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和他的剑》 第1章 序 “先生,醒一醒,申郡守的马车都到院门口了,他问,那批木炭运回来没有。” 秦郁昏迷不醒,浑身汗湿。 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 朱雀,从南越地底的岩浆中熔炼而生,状如鸱,爪如手,音如痹,专为引渡苦难人间那些流离失所的亡魂,太多太多,如失去母亲的孩子,失去信仰的君王。 黄昏将至,它平张着巨翅,看见夕阳的红光在安邑和洛邑之间的一条血河之上沉重地蠕动,天子于巍峨阙楼之间垂泪,仿佛,一个时代的终结。 天下礼崩乐坏。 井田宗法中的社庙被耕犁敲碎,王畿宫廷的九鼎被烈火炼化,周室的荣光,一点一点化为虚无的粉末,随着三只追逐撕咬的野狐,飘散向北方浩瀚的玄武。 漆黑长夜,困兽于四野奔腾,贵族哭嚎,贱民惨笑,茹毛饮血的印记还未退去,一轮新的嗜血之灾又降临在混乱的山河。一支冷箭,射中了朱雀的咽喉。 轸宿骤然殒落,四海俱静,方圆万万里的土地陷入火海,那是朱雀的尸骸。 初晓,东方的层叠山峦之间却升腾起一股青烟。凡间春至,雨水落下,只听见一声令人发聩的龙吟,旭日冉冉,阡陌纵横的土地萌生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黝黑的根系如饥似渴朝着地底延伸,青葱的绿叶遮蔽了九州的贫瘠,那娇艳的野花,星星点点,刺破五正颜色的禁忌,在白骨尸山之上勇敢地争奇斗艳。 青龙乘春风从东方七星之中幻化而至。它通体碧绿,召唤雷电,在生灵呼喊中降下济世的甘露。 它的琥珀般的眸子里,映入的是高冠深衣穿行于上下九流,一柄柄尺规划弄着全新的格局,士子高谈阔论,声震云霄。 草木长起来。 前缘尽灭,人世化为一抔金汤。 “先生,你快醒一醒,莆监和石狐子他们已经运送木炭入城了,申郡守……” 第2章 垣郡 魏国,垣郡,夏。 “石狐子,你说你这些年跟着先生,没学铸剑,倒学会不少骗人的本事。世上哪里有什么朱雀和青龙啊?我这辈子,只见过麻雀和老鼠,啊还有,鸡和蛇。” 山林苍翠欲滴,天空无云。 远处的城郭升着炊烟。 一群身着褐衣,肩背竹篓的壮汉,拉着装木炭的车,沿南山的泥路走下来。 他们是冶署的工人,因垣郡不久前接到大梁司空府上大夫尹昭命令,加紧铸造一批长剑,而府库中木炭不足,所以专门从旧都安邑的炭窑子运回了这些木炭。 刚才说话的人,名叫阿莆,出身官奴婢家。他之前一直就在铸币的市窑里鼓风烧炉子,练得豹子般的体魄,又因三年前在冶署走水时,顶着烈火救出西门氏的小儿子,立下大功,所以被郡守免去奴籍,升为运炭监,别说是雇工和徒工,就是在役的士卒和官府的工师,见到他那张被火烤得稀烂的脸,都避让三分。 “石狐子,问你话。”阿莆拿肩头的麻布擦了一下汗涔涔的脖子,笑斥道。 而石狐子呢,身量细瘦,手脚修长,总是走在最前面,步子和山风一样轻灵。 旁边的几个人笑起来了:“莆监,别看石狐子像个娃娃,是十五六的少年呢。” 石狐子是冶署桃氏秦先生门下的弟子,属于工师,原本应是使唤其余工匠干活的体面人,然而众所周知,自从冶署走水那事,大家只见到,他要么是帮桃氏其余弟子洗衣服做饭伺候人,要么就是和雇工、徒工还有官奴婢一起干苦活。 从没人问过,石狐子在跟秦先生学艺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没爹娘,有说他家曾是在平巷里挖矿的,有说他是一个徒刑犯的,也有说,他是孽畜的化身。 他闯进垣郡的时候,浑身是血,连眼睛都是血红色的,就像刚从尸池里爬出。 然而,大家又很喜欢现在的石狐子,他年轻俊俏,会讲故事,讲的真的一样。 恰似刚才,石狐子只不过是,不小心从袖子里掉出一块雕刻神兽的泥范,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大家一整天热议的话题——青龙和朱雀,到底哪个比较厉害 “要我说,还得是朱雀厉害,要不怎么,如今雀门铸剑师横行天下呢……” 运炭车吱呀吱呀的,石狐子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走得越来越欢快。 “莆监,我先入城找姒大哥去了。” 垣河旁,商队在行进,束腰帛衣的是猗家人,靠贩卖解盐而闻名,他们一到夏天就要出关去韩国做生意,石狐子曾经亲眼见过,就连郡守都要为他们送行。 城东的那片小麦田正处在收割之际,不久就会经历新的一番耕耘。石狐子听老人们说,百年前,一个男子要耕作三百亩田地才勉强能够养家,直到李相邦来到魏国,组织麦黍轮种,精耕细作,使一人只要用一百亩田地就能收获同样多的粮食,即便饥荒年景,也有平籴仓赈济,那余下的土地,才渐渐被官府收回,有些授给自由民,有些,封给新晋的贵族。 尽地力,善平籴,废世卿世禄制,奖励有功的人,魏国就是这么强大起来的。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不能一成不变。 石狐子也不知变了什么,只知道,太阳升到了正当空,自然而然地就要下落。 近几年,城东的土地全被封给邦府上卿西门氏作了采邑,西门似乎很慷慨,刚来的时候便征召起数千的庶民,好吃好喝养着,替他耕种一望无垠的宝地。之后,他又发行了一种雕刻句芒的布币,用于农具的买卖,普及至方圆三十城。 城西的破庙更有大变化,那寸草不生的黑色的矿原上刚凿好五六十口竖井,像五六十张涂满墨汁的贪婪的嘴巴。石狐子可以想见,将来,它们每天都要吃进数以万计的挖矿的工匠,然后吐出成堆的黑金,那是中原人眼中最高贵的东西。 走到这里,一座门楼拦在面前,石狐子不得不停止遐想,把令牌交给门吏。 “魏国大梁司空府,垣郡上库,冶署运炭监,莆,自安邑炭窑,运炭而回。” 垣城很大,双城横跨十几里地,设有东西两市,三十余个坊里。在魏国国都东迁遥远的大梁之前,这里一度算得繁荣昌盛,如今,虽然城郭老旧了些,城内百业却依然生生不息,在郡守大人的治理之下,万户人家各司其职,过得不错。 若要平时,有多余的功夫,石狐子入城之后,还会在举办私学的彦堂前听一听士子讲仁政,然而今天他不能耽搁,他得先去榆柳摊通知姒妤,一起回冶署。 榆柳摊是热闹的地方,来访的除了赶集买瓶瓶罐罐的,还有不少肩负理想的政客、商贾,江湖儿女,可岁月流到这里,就像金液浇入泥范,呲地,就静止。 姒妤,方圆百里有名的相剑师,也是受秦先生之命,负责联络四方的大弟子。 石狐子管姒妤叫大哥,不仅因为姒妤是师门之中唯一一个不把他当下人看待的,还因为,当年他浑身是血,躲进榆柳摊,是姒妤把他掩在绒裘里,救了他。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相剑,他看到的姒妤和此刻一模一样,坐在柳树之下。 姒妤的面容很素净,是那种,在炎炎夏日会让人想伸手贴上去冰敷的素净。 而事实上,市井混杂,早就有人这么做过,若非郡守的侍卫在旁看护,怕贴的还不是脸,而是屁股,但后来,石狐子听姒妤说,相剑之时,泰山压顶不弯腰。 此刻,姒妤的对面,坐着两位身穿绣花绿丝绸,腰佩香囊,戴着高冠的人。 “二位从楚国来?” “姒先生,这剑是友人赠予我的,说昔日干将所造,流于楚地,也不知真假。” 楚人从丝布里取出那把短剑,呈在桌案上。姒妤看了一眼,剑身呈柳叶形,扁茎,斜肩,茎部有穿孔,剑柄依靠木条通孔钉固,纹饰兰草,确实是吴越古剑。 是青铜铸剑。 姒妤又拿石坨,轻轻擦去一处将要脱落的漆,漆底之下,剑身泛白,微微参杂黄色,这就是坚硬性多于柔韧性,属于六齐之中,“削杀矢之齐”这个档次。 “二位,此剑金相均匀,是好剑,但干将所铸,刚柔并济,不出于大刃之齐。” “姒先生,这是何……” “铸剑患魏韩,相剑患吴干。”姒妤将剑递回,道,“干将铸剑多为礼器,而当世之剑多用于杀伐,前者是大刃,后者是削杀矢,故而我说,此剑是仿造的。” 两位楚国人皱起眉头,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丢下两枚铜贝,拍屁股走了。 “啊,假的啊。”围观百姓本以为能见到宝贝,不想是假的,纷纷摇头叹气。 柳树后头,一个影子晃了下。 姒妤平静地放下石坨,侧过脸,道:“石狐子,别躲了,过来,扶我上车。” “姒大哥,原来你知道我在。”石狐子这才鬼机灵跳出来,抢过案头的那两枚铜贝,抛了一抛,塞进自己的腰兜,“楚国的钱币真好玩,和蚂蚁的鼻子一样。” 姒妤道:“木炭运到了?” 石狐子道:“运到了,我一路看着呢,还请姒大哥在先生面前,多夸我几句。” 姒妤道:“不行,我得先考你,使用这六种窑炭的口诀,你背下来了没有?” “那有什么难的。” 石狐子啧一声,架起腿,模仿讲学的老儒生,“听着。” 黑少侠(黑炭)召之即来烟影重, 白头翁(白炭)深藏不显功夫高, 青阿娇(青炭)悠悠长歌连十日, 水中麦(浮炭)片片轻巧暗生香, 石草虫(铸焦)吞火结衣伴金欢。 竹夫人(竹炭)一杆惊炉恨难求! 冶署用炭,按照燃热、持续性、稳定性等特点,分多个品级,使用的法则很复杂。石狐子十分得意,这可是炭窑师父教他的,同行这群人中,连阿莆都不懂。 “好,说的不错。” 姒妤笑了笑,眼睛一眯,伸手从石狐子的腰际探过,须臾功夫,把铜贝悉数索回,一个不差。石狐子反手抓住姒妤的腕,不料,那铜贝已落入旁边的木匣里。 “姒大哥,你又诈我!” “走,回冶署。”姒妤起身收拾摊子,没让石狐子搀扶,瘸拐着走上破车,“你小子,先得饱饱地吃上三天,把身体养胖,脸色养好,我才能和先生交代。” 第3章 桃氏 冶署在城的西北角,隶属大梁司空下设在垣郡的司空府,分为筑、冶、凫、粟、段、桃六部门,各有专攻,因是负责锻铸贵重的金器,所以,占地相当庞大。 庞大到,附近三里的街道因锅炉涌出的气浪而变得灼热,所有的士子、农民、商户,行到此处,都不禁要抬起头,观摩那从院子之中冒出的骇人的冲天火光。 有妖怪似的。 可,这些年垣郡之所以能安定无虞,离不开冶署里的妖怪。筑氏造的生铁削刀锋利无比,伐木凿石盖房子比从前快多了;栗氏造的青铜量具精准无误,通商不必再为了锱铢跑到安邑去找判官;段氏造的白口铸铁耕犁,根据盐碱之地的土壤特性而做出柔化改进,极耐腐蚀,免去不少损耗。诸如此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百姓很敬重冶署里的工师,称他们为先生,把他们和城中来往士子相提并论。 “姒大哥,我扶你下车。” 石狐子和姒妤在那扇雕刻朱雀神兽的巨大铜门之前下车,这时,阿莆的队伍也到了,板车在夹道的欢呼之中驶入冶署,泥巴青菜乱挤乱飞,场面浩大而隆重。 一进门,石狐子的神色却不同了,整个人都焕发出奕奕神采,他熟悉这里,他属于这里,他不是铸钟的,不是铸戈戟的,他属于桃氏师门,会成为铸剑师。 “姒大哥,宁师兄和毐师兄怎么也回来了?他们比我们还早,真没想到!” 姒妤应了一声。 这批剑器,非同寻常。 桃氏大院门前,另还立着两位骑马的工师。一个目若朗星,唇似含丹,腰悬刻绘神兽禺强的短剑,一边与旁人说笑,一边挥斥八百矿工将铜锭搬入库中; 另一个皮肤古铜,头戴黑金面具,沉默如山,监视锡、铅等调剂金属的装卸。 石狐子跟在姒妤的后头,冷眼打量着宁婴和毐。冶署桃氏之中,除大弟子姒妤是相师,其余级别高的都是坊师,炼坊甘棠和砺坊采苹为兄妹,驻于署中,而金坊和剂坊的则可以独立揽活,常是奔波在外,除非有大的项目,很少回来。 “妤,青狐如何越养越瘦了?跑安邑吃的是肉,怎么也不见他长高长胖?” 师兄弟齐聚一堂,先说话的是宁婴,面含春风,一过来就要拿石狐子打趣。 “去煎赤金,少牢骚。”姒妤把石狐子拉在自己身后,“青狐不是你能叫的。” “知道,没见炉烟么,已经到第三遍,七分纯。”宁婴啧了一声,放下不安分的手,潇洒转身,走了,他也没有吃亏,率先在阿蒲那里讨得上上等的白炭。 金坊的坊主便是宁婴,负责把矿里粗炼的铜锭精炼为纯铜,也称“煎赤金”。 旁人见金,只知掂量重量,看一看赤红呈色,而宁婴相金,就像浪子看歌伶,无论风尘仆仆哪里来,地底杂糅多少事,剥去彼此外衣,总就是惺惺相惜一番情。 他生得俊逸风雅模样,名声确实不大好,传说,冶署的女工没几个和他干净。 石狐子一度觉得宁婴是被冤枉的,可,自从在炉房,看见宁婴与采苹二人扭滚在铜渣渣里,他便断了这个念头。要命的是,隔日,宁婴还把衣服丢给他洗。 相比于宁婴,石狐子更喜欢毐。毐是韩国人,负责调配各类合金的比例。 铸剑有四决。一是金料配比恰当,二是范形制作标准,三是火候掌控精确,四是砥砺修磨统一。调剂是四决之首,不仅决定剑的轻重,还关乎着剑的刚柔。 石狐子从毐身上偷学到不少点石成金的神奇本事,只不过,毐不关心旁人,以至于石狐子有一次跟他去勘矿,掉在井里七天,硬靠喝尿才熬到被人发现。 “妤,剂坊还是按照上库的旧制,三分其金锡居一配为大刃之齐,大体无动。” 毐叫住姒妤,说话间,他估计宁婴运回铜锭的量,已让剂坊配好主剂锡(锡金)和杂剂铅(青金),就等指令下达。姒妤点头,允准毐进一步研磨矿粉。 师门诸坊配合精密,随后,炼坊的甘棠和砺坊的采苹也纷纷向姒妤禀报进度。 “砺坊的事情,缓一缓,先全力筑锅。”姒妤对甘棠道,这次赶工期,务必从冶氏手里抠出那五十口用于熔炼合金的坩埚炉子,补全上回借给市窑的那批。 满院子的工匠忙忙碌碌,嘤嘤嗡嗡,像一个热闹的蜂巢。石狐子却无事人似的,时不时地往院旁一条被竹叶影子覆盖的小巷里张望,那里,安静而神秘。 “姒大哥。”石狐子问道,“我刚才看见了申郡守的马车,他有事找先生么?” “你小子还真是日日夜夜都惦念着先生。”姒妤笑了,“什么都瞒不住你。” “我只是……”石狐子想了想,道,“我只是,怕先生把我当外人,不教我。” “那行。”姒妤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先生正被申郡守堵着呢,派你去解围。” “得令!”石狐子应得干脆且响亮,话音刚落,人已经屁颠屁颠地飞去了。 姒妤看着石狐子灵活而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子里,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在如今的铸剑程式中,合金熔炼之前还有另外一条流程,须和提纯、调剂平行进行,叫做制作剑范,即,用特殊的泥料覆盖在陶瓷的剑胚之上,把剑器的形状、尺寸抄印出来,待其烘干,再在内壁上镂刻出阴阳相反的纹路,拼接成“范”。 一把剑是否能够达到形状标准,其美观度、实用度等都取决于剑范的制作。 别的冶署,一般直接让范坊按照官府里统一发配的初胚制范,只进行一次。而在垣郡冶署,这个过程要进行多次,具体而言,由模制作范,再由范制作模,循环往复,直到模具的精细程度达到一定的要求,才会作为初胚交由范坊制作。 秦先生对模范情有独钟,扣着这个环节,始终不传给弟子,十余年皆是如此。 相传,即使是当今雀门顶级的青宫铸剑师,也都摸不透秦先生做模范的路数。 青轩,光影斑驳,蝉鸣习习。 秦郁披着一件广袖,伸着懒腰打开门时,垣郡郡守申俞深衣帷裳,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盯着他。秦郁揉一揉眼睛,觉得自己怕是看见了鬼,立即把门关了回去。 申俞面色苍白,咳嗽了一声:“秦郁,你应该知道,本郡守在此候你三天了。” “金锭运到,你说杂质太多,我忍了,打回去重新炼,结果你居然又说木炭不够?好,运个木炭花费大半月,现在总算齐全了,你,还有何借口可以拖延?”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秦郁道:“申郡守,一千把武卒长剑的正常工期是三个月,这回,司空府只给了一个半月。尹昭是我的师兄,他一定知道以垣郡的生产能力不可能铸成,他卡工期,是试探我有没有私藏技艺,我若铸成,岂不就露了馅?我花十年才让天下人相信,我秦郁再没有和他雀门争名之意,不能因这批剑,引来杀生之祸。” 申俞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垣郡百姓?是,这批剑铸成,必然惊动雀门,可河西正与秦国交战,这批剑若不按时铸成,恐怕连王都要惊动。尹大夫觊觎垣郡的冶治已久,届时,你大可投奔别处,但垣郡将有灭顶之灾,你知不知道。” 申俞在席前脱履去袜,突然眼前发黑,因是站太久,急火攻心,趔趄了一下。 秦郁端过一碗水,放在案头,那副无赖的神情映在水面,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申郡守糊涂了,拜魏王所赐,我秦郁如今是无家无国之人,又哪里剖得出仁义心肠,替你解救魏国的百姓?工时已经耽误了,有什么罪过,我赔命就是。” 申俞道:“小人。” 秦郁莞尔。 “先生……” 石狐子揣着一枚小短剑,从院墙里翻下来,正要进屋,一个陶杯砸碎在地上。 他看见,衣冠整齐的申郡守跪在秦郁的面前,那张失去血色的脸颊颧骨突起。 “秦郁,十二县六万顷田地,若只罚几条人命也就算了,而长久呢?冶署一旦交权,虎狼又要扑来撕咬,到时候百姓就是家破人亡,还不知谁手所害!” “秦郁,我申俞此生力行仁政,并非只知道吟唱诗经,你信我,有朝一日定把西门和尹昭双双从那庙堂里啄下来,替你报洛邑鹿宴之仇,这是魏国欠你的!” 一阵沉默。石狐子又看见,秦郁眼中的那闲散的神,一点一点,汇聚起来。 秦郁捏着残留在手中的陶片,凑近申俞,道:“欠情无用,你把申亚送来我这里,做我的学徒,随我姓。”想了想,又道:“还有,运炭监,莆,也随我。” 申俞抬起头:“你能保证完成么。” 秦郁道:“可以。” 申俞道:“多久?” 秦郁道:“一个月之后,冶署大门之前,一千长剑,任凭申郡守的勘验。” 申俞离去时,庭院的竹丛中卷过一阵风。石狐子听着那玉佩脆响,似是青山崩塌,巨石碎地。好在,没过多久,他便又听到秦郁清了清嗓子,喊自己青狐。 第4章 青狐 石狐子定一定气,迅速收拾完地面的狼藉,接着,脱掉鞋袜,洗干净双手,走到旁边的祖师欧冶氏的丹青画像前,环两臂,叩首行礼,郑重地跪拜了三番。 “先生,我回来了。” “青狐,打碗水。” “是,先生。” 石狐子很珍惜能够见到秦郁的机会,因为这一声“先生”,他实在得之不易。 那年,被姒妤捡回冶署后,他昏睡了几天,醒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跟着别的孩子上山砍柴,帮署里做活,捣鼓一些农家的器件,从炉渣里捡余下的炭火。 可他毕竟十二三岁,那是所有男孩子变声音窜个头的年纪,那是贪玩的年纪。 不久,他就发现了自己对于金属及陶土的痴迷,也学会了和大家说笑。他像水田里的泥鳅,四处乱钻,还用边角料制玩具,领伙伴做游戏,一度连西门氏的那个常来捣乱的小儿子都有些崇拜他,他也聪明机灵,老是缠着姒妤,要拜师门。 秦郁已不再收弟子,听姒妤提起一句,也就默许这么个事,连他的面都没见。 他却如同雨后春笋,自由迅速地生长着,将各个坊里的日常事物摸得通通透。 一直到那天。 他答应带小西门去炼坊里看火,两个人就偷偷蹲在炉坑旁边,看那火光时而变成白色,时而变成金色,变幻莫测的,好看极了。他看的很入迷,忘了火候。 突然,一道纯青的火舌就这么卷了上来,他猝不及防,一把将小西门打开,只觉热浪从脸旁舔过去,将他整个人掀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不仅身上红肿,脱了三层皮,连梦中那些可怕的场景,也烙了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来垣郡的路。 河西,戌国边境,秦魏士卒交战,佣兵屠戮村民,满地都是尸骸,血流遍野。 他和妹妹躲在草堆后面,看见父亲把母亲挡在身后,手里握着斧头,可,对面佣兵的手里握的却是一把剑。剑,在刹那间就击碎了斧头,刺透了父亲的胸膛。 “石狐子,带好阿葁,活下去。” 他拖着阿葁往山林里逃,一支箭矢从他们的耳边飞过,射死了追来的佣兵。 救他的人,头戴斗笠,坐在一孔幽深的山洞里,背对着他,给了他一个任务。 去垣郡,拜桃氏秦郁为师,学铸剑之体系,以设计出攻克魏国四库兵器的工艺为标准,判定是否完成任务,只有完成了,他才能再见阿葁,阿葁才能不死。 “孩子,你有五年的时间完成这个任务,我们会替你照顾好阿妹,等你回来。” 想起这些之后,石狐子躺在榻上,谁都不理,整整三天没有进一丁点的水米。 他已经熟悉铸剑的流程,可他知道,若没有剑范,再好的合金也成不了剑形。就像他自己,即使再思念家乡,再记挂阿葁,不会设计工艺,回去也是徒劳无功。 那么,如何才能尽快学会呢。 他打起了秦郁的主意。 因秦郁制作剑胚时,总是一个人,连姒妤都无权接近,所以石狐子就想着,把秦郁用过的剑胚偷出来研究,一天夜里,他找到小西门替他望风,自己则翻墙入室行窃,都已经拿到了剑胚,又怎料,小西门胖墩墩的,哪里有他一半的机灵? 一条青蛇窜过,小西门便以为是人来了,慌里慌张把门口的烛盏打翻,落在草堆里,把园子烧了起来。冶署里,随便哪个坊都存着大量的燃料,石狐子咬了咬牙,又只好藏住剑胚,飞快跑去叫醒阿莆,救了火,这才防止住更大的灾难。 必然,事情就败露了。小西门哇地一声,把石狐子的“宏图大业”哭了出来。 石狐子受杖五十,这回,连姒妤都没有替他说话。他血淋林地被扔在城西的破庙旁等死,脑海里,浮现的是戌国的那片焦黑的土地,和妹妹阿葁的小手。 他终究是没死,他从污浊的泥巴里挤出一口.活命的水,从地沟爬回了垣郡。 他在冶署对面的街巷里乞讨,浑浑噩噩,连腐烂的脚背已经长了蛆虫都不知。 终于,当他伸出手去抠那地缝里面的饼渣时,一双干净的草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秦郁。他没有再敢撒谎,只把所有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先生,我想救阿葁。” “阿葁是谁?重要么。” 石狐子吞下一口血水,道:“先生,我,我想学铸剑。”秦郁这才点了头。 秦郁领他走进炼坊,看炉火从黑色变为白金,最后成为纯正的青色。秦郁告诉他,匹夫用剑只知计较一斤一两,而君子用剑,纵百年精铸,然,完成宿命只在一朝。彼时炉房极其闷热,秦郁拨炭,就在他面前脱去上衣,裸露出黥着骇人蛇纹的脊背。他很惊讶,他知道那是凶兽相柳,是刻在负有罪孽的人身上耻辱的标志,可如今,就像一道寻常伤疤,在秦郁身上愈合得彻彻底底,不见伤痛。 “青狐,等你准备充分,我会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士子,把阿葁接回来,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再在垣郡提起这个名字,不能再思念故乡哪怕一丝一毫。好么。” 之后,石狐子不再着急了。 他相信秦郁,秦郁从没有食过言。 秦郁把他收得服服帖帖的,他也很知足,不知不觉地,在金坊、剂坊、炼坊和砺坊都做过了下手,一直到这回去安邑运炭前,秦郁交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任务。 “先生,我随莆监从安邑回来,按先生吩咐,路过安年郡时,把记号刻在竹飞子上面,东南各放一只,那位姓翟的先生如约来了,把‘草虫’埋在黑炭下面。” 屋里,一师一徒弟,穿堂风把祖师爷画像卷起一角,欧冶子活了,看着他们。 秦郁抿过一口水,点了点头。 面前的褐衣少年,语言简明,动作利索,已不再是弱不禁风,只知卖弄聪明的孩子。他身材清瘦,还没展开男儿骨架,但,十五岁的年纪,也应当能承事。 “青狐,安邑好玩么。” 石狐子:“啊?” 秦郁道:“昨天听咱们姒大哥说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我布置给你的题目做完了没有,安邑的炭窑里那么多炉子,总能有让你用着顺手的。” 石狐子说了一声是,立即把短剑拿出来,膝行到秦郁面前,双手捧得高高的。 “临行前,先生让我修复这把短剑,我觉得剑易碎裂是锡金太多,于是借安邑的炭窑,在锅里加了赤金再浇铸,还……想办法添进了奂金,请先生勘验。” 秦郁笑了笑,这个回答,可以说让他很满意。他把短剑拿在手里,弹了一下,声音正好,说明石狐子懂得把控重熔的火候,并添加了新的合剂,方才做到。 “好,配得挺好,不过你没有注意,我给你的范片表面,已涂有足量的奂金。” 石狐子心里咯噔,低埋下脸。秦郁笑着把剑放回他的手心里,让他之后再改。 奂金是一种昂贵的物料,用于增强剑身的防腐性能,极难提炼,一般的士、兵、商的佩剑都用不到。石狐子本还为从王公府弃剑中刮出半铢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把它以一比七的比例加砂汞变为金泥,再蘸盐涂抹在范泥内里,浇铜液时,砂汞蒸发,金泥附着在剑器表面,自然生成氧化薄膜,是最节省的方案。 “谢先生教诲。” 石狐子不敢再废话。他熟悉秦郁,秦郁虽是先生,但,毕竟和彦堂士子不同。 士子的眸子里会发光。 有的讲仁义,有的将法制,有的讲用兵之道,还有的,什么都不讲,光坐禅…… 白衣佩剑,风度翩翩的。 可秦郁的眸子,映过千千万个锅炉子,能直视烈火,就是从来都不会发光。 平时,秦郁给他们出题目,指点他们的技艺,都是在做工程的过程中进行的,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完全没有尊贵,哪怕此刻,面临着连大梁四库工室都不能保证在一月之内铸成的一千把剑,秦郁的步调依然平淡如水,未曾加快一丝一毫。 “青狐,再给我打一碗水来。” “是,先生。” 石狐子点了点头,拿了陶碗,到水房里打了凉水,放几颗绿豆,端回房里。 一进门,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泥土的味道。他看见侍从拉起几面竹屏风,屏风上,映着秦郁的高挑的影子,屏风后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莎莎的声响。 “青狐,从今天起,我教你制范。” “什么?” 屏风依然没有被挪开。 “只是,你不能看,先只能听。” “先生!” 石狐子手中一颤,眼眶发热,险些碎了碗,那泼出的水,每滴都如赤金沉重。 秦郁从密室里取出那只长剑的初胚,称量出五式的范泥,捣碎和匀,顺手掐灭案前的陶豆灯,自此,开始了隔着屏风,让徒儿石狐子听自己模范的授艺生涯。 千万次琢磨,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光亮来制作剑范。一切都熟记在心里,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他把细腻的范泥涂抹在初胚之上,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身体。 他不想食言,一千长剑,说好一个月就得一个月,迟一刻,少一铢,都不行。 一切,从模范开始。剑范的精细程度与后期打磨的工量互相影响,剑范越标准,之后要加工修补的耗费越少,这里面有一个阈值,能使得整个工期缩至最短。 此番,秦郁决定六次模范。 “青狐,世人常将范泥分为青、黄、赤、白、黑五种,因青泥最为细腻,黑泥最为粗糙,所以往往就以青为上品,以黑为下品,这是不对的,凡事要分情况。” “纯用青泥制范,虽有很好的贴合性,能印记最精致的花纹,但它娇弱敏感,体态受火候的影响极大,一旦有偏差,烘出来形制各异,就是榫头都未必能接上。” “与之相比,黑泥虽跟不住纹路,但它钝于火候,早晚小半天也无妨,至少,剑刃、剑脊、剑茎的形制不会偏差太多,这就能防止工人因操作失时而造成耽误。” “同理,五式范泥,各有性格,不能只知道选所谓的上品,而是要根据自己的目的,做出调配,甚至可以在剑身的不同部位,使用不同类型的范泥……” 制范烘干需要半日,取范制模,烘干又需半日,六次模范,也就是六天六夜。 夜深的时候,金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月下升腾成一条盘旋的巨龙。坊里人声嘈杂,一百口土炉子全部鼓着风工作,铜液沸腾着,在炉内咕咚咕咚作响。 宁婴接到消息,赤着膀子走出来,井里打水抹了抹脸,便登上了那座沐月楼。 若有姑娘在,他会拿铁刷把全身搓一遍,然而,叫他的是姒妤,就无所谓了。 “姒妤,秦郁在教石狐子制范?” “宁婴。” 宁婴道:“比起你和我,还真是石狐子最合适,他命贱好活,又无名无分。” 沐月楼是桃氏院子里的一处乘凉之地,远远地,可以望见竹影摇曳的秦郁的青轩。那里一向很宁静,因为秦郁即使在制范,夜里也从不亮灯火,神鬼莫测的。 “先生行事有他的道理。”姒妤坐在藤椅,拉薄绒盖在膝间,“六模六范,六日出剑胚,范坊匠人再加工,十日内就可以熔炼,你金坊如今有几分纯度?” “八分。”宁婴笑道,“我和云姬是老熟人,早在炉里加过她的‘金枪不倒丸’,一遍省一个时辰,保证能在熔炼之前贡出九分纯的赤金。我也知道,秦郁若真要耽误工事,不会问墨家翟先生要‘草虫’,他只是想讹申俞一个儿子。” 金枪不倒丸,金坊第七代提纯剂的名字,比起第六代的颤声娇,已精进不少。 姒妤知道,城南的市妓常服用一种石药,她们自然当避孕的,可那其中还含有一种神奇的碱性成分,能在高温时发挥活性,快速去处铜液之中的含硫杂质。 宁婴用它提纯,省工省时,只是用度太过庞大,把自己清白名声也搭进去了。 “咳,说件事。”姒妤扯开话题,“前阵子,榆柳摊来了几个楚国的豪民,估计是为参加封邑八月半的穑宴。他们带剑作礼,叫我相见一把吴干,你猜如何。” 宁婴道:“干将之剑?” 姒妤道:“干将所造,宁波。” 宁婴一哂:“这不是送命么,雀门先前仿制过那把剑的,岂能容真身存世?” 姒妤道:“正因担心雀门已仿过,指不定还敬献给了宫里,所以我骗了他们。” 宁婴道:“你明明救了他们,还要说骗,这烂好的心肠,活该被打成个残废。” 宁婴的嘲讽是有底气的,他体格健硕,明月之下,那昂藏七尺,匀健肩背,即使是男人看着也动心。姒妤缄默了一阵子,想起王畿的社庙。那时候,他们都是殿前的侍卫,手持闪闪发亮的长戟,面对面,陪姬秦氏嫡幼子秦郁在坛内行祭。 怎奈这是一个无常世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高贵和低贱之间早就没有了壁垒,原本高居庙堂的堕为蝼蚁,而昔日的蝼蚁,爬进华丽的殿堂。 姒妤不怨宁婴。 他跟随秦郁是受家中之命,因姒氏世代效忠秦氏的母族,所以他别无选择,然而宁婴不同,宁婴与秦郁并不沾亲,出逃洛邑前,是秦郁用一封密信断送了宁婴的封爵之路,把宁婴捆入师门。 姒妤隐约明白,宁婴这些年对秦郁所有的不恭敬都是有原因的,他无从评断。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秦郁虽不知道,姒妤却不能不管,是关于砺坊工师采苹。 召南女子采苹是盲人,分不清阴阳面孔,偏有一双厉害的手,能砺出世上最锋利的刃。她的哥哥甘棠是哑人,入魏服兵役期间,曾于十伍之间取下匪首首级。 秦郁承诺抚养兄妹二人的父母,托朋友去召南照顾其衣食起居,这隐晦的契约一结就足足是半辈子,每年,秦郁会让姒妤为一家人递送一次信物。 近来,姒妤发现采苹有了身孕。 “宁婴,我如果没有记错,禺强传了已有八代。”姒妤说道,“等这批剑铸完,不管金坊还有多少灵丹妙药,你都得在先生面前,给人家一个名分。” 宁婴不说话了。 漂泊浪子的眼眸,染上一丝柔情。 禺强是统治北海的神,黄帝之孙,人面鸟身,双耳各挂青蛇当耳饰,脚踏两条赤蛇。宁家本世代封于北赵,若用这样一把剑去聘东齐的女子,该当如何呢。 此刻,姒妤却不知怎的,忽也有些悸动。他们辗转九州,隔三差五地跑路,为立业而奔忙,算下来,竟然还没有一个是成了家室的。宁婴有本事,破了例。 “听见没有?”姒妤拽起绒毯,朝宁婴砸去,“否则,别怪我不和甘棠说情。” “我的禺强,不用你管。”宁婴笑着把那毯子接住,挂于凭栏,翻身下楼。 六日之后,金坊的浓烟还没有消散,剂坊的磨盘又轰隆隆的响起来,与此同时,范坊的金铃也清脆地叮了一声,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十把剑胚,出炉 四坊十二监收到姒妤的命令,秦郁要在桃氏大院召开关于熔炼浇铸的会议。 第5章 模范 还剩二十四天,流言四起,没有人相信,桃氏能够在月内铸成一千把长剑。 魏国大梁司空上下工府(中央铸造机构,隶属司空府)府库对地方司空府铸造程式有明确的规定,赤金需有九分纯才能加入锡金、青金进行合金熔炼,为使成品的性能达标,初步熔成的青铜还需要进行多遍的复炼,才能进行浇铸。 一遍初炼,一日时间,多遍复炼,两日时间,这就是整整三日,而垣城冶署里,统共只有一百口用于熔炼合金的坩埚,一千把剑,光是熔炼,就至少得三十日,再加上,浇铸去范之后,还得由砺坊修治加工才算成品,又得花费三十日。 即使是拥有顶级团队与装备的雀门青宫铸剑师,精打细算,也得折腾两个月。 何况垣城,何况地方府库? 青轩之外,人声嘈杂。 “先生,那几个冶氏的又来闹事了,仗着他们是祝冶令的亲戚,砸了三口锅。” “原本咱们也没必要借冶氏的,还不是市窑铸币那里先前挪走了咱五十口。” 秦郁蹲在退温的烧陶窑边,闻了闻气味,把石狐子叫进来,道:“青狐,我的腰不好,你帮我把剑胚取出来,别着急,轻拿轻放,这每件可都是人命。” “是,先生……” 石狐子一听到秦郁这句话,蹙起眉毛,恨不能找根木棍子把自己的眼皮撑开。 十把剑坯刚刚出炉的时候,极其干燥,热浪是纯透明的,一点烟雾都没有。 剑身的色泽变化均匀,剑脊青灰,剑丛缓缓过渡成深沉的褐,及至剑刃,薄且圆润,镶着一条黑金似的。靠近剑首的位置印着几个清晰可辨的字符,是凹纹。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啬夫,秦郁——冶,姒妤” 秦郁在烧窑时候睡得还不错,可怜这小小的石狐子,看不见屏风之后的情形,六天六夜连床都没沾过,愣是跪在外面听了恁久,也不知,他是否听出些门道。 “青狐,这行铭文之中,唯独‘冶’字的字形最为讲究。”秦郁指点道,“它是魏国军器的特殊标志,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吕、刀、火、范’四要素俱全。” “是,先生,我取出来了。”石狐子抬起被烟熏得黑黑的脸,揉了揉泪眼,想去摸剑胚,又缩回了手,“先生,你一会还要去大院见人,我打水给你洗漱。” 秦郁心里一蛰,都不好开玩笑了。 “好了,青狐,去歇会吧。” “我不累,先生。” “听话,就在我的床席上也行。” 石狐子没有去睡觉,只偷偷跟着,烈日当头,他看见秦郁披上一件直裾麻衣,戴一顶斗笠,走出青轩,前往桃氏大院。一路,姒妤也匆匆地追在后面汇报。 “姒妤,十把剑胚你再替我查验一遍,然后交给范坊工师,让他们用平时习惯的回马泥抄作,四天内务必一百范。”秦郁说道,“另外,砸锅是怎么回事。” “是毐。”姒妤回道,“甘棠去冶氏院子借坩埚,才知毐又贪污两成合剂公钱。那祝工师几个能不闹么。唉,毐平时吃饭睡觉都一个人,我也不好说。” 秦郁道:“两成?” 姒妤点了点头:“他在账里记的是上等白锡,结果实际用的,却是水灰锡。后者,参杂以更多的青金,同样可以达到硬度,我猜测,这两成就是其中差价。” 秦郁笑道:“真有本事。” 姒妤顿了一下。 大院,空气中夹杂着汗酸,除了桃氏工师、官奴婢、刑徒、役卒、雇工,其余几氏也跑来看热闹,外加司空府几个摇着扇子乘凉的官员,所有人都已经到齐。 石狐子踮起脚。 “唉,桃氏这回可惨,听隔壁的说,工事做不完,又得跑路。”一张张脸孔,有的沾着炉灰,有的糊着泥巴,也有的敷了细致的铅粉,把眉毛修得如同远山。 秦郁绕过阴凉的坐席,一屁股坐在了堂前的太阳底下,扯嗓子喊出一句话来。 “刚才是谁,砸了我三口锅!” 众人议论纷纷。 一个胖子站了出来:“是我!” 这人隶属冶氏,是冶令祝韦的亲戚,受邑主西门氏庇护,在垣郡很有势力。祝家三兄弟,冶令祝韦、市令祝辰、仓令祝旬,号称鲠在冶治咽喉的三根霸刺。 秦郁道:“祝工师,为何砸锅?” 祝工师道:“秦先生,桃氏铸剑,我冶氏铸戈戟,都为大魏府库效力,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过得不容易,恐怕先生还不知,有些人贪赃枉法……” 因为人胖,所以说起话来,气也粗。 秦郁道:“祝工师说的,可是我桃氏的剂坊中,明记白锡,实用水灰锡之事?” 祝工师卷起袖子,道:“对的,谁要昧良心,谁担责,我不敢说就是先生授意,只求揪出败坏纲纪的,严惩不姑息。”许多受惯欺负的工人,跟着表示支持。 秦郁道:“就是我的授意。” 登时,鸦雀无声。 姒妤、宁婴、甘棠三个人,轮流往毐的那张黑金面具扫过一遍。面具的孔眼之中透出沉寂幽森的目光,只叫人不寒而栗,倒忘记了,现在正是炎炎夏日。 这批剑的工期短,魏国又正在与秦国交战,秦郁只说这么一句,反而让旁观的想得更复杂,譬如,是不是因为涉及保密的合金配方,所以才故意记错的账目。 没人追问,棋也就活了。 秦郁在冶署的威望颇高,祝工师原本还没敢扯到他本人,不想,秦郁的话说得这么直接,一句就把气氛逼上高潮,反倒堵得自己面红耳赤,做了贼似的。 “咳,咳……” 只听一声咳嗽,老冶氏拄着拐杖,出来说话道:“秦先生啊,小子不懂事,咱们冶署要是没有你帮忙,那先前的几次戈戟、铁犁出问题,得多死不知多少人。” “老冶氏。”姒妤笑着,一面假意要请申郡守示意,一面道,“先生知道的。” 冶氏却笑不出来,因为,秦郁并没有罢休,而是叫人取来了一把菱纹龙首剑。 工人极少识字,自然没几个认得姬氏秦姓的铭文,可工人见惯了铜铁,一眼就能辨出,这是一把用黑金渗碳锻打成型,经刨锉磨光,再于剑刃淬火而出的剑。 不是铸剑,而是锻剑。 “列位工师,若是去年,有人告诉我,他要在一个月内铸成一千长剑,我也会笑他是黄口小儿,然而如今,我既然应承了申郡守,便不敢再把此事作笑谈。” 石狐子看见,秦郁亲自立起两根桩子,牵一条麻线,把青龙剑悬挂半空,又让人抬来一缸子绿矾油,放在剑锋所指的位置,两边距离之危险,左右不过三寸。 “诸位,秦某今天有言在先,冶署工事为大,月内,不听指挥的,偷工怠工的,一律黥面驱逐,谁都不要怪我心狠,同理,月后若我铸不成一千把剑,或者虽铸成但不符合标准,那么,谁都可以割断那绳子,把我祖传的青龙剑毁成汤液。” 老冶氏坐了回去,祝工师也平了愤怒。官员私底下问,申郡守到底卖什么药。 秦郁等了片刻。 全场肃静。 几个工人听老冶氏的命令,从自己的家里腾挪出三口坩埚炉子,补借给桃氏。 所幸,并没有哪个心大的胆敢站出来真要求申郡守对剂坊贪污的事给个说法,于是,砸锅的这个坎终于跨过,闲杂的人等渐渐散去,一场大会改为了小会。 秦郁坐回堂内,从冰鉴里挖出几口碎冰渣子,塞进自己的喉咙,长舒一口气。 “先生,毐……”当着众弟子的面,毐直立于原地,很久才吐出这几个字。 秦郁道:“我们之后再谈此事,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得先说这熔炼的流程。” 毐便一直立着。 秦郁吃下最后一口冰,觉得暑气散得差不多,让阿莆把运回的木炭拉了出来。 “这就是草虫炭。” 甘棠捡起一两块,放在鼻子前闻。石狐子这才敢上前,也抓起粉末,嗅了嗅。 这一刻,众弟子等候已久。木炭倾倒进炉坑的哗哗声,像刀片刮在骨头上,令他们浑身酥麻。谁都知道这物质金贵,可遍观中原,唯秦郁敢把它用于铸剑。 此炭,性格诡异。 它的着火点高,需用黑炭辅佐,再鼓风小半时辰才能开始稳定燃烧;它的内部层次分明,不同阶段又表现出不同的特性,时而猛烈,时而舒缓,极难揣测。 秦郁的主见是,此炭的燃烧过程和合金熔炼过程有契合之处,他要驾驭此炭。 是毒,却异常甘甜,让人上瘾。 “甘棠,我打算更改程式。”秦郁说道,“一遍熔炼,一遍浇铸,一日完成。” 宁婴笑道:“我没听错?” 姒妤道:“一日,就是一日。” 姒妤发话,其余人也就不再质疑了。 “我亲自做风火令,把控火候。”秦郁看着甘棠,“但,一百个炉子,我只能盯其中一个,我需要你把每个炉子的温度控制在相同的范围,这样才能同步。” 甘棠点了点头。他是哑人,为生活方便,行事自有一套规范。他的手下有一批经验丰富的工师,莫说坩埚,就是窑炉,都能让那火焰的颜色形状一模一样。 秦郁道:“辛苦了。” 会议伴随着各坊主、监工的表态而终结。四日后,范坊按时加工出一百组剑范,直到连接榫头时,冶署的工人才反应过来,如此制范,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绝在三点。一来,剑胚表面的做工是分区处理,如此,范师只要用均匀统一的方法就能成范;二来,范片的数量和形状规划简洁,榫头的很多细节上,比官府的标准件都更易用;三来就是成效了,不过是普通的回马泥,烧制出来之后,形状依然清晰,尺寸依然精确,省去了不知多少要重新雕刻,打磨或回炉的功夫。 如是,大家心中添了一分底气。 第九日傍晚,炼坊开工。 垣城上方的天空被冶署炼坊的预胚炉子的火光映成一片赤红,远山上挂着的两片云霞,就像神鸟朱雀睁开了两只狭长的眼睛,俯瞰着这群不甘命言的人们。 一列马车在这个时刻向垣城驶来。 门楼之上,冰镇着一坛接风的酒。 第6章 申俞 “申郡守,这是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雀门青宫掌门荆如风的牒符,因河西战事不利,王上心急如焚,荆士师奉尹大夫令,特来垣郡监铸剑器。” 申俞身着正红色深衣,捏着小吏送到案头的铜牒,眉间微蹙,神情有些困惑。他一向是讲究礼的,在破庙之前,仍然严格地恪守着数百年前三拜九叩的仪式。 他愿为城中一个寻常老人离世而流泪三日,却不知在这士师面前如何自处。 小吏抬起头:“郡守大人?这是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雀门……” 申俞起身,整理一下衣袍:“不如说得直接些,荆如风是上大夫尹昭养的狗。” 小吏道:“这……” 申俞又笑了:“这也没什么,如今世道,哪个不得哄着?我连冶署的一个破罐子都不敢得罪,岂能怠慢荆士师?快请他上来,就说,我在此恭候一日了。” 小吏奉命而去。 申俞站在墙垛前,看着美丽的夕阳一点一点陷入那座矿井的血盆大口之中,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深陷泥沼的困兽,眼睁睁看着灾难即将发生,却无能为力。 问题当然不仅是一千长剑能否铸成。 问题的本质,是黑金采冶之权。 申俞算得很清楚,为开凿城西破庙旁的矿井,光是上半年,垣郡已耗费一万的劳工,二成的上计,然而,就在不久前,魏国邦府下令,将垣郡黑金矿的采权开放于豪民,如此,一夜之间就吸引来了或远或近,无数想要从中谋取暴利的人。 远的,譬如雀门。 雀门是靠冶铁起家的帮派,为魏国上大夫尹昭创立,十年内,凭为三晋府库以及南北数十雇佣军提供剑器制造方案,揽尽战争横财,已将七座矿产收入囊中。 近的,譬如西门氏。 西门氏是魏国辅国旧族,其封邑就像垣郡周围一块癣,随着滥铸货币和兼并田地而越长越大,过去五年,封邑已将城东万顷良田全部吞噬,而今,还在增长。 垣郡矿藏丰富,坐拥黑金、铜、锡、铁,早晚会成为虎狼的目标,在劫难逃。 一千把长剑,便是上大夫尹昭率先动用政令,为夺取冶权而发动的一次攻击。 如果垣郡没有按时铸成,那么根据国法,郡守就要受到责罚,甚至因此撤职。 申俞不能忍。 他自信比魏国大多数政客都看得清楚,冶业同样是重要的生产力,若哪天,魏国大大小小的冶署全被蛀虫啃噬,那么,这个昔日雄霸天下的国家就彻底完了。 为守护世代居住的家园,实现仁政的抱负,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虎狼。 那列马车终究还是通过了门闸,在门楼院子里停下。一位玉面男子踩着奴隶的脊背登下车来,他帛衣带钩,腰悬的剑鞘之上栖息着一只细银丝镶成的朱雀。 他叫荆如风,曾经也是奴隶。 行过礼数后,申俞领着荆如风在城墙转了一圈,聊了一番,两个人坐下喝酒。 “申郡守,按等级,你和我当平起平坐。”荆如风道,“何必如此区别对待?” 案头上确实摆着两套酒具。一套是三鱼铜樽和漆木耳杯,一套是三足鎏金爵。 “荆士师远道而来,申某是地主,当然以客为尊。”申俞把坛盖打开,取红木勺,从中打出一些黍酒,亲自为荆如风面前的爵里添上,“你用爵,我用耳杯。” “诶。”荆如风把耳杯抢过来,笑着舔了一口,“申郡守还真骂人不说粗语,只有匹夫才用夸张的器物假扮尊贵,而真正知礼的,是恰如其分,符合规矩。” 申俞自罚。 飘来的一片炭屑在覆耳杯边缘。 荆如风道:“申郡守,我听说垣郡冶署领了司空府的命令之后,百般拖延,一直到今天,才正式开始熔炼合金。照这个速度,能来得及铸成一千长剑么?” 申俞道:“我不是铸剑工匠,不清楚程式,只知桃氏工师秦郁担保过,可以。” 荆如风道:“破罐子,秦郁?” 申俞立即要起身,道:“荆士师如果想去看他们如何铸剑,我这就安排马车,只是,据说熔炼之时,炉房不能随意进出,否则风量易影响火候,怕就要耽搁……” 荆如风摆了摆手,道:“不去了,不过尹大夫特意吩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铸成的剑,他不放心,开刃之后,请先不要送去府库,由我亲自勘验品质,再说。” 申俞又坐下,道:“好。” 他顿了一顿,郑重说道:“荆士师,我今日还准备了一样礼物,想献给你。” 小吏为二人斟满酒杯,恭谨退下。 申俞招手,让亲近扛来几袋钱币。 哗地,钱币似瀑布从申俞面前倾下。 最先能辨认的,是迁都前就已通行的稳定的圜币,而剩下的布币之中,又能分出两类,一类平肩方裆,一类小型尖裆,铭文句芒,形制不均匀,质量偏轻。 “申郡守。”荆如风抓起一把,从中选出一圜币放面前打转儿,“我不受贿。” “我也不是行贿。我只是,实在不想丢掉职位。”申俞说道,“荆士师,这是西门上卿封邑发行的布币,仅在河东流通,即使送你,你回大梁也就用不了了。” 圜币在转,磨得桌面咕噜咕噜响。 申俞拿袖子摁了一下眼角。 “荆士师为什么来垣郡,我心里清楚,就直说了。黑金矿已经建好,以雀门如今的财力和名声,确实是承包矿区的不二人选,可眼下,不是我不愿意交权,而是这里面有一个规矩,如果荆士师或是尹大夫能够接受,那么,我是乐见其成。” 荆如风道:“你说。” 申俞道:“矿里冶得的黑金,除去一分的税,余下的九分中,另得匀出四分卖给西门上卿的封邑,否则,莫说你们在垣郡采不成矿,就连人力恐怕都征不齐。” 荆如风道:“西门上卿是国之栋梁,我早知道这规矩,不用申郡守来告诉我。” 申俞道:“那你可知,结算时,封邑支付的是布币,而不是这枚光洁的圜币?” 荆如风一掌拍住圜币。 “申郡守,放肆。” “荆士师。”申俞毫不畏惧,一口气说了下去,“大梁距此地遥远,有些事说不清楚。自从邦府下令将黑金矿开放,封邑就借走了市窑的五十口坩埚。你可知封邑为何要借坩埚?因为他们要继续铸造伪.币,专门买你雀门冶出的黑金。谁都知道,封邑的句芒布币这些年贬值得厉害,可谁都不敢不认它,这,就是西门上卿在垣郡的地位。所谓采矿冶矿,还不得用垣郡当地的人力和物力?我斗胆猜想,尹大夫让荆士师亲至垣郡验剑,定也因心有顾虑,我就把他们铸币的锅扣下了,存放在市窑中,暂时未归还冶署,荆士师要看一眼么。” “够了。”荆如风一挥手,打断道,“我明白,你不想丢官,所以就看准了雀门怕被别家豪民抢走这几座矿,收集二三件鸡毛小事,挑拨离间,以邀赏识。” “是,留着我有用。”申俞拿袖子摁了下眼角,“我是郡守,立场再简单不过,封邑不交税,铸币持续下去,我连喘口气都艰难,还谈什么政绩和升迁?雀门就不同了,你们采你们的矿,按照律法上税,我也乐见其成,没有理由为难。” 荆如风道:“申郡守真心愿交权?” 申俞道:“如果尹大夫愿意告知王上,先阻止西门上卿发行布币,我立即就写公文,同意雀门开采黑金,之后,西门封邑有任何消息,我也一定及时知会。” 荆如风笑道:“可是申郡守,就算我愿意替你开脱,一千长剑却还是尹大夫的意思,一把都不能少,一把都不能有失,最多最多,让那破罐子秦郁为你顶罪。” 申俞道:“好。” 一场门楼酒会愉快地结束。 小吏送荆如风回馆驿时,月已当空。 ※※※※※※※※※※ 冶署,灯火通明,嗡鸣如市。 工人在炼坊的里里外外奔忙,而小孩子就在庭院里玩猜数、斗鸡之类的游戏。 姒妤来叫人时,石狐子正在庭院里组织一场比赛,他把孩子们分为两波,用小弩机射靶子,看谁射的准。他的手巧,平时就喜欢用边角料做些玩具给大家玩,譬如这小弩机,一次也能发两支,力度不大,刚好能杀鸡,美名为“虫牙”。 孩子们拿虫牙咬靶心,得公鸡羽毛,一个个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叫着口号。 姒妤静静地看了一会,方才开口。 “石狐子,走吧,去抹凉草。” “来了!等一会,我判个输赢!”石狐子一回头,“今天真是辛苦姒大哥了!” 合金熔炼浇铸是铸剑最关键的一环,石狐子知道自己不能错过,便跟着姒妤。 剑范被送进去预热的时候,炼坊的正门就封死了,人再要进出,只能从旁边的一口地道里钻。钻之前也不能毫无准备,还得先在身体上抹一层“凉草”。 凉草,其实是一种黄土粉末,用于防止皮肤被炉火晒伤。石狐子刚来的时候也不信这邪,可自从那回被热浪扑倒之后脱了三层皮,他每回抹得比谁都厚实。 他自己抹完了,看见姒妤的动作不太方便,就捧起一抔土,替姒妤拍起后背。 “姒大哥,你说,这以往要两个月才能做成的事,现在只要一个半月,如果全魏国,不,全天下的工师都知道如何掌控‘草虫’的火候,岂不是天都要变了?” “所以呀,先生不想让这技术流传出去,否则不知要引来多少无端的杀戮。” 石狐子道:“姒大哥,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先生担心的是我们以后没饭吃。” 姒妤笑了:“什么歪道理。” 涂好凉草,二人钻进了地道里。 地道迂回曲折,狭窄而昏暗,沿途,一滴一滴的水点从头顶滴下,石狐子紧随着姒妤,双手摸过那粗糙的墙面,感觉他们就像行走在远古巨蟒的肚子里面。 置冰滴水,用于监测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必须精确掌控着的变量——火候 “火候”越高,水滴速度越快,有经验的炼坊工师,光凭这个迹象,就能预估出炉膛内部的温度。然而,判断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学会操控“火候”的升降。 越往前走,水滴渐渐变成了水线,前方的出口泛着红色的光,隐约有哔啵声。 这是“迎水”的先兆,石狐子心跳得厉害,不自觉加快脚步,呼吸也有些喘。 炼坊虽然也称坊,但其实是一个设计极其精密,近乎于密闭的仓室。它的墙体厚实,内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堪比珠玉,外界的空气只能从每个炉位所对应的上下两风道进入,而气流的速度和温度,都会在入口阀门处受到预先的控制。 迎水,意味着那些闷在炉子底下的木炭已经到达稳定燃烧的火候,可以散堆成片,不再需要鼓大风助燃。这是标志着熔炼正式开始的大喜事。 石狐子来得刚刚好,一爬出地道的小口子,便听见了一串熟悉而热闹的喊声。 “一组,迎水!” “三组,迎水!” “五六组,迎水!” 数百人齐声喊出的口令气势极强,石狐子耳朵一震,面前就是壮观的营地。 巨大的丹砂朱雀盘旋在仓顶,它的羽翼庇护着百口浑圆而厚重的坩埚。锅炉顶部三个透光的孔里,迸射出浓郁动人的红光,“呲”,就像雏鸟啄破了蛋壳。 工师迅速停止鼓风,就像朱雀收起了翅膀,紧接着,一百根拨火云梯同时伸进气孔,把黑炭推平,草虫炭推匀,轻轻地扰动着那上面尚且还安静沉睡的合金。 一个炉子的“火候”,对应有“五色”,每隔一个计漏调整一次,以确保火候均匀标准。分别是控制炉顶烟气进出的“洞天”,控制炉壁嵌金数量的“黑石”,控制湿度的“白沙”,控制炉底进风量的“木风”,控制炭金距离的“云梯”。 执掌坩埚炉子的工师称为“炉正”,而在观台指挥炉正的,称为“风火令”。 在这漫长的征程中,师工、雇工、刑徒、官奴婢、士卒不分阴阳,不分贵贱,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用最精准的火候,熔炼出适合浇铸的合金液体。 在这里,风火令就是天子。 石狐子动作灵活,一下子就钻过人群,站到了悬挂水袋的墙边。为方便观察火候,坊内没有任何的火把和烛盏,此刻,全坊沉浸在正红色的饱满的光芒之中。 他看见,秦郁轻敲五色铃片示意炉正动作,甘棠站在一旁,学习操作的指令。 “姒大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先生亲自做风火令。”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垣城从未用过草虫炭。”姒妤的眼中映着那片红光,“这也是我第一次见。” 石狐子道:“那先生又和谁学的呢?” 姒妤扶着墙,没有回答。 迎水充分后,一个利落而清晰的声音从观火台传来。秦郁在观台下达了命令。 “甘棠,合月。” 百组云梯,直通天火。不想,金块和金粉刚接近木炭,刹那间,一缕缕黑烟伴随爆鸣从炉眼中窜出来,火焰的颜色时暗时明,光芒闪烁不定,直照得人心悸。 甘棠表现出犹疑,指了指木风的铃片,问秦郁,是否需加风助燃,稳住火候。 秦郁道:“不必。” “草虫的特点之一,便是其产生的烟气会短暂地在金块表面结成一层薄膜,膜衣使热量集中,加快其融化,就势必使木炭、树枝之烟先行挥散,加重邪烟。” 炼坊,如陷入一片血池,困兽的嘶吼在每个人的心尖划过血淋淋的口子,与此同时,块状的锡金碎为金粉,粉末化为汤液,渐将木炭吞噬淹没。火候稳住了。 不仅稳住了,还开始升,随着炉焰从乌黑变成淡黄,一路上升着。 秦郁笑了笑:“去邪,炉火黄白。” 光线亮起来了。彼此眼前一明,才发现,原本还穿着上衣的,现在全脱了。每个人都汗淋淋的,纯阳的汗水汇成小溪流,在各自的胸腹肩背之上欢快地流淌。 那是劳作换丰收的喜悦。 “八组,去邪,半月,开洞天!” “二组,去邪,半月,开洞天!” “六组,去邪,半月,开洞天!” 洞天打开之后,五色就固定了,需要两个时辰的等待,待炉火继续升高,至正白再作调整,这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不能再慢,也不会更快。 由于硫化物在此阶段大肆挥发,空气变得呛人,许多工人都会稍微退后休息。 “石狐子,给我一个水袋。” 石狐子撇过脸,看见宁婴冲他招手。 “哦,拿去。” “诶,还真就只给一个?你采苹姐也在这里,这什么态度,快点,再拿过来。” “你自己不会来拿啊?” 石狐子懒得理宁婴了。 因水分蒸发会影响温度,所以炼坊里从来不摆大水缸,喝水,只能用水袋。 “好了。”姒妤笑着道,“我安排人给大家送水,宁婴,你别老使唤石狐子。” 石狐子看了一眼观台,与所有人不同,秦郁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炉火。 就像一匹闻不见气味,也感不到灼热的老马。他的上衣全部湿透,贴在肩背,勾刻出正中的一道范脊般的凹槽。一条蛇身九头人面的邪兽,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晰,从他的腰椎一直爬到他右肩的锁骨,张开利嘴,似乎立时要啃入他的心肺。 石狐子拿着水袋,拨开众人去送水,走近,又见秦郁的睫毛上凝着一排汗珠。 只要稍稍一眨,汗珠就能叮叮咚咚落下,折射出蕴含喜怒的五色的炉火…… “先生,喝点水吧。” 石狐子晃了一晃脑袋,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实在太过奇怪,赶紧开口说道。 “青狐,去,把毐坊主叫来。” “是,先生。” 第7章 合金 滚烫的锡铅之液在炉内煎煮着铜块,发出咕咚咕咚沉闷而厚重的声响。金黄的炉浪,从坩埚与炉坑之间泛出,照得黑金的面具也退去暗哑,镀上莹亮色泽。 毐从石狐子身边走过,高大身躯投下的黑实影子掩住石狐子的视听。 秦郁盯着炉火。 “水灰锡较之白锡,轻七分之二,多以青金补之,就连最精准的量具,也分不出轻重。既然如此,同样是大刃之齐,便算不得贪污,而是你毐坊主的本事。我一直刻的是姒妤的‘冶’,这回,就改刻成你的名字,如何?我从不欺世。” 毐保持一贯的沉默。 “怎么。”秦郁浅笑,回过身,双手抱在胸前,道,“又是为你家的小主人?” 毐道:“先生,毐不能说。” 秦郁自然记得,毐来垣郡的那一年,韩国也正有一位公子来到魏国为质。公子名为长容,爱宝剑好杀人的名声传遍山东山西,更蹊跷的是,山那头的长容公子每次惹祸欠债,需要资费平息,山这头的毐就会离开冶署,去大梁揽活做。 中巫蛊似的。 秦郁让姒妤去打听,才得知,原来申相至韩之前,长容府中曾聘有十八位精于铸锻的剑师,一度名声大噪,风光无限,然,逢韩侯锐意改革,长容得罪申相,被迫入魏为质,府中食客又作鸟兽散,十八人之中竟然只有一个选择追随旧主。 那人便是毐。 中原的铸剑行当,素来唯雀门独尊,毐无法另起炉灶,遂拜在了秦郁这里。 “毐坊主忠心可鉴。”秦郁说道,“但我们上回在桃氏大院的话还没说完。” 毐道:“先生请罚,毐无怨言。” 秦郁道:“在冶署众氏面前,我可以替你扛罪,可,在本门之中,我必须要服众,待这批长剑铸完,我会让采苹把铭文改刻成你的名字,你,带亲信走吧。” “先……” 毐顿了顿,开口道:“先生,恕毐直言,这回不光是雀门,连韩国白家也派人干预,要分黑金矿的一杯羹,早贿赂到大梁少府去,他们本就是要找垣郡的麻烦,无论剑有没有铸成,咱们都会身陷囹圄,在这个时候,毐不会离开先生。” 秦郁笑了笑,凑在毐面前,道:“一窝待着看似团结,可巢穴要倾覆了,里头的又能活几个?说不定将来我还要投奔你,只望那时,你能惦念兄弟旧情。” 毐道:“先生让毐去哪里?” 秦郁道:“大梁。” 面具之下的人不再发出声音,似是在试探秦郁的这两个字,究竟有几分真诚。 “都说好聚好散,你在魏国也摸清了道行的深浅,不必再屈居于垣郡。”秦郁说道,“放心,我自然不会拿过去的肮渍说事,我希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毐行礼道:“谢先生成全。” 一个时辰过很快,毐从观台走下来时,空气不再呛人,黄火退得差不多了。 “先生,你喝口……”石狐子再度想送水,可惜晚了一步,此刻,炉火正白。 秦郁的眸中冲过一道闪电,倏地站起,敲了“洞天”和“木风”两块铃片。 “满月,闭洞天,加木风!” “风火令,一组,闭天,加风。” “风火令,七组,闭天,加风。” “风火令,九组,闭天,加风。” 炉火正白是青金和锡金完全液化的表现,接下来,要快速升火候熔炼赤金。 赤金的熔点高,性格坚毅,在鏖战的过程中,一种木炭所具备的所有品质,燃热、稳定、持续性等,都将得到淋漓的展现,这是木火与金石隔着陶土的博弈。 石狐子手里的水袋开始膨胀,鼓鼓的,像随时要爆炸的鱼泡。冰不再滴水,而是直接蒸腾为白汽。他感受得到,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因温度的上升而扩张。 白光把炼坊照得亮如白昼,随着炉压增加,液流减缓,冒泡的声音渐渐消失。 声音完全静止之时,一丝不显眼的青白之烟,从炉底飘散了出来。 青,是铜的焰色。 关乎成败的关口到来了。 合金熔炼过程中,剑范也在旁边窑炉进行预热,因在浇铸时,两边的接触温度将对剑器的形制和性能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而剑范取出之后,为防止爆裂,还需进行安装捆扎,这又需消耗时间,所以,风火令必须预判出青铜彻底成熟的时刻,并估计剑范冷却的速度,提前上范,才能保证金液在范中的充型完美进行。 前人记载到了这个关口往往已失去效用,因为任何突发情况都能造成火候的偏差,一个风火令要准确无误地把握住这个时机,没有经验,再多空谈也无用。 何况这次用的是草虫,机会只有一次,若金土没有如期相会,前功就将尽弃。 火候仍在上升,一步一步催逼,因铜含量大于锡,所以产生的主要是青气了。 焰色逐渐纯净。 秦郁做出判断。 “甘棠,上范。” 范坊工人立刻叫啸起来,全部上阵,按既定的速度,取出预热着的已经拼接好的剑范,搬到坩埚浇注口下面,先照机关装定于泥槽中,再用湿草捆扎三十圈。 火候则攀升至一个稳定的点,并保持稳定状态,即,过热。三类金体互相交融着血肉之时,上百双映着火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炉口,眨都不眨。 剑范已经就位,一点一点地冷却。 然而,就在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刻,炉底冒出的青烟骤然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 甘棠皱起眉头。 莫说石狐子,就连姒妤也有些意外,一时间,整个炼坊的工师都开始犹疑。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可是虚烟,最为凶险。” “不可能,除非是炭有问题。” …… 炭,有问题。 秦郁看着炉火,微微神怔。 草虫炭的功效,他看得很清楚,运炭监莆的动作,他监视得很彻底,若真要在这时候出现虚烟,只能是安邑本身运的黑炭有误,最里层,积压了忌讳的水气。 他的师兄,总领魏国兵器铸造的司空府上大夫尹昭,动用政权令他铸剑,似乎并不是想试探他的技艺,而是和当年一样,要毁去他作为烛子真传弟子的名声。 想到这里,秦郁笑了一声。 “甘棠,添黑石,置白沙,开洞天。” 甘棠面露犹疑。加黑石是快速降低火候的手段,置白沙则极易引起合金干裂。 然而在合金熔炼的时候,风火令就是天子令,任何人都不得违抗,不得质疑。 铁条伸入了炉壁,石灰粉末洒在了炉口,一黑一白就像一对恶煞,镇在炉周。 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片刻后,又听秦郁一声令下,回补火候。 奇迹却发生了。 干燥的空气在低压的条件之下,逼出了藏在合金之中的水气,待再次鼓风补火候,一缕缕青烟从炉底赳赳冒了出来,这回,不再是虚烟,而是实打实的金气。 随着火候恢复稳定,炉子喷发的热浪达到灼人发肤的地步,炉口也已有焦味。 秦郁目不转睛,盯紧炉火,全身全心地等待着合金的成熟,孕育着生命一般。 终于,在剑范过冷之前,一缕纯青的烟气料峭而生,葱葱郁郁,宛若有魂灵。 秦郁长舒一口气。 “甘棠,你看见了吗。” 甘棠点头,眸中泛泪光。 炉火纯青。 炉火纯青,意味着桀骜不驯的赤金被木火完全炼化,赤金、锡金、青金三大元素揉碎筋骨,互相渗透交织,诞生出了一种新的合金组织——青铜 “甘棠,我有点累。你代我下令。”秦郁觉得腰部酸疼,扶着木架子坐下,“看过一遍,你也该知道怎么处理,先烘炭,剩下的九遍,由你继续担任风火令。” “先生。”石狐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人,耳边接连响起令他永世难忘的声音。 “炉火,纯青!” 一个炉正喊道。 坊内鼎沸欢呼,纯青的光芒映照在每位匠人的面庞上,那是祈愿得偿的时刻。他们几乎可以看见,雏鸟在木火中历经磨难,长成羽翼,正振翅飞向高远的青天。 “一组,炉火纯青,开膛!” “二组,炉火纯青,开膛!” “三组,炉火纯青,开膛!” 拨火云梯穿过雄雄的火焰,顶动了坩埚炉下层的一个机关。那刹,孔窍打开,金液流出,尖锐气音冲击着坊内每一个角落,如母兽在青火之中发出愉悦的呻.吟。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神圣,金石之精华流经泥槽,铸入泥范之中,汇为剑形。 “青狐,那朱雀鸟是火,青龙是草木,他们本该合二为一,幻化成木火……” 石狐子忽觉得小臂一疼,是秦郁抓住他,把指甲抠进了他的肉里。石狐子赶紧从炉火处挪回视线,只觉二人都沐浴在金汤之中,而秦郁面色苍白,合上了眼。 “先生,你怎么了,你醒醒!” 秦郁觉得自己的腰断了。 “姒大哥!先生他昏倒了!” 第8章 秦郁 十日之内,桃氏浇铸了一千把长剑。 头批铸成之后,一直很安静的砺坊立刻就变为冶署中最繁忙的地方,在这,去范的剑器将通过打磨、纹饰、附件等进一步的加工,将精美的外观打造出来。 夜里,炼坊的火光再也不会吓得小孩子睡不着觉,取而代之的,是白天让家家户户的耳朵都长起老茧的,锉削铜器的声音,不知道还以为磨刀霍霍要杀猪羊。 石狐子抱着艾叶路过时,看见宁婴的手里拿着一丛兰花,蹲在采苹的身边。 采苹的睫毛浓密纤长,笑起来,唇边还有浅浅梨窝,是谁见都会动心的美人。 “宁坊主,好兴致。” “采苹,你怎知道是我。” “我听阿兄说,金坊兄弟今日全过来帮忙了,若不是你,殷勤岂非白献了?” 宁婴捏过美人的手,拿开那把砣刀,把兰花塞进去,示意她闻,道:“你每天刻的都是秦郁的铭文,他有什么好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刻的是我的名字。” 采苹道:“这回是毐。” 宁婴道:“还不一样?” 采苹道:“你看左边。” 宁婴侧过脸,一排鲜花,紫色的桔梗,艳红的石榴,还有编成小兔子的柳条。 宁婴道:“原来我迟了。” 采苹一嗔:“幸亏不是进错门。” 釆苹终日与世间最冰冷的剑器为伴,不服命运,也曾轰轰烈烈爱过三个男人。 头一个当兵,在战场连斩十一敌人,为家中赢得免除徭役,免征田租税的荣耀,然而,回来时太高兴,和兄弟们偷偷溜出队伍,去邻近的村镇里喝酒吃好菜,死于斗殴。第二个是位公子,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她跟他住进一座小院子,到后来才发觉,公子好言好语的,一心只是想把她培养为公娼。她逃走了,甘棠带着她逃到魏国,她也终于决心持起砣刀,后半生从匠。 第三个男人,教会她如何在黑暗之中辨别剑锋的气性,如何以砂石开刃,如何往铸成的花纹沟槽中镶嵌琉璃、绿松石、金银丝,她心慕于他三年,只不过后来也想得明白,他的心志和世间寻常男子不同,她这辈子,只能唤他“先生”。 “采苹,我只是觉得,这清丽高洁最配你。”宁婴笑着收起自己的兰花,托腮道,“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好,那我换个法子献殷勤,诶,你喜不喜欢听七弦?” 采苹道:“什么琴?我可欣赏不来,再说你就算会弹,也该是和云姬学的。” 宁婴道:“采苹,我想娶你,我又打不过甘棠大哥,只好来跟你商量这个事。” 宁婴的目光落在采苹微微隆起的腹部。采苹也似有感应,转过身,微咳一声。 “咳,甘师兄。” 石狐子还想继续偷窥,不料碰到甘棠走过来,连忙站得笔直笔直,隔着艾叶,大声地打招呼道:“那个,那个,我过来看一看有什么好帮忙的,没有我走了。” 甘棠面露疑惑。 石狐子拔腿就跑。 “师兄别担忧,姒大哥一直为先生行针,先生今晨醒了,现在能服麦粥了。” ※※※※※※※※ 青轩,轩门紧闭。 石狐子从门缝里钻进去,回身关紧,嗅到一股熟悉的泥土气味。他摇了一摇肩膀,把艾叶交给仆从,深吸口气,跪在地上:“先生,姒大哥,我从市里……” 炼坊昏迷后,秦郁一直在这里修养,今晨醒来,吃进一碗麦粥,吐了半碗。 石狐子出发去取艾叶之前,听姒妤说,秦郁因先曝晒过六月的太阳,又立即吃河冰,接着再在炼坊里被火烤了一天一夜,忽冷忽热,所以引发了腰部的旧疾。 屏风拉开了。 炉中烤着一片软泥。 “从市里取来了艾叶。”石狐子接着道,“榆柳摊一切都好,没有什么异常。” 姒妤坐在榻边,手中拿着细镊,一根一根取出秦郁腰部穴位里深埋的针。针是用银特制的,很软,极难看清。秦郁趴在席子,挂着破罐子破摔的平淡笑容。 姒妤说道:“之前取关元俞不会有反应的,先生是腰疼加剧了么,可有消渴?” 秦郁道:“你扎歪了。” “先生……”石狐子攥紧手心,感觉扎的是自己。他一直知道秦郁的身体有隐疾,只是没料到,秦郁这十几年,风里雨里,扛伤做工,竟是从未断过针和灸。 九根银针,必须一直留在体内,如果空穴超过半时辰,就会导致遗尿和滑精。 现在,全部取出来了,仆从在外头把艾草点着,取草灰涂抹于软泥,覆盖到秦郁的腰际,发出“呲”的一声,那刺激鼻腔的白烟,熏得石狐子眼眶红红的。 “先生,往后我来伺候你的针灸吧。”石狐子道,“也好让姒大哥清闲一些。” 秦郁道:“不用。” “石狐子,我们先出去。”姒妤起身,招了招手,“一会灸好,我教你行针。” 石狐子点了点头。 后院,竹林。 “石狐,此事还真得麻烦你,待验过剑器,我有任务需要出城去河西,期间,你来照顾先生可好?换别人我不放心,也不合适,我看先生虽然没怎么提起,但其实心里愿意让你亲近,‘青’是他最喜欢的铭文,不会随便用。” 姒妤见石狐子心事重重的模样,以为是秦郁腰疼的症状吓坏了这孩子,连忙又笑道:“不过你放心好了,如果嫌弃肮渍就直说,无论如何,不会勉强的。” 石狐子顺手拔着竹芽,心里想,弟子侍奉先生理所当然,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再说,秦郁这回犯病,肯定和那批木炭有关,他是跟着队伍一起的人,得负责。 “姒大哥,我刚才在冶署门口,看见申郡守的人搭起好大的一个木台子,说是雀门来了一位荆士师,吵吵嚷嚷的,要检查咱们这批长剑的质量合不合标准。” “是,还有七天,你要相信你采苹姐,她和砺坊的工师们一定能按时完成。” “我想知道,先生和雀门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这回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像先生如此的大才,不能去大梁铸剑,还要躲他们,受他们这样那样的刁难?” “你小子,先生要去了大梁,对你有什么好处?别整天打听这些陈年旧……” 姒妤刚走神,针包就被石狐子抢走。 “站住。” 姒妤一把擒住石狐子的肩膀,往自己肘弯里扯,意图摁住石狐子另边手臂,却不料石狐子早学会这招式,从他腋下逃脱,反跳到后面,挥臂要袭他脖颈。 姒妤闪避,回身拿拐杖一扫。 正挨上石狐子的脚踝,又被躲开,再起时,石狐子捏着一枚针,抵在他喉口。 姒妤微微神怔,万没想到自己这昔日洛邑社庙的武卒,如今竟然打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了。石狐子却看着姒妤,目光如炬,像在夜里发现猎物的狼。 “姒大哥,先生为何伤成这样?” 这个时候,仆从把秦郁刚灸的泥片取来了。他们把它放在阳光之下,和先前的作对比,每片都染着一层银灰,这一片,九个穴眼的位置还扩散出乌黑的晕。 姒妤沉默了片刻。 “好吧,你跟我进来,我一边燔针,一边告诉你。泥里有麻药,艾灸一个时辰之内,即使扎了针,先生也不会醒。无论你听见什么,都不能和任何人说。” 石狐子道:“好。” 两个人回到房中,秦郁果然已经睡熟,双眼闭着,后背随呼吸而平静地起伏。 “熔炼时你问,先生的技艺和谁学的。”姒妤拉开那层薄被,“他单字烛,出身南越,相传是欧冶子师门的嫡传,一生在洛邑侍奉周室,创桃氏烛子派系。” 石狐子愕然,却并非因这句话。 他看着姒妤从架子底拿出一个夜壶,搀扶起秦郁没有意识的身体,把那对入壶口,然后再揉按关元俞的位置,便听得淅淅沥沥的液体落入壶中,在青铜的壁面溅射出声响。 “入针前要先排尽液体,不然你边扎,他就边漏。”姒妤的动作很娴熟,“这段恢复的日子,尽量少给他喝水,别一使唤你打水你就打,机灵一点,知道么。” 石狐子赶紧接住姒妤递给自己的夜壶,心情复杂,一时忘了,竟就抱在怀里。 姒妤道:“桃氏烛子寿数短,生平却无遗憾,教出三个名镇天下的铸剑师。老大擅察人心,虽为畿内尹氏后裔,身份低微,但勤勉好学,早早就担起了协理师门的重责;老二精明,兼通各类金器的铸造之法,喜欢和商人打交道,能为门中生财;老三最不得了,老三好范,喜欢研究已有剑器的弱点,再用自己的工艺攻克,因他是鲁公裔孙姬氏秦姓之后,血统高贵,拜师门的时候不为生计,纯粹为了兴趣,所以如此姿态,名声自然也最响亮,众所周知,桃氏烛子有一个用于鉴别宝剑真伪的法器,玉夔扳指,就单独传给了老三。” “在当时的人眼中,三兄弟食则同案,寝则同榻,关系十分要好,皆称模范,若不是后来的那场鹿宴,谁都不会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竟然有那样深的嫌隙。” 姒妤说到这里,笑了笑,对石狐子道:“怎么,夜壶很好闻么。”石狐子醒过神,连忙放出了屋外。气味是淡淡的不难闻,只是接下来就要入针,他得学。 九个穴位,一般人不好找,可在秦郁的腰上就很容易,因为有那黥着的相柳。 姒妤从针包里取出一枚银针,烤过之后,往蛇的七寸位置的鳞片扎了下去。 秦郁身体颤了一下,无意中溢出痛苦的呻.吟,吓得石狐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姒妤一针一针往下扎:“你定听说过,洛邑有九口金鼎,那是个重礼的地方,贵族永远是贵族,贱民永远是贱民,一成不变的,然而,对于有野心的人而言,终归是乱世更有机遇,他们可以打破命运的枷锁,拨弄风云,成就自己的事业。” “桃氏烛子死后,三兄弟之间的矛盾,便起源于此。老大以执掌师门事务之便,仿造了大量的吴越古剑,献于各国王公,以为进阶之资;老二和豪民商贾频频往来,心思全在谋利;唯独老三,纨绔风流不知事,还在闷头钻研怎么做泥范。” 简言之,天下风云变幻,中原各国纷争,游士纵横的时候,老三还在玩泥巴。 “十二年前,马陵战败,魏军元气大伤,西门氏至洛邑寻求振兴国运之道。老大知王公多迷宝剑,便专门伪造出‘朱雀’古剑,自称是欧冶所传,以祭奠烛子为名摆了一席鹿宴,邀请西门氏参加。古言,尧帝把帝位传给舜,丹朱起兵反抗,战败,丹朱因羞愧投海而死,死后化为朱雀,魏王正好就相信自己是那神鸟,如今周室倾颓,他当继承大统……也是性格使然,席间,老大送上宝剑,西门氏很高兴,问老二和老三如何看,老二笑嘻嘻的,说是天命所归,老三喝多了,说自家有一把青龙剑,试试就知真假,结果一剑下去把‘朱雀’劈成了两截。” 九针,还余两针。 姒妤道:“青龙是仅为王公所用的黑金锻造而成,而朱雀仿古,是合金浇铸,从硬度来说,两把剑本来就没有可比之处,这些故事,这其中的滋味,你能听的懂么。” 石狐子道:“老三,就是先生。” “不错。”姒妤道,“最终西门氏没有空手而回,带着经过重铸的‘朱雀’面见了王上,而尹昭凭铸剑之术博得王上赏识,受封客卿之后,以亵渎宗室礼器为由反咬秦氏有不臣之心。想魏国虽受挫,却还是近在咫尺的强邦,天子哪敢吱声?就这样,假朱雀成了真的,真臣子成了反贼,尹昭将不服命令的弟子赶尽杀绝,老二文泽逃往楚国做商,先生受墨刑,刺相柳,被逐出了家门。” 墨刑,周礼之中最为耻辱的刑罚之一,凿刻体肤,以墨窒之,更没几人知道,在那粗糙的没经过提纯的墨水中含有大量的重金属,是永不能被身体排出的毒。 再入一针,便是十年。 十年,尹昭爬到魏国上大夫之位,建立了让中原人肃然起敬的组织——雀门 “那为何先生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留在魏国?”石狐子道,“这不合情理。” “先生至今,仍希望劝尹昭罢手,同回洛邑,祭师谢罪。”姒妤说完了故事,把针轻放在榻边,道,“你学会了?来,最后关元俞这处穴位,你试着扎。” 石狐子一顿:“我明白了。” 石狐子拿起针,放在光焰里烧烤。他的手是颤着的,眼里看那火苗都重了影,然而,当他对着秦郁腰部狰狞的蛇纹刺入时,动作快准狠,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姒大哥,我知道怎么弄了,之后我伺候先生,你也可以挪出空操持其它事。” 第9章 采苹 秦郁醒来的时候,走廊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窗前洒着两个总角发髻的影子。 验剑还差三日,申府家仆把年仅十岁的申亚送来了。人刚被接进青轩巷子,院外面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妇人的哭喊,骂他秦郁是一个畜牲,将来她化作鬼也不放过他。好容易安静一阵子,又飞进来好几块石头,把水缸都打破了一个。 仆从道:“先生,是郡守夫人。” “知道。”秦郁欠了欠身,正还纳闷怎么当娘的哭成这样,娃娃反倒不哭,便看见石狐子一脸阳光灿烂,边牵着小申亚的手,边搓着自制竹飞子,走了进来。 沐浴香草,换上新衣,榻前拜过三番,喊一声亚父,从此这孩子就叫秦亚。 水灵灵的。 整个师门的人,忙里偷闲的,时辰内都跑来瞧上两三眼,不得了,太可爱了。 “先生别说,他这头发又黑又亮的,还真像申郡守。”石狐子忍不住要去摸秦亚的总角,像在摸田螺一样,“啊呀,这回我长辈分了,有人可以使唤了。” 秦郁道:“青狐,他和你不同,去,把我的木梳取来,还有那匣子里的红绳。” 只这一句话,石狐子就实打实地体会到什么是不同。秦郁有癖,从不让他人使用自己的梳子,而那段红绳更有忌讳,据说,是秦郁小时候自己扎过的。 “是,先生。” 石狐子心里一阵失落,看来使唤是使唤不成了,孩子姓秦,显然要被秦郁当做义子养,义子和弟子对比,虽说和秦郁都不沾亲,但总归是有那么些高低的。 秦郁又哪在乎石狐子的弯弯肠子,只叹的是忠孝难两全,自从他答应铸剑,一整个月,无论冶署如何动作,申俞一次都没有过问,凡眼红告状的,一律压住不采纳,凡上头来检查的,一律找理由推脱,如此,是给予了他最慷慨的信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此等人,忠烈真君子也。 秦郁打算替申俞尽孝道,可,他做惯先生,一度只会使唤弟子,还不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把秦亚拉到身边,解下那两个被摸乱的发髻,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小秦亚梳得哇哇乱叫,转向石狐子求救,方才不紧不慢地为秦亚扎起红绳。 石狐子哪能怠慢,也跪到旁边,拾起秦亚的一两抹头发,帮忙编小辫子:“先生,申郡守还顺便送来一条口信,事关验剑准则,姒大哥让我来请示你的意思。” 秦郁道:“难道不是老三样?” 石狐子道:“不止。” 按照四库的标准,长剑在入库之前,需要测量‘齐、长、量’三样是否合格,‘齐’指的是锋刃的硬度,‘长’指的是剑茎的尺寸,‘量’指的是整剑的重量。 然而这次,一千长剑好不容易赶在工期之内铸成,冶署又突然接到命令,因河西刚运回一批在战场捡得的秦国锐士长剑,上大夫尹昭想试软硬,故要荆如风在验剑时,从一千魏剑之中选出十把与秦剑进行劈砍,作为另项新增的考核项目。 听到这里,秦郁问:“荆士师是?” 石狐子道:“名字太长,我也记不住,什么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 他顿了顿,避开尹昭二字,小心道:“申郡守暗中打听了那批剑器的形制铭文,‘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荆士师说,中原的冶铸之术一向领先于秦国,如果劈砍的时候魏剑不能胜,就上书大梁,拿咱们垣郡桃氏问罪。” 秦郁笑叹口气,在秦亚的两坨黑发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让仆妇把秦亚带去东院里玩耍,起身换了件衣裳,道:“走,去砺坊里面转一转,我们晒晒太阳。” “好!”石狐子应得响亮。 桃氏大院,从破缸里洒出的水映着昭昭烈日,人人奔走相告——秦先生醒了 一把青龙宝剑仍然悬在矾油之上,震慑着来往的哪怕只是拿扫帚扫地的人。 可是,还没进励坊,秦郁却听见一阵昂扬澎湃的歌声。石狐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秦郁问他,笑什么。石狐子回答说,恐怕先生不知,这是桃氏师门之歌。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1] 凡是贵族的女子,出嫁前必须到宗庙去祭祀祖先,学习婚后礼节,这时,奴隶们为其主人采办祭品、整治祭具、设置祭坛,可谓奔走终日,劳碌不堪,这诗取巧,将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过程描写得绘声绘色,摇曳多姿,于是深得人心。 秦郁跟着哼了两句,面色一沉:“是谁定的师门之歌?!铸剑,又不是嫁剑。” “我!” 门开时,宁婴笑着道。 秦郁道:“你想反天呐?” 宁婴道:“日日都想。” 一条黄土路,两边是剑光。 左边排列着一百口砺石。 金坊的男工赤身裸背,一个个肩披汗巾,手提长剑。他们唱歌喊口号,动作整齐,嚯嘿一声,将去范之后圆润的剑刃以精准的斜角从粗石表面磨砺而过。 右边摆的是一百口砥石。 砥石和砺石比较,目数更多,纹理更细,一把剑,经过砺石的打磨之后,剑丛已经初具金属的光泽,再经过砥石的修磨和砣具的雕补,就算开了刃。 此刻艳阳之下,砥石和砺石中所含的石英闪闪发光,像打铁花般令人目眩。一条条红绫自房梁垂下,缠着剑柄,使剑身空悬,刚好能迎着女工的砣刀。 女工都笑说,此为御龙。 “先生请验,炼坊出的最后百剑在此,磨过边刃,削完中锋,可送去上库了。” 采苹坐在末尾,神情恬静,拿砣刀细细打磨剑锋,似是织着一件绝美的嫁衣。 秦郁道:“我不验了,三日后,另有高人来调校,咱们的剑定然千无一失。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待月后庆功宴,青龙重获自由,让申郡守请我们吃顿饭。” 采苹道:“好,可既然先生来了,诸坊里也都在,这声开刃,还是由先生喊。” “先生等等!”石狐子道,“我去叫姒大哥!他还在算账呢,他可不能错过!” 秦郁笑了笑,目光落在那把即将要退去矜娇,嫁去千百里之外的战场的长剑。 整体浑铸,剑茎微曲如女腰,剑格一字,剑刃前部向内侧收束弧曲,剑茎两圆箍,长三尺,宽一指,正是上库兵器之魏武卒“冠胄带剑”条令中的,长剑。 石狐子拉着姒妤,一路跑到砺坊门前,终于赶上了秦郁宣告长剑开刃的时刻。 “垣郡桃氏,砥砺开刃!” 仓门砰一声打开,欢呼之中,工匠簇拥着那千把长剑,涌入冶署专用的库房。 宁婴朝自家兄弟使了个眼神,金坊的汉子又唱起采苹,一句高过一句,唱得采苹本人踢开砥石,转身往甘棠身后躲。甘棠仅是咳嗽一声,宁婴就溜去搬剑了。 欢歌愈发响亮。 是日,垣郡桃氏砥砺开刃,一千把长剑摆在了的库房几案之上,等待裁决。 秦郁晒完太阳,定过军心之后,回到青轩,把姒妤和石狐子二人叫到面前。 “既然申郡守信任我们,那么,不管荆士师的条件如何严苛,我们都得胜。” 哪怕,传闻魏国武卒在前线节节败退,根本不敌秦国锐士,这一千把剑,拿到冶署门前的木台亮相并从中选出十剑与秦国锐士剑进行劈砍之时,也不能输。 语罢,秦郁摆开一张巨大的工图。 石狐子揉了揉眼睛。 丝帛是浅黄颜色,柔软细腻而富有光泽,上面画着一把二段式的剑器。那精致的一笔一划,直处似铅锤之线,细处宛若发丝,横竖纹理清晰,结构一目了然。 更绝妙的是,剑图的背景,是一张画着山川河流的舆图,那上面不仅仅有他所去过的安邑,更有温柔旖旎的楚泽,崇山峻岭的巴蜀,以及平原万里的秦川。 “青狐,看着,学着点你姒大哥。”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论剑。” 