仅是治不好也就罢了,若恰在治理过程中,这病人情况恶化乃至试图自杀,你可就洗脱不掉了,不讲理且情绪悲痛的病人亲属,往往是最难缠的。 言谈间还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曾经在s市名声极好的某某,在接诊了此人后不过三个月,突然远走g市,再没回来过。 施缘为两次对话的毫无收获感到失落,但她没有放弃的打算,这倒不仅仅为了那份不菲的诊疗费,或者行业口碑等等,而是当初她决定成为这类医生前,就一直对心理疾病严重的群体抱有怜悯同情,这驱使她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并不断精进自己的业务技能。 再者,她始终相信,无论病人怎样不愿显露内心,在灵魂深处,他们都是想要得到帮助,并愿意回归正常生活的。 而她乐于帮助每位病人,不管这疾病有多么难缠……她开始二度复盘,结束后在心里感叹: 这人像一团黑白二色的雾,融洽又矛盾,离得再近也看不真切。 且外在善于言谈,与他本质沉默非常,并不冲突。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直到第五次诊疗结束,事情依旧毫无进展,因为从来卡在第一步病因分析上,导致她至今连个像样的治疗方案都拿不出来。 她不愿继续拖延,因这只会浪费治疗时间,便决定调整方案,而这是真正让洛朝感到惊讶的地方——他甚至有些佩服这位医生的果决了。 “我给我的导师发了邮件,在听到您的情况后,他诚恳地为您感到惋惜,希望您能早日痊愈,并愿意在治疗过程中协助我们。” 施缘解释了一番,说是在她完成了博士学位的a国母校,洛朝的罕见病情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兴趣,他们不是应用型的医生,而更多是前沿心理学科的研究者…… 如果洛朝愿意,甚至不需要支付费用,某几位学者会组织一个团队,来华国对他的病情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或许不仅仅是心理方面的,可能会涉及生物病理类的检测。 施缘的表情有些奇异,“您知道的,他们是一群好奇心和探索欲很重的人,在听闻您的病情描述后,有些人下意识觉得,这是探索人类未知脑部精神领域的一个契机……” “毕竟这种失忆症,在历史上也前所未有……” 听到这里,洛朝笑了一声,“我大概像个标本?” 他语气轻松,面带微笑,并无生气的迹象,“你们要借我发论文么?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恐怕你们会一无所获并感到失望。” 施缘则略觉尴尬,事实上她没料到事情的走向,她的本意只是向导师求助,而不是把自己接来的病人推出去成为医学样本。 但说实话,打心底里她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一旦错过了,后续亦很难聚集如此多的学界名流,共同解析病因了。 即便如此,她充分尊重洛朝的选择,并很负责地详谈了个中利害关系: “为了对您作出全面的分析,这个团队将对你的亲朋好友进行访谈……您知道的,这之中,会部分侵犯到您的隐私……” “哦,不过,我们以对科学的忠诚态度保证,您的资料绝不会泄露出去,哪怕后续的研究成果以论文形式发表了,您的真实姓名也会被隐藏。” “如果您接受了这种治疗形式,我们将再联系您的家人,各方共同签署一份责任协议……” 洛朝笑着打断她的后续声明,“无妨,你们定例吧。” 他的微笑里含着点莫名讽刺的意味: “我接受一切治疗。” 作者有话要说:还需要一个大章来收尾~qaq 感谢在2020-03-13 23:54:59~2020-03-16 00:0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还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厶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0章 寄望(一百一十七) 施缘的老师曾说过一句话: 在心理领域, 某一人的突发病状, 极有可能是一个家族隐藏多年的病症在集中显征。 签订了极为细致的协议后, 施缘和已到达华国的学者团队,开始对病患的社交圈层进行事无巨细的一轮调查。 来自心理学科不同分支的他们,所崇奉的调研手段各不相同, 却有着共同目的: 找出当事人患病的症结,即病因。 他们相信,通过对当事人远近亲属、朋友、同学等等各色人的侧面调查,一定能查出这个家族埋藏在深水下的共有秘密或病痛。 施缘身为主治医生之一,也对当事人的直系亲属,分别做过为期数天的长访谈。 第一位来见她的是余墨茹: 门被轻轻叩响三下, 一声“请进”之后,走进来个打扮十分婉约温和的白裙女人。 这让施缘惊讶了一下:据她事先收集的部分资料来看,这位余夫人个性张扬, 早年的照片显出她的穿着品味, 明明更偏好亮丽而富有攻击性的颜色,且总是浓妆艳抹。 但现在, 她不仅穿着最素雅的浅白, 连妆也没有化, 流露出倦容,全身上下的饰品加起来不超过两件,仅有一块玉镯、一对耳饰。 她姿态端方,神情略带拘谨,笑容很公式化, 与人握手后点头打了声招呼,“施医生好。” 施缘目光闪动了一下,压下心中些许疑惑后,才调整出职业微笑,“余夫人好。” 接下来的访谈过程中,余墨茹数度咽泣,三句话不离孩子的病情,忧容憔悴,仿佛终于解释了她为何无心打扮自己。 “他还那么年轻啊……事业正有起色,也还没成家……突然生了这么个怪病,我们一家人怎么会不心痛?” 施缘秉承着职业原则,尽力开解着。 余墨茹缓了很久,哭湿三张帕子,才有心力正面回答一些问题。 “在我问问题之前,先向您申明,您所回答的任何事情,我们绝不会泄露出去……这是心理医师最重要的一条职业道德……” 余墨茹一边拭泪,一边点头表示明白。 “那么,请问洛先生的生母,是如何死的?” 这一问抛出后,室内陷入了几瞬寂静。 余墨茹卡壳许久,才抽噎着断断续续回答: “我对这个事情……一开始是不清楚的,您知道的,我和他父亲是大学认识的……我怎么会知道这表面斯斯文文的人在乡里早娶了妻?” “谁能料到天底下还有这样落后古板的地方呢……都什么年代了,搞出包办婚姻……”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和泽知回乡的时候,简直被吓坏了,天下竟有这样又穷又脏的地方……” 零碎念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她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将不屑鄙夷之情表现得太明显了,于是迅速低头揩泪,用很叹惋的语气道: “他生母是自杀的,我们也无能为力。” 施缘的职业素养很好,全程认真倾听,并未表露出一丝个人情绪,听到这里,她才追问了一句: “那一年,洛先生大概什么年纪?” 余墨茹蹙起眉来回忆,“唉,这样不好的事情,谁能记得太清楚呢?况我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应是和泽知回乡参加我公公的丧事……那会子他生母早死了好几年了……我记得不错的话,当年他祖父去世,大意要被他姑母接去抚养,可惜他姑母也是个穷酸的……还在丧礼上和他父亲推诿学费的事儿,当是才上小学吧。” 施缘一边听一边记录,钢笔在米色纸上摩挲,写下“原生家庭破碎”、“幼年亲情缺失”等字词——这些全是线索,将为找出最终症结提供思路。 “哦,对了,朝儿他祖父虽死得太早,可他祖母……也就是我婆婆呀,才死了八年有余……这我可记得清,因那年恰好我大姐出了车祸,朝儿那年也早被我们接来城里了……就是泽知对不住我婆婆,我大姐的葬礼办了三个月,拖得太久,等我们一家三人回去乡里时,我婆婆的丧礼早办完了……” “阴间人不好惹,若不是我反复劝着,几柱香还是要上的……泽知根本不愿和乡里那些穷亲戚打交道……毕竟这趟白事,泽知没出力,自然少不了要被讹钱……” 余墨茹说起这些往事,态度竟很冷淡,仿若事不关己,看旁人家笑话一般,眼里有藏不住的轻蔑,“好在这白事儿了结完,那穷乡僻壤的山沟,朝儿同我都再不必去了。” “哦,您说年纪的话,那孩子祖母死的那年,应是才上了初中……” 施缘听着,笔尖却一顿,她抬起头,盯住余墨茹的眼,“我事先了解过,您与林先生正式接过洛先生的抚养权……是在……” 余墨茹竟咄咄打断了她的话,神色难得有些愤慨,“我记得,这我可记得太清了,那年朝儿十二岁,小学才上了四年……” 她语气十分嘲讽,接着数叨: “那孩子的表姑和姑母,踢皮球一样,不肯出他的学费,闹到我们余家门前来,呦呦呦……你不知道这人穷疯起来,心肠得有多狠……大雪夜的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丢在我门前……且他一声不吭,我看他穿得单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乞丐呢……” 余墨茹说到这里,攥紧了手里的丝绢,“那孩子的表姑没文化,是个穷傻了、穷疯了的……呵,至于他姑母,不愧和姓林的流着一般的血,那才是个精明人呢!手段多毒辣!” 她恨得眼睛都红了,也不知是气愤多还是伤心多,居然抖着去握施缘的手,“医生啊医生……医生我告诉你,朝儿如今会发这种病,全是她们两个害的!” 余墨茹愤然至极,好似终于找到机会斥责罪魁祸首的恶行,语速极快: “他表姑叫王红芬,是个极木讷的村里嫂子,家里养着四个女儿,呵,您明白的,那类穷乡僻壤里,女儿不值钱,就是因为连年生不出儿子,这王红芬天天在家里挨丈夫打……她在公婆丈夫面前受尽了气,回头来面对自己生的四个女儿,并一个上吊死了的姐姐留下的遗孤,怎会有好声气?” “不将她受过的气全在几个孩子身上讨回来……已算是她良心未泯的了?” “他姑母可就更厉害了,早年下海闯荡时改了姓名,现在叫什么郑禾淑,原来的名姓多土多俗我也就不说了……这女人也是个心狠的,为了捞钱无事不做,结交的都是些面相凶恶的混子,后来也在南边商场上闯出名头来了,彻底是个粗俗的暴发户!” “当年我与泽知才成婚的时候,家里又和我父亲闹得不愉快,吃穿上竟一时比不过这郑家小姑子了……呵,尽来明里暗里嘲讽我们夫妻落魄!” “哪想成她到底遭了报应!就在朝儿十二岁那年,她昔年生意场上做的不干净的事情暴露了……哭天喊地求泽知救她……要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泽知姓都改了,哪儿还愿意认这个姐姐呢?” “泽知不想帮……这郑禾淑啊……竟然想出那等法子……借朝儿来威胁我们……” 说到这里,余墨茹竟痛哭起来,她又一次握住施缘的手,满面惊恐泪水,“那时候我不懂事啊!我不懂事啊!” “当年我恨死了姓林的,恨死那林家小女儿……岂肯给他白养亡妻的儿子?” “大雪夜的,我本还叫佣人给这小乞儿拿了棉衣,给了他一些钱,要他自去买吃的……谁想他不肯接,垂着头说要回家……佣人问他家在哪里,他说不知道……” “我也可怜他,我让他先在家里住一夜,他不肯,缩在大厅楼梯角里过夜的,还是念着要回家……” 余墨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隔天早上,王红芬就找上门来了……指着那孩子,咄咄逼人说这是你的儿子,你既嫁给你丈夫了,哪怕这儿子不是你生的,你不养就是你不孝……我岂肯受这种气!” “我当场叫佣人将这泼妇赶出去!” “哪想这些人早就算计好了!算计好了!” “王红芬才被下人推出门,斜刺里四个乞丐样儿的丫头就出来围住她们的娘,对着院子外头的记者哭喊!” “泽知那时候恰在晋升的关头!” “我给气疯了,叫院子外头把守的保镖赶走记者,拿钱买断了照片……我对王红芬说,拿着你的钱滚!” “王红芬死都不肯带走那孩子,哭天抢地说养不起……我就冷笑说,你说这是我儿子……你让他当面叫我一声妈,叫不出来就给我滚!” “我早看出来那孩子是个倔的,决计不肯叫我!果然,不管王红芬怎么哭喊着催……他都咬死了说……” “我没有母亲。” 说到这里,余墨茹竟也哭喊起来,“我不懂事啊!人心难测啊!我哪知道这些穷疯了的人,都是些毒妇啊!” 她像是陷入了噩梦,呓语着,“是第几天早上来着,我的佣人……对,就是那个姓苏的佣人,在第三天,就是第三天……在我院子外头的雪堆里,挖出个浑身带血的孩子……” “他骨头断了两根,抬头看见我,什么话也不会说,就反反复复念着一个字:妈。” 余墨茹疯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他不肯叫我妈!我如今心都给他掏出来了,他还是不肯认我作母亲!为什么?!这一切都是那两个毒妇害的!” 她抱住头,整个人颤抖着,无视了施缘的急声呼唤:“余夫人?余夫人!” 她继续讲着:“泽知当晚连夜乘飞机回来,进门就给了我一个耳光……说什么,你怎么敢打人?!” “我怒骂他,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是谁打的!” “他说,事情既然发生了,不论是谁下的手,在外人看来,就是你指使人打的!” 林泽知那晚收到了郑禾淑的短信,那里头有一张照片,主人公是个浑身伤痕、躺在雪地里的少年: 照片的背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余墨茹名下的别墅院落栅栏外,甚至,更让他疑惑的是,这少年的身形脸庞,他也有些熟悉。 就在他深思之时,郑禾淑打来电话。 一番通话结束后,他脸色阴沉,再度打开那张照片: 他这才发现,这张照片的角度找得格外刁钻狠毒,最右上角站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看背影绝对是余墨茹。 他相信以余墨茹的心机手段,不会真的打死了人还现身在当场,因此,这张照片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故意找角度摆拍的。 若此照片暴露出去,必然会有一场官司,届时不论是输是赢,他的仕途都会大受影响……除非,他选择与郑禾淑合作,帮助对方度过此次难关,另外,为了防止以后再度出现相似的事情,他需要正式接过这孩子的抚养权。 林泽知决断向来迅速,在去往机场赶回别墅的路上,已与郑禾淑商谈好了后续的一切。 到了别墅,踏入家门后,他不轻不重教训了一顿余墨茹……而后,一步步走到依旧蜷缩在楼梯角的少年身边。 意识昏沉的少年,彼时尽管努力睁眼,也只能见到林泽知擦得锃亮的一双皮鞋——他想起祖父葬礼上,污浊的泥地里,同样出现了这样一双与周围山村格格不入的鞋。 他的身体很冷:这是我的父亲。 朦胧中,他听见中年男性那低沉、威严、不容置疑的判决: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墨茹就是你的母亲。” …… 昔年,无数酒桌饭局上,林泽知都以相似威严沉重的声音,对洛朝告诫“她是你的母亲”,就如现在的余墨茹,发疯着向施缘不断喊着,“我是他的母亲!我就是他的母亲!” 她一边哭一边吼:“根本不是我的错!是她们下的手!是她们狠心,是她们恶毒!” “医生!医生!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我求你让王红芬、郑禾淑那两个毒妇,痛哭流涕自认罪行,把她们送进监狱!否则,朝儿一日不能解恨,就一日不会痊愈,更不会再认我当母亲!” “我知道你们都是很有仁心的……换你们,能忍得下这样的事情吗?” “你根本不知道她们下手有多狠!郑禾淑那时候早疯了!她知道自己若是挨不过去这坎,一定会进监狱!她根本不在乎打死一个孩子,何况,她的目的是赖上我!赖我下的手!” “我后来找到郑禾淑那毒妇派来的打手……说是大雪天里向他泼水,逼他喊妈,一次不喊,就打一次……晕过去了再用水浇醒……直到……” 余墨茹难以继续说下去,于是咽泣着向施缘恳求: “我和朝儿说了无数次啊!他每回都应下了,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可是,如果他真的不怪我,为什么不肯认我作母亲?” “他还是在怪我!他还是在怀疑我!” “医生啊!医生啊!求你们救救这孩子,也救救我!” “把那两个毒妇送进监狱!送进监狱!” …… 施缘背脊上升起一股凉意,但她勉强保住了职业素养,伸手扶住几乎要晕倒过去的余墨茹,声音沉稳: “余夫人,请先冷静。” “我们的访谈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辽……orz 涉及到现代篇的情节,会相对比较沉重……事实上这是洛哥身上主题的第二层次,也就是微观层次……后面会有体现的。 感谢在2020-03-16 00:03:10~2020-03-17 00: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离白、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越离白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1章 寄望(一百一十八) 余墨茹缓了很久, 才从过激的情绪中恢复一点, 只还是死死攥着施缘的手, 且嘴里不住念叨: “医生啊,你们有菩萨心,一定要救救我们!” “这苦命的孩子和我一样, 从小就没了妈……整个家里,只有他能懂我的苦楚,也只有我懂他的难处……” “我们才是真的相依为命……只恨那两个毒妇造下的孽果,让朝儿和我疏远了!我这日日如鲠在喉……” …… 施缘冷静倾听着,她之前对余墨茹少年丧母一事也有所了解。 余家现今的掌权人余兴业,其妻子逝世时, 这二女儿墨茹大概十三岁。 但这仅仅是个模糊的概念,直到现在,真真切切听见余墨茹诉苦, 施缘才察觉到:少时丧母有多大程度上扭曲了余墨茹的人格。 她终日活在一个威严父亲的统治下, 被秉承严苛传统道德的家族束缚着,又在才能品行等各方面被其长姐全面压制, 论能得到的长辈宠爱, 更不如三妹和四弟…… 这一切的一切, 使她同时张扬并自卑着,需要靠外物支持维护那微薄的自尊感,因此格外势利虚荣……或者说,她也有心理疾病: 她的人生中过早失去了一个和善慈爱的母亲形象,于是终其一生都在渴望这么一个母性形象来关爱自己。 施缘微微低头, 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投射。 余墨茹选择嫁给林泽知——一个在性格上和其父亲余兴业,有着诸多相同点的人,比如心性狠辣果决、对内说一不二、对外能屈能伸……这一切源自她骨底对家庭中父权威严的屈服,她是懦弱而不敢反抗的。 于是后来婚姻出现问题,她选择的情人都更近似于“母性形象”,用以填补她的心灵空缺,这是一种投射行为。 可这无法抹杀现实中血淋淋的真相:她永远失去了“母亲”。 最终,她又渐渐将这种遗憾投射到孩子身上——自身求而不得的母爱,若孩子却得到了完整的,如此她便可解脱。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余墨茹前后生活作风发生了这般大的变化:因为她想成为一个“慈母”,而传统观念里,好的母亲往往是淡雅温和的。 施缘虽心情受到了震动,专业素养却维持住了,她迅速在心中分析完毕了余墨茹的心理状态,毕竟像余墨茹这样的“病人”,在她过往的理疗生涯里,不算少见。 同时受困于父权压制与传统妇德形象禁锢的女性,因此产生心理疾病,也并不罕见。 略微整理思绪后,施缘重新回到本次访谈的主要目的上,即通过余墨茹等亲属,来侧面探寻洛朝的病因。 对余墨茹的心理把握透彻后,施缘迅速找出了突破点,便重新挂上职业化微笑,问道: “余夫人,您说洛先生十二岁来到您身边……直到进入中学时他祖母去世,这几年中,您常带他回村看望老人吗?” 余墨茹尚且沉浸在自我悲伤里,给自己擦着泪,听言几乎下意识皱起眉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下等人聚集的地方……又脏又乱的……” 施缘哪怕知道作为医生不该流露私人情绪,可在听到这话时笑容还是难免冷了些,“是这样的,余夫人……” “先前洛先生同我交谈时,我们无意间提及了他的祖母,言谈中他的神色很怀念,说他祖母是位慈祥和蔼的老人……” 余墨茹神色一动,显得很惊讶。 施缘笑容依旧职业化,“据您方才所说……因您长姐车祸耽搁了……您与林先生带着孩子回乡,却没能赶得上洛先生祖母的丧礼?” 余墨茹被问得脸色一白,立刻急匆匆辩解着: “这我哪里知道?” “您知道的,我与朝儿他祖母,几年也见不上一面……我哪晓得他们还有这样亲厚?” 她又开始哭,不住拿帕子拭泪,“说到底,还是朝儿同我不交心……他但凡能对我说想念祖母了,这敬孝道的事情,我也没道理推拒……” 一面哭着,她一面又开始控诉郑禾淑与王红芬。 施缘笑容未变,“我听说,您与林先生关系不合?” 余墨茹瞬间收起了泪水,神情忽而变得冷淡至极,“医生啊,那可是个狼心狗肺的人,要不是如今他前途断了,我们母子还不晓得要怎样受他的气呢!” 她眼中有恨,咬牙道:“朝儿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岂能甩脱责任。” 施缘迅速捕捉到这几句话中一个诡异的地方,她在纸上写着:我们? 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子,成了“我们”,而生父在继母眼里,却站在自己和孩子的对立面,成为“敌人”? 施缘接着问及,为何如此多年来,余墨茹未曾同林泽知拥有亲生的孩子。 奇怪的是,这明明该是触及余墨茹痛点的问题,她却冷漠非常,答得十分痛快: “我没有生育能力。” 施缘追问:“所以,您将洛先生当作亲子看待?” 余墨茹瞬间一改冷漠,泪溢出来,“哪怕我真有亲生骨肉,也不致如此用心……” 她又嘲讽又自怜,“您知道的,我父亲不待见泽知,更是从来看不上我这个无能的二女儿……加上泽知事业还要靠我父亲帮衬……我们母子在家中,从来过得如履薄冰……” “为了讨好我父亲,为了能让那老东西另眼相看,再丢下句不轻不重的赞赏……你根本不明白朝儿吃了多大的苦……我们苦啊……” 她捂住脸恸哭,“姓林的是个不管事的,自保都无力……我父亲又看不上我们,在这家里,我们活得小心翼翼,眼看着终于熬出头来了……” …… 访谈在余墨茹的哭泣声中结束,临走前,她又一次握住施缘的手,哀泣着: “医生啊,一定要救救我们!” 施缘微笑点头,“这是我的职责。” 第二位接受访谈的人,是余兴业。 这位在s市商场上享有赫赫威名的老商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利落果决的杀伐气。 他的深色唐装半旧,各处都理得很平整,坐定后背脊挺直,眼虽浑浊却带着威严的审视感,精神矍铄。 一男一女,两位着装整齐的助手,分列在他两手边,各自怀抱着文件,恭敬垂首静默着。 这无形中为他增添了气势,不怒而自威。 施缘事先已对这位老人的性格作了些了解,知道他说一不二的刚强性情,也深知他崇奉着极传统的家族观与为人观,身份上是个商人,却熟读四书五经,奉行旧时道义,且结交着不少文史书画类名流学者,论其气质底色,十分接近于末代士子。 实际上,余家祖上确实是诗书起家,这注定了他们即便选择从商,骨子里也有些东西和普通的商人不一样。 若用余墨茹的话来讲,诸如郑禾淑这类真正从底层杀出的草根商人,奉行着什么江湖义气……这些都是不值得被他们正眼看待的“暴发户”。 两方问过好后,令施缘没想到的是,身为受访者,余兴业却主动夺取话语权: 女助理将几份文件摆在她的桌前,随着男助理声调无起伏的念诵,不住翻动着。 施缘听了一会儿,深感惊讶: 余兴业竟然想请她以医生身份作证人,当堂指控林泽知、余墨茹夫妇,在抚养洛朝的过程中,从未尽到父母职责,甚至使用暴力,以致当事人成年后出现心理疾病。 一位晚年丧子又丧女的老人,居然要亲手把自己身边唯一一对直系后辈送上法庭,只为了给实质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出气? 这太怪异了,简直有违伦常。 且余兴业的最终目的更让她惊骇: 男助理表示:“我们家老先生,想夺得少爷的民事行为代理权。” 早在四年前洛朝的精神疾病为周边人熟知后,其民事行为自主能力就被暂时剥夺了。 施缘甚至了解到: 这位让整个s市的心理医生感到棘手的病人,三年前曾试图出逃自杀,后来,其家人不惜花大代价在全城寻找……自那次寻回人后,其生活便被严密监管起来,包括身份证在内的一切社会活动必须证件,都暂时被代理其民事行为能力的监护者收管。 说得不好听一点,所有精神疾病患者,在被完全剥夺自主行事资格后,就成为了实质上的囚徒,区别仅仅在于,他是被关押在医院,还是被关押在家中。 按常理,任何精神病人失去自主行为能力后,将代理权交予其父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施缘不能理解余兴业的动机。 而且,方才男助理控诉的种种“罪行”,若是为真且被定罪,余墨茹和林泽知被送进监狱服刑都有可能。 会有父亲愿意送自己的女儿去服刑吗?哪怕他们父女关系僵硬,从正常人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也不至如此。 余兴业双手扶在檀木拐杖上,声音沉缓而含着隐怒,“因为他们不配当父母!” 他说着就咳嗽起来,眼中同样有恨,“我宁肯没有这样的女婿女儿……林泽知,是个背信弃义、忘本叛祖的小人……另一个,可恨我没有管束好,全失了气度教养,自己活得不如意,就将气撒到孩子身上!” 施缘心中再度震动,只因从余兴业这里,她听到了一个和余墨茹口中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在余墨茹心里,她是个知错能改的慈母,在尽力弥补孩子从其姑母、父亲、表姑处受到的伤害,因为相同的早年丧母经历,她与孩子格外亲近,只恨昔年雪夜造成的那道伤疤始终横亘心头,难以完全化解; 又因要仰人鼻息生活,她在丈夫和父亲的双重压迫下,心力交瘁地维持着生活,并与唯一的孩子相依为命,只盼望孩子出人头地后,能冲破两个男人的束缚,从此母子过上自在的生活…… 施缘知道这些话不能尽信,可还是料不到,从另一人口中讲出的故事,反差能有如此大: 据余兴业所说,昔年的余墨茹因深恨林泽知的出轨,将恨意转嫁到了洛朝身上。 又因为洛朝的生母出身贫穷,她非常看不起这个穷乡僻壤里长出的孩子,极尽所能地嘲讽贬低他。 实际上,彼时余墨茹的生活也陷入了困顿,丈夫出轨、父亲又不待见她,只得在长姐面前做小伏低讨生活,偏生她骨底的自卑催发了对虚荣的追求,因此乐于和家境不如自己的夫人们结交,到她眼里的“暴发户”、“下等人”之中,去享受赞美、寻找优越感。 余兴业稍一谈及往事,便愤恨不已,“她哪里是在用心教养人?她是用对畜生的方式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我这女儿从根上就烂了!” 他情绪非常激动,使得男助理连忙扶住他帮着顺气,而女助理又递上一份文件,“这是证据。” 施缘神情严肃,慢慢翻看着……越看越心惊: 这份足足厚至两百页的“证据”,由照片、文字口供和部分医学鉴定等组成,各类资料的时间跨度足有十年之长,可见搜集此份文件的人费了多少苦心、又找了多少人当“证人”。 其实,光凭这份文件,即便没有她这个心理医生作证,余兴业要状告功成,以至将林泽知夫妇送入监狱,或者至少夺来行事代理权,也是足够的。 若全部的文字、图片和伤情鉴定都确凿为真,那么,当事人的少年生活,简直和地狱无异。 余兴业说,余墨茹如同在养畜生……其实,施缘看了长长一份资料后,觉得更准确的描述是: 余墨茹以为自己在养一只宠物,高兴了可随手施舍极贵重的物品,对你温言细语,不高兴了,她身为“主人”,要对之进行辱骂鄙夷乃至责打,都是无人可管的。 而宠物和畜生的区别在何处呢? 畜生是养来宰杀的,而宠物是养来逗乐的。 她会先给这孩子穿上极不恰当、极简陋失礼的衣服,再带之去往所谓“高端”的宴会酒席,让一众总是围绕着她奉承的“暴发户”们,像观赏猴戏一样围成圈,盯住最中间那个从僻远乡村、落后城镇走出的“异类”,并纷纷露出惊奇讽笑的面孔,捧腹大声嘲笑着。 他们会极尽能事地找出这个孩子身上值得讶异的“笑点”,衿傲自满如他们,觉得这个出身乡镇的少年,连呼吸都充满了愚昧无知落后的味道,尤其是不会口齿清晰地说英文、不会弹奏任何一种乐器、看不懂外文菜单……每一点都值得他们来回讽刺嘲笑许久。 这之中,他们还会举出例子作比较,说什么,和你同一年纪的某某人家的孩子,已然在什么领域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前途一片辉煌……而你,永远只是下等人。 他们不遗余力地践踏一个孩子的人格与尊严,以此寻找人生的优越感,也藉此讨好本场宴会的主角—— 余墨茹穿着礼服,被众星捧月在中央,往往跟着众人一起大笑,她对此感到快意非常,甚至想出更恶毒的花招,比如,让少年为人们倒酒,再故意挑剔其动作和笑容不够恭敬,并打翻酒瓶酒杯,要他跪着一点点拾起碎片…… 每到这时,她心头终日掩埋的恨全发泄出来了,“看哇,这就是林泽知生出来的东西!和他父亲一样滑稽可笑穷酸落魄!像条狗一样!” 周围人听了纷纷应和着大笑且拍掌。 期间,也有人自以为高雅,对这种游戏感到无趣,往往站在外围,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偶尔才会用帕子捂着嘴忍不住笑一两声,在他们眼里,这少年只是个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小丑,与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至高的轻蔑是无视,是即便笑出来,嘴角也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 余墨茹自诩为宠物的主人,而林泽知,更像一位蛮横高傲的“暴君”。 他在仕途打拼,常到林家去献媚讨好,因此为外人暗地鄙夷,但他惯来能屈能伸,极端渴慕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将一切曾贬低鄙夷他的人——包括余家父女,全踩入泥地。 在外头受够了气,他回来后就成了自我领地上的“暴君”,要以此发泄内心的阴暗面,好叫他一旦踏出门后,便重新成为有教养的“人”。 余墨茹他惹不得,因此本来他一贯对佣人们发火,结果,如今家中来了个少年。 在林泽知的世界里,所谓血亲是不值一提的,他出身的家庭贫穷且子女多,曾深深怨恨父母将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受苦的。 因此,他的生父,也就是洛朝祖父的葬礼,他亦是不情不愿去的……及至后来洛朝的祖母逝世,他因知道这位老人在家中无地位,甚至打算过干脆不去参加丧礼——毕竟,要应付余家大小姐的丧事,并一同讨好余兴业,就够费神了。 这一切,导致他看待少年的眼光,从一开始就是厌恶的: 只因,他在这小少年身上看见了过去那个地位卑微的自己的影子,何况这个孩子的诞生,本身就证明了过去的他是何等无能,连婚姻都无法自主。 他将对过去自我的怨恨,转嫁到少年身上。 尽管夫妻二人出于颜面问题,给少年择定了s市当地最好的中学……可不论少年取得的成绩怎样足够优秀、又怎样辛苦乃至自我折磨般才能赶超一众底蕴超过他太多的同学……放到余墨茹眼里,这只是下层人无力的挣扎,不屑一提。 而在林泽知眼里,这更戳了他的痛处: 哪怕少年在家中尽力活成隐形人,也从不向所谓的“父母”告知学习生活上的一切……林泽知还是会次次找出少年的成绩单——那上头的分数越好,林泽知就越愤怒: “蠢货!你以为这些东西有用吗?” “呵,当然,学点所谓的修养洗刷掉你的无知是必要的……你也需要一个好看的学历,去得来一个打入上层社会的机遇,并拓一拓眼界……” “可你要是真蠢到以为,能凭所谓的学问,成为真正的上等人……那可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我曾经也同你一样蠢,觉得凭自己就能改变命运,愚昧!这些东西,不过能让你跪着赚一碗饭吃!你往后该受的侮辱一样都不会少!” “真想出人头地,得来荣华富贵……抬头看看你那可笑的母亲,学学她是怎么去讨好她大姐和她父亲的!” 他冷笑着,一点点撕碎那成绩单: “我知道你这孩子暗地里极怨恨我这当父亲的,估计心里觉得我不配为人父?” “呵,早点认清现实吧,有些人生来比你高贵!若没有我呕心沥血在前头铺路,你这辈子都只能窝在穷乡僻壤当个废物!” 他竟然摆出慈父的姿态,抬起下巴,冰冷着面容笑道:“感谢我吧,我的孩子。” 林泽知仕途还算顺心时,会丢出种种言语的讥诮,可一旦前途遇了坎坷,他深埋骨底的、对出身卑微的愤恨,就爆发出来——化为明面上的暴力和虐待。 他行事很谨慎,几乎不留下痕迹,且他还不忘威胁这个处于绝对弱势的孩子,“我一句话就能毁掉你的前途。” 他确实不在乎这个孩子,在他对未来的构想里,自己会引以为傲的后代绝不该出身于乡村,也绝不缺少女人来为自己生孩子,而眼下这个少年,更像是他身上的污点,是对他穷弱过往的无情揭露。 因此,当学校老师向他报告少年的抑郁病情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不悦,“你可不要像一个病人,在外头丢了我和你母亲的脸面。” …… 昔年的许多事情,件件触目惊心,无论发生在屋宇中最阴暗的角落,还是被呈现在华丽的宴会中央……最终,竟都留下了蛛丝马迹,被整合在两百张纸内,写尽一人少年时所有的不幸。 施缘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听到余兴业的恨叹: “一个心肠极好的孩子,偏偏落在狼窝里!” 余兴业老泪纵横,“要不是这孩子品性坚韧,早被这两人磋磨死了!“ 这一刻,这位古来稀老人的连连泣涕哀叹,竟让施缘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和同样哭泣不止的余墨茹何其像? “我老了,护不了他几年了。” “他父亲是个人面兽心的,表面斯文,背地里狼子野心,就觊觎着我余家的家业呢!” “墨茹又是个狠毒的,我要是走了,这两人能让朝儿落得好?只怕要将这孩子啃得骨头不剩!” “可恨啊,我早年因林泽知而对这孩子产生了偏见,误解冷落了他多少年……没想到偌大的余家,旁支里与我沾亲带故、形形色色各类人……论待我的真心,竟都不如一个外姓的孩子!” 他抖着手以方巾拭泪,“朝儿是我见过的最体贴善心的孩子,与我那死去的大女儿最像……我梦里都希望他姓余,早有把他过继到我亡女名下的意思,如此便可让他名正言顺继承余家产业……绝好过让旁支里那些牛鬼神蛇捞去……” 余兴业叹息,“可惜这孩子,太过赤诚,惦念着死去的祖父祖母,不肯改姓……这更叫我担忧,如今他发了这等病,我一旦走了,谁还能护着他呢?” “我们祖孙两个,在这偌大的家里相依为命啊!” 这话听来字字恳切,绝不是说谎,却莫名让施缘背上腾起一股凉意:我们? 余墨茹心里有一种“我们”,余兴业心里有另一种“我们”……到底哪种为真、哪种为假?还是说,统统都是假象? 老人垂泪一番后,大意是觉得这苦肉计已到位了——他自以为这番真情剖白足够打动这位有良心的医生,因此身畔助手们再度提出诉求: “请当我们的证人,将林泽知夫妇告上法庭后,我们的律师团会尽力拖住他们,力保少爷不受他们侵害。” “届时,我们老爷早准备好了疗养住地,就在a国一座岛上,相信没有林氏夫妇阻挠,少爷的病情才有痊愈的希望……” “老爷表示过,可天价请来最顶尖的医生,只希望在临终前,看到少爷痊愈。” …… 助理们反复言及其中利害,可施缘只是婉拒: “对不起,法庭作证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我会尽力救助我的每一位病人,额外的费用就不必了。” 余兴业深感惋惜,临走前,他也向施缘点头致意,诚恳表示: “医生,请救一救我们。” 余兴业走后很久,施缘还是不能回神,她想:这个家族的一切,或许比她想象中的更复杂。 因为,在余墨茹的口述中,余兴业只是一个固执且难以相处的无情长辈,对出身卑贱之说根深蒂固,对待洛朝,一向只有漠视和无视。 到底谁在说谎呢? 直到林泽知前来接受访谈,施缘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 从始至终,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余氏父女确实是这样以为的,觉得他们和曾经深深被自己伤害过的少年,如今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因为,连林泽知也这样以为,当他坐到施缘桌前,不自觉红了眼睛,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朝儿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个家里,余氏父女向来瞧不起我们……我们相依为命到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怪病上呢?” 到这时,无论林泽知口里说出再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施缘都能勉强保持镇定了,她不出意外地听见林泽知在控诉余氏父女,或者说,余墨茹还只是顺带的,他最主要在痛骂余兴业: “这个老东西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的孩子……逢年过节,余家旁支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拜年,朝儿仪表体态处处挑不出毛病,可只有他叫外祖父时,那老东西应也不应一声。” “老东西眼里就没有我们这两个人,连最基本的面子情都不给!” “还有余墨茹,她嘴上不敢说,可我知道的,心底一向把朝儿当笑话看!” …… 林泽知说着说着,泪水沾湿整洁的西装,他似乎抬手想抽根烟,看见施缘身后“禁止吸烟”的标志后,又硬生生止住了摸烟的动作。 他垂头泣诉着,谈起自己唯一的孩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知道朝儿还是怨恨我……我明白这种感受,因为我也曾这样恨着我的父亲……恨他不能给予我想要的东西……” “整个家里,只有我和朝儿是能相互理解的……他就是我的延续,我明白他为什么痛苦……他成日在余墨茹和老东西之间周旋,压抑得太久了……” “可惜我以前不明白,处处冷落了他……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无论仕途商途都已到尽头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父子终于摆脱下等人身份,出人头地的希望!” “我不奢望他原谅我,亲生父子之间,何苦还计较那么多呢?我现在只愿帮助他早些拿下余家,不必再受老东西的气,出了头后,将过去受的一切苦都报复回去!” “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也能理解……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不论是我打拼出来的人脉也好、资本也好……以后不都是他的?父亲何须与孩子怄气?” “等时间久了,他会慢慢明白的,不会像现在这样疏远我冷待我……会懂得我的苦楚就是他的苦楚……我们父子挣扎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那时候他会放下一切的……” …… 果不其然,林泽知说到最后,和余氏父女一般恸哭着求救: “医生啊,救救我们啊!他不能有事啊!” …… 更之后,施缘又对洛朝的其余亲朋做了访谈: 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王红芬,这苍老的农村妇人竟带着自己的四个女儿直接在门外对她下跪,只是哭,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倒是那几个女儿,口齿清晰,眼中纷纷噙着泪: “医生!医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们的哥哥!” “若没有哥哥,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您一定救下他啊!没有他,我们又要怎么活啊?我们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念完书,成日哭着在家里等哥哥回去给她念故事……” “您救救我们啊!” …… 别的任何人,或许不如这几个女孩如此悲痛,可也都表示出了相同的意思: 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救下他,您救下他,同时也是救下我。 莫名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施缘脊骨生寒。 特别是当她再度见到洛朝,看见这外表俊美文雅的青年,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姿态安然地坐在桌前,微笑着把玩手里一株桔梗花…… 她突然感到分外荒唐: 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忏悔也好、悲嚎也罢……他们扯开嗓子发出喧嚣的吵闹,竭尽全力在挽救对他们而言,甚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 可当事人本身,竟沉默至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几乎透出种寒凉的冷漠,仿佛面临疾病困苦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陌生人。 施缘顿时明白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 不在乎曾于此地痛哭的所有至亲……也同样,不在乎自己。 施缘深吸口气,缓缓坐下来,开始又一次诊疗: “您好,洛先生,我叫施缘,您的现任心理医生。” 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差点握不住钢笔。 洛朝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位医生的微妙变化,因此他极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桔梗花放到鼻尖轻嗅着—— 蓝色的花束挡住了他轻笑的唇型,在窗外明媚阳光的映衬下,竟使他透出种奇异的纯粹感,如同赤子之心的少年般纯粹。 “您听到了什么?” 施缘觉得这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在试图掌控对话的主导权,但此时此刻,她除了顺着问话去答以外,竟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题——这点实在有违她的职业素养。 她吱唔着,拇指无意识在摩挲笔尖,“一些……很沉痛的过往。” 洛朝微笑,“你害怕的不是这个。” 施缘莫名深深战栗了一下,思绪凝滞中,她几乎脱口而出,“您的亲人们……哦,还有,一些要紧的朋友……他们对我表示……” 她牙齿有些颤,“他们很爱你。” 结果,出乎意料地,青年挑起眉尖,笑容更加明艳,却透出种无言的冷,“他们当然要爱我。” 施缘摇头,“我不能理解。” 换作任何正常人,在受到那般超出底线的伤害后,所能做到的最好状态,就是彻底远离并不再相闻——有些伤痕和怨恨,是无法被弥补的,永远也不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仿佛被下了蛊一样,疯狂地将感情投注出去,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和青年相依为命,他们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相互理解的彼此…… 不止如此,他们还相互敌视:多年在怨怼中因利益关系而绑定的夫妻,此刻都表示出愿意撕破脸的决心,父亲甚至愿意为了一个外人将亲生女儿送上法庭…… 这太可怕了,简直像巫术。 施缘听到低喃的安抚:“医生,不要紧张。” “你是安全的。” 青年带着柔和的笑容,讲了个简短的故事,那故事名字叫《镜子里的魔鬼》。 故事很短: 说是一个人某天早上起来洗漱,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魔鬼,他害怕至极地打碎了镜子,结果发现这没用,不论他去到任何地方,只要有能成像的镜面,魔鬼就会如同附骨之蛆,咧开血盆大口对他笑…… 直到有一天,他打碎了世界上最后一面镜子,他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却突然感到身体内传来啮咬的痛感……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魔鬼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最后,将他吞吃掉了。 施缘思考着这故事的内涵,以目光无声问着: 你,是故事中的魔鬼? 洛朝笑容绽开,眉目显得愈发温柔,他轻声道:“不,我是镜子。” 他低头轻嗅桔梗花,指尖捻起一瓣即将掉落的蓝紫色花瓣,“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医生,你没听出来吗?魔鬼就是他们本身,只是平常时候,鬼怪被人皮人骨掩盖住了,唯有镜子照出他们的瞳孔,倒映出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魔。” 施缘感到茫然,“镜子,最后碎了?” 他笑意扩大,“什么样的镜子不会碎呢?虚假的镜子不会碎。” “鬼怪啊,想要变成人,于是他们择定一副皮囊,开始日渐啃食其内的灵魂。” “可灵魂是无所察觉的,因为,魔鬼也许就是灵魂本人呼唤出来的。” “灵魂觉得自己依旧是人,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被魔鬼腐蚀了,作为人的部分,他们已然死了。” “所以他们打碎每一面镜子,欺骗自己依旧作为人而活着。” 施缘目光怔忡。 洛朝垂下眼睑,“所以,医生你不需要害怕,你的灵魂里,没有那些古怪的东西。” 他突然像孩童般笑起来,“我本来,是一面不会说谎的镜子,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打碎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害怕。” 洛朝眼眸深处,有一丝戏谑和嘲讽,“他们害怕看清楚自己。” “如今,我替他们造出美丽的影像,他们望到镜子里完美的人形、那希冀已久的人形……如此狂喜。” “他们以为自己爱上了镜子,其实,他们爱的是镜中想象出来的自己。” 施缘陷入沉默,她看见青年逆光的侧影,带着亦幻亦真的疏离感,听到他歪着头轻笑反问: “世界上很多人,心里都有魔鬼,不是吗?” 施缘一阵茫然,听到青年冷漠如判决的呢喃: “所有魔鬼都会误以为爱上我。” “我是他们唯一虚假的镜。” 作者有话要说:接近日万,所以更晚辽orz 感谢在2020-03-17 00:46:56~2020-03-18 01:3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2章 寄望(一百一十九) 治疗进程陷入完全的停滞困境。 施缘坐在会议室的一角, 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偶尔抬头, 看见冷色灯光照在长桌两侧每个人的脸上:他们或低头沉思,或小声议论,或喝着咖啡、满面倦容。 不少人照例依次走到台前, 以幻灯片展示各组调整后的治疗方案。 其实,团队成立至今,一共在s市度过了十七个月,期间不断依据病人状况改进诊治手段,以致如今各类主流的心理治疗途径都已经尝试过了。 结果,毫无进展。 兜兜转转,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病因是什么?症结在何处? 在过去的十七个月里,来自几个不同国家的前沿心理学者们聚在一起,提出了数种可能的缘由, 比如: 患者幼年时期分离性焦虑造成的亲密关系构建无能、长期遭受精神暴力导致的闭锁心理、抑郁症产生特殊病变后的神经递质异常化、超我压抑乃至杀死本我导致的认知异常…… 众人由纯粹的心理问题, 分析到可能存在的神经元生理病变,并依据这些假设出来的病因, 试行了很多种或传统、或激进的疗法, 最终都收效甚微, 且证明了一点: 他们推断出的病因都是错的。 这些自然极大打击到了一众学者或医者的积极性,比如,一周前在会议室内摔掉资料愤而离去的a国学者查斯特博士,临走前丢下过一句话: “他在说谎!” 事实上,投入了巨量时间精力却毫无收获后, 人们自然要产生怀疑: 天底下真的有如此古怪的疾病吗? 无法记住任何人的名字、容貌、身份……这在心理疾病的记载史上也闻所未闻。 如果,真相是患者在说谎,并借此逃避现实生活,那他们这么多人不惜远赴华国s市、兴师动众聚集在一起研讨,岂不是一场无用功? 最终,团队中的人们来来去去,渐渐有人深觉受骗而退出——查斯特博士就是其中之一。 他最初加入团队时,态度也十分积极,曾极力主张药物辅助的精神疗法,发现竟毫无效果、且自己关于病因的推论并不正确后,愤然决定退场。 比起死磕这例古怪病症,他还有更多前途光明的课题可以研究,根本没有理由耗在此处。 一方面有人不断失望离去,另一方面,也有人初闻此例病症的讯息,好奇之下主动加入研究治疗队伍。 可以说,在目前的心理治疗领域,华国s市这启罕见病例,已经在业内引起了小规模的讨论与关注,吸引了应用或理论层面,许多更负盛名的学者的目光。 其中,新加入不久的一位三十多岁年轻博士后,名叫乔晟,格外引人注意。 他的研究生与博士生涯,均修于d国传统心理学名校,年纪轻轻手握数篇顶刊论文,且非常巧合,他与施缘本科期间共同就读于国内某大学,是高于她两个年级的师兄。 且他不是纯粹的理论型学者,这两年也在心理咨询实践领域有所建树,施缘在s市的心理医师圈子内,竟也听闻过他的大名。 可以说,查斯特等人的离去,使整个团队都感到消沉,而乔晟的新加入,则给众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但也有些人对乔晟的到来是好是坏,持保留态度,这之中就包括施缘: 按理说,与对方有校友之谊的施缘,应该对其加入表示欢迎且感到欣喜……一开始她确实这样觉得,直到现在,她发现这位乔师兄提出的治疗设想,太过冒进乃至离谱荒唐。 她听见皮质鞋跟扣地的沉稳脚步声,将视线挪去会议室讲台,发现乔晟恰于台前站定,随幻灯片播放,开始论述自己的方案设想: “关键点在于:回忆重构。” 施缘深深皱眉: 论及各方学者提出的治疗思路,她当属于绝对的保守派,一直恪守心理医师的种种行业原则,用最传统的精神分析法,进行认知治疗。 因此,每次施缘上台作方案汇报,总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她甚至从没有假设过某个具体病因,治疗思路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 持续与病患进行沟通,探究病理深刻内因,而后再进行心理疏导。 这个方案唯一的优点是安全,不会对病患造成任何二次伤害,但缺陷也显而易见:毫无创见,面对如此棘手的疑难杂症,绝对保守的方案是几乎看不到治愈成功的可能性的。 若非她是最先接触病患的医师,且和病患构建了一定的基础信任,凭她的履历厚度,可能早已被这么个顶尖团队排挤在外了。 乔晟则与她刚好相反,他带领助手、学生等组成的一支队伍,初来乍到一个月,提出的理论就石破天惊: “诸君在此之前可能以为,该病患身上,有着诸多心理疾病的某种显征,因此其症状的复杂性,当源自多种疾症的综合。” “乔某一开始也这样觉得,在该病患的生活环境中,可发现多种典型心理疾病的温床,如缺乏亲子陪伴的焦虑性分离童年,原生家庭中存在的精神暴力、长期抑郁状态……这些都是心理病症中很常见的病因,可当它们在同一人身上综合起来,病状就会变得格外复杂棘手。” “在座不少前辈,都曾提出过一个主流治疗思路,即多方位心理疏导加一定剂量药物辅助,进行大综合治理。” 乔晟说到这里,微笑了一下,“本人一开始,也赞同此种思路,直到……” “我们队伍整理总结了病患记事以来,所有长居久留过的重要地点,并对之进行了全面实地考察。” 话语间,投影仪映下的光影变换,迅速闪过许多张照片。 “仅针对其社会教育环境而言,该患者在就读s市e大前,共换了二十七所学校。”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如此频繁的生活环境变迁下,除去直系亲属以外,患者构建起的一切人际关系面,都是破碎稀零的。” “更不幸的是,其直系亲属,带来的精神影响大都是负面的。” 乔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背脊停止,抬眼扫过会议桌两侧的许多人脸,目光清晰坚定,声音铿锵有力: “这意味着什么?患者接触过的大部分人,都会很快忘记他,至少,不会与他构筑起足够稳定的社交关系,其中更不存在积极反馈。” “我们认为,患者的病状,本质是一种悲观遗忘情绪的海格立斯效应:别人遗忘我,于是我也遗忘别人,甚至遗忘身边关系最密切的直系亲属……用遗忘去报复遗忘。” “请问诸君,如此持续恶性循环下去,最终会导致什么?” 席间一片沉默。 乔晟神色骤然转冷,“患者记不住任何人,而任何人也无力去反复提醒……患者还活在世界上,但旧的关系将渐渐淡却,而新的社交永远不会发生……他已提前社会性死亡。” 所谓社会性死亡,指的是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全部痕迹被抹去,再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也再没有文字或书籍记述他。 乔晟无意间敲了下演讲台,“我在此冒昧地提醒一句,诸君或许直到现在,也未曾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在抢救一个将死的人。” 他肃了眼神,语气笃定而不容置疑,“既然是临终抢救,那么,任何含有危险性的疗法,都应当是被允许的。” 场间许多人陷入深思。 乔晟以这样一句话总结陈词: “我申请对患者进行强制性精神引导。” 会议结束后,众人抱着资料散场,而施缘找到乔晟,直言道: “你的做法,违背了心理咨询领域的基本道德。” 乔晟摇头失笑,没有生气,神色宽和,仿佛真是一位对小师妹的天真抱有充分理解的长兄。 “行医者,本就游走在道德的边缘。” “你选择挽救生命,还是坚守你的原则?” 施缘一时失语。 她很难理解,一个出身优渥、家教良好、外貌温润俊朗、气质端正严谨的青年学者,会提出如此反人性的治疗方案: 所谓强制精神引导,所谓记忆重构……说得通俗且难听点,就是利用病患的失忆弱点,引导他接受心理医师给出的错误讯息。 先从小的细节开始,对患者进行心理暗示: 比如,病人前来进行诊疗时,医生拿出一个崭新的杯子,说这是你昨天落在此处的。 患者自然会惊讶,因为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杯子。 但医生反复强调,说你昨天就是用这个水杯喝水的,一番温和的争执后,一定是记忆本来就有问题的患者先退让,大概会说: “哦,是吗?看来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这时候医生及时埋下心理暗示:“你的失忆症肯定加重了,不仅限于遗忘人的名字和容貌了。” 引导是循序渐进的,最终会逐渐扩大为,对患者过去记忆的篡改: 比如,医生在访谈中,特意提及曾了解到的、患者的某段过去,却故意修改了其中一个情节。 患者一开始会反驳:“不,我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但患了选择性失忆症的病人,天然处于劣势,病人自己说出的话可性度更低,反复引导,再辅以患者的亲人一同劝说,最后,患者定然会怀疑自己: 是我记错了吗? 当他完全信任医生说出的话之后,这段记忆就成功被修改了。 用乔晟的话来讲:这是记忆重构,能完全消除病人脑海中的负面情绪,让他在漫长的精神引导中,逐渐被虚假的信息渗透,笃信医生描绘出的一切美好过去都是真实的。 其实,对意志坚定的人而言,要引导至能修改记忆的程度,非常困难,因此乔晟不惜提出方案: “必要时,可以使用致幻类药物,进行催眠和控梦,以此辅助记忆重构。” 因为梦对人的记忆是有反作用的,有一些现象表明,很多人会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的某件事情,曾经于梦里发生过,或者反过来,某个梦仿佛是过去记忆的重现。 用催眠手段辅以药物,对病人的梦进行引导,从而加大医生描绘出的“真实记忆”的可信度。 施缘一旦想起“致幻药物辅助”这点,心中就升起冰冷的愤怒,“这是违法的!” 乔晟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在icu里,对危重病人使用的麻醉药和激素等等,很多都是违禁药品,你觉得那也是违法的吗?” 施缘刚想有理有据反驳“那不一样、你在混淆逻辑”,又听乔晟微笑着道: “何况,只要病人家属同意,并签署责任协议,我的一切医治手段,就都是合理合规的。” 施缘终于心头一凉,她这才想起,自己这位病人,早在几年前就被剥夺了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简直是个…… 她知道这个词汇不恰当,但此时此刻,竟只能联想到它: 囚徒。 施缘苍白着脸走后,乔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瞬间收起了温和的微笑,他开了一瓶红酒,散开西装领结,扯开内里白衬衣最上头几颗扣子,露出形状姣好的喉结,走到房间配备的露天阳台上喝酒。 他神情很散漫,深觉应付方才会议室里那堆老学究也好、应付单纯的师妹也罢,都使人感到无趣和烦闷。 事实上,他并不在乎患者的真实病因,在演讲台上的一番分析,也只是看似有道理罢了,他只是需要一个找不出太大破绽的理由,说服团队中人同意记忆重构疗法。 结果是否能治愈人,他并不特别在乎,重要的是,致幻药物辅助的精神引导案例,世所罕见,在医治过程中,他身为主治医师,会得到很多珍贵的数据,而这些已然足够他再发几篇顶刊。 老学究们不难说服——他相信这些人也好奇精神引导法的实现过程,而个别道德感过重的人则很好解决——施缘的履历注定她没有太大话语权。 接下来的真正硬仗,是让病患的所有家属,全身心配合他的实验。 他阖目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传闻中病患时的场景: 彼时是个阴雨天,诊疗室外的走廊很阴暗,稀疏光线透过天窗,映亮青年微微仰起的侧颜。 他穿着得体修身,因离得不算近,看不清衣服样式,只见到一道深灰的暗影,埋在淅沥沥雨声中,被两侧雪白的墙壁高立围堵着。 唯有其右手间一颗银制袖口,反射出一点刺目亮色,像枪/支抬起火/筒,对准你的瞳孔时,看见黑色枪口被太阳映出的一点刺目反光。 冷淡、疏离、沉静、凌厉。 这样静坐不到五分钟,忽然长椅对面的几扇门同时打开:里面分别走出青年的外祖父、生父、继母以及另外几个刚刚接受了医生团队访谈的亲朋。 他们骤然看见长椅上神情疏离的青年,都感到局促,脚步顿在那里,面面相觑,四顾无言。 直到走廊另一侧,快步走来几个职业西装打扮的助理,更有一个灰夹克男人坠在最后头,大包小包背着什么东西。 其中有两位,看那派头,应该都是律师。 他们一左一右,分立在青年两侧,其中一人打开什么文件,开始朗声念诵: “条例准则一,绝不在指认其亲属身份时,欺骗当事人……” 律师之一念诵时,律师之二开始向在场所有亲属分发文件——那些也是法律条例,写明了各方责任义务以及惩戒手段。 这时候,那灰夹克男人已经打开大小包裹,拿出很多黑色器械,他手脚利落非常,竟很快架起了一座摄像机——乔晟瞬间明白了,这是录像留取证据,如果当场有人欺骗这患病的青年,引导他错认了某人的身份,就会按照宣读文件所规定的,承担法律责任。 当录像开启时,律师之三抬手整理仪容,首先走到眉目肃然的余兴业身边,扶起这位老人一只手,将他带到洛朝面前,恭敬鞠身道: “先生,这是您的外祖父。” 话音落下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靠墙而坐的青年本来神色冷淡,听言后却起身,表情瞬间变得温和,眼睑微垂,站在余兴业身前两步处,垂首低声说着什么——因为离得较远,乔晟听不清楚他着说什么。 可他神态很温驯,仿佛真是一个孝顺体贴的晚辈。 但见那老人的神情越来越激动,很快双手颤抖着拍住青年的肩膀,不住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片刻后,余兴业老泪纵横,被身后助理扶着坐在长椅上闭目休憩。 老人下场,接着,许是按照家族内地位高低排的,律师之三又将余墨茹带到人面前,又一次躬身道: “先生,这是您的继母。” 于是,一瞬间,青年的神情动作又改变了——和方才有了明显的区别。 他又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余墨茹很快也泣不成声,同样被人扶着,坐到余兴业右侧。 接着是林泽知,这回青年的态度竟又不一样,淡淡叫了一声后,竟往后退了一步,冷漠地看向对方,似乎在等人主动开口。 可林泽知却瞬间受了极大刺激般,捂着心口痛哭,那神情,即便离得远也能看出:满是愧疚懊悔。 …… 最后是一位打扮质朴的中年妇女,带来的十岁女孩儿,青年极温和地蹲下身,轻轻抱了一抱,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女孩哇哇哭起来…… 一排人最后都坐在长椅上哭泣,而诡异的是,青年的神情却恢复了冷淡。 灰夹克男人收起摄像机后,律师一和律师二,分护在青年两侧,将人带出了走廊,而律师三收起许多文件后,立刻也快步跟上。 当青年背影消失在过道尽头时,长椅上的众人还没有停止哭泣……只是,哭声之外突然爆发出争吵声。 先是老人高声呵斥那女子和男子,又是女子向男子尖声骂着什么,而后,男子也转头向朴素妇女大声喝骂。 先前青年在时,那一派温和融洽的气氛,看来只是假象。 那个落雨的午后,作为医生初来乍到的乔晟,完整目睹了这古怪感十足的几幕,他思索良久,心里突然生发一个念头: 这个人,可以成为我的标本。 乔晟的行动比施缘想象的更快: 她本以为,要说服余兴业等人同意这可超出底线的治疗方案,需要磨很久。 却没料到,乔晟只用了七天就备好了一切律法上的手续。 七天内,他分别约谈了余氏父女、林泽知以及洛朝的远近亲属们。 这是他第一次对病患的家人亲自进行访谈,其他时候,如收集资料、实地考察这类杂务,都是他手底下的学生或助理去完成的。 施缘惊讶地发现: 每一个从乔晟的诊疗室走出的人,都面带惊恐,肤色异常苍白。 比如余兴业,脚步都不稳了。 施缘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她一直知道乔晟在心理咨询业,是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一方面,他接诊过的病人治愈率很高,另一方面,他在业内又毁誉参半。 余兴业等人接受她的访谈时,并不完全坦诚,且没有任何自省之心……如今,从乔晟的诊疗室内走出后,那眼神个个空洞得像被挖掉灵魂,仿佛各自掩埋多年的秘密终于曝露在阳光下,于是罪恶都无所遁形了。 自那七天之后,一份周密的协议快速被起草,而余兴业突然向诊疗团队注资了一笔巨款。 在会议室内所有医生或学者的注视下,一众知情人签署协议,见证人宣布文件生效后,针对洛朝的精神引导与记忆重构诊疗法,开始了。 施缘身为外人,无权干涉一切,极力争取下,仅仅是保证了自己能同时对洛朝进行传统的精神分析疗法,让对方定时来医院接受心理疏导。 让施缘更加胆寒的是,这种记忆重构诊疗,是全天候的。 乔晟团队派出人手,以需要及时观察患者心理状态为由,寸步不离跟在洛朝身后,并定时定点提醒对方: “先生,您该吃药了。” 她往往看见青年笑意淡淡,接过温水,极自然地吞咽药片。 三个月后,乔晟在会议室内对众人进行第一次诊疗汇报总结: “病患同时服用镇静、致幻类药物,剂量微小,但效果稳定。” “我们的团队每天会在他入睡前,对他进行不易察觉的梦境暗示。” “病患已经开始相信,他的记忆出现了更大的问题……” “再过一个月,可以进入计划案的下一个步骤:场景式记忆重构。” “我们会将他带到其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内,印象最深刻的某些地方,引导他回忆过去某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并进行一定程度的催眠暗示。” “然后,让他的亲人以某种身份出现,突然唤醒他,同样开始口述回忆过去,并于和他的交谈中,在这段痛苦记忆后面,增加一些他定然会渴望的场景——哪怕现实中,这些场景从未发生过。” “我们定名为:场景重现式补救修正。” “给他制造曾经有人来帮助他、爱护他、拯救过他的幻觉……不断暗示、重复、引导……直到他完全相信这些幻觉。” 乔晟微笑,瞳孔微暗,眼眸里盛着高傲的自信: “每个人都渴望被爱。” “爱,会拯救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orz,六千合并章,明天继续补字数。 感谢在2020-03-18 01:35:02~2020-03-19 23:3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七浮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3章 寄望(一百二十) 中学校庆。 学校大礼堂内, 四处装饰着彩丝带, 一群少年少女身穿校服或演出服, 正在舞台上做最后一次晚会彩排。 钢琴声、提琴声、歌唱声……还有民乐、舞蹈、诗朗诵甚至小品相声,欢闹的笑声伴着动听音乐,在指挥老师们时不时的善意打断修正下, 零碎地飘去空阔礼堂座位的最后一排,环绕垂首默坐的青年身畔。 细看时,他仿佛睡过去了,眼睑深垂着,鼻翼半埋在深红色的围巾里,睫毛偶尔颤抖几下, 连呼吸都很轻。 在这个位置上,那些热闹听来亦真亦幻,时而近得触手可及, 时而遥远得仿若在另一个世界。 他的意识其实很混沌, 半梦半醒的,有时会忽的睁开眼, 视线稍稍转动, 看见四周景象, 眸子里会现出几分茫然: 我在哪儿? 很快,记忆会给他隐约的答案:这里是我的中学母校之一,我来这里,参加今年秋学期末的四十周年校庆……学校的名字是……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思绪都呈现一片空白: 名字是什么? 他很早就发现了, 近半年自己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尤其记不住名字。 不论这个名,是人名还是地名,甚至一件物品,比如一本书的名字,他都会很容易忘记,哪怕书的情节仍印在脑海,关于书名或封面样式,也依旧会模糊成一团。 他在和世界逐渐脱节。 那感受奇异而恍惚,好像过往二十多年来,许多无形缠绕他的丝线,在一根根被剪断,束缚消失后,他发现脚下竟是水面,于是从脚尖起,一点点陷落进去。 坠落的过程很慢很慢,而四周包裹着他的水流,竟觉察不出是冰冷或者温暖。 沉缓的流体在渐渐淹没他,当他完全陷入时,抬头望向水面之上,发现外界的一切声音、画面、光彩……都被隔绝了,统统堙灭在清浊难辨的水体中,再也不会打搅到他。 而他身后,是不见尽头的无底黑暗。 他无意挣扎,于是闭眼任由身体坠落,而上方水面外的光源,离他越来越远。 此刻就是这样,礼堂舞台上,灯光如昼,孩子们的笑声汇成欢乐的海,却被隔在隐形的厚玻璃墙外。 他怔忡里默看了许久,失神中,似乎有人在呼唤他,可耳中听得朦朦胧胧的,努力聚集精神后,失焦的瞳孔才重新凝聚,发现他面前站着一对儿手牵手的女孩: 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没膝的秋冬黑色棉长裙,上身是红领结水手服,马尾辫戴浅蓝色头花,笑容都很灿烂。 个子稍高点的女孩儿笑着指向舞台正下方的右角落,眉眼弯弯问道:“先生,那是您的母亲吗?” 他将视线转去: 远处,彩排暂停休息,学生们散到台下三五成群玩闹着,确有一个打扮柔美典雅的女人,坐在大堂前排一角,身旁堆了很多礼盒,正在笑着分发给孩子们。 一瞬间,他神情迷茫,心中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好在一直候在角落中的助手及时发觉异样,迅速走上前,躬身提醒了一句:“那是夫人。” 他的意识这才有些清醒,于是立刻自觉露出笑容,轻轻点了下头。 女孩儿得到了肯定答复,有些兴奋,叽叽喳喳的,“阿姨人真温柔!” 稍矮点的女孩递上一朵鲜艳的红蔷薇,笑得很腼腆,“谢谢你们的点心和礼物。” 他接过花,刚要微笑着说不用谢……却不觉间有更多孩子围过来了: 其中一位少年,燕尾服很修身,极有礼貌地问好后,才好奇中询问: “阿姨说,前辈您上中学时,也为校庆献礼,独奏过曲子是吗?” 水手服女孩儿也立马补充:“对,阿姨还说,那时候她就坐在台下看着您,庆典结束后也这样给孩子们送点心呢!” 又一个粉色舞裙女孩围上来,眼亮晶晶的,“先生,您还得过s市举办的钢琴比赛第一名,和大师级的郑汝笙合过影,对吗?” 更多孩子热热闹闹加入询问行列: “阿姨说那时候是亲手给您献花的,她很骄傲!” “哎呀,要是我妈妈看见我这样,梦里都能笑醒啦!” “您家送来的点心味道真好,是哪家蛋糕店买的呀?” “不啦,阿姨说这都是她亲手做的!” …… 他被围在这份欢闹中,偶尔微笑着应允几句,心里却升起更多迷惘: 是这样吗?这些孩子们所说的,都曾发生过吗? 特别是有一些画面,脑海中竟能模模糊糊勾勒出来,宛若在梦里闪现过…… 正恍惚间,燕尾服少年竟凑近了,以期待的目光请求道: “我也是学钢琴的……您能为我们弹奏一曲吗?”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笑着起身,在孩子们的围绕中走上台前。 水手服女孩见他缓缓取下围巾,很懂事地帮忙接在手里,暂且捧着。 他道谢一声,拉开长椅,在钢琴前坐下。 孩子们在他身畔围成一圈,而他掀开琴盖时,余光瞥见台下座位第一排,正中央坐着个衣饰典雅的女人,也正温和笑望他,眼神中满是鼓励和自豪。 助手的声音又回现在脑海:那是夫人。 他将手里的红蔷薇放在掀起的琴盖上,面对黑白二色,思绪慢慢沉静下来,一边思索着合适的曲目,一边以手指随意划过琴键,令他自己也微微讶异的是,竟有成曲调的音符自然地流泻出来—— 开头几下音调,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亚舍里赫夫的《雪河船歌》,d大调变奏。 该曲调子沉郁哀伤,描绘了一位船夫,在冬季半结冰的河里艰难行船歌唱,想要捕鱼谋生,最后,深夜穿过某条小河流时,居然来到葱郁高大的水杉树林间,发现其间掩映着一座制式辉煌的教堂。 牧歌洗礼中,船夫满怀希望和赤诚,向光晕灿然处而去,心里不断默念着祷告词,想去往大教堂内,拜谒信仰,却终夜寻不到一扇打开的门。 第二天清晨,船夫冻死在自己的小船里,原来昨夜的圣歌与殿堂,寻觅与失落,都是一场临终前的温暖幻觉。 无意识弹奏了半分钟后,他立刻发觉了此曲的不应景,迅速切换了一首调子欢快的…… 一曲终了,孩子们纷纷喝彩鼓起掌,而台下一直静听的余墨茹接过助理早就准备好的鲜花,面带慈爱的笑容,一步步走上台。 当花朵清香扑鼻而来时,众人口中的“你的母亲”,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女人涂着淡色的口红,唇形张合时,似乎在说什么话,但他听不清。 他拥着一束花,抬头看见正前方,已经有摄影师将镜头对准舞台,闪光灯咔嚓间,充满幸福感的一幕幕被定格下来。 画面中,活泼热情的少年少女们,簇拥着一对面带笑容的母子,鲜花和灯光环绕着他们,一眼看过去,大概无人会怀疑他们的亲情之真切。 离开礼堂前,孩子们都来送别,他们清澈的眼在望向被众星捧月围簇在中央的青年时,稚嫩的眸里都染上纯粹的羡艳和仰慕: 论身份,尽管高了好多届,但这位外貌俊雅、气质温柔的大哥哥,也可算作他们的学长。 当一位无论在容貌、才学、家境等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前辈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心智尚且单纯的孩子们,很难不感到倾慕—— 因为这就是他们理想中要成为的模样。 何况,不像影视剧里常见的重利益而疏亲缘的富人家族,这位哥哥还拥有近乎完美的亲人们。 面前这位亲手制作点心来送予他们的阿姨自不必说,简直是孩子们梦想里最爱的那种温柔母亲。 而大哥哥的外祖父和父亲,他们恰巧也在前日的校庆开幕式上见过了: 一位是个气质威严的老人,据传闻中言,那是个很有地位的商人,甚至认识的一位老友,就是他们现任校长的恩师。 其父亲也气度儒雅,发表演讲时谈吐自如,很有格局,好像曾经为市级官员,后来隐退了,目前也在从商。 而这两位之所以会来到校庆开幕会作演讲,则是因为其外祖父名下教育类慈善基金会,为学校新捐了一座图书馆。 被问及捐赠缘由时,这位老人竟也拿出帕子拭泪,表示: 希望自己的善行能被上天看到,保佑他身患重病的外孙能赶快好起来。 他并未严明所谓的“重病”具体是什么,但开幕式之后,学校内就流传了一些消息: 老人的外孙,也是从本校毕业出去的,校庆当天,还会回母校参观。 孩子们或老师们,因此都抱了份同情与怜悯,打算在这位病患来学校时,拿出最好的态度迎接,给他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好比此刻,水手服女孩捧起围巾,轻轻踮起脚尖,要帮手捧花束的青年系上围巾。 洛朝笑着弯下腰。 深红色的围巾重新被认真打理好,而后女孩后退一步,身侧的燕尾服少年见了,再度上前献出那朵钢琴上的蔷薇,不止是他,此刻,所有孩子都仰起头来,目光真诚: “先生,您的琴声非常美……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水手服少女也笑着,“很多人都爱着您呀……不要放弃,您一定可以战胜病魔的!” 大家并没看出来这位大哥哥身上的具体病症,但这不妨碍他们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洛朝笑着道谢,答应着“我不会放弃的”,在所有人的目送中,一步步走出礼堂,跨出大门时,他才发现深秋的天气,十分寒冷。 他的精神依旧混沌,懵懵懂懂间,漫无目的四处走着。 不知何时,大捧花束已经被助理代为收着,他的手上只留下一朵红蔷薇,其花色与他那深红的围巾恰恰映衬着。 秋天的太阳高坠远空,他在梧桐矗立的鹅卵石道上无知觉前行,偶尔有枯黄的梧桐叶飘下来,沾在他的红围巾上,但他没有去打理。 眼中光影错乱,身畔路过的一切人,面容都是模糊的。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走到一处无人湖边的草坪,靠着一株梧桐坐下来小憩。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再度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听不真切,努力睁眼时看见一位阳光俊朗的青年半蹲在他面前,笑着问: “还记得我吗?我叫卓致意,你的中学同桌。” 他的面色在秋日阳光照耀下,略显苍白,听言却露出笑容,说我记得。 卓致意感叹着,“真是巧合啊,没想到会在今天和你碰上。” 他目光空洞,却也笑着回应,“是啊,很巧。” 卓致意于是开始回忆他们的中学时光,无非是操场和篮球、考试和作业、梧桐树下的少年少女、威严的教导主任…… 他沉默倾听着,有时觉得这些叙述很熟悉,仿佛昨天才在梦里重现过,有时又觉得,对方说的一切都像个虚幻的故事: 故事中的少年,有许多亲密的朋友,有敬爱的师长,有慈爱的父母,自身成绩优异、运动上佳,还会几种乐器,备受瞩目和喜爱……生活干净得毫无阴霾。 有那么几个刹那,他几乎要信以为真,因为他无论如何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都只能发现一片空白。 直到他将目光转向湖面,一瞬间,他视界中的画面变了: 阳光消弥,阴云笼罩,大雨滂沱。 他仍旧站在湖边,却穿着中学时期的服装,侧挂在肩头的书包还没扣好,里头的课本都被大雨打湿了。 道路上,更多的学生拿着伞,行色匆匆,虽然下学了,但这座s市著名私立中学里的孩子们,生活依然紧凑非常,课业之后,还有数不清的补习课、才艺课以及各类比赛活动等等要参与。 那气氛,如同在大雨中不知疲倦行进的一支军队,面临种种严峻考试的他们,哪怕年纪还不算大,眼底也流露出疲倦,以及对光明前途的渴望。 以致无人转头看向湖边。 唯有被雨水淋透的少年,注视着波澜起伏的湖水,他的眼瞳里写满惊恐无措: 水草缠绕的湖畔,倒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看衣服制式也是学生……但这人的上半身被淹没在湖水中,只露出双腿,搁浅在岸上。 如果不仔细看,确实很容易被忽视。 此人明显已经死了。 少年在湖畔茫然回望,纵使根本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也在以目光无声求助着,往匆匆而过的同学们之中寻觅一个驻足者。 直到大雨完全堙灭一切。 当视界中的变幻消失,眼中画面恢复正常时,卓致意正在邀请他去参观过去的教室: “现在可是难得的机会……校庆嘛,身上没有任务的孩子们都是难得有机会玩儿,教室里多半是没人的,我们不仅能站在外头看着回忆,还可以重新进去缅怀少年时啊!” 他没有理由推拒,于是任由卓致意在前带领,穿过梧桐林道,往某座略显老旧的教学楼走去。 只是走到半路上,卓致意突然说渴了,要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买热饮,回来的时候,给他也带了一瓶,“太阳这么大,你也渴了吧?” 他笑着接过,舌尖接触液体时,居然瑟缩了一下——有种很熟悉的味道,是药味。 两人来到旧时教室,坐到记忆中的第六排中央,望向空无一人的讲台。 卓致意再度开始回忆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读书的样子……哦,还有,傍晚时候,你母亲不是经常来给你送餐?” “哈,而且伯母都说亲手做的呢,比食堂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可把我羡慕得啊!” “对啦,还有你父亲,明明很忙,也会按时来给你开家长会……嗯,我们这个学校啊,私立的嘛,父母非常忙碌的人很多,家长会到场率有一半就很不错了……所以你真是很幸运啊。” …… 他依旧微笑倾听。 恰好此刻窗外正午后的阳光很热烈,照得他昏昏沉沉。 于是,卓致意的声音逐渐遥远了,身畔寂静下来,他又看到熟悉的少年,坐在和自己同样的位置上: 春去秋来,形单影只。 同学也好,老师也罢,都忙忙碌碌。 一场考试接着另一场,在命运的交叉口,出国、高考、艺考、竞赛……比起所谓多彩的青春时光,也许升学的压力、成堆的试卷,冰冷的饭菜,苦涩的胃药,身旁考砸后哭泣的同学,隔壁班离异家庭自杀的优等生……才是人间丑陋却真实的样貌。 或许,也不是没有温暖的片刻,只是,对于一个眉宇间常年压抑着戾气,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我要成熟我要强大我要辉煌前途我要改变命运……对这样一个少年人而言,自律成为苛刻本能,每分每秒都在尽力压榨着身体内的每一份潜能,本就活在阴霾里,散发着让人见之即远离的阴郁感……没有人会愿意来对这样的人微笑。 又也许,对出身差异或大或小的一众少年人而言,命运关口的同行者,只会是能力相似且同层次的人。 他们活在同一个教室里,却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 当暗色的视界幻觉消失,洛朝又沉入梦中。 他再度醒来时,卓致意正对他笑,“诶,你父母来了呀……哦,更后头那个,是你的外祖父吧。” 一群人在夕阳金红的光芒里走来。 余墨茹首先在他课桌上摆了一个饭盒,也笑着,“你那时候,最爱吃的菜就是这些。” 卓致意于是夸张地赞美起来,一并催促道:“哎呀,你之前忽然就睡过去,午饭来不及叫你啦,现在肯定饿了吧,赶紧吃啊!” 他的笑容很阳光,“你不吃我可吃了哦,毕竟这是母爱的味道啊!” 话音落下时,所有人都和善且怀念地笑起来,小声谈论着,纷纷追忆过往。 一饭毕,可他舌头竟感受不出任何味道,包括听觉、视觉……全身感知,都钝化了。 校庆落幕时,很多人在校门口向他们挥别: 卓致意拥抱了他一下,眼瞳中有祝福和期待,“快点好起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他们真的很爱你啊……不要让他们失望呀。” 他笑着说好。 夕阳落下时,他阖目在回程的车上休息,助理又递上一杯水,当然还有药片。 按时吃完药后,他立刻昏睡过去。 当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后,原本车内正言笑晏晏交谈着的几人,突然全部沉默下来。 到了住所后,洛朝被安排进卧室,而其他人,则聚集到会议室里: 以余墨茹、余兴业还有林泽知为首,各自身旁都坐着一些人,或是亲朋或是师友,他们的视线相互交接,冰冷的厌恶和敌视在三方间蔓延开来。 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家在隐隐争执什么: 下一场戏,该怎么演? 每个人眼里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 说谎和演戏,就能抹杀过去的一切吗? 虚伪!都是虚伪的小人! 余墨茹觉得这不能,也万万不可接受: 朝儿再度醒过来时,会觉得林泽知是个慈父?会敬爱那个高傲自大的老家伙? 林泽知也不能接受: 我们父子这些年受的苦、受的轻视和鄙夷,就如此被抹平了吗?不,我不甘心! 余兴业更是从来不打算妥协: 这对夫妻狼心狗肺,放任他们得到朝儿的信任,就是害了这个孩子! 他们眼底涌动着冰冷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四千字,才完成一半……先断在这里发出来了,下面一章至少零点后发惹~ 感谢在2020-03-19 23:39:39~2020-03-21 22:0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ndarine、越离白、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 40瓶;越离白 10瓶;绯夜沧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4章 寄望(一百二十一) 会议室内, 各方人员相对的敌意在医生到来后, 都暂时收敛了。 他们低下头, 掩饰神情中的异常。 乔晟站到席位主座前,拿出最新的数据进行汇报: “病人的情况很稳定。” 余兴业等人这时个个表现得很温和,询问出口的, 都是对病患身体和心理状况的担忧。 以致乔晟没有察觉出太多异样,也因为他先前对这些人做访谈时,就自认把控住了他们的弱点,从不觉得事情会偏离掌控。 骨底的傲慢使他觉得,众人会尽力配合他的实验,毕竟, 他们也有需求: 这些人希望通过记忆修正手段,掩盖过去发生的一些糟糕事情,从而弥补关系中的裂痕, 以此得到病患全心全意的信任。 很荒唐可笑不是吗?但乔晟无所谓, 也乐意答应他们的请求,以此换得对“标本”, 也就是病患的全权处置权。 只是, 成天要应付这些人, 并开展冗长的会议敲定方案细节,对此乔晟实在感到无趣。 比起听余墨茹等人反复争执,互相驳斥着“你应该让朝儿记住什么”、“又不该让他记住什么”……乔晟甚至更情愿坐在房间里研究案例。 奈何身为主治医师,安抚病人家属情绪,也勉强算在他的职业范围内。 在商讨接下来的诊疗细节时, 余墨茹等人果不其然再次爆发争吵。 乔晟冷眼旁观,深觉嘲讽: 这些人一方面深恨别人欺骗病患,觉得此类行径伤害了病人,另一方面,自身又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并且完全不觉得哪里做错了。 自相矛盾而愚昧非常。 乔晟干脆低头翻资料,任其吵闹。 同时在心里估算着诊疗还有多久能结束……大概再过六个月? 毕竟,除去这项案例以外,他在国外还有别的项目要跟进,不可能一直耗在s市。 实在不行,为了加快进度,就只能增大药剂用量了。 反正唯一有权力质疑他的行为不合法的一群病患亲属们,此刻正吵得不亦乐乎,比起药物副作用这些实际具体的担忧,他们居然更在意病患是否相信了本不该信任的人,担心在久远的未来患者会受到“敌人”的蒙骗与伤害。 这简直让乔晟发笑: 说真的,自来到s市以后看见的一切,使冷漠功利如他之人,也难免对这位病人产生了几丝同情。 患了世所罕见的失忆症不说,还被剥夺民事行为能力,命运被交到一群本质非常自私的“亲属”手里,任由宰割。 但这点同情不足以让他改变治疗方案,或者延缓计划进度。 在他的估算中,等到病患的全部负面记忆被替换或改写后,自己在s市的实验就完成了,且目前他们使用的方案,有些取巧之处: 比如,今日白天这场“骗局”,运用了“记忆置换”手段。 病患的中学生涯,据他们事先收集的资料显示,应该过得十分孤僻,性格在长期压抑的家庭中被扭曲得非常锐利。 但病患进入大学后,社交方式改善,一些人格阴暗面被隐藏,导致其人际关系方面有了明显的拓展,渐渐在同窗中变得十分瞩目,且广受喜爱。 像校庆献曲这种事情,实际上发生在大学时期,在患者的中学生涯里根本没有发生过。 可通过梦境引导,能让患者错乱各个时期的记忆,从而“删除”掉阴暗负面的,仅仅留下“美好”的。 最近的实验结果证明,他们的方法很成功,且置换记忆比起生硬的改写,来得更快捷高效。 乔晟是一个凡事都非常讲究效率的传统精英,在他眼里时间是最宝贵的物资,任何对时间的浪费都是罪恶且不可饶恕的。 一旦s市的研究结束,可能不等成果发表出来,他就要马不停蹄赶去下一个地点,继续为他的声誉、事业等等添砖加瓦。 因此,会议的争吵拖慢了进度,这使他很不悦,但他自然没有体现在表面,而是暗暗动了再度加大药剂用量的念头——快点结束吧,他已经对这里的一切感到烦闷了。 他是个喜好高难度挑战的人,s市这启病例,其计划展开的顺利程度,已能使他深感无趣。 总算,漫长的三小时后,各方终于达成了妥协,预计耗费一周,事前准备便可尽数妥当,届时他们将开始下一次记忆置换的“表演”。 乔晟走出会议室时,没有注意到余兴业等人眼神中的异样:含着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 他一如既往打算回去自己的卧室——余家人很大方,为了提高计划施展的效率,直接空出一座别墅,用以安置团队中的成员。 主治医生和一些重要助手们都住在第二层,病患及其直系家属则住在第三层。 乔晟其实不喜欢此处房屋的布置,奈何他目前在s市还没有房产,比起宾馆,自然还是余家的宅子更令人舒适。 结果行至二楼楼梯转角处时,突然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传来,警觉性让他顿住步子,将身体隐藏到暗处。 几分钟后,脚步声的主人出现了。 青年穿着纯白的宽松病患服,趿着同样纯白的家用棉拖,加上走在光线昏暗的木楼梯间,唯有月光洒下,照得他本就在过量用药下显得苍白虚弱的肤色近乎剔透。 乔晟一眼看过去,竟觉得此人是团虚幻的光影。 青年在第一段楼梯上慢慢走着,眸光下垂,正专注看护着手里的某样东西。 他应该走神得很厉害,以至于行至二楼转角时,哪怕乔晟藏得压根不隐蔽——一转头就能发现,他也丝毫没察觉此处有另一个大活人。 从这个角度,乔晟终于看清楚对方手上拿的是什么了: 一束新剪下的、还带着露水的蓝蔷薇。 当对方靠得更近时,乔晟还清晰看见青年瘦削苍白的右手上,有刚刚进行注射后留下的针孔—— 这是方案中规定的,每天必用的一些药。 针孔或新或旧,密布在本来光洁的肌肤上,显出几分可怖。 乔晟皱眉,默默看着青年从转角走过去,才终于前踏一步,走出阴影,倚靠在侧壁,转过头,视线随着青年在楼梯中一步步挪动的背影缓缓上移。 月光非常朦胧,楼梯侧面的窗子照进暗蓝的光晕,打在青年雪白的病服上,亦幻亦真,像是…… 乔晟心中突地一动,他骤然想起了什么,居然主动出声叫住了对方: “洛先生!” 这声喊没有特意压制音量,居然显出几分焦躁之情。 但青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捧着蓝蔷薇,埋首走自己的路,甚至再转一个身,就要消失在视线尽头了。 乔晟不得已,脚下嘎吱几声,快步上了数阶楼梯,同时放高声音又喊:“洛先生!” 这次青年终于听见了,月华沐浴中,他懵懵懂懂地转身,低头往声源处望去,目光仿佛有些不解,隐隐在询问: 你是谁? 乔晟迅速调整出温雅的笑容,“我叫乔晟,你可以称呼乔医生。” 青年却怔了一下,明显在思索此人的身份,好一会儿后,才记起来要打招呼,于是露出点笑,并轻声应道:“你好,乔医生。” 看他仍旧迷茫的神情,明显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这是正常的,因为,哪怕治疗进行到现在,事宜皆由乔晟主导,可他到目前为止,关于病患种种状况,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换言之,他身为主治心理医生之一,却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位病人——若用正常的业内规则评判,他这种行为是很不负责的。 乔晟不去亲自接触病人的原因是,他觉得这是无必要的时间浪费,既然旁人,比如施缘,已经对病患心理状态作了足够多的了解,他又何必进行重复探究? 但就在刚才,他改变主意了,沉思着:这位病人的气质,很特殊。 以至于,当两人互相问好完毕,之后气氛陷入了当然的沉默,他也要试图没话找话,就顺口问及对方深夜剪蔷薇的缘由。 于是,他看到青年温和而笑,没有避讳问题,对方清冷的声音飘忽着传来,听上去极不真切: “今天我回中学参观校庆,见到一群很可爱的孩子,他们送了我一朵红蔷薇。” “才摘下不久的,我看直接枯萎掉很可惜,就想着,暂先用花瓶养起来。” 说到这里,青年神色间染上遗憾,表示他找遍了房间,也没发现合适的细口花瓶,那些宽口花瓶同时底很深,单薄的一朵花根本立不住,就只好下楼,去花园里再剪些花来,打算攒成一束。 “本来想只剪红蔷薇的,没想到找了很久,只见到蓝色的。” 这番解释很合理,乔晟听了,心里却泛起种怪异的感觉,他再度抬头细望去: 青年单手拢着一束蔷薇,像坠他在身前一团蓝色的雾,衬得他的病服更加惨白。 夜色也如蓝雾,袅袅围绕着他,使他病弱却精致的面孔,流露出纯净的懵懂感,像个一碰就碎的白色瓷娃娃。 乔晟正看得入神,却忽听青年开口道别: “医生,没事的话,我要先回房了。” 他眉眼中透出倦意和脆弱感,声音清冷而疏离,“我服了药,现在很困,您有事要叮嘱的话,可以吩咐给佣人。” 乔晟没有阻拦他的道理,只得客气了一句,看他转瞬消失在楼梯角。 恰在此时,微风透进窗缝,送进几丝蔷薇清香。 乔晟又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慢慢回了房间。 他走到阳台上,俯看向地面院子里几丛蓝色的花,竟然罕见地开了包烟——他本人很喜欢红酒,但大部分时候是不抽烟的。 烟雾腾起,将他的面容映得更加冷峻。 他在夜风寒冷中静坐了不知许久,捻灭手头那根烟,才下意识摁亮手机屏幕,又鬼使神差地,调出一幅图片——是瑰宝级的古西欧名画,《雾山白鹿》的摄影版: 画面色调暗沉,描绘了秋冬景象里、苍冷深山外侧某一角,丛生的灌木杂草、参天的古树枝桠,皆呈一片灰黑深绿。 这座山上还飘着袅袅蓝雾,如烟如絮,布满整幅画面,使之更显寂静幽深,看得久了,还会觉出点可怖来。 最奇异也最显眼的是,画面右上居中,蓝雾聚集处,有一头朦胧成团的白鹿若隐若现,好似山间一朵雪云,成了阴暗画面中唯有的亮色。 因白鹿身形大半被掩埋在雾气里,观画者只能看清那回首而望的鹿头,与白珍珠珊瑚般的美丽鹿角。 尤其是白鹿的一双眼,分外有神,宛若久居世外、圣洁的自然精灵,偶尔转头窥向人间,目光既审视、又怜悯。 艺术界对《雾山白鹿》的解读是多样的,从其作者桑莫喆斯的生平分析,从社会、宗教、战争等各个角度去阐释…… 而熟悉乔晟的人都知道,他从少年时起,就对这幅西欧名画有着莫名而来的痴迷,曾数度去往f国博物馆观览真迹,各类高级仿画更是成堆购买,且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随身带上一幅,悬挂在住所墙壁上,以便时时刻刻观瞻。 此刻,他的房间内正挂着这样一幅仿画。 最诡异的是,就在方才,他看见青年被笼罩在淡蓝夜色里,手捧一束蓝蔷薇,周身气质疏离清冷,恰好又穿着纯白色的衣服……他居然瞬间联想到这幅画。 他不由自主陷入遐思:世外深山中的白鹿,会降临到现代社会里、污浊的城市中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因此他决定亲自用眼睛去审判。 第二天,乔晟突然提出要求:他要定时定点,亲自对病患进行心理疏导。 这个消息被施缘得知后,她感到非常讶异: 其实,最近数月来,仍旧在对洛朝进行正常的心理辅导者,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乔晟带来队伍中的一位助理,以及整个大团队派出的一位著名医师,后两者目的都是及时观测病患的心理状态变化,只有她仍在执着于找出所谓真正的病因。 如今,乔晟接过了原本属于助手的工作,显得很不符合此人的一贯行事风格。 三方人员的接诊,都在施缘工作的心理医院诊室内进行,可她不能干涉也无从得知另外两方的诊疗方式与访谈细节,只是因此经常能看见乔晟本人出现在医院内。 与此同时,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细节变化: 最近几天,洛朝来见她时,服装色调都格外偏白。 她身为心理医生,自然不会忽视这样的变化,本以为服饰颜色的选择代表了病人某种心理状态变动,可等她真的不着痕迹询问缘由时,却得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答复: “医生,我确实有目的,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 青年的状态明显很放松,在埋头逗弄她卓前摆放的一盆含羞草,他抬起头来时,唇角有笑意,眼神略带狡黠,“反正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施缘从不会逼迫他说什么,只得暂时作罢,继续日常诊疗。 其实,近月来,乔晟总在团队会议上反复谈及:病人的状态在好转。 可在施缘看来,这说法压根没有证据,因为从始至终,她都在同洛朝进行诊疗,而对方聊天时的状态从来就没变化过—— 仍是一贯的温和有礼,在他身上,也看不到普通患病者惯有的心理防备姿态……可即便青年根本不作防备,被问话时种种回答堪称坦诚,她也始终找不出那个真正的病因。 顶多最近几月里,对方大概是和她越来越熟悉了,言语动作间,变得更轻松自在。 因此,她会试图谈及一些更敏感的话题,比如现在,她仿若无意地问及,在洛朝的过往传闻中,关于四年前的那场自杀。 没想到,青年听到这个问题后,仿佛被逗笑了,闷声噗嗤了好一会儿后才道: “医生,那只是个误会。” 施缘表示不解。 他就缓声解释起来,“不可否认,那段时间,我的状态确实很差。” “但我从没动过自尽的念头。” “您应该知道的,我曾有长期抑郁病史。” 施缘点头: 实际上,她早就拿到了过去数年间,接诊过洛朝的心理医师留下的全部病史资料。 在这古怪的失忆症发病前,他的抑郁情况早已逐渐好转,彼时他的心理医生都曾赞许过:洛先生在积极配合治疗。 结果,失忆病症突发,且早期症状不明显时,负责诊疗的医生都认为这是抑郁带来的并发症,叮嘱他继续吃药并持续进行心理疏导,他尊重医嘱,失忆症状却始终不见好转。 情况急转直下,在他几乎忘记身边所有人的名字后,心理医生也接连被替换,其中,不少人都对他进行过十分严谨的精神分析,剖析了他生活中的全部细节。 这些分析成果与观测材料,施缘都曾认真细看过,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份日程表: 精确到分秒时刻,规定了每段时间该做什么事、吃什东西、穿什么衣服等等……从中可以看出,定下这张日程表的主人,生活非常忙碌,几乎是全天候不停歇高压运转,且自律到苛刻。 工作日的时候如此也就罢了,怪就怪在,难得的休息日中,他的日程表依然古怪: 有时他周末需要见很多人——藉此可以看出他的社交面非常广,但与不同的人见面,为何还要穿完全不同的服饰? 甚至连是否用香水、衣服面料的价格、手表或饰品的档次等等,都在接见不同的人时,作出了严格区分。 这之中,有非常廉价的服饰,也有昂贵高奢,当然也少不了普通常服。 然而正常人,衣柜中的服饰或许会有价格区分,却绝不至于跨度这般大,而且大部分人,都有一个明确的价格区间偏好,日常服装的档次,几乎落在这个稳定的区间内,且服饰价格的上下限,与其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往往是相适宜的。 换言之,更多人在服装档次的选择上,哪怕以年份来看,也多半是稳定且没有大幅度变化的,遑论像这份日程表中排出的,在一天之内,服饰就要在廉价和高奢间徘徊交替。 将他的日程表从上到下一眼扫过,简直会觉得,此人的生活被切割分裂成一个个小块,而切块之间还彼此不相融。 表格里没有写明他要去见什么人,但即便这些人在服饰偏好上极度不相同,他在与人们会面时,有必要细致妥帖到如此程度吗? 难道这些人会仅仅因为着装问题,就不认识他? 曾有一位医生凭这份日程表,判定他是重度讨好型人格,可当顺着这条路进行治疗时,却发现完全不对劲: 他在接受相关心理测试时,没有体现出任何典型讨好型人格的征兆。 日程表或许真的体现了某种心理问题,但讨好型人格的判断,是错误答案。 而且,由此还诞生了一个问题: 如果他在穿衣选择上,都是根据所见者的身份加以调整,且精准严苛到可怕,那么,如果有天他不需要面见任何人,让他光凭借自己的喜好来选择服饰,他会怎样选呢? 过去有位医生问过他这个问题,彼时他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 施缘在回顾这些过往的诊疗访谈记录时,曾用红笔将此句话重重圈出: 短短四个字,却可有很多种解读方式。 我不知道……仅仅是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吗? 更深层的含义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我不知道我属于社会的哪个部分。 服装,是人之社会性的一部分体现。 施缘曾经沿着这条路展开过某些心理疏导: 如果患者在社会中找不到归属感,那么,引导他择定社会中的某个群体,并融入进去……病症不就能痊愈了吗? 但在过去数月的接触中,施缘发觉此路行不通: 因为,关于“我属于哪里”,或者“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一定需要患者自己给出答案,没有人能来替他做选择。 问题是,施缘在有意引导时发现:他从心底抗拒融入,甚至恐惧融入任何一个群体,他始终无法给出笃定的答案。 她不能理解这种心态,因为人性本质,永远在寻求归属感,从家庭到社区、到国家……没有任何人能在孤岛上独立存活。 若真的与世隔绝,那此人一定会丧失语言交流、社会合作等等人类独有的能力,换言之,生于长于且死于孤岛上的人,几乎可以不称之为“人”,而和动物无异。 于是,彼时施缘从这份日程表里,发现了一条或许可行的治疗途径……可当路走到一半时,她发现,最初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 症结,也就是病因,到底是什么? 选择性失忆的病状,和他不能找到社会归属感,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 此外,他又为何要始终抗拒融入某个社群?毕竟,这有违人类天性。 施缘一直在试图找出答案,她觉得日程表是一个重要线索,而她现在之所以问起“四年前自杀事件”,则是因为,就在那之后,病患开始断绝一切社交活动,当然也不会再诞生新的日程表。 她怀着试探心态问出这个问题,却没想到青年坦诚非常,可答案却出乎预料: 只是个误会? 洛朝笑容和煦,“因为状态不好……我那天上午,仅仅是想去外头散散心,后来,却在社区公园的一棵树下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 “他们差点以为我死了,报警后,又动用私人力量,在整座城找了一夜。” “我却慢悠悠吃完早餐,又在公园榕树底下,听鸟儿唱歌……直到傍晚,回家后看见门外站满了警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应该在思考还能说点什么,发觉想不出来后,便一歪头,神情甚至有些俏皮,轻笑着,“嗯……这大概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很好笑,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接近日七~算是把昨天剩的字数也补上辣~ 评论明天现代篇收尾结局后回复嗷~ 感谢在2020-03-21 22:06:46~2020-03-23 00:1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阶天明、帅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5章 寄望(一百二十二) 事实意外地有些滑稽, 以至于施缘怔了好一会儿后, 才重新整理好询问思路, 微笑道: “能具体说说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吗?” 洛朝听言开始仔细回忆,同时双手交叠、托住下巴,歪头问着:“越具体越好?” 施缘笑着点头, “这些很重要。” 因为,她在梳理既往病史时,发现这个可能为乌龙的自杀事件,是个关键节点: 正是在此之后,病患的民事行为权力被移交到其亲属手中,甚至后来有段时间内, 为了防止他再度“自杀”,其生活受到了严密的监视。 病患的一切社交活动也就此被完全终止,而某些忽然发现他消失了的朋友们, 也渐渐了解到他身患重病的状况……自此过了大概不到半年, 他的病情就被所有人知悉了。 很多人闻讯后来探视他,带着鲜花礼品, 表达了真切的遗憾痛心, 以及希望他早日康复的祝愿。 施缘总觉得, 这段日子或许加重了他病情的恶化。 洛朝阖目叙述着: “我出门前,没带任何东西,包括手机、钥匙、身份证……还好外衣口袋里原本有些现金。” 他沉思片刻后,笑容静谧,说起公园的花和树: “一块幽静无人的地方, 开着大片的紫藤。” “有许多麻雀在叫,但很怕人,全躲在周围的树上,我看不到它们。” “春天的阳光非常好,我坐在背阴的长椅上,感到四周暖融融的,很快睡过去了。” …… 他将从出门起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描绘了一遍,包括那顿普通的早餐,也在叙述中变得香气四溢。 说完还笑着表示,大概有人在此期间打了他的电话,但他自然接不到,久久联系不上后,估计某些人出于担心,就来家里找他,发现从客厅到卧室等等,一切物品都乱糟糟的,怕他是精神突然失控,发了疯跑出去要自尽。 讲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头一动,“哦,对了,我走时甚至没有关门。” 他笑得有些自嘲,“也难怪他们要误会……嗯,你想象一下,某个人焦急之中找来失联亲友的家,发现门开着,里头却空无一人。” “走进去一看,满地狼藉,好像此处刚被洗劫过,而主人被绑架了,于是不死心地又打一次电话,听到手机铃声在沙发上响起……” “看见这么个场景后,会错以为我要自尽,其实很合理。” 施缘听到这儿,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点,“您心情不好,所以忘记关门……可是,为什么屋子这样乱?” 据她事先了解的资料来看,青年是个行事严谨有序的人,家中向来整理得井井有条。 洛朝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垂头思索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神情中含了点歉意,“对不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出门前我正在家里找某样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 “您明白的,那时候,我的状态不好,精神很容易受刺激,再小的事情也能打败我……” “我焦躁之中翻遍了整座屋子,物品全被打乱后,东西还是没找到,感到非常颓丧失落,还很困倦。” “忘记是躺在什么地方了,总之,就快要睡过去前,我突然看见一张散落在地的信纸。” 听到这里,施缘一愣,脱口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他笑着解释,“远方有人邀我去看花。” 原来,他几年之前,路过一座城市,旅居数月,恰恰风暴来临,邻屋一座观光花圃正值花期,损失惨重。 花圃主人挂出牌子打算变卖地段了,他回忆起先前路过此处时,望见玻璃阳光房内被打理得鲜艳活泼的花朵绿植们,感到深切惋惜,于是慷慨出资,借款帮助主人家周转资金、度过难关。 对方自然万分感激,表示会努力经营,尽快还上这笔钱,且您往后随时可以来赏花喝茶,请留下常住地址,每逢花期,我会提前写信给您的。 那时候洛朝还惊讶了一下,觉得这是个活法非常老派且诗意的人,在最讲效率的信息时代,竟然坚持用最慢的书信联系朋友。 他叙述时,目光飘远,“那时候,我骤然看见这张零落的信纸,却已经忘记了寄信人的名字和样貌,更不记得,具体是何时收到了信件,也找不到完整的信封和其余信纸。” “那人邀我夏天去看花,可我甚至不确定,信里说的是哪一年的夏天。” 施缘怔忡着,突然感到很深的难过,她无意识点着笔尖,“您那时的心情……” 他语调低下去,“很压抑。” “嗯,非常巧合,那一刻我手畔有把水果刀,我魔怔一般将之捡起,划破了手掌……” “我看着地上的血迹,终于意识到,继续留在封闭的屋子里一定会出事,我必须出门,看点什么分散心神,先冷静下来。” 讲到此处他又笑了声,“后来,有人拍下瓷砖上的血迹,警察看了照片后,才总算同意出警。” 他觉得这事儿像个黑色笑话,“我为了克制自尽的念头而出门,却反而被认为是去出门寻死……总的来想,这事情还是很好笑,不是吗?” 施缘却只感到沉重,她沉声问道:“在此之前,您有出现过这样无法控制的自残状态吗?” 出乎意料的,洛朝笃定摇头,眼神确信不疑,“没有,在此之前,从来没有。” 他念出下面的话时,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那时候的我,一直在努力好好活下去。” “我按时吃药,定期见医生,接受各类诊疗……我没有放弃过自己。” 施缘发觉他说出此话时,目光柔和又坚决,眼底竟然闪出先前从未有过的光彩——那是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 能在这位底色幽暗如深穴的青年身上,看见如斯光彩,她感到非常诧异。 洛朝读懂了她的惊讶与不解,笑容更温和了些,沉静反问着: “如果要追问那时的我一个缘由,也很简单,我还年轻,我不应该活着吗?” 施缘盯住他眸底一片空洞的双眼,觉得这句反问放到现在的情境中,居然更像是在问: 因为我还年轻,我就一定要活着吗? 她突然意识到:四年前和四年后,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那是求生的意志。 在目前这位青年身上,哪怕他的谈吐幽默活泼,神情轻松愉悦,你也找不到任何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曾冷眼说过“我接受一切治疗”,这话此刻回想来,明明是种无谓的放任: 我已知道我必死无疑,所以,随你们去折腾吧,因为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结果了。 但为什么呢?这四年里又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施缘正思索着,却见青年已经从回忆里走出,轻轻摇头道:“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了。” 她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 “洛先生,我明白您受困于记忆的缺失,有时会感到非常沮丧自责……但是,远方朋友邀您看花,说到底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是吗?” “反过来想,纵使您一时忘记了他们,这些人也仍旧记得你,不是吗?” “他们在期待您的归来……这一点,不正是可作为好好活下去的信念支撑吗?” 施缘其实无法理解,因为在她看来,大部分人收到这样一封信后,会感到温暖,且对生活更加抱有期待。 哪怕是抑郁状态下的病人,也多半会因此受到激励,坚定求生意志……而不是,被突然刺激到行为失控,以致拿刀自残。 “过去许多更黑暗的事情都没有打败您,没能使您产生一缕伤害自己的念头……为什么,接到一个善意的邀约后,您却突然无法控制自己?”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很久。 就在施缘以为他即将拒绝回答时,忽然听到极轻的呓语: “善意或恶意……于我而言,有任何区别吗?” “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一个人若能被所有人喜爱,那他一定是非常幸福的。” 施缘觉得这句话找不出错处,人因为被爱而感到幸福……这难道不对吗? 她斟酌着问:“那您现在……”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忽然并不刺耳的清脆铃声响起,洛朝目光很平静,笑着提醒她: “医生,时间到了。” 施缘有些懵,她竟没发觉诊疗时间过得这样快,且她看见洛朝的沉静眼神,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发生,果然,她下一刻就听见……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要告知予您。” “下回,也就是七天后,我来到这里,将是您对我的最后一次诊疗。” “感谢您的付出,但很抱歉,由于一些不可说明的缘由,我已经决定放弃。” “您是一位很优秀的医生,衷心祝您往后事业顺利,生活幸福。” …… 他们走出诊疗室时,施缘还有些不能回神,她望着眼前青年挺拔的背影,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就这样结束了? 她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对方的决定,却很难立刻接受。 毕竟,这次诊疗是她职业生涯以来,投入精力最多的一次了,她本以为无论成功失败,都会和病人一起走到最后。 直到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洛朝才回头笑了一下,感谢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有人会来接我的。” 施缘向柏油路远处眺望,果然正有牌照熟悉的车子行来,她下意识问:“是您的亲人?” 他微笑点头,神情中却没有温度,“要去参加我外祖父的寿宴。” 施缘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在s市举办?” 他摇头,“在余家祖宅,g市一座山居别院里。” 施缘讷讷应了个“哦,这样啊”,深觉自己在强扯话题。 她思绪仍旧混乱,心底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您忽然就放弃了呢?” 眨眼间,黑色的加长私家车使到眼前,一对打扮精致、身穿礼服的夫妻共同下车,对着青年嘘寒问暖,画面看着一片温馨。 施缘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想起近些天乔晟在汇报中提及的“病人正在稳步恢复,负面记忆即将被完全替换”,她第一次感到深深茫然: 难道乔晟的做法是对的吗? 活在虚幻但美好的假象里,或者,选择面对过去一切惨痛,却失去活下来的念头……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 青年最后向她挥手告别时,她勉力微笑道别。 当车子驶远,她伫立原地良久,正要转身回去诊疗室,却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乔晟—— 这位向来高傲自信的男人,此刻面色阴沉得可怕,逮住施缘就问: “他人呢?” 施缘愣愣的,一开始不明白对方在问谁,见到乔晟焦急四顾,才有些反应过来: “你说洛先生?方才和他父母走了,说是去g市参加寿宴。” 她听见乔晟恨恨骂了句什么后,也立刻急步向医院地下车库而去。 施缘完全不解乔晟在急什么,不意抬头望天时,发现不知何时太阳隐没进乌云,天阴暗下来。 她心头升起几分莫名的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当夜幕完全降临,g市白石山,雾气缭绕的半山腰畔,车辆在盘山公路上平稳行驶着,最终驶入一座灯火辉煌的山间庄园。 此刻是晚七点,宴会刚刚开始,而庄园内停车坪上,已经停满了各类价格昂贵的豪车。 一楼大厅中奏响的音乐隔着高大华丽的彩色玻璃落地窗飘出,还能隐约听见屋内人推杯换盏的热闹声音。 余墨茹知道他此刻的状态,绝不喜欢这类宴会喧哗,因此早嘱咐佣人打扫好二楼一间书房,供他休息,或者喝茶看书。 直到来参加晚宴者纷纷向老爷子敬酒祝寿,夫妻二人才将他喊出来。 他持酒杯站在余兴业面前,于大厅中所有宾客的瞩目下,念诵贺词,暖色灯光照进琥珀色的酒液中,他仰头将之一饮而尽时,舌尖触到了熟悉的味道——依旧是药味。 余兴业老眼噙泪,显得十分感动,他召来早已在旁待命的律师,当众向所有人宣布: 自己死后,朝儿将成为余氏第一继承人。 林泽知夫妇二人似乎早就知道此事,神色间没有惊讶,却有显而易见的欣喜。 包括余墨茹,听见亲生父亲越过自己,而将大部分家业给予了和自己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她脸上竟毫无怨怼,那喜悦发自内心的真诚。 一堆人围上来祝贺他们。 耀眼灯光下,四人围在一块儿,接受各方宾客的恭维或寒暄,而青年靠在坐于高椅上老人的身侧,居于画面主位,却神情冷淡,不怎么说话,也不接受敬酒。 最后,祝寿环节结束前,摄影师请他们共同坐到布满鲜花的白色长桌前,摄下多张象征亲情和美的全家福。 宾客们见了,纷纷发出意味不同的羡艳与赞叹。 余兴业到底年纪大了,接受完各方祝贺,便以疲累为由推脱离场,寿星退场了,可酒宴正酣,余墨茹和林泽知都是好交际的,继续到场中和众人饮酒、谈论生意或增进关系。 他们本还打算顺便引着洛朝再熟悉一些人,转头发现余兴业早吩咐贴身管家将之带下场休息了,也只得暂时作罢。 这方歌舞欢闹不歇,庄园的更深处,洛朝坐在了寂静的冰白色月光里。 老管家替他斟上茶水,摆好茶点和几本他喜欢的书籍,将台灯和壁灯扭到合适的亮度,而后躬身离去。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走廊内的灯火被遮挡到厚重木门外。 屋子内更暗了几分。 他饮了含药的酒,意识昏沉,书打开才看了几行,就感到疲累。 正欲伏案睡去时,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而且不止一人。 他转头往声源处望去时,刺啦一下,屋中的灯全灭了,视线骤然一片黑暗,适应了一会儿后,才在幽暗月光洒耀下,看见距他十步远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更后头的黑暗里,还隐着一些人,但只能见到模糊的轮廓。 他神色平静,以目光询问:你们是谁? 实际上,对目前的他而言,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因为他记不住任何人的名字与容貌,即便此刻记下了,过了不出二十五分钟,如果不被再次提醒告知,就会又一次遗忘。 近些年,不论什么人,站到他面前时,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介绍自己的身份姓名。 这时候,那一男一女也不例外,他们共同开口,声音低沉: “我们是你的父母。” 可若此时有第三人站在场中旁观,就会发现: 这屋内站着的一男一女,虽然穿着和林泽知夫妇完全一样的礼服,甚至连体型都很相似,可面孔却是完全陌生的。 但洛朝无法认出任何人,当话音落下时,他眼中的二人,就被打上了“继母”、“生父”,这两个标签。 他微笑点头,似乎正要开口询问对方为何来了这里……突然,男人伸手猛地向地面砸下什么—— “刺啦”几声,一个花瓶碎了。 有些碎瓷片溅到他脚边。 他盯着其中一块瓷片,神色毫无变化,静默如旧,觉得这一幕格外熟悉: 昔年林泽知和余墨茹为大大小小的事情争吵时,打砸东西都是常事……麻烦的是,彼时年纪尚小的他,若躲得不及时,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果然,花瓶被砸碎的一刹那,争吵声爆发。 男人和女人开始互相以最恶毒的词汇谩骂,甚至动手扭打起来。 后方黑暗更深处,则传出哭声和劝架声——这些人,在昔年的家中,应该是佣人角色。 他沉默从旁注视着一切,眸子空洞且冷漠。 忽然,一位被波及的“佣人”,惨嚎着滚到他面前,看那目光,大概在求救。 同一时刻,某样看不清轮廓的重物砸来,一些棱角磕在他的手腕上,留下血痕。 而“佣人”完全被砸中,痛哭着跑开,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连月光也隐下去黯淡了,他似乎被迫靠在了墙角,感到身上很多地方在作痛或流血,他已不能听清任何声音,却看见两道人影蓦地矗立到跟前—— 无关的漆黑夜里,他抬头望去: 这两道影子面目高大且狰狞,已转换了泄愤的目标,开始对着他大声斥骂什么。 男人和女人或挥舞手中的东西,或伸出腿…… 意识朦胧中,他额角不知何时被磕破,鲜血汩汩流下。 当他再度苏醒时,发现自己坐在躺椅上,老管家带着家庭医生,正以医用酒精棉清理他手臂上的伤口。 他浑身都是刺鼻的酒精味,或许还有药味。 而余兴业坐在他正对面,另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跪在老人身后的墙角内。 余兴业浑浊的眼里有泪光闪动,“孩子,你受苦了……是外祖父不好,来得太晚了。” 他意识仍旧混沌,一席话听得半清不清,隐约间,有这样几句话难以忽视: “只有外祖父,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千万不要被那对夫妻营造出的假象欺骗了。” “他们一直觊觎余家的产业,他们只想害你!他们嫉妒你!” “他们从来盼着我早些死,那样就可肆无忌惮对你动手了!” “他们为了钱财,一心要害死我,更会害死你!” …… “而你一直是我最爱的孩子。” “还记得吗?昔年你第一次来余家拜年,墨茹和他丈夫在屋里吵架,你也被锁在屋子里没能逃出来……幸亏管家发现不对,及时告知了我……那一次,也是外祖父救的你。” “不要相信那对夫妻,在这个冰冷的家里,你能相信的,只有外祖父……” “外祖父说的一切,你都记住了吗?” 他听到这里,明白自己没有权力作出别的任何回答,因此微笑着,神情温顺孺慕,轻声应道: “嗯,我记住了。” 余兴业得到这样一句肯定回应后,明显很欣慰: “好孩子,早些睡吧,那些恨着你的人,害过你的人,都会得到惩罚的。” 他笑了一下,眼底没有光,“感谢您的厚爱。” …… 当房门再度被关上,屋内重新恢复寂静。 他望着如旧清冷的月光,阖目于心底默念着: 善意,或者恶意,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因为…… 爱于我,恨于我,皆是生命的负重。 作者有话要说:还要一章才能收尾~ 感谢在2020-03-23 00:19:16~2020-03-24 01:0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2510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6章 寄望(一百二十三) 月光笼罩里, 辗转反侧中, 他试图睡过去, 可不论怎样反复合上眼,意识都始终保持了清醒。 最困扰的是,每每酝酿出一丝睡意后, 他脑海中都会迅速闪现出许多画面:阴惨可怖的、昏暗无光的、面目狰狞的、血迹斑斑的…… 这些都是几天前发生过的事情: 余墨茹最先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心里的恶鬼。 那天正午,他们家中刚刚用完一顿看似和美的午餐,林泽知忽然接到电话,被匆匆叫走,须临时远赴a市参加某个商业会议。 他走得匆忙, 以至于没来得及确定自己几时能回来。 于是一天后,另一位“林泽知”到来了,体型与其模仿的人非常相似, 而衣物等则一模一样。 余墨茹将这位陌生男人带到洛朝面前, 温柔笑着,“孩子, 这是你的父亲。” 此话听来毫无怪异之处, 因为洛朝的失忆病症, 他们夫妻二人每天都要将同一句介绍说上无数遍。 洛朝似乎也没有怀疑她的话,微笑着唤了声:“父亲。”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一场昨日重现。 昔日那个自恃为家中“暴君”的“林泽知”再度出现了。 而他从旁伫立,冷眼目睹了一切,听见争吵和谩骂, 看到暴行与施虐,有时不可避免被卷入其中,却从不抗争,冷漠地放任痛楚在身体上发生。 余墨茹是亲自将手臂划破的,她用鲜血沾满了脸颊,指着不远处的“林泽知”,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声嘶力竭控诉着: “那就是你父亲的真面目!” 她眼中布满血丝,泪痕干涸在脸上,一面以最锐利的言语大声控诉,一面不断苦苦哀求: “我的孩子,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们的恨!” “报复回去!替我报复回去!” 彼时他低下头,看见手掌上沾染的血迹,问自己:我们? …… 当真正的林泽知回到家中,一切破碎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林泽知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又一次看似和美的午餐过后,余墨茹突然收到一封请柬,来自她的少时好友,邀她去北方的b市参加婚礼。 她也暂时不清楚会在b市滞留多久,当天就收拾好行李匆忙走了。 于是,第二天,林泽知忽然提出来要带人去看望外祖父,也就是余兴业。 洛朝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们来到一座陌生的别院,林泽知指着其间一位身形衣装酷似余兴业的老人道: “看,那是你外祖父,快过去问好吧。” 他依言走过去问安,结果遭受了冷遇和无视——如同许多年前的一样。 接下来的生活,同样是一场昨日重现: 期间,“余墨茹”也出现了,裙装华丽,与人推杯换盏,却偏偏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林泽知很疯狂,强迫他时时刻刻曝露在众多挑剔鄙夷的目光之下,并一遍遍在耳畔叮嘱他: “这才是你母亲、你外祖父的真实面孔!” “他们从来瞧不起任何出身低的人!呵,他们是高傲的、目中无人的贵族!” “好好看着,记住他们的嘴脸!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曾受过的屈辱!” …… 林泽知怒吼:“报复回去,一定要替我报复回去!” 而他在许多讽笑斥骂声中阖目聆听,无言承受一切漠视和侮辱,心中再度喃喃自问:我们? …… 许多片段式的画面在脑海闪现了一夜。 恨,在爱的反面,两者往往同时被承受。 第二天清晨,当佣人进屋喊人时,发现屋内竟然空空荡荡。 人们找遍了整座庄园,却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逃出去的,又是逃去了哪里。 四处搜寻的人中,尤以余家父女和林泽知最为担忧惊恐: 他们很清楚自己最近几天来,都对青年做了什么,尽管他们自认为帮助对方认清“恶人”的真面目,是必要且无罪的。 但他们依旧会害怕这些行径将恶化病情,使数月来的治疗功亏一篑,甚至导致对方的出逃自杀。 因此,当乔晟突然到来时,所有人的眼中都爆发出惊喜: “医生,救救我们!” 乔晟掩盖住眼底的厌恶: 他也是昨天才察觉到暗中都发生了什么,他带来的医治队伍中,竟然有人受了钱财诱惑,暗地里和余兴业等人串通,帮助他们私自用药,干涉记忆修正方案里原本议定好的进程。 每一方人都怀揣着私欲,最终导致计划全盘崩溃,那些本来被“删除”的负面记忆,都被再度唤醒! 乔晟向来极讨厌事情超出既定掌控,更厌恶蒙骗背叛自己的人。 但眼下斥责也无益,关键得赶紧找到人,赶在对方可能做出自杀行为前! 直到星月挂上天空,在深山里久寻无果后,同样倍感疲惫的乔晟才脑中灵光一闪,他迅速扯住身畔一位常年在此地工作的佣人,急声问着: “蔷薇花,附近有蔷薇花吗?” 最终,在指路人的带领下,他在山南不起眼的一角中,发现了闭目躺在蓝色花丛中的青年。 青年脸色苍白,依旧身着纯白的病服,额角还有上过药的伤痕,临近了,可以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浓重药味。 乔晟呼吸一窒,心中对这个扭曲家族中某些人的心肠之狠,有了更深的认知。 他几乎不敢出声叫醒这个难得陷入安稳沉眠的青年,却不料对方警觉性很高,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月色下,青年目光空洞,像在看着自己,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只声调无起伏地说了一句话: “我的蔷薇枯死了。” 这一瞬间,过去十数天里,一直盘桓在乔晟心头的某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圣洁的白鹿当然不可能降临人世间,如果不幸来到,就必然会遭受毁灭。 但乔晟虽目睹了毁灭,却激动得有些颤抖,因为他寻到了梦幻中才有的白鹿。 他眼中露出痴狂和贪婪,默念了一句: 我的白鹿。 自那晚之后,熟悉或不熟悉乔晟的人,都能发现他最近的心情异乎寻常地好。 施缘也察觉了这一点,可她不能理解个中缘由,尤其是,就在昨天,一向坚定不移推进强制记忆修正方案的乔晟,居然当众宣布要终止计划。 随后,余兴业等人自然不甘心,前来讨要说法,他们于几天内陆续来到医院,一个个气势汹汹地踏入乔晟所在的诊疗室,却都面色雪白、冷汗淋漓地出来了。 施缘猜测:这些人被乔晟拿捏住了某个把柄。 最让施缘无法理解的是,乔晟继续了对洛朝的心理咨询诊疗。 而洛朝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明明已经取回了自己的民事行为决定权,却没有拒绝乔晟的接诊。 偶尔的一次,施缘见到他从诊疗室出来,不自觉递去担忧的目光,却见他笑了笑,以口型无声道: 「不用担心,很快就要结束了。」 施缘有些茫然,不明白这个“结束”,具体指的是什么。 可当她将目光转去乔晟那头,发现这位一向盛气凌人的男人,此刻居然望着青年消失在过道尽头的背影,神态失魂落魄的,口中还不自觉念着什么…… 施缘听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捕捉到一个词:白鹿。 她心中骤然升起点凉意: 不对,这人也在照“镜子”! 既然他看到了镜像,那他心里……也有魔鬼存在吗? 施缘额头上,冷汗涔涔的。 隔天是她的轮休日,她未曾到医院去,却于晚上收到了同事发来的消息: 乔晟被逮捕了。 据同事所说,这天下午,乔晟如旧给那古怪的失忆症患者做诊疗……不到一个钟头后,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竟满面苍白、神情惊恐、跌跌撞撞跑出来。 还在诊疗室外的过道上大喊大叫的,疯了一样。 有些人听到动静探出头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此人是乔晟,而不是某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他们感到十分惊奇:要知道,往常时候,脸上挂着如此恐惧神色,从乔晟的诊疗室内跑出来的,都是被乔晟接诊的人,而绝不可能是乔晟本人。 一众目睹者心间共同升起疑虑: 到底发生什么了? 没等他们思考出个所以然,刺耳的警笛声响起了。 据内幕消息透露: 有人向警方暗中递交了一些证据,说乔晟涉及了多项犯罪,包括以其学者头衔给不明来源的药商背书、接洽渠道,以此售卖违禁药品,结果该违禁药有一定毒/品效果;以及他过去在d国某大学任教时,曾显露过蛛丝马迹但最终不了了之的性/侵丑闻…… 个中最离奇的,是对一项曾被判定为医疗事故的命案指控——说20xx年中,乔晟接诊的某r市病例,最终不幸自杀,是由其主治医生过量用药的因素推动。 多项罪状被同时指控,诉讼雪片般递来,其中有些罪行证据确凿,无论终审结果如何,一番牢狱之灾,乔晟是绝对逃不过了。 此事发生之突然,令施缘完全恍不过神来,以致三天后,当她对洛朝进行最后一次诊疗时,望着面前这个神态怡然平静的俊雅青年,她有些如在梦中。 她照例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而后竟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能在最后一次接诊中探究出病因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这次诊疗与其说是不甘心的挣扎,不如说是病人和医生间的最终告别。 于是,反而是洛朝先开口了,他笑容温和,“您很惊讶吗?” 施缘愣愣点头,“对……我实在想不到,乔医生是这样的人。” 她虽一向不喜乔晟行事作风,可也不至于揣度这位前途堪称一片光明的精英人士,暗地里会做出许多违法乱纪的事情。 施缘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问道:“这些事情,与您有关吗?” 不料,洛朝却摇头而笑,“算不上,我只是个局外推手……一个傲慢自大且做事毫无底线的人,会进监狱是迟早的。” 施缘沉默了,她心中猜测余兴业等人也在此次事件里受到了挟制,至少,往后这些自称亲属的人,绝对无法再完全控制住青年了。 但她不打算问出来,因此岔开话题,开始例行诊疗。 洛朝一一作答,回应方式和往常并无不同。 这最后一次诊疗结束后,施缘向他表达了遗憾和歉疚: “很抱歉,我没能帮助到您。” 在了解到他以后不会再接受任何心理诊疗后,施缘难免要感到愧疚——也许,正是此次曲折的诊疗过程,让他对就医产生了抵触之心。 洛朝却表示你不需要道歉: “医生,我选择终止治疗,不因为任何外人,仅因为我看见了我应有的终局。” “没有人可以改变那个结局,连我自己也不行。” 施缘隐隐明白,这个终局,意指死亡。 她由衷为之难过而惋惜,并依旧不解:到底是怎样的症结,让心智如此坚韧的人,也放弃和死亡作抵抗呢? 毕竟,长达数月药物辅助的精神控制,都没能完全蚕食掉这人的自主意识……到底是什么病因,比这场名为治疗的精神操控更让人绝望和崩溃? 以前,她认为林泽知等人营造的原生家庭,是让青年患病的罪魁祸首,可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因为从头到尾,洛朝对于他的亲属们所持态度,都是冷漠旁观的。 如果真的受困于家庭纷争,面对这一切时,状态绝不会如此超然。 洛朝看出了她至今未解的疑惑,因笑道: “医生,关于我的病情,如果在你已看到的故事里,寻不出答案……” “那么答案就在故事之外。” 施缘很茫然,静听青年缓缓叙述着: “我的生父、继母还有外祖父……仅是我生活里很小的一部分,您明白的,更久之前,他们不看重我,因此我也不看重他们。” “在故事之外,发生了更多故事,它们看似凌乱纷杂,琐碎细小到难以拼凑,但实质内在里,都是同一个故事在不断重复。” “关于我外祖父这三人的故事,也是这重复转动的齿轮中的一环。” 施缘正陷入思索,忽听青年问她: “您还记得我的表姑母吗?” 她点点头,回忆起那个在余墨茹面前唯唯诺诺的王姓村妇。 他开始回忆:“我的表姑母是最先收养我的一户人家,您之前应该了解过,曾经,他们一家非常贫穷。” 事实上,不止贫穷,还有重男轻女的长辈,嗜酒如命的丈夫,懦弱且逆来顺受的妇人…… “实际上,除去那四个女孩儿以外,他们本还有第五个孩子。” “那是个一出生就失明的女孩。” 他接着讲出的故事,残酷而冰冷: 对本已不堪负重的山村人家而言,养着一个残缺的失明女儿当然是不明智的,家中主事的人们商讨一番后,没犹豫几刻功夫,就决定将之丢弃。 但这个孩子被村外一聋哑的年老煤矿工人拾走了,且奇迹般活了下来,住在破旧的棚屋里。 老矿工因为生而聋哑,一直独居,自小就受尽了残疾的苦,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没有文化,常受人欺骗侮辱,连唯有的破棚屋也架在恶臭的垃圾山旁边。 同受残缺之苦,因此他对这个捡来的女孩子很好,尽力给她饭吃、给她衣穿……但到底,一个聋哑老人、一个失明孩子,相依为命住在无人的垃圾山旁,未来仍旧是黑暗无光的。 女孩每天听到垃圾车的轰响声,但听不见任何人语,更不会有同龄玩伴,直到三周岁了,她还是不会说话。 老矿工便想多攒些钱留给她,待她能自己打点些饭食后,就三天两头宿在矿洞里,没日没夜挖着煤矿。 “我那时候,借宿在表姑家中,可算作半个流浪儿,偶尔,我被赶出屋子,游荡到那里,看见她一团瘦小的影,终日独自蜷缩在破洞的棚屋里。” “我一直知道,这个孩子与我有血缘联系……她本应当是我的妹妹。” “我总觉得,她不应该活成现在这样,从没有人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我开始尝试靠近她,教她说话。” 长达半月的时间里,少年都在小心翼翼试探着,以各种方式表达善意,比如送出食物,他逐渐取得了女孩的信任。 但这个女孩启智太晚,错过了最佳机会,学什么都很慢。 还好少年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教,就在堆满垃圾、恶臭熏天的山洼里。 可惜他不是总能来到这里,需要尽力在繁重的家务农活课业之外抽出空来。 “她学会叫哥哥、爷爷,这两个最简单的称呼,用了一个月。” 当满身污垢的女孩以稚嫩的声音、模糊的口齿道出“哥哥”这两个字时,一向孤独而无拘束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身上负起了一种责任。 他应当将这个女孩教养成人,看她拥有普通人拥有的一切。 足足用了半年,女孩终于能三、五字一顿地重复某些稚拙断续的语句——尽管不解其义。 但对“哥哥”、“爷爷”这两个简短称呼,她是懂得其涵义的: 因此,她偶尔也会呼唤聋哑的老矿工,遗憾的是,无论她喊多少遍“爷爷”,老人都是听不见的。 但这不妨碍老人为此露出少见的笑容,他虽然听不见,但能看见、能感知到……女孩在呼唤他。 这时候,女孩依旧未曾拥有一个名字。 少年于是在某一个深夜想起“赋名”——这个与生命诞生同等重要的事情,他在微弱的月光下翻阅残破的字典,却始终未能定下合适的。 他开始明白:那份责任比他想象中更重,既然有了名字,那么就该开始上学,与同龄孩子玩闹,习字读书…… 人生第一次,向来如野草蔓生于世间、活得低贱渺小又轻盈自由的他,领会到“谋生”二字的艰苦沉重。 他要去筹谋一个出路。 当前路明朗后,他会让女孩亲自挑出一个喜爱的名。 “恰好那时候,我的堂姑母,也就是我生父的长姐,郑禾淑,下海经商归来了。” “她有她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最终是,她暂时将我带去南方城市里,让我上更好的学。” “那座城,离那座山,很远很远。” “一年半后,我终于得到机会,第一次回乡。” “但一切已经变了。” 就在少年回到山村的前三天,老矿工所在的小煤矿山发生矿难,他死了在井洞里。 闻讯而来救难的村民们,只在洞底挖出了十几具尸体。 各家工人的亲属哭着来领遗体,而老矿工久久无人认领。 好在,负责处理矿难的村人知道老矿工平时住的棚屋在何处,他遣人将遗体送到了女孩身畔。 因为村中遇了矿难的家庭还在和煤矿负责人扯皮赔偿事宜,暂时无人会来帮着他们收敛尸身、料理后事。 而女孩年纪尚小,她不懂得所谓生死,因此安静候在沉睡的遗体畔,等待亲人醒来。 偶尔,她叫一声“爷爷”,发现爷爷仍然睡着,于是默了一会儿,又叫一声“哥哥”,依然无人回应。 她更加安静下去。 幼小如她,又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垃圾场旁边,以致她完全不能理解和想象,这件事已迅速上了当地报纸,发酵传播,很快,山村外头的记者也赶来,拍照、发新闻…… 其中,好几位记者决定亲访受难者家属,当他们来到破旧的棚屋中,看见静静守在过世老人身边的女孩时,都动容非常,以致瞬间坠下泪来。 他们拍了很多组照片,且发表到网络上。 仅仅一个小时内,舆论就因这组照片被引爆。 被冷雨侵袭的破旧棚屋、如山恶臭的垃圾、四处漫延的污水…… 盲眼的女孩皮肤结着厚厚灰黑的污垢,守候孤望在床边,眼珠灰而无光,却透着孩童的纯净,而一旁脏污的被褥上,躺着死去的老人,尸身上狰狞的伤口发黑且正在腐烂…… 记者们精心挑选光影和角度,再配上极具渲染力的文字,让这组照片实在太具冲击力,竟使原本一平平无奇的小规模矿难,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也赚足了泪水。 其中最著名的一张照片,被命名为《守候与安眠》,竟使摄影者后来摘得了当年度几乎所有新闻类、摄影类大奖。 而当时,网络上各类媒体中,为女孩募捐且帮助其讨回公道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人们一方面对女孩同情至深,一方面对煤矿老板的不作为深感愤怒。 民愤浪潮下,更有媒体尽心扒出此处煤矿真正的幕后老板,据说此人住在离当地很远的一座南方城市里,且名下产业远不止一座小煤矿。 煤矿老板在社会舆论施压下,不得已迅速亲赴山村,以高过惯例三倍的价格赔偿了其他遇害村民。 更是亲自领记者来到棚屋,发表演讲,承诺会向女孩捐赠一笔巨款,还当着摄像机镜头流泪,表示他也很痛心于此事的发生,会亲自帮老人处理后事,且他捐出的钱必定可保证女孩一生衣食无忧了。 这段录像传出后,民间的愤怒被平息了很多,甚至某些人认为女孩因祸得福: 若她爷爷正常老去,她多半要贫苦一辈子,如今一场矿难,一张照片,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而当摄像机关闭,故事脱离了新闻撰稿中的煽情和美好想象,污浊恶臭的棚屋里,殡仪馆的人戴上手套,正准备为老人收敛尸体。 煤矿老板则带着几个下属,打算拥抱起女孩,再拍几组温馨的照片,以便发到网上去赚些名声。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时变故发生了: 就在殡仪馆来人挪动起老矿工尸首的刹那,本来安静温顺、任由煤矿老板抱起的女孩,突然拼了命挣扎起来。 她只会哭喊,而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那哭声是干裂的,压榨出全部呼吸,她哭到脏污脸颊下泛出充血的红。 人们全被吓了一跳,因为,自他们来到这里后,女孩就没说过任何一句话,以致他们差点误以为女孩同时是哑巴。 没想到,初次发出声音,就如此撕心裂肺。 他们手忙脚乱安慰着,解释着,在场有些人是村民,还反复用当地方言劝着诸如“入土为安”的话。 但凭女孩的心智无法理解这一切,在她黑暗且狭小的世界里,这是一群突然闯入的强盗,要抢走她的亲人。 平日再弱小的人,当面对不可失去之时,也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勇气,以及愤怒。 她好似面临死生危机的幼兽,再无助也将露出幼小的獠牙,拼尽全力挣扎下,居然挣脱了煤矿老板和两位记者的挟制,凭尸体上散发的味道寻去,跌跌撞撞冲到近前,哭着要将老人留下来。 场间人见了这生死诀别的一幕,亦很难不动容,记者再次摁动快门定格画面。 可结局不会有任何变化。 最终,女孩被众人齐心协力困住了,殡仪馆的白色运尸车远远驶走。 一直弥散在空气中的尸臭味也渐渐消散了,但在女孩的世界里,这腐臭的味道,代表亲人就在她身边,一旦消失了,就是亲人同自己远离。 她唯有哭泣。 当少年回到山村,并得知了一切后,已经太晚了。 老人正在下葬。 因为该次葬礼罕见地由外地富商,即煤矿老板主持,且来了记者,所以,生前备受轻鄙的老矿工,死后却拥有了整个村子前所未见的体面丧事。 不仅小山村中有头脸的人都来吊唁,连墓地也修得独一份的漂亮工整。 “但她从未去墓前祭拜过。” “她还是太小了,什么都无法理解。” 丧事举办期间,也曾有人想带女孩去祭拜唯一的亲人,奈何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棚屋—— 她仍旧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因此候在原地,还在等待亲人回家。 与此同时,负责处理村中事宜的村长暂时接管了各地捐赠的善款,他们召开会议,想为女孩挑出一个不错的领养人家,且领养者能同时接管属于女孩的部分捐赠款。 善款诱惑之下,想要领养女孩的人家并不少。 村长尽心挑了户在村中口碑一向不错的人家,他们得到了女孩的抚养权,决定将人接到家中后,就为她取名上户籍。 众人商议妥当,带着干净的衣物等来到棚屋。 他们又一次遭到了抗拒。 女孩尽力躲在棚屋中任何看似坚固的遮挡物后,抵御着那些闯入她狭小世界里、并夺走了她最重要亲人的“怪物”们。 她虽然看不见,却能以灵敏的嗅觉识人,这些想带走她的村人们,和那天抢走老人的村人们身上,有着相同的味道。 她不可能信任这些人。 人们数次劝说安慰无果后,终于发现: 女孩缺乏与人沟通的基本能力,甚至她根本听不懂当地人说的方言。 且事情发生后到现在,女孩也没有对他们说过任何一句表意明确的话。 他们开始怀疑女孩不仅是盲人,连心智也有缺陷。 这点打击到了有意领养女孩、且将她好好培育的人家。 如此耗了半个月有余,关于矿难事件的舆论已然平息,而老矿工的葬礼也早就结束。 在这半个月里,有村人想过强制将女孩带离棚屋,结果被这个年幼的孩子狠狠咬伤了手臂。 村人觉得自己的好心被糟践,骂了一声后,将女孩甩开了。 人们就此断定:这个孩子已经疯傻了,救不得了。 加上此时舆论已经平息,再不见什么外人前来村落里采访,人们一开始想要救助女孩的热心,也就慢慢冷却下来。 何况,这压根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又脏又臭,双目失明,不会说话,你拿好意去对她,她却咬你踢你,简直是条养不熟的野狗。 村长抱着最后一点怜悯,给村中各户人家都分了些善款钱,让村民轮流去给女孩送饭送水送衣,保证她至少能活着。 但这事儿虽被明面上规定下来,实际执行时,却无人监管赏罚,因此,有慈心的人家去得勤一些,觉得事不关己的人就怠惰些,毕竟,谁会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总大老远跑去恶臭的垃圾山旁边呢? 最终是,女孩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下来了。 那时是夏天,最炎热的六、七月,棚屋里蚊蝇到处乱飞。 她依旧在等老矿工回来。 或许,夜里蜷缩着睡去时,她也在期盼被称作“哥哥”的少年回来。 过去,少年到来的时刻总是傍晚或深夜,因为白天,他总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其实不太能理解少年教予她的许多音节,以她目前的心智,仅能识别人或物,知道“水”被称为“水”,老矿工被称为“爷爷”,而总在夜里送她吃食的少年,被称为“哥哥”。 “我常能听到她在夜梦中呼唤唯二的亲人。” “但她醒来时,认不出我。” “甚至,只要我靠得稍近些,她感知到了,就会流露出恐惧惊慌。” “那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少年其实早已来到。 就在老人的棺木入土,他前去祭拜完毕后,便远远跟在一众村人身后,寻到棚屋外头。 当村人们被女孩的过激抗拒反应吓到,且无奈离开后,他迅速走上前—— 他以为女孩对自己是很熟悉信任的,结果,才走到这孩子身前半步,正弯腰想拥抱一下,女孩竟瞬间爆发出撕裂的哭声。 她神情中的抗拒和惊恐,与面对村人时毫无区别,甚至尤胜之。 少年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来错了时候,女孩尚没从面对众多陌生人的恐慌里走出……他应该再等等的。 结果,后续的半个月告诉他并非如此。 他常于无人的傍晚或夜间来到,一旦走近,女孩就会极度恐惧地哭喊,且惊慌着要躲避起来。 少年不忍心吓到她,往往在棚屋外停伫一会儿后,就默默离开了。 他本以为自己被遗忘了,直到某个月光明朗的夜晚,他悄悄走进破落的棚屋中,看见女孩蜷成一团沉睡着,且睡时也不安惶恐着,偶尔发出梦话,竟是这样几声呼唤:“爷爷——哥哥——” 既然未曾忘记,少年便无论如何不明白,女孩为何认不出自己。 甚至,比起至少能靠近她,给她送水或吃食的村人们,女孩对他表现出的恐惧和抗拒都要更深——仿佛他是童话中会吃人的怪物,会夺走她的生命。 他试图解释,尽力向女孩表明身份。 他站在五步远处——这个距离,是女孩勉强能感到安全,而不会惊惧中哭泣和逃开的距离。 他将同样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我就是你哥哥。” “我是你的亲人。” 从女孩灰死的盲眼中,他能发觉这个孩子并没听懂这句话。 其实,在他依托姑母的帮扶,去往南方城市筹谋出路前,女孩对语言的理解,也仅限于看物识人,对于那些表意的简短句子,她仅是在跟着自己无意识重复音节,却不明白那些音节的真正意思。 每一天,他坚持来到此处呼唤,得到的必是宛若对待陌生人的抗拒……他也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他深感失落。 少年于是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认不出我呢? 半月后,不再成队来到此处试图带走女孩的村人们,给出这样一个传遍山村的解释: 老矿工捡来的孩子,是个疯傻的。 少年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却无力改变什么。 这个夏天里,他不再寄宿于穷困的表姑家,而是和姑母一贯富养着的亲生儿子,共同住在乡镇上的宽敞房屋里。 姑母郑禾淑是回来探亲的,等到夏季过去,城市开了学,他就要离开此处了。 夏天的最后半个月里,他照样日复一日,每天清早就从镇子上出发,走过漫长泥泞的山道,在棚屋外头,静默守候许久,偶尔轻轻呼唤几声,暗自希冀着女孩能认出自己,最后,却总总怀揣着相同的失落,悄悄离开。 女孩始终没有认出他。 转眼到了夏季的最后一天,他收起了全部复杂难明的心绪,趁女孩沉睡时,轻轻走入屋内,在月光沐浴中,微笑着道别: “哥哥要走了。” “等冬天再来看望你。” 他转身离去时,于心底默默祝福着:在冬天来临前,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那一夏过去,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冬天,少年才再度回到山村。 一切又变了: 山洼里的垃圾场被移走,棚屋也不见了。 他赶忙去询问村人,得到了一个让他绝望的回答。 “村人说,她失足落水,冻死在冬天的河里。” 最终,少年默坐在寂静的山洼里,这儿没了如山恶臭的垃圾后,地面竟迅速长出青草,风景居然分外美丽。 仿佛过去的人和事从未存在过。 少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想: 如果……如果那时候女孩可以信任自己,哪怕是愿意亲近村子内任何一户普通人家,得到了最基本的看护,其结局都不至如此。 又或许,他不应该顾虑那么多,不应该想着未来还有更多时间去慢慢改变一切,而当立刻想法子将女孩带离此处,哪怕是用强制的手段。 …… 他在至深的歉疚自责里,幻想出无数种比现实更好的结果,不甘令他又一次问自己: 为什么呢? 这或许是在质问命运的荒唐,死生的无常,亦或是在问导致这场悲剧的其中一个缘由:女孩为什么不愿信任他。 施缘听到这里,也入了神,不自觉呓语出来:“为什么,会认不出您呢?” 洛朝说到这儿,沉默良久后才微微低头,声音低沉而清冷,他阖目道:“因为气味。” 施缘一怔。 “那时候的我,身上没有臭味。” 这个答案听起来很荒诞,以至于施缘不敢置信,讶然道:“就因为气味?” 他闭目答着:“只因为气味。” 昔年,女孩在破旧的棚屋里,独自挨过了第一个寒冬。 开春时,她在老矿工死后,第一次踏出门外,她决定要去寻找自己的两位亲人。 幼小如她,又双眼失明,导致她并不敢走太远。 她像来自茧中,却蜕化失败的蝶卵,匍匐着在泞泥脏污的路上前行,凭嗅觉记下回程的方向。 最初,她耗费一天,也只能走出半里远。 后来,她将家周围的路都以气味铭刻在心里,便能渐渐走得更远些。 有一天,她在路上偶遇一位煤矿工人。 她闻到熟悉的煤炭味道,拼尽力气跑过去,拽住这陌生人的袖子哭喊:“爷爷!” 陌生人回答她:“你认错人了。” 又一天,她在路上偶遇另一个拾荒的流浪少年,她闻到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气味,可依旧拼尽力气跑过去,哭喊:“哥哥!” 拾荒少年看了很久,发觉自己不认识她,也同样回答:“你认错人了。” …… 她从春天寻觅到冬天,又从这年冬天寻觅到来年冬天。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她偶遇了很多人,都得到了一句同样的拒绝。 她死的那年,山村罕见下了场大雪。 洁净的雪将世间一切或美好、或恶臭的味道,都掩盖掉了。 她在漫天的、白雪的气味中迷失了方向,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恐惧、迷茫、无助、失落、悲伤……人世能想象出的一切冰冷尽数包围了她。 以至深夜里,她在纷扬的雪道上呼喊,仍是那两个词——她自出生以来,唯一被教会、并明白了其意义的词。 微弱的呼唤消弭在风声里。 她自山道滚落,跌跌撞撞,踩到了河面上未曾结厚的冰。 她冻死在冬天的河里。 …… 昔年,教会她呼唤亲人的少年,来自一个贫穷的山村人家。 在他的生活中,干净或脏污,都是不必在意的,长辈们更不会供给出每日洗浴的机会。 何况他总是去最恶臭的垃圾堆里,看望他的亲人。 他身上的气味,和流浪的拾荒者是一样的。 在盲眼女童黑暗的世界里,芬芳或恶臭,也都是不必在意的,她以嗅觉认知并铭记世界。 拾荒者身上的恶臭,与煤矿工人身上缭绕的汗味、煤炭味,共同组成她关于家的记忆。 当少年为谋求出路去往城市,发现小世界外的大世界里,成人或者孩子,都在意着他本不在意的东西。 人们让他将终日缭绕身上的臭味洗去。 他在努力得到认可和喜爱,为了所谓更光明的未来。 彼时,守候在棚屋外的他,身上穿着被佣人洗过的干净衣服。 那些衣服上,有一种刺鼻的皂香。 村人们身上,甚至也没有那样的皂香。 只有久居城市的人,身上带着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皂香。 当年,记者们和煤矿老板们,强硬地困住女孩,使她无力地发觉亲人被带走。 来自城市的记者和富商们,身上也有着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皂香。 她记住了那种味道——代表了她的家,开始破碎分离的味道。 哪怕只嗅到一点,也足够她再度陷入惊恐和绝望,乃至愤恨。 …… 故事结束后,诊疗室内陷入久久的寂静。 施缘发现自己在哭。 洛朝却神情平静: “医生,我曾想要活下去,但是……” “同一个故事,在我身上发生了无数次。” 他的眸底无光,“它们的结局或好或坏,故事中的人或善或恶……但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她抬头注视对方,忽然想起他方才说过的某些话: 病因的真正答案,在故事之外。 故事之外,发生了更多故事。 它们像轮回的圆,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发生。 她忽然感到至深的哀恸。 “我好像,明白了。” “您的病因。” 她擦拭眼泪的时候想: 如果病因是这样的一个理由……那确实,没有人可以救他。 这非常让人难过。 洛朝却在微笑: “医生,这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我已经比世间的无数人,更幸运。” 见施缘依然在哭,他不由抬头,望向洁净的天花板,声音很飘渺: “这个世界是割裂的。” “而我活在裂缝之间,于是,理所当然被撕碎了。” 他沉默着想: 我曾以为是我不够强大,才让外在的恨意、恶意与贪婪等等共同撕碎了我,所以,我去追寻一切可被世人定义为“力量”的东西,心存幻想着,待我修补完人世的裂痕,就能看见想要的完整、圆满、光明和幸福……后来我明白我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这只会事与愿违。 真正不该存在的,是竟然诞生了这样荒唐念头的我本身。 世界一直、永久、或许到无尽遥远的未来,也仍将是割裂的。 没有人能弥合它。 我若还是活在裂缝间,注定被四方而来的锐利断裂口,割破、刺穿、搅碎……最终,化为一滩脏污的血泥。 施缘哽咽着,想要挽救什么,“为什么,您一定要活在缝隙里呢?” “你或许可以尝试,融入某一个被分割出的小世界中……” 那样,也许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无论这伤害,是对着他自己,还是对着他珍重的人或物。 可他重新微笑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拿起靠在桌边的雨伞,告别道: “医生,我该走了。” 施缘愣愣跟在后头,为他送行。 从过道侧壁天窗里透进的光线黯淡且细碎,施缘看见他行走在其中,觉得他像一块破碎的镜子,被勉强拼凑起来,而现在,到了再无力为继的破裂尽头,将直面死亡的深渊。 耳畔雨声稀疏。 到医院门口时,他们再度告别。 洛朝挥手,回眸笑时,目光很清澈,“你叫施缘,对吗?” 见她点头,明显在愕然于自己记住了名字……他又笑了一下,“谢谢你的付出,我记住了。” 而后他转身离去,向门外那大雨滂沱里。 施缘伫立原地,久久凝望着,当青年的背影完全没入雨幕中再寻不见时,天空竟然蓦地放晴了。 万丈阳光,何其灿烂。 却永不照耀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一万二,因为情节不适合切开,所以全部写完才发上来。 比预计中还是晚了一小时orz 这部分,阿朝身上的主题已经显露出很多了,如果让作者君来概括主题,其实只要四个字(其中两个字已经在本章正文中出现了) 小天使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思考一下这一段剧情表现的主题~ 我现在先不多说,避免破坏阅读感,明天看情况唠叨一点创作思路,评论也明儿回~ 明天的章节寄望篇的前卷将收尾,而后会填坑新春番外,正文下面则会进入阿尘的回忆杀,寄望副篇,寄望·千江夜雪,以及帝王时期阿朝的回忆杀,寄望·宫娥传(此篇也是他身上主题的最后一个层次,宏观层次,届时他亲口讲一个寓言,主题就完全明朗了,目前的现代篇,则是主题的微观层次) 两个副篇不会特别长,至少没有前卷长~我的计划是一个月内完成两个副篇~ 至于感情线,以及受到了过度刺激,已经精神失常的阿尘,大家要到下一卷才能看到了orz。 顺便剧透一下寄望后面的卷名~(让大家对我的文的长度有一个心理预期嘤嘤嘤) 下一卷叫《再别离》(放心,不是他俩的别离,是和故人的再别离) 后面是《云麓记事》(甜且沙雕的校园恋爱篇,唯一无虐的一卷),更后面分别是: 《一线缘》、《长梦》、《归途》、《终局》 每一卷也分别都有回忆杀副篇嘤嘤嘤(比如剑骨、剑魂、剑心,无声应答等等) 正文完了还有已经攒了不少梗的甜爽番外 蠢作者现在的希望就是,一年内将这本书认真写完(包括番外) 毕竟后面越来越忙了啊,我怕就没时间写了qaq 感谢在2020-03-24 01:04:00~2020-03-25 23:2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7章 寄望(前卷·终·上) 雷雨惊动深山。 轰鸣声响彻苍穹, 电光如游龙, 划破暗色天幕, 暴雨刹那间倾盆而下。 此刻,山林茂密处的某一角,血水混着雨水积蓄在泥土中, 里头浸泡着落叶杂草, 顾归尘蹒跚着,人已被大雨淋透,他以剑作支撑,一步步往直觉引导中的方向而去,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浓重血色迅速被大雨冲淡, 连行路留下的痕迹也很快掩埋在积水之下。 四周一片暗沉深绿,衬得他的红衣更艳,像苍山里一滴刺目的血。 他的伤很重, 不得已闭着眼, 仅以灵识感知四面八方的动静,同时灵脉中飞快运行着大周天, 在行路间歇里调息养伤。 可没等他走到指引中的地点, 忽然, 匕首锋刃的冰凉刺痛感从喉间传来,他颈项处的肌肤被划出一丝血痕。 睁眼时,撞进一双墨色的眸,瞳孔冰冷幽暗,看不出情绪。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 陷入短暂沉默,耳畔唯有雨声作响。 洛朝目光平静,也盯住他的眼,话语间,抵住他咽喉的匕首又往前递送了半毫: “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疲惫地半阖目,一如既往低声回答:“直觉。” 张口时不免呼进冰凉的空气,水汽呛得他清咳了几声,显得脸色愈发苍白虚弱。 匕首因此微不可见抖了一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半寸。 洛朝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手腕在轻颤,刀握不稳了,眼角还有点红,但他讽刺嗤笑着,“又是直觉?”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戾气涌现,斥道:“简直荒唐!” 下一瞬间,匕首再度挟制而上,他眸中厉色极深,声音一时更冷,且斩钉截铁的:“这根本不可能!” 一次又一次,仅凭那无根据的直觉找到他? 顾归尘则闭目不语,无声表达出一个意思: 任你信,或不信。 在这个夏季雨夜来临前,他们早已就此问争执过数次,期间,不管对方以何种方式反复质问,他一律只答两个字:直觉。 每一次,洛朝都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对此种种讥讽冷嘲之后,见他久久沉默而不给出一个“答案”,眉宇间的失望和绝望会一并蔓延,终致崩溃大喊,以至会无意识间半跪在地上,形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着猜测所谓“真相”,状态有若陷入梦魇中,视线失焦,偶尔望向他,神情或惊惶难安,或憎恶深恨。 更早之前,他看见洛朝眼里真切的恨意,还会由衷被刺痛到,于是退却或裹足不前,只因心底的希冀尚未熄灭,盼望着两人终有一天能重归于好……这使他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地想要修复什么……到现如今,他却已经习惯了一切,仅感到深深的疲惫和冰冷。 因为,人总是要学会接受现实的,就如同,数月来的争执让他不得不接受一件事: 洛九陵不信任他,甚至,未来也再不会信任他。 而他根本无从辩解……好似现在,对方执起匕首,再度迫近他的咽喉,沉声逼问着: “你也要骗我吗?” 他却只能阖目沉默着,因为他也从来无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包括这莫名而来的一次新生——它是毫无代价的吗?又或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静默间,便听见洛朝深呼吸几次,仿佛气得狠了,匕首又开始颤抖,仍旧不死心问着:“告诉我真相!” “你要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说着说着,声音也很快不稳,气息全乱了,细听来简直像在哭,偏偏咬字又极重,句句刺心,“那你就是一颗棋子!” “你当了别人手里的刀,还一无所觉!” 顾归尘听到这里,合上的眼中有些发热,仿佛下一刻就要滚出泪,他明白现如今的洛朝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了,在这人眼中,他无异于帮凶—— 和一直隐在幕后主导一切的那些人,比如明面身份为萧芸思的女子,同为一伙,或者,即便并非同谋,也站在同一个阵营里,而该阵营的对面,仅有洛朝这单独的一人。 甚至顾归尘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在今生开启的最初一刻,他就成了某方幕后人的棋子: 他不仅莫名拥有可以找到洛朝的直觉——这点在此之前多半已被人利用了,还手握一把弑帝之剑,正是此剑数月前爆发出神秘的血海之力,斩杀了地宫中的“鬼怪”。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简直像专门针对洛朝而造的一把“武器”——总能精准找到人不说,连身上负的剑也藏有神秘的力量,且每次做出的举动,不管有意无意,竟都站在了洛朝的对立面。 如果事实真如此——他真是一把敌人手中的“剑”,那么很可悲,无关乎情感,在立场上,从始至终他们都是敌人。 彼时一切都发生地太快,顾归尘看不清任何对错,从来被动跟着局势走,如今回忆起来,在他选择暂时信任萧芸思、前去神墟中救人的那一刻,他就无形中站在了洛朝的敌对方。 而两个月前,血海畔的那一声质问,也至今盘桓在顾归尘心头: 你与他们,有任何区别吗? 他根本答不出哪怕一个字。 因为顾归尘其实并不懂得,洛朝口里的“他们”,具体指的是什么样的一些人——仅仅指萧芸思一干人吗?或许远不止如此。 可昔日在阴阳神墟中,为了救人,他选择和萧芸思等人站在一起,而在洛朝眼里,这大概等同于背叛,成了“你与他们毫无区别”的证据。 惯来愚钝的他这才恍悟过来:对于一个前世最终位至帝王的人而言,终日活在谋算里,其信任的付出是尤为可贵的……因此,一旦收回,这份信任就几乎再无被重建的可能。 细想来也悲哀,他有些自嘲地心道: 若换作是他自己,好不容易放下曾发生过的生死血仇去接受一个人后,突然发现此人根本是敌人送来的刀,刺得自己满手鲜血淋漓……痛楚之中,如何能不怨恨自己太过轻信错信? 顾归尘有时也会幻想某些可能:若我当初没有斩下那一剑……若我没有和萧芸思等人站在一处……若我早早听了他的话放弃执念……是不是,他们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尽力去幻想另一种结局后,他才无望地发现:会走到如今是必然。 因为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去死。 哪怕理智告诉他,自己毫无资格去挽留,也没有能力去救赎对方身上永劫的痛苦,更是深知强制困锁只会招来厌恶,以至把这个人推得越来越远……可当生死一刻真的到来时,他还是会歇斯底里发疯,害怕失去的本能会瞬间压过一切,行动快过思维,理智让步于情感—— 纵使会被彻底厌恶,他也无法不去强行挽救。 最终,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你救不了一个想死的人。 伤可愈、血可止……身畔的危险可以被掐灭,但对方眼底那源自灵魂的、求死不能的痛苦,只会愈积愈深,终致无药可救。 乃至他越试图挽救什么,就越适得其反: 那天,阴魂血泥沼畔,洛朝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后,未发一言,竟不顾一切再度往血沼核心处而去。 顾归尘唯有颤抖着手、持剑拦在他面前,目光里有无声的哀求。 他却冷笑着质问:“你还是要拦我的路?” 顾归尘的眸子瞬间黯淡几分,若能有第二个选择,他万万不会和洛朝为敌……只是,前世今生,命运好像从不会给他第二条路。 他明知道前方是绝路,却依旧只能咬牙走下去。 就如此刻这场无声的对峙里,他不可能让开哪怕一步。 目光的交锋中,洛朝看出了他那一贯死不回转的固执,沉默中,眸色愈发冷淡。 他很明白自己倔不过这个从来偏执到不可理喻的家伙,眼下若他敢强闯血沼,顾归尘就敢不惜一切代价将这里掀翻——他决定暂时退让。 一条路被拦住,就去另寻他途,总有一天能在某条路的尽头找到他想要的终结。 徒劳着和一个半疯半傻的人空耗下去,只会让他的情绪愈发难以控制,以至于发生某些他自己也不愿看到的事情。 顾归尘望着他漠然转身离去的背影,怔忡失神,竟不敢立刻追上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与那天血沼外一模一样的场景,重现了更多次。 两人在沉默中对面而立: 顾归尘挡在他面前,身后就是修真界里某处常人万万不敢临近的死绝之地。 一开始彼此都不肯退让,气氛逐渐僵冷……到最后,往往是心知拗不过对方的洛朝选择暂且退让。 可惜任何忍让都是有限度的,长达一月的对峙中,不止洛朝感到越发压抑,连顾归尘也感知到,有什么情绪如雷雨云在积聚,只待某个引子点燃后爆发。 他终日不安且惶恐着,可毫无办法。 风暴来临时,是一个春雨如丝的午后,天暗得蒙蒙的,各处山色堪称宜人,春桃盛开灼灼明艳。 可再富有生机的美景也感染不到他们: 顾归尘身后就是万丈幽谷,在修真界别称为“殒魂无底崖”,凡所去者,九死一生。 他出现得很及时,再晚几个呼吸,洛朝应该就踏空坠进谷底了。 两人在悬崖边沿沉默对视了一刻钟……洛朝见他眼底的固执如冰山般,不见半点融化的迹象,一月来压抑在心底的绝望和愤恨突然就尽数倾泻出来—— 他红着眼睛,疯了一样连声质问: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你打碎我一个、两个……那么多个希望,还是不够吗?” “你偏要打碎我所有的希望才甘心?” “一直拦在我的路上,看我如泥地里的虫蚁般挣扎……你很快意吗?” …… 顾归尘无法回应任何话,唯有继续沉默着,眼眶不自觉发酸,却忍着没坠泪,同时,他脚下步子未曾挪动分毫,没有半点愿意退开的意思。 他明白对方的痛苦之切骨,因为前世的他自己,也曾深受求死不能之痛……可哪怕他让开了,眼睁睁看着这人再受一次死亡的痛楚,然后时光倒转,彼此都陷入更深的绝望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希望在何方了。 正迷惘间,忽见洛朝渐渐将失控的情绪收敛,他盯住顾归尘,竟然微笑起来,最后问了一句: “你还是不肯让开,对吗?” 顾归尘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将发生——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事情。 果然,洛朝眼底冰冷一片,竟蓦地大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连声讽赞,“好好好……你这个人啊,顽固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他冷笑中摸出匕首,“你既不肯给我路走,就莫怪我自己凿出路来!” 当鲜血溅到脸庞上时,顾归尘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时空开始模糊扭曲,倒回至一刻钟前……只听哐当的金属叩地声,他的剑掉在地上。 他的神情依旧至深茫然惊惧,泪水不自觉往下流,反反复复在心中自问: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这次是春季真正到来后,洛朝第一次在他面前自尽。 他望着群山青翠,莺啼柳绿……竟然再度联想到深冬的雪: 雪是握不住的,攥得越紧,化得越快,终会流逝到杳无可寻。 自殒魂崖一别后,他再不敢坚定地拦在洛朝的前方,挡住通往绝境的路。 他只敢默默尾随其后,无言目睹一切惨象,最终在人意识昏迷、濒临死亡时,迅速靠近过去,破开一路险象环生,拼命将人从死地中救出来。 这深冬过后的春季三月里,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的岁月,他们却辗转在五域各大令人闻风丧胆的绝境中。 从中域边缘到南陆内部,足足两个月有余,他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这人赴往死地,被妖兽撕咬、鬼怪吞没、阴气侵蚀……却依旧求死不能。 顾归尘看出了他眼底的坚决:不到山穷水尽、再无路可走时,就绝不甘愿被永劫困锁。 哪怕再试上一千次一万次,让时光无尽倒转下去,他也要求得一个终结。 顾归尘亲眼看着他面对死亡时的态度日渐冷漠下去,好像发生在他身上的痛苦根本和他本人无关,有时妖兽的尖牙啃到骨骼上,他竟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他从来不喊疼,顾归尘却觉得痛到要死了,或许比直接去死更难受。 前世今生,顾归尘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痛苦是可以相连的。 切于彼身之刀刃,剜去吾心之血肉。 他在终日望不到尽头的血色里,每每将一浑身骨碎筋折的人救出来,这时候洛朝往往陷入至深的昏沉里,不会开口讽刺他,也不会睁开眼流露出难掩的恨意—— 顾归尘明白对方的恨全是真实的:现在的洛朝,或许在整个世界上,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打碎希望的那个人。 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种提醒,使过去的某一幕不断重现在洛朝的脑海中:在血海漫天里,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破灭。 如果没有他,也许现如今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顾归尘问过自己无数次:是我做错了吗?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吗? 这个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因为不论对错与否,当事情重来一遍,他的选择依旧不会变。 他又一次感到宿命的无常:也许,我们注定是敌人。 只有在一人陷入昏迷时,注定站在对立面的他们,彼此间才能有片刻静谧: 有一次,他怀抱着对方鲜血淋漓的伤躯,垂眸看见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灼烫的泪不断滚下来,于是低头在人耳边低泣恳求着,“不要伤害自己……” 他试图唤起这人对此方世界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言语中,他总是不敢提及自己,他觉得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去挽留什么的,因此回忆着前世遇到过的很多人、听闻过的很多故事,尤其是,他想起闻歌——那温婉若水的女子眼里,曾怀有对帝王最衷心的敬爱。 事实上,若没有九陵帝尊的存在,这位命运坎坷的歌女,或将活得更凄凉。 他抱着人喃喃自语,说什么“有很多人爱戴着你”、“他们还在等你出现”、“他们不能失去你”…… 前世,帝王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天下万民,这曾挽救了无数人的一生。 可他自语间,表面上说的是天下人,其实这段话真正指向的,更多是他自己,但他不敢言明,只能借别人的故事表达心绪,他断断续续说着,过度悲切中,语序有时都是混乱的。 可话未过半,一直因重伤而安静躺在他怀里的洛朝,突然瞳孔紧缩,神情近乎惊恐,且拼了命地要挣脱他的怀抱,喉间还发出断续的、恰似悲嚎的音节,以至伤口被牵动,转眼淌下更多血来。 他被吓了一跳,不明白洛朝为何忽然情绪如此过激,但万万不忍心看这人于鲜血直流中苦苦挣扎,因此只得迅速放手。 洛朝跌跌撞撞站起来,脸上血迹斑斑,似惊慌中想要逃离,蹒跚向前走了几步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于是回望向顾归尘,眼睁得很大,瞳仁因干涩而淌泪。 他入魔了一样反复问:“你也要困住我吗?” 顾归尘怔然失语,不及应一声是与不是,又听他接连哀嚎质问: “我被困了一生还不够吗?” “将我架在世界中心,永永远远监视着,要我当了一辈子囚徒……” “这样还不够吗?!” …… 他显然疯魔了,双目爬满血丝,喝骂着:“滚开!统统滚开!” 顾归尘见他腹部伤口在挣动间愈发狰狞,鲜血汩汩,骇得惊慌失措,情急之中想上前将人拥住,哭着道:“别这样……先治伤……没有,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不会……” 那句“我不会困住你的,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可以陪着”才说了一半,他的神情就骤然凝固了,鲜血溅在他眼睫上,视界中尽是血色—— 这是第一次,洛朝真正自尽在他怀里。 时光开启倒转前,他看懂了对方的眼神意味:冰冷、厌倦、深恨。 顾归尘突然明白了:世人对他的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能挽留他,人间任何美好的事物全都不能挽留他。 他很清楚自己走后,今生许多人的命运会被改写——或将十分凄苦,但他早受够了,他不愿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 爱恨对他都是负担。 而我……我同样是个早该消失的负担。 顾归尘想通这一点后,忽然在模糊的时空里失声痛哭。 自这第二次当面自尽后,洛朝拒绝任何人靠近他,这之中,包括顾归尘。 他每逢濒死之际,若顾归尘强自要救他,便会果决非常,即刻自尽。 如此三次之后,顾归尘终于再不敢临近他半步,只敢远远坠在后头,露出双惊惶哀惧的眼,遥遥望过去。 救是死,不救亦是死,对顾归尘而言,这条绝路终于走到尽头了。 这便是事与愿违,越拼命靠近,越将人推远。 他只能一次次亲眼看着人死去,期间,他兀自默数着:自尽也好、死于绝地也罢……时光每倒转一次,他就用无形的刀,在心上刻一道血痕,结一道血疤,以作铭记。 当他数到第二十九的那一天,也是个雷雨夜。 洛朝身处一万兽窟的中央,神色冷漠平静,而各方围聚而来的野兽妖兽等,正磨牙啮啃他手臂的骨骼皮肉。 鲜血渗了满地,在半尺方圆内深红刺目,蔓延开后,血迹反而被雨水冲刷得淡若无。 彼时,顾归尘握在手中的剑突然颤抖了一下,他想起和洛朝最初相遇时,自己也曾毫不留情,杀了这人足足二十九次。 那一刹,久久克制压抑在心底的某种情绪,骤然爆发出来。 他那时恨得无以复加,雪亮剑刃出鞘,刺破天地,妖兽惨嚎声盖过雷雨爆鸣,成片的兽尸、羽翅、獠牙掉落在地…… 他满身血迹冲到人近前,也疯了一样质问着: “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他戾气盈眉,浑身都是斩妖兽后留下的血煞之气,对着倾盆大雨哭嚎嘶吼,披头散发,形容可怖,有若疯魔。 “被鬼怪吞吃,作了养料……被血泥腐化,成了阴魂……死在暗无天日的幽谷深渊……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洛朝不应他,冷淡地支起残破躯体,又侧身往兽窟更深处而去。 顾归尘崩溃着哭喊,竟然再一次挡到他面前,半步不肯退,满身兽血、腥气扑鼻,他居然扔下剑,双手揪住对方衣领,凑到人面前,凄艳而笑,似哭非哭,深深吸气,一字一顿道: “那你可死得真难堪。” 这话诛心至极,竟将从来冷漠如石的人,也刺得颤了一下,但洛朝将一切脆弱的心绪狠咽下去,也一字字咬牙吞血道: “我要生要死……哪怕被野狗啃食,糟践的也是我自己的命,与你何干?” 他眸中戾气亦如刀刃,竟于重伤中强撑着,一把将顾归尘推开,“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开!” 说着,就要一步一跌,继续向险地深处行进。 顾归尘摔倒在地,他疯癫般大笑,一边呓语着喃喃自问:“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算什么?我算个什么?“ 他呼吸急促,被大雨的腥冷呛得咳嗽不止,却迅速爬起来,拾起剑,又一次挡到洛朝跟前。 尚带着血迹的剑刃,瞬间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洛朝动作一顿,盯住他被冷雨淋湿的苍冷面庞。 他哭着大笑,手中剑刃又逼近一分,划出血痕,“你问我算个什么?那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永远别想再往前走一步!” 他说这话时,眸中尽是疯狂,“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话音落下后,此间唯留雨声。 洛朝定定看了他许久。 顾归尘毫不避闪,以分外狠绝癫狂的执拗目光,回视过去。 最后,洛朝漠然退开数步,冷笑一下,转身离去前,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 “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orz ,这段边写边修,还有部分没修好,一旦修好就放上来。 只好先断出一部分发上来了~ 感谢在2020-03-25 23:20:18~2020-03-28 23:4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离白、mandari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 40瓶;越离白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寄望(前卷·终·中) 自兽窟雨夜一别之后, 顾归尘应是真疯了。 那夜, 他在满地妖兽残尸中, 静坐到破晓,雨水不断顺着披散的发丝流下来,淋透衣衫。 水滴汇聚成流, 自发顶而下,顺着形状姣好的眉骨和苍白冰冷的脸庞淌下,又没进衣襟里。 大雨泼洒中,他蓦地拔剑出鞘时,雨幕被斩开一道飞溅的涟漪。 四面山色沉沉,他深色的墨眸倒映在雪亮剑刃上。 他注视着手中剑, 沉默中回想前世今生,忽而发觉自己一直会错了命运的意—— 他为何会一直误以为,前生所有遗憾, 都能在今生得到圆满? 世无两全命。 这道理, 他前生就该懂至刻骨铭心了。 命途艰险,且总在许多重要关头, 逼迫你做选择:你得到一样东西, 就必然会失去另一样东西。 过往那么多逝去之人, 在他心头留下种种意难平、恨不甘……以至于,当他得到所谓新生之后,最先感到的情绪不是狂喜,而是恐惧—— 重来一次后,我该选择得到什么, 又该选择失去什么? 最初,他反反复复将自己放到过往某个情境中,眼前浮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问他:这一次,你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发觉自己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后,他又反反复复觉得恐慌,以至行动上裹足不前,甚至心底冒出过退缩避世的念头。 反观前世,每每到了命途的分叉口,他的决断都异常干脆利落,且做下抉择的那一刻,从不觉得自己会后悔——因为那时候,他看不到一片迷蒙的未来,也料不到自己真正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沉重。 他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命运看似给了他两条路,却只给了他一个选择——另一条路有违本心,于是他永远不会去走。 可凭本心选出来的路,走到尽头,竟是条绝路。 那么,难道今生尝试去走另一条路?如果……走到最后,发现这只是又一条绝路,那时他又当如何? 他总是于害怕再次抉择、又再次失去的迷雾中彷徨。 为什么这样恐惧? 因为他心底想求得两全。 他对上天赐予的新生,怀了一份希冀,企盼未来的人或事,都是圆满和幸福。 如今反思来,他简直幼稚天真得近乎愚蠢。 他为什么会幻想无缺憾的圆满? 幻想前世仰望了千年的一生之敌,今生彼此间可冰雪消融,乃至心意相通、生死相依,再无刀剑相向,再无分离久别。 幻想前世失去的所有人,今生都再无困苦坎坷,且将永远留在他身边,不会再次离开他。 幻想曾被剥夺的荣耀、尊严、傲骨……种种甚至重于性命的精神脊梁,这一世,都能被保全珍重。 …… 他竟敢有那样多的幻想。 他竟忘了那曾被命运以鲜血教会的道理: 要挽留什么,就先放弃什么; 要拯救什么,就先牺牲什么。 天道何其公平,从来不会眷顾芸芸众生中某个特定的人……他怎么就敢以为,新生后的自己有那样的幸运,可以不付出对等的代价,就能留住珍视的一切? 他明明要有甘愿作出任何牺牲的觉悟。 好似现在,顾归尘望着山谷北方——那是洛朝离去的方向,明白命运又到了决断的岔路口: 要么,转头离去并永永远远失去他,或者继续沉默跟随,亲眼看着他日复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反反复复以最痛苦的手段折磨自己,即便饱受世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也要一意孤行去寻觅通向死亡终结的路……直到目睹他真正死去,此路才到尽头; 要么,抛弃全部顾忌,拿起剑、指向他,甘愿成为他的敌人,挡在他不断徒劳寻死的路途上,毫不退缩站在他的对立面,心如止水坚冰,哪怕被彻底厌恨也不去在意。 到底选择哪条路,彼时兽吼哀嚎里,他拔剑带出连片血雨,声嘶力竭去质问人时,心中就已有了答案。 当他默数到第二十九,一旦阖目,眼前就铺满血色,皆是洛朝或当场自尽、或惨死于深渊绝地的种种画面……且又一次身死即将发生,他突然觉得万分荒唐且讽刺。 初见之时,他甚至有连续杀人二十九次的决绝无情,到如今,竟连上前挡在人面前的勇气都拿不出来——他害怕被厌恶抵触。 细想来简直如同笑话,彼时他杀人都未有过分毫犹豫,如今目的是要救人,却踌躇不前、畏首畏尾,深恐对方再度当面自尽——那简直能击溃他的灵魂。 其实根本无须恐惧,因为最差的境况,也不过回到当初,两人依旧为宿敌,最终,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那时他劈山凿海也要将人寻出来杀了,这时他同样可劈山凿海—— 他或许阻止不了洛九陵去向何方,但他可提前追上去,并将一切会危及生命的事物,统统毁灭。 万鬼哭嚎的无底深渊?填平! 兽吼禽唳的死地绝境?