本次论剑,题目就是申俞传来的信——‘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 “姒妤,坐。”秦郁道,“秦国乏铁矿,如今他们锐士所用的长剑应当还是用分铸,这位‘秋’先生,早年我见过他的手法,凭记忆,工图我画出来了。” 姒妤坐下之后,把拐杖平摆在身边,说道:“先生这张剑图有一处错误,应记得,五年前秦国伐韩国,取宜阳,便把二段式改为三段式分铸,增加了剑长。” 石狐子左看看,右看看,秦郁既然没否认,姒妤应该也就没说错,他斗胆去拿来秦郁案上的笔,按照姒妤的说法,在剑形旁边做了一些尺寸和加工的标记。 秦郁道:“好,三段分铸,剑首、剑格、剑身分铸合装,你会用什么方法?” 姒妤道:“用铸接法,剑首与剑格钻孔浇铸连接,剑身嵌套于剑格浇铸连接。” 秦郁拿过石狐子手中的笔,在图上画了一个x:“显然,这么做,从剑格延伸出小半寸的距离,是为了达到浑铸所无法企及的长度,但既然如此,在剑格与剑身连接的地方就必然有一处破绽,它的纹理与主体的部分不同,易疲劳损伤。” 姒妤想了一想。 “先生,两剑相交,首要看剑刃,而两刃相交,首要看硬度。正因是合铸,单件尺寸短,所以,秦国工师敢在合剂时使用更多的锡金,也就是说,即使在连接浇铸之处有破绽,但,劈砍之时,我的剑硬度比你的要刚强,不至于落在下风。” 秦郁道:“事无绝对,得分情况。” 姒妤道:“先生,这有例为证,今年,河西与秦国之战,榆柳摊有翟先生的消息来过,按照战场清扫统计,秦剑折损二成,魏剑折损三成,大致比例不会错。” 秦郁道:“秦与义渠之战呢?” 这是五年前一场震惊剑行的对决,就折损而言,义渠之刃胜过了新铸的秦刃。 石狐子头回见姒妤脸红语塞。 秦郁道:“河西之战以步兵为主,剑刃长时间相交,磨硬度,而义渠之战以骑兵为主,剑刃一击而过,接触点位置偏高,当看韧性,这就是我攻你的路数。” 石狐子的脑袋被这天花乱坠的对话冲击得一片空白,就像是被洗过了一遍。 仔细一想,却又是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就像压住竹竿的一端,在另外一端挂石头,挂的位置离支点越远,竹竿越弯,石头越重,竹节就越容易折断。 “秦剑……”姒妤琢磨道。 “秦剑,若放在石架的两个支点上,就刚好避开了它剑格处的破绽,这不行。”秦郁道,“我的意思是,攻守互换,我们自己人拿秦剑劈砍,置放魏剑于石架。” 姒妤欠身行礼:“明白了,我这就给申郡守传话,安排我们的工师执秦剑,一并挑几个可信的,还剩两日,就专门用木桩子训练位置和速度,谢先生指点。” 秦郁笑了笑,拿脚背勾起姒妤的拐杖,丢给他,转过身对石狐子道:“你看见没有,姒大哥就是这样,每次斗嘴赢不过我,就开始假装正经,给别人找活干。” 一场酣畅淋漓的攻防结束,已入夜,谁也没觉察今儿的月亮圆得不像话。直到姒妤离去,拉开门,那水缸里的潋滟波光照在工图,师徒几人才恍悟又是十五。 “青狐,打碗水。” “不,不行。”石狐子一醒,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会换针,先生不能喝水。” 秦郁刚才经过一番论战,口干舌燥,正想痛饮满缸水,听这么一句,很有些扫兴。而这石狐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眼都不抬,就自顾自收拾着那张工图。 秦郁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么些年,连姒妤都不知道的,能换碗水么。” 石狐子道:“先生说。” “麻药其实根本不管用,我一直都清醒着,只是刚开始失禁的那次,一大堆人围着关心我,我觉得很丢脸,就假装昏睡,结果……不小心假装到了现在。” 秦郁抱起双膝,斜靠在屏风边,笑看着石狐子细瘦的身子在他面前瑟瑟发颤。 夜,一缕缕艾烟从青轩窗边散出。 第10章 雀门 夏季天亮的早,五更时候,农民就纷纷出去劳作了。他们成群结队,牵着牛,扛着铁犁,黑压压的就像是蚂蚁。西门的采邑之中,每隔一顷就立有一座亭子,里面设着铜锣,小西门每天带队来敲一次,提醒大家要勤勉,平时就荒废着,供大家累了过来乘凉说话喝水,小西门贪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管。 今天到底有些不同,铜锣敲响时,一列威严的队伍逆着人流涌进垣城。妇女们放下织机,带上几块饼子,领孩儿们穿过东市,汇入了冶署门前的人海之中。 今天,验剑。 “雀门青宫,铸师蒹、葭、鹄、蔻……雀门白宫,锻师张、周、妲、苇……” 孩子们把手指含进嘴里,清澈的眼睛映着一个个威武高大的身影。妇女们叽叽喳喳议论,雀门究竟是哪家哪派,有说方术家的,有说兵家的,也有说杂家的。 申俞站在木台旁边,迎接这些受荆如风的邀约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剑的宾客。 为了驱赶蚊虫,郡里今日还特意调用了十八个失蜡法浇铸的香炉,用于熏草。 宾客登台时,一个光屁股的孩子突然跑来,笑嘻嘻拿树枝敲了下荆如风的剑鞘。荆如风一怔。申俞连忙把孩子挡在身后,说,是老张家的孤儿,没人管教。 张老爹是如何死的呢,他是垣郡拾县底下的里正,为了抗用贬值的句芒布币,拒绝兑换农具,结果壮举还没坚持半月,便在山林里被西门买通的愚民乱棍打死。 这帮愚民,后来也就平步青云,成为了垣郡冶治的梗喉之霸——祝氏三兄弟 “申郡守,垣郡的每根草你都认得。”荆如风笑笑,把剑鞘别在侧边,信步跨过台阶,案前坐下,“不愧是心细如针,只可惜当今世道,仁政不留民,无用。” “有没有用,另当别论。”申俞吩咐人去催冶署开门交剑,回道,“只是我申氏九代,世居垣郡,说句不怕人笑的话,荆士师有多爱剑,申某就有多爱民。” 正对面,雾气渐渐消散,冶署大门上的朱雀张开双翅,拥着两列危坐的剑师。在众人议论之中,小吏搬上了十尊精雕为一对鱼嘴形状的,由雀门提供的承剑石。 荆如风把手肘搭在膝盖,把剑拔出放平,从剑鞘里掏出一包盐炒过的小豆子。 “申郡守,你说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肯攀登的,不断变得强大,站到顶峰制定规则,而那些自视高贵的,却仍为一炭一铢金发愁,被所谓规则踩在脚下。” 语罢,他把豆子抛起来,用嘴巴接住,一边嚼着,一边戏谑地笑看着申俞。 申俞应了一句:“可不是么。”他正欠身要坐直,突然,荆如风又凑到他的耳边,那颧骨一下一下凸起,牙关一下一下开合,似是要把豆子嚼碎给他听。 “秦剑三段分铸,铸接处有破绽,申郡守有意安排我魏剑作为防方,其中取巧的路数恐怕还是秦工师告知的吧?只可惜,熔炼的程式,雀门研究过百千次,不经复煎,未待炉火纯青就偷工时铸成的剑,即使其余环节再精致,也成不了事。” 申俞不敢说话了。 他未曾见过纯青的炉火。 一声轰鸣,门前尘埃纷扬。 人群躁动。 “是秦先生的剑!” 那光屁股的张家孩子跳起来叫:“冶署开门啦!秦先生的长剑又要入库啦!” 门缝缓缓张开,民众踮脚看,一把黑金之剑反射着朝阳之光,炳烨煌煌,映进他们眼中。在光芒闪过的地方,工匠唱着采苹,将一列列长剑抬出朱雀的胸怀。 迎面而来的秦郁,身披麻衣,高挑出尘,挺拔得似一把剑,行经的路都是笔直。他的身后只跟着一个戴着黑金面具的魁梧男子,其余的,连一个侍从都没有。 “申郡守,工师秦郁受大梁司空府之令,月内铸武卒长剑一千,铸成,请勘。” 申俞起身。雀门诸君也看了过去。荆如风动一下喉结,终于把豆沫吞入腹中。 秦郁清了清嗓子,笑道:“申郡守,魏武卒长剑一千铸成,请郡守勘验,我是秦郁,他是毐,我们对这批剑器负责,至于其他坊监,累坏了,在睡觉。” 申俞躬身行礼,眸中闪动泪光。 “郡守勿忧。”秦郁抬头,看了看木台之上威武阵列着的百八十面绣名旗帜。 雀门铸剑师,一个个仪表堂堂。 心想,幸亏他早早就命令了所有弟子待在桃氏大院不准出来,否则,看见这个阵势,还不知道有多少要夜里翻墙,携卷着他辛苦教授的技艺前去投奔。 荆如风道:“验剑。” 问都没问秦郁。 金鼓齐鸣,上库负责盘点的军官立即涌上接应。他们的职责一是清数目,二是丈量剑身长度,三是取点测试锋刃硬度并称重,把合格的收入,不合格的剔除。 “长,三尺……锋,齐……” “量,钧分其三……刃,齐……” 军官与工匠常常办交接,彼此很熟悉,报数的时候吆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男女在互诉衷肠。他们打情骂俏,围观群众的炽热目光则随着一把把剑的转运而动。 验‘齐’是重点,最好看。 用于对比硬度的小刃铸在扳指上,因各个部位的要求不同,熟练的军官往往一手戴着三个,当他们依次划过剑锋和剑刃的试点并报告结果时,模样如艺妓弹唱,妇女们就会开玩笑点评,说有经验的军官是“老妓”,手生的军官是“雏妓”。 却早在第一声“齐”从军官口中喊出时,台上荆如风的神色就有了微妙变化。 人的话可以假,人的心可以隔肚皮,然而,剑的软硬一试便知道,虚假不得。 或许这人并不是个破罐子。 至少,他的剑不是。 “慢着。” 将近一半,未见任何差池,秦郁守护在他的剑旁,面前却突然晃过一道阴影。 荆如风道:“垣郡上库验刃的扳指用过五六年了,难免会老旧,不知准不准。” 秦郁道:“那就用你雀门的。” 荆如风道:“好。” 于是,雀门的工师替换上库军官,戴翡翠镶刃扳指,开始了另场精彩的表演。 秦郁多少也有些感慨,雀门工师的动作整齐一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齐” 二“长” 三“量” 一千长剑,无一把出错。 千无一失。 “千无一失呐!”雀门的诸位名师,蒹、葭、鹄、蔻、张、周、妲、苇,全都从座位起身,走下台,在发着光芒的剑阵中观摩,“这可是,一月之内铸成的!” 谁能相信呢。 满街欢腾,似是有了这一千把长剑,就能守住魏国疆土,就能保卫所有人家。 荆如风笑了笑,一个纵身跳了下去,站在秦郁的面前,贴不到一寸的距离,猎犬般嗅闻着这个人。秦郁觉着郁闷,往后站,竟被荆如风活生生扯去一缕头发。 秦郁捂着头:“你是人是狗?” 荆如风退一步,行礼,说道:“狗和狼的区别,秦工师应该比荆某更加明白才是,狗被养在人的身边,为了那点可怜情意,束缚着自己所有的天性,却仍然只能流连在人的房屋之外,而狼不一样,任是苍原枯岭,彼此守契,便自由无羁。” 申俞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一个自诩是狼的人,在野狗的面前骂他是家养狗。 “齐、长、量”验证完毕,接着便要按照尹大夫的意思,拿秦国的剑来劈砍。 秦郁道:“请这位名为……” 荆如风:“在下荆如风。” 秦郁道:“请荆士师选剑。” 荆如风干脆利落:“第一排。” 军官把第一排的前十把魏剑取来,用丝帕沾脂擦干净,郑重放在承剑石之上。 十位白衣的雀门工师从木台后面出现,手里各端尚沾血痕的秦国锐士长剑。 已是正当午,人群中翻滚汗气,一团团蒲扇上下翻飞,嘈杂不堪,议论嘤嗡。 这可是秦国的剑,没见过。 秦剑厚重,脊高,剑从呈缓坡线,剑柄直筒无环,剑刃长直呈一字型,短锋。 “秦工师,旧关是道坎,看清了跨过去便好,可新关是座山,高不见顶。”荆如风笑道,“既然你们的人定了攻防的顺序,那我也定一条规矩,不过分吧?” 秦郁道:“你说。” 荆如风走到其中一把魏剑旁,从陶瓷小瓶子里倒出油液,在剑丛沿着一条细线涂抹。不久,阳光之下,剑锋收弧之处冒出细小的泡沫。荆如风眯了眯眼。 就是此处。 秦郁道:“你要击此处?” 秦郁原本以为荆如风不过是唯尹昭之命是从的傀儡,看到此番举动之后,印象改观不少,这个在乱世中长成的,奴隶出身的男子,竟摸出了他的“范节”。 因两范片连接的地方,榫头再紧也会有缝隙,所以浇铸时比其余部位更易氧化,受到酸液腐蚀后有不同痕迹。这是个取巧的办法,可以轻松找到剑的弱点。 只是,秦郁想不出,荆如风试验了几次才调制出能恰到好处地腐蚀金体的酸。 荆如风道:“正是此处。” “好。” 秦郁的神色依然很淡,淡淡地笑着,多少年过去,被岁月磨洗得只会笑似的。 “请。” 列列旌旗之下,冶署的工师高举起十把秦剑,万众瞩目,万众屏息凝神以待。留着白胡子的蒹,顾不得擦去嘴角边残留的酒液。毐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申俞背过身去,不直视。对于雀门,这批秦剑只是刁难异己的工具,对于百姓,这批秦剑只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物品,而对于他而言,这是无法直视的国殇。 若魏剑胜,则置魏国累累败绩于何地?若魏剑败,则是领先百年的骄傲不复。 “砍下去呀!磨蹭什么!”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小西门拔出佩剑,一手举起,连同旁边冶氏的那位砸锅的祝工师,笑着喊着。 “砍呀!杀呀!” 申俞道:“砍。” 剑下之时,众人惊退。 仿佛千钧之力,集于一刻一刃,那刹,电光火石,若有神灵闪现,声断九霄。 一声声,一次次,起刃,牵动着人的心脏,下刃劈砍,就像天雷轰击在头顶。 断裂的剑片落在鱼嘴承剑石下,如神龙的鳞片落于沧海,飞鸟羽毛飘散人间。 一时辰内,秦剑十折,魏剑无折。 高下自明。 魏剑,全胜。 第11章 虫牙 “什么!”最后一把秦剑落地时,小西门张圆了嘴巴。众人接连一番惊叹。 十把剑,由十个不同的人操持,竟没有一把出现例外,这就不仅仅是一二次偶然的问题,这足以证明,垣郡冶署桃氏团队的技艺是全胜于“秋”先生的。 事态发展出人意料,垣郡官吏和雀门工师聚拢成团,讨论如何定性。雀门的蒹还要再试,冶氏祝工师却觉得没有必要,一个白胡子乱颤,一个肥肉乱晃,吵得一来一回,不可开交。谁都不知道这结果是不是一场局,一时间,乱作一团。 申俞果断,站在好几波大浪的中间,宣布,今天验剑到此结束——剑,无瑕 “入库!” 黄尘弥漫,千剑被裹了干草,装入车,由上库的军官护送,远征异地而去。 秦郁颔首行礼。 荆如风舔一下唇,看秦郁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玩味,这个人,恐怕不仅仅会铸剑,或许还真如传言所说,是桃氏烛子最得意的弟子,有雀门掌控之外的秘术。 “好剑。” “咱魏国的剑,肯定比秦国强。” “秦国穷,哪能和中原比。” “说到底还是秦先生厉害。” “诶,对,连雀门都佩服他。” 围观众人说笑散去,那个张家的孩子四处钻,寻找着富户不小心丢落的圜币。 申俞让侍从疏通道路,令郡衙官员去安顿小西门,并要送荆如风等人归馆驿。 之后再商量。 毕竟千剑无暇,诸君对秦郁敬佩有加,大多按礼退场,没和郡里发生冲突。申俞忙着赔礼,一赔再赔,腰杆弯着就没直过。荆如风的剑,砍的是块豆腐。 “荆士师。”秦郁伸了一个懒腰,走过那排鱼嘴承剑石,一双草鞋踩过秦剑的刃渣,咯吱咯吱作响,“荆士师,剑已经验完,能劳烦你给我的师兄带句话么。” 荆如风顿了一顿。 “秦工师,你知不知道尹大夫平时在大梁司空府里进出,是怎么称呼你的?” 秦郁道:“十年没见,不知。” 荆如风道:“你称他为师兄,可他平时挂在嘴边的无非一个‘破罐子’罢了。” 秦郁笑道:“那也并不意外,八分算是事实,你还得告诉他一句,魏国这大大小小的冶城,能容身的我都跑遍了,如果他还要再逼我,我就只能去秦国。” 荆如风嘴角一歪,刚张口似有成堆的嘲讽,又活生生吞回去:“好,答应你。” 秦郁点了点头,侧过身,对申俞道:“申郡守,剑已入库,可以结算了吗?” 申俞一身大汗,烟霭中,顾外不顾里,一句话拖延了许久才回答:“可以。” 秦郁道:“用什么结算?” 申俞道:“句芒布币。” 秦郁挠耳朵:“用什么结算?” 申俞咳了一声:“珠玉。” 秦郁道:“我没听见。” 申俞瞪秦郁一眼,道:“珠玉!” 秦郁笑笑:“好,多谢申郡守。”语罢,也令所有桃氏工师回了平时的工位。 及至傍晚时分,木台之上终于回归平静,徒留十八个香炉吐着淡蓝的香草烟。 日落而息,从没人来过似的。 可,从沐月楼往下望去,桃氏大院却沉浸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之中,大家很高兴,铺筵的时候互相道喜,髹漆器物的时候哼着曲调,洗手时还泼水庆贺。 剑器入库,意味着采购物料的钱款和桃氏大院所有人的实物补贴即将到位。 有钱,有吃喝,如何不是大喜之事? 更何况,和郡守谈妥的是珠玉结算,那就更有保障了。毕竟买物料的时候,署里在各地区支出的都是圜币或他国钱币,而司空府发的钱却是本地铸造的句芒布币,隔一年半载就会贬值近半,所以这里面有很大的差别,绝对不能吃亏。 “先生,方才当真千钧悬于一发,我看着,还正要安排大家收拾行囊跑路。” 秦郁回来,见姒妤等十几人围在堂前,一并等着他的还有那一把青龙宝剑。 “要不,把剑取下来吧?”宁婴站在缸旁,双手交叉抱胸前,“悬着怪吓人。” 秦郁笑了笑:“我说句自负的话,其实,它表面有镀层,即使泡进去也无妨。” 宁婴拔出禺强,一伸手:“那割了。” 秦郁道:“你敢。” 宁婴大笑,放开了。 秦郁停止打闹,走到青龙剑之前,呆呆地望了一阵子。仆从提着两层席子铺在地上,一层是编织较粗糙的莞,用于垫地,一层是花纹美丽,色彩鲜艳的藻,用于修饰坐席之人的身份。两层交叠,是周礼之中大夫及士阶层所用的礼仪。 秦郁先沃盥,后跪拜,才登上小案,把绳套从龙首的剑柄处解开,还其自由。 姒妤说道:“先生,申郡守守信,刚就派人过来,当着祝冶令一并清算了账目。另外,河西那件事,我后日动身去办。其余是旧例,留给宁婴负责无妨。” “好,你把行程列好,再拿与我看,河西重要。”秦郁小心地收起剑,检查过好几遍,给剑刃和剑锋涂了保养的脂油,才忽然想起什么,往周围探了一探。 姒妤道:“先生在找青狐?” 秦郁道:“他怎么了。” 姒妤道:“自从那晚论完剑,也不知受什么刺激,就闷在小泥房里,不出来。” 秦郁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 “嘘,石狐子,你别出声!我跟你说,你们先生不得了了,十剑全胜啊!” 沐月楼脚下,院墙边一间小屋子里,地盖一掀,突然钻出个满脸尘土的少年。 这少年就是小西门。 小西门是家中的嫡子,偏偏不爱受管教,喜欢和石狐子玩。两个人打打闹闹玩到大,有不少秘密,譬如眼下,小西门被自家侍从一路追着跑,恼了,就钻入了这条从城外暗通冶署的,用于排水的,被他们俩进一步凿成基地的地道之中。 小西门至今仍崇拜着石狐子,因为石狐子做各类玩具的手艺越来越厉害了。 光是“虫牙”系列弩机,改版多次,在加深两侧槽之后,可储矢六支,就变成了连弩,又在望山增加刻度,消除了三点一线式瞄准造成的误差,提高了射程。 类似“虫牙”这样的,还有“竹飞子”。石狐子的竹飞子有百余型号,其叶片和水平旋转面之间的倾角各不同,雨天晴天都能放,还能控制高度,极其实用。 这间小屋子就是石狐子展示自己才华的天地,随便在哪堆废料里翻一翻,都能找到些宝贝,故而,小西门从不会计较地道的肮脏,每回来都是兴高采烈。 除了这次。 这次,石狐子在办正事。 “西门!我的火!” 石狐子蹲在他的小坩埚旁边,被这歪风一吹,别说火候,就是火苗也没了。 他怎不是一阵气恼,上前把小西门摁在泥堆里就是一顿猛揍,从头揍到尾。 小西门哇哇求饶,余光瞥见石狐子放在埚旁的范片,连忙拿过来,威胁要砸。 石狐子这才饶他一命。 若登上沐月楼,自是可以望到冶署门口的情形,然而,石狐子今天没看验剑。 他听小西门七零八碎地说完过程,想明白了,也就不再问,只埋头添炭点火,继续熔炼那把秦郁交给他的短剑,徒留小西门一人沉浸在惊心动魄的劈砍之中。 “你不知,那荆如风,分明就想看秦先生出丑,特意还寻了魏剑的破绽……” 石狐子道:“哦。” 小西门道:“你什么表情,吃了炭了?你再这样,等我长大继承封邑,就专门抓你来种麦,还是那种冬天也能播种的小麦,冰天雪地的,给你冷一冷火候。” 石狐子懒得理西门。因他知道秦郁这两天有空指点自己,所以不想错过时机。 自从经历过冶署走水那事,他就明白了很多歪道理,譬如,浑话可以说,但有些涉及机密的话,即使是从小长大的伙伴,也得咬得紧紧的,打死不能说。 秦郁制范的时候,他在屏风上挖了个洞,什么不该看的都看见了。他便察出,秦郁雕刻范片的手法诡异,真正的范节处会镀奂金防止氧化,而在非范节处,又会随机地留出些孔隙,促使氧化层出现,使得别人无法用酸液寻得真的破绽。 他学得很快,决定用同样的方法解答秦郁给他出的小题目,不仅如此,他还结合铸铁的思路,另出了一种新意——他想用局部淬火的方式,改良剑刃和剑锋 批量生产的剑器,形制和配方有严格的要求,需要统一,然而自己铸剑,就没有那么多的条框,纹路、用料和热处理方面,都可以往精致和个性的方面发展。 “诶,那好吧,不说验剑了,我跟你说个重要的事。”小西门爬起来,拍了拍灰土,“八月半,我们家不是每年都要办穑宴么,今年又来了好多楚国、韩国、还有周围郡县的士子和豪民,很好玩,你要不要来?我说话算话,给你留席位。” 石狐子道:“我才不去,我又不贪吃。我现在一门心思学艺,将来不仅要成器,还要保护先生,所谓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孔丘的那句话,你学过的。” 小西门想了想:“任重而……” 石狐子道:“对,任重而道阻且长。” “是任重而道远!”小西门叹口气,从腰间解下玉带钩,放在旁边,“喏,你若突然后悔了,想来,就说是我把句芒落在这里的,你来归还,他们能认得。” 玉带钩,雕的是句芒。 语罢,小西门见石狐子也不爱搭理自己,便扫兴地从地道的口子里溜走了。 石狐子又孤独地奋战了一天一夜,哪怕外面异常热闹,他眼中心中只有那剑。 也不知道何时起,他再分不清戌国魏国,弄不清家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他知道阿葁是家人,戌国位于秦魏边境,可他渐渐也发觉,冶署同样是自己的归宿。 一把残剑,明明说不清来历,重铸三番五次,便成为执念,成为自己的骨骼。 第12章 尹昭 魏国,大梁,仪港。 平原一望无际,河流密布如蛛网。 一座青瓦覆盖的台榭坐落在阶梯形的夯土台之上,堂中,飘满正红的纱幔。 荆如风提着佩剑,登上三级阶梯,对那坐在缭绕冰雾之中等候他的人复命。 荆如风本燕国奴隶,十七那年,为替死去的兄弟报仇,一路追着一伙佣兵来到魏国。他身手倒敏捷,趁夜封了仇人的喉,逃时,却不幸被箭矢射中。他身陷囹圄,以为自己会死,不想,对面那佣兵头子非但没成全他,反而,赏识了他。 赏识他的人,就是他面前的这个拿着刻刀,雕刻司空府的印章的人,尹昭。 尹昭是少白头,相貌比年纪老。 荆如风眼中,尹昭不仅有野心,也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是他愿意追随的狼王。 在锻打的铁制品只能为贵族所私用时,尹昭从雀门仅有的三位青宫铸剑师中,分出两位,编入白宫,称为锻剑师,研制出了一套中原最先进的锻剑工艺。 后来,铁剑编入府库兵器。 在冶铁业成本较高,民间商贾不愿涉足时,尹昭不顾众位工师反对,在大梁为雀门啃下第一座铁矿,头几年,质量与销路跟不上,尹昭坚持己见,没有退缩。 后来,中原兴起私冶之风。 此刻,荆如风见尹昭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血污,便知道,尹昭依然还保持旧时的习惯——与众王公秋猎之后,不洗手,便就用这双手,继续雕刻自己的印章 荆如风跪地:“门主,青宫无能,验剑没有抓住垣郡的把柄,丢了雀门的脸。” 他清楚,尹昭手里的司空章,可以布置工程,可以在非农时调动各郡县的工匠,却并不能直令郡守把冶权交给雀门,也不能让西门把庞大的封邑搬离垣郡。 他把事情办砸了,他精心调制了多年的酸液,这次,没能够摸出对手的破绽。 荆如风当着尹昭的面,拔出小刀,从手臂刻去一块皮肉,血淋淋吃进腹中。 血滴在堂中。 “过去不谈。” 良久,荆如风才听到尹昭的回复。 尹昭把印章放在胸前抹了一抹,放到烛火之下,吹开了残留在纹路间的粉末。 “现在西门一定已觉察出,我不愿意让他平白无故地分去黑金矿的好处,几成来着?你所说的,四或五成,就算四成,这规矩也完全没有道理,怕的,是他掐准八月半的农时,趁司空府不便调度地方,在穑宴大肆拉拢豪民,继而以丰厚的上税利诱申俞。申俞一旦扛不住,不等年底,便会把黑金矿的采权交给别人。” 尹昭说完,突然笑了一声。 “可惜西门糊涂,楚王新丧,昂将军今日消息,王上有意伐楚取陉山。在这个时候,西门还在封邑举办穑宴,纵容楚国豪民携带厚资夺我魏国的黑金矿,是什么?是叛国。我,请几位名士在城中宣扬此事,一旦王上得知,那么西门为了保命,必交铸币之权,届时,申郡守就再没有理由拒绝雀门,拒绝你和我。黑金给申郡守,他只知制造农具,填补仓中,而黑金给我和昂将军,则有百倍之用。” 荆如风听着这番话,念及尹昭当年也曾为西门忱一手提拔,一时,听走了神。 狼王是喂不熟的。 荆如风道:“西门上卿城府极深,未必会在穑宴直接谈黑金,昂将军那里……” 尹昭道:“谈不谈与你没关系,而今,你若还想得我信任,就回垣郡找几个底下的工人,把他们铸造这批剑的工艺打听清楚,捡些有用的,教给我们的人。” 一张印着红章的丝帛从他面前飘落。 荆如风眉间一皱。 尹昭的话语,察不出半丝的波澜,像在与他描述一座被屠尽的废城。他忽然想起,尹昭在布置一千长剑的任务时,和此刻一样,根本没问垣郡冶署有什么人。 “门主难道是不知么。” 尹昭道:“什么?” “垣郡桃氏是……” “谁?” 荆如风道:“是秦郁。” “什么。” 听到这两个字,尹昭一怔。 就像被蜜蜂蜇进了眼睛。 “垣郡桃氏是秦郁。”荆如风捡起地上的那张,尹昭刚写好的,原本用于买通垣郡工人的丝帛,“他还让我传话给门主,若门主再要逼他,他就去秦国。” “是他。” 尹昭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怎么是他。他那破罐子,用祖传的青龙剑劈断朱雀之时,笑得那么开心,可曾想,我是卖了父亲留下唯一一套体面衣和裳,才买到镶嵌剑身的一丝银线。” 说完,尹昭睁开眼。 “罢了。” 掌管安邑炭窑的官吏,揣摩他的心思,精心置备了里外不一的木炭。各国各派系的剑师,揣摩他的心思,纷纷赶去垣郡,观摩雀门荆如风在冶署门前验剑。 他想的,不过是把垣郡的冶权拿到手,根本连秦郁在那里栖身都不知道。然而现在,他所做所为已经成为一场阴谋,他也不想辩解,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 “是那破罐子的话,也正好。”尹昭说道,“他的门下,有一位宁姓的坊师,据说先前曾为他杀过人,你告诉他,如果不想看到司寇府下令捉拿宁坊师,就把他的那枚玉夔扳指交出来,之后,他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很忙,管不了他。” “是。”荆如风领命而去。 ※※※※※※※※ 清晨,伴随着一阵浅青色的炉焰从面前晃过,石狐子又一次铸成了他的短剑。他去后院竹林找秦郁,想分析过程,讨得新知识,并让秦郁给他布置别的题目。 “先生,上回的短剑,我按照你的指点又做了一些改进,你能再看一眼么。” 竹林,秦郁在舞剑。 剑锋划过竹叶携卷起阵阵气流,一袭乌黑的长发,如山水画中狷狂的墨痕。 “青狐,好久不见。” 石狐子一顿,心里泛起嘀咕。明明才几日,如何就好久不见了,他站在旁边,再仔细一想,才明白,秦郁或许是责备自己没有参加青龙剑重获自由的仪式。 忽地,他耳边传来一阵风声,眼底有鬼影扑来,刚抬起头,天降一道寒光。 “先生!” 石狐子瞳孔一锁,手肘挡在面前,掌心反握那把新铸的短剑,迎住秦郁的刃。 两刃相交,那一刻,筋骨震颤,石狐子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是萧萧落叶。 短剑,直接被劈出丑陋的缺口。 落在地上,又成了残次品。 “先生为何?!” 秦郁的神色宁静,什么都没说,把悬在石狐子面前不到一寸的剑锋收回,转动手腕,至合适的角度,收剑入鞘,虽然速度不快,但精准无误,丝毫不偏差。 石狐子咬着牙,眼眶通红,手一紧,抓到叶层和泥土,才发觉自己已坐地上。 不是怕死。 若要怕死,早就闪开,何必要迎这一刃?他只是从未这样真实地感受过输赢。 秦郁束好长发,回头,见石狐子还在盯着自己,那无辜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 秦郁笑了笑,立剑鞘在泥土里,蹲下身,陪石狐子坐,伸手去捡起那把残剑。 “唉,老了。” 石狐子往旁边挪了挪。 “青狐,黑金纯锻之剑,胜于合金浇铸之剑,这是强物取代弱物,是自然的道理,你没有必要羞愧。”秦郁摩挲着残剑的薄刃,说道,“本来,我用这样的……” 石狐子醒过神,连忙改跪着:“对不起先生,方才我不该吼你的,我知错。” 秦郁道:“不要打断我说话。” 石狐子道:“是。” “本来,我砍你的剑,是想试一试青龙,看它有没有被绿矾之气所伤。”秦郁继续道,“它的年纪大了,常要上砥石修磨,磨着磨着,好像就……瘦了不少。你可知,锻它的这块黑金,比破庙旁的还要完美,九分是铁,一分奂银,世上再没有哪个矿能炼出含量这么高且成分均匀的了,所以是天意,它,注定孤独终老。” 石狐子点点头,表示在听。 秦郁笑道:“而你的剑,只断一半,说明你的铸法有新路数,来,和我说说。” 石狐子整理了一下思绪。 “先生,我对范片做了一些修改。在靠近范节处,我多用奂金,反复试验,留出了刚好能覆盖住榫头空隙的余量,而在范片的中间,由于少一层奂金,会有细小的缝隙,我刺入几个针孔,这样浇铸时,膨胀的空气就能够及时流出了。” 秦郁莞尔。 一针,一铢,说来简单,可若要通过把控它们的位置和数目,使剑的表面性能均匀理想,那就不再是纸上谈兵那么轻松了,需要的是大量的练习和记忆。 这本是他准备了许久,今日要郑重地给石狐子讲解并且示范的新课——虚实 没想到,石狐子已经明白三分。 秦郁于是把残剑的缺口拧开检查,看见裂纹朝纵向深入,不偏不倚,这就说明横向组织均匀,所有的破绽都被弥补了。然而,当他把缺口截面拿到阳光下,却看到一些细小的发光的银白色片状颗粒,且,近刃处断口平齐光滑,没有锥刺。 “青狐,你用了火?” “先生,我还没说完。”石狐子赶紧补充道,“这回,我没有把剑整体放入水中,而是只淬剑刃和剑锋,想着,这样就能在硬化锋刃时,使剑体保持韧性。” 秦郁听得很认真,只是因为目中无光彩,所以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原地发呆。 石狐子看到秦郁在发呆,于是,深吸一口气,大胆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先生信我,总有一天,我会铸锻出能够承受青龙劈砍的剑器,让它不孤独。” 石狐子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先,先生怎么了?” 第13章 宁婴 秦郁忽有些触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双会发光的眸子了。原来,他的青狐一个人闷在小泥房里,没有登楼看他验剑,没有迎青龙,是因为正捣鼓着一种全新的工艺。 哪怕这工艺漏洞百出,譬如,没有退火回火,不均匀的组织将一直保留下去,又譬如,这把短剑是曲锋,局部淬火的瞬间不可能均匀冷却,将有裂纹产生…… 他却舍不得说。他想把石狐子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捧到天上,成为亘古星辰。 “青狐,镀层的道理还没有学透,不要想着用火。”秦郁回过神,咳嗽了一声,“一把剑用错了火,就算彻底废了。这样,我花点时间再给你做一把练手,你呢,且先想一想,浑铸条件之下,如果没有奂金,怎么使剑身的铭文保持鲜艳。” 正这时,竹林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 石狐子一咕噜爬起来。 “姒大哥。” “石狐子,你想,怎么使铭文鲜艳,那首先,得有好颜料啊!”姒妤笑了笑,和秦郁行过礼,把怀中的十几卷竹简放在林间,盘腿坐下,说道,“先生,这是今年来,我在榆柳摊听闻的,汾郡当地的地质、人文、风俗,我们讨论一下。” 石狐子磨蹭了一下,觉得秦郁和姒妤都没有把他赶走的意思,于是留下旁听。 事情的起因是一则来自汾郡的邀约。 由于战事失利,魏国割让河西大面积的土地于秦国,原本高枕无忧的汾郡一夜之间成为了边境之城。新郡守张曷到任,肩负起养民留民、防民外逃之重责,以重金向天下游学之士发出聘请,凡能助他治理当地,取得成效的,赏官赏功名。 秦郁考虑到垣郡朝不保夕,而自己又必须兑现与石狐子同去旧戌国接阿葁的承诺,于是,他决定明年开春领师门西迁,去汾郡,投奔这位求贤若渴的张郡守。 未雨绸缪是师门坚守的优良传统,为此,秦郁派姒妤先行,去试探当地风水。 “张郡守用法家之术,执政严厉。”姒妤说道,“他很看重贫困乡里的上计,我打听到其中有一个吴公乡还在使用落后的劣等铜犁,想从此处切入,建功。” 姒妤指出,汾郡的土壤也分褐棕黄三等,和垣郡极其相似,区别在于,汾郡偏北,气候寒,也就是在冬季会有较长的农闲。他希望在春种之前,通过局部用火的方式,提高原有劣等铜犁的硬度,改良其造型,以达到提高户均产量的目的。 “明白了。”秦郁道,“你需要参考段氏的耕犁工图,这样,你先动身,正好八月半耕耘,冶署紧造农具,我负责找段氏讨要相关的资料,回头送去与你。” 姒妤点了点头:“谢先生。” 风吹过竹林,把青龙剑气割成的阵图全吹散了,叶子,如水从三人脚下流过。 讨论完竹简,姒妤把它们分了类,拿小竹片做了标记。他正准备起身告辞,看见秦郁的手中拿着那把石狐子铸成的残剑,神色忽然有些忧虑,想说又止住。 秦郁问道:“怎么?” 姒妤道:“先生,一千长剑虽已入库,但,这事恐怕远没有结束,尹昭和荆如风若是变本加厉,再提出无理的要求,我担心,申郡守也未必能再护咱们。” 石狐子道:“姒大哥放心,上回既然交代过我,我在这里,会照顾好先生的。” 秦郁道:“青狐,你先去玩。” 石狐子道:“啊?” 尽管心中不情愿,但见秦郁不像在开玩笑,石狐子还是接过残剑,恭谨退下。 姒妤安静地坐着。 待石狐子走远了,秦郁看着细细碎碎的竹叶的影子,抓起水袋,嘬了一口。 “姒妤,你且安心去汾郡建功立业。如果有难,我会让石狐子放信号给城外翟先生的暗桩请求支援。石狐子的玩具,运炭的时候我让他试过一次,能管用。” 姒妤想了一想,周全道:“如果出了意外,珠玉定来不及带在身边,毐又要走了,还得让宁婴多出去揽几趟活,暗里把钱资挪出垣郡,以防申郡守察觉。” 自从结算珠玉之后,申俞忙于分配各县乡里的农具,短期之内无暇他顾。秦郁听了姒妤的话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便是连连点头,趁机又嘬了好几口凉水。 “说的不错,八月半,我就让宁婴带石狐子去穑宴学着揽活,你看,可以么。” 最后三个字很平淡。 姒妤思量道:“以石狐子的心性,可能不愿意,不过先生决定了,不必问我。” 秦郁把那羊皮水袋扎紧箍牢,笑着道:“我怕你介怀,姒妤,无论什么时候,你若是看不惯我,觉得我偏心,就直接说出来,千万不要闷在心里,记住喽。” “先生。”姒妤如坐针毡,没敢再犹豫,拾起拐杖起身,行了一个礼,“先生有恩于姒宁二氏,我们愿用这辈子报答。现,先生令我开拓基业,我奉命唯谨,若将来,先生让我辅佐石狐,我便竭尽所能,绝无怨言。我去了,请先生候佳音。” ※※※※※※※※ 榆柳摊,河边。 是日,小街格外热闹,在姒妤平时相剑的摊位旁摆满了各类绘画花纹的漆陶物,五颜六色的,如壶、盆、碗、灯盏,还有用于铸造礼乐器和车马器的陶范。 “于嗟麟兮,振振宁郎,于嗟麟兮,寘彼怀人……宁郎今日又找云姬姑娘?” 宁婴路过桥边,遇见那春天卖花夏天卖柳筐的小姑娘阿蛮正在收拾摊位。阿蛮生着一张圆润鹅蛋脸,那双灵巧的小手却因常年被柳条勒压,长满紫红的茧。 “阿蛮,才上晌柳筐就全都卖完了?”宁婴笑道,“急什么,都不等我光顾。” 阿蛮一边收拾,一边笑着道:“赶上八月半,我家的筐筐自然是供不应求了!” 小麦收割之后,田地已空闲出来,八月半即将要进行新一轮的耕耘。在这时候,按照垣郡固有的习俗,农户会举办一场祭祀土地之神的仪式,以求风调雨顺。 因西门财力雄厚,每年的穑宴场面都最为盛大,所以好几年过去,普通百姓全都从了简,把牺牲之类的祭品送去封邑,一并祭祀神兽句芒,也就成为新习俗。 宁婴聊完这些闲话,扬鞭,继续赶路。 转出小街,来到管理作坊和铸币的市衙,往南是云姬姑娘的花柳院,往东是西门的封邑。运送祭品的长队,被妇女老人围着,叽叽喳喳地竟然排到了这里。 宁婴不为别的,也为这场祭祀。 他是金坊坊主,对外自立门户,一千长剑完成之后,他又要外出揽活,具体而言,是为官府或豪民提供冶炼提纯金属的工艺,接项目,换取报酬以养活师门。 院门口,乐童躬身行礼。 “于嗟麟兮,宁郎来了。” 宁婴跃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乐童。 云舒阁楼,一抹紫韵从窗前晃过。 宁婴登楼。 “宁坊主,垣郡桃氏一战名扬天下,听说姒相师出了城,把日常交予你,你应该勤勤恳恳帮秦先生打理师门才对,怎么还来我这里,讨你不应该得的欢喜?” 云姬转过花窗,把紫袖从宁婴的手中一抽,莲步轻挪,笑坐在她的七弦之前。 宁婴道:“我有三件事,劳烦姑娘。一,我要宴堂的席位,二,我想知道城中楚国豪民的来路,还有,我需要一位河东出身的士子与我同宴,与我谈理想。” “宁郎本是有趣的人,为何偏偏进我房中,就如此无趣。”云姬拨动了琴弦。 宁婴一笑:“无趣,是敬爱姑娘。” 说来也奇,这位云姬姑娘,刚被奴隶主卖来垣郡时,和牛马一同关在圈里,任人奸辱,可事到如今,哪怕郡守和邑主安排的宴会,都不得不看她几分薄面。 一曲采苹萦绕在熏香的屋内。 “好吧,一物换一物。”云姬道。 宁婴跨坐凭栏:“姑娘请说,刀山火海,宁郎披荆斩棘,愿为姑娘所驱驰。” “别打趣,你就如实告诉我。”云姬的玉手揉弦,抬起一双杏眼,说道,“秦先生是不是有离开垣郡的打算?何时动身?你呢,浪荡子,也打算不辞而别?” 宁婴道:“这句话是谁问的?” “你把其中的节点告诉我,我就替你安排穑宴的席位。”云姬道,“反正,我凭白无故被卷入,总不能四处宣扬,你吃了我花柳院子多少的金枪不倒丸。” 宁婴回过身,看着云姬:“谁问的?” 弦音转沙哑,像人在耳边泣诉。 云姬不说话。 宁婴跃下身,坐到云姬的琴前。 他从未轻贱过她,是她,非要让全垣郡的人都误传,浪子宁婴倾慕于云姬。 云姬肩头的紫衣如一挂流水,朦胧光线下,透出白润的肩膀和丰满的酥兔。她一笑,又叫人觉着真委屈,她的羽睫一阖,清泪从那光洁如玉的面庞无声滚落。 宁婴的目光停在颤动的七弦上。 “宁郎知道,我是他的人,我只为他思量。”云姬道,“冶署交剑之后,无数人来打听工艺,他呢,总是叨唠‘冶权不能丢,垣郡不能没有秦先生’,结果什么都一个人扛,扛得累,每每来我这里,一曲没听完就趴在案前睡着了……” 宁婴道:“明白了,是申郡守。” 一声声弦音,就像一记记刀子。 “草虫。” 宁婴唉了声,一把摁住云姬的手,从腰间拆下佩剑,丢进床席的层层帷帐。 “秦郁用的草虫炭是安邑铁矿边的麻栎烧制而成。你先让申郡守拿这话去应付局外人,禺强就押在你这里,待穑宴过后,我再详细与你谈,现在不能说。” 他抵押了自己的佩剑禺强。 “好。”云姬止弦。 “楚人方琼,原本做壶器生意,此番是借楚国文氏之名来中原,想试着夺矿。正巧,另有一位方术家也会参加穑宴,他要替上容郡守递送治理地方的策论。” 待那琴音再次响起,宁婴起身踩到席下的一块硬物,拾起来看,才发觉自己又一次败给了这个柔弱的女子——那是云姬早替他备好的,能进入穑宴的铜牒 第14章 句芒 是夜,月圆,城郊的柳林清风凉爽。 秦郁送别毐。 毐原本想在冶署行谢师之礼,秦郁拒绝,只送了毐一把印有二人铭文的长剑。长剑,是这次铸造的时候,为填补那十把被验之剑而存下的,属于工程余量。 “连累你了,分明是投奔光明前程而去,还弄得和偷了邻家的鸡一样。”秦郁笑道,“不是我不敢当师名,只是非常之际,我若真受礼,你出城难免受刁难。” 毐道:“不瞒先生,这次合剂所用的巧方,是毐和公子长容当年共同研制,毐留下来给冶署了,就当作是这些年,先生带毐做工程,助毐立身魏国的报答。” 秦郁道:“哦?那我该刻他的名字,看荆如风还敢不敢在冶署门口狺狺狂吠。” 毐行抱拳行礼。 月光之下,一脉尘土划过东郊的田野。秦郁看着看着,发起呆。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之心,没有让毐摘下那黑金面具,让他看一看神秘的容颜。 毕竟,黑金经天火熔炼而生,质坚且韧,是极其罕见的金种,萍水相逢不易。 一人前脚走,一人后脚跟来。 “秦郁,为何不等我送毐工师?” 申俞追来,见秦郁对着一串柳枝发呆。 秦郁回头,仔细瞧了瞧,申俞的眼袋肿得和鱼泡一样,仍在对他酸臭微笑。 秦郁躬身行礼,说道:“申郡守,大争之世,各有所求。有些人想要兼济天下的使命,有些人想要尽忠守义的美名,有些人要自由与风流,还有些,不过只求安稳日子。于我而言,能给予他们所想的,就能留住他们的心,可就在不久前,青狐对我说,他想要开拓创新,锻铸胜于黑金之剑……我怕,怕给不了,他的眼睛就会失去光华,一瞬之间,我又想到先生,于是慌张,说了这么多话。” 申俞点点头,拨开那串柳枝,道:“这段时间造犁忙,没能和你多见面。你知道的,垣郡的农时极其特殊,是冬种黍米,除去封邑所占的一万顷,其余县乡里合计还有六万顷即将耕耘的土地,然而犁和耙的分配却与这个比例完全不合,封邑外,六户人家才能共用一套农具,我费了好大的劲头才解决各处纷争。” 秦郁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才发现彼此各自想各自的,完全没有在听对方的长篇大论。 “有,有。”申俞笑得和孩子一般,从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盖有私印的白丝帛,“你看,今天,大梁传消息,王上有意在冬季严查私自铸币的邑主,尹昭和西门闹起来了……你猜谁做的?是我,我喂了狼一块肉,让他去咬虎。” 秦郁一阵沉默。 他突然觉得,自己小觑了申俞。 申俞虽孤守垣郡,却时刻与大梁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或许,其背后还有人。 再者,西门是虎,尹昭是狼。虎的身躯庞大,比狼更加威猛,而狼以群居,不达目的不罢休,比虎更加饥渴。申俞既然能四两拨千斤,引得虎狼相争,便说明其眼光锐利,手段细致,甚至于,早就构思出了能保垣郡近年无虞的计策。 一旦狼把虎的铸币之权撕去,那么,垣郡立时就能解放出大批的农具,接下来,虎反被狼逼急,强守矿业不叫狼群触碰,那么,垣郡的冶权也就暂得以保存。 确实是一条好计。 “申郡守是神勇之人。”秦郁开口。 申俞道:“哪里,我只想着,冶权能保则保,将来若被他人占去,恐怕造的就不是农具,而是凶器。诶,我还希望,你们这些工师能够留下,为魏国效力。” 秦郁道:“岂敢,申郡守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个臭工匠,穷先生,在垣郡这些年能受到如此的尊重,我很感动。这后半生,我真想就在这里,慢慢消磨光阴。” 申俞眸中一亮,再度点头,说道:“别离开魏国,秦郁,魏国有救,不亏待。” 秦郁道:“嗯,知道了。” 二人又话了几番家常。秦郁心中去意已决,只怕此时明说,会被申俞强留,便随意地聊了些门中的琐事。申俞继续交代,如果造犁紧张,还请桃氏帮忙段氏。 秦郁道:“嗯,知道了。” 一路清风明月,蝉鸣萤火。 分别时,申俞苦苦笑着,终是叫住秦郁,说道:“夫人还问,亚,过得如何。” 秦郁想了想:“他好着呢,每天搬炭,黑得和青狐从前那样,啃树皮吃陶片。” 申俞道:“他……” “申郡守,我视他如己出。”秦郁摇着几条柳树枝,脚下都走远了,心里却勾画着,或许将来逃亡路上,他与这位力行仁政的申郡守为敌,会是怎样的情景。 ※※※※※※※※ 太阳每天早上从扶桑升起,传说中的那片地方,居住着主管树木生长的句芒。 句芒鸟身人面,脚踏两条青蛇,一对翅膀如两袭广袖,执着柳鞭,播种人间。 整个房间充斥着汗骚味,房顶的茅草堆一震一震的,随如雷的鼾声而颤抖。光棍的工师,一个个赤身裸体在床席之间翻滚,掀起油腻的肉浪。这里是宿舍,虽在冶署,但所摆设的器物大多都是粗制的陶瓷,青铜极少见,铁饰更是没有。 石狐子早就醒了,他掏出小西门留的带钩,放在窗台阳光之下晾晒着,除臭。 他守在那块美玉带钩面前,看那两条玉青蛇嵌进银白色的铁锻的云朵中。这类铁和耕犁所用的铸铁不同,它是经过反复的捶打提纯出来的,很软,很贵重。它陪衬在神灵的身边,显得圣洁无暇,它吸收着美玉的温润光泽,显得端庄柔雅。 石狐子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让铭文鲜艳不退色呢,还得有一个高贵的身份啊。 突然,一个石头砸进了院子。 石狐子抬起头,看见秦亚趴在对面院墙的茅草上,朝他摆斗鸡眼的鬼脸。他笑了笑,飞快地洗漱,跟着爬上宿舍的房顶,看见东方笼罩着一片浅青色的雾霭。 旭日之下,纤陌纵横。 “阿狐哥哥,那可不是雾气,是西门熏的香,今天就是穑宴,刚刚敲过锣。”秦亚和石狐子要好,屁大点年纪,就知道称兄道弟,“好热闹啊,真想去玩。” 石狐子挑起眉毛。 “亚,叫我叔,我就带你去。” 秦亚诺诺点了点头:“叔……” 石狐子暗自得意,却突然听得一声马鸣,见宁婴从二人前方的走道疾驰而过。 玉佩深衣,银鞍白璎珞。 秦亚叫道:“是宁婴哥哥!” “石狐子,还不快点,备车。” 石狐子一愣。 “秦郁叫我带你去见世面。”宁婴勒过马首,一脸嫌弃,“我知道你不想,我也不想,可,要不是你在秦郁面前多事,讨要什么新的题目,不至于如此。” “你让我上哪里找车啊?” 石狐子好容易在秦亚面前竖立的长辈形象又一次崩塌了,他要为宁婴驾车。 骂归骂,石狐子却不得不承认,宁婴是垣郡长得最好看的当年男子。有时候,石狐子也会偷偷地箍住自己的胳膊,发现细得和柴火一样,根本比不过宁婴。 “一个时辰路,到了,他们的祭祀刚好开始,之后,咱两不相干。”宁婴道。 “好吧。”石狐子道。 石狐子在后院找了许久,终于翻出两个轮子。他用圆轴把轮子串在一起,丈量了距离,抹润滑油脂,再用辖固定,扣紧榫头。他问莆监借来辕和轭,又发现原配的軏丢了,他只好从小泥房玩具中拆下一个木销,补进车辕和车轭之间连接处。他打了水,拿抹布把车上的灰尘擦干净,再套马辔,大早上忙得一身是汗。 他花半个时辰,凑出了一驾马车。 一路,石狐子御车,吃灰尘,宁婴坐在舒适的车篷子里,朝外面丢着茅草玩。 半个时辰,封邑就到了。 石狐子的驾术也不错,赶上了祭祀。 作为宁婴的马夫,他顺利地混进其中,并没有出示小西门留给他的句芒带钩。 青雾,浮动在千顷土地之上。 一望无垠。 路边行走的农民讨论着分得的种子。 “张豕儿他家分了中地一百,下地五十。”“我们家也是。”“那他们分了多少种子?”“大半斗,多了好几把铁犁。”“那应该的,公田的牛在他家里呢。” 边缘区域分布的是褐土,土质粘重,结构紧实,不耐旱涝,缺乏营养,属于下等地;中部大片分布的是黄褐土,土壤疏松一些,属于中等地;而在神社附近的那些黄棕色的土地,肥力强,细腻而有粘性,是只有富户才能种的上等地。 土地旁是仓,透过仓门,能看见堆叠的耕犁和铁耙,乌黑而光亮,耀武扬威。 农具能提产粮,是贵重物品。在封邑内,百亩之地就要配备一套农具,西门不仅用句芒布币强买去了冶署所生产的大部分农具,且为百姓生计的“公平”起见,他宣布自今年起,增收三倍于封邑外的田税,即十分之三收成,百亩四十石。 石狐子知道这件事。 可自古人心便如此,只要公平,何处载歌载舞都没关系,一家家的知足常乐。 老远,他们就听见了祭祀的鼓点,再驶近些,石狐子又看见男子们一前一后抬着牺牲往神社里送去,漆盘上的牛头,羊头和猪头,全睁着眼,看着茫茫阡陌。 牛角朝天,羊毛蜷曲,豕颈流脂。 第15章 投壶 每片土地都有属于它的神灵,在西门氏熏陶之下,大家都相信句芒就是守护垣郡的神灵,黍和麦要想有好的收成,既不能离开农具,也不能离开这样的祭祀。 石狐子只听过宁婴胡编的桃氏师门之歌,却未见过神社祭祀的盛大的舞乐。 金钟玉磬各四枚,高高悬挂。十二人击钟磬,二人击鼓。正中,八位身段修长,发簪羽毛的舞伎扬起五色窄袖起舞,宛如神鸟,在句芒神兽的陶像之前行走。 “哇。”石狐子哇了一声。 他记得,最左侧那枚发出深沉的声音的金钟,在冶氏的院子里重铸了十八回,原因不是哪里不够硬,哪里不够长,而是它发出的声音,让乐正觉得不纯净。 铸造那样大的金钟,要用铸鼎的坩埚才能容下金液,有一次浇铸时,因为泥范崩裂,烫死了五六个徒刑工,还有一次,因为运送时磕碰,罚了整座冶署的禄。 这一刻,他终于听到了钟的声音。 声音很浑厚,奇妙的是,钟响了之后,空气中仿佛泛起了波纹,久久不散。 祭师身披彩衣,吟诵祭词,舞伎就环绕在周围,像是一片片花瓣围绕着花芯。 “石狐子,你看那眼角有一颗黑痣的,俏不俏?她嫁人之前,送过我马鞭。”宁婴笑道,“不过那时你采苹姐已经有孕在身,我没敢要,我还了她一个牛鼻环。” 石狐子道:“不怕我告诉采苹姐?” 宁婴道:“嚯,你尽管去。” 石狐子道:“我还知道云姬。” 宁婴道:“云姬是妖,不是人。” 石狐子不信妖和神,以为宁婴在吓唬自己,心里不服气,于是开始四处探看。 各国豪民,花花绿绿,在堂中寒暄。石狐子眼毒,一下子就看见了在榆柳摊相剑的两位楚国人。楚人抱怨连连,那老楚王刚死,魏邦府隔日就禁止了陉山附近两国的通商,似要打仗,最关键的是,他们一整队的黄金运在路上,被劫走了。 黄金是楚国特产之物,楚人说,原本想拿这笔资产,作为竞争黑金矿的条件。 韩国白家人安慰他们,若说黑金矿,恐怕他们谁都抢不过雀门的工师,又见今年冬季会很寒冷,皮毛生意或许吃香,念着去燕国运送貂皮,输送中原。 还有些是猗家人,在堂中走来走去,讨要酒和吃食,谈论和韩国贸易的关税。 “看见堂中那插着三支箭矢的高颈壶吗?”宁婴叫石狐子来帮自己系腰带。 石狐子嗯了一声。 他知道那是投壶,一种游戏。 宁婴道:“那是上容郡的矿里生产的,品低,因为含硫份太多,所以壶表面的砂眼很多,一做薄就会龟裂,而今日,我要把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卖出去。” 石狐子道:“还不就是在煎金时多置些白沙,连我都知道的,拿什么去卖?” 宁婴道:“你知道的,人家未必知道。什么是宴席?宴席就是,各吃各的菜,你看准了人,一不让他吃别家菜,诶,二要叫他吃你的菜。” “鬼话连篇。”石狐子揉了一下眼睛,桌案之上摆着精美的吃食,可,他看着宁婴走进冰雾缭绕的堂中的那个背影,又觉得,宁婴就像是奔赴战场的兵卒。 石狐子自觉无趣,于是没跟宁婴。路过东边一个院子,他听见有人喝彩,还有青铜器的清脆声响。他走进去,一群少年郎,纷纷拿着箭矢往庭中的一个空空的高颈壶中投。石狐子很高兴,原来这里也有投壶,他卷起袖子,加入了进去。 “你是谁啊?”一个青衣少年问。 “我叫石狐子,给我来两支矢。” 石狐子丝毫不为自己一袭麻衣在众人的丝绸衣裳之中显得突兀而感到自卑。从小到大,他擅长于各类游戏,更擅长把游戏之中的地位扩散到现实生活之中。 他看这青衣少年的佩饰花纹与垣郡当地的有大不同,便知道是异地而来的。 “来,我们组队,和他们比一局。”石狐子步量好距离,一投矢,正入壶口。 青衣少年看呆了,他从小学六艺,也没见得哪个有石狐子投的这样轻松的。 “好,我们组队!” 一支,一支,接着一支。 喝彩不断。 石狐子投得极准,一路领先,把对面那几个紫色衣裳的少年直逼得面红耳赤。 “你不过是个贱民!” 十双箭矢落入高颈壶的一左一右两只壶耳,石狐子把两队比分拉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青衣少年长了脸,高兴着,不说话。对面生得高壮的却过来推搡了。 “贱民,不许你玩。” “反正我也不是来玩的。”石狐子咧嘴一笑,这时才亮出小西门的那块带钩。 “我是来还这个的!” 封邑的仆从见了,急忙去找小西门,把那几个欺负石狐子的傻孩子哄骗走。 “喏,我先走啦。”石狐子挥手告别青衣少年,收获了一段莫名的深厚友谊。 小西门来的时候,胖胖的脸蛋泛着红晕:“怎么也不早说,阿翁很想见你。” “西门上卿?”石狐子撩起眉毛,“见我?为何要见我?我师兄也在宴堂上。” 小西门唉道:“你宁师兄那是自立了门户,至于你,不都说是秦先生嫡传么。” 石狐子顿了一顿。 “我是。” 入夜之后,宴堂亮起了灯火,神社里行祭的几位舞伎换了广袖,在席间陪坐。 门客数百,人才齐聚。 为举办这场穑宴,邦府上卿西门忱特意从大梁赶回,招待门客友人。众所周知,作为魏国在河东片区最大的邑主,西门忱的手里有三板斧,能把商人、士族和政客召在门下。其一是足以匹敌平籴仓的屯粮和农具,其二是制定方圆三十城门税以及与韩国边境十城关税的言权,其三,是与魏国王室姬氏的联姻关系。 据说,上容郡的铜壶之所以能在河东畅销,起源便是穑宴上的一句话。当时,宴席上流行射箭,可许多新来的士子讲究斯文,不会,西门忱也犯愁,突然眼前一亮,看见案前摆着一个高颈的瓶子,就说投壶更斯文,算六艺,也未尝不可。 上容的铜壶从此名扬四海。 “叮!” 石狐子走在台阶上,还没有看清远处西门忱的脸庞,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当堂的诸君也在投壶。 然而,那声脆响并不是投中而发出的,而是箭矢擦划过铜壶的表面发出的。 宁婴道:“唉!又差一点!” 席间觥筹交错,每隔三座立有一只壶,每轮胜者,可以往上敬酒,挑战高位。 石狐子停住脚步。他看见,坐在宁婴对面的是抱怨有黄金而无处投资的楚国人,而坐在宁婴身边的是一位穿正色深衣的,被称为方术家“元”的明眸士子。 楚人笑了:“这个人的技艺看来也不怎么样,唉,凭何敢来挑战河东元先生?” 宁婴道:“惭愧,元先生说当如何。” 元道:“还能如何,宁郎把贵人从故国带的箭矢投没了,还不快去,捡回来。” 宁婴立即提袍起身。 “宁师兄。”石狐子心里唤了一声。 石狐子在来的路上留心过宁婴投茅草,无论车速快慢,车道左右变化,从宁婴手里投出的轻飘飘的茅草,全都似受过巫蛊之术,乖乖地落在路边的窄沟里。 石狐子便知道,宁婴的投壶远胜于自己,只是今夜为了留在此座而故意投偏。 一支,一支,接着一支。 全是轻轻擦过铜壶的外表面。 “这,这箭镞……” 镞是黄金打造,质地柔软,呈色金黄,并非是战场上用来杀生的普通箭镞。 “这是文氏的镞。”宁婴在宴堂矢雨之中为楚人捡回箭矢,笑着把玩在手中。 “宁坊主识得楚文氏?”楚人放下筷子,抬起脸,拿丝帕擦嘴,“有眼力。” “文氏的金器,做工精美,造型独特,尤其是它铭文处的蟠绕龙纹,至今中原无处可仿。”宁婴对答如流,神情泛出光彩,“难道,贵人与楚国文氏有交情?” 元笑叹道:“嗨呀,宁郎当真在秦先生门下久了,连贵人都不识。”说到此处,楚人的神色微变。元稍停片刻,继续道:“宁郎,贵人正是文氏门下,方琼。” 宁婴一激动,手中的箭簇落地。 “兄长!” “且慢。” 楚人被宁婴的这一声兄长叫得有些迷茫,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元道:“中原秦姓工师不多,垣郡铸千剑的秦先生,莫非就是当年与我师文氏同拜于烛……” 元面捋平衣袖,对西边行了一个礼,说道:“正就是文泽的三师弟,秦郁。” 宁婴进前一步,大声笑道:“难怪刚才投不进,原来是劣壶不入黄金矢的眼。” 楚人方琼欠身。 当即酌酒,二人相敬而饮尽。 然,宁婴这句批评铜壶的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引起了满堂的议论,谁敢说,上容的高颈壶不好?可是,当所有人的考究的目光落在壶上,却发现,在那层被箭矢刮花的表漆之下,坑坑洼洼全是孔洞,甚至在壶口的边缘薄处,还有裂纹。 “穑宴所用金器,居然有裂纹。” “上容的壶,原来徒有其表。” “这可怎么办?西门公该怎么想?” 不久,封邑仆从把席间所有的铜壶撤换为冰鉴,乐师奏乐,结束了游戏环节。西门忱没有过问,可,上容铜壶的名声却岌岌可危,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等待良医。元先生说,自己是方术家,只治鬼神的疑难杂症,若要治金,还得看冶术家。 宁婴见缝插针。 “兄长听我说。”宁婴坐到方琼身边,轻声道,“上容矿里的工匠只有虚名,没有新本领,但,你我不同。如今魏楚关系紧张,关城暂时开不了,你把藏着的黄金拿出来用于购置造型冶具,我负责培训工人,为你提供纯正的金料以及表面硫化技术。想,只要是出自上容,不都能沾名声么?中原,多少人家求之而不得。” 方琼听出原委,笑说道:“原来,宁坊主有备而来,是想让我把黄金从垣郡的黑金矿腾挪到上容的壶里去,可是,上容那小小的一个铜矿,能容得下咱们么。” 宁婴凑近,道:“兄长,我和你说实话,朝局紧张,西门公实际自顾不暇,他被司空府盯着,今夜绝对不会言及黑金矿之事。传言,魏王就要严查私自铸币的封邑主,西门实际想做的,是多谈些生意,把私铸的伪劣布币转到外邦的手中。” 这番话打动了方琼。 那几家坐在西门忱眼皮底下的韩魏的商贾,所谈无非是皮毛生意。白家原本也有意于黑金矿,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主意。再说申俞这个名字,更无人提起。 时局瞬息万变。 而宁婴呢,一是秦郁的弟子,名声在外,二有灵通的信道,识破了他所说黄金被劫的谎言,三,其又机敏灵活,在河东有不少人脉关系,且,长得还养眼。 方琼想清楚这些,点了点头。 元笑了笑,接着,便以上容郡守友人的身份,遍数郡衙的里外,说明冶商之道。一,谒见郡守,递交文牒,二,市窑兑换货币,三,冶署登记户头,获取招工的令书。三件事办完,每年上一次实物税,以其十分之一的产品交给官府。 三人私底下洽谈。谈着谈着,越来越起劲,方琼说,想让宁婴看一把短剑,照榆柳摊的相剑师验是假的,他不太信。宁婴一笑,回,定然是干将,答应了。 人影晃荡,石狐子还站在台阶上。 他隔得远,没听清宁婴具体的话,只隐隐觉得,同样投壶,自己又逊了一等。 “石狐子,别看了。我听阿翁说,那帮楚人假借文氏之名来中原招摇撞骗,有钱,无分,只能做些小本生意。”小西门说道,“你的宁师兄在城中是风流出了名的,一定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装作重逢故亲,喊人作兄长罢了。” 石狐子回过头,发现小西门在等他。 “来了。”石狐子一笑。 长长的宴堂走过两位少年。 舞乐继续着,还有人在谈论上容郡的铜壶,也有人刚谈成了生意,红光满面。人们观望少年的身影,指指点点的,问是哪家的孩子能有幸与西门嫡子同行。 宁婴揉了下眼睛。 “狼崽子,你作甚?” 石狐子身段纤瘦,脸上生着淡雀斑,麻衣草鞋,两只裸露的脚踝细得像笔杆。小西门在他身边,如一团雍容华贵的肉球,脸蛋白里透红,皮肤水嫩如凝脂。 “阿翁!”小西门笑着跑上前。 他刚近三尺,又退回三步,诺诺低头行礼:“父亲,石狐子来了,他来了。” 西门忱面容精瘦。 “你就是石狐子,秦郁的嫡传。” 石狐子只学过师门之礼,不会官僚等级之礼,于是站得笔直,也应得响亮。 “石狐,见过西门公。” “十年,唉,冶铸行业里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相似的事却总是轮回发生。”西门忱说笑的声音,总像含着一口痰,吐不干净,道是一晃之间,十余年了。 石狐子收紧瞳孔,觉得西门不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过去,看他不知的回忆。 石狐子告诉自己,自己是秦郁的弟子,任何时候不能毁师门形象,不能畏惧。 西门忱笑了笑。 石狐子攥紧手中的句芒。 “孩子,可知为了请你,我冒了多大的险。”西门忱前倾身子,眼睛弯起如两条钩月,笑道,“这世上的人,我喂过的,我罚过的,全都想着借这次穑宴送我归田养老,可我并不在乎。矿嘛,中原有的是,布币,散尽了还可重铸,可要是让天下人知道,我西门为了避祸,不办穑宴,不招贤纳士,那失去的可就多咯。你呢,你是秦郁师门底下,我听说过最有血性的孩子,我想,给你一块玉带钩。” “我只铸剑。” 石狐子很意外,回了四个字。 小西门推搡了他一下,笑着抓起他的衣袖,热乎乎的手掌抱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收着,以后你想来封邑,不必再通报,就像我去冶署找你玩一样。” 大家都笑了。老西门晚年得子,极宠爱小西门,任其纨绔,自然是爱屋及乌。 石狐子抬起头,看着西门忱。 那刻,他感受着玉的温润,脑海中闪过的却是祭祀的神与鬼,他面对的是西门忱的慈爱的目光,胸腔里却喷涌起对于秦郁的过去无法释怀,水火难容的痛苦。 突来的友好,反要了石狐子的命。 石狐子觉得自己的手被割裂了。 他可以忍受杖责,忍受七日困于幽黑平巷之中的饥与渴,忍受夏阳曝晒与腊月风寒,他却不能忍受似这样温顺地臣服于命运,他喊不出宁婴的那声“兄长”。 他心里喊的是“虎狼”。 石狐子甩开手,把玉带钩丢在地上。 一声闷响。 西门忱眨了眨眼睛。 石狐子道:“西门公,我只铸剑。” 石狐子语气坚定,手却在颤抖。他没敢回头看坐席,只侧过脸看了眼小西门。小西门的笑渐消失,两只手臂空垂广袖之中,显得失落。石狐子知道自己失礼了。 周围全是声音。 “这孩子太不知礼数。” “果然是偷过剑胚的。” “还傻站着,也不知道捡回来。” 宴堂落玉,这样的行为在封邑几乎就是行刺。两边的武士按住剑柄,想要上前捉人。西门忱淡淡一笑,对他们挥了挥袖子,示意没什么大不了,让他们退下。 “没关系,句芒不是工匠的神,既然你不喜欢,那就把它捡起来还给我吧。” 石狐子定了定神。西门忱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他现在是别无选择,非捡不可了。他深吸口气,垂下眼帘,弯腰,指尖一寸一寸地接近那块玉器…… 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石狐子抬头。 “宁师兄……” “要站就站直了,我来捡。” 宁婴拽开石狐子,把腰佩的长剑摆在侧边,蹲捡起那只句芒,放在衣襟里擦了擦,对主座各位唱道:“玉铿!玉锵!”躬身碎步,举之齐眉,送还给近侍。 西门忱道:“到底还是宁坊主。” 宁婴道:“谢西门公赐宴,方才楚国友人说,想要献一样礼器,祝公之封邑,万年安康。” 楚人方琼还在挑牙缝,突然听见宁婴这句话,吐了肉渣,咳嗽道:“我说……” 宁婴回过头,一记目光。 方琼咬咬牙,把话憋了回去。 宁婴从宴案底下取出一把短剑。 “西门公,干将宁波。” 举座皆惊,就连小西门的失落的神色都有了变化。宾客们议论连连,宁波是什么剑呢,传说,昔日吴国有座澜城常受水涝之害,干将途经时,用当地土与火铸造了一柄柳叶短剑悬挂于城门前,数十年,直到城池重编,田地也没再受过灾。 宁婴说完故事,抚平了西门族人的怒气,又和宾客们共同庆祝西门得此宝剑。 “好了,你以后可别吓我。”小西门叹口气,对石狐子道,“阿翁难得回来。” “嗯。”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着宁婴的背影,默默吞下一口泪。他自然知道宁波的故事,可他也知道,澜城之所以没受灾,是因有位农家士子穷其一生,修建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一场穑宴,伴随宴堂外田间地头传唱的歌谣和宴堂士商的纷纷礼别而结束。 石狐子也与小西门告了别,只是,当他朝西迈开脚步,突然觉得草鞋变沉了。 第16章 禺强 月光下,马车从封邑驶回冶署。 桃氏院子候着几个人影。 秦郁肩披一件广袖,坐在竹圈井边,抚摸着竹和柳条新编成的一道道井圈。 石狐子把车停下。 宁婴跳出来,从马首卸下璎珞。 秦郁笑了笑,朝他们二人招手。 下午的时候,隔壁段氏在抢造耕犁和铁耙,声音很大,吵得人睡不着觉。秦郁想起自己还欠姒妤一份工图,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思考如何弄到这宝贝。 他听段氏借水时抱怨,桃氏院里的井口松,掉土,遂拿栗氏的新尺量了长短,亲自编出几个竹柳圈圈嵌进去,办完了这谁都看得见,就是不爱动手解决的问题。 段氏再来取水,听说秦先生为了保证他们工事进度竟如此用心,感动得热泪盈眶。秦郁趁机开口要耕犁的工图,段氏一口答应,不久就送来了。秦郁打开看,虽是旧版,但也足够姒妤所用。为此,秦郁又觉得自己很有心计,得意了一个时辰,顺便为宁婴整理了用剂的教程。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如此过去了。 “宁婴,青狐,回来啦?” “是,先生。” 采苹原本也坐在长廊下,手抚腹部,和甘棠聊着天,却刚听见声音就起了身。 “谈成没有。”采苹的声音温柔。 “嗯。”宁婴道。 采苹笑了,两个梨窝挂在唇边,随即,又渐渐收平,道:“这回要走多久?” 宁婴回道:“两个月,待我从西边回来,给大家伙带几个上容的好看的壶壶。” “七弦何时弹?” 宁婴说,快了。采苹捏扶宁婴的手臂,往下摸到腰带。宁婴在耳边唤她苹,暗中把佩剑拿开。采苹倚着他,手指蹭过剑鞘的尾巴,她抬起脸,睫毛凝着露珠。 “这不是禺强剑。” “对,不是。” “禺强呢?” 石狐子在人群后面拆卸马车,他看见,宁婴张开了口,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就像小孩子犯了错,不敢告诉大人,那禺强剑自己插翅飞走,与别家偷情去了。 “禺强剑,昨天我还见到呢。”石狐子喊道,“宁师兄不是放先生那里了么?” 宁婴抓住稻草,对秦郁使一眼色。 秦郁见状,嗯了一声,为宁婴隐瞒。 “事情办得如何?” 宁婴这才能够把采苹劝回去休息。他长舒一口气,对秦郁比了个多谢的手势。 “秦郁,是这样。”宁婴言归正传,“期以季度算,非农时出工,我带金坊二十个熟练工去上容搭建场地,制定程式,两个月之后规范作业,年底,正好把十斗珠,二十斗玉回本为圜钱,工艺你就不必问,等我办完事回来再详细说。” “好。”秦郁道,“只是你的这番话说反了,其余我可以不问,偏偏工艺我得问。‘不倒丸’的机理是不是金液分层除硫?如果是,白沙剂量如何掌控?” 硫分残留在青铜器的内部,会对组织结构造成永久性损伤,然而凡事无绝对,同样是硫份,只要适量且均匀地分布在铜器表面形成化合物镀层,则反倒可以使颜料长久保持鲜艳,起到防退色的作用。为了做到这点,工匠往往会根据需要调制出不同密度白沙组成的提纯剂,在煎金或熔炼时加入,反复试验确定方案。 秦郁知道,金坊不久就会推出第八代提纯剂,不倒丸已是过去的事,但,因毐已离开,而剑器和壶器用金配比不同,所以,他得亲自提点宁婴更改白沙剂量。 宁婴却立即变了脸色,并不领情。 “你又教唆我?” “没有,说起煎金,我或许还不如你,只不过,我这里存了些用剂的数据,剑、戈戟、箭镞、钟鼎、农具、壶器都有,算是经验,你拿去对比,也省得每次出新的提纯剂都煎废无数金石,罪过。”秦郁说着话,一边架起腿,一荡一荡的。 宁婴撇过脸:“崽子,过来听课。” 石狐子抱着车轴两端的键走过,听见秦郁要讲课,就赶紧放下,过来陪宁婴一起听。听着听着,石狐子恍然大悟:“所以,要使剑身铭文鲜艳,也是同理。” 宁婴已经走了。 “对。”秦郁笑叹口气,“今夜迟了,大家休息吧,辛苦宁坊主,一切顺利。” 月亮,落入井水里。 “先生?” 秦郁回过神,所有人都已回去了,面前只有一个刚把马车拆卸归位的石狐子。 “青狐。”秦郁弯起眼睛。 “我陪你,先生。” “好啊。” 秦郁想把架起的腿放下来,突然,发觉腿荡久了,抽筋了,起不了身。在徒儿跟前,他又实在抹不下面子,于是一直说闲话,意图拖到腿部恢复知觉再动作。 “青狐,说起你的宁师兄,平时虽桀骜了些,总喜欢使唤你,但他付出的很多。他的家族曾是效忠北赵公子赵緤的武士……”赵緤与太子赵语争位失败流亡,多年心余不甘,正是洛邑鹿宴之后,赵緤联络宁氏,唆使其联合姒氏和秦氏赴邯郸刺杀已成肃侯的赵语。时,秦郁已被逐出家门,闻此计,觉必败,以自罪书向天子告发。宁婴为阻止秦郁,不得不斩杀赵緤的信使,背离家族,与秦郁和姒妤同赴逃亡路。也是到魏国三人才得知,赵緤阴谋失败,赵语废削了赵国境内所有与之牵连的世族。自此,宁婴虽再无贵族身份,但,宁氏有惊而无险。 “先生,你的腿怎么了。” “嗯?” 往事说多了,秦郁自己都觉得假,他正准备收住长辈姿态,却被石狐子打断。 “姒大哥之前教过。”石狐子蹲下,抬起秦郁的腿,把秦郁的脚踝扛到膝盖,然后把秦郁的鞋抵在自己的肩膀,往前拗,“如果是抽筋了,这样会好些。” “轻,轻些,筋断了……” 秦郁知道,这一个月来,他让石狐子发现了太多陈芝麻和烂谷子,就在方才,他还担忧石狐子承受不住,现,他感受着石狐子的力量,虽吃疼,心到底放下了。 石狐子也打量秦郁。 月下,秦郁肤色冷白,是金石长期沉淀所致。秦郁腿部肌肉细长紧绷,很硬实。 石狐子一边帮秦郁按摩,一边想,将来,自己的虫牙能咬穿百步之外的盾牌,自己的竹飞子能飞遍九州土地,自己,能像姒妤和宁婴那样,为师门遮风挡雨。 可,他甚至不知道,秦郁西迁,究竟为躲避灾祸,为自己,还是为另片天地。 那么所谓垣郡的百姓该怎么办,难道,要留下申郡守独自面对西门和尹昭么。 石狐子念着这些,前所未有地想要吃透秦郁,他低头见秦郁的鞋前露着一截白净的脚踝,也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穑宴的酒肉场面。他顺势把秦郁的裤口往上撩了一尺。一尺之间,足见秦郁小腿的皮肤光洁,在夜里泛着一层荧光。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他想把秦郁的血喝进腹中,用自己的身体去为秦郁排解那些重金属。 “先生,毐师兄走了,剂坊的坊师现在无人承担,你打算让谁来接替位置?” 秦郁道:“你这么问,是要自荐么。” 石狐子摇摇头。 “先生,若真要离开垣郡,我也有许多舍不得,南山、榆柳摊、小泥房,还有田地和矿井……可我知道,先生的决定总是为大家的周全,先生放心,往后我绝不会再和宁师兄顶嘴,也请先生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定要告诉我,让我照顾你。” 秦郁没在意石狐子对自己的动作,只纳闷,这徒儿怎去一回穑宴,突然这么会关心人了。话还不花哨,平平实实,叫他听起来很舒服,想点头,应一个好。 “随我来青轩。”秦郁转了一下脚腕,觉得恢复得差不多,遂慢悠悠起了身。 “先生?” “取你的新剑,练铭文。” ※※※※※※※※ 三日后,宁婴领队出垣郡,至封邑与方琼会和,再折至北门往上容郡而去。 西郊的长亭里,两个人并肩站立,目送三四十户的队伍渐消失在田地尽头。 案头,摆着短剑禺强。 云姬掀开斗笠前的两片紫纱,唇角一勾:“男人一旦有牵挂,就没意思了。” 荆如风笑了笑,左手握右护臂,将腕孔穿出的系带咬在口中拉紧,打了个结。 云姬道:“云舒阁里,我什么名姓都没透,宁郎就把荆士师敬为申郡守,果然他是打心眼里以为,垣郡给了我如今的身份,我便该全身全心报答这片土地。” 二人初次见面,是在验剑之后。她柳眉杏眸,皓齿红唇,说的每句话都像诗经。她料他还会来垣郡,便坐马车在河水边弹琴相送,承诺替他守着垣郡的风声。 即使在大梁,荆如风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他从不躲避欲望,当时就把她按进了树林里。云姬没有躲避,坐在树枝上,让他吃她脸颊的胭脂。 荆如风是个喜欢嗅气味的人,嗅着嗅着,却突然一口咬在那片白润肩.膀上,呜咽起来。 他依恋她身体的气味。那是燕地妇女采用红蓝花叶汁凝结为脂而成的胭脂。 意乱中,云姬撩开自己的衣襟,叫那可怜的同类碰了自己身上的奴隶的烙痕。 “西门杀我父兄,掳我至此,有朝一日,我要让句芒尝到人间的滋味。魏国的朝堂没有清明,申郡守做不到,邦府做不到,王上做不到,可我信雀门能做到。” 荆如风回到大梁之后,特意详查了云姬说的话。她的父兄确实因经商得罪过西门门下的豪民,可,他们并没被杀死,而是为偿债把她卖成妓.女,逃遁天涯。 “怎么?”云姬见状,问道,“荆士师的臂上有伤么?我有药,回城给你。” 荆如风回过神,没答云姬的话,回身坐下,拔出禺强观验,道:“你刚才说,秦郁让宁婴把铸剑所得的珠玉腾挪去上容,工期大约两个月,年底回。另外,秦郁的大弟子姒妤现在汾郡的吴公乡,而秦郁本人,承诺申俞协助段氏造农具。” 云姬道:“今年天旱,按垣郡的农作制度,定的是冬种黍米。播种之后,年底还需要三次耕土,也就是说,秦郁师门八十人,至少会留守冶署,直到过年。” 荆如风道:“好,还请姑娘把申郡守和秦郁一并请来云舒阁,我有些话想和他们私下里谈一谈,也并非故意要为难谁,只是,我不能再让尹大夫失望了。” “是,我会去办。”云姬道,“另外还有条线索,穑宴之上,西门虽没有明确提及黑金矿之事,但,他收了豪民所赠的一把剑,传说是干将之剑,宁波……” 听到这句,荆如风笑了,他突然伸出手掐住云姬的脖子,一点一点扼紧。“荆……”云姬惊骇,一张脸渐渐涨成紫红色。荆如风看着她,眼神充满玩味。 “云姑娘,你在和我争功。” 向前看的道理,荆如风花了许多年才从尹昭身上揣摩透彻,却不想,面前的这位柔弱女子,竟一句话切在要害,把尹昭所需的构陷西门的理由喂到他的唇边。 这是大事,尹昭年底要对西门出手。 “姑娘是有见识的人。”荆如风终还是放了手,“雀门里有一个组织名星宫,编制内全是暗桩,只要雀门今年拿下冶权,你就是星宫的人,管辖垣郡机密消息。” 云姬跌落案前,她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眼前,是禺强薄如蝉翼的银白剑刃。 “多谢荆士师。” 荆如风道:“是我要谢你。” 第17章 犁铧 桃氏把珠玉转投至上容郡之后,工时结束,整个师门着实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秦郁接连出了几道考核题,确认石狐子已掌握制范的虚实,接着,他把镀层与硫化两种表面处理技术最后给石狐子复习了一遍,便隔着屏风,开始教授新课。 他让石狐子听小刀刻泥范的声音,感受不同力道和切削角度,据此判断纹路。 一扇门就这么打开了。 仅是刀具的大类,便分为五种,五种之下还有不同的尺寸与材料,不胜枚举。 大砣,用于切料开孔;细砣,刃薄且锋锐,用于垂直雕刻局部的精细纹路;宽砣,刀锋呈直线,用于水平切削;平砣,表面细腻且坚硬,用于磨平线条附近不必要的棱角;斜砣,刀刃呈坡状,介于细砣和宽砣之间,用于长斜线剖挖。 “青狐,古时宝剑多出于吴越,而这菱形的纹路,在古越国就极其流行,八道斜砣,四道细砣,声音呢,像是这样‘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呲呲呲呲……’” “请先生别配音,我听不见刀了。” “哦,好,那我不说话。” 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呲呲呲呲 石狐子学的比秦郁预料的快。 一开始,秦郁很欣慰,觉得徒儿很聪明,然而,从直线的菱纹,到弧线的云纹,再到线条复杂的兽纹,几刀,几寸,石狐子竟全部答对,无一处错时,秦郁又开始怀疑,石狐子是不是用了什么非人的手段作弊,譬如,在屏风上挖了个洞。 再过几天,石狐子连剑器的铭文都能听出来了,秦郁终于忍不住着手“查案”。 秦郁想,当年自己衣食无忧,天天闭关钻研时,都做不到根据声音判断泥范里雕琢的文字,石狐子天天在外头野,怎能比得自己?可若是无缘无故的去检查屏风,未免显得太突兀,也有损于师徒之间的信任,于是,秦郁下了一个狠招,隔着屏风,他故意把自己的手心划了一下,滴了几点血,看石狐子有没有反应。 “先生!!!” 石狐子冲了进来,问他什么情况。 暴露了。 秦郁又好气又好笑,把石狐子支出去捣药,自己花一天光阴,把屏风上的洞一个一个补好。石狐子急匆匆回来,替秦郁包裹伤口,结果刚跪到屏风后面,就发现他的洞洞全没了。秦郁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继续出题目,让石狐子猜。 石狐子还是全都答对了。 秦郁震惊。 经过这一遭,秦郁甚是羞愧,觉得自己气量狭隘,错怪了实心又上进的徒儿。 可仔细一想,若石狐子偷看的不是自己雕刻的什么字,那难道,是在看自己? 秦郁又感到困扰,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石狐子对他解释,那是之前,他每学会了一种刀法,就在屏风上雕刻一个洞。 秦郁这才缓过一口气,稳扎稳打地,把不同时期魏国兵器的铭文教给石狐子。 安稳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穑宴结束,九月耕耘轰轰烈烈开始,封邑内外金锣震天响,桃氏又有了新的活,他们要和段氏下田勘察新造农具的使用情况。 垣郡的农业有一套很精细的管理制度,从种籽的收藏、农具及耕牛的发配、田间疆界到水利设施的配置,都当相应由仓令进行记录,如此,冶署的工匠便能根据仓里反馈的数据,因地适宜地改进原有的冶铸技术,然而,现任的仓令祝旬忙着去西门封邑里讨活,不管这些琐碎,于是老段氏只好厚着脸皮向申郡守求助。 申俞惯于拆东墙补西墙,他想了一想,说,秦郁门下还有八十口人,可用。 于是,桃氏暂时改了行。 是日,天空湛蓝,飘着珍珠云。 秦郁让甘棠照顾采苹,便带着石狐子等其余人和段氏工师一同去田间地头。 石狐子做了一把伞,想让阿莆给秦郁打着,秦郁不要,于是就搁在了旁边。 阳光下,段氏的皮肤黝黑发亮,秦郁却相反,总想把自己晒黑一点,不能够。 老段氏笑着,扛起铁耙。 “黍播种的方式有两种,如果只为土地在冬天不被荒废,那么采取撒播的方式,用这耙子将种子压入浅层的土地,最后盖上一层枯草或者是草木灰就可以。” 秦郁点了点头。 “说吧,我们需要记什么?” 段氏道:“一是耙头铭文年份,二是耙尺弯折角度和位置,三是耙尺的直径。这几天,你们就负责城南的片区,挨家挨户地问过去,把这三组数据记录好。” 石狐子道:“记完耙记什么?” 段氏道:“记犁铧。” “铧呢,就是这个安装在犁前端切土起垡的零件,用于深耕穴播。铁料难得,我们段氏的工程便是在原有的铜耕犁上嵌套锻打的铁铧,但,因不知它的效果如何,尤其冬季在冰粒较多的土层适应性如何,所以需要留下记录,麻烦你们了。” 秦郁说道:“不麻烦。这是惠及百姓的事,也是工匠应该要做的事,是义务。” 秦郁把铁耙和铁犁验看了一番,一连串问了许多如何用火,如何锻打,如何提高延展性,如何分析并适应土壤性质的专业的问题。老段氏对答如流,时而还用手脚做比划。秦郁点着头,结合铸剑的程式,并就新工图,提出自己的看法。 之后,桃氏八十余人开始干活。 远望,如蚂蚁在巨树上爬。 有几户人家见冶署的工师下田,派小孩子送麦芽糖来给他们吃。段氏嘿了一声,和秦郁笑着道:“我还想多说几句,你看,别的地方都是冬季休耕,唯垣郡冬种黍米,特立独行,诶,可这样安排,年均的产粮反倒还更多,你可知为什么?” 秦郁道:“因为农具造的好。” 段氏道:“哈哈,所以说,申郡守是透彻的人。我倒觉得,他比大梁那些达官显贵都有远见,这冶权,就得握在官府手里,农时工时两不耽误,叫人安心。” 秦郁笑道:“养民,忠君,重农时,兴彦学,申郡守的仁政,确实行的好。” 甜甜的麦芽糖,拉丝到一半。 “聚众讨论什么!?” 正就在这时,仓令祝旬出现。 他与众人隔着六七道田垄,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吃甜瓜,嘴里还吐着瓜子。 秦郁放下铁耙。 农户跑光了,麦芽糖掉在地上,化入泥土,引来苍蝇嘤嘤嗡嗡地围在旁边。 祝旬道:“秦先生,方才申郡守传话说,请你去云舒阁,陪大梁荆士师谈事。” 秦郁道:“谁?” “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雀门青宫掌门荆如风,自大梁来……” “荆如风?”石狐子道,“他怎么又来垣郡?农时,司空府是不能派工的。” 秦郁道:“祝仓令,麻烦你回问申郡守一遍,是百姓的农时重要,还是陪荆如风喝酒重要,如果后者,我这去云舒阁,如果前者,让他们来这里说亮话。” 祝旬想了想,觉得秦郁这番话甚有道理,在此地说话,他还可以替西门盯着。 “好。” ※※※※※※※※ 树荫之下,满地都是火红的落叶。 石狐子回冶署取了干净衣裳,替秦郁换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他还把虫牙也带来了,却没询问秦郁,只悄悄地把虫牙藏在木头柱子下面自己够得着的位置。 申俞和荆如风下了马车。 “荆士师,你是在一月之内往返了大梁,还是压根没有走?”秦郁笑着问候。 荆如风道:“别管我,一会你恐怕自顾不暇,还是先听申郡守有何吩咐吧。” 几个人所在的这座亭子,是老申氏领族人盖起来的,当年,垣郡还未开矿,八月半祭祀也还在城西的破庙举行,亭子的顶部雕刻的是旧神灵——独角的白泽 申俞端坐,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咳嗽了一声,说道:“秦郁,为何诓骗于我?你说不离开垣郡,可若非荆士师提起,我还不知道,你早就想着另寻栖身之地。” 秦郁听到这句话,立时就明白,荆如风已在申俞面前说穿事由,是要借申俞之势打压自己。和之前验剑相比,现在的情境有变,申俞恐怕不再是万事向他。 秦郁道:“申郡守,我是魏国雇工,身属司空府工籍,除非有别的郡县征召,否则不能逃役,况且,我们有八十七个人,即使转移,零碎手续都得办半个月,怎么能够瞒着申郡守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念着眼下农时,没工事,就任由几个坊师出去揽活,仅此而已,如果申郡守和荆士师不同意,我这就让他们回来。” 申俞听完,叹了口气:“今天荆士师问什么,你答什么,可千万不要逼我。” 秦郁转向荆如风。 荆如风抱拳说道:“秦工师,雀门失礼在先,我有罪,我回大梁传你的话,还被尹大夫骂了一通,不过这次,我是虚心来请教的,想和你探讨一下铸剑工艺。” 秦郁说道:“不敢谈指教,我生平最喜欢与人讨论工艺,只是这些年,魏国工室一直把重心放在单锻铁剑的改良加工之上,至于合金铸剑,仅能算末流,都快要过时了。荆士师是雀门青宫掌门,当比我还更清楚这点,为何要屈尊求次呢。” “秦工师透彻。”荆如风笑道,“那我也就直说了,现在问题正在于此,我呢,为了重得尹大夫信任,必当有所作为,才能交差,可硬要说什么草虫炭什么泥范,不够档次,如果秦工师愿意帮我,倒还有一条捷径,对你和我谁都好。” 秦郁没应这句话,只问石狐子要水喝。 石狐子递上水袋。 申俞接道:“荆士师要什么呢。” “名分。”荆如风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烛子生前留下了一样宝器,玉夔扳指,如果秦工师愿意把它交出来,还给雀门,那么你的那些秘术,不说也罢。” 却是听到玉夔二字,秦郁顿了顿,一口凉水含在嘴巴里,半天都没有咽下去。 荆如风笑了笑,凑到秦郁耳边:“你如果不愿意还,便会有舌头向大梁司寇府告发宁坊主在周王畿杀人之事,那样,就算宁坊主本人隐姓逃亡,他的子孙后代也要世世为奴,做奴隶是什么滋味,秦工师,你相信我,没什么好受的。” 秦郁一脸郁闷,终于吞了水,开口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之人,像小孩子抢玩物成何体统?雀门若想要玉夔扳指,自己偷摸摸造一个,我也不会觉得假……” “秦郁,欺人太甚!” 案头杯盏一震。 “当着申郡守之面,你这是何等言辞!”荆如风站起来,佩玉哐地撞在他的剑鞘上,“玉夔扳指是世间至刚之物,岂可仿造!就凭你这句话,便是不赦之罪!” “申郡守!”秦郁道,“如果官府严令,我可以把铸剑的工艺全部教给冶署底下的工人,但是,玉夔扳指只是传说,我的先生并没有给过我这样东西,我……” “秦郁,还了吧。”申俞面无神色。 秦郁沉默。 如此,当真是自顾不暇。 “青狐,水。” 石狐子不敢指出,那个水袋仍还在秦郁的手中,只是秦郁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荆如风就像一座巨山压在二人面前,挡住了田间的垄道和辛苦劳作的农民。周围侍卫手中的铜戟泛着寒光。几个小官吏躲在亭后,交头接耳往竹片上添笔画。 石狐子看见,秦郁的太阳穴凸起了筋络,一张原本素白的面容浮出几分红色。 石狐子看不穿秦郁的想法,他只知道,无论玉夔扳指存不存在,如果连这名分都“还”了,那么秦郁这辈子恐怕就再也没有能够重回洛邑,谢师祭祖的可能。 “好。” 最终,秦郁做出决定。 说出这一个字后,他旋即又笑了,也不再紧绷神经,伸手拉荆如风坐下,道:“荆士师,申郡守,就像祭祀句芒对于农户是大事,这夔兽对于铸剑师而言也是大事,等老段氏记录完这片农田,九月半桃氏院子摆宴席,共同见证,如何?” 石狐子道:“先生……” 秦郁没有理石狐子。荆如风和申俞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以,便也缓和起来。 “先生,不能还。” 却正这时,石狐子插进一句话。 秦郁侧过脸:“青狐,莫胡闹。” 荆如风正要鼓掌庆贺,抬起脸,惊诧看向站在秦郁身后的细瘦却精悍的少年。 石狐子道:“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先生才是烛子真传,如何能还?是让。” 荆如风咧起嘴,嘿了一声。好端端的事,怎堪被跳蚤咬一口?他野蛮病犯了,卷起袖子就朝石狐子走去。申俞哎呀哎呀的,想拉人,却被荆如风一臂打开。 石狐子锁紧瞳孔。 荆如风刚要抓到跳蚤,突然,一道寒光贴脸而过,他耳廓吃疼,愣在原地。 一支箭矢钉在了他身后的亭柱上。 石狐子把虫牙从背后拿出来,哗啦一声,换箭上膛,立即又紧紧扣住扳机。 荆如风摸过耳朵,满手的血。 “别过来!”侍卫正要近前,石狐子盯着荆如风,大声道,“是让!不是还!” 虫牙的机弦紧绷,随时能射出致命的箭矢。少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翻滚着岩浆热浪,仿佛他目光触及的地方,神鬼皆将被火焰烧成灰烬。没有人胆敢靠近。 “这小子是谁?”荆如风突然笑了。 秦郁道:“我徒,青狐。” 荆如风歪一下脖子,说道:“我若是不答应,他好像真会以命换命,射死我。” 秦郁道:“那你还是先答应吧,他死了没人问,你要死了,申郡守也得赔命。” 动静之间,申俞苦苦笑着,把案头的杯盏一样一样地摆好,令人换了一席位。 荆如风道:“好吧。” 石狐子拿虫牙指着荆如风,直到荆如风坐回席位,允诺在桃氏大院九月半的宴席中,是“承秦郁之让,受玉夔扳指”,他才缓缓把那小弩机放下,收回身后。 秦郁捏着水袋,没再说话。 散场时,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千百户人在田垄之间行走。桃氏师门也干了一天的活,三三两两大声讲笑话,踏上平坦的归途。仓令祝旬早不见踪影,领着小吏朝西门封邑去了。 第18章 仲秋 “先生,为何?!” 回到冶署,石狐子挨了一顿打。 不是拍拍肩膀称兄道弟的打,而是趴在井盖上,挨柳木抽,结结实实挨了五十道鞭子,被抽得裤子稀烂,血痕累累,只叫那施罚的把手腕都给扭了的,真打。 “一会能动了,在竹飞子之上系三根黑绳子放往城西,你要是不听,就走。” 打完,秦郁把木条一扔,半句多余言语都没有,进青轩召几位坊监集合开会。 阿莆路过时,见石狐子红肿的屁股就那么晾在月光下,啧了一声,叫人给他遮了一层草席。甘棠路过时,见石狐子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叹口气,让采苹来劝。 “狐,疼不疼?” 本来没人管,石狐子还能咬着牙,可采苹的手刚摸到他的脸,眼眶就泛红了。 “采苹姐,不疼。” 采苹的话音轻柔,说道:“狐,箭矢锐利,只擦到荆士师的耳朵算是万幸,先生他有多担心你,你明不明白?名节是必须要争的,可那不是靠逞一时之强。” 青轩里传来一声咳嗽。 石狐子撇过脸,道:“采苹姐,今天先生罚我,我认,可若是再发生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后悔……先生叫你们进去了,别管我,我还要放信。” “你这性子呐。”采苹起身,宽和笑了笑,往石狐子的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 青轩,甘棠、阿莆等人都到了。 秦郁铺开河东的舆图。 舆图之上,魏国分布在河东的土地被韩国、秦国和楚国重重包围着,垣郡在最东侧,只见,一条带着箭头的画线,越景山和安邑,经上容,往西北汾郡而去。 自从接受月内铸千剑的工程,秦郁便知道自己必然要惊动尹昭和雀门,引来不必要的祸端,然而他没有想到,尹昭还手竟如此果决迅速,连年都不让他过。 他原本还想用自己的名节再换取些转圜的时日,可,就在箭矢划过荆如风的耳朵的一刻,石狐子逼他做出了选择,玉夔扳指已经不重要,他没有时间犹豫。 秦郁洗完一把脸,揉着右手腕,等采苹在椅子坐稳,便正式公布了他的决定。 “今夜出发。” 众人哗然。 “什么?去哪里?什么路?” “西行,经上容郡整顿补给,之后再往北,去汾郡,具体的路径暂时保密。” “工籍如何办?门牒如何办?” “前日,相师姒妤已把当地的征工判书送到,莆监先交去郡衙备案,到达后,再派人回来补取工籍,沿途,用洛邑桃氏的通行铜牒,众人自愿去留,不强求。” “城门出不去,怎么办?” “钻地道。” “如果申郡守追赶呢?” “拿秦亚挡箭。” 若非全场突然安静,秦郁不会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的话听起来有多么恶劣。 他让一个怀胎七月的孕妇钻地道,他要以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人质,替他挡箭。 “先生。”采苹说道,“我听说,今天在亭子里,荆士师并没有计较石狐子持弩机误伤他的事,况且,那也算不上弩机,只是小儿的玩具,他若连这点事情都怪罪,岂非笑话?再者,申郡守也已答应九月半宴席,我们何必走得这么急?” “工匠持械袭击官吏为‘犯上作乱’,触《贼法》,荆如风不可能放过机会。”秦郁说道,“他现在没有动作,是在等大梁司寇府通缉罪犯的令书,令书一旦下达,申俞若执行不利,便犯《捕法》,这才是他真正想见到的。我们先走,工籍关系转移,事情就摊不到垣郡,而西边战乱,郡县各自为政,则他们一时追不得。” 秦郁的话语是平稳的,有条理的,也是不容置疑的。采苹听完,回了一个是。 甘棠的脸色不大好看。 秦郁见此,顿了一顿,又说道:“虽说青狐冒失,但他是为了师门的名节,没有私心,现在也已受了惩罚,所以,我请诸君以大局为重,遵从我的决定。” 大家安静片刻之后,也没有再多话的,一致点头称是,纷纷告辞,各自行动。 说今夜,就是今夜。 跑路这件事情,对于秦郁师门的子弟而言,虽然惨淡,却不至于陌生。七年前,从大梁附近的昊阳逃至安邑,五年前,从安邑逃到垣郡,现在……愿意跟随秦郁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苦衷,也大多已把师门当作了自己在乱世中的家。 秦郁每回做的决定,虽不甚风光体面,但总能让他们活下去,譬如,当年他们刚到安邑,昊阳就爆发了一场有预谋的械斗,县令、乡正、里正及冶署工师全部被邦府处死,再譬如,搬离安邑的路上,他们与查逃兵役的官吏擦肩而过…… 此刻,庭院人影攒动。 秦郁坐在空荡荡的房中,咬紧牙关,忍着手腕胀痛,往上一圈一圈地缠布条。 “亚,亚父。” 一个影子躲在屏风后面。 秦郁回过头,看见秦亚靠在木头架子旁边,发髻红绳散乱着,眼神惊恐无主。 “过来,秦亚,没事的。”秦郁凑出笑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扯开了腕间那刚缠紧的布条,“亚父是为了让大家安心,不会真拿你挡箭的。” 秦亚低下头,瞧着舆图。 “亚父,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垣郡,你能让我回去见阿翁阿娘一面,再走吗?” 秦郁道:“来不及了。” 秦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点泪光,接连落入舆图的垣郡城郭周围的河流里。 “阿翁阿娘,难道不要我了么?” 秦郁把舆图掀开,一手拉秦亚起来,走到欧冶子丹青画像之前,推了他一把。 烛盏熄灭,满席是月光。 “亚,你定见到过白泽的画像,那是守护垣郡的独角的白羊,它英勇高洁,洞悉天下所有鬼怪的形貌。现在,虎狼入侵了垣郡,白泽正布置着一张庞大的阵图,等年关,它便要作法除恶。亚父原本想留下与你一起见证,但,亚父不小心挡在了白泽作法的路上,于是,为大多数人,亚父必须离开,去寻找新的栖身地。” “白泽……” “亚,你的父亲就是白泽,他是魏国的良臣,是垣郡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他现在四处受困,万分艰难,虽然心里爱你,却不能护你的周全,所以,他才把你交给了祖师,希望你能在祖师庇护之下,活下去,活到有朝一日,回垣郡认亲。” 秦郁说完这番话,压着秦亚在欧冶的面前又拜过三回,便把画像收拾了起来。 接着,他进密室取出姒妤走之前留下的汾郡判书的图样,在备好的竹片上,刻出另一半的形状,并按照判书“一札判分为二”的格式写文字,盖下仿制印章。 他并没有收到姒妤的消息,只是临时伪造出汾郡的判书,令阿莆塞进了郡衙。 夜半,一切准备妥当。 八十七个人,愿意跟随的有六十五个,余下想要留在垣郡的人也帮了不少忙。 “先生,金坊二十二人至此。”“范坊十六人至此。”“剂坊,十八人至此。”…… 仲秋时节,天已微寒,月光打在庭院的一层薄霜上,把一张张的面孔照得明晰。为运送物资,甘棠拆除了小泥房的房门,并把地道的口子也扩开了好几圈。紧接着,女人带孩子,壮年搬行李,大小老少按照甘棠制定的次序,一一往里走。 秦亚披着薄绒,指夜空道:“亚父,阿狐哥哥的竹飞子在天上,往西边去了!” 秦郁走出青轩。 繁星满天,十余个亮火光悬黑布的竹飞子,逆着东北风,朝西边缓缓飘去。 石狐子就在阶前奔忙。他只换了件衣服,背还透着血痕,便在各坊之间传递口信,搬运器具和材料,尤其那些贵重的设备,以及关键的文书,全都盯得很紧。 石狐子还用生牛皮制成的弓弦替换了荨麻树皮搓成的弓绳,把虫牙这类小儿的玩具彻底变成了足以杀生的连弩,分发给甘棠手下的十余位担任护卫的工师。 秦郁见着,又有些心疼。 不是尖锐的疼,而是把骨骼放在砥石上,拿锉刀,一点一点磨去棱角的疼痛。 世上的道路很多,他只走过自己的这一条,而今,他却要逼他的青狐走下去。 “青狐……” “先生罚得好,是我连累了大家,害得采苹姐也要跟着受罪。”石狐子扎好手中的麻袋,扛入竹筐,看着秦郁道,“请先生让我补过,绕行安邑的路,尤其是景山附近,我熟悉,我可以和甘棠师兄一起任护卫,也可以和莆监负责探路。” “你保护秦亚。”秦郁道。 “是,先生。” 钻入地道之前,秦郁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望沐浴在星月之下的青轩和竹林。他的腕处越发疼痛,可心中那片龟裂十年的土地,却不知为何,忽受了温柔晨露。 “走,青狐。” 所有该撤的都撤走之后,留在外面的人把土和木头填入地道口,将它封死。 ******** 和风吹过庭院,秋蝉在树枝之间鸣叫,一切看似平静,然而,暗澜才刚起。 天将明。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申郡守,冶署冶氏祝工师来报,桃氏的工师连夜遁逃,从排水道出城西,总共走了六十五个人,他们说是受汾郡的征召,已经把判书递送至郡衙备案。” 申俞猛地从席间坐起来。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谁都没料到,秦郁就这么走了。 申俞赤着脚,奔到郡衙,拍开大门,穿过正堂,一手打开那扇积灰的柜门…… 半枚虎符安静地躺在盒中,那错金的铭文清晰可见——右半在君,左半在垣 申俞颧骨紧绷。 凭此铜符,在紧急的时刻,郡守可以毋会君意徵发五百人左右的兵卒,也就是,不必要等到监军持另一半进行核对,可直接调配五百个全副武装的魏国兵卒。 申俞握起兵符,举在半空,正要下令追赶,突然,他听见堂中传来数声暴喝。 “申郡守且慢!” “申郡守,请冷静!” 申俞紧紧攥着虎符,看见冶令祝韦、市令祝辰、仓令祝旬三个人朝他走来。 祝韦道:“申郡守,封邑之士有话,持械误伤荆士师的是石狐子,可石狐子并非魏人,更何况他们留有备案,即便司寇府要缉拿,也该找征召他们的汾郡。” “申郡守!” 三人话还没说完,又有人闯了进来。 荆如风散着头发,不及扎起,便把佩剑压在申俞的案前,道:“申郡守,石狐子今日持械伤人,诸位也都看见了,我正要通报司寇府,你怎能……好,就算还没有定罪,可,你既然早知道冶署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为何不说!?” “本郡守……” 申俞被夹在两群人中间,有苦难言,终还是把虎符放回盒中,发出一声颓笑。 虎符莹亮,在他苍白而浮肿的面容上,映出一个昂首行走,尾巴蜷曲的兽影。 “祝氏兄弟,荆士师。”申俞闭上眼,“这里是魏国的官署,不容你们放肆。” 荆如风道:“你糊涂了?我来得匆忙,没梳头发而已,可我也是魏国的士师。” 申俞长叹一口气。 想着秦郁已离垣郡越来越远,而这些人还在为私利争执,申俞的心都要碎了。 他熟悉秦郁。秦郁这样的工匠,虽穷苦,却可以把四库兵器从尺寸形制到工艺流程全靠记忆画出来,他们用的是旧锅炉,却把武卒长剑的工期缩短了近半,他们既可以让魏剑胜秦剑,指不定有朝一日,就可以让秦剑反过来胜魏剑。 “申郡守,你说话呀。”祝韦道。 申俞淡淡道:“秦郁的工籍已转,本郡守若发兵追赶,便是越权,这样,等司寇府的命令下达了,我再修罪犯画像与各郡,配合缉拿其人,你们看,可以么。” 荆如风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 三个人中唯申俞有兵权,所说虽牵强,但有根据,于是,他们勉强达成协议。 不时,小吏捧着公文,走过来道:“申郡守,祝冶令,荆士师,秦工师留下的汾郡判书核对过了,没有错误……他离开之前,还在判书之中夹了一竹片。” 申俞拿过来看,见竹片写着八个字。 “草木皆毁,烈火何存?” 第19章 景山 排水道漆黑一片,人走在里面,看不清前方道路,只能闻见屎尿发酵的臭气。 可,一走出去,就是灏灏平原。 石狐子不再是逃犯。 游士的车马在大道奔驰,商队络绎不绝,路边,也有缓丘起伏,红林似火。种春麦的郡县现正处在秋收的季节,金色波浪翻滚在田野之间,散出谷物的香气。 还有些地方的祭祀才刚开始,庆祝丰收的歌声一次又一次传进他们的耳中。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 自昔何为,我艺黍稷。 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我仓既盈,我庾维亿。 以为酒食,以享以祀。 以妥以侑,以介景福[1]。 田里挑水的农奴见到一行人拖着木头和泥巴经过,也常热情地和他们指路。 “客要往西走?小心些呐,西边很乱,那道长城,如今已经拦不住秦军了。” 这就是魏国的河东。它交通九州,商业繁盛,有传承周室的厚重的礼仪和文化,也有得天独厚的丰富资源,孕育着万千的机遇,是天下士子施展抱负的首选。 “石狐子,没关系的。”彼时,阿莆拍着胸膛,对石狐子笑道,“过了安邑附近的这几座城池,咱们就安全了,届时,你再好好和先生表现,不会怪你的。” 大家宽容地笑着,也这么说。 可,谁也不曾想,平时他们走过了百十余回的太平景山,如今新来了一匪帮。 当日,队伍遭遇匪帮袭击。 “止步!勿行!” 偏僻的山谷,狭窄的山道,一抬头,两边茂密森林中尽是箭镞的点点寒光。 石狐子和甘棠挡在外围。 十八架弩机和六十把破剑对峙了半天,谁都不敢动,一直到太阳落山,两边才达成协议,桃氏师门把随身携带的口粮分一半给匪帮,另,附赠匪帮三架弩机。 “都别动!” 更不曾想,匪头子无赖,东西拿到手仍围着他们不放行,又说这段时间山寨里闹瘟疫,人总放绿屁,死得多,他想把采苹等女工抢回去,给他们的人生孩子。 众人愤怒,这便不能忍了。 秦郁打量了那匪头子一眼,倏地拔出青龙宝剑,厉声喝道:“你要抢,抢我。” 匪头子一呆。 这般情形之下,秦郁决定带队入匪寨。他命人把白沙洒在厨房和水源附近,每隔三日换一次,用此法救了五六十条人命。期间,又见匪帮用的剑实在太破,一看就知是捡来的,便命将其铲削措,帮他们更新了装备,因此,两边还算和平。 只是,日子这么一耽搁,便是深秋。 眼见匪寨的瘟疫渐渐停止,匪头子却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他们人少,山寨消息又不通,很被动,难免就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开始寻思着怎么逃生。 甘棠让石狐子问秦郁的打算。 这天,石狐子把刻过的范片揣在怀里,廊下犹豫许久,还是扣动了秦郁的门。 秦郁抱着腿,窝在窗边晒太阳。 自从离开垣郡,事务杂碎繁忙,二人各忙各的,还没有单独交流过工艺。 石狐子知道,半途受难,大家明面不说,私下难免还是会向秦郁抱怨,可他并不后悔,他宁愿承认是自己过失,挨罚,认罪,也要保全秦郁的名声。 “先生,是我。” 石狐子正要跪坐,见秦郁喝完一口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得近些。 “青狐,过来。”秦郁说道。 此处高峻,从窗户俯瞰平原,安邑尽收眼底,一条条金色的江河织成罗网。 秦郁分了石狐子半席温暖阳光。 石狐子摆开范片,到了第六片,忽觉秦郁的手伸在他身后,松解着他的衣。 “先生?” “伤好了,还疼吗。” “嗯,我自己来。” 待石狐子脱了衣服,秦郁察看过伤势,见结痂无碍,才又坐靠回那扇窗边。 “谢先生关心,已经好了。”石狐子把上衣穿好,说道,“先生,我刻‘冶’字,同样的字形和深浅,声音和你刻的总是不一样,你能看看我哪里不对么。” 秦郁捡起一块范片,摸着那纹路,温和笑了笑,说道:“你不是来问这个的。” 石狐子道:“我……” 秦郁道:“你是来问,都已经十月末了,采苹姐也快要生了,匪头子却还扣留着我们不让走,而再没有音讯,宁婴和姒妤都要着急了,怎么办?对不对。” 石狐子道:“先生难道不忧虑么。” “青狐,总有一天,你要学会处乱不惊。”秦郁说道,“当然,你现在做不到,并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你走的路还不够长,没有足够多的经验。” 石狐子道:“我……” “来,你刻给我看看吧。”秦郁道,“甘棠那里,我会亲自去和他交代清楚。” 听到秦郁这样平静的语气,石狐子便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质疑。他点了点头,顺从地拿起一把斜砣,按照魏国的特殊“冶”字的纹路,在空范片表面篆刻。 秦郁端详着石狐子的动作。 石狐子捏砣刀的姿势属于掴刀式,手掌紧握刀干,五指向内用力,由前方向怀内走刀,这样刻的字,笔画由浅入深,坚决而沉重,和他自己的不同。秦郁用的是推刀,用大、食、中三指撮定刀干,自右向左平推,这样的字,均匀蕴藉。 寻到原因后,秦郁见石狐子正好在刻竖线,遂卷了衣袖,探身,握住石狐子的手。他先拨动刀干,在二人掌心之间旋转,再拍了拍石狐子的手背,示意撮紧。 “青狐,这样握刀,你再听声。” 呲,呲,呲…… “先……”石狐子原本是集中了注意力在刀尖,被秦郁捏住手,又有些分神。 冬日还未到,秦郁的手已是冰凉。 “先生。”石狐子回过神,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握刀手势不对么?” 秦郁说道:“手势是个人的习惯,没有对错,只不过,在给剑器铭文的时候,一个人运刀的轻与重、起与伏、徐疾与顿挫,往往很容易暴露他制范的路数。” 石狐子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郁道:“刻铭文的方法很多,或是一刀连成,或是刀刀相接,人人偏好不同,然而,大多数时候,这偏好是从他们刻范的习惯中生成的。以魏国兵器为例,你看,各式铭文虽多,但按派系分,也无异于六类,其中,像你这样掴刀的,切割范片时往往就是自上往下,从剑锋处算起,每三寸留一个榫头,对也不对?” 石狐子又是一怔。 他的范节位置全部被秦郁说对了。这就意味着,即使一把剑的表面已经处理得完美无瑕,但只要工师在做铭文时运刀不谨慎,还是会被有心的人摸出破绽。 石狐子没想到,今日这一课,秦郁从各地的铭文说起,没有查阅一册资料,竟仅凭记忆,把魏国不同区域不同工师生产的长剑的破绽所在,全部教给了自己。 秦郁并非在胡乱揣测,这些经验,是他游历各地,靠收集案例而积累起来的。他说得这么多,一方面是起兴,另方面,他想试一试石狐子接受知识的速度。 石狐子却像一朵可爱的棉花,越吸收水分,越晶莹丰润,连一滴都不曾漏下。 不知不觉,师徒论了一天铭文。 结束之时,窗前洒满夕光。 秦郁看着石狐子收拾刀具。 “先生。”石狐子道。 “嗯,怎么。”秦郁笑道。 石狐子说道:“你的手那么凉,今天晚上,我给你端一个炭火盆在屋子内吧。” 秦郁张开口,本想说一句感谢之类的话,又实在吐不出,于是憋了回去。他确实冷,但季节不到,寨里物资少,只有采苹能用炭取暖,他也不好意思特殊化。 “不必,青狐。” 十月末,采苹临盆,她在瘟疫横行、物资匮乏的山寨里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采苹让秦郁给孩子取名字。 秦郁想了一想,名季,少女的意思。 再后来,为保证安全,秦郁让石狐子在山道和房屋附近牵线挂风铃,一旦有人走过,铃就会响,如此,白天的时候铃声悦耳动听,晚上也可以起到警醒作用。 寨中的气氛却到底是越来越不妙,甚至有一次,甘棠抓到匪贼偷看采苹喂奶。 没有人说出来,可谁都知道,焦虑正在弥漫,两边的人迟早要爆发一场械斗。 直到那一夜。 石狐子从寨中的喧闹中惊醒,脚步轰隆,不仅风铃,连哨楼的锣鼓都在叫啸。 “有官军!” “官军上山了!” 乌雀离枝,鼠兔惊走山林。 一片混乱。 师门在混乱中集合。 “别慌,应不是官。”秦郁只说这么一句,便坐在走廊里,和大家共同守寨。 匪帮拿起了剑,堵在寨门之前。 马蹄声伴着马鸣由远至近,便见十余位身穿黑白相交的长袍的游士从山道飞驰而来。哨楼射箭,长袍士子挥舞长剑,借着月光,一支接一支挡开杂乱的箭矢。 匪帮足足百人,被这阵势吓得惊慌失措,匪头子一声令下,正要杀出去…… “看剑!” “啊!” 对面纵马的士子挥臂而下,一剑,拍在匪头子的手背,敲掉了匪头子的武器。 气势如虹。 匪帮怕了,他们从未见过那样的剑,剑身长直无锋,劈砍时亮如天上的闪电。 “张公乡的听着!安邑郡守今年在景山之下划了地给你们,速去登记户籍!” 士子亮出一张印章丝帛,匪头子爬起来,眯着眼瞧了半天,突然抱头痛哭。“我们错了,我们初来这山头……”士子往寨中走,匪帮纷纷退散,让出一条路。 “秦郁何在?” 路的尽头是桃氏师门众人。 秦郁起身。 石狐子把秦亚藏进里屋,自己再出来。 月下,只见那士子剑眉星目,挺拔似青松,一袭黑白相交的长袍随风飘拂。 石狐子认得这样的装束,先前在安邑取炭,来送炭的人便是一模一样的打扮,然而此刻,他不能确定对方的来意,便是攥紧了手心,一横眉,挡在秦郁的前面。 “我就是秦郁。”石狐子道。 “你,矮了那么一点。” 石狐子一愣。 士子炯炯的目光越过了他,看向秦郁。 “秦郁,你何时又收了一个徒弟?还别告诉我,这根柴火棍,就是石狐子。” 秦郁笑了笑,匀袖行礼。 “无有兄,别来无恙,他正是我徒石狐,年纪也不小了,只是个头长得很慢。” 翟无有收起无锋之剑。 其后十八位子弟一齐跃下马背,“哗”地收剑入鞘,掀起地面的几层秋叶。 石狐子听见了一声口号。 “兼爱,非攻。” 第20章 非攻 翟无有隶属于一个神秘的门派。 门派组织严密,弟子遍布七国,其中出将入相的有,德高望重的更不在少数。他们纪律严明,主张平等兼爱,反对侵略他人的行为,推崇节约,重视天道和自然的规律,深受百家的敬重。 当世之人,以墨家称之。 翟无有便是被墨家安排在安邑负责调停各路纷争的头面人物,他与秦郁的交情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他的剑,从设计到保修,这么些年全是由秦郁在负责 当然,这不单单是个人的剑,而是整个门派在安邑的弟子用统一的佩剑。门派要求用铁剑,而铁剑是只能单锻的,目前放眼中原,连雀门都做不到形制精准。 秦郁做到了。 故而,秦郁从安邑奔垣郡时,翟无有就与秦郁约定,若他日再次逃亡,可以以三根黑绳系在飞行物上为信号求救,门派暗桩看见,便会沿途在暗中保护他们。 此刻,匪帮看守着寨门,众位坊监围在屋内陪秦郁和翟无有二人喝凉水叙旧。 “阿狐哥哥,亚父怎么还会锻剑?”人群之后,秦亚拉着石狐子,悄悄问道。 “采苹姐,先生怎么……”石狐子也是刚知道,秦郁不仅会合金,还会打铁。 更甚的是,当石狐子仔细观察那把无锋剑,发现,剑柄镂空兽口内叼着一个铁环,环身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衔接缝隙,就好像铜器失蜡[1]而成,可若失蜡,环又怎么套进牙口中呢?这种工艺,看似容易,实则诡谲莫测,非鬼神不可为。 采苹的却在暗中拧了两个后生一下,说道:“铜剑为礼器,铁剑为凶器,当初先生承诺过翟无有,此生都不为国邦府库批量锻造铁剑,你们不懂事,别瞎问。” 石狐子道:“好吧。” 翟无有和秦郁聊起了匪帮。 匪帮新来景山,翟无有与他们并没有交情,故而,他耽误了好些日子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垣郡拾县张公乡的人,巧是近日,安邑郡收到两张通缉令,一是石狐子的,二是宁婴,斟酌之后,翟无有承诺为安邑郡守招安这匪帮,换取秦郁师门的一条通往汾郡的坦途。之后,他亲自拜访张公乡附近的里正,果然找到匪头子的家眷,他动之以情,取用了里正的印章作为劝谏匪头子的筹码,如此,待万事俱备,他才带队赶至景山,坐在这里,告诉秦郁,他们从此可以朝西走大道。 一枚金牒被翟无有放在案头,一声轻响,便替代了他近一个月的奔波劳碌。 秦郁说着笑着,拾起那枚可以让他们免受刁难的金牒,说道:“你可有所求?” “天道兼爱,秦郁,无辜的血已经流得太多,我不为功与名,但想问你一句真心话。”翟无有看着秦郁,说道,“汾郡战乱,你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郁回过头,道:“甘棠,收拾一下,带大家先去休息,我们明天早上出发。” 众人退下。 石狐子领着秦亚往外面去,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关门时,他拖延了一下。 那番对话,便伴着光线从门缝里流出,如乱世的最后一记钟音灌入他的耳朵。 秦郁回翟无有道:“无有兄,十二年,我已熟记中原冶铸之工艺,洛邑虽是我的家,但若留下,既无法劝雀门回心,也无法让弟子施展胸中抱负,我不甘心。” 翟无有道:“你要去何处?” 秦郁道:“秦国。”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似是凝着他全部气力,说完,秦郁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翟无有欠身行礼。 “秦郁,蛰伏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个机会,作为友人,我为你高兴,然而,作为本门弟子,我希望你即使去了秦国,也遵守约定,不要为邦府批量锻造铁剑。” 秦郁笑道:“能用普制铁剑的,当今天下只有魏国武卒,秦国,没几座铁矿。” 翟无有道:“你莫要寻开心。” “好。”秦郁顿了顿,道,“无有兄,上古之剑无锋无刃,不为侵略,而桃氏研习世间至刚与至韧,也并非为杀伐,而是工匠精神所在,为天理早日被人知晓。人各有志,尹昭从政,他想做自己痛恨的人,而我从工,想做自己喜欢的人。” 听完这句,石狐子双手扶在门上,浑身一阵颤栗。如果秦郁要去秦国,那么自己见阿葁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他怕,怕自己不够强。他看见,秦郁和翟无有立下了君子之约后,竟是猜到自己在门后偷窥似的,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石狐子关上门,转身走了。 天未亮的时候,山间雾气迷蒙,翟无有等十八人带着匪帮离开了景山寨子。 秦郁对众人道,这次大家之所以能及时获救,离不开石狐子的竹飞子,石狐子有功,功抵过,他觉得可以了,并且之后,谁都不应再拿石狐子持械伤人说事。 ※※※※※※※※ 七日后,一行人抵达上容。 上容郡的城门口搭建着一道长棚,人满为患,嚷叫的都是河西口音,很拥堵。 宁婴获悉来接,被他们的样子吓傻了,他看见采苹怀里的季,又满目氤氲。 秦郁笑出一脸老泪,千难万难,总算离开了雀门势力范围,可以吃顿好的了。 宁婴在上容郡的生意风生水起,加上楚人方琼本也就是做壶的,可谓强强联合,首批就做出了惊艳中原的蟠龙纹。郡守感激他们挽救了上容壶器的名声,他们便进一步压低价格,挤兑走了原来的几家,然后再提价,当月之内收回成本。 本身能买得起他们的铜壶的都是豪强,宁婴不是姒妤,他心狠,下得了手。 当日,郡里为秦郁等人杀了羊,官吏把送羊肉到馆驿,大家都吃得非常开心。 大院热气腾腾的,五色彩绸从秋收祭祀场地收下来挂在这里,迎着秋风飘飞。 宁婴搬来七弦琴,为采苹和季表演了一个节目,他弹唱诗经,引得喝彩不绝。“于以采苹?南涧之滨……”曲子旋律婉转,季在襁褓中听着,发出了第一声笑。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夜里,宁婴与采苹完婚。 屋里,屋外,全是彩绘的壶壶。 谁都没有问禺强去了哪里。 秦郁问当地官吏,汾郡如今情形怎么样,得知,就在三日前,秦军三部已经攻过长城[2],占领河西军事重镇少梁,与魏国的河东诸镇隔着一条黄河相望。 官吏敬了秦郁一条羊腿,道:“唉,那附近郡县在紧急徵兵,有不少逃役的农户,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全都往上容这东边挤,也就只有你们,逆流而行。” 秦郁苦笑,道:“东边难道就太平么,垣郡的诸君,还在想着怎么抢黑金矿。” 秦郁决定,派人先骑马去给姒妤送信,待修整一段时间之后,继续向西行。 ※※※※※※※※ 十一月,一场大雪冰封了所有的河流。 垣郡也不能幸免。 远望,天地白茫茫。 “郡守大人,您的手!” 门楼,申俞把手放冰垛上,紧抠着冰层。消息本应昨日抵达,却因大雪缘故延迟,等待时,他一点都没觉掌心刺痛,若非小吏提醒,他险些就要失去这只手。 自从秦郁离开,整个郡衙都被荆如风和祝氏兄弟盯得死死的,毫无喘息机会。所幸,黍米抗冻,而垣郡地处河东南部,田地不会冰封太久,他还不必担忧饥荒。 此刻,一队正红的旗帜从雪原赶来。 “王令!” “王训!” 消息到了,终于到了。 申俞深吸一口气。 王上之令,有八百余个字,禁西门氏封邑铸造句芒布币,一并禁其强买垣郡农具、冶具、金产等生产工具的行为。出人意料的是,王上之训,只是一把短剑。 宁波。 外人不知,宁波名剑,早先已被雀门私下献给了魏王,魏王却听司空府的说,偏偏是上卿西门忱也收藏此剑,且难分真假,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想要,何不开口?寡人不要了,寡人送你便是!”遂,下达训诫公文,叫西门忱好生反省。 半月之内,司空府发动猛烈的攻击,把西门忱铸造伪劣货币,侵吞王室财产的罪行一一昭示天下,他们咬得西门遍体鳞伤,一口气,剥了西门封邑铸币之权。 尹昭咬烂了西门的屁股。 “王上英明!” 申俞跪伏在王令前,紫红的手背微微发颤,此刻,他不冷,他浑身热血沸腾。 虽然不是通行全国的“命”,只是管制地方的“令”,但,有此“令”,便是开创了先例,足以警醒魏国大大小小的封邑主,不要再吸食国家与百姓的骨髓。 申俞抬起头,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雪絮,而是从天降落的崭新而光亮的农具。 “来人。” 申俞站起来,把冻手收回袖中,叫出了一个与祝氏兄弟关系特别好的小吏员。 “你去告诉驿馆的荆士师,今天起,垣郡黑金由雀门开采,让他去冶署开户。” 小吏道:“郡守大人的意思是让他直接找祝冶令,不过问其中的流程了吗?” 申俞道:“对,祝冶令管理冶署已有些年份了,他熟悉事务,我自然相信他。” 小吏奉命而去。 申俞面对着西边那座被白雪覆盖的矿井,诵读了一整天的儒家之道。现在,他虽拿到了可以压制西门的明令,但,挽救垣郡的路还很长,下一步,他打算装糊涂,放权,把招工之权和冶具调配之权全部交给与西门封邑关系紧密的祝冶令,如此,引西门的本地势力阻挠雀门开采黑金,待将来,才能让黑金真正为国所用。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北风卷过门楼檐下的铜铃,吹落了沉重的积雪,一声声清脆声音回荡城垣。 第21章 迟迟 汾郡,吴公乡。 屋外飘雪,小作坊内燃着火。 姒妤坐在工位上切削他的木机。 他来到汾郡已经快半年了,谒见张郡守,走访过隐居各地的名士之后,他便按自己的意愿来到吴公乡。乡里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壮年大多已经应征兵役,剩下都是老弱妇孺,所幸依着山林,乡民半耕半猎,采摘野物,勉强也能维持生计。 月内,姒妤组织乡民共同修复了两百把耕犁,这里没有铁料,他就用经淬火处理的铜料替代,把切土的部分硬化了不少,为使乡民今后能独立地用火,他还设计出了这架取代辅助定时定位的木机。木机造好,他对比秦郁送来的工图,发现段氏的尖锋双翼造型更加适合于深耕,于是又不辞劳苦,修改起木机的形制。 听闻秦郁要来时,姒妤心神不宁,本打算亲自去接,然而,乡正觉得姒妤的工作很重要,于是抽出了自家的几个人丁,替姒妤去接秦郁,以避免打扰进度。 “轴,低半寸……” “此面,挫平……” 山林积雪,此时分外宁静,姒妤反复做着标记,轻念尺寸的声音传得很远。 “姒郎,阿娘煮了薯蓣[1]羹,让我端过来给你喝,说,他们接到秦先生了。” 吱呀,作坊的门打开一条缝。 一个少女说道。姒妤放下刻刀,连忙把衣服穿好,回少女道:“我知道了,六丫,汤羹你自己喝,不用进来了,我正在做工……”少女端着热羹,已经进门。 少女叫六丫,十三岁,是附近农家的孩子。家里主人心思细,见姒妤姓氏不凡,相貌斯文又有学识,便三番试探姒妤的腿伤是不是先天,姒妤没有多心,说早年相剑时候给人打的,是后天的伤残。知道这,家里主人越发喜欢姒妤,加之现在乡里男丁稀少,寻人家不容易,便让六丫跟在姒妤身边,有向他借种的意思。 六丫偏也是痴情女子,见过姒妤几回,眼里心里就全是姒妤的好,忘不了了。 “姒郎,阿娘说,成天吸入金石之气对身体不好,薯蓣解毒,特意给你做的。” 作坊里没有别人。 姒妤要洗手,摸着拐杖,六丫伶俐,立时又已打了水来,要为姒妤洗脸擦手。姒妤温和道:“多谢。”他一向修身自矜,自当六丫是阿妹,根本没往那面去想。 六丫心里却甜蜜。 “哎呀,六丫的手艺真好。”姒妤咥了一口羹,笑说道,“我尝的出来是你。” “姒郎,说是秦先生明天就到了,那……”六丫的耳根泛红,怕姒妤看出来,直往火堆边取暖,“那,他们来了,你做完这架木机,开春就要跟他们走了吗?” 姒妤为人随和,用食却讲究,不怎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的意思。 六丫说道:“明日,姒郎带上我一起去见秦先生吧,我也好多给你们送些薯蓣羹。阿娘说,这几十年来,你们是头批愿意住进吴公乡帮忙改造农具的人。” 听到这几句话,姒妤尽快吃完山药羹,回礼表示感谢。六丫见此,脸更红了。 拂晓,公鸡打鸣。 一座小木桥边,桃氏百人会和。 “姒大哥!” 大雪冻住了流水,却冻不住人的情谊。 姒妤拄着拐杖,还没看清对面乌压压的队伍,便听见石狐子熟悉热情的声音。 “姒大哥,我来了!”石狐子跃下马背,冲过去拦腰便抱住姒妤,笑得灿烂。 二人脸前全是白花花的水气。 姒妤看着众人,一时说不出话。半年功夫,石狐子当真成熟不少,已经能带队发号施令了。再看宁婴,原本那么放荡一人,现在如何就围着采苹鞍前马后,半刻都不分开。甘棠和阿莆倒是老样子,只不过,面庞黑瘦了些,眼窝也陷了些。 秦郁坐的是马车。 “姒郎,秦先生哪有你说的那么惨呢。”六丫躲在姒妤的身后,垫着脚看过情形,笑说道,“这不是还乘着马车么,快请进院子里吧,别站在外面挨雪了。” “姒大哥啊,我们投奔你来了,要不是宁坊主资助,我们险些饿死在……”秦郁撩开车帘子,眨眨眼,见姒妤身边站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少女,立时住了口。 六丫却听得仔细,诺诺问姒妤道:“姒郎,他就是秦先生么,怎么叫你大哥?” 秦郁道:“姑娘误会了,今日有幸见面,诶,从此,我就随姑娘叫他作姒郎。” 六丫:“这……” “和石狐子学的。”姒妤难为情,和秦郁问了礼,便赶紧开始安排入宿事宜。 当日,乡正与秦郁师门众人见面,开了一场大会,附近隐居的士子陆续前来拜访。姒妤简单介绍了自己正在做的木机,而石狐子也理解得很快,一会功夫就把其中的传动机制全都摸透了,还帮忙姒妤一起做工。气氛融洽,秦郁见那乡正似乎已经几百年没见过热闹,于是亲手刻了一块木牌,纪念这段时光——日迟迟 一迟,便是漫长的冬天。 山间大雪不止。 这个冬天,姒妤完成了改进耕犁和木机的工事,为吴公乡把春耕的农具全都置备好,省下了一笔资费,因功,他和当地士子同赴汾郡,求得了张郡守的一份真判书,之后,他再托东游的友人将判书送回垣郡,补全师门六十余人的工籍。 大家终于能堂堂正正。 同个冬天,秦郁却只做了一件事。 他画了六张魏国武卒图。 谁都不知道秦郁为什么画武卒图,只知道,日迟迟的灯火因此从未熄灭过。 魏国募兵,只有身披三重甲,执长戟,悬利剑,背负犀面大盾,五十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在半天内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称为武卒。 武卒是魏国最精锐的部队。 百年前,一位姓吴的将军率领着魏武卒攻下函谷关,大大小小历经六十四战,夺取了秦国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将秦国压缩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 从此,天下闻武卒丧胆。 然,众所周知,武卒的装备成本昂贵,在桂陵、马陵之战相继发生后,魏国元气大伤,而司空府依然强推铁制兵器逐渐取代青铜兵器,把大量的工时放在提高兵器的性能之上,甚至不惜豢养雀门这类的民间组织,耗费了国家巨大的财力。 秦郁眼中的魏国,已然是在榨取百姓的骨髓充入军事用度,就像一条被白蚁蛀透的长堤,一触即溃,但,他依旧很敬佩魏国武卒领先于七国九州的装备技术。 凭记忆,他用六张图代表魏国六个冶术派系,总结出了包括铸造、锻造、用火等等八十余种加工铜铁兵器的工艺,又按铠甲、戈戟、弩矢、盾、剑五种归类。 每下一笔,都记名。 他要攻克它们。 他也尊重它们。 是日,屋外滴水成冰。 帛上的墨渐渐被炭火烘干。 “先生找我?” 石狐子进屋时,见秦郁为防止墨水被冻住,把卧室的炭火都搬到了书案之前。 秦郁搁下笔,让仆从去烧碗水来,对石狐子说道:“我想与你谈论魏国弩机。” 石狐子点了点头,走到秦郁的画作边,拾起圆规,先量了外框部分的“郭”,再检查钩住和放开弓弦的“牙”,最后修正作为扳机的“悬刀”及瞄准的“望山”。 “魏国弩机的望山是按三点一线进行瞄准的,而实际上,箭矢飞行并不是直线,我有改进之法。”石狐子道,“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负责这类工事。” 说完这句,仆从把烧热的水送来了。石狐子伸出手,想传递给秦郁。秦郁咳嗽了一声,直接向仆从要过陶碗。 石狐子道:“先生?” 秦郁喝完水,掀起了工图。 武卒铠甲在二人面前立起,那金属身躯,锐利武器,一片一片拼出人的魂魄。 “青狐,你记住,这是我们未来十年的工事。”秦郁说道,“但眼下不必着急,等到明年的开春,我们同去见张郡守,把通往旧戌国的道路打探清楚,好么。” 石狐子顿在原地,热泪盈眶。 第22章 汾阴 魏国,大梁。 天寒地冻,仪港成为冰港。 荆如风走在台阶上,一滴汗水落在他的鞋尖。他弯腰擦去那水渍,抬起头,正闻堂上金属脆断的声音,音质纯净,好比一根冰针从天空落下,凿入白玉石。 荆如风知道,那是雀门生产的第一把黑金之剑劈断铁制的武卒长剑的声音。 今日尹昭会见中府昂昆,他本不该打搅,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垣郡矿井里数十条平巷无故坍塌,伤残了百余位白宫的工师,他不得不回大梁,平息众怨。 荆如风又怎能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郡守申俞借得西门的刀,竟暗中怂恿当地工人对雀门工师阳奉阴违,三月之内叫他的矿井滴满鲜血,之后,申俞又迎合西门之意,向邦府递交了增收垣郡冶业门税的申请公文,公文获准,使雀门在垣郡采的每一块黑金都要比别家多交三倍的税,成本是中原所采普通矿产的十倍。 鏖战开始了。 尽管受挫,荆如风到底不惜代价的人,依然在入冬之前,为尹昭抢锻出了垣郡的第一把黑金之剑。这剑,现在就正在堂上,被尹昭握在手中,向宾客展示。 堂上又传响了金石与丝竹,一个中年男子抱着小鼓,与凤来舞伎共同作乐。 “咚” “咚” “咚” “尹昭,遍观这大梁城,什么察士惠相,狗屁,我中府……”昂昆打了一个嗝,敲了一下鼓,继续说道,“中府昂昆,只佩服你尹大夫,宁得罪西门上卿,也要夺他河东的一座矿,诶,听说前阵子塌巷,雀门还伤了几个白宫工师?” 昂昆便是中府长官,王室近臣,不仅爱打鼓,而且其本人也和圆鼓一般的胖。 “昂将军,西门上卿报复我,而那垣郡郡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在看热闹。”尹昭品完手中温酒,放回案头,笑了笑,回头拿起垣郡新锻的黑金之剑。 小吏匆匆忙把断碎残剑清扫干净,在承剑石上换好新的工府所产武卒长剑。 方才,昂昆打鼓,尹昭劈剑,两个人各得其乐,一唱一和,已经损去八把。 “可,别说伤几个工师,就是把白宫掌门的命都赔进去,我也要继续开采。”尹昭把剑刃放在唇边,吻了一口,“只有这样的剑器,才能配得上昂将军的雄师。” 昂昆说道:“我还未任将军呢,尹大夫说得早了,不过,如今河西形势当真令人心急如焚,那帮老头竟丢了长城退守河水,诶,怎就不想开春河水会改道!” 尹昭道:“龙老将军久经沙场,定觉得,天冷,秦军不会拉长战线跨河作战。” “秦国全民皆兵,虎狼之师,岂有……”昂昆又打了一个嗝,“岂有怕冷的。” 尹昭笑道:“是昂将军忧国忧民,尹某人佩服,愿为嗣公子功业献绵薄之力。” 语罢,将剑高举头顶,一气而下。 削刃如泥。 众人惊散,舞女鱼贯而退。 尹昭紧握剑柄,激动得浑身颤抖。 数年前,当他拿着雀门生产的第一把铁剑劈断秦郁所铸合金剑时,亦不过此。 他的心中是疾风过岗。 十余年,大梁司空府力行革新,不惜挤占农业之资源,把魏国近半数的军器由青铜转换为锻铁,其中机遇,他尹昭抓住了,他尹昭吃牢了。而黑金又是什么?黑金成剑,不仅不需要反复锻打,节省工时,且性能还要优于普通的铸铁和生铁,是最高贵的铁料。多少年来,黑金被礼和法所束缚,只为王公所用,可,尹昭又一次看到了契机,他要它挣破囚牢,为战争所用,为天下所用。 试想,若黄河失守,魏国便急需一道捷报稳定国民之心,届时,公子嗣请命,昂昆受命西征,只需用此剑取一场小胜,其工艺必能够博取王上的青睐,将来,一旦黑金之剑编入府库,中原便会有万万的工量,其中好处之巨大,足够偿血债。 “尹大夫,尹大夫?醒醒,可你如何见得,换作是我出征,就一定能得胜呢?” 两支鼓槌落在地上。 尹昭醒过神。 昂昆站在他的面前。 尹昭道:“昂将军,我走神了。” 昂昆笑道:“尹大夫莫要担心了,公子嗣的意思很明白,秦国的大良造是谁?还不是我们魏人?他们顶多打到曲沃,不会再进,我们只要出师,必当取胜!” 尹昭道:“昂将军高见。” 昂昆说完计划,感到很高兴,一高兴,就把方才几个红艳艳的舞伎全要走了。 尹昭暗骂一句,送客。 两边的僚士在廊下相别,凛冽寒风吹起帘幔,露出堂内温暖旖旎的一个角落。 荆如风穿过众人,走了进去。 “门主。” “不要叫我门主。” “门主,且听我……” “荆冶师,如果我没有耳聋,那么听说的是,一来,秦郁逃往汾郡,你雇佣匪帮阻挠,却依然没有拿到玉夔扳指,二来,我费大力气让司寇府下了缉拿罪犯的令书,结果你白跑安邑,没疏通成,三来,申郡守明已把采权予了雀门,你早就拿到矿井的工图,却没有看好底下人的动作,让平巷坍塌,残了不少白宫工师。” 荆如风道:“门主……” 尹昭道:“是也不是?!” 荆如风道:“是。” 二人沉默一阵子。 荆如风还是先开了口:“门主,申俞这人貌似软弱,但,他是真心为民,手段也非同一般,他,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儿子,还传言,他和惠相早年有过交往。” 尹昭道:“惠相徒有虚名,我不畏惧,相反,我现在最担心的人是你,荆冶师,你还有几块皮肉可以割下吞入腹中顶罪?又或者,你是嫉妒白宫的地位,怕黑金取代合金之后,青宫失势,才故意让垣郡的局面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荆如风道:“门主,我绝无此心!若门主不信任,事后我愿引咎,辞去青宫掌门,只是眼下雀门各宫正全力抢造首批的剑器,工事为大,我得回去负责到底!” 尹昭笑道:“替我做恶人,委屈?” “不委屈!”荆如风答得果断,拔剑又要自残明志,一杯温酒出现在他面前。 尹昭看着荆如风含泪饮下那杯温酒,说道:“新物取代旧物,总避免不了会受到当世之人的阻力,就像黑金,如果我们不争,那么它永远只能为王公所用,只有敢于去争,我们才能知道天有多高。如风,我喜欢你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简单纯粹,像风一样自由,多好啊,即使有那么一天,魏国的草木全都枯萎了,也会有风吹来新的种子,种子重生,我们,就在亡魏的国土上,建立自己的政权。” 荆如风道:“谢门主宽容。” 中原的黑金矿还有很多,尹昭另有宏图,自此,便把垣郡之事交予了荆如风。 ※※※※※※※※ 开春,河水解冻。 桃氏师门告别吴公乡,出发往汾郡。 沿途,征兵营地随处都是,凡是十七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必须服役,许多人根本没经过训练,哭哭丧丧就被抓去,更有家里备了冬衣的,追着相送。 汾郡地处汾河之南,黄河之东,是军事要塞,现在正与河西秦国的少梁对垒。 石狐子记得汾郡的后土祠,以及祠旁的那棵参天大树,四年前,他经过这里时候是夏天,树冠像云朵那么高远,而现在,粗壮黝黑的树枝却光秃秃的干裂着。 “明明有叶子的!” 石狐子不服,一溜烟骑马过去,爬树杆摸索了好阵子,摘得一枚嫩芽回来。 姒妤道:“石狐子,别胡来!张郡守讲法,你要是在这里犯事,当场就抓。” 石狐子撩开马车帘子,把嫩芽递给秦亚,回过头笑道:“姒大哥,一会你们陪先生入冶署,置办物资,我见南边河道还没解冻,怕是会淤积出新的河滩,就先和甘师兄在城郭周围绕一圈,看看地形,你们还有什么要打听的,赶紧说。” 姒妤苦笑。 宁婴道:“姒妤,我就跟你说过,崽子比我能耐,现在除了秦郁谁也管不得。” 在山寨里的时候,石狐子和甘棠学过一些打斗的功夫,所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不少。甘棠想说的话,石狐子即使不看手语,也能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绕着城走了一圈。 魏军的正红旗帜在城头飘扬,圆木主杆悬的将旗之上模赫然着一个“龙”字。 日暮,天色灰白,平原的尽头染着一抹金黄,褐黄的薄冰漂浮在宽广河面。 河的那边,少梁城巍然耸立,一面面玄黑旗帜阵列在营地之中,神秘安静。 回城时,石狐子听到口号声,见东边的军营中,一队士兵正在操练阵法。带队的百将胡子花白,目光锈钝,干瘦的身躯缩在盔甲之中像晒干的虾子,而其麾下的士兵,则是那些刚离开家就被编入军营的,看起来和他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甘棠师兄,怎么。”石狐子道。 甘棠跃下马背,走过去,手臂环在胸前,两手交叠,对百将行了一个军礼。 “你知道这个叠手礼……”百将说道,“你,也曾是河东片区编制下的武卒?” 甘棠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串箭簇。 百将打量他许久,口中不住嚼着枯草,忽然一声长叹:“明白了,这是斩获,本应免去你家徭役和宅田税,但退役武卒越来越多,这些年已没有这些待遇了。” 甘棠淡淡地一笑。 因他不是魏人,所以成了头批被取消待遇的,错判转入工籍,一转便是十年。 “老百将,魏国武卒如今只剩这么些人了?”石狐子看了一眼那千人的方阵。 “对咯,河水要改道,三十年是这,三十年是那,有铁器又有何用,人呐,留不住!”百将呸地一声,吐了草,道,“看咱们如今的这般模样,哪个能想到,就在河水的对岸,咱们老魏国曾经仅仅以五万的武卒,打败了秦寇五十万之众!” 豪情,转瞬即逝。 甘棠拍了拍百将的胸甲,以示鼓励。 百将道:“你还敢拍,早饿瘪了!” 石狐子道:“甘棠师兄,回城吧。” ※※※※※※※※ 夜色深沉,冶署却火光四溅。 工匠在加紧制造士兵的兵器。 镇守汾郡的龙谷将军年逾花甲,凡事按章法执行,和郡守张曷不谋而合。下晌,张曷听闻秦郁师门到达,明知秦郁是姒妤的先生,却仍严格按功封赏,只认了姒妤的耕犁和木机,并请姒妤和汾郡内的几位名士同去与龙谷将军议论战局。 于是,秦郁入住,连张曷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派上工位,开始修复受损剑器。 一个因偷工而被张曷割去鼻子的人跪在他们面前,捂着血脸,撕心裂肺痛哭。 “喂,新来的,别看他了!要是今天磨不完这批钝剑,也和他一个下场!”雇工老汉拉了一下秦郁,说道,“张郡守眼里不容沙子,旁边锻铁的,那可是雀门白宫底下的人,在汾郡,还不是一样要亲自做工,少半个时辰都得交代。” 秦郁一边磨剑,一边按着腰,笑说道:“当真是未见张郡守其人,先见其术。” 石狐子走进院子的时候,碰见的,便是秦郁和众人坐在台阶上,弯着腰磨剑。 “先生,我来替你的工,工籍之中没有我的名字。”石狐子一把拉起秦郁。 老汉呆了一下。 秦郁拍拍袖子,笑道:“没办法,我的弟子一般就这么孝敬我,很羡慕吧?” 石狐子埋头磨剑。 老汉点头。 秦郁把手背在身后,挺了挺腰杆子,说道:“老人家,你可知道戌国怎么去?” 老汉说道:“旧戌国,唉,现在是秦国领地,已设郡县,我,我怎么会知道。” 秦郁道:“可我看你先磨剑格三分之一处的手法,觉得你原应是咸阳的工师。” 老汉的手一停。 汗蛰进他的眼睛,他抬臂揉了一揉,侧脸瞥过旁边锻铁的佩朱雀之剑的工师。 为学习先进的冶铸技术,秦国曾经派出过许多工匠来到中原,然而,这些工匠为了自身的安全,往往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来路,尤其,是在雀门工师的面前。 “你放心,我不会说穿你的身份,但我想知道,如今在秦国的郡县通行有什么规矩,冶署的工事又是怎么安排?”秦郁的眼睛从不发光,说话的时候也平和。 老汉叹息一声:“唉,你们不是头个打听这种事的了,我不瞒你们,秦国虽然偏远,冶铸这行的技术也落后,但,它的规矩立得好,比魏国各地要细致多了。” 秦郁道:“我略有些了解,秦国工制,分类极细,除了总领兵器的邦工室,光是司空就又分三类,邦司空执掌郡县城建、宫司空执掌宫殿营修、船司空执掌船舶渡口,另还有东园大匠管陵墓,织工革工管服饰,更有将作少府对他们统一负责,只是空谈这些无用,我还弄不清工人如何过活呢,能烦请你仔细说说么。” 老汉想了想,说道:“我是小工,你说的那些我不懂,可若要和魏国比较,我还真是能揪出几点来的,魏国呢,是采矿工和冶铸工合于一处管,矿又常常交给豪民,这就很混乱,而在秦国,从地方到咸阳,采权是单独设立机构管理的,冶铸更是如此,不仅和魏国一样分为六类,还设有专门的弩工室和铁兵工室。” 秦郁道:“工人记功么?” 老汉道:“记啊,在秦国,文官凭上计记功,武官凭战绩记功,工人也有独属的官职,分为七等,想要上位凭的是工程质量,诶,最近还新设了一个‘大匠’。” 秦郁笑了:“那你怎被派来魏国了?看你手艺这么娴熟,得当‘大匠’才是。” 老汉说完,手中的剑也磨完了,他又换上一把,道:“秦国之法,好是好,可就不通人情,我本良民,哪知,一从未见过面的亲戚犯罪,竟把我祸害成刑徒。” 秦郁道:“老人家,你是我的师。” 石狐子仍然在磨剑,豁次豁次的,大冬天磨得出了汗。汗顺着面颊流下,他也没有擦。他手上的动作娴熟迅捷,耳朵却在仔细地听着秦郁和老汉琐碎的对话。 这时,一束流星划过天空。 冶署门口,马车停下。 “姒郎,你可算回来了。”六丫的欢声引得大家瞩目,她迎上前,扶住姒妤。 姒妤的肩头披着一件绒裘。 “六丫,去,把这个给先生披上。”姒妤笑了笑,“是张郡守今日赠送的。” 秦郁啊呀一声,拢紧了雪白的绒裘,转身对老汉道:“怎么样,可还羡慕?” 石狐子揉了一下眼睛。 秦郁平时的穿着不修边幅,除了衣料必须干净之外,极少有奢侈的需求,然而此刻,在粗糙的砺石旁,仅仅是披了一件像样的绒裘,秦郁变得风雅又矜娇。 姒妤说道:“先生,我们房间里说。” 秦郁道:“好,正……” 正此刻,一声军号响起。 石狐子仍在看着秦郁,若非这声军号,他险些要忘记,这里是乱世边陲之城。 一束流星化为了千百束火焰。 漆黑夜空被燃火的箭矢照亮。 叫喊骤然响起。 “秦军渡河来袭!” “秦军八千!渡河来袭!” 第23章 法经 石狐子刚才感受到弥漫的危机,转瞬间,地动山摇,大厦将倾。四年之前残酷的场景,突然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喊杀,嘶吼,尸横遍野…… 全城的带甲往城墙涌去,火光闪烁,阶梯之上窜起一条又一条的赤蛇。 失去鼻子的工师露出狰狞笑容,他发疯似的乱跑,一路滴着血,把火盆全都打翻。 “走水!走水啦!” 他在冶署的雄雄火焰之中狂笑。 他把自己烧死了。 大院,鸦犬逃散。 “先生,走还是留?!”姒妤道。 “留。”秦郁决断道,“找人救火,你随我去门楼见张郡守,我有话要和他说。” “好。”姒妤道。 秦郁迈开脚步之时,石狐子配合甘棠打井水救火,已然把众人转至安全处。 石狐子道:“先生,我在这照顾大家,你且安心去,我记着,一人都不会少!” 秦郁嗯了一声,跃身上马。 ※※※※※※※※ 门楼俯瞰战场,乌茫茫的秦国锐士踩着新淤积的浅滩,在魏国军营的箭矢雨中前进,其势锐不可当,一登陆便摆出楔形之阵,冲开了魏军第一道盾甲防线。 虎狼来了。 张曷站在城头,手里握着一把血剑。 这把剑却不杀敌,只杀逃跑的兵士。 他看见“龙”字大旗毅立营中,龙谷正用鼓声和号角指挥汾郡三万武卒英勇抵抗,他知道,大阵以成,秦军有陷入之态,只要龙谷主战,门楼之上的他也必须用这道法挡住骚乱,坚守到秦军撤退。 “张郡守。” 这时,秦郁登上门楼。 血雾浮动,他穿行于甲胄之间,仿佛走在一只嗜血巨兽的腥臭的口盆之中。 “张郡守,我是桃氏秦郁,从垣郡应征来到汾郡,吴公乡的姒妤是我的弟子。” 张曷的眼中布满血丝。 “躲回城中去!” 秦郁挡在张曷面前,镇静地说道:“张郡守,你守不住的,早降了吧。” 张曷道:“什么?!” 姒妤道:“先生。” 若不是这声先生,张曷的剑已经劈到秦郁的脸上,此刻,刃离秦郁只有一寸。 “今夜,龙将军或许可以赢。”秦郁说道,“但你们所守护的魏国,早已不在。” 剑刃颤抖。 秦郁道:“看来你自己也明白。” “明白?明白个屁!” 良久良久,张曷笑了一声,指着“龙”字大旗,说道:“你是什么人,你知魏国万一?当年,龙将军带领将士修建长城,依法为汾郡百姓免除徭役的时候,你可看见?将士退伍归乡,邦府依法在汾郡为他们授田,你可看见?我今日若投降,无非留住小命,可今后魏邑在执法之时会怎么想?那百年前李相邦留下的法经就彻底毁了!我守的不是汾郡,是国法,我保不住魏国,可法能保住魏国!” 战场,秦军深深陷入魏国武卒的军阵之中,失去了开始冲锋时的锐气,他们左冲右突,寻找方向,而魏军军令频传,武卒从秦军的两翼包抄,有合围的趋势。 城墙,魏兵的目光全集中在白发苍苍的龙谷身上,仿佛那是日中不落的太阳。 “死战!” 秦郁却觉得,那只是一个老人。 “张郡守以法为尊,定当注重履历。你不妨查我的工籍,七年之前,昊阳,公子嗣意图在当地兴建一座无雅宫,百姓不肯,爆发械斗,邦府不问缘由,据法经,直接将昊阳郡守及七千工人全部处死,幸好,我跑得快。” “今年九月,我离开垣郡,则是因为,我那瘦得和柴火棍般的弟子,拿着一玩物,吓破了雀门荆冶师的胆子,直逼司寇府下通缉令,幸好还是我跑得快,否则整个垣郡也要遭殃。” “张郡守,王公为享乐,雀门为私产,而你心中的那部法经,虽然曾经让魏国雄霸天下,但如今,已经沦为了王上以及诸臣剥削民力的腥臭工具。” 张曷的眼中,愤怒火光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幽深的恐惧。 秦郁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龙老将军尽忠,可歌可泣,然而我敢问张郡守一句,后军粮草已经连续多久是短斤少两?张郡守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们浴血奋战,守护魏国的时候,大梁的群臣正就盼着龙老将军早日殒命,这样,他们才能接替其位,瓜分国库利益以让私囊饱满。张郡守,这是你要守护的魏国吗?” “小人!” 张曷大喝一声。 “把这个小人关进囚牢!他娘的,这年头,有条舌头的都以为自己是个先生!” 姒妤道:“张郡守。” 张曷道:“人各有志,所信若是一朝而弃,则枉为人,再多话,连你一起关!” 秦郁在城头说完混话,紧接着,便在阴冷的囚牢之中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晚。 城外聒噪震动云霄。 秦军八千锐士在魏国武卒三万人重围之下全部失陷,然,正在武卒歼灭残部之时,箭雨从天而降,秦国再发重甲骑兵五千,从武卒的后背碾压而过,一举将大旗砍倒,击溃魏军,后半夜,秦军又发三千带甲,架云梯爬城墙,攻克汾郡。 天明时,龙谷战死。 秦郁依稀听见木门哗啦一声响,他睁开眼,才发现张曷戴着枷锁,坐在对面。 “张郡守。”秦郁双手抓着木栏杆,探出脸,哑着嗓子说道,“我从不伪善,门楼的那番话,既是劝你,也是劝我自己。你有你要守的法经,我也有我必须走的道路,你我各为其事,却仍有缘在囚牢中重逢,可见,命运还算公平。” 张曷啐了一口唾沫。 ※※※※※※※※ 城内所有的官署全部被秦国军士占领,汾郡,成为秦国在河东的第一座城池。 百姓一无所知,只看到城头正红旗帜全换成了玄黑,却连上面的字都不认识。 满城伤患,晨雾浅红。 秦军不屠城,按顺序登记户籍。 太阳刺破云层,照耀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冶署。一列伤兵被抬了进来,众人来不及逃跑,便被口音陌生的士兵吆喝着,升起炉火,准备为伤残士兵烙伤口。 呻.吟此起彼伏,满院子是血肉模糊,残肢断腿,早已分不清军衣是红还是黑。 姒妤回冶署,见宁婴和甘棠浑身血泥。 “姒妤,秦郁呢!?”宁婴道。 姒妤静了一静,说道:“城破之前,先生因在门楼劝降,被张郡守关入狱中,现秦国将军听说此事,有意放过我们,我们在这里先不声张,之后伺机行动。” 姒妤安顿完众人,方才看见,石狐子的左臂也扎着布条,其上透出一道殷红。 姒妤的神色复杂,说不出滋味。他是亲眼见过宁婴和甘棠杀人的,却未想到,曾经在垣郡陪着秦亚放竹飞子,组织孩子们玩游戏的石狐子,竟也手染鲜血了。 一夜之间,石狐子射杀了十四个人。 彼时,昏天黑地,大门轰然倒塌,师门六十余人仅仅只靠一堵残垣为屏障,周围的箭矢如冰雹落下,喊进攻的,喊死守的,窝里自己斗的,什么声音都有。 有人看见,秦亚的手腕上戴着镯子。 那是申俞的夫人的嫁妆,本应传女孩,然而,秦亚走时,夫人还是留给了他。 石狐子领着秦亚转过土垣,拐角碰见一伙当地的刑徒,刑徒有意抢镯子,红着眼,喊了一声杀,抡起剑和斧便是乱砍。石狐子手持弩机,眼都未眨,发了矢。 他自己也被砍破了胳膊。 “姒大哥,先生既然交代我保护秦亚,我便连那镯子也不能放过。”石狐子说道,“人活在世上,总要有念想的。” 姒妤道:“我是问你疼不疼。” 石狐子道:“不疼。” 姒妤轻轻一声叹息,点了点头。他担心的,除了体肤的伤,更是心里的伤,可他看着面前的石狐子,忽然又明白了,风雨洗去的只是棱角,而一个人的锋芒,几经磨砺,反而会越来越锐利。 石狐子回答完这句话,目光落在坐靠在台阶前的一个秦国士兵的身子之上。 “姒大哥,我过去看看。” ※※※※※※※※ 老汉用衣布按着士兵的肚子,一个狠劲,拔出了插在内里的箭镞。士兵咬破了唇,硬没有发声。老汉把箭簇放旁边,用水清理士兵的伤口,取烙铁将其烫焦。 士兵的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始终紧紧握着锐士长剑,显然是还没有放下戒备。 石狐子认得秦国的长剑。 这却是他第一次接近秦国锐士。 他自幼生在山里,加之童年的记忆不全,以至于对秦国的印象其实一片空白。 直到此刻,提起秦国,他的脑海中也只有昨日在城外看见的那些玄黑旗帜。秦人好玄,在深沉的黑色之中,渗入草木的青色,显得端庄典雅又有生命之气。 石狐子很难想象,一个被中原人鄙夷为虎狼的贫穷的国家,为何要喜好玄黑。 “诶,秦先生呢?”老汉发话打断了石狐子,“你们不是都孝敬他么,人呢?” 石狐子不应这话,蹲下身,拾起从秦国士兵体内取出的箭镞。 箭镞缺块,可见是射进胃脏,被胃酸腐蚀了。镞头挂着一团乌黑的乱丝,可见在不久之前,这士兵吃了草。 “吓着了你?”老汉见石狐子不吭声,说道,“秦人饿的时候,吃草都能活。” 石狐子道:“秦人可畏。” 秦国士兵胸膛一颤,口中突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浆,死的时候,手仍握着剑。 老汉摇了摇头,为士兵合眼,又从士兵腰间掏出一串箭镞,示意给石狐子看。 “你也别以为,他有多么尚勇,只不过,每砍下一个魏武卒的头颅,后军登记之后,他就换这么一个打孔的镞,回乡,能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人一个。” “原来,是这样。” 石狐子陷入沉思。 面对秦锐士,他突然想起了甘棠和魏武卒的百将,短短两日,在河东与河西交界的这座城池里,他觉得,自己亲身经历了两个泱泱大国近百年的兴衰与荣辱。 就在他眼前。 就像剑器的劈砍。 只有足够坚韧,才能保护土地和亲人,只有不停开拓出新,才能不落后挨打。 他默念了一遍诗经击鼓的片段,那是带走阿葁的士子留给他的,寻亲的暗号。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相距太遥远,没有缘分重相见。可叹分别太长久,无法坚定守誓言……这世上,有谁会孜孜不倦,用派遣学徒这样隐忍的手段,去攻克魏国四库兵器呢? 石狐子恍然,那位士子必是秦人。 定也是个出名的痴人,疯子。 再想,师门之中,他是唯一知道秦郁想去秦国的人,而现在,这位老汉在秦国的白帛上为他画了一笔丹青,他才终于明白秦郁的苦心。秦郁走一步虑万步,收他为徒,并非只因可怜他,相反,是寄予厚望,想让他成为师门连接秦国的桥。 他愿意。 突然,指尖传来一点温热。 石狐子低下头,才发现是秦国锐士的血液在土地蔓延,渐渐染到自己的手上。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石狐子站起来,自唱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姒大哥,我们这就去见秦国将军,你告诉他,我们有武卒兵器工图,我用自己的弩机杀了十四人,告诉他,‘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第24章 长城 衙门大堂,郡丞与小吏站在阶下侍候,秦兵披着锐士铠甲,坐在两边的席位。 一张羊皮舆图挂在正中。 石狐子终于见到了秦国将军,将军面容端方,威而不怒,似乎是个讲情理的人。石狐子决定,他不仅要让将军放出秦郁,而且,他还要这将军护送他们去咸阳。 此刻,石狐子举着灯盏,沿着舆图上的一条黄河,挨个地寻找自己的家乡。 秦国部将,五大夫公孙予,正坐在面对石狐子的位置,批阅着军中的公务。 “你自称是旧戌国怀郡石县呙乡十八里正的儿子石狐,可为何,他们都叫你石狐子?” 石狐子道:“乡里闭塞,阿爹阿娘希望我将来出去闯荡,也能让别人称‘子’。” 公孙予执笔沾了沾墨,说道:“怀郡已是秦国之郡,戌国王室,四年前全部牵往东边的大荔安置,除非你能记起行经的路,否则,我如何信你说的,有位什么头戴斗笠的士子,坐在山洞里,把你的阿妹带走,让你去垣郡学艺的故事?” “回将军,我记起来了。”石狐子深吸一口气,将灯盏收在胸前,“山洞位于荔水与淮水交界之处,我们称‘竹山’,然而在这图中,应是‘华山’,我从华山洞出来之后,给韩国商队牵马前行,可渡过了河水,商队似因携带秦国物资被魏国军队追杀,我躺在别人的尸体之下捡回一条命,事后,我捡了些钱币,乔装入魏,又遭到市井劣徒威胁,逃走后,我一路用木弓搭箭矢防身,夜睡树上,日钻沟里,方才摸到垣郡,这段路,走了整整一年。” 公孙予的笔尖停顿片刻,抬头看旁边的郡丞。郡丞点头,表示没有大的不妥。 公孙予放下最后一卷军务,笑了笑,说道:“那你说说,在垣郡学到了什么。” 石狐子道:“让他们退下。” 兵士道:“说,否则格杀勿论。” 石狐子道:“那就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只可惜先生苦心行劝降之事,还认为,秦国有望攻克中原,称霸天下。” 公孙予抬起手。 “下去。” 公孙予出身将门,当过二十年的兵,凭着实打实的军功进爵为五大夫。一个人面对威胁而放出的厥词,其中几分是神勇,几分是恐惧,他动动耳朵就能知道。 人散去,灯火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石狐子铺开了武卒图。 公孙予说道:“既然你说有能够攻克武卒所用军器的工艺,那么,请指教。” 石狐子的脑中尽是宁婴在穑宴中对他说过的话——宴席,不过是各吃各的菜 “公孙将军,我想和你带甲格斗。” 公孙予忍俊不禁。 “什么?” “我想与你格斗。” 带甲格斗是操练军阵的一种方法,也是男子之间的一种交际,无论在秦还是在魏,军中都有这种风俗。公孙予咳嗽了一声。石狐子再三坚持。公孙予终还是起了兴致。 公孙予吃了石狐子端来的菜。 一通鼓,清风过堂,月照前庭。 二人上阵。 石狐子带锐士甲[1],公孙予带武卒甲[1]。 格斗开始了。 一点寒芒闪烁,石狐子纵马前冲。 公孙予站于地面,把大盾镇在身前,扎稳马步。待石狐子冲至攻击范围,公孙予左手出戟,先竖刺,后横扫,一声嘶鸣,马蹄被斩断,石狐子落下马背。 击鼓人道:“长兵相交!” 公孙予道:“自武卒练成,针对车兵与骑兵,魏国率先在戈的头部安装矛尖,使它具有勾啄和刺击双重功能,以及更大的杀伤力,这就是武卒的长兵器,戟。” 石狐子瞳孔一锁,将长矛斜插入戈与矛尖的夹角,只此一招,钳制住公孙予。 “将军,戟长于转动,却不能灵活的收放,我认为,锐士宁舍戟,精铸长矛。” 语罢,石狐子突然收回矛尖,往上半尺对准了空隙,再行刺击。公孙予猛然后退,一看,手中的戟竟已被长矛撬断平戈。石狐子再击,公孙予被迫弃矛拔剑。 石狐子道:“将军,戟两头细长,魏国普遍用分铸或分锻焊接,这种工艺,虽然使刃硬,但在折角处很脆,如果我们在长矛的相应位置增加韧性,便能攻克。” 他还没说完,一阵寒风贴脸划过。公孙予没有废话,对准他的弱处便出了招。石狐子连退三步,见手中的矛也已残缺,立即回身取下盾器,拔出腰间长剑。 击鼓人道:“短兵相交!” 人影凌乱,电光火石。 石狐子对戟的理解源于冶署观察的冶氏的手法,所说已有模样,及至短兵用长剑,他的花样路数更是滔滔不绝,不仅砍在破绽,且躲避也恰如其分。 “将军,秦剑的优势在于长度,短兵相接,仅长半尺,便是先半个身位,我们可以改分铸为浑铸,使秦国之剑在刺穿时不弯折,如此,则弥补了大不足。” 然,石狐子虽懂造剑之道,却不懂用剑之术,七八回合,他数次被公孙予击到甲间的软肋,以至于不得不拿盾牌格挡,盾牌重,他又举不动,故而一退再退。 砰地,铠甲坠地。 石狐子被公孙予击倒在地。 一道道劈砍落在他的盾牌。 “将军,盾器亦有讲究,中原用铁,铁轻,坚硬,但秦国若没有铁,也可以分层处理,表面淬火使之耐磨,至深层,则逐渐减少锡金含量,使其外坚而内韧。” 公孙予道:“还不快跑!” 至此,胜负已分。 击鼓人道:“五十步!” 石狐子大叫了一声。 公孙予却给足石狐子带盾撤退的机会,不慌不忙从肩后拿出弩机,搭箭上膛。 石狐子忍痛逃出格斗场,卸去锐士甲,方才回头喝道:“将军神勇,我认输!” 公孙予松开扳机,哈哈大笑。 他自然不必再听石狐子剖析弩机如何改良,那连弩的厉害,他已是亲眼所见。 笑声响亮,传彻里外院墙,众人赶进来,看见了大汗淋漓的公孙予和奄奄一息的石狐子。郡丞和兵士谁都不敢相信,公孙予竟和一个工人格斗得如此尽兴。 石狐子抹去嘴角的血痕,说道:“将军,似这样的改进工艺只是皮毛,先生知道的远比我要多,不知将军是否愿意派人送我们去咸阳,让我们效力于秦国?” 公孙予答应了。 一夜无眠。 天明时分,郡衙大门敞开,石狐子走出来。姒妤就在门口,问他情形如何。 石狐子换了身褐衣,手捏着铜牒,对众人道:“姒大哥,走,我们接先生去。” ※※※※※※※※ 囚牢的门又一次打开。 秦郁拿手挡住眼睛。 他已经连续在黑暗中待了三日三夜,既渴望阳光,又觉得阳光是刺目难耐的。 张曷只陪了他一日,他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把魏国李相邦的法经背完数遍,第二天的早上,便因拒绝秦国将军让他协助理政的要求,被狱卒拖出去,处死。 秦郁洒了水在席前,敬张曷是条汉子,不想,临死前,这人依然叫得像只猪。 令他不寒而栗。 他思忖着,等将军提自己问话的时候,一定要顺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先生,是我。” 一个声音打断遐想。 秦郁犹豫片刻,把手拿开,看见石狐子穿着一身整齐的褐衣走进囚牢的门。 “青狐,是你。”秦郁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笑意,“怎么,你难道又犯了法?” 石狐子道:“先生,我来接你出去。” 秦郁不笑了,他看着石狐子,反复确认,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不像。 “先生受苦了。”石狐子道,“先生放心,昨天我拜见过将军,都已经办妥。” 秦郁道:“办妥什么?” 石狐子说道:“我与姒大哥把武卒的工图给秦国将军过了目,才得知,当年,为研究这一套工艺,秦国总共派出过六百名学徒,却只有我如约回来复命。先生,戌国现已成秦国的怀郡,王室则都被安置去东边的大荔,我不牵挂了,我们走吧,门吏在将军面前还道了不少好话,说是攻城时,先生曾试图劝降张郡守,将军高兴,给了公验,会派人护送我们去咸阳找将作府公冉秋,此外,阿葁也在咸阳。” 秦郁听完,琢磨一阵子,问道:“真不回家看一看么?或许还有认识的乡亲。” 石狐子说道:“不用了,当时那伙佣兵挖了个土坑,把我们乡里的人全埋了。” 秦郁抬了一下眉毛。 石狐子来之前,把自己那双沾过鲜血的手洗得干干净净,安静放在身侧。他站了许久,却不见秦郁动作,于是上前扶人,不经意间,手触到秦郁披盖在腰间的薄褥。褥子湿的,掀起来,有股淡淡腥味。石狐子顿了顿,发觉秦郁又犯了病。 “先生,你坚持一下,先……” “青狐,谢你来接我。”秦郁倏地抱住石狐子,把脸贴进那瘦小胸膛,说道,“我在这里,每天听行刑的声音,没病都吓出病来,快带我出去,我要晒太阳。” 石狐子怔愣着,手放在空中半天,终于捋在秦郁的嶙峋老背上,轻轻拍了拍。 “先生,别怕,别怕。” 秦郁被石狐子搀着走出囚牢,看见师门四十余人已收拾好行囊,温情望着他。他也没有再问余下的二十余人去了哪里,因为他知道,劫难总是会逼人做出选择。 不可避免。 他们便如此离开了魏国。 ※※※※※※※※ 秦国,月夜,长城。 马车朝着巍峨的城墙进发,城上灯火闪烁,远望,如同一支利剑逼近厚盾。 石狐子替秦郁上了针。秦郁这次的病情比上回严重,短期内连站都站不起,于是,他让石狐子把大家召集在自己的马车里,议论现在的情形以及之后的行动。 “我们现在要去的是秦国的都城咸阳,因有将军的随从护送,中途就不方便停驻了,各坊需要的物资,统一报在姒妤处。此外,有句话我必须交代,到秦国,不许私自揽活,不许私自出没酒肆乐坊,请给我一年时间,必能为大家献惊喜。” 秦郁捂着暖炉,说道。 众人无异议,开始报用度。 冬衣。 针线。 马匹。 羊奶。 姒妤记下各坊的明细,说道:“所幸是河西打通了,魏国的圜钱在秦国境内依然通用,采买的过程中,我会尽量把魏圜换成秦圜,也会多留意风俗与民情,再添几个马奴给咱引路,刚好到咸阳时,大约是三月,各处行雩礼,市场繁荣。” 秦郁道:“好。” 姒妤说道:“先生,我还听张曷麾下一位士子提起,士到咸阳,必去葛覃馆。” 宁婴道:“葛覃馆是什么地方?” 姒妤说道:“消息海。” 宁婴道:“那我去吧,我把大小矿产和国内工事都打听一下,看看哪里招人。” 石狐子道:“宁坊主辛苦。” 宁婴回过头,瞪石狐子一眼。 姒妤笑了笑,道:“先生,剂坊坊主未有人担任,昨日几位坊监和甘棠采苹也说,既到秦国,不如就招一位秦国的工师。” 秦郁说:“好,姒妤采买招工,宁婴打听消息,你们二人都很辛苦,那我也说说自己,到咸阳,我的首要计划是,随青狐去见将作府大监公冉秋,见阿葁。” 石狐子道:“是,先生。” 议定行程之后,众人散去。 秦郁坐在马车外边,看着前方的那道斑驳的城墙,墙垣残破,参差不齐,就像一块久经沧桑被剑器砍出无数缺口的盾牌,而他自己,则正要刺透这道屏障。 “先生,外面风大了。” 石狐子安顿了秦亚,把白绒裘披在秦郁的肩膀,给他裹紧,在下巴系好绳子。 平原尽头,凝着几丘墨黑的山川,渭水在风中腾细浪,似银鳞的巨蟒在爬行。 石狐子坐下,又把秦郁手中的暖炉拿来,添几块小炭火,递还说道:“先生,若不是跨过河水,我不知秦人英勇,若不是跨过这道城墙,我不知秦域广阔。” 秦郁笑了笑,说道:“我还在想,申郡守是不是已经从西门那里要回了铸币之权,又是不是已经守住了垣郡的冶业,你倒好,心思早都飞到城墙的那头去。” 石狐子有些违心地说:“先生和申郡守是君子之交,可我,我没什么好想的。” 马车过门楼,将军的随从与门吏吵吵嚷嚷,肩并肩在野地里撒了一泡尿,很快就通行了。月光被门洞挡住的时候,秦郁垂下眼帘,在阴影之中长叹一口气。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的变化,坚持心中的信念么?”秦郁道,“譬如,我死了。” “先生!”石狐子喊道。 秦亚闻声,揉着眼睛也坐了起来。 秦郁唉了一声:“看来我还不能死。” 他们终于穿过那道古老的城墙,来到一片新天地,村庄如珍珠洒在河畔边。 秦郁仰头看月亮。 他当然还不能死。 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好了,青狐,我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秦郁扶着木板,爬回车厢里,拿水袋漱了漱口,朝窗外一吐,“早些休息,明天还有大好的风景可以看。” “先生,我陪你睡。”石狐子道。 在外颠簸,秦郁的手脚总是冷,石狐子知道这一点,尤其现在还是秦郁犯病的时候,更容易受寒。见秦郁躺下,石狐子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躺在相反的方向。 秦郁嗯了一声。 整个寒夜,石狐子将秦郁的冰凉的双脚抱在自己的胸前,用体温暖得紧紧的。 ※※※※※※※※ 七日,汾郡失守的消息传至安邑,再七日,传至垣郡,再又三日,传遍魏国。 因王命,中府昂昆出任河东上将,率兵三万阻挡秦军,垣郡又迎来了新的工事。城西破庙,矿井旁终于还是搭起了十余座三丈高的冶仓。雀门耗费万万之钱,雇佣河东将近八千工人,先修复了坍塌的平巷,而后,开始批量锻造所需剑器。 在荆如风监督下,火光昼夜不曾停。 一把黑金之剑的出产,要经过捶打、刨锉、磨光、淬火四道工序,其中最耗费工时的是捶打,最需要精密技术的是淬火,为此,荆如风又调来了白宫的百余工师,他们亲自下井搭设范床,研究黑金与铁的物性差别,不断修改原有的程式。 荆如风要在年中之前锻造出八千剑。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没那么容易。 用作燃料的木炭,在没有完全通风的环境下,会产生能让人无声死亡的气体。当荆如风走下斜巷来到地底隧道的尽头,在那被工人故意闷住的冶炉子旁,看见自己的兄弟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浆中时,他哽咽了,他知道,这是无声的爆裂。 是日,云舒阁香烟缭绕。 荆如风来找云姬问计。 云姬却是他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听闻西门铸币之权被夺后,她咬着他的脖颈,洒满室麦谷,在床帏间与他欢爽了三天三夜,编入星宫,她又闷在房中,一张古案一张琴,将雀门中那些最可怜的蝼蚁视作乱世英雄,编出了一套曲子来。 曲子名为茅花。 她就像一朵茅花,享受着乱世中的自由,永远想飘得更高,想看最美的风景。 再之后,破庙的矿里每锻造出十把黑金之剑,她都会在荆如风的手臂上刺一朵茅花,荆如风的两臂,现在一边落满自残留下的伤疤,一边开起了盛大的花园。 荆如风拧紧拳头,看见花瓣儿颤动。 “云姑娘,按门主的意思,王上今年顶多割让曲沃,不能再退,算昂将军夏季任命,率军三万前锋八千,怎么也需八千柄,即便雇佣近万工人,实在太难。” 并不是锻造剑器难,而是底下的工人有封邑和申俞的庇护,百般给他使绊子。 云姬拨弄着七弦,笑说道:“水之所以通达九州,在于它不拘泥于形态,遇见顽石便绕开,遇见池泽便蒸腾于天地间,事都是这么办成的。如风,你为何不与他们谈一谈,在垣郡,雀门就只取这八千剑,之后,便再也不动余下的冶权?” 荆如风道:“你说得容易,可门主拿下这座矿产不易,只取八千,非宰了我。” 云姬说道:“未必。” “哦?云姑娘又有何妙计?”荆如风松手,仰面倒在云姬怀里,看她下巴的弧线随琴音而张阖。他又像个婴儿,误打误撞地,满怀好奇地,摸过云姬的肩臂。 云姬道:“申郡守的眼光只在垣郡,而门主于九天之上观瞻整个中原,垣郡黑金只是门主撬开三晋冶业的一根棍子,及时得到剑器,比完整得到冶权重要。” 荆如风听说此计,更不能自拔。 不久之后,云舒阁向西门封邑与申府发出私底里的邀约,让他们聚首谈话。 西门忱已回大梁,不能参加,封邑幕僚商量之后,决议派出小西门为代表。至今,小西门路过田里的神社,还会不自觉摸一摸腰间的带钩,和侍从谈论石狐子投壶时的神采。然而他也渐渐觉得,自家先生教给自己的远不仅是六艺,他敲着锣,提醒大家好好种黍米时,口中不再歌唱诗经,取而代之的是法经和政令。 对于这次聚首,申俞的回复却是中规中矩的,微妙的,甚至有一丝少女的娇羞。他同意参加,不过,不是以垣郡郡守的官家身份,而是以老申氏族人的身份。 魏后元六年的春天,热闹了。 云舒院子里,乐童唱着诗,一株株地把山野间摘得的花栽种在石头路的两边。 阁楼未点香,已然芳香四溢,荆如风、申俞和小西门三人先后在案前坐下。 云姬坐于屏风后,安然抚琴。 “春天来了,申郡守给自己做了一把鹅毛扇子?”荆如风笑道,“洁白细腻,清隽飘逸,果然是性情高雅,比不得我们这些雀儿,成日下矿井,满脸灰土出来。” “夫人做的,夫人做的。”申俞面色红润,摇着扇子,“她爱羽毛,也爱我。” 荆如风现在才明白,这把羽扇只用轻轻一拨,便是他承受不住的重量。他无可奈何,必须认输,他为申俞端上一只耳杯,承诺只采垣郡半年的矿,而后退出。 “申郡守爱民,如今算领教了。”荆如风说道,“可我也不是无情之人,这段日子,我连做梦都能闻见血腥,申郡守,我只想安安心心采半年的矿,好不好?” 在垣郡,雀门斗不过官府。 申俞听完,走到敞亮的窗户边,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巷,长叹一口气。他恨自己只是井底的一只蛙,庙堂之高,苍生之远,他看不见,他只愿每年的榆柳摊都热闹如旧,他只愿垣郡每年都风调雨顺,大丰收,他回过身,郑重地喝下那碗酒。 “好。”申俞道。 正是这时,二人中间传出一个声音。 “不成。” 荆如风和申俞怔了下,侧过脸,看向懒洋洋坐着,一直安静不说话的小西门。 申俞笑道:“西门小主人有何吩咐?” 小西门说道:“半年的门税如何能全归郡府衙门?封邑年年举办穑宴,不也是为郡里省了不少钱吗?再说,如果不是父亲,邦府岂会批准这道公文?我……” 小西门是极有主张的,但凡封邑先生们的话,他觉得自己今日必须带到。