捣毁! 阴魂聚集的血海泥沼?焚尽! …… 江河湖海皆可燃烧为灰烟,山峦峰岳全可斩削为碎土! 这才是他执拗到死的底色。 心中决断已下,他重新站起身时,瞳孔中眸光暗沉,一片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天色已破晓,云销雨霁,他依照直觉指引去寻人,走出山谷前,踏过成片残躯断肢的兽尸,偶有泥水混着腥臭兽血,溅到他的衣摆上。 他眼中一片决然,握剑的手攥出青筋,心道: 你要再敢死得这样难堪……我绝不答应。 你糟践的是你自己的命? 不,你的命是我的。 当顾归尘再度出现在洛朝面前时,他也是如那天破晓时分一般的神情,手中握着的剑滴着血,静立在迷雾深处: 此地也是南陆各大恐怖绝地之一,名为荒古遗泽,据传是上古时期的大荒泽干涸后留下的遗迹,其内常年栖居着蕴有上古妖兽血脉的绝世凶兽。 尽管凶兽老巢在遗泽内,可因它们常年出来吃人,导致遗泽外围方圆千里无人烟,即便有,也只是前来觅宝的修士。 可这天,与荒古遗泽离得最近的几处门派或氏族内,某些灵觉通彻天地的大能修士,忽而一齐心有所感—— 他们听到了来自遗泽深处一声兽吼哀鸣。 掐指演算时,那结果更是叫人不敢置信:栖居在遗泽深处足有四千年之久,身具梼杌血脉的绝世凶兽之一,被斩首了。 且远不止一头混血梼杌,整座荒古遗泽内,造下众多杀孽的凶兽们,尽数死伤惨重! 就在各方大能猜测是何方势力出手围剿遗泽凶兽,又是为了妖兽身上何等高阶灵料而出的手……洛朝已在半日内,一路无任何阻碍地走到了遗泽中心: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惯来白雾迷蒙的遗泽内,竟泛起成片血雾,而暗沉湖水中,更是飘着数之不尽的兽尸残骸。 他隐约猜测出此地发生了什么,果然,路到尽头,一红衣人持剑立在半红半白的迷雾里,浑身沾满猩红兽血,脚下踏着一颗獠牙毕露巨大凶兽头颅,听到动静,也正向他望来。 那目光平静中暗含疯狂,在冰冷面容上溅到的鲜血映衬下,更显妖异癫狂。 顾归尘清晰捕捉到他眼中流露的讶异,竟然笑了一下,容色堪称温柔,可在四周阴冷可怖的血色衬托中,只会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洛朝却只感到冰冷的愤怒,“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语气讥讽,“还是你觉得,这样做就可以改变什么?” 顾归尘不答话,以眼神表达出了意志之坚决。 洛朝一见到他这幅死不悔改的顽固模样,就止不住要气愤,恨声道:“屠掉一个荒古遗泽算什么?天下之大,死绝之地难以计数……你要有真本事,就把整个五域屠干净!” 顾归尘听言,竟绽开笑容,他横举长剑,以指尖拭掉剑刃上沾染的血迹,话语听来居然满含愉悦之情,似乎跃跃欲试,“好啊。” 他状似悦然地笑了几声,擦拭完毕后,以重现雪亮剑身的剑尖,遥指对面,微笑时,右眼下一滴血迹刺目至极,眸色蓦地转戾,“那就屠干净!” 洛朝怒极反笑,似乎忍无可忍,又开始低声骂着:“疯子!” “无可救药的疯子!” “如此固执,要与我为敌……你早晚死得尸骨无存!” …… 顾归尘听到这里,染血的唇角再度绽开愉悦的笑容,他竟臻首致意,赞同道:“对,你说的没错。” 这一句话字字入心,音咬得极重,是从心房掏出来的、带血的信念,他神色中瞬间染上阴戾,“只要我不死,你就别想死!” 敌人就敌人,他心甘情愿耗死在这条路上。 荒古遗泽一别后,直到入夏的那场暴雨前,两个骨底或许同等固执的人,行迹现于南陆各地,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一开始,顾归尘占了上风,每每洛朝行至原定目的地前,此地就已经被屠了个鲜血遍野,而那等阴风鬼哭之所,则逃不掉一场至刚至阳的剑法施予的烈火。 后来,形势却逐渐逆转。 成日辗转在险地之中,修为再高、性子再刚强,也耐不住现实里气血的损耗,何况,并非每场战斗都如看上去的那般轻易,顾归尘时常会受伤。 再者洛朝也发了疯,去往的绝地之危险,一次胜过一次,他的倔强性情此刻也体现得淋漓尽致,笃意要耗死这个人。 他其实无法忍受每次都能被顾归尘准确找到,这会让他联想起许多过往,觉得前世今生无数困他的枷锁,监视他的眼睛,摆布他命运的手……全都化为实质的一个人,紧追不舍,无论如何不肯饶恕他,给他片刻安歇。 他也忍不住要怨恨,以至于歇斯底里质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甚至会不顾实力上的差距,强行和人动手,压榨出一切潜力丢出繁复的攻击术法,死也要逼问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期间,顾归尘一开始还会试图用笨拙的语言解释什么,后来却越发沉默,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伤势积累得愈来愈重,有时洛朝行至险地中心,已然濒死了,他却才堪堪赶到—— 每到这时,他都是勉强带着人险死还生。 可最讽刺处在于,他越拼命去救人,就越会招来厌恶——他能感受到对方眼中积累的冰冷厌恨,在日渐加深。 洛朝宁愿死,也不愿意被他救出来,如果不得已被他救了,便宁愿自尽……很多次,他们才逃到一个安全之地,对方的匕首就亮出了锋尖,向咽喉狠狠剜去。 他这时伤多半很重,意识混沌,视线都模糊不清,却每每能敏锐感知到对方的状态,在死生一线内,将人挽救回来。 某次他双臂重伤,剑握不住,全掉落在地,察觉到洛朝拿出了匕首,竟猛地扑过去,用牙咬住了刀刃。 那时月光清冷,照在两人身上,洛朝被他猛地压制在地,紧握的匕首恰恰悬停在咽喉前一线,抬眸望见他唇畔被紧咬的刀刃割得一片艳红撕裂,血迹淋漓,点滴温热就落在他颈项、脸庞、耳边……还听到他微弱而近乎于无的呼吸声。 洛朝忽然就愣住了。 思绪混乱间,他却下意识用命令的语气冷声道:“松开。” 便听见顾归尘在他耳畔笑,那带着讽意的笑声闷在喉咙里,莫名透出股悲凉。 他深吸口气,忍住眼角的酸涩感,尽力放柔声音,劝着:“阿尘,松开。” 说着手指松开匕首,以示安抚,“听话,松开……我不用它……我不用它,好吗?” 顾归尘听言没有任何动作,反而眸中狠色加深,将匕首咬得更用力,更多血瞬间滴落,竟有一滴溅在他眼睑上。 右眼视线被血色模糊了一半,洛朝却能透过鲜红色,看见他被月光照得极凄艳的侧颜,看见他眼睛偶尔眨动时,灼烫的泪水滚滚而落,竟和血液一般温热,落在肌肤上时,一时分辨不出是泪或者血了。 他眼中有至深的惊惶和哀恸。 这眼神洛朝并不陌生,早在顾归尘还未彻底发疯前,他每每重伤垂死时,被一直悄悄坠在后头的这人所救,被拥入怀中时,也听见对方在耳畔哭泣,偶尔睁目,余光总会瞥见同此刻一模一样的眼神……他那时必会喃喃在心里恨骂一万句傻子。 不惜自尽也要将人推远之举,在他想来已足够狠辣,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到这地步也该失望放弃、并早早远离了。 他从来无法真正理解顾归尘: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固执呢? 这时候,他听着鲜血低落的声音,突然想起过去自己曾说过的话,大意是:人与人之间,是极难相互理解的,哪怕理解了,感同身受了,也未必就没有曲解和自以为是。 没想到,真正到现实中去践行时,道理明白归明白,他同样会曲解别人,会自以为是。 他终于没能忍住泪水,压抑着哭音继续劝道:“阿尘,别这样……松口,站起来,去疗伤……好吗?” 劝了足足半个时辰,顾归尘半声也不应他,只是又笑了一声。 洛朝听懂了这笑的意味:他不信任自己。 那一刻,洛朝脑海中,数月来一直紧绷的弦,突然崩断了,他蓦地用力将身上的人推开,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他感到至深倦累,从心底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 隔日,当顾归尘再度找到他时,他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 “阿尘,你放过我好吗……也放过你自己。” “继续这样耗下去,折磨我也折磨你……这没有意义……” 他兀自喃语了许久,甚至不断表示,他不会再次去寻死,至多会找个无人的地方先住下来,诸事往后再论……他还试图提醒这人,并勉力笑出来: “你还有很多人要见,不是吗?” “你还有亲人、朋友、家人……崭新的未来……” “所以,别继续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你的路还很长……” …… 顾归尘伫立在他不远处,默听许久,一句话也没有答。 洛朝看懂了:这人依旧不信任自己。 其实,他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找个无人的地方住下来?或许他更情愿去地底长眠。 但被顾归尘以沉默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突然就崩溃失声,感到自己目前的模样,大概难堪到无法入目,宛若一条在泥地里翻滚的虫。 他不由得暴露出内心最狰狞最阴暗的一面: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不想看见你,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你!” “我宁可死也不要看到你!” 他嘶吼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如果你从来没有出现……这一切早已结束了!” “我好恨啊……我好恨你啊……你把我唯一的希望打碎了……我现在无处可去了……像条落水的狗一样!像个木偶,往后会继续被摆布一生……我唯一逃离的希望没有了……你明白吗?你明白我有多恨你吗?” “滚吧……滚吧!” “永远……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 顾归尘默听时,神情毫无变化。 待洛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也仍旧维持着这漠然神情,两道清晰泪痕却从暗沉一片的眸中流出。 他其实早就明白的:死也不想看到我……我是他在这整个世界上,最不想看到的人。 但路已择定了,早在当初从兽窟山穴中踏出时,他就决心永不后退—— 哪怕被抵死厌恨,也绝不后退一步。 终于,走到这个暴雨夜,距离那天洛朝将恨意倾泻而出后,又过了半月。 他被人以匕首抵住咽喉,又一次被质问相同的问题: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他一如既往无力给出回答。 于是,这次交锋的结束,也和往次一样,洛朝面对着他,目光冰冷且审视戒备,步步后退,身影完全没入深林前,冷声作了最后一次警告: “下一次,我不会收手。” …… 这场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期间,山林中时不时响起妖兽哀鸣,此地为南陆某处妖兽聚居地,其内危机四伏……而顾归尘并没有忘记,这些林中蛰伏的危险,每个都可能危及洛朝的生命。 他浴血而战,奋力斩杀。 尽管,数月磋磨,片刻不歇的战斗里,他已然油尽灯枯。 …… 最后一次,在绝谷盘蛇口中将人救下时,他满面淌着鲜血,视界里倏而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脱力后倒在地上。 洛朝站在他跟前不远处,漠然俯视着他一身残损伤躯。 他感知到了,于是努力想站起来,却提不起任何力气,唯有剑还死握在手中。 朦胧中,他听见冷漠的一声问: “你伤得这样重,真不怕我杀了你吗?” 又三息沉默后,他也不知从身体的何处压榨出气力,竟然拄着剑,摇摇晃晃立起半个身子,抬手抹掉唇角鲜血,眼神坚定而固执,“你大可以试试。” 他想起了曾宣之于口的信念:只要我不死,你就别想死。 所以,拼死也会活下去。 洛朝盯住他满身倔傲的面庞,腕间匕首已然亮出。 他的眼神像重伤垂死的野兽,有血色的疯狂涌动其间。 洛朝冷静估算着:若他全盛时期,我必输无疑,若他衰竭濒死之际,本该轻而易举可夺其性命……奈何这固执的疯子意志坚定……所以,胜负依旧在…… 同一瞬间,顾归尘心底也响起一个声音:五五之间。 两人相隔三尺,无言对视,雨幕模糊了彼此身形,却没能掩盖彼此眼底绝不服输的傲意。 他们都于此刻明悟了什么: 此战分生死,并结束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orz剧情字数持续超过预估,搞到现在没写完,莫得办法只好先切出前半部分发上来,今晚(3.30)晚上会发最后一部分。 第219章 寄望(前卷·终·下) 大雨滂沱, 雨声如爆豆鸣响, 湮灭了两人本就屏住的轻微呼吸声。 洛朝举起匕首, 对准其心脏。 顾归尘握紧了剑,起手式已然摆出。 双方严阵以待,都在积蓄气力, 伺机出手。 洛朝知道,与顾归尘相比,论近战他乃是弱项,但此时此刻,论力量、速度、灵敏……完好无伤的他,无论如何要比重伤的顾归尘强出许多。 今生第一次, 他真正对此人起杀意,只想尽快做个了断,而无法忍受永远如此耗下去。 但他很害怕自己稍一拖延, 杀心就会动摇, 会不忍下手。 所以他不打算拖慢哪怕一个呼吸,他决定要一击必杀。 他从顾归尘执拗的眼神里, 也看出了相似的意味:一招定胜负。 两方都如审慎的捕猎者在观察猎物, 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轻微动作。 洛朝在脑海中推演对方接下来的攻击路径: 大概是, 剑尖攻向腰腹,若敌方往右侧躲,可能会迅速上挑斜刺,直取心房。 他不觉得自己的推断会错,因为今生开始后, 他全程观看了顾归尘的很多次战斗,自觉已摸透了此人的战斗思维。 他也大致推测出,此剑招的变式很多,两人一旦靠近到一尺之内后,凭顾归尘的剑道造诣,会占据绝对上风,届时无论他向哪个方向躲,都必然会受一剑之伤。 躲开腰腹,向不同角度闪避,则剑刃会分别刺往气海、丹田、咽喉、心房、肺叶……全是命门所在。 所以,干脆完全不躲,以伤换伤,藉此夺得战机,一刀没入对方心脉。 毕竟,受伤对他而言,根本不值得在意……但顾归尘不一样,他本已伤势重重,哪怕身体的愈合力也远超常人,只要这一刀刺得够深,也多半可快速致命。 精神极度集中时,洛朝眼中的一切都慢下来,包括倾盆而下的雨,和顾归尘被打湿的衣袖尾部,那如流滴落的水珠。 过招开始的瞬间,前半招内,一切如他所料。 两人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各自破开重重雨帘,水花四溅中,他的刀尖方向也随之调整——始终对准顾归尘心脉处。 同时,顾归尘的剑式轨迹,也和他预想的无甚差别。 剑刃攻至近前时,他的匕首锋尖,也离顾归尘的心口越来越近——十九寸、十七寸、十六……还有八寸。 这时候,长兵器相对于短兵器的优势体现出来了:对方的长剑到得比他的短刀更快,他选择右侧躲,否则此刻便会被剑尖刺入腹部。 于是,剑招瞬间变式,果然如他所料取向心房,这次他若不后退则必会受伤,但他不打算躲,而是维持原姿势,继续向人心口刺去。 七寸……五寸……还有三寸。 若照此刻形式发展下去,两人的攻击会同时没入对方心脉。 半个呼吸内,他的刀刃终至顾归尘心口,霎那间刺入对方心脏中两寸有余。 他的手很稳,可预料中自身心房的刺痛感却未曾传来,反而,在刀尖刺破顾归尘衣料的瞬间,噗呲的血肉穿透声之外,还有“哐当”一下金属坠地声。 洛朝的意识随之怔了一下,心道:这不对劲。 两个字浮现于脑海:弃剑? 没等他继续深思或惊讶,只见惯性之下,那把刀直直刺穿过去,刀尖露出点亮光,扎破顾归尘背部衣物后,在雨里闪烁着血芒。 会刺得这样深,不是因为他加重了手上力道,而是顾归尘弃剑的瞬间,改刃战为肉搏,竟刹那间用双手锁住了他的双臂,他的腕部也因此脱力,刀柄即刻脱手—— 可顾归尘却没后退并将刀取出来,而是顺势将他压倒向地面——刀自然在前倾压迫的霎那完全刺穿心房。 他一时直直往地面倒去,双手大开,心神慌乱,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前,顾归尘又迅速单手锁住了他的咽喉,就在他背部触地的一刹,对方正在锁喉的手臂又一个肘击,扣住了他的右臂关节,另一只手更是立刻扣死了他的左手腕。 他顿时躺在地上,四肢全被锁住,一丝一毫也无法动弹,因为腿部膝盖等身体各处须用力的关节,也都被对方死死压制住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洛朝僵硬着身体,如此愣怔了起码十数个呼吸,等到凉雨沁得额头冰冷,他才稍稍醒神,视线重新聚焦。 顾归尘也正盯住了他,瞳孔一片漆黑。 洛朝思绪很乱,满心都是“弃剑”两个字,以至他下意识唤了声:“阿尘?” “我在。”这声音略显嘶哑,明显气力虚弱。 但顾归尘锁住他咽喉的手竟随之更扣紧几分。 他顿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视线不自主地挪向外露在顾归尘心脉处的刀柄——刺得虽深,可因伤口缝隙不大,血一开始流得并不快,何况对方穿着红衣,尚未浸透衣物的血迹蔓延时,看上去并不显眼。 不过,这只是一时的,若不赶快上药治疗,任由伤口持续扩大,失血昏迷等等只是迟早的事。 可顾归尘明显没有放手去疗伤的意思,此刻,他一手锁喉、一手扣腕,俯撑在地上,洛朝被他困在两臂之间,完全逃脱不得。 两人身体相隔半臂之遥,恰能将彼此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顾归尘若靠得再近些,心脉处插着的刀柄就会触及洛朝的胸膛。 静默相对中,雨势更大了,哗哗雨声淹没一切。 但洛朝没淋到太多雨,因为大半雨水都被顾归尘的身体挡住了,且他湿透的长发垂下来,几绺发尾好巧不巧挠在洛朝脸颊上,有些痒。 洛朝思绪空白,等了很久,也不见顾归尘做出下一步攻击动作,倒是那衣襟处的血色,在显见加深。 他不清楚眼下这局面,该算是谁胜谁负: 顾归尘虽心口中了一刀,却以此为代价将他压制住了,此刻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对方若想得胜,最简单的,扼断他的咽喉就是了。 可顾归尘只是维持原样,连眼神也没丝毫变化,沉静如水,且一眼不眨注视着他。 他摸不清这人在想什么,于是眉头轻动,不由自主又唤:“阿尘?” 顾归尘竟没能立刻回应,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答了句:“我在。” 他这才发现,顾归尘的瞳孔有些涣散,只怕意识已开始模糊了,反应才会如此迟钝。 再看那衣襟处,已经有血珠缓缓滴落。 在漆黑的夜里,这点红实在过于刺目,看得他心中微颤了一下。 他轻声叹气,感到些许无奈,到底心软了,就尝试劝着:“阿尘,放开我好吗?” “这次,算我们平局……先放开我,去疗伤,好吗?” 哪知顾归尘重重摇头,即将涣散的视线忽然凝聚起来,吐字难得清晰且重,“你会逃。” 也不知方才他听没听清洛朝的全部话语,手上锁喉力道加重的同时,答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声音沙哑,话语坚决不可回转: “我一定会看好你的……到我死为止……” 他心道:不惜一切代价。 没有人可以杀你,即便你自己也不行……除非我亲手取你性命。 洛朝毫不意外他这反应,眼中无奈之色更深,“这样没用的。” “你只会立刻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顾归尘心脉处伤口,血果然流得更快。 同样过了好一会儿,顾归尘才凝聚起意识回答,他扣住人咽喉的手在微颤,“死?不……我不会死的。” 说着,颤抖的手间,力度又一次加重,他眸子漆黑,目光重新凝聚,眼底满是固执倔傲,一字字颤声道: “你还活着呢,我怎么敢死。” 洛朝深知这人执拗起来,根本不讲道理,也听不进半句劝,因此只得激将,“你以为这样有用吗?” 他声音放冷,“我若真想逃,你觉得你能拦住我?” 顾归尘轻笑一声,唇间似乎溢出点血色,可又给他狠狠咽下去了,那样子死不服输,丢出的话也照旧倔得很,“事在人为。” 洛朝轻嗤一声,讽道:“人为?人恰恰是最不可信的。” “何况你伤成这样,只要稍一疏忽,我就能寻见机会逃开。” 顾归尘眸子极暗,低头凑近了点,眉宇间流露出色,语调却郑重非常,“对于你,我从来慎重万分。” 说着,故意和人唱反调似的,他扣紧洛朝左腕的手更用力了,几乎箍死,多半压出红痕了。 洛朝觉得腕部有点微痛,却不甚在意。 局面越拖下去,对他越有利……既然这顽固不化的家伙不听劝,他也没必要横加干涉什么。 他甚至暂时闭眼,调整有些起伏的心绪。 直到,急雨蓦地淋上面颊,打得他眼睫全湿,呼吸也被浇得十分冰凉。 一直以身体挡住雨水的人,似乎终于无力匍匐下来。 他听到顾归尘因痛楚而没能忍住的一声闷哼。 声音才落,滚烫的血就浇下来了,淋到他脸颊上。 忙睁开眼时,发现顾归尘已和他靠得极近,沾满凌乱湿透发丝的额头正无力靠在他右肩膀上,其胸口处插着的匕首刀柄,则杵在他右侧腋下。 但先前当头淋下的这些鲜血,却是顾归尘口间止不住溢出的。 其心脉处的伤口,血流得更多,即便隔着冷雨、隔着衣衫,洛朝也能感到胸膛处肌肤被血烫得一片温热。 他能感受在顾归尘在挣扎,似乎还想撑起身子……他满心无可奈何,左腕微一用力,就挣脱了原本稳固而现今脆弱的钳制,顺势环住了顾归尘的侧腰,正要扶着人坐起来,打算先替人将刀取出来…… 没想到,才直起半个身子,忽而身上一重,某人居然又死死压了下来。 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面重新扣住他的左腕,一面歪头狠狠咬住了他的右肩,吞着血含混道:“别想……逃。” 他一时又无法动弹了,瞬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语气冷硬,其内哽着一股无名怒火,“行!就当我是想逃!” 他咬牙切齿的,“那你是想死?!” 哪知顾归尘闭着眼,在他耳畔既笑又哼,唇边血溢不止,模样看着又傻又倔,“我不会死的。” 洛朝被气得眼前一阵发黑,“你是生是死,由得了你?” 他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蠢货:你要这样还不死,肯定是阎王爷嫌你蠢不肯收你! 顾归尘却犟得很,还是迷迷糊糊中在笑,笑出带血的齿,神情固执,字字带血腥气,“就由得我!” 他应该意识混沌了,抱着人开始说胡话,“你也由得我……别想逃,更别想死。” 洛朝气得说不出话,不住深呼吸,克制住将人一把摔到地上的冲动。 可余光瞥见这傻子瞳孔已然完全涣散,他的火气又一下消了,万分无奈下只能先服软,“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这次算我输,我放弃,我不逃……你先放开我,咱们先疗伤,好吗?” 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人应声,他的心蓦地沉了一下,立马唤道:“阿尘?” 顾归尘终于轻轻哼了一下,且又笑起来,说话有气无力的,“我不信……你又说谎。” 他听了眼角一酸,心里五味杂陈,“随你信不信。” 而后又气不过,添了句,“我管你的死活!” 顾归尘却半寐着眼、在人耳畔嘻嘻地笑,故意和人拌嘴一样,“我活得好好的呢……” 心中则道:所以你也别想死。 他说着,似乎终于恢复了点力气,还主动将脸颊贴过来,本来四散的视焦稍稍汇聚,沾了雨的眼睫忽闪着,轻声问:“你冷吗?” 洛朝感到他的脸庞冰得不行,更气了,竖眉叱道:“你问我冷不冷?” 顾归尘则以为他是嫌冷,于是努力将身体又撑起一点,挡住了更多急落的雨水。 洛朝却因此将对方满身血迹看得更清晰了——哪怕雨水始终快速冲刷而过,顾归尘唇边还是有几道刺目的血痕。 他一时心头酸楚,又开始劝:“先治伤好吗?” 顾归尘拼命摇头。 他又气又无奈,声音竟含了份悲楚,“你会死的。” 顾归尘还是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固执己见且毫无道理,“我不会。” 结果话音才落,他就痛苦中闷哼一声,似乎气血涌动,但他再度死死咽下去了。 寂静深夜,雨势更大了。 洛朝看他被暴雨毫无遮拦地浇淋着,总觉得不安,心率凌乱,跳得忽慢忽快,神思空白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阿尘,别这样……这不值得。” 谁料抬眼望到顾归尘近在咫尺的眸中一片死寂,竟将过去某句话原意奉还,那声音和雨一样冷: “我值不值得,我要死要活……与你何干?” 他们在雨中默然对视,心绪各自起伏汹涌,口中却皆是无言。 直到夜空里闪电迅疾划过,轰隆雷鸣随后到了,响彻耳畔。 顾归尘忍不住呕血的声音被雷声遮盖住了。 等洛朝反应过来时,眼睫已被血珠沾满,视界中一片凄艳的红。 他惊慌中没来得及唤一声,突然感到顾归尘分别锁住自己咽喉和左腕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瞬间,更多血洒下来,溅在他的脸颊、眼睑、鼻翼。 同时,胸膛处也漫过一片清晰的滚烫之意——对方心脉处久久没能上药,如流涌出鲜血来。 且顾归尘本已支撑起来的身体,再度脱力倒在他侧边,无力垂下的脑袋刚好埋在他肩窝。 其呼吸声哪怕近在耳畔都听不真切,倒是拼命咽血后、被血液呛住喉咙的咳声极清楚,每咳一下,都有更多鲜血涌出,浇在他耳畔,没入他颈间…… 这一瞬间,他前世千余年,被摆布控制命运时,始终盘桓在心头的种种怒怨……还有近数月来,他时刻沸腾于灵魂中的种种愤怒、疯狂、不甘、怨恨……竟都被这一泼热血浇得透凉——他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且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会死的,这个人真的会死的。 哪怕不是死在今日,只要那刻骨执念未消,就终有一天要死,即便身不死,灵魂也必死。 他目光惘然无措,心中默念:且一定是因我而死。 因为那执念只对着我……因为这个举世无双的傻子,似乎是……为了我而活下来。 他忆及过往,忽然明悟了什么: 过去自己某些误以为,实在太过幼稚了。 所谓生死相依之诺,怎会因为一对铃铛的解或系,就被解除或缔结? 是否生死相依,从来不在于物,而在于人。 他曾觉得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要互许生死之诺,绝对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却忘了: 承诺不是被应允出来的,而是被践行出来的,哪怕这傻子只是孤零零地一厢情愿在践诺。 想到这里,他心头酸楚更甚,自问着: 为什么呢? 天下之大,芸芸众生里,为何偏偏选择我? 明明我是最不适合的人。 他未来得及收拾纷乱的心绪,突然,顾归尘一直扣在他左腕的那只手,脱力了。 透骨寒凉的冰冷在这一刻攫住了他的灵魂。 无穷无尽的恐慌瞬间他在心头爆裂开来,他脱口急唤:“阿尘!” 顾归尘此刻合着眼,嘴唇动了一下,没能够发出声音。 他顿时恐慌更甚,又急唤:“阿尘,你能听见吗?” 顾归尘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洛朝的心沉了沉,呼吸几被窒住,“那你应我……你快应我一声。” 他又听见顾归尘咽血的声音,对方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出一声气若游丝的“我在”。 他的心稍稍回落,可仍旧极度惶恐,立刻劝着: “阿尘,你快坐起来,我替你把刀取了……” 谁知顾归尘还是死倔,一直无力垂落的眼竟蓦地睁开,视焦是完全散的——他应该看不清任何东西,只顽固地念了句,“我不。” 洛朝努力笑得柔和些,眼眶酸胀,继续劝:“你听话……不然血会流得更快……” 顾归尘无力应答了。 洛朝轻吸一口气,打算趁人濒临昏迷时,将之扶起来……谁知,本来话都没力气说的人,感知到他的动作,竟不顾伤口狰狞,死命挣扎起来,要将他压制住,还喃喃念着:“别想……别想……逃……” 挣动间,顾归尘心脉处的伤口扩大,一刹那,血再度蔓涌开来,烫得他心头冰凉,他顿时不敢有任何动作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是雨还是泪,颤声道:“我不逃……我真的不逃,你安静,别动……听话,好吗?” 顾归尘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洛朝知道此刻的自己,无论说出任何话,这固执的傻子都绝不会信……不由得含着悲意问:“阿尘,为什么……为什么呢?” 你难道不明白弃剑之举的含义吗? 为什么,要对着我弃剑? 他前世今生只看到顾归尘弃剑过两次: 一次在今生最初,对着本可轻易打败的顾霁风,甘愿束手就擒,于战斗的关键点毅然弃剑,还为此受了重伤。 第二次,则在梦中幻境,下雪后小小的院落内,对着苏梦鸾那孩子,毫不犹豫地弃剑。 对剑修而言,弃剑之举的含义一向是极重的,可以解释为: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也可以作更多理解,比如就情谊而言,也许在顾归尘心里,此刻的他和过去的亲人们是同等重要的。 但他声声问着为什么,显然不仅仅是问一个单独的弃剑之举,而是在问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呢? 这对我而来的全部执念,深刻至此,到底因何而起呢? 顾归尘大概也不明白他在问哪一个为什么,意识混沌迷蒙间,靠在人肩窝,只呓语呢喃: “因为……因为我没有办法……” 他念着念着居然低声哭起来,那呜咽断断续续的,“我没有……没有任何办法。” 他朦胧中想:雪是握不住的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一次次死去。 前世也是如此,没有谁愿意等待他,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决绝无悔,毅然不回头。 他面对着那些背影,往往连挽留的理由都说不出来——好像他天生活该被抛弃。 这些天来,成日目睹洛朝在死生之间饱受折磨……他明明从不会真正入睡,偶尔闭目短暂休憩时,却总好像坠入梦境: 一开始,是对方数度当场自尽的画面,在他眼前重复闪现。 后来,却出现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有一个梦里,是漫天红叶秋山。 他好似认识这里,并在此居住了很久,却怎样也回想不起此处到底是何方。 梦中的他握着极质朴的木剑,身穿素雅的白衫——明明他已很多年不穿白色的服饰,日升月落间,每天去山中习剑。 练剑对他而言,是同呼吸一样寻常的事情,而寂静的深山枫林,也算不得罕见的景色,因此他静坐在林中目对澄澈蓝天,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 他在梦中的意识是半模糊的,便对自己低语:到底只是个梦罢了。 结果这梦断断续续出现了好多天,仿佛山中无岁月,而他确实曾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段漫长而静谧的日子。 他总是独自一人。 最初他并不觉得这有哪儿奇怪,毕竟,前世千余年,绝大部分日子里,他都是独自一人。 如果,这个梦境是昨日重现,那么他从始至终孤零零的一个,倒显得很真实。 可明知应该如此,他却总是抬头望向身畔某些枫树的树顶,朦朦胧胧中在寻找什么。 待发现那些树杈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后,他竟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 仿佛那儿本该有另一个人。 …… 另一个梦则更古怪。 那是个山中雪夜,他蹒跚在阴暗的山路上,步履慌张,跌跌撞撞,形容狼狈,好像身后有鬼怪追赶似的。 雪天路滑,他时不时会踩到冰面,于是摔倒在地,挣扎好久才重新站起来,且继续不顾一切往前跑。 天色太暗了,他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这冰冷黑暗中,亡命奔逃了许久,他似乎要拼命去往什么地方……他知道这条路上只会有自己一个人,因此他是习惯黑暗的。 然而,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路途上,却突然亮起一盏灯。 那灯芒柔和而不刺眼,照亮了身畔三尺方圆……其实,雪夜山中,敌追在后,前路无望,一盏灯帮不了他什么,可他就是因此而落泪了。 他为之温暖了许久,总以为这点灯芒会永远陪伴在身侧,直到有一天,无缘无故的,灯灭了。 这个梦反反复复现于他脑海,和洛朝在血色里濒死的苍白面容一起,在数月间不断折磨着他的精神。 好似现在,他一闭眼就能看见苍茫雪山,路尽头远远坠着一盏灯……他拼命奔过去,却始终追不到近前,最终,灯倏地暗下来,消失了。 灯灭的一瞬,他惊惧地睁开眼,哪怕重伤至此,意识也被噩梦刺痛得清醒过来,可他的灵魂还留在梦境里,因此在大雨中放声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 洛朝见他骤然睁眼,没来得及问句话,便听到他如此悲切的一问,当即眼中一热,想也不想便答道: “不会的……我不会抛弃你的。” 顾归尘也不知听没听见,惊惶中又开始挣扎着支起身子,且重将冰凉刺骨的手扣到他颈间,意识深陷梦魇中,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要抛弃我”,也不断喃喃念着同一句话: “我会看住你的……我一定会看住你的……到我死为止!” 洛朝这时才完全看清顾归尘的神色:何其悲凉凄切,何其惶恐不安。 且他望尽那一双写满惊惧的眸子前,本以为对方是回忆起了什么沉重的过去,结果细细端详时,发现那因恐惧缩紧的瞳孔里,只清晰倒映了自己的模样。 至少在此刻,这一声声悲问,竟然只是在问他,而不是问过去的某些人。 “我不会抛弃你的。” 他于是将这句话答了很多遍,直到顾归尘终于听见了,且边哭边笑着回了句,“你又在骗我。” 后来,顾归尘哭得极倦了,连伤口处的血也流得殆尽了,过度失血中,脸色苍白到透明,本应该直接睡过去的,可竟强撑着死死睁住眼,以最后压榨出的气力锁住洛朝的咽喉。 洛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不信任自己,怕一闭眼人就会弃他离去。 但这时候,无论洛朝再承诺多少遍,顾归尘也不会信他。 他感到身上这人的体温,已然和雨一样冷了,冰得不似活人。 可他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因为顾归尘一定会不要命地发疯,那只会让这人的情况更糟糕。 到这个雨夜,他才真正明白顾归尘究竟可以有多固执,以至于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徒然无力中深感惊恐绝望,并问着: “阿尘,你会死吗?” 顾归尘没有回应这个问题,眼眸暗沉有灰死之色,却将某句话再念了一遍,仿佛要将之刻入骨髓、成为毕生信念: “我一定会看住你的,到我死为止。” 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混沌,其实根本听不清洛朝在说什么,也看不清洛朝此刻的神情。 这念出口的最后一个信念,在维续他的生命,在逼迫他必须要清醒。 至深倦累感自灵魂深处传来,于是他死死咬入舌尖,以刺痛唤醒濒睡的意识。 半清醒半昏沉中,想着: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死去。 除非,我甘愿与之为宿敌,并亲手筑一座牢笼,将人困锁。 若有一天、这座最后的牢笼破了,他大概会亲手杀死我……那样,也挺好的。 新生……新生啊……新生?哪怕上天赐予,也终不属于我。 因为,一个本就该死的人,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活过漫长一生的。 洛朝发现他在咬舌尖时,其牙齿已经刺破舌头,带出淋漓血迹,溢出唇角了。 这一幕竟并不陌生,数月前他重伤时也发生过一次。 洛朝终于崩溃到哭出声,他以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抚上人冰冷的脸庞,哀求着:“阿尘……把刀取出来,去疗伤好吗?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你再信我一次……你再信我一次……” 顾归尘不应声,唯沉默以示坚决,唇角蔓出更多血。 洛朝觉得自己也要和这人一样疯掉了,他根本看不了那执拗到死的咬舌之举,一边深呼吸着尽力温声劝慰“睡一会儿吧,阿尘,不要再撑着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一边想用手掰开他的下颔,结果发现顾归尘更加要紧了齿关,血珠滴落得更快。 他心中悲恸,生平第一次,感到这般至深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何等固执的人啊,为达目的,刀山火海也能睁着眼硬蹚过去,眉头也不动一下。 当顾归尘发觉原先的刺痛感已不足够让他清醒,唇齿微张,正要下牙咬破第二次……却被洛朝趁机抬头吻住了。 他顿时一怔。 洛朝单手扣住他的后脑,用尽全力深吻下去,舌尖才撬开对方齿关,味蕾就触到一片浓重的血腥气。 意料之外的是,顾归尘没怎么反抗,也许是濒临昏死之际,根本无力做出什么推拒之举,可当然也不会做出什么回应。 洛朝一路吻下去时几乎没费力气,比记忆中的某次可轻易太多,但他害怕触到伤口会让人觉得疼,于是尽量温柔小心,吻得很慢,也很仔细。 他更不敢停下来,他怕自己一旦退出,这家伙就会不怕死地再度做出咬舌之举。 尽管鼻尖血气未散,两人都浑身凄艳血色,可雨竟因此显得旖旎。 他感到顾归尘的意识在逐渐昏沉,于是半阖目,轻吻时呢喃,“阿尘,睡一会儿……听话。” “我不会走的,我就在这里。” 趁顾归尘意识迷蒙,他一边慢慢吻着,一边轻手轻脚将人扶起来,右臂环住腰,将人拢到怀里,同时小心翼翼不去碰到伤口处刀柄。 他在等人撑不住了后完全睡过去,不意感到对方本已脱力的右手开始轻微挣动,立刻将之握住,发现掌心果然一片掐痕和血迹。 但他不敢再以言语惊动,也不愿意苛责什么,一点点揉开对方紧攥的拳,维持着缓慢的吻,缱绻低喃,轻声细语安抚着人,最终以左手和对方十指相扣。 这时忽然听见一点轻微铃响——竟然没被大雨声完全淹没。 他心头一动,左手顺着顾归尘的右腕摸上去,果然触摸到一对系在腕间的小铃铛。 他轻笑了一声,瞬间有了决断,于是用指甲划破掌心,从心脉处逼出几颗心头血。 血珠没入其中一颗铃铛时,两人相依的袖间有金色灵光闪烁,当光芒渐消时,新的契约已成。 洛朝还隐约感知到了圣器中复苏的器灵——铃铛先前被因果道主修复了,器灵也复生了。 同时,又几个古朴复杂的文字浮现在他神识里——这是铃铛真正的器名,但因年代过于久远,这几个文字竟不能被辨识。 洛朝身为新主,得到了又一次命名权。 他略一思索,很快有了想法,这时两人双唇相抵,本来吻得很深,他便稍稍退开一点,使声音更清晰: “它叫未言铃。” “一者为不言,一者为不语。” “未言”则代表铃不会响,铃不响动,则两位主人必然是在一起的。 他双手捧住顾归尘苍白的脸颊,眸光一时温柔得异乎寻常,“意味着……我永远不离开你,好吗?” 可惜顾归尘此时阖目昏沉着,也不知听没听见。 他又一深吻毕,感到对方几乎完全靠在自己怀中,觉得可以动手取刀了。 可当匕首被拔/出的一瞬间,顾归尘还是被惊醒了,且目光茫然,面对着洛朝,神情怔忡,有些不知身在何方。 洛朝迅速抬手捂住他正在涌血的伤口,怕他又做出什么疯狂举动,趁人没反应过来,立刻凑到他眼前,两人近得呼吸可闻: “阿尘,看我的眼睛。”他瞬间动用了瞳术,有迷幻效果。 顾归尘向他茫茫然望去,显得不知所措。 洛朝又单手捧住他的脸,笑得分外柔和,且放轻声音,问出了某些一直想知道答案的话: “阿尘,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为什么……” 顾归尘已中了幻术,却不知道自己该答什么。 洛朝也不想他此刻答太多话过于辛苦,就微笑着道:“我来问,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好吗?” 顾归尘怔然轻点了下头。 第一问就是: “我与你,前世有生死血仇吗?” 顾归尘摇头。 “那你恨我吗?” 这一问竟让顾归尘顿了三息,他先是重重摇头,愣了一会儿后,居然又轻轻点头……最后,大概是意识混乱了,又或者触及了什么伤心事,一时摇头一时点头的,还开始哭。 洛朝笑着替他抹泪,也没去在意恨或不恨——毕竟那都是往事了,日子向后看才更重要。 谁知道没人安慰还好,一有人安慰,他果然哭得更凶。 洛朝见他哭得止不住,忽然很好奇这时若问个缘由,他会答出什么。 “为什么呢,阿尘?”一边问着,一边笑着替他理顺额前乱发。 顾归尘呜咽不止,带着哭腔抽噎道:“你……你不会……不会明白的。” 洛朝试着继续哄,语调温柔似水,“告诉我好吗……只要你说了,我就会去尽力弄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顾归尘还是哭,他本就半倚在人怀里,现在向前突然靠得更近,仰头问着,“你有没有……有没有仰望过一个人,上千年……” “上千年啊……”洛朝轻叹,而后摇了摇头,“没有过,前生,我没有仰望过任何人。” 顾归尘一幅果然如此的难过神情,“所以……你不会明白的。” 洛朝见他小孩子一样失落低头,突然笑起来,又问: “那我们……前世,见过面吗?” 回应他的又是哭声。 “没有……从来没有。”顾归尘哭得气息都不稳了,不住抽噎,“也不算……见过……见过一个……一个侧影。” “你在委屈吗?”洛朝忽的埋头,以鼻尖抵住他的鼻尖,神情温柔之余,眸光好笑又惊奇。 “我没有……没有委屈。”顾归尘无意识在吸鼻子,结果转头想起什么,又哭崩,“我没有资格委屈。” 你果然在委屈吧——这话洛朝没说出口,乃是不忍心戳破。 他薅一薅这人湿透的头发,轻声细语在哄,“好啦,不哭啦。” “以后你天天能见到……”他微笑着,抬起系有不言铃的那只手腕,将金色的小铃铛在人眼前晃了一晃,笑得露出虎牙,口吻像在奖励要糖吃的小孩子,“顾丽丽,现在我道声祝贺……” 他埋首到人耳畔,将这句话说得格外低沉缱绻: “恭喜你,锁住我了。” …… 顾归尘愣愣的,虽然意识中了幻术,可明显将这句话听进去了,且眼珠乌溜溜发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朝看得好笑,一手将人摁到怀里,一手捂住他的眸子,劝道:“睡会儿吧。” “嗯……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我走了,铃铛也会响的……不是吗?” “乖……安心睡,好好养伤,嗯?” …… 顾归尘在这些轻柔的絮叨声里,略显安心地闭上了眼。 入梦的一刻,久久沉寂的溯世书居然有了动静。 洛朝吻了吻他垂落的眼睑,呢喃化在雨声里: “让我看一眼你的梦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终于完成啦!总字数也破百万辣!(长得大大超出蠢作者预期) 回忆杀完了后,等阿尘醒来,洛哥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嘻嘻,自己发疯挖的坑,只能自己哭着填) 另,orz蠢作者最近的更新时间都非常不稳定,因为作业多又恰逢剧情连贯性比较强的卷尾,不仅每章字数较多,还总是删删改改,但我白天又莫得时间码字,结果就是头秃,每次预计要写到某个剧情点,但总是没能完成?(吐血辽) 评论也会慢慢来回的1 明天进入回忆杀副篇了,我的更新时间应该会稳定下来辽orz,蠢作者希望能恢复每晚九点的更新qaq,如果不行,那就十一点半吧。 不忍心回头数自己倒了多少个g(捂脸) 还有,关于阿朝现代篇的结尾,有小天使表示看不懂,其实看不懂是正常的,因为结尾一段独白,是为了点题(阿朝身上的主题),但是目前这个现代篇,它还写得比较朦胧,所以主题并不特别明显。 因为具体揭示主题的情节,是寄望副篇、宫娥传里的某个寓言故事,因此我现在提前揭示出来会破坏阅读感,到时候如果大家依旧看不懂,我会在作话进行解释。 当然,大家自己的理解也是很重要的,没必要把作者的说法当作唯一解(因为蠢作者比较认同在解读文本时,秉持“作者已死”观点) 尤其是阿朝这个人物的底色,源自于一个抽象的社会话题,确实不好理解,简而言之,我在创作其余大部分人物的时候,都会给角色安排一个原生家庭,再推理其性格和行事逻辑,但是阿朝的创作逻辑,不源自于这些,他是社会主题的抽象。 因此我这里只是稍微讲一点,整个寄望篇,从前到后是一条完整的线:从最初难民群里的几个孩子,到身为修士阶层的戚七,最后到现代篇里的生父、外祖父、继母这几个具体刻画的角色,他们和阿朝发生的联系,以及最后联系的破碎,都是贯穿着同一个主题的。 再谈到前卷末尾的盲眼女童,她的故事我正文里说过,是无数个故事的又一次重复,且这个故事的结构,算是前卷内比较完整展现出主题的了。 因为连载期间的时间精力有限,现代篇配角部分的刻画,我是简省了一点的(以后会修文),所以其他几个角色,阐释得没有这最后一个盲眼女孩那样清楚。 大家应该还记得造成这个悲剧的一个关键点,即皂香和恶臭,使亲人即便在眼前,也不能被认出来。 但我不是刻意要制造悲剧,此处的皂香和恶臭,它是对阶层标志的一个夸张对比,也就是说,这里的阿朝完成了人生中又一次阶层跃升,于是,属于原本阶层的亲人,“不认识”他了。 现实和小说是有距离的,我觉得现实里很多事情不至于有戏剧一般荒诞,所以小说里的“不认识”,是被艺术加工后夸大了的。 所以,这里关于主题的关键词,已经点出了一半,即“阶层”。 剩下的一半关键词,我觉得现代篇体现出一部分了,但是到宫娥传的后期,才能完全明朗,所以此处先不说。 后面的副篇,名为《千江夜雪》,寄望目前正卷已经结束了(而且蠢作者抬头一看,我总字数今天破百万了?一阵恐慌,我最初写文的时候,满以为八十万可以完结呢,现在想想我真的太天真),所以,待两个副篇写完后,最后来一章总卷点题(即正卷·终),就可以大跨步进入下一卷啦~ 而拖更已久的春节番外,安排在千江夜雪结尾处插入(放心,坑是不会坑哒) 蠢作者感到些许欣慰,因为写到现在为止,属于阿尘的故事,终于可以展开大帷幕了(汐河篇只能算是序曲) 其实剧情到现在为止,阿朝的角色完成度是明显要高于阿尘的,233333,因为时间线安排缘故,本书前半部分,文章核心落点更侧重于阿朝,但是后期大概是对半分(233333糖一样甜甜的互动和船戏也集中在后期)并且,阿尘的过去,前半本书中涉及的较少,后面会一一展开。 关于阿朝说的很多了,所以今天忽然想唠一唠阿尘,其实我当初把他创作出来后,就特别喜欢他,他是一个身上缺点和优点都很明显的人,如果他不来正剧仙侠文,而去少年漫里面客串,大概会是那种最典型的、永不言弃的热血主角???且具有少年漫主角大概都会拥有的品质,比如忠诚、勇敢、坚韧、专注……2333333如果他去言情文里面当男主,大概会是一款冷萌冷萌的憨批直男???并且格外痴情,死心眼那种痴情~性格上则远看冰雕,近看沙雕~(23333333其实和他一比,阿朝往往更具有言情文中女主的特质???大雾) 目前的剧情呢,大概是阿尘的a值巅峰了,因为他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所以如果和阿朝感情确定下来了,他只会越来越好欺负~~~大家要珍惜目前这个飒飒的阿尘~~~同时也要珍惜目前还有点少女感的阿朝,因为他如果开窍了,只会越来越骚(捂脸) 其实你们看待阿尘的时候,每每回想一下他小时候就可以了,可以说长到这么大也有千余岁了,可实质上,他骨底某些东西和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捂脸,比如从来很憨) 大家都在期待阿尘的小黑屋,嘻嘻,他确实现在发疯了发病了,但是那种有颜色的小黑屋他是开不出来的(有颜色的小黑屋只有阿朝会开233333),而且寄望篇开始后,你可以发现他性子还是很软的,大部分时候很安静,也不会去主动打扰人,他的本性,其实是做不出那种强迫囚禁人的事情的,如果不得已做了,其实他内心还蛮难过的。 当然,他疯起来连自己都害怕,阿朝疯归疯,但知道自己疯,阿尘疯起来是入境且忘我的,连阿朝也只能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尘哥那种(不由自主顺手给阿朝点蜡) 这里先不剧透,但是寄望篇结束后,下面一卷开始时,阿朝会收获一个意想不到的阿尘(嘻嘻) 他俩的感情戏主题很明显,就是“生死相依”,233333 ,但蠢作者觉得他们艰难谈恋爱的时候,很像是在不断给自己挖坑而后又哭着填坑的悲催过程(阿尘阿朝都是这样) 顺便唠一下阿朝阿尘的名字来源: 其实,我记得我前面作话说过,阿朝是非常诗化的一个角色(就是我对他的写作手法,是碎断化的,很类似于诗文,有许多看似不相干的意象,最后组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但又朦胧的感受,但其实它是有一个核心在支撑的,这个核心是啥,我暂时不能说,文章里也还体现得不明朗) 剧情进行到现在呢,展现出来的东西,还没有特别明显地体现出阿朝身上那种特质……寄望-宫娥传,是一群人写一个人,也是以一个人写一群人,这一篇,会掺杂一些额外的主题(尤其是某几个宫女,其特性中包含的思想是非常激进的,哈哈哈,我不知道大家可以接受否) 所以,他名字由来,也是很碎片化的,就是我在写作的时候,想到洛阳城的清早,我猜那里有二月初春的杨柳和未化的雪,我甚至觉得那里会下一场太阳雨(春雨如丝那种,但他执伞走过的时候,西边的天尽头又有温暖的太阳),于是,定下姓之后,我想,取什么名字呢? 首先,要有“早晨”这个含义在里头,其次,最好能同时表现晴和雨,两种相反而矛盾的天气……后来我发现,取“朝”字,可表现早晨,但雨和晴,只能选择一个……我不能割舍他本身的那种、矛盾的、又融洽的气质,最后决定,干脆一个也不选。 朝为夜尽时,他同时在光和暗之间,在晴雨的交界线上,我的脑海里,他代表一个洛阳城的清早,但那具体是怎样一个清早,是不可言说的(本身就是混沌的,矛盾的,又奇异相融的) 而阿尘恰恰相反,阿朝是在书的大致体系完成前,就出现了的一个人物(可以认为,他的出现是我动笔的初衷)阿尘则是,在世界体系完成后,才自然生长出的一个人物。 初次构想是,一个因为本性至白、心智缺陷,而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的人,如果非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能和世界架起一层隔膜。 他是离俗世很远的一个人(其实他身上带有的距离感,应该比阿朝更浓重一点,因为阿朝是在现代社会里生长出来的,但阿尘是从虚构的世界里诞生的) 和阿朝不同,阿尘是很戏剧式的人物,要了解他,一定要从他前世的完整一生,从种种矛盾冲突里去了解他(所以目前的进度,还不能说,已经展现出他最骨底的某些特质了) 所以他的名字里,就包含批命:欲回归红尘,而挣扎不能。 其实顾和归,前面两个字,声母撞了,读起来有点拗口(其实阿朝的名字也拗口,音韵美是不够的)但是为啥非取“顾”字呢? 因为,古文中,“顾”有一个“回首”、“回顾”的意思——回首归红尘,这个意象太符合了,我不舍得改,所以犹豫来去,最后还是定下“顾归尘”三字。 终局的时候,他回首归红尘啊。 顺带提一下cp名的构想,我在给他俩取名字的时候,只考虑了他们自己的特质,没想过要特意凑出一个好听的cp名来,我还尝试过排列组合他们的名字,但是都没有特别好听。 结果某天突然发现,他们的字和名一起排列组合,居然能找到一个好听的cp名。 阿尘字长思,长长久久的思念嘛~很符合他的性子,至于九陵,这个字来源于时间道主的证道路,前文也说过的。 于是,朝和思,竟然能组成【朝思】,就还蛮好听的? 顺嘴说一下我的笔名由来,冬叶昭昭解作——〉冬夜昭昭,意思是冬天的夜里很明亮233333 明天就开始《千江夜雪》篇辣,感谢能追到这里的大家,没有嫌弃我的文太长而且感情戏还过于慢热(捂脸) 你们都是小天使! o(≧v≦)o 感谢在2020-03-30 04:21:20~2020-03-31 23:2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越离白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0章 寄望·千江夜雪(一) 乍一入梦, 耳畔就传来市井的热闹喧哗声, 洛朝还瞬间闻到股刺鼻的红油辣子味, 循着气味望过去,竟是街边一众摊贩里,有个老妇人正在用油辣子拌凉皮。 他定了定神, 不由得环顾四周,只见各处青砖黛瓦的,许多大小巷子挤挨着,一眼望去,路径繁复如迷宫。 巷道们或宽或窄,或成井字状, 且青石巷子排布曲折回环,上坡下坡的石道起伏交叠,使得前后左右街上的屋宇或高或低, 欲飞的屋檐角彼此交错着……仔细一琢磨地形, 这里竟是座山城。 此刻约莫是深春午后,城内应该刚下过雨, 路面湿滑, 空气里蒙着些若隐若现的水汽, 将青石路缝隙间的苔藓杂草都滋润得鲜亮了,青翠翠的很惹眼。 他就按照溯世书的指引,穿过一条条街巷,往深处某座宅院而去。 一路所见,只觉这座镇子算不上顶顶繁华, 可分外有朴实的烟火气,应该是个凡人居多的住地。 沿街叫卖的摊贩们也颇有些懒洋洋的,和左右邻里唠嗑话闲,还有精气神十分健朗的老人家们,穿着各色布褂子,坐在树下竹椅中喝茶下棋,光屁股的孩童们匝着羊角辫和冲天髻,呜呜哇哇地爬树爬坡,打闹嬉戏…… 连上山下山攀路忙的挑水工,也常有功夫歇下来擦擦汗,脸上没有那等为生计奔忙不已的苦相。 这番恬淡水润的山城景象,加上摊贩们卖的特色小吃食,比如红油凉皮等等,洛朝推断,此处是西江某处山城。 西江高山湖泊共举,常年水貌丰沛,数之不尽的大小河流环山而过,景象险峻绮丽。 除了北边,有一片和大漠接壤的广袤草原之外,其余东南西部,三面环着高山。 靠西的映月雪山直抵云霄,最高峰足有三千丈,其上积雪经年不化,是五域数条大江的发源地,甚至南陆的云水河、汐河等等,其源头也在此处。 西江论地域广大,只得南陆的三分之一,中域的二分之一,可因其被五域之中、三片最高山脉环抱其间,致使凡人若要从另外几域入西江,要么得跨过好几道天堑,要么得从北部横穿大漠和草原。 于是久而久之,此域过去和外界连通甚少,堪称闭塞的化外之地,在君氏王朝年代,西江更是专门用来放逐罪臣的荒芜之所。 后来君氏灭,氏族瓜分天下,自北岭各族衰落并南迁后,中域七族牢牢占据了氏族联盟之首,南陆和北岭各大氏族受中域挟制,年年上缴军务税,且被限制了养私兵的规模。 而西漠佛土、苦寒的北原魔门、森林广袤的东部妖域,与南陆、中域、北岭三大正统人族阵营,四方各自为政,和平年代时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能互通商贸,一旦互相起了干戈,各域势力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关系十分错综复杂。 可在氏族鼎盛的数万年间,其他四大域皆来往频繁,只西江一直是个例外,原因很简单,曾经的西江灵气匮乏,对修士而言不宜长居,只有无法投靠氏族的散修会来此地凿辟洞府居住。 对凡人而言,其地势险绝、经年水患不休,本也不是宜居之所,奈何南陆中域虽沃土千里,可总有战乱纷扰,便常有成批凡人逃荒入了西江,人口渐多后,加上西江万民勤恳聪慧,不断开垦耕地、修筑水坝……此处竟渐渐成了凡人的一方世外净土。 及至近万年间,五域各处灵气爆发,其中西江尤甚,于是入此域修行并寻觅机缘的散修也越来越多,最后,此域竟成了门派的发源地。 连如今盛名远扬的书院一脉,也是起源于此,又因西江凡人过去常年不受修士统治,导致此地诞生的本土修者,很有些人秉持着“仙凡无贵贱”一说,曾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仙凡共荣、互不干扰”的局面。 不幸的是,后来修士一多,必然鱼龙混杂,黑的白的好的坏的全搅合在一起,加上西江小门派近万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又互相吞并、战乱不休……终致近万年间,西江凡世众生,苦于门派之争久矣——过去的凡世净土,到底成了史书上短暂的一笔。 在西江散修们组成的宗门势力还处于混战起始阶段、众宗门未成大气候前,中域南陆等地的氏族,见西江修士终日为了天材地宝争斗杀戮,半点不成规矩,完全不似等阶森严的氏族般稳定有序,便从心底看不起从这一域走出的修士,认为他们坏了修真界既有的宗族治世之道,并将所谓门派势力一律打为“悍匪”,对之不屑一顾。 直到千年前,南陆被一场氏族内乱大伤元气,书院一脉趁机南迁,在南陆广收非氏族出身的弟子,立志以诗礼教化众生。 而蛰伏西江的八大门派也于此时大举进驻南陆,久居安稳高位的氏族掌权者们,才终于有了些危机感。 再后来就是新派崛起,氏族和门派大战不休。 等到七族陨灭,天下大一统,久经门派相争之乱的西江才再度安定下来……眼下这幅宁静祥和的凡世图景,少说也是帝尊在九黎山封禅后十数年后了。 洛朝在静谧山城中行走,转过条条坡道或石阶,竟往山城更高处而去了。 离溯世书指引之地越近,路上的喧闹便越少,沿路宅院也修得更齐整高大,连路面砖石也更平坦光洁、少有坑洼。 又见路畔人家的宽阔院落中树木丰茂,槐树桉树桦树等等绿冠葱郁,纷纷延伸到院墙外,将小小青石巷头顶的一道天空遮蔽得十分阴凉清爽,院内满园春花的芬芳气味混着绿叶清香越墙飘来,沁人心脾。 他走在花香之中,神情迷惑,回忆着前世某些重大事件,正思索着顾归尘既身为七族后裔,为何此时会来了西江……忽然他脚步一顿,听见左手边一条小巷子深处,有人语吵嚷声传来。 更奇怪的是,溯世书告诉他:顾归尘正在靠近那个方向。 他犹豫了一瞬,比起探究吵闹缘由,还是想更先见到顾归尘,于是干脆穿墙而过,径直穿过几座院落,到了个三进宅子的后院。 一入院内就听见哐当当的拍门响——原来吵闹声就源自于此,外头竟有个汉子在用非西江当地的方言喊着“开门”,间或夹杂着些许粗俗骂词。 这叫门的人,似乎醉了,口齿不清,除了“开门”二字外,旁的都听不清。 后门虽落着大锁,可木门老旧了,竟被醉汉拍得吱嘎作响。 洛朝听着皱了皱眉,暂先没理会这些,余光瞥过,略微扫视了下这后院里的布置: 后院挺宽敞,可却空荡荡的,只靠墙列了两排刀具剑器,并正中置着一个大水缸、摞了捆柴火,左边墙角还置着个煎药的炉子。 他心底正咕哝呢:这真是中域七族?哪怕落魄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区区三进的宅子,后院怎也布置得如此清简? 还不如方才沿路那些宅子开满花朵的后院芬芳喜人呢。 他倒不是嫌弃什么,毕竟他这人从不看重外物,只是因此联想起前世照过面的顾氏嫡长子顾景弘,思及此人行事何等奢靡无度……对比此刻这间院子,落差实在过大,感到有些奇怪罢了。 正思量着,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立刻循声将视线转去,一团红影刹那撞入眼底,还没来得及看见对方面容、或露出点笑意呢……又听哐地当一声摔地的闷响—— 顾归尘脚绊在入后院那道门槛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洛朝:“……” 他盯着摔倒在地的人,心情格外复杂,该怎么说呢,这家伙果然千年如一日的憨? 正感慨间,就见顾归尘一个俯撑猛地蹦跶起来,都没来得及拍拍衣服上染的灰土,就急冲冲往后院大门处跑,留给原地的洛朝一个迅疾如幻的背影。 他还以为这家伙赶着要去开门呢——毕竟外头人喊声越发大了,结果不是,顾归尘没跑出几步就一个急转弯,掉头进了后屋里边。 等洛朝施施然迈步到屋子门前,刚要探进脑袋瞧一瞧,眼前竟然猛地一暗:却是一座半丈高的木柜卡着门槛,正被后头的顾归尘费劲往外推。 洛朝被吓了一大跳,脑袋差点撞上了木柜门,他骇然不已,盯着木柜斜边露出半个黑乎乎脑袋的某人,眼里露出一万个问号: 你在干嘛? 顾归尘当然不会回答,只见他好容易将木柜推出后屋门,重重舒了口气,接着,竟以力能扛鼎之势,直接将木柜凭空搬了起来! 洛朝满眼惊叹之余,更多是迷惑:用法术不好吗?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他大概猜出这家伙要做什么了: 果然,顾归尘吭哧吭哧将大木柜搬到后院门处,将似乎不堪负重、正咯吱作响的老旧木门给死死堵了起来。 仅如此他还不放心,又在柜子之外,加了桌椅凳子等物,确定此门绝无被破开的可能性后,才终于放了心,拍拍满身的灰。 在此之间,门外的叫骂声都没停过。 可两人都选择性忽视了那些不堪言语。 洛朝则总算能好好端详一番顾归尘此刻的模样了,不仔细看倒也没啥,认真一瞅,竟找出众多和现实中顾归尘的不同来: 他此刻低着头在理有些凌乱的衣服,如果忽视先前的“扛鼎”之举,神态很是乖巧安静,面庞较之后来所见,更显稚嫩一些,透着股少年锐气。 最明显的一点不同是,洛朝初见他时,他身上那些古怪的饰品,此刻全没有。 在现实中,顾归尘自入北岭以来,也没戴出过那些多半为遗物的饰品,洛朝一是猜测这家伙在伪装成浮月宫魔修时不得已摘掉了,二是,顾归尘的心境多半发生过变化,估计不愿意在新的一生中,将寓意不好的遗物终日戴在身上。 不过剑是例外,那四把剑,从来不离他的身。 可眼下这个顾归尘,只腰间别了把极普通的木剑——这就有些奇异了。 还有一处细节很不同: 现实里的顾归尘,长发从来是自然披散的,得亏他容颜底子好,能撑得住,倒没显出不好看,只是近看会觉得有些凌乱不整齐,颇有点随心所欲山中居士、狂放不羁江湖侠客的味道…… 而放在特别的情景里,比如这些天追着洛朝满世界屠秘境,披头散发,浑身染血,简直疯疯癫癫的。 可现在就不一样,他别着木簪,头发束得整整齐齐,气质看来更内敛文静了。 洛朝左看看右看看,稀奇得很。 他正新鲜感十足呢,低头理衣服的顾归尘却蓦地抬头,目光恰好直直对着他,且眼中写满震惊。 他一瞬间差点也蹦起来,还以为对方看见了自己,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 就见这家伙对着地面左顾右盼的,神色略带焦急,应该在找什么东西。 洛朝不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丢了物件儿。 便陪着顾归尘将整座宅子找了一遍,最终在某扇垂花门边,发现一本散开在地的书——这多半是他急匆匆跑来堵门时,不慎掉落在地的。 顾归尘找到书后很是惊喜,似乎低声唔哝了一句“幸好没丢”,接着拍拍书页上的灰,将之仔细卷起来塞到袖子里,依旧回到后院门口,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堵住院门的木柜上。 然后摸出这本蓝色封皮、纸张略有些泛黄的厚书,一边翻页,一边低着头叽叽咕咕背诵。 期间,外头的人怒骂怒喊的,他不耐烦听,干脆捂起耳朵,兀自皱眉沉浸在他的念诵里。 洛朝更稀奇了:憨憨背书,千古奇景啊! 他好奇之下,不由也坐到木柜顶上,胳膊紧挨着人,探头往书页上的文字瞟—— 入眼就是几味药名,这竟然是本医书。 难道说,现在的顾憨憨,才刚刚开始学医术? 这时外头的叫骂声小了些,那醉汉好像醉倒了。 顾归尘则专心念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似乎终于将这一页读熟了,就开始反盖书页试着背诵。 结果背一句忘一句,时不时要重翻开再念一遍,他深深苦皱着眉,样子像极了现代社会做不出数学题的小学生,嘴里叽里咕噜念: “行水之功多……浮而升……” “古谓其属阳……”背到这里,忘词了,于是翻开,看一眼,再合上,又磕磕巴巴面对空气背着,“益心脾不可阙也……言其性也……” “也……也……滋水源而……而……”又忘词了,明明无人看管他,却神态偷偷摸摸地再度翻开书,迅速瞄一下又合上,并念着,“滋水源而下降,生津液,开……开……” …… 洛朝在旁围观,乐得不行,捧着肚子毫无同理心地哈哈哈,笑出了泪花。 好容易背完这薄薄一页,洛朝眼睁睁看着他暂时合上书,对天长吁一口气,似乎耗竭了全部脑力,神情飘忽,望天发愣,整个人陷入呆滞状态。 不仅神态委顿,连毛发都仿若失去光泽,恰好额前几根没捋顺的发翘起来,呆毛一般,看得洛朝手痒痒,不知为何竟很想薅一薅他的头发。 但在幻境里当然是摸不到的,洛朝深感遗憾,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没事,出去薅,直接薅秃了他! 顾归尘如此歇了半刻钟,到底又带着万分苦涩的神情再度打开了书。 洛朝以为他要翻页了,赶紧继续往后背啊,毕竟这书砖头一样厚,照这速度,不知何年马月能背完呢……结果万万没想到,他打开书后,仍旧停留在原来那一页,自第一个字开始,重新慢慢地背。 且论背诵的流利程度,也就比第一遍好一点点吧。 洛朝噗呲一下乐出了声,捶腿笑着,“哈哈哈哈……” 他正乐得不行,突然顾归尘转过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直直对准了他,且眼底燃烧着愤怒。 “嗝——”洛朝被吓了一跳,笑声瞬间卡在喉咙里,咽部一噎,不由自主打了笑嗝。 还好这愤怒不是真对着他来的。 他方才只顾着笑话人,竟没注意到外头的醉汉清醒了些,开始对着门里头破口大骂,用词堪称侮辱——话间还提到了一个人,顾氏嫡脉行九的顾霖铃。 可惜凭着只言片语的骂词,他推断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这门外的醉汉,对顾家这位目前负责主事的姑娘,很不满意。 而这醉汉的身份,仿佛是顾氏当年旧部,还是从过军的。 顾归尘明显被这些露骨的骂词激怒了,他提起木剑,脚下轻轻一点,就跳上了院落墙顶,拿剑指着那门下的醉汉,眉目愠然,居高临下厉声呵斥道:“闭嘴!” 醉汉哪里听得懂人话,一时骂得更凶。 顾归尘也不跟他废话,利落十足地纵下墙头,将木剑当棍子使,当头敲在那醉汉脑门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要知道这家伙的力气可以轻而易举抬起一个装满东西的实心大木柜! 醉汉一下都支撑不过,眼睛一翻白,直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顾归尘却没想到此人这般不经打,一时愣在原地,木剑还举着呢,有些不知所措——主要是不知道该如何善后。 恰在这时小巷子另一头传来声惊呼——“哎呀”。 这也把顾归尘给吓了一跳,以为“行凶”过程被家里长辈发现了,差点再蹦回墙上去,脸色瞬间煞白。 洛朝自然很镇定,转头往惊呼来处一瞧: 竟是个娟色罗裙的少女,容貌娇俏,此时被吓得扶墙而立,脸也发白,双手有些哆嗦,还提着个行医用的药箱。 顾归尘这时也看清了,不是他哥哥姐姐回来了并发现他做了错事……当即也镇定下来,提着木剑向少女走近一步,亮出剑身,神色郑重警告道: “你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少女紧张得不行,迅速点头,不敢反驳。 顾归尘舒了口气,一边低头盯住醉汉,想着要如何善后,一边用余光睨了少女一眼,神色警惕中带着打量,口气硬硬的,问着:“你又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 少女咽了咽口水,见顾归尘没有继续“行凶”的意图,也稍微冷静下来了,将手中药箱朝前递了递,“我是来给姑娘送药的。” 见顾归尘神色狐疑,不太信任的样子,她立马添了句:“我是白家的人,叫白芍,芍药的芍。” 顾归尘仍旧很警惕,觉得多事之秋,不能轻易相信陌生人,手中木剑握得更紧,又问: “我九姐姐的药,一向是白束送的,怎么无缘无故换作你了?” 白芍笑了笑,看样子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也没被这态度不佳的人气到,慢慢解释着: “白束是我哥哥。” “他最近被族里长辈派了出去,都不在西江了,这两三个月都来不了。” “不仅送药的换作我,后头几个月,姑娘的针疗也是我来施。” …… 顾归尘仔细端详白芍的神情,皱眉思索着,应该在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 半刻钟后他才决定暂时相信此人,于是放下一直举着的木剑,跨过倒地的醉汉,决定给人开门,还一边转头嘱咐道:“跟我进来吧。” 口气仍旧很冷硬,一听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他竟忘了,门早被他自己堵死了,于是单手那么随意一堆——门压根纹丝不动,而他转回头时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切,还依据身体惯性傻傻地往门槛内迈,于是自然就悲剧了: 他的脑门结结实实磕上了门板,下意识中痛呼一声:“哎呀!” 洛朝一直立在墙顶看戏,待看到他满脸震惊后退,且猛地捂住脑壳在揉,一脸不知身在何方——应该还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由得也捂住脸,深觉完全没眼看,同时心中感叹道: 太憨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离预计晚了半小时,嘤嘤嘤,明天会尽力准时哒~ 开新篇有丢丢忐忑~希望自己能写好呀~ o(≧v≦)o 感谢在2020-03-31 23:23:38~2020-04-04 00:0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3374185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湖夜雨十年灯 202瓶;绯夜沧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1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 顾归尘捂着脑袋, 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眉间染上懊恼之色, 当即想也不想,一跺脚重新跳进墙内,折腾了半刻钟, 才从里边打开了门。 且从门缝里露出半颗脑袋,动作间颇有些丢脸后的不自在,吱唔道:“行了,你进来吧。” 白芍显然没料到这样一幕,且先前听到里头轰隆隆一阵搬东西的响声,人都有点傻住, 此刻发觉了顾归尘神态中的不好意思,倒是忍不住捂嘴笑了几下。 她之前被醉汉挨打的场景吓得不轻,此刻精神也终于放松下来, 心道:这人身上怎的有股子傻气?虽然说话冷冰冰的, 可应当不是个凶恶的人。 顾归尘在前引路,两人很快到了待客的堂屋里, 他有模有样给人斟茶, 只是说话的口吻并不客气, 一看就晓得他不是个常常同外人打交道的。 “我九姐姐不在家,我十三哥哥也不在,你先等着吧,晚点他们就回来了。” 话交代完了,也不坐下和人客套几句, 转身就往后院跑——他着急处理被打晕的醉汉。 哪想白芍也是个好奇心重的,见此丢下茶,乐颠颠跟上去看热闹。 结果,刚把堂屋转悠了一圈,仔细打量完其间布置后,正唏嘘不已、感慨着顾氏风光不再的某人回到堂前一看,发现两个人居然都不见了。 唯独案上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洛朝:“……” 他很想揪住顾归尘的领子问一问:按正经的待客流程来,上茶之后论理不应该寒暄一番?何况人家是来你家里给你姐看病的大夫啊! 他再度为顾归尘的缺根筋叹息一番,踱着步子也行至后院时,发现顾归尘正在问白芍: “你是医修?” 白芍点点头。 “那你有迷魂药吗?” 白芍一愣。 顾归尘踩了踩醉汉的胸口,又用脚尖踢了踢醉汉的头颅,目光宛若在看一头待宰的猪,“灌给他的。” 白芍小心翼翼问着这人做了什么坏事了。 “他骂了我九姐姐。”顾归尘说着冷哼一声 白芍有点懂了,可还是不解,“那你迷晕他有什么用呢?” “方便埋起来。”顾归尘一脸不屑。 洛朝:“……” 他以为这个面相乖巧的白家小姑娘不会同意这等事,结果他想错了,白芍胆小归胆小,骨底却有点小叛逆,且在规矩森严的家族里闷久了,很乐得参与新鲜事儿。 她生平第一次参与打晕坏人并埋入土的行为,兴奋不已,甚至提出建议: “我知道城西有片无人荒地,除了采药没人会去那儿,很合适用来埋人。” 顾归尘听了觉得这主意很不错,于是单手拎起醉汉的后领子,又从后院墙角挑了根松土用的花锄,决定立刻出发。 他下巴一点,示意白芍在前领路。 白芍欣然应允。 两人到了“作案现场”后,她还详细分析了随身带的几种迷魂药分别有什么特性,要顾归尘挑一样。 顾归尘反复看了看,没选出来,最后决定全都灌下去。 洛朝眼睁睁看着他们从选址、灌药、挖坑到填土……一气呵成,流畅至极。 他震惊了:你们小小年纪就这样子,不会被家里长辈打手心吗? 顾归尘填完坑,还在地上蹦跶了好几下,将土踩踩实。 他脸上沾了许多尘土,神情却很愉悦,出了好大一口恶气的样子,一边狠狠踩土一边念叨:“我讨厌这些人!” 白芍问他为什么如此讨厌,他却只哼了哼,没有解释什么。 等土结实得不能更结实了,他才作罢。 这时他看向白芍的眼神明显变了,不再有戒备,而宛如在看值得信任的好兄弟,还哥俩好式地猛拍了下白芍的肩——把这姑娘的肩膀都给震麻了,“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 他口气很骄傲,“有需要打架的地方,尽可以叫我!” 洛朝:“……” 他觉得很惊奇:你这时候说起话来,怎么如此像一个傻帽的钢铁直男? 要知道人家可是一个文弱姑娘啊,学的又是最不需要打打杀杀的医术,会需要你来帮忙打架? 白芍果然因为肩膀吃痛笑得苦兮兮,一面揉肩一面善意提醒:“填了新土的痕迹,还得掩一掩。” 顾归尘觉得有理,立刻搜罗来枯枝杂草,忙活起来。 等动土的痕迹全被掩盖后,他拍拍手上的灰,满脸喜悦,“成啦!” 洛朝从旁瞅瞅他的笑颜,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哦,那个悲催的浮月宫正牌少主,是不是至今还埋在他汉石城住宅的后花园里? 原来这种处理手法,竟是有历史渊源的? 洛朝的心情就是复杂,格外难以用语言形容: 说实话,曾在深山陪伴对方练剑七年的他,一直以为顾归尘的少年时期,会长成安静、孤僻又乖巧的样子……现在看来,怎么好像长歪了? 也不是说这样愣头青的傻乎乎样子就不好,活波一点当然算好事,就是……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正常情况下,这家伙会长成这样吗? 他左思右想的,最后坚定认为: 一定是有人把顾丽丽带坏了……多半是他哥哥姐姐里头,有几个性子格外跳脱的,他又是个总爱孺慕亲人的性格,会模仿家里的人处事风格、说话方式等等,很正常。 他长吁短叹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与后来的顾归尘比较,此时这少年就宛若尚未被打磨过的顽石……他现实所见的顾归尘,虽偶尔也会不着调,但大部分时候行事有分寸,气度沉稳,性子宽和,是旁人会觉得很可靠的类型。 他不由想:漫长的时光,倒真将顽石打磨成温润美玉了……但彼时的顽石就不够好吗?也未必。 他又瞅瞅人,发现顾归尘笑得很灿烂……心里咕哝:如此也挺可爱的。 别的不谈,现实中,要看见顾归尘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还真是很难得。 更多时候,哪怕偶尔笑了,也是一闪而逝的。 处理完毕被打晕的醉汉后,顾归尘心情明显很好,回程的路上,话都多了起来。 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更为活泼的白芍负责说,他负责倾听和回应。 他们这个辈分的少年人,都还未到支撑门庭的年纪,日常烦恼无非和课业修行等有关,白芍出身于白氏,也就是曾经辉煌无比的中域七族中,唯一一个医修世家。 凭着世代积累的医术、药典、丹方古籍、辅疗功法等等,哪怕在七族内部,白氏也曾是地位十分特殊的一族。 七族靠军务立足,对常年需要上战场的七族修士而言,只要没发疯,就不会轻易去得罪医者。 白芍和七族同辈们闲聊时,话题也总围绕着“医术药典如何如何难背”、“针灸怎样难学”等等。 她没想到的是,顾归尘身为剑修,竟然对背医书一事深有感触: “确实很难背。”他顿了一顿,苦皱起眉,“很多句子,我哪怕背熟了,也还是看不懂。” 白芍自然很惊讶,“你不是学剑的吗?” 顾归尘点点头,反问:“学剑就不能也学医吗?” 白芍讷讷无语,竟没法反驳。 可她心底还是觉得,这么一个行事干脆利落、一招打晕别人不用眨眼的剑修,居然同时在学医,显得很怪异。 顾归尘听她讲了一大通对白家医术课业繁重的抱怨,倒是生出了某个想法,他斟酌再三后,还是问了句: “你们白家,收外门弟子吗?” 白芍摇头道:“白氏的医术,不教给外姓人。” 又补充了句:“若是外人想来白氏学医,得先当学徒帮着打杂,若此人勤恳且天赋好,以后就可能被收入门内,不过一旦入门,就要改姓为白。” 顾归尘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毕竟在顾氏,祖传的种种功法心法也是不轻易授予外人的。 可他还是略感遗憾,叹了口气,将心中某个想法掐灭了。 两人回到原先的宅子后,白芍竟没能等候太久,就要先行回家了。 临走前她留下几副药,详细叮嘱了服用之法。 其实这些事项,先前她哥哥白束早也嘱咐过很多遍了,可顾归尘还是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用纸笔记录。 白芍告辞后,整座宅子内,一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拈起墨迹未干的宣纸,对着屋外洒进的阳光晾干,眼神却飘远了: 顾霖铃的药吃了很多年了,自他拜入顾氏起,就一直在吃药。 不过以前,大氏族中的修者重养生,表现到日常生活中来,就是一不可多碰凡间食物,二是天天得吃药膳。 比如曾经,在顾氏地位尊贵的老太君,也就是家主的生母,她身体并无什么沉疴旧疾,却年年岁岁吃药膳花出去的灵石如流水一样。 只因烹制药膳用的灵材都十分昂贵,她每晚要用的一例药汤,其材料之珍贵,可抵上寻常小氏族所有族人一整年的全部花销了。 顾归尘从前以为,他九姐姐常年吃的药,性质和老太君用的药膳是差不多的,吃了是锦上添花,不吃也无甚大碍。 现在他才明白并非如此,顾霖铃吃药原来是为了止痛和续命。 可他来到顾家后,粗算也三、四十年了,竟从没人和他说起过此事,更没人告知过他,顾霖铃身上的伤病,到底是如何留下的。 他也曾忐忑中问过顾十三,也就是顾西游,结果向来说话无遮拦的十三,此刻竟语焉不详: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 说着又揉揉他的头,神情很和煦,“况且你年岁还小呢,无须为这等事忧心,好好习剑吧。” 彼时,顾归尘感到失落,却没法反驳什么: 在他自己看来,他年岁完全不小了,绝对可以开始尝试承担家中事务了。 但在他一众兄长姊妹眼里,他确实还太小了,而寿数普遍很长的大氏族中,最重要的一次成人礼是百岁时办的,不过百岁的年纪,在顾氏等同于一个孩子。 顾氏嫡脉最小的一辈,过去共有十八人,他拜入顾氏后成了第十九人,那年,除去在千年前氏族内乱中死于战场的顾七,以及早夭的十一、十二这对龙凤胎,其他人,哪怕年纪最幼的十七、十八,也就是霁风霁雪,入顾氏之门,也足有三百年了。 这么一比较,他的确只能算个孩子。 在他懵懵懂懂中进入这个家族前,另十八个人之间,早就发生了很多故事。 其中有三人,比如常年被十四、十三和十姐顾桐书挂在嘴边的顾七,他甚至未曾见过一面,对方就已离开人世了。 于是,剩下来的十五个人,心底都埋葬着一些共同回忆,或隐痛或欢乐……而这些共同回忆里,必然没有他的身影。 他是隐隐被隔绝在外的。 乃至没有人会特地给他讲述往事,因为大家都还拿照顾孩子的目光看待他,而每一段被埋葬的过去都是沉重且复杂的,秉持着长辈的爱护心态,没人会将之讲给孩子听。 就好像顾霖铃的病,在整个家族里,顾六,也就是顾哲音,当是对其病情最清楚的。 顾哲音为当世享有盛誉的医者之一,昔年顾氏所有人吃的药膳方子,都由他来调整改善,连老太君入口的方剂,也必须由他亲自过目拿捏。 何况他一向爱护兄弟姊妹,是个颇为护短的人,对顾霖铃的用药,从不会假他人之手,一定是亲自配药、亲手煎药。 即便是嫡系的十来人,天天要吃的某些辅助修行的丹丸,用量十分大,他也非要自己来炼。 他必然对顾霖铃身上旧伤的往事一清二楚。 而顾归尘踏入顾氏门庭后,当年最先熟悉起来的人就是顾六,初入顾氏的那段日子里,他常日待在顾哲音的药房里,很安静且乖巧地做些简单的活计,比如誊写药方、磨药粉、晒医书等等。 家里人也常说,顾哲音是十分偏爱他的,因他彼时一入门,就是满身濒死的病骨,可以说是顾哲音一手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后来,对待亲手救活的孩子,难免要比旁的弟弟妹妹们偏袒几分。 二人之间可谓十分亲厚……但即便如此,对于顾霖铃的旧伤,顾哲音也从未对他吐露过半个字。 导致他总会思索:若放到现在,六哥会愿意告诉我缘由吗? 但这问题其实不成立——而今,顾哲音已经过世。 因这一手救治过顾氏满门的人死去了,顾霖铃才需要托白家的人帮着治病配药。 也因为白氏的医修,完全不如顾哲音了解她的身体情况,在医术一途更比不上顾哲音的造诣,身体从来被调理得十分好、没显出过病容的顾霖铃,现今,有时竟会疼得脸色苍白、冷汗满身。 如此,他才终于知道了九姐常年吃药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晚了半小时~ (*ˉ︶ˉ*)感谢在2020-04-04 00:05:58~2020-04-04 23: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越离白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2章 寄望·千江夜雪(三) 顾西游是深夜里踏着春雨回来的。 他背上伏着半昏厥的顾霖铃, 脚步踢踏匆忙, 在湿滑的青石巷道里奔走, 忧急之中险些摔倒。 偏他身畔还围着一串人,形形色色、或老或少,都在他耳边吵嚷, 且用身体堵住了他的前路,黑夜里也看不清这些人的面貌神情,只从那些嘈杂喧哗里辨出最常出现的两个词——“例钱”、“祭礼”。 顾西游忧愤不已、心力交瘁,费力拨开人群往家门方向走,一边口里怒喝着: “都让开!” “我九姐要真出了事,你们再问谁要例钱?!” “你问祭礼?今年没有祭礼!咱祖坟都给人刨干净了, 还他娘的办祭礼?!” …… 深夜里,巷道内响起争执驳斥声。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先动起手来, 还好顾西游动作快眼力好, 瞅准一个罅隙挣脱出来,又加快步子, 往宅院大门一路哧呼奔去。 他以蛮力破门而入后, 也不去管随后从大门涌入的一干顾氏族人, 扯开嗓子就往内院喊: “十九!十九!快拿药!” …… 彼时顾归尘在内屋,手边散着本打开的医书,才伏案睡去一小会儿。 洛朝就坐在他身旁,亲眼看着他背了大半天的书直到深夜,最后熬不过去才眯了眼, 呼吸声沉沉的,心里觉得这场景实在难得一见——毕竟现实里的顾归尘极少真正入眠,便双手托住下巴从旁观察他的睡颜。 谁知,吵嚷声突然传来。 顾归尘猛地被这一声呼唤惊醒,骤然抬头睁眼就见到,面前窗户纸上,被案头烛火映出屋外纷沓而至的重重人影,身型高矮不一,群魔乱舞的,像黑暗中四野围来索命的鬼。 杂乱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他慌忙去打开屋门时,正靠近到屋前的顾西游就背着人冲进来了,且前脚才迈入门槛,后脚就狠狠向外头一踢,直将某个人踹得痛喊一声远远跌开,且骂着:“滚开!” 一时无人敢强闯此屋。 顾归尘趁此空当,忙死死将门落了锁。 完了还不太放心,又搬来好几把桌椅凳子,将门堵死了,才稍稍松口气。 回头看时,顾西游正将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安置在床榻上。 他满面憔悴,眼窝深陷着,颔下胡茬微青,一身石青色棉布直裰也皱巴巴乱糟糟,好像几天没打理过仪容了。 顾归尘忙翻出午后白芍送来的药,急步递过去。 顾西游哆哆嗦嗦倒出丹药在手心,立马和着清水喂药。 他则半蹲在床前看顾霖铃阖着目费力咽药丸,她此刻脸色惨白得吓人,衬得一身藕色长裙也比肤色暖些,水烟眉深皱着,唇也无半点血色,额上细细密密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雨,左眼下一颗浅浅的泪痣沾了雨滴,也泪盈盈的。 好容易吃下药后,她堪堪转醒了些,便听到屋外四处传来的打砸吵闹声,当即神色一怔。 顾西游看出了她的忧虑,忙劝道: “随他们抢去!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况且,按他们自己的话说,宅子里的东西都是族里共有的,根本不是我们的东西,而是族人的东西,既如此,任他们打碎了去分,也轮不上咱们来心疼!”说这话时,他语气愤愤的。 顾归尘则轻轻揪住了她半边袖子,安安静静候在那里,目光担忧。 她便轻叹了口气,阖目不欲再想此事,谁知外头的人越闹动静越大,吵得人头疼,她正料想明日收拾宅院时得费好大功夫,忽然心里一悸,蓦地睁开眼,惊声唤道: “祠堂!” 顾西游慌忙按住她勉强要起身的动作,继续安慰着,“莫急莫慌!祖宗牌位都在祠堂里,他们就是再怎样穷得发疯,难道敢打劫了牌位拿去烧火?” 顾霖铃急得直摇头,一时解释不清,还是要起身。 顾归尘却顿时明白了什么,想也不想从地上跳起来,转身推开窗扇,扒住窗框一跃,背影瞬即消失在视线中,只丢下一句: “我去拿来!” 屋内二人一时都愣住,唯有没人能看见的洛朝跟了上去,结果顾归尘眨眼就没影了,他又不知道祠堂设在何处,竟只能还回到原地等待。 好在顾归尘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依旧翻窗跃入,半蹲在地上手里抱着什么东西,气喘吁吁的。 等他将手中物放到烛火下一照,几人才看清那形状:竟是一个剑匣。 打开一看,里头置着两把剑,正是后来顾归尘从不离身的其中两把:一者为冰蓝色的浮苍,一者为紫色的劫音。 顾霖铃看到了剑都完好无损,精神终于松下来,解释着: “这不是祭礼要到了么,我寻思竹霜和闻耀,死后竟连个衣冠冢都没留下,只好以剑祭人,暂先把它们放去了祠堂。” 话间,顾归尘已将剑匣递到她跟前,她以指尖摩挲着雪亮剑身,笑容苍白,庆幸道: “还好我没急着祭上案台,否则让他们一眼瞧见,定被抢去了。” 顾西游听言恨恨啐了一口,“遗物也不放过!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顾霖铃脸上倒无愠色,而是目光飘远,回忆着什么。 半晌后她默默合上剑匣,将之推回顾归尘怀里,笑着道: “十九,好好收起来吧……本来,就是传给你的。” 她抚一抚顾归尘被春雨淋湿的额发,声音温和,“以后,它们就靠着你了。”——你是顾氏最后一个用剑的人。 顾归尘紧紧环抱住剑匣,闷头不说话,心里却道:可现在,我还没有资格用。 顾西游目睹旧物,也顿生伤感,望向屋顶心想:一眨眼的,只剩我们三个了啊。 因忆及逝人,屋内静默了良久。 直到一向心细的顾霖铃,发现顾归尘的衣服破了: 他默不作声站在那里,头发衣服都乱糟糟,估计是方才去祠堂保护剑匣时,和别人动了手导致的。 便唤道:“十九,靠近些,给我看看衣裳。” 顾归尘懵懵懂懂地靠过去,依旧是半蹲在床边。 她被顾西游扶着下了榻,顺手执起旁边的烛盏,单膝触地,深弯下腰去,以微弱烛火映照,察看那衣摆下方的破损处。 一边用手抚过脱线的面料,一边零碎地念叨着: “哎呀,我都给忘了,这件衣裳不太好补。” “最外头这层是鲛纱,里边火红的是流焰锦……这样的料子,也是以前才用得起……这件衣裳,约莫是你刚入门的时候,我请你二姐去买了南海产的料了,缝了两个月制出来的……“ 每每思及过去,她总是会无意识间流露出笑容,“原也不要两个月的,可十九你知道吗,鲛纱是极难切割的,用灵火都轻易熔不了,制起衣服来才很慢。” “它虽里头带了个鲛字,可其实同鲛人没关系,它的原料取自南海最深处,一种极凶恶的妖兽鱼,捕捞起来,是极耗人力物力的。” “将鱼剥了鳞后,底下那薄薄一层鱼皮取出来……这类鱼皮韧性极好的,寻常玄阶灵剑都刺不破……你那时候初入门,就伤得那样重,大家都怕你后来出什么闪失,给你制的衣服,才都是能防刀剑的。” “且我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太计较细枝末节的,当时我初拿到这匹纱,嫌原来的纱匠纺出来的丝不够细密,就干脆将料子溶进我平日锻造刀剑的岩浆里,重新滤一遍……最后是我亲手纺出来的一块纱,熔过后比原来小了一半,可更好看,质地也更密。” “当年,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纺纱的活计,得亏手艺活和炼器的道理是相通的,折腾来去,竟也纺得像模像样……” 她越说下去,脸上笑容越深,嗓音越近似于呢喃呓语,仿佛沉到过去的梦里出不来了。 等说到“如今破了,还得再劳烦你二姐姐跑一趟南海……”时,她才如梦初醒—— 顾家行二的女儿,也就是曾经纵横沙场的顾氏小战神——顾笙月,早已死了。 场间另两个人一直望着她默默地听,不忍打断,此刻见她神情极度恍惚,瞳孔失焦,眼中哀色愁色并重,兀自轻语着: “对啊,你二姐姐不在了……便是最次等的鲛纱,如今我们也买不起,流焰锦更是极贵重的……可怎么补呢,你二姐给你留下的东西,我可不能补坏了啊……” “也是这件衣裳太旧了,鲛纱才这般容易破……是我疏忽了,早该给你制新衣的……” 望她眉宇间一片惘然哀戚之色,顾西游终于听不下去了,单手扣住她臂弯以示安慰,哽咽着可却说不出合适的话。 顾归尘本来垂着头,眼角泪溢闪烁,此刻则迅速褪下了整件红色的外衫,露出白色的中衣来。 他将这件鲛纱焰锦的红衣全拢到顾霖铃手里,咽了咽泪意,“是我的错。” “我若是再小心些,也不会弄破它。” “姐……你把它收起来吧。” 顾霖铃愣了愣才讷讷摇头,“衣服就是拿来穿的,怎好收起来? 她低头抚着时过经年、已不如原来红得鲜艳的锦缎,笑得柔和,“况且,它本来就是你的。” “我会想法子补好它的。” 说着,她手捧衣服,站起身,半寐着眼在屋中寻找起来。 最后,于衣橱里找出一件自己昔年的织纱红裙。 她将两件衣裳在烛火下细细比对一番,露出点笑意,“料子虽不完全一样,可还能将就着用。” 不待另外两人愣愣巴巴组织出什么劝阻的话,她就摸出裁衣的剪子,对着纱裙下摆极亮丽的某块红色,极利落地一刀裁了下去。 刺啦的衣物撕裂声响起时,她脸上没有半点可惜心疼之色,反而欣然欢笑,目露灿然明媚,眼底最深处,则显出股执拗的傲意,语气也透着倔傲: “我们家里,再坎坷,也不能委屈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很重要的人物终于出场啦~ 此处稍微整理一下: 霁风霁雪分别是十七、十八,顾谦行行十六,顾西□□十三,顾霖铃行九,顾哲音行六,顾笙月行二,顾景弘行一。 第223章 寄望·千江夜雪(四) 顾霖铃非要连夜将衣服缝补好, 期间, 顾西游怕她的伤势未好, 支撑不住,试着劝了几句,结果得到这样的回应: “你们这是看轻了我, 再怎样病着,我好歹也是个修者,岂会不堪到缝不动一件衣裳?” 顾西游知道她一向心气高傲、待自己严苛且心细多思,此刻若不让她缝好这件衣裳,只怕她以后还要暗地里自责,恨己身病体无能, 到时候心中生出郁结来,又坏了身体可不划算……顿时一肚子劝阻的话都憋在了心里。 她见此又柔声安慰了两人几句,一面在案头添了盏灯, 一面说什么, 仅仅在案前坐一会儿罢了,不碍事儿的。 “我这腰上的毛病, 是陈年旧伤了, 一时疼一时好的, 早也习惯了。” 言下之意,是叫他们莫要担忧,此病不会危及性命。 顾西游却万万不敢尽信这话: 她说是无大碍的普通腰伤,其实不然,真发作起来时, 整段脊椎从上到下凌迟般的疼,以至于人只能瘫倒在床上、半点动弹不了。 更莫说,那痛到汗水淋漓、脸色虚白的模样,总让人担心她会因熬不过去痛楚,而甘愿自尽了事。 往年顾氏荣华犹在时,天天用上好的药调理着,从不做重活,更从不参战打斗,也还偶有轻微的疼痛。 如今,吃的药也好、请的大夫也罢,皆和昔年不可同日而语,遑论现在一整个顾氏的担子都压在她身上,要她成日劳累奔波的……如此境况下,他们又怎敢掉以轻心,将之视作轻伤? 要知道,慢疾虽不似急症夺命快如猛虎,可却像抽丝剥茧,一天天地耗去人的精气神,最是需要谨慎小心调养的。 顾西游在心底无奈嗟叹,不免忆及她这病根的由来,由此又想到某些故去之人,情绪一时更低沉了,便靠在竹椅上,于半明半暗的的烛火里,垂着头发怔。 相比之下,顾归尘一开始就显得很安静,他也心知劝不动,便默默坐在烛火旁帮着递针线、递剪子,偶尔望一望医书,默背几句。 