封邑吃了大亏,咽不下气,没了廉价采买农具的便利,自然要换别的方法抖老虎威风,这就落在了冶业的门税上。他要制定规则,这次,雀门上缴的三倍门税,需得有五成化作垣郡支付封邑用于举办穑宴的资金,以后任何商贾来采,同样道理。 “西门小主人的意思是,今后但凡有想来垣郡采黑金矿的商户,封邑都要分去一半税额,明账则以办穑宴的名义获得,对不对?我答应你。”申俞一语说穿。 小西门点头。 荆如风敲着耳杯,跟着旋律唱起一段茅花儿。事情与他无关,可规矩到底还是规矩,只不过换了一副皮囊,越到此处,他越是佩服申俞空手套白狼的伎俩。 申俞把羽扇持在手腕间,对小西门行礼——头上又多一片荫庇,当真是恩人 荆如风道:“申郡守,西门小主人,斗胆问一句,雀门如今可以安心采矿了?” 申俞道:“怎么不可?从来都可以,荆冶师这么说,倒像是我欺负了你,可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说的话,无非是守一个信,来,祝八千剑有成。” 庆祝八千剑有成的时候,云姬的琴曲依然平稳如早春的湖水,又镜子般透亮。 这群人如履薄冰的一年终于结束了,垣郡的田地,又将迎来新一轮的春获。 ※※※※※※※※ 三月,青草依依。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 第25章 咸阳 清晨,石狐子掀开车帘子。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姒大哥去登记工籍,莆监正陪城门吏清查物资,宁师兄往葛覃馆,甘师兄和采苹姐煮了粥,让我给你端一碗来,另外,这里河水清澈,我背你去沐浴。” 秦郁也已经醒了,正趴在被褥里,拿着权与衡,摆弄着二十余枚秦国的圜币。 “先生?” “青狐,这个圜钱……” “先生,入乡随俗,春天到了就当去河里沐浴的,再说,你也应该洗澡了。” 冬禁解除,城郊正举办雩礼。 神社,童子身披五色彩衣在雨神屏翳的面前跳舞击鼓,乞求今年雨水丰足;林间,鲜衣公子踏过浅滩追逐姑娘;树下,黄发与垂髫投点子行六博棋,享受天伦之乐。 入秦以来,这是石狐子第一次看见大欢庆。秦律严明,重农抑商,就连士子宦游也必须有公验,否则不得借宿民家,更别提大兴商市。石狐子怕秦郁错过了这段春光。 “好,好吧。” 秦郁不知道是谁告诉石狐子说仲春河水适合沐浴,他怕冷,本不想,可又奈何不了自己是残废,而石狐子年轻力壮,只好依依不舍放开圜币,喝完麦粥,任石狐子把自己拖出去,放到河里泡了一下。泡完,擦干净,他才能继续说圜币。 “先生,春天美不美?” 秦郁想了想,回道:“还行。” 秦郁知道,石狐子掌握铭文之后,一直想学用火,但因为用火需要使用锅炉设备,而他没有教学的场地,所以就先搁置了教程,先和石狐子讨论秦国钱币。 秦圜是模仿魏圜铸造的,虽然近年改进很大,但在形制铭文方面仍略显粗糙。 “青狐,沿途,我让人收集秦国各地圜钱,都在这,其中呢,有这个,上郡十年前铸造的,也有这个,栎阳三年前铸造的,从铭文你能看出什么道理吗?” 秦郁钻回车中,小心地挑出五枚圜钱,圆形圆孔,放在石狐子的眼皮子底下。 石狐子思忖了一阵子,说道:“秦国的铸币点少,从铭文看,只分咸阳、雍城、栎阳、汉中、上郡五处,如此,国内大的矿区估计也只有这五个,资源很少。” 秦郁点点头,道:“这是其一,其二,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自少梁、栎阳到咸阳,虽然矿产稀缺,但,从行经田地的情形看,农户春耕所用的农具,已经全部普及为铁制。” 石狐子道:“确实奇怪,锐士是秦国最精锐的部队,尚且不能够使用铁剑,而河西新设的郡县乃至乡里,官府却不仅拥有铁具,还能够把铁具下放给普通农户。” 秦郁道:“秦地广阔,要实现这样的取舍并不容易,这说明,邦工室对地方冶治掌控全面,且,他们是严格按照邦府的计划布置工事。” 石狐子嗯一声。 阳光洒进车厢,照在圜币。 闪闪发亮。 他看着秦郁,有些走神。 秦郁见此,笑了笑,让石狐子依次权衡秦国圜币,看看哪个重,哪个轻。 权衡之后,石狐子发现,即使有明文规定,同样铭“釿”的钱币,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重量仍有细微的区别,究其原因,除了磨损腐蚀和矿金本身的成分不同,还有可能是工艺发生了改进,亦或是,当地的经济发展情况发生了变动。 秦郁想找出对应的关系。 “青狐,拿秦国旧都雍城的这些圜币来说,纹案十年没有改变,已经和东边咸阳、栎阳产生了差距,可,同样是相隔甚远的汉中的圜币,它们,却紧跟咸阳的步调,积极改范,这就可以窥见三地工室之间的关系,当然,重量方面,所有圜币偏差都不多,这又说明秦国衡制恒定,律法在东西各地都能执行。” “先生,我知道了。” 秦郁说完这番话,见石狐子仍捏的是错的权环,才觉得有必要过问,便把铜盘的权环抽掉,使那衡器的锁链哗地滑下,落了满地:“在不在听?” 石狐子一醒。 “在。” 石狐子不敢吱声。 这段日子,贴身服侍秦郁,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渐渐心生一种想要照顾秦郁到老的念头,他明知师门还有那么多人,却只想由自己来做这一个人。 “在想阿葁?”秦郁道。 石狐子道:“是,呃,不是。” 秦郁摇摇头,又哭笑不得。 这时,侍从通知入城。 石狐子道:“先生,咱们进城。” ※※※※※※※※ 师门在门口集合。 秦郁卷起帘子,迎面是一座阙楼。 他自然听说过,咸阳初建时,一位法家士子在这里造起阙楼,名之为“门”。二十年过去,士子已被车裂,然而,咸阳历经修砌,及至四门,如今已是离宫别馆,亭台楼阁,繁华连绵十余里,渭水穿行其间,如银河亘空。 不似垣郡年久失修,这里处处还在夯土垒墙,挖排水道,一根根粗壮的圆木,一块块玉石,不断从坡道运上工地,可见,咸阳仍在以赏心悦目的速度成长着。 青春。 过门时,秦郁所想只有这两个字。 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大道,铺开了二十万人的世态。道路整齐宽阔,楼阁鳞次栉比,纷繁烟尘之中,众人还看见一列喊着口号行进的卫队,他们肩甲纹狼,长剑悬腰,戈戟朝天,路线笔直,动作一致,眼睛炯炯有神,守着人眼看不见的律法。 此刻,姒妤接他们来了。 “先生,冶区在城西,咱们先去安顿。”姒妤说道,“近来,大良造新设‘大匠’之位,各地应聘的工师很多,咱们不管宁婴,得赶紧抢一个院子占着。” 秦郁道:“好。” 姒妤顿了顿,道:“先生,另外还有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恐怕有些影响。” 秦郁道:“什么。” 姒妤说道:“方才交公孙将军的判书时,我听见路过的几个工师说,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正就是铸造‘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的工师。”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苦笑。 “冤家。” ※※※※※※※※ 咸阳城西,将作府,邦工室。 院子正中的石头缝里插着一把长剑,剑锋已折,而近剑柄处的铭文依然可见。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工师,秦郁——冶,毐” 这是一片绵延十里的冶区,从北宫而起至太阳落山之地,尽是铜与铁的园地。剑石的左面是执掌土木工程的三座司空府,剑石的右面是负责兵器制造的寺工府、诏事府、铁工兵室和弩工室,而剑石的正对面,便是直隶将作府的邦工室。 无论是贡品、商品还是战场所用,按规矩,每批运出的剑器都要先到这块刻有秦郁铭文的剑石面前,迎着刃磨上一道,因而,不过一年,剑身已是伤痕累累。 此刻,剑石之上躺着一个人。 “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洛邑周室桃氏烛子的真传弟子,鲁国公裔孙之后,姬氏秦郁,今日入户了。五年前,我派遣六百学徒为偷他的冶铸工艺,你们笑我是一个疯子,现在,我的学徒把秦郁师门四十余人全请来了,你们,就别笑了。” 大家都围着他笑。 那人胡子长长,脸上盖着一顶斗笠,腿架得老高,嘴里叼一根细长的青草。 是只老仙鹤。 “可笑吗?!” 仙鹤抬起手臂,广袖飘落挂在肩头,三根纤长的手指竖在空中,直指着云霄。 “唉!三!”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揣测。 诏事府长官白廿笑了,他看向铁工兵室的安年,戏道:“安年,你猜老仙鹤又在说什么?他定是说,自己还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洗清邦工室的耻辱。啧啧,垣郡之会,十把长剑,十把全输,这岂是丢脸呐,换我是他,脸都烫得能煎饼了。” 诏事府负责研究先进工艺,与铁工兵室走得近,总在推陈出新。他们机构精简,工作以设计图案为主,本是冶城最风光的人,然而,新工艺要经邦工室批准才能在郡县冶署推行,数年来,他们受制于将作府大监公冉秋,始终翘不起尾巴。 公冉秋,就是老仙鹤。 在咸阳,谁都不敢反抗这位被称为仙鹤的公冉秋,因为,公冉秋活得比咸阳城还久,当年商君在城南盖翼阙时,公冉秋撸起袖子,在城北画出了一座宫殿。 宫里,住着当今秦君。 “我看,未必是这个意思。”安年是位女工,平时衣着飒爽,说话也大咧,“老仙鹤性子实在,没准指的是,战场获剑三千,寺工府的老狄又可以省工量了。” 寺工府在冶城的占地用人最为庞大,各类器物的制造流程都是即成,咸阳二十万人口的大小活计都归这里管,不仅是矛、戟、钺、斧,剑、盾,还有马车零部件、锅、碗、瓢、盆、农具皆在这里加工,里面分工也多,甚至设有乐府。 狄允是汉中出身的工师,总是守在公冉秋的身边,替公冉秋挡开一切路障。 此刻,狄允正为公冉秋提着靴子。 左面,司空府,一位青衣笑叹了口气。 他是宫司空王玹,阉人。 “大良造在将作府新设立‘大匠’之位,总领诸工室,原本说好是从诏事府白工师和老仙鹤二人之中选一人的,现在半路又来了个秦郁,变成三人争位了。” 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此言一出,悄悄地传开,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公冉秋一声长叹。 “我说的是,三代。” 白廿道:“什么三代?” 公冉秋绕了绕手腕,说道:“二十年前,他们把合金的浇铸由分铸改进为浑铸,十年前,他们把锻铸生铁编入府库,而今,据说雀门又在敲打赵国和韩国,想用黑金锻剑,那我秦国,岂不是落后了中原整整三代的工艺?!唉,三代!” 一时无语。 狄允看了看众人,平常地说道:“公冉,大良造设‘大匠’之位,本就为了向君上表明强军的决心,而秦郁桃氏名家,精通中原冶术,又受五大夫公孙予推荐,如果真有野心,任‘大匠’是迟早的事,我们应该怎么与他相处?” “廿。”公冉秋从狄允的手中拿回靴子,俯身套好,把口中的草嚼着吃了下去。 良久,白廿应了一声。 公冉秋说道:“不管诏事府和将作邦工室之间多少误会,不管我否过你多少苦心研制出的方案,我们,那是一起在北宫里挖过粪坑的。我希望让秦郁知道,秦国的兵器落后中原三代,并不是因为我们愚笨,造不出来,而是因为……” 白廿道:“我们穷。” 公冉秋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狄允,去市里转一转,河西打通半年了,看有没有齐锦,给阿葁裁套新衣裳吧。” 狄允说道:“是。” 第26章 围棋 师门其余人等去城西的冶区中安顿时,宁婴顺着城中的人流,来到葛覃馆。 葛覃馆又称棋馆,面对东市而建,因其屋檐前端挂饰的黄鸟云纹瓦当而得名。 宁婴到馆时,堂中正挂一张棋局。 木楼上下,屏风里外,议论声此起彼伏。两位深衣士子对坐,在横纵的十七道槽线之间进行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眼下,魏国势弱,我们应当趁胜追击,攻克中原才是,如何能从河东撤兵。”“远交近攻,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西北有义渠之患,东出中原操之过急。”…… 宁婴栓了马,观了观棋局,便走上楼去,在走廊寻处坐,问酒娘要最清的酒。 酒娘称浣氏,生着一双琥珀色眼睛,人面如桃花,纤腰玉指,提着酒壶来了。 “客,头回光临请不要见怪,本馆主人是方术师,好下棋也喜欢听故事,每七日,本馆都会设置一个话题,供百家自由辩论,今日的题目是——河东进退” “河东进退,我管不了,围棋,略知一二。”宁婴笑着说道,“我所见,执黑之人凶悍,连龙撕咬,只要进攻定能吃到想要的子,因为他攻击的正是白子疏于防守的地方,而执白之人取高势,能够掌控连防大局,则因为,他也预判了黑子一定会进攻的地方。” “难分高下。” 浣氏拈花一笑。 一大早暗桩就来报信了,她当然知道馆主交代的人就在眼前,只是没想到,这人器宇轩昂,举止大方,全然不像是矿井下挖铁的工匠,相反,是个士子。 “宁坊主,河西打通,上容的壶器很快就能卖到咸阳,你有渠道,我有市面,可如果河东继续打战,你义兄方琼还能造壶么?” “我们……相识?” 宁婴却回忆不起这段风流债。 才知道,原来这葛覃馆的馆主与上容方术家元师出同门,是远近闻名的好客。 宁婴欠身回礼。 “浣娘子,我初来乍到,不识咸阳之大,不知渭水深浅,还请教我,我这人勤快,给两道鞭子就能上道,日后跑马拉货,不过是你凭栏掷下一朵桃花的事。” 宁婴与浣氏便是如此相识的。 浣氏坐在他对面,拨转着耳杯。 “宁坊主,馆主也是俗人,他想问秦先生的立场。”浣氏道,“你看,执白棋那位,名平邈,祖上雍城平贾人,现大良造府中门客,他呢,尖酸刻薄不通情理,总觉得大良造有眼无珠,埋没了他的才华,便成天在此说狂话,惹人笑,可,他又确实料事如神,秦军攻破河西,人人都喊渡河水,克中原,他却说朝廷会收兵,谁信呢?结果现在不到半年,大良造果真设置了‘大匠’,力主转战义渠。” 宁婴看着平邈。平邈的脸,瘦得两颊凹陷,而平邈的眼睛,如同珠玉般光亮。 “设‘大匠’和转战义渠之间有什么关系?”宁婴觉得有趣,便打断了浣氏。 浣氏道:“你先听我说完。平邈对面的人,弈氏,棋风凶悍,常连长龙撕咬,一子都不放过,咸阳很少有人能扛住他的攻势,当然,除了公孙将军。将军是陇西世族出身,骨子里忘不了被魏国欺压的耻辱,便以围棋修身养性,出征前,常就和弈氏来馆中谈论战术,活生生磨成了胸中一把利剑,他们,都是力主东出。” 宁婴道:“所以,馆主想知道秦郁的立场,是支持大良造,还是支持世族?” 浣氏道:“不错。” 宁婴一哂。 浣氏道:“怎么了,宁坊主。” 宁婴想起禺强,神游良久。 他听说过,秦国大良造名号犀首,是魏国人,也是怒而天下熄的丈夫,只是,他难以想象,在秦国才刚刚得到温饱的他们,很快又要卷入一场危险的棋局中。 浣氏凭着栏,对楼下喊她的客人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馆主不着急,宁坊主也不必现在给答复,只是我心善,多提醒你们一句,河东与义渠相距甚远,一旦朝廷定夺了方向,各地的工量就将有天壤之别,将作府大监公冉秋这人不简单,他背后是关中的旧世族,于工,大良造设‘大匠’,为的就是取高势,制他。” “多谢浣娘的指点。”宁婴听到这里,啧了一声,伸手按住旋转的耳杯,从布袋中掏出了一个蟠龙纹的酒壶,“我会去与秦郁商量这件事,这是今日酒钱。” 浣氏道:“你听明白没有?” 宁婴道:“明白,若我们愿替大良造办事,那么,‘大匠’之位就是我们的。” 浣氏一嗔,玉手轻搭了在宁婴的肩膀。余光中,宁婴觉得她的耳坠像两条金河。金河荡漾,浣氏贴着他面孔,道:“宁坊师这皮囊,葛覃馆买了,以后常来。” 谈完话,宁婴下楼。 堂中击鼓,又有人要上阵,黑白陶子霎时被扫开,一场新的棋局即将开始。 ※※※※※※※※ 城西,茫茫的灰云向远山挪动,风到这里渐渐停止了,各坊的锅炉轰隆作响。 石狐子逛了一圈,回到院子。 他很庆幸,师门终于占得这偏南的安静而宽敞的位置,一切总算安顿下来。 秦郁被任为诏事府的得匠,各坊坊主受邦工室之命,在相应的部门受聘为印匠,余下之人,有在寺工府做小匠的,也有在将作府做运匠的,各自有了岗位。 当然,在秦郁明日面见公冉秋,并领到工事之前,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出工。 石狐子念着这些,不自觉走过曲桥,来到秦郁居住的苑中,可他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看见,粉色花瓣飘落石板之间,隔着波澜微漾的春水,房室如飘于世外,檐下挂着铁画银钩“菁斋”二字,是秦郁亲手镌刻的,比原来多了些笔画。 房中亮着灯火,有隐隐的人声传出。 石狐子没再近前,只寻了棵桃树坐下,拿出新的短剑,用砣刀修磨剑从的花纹。路途,他没办法用范浇铸,只能靠硬质的砣刀,一点一点在剑身表面镌刻出桃花的五瓣。说来也奇怪,五年来,阿葁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念想,是让他泪湿床席却害怕叫人看见的柔软,他害怕过,可,当真正要见面,他又觉得平淡了。 他想把这短剑送给这五年来,替他照顾阿葁的疯子,也就是老仙鹤,公冉秋。 房中,秦郁正和姒妤、宁婴谈话。 一盏融铁坩埚,正摆在三人面前。 三条纤细的赤金支足,鎏金炉壁,由薄至厚的陶体,再加焊接的黑金耳环,鲜艳的草木纹案,通体齐整对称,已然是艺术品,更兼具融铁的功能,十足高贵。 秦郁道:“这是什么?” 姒妤苦笑:“这是诏事府,和先生同为得匠的工师,白廿,派人送过来的。” 秦郁抬起眉毛,端详了片刻。 岂有此理。 秦郁回避了这个耀武扬威的埚。 “姒妤,这回招工,你应该会受不少委屈,我们初来乍到,空有名声,没有实际的经验,很容易受到质疑。”秦郁道,“而且,我还有两个要求,首先,你在考工的时候,得让他们看见,魏国的横器和权环,比他们用要细致得多,其次,你在甄选的时候,记得按四地给名额,陇西、关中、汉中以及河西,要不偏不倚。” 姒妤也勉强把目光移开了那盏漂亮的坩埚,问道:“是,那么,最后人选应该如何定夺?剂坊还缺十六个人,这关乎咱们门内所传的刚柔,还是很重要的。” 秦郁道:“你定便是,我不过问。” 姒妤道:“我定?” “对。”秦郁道,“铸千剑时,你能推测出毐所省的二成的缘由,这便是知道根据地况而灵活改变配比,铸铜犁,你能掌握用火的深度和力度,这便是知道合剂的层次,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今后,门下招人、去人,都由你定。” 姒妤道:“是,先生。” 宁婴说道:“秦郁,葛覃馆那边应该怎么回复?依我所见,大良造毕竟是魏人,主张转战西北必有隐情,我想去接触他的一位幕僚,进步了解情况,至于公冉秋,可以让石狐子去打探,拖一拖。” 秦郁道:“答应他。” 三个字,很果决。 宁婴道:“秦郁,你确定能在任大匠之前摆平公冉秋吗?他可被称为老仙鹤。” 秦郁道:“公冉秋是敌是友,我不确定,然而,大良造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商量完这些事,夜已经很迟了,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整个房间最精神的还当属那盏坩埚。 姒妤和宁婴告退之后,秦郁揉了揉泪眼,拨了一下坩埚的耳环,静听那脆响。 第27章 权衡 西冶区是咸阳城中最迟迎接日光的地方,然而,只有当日光照耀到这里,唤醒木火,让金属的声音响起,芸芸二十万人才会觉得,日子安全而又充满希望。 邦工室与寺工府之间有一座廊桥,桥身如彩虹,从最高的桥亭往东望去,一条渭水流过的地方,行宫别馆的地基错落有致,北边是百余座金坊,从长陵、滩毛、孙家的矿区连至河畔,剂坊则在各矿区的中央,成千上万的工人在城内外穿梭,城内,范坊与合金熔炼坊交替分布,滚滚浓烟伴着红日升起,随风卷动。 卯时,出工。 公冉秋站在桥亭的正中,看着寺工府、诏事府的各位得匠朝他的邦工室走来。 得匠是邦工室目前级别最高的工匠,有招工和用工的权力,在军械工程方面,是地方官府与国家军队之间的纽带,领到任务后,他们会各自在所属的机构中开展工作,譬如设计流程,联络官府,整合地方资源,布置工时,直至任务完成。 今日是三月十五,按照国家计划,全年,邦工室统共需要完成五万套锐士甲。这个数字相比于去年并未有增加,然而,邦府拨动的钱款却比去年多了将近一倍。 多的钱款,既是用于改良军械的,也是用于聘请来自中原各国的能工巧匠的。 公冉秋今日要做的事,就是照旧例把五万工量分配各得匠,同时,面见新人,听取并确认各项改进计划,布置新工程,宣布工程的质量列入“大匠”考核标准。 关于这一手,各工室都是很佩服的,在自己地位即将受到挑战的情况下,公冉秋仍然恪尽职守,非但不回避,还以积极配合的态度参入其中,帮大良造选人。 狄允最是感动。 “公冉,你且放心,白廿说,他会去迎秦工师,此外,阿葁也跟着安年来了。” 公冉秋捋着胡子,一边让狄允把秦地的工程舆图铺在案前,一边把公孙予从前线送回的武卒图挂起,道:“秦郁入住以来,同为得匠,白廿是否有为难过他?” 狄允想了想,挠着头,憨厚笑道:“那倒没有,白工师只是从几位将军府中搜罗出一口融铁坩埚给秦工师送了去,再就没别的,昨晚还吃着酒,说不在乎呢。” 公冉秋唉了一声:“他这个人,对自己狠却不愿叫人看见,为追赶雀门的锻术,练打铁,明明把自己的手指甲都打得再无法生长,在大家面前,却还是装得满不在乎,无所谓,就好像已经丢弃了陇西人的血性,忘记了旧都的恩与怨。” 狄允若有所思。 白廿确实是第一个到的得匠。 大院,人头攒动。 石上的剑被朝阳烧得通红。 众工师议论纷纷。 “传说,今天,秦郁会来……” “秦郁?剑石上那个秦郁?” “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石狐子推着秦郁刚来时,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他们衣着朴素,麻衣草鞋,夹在众多的工匠之中,无非被大家看做是,一个老师傅带着小徒弟,揽工程来了。 “先生,这是我们的剑。” 剑石面前,石狐子攥紧手心。 秦郁莞尔。 因为腰部还在恢复之中,所以暂时只能坐推车,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决断。身为桃氏,在揽工和交工时,除了按铭文必须出面,否则,他绝对不会多带任何一个弟子。昔日在垣郡交剑时如此,今日,为应大匠之位而来,亦是如此。 “青狐,去,把它□□。” 石狐子没有犹豫。 “是,先生。” 石狐子三两下飞到那石头之上,手握剑柄,一横眉,将剑身从石缝拽了出来。 金属摩擦石块,发出尖锐的啸音。 “放肆!” 周围的工师纷纷捂住耳朵,其中,有几个老寺工受不住,破口便大骂,这岂是随随便便的破烂剑?这是公冉毕生耻辱,只能由公冉本人来洗清,此举,放肆。 老寺工逼问道:“你们是谁?!” 秦郁道:“我就是秦郁。” 五个字,又叫老寺工听怔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命。 “我知道,你们会在俘获的兵器上加刻地名,重新编入府库。”秦郁抬手,行了一个礼,“只是,她嫁来秦地也有大半年了,挨尽风尘,不该再做耻辱标记。” 万众瞩目之下,石狐子把剑挂在腰间,推着秦郁,朝邦工室的青灰楼阙走去。 “先生,我觉得,公冉秋如此受工人的尊重,一定有更深的原因,否则……” 不想,刚上坡道,又有个人从廊柱后闪出来,手执木鞘,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秦工师,在下白廿。” 秦郁还寻思着石狐子的话语,听见白廿这个耳熟的名字,恁地打了个喷嚏。 “你就是那口坩埚。” 石狐子险些笑出声来。 然而,当他看见,白廿的指甲盖灰白残损,几乎已经从肉里分离出来,他又咽下了笑。白廿虽穿着丝绸的衣裳,但其手臂和胸腹的肌肉线条依然能被看见,似是在宣告其打铁之人的身份。白廿的举止儒雅,可,眼神之中却蕴藏着怒火。 石狐子准备绕开白廿,还没动,白廿却先行侧过身,笑着对他们说道:“请。” 一路同登楼。 “不知道,秦工师对坩埚有何看法?” 秦郁笑了笑,说道:“铸铁的火候极高,用赤金做支足,虽然好看,但是损耗得太大,不很实用,且,耳环虽圆,却贴不住埚壁,起不到调节作用,虚浮了。” 白廿道:“看来,秦工师到底是洛邑人,还算知道,什么叫做,好看不中用,” 秦郁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支起身子,看了一眼坡道之下的,清幽的诏事府。 他意识到,这个人,他必须说服。 “白工师,你送我这个坩埚,不光为炫耀,而且是在嘲讽中原器具华而不实。” 白廿道:“是,就拿衡制而言,魏国分得多细呐?谷物牲畜按斤两、金石按爰寽、钱币按镒釿,天天变动,可是管理起来实在太麻烦,还不如我们的黄钟定衡,二镒二十四两,用了二十年,诶,既简单,又恒久,从邦府到郡县一律通行。” 秦郁道:“道理不错,可,白工师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钻破了天,连炼铁坩埚都做出来了,却依然没能把剑由分铸改为浑铸?中原,二十年前就做到了。” 白廿道:“秦工师寡闻了。秦地的赤金杂质多,锡金的所有的比例,我们都试过,充型时,金液仍通不过剑身三分之二,所以只能分铸焊接,这是天命。” 秦郁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使金液贯通泥范的比例一定存在,且不止一个,只不过,用你们的衡器和权环根本秤不出,因为,它介于镒与两之间。” 白廿站在原地,久久不前。 秦郁道:“白工师,秦国想东出,闭门钻研不行,必须有与中原相通的衡制。” 小推车吱吱呀呀,登上了廊桥。 石狐子推着秦郁,手把车柄捏得紧紧的,生怕脱落了。他现在才明白,秦郁让他权衡铭“釿”圜币,不仅是要揣摩各工室之间的关系,还暗含着这么层意思。 廊桥的两侧,侍卫林立。 桥亭顶上栖息着一只丹青夔兽,它睁着细长凤眼,行于云泽,独角刺破火焰。 秦郁听见一声沧桑的笑。 因为刚才拔剑,又与白廿斗嘴,所以,他来得迟了。公冉秋没有等他,而是先行按旧制,在陇西布置二万工量、栎阳和上郡各一万,汉中无工,而咸阳一万。 “好了,没意见就干活去吧。” 公冉秋盘腿坐着,手里握酒壶,胡须上也沾满晶莹的酒珠,笑声似醉而非醉。 “来,来,接着说。” 接着,公冉秋又陆续听过韩国、赵国的得匠的说词,相应布置寺工府的工事。 秦郁知道,将作府大监只负责监督各工室,但,即使公冉秋以领袖的口吻在指挥,各工室依然对其毕恭毕敬,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某种他尚且还看不透的默契。 秦郁的目光又落在舆图上。 不仅有冶铸点和矿点,及至各郡县人口、炭窑、水文、兵役及农时,全都有细致的标注。整图笔画的痕迹很鲜艳,可见是刚刚绘制的,前后不会超过半月。 陇西,二万。 栎阳,一万。 上郡,一万。 汉中,无工。 秦郁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各地的权重,又开始思忖,那么,剩下的一万工量呢。 公冉秋与人谈笑的声音,顺廊桥传来。 “我今天当真是高兴,你们看,学徒回来,还带了这么张工图,说什么呢,我们的剑可以改分铸为浑铸,我们的长戟可以改为矛,我们的盾和铠甲可以分层淬火,我们的弩机可以变成连弩,当然啦,这要施行到地方,变为普制,还远得很,可它不失为一个方向嘛,无论如何,我得好好和他谈谈,我想成就这学徒……” “先生?” 石狐子见秦郁又在发呆,俯身在秦郁耳边提醒道:“先生,他就是公冉秋。” 秦郁笑了笑,张口道:“一会你……” 话还没说完,一支箭矢飞来。 箭矢从二人之间窜过,扎进廊柱。 “谁人放肆!”石狐子转过头。 一个手持长弓,束发披甲的少女,亭亭玉立在桥廊之下,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第28章 阿葁 “石狐子,我就知道你定会活着回来,无论五年还是五十年,我都等你。” 石狐子后退半步,晃了晃脑袋,却只用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卧蚕下也生着淡淡雀斑,和他自己一模一样,她的那双乌黑的眼睛,笑中闪着水光,清澈动人。 “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军械重大,不能儿戏么?!”石狐子冲上前,张口便一句训斥。 桥廊上下安静了。 秦郁和公冉秋等人全都往那个方向看去,关于工程的讨论暂时停止,工匠们在剑与戟交错的园地里,寻找那一丝历经年岁之久与地域之远而不断的情感。 石狐子也湿了眼。 阿葁已经十三岁。 血脉是一缕柔软的藕丝,却比赤金还有韧性,即使,两边的人被碾碎了,揉烂了,在战车的践踏之下化为尘土,彼此也会因来日刮起的风,而在天空中相遇。 阿葁擦去眼泪,跃上阶梯朝他们走来。 阳光之下,整座木桥的丹青都在变幻,云纹流过夔兽的独角,降在芳草人间。 阿葁走到石狐子面前,摊开手臂,轻盈地转了个圈,表示平平安安。石狐子把阿葁拽到自己怀中,轻颤着抱了抱,只觉自己在地裂山崩之中接住了一粒露珠。 他接住了她,没让她摔碎。 “谁,谁让你……”拥抱过后,石狐子定了定神,问道,“谁让你穿成这样?” 阿葁笑着却不回答,只把目光挪向桥亭,躲过了这一问。她脱开石狐子的手,穿过侍卫和各国的工匠,走到菖蒲席前,脱去靴子,跪地,对公冉秋拜了三拜。 “太翁,狄寺工给我买了齐锦,安年姐也催我穿上,但阿葁无功,实在不敢受。” 公冉秋的目光慈爱。 石狐子看着阿葁在公冉秋身边跪坐,忽也想起什么,回身看秦郁。秦郁点了点头。石狐子拿出秦郁给他练手的刻有桃花的短剑,走上前,双手举高,呈上。 “公冉大监,学徒石狐子复命,工艺没有学成,粗浅说了些皮毛,只能先以此剑相赠,感念大监五年来替我照顾阿葁,感念大监,今日,容我拔出石中之剑。” 公冉秋拿到剑,将其磨在扳指上。 声音清脆,剑刃未见起卷。 “石狐子,汾郡所提的兵甲改良之策,就是你对五大夫公孙将军说的?” “是。” “那你觉得该从何处切入?” “剑器。” 石狐子答完这二字,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他微抬起脸,余光瞥见公冉秋上扬的唇角。 周围的工师议论纷纷。 原来这根火柴棍就是石狐子。 石狐子承着压力,没有乱动。 他终还是等到了公冉秋开口。 “临危而不惧,是块好料子,听着,咸阳城以后也是你的家了,不过,既然你说自己只是皮毛,还需多磨砺,那我现在,先和你的先生谈一谈。” 石狐子应了一声是。 秦郁抬眸,看着公冉秋。 ※※※※※※※※ 秦郁和白廿在席间坐稳之后,诏事府的得匠便都到齐,其余闲杂纷纷退下。 诏事府与邦工室的会晤开始。 坐席间足足有三代人。 一盘颜料摆在案头。 公冉秋笑叹一声,拿起笔,悬在两种颜色之间,犹豫很久,方才染了笔。 “秦工师名贯中原,却处处受雀门迫害,而今入秦,是身不由己吧?” 秦郁回道:“秦国崛起,天下有目共睹,我入秦,是为施展抱负。” 公冉秋点了点头。 “你可认得这个颜色?” 秦郁道:“靛青。” “嗯,不错。”公冉秋起身,走到舆图前,在渭水以北画起线条,“用蓼蓝的叶子,放到坛中发酵三十日,提取出的这种颜色,比蓼蓝本身更加深沉纯粹。” 白廿道:“青出于蓝是自然的道理,公冉,你不要卖弄画艺,还剩一万工量,到底怎么分配?这回有秦工师加盟,你也应该允准诏事府推行新工艺了。” 秦郁按住白廿的手臂,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等公冉秋的老手画完线条。 “谢了,秦工师。”公冉秋说了下去,“我有番话,得对你坦言,希望你细听。” 秦郁道:“请讲。” 公冉秋道:“秦国,一共只有五片铜矿,两片铁矿,锡更是少的可怜。五十年前,我们被魏国压在陇西,不得与中原通商,加之贵族圈地,私斗成风,莫说将作府,就是宫司空那里,穷得连雍城的宫殿都无法修缮,后来,商君来了,先后两次颁布严法,腥风血雨,我,身为变法的存活者,一生惶惶,只有三项成就。” “你能见到的,自然是城北的那几座宫殿,对,我其实是木匠出身,不过真正让我感到自豪的,是你看不见的两件事。其一,我通过分铸的工艺,把秦剑加长至三尺半,并带着我的弟子,跑遍五座冶城,造起了他们现在还在使用的炉房和范坊,之后,我细化了如今的军工制度,使从工之人能受统一的管理。其二,也是我对不住白工师的地方,因为铁矿不易开采,冶量跟不上,所以,对于铁,邦府从来以制造并优化农具为先,而我呢,身为将作府大监,我支持了这项决策,继续往铸造青铜兵器方面投入精力,并没有给身为陇西同乡的白工师一点好处。” 秦郁安静地听着。 公冉秋又沾了些靛青,回身作画,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但是现在,不同了,秦国已经不那么穷了,我这个老人,看见府库充盈,人丁兴旺,国家要养锐士了,才敢战战兢兢,向邦府提出改进计划,并在今年拿到了工钱。有人说,我不服现在的大良造,因为他是魏人,这纯属胡说,只要他是真心替秦国办事,我岂会在乎他在哪里出生?可惜的是,我这株蓼蓝,已经榨不出汁水来了,只能泡在坛子里,看看能不能发酵出靛青,在我眼中,你们就是秦国的靛青,会走得比我更远。今天,我留下这一万工量,就是要让你和白工师各领五千剑,试一试锋芒,同样的劳力与工钱,不管铸还是锻,谁能造出合适的,我自当告老,推其为‘大匠’。” “公冉,你这是说什么。”白廿道。 公冉秋道:“让贤。” 秦郁在那张羊皮舆图上,看见了公冉用深蓝的靛青所勾勒出的,夔兽的眼睛。 他自然知道公冉秋的高明之处,这番话,虽半字不提河东,却始终不离其宗。 大良造设大匠之位,本是想凌驾于公冉之上,而公冉以隐退姿态参与大匠考核,看似让贤,高风亮节,可实际在施工时,他可以掣肘的方面要远多于大良造。 这就是说,经此一手,除非公冉秋愿意,否则,谁都不能当上这个“大匠”。 饶是如此,秦郁仍深为其感动,他断定自己已没有别的捷径可以走,必须迎着公冉的挑战而上,用万无一失的剑器向诸工室证明实力,才能真正打动公冉秋。 “好。”秦郁道。 公冉秋点头,又看向白廿。 “公冉,你放心,我定会让你看见足以劈断黑金的剑。”白廿抱拳,含泪道。 “只愿陇西兄弟,莫要再误会我。”公冉秋长舒一口气,提起酒壶往嘴里倒。 秦郁便也是这时插进了话。 “公冉,我还有条件,只有你允诺了,我才能把后续的工图和计划交给你。” 公冉秋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郁说道:“三点。季夏之前,我需要在咸阳的冶区之内普及一套新的度量衡,仲秋之前,我需要邦司空府的支持,在渭水北岸建造二十座能够精密控制火候的炉房,在秋获农时过后,我需要征召劳工八千,以及,与楚国的通商渠道。” 公冉秋道:“说的这么具体,看来秦工师是早就想好要如何施展了。我替你争取公文倒不难,可你光是准备都得耗费半年,五千的工量,能来得及完成么?” 秦郁道:“可以。” “好。”公冉秋明眸如炬。 几个人又确定了各种细节,直到傍晚,邦工室与诏事府的谈话才算正式结束。 石狐子看着画帛上的痕迹,心中感慨,哪怕一个小小点子的实现,都得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好在是,当他想到炉房造好,秦郁就会教他用火,便又踌躇满志。 ※※※※※※※※ 宵禁时分,月明星稀,大院人影渐散。 石狐子把秦郁推到剑石处,说道:“先生,你先在这里发会呆,我马上回来。” 秦郁原本真在发呆,听到这句话,忽觉自己被抛弃了,回头叫人,人不见了。 “诶!青狐!” 石狐子跑到灯火通明的廊桥下面,看见阿葁和一群女工嬉闹着往回走,影子料峭,一束一束从他面前晃过。石狐子吹了个口哨。阿葁听见,忙溜了过来。 “你平时都住哪里?”石狐子问道,“方才先生和公冉大监都在,我不好多说话,也没敢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阿葁,搬来和我一起吧,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阿葁抿了抿唇。 石狐子道:“怎么不说话。” 阿葁伸出手,替石狐子整理起凌乱的衣襟:“我在铁兵工室和安年姐一起住,当年,太翁领我回咸阳城,我发了疯似的恨他,甚至还想杀他,但,他依然对我很好,还收养了咱乡里很多人,我也长大,就跟着他了。” 石狐子道:“你射我那一箭,就是为了证明你长大了?不需要照顾了?” 阿葁噗嗤一笑,见石狐子也并非责怪自己的意思,反问道:“那你为何训斥我?摆阿兄的威风?我早就会用长弓,半寸都不会偏差。” 石狐子道:“因为我就吃过这个亏。” 石狐子和阿葁聊起自己的经过。阿葁听着听着又红了眼眶。石狐子不敢再说。 两个人扯了些琐碎。石狐子看着阿葁清隽的面庞,忍不住再把她揽进怀中,这回,他抱的很紧,很久,凭月亮落下也不再分离似的。阿葁揪紧了他的衣。 “阿葁,我们不会再分开。” “嗯。” “什么时候,我请你在咸阳城里吃一顿好的酒菜如何,你是地主,你想地方。” “好呀。”阿葁的眼睛很明亮。 其实投壶、蹴鞠、角抵类游戏,石狐子都玩过,只是他听阿葁说了才知道,秦人尚武,每类游戏有专门的场馆组织管理,甚至咸阳令都会参与其中。 如是,石狐子与阿葁约好时间,便转回到剑石处,打算推着秦郁回师门院子。 “先生,久等了。” 不想,秦郁已经睡着。 第29章 律令 秦郁并不是个嗜睡的人,只是看见石狐子与阿葁的重逢,忽觉得,心中的田地在接受了晨露润泽之后,又被洒下了几斗黍的种子,酥酥痒痒,想再翻翻土。 腰似乎没那么疼了,但,他还是闭着双眼,任石狐子把自己推回南院菁斋。 “先生,那我这些天帮姒大哥招工吧,寺工府那么大,我还什么都不熟悉。” 石狐子服侍秦郁躺下。 秦郁道:“好,去吧。” 秦郁也不是个念旧的人,所以,睁开眼之后,他又有些惶然,因为在路上,他梦见的并非朱雀与青龙的三百年鏖战,换了场景,是洛邑神社的那棵参天榆树。 树下坐着三兄弟,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尹昭,还有二十年前的文泽。 二十年前,夏阳明媚,日子无邪,他们心中唯一的恐惧,便是烛子先生从庙堂里回来,要验他们的剑。剑是礼器,不必劈砍比软硬,而得看形制与轻重,只要剑锋弧度稍微弯曲一丝,或剑身重量超过丁点,他们就将受到残酷的“责罚”。 责罚是,去神社里吹律杀鬼。 也就是,脸画夔兽面,披头散发,穿着宽大的广袖在祭祀之时吹律管。有传言,吹律管迟早会变成疯子,更有传言,音若是治不住鬼,反还要被鬼夺去魂魄。 再加上神社两旁的武卒守卫都是周室名门的后代,他们若在吹奏的时候犯一点点错误,就会在第二天被整个洛邑的人传为笑柄,那可当真是生不如死了。 于是,他们都很害怕,互相推诿着,谁都不想丢人现眼,谁也不想死于非命。 秦郁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尹昭都会英勇地站出来,手拿一把锉刀,帮助大家检查剑器,出了问题,他给他们指出来,还不开窍的,他就亲手帮他们修正。 而后,实在没有人选了,尹昭就挡在他们前面对烛子说——先生,我来杀鬼 祭祀的鼓点响起了,整个神社里乌烟瘴气,剑光与人影交错,笙箫如鬼息。 文泽和秦郁焦急地等在树下。文泽说,自己肯定斗不过鬼,还好有尹昭帮他挡着,秦郁虽不信鬼,但无论是铸剑还是吹律管,他从来只按自己的心性,所以,他也很感激尹昭,因为尹昭为了不让他被先生责罚,总能找各种借口替他开脱。 终于,尹昭走出神社。他没有失魂,却白了两缕头发。他也怕,可硬是不说。 毕竟才屁大点的年纪,文泽和秦郁等人围在了尹昭的身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兄,吹律管,真的能杀鬼么?” “师兄的头发,可是被鬼挠白了?” 尹昭拍着几个小师弟的脑袋,笑回道:“有师兄我在,哪个鬼怪敢动你们?” 人面桃花。 多少年,秦郁回忆起这一幕,都觉得尹昭是一个骗子,唯有今夜,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恍悟过来,其实,在那棵树下,尹昭的情意真挚而温暖。 只是人不似律管,人会变。 ※※※※※※※※ 三月中旬,春光正盛,桃氏师门对剂坊坊师以及十六位坊工的招工正式开始。 因为是诏事府的头批改进工程,又已有相关律令下达,所以,参与选拔的名单铺开,三张长案拼起来都不够放。为此,姒妤在菁斋搭设了大棚,组织选拔。 与此同时,秦郁自觉腰部恢复,便背着整套的律管,穿好衣裳,走出了卧室。 “甘棠,采苹,你们随我来。” “先生去何处?” “寺工府,定黄钟律。” 出南院往东,过两道城门,半时辰不到,三人便走进了寺工府内的栗氏大院。 此处,距离乐府和宫司空府都很近,琳琅满目挂着玉质的律管和精美的权器。顺着坡道登上殿堂,能听见优美的丝竹管弦,甚至,看见宫里的乐伶挑选乐器。 秦郁站在堂中,等候了一会,栗氏陈平方才拖着一袭宽大的深衣,姗姗而来。 冶区都知道,这位负责度量衡的陈工师,原本名嫔,却因为水端得平,被人无数次地误为“平”,最后,不得已改了名字,姓也省了,人都称他为平栗氏。 陈平抬头一看,只片刻功夫,堂中已被秦郁贴上了一道新律法——黄钟之律 “原来是秦得匠。”陈平打个呵欠,笑着说道,“大早上的,鸡都还没醒呢。” 秦郁笑了笑。 风过堂,鸡打鸣。 “平栗氏,人醒不醒,是死的还是活的,都没关系,洛邑黄钟律不会改变。” 陈平揉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秦郁赶上架,把现行于咸阳的标准衡器、十二套权环以及秦地的各种黍米摆出来,并还从乐府征召了十二位吹笙的乐工。 秦郁打开肩袋,从十二支玉质的律管中取出了最长的那一根,拿丝帕擦拭。 “按律,诏事府将在咸阳城普及一套用于铸造兵器的新衡制,今天,我来定。” 众人这才渐渐清醒。 秦郁的手指纤长而灵活,那丝帕飘飞其间,衬得律管的每个孔窍都光滑圆润。 “我说,秦郁,你莫要搅事,咸阳之大……”陈平见已经无法阻止秦郁,吩咐了几个小吏出去传话,继续劝说道,“咸阳之大,不是你有点才华就能露尖的。” 采苹捏紧了甘棠的手臂,问道:“先生是要吹黄钟律管么?”甘棠没有说话,只压紧了自己的肘弯。采苹感受到兄长的示意,微微一笑,坦然往前站了一步。 “先生,采苹听着。” 甘棠也点了头。先前,因为衡具都有现成的,他们不必要接触,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定衡,现在秦郁既然是单独叫他们来,便是要他们学会这样的功夫。 秦郁嗯了一声。 “我的这组玉管,与洛邑九鼎同出一律,与中原雀门同出一律,我现在……” “秦郁!”陈平的脸色骤然阴沉,一步上前,伸手堵住秦郁指间那根玉管。 “你,你可知,你今日在我秦国栗氏的殿堂之中贴律奏黄钟,意味着什么?你献武卒甲,无非是图个安身之所,你与公冉大监讨要三条律令,无非是为诏事府办差,这些,还只是浮在表面,然而,你今天要是吹这黄钟调,便是陷进了秦国这片土地,卷进了秦国这张蛛网,势必将沾得浑身的骚气,再也无法脱离。” 秦郁说道:“平工师,言重了。” 陈平没有能阻止秦郁。 他万没想到,昨日还病恹恹在菁斋连面都不露的秦郁,今日竟突然如此强势。 一声高亢的玉管,从栗氏的殿堂中穿过,飞在整片冶区的上空,窜向九霄。 一场纷繁复杂的工作开始了。 秦郁连续把十二支律管都吹奏一遍,并让乐工确认黄钟律管没有走调。乐工听音,磨削笙管的长度,使音与十二支玉管吻合,之后,隔着一口水缸,再用笙管吹奏十二音分别与玉管凑对,可见,水面泛起的波纹相交均匀。 “音准,可以定衡。” 栗氏小匠受命,用一种秦国特有的名为方升的量具掏出黍谷,端在秦郁面前。 秦郁道:“好,这样,你们把黑黍和红黍先后盛装两管,再分别倒出来秤量。” 陈平皱了一下眉毛。 气氛登时紧张。 周围几个院子的工师听闻平栗氏在定衡,纷纷拿着自家衡器过来比对观玩。 所谓黄钟定衡,看的便是这一律管。 秦律,一管黍谷,定为十二铢。 然而,当栗氏小匠把黑黍和红黍放在衡器一端,再把十二铢的权环放在衡器的另一端,众人看到的,却是锁链渐渐滑动,中心位置发生偏移,两边不等重。 陈平额间渗汗,忙令栗氏小匠更换其它的权环,却没有一套能够满足平衡。 凭此,秦郁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需要寺工府栗氏按照自己所定的衡制,在两个月之内加工出红黍和黑黍两套权器和衡器,数量满足西冶区每位小匠一套。 陈平道:“别存心找我的不是,就算权环不同,可比例是一样的,怎么不行?” 秦郁道:“平栗氏有见识,自然能知道其中道理,可徒刑工和官奴婢在秤量各金配比的时候,往往是先加一种,再添另外一种直至平衡,这误差就大了,因为你们用于控制总量的‘镒’是仿制中原,而你们的‘两’又是用二十四铢秤出。” “平栗氏,先别着急。”这时,采苹柔声插进一句话,“先生并非在指责你们过去的做法不对,更没有改动衡制的意思,只是为铸剑方便,想添一两笔而已。” 陈平唉了一声。 “秦先生,你怎么能让我这个老实人替你去得罪诸工室?你这是要我的命。” 他这辈子端的四平八稳,怕的就是为了工程不要命的匠人,都说推行新的衡制容易,可,各工室,诸州县,多少人在衡器里动过多少手脚,他也心知肚明。 秦郁笑了笑,只对陈平说道,这套新的衡制的名字,从旧周礼,就定为“寽”。 “陈兄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便不会被称为‘平栗氏’,然而,陈兄若不愿与我做朋友,没有按时铸成衡器,那么律令在上,我一片公心为秦国,眼里不容沙。” 一只律管,留在栗氏案头。 第30章 姒妤 秦郁在栗氏大殿黄钟定衡的消息,三日之内传遍了整座咸阳城。葛谭馆设置话题讨论这一手背后的意义,有人说五千锐士甲若照此完成浑铸,那么全国的军械制造大概都要用到这套衡制,也有人说,河西打通,秦与中原贸易增加,这套衡制必然会在市面流传开,掳走本地“玄武”的好处,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觉得秦郁奸诈,因为,如此谁都无法仗着本地风俗教训他,他自己定自己的规矩,把执行不利的责任全部甩给平栗氏,干净利落,逼得平栗氏和他踩在了一条船上。 是日,冶区南院人山人海。 桃氏的招工进行得如火如荼。 石狐子大早上来帮忙,就见棚子里已堆满竹简,连秦亚、六丫也在协助筛选。 姒妤定下的条件有三个,其一,工龄十年及以上,工籍清白,不得有偷盗记录,其二,所铸合格工件过千,其中剑器过半,其三,必须在两个及以上的矿区做过工程。要求虽严格,来的人却远比预期多,更有不少是试运气的,譬如退役士兵,市里小作坊主人,谈笑之中也有广厦。 院正中的木台摆满了青铜权器,姒妤端坐在案前,一一见人考工,记录成绩。 “姒大哥,这是昨天交进来的,符合条件的十八个人。”石狐子把名单整理好了,拿到姒妤的面前,问道,“我就按照这卷的顺序,一个一个往下念名字吧?” 姒妤道:“好。” 宁婴路过,也看热闹。 从前只有他们为别人做工的份,现如今别人抢着为他们做工,反倒不习惯了。 石狐子清了清嗓子:“荀三!” 茫茫人海中,一位身着蓝绸的男子站出来。姒妤觉得这人气质不凡,心中充满期待,正要开口询问,不料,这人并非荀三,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路。 “我,我在这里。” 另个颤巍巍的醉鬼出现了。 姒妤苦笑着摇摇头。 “《考工记》可背过?” 荀三拍着胸脯,说背过。 “四分其金而锡居一,是什么?” 荀三笑道:“短剑之齐!” “那三分其金而锡居一呢?” 荀三笑道:“戈戟之齐!” 鸦雀无声。 全错。 姒妤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又见,石狐子和宁婴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快忍不住笑的样子,连忙道:“荀先生,你可以走了。” 出师不利。 这时,一声笙音从远处传来。 “姒相师,巧得很呐。”狄允摇着一串铜葫芦笙斗,大摇大摆走来,“今天白工师也在铁工兵室招工,条件和你们一样严格,诏事府今年真是大有作为啊。” “狄寺工,请坐。”姒妤挥袖行礼,说道,“荀三该不会是你故意派来的吧。” 狄允道:“姒相师不知,在寺工府,不背考工记的陇西老工师有很多,他们不识字,但是光凭掂量,就能比衡器还要精准,他们常喝酒,却能万无一失。” 姒妤道:“恕我寡闻,不过我仍觉得,无论量人还是量物,都应有统一标准。” 石狐子道:“下一位!敏!” 工师敏,正是方才那位蓝绸男子。此人上场,态度恭谨,目光始终平视前方。 敏与诸君行礼,淡定回答道:“姒相师,金有六齐,其中锡金占四分之一,是用于铸造戈戟的比例,锡金占三分之一,是用于铸造剑器的比例,请指教。” 姒妤道:“为什么是这样?” 敏道:“锡所占的比例越大,器物越硬,然而韧性越差。戈戟细长,如果锡金太多,则容易脆断,而剑器是短兵器,相比较于长兵器,可以使用更多的锡金。” 姒妤道:“好,请上前。” 一把短剑被交到敏的手中。 同时,姒妤也拔出敏的佩剑。 “你的剑是铜铁合铸,各占其五,外柔而内刚,不寻常。”姒妤道,“这是我的佩剑,朏朏,请你判断它的合金比例,然后,用这套衡器把它调配出来。” 敏眉间微皱。 在场的笑不出来了。 石狐子问宁婴:“你会吗?” 宁婴一溜烟,走了。 敏的动作很斯文,先是用方升黍谷量取朏朏的体积,而后,用魏国衡器秤取重量,再用红黍铜尺丈量了尺寸,最后,他问姒妤讨来一张白帛,进行精密计算。 “姒相师,我可以开始配金了吗?” “嗯,请。” 无论周围有多嘈杂,敏旁若无人,仿佛眉间凝的不是汗水,而是千万把剑器。 狄允看见,笑着说道:“不是我自夸,姒相师,汉中的工师品学兼优,一向勤勉,只是那个地方太近巴蜀,留不住人,能铸锻的都更愿意往关中和河西靠拢。” 姒妤考虑到还有很多人排队,于是让敏在旁研究,叫石狐子喊下一位工师。 “下一位!疾!” 提起疾,众人耳目一新。 此为上郡出身,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在长陵矿区时,所产器物是滩毛矿区的两倍,结果冶令把此人调到滩毛矿区,奇了,风水轮流转,后者反超前者两倍。 故而,此人也名疾二。 若说敏的气质温润,那么这位疾二,一出场便骑马来,人如其名,疾风骤雨。 “姒相师,疾来迟了!” 他脸廓棱角分明,耳坠骨钉。 工籍摆在明面上,他似乎不用多回答什么问题,然而,他还是交了一份答卷。 一把镂空的短匕。 匕首分为两层,内部是浑铸的赤金薄层,中部是失蜡铸造,云纹,云内合金浑圆厚重,云尾的金线却和发丝一样细致,用手指轻轻拨动,还能见其娇羞颤动。 姒妤自然明白,厚重之处需要锡金较多,而轻薄之处需要赤金较多,此匕首浑铸,显然是在同组泥范之中浇铸而成,变比于无形,实在已经极尽配金之精妙。 可见,上郡之地作为秦国北方与中原距离最近的新土,已有相当精密的冶术。 一时之间,无人发问。疾见姒妤还没有回过神,微微一笑,便走向旁边摆弄权环的敏,说道:“他们的魏国的权器,比我们的要轻些,你不能按死规矩算。” 敏倒没有接受疾的帮助,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算出了配比,呈在姒妤的面前。 一分青金,三分锡金,六分赤金。 疾唉道:“太慢了。” “二位的结果都是正确的。”姒妤说道,“请回去等候消息,明日就能答复。” 如此,全日操劳,师门终是考完了报名参加面试的五十余位符合条件的工师。 ※※※※※※※※ 当夜,月洒桃林,水榭乘凉。 姒妤与旧剂坊的工师商量过后,定夺出了十六位新坊监的人选,按年龄排好。 石狐子好奇,凑热闹看了一眼。 “姒大哥,怎么没有疾工师?” 姒妤翻出几条残破的竹卷,说道:“疾的技艺虽然突出,但是,你看,头几年领他的那位工师名为‘樗’,不久前因工伤离开了咸阳,这说明,疾成名之后把樗排挤走了,这种人不讲恩义,技艺越高,反而越危险,我觉得他不能用。” “还有这事?”石狐子道,“幸好姒大哥过目而不忘,叫我早就哗哗看过去。” 阿莆捂着半边脸,说道:“可若我们不用,疾工师定就去铁工兵室,怎么办?” “那也是无奈之事。”姒妤说道,“师门进人,不比工室征工,今日这十六个人,将来要教会成百上千的工人,我宁可折损一两寸长度,也不允许出现漏洞。” 石狐子道:“我倒不这么觉得,先生才不是‘樗’,先生一定能驭住‘疾’。” 姒妤笑了,一把抓过人来,拿拐杖狠敲手脚:“又在说歪道理,我看先生光是驭你就够累了,去,把这个名单给他看看,就说,各门各派有什么人,各地各区有什么风气,我全部做了标注,只是坊主的人选还要过几天定。” 石狐子得令,转身跑了。 一池春水,映着明月。 姒妤放下拐杖。 “莆监,把那座歪秤拿来。” “是。” 阿莆点头,立时从侧院的柴房里抱来一座长满铜绿,权环残损的歪脖子衡器。 秤是醉鬼荀三留下的。 姒妤行事谨慎,散场后,单独找寺工狄允问了荀三的情况,才得知,这个人也曾是得匠,负责与陇右重镇接洽,若不是五年前发生的意外,至今仍是把好手。 荀三曾有一好友,名为竹狸。 二人便是这座歪秤的创作者,他们偷偷改动支点位置,并在原有的尺上加刻度,凭此配金,铸造出了一批异常坚韧的剑器,但,当时大家都说他们用的是歪秤,是邪术。荀三害怕,劝竹狸罢手,竹狸贪功,径自把荀三之名从铭文中抹去,二人就此决裂。后来,别的工师揭发了竹狸,事情闹到将作府,公冉秋执行律令将竹狸杖毙,连坐百余人,而荀三,因为众所周知与竹狸有过矛盾,得以幸免。 之后,荀三就自请离开冶区,躲到了城外的一间小作坊里,以酒为伴度余生。 “狄寺工说,听闻先生用黄钟定衡之后,荀三跪在野地里,哭了三天三夜。” 姒妤洗干净双手,命人热来一碟醋,拿布巾沾过,小心擦去衡器上的斑痕,又按照两边的残损程度,相应做出补量,准备充分之后,开始了这场迟到的验证。 他选出秦国的偏重的十二铢权器,放在衡臂较短的盘中,再选出魏国的权器,一枚一枚地放入衡臂较长的盘中,他要通过比重,找出这起案件的背后的真相。 先添六铢,秦重。 再添三铢,秦重。 再添二铢,秦重。 直到最后的那枚代表一株的权环被放入,这座歪秤竟奇迹般地达到了平衡。 “晚来一步!”姒妤深吸一口气,拂袖而起,对着空中明月沉默了很久很久。 早在五年前,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有人摸透了这个道理,可是,他们没有名义。 隔日,姒妤斋戒沐浴,去城外的破作坊里请回了这位身背百条冤命的荀工师。 第31章 五色 石狐子拿着初定剂坊工师的名单穿过南院小树林,却发觉秦郁不在菁斋内。 一阵阵水浆声传来,他顺着清香寻去,看见秦郁在后院一处僻静园子里揉泥。 十七八只搁泥桶被按照五正色的顺序整齐地摆放在这里,秦郁卷着袖子,把手臂伸进一个白泥桶中,将底部泥浆捞起,均匀糊在内壁上,动作连贯而温柔。 “先生,这是……” “名单你且放在旁边,待我伺候完这几只桶,明早仔细看。”秦郁平常说道。 这批泥料是东城区陶土作坊制作的,按常理本应该直接去范坊,然而,秦郁对泥料有较高要求,所以特意让小匠按五色分类送几桶陈腐前的样品供他检查。 “先生何必亲自打稠。”石狐子赶紧打水洗了手,站到秦郁身边,帮他掏揉下一桶白泥,“你如果不放心旁人,叫我做就行,总是这么弯腰,如何受得了。” 秦郁却糊得很尽兴,似在作画,一次又一次把白泥匀开,将水挤弄到桶中间。 “青狐,自从接受诏事府的工程,我的腰就不疼了,你别担心,我不露面,并非因为身体难受,而是觉得这件事由你姒大哥操持更合适,他看人准,心也正。” 石狐子触着秦郁的神情,才知道自己确实多虑了,他从未见秦郁这么轻松畅快,甚至连一呼一吸都满载着希望,就像一株从枯井里爬出的青藤迎住了阳光。 “先生,那我现在能学用火了么。” “当然可以,合金冷却我就教你,不过这次的难关不在工期,不在火候,而在于浑铸的剑长,你得先试着做出范片,看是不是想象的那样,再来找我讨论,好么。”秦郁的这只搁泥桶倒是先揉干了,他拔出手臂,指尖掐带出一小团白泥。 石狐子道:“是,这段时间我会去找狄寺工要原有的三段范,把它合为一体。” 秦郁道:“嗯。” 石狐子领完任务,继续掏揉。 他却无法避开秦郁。秦郁正借着月光检查泥团。秦郁的皮肤实在太白净,以至于在那条浸过白泥浆的手臂上根本寻不见渍迹色差,本就一具陶体似的,很美。 “先生,我听姒大哥提过,”石狐子顿了顿,说道,“你是从小喜欢玩泥巴。” “也就这点嗜好,还被说得如此不堪。”秦郁笑了笑,“可是青狐你记着,无论将来你去哪里,做什么事,想扎根,必须先熟悉当地的泥土的味道。” 石狐子连着打过好几桶的稠,胳膊有点酸,他擦了擦汗,目光始终不离秦郁。 “先生,你想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会离开你,你把我当成泥好了。” “我让你尝泥,没让你当泥。”秦郁看石狐子一眼,顺手把剩下的泥料塞进石狐子的嘴里,“白泥的口感似池盐,但这个呢,偏咸又偏粗,你得学会判断。” “谢先生教诲。” 石狐子一口咽了下去。 秦郁唉了声,也不好再教唆什么,只令石狐子把打好稠的泥桶搬入了地窖。 他并没有在石狐子面前胡诌。 秦国产的陶土与魏国不同。 秦国陶土多偏栗褐土,质地粗糙,必须经过特殊的稠化和陈腐才能变成陶泥。 秦郁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让作坊小匠往泥浆底层加入腐植碎以做改进,并把陈腐工序的时间由原来的两个月增长至八十日,一切要合格才能入他范坊。 不久,桃氏招工完成。 秦郁没有改动姒妤的名单。 十六位剂坊工匠加入之后,桃氏师门与诏事寺工本土的血脉交融在了一起。 秦郁不仅对陇西、关中、汉中、河西四处平等待遇,且对新旧也一视同仁。 他令姒妤把新人的家眷从全国各地接到咸阳,由师门出资在城中寻处安置,他还在诏事府俸禄的基础上设立多达五成的浮动工饷,用于酬劳门中立功之人。 一度,剂坊几位老工师对新人有芥蒂,各用各的衡器互不交流,秦郁便让石狐子用赤金失蜡铸出两把镂空山水纹的扇子,叫秦亚镌了字,送给荀三和敏。 荀三摇着镂空扇四处吃酒,逢人就问这山是哪里的山,水是哪里的水,才发觉全是几位老工师的乡里,聊着聊着,都是漂泊的人,也就分不清谁的衡器好了。 再到配金的时候,师门中的新人和旧人已然和平相处,只是放眼冶区,大部分工师仍把栗氏陈平新造的衡器和权环搁置一边,说是异地人的骗术,坚决不用。 于是,荀三立的首功,便是在诸工室沆瀣一气,拒绝使用新式衡器时,替栗氏陈平还原出了亡友竹狸设计的那套“歪秤”。歪秤法简单又易行,仅是在原有衡器之上设计一个活动的支点和标尺,却使工匠既可利用原有的权环称量“寽”,也能保全多年的习惯和面子,省去大量的物力和人力,终是让两边各自欢喜。 陈平感激不尽,说荀三是解铃人。 多年来,他为冶令计量上计,偶也做轻权环,以求一石能多报一钧,他为寺工府结算粮饷,偶也做大方升,以求一斗能多出两管,秦律严苛,责任往往追查到人,陈家为把水端得平,就连七八个子女也是师从不同门派以求万全,然而这回,轻重由秦郁的律管支配着,他再没有余地,自觉若非荀三出面帮忙,恐怕光是陇西和关中的“玄武”就能把栗氏大堂掀翻,更别提按时完成诏事府的任务。 秦郁则回说,法与律不问对错,既已制定就必须执行,所以他翻不了过去将作府邦工室判过的旧案,然,真理也不容蒙尘,他现能做到的,是去伪而存真。 暮春时节,冶区衡制落成。 荀三受姒妤推荐,任为剂坊坊主。 金、剂、炼、砺四坊在黄钟之律的基础之上相继制定出工序,开始培训工师。 诏事府另边,白廿征召巧匠,遇着了工师疾。原来,疾被挡在桃氏门外之后,发誓要让姒妤后悔,便把满腔热情转向了白廿和安年。他们在铁兵工室定下锻造流程,五月,抢先秦郁占用城中二十余座旧炼坊,点燃了举国瞩目的铜铁的角逐。 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全都盯着秦郁和白廿,原本清幽的诏事府如今门庭若市。 秦郁正式提出,青铜剑取胜中原诸国的关键在于成批铸造的速度,青铜虽不如白铁坚硬,但它形制稳定且程式可控,与律法相得益彰,正适用秦国这片土地。 他丝毫不怠慢,一面与甘棠设计新式炼坊的工图,一面又与宁婴、荀三、敏等人去长陵、滩毛、孙家三大矿区视察绿青提纯赤金的过程,甚至亲自指导工艺。 从冶令口中,秦郁得知遏制剑器生产的首要问题不是绿青的提纯,而是锡金的匮乏,为开辟新天地,他决定从楚国铜绿山进口锡金,并令宁婴提前疏通渠道。 在这片土地上,秦郁展开了手脚。 ※※※※※※※※ 五月中旬,山林间传出斧凿之声。 邦司空府应诏事府的要求在小陀山建造新炉房。小陀山距渭水十里,虽与冶区远些,但,炼坊最易受气流的影响,甘棠看中的正是山脚之下无风沙的土地,接连十多天,工人在他的指导下夯起土基,将柱础石标定完毕,便等候滚石上道。 然而,正当万事俱备,谁也没想,柱础石迟迟没有到来,一个小矛盾发生了。 柱础石也被工人称为基卵石,是埋在土基之中,用于承受木头柱子的石料。 甘棠没料到,他设计的尺寸逾越了邦司空府使用的等级,如此,邦司空只能往宫司空借,而宫司空说他们的离宫大厦都造不完,事就耽搁着,没人敢运石料。 甘棠虽哑,却是军人的性子,施工讲究纪律,绝不容忍与工图有一丝偏差。 秦郁听说之后,也认为柱础石是炼坊能稳定运转的关键,决定出面解决问题。 是日,渭水河畔,小陀山下。 秦郁和几个邦司空小匠围坐在树下,劝说道:“我不知你们分工如此细致,一时问公冉大监要错了人,是有些失妥,可夯土也并非难事,你们不要怕,工图是诏事府画的,律令在上,有了功劳归你们,出了问题诏事府承担,可以吗?” 甘棠拿出工图。 小匠红了脸,回道:“我们并非怕事,早就催着宫司空王玹要石料了,可……” 秦郁道:“不至于吧,王司空手下好几座宫殿正在修造,还吝啬这几块石头?” 小匠诺诺道:“他,他祖上是北边逃荒来的,整座咸阳城都知道他吝啬至极。” 这便是秦郁第一次领略这位只进不出,一毛不拔,身残而志坚的阉人的手段。 甘棠正要展开工图,秦郁按住卷轴。 “那怎么办呢。” 小匠道:“先例,先例也是有的,譬如之前,宫司空替‘玄武’的工事造库,为保证进度,‘玄武’就是先结清工钱,而后,等邦工室的款项下达再转的账。” 秦郁听说这个办法之后,谢过几位小匠,喝一口水,让他们去请宫司空王玹。 不久,小陀山下又驶来了一列马车。 “秦得匠,久仰,久仰。”王玹坐下,从袖边拈去花瓣,“诏事府今年的动静比惊蛰天的响雷还大,鄙人早有耳闻,你门下可不简单,姒相师贤惠识大体,收罗走了寺工府所有的能人,宁坊师眼光长远,借河西通商的契机,已经顶着诏事府名义跑起了锡金的生意,确实厉害,只不知鄙人一个夯土匠,能帮什么?” 秦郁苦笑道:“王司空,快别装糊涂,我都快赶不完工了,你还要讹我的钱。” “诶,岂敢。”王玹把手攒进袖子里,想了一想,“秦得匠说的是这二十座炉房的石料,小陀山土壤松软,打地基确实该比平时多用功夫,不巧的是,这事往大了说可为僭越,秦法严明,即便你请来‘玄武’,鄙人也不得不过问。” “王司空,你这就是欺负我异乡人。”秦郁道,“你们总是提起‘玄武’,可我根本就不知道‘玄武’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眼下,我没有他们那么有钱。” 王玹看了秦郁一眼。 秦郁目光楚楚,不给钱。 钱币是最灵活的资产,秦郁只坚持一点,即,桃氏师门绝不会花圜钱买路。 针尖对麦芒。 王玹道:“那么,依秦得匠看,难道要让司空府白白给你石料,赔本做买卖?” 秦郁道:“怎么能说是赔本呢。” 王玹道:“那就是欺人。” 诸位小匠不能甘心,碎碎地数落起来,正是此刻,秦郁展开那卷炉房的工图。 一盏盏四孔坩埚排列在炉坑之中。 王玹挑起眉毛:“四孔的坩埚?诶,我们平时都用盖式坩埚,你有什么讲究?” 秦郁道:“王司空,我的二十座新式炼坊并非只能铸剑,它空余时还可以产出用于装饰宫殿的斗拱和瓦当,你也知道,金液在坩埚内分层,四孔引铸的那肯定比你们开盖浇铸的精美。就在刚才,邦司空的几个小匠问我要物件,我还说,我连铸剑都来不及,哪里有那闲功夫!?诶,我是有心,替王司空你留着好处。” “哦?” 王玹听过这番话,眼睛一亮,这才变了脸色。都说诏事府头批工程,为王公贵胄探虚实的幕僚不少,他知道秦郁也是有料在手的,得此机会,他无法拒绝。 “秦得匠,你还懂得造斗拱?” 秦郁指着图中的炉坑,说道:“我不会造斗拱,可有句话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王司空如果派工来观摩,甘坊主可以教他们如何使用新式的四孔坩埚,如何更加精确地调整火候,我想,无论造什么,只要是浇铸合金,都用得着此理。” 王玹揉捏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勾起薄唇:“秦得匠,方才多有得罪,柱础石改日就送来,可你也得谅解,秦国穷,大家的工事呢,都是这么一木一石争来的。” 秦郁欠身回礼。 “多谢王司空,领教了。” 商谈方得开始。 风掠过黄土地,人声铮铮不绝。 十六套斗拱,八十副瓦当,最终,这就是秦郁打动王玹的筹码,双方议定之后,秦郁当众把这批单子加入序列,让甘棠年后协助带工生产,摆平了司空府。 接着几天,秦郁就陪甘棠住在山脚,拿车轱辘一圈圈测量二十座炼坊的地基,就这么赖到司空府加紧为他们送来全部的石料,方才留下甘棠监督,返身回菁斋。 第32章 方术 “快看炼坊,好大一片火海。” “真热闹,像飞舞的红鬃。” “小陀山下那几座方方正正的又是什么?看见没,连木骨都搭得一模一样。” “是秦得匠的新工事,据说坊间还有地道暗连,可以过人,是不是,石狐子?” 盛夏之夜,银河亘空。 远望,小陀山线如少妇的腰身。 石狐子和阿葁领着一群少年登上西城墙。他们刚从城东的马市被轰回来,土头土脸,浑身沾满黄的褐的红的鬃毛,却都不想回家,便偷爬到这里吹风乘凉。 他们观察着渐渐落成的工程,就像浪尖的渺小水滴在俯瞰着整条浩瀚河流。 日久,石狐子一边完成秦郁布置的作业,一边逛城,不仅请阿葁吃过上好的酒菜,还去百家场馆见识了各类剽悍武艺,又凭一场硬仗,结交了这群新的朋友。 此战,是为秦亚。 自从秦亚意识到自己的镯子是招凶之物,便再也没有拿出来戴过,可他毕竟是魏国郡守之子,举止又太斯文,很快就引起那帮本地熊孩子的强烈反感。譬如冶区范坊有个霸道的孩子头,叫大牛,每回狭路相逢,大牛都要朝秦亚吐唾沫。 秦亚懂事,忍着委屈从来不哭,只一次,他帮师门送文书,在范坊撞见大牛,便被拉进陶土巷子里,让大牛尿了全身,这事就无论如何瞒不住,秦亚求石狐子不要告诉长辈,石狐子看了看院子里正忙于记账的姒妤,咬咬牙,让秦亚放心。 “亚,我就是长辈,这点芝麻小事,还轮不着姒大哥出手,更不至惊动先生。” 石狐子当天就找到阿葁,说道:“秦亚是先生的义子,大牛如果尿我也就罢了,可尿在秦亚身上,那和尿先生脸上有何区别?”阿葁问石狐子要做什么。石狐子说,他倒要看看,大牛身边的那些兄弟,几个是赤胆忠心,几个是飞鹰走犬。 阿葁说,有个小哭包,从小就被大牛欺负,为了不挨打,只得跟在大牛身边。 石狐子便找准这个小哭包,用他杀过十四人的弩机换得了大牛的作息规律。 小哭包抽噎着说:“大牛每天傍晚都要去河畔的芦苇丛里,偷看女工洗澡。” 石狐子便招兵买马,在大牛的必经之路上,设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连环陷阱。 日暮时分,芦苇丛中一声惨叫。 “啊!” 大牛落入土坑,被困在一张麻网之下,登时失了锐气,像被捞出水面的鱼在徒劳地扑腾着。他的双眼瞪得老圆,从网孔往外呼喊,却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 大牛道:“你小竖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在我地盘上撒野?!我弄死你……” 石狐子咧嘴一笑。 “你喊吧,把女工她们都喊来,我也好邀功请赏,说为她们抓住了一个贼。” 大牛道:“你!” 大牛把嘴巴张得老大,却不料,从天而降一道腥骚的黄水,正灌进他的喉咙。 圆日沉西山。 石狐子抖着裤头,朝身后的小哭包等人一挥手,说道:“来,咱们腌大虫。” 这场关于冶区霸权的斗争,以石狐子大获全胜而告终,事情都过去大半个月了,仍然有晚辈慕名而来,参观石狐子所留下的精妙绝伦的四杆联动连环陷阱。 石狐子就这么获得了小哭包的拥护,也终于在秦亚的面前竖立了长辈形象。 “天机,不可泄露。” 此刻,石狐子坐在城头,晃着两条腿。 “石狐子,你可真行,这二牛和三牛的范,一个为剑锋而制,一个为剑格而制,原本一个是介虫,一个是鳞虫,非在你的这双手里,合成了一条蛟龙[1]。” 大牛蹲在火炬旁边,拼接石狐子前些日子所烘制的,用于浑铸的新式范片。 石狐子道:“可惜我试过了,秦剑太长,果然如白工师所说,金液不过范道。” 大牛道:“你又不是秦得匠,你能把用于分铸的范片合成一套就很不错了,你看,我爹天天也照着模子做这些范片,可他就不敢把三段合起来变成一段。” “不过石狐子,你先生还真是从容不迫,白工师都已令范坊制造出五百座剑床了,他还那么耐心,又是摆弄衡器,又是为炼坊寻柱础石,全然不知时间紧。” 阿葁编着自己的小辫,探问石狐子。 石狐子说道:“我在魏国听过一句话,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已经见识了甘棠师兄的四孔坩埚,秋后一旦开炉,产出八千剑都不成问题。” 阿葁道:“那,能比铁剑还厉害吗?疾似乎已经摸出门道,他说,百炼成精金,把冶出的铁块放在剑床上隔着空气烧软,再用锤子按照固定频率和力度敲打,正百下,反百下,对折再三百下,如果时间控制得好,淬火后就比黑金还坚韧。” 小哭包道:“好厉害。” 石狐子听说,心中也一动,可这一动只维持了一瞬间,他又想到,即使自己如此钻天打洞,依然没有试出秦郁交代他的能够完成浑铸的剑范,难免感到挫败。 尽管他知道,秦郁只是为了磨炼他,并非真的要把制范的过程交给他一个人。 他今日见众友,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因按师门的安排,不久之后,他就要入菁斋密室和秦郁共同研制用于浑铸的剑范,这一闭关,将是与世隔绝的一个月。 所以他得先安顿好生活的琐事。 “阿葁,先生说世上没有绝对,凡事都得分情况,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适的,铁那么珍贵,五百下的锤炼,一下都错不得,除了疾,全城,全国,几人能做到?如果工匠只是一味心急就成,最终所产恐怕连铜剑的质地都不如。”石狐子说道,“今天找你们,不光为看红鬃宝马,也是请你们在我闭关时,从狭窗给我通消息。” 阿葁扎好小辫,迎着风,长舒一口气。 “石狐子敬重秦先生。” 大牛嗨了一声,岔开双腿,道:“你们还不知道啊,石狐子呢,也就是在我们这里逞威风,真要到秦得匠跟前,诶,乖得和亲儿子一样,叫他洗衣烧火都行。” 石狐子回过头,淡淡看了大牛一眼。 大牛吓得低下脸。 “好了,你还是赶紧多吸几口日月的灵气吧,别在密室被憋坏了。”阿葁笑了笑,跟着跃上城头,站到石狐子身边,说,她也要开始和安年学习如何修护剑床,等他出关,她要检查他的剑胚和范,她还要和他比一比,看谁的工艺功夫深。 石狐子答应了。 他看着漫天的繁星,觉得它们是那火热的范片上扎着的细小的冒气的针孔。 ※※※※※※※※ 盛夏万物生长,通商浪潮从河西地区涌至咸阳[2],城内日日运进异国布匹、陶器和金器,当此,葛覃馆为迎士子,更换了一批风靡中原万户的楚国乘云纹装潢。 乘云纹丰富绚丽而不显杂乱,来往宾客夸赞那菱框中的鸟雀和瑞草就像活的,一细问却更吃惊,原来这些诗情与画意,全部由桃氏门下金坊坊主宁婴提供。 宁婴不仅在三个月之内摸清往楚国进货的渠道,且还背着师门做起了副业。 他深谙市律,先请浣氏帮忙以葛覃馆手段在关中购置谷物,再以诏事府工程为事由,将谷物装进空车出关,绕运到魏国贩卖,方琼转手,换中原盛产的池盐送至楚国旧友之处,又从铜绿山一带购买锡金,分水路与陆路两段运回咸阳城。 头批赚的钱,除去供养师门的部分,宁婴就悉数交给了浣氏,让她自主向葛覃馆交利。如此虽是公差,但私带几件货物不成问题,也拉动了沿途数十商户。 浣氏对宁婴倍加青睐,便告诉了他——她和馆主四年前跟着大良造来到秦国,无偿替大良造办事,秦郁初到的那日,如果没有立即回复葛覃馆表示立场,而是拖延回避,那么,秦郁请公冉秋申报的三个条件,大良造一个也不可能批准 唯有当机立断,方得无恙。 是日,长街蝉鸣不绝。 宁婴再度来到葛覃馆。 他骑在马上,隔着老远,看见浣娘平时倚靠的窗前飘挂着一条艳红的丝绸。 一来二去,二人很熟悉了。宁婴觉着浣舒和云姬到底是不同的。生在乱世,云姬是一朵随风上青云的茅花,而浣舒则像盛开在泥沼中的净莲。浣舒曾对他说,律令叫秦人只知打仗和耕种,可她却想教秦人下棋,教他们辨认玄青之外的颜色。 宁婴也欣赏浣舒。 他穿过堂,掀开后院竹帘,见树下花瓣纷飞,浣舒坐在一张七道棋盘前自弈。 “浣娘,我听几个商贾说,咸阳近日发放了头批的通价符传,你得给我指路。” “先坐,陪我下棋。” “方术家下棋凭计算,诡谲莫测,天下闻名。”宁婴自觉坐下,“可,七道棋盘黑白各三,剩的路太少,数都数得出来,你还敢往错处下,岂不是小瞧我?” 浣舒缓道:“此子的确错,但如果换为十七道棋盘,此子正挂星位,是好棋。” 宁婴也不下棋了,笑说道:“看来我太狭隘,胸中格局只有七道,不及你。” “七道可以算尽,十七道也可以算尽,若把苍生视为棋子,山川河流视为棋盘,那么命运就像棋的路数,依然是可以算尽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清亮动人。 她的肩头落了一片瓣。 宁婴见着,不忍去揩。 “浣娘想算谁的命运?” 浣舒道:“秦人。” 宁婴道:“上回浣娘曾与我说起秦人在河东的进与退,而今可是有了定论?” “秦军必退。”浣舒道,“宁坊主,河东若退军,从局部看确实是给了魏国喘息的机会,可放眼天下,北有义渠待定,南有巴蜀未平,而秦国才刚夺回河西,新军尚未建全,即使渡河拔下了几座城池,却依然不具备长期占据河东的实力,在这个时候,如果魏国与齐国、韩国联盟,再派人游说义渠出兵,秦人就输定了。” 宁婴陪说道:“你的话在理,义渠要彻底平定,河西也要收编建制,所以大良造器重中原工匠,放通价符传鼓励商贸,这也说明,你和我赶上了好时候。” 浣氏垂下眼,看着棋盘叹了一口气:“可秦国主力出于陇西,东部新军一旦编制,不可避免与旧部争夺军功,大良造,又何尝不是君上制衡陇西旧部的棋子。” “浣娘。”听到这里,宁婴伸出手,为殚精竭虑的浣舒捋下花瓣,“别算了。” “宁郎是觉得,一个卖酒的女子说这些话,很可笑罢。”浣舒笑了笑,问道。 “不,不可笑。”宁婴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你信方术,志在算尽天下事,理所应当,只可惜我是一个卖壶壶的,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比较关心活计。” 棋局很快就结束了,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七道棋盘之上,黑白各半,阴阳各半。 “好,不算了。” 浣舒收住了情怀,一抬眉,目含别样风韵:“你还记得上回提起的平贾人,平邈吧?他在咸阳做市吏也有三年,与我熟悉,你找他要一张通价符传,这样,就算被查到你往魏国运粮的事,也可以说是为了差价才绕的道,公文上合法。” “多谢浣娘。”宁婴提袍起身。 浣舒送宁婴到前门,把棋盘赠给了他。 ※※※※※※※※ 八月半,桃氏开始制范。 冶区上下都在探问,制范是关键,诏事府怎么突然不见了秦先生的身影,小匠们追到菁斋里去打听,方知,桃氏师门的制范过程是保密的,秦郁要闭关一月。 整个月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出密室伴其左右,那就是师门的嫡传,石狐子。 石狐子背着竹篓来时,菁斋的池中正盛开七八朵粉色的莲花。他看见姒妤、宁婴等人在向秦郁汇报事务。秦郁坐于曲桥边,素衣白鞋,手里剥着一个青莲蓬。 “先生,长陵矿区的冶令昨日已调集金锭出库;炼坊处,木骨泥墙全部建好,现在上瓦,二十日后试火。”姒妤顿了一顿,说道,“只不过,还缺六成锡金。” 秦郁道:“怎么差这么多?” 姒妤道:“没办法,咸阳无锡金,库存又已被‘玄武’的工事占去,就这四成还是狄允好心让的,他说,寺工府不少工事也是从楚国买的锡金,虽然慢些,但反正我们诏事有渠道,总能运够,切莫因为等不及一时而得罪了‘玄武’。” 宁婴道:“那行,你再多给我点工钱,我往铜绿山那边添些人手,加紧转运。” “我还没查你金坊的账,你倒先开血口。”姒妤对宁婴道,“工钱是先生从诸工室手中抠出来的,若有一点闪失,咱全都得赔命,诶,你还笑,良心何在?” 宁婴但笑不语。 秦郁道:“荀坊主,你过去常与陇西军接洽,可知道‘玄武’到底是什么人?” 荀三刚从剂坊回来,拍了拍小腿的泥土,边说道:“其实倒没什么,公冉、白廿、安年都认识玄武,宽点说,我也认识几个。早先在旧都,有一脉工师是专为陇西军打造剑器的,后,商君伐魏,他们随军监冶,很多都立了功,在关中受封爵位,最著名就是现驻守咸阳的玄武军左部将军范雍,因他,‘玄武’才得名。” “如此牵涉太广,得罪不起,只能等楚国锡金运到。”秦郁思忖片刻,说道。 衡制普及,炼坊建成,锡金在运,他向将作府索要的三个条件已全部用完,好在今年年景不坏,劳工征召似乎也不成问题,剩下的便是制成剑范,开炉合金。 石狐子见此,捋一捋肩绳,走近撞了宁婴一下:“宁坊主,运锡金就看你的。” “嚯,挡着你上山劈柴了?”宁婴道。 “先生,他说你是柴。”石狐子道。 秦郁苦笑。 大家都喜欢看石狐子和宁婴别扭。荀三笑呼热闹。敏站在后排,也微微笑着。 商议之后,姒妤领众人退去。 秦郁仍在晒太阳。 石狐子在桥中站了片刻,双膝一曲,跪在秦郁面前:“对不起,先生,即使用最精确的配比,我也没能试出剑……但我又重新画了七八套范图,可以再试。” 石狐子知道,阳光是这世上最让秦郁贪恋的东西,但,他现在不能放纵秦郁任何自践的行为,他必须替秦郁去爱惜那具被黥纹侮辱的躯体,因为那具躯体中,已然有了三辈人的志愿。尽管他的心中亦忐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坚实。 自从入秦,他看着秦郁的计划在土石中垒砌起来,他看着秦郁的身影在冶区万千瞩目中穿梭,他看着秦郁每日都调动数以千计的工人,雷厉风行,无所阻碍。 此刻,轮到制范,一切变幻的风云相应静止,他们只是铸剑的桃氏,他们要用剑范驾驭住横溢的火候,将金石的戾气收拢在泥土之中,汇聚在刃与锋之处。 秦郁掰开最后那瓣莲蓬,顿了一顿,从白肉之中取出鲜莲子,放入自己口中。 舌尖一点甜苦,美味极了。 “来,你也尝一尝。” 石狐子摸到秦郁的手是温热的。 秦郁这一低眉,才发现石狐子的裤子又短了一截——小半年,谁都觉得石狐子还是那么矮,又瘦又矮,可那条裤子却在无声抗议,石狐子已快赶上宁婴 秦郁感叹自己忙于建业,却忽视了半年光阴对于十五六的少年意味着什么。 石狐子已经能够独立设计标准范片,并针对中原的六剑系提出攻防方案,他制定的工艺流程越来越切实,不仅使在汾郡的设想都变得可行,甚至还有所超越。 秦郁触及石狐子的目光,忽又觉得石狐子已不再是徒儿,而是同道并肩之人。 那目光依然亮如星辰。 一时,秦郁挪不开视线。 那是他所渴望的生命的力量。 石狐子深吸口气,连皮吞下了莲子,如嚼珍馐,回道:“先生,教给我,我会成为你手中的……”话没完,秦郁已经起身,与他擦肩而过,直往屋里去。 “进来,模范。” 一道长影从洒满阳光的曲桥上渡过。 “是。”石狐子应道。 第33章 传承 密室由地窖改造而成,铜门上雕两只玄武,是这座南院的旧主人留下的杰作。 石狐子摸过那十六块凹凸的壳体,但觉得,指腹的每个孔隙都被金气浸润着。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郁的密室。 石狐子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每次制范,秦郁都会从密室中取出初胚,隔屏风叫自己听声音,为能窥到剑之初胚[1]从何而来,他还挖了不少孔洞,惹过祸。 现在,他终于能洞察所有。 室内尽是泥土的芳香,光线却昏暗,只在门边摆着两盏陶豆灯,开一条小缝。 一阵榫头契合的声音传来。 秦郁关上了门。 石狐子的眼前只剩下一副轮廓。 菁斋前院的水光,祖师的画像,莲子的清香全部都消散了——他们与世隔绝 只有铜漏嘀嗒,计算时光。 在这里,他们的任务是设计出一组用于浇铸的前所未有的模范,其长度为三尺半,是七国剑器之中最长[2],难关,在于让金液在范道纵深过程中充型完整。 模范一成,将来,咸阳的五千剑,举国的五万剑,乃至世世代代数不清的剑,全会按照相同的式样铸造,如此的造诣,他连梦见都觉得惶恐,更别提是亲见。 石狐子念着这些,放下竹篓。 想必半步都错不得。 他却听秦郁长舒一口气。 快活而轻松。 “青狐,待你习惯,就能看见了。”秦郁从角落的筐筐里扒拉出几团泥土,“模范不二,从现在起,你和我就是一个人,三百道工序,你我共同完成,关键是,其一,定出泥料的配比,其二,设计范片的造型,其三,找准浇铸口的位置。” 石狐子点了点头。 一个工人为铸好一把剑,刻好一片范,经过千百次的错误,练成的是手艺,而当这个工人回过头来,思考自己每步为何而错,并修正方式方法,改造所使用过的工具,为后人总结出能规避错误的路时,手艺就成了工序,工人就成了工师。 工人是兵,工师是将军。 兵上阵,只需英勇无畏,冲锋陷阵,而将军指挥战役,需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秦郁在这间密室中教给石狐子的,不再是如何做好一个兵,而是如何做将军。 三百道工序,首道是揉泥。 石狐子发现,秦郁依然把这些陶泥分为了青、赤、黄、白、黑五正色,与垣郡不同的是,这回,秦郁看中的并非青泥和黑泥的比例,而是黄泥和白泥的比例。 “白泥成型表面光滑,利于引导金液,却难以附着镀层;黄泥粘腻,滞留性强,易吸收元素,多用于泥范中层,起连接内外的作用。青狐,它们得配合着用。” 只瞬间,石狐子便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把重心放在范片结构,却忽视了泥料配比,而这秘诀,秦郁在第一次为他示范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只是他没用对。 “先生,我帮你揉。” “羊角[3]三十六,菊蕊[3]七十二。” 二人隔着温厚的石板呼吸。 秦郁抬眸,也注意到石狐子的心事。 