一夜无话,飞蛾的影子划过窗纸,顾霖铃就着灯火,将那件红裳缝到天明。 晨曦映入屋内时,他重新将衣裳穿起。 顾霖铃看了又看,越发觉得这件红衣陈旧了,颜色都不如昔年鲜艳。 她叹着“旧了、到底旧了”,一面又说,等来年你生辰礼,若家里周转过来,就去购几匹好的锦缎裁新衣。 顾归尘却念念不忘那件被裁碎的红裙,想起她近些年来的服饰也日渐朴素了,锦缎制的极少见,万万不愿意给家里添负担,只努力摇头道: “我不需要。” 顾霖铃也下定了决心,同样摇着头,说你早该添衣了,太旧的衣裳穿出去会让人笑话。 “我不在乎那些。”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澈而坚定,情感发自心底。 顾霖铃却被他说得眼眶一热,顿了一顿才道: “你不在乎,我要在乎。”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心想: 这个傻孩子啊,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了留在现如今已彻底落魄的顾家,到底失去了什么。 原本一片坦荡的道途被折断,因此从绝世天才的高处狠狠摔下,受尽旁人奚落嘲讽也就罢了,若连衣饰都要落了下乘,明晃晃在人前显出家道的破败相来,岂不是亲手递出去把柄叫人倍加嘲笑? 他们顾氏最小的孩子,昔年捧在手心照料着,如何能受这样的罪?从云端跌落的痛苦,不亚于粉身碎骨,怎能让一个孩子承担太多? 同在屋内候了一夜的洛朝,此刻也望向沐浴在晨曦中的顾归尘,见那乌发红裳都镀了层暖色阳光,感受却和顾霖铃恰恰相反: 他觉得十分亮眼,比后来鲜亮活泼得多。 倒不是红色深浅真有多大变化,而是着衣者的神态气质大为不同。 眼前的顾归尘,是山花荼荼,忧哀愁绪之余,烂漫憨真未泯。 后来的顾归尘,更像一泊沉郁凝结的血,发黑的血色是浸染到眼底的,望不到尽头,衬得偶尔显露的活泼尤为难得。 却说洛朝托住下巴发呆时,另外三人已开始收拾宅院,昨夜来人一番打砸抢,留下满地狼藉后离去。 可他们面上却无多少哀色,明显早已习惯这类事情了,甚至忙忙碌碌清理破碎的花瓶、折断的木椅等物时,还有功夫说说笑笑,气氛很温馨。 顾十三最是乐得打趣自嘲: “堂屋里头装门面的花瓶啊,这月来咱们已换过七次了,要我说啊,反正早晚要碎,还不如什么也不放的好,空落落一间屋子,寒碜就寒碜呗,丢的是顾氏的脸,又不是光咱们一家的脸。” “桌椅也大可不必放了,真要是有客人来了,咱就让他站着,一人手里墩一盏茶,既没了座椅,也就没了座次,届时让他们按高矮来站位!” …… 顾霖铃听了他单口相声般的胡话,转头轻瞪了他一眼,而后拖着个断腿木桌,打算扔去后院仓库了。 顾十三哼了一声,也掉头对顾归尘念叨: “十九啊,我和你说,你姐就是太倔!” “要换了我,才不管族里这个烂摊子,咱们三儿收拾细软,连夜叛族出逃,去西江寻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遁世隐居!” “管它外头洪水滔天,顾氏兴亡,与咱们有个半文钱干系!” …… 顾归尘才不敢应他的胡话,否则必要被顾霖铃说道的,因此余光瞥见她背影走远了,才丢下扫帚,悄悄地跑到顾西游跟前,愣愣巴巴地问着: “九姐姐她……三天前……还有昨晚……” 顾十三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嗐!行了,哥哥知道你问的什么。” 他就简要地解释起来,“前几天,你姐之所以回来偷偷躲壁角里哭,是因为又给族里降了例钱,被族老骂了。” 一直从旁观察顾归尘笨手笨脚做家务活的洛朝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 都说大氏族底蕴深厚,哪怕落魄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殊不知,残余的骆驼尸骨,既可能是积蓄,也可能是拖累呢。 他支起耳朵旁听,根据前世所知的部分史实,从细节里推断出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庇护顾氏的最后一位圣人魏沧河败亡于珞珈山一战后,除去早就向新派投降、归顺皇城的顾景弘一支人外,其他的顾氏族人,从嫡支、旁支到外支等等,都暂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其中,大部分族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尤其是和中域主家关系较远的旁支与外支,有立刻改姓叛入旁族的,也有立马投靠新崛起宗门的。 数万年鼎盛之族,顷刻间分崩离析。 可与嫡支关系最近的一批人,如主家族老、军属旧部、曾战死边疆的族人留下的后裔等等,却依旧对顾氏嫡系忠心耿耿。 这之中,有些人是忠臣,毕生信奉氏族的治世守则,认为帝制不仁,甘为信念赴汤蹈火。 可也有部分人,他们是不愿繁华梦醒,亦不肯离了氏族独自生存、去过落魄潦倒的日子,更是天天盼着嫡支再出个绝世雄才,振兴家业,最好是复辟氏族,捣灭皇城,让五域天下,重归氏族治下。 乱世飘摇里,这些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从来坚信顾氏有再度崛起的一天,当帝尊入主皇城后,他们便拥护着嫡系,和中域另外六族内,部分被逐出中域的族人联合,渐渐迁移到西江,暂时安顿下来。 后世史书中,对这类人有个恰当的称呼——“中域弃族”。 帝尊封禅后,自然没有将中域七族一棒子打死,于是,归顺且仍留在皇城内的,被称为“遗族”,不愿承认帝制者,皇城倒也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下令让七族遗族们自行解决这部分人,结果便是,一部分人被昔日同胞亲手杀死,侥幸活下来的另一部分七族族人则被驱逐出境,成了“弃族”。 诡异的是,“弃族”也好,“遗族”也罢,都觉得自己才是正统,而断定对方是叛徒。 对另外六族而言,弃族们固然也远不及昔年辉煌,可好歹也有些底子在。 比如现今这座西江小城内,就居住着白氏部分族人,白芍便是其一,这女孩的家中境况,明显比顾氏好了太多。 但对发生过大内乱的顾氏而言,三尊顶立门户的圣人先后死去,族中底蕴大半被叛族的顾景弘抽去,而有望光复家族的其余嫡系子弟们,又死的死、伤的伤,一时竟混成了西江这帮弃族中的最末流。 他们因此成日跌足嚎哭,为了顾氏正统不会就此灭亡,他们决心再找出一个主心骨,选出继任族长来承担光复家族的重任。 顾霖铃三人,可算是顾氏嫡支留下的最后遗孤,比起不着调的十三、尚显稚嫩的十九,族老们思量再三,最终决定选九姑娘为新任族长。 哪怕在族老们看来,曾经的顾霖铃,在兄弟姊妹共十九个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她虽是天赋极佳的炼器师,连圣器也会由她负责修补,可她不贪权势,也不醉心交际,成日窝在自己的锻造室内,在金铁石料的凿击碎屑里,蒙了一身灰头土脸。 他们觉得,九姑娘唯一的优点就是敬重长辈,爱戴父兄,至今也遵守着名存实亡的族规……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顾氏非常忠诚。 昔日,顾氏嫡长子归顺皇城,顾三公子叛入魔门,顾八公子竟实为妖族,顾四姑娘自甘堕落、愿为人妾,顾十姑娘远走佛土……他们对此痛心疾首,哪怕这些人曾经都被寄予厚望,极有可能是下任族长人选,在触犯族规底线、做出叛族之举后,也只能将之归类为异族了。 再回想当年,嫡系光景何等繁盛,如今死得七零八落不说,很多人生前竟犯下重罪,连将牌位供入祠堂的资格都没有。 彼时,见实在没了合适人选继任族长之位,也不是没有族老动过夺嫡的心思,可除开嫡系三人之外,举目四顾,旁的近支子弟,竟更不成器。 相较之下,顾霖铃旁的不说,炼器天赋至少是顶尖,其次守礼懂事,从未触犯过族规,比起近支某些纨绔子弟,竟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最后,西江这些顾氏弃族们,怀着莫大的期望,以不容推拒的态度,将顾霖铃选为族长。 后续发生的一切,却另弃族族人们大失所望。 部分忠烈式的跟随者,觉得顾霖铃无雄才大略,更没有野心,再给她一千年,也不可能组织出像样的军队,攻入皇城,完成复辟大业。 沉重失望之下,这些堪称过去顾氏脊梁的人,要么另寻出路,要么自立为旁支,和弃族们划清界限,仅有极少数的人,还对顾霖铃抱有微渺希望,从旁暗自观察并等待顾霖铃某天醒悟,脱胎换骨成雄主。 另一些沉醉昔日荣华梦里不肯醒的家族蛀虫们,不满的缘由就更简单了:顾霖铃给不出足以支撑他们豪奢生活的钱财。 他们自以为比起过去千金美酒换掷杯一乐的豪奢无度,现今的生活堪称清贫了,却不曾动脑子好好想想,顾氏底蕴散尽后,过往最大收入来源——军务税,如今也不可能有,哪里还来得钱财给他们挥霍呢? 哪怕底蕴尚存些许,也不够他们用来奢侈的。 每次,顾霖铃在宗族大堂中宣布,要降例钱,都是这些人闹得最凶狠。 对小部分忠臣而言,例钱多少倒无关紧要,如果顾霖铃宣布要招兵养马,他们甚至愿意捐出家底……但对他们而言,也有一件耗费颇靡的事情,可称之为底线——那就是自顾氏立族起,每年岁逢五逢十逢百,必须要隆重举行的氏族祭祀礼。 祭礼一为祭奠祖先,二为敬告忠烈,毕竟顾氏以军务起家,祠堂中供奉的祖先灵牌,倒一多半死于沙场。 顾霖铃发不出例钱也就罢了,居然连祭祀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堪称庸碌无能、不敬先祖、终致亡族的千古罪人啊! 就在半月前,族老会中位高权重的某军属旧部——曾是立下大功的顾氏将领,命顾霖铃跪在宗族祠堂前忏悔,并从旁疾言厉色地大声训诫。 话中,无非是要让顾霖铃愧疚,因灵牌之中供奉的英魂们,不仅有与她情同手足的亲人,比如顾笙月的牌位,就置在中间一列,还有她兄弟姊妹们生前敬爱非常的父兄母姐,如今她身为族长,恰逢告慰英灵时,却连香火祭礼的钱都筹不齐,她心中难免凄凉、自责,怨恨自己无能。 当她求问可否削减祭礼开支、偶尔破一次族规惯例时,险些被族老们施以杖刑。 而那方族老会们,对祭礼一事逼迫愈紧时,某些近支族人对例钱减少的不满也终于爆发: 他们来到族中给嫡系划定的住宅里,撕破脸皮打砸抢,且不以为耻,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宅子内的东西原来都是归属族内的,凭什么这些东西就归了嫡系? 我们普通族人,如今连修炼基本用的灵石都出不起了,嫡系难道不该以身作则,出血供养族人的修行开支吗? 此话看似有道理,实则为歪理,因为,顾霖铃三人拥有的很多东西,都是已逝的长辈或姊妹兄弟留下的,属于顾氏全族的那份底蕴家财,正被远在中域的顾景弘挥霍着。 钱也好物也罢,都是嫡系中人自己挣来的,万万没有捐出来给族中人均分的道理。 奈何她身为族长,行事需讲道理,而泼皮无赖是不用讲道理的,最后,被诸般围追堵截到烦不胜烦后,她只能选择退让。 一是离开了族内划定的住宅,嫡系三人,移居到凡世城镇内,且只购了个小宅院,留下祠堂等基本用地后,诸如卧房等,完全不加修饰,哪怕有人来打砸抢,也捞不到什么值钱物什,而最重要的一些遗物,则早被顾霖铃妥善收起来了。 此举如同火上浇油,让这部分蛀虫般的顾氏族人愈加愤怒,隔三差五来嫡系的住宅门前拍门、哭号、叫骂……直到顾霖铃三人,对此习以为常。 此刻,族人少部分明事理的人,看到顾霖铃连顾氏族内的族人们,都无法压服,却对她更加失望起来。 重重困难围压下,祭礼的成败与否,或将成为压垮这个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心底而言,顾霖铃绝不愿意生她养她的顾氏亡在自己手上,何况,祠堂中供奉着她的亲人,那些曾为人族兴亡献出生命的英烈,后来顾氏这座大厦倾倒了,却被无端打为通敌叛徒——被污蔑为魔门奸细、妖族棋子。 这些被玷污的昔日荣光,即便等不到清洗污浊后重归明净的那一天,也不该在她手上,就此葬入泥土,永不见天日。 她决心不惜代价,将祭礼办成。 顾西游念叨了许多,无非是她各处求告,却无人愿意借钱。 就在这时,她昔年在中域认识的手帕交,也是西江七族的弃族之一,裴氏嫡系某女,裴媛儿,竟表示愿意伸出援手,可以来西江泽怀郡见她。 这无异于雪中送碳。 她欣然赴约后,见裴氏虽也被史书打为“弃族”,可族内布置却一派豪奢,一番打听下才知道,裴氏和西江八大宗门,广结姻亲,得了许多钱财物资,裴媛儿就是其一,且她高嫁给了碧落宗内,某峰长老的独子,刚刚完婚数月,正是风光无限时。 她怀着忐忑不安,踏入碧落宗,见昔时好友,穿纱抚琴竹林间,一派闲适。 裴媛儿听见脚步声来,头都没抬起,只身畔侍女向她解释,说什么,借些钱助你度过难关当然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苦笑着表示,如今自己落魄潦倒,身上什么贵重物也没有,不知夫人有何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orz,晚了一小时,还差一千字,明天补上嗷~ 感谢在2020-04-06 00:10:36~2020-04-08 00:3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汝枳氺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4章 寄望·千江夜雪(五) 侍女谈及一件往事: 原来, 顾霖铃身为天赋极佳的炼器师, 往年总爱帮家里人做些小玩意儿, 如古琴竹笛、钗环首饰等等。 她手是极巧的,针织刺绣、金石雕刻、衣裙裁制等等皆不在话下,精通许多工艺, 因天赋好,哪怕是原先完全陌生的手艺活儿,悉心琢磨个一两年,也能达到入行的水平。 昔年,她为顾十五,也就是顾岑湘, 庆祝百岁生辰时,提前在五域各地搜集材料,花三年时间, 精心打制了一架百蝶戏花琉璃屏风, 其制作过程颇为繁冗,极耗心血: 要先将各色贵重宝石切割后, 颗颗磨圆成半粒米大的细珠, 再按事先绘制好的图案, 一点点镶嵌上去。 直到琥珀色琉璃的主料上,铺满华彩,百蝶穿梭群芳间,栩栩如生。 且顾霖铃身为炼器师,所制成之物皆满含巧思, 她将细珠状的宝石一一用灵火炼化过,使之成为法器胚胎,可以承载灵气运行,又精心设计了宝石的排布纹样,在华美的百蝶图之下,构造出一个能使灵气自如流转其中的暗藏通路。 观赏者只需往屏风内注入微量灵力,就能触发由灵气通路连结而成的幻象法术,从而看见各色蝴蝶从屏风中飞出,展动蝶翅,四处漫舞,亲昵环绕在宾客们身畔。 当年,这件辉煌夺目的贺礼,为顾岑湘的生辰宴大添光彩,很久之后,还有许多人对此津津乐道。 裴媛儿也参加了那年的生辰宴,彼时,心中对顾十五暗生羡慕之余,也深深记住了顾氏的九姑娘——其为人低调,不常现于人前,炼器水平却出神入化,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她正是想请顾霖铃为自己打造一架与昔年相似的琉璃屏风,只是用料会更奢华,屏面尺寸也更大。 且她已经请画师制好图样了。 两位侍女将一幅图卷缓缓展开,顾霖铃乍一看到就满面惊讶: 这竟是一幅九龙戏珠图。 若在以前氏族治天下的时代,裴氏打造一幅这样的屏风倒也无碍,可如今皇城已立,裴媛儿要是还敢用这样的东西,可就大大僭越了。 侍女发觉她眸中惊诧,忙笑着解释起来: 其实,这幅屏风不是裴媛儿制来自己用的,而是碧落宗上下,近日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帝尊寿宴作准备,九龙屏风是裴媛儿选定的贺礼。 可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亲临中域皇城参加寿宴,甚至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上去献礼,因此,碧落宗门主前些日子提醒宗门弟子须早早备好寿礼,三月后,将由掌门等人亲自从中遴选,择出八十八件最顶尖的礼物,统一送去皇城。 而能亲自去中域观摩寿宴的资格,则不是裴媛儿可以肖想的了,碧落宗全派的名额也不过二十来人,她又出身于中域弃族,哪怕嫁来碧落宗了,也无论如何不会选上她。 人去不了中域,备下的寿礼却还可争取一番。 可惜的是,裴氏如今家底也薄了,而碧落宗内某些声势极盛的派系,传闻都会献上高阶法器、上古阵图、极品灵药等等,这些东西,如今的裴媛儿莫说根本拿不出来,即便手头有,也多半不舍得送出去。 为此苦恼数月后,她偶然听闻了顾霖铃为祭礼钱财发愁一事,瞬间就联想到了昔年那件百蝶屏风,打算取个巧,既然送不出格外实用珍贵的物件,就干脆另辟蹊径,将观赏价值做到极致,说不定可从一众灵药法器中脱颖而出,入选最终礼单呢。 何况,宝石琉璃虽贵,可对裴氏这等传承悠久的氏族而言,哪怕落魄了,要凑出一架屏风所需用料,也是不困难的。 相反,灵药法器才是修真界的硬通货,对如今修炼资源拮据的裴氏弃族而言,实在无力送出。 打定主意后,裴媛儿忙请来泽怀郡最好的画师作画,并放出消息,只等顾氏九姑娘上门做客。 顾霖铃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觉得再做出一件类似的屏风倒不困难,论难度,这比打造出一把天阶法器可简单多了,屏风再好看,说到底也只是个观赏品罢了。 唯一的难处在于,工期太紧了,三个月后碧落宗就会开始遴选寿礼,而眼前这幅九龙图比昔年的百蝶戏花,还要更繁复一点,百蝶屏风尚且花了她三年,要制成九龙图,区区三个月哪里够呢? 她愁说恐怕时间不够,裴媛儿的侍女立刻冷了脸色,说不论姑娘用什么办法,务必赶在寿礼遴选之前,否则,请回吧,祭礼钱也莫要想了。 顾霖铃心知事情无转圜余地了,咬一咬牙道:“行,我尽力试一试。” 好在,如切割磨圆珠宝这类的杂活,已安排了十来人帮忙,日夜赶工。 可因她是唯一负责镶嵌宝石的炼器师,每颗细米大小的珠宝,还需全部经她的手炼化一遍,使宝石们可承载灵气。 再如,图案之下用以触发瑰丽幻象的灵力运转纹路,也需她苦心设计……她关在炼器室中昼夜不停赶工十天,险些累倒,最后才制出第一条龙。 这时,恰巧顾氏族中有人寻她,说族老有要事同她商议,她无论如何推脱不开,只好告假半天,先回去面见族老,结果,所谓要事,就是因降例钱一事被族老责骂。 后来匆匆回了宅院,急忙收拾必需物件,打算后面两个月多,一直留在怀泽郡不回了,找来顾西游简要说明原委后,不免落泪一番,请他后两月中万万要照顾好顾归尘,且尽力稳住族内乱象。 这场景被顾归尘偶然撞见了,他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也不敢随意靠近,只是心底升起担忧。 可顾西游不放心她独自一人久留怀泽郡,打算亲自送人过去后,确认无危险后再回来。 因事出匆忙,且算不得一件喜事,两人临走前都没和顾归尘仔细解释,只叮嘱他好好呆在家里,不要放旁人进来。 顾归尘一向乖巧,他们多半还是放心的。 等两人来到怀泽郡见了裴媛儿后,那副完成了九分之一的屏风,早已呈上去给裴媛儿过目了。 这一下子,顾霖铃人才到,尚没来得及收拾下东西,就遭到了责骂。 原因是,裴媛儿觉得屏风绘制出的龙头,用色和画中的不完全一样,不如绘画的色泽鲜艳,挑剔她制艺粗糙。 她苦笑着回说,工期太紧,做不到那样精细。 裴媛儿就瞋目叱道,说什么若不够精致,万一到时候落选了,你来赔我吗? 她只好慌忙答应立刻改。 最后,屏风的粗胚被放置在地面,裴媛儿坐在前方高台上,亲眼盯着她一点点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期间,她半跪于石砖地面,前身匍匐在屏风上,低头一点点雕琢那龙头色泽,用钳子将细米大小的珠宝一颗颗重新抠出来,再从装满各色宝石的箩筐里不停翻找,直到挑出最合适的颜色,令台上的裴媛儿臻首表示满意。 她浑身被大殿外投进的刺目阳光照得热痛,汗水如雨而下,偏生跪地过久的膝盖冷得钻心疼,两重煎熬下,她精神却仍须保持高度专注。 顾十三那时就站在大殿一角,看到依次站在殿侧两边的侍女们,都以看待下等人一般的目光,将满含戏谑、嘲讽、奚落的视线来回在顾霖铃身上扫过……他一时心中凄凉苦楚。 三天后,这场堪称蓄意刁难的修缮尚未结束,顾霖铃便支撑不住,旧伤复发,脸色惨白着倒在地上。 她的伤本就落在脊柱内,如今长期趴伏在地面镶嵌屏风,又片刻不歇地劳累,不曾按时吃药调理……病痛会发作,再正常不过。 偏这样她还不肯浪费紧张的工期,强撑着要支起身体,手里尚且紧紧攥着一把细粒宝石,硌得她手心都是血痕,她低头雕琢完又一片金色龙鳞时,耳中已经朦胧,乃至听不见旁边顾十三发出的哭喊声。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呕出一口艳红的血,恰浇淋在屏风龙目上,手中脱力,紧握着的细粒宝石咔嗒散落了一地。 裴媛儿也被她骇了一大跳,不愿闹出人命,便准她休息两日调养身子。 因为来时竟没带上常吃的药,顾西游连夜背着人回了住地山城,一路上,耗尽灵气以最快速度赶回。 星月披肩时,他心里已这样打算再不回怀泽郡,管它祭礼成败、顾氏兴亡……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这时清晨,顾归尘听他将来龙去脉略述一番,已听得有些呆怔,第一反应也是焦急着问: “那九姐姐,还会去怀泽吗?” 本来不住骂着裴氏狼心狗肺落井下石的顾十三听此一问,忽而沉默下来,心道: 你九姐这人也是个倔的,她若不改主意,我们如何拦得下呢? 正苦思该如何是好,忽听前院里传来争吵声,语含怒气的那个,竟是顾霖铃的声音: “我们不卖!” 两人急步走过去,就见一穿着黄襟褂子的年轻男人,拦在顾霖铃身前不让人走,戴着玉扳指的手正扣着一把合起的折扇,抵住了顾霖铃愤而砸下的扫帚,同时口里惊呼着: “哎呀,不卖便不卖,冯某是正经生意人,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姑娘息怒,姑娘息怒啊!” 顾十三一看到这人就恨得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该死的冯贩子,又来了!“ 来人名叫冯宿,是西江这座山城里,有名的商人之一。 此界商人大致分作两类,一类做凡人间的生意,另一类,作修士间的生意,以及修士和凡人之间的生意。 冯贩子属于后一种,且他自身也是修者,只是天赋有限,才将精力花在经商一途。 他手下用以运送货物的云舟,主要来往于西江和中域之间,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将西江本地不值钱的物什,贩个五六七八道,甚至贩去皇城,于是价格也翻了□□十来倍。 听见身后脚步声,他眯着眼转过头去,对着顾西游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他眼睛细长,透着市侩精明感,因常年游走在外经商,肤色偏黄,人也瘦小。 见那头顾霖铃又抬起扫帚,他忙往后连退好几步,可还是不死心地劝着: “九姑娘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也就是恰逢帝尊寿辰,才有好几方中域阔豪,肯一掷千金买你那玲珑塔。” “要放在寻常日子,谁不晓得你们是顾氏弃族?便是真心想买,也会觑你家道破落,压一压价钱。” “如今可赶上好时候了,阔豪们看中那塔顶一颗凤珠,暗自竞价呢,若操作得当,价钱翻个五六倍也不在话下呀!” …… 顾霖铃却气得只想打死这人。 原来,这一件事,又与帝尊寿辰有关。 冯宿这人是个势利眼,寻常不登破落户的门,只因顾霖铃先前为了维持家业,典当了不少旧时物品,他闻着钱味寻来,才和顾氏有了些交情。 他是贪财之人,猜出顾霖铃手里头还按着不少好东西——且多半是顾氏旧人的遗物,一直心心念念着想套出来,挖空这具瘦死骆驼的家底。 其中有一样珍奇物,名为凤珠玲珑塔,昔年中域七族鼎盛时,这一座塔,也是远近闻名的宝物。 可惜顾霖铃从来不肯卖,态度笃定,若说得她急了,简直有和你拼命的架势。 冯宿是个胆小的人,向来喜欢和气生财,本来也渐渐歇了买塔的心思了,谁想到,自帝尊寿宴的消息传开,满天下的人都在寻珍奇宝物,渴望献礼时能出尽风头,好夺得帝尊青眼。 中域有些阔绰的客人,惯来在他手里买东西,听闻他居然有凤珠玲珑塔的下落,一时都起了求购之心,想用那颗极难得的凤珠,当作寿礼之一。 重利驱使下,他不厌其烦来寻顾霖铃,说破三寸不烂之舌,也没能回转顾霖铃的决心。 可好巧不巧,他前日里也听闻了顾氏遭难,连祭礼钱都拿不出,这岂不是天赐良机,卖塔之钱绝对够顾氏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祭祀礼了,他不信顾霖铃会完全不动心。 不料,真来到访后,这女子的心意还是铁石般坚定,无论怎样的恳切说辞、何等高昂价格,她统统只回一句——不卖。 顾西游连日来也早厌烦了冯宿,且听这人口里三句话不离“帝尊寿宴”,又想起这些天,顾霖铃为那扇屏风吃的许多苦,不也是和那寿宴有关? 他不免要迁怒,且愤恨中骂了一句: “真真是个九五至尊呢!” 顾西游抬头瞪天,好像要怒视九天之上的某个人,“过个生辰罢了,劳得全天下人为他奔忙!”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晓得,埋怨嘲讽话脱口而出时,某个“九五至尊”,就站在他身畔三尺内。 洛朝:“……” 他全然无言,不由自主将视线往顾归尘转去,见对方眼圈红红的,盯着那头气到脸色发白的顾霖铃看,担忧到眸子里泛着雾气…… 他心情五味陈杂,实在难以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补上啦~ 蠢作者预估千江夜雪这篇十天内可以写完……如果写不完……orz那也莫得办法,继续写喽。 或者努力爆肝叭qaq 第225章 寄望·千江夜雪(六) 关于生辰礼一事, 洛朝每每回忆起就深感无奈: 其中最搞笑的一点就是, 每逢生辰临近时, 尽管全天下的人都在给他过生日,他却压根不能确定:自己的生辰到底是啥日子。 前世流传五域的帝尊生辰时日,乃是让兼职钦天监的摘星阁道士们掐指算出来的, 而且这些神棍们当年还为此吵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没办法,谁让他是个无父无母的穿越人士,要从何得知自己的准确出生年月呢? 当年摘星阁的神棍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竟举出十来个年月日,要他从中挑选。 他很随意地勾选了一个据说八字很吉利、有益于国运的日子,大笔一挥判定时心道:嗯, 以后这就是我的生辰了。 最终,四方宾客云集,怀着多半为假的祝福之心, 来庆贺一个年月日数字多半也为假的生辰。 他常自嘲:也好, 以假对假,负负得正嘛。 可打心底里, 哪怕日子为真, 他也不乐得办什么寿宴, 耗费颇靡不说,庆祝流程更是长得吓人,其中繁文缛节难以计数,要所有环节不落地全走一遍下来,可谓十分劳神费力。 且寿宴当天的前后数月, 他都要接见一拨又一拨来皇城拜谒的人,面对五域各方不远千里奔波而来的贺寿者们,他也不好总冷着个脸吧? 因此接见来客时,为表帝王的体恤宽宏仁爱,他得将意思差不多的套话用不同的方式来回说个好几千遍,举止要贵气大度,仪态要悦然欣喜……最后往往笑得他脸都僵硬了。 讲真,他一直觉得当帝尊是个辛苦的工作,比现代社会的996也就好那么一点点吧,可社畜工作是为了生活而不得已为之,但他是修者啊,哪怕没钱吃不上饭也饿不死,加上为人欲望很淡,也不需要什么权势声誉,这样一天到晚地劳累不堪又是为了什么呢? 上述疑惑,搞得昔日的他天天都在怀疑人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如果不当这劳什子帝尊,他立刻能找块山头隐居起来,房子自己盖,菜可以自己种,连猪都可以自己养……毕竟凡尘生活所需的三百六十五个行当,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一天劳作四个时辰,完全足够他过上有菜有肉有米有油的恬淡生活,还有修真界无污染的自然风光可供尽情欣赏……不要太美滋滋。 自由的生活,可以想吃吃想喝喝想睡睡,无聊了还能看看话本子,而不是当个所谓的无上帝尊,却成日被关在政务殿里,苦哈哈地批折子。 批折子还不算他最讨厌的活计,毕竟有文字的东西都可以看作是故事,他是一个活得格外无聊、同时也极其善于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就算叙述刻板的公文也能看出笑点来。 他的首辅江云忡,因此最难以忍受他在批奏折的时候哈哈哈,认为这万分不成体统,而他对此不以为意。 批折子还能勉强苦中作乐呢,如生辰礼等需他亲自参与的大型庆典活动,才是真真无聊至极,是他最讨厌的工作没有之一。 偏偏他还无法推拒: 只因他的庆生宴也罢、他的登基第x年庆典也罢……都是政治作用为主,庆贺功用倒在其次。 比如他封禅十年后办的第一场生辰礼,主要目的是让五域四方势力前来朝贺,彰显皇城威严,彼时中域初定,而北原魔门、东域妖族还不算太平,因此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寿宴是很有必要的,藉此可以昭显国力雄厚、稳定民心、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等等。 也就是立国的前百年,出于须向五域各大门派、妖族、魔门等示威的考量,他未主动对宴会规格加以限制,放任的结果就是:下属们为表忠心,各显神通,将寿宴办得一次比一次豪奢。 后来天下大定了,他马上意识到这规模实在搞得隆重过头,立刻唤人拟定了一份冗长的规制,连宴会所用酒杯的价钱不得超过某某数额,都写得明明白白。 更以后,他实在厌烦了每次过生辰要应付那么多来客,陪这些人赏花吟诗观舞乐,然后为表对天下众臣的关心,假惺惺赐酒赐诗赐字表彰众人功绩,或者实际点,赐灵宝丹丸,并道一声“众卿辛苦了”,完了再看人们感激涕零跪谢受礼……每隔十年,都须重复这套流程,他实在烦得要吐了。 于是拟写诏书,宣布改制,原本十年一庆的帝尊寿宴,变为五十年一庆。 就盼着每回寿宴在帝尊面前刷存在感的某些人,立刻搬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表达了对此诏令的不满,他统统强硬驳回。 结果五十年一次他还是觉得麻烦,后来又找了个理由改为百年一庆……等他打算改到三百年一庆时,众朝臣终于激愤了,他们表示:间隔时间太久的话,很多人为官生涯都结束了,还没碰上过一次帝尊寿宴,这不公平! 洛朝听了难以保持微笑,心道是你们过节还是我过节?合着我的寿宴是用来给你们凑热闹找乐子的? 考虑到朝臣们的抗议反响过于激烈,他决定大人有大量,小小退让了一下,终改成了: 二百九十九年一庆。 这条例自此再没变过。 有时他读史书打发时间,看到历史上君氏历任帝王,似乎个个很喜欢给自己大办寿礼,且天庖盛宴、舞姬美酒等等,已经满足不了这些人了,君氏的帝王们甚至每过一次生日,就要建一座行宫、园林等等。 还有一位荒唐到底的君氏末代帝王,每年都要过生辰礼,导致皇城中日日夜夜歌舞不绝,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洛朝读着这些人的事迹,就百思不得其解,发现即使圣明贤君、定国武帝,好像也很喜欢兴师动众地庆生,云集名流,汇聚重臣,高坐台上,听下面人喊什么功业千秋、寿与天齐。 然而这事的本质,不就是以庆生为由头,让下属围着皇帝们拍马屁吗? 可君氏帝王们,又不是那等执政长不过一甲子的古代凡间帝王,修者活得如此长久,那些花里胡哨的马屁话,听个一千一万遍,这些人就不嫌腻? 反正他是腻得很,一旦发现某个庆典快到了,他又须掺合那些假惺惺的人情来往、当众表演君臣之间的亲厚信任……他整个人就好似霜打过,提不起精神,恹恹的。 他真心实意感叹着:比起听那满耳朵恭维话,他更情愿窝在屋子里头看话本子。 那头洛朝心情正复杂,这头顾西游愤慨了片刻后,听见冯宿不停高声嚷着,说着错过此次机遇,玲珑塔再卖不出怎样怎样高的价钱,少说也会折价多少多少倍……顾西游心里一沉,转念想到: 眼下族老会对祭礼一事逼迫在即,他们又四处筹不到钱,除非顾霖铃愿意放下执念,甘心被族老们割去族长之位,甚至他们三人会被除名顾氏,成了真正的无根漂泊人……若不愿接受被可能赶出顾氏的结局,顾霖铃为了筹钱,定然会回到怀泽郡,为那一扇屏风继续煎熬病体。 顾霖铃对顾氏的坚守之情,一时半会儿绝对无法放下……眼下,若要解此紧迫危局,细细想来,竟除了卖出凤珠玲珑塔之外,别无他途。 可是,这座塔的意义非同寻常…… 顾西游迅速打断杂思,一咬牙,深知局面容不得自己犹豫,再拖下去,顾霖铃必已收拾行李去往怀泽了。 他低骂一声,在顾归尘惊讶的目光中,转身往屋内跑去。 不过十来个呼吸后,他托着一座华美小塔出现了,此塔高不过十寸,用料似金似玉,最引人瞩目的,是塔顶缀着的一颗红火宝珠——这就是凤珠,乃凤族修炼成圣后,从气海剖出的一颗内丹,要凝结出这样一颗内丹,须圣阶凤族昼夜不息修炼至少五百年,其珍贵之处,可想而知。 且这颗凤珠色泽圆浑,其内灵气盎然,隐有一只小凤凰虚影游弋在凤珠内,展翅摆尾,生机勃勃的。 洛朝一见此物就吃了一惊,他对这座塔算不上熟悉,但对那一颗凤珠却有深刻印象,确实是他封禅第十年后,在第一次生辰宴上收到的礼物。 可那时,这颗凤珠不是缀在塔顶,而是镶在一根玉带上送来的。 玉带用以束腰,且其上镶嵌的宝珠不止这一颗,除当中一颗颜色最烈的凤珠之外,还另镶嵌了六颗不同火属灵兽的圣阶内丹,比如金乌族的、赤龙族的等等。 按说这么一条集齐七颗圣阶内丹的玉带,堪称无价之宝了,足以当祖宗供起来,可当年他第一次举办生辰宴,各方为表忠诚敬畏,送来的礼都十足有诚意,连凤珠玉带也只能排在第二等寿礼中。 当年,仅有送出一等寿礼的贺寿者,能够到他玉阶之下亲自献礼,并花半刻钟介绍礼物由来,再吹嘘一番此礼是多么多么珍贵到力压全场……他则需要带着客套式的优雅笑容,听人陈述完,赞扬对方几句,也赐个回礼后,看人痛哭流涕拜谢着下场了。 但二等礼可就没这样的运气了,因为送出寿礼堪入二等者,实在太多,以致来贺者们乌压压的一片,都只能垂首敛目远远站在高台之下,听礼官向座上帝尊报送礼品之名,并将送礼者的大名一一唱过去。 由于礼官手中的礼单实在长得吓人,而洛朝彼时才应付了几天几夜的一等送礼者,精神倦怠非常,听得心不在焉的,又怎会专门注意到其中小小一条玉带? 这话说来残酷无情,可他确实不知道这条玉带究竟是何方势力送来的。 本来,这玉带当和他另外的无数琳琅饰品们——也全是各方势力送来的,一起在国库里终年落灰,幸也不幸的是,后来,围绕这条凤珠玉带,发生了点麻烦事情,才让他深深记住了那颗凤珠。 昔年他还曾好奇过,这颗凤珠究竟来自哪里,不想今日于幻境里,竟能得知答案。 可洛朝望着场间三人,还是有些不相信:他们真的卖了?就为了筹祭礼钱? 无论怎样设想情境,顾霖铃也不像个能同意卖出凤塔的人啊。 顾十三宛如在回应他的疑惑,高声向那头的冯宿喊:“真如你所说,可卖出七倍价钱?” 凤珠塔本来就很珍贵了,价钱再涨七倍,堪称一个小宗门的全部家底了。 到时候办场风光的祭祀礼,也不过从中拔出九牛一毛。 冯宿忙颠着脑袋往顾十三跟前跑去,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运作得当,卖出十倍也并非不可能。 顾十三想起什么,眼眶一下红了,声音也哽咽着,“行,那我们卖了。” 顾归尘顿时惊得说不出话,而顾霖铃这时才反应过来十三突然拿出玲珑塔的用意,气得胸口起伏,对待亲人时性子温婉如她,此刻竟难得用了苛责的语气,“十三!你发什么疯!” “那是凤娘留下的,我们哪怕命都没了,也不该卖出去!” 顾十三听言,瞬间想起某些往事,居然也动了怒,“天天在这儿不要命不要命的……可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死又如何?为求苟活卖了遗物,十三……你这样还算是顾氏的人吗?”顾霖铃说话时,气得声音颤抖。 “对!我不是!”没人能想到顾十三会这样回应,他哭腔中含恨,“您忘了?我曾经姓魏。” 院落中静默了一瞬,连冯宿也被这样的气氛吓得暂时失语。 顾归尘脸色唰白,看看那头的九姐,望望这头的十三,有心劝架,却急得一句话也组织不出来。 “您忘了竹霜是怎么死的吗?”顾十三神情恢复了平静,近乎冷漠提醒。 他恨恨道:“就为了一把剑!” 这话却让无人关注的顾归尘轻微战栗了一下——被洛朝敏锐捕捉到了。 “今时昨日不同,怎能混为一谈?”顾霖铃冷声反驳。 “怎么不一样?你们正经顾氏出身的人,骨子里全一样!”顾十三眼圈又红了,“事到如今了,一个个的还是放不下,偏咽不下那口气!” “为了争那一口气,把命也泼没了……姐啊,你睁眼看看,顾氏亡了!” “顾氏没有亡!”顾霖铃满眼倔意,“只要我们三人还在一天,它就没有亡!”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还正在铺垫期中~~~ 感谢在2020-04-09 00:19:36~2020-04-10 00:4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6章 寄望·千江夜雪(七) 凤珠玲珑塔顶, 赤珠璀璨夺目。 顾十三望见她睁着眼睛坠下泪来, 忽然于心不忍, 阖目深叹着:“你早晚会熬死在这儿。” 心中则道:届时,顾氏也就真亡了。 顾霖铃也不去拭泪,哽声道:“十三, 你瞎想什么呢?” 她竟然努力扯出笑来,“什么生呀死的,远还没到那一步呢。” 顾十三沉默不语,心中想:等真到了,也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说起竹霜……我同竹霜又不一样。”她目露追忆,尽力笑着, “何况十九还年纪还小,你也尚没安顿下来,我怎么也要撑下去, 亲眼看你们成家立业呢。” 她想给两位仅剩的亲人以信心, 说起祭礼一事,掩去了容颜间的愁色, “一时的困难, 总会过去的。” 又说, 即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祭礼办不成了,到时候族中责罚她一力承担下来便是,为此卖了塔,根本不值得。 “筹钱的法子千千万……你让我现在就卖了它……”她垂首落泪时, 忙以袖子捂面,“十三,我舍不得。” 玲珑塔对她意义非凡,乃是千年前氏族内乱时,凤娘亲剖内丹,为她添的嫁妆。 彼时,顾氏正值内忧外困之际,三尊圣人里,倒有两位流落前线,不知所踪。 中域很多人怀疑顾氏族长已死了,加上唯一留守后方的凤娘初成圣阶,境界不稳,难以服众,才有顾氏族老提出结亲求援之议,将适龄的九姑娘嫁与近来如日中天的南陆秋氏,以此换得秋氏圣阶修士出手援助,护佑顾氏后方。 这看似是迫于内乱不得已而求援,其实是顾氏中的部分族人早有同秋氏结交之意,某些和秋氏走动得较近的族人,如今借战乱为由顺水推舟罢了。 又因顾二姑娘、顾四姑娘当时都流落战场不知所踪,而她身为嫡系中年纪排第三的女儿,炼器天赋又极佳,众族人除开她之外,竟对结亲人选不作他想,毕竟秋氏的公子,料想是不肯娶庶支旁支的女儿当正妻的。 顾霖铃那时年岁还不大,涉世极浅,行事里一派天真气象,因自己的命是顾氏救回来的,满心对顾氏的感恩之情,甘愿为此牺牲,觉得其他姊妹们都在为家族浴血奋战,没道理她要躲在后方受荫蔽。 她想:不过是嫁个人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亦不通情爱,整个人一心扑在炼器之道上,从没考虑过嫁娶之事,也不觉得人生非得有情爱不可,以至于她不在乎要承受一段徒有名义的婚姻。 她更不懂利益联姻是重重枷锁,心里还幻想,等战事过去了,我还回中域家里来,寻常日子里同哥哥姐姐们住一起,只须重大日子里去秋氏点个卯罢了。 凤娘哭着骂她太傻,她还乐呵呵的,挺起胸膛说,我这一嫁,若可以救了大家,我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顾氏是常出英烈的,连族内的三岁小儿也能熟背英雄们的事迹,这是一个光暗两面的庞大家族,一部分人能成天醉生梦死、骄奢淫逸,是因为另一部份人,自识字起,就梦想要成为人族的英雄。 往年的顾霖铃,见其他哥哥姐姐们都善舞刀剑,以满身伤痕,挣出了累累军功,整片中域的大地上,都流传着他们英雄式的歌谣……又或者如顾六,医术出神入化,单手翻覆间,救了万千战士的性命……对此,她是敬仰并憧憬的。 奈何她没什么武道天赋,医道上的灵性也一般,只对炼器之道极有领悟力。 她虽然偶尔也遗憾,自己只能待在大后方,目送亲人们披甲远赴沙场……可她最心底,对铸器一职,从来是骄傲的: 我不入战场,可我将来,能为他们铸出绝世兵器,一直陪伴着、保护着他们,直到所有人平安归来。 她第一次接触熔铸铁石的岩流灵火,就在心中立下志向: 总有一天,我会铸出世界上最好的刀剑,亲手送予我爱的亲人,也是我敬的英雄。 于是,她成年成月宿在一方狭小炼器室中,偶尔疲惫到支撑不住,就在灼人的烈火畔短暂入眠。 她入眠时会做的梦永远只是同一个: 炙热的岩浆内,燃着焚金噬铁的烈焰,而她毫不畏惧至热火焰的灼伤,双手将成型的刀剑捧出。 器成之时,惊动天地,雪亮刃光照彻长空。 但铸器一途的至高点,远比她想象中更难以攀登,这使她不惜耗竭心力,片刻不歇地钻研,为此入痴入魔,将之视作毕生最高信仰。 她少年时初露锋芒的第一件作品,是一杆方天画戟,前后足足花却她二十年时间反复修磨,以致器胎初成,就被评定为天阶圆满。 不过百岁的炼器师可以打造出天阶灵器,这在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能得此成就,证明她天赋不弱,更是天道酬勤的结果。 因此,顾霖铃为之赋名时,也尽显她骨底傲气:此器,名为擎苍。 可惜她年纪太幼,不知掩藏锐气,也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招了某些专修炼器的氏族子弟嫉恨,一时风言四起,谣传擎苍乃是一把伪天阶,只因顾氏门庭太高,负责评定器物等阶的老炼器师们被权势压迫,才不得已说了谎。 她生平首次遭到这样的诋毁,难免要暗自垂泪,心中悒郁。 那年,早成为一方大将的顾五,也就是顾定坤,暂且回后方休整,听此消息后,竟不顾旁人阻拦,解下原本悬在腰间的圣阶古刀,转而拿起擎苍戟,向她大笑道:“哭什么?你五哥来证明给他们看。” 十五年后,顾定坤才又一次大胜归来,身上的战功再累数重,而擎苍戟在他手中,早创下赫赫威名,成了无数魔修和妖族的噩梦。 顾霖铃当时在城门口,和一众顾氏族人共同翘首以盼,等着迎回兄长,看长街上欢声沸腾,心中一片欣喜之余,也升腾起隐秘的骄傲: 我的兄长,我们顾氏的豪杰,手上拿的是我铸的兵器。 可她同时也感到些许愧疚:哪怕擎苍戟的品质在天阶灵器中当属前列,也远远比不上顾五原先所用的圣阶古刀……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兄长在为自己出头,是亲人之谊,而不是纯粹的实力换来的。 可她早不在乎流言蜚语了,比起争那一口气,她更希望亲人用最好的兵器去护卫自己,守卫人族。 因此,当顾定坤披着战甲,在万众瞩目下,横握战戟,甘心低俯高大身躯,而仅以兄长式的亲昵,半跪在身量尚矮的她跟前,笑着与她平视,并对她道谢时,她是万分受宠若惊的,并深觉受之有愧,她觉得这一切主要是顾五自己的功劳,不用她铸造的兵器,而用圣阶古刀,那份战绩只会更辉煌。 顾定坤却打断了她磕磕巴巴的推拒,而以不容拒绝之势,让她一同握住沾着干涸血迹、已略有磨损的战戟,朗声道: “没有它,我无法斩下妖王首级。” 他应在对全城人宣告:“这是一把绝好的兵器。” 见顾霖铃紧握着画戟之杆,神情愣愣的,他又笑着单手取下胸前象征着荣耀、赞誉和万众祝贺的赤色勋花,将之佩在顾霖铃衣襟上,宣誓般道: “这是同属于你的荣耀。” …… 那年,她觉得自己尚且配不上这份荣光,却在心里暗暗发誓:不久的将来,她必会拥有共戴这份荣耀的实力与资格。 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 即便是顾氏最重要的圣器,也会经她之手修补。 她用实力证明了一切,以致昔年的中域七族子弟里,没有人怀疑她终有一天能在炼器一途上成圣。 一位有望成圣的炼器师,其价值是不可用金钱衡量的,圣器仅能由圣阶修士铸造,可大部分圣阶修士又不善炼器,多半一生仅能锻出一件圣器,这才造成了圣器和圣阶修士一样无比稀有的局面。 圣阶炼器师,绝对是能中兴一族的无价之宝。 令世人也为之遗憾的是,她炼器之道大成后,就一直被困在成圣的前一阶,足足三百年,境界未有分毫进益,离准圣之境也都还差了一线。 可修行一途,越到高处就越能明白:一线之遥,往往有如天堑。 但她并未气馁,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去成长,没想到,骤逢天下大变,顾氏败亡,高楼塌倒得太快,以至她还没反应过来,前方道途就断了。 因为炼器不同于武道,学武须实战,炼器当然也离不开在一次次锻造中进步,武道实战有对手即可,炼器的积累,却需要无数绝世灵材去堆积。 且这之中,必会有失败品,炼废许多灵材后,才有那一次顿悟的功成。 如今这个破败的顾氏,不仅不能为她提供修道的支撑,甚至会拖累她。 可她心中并无丝毫怨怼,甚至拒绝了所有曾暗中招揽她的宗门,甘愿一生抱负蒙尘埃,活在这滩污浊的泥淖里。 因为她始终记得,自己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道途的。 昔日,我们同戴荣光、同享赞誉; 今日,我们共负苦难、共咽屈辱。 兴亡一体,悲欢同担,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当年,她立下高远志向,只为了能有底气和实力,站在所有父兄长姐们身后,笑着共沐一份人族英雄的荣耀……或许荣誉都是其次的,她能够为亲人们铸兵器,寄情于器,保护着他们,成为他们最可靠的后方支撑,这就是过去的她,活着的最大意义。 现在,她执迷不悟般要撑起这个人心已散的破败氏族,甘心落到尘埃里忍受讥讽嘲笑、谩骂侮辱,为了一笔钱四处求告,将尊严踩踏到泥地里……是因为她永远不可能抛弃那些逝去者。 尽管,那些人已化作天穹之上的亡灵,变成祠堂里一个个冰冷的、刻着名字的木牌。 她常跪在祠堂前,将那一个个名字扫视过去,有一份心意渐渐笃定到无可回转: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因为…… 这儿是我的家。 她如今这份心境和昔年氏族内乱时,她带着笑披上嫁衣,决定牺牲自己时,是完全相同的。 唯一的不同是,昔年,她为了救流落战场的亲人们,要离家,如今,她为了陪伴那些亡灵,要守家。 往昔内乱起时,她的百岁生辰宴才刚过了五年,而距离那年顾定坤将擎苍戟置在她手中,说出“荣光同属”之语时,业已过了十五年。 因此,哪怕要远嫁南陆,她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害怕。 她心底可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为所有人的平安归来,而踏上别离之途。 即使,心知归期尚遥,战乱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当侍女为她梳发、上妆、抚平嫁衣时,她也保持着灿然笑容。 直到凤娘为她送来一座嵌着赤珠的玲珑塔。 那年还没人知道凤娘实为妖族,那年顾氏上上下下都深恨妖族……因此,她知道凤娘为了这座塔奔波了数月,却不知道,塔顶那颗粲然的赤珠,是凤娘亲手从自己的丹田剖出的。 这位不是她生母,却胜过她生母的长辈,抚着她盘好的发髻,失去风度放声大哭。 她却还能笑出来,甚至毫无惧色地劝慰对方,说什么,我绝不会有事的,也绝不会委屈了自己,您千万莫要担心我。 直到她抱着玲珑塔,坐入花轿,将在战乱之际,禁空大阵阻隔中,穿过中域,远赴南陆。 大红色的盖头在眼前落下时,她的视界沉入黑暗。 这时她终于默哭出来。 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恐惧的、是不舍的、是难过的。 唯有玲珑塔顶一颗赤珠,散发暖意,成为她仅剩的火光。 连梦里,也是这团暖融的赤色火光,在照耀她。 后来,万万里行程间,经历了无数生死一线的劫杀,她终于嫁入秋氏。 鲜花喝彩围绕着一对新人,礼成之后,她度过了梦魇般痛苦的一夜。 她甚至自始至终未曾看清这名义上丈夫的脸。 她会天天见到的人,是秋氏大夫人。 氏族内乱中,即便是向来安居南陆的秋氏,也不能幸免于战乱,她的新婚丈夫同样需要上战场。 因此秋夫人希望她尽快有孕,最好是诞下天赋极佳的孩童,万一秋氏在此战中元气大伤,也可保存住重新崛起的火种。 她名义上的新郎,亦是秋氏修道天赋顶尖者,因此全族上下都在关注着,两个天赋至高者,能生出怎样一个根骨绝佳的孩子。 于是,梦魇一样的夜,反复上演了。 每次她醒来后都感到疼痛,可她不明白那痛楚感是发自灵魂、还是发自身体。 每个无需承欢的白天,玲珑塔都卧在她的怀里,她梦中的火光暗淡下去了。 她依旧未曾看清过丈夫的脸,实际上,此人只有晚间会回来,大概也是被族人赶进房中,当成种猪一般的人。 有时,她会联想起昔年在中域战营后方,看见的被俘虏来的敌方军/妓。 她觉得自己与那些人,或许没有什么的区别。 至多,军/妓若有孩子,会被迫吃药,而她若有孩子,会被取出来。 她想:人活在世界上,要受的难,竟是相通的。 她开始思念她的家。 直到半年之后,她的新婚丈夫战死了。 秋氏全族上下,一片哀恸,且不出意外地迁怒到了她: 有人算出,她的命格与秋氏大公子不和,有克夫之相……而更多的人在苛责她,没能诞下一个根骨绝佳的孩子。 这时候,远在中域的顾氏己身尚且困于战乱、难以挣脱,更无人会来管照她。 她被关进陵塔守坟,以赎罪的名义。 秋夫人没说要将她关押到何时,只每天会派人来巡查,她今日可有诵经、可有抄经文……巡查的人不会入塔,因为陵塔是被封死的。 他们只是凿开塔侧的一块石,从方寸孔洞里,透出阴鸷的眼,暗暗窥伺监视她。 那时候,她袖间藏着小小的玲珑塔,凤珠温暖了她的肌肤,可她梦里的火光,却完全熄灭了。 本该从火焰里淬炼而出的绝世名剑,成了消散殆尽的幻影。 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五十年后,秋氏陵塔前,来了个衣衫破烂、浑身血迹、宛若疯子的人,这是顾氏的二女儿,顾笙月。 她手中执一柄破损不堪的战刀,在秋氏祖地,杀了个七进七出,血雨泼天。 也正是自此之后,南陆秋氏和中域顾氏,结下了难解世仇。 当她踏着满地尸体,将最后一记雪亮刀光斩向陵塔的那一刹那,默坐其中的顾霖铃,眼中没入一道刺目光亮——多么久违的光明。 乍然破入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疼,溢出泪水,漫天白光里,她看不清任何事物,却感知到有人在靠近自己。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 她有些害怕。 于是,顾笙月破开陵塔后,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身着白色祭衣的女子,慢慢向她转过头来,双目无神,神情中有惊恐。 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可曾经的顾霖铃,是个格外活泼灵动的孩子。 顾笙月在这一瞬间流了泪,她说: “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也像昔年的顾定坤一样,以亲昵的姿态,半跪在女子面前,将手中染血的刀递过去,哽咽着: “我们回来了……我们来晚了。” 她执起顾霖铃的手,落泪时,尽力让声音里露出欢喜意,“我这把破刀坏了五十年,就盼着你回来给我修呢。”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每每很疑惑哪段回忆杀该摆在哪段写……以后大概会修文,将时间线理得更圆融些(orz人物多剧情也多,可我又不舍删减,但这个定然会拖慢主线) 本文或算是半群像文吧~唉,其实除了主角两人之外,其他人的故事都会有终结,所以至少写他们短短的一生时,我不舍得再折断。 感谢在2020-04-10 00:40:44~2020-04-11 00:3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煎饼果子.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7章 寄望·千江夜雪(八) 这场氏族内乱, 让顾氏永远失去了嫡系第七子, 其佩剑劫音, 断成十二截。 后来流落边塞的二十年里,这些断剑碎片,被顾十四常年拢在衣襟里护着, 哪怕断口的锋刃,有时会割伤他的胸膛。 直到战乱终止,所有人,包括顾七的尸骨,都回到了顾家。 他们的九姑娘,替他们修刀铸剑的唯一人, 也终于回家了。 顾霖铃踏入被尘封已久的锻造室,片刻不歇开始修补一众亲人残损的武器: 第一件,是顾笙月的战刀。 在后来的日子里, 这把战刀又彻底破损过六次, 每一次,都在她手里浴火重生。 破损得最严重的那一年, 刀和人是一起被将士送回来的, 顾笙月浑身鲜血、昏迷中也死死握着刀柄。 她当天开始修补前, 曾仔细数过那刀身之上,共有多少条裂痕。 大大小小的裂纹与缺口,共一百七十二道。 刀尚且如此,遑论是人呢。 荣耀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 后来, 这个道理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因为岁月流过去,这家族中每一人的武器,她都亲手修补了许许多多次,那些或轻或重的破损口,根本难以准确计数。 顾十四的剑也好,顾十三的阵盘也罢,乃至顾六的银针……其上每一个最微小的凹陷、缺口、裂痕……都是她在铸器台上,全神贯注、竭尽心力,一点点修补或磨平的。 她总告诉自己: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在她心里,修好了物,有时宛若修复了人。 好像现在,她要修补的最后一件武器,是顾七的遗物,劫音。 这一支剑她修了足足十年,耗尽了心血。 用最好的灵材,将断口处重新熔铸接续,经年累月慢慢打磨……她想让这把剑看起来,同原来一模一样。 当剑身重新恢复锋利雪亮,她抱剑踏出门外,十四坐在院中槐树下,已等候数年。 两人共同无言注视着修补好的剑。 可他们都明白:剑可以修好,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她亲手将劫音系在了顾十四背后——自此,家中剑修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将毕生背负着两把剑活下去,到死为止。 “以后,它就靠着你了。” 那一年顾十五都还未曾拜入顾氏,因此也没有人料到,很久以后,同样的场景再现了,某种和昔年相似的信念传承下去,伴着本该葬入墓穴的荣耀,共同压在这个家族里、真正的最后一人身上。 经受了这场内乱浩劫的洗礼,族中的每个人都有了变化: 比如,以前争强好胜的顾十四,如今更寡言、也更刻苦,又如顾十三,终于弃了原先三心二意的性子,开始专注于阵修之道。 顾霖铃却觉得,自己和最初相比,没有太大的不同,还是常常对人灿烂笑着。 若非要说改变了什么,就是屋中一角,多了一座凤珠玲珑塔,每日都由她亲手小心擦拭。 那些年,顾十三亦亲眼目睹过她擦拭玲珑塔的样子,知道她对此物有多么珍重爱惜。 何况凤娘已死,她生前又不曾传下过什么遗物,凤珠塔算是她留给生者仅剩的念想了……要说不舍得,他们三人里,没有人真正舍得。 顾霖铃不愿卖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他想: 您不舍得的,仅仅是一座塔吗? 自顾氏这座大厦倒塌,他眼中见了许多不平事,一开始还要郁愤不甘,恨不得与某些人同归于尽……现在,家中人或死或散,他却完全看开了: 管它什么信念道义荣耀辉煌……和性命一比,连修真界里最重视的修道前途也算不上什么,活着就够了,哪怕是卑贱苟活。 如今,家里就剩他们三个了,哪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也是绝对不可承受的。 事到如今,除去一死之外,他们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也没什么不能舍去。 顾十三甚至大逆不道地暗自想过: 卖塔又如何、卖剑又如何?即便卖了姓名、卖了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要他看,卖空了才好! 卖得干干净净的,也将过去的一切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 荣耀和屈辱一同忘记,以后抛开这个破败的氏族,去无人打搅的偏僻地方安顿下来,过最普通平凡的日子,直到各自埋入黄土。 可顾十三知道,顾霖铃和他不一样: 她自始至终放不下——她是身心皆属顾氏的人,骨和血已融在那片土地里。 别人希望顾氏不亡,是企盼保住一份荣华富贵。 她不是,她在暗自企盼一个公道。 尽管她从来不说出口,可顾十三很明白,她不甘心。 并非不甘心跌落泥土尘埃,而是不甘心昔年用血换来的荣光被玷污,不甘心那些逝去的人被平白诋毁……以至人死如灯灭的现在,她本应看破一切并过上新的生活,却依旧放不下。 不肯离开这片泥淖,执意留守在这片冰冷的祠堂外头,一厢情愿陪伴着逝去的亡灵。 可这天下哪里来的公道呢?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世人奉你为圣贤,你就是圣贤;世人唾你为盗匪,你就是盗匪。 人间没有永恒的英雄,亦没有不坠的荣光,他们的血,全白白流了。 顾西游心中徒生浓重的无力感。 他也不知随手抄起了什么,狠狠向冯宿砸过去,怒骂着:“滚吧!” 这奸猾的商人脸上快要得逞的喜意还没褪去,骤然被这么一砸,骇得蹿出老远,连用以装风雅的折扇也掉在了地上。 他忙捡起东西,骂了句“不知好歹”,因怕顾十三发疯动了真格,胆小如他,竟急步逃出了门。 等走到大街上他才重新摆开富商的作态,心中鄙夷道: 现在不肯卖?往后有的是来求你大爷我的时候! 那头顾十三吓跑人后,宅子内气氛陷入沉闷的安静。 顾归尘是嘴笨,有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顾霖铃是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顾西游是没心情再说任何话。 此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正午。 顾霖铃难得去外头街市上买了几条鱼回来,炖汤并煎炸,又清炒了几样小菜,还蒸了顾归尘极喜欢的糯米糕。 兄弟姊妹十九个里头,顾霖铃是唯一擅长厨艺的,因她本是凡尘出身的人,还是没有姓氏的贱籍,后来一系列机缘巧合下,才随凤娘拜入顾氏,并赐了姓。 且由于她祖籍在南陆,因而会做的都是江南菜系,口味鲜甜咸香,不过近年在西江住得久了,倒对当地的各色辣椒们渐渐适应了。 往年在中域顾氏的时候,因族规限制,嫡系居住的祖地内,是万万不准开凡间灶火的,也不许吃凡火烹制的、有“杂质”的食物。 可一旦出了祖地,到外头玩耍去了,便大可放开了吃喝。 众兄妹在外界也有一两处瞒着长辈置下的秘密聚会地,有山有水有屋舍,还没有古板的族老来限制他们的自由。 顾霖铃常爱在这些地方,托人养些鸡鸭鱼,种下些小菜,以便有空来玩时,可为众人下厨。 那些欢闹日子,而今回想起来,每每恍若隔世。 后来,他们流落到西江,成日在死生间奔忙,顾霖铃亦很少下厨了,顶多在重要的节日里又恰逢她得空,才会进厨房做桌简单的菜。 今天一反常态下厨,自然是为了安抚两个弟弟,缓和三人间紧张的气氛。 可三人也都知道,吃完这顿饭,顾霖铃必会马不停蹄赶去怀泽郡,只为那一扇屏风。 虽心底都怀念过往同桌而食的温馨日子,可这难得的一餐饭,三人最开始却食不知味: 顾十三埋着头,单手点着筷子尖在数米;顾霖铃吃了几口白饭后就看着满桌菜愣在那里。 还好顾归尘从来是看不得哥哥姐姐们吵架的,于是打头阵,端起碗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两海碗鱼汤,喝到肚里完全撑住,噎出个鱼汤味的嗝儿。 这把另外两人都给逗笑了。 顾十三是肩膀一抖在噗嗤闷笑,顾霖铃是手背掩口轻轻笑两声。 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 三人开始互相给对方夹爱吃的菜。 顾霖铃还仔细替两人拆了鱼,替十三盛了汤,并将炸好的糯米糕沾满红糖粉后搁在了顾归尘的碗沿。 顾归尘啊呜啊呜一口一个金黄且脆的糯米糕,叽咕叽咕忙着嚼到话说不连牵。 这时候的他,还对被封尘在脑海深处的汐河畔童年岁月没有记忆,可味觉偏好竟依凭本能保存了下来: 旁的菜系他也不是没同哥哥姐姐们一起外出吃过,可他还是最喜欢九姐姐做的江南菜,并且深深喜爱南方的种种甜口小点心。 洛朝在一旁看他吃得贼香,简直怀疑现实里的顾归尘味觉缺失了,毕竟那家伙从来在各类美食面前毫无动容之色,甚至隐隐露出过嫌弃。 还是说,他吃不惯北岭风味的东西,只喜欢江南菜品? 洛朝托住下巴,在旁看他扒饭时和鸡崽啄米一样,小口小口吃得极仔细,感到很唏嘘,心道:还是这时候更可爱啊…… 三人吃饭时话说的不多,偶尔有人低笑几声,谈点街头趣闻,都心照不宣避开了某些沉重话题。 结果,洛朝看了许久,竟然感到饿了。 他向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火速去街上买了一大摞小零食回来: 西江当地的街头美食,全是辣口或是酸口,吃起来极有味道。 买完吃食回来,发现三人已经在收拾桌案了:每道菜都吃得很干净。 顾霖铃嫌弃另两人笨手笨脚,不让他们来帮着洗碗碟,将两人赶出了厨房。 结果顾归尘跑出几步又给她叫回来了。 她弯下腰,给顾归尘身上挂了个蓝色布兜,将案头剩下的糯米糕——一半是炸的、一半是蒸的,全蘸好了红糖粉与豆沙浆,分开包在两片洗净的长芦苇叶里,完了仔细装进蓝布兜,配了个竹签子,让他随时方便戳来吃。 顾归尘欢欢喜喜跑去找十三分享点心,可惜十三不爱吃甜的,戳了一个后就作罢了。 顾十三看他傻呵呵的样子,开始抓紧这娃娃年纪还小、性子还没定型的机会,教导顾归尘一些人生道理。 顾归尘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看到顾西游懒懒靠着木柱、双手枕着后脑勺望天感慨。 他嘴巴里叽里咕噜,边吃糕边听课,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听得半懂不懂。 洛朝也坐在旁边石阶上,一边啃辣口的卤鸭脖,一边看得笑死了。 可顾十三其实很忧心,他空出一只手敲敲顾归尘的脑袋,语重心长的: “十九啊,你可别再学十四了。” 顾归尘被米糕粘住了牙齿,含糊着声音问为什么。 这些年头,他们谈及逝人,心态已然非常平静了,甚至乐得打趣: “你看十四,他到临了都没找着道侣。” 谁料顾归尘疑惑着反问,“可你也没找着呀?” 接着数道起来,将家中人从小到大全过了一遍,发现不仅十四十三,如四姐姐、二姐姐等人,全没成过婚。 九姐姐据说以前成过亲,可好像后来又不作数了。 顾十三听着他念叨,心里一咯噔: 完了,这一家子男的女的全是光棍,哪里找来个正面例子? 于是只好老生常谈,将家中唯一一对伉俪情深的长辈,顾氏家主和凤娘的爱情故事,又念叨了一遍。 这话顾归尘早听得耳朵起老茧了,因此心不在焉的,专心啃他的糯米糕。 顾西游看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很着急: “你这个样儿,何年马月的能成家呀?” 顾十三痛心疾首的,“叫我和你九姐怎么能放心?” 岂料顾归尘再次眨着眼,迷惑反问:“可你也没成家呀?” 他甚至搬出了族规里“长幼有序”之说,一般长兄长姐们不成亲,下面的弟弟妹妹是不能越过去的。 顾十三:“……” 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愣在那里。 算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他盯着屋檐长吁短叹,语调更沉重了些: “叫你别学十四,找不找道侣倒是其次的。” “主要是啊,你别学他那个偏激顽固、好胜争强的性子。” “有句古话懂不懂,叫过、刚、易、折!” 顾归尘欢实啃米糕的声音小下去了。 “唉,哪止十四啊,你九姐姐,你四姐姐……骨底的傲气,全是一模一样的。” “往年你要长成他们那样儿,倒不要紧,有顾氏给你撑腰……可现在啊,今非昔比了啊!” 顾归尘抬眼悄悄望他,觉得十三的看似无所谓的神情里,带了些伤感。 他吸了吸鼻子,又啃一口糕点,没吱声。 顾十三顿了许久,忽然抬手扣住顾归尘的肩,注视着对方尚显懵懂的眼: “十四在的时候,我晓得他心里苦,我从来忍着,没敢就那件事情和他吵。” “现在啊,他也走了许久了……十九,我问你,他说的那些混话,你还记得吗?” 顾归尘将嘴里没嚼完的糕点囫囵狠狠咽下去,重重点了下头: “记得。” 心道:怎么可能忘记呢? 他万万料不到顾十三会这样说:“还记得?那就忘了,全都忘了!” “一个字也别记着!”顾十三的神情从未这样严厉过,扣肩的手有些用力,“那都是些屁话!” 顾归尘蒙住了,“为什么?” 他这一瞬间,就想起了顾十四,也就是顾闻耀,临终前的画面: 与他情同半师的十四,彼时将劫音剑交到他手上,“以后,它就靠着你了。” “……这是你七哥的剑,至于我自己的剑,不值当留着。” 最后,顾十四紧握住他的腕说: “以后,一定要用这把剑,将你的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上。” …… 那些事情,顾归尘一旦回忆起来,眼角就泛了酸意。 顾西游却急促深呼吸了一下,扣住他肩的手也有些抖,像在平复某些心绪。 好半天平静下来,他才缓缓讲了些往事: 说顾十四这人心气高傲,早年性格和他不对付,家中彼时恰恰又是他两最小,彼此间年纪只差了一、两岁,因此谁都不服气谁,两人常常吵架。 “十四年纪小刚入门的时候,天赋好长得又俊,谁都不服气,你是没看见过他当年那犟得要死的傻样儿……七哥在的时候,整个家里,明明是七哥的剑术天赋最好,哼,可他也不服气七哥!” 说是,有年家主考较族中小辈的剑术进益,顾十四才入门十年没有,连顾七的真人都没见过,居然当众扬言要赢了顾七。 还说出什么“我才是顾氏同辈剑术第一人”,“未来,我还会是剑圣门徒第一人,顾七必是我的手下败将!”等等妄语。 他说起顾七,都不会喊“七哥”,更不用敬词,其高傲又不通人情的性子,可见一斑。 顾十三现在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 “他那个时候,成天一张脸臭得要命,死性子让人看了就来气!” 又恰巧,年少时的顾十三,无论在哪一条道途上,都是十几个兄弟姊妹中天赋最差的那个,因此从来不定性,先和顾六学了几年医术,发现学得艰难,又丢开,和顾笙月去学刀,学了没几年又丢开,接着,跟五哥学拳、跟三哥学符术,也是学了个半瓶子水晃荡,全不成样子。 后来,顾七年纪轻轻剑术大成,居然在修道不过三百年的关头,取得了每个剑修毕生能得到的最高荣耀之一——在天柱山剑铭石上,刻下名字。 顾十三少年时,最崇拜强者,看到七哥取得了如此荣誉,当即生了仰慕之心,觉得剑修真是最厉害的武修,也不管自己的剑道天赋,和符术医术天赋一比,还要更差几截,哭天抢地要抛开其他所有道术,改为学剑。 于是,这就招来了和他年纪相当的顾十四的不屑,一是他看不起顾十三性子摇摆、没定力,二是他觉得十三的剑术天赋实在一般,估计学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放弃了。 每天在剑道演练场,两人但凡一打照面,顾十四就拿鼻孔看人,顾十三若在学剑途中出了什么洋相,他必然要从旁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顾十三倍感屈辱中,当下也来了少年气性:你觉得我学不下去,你断言我必然会放弃,我还偏就要学出个样子来给你瞧瞧! 结果,学得最艰难的剑术,反而是少年时的顾十三坚持了最久的一件事。 本来,十三十四之间不对付、爱吵架,整个顾氏嫡系的人都很清楚,且以包容小孩的心态暂且放任着,意思就是:小孩之间的事情,小孩自己来解决,长兄长姐们就别凑热闹插手什么了。 顾十三便没了人给告状撑腰,又因为十四入了门之后,他顿时失去了众哥哥姐姐最宠爱的幺儿身份,更加对十四恨得咬牙切齿。 偏他剑术天赋和顾十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导致平常两人间的较劲儿,最后都是顾十四占上风。 他一直在暗暗寻个机会报复回去,好给自己出口恶气,听闻十四不知天高地厚般扬言要胜过七哥,他顿时就乐呵起来,深觉反击的机会到了,嘲讽着: “就凭你?你连七哥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 顾十四听了,一眼都不觑他,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信心满满。 只因这两人虽年纪差不多,可十四比起十三,晚入门少说五十年有余,因此对顾七此人了解得极有限。 而顾七因为天赋佳,被长辈看管得很严,常年在各大秘境历练,要么就是提早上战场熟悉战事,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导致十四入门也十年有余了,却从没亲眼见到过顾七。 相对而言,顾十三与七哥的关系可就亲近多了,毕竟他铁了心要学剑时,还是央求七哥帮他向家主求情的,以前顾七得空的时候,更会教他习剑。 在他眼里,顾七是整个家族的同辈里,永远不可逾越的巅峰,顾十四妄图跨过这座高峰,只能是痴心妄想。 他乐颠颠地在一旁打算看笑话。 没想到,家主的考较日期还没到呢,十四的“现世报”就来了。 某天,顾七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骤然回了顾氏祖地,且第二天清早就去剑术演练场看望十三。 哪知顾十三当天没成功早起,顾七反倒碰上了清晨无人时便早早到了演练场的顾十四,他虽不认识这个弟弟,却爱惜他的勤奋自勉,于是决定和他过招,顺带点出些他剑招中的疏漏。 就上前,十分自谦地说,“可否讨教一番?” 哪知道,他不认识十四,十四却看过他的画像。 顾十四将他的“讨教”看作了“挑衅”,鼓足干劲决定要将对方打个落花流水……不幸的是,他竟在三招之内,一败涂地……他先是震惊,完全没料到这等结果,认定这是一时失手,不死心地又冲上去和人交手数次……竟次次败于三招内。 最让他羞愤的是,顾七每次打败他后,还都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招术中的漏洞。 这对心高气傲的十四来说,简直是灾难级的耻辱。 万般屈辱愤懑下,他又一次被打倒在地,摇摇晃晃拄着剑爬起来时,看见对面顾七的眼神中赞许里带些得遇良材的兴奋,脸上更是清晰写着“继续啊、别气馁”这等字样……他到底年纪还小、涉世不深,终于忍受不住,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一边哭,一边顶着顾七惊讶无措的目光,抱住脑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演练场,人生中首次翘了晨练。 顾十三听此消息后捧腹哈哈大笑,隔了十来年后,还在为没有亲眼看见顾十四被打趴下的场面而遗憾。 他乐滋滋地等着顾十四在家主的考校场里,出第二次洋相。 没想到,真到了进行考校的那一天,顾十四竟在顾七攻势下,整整坚持了半个时辰,连家主也啧啧称奇赞叹,可谓虽败犹荣。 顾十三对此不敢置信,心底最深处,还升起些对十四剑术天赋的嫉妒。 可没料到,事情第二天就有了反转: 原来,顾十四为了留住尊严,不让过去说的大话被吹破,居然越阶强行修炼会损害筋脉的心法——都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而且,为了不露出切换了心法的破绽,比试开始前,他就服用了一些同样有副作用的丹药,以遮掩心法问题。 好在六哥是何等厉害的医修,火眼金睛的,十四比剑结束下场的当天,他就看出了不对劲,不由分说把人揪去了自己的宅院,趁人不注意时一诊脉,立刻真相大白。 药物和越阶心法的后遗症很快显现了,后来没过几天,顾十四就虚弱得只能躺床上,哪怕在六哥的精心调理下,也歇了足足三年。 而顾七得此消息后,才终于知道家中新添的一位幼弟性子如此别扭,幸好他是个宽和大度、脾性爽朗的人,不仅没怪十四过去当众口出狂言、对他不敬,还因幼弟是为了跟自己争强才落了病,而心生愧疚怜惜,常去看望慰问他。 然后就被顾十四哭着赶出来了——十四当然没力气赶人,都是哭着央求顾六把人赶出去的。 …… 顾十三谈及往事,又是气又是笑的,一时欲哭一时怀念。 他抹抹微微湿润的眼角,又向顾归尘道: “十九啊,我同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抹黑十四在你眼里头的模样。” “你七哥走了后,十四的性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和以前比,那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说到这里陷入追忆,又愣怔了一会儿后才道: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你十四哥啊,不论今时往日,他骨底有些东西从来没变。” “他后来不和七哥争第一,但要和外头人争第一,且不管自己的实力天赋如何,哪怕伤了身体根本,也要赢下来。” “你的剑术有一半是他教的,我晓得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定然会受他的影响。” “本来啊,你天赋这样好,有些傲气也是应该的……”顾十三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哽咽起来,又哭又笑的,“放在以前,顾氏还在,剑铭石又算什么?” “原先,你道途该一片坦荡,以后立地成圣,开宗创派,当顾氏第二位剑圣……也不在话下。”说这话时,他眼底有隐藏极深的不忍。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顾十三的神情骤然露出点戾气,扣住人肩头的手更用力,像是逼迫顾归尘一定要懂得什么,“十九,你知道吗,我们是中域迁来的弃族!” “在西江,弃族就是贱籍。”最后六字,他咬字极重,一字一顿。 “贱籍,本来连姓氏都没资格拥有!” “除非你叛出顾氏,改了姓拜入宗门……否则,贱籍出身的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西江的律条上,可都写得明明白白!” 说到此处,顾十三停顿了良久调整心绪起伏,再开口时,语调已温和一些,“我知道你还小,心性又天真,你从来不懂这些……” 顾西游平视着他的眼,眼眶红着,“可现在,你必须要早些明白了,否则,十三哥怕你将来犯了倔劲儿,也同四姐他们一样,入了死路,届时可就什么都晚了……” 顾归尘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升起的恐惧。 顾西游知道下面的话很残忍,但他必须说下去: “十四说给你的话,全是甘愿死也要争口气的混账话,你忘得越干净越好……” 他的神情忽而变得格外郑重,“但我今天同你说的话,十九啊,你却须记着,一辈子记着!” “我们是贱籍……”他口吻自嘲,眸底深处却藏了悲愤,“是五域的罪人!是无恶不作的顾氏留下的罪族!是勾连魔门私通妖族的奸细……” “你可知道,全天下许许多多双恶毒的眼都在暗处盯着我们呢!只盼我们早些死了!根除后患!” 他心中嘲道:我等就是众目睽睽下的囚徒! “剑铭石也好,成圣也罢……凡世间那些个能带来无限风光的东西……”他的眸光倏地冷下来,一切愤怒都在瞬间化为平静黯然,“都不是我们能肖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比较长,更晚辽orz感谢在2020-04-11 00:39:29~2020-04-12 02:1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8章 寄望·千江夜雪(九) 自那日午后顾十三与他深谈一番后, 顾归尘总会在无人时思考一件事: 何为贵贱? 他常于深夜无人时思索而不得解, 睁目望着屋顶时, 放在右侧耳边的手指会无意识抚过置于枕畔的剑匣。 有时,他会点起灯,启开匣锁, 借一豆暖光的映照,观看静置其中的两道雪亮剑锋。 一者名劫音,是剑心;一者名浮苍,为剑魂。 偶尔,他对剑怔然良久后,会忽然将将剑取出, 捧在手里,以脸庞贴在冰冷的剑身上,并阖目仔细感受着什么, 仿佛要寻觅出其主人们在世时, 曾残留其上的余温。 这时候,顾归尘脑海里会闪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师祖魏沧河在顾氏后宅的槐树下教他习剑、十四在演练场里面容严肃与他过招, 顾竹霜曾笑着替他逐字逐句念着上古文字撰写的剑谱…… 重新将两把剑放入匣子内时, 他轻抚剑刃, 眸中有深深的不舍: 也许,这辈子他都没机会将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也同样就失去了拿起这两把剑的资格。 可是,若未来能如十三说的那样,他们三个人, 离开顾氏这些族老族叔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过普通平凡的日子……如此,他也就不需要再用剑了。 他微笑着:那样也挺好的。 顾归尘不知道的是,这一幕曾落入过顾霖铃的眼中: 近一个月里,顾霖铃去了怀泽郡,除非族中有要务处理,否则极少回家,连顾十三也常常早出晚归,四处找门路筹钱——因十三是阵修,最近常去附近的郡县里找帮人刻阵盘的活计,也忙得昏天黑地的。 有次顾霖铃受了族老们强制传唤,急匆匆回来料理族学先生们为涨例钱而罢课一事,疲累应付完众多牛鬼蛇神后,天已至深夜。 她本想马不停蹄赶回怀泽郡,路过通往家宅的某条巷子时,突然又生了念想,心想难得回来,看一眼他们也好。 怀揣着思念和忧心,她脚步时缓时急,心头杂七杂八念叨着:自己不在时,十九十三可都安好? 等走至内院一瞧,发现顾归尘卧房里的灯竟亮着。 她心中微讶,见房门只虚掩着,刚要轻轻推门而入,就从门的间隙里看见了顾归尘对剑默思的一幕。 她先是愣住,而后静悄悄在门外伫立了一会儿,目光深深,临了转身时又回望一眼,最终扭过头,神色失魂落魄的,竟没有惊动顾归尘,默不作声独自离开了。 低着头走在夜路上时,她不由自主想起半月前,无意中听到的十三对十九的一番剖白: 那些……都不是我们可以肖想的。 可是,对未满百岁的十九而言,修者的一生才刚刚起步啊,在这样小的年纪里,便注定要错失那些风景……是否太过不公、太过残忍了? 他的前路,本可以极尽灿烂的。 难言心绪里,她的身影没入更深的夜色中。 顾霖铃和顾十三心里,都暗藏了许多隐忧,可在洛朝眼中,一切事情要简单得多: 他很明白顾归尘一向性子纯粹,有些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如今更是少年模样,那心思就更好猜。 十三说的话,他猜测顾归尘只听得半懂不懂,估计会听话地铭记下来,但心底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他夜里观剑,只是单纯在表达对故人的思念不舍罢了。 不过这些天来,顾归尘确实过得有些孤寂,两位哥哥姐姐都匆匆忙忙,十三即便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半个时辰,至多空出几刻钟问一问顾归尘,他俩不在时,家中可有出事,可有闲杂人等来闹腾。 每每十三这样问他,顾归尘都会下意识想起那个被埋进土里的醉汉,便手指偷偷绞着袖子,有些局促不安,好在他虽心虚,可没完全露怯: “没有什么人来。” 他难得撒了个谎,没将这事抖落出去。 挖坑埋人之事的另一位共犯,这半月倒是来顾家拜访过几次。 白芍是受了外出的哥哥所托,按时来给顾霖铃施针的,奈何几次上门都没遇见人,只看到一个孤零零的顾归尘在院里习剑。 一来二去的,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尤其是白芍,本性是个活泼的,哪怕顾归尘不是很欢迎旁人在他习剑时打搅他,她也乐意兀自在旁叽叽喳喳个不停。 洛朝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是在家里闷久了,难得到一个没有长辈看管的地方,将平日里攒了一肚子的话全吐出来了,即便是对着木头般的顾憨憨倒苦水,也比继续憋在心里闷坏了好。 她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家中长辈如何严苛、族中长兄长姐们之间的八卦、修行怎样枯燥无趣、学医如何辛苦、以及赚钱贴补家用如何困难…… 顾归尘对别的话题都很一般,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独对后两个问题有些在意: 如何赚钱?如何学医? 他是脸上藏不住心思的人,白芍见他很感兴趣,当即也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赚钱?还能有什么办法?当然是去采药啊!” “你要是会炼丹,那卖出的价钱更高!” 白芍的这些经验,自然都是从族中长辈那儿得来的。 他们这一支迁来西江的白氏弃族,家底也算不得丰厚,唯一的优势在于医修身份是很好赚钱的,无论是上门接诊、坐镇医馆,还是卖出上乘丹药和特意培植的珍惜灵草,都能赚得一份不菲的报酬。 因为这年头里,学医的门槛较高,大部分有名望的医修世家或门派,皆敝帚自珍,普通人没有家学渊源是很难独自摸索进医道的,导致医修的数量相比起庞大的武修队伍,依然较为稀少,顺理成章地,医修能赚的钱也多。 白芍彼时只是顺口一说,她万万没料到的是,顾归尘居然很快就将道理付诸行动。 隔了几天后她又上门拜访时,顾归尘哗啦啦将好几大箩筐的草药倒在她面前,又抹抹额头上的汗: “你看看这些能卖多少钱?” 他此刻浑身沾满泥土,多半在野外翻山越岭地忙活好几天了。 白芍满心惊讶之余,秉承朋友义气,开始帮着估价,结果越看越哭笑不得: “你这都采的什么呀?” 她从中拾起一把缀满拇指大小紫色果实的绿株,表情无奈。 顾归尘眨着眼睛反问回去:“紫珠草呀。” 所有认药的方式,都是他从医书上看来的。 白芍就给他解释:这根本不是紫珠草,而是一种常见的紫色浆果,没有药用价值,吃来解渴倒还行。 又说这两种植物虽然长得十分像,但还有细微的不同,紫珠草的果实花萼要更薄更密,且叶片尝起来有辛辣味。 顾归尘给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想象到采药一职里头的弯弯绕绕竟如此多。 白芍不免就产生了好奇,“你的医术都是谁教的呀?” 她先前虽然得知顾归尘在学医,但出于医道江湖里的忌讳,没有细问其师承。 “我六哥哥教我的。”这话半对不对,他目前所有的医术知识都来自于顾哲音遗留下的医书和行医手札,但顾六生前从未传授过他医术,毕竟他向来修的剑道,没理由分心去学医。 白芍对顾家的事情也听闻过一点,知道顾六身为当世名医,最后却死得十分冤屈。 她不由得对顾归尘产生点同情,觉得此人医术还没入门呢,识药的基本功都没打好,就没了师傅,实在太可怜了。 便决定帮一帮这个可怜的同辈人,约定三日后去附近的山岭里教他识别一些基础药材: “只背医书是没用的,必须要亲身实践,去采药尝药。” 顾归尘听了,眼睛唰得亮了许多,点头如捣蒜,表示一定会去。 且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他还对白芍发出邀请: “以后,你可以来我家吃饭。”——在顾归尘的世界里,能把九姐姐做的饭分给家里人以外的人吃,绝对是友谊坚固的证明了。 看多了江湖话本的白芍则很有侠气,大手一挥表示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但顾归尘道谢得很认真: “我让我姐姐炸糯米糕给你吃。” 他不知道的,这话让洛朝在旁看得捂脸闷笑,心道:傻子……这算什么谢礼?你看得比金子贵重的东西,在人家看来,也不过是盘普通点心罢了。 一块下品灵石就能在凡间酒楼买一麻袋! 两个小辈便如约开启了野地实训生活,成天弄得灰头土脸的,倒腾了半月有余,竟也赚到了点钱。 不过其中遇上了许多小困难,比如,白芍虽然会辨别药材,可对清洗晒干等事务却不太熟悉,导致他们处理生药材时还浪费了不少原料,且最开始,他们还找不到卖药材的门路。 后来,还是白芍去当地自家医馆找了个负责采买的族叔,才将那装满几个储物戒的低阶灵植销出去了。 最终落进袋子里的钱,共计二百七十八块下品灵石——钱虽然少,可已经是奔波了大半个月的成果了。 顾归尘觉得这里头起码有白芍一半的功劳,执意要分给她一半钱,自然被白芍坚定拒绝了: “我就是教你认了几味药罢了。”——真正一天到晚在外头山岭奔忙挖药的还是顾归尘本人。 “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以后请我吃饭就行啦。” 顾归尘听了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他觉得九姐姐的一顿饭,给他一百万上品灵石都不换,所以这应该算是公平交易了。 没办法,毕竟顾归尘是个对世间钱货交易没有概念的人。 他自记事起就长在深山,生活里只有修道这一件事情,旁的凡尘俗务从来无法打扰到他。 何况,其为人又毫无物欲,一颗天生道心使然,日子过得比佛修还清简,昔年在深山修行、或入云麓念书时,不离身的物品唯有剑而已。 况且他的修行之道,一直秉持顾蔓箐教授的古法,从不倚靠外物,不吃丹药不食灵草……这么一算下来,他竟从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怎会去思量着如何赚钱呢? 更后来,他因缘巧合入了顾氏,众哥哥姐姐们很爱惜他,给他吃穿住行上的用度,放在大氏族里也是最顶尖的,可惜,他对那些物件究竟有多珍贵多耗钱,依旧没有任何概念。 在他眼里,除非某样东西是亲人送的,从而有了特殊意义,否则,粗布麻衫是衣,绫罗绸缎也是衣,而两者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一向只以自己的想法,判定某件东西有多大价值,却尚没有清晰意识到,他自己的判定和世人的普遍认知,往往是不相通的。 现在,他人生首次开始思索赚钱的门路,为的只是帮助哥哥姐姐减轻负担罢了。 不过,自出生到现在为止,他第一次自己亲手赚到钱,还是感到开心的。 当天傍晚时候,顾十三回来了,他立刻乐颠颠地将这堆灵石捧过去,双眼极明亮,期待地仰头看向十三,颇有些求夸奖的意味。 顾十三将这堆散钱数了数,又望望自家傻十九,既感动又好笑。 他不忍心打击这孩子的积极性,也不忍心告知他某个残酷真相——这么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因而只是摸摸头,温声夸奖一番。 见顾归尘瞬间喜笑颜开的,又忙叮嘱:“可千万别去太危险的地方!” 接着轻言细语表示,家里还没落魄到需要孩子站出来做采药苦工的程度,让顾归尘莫要太辛苦了,以后若要去山里,还是多玩耍玩耍,顺带采点药材就罢了。 顾十三面上是笑着的,可心底其实很酸楚,他与自家不涉世事的十九可不同,他从小就对这冰冷修真界里种种森严等阶认识得极清楚。 诸如采药这般没有技巧的枯燥苦活儿,往年哪怕是顾氏最底层的外支弟子也不会去做。 就算不如顾氏辉煌的普通小氏族,其天赋好的嫡系公子,也是一心一意悟道修行,采药这等底层活计,觑都不会觑一眼。 遑论十九这样绝世的道心,即便立马去个落魄的门派当弟子,也多半会被长老们全力供起来,届时珍宝灵材样样不缺,又哪里轮得到他去做外门洒扫弟子才会分到的采药活儿? 话说来虽冷酷,可在这个世界里,天赋确实能决定一个人地位的高低。 顾十三心想:这样一比较,如今的顾氏,何止比不上从前的辉煌,根本是连个破落户级别的小门派都不如。 居然劳得如今嫡系天赋最出色的孩子去做苦力活贴补家用……这事若是传到外人耳里,只怕会被当成笑话流传开。 他忍住眼角的酸涩意,暗叹:也就是十九能有这么傻。 顾归尘则和他完全想岔了,他虽然对钱货互易的规矩没有概念,可对数量上的钱多钱少还是能认清的。 他觉得十三这番叮嘱固然是出于爱护之意,可也是因为自己赚到的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才没有得到重视。 过去的数年里,家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面对困难时,众人总下意识觉得他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以至没有人会和一个心性尚且稚嫩的孩子谈及某些坎坷困苦,以及共同商议该如何想法子度过。 也就从没有人了解过顾归尘心底的真实想法: 我不小了,我也可以保护你们了。 如今,家里又遇到困难,他迫切地想要替九姐姐和十三尽一份力。 除开为了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与他们共担风雨之外,更是因为,他无法再忍受永远站在亲人身后,眼睁睁看他们承受痛苦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 因此,他只顺势蹭一蹭顾十三宽厚温暖的掌心,而没有应声允下对方的嘱咐,并暗自决定:要去深山采到更珍贵的药材换钱。 十三却以为他听进去了。 隔天,顾归尘便开始和白芍商量行动计划。 他们将附近几个郡县的地图摆开,选来选去,择定了灵气丰沛、珍惜药草茂盛的龙渠山。 白芍期待又兴奋,觉得这像冒险一样,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长辈以外的人去深山野岭采药呢。 可她同时也有些担心,问着:“我听说那里有很厉害的妖兽啊……咱们能行吗?” 顾归尘正在磨他的木剑,听言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眼都没抬一下,继续专心磨他的剑,“东域万妖岭,听说过吗?” 白芍目露讶异,“你难道去过那儿?” 她是学过正经天文地理的旧七族子弟,当然听说过威名赫赫的万妖岭,那可是南陆、北岭与妖族领地间的最后一片分界处,个中蛰伏了无数凶残至极的妖兽,且它们灵智未开,无法修炼化形,却喜食血肉,尤其爱吃富含灵气的修者身躯。 白芍恍惚的空当里,顾归尘却已经磨好了剑,他转头看见白芍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明晃晃用眼神问着“你就带这玩意儿去?” 他张扬一笑,难得露出骨底的傲气来,将剑向天一挥,破空声清晰在耳——看来锋利度够了,他欣然而笑、深觉满意,“木剑足矣!” 他才不会说,真正属于自己的佩剑吟松,之前因故碎成了好多截,至今还躺在顾霖铃的锻造室内等待重铸呢。 “我曾在万妖岭,越阶诛杀过兽王。”他说着,利落十足地挽了个剑花, “龙渠山那群杂鱼?”他将下巴一抬,眼中鄙夷深深,那狂傲的神情在旁边的洛朝看来不知为何异常滑稽好笑。 最后,他还嘴角不屑一撇,自信满满宣告着:“我一天就能全打趴下!“ 作者有话要说:orz,作者君肝了两天还是没有写到想要的剧情点?于是先断在这里发出来了~ 明天应该会发六千字以上肥章呀~ 感谢在2020-04-12 02:14:22~2020-04-13 22: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33969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9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 顾归尘的龙渠山之行比洛朝想象中要顺利, 概括来讲, 就是每天清晨出发, 按修士的飞行速度,半个时辰即可到达山脉附近,接着白芍负责凭医修直觉找寻采药地点, 顾归尘单剑扫平一切路障,然后两人拿着药铲去挖药就完事儿了。 如此来回六、七天,每日早出晚归的,两人都小有收获,白芍找全了不少初阶丹方所需的药材,近半月的丹道修行所需材料都不愁了, 而顾归尘零零总总赚了几百块中品灵石,比前半个月在普通山林里挖低阶药草收益得翻出几倍。 不过这个赚钱速度,要支撑顾氏这般大族的开支, 还是过于杯水车薪了。 顾十三有时回家, 已逢月上中天,居然正面撞上也才从龙渠山赶回家的顾归尘。 他瞧着这傻孩子往地上倒了好几座小山堆般的新鲜药材, 搬个小板凳坐着, 喜滋滋开始分拣, 搞得手上脸上全是灰土,明明活计辛苦枯燥,还乐在其中。 他是看在眼里,欣慰在脸上,酸楚在心中。 又问了顾归尘去的何处采药, 得知地点在龙渠山后,顾十三就没再对此多加干涉:只要并非某些死绝险地,他就不会担心十九的安全问题。 要知道,在那件事情没发生以前,十九可是被当作顾氏的下一位剑圣来培养的,而剑客和剑本身一样,不经受磨砺就不会变得锋利,他既然要成为顾氏未来最锋锐的剑,就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历练。 往年,他在顾氏受的训练就比别的同辈要严苛许多,众哥哥姐姐虽因他年纪小而爱护他,却不会在修行一事上溺爱他,与他对练实战时也从来毫不手软,和那些训练一比较,龙渠山实在算不得危险之地。 他生来注定是个傲视同辈的天才,能轻易涉足同龄人畏惧的险地,加上性子又谦和勤勉,道心浑圆无暇,以至于,在过去,整个中域七族都没有人怀疑十九将来会成就圣阶,直到那一天,珞珈山顶,无数冰冷眼神的注视下,他的道途被折断了。 这曾经让许多外人也跟着唏嘘惋叹。 而如今的顾十三和顾霖铃,也再不奢望这个自家年纪最小、天赋亦最佳的孩子将来能取得怎样辉煌的成就,他们仅仅期盼顾归尘余生能平安幸福。 可他们的想法仅是他们所想,两人心底其实都摸不准,顾归尘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顾十三今夜在月光下注视他傻笑的模样,忽然清晰意识到: 这孩子是傻,但不可能永远如此不谙世事。 人都是会成长的,会变化的。 即便他如今不在乎那被折断的道途……那将来呢?将来他也甘愿吗? 顾十三考虑着更久远的未来,心头惶惶的,不由自主对着顾归尘问出来: “十九啊……你怨我们吗?” 说这话时,他笑容深处带了苦楚。 顾归尘正乐呵呵清理药草上的泥土呢,乍然被这么一问,有些蒙,根本没反应过来十三问的是什么事。 他愣在那儿想了半天,最终挠挠头,迷惑地回望对方。 顾十三摇着头笑起来: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论。 顾归尘倒真有正事问他,神色小心翼翼的,“再过几天,我可以去看望九姐姐吗?” 原来,近来他和白芍采到一株玄阶极品灵草,在当地镇上卖不出好价钱,得去怀泽那样的大地方,才能找到有足够财力的收购贩子,或者卖给繁华城中有名气的药阁医馆,比如白氏也在怀泽郡经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医馆。 得到顾十三的首肯后,他显得尤为开心,因为满打满算,顾霖铃已有将近一个月没出现在他面前了。 自他们这一支族人迁到西江后,三人还从未分离过这么久,以至他非常想念家人,也担忧着顾霖铃过得怎么样。 本来,最快明日便可出发去怀泽郡了,但因最近几天,龙渠山传闻出现了一株成灵的千年山参,颇为珍贵,很多人都得讯前来寻找。 白芍更是满眼期待,“普通的千年山参还算不得什么,可这一株,据传已有了灵性,会遁地入水躲避生灵追捕……千年份的灵参,少说可卖出十万灵石了!” 顾归尘听得惊叹不已,眼里瞬间迸发出渴望的小星星,“十万?!” 何等巨款! 他心心念念要捕到这株山参带去怀泽卖了换钱,已和白芍约定好去漫山遍野寻它个几天,挖地三尺也给它找出来。 结果隔天又赴往龙渠山,白芍带了一堆探测山参的灵器来,两人寻了三天有余,连个参须都没见着,反而低阶灵草又挖了一堆。 白芍显得很失落,顾归尘倒挺随遇而安的,见到什么挖什么,并不挑剔。 洛朝觉得他有发展为小财迷的架势,所过之处,半根灵草也不放过,但凡能卖钱的,统统一铲子下去挖干净。 偶尔遇到前来挑衅的妖兽,几剑结果了其性命后,兽尸也被完整保存起来,等着去山下猎户聚集的地方,卖给前来收购皮毛、妖核等物的贩子。 且因顾归尘天天都来此片山脉采药或捕猎,一来二去的,竟也认识了不少当地修士。 有时白芍被拘在家中学医术没法出门,他独自一人还会进到更危险的山区,遇到被妖兽纠缠的陌生修士后,也会顺手救一救。 善行大部分时候有好报,被救的修士若对此片山脉很熟悉,为表感谢,会不吝告知某些高价值灵草的常年生长之地,这点大大省去了他们为寻找药材浪费的时间。 如今,他们为觅灵参,又在龙渠山四处晃荡了五、六天,期间遇上不少熟人,过问一番有无灵参消息后,回答也都是没见过。 顾归尘也就渐渐打消了捕获灵参的念头:毕竟,还没巴掌大的一颗山参,又颇具灵性,会自主躲避活人,能遁地游水……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呢。 便依旧安安心心挖些灵草灵花,打算再挖够一筐,就收拾收拾往怀泽郡去。 这天,他正握着小药铲专心挖一种蓝色的止血草……忽的眼前一暗,手中药铲挖了一半的止血草竟被一只纹样华贵的靴子踩住了,且头顶传来个惊异带阴冷的声音: “顾长思?” 同一刻,就在他身后不远的白芍恰恰挖完药草站起身,于是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也略感讶异: “崔兆?” 顾归尘却只关注着自己被踩住的药草,他皱起眉,想也不想,把手中药铲的尖头,狠狠向来人的脚踝一铲—— 崔兆猝不及防被偷袭,关节升起尖锐刺痛,立刻“啊啊——”痛呼喊叫,双手揉着受伤的踝部,单足跳着脚后退了好几丈远。 他身后另一群服饰华美的修者见了,连忙上前扶住他,口里都喊着:“崔师兄,您没事吧?” 顾归尘这才满意了,小心翼翼将那株先被踩住的止血草重新挖出。 这时白芍也靠过来,低头看见顾归尘手中那被踩到稀烂的花叶,又抬头望望前方依旧痛嘶不已的崔兆,还有簇拥在此人身畔,目带好奇正在围观的一群人,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小声劝道:“要不……这一株就别要了吧……” 但此时深知赚钱不易的顾归尘格外珍惜任何能换钱的东西,他没应声,而是仔细将被踩坏的花叶摘除,将尚且能入药的根部和茎枝小心剔出来,神色间都是心疼可惜,耷拉着眉头,时刻念着家中生计艰难,忧愁不舍道:“也能卖个半块灵石呢。” 前方许多人听了发出噗嗤笑声,脸上瞬间染了鄙夷嘲讽之色。 白芍听了耳朵有些红,顾归尘却满不在乎,他想:被踩坏了又不是花自己的错……为什么要扔了它? 崔兆却好像因此找回了优越感,暂且忘记了方才被铲到脚踝一事,理了理衣襟,调整出轻慢高傲的仪容,扬着下巴怪声怪气道: “这就是昔日的剑圣门徒?” “哦呦,我可忘了,还是各路前辈赞不绝口的天才,七族同辈中悟性第一人呢!” “说什么,千年之内必会破入圣阶?乃顾氏未来的小剑圣?” 围在他身旁的一群跟班,虽然不认识顾归尘,却深谙奉承之道,立刻十分有眼力见地应和起来: “哧——我看只是个下等采药工罢了!” “半块灵石也当个稀罕?崔师兄您衣服上一根绣线都不止半块灵石!” “乞丐一样!” …… 那头一群人乐此不疲嘲笑着,说得面子较薄的白芍也脸色通红,她又悄悄对顾归尘道:“我们换个地儿吧……” 她看对方人多势众的,也不觉得顾归尘能打过去,认为避开最好。 可顾归尘睬都不睬对面一眼,兀自专心致志挖他的药草,听言暂时顿住动作,反问回去: “为什么要换地方?” 他环视着四周长势茂密的止血草,清澈的眼中竟是可惜之色,“这还没挖完呢。” 他认真估算了一番:“少说有五十块灵石!” 这话自然招致了更大声的嘲讽笑声: “你跪下来叫我们师兄一声爷,赏你一千灵石如何?” 顾归尘却宛如没听见一样,小铲子挥舞忙,连着挖出好几棵药草,完全将这群人当成了空气。 意在羞辱人的场景里,假如当事人对之视若无睹,表现得云淡风轻,那场面就会渐渐显得尴尬。 崔兆的狗腿子们一开始笑得用力过头,压根没料到对面会久久无反应,又不好立刻停下笑来,努力维持住笑声,最后个个憋得脸色酱紫,肺部都快喘不上气了。 他们顿时更对顾归尘看不顺眼,觉得此人实在太不上道了: 但凡是个有尊严有气性的正常人,都不会听了如此多的嘲讽奚落而面不改色、毫无反应! 他们不知道的是,洛朝也快笑死了: 他一向晓得顾憨憨有个奇特的本事,那就是,对待不在意或厌恶的人,能将对方完全无视掉,当作空气,真真是最高级的“目中无人”。 这家伙骨底的傲气从来不低,但绝不会浪费精力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果然,见顾归尘迟迟半句话不应答后,崔兆那头也深觉受了轻视,愤怒起来:“顾长思!” 崔兆怒喝之余,几步挡到正背着药篓站起身的顾归尘面前,拦在路前,不让人走。 顾归尘本来打算一言不发绕过去,结果他左跨一步,崔兆也跟着围上来……他终于感到烦躁了,这才抬起头正眼瞧了下崔兆,一看他便很疑惑,“你谁啊?” 场面一静。 崔兆不可置信,深觉受辱,脸扭曲且成了猪肝色,“你不知道我是谁?” 顾归尘满眼莫名其妙,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又不说,我怎么晓得你是哪位? 还好白芍怕事情会闹大,急忙上前在顾归尘耳朵边嘀嘀咕咕一番: 原来,这崔兆本属中域七族之一,是正经崔氏嫡系子弟。 后来七族灭、皇城立,崔氏也有一支迁来西江,成了弃族。 可崔兆不耐和弃族们一起过凄凉日子,数年前背弃了族中血亲,转而投了南陆斩天剑门——也就是现今如日中天的新一代剑圣,胥长阳门下。 他因此和西江弃族们的关系完全闹僵,成了叛族者,可据说在新宗门里混得不错,还曾衣着光鲜回到西江崔氏,名为帮扶实为炫耀,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看得西江的几支弃族都很瞧不上他,总暗地里唾弃此人背信弃义。 这人常年待在南陆斩天剑门的本部修行,也不知为何回了西江。 白芍说这么多,乃是畏惧斩天剑门声势,怕顾归尘和他们打起来。 结果顾归尘听了一耳朵话,神色间毫无波动,只在听见“胥长阳”这个名字时,眼底深处划过一抹厌恶深恨。 因他确实不认得崔兆,对此人生平也毫无兴趣,更不知道自己和崔兆是有过节的: 昔年中域七族辉煌仍在时,七族内部的子弟们常常互相切磋习武,剑修身位武道主流之一,各类试剑会自然是隔个三、五载就要举办那么一次。 崔兆是他剑下数不清的手下败将之一,过去,七族同辈中人能和他过招超过半个时辰者,不到十指之数,更多人是在十来招内就被迫结束战斗,崔兆属于后者,他当然记不住此人名字。 又因他在外人面前,从来寡言少语,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是不善言辞、有些木讷,不明真相的人却只会以为他过于冷傲、目下无尘。 不免就会有人嫉恨他,崔兆便是其中之一。 谁能料到,如今顾氏倒塌,昔日立于顶峰的天才人物骤然从云端跌落,为了区区几块灵石来挖药材维持生计……如何不叫崔兆感到快意? 他本是跟着门中少主来西江办事,偶然听闻千年灵参讯息,带了人手前来寻找的,不意碰到现今已落魄潦倒的顾氏嫡系,实乃意外之喜,不趁机踩一踩这人,一雪昔年之耻,都对不起他的运气。 他长剑出鞘,猛地向顾归尘斩去……于是瞬间就悲剧了。 周围的一圈人甚至没看清顾归尘是如何动作的,崔兆便已被人单足踏胸,踩在地上。 有一个跟班打算趁顾归尘不备偷袭救主,结果被一剑挑翻在地。 众皆骇然,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白芍也惊得愣住,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兆更是脸色煞白,深恐小命交代在这里,只觉昔年数次败于此人剑下的种种无力绝望感再度袭来。 他不由得反复挣扎,便被顾归尘又一脚重踢到吐出口血来,他终于彻底畏惧了,立马搬出身后势力作威胁: “我可是斩天剑门弟子!当今剑圣胥长阳门下徒孙,你敢动我?!” 谁知,他这话不说还好,一提到“胥长阳”三个字,顾归尘就动了真怒,他又抬脚向崔兆狠狠一踩,“那算什么剑圣?” “一个小人!一个小偷!一条杂鱼!”他气得眉头竖起,可他其实不会骂人,也不会讲脏话。 连上述不痛不痒的骂词,也是从哥哥姐姐那儿听来的,如“杂鱼”,乃是顾十四用来贬低敌人的口头禅,而“小人”,则是顾六对胥长阳的形容。 “小偷”二字,指的是昔年那件盗剑谱之案。 顾归尘心有怒火千丈,却无法痛快发泄,神色恨恨的,只好愤然中发誓:“我早晚会取他首级!“ 这话并非一怒之下冲动脱口,自珞珈山一役后,他每天做梦都想杀了胥长阳。 奈何在旁人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因为胥长阳已然成就圣阶,老剑圣魏沧河死后,他就被天下剑修公认为当代剑圣,且有很多人认为其剑术造诣,实际超出了魏沧河不止一截。 圣阶之下皆为蝼蚁,莫说如今的顾归尘远远没摸到圣阶的门槛,便是以后真能踏入圣阶,要杀了圣阶中也属战力顶尖的胥长阳,亦绝非易事。 崔兆本来心有畏惧,听他赌咒发誓后却反而大笑起来:“就凭你?想杀我们掌门,再给你一万年也不可能!” 崔兆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之所以从神坛跌落,可不是仅仅因为顾氏衰落了,更主要的原因是: 顾归尘圣路已断。 再绝世的天才,不能破入圣阶,也是枉然。 他一想到这点就畅快不已,竟觉得昔年受过的羞辱都被洗刷,不怕死一般大笑着: “你们可不晓得!这是个要诛杀帝尊,才能证道成圣的人!” “哈哈哈哈……诛杀帝尊?” 他宛若听见个天大的笑话,哪怕被踩在脚下,也笑得不能自已。 白芍低头望望他,又抬头望望神情冷漠的顾归尘,这才从过去某些传闻里,拎出一件往事来: 传说中,老剑圣魏沧河于珞珈山一战,败亡于胥长阳之手,自此剑圣之位易主。 而天下皆知,胥长阳出自魏沧河门下,乃顾氏掌尊嫡妹,顾蔓箐的同门师兄。 老剑圣死时,除胥长阳之外,门下弟子已凋零殆尽,本来有望继承他衣钵的顾十四,顾闻耀,在珞珈山一战前,道基已被毁,一生证道无望。 于是,唯一能延续老剑圣辉煌的希望,是当年还声名不显的顾十九,拜入顾氏门内尚不足百年,七族内部都传他天赋绝佳,笃定他乃下一代剑圣不二人选,但因他尚未出师,未有耀眼战绩,因此天下人对此说法,一向秉持怀疑态度。 亲眼围观珞珈山一战者,在看到魏沧河一招惜败后,惋叹之余,都等着看他临死前,会将师承传给谁。 人们猜测人选多半是顾归尘,事实也确实如此,老剑圣将顾十九叫到面前。 众人以为下一幕便是传剑,在剑道江湖里,派系纷杂,其中道统延续里最重要的仪式,便是掌门人临死前,须将佩剑传给下一代继承者,自此,持有他生前佩剑者,就被看作该派剑道的下一任执掌者。 若有人不服,须以该派剑法,杀死这位执掌者,夺来配剑。 可所有人预料中的一幕,居然并未发生。 老剑圣接下来的举动令所有人大惊失色,他毁去了自己的佩剑,并以遗愿为逼迫,要门下最后一位有希望成圣的弟子当众立下道誓心魔: 不诛帝尊,永不成圣。 昔年,道誓被立下的那一瞬间,天空雷鸣闪动——天道承认了誓言,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帝尊何其遥远?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 若说圣阶之下皆为蝼蚁,那在帝尊眼里,连圣阶都只是蝼蚁。 要弑帝证道,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魏沧河这样做,无异于亲手折断了门下弟子的道途,实在是,堪称残忍啊。 难道说,传闻里顾氏门中感天动地的师徒同门间情谊,都是假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弑帝证道的真正缘由,这里揭示的,是第一环哦~ 完整的真相,是一条彼此衔接的因果链,也是阿尘身上的主题哦~ 第230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一) 顾归尘背着药篓, 对着月亮走走停停, 影子也寥落着。 白芍已回了镇上, 他正往怀泽郡而去。 其实,自他们迁到了这座西江小城安顿下来后,他本已很少再想起珞珈山一事, 如今偶遇崔兆,骤然被勾起沉重的回忆不说,对方还大笑中奚落嘲讽: “你这一辈子,都别妄想成圣!” “一辈子当只蝼蚁!” “哈哈哈……虫蚁样的命运,还是你师祖亲手施加的,可笑啊, 这就是顾氏一族的情谊如山吗?” …… 直到他愤然之下,又几脚将崔兆踩到鲜血狂吐,对方挣扎中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贬低嘲弄才戛然而止。 现在, 他孑然行于山道上,头顶月光清疏, 脚下尽是枯枝藤蔓杂草, 路况崎岖。 若稍有不慎跌个跤, 侧过身便会摔进百丈悬崖,山崖底下就是轰隆隆流逝的江水。 攀山时只用步行是极慢的,可他也不御剑,就那么垂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还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 有时,上坡的路一脚没踩稳,单膝重重摔进草丛里,他也不吱声不喊疼,默默站起来拍一拍衣摆上的灰,又继续一言不发往山顶爬。 洛朝从旁瞅着,真心觉得他这模样失落极了,明明是要赶路去见姐姐了,照理该欢天喜地才对,可现在这样儿,瞧着还没寻常时候精神呢。 往常他哪怕采到了值钱一些的药草,都能乐呵老半天呢。 洛朝不由得有些暗恨那姓崔的说话不留口德。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顾归尘才攀上了龙渠山脉主峰的峰顶。 他放下药篓,坐在了山顶边缘一块大岩石上,仰头呆呆地望月。 洛朝干脆也挨到他身边,单手支着脑袋,陪他一起看风景。 龙渠山位于西江最西南的一角,论人烟繁华程度,可算得上偏僻之地了,因此景色也绮丽。 从这最高点往下俯瞰,只见千峰竞出、百嶂绵延,且夜色下墨绿的山峦间,嵌着一条条或宽或窄,宛若流动银河的璀璨玉带——那是奔流不息的江水,铺洒了月霜星影后的模样。 当山水尽览眼底时,山愈暗沉,则水愈明亮,互相映衬着,顿生瑰丽耀目之感。 且这时节入夏也有半月多了,淡绿或明黄的萤火虫,在两人身旁的草叶间一闪一闪的。 于是天上有星辰,地上有星辰,手边也有星辰,好似身处奇幻的梦里。 其实,此处的江水,全来自于西方尽头的蔚霞雪山。 远方的雪水奔腾汇聚成流,横穿过一片绿野盆地平原后,才蓦地撞入大片崎岖绵延的山峦,环绕地形分成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支流——略数为“千江”,故西江地带,山峰较多的南部,亦有“千江岭”之别称。 阔河撼万峰,一意涌千江。 龙渠山,虽只是别称为“千江岭”地带中的一个小角落,但静心俯瞰赏景时,也不减壮丽之感。 可顾归尘明显不是来赏景的,辜负了夜间这山色月色水色的一腔温柔,居然默不作声开始拿袖子抹眼泪。 洛朝从旁看得唏嘘不已,明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叽里呱啦念了许多安慰的话……这当然是没有效果的,好一会儿后,顾归尘还是在哭,他只能无奈中对天感慨: “唉,别哭啦。” 谁想这人下一句话就骇得他差点跳起来: “洛九陵……” 洛朝心中瞬间划过一万个卧槽,身子一歪,险些儿从悬崖边摔下去。 他好容易稳住身形后,转头瞪住人,嘴巴无意识张大,一脸梦幻般的震惊: 你居然能看见我……能看见我?能看见我!!! 哪知接下来,顾归尘双眼迷朦中,抽噎着深吸一口气,蓄力完毕后就直直对着天上的月亮鼓足劲儿大喊了一句: “我讨厌你!” 然后继续拿袖子抹眼泪。 洛朝:“……” 好半天后他还一脸茫然:不是……为什么骂我? 他真真有点儿委屈,心想:这事儿虽然和我有点关系吧……可也不能全赖我啊。 不由再次开始暗恨姓崔的口无遮拦。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顾归尘方才那声“洛九陵”喊的可不是现在的他,而是过去的他。 不然为啥要对着月亮骂呢?因为皇城上空、帝尊所在的仙殿,传说中就和日月同高,坠在星辰之间嘛。 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盯着顾归尘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把“洛九陵我讨厌你”这七个字,来来回回反复念了好几百遍。 他一边在心里叨咕着:我不生气我不生气……都是过去的事情啦,既往不咎! 一边又不免在心里哀叹:算算时间,难道老子就这样被他挂在嘴边念叨了一千年的我讨厌你? 洛朝一开始神情颇为幽怨,嘎吱磨着牙,盯住人的眼神恨恨的。 但没心没肺如他,望久了顾归尘那张苦哈哈皱起来的哭丧脸,见人哭到稀里哗啦,满面泪水,抽泣的时候还有鼻涕泡,他一个没忍住就乐出了声: “哈哈哈哈……” “哎呦妈呀你别哭了……你这是存心要笑死我吗?” 他笑到见牙不见眼,根本直不起腰。 乐归乐,此时的顾憨憨对他的讨厌从何而来,他还是想得很清楚的: 若说以前还只是朦朦胧胧的猜测,那么,自崔兆口中透露出一些往事后,他的猜测就被验证了一部分。 他支着脑袋感慨:别看现在这个傻兮兮的少年口口声声、真情实感说讨厌他,其实归根结底只是迁怒罢了。 这时候的他,对顾归尘而言,大概像一个承载,遥远到虚无缥缈可又确实存在着,用来置放对命运的某些不甘而无力的怨恨。 他对真相的推测,和昔年某些围观的看客有所重合: 当年,珞珈山一战后,天下凡听闻此事者,都无法理解魏沧河临死前的最后举动:毁去佩剑不说,还断了门下弟子道途,逼其弑帝证道。 有些人叹惋于老剑圣的道统将后继无人,有些人为顾氏嫡系第十九子断掉的成圣路感到可惜,亦有人对老剑圣之举的目的作出种种猜测: 不少人猜想,是因为恨吗? 魏沧河乃中域顾氏嫡系子弟们共同的师祖,而顾氏又是曾经的氏族之首,凡氏族出身的人,会怨恨帝尊将氏族打落云端,乃至妄想弑杀帝王、复辟氏族,并不稀奇。 何况,顾氏嫡系结局实在凄凉,连外人看了都要唏嘘,身处当中的人,便是有滔天怨恨也情有可原。 魏沧河若将怨恨化为一个“诛杀帝尊”的遗志,命后人铭记在心,于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可是,光以对帝尊的怨恨作为解释,还有一点使人不解: 魏沧河让顾十九立下的道誓心魔是“不诛帝尊、永不成圣”,可帝尊早破入圣阶,连圣阶修为都没有就妄图弑帝,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于是更多人认同另一个说法:魏沧河对帝尊怨恨与否暂且不论,可他逼迫顾十九立下誓言,乃是为保其弟子性命,主动断了其前程。 毕竟,魏沧河死后,支撑顾氏的最后一位主心骨也就倒下了,嫡系弟子们又或死或伤或残,叫明眼人从旁一看,立刻就能断言此族气数已尽……只除了一个顾十九。 尽管行十九的这位弟子年龄尚小,名望也不高,可若七族内部关于他天赋绝佳的传言为真,那么,此子便是顾氏崛起的最后希望。 但是,要凭一己之力,让昔年辉煌登顶的大氏族再次站起来并恢复过往荣耀,哪有那么简单?成功的几率格外渺茫,十有□□,此子会惨死半途中。 因为,过去的顾氏固然煊赫至极,可也树大招风,立下了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敌人……远的不谈,比如和顾氏有世仇的南陆秋氏,万万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落井下石。 这些或明或暗的敌人们,怎么可能允许顾十九成长起来?他们必然会在此子成圣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扼杀他。 即便此子能在无人护道的孤立险境中,九死一生成就圣位,那之后的路会更不好走,顾氏昔年旧敌中,达到圣阶的修士们并不少,这些人若知道他破入圣阶,心头会更难安,定然会联合起来,在他修为不稳的最初,将他围杀至死。 如此看来,除非此子愿意叛出氏族、转投门派,否则,他的天赋越好、越能引人瞩目,所受的性命威胁就越大。 那么,魏沧河逼他立下的心魔誓言也就不无道理了,越阶诛杀帝尊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不诛帝尊则不成圣,不能成圣便永远是蝼蚁,既然是蝼蚁,哪怕天赋确实绝顶,也不值得顾氏旧敌们付出太多代价去绞杀。 这样自折羽翼的方式,纵然屈辱,可确实是能尽量保证顾十九活下来的最好手段。 逆天而行之路是显而易见的坎坷至极,硬闯多半会十死无生、尸骨不存; 向敌人示弱以求姑息苟活,虽也不是万全之法,可比起前一条绝路,肯定安稳许多。 “示弱求全”之说,得到了大部分看客的认同,可也有少部分深知顾氏族人气性的旁观者,不赞同此种推断: 他们觉得,顾氏中人,向来是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魏沧河乃顾氏小辈们最景仰的人之一,从来是铁骨铮铮,怎么可能为保门下弟子性命,就断其道途,迫使他自甘卑下? 顾家的人,明明更应该宁死不屈,为求一线生机,挣扎拼杀直到最后。 亦有心性残忍冷酷者,对以上几种猜测都很不屑,他们一口咬定,魏沧河断了顾十九的道途,是为了防止这个天赋绝佳的弟子将来叛入敌营。 只要不蠢的人,都很明白如今的顾氏就是一艘正在缓缓沉没的大船,还固执留在船上不肯逃的人无异于自愿等死。 顾十九或许现在尚且对顾家有留念之情,可当他发现,顾氏的存在只会拖累他的修道之路后,还能坚守对顾氏的忠诚吗? 要知道,他入门才不过百年而已,能对这个氏族有多深厚的感情呢? 何况他天赋绝佳,完全有脱离顾氏另寻靠山的本钱,届时无论转投门派也好,拜入皇城也罢,都需要给新靠山献上一份“投名状”,以示对新主的忠诚,并向天下人宣告,他和顾氏自此再无干系。 什么样的投名状,可以让他和顾氏作了完全的切割,并使天下人都相信:他心中对顾家再无留念感恩之情? 最好的投名状,当然是顾氏族人的人头,且上上之策,是直接取了顾氏嫡系残余子弟的人头。 有些人听到这种猜测后,觉得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他们扯出七族内部人士对顾十九的评价,说此子心性纯粹,宛如赤子,万万做不出那等弑亲求荣、背信弃义之举。 被驳斥者听后冷然一笑,丢下一句修真界的箴言至理: “人都是会变的。” 即便现在有颗赤子之心又如何? 等此子到红尘江湖里受了历练,明白了人间贵贱之别后,他还能甘愿和落魄的顾氏一辈子绑在一起,受尽万众鄙夷,在泥地里被碾压羞辱吗? 世情冷漠,人心难测,他会背叛顾家,是迟早的事情。 魏沧河之所以折断了他的成圣路,归根到底,是因为不信任他! 怕他天赋如此绝顶,难以甘心受困于顾氏这座泥潭里,届时真做出叛族之举后,又比不得一些资质平凡的人只是默默离开,多半要将残余的顾氏族人杀个干净,拿许多人头做上好的投名状,再去外界找个绝好的依靠,重续他的辉煌前程。 他既是顾氏崛起的最后希望,也是顾氏彻底灭族的最大隐患。 很多人听了这番推断后,竟讷讷无言,觉得实在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只得心有戚戚焉,再唏嘘感叹一番道途的残酷无情罢了。 且无论他们怎样在背后揣测内因,珞珈山一役后,顾归尘道途被断已成既定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 渐渐的,修真界各方势力,也就不再关注这颗曾经璀璨、但而今陨落的星辰了。 只有和顾氏牵扯甚深的某些人,比如顾氏旧敌,七族中留在皇城里的遗族,顾氏中人昔年旧友,依然暗暗派些眼线,无声无息关注着这方西江小城。 敌人是为了及时监视顾氏境况,将可能存在的危险及时扼杀在摇篮里,而更多界于黑白之间的势力,也默默注视着此地,其用意就更复杂难明。 外界人不知道的是,连顾氏内部,都曾对魏沧河此举的真正用意产生过分歧。 顾十四坚定不移地相信,弑帝就是魏沧河的遗愿,这一切源自于恨。 因此,他生前曾对顾归尘反复叮咛过:一定不要忘记你身上背负的宿命。 顾六却恰恰相反,他觉得十四的道基被毁后,已然魔怔了,在他眼里,弑帝证道和自寻死路毫无区别,而氏族与宗门之争,乃无可挽回的天下大势,个中生死仇恨之深重,怎好让一个孩子独独背负? 他深觉师祖做不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临终嘱托必然是为了保全顾归尘的性命。 后来,两人还为此爆发过数次争执,可最终谁也无法劝服谁。 当年,顾归尘处在这漩涡的中心,不止要亲眼目睹兄长们的争吵,也难以避免地会听到外界人的种种猜测: 诸如“魏沧河不信任他”、“他是顾氏灭族的最大隐患”等话语,也曾让他深感迷惘惶惑,以至于偷偷躲到漆黑的墙角,暗自垂泪。 家中心思最细腻的顾霖铃,最先发现他在为此事难过,便立刻抚着他的发顶,满眼笃定劝慰道: “师祖一定是为了保护你。” 他就抹掉眼泪,努力笑着点点头,“我明白的。” 但心里却在问: 可为什么,我总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 为什么大家从来不相信,我也可以成长起来,有能力捍卫一切? 或许,事情发生后到现在,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从来没人意识到,哪怕此举意图真是为了保护他,也依旧是种不信任。 因此,尽管顾归尘从心底相信师祖不会害自己,也坚信师祖此举不是对他的猜忌防范……可他竟仍旧是难过的,偏偏那笨拙的口,又说不出难过的缘由。 也许,心头那朦胧的委屈伤心,来自于某种难以言说的不甘: 那天,他站在珞珈山顶对天立下的道誓,掐灭了一种珍贵的可能性。 他本来有机会向亲人证明自己,也有途径可以变得更加强大,从而有能力守护他珍视的人或物……将过去从长兄长姐们那儿得来的关心爱护,统统以实际行动回馈回去,以此表达口拙如他所难以说出口的敬爱孺慕之情。 但现在,圣阶或将永远无望了。 连曾经心心念念盼望着实现的愿望——将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上,也成了奢侈的幻想。 对于拦在他前路上的那座高峰,他终日仰望着,又如何能不产生点怨恨呢? 作者有话要说:orz,作者君赶作业的同时还有些卡文~~(废了两千多字的稿子,吐血了) 今天这章可能还要修改~qaq 感谢在2020-04-16 00:49:54~2020-04-18 01:1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离li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1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二) 洛朝看他坐在山顶抽抽噎噎到东边晨曦微明, 笑着笑着又有些无奈, 心道:你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哭到昏死过去都没人来安慰你。 他渐渐也安静下去,和顾归尘背靠着背望天,不再咕叨一些反正对方也听不见的安慰话。 耳畔哭声渐止时, 东边的初阳也越发明亮起来,他就单手撑住下巴,转过头遥望天尽头的日出。 赤云彤红,彩霞氤氲,缭绕奇崛山水间,煞是好看, 不愧“千江岭”之别称。 神思飘远中,忽听本已沉默不言的顾归尘在他身后轻声念了一句: “蝼蚁就蝼蚁。” 他一瞬间心有所动,立马转头向人看去, 结果…… “阿尘?!” 人不见了。 洛朝的心猛地一沉, 立刻站起身环视四周,铺开神识在整座山间搜寻着——没有人, 哪里也没有人。 他赶忙引动溯世书寻找, 结果一向在幻境中无所不能的溯世书, 居然毫无反应。 洛朝脑中一蒙,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就过了几个呼吸,他的脸颊处突然落上一点冰凉的东西,拿手去摸时, 发现是白色的雪。 抬头一看:竟然下雪了。 这怎么可能?才入夏的时节,怎么会下雪? 他不由得再看向东边,刚升起不久的朝阳,竟然在缓缓沉坠。 不过半刻钟功夫,天地就完全暗下来。 且与昨晚那璀璨星空、点点萤火浑然不同,这时候的夜,变成了死寂一片的冬夜。 雪下得实在太快了,没等他稍稍反应过来,漫山遍野就都成了纯白色。 群山间的千百条江流,也尽数凝结成冰。 世界像被凝固住了。 洛朝怔了很久,直到白雪覆盖了他的肩头,才终于意识到: 对啊……这里是梦境,既然在梦里,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溯世书是溯洄过往的时间灵器,能完整真实地重现过去的一切,这点没错,可触发过往幻境的前提是,有一个稳定的媒介。 这个媒介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人。 现在经历的这段幻境,依托于一直种在顾归尘神识里的那枚书笺——它能读取记忆。 可读取成功的前提是,被种下书笺的人,愿意去回想。 假如他根本不愿意想起这段过去呢? 那幻境自然会不稳定,乃至直接崩塌。 洛朝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无意识中坐到顾归尘原先默坐着哭泣的那块岩石上,回想自打进入这段梦境后发生的一切: 总体而言,这段日子还算平静,虽然生活艰难落魄,可依旧是温馨的。 那么,顾归尘不愿意回忆的事情,一定发生在这之后,或者说,他下了龙渠山,去往找顾霖铃……在怀泽郡,必然发生了某些让他感到极为痛苦的事情,以至于,幻境在此停滞了…… 不!不一定是停滞。 如果完全停滞,正常而言,幻境会直接消失……再加上,季节突然由夏到冬,由此可推测:幻境内的时间发生了跳跃,将顾归尘最不愿意回想的某些事情跳过去了。 心中有了猜想后,洛朝的心绪暂时平静了些,心道:当务之急,是找到人……可为什么时间跳跃后,溯世书的寻人功能会失效? 他决定先回顾家的宅子去看一看。 结果回到镇上后,将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不仅顾归尘没了踪影,连顾霖铃、顾十三、白芍等人也不见了。 好像世间从来就没有过这群人一样。 他失魂落魄下,再次回到山中。 踏上山顶的那一刻,远远地望见悬崖边上站了一个红衣人。 他想也不想就冲过去—— “阿尘!” 可等他到近前时,一切已经晚了。 顾归尘将一把剑狠狠刺进心口,血滴溅在两人脸上。 他低头细看时,发现那把剑自己居然认识:这不就是……弑帝剑!? 怔忡间,刺目的红汇聚成流,没入山顶厚厚的白雪间,很快被新雪覆盖掉了。 “蝼蚁就蝼蚁。” 一句和过去相同的话,听来却满含血腥戾气。 明明过去那个少年也念出这五个字时,还带了点孩子式的赌气成分,尽是年少气盛的倔傲。 此刻一模一样的五个字,却满含凄凉悲恨。 没等洛朝思考出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尽在咫尺的人,纵身往崖底一跃—— “阿尘!” 他连衣角都没触碰到。 只见到一团似火似血的刺目艳红,盛放在暗幕下的漫天飞雪里,向无底深渊中坠去,最终被掩埋至了无痕迹。 他魂不附体般,跌跌撞撞去崖底下寻尸首。 冬天的雪很难挖,手埋进去一片刺骨冰凉。 他找了很久,甚至挖穿过结冻的河面,触到坚冰之下寒冷的江水。 可找遍了整片崖底,乃至寻到江底……哪里也没有。 但他明明刻骨铭心看在眼里,清清楚楚记得那凄艳血色坠落在何处。 天明之时,他已沿着崖底江水,将上游下游的一段路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 晨曦洒上结冰河面时,他不慎单足踩进了冰窟,半跪在雪里。 恰有一滴泪落在他被冰雪冻伤的掌心,化开了那和着血丝凝结于手心的白冰。 不止如此,脚下的冰面也在解冻。 等他怔然中抬起头时,夏天到了。 满目绿意盎然,可看到许多藤蔓攀着悬崖岩石,一路往山顶生长上去,叶片间还开了淡紫色的小花。 温暖的阳光自万顷高空洒下,照亮了这方阴暗的山崖谷底。 这时噗通一下水声响起,他下意识将视线挪去—— “我找到它了!” 顾归尘自江面上露出一个脑袋来,正向岸边游去,红衣在绿水之下游弋成漾然的红海藻,离他仅几丈远。 人越来越近了。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 最终,人停在他三尺远处,半身还没在水里,腰部自上,则曝露在阳光和空气中,袖子虽挽起,可衣衫已湿透了,紧贴着肌肤。 他双手扣着个又白又胖的东西,正低头仔细打量着,也不管散开的发丝湿乎乎滴着水。 洛朝也盯住那白胖的物什看了三秒钟,瞬间判断出: 这是参娃娃,多半就是顾归尘曾和白芍找了几天却一无所获的千年灵参。 正想起白芍呢,头顶上就传来声音: “呀!真给找到了?!” 白芍踩着一只小巧的飞行灵舟,悬在半空中,听到顾归尘的喊声,也面露喜色,正缓缓降落。 “是我们运气好。”顾归尘笑容很灿烂。 洛朝又将视线挪回去,发现那白胖的灵参头顶,还长了一丛草叶,甚至开了朵黄色的小花。 他有些理不清这事情的发展: 难道后来这两人又去找灵参了?且碰巧找到了?可这件事情,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在雪夜坠崖后出现了这一幕? 脑中乱成一团浆糊,现实里,他的视焦却不由自主地从灵参处下移,最后不偏不倚落在那湿水后薄透衣衫勾勒出的腰线上……他呼吸一窒。 偏偏顾归尘对自己的状态毫无所觉,还兀自笑着向岸边涉水而去,一步步靠得更近,乃至嫌衣服重,顺手扯去了湿成一坨的外衫,搭在臂弯里。 最后,两人近到呼吸可相闻,洛朝表情木愣愣的,只需将余光稍稍下移,那姣好身材,简直一览无余。 他的思绪本还停留在血色的雪夜里,如今骤然被这场景一刺激,血都往头顶上冲,猛地就闭了眼。 还将非礼勿视四个字念了不知多少遍。 等他再度睁眼时,顾归尘的衣服早被灵力烘干了。 白芍这时也终于降落到崖底,两人围在一起研究参娃娃。 “我看见它遁进河里去,还以为无论如何找不到了呢……你可真厉害,在水下也能捕到!” 顾归尘笑了两声,却没有说话。 “我听说灵参没进水里后,会变成透明状呢,哎呀,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啊?”白芍非常好奇。 顾归尘顿了一顿才答道:“凭直觉罢了。” 直觉? 洛朝心里一惊,觉得这回答实在很熟悉,他瞬间望去顾归尘的双瞳——那双眸子一反常态,眼底暗沉。 他的思绪又凝固了: 不,不对! 这不是顾归尘! 他的心因为惊骇而跳得很快:不,也不能这样说。 只能说,这个顾归尘,已不是那个在山顶呜咽哭泣的孩子了……非要仔细计较,他更像现实里的顾归尘—— 眸子远没有少年时清澈,说话做事也更沉稳,眼底总是隐隐结着郁色和戾气。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洛朝心里升起: 重生? 他木然中跟在两人身后,直到迎面走来一波人——竟是崔兆,神情才从僵硬中被惊醒。 他想:同一个地点,出现了同样的几方人,为着同一个寻找灵参的目的……难道,这一天,和幻境发生突变前的那夜是同一天? 崔兆果然因为眼红参娃娃而和顾归尘动手了。 令人惊讶又不意外的是,这一次,顾归尘出招要狠辣许多,几乎下了死手。 剑刃没进崔兆胸膛时,他听见了顾归尘压低的声音: “你们不是想要完整的剑谱吗?” “明夜子时,就在这儿,让左执衣滚过来找我。” “该出个什么价,就不必我多言了。” …… 崔兆惊异到双目圆睁,直面顾归尘那犹带血腥气的笑容,说不出半个字。 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洛朝完全确定了: 眼前的顾归尘,至少重生过一次。 因为他回到镇上宅院后,将灵参切下一点,动作行云流水,开始煎药。 药是端给顾霖铃喝的,甚至顾十三也有份。 那熟练煎药、随时调整剂量的样子,和现实中顾归尘为其他人疗伤时的模样毫无区别。 绝对不是那个半页医书也要背一整个下午的少年了。 而且,洛朝断定这个时间点,和幻境突变前夜的时间点,是同一天。 可此时的顾霖铃,却没有去往怀泽郡。 反而,他们围在屋子里,很温馨地说些家常话,还提到了一件奇事—— 说是镇子上最近躲进了一只吃人的妖兽,已做下一桩凶案,竟吃了一个顾氏族人。 这才让顾霖铃担忧万分地提及此事。 顾十三却几乎拍掌叫好,因为受害的那位族人,也是个惯会吸血的,和某些族老同为一伙,竟会来叫嚣例钱。 十三显得很解气:“活该他没命!” 顾归尘微笑着没有说话。 洛朝却莫名感到背脊生寒——是谁下的手,已经很明显了。 当夜子时,宅子里没人察觉到顾归尘携剑外出。 且他行进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洛朝终于跟上人后,他们已到了龙渠山脉中。 红衣人持剑而立,脚下是成堆的尸体。 他此刻脚下踩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像没有听到那人的惨叫嘶嚎,手腕因兴奋而微颤,居然以剑尖挑出了此人一块肋骨: “人身上,共二百零六块骨……我给你一块、一块……慢慢剃出来,怎么样?” 洛朝猜出来,此人便是左执衣。 他一眼便认出顾归尘在这人身上用了怎样的手段—— 那是魔门惩罚背叛者所用的刑罚,以咒术吊着人的神魂不死,哪怕心脏被刺穿,也不会立刻死去,而且身体上的痛苦,都会分毫不差地传递到神魂里。 他在顾归尘眼里,看见滔天的恨意: “蝼蚁,有蝼蚁的活法。” 话间,又一块肋骨被剃出来。 顾归尘眼睫上也沾着血滴,笑容却更艳丽了: “你们一向觉得,碾压蝼蚁,轻而易举?” “那就做好被咬死的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orz,蠢作者现在觉得前面写的十一章节奏好慢呀~以后大概率会回头修文呜呜呜~ 希望这里的转折没有因此显得太突兀呜呜呜 第232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三) 白骨没在血水里, 衬得顾归尘的面庞妖异瑰丽。 他立在血腥弥漫的尸体堆里, 沉默到天明。 洛朝以为这一次, 他能看到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幻境中的时间在倒流。 并非时时刻刻在倒流,而是, 每个日初开始后,时光都会回流一天。 比如,过完当月初三,直到夕阳西沉了,当太阳再度升起后,却回到了当月初二。 这段回逝的日子, 论事件走向,同洛朝最初所看到的没有过大差别,生活过得艰辛, 可亲人之间也静谧温暖。 大走向不变, 小细节上,却处处相异。 顾归尘同样在屋檐下听十三谈心。 对话的末尾, 他却一反安静倾听的常态, 以温柔的姿态道: “我明白的, 我不需要那些。” 他双手捧起顾十三已显得粗粝的一只手腕,眼睑微垂,“我不想成圣的……也不需要剑道。” “我们一家人,去个无人打搅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 好吗?” 他与十三对视时,眼底有希望般的星点。 顾霖铃同样深夜撞见他在屋中观剑。 可他推门而出,将已经合起的剑匣递到神情错愕的顾霖铃手里,轻声道: “阿姐,你拿着它吧。” “以后的我,不需要用剑了。” …… 其次,白芍和他相识相熟的过程也变了,他竟能给这个小姑娘阐释一些医道难题,且是他主动提出去采药挣钱的。 他总能带回珍奇的灵药灵物,这大大缓解了家中用钱的燃眉之急。 别人问他是怎么找到这些的,他总回答直觉。 洛朝不由得就想:真是直觉吗? 顾十三对此深表惊喜之余,也开玩笑般地感叹: “你还是我认识的十九吗?” 那时,他惯来温和的微笑竟凝结了一瞬。 “我是啊。”这声回答太低,没有被在场的任何人听见。 …… 当时光逆转回曾经幻境开始的第一天,洛朝看见他在后院中煎药。 很奇异地,门外没有拍门喊叫的醉汉。 洛朝猜测,是他提前行动处理掉了某些麻烦。 药又是端给顾霖铃喝的。 且他们坐在一起时,也谈及一件上次未曾谈过的事情: “你的佩剑断了许久了,趁这段日子清闲,我想找几块好的灵材,赶紧给它修补起来。” “一定给你锻一把最好的剑。” 话音落下时,顾归尘却突然面色惊恐,以致没端稳药碗,滚烫的药汁全溅在地上。 “我不需要。” 他惶恐中抬头时,赶忙掩饰神情中的不对劲,笑容勉强又破碎。 …… 倒流时光结束后,幻境开始变得混沌凌乱。 最终,结束于这样一幕: 他怀抱着一匹艳红的纱,穿过重重门户,最终,跪在顾霖铃面前,仰起头来,笑容灿烂: “阿姐,您给我裁一件衣服,好吗?” 四周的景物全是模糊的,唯有屋中一跪一坐的人,身影清晰。 顾霖铃望向他的眼中有疏离和警戒: “人是你杀的?” “阿姐,十九……想要一件新衣裳。” “你还是我们的十九吗?” “您知道吗……这是南海的鲛纱,用红珊瑚染的。” “你根本不是顾归尘!” “阿尘一直想要件新衣裳。” “我们的阿尘在哪里?!” “一件……只要一件就够了。” 他笑时,红纱被泪水濡湿。 “告诉我阿尘在哪儿?!” 他却俯身叩首,“算我求您……好吗?” …… 幻境破碎了。 仍旧是山顶,雪夜,冰冻的千百江流。 洛朝向记忆中的方向望去——红衣似火,而迸溅的鲜血,暗沉到比烈火凄艳。 他奔过去时,但见那人如断翅啼血的雁,自高空无声哀鸣着坠落下去。 崖底应该绽开了一朵刺目至极的血花。 可从山顶遥遥俯看时,那点血色微渺到可忽略不计。 一如天穹之下,万物卑渺。 冬天又开始了。 他茫然中立在山顶,朦胧里觉得夏天还会到来。 结果,冬天就这样一直延续着。 催动溯世书,依旧毫无反应。 他也不知在雪地里跋涉了多久,可雪野仍旧望不到边际,也无人烟。 直到眼底撞入一滴染在白地上的血点。 不远处有许多人在嘈杂中乱骂着,声音夹着碎雪飘来: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 “一百二十七场,无一胜绩!” “崇明剑派,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朽木不可雕!顽石难堪琢!” …… 好半天后,响起一个气息微弱宛如重病,虚浮中带轻咳的声音: “对啊……我就是废物。” “是一辈子不能成圣的蝼蚁。” “所以……放我回家吧。” 有人冷笑:“求道者,一入此途,终究注定会无亲无友,你要回哪里?” “回家。” “你没有家。” “我阿姐、我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们会死的,不死在今日,便死在明日,或早或晚而已。” “我不会让他们死的。” “何等妄语?痴儿!你心中,当只有道!” “道……求道求道……都在说求道,可道是什么?!” “你入魔了。” “我没有。” “那我提点你,道就是你,你就是道,你因道而生,为道而死!” “我要回家。” “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赶出来的?” …… 风雪蓦地变大,声音、人影、血迹……尽数被淹没了。 天空暗沉如墨,他惘然中继续向未知的方向寻觅,一声凄厉哭喊突然使他顿住脚步,他迅速回头望去—— 又是红衣如血,持剑跪在顾霖铃面前,嘶吼质问: “为什么啊?!为什么!” 女子的声音却苍冷平静: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阿尘,走吧。” “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顾霖铃很久也未曾回答。 他的声音像哀求:“阿姐,我们回家好吗?” “十九……想回家。” 顾霖铃似乎精疲力尽,她仰头往四周看了看——有许多模糊的人影隐藏在风雪之后。 “带他走吧。” …… 幻境再度破碎。 仍旧是山顶,雪夜,冰冻的千百江流。 凛冬的风刺骨严寒,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这一次,洛朝未曾停顿半息,转身拼尽全力向悬崖边奔去—— 他的手指穿过那人随风而舞的红色衣袖,触及了一团虚幻。 他骤缩的瞳孔里,血花在遥远的地面绽开。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重生? 幼稚!荒唐!天真!愚昧! 哪里来个慈悲的老天爷,无端端赐予你一次新生的机会? 一切得到都以失去为代价。 这不是新生,这是轮回。 他静坐在山顶,以为风雪之间,又会出现什么,人或物都好,打破这死一样的沉默吧。 可漫空飞雪下,只有寂静。 直到风声、树叶窸窣声、落雪声、呼吸声之外,身后还传来轻微嘎吱的踩雪声。 他回首,看见山顶之下,缓缓走来一人。 红衣被白雪覆盖过半,面容冷漠平静,携剑而行。 顾归尘为何而来,已无需疑惑了。 这一次,他将剑刺入心脏时,溢血的唇齿间呢喃了一句微不可闻的话—— 洛朝读出来了:我不相信。 他又如赤色的花,盛开在漆黑的夜空下,纯白色的大地间。 洛朝寻了一块石头,以他每一次自尽后留下的血,在其上划一道鲜艳的横。 痕迹数到第十一道时,他在顾归尘的眼里,看见了平静至深的绝望。 他以目光无声问着: 到底什么……是你想要的结局呢? 幻影不会回答他,只是决然坚定地一次次赴往轮回之间。 每一次,都意味着顾归尘改写命运的失败。 当痕迹划到第十七道,洛朝低头注视着悬崖边迅速被白色覆盖的血迹,他忽然明悟了什么: 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不是他一直追求的……自始至终,这都是条绝路啊。 他想起无尽岁月前,某个镇守在时间长河畔的身影。 轮回道亦如是,乃三千大道之一,既入此途,无论初心是什么,当你走到尽头,能得到的,也只有“道”而已—— 将永镇轮回。 当第二十一道血痕蔓延在石块上,顾归尘停驻在悬崖边。 剑刃已刺穿过胸膛,只要纵身跃入崖底,新的轮回便将开启。 仅这一次,他却步了。 洛朝注视着他苍白冰凉面容上划过的唯有的两道温热泪痕。 他的眸子很空洞。 但洛朝就是觉得,他好像在看他。 风雪在此刻都仿若静止。 他微笑着俯身靠近,以手心接住那撕裂伤口处淌下的一滴血。 “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条路?” 他知道幻影是触碰不到的,但他向前将人温柔拥抱住: “阿尘,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次,他们共同坠入崖底。 山谷底下很暗,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偏偏雪又很厚很湿。 洛朝就给自己做了一盏灯。 温暖柔和的光芒并不刺眼,照亮了身畔三丈方圆。 可顾归尘早已不见了。 他一开始茫然于要去何处寻人……直到他发现,有一道风,逆着冬日向北的朔风,一直在往南方吹拂。 这道殊异的风,拂起了地面层层厚雪,露出了早被掩埋其下的血迹—— 有带血的脚印,也有不慎摔倒的痕迹……而这些都来自于同一人。 他就逆着冬日北风,循着血迹而去。 这条漫长的路,他足足走了七十一天。 期间,共涉过二十三条江水,攀过五十七座峰峦。 哪怕路途遥远,寒风刺骨冻人,这条路,他也是一步一步走完的。 因为他想,许久许久之前,约莫有个尚存少年心性的人,也是在这彻骨严寒里,在重伤垂死之际,仅能以脚力一步步攀爬,艰难跋涉过山川河流,去往心之所向。 他愿与之感同身受。 路到尽头时,冰雪消融,秋天到了。 而且,并非深秋初冬,而是夏末初秋。 时光,大概再度跳转了。 一路指引他的向南之风,消散在一座山门前,上书“崇明剑派”。 乃西江八大宗门之一,也位列天下五大剑宗之中。 这时候,溯世书终于有了反应,他按照感应中的方位而去,穿过一丛竹林,眼前视界还未明朗时,便听到一声冷漠宣判: “开阳峰亲传弟子,顾长思,败!” 随后是一片嘘声: “又败了!” “他自踏入我派之中,可有胜过哪怕一场?” “开阳峰座首郑翌泽,还号称他乃绝世天才,可为我派在剑道大会中夺魁呢!” “夺魁?呵,我看连进入下代名剑谱都勉强!” “我们剑宗,怎么会招了个这样的废物?” “哈,那你是不晓得他的出身,曾经中域顾氏的嫡系子弟,他师祖魏沧河,乃上一代剑圣,和现已坐化的开阳峰第一代大长老,是至交呢!” “可宗门又不同于那些腐朽的氏族,怎好以出身论英雄?他这么个废物,也好意思占着开阳峰亲传弟子的名额,真是恶心!对那些日日夜夜勤恳修炼的内外门师弟师妹们而言,何其不公!?” “要我看,郑师兄将他招进来,也有错!” …… 洛朝暂且忽视了那些闲言碎语,忙拨开眼前的竹叶竹枝,拿眼在前方人群中来回扫视着寻人。 竹林外头,竟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头置放了大小共八十一座试剑台,正中央的三座试剑台尤其高大,足足十丈高,二十丈方圆大小。 广场边缘还矗立了许多雕像石刻,为之更添雄伟气势。 此刻,整座广场四处都挤满了人,全是身着门派服饰的剑宗弟子,他们有些御剑悬空,观赏比剑、并作评点,有些端坐地面,正在打坐调息准备上场,更多人则围在各个试剑台四周,挨得或远或近,为台上人呼喝呐喊助威。 当然,喝倒采者、谩骂者、表示不屑嘲讽者也绝对不少。 洛朝一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有关崇明剑派的种种。 前世,他对这个西江八大宗门之一没有过多特别的关注,如今一回想,也就记得某几个常打交道的门派掌权者,和宗门内的大致构成。 崇明剑派内共有七座主峰,并二十来座次峰,主峰皆以北斗七星命名,开阳峰便是其中之一。 顾归尘若成了开阳峰亲传弟子,论理,地位当不低才是……若积极参加各类论道大会,展现天赋,甚至,前世也并非没有机会见到他——毕竟,他身为帝尊,常常需要对修真界新一代的天才加以表彰鼓励,以示帝尊仁爱宽宏……其实就是为了收买人心。 不过,无论这些表面仪式在洛朝眼里何其虚假,各大门派内的天才弟子们,很多都以能得到帝尊的亲口嘉奖为毕生荣耀。 因此,洛朝对修真界里新出的天才们往往都不陌生。 比如,曾在幻境被顾归尘虐杀的左执衣,他就有些印象。 左执衣乃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的亲传弟子,论辈分,当是亲传第三代,且天资绝佳,在五域各派系剑道修士口中,都名望不低。 他之所以认得左执衣,则是因为此人曾得过百年一度的五域剑道大会第七名,曾和其余九位入了前十排名的剑修弟子们共到皇城受他嘉奖。 别看只是第七名,这百年一度的大会乃修真界剑修们最重视的剑道盛会,即便第七名也很不容易了,须先在各域内部杀个昏天暗地,杀出前二十,五域合计共一百人,再到剑道圣地——天柱山下进行决战。 魁首,能得到剑修毕生最高荣耀之一,将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上。 且这场盛会,限制了参与者的修为和年龄,可谓是只给年少天才成名而准备的舞台。 按日子推算一下,目前的时间点,若和他封禅十年后的第一场生辰宴很近,那么……好像就在那一年,剑道大会的决战同时举办了。 眼下,崇明剑派内部这场比剑,也应该是为了剑道大会作准备。 决战日子,他记得应在深秋……而五域内部的名额争夺,就记不太清楚是几月份开始并结束的了。 洛朝不免仔仔细细在脑海里梳理了历届剑道大会前十获胜者的名单……里面统统没有顾归尘。 明明,按照他的天赋和勤勉程度,不说必定能拿第一,入前十总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方才那宣判者说什么……顾长思,败? 洛朝心里难免忧急,他首先猜测顾归尘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然常理之下,他绝无可能轻易落败。 奈何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溯世书的指引又没有那样精确,于是,找了小半个时辰也未见到顾归尘的踪影。 而且,围观的弟子们最开始嘲讽了几句后,也没再继续热衷于讨论顾归尘,别的剑台上的精彩比试很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看来比起嘲笑一个废物,他们更乐于崇拜并欣赏强者。 洛朝正焦急呢,忽听左前方传来一声喊: “顾长思又要上场了!” “在第七十一号试剑台!” “怎么又是他?” …… 很多围观弟子都发出嘘声,表示厌烦不屑,洛朝却赶忙循声摸过去,远远地望见了第七十一号剑台上,果然站了一个熟悉背影: 此刻,顾归尘没有穿着一贯的红衣,而是同样身着青白二色的崇明剑派服饰,袖口还纹着的开阳峰弟子标识。 离七十一号剑台越近,关于顾归尘的讨论就越多: “他败了那样多场,怎么还给他安排比剑机会?” “对啊,何必让别的师兄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反正他肯定会败!” “你们忘了吗?这次剑道大会,我派在西江的弟子里,有资格参与天柱山决战的,仅有六人,他是其中之一。”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谁让你闭关了这样久?此次七大主峰联合举办试剑会,本就是为了给这六名弟子磨剑练手……这六人,每天少说要比一百场。” “顾长思到现在为止,才比了十三场,你等着吧,还有的看呢。” …… 洛朝早已到了剑台下方,和众观剑者一起被拦在围栏后,从这个距离和角度仰望向上,依旧只能看见台上人一个逆光的模糊侧影。 黑衣仲裁者悬空站定,发号施令后,比试便开始了。 与顾归尘敌对者,是个用重剑的男子,身量魁梧,姓邱,乍一出招,便是个万钧之力的砍击。 洛朝脑中都按着顾归尘偏爱的招式路数出现动作画面了……结果,台上人,仅仅手持长剑,不轻不重横挡了一下—— 如此被动且随意的应招,后果自然是凄惨的。 他的右腕受了一下重击,剑立刻掉落在地,人也依着力道十足的剑势,后退十步有余,于敌方迅即而来的第二波攻势下直接被击倒在地,重剑瞬间铡住了他右侧脖颈。 邱姓弟子单手持剑,一脚踩上他胸膛,冷声问着: “你认输吗?” 顾归尘一言不发,哪怕被压制在地,神情也平静非常,双目空洞,盯着天空。 台下又响起一片嘘声: “又是这样!” “既不还手,又不出招……还不肯认输!” “他是心高气傲,觉得我派弟子都不配和他交手?” “呸!我看他才不配踏入我崇明剑宗的试炼台!” “呵!他就是心虚!剑道大会的决战资格,他必然是以下作手段夺来的!现在入了我派,怕一出手就要露馅,才永远呆站在那里任人去打!” “愚蠢,他以为不主动出手就能永远欺瞒实力了吗?以为永远不主动认输就是没有输?!” “避而不战,本已违背了剑道精神!” …… 台下一片讨伐声不止时,台上的邱姓弟子见顾归尘久久不回应,果然也愤怒了: “当战不战?” “你是在侮辱我,侮辱剑道,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他举起重剑向顾归尘头部砍去时,嘴角有不屑冷嘲: “你这样的人,不配用剑!”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时间线打乱了嗷,现在阿朝看到的事件,和阿尘的第一世是一模一样的。 感谢在2020-04-19 02:17:07~2020-04-20 00:3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只帮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3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四) 洛朝差一点就出手救人。 等他的手从前方看客的身体虚影里穿透过去, 才恍悟到这里从来是幻境。 于是, 前方剑台上, 对着顾归尘袭来的重剑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在试剑台上,弟子们虽拿捏着分寸不会下死手,但承受了这一击后, 顾归尘额间瞬时被撞得血迹汩汩。 可他意识仍旧是清醒的,抬袖随意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液,又单手支地,强撑着想站起来。 他堪堪稳住身形时,第二击已经袭来,他依旧没有主动躲开。 这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右胸肋骨, 血滴四溅。 “认输吧,还是你想死?”这语调高高在上的,尽显鄙夷不屑。 顾归尘不出声, 眼睑半垂, 数点鲜血沾在他苍白的面上。 接着,冷笑声后, 又一击狠敲在他左膝盖上, 这下, 连剑台下方的围观者也能听见那清晰刺耳的骨裂声。 很多人惊奇之余也撼然: “这样还不认输?” “他就不怕疼?” “仲裁者还不出声?继续下去会死人的。” “我看啊,这种废物死了才好呢!” “真到了生死一线,仲裁者会出手的。” “呵,你说他没骨气,被打成重伤也不肯认输!你说他有傲气, 可偏偏避而不战!” …… 左腿被一击废去后,顾归尘显而易见地已无翻盘的机会,何况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参战的斗志。 最终,重剑抵住了他的咽喉,他浑身鲜血,被迫屈辱地半跪在地上,邱姓弟子一把狠力拽起他散乱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以厌恶神情逼问着: “还不肯认输?” 顾归尘眼睁着,唇角不断溢血,却一声没吭。 此时他仍旧空洞的双眸,恰和台下的洛朝有了一瞬对视。 洛朝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喊着:“阿尘!”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反击?! 他额上皆是冷汗,明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往事了,神经也死死绷着,手脚冰凉一片。 更之后,台上发生的一切,与其说是较量比试,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凌虐。 而台下的围观者中,一部分人目露快意,嘲讽不断,另一部分人深感唏嘘,觉得无法理解此人: “既然不肯和我派弟子比斗,一上场便认输也就罢了,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这人真是个疯子!” “撇开旁的不谈,这份忍痛的耐力实在惊人。” “哼,有什么可敬佩的?只怪他是顾氏出身,估计往年吃了某种圣药,体质非同寻常,愈伤力远超一般人!” …… 洛朝却已听不清众人的纷纷议论声了,他僵立在那儿,目不转睛盯住前方,指尖却是颤的。 直到顾归尘濒临昏死之际,悬空伫立的仲裁者才出声阻止这场当众凌虐: “开阳峰亲传弟子,顾长思,败!” 台上人却已卧倒在血泊中,白衣染作血衣。 当天夜至子时,随着一下悠长击鼓声,最后一场比剑结束了。 顾归尘共败了八十四场。 若非他身体内埋藏的凤凰血种续命,只怕在这般磋磨下,早已亡命了,即便如今活了命,伤势多般累积之下,旁观来形容也十分可怖骇人。 尤其是,此刻巨大的比试广场上,人已大半散尽,只剩稀落的几个洒扫弟子在低头清理落叶。 夜风寒冷呼啸而过,衬得屹立在广场四周的镇兽石雕像们凛然威严,兽睛怒张、獠牙毕露,像要立马活过来吃人。 顾归尘双膝骨裂反复受伤后又愈合,堪堪痊愈后又受重伤,完全支撑不起身体,导致他此时只得匍匐在地上,以手肘借力,一点点往某处爬,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在此等情境下,血衣伏地,观来真如厉鬼。 他脸上血迹已经干涸,眸子暗沉无光,洛朝越看他心里越堵得慌,有时会不自觉凑近了,想替他理一理头发,可每每俯身与那双死寂的眼眸对视,都会感到茫然无措。 洛朝无意识中呢喃问出来:“阿尘……你到底想去哪里呢?” 直到一群青杉袖口纹着开阳峰标识的修士蓦地出现,挡住了两人的路。 月下竹林道上叶影婆娑,这些人个个面色冷淡,无声无息将顾归尘围在了正中,身影沉在暗夜下,倒个个像恶鬼。 当先一俊美男子,玉冠白袍,连佩剑也比旁人华贵许多。 此人洛朝居然认识,因为前世与之打过几次交道,这竟是开阳峰首席弟子,郑翌泽。 略算时间,其人修道已五百年有余了,天赋奇高,且在三百年前的剑道大会上夺过第三甲。 如今修为离准圣境界只有一线,已在开阳峰内主掌了一半大权,当是现任峰主最心腹的弟子。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顾归尘,语气淡漠: “你可醒悟了?” 顾归尘虽重伤着,眼睑也无力低垂,可应该听清了对方的问话。 但他没有应声,手指深深扣进泥土,又向前攀了一步,对眼前众人视而不见,动作迟缓地一点点调整方向,似乎打算不加理会,绕行过去。 有一名弟子见此,自觉上前将人拦住,结果顾归尘虽受了重伤,被阻拦之下,竟张口便狠咬住他的小腿,那弟子大惊失色,不断怒骂着“疯狗”二字,却发现无论如何甩脱不开此人。 最后,是又两名弟子连忙上前帮着将顾归尘强硬扯开,他才得救。 郑翌泽见了深深皱眉,神情转戾,叱了句:“冥顽不灵!” 他甩袖离去的同时丢下一句话: “仍关去剑窟思过!” 剑窟是崇明剑派用以关押罪人的地牢,每间囚室都以剑阵作牢笼。 顾归尘被押入的囚室,其森严程度竟足可关押准圣。 囚笼大门被合上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更往后的十几天里,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同一个循环: 夜间,顾归尘凭心脏处的血种勉强愈合伤口,而白天被崇明派弟子扔去比试广场,子时又浑身鲜血地重被关入此处。 总计数千场比试,无一胜绩,加之于他身上的谩骂讥讽一日多过一日,重伤更是习以为常。 连洛朝也不能理解:明明心底有傲气,明明也不肯认输,又明明有实力能获胜,可为什么,他要主动放弃迎战,为此不惜忍受种种辱骂凌虐? 对一个自小诚于剑道的人而言,这样的尊严尽失,不是比死还难受吗? 每到夜间,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洛朝都能感受到他的轻声啜泣中隐藏的自我厌弃。 但顾归尘并不总是会表露出心底情绪。 有时,洛朝望进他的眼底,会见到懵懂迷茫、无措恐惧……这时候的顾归尘,很近似于昔日那个傻乎乎的少年了; 可有时候,他望进他的眼,只能见到一片平静死寂……那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是绝对的空洞。 一开始,洛朝以为这眼神的不同,源自顾归尘心境的变化……可后来,他终于察觉到异样: 不对……这段幻境里,有两个阿尘! 或者说,他们本是一个人,只是第一个还未曾踏入轮回,而第二个,已经在轮回道中历炼了漫长岁月。 前者站在轮回的开端,后者站在轮回的终末。 而哪一天会出现前者,哪一天会出现后者,这是无规律且不确定的。 但洛朝猜出真相后,总能第一眼发现两者的不同。 两者说来确有许多的不同,比如气度、眼神等等,可他也很明白:天地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顾归尘。 真正悲哀之处在于,原来,不管在轮回的开端还是尽头,他的阿尘都在经历同样的事情。 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说,轮回之道走到终末,什么也无法改变? 他隐约觉得,完整的真相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可怖。 否则,站在轮回终末的顾归尘,不至于从里到外透发出那般的绝望。 偶尔,当心性更似少年的顾归尘在地牢一角啜泣着睡去,溯世书展现的幻境会发生变化。 四周的墙壁开始模糊——这或许是梦中梦,将他不愿回忆的往事透露出一角。 洛朝便顺着溯世书的指引穿墙而过。 他到了一间陈设简洁的屋舍内,鼻尖嗅到了饭菜香气。 转头一瞧,顾霖铃正在往桌案上摆菜,里头不出意外有顾归尘喜欢的小点心。 他不由得笑了一笑,后又将整间屋舍快速寻了一遍,没发现顾归尘的人影,却在一间较封闭的锻造室里,找见了一架屏风—— 正是九龙戏珠图,且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他由此推断此地正是怀泽郡,而且这座屋子,多半离碧落宗不远,因为,请顾霖铃制作屏风的裴氏女,嫁去碧落宗后常年居住在宗门内,她没道理将顾霖铃安排在离她极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的是,此地就在碧落宗内,是安排给杂役或下人们居住的地方。 思索间,步子悠悠回到原处,一眼就瞧见了饭桌前的红衣少年。 顾归尘坐在椅子上,将脑袋晃来晃去,模样欢天喜地的,“九姐姐,我今天又赢了!” 顾霖铃一面给他盛汤,一面微笑着夸赞他:“我们家十九,一向很厉害。” 他听了便很骄傲,说什么,我可是十四和师祖共同教出来的,我怎么会输呢? 还笑容灿烂地数道着自己的战果,“我今天一共比了二十一场剑,全赢了!” “斩天剑门出战的所有人,都输给了我!” 他说到这里,神情忽然有些恼恨,“只可惜,左执衣没有下场!” 洛朝觉得他下一句没出口的话多半是:如果左执衣出战了,我一定把他打成猪头。 顾霖铃本来也笑容和煦,听到左执衣这个名字,手上给人夹菜的动作忽地一顿,“阿尘,你得小心些……” 顾归尘却一边扒饭一边摆手表示:“阿姐你放心。” “他们不认识我,都以为我是碧落宗的弟子呢。” 洛朝从旁听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了:原来,近日,碧落宗内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论道会,邀请五域四方才俊前来参加,左执衣身为南陆斩天剑门的第三代大弟子,当然也有资格前来拜访。 恰好,剑道大会在即,而左执衣已经在南陆杀入了前二十,有资格前往天柱山进行决战,便想趁此机会,来探一探西江剑修的底,好让决战更有把握,就带了不少人手前来,打算在碧落宗小住半月。 且这场论道会,崇明剑派也来了许多弟子,由开阳峰大弟子郑翌泽带队。 巧的是,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和崇明剑派掌尊段墨,实力不相上下,且同为剑修,难免常被世人拿出来比较,甚至,有人说段墨的剑道实则要胜过胥长阳,应该让段墨来做世间新一代剑圣。 实际上,段墨也确实有取代胥长阳的野心,这就导致崇明剑派和斩天剑门的弟子们之间,十分不对付,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要一争高下。 不幸的是,这场论道会最开始的几天里,除了左执衣和郑翌泽身为领队未曾下场论道,其余时候,崇明剑派的弟子都居了下风,屡次败于斩天剑门之手。 恰好顾归尘在这时候来碧落宗看望顾霖铃,顺道撞见了此事,思及过去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对顾氏做下的种种恶事,他哪里忍得下,想也不想就出手了。 一出场便连败数人,狠狠出了口昔日恶气。 众人惊讶之下问他出身姓名,他却转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便猜测他多半是碧落宗的关门弟子,天赋绝佳、寻常不出世的那种,否则,闲杂人等哪怕有如此实力,也无法在身份不明的情况下轻易进入碧落宗的山门。 他们哪里知道,顾归尘是以临时杂役身份进来碧落宗的,做了份采药草的活计,为的是能多留几天陪一陪顾霖铃。 更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以及后来的数天里,他都再次出现了,且专门挑着斩天剑门的弟子打,搞得崇明剑派许多人一时对他很有好感,都想来结交他。 不过顾归尘怕暴露身份,统统回拒了,叫旁人看来,更觉得他性情冷傲,不愧是天才剑修。 若此事就这样结束了,倒也平安无事,坏就坏在曾被顾归尘在龙渠山重伤过的崔兆,正是左执衣的手下,他好容易养完了伤,也来参加缺席已久的论道会,看见台上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一眼就认出了其真实身份。 他心思也深,没有将此事声张,而是暗中禀告了左执衣。 左执衣也知道自己师门和中域顾氏的过节,得知这两天惹得他分外恼火的红衣少年居然根本不是什么碧落宗关门弟子,而只是中域顾氏的弃族弟子,顿时就生了愤怒。 他开始暗中着手调查顾归尘的情况,谋划着用些手段找其麻烦,给自己出口气。 又因为崇明剑派和斩天剑门不对付,所以郑翌泽一直暗地里关注着左执衣的动向,他注意到了左执衣调查顾归尘的小动作,便顺藤摸瓜也弄清了顾归尘的真实身份。 可他惊讶之余,想法却和左执衣恰恰相反: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顾氏和斩天剑门有旧怨,那顾归尘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半夜的更新orz 感谢在2020-04-20 00:32:11~2020-04-22 03:4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只帮主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4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五) 崇明剑派这头在了解到顾氏弃族的近况后, 做法十分开门见山。 郑翌泽做足了姿态, 亲自登门拜访, 借着开阳峰第一代长老与魏沧河的旧谊,表面上只说是替已故家师来探望旧友后人的。 哪怕顾霖铃如今沦落到暂居于碧落宗杂役的屋舍里,他也没露出过轻鄙之色, 反而举止温雅,以平辈之礼相待。 不过,真论起辈分来,顾霖铃身为曾经的中域顾氏嫡系第九女,应比修道才五百年的郑翌泽高出好几辈,若顾氏未倒塌, 他行晚辈礼也不为过,然今非昔比,顾霖铃近年来见惯了落井下石之辈, 现骤然碰到个言谈间从无奚落之意的人, 已十分纳罕了,难免在心中猜度此人来意。 又因裴氏那头, 期间常遣了侍女来催促屏风制作的进度, 态度皆高高在上的, 且时不时地在芝麻大小的细节上刁难人……郑翌泽若恰好在场,便会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不轻不重说几句责备侍女无礼的话,帮着维护顾氏颜面。 他既以贵客身份暂居碧落宗,宗内侍女当然不敢违逆他, 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是,白着脸垂着头听训。 顾霖铃每每向他道谢,他只推说不敢当,见不得恶奴仗势欺人罢了。 一来二去的,他和顾霖铃,以及常来碧落宗看望长姐的顾十三都熟悉起来,连一向不爱和外头人交流的顾归尘,见他数次在裴家侍女面前维护九姐姐,也不免对他印象较好。 与两个弟弟不一样的是,因摸不准他真实目的,顾霖铃心底并不欢迎他常来拜访。 比如现在,姐弟两才用完一顿简单而温馨的午饭,收拾完毕后,顾霖铃正打算进锻造室,而顾归尘已经背起药篓准备去采药了……这时候,郑翌泽到访了。 只好先上茶招待客人。 郑翌泽每回来,总要带些小礼,以示问候,这天他一踏进门,便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卷剑谱,递给默坐在一角的顾归尘。 乍一看清那剑谱封面的名目,顾归尘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劲。 郑翌泽像在替人解惑,缓缓将近日发生的一则江湖逸闻说了: 原来,顾归尘手上这卷剑谱名为《万衍剑》,乃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的成名剑法之一,且该剑法的剑谱前三卷,就在这几年间,被公之于众了。 当今门派林立的修真界里,门户之别不如往昔日氏族治世时森严,众宗门皆会将镇派级别的心法、剑谱等等的前几卷流传出去,好让尚未择定宗门的散修提前熟悉各大宗门功法,并根据其特性或优劣挑选合适自己的门派。 如此一来,宗门挑选弟子时,几乎都是从曾修炼过本门功法的修者中挑选,既省了一笔培养初级弟子的开销,也会更容易选出根骨最适合传承本门道法的天才。 而某些如日中天的宗门,底蕴颇厚,甚至会流传出圣阶心法的前半部,以吸引天赋更佳的修者前来拜入门中。 比如,《万衍剑》就是一部顶级的圣阶剑法。 斩天剑门更是当代剑圣胥长阳一手创建,修真界无数剑修仰慕其名,从而对万衍剑谱推崇倍至,尚未择定宗门的散修,很多因此一窝蜂地去修行已流传出的前三卷《万衍剑》,以期某日能被斩天剑门收入门中。 而今郑翌泽赠予顾归尘的这本,正是《万衍剑》的第一卷。 他状似无意地感慨道:“如今,天下剑道,以万衍为尊啊……” 话音落时,顾家姐弟俩的神情都有些黯淡。 其实,在剑道江湖里,派系纷杂如云,每隔一段时间,五域的剑修们便会奉行某一流派为“正统”。 而该正统剑派的始祖,便会被奉为当代剑圣。 魏沧河未死之前,“沧河剑道”才是修真界剑修崇奉的正统,且魏沧河心胸开阔,从来不敝帚自珍,早便将他成名以来的数部剑法公开授予天下人。 可以说,过去的剑道江湖里,很多剑修哪怕从未见过魏沧河,也一定拜读过魏沧河关于剑道的种种阐释手札,修习过他流传出的各部剑法。 彼时五域盛传着如此说法:天下剑修,不论贫贱贵富,天资优劣,仅以功法论,十之有七,可算作魏沧河半徒。 后来,有敬仰魏沧河者,将他曾传授出的所有剑谱、剑法、阐释等等,编纂为一整部《四象剑》,此名总结自其剑法中常出现的种种天地意象,如赤日炎阳、群星皓月等等。 过去,五域剑道中人,皆以能修习好《四象》为荣;现在,剑圣之位易主,风潮当然就变了,《四象》渐渐无人问津。 而原先崇奉“沧河剑道”的修者们现在多半已转投别派,导致此道中逐渐人才稀落,长此以往,只怕有传承完全断绝的危险。 尤其是那些初出茅庐、心高气傲的新晋剑道天才们,比起感悟各派剑法中的道之真意,更在乎所修功法能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名望,因魏沧河死前于珞珈山惨败给胥长阳,便对其遗留下的《四象》大为贬低,扬言此法不值得修炼,若有人修习了,也当视作耻辱。 但凡在如今的年代里,还固执地以修行《四象》为主的剑修,都很难不遭到旁人的白眼和鄙夷,除非其实力过硬,强到没人敢对其说三道四。 反之,哪怕一个人天资平平、出身低微,可却勤奋刻苦习得了《万衍剑》前三卷的精髓,也会饱受旁人赞扬,得到尊敬。 不过,只怕整个五域也没几人知道真相: 他们奉为圭臬的《万衍剑》,实则根本不是胥长阳亲创,而正是如今广受鄙弃的魏沧河死前所写的、尚未完成的一部残谱,其原名为《无涯》。 因《无涯》剑谱直到魏沧河死去,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因此他生前并未将之流传出去,只与为数不多的亲友切磋论道时展示过几招。 昔年,仅有魏沧河的几名亲传弟子有幸提前读到了最初的三分之二残谱,这之中,包括顾归尘、顾十四、顾竹霜等顾氏小辈,也包括本就是魏沧河首徒的胥长阳。 奈何,珞珈山一战后,曾读过剑谱的人而今大半死了,仅剩顾归尘这一个嫡传还活着。 以至于胥长阳直接将《无涯》残谱狗尾续貂添补成《万衍》,并据为己有,也无人知晓。 唯一知道真相的顾家人,如今自身都难保了,哪里有能力再去当众与胥长阳对峙,并冒着生命危险去戳破其恶行呢? 可是,顾家人的傲气一脉相承,尽管无力去讨一个公道,此事也从来被他们深深铭记在心底,成为轻易不可触及的隐痛。 因此,顾霖铃一见到郑翌泽拿出《万衍》,神色便转冷了。 她不清楚此人是否知道《万衍》的真正来历——毕竟其已故师尊开阳峰第一代大长老,确实是魏沧河的挚友,若他从其师尊口中得知了《无涯》残谱的存在,也不奇怪。 但不论他对真相有几分了解,在魏沧河死于胥长阳手中的前提下,当着他们顾家人的面拿出《万衍》,都是绝然不合时宜的。 她强忍着怒气才没有赶客。 顾归尘却定定盯着那本剑谱的封面,怔忡出神,也不知想起了怎样的往事。 郑翌泽却好像没注意到这对姐弟的不对劲,品茶时又兀自谈及正在举办中的西江内部剑道大会的初选。 他提及了一些在初选中表现格外亮眼的剑修的名字,又说什么,如今崭露头角的新秀里,倒有七成修习了《万衍》,且在比试的过程中用出来了,剑法变招更是极多,敌对双方哪怕用了同一招同一式,也能打出不同的道韵,观来可谓精彩纷呈。 要知道,同一本剑谱,在不同的剑修手里,往往能发挥出不同的效果,甚至演化出不同的“道”。 每一位剑修,在不能自创剑法的阶段,大多数都不会只修一家剑法,而是会博采众长,吸纳百家之道,并慢慢从中感悟出独属于自己的“道”。 但战斗过程中,会更多施展出哪几部剑法,却全看剑修本人的偏好了。 剑道大会乃百年一度的盛事,个中参与者竟七成用了《万衍》,这象征着“万衍”流派的广受认同与兴盛之兆。 毕竟,只有更多的人去感悟某部剑法,才能将其中蕴含的“道”扩展延伸开来,达到百花齐放之景象,以致创造出许多分支流派,吸收更多的人来修行此道,从而使该派剑道能长久地传承下去。 郑翌泽感慨一番“万衍派”的兴起迹象,又状似随意地问了句:“此届剑道大会,令弟可有打算前去一争魁首?” 顾霖铃笑了笑,直言我们家人如今不掺合这些热闹事,本本份份生活便好了。 郑翌泽听了深表惋惜遗憾,说什么,令弟天赋极佳,若能参与,多半可重现“四象”往日之荣耀,使其与现下最受追捧的“万衍”分庭抗礼呢。 顾霖铃就继续笑着说,我们家人不稀罕那些虚名。 洛朝从旁听着他们话里机锋交接,目光却不由自主转向顾归尘——他无意识中抠着《万衍》剑谱的书角,将头埋得更深了。 …… 郑翌泽走后,顾霖铃立马将那本剑谱拿来,毫不犹豫扔去火炉里烧了。 书页在火焰里咔吱作响,她抚一抚蹲在身侧的顾归尘发顶,温声安慰道:“十九,你别多想。” 她没想到的是,顾归尘先是沉默地蹭一蹭她的手心,神态孺慕又信赖,而后仰起头来,清澈的眼里闪着一点希冀的光,小心翼翼问道: “阿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有办法,让别人都明白,万衍才是假的,姓胥的是个小偷……我们……” 没等他说完,顾霖铃就肃起脸色打断了话头:“阿尘,你记住,没有如果。”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好半天后,有些回神的顾归尘才笨手笨脚从随身储物囊里翻出一本有些破损的册子,递到顾霖铃面前—— “阿姐,这就是……《无涯》的后半本。” “你从哪里来的?”顾霖铃惊讶不已,据她所知,魏沧河生前根本没能完成《无涯》。 顾归尘点着脑袋,慢慢地组织语言,解释了好一会儿才将事情讲明白: 原来,他们的师祖魏沧河临死前,《无涯》只差一线便可功成了,虽没来得及将最后三分之一撰写为剑谱,却曾在他们面前将这部还缺少一线感悟便能臻至完美的剑法完整演示过一遍。 演示完毕后,四周石面、树干等等但凡能留下痕迹的地方,都刻上了剑痕。 顾十四将这些剑痕完完本本拓印了下来,辑成一本厚厚的剑痕谱,留给了顾归尘。 如今,十四和师祖都已过世,对顾归尘而言,剑痕谱就是缅怀过去的最重要遗物之一。 他常将之捧在手里反复琢磨,再结合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那次完整演示,慢慢地就把部分剑谱恢复出来了。 这些剑谱和魏沧河真正创出的有些偏差,可因他天赋极佳,结合过往修习的一些圣阶剑法,将它们融会贯通在一起,竟也像模像样将《无涯》补全了。 他敢笃定,比起从没接触过《无涯》后半本的胥长阳,他耗尽心血补全的《无涯》,一定比胥长阳狗尾续貂出来的更接近于剑谱最初模样。 且他的想法很单纯: 在武修的世界里,从来是实力为尊,只要他用《无涯》打败了别人施展出的《万衍》,不就能证明《无涯》才是真剑谱,而胥长阳是盗窃师祖道果的小偷了吗? 毕竟,假的剑谱一定没法打得过真的。 顾霖铃却深知此事远没有如此简单,连忙反复告诫自家傻乎乎的十九: “千万不要把这些剑谱泄漏出去。” 顾归尘听言愣愣地点头,情绪很失落,但是将话应下了。 两人都不知道的是,早在顾归尘于碧落宗论道会上,连续几天数次挫败斩天剑门弟子时,他就无意识间用出了某些属于《无涯》后半本的剑招。 恰好,同以《无涯》为源头的万衍剑法,正是斩天剑门弟子们的主修剑法。 郑翌泽同样是天赋奇高的剑修,又因对往事有些了解,故而在观看顾归尘与斩天剑门弟子的比试时,早就看出了一些特异之处。 他怀疑顾归尘身上有《无涯》的后半部,今日前来赠万衍剑谱,为的就是试探。 顾归尘的反应让他更加确信此事值得深挖下去——也许能因此收获前代剑圣毕生精研出的一部绝世剑法呢。 而那头的左执衣,自打知晓顾归尘的真实身份后,也起了相似的疑心。 包括此刻的顾霖铃,想起前几天顾归尘为了挣口气,常去前山与人比剑……实在有暴露的风险。 她虽然不舍得让这孩子继续永远埋没天赋,连最后一点小心挣来的些许骄傲、些许少年意气也要被剥夺……可她为了顾归尘的安危,还是下了狠心: “阿尘,明天,你就收拾东西,回镇上宅子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细纲修改,而拖到了现在的更新orz 今晚的更新应该可以稳定了,十二点前这样子。 感谢在2020-04-22 03:47:12~2020-04-24 07:3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5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六) 顾归尘万万没想到他要因为这件事情被赶回家了。 好不容易才得了应允留下的, 若真因此而回去……他又要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里守宅子了, 夜深入睡时, 还总会做一些不好的梦,比如顾霖铃因劳累过度,在屏风前咳血…… 他既委屈, 又害怕,性子温顺如他,此刻竟难得反驳道:“十三哥哥也是常来的,为什么我就要……” “你还小呢。” 这一句话便让他哑口无言了。 他只好讷讷低头,极小声地努力辩解着,说什么我在这儿还能挣份采药杂活的工钱呢, 阿尘保证不惹事,别赶我走好吗…… 顾霖铃却一听这话就觉得心酸,“其实……家里不需要你做这些的。” 气氛一时沉闷下来。 好半天后, 顾归尘才重新抬起头, 眸光也透着份小心,磕磕巴巴说起上午那场碧落宗论道会: 原来, 比剑结束时, 他大获全胜, 便有人告知他,说明天左执衣会亲自下场与人论道切磋。 “我可以赢过他的。”他一闪而逝的笑容里既有自傲,也有执拗。 顾归尘永远记得胥长阳曾经对魏沧河做过什么,也永远记得,顾十四曾被胥长阳名下首徒林端肃一脚踏在地上, 骂着“废物”。 林端肃正是左执衣的师尊。 有些恨过了许多年,依旧不会褪色。 “我答应了他们,明日清晨要出场的。”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和斩天剑门不对付的某些崇明剑派弟子。 顾归尘定定望着人,无声渴求着一个应允。 他不想失信,更不想避战……他做梦都想替已死的几位亲人报仇。 即便一时报不了血仇,打败敌人,赢下比剑,并将昔日那句“废物”原样奉还……也可稍稍告慰顾十四的在天之灵。 顾霖铃读出他眸底的恳求之情,不由沉默了。 良久后,她才再次狠下心,重重摇头。 顾归尘眼底的光霎时灭了,垂着脑袋,格外失落。 她低声叹息着抚一抚他的额头,“十九,咱们不出这个风头。” …… 顾归尘一向很听家里人的话,既然顾霖铃不许,他也就不再关注论道会比剑一事。 但他掩饰不住的难过之情到底让顾霖铃心软了,说先不急着回去,可在这儿多呆几日。 不用立刻被赶回去孤单单守宅子,令顾归尘暂时放下往事,露出点笑颜来。 他便照旧每天出门采药换些灵石,晚上回来后,皆很安静地守在锻造室里,替顾霖铃打下手,两人共同为那架屏风操劳。 期间,十三匆匆来过几次,往往会带来一堆买给他的小吃食,可每次都是茶也来不及喝两口,放下东西便又要出门,接那些修补阵法的活儿了。 顾归尘咬着十三送来的小糕点,总在简朴的屋舍外独自望月亮,怀念起久远的过去,那些平静安稳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能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喜乐。 更早之前,他回想过往时,因免不了思及已逝者,还会偷偷掉眼泪,如今却已很平静了,心里想:若祭礼钱筹够后,日子又能恢复宁静,他也很满足了。 他不知道的是,屋舍外竹林下,仰头望月的不止他一人。 只不过,身侧近在咫尺的陪伴,来自遥远的时空彼方,是那时的他无从察觉的。 洛朝总在对他微笑,絮语着他听不见的安慰话,念着他听不见的故事。 这两天,他谨记着顾霖铃的叮嘱,从不显于人前去出风头。 奈何,他不去惹麻烦,麻烦却自己要来找上门。 几个崇明派弟子在他采药时,“偶遇”了他——他哪里能够知道,这一切都是郑翌泽安排好的。 他们装作不经意遇见的模样,开口便问他两日前的论道会为何不曾到场。 他向来口拙,又因是自己失信在前,说话时底气都弱几分,还天生不会说谎,最后结结巴巴推说着,是他还要采药挣钱,因此耽搁了。 其中一名弟子立马表示不信:“你这样的天赋,也会缺钱花?要来做下人的活计?” 他顿时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好在另一个叫何铭的弟子替他打圆场,说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你既不愿说,我们也不会勉强。 他便对此人留下了个和善好相处的印象,以致透露了他目前和顾霖铃暂居的地点。 哪知,隔天,何铭真来住处找他了,直截了当对他说,有个快速挣钱的法子,你要不要试一试。 顾归尘心有疑虑,但想起家中困境,忆起顾霖铃为那架屏风伤损病体、双手更是常常受伤……他表示愿闻其详。 此人便谈及正在举行的西江内部剑道大会初选,而赚钱的方式也很简单: 就在目前的碧落宗内,乃至西江各大宗门中,有些剑修实力不足可出身极好,迫于名声上的压力,想暗中请人替赛,只要替赛者能拿到一定的胜场次数,便可给出相应的高价报酬。 又说起初选的赛制是甄选式的,所有参赛者只要体力还撑得住,便可无限制随机与人配对参战,直到一月后初选结束前,若能胜满三百场,即可进入下一阶段的淘汰赛。 替赛者要是能直接帮雇主胜满三百场,给出小几万的灵石作酬劳也不稀奇。 顾归尘一听就讶异出声:“这不是舞弊吗?” 何铭就笑着担保,说什么初选因规模太大,审查很不严格,你尽管放心,不会被人发现的,而且靠这个替赛行当赚钱的贫寒子弟从来不少,并不丢人。 可顾归尘在意的是,舞弊本身是不公平的。 他虽动心于那些不菲的报酬,可想起往日家中长辈的德行教诲,还是坚定拒绝了: “我阿姐和我哥哥,肯定也不愿意我做这样的事。” 何铭好像不意外他会这样说,深表遗憾之余,留下了一个地址: “你若改主意了,随时可来找我。” 除去何铭之外,郑翌泽本人也又来拜访过几次。 他特地避开顾归尘在的时段,和顾霖铃单独商谈: “此次剑道大会,我们开阳峰,尚缺一名天赋绝佳的弟子。” 而郑翌泽自身虽有足够实力,却早过了能参加剑道大会的年龄了,何况他早年已夺过一次前三甲。 如今,他身为峰内首席弟子,当然得操心门下弟子的剑道大会成绩,可左挑右挑,竟发现没一个像样的“天才”能有潜力进入决赛的。 他一向看重名声,不愿开阳峰胜绩平凡,就将心思动到了顾归尘身上。 他表示,若顾霖铃同意,可立即将顾归尘收入宗门内,且一入门便可给予亲传弟子之位,届时修炼所需的天材地宝,样样不会缺。 “九姑娘真忍心令弟之才就此被埋没?” 顾霖铃看他的目光冰冷且审视: “你不怕沾了顾氏的因果?” 任何有意向收顾氏嫡系子弟为徒的宗门,都需要做好被往昔顾氏旧敌们纠缠不休的准备。 无论顾归尘天赋怎样绝佳,因为一名弟子而树敌于几方大势力,都明显是得不偿失的。 郑翌泽但笑不语。 可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了: 既然要当我崇明剑派的弟子,顾归尘也就不能继续姓顾——他必须要当众和顾氏作完全的了断。 “您请回吧。” 郑翌泽不意外她会拒绝,早也准备好了各退一步的方案,说什么,若不愿入我派,令弟可以当个挂名弟子,替我派参战剑道大会。 得了名次后,既是我派的名声,也是令弟的荣耀,届时灵宝珍材的奖赏自不必说,大可解了顾家目前的危局了。 顾霖铃不为所动:“谢道友惜才之心,可我们家担不起这风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顾氏本就是一座危墙,在此种局面下,越惹人瞩目,就越容易招来祸事。 郑翌泽笑一笑,“若实在担忧,令弟可用化名。” 顾霖铃再次赶客。 郑翌泽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放下茶起身往门外去,及至临走前,却转身丢下一席意味深长的话: “九姑娘做这些决定,可有问过令弟本人的意思?” “阿尘是个懂事的孩子。” “再懂事,那也是个孩子,会年少气盛,会意气用事。” “我们忍惯了。” “您忍得下,令弟可未必。” 顾霖铃不言语了。 郑翌泽的笑容意味难明,“令弟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 他施施然说什么,以后,顾归尘若是私下去参加剑道大会,到时候您可不要意外。 “本是美玉良材,总不能永远甘心堕落,在污泥里低贱一辈子。” 此言可谓诛心。 气氛沉默良久后,顾霖铃才面色平静道: “我们是一家人。” 他听了最后这话,晒笑一番,摇着头告辞了。 因郑翌泽那番话,顾霖铃怕此人暗中动手,到底是开始催促起顾归尘快些回家去。 两人于碧落宗山门前告别时,顾归尘垂头丧气的。 “您可保重啊……” “阿姐很快就能回家了。”——屏风再有半月,即可完成。 