后来,厚薄不同的泥片被送入烧窑,火光亮起来,陶泥渐渐变硬,有些出现裂痕,有些变形,但大多数安然无恙,秦郁就平稳地操纵炉底风道,展示给石狐子看,但凡在可控范围,错了也没关系,石狐子这才进入状态,思维活泛起来。 精以配比,精以火候,他们最终所成的五色陶泥和雉鸡的羽毛一般纯正[4]。 六日之内,前六十道工序完成,他们根据烧窑的结果,配出了分别用于剑首、剑格、和剑身处的十八种泥料,也基本习惯了暗室的生活,接下来便要开始制胚。 泥箱里,平趴着已被驯服的青白色泥料;案头,摆满刃闪寒芒的大小砣刀。 秦郁抡起一把大砣,架在肩头,问石狐子道:“每模范一次,剑胚的尺寸便会收缩百分之二,用泥也需由粗至细,更换一个等级,依你看,咱们几次为佳?” 石狐子拿起旧秦剑工图,用细砣一尺一寸在泥床上勾勒出剑身的形状:“先生,在垣郡时,我们的人力有限,所以要靠精细范片尺寸来减少后期工量,然而这次,先生问公冉大监要了八千良工,人力是绰绰有余的,我们的重点是让金液能顺利通过范道,不应该再收缩范道的通流面积,依我的经验,需要三次。” 秦郁听着听着,笑了。 “先生为何笑?”石狐子道。 “我在庆幸,庆幸我先生于你。”秦郁把砣刀递给石狐子,“来,一起切削。” 石狐子微怔。 “不然,我凭何教你。” 衣袂抚过他的耳际。 秦郁躬下身,动作连贯如流水,六道大坨取主体,四道宽砣切剑丛,十八刀平砣去棱角,跟着,手中的细砣与斜砣交替切换着,泥料如落花一般飞旋而下。 “金液的流动规律与水不同,遇到狭小脊边易阻塞,原秦剑之所以采用弧形剑丛,原因便在此,然而,长弧易变形,为攻克难关,我设计了三脊造型,中间为高脊,两侧为从脊,这样,既平缓了剑脊折角,又利于加工,名为‘虹脊’[5]。” 铜漏三刻,即成初胚。 石狐子定神一估量,这件初胚,正是他方才所言的,三次模范所需要的尺寸。 “先生,等我。” 平时刻范片和铭文,石狐子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路数总收敛着,此刻,他无所顾忌,找准画线便下了手,手中的一柄砣刀,宛如浪涛中的一条蛟龙,游刃有余。 石狐子也只用了三刻,仿刻出虹脊。 余泥在秦郁的刀下如桃林落瓣,而在石狐子刀下,却是海面激起的点点浪花。 一双双初胚在师徒的刀下相继问世,短锋,无刃,虹脊清晰,表面青白均匀。 如是,阴干三日,方得入窑烧制。 期间,两个人在同张桌案用食,同张卧榻睡觉,秦郁会让总是饥肠辘辘的石狐子吃掉他碗里的剩菜剩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石狐子用他沐浴过的水。 每每经过那排斜置的剑胚,石狐子都会发现泥色有所改变,由深变浅,他知道那是水分脱离胚体的结果,却忍不住还是要问秦郁。秦郁对他说,那是光阴。 “青狐。” “先生?” “光阴似水,就像人的生命流到尽头,最终都会成为虚无,对于桃氏而言,我们留下丹心化入剑胚,传承而守一,才能让后人看见善恶忠奸,无论古今。” “先生为何有此感叹?” “这不是感叹,而是烛子先生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将来你也会传给后人。” 半个月过去了。 印坯刻范的工序将将开始。 入夜,木炭在窑中安静燃烧,热浪于炉中翻滚,笔直的剑胚似在不安地蠕动。 明光照着坦诚相待的二人。 秦郁揉着右手背,一一阅过范图。 “先生,若你觉得累,就休息几日,我刻范。”石狐子刚把草图交到秦郁手中便后悔了,他看见秦郁的右手无名指尖弯曲着,指节不能转动,似是抽了筋。 “我不累。”秦郁说道,“看范,你所用的标准传承了原三段分铸的结构,可以说是在已有地基之上搭建房屋,不会错,然而剑身自上而下范节空隙都相同,高低只在扎孔数量做区别,这恐怕不行,为引流,近剑锋处应当增大空隙。” 木片布满刻痕。 “我明白了。”石狐子思忖片刻,说道,“先生,既然空隙递增,控制增量就很关键,我做弩机时,为方便改变开槽和修磨的尺寸,用到过弧线砂轮[6],前些天我在狄寺工那里也看见了类似的,我想,稍微改造它们就可以投入生产,这样,即使是不熟悉泥料伸缩规律的工人,也能加工出符合标准的递增的空隙。” 秦郁欣然,回石狐子道:“室内有砂轮,你来安装,这新工序就是你的任务。” 若非秦郁点出,石狐子不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已经是一道全新的工序。 “是,先生……请先生快休息。” “说过了,不累。” “先生。” “好吧,那我先去记漏。” 秦郁轻叹口气,他最喜欢的事莫过于侍弄剑范,多少年一如是,又怎会因为轻微的疼痛而止步?只是他实在躲不过石狐子的关心,所以起了身,去记时间。 他终归没能忘年。 余光中,秦郁瞥见石狐子在看自己的后背,他也没有质问,照常在铜漏日尺刻一道横线,添平漏中的水,然后手腕一转,披起衣袍,盖住自己后背的黥纹。 “别看我,看剑。” 石狐子道:“先生,我自荐。” “嗯?” 石狐子道:“范坊事务重要,而先生日理万机,不能时刻盯着,我就想着,等设计出这组范片,我来做范坊坊主,为先生培训监督下面的工师,为他们规范[7]。” 秦郁顿了一顿。 他才发觉,石狐子真的长大了,不仅个头和技艺在长,心智也渐渐成熟,已经学会和他斗智斗勇。于桃氏而言,金剂炼砺四坊皆可以设立坊主,唯独模范不二,石狐子方才之言,若是放在二十年前的洛邑,便等同于弟子和先生提分家。 当然,秦郁知道咸阳不是洛邑,而石狐子提出监管范坊也绝不是分家的意思。 “先生,可以么?” “先生,我想为门中效力。” “先生为何不说话?” “先生?” 石狐子再三追问,终于在剑胚出炉的时候,听见秦郁意味深长“嗯”了一声。 “青狐,该抹泥料。” “是!” 石狐子神采奕奕。 于是,秦郁侧卧在席边,听着石狐子为他操刀覆泥,初次有了一种朦胧幻觉。 石狐子不是泥,他是剑。 砂轮转动起来。 噌,噌,呲呲 石狐子手上涂抹着范泥,耳朵也在听,不仅听泥料是否均匀,还听秦郁的呼吸是否沉稳。待全部的泥料与胚面相互渗透,变得光润而平实时,秦郁也睡熟。 ‘先生。’ 石狐子照图刻完范,再次放入烧窑中,回身,看见秦郁的一只手垂在席外,指尖沾着白泥。他不禁想,那样好看的手,合该为礼剑镶嵌金玉珠宝,一点都不要触碰鲜血才对,更不该受人间苦难与操劳。他走近,拾起秦郁的手,观赏了许久,忍不住将秦郁的手指含入自己的口中,仔细品尝细腻的泥土和微咸的汗水。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对秦郁的异样情愫,不仅是想要血液交融,陪伴终老,甚至是想要冲破光阴的阻隔,冲开天去,去触碰秦郁的那缕飞在九霄之上的清魂。 一切,或许从他说想学铸剑就已开始。 三模三范。 凹凸不平的剑丛一毫一厘地变得光洁,锯齿状的范片的边缘渐渐累积出规整的纹理,石狐子不分昼夜地改进着秦郁教给他的工序,每一步,他都全神贯注。 正这时,一片羽毛从狭窗飘进来。 “石狐子,石狐子,在吗?” 是阿葁的声音。 石狐子挖开窗前青苔:“什么事?” “河东退军了,就在今天,玄武左部将军范雍来冶区找太翁,太翁不见,他就和白工师密谈了许久,好像说到什么……要严查关城,查私自携带货物的。” 第34章 玄武 一个阴天,秦国相邦大良造所主退军的命令从王宫中传出,同时,公文下达咸阳武库,诏事府所造的一万套锐士铠甲将分配与河西新徵的十万步兵的将领。 河东秦军撤退,秦部将五大夫公孙予与魏将昂昆在曲沃各传王命,谈判止战。 当日,轻骑进入咸阳西冶区。 “范将军回来了。” 沿路千百工匠跪伏在地,马蹄踏过,扬起的黄尘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脸。他们听着长剑撞击铠甲的声音,低着头,看着骑兵队伍的影子窜向火光冲天的炼坊。 领头的男人身长七尺,头戴羊皮鹖冠,系带从耳边渐没入蜷曲茂密的胡子。他是玄武军左部将军范雍,眼下正操练关中西部三万在役士兵的格斗与阵法,今日他到过将作府,无奈府门紧闭,公冉秋不接待,他便只能先找诏事府旧人白廿。 门从正面打开。 狂风灌入坊中,火候在刹那间退去,赤红的炭屑从剑床腾起,金属凝固变硬。 当此时,白廿的一记铁锤正从高处落下,叮地,将卧在身旁的铁片敲为碎末。他看了范雍一眼,回过身,把安年、疾、阿葁从地上拉起,再请范雍在床案边坐。 “范将军,你听我说。”白廿对范雍说道,“诏事府工名,由公冉大监执行大良造的命令而布置;制造过程,由邦工室与咸阳令共同监督;入库后调配,依然由大良造决策,咸阳令主持,如此,我和秦郁只负责把剑造出来,不涉其它。” 范雍摇了摇头,伸出龟裂粗糙的手,探向燃烧炭火的床底:“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河东和谈,玄武军背后还有二十万陇西旧军盯着这件事,咱不能背叛乡党。” 白廿卷起袖子,捡起床槽中的碎块。 “老范。” “白廿七,三十年过去,你难道当真忘了吗?你难道,不愿让我替你报仇?” 白廿默然。 他自是知道,范雍的愤怒并非真的因为前军无功而返,而是因新造一万剑器不再按旧例分给玄武部下,反倒分给与大良造同乡的,刚从河西征召收编的新兵。 只是,无论范雍的想法多么霸道,甚至已经触碰律法,白廿都不会上报将作。 二人同出陇西,命运却截然不同。 父亲战死河西时,白廿还不知事,但记得乡里再度征兵,长兄趁夜收拾包袱,不辞而别,母亲哭肿了眼睛。三年后,白家多出三十顷田地,白廿和二兄看着乡人敬畏的眼神,对战场生出向往。不久,二兄也到了年纪,嚷嚷着投奔长兄而去,白廿羡慕得不行,抓起一根木棍子要跟,却被母亲从树林抓回,狠狠饿了三天。 白廿险些饿死,也没明白母亲的心。 从此,他又被母亲逼着去乡正家中学修铁具,连半句关于参军的话都不能说。 直到那日乡正从县里拿回几件血衣,问谁认得,白廿见其袖口绣的‘廿’和自己穿的一样,是母亲的针线……他才知,自己永远也看不到长兄和二兄了。 他的父兄皆死在魏武卒剑下。 他是家中仅剩的男丁。 白廿领回血衣,默默地埋在祖坟边的树林,始终没敢告诉母亲。他终于理解了母亲,也彻底放弃了参军。他决心用另外一种手段替父兄报仇,他要成为剑师。 十七岁,白廿弃置田产,只身去雍城谋求生计,当时铁兵工室刚刚成立,为争抢名额,白廿与印匠范氏之子,也就是与自己同龄的范雍打了一架,自此相识。 范氏是公冉秋手下,全族为铁匠。范雍在铁渣渣里出生,从小舔着剑刃上的铁锈长大,指甲永远积满铁泥,倒是天生打铁的身段,可他的父亲不希望他只做铁匠,要他随军,改变他母亲官奴婢的身份,所以,范雍索性把名额让给了廿七。 机缘巧合,两个人成为朋友,讨论如何捶直铁条,也感叹魏国长剑多么锋利。 “白廿七,我将来上阵杀敌,就握着你造的剑,替你的父兄报仇,如何?!” “一言为定。” 后来,咸阳开建,白廿跟随公冉秋离开雍城,来到新都,为锻造铁剑而不遗余力;再后来,秦反攻魏,范雍的母亲不仅脱离奴籍,还坐上了铺满香草的马车。 到了范雍封公乘爵位时,他还把白廿约出城,在立信的圆木之前嘲弄了半天。 “白廿七,木头都快要烂光了,铁剑怎还没造好?真怕我有生之年等不到。” 一问,又过去数年。 范雍已是五大夫爵,统兵三万,而白廿仍醉心于磨剑,也没发觉是什么时候起,范雍的谈吐和眼界都和自己不同了。范雍嗜血。范雍变成了一把无情的剑。 正如此刻,范雍盯着剑床的目光,就像翱翔在天际的苍鹰盯着森林里的兔子。 “老范,你这一踹门,毁我五百剑。”白廿回过神,把手中碎块扔进废铁堆。 范雍苦笑起来:“对,如今你白廿七的心中只剩下铁剑了,可,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异国人被大良造扶上大匠之位吗?我们陇西人,原本只是为天子养马的部族,今朝能在关中站稳脚跟,建成邦国,靠的就是打战,不是做生意。凭什么我们要和中原用同样的权环和衡器?秦郁是魏国派来的细作,你还没看出来吗?一换衡器,方便了两国将来的通商,还让陈平和荀三那伙子人死心塌地跟着他,二说斗拱,他又与宫司空府那帮阉人搅和上,谈得比咱们还融洽,三来最可恨,那位金坊的宁印匠,竟与大良造的爪牙勾结在一起,果然,河东刚撤军,就要掠走原本属于我们玄武左右部的甲器,这是什么?白廿七,秦郁这是窃国啊。” “我知道,玄武想借我等之口去向公冉大监告状,从而诋毁秦郁的工事,但我告诉你,公冉的立场很明白,能者胜任,我只想尽全力在交剑之时赢过秦郁。” 面对范雍的一颗赤诚之心,白廿仍坚守着最后的底线,他自以为回答得十二分妥当,却不料下个瞬间,一把利剑从他身后玄武士兵的鞘中飞出,横扫了剑架。 削铁如泥,火星四射。 白廿锁紧瞳孔。 这是一把黑金之剑。 范雍戳中了他的死穴。 “这是从河东站场缴获的,白廿,魏国已批量造出此等精良武器,而秦郁在冶区建造炼坊,不仅放弃锻铁,反还要精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合金浑铸。他是贼。” 白廿说不出话。 范雍看向众位工师,说道:“老公冉怕事,不愿意见我,可涉及工程,他总得见你们,你们若今天站出来揭发秦郁的短处,不算小人行径,而是护国功臣。” 阿葁开口说:“秦先生毕竟是受雀门排挤才来秦国,他不至于当魏国细作。” 范雍眯起眼睛。 众人不吭声了。 却正这时,疾大步站出来。 “疾二!”白廿道。 疾摸了摸耳郭的骨钉,垂下眼,笑道:“范将军,我听说秦郁师门正从楚国购买锡金至咸阳,他的车队里会不会有私自携带的货物,路程中又会不会改道去魏国或者韩国捞些油水,谁也说不准,只要将军嘱托关城严查,想必不会失望。” 范雍拍案起身。 “有此胆识,你将来必成大器。” 范雍离去时,疾抬头笑了一下,就像从没有考虑过后果的孩子。白廿深吸口气,瘫坐在地上。安年瞪疾一眼,回头吆喝工匠重取铁胚条,燃炭火,开始锻打。 “疾二,你惹了大祸。”白廿道。 ※※※※※※※※ 密室的窑中燃着炭,新模制的范片还未从剑胚取下,时辰不到,不能动火候。 石狐子谢过阿葁,见秦郁还在酣睡,连忙跑出密室把所得的消息传给了姒妤。 “石狐子,你能确定查货的消息么?” “十月初,阴晋。” “好,我知道了。” “姒大哥,我能做什么?” “回去学制范。” “可是……” “你成何体统?人在密室,外面的事却比我还先知道。”姒妤硬是板下脸说。 姒妤回头就通知宁婴,让他亲自带人去阴晋关城监督商队。宁婴不服,觉得这消息子虚乌有。姒妤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相信石狐子,这样,你把从市吏那里拿来的通价符传交给我,然后动身。”宁婴无奈,只得出发。 回密室,石狐子抓起木片就开始默读。他的嘴里还残留秦郁指尖的汗水,脑中却不停勾画玄武杀进密室的情形。他知道自己不能分心,可箭光剑影挥之不去。 直到秦郁醒来。 “青狐,出了什么事?” 秦郁侧着身子坐起,眸中氤氲,长发垂瀑,一袭素衣散了大半张草席。石狐子开口说话,却见秦郁边听着,边把修长的手指抵在唇间,困惑地嗅闻了一下…… 那瞬间,石狐子万念皆空。 “我去为先生打水洗漱。” 秦郁任石狐子帮他洗手,大抵明白过来,他不欲招惹玄武,玄武却必然要找他的麻烦,这其间的误会不是称兄道弟能解决的,他必须抓紧时间,做成样品。 水声回荡密室之中,石狐子埋着头,奋力搓洗秦郁的手,恨不能把皮都搓去。 秦郁叹息。 他的睡眠一直很浅,偏是将将入梦时被石狐子吃了一口,之后就完全清醒了。 他权当石狐子年少懵懂不知事,长大见过女子自然就会走正道,可事关纲常,他还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年轻时对烛子的感情,景仰,对,石狐子应该只是景仰。 “青狐,你看着我。” 石狐子一顿,徐徐抬头。 “我知道你心里有欲念,但是现在不可以,明白么。”秦郁道,“君子慎独。” “是……先生。” 二人又忙碌起来,他们要把剑范拼接成型,反复浇铸试验,找准浇铸口位置。 秦郁心无旁骛。 石狐子也就学会了处变不惊。 “青狐,根据以往的经验,试验所用锡金比例应当比正常时多百分之二,如果这样金液仍然贯通了全范,则基本可以保证,批量浇铸时不会出现太多例外。” 石狐子小心地称取金料,秦郁则开始打磨范片,教他使用双口梯级浇铸方法。 双口,一高一低,低口先注,填剑芯处范道,高口再注,凭借液压压实锋刃。 这是为衔接四孔坩埚做出的改进,这样铸出的剑,内部韧性高,外部硬度高。 金液在坩埚里沸腾,纯青的火光照亮密室的每个角落,铜漏的水痕渐被蒸干。 一次。 三次。 七次。 每一次,石狐子都觉得躯体在天地之间往返,热浪扑打他的面庞,吹开他的毛孔,他跃入天空,而后又忽然遇到一股冷流,冷得让他能听见骨骼打颤的声音。 每一次,石狐子的目光稍越过那三道剑脊,便见秦郁就在剑的另侧,俯身贴耳在范片,闭眼听金与土的碰撞声音,一刻痕一刻痕地调整浇铸角度与位置高低。 石狐子由衷佩服秦郁。 秦郁不需要去范,就能听出充型的完缺与快慢,回回验证,无一次有过差错。 石狐子也有绝活,他算术极好,能准确推断出不同范片组合所适用的浇铸点。 他们默契。 十次,百次,他们劈山开谷,见证金气一冲千丈下九天,在人间汇聚为河流。 “先生,已经十把剑。” 十日内,石狐子对十具范泥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爱意,他忽觉得,它们就是他们的孩子,不仅有骨骼,还有血肉,甚至有灵魂。当他拨开泥范,初次看见三条修长笔直的虹脊,泪水盈满他的眼眶。他们手中的泥范,孕育了冠绝天下的剑长。 三尺半,不仅长,且无破绽。 剑范阳纹“九年——相邦衍之造——咸阳诏事秦郁——工师姒妤——工狐” “还行。”秦郁笑道。 “先生,我草略算过,要赶在秋获结束之前做完五千套全范,需要两千工人,一百小匠。”石狐子说道,“到时候,我就搬去范坊的工舍,和他们一起住。” 秦郁点了头。 “好,一千工,五十匠,再加咱范坊原有几位工师,合金前,我去查你进度。” 石狐子倒回眼泪。 自此,师徒二人亲密无猜的时光不复,石狐子背着一筐沉甸甸的装满范图的竹篓走出密室,又搬进范坊开始培训工师,踏上了漫长的和秦郁讨价还价的路途。 途中还有躲不完的风浪。 十月,一道消息传回,诏事府桃氏运送锡金的车队因涉嫌私携货物被扣押在关城阴晋,郡守上报,咸阳西郊惊鸟飞散,将作府着手清查桃氏本年所有的运单。 玄武出手了。 第35章 磨合 阿莆奔到小陀山时,一只鞋已经跑掉了,光裸的脚板肿胀着,印满枯叶割痕。 “先生!出大事了!” 他从那道喷吐着黄土的缺口钻进去,喘息立即被此起彼伏的吆喝盖住,他擦去脖颈的汗,穿梭在工人与瓦堆中,不停地为坩埚和云梯等等物件让路,终于,在第五排炉址边寻见了秦郁。秦郁蹲坐在地,笑眯眯地盯着身前一个巨大的土坑。 “先生,出大……” 秦郁并不诧异。 这些天,师门已经听过两次“大事不好”。头次是阴晋车队被扣押,大家开始也紧张,好在不久之后就收到了宁婴托友商带回的乘云纹锦缎,据说当地郡守把车辕都卸开,除去上等的锡金却什么都没找到;再就是一天夜里,将作府运匠全体出动检查桃氏的剂坊仓库,硬把所有金锭印子都记走,大家又担惊受怕七八天,直到姒妤忍不住去对质,当堂背出三百多项细目,才平平安安讨回了金锭。 当然,石狐子也功不可没,他在各坊有很多朋友,两次都在事前透露了内情。 工事仍在进行。 秦郁回头,冲阿莆招手。 “莆监,快来看,咱们这个师门啊,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别打扰他们。” “什么?”阿莆一瘸一拐地走近,但听熟悉的嗓音从土坑中一阵阵飞窜出来。 大家在磨合范组衔接坩埚的方式。 甘棠站在炉坑下面,咚咚咚一个劲敲着炉壁,和石狐子比划出液口的位置,示意不能再低,否则槽道将直接接触温度极不稳定且低劣的内焰。石狐子不肯退让,拿出样品比在甘棠的身上,说,剑长三尺半,高不成了就得低就,斜放又容易使金液淤积,所以必须把坩埚出液口往下调整。荀三的观点更多考虑的是合金液体,如果出液口高,所含硫份多,出液口低,炭屑多,如此自然是居中为上计。 四孔坩埚是甘棠的宝贝,它基于五色炉火控制理论改造,能旋转并调整高度。 调剂则是荀三的绝活,他不光熟悉不同金石比例,更懂得据此定出出液位置。 然而,剑范最是迁就不得。 三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引得宫司空府的几位来学习的小匠也卷袖加入。 磨合,再磨合,直到三边的工师都觉得方案合理,他们才确定了衔接的方式。 阿莆好容易明白事由,插进话道:“先生,在我管炭的看来,若怕内焰高,杂质无法沉底,那把坑底填高,周围挖槽,使木炭堆成环形,聚拢火焰燃烧就好。” 言者无心,可,话刚出口却像在沸腾的锅中猛浇一瓢冷水,压住了雄雄气焰。 亦不失为一条好计策。 坑里的人全都抬起头,仰望阿莆。 “这……”阿莆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刻,竟是光着脚的。 秦郁拔下自己的草鞋,丢给阿莆。 “何事?” 阿莆赶紧穿上,说道:“谢先生,刚发的车,今全被玄武押回来了,几百工师在将作府剑石前闹事,说我们装的是私货,属叛国之罪,公冉大监正准备查车。” 秦郁道:“姒妤在府中,他手里有符传,公冉大监若要查车,那就查好了。” “这次,他们来势极凶……” 阿莆的那张被火炙过的脸抽动了一下,立时,又有一位工师踉踉跄跄奔进来。 “秦先生!不好了!玄武左部的几个兵刚到,竟然二话不说就鞭了姒相师!” ※※※※※※※※ 将作府门前汇聚起庞大的人群。 不仅是诏事府、邦工室的军械匠人,还有司空府的土木匠、农具匠,全都在老范氏的感召之下集合,乌茫茫拥挤在巷道,似是秋叶落满林间,被山风吹着跑。 山风干燥,秋叶一触即燃。 “是秦郁师门的去楚国买锡金的车子,怎么就被军队押回来了?”有人说道。 三百多辆推车被拉进冶区,车轮在黄土路面压出深辙。桃氏小匠的手腕被捆了粗绳,串连成一个长队前进。接着,两列布甲士兵当众撬开了车上载的大木箱。 “怕是里面有赃物。”又有人说。 箱中滚落出几只粮袋,一个士兵戳开,抓出一抔金黄的谷粒。“是麦子!”众人哗然,车队从冶区出发时明明是空的,可现在刚回来,竟然已经装满麦谷。 “老范氏,小心着些。” 嘈杂中,白廿扶着范雍的父亲下马车。 “这是,粮食啊……”老范氏瘦骨嶙峋的,颤着声音说道,“这是粮食啊……” 押送车队的是玄武军左部的人马,领头的是范百将。范百将上前,对范氏抱拳行礼,说道:“范叔,别急,今天只要有你在,公冉大监一定会给大家公道的。” 三百车的木箱打开之后,粮袋堆满了将作府门前的空地,众人看清了一个事实,秦郁师门的车队出发之后,一定悄无声息在城中的另外一个地方上了私货。 “公冉大监,请你出来主持。”范百将说道,“今日我巡察城郊,发现诏事府桃氏的车队辙痕太深,我觉得可疑就扣下了,现在看来,里面装满关中谷物,还有几份魏国的关牒,而魏国这些年又正缺粮,他们很可能要出关绕道去卖粮。” 一点火星燃起。 白廿刚搬的坐席,被老范氏一脚踩住。 老范氏转过身,含泪对众人道:“魏人缺粮,秦人就生来酒足饭饱吗?关中干旱,咱们能有麦谷富余,那是邦司空十万兄弟开井渠一条一条灌溉出来的,是邦工室把生铁让给大司农做农具一亩一亩地耕耘出来的。他们这是偷咱的血汗。” 人群跟着呼喊。 声浪震动着剑石。 陈平、王玹等人都在,可群众的情绪已被煽动,他们只选择观望,没有开口。 将作府依然大门紧闭。 “众位工师请听我说!符传在此!” 姒妤正是这时赶来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怀里的通价符传,便被范百将手下的几个什长拦住。众人的目光中夹带刀子,姒妤才觉得势头不对,立即让阿莆去小陀山找秦郁,却只听身后一阵混乱脚步声,一道麻绳从面前勒住他的脖颈。 “姒相师,你们门中一个黄毛小儿不是说秦国的长剑可以完成浑铸吗?”一个刑徒道,“半年啦,河东都退军啦,怎么剑的影子都没看到?你们能拿出来么!” 喧哗不止。 “剑呢?你们的剑呢?!” “魏国来的骗子!” “败坏门庭!” 姒妤咬紧嘴唇,抬头看一眼将作府。 他知道自己做了出头鸟,可在秦郁赶回前,必须有人站出来承受玄武的怒气。 绳子骤然收紧,姒妤眼前一黑,手中拐杖落地,被刑徒推搡着往剑石走去。 “严惩细作!” 跟着叫出声的是疾。 玄武的皮鞭子落下了,血洒剑石,此刻,远处横空廊桥之上走出了几个人影。 公冉秋正俯瞰全局。 “公冉,这并非是一场普通的闹事,而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示威。”狄允不忍看血腥场面,低下脸道,“范雍定是得了陇西军的示意,才敢摆桃氏这一道。” “你说该怎么办?”公冉秋一手捋胡子,“诏事桃氏有符传,他们也没犯法。” “我们不能失去范将军和玄武的支持。”狄允说道,“公冉,如果他们今天非要把秦郁师门的皮扒下来,那也只能给秦郁定罪了,咱总不能引起陇西大乱。” 公冉秋长叹一声。 “陇西人。” 狄允无所适从。 “狄允,速派人通知大良造和廷尉,但切莫扯玄武军,就说是我们在查通敌工党。秦郁今天怎么定罪,该不该定,还得看他回来之后如何表现。”公冉秋抖了抖两只手臂上的衣袖,命道,“再有,你亲自去取一把河东俘获的黑金剑来。” 狄允道:“是。” 话音刚落,远处的冶区爆发出一阵躁动,二人朝桥下望,声浪缓缓靠近剑石。 “公冉,秦郁从小陀山回来了。” “好,开门。”公冉秋道。 秦郁来时,不过只有石狐子和荀三陪伴左右,伶仃几人,似轻舟驶于怒涛间。 符传和血散了一地,刑徒和士兵蛮横起哄,争夺着从姒妤身上抢出的佩饰。 “姒大哥!”石狐子道。 “符传……符传……”姒妤的衣领已被抽开,身上落着二三十道红肿的鞭痕。 石狐子吞下泪,一片片把符传收起。 范百将冷笑一声,扶正自己的牛皮冠:“你就是秦郁,那个中原来的骗子?” “剑。”秦郁道。 “什么剑?”范百将顺着秦郁的目光,看见士兵脚旁落了一把未出鞘的短剑。 “姒氏为洛邑武士百年,佩剑铭纹朏朏,是守护天子的剑。”秦郁说道,“你们玄武军把守护天子的剑扔在土地任人踩踏,怎么,难道是执行君上的命令么。” 士兵面面相觑,一个笑出声,把剑踢起来,要往姒妤身上丢。这时,什长来了。什长看范百将神色有变,似乎更明白道理,回头训斥了士兵,命为姒妤松绑。 “先生……”姒妤的眼睛肿胀睁不开,血手刚抚到剑柄,便紧紧地握进掌心。 秦郁道:“受苦了。” 秦郁让人先送姒妤回去。 “继续查!”范百将挥了挥手。 “谁给你们的权力查?”秦郁道。 “姒相师是血脉高贵……”老范氏说话时,下唇仍颤抖着,“可将作府有律令,购买物料不得携带私货,不得绕行驿道,你们……这样难道连查都不能查么。” 秦郁道:“老范氏说的是,将作府可以查,但,玄武军不能查,除非有虎符。” 范百将歪起嘴,双手叉腰:“公冉大监缺人,那只能委屈秦先生自己查了。” 石狐子道:“先生我来。” 秦郁道:“你让开!” 秦郁一把夺过士兵手中的剑,剑锋照准了粮袋呲地刺入,连搅动三下,拔出。 众人没想到这一幕。 秦郁踩过落在地上的麦粒,走到前面一辆车旁停下,又拖出一包粮袋,挥起手中剑,剑刃左右交舞,猛地划破三道口子,这回,麦粒似决堤洪水喷涌了出来。 秦郁喘息片刻,一辆接着一辆,一袋接着一袋,在众人瞩目中砍到将作府前。 “公冉大监,除了麦子,可有私密简书?可有神社宝器?可有山河舆图?通价符传之上明写着,同样的麦子,先往河东兑换池盐再去铜绿山买锡金,可以比直接用圜钱向铜绿山买多出三倍的量,我桃氏按此办事,既不是私携货物,也没有故意绕道,无非为工事着想,于公,于私,有什么错吗?秦人为何要与魏国争夺河西之地?那是因为只有占据河西,才能与中原通商,百姓才能富庶起来!” 第36章 同心 麦子从麻袋中倾泻而出,哗哗哗地,似金色的河水从百千人的脚下流窜而过。 老范氏擦了一下的浑浊的眼睛:“你是说……这粮食,可以换更多的锡金?” “范叔,你别理他。”范百将说道,“他就是狡辩,为魏国送粮还振振有词。” 秦郁道:“我们屋里谈。” 秦郁和范百将并肩走进正堂中,一个领着弟子和符传,一个身携长剑和短匕。 正此时,一声马嘶传来,范雍风风火火赶到,大步流星闯入。老范氏揉了一揉浊黄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拉着白廿、疾,在众人的敬仰之中进府堂听证。 巍巍将作府的青瓦要盖不住了。 公冉秋一手撑在案前,揉摁着太阳穴,半晌,大袖一挥,说了一句:“品荼。” 荼叶清苦气味飘来,彼此相识,彼此也都明白,剑拔弩张的谈判才真正开始。 范百将开口道:“公冉大监,秦郁私通魏国,这事有目共睹,你决不能姑息。即使他用了手段,规避了律令,可是他空耗大量国资,未有结果,同样可憎。” “那你们就有理了?”公冉秋动了动唇,目光直视前方的剑石,“一个左部将军,一个百夫长,未得王上虎符,私自出兵截诏事府的车队,还美其名说例行巡察?巡察那也是咸阳令的事!我看,秦工师就是要反过来问你们的罪都没错。” 秦郁没有说话。 公冉秋道:“是不是,石狐子?” “擅自调兵之罪,当然要问!” 石狐子没想到公冉秋会问自己,只仍在为姒妤不平,“问罪”二字脱口而出。 范百将这才意识到,桃氏早有准备,桃氏非但不理亏,还可能会反咬他一口。 秦郁面色素白,看不出喜怒。 范雍冷眼看住秦郁,手指摩挲剑格,铮铮作响:“公冉大伯,今天这个事可不止是三万玄武军,还有二十万陇西、关中的旧军看着。国律虽严,到底不能颠倒尊卑,我们怎能听信细作的话?君上年幼杀了人,不也只是让太傅割鼻子么?” “放肆!!!” 公冉秋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范百将差点往几案下面钻:“当初和白廿七打架的时候还哭着求我别告诉你爹,现在就联手欺骗老范氏?以为我不敢说?!你玄武军,就是眼红人家河西军得了新剑,害怕万一秦工师做了大匠,不待见你们!” 范雍和范百将的脸涨得通红。 公冉秋一发不可收拾,接着骂道:“立了功,啊,就忘本?!秦工师千里迢迢入秦,就是来受你们这群草包的气的?你们能打,怎么不一路打到齐国去?!” 一句比一句硬气。 白廿为范雍辩解。 “白廿,你和秦工师都是诏事府的砥柱,居然还旁边看热闹?!”公冉秋道。 这么一来,范雍面子挂不住,不痛快了,他拍案起身,朝门外啐了一口唾沫。 公冉秋道:“我已经让狄寺工去请示大良造,你们现就在这里,好好想一想。” 范百将的额角流下汗水。 “公冉大伯,不能这么绝情呐……” 公冉秋架起腿,吃了荼水。 “秦工师,我也有一事相求。” 场面登时安静。 秦郁看向公冉秋。 秦郁始终没吭声,不是强作深沉,而是他听得出来,公冉的语气就像长辈在训斥犯错的孩子。即使犯了错,但无论范雍、范百将还是白廿,都是公冉的孩子。 初次见面时,秦郁还分不清公冉秋是敌是友,但此刻,他心中得出了答案——公冉秋是陇西人,其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陇西工师带上效国之道 “秦工师,我替玄武给你赔不是。”公冉秋的声音有些嘶哑,“大良造万一问情况,还请你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否则你们与葛覃馆的瓜葛也不太好交代,毕竟,通价符传只是市吏开给个户的,你们若要正规使用,得通过我报治粟内史。” 嘶哑中又含着一丝阴鸷。 秦郁听到这里,立刻起身行礼:“公冉大监,请让我和范将军说几句私话。” 沉闷轰响,门关上。 荼香愈发醇厚。 “将军,这种苦荼,在中原逃难时我也常让弟子采食,它的味道先苦而后甘,十分奇妙。”秦郁深吸口气,抱出带了几里路的一条细长泥棍,走到范雍身旁。 “这是什么?”范雍回过身。 “按桃氏的规矩,剑在开刃之前是不能展示给外人的,但今天当着公冉的面,我不把你们当外人。”秦郁用双手把泥棍交在范雍的手里,“请将军为它去范。” 范雍皱起眉毛,显然是被泥棍的重量惊着,可当他一片一片拨开薄泥,三道寒光映入了眸中——那是三条笔直的剑脊,自剑格伸出汇聚在剑锋,一处也不折 “你们……” 范雍倏地抽出整只样品,劈砍在屋里的旧剑上,刹那间,新旧两剑切在一起,样品虽然被旧剑的刃辟出了口子,但剑身丝毫没有弯曲,反而牢牢地吃住了冲击。 “你们当真完成了浑铸?” 范雍虽铁匠出身,但同样知道,浑铸法是一气呵成,如果可行,生产速度将比分铸零件再焊接成型的旧工艺快出三倍,再普及至全国,无疑是一场暴风锐变。 “范将军,我不是骗子,更不是魏国派来空耗秦国国力的细作。”秦郁说道,“我向你保证,这样的军器,未来会发配到每一个秦国锐士手中,不仅是河西新军,还有陇西、关中、汉中、栎阳的每一个地方,只要你们肯给我三年的时间。” 范雍沉默良久,开口道:“你方才咬牙不提此样品,是想给我们留一条退路,不然,大良造追查下来,那玄武军就铁定是擅动军权,妨碍诏事府的工事。” 秦郁说道:“我从不伪善。秦国将来还要打不少硬仗,东西南北地,新军建制是必然,我不想看将军成为大良造用于服众的滩头,更不想让师门蒙羞,我桃氏本命造剑,研习世间至刚与至韧,为天理早日为人所知,不分国邦,不分宗族。” “你和白廿七是同道中人。” 范雍的那只骨节发白的粗糙的手,终于离开剑格,一拳头打在秦郁的肩膀上。 门开了。 “先生!” “将军!” 石狐子、荀三、白廿、范百将、疾等一拥而上,欣然见秦郁和范雍都还活着。 公冉秋释然道:“秦工师,多谢你给我老仙鹤面子,方才真是捏了把冷汗呐。” 白廿拍了拍范雍的手臂:“且宽心,待到来年开春接受检阅,我用剑床锻出的铁剑一定不会输于秦郁用坩埚泥范铸出的铜剑,该有的武器,你早晚都会有。” 范雍道:“必当如此。” 荀三也展露笑意。 狄允火急火燎跑进来,一环顾,发觉两边和睦,眨了眨巴眼睛:“诸位工师,诸位将军,大良造陪王上东郊迎右部去,只派其心腹廷尉李慎至将作府,人已到。” 公冉秋道:“那还等什么,咱赶快出去,把误会解释清楚,也请李廷尉做证。” 却在言和之时,秦郁端起荼水,补充了一句话:“不过,我的人今天挨了打,总不能连公道都没有,出门前,我想请公冉做主,让范将军交出诋毁我的那细作。” 公冉秋道:“谁?” 白廿瞥疾一眼。 疾道:“白,白得匠,范将军,你们可说过的,站出来不是小人,是护国功……” 公冉秋道:“拿下,绑去南院菁斋。” “谢诸位。”秦郁回礼。 料理完杂碎事务,众人正衣冠,一并出将作府与大良造派来的廷尉李慎会面。 浩荡的人群未退,仍在观望。 李慎是司法官,一袭齐整深衣,人站得笔直,项戴着厚重的竹片串成的典法。 “公冉大监,将作府今日怎了?若棘手讲不清道理,我还得找御史大夫去。” 公冉秋捋着白胡子,笑道无事。 “秦得匠。”李慎看范雍一眼,又看秦郁一眼,追道,“大良造特意嘱托本尉问,玄武军今日是不是干扰了诏事府的工程?若是,本尉现就可以带他们走。” 秦郁道:“不是,误会而已。” 李慎审视秦郁,又候过一阵子,淡淡说道:“那就赶紧把血迹和麦谷清干净。” 公冉秋道:“谨遵李廷尉训诫。” 李慎清了清嗓子。 “诸君,君上常关心军械之事,今河东退军,中原皆知魏国黑金之剑锋利,雀门亦已表露出联合韩、赵、齐冶业的野心,望诸君锐意进取,所造不落于中原,待明年开春,君上与大良造将亲于北郊离宫为新军将士授剑,是为大匠荣光。” 公冉秋点了点头,直指着剑石,朗声道:“李廷尉,昔日越王含羞忍辱十五年终得灭吴,是知耻而后勇,今朝,咱秦人的耻石同样不能空着,我现在就把魏国黑金之剑立上去,希望有朝一日,秦国东克中原,能由‘大匠’把此剑斩断。” 狄允照办,抬出魏剑。 诸工室共观瞻。 “先生,是垣郡造!”石狐子道。 秦郁望着剑,眼眶有些红。 烈日灼字——“后元六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工师,雀门,荆” 第37章 丹砂 入夜,秋霜降庭院。 姒妤回南院之后,让仆从架着他冲洗了脓肿的伤口,立刻躺到床席上休息,可他心中仍牵挂秦郁,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采苹甘棠等人来探望,也被一一谢绝。 昏沉之际,姒妤听见房门打开,一阵轻灵的脚步,伴着水漾铜盆的动静响起。 “你们去候先生……” “姒郎,是我,六丫。” 六丫把热水端在床头,又取出刚炒黄的盐,兑了酒在陶碗里搅匀。姒妤支起身子,温和笑了笑:“小伤,六丫别担心。”六丫埋头搅着消炎的药,一滴泪就落在了手背。姒妤不知所措。六丫不说话,吸了吸鼻子,伸手帮姒妤脱去上衣。 六丫懂事得早,自知不似工师能领俸禄[1],一切吃穿靠师门供养,所以很自觉地和门中女奴一起洗衣做饭,天天主动找活干,伺候姒妤更是比旁人多上心。 姒妤隐约也明白六丫的心事,可他从来只把她当作阿妹,没敢越过雷池一步。 直到此刻,豆灯暗黄,姒妤忽觉伤口之处爬满蚂蚁,正一点点啃着他的皮肉。 “姒郎,你忍着点。” 六丫的睫毛沾满泪水,像两片鸦羽扇子。她那只纤细的手,颤着握着沾盐酒的布巾,点在伤口边。姒妤动了一下喉结,伸手紧紧捏住她,一并放在自己胸前。 六丫抬起脸,看着姒妤。 那瞬间,一股罪恶感又涌上心头,姒妤倏地甩开六丫,合起自己上衣和被褥。 “你回去,这点伤无妨。” “姒郎……”六丫想,定是她笨手笨脚地,把盐洒进他的伤处,害他吃了疼。 院子外面亮起了火光,马蹄声响起,双方的思绪都被秦郁等人的归来打断。南院上下欢呼雀跃,各屋传遍,大家以后再不必提心吊胆,可以敞开架势干活了。 “先生,你平安回来就好。”姒妤一颗心终于放下,只觉浑身伤口都已愈合。 六丫悄然退下。 秦郁笑了,尽管眼睑微肿,神情疲惫。 “押来。” 疾被众人推搡着,跪在阶前。 姒妤道:“先生,这是?” 疾的长发凌乱,可那双眼睛里依然含着桀骜的笑意,死了都不会消失似的。 “姒妤,我听青狐提起过他,是有才之人。”秦郁对姒妤道,“但他若害了你,我便不能忍,所以我特意问公冉把他要过来了,或杀或废,现在交给你决定。” “姒相师,你真是有识人之明!当初要收下他,可就祸害惨了!”阿莆咬紧牙帮,一把揪住疾的头发往后拽,“他留不得!给他一个痛快了断,算是仁慈!” 石狐子也在,只是他正思索着阿葁说的百炼成精金的工艺,一时竟没了主见。 突然,疾咧开嘴,挣扎着往前扭动,疯狂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们是嫉妒我!我早已经研制出能够劈断黑金的工艺了!百炼成精金,我,疾,死而无憾!” “先生,或许疾说的是真的。”石狐子不知自己为何,跟着就插进了这句话。 “姒妤,你定。”秦郁目不斜视。 姒妤瞧着秦郁,心情又有了变化。 仅仅几句话间,姒妤便觉察出秦郁对疾的怜惜,那是训鹰人对良鹰的爱意,就像当年,秦郁听闻偷盗剑胚的石狐子竟又从破庙爬回来时,便立即往乱巷找人。 “先生,如果没有先前的恩怨,我会毫不犹豫地劝你杀了他。”姒妤回道,“可是现在,我不想被人说成公报私仇,也就下不了决心了,还是饶他一命吧。” 秦郁顿一顿,伸手摁住姒妤的膝盖,良久,那掌心又紧了紧,似抵千言万语。 姒妤浅笑,合眼休息。 一时辰后,秦郁烧红青龙宝剑,令人把疾拖到正院,集合了师门六十余人。 “桃氏本命造剑,剑断了可以重熔再铸,刃卷了可以上石砥砺,但是心杂了便万劫不复,今后门中不管是谁,若不守匠心,不走正道,形同此人。”秦郁道。 疾看着冒热浪的赤刃逼近自己,笑意渐渐消失,赤刃触碰到头发,他立刻嗅闻到一丝烧焦羽毛的气味。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惨叫着往后躲,几要把链条拉断。 “啊!!!” 疾再说不了话,秦郁割去了他的舌头。 舌头被挂在正院门前。 疾被丢进牲棚做马奴,众人高呼解恨,偶也私叹从今往后当真不能心生邪念。 玄武作的风浪就此平息。 秋获之后,小陀山炼坊建成试火,桃氏六十余人及诏事府八百余小匠带领着从关中东部地区征召的八千劳工正式开始铸剑工程,金、剂、范三坊昼夜不息。 是日,采苹给季喂完奶,去范坊问石狐子要了几只砂轮回来。她听说新式的秦剑改为三道剑脊,想着砥砺需要更精致的工艺,所以就提前研究起转件的规律。 秋季的暖阳透过小窗洒在坊里,几排砂轮在砣机轴间转,门外传来阵阵欢笑。 她坐在砣机前试验,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工作,奇的是,季竟然爱听砂轮磨刀的声音,她一磨,季就笑,她一停,季就乱爬,想找到声音的源头,正当她摸索出最合适的角度和速度进行开刃时,季贴在她的胸前,粉唇轻启,叫了一声娘。 采苹的热泪哗哗地流。砺坊的兄弟姐妹都觉得新鲜,抢着把季抱出去听磨剑。 采苹却找不到季的父亲,因为他还在阴晋关城,冒生命危险为师门转运锡金。 “采苹姐,我给你送宝贝。”六丫走进来,手里抱着一面精巧的圆镜,“宁坊主托人给季儿带了这楚国铜镜来,莲花纹三弦呢,说郢都的贵女子都抢着用。” 采苹连忙擦掉眼泪:“你说他这个浪人,分明是给城中别的女子也带了,偏拿它讨我的欢喜,还莲花纹呢,我又看不见,除了给房里添点光,能做什么?” “等季儿长大,会懂的。” 六丫的小手摩挲铜镜,看着自己在镜中的面容。她抿一抿嘴唇,想润出些红色,却失败了。两年前她就来了红,身子也显出曲线,只是这唇,她忽觉得太素。 坊里倒是有很多用于制作砂汞的丹砂,她也学别人拿丹砂涂过嘴唇,可是未经处理,那丹砂容易掉色,不小心就粘在洁白的牙上,乍看起来像是刚喝了鸡血。 她被几个姐妹笑过一回,再没敢用。 采苹心细,听出六丫在照镜子。 “姒相师的身体好些了么?听说打了三十道鞭子,全是见血的。”采苹问道。 “正想和姐说,我看着都觉得疼。”六丫道,“可不知为何,他不让我伺候。” 采苹转过身,亲切地拉住六丫的手,轻抚着她指腹的茧,说道:“季儿还是个小肉团,这铜镜呢,姐姐送你吧,你长大了,能跟在姒相师身边,他不会负你。” 镜中,六丫红了脸。 “采苹姐,说什么。” “你心里明白的。” “那,那我问姐一件事。”六丫问道,“先生曾当众说,姒氏是王畿武士,姒郎的剑是守护天子的剑……如果那样,我,我连给姒郎做下等奴仆都不配。” “唉,先生吓他们呢。”采苹笑叹一口气,“你看现在世道,谁还守护天子?天子啊,就是一个被供在庙堂里,看着子孙后代争夺江山,却无能为力的老头子。” 六丫想笑又捂住嘴,不敢笑。 “好了,姐再教你一招。”采苹刮了一下六丫的鼻子,“姒相师这个人,自矜得很,他如果总是和你摆什么正人君子模样,你就去找先生,让先生给你做主。” 六丫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送走六丫,采苹抱着季,在窗前听了小半时辰的风声。风声大,落叶下,她会臆想是大雁南飞为她们送去平安信。早在月前,她就在宁婴的行囊中发现了那张留有脂粉香的棋盘,可自始至终她没有过问,就像她从未查问过禺强的下落。 采苹心中,宁婴是一壶酝酿着岁月的美酒,她愿用一生去等待他最后的醇香。 六丫却隔日就去找秦郁,哭诉姒妤趁她为他上药的时候,“摸”她手的事实。秦郁想了想,约姒妤出门去小陀山散心。姒妤以为要看工事,一本正经地答应。 “姒郎啊,你说秦亚也大了,我琢磨给他房中添个女子,诶,六丫长得俊俏。” “先生。”姒妤一惊,“六丫还小,才十三岁还没懂事,再说她也不是奴籍。” “哦,我都忘了人家怎么进的门了。”秦郁道,“不说,还以为是你捡来的。” 姒妤这才从秦郁话中听出一些头绪,追问道:“先生怎知道六丫的心意呢?” 秦郁笑了笑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还记着一条血的教训,那就是,自家的宝物得看好,不能随便显摆,否则,指不定将来有什么人眼红了,会把它毁掉。” 姒妤道:“先生说的是。” 远山苍翠,天边云卷云舒。 秦郁张平双臂,伸了个懒腰。 “其实,看着你们都能实现心中所想,我也算不白当这个先生,中原,不回也罢。” 也就是这句话,姒妤才想起另外一事。 “先生,范坊我一直盯着,石狐子很尽心,但,我不建议你这次就教他用火。” 秦郁道:“我答应过他。” 姒妤道:“可是先生,恕我直言,一旦他学会用火,你就再没有手段能控制他。” 闻言,秦郁沉默了一阵子。 “姒妤,我信他。” 这番回去,秦郁难得过问门户,虽是没给名分,到底把六丫归去了姒妤房中。 子月,合金在即。 头批,桃氏将浇铸一千剑,秦郁决定采用两遍熔炼程式,每批次两天工时,他授甘棠为二十坊总风火令,定于初十开炉,此前五日,他动身下范坊视察进度。 却得知,在被他克扣去一半的工人与小匠的情况下,石狐子依然提前完了工。 第38章 骨簪 范坊在冶区的东侧,与金坊炼坊距离稍远,和城东陶土作坊有暗道相连[1]。 这里集中为诸工室提供泥范,从不空坊。石狐子每天来,最先看见的是几百个泥巴池子,刑徒、徒役和官奴婢卷着裤腿在池里踩泥,脚边踩踏,手也边揉。 内部又分三个区:大牛、二牛所在烧窑区,区设几十窑坑,状如几十张金黄的面饼;三牛则待在打磨区,那里有三千多架砣机,作业洒出的泥屑就像农场秋获打出的谷壳;刻范区位于正中,牛爹等两三千老工匠操持砣刀来往,蜂窝似的。 今天,各区依然繁忙。 “阿兄看!石狐子来了,真戴了簪!”二牛挥起拨火钳,在大牛面前晃了晃。 “别说,那簪子和他挺相配的。”大牛放胚入窑,拿手背搓掉眼前糊的炭灰。 石狐子却仰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晒暖阳,眼含笑意,乌黑发髻戴着一枚骨簪。 “大牛、二牛,一会先生来了,你们要记得赞美我,不要乱说话,听见没有!” “好嘞!”两牛齐声道。 桃氏的范片已经做完,但,大家仍然感激着石狐子,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当时的情形不同,一户负责一工件到底,也就是从准备泥料、复制范片到修磨榫头均由一户负责,留一户的铭文,廪食[2]也按完成的合格的工件进行计算。 石狐子和几位师兄刚把铺盖搬进范坊工舍,就听牛爹算了笔账:一千人要在月内造出五千套剑范是不可能的,要么秦先生再加派人手,要么只能偷工速成。 大牛也跟着起哄,这石狐子才十六岁,降他也就罢,竟然还想降他爹,没门。 石狐子咬咬牙,亮出一根骨簪。 牛爹仔细看,款式是男子所用的普通单头簪子,材质也一般,却是那丰润的椭圆簪头上刻着两道平行的阴线,使得中间的阳纹有了灵动光泽,十分精巧。 只有桃氏门中的坊主才可佩戴此簪。 “石狐子成坊主啦?”牛爹道,“桃氏门下不是只有金剂炼砺四位坊主吗?都说模范不二,那我们上千号人,是按照秦先生的范例呢,还是按你的范例呢?” “先生的范例和我的是一样的,他给我这支簪子正是此意,你们不可质疑。” 石狐子撒了个谎,簪子是他自己刻的。 可牛爹却不知道,牛爹咂了咂自己的舌头,以为真是秦先生意思,不敢不从。 就这样,石狐子开始监管范坊。 刚拿到范例的时候,因为形状和颜色不同于以往,很多人不敢判断烧制火候。 石狐子就转换思路,以烧窑内的焰色为标准,在炉壁上用丹砂画了一只朱雀。 “你们说世上有玄武,怎么没有朱雀和青龙呢?我拿丹砂给你们画出来。你们看那范片啊,里层灰中透白,外层泛黄,内焰正好烧到这朱雀的尾巴,你们就把它取出来,完了怎么办呢,我再在砣机上画一只青龙,打磨的时候,你们对着四个爪把范片搁上去,要做到宽度渐变也不难,只需照龙鳞的位置调砂轮高度。” 这些小技巧是石狐子先前做竹飞子和虫牙的时候用的,现拿出来教习小匠,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小匠再往下教工人,工人不需要思考,只要照做,效率极高。 再说与其它工室的交涉,石狐子也没有吃亏。当时,狄允的车范就在他们隔壁赶造,王玹的斗拱范正追在他们屁股后面,甚至连采苹都来找他们借砂轮,范坊几个老工师都担心石狐子年纪小,不敢拒绝年长于自己的人,以至于耽误工事,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石狐子的性格之中自有一种韧性,表面争不过,就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磨到最后,除了被采苹借走几只砂轮,其他的做工用具一概都保住了。 真正难倒石狐子的是人手。 人手不够,生产必然跟不上。 石狐子知道,密室之中,秦郁一个云淡风轻的点头,便狠狠扣去他所要一半的人手,可秦郁毕竟是先生,既然先生做此决策,说明一定存在与之适应的方案。 一天,石狐子正在思考方案,却又听砰一声,面前的烧窑突然炸成了一锅粥。 “怎么回事?!” “狐工,你总算来了!快给我们评理,这烧窑公用,又不是老孙他自己家的,我这里几百件胚子覆了泥,就等烧制,他们倒好,占着茅坑不出屎尿,怎行?” “狐工,这也不能怪我阿兄,他才刚学烧窑,动作慢,哪里比得过陶匠?我孙家祖上本识字,擅长篆刻,你再去砣具那瞧瞧,即使比他们快也都没吵闹。” 一伙关中东部出身的陶匠闹事,强把窑中正烧的剑胚和剑范掏了出来。小哭包擤着鼻涕,抱着石狐子的手臂死活不放,身后站着孙家、牛家等几十口咸阳人。 石狐子看着废去的范片,痛心疾首。 他还忽视了一个问题:和垣郡冶署情况类似,面前这千人之中,有刑徒、官奴婢,有世为工匠的旧族,还有服徭役农民,可谓各有专长,如此,一户负责到底的制度就导致工具被浪费,譬如擅烧窑的不会砣机,会打磨的又得重学揉泥。 再加上,短役工人往往是没有耐心等候工具的,一旦被耽误就容易激化矛盾。 石狐子只得夜守烧窑盯火候,日蹲泥池防械斗,他深刻体会到,即使玄武的风波平息下去,相似的矛盾却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他需要一位贵人为他指点迷津。 怎么办。 如是,似命中有机缘,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石狐子再次遇见了五大夫公孙予。 那个正午,艳阳高照。 石狐子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趴在井边看幽黑的涟漪,突然听见一个熟悉声音。 “半年不见,窜这么高了。” 石狐子擦去脸颊边的水,一转身,看见公孙予一袭白衣,就站在庭院的中央。 “公孙将军,你从河东回来了!” “君上撤军,不敢恋战。” 二人相视一笑。 脱去铠甲的公孙予,平易风趣。 石狐子才知,公孙予已经被调往河西军新部,此后,恐怕再不会回陇西旧军。 “一进冀阙,我听玄武部老范说,诏事府设计出一款新剑,不仅长,且能够浑铸一气呵成,再不用分铸焊接,诶,当时我一高兴啊,就问,你们知不知道这原先是谁的想法?在汾郡,我还和这个人格斗过,可惜他们不信。”公孙予道。 石狐子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将军,我这乱七八糟的,都被你看见了。” “倒不如先放一放。”公孙予见状,笑着说道,“你也别告诉秦先生,就偷偷跟我回府,咱敞开架势再比一场击剑,完后,我授予你解决问题的秘术,如何?” “真的?” 石狐子心中一动,念及公孙予的身份又不好推脱 ,便跟着去了一趟将军府。 将军府中只有两样讲究,一是剑,二是简,石狐子见多了剑,不以为新奇,却是竹简引起他的注意,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文字,密密麻麻,似能把人淹死。 “石狐,这叫兵法。” 公孙予意味深长。 石狐子瞪大了眼睛。 “其中,只有一卷是精华。”公孙予挑出最破烂的简,“其它都是我的注释。” “那写兵法的又是谁?” “孙武先生。” 石狐子似懂非懂,拿起竹卷跟着念,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忽然,眼角闪过寒芒。 烛影颤动。 公孙予拔剑,出其不意地进攻,石狐子一跃开,反身拆出了铍端的短剑迎击。 “将军,你还没授我秘术!” “先战!” 月下,几百回酣战。 二人从书房渡至庭院。 石狐子身手敏捷,他先虚刺公孙予的左胸,出击时,又突然改刺其右手,几次敲落公孙予手中的剑,一度占得上风,可惜时间一久,耐力跟不上,公孙予稳扎稳打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他的动作就像用了范片,不需思考,两步前冲一步刺击,石狐子刚往左边闪,迎面就要挨一记劈砍,公孙予侧身再横扫,其势不可挡。 最后,石狐子被逼着连连后退,连思考怎么回击的精力都没有,再度投降。 “将军,你又欺我!” “技巧长进不少,力量也有提高,半年如此,前途可期。”公孙予一笑,合拢双手,把剑垂在面前,躬身交礼,“以后,你和我家三郎邈一同习武,如何。” 石狐子越听越觉不对,敢情公孙予邀他来,是想骗他以后陪自己的儿子练武。 公孙予坐回廊下。 “石狐,汾郡一战,既然你在城中没有亲见,我就再给讲一遍。你应知道,魏武卒的盾阵坚固,正面相迎,天下无人能破,所以我用了两个兵种,一支步兵陷阵,冲入埋伏,一支轻骑绕敌扬尘,骚扰左右,如此,他们既疲劳,又见胜利近在眼前,就主动改变了阵型,可,他们不知步兵其实是死士,而我的三连弩兵却已经装箭上膛,三百步一律射杀,其后,我再发一支重甲骑兵,荡平了他们。” 石狐子道:“这些,我听宁师兄说,和围棋一样,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 公孙予摇了摇头,说道:“那都是大的道理,实际玄妙之处,你还没有领悟。” 石狐子道:“是什么?” “先积累经验,再,就要懂得计算兵力。”公孙予道,“比如,‘百里争利,十一而至;五十里争利,其法半至;三十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作为带兵的,不仅要知道这个经验道理,更要学会找到平衡,让每个兵种都发挥最大作用。” 一道寒光流过剑刃。 公孙云收剑入鞘。 用兵与用剑,用剑与铸剑,虽都相隔甚远,但追其根本,区别只在一念之间。 这回,石狐子没多话,全听进心里。 公孙予所说四个兵种,也可以比作他的四道工序,找准平衡,才能各尽其能。 一念之间,石狐子有了方向。 “谢将军传授兵法。” “嗯,那就说好了,以后常来府中练习,我家三郎与你同年,武艺不输于你。” 石狐子从将军府中出来,天已亮。 他明白了,制范虽只是铸剑一环,但也可以按工序拆开,如果牛爹专门负责刻范,就不必等窑,烧窑交给大牛二牛,打磨交给三牛,如此分工,定有奇效。 “你能做主吗?出了事,可要被秦先生割舌头的。”牛爹听了之后,皱眉道。 “就是,就是。”大牛道。 “我能做主。”石狐子道。 彻夜,石狐子在摞好的范堆旁上下翻弄,记录每位工师手艺的长短,据此,他又把各工序的人数设为待定量,算出了一组使总工时最少的流水作业方案[3]。 他要重新制定规则。 随之,石狐子公布自己的决定:“牛伯,咱大家就这么办,廪食还是按照过手的工件计领,但不同工位权重会有区别,这规矩就是我定的,叫做‘合归之术’。”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陶匠们把破碎的范片从窑里拾捡出来,烧上新火;刑徒包揽了几百个泥巴池子;孙家的小哭包得以空出手来,仔细参详范例;三牛如愿以偿留在了砣机旁。 一场变革悄然完成。 刚开始,别的工室都觉得这帮人是异类,却不想只磨合半天,他们就在各自的工位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结果,不仅制范速度比原来快出三成,各户挣得的廪食竟也更多。牛爹再也没有质疑过石狐子的权威,范坊工师就这样完成了任务。 此刻,秦郁如约前来视察。 石狐子却仍爬在树上。 天空湛蓝,没有云朵。 “先生啊,先生,先生啊……” 石狐子抱着树,一眼就发现秦郁穿了一双崭新的缝着绒毛的皮靴,他动了动脚趾,感觉像暖的是自己,于是,他也不打算下地了,就盼着秦郁踩到他的影子。 仓库门前摆放二十套组装完成的范样,工簿就呈于几案,其余件数摞在草堆。门内范坊工师、关中陶匠、牛家、孙家等人全都等着秦郁下搬范入炼坊的命令。 “请秦得匠过目。” 秦郁是极认真的,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听姒妤汇报过石狐子的方法,但这毕竟是千剑以上工程,范片绝对不容许出现错误,他必须亲自检查,一处都不能放。 孔隙,无误。 榫头,无误。 铭文,无误。 镀层,无误。 直到检查至最后一组,最后一片,众人才看见秦郁的素淡面容浮出一分笑意。 范片无误。 牛爹拉着大牛道:“秦先生啊,这全是石狐子的合归术的功劳,咱佩服哩。” 秦郁对众人说:“多谢诸位工师支持青狐,他年轻,气性浮躁,还需磨砺。” 工人开始搬运范片。 门前扬起了黄尘。 却直到日头西偏,人影斜长,秦郁挪了挪靴子,才发觉最该邀功请赏的人还没有露面。 秦郁问左右:“青狐呢?” “先生!你踩着我了!” 但闻少年清亮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秦郁应声抬头。 “我怕先生收簪子!”石狐子笑道。 秦郁微怔。 那么高,那么高,石狐子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真的成了天上的星辰。 “放心,簪子就算是我给了,不会没收的。”秦郁走到树下,拍了拍黝黑的树干,笑道,“其实,所有该教的也已经给了你,再过那么几年,你就要开始嫌我笨了。” “不会。”石狐子一咕噜滑了下来,“先生如沧海的水,我饮不尽,用不完。” 秦郁笑着笑着,又五味杂陈。 他不是非要把石狐子的话剖开,只是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怀念着被石狐子舔舐指尖的感觉,不仅愿意,甚至还想就这么牵引尚未成年的石狐子进入他心中广袤的田地。 地里的黍种已经冒出青芽,每被石狐子叫过一声先生,好像都会多两片叶子。 这才难为。 秦郁走过的路很长,见识也广,所以他十分清楚,石狐子现在就是煲在纯青炉火中的合金,正到要充范定型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只能顺势引导,绝对不能下黑手。 为老不尊,不地道。 一番熟思,秦郁还是狠心掐掉了那两片叶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 包叶片片打开,香味四溢,一块晶莹油亮的五花腊肉,水嫩娇羞地冒着热气。 “先生,这是?” 石狐子抬起脸,看秦郁。 “范将军秋猎得的鹿,刚成寒肉,还涂了些许蜂蜜,可惜只送来三份,不够分,一份给亚了,这你吃,另份你带给阿葁。”秦郁凑近,贴着石狐子的耳朵。 “先生吃吧。” “太油,我吃不了。” “谢先生。”石狐子这才抓过来啃。 秦郁弯起眼睛,看石狐子在他面前狼吞虎咽,只觉那肉全都填进了自己腹中。 他却不知,石狐子心里也酸涩。 石狐子已见识过兵法,耳朵也不聋,自然听得出,秦郁方才的话是在试探他。 他终于明白,为何在密室之中,要等他再三追问,秦郁才答应让他监管范坊。 “先生,模范不二。”吞了肉,石狐子再不拖延,一手抽去骨簪,就地还给秦郁,“请收回这支簪子,等到有一天,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再来问先生讨要。” 黑发散在他的肩头。 “青狐啊。” 秦郁一声长叹。 “你可以学用火了。” 第39章 淬火 子月十二的清晨,刚经历秋获的田野覆满莹雪,一片寂静,而小陀山脚下的二十座炼坊却亮着火光,辰时,鼓点声汇入渭水,缓缓往咸阳城的万千宫阙流去。 东方,霞光万顷。 “一坊,炉火纯青。” “七坊,炉火纯青。” “十六坊,炉火纯青。” 宁婴一人跑马至此,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头批的一千剑铸成。昨日他刚到咸阳,才从与采苹彻夜的缠绵中分别,此刻,便听见二十坊传遍“炉火纯青”。 宁婴拉住缰绳,眼中潮湿。 “哟,这不是宁坊主吗?” 一队人马从宁婴的面前走过,领头的女子肩披黑袍,头戴歪皮帽,身姿飒爽。 她是安年。 全冶区都知道秦先生的剑今日铸成,安年和白廿同路,带了三十把开完刃的精良铁剑前来切磋。 依章程,诸工室先进武器将于明年开春之时接受检阅并授予新军,在此之前,公冉秋希望能摸一摸底,白廿也想对比自己研制十几年的心血。 “我不认识你,我只认得她。”宁婴往队伍尽头看去,只朝阿葁打一个招呼。 阿葁踮起脚,挥了手。 安年一挑眉毛,挡住宁婴:“听说,从阴晋到咸阳的每位郡守夫人的妆台前都摆着一面你从楚国带的铜镜,果然,人若是有一副好皮囊,上天也垂怜,此前,咸阳从未有人能在年内运进千石锡金,宁坊主却做到了,不得不说,佩服。” “知道,其中一位郡守夫人便是姑娘的母亲。”宁婴说道,“为能成全母亲改嫁,姑娘年仅八岁便离家闯荡,与白得匠拜于同一师门,这条路,走得不易。” 安年歪了歪脑袋:“既然知道,也该送我一面铜镜才是,你可别冥顽不化。” “我对你无意。” 宁婴一踢马肚子,先行入坊。 坊外坊内,冰火两重天。 头批的一千组剑范撤下之后,立即被送去上风区冷却,姒妤正指挥各坊展开下一批的浇铸:荀三坊中将配好的金料往坩埚倾倒;阿莆使人布炭;甘棠的手下反复调整锅炉的五色;石狐子喊牛家几口把范片组合完整送入壁窑预热。 一声闷响,坊门再度关闭。 秦郁蹲在墙角捣盐。 诸工室却已经趁机占满炼坊中的每一处空地,除了安年白廿,还有王玹等人。 宁婴脱下绒裘,走到秦郁旁边,扭开水袋喝了一口:“路上遇到有人逃冬荒,我送了一程所以才迟到,今天看来,咱这边变化挺大的,石狐子都敢管范坊了。” 秦郁把盐洒入八个陶罐里,接着扔进烧热的旧青铜块,观察冒出的白色蒸汽:“没想到宁坊主也有大发善心的时候,不过迟到就是迟到,罚你帮我配淬水。” 宁婴道:“怎么,难道这批剑要用火?用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步错,全废。” 秦郁道:“三条剑脊,再加上双刃足足是八条棱边,不用火,岂不委屈了她。” 宁婴端详片刻,道:“秦郁,那伙逃荒的是在阴晋躲查车时候遇见的,全是妇孺,一个男丁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剑,或许根本不该被造出来……可回咸阳,见咱仍在捣鼓着金木水火土,我又觉得造剑的初衷没变,只是用剑的多了邪念。” “你也知道自己有邪念。”秦郁挑出三个陶罐,再添白沙,一一放耳边晃荡。 “罢了,我这个人不是不讲恩义,车队在关城逃过一劫,全是石狐子的功劳,我得谢他。”宁婴笑笑,脚踢起一个废罐接在手中,转头喊道,“崽子!过来!” 石狐子擦一擦汗,把麻布巾甩在肩头,跑过来道:“宁师兄,你还活着啊?!” 宁婴递出废罐,说道:“渴了吧?铸完这剑,师兄再带你去城东,挑匹好马。” 石狐子道:“我喜欢红鬃的。” 宁婴笑道:“口味倒挺独特。” “噗……”石狐子刚饮罐里的水,呸一口吐了出来,水不仅咸,而且烧嗓子。 “先生,他毒我。” “青狐,你宁师兄方才说的不是马,是美人。”秦郁摇了摇头,当即选出符合要求的淬水,把配方剂量告诉宁婴,再让宁婴按此置备百八十缸放去下风区。 宁婴走了。 正是这时,上风区传来一阵微妙的泥土脆裂的声音,所有的玩笑都随之停止。 泥范冷却收缩,榫头自动脱开。 剑刺破桎梏,有了呼吸。 秦郁穿过彤红的火光,走进剑阵,在其中之一停下。众人见他只是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榫头,覆盖剑身的泥范便如同完成了使命的秋叶,一片片从枝干落下。 剑长三尺半,剑格一字,剑茎二环,剑身三脊,充型完整,剑从处铭文清晰。 秦郁握住剑,掂量一下。 初长成。 “白廿在此,恭贺秦工师的千剑完成浑铸!今日,我携来了与铁兵工室合作的三十锻品,待秦工师为剑淬火开刃,我,想和秦工师比试。”白廿首先发话。 秦郁道:“淬火开刃,尚需三日。” 白廿道:“淬火开刃是锻造和铸造共有的工序,我正要驻留观摩,请秦工师不要藏着掖着!众所周知,锻铁天生硬于铸金,故而,我对秦工师没有隐瞒,用了什么工序,我现在都明示于你,只要你的剑中有一把劈断了我的,就算你赢。” “抬来!”安年一声令下,印有铁兵工室铭文的三十等长单脊铁剑列于阵前。 寒光逼人。 白廿道:“秦工师,我先通过并列的鼓风器提高冶铁炉温度,反复煎炒,使生铁矿熟软,将其切削为条置入剑床,高温锻打五百余下,去除炭质,如此,也就能够与黑金的材质媲美了,而后,磨削成型,淬火开刃,这就是百炼成精金。” 秦郁凝视了许久。 这场对决,冶区之人也已等候许久。 “先生,第二批剑就要迎水了,有甘棠坊中管控,一切无碍。”姒妤轻声道。 “好,你主持程式,千剑先淬火后回火,再送砺坊开刃,淬水已配,工序就按你在吴公乡设计的进行,这里,留三十剑用于教学演示。”秦郁的回答很平静。 “是。”姒妤应声而去。 “白工师,得罪。” 秦郁看着白廿,一字一顿。 白廿道:“请!” 下刻,炉火正红,迎水的吆喝响起,云梯交舞着拨火,如朱雀振翅冲向炉顶。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把阿葁也拉在身边,丝毫没意识到二人的阵营不大相同。 下风区,鏖战开始。 这回,秦郁没打算取巧,更不知对方的底细,所以也不争劈砍位置的高低。他先摆好三组水缸,接着,把冷却完全的三十长剑悬于壁窑的正中央重新加热。 阿葁站到石狐子前面,问道:“秦先生,这三组水缸有何区别?”因为一块腊肉,阿葁对秦郁也有一些了解,大抵知道,秦郁对后辈十分平和,不摆架子。 秦郁道:“一组是普通的井水,二、三组相同,是我按秘方配置出的淬水。” 匀火加热则是众所周知的工序,没人再提问题,白廿和安年也坐着安静等待。 剑身浴火,木炭无烟。 剑渐渐变红,当樱红的亮光出现时,秦郁定住了火候,让工匠平缓通风添炭。 “先生曾说,一把剑若用错火就彻底废了,这是何道理?”石狐子道,“当初,我模仿老段氏淬火,也能达到局部淬硬的效果,难道,只变刚硬还不够么?” 秦郁记着漏,不紧不慢道:“合金冷却成型,剑对火就有了感知,她会记住自己经历的冷暖,如果你伤害过她,那么,即使重熔千万遍都抹不去她的记忆。” “别说得那么玄乎,剑它就是剑,成不了妖。”安年一脚迈在水缸上,笑道。 秦郁道:“今天这三十把剑,我分成三组,按照不同的方式用火,自圆所说。” 一时辰整,剑体出炉。 秦郁令工人用铁钩架住剑格垂直入缸浸淬,红锋接触水面,刹那,蒸汽腾起,工人迅速又将剑体提出冷却,片刻,当光亮由黄转蓝,再度刺入缸体至完全浸没。 石狐子揉了揉眼。 下风区流过一片云。 光亮消失,淬火完成。 “一、二组可以送去砥砺。”秦郁拍了拍手,蹭去灰屑,“三组还要再加工。” 白廿看向壁窑,神情微变。他手里摩挲着残损的指甲,似在揣度秦郁的动作。之前的工序是秦地普遍在用的,他没有困惑,然而接下来,他觉察到了变数。 壁窑的火候比刚才低,气流也更慢。 秦郁没有多解释,令人把第三组的十把剑低火烘干,然后再次放回壁窑加热。 白廿道:“秦工师,这叫?” 秦郁道:“回火。” 众人没想到,淬火只在瞬间完成,而这道名为回火的工序,却足足耗了一日。 真正难的是冷却,剑始终不出炉,全程都要通过调整气流保持恒定色变速度,如果不是炼坊每处炉窑都按五色的控制方法建造,这样精密的冷却不可能达到。 直到此时,众人才明白,秦郁的这二十座新式炼坊,是他手中最锋利的砣刀。 三日后,三组剑完工。 这群执着的人始终没有休息。 对决来临。 秦郁和白廿约定好,合金铸剑置于石架,白铁锻剑则握于工匠手中进行劈砍。 十剑对阵,炼坊下风区一片通明,变幻的火光照耀着一双双渴望力量的眼睛。 “砍!” 那刹,剑刃脆裂。 石狐子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第一组的胜负就已然分出,十把铸剑全部被斩断。 一片唏嘘。 安年踢开废剑片,对白廿道:“你看,早就说过了,青铜与锻铁,毕竟有别。” 秦郁笑了笑:“下一组。” “砍!” 第二组,石狐子实实在在听到剑刃切割的嘶鸣,看见了铁制兵器独有的火花。 不同了,刃与刃之间有了相当的硬度,场中火花四溅,劈砍一次又一次进行。 铸剑之刃破裂残损,锻剑之刃也一一开卷,两边激烈的碰撞直叫人浴血喷张。 每次落刃都伴随着喝彩。 “彩!” “彩!” “彩!” 最后,锻剑哐当一声,脆断。 白廿倏地站起。 铸剑七折,锻剑三折。 安年怔在原地。 因为淬水的改良,原在锻铁面前不堪一击的青铜剑刃竟然有了一战的可能。 “秦郁,你当真是神人,我说话算话,只要一把剑赢,就算你赢。”白廿道。 秦郁笑道:“还有一组呢,白工师,你这不是还剩下十把剑么,敢不敢再战?” 白廿目光如炬。 “战!” 众人议论之中,石狐子捡回断剑观察截面,发现第一组不仅剑芯处析出片状颗粒,近刃处也有较多的细小裂缝,回想起来,和他当初淬过的短剑极其相似。 对比之下,第二组的近刃处的裂缝消失,就连细微的斑点都没有,达到平齐。 他才明白,淬水中适量的盐分可以使灼热的金属表面以最快的速度被淬透。 突然,耳边刮过疾风。 “砍!” 剑影当空落下,火花再度点燃斗志,两边阵营皆是面红耳赤,喊叫震动房顶。 “彩!彩!彩!” 石狐子掌心骤紧,手被残剑割破也不知,只觉一下下劈砍正落在自己的脊梁。 所幸这回,铸剑的虹脊挺住了。 十个回合,一切结束。 满地是金屑。 铸剑全胜,无一例外。 诸工室肃然。 石狐子立即取剑观察,透过一处缺口,他发现第三组的内部纹理又有不同,不仅剑刃处平齐,连剑芯处的银白片状颗粒也不复存在,切面的色泽变化均匀。 如此,十把经过低温回火的铸剑逆天改命,斩断了剑床高温锻打而出的铁剑。 白廿的手指直颤。 “为什么,这不应该。” 白廿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撼,不只因结果,更因为,在双方切磋的过程中,桃氏门下未曾有一位工人擅离工位,未曾有一道工序脱离标准化生产,三天鏖战进行的同时,桃氏第二批的千剑也顺利完成浇铸,每个流程都运转自如,全无破绽。 白廿意识到,秦郁带出了一只军队。 “白工师,方才我说过,无论合金还是锻铁,一旦成型,剑对冷暖就有了深刻的记忆,只有顺其自然,给对的火,才能养成她应有的品格。”秦郁教道。 白廿道:“你不知,自从你把疾要去,我们为试这个火,打废过多少铁料……” “你我,来日方长。”秦郁道。 秦郁说这话十分诚恳,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再过百二十年,合金泥范这些旧工艺会不会被锻铁取代,他很珍惜与白廿交手的机会,希望仍有下次,下下次。 一阵沉默,白廿抱拳躬身。 “受教。” 剑的软硬是不容商榷的,前者若是砍断了后者,自当称胜,是日,万众瞩目之下,桃氏师门的合金方案打败铁兵工室的锻铁方案,登上咸阳第一剑的位置。 秦郁受公冉秋推荐,任将作大匠,负责在全国推广诏事府的长剑浑铸技术。 不久后,诏事府所产各类精锐武器也接受并完成质检,经将作府入咸阳武库。 工匠们过了一个团圆年。 开春,北郊检阅暨授剑仪式将至,待字闺中的剑却就要嫁去远方的不知谁家。 第40章 锋芒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春雨洒在长街,雾气朦胧。 石狐子骑着他的红鬃宝马守在将军府的坊门下,边等人,边听远处的歌声。马是宁婴带他去东市选的,而这送剑的歌,早被咸阳人挨家挨户传唱开去。 此处往东二十余里是卫戍军把守的咸阳武库,为准备阅兵,从河西新军中遴选出的五千百将已集合于城郊,今日就要领取诏事府的新式长剑,其中,似公孙家这样从陇西关中旧部调来的占六成,河西本土出身的占四成。 石狐子本不知这些,只因公孙邈和范忱都是五千百将中的一员,所以才答应作陪,要庆贺二人领剑参军。 一个年关,他经历了很多事。 “石狐,前段时间不是在闭关铸剑么,约你也不来,怎么今天就有了兴致?” “对了,你的新剑叫什么名字?” 马蹄脆响,迎面两个身影从雾气中浮现。公孙邈肩披白袍,发系纹卉冠,细长的眉毛之下生着一双目光灼人的眼睛。 另一个软甲束腰,骑着黑马,正是范雍之子范忱。其人龙精虎壮,眉宇和范雍相似,一望便知是西戎与关中混的血。 “剑名应龙,是阿葁给起的,不过现在还没有成功。”石狐子笑了笑,朝二人招手,“走,一会到武库,教你们认新剑。” “那你可得先跑赢再说!” 公孙邈嚯一声,纵马冲去。 疾风刮过长街。 石狐子一眨眼,但闻西戎铃铛响,范忱也如一道黑色闪电从他面前窜没了影。 “且让尔等五十步!” 在将军府武场里,石狐子初次遇见了虽不是冶署工师,却和他一样懂剑的人。 公孙邈自幼习武,极其擅长于击打破绽,动作技巧性极强,他手里有一把名孝天的三尺长剑,用久了,他便知道剑身何处刚硬,何处柔韧,常交替变化使用。 石狐子只是众多陪练之一。 他还没有自己的剑。 石狐子拿的是公孙予借他的剑,每次不一样,也正因如此,他才发现公孙邈其实对府中任何一把剑都了如指掌,甚至击打何处易使剑身震动也一清二楚。 再说范忱。 范忱喜好重剑,他的速度和力量让石狐子可望不可及,剑在他的手中不是剑,而是长在身体上的一根骨头,其重量永远不会是累赘,而是恰如其分集中在锋刃。 一击而能致命。 一开始,石狐子不是二人对手,每次都鼻青脸肿回去,可他不服,屡败屡战。 他从来不怕挑战身份高的同龄人,因为经验告诉他,这些人也是血肉之躯。 而十七岁的少年就是这样,只有先能做对手,才能成为朋友,石狐子不怕被打,打不服,也就从众多陪练中脱颖而出,练出了秦地那半野架式的格斗。 他身手敏捷反应快,还会讲故事,他把关于铸剑的工艺说得神乎其神,终于说动公孙邈和范忱,让他们一起去西城头看山看水铜铁,吹了回冷风。 一吹,二人傻了,觉得石狐子是个好兄弟,紧接着念念不忘,真成了朋友。 石狐子也觉得师门辛苦一年研制出的良剑没有嫁错人,渐渐就把对秦郁求而不得的痛苦转移到与同龄人的相处之中。 毕竟,自从他学会用火,秦郁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有时彻夜和他谈心,有时又对他的请命熟视无睹,看见都绕道走。 他才明白一个道理,要让秦郁接受自己的心意,跟在后面捡羽毛是没用的,他得自己打磨一对能上九霄的翅膀。 就像公孙邈一心想要超越那离家游历中原而名遍天下的长兄,就像范忱一人承担着保住家族爵位的重责,他们都有急迫的欲望,却只能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石狐子也把炽热感情藏了起来。 三人横穿阡陌。 不久,武库的青灰瓦顶露出了一角,再往前行,便是临时驻扎在左右的军营。 军营不大,百面玄黑的青鹞旗却时刻昭告着一个信息——河西之地要建军了 在两年前还属于魏国的近百郡县内即将要征召起一支多达十万人的秦国军队,而这支新军,又将孕育出无数的将军与伯爵。 营前,石狐子拉住缰绳,扬起马蹄。 “你们的良驹跑不过我的小红!” 他得意笑道。 可当他看见公孙邈和范忱走进军营登记姓名并领取锐士长剑,忽又说不出话。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男子最光荣的使命无疑是保家卫国,只有心中有想要守护的事物,握剑的时候才会有锐气。 石狐子已经记不清家乡的样子。 如今的师门才是他的家。 石狐子回过神,公孙邈和范忱二人已经试过了锐士甲,执剑走到他的面前。 “来,展示看看!” 公孙邈一剑刺在石狐子跟前。 石狐子笑笑,低头抚摸剑从铭文。 “此剑有八刃。” 下个瞬间,石狐子抽剑,泥土飞溅,剑身仅轻蹭过草皮,划出三条骇人痕迹。 “三条剑脊经过淬火,也足以割破皮肉。”石狐子转身,冲向木桩,“出剑之时,斜刺为佳,继而以俯冲之力转平剑从,将比以往造成更大的创面。” 一声闷响。 木桩被刺透,剑锋冒出烟气。 “好!”公孙邈拍掌。 范忱站的近,看出些异样。 石狐子把剑长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忘记侧身闪避,而他的右手依然紧攥着剑茎,没有转动手腕。 “石狐,你舍不得剑?”范忱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 “正值十七,为何不参军?”范忱说道,“你可以申请工兵,当年我父亲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秦地,连刑徒都能靠打仗封爵。” 语罢,忽又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哦对,你差半年,哈哈哈。” 石狐子斥了他一眼。 “先生正是用人的时候,他需要我。”石狐子道,“我也曾说过,不离开他。” “桃氏师门,确实与军中无瓜葛,可是,你听我说。”公孙邈见状,顺着范忱说道,“河西军就要北上操练备战义渠,届时必得依靠上郡,那是北方唯一的冶铸点,秦先生现是大良造倚重的大匠,你若想证明自己,随军监冶是最好的方式。” “我……”石狐子双手拔出剑,连着后退几步,他揩去眼角的雨水,看向公孙邈。 公孙邈说道:“这些话是我无意中听父亲与范将军提到的,他们想栽培你,石狐。”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细雨渐渐冷却剑锋。 一个念头,就这么伺机渗入。 “我,我不陪你们了,我恐怕还是得先征求先生的同意。”石狐子说道,“应龙的事,我还没和他解释清楚,我这就回去。” 剑落在草地。 范忱喂了一声,无奈笑了笑,俯身捡起被石狐子丢下的剑,自同公孙邈操练。 “罢了,再多劝说,他又要疑心,我们可是坦荡的君子。”公孙邈转身应招。 一骑红鬃似火,往城中奔驰而去。 ※※※※※※※※ 冶区南院,菁斋。 刚跃下马背,石狐子就看到了这两三个月所有痛苦和幸福的根源——此刻,秦郁坐在堂中,手搓暖炉,对着一张舆图发呆 将作府通知,因大良造的安排,秦郁将出席秦君授剑河西新军将领的仪式。 这是大事。 然而,这场事关秦国命运的阅兵,并没能打扰秦郁飞在九天之上的宏图。 秦郁要兑现自己对秦人的承诺——三年之内,让全国的锐士都用上新式长剑 “咚,咚,咚” 莆监在正门击鼓,仆从铺开七八软毡,荀三、甘棠、采苹、敏几人陆续进堂。 开始之前,姒妤提来一串木牌,核对姓名分给各户——凭此契令,家眷可去司农处领取铁制农具、种子和牛,春耕在即,上半年无工,各户也可以外出接活 一时热闹。 “诶,姒相师。”荀三岔开腿坐着,“今年的工饷,我剂坊可是五成全拿下了,看来咱门中还真有些资本,否则光凭诏事府俸禄,怎能又吃羊肉又穿齐锦?” 姒妤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姒妤,我坊中也……”宁婴道。 一块木牌啪地掷在案前。 姒妤道:“你坊里一分工饷都没有,就这份契令,还是看采苹的面子上给的。” 宁婴一哂,收木牌入囊中。 石狐子稍迟,因辈分小,还一身雨水汗水,所以趁乱挤在屏风旁参加会议。 姒妤瞥见,没有点名,只隔空丢了一块木牌过去。石狐子接住,会心笑了笑。 发完钱饷,个个都是满面红光。 姒妤拿拐杖敲了一下地:“好了,收敛着点,入我桃氏师门,不为金银利禄。” “是,请先生说。”采苹道。 秦郁浅笑,看着满堂的桃李沐浴在和熙春风之中,这才放下暖炉,开口说话。 “一年前途经长城时,我对大家有过承诺,承蒙不离不弃,现在,这张舆图就是我为大家献的惊喜,桃氏冶术将在三年之内被我们普及至秦国的千家万户。” 舆图风光,远胜金银利禄。 北方的冰雪草原之中赫然立着一座名为上郡的兵工厂;汉中盆地沃野千里,矿石闪闪发光;西部大漠风沙从雍城冶区呼啸而过;关中平原在烈日灼烧之下,化为一池金色的海洋;而栎阳的铁器和青铜器,则被中原的潮流淘洗得越发精美。 秦郁站起来,堂前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未来三年,我将在咸阳与诸工室共同研制全套锐士铠甲,包括箭镞和弩机等等,而这东西南北几片地域,我想让与诸位去耕耘,工程款绝对充足,且,对于出远门的,浮动工饷将达到八成。” 不仅如此,秦郁也允准外出挂帅的工师在所造剑身铭文中,使用自己的名字。 他要开枝散叶。 话没说完,有人率先请了命。 “明白啦,我说先生这么大方,一上来又发契令又许自由,原来是先恩后威,想换我们的后半辈子。”荀三朗声笑道,“行啊,别磨叽,算我荀老三一个。” 秦郁道:“那我可就点将了,首先,陇西的工量减为原来一半,你服不服气?” “服气,早就应当如此。”荀三摇着那把不离手的铁扇,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也知道,陇西风沙大,泥墙需加厚,再者,气候干旱,合金必须增加湿度。” 秦郁道:“好。” 姒妤点了点头,取出竹刻判书。这判书分为两片,各自镂空雕刻云纹和山林,当它们对着阳光交叠于一处,则能合成夔兽的神态。姒妤把判书的云纹片交给荀三,同时把从冶区各坊抽调的百人也交给荀三,吩咐道,往后在雍城,若有千石以上工程,他们必须见到判书合一,也就是秦郁同意,荀三发令,他们才能出工。 荀三幼年少教养,于恩,双手接下判书,大喝一个谢字,便是最郑重的答复。 秦郁道:“汉中往后要增加工量,我和狄寺工已经商量过,敏,得由你打头。” “先生,当初我离开汉中时,确实没想过要回去,只是自从拜于门下,我自惭形秽。”敏跟着站了出来,当堂行拜礼,“先生,请先生把汉中之地交给我。” 姒妤道:“敏工师勤俭踏实。” 秦郁明白,这群人当初是姒妤招进的,所以姒妤本人不会有意见,然而,汉中之地在南方,与为师门提供锡金的楚国干系甚紧,敏无主见,必须有人辅佐。 秦郁抬眼看宁婴。 宁婴情债太多,且还有一张横跨秦楚和中原的生意网需要打理,不能强求之。 秦郁揉了一下鼻梁。 采苹看不见,甘棠却眼毒。 当此,甘棠一拍桌案,起身拉过敏的手臂,走到舆图前,对秦郁拍了拍胸膛。 荀三见此,笑了笑道:“到底做过二十坊风火令,甘棠大哥还是爱立军令状。” 秦郁道:“甘坊主如果愿意与敏同去,自然不会错,可,咸阳也离不开你呐。” 甘棠目光坚实,再拜于地,先指着敏比一,再指自己比二,不得回答便不起。 秦郁感动,扶住二人。 “辛苦二位,也请甘坊主放心,亲人一定平安,采苹留驻砺坊,不会受劳苦。” 甘棠点头。采苹听见,微微颔首。 姒妤下发判书于敏:“汉中湿气重,合金易发生形变,切记要调整白沙用量。” 敏认真,拿竹片做了笔记。 随后,姒妤捏着剩余判书坐回软毡:“先生,我就不必多说,你安排便是。” “你的腿脚走不远。”秦郁说道,“然而你肩上的担子却最重,看到关中和栎阳了么?直说了,河西通商,沿路城乡必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现在把它全权交给你,你得看着中原的一切动向,包括他们所造的每代武器,所用的每批工师。” “是。”姒妤领命。 如是,几张竹片划去了半壁江山,秦郁在舆图的东西南三片土地依次标记靛青,因心情明朗,所以下笔也畅快。 他对各路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无论多远,当地所用的剑范必须完全按照咸阳的这批剑范复制,不可改变一丝一毫,若工艺上有难度,也必须及时汇报。 “先生放心,我等定尽全力,在三年之内普及新式锐士长剑工艺。”姒妤道。 秦郁道:“好,种子生根发芽,将成大树,我希望三年之后看到的不仅是同样锋利的锐士长剑,还能有一批新的骨干。” 众工师齐回:“是,先生。” 石狐子没有冒失请命,也应了是。 春雨仍在润泽万物。 决策之后,秦郁私下又轮流与各坊详谈技术方案,直到阅兵的前夕方才结束。 ※※※※※※※※ 阅兵前夕,雨停了,红霞悄无声息斜在庭院里,一张张草席泛出柔和的麦色光芒。 姒妤刚收完草席,回到廊下记账,就看见宁婴转着木牌,徐徐朝自己走过来。 宁婴笑道:“刚才我遇见石狐子端着礼衣去找秦郁,猜想,是你教他的吧?” 