顾归尘双手捧起她才因制屏风受伤而绑了绷带的左腕,泪眼汪汪的,“等回去了……咱们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 他心底希冀着十三描绘的未来,一家人寻去个山清水秀无人打搅的地方,过平凡的生活。 那儿,没有面目狰狞的顾氏族老们,也没有形形色色总要欺辱他们的坏人……他们再也不用忍气吞声。 临走时,他一步三回头的。 顾霖铃也伫立山门前垫脚望着,直到那少年的红衣身影在地平线上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才平复了心头酸涩的情绪,转身回了锻造室内忙碌起来。 九龙屏风只剩下最后一条龙身未完成……待此物交付了,便可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希望一切快点结束吧。 她万万没料到的是,不过隔了七天,顾归尘便出事了。 顾十三雨夜里来找她,开口便哭道:“阿尘晕过去了……怎么唤都不醒!” “您快回去看一看罢!” 两个恐慌不已的人忙急匆匆回到家,发现白氏兄妹已正在院子里替顾归尘煎药了——这对兄妹的父母曾受过顾家主的恩情,两家关系一直很不错,才及时施以援手。 比起白芍,其长兄白束明显更沉稳些,面对忧急非常的两人,不急不缓道: “他是误服了金芦花。” 这是种可使人昏睡不醒的花,还好无毒,用了解药便无妨了。 半天后,顾归尘才幽幽转醒。 他还没搞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呢,就迎来顾十三劈头盖脸一顿盘问: “你没事瞎吃什么花啊草的?” 顾归尘扶住昏沉沉的额头,支支吾吾将事情交代了,“我是为了学医呢……” 原来,前阵子他在怀泽郡碧落宗内,每日负责采药杂活儿,偶尔能旁观到宗门内的医修长老带着弟子来药园学习辨认药材。 他就暗暗地躲在一旁偷师,还知晓了很重要的一则道理: 学医之道,比起死背医书,切身体会更重要。 比如同一种药方,面对不同的病人,每味药材各自须开出怎样的剂量,都得在亲身践行中慢慢摸索。 任何一名医术高超的大夫,都是在许许多多的病例接诊中历练出来的。 顾归尘虽将这些话铭记在了心底,却一直苦于无机会去施行。 恰好,他被赶回家后,常常独自一人守宅子,没谁来看管他。 又记挂着那株还没找到的千年份山参,白日里就总会出门,赴往龙渠山,漫山遍野地搜寻,甚至不惜进入较危险的地界。 结果,山参没找到,妖兽杀了一堆,还带了满身伤回来。 某天月光朦胧下,他盯着自己的伤口,猛地想起了从医书上看来的某些止血愈伤的药方……刚好他搜寻山参的同时也采了一堆药草回来…… “那你就用自己试药啊?”听到这里,顾十三快气昏过去了。 顾归尘闷着头不敢说话。 “你好好一个剑修,是哪里想不开……偏要去学医?!”十三恨不得劈开他的脑瓜看看里头都装的啥。 其实,顾归尘铁了心要学习医术这点,他俩老早就争执过一回了。 最开始,顾十三以为这娃娃是心血来潮说着玩的——因为他完全没法想象,憨直如十九这般的剑修,要怎样去学医。 其画面略一设想,简直有如北岭抗铁大汉突然要同南陆姑娘学刺绣。 何况,早年十九在族学里习文课,背本薄薄的诗集也得愁眉苦脸花去大半年时间,遑论医术典籍那可怕的厚度呢。 多半学不到几天就会放弃了。 因此,顾十三初次听他提出这个想法,态度很随意,嘻嘻哈哈的,说什么只要你能将某一本经典医书完完整整背下来,就允你去学医。 这是笃定了他没法背下来。 哪晓得,顾归尘虽然笨了点,可却极有毅力,一天天的去啃书,最后居然真给一字不差背下来了。 彼时,顾十三险些给惊掉下巴。 按说孩子将要求完成了,承诺就该兑现,奈何家中正处于多事之秋,哪里来的精力去给他寻个医术先生呢? 一来二去的,这事就耽搁下来,十三不得已敷衍他,只让他先将顾六遗留下的医典都背熟了,别的事情往后再论。 结果,就整了这样一出事儿来。 顾十三后怕得不行,怒气冲冲的,“你要真误服了毒草可怎么办?!” 顾归尘战战兢兢地认错,说什么,我以后一定会小心的。 “你还想有下回?!”顾十三差点气得一个爆栗砸他脑门上。 顾归尘更加埋起脑袋,神态小心翼翼的,又唔哝着,说这次只是个意外,往后我肯定不会出事的…… “我还要修好医术,往后像六哥那样,给你们治病呢。” 顾十三听了怒火不减,只恐他会继续拿自己试药以致吃出毛病来,正待要再训几句,却被顾霖铃拉住了: “十九也是一片好心。” 顾十三一摔袖子,仍没消气,“好心又怎样?他就是傻!” 顾霖铃低声劝了很久,十三也依旧气呼呼的。 顾归尘则安静乖巧地缩在一角,不敢参与争执,情绪十分低落。 两位哥哥姐姐最终相争出的结果是:他被禁足半月不能出门。 而是否能让他继续学医这点,两人避开他,挪到了另一间屋子,还在争论中: “明早我带些礼,去白家问一问。” “白家哪肯收外姓人作徒弟?” “总得试一试。” 顾十三沉默了。 良久后,他以袖子抹抹眼睛,声音有些哽咽:“要是六哥还在,哪里需要去求外人施舍给我们。” 顾霖铃经过郑翌泽那些问话后,想事情却更远些: “十九的剑道,前路已断了……你总不能永远将他拘在家里做个废人。” “学医挺好的,不用打打杀杀,也就不会犯了某些人的忌讳,惹来灾祸。” “况且,救人性命的行当里,只要医术好,哪怕顶着咱们顾氏的罪名,在外头行走时,也不至于总遭人鄙弃。” “你须让他有个盼头。” 顾十三听得神情怔忡,眼眶不自觉更红。 许久后他又抬袖子抹了抹眼,声音沙哑:“也对……是我给想差了。” “我们两个,也不晓得能陪他多久了……须早些替他谋好前程,寻个能依靠的地方……富贵皆可不论了,至少,求个现世安稳。”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阿姐……你觉得,议个亲怎样呢?”顾十三眼里的水光还没完全隐去。 “我尽力试一试。”顾霖铃表面上显得更平静,实则内心也起伏不定。 隔天清早她就登了白家的门,带去了顾哲音留在家里的毕生心血——全部的行医手札、药典、医书等等。 顾哲音曾为整个五域也声望极高的神医,按说这些书籍,都是万万不会授予旁人的无价之宝。 白家主人见到她带来的礼,果然也很惊讶。 她便提出请求: 所有的医书典籍,白家皆可拓印一份抄本,只希望白家能收顾归尘为弟子,教他如何修习医术。 白氏现任家主沉吟不语,斟酌着个中厉害。 顾霖铃便立马承诺,说我等绝不会外传白氏医术法门,今日抛下脸面来求您,只为了给自家幼弟谋一条生路罢了。 白氏家主思索许久后,到底心动于顾哲音留下的典籍,点头答应了: “我等会用心教导……只不过,能学到几分,仍须看他个人修行了。” 此事谈妥后,两方都有些欢喜,顾霖铃便趁机问及白夫人,家中年轻一辈儿女的婚事问题。 白夫人有些猜出她的用意,说话遮遮掩掩的,明显不愿和她深谈此事。 哪怕顾霖铃暗示过,他们家十九可以嫁而非娶,只愿未来她和十三离世后,这孩子在世间还能有亲人罢了。 然而,论及婚姻大事,不谈那些兴盛的宗门中贵人,顾归尘哪怕在西江其余几支弃族里头,也是极其不受欢迎的。 包括白氏在内的各家夫人们,给儿女们议亲时,从来不会考虑这个顾氏第十九子。 这不全是因为顾家如今衰落了,毕竟,弃族们论家中境况,也就比顾氏好一些罢了。 照理他们同为弃族,更该抱团相互照应,坏就坏在……顾归尘身上背负了太多不安定的因素。 远的不谈,就说那个珞珈山一役后,他向魏沧河许下的弑帝证道之约。 刺杀帝王?这哪里是如今的弃族们敢幻想的事情? 他们连日常谈话中,都不敢念出帝尊的真实名讳,怕惊动天颜……对顾归尘这样的人,当然要避之不及。 再者,据传言来看,那顾家十九貌似是个不通世情的人,因天赋高,导致性情高傲得很,光从性子上看,也不够温柔知情谊,实非良人。 顾霖铃最终悻悻而去。 在整个西江,目前和他们顾家尚存友好来往的,也就剩一个白氏了。 除开白氏,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选择。 更早的时候,她也在西江的别处地方寻做媒的人问过顾归尘的亲事。 结果,媒人们都难掩脸上的推拒或鄙夷之色,因为她提出的要求既简单又苛刻:可与议亲者,在寿元上,要能与顾归尘相当。 在过去的中域七族里,嫁娶一事,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寿数相当,连门户也是次要的……但寿元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修道的天赋。 天赋能和顾归尘相近的人,要么是出身高贵、门庭过高,要么是出自草根的绝世天才,拜入宗门,前途无量……这两类人,若有意成亲,不论嫁娶,都绝不会考虑沦为弃族贱籍的顾归尘。 大多数媒人都觉得顾霖铃妄图高攀,对之嘲讽奚落不止: 其中最过分的一个,在看过顾归尘的画像后,还嗤笑着说,长成这等好颜色,虽出身罪族,地位卑贱……可也并非就没有出路了。 九姑娘不是说情愿将人嫁出去么……那可好了,送给某些高门大户里的贵人当娈宠,不也是富贵安稳? 顾霖铃那时气得脸色发青,胸口不住起伏,若非理智尚存,只怕已和人动手了。 现在,她又被白夫人婉拒,低头走在青石巷道里,心中难免忧愁,抬头时,远远地望见家宅门口,顾归尘从门缝里悄悄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左顾右盼的。 望见她的身影后,这孩子明显很开心,立马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顾霖铃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论年纪,十九即便无法成圣,也还能活很久……而她和十三,虽不能说寿元将尽,可也必然没法陪他到最后。 但这偌大的茫茫天地间,一眼望去,尽是世态凉薄,竟根本找不出一个适合他们家十九的安稳归处了。 久远的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心头怅然一片,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郑翌泽的面容,回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话: 良材美玉,岂可甘心一生一世堕落在污泥里? 当顾归尘笑着向她迎来时,她心中却动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念头: 将这孩子,送出顾氏……就此离了这摊污泥? 郑翌泽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的路啊,还长着呢。 可当顾归尘欢欢喜喜跑到她近前,笑着说起十三今天买了鱼来,我们能在家吃顿饭吗? 她眼中又一涩: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orz以后的蠢作者尽量白天更新(泪目) 熬夜真的太难了。 第236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七) 这一次的梦境, 在夕阳余晖的炊烟里结束。 顾归尘和十三一起站在门前, 望着顾霖铃消失在视界尽头的背影。 许久后, 直到那背影完全不见,而落日也大半沉下去了,他们才轻轻合上大门, 转身走去后院时,两人的影子在晚照的霞光里拖曳得长而慢。 这时已是盛夏了,傍晚的蝉鸣十分吵人,而顾归尘手上捧着的荷叶里,盛了许多糖渍莲藕——这当然是顾霖铃出门前做好的。 他坐在屋檐底下,晃悠着脑袋, 慢慢地啃莲藕,嘴角沾了糖霜。 吃得正开心呢,忽然顾十三就问他, 说十九啊, 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顾归尘听言奇奇怪怪望他一眼,摇了摇头, 觉得这问话莫名其妙的。 十三便又问, 姑娘没有, 那公子可有啊? 顾归尘嘴巴里一直叽咕叽咕的,根本腾不出空来讲话,只好再度非常诚实地摇头。 十三就止不住地叹气,说你这样可让我们怎样放心,将来又如何是好?娶也娶不进来的, 嫁又嫁不出去…… “咳咳——”顾归尘瞬间被这话惊得噎住,猛地咳嗽起来。 殊不知他在努力和卡住喉咙的莲藕对抗时,斜靠在他身旁门柱的洛朝也被冰糖藕粉呛得厉害,翻着白眼在拼命顺气。 他们都觉得十三太过语出惊人了。 顾归尘好半天将噎住的莲藕全咽下去了,才直勾勾盯住顾十三,眸子睁得贼大,眼神亮得晃人,语气近乎控诉:“你们盼着把我嫁出去?!” 他眼底有伤心委屈,简直感到自己受了背叛,十分恍惚震惊。 顾十三就故意嫌弃他,说不然呢,一天天地留你在家里吃白饭吗? “我没有吃白饭!”顾归尘立马生气地反驳,忙拿采药的事情作例子,证明自己也能赚钱了,且保证以后可赚更多的钱。 顾十三又叹气,说傻孩子你懂个什么,我这是为了让你以后也能有饭吃。 顾归尘就放下荷叶,凑到他跟前叽叽喳喳,反复表示,哪怕以后家里穷得都吃不起凡间食物了,十九也绝不会嫌弃的啊……可你们怎么能够盼着把我赶出去呢? “那是嫁娶,怎么能说是赶人呢?”十三迅速纠正他。 顾归尘却觉得,这两件事就是说法不一样罢了,结果上,都是离开了家,成了别家的人,有哪儿不同吗? “那你倒是娶一个姑娘或公子给我看看啊?”十三就呛他。 “可我为什么要娶?”顾归尘的表情分外惊奇,说着还轻哼一声,扬起下巴,像在对天宣誓忠诚,“我的心里,分明只有剑道!” 顾十三:“……” 洛朝:“……” 顾十三满脸的痛心疾首:这傻娃娃啊,给十四教坏了啊,没救了啊! 洛朝却迅速想起往昔那次求婚,心底也十分的惊异: 明明眼前这个顾丽丽才更接近于每一个憨批直男剑修的本质啊……所以那天晚上,他真是脑子秀逗了吗? 洛朝在这里蹙眉苦思,十三却在那头一个劲儿给人灌输“有道侣的种种好处”。 简明扼要概括起来就是:你难道不想有人给你洗手做羹汤?从早到晚对你嘘寒问暖?陪你看星星看月亮谈论诗词歌赋?为你拭剑缝衣煮鱼汤腌糖渍莲藕蒸糯米饼?你难过的时候有人安慰、哭泣的时候有人抱着…… 顾归尘听得傻傻的,好容易等十三讲到口干舌燥了,才赶忙反问一句: “可这些……我在家里,都不缺啊……” 十三长吁短叹的,觉得和这傻娃娃万分说不通,“你难道能一辈子呆在家里?” “不能吗?”顾归尘听到这句话,终于忧心起来,紧张兮兮的,揪住顾十三的衣袖角,小心翼翼问,“家,还会没有的吗?” 顾十三读出他眼底隐藏的一点恐慌不安,蓦地就愣住了。 顾归尘却一反寡言少语的常态,连珠炮弹般一气问了许多,说什么,我们家难道不是一直在这里的?你、我、还有九姐姐,也不过有事才出去罢了,偶尔走得久一些……但何时何刻,不都是只要我们想回来,便能回来的吗? 顾十三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好半天后,望他眼中惶惑更甚,才摸一摸他的发顶,语气神态皆十分温和,“现在是这样……你想回来,就能回来。” 顾归尘忙问着,那以后呢? 十三笑叹,“十九啊,你说的以后,是多久的以后呢?” 这回,换成顾归尘愣住了。 “人死了,就没法回家了……你十四小师父、你师祖、你四姐、你六哥……他们现在都回不了家了。” 那些人名慢慢地念出来时,顾归尘的眸子也渐渐地暗淡下去。 十三看了心中一酸,却没有止住话语,“阿尘,家一直在这儿,不会消失……可是啊,人总有一天,要离家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而仰头观那广阔夜空,声音散在蝉鸣和夜风里,“本来,十九个里头,我从来是天赋最差的一个。” “我当是最早走的……”他低头看见月光下,抚在顾归尘发顶的那只手上,有细微的皱纹,便摇头轻笑着,像在笑这世事难料,声音低沉,“没想到,先亲手送走了那样多的人……不过啊,到如今,也一样。” 如今家中的三个人里面,最早走的,也多半会是他。 此刻他注视着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目光格外温柔,“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回不了家的。” “不会的……”顾归尘本已埋起脑袋小声地在吸鼻子,听到这里,他握起十三另一只手,将之贴在脸庞一侧,眉眼笑得弯起,眼睫上却有水迹,“有阿尘带你回家呢。” “我会好好学医术的。”语似呢喃,可听来如最郑重的承诺。 顾十三又低叹地笑起来。 这院中的月光寂静了很久,直到顾归尘在似水流泻的银色里,瞥见十三的鬓边,忽的有一缕发,也融到那月色里去了。 他因惊诧而怔了怔,好半天才起身,趁十三不注意的时候,将那缕头发轻轻摘了出来—— 一缕银丝躺在他掌心,又和月光相融了。 他失神中想:您怎么……也有白发了呢? 十三察觉出他的失落,没有言语,只是笑着挥袖拂去了那缕白发——银丝落到地上,隐在镀满石砖的如霜月华里,又觅不见了。 “你的莲藕再不吃,上头的糖就该化了。” 当顾归尘垂着脑袋,吃完最后一块糖渍莲藕,梦境也如水波散去。 洛朝又一次站在昏暗地牢内。 他尚没来得及适应这骤然来临的黑暗,突然,眼前一道刺目剑光划过……当他再度睁眼时,地牢已破。 墙壁倒塌,剑阵崩坏,天光乍涌,满目金灿灿的。 等他能看清事物时,才发现,这金色根本不是太阳光——因为此刻外头是深夜,金光来自于灵器,那是一座正悬空缓缓压落的宝塔。 顾归尘衣衫残破,站在宝塔正下方,他右手指尖凝聚着一道灵力汇成的剑气,见此情境,居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灵塔压制到头顶三尺处,金光笼罩成囚笼,将他困锁在正中。 洛朝明白他为何神情如此冷淡: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了,再多的反抗也是徒劳。 只怕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试图破狱。 当金光囚笼逐渐变得透明,他才看清了围站在外的一圈人: 居中的是个鹤发道袍的老者,此人正是宝塔主人,而老者左手侧,也站着一位熟人——郑翌泽。 而那老人,洛朝竟然也认识,正是开阳峰现任大长老,曲封。 这两人身后站着的修士,全都身着开阳峰弟子服饰,他们议论纷纷: “剑阵又破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身边连佩剑也没有!” “莫非他体内藏着圣器?” “这已是本月第六次了!难道剑阵等阶还须提高?” …… 郑翌泽和老者所谈论的话题却不一样: “师尊总算出关了,刚好此处有动静,我便请您来过目一番了,此人便是我代您收下的弟子。” 曲长老拈着长须,也正仔仔细细打量漠然静立的顾归尘。 良久后他目露满意之色: “仅凭悟性,窥破了剑阵弱点,以巧技破阵,天赋堪称绝佳……若能好生培养,此子将来,足可光耀我宗。” 郑翌泽听了评价也露出笑容。 其余弟子议论声渐渐小下去。 又过了片刻钟,曲长老忽而摇头叹着: “只一点,他道心尚不稳。” “徒儿想请出幽冥涤魂花,便是预备给这位新师弟洗去心魔的。” “此花千年一开,乃无价之宝,我峰若想动用,还须门主同意才是。” “还望师尊向门主游说几句,此事关系我峰未来荣耀。” “若能求来,你打算何时动用?” “剑道大会后,幽冥花用后将昏睡三年之久……毕竟,徒儿还盼着新师弟替我峰拿个好名次呢……眼下,先简要行个拜师礼吧。” 众人押着顾归尘,到了曲长老常居的楼阁中。 两童子依礼献茶,一盏递到坐在上首的曲长老手中,一盏递给跪在殿中央的顾归尘。 顾归尘不接。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曲长老眉间似有隐怒,而分列两侧观看拜师礼的其余弟子们,神情中都染上不耐烦。 负责主持此事的郑翌泽倒是一派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 他一步步走到跪地者的近前,逆光的影子将顾归尘笼罩其间。 袖子一挥后,他手间突兀出现了一把样式熟悉的剑——洛朝一眼就认出来了,心里惊道:这不是吟松么?怎么在姓郑的手上? 顾归尘本来神情漠然且平静,待看到此剑,心绪竟瞬间波动起来,洛朝甚至听见了他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手刹那间攥得很紧,指缝间淌下血来。 郑翌泽的笑里有嘲弄,眸带狞色,说了句洛朝听不懂的话: “顾忘尘,你不肯求道吗?” 忘尘? 洛朝惊讶并疑惑中,目光不由自主往吟松剑上挪去,将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在剑柄下方三寸处,发现了雪亮剑身上铭着的两个小字——忘尘。 难道说,是拜入新门派后,予他的新名字? 洛朝正思索时,周身幻境又变,人和物皆模糊了,只除了顾归尘,依旧背脊挺直跪在当中。 他茫然中,转身向殿宇门口行去,以为此境又要破碎了。 结果,门外呼啦啦的夜风拂面,当月光再度洒下、视界重新清晰后,四周景物已全变了: 他竟在顾氏祠堂的门边上——只不过门是合上的,且从外头落了锁。 转头望去,发现顾归尘仿佛没有动作过,依旧直挺挺跪着,只是原来面对的人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牌位。 冷风从门隙与窗缝间强挤进来,吹动了供在牌位前的香烛火光,除这一点光芒外,整座祠堂全隐在暗色里。 洛朝怔了一会儿,最终走到顾归尘身畔,就近蹲下,和他平视——还好,这双眸子尚显清澈,只眼底蕴着点委屈……哪怕已经发生了某些事,也不是那类最糟糕的。 毕竟,跪祠堂之举,总能让人联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感到不放心,便扭头将整齐排列的众多牌位逐个梭巡过去,发现里头确实没有顾霖铃和顾西游的名字,才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左边一扇窗户处,传来轻微的叩响。 “嘎吱——嘎吱——”居然有人在撬窗子。 洛朝这才意识到,此间的门窗全是闭锁的,只怕屋外还有禁入禁出的阵法……如此看来,顾归尘应当不是主动来跪祠堂的,而是被关了禁闭。 可是,他得做出了什么事情才能惹得顾霖铃也发火,忍心叫他半夜里跪祠堂? 尚在心里猜测着呢,左边撬窗子的声音停住了,从外探进个脑袋来——竟然也是个熟人,白芍。 她双手作喇叭状,悄悄地唤:“长思,过来,现在外头没人啦。” 顾归尘立马环视四周,确定没有旁的动静后,才做贼一样跑过去,也压低声音问着:“十三哥哥也不在?” “你放心,一个人也没有人,我哥哥拿灵器测探过啦。”说着,白芍翻窗子进来了。 洛朝这才看见,外头还站着一个人——正是白芍的亲长兄,白束,前头还帮着治醒了误服金芦花的顾归尘。 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许久,半刻钟后,也不知谁做了决定,将白束留下了。 白束换了一件红色的外衫,给自己施了个简单的易容术,装成顾归尘的模样,跪在祠堂中——这伪装靠近了看,简直漏洞百出,可若有巡查的人只是从外远远地望一眼,也足够他们糊弄过去了。 洛朝紧紧跟着翻窗逃出祠堂的另两人,心底十分好奇: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两人走到后院一处僻静墙角,顾归尘脚底轻轻一纵就扒上了墙垣,同时白芍开始念穿墙的遁术咒语。 洛朝则咒语都不必念,一步就跨了过去。 结果走出院外的一刹那,就迎面直直对上了候在外头的顾十三。 洛朝:“……” 哦豁,完蛋。 这是被抓了个现行啊。 顾十三手里托着个烛台,此刻正将之往上举,刚好照亮了在墙里头探出半个身子的顾归尘。 他一张好看的脸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的,努力挤出的笑容里难得透出了讨好之意,怯生生叫了声极好听的十三哥哥。 顾西游只回以冷笑,叱了句:“还不给我滚下来?!愣在上头做什么?” 顾归尘立刻身手麻利翻过了墙,而后就缩着肩膀蹲在墙边,也不敢抬头看十三,整个人灰溜溜的,瞧着十分没胆气。 这时候白芍恰好念完了咒,一瞅见外头形势,抹脚就要溜,自然就被顾西游一把给逮住了: “还想跑?!” “我告诉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我顾十三当年翻墙逃家去外头耍时,你们几个还在娘怀里喝奶呢!” 最终,三个人全被抓住,排成一排站在祠堂侧边,接受顾十三的审问: “大半夜的,都出去做什么,全给我老实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orz,我终于更了……为什么蠢作者最近的作业介么多(泪目了) 第237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八) 顾归尘是向来不会编谎话的, 面对盘问, 他只能选择什么也不说, 垂着头靠在墙边,发丝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他神色。 白家兄妹则你一言我一语, 在绞尽脑汁将这事儿圆过去。 结果说多错多,顾十三几句话就将他们怼了个体无完肤。 只因他们混说出门去采药挣钱了,然而早有铁证如山,表明他们在说谎: 前阵子,顾归尘突然交给了十三好大一笔钱,只说是卖了千年灵参换来的, 十三向来信任他,最初便没有多怀疑什么。 奈何老天不帮忙,几天前, 十三去往怀泽郡接了个修复古阵盘的活计, 恰好听闻某个大商行在拍卖摘自龙渠山的千年灵参,好奇之下去打听了一番, 竟发现这支灵参从头到尾都和顾归尘几人毫无关系。 白芍还犟着说:“我们卖的是另外一支, 不是龙渠山的……” 顾十三听了只冷笑, 真觉得我冤枉了你们,说说你们将灵参卖给了谁,明儿我去对证就是了。 白芍顿时闭嘴了;白束也神色悻悻。 “钱从哪儿来的?”这话顾十三是盯住了顾归尘问的。 可顾归尘却一反温顺听话的常态,哪怕同伴编织的理由都被戳破了,也仍旧一言不发, 垂首而立,沉默似石头。 十三看了就生气,毕竟这么大一笔来路不明的钱,很难不让人往坏处想,他怕顾归尘做傻事: “你连家里人也要欺瞒?!” 顾归尘还是不答话。 十三怒火更甚,“罚跪祠堂也敢偷跑出去,按族规是个什么重罪你不清楚?若让那些族老发现了,叫你阿姐怎么办?” 顾归尘一声不吭。 “好啊,你可真是长能耐了!我还教训不动你了!” 十三怒笑连连中,四下里寻着趁手的物什,眼看着有动手的迹象,忙给白家兄妹拦住了。 兄妹俩见十三那即将动真格的架势,骇然中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源头上的起因还是在半月前:因左执衣等一干人从中作梗,顾霖铃费尽心血制好的屏风落选,无缘成为帝尊寿宴的贺礼,而最初求购屏风的裴氏女见贺寿愿望落空,立刻翻了脸,拒绝付给顾霖铃原本承诺好的钱数,只拿微薄的杂役工钱打发人。 顾霖铃四处求告无果后,不得已咽下这口气,没想到更后来,左执衣暗中逼迫她卖出《无涯》剑谱后半部换祭礼钱,结果未能得逞,含恨中,遣人赶在她收拾行囊打算离开碧落宗的前一天,去她住处打砸示威,将那架众多珍贵珠宝打磨镶嵌成的屏风给打碎了。 裴氏女听闻此事后,趁机落井下石,竟蛮横无理地强迫她偿还被损毁的珠宝钱。 多方压迫之下,她又独身一人在外,差点儿被拘禁起来,还好崇明剑派郑翌泽及时出现,以顾氏旧交的身份出面维护,且手笔阔绰,暂且替她垫上了裴氏要求的珠宝损失。 最后,因她暗伤发作,也为了防止左执衣来个半路截杀,郑翌泽还好人做到底,干脆亲自将她送回镇上家中养病,而彼时恰好都在家的顾十三和顾归尘,也从郑翌泽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致全貌。 十三由此对斩天剑门又添万般愤怒之余,也对崇明剑派多了几分好感——哪怕直觉告诉他,郑翌泽此人的目的并不简单。 顾归尘则注意到,九姐姐是因为他暴露了剑谱的存在,才受此牵连……心中顿生沉重的愧疚感,成日成夜地想着要赚钱弥补此事带来的损失。 他向在西江当地唯二的同龄好友白氏兄妹说起此事后,三人一合计,都打算再去龙渠山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千年灵参。 结果灵参依旧没找到,顾归尘却因常常冒险进入更荒僻的山岭,与太多妖兽搏杀,成天身上挂着伤。 这事儿搞得白氏兄妹挺愧疚,因为在寻找灵参的途中,他们不仅没帮上什么忙,还靠着顾归尘的实力作保护,沿路顺带找齐了不少修行所需的灵草灵花,他们觉得自己算欠了顾归尘一份人情。 有时山中寻到价值稍高点的药草,三人也会带去怀泽郡卖个好价钱,奈何换来的这些钱,对顾氏族中目前的缺口而言,依旧杯水车薪。 直到某天,顾归尘终于决定放弃这漫无目的山中寻找——能否遇见灵参,实在是个纯凭运气的事情,他们不能总是乞求上天施舍好运。 他觉得凡事还是要靠自己去改变,而不是靠那虚无缥缈的气运。 可有什么法子能快速赚到钱呢? 他不禁想起了崇明剑派弟子何铭曾提及的替赛一事,此时西江内部的剑道大会初选还有半个月才结束,他还有机会。 可来到怀泽郡某客栈见了何铭后,他却面临了一个有些为难的要求: 何铭说,你愿意接替赛的活计是好事儿,我也对你的剑道造诣有信心,可是,你要如何让别人也信任你的实力呢? 最好的办法,便是先用你自己的身份,赢满三百场,以此向委托者们证明,你能够力保他们安稳通过初选。 这法子听来很简便,毕竟,对顾归尘而言,在初选中要赢够三百场并不困难,可坏就坏在,凭他的弃族身份籍贯,是没有资格报名参与剑道大会的。 他将这难处同何铭说了,对方表示无能为力。 倒是白束有了主意,说我可以替你伪造一个身份。 白束身为已经出师的医修,是常年在外行走的,人脉结识了不少,其中三教九流皆有,伪造一个西江本地的平凡住户身份,算不上困难。 他想借此机会还顾归尘的人情。 没想到光一个假身份还不够,无门无派的散修若要参与剑道大会,尚须一位在西江当地有名有姓的金丹级别以上修士写封推举信。 这回子是胆子较大的白芍帮了忙: 她模仿了自家父亲的笔迹,还偷来了她父亲的私人印鉴,伪造了一份举荐信。 毕竟,她父亲身为白氏家主,又是极高明的医修,在西江也算有头脸,即便论身份也是弃族,可推举个后辈参加剑道大会的资格还是有的。 再加上,顾归尘拿这个假身份去参赛,并不是奔着名次去的,胜满三百场证明了实力之后就会收手,只要他们不过于张扬,此事多半不会败露。 最终,顾归尘拿着“萧绝”这个假身份报了名,戴了半张面具遮脸,在怀泽郡的初选现场,一天之内胜满了三百场,引起了观赛者们不小的轰动。 好在初选中,速胜晋级的天才们并不少,顾归尘没有因此被旁人深究来历。 他拿着“萧绝”的成绩去见何铭,开始“接活儿”。 这之后,他游走在四、五个郡的各方赛场中,每次替赛前,都将服饰装束略作改动,并简单易容,由于他每场获胜的速度极快,因此短短几天内就完成了五个单子,赚了四万七千中品灵石。 钱是赚来了,可该怎么同家里人解释呢? 替赛到底是个有违道德的事儿,放以前,绝对会被他十四小师父狠狠教训、按住头打……他不敢告诉十三,更不敢告诉顾霖铃,最后只好撒谎是卖灵参赚来的钱。 没想到,那天他刚欢欢喜喜将挣到的钱交予了十三……不过半个时辰后,他就被罚跪祠堂。 原因是开春时候,他和白芍相识那天共同药晕埋了的醉汉,迷魂药失效后醒来,竟自己爬出来了——醉汉是个修士,不可能因活埋而死。 此人一状告去了族老会,哭天抢地要族老们做主,狠狠惩罚顾归尘,还说嫡系仗势欺压普通族人,再不施以惩戒,顾氏的人心就散了。 族老们听了这单方面的控诉,大动肝火,加上近日来顾霖铃负责的祭礼钱一直没有着落,怨愤叠加之下,竟有人提出,要将顾归尘逐出氏族,剥夺他姓“顾”的权利。 许多人来嫡系家宅吵闹,撒泼打滚哭喊上吊,质问身为族长的顾霖铃,说她管教不力,要她亲手施罚,以示公道。 顾霖铃如何肯罚他?哪怕他真犯了错也未必忍心,何况如今这件事儿,还论不清是哪一方错处更多呢……便在大堂中和族老们争执不休,力排众议要保下顾归尘,声称绝不能让家中幼弟受了有心之人的诋毁,平白咽了委屈。 十三也早加入了骂战,给有些族人的言语气得头顶冒火,恨不得抡起棍子将这些混账蛀虫们就地打死。 顾归尘倒是最沉得住气,背脊挺直、静静跪在堂下,不声不响的。 直到混乱中有人动起手来,事态才真正失控—— 本来闹到宅子里的族人就多,全拥挤在堂中央辩驳,眼下一气儿推搡起来,恰好顾霖铃站在正中央,顿时就被挤得没了身影。 叫骂声里刹那间夹杂了哭喊嚎叫。 顾十三瞬间吓得脸色惨白,立刻抛开一切往人群中心挤去救人。 顾归尘也怕得丢魂弃魄的,因在堂下跪了太久,跌撞了好几步才站稳当,抽出佩剑也即刻往人群内部冲。 整座厅堂乱成一团。 顾霖铃倒在最熙攘的人群中心,加上病体初愈,才在家中休养了几天,气色堪堪转好些,如今竟被推挤在地,给不知是哪个族人一脚踩中了旧伤所在处的脊椎,顿时血色尽去,浑身渗着冷汗。 顾归尘那时正持剑往人群里头挤,恰好从眼前错乱身影的罅隙里瞥见了这一幕,须臾间理智尽去,哪还管什么同族情面,任何敢挡了路的拿剑就砍! 惨嚎声连连响起。 “阿尘,住手!”——这声惊骇中的制止同时来自于顾霖铃和顾十三。 而顾归尘此时正拿剑抵着一位族老的脖子——他看得分明,方才质问顾霖铃的场景中,此人叫嚣得最凶狠。 但凡那制止声再慢一个呼吸,这族老必然要命殒了。 顾归尘虽没砍下去,可剑刃依旧贴着族老的脖颈,他终于稍稍找回神智,握剑的手颤抖中,回头去望两位亲人的情况—— 这一霎,顾霖铃恰好正被十三扶起,嘴角溢出几丝血迹,已虚弱到独自站不稳了。 顾归尘一瞬只觉得天灵盖轰鸣,居然想也不想,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咔嚓砍断了族老的一只胳膊—— 四溅的鲜血沾到了他的脸上。 他满心恨怒疯狂,声音哑中带泣,哭喊道: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忍着?!”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 顾霖铃二人都大惊,忙反复高声阻止: “阿尘,把剑放下!” “阿尘,别冲动!” 顾归尘却一反听话懂事的温和性子,疯了一般,将过去漫长日子里受族中欺压而积攒的怒怨一股子爆发出来,红着眼睛,手起剑落,居然又断那族老一臂! 族老哪里见过这阵仗,立时两眼一翻,被吓得晕死过去了。 顾归尘却还不解恨,对着那坠地的断臂,毫无章法地砍劈泄愤: “就因为他们!就因为他们!” 在他心里,若没有这些人,大家根本不必受那样多的苦,顾霖铃和顾十三也不会总将他独自留在空宅子里。 十三不会那样早就有了白发,阿姐也不需要成天在外头为了钱奔忙操劳、处处受委屈……他们拼命忍到现在了、受了许许多多的罪,结果今天,就为了一个满口脏言的混账醉鬼,所有人又欺压到他家门前来! 顾霖铃倒地溢血的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以致他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这些人都是恶鬼,不害死他的九姐姐和十三便不肯罢休! 既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那要死也是你们死,不是我们死! “你们该死!” 满含愤恨的话音落下后,下一剑,是直直冲着族老的心脏处刺去的—— “阿尘,放手……” 千钧一发之际,剑刃被奋力冲向前阻拦的顾霖铃赤手死握在掌心,血流不止。 顾归尘看见她凄哀的神情,望见她指缝间溢出的深红,顿时恐惧地丢开了剑柄,扑通跪在地上嚎啕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忍着?!”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蠢作者在早上肝出来了~深夜的假条取消~qaq 感谢在2020-04-27 23:52:10~2020-04-29 07:4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话好听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8章 寄望·千江夜雪(十九) “好孩子……别哭。” 顾霖铃在旧伤复发的剧痛中慢慢地跪坐在地, 眼底是血泊, 耳畔是顾归尘那满含恐惧、委屈、怨恨、不甘的哭音,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所有话到了口边,全化成哽咽。 最后, 只是抚着他因哭泣而起伏的背脊,饮泣中缓声劝道:“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过去了。” “阿姐保证,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 此役过后,顾归尘就被关进了祠堂,族老们责令他跪在祖先牌位前忏悔一整年。 而这已是顾霖铃极力斡旋出的最轻处罚。 白氏兄妹听闻此事后, 都想法子来看望他,又因为事发突然,剑道大会那头的事宜尚未了结, 为了防止替赛之事暴露, 顾归尘只能选择几次趁深夜无人看守时逃出,意图尽快处理掉“萧绝”这个身份, 这才有了先前三人被顾西游抓了个现行的一幕。 十三万万没料到, 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他先送走了白氏兄妹二人,然后才回到祠堂里,而顾归尘已经重新对着一众牌位跪下,背挺得笔直,目光正对着供在堂中央香案前的烛火, 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神情淡淡的。 十三手持一盏烛台,默默伫立,从旁看了他许久,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认错也好,诉委屈也罢……结果,明明他的性子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今夜却始终一言不发。 祠堂里只剩下夜风穿过门窗的嘎吱声。 十三不由得叹口气,放下烛台,盘腿坐在了他面前,语气缓缓的,用劝导孩子的口吻,说什么,你今夜逃出去,得亏是我发现的,万一不走运,让族老会的人抓个正着,你阿姐要如何是好? 见他依旧神情漠然不说话,十三不得不告知了一些细节——关于顾霖铃为了不让他受重罚,具体如何违抗了族规,又作了怎样的牺牲。 要知道,在顾氏族中,当众刺伤族老绝对是一等一的重罪,放在以前,绝对会被下了大狱、活生生剜去灵根。 且当时在厅堂内被顾归尘所伤的人远不止一个族老,他们自然而然心生恐惧,视顾归尘为族中祸患,觉得若放任他发展下去,只怕将来,他真会如流言蜚语所臆测的那样,为前途血洗顾氏,拿人头作投名状。 这部分人极力煽动言论,要按族规处置他。 可他们万万没料到的是,在处罚手段之争上,顾霖铃居然一反往常温和的性情,格外强硬,不肯退让半步。 面对一众族人的诘难,她甚至不惜放出话来,宁肯辞去族长之位,带着家中两位亲人脱离顾氏,也不可能接受剜灵根之刑。 还说,若她连最重要的亲人也护不住,那么…… “顾氏兴亡重任,恕我无能,担待不起!” 人们实在想象不到,过去行事循规蹈矩、一向对顾氏衷心耿耿的九姑娘,被触及逆鳞后,也能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面对这等局面,连最具权威的族老们也选择了闭口不言: 他们素来独断专横惯了的,一开始,的确打算以族规和辈分压迫顾霖铃施以严惩。 可当话说到这个份上后,他们也只能退步: 因为,表面上看,自顾霖铃任族长之位以来,族人们一直对她颇有微词;可若真的放眼全族去寻找,如今也不可能找出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她若还愿意撑下去,顾氏便能继续苟延残踹;若连她也放弃了,那么,这个曾经荣耀了数万年的氏族,将在一夕之间完全倒塌、不复存在。 众族人于百般无奈不甘中让步后,表示剜灵根可免去,那么杖刑水刑等等挑一样……不论如何,顾归尘既当众露出了杀意,一顿皮肉之苦总是免不了的。 万万没想到,顾霖铃还是不肯,坚决不允许族内对顾归尘上刑。 族老们也不免愤怒,质问着,那你待如何?视族规如无物吗? 她彼时面色沉静,眼神坚毅,声音朗朗的,说此事归根结底算我管教不当,若必得有刑罚之罪,皆由我一力承担。 最终,两方拉锯的结果是:顾归尘可免去受刑,但须罚跪祠堂一整年;而顾霖铃,待她旧伤养好后,须以管教失当之罪当众受刑,以身作则维护族规尊严。 …… 这夜,顾归尘听到此处,唇抿得死死的,眼角闪着泪迹,眸底却暗藏深恨。 “凭什么?”他咽着泣音。 十三看出了他的不甘心,摇头反问道:“凭什么?就凭你姓顾!” “可没谁天生活该被欺辱!”他也硬声硬气反驳。 顾归尘心想:同姓又如何?哪怕真的血脉相连又如何?那些人的真面貌既是敲骨吸髓的恶鬼,就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姓氏,而变成可以互相倚靠的亲人。 他自记事起便长在深山中,不涉凡世,也就根本不会懂得,大氏族中那些繁冗陈规存在的意义。 曾经的他心中只有道,脱尘出世旁观芸芸众生,眼冷、也足够清醒,像冰玉般没有温度。 拜进顾氏可算作他真正入世的起点,身处其间时,他身上有了活人的烟火气,也愿意听亲人的话去遵守族规,但并不代表他骨底真的看重并尊崇这些。 不如说,过去他在族学里念书时,每本经史子集都读得半懂不懂,觉得那些记载于典籍的话全似是而非的,初读时好像有理,细究来却总有讲不通、乃至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觉得常被长者们挂在嘴边的大道理,统统十分令人费解。 再者,昔年他居于世外修行,某年剑道小成后,曾被师尊顾蔓箐置入野兽环伺的深山莽林中历练……因此,他从小到大唯一刻入心底的法则就是: 当野兽要来咬断你的脖子时,一定要提前出剑,把杀机扼死在胎腹中,否则,会丢掉性命的将是你自己。 或许,连和他相处了这样多年的顾霖铃等人也没看清过: 家中年纪最幼、心性最纯稚、宛若赤子的小十九,一旦感知到生死危机后,行事本能居然近似于深山兽类,会奉行□□裸的丛林法则。 而野兽可不会和你讲礼仪规矩,兽类只知道,弱肉强食为天理寻常,不想饿死就要捕猎,不想被吃就要拼杀。 他那天失控之下出手,让厅堂内见了血,正是因为看见顾霖铃受到了性命威胁,骨底戾性被激发,瞬间本能盖过理智,行动已经不加思索了。 因此,十三当天见他所为后大惊失色,包括现在,看见他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恨意,都觉得分外陌生,心中感叹着这孩子长大了啊……发生了些自己从未察觉过的变化。 洛朝也靠在他身旁,却恰恰觉得这目光太熟悉了:现实中,顾归尘发疯的时候,眼神就和此时如出一辙。 按说他平日也自诩性情疯癫、行事不羁……可与疯魔了的顾归尘一比较,竟也只能悻悻选择退步,因为这家伙疯起来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今夜,另两人则都从他眼里读出了这样一句疯狂的话: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那些人? “凭什么这样糟践我们?”顾归尘心底除了愤恨之外,也有委屈。 他不懂十三与九姐为何都来阻止自己,且都要对他叮嘱:你这样做,是错的。 明明,是这些人先要来逼死他们的。 顾十三望他欲哭不哭的样子,心知一时半会儿也讲不通道理,只能叹息着提醒他,若是你继续惹事,最后受苦的只会是你阿姐。 顾归尘不免开始哽咽,他自知道顾霖铃要代自己受罪后,心里早难过得要死,一边抬起袖子抹眼睛、一边重重点头。 顾十三知道他重诺,见此好歹放心些了,又说替赛一事会替你瞒下来,明日我想办法带你出祠堂,去怀泽郡帮你赶快将“萧绝”这一身份处理了。 顾归尘就边哭边问,那缺的许多钱可怎么办,阿姐还要出去求人吗? 十三说你还小,不必担心这些。 顾归尘不吱声了,只默默地抽噎。 十三一看就知道他又在想些有的没的,怕他再次偏激得入了死胡同,只好斟酌着劝解,说阿尘啊,你可知道我们三人现如今,是活在个什么样儿的地方? 顾归尘懵懂中摇摇头。 十三顿了一顿,才抬头凝视着眼前成一列列整齐的牌位——那都是英魂与冤魂,共同在天上注视着他们。 “我们活在一座坟墓里。” 他说这话时,桌案前的烛火在夜风里摇曳,晃动的烛影都洒落在一块块刻着名字的木牌上,凄凉中带阴森。 顾归尘眸子里恍惚了一瞬。 十三捡起身畔的烛台,牵起顾归尘,以火光将那一个个或刻骨熟悉或纯然陌生的名字照过去,一边喃语着,说阿尘啊,我只问你一件事儿,你四姐姐、十四小师父留下的两把遗剑,你可愿意丢弃了? 顾归尘说当然不愿意。 十三便又问,可万一,有天这两把剑上沾了不好的东西,你但凡碰一下,就要流血受伤,甚至精神失常……那时候,你是丢还是不丢呢? 顾归尘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问,可还是坚定摇头: “那是遗物,特意托我照看的,死也不会丢……再坏也不能弃了。” “是啊……再怎样伤人,也不能弃了。”十三似哭似笑、似悲似叹的。 他又愣怔良久后,才低语叹着,说这两把剑之于你,就好似顾氏弃族,之于你九姐姐。 “那就是她心上的一块烂肉,不是不能剜出来,而是剜出来了,她也就离死不远了。” 顾归尘陷入怔忡。 十三转头对他笑,眼里带泪,“阿尘,你真是……命不好。”——没赶上这个家最好的时候,可却要同我们一起守这座枯寂的墓。 又说,若将来有一天,你愿意亲手毁了这两把剑,就千万不要再守着了,离开这儿,去任何地方都成; 可若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毁了,那就忍下去。 十三抚一抚他的额头,叹道:“再不甘、再委屈、再难过……也得忍着。” 他怔了怔,而后下意识蹭一蹭长兄温暖的手心,即便一席话听得似懂非懂的,也轻声保证着,以后再不冲动惹事,也不会瞒着你们任何事情。 心中则道:为了你们,我愿意忍下去的。 这夜过后,第二天他们就起身去往怀泽郡,打算处理掉“萧绝”这个身份。 到了与何铭约定的酒楼客栈后,却始终找不到此人,他们就只好先挑了个相对僻静的位置,坐下来喝茶等候。 怀泽郡本就繁华,何况这座客栈坐落在街市上,气氛就更热闹了。 且恰逢剑道大会初选举行,四周的宾客高谈阔论时,总免不了会提及此事,总说起某某地又出了个绝世天才,有望进入天柱山决战。 还有个百事通模样的书生,站在酒楼最中央,对五域各地有名望的年轻剑修头头是道,将他们在初选中的精彩表现添油加醋说了,让围观者旁听了,皆连连赞叹叫好。 顾归尘本来和十三面对面坐在酒楼一角,安安静静地埋头喝茶,自听了几耳朵那书生的讲评后,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那儿飘。 十三看在眼里,既好笑又心疼,就问着,十九啊,你是不是羡慕他们? 顾归尘听了,宛若惊醒一般,赶忙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不羡慕的。” 他立刻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专注饮茶,再不理会各地的天才剑修们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了。 只是他到底想起了十四小师父的临终嘱托——将你的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上。 而剑道大会百年才开一次,每届只有一位胜者能获得刻名的机会,且限定寿元在一百五十岁以下的修士才能参与……对大部分剑修而言,一生仅有一次机会去搏一搏那剑铭石的至高荣耀。 顾归尘亦如是,错过这届,下次便无法参与了。 他嘴上说不羡慕,可实则不懂得掩饰的他,已将失落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十三看得也心酸,便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就问他可要吃点什么东西。 顾归尘不想添麻烦,乖乖巧巧说不用了。 十三就笑着,“那何铭也不晓得几时能出现,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 便说之前路过街角看见一家卖糖藕的铺子,我去给你买吧。 没等顾归尘阻拦,他就起身向外头走去了。 结果十三才离开没有半盏茶功夫,斜对面突然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郑奕泽。 他远远地看见顾归尘时,似乎也很惊讶,施施然走过来,也不见外,径直坐在了对面,笑容和煦温雅: “倒是巧了。” 顾归尘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是同你九姐姐一起来的?” 这回换作顾归尘惊讶了,“我阿姐……?” 他心里有些不安,害怕替赛之事暴露了。 “哦,原来不是?我先还看见,九姑娘就在对面的商行里呢。” 顾归尘忙转头从窗户向外看去,就见对街一座华丽阁楼上,挂了块牌匾,上书:拓剑阁。 好像是个专门售卖刀剑的武器行。 顾霖铃若真来了此地,多半是打算卖几件闲置兵器换钱。 他收回视线后,神色平静了许多。 可郑奕泽却忽而笑得意味难明,先是说,你们家中近日发生的事情,我也听闻了,顾家的族老真是太过不讲情面。 顾归尘低头喝茶,不懂得怎么接这种客套话。 “唉,九姑娘颇有傲骨,令郑某也十分欣赏……”他说到此处忽而叹气,“可惜啊……偏偏……” 顾归尘听他突然止住话,疑惑地抬起头,以目光无声询问着:偏偏怎样? 郑奕泽故意露出惊异的神情,“你们不知道那件事?” 顾归尘茫然了:那件事……是何事? 郑翌泽瞬间目露惋惜怜悯,“竟然连你们也未曾告知么?” 顾归尘心头有些惶惶的,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瓷杯。 “看来你们不清楚,九姑娘今日为何来商行啊……”,郑翌泽再度摇头慨叹,“我明白了……毕竟,对一个姑娘家而言,这种事情实在……唉,也怪她太有傲气……” 顾归尘心里猛地一跳,脱口问出时话都在打颤,“到底……发生过……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郑翌泽满目悲悯之色。 顾归尘有些发抖,但重重点头。 郑翌泽便示意他靠近些,“这等事情,不宜让旁人听去……唉,那天在碧落宗,左执衣那厮……郑某未能及时赶到……深感愧疚……” 那声音近在耳畔,逐字字落入他心间——他瞳孔骤缩。 “咔嚓”一声,是瓷杯坠地,碎了。 “你没在骗我?”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失真了,说出的话根本听不清。 “唉,这种事情,郑某岂敢胡乱编造?” “我要去找阿姐!我要亲口问她!” 郑翌泽一把将他拉住,“可万万别冲动……你去问了,九姑娘也不会说的。” 顾归尘在死命咽住哭声。 “你贸然去问了,九姑娘那样傲气的人……你应当明白的,若她受不住在你们面前尊严尽失……到时再发生点不好的事情……可就……” 顾归尘浑身鲜血僵硬有如冰冻,指尖却战栗着,在心里疯狂地喊: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所有人都要死! 恰好此刻郑翌泽让他看向窗外: “呀,你看,九姑娘出来了……真是可怜啊,竟然被迫来到这里给人……” 从他们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顾霖铃狼狈地被赶出商行,衣衫和头发都略显凌乱,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人影——正是崔兆。 “唉,要说这崔兆啊,那天也……”郑翌泽见他全神贯注凝视窗外,终于露出冰冷戏谑的笑。 话才说了一半,剑光已然出鞘。 那时,围观了全过程的洛朝,此刻不由闭目,从心底叹息一声:完了。 …… 顾十三在糖藕铺子前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买到一包热腾腾才出锅的莲藕。 他顺手还从街边挑了几串鲜艳的糖葫芦,脸上带着笑往回走。 可才走到酒楼附近,突然发现街前熙熙攘攘围着一群人,且那些旁观者都很害怕似的,在小声念叨什么……杀人了? 十三疑惑地往人群中挤了挤,待终于能看清人群中心的景象时,手上荷叶包住的糖藕一个没握稳,全滚落在地。 血泊里倒着一个人,面容被砍到模糊不清。 而尸体旁边持剑还欲再次砍劈的人,正是他们家十九。 顾霖铃居然也站在中央,半跪在地上,满面震悚,她单手扣住了顾归尘的左腕,似乎先前想要阻止什么,却没来得及。 而红衣少年脸上沾着数滴鲜血,那双眸子对着他们时,本来总露出温柔孺慕,此刻全被恨意和疯狂取代。 半盏茶功夫过去,顾十三才从围观者小心翼翼的低语中明白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崔兆死了。 顾归尘当街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差一点才够六千(卑微),因为蠢作者删了有三千的稿子(泪目) 感谢在2020-04-29 07:46:43~2020-05-01 05:1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 当顾归尘从牢狱中被提出时, 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他们连夜带人回了镇子上, 请白氏兄妹帮着医治。 白束在内室拿着刀一下下割去腐坏血肉、施药施针, 白芍从旁打下手,往往端着温热的清水进去,却端着一盆冷却的血水出来。 等在外头的顾霖铃和顾十三看在眼里, 皆心如刀绞。 最后,白束离开前开出几幅药,仔细叮嘱他们须怎样按时煎服之外,又感慨了几句,说幸亏长思兄体内心脏处有股源源不断的生机作支持,否则, 正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早该没命了。 顾霖铃两人顿时就明白了:那是凤凰血种,已埋在十九体内很多年了, 只是他尚未与这颗种子融合过深, 导致其效用在寻常时候体现得不明显。 没想到真到了生死关头,还是这颗种子救了他性命。 但两人并不为之庆幸, 相反的, 都升起无力自责感: 打心底里, 他们根本不希望这颗种子能有发挥作用的机会。 因为,每一次血种起作用,都意味着顾归尘在生死线上游历了一遭。 而且,他们也不愿意顾归尘为了激发血种的力量,就特意去绝境中寻求磨练: 要知道, 凤凰修行须不断浴火重生,且每次新生后,都会变得更强大,因此,若想与其留下的血种融为一体,也需要一次次进行生死赌博。 每至濒死之际,血种都会输出蕴有生机的凤血,只要顾归尘能熬过去不死,其身体与血种的融合程度便会加深一重。 在传说里,当身体与种子完全融合后,浑身的血液都将是不死之血,会得到逆天的愈伤能力。 这成果确实诱人,可代价与风险也是巨大的,绝境磨练的痛苦先撇去不谈,万一在某次危机中没能支撑过去,便会落得个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换在以前家中辉煌时,顾归尘身为剑修,是终有一天会上战场的……那样,他当然有磨练自己的必要。 可现在的境况恰恰相反,他们沦落为低贱的弃族,身上背负了中域七族的原罪,无数有形或无形的枷锁铐着他们,不会容许他们在求道之路上走太远,更不会放任他们成就圣阶——但凡族中有谁露出点冲击圣阶的意图,都会招来杀生之祸。 十九的天资越好,显露得越多,就越容易惹来灾祸,证道功成已成禁忌和奢望。 加上顾归尘圣路已断,再去险境中搏杀换来血种的力量根本没有多大意义……对于小十九,如今他们别无所求,只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平安喜乐。 他们心绪五味陈杂的,心疼之外、酸楚尤甚,在床边守了足足两天,顾归尘才悠悠转醒。 他乍一醒来,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处何方,就被顾霖铃拥住了,对方在他耳边低泣着道歉: “十九,阿姐对不起你……” 他意识还处于朦胧状态,不明白此话的含义——毕竟在他看来,这牢狱之灾是他自找的,顾霖铃压根无须自责……便下意识问为什么。 顾霖铃这才将他入狱后的事情说了: 因他众目睽睽下当街杀人,铁证如山,而按照皇城早年立定的新法,供人安居的城池内是不准随意杀人的。 若真的发生了血案,须提请给郡县官员们,细究内因后,再裁定量刑。 到底在力量为尊的修真界,凡俗中的杀人偿命之理是不完全适用的,皇城虽定下法律,但具体实施到地方上,依旧有非常多的操作空间。 更莫说在律法管不到的城池之外,大片的野荒无人之地、秘境或试炼场中,杀人夺宝乃天理寻常。 按说崔兆此人平日里为虎作伥、犯下的恶事不少,顾归尘杀了他后,若举证充分,且不惜代价拿钱去疏通官员,活罪不论,死罪定然可免。 坏就坏在,崔兆是斩天剑门弟子,而该剑门本宗虽已经迁往南陆,可在西江的影响力依旧不小,遑论左执衣尚且停留在怀泽郡,他只需开口对郡守表达几句不满,顾归尘在牢狱中的日子,便可难熬到生不如死。 顾霖铃两人在外奔走数天想法子救人,期间有次买通狱卒进去看望,只见到他浑身鲜血倒在阴暗牢房的一角,不省人事。 她自出生以来,未曾有任何一次,这般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 直到左执衣遣人递来消息:想保住顾归尘性命?拿《无涯》后半部剑谱来换。 如今顾归尘重伤出狱但性命完好,她做下了怎样的选择,自不必言明了。 听到剑谱被夺走后,顾归尘靠在她肩膀上嚎啕大哭。 十三无声中抹着眼角,而顾霖铃拼命咽下泣音,她同时感到愧疚和屈辱,心道:原来在咱们这个家,已经无力保住任何重要的东西了。 将心比心,十四和师祖共同留给顾归尘的剑谱,其重要程度完全不下于凤娘留给她的玲珑塔。 她相信顾归尘若有机会选择,只怕宁死也不会交出剑谱的。 当天,崔兆死在街头时,十三曾悲怒交加地斥责顾归尘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甚至险些动手教训这个从来被他们护在掌心的孩子——被她极力拦下了。 她虽不清楚顾归尘为何会恰好在场,可却能从他哀恸的眼神里看出来:这孩子是为了维护她才动手的。 他还哽咽中哭泣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当时并不明白这孩子具体在问什么,可事情既已发生,再去纠结内因也无济于事……她只是感到深切的难过,心想:从何时何刻起,我们顾家的人,连为了保护至亲者而出剑的资格都没有了? 只能委屈求全,跪下来乞求高高在上者的怜悯同情。 最讽刺的是,她忍辱将剑谱献去后,左执衣固然依言没继续唆使郡守给顾归尘定死罪,可竟也没有将顾归尘放出牢狱,大有将其关上十年以上的意思。 在污垢的牢房里,左执衣若想买通什么人,动些危害人性命的手脚,可太容易了,顾归尘只要在牢房里多呆一天,就多一分丧命的危险。 她意识到:自己是走投无路下,意图护人的心态过于急切,给左执衣耍了一道。 悲愤之中,在即将要产生同归于尽念头之前,一直未曾露面的郑翌泽居然主动出手帮忙,疏通关节、打点人事,把顾归尘无罪释放了。 他给出的相助缘由看似很合理: 说是不忍心如此天资绝世的剑修被平白毁在监牢里,只因为杀了一个德行败坏的小人,便要断送了性命,实在太过可惜,叫外人看了也叹息。 又说什么,顾归尘若肯当崇明剑派弟子,绝不会受这等委屈……把他仍旧放在顾氏这谭泥淖里,令人扼腕。 这话乍听来是局外人的唏嘘,可在顾归尘生死不知的情景下,一字字落在顾霖铃的耳中,无异于心上插刃—— 她不由自主便会想:若小十九不是顾家的人,早早摆脱了他们,投往某个大宗门,过与世无争的清净修行日子……是不是,就不至于遭此大难? 有些可能性,一旦开始幻想,便会在心里埋一颗种子,只待某日情绪催发,种子长成大树,迫使她做下某个残酷决定。 而且,早在顾归尘当街杀死崔兆之前,郑翌泽便来拜访过她,言明了收徒之意: 那天,顾归尘刚刚被罚跪祠堂,她一方面在和族老们的争斗中心力交瘁,另一方面,仍忧愁着家中巨大的金钱缺口……同时,对于被押进祠堂的顾归尘,她满是心疼和不忍,更有自责—— 这和崔兆被杀时,她感到自责的缘由是相似的:顾归尘为了维护她而动手,然而,她不仅无法回应这个孩子,道声谢并安抚他害怕失去的恐惧不安……反而,还要亲自下令责罚他。 纵然如此,当天郑翌泽来探访,说想收顾归尘为开阳峰记名弟子时,她却毅然决然拒绝了: 郑翌泽一上门就说起顾归尘当堂刺伤族老的流血事件——这事儿闹得不算小,各方暗中关注着顾氏弃族的势力,都得到了详尽的消息。 他先是当面表达了对顾霖铃旧伤加重的同情,又对不辨是非的族老们加以谴责……等话头转到顾归尘身上后,却开始不轻不重地感慨着: “到底是年少气盛啊,咽不下这等委屈。” 顾霖铃当时沉默着,没有接他的话。 郑翌泽就兀自说下去,又慨叹什么,我为姑娘深感愤懑,也替令弟感到万分不值啊! 他说这事儿太叫人愤愤不平了,毕竟,一个天赋绝佳的剑修,放在任何一个正经门派里,都不至于受一干半截躯壳入土的老顽固们欺压,不仅如此,还能有无数天材地宝供以修炼,门派里上上下下的人给小心奉承着,何等风光? 莫说饱受欺辱后、忍无可忍之下出剑伤个人罢了,只要他天资够好,便是真的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又如何? “这修真界从来以实力为尊,你们何苦囿于氏族那套陈腐规矩?若能放宽心胸,跳脱出来看,前途必能敞亮许多。” 顾霖铃暗暗捏紧了手中茶杯。 郑翌泽叹惋良久后,又提到了能否让顾归尘拜入崇明剑派的事儿: “令弟若成了我派弟子……” “我们不会考虑这些。”却是顾霖铃首次主动出声打断他的话。 她很明白将顾归尘送去外头的宗门意味着什么,那代价就是,他和自己、和十三,今生多半无缘再见几面了。 除非真到了山穷水尽、面临存亡之危的地步,否则,她绝不会选这条路。 郑翌泽听了后叹息几声,也不再劝。 接下来的闲聊中,他却状似无意间透漏了顾归尘以萧绝身份参加剑道大会一事。 “这不可能!”顾霖铃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看来您对令弟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啊。”郑翌泽笑得意味深长。 他拿出证据来——正是白芍伪造出的举荐信。 说您要是不相信,拿此信去和白家主对证一番,再查查“萧绝”此人,到底来自何处,事情就能明朗了。 顾霖铃看着那信上的印鉴纹样,愣愣的说不出话。 郑奕泽就开始劝慰她: 说您应当理解这个孩子,毕竟,在修真界里,身为剑修,哪一个能拒绝剑道大会带来的荣誉声望呢? 在天柱山夺魁,并将名字刻在剑铭石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令弟有足够的天资一争魁首,刚好年龄也在一百五十余岁的限制之下,若连尝试一下也不允许,白白地看着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流走,岂不是太残忍了? “估计正是怕姑娘苛责,令弟才不得已用了化名……唉,可惜啊,将来他哪怕得胜了,刻在剑铭石上的,也只是一个假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嗷~ 作者君的左手恢复大半了,应该可以把字数补上~再有三、四章,这一段回忆杀就能收尾了~感谢在2020-05-01 05:15:12~2020-05-03 09:3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端有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0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一) 那天得知剑谱被夺后, 顾归尘曾在哽咽中, 反复向她道“对不起”, 说您不该为此歉疚的,这一切,是十九自己的过错。 顾霖铃便想:是我们的错吗? 她如今为人煎着药, 默观炉火燃烧枯柴,可脑海中总闪过一些碎片般的话语或画面,有些是前几次郑翌泽来访时对她说过的许多话,也有些,是昔年在中域顾氏,她长兄长姐们的言传身教。 昔年的顾家不是个非黑即白的地方, 生活其中,总不免坠入利益牵扯的漩涡……是托于长兄长姐们的庇护,她一个不善人情世故来往的人, 才能于其间觅得一块净土, 每天只醉心于炼器铸器,而不必理会外界纷扰。 她虽受过磨难, 可大半辈子都是在亲人的悉心爱护中生活的……至亲们的许多话她永生不会忘, 诸如顾五说过的“共戴荣光”, 又如,在家中行二的顾笙月,于她而言亦母亦姐,也曾说过—— 我们顾家的孩子,是不受委屈的。 此话烙印到她心里后, 不仅仅让昔年的她活得有底气——知道无论何时何刻,身后都有人在作她的后盾……也让她暗自下定决心:现在我被呵护着,那以后,我也来护佑我的幼弟幼妹,我也成为他人的底气。 可现在,按年纪来排,真到了该由她支撑门庭的地步,他们家中仅剩的三人,却天天在咽委屈。 她不由得想:某些对她不满的族人说的没错,她确实不适合当什么族长,不会经营生计,不懂得如何示威服众,不够杀伐果断,不懂得谈判博弈和琢磨人心……剑谱之失的责任,一大半要怪她当时心急如焚之下,对顾归尘的性命担忧盖过理智,轻信了左执衣。 假设她当时更冷静些,直接去郑翌泽门上拜求,请他出手救人……也许剑谱根本不会被夺。 顾霖铃本就是个敏感多思的人,某个想法一旦萌生,便成日如鲠在喉: 她为顾归尘亲手煎了三天的药,偶尔看见这孩子独自躲在僻静处,默看十四和竹霜留下的遗剑……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长姐,不合格的族长。 郑翌泽说的也没错,十九去往任何一个宗门里修行,都不至于受如此委屈,他不仅能够参加剑道大会,获得本可挣来的荣耀,还会因天资出众,得到万众追捧,自此人生一片坦途。 她日夜思索、辗转难眠,心想:外人都能给他的荣耀和底气,我们是他的家人,却偏偏给不了吗? 甚至,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因怕她自责难过,而甘心道歉、揽下全部责任。 可明明他们才是被人欺压、受了不公的一方,却要反过来,为自己忍无可忍之下爆发的反抗之举道歉……从旁观者的眼来看,这难道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且笑料的主角就是他们三人——落魄低贱到使人发笑。 她为此暗暗地哭,对自己说: 外人能给出的东西,天材地宝、权势地位、光明前途……我什么也给不出,那至少,十九身上原本该有的东西,不应被旁人轻易剥夺了去。 我们顾家的孩子不受委屈,哪怕低贱到尘埃里,含血吞齿也须护住最后的尊严。 她下了决心后就不再犹豫,对十三说:“我要把剑谱赎回来。” 十三听了又惊又怕,说现在拿回来有什么用,那姓左的已看过了记住了,你即便赎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即便真赎回了,那也只是一本书罢了,不值得! 顾霖铃却意志坚决,只说,十四当年亲手交给十九的手稿,不能让它就这么被玷污了。 十三听得满心急火,也辩驳道,说假如十四还在世,面对如今这么个境况,也一样会出卖剑谱去赎人,毕竟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又说十四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既然将之送出去了,也不会再留恋什么……你若真的想告慰他在天之灵,别做傻事! 他要能从阴间活过来,必定拿剑挡着你去赎一本破书! 顾霖铃听到这儿,却骤然失声哭出来,满面泪痕,边哭边大喊着:“可他不会活过来了!” 还说,他不活过来,你又怎能断定他不在意?只要他一日不能真的活过来,亲口说句我不在意、我不怪你们……再亲手拿剑挡着我,就一日没人能拦我!十三你也不能拦我! 十三一听到这样的话,就明白她骨底的倔劲儿上来了——是但凡出自顾家的人,血脉里必有的、如出一辙的倔劲儿。 他心知是拦不下了,也不自觉地在哭,在顾霖铃决意踏出房门前,扯住她的袖子凄声问: “姐啊……你打算用什么东西去赎?” 他唇边的笑自嘲且自怜:这煌煌天道真公平,向来是一物换一物,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 你无法不作选择和割舍。 顾霖铃定定看着他,明显是早已有了主意,只沉声说了两个字,“剑胎。” 顾十三一听就懂了: 所谓剑胎,是一把用仙金熔铸的、尚未成型的剑。 顾霖铃的道是炼器之道,只要有天她能铸出圣器,修为便可破入圣阶。 而要铸出足够破入圣品的灵器,其材质定然珍贵无比……因此,往年家里人为了她的道途顺畅,早早地开始准备她的证道之器所需的灵材。 顾笙月踏遍了五域各大秘境,最终寻来了一块稀世无双的鹤纹仙金。 灵材分成天地玄黄四阶,再之上为圣阶,更之上,是玄奥的仙阶。 任何可被评定为仙阶的物品,都是可遇不可求,且多半出现在神秘与危险并重的绝地,极难获得。 顾笙月能觅得这块仙金,也常常自叹是运气好,天道眷顾自家九姑娘呢。 众人一致觉得,唯有此物能担得顾霖铃的证道重任,足以用来铸出一把圣阶灵剑,甚至,其成长性也不可小觑,将来顾霖铃成就圣位后,若能继续悉心打磨它,最后铸出传说中的仙剑也并非不可能。 顾霖铃自得到鹤纹仙金后,就一直将它当作本命灵器在温养,反复熔铸……可因她修为离圣阶尚有距离,所以此器久久不能真正成型,从来保持着剑胎模样。 换言之,此剑成型的那天,也就是顾霖铃圣位得证的那天。 这剑胎对顾霖铃而言,是不容有失的最关键证道之物。 因此,十三听她要用此物去赎剑谱,简直恨得咬出口血,“你疯了?!” 顾霖铃却神色平静,只说,反正我们如今已经零落到世间的最底层,昔年旧敌们却依然辉煌……那些人不会允许我证道的。 我若真的铸出圣器,惊动了暗处的眼线们,惹起了他们的贪欲,只会给咱们招来杀生之祸。 如此一来,我的道途本来就断了,这剑胎再珍贵,于我们而言也只是个废物。 用一样废物去换回十四留给咱们的剑谱,值得。 十三听得怒火攻心,恨声反驳,说你不舍得十四的剑谱,那你就舍得仙金? 剑谱是遗物?仙金就不是了?笙月当年为了你这块仙金,怎么出生入死的你都忘了? 你不愿意对不起十四,就甘心对不起笙月? …… 十三恨声连叱,怒急中打砸了桌案上的花瓶和砚台。 屋中响起哐当的物件破碎声。 顾霖铃陷入沉默、垂眸不语。 良久后,十三出够了气,一下子跪坐在满地狼藉中仰天痛哭。 顾霖铃弯腰去扶他,被十三一把甩开—— 他难得会说威胁的话:“你要是敢去,我立马转头告诉十九!” 又说顾归尘决计忍不下这样的事情,他要是知道了你拿的什么换回了剑谱,按他的性子,届时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真到了那一步,后悔可就晚了! 顾霖铃好像瞬间被触动心事,又难忍哽咽,哭喊,你不准告诉他! 说本来就是我的错,是我大意轻信,剑谱才会没了……我成日成夜想着要怎么赎回来作弥补,你怎么好告诉他? 我是你们的长姐,是要护着你们的,本就不该让你们受委屈的!往年笙月、五哥、三哥他们护着我们,大家从来不受委屈,如今换我来担事了,我就该眼睁睁看你们受欺辱?! 十三也哭得喘不上气,凄然中道:“姐啊……现在不一样了啊!” “没有人会怪你的,我不会怪你,十九更不会怪你!” 顾霖铃的泪意却更加汹涌,不住地拿袖子去揩,哭道:“你们不怪我又怎样?你们不怪罪,我倒更难过……” 说十九从不怪我,十九只肯怪自己……可十九也难过,我睁眼看着他难过,我也晓得他为什么难过……我难道能无动于衷? “他甘愿接受,他忍得下,我忍不得啊!” 她哀泣着乞求,说十三你莫拦我了,总归我们必须要失去一样东西……既然能选择,我就不能让十九去承担。 我是你们俩的姐姐,我生来该挡在你们前头。 你方才说起笙月……笙月不就是挡在了我们前头?她替我们死了! 笙月也好,十四也罢,挡在前头替我们而死时,没有任何一个人犹豫,心头从没有过任何动摇,死不旋踵! 如今这命里的风霜雨雪,该换我去挡了,十三你就要劝我退缩吗?我怎么好退缩?我要是退缩了害怕了,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已死的人? 十三听着她的诉说,只觉这命运像无形的丝线,缠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被这丝线扼住喉咙,压抑窒息,再说不出任何话。 顾霖铃却已寻出仙金剑胎,抚摸其上灿然的剑纹,笑中带泪,心想:我们这一家人要活下去,要保住最后的尊严时,总会有人要牺牲……如今,这个应该去牺牲的人,到底是轮到我了。 十三抽噎着,在满心的不甘深恨中,欲送她出门时,一直在后院内屋里休憩的顾归尘,却突然心有所感般,被噩梦惊醒了。 他近几日都在服药养伤,意识总是昏昏沉沉的,此刻却一反常态,神志格外清明,居然想也不想,顺手抄起挂在墙上的佩剑,往前院飞奔而去。 他远远地望见顾霖铃两人的背影时,对方正要迈出大门门槛。 于是用尽气力,以毕生最快的步子向前……顾霖铃一脚迈出大门时,他恰恰凌空一跃,单手持剑横挡,拦在了正门前。 “您要去哪里?”问这话时,他双目中透着许多红血丝。 顾霖铃和十三当然不敢同他说真话,只推说: “阿姐要去卖件东西……” “只是这样吗?”顾归尘一反温顺,眼睛大睁着,问得咄咄逼人。 “我们不会骗你的,阿尘。” 顾归尘突然哭出声,“是啊,你们不骗我,你们是不肯告诉我,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瞬间想起那天下午,郑翌泽在酒楼告知他的事情,对方明里暗里用言语提示他:顾霖铃被左执衣欺辱了,以那最不可承受的方式。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回想当天的感受,他怕自己一旦回想,就会完全发疯,不管不顾的,一心只要杀人。 可现在,十三和九姐的表情,告诉他又有很痛苦的事情将会发生……他害怕郑翌泽口中的欺辱会重演,他怕得只想死,因此他红着眼睛大声质问: “您要去找左执衣吗!?” 对面两人听了都一愣,顿了好一会儿后,顾霖铃居然没有反驳:“是的……” “我不准您去找他!”顾归尘几乎在哭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她只能柔声安慰:“别怕……阿尘,我只是去卖一样东西……” “您要去卖什么?!”顾归尘想到那个最坏的可能性,灵魂霎那间冷彻刺骨,握剑的手都在哆嗦,腕部颤得厉害。 大颗的眼泪掉落在他衣襟上,但他万万不可能直接问出口……这无异于揭人伤疤,耻辱又痛苦。 郑翌泽说得没错,他的九姐姐是个很傲气的人,哪怕真的受了这样的苦,也决计是不肯让家里两个弟弟知晓的……她要是晓得他们知道了,只会愈发痛苦屈辱,乃至去自尽! 因此,无数次话到口边又被他死命咽下去,他只能痛哭,并一次次问: “告诉我……告诉我啊!您要去卖什么?” 他既怕死了真相就是那个最可怕的答案,又怕顾霖铃再度隐瞒事实。 对面两人都被他过激的情绪吓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抚他。 顾霖铃数度欲说出事实……可一旦想到顾归尘绝不会同意她拿剑胎换回剑谱,话又咽下去了。 局面陷入僵持和沉默,唯有哭泣声在耳。 良久后,是十三终于看不下去了,答了两个字:“剑胎。” 顾归尘的哭声一顿。 顾霖铃面现无奈之色,将本已收起的剑胎从储物囊中取出,“对,就是剑胎。” 顾归尘神情一愣,万万没想到答案是剑胎。 “这不是……这不是二姐留给您的吗?” “为什么要卖了?”哪怕是剑胎,他也绝对不能理解,“为了钱吗?为了祭礼?” 顾霖铃怕他自责伤心,根本没法告诉他,卖剑胎是为了换回剑谱,为难顾忌中,只能点了点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顾归尘却发疯了: 他想起从最开始到现在,家中为了这场虚无的祭祀礼,吃过的那么多苦……如果根本没有什么祭祀礼,没有族中例钱,没有这种种困扰,他们根本不会去往怀泽郡,不会做什么屏风,不会被裴氏女任意摆弄,也不会遇到左执衣,最终导致顾霖铃被…… 他一想起这点就心如刀绞,钝痛得要死,也恨得满心只欲剑刃饮血,将仇敌碎尸万段! “我不准您过去!” 他唰地抽/出雪亮长剑,眼神誓死坚决,“不就是钱吗?不就是祭礼吗?” “我来挣!” “您要是再敢去见左执衣,我就敢将那帮子族老通通杀光!” “是他们先要逼死我们的!那好啊!我们同归于尽!” 此话一出,顾十三和顾霖铃都被他的态度惊吓到了,忙问着: “阿尘,你怎么了?” “阿尘,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 顾归尘却根本没法道出真正的心底痛楚,眼圈愈发红了,可手里的剑此时却握得很稳,大有你们若不听我的,我立马就去杀人的架势。 “总之,我不准您卖了它!” “剑胎,和凤珠塔……所有的东西,本就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的东西,谁也不能抢!” 他神情近乎狠戾,又说,您要是担心钱,那没关系,郑前辈救我出牢狱时说过,若我们家还缺钱,可施以援手。 代价就是,他须以“萧绝”这个伪造的身份,并以崇明派弟子的名义,参加剑道大会复选,并闯入前二十名,拿到天柱山决战资格。 郑翌泽说,本届剑道大会,崇明剑派七座主峰的弟子里,有望进入决战者,其中竟没有开阳峰的弟子,而这当然会影响到本峰的声望,导致他难以吸引天赋更好的修者加入开阳峰。 “我替他赚一份名声,他给我钱……一个简单的交易就能解决的事情,您根本不必卖了剑胎。” “这不值得。” 顾霖铃没想到郑翌泽曾开出过如此条件……比起钱,她更先注意到另外一点——以崇明派开阳峰弟子的名义参赛。 思及郑翌泽屡次向她表明的收徒之意,她瞬间觉得此事必然有诈,也许顾归尘这一去,就很难再回到从前。 因此,她仍旧试图劝阻,尽量放柔声音,“阿尘,不要担心……我只是……” “您忍得下,我忍不下!”顾归尘竟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此话何其熟悉?几乎刹那炸响在她脑海—— 郑翌泽似乎又说对了,他曾说,您忍得下,令弟可未必。 她脸色骤然惨白,心神震荡下,不自觉后退数步,十三以为她怎么了,忙将她扶住。 没谁知道,顾霖铃心里在问:忍与不忍……能忍下的,不能忍下的,都是为了什么呢? 是啊……其实对十九而言,蹉跎在一个日暮西山的氏族里,受一些朽木般的族老训诫,有什么意义呢? 我是生在这里的,也该死在这里……可十九不一样,他才拜进来没有百年,他还很年轻,往后的路,还长呢…… 若能转身离去,前方即是海阔天空。 想到这里时,她恰好仰头目对苍穹,冥冥之中似乎看见逝者的面孔悬停在蓝天白云中,她忽的头晕目眩,心口一股血涌上了,溢出喉咙—— “阿姐!”十三和顾归尘同时惊叫。 顾霖铃蓦地喷出口鲜血,晕倒在地。 …… 当顾归尘和十三哭着带人去白家求医时,一直从旁默看的洛朝,却没有如往常般追上去。 相反,他一点点靠着门槛坐下来。 脚边的石砖上,正溅着一滩来自顾霖铃心口的鲜血。 他双目有些失神,心中叹息:郑翌泽此人,心术狠辣。 旁观者看得最清楚,同时,他身为一个幻境里的过客,也十分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坠入深渊,而什么也无法挽回。 首先,那天下午在酒楼里,郑翌泽向顾归尘暗示的一切——即顾霖铃被左执衣等人强/暴,皆是谎言。 顾霖铃在碧落宗里,确实先后受了裴媛儿和左执衣两拨来客的欺辱,但她再落魄,也是个修为不弱的修者,且早年顾氏长辈们,在她身上留下的护身后手绝不少,再者她好歹也是顾氏族长,手边绝对有堪比圣器的保命底牌……她不可能轻易受了那等欺辱。 她会忍气吞声,是为了息事宁人,避免招来更大的祸端,但这不代表会容忍敌人欺压过底线。 但洛朝知道,他能看明白想清楚的事情,如今幻境里的顾归尘,阅历尚浅,又赤子心性,是必然看不透的。 郑翌泽从始至终都在挑拨离间,利用的弱点也很讽刺——这一家子都太在乎彼此了,能忍得下属于自己的苦,却看不得对方受苦。 原来,感情太深太真挚,也是个弱点吗? 洛朝在思考:可目的是什么呢?此人不惜早早埋线,布局深远,仅仅是为了顾归尘手上的一本剑谱吗? 直觉告诉他,真相远不止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orz离预计更新时间晚了一小时~但是字数够六千了~ 明天应该也是早上或者中午的更新呢~蠢作者艰难地将夜猫子作息掰正惹~ 感谢在2020-05-03 09:31:09~2020-05-04 12: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空阶天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1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二) 这些天, 洛朝将自入幻境以来发生过的事情, 皆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了一遍, 他依旧推断不出郑翌泽的最终目的,可是,已经隐隐猜到之后将发生怎样的事、顾归尘又将面临什么。 一如现在, 他坐在屋檐下,默看门前发生的一场争吵: “您非得拦我吗?” 宅院大门口,顾归尘背上负剑,似乎正要出门,却被十三拦下了。 “后面两场,你不能再赢了。” “为什么?”顾归尘的眼圈有点红。 “因为贵贱有别。” “那何为贵贱?” …… 十三沉默下去, 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孩子解释,思索良久后,他缓缓讲了一件旧事: 说往年在中域, 有回顾氏老太君大办寿宴, 邀请五域四方来贺。 那年,他和十四岁数都不大, 皆是孩童心性, 顽劣且爱闹事。 恰好寿宴开始的前天夜里, 他与十四又吵了架,到第二天午时的宴会上还在冷战,互相不理会。 可偏偏排座次时,他俩是挨在一起的,于是用膳的时候也不安分, 背着长辈在桌子底下过招打闹,结果,就失手打翻了一盘灵果。 忙有侍女来收拾,可竟有一颗灵果滚到了远远的角落里,被忽视了。 寿宴过去后的第二天,顾氏宅中,竟突然死了两个杂役,管事略一纠察,发现此二人是为了争夺这颗遗漏在外的灵果而死。 因为,能供上老太君寿宴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颗果子,其价值也足够改变普通杂役的一生了,能诱得他们头破血流去抢。 “贵贱……贵者的举手抬足,贱者的生死存亡。”十三叹息着,希冀这个孩子能从中明白一点世态炎凉。 可顾归尘看待世间的一切,从来和旁人不同,他眼中没有礼法,或者说不懂礼法,也就不会明白依托礼法而存在的高低贵贱。 他只能看到一件事情最原本的模样,便说,你们打翻果盘是不对,可有人因争抢灵果而死,归根结底是贪欲熏心所致,是贪婪让他们死的,而不是一颗灵果让他们死的。 这点与贵贱之别,有何干系? 十三就辩解说,为什么他们要贪?正因为他们贫贱啊……而昔年的十四和我,即便一整盘这样的灵果掉在地上,都不屑觑一眼……这世道里,有些人天然是贵胃,永远不会和贫贱者一样死得可怜可悲。 这难道不是贵贱之别吗? 顾归尘却更加不明白了,他立刻反驳,说昔年的中域七族里,不也年年有人为了争夺天材地宝而死吗?这和杂役为了一颗果子而死,不是完全一样的吗? 那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凭什么就说七族中人是贵,而杂役是贱呢? 非要说区别,也就是两者争抢的东西不一样……可既然都是要争,且都会死,那争的是个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难道贵贱之别,就以人们爱争抢的物品来分? 可若这样分,那抢什么东西叫贵?又抢什么东西叫贱? 况且,假使能这样分了,难道所谓的“贱者”,就不能也去抢“贵者”爱的东西吗?按照这个道理,只要也去抢“贵者”爱的东西,此人就也是“贵”吗? …… 十三听他连珠炮弹般反问了一大通,竟蓦地哑口无言,一面不知该怎样辩驳,一面急忙中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说什么重点不在于抢的东西,重点在于人芸芸。 顾归尘却压根听不懂他的话,只好打断他,义愤填膺地说着,阿尘才不懂什么贵贱,阿尘只知道,左执衣抢了我们的东西,那我就要向天下人证明,此人就是个窃贼! “左执衣不配用《无涯》!” “天下也根本没有《万衍》,只有《无涯》!” “是我们的,就该是我们的!” …… 原来,今日这场争吵,源自三天前,剑道大会的现场,左执衣向化名为“萧绝”的顾归尘发出的约战。 败者,不仅需要主动退出此次剑道大会,还要立下道誓,永生不再使用《无涯》剑谱中的招式。 左执意提出此项条件的用意也很明确:他深知顾归尘的天赋何其可怕,若将来成长起来了,将《无涯》用的比他师尊还好也并非不可能。 届时,他师尊胥长阳,也就是当代剑圣,还有什么脸面说《无涯》改成的《万衍》是他亲手所创? 即便到时候,没人怀疑胥长阳是偷了魏沧河的剑谱修改成了《万衍》,当看客们发觉顾归尘用出的无涯剑与《万衍》十分相似、甚至前者更精妙后,也至少会叹一句后生可畏——居然将前辈的剑招参悟出新意,且更上一层楼,看来胥尊者的剑圣之位将来不保啊! 为了护住胥长阳的剑圣威严,也为了掩盖住《万衍》剑法的来源真相,从而保住整个斩天剑门的江湖地位……最好的办法,要么是杀了顾归尘,要么,就得迫使顾归尘这一生都不再使用无涯剑。 其实,左执衣拿到剑谱后,本想借着崔兆之死将顾归尘直接熬死在牢狱里,奈何,官府向来唯帝尊之命是从,靠钱财打点,走动人情动些小手脚无妨,可一旦涉及生死定夺的大事,郡县官员们个个怕得要死,哪敢轻易收他的礼? 尤其是,传言中,帝尊在五域各处布下的眼线堪称无孔不入,特别是掌管皇城亲兵龙鳞卫的温统领,温不苟,据说常年指示下属监视五域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府近况,以找出冤假错案,且酷爱拿各地宗门里肆意行事的纨绔子弟们开刀,捉拿归案并一一定罪入刑后,再将卷宗送去帝尊面前邀功,以巩固圣宠。 加上帝尊寿宴在即,各地都打算呈现出祥和的歌舞升平之象以示庆贺,连胥长阳近日都叮嘱过他,莫要在这紧要关头惹事,万一撞到龙鳞卫手上了,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他。 左执衣固然极想将顾氏一门杀之而后快,奈何特殊时期忌讳过多,不敢有太嚣张的动作,导致当时的顾归尘只是被关押着,会吃苦受刑,可收了贿赂的狱卒却拿捏着分寸不敢让他死。 本打算帝尊寿宴一过,就想法子杀人,却没料到,这时崇明剑派郑奕泽动手了。 崇明剑派一向和斩天剑门不对付,左执衣猜测姓郑的出手,是专门为了和他唱反调。 可郑奕泽实际上才是真正的幕后布局者,早在他煽动顾归尘出剑杀人前,就搜集了许多证据,足以证明崔兆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死不足惜,再打点些人情,便有十足把握让官府将顾归尘无罪释放。 且他特意卡在顾霖铃被左执衣反复恐吓得甚至交出了剑谱、人却依然救不出的绝望时刻出现,立时就加深了顾氏一家子对他的信任和感激。 这些谋略,洛朝看得最分明: 有些是他亲眼目睹,有些则是他据理推断,比如,他猜测顾霖铃当天去拓剑阁卖灵器换钱,是受了郑奕泽的有心引导。 而何铭则本来就是郑奕泽的手下,他与顾归尘约定见面的客栈,自然也是早就算计好的。 崔兆当天会出现在拓剑阁,且恰好当众欺压顾霖铃,只怕也在郑翌泽的谋算之内。 更之后,顾霖铃欲以剑胎换回剑谱……洛朝看懂了她内心的愧疚,猜想她是后悔没有早些向郑翌泽求援,那样也许剑谱不会丢,顾归尘也不必在牢狱中吃许多苦。 对此他尤为叹息,因为这个可能性实质不存在——顾霖铃根本没有必要懊悔自责,郑翌泽一定是看到她已经交出剑谱后才会现身,因为剑谱就是后续计划的导/火/索。 左执衣拿到剑谱后,心中对顾归尘的忌惮会加深,只要稍微用点手段煽动一下,他就有极大可能再去找顾归尘的麻烦。 恶人都让姓左的自愿扮演了,郑翌泽便可继续演他那乐善好施的好人角色,一步步获取顾家中人更深的信赖,从而达到他至今未曾明确显露的最终目的。 后来,剑谱已失,一方面左执衣蠢蠢欲动思索着如何对顾氏下手,另一方面,顾归尘为了筹钱,应下了郑翌泽的交易,决定参加剑道大会复选,于短短三天内连胜百场,赢得喝彩连连,惊艳了四方云集而来的看客。 比剑台上的裁定者,时不时地报出这一句相同的话,“崇明剑派开阳峰弟子,萧绝,胜!” 与此同时,某些势力因实力而关注到他,开始暗中调查“萧绝”的来历,很多人感到他的身份不太对劲,既然如此惊才绝艳,且是崇明派弟子,此次剑道大会之前,为何又从来不曾听闻他的姓名呢? 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 众势力发现了“萧绝”的身份是伪造的,依据帮着伪造的江湖人士,顺藤摸瓜找出了白氏兄妹,又在与白氏兄妹相熟的人群里删选……很快,这些手眼遮天的大势力,就查出了顾归尘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些宗门查出真相后并没有声张,一是顾及到“萧绝”身上崇明剑派的头衔,二是起了惜才之心,暗中遣人向“萧绝”递橄榄枝,问他有无拜师之意。 来接洽者不乏西江八大宗门的弟子,然而,顾归尘无一例外地拒绝了,态度毫不犹豫。 同样关注着西江内部剑道大会甄选的左执衣,当然也注意到了“萧绝”的存在,好奇之下也去查了身份,得知“萧绝”与顾归尘同为一人后,他如何能不产生顾忌? 左执衣现今籍贯当属南陆,且他来到西江之前,已经在南陆内部拿到了剑道大会的决战资格……他一万个不想在天柱山决战的试剑台上看见顾归尘的身影。 届时,万众瞩目之下,他若输给顾氏弃族子弟,与曾经的中域顾氏牵扯甚深的斩天剑门还有何颜面可存? 他想在决战之前,将顾归尘处理掉,便发出邀战,且他为了诱使对方应战,不惜开出条件:若以他为代表的斩天剑门败了,他将当众承认《万衍》剑谱的真实来历,即告知天下人,他的师尊胥长阳盗了别人的剑谱。 这个一血耻辱的机会实在诱人,但顾归尘哪怕不善心计,也能看出此举必然有诈——左执衣只是胥长阳门下一个较为受宠的弟子罢了,他哪能越俎代庖,替他师尊向天下人认错? 他若当众说出胥长阳偷了剑谱这般的话,只怕会立刻被逐出师门,被钉上辱没师尊的罪名,离死不远矣。 这约战的赌注,他根本付不起……因此,倒推一下,他敢开出这样的条件,定然是有着必胜的把握。 顾归尘不觉得此人的必胜把握源于狂傲自信,他觉得,左执衣多半暗地里备了什么下作手段,要在比剑的时候动手脚。 若光论实力,顾归尘有十成的把握,可将左执衣踩在地上打。 可若要玩阴谋,顾归尘就难免会犹豫一番,且他心中谨记着十三曾经的教诲,身为弃族的他们,不应多出风头,他执意参加本次剑道大会复选,本来就担着许多风险了,再添一个充满变数的约战,颇为不理智。 他心中只想赶快取得决战资格,完成和郑翌泽的交易之后,拿钱走人。 因此,在左执衣派来的说客王律的百般诱惑之下,他不动如山,甚至差点动手赶人,最后,对方灰溜溜地逃了。 不料,那王律走人后还没有半盏茶功夫呢,竟又打转回来了—— 当时洛朝就坐在顾归尘身畔,他们在剑道大会专为参赛者准备的单间客栈里,他一眼就看出了:此王律非彼王律,有人假扮了这个小喽啰。 是谁派来的人呢?九成九是郑翌泽。 “王律”依旧劝顾归尘应下约战,只不过,又添了一条威胁之语—— 如果你不应战,明日,我家主子就会将顾霖铃被欺辱的事情散播出去。 顾归尘听后悲怒交加,强忍着才没有将“王律”当场斩首,他数度深呼吸,找回了冷静: “立刻带我去见左执衣!” “王律”垂首应是,嘴角却闪过得逞的冷笑。 他们来到斩天剑门暂居的驿站,顾归尘是一剑破门而入的,且高喊左执衣姓名,说出来应战! 左执衣万万没想到顾归尘来得这样快,按照原本的计划,这场约战应该安排在三天之后——需要一点时间来动手脚,确保他能顺利赢下。 但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剑修,从小亦是在同门的赞美羡艳里长大的,别人都打上门来了,他又岂会躲? 于是应声携剑而出。 两人皆是同辈中出类拔萃的天才,在驿站楼中来回斗了数百回合,四处木屑纷扬,宾客慌忙抱头逃窜。 半个时辰后,战局落定。 顾归尘又一剑正中对方丹田,将之重伤击倒在地。 最终,左执衣面朝地躺倒在血泊里,顾归尘却一脚踩住他的肩头,又以堪称侮辱的姿势,俯身单手拔起他头发迫使他抬头,冷笑道:“废物!” 左执衣既恨且不甘,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输了,他奋力挣扎且大喊:“这不算!” “我是一时大意!你我须比三局定胜负!” 顾归尘冷笑不变,“不论比多少局,废物永远是废物!” 左执衣恨得连连呕血,拼命要挣脱束缚,却反而被顾归尘又一下踢中心口,疼得几乎晕死过去。 “认输!”顾归尘语调强硬似命令,字字寒冷彻骨,“且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他这话的意思,一是约战里输方应该履行的条约,即退出剑道大会、承认永不使用无涯剑谱中的招式,且若是左执衣输了,还须向全天下承认胥长阳偷了剑谱。 更重要的意味则是警告左执衣,永远别妄图说出那件事情——关于顾霖铃如何被欺辱了。 顾归尘仅存的理智在克制他没有立马杀人。 左执衣岂肯应下,因怕对方一怒之下,如杀了崔兆一般对待自己,只好先假作哀求,涕泪横流的,说我们再战两局定胜负——他想拖延时间,好方便动手脚。 