姒妤搁下笔,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石狐子不是顺受的人,一旦学会用火就很难控制,先生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的确是后悔,我也只能装不知道。” 宁婴道:“秦郁是真被应龙的事蛰疼了,你倒好,还教石狐子给他伤口撒盐。” 姒妤道:“他早晚得明白,留不住。” 二人说的应龙是年节里的一件小事。 当时,石狐子想着要铸出与青龙共舞的剑,秦郁欣赏,又念及年后无工,就暂把青龙交予石狐子,让他自己想办法找出破绽,摸索攻克的方法。 石狐子全力以赴。 初一,石狐子在铸剑。 十五,石狐子在铸剑。 剑一次比一次坚韧,冶区都开玩笑说,秦郁的这个嫡传弟子真是万里挑一。 石狐子却听不进夸赞。 春耕在即,谁也没注意石狐子在和谁学锻打手艺,只见,他有事没事就往铁兵工室跑,说是找阿葁,其实就趴在门边,看白廿和安年等人对着一团铁水用功。 再要么,就往将军府跑。 如此过了阵子,石狐子忽然又有一个新的想法,他要把铁料加入合金的配方,并且在浇铸冷却之后,再加热,继续用锻打和淬火回火结合的方式锻铸剑体。 刚开始,剑体不稳定,易碎,但石狐子锲而不舍,很快就总结出了相关经验,如此,他又接连铸锻过七代,直到剑体的质量达到稳定,才敢和阿葁等人分享。 阿葁很喜欢石狐子的剑,给剑取名叫“应龙”,石狐子得到肯定,决定试剑。 他知道自己不成熟,也知道未来路长,却不想,哐当下去,青龙缺了一个口。 那刹,电闪雷鸣。 石狐子颤得厉害。 完了。 他无法判断,缺口究竟是因破绽被击中,还是因新生的锈斑没得到及时处理。 石狐子吓得不敢回菁斋,只抱着青龙四处求救,可青龙为黑金所精锻,又常年受秦郁养护,不比铁兵工室普通的铁剑,根本不是白廿等人可以应对的。石狐子又想起疾,然而自从疾被割去舌头,成天在马厩做脏臭活计,变得半疯半傻。 石狐子急得不行,染了风寒。 却是秦郁听闻之后,一夜无眠,立即就把石狐子的铸锻工艺重复了一遍——说歪打正着也好,融会贯通也罢,石狐子成功把两种工艺揉入了一把剑之中 “青狐,新物取代旧物是自然之理,是好事,你放心,青龙虽是老剑,但遇了事呢,修修补补还是能用的。”秦郁让姒妤把石狐子劝回来,悉心安慰道。 “对不起,先生。” 好几天,石狐子高烧不退,秦郁就在他身边把青龙重新锻打修磨了一遍,石狐子看着剑床冒出的火星,听着金属的清脆声响,叮叮当当地,渐才恢复健康。 “先生,又是为何?!” 可当他刚能下地,秦郁就用新锻的青龙把他辛苦铸锻出的应龙斩成了碎末。 毫不留情面。 此事瞒不住,门中之人便纷纷开始揣测秦郁和石狐子将来如何相处。按秦律,男子十七成人,石狐子还差半年,理当留在门中与秦郁研习冶术,可有目共睹,石狐子的技艺已经超越大部分的坊师,其能力也足以独当一面,该到锻炼的时候。 “青龙自锻成,少说三百年沧桑,缺口只是早晚的事。”宁婴拍了拍草席,道,“现在怎么办,我劝走还是劝留?” 姒妤回过神,目光落在笔尖。 “先生不提上郡,是舍不得石狐子,可这回他终究留不住,所以,我去栎阳之前会想办法在军中找人照顾石狐子,你也要帮忙,石狐子绝对不能有危险。” “好,你就是烂好人,瞎操心。” 宁婴笑了笑,算是听从建议,帮姒妤把那堆草席抱回屋内,交在六丫的手中。 ※※※※※※※※ 在桃氏师门中,草席是比绢帛都更受呵护的物件,它垫在室内,是最接近地面的那层礼器,每隔三日,各家都要隆重地将草席擦洗晾晒,保持席面的光洁。 菁斋,石狐子脱下鞋履,步入草席。 这招是姒妤教他的。 他要和秦郁提参军。 “先生记得试衣裳,这件月白色正,你喜欢,我就熏香了,明日阅兵我同你一起去,也是姒大哥的意思,我可以帮忙。” “嗯。” 秦郁刚和几位工师交代完工艺,现就一个人缩在窗边,看着石狐子拉开屏风。 二人简单过礼。 一件窄袖长袍挂在木架,不仅衣襟有菱形暗纹,腰带还系玉佩,是秦地礼衣。 飞在天上时,秦郁能够想的很远,可刚跌下来,首先面对便是要改变几十年的衣着习惯。秦地连礼衣都是厚实的窄袖,可他心底,还是依恋中原宽松的广袖。 广袖飘飘,不仅显高挑,也叫人看不出他骨瘦如柴,不似这裹得紧紧的窄袖。 一缕香烟飘散开。 秦郁又打量石狐子。 石狐子到底年轻,肩背日渐壮实了,两条腿修长笔直,连穿褐衣都意气风发。 秦郁抱起膝盖,蜷成一团。 “你来正好,谈一谈心。” 他知道这天终于来了。合金冷却成型,却不是在他一手设计的泥范之中,他必须为之去范,却不能预见剑的面目如何。 他宁肯石狐子追问为什么要收走簪子,为什么要斩断应龙,又为什么不提上郡,也不想看到石狐子现在这样的温良恭俭。 十七岁的少年郎最麻烦。 想什么,不说,表面深沉,可往往一试探又会发现其内心想法幼稚得气人。 秦郁决定从应龙入手。 “青狐,你别怨我,你应当记得我对翟先生的承诺。我若不斩断应龙,那么底下人就会继续琢磨它的工艺,这样看似进取,实则对社稷很危险,尤其在国邦还不具备普及条件时,这很可能致命,就好比黑金兵器之于魏国。” “先生,我不敢怨你。”石狐子合上香炉,回道,“我只是凑巧发现,以赤金为剑芯,铸铁为锋刃,再经锻打和双火,能将两种工艺的优势融合。” 秦郁想再多引导几句。 可石狐子洗完手,坐回他的身边,岔开了话题:“先生猜,我为什么想看阅兵?因为我听闻,公孙将军受命为河西新军右部将领,明日就要领取我们的剑。” 原来是公孙予。 秦郁略一思忖:“我记得,在汾郡,他曾经与你带甲格斗。他也是我的恩人。” 石狐子道:“公孙将军为人讲情理,虽然都说,君上与大良造明面升爵位,实则把许多陇西的将军都调至河西带新军,是为削弱旧部力量,为北伐义渠开辟道路,可公孙将军不仅没有像玄武左部那样反抗,反而还服从调配,自觉做表率。” “嗯,嗯。” 秦郁明白道理,只是他想不通石狐子为何接着说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好像河西新军北上练兵出击义渠,全和师门有关。 作为私传,秦郁本是打算进一步和石狐子讨论应龙的工艺的,但他现在意识到,石狐子心不在焉,定是有话憋着还没说。 秦郁生怕引出妖兽。 一时无语。 石狐子满心等着秦郁接话,可秦郁忽然哑巴,叫他猝不及防。再过阵子,由于空气安静,香烟都飘直了,石狐子胸肺梗塞,仍开不了口,终于败下阵来。 “那,我就先去准备车马。”石狐子起身道,“衣裳若不合适,夜里还能换。” 秦郁缓缓点头。 如释重负。 “去玩吧。” “是,先生。” 石狐子顺手合拢屏风,心想也就这样,却听得“去玩”二字,一琢磨,耳朵发烫。 从前秦郁叫他去玩,八成是不愿让他干涉事务,而这次,倒像在挽留着什么。 挽留什么呢。 石狐子留在原地,眼中全是密室里的一排排剑胚,秦郁对他说过,那是光阴。 光阴。 “先生,且慢!” 屋内,秦郁自以为石狐子已经走远,悄摸摸从席中钻出,想试试久违的礼衣。 不想,石狐子冲了回来。 秦郁手中玉佩落地。 “先生,我侍候你更衣。”石狐子一把拨开香烟,气也有些喘,不等回绝就近了秦郁的身,他太熟悉秦郁,左襟带子扯去,右边是从来不裹紧的,一触就松。 秦郁的胸膛也有了起伏。 春日朦胧,石狐子带过新衣,捡了玉佩,哗地扬起衣袂,披罩在秦郁的肩膀。 “青狐……”秦郁正自惭形秽,不禁一滴花蜜突然落在青涩叶尖,平日生活他也从没给过弟子锦衣玉食,所以,面对石狐子的甘之若饴,他忽就没了主见。 他自觉越来越受不住石狐子喊的那一声先生。他数不清自己田地间的黍叶。 “别扎太紧了。”秦郁缓缓张开手臂,纵容石狐子将那衣带从他的腋下绕过。 只是一纵容,果然就出了事。 “先生,先生在舆图中也标出了上郡,那是北方的冶铸命脉,”石狐子的动作娴熟迅速,就像在打仗,“我想随军监冶,跟公孙将军,替先生把工艺传过去。” 手被秦郁一把捉住。 “先生,你出汗了。” “我不允许你参军。” 秦郁再回想石狐子拉开屏风的神情,才明白那是步步为营。他又悔了,他实在不敢再在石狐子面前心软,因为,只要他退一步,石狐子就毫不犹豫地进一步。 北地是重镇,可太危险,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现在应不应该派人去做工。 秦郁环顾四周,恨手边再没有一块可以引诱石狐子回心转意的肥美的腊肉。 石狐子顿了顿,为秦郁掩好右衽,系好玉佩,搬出铜镜双手举在秦郁的面前。 “先生,玄武的事,我算看明白了,若将来咱们要反攻中原,不能军中无人。” “青狐。” “先生,制范时,你说我有欲念,不错,我的欲念就是想看你回洛邑祭师敬祖,我的欲念就是亲手砍掉尹昭的头颅,先生,我要保护你,我要为你报仇……” “你住口!” 石狐子一怔。 “那恩怨与你无关!”秦郁的指尖颤抖着点在镜中那张消瘦惨白的面庞上,“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而且你也说过,不会离开我。” 后头这话,要了石狐子的命。 铜镜跟着微微颤。 石狐子咬了咬牙。 一切皆空。 秦郁突如其来的示弱,把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化为柔情,他只恨秦郁到底是先生,不似自己,筹划数夜眼见就要拔寨,临了,还是连一面铜镜都举不动。 “对不起,先生,我不应该提此事的,我……明日五更,我在菁斋门前接你。” “好。” 二人分开。 秦郁支开窗,看石狐子的背影在落日余晖中远去,直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第41章 王道 “秦郁,你明知,除了尹昭没有人可以取出洛邑枯井下残存的金石,朱雀剑淋着先生的血,你如何能让他在鹿宴得逞……” “秦郁,我申氏此生力行仁政,并非只会吟唱诗经,你信我,有朝一日定把西门和尹昭双双从那庙堂里啄下来,替你报洛邑鹿宴之仇,这是魏国欠你的……” “秦郁,你可知在秦国栗氏的殿堂之中贴律奏黄钟意味着什么?你今天要是吹这黄钟调,便是陷进秦国这片土地,卷进秦国这张蛛网,再也无法脱离……” 玉管飞声,余音绕梁。 彻夜的梦。 秦郁梦见青龙从沧海腾跃而起,他伸出手,却无法阻止它飞向东方殷红天际。 “青狐!!!”惊醒的那刹,浑身酸痛,胸膛全是汗迹,掌心划着两道血痕。 秦郁静了一静,唤人侍候洗漱。 他挡去洛邑的情仇,再回忆了一遍陈平的话,才明白,从他拨动秦国衡器的那一刻起,桃氏的命运就和这个国家分不开,石狐子请求参军,就像在垣郡凉亭用一支箭矢断送他求全的后路,并没有损坏什么,只是逼着他把计划提前而已。 该做的选择,避不开。 石狐子来时,倒是精神抖擞,就像一觉踏踏实实睡到天亮,什么都没有发生。 “先生今日,容光焕发。” “走吧。”秦郁笑了笑。 是日,咸阳戒严。 东西二市关闭,街道肃清,全城就像一张空荡荡的棋盘。农户把耕犁收回家中,匠人放下吱呀的木机,透过门缝,他们能窥见那些巡逻了彻夜,身披狼纹皮甲,头戴牛皮冠的都城卫戍军,三万卫戍军以三人一排的阵列在街巷中穿行。 神社,铜铎长鸣。 天清朗。 将作府的车子才驶出西城门,已能够感受到土地的震颤,北方旌旗猎猎,万万玄黑底色的旗帜在风中飞舞,左卫挂青绶,右卫挂白绶,正中是镶金的王旗。 “先生,自来秦国,还没见过这般阵仗。”石狐子牵着小红,迎着日光说道。 秦郁挑开帘子,目光穿过渭水阡陌飘向巍峨殿宇,那里,宗室大臣列于阶前。 三公九卿,玄青赤红,百鸟朝凤。 鼓点。 号角。 金钟。 禁卫军早已出动。 军场四周站满佩戴徽章的禁卫军士,他们身上每片细甲都饰有花纹,铁盔之上佩有雪白的羽饰,格外引人注目,这是号称全国最精锐的部队,他们腰悬的礼剑印有少府的铭文,他们手中紧握的戈戟如林,泛出耀眼的令人生畏的光芒。 少府、将作府、司空府几座观营位于军场西面,稍显低调谦逊,而东方的原野阵列着乌茫茫将要进场的新军,从秦郁和石狐子的角度看,已经看不清细节。 石狐子扶秦郁下车。 阵阵歌声从远处飘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观台坐着两人,公冉秋摆酒畅饮,另外一位头戴玉簪,身穿绿袍,谈吐不凡。 “章少府,你这些年闷在宫里,还没见过大良造新任的大匠吧。”公冉秋起身,晃了晃耳杯,拉着那位玉簪,走到秦郁面前道,“大匠秦郁,鲁国公裔孙……” “公冉大监就不要折煞我了。”秦郁道,“我来秦地也有一年了,章少府怎么会没听过我的浑号?倒是我今天看见禁卫军神采,在少府面前抬不起头来。” 那位玉簪一笑:“岂敢。” 此人更似家臣,不似匠人。 少府设在宫闱之内,囊括各路奇人,专为宗室服务,也是为禁卫军制造甲器的机构,平日不与外冶区相通,所以一直到今日,秦郁才与少府章百里相会。 三人坐下闲聊,斟酒时,秦郁见面前的漆案和耳杯随着军歌颤动,有些感慨。 章百里望向远处,道:“秦工师,送剑那些天,冶区上下都在唱桃氏师门的采苹,我现在也跟你说说这首老秦人的无衣,忆一忆我们和你们的四百年缘分。” 秦郁道:“章少府提醒的是,王畿人自铭记在心,秦人英勇,昔犬戎来……” “诶,昔日犬戎来犯,直逼镐京,中原诸侯袖手旁观,平王这才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牧马的秦部族啊。是我秦人跪受王命,倾举国之兵击退犬戎,平王方得安然东迁洛邑。”公冉秋道,“秦工师啊,这首无衣,便是秦抗击犬戎时所留。” 秦郁饮下一杯酒:“自那以后,平王就把无力掌控的关中地区划与了秦人,数代秦君浴血奋战,击灭西北二十一戎国,扩土千里,开化戎族部民近乎百万。” “此言不虚。”章百里的脸庞泛红,“一曲无衣,唱了秦国的十一代先君。” 原来,章家本就是旧都镐京人,家主被平王一并赐给嬴氏后,一脉留在洛邑,一脉便迁来关中之地,世代效忠嬴氏,成为如今熟知宫闱一草一木的少府匠人。 秦郁又饮下一杯。 饮的是章百里对秦君的情愫。 秦郁不擅于政治。 从小接受的教育决定了他的立场和格局,在他眼中,天下从来只有一位天子。 他却不敢怨言什么,毕竟肮脏的墨汁已化为相柳刺入他的脊背,他的血早被玷污了,他现在唯一不安的是,秦人将像四百年前夺走关中那样,夺走他的青狐。 “章少府服侍王上多年,可知君上所佩的剑是谁人所造,或,从何处得来。” 秦郁问道。 章百里合拢衣袖,往南躬身行礼:“这个人已经被君上五马分尸,但他所建的翼阙仍在南门,他立信的圆木根基无损,他为秦国定的律令,君上至今不改。” 秦郁欠身回礼。 正此时,东方传来一声号角。 谈论戛然而止,众人极目远眺。 秦郁前倾了身子,扶在观台的凭栏上,他也需要看得更远些,以便做出判断。 鼓点如浪涛涌过。 青鹞旗扑打黄尘,各军进场。 一刹那,长矛伴着日光,刺入秦郁的瞳孔。 ※※※※※※※※ 一排单辕铜甲战车熠熠前进,车毂尖端的棘刺飞速转动着,碾碎一切尘泥。 右兵所持长矛的尖头用积竹法套装,随着旗号三十步一加长;左兵所持弩机,弦高足有半身之距,一声令下,兵士脚踏弓干上弦,飞火箭三百步击中前方油阵。 一线火焰燃起。 火舌舔舐原野,五千只披皮质肩甲,背轻弩的骑士以楔形从热浪之中冲出。 他们的马经过特殊训练,不畏火,他们机动性极强,在北宫前来回奔跑,先摆出围剿所用旋转阵,聚拢之后立即往左右分流出击,只片刻,又汇合排成一字。 正方大旗紧接入场。 一万步兵敲着盾牌,步伐震颤八方。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三排戈戟的背后立着三倍于人高的长矛,行经观营之时,刃上刻的新式的宽扁血槽反射出整齐的光线,一道接着一道,从北宫前的禁卫军盔的白羽上晃过。 北宫阶前,风拂动着公卿的长袍。 首排骑兵之中,一人出列。 那是位俊朗的少年,他的胸甲是织锦所制,坠饰铆钉,牛皮冠后绾着六股辫。 “出剑!”少年叫道。 伴随齐响,首排骑兵亮出手中长剑,一瞬之间,三千道虹脊的光芒直冲殿堂。 “先生,轻骑兵的阵法是公孙将军训练的,而那发令的少年,正是三郎邈。” 石狐子转过身道。 “嗯,挺好,挺好。” 秦郁静坐在万众的欢呼之中,神色既不比公冉秋的殷切,也不比章百里的痴迷,他很淡然,只是内心也渐渐承认,并非世上所有的事都能由他来教给石狐子。 譬如,勇气。 这并非匹夫之勇。 年幼之时他也曾在洛邑参加阅兵,彼时,姒氏和宁氏都是居中驾战车的长官。 他记忆中的军阵清一色是亮晃晃的战车,因那一千战车就是周王畿的根底。 后来在魏国遇到武卒的盾阵,他才领悟,战车过于笨重,并不是实用的武器。 现在此地,他又见识到一种全新的以轻骑兵协同部队作战的军事思想,甚至还生出一种预感,将来,在实现桃氏师门信仰的路上,他终会融进这条浩浩湍流。 秦郁有些感动。 军阵之中,他不仅察出秦人敢于打破旧制的勇,还有他们能收拾山河的气。从小匠到大监,从士兵到将军,从平贾人到国君,在这片土地上,万物皆有勇气。 秦郁又看向挥着拳头喝彩的石狐子。 他本只想借着秦国的炉火铸造自己的宝剑,却发现上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秦郁闷头喝一口酒,接着看阅兵。 可他奇怪的是,一直到此刻,北宫殿宇之中的主座仍然空缺,秦君去哪里呢。 不止秦郁,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剑,好看是好看,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举着。 军士也是人,手也会酸。 如何是好。 正当众人焦急在北宫上下寻找十二章冕服,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东方传来。 章百里耳朵一动,猛地站起来。 “马!河边!” ※※※※※※※※ 一袭玄黑绒袍执剑飞驰。 渭水沸然。 谁都没想到,嬴驷是骑马从河边来的。 二十六岁的嬴驷英姿勃发,矫捷如豹,他踏过浅滩,剑斩渭水,一路带浪花。 那利剑长三尺有余,通身精镀奂金,镶丝线,剑锋纹饰玄鸟,剑格雕青禾。 眨眼,君剑已至阵前。 “举剑!” 军阵首排,公孙邈整个手臂颤抖起来,泪水满目,嘶吼着,脖颈处青筋暴起。 “请君上阅剑!” “与子偕作!”嬴驷道。 两剑相碰而过。 公孙邈晃了晃神,才确认那张容颜,君剑已经远去,他捂住自己的胸膛,侧身追望君剑的影子,又见,嬴驷跑马不停歇,一一碰过每位军士手中问天的虹脊。 “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与子同裳!” “君上……”公孙邈咬牙清泪,毅然再举起被赋予过使命的长剑,誓死不放。 再多豪言,不如一剑刻骨铭心。 嬴驷十八继位,先用樗里甘氏等旧族势力铲除威望过高的卫鞅,继而迎娶魏氏,任魏士衍为大良造,东讨河西之地,再,缰绳一拉,止战曲沃,建军北伐。 三剑,干净利落。 北宫大殿灯火通明,站在高阶往下眺望,旗帜和甲片似是艳阳天里流淌的河。 年轻的魏氏守在空荡的主座旁,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看她的夫君在军场驰骋。怀孕九个月,每一天她都过得胆战心惊,唯有今天,她不必再惧怕面对母国说客。 “君夫人。” 衍从殿前而来,躬身对她行礼。 “君夫人,八年之内,南北各地皆要建制练兵,秦国的矛头不会再指向魏国。” 魏氏的浓密睫毛扑扇了一下,热泪滚落,唇边含起心酸的笑:“谢大良造。” 衍抬起脸,端详片刻,退下。 为阅兵能顺利举行,九个月,他几乎动用所有的能量,然而此刻,他知足了。 ※※※※※※※※ 场下,轻骑兵仍围着战车在他们的国君面前展示长短军械的拆装互换技术。 公冉秋和章百里拿木片比划机理,隔几十丈说得津津有味,石狐子偶也掺和。 却自从看见嬴驷的手中还握着那把传说中卫鞅留下的宝剑,秦郁彻底释然。 这是他做过的最曲折的决定。 他要用秦人的方式征服北方那座城。 “秦先生,秦先生……” 神思之间,一名禁卫纵马奔至西观营。 诸君停止讨论。 “先生,大良造请先生为君上解剑。” 听闻此言,秦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旁边章百里手中的木片咔嚓一声,折了。章百里急忙又拍了拍衣袍,长叹一声掩饰住酸溜溜的心境,往西北方向仰望天空。 石狐子站回秦郁身后。 禁卫清了清嗓子,表示询问。 秦郁莞尔。 “匠人之心无须解,其利钝,其长短,其轻重,一试明了,古今不变。”秦郁扶着木栏站起来,又故作虚弱道,“秦某身有陋印,怕失礼于君上,就不见了。” “先生?”石狐子道。 目送禁卫离去,秦郁挺直脊梁。 “青狐,回去好生收拾一番,三日之后,随我同去将军府,拜访一下公孙予。” 第42章 应龙 将军府的习武场和书房之间,有一道爬满藤蔓的长廊,檐下,藏着几处燕巢。 晨练过后,公孙予令人在此摆席,一边看春燕衔泥,一边把公孙邈叫到跟前。 “父亲。”公孙邈起得更早,已和几兄弟在武场过完招式,换了崭新的衣甲。 邈抬起头,留意坐毡后摆放漆夔的几,菖蒲席上还铺设了一层编有云纹的藻。藻席是家中难得用到的,自他记事以来,也就只有长兄成年拜别祖母时有幸见过。 然而,最令他惊讶的不是藻席,而是摆在藻席之上的不起眼的陈旧的红木箱。 公孙邈皱了皱眉。 因三日前桃氏门中弟子来过,所以他知道,这是公孙予为了说服秦郁让石狐子参军而做的准备:“父亲,秦先生固然声名远扬,可,这是先君所赐的星宿。” 公孙予笑了笑。 阅兵后,他的儿子时时刻刻把铠甲穿在身上,整齐锃亮,似迫不及待要出征。 “看来,能佩戴此徽章,你很自豪。”公孙予拿剑柄抵在儿子胸前的铜兽上。 邈不知是何意,突然,身体被猛地拽向前,只闻啪嗒一声,徽章被剑格勾落。“我的章!”邈闪身去捡,刹那,公孙予的剑锋又从他的指缝穿过,刺透了兽口。 “三郎啊,在敌人的眼中,你所佩戴的徽章越多,只能说明你的头颅越值钱。” “父亲……”公孙邈攥紧手心。 长廊的藤蔓是过世十年的夫人亲手栽种的,邈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慰母亲。 而这些,公孙予不知道。 一对春燕扑扇翅膀钻进檐下,公孙予等它们吐完草泥,徐徐卷起自己的袖子。 由于多次因被击中而脱臼,腕骨的畸突比去年更严重,每次转动都会渗血。 公孙予揉着手腕,说道:“寸功未立,已任百将,这是君上对你的恩宠,为父不能拒绝,但你千万不可轻心,军营之中没有父子,只有将军与士兵,作战,为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行军,如果你犯错,为父用的也不再是家法,而是军法。” “邈谨记在心。” “方才,你还问了星宿,问为父为何把先君所赐的传世宝物示以外人,其实,为父一直都没有把石狐当外人,在意的也不是秦先生的声名……”公孙予说道。 “我不是那意思,”公孙邈毅然道,“我视石狐为挚友,我希望与他成袍泽。” “……而是他们还改善了剑格细节,如此,你将来在交刃的时候就不会因剑格脆裂而被对手去剑,你的手腕也不至于反复扭伤,像为父这样,痛苦后半辈子。” 公孙邈又怔着。公孙予说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把损毁的徽章送还其怀中。 “去练习号令,一会别输给石狐。” “是,父亲。” 父亲二字,深沉而温热。 这时,长廊尽头飞出几只燕子。 管家报,秦郁已至前门。 ※※※※※※※※ 秦郁坐着石狐子的推车一路穿过前庭,在管家指引下,来到正对武场的坐席。 因为他以旧疾复发为理由拒绝了秦君,所以接连几天,他都得装成病恹恹的。 与之对比,武场中的身影越发鲜活。 面前的公孙予,一袭软甲,姿态清雅,竟是早就备好了最周详的礼数迎接他。 “先生,别来无恙。”公孙予道。 秦郁一阵剧烈的咳嗽。 “将军恕罪,先生在北郊受了寒。” 石狐子不敢造次,立即把身披广袖的秦郁从车里托抱起来,放到坐毡,一手给摆齐两条腿的位置,一手将腰身扶正,然后拉过木几,好让秦郁的手臂能靠着。 如此孱弱,石狐子也觉得夸张,但秦郁这两天尽是闷在斋中读军法和律令,根本没向他透露过心意,以至于,他已认定秦郁是代表师门来正式拒绝公孙予的。 公孙予笑了笑,坐下道:“秦先生,以往石狐子来府上,就在这武场习剑术。” “将军不说,看不出是剑术。”秦郁顺下一口气,“我还以为他们在打野架。” “先,先生。” 石狐子无所适从。 公孙予斟酒:“先生话里有怨气。” “公孙将军。”秦郁说道,“将军既知周礼,更当知中原人尊师重道,但像将军这样,不打一声招呼,蹲在人家院子外头挖墙脚的,我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唉,误会,天大的误会。”公孙予斟完酒,一饮而尽,“然无论怎么说,先生是客,我先以此酒赔罪,再敬先生以残疾之躯为三军将士铸造良剑的精神。” 秦郁道:“将军,你处心积虑,三番五次勾引我的弟子,这也能算是误会吗?” “哈哈哈,秦先生真是,真是言辞犀利。”公孙予大笑道,“我不辩解了,一片好心还要被冤枉,这样,让石狐和邈各自指挥百人去斗阵,我们在这里慢谈。” “那也得先赔礼。”秦郁道。 公孙予看着秦郁那张精致苍白却又无赖的面孔,热情的笑容僵硬在空气中。 石狐子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从未见过秦郁对人这么尖酸刻薄地说话。 “好,赔礼。” 一阵沉默,公孙予终于认栽,长叹口气,抬出了案旁的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秦先生,百年前天火坠于雍城,炼化金石,人言,它与洛邑枯矿同宗同源,处于二十八星宿之东,我祖辈以死士之功得先君赏赐一钧,现在,敢请先生鉴赏。” 秦郁打开。 箱子里是几块银灰色的金属。 秦郁拨弄几下,脸色渐渐转暖。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难得这块黑金的质地与青龙的无异,可以用于补养剑身,实实在在满足了他的欲望,他抬起眼睛,淡定地看向公孙予,准备开始谈判。 “青狐,你去玩。” “那,我再与邈练一回。” 石狐子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 等石狐子走远,秦郁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手中的黑金锭子,合起红木箱盖。 公孙予眯了眯眼。 管家退下。 “将军,方才对不住。”秦郁正色道,“事实上,我深为将军所动,所以,这三天我仔细研读了律法,在随军监冶的相关规定上,想请教将军三个问题。” “秦先生。”公孙予也捋平了衣袍,认真道,“听你的语气,难道是同意让石狐子归入河西军籍,听我调度,随部队北迁去最危险的前线做军事工程了?” “他已成年,将来学成什么样,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得。”秦郁说道,“但,如果将军今日愿意回答我的三个疑惑,那么,不仅是青狐会随你去上郡,将来,将作府也会分出一条支流,源源不断为河西军右部提供具备优良素质的工兵。” 话到这里,对立成为合作。 公孙予醒一醒神,忙倒出酒,连追七八杯,凑近说道:“先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工兵对于军营而言太重要,同批长剑,在我手里只能用一年,在老范玄武军手里就能用一年半,还有挖沟筑寨这些都得拼速度……你说,什么条件。” “首先是工兵的归属。”秦郁道,“工兵,既然兵字在后,那么理应归属军籍,服从军队调配,但,本质上他们又只是在战地做工的匠人,不可能像士兵那样冲锋陷阵,斩获人头,所以他们的军功应该如何计算?这点,并无公文说明。” 公孙予道:“这也正是我那日去找石狐子的原因,放心,北上练兵之前,我定会向大良造请示工兵的军功折算制度,按照工时或工件来,我们年后就试行。” “其二,工程的钱款。”秦郁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战地临时开工,征用的多为当地林木矿石,但这项开支的明细完全由军营操作,司空和将作府看不见,我自然担心,工兵在做事的时候会因触碰什么不相干的人的利益而受到威胁。” “秦郁,你这可是太厉害,如此锱铢必较,我有点难受。”公孙予会心一笑。 “我知道将军难受,所以,将作府愿意承担三分的款项,使用圜钱,换取对河西军右部工程的知情监督权。”秦郁道,“工兵绝不干涉,只需做两份账而已。” 公孙予道:“其三呢。” “三,其实是不情之请。我希望兵役服满之后,将军能让我门下的工兵自己决定去留,就譬如……”秦郁顿了一顿,“如果青狐还想回我身边,将军就放手。” “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好,你所说的三件事情,从我河西军右部开始试行。” 公孙予爽朗回道。 秦郁揖礼。 他们的燕巢已筑完。 阳光下,鼓令哨音交替,少年们手持木棒和藤盾互攻要害,一个个英姿勃发。 黄尘朝着长廊弥散。 石狐子发挥得很尽兴,因为他自认为,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将军府练武。他们打的是群架,拿的是木棒,所以公孙邈不是对手。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别的陪练不敢上,而石狐子不知哪来的委屈,硬把公孙邈骑在身下,狠狠揍了一顿。 挨完揍,公孙邈倒甚是不舍,他擦掉鼻血,也忘了说,自己其实让着石狐子。 石狐子自洗手去。 武场恢复空旷。 “先生,我赢了,我们走罢。” 公孙予唉了一声。 石狐子对公孙予行过礼,去扶秦郁。 “青狐。”秦郁温和说道,“你先拜过公孙将军,回去,我为你收拾行囊。”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捏了一下石狐子的脸,笑道:“你看,这么快就开始不听先生的使唤了。” “先生。” 石狐子笑不出来。 “青狐,跟将军杀敌去。” “先生!” 一看到秦郁的眼神,石狐子就知道意味着什么,他自由了,他可以去北方那片疆土驰骋纵横,他会结交更多的朋友,学习更多的本领,甚至走上另外的道路。可他突然又难以接受,他低头看着红木箱子,反复劝自己,秦郁其实就是为了那块黑金而把他卖给公孙予而已,他所要做的,不过服完三年的兵役,再回师门。 可惜,他知道不是这样。 穑宴说的话,记忆犹新。 “我只铸剑。” 他想去北方铸剑,是为挣脱桎梏,打磨自己的翅膀,是为能与秦郁并肩飞翔。 他坚信自己会回来,他没有一丝忧虑。 可,秦郁为他铺路,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抉择,就像沙漠中孤独的旅人把皮袋里仅存的那点水倾出,去浇灌一颗不知会不会发芽的种子——那是孤注一掷 “将军,请受石狐此拜。” 石狐子跪拜于地,公孙予扶他起。 一切程式如流水。 素色的绢帛,摁了红指印。 月内,三项提议由将作府和河西军右部将领共同草拟而出,得大良造批准,包括石狐子在内,将作府选派诏事府百名工师作为冶监,编入河西军右部户籍。 年中,各路即将出工。 石狐子在诸坊里又转了几圈,将失蜡铸扇子的秘诀告诉荀三和敏,把保护秦亚的光荣任务交给阿葁和大牛,再去拜别公冉秋,才觉得在咸阳有如此多的回忆。 是夜,银河浩瀚。 石狐子路过菁斋时,见密室狭缝依然火光闪烁,很想进去问话——秦郁已经闭关两个月,除了送吃食衣物的,没旁人进去过,都说,秦郁在用天火修补青龙 石狐子醒一醒神,忍住抠挖青苔的冲动,穿过曲桥和树林,来到姒妤的院子。 “姒大哥在写什么?” 姒妤抬起头,笑了笑道:“写什么,自己看,还不是你在北地的护命锦囊。” “啊?”石狐子凑近。 姒妤和宁婴托邦司空府问到上郡郡守和冶令的根底,给石狐子列了一份氏族名单:“你要去北地,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忙,就尽量劝你别闯祸,喏,这个带着。” “这么乱啊,我记不过来,多谢姒大哥。”石狐子打开竹简,手臂都不够长。 姒妤笑道:“如果上面没有,你就看他平时的行为,看他和什么样的人交往。” 石狐子点了点头。 姒妤在百忙之中还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全,他心里暖,一时竟也说不出想法。 窗外蝉鸣不绝。 “姒大哥,这事我必须和你商量,我……”石狐子收起名单,还是下了决心。 “我知道你想的。”姒妤拔了下灯芯,“你想带走上郡那个废人,怕我芥蒂。” 人影飘忽。 “我觉得,我能与疾交往。”石狐子斜靠着窗轩,轻道,“我对他充满好奇。” “那就带他走。”姒妤道。 “姒大哥,你不要担心。”石狐子看不清姒妤的神情,“我定会把握分寸的。” 姒妤不着痕迹叹口气,拄拐杖走到石狐子面前,敲了敲他的腿。石狐子这才发觉姒妤是让他站直。“姒大哥!”石狐子喉咙里干涩,憋了许久,迸出一句话。 “我的命是你捡回的,如果将来你想让我死,只需给我七天时间交代后事。” 姒妤差点没把拐杖砸过去,一回味,又觉得甘甜,只是淡淡说了句:“犯傻。” 石狐子走回自己的屋子,一路星辉伴着菁斋的火光,在他的步伐边鬼祟作舞。 日子飞快,师门渐渐空出,大家都为新的工程而奔忙去,石狐子也将要动身。 临行了,秦郁却仍未出关。 是日清晨,露水洒满西郊。 号角响起,石狐子身披皮甲,发髻戴皮冠,夹在众多工兵之中徒步朝西进发。 这时,他才守得那追来的马蹄。 “青狐!”秦郁算得分毫不差。 “先生小心。”石狐子揉了揉眼,见云气在秦郁身后涌动,沿途,青草飞溅。 一把剑握在秦郁手中。 剑刃泛出的寒气,从近剑格的两道翼翅流出,顺着纹饰龙鳞的剑脊奔袭,直到剑锋,四面光束汇聚于两条弧线相交之处,剑转动,光影错动,行云致雨。 石狐子仰望着剑,唇齿颤抖。 秦郁用了三个月,重塑剑床,亲手将那块绝无仅有的黑金锻成了一把新的剑。 “先生,那青龙怎么办?” “青狐,跪下。” 石狐子三拜,双手承剑。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日,秦郁赐了他属于自己的剑,剑的名字是应龙。 第43章 白发 魏国,大梁。 尹府后院的池塘波光粼粼,一位佐吏走过长廊,来到发丝尽白的尹昭面前。 秋风再起,三年已过。 尹昭独步青云,如今身至卿位,执掌整个司空府,同时,雀门的青宫、白宫、星宫三分支也各自发展壮大,不仅没有和魏国一起衰败下去,反而还变得更强。 佐吏抬起眼,看见池塘旁边被绑在柱子上,浑身血淋淋,连半块完整皮肉都找不见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前任,而尹昭坐在石头上,专注地垂钓,一动不动。 佐吏深吸口气,垂首行礼:“尹司空,属下获悉,垣郡申俞今晨已到大梁。” “申俞见了谁?”尹昭道。 “惠相。” 鱼竿动了一下。 “此事,先生怎么看?”尹昭眼中顿亮,持住鱼竿,任线在池中左右摆动。 “不敢称先生,何时本是一介布衣。”佐吏说道,“依我看,本次王上派遣使团,名为庆贺秦君称王,但真实目的是请犀首回国主政,惠相临时调申俞至大梁任职,必为安插他进入使团,以便能够先于公子嗣和昂将军,争取犀首的立场。” 尹昭道:“那么,犀首会不会放弃秦国大良造之爵位,回魏国收拾烂摊子呢。” 何时顿了一顿。 “会。” 尹昭道:“为何?” “其一,秦君已建成各地新军,北设义渠郡,他没有可以用得着犀首的地方了,其二,犀首是良士却不是忠臣,本质上说,他是以拨弄国家命运为乐趣的人。” 尹昭道:“继续。” “犀首归国,必然会带回一批人才,甚至是一些秦地的制度。”话到此处,何时的态度又变得谨慎,“恕我直言,三年来秦国冶铸技术突飞猛进,天下有目共睹,万一犀首把那位大匠带了回来,他与你师出同门,将对你非常不利……” 哗地,尹昭大笑着,拖出了那条藏在水面之下,与他斗智斗勇了许久的鲤鱼。 何时俯身拍了拍衣袍。 “司空,属下不喜欢湿鞋。” “何先生啊。”尹昭抓紧肥鱼,去掉鱼钩,说道,“说的对,我一定会盯紧使团的动向,只不过你放心,那破罐子,哦不,我的师弟,秦郁,他不会回来的。” 何时道:“司空不要掉以轻心,秦郁烛子真传的名声还在,其弟子遍布……” “好了,先生莫再说。”尹昭笑了笑,“秦郁喜欢玩泥巴,不喜欢下棋,他的那套方法只适合在秦国用,在中原无法长久,中原都是聪明人,泥范管不住。” “是,属下告退。” “去请荆士师和云姬。” 何时及时缄口,并要走了鲤鱼。 风中夹杂微弱的绅吟。 尹昭收起笑容,转身看向那一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曾经效力于他的下属。 周遭无人,血腥味弥漫。 “三年前,我是整座司空府唯一敢提出把黑金之剑编入武库的人,甚至,为争取先机,我不惜血染垣郡,对,那时你们都阻挠我,可谁又料到,后来昂将军凭着黑金之剑在河东大败秦军,王上高兴,竟把掌管黑金库的差事交给了公子嗣,而公子身娇体贵,不会用锅炉,又实在找不出心腹,就只好求我雀门替他执事。” “河东之战,天下皆知是秦人的退让……”士子艰难地抬起头,“若非公子嗣和中府昂昆有意欺瞒,王,王上怎会相信!你雀门,掏空国库,人神共诛……” “此话不错,我喜欢趁火打劫,因为火能烧焦一切的虚伪,让世人看到真相,你不信,我就再说一说,三个月前,我是怎么攻破齐、赵的国门,拿下邯郸的。” “唔……”士子被一条麻绳勒死嘴巴,只能一句句听着尹昭如凌迟般的话语。 “你也知道,咱们的王上虽年逾七十,但牙口还算凑合,记性也很好,秦国这块硬骨头是啃不动了,可那赵君刚上位,又香又软呐,我让王上想起了五年前,楚王新立之时趁机夺得城池的甜头,诶,王上就去找齐将田氏,要联合攻赵国了。” “齐鲁的生意人多以名士自居,两国交好,我招揽他们,推荐他们做魏国客卿,也就给了他们在齐国的进身之阶,而我手里毕竟还掌控着大部分黑金的采权和冶权,养着他们,既能染指齐国的新矿,还能栽培出所谓名士,也算是不亏。” “不过,我真正得意的是邯郸的攻坚之战,赵人有血性,那冶铁的赵氏,明知自己的君上已被迫开放国门,却宁肯把铁器抛在大街,一子不赚,也不愿让我门下的工师插手,如此,我只能私下与他们的司空谈了谈,先选另外一个有威望的赵人担任白宫门主,使百姓相信我雀门不是魏国的狗,而后再反过来扑咬赵氏,诬陷他早就和魏国暗中勾连,要借此机会排挤别家,事后再平分独断的好处。” 话到此处,士子口角流涎,印堂紫黑,无意识踢着腿,像死后被挑筋的青蛙。 尹昭道:“明白了?你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三年前劝谏王上收归冶权,也不是因为此番向惠相告发我与赵人的往来,而仅仅是因为,你行经司空府门前时,朝着我的朱雀屏风吐了一口痰,好,你既然如此不喜欢火,那就只能水中乘凉去。” 尹昭连根砍断柱子。 噗通一声,池塘荡起涟漪。 木柱本是能够浮在水面的,可,那上头还拴着沉重的石块,不时就彻底消失。 三年来,尹昭养成了对将死之人掏心掏肺的嗜好,因为他没有别的倾诉对象。 ※※※※※※※※ “门主。” 荆如风和云姬双双进入后院的画廊,塘面已经恢复平静,只偶尔会冒个泡泡。 荆如风依然任青宫掌门,不同的是,云姬在星宫已经成为仅次于掌门的骨干。 她的风华丝毫未减,她的茅花却随风飘散至天涯海角,日日夜夜为她送消息。 “门主,你让何先生清闲,却把我们叫来,何意?”云姬就在断裂的木桩旁边坐下,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明白了,门主要让玩泥巴的和玩泥巴的斗。” 尹昭道:“剑带来了吗。” 荆如风顿了一顿,立即示意侍从把物样端来,五把长剑,在案头摆成一个※。 “门主请看,咸阳、栎阳、汉中、雍城,全部在此,对,还有这一把,上郡。” 尹昭拿起其中之一,挥了几下。 “为何这样看我?” “没什么。”荆如风道。 自从听说秦郁担任大匠,主持普及桃氏工艺之事,尹昭再不用“破罐子”称呼秦郁,甚至还重新燃起了对技术细节的兴趣。荆如风隐约明白,那是遇到对手的愉悦,然而,尹昭毕竟常年忙于政治,单纯就铸剑而言,已很久没有动手实践。 “门主,我们量过,五剑之中,前四把完全一致,这本身就很难做到。”荆如风解释道,“更难的是,虽然他们只有五个冶铸点,但如果同时开工,据说,每年可产十万以上,就算剑器只能用两年,那么他们……也已经实现自给自足。” 尹昭点头。 他清楚范术的优势所在,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中原的冶铁之术也在渐渐成熟。白宫进步颇大,用黑金锻造兵器,已经不必像三年前那样要用活人的鲜血去献祭。 唯一让他觉得不适的是,那最后一把剑之上,落着一个记号,似朱雀的双翅。 尹昭后背发凉,连忙伸手摸了一下,就像是有人折走他的翅膀,霸道又诡异。 “这个‘狐’是什么人?”尹昭道,“为什么,他的铭文和其他人的不同。” 呼,呼,呼,荆如风忽感一支冷箭从脸边飞过,不自觉捂住耳朵,退了半步。 云姬掩袖一笑。 “门主,荆士师耳朵疼。” “狐是谁。”尹昭重复道。 “他叫石狐子,秦郁在垣郡收的关门弟子,就是……”荆如风醒了醒神,回道,“门主可能已忘了,五年前,他拿弩机射过我,门主还让司寇府下过通缉令。” 尹昭若有所思。 他眼皮之下,云姬的丝袍如流波,那细双手摸上了铭文,艳红指甲闪闪发亮。 “门主既然问石狐子,那得从秦军如何平定义渠说起,他们夏进冬退,十余次反复,上郡是据守要塞之一,石狐子提前半年参军,可在工兵之中威望不亚于部将,他会使一种合归之术,三年不到使整个北方军队的兵器运转自如,且据说,他的履历还很丰富,被义渠人俘虏过,被铁器割伤得过七日风,抢修哨楼摔下来过,但,都大难不死,甚至有一回冬天,义渠断了上郡的水源,全城的士兵几乎渴死,他硬靠挤马粪里的水,把几个将士救活,还做了几排可以联动的木架子,把玄青旗帜舞得满城墙都是,吓退了义渠兵。仔细想想,也就只有秦人能这样打仗,若是他们突然出现在大梁,那可就全都乱了。”一番话下来,未错半字。 云姬说完,荆如风有些异样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为回答尹昭,竟还做了如此多的准备,最关键的是,他不能肯定她的话中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的。 “门主。”荆如风接过话道,“这把剑不同之处,其实并不是铭文,而是重量,同样的尺寸,石狐子铸的剑普遍比秦郁轻,而锋利程度则相当。在秦地,浑铸三尺半长度不容易,我断定他没有更改合金比例,而是在铸造方法上有突破,这应当不是秦郁教给他的,或许,是他在战场上收捡兵器的过程中得到的启发。” “知道了。”尹昭道。 尹昭在心中画出一幅像。 石狐子,一个野人。 “门主,为防万一,何不写封信让申俞捎给秦先生?”云姬说道,“如此,依秦先生的性情,见了信反倒不会来,而惠相那边兴许还觉得,我们不计前嫌。” 尹昭道:“申俞可是我的老对手了,他和秦郁的关系十分好,怎肯帮我带信。” 云姬语气慵懒:“我在垣郡那么些年,和申郡守说不上知己,交情还是有的。” 尹昭笑了笑,一把将云姬拉起来:“姑娘有见地,堪比谋士,别坐脏了衣裙。” 荆如风的喉结动了一下。 下晌,尹昭在案前端坐,提起笔,静静思考一时辰,给秦郁写了一封邀请信。 二人拿到信,离开尹府。 一路,在马车中,云姬躺在荆如风的大腿上,拿胭脂拍面,咯吱咯吱乱笑。 “荆士师,你身上酸。” 荆如风歪了歪嘴。 云姬一咕噜又坐起来,把怀里红木漆盒取出,拿刀直接砰地撬了开:“你看,我取了门主的缄。”荆如风神色一变。云姬挑起柳眉,示意她不需要尹昭的信任。 她朗朗读信,仿佛那是她的忠贞。 “秦郁,洛邑鹿宴,兄弟三人有诸多误会,但,那都是陈年旧事,如今……” ※※※※※※※※ 咸阳,西冶区,南院菁斋。 光影斑驳,秋叶似火。 秦郁坐在树荫下,端详手中的箭镞。 石狐子第一次寄回箭簇的那天,秦郁想用镜子聚光看铭文,一凑近,才发现自己发髻中闪着一条银丝。秦郁苦苦笑了笑,未曾进神社捉鬼,怎也早早生了白发?他没有放心上,很快就忘了这一丝白发,然而不久之后,神奇的事接连发生。 石狐子每寄一个箭镞回来,他就多一根白发,而且位置都在原来的那根附近。 秦郁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的身体怎么回事呢。 石狐子的铭文每次都不一样,有时阴刻,有时阳纹,有时又阴阳兼具,用固定的模板打断,每次秦郁都会耐心解读,然而,答案或长或短,都是同个意思。 “先生,我想你。” 后来,不知道哪里学得了修辞手法:“先生,我每天都和你看同一轮月亮。” 阴晴圆缺,三年如一日。 箭镞已挂满床头。 秦郁依然孜孜不倦地收藏着各地的箭镞、剑器和钱币,从中窥探整个天下。 桃氏各路子弟相继在公冉秋建造的炉房之上垒砌起新一代的技术,秦郁早就兑现了对范雍的承诺,然而,他是闲不下来的人,便和冶氏一起把石狐子在“日迟迟”中与他讨论的机关用在弩机之上,并把原来的扁平式箭头改为了三棱状。 “亚父。” 正这时,秦亚抱着一张七弦走来。 “诶,怎么没去上学?”秦郁笑道。 “亚父,我弹支曲子,你帮我听有没有错,不然,姬先生又要问我为何换琴。” 不久之前,秦郁给秦亚请了一位鲁国先生教六艺。秦亚很懂事,学得非常快,但就不通音律,秦郁只好帮秦亚在琴弦旁边刻记号,刻着刻着,坏了好几张琴。 却直到此刻,秦郁才明白。 秦亚并非不通音律,而是有话问他。 第44章 园桃 在师门中,秦亚的待遇比任何人都好,他的鞋子从来不必沾染泥土,他的衣食住行全部按照上等士族置办,他也是唯一可以使用秦郁鲁国公裔孙之后的名望与外族结交的人,但,越是如此,秦亚越疑心,自己只是被秦郁捏在手中的质子。 秦亚性格内向,三年来从不敢问秦郁,垣郡的白泽有没有成功驱逐虎狼,而这回,若非听院中人提起姒妤从栎阳送回的消息,他也不至于对秦郁弹这曲园桃。 消息说,他的父亲申俞被魏国惠相安排入使团,已至秦地,不日将抵达咸阳。 于是,他夜不能寐,每想起秦郁这些年对自己的宠溺,都觉得是无味的毒药。 琴声悠扬。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1] 秦郁听着琴声,放下箭簇。 “亚父,这是诗经里的曲子,我记得,父亲常常在院中长吟。”曲罢,秦亚把双手放回膝盖上,“可在秦地,我按姬先生所教日日练习,却寻不见它的韵味。” “你没错,这是魏国的曲子。”秦郁招了招手,示意秦亚坐到自己的身边,“士子忧虑国家,却被当世之人嘲笑清高孤傲,在秦,你弹不出这样的悲怆。” 秦亚道:“可是……” 秦郁道:“所以,你都知道了。” 秦亚垂下眼帘:“是,是我自己翻动了姒相师的竹简,和院中其他的人无关。” 秦郁浅叹口气。 他并没有责怪秦亚的意思,只苦于想不出能安慰这个可怜孩子的细言软语。 秦郁看着秋叶从眼前落下,开口道:“亚,我和你说一说,我小时候的事。” 秦亚喃喃道:“亚父也做过质子么。” 秦郁笑回道:“不,我的父亲是国公,我的母亲身上也流淌着周王室的血,我是嫡幼子,全族最疼的就是我,哪舍得把我送出去呢,我想做什么他们都同意。” 秦亚愣了一下。 秦郁道:“如果我安分守己,现在估计已经在鲁国有了封邑,子孙满堂,可惜,五岁的时候我就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再丢我的泥人,我便自尽。’” 秦亚道:“那后来如何。” 秦郁道:“后来,家人忍痛把我送去神社,让烛子先生教我范术,为我去邪。” 秦亚道:“亚父一个人去桃氏师门,没有了之前的尊贵,一定吃过不少苦。” “也不是。”秦郁笑得更欢脱,“我又遇见了尹昭和文泽两位师兄,平时吃饭睡觉,他们都很照顾我,而我呢,天资聪颖,深得烛子先生喜爱,谁要是欺负我,第二天就会被罚去吹律捉鬼,不仅如此,家里还安排了姒妤和宁婴做我的‘徒弟’,诶,我在舞剑的时候,他们就拿着长戟干巴巴站在旁边,看我扮鬼脸。” 秦亚:“……” “也就是因为这样,”秦郁顿了一顿,“及至成年我才知道,九州的面目和洛邑神社里描绘的完全不同,再后来呢……我决定离开洛邑,做我应该做的事。” 秦郁省略了中间最痛的那段。 “我没有亚父这般的身世。” 秦亚啜泣了一声。 “但你经历的意外,终是让你能够挣脱出来。”秦郁道,“亚,你可知道园桃为何压抑?因为它讲的是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故事。你看我,如果我继承封邑,就要被迫去守护那样一个柔弱的鲁国,相比之下,现在的路虽然艰辛,但至少,我知道它是有希望的,有意义的,只要我坚持走下去,就一定会是天明。” “而父亲他明知是夜幕也要走下去。”秦亚道,“所以,他让你带我离开?” “你既然能够理解,我就告诉你真相。”秦郁道,“一始,是我以工期威胁了你的父亲,让他把你送来做人质,当时,他想等工程做完把你抢回去,直到验剑,他看见魏人输于秦人的原因其实并不在剑的利钝,才默认让你往后跟着我。” 秦亚擦去眼角泪水。 “明白了。” “你放心,我给你时间,弄清楚自己要做的事。”秦郁把七弦琴抱了过来,一弦一弦调整过音色,说道,“我也会让你见他,如果他想带你走,我不阻拦。” ※※※※※※※※ 马车从咸阳的翼阙中驶过,车轮碰到石头,申俞的脑袋一震,登时困意全无。 “申先生,前面请交公验。” “大使的公验已查过,难道三百石以下的从员也要查么?”申俞拿羽扇挑起帘子,露出一张略微浮肿的脸,路上奔波,他受不惯秦地的风沙,已两天未进食。 “是,那门吏说,他若偷懒放人,一旦被抓到就是三族连坐。”侍从回答道。 “按他们的规矩。” 申俞垂下帘,整理自己衣襟。 途经大市,一行人又都感到意外,这般森严管控下,市场不失繁荣,魏韩的铁、楚的丝绸珠宝竹器、赵的马匹兽皮应有尽有,甚至齐国锦缎海盐、燕国苎麻丝棉都出现。河西通商仅四五年,咸阳城俨然已经成为天下商旅逐鹿的新战场。 申俞买了一袋黍谷。 大梁城头赤红的旗帜仍历历在目。惠相白发苍苍,抓住他的手,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为师这次把你调来大梁,不是让你享福,而是求你捐躯。王上年迈,公子无知,如今魏国的朝堂豺狼横行,中府昂昆、司空尹昭、上卿西门忱,这些人,迟早要把百姓骨血榨干……犀首回国是大魏唯一的希望,此番出使,你定要协助大使,从中疏通,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在前面对犀首的政治主张产生干扰。” 申俞应承惠相的嘱托,讨要了三样东西随行,一是邦府承诺的可以为犀首腾出的几十官位,二是公室与犀首的姻缘一桩,三则是用于疏通秦地门路的钱财。 入馆驿三日,申俞去葛覃馆交办前两样物件,不在话下,随后,他又买通暗桩,私见了几位被大良造压在檐下的士子,放出大良造与魏国暧昧的证据,如此,前面披荆斩棘,牵马引路,后面放火烧栈桥,釜底抽薪,不久就搅浑了咸阳城。 九月,满城起声浪,一片乌云飘在咸阳的上空,干爽的秋季变得漫长而阴湿。 却是办完国事,吃完黍谷,申俞才放空心境,养红了面色,往传闻中自己的儿子所住的冶区递送简函。一开始他不明白,堂堂的将作大匠,实权几乎与司空并肩,为何不在北宫附近的官署区置宅,而要和所有工匠挤在一处过活,后来,他也渐渐想通了,秦国和魏国不一样,在秦国,军工和行政分开,堪比泾渭分明。 申俞于是越发思念与他在垣郡搭档多年的旧友,迫不及待要和秦郁见一面。 他想告诉秦郁,当年他保住了垣郡的冶权,叫尹昭和西门都狠狠绊了一跤。 现在,犀首即将回国,魏国又有了新希望,他甚至还要说服秦郁乘风回大梁。 对,回大梁,为魏国效力,申俞脑门一热,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涕泗横流。 只是,他不知秦郁的态度。 故人相见,如三冬尽去,直饮春风。 是日,南郊。 申俞的视线越过金黄的田野,看见草舍之下,秦郁仍一袭素衣,笑对他行揖。 “秦先生啊,幸亏你当年没有忘记给我留判书,否则,我可真是有理说不清。” “申郡守,五年前不辞而别,没想到今日能有机会当面道歉,你这扇子好看。” 秦郁笑道。 秦亚站在秦郁的身旁,怀里抱着几坛子少府章百里从北宫送出的十年桂酒。 “父亲,亚父,请坐。” 父子重逢,申俞眼中湿润,也仅仅是捏一下儿子的臂膀。“骨肉结实,看来咸阳的风水还行。”秦亚说,这些年读过不少诗书,还常去士卿府中交流学术。 秦郁也感慨颇多。 申俞的正红官袍的衣料较从前更为厚重,佩饰也更多,换在别人身上他定觉得晃眼,唯独是申俞,当仁不让,一双总是略显青肿的眼睛中透出深沉的智慧。 “你此行能留多久?何时去看冶区的剑石,你的名字在上面。”秦郁拉过故人的手,亲切道,“弟子现都在外地,若你不急走,我把他们召回来,见你一面。” “那样的话,你们的秘密全被我知晓了。”申俞笑道,“我怕是就回不去咯。” “诶,申郡守若是留在秦国,我保证问大良造给你讨个好官职。”秦郁说道。 桂酒飘香,各饮三盏。 申俞拾回秦郁手中衣袖,似不经心。 他没料到,秦郁先做起了说客。 “如此,你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不是极好的事?”而秦郁这边,虽与大良造互相听过名,却仍是素未谋面,他在申俞面前说此话,只为试探申俞的真正目的。 申俞摇了一下羽扇,决定坦诚相待,晓以利害:“你我之间不说暗话,秦郁,此次魏使来咸阳,除了恭贺秦君称王,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你可不要觉得无关。” “是么。” 秦郁一听语气就能判定,姒妤的消息是准确的,魏相筹谋多年,这回当真要从秦国的朝堂挖走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没了,底下的花花草草就必得经历劫难。 桃氏师门也要渡劫。 渡劫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攀附在大树拔起所牵连的泥土上,随其去远方安家落户,其二是扎深自己的根系,忍受一时失去荫庇的痛苦,迎着阳光继续生长。 “疾风过岗。”秦郁自语道。 “秦郁,魏国的霸主根基还在,必将重新崛起,我只能把话说到这里。”申俞掏出半片长霉的竹简,“你说过,草木皆毁,烈火何存,为了魏国,我今日定要把你这片叶子摘回去,我知道你不屑于玩弄权术,但,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我一定会回魏国的。” 秦郁拾起那旧竹片,目光落在自己的字迹上:“只是,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时机不可失,秦郁,偏安一隅的人终会被淘汰。”申俞的语调高了些,面颊也泛红,抑制不住激动情绪似的,“假设犀首回到魏国,为掌控司空,他定要选择能人与尹昭抗衡,届时,除了你这位烛子真传的大匠,试问天下还能有谁?!” 秦郁浅叹口气。 他看得出,申俞作戏。 “申郡守,我只问你一句话。”秦郁打住申俞,“你觉得,即使犀首回到魏国,动用他一切的人脉与声望,说服中原诸国联合攻打秦国,秦国,就一定输么?” 申俞手中的羽扇停住。 秦郁知道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申俞其实看得比他更透,但他还是必须说完。 “犀首在秦地用我,因为我能助他管理冶区,然而在魏国,我说的话或许还没有传出司空府,就会被人拦截甚至篡改,我无法像尹昭那样给他想要的帮助,他就不会用我……申俞,我不能把桃氏师门的命运交给一个三易其主的政客。” 申俞道:“那你说,何时才行?” 秦郁道:“等到有一天,魏国彻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点血性都不剩,打得魏国官员听到秦人这两个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唯秦国马首是瞻,那才行。” 申俞道:“荒谬!” 秦郁笑了笑:“那一天不会太远的,老魏王已经七十多岁,他还能活几年呢?” 申俞万没有想到,秦郁拒绝得如此无情,竟是毫不害怕伤及二人之间的友谊。 耳杯重了影。 申俞觉得自己已醉。 他佩服秦郁的坦然,也为自己的执念而悲哀,但他没有倒下,反而笑了起来。 他今日带了两样东西在身上,一样是秦郁留给他的竹片,方才已经用过,另一样,是临行前云姬递给他的一个红木漆盒,盒子里装的是尹昭写给秦郁的信。 申俞献出复件:“秦先生,如果你答应与我同行,我是绝不会让你看到它的。” 秦郁皱眉:“这是什么?” 申俞道:“尹司空约你共襄盛事。” 秦郁指尖一颤,甩开了绢帛,仿佛千里外的蛇蝎已顺着墨字啃咬到他的指甲。 “拿走!” “尹昭想用此物蒙蔽我,我又如何不知,你看了它,反倒坚决不会回去。”申俞端起桂酒,掩袖抿了一口,“然我毕竟是大魏臣子,既然无法劝服你,那……” 秦郁道:“你要用此物诬我?” 申俞道:“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仍然拒绝,那么从明天起,街巷流传的谣言也会波及你,你不欲问庙堂,我就明言,秦君会放过大良造,因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但秦君不可能放过你,因为你是一个实实在在做军事工程的人。” “你尽管带秦亚走,我不怕。”秦郁这次的回答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果决。 答完,他也就定下了神。 风过草舍,田野麦浪翻涌。 秦亚望向申俞。 申俞目含热泪。 他所为家国事,亦不能背叛情义。 “秦先生,我在秦国待不了多久,最迟七日,此信传出,你自行安排。”申俞郑重道,“亚既随你姓,便是你门中的人,我守信义,不能悔改,只望你珍重。” “父亲,亚父,且饮了余年罢。”清冽的水声传来,秦亚倒酒,濡湿了袖袍。 “好。” 谈完事情,秦郁和申俞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饮着坛中的桂酒,两个人又聊起五年来的故事,笑得孩子一样。申俞问起石狐子,说是了不得,许多东魏和北赵的冶铁商人都知道,上郡有只饿狼,过境军器无所不清,都快成霸王。秦郁借得申俞的扇子摇了几下,笑道,石狐子也做过扇子,只不过用的是赤金失蜡法。 夕阳西下,二人方才别过。 ※※※※※※※※ 当夜,秦郁写了一式两份上书,让将作府的小吏送去咸阳令和廷尉二处衙门。 小吏不知何事,一见开头就吓得尿了裤子:“先生,你要揭发大良造叛国?!” 秦郁道:“是。” 小吏急忙跪在地上,满城阴云就不说,皆知廷尉李慎是大良造的心腹,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冒然诬陷栋梁之臣,定是七日内就会被下狱严查,他们不敢。 秦郁只回一句话。 “我入狱,你们才安全。” 十月,怒而天下熄的犀首,衍,辞去秦国大良造爵位,带着二十余位幕僚随魏国的使团离开了咸阳,秦郁不是第一个上书揭发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入狱的人。 第一个入狱的人,是平贾人平邈。 因平邈在使团访秦期间,把从市中收刮的脂膏敬献给大良造,表达想要留在其身边的欲望,接着就被大良造一道文书无情揭发,被廷尉李慎捉进了咸阳监狱。 三日不到,平邈血洒刑场。 第二个入狱的人,是廷尉李慎。 因李慎执行大良造之命时,迟了三日向御史大夫禀报,便被咸阳令当街拿下。 三日不到,李慎血洒刑场。 直到大良造离开,数百人受牵连进入咸阳大狱,引人深思的是,凡无故揭发大良造叛国之人,都没有迅速领罪,其籍案被交到新任廷尉之手,定于年底清查。 第45章 百炼 冬夜,寒风呼啸,上郡的城门闷响一声,皑皑白雪抖落,十五轻骑驶入城中。 “咸阳廷尉府,连诲,奉御史之令,前来稽查北地通魏逆党,以下人等……” 连诲是新任的廷尉,为清查逆党,他用神鬼般的手段在一个月之内把国都咸阳下狱者籍案全部捋清,接着,他以此为线索,凡有根系,无论多远必亲自查问。 郡府大院,火光通明。 一个个名字被念起,所涉的衙吏、文士、平民,一个个被传召到场听候查处。 阿莆站在廷尉府其余几个府吏身后,把脖子紧缩进披风绒毛之中,瑟瑟发抖。 三年来,他在运炭途中为桃氏师门传信,从未出过差池,此番秦郁入狱,虽是交代了各路不要轻举妄动,但阿莆考虑到事发紧急,还是决定亲自往北方递信。 熟料,往北途经雕阴双侠山的时候,陡壁冷箭飞来,他和几位桃氏的小匠被江湖帮派拦截,押在山脚三夜,直到天明重得自由,才看清,接他们的人是连诲。 阿莆只得与连诲同行。 “上郡冶监,石狐。” 阿莆手心一紧。 他没有料错,连诲斩断他们的信道,果然是为了让上郡成为毫无防备的孤城。 “上郡冶监,石狐。”一时辰之后,名单中人几乎到齐,唯独石狐子没有来。 郡守的脸色不红不白。 连诲清了清嗓子。 “上郡冶监,石……” “连廷尉!” 正此时,马蹄声如疾风骤雨传来,公孙邈和范忱带右部二三曲侍卫破门而入。 连诲眯了眯眼。 为首的是河西军右部主将公孙予。 “一路辛苦,去营中坐。” 公孙予笑容可掬,一把揽住连诲的肩膀,往府门外头生拉硬拽,边走边调侃。 “大良造要走,那是天要下雨,与我河西军何干?我们在这里三年半,天天尽是吃草吹风,和义渠人玩命,怎么会出通魏的逆党呢?但连尉既然来了,我也是很理解的,秉公办事嘛,我更不怕,来,你就从我中军大帐开始查,如何?” 侍卫站在两侧,如铜墙铁壁。 连诲道:“不敢,我只问冶监。” “冶监石狐?月前动身去的义渠郡,还没回来。”公孙予一拍脑门,大笑道,“前阵子,义渠缴到二百把长剑,见营中俘虏的北赵流人之中,刚好有能炼铁铸铜的,就自己偷偷给族人武装着了,我说大冬天的,咱当作不知道便是,石狐不肯啊,这小子年轻气盛,就虎口夺肉去了,诶,他是职责所在,我也不能拦。” 连诲道:“他何时回?” 公孙予道:“快了。”言下意思很清楚,你若等得起,我十万将士奉陪到底。 阿莆见此,终于把脖子伸直,笑出声来。他听闻,义渠人断水源那次,河西主要部队在毛乌素草原作战,未及回援,石狐子临危受命与郡守共筑要塞,摇旗吓退首部翟阕之后,又利用西南二郎山沟壑地形与公孙邈、范忱三人的曲部成互相钳制之势,凭区区五千将士对抗义渠三万人马,守住南下关口,救了数万民众。 从此,铁三角的名声传开去,却直到今日,阿莆才亲见军士与石狐子的情意。 “将军,我秉公办事。”连诲拿开公孙予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语气不染俗调。 公孙予道:“请。” “莆监,你是桃氏门中之人,本尉现在要去冶署视察。”连诲令廷尉府吏随郡守去开展清查工作,接着回过身,对阿莆道,“麻烦莆监同我一起,协助沟通。” 阿莆点了点头。 北风呼嚎,几人来到冶署前,赫然见铜门上雕刻着一条遨游怒涛之间的应龙。 龙眼圆睁,巨翅扑雪。 八位头戴斗笠的魁梧男子持剑拦在门前,其面部皆爬满黥纹,令人不寒而栗:“冶监之令,火候不能动,外人不能入,一切等他回来说,违抗者罪同擅扰军务。” 连诲道:“莆监,你知这几位是?” 八顶斗笠一动不动。 阿莆深吸口气。 “回连尉,石狐子曾收编了几个义渠人做冶区的护卫,他们,应就是桃花士。” “我若偏要进,如何。”连诲道。 连诲见阿莆不作声,又见几位被称为桃花士的男子和石头般僵硬,于是踏出了脚步,却觉颈前冷冽一道光划过,下个瞬间,系带断开,绒裘哗地落在雪地。 桃花士出了刃。 连诲惊退。 “你,你们……” 阿莆拾起绒裘,抖了一抖,重新给连诲披上:“如此,还是等石狐子回来吧。” ※※※※※※※※ 毛乌素草原,风夹杂雪卷过义渠郡的一排排哨楼,戎人的眉毛冻成两条冰棍。 帐篷内却是另番景象。 热浪从炭火盆中升腾起来,鼓点跃动,马奶飘香,俏丽女子在席间旋转飞舞。 义渠首领之义弟,翟阕,此刻心不在焉抓着只羊腿,啃咬肘关节部位的软骨。 对面的男子一袭栗褐貂绒,发缠三股辫,眉目俊朗,阳光灿烂,笑容很热忱。 “翟侯,咱们又见面了!” 翟阕嚼着骨肉不吭声,因他没想到,传说中三头六臂的石狐子竟是如此年轻。这实在有辱颜面,一来进攻上郡那回,他调头逃跑二十里,才幡然醒悟城中摇旗的不是鬼,而是一排木架子,二来顺洛水追秦军轻骑兵时,他又被此人以旗号拐骗到海子密布的南地,好容易把此人抓入囚车,结果,半路还给此人开锁溜走了。 可气的是,现在义渠首领称臣归顺秦国,此人就顺理成章管制起他们的兵器。 “翟侯?”石狐子挥了挥手,又开口道,“都是熟人,你不请我吃酒,没关系,只要你把从乌氏缴得的二百把长剑交出,让我带回上郡铭文,我马上就走。” 翟阕示意侍者摆上羊排马奶。 “谢翟侯!” 石狐子转起小刀,娴熟地剔去羊骨:“既然义渠归顺秦国,当守秦国律法。上郡是秦国设在北地唯一的冶铸点,所辖包括毛乌素草原,这就是说,你们缴获的长剑必须先交给我,我补了铭文,经武库登记之后,再还给你们,公平合理。” “区区二百剑,你也有脸冒雪夜奔百里而来?”翟阕呸地吐出一口骨渣子。 “对。”石狐子的回答斩钉截铁。 主权不容商榷。 在他的眼中,二百把剑干系着今后万万剑的归路,他今日来,就是为立规矩。 此外还有一个目的,因桃花士告诉他,邯郸出事,一支赵氏族人逃难至义渠,为其首领俘获,沦为奴隶。在义渠与乌氏交战之后,翟阕所缴剑器大多已经破损,不堪再用,正是这群赵人生起炉火,抡起锤头,教会了部落中其余工匠如何修剑。 石狐子打算收归他们。 “将军,小子不知深浅,不如当众给教训,看他以后还猖狂。”巫师悄声道。 石狐子舔着刀刃等回复,面前压来一座山影,他抬起头,看见一位赤膊武士。 武士身长八尺,高大威猛,一双手臂箍起来,几乎有他案头的羊肉盆那么粗。 “作甚?”石狐子道。 “若你能赢他,本部立即归还剑器。”翟阕大笑道,“若输了,滚回上郡去。” 笑声未停,石狐子已站起来。 “来。” 舞女退开,鼓声急急如雨,石狐子与义渠武士各执其剑,距离五步开始格斗。 “彩!”翟阕道。 三招之内,武士的攻势生猛,石狐子闪避不接。十招时,双方迎了一剑,那武士喜叫道:“他没有力量!”三十招,石狐子仍不出剑,直到那武士虚晃数次,头昏眼花,踉跄了半步。仅仅是半步,石狐子眸色骤亮,调整姿态,反守为攻。 一记刺,武士侧身躲避,左脚退,右手出剑还击,石狐子灵巧跳开,手腕轻转,寒刃削向武士的肩膀,武士不及俯身,立刻摆回体位,挥剑正面格挡,石狐子瞳孔紧锁,痛击其关节之处,霎时,火花飞溅,武士剑脆断,石狐子一剑封喉。 巨山轰然倒地。 “什么?!” 翟阕瞪直了眼睛。 “剑锋从直刃起弧之处,不能用猛火。”石狐子笑了一笑,眼神天真而无邪。 舞女跪伏在地。 翟阕服气。 石狐子不仅从义渠要回了二百长剑,还把那群赵国奴隶也一并讨入了队伍。 “石冶监,受悝一拜!” 雪夜归途,石狐子骑马在前带路,忽然听见一腔悲愤,回过身,只见那奴隶匍匐在板车上对他磕头,抬起脸时,额头渗血,乌黑面容躺着两道晶亮的泪痕。 “为何如此?” “我乃邯郸赵氏,年前家国不幸,我力保祖宗产业,却为奸人所迫害,现流落至此,生不如死,幸亏冶监施以援手,救我妻儿,我赵悝的命今后就是冶监的!” 石狐子顿了顿。 “你所说奸人指的是雀门?” 赵悝抿起干裂的唇。 石狐子拉住缰绳,跃下马背,抓起赵悝的那双长满冻疮的手,紧紧捏了一下。 “我不要你的命,我愿与你同道。” ※※※※※※※※ 黎明时分,一行人抵达上郡。 石狐子虽彻夜奔袭,但因已习惯塞北气候,所以蹦跳两下就恢复得差不多。他先安置赵悝等人,让去水房沃灌热汤,而后才得知,城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事为何不报?” 桃花士跟住石狐子的步伐:“信道在雕阴被斩断了,莆监也只得和连诲同行。 石狐子问道:“申俞来秦,散布尹昭写给先生的邀约之信,先生因此而入狱?” 桃花士道:“不,听莆监所说,秦先生入狱的直接原因是,诬陷大良造叛国。” 石狐子顿了一顿,转过话锋,追溯连诲:“这个人姓连,是否与芈氏有瓜葛?” “芈、连为南方之姓,属下不甚了解,莆监透露,此人是踩着李廷尉上任的。” “去问三曲运粮队,雕阴现今是何人地界。”石狐子道,“我没记错,应是张氏‘双侠’,他们自号墨家游侠,后来又半路去做劫道生意,还曾误拦军粮。” 石狐子走到冶署门前,看见阿莆和另张陌生的面孔坐在草棚下,正煮着姜羹。 阿莆拍开白茫茫的雾气,大喜道:“石狐子,你可算回来了,这都三日……” “石冶监。”连诲咳嗽了一声。 “连廷尉,有失远迎!”石狐子抱拳行礼,笑着招呼,“这事怪我,坊内合金其实已经结束,没来得及说,害你在外头白吹了三日的冷风,来,咱进去说话。” 桃花士开门。 热浪扑面而来,连诲自觉解开披风。 三日,连诲及其手下已经查完城池,就剩冶署未曾过目,他也不僭越,只问相关的工籍与账册,然而,当他踏进诸坊,亲见火光,却被井然的秩序深深震撼。 作战期间,上郡实行耕战制度,战时全民皆兵,闲时士兵卸甲参与耕作,与之对应,上郡的冶业便以军工为先,农工为佐。石狐子来此做的第一件事,是随军跑遍各大战场,包括西边的丘陵沟壑,南边密集的海子、以及北部的大漠草原,收集到各军兵器的数据之后,他做的第二件事是设计炉房,不仅全面优化当地铸造程式,还能依照时令和战局的变化及时调整各军区的供应,一晃眼两年过去,他又发现,上郡因与北赵和东魏接壤,所以许多筑氏做的削刀都已使用以赤金为芯,铸铁为锋刃的技术,故而,他做的第三件事,便是背着秦郁,重拾当年的思路,把应龙雕刻在冶署的大门之上,创立了一套新式的浇铸及锻打工序。 这样的剑比原先轻,更实用。 阿莆跟着参观,这才明白石狐子为何要守得如此森严,原来是怕被秦郁发现。 “看来石冶监还是有准备。”连诲的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观铭文,一边感慨。 “我真没准备,平时亦如此,这得归功于先生,若非将作府与河西军约定了律令,我什么也办不成。”石狐子摸着剑床,安静了一阵子,仿佛陷入温柔回忆。 不时,问事的桃花士已回。 石狐子唤来一位署吏,对连诲行礼道:“连廷尉,这位是雅鱼,门下工师都是他在照顾,这样,他先陪你对账,我还有两三杂事,就在你旁边办,可以吗?” 雅鱼是位玉树临风的文士。 “廷尉,请。” 竹简堆得老高,一打开,字字清楚。 至此,连诲的心下已明白七八分,他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位冶监列入嫌疑名单。 “冶监见谅,连某打扰……” 石狐子却已转过身,与桃花士对话。 “三曲回话没有?” 桃花士道:“运粮队回,就是张氏‘双侠’,他们在雕阴误拦军粮那次,军侯看其是墨家子弟,放过了他们,后来行经数次才知,他们居然是冒充的……” 石狐子道:“那这次,他们无缘无故拦我桃氏门中的消息,三曲说,怎么办?” 连诲手颤,翻不动竹简。雅鱼装作没有看见,继续与他核对冶署的条条框框。 桃花士道:“军侯也很气愤,已着校尉去剿人,问冶监,有没有什么建议。” 石狐子笑了笑,走到连诲身边,事不关己一般:“我的建议是,一个别留活口,否则大刑加身,谁知他们会不会咬出始作俑者?万一牵涉连廷尉,那可不行。” “是。”桃花士应声而去。 听到这里,连诲的气性彻底被石狐子磨平。连诲想不到,石狐子双十之年竟有如此手段,更难为的是,他现不仅无法质疑石狐子,且连秦郁的案子都得慎审。 连诲深吸口气,合起竹简。 “连廷尉查完了?”石狐子看着连诲起身,拿布巾给连诲擦了擦额角渗的汗。 连诲道:“打扰,连某告辞。” “还有件事,请连廷尉代劳。” 石狐子迟疑片刻,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一枚三棱箭镞,双手恭敬递上:“不敢欺瞒连廷尉,三年来我与先生唯一的联络,便是这种打了孔的用于衡量军功的镞,先生现既在狱中,想必我门中之人无法带到,还请廷尉记得,先生他喜欢晒太阳。”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连诲以公务在身,即日返程。 ※※※※※※※※ “莆监,我还有话问。”送走连诲,石狐子长吁一口气,留下阿莆住了几夜。 阿莆抑制不住兴奋。 “石狐子,先生和姒相师就是担心你轻举妄动,哪料到你现在的主意这般大!你放心,我就是一个管炭的,不会和先生说你这里炼铜还是炼铁,我也管不着!” “莆监,剑的轻重一量就知道,不可能瞒过先生,他也是纵容我,装作不知情罢了。”石狐子领着阿莆,来到炼坊底下鼓风的地方,“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阿莆搓了一把脸。 他听见,木炭迎水,金石去邪。 “石狐子,这是什么玄机?” 再走近,阿莆吓了一跳。 殷红炉火旁坐着的的男子,竟是被秦郁割去舌头,沦落得半疯半傻的工师疾。 “石狐子,你要做什么?!” “啊,啊啊……”疾听见人声,吓得乱叫,比阿莆还害怕,立即躲回了铁渣中。他的头发比从前要干净许多,穿着也变得齐整,唯有那对眼睛,仍浑浊如沙。 石狐子轻轻叹息。 “疾,你别怕,这是莆监。” 这些年,石狐子把疾安排在此处,时不时探望。初次,疾也是如此躲在铁渣之中不敢动作。石狐子不说话,照着记忆中阿葁对自己说过的工艺,烧红生铁或铸铁,反复几百次捶打,叮叮咚咚地,很吵,也不理会疾。疾趴在铁渣里,露出一对眼睛看。渐渐地,二人之间有了沟通,疾会用一根树枝在铁渣里画出捶打的频率和角度,画完就跑,石狐子则反复揣摩疾留下的记号,领会其中的奥义。 奥义,似乎在于炭。 石狐子不解,为何铁中会有炭,于是,他开始摸索剑床边缘析出的那些痕迹。 直到他发现,铁剑的刚硬和柔韧,似乎与这些不起眼的炭痕有某种奇妙联系。 那日,他掐准阈值,锻出成品。 所锻,能承应龙之刃。 疾就在他身后,嘴唇颤抖,焦黑的口腔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啊,啊,啊……” 石狐子道:“是什么?不是百炼成精金么?你,你就拿着这树枝,刻划出来。” 疾顿了一顿,低头咬破手指。 在这座炼坊的炉坑底下,石狐子认识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符号,符号用血写成。 “钢” 百炼成钢。 钢铁,能敌黑金。 那刹,石狐子泪眼模糊,才醒悟秦郁和姒妤之所以同意他把疾带来上郡,是默许他在北方钻研冶铁之术,是相信他可以把好奇用于正确的方向,是鼓励他打破洛邑神社对礼器的桎梏,而这些,秦郁为尊重烛子,是不可能直接教授他的。 “莆监,上郡冶署能实现如今工艺,疾工师立了大功。”石狐子道,“明年开春,我的兵役就结束了,回咸阳时,我不希望疾工师仍活得像奴隶,你得理解。” 疾听着石狐子的话语,才敢扶着炉壁站起来,哆哆嗦嗦,一片干枯落叶似的。 莆监怔怔的,点了点头。 ※※※※※※※※ 七日之后,咸阳监狱大兴土木,狱卒为那排阴臭潮湿的地下牢房开了一扇窗。 一枚箭镞落在秦郁的案前。 “嗯?!” 秦郁如获至宝,立即拿起来,放在手心把玩。连诲站在木栏之外,连连摇头。 秦郁笑了笑,爬到阳光下待着,撩开碎发,对连诲道:“实话说,其它几个地方相对平安些,我最担心的就是石狐子沉不住气,现在看来,他还算可以。” “你那徒儿,看得比谁都明白。”连诲道,“当此时,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郁微笑,原来石狐子对自己在汾郡用过的招数印象深刻。 “我何时能出去?” “或许明年开春,芈氏从楚国抵达秦地,王上大赦,便能饶恕你们的罪行。”连诲道,“你还不知道吧,城中风云变幻,新任的相邦不简单,相传是鬼谷子的弟子。” “是么。”秦郁自言自语,“完了,完了,如此,桃氏所有的铭文都得改动。” 连诲无语离去。 秦郁听那脚步声远了,呆呆一阵子,拿手指沾些水,径自摹起那箭镞的铭文。 果然,铭文与之前不大相同。 秦郁看了又看,心里温暖。 “先生,开春了,我来接你。” 第46章 南北 开春冰雪消融,天下格局焕然一新,咸阳的风波也渐渐平息,监狱陆续放人。 因在上郡被河西军威胁过一次,连诲不敢怠慢,头批就把秦郁列入政治白名单,交御史大夫递至了相邦府。当日,相邦过目后判定无罪,秦郁重获自由。 出乎冶区众人意料的是,秦郁回菁斋,日夜参拜欧冶画像,不仅拒领大匠之衔,且也不去将作府接工程,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公冉秋猜不透其中的端倪,本想亲去探问,可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只好让狄允去栎阳把姒妤请了回来。 姒妤一动身,桃氏弟子悉数返程。 秦郁顺势收了各路的判书。 此番与雀门隔着千里之外的交手,虽有惊无险,但其背后的寓意却不容忽视:桃氏师门的剑器已引起雀门的注意,那道看似坚固的函谷关,挡不住蔓延的野火 秦郁不敢天真。 试想,尹昭仅仅在闲暇之余写了一封信,便逼得他不得不入狱明志,苦肉以求太平,那么将来,如果尹昭把精力腾挪出来对付他们,齐、赵就是前车之鉴。 野火将燎原,草木不偏安。 秦郁决定召回弟子,商量对策。 ※※※※※※※※ 是日,宁婴拉着珠玉过武关,汉水边遇见甘棠和敏,笑着招呼二人搭乘商队。 在汉中时,敏兢兢业业,凡事都问甘棠的意思,因有秦岭之隔,南北不便于沟通,所以他们因地制宜,以南郑和旬阳为东西两端,沿汉水布置工坊,不仅普及冶术,还绘制出一份南通巴蜀,东连商於的舆图,组建了熟悉舟船的工师团队。 人称,水匠。 宁婴每每过商於,都要夸赞二人功绩。 敏却看宁婴一身珠光宝气,光佩饰就有玛瑙、琥珀、翡翠五六种,便坚决自己骑马,不与之同车:“宁坊主,先生为了我们才甘受牢狱之苦,你未免太招摇。” 宁婴笑道:“是,我这人藏不住,不似甘坊主,悄无声息就多带一个人回来。” 这话说的是敏的小妹,文。 文与甘棠结发半年,婚事是在南郑办的,宁婴一直因没受到邀请而怀恨,甘棠却坚持认为,宁婴的面相容易祸害女子,不适合出席。 “难道说错了,已经不止一人了?”宁婴不见甘棠反应,又不知好歹追问道。 甘棠刚出剑,宁婴已跑远。 沿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南方的这几人,磕磕绊绊,终是共同回到了咸阳。 宁婴并非不在意秦郁入狱,只是他常在秦楚间跑动,知道时局,不至于添乱。 他素来以占得先机,掌控市场为乐,秦律虽严控商业,但对于外来商人相对轻松,一有修改,宁婴立即能从市吏处套出漏洞,为友商提供方便,乘云纹是一回,铜镜是一回,再加上如今风靡的黄金珠玉,他周围的商机渐渐聚拢成了网。 他甚至已经利用姒妤在栎阳的工程的名义,筹建起魏人和楚人在咸阳的商会,只是姒妤从来不让师门中人知晓,他们高达八分的浮动工饷全部是金坊提供。 这件事还未完,近段,宁婴得知楚国芈氏即将嫁入秦地,其所携商贾过千,他判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这次回来,他势必要说服秦郁往南边发展。 当日,宁婴再次转进葛覃馆,把他的豪情倾倒而出,却发现仆从正收拾行李。 堂内棋案边,弈氏仍在酣战,只是对面的那个位置,换成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平邈再也不会来葛覃馆下棋。 宁婴心下一惊,登楼冲入厢房,撞见浣氏对镜抹唇脂的背影,忽才觉得寂寞。 他仍有豪情,她却要走。 时局变了,浣舒所效忠的人不再在秦国任大良造,她必然留不下,而她走的也不算匆忙,她回过身,对宁婴嫣然一笑,摊开的掌中摆着一对金河般的耳坠。 “帮我。” 那是初次见面时她戴的。 宁婴捏起那枚细针,指尖扎出点血浆,将耳坠夹在指缝里,缓缓抚摸过浣舒的白皙脖颈。浣舒觉得冰凉又炽热,嗓子里发出轻吟。宁婴撩拨她的耳廓,看着镜中的面颊泛出红晕。他贪恋须臾,灵活的手指送了一下,针便穿过浣舒的耳垂。 “宁郎好不自知,馆主可就在隔壁的听着。”浣舒一把抓回宁婴的手,身子和那细长的耳坠般贴了上去,她的两条玉臂勾住宁婴的脖子,脚尖不安蹭动着。 光线朦胧,宁婴捏住她的手腕摁在屏风上,暗哑的话音暧昧,神色却清醒。 “打算去哪里?” 他有妻有女,不真浑,之所以惋惜镜中皮囊,只因他的骨血也是这般模样。他淘的从来不是金,而是世道人心,她卖的也不是酒,而是她心中的那张棋局。 浣舒勾起唇角:“秦人已经学会下棋,馆主心愿也已了,打算北往赵国谋生。” 宁婴道:“赵国?” 浣舒点了点头:“赵人有血性,若有朝,秦国在中原逢遇对手,一定是赵人。” 宁婴道:“浣娘,然而我这辈子再难踏入赵国一步,你我,恐怕就此别过。” “那就好聚好散,馆主已和新的东家说过,他叫曾矾,他认得你的晋郢商会。” 浣舒早从宁婴的身前飘开,她坐回镜前,撷下丝帕,慢慢地抹去耳边的血迹。 宁婴下楼,坐到弈氏面前,不自量力地输了一局棋,方才骑着马往冶区而去。 今日的冶区很热闹,姒妤搭帐篷记功劳,荀三就在南院门前扯着嗓子嚷嚷要钱。荀三觉得自己在雍城做过最风光的事是扛住了陇西工人的三次暴动,因雍城同样是抵御西戎的要塞,工量却骤然缩至一半,他开始也不知所措,后来才摸索出化整为零的方法,细看公文,将诸坊工师下派去郡县修补农具,取得极大成效。 宁婴又望向通往菁斋的巷口,那里依旧宁静,似有什么神兽在驱逐世俗荤腥。 “回来啦?”姒妤道。 “我无功,你就别假惺惺地记了。”宁婴走近,抽出姒妤手中的笔,“秦郁的身体还好么,他那么畏惧刑罚的一个人,从监狱出来,该不会又吓得尿床吧。” 姒妤抬起脸,温和的笑了笑:“宁坊主还是应该先关心一下晋郢商会的前程。” “怎么?”宁婴道。 “石狐子比你早两日。”姒妤道。 “拴马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匹‘小红’了。”宁婴道,“还是我带他去东市……” “如果你亲眼看到他,怕不能如此淡定。”姒妤打断宁婴道,“实话说,我都不敢想象他这些年在北方怎么过的,整条手臂是伤疤,其中甚至有狼牙留的印……他带了很多的人回来,什么桃花卫士、雅鱼谋士,还有一伙是邯郸的铁匠。” “修哨楼摔下来这种事,也只有他。”宁婴哂道,“他倒是去见过先生没有。” “一连两日,现在还没出来。”姒妤道。 “应该,三年杳无音信,只寄箭镞,没见秦郁念得头发都……”宁婴正碎碎念,突然察出不对劲,惊道,“两日?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急行军打仗么。” “和打仗也相差无几。”姒妤意味深长道,“宁婴,他在与先生辩论南北。” ※※※※※※※※ 彼时,石狐子一人回到菁斋的巷口,卸去戎装,把应龙剑插进竹丛的泥土里。 他看着自己在池面的倒影,脑海中仍然是北方嘶吼的风和铁蹄踏过的铮鸣。 那夜里,三军狂欢。 公孙邈和范忱带着二曲和三曲的新兵去二郎山练夜袭,石狐子就坐在山顶和将要退役的老兵谈心。他们是配合默契的战友,一个旗号,一道军令就能明白对方的处境,换了谁都不懂。石狐子问老兵将来的打算。老兵想都没想,答说,哪里打仗去哪里,只要能上阵,就能换田地。石狐子不辩驳,只嚼着野草,抬头看月亮。 月如勾。 总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变化,坚持心中信念么?譬如,我死了。” 石狐子吐掉野草,纵马奔回中军大帐,连夜见部将公孙予,要求役满回师门。 他没有忘记。 “石狐,随我来看。”公孙予笑着把石狐子带到应龙大门之前,“即使你离开,这些工人依然能够铸锻器物,他们已经学会方法,就像你,已经学会格斗。” “将军不留我?” “这是与秦先生的承诺。” 石狐子低下头,看见公孙予在自己的胸前挂了一个亮亮的,纹饰猛禽的徽章。 “只是佩饰,不可当真,但是石狐你记住,只要你戴上它,你就是河西军的人,这辈子如果遇到任何麻烦,河西军的兄弟都会与你同仇敌忾。”公孙予道。 “谢将军。” 直到石狐子交接了冶署的事宜,跟随退役队伍回到咸阳,他才知道,这是公乘的爵章。 石狐子功封公乘。 风起,湖面泛涟漪。 石狐子回过神,菁斋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的胸中还装着一个贯穿南北的计划……他捋清自己思路,定神扣门扉,又突然发现秦郁在门口新种的一片竹子。 思念在瞬间喷涌而出。 哪里有什么计划。 他只是想看先生,像三年前那样,趁先生睡着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蹲在旁边看。 “先生,弟子石狐服役而归,愿与你切磋南北铸锻之术,及,进取中原之策。” 第47章 足衣 秦郁听见窗轩之外竹叶响动,知道有人经过, 那人踩在木板铺成的走廊上, 脚步轻盈而稳健,让他觉得熟悉, 却又卷裹着塞北粗厉的风沙, 让他难以辨认。 脚步渐近,铜铃响。 秦郁照完身下的山川河流, 隐约才觉出是自己的剑回来了。他喜叹一声,退下仆从,一人走出偌大的泥图, 把灯盏放回案台,披件宽大的袍子, 亲自去迎。 “先生, 没穿足衣。”仆从追道。 室内昏暗, 室外明亮。 所以,秦郁刚转过屏风,就见一个影子透过木门的格子映在自己脚下的草席。 门笃笃响了几声。 “先生, 弟子石狐服役而归,愿与你切磋南北铸锻之术, 及,进取中原之策。” 秦郁的手都伸出去了, 听见声,又久久没有动,心里的黍再度开始蓬勃生长。 自己怎就赤着一双脚来了呢。 秦郁透过门缝, 望了望。 一枚又一枚的箭镞足以让秦郁预料到,石狐子不再是三年前那般稚嫩模样,人会长高,人会长见识,可是真正当此刻,听见石狐子的成熟话音,秦郁才渐渐从重见爱徒的喜悦之中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尽管自己只是想把石狐子拉到身边,聊一聊在北方的生活,嘘寒问暖,可石狐子却不是,石狐子是来找他打仗的。 秦郁划开了门。 暖风穿堂,素白衣袂飘飞。 “应龙之术,你解了没有。” “先生。” 一眼,石狐子见秦郁的面色白润,人依然能够挺拔的站着,才放下悬着的心。 他太过于思念,以至于听不进秦郁所问,只触着气息,便想上去吃人,然而他已很清楚什么是大不敬,遂只默念一遍法律,拍了拍膝前的衣布,跪拜于门前。 跪秦郁,他心甘情愿。 “先生,上郡所铸长剑分为三代:一代,完全按照咸阳的工艺;二代,参考筑氏的削刀,在赤金外层使用铁料,浇铸成型再锻打,所成的剑更轻,也是考虑到北方天寒,轻剑在作战时更为实用;三代……”石狐子听见一声铃,微抬起头。 不是铃音,而是秦郁动了一下。 秦郁的双足就在他的眼前,那细长白皙的脚腕上,挂着一条串有箭镞的红绳。 石狐子便忍不得这了,一出手,握住秦郁的脚踝,就像握住一枚温润的软玉。 “三代恐怕是异术,成剑足以劈断黑金,只是不敢传于工匠,先请先生解惑。” 庭外人来人往,秦郁被那双手捏住,动弹不得,只能自己感受其中冷暖。石狐子的手上生着许多茧,尽管爱抚得小心,还是在秦郁的皮肤留下了红痕。秦郁有些疼,觉得吃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石狐子笑笑,松开手,再拜两次才起身。 二人穿过回廊。 一张长宽各三丈的陶泥塑成的山河图与房梁相呼应,赫然映入石狐子眼中。 秦郁心平气和地说完了三年前的话:“应龙绝非异术,是控制炭量,施以水火,让生铁彻底的分裂再聚合,生成全新的面目,当年,白工师之所以没能成功,因为剑的造型太厚,他的剑床无法使其温度均匀,如此,越锻越容易失控……” 石狐子看着那山川河流,说道:“所以,先生是明知他们会败,却不先提醒。” “不要打断我。” “是。”石狐子笑道。 一笑,却叫秦郁自己断了思绪。 秦郁仔细回想石狐子所说二代长剑,既用赤金为芯,加强传热,便说明石狐子懂得均匀布火,再说三代的硬度足以劈断黑金,可见石狐子已然熟悉炭的规律。 石狐子不输他。 因这,秦郁又郁闷好阵子,揣摩起疾在上郡究竟教会了石狐子什么。他其实是高兴的,只突然觉得,石狐子那双明亮的眸中似乎还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神色。 “先生,上郡工师称应龙为‘钢’。” 秦郁点了点头。 石狐子装作天真无辜,跳到泥图之中,沿着那条经过咸阳与栎阳的大路,一直牵着秦郁的目光往东北走,他耐心地等,等秦郁缓过了神,便开始攻城略地。 多年锤炼,他早学会揣摩秦郁的心思,秦郁允准他改进工艺,自学冶术,一定不是想在只有关中、上郡这两片铁矿的秦国用,他判定,秦郁必然在谋划挪窝。 挪窝,或是往北,或是往南。 似宁婴与敏,定然劝往南走,而石狐子自认的使命是为师门提供北方的视野。 “先生,赵国居七国之北,地域辽阔,因赵人常年抗击匈奴,体格强悍,尤其骑射,不输于秦兵。”石狐子拾起竹棍,拨向太行山脉,“赵都邯郸,铁业……” 秦郁背靠秦岭休息。 “你劝我北行赵国。” 石狐子道:“不敢,只是论剑。” 秦郁说道:“可是赵国,刚才被魏、齐的联军打败,眼下,他们的势力微弱。” 石狐子道:“有句话是‘彼一时,此一时’,赵国之所以失败,因新君初立,魏国趁火打劫而已,我反倒认为,这正是师门切入中原的最佳时机,先生,赵氏前来投靠已有数月,他们久仰先生的名声,也认上郡二代长剑的品质,若我们能够北出雕阴,穿过太行山至邯郸建业,那么等于是在雀门的腹部刺进一把利剑。” “青狐。” 石狐子飞得很高很远,不想停歇:“先生,不必忧虑与秦国失去联系,只要雕阴的信道通畅,那么我们随时可以绕韩魏抵达咸阳,这也等于是包围了雀门!” “青狐啊。”秦郁抱起膝盖,面色泛红,到底也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不仅感念着石狐子带他飞过北方的那条充满希望的路途,且也为石狐子的锐意而欣慰。 他终于可以与石狐子说世道人心。 却是石狐子先停了下来。 石狐子注意到秦郁抱膝盖的动作,这意味着,秦郁心中其实已然有了决断。 “先生,我说的有破绽?”石狐子回过头,擦去淌的汗,在秦郁的跟前跪坐。 秦郁浅浅的笑了笑:“青狐,我觉得,你说的是天时,是地利,却不是人和。” 石狐子道:“赵氏坚守祖业,无辜受难,我们助其归国,难道称不上人和么。” 秦郁道:“人因何而和?” 石狐子开了口,想说情义二字,又见秦郁的目光含深意,才生生觉得太奢侈。 石狐子道:“先生,人因共利而和。” “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再问你。”秦郁道,“赵国,虽是一时受了魏国的委屈,但若有天,秦国再次把军队搬出函谷关,直逼河东,到了那个时候,赵国的国君是摇旗助阵,幸灾乐祸,还是会尽弃前嫌,与魏王和好,共同抵抗秦军呢?” “赵……”石狐子陷入思考。 秦郁点出魏、韩、赵三张巨口:“他们终归是晋人,打断骨头还有筋脉相连,我的看法是,既然雀门已经占据邯郸,那么三至五年之内,我们很难攻进去。” 石狐子又扑回去,泥里翻滚许久,把黄河拨来拨去,摩破了手皮却全然不知。 他不甘放弃自己的营地。 秦郁却很清醒,丝毫不容石狐子反击:“而我现在要与你说的是,南方楚国。” 三年之前,他之所以问公冉秋讨要与楚国通商渠道,正是为走今日的这一步。 楚国虽被中原鄙为南蛮之地,不入流,却拥有极其丰富的矿产资源,且楚国之人受吴越影响颇深,对剑器多有精辟的见解,更重要的是,随着秦楚的关系日益升温,这片尚未被桃氏耕耘过的土地很快就会成为中原各路豺狼争夺的对象。 秦郁不争已然,争未然。 他并非要荒废已有的成果,只是定夺了先与后,他要把西边和北边的根系埋入土中,然后将南方已经成熟的黍谷收割下来,充入粮仓,以供整个师门前行。 “可是先生,楚人有锡铁黄金不假,但,他们素来拿这些最珍贵的物产去做装饰品,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如何让冶术为民所用,难道,先生要去少府任职么?” “青狐,你的二师伯在那里……” 一句话醍醐灌顶。 石狐子忍下气性,不争了。 秦郁微喘。 这仗他打得不容易,总算没有输。 几扇古朴屏风间,几条纵横房梁之下,两个人经历过刀山火海,皆汗流浃背。 石狐子爬起来,收拾心情,对秦郁道,“先生决定往南,我定陪伴左右,只求先生不要逼我退去公乘爵位,这是我与河西军的情意,我是秦人,我还要回来。” “好,但你带回来的人,暂不能入师门,你自己找地方安置,我不过问便是。” 秦郁道。 汗珠凝在他的睫毛,让石狐子又想起那个在垣郡的炼坊中做风火令的秦郁。 石狐子觉得喉咙干涩,咽了一口津液。 他这才看到秦郁鬓角的那缕银丝。 “先生,我还有话与你说,你把箭镞藏哪了?我想看一看它们。”石狐子道。 “方才不是看见了么。”秦郁道。 “那只是其中一枚,我寄过很多,先生忘了?”石狐子俯下身,不容分说,把秦郁的整个身体从秦岭托起来,他的腿脚又探入长江,把秦郁袍子捞到岸边。 “先生,我想你。” 灯火飘忽间,秦郁淡然却开石狐子的搀扶,如此才领会了石狐子眼中藏着的神色。石狐子的秘术既不是钢铁,也不是青铜,而是介于那之间的坚韧与温柔。 秦郁原谅了石狐子对青龙的伤害。 “你成年了,应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今后若仍是这样口无遮拦,我便再无法当你青涩懵懂。”秦郁领石狐子进入卧房,“青狐,我也是血肉之躯,我会当真。” 简单干净的床席前挂着用五色麻绳串起来的箭镞,一阵风过,就晃晃荡荡的。 色彩斑斓。 石狐子忽觉得晃眼。 他等秦郁的这句话太久,以至于害怕自己还说的不够直白,会让秦郁听不懂。 “先生,当初因偷剑胚而受罚,我也有过那么一点恨意,但,当我从破庙爬回来,再次看到先生,我对先生就只剩下爱慕,先生,我爱慕你,我想为你送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评论送红包 本文共四卷,he,1v1,如果喜欢正剧风,欢迎入坑,感谢每一个你们,资料我会慢慢分享的,一次性讲不完。我想写我心中的师徒,感情线会与事业线同时进行。 再次感谢,谢谢支持正版。 (* ̄︶ ̄) 注:《史记·卷七十二·穰侯列传》: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于公元前326年入秦,本是楚国人,后成为秦惠文王的姬妾,称芈八子,公元前325年生秦昭襄王。) 《史记·卷七十·张仪列传第十》: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居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疏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星辰 石狐子对秦郁说这番话,便是和盘托出, 坦诚相待, 他的目光如赤金般纯净。 “送终。”秦郁道。 “先生不也……”石狐子心想,秦郁把箭镞挂在脚上, 不也因为思念么, 可,他毕竟不能那么直说, 于是改口道,“先生若觉得我错,大可责罚, 但,我不改。” 秦郁没说什么, 一人坐回床席, 倚靠木几旁, 拿起枕边的骨簪观玩。他想应好,只是仍有些矛盾,石狐子已成年, 话说到送终这个份上,自己再装作不知, 那就真的是为老不尊,可, 作为石狐子亦父亦友的先生,他又深感自责,这么些年, 他只在乎石狐子的手艺好不好,却从来没干涉过石狐子的私生活,以至于,石狐子在对自己动欲念之前究竟尝过男女情爱的滋味没有,他都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密室里的那次,指尖的那种湿热的感觉,一直到现在仍是难以忘怀。 石狐子仍在等待秦郁给一个答复,他看着秦郁拿捏骨簪的模样,觉得全身的血液沸腾着,屋子闷,他热得难受,他已不再是一只误闯仙宫的小妖,他知道拦在面前的是蛇身九头,食人无数的凶兽相柳,但,他现在手持利剑,无所畏惧。 或赏或罚,他都认。 “先生……”却是在心中练剑时,迎面扑来一阵清风,竹帘和外衣同时垂落。 石狐子匆忙低下脸,余光见秦郁前胸的衣襟敞开,一条浅浅的中缝泛着汗迹。 “青狐,你也把衣脱下。”隔着帘子,秦郁吩咐香薰温水和蜜蜡,大方说道。 “先生,你可是答应了我?”石狐子隐约觉得喜悦,又找不着南北,追问道。 秦郁莞尔。 他是怕石狐子憋坏了火候。 “青狐,我说好,你怎么接?你问得这样急,万一我说不好,日后怎么相处?” 石狐子的脸一点点地变红,只默默地把自己衣裳脱了,跟着秦郁去水房沐浴。 秦郁宽容的笑了笑,原来这三年,他的青狐除了打仗和炼钢,什么都没学会。 白白落下那么些惹人怜爱的伤疤。 回到卧房,秦郁灭了灯盏,教石狐子吃进几口烤化的蜜蜡。石狐子万万没想到,自己踌躇满志仗剑而来,却又从此被秦郁带入了另外一片风光独好的田园。 “唔,先生……” “青狐,你是我的星辰。” 秦郁身上的相柳是温驯的,它喷吐出的汁水甘甜滑润,既不苦也不辣。石狐子被那九条口舌自上而下的浇灌过,只觉舒服至极,天色未晚就丢了一回剑。然而,石狐子毕竟天赋异禀,通晓道理之后,他把长剑收起来,换为了耕犁。夜里,相柳舔舐爪牙休憩,忽就被石狐子抓了回来。石狐子一道一道耕耘田垄,秦郁苦心收拾狼藉,只道是那些娇弱敏感的根系悉数被刨出,触着新鲜空气,爽得连叶片都在颤抖。两人就这么鏖战到天明,直到秦郁身体疲累,不敢再引火烧身为止。 天明,阳光洒在床头,室内弥散着淡淡麝香。石狐子翻了个身,箭镞叮当响。 秦郁侧着睡,背对着他。 “年中若要南迁楚地,以这次无辜入狱为由,便是正好。”石狐子贴在秦郁耳边,轻道,“但邦府和将作府若定会强留,还是我去斡旋合适,先生不必出面。” 秦郁撩开头发,露出耳朵听事。 石狐子说完,温柔落了一个吻。 中午,石狐子伺候完秦郁洗漱,方才走出菁斋巷口,拔回了那把应龙宝剑。 南院,谁都没敢探问孰胜孰败,却见石狐子把疾和赵悝等人带去了自己的食邑,又在城中为雅鱼等谋士安置宅邸,只留下桃花卫驻扎在菁斋门口守护秦郁。 秦郁去哪里,桃花卫跟到哪里。秦郁拒绝不得,大家才知这是石狐子的底线。 ※※※※※※※※ 秦郁恢复体力之后,开始筹划南迁事宜,头件事,便是和姒妤与宁婴商榷合适的行程。这回与从魏国到秦国不同,他们拥有一条平坦的商於大道,通行是不成问题的,需要考虑的是,他们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何处落脚,才能抢占上风。 三月三,应宁婴的邀请,秦郁和姒妤二人去距离咸阳城南三十里的杜县春游。 沿途商贾如流。 宁婴的晋郢商会就设在东西的岔道之处,来往江湖帮派也有不少在此歇马。 “好刀法啊!”草坪聚集着一群人,正围观一对木匠夫妇即兴雕刻双龙座屏。 宁婴在河水边布置好坐席,也偷偷取来几块零碎的楠木,与绿酒共摆在案头。 “这批金丝楠木的主人,便是随芈氏而来的楚贾之一。”宁婴的手里转着一把镶嵌黄金的削刀,笑对秦郁道,“葛覃馆现任馆主,曾矾,与他是堂兄弟。” 秦郁接过削刀,饶有兴致也做起木雕:“我不管那多,让你问的情形,如何。” 宁婴道:“文泽在蓝田,之前只做铜器,特贡郢都,现在武关的关税减为百分之一,听曾氏说,他也跟着倒腾起玉石了,只不过,都是下等品才往秦国卖。” 秦郁笑了笑:“果然还是逍遥自在。” 宁婴道:“楚地风水大不相同,他们的帮派地域性强,散而多,无法像秦国这样一令通行,我的想法是,先投靠文氏,以蓝田作为落脚点,再看下步去哪里。” 姒妤思忖片刻,开口道:“先生,中原的黑金采冶现在如火如荼,我所知,雀门白宫之中,已有几人在试探西阳的矿权,我看,还是先去郢都,占据高势。” 秦郁吹去纹槽中的木屑,说道:“既为秦军铸过虹脊,我心中再也容不下他国府库,此去楚地,我只为一把剑正名,用此剑为引,足以矫枉长江之南北。” 姒妤的目光落在秦郁刻出的七星和飞龙,登时领悟到了什么:“这剑是龙泉[1]。” 秦郁道:“对,龙泉。” “好招数。” 宁婴的反应极快。 楚国的兵器不出众,却是古之宝剑驰名天下,尤其龙泉剑,高至庙堂,远至江湖,没有谁不为之动心,至今而言,江南江北已发展出十余个号称正宗的派系。 秦郁不知道其中盘根错节,但经验告诉他,只要牵起这一线,必能触动全局。 秦郁因此而定下了初步的思路,他要沿着长江,以派系论剑的方式遍历楚国。 “宁坊主,这个风声还是得靠你放出去,至少你要让文泽知道,我将去看他。” 宁婴道:“我愿效力。” 宁婴想把秦郁刻好的木头剑拿过来玩,手伸到一半,忽地,被几束影子扼住。 几顶斗笠就站在秦郁身后。 “几位兄弟,要不要也坐下吃酒?”宁婴摇了摇头,戏谑地看向秦郁,“秦郁,你不会真的让石狐子成天监视着你吧?他现在,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秦人。” 秦郁不回这话。 姒妤接话道:“先生,栎阳的暗桩来报,犀首相魏之后,与惠子交往紧密,这是好事,因惠子素来与尹昭不和,或许能拖住雀门白宫那几人在西阳的行动,然而事不宜迟,等芈氏抵达咸阳,我们就该出发。” “这件事,青狐正在办。”秦郁点了点头,回过身,把木剑交给那位桃花士。 ※※※※※※※※ 冶区,将作府。 公冉秋在廊桥上散步,时不时侧过脸,看一眼那块立着雀门黑金之剑的石头。 “太翁,该喝汤药了。”阿葁端着一个盛着褐色药汁的陶碗,碎步朝他走来。 “哈,好。” 公冉秋回过神,豁然笑道。 他刚从一场伤寒中恢复,便听闻桃氏师门意图离开秦国的消息。三年来,秦国锐士铠甲从头到尾翻新,东西南北中的兵工厂也都有了桃氏带出的工匠,且,自从石狐子随军监冶,受封公乘,桃氏师门每年都为各军提供兵工,成绩显著。 追及中原指日可待,然而,秦郁却因一次入狱而拒领大匠之衔,想要离开。 “秦工师已经三个月未至将作府报到,他和姒相师今日去往杜县。”狄允道。 公冉秋捏了捏阿葁的手:“我听安年说,昨天,石狐子来铁兵工室找过你。” 阿葁小心地搀扶着,回是。 公冉秋的眼睛笑眯着:“知道太翁为什么问你这个吗?”阿葁摇了摇头。公冉秋道:“因为,太翁在等着石狐子来,当面把选择说清,把该交代的事办完。当初,太翁狠心让你们分开了五年,可你们毕竟是亲兄妹,现在也该还你们团圆。” 阿葁一颤,拜在公冉秋膝前。 “太翁,阿葁不舍得。” 狄允的神色也微变:“公冉大监,秦郁的胸中还藏着破解黑金的秘术,甚至石狐子在上郡已功成一半,他们只是因年节入狱,还有些委屈而已,可没说要走。” 公冉秋抚着胡须,笑道:“秦郁其人,身世坎坷,能苟活到现在,可见能屈能伸,绝不是受不得委屈,他不来将作府接工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使命已毕。” 狄允道:“那石狐子呢。” 公冉秋道:“他倒未必。” 正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剑石旁,石狐子骑着红鬃马,从廊桥之下飞度而过。 阿葁喜叹,擦去泪水,摇着公冉秋的腿:“太翁,石狐子来了,他仍穿甲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评论送红包,这几天在榜,更新时间有点混乱,之后日更或隔日更。 [1]《越绝书》:春秋时欧冶子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曰:龙渊、泰阿、工布。 龙泉(渊)传说是第一把铁剑,无从考证。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颜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何时 石狐子不仅穿着河西军的甲衣,胸前还佩戴着禽章, 马上的身姿轻盈而矫健。 公冉秋跌了一口汤药。 石狐子在西冶区已有威信, 谁都敬佩他的合归之术,谁又都有些怕他的霸道。 公冉秋回忆初次见面也是在这座廊桥, 石狐子跪在他面前, 双手奉上桃花刃。 一时感慨颇多。 “公冉大监见谅,先生在狱中染疾, 恐怕,将要去南方休养。”石狐子走上廊桥,对阿葁笑笑, 继而对公冉秋行揖,正色道, “今日我来, 是替先生辞行的。” 公冉秋点点头, 扶阿葁起来,还过陶碗,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回家吧。” 阿葁道:“太翁, 咸阳城就是我的家,不过三里之距, 阿葁日后常回来尽孝。” “好。”公冉秋目光慈爱。 阿葁不久之前随石狐子去了一趟公乘的食邑,食邑在咸阳以东, 七宅九百亩。 石狐子已成年,可以行使邑主的权力,兄妹两个就主张着, 把先前被公冉收养的乡人请来,帮忙他们打理事务,又选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坟地,祭拜亡故父母。 对于此事,乡人比他们俩都热情。 “石里正对咱们是真好,记得那次公田的牛病了,他跑几十里山路去县城找人来治,一路打雷下雨,他不小心滑到沟里,回来的时候整条腿都是血浆……” 阿葁跪在那块石碑之前,烧了弓,说不出什么滋味,默默地抹了一天的眼泪。 兄妹两个从未与旁人说过,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对弓弩有执念,是因为当时躲在草垛后面,看着那把丑陋的剑刺穿父母的胸膛时,他们最想要的就是一支箭矢。 到了黄昏时分,石狐子去坟地拜过一次,把阿葁从乡人中拉出来,带她回食邑看一片柘木。石狐子道:“过几年,你可以用这木头做弓干!”阿葁破涕为笑,她在大事上争不过石狐子,答应他,不再在铁兵工室做女工,搬进食邑做主人。 柘和楠都是名贵的栋梁之材,平民不准栽种,所以先前,他们只能饱饱眼福。 现在,石狐子让疾照看这片林木。 他的食邑和范忱的类似,不能世袭,所以他干脆又划出一片土地,用来招待袍泽兄弟,但凡是河西出来的工兵都可以到此讨酒喝,他名此处园地为——短短 便算是安了家,立了业。 石狐子的口中始终留有秦国泥土的味道,他身属河西户籍,自知原本也就是在黄河以西的山林中出生。他感谢公冉和秦郁让他耕耘这个律法残酷,却生生不息的国家,他现在要把自己的种子洒下,因为他想回报这片给过他荣耀的土地。 他知道,或许中原有璀璨的诗书与礼乐,或许楚地有旖旎风光和优美歌舞,却只有在这片土地上,一个平民才有机会靠效忠国家去争取与贵族同样的待遇。 石狐子更不想辜负公冉秋,他心中,公冉秋永远是那个引领秦国工室前行的无私长者,而现在,为了能让这位长者安心放秦郁离开,他还有三件事情要交代。 “公冉大监,敢请移步铁兵工室。” 一行人路过范坊,大牛和小哭包一边铲炭,一边亲切地喊叫着石狐子的名字。 “公冉大监,我昨日与白得匠商量,聘用了他们。”进入工坊,赵悝穿着齐整的褐衣已经在等待,石狐子向公冉秋推荐他们,并取来上郡长剑和雀门长剑。 造型各有千秋。 公冉秋琢磨道:“谁会赢?” 石狐子令赵悝道:“砍。” 火光闪烁,纹饰着应龙之翅的上郡三代长剑与朱雀大战三百回合,将其斩下。 “好啊!”公冉秋的眼神顿亮。 “公冉大监或许不知,先生的先生,烛子,一向认为滥用铁器是对周礼不敬,而先生亦与友人有约,不为邦府锻造铁剑,所以,我今日所说其实有忤逆之嫌。” 石狐子顿了一顿,闭眼抚摸过剑床的刻痕:“然而,我的身世毕竟与先生是云泥之别,在我眼中,一样东西只要管用就是好的,对于现在稀缺铁矿的秦国而言,范术最管用,所以它最好,可毕竟秦国不会永远只有两片铁矿,总有一天,秦国会把河东的铁矿全部收入囊中,到那时,钢铁必然取代青铜,因为它更管用。” 公冉秋捏起铁碎,长叹一口气道:“可你就不怕,说完这些,我更舍不得你?” 石狐子道:“以秦人的立场论剑,现已完全可以把剑石上的那道黑金劈断,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因为铁工还不能像使用范术那样熟练地锻造钢铁……” 公冉秋道:“还要研习几年?” 石狐子道:“大约五年。” 公冉秋道:“五年之后?” 石狐子目光笃定:“我会回到秦地,协助邦府将上郡三代的工艺普及诸工室。” 公冉秋笑道:“小子莫再诓我!” 众人退下,偌大的工坊剩下了两个人。 “公冉大监还有什么吩咐?” 石狐子的眼里映着铁水冒出的火星,他看它们,就像看着苍生的命运在变幻。 公冉秋道:“此次你随秦郁赴楚,需时刻汇报他的行踪,若有误,家业不保。” 石狐子手中一紧。 公冉秋到底还是不会轻易放人,他们与秦国的羁绊,或许真的永远无法解开。 “好。”石狐子回道,“但我的条件是以河西冶监的身份护送先生游历楚国。” 二人如此做了约定。 五月,咸阳城遍插五色旗帜,万民迎来楚芈氏,与此同时,将作府上报相邦的名单则悄悄划去了曾叱咤风云的大匠,六月,桃氏师门搬离西冶区,去往杜县。 ※※※※※※※※ 是日,麦苗初青。 秦郁关闭密室之门,把手掌放在玄武的背壳上,静静地感受了一整个时辰。 厚重,冰凉,渐转为温热。 石狐子把欧冶的画像收下,等了许久也没见秦郁动作,隔着屏风问道:“先生,宁师兄已经在杜县等待,诸坊里愿意跟随的约有百人,马车已备好,走吧。” 秦郁笑了笑:“不知为何,尽管楚地芳泽或许远胜于此,我还是怀念这里。” 石狐子劝慰道:“我记得,先生说过的,要留下丹心化入剑胚,传承而守一。” “是记在心里,还是随口说说?” “刻骨铭心。”石狐子道。 “好,出发。” 秦郁转出屏风,把石狐子仿刻的那枚骨簪交在他的手中,往庭中的阳光而去:“江湖之远,剑道之深,绝非百二十年的人生可参透,我秦郁何等之幸,能与你风雨同程,共守世间的草木。” 秦郁对石狐子的态度并未因二人有过欢愉而变化,尽管心中也新奇,但他还是以年长者自居,小心呵护着与石狐子之间的那层微妙的关系,不至于烈火烹油。 石狐子却完全不知道秦郁那点存蓄的心思,只把簪子塞回车厢,放在秦郁的脚边,彬彬有礼道:“当年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既然先生如此喜欢这支簪子,我不敢讨要。” “你不要了么?”秦郁唉一声,只好再拿出珍藏多年的几卷帛书诱惑石狐子。 幸好这回,石狐子甚有兴致的样子。秦郁也跟着高兴,弯起眼睛,说道:“写这本剑谱的人,戏称‘风壶’,入楚之前你好好看看这些剑,剑的排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剑为何而生,剑的工艺为何人所用,又还有何改进空间。” “风胡子的剑谱?”石狐子道。 “你哪里看不懂,再来问我。” “好的,先生。” 一路,玄青旗帜远离了渭水。 秦郁自己琢磨龙泉,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一卷帘,发现是队伍路过西市。 “先生,是平栗氏!” 陈平提着一套青铜权器,似乎正在和一位市吏讨价还价,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就这么遇见秦郁南下的队伍。陈平眼尖,一声叫住秦郁:“秦先生,今日要走?!”听他喊出这么一句,市吏转过身,怔了怔,立即停止争吵,躬身行礼。 “打扰了。”秦郁微笑,放下帘子。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走的时候,咸阳的宫殿用上了四孔坩埚浇铸成的瓦当,而这一条长街的权器,因通商方便,全被栗氏和市吏换为了与洛邑相同的黄钟律。 秦郁感到很知足。 ※※※※※※※※ “秦郁,他又去了楚国?” 尹昭松开扳指,箭矢嗖地离弦。 远方的树林传出一声哀嚎。 侍卫争相去捡猎物。 何时的衣袍被风吹起。 “是,秦郁师门百人,于六月离开咸阳,带着一批汉中出身的水匠,由宁婴的晋郢商会供给用度,还有石狐子以秦河西冶监名义带队护送,现已经过武关。” 尹昭闷闷应了一声。 他现在正借着魏王赴韩的机会,敲打着晋南的平阳铸币区,至于楚国,一片南蛮之地,他感到很陌生,他不知道秦郁为何总是喜欢躲着他,四处去种花种草。 一封情真意切的邀约信,看来并没能伤到秦郁的根系,又或许,人生来就有自己的嗜好,秦郁压根就没有与他相争的意思,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玩泥巴。 尹昭受不得这。 他宁可秦郁来中原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也无法容忍秦郁如此不把他当对手。 他妒的正是秦郁的这份骄傲。 那是在骨子里的骄傲,无论穿什么样的衣裳,吃什么样的粮食,都无法改变。 尹昭一直想要把这份骄傲从秦郁的骨髓里吸出来,接到自己的身体里,所以,当他听说秦郁被施以墨刑刺青相柳,他很兴奋,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可,时隔十五六年,他突然发现秦郁竟驯服了那只凶兽,又开始骄傲地周游列国,他愤怒了。 “他要去找文泽!”尹昭忽地冷笑起来,“他以为,文泽和他就是一类人么!?” 何时缄口不言。 “传我的命令,让白宫在西阳的那几个人,舒妲,舒苇……直赴郢都,去问,问他们的冶署究竟是谁人说了算,然后把名单列出来,一个一个的谈判……” 尹昭训斥了许久,见何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尹昭又道:“你难道聋了?!” 何时道:“尹司空,雀门的事情,你应该找荆如风去,我说过,不喜欢湿鞋。” 尹昭才觉失态。 “何先生有何良策?” 何时接过尹昭手中的红木弓,有些吃力地放回木架之上,休息片刻,徐徐说道:“尹司空,犀首如今主张联合五国合纵攻秦,而楚国的立场暧昧,是必争之地,如果尹司空能够游说楚人,切断大部分向秦国运送锡金的路子,那么,一来秦郁师门必然首尾难顾,二来,在犀首眼中,尹司空将不再是对手,而是功臣。” 侍卫抬回一只梅花鹿。 尹昭看着他的猎物,才恢复平静:“若不是何先生,我差点重蹈垣郡的覆辙。” 何时道:“但尹司空要想好,这是一场硬仗,楚地广阔,陷入很可能出不来。” 尹昭道:“我不怕,比起在中原无休无止的征服,我更想要一个真正的对手。” 何时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语罢,走了。 下晌,尹昭亲自持刀解剖鹿身,又唤来荆如风,分了他一块肉,让他跟随何时选派的士子共同去楚国,一边协助,一边监视,就这么开始了一场新的秋猎。 ※※※※※※※※ 九月,秋意正浓,丹枫似火。 “先生,看,这是蓝田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疏 9瓶;克劳狄维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感谢支持 本卷结束 第50章 蓝田 过武关,交公牒, 沿商於之道一路南行, 不久便进入楚国的地界。因有宁婴和甘棠在前领路,师门行程顺利, 七日穿出秦岭, 再三日,能望见丹水汇入汉水。 秦郁坐在车上看着风景, 想象文泽这些年所过的生活,内心既期待,又有些苦涩, 却还没有到蓝田郡,便见石狐子端来一方黑如纯漆, 细如羊脂的墨玉砚台。 “哪家的玉?”秦郁问道。 “怀水坊的。”石狐子道。 送玉的不留名, 石狐子让桃花卫跟去侦查, 晚些时候得知,砚玉是蓝田郡的十乙矿床所产,而后, 石狐子再问清主家姓名,捋清思绪, 才把始末告知秦郁。 “怀水?”秦郁重复了二字,仔细端详砚台, 见那光洁玉面还映着流水红林。 “是,怀水坊为南氏的产业,驰名江北, 特贡郢都少府和中府。”石狐子道。 秦郁思考时,石狐子挂起帘子,进车厢,把秦郁抱在身前,为秦郁揉摁腰部。 “可是先生的故人?” 秦郁捂着玉砚,缓缓道:“文泽所铸的最后一剑,剑名怀水,后来……轻些。”因数日颠簸,久坐未动,秦郁的下肢有些肿胀,后腰也淤血,所以疼痛。石狐子松了些力道:“如何?”秦郁缓过气,平和说道:“后来,怀水就成了他的商号。” 石狐子道:“南氏是二师伯门下之人?那他为何不当面说清,这般遮遮掩掩。” “恐怕他是想试探我。”秦郁收起玉砚,笑着说道,“待见过面,便会知晓。” 两河之畔,一群妇女穿着及踝的曲裾袍,推着木车贩卖橘子,歌声宛转悠扬。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这是流行于楚地的民歌,相传是隐居于乐平里的一位屈先生不久前所作[1],意为赞美橘子只在南国生长,坚贞不移,可惜是方言,咿呀软语,秦郁听不太懂。 石狐子探身,瞧了一眼。他从没见秦郁吃过橘子,自己也没吃过,想必酸酸甜甜的很可口,看起来也橙黄油亮的,可爱极了,于是令人买了几筐,分发各坊。 “先生,尝一尝。”石狐子小心地剥好橘皮,把橘瓣放在盘中,摆成一朵花。 秦郁道:“前人言,橘子长在江南才甘甜,长在江北又苦又酸,不然你先吃?” 石狐子心情很好,没有推脱,另剥出一个完整的橘子,吃进口中,咬了下去。 “噗” 橘汁飞溅,比醋汁酸,还苦。 秦郁笑了,果然是欺负秦地之人好新鲜,幸好,自己这根姜还算老辣。石狐子的嘴边残着些晶莹剔透的汁液。“先生……”秦郁放下车帘,帮石狐子含了去。 南地旖旎,令人不觉时光。 时隔十余年,秦郁才踏足文泽的园地。 沿途城郭彩旗飘扬,钟乐斐然,士子多着艳丽锦绣,戴高冠,佩美玉,就连他们坐的马车的轱辘,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跑起来像鸟飞于云间,兽奔走山林。 秦郁没有想到,这片为中原排挤在外的荆楚之地,已萌生出如此深厚的文化。 石狐子也渐渐理解,为何风胡子写的是先楚的剑谱,为何古之宝剑多出于吴越,大概因为,只有这得天独厚的环境,能孕育出对铸剑工艺有极致追求的匠人。 一日后,队伍抵达蓝田。 一片纵横三里的矿床呈现在众人眼前。数以万计的工人忙碌着,似蜜蜂,在蓝田郡司空府的管辖之下井然有序地凿矿,锦旗之下,铁镐撞击玉石,叮咚发响。 玉石焕发光彩,墨玉、翠玉、彩玉、白玉、黄玉,在同座矿床之中,一玉又呈现多种颜色,乳白、青、黄、红诸色杂错,色彩斑斓,光泽温润,纹理细密[2]。 前方,姒妤去交办公牒。 宁婴牵着采苹坐去城郊小亭子,剥开一个石狐子从后方特意补送来的橘子。 “噗” 季哇地就哭了。 采苹笑了笑,哄着道:“确实很酸,不过好歹是石狐子的心意,我吃,我吃。” 宁婴吐出橘核。 一路上,买几个橘子是小事,只是石狐子有的没的就做主张,如墨玉砚台,他原本已与石狐子说过南氏情况,然而,这人还是要派桃花卫去查,实在不像话。 “文泽与秦郁何等交情,怎么会使诈?南氏送玉,就是看我们有没有敌意,会不会与他们发生摩擦,结果石狐子派人这么跟踪,完全就是诋毁秦郁的声誉。” 宁婴想的是,借这次秦郁拜访文泽的机会替方琼正名,拿到文氏的正宗渠道。 没人比他清楚,文氏在楚国商贾中的地位,俨然可比雀门在中原冶业的地位。 正在他思忖之时,姒妤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锦绣长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 “南坊主,这位就是宁郎。”姒妤当中说道,“宁婴,怀水玉坊主人,南鸢。” “于嗟麟兮,于嗟麟兮!”南鸢行揖道,“宁郎,百转千折,你我总算见面!” 宁婴回礼道:“这条路跑了十余趟,今日是借着秦郁的名声,才得以攀枝头。” “宁婴。”姒妤道。 宁婴看向南鸢,笑容热忱。 南鸢摆了摆手:“岂敢,姒相师,是这样,文盟主去郢都,过几日回来,他心里记挂,于是吩咐南某前来迎接,还要南某带秦先生去看一看他的几道生意。” 姒妤道:“今日舟车劳顿,恐不方便,应先住下,等文盟主回,与先生同去。” “好。” 南鸢望着远处玄青旗帜之下秦郁的那架马车,终是没有求见,只道了一声请。 ※※※※※※※※※※※※※※※※ 桃氏师门谁都没有想到,因这一声“请”,他们住进了如仙境般的湖边园林。 一坊一宅邸。 飞檐斗拱造型各异,器物施以彩绘成动物形象,及至浮雕镂刻,皆赏心悦目。 日暮,湖泽蒸腾的云气温柔梦幻;清晨无风,湖面宛如一面镜子,映衬菊卉。 不是宫殿,却如临盛世。 秦郁住的院子名为桂舟,似条木舫横于湖面,内种名贵的兰草,摆放盆栽。 “秦先生,一切可还周道?” 众人安置完毕,南鸢才来到秦郁的门前,在左右的铜鹤身上,挂起鎏金香炉。 秦郁如何能道不好。 旧时,文泽便是如此别致,因为怕鬼,所以喜欢装饰剑器,因为怕割着手,所以捣鼓保护剑器的物件,以至于后来,无论再精巧的器物机关,他都能上手。 现在回想,文泽的性子和楚地颇合,也不知十余年江北,有没有新的突破。 三日后,文泽的大弟子,木莲,从江汉赶回,说文泽正在北上的船中,他可先陪秦郁参观,文泽稍迟到。出于礼貌,秦郁没有再拒绝,带着几个弟子便去了。 他毕竟年幼于文泽,这回来江北江南论剑,也是有求于文泽替他联络各派系。 一条船载着二三十人,顺丹水在叠嶂山峦间行进,桂花香气依稀从两岸飘来。 石狐子已经把剑谱的前三卷背下了,只是怕被人偷窃去,遂随时贴身地带着。姒妤也做足准备,如果论剑,绝对不能输。唯有宁婴站在船头和南鸢侃侃而谈,说自己当时是如何在一年之内运进千石锡金,楚地的商人又如何信任晋郢商会。 秦郁打量着木莲,长相平平,但这人很会笑,笑起来痴痴傻傻,很讨他喜欢。 “木莲,你不必拘束。”秦郁说道,“文泽这些年都在忙什么呢?怎么授业?” “呃,先生曾经铸造过一把名为‘怀水’的剑,后来就再也不磨砺锋刃,所以,呃……”木莲搓着自己的剑茎,笑了笑道,“我们,呃,其实都不会铸剑。”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都有些尴尬,想这大弟子莫非是文泽故意选出来防老的。 秦郁宽和笑道:“那你们平时都靠什么过活?总不至于平地坐起这番基业。” 木莲指向岸边。 雾气散开,出现了十余作坊。 作坊外守着手持长戟的侍卫,木莲解释道,文氏盟下的三大商业均有进贡王室的义务,所以,为守住这些珍贵的工艺,少府和中府会派人监察,但不会干涉。 作坊是用坚实的老红木搭建的,里面分有许多密闭的隔间,工师无论男女,统一穿着红绿交错的丝长袍,头戴面纱,口中传唱楚地的民谣,一举一动很神秘。 木莲引秦郁走上木道。 头几座坊里,几枚扁圆的蟠龙纹的剑首吸引秦郁的注意,六只蟠龙姿态各异,被细密地浇铸在不足一寸的环圈之内,其双目圆睁,其鳞片清晰可见,着实生动。 楚人崇美,反映在剑上就是花纹多样,生动优美,有些阴刻,也有阳刻,也有用绿松石镶嵌而成的;除去蟠龙纹,还有云纹,此类纹变化复杂,也是楚剑使用较多的一种花纹,按纹样又还细分为尖角云纹、卷云纹、勾连云纹、涡云纹。 “师叔,一开始,先生只做铜器,就做这样的剑首,也做剑珥、剑钩、鞘、椟[3]这类,无非是失蜡工艺,再是错金银,镶玉石,即,先雕刻出带浅槽的花纹或文字,再用金银丝镶嵌到这些浅槽中,最后用盾石打磨光滑,达到美观的效果,可也就近年来,先生才发现,用玉石做这些装饰,比用青铜的利润还大……” 一行人往前走。 “师叔,这边请。” 中间的几座作坊,光彩夺目,工匠正仔细琢磨着刚从蓝田矿床里采下的玉石。 “铁制砣机?”石狐子敲过一只砣轮,“你们,居然拿铁制砣机打磨玉石。” 一块方形的翠玉博得众人的关注,它润得像水,卷云纹和玉中飘花难分你我。 秦郁观玩许久,因为这样饰物,多年只藏在剑谱中,已经很久没有与他相见。 “珌。” “是,铁砣打磨,比砂砣加水琢磨更理想,它能使玉器表面的光泽更亮。”木莲连同石狐子的问题一起回答,“这块珌,嵌入剑鞘末端,能收住剑锋的戾气。” 秦郁点了点头。 木莲道:“也就近年来,先生醉心侍弄玉物,开创了不少新工艺,楚地公卿士子都很喜欢,师叔,还有最后几座作坊,也是先生交代我一定要展示的至宝。” 秦郁道:“你说。” 木莲道:“琉璃。” 石狐子问姒妤什么是琉璃。姒妤说,是炼丹术士用青金和黏土烧制的,圆形晶亮的玉石。石狐子怔了怔,不太能理解,金和土如何能烧出玉,实在匪夷所思。 “圆琉璃么?”秦郁道。 “不,范琉璃。”木莲道。 秦郁哑然失笑。 “食金饮玉。” 他终于明白文泽在做什么。 用铅矿煅灰与粘土或石英砂一起熔炼,火里来水里去,几百道工序,其范片复杂程度,火候控制难度不亚于合金,其成品质地润泽,光洁晶亮,同玉石剔透。 即为琉璃[4]。 秦郁几人抹过凉草之后,进入石砌的炼坊,炼坊和铸剑所用的类似,亦是通过控制风量,严格地控制着温度,透过坩埚的孔隙,他们看见那用朱砂、雄黄调制出的,色彩缤纷的铅釉,一点点包裹晶石,渗入纹理,最后泛出诱人的光泽。 石狐子却是第一次知道,泥土和金属在烈火中化为珠玉,它们是可以融合的。 琉璃坊的工师一个个绝活在身,却只为他们呈上一件乳白色半透明的反首龙纹琉璃剑珥,龙身弯曲如波浪,龙首下垂,双眼凸出,两爪,尾上卷,十分生动。 如此神奇的琉璃,如今和玉器一样成为了楚剑的饰物之一,风靡大江南北。 “木莲啊,文泽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滚滚热浪中,秦郁仰起脖子喝了口水。 “呃。” 木莲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先生说,若要相见,只有一个要求。” 秦郁道:“什么?” 木莲躬身行礼。 “不回中原。” ※※※※※※※※※※※※※※※※ 从几座作坊出来,秦郁很感动,且不说谁先送玉试探,谁先露面,单是文泽能把这样的工艺无私展示给他,便足以见其心诚,或许,此人本就是闲散的性子。 正此时,江面传来嘹亮的笛声。 秦郁停住脚步。 曲调很熟悉。 “先生,没听错的话,吹笛的就是文泽,他在神社树下也吹常棣。”姒妤道。 “嗯。”秦郁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日沉西山,吹笛人乘舟徐徐而来,秦郁的眸中映入了一个萧萧肃肃的身影。 “师兄。” 两个字,哽了秦郁许久,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情实意地倾吐过它们。鹿宴之前,他带青龙入堂,文泽阻止过他;获罪之后,他负伤无处可去,文泽曾劝他共赴荆楚。他知道文泽的心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可时过境迁,他已不能确定。 “师兄,先前不能寻你,因为我还欠魏国十年,秦国三年,现在,我来看你。” 文泽放下竹笛,莞尔一笑。 他将养得极好,已近不惑,仍是肌肤胜雪,唇红齿皓,依如当年怕鬼的少年。 “秦郁,风声都听过了,你想要与楚人论剑,争夺龙泉宗师,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然而你瞒得了世人,瞒不过我,论剑只是一个幌子,你真正想要的是深入大江南北的冶业,洒下你自己的种子,甚至是寻找到让宗室和帮派都离不开你的工艺,如此,即使你没有赢得龙泉之名,也可以安然地离开楚国,反攻中原。” “师兄何必如此伤人!”秦郁道。 文泽走近,木莲和南鸢各喊“先生”、“盟主”,姒妤带宁婴和石狐子行礼。 文泽应礼,对秦郁说道:“伤人?若说你没有报仇雪恨的心,那才是伤人。” 秦郁静了一静。 “师兄,你得帮我,我要的是工从其心,匠从其艺,我要的是至刚至韧为仁勇者所用,这和报仇雪恨没有什么关系,谁若是挡在路上,我都一样会把他驱走。” 文泽下船,走到秦郁面前,笑着又打量一番,拿笛子在秦郁的腰腹敲了敲。 “挺得很直,看来伤得不重。” “师兄。” “住处可还习惯?” “还行。” 文泽笑道:“那就不必在这里干站着了,回去桂舟,我与你好好谈一谈局势。” ※※※※※※※※※※※※※※※※ 是夜,湖面闪烁灯火。 石狐子爬在远处的树枝上默背剑谱,忽听见脚步,一低头,见宁婴和南鸢在闲聊。两个人称不上鬼祟,他也不怎么想管,怎知宁婴一手就撑在了自己这棵树。 宁婴说道:“其实,方琼做的蟠龙纹已然和原物一模一样,尤其是壶器做得极好,再说他在魏国已有五六年,和郡守熟悉,和西门上卿也打过交道,不管打不打仗,河东转接都没有问题,你看,三边贸易,文泽会动心么?” 南鸢道:“如果盟主和秦先生此番可以谈妥,那么,合伙做生意定没有问题。” 宁婴道:“我静候佳音。” 南鸢清了清嗓子:“不过,你得解释一下今日为何有秦国的侍卫跟踪我的人。那位秦国冶监,是什么人?他如果知道,你用秦国工程之名替我避税,会如何?” “……”石狐子背不下去。 宁婴道:“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就说句放肆的话,你听了定能明白。” 南鸢道:“嗯,你说。” 宁婴苦笑道:“如果把桃氏师门比作一个国邦,那么,跟踪你的人就是太子。” 南鸢捏着下巴,笑回道:“宁郎果然是明白人,我猜,秦先生拉扯师门不易,得顾住两头,所以,只要咱们的举动不过分,秦先生绝不会让咱们的事情被他搅黄,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宁婴道:“正是这么个道理。” “……”石狐子又被扎了一刀。 他本来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派出桃花士,只是因为他心里不相信文泽,现在听明白了,反倒觉得肩上的使命更重大,他留意到了楚人对于铁的应用几乎不输于中原,所以,他现在想的是,不仅要背住剑谱,还得替秦郁找到那种新的工艺。 只有找到了最先进的工艺,才能有与人谈判的权环,其中,自然也包括秦郁。 石狐子回过神,往二人回去的方向扔了条树枝,再度拿起剑谱,借月光攻读。 ※※※※※※※※※※※※※※※※ 桂舟之内,摆着两盏酒。 文泽在案头摆开绢帛,把竹笛放在上面,拿篆刀雕琢孔径,调校其中的误差。 “云梦泽的竹子,一年生,取材不能晚,否则声闷,也不能早,否则易脆裂。” “你不是一直怕吹错么,怎么现在成了心之所爱?”秦郁坐在对面,“方才我还想问,既然能攻克琉璃,为何不铸剑?难道千里楚地,还容不得先生的名?” 文泽笑了笑。 “范术精义在你的手里;吴越剑谱在你的手里;玉夔扳指,也在你的手里。” 秦郁道:“玉夔扳指,不在。” 文泽手中的刻刀轻巧转过孔壁,洒下细碎的木尘:“我知道你不能承认,我今日也只是如实相告,告诉你,这十余年我只做配件,而不能在楚地立足的原因。” 秦郁道:“你也恨我?” “不,不,这是两回事情。”文泽道,“我现在没有别的嗜好,只想做商人,我真正的巢穴也不在蓝田,而是在宁坊主跑了十余次的铜绿山,此外,我还涉足了江南岸的云梦泽,那里的铸剑师,唉,有些比你还疯。” 秦郁道:“能与我细说么。” 文泽把竹笛横在嘴边,吹了一口。 秦郁道:“准。” 文泽笑叹口气。 “那你听好,我只说一遍。” 秦郁道:“请。” 文泽道:“你既然放出论剑的风声,人也到过此地,再想全身而退便不可能。大江南北十余派系,按铸剑理念而言,分为南岸的纹剑和北岸的合剑。纹剑注重的是剑成型之后的磨砺,通过后期处理加强性能;合剑则注重浇铸的方法,其方式五花八门,当年先生教过的,那些人已经想到。他们虽然人不在冶署,却对矿井底下的情况十分熟悉,且他们铸的剑影响极大,一直是冶署工师的参照对象。” 文泽停顿片刻,喝了口酒,继续道:“你如果约这两个派系论剑,我可以出资,毕竟中原剑系和荆楚剑系还从未有过交锋,传出去,恐怕连王上都会有兴趣。” 秦郁道:“你有何利可图?” 文泽抬一下眉毛,道:“怎么,我帮助师弟实现心愿,也需要算那么清楚么?” 秦郁不说话。 文泽道:“你现在变得真没意思,自己说起话来大仁大义,实际比谁都算计。” 秦郁道:“我不敢天真,师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能不能活到……” “因为无论王公还是帮派,他们的剑器之上,全镶嵌的是铭有‘怀水’的饰物,你把这风潮带起来,我就能卖更多,赚更多。”文泽道,“现在可明白了?!” 秦郁笑了:“谢师兄。” 文泽唉道:“余下之事我来安排,你且等着与人会面便是,有需求,找木莲。” 二人暂别过。 秦郁望着堂外的湖面,呆呆一阵子,为久违的温暖而感到惶恐。他曾经的梦想之一,就是能回到祖师欧冶子曾经驻足的这片土地,与志同道合的人切磋琢磨。 现在,阴差阳错,梦想倒成了真。 ※※※※※※※※※※※※※※※※ “先生,你休息了么?” 秦郁回过神,见明月在湖中又渡了一段,而石狐子仍捧着剑谱站在廊下候着。 “我便是休息了,你也能进。”秦郁笑了笑,把酒盏收拾起来,“哪里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慕路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日发呆 2个;俗世鸭、绯颜、na诚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明谷谷 87瓶;先赚几个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下更12.20 捉虫&a;补充资料 [1]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咏物诗,《楚辞·九章·橘颂》,一说(《中国文学史》)认为是屈原的早期作品,此时,屈原大概十五六岁,隐居在湖北省秭归县的乐平 第51章 龙泉 夜色姣好,秋蝉林间鸣叫。 石狐子怕秦郁坐得久, 腿麻又瘀血, 于是把剑谱嵌在木架间,拿灯火照着, 再把素色的屏风搬到秦郁面前。“先生, 这样就能看清。”石狐子扶秦郁起身。 一束剑影投在偌大的帛布。 是风胡子所记载的龙泉剑。 秦郁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的, 精神却更加清醒。因石狐子现在对范术和炼钢术都有成熟而独特的理解,秦郁知道自己需全力以赴,才能跟住石狐子的思路。 他们必须在与江南江北两大派系见面之前设计出一张关于龙泉正宗的工图。 “先生, 剑谱所记,祖师在越国所造湛卢曾经是天下第一的青铜剑, 而龙泉、太阿、工布三把铁剑, 则是祖师至楚国后, 和弟子干将联手铸造的。”石狐子道。 “好像有这么回事。”秦郁揩去眼泪,从柜中取来与他风雨相伴的工图器具。 “三剑之后,祖师隐退江湖, 干将为楚王炼剑,而铁英三年不化, 无法铸成,才有莫邪殉剑。”石狐子道, “但无论怎样,干将取代湛卢,成了当时的第一剑。” 秦郁连连点头, 自己偷先琢磨起剑图,年轻人总对传说充满好奇,想要刨根问底,他也不便与石狐子明说,干将炼不动铁,估计是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有好炭。 偏是石狐子接下来的话,叫秦郁险些把拓好了弧长的圆规砸在自己的脚背。 “所以,请先生不要生气,南北之事我可以让,但若是论剑,我绝不会让你。” “怎么了,青狐。” 石狐子躬身行了一个礼。 秦郁抬起眉毛,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突然很想笑,只把圆规递过去。 “你说,我不生气。” “那就开始了。” 石狐子倒来一碗水,交换了圆规。 剑图之侧,影子飞舞起来。 石狐子挺直身子,指向剑谱留白处的注释:“首先,我觉得先生的标记有误。” 秦郁道:“哪里有误?” 石狐子道:“先生认为,工布是冰泉淬火和石英打磨工艺的源流,太阿则是剑芯剑刃分级浇铸的源流,而它们共同始祖是龙泉剑,即,龙泉剑先于二剑铸成。” 秦郁咽下白水,如临龙泉之畔,耳边风声阵阵,眼前是寒冰与流火旋转不息。 “之前只是猜测,但现在,有你二师伯留的两把楚剑图为证。”秦郁迅速在龙泉左右放置竹片,指尖点在剑从之位,“江南的纹剑,之所以剑刃平直,剑茎向前延伸形成剑身突脊,脊与从连接处圆润,便为使淬火均匀,打磨精准;而江北的合剑,刃宽渐小,剑丛榫卯痕迹明显,尤其空茎结构,正为分级浇铸所用……” 石狐子听到此处,笑了笑。 秦郁道:“你笑什么。” “如果我没有料错,先生所想,在兵法中是分而击之,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石狐子说道,“因纹剑的劣势在于剑锋,所以先生想与他们比刺穿力,而,合剑的劣势在于剑刃与剑脊间的铸接缝隙,所以,先生要与他们交刃,并且还要斜劈。” 三两道朱砂落在竹片,沿着纹理散开,仿佛是江水染血,南北两岸巨星陨落。 秦郁心中一动。 他没有想到,石狐子仅仅是看过十几日的剑谱,就能把自己的计划全部说中。 “但是,先生难道从没有发现,按照这张剑谱,根本是铸不成龙泉的么。”石狐子收住灿烂的笑容,抓过秦郁的手腕,用圆规划过两道相切的弧线,“如果龙泉是三尺之长,两寸之宽,那么计算下来,用铁太轻,用铜锡太重,这说明龙泉定是合剑,可若合剑,剑身表面为何不留凹凸,反倒和纹剑一样齐整光滑呢。” 秦郁凝视那两道藏在剑身截面之中的弧线,它们相切得近乎完美,不露痕迹。 “你想怎么解释。”秦郁收回手。 “我斗胆推测,龙泉晚于太阿、工布二剑铸成。”石狐子道,“其机理与上郡二代长剑类似,是用某种工艺把青铜剑芯藏在铸铁剑身之中,譬如这样,相切。” 秦郁看见,云层之后有长虹落日。 “你等等,我取墨斗来。”秦郁深吸口气,回身翻找,竟也忘记那屏风映着的只是剑的影子,一通方圆与规矩,似在翻覆天地,“如此置范,可以内嵌卯榫。” 秦郁对石狐子的批判一瞬之间转为了欣赏,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眼中的事物从来是分裂的,天下如此,礼乐如此,剑道亦如此,一切都是破碎的,然而石狐子却和他截然不同,石狐子虽是他亲手培养的弟子,却总是在吸收融合,总是在不同的环境之中拾捡着新知。 融合,有着比裂变更深厚的气势。 秦郁自然留意过剑谱的瑕疵,只是经验告诉他,这无非是风胡子的疏忽,就像他认为干将没能炼化铁英是因为没有炭一样,他绝不会站石狐子的角度去想。 “青狐,我明白了,你想用钢层替换铁层,却苦于剑芯强度不够,你想在楚国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秦郁拉开墨线,“所以你劝我,既用纹剑,也用合剑。” “正是。”石狐子道,“上郡三代长剑工艺之所以不成熟,难关在于,要完全按疾工师所说的繁复的方法锻打才能避免伤到剑芯,这样自然无法普及。” 话未完,一条玄线在他面前垂下。 影子流动。 石狐子走到屏风之后,见秦郁的衣袍在微微颤抖,可,秦郁落下的每条线都是铅锤之直,甚至,秦郁徒手画的圆弧粗细均匀,工笔所成,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石狐子亦震撼。 “先生,这是?” 环环相扣,细密如鳞,纵贯剑脊。 石狐子本以为,秦郁会因自己的冲撞而生气,不想,秦郁为他画了一道天梯。 天梯之上,青云万里。 “青狐,你我分工,你研究钢铁如何锻打用火,我设计剑芯卯榫,怎么样。” “是,先生。”石狐子伸出手,隔着那道纤薄的帛布,轻搭在秦郁的墨斗上。 秦郁也停顿下来,那墨斗的线就压在帛布,一点点散开,染黑了石狐子的手。 龙泉之影,合二为一。 碗里的水已经喝完,彼此都觉得口干舌燥,也就没再说话,坐下来开始画图。 秦郁设计框架,石狐子计算数据,每道工序都要再讨论可行性,就这样,两个人谁都没有瞌睡,安安静静听着蝉鸣,用整夜的时光画出了参与论剑的初稿。 ※※※※※※※※ 拂晓,鸡鸣。 姒妤走在长廊。 “先生,木莲来信,七日之后……” 江南江北十余派系的宗主,左千,闻文泽的消息,已派船队北上接桃氏师门。 姒妤担心的是,宁婴即将跑贸易去,而中原局势不稳,楚国公室的立场暧昧,时而偏向秦国,时而又偏向魏国,万一师门陷在云梦泽内,出了事,脱不开身。 为防万一,姒妤计划去郢都相剑。 “姒相师。”仆从弯腰行礼。 桂舟一片寂静。 姒妤回过神,询问原因。 一般而言,除非是实在难受,清晨的时候,秦郁为锻炼身体,都会出来舞剑。 “先生还没起?”姒妤道。 “先生昨晚没睡,现还在和石狐子画工图,要不,姒相师劝劝吧。”仆从道。 “我去看看。”姒妤道。 姒妤拉开木门,不想,恰好碰见石狐子精神抖擞出来,手里还卷着一幅卷轴。 “姒大哥,出什么事。”石狐子道。 姒妤顿了一顿。 若在从前,他会训斥石狐子,有话不能慢慢的说,为何要扰得秦郁不得安眠。 只是此刻,姒妤很清楚地从石狐子的话中感受到重量,石狐子依然笑得纯真,却丝毫没有了为其不肖的行为而辩解的局促,相反,还在执着等待自己的回答。 姒妤决定尽忠。 “木莲来信,七日后,文泽将安排船送各坊南下,与剑宗左迁会面。”姒妤道。 他说话的声音足够大,能让里面的人也听见,也叫石狐子领会了自己的心意。 石狐子点头道:“我这就去准备,可惜这么好的住处,住不了几日,又要走。” 姒妤笑了笑。 石狐子离去之后,晨光洒在桂舟檐边,姒妤才脱鞋入房中,叫了秦郁一声。 “我醒着。” 秦郁背靠屏风,阖着眼。 屏风布满画痕,因为没有剑影而显得晦涩难懂,案头还摆着几张废去的竹片。 姒妤收拾竹片的时候,那几页剑谱被风吹开一角,露出剑茎的纹理。“先生,昨晚又飞去哪里?”姒妤说完这话,便把剑谱压在墨玉砚台之下,一眼都没有偷。 “一夜,我飞过了百年南国。”秦郁的脸色微红,如醉了酒,痴痴傻傻说道。 姒妤道:“我本来想请辞,去郢都相剑,但见先生如此情形,我还真有点担心。”秦郁笑着说,有何可怕。姒妤接道:“我担心,有天石狐子会吃了你。” 秦郁说道:“姒妤,你安心去郢都,这次只切磋手艺,不是工程,我能应对。” “是,先生。” 姒妤不再多问,告别秦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上一章的作话补了些资料 感谢阅读 下更12.22 第52章 云梦 楚地无处不行船,入长江之后, 桃氏师门赶着季节, 尝着了甘甜可口的橘子。 每过一处滩涂或是山口,秦郁都要问支流的名字, 他本想让甘棠的水匠把它们都记住, 好绘制舆图,然而, 一日之内行经十七八条河流,有些连文泽都记不起来具体的名字,只按当地的习俗, 说是什么阿公河,阿婆河, 还说常会改道。 却几乎每条不起眼的支流的两岸, 每座山峦的背后, 都世代居住着一个帮派。 秦郁想,楚国的冶业之所以受帮派的影响深广,大概就是这么个地缘的道理。 江湖二字, 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近鄂城,河运拥挤起来, 河面飘满五色旗帜,千舟百船从四面八方的不知名的支流进入长江, 谈笑相伴而行,不久之后又各自漂去不同的流道,办不同的事。 沿岸人流庞大, 丝织、刺绣、描金漆器、帛画、雕刻,应有尽有,争相夺目。 秦郁探出头望,迎面而来的滩涂立着一块石碑,碑刻四个大字——龙泉剑池 远处坐落一处升着淡蓝炊烟的木寨,想来,那就是左千约他见面的论剑之地。 “先生,先生,我方才问过,旁边那些雕花的香杉船……”阿莆进来,扶着舱门说道,“那些船,那些商贾和贵族,都是来看今天先生和宗主左千会面的。” “师兄。”秦郁道。 文泽但笑不语。 秦郁才知道是文泽费了这么些周章,或许又还有更多事,文泽仍然隐瞒着他。 “师叔,楚人喜欢热闹。”木莲憨厚地笑道,“先生也就是借着事由,请朋友聚会娱乐而已,毕竟,左宗主和江南江北的铸剑师,平时隐居世外,极少露面。” “左宗主是怎样一个人。” 文泽先不回答,而是让木莲取来一个漆盘。石狐子替秦郁接着,见漆画以红黑为基调,色彩鲜艳,图案丰富,右边绘着一位侧立击鼓的兽形乐师,左边绘着一位抛扬长袖,伴鼓起舞的佩剑舞师。木莲解释:“师叔,剑是巫舞的必备道具,楚人相信山川、草木、鸟兽都有灵魂,而左宗主就是斩除鬼怪,守护灵魂的人。” 秦郁听到这番话,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作大监公冉秋:“本地的工师都信服他。” 文泽道:“他的祖先是越人,崇尚自然,多年被各派系推为宗主,所以,不光是冶署工师,甚至山里猎户,河边樵夫,只要遇到不公义,他多少都能过问。” “看来,我想在楚国立足,还得经过他的同意才行,可是上回,你没提到他。” 文泽笑了笑:“我又怎么知道,师弟你问的是铸剑之派系,还是江湖之规矩?” 谈笑之间,行船靠岸,几人登陆。 文泽站在船头,对秦郁道:“我与你师出同门,不便进去做中,就送到这里,一会,自有合适的人来接你们入剑池。”秦郁点点头,吩咐阿莆在栈桥边等候。 一声缥缈的钟音从寨中传出。 栈道两侧立着铜人,左纹凤,右纹凰。 秦郁转了转脚腕,把沙子抖出草鞋,让石狐子、甘棠、采苹、敏等十八位入室弟子统一佩戴秦地所铸的虹脊剑,躬身对凤凰双子行过揖礼,才走上了栈道。 湖面平静。 唯有水车旋转,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石狐子四处探看,见这寨子深陷河湾又背靠山石,几乎是绝境,遂倍加警惕。 秦郁步子平缓。 近寨门,雾气之中浮现出几袭黑白交错的长袍,为首的人,呼了一声秦先生。 “秦先生,在下墨家翟斛。” 秦郁顿了一顿,看其黑白的衣袍,是墨家子弟无疑,然,此人眉眼端方,与翟无有极其相似,再听他自报名姓,更让人猜测是翟无有的血缘之亲,这才奇妙。 秦郁道:“无有兄是你的……” 翟斛出示牒符:“伯父。” 秦郁笑了:“原来如此。” 方得知,翟家诸子天各一方,是为规避风险,以免一处出了事,全族难保。 翟斛挥袖,一边请众人入内,一边说道:“秦先生,此番是文盟主和左宗主两边同时请墨家做中人,动静很大,所以伯父才有所听闻,传信让我与先生见面。” 秦郁道好。 寨中环境清幽,丝毫不似炼钢铸铜的作坊,里外木楼栉比,前后有三道坊门。 行至一门,翟斛回过身,看向桃花士道:“剑池不容带甲的侍卫入内,若是桃氏弟子相信墨家,便让他们留在此处休憩,自有云梦的酒水和舞乐以供消遣。” 秦郁道:“青狐。” 石狐子握在剑柄的手动了一下,桃花士立刻往左右散开,绕着寨子侦查而去。 “这位小兄弟。”翟斛微笑道,“剑池寨是墨家子弟所造,机关无数,即使你的侍卫可以飞檐走壁,但若没有我手里的钥匙,一年半载你们解不了锁钥[1]。” 语罢,翟斛取出一枚青铜钥匙,插入门旁的锁孔,铁栅轰然下沉,内里无人。 如此才算入门。 “翟斛,我看你们的佩剑,和我在安邑教出的工师所造的无锋剑形制相同,而中原现在还没有能够模仿其锻造工艺的门派,所以,无锋剑应当是无有兄从安邑转来给你们的。”一门至二门,秦郁跟着翟斛,随口问道,“我也略知墨家纪律森严,弟子只执行上峰命令,似这样转接剑器,难道不会触犯你们的规定?” “秦先生好眼力。”二门至三门,翟斛对答如流,“剑的形制,确实是安邑的工师所献,然而剑的工艺,已经被左宗主门下的铸剑师破解,在楚地也能生产。” 石狐子道:“他能破解先生的兽口衔环?我不相信,倒要看一看,如何做到。” 翟斛道:“毕竟,楚国的矿产遍地都是,冶金,也是民之所需……”说到这里,翟斛忽然皱起眉毛,问秦郁道:“怎么,文盟主没有和先生提起今日事由?” 秦郁道:“有啊,本就是我让他帮忙联络各路工师的,论龙泉剑之铸锻工艺。” “唉,秦先生,你怕是被文盟主给蒙在鼓里了,也罢,事已至此,悔不了了。” 秦郁宽和笑了笑。 “有你在,我不必悔。” “秦先生请。”翟斛道。 三坊之门砰然敞开。 江风吹过,雾气退散,红黑的旗帜向西南飞扬,庭院正中,一朵金属制成的莲花浮在池面,花瓣随水流缓缓转动,映着列坐在东西两面的衣着各异的铸剑师。 一时瑜亮,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这群素衣草鞋,号称与龙泉剑同宗的工师身上。 秦郁环顾场面。 左边坐着一位手指纤长,正拨弄着鱼形锁的男子,身后百余弟子悉数佩饰复合剑;右边人数亦不少,佩菱纹剑,首席工师捏着酒爵,似无时不刻在感受火候。 翟斛道:“秦先生,左边佩云纹玉的是合剑派系,为首之人,名号净水,擅卯榫焊接,兽口衔环便是他破的。”待秦郁认识,翟斛接着介绍:“右面佩兰草香囊的是纹剑派系,以褐发之人为尊,名号亮石,他用匀火之术浇铸了这朵莲花。” 石狐子仔细观察,才发现莲叶之下燃着炉火,而莲花瓣之所以红,则是因铁被烧热而呈现出颜色,其玄妙之处在于火候的传递,能使不同的花瓣颜色统一,而同片花瓣之上,又呈现出内里的颜色醇厚,向外至瓣尖颜色渐渐退淡的效果。 足以见,楚地的冶铁之术不输中原。 秦郁记了一记。 左为净水,右为亮石。 秦郁又看向正中之人,额刺丹凤,身若青松,便不用介绍,自然想到是剑宗左千,但,当他把目光从左千的首部往下挪,却发现其右边衣袖空空,风中飞舞。 独臂之人。 左千目不斜视地看着秦郁。 翟斛道:“左宗主,各位工师,秦先生是鲁国公裔孙之后,秦国大匠,洛邑……” “秦郁,师承烛子。” 秦郁止住翟斛,近前三步,张平双臂,再环绕于胸前一尺半,对众人行揖礼。 无人应答。 当此时,一个笑音从左面传出。 “又是中原来混饭吃的。” 说话之人正是净水。 “此话怎讲?”秦郁看向净水。 “难道秦先生当真认为,我们是因为你,才不远百里来相会?”净水的唇边含着玩味的笑,手里转动鱼锁的横杆,“好,那既然论剑,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秦郁道:“请。” 净水道:“你为何人铸剑?” 石狐子按住剑,他察觉出,在净水发话之后,众人的神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半是戏谑,半是愠怒。 秦郁道:“我在魏国为仁者铸剑,我在秦国为勇者铸剑,因烛子先生教诲,铸剑师守护的品格有五种,即仁者、义者、信者、智者、勇者,我为他们铸剑。” “好锋利的口舌。” 净水道:“抬来!” 十具肿胀的尸身被抬至庭院。 一时,恶臭难当。 众人掩袖。 事情发生在北近魏境的西阳。 “秦郁,在你们出武关不久,西阳郡来了一位名为何念的士子,他用重金行贿郡守,试探楚地的锡金渠道,意图借助官府,引诱冶署将多余的锡金平价卖与雀门,此举看似无所伤害,然而其背后的真实目的难以预测,因此,冶署有十位工师提醒郡守,这样做必须上报朝廷……”净水说到这里,浑身颤了一下,语气中的戏谑全部消失,唯剩愠怒,“结果,郡守给这些敢于说话之人安了个罪名。” 妖言惑众。 所幸还能保全尸身,于是,十位无名工师就这样,顺着江流漂回了龙泉剑池。 其中之一,曾是净水弟子。 “秦先生,这个何念,现在仍然高卧在西阳郡守府中,你猜他是谁?是魏国司空府佐吏何时的堂弟,而何时又听命于谁,不用我说了吧,他是雀门之主,你大师兄尹昭的幕僚,难道,这就是烛子教诲你们三兄弟的剑道所守么?”净水道。 “……”直到此刻,秦郁才知道,文泽为他安排论剑,是让他顶包挨骂来的。 “宗主!”净水转身,面向北方跪拜,“今日若放纵西阳郡如此行事,将来荆山以北所有的郡县便都会起不正之心!请宗主动用鱼肠!为门下主持公道!” 这时,左千的目光才从秦郁的身上挪开,他不紧不慢,打开了案前红木剑椟。 “专七,取剑。” 一位手臂刺青的侠士从秦郁师门众人之中穿过。石狐子拉过秦郁:“先生,小心。”不想,侠士根本没理会他们,径直前行。秦郁侧身让了开,安静地观望。 他也是亲见才知道,鱼肠在楚地不仅是剑的名字,还是左千门下的一个组织。 这群只出没在典籍之中的神秘人物,共有着一个高尚而悲惨的身份——刺客 剑宗左千决定派出鱼肠刺客,取西阳郡守之性命,以戒诸郡,于是,他借今日与秦郁师门论剑为幌子,征求各派系同意,并取南北之鲜血,为刺客专七送行。 “秦先生。” 左千开口道:“云梦泽虽是僻陋之地,但先生之剑遍布南北,左某还是见识过的,既然同行,不讲虚礼,请先生放了血,弃了邪门,归依龙泉正宗,左某便保证,从此先生可以在南国的任何一条河流落脚,创派收徒,不受恶势力的干扰。” 盛血的酒爵正冒出热气,而那旁边,一枚雕刻凤凰的短匕首,看似冰润敦厚。 秦郁迟迟没有动作。 石狐子见秦郁犹豫,暗自也捏一把汗,左千的弦外之音,显然是要秦郁承认,烛子派系乃至中原所有的派系都是异支,只有楚人,才能是龙泉正宗,天下剑宗。 这确实不合理,但,左千认为雀门滥用铸剑之术,不讲君子道德,不敬天地神灵,将受谴责,这立场又十分诱人,若秦郁拒绝,则会失去一个强大的盟友。 正思忖着,石狐子看见秦郁挽起袖子,持起那把匕首,在掌心划下一道伤口。 血滴入酒爵。 “歃血为盟,因为我认同宗主的情怀。”秦郁用丝布擦去残留痕迹,放回盘中,“但天下剑宗我不认,因为雀门远不能代表中原冶术,烛子先生也并非异支。” “听秦先生的意思,难道又要去往别处?”亮石开了口,“既如此,我奉劝先生一句,楚地虽广袤千里,西及秦国,东接齐宋,然而,楚地也无处不江湖。” 秦郁道:“我不走,我要留。” 亮石的手终于离开酒樽,托在腮边。 “左宗主,我要与南北所有派系比手艺。”秦郁目光如炬,“按你们规矩来。” 几名近的剑师上前哄人,石狐子与甘棠拦在前面,一阵风过,双发同时拔剑。 “放肆!” 左千喝止了争执,瞪住秦郁。 “你当真要比?你初来乍到,不熟悉楚国地况,就算有文泽帮你,也定是输。” “地况不是问题,摸了就熟悉。”秦郁笑了笑,整平衣袖,“来,说规矩吧。” 作者有话要说:[1]题外话,我国最原始的锁,并不能把门锁住,只是做成老虎等凶恶动物的形状,想把小偷吓走,只能说是一种象征性的锁。春秋时期的鲁班是第一个给锁装上机关的人,据说靠两片板弹簧的弹力工作,而后来,就有了鲁班和墨子讨论拙和巧的故事。 来自百度:鲁班拿出他的发明:一只木鹊,它可以连飞三天而不落地。墨子却说:“这木鹊还不如一个普通工匠顷刻间削出来的一个车辖,车辖一装在车轴上,车子就可以负重五十石东西;而你的鹊有何实际作用呢?木匠做的东西,有利于人的称为巧,无利于人的只能叫作拙。”鲁班听完,深知墨子的哲理。 第53章 文武 “好,云梦泽的山川河流为证, 秦先生坦荡君子, 所作所为与雀门的卑劣行径不同,今日, 翟先生亦在此处, 且容左某送别专七,再与先生说论剑规则。” 左千应秦郁道。 咚, 咚,咚 浑厚钟声在剑池回荡。 专七饮下众人的血,系了纶带, 将匕首藏在腰间,拜别左千及南北剑师而去。 左千目送其远去, 似是平复了心情, 长叹一口气, 坐回主位,一手盖上剑椟。 “秦先生,楚人对剑的讲究, 恐怕远胜于北方,在我们这里, 论剑分文、武两种,文者, 以劈砍比剑刃的硬度和韧性,破绽少者获胜,以刺击比剑锋的穿透能力, 锋利而剑身不弯者胜,挑战之人必须同时攻破这两个方面才能算成功。” 秦郁思忖之际,左迁的弟子搬来了一面素帛,画出工图,分别解释计算破绽数目和测量剑身弯度及穿刺深度的方法,一横一纵,在众人的眼中渐渐达到平衡。 青山之下,白帛墨字,一清二楚。 秦郁很快就意识到其中合理之处。对于劈砍,因为剑刃的硬度和韧性是互相克制的[1],且会随剑身位置而变化,所以,以破绽的数量为判定准则,比盲劈来得公平;对于刺击,也不应仅比剑锋的利度,还需考虑剑身强度是否能与之匹配。 “无论材质?”秦郁道。 “天地万物,无所不能用。”左迁应道,“所谓真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2]。” “好,文剑我接受。”秦郁道。 双方约定,一年为期,秦郁师门必须铸成十八剑,依次挑战楚地派系,先江北,由净水出六合剑,后江南,由亮石出六纹剑,再与左千门下龙泉六剑系对决。 翟斛指沾丹砂,在白帛落手印。 秦郁顿了一顿,说道:“方才所说是文剑,那么武剑是什么道理,愿闻其详。” 左千欠身,目光扫过秦郁身后的弟子。 净水见状,派了一弟子,私底传话:“宗主,秦郁精通范术,手里有吴越剑谱,且他除了为墨家造无锋剑,还从未对外展示过锻术,其手法诡谲莫测,万一让他凭小聪明得胜,岂不是有辱龙泉正宗?既然说到武剑,先让我等试一试他。” 左千挡开那话,不置可否。 “秦先生,武剑的规则很简单。” 右边,亮石开了口。 “就是双方弟子持剑格斗,但,不以生死论输赢,而是看谁先损毁对方的剑。” 秦郁道:“这是在……”他的话刚出口,净水身后的一名弟子持着合剑站了出来。 那弟子豹眼圆睁:“何必多问,在下,葵,净水师父门下,愿为秦先生展示!” 秦郁见‘葵’龙精虎壮,力量很大的样子,忙微笑着改口道:“还是文剑好。” 净水冷哼一声:“岂有铸剑之人不会用剑的道理?再说,武剑比的是随机应变,在不同招式中寻找对方的剑的缺陷,伺机攻破,至于力量,无论谁大谁小,只要落在剑刃上,两边都一样,又不会吃亏,难道秦先生不敢为弟子表率?” 未等秦郁回答,净水挑起眉毛,语气咄咄逼人:“又或是,你们现在连一柄像样的剑器都拿不出来?那也无妨,我可以手下留情,让葵换一柄低三等的剑。” 秦郁保持谦虚的微笑。 净水手中的鱼锁铮然作响。 “秦郁,到底敢不敢?” “净水师父,天道兼爱非攻。”翟斛提醒道,“秦先生不应战,你不能强迫。” 剑池的莲花烧得通红。 气泡从池底泛出。 “葵,还不快请秦先生应战。” 下个瞬间,剑光闪过池面,整座剑池骤然沸腾,秦郁回过头望右席,才意识到这是亮石算好的火候,迎面就袭来了一只晃眼的火凤,凤喙直啄他腰间的剑格。 葵的剑快如闪电。 “秦先生!出剑!” 秦郁闭了眼,却没有躲。 砰! 刹那,耳边尽是金属脆断的声音。 “什么?!” 众人哗然,只见葵手中的剑刃裂为八片,随风飘落池中,与那莲花交相辉映。 净水和亮石同时起身。 “你是什么人?!” 莫说秦郁的佩剑未出鞘,就连衣袍都不曾掀起一角——那个挡在秦郁身前的人,只用一剑便切中葵手中复合剑的榫头缝隙,将剑刃从剑芯处打脱,一击致命 秦郁这才睁开眼睛,与左千对视。 “秦先生,我认输,求让你的弟子莫要冲动……”葵瘫坐在地,连连往后退。 石狐子的剑锋直顶到他的喉结,却仍未收手,一步一步把他逼到净水的席前。 “秦先生,你听见没有?让你的弟子收手,这是论剑,不是格斗!”净水道。 左千道:“翟先生,你看……” 翟斛没有说话。 “啊……” 只这片刻犹疑,剑锋绕着葵的喉结割出一道圆弧,血流下,趟进葵的衣襟。 左千咬一咬牙,终于开了口。 “秦先生,是我失礼。” “青狐。”秦郁道。 石狐子笑了笑,捡起地上的残剑,将它握回葵的手中,贴耳道:“对不住,实在是你的铭文太暴露破绽,关于锻刃之术,咱将来再切磋。”语罢,收剑入珌。 净水和亮石随之道歉。 翟斛松了口气。 “好,左宗主,秦先生,那就说好了,一年之后,再聚此地论剑,文武兼修。” 秦郁道:“好。” 左千点了点头。 等各门安静下来,翟斛示意山顶敲钟,继而跃至剑池石关,将莲花炉火熄灭。 论剑结束,秦郁等人从剑池寨徐徐驶回江口,天色已晚,河畔临时集市却还很热闹,南国女子俏丽的身影穿梭于竹楼之间,草灯飘满江面,与远天彤云相接。 渔舟唱晚,吴侬软音。 翟斛陪秦郁站在船头,低垂着脸:“秦先生,实在对不住,左宗主、净水、亮石,他们平时不是这样,他们为人仗义,从来没有迫害过中原的工师,今……” “来日方长,他们为人,我总能看清楚。”秦郁拍了拍翟斛略显稚嫩的肩膀,温和笑道,“你不要为难,转告左宗主,今天闭门论剑,胜负,我不告诉外人。” 翟斛道:“多谢先生体谅。” 翟斛离去。 钟声穿彻云霄。 江口,木莲顿顿的站在木桩旁,朝秦郁招手,消息传得快,忽然人人皆知,剑宗与桃氏定下了一年之约。木莲对秦郁说,文泽在谈生意,恐怕无法赶来,好在楚地处处有冶坊,鄂城交通也便利,就置办下宅邸,已把桃氏其余人都接了去。 秦郁道:“唉,好。”想来,既然已替文泽流了血,不讨点好处,还真挺亏。 登岸,木莲领人往新居休息。 秦郁叫住石狐子。 “青狐,你来。” ※※※※※※※※ 二人沿江散步。 “先生,不回去么,匕首有锈,恐怕你的手还得拿盐酒烧一下,不然会……” “你考虑得对,是我感情用事,轻信了一个商贾,现在姒妤也不在,所以之后,门中传唤的人就由你来调度,我也不在乎是不是义渠人,只要口风紧就行。” “是,先生。” 秦郁说完这番话,见摊铺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亮闪闪的黄铜锁,停下了脚步。 锁有鲤鱼和丹凤两种造型。 石狐子辨认阵子,说道:“这是净水手里玩的锁,先生要买一个研究铸法么?其实翟先生说,净水破解了兽口衔环,我觉得他只是先连环浇铸,再用锉刀磨开。” “好啊。”秦郁摊开手掌,笑道,“你帮我烧一下伤口,我就教你如何衔环。” “先生。” 石狐子捏住一枚鲤鱼锁,不动了。 “先生,你真的相信,我们可以在这座城里安安静静的把龙泉剑图做成么。” “当然可以。”秦郁笑道。 这夜,市集迟迟不散,秦郁带石狐子去吃了许多南地特色食物,跳了巫舞,甚至破天荒喝了几坛酒,就为拉平二人辈分,然后对石狐子说出那个拗口的谢字。 一直以来,秦郁都很清楚石狐子的造诣深浅,但他不好意思承认,在石狐子为他挡开对面的剑时,他是心动的,甚至,当他再喊出青狐之时,多少已有依赖。 秦郁很想感谢石狐子。 然而,说不出口。 秦郁做的最后一次努力,便是借着鱼锁,给石狐子讲他当初如何做兽口衔环。 “这个环呢,确实是失蜡浇铸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没有焊接痕迹,而那兽牙,也确实是用细锤锻的,否则其强度无法起到格挡作用,那么关键就是……”秦郁顿了顿,把横杆从鲤鱼的口中掰出来,故作玄虚,笑道,“诶,牙和口之间,并不是直接加范焊接,而是先用可拆卸的卯榫嵌入,待把圆环安进去,再焊死。” 石狐子听得愣了神。 秦郁一看,觉得正是良机,遂深吸口气,说道:“青狐,所以今天若不是你……” “先生。”石狐子却突然回过神,认真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无法超越你。” 就这样,秦郁彻底把话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1]一样东西越硬,越容易脆,比如玻璃;相反,一样东西越有韧性,往往就越柔软,比如拔丝香蕉(划掉),比如橡皮泥。这两种特性不可能同时做到极致,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2]《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第54章 山字 细观鄂城,旧楚国别都, 可谓江边有山, 山下有城,城中有湖, 湖又连江, 其水陆货运直通全国各地,铁、铜、金、银异常丰富, 是鱼龙混杂的咽喉之地。 安顿之后,秦郁亲自去冶署登记私营的户头,与远近闻名的余冶令见了一面。 余冶令为官蛮有意思, 政令不通几条,却极其好客, 且对坊间奇谈无所不知。 是日, 参观完冶署, 秦郁还没开口,余冶令先提议,绕城中的寿湖欣赏风光。 二人乘舟同行。 “秦先生, 咱是南北交接之地,十几家弄剑的作坊, 半数是净水弟子,半数是亮石弟子, 按常理,私营作坊必须定期向冶署交单,汇报剑器的去向, 毕竟楚地也有王法,刑徒奴隶之流不得佩剑,但,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就归江湖帮派管,而左宗主为所有的帮派提供剑器,包括墨家,冶署也就不敢过问其门下的作坊。相反,有时候冶署里有攻克不了的工艺,还得找左宗主的弟子,让他们帮忙。” 寿湖畔,一座座木头作坊藏在茂密的林间,偶尔冒出点火星,扑朔迷离的。 “想不到。”秦郁笑道。 秦郁听着余冶令用抑扬顿挫的口气,叙述江湖故事,进一步确认了其中关系。 左千的龙泉剑宗的皮囊之下,其实是楚国的头号军火贩子,而雀门收买郡守的行为,表面只牵连其门下的一名弟子,实质却是触动了剑宗在荆山以北的威望。 “余冶令,既然我与左宗主有约,盖作坊,应该不会受到排挤吧?”秦郁道,“我只铸十八剑,剑成,只为传授道理,普及工艺,绝不是为了卖给别的势力。” “那是的。”余冶令摇动舟桨,动作灵活,丝毫不为其浑圆的身材而阻挠,“左宗主并不排外,只要中原的铸剑师愿意按照他的规矩比,他从来是欢迎的。” 秦郁道:“如此我便安心了,另还有一事得请教余冶令,铸剑总得需要……” “知道,你问哪里取金石。”余冶令道,“这有两个渠道,你可以在我冶署买,也可以问冶商买,区别在于远近。本地的矿种呢,冶商要向冶署交税,所以贵些;而外地的矿种呢,冶署也会转运,但说句实话,官府走公文,效率比商贾低得多,所以一般也就是朝廷工程所用,不外卖。综上,我给先生的建议是,如果你看中的是鄂城本地的矿,就直接跟我交易,如果需要别处的,去找冶商。” 秦郁道:“敢问左宗主平时都买哪家冶商的货呢?我不懂地况,想有个参照。” 话及此处,舟桨啪地拍在水面。 “先生啊,我说这么多,已经很有诚意。”余冶令道,“你别再问这种问题。你必须时刻记着,如果没有左宗主把持冶业,那么,楚国早已成为第二个魏国。” 秦郁道:“冒昧了,多谢余冶令。” 不久,秦郁领着桃氏弟子,也在寿湖畔辟出一片园地,划出一座小巧的作坊。 这次,他们要挑战最完美的剑,并不是要快,也不是要长,而是要横纵均衡。 秦郁没有将手掌的伤口放在心上,只草草处理,不再去管。他问木莲要来沿江的矿产及作坊的舆图,不仅蓝田、鄂城二处,还又标记出十五六处新的“桂舟”。 东至广陵。 南至汨罗江。 北至寿春。 楚地物藏丰富,可取之材甚多,所以这次,秦郁判断必须攻克的难关是,其一,挖掘不同金属的特性,其二,设计卯榫范形,使剑体坚固且不露出剑从表面。 至于刃部的锻炼,秦郁交给石狐子,不再过问,只首先把甘棠和敏叫到跟前。 “先生,这画的是什么?” 敏看着面前的黄旧的绢帛,从右至左画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和金属,其实他也分不清二者,只是石头看似更敦厚,而金属的周围,会有墨点,表示在发光。 秦郁笑了笑:“这发光的墨点,是我添的,矿石的颜色,也是我抹上去的。” 敏:“……” “这是楚地之前进贡王畿的矿石图册,原本自有颜色,只可惜,我没保存好。”秦郁把卷轴郑重地交给敏,捂着敏的手背,说道,“论剑之时,见同派同系的剑器呈色单一,想来,他们大多只能驾驭当地熟悉的金属,但,现既有水匠,运输方便,咱们的作坊大可不拘一格,散布于江湖各处,采集当地英灵,融于一方炉火,定能出新物。我划出了几种绿石、锡石和铁石,希望在年前让大家见识一下。” 敏点了点头,明白秦郁的意思是,让他率领水匠在年前把这些矿石采集回来。 秦郁又一次打破了规矩,他要撇开冶商,用自己的团队从各地冶署运输矿石。 “先生,我定小心行事。”敏素来安静恭顺,退至门边,才忽地反应到什么。 三年在汉中,他的身边都有甘棠协助,而这回,是秦郁头一次让他独挑大梁。 “先生,甘坊主他……” 秦郁道:“他另有要务。” 敏深吸了一口气。 “谢先生信任。” 甘棠旁听,亦有些兴奋。 他看见,在秦郁所列的单子之中,铁石最为细致,不仅是常见的赤铁石、褐铁石、黄铁石、磁铁石,甚至连片状或块状都标明,几乎涵盖所有他听过的名目。 “先生,这回用铁?” “对,我会教你们如何炼铸不同的铁,但,我得先看到它们藏在地底的模样。” 铁与铜锡木炭等物截然不同,铁在熔炼之时没有炉火颜色,而桃氏师门的规矩是,成剑必按范式,这就意味着,炼坊又有挑战,他们得更换判断火候的方法。 秦郁铸铁,和别处随意把铁英倒入坩埚熔炼是完全不同的,秦郁既然说了要铸铁,就是要用范术的思想,征服这种在楚地和中原分布极广却桀骜不驯的金属。 “甘棠,年前敏把矿石取来,年后我与你一起试火候,详细记录各地之所长。” 甘棠应承。 秦郁布置完各坊的任务,在鄂城桂舟的门前立起圆木,高挂起那张龙泉剑图。 谁都不知图是真是假,但觉其工艺太过苛刻,即使是神仙下凡也未必能完成。 秦郁就这么坦荡的开始了工事。 他每日都用木头切削出不同的卯榫相契的脊和刃,叫阿莆去当柴火劈。阿莆见秦郁的心血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毁掉,很是心疼,问秦郁何时才算是合格。 秦郁道:“直到你那一斧头下去,劈不动它,就算是合格。”这话吓得阿莆不浅,哪有斧头劈不动木头的道理,他只好亲自劈,一直劈,劈完送去与秦郁。 