顾归尘哪里看不出此人的心思?又说,哪怕再战一千次,你也依旧会输! 你要是不服,我现在允许你去疗伤,就在我眼前服药!伤好之后同我再战,想战上一百局我也奉到底! 左执衣见反复劝说无果,挣扎又无能,也怒火中烧,恨骂顾归尘不知好歹,开始叫嚣着威胁,说你信不信我和你鱼死网破! 殊不知这话直接踩到了顾归尘的底线,在他眼里,所谓的鱼死网破,就是左执衣要将顾霖铃受辱的事情公之于众! “好啊……那你先死!” 他终于决定抛却顾忌,直接将人斩杀! 大不了今后他带着亲人亡命天涯,也绝不让这等欺辱了他阿姐的卑劣小人苟活于世! 下一瞬,剑光乍起,直指对方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左执衣脸色惨白,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了……谁料,只听”哐当”一声,这夺命一剑竟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把折扇打歪了! “谁?!”顾归尘立刻四下环视,心中顿生警惕。 左执衣劫后余生,已吓得半点动弹不得。 就见尘埃四起中,对门处缓缓走来一人——果然是郑翌泽。 “长思师弟,莫要冲动啊。” 他笑容淡雅温和,眼底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戾。 作者有话要说:orz本来说早上更新的,结果不放五一的蠢作者上了半天课,又敲了半天代码(泪目) 还是到晚上才有空码字了…… 千江夜雪篇真的要收尾了呢,至多还有三章~ 明天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前的更新,最晚不过下午两点惹~ 第242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三) 郑翌泽以调停者身份出面, 劝顾归尘手下留情, 说既可以靠比试途径解决此事, 何苦闹出血案呢?还表示,愿意由他来从旁督查,保证后两场比试公平公正。 左执衣刚刚死里逃生, 心中恐惧犹在,对此提议并无意见。 顾归尘则神情冰冷,一言不发,静听郑翌泽那看似有理有据的劝解,对方还私底下向他传音,无非是“杀人时机未到”、“莫要莽撞行事”芸芸。 他没有回应任何话, 心中却深知,崇明剑派既已打算介入,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可见左执衣实在走运, 竟在临死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他并不畏惧, 心中思量着:既然后续两场比试皆由崇明剑派接手安排, 左执衣能动的暗手也格外有限了, 他有信心取胜。 于是,几方约定好地点,将在三日后进行第二场比剑。 可现在,十三不同意顾归尘去赴约: 两人在大门口僵持不下,几乎争吵起来。 转眼日头移过中天, 顾归尘怕误了时辰,心头愈发焦躁,深恐左执衣为了逼他现身而将顾霖铃的事情宣扬出去——他万万不敢避战。 可这份忧虑,偏偏无法宣之于口,导致十三根本不能理解他,甚至向他发火,“哪个叫你先动手的?!” 十三的意思是,最初不论左执衣用何等手段去激将,顾归尘都不应该理会对方。 闹成现在这地步,十分不好收场,叫他们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输了的坏处显而易见,赢了却更容易招来祸端: 本来,顾归尘参与剑道大会复选的战果已经十分惹眼,若非在外还挂着个崇明剑派弟子的名头,他相信某些势力早已找上门来了。 如今还当众和左执衣比剑,假使真的赢了,且姓左的履行赌约向天下人承认《万衍》剑谱的真实来历……顾归尘岂不就和斩天剑门结下了不死不休之仇? 到那时,远在南陆的胥长阳,哪怕仅仅为了保住声誉,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法子杀了顾归尘的! 胥长阳可是圣阶修士!真铁了心要碾死几只蝼蚁,他们又能逃往何方?! 为今之计,只有选择忍气吞声,主动向敌方示弱,才能减少存在感,并渐渐消失在各方势力的视线中,以求在偏僻一隅继续苟活。 “可我没有输过!我从来没有输过!”喊出这话时,顾归尘近乎带了哭腔。 “你今天但凡踏出这门一步,往后就别想再回来!”十三苦口婆心劝了许久,见他依旧顽固不化,终于也生了怒火。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骤然凝固了。 没有人再出声。 良久之后,约定的时辰已过,顾归尘到底忍受不住,边哭边问:“凭什么?” 十三仍旧答了那句话:“因为贵贱有别。” 同时心里叹息:我们输不起,可更赢不起啊。 …… 站在屋内全程听见了这场争吵的顾霖铃,始终没有出声,独自辗转思量到入夜,依旧不能寐,终是披衣执灯而起,打算去顾归尘屋中看一看。 结果,离屋门还有几步路时,就听见了屋中传来压抑的低泣声,从窗缝里一看,却是顾归尘手里抱着浮苍、劫音两把剑,垂着头在哭。 灯影绰绰里,她看不清这孩子的神态,却能深刻体会到那哭泣中满含的委屈难过。 她默然伫立片刻,最终悄悄退开了。 转而来到十三的屋中,发现他果然也未睡,正就着烛火在桌上刻一方阵盘,嘎吱的木屑掉落声不断打破深夜的寂静,他眉眼垂着,神情淡淡。 顾霖铃坐到他面前,开口就道:“下一场,你让十九去吧。” 十三听言手中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您疯了?” 顾霖铃却转开话头,说我记得前几天,你抽空去剑道大会上观赛,恰好十九那次连胜三十七场,当晚你沽了些酒回来,面上瞧着很欢喜,说要喝酒替阿尘庆祝得胜。 我也顺道做了点饭菜,你一开始边喝边笑,后来醉了,竟哭起来……你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十三沉默不语,那晚在饭桌上,三人围坐在一起,独他一个疯疯傻傻、又哭又笑的,还醉中扣着顾归尘的半边肩膀说: “十九啊……你不知道,当年七哥也是这样,战了千余场,无一败绩……你可真像七哥。” 天知道彼时他站在台下,于熙攘人群里仰头望去,看见台上少年持剑而立时,那自信昂扬的神态,一瞬间受到了多大的震动。 好似梦回过往,昔时他年纪尚小,也站在相似热闹的场景里,仰望另一位少年笑着接受万众鼓掌和赞美,而他喊哑嗓子也要欢呼,并向旁人骄傲地介绍,说你们看见了吗,那是我们家的人,是我七哥! 万万没料到,多年后物是人非,同样的事情却再度发生,他也站在台下,也和昔年一样心潮澎湃,想要雀跃欢呼,想要对旁人宣告,说你们看见了吗,那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十九! 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法说出口,尤其不能道出顾归尘的真名。 那天,他回家的一路上都失魂落魄的,回来后见宅子里一片清寂,突然觉得这不妥当: 他犹记得,昔年七哥每每得胜后,家中都要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先是族内长辈安排正式的宴会,后是他们所有兄弟姐妹聚在一块儿痛饮高歌、弹琴赋诗舞剑……何等意气风发! 怎么到了家中最小的孩子这儿,同样辛苦对战了一整天、取得了辉煌夺目的战绩……却没有一个人来替他庆祝,恭贺他、赞扬他? 这不公平啊。 于是他立马去打酒,恰好这天傍晚顾霖铃也才处理完一应族中事务,有空回家替他们准备一桌菜。 一开始,气氛和乐融融的,他也不住夸奖顾归尘,将这孩子在试剑台上的表现添油加醋描绘一遍……顾霖铃听得笑意盈盈,说改天我得空了也要去一睹风采,顾归尘却给他夸得耳尖红红,十分不好意思……直到他醉酒后,突然撕心裂肺痛哭,反反复复说七哥当年如何如何,末了皆来一句: “十九啊,你真是命不好!” 接着仰天哭嚎。 顾归尘给他吓了一大跳,赶忙慌慌张张去药箱寻解酒药,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安慰他,笑着说: “我好着呢……十三你不要伤心。” 他却一反沉稳兄长的模样,哭得宛若孩童,且胡搅蛮缠的,誓死不肯吃醒酒药,还嚎唠着让人添酒,再浮一大白! 最后,是顾霖铃一块儿撸起袖子上阵,两人合力将这个酒疯子制服,才结束了这番闹腾。 …… 今夜忽然说起这件事,屋内两人却都陷入追忆。 他们懂得彼此心底深埋的某种情绪:为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感到不幸,想起他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会受的许许多多委屈,心头便涌动着悲凉。 他们最遗憾的是:对顾归尘而言,拜入顾氏门中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于是,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那些风光与荣耀他没能好好享有,如今却要和他们一起共担没落的苦痛。 良久后,顾霖铃叹息:“十三,凡是人活着,都需要有个盼头。” 她说起顾归尘总在夜里观剑默思一事,又说十四和竹霜留下的两把剑,十九从来不肯用。 “十九多半是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个资格。” “他今夜在屋里对着剑哭……我想他是极委屈的,错过这次赌约,也许他这一辈子,都再不会有机会替师祖讨回公道了……如此,他也就一辈子不肯拿起那两把剑。” “你要给他一个希望。” “可我们哪儿来的希望?”顾十三低低地哭。 “我们两个是没有……但是阿尘他还小,他应该有个活着的盼头。” “你我都清楚,没谁能陪他一辈子。” 顾十三又一次沉默了。 片刻后他低哑着声音问:“那阿姐你打算怎么办?” 又说,你让他去赴战,假若赢了,就是要害死他啊。 顾霖铃摇摇头,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底气,沉肃了面孔,笃定道:“只是一场比剑罢了,我们赢得起。” 十三觉得她这话又是在强撑。 她却说起另一件事情:“崇明剑派的人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有意收徒。” 十三听得手上一抖,惊异道:“您难道同意了?” 她摇头,“还没有……只是,我们到底需要给他找条后路。” 十三却完全不认同,郑重道:“您若真这样做了,和把他赶出家门有何区别?” “何况,他只要一日姓顾,就没有哪个宗门敢真的收他为嫡传。” 十三深深皱眉,显然对宗门的感官都不太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哪里会真心待他?” 顾霖铃却反驳:“世道如此,即便不去什么宗门,你让他与那些旧氏族里的人结亲……便会有人真心相待了?” “我看郑奕泽救过我们数次了,此人论德行,还算得上可靠。” 十三很忐忑,“您真要将他送去……?” 顾霖铃又摇头,安抚道:“我哪里舍得呢?我只是说,咱们不要抵触和这些人打交道……你我终有离开人世的一天,届时,将他送去宗门,未尝不是一条路。” 十三垂头不语。 “那等辉煌的剑宗,要的都是天才人物……我们既有将十九托付去的打算,便不可拦着他展现实力……如此,那第三场比试,你就不要拦着他了。” 这一次,十三没有驳斥她。 第二天,她一早来到顾归尘的卧房里,见他合衣抱着剑睡在榻上,梦中也神情不安,心里酸楚,轻声将人唤醒了: “十九,该起来用早饭了。” 顾归尘吃得食不下咽,满心都在恐惧左执衣会对外散布顾霖铃被欺辱的事情……另两人见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却像昨晚私下相谈时一般,误以为他是不甘心就此输了。 他们很谅解:毕竟是少年人啊,都有傲气,也都有雄心壮志……如今要强迫他折断傲骨,该有多么痛苦。 他们根本不清楚,顾归尘在意的压根不是这些。 因此,当顾霖铃替他挟了个小笼包,柔声对他表示:与左执衣的第三场比试,你可以去参加……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惊讶地抬头望人。 顾霖铃就微笑道:“十九,我们相信你。” 他瞬间就哭出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我只是……” 他想说:我不是要争强好胜,我只是担心你。 奈何有些话无法宣之于口,他不敢问顾霖铃那天在碧落宗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霖铃于是仍旧误解下去,给他递上帕子,“没事的,阿尘。” 她笑意温柔坚定:“放心去赢吧……我和十三都在这里看着,你是我顾家的孩子,这是你应有的荣耀。” 没想到,最后一场比试到来前,家中又出事了。 那天十三和顾霖铃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出了门,独留一个顾归尘在家中守宅子。 及至午时,一位不速之客又上门拜访——是郑奕泽。 他坐下后甚至没饮茶,开口便问顾归尘上次比试为何没到场。 顾归尘几句话含糊过去,只说下次一定赴约。 郑奕泽便笑着没再追问,只说,我知道你深恨斩天剑门,那刚好,我崇明剑派尊主段墨,和胥长阳有剑圣名号之争……我们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就应该算是朋友。 顾归尘没吱声,他不会讲客套话。 郑奕泽就问他:“你不想复仇吗?” 作者有话要说:orz这篇更新迟了好久,莫得办法,蠢作者最近作业好多啊(泪目) 明天补一个六千字~ 第243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四) 雨夜山中。 顾霖铃在寻人。 山林中泥泞潮湿, 雨声淹没了她逐渐沙哑且微弱的呼喊。 她在泥水里跋涉, 浑然不顾脏污湿透的裙裾……有时举目向前遥遥地望去, 但见四野阴霾笼罩天地,冷雨沉沉,万物失声。 行进间, 她不慎滑倒在泥坑中时,恰好对面的不远处,顾十三提着一盏灯笼,神情惊慌,正迎面跑来,见此忙加快步伐, 赶到近前蹲下身扶住了她。 “找到了吗?”她声音气若游丝,被搀扶的右手却下意识深深掐进对方臂弯里。 “没有。”摇头回答这话时,顾十三手上的灯笼竟然呼啦熄灭了。 他们感知到并低头一看, 那一刻, 有种难以言明的失落、恐惧和绝望,共同在两人心头弥漫开来。 …… 他们也不知在这座山中寻了多久, 最后, 于一处横陈着数具尸体的血水泥坑里, 找到一件破损的红衣——这很像是顾归尘的衣裳。 看到这件衣服的刹那,两人瞬间呼吸冰凉,忙开始查看四周地面上的尸体身份,待确定这些都是斩天剑门弟子后,心头的压抑感却未曾减少半分。 十三强忍着悲意, 上前将衣服从泥水里捞出,简单将之叠了一下后抱在怀里,转身的刹那却发现…… “阿姐!” 顾霖铃晕倒在地。 …… 洛朝本来紧跟在他们身后,此刻看十三慌张无措中艰难背起人,踉踉跄跄往镇子的方向跑去……却暂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注视着满地尸体,仔细打量其上伤痕,推测凶手来历。 而顾霖铃和顾十三先前急于找人,慌乱焦心中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只看了片刻,他就确定了:这些斩天剑门弟子,绝非顾归尘所杀。 甚至,依据伤口形状,杀人者和崇明剑派功法也无渊源,但他又非常肯定,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郑翌泽暗中主导。 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买凶/杀人,可见郑翌泽行事十分谨慎,哪怕死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喽啰,也会小心翼翼着不暴露一丝一毫的身份线索。 既然眼前的死者和顾归尘无关,那之前十三拢到怀里的红衣,多半也不是他本人留下的。 他定然没有死,只是,不知去向。 洛朝伫立雨中,无言仰望苍穹:你到底在哪里呢? 没有人来回答他,溯世书亦毫无反应,他只能选择先跟上十三的步伐,一同往镇子上去向白家求医。 他并不意外顾霖铃会晕倒,毕竟,在旧伤未愈的时刻忽闻噩耗——郑翌泽遣手下递来书信说顾归尘有生死之危,心下大恸,又连夜按照书信上写的地址来寻人,淋了场冷雨后却只找到亲人破碎的衣衫……多重催折下,换作是个体格健强的人,也未必支撑得住。 何况,她昨日才受了场酷刑——是为分担顾归尘冒犯族老之罪而受罚。 昨天,十三和她突然出门,且没有告知顾归尘外出缘由,正是为了瞒下此事。 虽然,早在顾归尘罚跪祠堂偷跑被抓的那夜,十三就向他透露了部分顾霖铃代为受罚的消息,但当时为了防止他受太大刺激后,行事走向偏激,十三并没有细说这惩罚具体是怎样的。 郑翌泽当天特意挑在两人出门后到访,为的就是来告知顾归尘:顾霖铃要被族老们上刑了。 他得知真相后,立刻携剑而出,浑身肃杀之意,一看便是笃定心意要去阻拦此事。 洛朝连忙追上去,结果一脚踏出门后,眼前白光闪过,四周景物全模糊了: 没等周围景象变得清晰,就听得一声惊恐惨嚎,洛朝立刻循声望过去—— 一袭红衣分外刺目,顾归尘持剑抵着某个面目模糊者的咽喉,一字一句透着果决狠辣: “你们敢上刑,我就敢动剑!” 洛朝下意识向他走去,余光瞥见沿路脚底踩过的石砖路面上,带着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某几滩鲜血里,还落着根细长锋利的铁钉,沾了鲜红,透着森凉冷光。 他一步步靠近顾归尘时,周围的景或人也一点点清晰起来,某刻他脚畔恰有滩落着铁钉的血泊,心中疑虑顿生,视线就顺着血迹来源处寻去,先见到个模糊人影,双膝跪在粘稠浓血里,腿部有许多触目惊心的血洞,正汩汩滴着艳红血流。 他脑中瞬间一蒙,想到那些染了血色的铁钉,难道是……刑具? 待他目光移到跪地者的面孔上,其容貌身形虽尚显朦胧,可其身份却呼之欲出了——这是顾霖铃。 再环视四周,发现十三果然也在场,且场中所有人此刻视线都聚焦在顾归尘身上,除了顾霖铃和十三眼中尽是担忧,其余人,莫不满脸惊恐畏惧。 事发过于突然,满场人都被惊得僵立原地,许多人震惊悚然,看向顾归尘的目光有若面对怪物:他怎么敢? 倒是那被剑刃抵住咽喉的族老,生死关头显出几分硬气,向一众僵住的族人怒喊: “去请圣器!不惜代价,将此子镇压!” “这等欺师灭祖的后辈,岂可存世!” “杀了他!我族永远容不得忤逆者!” …… 这族老高喊时一派正气凛然,好像真是个义士,可满场僵立者中,竟无一响应——到底人都是怕死的,也许请来圣器真能扳回局势,但极有可能他们在踏出门槛前,就被顾归尘一剑斩杀了。 顾霖铃更是重伤着也要反驳,“万万不可!” 她声音里透着重伤后的无力和虚弱,但据理力争,说族中现存圣器都是破损的,用一次器物寿命便减少一次,如此珍贵的机会,须用在关乎我族存亡的大事上!怎好因一己之私,用来内斗? 那族老气得痛骂她是非不分……便被顾归尘拿剑一扼,咽喉上划出道血痕,伤及声带,此人顿时就说不出话了,大口喘息着,且恨怒中死死盯着他看,像要用目光将他钉穿。 可顾归尘毫不在意,反而冷笑着:“圣器?” 他眉眼冷戾,向所有人喝问:“你们敢仰赖圣器……就不怕我将来成就圣位吗?” 此话一出,场间霎那寂静几分,不少族人眼神中带上探究和惊奇: 也许,在珞珈山一战前,所有人都不怀疑顾归尘能够破入圣阶……可现在,弑帝证道的心魔誓在前,他敢当众挟持族老也就罢了,难道,他还敢不怕死地去挑战那位九五至尊吗? 十三更是大惊,“十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归尘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神中却透出坚定: 其实,原先的他,前途也好、圣路也罢,他统统不在乎。 早年,他初次拜入顾氏后,本以为自己性命无多,渐渐的,对求道一事也不再有深刻执念。 但他因此陷入过短暂的迷茫,毕竟,他从有记忆起就活在深山中,师尊自小教导他:你毕生都将在道途上求索,道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结果,此生唯一需要去追逐的东西竟破灭了,他又该向何处而去呢? 他感到灵魂忽然如羽毛般轻盈,仿佛随时会脱离人间向未知的虚空而去。 幸亏后来在顾家众多亲人的爱护和引导下,他慢慢地明白:道之外,并非纯粹的空,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值得他期待和留恋。 他从那时起,就放下了师尊加诸于身的、所谓毕生求道的宿命之说,反而觉得: 生如过客,活个短暂百年,也足够领略人世种种了,求道得长生,对他而言,似乎根本可有可无。 而当年在珞珈山,他被师祖魏沧河亲手斩断圣路时,心中本来并无怨怼,是后来漫天的流言蜚语,揣测师祖用意是提防他将来会成为顾氏的祸患……他才终于感到伤心委屈。 到现如今,顾氏沦落为弃族,逐渐离开了万众瞩目的权力舞台中央,外界流言也就大半止息了。 他原已再不想求道的事情……只有在深夜,偶尔回忆起十四的临终嘱托——剑铭石之约,会伤心于兄长的遗愿无法实现; 或者,思及家道之艰难,也会埋怨自己的无力弱小,乃至迁怒于九天之上的帝尊,暗地里在口头上嘀咕几句毫无威胁力的讨厌之语……仅此而已。 归根结底,他不在乎道,只在乎人,尤其是共他朝夕相处的亲人。 但此刻,他的求道之心前所未有之坚决,面对一众惊疑而不信任的目光,高声反问:“未曾试过,怎可断言我做不到?” 他容色间难得狠戾,字字带血腥气,“弑帝又如何?哪怕十死无生之道,我也证给你们看!” “待我成圣之日,尔等皆须唯圣命是从……若再敢对我阿姐有半字欺辱,就地斩杀!” 此话一出,众皆震悚。 顾十三和顾霖铃这一瞬间看向他时,竟莫名觉得这孩子从言语到神情,都格外陌生,仿佛内里换了个人——杀伐果断且性情癫狂。 那个总是天真孺慕、待人亲昵温和的孩子呢? 两人不知道的是,成圣一事,乃郑翌泽先提及的: 他来阻止这场酷刑前,郑翌泽突然上门拜访,开口便问他,你想复仇吗?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屈辱的、悲愤的、惨痛的……以致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牙关紧咬住,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一想起左执衣、一想起胥长阳……他心头就翻涌着滚滚恨意。 可郑翌泽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后,却没有道出什么妙计,反而唏嘘叹惋着,说很可惜,凭你现在的修为,根本是无能为力。 连实力不如你的左执衣,也杀不得。 顾归尘立刻就问,到底什么样的实力,才能复仇? 郑翌泽先不予作答,慢慢地饮茶,良久后才特意摆出副怜悯的模样,说什么,修为破入圣阶后,万物皆蝼蚁,届时谁也不能奈何你,连顾氏族老也将唯你马首是瞻。 “只可惜啊……你已经……”他欲言又止的,好像突然意识到这话十分伤人,于是善意地止住了话头。 室内陷入短暂寂静。 世间有众多天才人物,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可怀着某日能成就圣位的梦,唯独顾归尘道途已断,此生注定要止步于圣阶前。 郑翌泽显然也对昔年洛迦山发生的事一清二楚,才故作同情地没有将话说透。 顾归尘默然良久后,不抱期望地呢喃了一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生平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求道资格,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无足轻重。 人活在这世上,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只能任由恶人欺压,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 而他们已经失去过很多人了……最后一片宁静的土壤,不容外人来侵占。 今天,郑翌泽的一字一句,终于使他彻底领悟了:此两者,要么两全,要么两失——要护住他的家,就需要成就他的道。 又或许,郑翌泽只是个引子,早在他不甘忍受族老压迫、在堂上动了血光那时起,渴望力量渴望强大的种子就已埋入心间,默默生根。 只待又一次忍无可忍后,种子破土而出,化为誓死也要证道成圣的信念。 也是他本性如此,由情感支配的本能,在关键时刻往往会超越理智。 但他再不理智,也深深明白:弑帝之途难过登天,就是条必死无疑的绝路。 因此他低喃中问出这话时,并没有期望得到想要的回答。 竟没料到,郑翌泽就等着他问出口呢。 “唉,师弟岂可自暴自弃?须知修真界何其广大,个中天材地宝无数,一个心魔誓罢了,怎会成为无解难题?” 还说什么,这世间有至深心魔的天才多了去了,他们都想成圣,没有人会因为心魔就放弃证道。 师弟若想靠完成誓言去破除心魔,那自然是妄想……可若换个思路,直接洗去心魔又如何呢? 顾归尘还从未听过“洗心魔”这一说,他也不知道这条路须付出怎样的代价,只是,“洗心魔”一说对如今的他而言,无异于落水者的救命稻草,他既然知道了,就难免想要尝试,便诚恳询问方法。 郑翌泽语气轻飘飘的,说其中也没什么秘密,就是找到能够除去心魔的灵药,服用即可。 “只是……”他话锋一转,“能克服心魔之药,往往珍贵无比。” 又说,当年师弟你在珞珈山立下的誓言,乃束缚程度最高的道誓,因此,你需要的灵药等阶还比普通人更高些,多半是无价之宝了。 这话让顾归尘心生沮丧,他深知无价之宝级别的物品,根本不是如今的他可以肖想的。 郑翌泽就假作怜悯,安慰道:“灵物固然珍贵,可凭你的天资,想要得到一件,也没有那么难。” 他说,远的不谈,现如今正在举行的剑道大会正是个绝佳的机会,你若能拿到魁首,向天下人证明你的绝顶天赋,届时自然会有惜才爱才者,愿意用绝世灵物助力你的成圣之途。 “真会有这样的人吗?”顾归尘不太相信。 郑翌泽就摇头笑着,说此类人在修真界并不少见,只是,这份助力当然不是白拿的,你既用了旁人的灵物,往后就欠了这贵人一份天大的人情,待你成圣后,须付出极大代价偿还才是。 顾归尘倒不怕还人情,他心中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可思及过往十三的教诲,对是否要参与天柱山决战一事,依旧很犹豫。 他一向很听亲人的话,也不愿意做出让十三伤心的事儿。 郑翌泽就在这堆火上添了最后一把柴,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你知道九姑娘和十三公子今日出门是为了什么吗? 顾归尘迷惑中摇摇头。 郑翌泽又摆出悲天悯人幅的神情,将顾霖铃代为受刑一事说了,还顺道将旧氏族里过去惯用的某些酷刑,向他详细介绍了一番,听得顾归尘遍体生寒,在盛夏暴雨即将来临的闷热天气里,也感到凉意浸透骨髓。 他的身体完全僵冷住,呼吸都冰寒。 没等他回神,郑翌泽就继续火上浇油,向他描绘了一幅堪称绝望的未来图景,说旧氏族之所以被宗门取代,当今帝尊之所以要“灭氏族、立宗门”,就是因为腐朽氏族里藏着数之不尽的恶,执掌氏族权利的族老们更是邪神化身般的存在。 “顾氏迟早有天,会分崩离析。”他摇头慨叹不已。 接着,又貌似善意地提醒顾归尘,说或早或晚、顾氏将亡,届时九姑娘身为族长,岂能独善其身呢? 哪怕九姑娘性情高洁、身处腐烂氏族内也出淤泥而不染,可也耐不住内外交困,在外背负着罪族弃族的名号,要受人唾弃;在内,又要被愚蠢无能的族人、贪婪狠毒的族老欺辱压榨…… “岂有脱身之日?” 他说自己看了深觉遗憾,希望九姑娘能早早挣脱泥潭,重获光明,否则…… “也不知她熬过了这次酷刑,又能否熬过下一次呢?” 这话语气飘忽,好像是随口一说,却宛若刀尖,狠狠扎在顾归尘的心口。 他的逆鳞被触动,几乎无需思索便一字一顿戾声道: “没有下一次!” 害怕失去的恐惧和对族老们的恨意,驱使他未加思索,便按着郑翌泽的“善意”指点,找来了顾霖铃受刑的地点,持劫音、浮苍两把剑,决绝破门而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使用它们。 有些剑,其含义深重,一旦拿起了,就再也无法轻易放下。 比如劫音,原本是顾七的佩剑,而这位活在其他长兄长姐回忆里的七哥,据说死在千年前的氏族内乱中,为保护城中万民、也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而死。 此剑之名流传甚广,含义也众多: 有人说劫音既出,代表天下将大乱,于是剑主应劫出世,为拯救苍生而来;也有人说此剑会给敌人带来劫难之音,是纯粹的杀伐之剑……种种传言,不一而足。 十四昔年临终前将此剑交予他时,曾说过两个遗愿,一是天柱山剑铭石之约,二是,此剑为护佑而存,他继承了劫音,就要担起保护亲人的责任。 曾经的他觉得自己圣路已断,没有资格再拿起它们,现在,他毅然将剑负起,心中显然已做出了抉择: 我一定要成圣!护住仅有的家,将十三和阿姐救出泥潭! 他一击破门后,没等所有人做出任何反应,就于电光火石间挟持了端坐在正中央的一位族老,以其性命作要胁,喝止正在对顾霖铃上刑的族人立即住手。 这举动,不止让众多族人望见他身影便背脊发凉,也让十三和顾霖铃惊诧之余,分外忧急。 待他扬言将来必会证道成圣,话语中,隐含了成圣后要号令全族、当顾氏的无冕之主后……众族人的目光更加惊惧,而十三和顾霖铃,则感到纯粹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十三尤其怕他做出自寻死路的事儿,急得浑身冷汗,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弑帝?这是你能讲的话? 忙唤他住手,放下剑来,别再冲动行事。 “十九啊,听话,快放手……你连哥哥的话也不肯听了吗?” 顾霖铃也才从震惊中回神,茫茫然问着:“阿尘,你真是这样想的?” 顾归尘怎么可能自愿束手就擒?他只要一想到郑翌泽口中描绘的未来——十三和九姐姐都终有一天会死在外敌内贼的两重加害下,被顾氏族老们逼死……他就难以冷静。 他哭喊着,说凭什么要我放手?错的又不是我们! 他环视四周,目光在众族人的脸上逐个梭巡过去,忆及其中某些面孔曾逼迫欺辱谩骂过顾霖铃……他满目含恨,想起郑翌泽说过的话,竟脱口而出: “这儿,就是个泥潭!” 又大声指责,将过去压抑在心底的恨尽数倾吐出来,说你们这些硕鼠,尽会啃食旁人骨血,手段既肮脏又恶毒,惯会欺压辱骂我们! 我九姐姐为什么反复发病,我十三哥哥为什么要成日操劳,都是你们害的! 我早就受够你们了!什么氏族亲缘,什么同一姓氏共患难,统统是骗人的谎话!你们全是虚伪的小人!是人面兽心的人渣!吃人不吐骨头,就为了一己之利,宁肯害死同族亲人! 因你们活在这儿,顾家早晚有天要分崩离析! 谁要管你们死活?你们既要在这恶臭的泥潭里腐烂下去,就尽管烂到底吧! 顾归尘一气说到这里,恨怒渐渐平息少许,思及过往家里人所受的苦痛,眼中泪光闪现。 他深呼吸一次,转而想到另一种有希望的未来,脸上终于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和希冀,说:“我才不管你们的死活!我会早早带着阿姐和十三离开,脱了这泥沼,去过我们自己的……” “顾十九,你住嘴!” 这打断的愤怒话音未落时,又听一声脆响,众族人做梦也想不到,一向对顾归尘爱护有加的族长、宁可代为受刑的族长,居然在大庭广众下,重重煽了他一巴掌。 场间完全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显然,连顾归尘自己,乃至顾霖铃本人,都从未料想过这一幕竟会发生。 十三也完全傻住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先回过神来的顾归尘,手上力道瞬间一松,劫音剑哐当掉落在地,他也不作掩饰,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 顾霖铃没答话,可眼圈显见着泛红了。 十三有心上前劝解,他试着开口,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讲不出。 唯有洛朝旁观了全部,他隐约明白了是为什么: 方才顾归尘那一席话,其中许多字句来自于郑翌泽的灌输,可谓字字诛心。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话,若让什么顾氏先烈在泉下有知,只怕要大恨子孙不成器。 尤其是什么“顾家就是个泥潭”、“顾家早晚会分崩离析”……如斯之语,让但凡有些荣辱观的顾氏族人听来,都格外戳人心窝子。 但是,现今站在场间的一众顾氏族人,他们知荣辱吗? 不,他们就如顾归尘形容的那样,是一滩腐烂的泥,是啖人血肉的硕鼠,他们或许知道荣辱,却不在乎,他们在乎的只有利益。 这一群人早就麻木了,再刺耳的话听来也能无动于衷。 场内唯二的清醒人,十三是早就看透一切、心已冷尽了,再也不在乎所谓的顾氏兴亡。 顾霖铃是第二个清醒人,可她纵然清醒,却一直不愿接受现实,还忍辱负重地想要撑起这个曾经满载辉煌荣耀的家族。 因此,那席话若要戳痛人心,会感到痛的,会听不下去的,仅有一个顾霖铃—— 这万万年荣耀传承的最后一代族长,将来史书上会写:此为亡族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终于更辽(泪目)昨天立的更新g 又倒了(躺平),最近的课业作业实在太多,很难挤出很大块的时间来码字……零碎码出来的字数还多半成了弃稿(躺平) 明天尽量也六千,毕竟要结尾了,很多剧情不好断开~ 第244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五) 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 洛朝能看明白的缘由, 此时阅历尚浅的顾归尘却多半不能懂得。 于是, 当顾霖铃红着眼眶要他收回方才的话,并当场向已逝的顾家先烈道歉时,他只是哭喊着连连质问为什么。 顾霖铃就问他, 说你难道忘了竹霜是为何而死的吗?你今日用的这把劫音剑的第一任主人又是为何而死的?他们皆为顾氏之名而死!那些亡魂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怎么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必须道歉! 顾归尘却执意不肯,甚至反驳说,我今日若真的道歉了,十四在天之灵才会不得安息! 顾霖铃就当众坠下泪来,忍泣又问了最后一遍:“你真的不肯道歉?” 顾归尘含着眼泪拼命摇头, 依旧坚持说,错的不是我们,凭什么要我们道歉? 然而, 话音未落的下一霎, 他一切反驳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了,瞳孔瞬间缩紧—— 顾霖铃竟拾起掉落在地的劫音, 未有丝毫犹豫, 翻手对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刺下去! 她唇边顿时溢出许多血, 因痛楚跪在了地上,“你不肯道歉……那好,我来替你谢罪……” 她闭上眼轻念,说什么,竹霜啊、七哥啊、笙月啊……你们要是在天上看见了, 千万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怪罪这个孩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过去太过纵容,是我教导有过…… “我向你们谢罪了。” “啊——为什么?为什么!”随之爆发的是顾归尘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疯了一样上去夺剑,可顾霖铃重伤中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将劫音死死桎梏住了,伤口处血涌不止,触目惊心。 “阿尘,你认错吗?”她声音颤抖。 “我错在何处?告诉我,错在何处?!”他满手至亲的鲜血,哭到声哑。 两个或许同等固执的人,此刻竟都不能回答对方的问题。 顾归尘也跪在她面前,几乎俯身向她叩首,求她快放开剑去治伤,但她一言不发,反而更加握紧了劫音。 “就为了他们?就为了他们!”血涌在顾归尘眼前,他感到从胸腔蔓延开一阵痛苦,牵连得头颅中也至深刺痛,以致他抱住头,跌跌撞撞往后退。 他恐惧得浑身冰凉,可他非但不能服软,反而因此更加确信: 九姐姐若执意留在这方泥潭里,早晚会被磋磨死……今天她愿意为了一句道歉自戕,明天,她就能为了这个腐烂的氏族、为了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甘心去死。 现在他若退步了,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将更加无以挽回。 于是他干脆彻底发疯,竟翻手卡住身侧一族老的脖颈,狠声说什么,您要是不赶紧放手,这个人立马就会死! 顾霖铃却也彻底动怒,“十九!你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是你!就为了这些人……”他满面泪水,“就为了这些人你愿意去死!那好,我让他们先死!” 说着就要动手扼死人! 电光火石间,劫音从她腹部带出一串血花,剑刃被拔出后,却直指顾归尘,最终,砍在了他的手腕上—— 锋刃再前进三寸,便可伤筋断骨。 本来被挟制住的族老终于趁此机会挣脱,倒地不醒。 顾归尘则默然低头看自己腕部的伤,垂落的发丝遮面,以致看不清他神色。 “你若执意要杀人……从今以后,就不再是顾家子弟。” “滚出去!” 话音落时,天际电光闪动。 一场蓄势已久的夏季暴雨,将至。 僵立一旁的十三,此时才终于能动弹身体,他慌慌张张往两人间而去,凭本能先去扶住了重伤的顾霖铃,再转头时,竟发现顾归尘已经背对着他们,快步径直向门外而去。 十三有心去追,却苦于眼下走脱不开。 唯有洛朝始终跟在他身后。 当他踏出门槛的一霎那,雷声终于落下,轰鸣声响彻云霄。 倾盆大雨哗啦泼下。 一如今夜,惊雷过后,急雨簌簌。 阴冷暗沉的巷道里,铜环一下下急促撞击厚重木门,发出沉闷鸣响,和雨声交叠着,其间还夹杂了几声沙哑的哭喊。 空气湿重寒冷。 久久无人应门,可这深夜敲门者的呼唤片刻也未停歇,若四周相邻的宅院中,有人眠得较浅,只怕能在梦里隐约听见屋外雨中传来的模糊字眼,诸如“救命”、“开门”、“药”…… 唤门者正是顾十三,他背着人,在白家兄妹门前喊了也不知多久,却始终没人应答。 冷雨湿透衣衫,绝望感也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蔓延开……他最终以额抵着木门,双膝脱力,慢慢地跌跪在檐下石阶前,神情木然,而顾霖铃半倚靠在他背上,仍旧昏迷不醒。 喊了如此久不得回应,他心知今夜白氏兄妹多半恰巧外出了,真是天要你死、不得不死。 他已经哭不出来,一时也想不出该再去何方求医,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愿意下一瞬就此长眠的疲惫。 “十三……”却偏有微弱的声音,在耳畔呼唤他。 顾霖铃竟然醒了。 “我们……回家吧。”她声气断续,也透露出至深倦怠。 两人回到家中。 十三在内屋点起许多盏灯,好像要藉此驱散雨夜的寒冷。 他放下燃灯的蜡烛后,一转身就看见靠坐窗下的顾霖铃,她膝上放着那件残破脏污的红衣,眸光空洞,正对着窗纸上的灯影怔忡失神。 她低头轻抚红衣,呓语低微:“十三啊……我今天才明白,一直以来……我们想错了……也做错了。” 话落后,室内一片寂静,再没有人出声。 两人也无意去论,这话中所指的想错做错,到底是何处错了,又究竟该怎样想、怎样做才是对的——也许无论怎样都是种错。 这一屋中默坐相对的两人,身畔添上七、八盏明亮温暖的灯火后,竟共铸成片死水般的寂静,以至于屋内无法被看见的第三人,感到难挨的压抑,不自觉退到门外,伫立于檐下听雨。 洛朝上一次站在此处,是听见门内的三人在争吵: “既然走了,又何苦再回来?还回这泥潭作甚么?” “您听听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接着屋内响起顾归尘的哭声,还有推门声——他大概受了刺激,又赌气要离家了。 “回来!你又闹什么脾气!?”十三怒吼中,应该将他一把拉住了。 他还是哭。 顾霖铃不知受了什么触动,竟然也低泣出声,还是执意要让顾归尘道歉,说什么,否则谁也别在这个家里待着,大不了我先走! 顾归尘生平第一次被亲人这样斥责,他完全料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既委屈难过又恐惧害怕……唯有放声大哭。 “这一个个的!都在闹什么?”十三左看看右看看,愈发怒气冲冲的,“真要赶人,就把我和十九一起赶出去!到时候,您去找族老当您的亲人去!” “是他先说错话的!”顾霖铃哽声反驳。 “他说错什么了?那些难道不都是真话?姐啊,我知道你心里苦,你闭了眼睛堵了耳朵,我们不怪你……可别把心也蒙住了!” “十九是为了谁才闹刑场,您难道真不明白吗?!” …… 争执到傍晚,三人还是没能和解。 顾霖铃为避开他们,甚至自关上门,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偏偏这时候,按照约定,明早顾归尘将在怀泽郡外一处荒山和左执衣比剑,路途不算近,他这时候就得出发。 临走前,他跪在顾霖铃门前,向里面的人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他先前发疯时候不管天不管地的气焰已全灭了,眼神中全是害怕被抛弃的恐慌,乖巧跪在那儿,脸颊上更挂着许多泪珠,伤心得要命,怯生生求道,说阿姐,等我得胜回来,您给我蒸糖藕吃好不好…… 屋内的顾霖铃明明也难过,且支着耳朵在门畔细听,这时却忍不住要嘴硬,说你是胜是败,与我何干? 你哪怕死在外头了又与我何干? 顾归尘就瞬间想起前天,也是他阿姐最后应允了,自己才能去应战,那时她说——你是我顾家的孩子,这是你应有的荣耀。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若有一天,他不再是顾家的孩子了,那己身的荣辱乃至生死,也就真的与他们无干了。 到如今,他仍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眼中,顾氏的许多人本就该死,可这一瞬,他的确懊悔自己过于莽撞冲动。 他想:白芍说的对,对错之辨不可急于一时,时日久了,万事自会有分明。 洛朝在旁望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又笑又叹的。 其实,本来照他那倔傲的性子,当时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后,哪会肯轻易回来? 也是运气,他才离家出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便遇到了白芍,亏这姑娘苦口婆心劝说了一番,劝他别为了一时意气之争伤了同亲人间的情分……他才愿意主动回家。 可没想到,白芍竟是来找他道别的,说她家中出了点事儿,要同哥哥出远门去避避风头,过个三年五载的才能回来。 说着又递上一个药囊——里头装了些参种,算是临别赠礼了。 “既恰巧遇见你,我就不登门拜访了……只好托你代我向九姑娘告个别了,往后姑娘的药,也须托别家的医修打点了。” 还说,参种是我同哥哥后来又跑了几趟龙渠山找来的,你去了剑道大会后,大概已忘了这事儿了,我们却还记挂着昔日那株灵参……想着,若是当时真的找见了,也许后来,就不会发生那样多波折。 白芍是清楚顾归尘遭了牢狱之灾的,但她此时说这话,却含了些许难明的情绪——仿佛这波折不光是说顾氏一家,也说的自己。 她笑说,“过个千儿八百年的,它们也能长成灵参,可卖出好多钱,你们家就再也不愁没钱用了。” 顾归尘却摇摇头说,种在我们家不合适,早晚给贪心的族人连根剜了去,你们家世代从医,后院就有药园子的,更需要这些种子吧……此礼我还是不收了。 白芍听后叹息一声,也没执意送出此物,将药囊收回来了。 而顾归尘一向是个仗义的,他担忧中问白芍,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任何困难,我都可以帮你们的。 白芍却不肯多言,反而转开话头,说起顾归尘今日闹出的这件事儿。 “唉,我在来时路上都听说了……你早些想法子同你阿姐和好吧。” 顾归尘一想起此事,情绪就低落起来,闷头不吭声。 因此,白芍劝了一番后,话锋又一转,说我也明白你的感受,要换我,也想杀了帝尊,证个圣位,再不让家里受什么阿猫阿狗的欺压。 她竟然说,“能诛杀帝尊的人,是七族的英雄!” 顾归尘听得惊讶抬头,完全不明白此话从何而来:怎么杀了帝尊,还成英雄了? 白芍就问他:“你难道不恨帝尊吗?” 顾归尘一脸怪异,也回说什么,洛九陵这个人,我生平只见过他半面,我为什么要恨他? 白芍被他吓了一跳,“哎呀!不可随意呼唤天子真名!”——五域之中,帝尊真名是个忌讳,万万不可妄自喊出,这算是尊卑之分。 偏偏顾归尘没有尊卑常识,“可他不就叫洛九陵吗?” 心里还疑道:名字起出来难道不是给人喊的? 白芍觉得和他讲不通道理,只好叮嘱道:“你这样喊,万一惹来龙鳞卫怎么办?叫小人听见抓了你的把柄告去官府怎么办?反手就扣你一个不敬帝尊的帽子!” 顾归尘听后总算不吭气了。 “唉,算了,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你都当众扬言要弑帝了,也不差个失敬的罪名。” 她叹息一番后,又将话头转回来,说什么,若天底下从来没有这么个众望所归的绝世天才,氏族哪里会倒塌得那么快?曾经的中域七族,如今的西江弃族里头,就几乎没人不恨他。 我们这些人,从云端跌落到泥土尘埃里,大半要拜他所赐……你都当众说要拿他祭道了,竟然心里不恨他?你想想你家里受的许多磨难,若非因这低贱的身份,岂须时时刻刻忍气吞声? 再想想你师祖魏沧河,死前要你弑帝证道,不也是因为恨?怨恨万万年的辉煌,都终结在一人手里,自此贵族成贱民,死生轻若尘埃。 “但何为贵贱呢?” 顾归尘很少去揣度师祖的真正想法,他觉得每个人对师祖遗愿的理解都不同……也许没有人猜对了。 可自始至终,十三也好,九姐姐也罢……总在他耳边谈起贵贱……他却从来没能真正理解:什么是贵贱呢? 白芍也不知道怎么才讲得明白,绞尽脑汁半晌,说什么,权势、钱财、声望等等都不缺,便是“贵”,反之,这些一件没有,就是“贱”。 顾归尘就追问,可权势具体怎解? 白芍茫茫然的,你说的话,别人都要听你的,就是有权势。 他继续问,可为什么你说的话别人都要听呢?假如这话是错的也要听? 白芍都给问懵了,那不听也得听啊,否则有权势的人随意打杀你。 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接着问:“为什么要随意打杀别人呢?这样做了,就算这人有权势吗?那猎人能随便杀野物来吃,也算权势?” 白芍愣在那儿答不出话了。 坐在旁边的洛朝听得捂住脸闷笑起来:这算是无限套娃?可以无穷无尽地问下去? 他本来听见白芍谈及七族对帝尊的怨恨,心中五味陈杂的,如今看顾归尘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微微释然之余,倒又叹气了: 这家伙,是真的不懂贵贱啊。 若非旁人欺凌到顾霖铃头上,危害了他亲人的性命,只怕他根本不会在意身份地位之别,也不会产生眼前这些疑问……难怪此时的他没有怨恨。 洛朝仰头望天上墨云翻滚,心道:那以后呢,将来会恨我吗? 他说是不在乎过去的事情,可真亲眼看到后,还是难免想知道:从前的顾归尘,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和白芍一番贵贱之论以失败告终,两人道别后,顾归尘在路上犹犹豫豫老半天,最后还是主动回了家。 洛朝在旁看得好笑:心底很明白他的真实性子,是极其眷恋家人的。 真要他孤苦伶仃地在外头待一晚上,只怕会埋头在臂弯里哭到天亮。 因为他很委屈,他大概想不明白顾霖铃为何要骂他。 论性子他的确十分乖巧听话,是个有错就认的,可假如他坚定认为自己没错,你要强迫他认错,那也基本不可能。 如今肯主动回家,已是罕见的退步了。 哪知回来后,也没得到家人的温声安慰——十三心疼中安抚了他几句,可顾霖铃待他仍旧冷漠,且依然要求他道歉。 在洛朝看来,他的表情简直委屈得要死了,哭到皱成一团,丑兮兮的,眼泪不要钱地掉。 但纵然他性子一等一的倔强,也必然有软肋——他害怕亲人真的抛弃自己。 当顾霖铃再度放话说,要么我离开家,要么你认错……之后,他的态度明显软化,虽然还是不肯道歉,可开始用眼睛无声地作哀求——看上去格外惹人怜惜。 十三就不太遭得住,当他磕头拜别时,连一份小小糖藕的承诺也没能得到后,十三更加心疼,临门送别他时就打包票说: “你放心,十三哥哥会去劝的……等你回来,你阿姐肯定消气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 “届时不仅有糖藕吃,还有鱼汤和糯米糕呢!” 顾归尘满心盼着十三能将过去温柔的好阿姐劝回来,因此垂下脑袋在他手心蹭一蹭,也承诺说: “我一定会早些回来的!” 心底还给自己打气:大获全胜归来,誓要将左执衣打成猪头! 十三倚在门前望他信心满满、气势昂扬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在天尽头缩成一个望不见的小点,才叹息着合上家门。 世事总难料,可十三大概死也想不到,他今日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 隔天清晨,负责主导那场比剑的崇明剑派忽然来人递上书信,说左执衣在比剑过程中暗动手脚,请杀手埋伏半途……顾归尘性命危矣。 他们一接到书信就慌了神,根本没功夫细究真假,便急匆匆按照书信指引,赶到怀泽郡外某座荒山来回寻觅,最终,就在雨夜里找到这么一件破损的红衣。 如今,顾霖铃端详着这件衣裳,突然哭道:“十三啊,是我的错……” 她想起就在几天前,郑奕泽曾因为顾归尘缺席了第二场比剑,而私下里来找过她。 开口就说,崇明剑派中有一株幽冥花,是洗心魔的圣物,而顾归尘早有意成圣,是念及亲人情谊,才始终压抑着心愿。 否则,他也不会突然和左执衣起争执,他到底是少年心性,被压抑欺辱久了,哪能不想着反抗呢? 他从很早起,就在渴望力量和尊严,不然,最开始又怎么会去偷偷参加剑道大会呢——十三一直瞒着她,没有将顾归尘替赛挣钱之事告知。 “九姑娘须明白,顾家不适合拥有这样一位天才……而我崇明剑派,一直想再有位圣途坦荡的剑修,好光耀整个宗门呢。” “令弟若愿意入派,我等也会拿出幽冥花来助力他将来突破圣阶,现在时机已到,你只要开口应允,他便能立刻放下心结,转投我派。” 顾霖铃当时一万个不信他说的话:顾归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别说圣位了,哪怕将帝位摆在他面前,也是不愿意离开家的。 但是,十九确实忍不下这许多屈辱……不过等他长大后,也就能明白了。 再忍一忍便能好转了,等这最艰难的时节过去,一切又能好起来,他们三人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顾霖铃一直如此坚信。 她只当郑奕泽在夸大其词,将顾归尘的一时意气夸张成证道的野心,还为了成功收徒,来她面前挑拨离间。 她冷声谢客,郑奕泽也不强留,只临走前丢下几句: “九姑娘真是过于达观了……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令弟虽不是物件,可有那等耀眼天赋,道理便是一样的。” “姑娘若没本事护住这块玉,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碎……或早或晚罢了。” 郑奕泽笑意极冷,“终会有那样一天的,你须亲眼看着他死。” 回应他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本来,顾霖铃绝无可能同意此事,不光是她深深明白十九的性子没法适应宗门里的勾心斗角……也是因为她知道幽冥花此物的副作用: 此花的确是洗心魔的圣物,十九若能服用,本来断掉的圣途便可重新接续……问题是,用过此花后,不光是心魔,服用者此前全部记忆,也将被一同洗去。 一个记忆空白的人,可不就心魔全无了吗? 且此物和那等普通的记忆封禁手段不同——记忆封印只要修为足够,便能松动乃至破去,可圣物幽冥往生花,服用后会真如转世重生,此前一切皆烟消云散,哪怕成就圣位了,也绝无恢复记忆的可能。 她知道郑奕泽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将十九送去崇明剑派,也许真会被各类天材地宝供起来,自此前途光明一片……但多半他一入门就须服用幽冥花,和顾氏的一切作切割,即斩缘。 他既然完全忘记了,天地间也就再无顾十九了。 如此一来,崇明剑派只是接收了一个和顾氏毫无瓜葛的弟子,也不需要再承担来自顾氏旧敌的恨意,还同时得到一位将来板上钉钉会成圣的天才人物——于宗门而言,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 顾霖铃过去内外受困之下,确实动过念头,将来把十九托付给某个靠得过去的宗门。 但这是许久之后、待她和十三寿元将尽时才会考虑的事情……而且,不论托付给谁,她都不会考虑洗去顾归尘记忆这样极端的手段。 彼时,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今夜,洛朝站在门外听见她蓦然发出的一声痛哭,明白她骨底某些念头就此转变了。 其实,他猜测凭顾霖铃的心智,未必猜不出这一切都是郑奕泽的圈套,也未必看不出她手上那件红衣为假……可坏就坏在,哪怕是假的,哪怕顾归尘明早就活蹦乱跳回家了,今夜的恐惧和痛苦,也将永久刻在她心上。 从开始到现在,郑翌泽用出的手段甚至称不上多高明……对顾归尘也好,对顾霖铃也罢,他惯用的挑唆手段就是——向人描绘一个堪称黑暗到底的未来。 他刚刚向顾霖铃暗示过:在顾家无能护佑的情况下,顾归尘终有天要死。 转天就向她展示:这死亡结局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她能不恐惧吗? 对顾归尘也是一样的,他百般暗示顾霖铃终有天会死在族老们的磋磨下——现实中,这个未来确实有可能发生。 前脚暗示过,后脚便让他亲眼目睹顾霖铃受酷刑的凄惨之景……他那样的性子,不发疯才是奇怪。 郑翌泽百般布局谋划,他试图打碎的是什么东西呢?是希望。 希望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你望了一生,到最后,什么也不会实现。 可它偏偏又很重要,因为,假若连这点微渺的希望也没有了……光明到来前的漫长黑夜,你将靠什么信念跋涉过去呢? 如果在朝阳未升起的前夜里就放弃了,你就会真的死在旷野中,再也无缘得见希冀中的光芒。 哪怕那一线光芒,距离你仅有三尺之遥。 …… 洛朝在雨夜里倚门伫立良久,直觉告诉他:很快,将有事情发生。 要完全压垮顾霖铃心中那点希望……只须最后一根稻草了。 果然,没等这个雨夜过去,又事发突变。 白束,也就是白芍的长兄,在外哭喊着拍门。 两人惊疑中迅速提着灯笼去开门。 白束一见到他们就跪下了,边磕头边哭求道:“你们快去救救他吧……” 这个“他”,指的顾归尘。 原来,那天顾归尘踏上赴战之路后,根本没有遭到半路截杀。 他见到了左执衣,正要速战速决赢下比剑,好快些回去吃他的糯米饼糖藕鱼汤……结果,才将剑出鞘,白束被两个斩天剑门弟子押送到他面前。 这就是左执衣早早备下的暗手: 起因也很荒唐,早些时候左执衣查处“萧绝”真实身份时,注意到了那封来自白氏的举荐信上印鉴的落款者——正是白芍白束两兄妹的父亲。 恰好,在西江当地,按律法,协助旁人伪造身份算个罪行,本来此罪刑罚不算大,可坏就坏在顾归尘拿这个身份去参加了剑道大会,还获得了决战资格。 左执衣立刻动用人脉,将此事闹到了五域剑道大会联合主办盟,要求他们作出惩罚——用假身份参赛,意味着可以伪造年龄姓名等等,有违大赛公平,按理需严惩才是。 此事被郑翌泽压下了,但他虽然压着未让顾归尘得知,却没有真正动手解决此事,反而放任其发展。 左执衣碍于崇明剑派阻拦,没法子用假身份一事直接对顾归尘施压……但是,协助他伪造身份的白氏兄妹可就难逃罪责了。 他也十分聪明,没有用明面上的律法解决事端——那样的惩处太轻了,而是以此事为借口,去白氏族内走动关系,各种威逼利诱,最终,白氏决定将犯错较大、违背族规偷了印鉴的白芍牺牲掉,送去西江碧落宗内某位寿元将尽的准圣房中作炉鼎。 炉鼎,最多活不过五年。 而左执衣从中牵线,能得到怎样的利益,自不必说。 白束提前得知消息后,计划辞别父母,带着妹妹逃亡出去……奈何一切早在左执衣的监视下,他们的逃亡失败了。 白芍在今早前被送上花轿,而白束被掳掠来,以此威胁顾归尘就地认输。 顾归尘却深深明白,哪怕他认输了,按照左执衣得寸进尺的性情,也绝不会放过这兄妹俩。 因此,骤然被激怒后,下手反而更狠辣,一剑破了左执衣丹田,“废物永远是废物!” 却没料到,左执衣这回早准备好了逃命手段,丹田被刺破的刹那,就扯开传送符逃走了。 顾归尘反应慢了一步,本想掳掠左执衣作人质的计划落空。 两人虽然满心遗恨,想起白芍的危险处境,却也不敢耽搁,迅速按照白束记忆中的路线去寻人。 结果找到送亲的队伍后,顾归尘打晕一干护送者,白芍却哭着不肯下花轿:“我可一走了之,我父母怎么办?白氏惹怒了碧落宗,又该怎么办?” 先前白束带她逃亡前,没有告知她真相,就是因为晓得她的性情,一旦知道内情后,只怕甘愿去牺牲。 两兄妹哭作一团,白芍已在嘱咐遗言了。 这时顾归尘一把扯掉她被送嫁前披上红盖头,攥在手里,说:“我去!” 他说着就要将白芍扯下轿子,自己踏上去。 见白芍还是不肯,他就故意恶声恶气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说,本来就是我托你们伪造身份,我惹怒左执衣,才害得你们受牵连……如今你们因我受难,我怎好眼睁睁看着? 白芍还欲再辨,奈何顾归尘本来也不是用话语讲道理的人,他一个手刀劈在这姑娘的后颈上,见她晕死过去后,将人递到白束怀里: “你带她走吧。” “那你怎么办?” 他先是不答话,将后背过于显眼的浮苍剑收到了储物囊中,又仔仔细细摸出把匕首,低头将之妥帖藏在袖子里,而后才冷笑道: “我怎么办?管他是人是魔是妖是仙……统统杀给你看!” …… 白束带着妹妹亡命奔逃,待将昏迷的白芍托付给一偏僻城镇中的旧友后,想起被送去碧落宗的顾归尘,还是放不下。 准圣级别的修者,哪怕油尽灯枯、寿元将尽了,又岂是好对付的? 顾归尘即便天赋再好,也没法完全抹平修为上天大的差距啊! 他担忧中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到顾家求援,正在门前跪下了……郑翌泽出现在他身后。 “你们想救人?跟我来吧。”他笑中不带温度。 …… 而顾归尘这头,被醒来后的护卫们送到了那准圣私地上某座宅院里。 他一进门就被搜身,储物囊被夺走,侍从面无表情将他袖中暗藏的匕首扔掉了,好像此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习以为常。 来来往往的侍女侍从里,甚至也没人惊异于他容貌不似女子,有条不紊各司其职,有的无声无息替他上妆,有的嘱咐起他身为娈宠侍候人应当明白的某些道理,还有的强硬迫他服下某些丹丸…… 他听得心中略微颤抖,生平第一次接触这等腌臜事儿,几乎恶得要呕出来。 好在没人知道他早有准备,先前在轿子上时,他折断了一把匕首,截留了一寸长的刀片,本来悄悄压在舌头底下,后来察觉有人要来掰他的齿关,假作轻咳掩面,迅速将之移到了指缝间。 沿途颠簸中,他的舌头其实已经被割破了。 入夜后,又有侍女在他身上洒了无数气味晕人的香薰,再三叮嘱他许多事宜,“进了这儿,早晚是个死字,你若乖觉些,尚可死得不那么难看。” 他自然一言不发,心中则鼓励自己道:我怕什么?大不了金丹自爆,拉着那人同归于尽! 可在被两名侍女搀扶着送进房中那一刻,他骤然想起应还在家中等候自己的十三和阿姐,想到或将再也无缘吃到的糖藕糯米糕和鱼汤……他眼角忽然就渗出泪。 心中默念着:十三,阿姐……对不起,十九竟要先你们一步走了。 进屋后他被迫跪下来,那一瞬他才深刻清楚先前的自己有多么天真——准圣境界压迫,刹那封住了他浑身灵脉,他连自爆的机会也不会有。 侍女们迫使他抬起头来供人观赏。 重重珠帘帷幔后,就响起一男子的轻笑声:“倒是好颜色。” 侍女退下后,从中走出的男子并非他想象中的肥头大耳,其人锦衣华贵,容貌甚至算得上俊美。 但他的视线,只在其心脉、眼珠、咽喉和丹田这四处掠过,轻轻呼吸调整,瞬间心如止水。 成败在此一举。 心脏处的凤血种子被调动,境界压制松动一瞬,给了他最后一次反抗的机会。 叮咚一声,刀片落地,其刃口擦着男子咽喉的皮肤而过,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血线。 他败了。 于是不再犹豫,趁境界压制未到,当即决定咬舌自尽。 齿关立时被人单手桎梏住,他拼命挣脱……但来不及了,准圣威压已至,他丝毫动弹不得。 先前被套在身上的重重华衣,被去了一层又一层……但在境界压制下,他甚至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 我怕什么……我怕什么?我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怕! 他身上最后一层衣带被缓缓解开时……哐当一声沉重的破门响……可惜他没法回头看发生了什么。 顾霖铃持剑而入,论修为,她距离圣阶也只差一线,可惜她修的炼器之道,一向不擅长打斗。 但这一刻,她祭出圣器。 男子吐着血退开数尺。 十三冲上来,抱住顾归尘就放声大哭。 顾霖铃却浑身散发着怒意和杀意,她竟然想也不想,翻手夺了这准圣的性命。 而后,上前一步,推开哭泣的十三,对着顾归尘脸,又狠狠扇下一巴掌,哭号道: “你是我顾氏儿郎!” 天知道她望见自家孩子浓妆艳抹、容色逼人,屈居旁人身下那一刻,心中的恨意怎样刻骨汹涌。 到这时她才明白,对顾归尘而言,未来最坏的结局,不是死,而是…… 生不如死! 明明,曾经顾氏的子弟,生也好死也罢……都满身磊落光明,从没有任何一人,会沦落至此! 她彻彻底底醒悟了:何为低贱?! 吾为低贱! 乃至今日这愤而杀人,若没有郑翌泽在前铺路,她也根本找不到这里! 顾归尘不知为何,先前即将面临比死还难受的□□时没有掉一滴泪,此刻却泣不成声。 他膝行到顾霖铃跟前,拉住她一只袖子,说,阿姐我们回家吧……你不要担心,我自己惹出的事儿自己来担,我忍得下的…… 我们回家吧,我还想吃糖渍莲藕呢…… “你忍得,我忍不得!”顾霖铃却声音颤抖,一把将他推开,“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咽不下!” 她放声痛哭:“我忍不下啊——” “你是我顾氏儿郎!” 什么时候,昔年最值得自豪的荣耀变成枷锁和负担,变成屈辱和痛楚,变成低贱的证明? 在满室哭声中,她脱力跪坐在地,感到身后有人缓缓走进来——正是郑翌泽。 她阖目,凄然道: “阿尘,你走罢。” 顾归尘茫然至极,根本听不懂这话: 走?要我走?去何处? 他也没法预知今后会发生什么,却感到莫名的恐惧,以至于勉强笑着靠到她身前,问着: “阿姐,我们……不回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orz万字更新,算是补上前面的缺更吧……再有至多两章本篇就结尾了~ 感谢在2020-05-10 07:50:52~2020-05-13 12:2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氦氖氩氪氙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氦氖氩氪氙氡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5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六) 顾归尘离开的那夜, 第一场入秋的雨还没停。 他记不清自己在这门前跪了多久, 以至于嘎吱门响后, 一线缝隙里透出院落内的光,刺得他已习惯黑暗的双眼渗出泪水。 朦胧视线里,他向着光的来处一点点爬过去。 双腿因为久跪而十分僵硬, 他跌了好几下,摔在冷雨浸湿的石板上……最终,似乎扒住了开门者的衣袍下摆,哽咽着: “阿姐,十九知错了,我再也不……” “你认错人了, 我只是个来送药的。”来者善意地打断了他的话,表明身份后,礼貌且疏离地掰开了他抓紧衣摆的手。 又嘎吱一声, 门被关上了。 顾归尘不由得愣在那里, 神情怔忡惘然,眼前视界再度陷入黑暗。 而那位十分面生的新大夫看了他几眼, 口里纳罕着, 先是径直往巷道口而去, 可慈悲心驱使下,走了几步后竟又转回来,略微弯下腰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提醒道: “此处门庭冷落,你在这儿行乞, 要不到钱的。” 顾归尘一怔,意识到误会后,拼命摇着头将银钱塞了回去,“我不是……我不是……” “那你总待在这家人门前做什么呢?” 他张口想解释什么,结果说不出任何话,突然无声地哭。 “你是孤儿吗?” 他又拼命摇头。 “哦?既不是的话,快些回家去呀,我近些天,前后不过来了这家三次,倒回回看见你躲在墙角,总留在外头,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他只是哭,声音沙哑。 这好心的医者见他的模样,不免叹息几番,也心知自己一个过路人,不该问那么仔细,只好又提醒几句: “雨怕是要越下越大了,你还是快些找个躲雨的地儿吧。” 他仍旧哭着摇头。 “唉。”医者叹息着走远了。 脚步声远去后,雨声竟真的骤然转大,哗啦哗啦的,敲在青石路面发出清脆回响,叫人耳膜嗡嗡的。 顾归尘毫不在意瞬间被淋透的衣衫,他又一步步爬到门边,慢慢地撑起僵硬的身躯,尽力攒起气力,用双手去摸索门环。 “咔哒——咔哒——” 这拍门声沉重缓慢,可惜淹没在了雨中,甚至传不到身侧几尺开外,遑论穿过一整个前院,使内屋中沉默的两人听见呢? 但侧卧在榻上的十三,总觉得听到有人在叩门。 哪怕耳朵里只传入雨声,脑海中也隐约感到门外飘来哭喊声。 近半月来,他从未真正入睡过,回回盯着窗户,睁眼到天明。 此时,透过窗纸,但见许多树影在狂乱风雨中摇摆不已,向着地面,重重叠叠倾压而下。 这雨太大了,浇得人心头惶惶的。 不安感瞬间笼罩了他,担忧本能驱使下,他披衣起身,挑了盏灯笼,往屋外走。 可才开了门,单脚迈过门槛、踏上回廊,便听见一声: “十三,你去哪儿?” 他循声望去,果然,顾霖铃也披着外衫,持灯站在回廊尽头转角,苍白面孔在冷雨微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 “这雨势大得怕人,我打算去外头看看。” “你想看到什么?” 十三沉默了。 “倘若看到你不想看的,你又能如何?” 气氛凝固下去。 良久之后,十三才低声问:“九姐……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这是为他好。”那声音清冷决绝。 半月前,在另一间屋子里,顾霖铃说过相似的话。 那夜,他们救了人,回程路上,气氛沉凝得要滴水。 顾归尘跟在一言不发的两人身后走了一路,心中不知为何满是忐忑惶恐。 十三偶尔回头望他,面上会闪过不忍,眼神复杂得他看不懂。 一到家,顾霖铃就责令他跪下。 他茫茫然中跪在地面,抬头就望见,顾霖铃也慢慢地坐于厅堂首位,面容端肃冷漠,俯视他,问了句: “十九,你可记得,你来顾家多少年了?” 他低头默算一番,因他从不是个会记数日子的人,最后只算出个大概: “约莫……五十来年。” “还不足一甲子啊……这可真是……太短暂!”堂屋空阔,这似叹似笑的话语回荡其间,徒增悲凉意。 顾霖铃宛若自嘲般笑了几声,面容隐在黑暗里,叫人看不真切。 “十九啊,你知道在这人人皆求长生的世道里,五十来年,算个什么吗?” 他迷茫中摇头,不解此问意味。 “算个过眼烟花!算个弹指一瞬!说到底,什么也算不上!” 此喝声才落,天际炸响一道闷雷。 “轰隆隆——” 没人能懂她说出这话时,内心情绪翻涌之烈: “既是无足轻重的弹指一瞬,你便把它忘了吧。” “这是为你好。” 她闭上眼,不去看顾归尘那一刻的神情。 …… 当天,顾归尘被逐出门时发出的哭喊,和现在雨中的沙哑呼唤声,隔着时空两相呼应着。 不同之处在于,那天的他以为顾霖铃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后气消了,一切又会回复原来的模样。 于是,他眼底还有希冀的光,一遍遍在门前磕头,哭着乞求亲人开门,将同样的话说了千万遍,说我知错了,我往后再也不和人争意气,再也不和人动刀剑,再也不违逆族规……我不想成圣,我不想夺魁,我不要洗心魔,我什么也不要忘记……我只想回家,我要回家……阿姐,求你原谅我这一次,你开门啊……只要让我回家,往后我…… “我什么都忍得下。” 他在雨夜里独自跪于阶前,也不管里面的人听见与否、看见与否,不要命地一次次磕头,额间很快渗出血,染红石阶,那红色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泪尽声哑时,他会一次次想起,前天他闹过刑场回到家中后,顾霖铃同他争吵时说过的某些话: “顾氏早已是个衰败之族,在如今的世道上,当我顾家子弟,注定要受世间百般欺凌!” “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也是我想错了,你天赋这样好,顾家这条沉船哪里容得下你?”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脱离这泥潭吗?那好啊,只要你再不姓顾,天下剑宗无一不对你敞开大门!无论是宗门还是皇城,哪里不是个金碧辉煌?比我这泥潭好千万倍!” “十九啊,是我糊涂!早在当初,你当街杀了崔兆,你为争意气、不顾后果和左执衣动手……早在那时我就该明白,你已从心里厌弃了这儿,你受不了那些屈辱!既如此,还留在这个家作什么?” “你要的那些荣耀,洗心魔的圣物也好,天柱山夺魁也罢……如今的顾家,一样都给不起你!你还留在这儿,白白地叫我们这些泥潭里的硕鼠拖累了你的前程……为个什么呢?” “滚吧!你去走你的康庄大道,去夺你的荣华富贵,我自去我的地狱无间!” “你不肯走?好,那我走!” …… 那天,这些话一字一句轧在他心上,使他感到百口莫辩,唯有哭喊。 他其实想说:不是的,我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怎么可能厌弃自己的家?我不是为了争意气才动手的……我只是,担心你们。 奈何口拙如他,伤心至极中,根本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他不知道的是,顾霖铃失去理智下、将话说出口的一刹那,便后悔了,她当然无意真的赶人走,也明白这些话太重太伤人。 后来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无声地哭,心底在想着,等顾归尘得胜回来后,该怎样去道个歉。 两人彼时大概都料不到,这场争执落下的心结和误会,也许再没有机会解开。 顾归尘回到家的当夜便被赶出门外,他跪在雨里时,心里问了一万遍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脑海中理所当然浮现昨日争吵中的话语,其中尤为诛心的一句——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于是,他对着紧闭的门,无数次磕头,以至额前一片血迹淋漓,哭着反反复复说“我什么都忍得下,不要赶我走。” 他以为顾霖铃还在生气,因此希望对方早些消气,别再说什么“你走罢,这是为你好”一类的话,可他在害怕被抛弃的至深恐惧里,竟完全手足无措,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阿姐为何会生他的气? 因为他做错了吗?可他错在何处? 错在给人替赛?错在杀了崔兆?错在和左执衣动手?错在当众违逆族老?错在不自量力也要救了白芍? 但他做一切事情全凭本心,哪怕时光能够倒流,再给他一个机会去选择,结果也多半不会变。 换言之,在误会了顾霖铃遭到左执衣欺辱的情况下,他如何能忍下愤怒不出手杀人呢? 千不该万不该,也许他最开始就不应踏出家门半步,不该去怀泽郡,不该和人比试中无意显露剑谱……恐怕他错在,一开始就不应让所有事情发生。 昨日的争吵里,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因此固执着不肯认错道歉,现在,哪怕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甘心跪在门前千千万万遍认错。 他心底刻骨悔恨自己没能早些退步——和亲人相比,对错之辨根本无关紧要。 他满以为认错后就能得到原谅,就能重新回到家里……可他竟不懂:这根本无济于事,因为自始至终,顾霖铃根本不是因他犯错而生气,顾霖铃气的、恨的,从来是她自己。 他也不懂,昨日那番看似伤人的话语之下,饱含了何等深重的无力与自责——为身处困境不得解脱,为家中孩子受了屈辱、而自己却无能夺回公道的歉疚……为千种万种,午夜梦回从前的中域顾氏时,想到他本应得到的那些荣耀,而心中顿生的苦恨。 他被赶出家门,不是因为他忍不下屈辱或犯错不认,而是因为顾霖铃忍不得他沦落尘埃,将来可能过得生不如死。 他雨夜里惶急着道歉、认错、磕头……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 那扇家门,就此永远对他关上了。 他也不知道,崇明剑派来人当夜就站在顾家门前不远处,他们身影皆隐在半明半暗的巷道内侧,其视线却不约而同聚在他身上: “我等要直接把他带走吗?” “不,不必这样……既须斩缘,就该让他彻底认清,何为现实。”郑奕泽笑得漫不经心,摆弄着手上的扳指,“你们候在这里便是,看好他,莫让人逃了。” “我们要等多久?” “放心,至多半月。” “万一那顾氏族长反悔呢?” “若如此,你就提醒她,碧落宗已听闻那准圣死讯,遣人来责问了,我崇明剑派不会耗费力气去保一个无干系的人。” “那郑师兄您……” “我须回去禀告师尊,请他替新师弟赐一个名。” …… 直到这场盛夏暴雨结束,他已在门前跪了七天,烈日当空,照得他脑中一片昏沉。 阳光曝晒大地,石阶上凝固了他干涸的血迹。 但他还是一下又一下,对着家门,重重叩首,声音已干哑得辨不出任何词句。 天知道看见十三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有多么欣喜若狂,一边沙哑着声音喊出模糊的“十三”,一边跌撞着想爬到对方脚边,哪怕四肢僵硬如木,久跪之后,双腿麻木过甚,动一下也疼得像针扎。 他拼命去够十三的衣摆。 结果,就在指尖快要触及的刹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道剑光划过……他只握住了一片断裂的布片,失神中怔在原地。 突然现身斩断衣摆的是个模样陌生的男子,穿着崇明剑派的服饰,他神态疏离,淡淡提醒十三: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 十三沉默许久。 “我来给他喂点水……” “修行者不惧严寒烈日,此子早就辟谷了,请公子莫行多余之事。” 十三蓦地没忍住泪,“可他跪了七天七夜了!“ 顾归尘看见对方的泪水落下,在被赤日晒得斑白的石砖上绽开一朵朵水迹。 他于是又努力支起身体,尽力去够十三隐在衣袖间的手,“别哭……” “拉开他!” 话音未落,又两名弟子出现,将他一左一右挟制住。 “放开我!”顾归尘拼命挣扎。 他愤怒中瞬间爆发的力量十分惊人,竟然将那两名弟子踢倒在地,只是自己也摇摇晃晃即将倒地。 十三连忙上前扶住他,蹲下身后,真的掏出水壶来,一点点给他喂水。 他一边喝一边哭,呛得厉害,扯住对方袖子求道:“您快去对阿姐说,说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不会……您去求她啊,我想回家……阿尘只想回家……” 十三听得满面是泪,却只管给他喂水,见他哭到一直呛一直咳,又慢慢地替他顺气,始终一言不发。 看顾归尘终于哭着摇头推开水壶,张口似乎又想说什么……十三便从袖间摸出几个纸包——那是他去街上买来的点心。 生平从未有一次,顾归尘吃东西如此狼吞虎咽,如此潦草到食不知味,他拼了命地快速下咽,只想多说几句话,求十三去劝顾霖铃。 顾十三却一味给他塞吃的,什么也不应允。 “我不要这些……”他终是哭喊着推开盛点心的纸包,“我要回家!” 又有许多泪迹,盛开在白得晃眼的地面。 最先出现的那名崇明剑派男弟子,本来冷眼旁观一切,此刻却突然感知到脚步声,将视线向两人身后转去—— 顾霖铃出现了。 “十三,你起来。”她面上无悲无喜。 “还有你们……”她环视在场的三位崇明派弟子,质问着,“不将他带出去吗?” 话落时便有人行动,顾归尘又一次被强硬拉开,且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拿出专门束缚人的灵索,将他的双手捆紧。 他拼死挣扎,不免惹怒了那两位弟子,双膝被猛地狠踢,直直跪倒在地。 他被强拽到门边,竟然即将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张口死咬住了门框,任那两名弟子怎么硬拉,都拗不过他。 所有人看在眼里,心绪各异。 顾霖铃压住颤抖的呼吸,命令道:“十三,你去关门。” 十三只是哭。 “你不去?那好,我去!” 她才迈开步子,十三竟哭嚎出声,跪到她面前阻拦住她,哭求道:“姐……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从头到尾,他做错什么了?” “他没有做错,错的是我。”顾霖铃与十三平静对视,又轻声问着,“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害死他。” 那头的顾归尘听言在奋力挣脱束缚,直直望向他们,眼神悲恸绝望中又小心翼翼捧着一丝希冀。 “还是说……”顾霖铃突然看向门那头,声音飘渺,“十三,你也想离开这儿,对么?” “我也离开?我能去哪儿?你让我去哪儿?”他既哭且笑,满面自嘲。 “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一个没有纷扰的地方。” “那你呢?”他质问,眸中有戾色。 “我生在这儿,死在这儿。” 十三忽然低头捂面,泪涌失声。 当大门重重合上的那一刻,他们共听到顾归尘在声嘶力竭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抛弃我?!” 第246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七) 没人能回答他为什么。 彼时撕心裂肺的质问跨过时空, 与此刻雨夜里, 顾归尘一下下执着的叩门声遥相呼应。 这些天里, 无论白天黑夜,他总蜷缩在家门近处阴暗的角落里,疯了般反复自问自答, 一句“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也随之一遍遍回响在脑海。 他无数次作了无人能听见的回答:我什么都忍得下…… 直到这入秋的第一场雨笼罩天地,他从深夜叩门到天明,最后力竭,仰倒在阶前。 洛朝一直在旁替他撑伞,见此轻轻蹲下身, 抬手轻抚他湿透的发丝——只能触到片虚无。 “阿尘……”他低叹。 同时尽力将伞靠得近些,希冀着能为之遮挡哪怕一丝风雨。 可惜,哪怕两人看似尽在咫尺, 各自所处的时空也离得无尽遥远。 彼方风雨穿透他此方的伞面, 也浸湿彼方人的衣衫。 这半月来,他其实一直陪在他身边。 洛朝有时候也弄不懂自己的心绪, 明知道眼前一切是既成的过往, 为何总还要无意识参与进去?哪怕这参与, 只是替人打一把伞。 更奇异的是,某些瞬间,他竟莫名觉得……想到这里,他忽而低下头,和顾归尘死寂空洞的双眸对视—— 你能看见我吗? 他以目光无声询问。 唯有雨声在回应他。 良久后, 他温和地笑一笑,收回视线,专心数起自伞沿坠下的雨珠。 四周屋宇半隐在晨雾中。 他倚门坐下来,余光却不经意瞥到对面某些暗巷里藏匿的身影——那些是郑翌泽派驻此地的崇明剑派弟子。 自那天十三开门给人喂水,他们首次在顾归尘面前现身后,就不再特地遮掩踪迹了,围在顾氏宅门四周,作光明正大的监视。 顾归尘可谓恨透了他们,数次伺机出手,回回袭击皆是必杀招式,直奔人命门而来。 奈何敌方人多势众,且各个警惕心也不低,往往能及时营救,最终至多有几名弟子受了轻伤。 不过顾归尘的举动明显也惹怒了他们,以至于这些向来高傲的宗门弟子曾当着他的面讨论过: “要动用灵塔锁住此人吗?” “还未到时候,我们眼下的任务只是看住他,助他成功斩缘,且这人料想不会离开顾家宅门,在郑师兄回来前,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所谓斩缘,究竟作何解?” “就是要他彻底死心,斩去尘缘,心甘情愿离开顾家。” “可他既入我派后,不是要服用幽冥往生花洗心魔?届时前尘尽忘,亲缘也自断了,此时要他自己斩缘,岂不是多此一举?还白白地叫我们来劳累,费心看管人。” “你懂什么?往生花是洗心魔的圣物,岂能轻易拿出来?此人必须要证明他的天赋值得耗去一件圣物……他得先在剑道大会上拿个好名次,郑师兄才能说服掌门赐下往生花。“ “唉,若非左执衣那厮急着动手泄愤,郑师兄必然要待天柱山决战后,才会施计将此人带离顾氏,到时候直接服用往生花洗去记忆,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 “此时斩缘,是望他快些死心,后头好好地去比剑。” “郑师兄还盼着我开阳峰这趟能出个魁首呢!” “魁首?我看悬!既入道途,斩亲缘、断尘念者比比皆是,人家初入门的筑基弟子都能轻易做到……此人说来天赋绝顶呢,可竟连最简单的斩缘一关也迟迟迈不过去,就这般不堪一击的心性,也能夺魁?” “嘁,那你是不知道,他可是天生道心!” “天生道心又如何?我崇明剑派曾也出过个鸿蒙道体,其人求道之心坚定不移,曾弑杀血亲,证道祭剑!与那位师兄一比,此人简直懦弱得可笑!” …… 对于这些人的种种讥讽,顾归尘本来并不在意,但他将许多话听在耳里后,终于慢慢地醒悟了:原来此事从头到尾,皆有郑翌泽的暗中推动。 一时心中恨意汹涌,杀念暴起,他努力克制住,心知凭他现在的实力,要杀左执衣或许不费力,要杀郑翌泽却尚须掂量一番。 罪魁祸首暂时杀不得,他却因此恨上了整个崇明剑派,对那些奉命来看管他的弟子们满心杀意:都是你们的错!要分开我们一家人!你们都该死! 他性子本就偏执,如今身处即将被家人抛弃的恐惧绝境,精神上更是癫狂,急需通过什么来发泄情绪,于是数次出手,试图杀人: 有次双方冲突间,顾归尘发疯似的咬伤了一名男弟子的手臂,生生地扯下一块血肉来……那弟子痛嘶不止,另有几人急忙上前相助,要合力挟制住顾归尘。 结果顾归尘不惜以伤换伤,混战间又有人见了血光,顿时所有弟子都惊怒非常,对着他怒骂着: “这是哪里来的疯狗?” “此人真不识好歹!我等可是来救他的,没有我崇明剑派相护,这方宅院早被碧落宗踏平了!” “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居然还恩将仇报!” …… 最终,顾归尘被五人结成剑阵锁在中央,众人为防止他又发疯,还在他身上套了重重符箓封印灵力。 领头的男弟子唤作王啸,正是那天斩断十三衣摆的人,比起义愤填膺的其余弟子,他显得更理智冷静。 他踱步到被迫跪地的顾归尘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人,自以为在好言相劝,说什么,若没有我派相助,等碧落宗的人来寻仇了,不光是你,连你的长姐和兄长怕也逃不过一死。 碧落宗出来的准圣,岂是轻易能杀的? 没想到,顾归尘冷笑着回了一句: “我们是死是活,与你等何干?” “谁要你们来救?!” 在他心里,既为至亲,自家人的生死本就是相连的,没有什么彼此之分,要生一起生,要死也大可一起死。 如今已逝世的顾笙月、顾十四等人,当年就是按照这信念身体力行的,于是相同的信念也融铸在他的灵魂里。 早年亲眼目睹那样多人离去后,顾归尘心底早就不怕死了。 比起死亡,将他和亲人分离并强迫他忘记一切……后者要更痛苦一万倍。 且最痛苦的一点是,他不能理解顾霖铃为何要赶走自己,否则,也不会独自将“我什么都忍得下”这句话念了千万遍——殊不知,那只是顾霖铃的气话,而不是赶走他的真正原因。 洛朝每每听见他念一遍这话,心头就更沉重几分,常常暗自叹息: 这家伙啊,心性固来纯粹,以致没法看透,再深厚的亲情里,也藏着细小的裂痕,这些裂口落到外人眼里,就变成可以利用的弱点。 于顾归尘而言,这裂痕源自恐惧——他始终害怕失去亲人,心底也隐匿着族老们的厌恶,或者说,对待任何能危害亲人性命的因素,他都会显得疯狂; 而顾霖铃,她对顾归尘怀着许多本不必有的愧疚自责,以至错解了一点:对顾归尘而言,什么是重过性命的,什么是无足轻重的。 她将无足轻重的东西给予了顾归尘,却将实则重过性命的东西剥夺去了……她觉得此举是为了这孩子好,可实际上,这仅仅是自以为。 人和人之间,从来相知最难。 因此,最大的敌人从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彼此内心。 这些天,洛朝从旁目睹一切,有时竟觉得:哪怕没有郑翌泽从中煽动,他们之间的矛盾,也终有天会爆发。 但此刻少年心性尚存的顾归尘,却意识不到那源自内心的、最大的敌人,反而妄想着通过诛杀外敌,来解决当前的困境。 他心中,有时深恨族老,有时怨极了左执衣等人,后来听到崇明剑派弟子们的谈论,又将一切罪过推到郑翌泽身上……有时又觉得错在自己——他一开始就不应踏出家门,不应去碧落宗,不应无意中在人前显露实力惹来郑翌泽等人的注意。 千不该万不该,此事错在它一开始就不应发生。 到现在,他被拒于门外已十天有余了,每天都在自责、懊悔、怨恨等苦痛的情绪里被折磨着……期间某天夜里,十三最后一次偷偷出来看望他,或者说,来同他告别。 十三说,没有人能永远留在家里的,阿尘呀,你的路还长,这段在顾家生活的日子,细细数来,总饱受生离死别之苦,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忘了就忘了罢。 你早些离开这儿好……十九,往后保重啊。 他无论如何不敢信十三也要抛弃自己,泣不成声中哭道:“您还唤我十九呢……忘了就忘了罢这话,您怎么说得出口的……” 十三默了默,最后垂首合门前,低叹了句: ”那好,顾归尘,往后保重。” …… 事到如今,哪怕两位至亲接连表明态度,铁了心要将他赶走……他也仍旧时常疑心此刻发生的一切全是场噩梦,梦醒后便会烟消云散。 到这个雨夜里,他久久紧绷的精神终于不堪负重断开了,他在至深疲累中睡去,从心底希冀着再度醒来时,睁眼便可见到家中熟悉的天花板。 以至于,他在熟睡中,完全没听见许多不断靠近的脚步声。 那些从来负责驻守监管的崇明剑派弟子们,结成人阵,正一点点包围过来。 洛朝哪怕心知无用——自己身处眼前的时空之外,也连声急唤着他的名字,企图唤醒他。 一切已无济于事了。 当顾归尘再度睁眼时,他没有看见幻想中的家,目之所及处,皆是黑暗——这里是灵塔内部,他被困锁其中。 而崇明派弟子们,业已携着困人的灵塔,踏上回宗门之路了。 第247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八) 顾归尘不计代价损耗寿元催发凤血之力, 拼了命破开灵塔。 负责押送他的崇明剑派弟子们纷纷大惊, 立刻各自摆开法器灵阵等等, 一路追捕。 他亡命而逃,往家的方向,不知疲倦奔袭了三天三夜。 离家门尚有半里之遥的那一刻, 他已暂且甩开了所有敌人,而浑身上下,共有十七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入秋的雨还没停。 此前经历过的数场恶战,令他意识也半昏沉着,眼前一片模糊,连尽在耳畔的雨声也听得不真切。 他已油尽灯枯。 冰凉雨水不断浇淋在伤口上, 照理该很疼,可他竟什么痛楚也感知不到,身体僵硬如木, 一切知觉都钝化了, 唯有本能在驱使他前行。 短短半里路,他竟摔倒二十一次, 最终只得双手拄着剑, 一点点往门前挪。 此时他脑海里反复响起的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 这个信念像团似怒似悲的火焰, 燃烧在心脏里,一次次支撑起他濒临衰竭的身体。 临至门前,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门竟是开着的。 他努力凝聚涣散的视线,按照记忆中的路摸索进去。 整座前院寂寥得唯有雨声。 顾霖铃默坐在第一间堂屋上等他, 没见到十三的身影,可郑翌泽竟然坐在右侧首位,慢条斯理饮茶。 见到此人的一瞬间,不安感涌上心头,他深呼吸数次才克制住眼底杀意。 试图抬腿迈过门槛时,他又跌倒了,浑身脱力下,竟无论如何再站不起来,干脆就这么慢慢膝行到顾霖铃跟前,身后拖曳了长长的水迹与血痕,他仰起脸望人,苍白的面庞上沾着雨点。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问,有好多泪要哭,可真到了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也根本哭不出来。 顾霖铃却对他笑得释然且平静,半蹲下身,低头单手抚上他的额发,轻声呢喃,说十九啊……哦,不,以后你不再是顾十九了。 她笑意粲然,语调温柔为最真诚的祝福: “未来终有一天,你会用这把剑,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天柱山上。” 又说,凭你的天资,成为下一代剑圣也有望,我和十三就盼着某天在街头巷尾,从那些初学剑的少年少女口中,听见你传遍天下的名。 “这是你本来应得的一切。” 他颤抖中垂眸,视线慢慢地往下挪,便看见对方正双手奉上的一把灵剑—— 其制式他再熟悉不过,此剑本名为吟松,是他昔年初入顾家时,顾霖铃亲手铸造并赠予他的佩剑。 后来,此剑遭到损毁,近年来一直卧在顾霖铃的铸造室内等待重新融铸。 可现在,剑柄下方,铭着两个小小的字:忘尘。 看清字形的那瞬间,他竟完全忍不住,灼烫泪珠滚落,滴到剑刃上,溅出极细微的水花。 郑翌泽在旁笑说,这是师尊替你赐的新名,往后你不再是顾归尘了…… “你是顾忘尘。” 他听到后茫然四顾,一时竟误以为:我一定是在噩梦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快些醒来? 他张口想哭喊,喉咙却像被人扼住,发不出声,只呼吸时漏出窒息般的沙哑气音,如同溺水者垂死前的哀咽。 看他迟迟不接,剑身突然被置入他手心,顾霖铃替他将右手掌合起,包握住整个剑柄。 那一刻,过去的三天三夜里,生死追逃中支持他前行的力量源泉,那句“我要回家”,那团心头或悲或怒的焰火,熄灭了。 这次,当崇明剑派弟子给他双手套上枷锁、给他的灵脉打上封印时……他竟从头至尾没有反抗,木然若将死者。 他被挟制住,被强硬地拖出这曾经的家。 他眼睁睁看着,屋宇深处伫立的亲人身影渐渐远了,黑暗的厅堂渐渐远了,厅堂上方顾氏牌匾的字迹逐渐模糊在雨里了,朦胧在雨中的前院也渐渐远了……最终,哐当一声,大门重重合上。 那扇家门,终于也渐渐远了。 可他始终回望着那个方向,哪怕什么也看不见。 忘尘之剑负在他背上,时而他意识陷入朦胧,恍惚里竟觉得,在无尽久远的过往,相同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一次。 那天,好似也有一把剑被赐下,也有一些往事被掩埋。 他竟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原本就缺失过一块。 在去往崇明剑派的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做梦。 那些梦陌生又熟悉,梦里有条河、有渔船、有烟花、有檐下随风次第飘远的清脆银铃声……可惜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每次梦醒后,他都感到彻骨寒冷,缩在马车一角,身体轻微战栗着,怀里死死抱着忘尘剑: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忘记了,那一切就等同于从未存在? 又为什么,好像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道,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被割舍。 我不要求什么道了,我要回家。 可是他明白的:顾归尘,或者说,顾十九才有家,而就在昨日新生的顾忘尘,是没有家的。 近些年,他本来很少回忆往事,因为他们失去过太多人,稍一回想便要难过。 可现在,他眼前总浮现出某些画面——那是段平静的岁月,他才刚刚成为顾十九没有半年: 昔年的顾霖铃是很爱笑的,与家中最活泼的顾十五,也就是顾岑湘,一般的爱笑,人们都知道顾氏的九姑娘是个明艳女子。 后来一家人流落到西江,每个人面上都常年聚着哀愁,他明明原本是个很少露笑的安静孩子,到这时节,却努力地在所有亲人面前多露出笑,希望能感染旁人……他渴望顾霖铃明媚的笑能回来,也渴望十三没心没肺的傻笑能回来。 他第一次见到顾霖铃和顾十五,是在一个春天。 他身上还敷着药,得知有客人要来,就悄悄躲在顾六的私人药房墙外一丛盛开的迎春花里,还尽力拿花枝绿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他害怕见到生人。 但这是徒劳的,那时他修为全失,等同于凡人,连气息都没法隐匿好,于是很快被发现了行踪: “呀!我找着了!我找着了!”顾十五拨开花丛,探脑袋进去,一眼瞧见里头藏着的人,不由得惊喜出声。 “九姐你快来看啊!躲在这里呢!”顾十五笑嘻嘻高喊着招呼人来。 接着,顾归尘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靠近,愈发拼命往迎春花丛更深处躲。 “哎呀,这是个江南来的孩子!” 话音未落时,一角鹅黄色的裙裾出现在眼前,但他不敢抬头看人,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差不多把身体缩成个团。 “你怎么知道他是江南来的?”顾十五却对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好奇极了,抻着脖子往里头探,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顾霖铃也和十五共同将脑袋往里头挤,两人皆笑容灿烂,透着交错的绿枝和明黄的花朵看人,发觉着孩子过分安静了,蹲在花丛深处一声不响……可她叽叽喳喳的: “十五你忘啦?我祖籍在江南!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顾归尘彼时抱着膝盖,听言不由感到好奇,偷偷地将黑白分明的眼往上觑——他知道论居住地自己算个江南人,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方,更不知父母籍贯,若用后两种来算,谁晓得他算哪里来的人呢? 这人为何一口断定他是江南来的? 于是暗暗竖起耳朵听: 顾霖铃恰好正搬出自己那套理论,说什么,女娲娘娘捏泥土造人,捏北地和中域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酒水,捏江南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清澈的甜河水! “谁从哪儿来,我一闻就晓得!” 顾十五听了她的歪理,咯咯笑个不停。 还抱着膝盖缩成团的顾归尘则目露惊讶和疑惑,小心翼翼上瞟的眼神偶尔被探头望着的两人捕捉到,皆读出一句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霖铃看了笑眯眯的,恨不得直接上手撸他一看就软乎乎的头发,“还有哇,你瞧这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哎呀真秀致!北地和中域的人,绝难长得这般标致!” “哼哼,九姐你这可就武断了,我不是江南出生难道就不标致了?” “你不一样,你是个鬼灵精!” 两人笑作一团,而后半点不拿自己当初见面的人,已然各个自居为姐姐了,十分自来熟,极亲善地开始问,诸如你原先的家在哪里啊?真是江南人吗?父母何方人士啊?家里原来有兄弟姊妹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穿什么?等等。 那一大通的问题,顾归尘大半答不上来,或者答不知道和没有: “我没有家。” “我不知道我生在哪里。” “我没有父母。” “我没有兄弟姊妹。” “我辟谷后不吃东西。” “我要修行,我不会去玩。” “我穿……穿衣服。” …… 两人先开始给他那一板一眼的回答逗得直笑,笑后又不免感到心酸: 这就是天赋绝佳的坏处了,多半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出来修行,估计父母亲人和家乡,都已忘得只剩影儿了罢。 在修真界,此类情况不少见。 两人就一左一右,合力将他拉出花丛。 他骤然曝露在春日暖阳底下,呆愣愣的。 顾霖铃替他拍去头发和衣服上沾染的草叶花瓣……顾十五则蹦跳着绕他转了一圈,而后拍着胸脯道: “你放心,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啦!” 当天中午,顾霖铃就下厨了,极力往他碗里塞各式江南菜品。 可惜他是常年不碰人间伙食的,吃着非常不习惯,又怕伤了人家的好意,忐忑得不行。 于是一桌的人都在安抚他,说你不要怕,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奇怪的是,饭后的江南小点心里,有一道非常甜腻的糯米糕——明明他的舌头十分不适应口味太重的东西,却接连吃了五个。 一家子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感到惊讶。 唯有顾霖铃噗嗤笑出声,上前亲昵地搂住他半边肩膀,笑道:“我就说吧,你果然是江水边生的!” 原来这道糯米糕的取材也好,做法也罢,都是来自南陆三条大江畔的凡间人家,自然包括汐河在内。 顾霖铃做出的这道,论口味纵然与汐河人家的不完全相同,但也非常接近了。 “不是江水边生的娃娃,都吃不惯这么甜的!” 她笑嘻嘻假作埋怨,说众口难调啊,往年家里只有我一人爱吃甜的,其余人,比如西江来的霁风霁雪,喜欢辣口……还有的喜欢咸口酸口,偏没有人爱甜口的。 现在终于来了个和我口味一样的,我终于不必孤零零吃独食了! 她又拿了块糯米饼递过去,看见顾归尘乖巧地接住,笑意更盛。 “我在家里行九,恰好你行十九……”她说着抬头环视四周站成一圈儿笑着的人,“你们谁都别和我抢,以后这个娃娃同我最亲!” “快叫九姐姐!以后天天给你做点心吃!”说着一脸期盼地向顾归尘望去。 这时他舌尖绽开浓厚的甜味米香,不知为何,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些画面……张口想喊九姐姐,可结果话到嘴边,脱口而出成一句:“阿姐……” 顾霖铃没在意他具体怎么叫,欢喜得紧。 唯有一点,也是后来让家里人感到奇怪的,顾归尘会叫二姐、四姐、十姐姐、十五姐姐……可唯独对顾霖铃,更情愿喊“阿姐”。 顾霖铃常以之为十九在家里同她最亲厚的证明。 可没人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喊,包括他自己也不理解。 好像初遇的当天午后,他在春日照耀底下,吃着第七个糯米饼……十五突然惊呼:“十九,你怎么哭了?” 说着,拿指尖去点他右脸庞划落的一颗泪珠,眉头上蹙着一缕担忧。 他抬手一摸,发现脸上的确冰凉凉的,可若非十五提醒,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只是脑海里瞬间又闪过好些模糊画面,恍惚中一个院落里,也有个身量仅是少女的影子,向他递点心。 他的泪越擦越多,慌得顾霖铃忙掏出帕子。 可他的声音语调却和汹涌的泪意相矛盾,平静无起伏,近乎冷淡,间或带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又好像现在,他被人押下马车,抬头望见巍峨山峦底下,矗立一座气势雄浑的山门,上书“崇明剑派”四个大字。 他的泪全落在衣襟上,手被束缚住,也没法去揩。 一步踏入此地后,人间又将死去一个顾归尘,而道途上,又将多出一个无亲无故、无心无情的顾忘尘—— 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 他一入门便被定下了洗心魔的“受洗日”,定在剑道大会决战后的第二十一天,据说是个黄道吉日,在当天斩去前缘,忘却过往获得新生,未来求道的路上,将气运加身,有望领略道途之巅的风景。 在他一脚迈过山门的时候,恰逢山尽头朝阳东升,云开日现,第一场秋雨竟停了。 远方的顾霖铃和十三,与他沐浴同一轮旭日。 十三在祠堂里,正拿着拂尘,扫过竖着许多牌位的桌案。 顾霖铃坐在祠堂的门槛上,散开头发,正拿着梳子打理。 她头顶的屋檐上还滴着雨水,可眼前坑洼的石砖上,一汪积水已经被阳光照得晃眼明亮。 她将那汪积水当作明镜,对着梳发,笑意盈盈的。 若非背后就矗着好多逝者的牌位,光看她那情态,只怕会误以为她是个待嫁的姑娘,欢欢喜喜在梳妆,准备去见心上人了。 “诶,十三,替我拿把剪子来。”她不光脸上欢喜,声音也欢喜。 十三听言低头,在香案上摸了把剪烛火的铜剪,回头一看顾霖铃的模样,手却蓦地一抖—— 将人送出门后,也不过一夜功夫,她头发白了一半。 顾霖铃正对着檐下那汪清澈的水洼,背对着逝去亲人的亡灵,仍抿住唇笑,一点一点剪她的白发。 一缕缕掺星点黑色的银丝相互缠绕,簌簌落在地面。 十三不知何时也坐在她身畔,倚在门框上,望着天怔然出神。 他想问:你们能看到吗?假若你们还在世,也会这样选吗? 家里只是走了一个人,却近乎带走这屋里的全部生气,因过去家中唯一一个会绽开无忧笑颜的孩子,在昨天死了,被她亲手所杀。 她剪着剪着,笑容从来不变,依旧那样灿烂,宛若多年前她第一次在迎春花丛里发现那个孩子时一般灿然,她突然就问: “十三啊,你想离开这儿吗?” 十三掩面哭了,哽咽中说什么,您就是要赶我走,也没谁会愿意收,我是个资质愚钝的,哪个宗门瞧得上? “那好,我们便一同熬死在这里。” 祠堂前,亡灵们的注视下,耳畔唯余咔嚓的剪发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剪掉那些最显眼的银丝,又将头发仔细梳理起来,对着水面照了许久,确定仪容妥当后,竟跳跃起来,在雨后晴空下,如同无忧无虑的少女般,扬起裙裾打了个转儿。 她回眸笑时,问十三: “十三,你说,你我之间,谁会先离开人世?” 这问话,和她的笑容太不相宜了。 十三说,多半,是我先走。 她就向着天空笑: “那好,真到了那一天,我来亲手葬你的骨灰,我来亲手刻你的碑。” “我来亲手……”她忽然低头,侧身望进祠堂内,那寓意为死亡的木牌上,篆刻的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将你葬入这里。” 她的笑容也是最坚定的誓言,说给生者听,亦说给逝者听: “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们,到我死为止。” 第248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九) 归途有多长? 自环绕崇明剑派山门的蔚霞雪山一路向南, 共须涉过二十三条江水, 攀过五十七座峰峦, 才能重回那座静谧的小镇。 “阿尘——”他在空旷雪原上惘然四顾,不住呼唤着。 洛朝提灯与朔风逆行,人影半没于雪幕, 步履匆匆,片刻不停地向前寻觅,身后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无踪。 而顾归尘,是三天前逃走的。 他于深夜破开困锁的剑阵,杀了看守,自蔚霞雪山某条无人小径沿路而下, 孤身一意,向南而去——那是家的方向。 宗门内负责护持阵法的阵修立刻感知到护山大阵出现缺口,组织人手前去查勘……不过半个时辰后, 开阳峰弟子顾长思破狱逃离一事就被上禀宗门主管, 缉捕令飞快告昭全宗,高价悬赏下, 各峰皆有弟子出动前往捉人。 而这夜, 西江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且看那势头,不至开春,雪不会停。 今夜之后,顾归尘或将再添个“叛宗者”之称;而今夜之前,在绝大部分崇明剑派弟子眼中, 顾长思和废物二字是等同的。 不止因他早先在宗门内试剑台上的无数次不战而败,更因为,他在天柱山决战中惨败给斩天剑门左执衣,成了全宗门的耻辱。 按说输赢乃常事,何况顾归尘能以崇明剑派之名进入决战,照理不论最终名次如何,都算是光耀宗门了……众人之所以因这一场落败而厌恨他,乃是由于在天柱山决战拉开帷幕前,以郑奕泽为首的一干弄权者便开始为他造势: 决战前一月,西江、中域和南陆三大域,各处繁华热闹之所,皆有人开始散布讨伐言论,说当代剑圣胥长阳名不副实,其成名剑法之一《万衍》,实乃已故剑圣魏沧河所遗残谱篡改,胥长阳窃取其师尊道果,无德无义,不配为圣,更不配受到天下剑修的尊崇。 在外历练的斩天剑门弟子们听闻后,统一将之斥为谣言,认为是崇明剑派掌尊段墨觊觎剑圣之位,在故意泼人脏水。 各地崇奉胥长阳的支持者们,也不约而同在叫嚣,你们口口声声指责胥掌尊窃剑谱,得拿出证据来! 一时间,各类阴谋论甚嚣尘上,支持者和反对者分别划定阵营,互相攻击辱骂,乃至以决斗手段维护己方主张,五域四方皆闹得沸沸扬扬。 这时,最先散开言论的崇明剑派竟从暗处走出,回应众多反驳者,表示他们手上确实握有胥长阳窃剑谱的铁证。 那证据正是顾归尘本人。 崇明剑派当众宣称:说他掌握了完整的真剑谱,其本名为《无涯》,而非《万衍》。 五域各地的看客们骤然见到这位被崇明剑派推到风口浪尖的年轻剑修,都感到十分陌生。 便有熟知往事的老修者出来解释:说此人乃中域顾氏遗族,曾经的剑圣魏沧河门下现今在世的唯一弟子,字长思。 既为已故剑圣的最后传人,说他手上握有真剑谱,可以佐证胥长阳的盗窃行径,倒也合理。 可五域各地胥长阳的支持者们自然不服,大骂以此为证据简直荒唐,乃至反咬一口: 说哪怕顾长思手上真有一本和《万衍》相近的剑谱,也不能断定胥掌尊就是窃贼,反而由此推出:可能魏沧河才是真正的窃贼。 要知道,胥长阳本在魏沧河门下求学,若他自己写出一本剑谱来,很自然地会拿去给师尊过目请求赐教,而魏沧河看后,是否违背师德,将之公开给门下其余弟子,乃至将徒弟的心血据为己有,对门下弟子说这剑谱是自己所作……真相谁又能知晓呢? 到底《万衍》和《无涯》,谁真谁假? 当各地议论猜测声达到鼎沸时,崇明剑派又出面了: 说顾长思早已斩去旧缘,拜入我宗,且化名为萧绝,参加剑道大会并取得了天柱山决战的资格。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究竟哪一方在说谎,比试一番便知,毕竟照常理,窃贼必然是没法用掺假的剑谱打败正统传承者的。 刚好,如今已到白热化阶段的剑道大会里,斩天剑门中也有弟子进入天柱山决战,只要顾长思能赢下斩天剑门的所有人,在万众瞩目下,堂堂正正用《无涯》打败《万衍》,不就可以侧面证明何为真、何为假了吗? 此法本来算不得严谨,奈何修真界向来以实力为尊:胜者用的就是真剑谱,败者用的就是窃取来的假剑谱——绝大多数看客竟都认同此理,且兴致勃勃地猜测最终胜负会如何,在各地酒楼大开赌局。 不过,因为顾归尘当年在修真界声名不显,而斩天剑门中近年来天才辈出,大部分旁观者不看好他能得胜。 直到崇明剑派开阳峰大长老亲自出面:说顾长思既入我派,怎会是等闲之辈?现今斩天剑门弟子中,参与了天柱山决战者,都将成为此子手下败将! 他亲口夸赞此子天赋绝顶,又说他义愤于自老剑圣魏沧河离世,其遗谱遭窃、门徒受欺凌……愿等天柱山胜负落定后,真相大白,叫世人都看清小人胥长阳的真面目,联合所有尚存良知的剑修,共同将胥长阳从剑圣之位上赶下来。 此言一出,五域哗然。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少人也看明白了: 真假剑谱之争、何方为窃贼之辨……说到底只是个幌子。 崇明剑派愿意收已故剑圣的门徒为弟子,为的就是利用此子,拿窃剑谱这一真假未知的借口,来败坏胥长阳的名声,煽动天下剑修群起攻之,从而为其本派掌门段墨夺得下任剑圣之位铺路。 很多人由此推测:崇明剑派敢赌出部分声名,下这一步险棋……看来是对那顾长思的实力有十足的信心啊,恐怕此子获胜可能性不低。 舆论风向转变之时,斩天剑门中某些地位较高的长老也出面了: 开口便攻击崇明剑派用心险恶,煞费苦心来抹黑我派掌尊,要动摇掌尊的剑圣之名……既如此,假若我派弟子得胜了,你们也须付出代价来! 你等义正严辞宣称我派掌尊窃剑谱……那好,只要天柱山决战中,我派弟子获胜,亦可断定,偷了剑谱的人是魏沧河! 窃取他人道果者,怎么配留名剑道青史?既如此,魏沧河也该被夺去剑圣称谓,此后所有史书撰写里,不可再在魏沧河之名前冠以剑圣二字! 甚至,其已故众门徒之名,也再不配受天下人传唱颂扬!比如,曾夺取剑道大会魁首、留名天柱山的顾七,应该遣人将他的名字从剑铭石上凿下来! 斩天剑门上下一派愤慨之象,可奇怪的是,舆论中心的人物之一——胥长阳本尊,却从始至终未曾出面。 可既然有弟子愤怒中,当众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后,所有旁观者也都明白了: 天柱山一战,赌上的将是两派剑道的全部声名! 胜者,能保留其师祖的剑圣称谓;败者,则会背上盗窃剑谱的骂名,在史书上永世不得翻身! 准确的说,若落败了,所受危害更大的是魏沧河一派,毕竟,此派剑道如今只余一个在世传承者,其余人只能活在史书里,他们更受不得名声上的损失。 而胥长阳所创的斩天剑门,即便一时落败,背上了骂名,凭其如日中天的发展势头,将来重新赢回来,洗去污名的机会还是有的。 此外,崇明剑派作为第三方,虽掺合其中,可无论胜负,所受损失都不会太大;但假若顾长思胜了,获得的好处可不小,一旦胥长阳背上骂名、引起众怒,剑圣之位不稳,崇明剑派掌尊段墨便大有可能夺得下任剑圣之位。 一时间,厉害关系十分明朗了。 很多人意识到,此局中,顾长思固然只是崇明剑派用来打击胥长阳的棋子,可他背负的荣辱几乎重过生死,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赢下比剑。 还有人注意到,据说顾长思才拜入宗门不久,而门内长老许诺,只要他大获全胜,便会赐下洗心魔的往生花,助力他的成圣之路。 可见崇明剑派的谋划十分缜密,对于顾长思这颗棋子,威逼利诱皆有,根本不怕他不听话。 却没人知道,顾归尘,或者说现在名为“顾忘尘”的这个人,早已无向道之心。 天柱山决战,就在这满城风雨中拉开序幕。 来自五域各地的百名剑修,开始首轮筛选战,按抽签方式决定对手,所有人全部两两轮战结束后,以胜负局数计分,排行前三十者进入下一轮。 一开始,在无数观战者眼中,那顾长思简直势如破竹,首天连胜二十七场,半月后,出自斩天剑门的七名弟子中,倒有六名已败于他手,仅剩一个左执衣还没和他碰上,但大多数人已不看好左执衣的赢面。 可当决定荣辱的最后一局比剑到来时,前来围观者还是多如潮水,人山人海,围拥在天柱山山腰畔巨大试剑台的周围。 万众瞩目下,两方登上试剑台,等候裁定者宣布开战。 那天秋日高照,晴空万里,台下人声喧沸,台上气氛沉凝肃重。 为了赢下这一局,左执衣近些天也经历了一番苦训,可他心中并无多少把握,想起落败后要承受的责罚,对顾归尘感到分外憎恨。 顾归尘则神情平静如水,目光空洞。 此战开启的前一天,郑翌泽已经再度警告过他,自甘落败的种种后果——魏沧河将被除名剑圣名录,顾七的名字,将被凿下剑铭石……包括顾十四在内,但凡曾在魏沧河门下习剑的修者,自此都将背上窃贼门徒的骂名。 而获胜的结果也显而易见:据说,远在西江的崇明剑派掌尊对他连连得胜的喜讯十分满意,已同意赐下往生花,助他洗心魔,待剑道大会此间事了,他一回宗门,就要被迫服下往生花,忘却过往,从此开启真正的新生。 一步踏出后,再不可回头。 胜或负,两条路只能择其一,尽管,对他而言,这两种选择,都是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更了!先断在这里发出来,两章内结局! 蠢作者今天特意空出了一天时间来码字,所以傍晚还有一章更新! 我尽量在明天或今晚结局这一篇! 第249章 寄望·千江夜雪(三十) 半月前, 他一生中首次来到天柱山脚下, 仰头望去时, 但见千峦叠嶂,层云竞涌。 彼时,初晨恰至, 一轮红日高坠山尖,围绕峰顶,朝霞彩云重重迭荡起伏,万顷红芒透过薄云洒下来,映得大地光晕灿烂,四处金虹若幻。 在那云雾缭绕的至高处, 有一块刻满历代剑道天才之名的古石,这之中,曾经中域顾氏的第七子, 顾胥泽之名, 正耀然其上。 那天,他对着东升旭日, 凝望到双目刺痛, 泪水自然渗出, 视界模糊一片。 但他的心绪出乎意料的平静:原来,这就是十四临终前常常念叨的地方。 顾十四离世前,总遗憾未曾有机会亲自带他来此处看看—— 天柱尽头,一块斑驳的石上,满载荣光。 十四说过, 若能亲眼看到你将名字刻上去……那该多好。 现在,这份他曾暗自企盼过多年的荣誉,已触手可及。 只要他能打败敌手,一路胜下去! 当裁决者喊出“开战”二字后的刹那,他瞬间凌空跃起,身影迅疾到肉眼难以捕捉,横飞袭去,挥剑重重斩下——一招“风鹏举”,将轻盈飘逸身法与万钧斩击之力相结合,起跃有若大鹏展翅,落时好似鹏翼携苍天拍击而下,让敌手避无可避。 左执衣连退十四步后,才勉力挡住这一击。 台下人议论之余,也发出高低不一的赞叹声。 半月来,类似的赞扬惊叹,他已听了无数遍: 与此刻场面全然相反的是,决战开始的最初,他第一次登上天柱山试剑台,所受的目光,大多是怀疑审视的。 所听的流言,要么是对魏沧河一派剑道的大加指摘,乃至肆意辱骂;要么,是惋惜的慨叹——这些人即便对上代剑圣还存了份崇敬之心,不愿谩骂什么,也多半不认为他有实力能打败斩天剑门的所有弟子。 他厌恶听到那些声音! 在而今的修真界里,尚且活在世上的修者中,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师祖魏沧河的剑道造诣已臻至何种境界,而这位老人又是多么诚于剑道……胥长阳若非趁其重伤之际发出邀战,那年在洛迦山,师祖绝无可能惨败身亡! 他心中从来有恨。 时隔多年,再度听到相似言论:很多人妄自揣测,既然当年的魏沧河落败而亡,那如今的顾长思,也多半会一败涂地。 更有人随意污蔑,说什么,胥长阳当年可是获胜者,绝无可能盗魏沧河的剑谱,哪有胜者去偷败者剑谱的道理呢?即便那两本剑谱之间真有联系,也多半是昔年的魏沧河枉为人师,仗着修为高,私自将弟子的道果侵夺占据! …… 一切诛心之言,他皆沉默着听。 到决战首天,过去和现在,所有积压于内心的不甘愤恨,竟于剑刃出鞘的刹那,无可抑制地尽数爆发出来。 很多人观战者从他的剑意里,窥出凛冽的杀伐气。 他当天战果辉煌,连胜二十七场,暂且击碎了所有流言蜚语,使先前许多夸下海口断定他必输无疑者,只能青白着脸色闭了嘴。 后半月中,他保持着如此战绩,一路连胜下去,每场比剑开始前,都自心底迸发极为炽盛的战意:有些人,哪怕已经死了,也不是你们可以肆无忌惮侮辱的! 过去,很多话他从来不宣之于口,却不意味着那刻骨的心结真会随时间消逝散去: 那年洛迦山一役后,全天下的人都在叹惋,说老剑圣魏沧河败于其门徒胥长阳之手,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足见旧的时代结束了,而新的盛世将至,后生皆可畏啊!古老的英雄,终已迟暮! 魏沧河不及胥长阳远矣!——昔年诸如此类的流言传遍五域,他从未释怀过。 反而,执念深埋,在心头生根发芽,即便后来流落到西江,远离了昔日纷争,暗地里,他也总在期盼一个机会到来,好替师祖正名,乃至,想重振其留下的沧河剑道,想有朝一日杀了胥长阳复仇…… 现在,那个机会竟然真的到来了,昔日遥不可及的一个愿望——替沧河剑道正名,如今离他仅有一步之遥: 只要他能打败左执衣,胜到最后,夺得魁首! 心念电转间,已过招数十回合,此时他所用剑招名为“沧浪千叠”,乃魏沧河所遗圣阶剑法的其中一部——《沧海》中的第九式。 其招式刚柔并济,剑势如海浪重重叠加,论威力一重胜过一重!一招快过一招!步步紧逼向前! 左执衣只得见招拆招,以太极剑法化力卸力,才勉强不落于下风。 可他没料到顾归尘先前只是在蓄力,等“海浪”积聚到第三十六重,先前凝聚的剑势骤然尽数爆发,海浪刹那成巨涛,汹涌澎湃,攻势最中心,剑啸声如惊涛拍岸,一招一式绵密到滴水不漏,躲无可躲,但若硬生生接招,又会被个中叠加的可怕力道震得喉口一甜! 左执衣只好凝固剑力化冰盾强挡,期间一退再退,最终腹部中剑,哇地吐出口血来。 战局到此刻,已明朗大半,连周遭观战者们也有了论断:顾归尘胜利在望! 此回合左执衣负伤急退,而令看客们感到惊讶哦的是,顾归尘居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也后退几步,缓缓调息以回复灵力。 因“沧浪千叠”消耗甚巨,他的呼吸稍显急促,视线自然前移,看到对面不远处,左执衣虽负伤,可已经在调整剑招,摆出了起手式——对方多半要选择以攻代守,试图扭转被动局面。 他深知这是个机会,只要继续向前,趁着对方剑招蓄势的间隙,不惜消耗所有灵气,全力以赴出击,大开大合攻伐,此局胜利便垂手可得。 战局总瞬息万变,他没有时间多加思考,凭本能反应调动仅剩的灵力,一招“流火焚空”迅疾斩出——乃魏沧河所遗剑诀《逐日》中的又一大杀招。 这一剑声势浩大,从剑意、剑气到剑芒……全燃烧到炙热,其中满含必杀的决心! 而台下观战者眼中所见,仅是一团耀眼灼目的白光,许多人不自觉地闭上眼,离试剑台较近者,还能感受到随散逸剑风扑面而来的烫意。 遑论直面此招的左执衣,他眼睛大睁,但见身前几丈远处,三尺剑锋迎面袭来,沿路挥出无数交叠重影,那些若幻的剑影重重相连,在刺目的光团里,迸溅出一道璀璨绚丽的赤金流火,似要对他当头斩下! 此刻他手中招式尚未成型,心知已然来不及,瞬间脸色惨白,明明周遭都隐隐燃着炽盛白焰,却从额头、手心到后背,全冷汗直流。 他心有嫉恨不甘,却也深知无力回天,当剑锋迫近身前三尺方圆时,他阖目恨叹:此局必败无疑! 结果,他等了足足三息,预料中的负伤和败局,竟迟迟未到,他惑然睁目望去: 近在咫尺处,胜负一线间,想必所有人在相同处境下都会选择一往无前,可顾归尘握剑的手居然在抖。 还有,令身为敌人的左执衣也万分惊讶的是:他平静的脸上,有两道泪痕。 顾归尘也很明白,只须再前进一步,斩下这一剑,跨过这胜负一线,前方即是荣耀和欢呼,喧嚣鼎沸的掌声和羡艳崇拜的目光都在等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天柱山刻名、为沧河剑道夺回声誉的种种愿望,也只差这一步,便可真正实现。 照理他不该有瞬息犹豫,他应毫不停歇地出击……可现实里,他的手像被无形锁链钳制住,这决定胜负的一剑,竟无论如何不能斩下—— 此剑斩去的,仅是流言和诋毁吗? 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 而左执衣当然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其招式蓄力终于结束,迅速挥剑,意图扭转战局。 当剑锋对着胸膛斜刺而来时,顾归尘没有躲。 一串血花迸溅入眼。 此刻,“流火焚空”招式已散,白光如潮水退去后,人们恰好见到顾归尘被刺伤的一幕,台下立时响起成片惊呼,观战者们惊疑不定,都在猜测方才光芒淹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大为不解,尚未思量出对局势突然反转的合理解释,更令他们惊诧的事情就发生了: 顾归尘负伤后,不仅没有迅速后退,还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又硬生生受了腹部一剑穿刺。 随后,只听哐当一声响,也不辨是有意无意,他弃剑了! 众皆哗然,议论喧沸。 那一刻,唯有身处另一个时空,却同样站在拥挤台下的洛朝,心中蓦地震颤起来。 他先前一眼不敢错开地紧盯着局势,此刻焦虑惊惶担忧顿生,不由自主地向台上喊:“阿尘!” 可隔着无尽时空,顾归尘永远不能作出回应。 在洛朝感知来,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局面就完全倒转。 他倒在血泊里,任由左执衣踩住他肩头,畅快大笑中对他贬低不断: “废物!” 这一幕何其熟悉,数月前他在西江,也曾将对方踩在脚下,满眼不屑地将此人判定为:废物。 “你认输吗?”这声音阴狠,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 他浑身骨裂似的疼痛,却一声不吭。 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肯认输,是他为自己身上背负的过往荣光,所拼命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左执衣最厌恨他此时的眼神:哪怕一败涂地,濒临死境,也毫不掩饰对敌手的鄙夷,甚至,好像在嘲弄地反问——你难道真不明白,仅凭实力,你胜得了我吗? 于是,暴怒中,此人阴狠毒辣的一面当众显露无疑,死死扼住他的喉骨,迫使他屈辱低头,与试剑台下万万道眼神各异的目光相对,仿佛他身上有罪,要逼迫他接受天下人的拷问。 那些旁观者眼里,有嘲讽、鄙薄、遗憾、不解、厌恶、惋惜……自这天之后,也许世间人再度谈论起顾长思,谈论起魏沧河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会引以为耻。 即便做下选择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将来会发生什么,但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面对着万万道目光,脑中浮现出很多故人的面孔,想起十四、想起师祖、想起顾霖铃……他也不由得阖眼,压下心境的剧烈起伏,决意再不去看。 既已作下抉择,便再不能后悔,自此,无论何等刺痛人心的谩骂侮辱,无论怎样令人悲愤的指摘污蔑……他都得一并埋头受着。 作者有话要说:orz,其实临近结局,这一幕适合一气呵成写完,奈何蠢作者下午又有事儿……只能先断在这里了。 第250章 寄望·千江夜雪(三十一) 他或许不曾看见, 那万万道各异的目光里, 有一人的眼中, 始终清晰倒映出他单独的影。 洛朝在用尽全力喊他的名字:“顾归尘!” 他喊出那三个字时, 眼角竟蓦地泛酸, 心道:世间从没有顾忘尘, 过去没有, 未来也不会有,天地间, 永远只会有一个顾归尘。 这个人, 是独一无二的。 哪怕,他名字中被赋予的“归于红尘”之愿, 根本不是与现实相合的批命,而更像是对他命运的冷漠讽刺。 左执衣见他死咬着不肯认输,立马忆及先前惨败于此人手中时曾受过的种种奇耻大辱,顿时暴露出人性最癫狂残忍的一面。 共二十三剑, 以快刀活剐的手法,一剑一剑割下去。 “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何时!?”他狞笑着。 不亲耳听到此人认输, 跪在他脚下求饶,便难解他心头之恨。 而试剑台上,在未有某一方认输前, 只要不是即刻致死的攻击,裁决者都不会阻止。 尽管眼前的一幕幕十分血腥,高空上负责裁定胜负的黑衣修者, 也只是面无波澜地旁观。 其余观战者们,有的立即合眼不忍再看,有些年纪稍幼的甚至被吓到脸色惨白、捂口欲吐,但也有更多见惯生死者,只关心战局逆转的真实缘由,兀自交头接耳、议论不止,有的猜测左执衣必用了绝密杀招,也有人一口咬定顾长思是修行出了岔子,灵脉中突然气血逆行,才错失一举获胜的良机…… 同样的画面,洛朝看在眼里,耳中却一阵嗡鸣,瞬间什么也听不到了,晕眩和胸闷感同时袭来。 万幸也是不幸,那团缓缓蔓延的血泊淌在空阔试剑台的最中心,即便他就站在剑台边缘,也不可能看得纤毫分明。 眼里只是模模糊糊红白二色的混杂,红的是血,白的是骨……他的呼吸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竟不能立刻下定决心去靠得更近,竟僵立原地不敢挪动步子—— 就在他脑中一片混沌时,台上的左执衣蓦地大笑,居然拖着重伤垂死的顾归尘,一步步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你不肯认输又怎样?” “败了便是败了!” 他一把将那血人重重摔在地上,正对着台下众多看客,继续大笑,或出言辱骂,或趾高气扬地宣告,大言不惭说,自此之后,出自沧河剑道者,统统是废物! 又说,魏沧河就是个抢占门下弟子所作剑谱的败类! 话间,他余光瞥到顾归尘满是嘲意鄙薄的眼神,怒意更盛,猛地踩在顾归尘右腕骨上,神情阴狠中说,到如今地步你还不肯承认?那好啊,我大发慈悲给你一个澄清的机会! 他满脸嘲讽之色,又扼住顾归尘的咽喉,迫使其抬头,直直面对着台下所有观战者。 “就现在,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你敢亲口否认我,道出一个’不’字吗?“ 那一刻,有血迹从剑台边缘缓缓流下来,直直撞入洛朝半模糊的视界,他抬头,清楚看见顾归尘溢满鲜血的唇齿轻轻动了一下,似乎要说话,可在声音即将发出的刹那,扼住他咽喉的手骤然收紧—— 他用仅剩的力气在挣扎,可无济于事,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 左执衣却像是终于抓住了把柄,大声讽笑,说你连个小小的“不”字都道不出口,岂不就是对着全天下人招供,魏沧河才是盗窃剑谱的小人,沧河剑道乃修真界的耻辱! 顾归尘二度被狠狠摔在地上。 万分巧合的是,那一刻,先前被丢弃在地的忘尘剑,恰好离他手畔仅半尺远。 洛朝看见他血红中透出白骨的右手,往剑刃所在处,轻微挣动着。 可就在快要触及剑柄的一刹那,他的手竟硬生生停住,搁浅在血迹边缘,指尖颤抖几下,最后一点点死死攥成拳,放弃了这最后的机会。 他真正要反抗的敌人,根本不在剑台之上。 很多年前,他不理解师祖魏沧河为什么重伤之下,甘愿去洛迦山赴战——那无异于自甘赴死。 现在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师祖当年的心境:因为有些东西,比胜负更重要,乃至比生死更重要。 当他的意识在过度失血中濒临模糊,当左执衣再度持剑对他胸口刺穿而来……裁决者终于判定: “崇明剑派,顾长思,败!” 这冰冷无起伏的声音落下后,竟好似沸水泼进人群,各式欢呼和赞扬向获胜者簇拥而去,也有咒骂和嘲笑向他蜂拥而来。 人潮跟随获胜者的脚步而动……唯有洛朝逆流而行,拼命拨开拥挤纷沓的人流,坚定地向他所在的方向而去—— “阿尘!” 两人还有十步之遥。 洛朝透过眼前密集人群的罅隙,看见他掩在染血发丝下的半张脸,他的唇艰难地张合,在低声说着什么话。 可惜这众生喧闹的嘈杂里,他微弱到可忽略不计的声音完全被淹没……洛朝只好一眼不敢错开地,全心全意用眼睛去读,那句话是: 我、要、回、家。 他隔着熙攘人群,哭着喊他的名字。 …… 自这天之后,每一场高台之上的战斗里,他再也没有获胜过。 可每一次,也都不肯认输,以至于必到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让裁决者出声判定他的败局。 最让人诟病的,并非他的场场连败,而是他每次都不战而弃剑。 即便原先持中立态度的看客,这时也要愤怒于他背弃了剑道的精神,斥责他不配用剑。 崇明剑派的许多弟子也站出来,表示不屑与此人为伍,乃至向宗门长老们抗议,誓要将这个侮辱剑道的废物逐出本宗。 更多人将他引以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以猜测他避而不战的缘由为乐趣,由此传出的各类谣言,实在难以计数。 甚至,还有许多原本对剑道大会之争不敢兴趣者,听到这则逸闻后,特意赶来瞧热闹,或者说,赶来看一个被许多人猜测已精神失常的疯傻者,一动不动站在剑台上受凌/虐。 看客们见他被踩碎骨头、见他被剜去眼珠、见他被钉穿琵琶骨……见不同的敌手以各种各样突破人性残酷底线的手段,逼迫他认输……看客们喷笑、戏谑、拍手叫好,以之为举世难寻的新奇乐趣。 甚至又有人开了赌局,内容是押注这顾长思何时会甘愿亲口认输,或者,此人何时会熬不过去重伤直接死了。 很多押他会死不认输的赌客,一天天赚得盆满钵溢,于是,每场比剑结束后,当他支撑着破败的身躯,一点点从试剑台往外爬时,获胜的赌客们为表受到取悦后的满意,都遣小厮去他面前“打赏”,将大捧的银钱哗啦啦撒在他四周。 “你不捡吗?” “快捡啊!” “哈哈哈,我看他真是个傻子吧!” “塞到他衣襟里!” …… 前来赏钱的侍从们望他对地上的钱物连眼都不觑一下,既觉受到了冒犯,又感到好笑,非得作弄一番后才肯笑嘻嘻离去。 有赢了的赌客,自然也不乏输了赌客。 相比之下,这些输钱后丢了脸面的赌徒们怒气冲冲,遣下人送去的“赏赐”就更不好相与,拳打脚踢还只是轻的,更有甚者,使下人将呕吐物、粪泥等等混成一桶桶秽水,每逢他落败濒死后倒在血泊里,气息也微弱近乎于无时,倾盆倒在他身上,一边还辱骂着: “什么下贱的东西?坏了我们主子兴致!” “就是你这东西不肯认输,害我昨日挨了主子打!” “早点死了吧!” …… 很多次他倒在血泊里仰望蓝天,共闻到恶臭味、铜钱的锈味和自己的血腥味。 这时,他竟会想起那个曾经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何谓贵贱? 其实,哪怕他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他也还是不懂——什么叫贱,又什么叫贵。 可是,假若贵贱真有分别,且这分别大如深渊鸿沟,宽若汪洋大海,宽大到,他站在属于“贵”的此岸,而他的亲人,站在属于“贱”的彼岸,自此两相不闻、两相遗忘,那么,为了跨越这巨大的沟壑…… 他望向高空秋日时想着:我自甘下贱。 …… 这年的最后一场秋雨来临时,天柱山决战的第一轮比试也落下帷幕,他毫无疑问出局了。 据说,远在西江的崇明剑派开阳峰大长老,听到消息后气得摔了蛊天价的茶盏。 而掌尊段墨,再不提及要赐下往生花一事: 毕竟,幽冥往生花是能助人得道的无价圣物,即便他能得到剑道大会魁首,关于是否赐予往生花一事,宗门内也不乏反对之声——出于嫉妒或贪欲。 何况他此时一败涂地,哪怕权势极高如掌尊者,也不可专行独断到力排众议将往生花赐给他。 他落选最终决战的消息传开后,常以他为笑料的看客们倒是遗憾了一番——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剑道大会之行已结束,再也不会上试剑台受辱、供人取乐了。 他在天柱山的最后一场比试被判定为败后,一群出自斩天剑门的弟子畅快大笑,竟哄闹着破开防护阵,闯入山顶,寻到剑铭石,将原本刻在其上的顾七之名——顾胥泽三字,给凿去了。 事后,据传剑道大会主事联盟对这些弟子下了些不轻不重的责罚,可关于顾胥泽之名是否要被重新刻上去,却无人再提。 那天秋雨延绵不绝,他重伤未愈,双眼在最后一战中残缺失明,哪怕是凤血的愈合力,也不能立刻治愈他全身上下数不清的新伤、旧伤和暗伤……可他拖着残躯,在天柱山崖底足足寻找了九天九夜。 洛朝彼时就跟在他身后,看他跪在地上,右眼被剜去眼珠后,里头漆黑中渗着鲜红,他俯身掰开一堆堆乱石,将手能触及的石头一块块摸过去,无论多细小的石块都会被仔细抚摸辨认,到后来,他双手全被石块的棱角割破,又或者,那崖底的每一块石头上,也许都沾染过他的血迹。 他知道他在找什么——找那些被斩天剑门弟子凿下的石头,铭着“顾胥泽”三字的石头。 也只有痴愚若他,才会这样拼了命地去寻,因为,谁知道那天在山顶,顾七的名字被凿下后,那些石块是否已经化为粉末?又或者,已破碎不堪,零落到天柱山各处? 真能找到才是种奇迹。 但对一个已经活在无望中的人而言,任何值得去做的事情,哪怕仅有一线微不可见的希望,也甘愿付出全部去追寻。 到第九天,雨还没停,大概是上天终于动了一丝恻隐之心,终于肯怜悯他。 顾归尘找到半块破碎的刻了字的石——那是一个“泽”字,仅余右半边。 他用终日磨砺后、已经脏污破损不堪的手指,将那小小的半个字,一遍一遍描绘过去,在大雨里边笑边哭。 他的视觉尚未恢复,用半黑的眼望天,恍惚中,好像看到很多已故之人温柔的笑容……他于是在心头将很多名字念了无数遍: 师祖、竹霜、十四……不肖子弟顾归尘,愧对你们昔日教诲。 我是罪人,因一己之愿,宁肯辱及师门,是再也不配用剑的罪人。 沧河剑意,亡于我手。 那个透骨寒凉的秋季雨夜里,他明白了一个刻骨铭心的道理: 人之一生,或有许多重要到不可失去的东西,但在命运的分岔口上,你往往只能选择一样。 要得到什么,就先失去什么。 不舍不得。 他带着那半块刻字的石,跌跌撞撞走出崖底时,迎面遇上了崇明剑派的人。 当先者,正是郑翌泽。 其人冷厉的视线,穿过雨幕钉住他。 这是第一次,他在这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弄权者身上,看到掩饰不住的震怒。 那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在雨里癫狂大笑,有若疯魔。 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此人究竟在谋划什么,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也许,是为了谋夺幽冥往生花,也许是为了打击斩天剑门声誉,又也许是想把他培养成如臂指使的刀剑,甚者,是看上了他的天资,意图夺舍…… 可如今,不管郑翌泽谋的是什么,都功亏一篑了。 千算万算,此人终归没能料到,顾归尘竟能顽固至此,竟能忍辱至此。 痴顽到举世无双! 当崇明剑派弟子摆开剑阵,将他困锁时,他竟还是毫不克制地大笑,仰面时任由雨丝划过脸颊,心道:我到底胜了一次。 哪怕胜得如此凄凉,如此惨痛。 作者有话要说:orz再度滑轨道歉,本来说昨晚就更,结果拖到现在(猛虎落泪) 因为蠢作者下午还有事,所以先断在此处发出来。 感谢在2020-05-24 13:23:49~2020-05-26 15: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darine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1章 寄望·千江夜雪(三十二) 顾归尘被押回西江, 除名开阳峰, 打入崇明剑派思过崖。 那时, 他惨败于天柱山的消息, 业已传遍剑道江湖, 以致门派上下, 凡有些傲骨的弟子, 都视他为崇明剑派的污点,想将他逐出宗门。 可掌尊段墨, 包括一些大权在握的长老们, 全都态度不明,许是舍不下他那天生道心的绝佳资质, 还对他抱有一些期望,不仅没有完全放弃他,还想慢慢地扭转他的意志,逼迫他一心向道, 令宗门数百年后,有望再添一名威能镇压四方的圣阶剑修。 他常常被迫踏上问剑台和旁人比剑,其最终结果, 往往和当初在天柱山是一样的:他弃剑不战,同时又死都不肯认输,于是招来了更多同门的鄙视谩骂。 每每重伤落败后, 他独自拖着血迹爬过空旷的演武场,还会有自诩心慈的宗门长者,要来“点化”他。 遣弟子在他周围布阵, 念诵明心定志的修道经文,望他“醒悟”,劝他“迷途知返”,好重新拾起求道之志。 结果诸般手段,凿不穿他一颗固若金石的心,也撼动不了他深深扎根于脑海的种种信念。 不论是何方听闻此事而来相助的隐士高人,还是宗门内德高望重的剑修长者,乃至来自西漠佛土、路经此地的高僧……对他当空道喝也好、合十佛唱也罢,都是白费苦心,不能除净他所谓的六根痴念,也不能驱赶他所谓的心魔业障。 后来,伴了他一生的“顽玉之评”,正是由此而来,乃途经西江的一名隐士大能观后所留,简而括之就是: 质地虽美,可叹不堪雕琢,终是无以为用。 此话本意含了种惋惜,但落在崇明剑派众弟子的耳朵里,意思就更浅显直白:顾长思,是个没用的废物。 很多弟子暗地里以欺辱他为乐,而宗门长辈们哪怕亲眼撞见了霸凌场面,也不会按照门规加以阻止——他们希望此子在遭受百般屈辱后,精神能受到刺激,从而转醒,重回正道。 也有好事者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掐指算日子,预言他何时何日会终于忍受不住那百种欺凌,愤而出剑反抗。 这些人觉得,哪怕顾长思此人真如传闻中所说已经疯傻了,也不该一声不吭地任人羞辱欺压,泥人都有三分脾性呢,何况他本来是个颇有傲气的剑修。 很多人笃定:早晚有天,此人会被踩到底线,只怕那时会直接出手杀人呢。 无怪乎他们要这样想,因为这些天来,顾归尘在崇明剑派过得连狗都不如。 他每天都会被扔上试剑台受尽凌虐,最后浑身是血,根本无法站立,又因没人会来替他疗伤,令他只能勉强支撑身体,吊着一口微弱的气息,慢慢地往回爬。 演武场距离思过崖共隔了三座山峰,在这途中,哪怕是个地位卑下的杂役,在山道上路过时遇见他,都能随意地来踩上几脚,丢下谩骂嘲笑,并以此为乐。 宗门内许多人将他当作可任意用来发泄怒火的工具……那些天里,他亲身体会了人性最恶毒的阴暗面: 世间但凡能想象到的、可用来欺辱折磨人的手段——那些十恶不赦的犯人在漆黑牢房里也不过领受其中十之一二,可如今煌煌剑宗里,光天化日之下,倒让他这个无半分罪过者尝了个遍。 即便那些施虐者,也要惊奇于他忍痛的耐力。 而占多数的冷眼旁观者,则无法理解他为何毫不反抗、任人侮辱,以至于哪怕有年幼心善者出于同情想施以援手,也会被他们拦下来,拿出的理由是:大道无情,弱肉强食乃天地常理,一个自甘堕落者根本不值得救。 他们告诫那些尚存怜悯之心的晚辈们:须知世间任何人的尊严都得己身用实力去争取,这是别人施舍不了的。 那些受了教导的晚辈,在心底默默地将顾归尘视为惊醒物,勉励自己万万要刻苦修行,免得将来也落入这等凄惨境地……他们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世上还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与尊严相比较,后者大可以舍去。 只有另一个时空的洛朝,能理解他的想法: 眼下的崇明剑派,虽然不再看重他到能愿意赐下幽冥往生花的程度,可也不打算真的丢弃这块天资出众的“顽玉”。 毕竟,从古至今,怀有天生道心体质而不半途夭折者,十之□□能成就圣位,而圣阶修士的数量可谓至关重要,能直接决定一个宗门在外界的地位高低。 只要宗门长老还对他的修行天资怀有期许,就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崇明剑派。 除非他真的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所以,当初天柱山的弃剑也好,如今在宗门内甘受打骂凌/辱、从不还手也罢,都是为了明志: 旁人明志,明的求道之志;他明志,明的弃道之志。 可宗门长老们个个活得岁月悠久,精明至极,岂会看不出他的意图? 只是这些人也谋算得很清楚: 既入道途,岂可回头? 任何一脚踏进了修真界的人,都一辈子须守这儿的规矩——以实力为尊。 你活一天,便要求一天的道,为了追求力量和修为,就得有抛弃旁者一切的决心……亲缘也好,情爱也罢,在大道面前,什么不能丢弃? 不肯求道?不肯断尘缘?那你就先领会何为生不如死,落到世间最底层最浊臭的污泥里,比凡人还不如,比猪狗还不如。 他们自诩老辣,心中觉得:此子还是太天真,给他吃些苦头,多磨砺一番后便会懂事了。 所有人都低估了顾归尘的固执和决心。 他被无数人踩在脚下骂过“废物”,骨头断裂的声音的清晰传入耳,剧烈的疼痛感一波波传递到脑海……可这时他竟能疯了一般大笑起来,心道: 对,我就是废物! 一无是处的废物! 你们自去求那至高无上的大道! 我自去我的泥淖深潭、地狱无间! 这又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较量。 洛朝常看他默坐在思过崖荒草丛生的一角,单手撕开脏污的衣衫,面无表情用刀子割掉腐烂坏死的血肉,接着也不涂药,简单清洗后便了事。 若非凤血种子源源不断为他提供生机,他早该没命了。 洛朝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 这些天里,暗中当然有人在监视他的行踪,而且崇明剑派领地外围,有重重剑阵封锁,只身独剑要逃出去何其困难。 可他天天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幅半死不活的血人模样,久而久之,那些负责监管他的人,自然就懈怠了。 但没人知道,他这些天所受的重伤,并非无用,他体内的凤血种子因此被激发出潜能,就快完成第一次进阶了。 只要继续对外示弱,蛰伏静候,便能找到恰当的时机逃跑。 这个机会在入冬后到来。 那几天西江八大宗门联手举办例行论道会,恰逢崇明剑派作东道主,于是喜迎四方来客,宗内精锐弟子大半忙于论道比试,长老们也疲于人情来往,大部分人无暇顾及到他的存在。 又因宗门内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为保证出入便利,一向戒严的护山大阵卸下了好几重防护,给一直在暗中研究如何破阵的顾归尘寻到了薄弱点。 他于深夜破阵而出时,天空恰巧开始撒下细碎的雪花。 但此举很快惊动了宗门主事者,足足十七队人手奉命速速前往抓捕,最终,共有五、六十人,将他围困在蔚霞雪岭某处山崖,背后的千丈绝壁之下,是雪融水汇成的滔滔大江。 夜色中,雪下得越来越急,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后。 至此绝境,他无路可走,最终义无反顾跳下悬崖,身影没入滚滚江水中,翻腾一下后便没了踪迹。 洛朝只比他动作慢了十个呼吸,却也和那些追捕者一样,瞬间看不见他了。 后来半没在水中,于江岸边跋涉许久,竟无论如何寻不见他的踪影,且溯世书再度毫无反应。 足足七天后,雪不仅没停,还愈下愈大,洛朝提着灯在漫天呼啸的风雪中逆行,脚下并非泥土,而是宽阔江水完全结冻后化成的冰原。 他能肯定自己的方向是对的——往顾家宅院所在方位而去,可迟迟寻不见人,心中难免悒悒不安。 到这一境地,他好似完全忘了自己实则身处于过往幻象中,仿佛他真的曾经参与过对方的人生——即便,他什么举动也做不了,只以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身份,在沉默而坚定地陪伴。 越久寻不到人,他心中惶恐越深,冥冥中他竟然觉得,如果他没有陪在他身边,顾归尘要难过的。 直到朔风碎雪飞舞中,前方数里远处,骤然一道刺目剑光划破天际,如闪电般撕裂夜幕,直直迸入他的眼。 他认出来了,那是剑法《沧海》的最后一式——“沧海意”。 杀招既出,人也定然在附近! 他向剑光来处拼命奔去。 一路上,但见前方一道道剑气挟裹白雪袭来,如交叠起伏的浪涛,自剑芒中心,重重雪浪向外迭起,隐隐随剑意汇成一片“沧海”。 这式“沧海意”,据传乃魏沧河昔年尚未成为剑圣时,某战中失去一位少时挚友后,久久悲恸无法释怀,不愿再看见旧时景物,于是外出游历,途径南海,观海之辽阔无垠、旷远悲怆,有感而作。 此招挥出时,剑势最广能覆盖方圆三十里,所笼罩范围内,会显现沧海意象,剑气如浪涛在海中翻滚,看似是水汇成的波浪,实则杀机内敛,修为低于出招剑修者,多半触之即死。 若由魏沧河本人使出“沧海意”,只怕剑势所蔓延的领域内,无人可生还。 威力虽巨,可其剑意悲凉沧桑,饱含对世事无常、变幻若沧海桑田的慨叹……本来顾归尘迟迟不能参透此招,只怕是如今绝境之下,心头生了和过去的魏沧河相似的悲意,才剑出即成—— 这一剑,近乎完美。 从洛朝所在的位置观来,不论环视或远眺,皆可见前方雪海滚滚而逝,在原本寂静无涯的冰原上奔腾出万马齐鸣之势,恢弘壮美至极。 若能从天际俯瞰,便可见到一足足三十里方圆的剑气漩涡,硬生生在漫天朔风中开辟出独自的一境,最当中的剑光久坠高空不散,夺目辉煌。 以至于洛朝在这漩涡之中,行进得非常艰难,且离中心处靠得越近,鼻尖所闻到的血腥味越浓——也不知道今夜究竟死了多少人。 终于摸索到漩涡中心时,洛朝发现脚下的厚雪竟半数为鲜血浸透,粘稠血泊中,金戟折,玉刀碎,更有许多面目全非的尸首四处横陈着。 而一血衣人浑身沾满白雪,持剑拄地,单膝跪在翻涌的雪海正中,头低着,发丝垂落遮掩面容,也看不清他神情——这毫无疑问是顾归尘。 “阿尘!”洛朝惊喜中喊了声,正要快步向他靠过去,蓦地脚下冰面一晃,未有防备下,竟摔倒在地。 再低头看时,脚底冰面上居然不知何时满布裂纹……他立刻明白了,是冰面承受不住“沧海意”的剑势,要破裂了。 脑中念头才转过,就听得耳畔咔嚓嚓的冰裂声不断,结冻的江水重新翻涌起来,等他好容易攀上一块浮冰稳住身形,抬头一望:顾归尘的身影又不见了,多半也沉入了冰下江水。 他当即想也不想,一头扎进冰面之下,冬日江水刺骨寒凉,焦急中口鼻灌入许多冰水,有些呛入肺里,疼得生咳不止。 但他只管顺着水流寻觅。 等鼻尖嗅到一点鲜血样的铁锈味,他抬头时终于看见那随激涌流水半沉浮在冰块间、已然闭目昏迷的人,尽力靠得更近时,水中的血色也愈浓,等距离够了,他试图伸手去将人拽到怀里,指尖却骤然触及了一片空。 此时,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 我在这里,我也不在这里。 真实的过去是,无论是昔日在剑台之上,万众瞩目下的种种惨败和受辱,又或者是在崇明剑派思过崖内、一个个弥漫浓重血味的漆黑深夜,还是今夜江水中,随波而逝时感到的绝望与冰凉,他都是独自熬过去的。 “顾归尘!” 他哭喊时,不知为何,泪水竟比那日在巍峨天柱山绝高的剑台上,望他于血泊中默念着“我要回家”时,更汹涌。 作者有话要说:orz终于有一次晚上写完了。 第252章 寄望·千江夜雪(终·上) 他总觉得, 属于这个冬天的白昼, 太短了。 以至于漫长的千里归途中, 他小心翼翼护着手里一盏灯, 不敢使它轻易熄灭。 那是盏再普通不过的灯笼, 沁出黄昏色的油纸里, 拢起一朵小金桔般大的火苗。 很难想象, 如斯渺小的一簇火,竟照亮过二十三条江水的冰面, 也曾时明时黯地闪烁于五十七座峰峦的山路间。 它还照出过厮杀的人影。 彼时, 洛朝怀抱着它,盘膝默坐在喧沸的喊杀声中。 低头时, 可见它暮霭烟云般的灯纸上,晃动过许多持刀持剑的黑影,好似场无声的战争默剧,又像是坊间嬉戏热闹的皮影。 而他的指尖, 缓缓轻抚过灯纸,最终,好似笃定地辨认出什么, 准确地落点在其中一道持剑的身影上,蓦地停驻。 他单手的剪影,在温暖的光芒洒映下, 宛如眠歇于花朵上的蝴蝶。 可随着耳畔厮杀声愈演愈烈,在重重叠影包围里,花朵忽闪忽逝, 蝴蝶只好去追随他的花,指尖游弋过灯纸,始终坚定而沉默地跟随那道影子。 但是,蝶停落的地方,总有成片血迹绽放时映出的“云影”洇染开,前一片云才散灭了,后一片云又突然闪现。 云起云灭之间,灯纸上的影剧里,蝴蝶依然追逐他的花,可却有温热的血滴成串溅在它飞起的幕布上——灯纸日渐在血色里斑驳。 每一个黑夜即将过去时,当洛朝再度低头看灯盏,都发现它原本昏黄暮霭澄空色的油纸上,又新燃出几道殷红的火烧云。 且每一场弥漫血腥味的厮杀默剧都会上演很久,可当这场无人言语也喧闹的皮影戏落幕时,周围却没有孩童为之欢呼鼓掌。 反而,灯火朦胧里,只留下一人单独的影:他似乎疲累至极,呼吸轻不可闻,倒在满地横陈的死尸与断裂的刀剑中。 碎雪飘落,一点点将他淹没。 灯纸中也映照出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簌簌纷飞的雪影下,唯有一只“蝴蝶”,温柔地停歇在他发间,在一遍遍诉说: 快了,我们就快到家了。 …… 它还照出过黑夜深林里,饿狼幽绿的眼睛。 野兽多半是畏惧火光的。 可洛朝明明抱着它了,也明明照亮了彼此所立之处三尺方圆,但饿狼的眼,依旧犹如盏盏鬼火,紧紧锁住顾归尘身上数处淌血的伤口。 腥臭的涎水从獠牙缝隙间滴下。 偏偏他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灵气透支,双臂重伤,连伸手握剑都很勉强。 于是,仅能硬生生肉搏,或者说,在濒死挣扎。 当獠牙撕扯血肉发出啃咬声时,又有数朵血花,溅开在火烧云似的灯纸上。 从没有这样一刻,洛朝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盏灯,是照耀不到他的。 于是,“蝴蝶”又透过灯火纸影,轻吻在他伤口,并一遍遍诉说: 别怕,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天、两天……我们就能到家了。 …… 它甚至到过水底,映亮过蔓生的水草,游走的群鱼。 也照出彼此沉默的双瞳。 鲜血一点点染红冰冷河水,又在激流冲刷下,迅速化淡至无。 当他脱力中,以无可挽回之势,向大江之底沉落,食肉鱼嗅到血味聚集而来,水草在无声中缠绕他的四肢……这时候,灯芒仍旧在奔向他,陪伴着共同坠落。 洛朝从他眼中,捕捉到过一闪而逝的绝望,也看懂了他神情里深埋的疲惫和迷茫。 而江底的水,越往深处越温暖,好像在诱惑你就此闭上双眼,永远睡去。 水流涌动间,迟缓的沉落中,洛朝尽力去够他的手腕。 那一瞬间,靠术法悬浮于水中的灯火,恰恰停在他们即将交叠的手畔,映出影子,化为两只飞舞在水底的蝶。 透过灯纸上的影,蝶与蝶,有刹那一触即分的相碰。 其中一只蝴蝶在不知疲倦地唤醒对方: 不要放弃,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我们一起回家。 …… 也有时候,它映出大雪夜摇晃的树影、山崖和孤鸟。 顾归尘那时藏匿在绝壁上,屏气凝息,勉力攀住凸起的岩石,身侧长着一株孤松,遮掩了身形。 白雪纷落不止,而无论是崖底,还是崖顶或山道间,都有成队人马在搜寻他的踪迹。 据说,自折损多名精英弟子后,崇明剑宗原本的追捕令已变成悬赏追杀令。 亡于他手的弟子中,有些师长愤而出来寻仇,也有并非崇明剑派人士的江湖杀手,为黑市中越垒越高的赏金出手。 今夜,各方势力竟暗中作了联合,在此山中布下天罗地网等他现身。 只要被发现行迹,多半难逃一死。 他细听那些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在极冷的雪夜中,额角也渗出绵密的汗珠。 洛朝靠在他身侧,共同屏住呼吸。 灯火悬停在两人之间,照亮彼此脸庞,他们目光相对。 有几个霎那,洛朝几乎以为:他在看他。 他照旧单手若蝶,借灯上影轻轻触碰他的发,此时,连“蝴蝶”也不敢言语了,怕惊动黑夜里四处寻觅、等待嗜血的敌人。 在这绝壁上,顾归尘共挨过了四天五夜。 当所有敌人退去时,他挪动僵硬的四肢,慢慢地往崖顶爬。 攀上最后一块岩石后,他抬头一望,竟发现雪不知何时停了,连天阴霾的厚重云层破开一个洞:东方有日出。 洛朝望见太阳的一瞬间便怔住了: 这些天,杀机与阴霾总蛰伏在黑夜里,而雪又总是不停,以至于白昼也阴沉黯淡。 当雪短暂地停止时,还能恰逢偶然的一次日出,沐浴到云缝间洒下的些许日光……这真是太短暂了。 他久久凝望日出,等回神时,已只能看见远方地平线上一个踉跄跌撞的背影了——顾归尘并不敢作任何停留,只能分秒不停地向前逃去。 覆满白雪的绵延山脉畔环绕着多条冰冻的江流,皆日光下熠熠闪烁……与那些庞大的天工造物相比,他的背影,何其渺小。 洛朝竟没有立刻去追赶,他伫立崖顶,俯瞰白茫茫的大地,视线一直追逐着那微渺的身影,心道: 逃吧,逃吧……不论未来会去往什么地方,乃至天地之大、无处可去,这漫漫无尽的冰冷道途,也永远别再回来。 …… 它还照亮过深不见底的洞穴,地面上的丛丛毒蛇吐着信子,鳞片反射冰冷的光,穴顶倒挂的蝙蝠一双双眼睛血红,狰狞可怖; 它还照亮过陌生城镇某一角阴暗染血的巷道,照亮过漆黑莽林中蓦然突现的刀锋尖端滴下的血色,照亮过荒山风雪道上,逶迤在白雪中的血脚印…… 它最多次照亮的,是一双眼睛……更准确地说,是同一人的两双眼睛: 一双在满是血迹的面庞上,却生得愈来愈亮——那里燃烧着一簇希望。 哪怕他身上零零总总二十多道可怖的剑刃撕裂伤,每走一步牵动伤口,都纷纷地洒落血滴,而四面八方都是追杀者,他根本无处可逃,唯有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他眼底的光也从未熄灭过。 另一双却恰恰相反,是平静无波,浑然寂灭的,其眼底只有绝望。 迥然相异的两种眼神,最开始曾让洛朝感到过突兀,后来他却明白了: 原来,这场漫长的归途上,依旧有两个顾归尘。 一个站在轮回开端,一个站在轮回终末。 前者还相信希望,后者眼底却只有平静的绝望。 甚至,开端和终末之间,也站着许多个顾归尘,其眼底希冀的光,是渐次熄灭的。 最奇异的是,他总觉得,最后那双死寂的眼,能穿透过一切时空阻隔,在温和眷恋地望向自己。 以至于夜雪笼罩下,好多次他举起灯,照亮彼此面容,不自觉靠近到呼吸可闻,几乎问出来:你能看见我吗? 可比起这不确定是否为错觉的“相见”感受,洛朝还是更情愿看到他最初相信希望时的模样: 很多次在绝境中,他无声念着:我要回家。 凤血种子好似为他这融于骨血的信念所激发,也一次又一次地助力他渡过死局。 每一天,都离家更近。 当这场漫长的归途,行进到最后的十分之一,洛朝每天都在默数,再跨过十一座、十座、九座……山峰,渡过七条、六条、五条……江水,我们就到家了。 可与那向往之地离得越近,处境也越危险。 此时,大概所有人都猜出顾归尘的目的地是何处,于是,众多追杀者选择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浴血而战,不敢闭上眼睛作片刻休息,不敢稍稍掉以轻心,日复一日,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越向前行进,其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某次雪夜山中,身后敌人紧追不舍,而他濒临油尽灯枯,视线被血色模糊,他不敢回头看,只能孤注一掷地向前、再向前、拼命向前,挥剑的动作已经麻木为一种本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了,或许就会长眠于此。 很多瞬间,他都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儿。 可比起死亡,他真正恐惧的是被抓捕回去,又要被迫忘记一切。 覆雪的群山是一个个魁梧的巨人,在用漠然的目光注视他这只不自量力要挣脱命运的虫蚁,他深知自己无可倚靠,每每他感知到身后敌人迅速迫近到咫尺之间,冰凉的恐慌都会刹那自脊骨蔓延到全身,直到冰冻他的思维,使他脑海里仅剩一个念头: 向前逃! 以至于,哪怕敌人实际已不见踪影,他也没有意识到,只一味奋力奔逃,不慎踩碎河面上较薄的冰,摔到破裂的冰窟窿里,他不顾一切地要爬出来,十指深抠进坚冰,尽数鲜血淋漓。 他一个呼吸的片刻都不敢停下。 每每看他又越过一座山峰,洛朝都感到心脏的跳动在加快,他于心底倒数时隐隐地生发出期待:就快了,就快到家了。 最艰难的一战,发生在龙渠山下,各方追杀者联合布下封锁大阵,打了个日月无光。 在此战中,顾归尘第二次使出“沧海意”。 风雪裹着剑气,凝聚成漩涡,无情收割性命。 他踏着累累白骨登上山巅,血色浸染了半座山上的白雪。 在这个高度向东南方向眺望,其实能隐隐地看见远方那座小镇的轮廓。 他单手拄剑支撑身体,目光向远方凝望了很久。 那时洛朝特意拿灯去照亮他的眼睛,嘴角带了连日来第一次出现的微笑。 结果出乎意料的,这双眼睛里,一片死寂黯淡,没有光亮,更没有希望。 灯芒闪烁了一下,火苗不稳,因为护灯者提供的灵力在此刻紊乱了一瞬。 洛朝感到眼前这一幕很熟悉: 是了,雪夜,龙渠山山顶,崖底冰冻的千百江流。 红衣人持剑伫立峰顶。 洛朝在静默中注视他的面庞,竟然很怕他又一次拿剑刺入腹部,往山崖下义无反顾地跳去。 万幸的是,昔日的一幕没有上演,顾归尘虽耗竭过度,可拄着剑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当他踏出这座山时,洛朝敏锐察觉到他的眸子发生了变化——重新清澈起来,眼底甚至有压抑不住的期待和喜悦。 但这归家的最后一段路上并不平静。 他数度遭到拦杀,最危险的一次,匕首从胸膛穿透过去,离心脏致命处仅差一寸。 终于,在小镇的入口处,当最后一个敌人倒在血泊里时,他也重伤到难以站立,强撑着往前挪了几步后,竟一个踉跄倒下了。 这时他躺在雪地上,目对夜空,几乎要因过度失血而晕过去……直到,烟花绽放的声音炸响在四周。 天际一片光晕灿烂。 他本已涣散的瞳孔,竟为这片绚丽的光彩而重新凝聚。 于是撑起身体,一点点往家所在的方向爬。 洛朝也于这时恍悟到: 原来,年关到了啊……今天,居然是除夕夜。 他举目环视四周,才发觉夜雪下的小镇早已换新颜,家家户户贴着崭新的窗花和对联,每扇窗子内都透出温暖明亮的灯火,且紧闭的院门内,都隐约传出欢声笑语。 可街道上是全然空旷无人的。 热闹和温馨,都汇聚在一家家的围墙内,好似和他们这对缓缓行于风雪中的晚归者毫无关系。 何况,顾归尘身上全是深可见骨的伤口,每匍匐着挪动一尺一寸,都在白雪上绽开点点血花。 他不像身处于年关的烟火凡尘,而更像攀爬在生死战场。 好在这位晚归人身边,尚且陪伴着一盏灯。 它与身畔环绕的万家灯火一样明亮。 到这一时刻,离家门仅剩几百步的距离。 洛朝逐步逐步在心头为他默数,且依旧单手作蝶,飞绕在他灯影中的发丝间。 蝴蝶诉说了这年冬末最后一个美好的故事: 我们就快到家了。 还说,你阿姐必然已做好了饭菜,正在和十三过一个稍显孤寂的年。 你回来了,他们又能热闹起来啦。 饭桌上蒸腾着热气,摆着你喜欢的糕点。 十三和你阿姐,都备好红包了。 他们会说,阿尘,欢迎回家,还有,新年快乐。 …… 蝴蝶将故事低语到这里,天空又炸开数朵耀目的烟花。 他好像真的听到这个故事,也真的相信了这个故事。 溢血的唇角,缓缓勾出一个由衷的微笑——没有比这更宁静温暖的笑了。 他笑的时候,一定在幻想什么。 那些画面,是每一个年关风雪中的夜归人,在推开家门的一刹那,都必然同样会幻想的。 洛朝在为他倒数: 十、九、八……更近了,每个呼吸后,都离想象中的光火更近。 “蝴蝶”在灯纸上飞舞,透过影子相伴,停在他耳畔念诵衷心祝福: 我们到家啦。 六、五、四……他触摸到家门前的最后三道石阶。 “蝴蝶”环绕在他的影子身侧,从未这般灵动而活泼地飞舞,翅膀扬起的每一瞬,眼底都闪起碎星子般的笑意——期待幸福的笑意。 可就在这时,他骤然停下动作。 “蝴蝶”也因此停住了,悬在他肩畔。 他用了很长时间,仔细抹掉身上每一处显眼的血迹,将所有伤口重重包扎起来,最后,换上一件干净的外衫。 带着微笑,踏上最后三道石阶。 “蝴蝶”为他欢欣鼓舞,最后默数着: 三、二、一……又是成片的烟花炸响声,并伴着吱呀一下木门轻呓,门被缓缓推开了。 竟没有落锁。 当屋内的景象在他视界中慢慢展开时,他眼底的光也越来越亮,他多么想对着屋内即将走出的人说一句:我回来了。 然而他的笑容停留在脸上: 院落里一片漆黑。 他维持着如是笑容,找遍这熟悉的宅院内每一个角落—— 这里没有人。 洛朝亲眼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随唇畔沾染的碎雪,消融下去。 一个人诞生在世上,若从来毫无希望地活着,那无疑是种残忍; 可若那唯有的希望,仅是你自以为拥有,而实则从未存在过…… 那竟是种更深的残忍。 等他第七次对自己确认这个事实后,连片的烟花又在头顶绽放。 人间的年关好热闹啊,他坐在里屋门前的屋檐下,抱住膝盖这样想着。 待那片烟花燃尽了,屋子失去了天空彩光的照耀后,陷入纯粹的黑暗。 唯有落雪声打破檐下的寂静。 他侧耳倾听隔壁的院落、乃至更远方的屋檐下传来的孩童欢笑声。 直到夜无法更深时,一切欢闹都平息了,也再没有人出来放烟花……他终于埋着头,无声默哭。 今夜前的慢慢归途上,无数次遭遇死境,承受非人能忍受的痛苦时,他也从未哭过。 到后来,他由默哭变作低泣,以至在又一次的烟花盛放下嚎啕,到最后,夜空下万家灯火都依次熄灭,人们也都睡去了,他的哭声已变得沙哑,直到仅剩张口呼吸时的微弱气音,重归无声中的歇斯底里。 天地骤然沉寂下来,人们都伴着亲人进入黑甜的梦乡。 唯有一盏灯,还为他明亮着。 洛朝坐在他所处檐下的屋顶上,将灯盏搁置在屋檐边缘一片落满雪的瓦片上。 光芒柔和地洒落,剪出他独自拉长的影。 很幸运的,洛朝先前从屋中寻到了剪纸和剪子。 他盘坐在屋顶,就着灯火,专心在红纸上剪出一个个掏空的轮廓。 其中,有一位盘发的女子,也有个束冠的男子,他们都围坐在饭桌前,而桌子上,摆满饭菜。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剪得如此用心,想尽力让那些轮廓显得真实,在一丝一丝修整细节。 半个时辰后,剪纸完成了。 他将那幅剪纸轻轻贴在灯盏前方—— 于是,光芒透过去,在顾归尘身畔的雪地上,照出两个清晰的人形光晕。 除了两个无声温柔的人影,还有饭桌,乃至家具,以及剪纸最上方的花形烟火。 他抱膝坐在这片“家”的光晕中心,好像真的走进想象中的梦幻。 “蝴蝶”透过光影,一点点飞近。 这次,悬停在他脸庞。 影子和影子,于刹那触碰中,仿佛互相亲吻了一下。 “蝴蝶”在低语中诉说: 顾归尘,欢迎回家。 别哭,你回头看……我一直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码完了orz跪地认错,这章拖了三天才发qaq 一方面是写的非常之慢,另一方面蠢作者临近期末,有论文和大实验报告要搞,实验还得找数据和跑代码,焦头烂额的天天……等六月半之后,期末考结束了,应该就能恢复稳定日更了(泪目) 下章直接是千江夜雪的终章了qwq。 感谢在2020-05-27 23:56:21~2020-05-31 01:0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浮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3章 寄望·千江夜雪(终·中) 深夜暗巷中, 他被刺穿胸膛时, 逐渐涣散的瞳孔, 恰恰正对一张写满仇恨的苍老面孔。 凶手是崔兆的生母。 这大概是报应——最终, 他倒在地上时, 意识朦胧中想着。 崔母头发斑白, 看着是个枯瘦弱小的妇人, 可仇恨驱使下,攥刀的双手指骨凸起, 腕部因用力过度而抽搐, 共刺了他二十一刀。 全程中,他从未反抗,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殷红缓缓浸透白雪,月光斜照过一侧围墙,洒在上头,也映着血泊内外, 年节鞭炮炸响后留下的红纸屑。 两种红混在一起,光凭肉眼竟不能分辨得太清。 最后一刀落下前,他早已因失血而接近晕厥, 无力地垂下双目。 妇人便以为他必死无疑了,明明大仇得报,却疯傻了一般, 忽而凄厉大笑,忽而向天嚎啕,末了丢下刀子, 拍掌笑着往巷子外头跳跃着走,口里还喃喃念着诸如“兆儿,仇人死了”这样难以听真切的话语…… 那凄凉尖锐的哭笑声逐渐随寒风远去。 数月前,已经没落的崔氏内部听闻崔兆死讯后,据说不少人暗地里拍手称快,只因其人拜入斩天剑门后,常年仗势欺人,对内打压同族中的弱小者,对外欺诈掳掠,可谓恶名远扬。 彼时大概没有看客能料到,世间依旧有人为此痛心,并成日成夜幻想着要复仇。 即便在传闻中,崔兆富贵后忘亲,对日渐衰败的母族崔氏嗤之以鼻,曾一心想洗去身上所背负的弃族之污名,以便得到处于氏族对立面的宗门师长完全的接纳。 顾归尘早些时候常听白芍以万分鄙弃的语气谈及此人,可如今他意识模糊中想: 原来,哪怕是见利忘义的凶残恶徒,也是有亲人的。 可我没有。 这一刻,他居然对亡于自己剑下的崔兆,感到一丝由衷羡慕。 在陷入完全的昏睡前,他问自己:如果我也死了……是不是就…… 他一时竟不能思索出,自己在期盼一个怎样的死后光景,寻常人临终前都盼望尸骨还乡,可他却根本不知故乡是何方。 也许,他会默默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荒野、在深山、在僻壤村落、在阴暗街角……死后,被野狗撕咬、被群鱼分尸、被飞鸟啄食、被日晒雨淋……最后,连骨架也化为尘埃,归于无,也归于尘。 如此归宿,好像真在暗合他的名。 这样也好,他想。 安睡前,他神情平静。 他在等死—— 洛朝倚着墙,靠在他身侧,从他漆黑的眼瞳里,读出这唯一的意愿。 可他再度没能死去,救他的人名叫姬无焰,乃胥长阳门下第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至今修道七百余年,剑术据传早就出神入化,可修为近年来却到了瓶颈,于是常年闭关求突破,论地位,郑翌泽也要差此人一筹。 姬无焰于十年前出关,期间一直在外历炼,这年恰好途经西江,关于近日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的剑道大会之争,他亦听了许多,由此知晓了顾长思这么个被修真界视作废物的人。 更巧合的是,数月前传出死讯的崔兆,当年是由他首肯才拜入斩天剑门的,细细论来,也算是他的直系师弟。 他为人向来淡漠薄情,虽不至于因此感到痛惜而特意去向顾家寻仇,可无论如何,高傲如他,门下直属师弟死了,必然会感到威严受损。 此外,听闻种种堪称无法理解的事迹后,他对顾长思这人,还有些兴味式的好奇。 于是路过西江崔氏弃族居处时,特意使仆人送去请帖,要崔家族长出来见他,以探明事情原委,比如崔兆死因可有幕后操纵、崇明剑派可有插手等等。 更重要的是,他想借助崔氏族长的人脉,寻找顾长思的踪迹: 自传闻中龙渠山一战后,各方追捕叛宗弟子顾长思的势力们死伤惨重,多方仇恨是愈叠愈高,导致黑市里出高价悬赏其人头者比比皆是,可偏偏年关过后,人们到处也寻不见顾长思踪影。 而唯一能诱使此人露面的顾氏弃族中人,早在年节前一月就全族搬离了原址,徒余空宅一座,且举族隐姓埋名,关于顾氏弃族如今的下落,人们竟也寻不出什么具体线索。 姬无焰想起崔氏好歹曾经也和顾氏并列为中域七族,说不定两族间至今有未切断的联系,威逼利诱一番,崔族长或许能吐露点消息。 他想找出顾归尘,倒不是对黑市赏金感兴趣,事实上,如今很多在暗中寻找顾归尘的势力们,目的也不是赏金或复仇。 而是,在延续了一个冬天的逃杀追捕中,顾长思此人数度当众险死还生,有些阅历深的修士立刻猜出来:此子身上多半带着愈伤的圣物。 连许多准圣级别的修士也对那堪比不死药的圣物动了贪念,开始布置人手参与追捕。 姬无焰亦是生了夺得不死药的念头,只是他本也身居高位,修行中从来不缺天材地宝,态度比之寻常人,要更漫不经心。 那天和崔族长会面后,在崔宅附近的暗巷里发现了昏死过去的顾归尘,这纯属运气,乃巧合中的巧合。 且看到人后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过去一月中,为何天下暗探遍寻不到此人了: 因为这人的确性子疯傻,浑身衣衫脏污破烂,蓬头垢面的,谁也想不到如此模样的人会是修真者。 且据他后来派出的下属在四周街巷探听所得,此人竟真的流落到凡尘市井中的最下等,和那些四处乞讨求食、常日露宿街头的流浪者们为伍。 还因为从来不说话,被旁人误认为是哑巴,又因为他是个乞丐中的新面孔,有些蛮横的地头蛇领着混混来欺辱他,可他竟从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旁人看了,更加认定他是个心智有缺的傻子,欺压人时愈发肆意。 也有好心肠的老乞丐看不过,有时给他施舍吃食,他不接,有时问他为什么不还手,好多次他不答话,直到某天夜里,他突然低声念了句: “我什么都忍得下。” 只这一句回答,不论别人问的是什么,都反反复复念。 老乞丐终于晓得他不是哑巴。 可见他说这话时,瞳孔失焦,神情呆板,竟也没法判断他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难道在自言自语吗? 没人知道,这话是一个心结,是一份刻骨的悔恨,是一句来不及道出的承诺……他愿意付出一切去身体力行履行这个承诺,可惜,其间包含的那份心意,他极力想对人证明的心意,却传达不到应该明白的人心中——他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留在他脑海的是一句话:你忍不下,就滚出去。 除夕过后,他在顾宅守了三天,心心念念都是这句话,即便他明白家人早已搬离且再也不会回来,他不可能再有机会道出心迹……若非后来敌人找上门,他也许能终生守下去。 当第三波敌人出现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去了,否则必然会毁了此地。 他开始流浪,没有人告诉他能去往何方,只顾浑浑噩噩地一直向前走。 每到过一座陌生的城,每踏过一座陌生的山,每路过一条陌生的街,他都会下意识望进人群,企盼偶遇任何熟悉面孔。 可结果,人流中所有的面目也和周围的山景、街道、屋宇一样陌生。 当老乞丐问他为什么受了欺负也不反抗时,他总是不吭声。 因他总在求索一个缘由——导致如今局面的缘由,固执如他,又总会认死理,以至他如今认定了:反抗是错的。 他幻想:如若彼时他甘愿忍气吞声,他从未意气用事……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终究是个很笨拙的人,待旁人好的方式很笨拙,表达善意和爱意的方式很笨拙,想去弥补挽救时做出的举动很笨拙……终归他待自己最笨拙,若前方是心之所向,哪怕钝刀子刺入心扉,也绝不会停下行进步伐,乃至察觉不出自己的疼痛,因为他的心神和灵魂,往往牵系在旁人的苦痛与否之上。 洛朝总在沉默中想: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甚至,连姬无焰这等狠辣心肠的人物,在听到下属不带情感的陈述后,都不免惊奇:身为修行者,何以落魄至此? 要知道,暗探们先前找遍了西江所有驿站酒楼等地,可大概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目标人物会沦落成乞丐。 哪怕他们设想过如此情境,但天下流民何其多,还能一个个地找过去吗? 因此,姬无焰将人寻到后,迅速封锁了消息,提防其他势力派出的探子寻上门。 他也不急着杀人夺宝,而是兴味盎然,觉得自己捉到只十分有趣的猎物,算是常日无聊的苦修里难得的乐趣,他甚至找了个医修蒙住灵识来替人疗伤。 但医修摸了个脉后便表示:此人伤势过重,必死无疑了,还是早点准备后事罢。 结果医修走后不过一夜,靠凤血种子输送生机,顾归尘心脏处最严重的伤口竟自愈了。 而姬无焰眼光何其老辣,他立刻判断出,那个传闻中的不死圣药,就融合在此子的心脏内。 最开始,他试图干脆利落地将血种剜出来,可立即遭遇了一重封印:在封印守护下,除非血种主人身死,否则,种子就无法被取出,可若杀了顾长思,封印感知到后,又会强制血种自毁。 可见顾氏传下此物的长辈,确实为此子的安危耗尽心血,有这一重封印,哪怕外界人贪念再大,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姬无焰眼界甚广,他知道此类封印的唯一破除方法: 眼下的凤血种子,其能力尚未完全被激发,处于一个需要其主人不断受磨练,促使它进阶成长的状态,此刻的血种,顶天了只到初阶级别。 可若等到血种完全成熟,其内涌动的力量就会超过外部封印固有的等阶,封印将自动被血种本身破除。 个中道理也很简单:封印到底只是封印,好像一个装载宝石的盒子,绝大部分情况下,盒子的等阶自然比不上宝石本身,于是封印也不可能永远束缚住血种,更不可能永远拥有能强制其自毁的力量。 但实际上,这算不得可以利用的弱点: 因为,等血种大成,其主人会得到近乎不死不伤的逆天愈合能力,届时谁能奈何他? 哪怕到时候血种可以完好无损地被暴力剜出,也没有修士具备实力做到这点,或者,即便几位高阶修士合力可以压制血种大成的顾长思,也须付出极高的代价,可谓得不偿失 反过来,血种未曾成熟前,此子即便因修为较低而被敌人擒获,敌方也多半会因舍不得血种自毁而留下他性命——人只要还活着,就有逃出困境的希望。 凤血种子,是张正反两面的续命符。 对此时的姬无焰亦如是,他不想杀人后得到一具无用的尸体,可也不愿养蛊为患,放任顾归尘体内血种大成。 他在思量对策,结合前些日子所听传闻,他很快有了想法。 …… 顾归尘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这个衣着华贵、气质靡丽的陌生青年。 在周围侍从看来,他反应出乎寻常的冷淡,没有丝毫慌乱恐惧,甚至连惊讶也没有——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毕竟,一心等死的人,生死都不在乎了,还须怕什么呢? 直到姬无焰笑着问他,你想找回亲人吗? 他一直平静如死水的眸子终于有了波动,那不是喜悦,而是紧张,因为在眼下四面楚歌的境况中,若有人能找到顾霖铃和十三,就意味着他们有危险。 他望向对方的目光中,多出警惕与隐藏的杀意。 姬无焰却慢条斯理饮酒,笑容貌似可亲,安抚道: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 他说自己与顾氏从无仇怨,何必耗费大力气将人寻出来后杀了? “我只是想帮你。”他语含半真半假的怜悯,又问,“你难道不想与亲人团聚吗?” 他说,我已听闻过你的许多事迹,为了护住亲缘,甘心放弃那样多的东西,我实在感慨又敬佩。 若如你一般的人,反而下场凄凉,岂不是世道的悲哀? 我是真心实意来助你们重聚的。 “你知道天机楼吗?” 顾归尘目露思索,微不可见地点头。 姬无焰又饮一杯酒,摇头道,说我指的,可不是那些挂名天机楼的江湖骗子,而是天机一道的正统传人,当世仅有一脉罢了。 如今还行走在世间的正统天机楼弟子,也不过五指之数,且他们与摘星阁愿意侍奉君主的道统观念不一样,崇奉大隐隐于市,隐匿凡尘中,能否与之相识,全看缘分。 我昔年游历四方,机缘巧合中正结实了其中一位,如今恰好可求他帮个忙。 “得此一卦,可测命运无常,遑论寻亲这等小事。” 顾归尘听后默然良久,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在说谎,但即便是谎言他也不在乎,对于身处绝望中的人而言,已然无可失去,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反而,哪怕有一丝希望,哪怕这希望极有可能是虚假的,他也愿意尝试着去抓住。 “求此一卦……代价呢?”他呢喃着,早就明白,任何得到都以失去为前提。 姬无焰听后叹息一番,慢慢撵着手中玉杯的边沿,一步步往他跟前走来,低头俯视他时,神情奇异悲悯,说什么,并非求卦需要什么代价,而是,为了一个亲缘完满,你甘愿舍弃到什么地步。 “你经历了这样多,又怎会不懂呢?”他反问着。 顾归尘本来神情无波无澜,听到此问后,却好像骤然回想起什么,面色一怔,空洞双眼中方才亮起的一丝光,又瞬间熄灭了。 姬无焰则面带同情,又说,此事的难处在于寻人?不,恰恰相反,寻找他们的下落,仅是其中再简单不过的一环。 真正的难处在于,怎样让他们重新接纳你。 顾归尘迷茫中,以目光无声询问。 姬无焰便笑一笑,说你此刻若能与他们相聚,他们感念你的赤子诚心,定然不会立刻拒绝你,甚至,愿意将你暂且留在身边。 可这仅是一时的梦幻空花罢了。 两年三年的倒也无妨,可五年后、十年后乃至百年后呢? 早晚有天,他们还是要赶你走,并且都觉得,这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这是为你好。”他低声叹着。 那语气竟和昔日的顾霖铃有几分相似,以至于顾归尘乍一听到,深埋心底的噩梦就被勾起:雨夜、染血的石阶、紧闭的大门、忘尘之剑、十三的哭泣、顾霖铃的背影…… 他冷汗直下中死死抱住头,像要把那些不好的回忆统统压回去。 “不!不会的……不会的……没有下一次!”他坚信自己不会让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哪怕他也觉得这是自欺欺人,于是,那个心结样的魔咒又一次浮上心头,“我什么都忍得下……” 若时光能倒流,他会将一切事情扼杀在萌芽里。 他一定会听话地留在家中,等十三和阿姐回来,任何人都不要遇见,任何事情都不要触碰。 同样的,若有第二次机会,他会甘心将世界隔绝在外,他会甘心受一切屈辱,和他的亲人一起承担所有。 “你以为,忍耐便能解决一切吗?”姬无焰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后辈。 他缓缓道出某种必然,说着,不论你忍耐与否,你须明白,他们一定希望你过得更好。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啊,你天赋如此绝顶,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天赋。 在这个世界里,资质不同的人,天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犹如夏虫不可语冰。 很遗憾,你与你的亲人们,哪怕情感再深厚,也依旧是不同世界里的人。 所以注定要分别,那样对彼此都好。 姬无焰话语中有很深的惋惜。 “我不需要……不需要什么天赋!”这语气斩钉截铁,似怒似悲、似泣似怨,无知无觉中,顾归尘脸上两道泪痕划落,在衣襟处打湿两块斑点。 他感到从胸膛蔓延开来的压抑窒息: 又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天赋之别!贵贱之分! 可我们明明,都是一样活在世间的人,有共通的喜怒哀乐,为什么,偏要被那些莫名而无形的东西分割开? 我不接受! “既如此,挖去灵根便是了。”姬无焰的笑容毫无温度。 他猜到了此人最终的决定,却没料到对方会毫无犹豫之色。 他说,只要你真的变成个无灵根的凡人,你的亲人就再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反而,因凡人寿命短暂,他们会更加爱护你,一直陪伴你,至到你离开人世为止。 可是,你不再仔细考虑一下么,灵根剜了,便没法重新长出来,你失去的,可是无数凡人梦寐以求的长生道啊……而且,一旦你灵力尽失,修为散去,剩余的寿元,多半只有二十几年了。 “那样,也挺好的。”顾归尘低头,看向心脏处,低语着,“二十年,够了。” 他意志坚决,面上毫无可惜之色。 “唉,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必再劝了……你要自己动手,断去灵根吗?” “可那没有用。”他依旧低着头,盯住心脏。 “哦?为什么?”姬无焰明知他指的是血种的愈合之力,却故意装作不明白。 推想一番便知:连心脏都能完美愈合的血种,治愈灵根亦不是难事。 姬无焰知道猎物已经循着诱饵,快要自己掉入陷阱了。 顾归尘则犹豫一番后,还是选择将血种的存在告知了对方。 只因对如今的他而言,哪怕姬无焰包藏祸心,他也不用惧怕什么——他已经无可失去,常人会在乎的东西,比如修为、比如性命,他统统都不在乎了。 况且他知道血种之上有封印,并不怕对方觊觎。 姬无焰听后微笑起来,心想: 就常理而言,此子身怀这等神物,又天赋绝顶,只要圣阶修士不亲自出手扼杀天才,道途简直一片坦荡光明——在封印护持下,那颗种子,旁人根本无法染指。 可假若,是种子的主人自己主动放弃求道,甘愿求死,甘愿舍弃血种呢? “哦?天下竟有此等奇物?”他装作感慨万千,安慰道,“唉,如此可麻烦了,你若不死则不可取出,灵根总会被愈合,但你若死了,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你放心,任何东西皆有破解之法,只须用心筹划便是。” 顾归尘伤势未愈,但听言后臻首致谢。 他虽然不工于心计,可直觉告诉他:也许,此人最开始的目的,便是血种。 可他仍旧愿意道谢:为这最后一缕希望。 而姬无焰布下这场言语圈套前,就已经有了大致设想: 只有血种成熟后,才能自主破开封印,并将之取出……照理血种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今要快速将之取出,就只能用非常手段催熟它。 且这个用以催熟的非常手段过程中,需要顾归尘倾力配合才行。 此外,等血种大成,届时顾归尘会拥有不死不伤的愈合力,即便是姬无焰也不能断定可制服如此一个怪物。 因此,必得顾归尘心甘情愿俯首就戮,夺取血种的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姬无焰自摸清对方的性情后,倒再没担心过顾归尘会反悔,只是,当他拿出重金,广召医修寻找催熟血种之法后,却遇到了困难。 有位医修告知他:天地万物的生长皆有其规律可循,拔苗助长之举不可取。 按规律,此血种要长至完全成熟,起码要二百年以上——这最短的二百年,还是建立在顾归尘能坚持不懈接受历炼、天天活在战斗中,并不断催发血种力量促进其成长的基础上的。 姬无焰听后,笑容里含了戏谑讽刺,“论道理,你当我不明白吗?” 他冷冷判决,“寻常手段达不到,便做非常人,用非常手段,行非常事。” 他掐指替这群医修略微算了算,说什么,照你们推断,让此子去战场浴血、昼夜不歇地历炼,每隔个十天半月遇上一次生死危机,熬过去了,血种便得以成长……这般情景下,种子长至成熟,要两百年。 可假若,此子每三天便遇到一次死境绝境,这时间,便可缩短至六十六年……假若他每天都在生死间磨练,还可以再缩短到二十二年……如果,他每天、每个时辰、每一刻钟……乃至每一个吐息眨眼,都处在濒死之境…… “血种又该如何呢?”他笑得冰冷,又命令着,“我给你一年时间,至多一年。” 话音落后,在场的医修们全陷入短暂的沉默,连空气中都染上森冷感。 许久后,还是那名最先劝告姬无焰的老医修开口了,说此法不可行,哪怕是珍贵如凤血种子一般的不死圣药,也不可能无限度地挽回一个人的性命。 “每刻钟皆在生死间,没人能熬过去,他会死的。” 老医修许是动了怜悯之心,劝说着,若此子死了,凤血种子会直接被封印自毁,届时更加得不偿失。 姬无焰眉间染上不耐之色,在他真正动怒前,又有一位黑袍蒙面的医修开口了——若他记得不错,在皇城平定北原魔宗前,此人乃实打实的魔修。 但如今皇城一统五域,帝尊治下,阴暗的东西皆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不过一二十年后,天下修者便无魔门道门之分了,很多曾经北原魔门的修士,也“弃暗投明”,纷纷拜入其他几域的各大宗门,就此正魔两道,竟更难分辨了。 但姬无焰生平自诩为正道,极少和魔修对面而坐却不动刀剑,因此也感到新奇,用目光仔细打量对方,倒有些好奇此人能说出何等高见来。 结果,不愧是魔门出身,提出的手段,没有让他失望: 那魔修说,若用寻常法子去折磨此子,叫其血肉之躯时时刻刻处在濒死之态,那要不了一个月,这人便没命了。 又说,人体腑脏最是脆弱,心脏尤其,任何内伤波及五脏六腑,都极难治愈;其次到血肉筋脉,若过度磋磨,气血就会逐渐耗尽至干枯,最终也会死,至多死得比伤及内脏慢些,但也熬不过三个月。 人体中最坚硬、最能耐受住折磨的部分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是骨头。 “公子不妨试一试……骨刑。” “骨刑”二字一出,连在场许多见惯生死的医修也瞬间背脊发寒。 姬无焰却目露求教之色,问一个细解: 那魔修便继续说,刑如其名,往年在魔门中,对待级别最高的犯人,会先废去其修为,再用钉子一点点敲碎犯人的骨头,大骨用长钉,小骨用细钉。 同时,又将犯人放置在血池里,往血池中投入许多愈伤的灵药,以血池温养其五脏六腑,吊着犯人一口气……等其骨头慢慢地长好了,再重新将钉子敲进去……如此反复折磨,到死为止。 而顾长思此子身负不死血种,以血池温养这一点便大可免去,只须注意刑行的时候,要小心别伤到他的内脏,且碎掉骨头后,要立刻用药治愈外伤止血,以保存血气……只纯粹以破碎的骨,来激发血种力量,催熟血种便可。 又说,此法讲来轻巧,真实行起来,要确保此子不死,一方面得随侍医修医术高明、且行刑者会拿捏穿钉入骨的分寸,另一方面,也得受刑者意志坚定、耐力绝佳,否则,极有可能身躯未到死亡极限,可意识已经熬不过去,直接痛死,神识溃散。 过去,在魔门中受过骨刑者,无一人是躯壳先死,全是精神在极度的痛苦中日渐溃败,最终神识散灭而亡。 “你会施骨刑?”姬无焰听得兴味盎然。 魔修答道,小生往年在魔门,是专门负责施刑的,至今日,共施过一百三十二场骨刑,其中坚持最久的一人,也不过活了两月零三天。 若要对此子用刑,也不可一上来就动重刑,须慢慢地加,叫他适应,假使按照骨刑的法子来,一年之内,只要他不死,血种必然能成熟。 “你的意思是,没有必然的把握,保证他能活下来?” 魔修答,我仅有三成把握,另外七成的多少,由他自己来决定。 “那便试一试。”姬无焰笑道,本来他对血种也并非势在必得,参与此事,以至大费周章召集医修,更多是因为,他想看看顾长思这人,可忍受到何等程度。 而对这魔门刑罚,他很是欣赏,乃至当场赞叹一句:“不愧是魔门中人!” 却没料到那黑袍魔修听到后笑了一声,说这世界上其实仅有一种魔: “人人心底的魔。” 作者有话要说:orz本来要一气写完结尾的,结果蠢作者写了超过一万字也还差两幕才能结尾,只好先断在八千字左右发出来,明天早点的话傍晚更新,晚点的话十一点左右吧,肯定能结尾惹! 另,又拖了三天才更,滑跪道歉orz。 感谢在2020-05-31 01:07:39~2020-06-04 00:4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 10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