百余次,阿莆依然没有等到那根足够坚强的柴火,但,秦郁找到了他的规律。 当那剑脊和剑刃拆开时,阿莆难以置信,无论他是从哪个角度砍下去,所有的榫头皆断在一条垂线上,断面均匀平齐,就像是承受着同样的力,不分你我。 秦郁撸起袖子,笑了。 “就叫它,龙鳞榫!” ※※※※※※※※ 楚国,荆北,西阳郡。 客栈楼梯骤然颤动,一个秀气的布衣儒生跌跌撞撞扶着栏杆,推开厢房木门。 他姓何,名念。 何念在郡守府中做讲书的先生,期间,他以此身份行贿,初步弄清了荆山以北的冶金制度,立功不浅,却在这个清晨,梦中呢喃之际,他听见院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的尖叫:“不好了!主人死了!”何念只抿了抿嘴,突然尝着腥味。 他倏地坐起,惊闻西阳郡守遇刺身亡——颈处有伤口,头皮还被削去了一块 “怎会……”未问完,喉咙作呕,他又从自己的口中掏出了一团沾血的头发。 刺客不仅取了郡守性命,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郡守的头发塞进了何念嘴里。 何念睡熟,全然不知。 何念接着吐了满地,旋即带着铁青的脸色逃离郡守府,奔往荆如风住的客栈。 “荆士师,郡守遇刺……”何念关好门,一转身就瘫倒在地上,牙齿直打颤。 荆如风正经历过一番云雨,手才从女子肩窝松开,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哪个让你尿!”女子呜咽:“不是奴尿的。”荆如风丢开那团玉脂,笑着掀开纱帐。 “难道何小先生尿了?” “是,是,是我。”一滩浊黄的水,从何念的裤子下面泛开,无声漫在席间。 荆如风戏谑道:“你的兄长常年在门主身边走动,或是垂钓,或是狩猎,谈笑之间拨弄千百条人命,万万石金石,连踉跄都未曾有过,你却是怎么回事?” 帐中女子也轻轻笑。 语罢,荆如风走到何念身边,踢了他那条濡湿在尿液中的腿:“不过才见到郡守的几滴血,连刺客的影子都没遇到,就吓破了胆,躲到我这里,白叫人笑话?” “来时,兄长他……他对我说,要以西阳郡为切入口,试探锡金渠道,可他低估了楚国人……我,我不干了,我要回去……”何念醒了一把鼻涕,“我怕死。” 荆如风叹了口气。 “你兄长说得不错,你就只有这点做诱饵的价值,既然怕死,那就滚回去吧。” “什,什么?” 何念还没有来得及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便被荆如风的手下塞进了一驾马车。 出城门,他从窗户缝隙往外探,见几面正红的旗帜遮云蔽日,与他擦肩而过。 是日,魏国使团过荆山。 山丘盛满野菊,亭下温酒。 荆如风替那位风尘女子赎身之后,一人骑马来此地,等候着与杜子彬的会面。 使团奉魏国相邦犀首之命,前来游说楚王反秦助魏,何时劝尹昭抓住机会,向犀首表明支持的立场,并举荐了一位友人,以司空府官员的名义随使团同行。 故而,荆如风很明白,这位自号杜子彬的纵横家,才是自己之后真正的搭档。 杜子彬姗姗来迟。 “你应当对何念客气一些,他毕竟是何先生的堂弟。”杜子彬看了荆如风一眼,跽坐在软毡,“而且,他已经做得很好,说实话,我没有料到西阳郡守会死。” “死了不是更好么。”荆如风撇了一撇嘴,尽量对这个文人保持恭敬的态度,“楚国人就像绵羊,你不让他们看到些尖锐的,他们就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杜子彬从囊中取出一幅字。 荆如风道:“山。” 杜子彬道:“若把楚国的朝堂比作这座山,那么中间的栋梁便是他们的上国柱,令尹昭阳,十年前,这个人率兵攻打越国,杀死国君无疆,使兴化并入楚地,可谓战功显赫,名扬四海,然而,也就是这个人,他力主秦楚联盟,合力攻魏。” 荆如风道:“只要扭转此人的立场,那么,切断秦楚锡金渠道只是顺水推舟。” 杜子彬笑了笑:“不,我希望昭阳的立场越硬越好,因为越硬的东西往往越容易脆裂,而何先生已经把权环全部押在‘山’字的另外两头,就等着昭阳脆裂。” 荆如风道:“怎讲?” 杜子彬道:“‘山’字另外两头,一是他的政敌,上官大夫,二尚且还不能说,只是荆士师或许不知,西阳郡守的另一个身份,正正是上官大夫的得意门生。” 见荆如风仍没有反应,杜子彬接着道:“所以,郡守的死,为我面见上官大夫做了一个极好的铺垫,众所周知,昭阳征越时在云梦泽留过很多江湖势力,而这次无论是不是昭阳指使,我都要让上官大夫相信,这是反击昭阳的最好机会。” “毕竟,即使站在楚王的角度来看,昭阳也是最有嫌疑的。”荆如风补充道。 “不错,越是令人忌惮,就越容易遭人怀疑,我们还要在衡器之上添点分量。” 一壶酒过后,二人开始谈分工。 杜子彬挑起与上官大夫谈判的任务,荆如风决定深入南境,探查锡金的体量。 “说起这,尹司空倒念念不忘,秦先生在做什么?”杜子彬笑道,“据说,他离开秦国后,秦地的各工室仍然在按照他留下的标准制造兵器,他们的那位将作大监,公冉秋,把雀门的工师统统拒在函谷关外,尹司空气得都犯了头风。” “我听白宫舒妲、舒苇那几位工师说,秦郁要挑战龙泉正宗,在鄂城铸剑。”荆如风想了想,如是回道,“除了他的大弟子相师姒妤在郢都相剑,另外,坊师宁婴在和文泽旗下的玉器商人做贸易,其余人等都跟他留在鄂城,正搭盖作坊。” 杜子彬笑叹口气,收起‘山’字。 “一个人做事的方式能体现出他的格局,而一个人的格局,便决定他的成败。”杜子彬拍了拍衣袖,“来之前,我还真不太明白,尹司空为何要与一个只知玩泥巴的人为敌,不过现在,我隐约看出些究竟了,尹司空和秦先生,一个是自上而下,一个是自下而上,一纵一横,一火一木,其实,谁离开了谁都不行。” 荆如风于是知道,杜子彬爱说话,而他自己却最讨厌此类人物,甩袖便走了。 “荆士师,南下当心。” 杜子彬笑道。 ※※※※※※※※ 鄂城,寿湖。 石狐子乘舟去找葵。 因与秦郁已有分工,要负责锻造剑刃,所以这些天,石狐子也跑了许多地方。他去了锁匠铺、陶匠铺、车匠铺等等,最终发现还是寿湖的各刀剑作坊有意趣。 这里的工师做的剑床很奇特,工序也和他与疾在上郡设计的那般不同,在上郡,他让工师先把生铁煎熟,放入炽热的木炭床底长期加热,再提到床面反复锻打,而在楚地,他留意到江南江北都有种特殊的炼钢方式,即,把熟铁放在陶制或铁制容器,按配方加入某些神奇粉末,然后密封加热,使之成为可锻的钢材。 石狐子觉得这样焖出的钢似乎更不需要那么多次的锻打,所以,他想研究它。 不料,刚踏上岸,走到葵家的作坊附近,除了隔壁那家正在跳巫舞办事,其余人等一律作鸟兽散,葵更是在惊慌之中,扑通一声,跳进了自家的大水缸里。 “那个人来了!” “快跑啊!” “秦狼来了!” 石狐子:“……” 石狐子走到水缸旁边,喂了一声:“葵,你的伤口早该好了。彼时,我能打脱你的剑,并没有用刃,而是用剑脊切中你的破绽,看铭文,你用的是掴刀手,和我从前一样,所以,你每三寸留一个榫头,只要稍微计算就可以预判,如此解释,能明白么。” 水面探出一只手,往左右摸来一个木头缸盖子,哆哆嗦嗦往自己的头顶罩去。 石狐子一把抓住那盖子,拎起葵,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别怕,我来找你是为切磋手艺的,我想问你们,为何要把铁块焖在罐中渗碳,这里面是何讲究?” 作者有话要说:楚剑专题 正如秦昭王所说:“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恐楚之图秦也。”秦昭王当时这样赞扬楚国生产的铁剑之锋利,甚至成为“楚之图秦”之威胁,说明当时楚国铸造的铁剑确是驰名天下的。 考古发现同样也证明了楚国炼钢技术的先进。1976年湖南长沙市杨家山65号墓出土的春秋末期的钢剑,表面虽已氧化,但是可以在剑身断面上看到反复锻打的层次,约七至九层。在离剑锋约3厘米处取样观察,金相鉴定为含有球状碳化物的碳钢,这是含碳0.5%左右的中碳钢,是经过锻造加工退火得到的。 1981年湖南益阳县赫山庙出土的钢剑,剑身表面虽锈蚀严重,但去锈后仍具有金属光泽。经湖南省钢铁研究所进行金相检测,此剑硬度为hrc20-22,金相组织主要为铁素体+珠光体,其制作方法系采用块炼铁反复锻打而成块炼钢。这是战国早期最长的钢剑之一,也是楚国炼钢技术的典型代表。 楚剑的科技闪光点之一是“复合剑” 复合剑是指采用不同的两种合金铸造而成的剑。由于两种合金的外观颜色有所不同,故又名“双色剑”,采用先铸剑脊,后铸剑刃的顺序两次铸造,其中,剑脊两侧伸出两翼作为椎头,權头外侧较厚,与剑脊连接处较薄,与剑刃铸合后起到卡口作用,防止刃脊分离。《鄂州战国兵刃器初步考察》(何堂坤)详细介绍了复合剑的铸造工艺,有兴趣可以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颜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请两周病假,会尽快恢复更新哒(1.10),爱每一个能看到这句话的你们,不见不散! o(n_n)o预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55章 巫舞 “这是净水师父的秘术……”葵回头,望向站在炼钢炉后的满脸皱纹的父亲。 炉火之中摆着细高的陶罐子。 石狐子闭眼听声音, 哔哔啵啵, 那是熟铁的表面渗入碳质,发生质变的声音。 葵爹迟疑片刻, 令工人关坊门, 对石狐子道:“后来,净水师父托人查过你底细, 回说,你就是那个随秦先生游历楚国,以防他为楚邦府铸剑的秦国冶监?” “我只是保护先生。”石狐子道。 “也罢, 看来天命如此,火候到了, 总不能毁去这批钢铗。”葵爹不动声色, 从左边壁橱里抱出几个坛子, 把葵叫到跟前,指向炼钢炉,说道, “阿葵,散铁。” “阿翁。”葵不太乐意。 “当年, 净水师父把你我父子从殉葬坑里救出来,传授合剑之术时, 可曾有过偏私?”葵爹唉道,“秦先生把龙泉剑图挂在桂舟圆木,又可曾阻拦旁人观瞻?手艺, 它不是靠防止他人模仿而憋出来的,只有自己不断思考、练习、进取。” “是。”葵低下脸。 石狐子看见葵从坛子中倒出一种褐色的粉末,用权器细细称量,洒入陶罐中。 一扇新的门自此打开。 从罐口望进去,石狐子看见了一种因为剑柄尤其长,而被楚人称为“铗”的剑器,更奇妙的是,当葵把散铁粉加入之后,渗碳的声音变得均匀而剧烈,就像是整池的水同时沸腾,而炉火的颜色也顷刻由黄转化为白,似有含磷的火石燃烧。 石狐子意识到,正是“散铁”这道工序,使钢材迅速成熟,省去锻打的工时。 葵爹道:“石冶监,‘散铁’只是楚地‘焖钢术’之万一,你可有兴趣深知?” 石狐子道:“当然,若能省去在剑床锻打析炭的几百道工序,秦人就不必……” 如果能习得工艺之精髓,那么不仅能助秦郁完成参加论剑的十八柄,而且从长远来看,上郡三代长剑的工艺能更快成熟,他想要做的事业就不再遥不可及。 葵爹道:“如果想要这种散铁粉,我可以让你带几斗回去,不过,如果想要知道这合剂是按什么配方制成,那就还得劳烦石冶监为寿湖几位兄弟帮个忙。” 石狐子道:“葵伯说。” “请稍等。”葵爹让工人打开暖阁的仓门,取出几块矿石,呈在石狐子面前。 矿石的外壳呈粒状,内部藏有黄棕至棕黑色的矿晶,断口泛出油脂般的光泽。 石狐子换左右两个角度,观察过折射率,开口道:“葵伯为何让我看此锡石。” 葵爹见石狐子能认,立即把锡石捂回麻布袋中收好,小声道:“冶监,上等的白锡砂,从铜绿山砂矿淘出来的,只有官府的冶署能进,做军士的兵器用的。” “说是只有官府能进,你们这儿,不是也有么。”石狐子笑笑,起了些兴致。 石狐子知道,宁婴为将作府转运来的锡金锭子,就是拿这种锡砂提纯出来的。 “唉,没这么简单。”葵爹又指了指火炉旁成筐撂着的灰色粉末,“这上等的白锡,一过冬,遇了冷,就会碎裂成为灰锡,灰锡量大,虽质劣,但可以民用,所以鄂城普通的铜铁作坊也都是用水灰锡,可,剑器就不同了,剑的软硬一试便知,而净水师父介绍的几位客人对品质的要求又极高,为满足他们,我们必须去找冶商偷进白锡,难就难在,不知为何,近来,白锡越来越紧缺,很多都不卖。” 其中的区别,石狐子忆及垣郡时,毐所犯的贪污之罪,就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葵爹顿了一顿,说道:“你的那个师兄,宁婴,他每年都运千石以上,还不是看冶署和冶商哪个便宜?铜绿山锡商都认得你们师门,还有,你的师伯,江北文盟主也是冶商的大主顾之一,只不过他们做饰品,不用白锡砂,就不触忌讳。” 石狐子道:“所以,你想让我用冶监的身份找冶商作保,为你们买入白锡砂。” 葵爹道:“秦先生若不为官府铸剑,就只能私营作坊,将来也会需要锡金的。” “葵伯。”石狐子道,“不必多说,先生只为论宗而来,不可能同意这种事。” 葵爹叹口气:“那我们……” “不过,小门小户,估计一年也不用几石,这种事,我觉得未必得惊动先生。” 石狐子笑了笑,坐到工台上,架起腿,凑近发怔的葵爹,接着道:“我先取些散铁粉回去试一试,如果确实管用,出面作保当然可以,你告诉我锡商的名号。” 葵爹抬起脸庞,白色的炉火光芒,顺着他眼角的沟壑般的皱纹在缓缓地流动。 “郑邵,王上宠妃郑氏的胞弟,是楚国最大的锡商,石冶监,寿湖就指着你。” 石狐子问清与郑氏的线人接洽的合适时间和方式,谢过葵家父子,便背着几坛散铁粉走出了作坊,彼时,隔壁巫舞还没结束,一张张面具朝着他的方向看来。 笛箫悠扬,人声沧桑。 这家作坊专为有名望有恩德的家族做用于殉葬的宝剑,每每有丧事,就会有人来取剑,这时,他们召邻近的男女童子来跳巫舞,既祭奠死者,也交接剑器。 石狐子停下脚步。 除了年老的巫师和一群拿木剑互相捅屁股的孩子,他却没有见来取剑的人。 突然,一个身披孔雀翎的舞童摘下面具,她很独特,她的脸画着色彩,尤其眼部被青雘和丹砂画成上扬形态,眉尾粘绿松石,看起来像凰鸟,神态高贵深邃。 “我是娑。”女孩笑道。 石狐子一怔,不料那位小女孩看着他,不仅不害怕,还径直向自己走了过来。 娑伸出绘有草叶花纹的手臂,握住应龙的剑鞘,绛紫的唇含着若有若无的笑。 “让秦先生当心他的伤口。” 石狐子道:“先生的伤已愈合,多谢你关心,能说说,你们今日为何人而舞?” 娑道:“专七。” 石狐子道:“他死了么。” 娑道:“鱼肠刺客自诩云梦之子,完成使命之后,须自挖双眼,沉湖以抵命。” 石狐子躬身行礼。 夜幕降临时,一艘燃着艾草,载着匕首的小舟,顺风驶入湖中心,缓缓沉没。 南国的冬季不下雪,来得温吞。 仲冬之月,雁南飞,港口过尽千帆。桃氏师门在众多归来的商旅之中听见了熟悉的吆喝声。敏从各地冶署把矿石样品按时运回鄂城,甘棠也在湖畔建成一座占地不过三亩的干栏式作坊,虽小,然五脏俱全,精密不二,足够所有工师温饱。 邻居的邵家卖青铜食器,诸如煮锅和蒸锅,送了他们不少。邵大娘是一人当家,为人仗义也很善良,即使语言不通,听说是铸剑师,便主动帮忙联络邻居。 宁婴那边抢运完最后一单货物,来消息要与姒妤在郢都会和,年后再行探望,且最重要的是,宁婴让石狐子接洽,把师门用度兑换为黄金,使桃花卫运了回来。 秦郁欣然。 进展顺利,似乎可以先过个年。 是日,秦郁把陈腐完毕的泥浆从桂舟阁楼搬出,决定制作龙鳞榫的初步模型。 从木到泥,秦郁感慨颇深。 旧在咸阳,他得把这些心爱的陶泥存在地窖才能维持所需的湿度和阴度,而在鄂城,他惊奇地发现,陶泥还必须得隔离地面风干,否则太潮,容易长蘑菇。 所幸,他还是及时消灭了蘑菇。 龙鳞榫让秦郁找回了旧时光的快乐,一整日,一个人坐在楼里拉坯做圆弧,眼睛酸了,他会停下来看苍翠的湖面,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光暗了,他也不必唤人点烛盏,只凭肌肉的记忆,用细砣磨着剑芯两侧每个榫头的五面,由厚至薄。 入夜,月映寿湖,楼台传歌声。 秦郁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学会了橘颂,他计算着,还剩最后一个面没有打磨。 这个面,决定剑芯与剑刃在浇铸之后是否能够完美契合,需要考虑两种合金的膨胀收缩特性,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尺寸,所以只能先据经验,按不同情况练习。 正在练习的时候,刀柄首端抵到掌心的劳宫穴上,突然,一阵刺痛钻心而来。 秦郁丢开刀,捂住腮帮。 牙也疼起来。 秦郁定下神,一手收拾好泥范,熄灭炉火,唤仆从在案前摆了一盏陶豆灯。 秦郁把右手摊在灯旁,掌心的几条纹路很清晰,皮肤也还算紧致,没留伤疤。 “先生,这样够亮么?” “可以,退下。” 秦郁烧红针灸所用的银针,回忆方才的刺痛出现的位置,转着往穴位扎下去。 刹那,手抖,针尖落盘。 “……” 一道细而深的伤口崩裂,溅出浊黄脓水,微微掰开,内里血肉发黑,看不清。 秦郁端着腕,静了一静。 “莆监。” “先生,我在。” 阿莆来时,秦郁已洗漱完毕歇下,只隔着一层纱帐与他说话。阿莆也有些讶异,平时,只要秦郁开始研究泥范,几乎就意味着要闭关,绝没有半途而废过。 “青狐现在何处?” “石狐子这些天去城南港口,说是研究锻刃,具体的我也不知。”阿莆道。 一阵沉默。 “先生,怎么了。” “好,两件事情,一,让邵大娘请巫医来,二,你亲自盯,莫让任何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1.10恢复正常更新速度,这几天真的脑子不太清楚,也不想因为生病就乱写,所以缘更,大家可以先屯(建议屯),没关系。 之后会解释散铁粉的机理(ps散铁粉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在古代叫什么,只知道从考古证据来看,战国时期的河南、湖北、江苏等地的工匠炼钢用过),主要是渗碳剂(碳源)+催化剂,涉及剧情先不放资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越人 在冶署和战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被铁器割破一处小伤口而暴毙。 秦郁一直认为, 连墨刑凿肤的那次他都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此生便不可能再次被铁锈感染,所以, 和刀剑朝夕相伴的这么些年里, 他从没有认真的对待割伤。 现在,总算又多了一条教训。 是夜, 天空一片纯净的黑,老巫在桂舟的庭院正中布阵施法,口中念念有词。 秦郁蜷坐在炭火盆边, 等待病症到来,他知道, 没人能救他, 除了自己坚持。 他望过小半个时辰的天, 看不见月亮,只能看见北斗七星,仿佛龙泉的剑魂。 而后, 脖子抬得酸了,他又只好低下头, 盯着炭屑一片片飘起,渐散为灰烬。 一切都很熟悉, 从伤口刺痛到发热,再到呼吸困难和手脚痉挛,只在前半夜。 箫声如人声, 老巫的身影似是鬼魅,无哇呜哇,绕着一卦八瓣的莲花阵跳舞。 “老巫。” 咒语没有停歇。 “你见过无数灵魂,可否算一算,我是否长命百岁?我这人,深受上天眷顾。” 秦郁笑了笑。 尽管浑身发汗,依然感觉很冷。 除伤口如有蚁噬之外,其它部位麻木无知,只是再这么一笑,牙口合不上了。 津液流出来,一地都是。 如此有些失态,秦郁犹豫阵子,决定把下巴按回原来位置,可,当他使尽浑身的力气,抬起左手,腰腹忽有下坠感,温热的尿液溢出,只瞬间就濡湿亵裤。 老巫高唱一声,在阵中的莲花芯处点燃草叶,浓烟滚滚,霎时熏得满室都是。 秦郁呛着,捂住口鼻。 门外传着阿莆和邵大娘的吵嚷,偶尔还有异族语,是桃花卫不让他们端药。秦郁意识模糊,听不清楚,直到木门砰砰地发生碰撞的时候,才意识到起了争执。 邵大娘的声音很尖。 “几位兄弟,老巫道行深,鄂城多少人命都是靠他唱回来的!老巫方才说了,七日风发作当夜,恶鬼最凶险,你们要是敢撕了符闯进去,秦先生的命就不保。” 阿莆端着一碗药,哆嗦道:“可他弄得乌烟瘴气的,活人怕都能呛得半死……” 药是黑槐树皮熬的,浑浊浓稠。 “莆监,不要再拦着我们,秦先生出事,石冶监回来我们不好交代。”桃花卫一把夺过碗,砰地摔碎,“在军营里,这就叫破伤风,发作再喝药是来不及的。” 阿莆道:“不行,先生亲口嘱托我……”话没说完,桃花卫一剑挑断巫医的咒符,急急扣门,直喊秦郁的名字。阿莆道:“反了你们!”桃花卫破门而入。 秦郁听到脚步,身体不受控制颤了一下,他往左右看看,实在来不及爬回床席,情急之下,只好使出屡试不爽的一招——往地板一瘫,紧闭双眼,装作昏迷 “得罪了!秦先生!” 桃花卫把巫医赶走,熄灭火盆。 秦郁不敢睁眼。 桃花卫的举措强硬,直接把伤口翻开,洗出秦郁自己洒的白沙,再,在秦郁喉头痉挛,喘不过气之前,他们往他的喉管里插了一支扁木簪,接着,秦郁的神经彻底失去控制,脊柱反曲,他们立即喂他喝下一碗盐水,喊阿莆烧针并取绳。 “要绳子作甚。”阿莆道。 “快去!” 解开多余衣物,桃花卫在秦郁的背部正中的大椎、陶道两穴位刺入两枚粗针。 针就留在体内,深约两寸。 “作孽。”邵大娘吓得浑身发抖。 他们又把秦郁的身体卷进被褥,绑在一根直立的柱子上,两边拉得极紧,直到把因为痉挛而反曲的脊椎拉回原来位置,不再危及肺部呼吸和心脏跳动为止。 天明,阿莆和邵大娘仍守在门口,甘棠、采苹、敏等人听闻了动静,赶过来问事,终见桃花卫为秦郁松绑,抱回床席躺下,然后合好门,跪在他们面前请罪。 ※※※※※※※※ 消息从城中传到之时,石狐子在城南港口等候那艘每月只出现一次的花船。 “什么?!”石狐子道,“伤口愈合六十余日,如何还会破伤风?我这就回!” “已经缓过来了,暂且无碍。” “那……”石狐子咬一咬牙,眼眶泛红,“别让任何人碰他,等我回去处理。” “莆监略知用药。” “任何人不许近身!” “是。” 桃花卫领命而去。 桃花卫之所以对石狐子忠贞不二,因为在草原时,石狐子就是用这样的疗法救活了他们的家小,而石狐子之所以懂得疗法,因为他自己在上郡患病时,曾有一位善良的不愿留名的医家子弟不辞战火来到他们军营,把医术传给了河西军。 石狐子只记得,那医家字号‘越人’。 河面吹着湿重的风。 石狐子压低斗笠,定了定神。 鄂城的渔季是夏秋交际的三个月,现在,所有的渔船都强制搁浅,空留缠着渔网的木桩排列岸边,守望着在平静河道之上往来的,渐渐稀疏的货船与官船。 花船从东方驶来,船舷挂的彩绸却轻盈流动,甲板铺绒毯,毯上坐八位美人。 石狐子判断,这定就是葵爹口中的那批巡游长江之间,为接生意的郑船之一。 验明身份,登了船,石狐子才看见那几位捧着丝竹管弦,面涂胭脂,婀娜妩媚的美人,料峭天里只披着半透的薄纱,袒露出纤细而白皙的水蛇一般的腰腹。 “是石冶监,久闻大名。”郑氏船工迎面而来,笑着拱手,“莫不说,如今王上好细腰,宫女为之饿死百千人,就连舵主养的这几个尤物,也舍不得添衣。” 石狐子无心玩笑。 “里头坐的是?” 船工道:“正就是郑舵主。” 石狐子道:“小先生,你别诓我,舵主什么身份,怎会为几石的生意亲自来。” 珠帘哗啦拉开。 脂粉扑鼻,杯盘狼藉。 石狐子正在揣摩是真是假,就这么遇见了传闻中是郑邵的义子的舵主,郑驭。 “石冶监,你们这个师门真有意思。”郑舵主说着,从光泽亮丽的丝袖中牵出一个坠在绳间的贝壳,捏着摇摇晃晃,笑道,“金坊坊师宁婴,替秦国将作府的后续工程拉货,来我们铜绿山的分号开过官户;而剂坊另一位工师敏,沿江一连设十余驻点,却只和冶署打交道,避我们尤不及,咳,石冶监今日又为寿湖的几家小作坊问生意,我就很好奇,你们这么做,到底哪个是秦先生本人的意思。” 贝壳形制相似,错字“婴”,左右的美人见了,笑呼宁郎,争探出香舌去舔。 石狐子摘下斗笠。 “先生都知道,只是不过问。” “哦?那倒是有福之人。” 石狐子落坐之后,郑舵主打量他片刻,随即收紧手中的绳子,喝退了美人。 “郑舵主,年关将近,你仍亲自出船,看来生意是不太好。”石狐子把手肘架在案头,抬了一下眉毛,“我这儿虽只买几石,但价格出的不低,你为何奚落。” “诶,玩笑而已,玩笑而已。”郑舵主饮酒润了润唇,不想,因石狐子目光灼热吓人,面对面的,他多年未犯的老毛病又回来了,“冶监,别见怪,我怕闷。” 石狐子道:“闷了就会脸红?” “对。” 郑舵主苦笑,这才正经拿出一个全新的未错字的贝壳:“其实,你若真为秦先生运白锡,莫说我们,余冶令也愿意卖,怕就怕,你是帮龙泉剑池那伙人买。” 石狐子道:“怎么说。” 郑舵主道:“魏国使团前阵子抵达郢都,朝廷的风向很快就要变,你没见西阳郡守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据说,上官大夫力主招安,什么是招安?不用点手段,人家能愿意归顺?所以,市署近段才严查为云梦泽私营作坊贩白锡的冶商。” 石狐子回忆葵爹临别时与他说的那句“寿湖指着你”,渐才把盘根错节捋清。他原本只为交换楚地焖钢之术而来,现在,他发现这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 或许西阳郡滥用冶权之事只是一个诱饵,葵爹、净水甚至是左千,由于从未领教过雀门在中原的手段,所以全被卷入了骗局,而眼下,他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来不及与秦郁商量。 石狐子见郑舵主的老脸红红的,想他应该是有些为难,既不想得罪客人,又怕犯法,所以暗示他从宁婴的官户或敏的私户支走一些得了,没必要再开一个户。 但,似乎又远不止于此。 否则郑舵主不会亲自见他。 在秦的经历使石狐子很快意识到,郑氏为商,绝不会轻易放弃与龙泉剑池的长期合作,而在这时候,谁若愿意站出来为两边搭起暗桥,那么谁就能赢得先机。 石狐子捏紧手心,揣测郑舵主心思,那边,郑舵主也不说话,静看着石狐子。 终于,石狐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郑舵主,既如此,我坦白与你说。”石狐子道,“我只是借先生之名,为秦国河西军的工程买入白锡,你查过我的底细,应当知道,我在咸阳有一片园地。” “短短。” 郑舵主摩挲着贝壳的纹路,脸憋得更红,红得发亮,快能比船头的胭脂美人。 “石冶监,你真的敢保证,你不是为与龙泉剑池有瓜葛的江湖帮派买白锡?” “难道我说的不像真的么。” 这下子,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赌,郑氏赌的是黑白通吃的暴利,而石狐子赌的更大,他赌,魏国没有足够的能量左右楚国王室的最终立场,雀门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吞掉整个云梦泽。 石狐子道:“郑舵主若是觉得这几石的白锡实在太少,请给我半年的时间。” 郑舵主笑道:“如果嫌少,我就不会冒着被市署罚款的危险,亲自见石冶监。” 石狐子敲定桌案,说道:“好,那么我就从鄂城寿湖做起,这个户,我开了。” 郑舵主道:“月中交单,月底交货。” 石狐子道:“一言为定。” 当场,匠人拿篆刀与金丝,在那洁白而光滑的贝壳之上错入了一个“狐”字。 ※※※※※※※※ 石狐子收拾好心情,回桂舟,安抚众人情绪,然后轻推开门,坐到秦郁身边。 二针已取出,秦郁仰面躺着,神情安详,胸膛平静起伏,什么没发生过似的。 石狐子却怕秦郁还清醒着,听到自己含泪,所以连呼吸都不敢停顿,只焐热了自己的手,伸进被褥里,从脚踝到肩胛,一组一组的揉松那些紧绷许久的肌群。 “先生啊,你怎么只有这点肉。” 秦郁的魂魄仍破碎着,被石狐子揉捏手臂,感受到温度,才渐认清眼前的脸。 “青……” 狐字没说完,一阵干呕。 秦郁难受,不仅因为病痛,还因自己身下的气味确实不太好闻,他觉得丢脸。 从前石狐子还小,屁颠屁颠跟着姒妤学习如何护理自己,他也并不是很在意,但现在,两个人之间关系毕竟不一样,他就无法忽视自己的尊严受到如此摧残。 “青狐,你的刃锻得如何,看来,我真的要等年后,才能教你做龙鳞榫的范。” “先生不要说话,否则容易把酸水呕上来,伤痉又要发作。我知道你已醒,但身体很僵硬,不听使唤,这是正常的反应,慢慢的揉一揉就能动了。”微弱的烛光中,石狐子看着秦郁,温柔的笑了笑,“你也别急,等能动了,我会帮你洗澡。” 秦郁的睫毛扇了一下。 洗澡。 秦郁太想洗澡,以至于一瞬之间什么尊严都不想要,乖巧缄口,就等石狐子兑现诺言。石狐子见秦郁配合,也松下一口气,闲来与秦郁说起葵爹的散铁粉。 “先生问到锻刃,我还私自讨了葵伯家里的几坛‘散铁粉’来,用它炼钢有奇效,诶,制作分三步,先选亮色山石炼为石英,再加陈年的木屑,关键还是乌矿。乌矿极其稀少,只有在鄂城附近的湖泽能够挖到,专为合成金刚砂所用……” 秦郁自然不服气,本想叫石狐子拿来让他破解配方,但,为了洗澡,秦郁还是没说话。石狐子说着笑着,偷偷打量秦郁的神色,头回觉得秦郁像一个小孩子。 娇嫩,敏感,脆弱。 秦郁也觉察出,能换回这样的秘方,石狐子定然是用了手段的,但他不想问。 深夜,秦郁终于听见清冽的水声在耳畔响起,那刹,他幸福得浑身发颤,却万万没有想到,石狐子所谓的洗澡,就是打水帮他擦洗,然后换了一条干净裤子。 根本不让他泡水。 秦郁唉一声,开口说话。 “青狐,你姒大哥从郢都来信,自从西阳郡守遇刺,所有用于铸造剑器的矿石,尤其白锡,被邦府管制的越来越严苛,宁婴和敏也说,白锡价格上涨得厉害,已比去年同期高出二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牵扯其中,但从高处看,这无非因为魏使抵达楚地,正动摇着楚王的立场,而我,我不想凑热闹,只想成龙泉剑。” “是,先生。” 石狐子答出这句话,几乎是出于习惯,可,当他抬起脸,看着病榻之上的那具连翻身都要靠旁人伺候的瘦弱的躯体,不禁又怔了一怔——他永远是他的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感谢阅读 第57章 汤药 一个冬天过去,石狐子明目张胆地在城南港口接“货”, 相继帮助寿湖十余家刀剑作坊买入白锡, 成为鄂城地下市场著名的锡贩,甚至正值年关, 都还有附近郡县的作坊主跑来问价, 凭此,石狐子又收入江汉平原十余种散铁粉制作工艺。 石狐子招募了二十位本地工师协助自己, 首先根据原料,五人炼制金刚砂,五人调制碱粉, 再五人研究双边的配量,最后, 讨论焖罐尺寸、焖钢时长与火候。 他精力旺盛, 日夜不睡, 风雨不歇,一边照顾秦郁,一边依然能保持对实验数据的敏锐的观察力, 他与自己的铭文心有灵犀,每克难关, 都能听见应龙长鸣。 那天,石狐子按旧的习惯组织门中的孩子玩斗鸡, 胜者奖励橘子。孩子们都很听话,只有季儿,一看到橘子就哭。采苹嗔怨, 蓝田那回给闹的,从此,季怎么都不信橘子是甜的。石狐子乐了,抱着季,举到头顶,往自己的炼钢炉而去。 “飞咯!” 季爱听磨剑。 “季儿,你听这啊……”石狐子把焖出的钢匕架在铁砂砣机上,讨好小侄女。 “青狐。”季笑了。 “不许没大没小。”石狐子道。 “青狐,阿娘说世上有朱雀和青龙,你见过吗?”季趴在木杆,眼睛水灵灵。 “我见过。”石狐子不假思索道,直把匕首的刃磨平磨光,铭了文,送给季。 “那她,她有名字吗?”季眨了眨眼。 “她叫,小星。” 匕柄镶嵌绿松石,闪耀如星。 季很喜欢,拿着到处跑。 石狐子停止转轮,又听见一声龙吟。 轮口的磨损比预料的还要严重,打磨时间也比之前久,这说明,新焖制的刃片比上一代的更加坚硬,如此,随着成品的增多,他对散铁粉的机理越来越熟悉。 石狐子隐约觉得,锻打因之可以规范。 人工,因之能够替代天火,把劣等的生铁变为比黑金还更加容易锻造的钢材。 黑金毋庸置疑是稀缺昂贵的,而含有较多杂质的生铁则遍地都是,足以燎原。 石狐子为之兴奋。 石狐子几乎能看见一支钢铁炼成的箭镞离弓,刺透黑金甲,射穿朱雀的咽喉。 而这整个的冬天,秦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积极接受治疗,努力活下去。 秦郁对外宣称闭关,莫说木莲和文泽不见,就连姒妤和宁婴要回来他也拒绝。 破伤风的恢复很艰难,任何光线、声音、气味的扰动都可能导致已经放松的肌肉再度抽搐痉挛,尤其在吃东西的时候,一个简单的吞咽往往引起剧烈的反呕。 吃不进,恢复更慢,人消瘦。 秦郁瘦得皮包骨头,全部的消遣只能是在脑海中想象龙鳞榫未打磨的范面。 有些事他瞒不了自己,譬如,石狐子已经开始锻刃,正等待着与他的剑芯合体,而龙鳞榫的泥范只做成一半,更别提,他还想教门中其余弟子熔铸各类铁英。 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正午,屋内依然昏暗少光,炭火的声音闷在铜盖里,木门轻轻打开,又关闭。 石狐子赤足端木盘进来,把黑槐皮熬的汤药、醋汁白粥和一个空碗放在床头。 “先生,季儿都知道喊我青狐了,你说她跟谁学的,不过五六岁,如此大胆。” “是么。”秦郁莞尔,“‘青’和‘季’,这两个字,是年少而美好的意思。” 上晌已经放过精尿并且换过衣裤,所以,秦郁此刻很舒服,即使被石狐子抱起来靠到几边,往身前铺垫了一层布,还闻到汤药的味道,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今天吃什么。” “粥。”石狐子说完这个粥字,暗自掐了自己一下,因为吞咽障碍,秦郁总排斥进食,这还是头一回主动问他吃什么,“忘记加蛋和葱,先生稍等片刻。” 既问吃什么,就表示有食欲,既有食欲,就说明秦郁的身体已经能接受荤补。 石狐子没提肉,因为秦郁不喜欢油腻,他只偷偷地让厨房往粥里添了点肉汤。 “来,先生。” 石狐子自己先张圆嘴巴。 然而,秦郁盯着石狐子手中的那勺飘有蛋花的粥朝自己而来,依然是如临大敌,他的鼻尖渗出汗,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跟着把嘴张到最大,也只吞下几粒米。 喉结不听使唤。 多余的粥水顺着嘴角流出。 “青狐,漏了。” 秦郁急急的看向石狐子。 如是襁褓中的婴儿。 “看来你还是不能贪心。”石狐子笑了笑,用勺子把残粥从秦郁的唇边刮去,放入空碗,再拿布给他擦拭干净,然后,才又舀起更少的一勺粥,耐心地吹凉。 秦郁想笑,又不敢乱笑。 能和他说话的人只有石狐子。 所幸,今天他没有反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吐的石狐子一身都是黄水。 秦郁一直担心石狐子嫌弃自己,所以也支使过石狐子去做工事,别为他操心,可没想,几个月来,石狐子无论再忙,每天都坚持亲自照顾他,喂水喂食,把屎把尿,丝毫不留商量余地,就像石狐子对外人所说——弟子孝敬先生,天经地义 只有彼此知道,不止于此。 秦郁听之任之,渐渐习惯,只希望自己快快好起来,莫要辜负石狐子的心意。 下晌,石狐子要去炼钢,把秦郁放回床里。秦郁也很自觉,几个时辰安静的躺着,偶尔捏一捏手边的暖炉,看看自己的力量有没有进步,是否可以用砣刀。 只是这一夜尤其漫长。 秦郁身为桃氏数十年,对时间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在没有铜漏且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他依然能凭过去记火候的经验,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几时又几刻。 石狐子回来的晚,他知道。 尤其石狐子回来之际,身上带着的那种不同的散铁粉的气味,他也立即闻到。 那是木石的气味。 “对不住,先生,今日迟了些。” “知你辛苦。”秦郁一声轻柔叹息,“其实乌矿倒没有那么难找,金刚砂也好炼,只是草木灰提纯不易,你可以试一试,把畜禽的骨骼加水煮沸,隔夜捞去油脂,然后取出晒干,磨成骨粉,没有记错的话,骨粉能辅助控制炭进出的快慢。” 暗中,石狐子定在原地。 “谢先生指点,我去打水。” “嗯。”秦郁道。 秦郁没敢说,只因迟了这么小半夜,心中就像剑刃缺了一个口子,失落得很。 他才意识到,自己依赖的如此深。 石狐子端来的水很烫,散发着纯净的沁人心脾的香气,掩盖了散铁粉的浑浊。 炭火充足,被子缓缓掀开也不觉着冷,一时,脚心触着湿热的布巾,秦郁发出细吟,只觉水气钻进脚趾间的缝隙,滋润着每寸皮肤。石狐子喜欢从脚开始侍弄,他把水换得很勤,凡是易生肮渍的地方都会反复擦洗,很认真,也很迅速。 正在挪动位置时,一块硬物顶到膝盖,石狐子皱了皱眉。秦郁连忙道:“是暖炉。”石狐子觉得不像,摸着摸着,摸出一把细砣。秦郁苦笑,那是他让阿莆藏在褥子下面,以供解闷的。石狐子无情没收,说道:“先不要想工事,好么。” 秦郁满口答应,却没想到,石狐子因为这件小事而惩罚了自己,罚得还不轻。 烛火昏黄,一个影子映在床帏,秦郁平躺仰面,听着砣刀沙沙地割过毛发的轻响,喉结不由自主动了一下——石狐子把他的叶子剃光光,徒留一朵娇嫩的鲜花在风中料峭,而他的手也没有力气,无法遮挡身下的反应,耳朵脖颈憋得通红 秦郁胀得发痛。 “先生哪里难受?” “无碍。” 水面晃动,光影斑斓。 石狐子亦不再说话,俯身咬住秦郁的唇,吞吃爱抚,与他十指相扣。秦郁抑制不住颤抖。石狐子跪坐回床侧,往眼前光洁的玉肤吹暖气,虔诚爱抚那朵花柱。 “别,别咬……青狐……” 秦郁眼前朦胧,任凭石狐子采撷,任凭那敏感的一簇花芯被湿热的舌腔吸嘬。 石狐子给他的是活下去的欲望。 水声噗呲。 喘息微弱而急促。 秦郁终是没忍住。 他只想活,他只要活。 花蜜熟透,一霎,全被石狐子收走。 石狐子尝得甜味,心满意足吃下,收拾干净,回头又吻了吻秦郁,眸中温柔。 “还胀得难受么,先生。” “不许……放肆。” 秦郁的身体软得一塌糊涂,血脉却舒畅,如重获新生,哪还容石狐子胡搅。 二人这才彻底安静。 平时,石狐子会睡在侧卧陪伴秦郁,也就是这么大不敬了一次,火烧起来,他实在忍不住,命桃花卫代守,自己溜出桂舟去寿湖畔,对着老树浇灌了彻夜。 开春之季,天气回暖。 秦郁初次感受到饿,是在开始荤补的半个月之后,那日,他一连吃掉三碗粥,吓得众弟子以为回光返照。接着,秦郁终于开始长肉,面容有了血色,颧骨下面的凹陷也渐渐平复,再过十余日,除了腰部还有些僵硬,秦郁觉得手脚已经足够灵活,于是让石狐子搀扶着去水房,彻彻底底沐浴了一回。石狐子并不很知道沐浴对于秦郁而言意味着什么,自此,秦郁不再捂手暖炉,一切生活可以自理。 三月三,秦郁开门,见春燕在屋檐筑巢,阳光下,唾液混合泥土,晶莹剔透。 秦郁伸出手,碰了碰卷动的浮尘。 “诶,秦先生,你能走动啦?!”邵大娘抱着一个破铁锅路过,高兴的招呼他道,“那晚上真吓人!老巫都说你活不过七日,现在可好了,你教我怎么补锅!” 秦郁走下木阶,微笑着点了点头。 秦郁不认老,他认为自己只是生了场病而已,或许同样的症状,石狐子和那几个桃花卫只用两三天就闯过来,而他却磨蹭两三个月,但,他到底也活了下来。 既活着,任重道远。 彼时,石狐子将骨粉添入焖钢之术,以应龙试刃回来,见季拿着小星在院子里追着其余孩子跑,疯疯癫癫,舞得却真像那么回事。石狐子哟呵一声,叫住季。 “季儿,过来。” 季儿嘟了嘟嘴。 “作甚。” “你跟谁学的这么挥舞?” 季儿望向后院。 石狐子耳朵一动,听见风中裹挟着剑刃啸鸣的声音,他抄泥巴小道追至湖畔。 一时,泪水盈满眼眶。 湖畔,青草离离。 秦郁在舞剑。 新锻剑身已看不出曾留过的那个小缺口,此刻,菱形剑纹与潋滟湖光辉映着。 一招一式,飘逸而厚重,宛如南国风华与中原礼教合二为一,共祭山川神灵。 他以两脚为轴侧身,缓缓收左脚提膝,右手向内屈肘扶握剑柄,剑,随身势而后抽,附于左膝之上,剑锋向前蓄力,这便是静时的模样,宛如一株参天古树。 待他左脚落地,两腿拓为弓步,刹那间,右手握剑直刺,左手举臂架掌,动时,剑光就是闪电,身姿如青龙,钻破飞瀑,挑起无数的水花,拍碎立身的顽石。 剑锋劈石开山而来! 石狐子正觉恍惚,已来不及避让,抬肘举剑,做出了六年前的那个格挡动作。 砰! 青应相碰,骨骼震颤。 “青狐,睁眼。” 睁眼前,石狐子就已经知道新焖的应龙没有碎,却在睁眼之时迎着一记寒光。 青龙的剑锋,直逼他的喉咙。 秦郁笑了笑。 “月底,我与你合剑。” 作者有话要说:[1]破伤风最早见于《五十二病方》(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作者失考,出土于湖南长沙),当时称为“伤痉”,是由于金刃等外伤而引致的痉症,按其所叙之病因、症状描述,可断定即破伤风。 在其治疗的六个处方中,还包括炒盐令黄,布囊淬酒以“熨头”,取药汁“强启其口,为灌之”,同时,从治疗方法和用药剂型的多样,也能反映出此时对破伤风的认识和治疗均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2]我国针灸历史非常久远,由于冶炼技术的发展,开始有了金属针,是在砥石和砭针的基础上形成的。春秋战国时期,秦越人(扁鹊)以砭石弹刺秦武王面部痈肿,并和弟子(子阳、子豹)一起“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治疗虢太子的“尸厥”,获得成功,说明当时是针石并用的。 即使现在,破伤风发作死亡率依然不低,潜伏期长的能有几年,所以,被铁器扎伤一定记得去打疫苗! 元旦快乐!!!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刚柔 秦郁仅仅用小半月的时间,打磨剑范, 试炼矿石, 迅速追上了石狐子的进度。 一切恢复秩序。 在召开关于合剑的会议之前,秦郁斋戒沐浴, 去寿湖畔的神社祭拜, 路上,他遇见了那位石狐子提起的, 妆为凰鸟的名娑的女孩。女孩也认出了他,对他笑。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 梗其有理兮……秦先生可知是何意趣?” 彼时,秦郁不知作何回答, 回到桂舟, 秦郁铺设藻席再拜欧冶子, 方才立誓。 “不肖弟子秦郁欲传恶金之术于门下,不为牟利,只因天不亡我, 必是此意。” 秦郁此次并不是为邦府造剑,所以没有违背对翟无有的诺言, 然而,他要完成的这件普通的事, 虽与先前在秦国的大兴土木完全不能比,却更是心中的壮举。 炼坊的木门关闭,如凰鸟收翅。 合剑会议开始。 甘棠和敏受交代, 已把与秦郁共同挑选出的两种锡矿和铁英摆在众人面前。 石狐子在场,立时认出粉末状的水灰锡和光泽饱满的白锡,然论铁英,他只熟悉平时用于锻钢的那种银白色断面的生铁,而另外一种暗灰色断面,他仅仅知道那是生铁经过白沙和池盐的熔炼,提纯的用于浇铸的铸铁,强度差,不可锻造。 两种铁英性格截然不同,各有千秋。 所以直至此刻,石狐子才恍悟秦郁与他在龙泉剑谱中的分工意味着什么,不仅是“你造刃,我铸芯”,更是把桀骜不驯的铁水引导到两条铺设好的河道之中。 第一条河道是桃氏的传统工艺,即,秦郁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泥范浇铸; 第二条河道是如今风靡整个楚国的,也是石狐子在上郡接触到的,钢铁锻造; 对于铁工而言,铁矿石之所以难以批量成剑,症结就在于其杂质难除,种类繁多,石涅和土锭铁炼出的石英,用同样的工师和工序,可造出的剑就是不同。 白廿的那批铁剑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众所周知,雀门当初之所以看中高贵的黑金,也是为避开费时而费力的冶铁工序,而他们的努力确实有成效——他们从中原诸国的王公贵族手里抢出了黑金 黑金渐渐为民所用。 秦郁抢不过。 但,正是通过研究白宫所锻剑器,秦郁渐渐看到了雀门的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在垄断铁业之后,雀门放弃了很多已取得的突破,而全面转向黑金之术。 秦郁认为,这种精神虽然可称为勇敢,但从技术上说,这无疑是怯懦的倒退。 这回,秦郁不打算退,他要迎难而上,他把自己的剑锋对准白口铁和灰口铁。 木炭正在燃烧,炉火彤红,两边坩埚中的铁水渐渐被煮沸,冒出星点的火花。 “先生,这是?”敏开了口。 众人看着一柄木制剑模型。 剑芯悬挂在房梁,剑锋朝下,两侧的榫头由剑格排列至锋尖,似巨兽之牙齿。 剑刃咬住榫头,嵌在两边,因为卯榫的面与剑从相切,所以几乎看不出缝隙。 秦郁坐在炉壁旁,笑了笑,令人从草堆里抱出范片放在膝前,亲自拼接泥范。 “结构就是这样,如果看不明白,可以上去拆装一次,我这儿还复制了许多组泥范,就是为了给大家出这个题目,无论锻造打磨还是浇铸,想一想,怎么解。” 石狐子看得出,秦郁为教学已把结构简化了很多:“如果只有三部分,可……” 秦郁道:“你不准说话,去玩。” “是,先生。”石狐子一脸憋屈,但他知道秦郁不是真让他去玩,所以留下。 采苹是第一个上去拆装模型的,因为她看不见,但,当她的手碰到那些卯榫,眉毛立即就皱了起来:“先生,这样的结构,强在各面的受力均匀,若有丝毫偏差,则事如其反,可靠后期打磨是无法做到相当的精度的,所以,只能用浇铸。” “对。”秦郁道。 采苹抛出了首要矛盾,白铁可锻不可铸,灰铁可铸不可锻,要浇铸只能用灰铁,可是剑芯之处还好说,若到浇铸剑刃,不经过锻打,肯定连青铜剑刃都不如。 提及此,敏积极发言。 “我的剑就是铜铁合铸,姒相师也评过,她外柔而内刚。”敏拔出自己的佩剑,对众人道,“白铁难铸,其实说的是铸成之后太脆,只要用火处理,就……” 话还没说完,甘棠已经撸起袖子,往坩埚中的铁水分别添入一定剂量的白锡。 透明的热浪滚滚升腾。 火光转白。 敏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就是把铸成之后的白铁剑放在密闭无风的环境中,缓缓加热,再保持三个时辰,然后熄火,以适宜的速度冷却,使之内部黑化可锻。” 这是段氏造耕犁的思路,敏和甘棠恰到好处把它用在了桃氏的制剑工艺中,而且敏说的其实是甘棠的炼坊所长,而甘棠所做的,又是敏的专攻。 他们融会贯通。 “我也觉得是这个思路。”秦郁笑道,“白锡增加延展性,这样金液就能更好贴合榫面,再用火处理表面,就能转接去青狐那边焖制锻打,可还有一个问题。” 敏道:“什么。” 秦郁把预热好的剑芯泥范放在灰铁坩埚下。“呲”金属液体灌入其中,冒出黄白相间的火光。秦郁一边等待其冷却,一边又组装好外层用于浇铸剑刃的泥范。 “照我们这么做,那就定然是灰铁浇铸剑芯,白铁浇铸剑刃,可谁先谁后呢。” 采苹道:“我认为是先浇铸剑芯,再浇铸剑刃,中原的合剑也都是这么做的。” 秦郁道:“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敏和甘棠对视一眼:“先生,采苹没错,一周前你让我们试收缩与膨胀,白铁冷却,会对剑芯两侧的榫头产生紧箍力,从而加强剑刃与剑脊间的铸接强度。” 气氛骤然凝固。 采苹看不见,却也闻着了火气。 桃氏师门优良传统之一,就是论剑之时不分资历辈分和尊卑,讲究据理力争。 是对是错一试便知,谁都不用让谁。 秦郁没有再多说话,只将已经冷却完全的灰色剑芯取出,打磨之后,插入外层泥范固定。紧接着,秦郁打开白铁坩埚的泥范,一道金液分两束流进剑刃通道。 众人屏息凝神。 石狐子也仅是因为看着秦郁的侧颜而分神了片刻,不想,爆炸突然之间来临。 “先生当心!” 泥范砰的一声炸裂。 那刹,铁水四溅,金光四射。 秦郁似预料到了这点,早早就拿起了身边的木盾,相比周围之人都更安全。 “这……” 炼坊外头立即围满一群街坊邻居家的小屁孩,以为里面在玩打铁花,要掺和。 可这回,就连石狐子都面露难色。 事实证明,因灰铁的熔点低于白铁,若先铸剑芯再铸刃,里面的剑芯会熔化。 谁都没能事先想到这个破绽,虽小,但就像鞋底一根钉子,迈步前定得拔除。 怎么办呢。 见众人没招,秦郁唉了一声。 “那就算一算剂量,在白铁里多加锡金,灰铁里少加锡金,如此调和,可否?” 秦郁不说,没人想到,但刚说出口,所有人都如梦初醒,登时,说笑满堂。 “锡金火候低,正扯平!”“其实很简单!”“太对了!”“还是先生实际!” 石狐子松了口气。 秦郁也跟着笑起来。他只不过是比这群人多瘫了三个月,多想了三个月而已。 “甘棠,姒妤不在,这里你资历最老,照这个思路,带底下人熟悉工序流程。” 甘棠颔首领命。 秦郁布置各坊任务时,看了石狐子一眼,又摇摇头,转向敏,一番仔细叮嘱。 “最近冶署的锡金矿越来越紧张,如果有什么短缺,你可直接去找余冶令。” “是,先生。”敏道。 秦郁的一个眼神,足以让石狐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秦郁全是知道的。 当石狐子再次回忆那夜秦郁所说的不想涉足西阳郡守之事,他又有了一种预感,秦郁温和的外表下或许还隐藏着最后的杀招,只是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很快,各坊领了命,秦郁定年中为期限,完成对锡铁合金可铸化工序的研究。 石狐子一人悄悄退到后排。 “基本的道理只有这些。”秦郁把木盾放下,喝了一口水,“但,我们应该想到的远不止这些,譬如此刻,我就还有两个问题。其一,白锡既然易散为水灰锡,那么水灰锡有没有可能转为白锡;其二,如何控制白铁与灰铁之间的变化,又是否有介于二者之间的铁英存在。” “先生,我们定全力求索。”敏道。 “好。” 这是无人能答的问题,也是秦郁决定要在楚国这片土地之上弄清楚的天机。 是日,会议结束,秦郁江边散步。 一曲曲南音缥缈。 秦郁看着湖中的自己发呆。 正是在这片安静而美好的仿佛是世外桃源的山水之间,他第一次感到羞愧。 现在,他终于也对尹昭做了件不那么厚道的事,他发誓,功成,绝不再出剑。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感谢阅读,下更1.5 第59章 郢都 楚国,郢都, 蒻阿桥。 人来人往的草棚之下, 姒妤安静看完秦郁回的信,放下竹简, 重新拾起砥石旁的双刃, 对着光线细细磨砺。六丫拿出几个小铜人儿,分给为他们送信的孩子。 “好在先生平安无恙。”姒妤道, “一会宁婴入城,无论如何让他先来见我。” “嗯,芰荷楼都招呼过了。”六丫坐在旁边, 清点着被姒妤做过标记的宝剑。 这家相剑铺子开了已近半年,姒妤的声誉稳固之后, 生意一向不错, 就连郢都最为显赫的芈、昭、屈、景四大姓氏也常请桃氏其余子弟为他们鉴别古剑真伪。 六丫知道, 姒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还是忘不了,初至郢都的那一日。 ※※※※※※※※ 那日清晨, 他们在纪山顶隔着三里远望,青紫朦胧的楚都纪郢犹如一块琥珀。 东西长十里, 南北宽八里。 城外有护城河环绕。 他们从北垣西段的水门乘船校公验进城,穿过木桩门道, 仰头看见艳红的凤凰旗帜在高达五丈的门楼上飘扬,遮天蔽日,令人几乎分不清凰羽和白云孰高。 城中高堂邃宇, 层台累榭,建筑在重叠高山,在小溪大涧之间,在水湾之畔。 姒妤顺着蒻阿河寻找宁婴与他提起的芰荷楼。六丫趴在船舷上,似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兴奋得脸红。两岸的楼阁挂着翡翠罗帷,近时可清晰地看见绘有花纹的朱砂岩壁和玄玉房梁,一条条龙蛇游走在雕檐画栋之间,越发衬得金碧辉煌。 时未入冬,人流拥挤不息。 南市五花八门,猛禽威兽,兰草香薰,刺绣彩绘,铜镜金饰,叫人眼花缭乱。 “姒郎,楚国真是强盛。”六丫道,“怪不得在咸阳,宁坊主就总爱往这跑。” 姒妤笑着附和,也注意到郢都的剑形制多样,佩饰精美绝伦,果然名不虚传。 至河段中部二桥边,姒妤看见一座装潢莲纹筒瓦的楼台,庭院池中涵养芰叶,有不少商船停泊,想必就是宁婴所说文泽盟下诸商家的联络中转之处——芰荷楼 堂中琴瑟和鸣,来往的船夫都知道,楚王年年都会从此挑选纤腰女入宫侍奉。 此处东南是楚王宫殿,而冶炼作坊则分布于此处西南方向,姒妤刚才停船靠岸,还未来得及领随行弟子去冶署拜访纪郢的冶令,便遇见了街前的一桩争执。 “拦住那贼人!” 几个家仆拿着木棍冲过来。 姒妤正拉开六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迎面撞了上来,当场两个人跌倒在地。 “姒郎!”六丫赶紧捡回拐杖,扶起姒妤。姒妤站稳,几个家仆已经追了上来,围着那乞儿一顿毒打。乞儿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一把剑。 “胡梭,还不快还来!” 家仆抡着木棍怒喝:“上官公子的宝剑都敢偷,活腻了吧?!看我不打死你!” 名为胡梭的人嘴角淌血,声嘶力竭。 “是上官公子害我家破人亡,从父亲的手中夺走了她!此剑,本来就是我的!” 家仆嘿了一声,卷起裤腿,对准胡梭正要踹去,突然,一根木杖敲在他脚背。 “打扰几位兄弟,敢问,这把宝剑是什么来由。”姒妤收起拐杖,躬身行礼。 “异乡人莫多管闲事!” 姒妤环顾四周,船夫早已经离去,芰荷楼阁之上,一张张陌生面孔盯着自己。 上官想必是位大人物。 姒妤定了定神:“柳叶形的剑刃,加之空茎扁身,极像龙泉剑系下的赤翎剑。” 闻言,家仆抬起脸,擦一下鼻子,这才笑道:“看来先生还懂剑!此剑正为赤翎,天火所锻,仅认上官公子一人,却不想叫这贼人盗去,幸亏我等及时发……” 姒妤道:“可是这位兄弟,众所周知,赤翎为铸剑,而这把剑不过是模仿其形制锻造的剑而已,道理很简单,如今的工师已无法用古工艺达到传说的硬度。” “你!” 家仆的笑戛然而止。 铸剑与锻剑的外形难分,但,从铭文的刻痕之处可以清晰认出灰铁还是白铁。 姒妤叹口气,从昏死的胡梭怀里拿出伪剑,向周围众人展示了一下这个道理。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 “你什么人?”家仆气急败坏,“你先问问上官大夫是谁,也不至如此嚣张。” “我是河东相剑师姒妤,无意冒犯,上官大夫和他家公子身份尊贵,定不至于收藏伪剑。”姒妤道,“怕就是兄弟你,误会了这可怜的胡梭,还请饶他一回。” 上官家仆吃了一瘪,这是左右为难的事,既不能挑明主人收假剑,就只能走。 姒妤以一己之力劝走几位家仆之后,方才扶着胡梭进芰荷楼,问及始末。原来,胡梭的先人世代在龙泉做木工,确实有幸得到了剑宗所赠的赤翎,然而,因上官公子迟云酷爱宝剑,听闻之后,竟然逼死胡梭的父辈,把赤翎据为己有,至今已十载。胡梭说完,两眼通红,死死追问姒妤,是否能推断出真赤翎剑的去向。 “你是想把真剑取走,还是想为父辈报仇雪恨?”姒妤想了片刻,认真问道。 “人死,雪了恨他们也回不来,再说那根本不可能。”胡梭咬咬牙,选前者。 “好。”姒妤道。 这个选择,姒妤认为是理智的。 姒妤没有拖延,待胡梭稍微恢复体力,立即领着他同去城中西南各冶炼作坊。 此处不比咸阳西冶区,此处皆是私营作坊,鱼龙混杂,连河水都是五彩颜色。 丹砂、雌黄、石青、蓼蓝…… 各路都看着姒妤,如蝴蝶绕着花飞。 “姒相师你看什么?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何会有人藏匿赤翎。”胡梭道。 “看剑刃抛光的痕迹。” 姒妤的态度也十分友好,看见做的不错的工艺品,会停下来与工师交流经验。 突然,一道经过砂轮磨光砥石开锋的剑影划过姒妤的眼角,他立即停住脚步。 那是位发髻凌乱的老妪。 姒妤又看了一眼作坊其余的砣机和锅炉,判断出这家人至少经营已五十年。 “阿婆,你儿子在吗?” 听街坊和胡梭说起,姒妤得知老妪的儿子多年前就走了,从没音讯,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守家业,她也没有再嫁,始终守着什么秘密般,坐在这里不停磨剑。 却是老妪,看见胡梭浑身染血,忽就用沾满铁泥的手捂住脸,哇的哭了起来。 姒妤蹲下身子,低声对老妪说几句话。 老妪点了点头,招手让胡梭进内室。 当胡梭从挤满灰尘的箱底翻出那把锈迹斑斑的赤翎,整个人跪在老妪面前。 真相大白,当年胡梭的父亲得知自己性命不保,便让城中唯一有能力仿制这把剑器的老妪调包了赤翎剑,藏在此地,不告诉任何人,老妪的儿子偷听得知,逼问母亲剑的下落而不得,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这秘密,老妪就独自守了十年。 “阿婆,今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为你养老。”胡梭抓着老妪,涕泗横流。 姒妤有些感动,做了唯一的证人。 三天之后,纪郢冶令听闻此事,亲自来找姒妤,姒妤才从只言片语之中判断出,在楚国的朝堂上,上官大夫执掌各类冶金工业,虽无司空之名,实行司空之权,与后宫郑氏、公子兰等人亲近,与上国柱令尹昭阳为敌,是山字另两端之一。 而让姒妤意外的是,上官大夫并不似他的家仆那般蛮横,非但没追究他的仗义执言,反倒让家仆送美玉向他表示感激,据说,回头还把上官公子揍了一顿。 姒妤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每日都有贵族子弟亲至蒻阿桥的草棚之下请他相剑,蒻坊百姓也都钦佩他。 姒妤依然小心谨慎,他利用仅有的这点资源,在城中安插芰荷楼之外的暗桩。 不久,西阳郡守遇刺,朝中招安的风声大造,再不久,魏国使团来到郢都,姒妤从众多的暗桩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总活跃在局势中的名字——杜子彬 ※※※※※※※※ 是日,姒妤见宁婴,正是因为杜子彬。 宁婴却吊儿郎当拉着怀水坊头批运往河东的玉器,出北门,顺道才过来见面。 “秦郁既然无碍,那就诸事安好。”宁婴笑道,“我要说多少遍,就你这烂好的心肠,还有他那顽童般的心,这辈子都别想斗过雀门,反正我养着你们就是。” “宁婴,你听我说。” 这回,姒妤的语气很严肃。 “你说。”宁婴跃下马背。 姒妤不紧不慢,把磨好的双刃插在木柄,打孔拼装,说起同窗两兄弟的故事。 两兄弟的老师是归隐山林的一位纵横家,具体什么名姓,谁都说不清,只知道,拜师之前,师兄是韩国士族,却因其庶子身份,长期受到主母虐待,愤而离家出走,师弟是韩国的商贾,行贿市署,为官差鞭笞羞辱,一怒之下,杀人逃亡。 拜师仅仅三年,师兄弟学成告辞,从山林中走出,从此踏上实现抱负的征程。 师弟在雀门拿下齐国和赵国之后,投奔魏国司空府,欲助尹昭征服韩国平阳铸币区,劝雀门高价收购当地的铁器;师兄回到家乡,趁魏王与韩王联盟之时,游说各地郡守放弃农桑,炼铁致富。一年之内,无论平阳区百姓炼出的生铁质量再差,也都能在雀门换回钱币,各地郡守很高兴,认为两国交好,民生富庶,自己的政绩可以更上一层楼,然而,再过一年,雀门突然封闭关卡,不与之交易。 由于百姓纷纷弃农而炼铁,导致境内农粮短缺,一石粮食竟高达四百金,不少晋南之人饿得匍匐在路上,不得不为了活命而投奔魏国为奴役,或到雀门为工。 其中,就包括了曾虐待过师兄的那个士族,以及,鞭笞过师弟的那些个官差。 “两兄弟是谁?”宁婴道,“好歹平阳是他们生地,这么祸害家乡,太阴毒。” 姒妤深吸一口气,说道:“师弟名为何时,你应该是听说过的,而何时的师兄,就是这次随魏国使团而来,现正在上官大夫的府中陪酒作乐的客卿,杜子彬。” 宁婴哂道:“他们想做什么?秦郁已经躲到云梦泽,还能把他挖出来不成?” 姒妤道:“论行政公文,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一个人用一种手段取得巨大成功之后,他会对此产生依赖,他会想一而再再而三创造出同样的成功。” 宁婴突然一醒。 “白锡!” 姒妤道:“对,杜子彬已经成功游说上官大夫卡紧黑市的白锡通道,转而卖给雀门,我很担心接下来楚王听信谗言,再断与秦国官方渠道,这就是一石二鸟。” “不可能那么快。”宁婴又笑了起来,“你还不知,冶商黑白通吃,现在石狐子就是云梦泽的头号锡金贩子,他雀门要买断楚国白锡,龙泉剑宗不会答应。” 姒妤脸沉。 “宁婴,我想让你这次去魏国,联络申俞,言明利害,让他遏制雀门的行动。” “找申俞不顶用,这件事于魏国无害。”宁婴牵过马,整理缰绳,“你放心,你是大弟子,就该把脊梁挺直,我自去找西门上卿,他那老狐狸还管着关税。” “一路小心!”姒妤道。 宁婴的马已跑远。 ※※※※※※※※ 蒻阿河的上游,上官府邸。 杜子彬绕着华堂走,抚摸过覆盖在墙壁表面的轻柔的彩纱,轻拍罗帱的帷帐。 他费尽心机,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位因贪财好色而声名远扬楚地的上官大夫。 头次见时,上官大夫哭得很伤心,因为替他把守着荆山山口的西阳郡守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却因为秉公执法,处死了几个妖言惑众的冶署工师而遭到报复。 而这次,上官大夫面色红润,显然已经尝到了甜头——在严查黑石锡金交易的同时,他还为雀门在楚国北方的寿春郡开辟出一片铜与铁的花园,批了采冶权 “杜卿可千万不能辜负我,来,敬你一杯。”上官大夫道,“不是我不愿意一棍打死,而是龙泉剑池那伙人为上国柱征越时所俘,至今仍不忘其恩情,这些年,就拿铜绿山来说,只不过想让工人多挖点矿石,莫偷懒,啧,别提多困难。” “大夫高瞻远瞩。人心从来如此,越是寒冬凛冽,越是抱团取暖。”杜子彬转过身,恭敬回道,“而白锡就像池水,缓慢地放,不至于让鱼儿一下子全部跳起来,还得让那没有水的,嫉妒那有水的,互相啄咬,斗得没有力气,才好收网。” 上官大夫笑了笑:“杜卿这样的大才,为何不助我,非为低贱的尹氏而效力?” 杜子彬不答。 “玩笑而已,杜卿莫挂怀,我记得。”上官大夫说道,“由北至南,年中我就把白锡渠道断至铜绿山,希望那时雀门已在寿春站稳,能祝我抵御龙泉匪帮。” 杜子彬这才恢复一如既往的恭顺,说道:“那就提前祝上官大夫,合作愉快。” ※※※※※※※※ 楚国,鄂城,寿湖。 五月底,石狐子照旧城南港口接货,不想,迎接他的是一场争夺白锡的暴动。 作者有话要说:《管子》是先秦各学派的言论汇编,将对外经济权谋总结为五个方面:在供求平衡上作战;在调节物价上作战;在物资流通上作战;在运用权术上作战;在利用形势上作战。认为这样能作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管子·轻重甲第八十》中有:桓公曰:“轻重之数,国准之分,吾已得而闻之矣,请问用兵奈何?”管子对曰:“五战而至于兵。请战衡,战准,战流,战权,战势。此所谓五战而至于兵者也。” 第60章 净水 “凭什么!?你们鄂城寿湖的作坊就可以拿到白锡?!江北现在抓得那么厉害,咱铜绿山多少兄弟被冶署查封, 饱受刑役之苦, 你们不救济,反倒还偷生!” 港口, 货船靠岸, 葵爹正领着诸坊的工师帮桃花卫清点搬运锡金,忽然看见一张张陌生面孔向他们走来——眼红脸青, 斗笠蓑衣,手执铁镐,说着江北方言 “他们是什么人?”桃花卫道。 “铜绿山那边的。”葵爹擦了一擦眼睛, “荼子我认得,也是净水师父弟子。” 突然一阵巨响, 舟船摆动。只听江北人喊了一声:“给我砸!”几十铁镐举起落下, 凿破竹筐, 凿进筐里的白锡锭子之中,霎时,无数金石暴裂, 沉入湖中。 上好白锡,一触到铁镐之中的灰锡, 立即崩坏为粉末[1],洒得船舱一团糟。 “荼子, 作甚!”葵爹道。 “你少装好人,月前我就问你要过白锡,你小竖的, 装聋作哑,藏着掖着?!” “这批货不是我的。”葵爹道。 “好,那你就站到旁边去,别心疼!”荼子歪了一下嘴巴,“要有锡石,拿出来与大家分享,这才公平,若是如此昧着良心,那就谁也别想安生,宁可毁了!” “放肆!”桃花卫出剑,拦住对方,“秦国冶监的货物,你们这群刁民敢毁?!” 荼子道:“你以为我没见过剑!知会你一句,在铜绿山,谁家不认我的铭文!” 剑拔弩张之时,郡衙的官兵赶到,一位寿湖工师突然拖过几筐残存的锡石拔腿就跑,结果脚下一滑,又扑通跌入河里,“哗啦”,两边人马清醒,骤然开抢。 港口混乱,百姓惊散。 “都别抢!放下镐!” 官兵厉声喝道。 石狐子纵马赶到之时,一道血浆溅进眼睛,马扬前蹄,“吁”,石狐子收紧缰绳,安抚了小红,擦完脸再看向栈桥,郑氏的船已经驶远,亮出的利刃染了红。 官兵为震慑场面,砍死了荼子的弟弟。荼子跪倒在一片死鱼臭虾和烂白菜中,嚎啕大哭,摇晃着弟弟的那具不停抽搐的淌血的身体,眼泪鼻涕流得满头满脸。 铜绿山一伙人悉数被绑回郡衙。葵爹等看见石狐子,一溜烟全部躲在其身后。 “石冶监。”官兵近前,对石狐子行礼,“刁民寻衅滋事,误了西秦工事,还望容量,然今日之案牵涉本地冶治,我等不好包庇,必须逮捕葵伯回衙门调查。” “葵伯!” 石狐子眼睁睁看葵爹被抓去,却也明白官兵话中的威慑之意,没有强行留人。 三日之内,这件事引来无数风雨,荼子的乡党涌入鄂城,跪在郡衙的门前击鼓哭冤,荼子以去郢都告发郡守徇私为由,胁迫郡衙严查寿湖作坊,没完没了。 石狐子知道其中微妙之处,只是没有想到雀门的攻势如此迅猛,竟在半年之内就把矛头指向铜绿山,直逼鄂城而来,若鄂城也沦陷,那么云梦泽就危在旦夕。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石狐子找准了一个时机,从荼子的手中抢过鸣冤的鼓槌,对他道:“这样闹下去,非但你们分不到白锡,而且,还会伤害到唯一有能力保护大家的龙泉剑池。” 荼子道:“那你又是……”石狐子捂住他的嘴,把人带到江边一艘乌篷船里。 船驶到江心,石狐子放下帘,说道:“我听说你也曾经向净水师父学过手艺。” 荼子道:“那又如何?净水师父向来隐居于剑池,不过问我们这些俗事,再说,就算现在捅到净水师父的跟前,依他的脾气,也绝对会让南边人帮助北边人!” “当得知西阳郡守杀害了十余名荆北工师的时候,净水是第一个在龙泉剑池站出来保护你们的人,以至于到现在,雀门虽已经在寿春入户,却仍然不敢妄动任何本地工匠,这说明,净水不是不问事。”石狐子说道,“其次,你觉得像这样领头闹事,是互相帮助,还是互相残杀?上官大夫为何不是同时查封南北所有的黑市,而是缓慢进行,你想过没有?他正希望看到你们如此。” 荼子道:“看热闹的,说得轻巧。” 石狐子道:“你若息事宁人,我就豁出一条性命,也帮你们转运所需的白锡。” 荼子一怔,次日便把弟弟的尸身从郡衙门前抬走,置丧,入土为安,不再闹。 石狐子的干涉解决一切问题,不日,郡衙门前的重围不攻自破,葵爹无罪释放。荼子回到铜绿山,成为石狐子的一个暗桩,监视着当地冶署的每一条政令。 这场暴动暂时平息,然而,鄂城却从此长成江汉平原上一棵招风惹雨的大树。 桃氏关于铁锡冶铸术的研究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各路论剑之人纷沓至来。 有些人刚刚清醒。 有些人的剑已出鞘。 是日,石狐子回到桂舟时,见到余冶令的马车停在前院,而师门众人等候在廊下,一个个坐立不安,伸出脖子往秦郁的工室探看。炼坊异常安静,不见火光。 “谁来了?”石狐子刚开口问,忽触着甘棠略含责备的目光,一时有些不适。 敏摇了摇头,道是,郡守下令,鄂城冶署将不再向桃氏师门提供所需的用度。 “什么。” 敏拉着石狐子,转到花圃。 “石狐子,你应该知道,铜绿山已经彻底封闭黑市的锡金渠道,郡守害怕上官大夫再往南查到鄂城,殃及池鱼,所以下了逐客令,希望你不要再铤而走险。” “这不是胡来么。”石狐子道,“奈何不了我,就找先生的麻烦,这不地道。” “你年轻,可以一边研制散铁粉,一边锻炼钢铁,还联合剑池与雀门和上官明争暗斗,可你得考虑到,先生病了一场,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十八剑。”敏道。 石狐子才明白,敏为何要把他拉开,单独说话,甘棠又为何要那般看自己。 “除了余冶令,里面还有谁。”石狐子拍一拍敏的肩膀,语气坚定,“我自有分寸。” “净水。”敏道。 石狐子嗯一声,走回廊下,劝众人回炼坊做工,然后换了一袭干净的褐衣,跪到秦郁的工室门前等候,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两难的问题。 ※※※※※※※※ 下晌,净水走进桂舟的工室,看见余冶令正端一个坩埚,躬着背要对准泥槽。 “怎么你也在?!” 冤家碰面,异口同声。 秦郁居中,专注地伺候炉火。 秦郁知道二人因何而来,所以让他们碰面,看看彼此的态度。他很清楚,师门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对抗雀门,而是安稳研究技术的时间,他必须提供足够强大的铸剑初胚,如期焖为钢铁,转而进行锻打,待工艺成熟,才算能换回一线生机。 铁水在泥槽内缓缓地流动,泛出明亮金黄的光泽,照亮三张神色各异的面庞。 “秦先生,我虽只是北上路过,却要专门谢你。”净水卷起袖子,蹲到秦郁旁边,帮忙检查剑范外的草箍,“若非你不计前嫌,出面平息争端,云梦泽早乱了。都是我教过的弟子,看他们为几斗米互殴,我做师父的也太没有颜面。” 秦郁看了净水一眼,回想起那个在剑池百般刁难自己的人,竟忽觉友好起来。 秦郁道:“这件事我没有过问,从头到尾都是青狐自作主张,他现在大了,主意多,我总不能像从前那样,为了训诫,就把他拖到井盖上拿藤条打一顿。” “你看看,秦先生,当着净水师父的面,你还是承认了,石冶监就是在贩锡。”余冶令一笑,坩埚盖子启开,铁水冒出几点火星,烫得净水急匆匆的闪开了手。 “余胖子,鄂城白锡都泛滥成了灾,你怎么还没被郡守大人撤职?”净水道。 “我这不就说和来了么。”余冶令道。 “余冶令,门下管教不严,是我的责任,青狐所作所为,我也绝不抵赖。”秦郁道,“只是龙泉剑法才炼成一半,若我现在离开,就前功尽弃,我有点不甘心。你看,能不能和郡守疏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以后不会触犯楚国的条令。” “那怎么可能呢,我看石冶监的架势,是摆明要助我龙泉剑池与雀门作对。”净水笑了笑,纤长的手指又拨动了一下榫头,“你们触犯的条令,只会越来越多。” “先生既然开口,我就私下说,还有一条路。”余冶令道,“石冶监贩锡,先生大抵是不知情的,大家看得见,桃氏门下转运矿石的人一直只有敏工师,所以,先生若想留,只要假意与弟子不和,当众把石冶监逐出师门,便无后顾之忧。” 浇铸之时,三个人都不说话,秦郁扶住坩埚,秉着呼吸,耳朵贴在泥范之上。 炉火直立如一枚针。 秦郁很庆幸能与余冶令和净水共同试一次火候,若非如此,他不会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与他并肩作战的人未必有文泽,却定会有他们二人。 在这片土地,云泥轮回,正邪无绝。 “净水说,北上路过,是去铜绿山?”秦郁看向净水,先避开余冶令的问话。 “不错。”净水道,“上官想要温水烧肉,铜绿山就是一道坎,他别想跨过。” “除了鱼肠,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净水道:“组织罢工,上官屡次私自加重工人劳役,都是我们以此手段解决的,我们在铜绿山的每座矿井之下都有暗桩,他若有越界之举,我们就不出工。” 秦郁笑道:“听起来似乎很危险,万一耽误了我们秋季的论剑,该当如何。” 净水回道:“当日,秦先生不是也说过么,剑道之所守,当头为仁者,此去,我若回不来,便是用生命捍卫仁义,既与先生论了剑,也不算失信,又有何可笑。” “我不是笑你,是钦佩,因为我并没有你这样的魄力,去完成这样的伟业。” 秦郁收起笑,低头剥剑芯,尽管极力掩饰,右手仍有些抖,误伤了一处脊榫。 这是他所试的第六十次火候,铁锡的变化已刻入记忆,但还远远不够,他想知道,铁有多少种活法,锡有多少种性格,它们如何适于铸接,又如何适于锻打。 他仍在思索那两个问题。 白锡,水灰锡。 白铁,灰铁。 他仍在追寻天机。 只要龙泉剑图还挂在桂舟的圆木之上,他就不愿走出这片湖泽,多问世事。 “方才,我所说的苦情之策,先生认为如何?”余冶令咳嗽一声,放下坩埚。 “不必。”秦郁平和道,“因为我觉得他对,所以,宁旱死,我也不错怪他。” “那我……可就只能勉强保证,不让郡守对你起杀心。”余冶令如实的说道。 “好。”秦郁说道,“我这里也还需要继续铸刃,不送二位,希望前程顺利。” ※※※※※※※※ 木门一开一关之间,桃氏被奉为座上宾的日子结束,继而,寿湖的桂舟作坊成为了郡守的眼中钉。冶署吵吵嚷嚷收回春季发放给各户的农具,府吏绕着圈敲锣打鼓,宣告,城中的百口井水不再允许他们使用,但凡工程劳役也不得减免…… 傍晚,一切安静,秦郁才听见炼坊重新燃起的炉火,以及门外石狐子的呼吸。 剑芯虽有些损坏,但作为试验还是能用,所以秦郁没有更换,直接套入外范。 却直到看见映在屏风的影子,秦郁才意识到石狐子仍跪着,莫名又有些怜爱。 “青狐,你在做什么?进来说话。” “先生,这事我一定要做,但我不想连累大家,尤其是你,所以你赶我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补充资料——锡 [1]中国人开采锡大约在公元前700年的云南地区,至周朝时,锡器的使用已十分普遍了。锡对人类历史的直接影响主要是因为合金,它不仅能使熔点变低,也能使其更易于加工,生产出来的金属会更坚硬,是工具和武器的理想材料。同时,炼锡比炼铜、炼铁、炼铝都容易,只要把锡石与木炭放在一起烧,木炭便会把锡从锡石中还原出来。 锡对于寒冷的感觉十分敏锐,每当温度低,它就会由银白色逐渐地转变成一种煤灰状的粉,这叫做“灰锡”,另外,从白锡到灰锡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这就是灰锡有“传染性”,白锡只要一碰上灰锡,哪怕是一小点,白锡马上就会向灰锡转变,直到把整块白锡毁坏掉为止。当时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锡疫”,幸好这种病是可以治疗的,把有病的锡再熔化一次,它会复原。 第61章 长生 影子一动不动,赶也赶不走。 “青狐。”秦郁叹息。 秦郁的心情很复杂, 并不是生气石狐子的悖逆之举, 而是因为,当他回忆起在垣郡凉亭, 石狐子拿虫牙射伤荆如风的场面, 忽觉那也是和今日同样的语气。 “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先生才是烛子真传, 如何能还?是让!”历历在目。 唯一的不同是,当时的石狐子挨打之前还委屈的喊了一句“先生为何”,而今日的石狐子什么都没有辩解, 甚至连让他问个究竟的机会都不给,主动就认错。 认错, 领罚, 但不改。 一如既往。 秦郁看着室内仅存的两筐白锡, 甚是舍不得,于是转向灰锡,用铢环秤量三斤, 再取出十斤炼制好的白铁,和着以白沙为主料的提纯剂, 放入另外的坩埚中。 锡水熔化,炉火泛白, 映入秦郁眼中。 秦郁浇铸了剑刃,又换新组合。 至深夜,屏风的影子才动了一下。 “先生早些休息, 不能熬夜。” “你要跪,就跪好。” “是,先生。” 期间,甘棠和敏看见,先不作声,后也纷纷来为石狐子求情,毕竟是一家人。 秦郁安抚其余弟子,又过两时辰,天将明,才清了清嗓子,问石狐子一句话。 “你可知游历楚国,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论龙泉,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先生的心,东西南北,我始终都揣摩不透,已经习惯。”石狐子应声道,“我只是想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先生,让先生安居于广厦之下,林泉之间,不再颠沛流离,不受世间劳苦,而为了实现这些事,我愿意担负令世人不齿的罪名。” 窗外蝉鸣不止。 秦郁缓缓放下砣刀。 他从来都明白,桃氏师门的恩怨,并不因为一两条人命而起,也不会因为他和尹昭的逝去而结束,只要这世间的金木水火土还在运转,这场争斗就不会停止。 新物取代旧物,永远不会停止。 只是秦郁没想到,在这方面,石狐子的执念比他还更深,石狐子比他还更恨尹昭,最让秦郁忧虑的是,他在石狐子的身上看到了尹昭站在洛邑枯矿前的影子。 狠戾,偏执,不择手段。 让人寝食难安。 念及此,秦郁走到门前,在初白的天色中,俯身捏过石狐子的手:“青狐,自从我逃离洛邑以来,蛰于魏,西往秦,南下楚,近二十年,只为复仇二字而已。” 石狐子抬脸,有些讶异,他从未感受过秦郁的杀心,也从未听秦郁提过复仇。 现在听到了,又觉得不像。 偏偏在美丽的南国。 “论龙泉那一日,你把我从泥范只铸青铜的旧念之中拉扯出来,而今日,我要告诉你,一个人有仇必报,除了砍头剁手剜眼挑筋,还应讲究什么。”秦郁道。 “在此云梦泽?”石狐子问道。 “对,就在这寿湖畔。” 湖水平如镜,映着月。 林间鸟鸣动人。 秦郁从密室中搬出一个炼丹炉、一套衡器、一个木匣子以及盘装的灰锡粉末。 炼丹炉小巧玲珑,半镂空,盛炭底座雕刻山羊,炉罩开窗,彩绘巫师与鸟雀。 “来。” 秦郁递给石狐子一张面具。 “凰鸟。”石狐子道。 秦郁把灰锡粉末端到石狐子面前,吹了一口气,那刹,金烟腾起,银屑飞扬。 “咳,咳。” 石狐子连忙捂住口鼻。 说话间,秦郁已饰凤假面。 一袭白衣微染雘黄,宛若南国倾注了所有的风情浇灌而出的一株可口青梅。 石狐子脸烫,也系好面具。 秦郁气定神闲,称取灰锡洒入炉内凹坑,打开木匣,取花瓣树叶铺摆在周围。石狐子取火,点燃木炭,按照秦郁的指点,打开炉底的口,在固定的位置呈放好。 “先生要炼什么?” “长生不老丸。” “啊?” 秦郁莞尔。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那日,娑女问我知不知橘颂的意趣,我竟一字答不上来。” 一个时辰,一团又一团白雾从湖面飘过,如凤凰眼中纯白的炉火,扑朔迷离。 石狐子想了想,寻常回答道:“橘子树叶间虽长有刺,果实却结得圆美,青黄错杂相映,色彩灿若霞辉,它的外色精纯,内瓤纯洁,正如堪托大任的君子。” 银白的锡水蔓延开来。 噗呲,噗呲 秦郁捕捉到凹坑边缘冒泡的细节,眼疾手快,立刻熄灭炉火,一手打开炉罩。 石狐子摘下面具。 “什么。” 那不是仙丹,那是一颗只有白锡砂和木炭接触才能提炼出的,亮丽的白锡丸。 比仙丹还摄人心魄。 石狐子伸出手,拨开干枯的芳草,把滚烫的白锡摘在掌心,又放口中咬了咬。 落下一个牙印。 “六年前,毐工师离开的时候,曾经留下过一个秘方,他用水灰锡替代白锡,铸成我们在上郡赶造的千剑,经检验,硬度无差。”秦郁平静说道,“姒妤的解释是用青金补充,但我一直心存疑惑,因为水灰锡和白锡,一个为粉末,一个为固块,质地天壤之别,就算都能铸成剑体,劈砍也不可能相当,定有别的玄机。” 石狐子道:“青金为辅,影响不大,难道是白锡和灰锡在合金之中各有所长?” “不。”秦郁笑了笑,“正如你现在看到的,灰锡经过熔炼,可以化回白锡。” 这方法其实已有工师用过,但因把火候烧得太高而没通风,所以错失了天机。 石狐子道:“先生不早告诉我!若知道如此,荼子和葵伯也不至于争得……” 话到此处,石狐子的心中如有雷霆动九天,只叫他连半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他全然没料到,秦郁的杀招竟如此具体,以至于凡夫俗子一伸手就可以摸着。 秦郁道:“不错,白锡,这就是雀门正在囤积的,用于遏制龙泉剑池的矿种。” “就像生铁经焖制可替代黑金锻钢,灰锡,经过重熔也可以替代白锡合金。”石狐子道,“如此说来,只要这种工艺能普及楚地,任何人都无法垄断白锡。” “但现在为时过早,如果雀门仔细探查过楚国白锡的体量,就会发现这潭水很深,他们需要耗费七至八成的资本,凭贿赂官员和买断矿床,三年才能吞掉云梦泽,如此代价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愿意付出的,必须让他们先尝到甜头,才会入瓮,所以门下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把工艺融入龙泉并练习成熟,待到他们一个个吃得肥胖臃肿,跑不动,吐不出,那时再告诉他们,白锡不值钱。” 秦郁望着初升的朝阳,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神色欣然,似已背诵过无数遍。 石狐子眼眶微红。 秦郁顿了顿。 “桃氏的手艺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至于算术,我甚至还不及你,只是希望你……你能够明白,仇恨与贪欲,其本身就是破绽。” 后来这几句,因是秦郁临时想到才说出口,所以语气软了很多,也含了情意。 “我会谨记在心,先生。” 石狐子听着,攥紧手心。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白锡与灰锡,秦郁已要去楚地八百里,那么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又会指向何方,石狐子不敢想,只觉彼此的命运终于被拴在了一起。 “再大的棋局,必须有棋子才行,先生,现在我就是你手中的棋子。鄂城我不可能再待下去,请先生不要留我,我会去铜绿山和净水师父共患难,抵制雀门。” 秦郁道:“你决定了么,即使你留在鄂城,无非大家日子苦些,不会有大碍。” 石狐子道:“不,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只有我介入,雀门才会上钩。先生放心,我绝不白掺和,定还要吃透楚人的炼钢之术,回来好与先生交代。” 秦郁没有再问。 石狐子很聪明,一旦弄清楚原理,立即能想到千百种实践的方法,叫秦郁屡屡都感到后悔,悔不该开闸放自己的水,又让石狐子激流勇进,甩开他而去。 可这回不同。 这回,烧荒才好垦种。 “那好,我定期让莆监把铸成的剑胚送去与你。”秦郁道,“你锻好再还来。” “是。” ※※※※※※※※ 次日,秦郁走出桂舟,检查各坊工师对于锡铁合金可铸化的研究,不料,石狐子雷厉风行,众人还在关切他们商量什么对策,石狐子的工室已经空空如也。 只留十余桃花卫依然跟着他。 众人都很着急。 “先生,你真的要把石狐子赶走?余冶令派人来问,早上看他带二十几人往北边去,还带了冬衣,城南港口几个铺主也跟着都搬去城北,说要换接货点……” “罢了。”秦郁苦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要赶赶不走,要留,也留不住。” 连夜回去翻找,秦郁才发现,石狐子果然把自己炼丹穿过的那袭白衣连同凤与凰的面具全带走,在原处,石狐子还给他放回了那颗留有牙齿印的莹亮的锡丸。 铭文又多了一行。 “先生,我会成为你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62章 矿井 “昨日,石狐子与净水一道, 抵达矿井南边的华柯山庄;同时, 雀门白宫工师穿过北边的小岩阴岭,谒见郡守与冶令。禁锡令已下达半月, 今日, 郡衙官兵又查封西边青柯山庄的一家冶铁作坊,因抓了人去, 所以目前井下和仓库都没有异动,估计郡衙也是老套路,想逼青柯山庄交钱了事, 只不知这回,如何发展。” 木莲一五一十对文泽道。 二人站在柯山山顶, 俯瞰雄伟壮观, 井巷密布, 工棚连绵不绝的铜绿山矿址。 深处群山腹地的铜绿山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的产业。地表,冶署的竖炼炉和碎石机占地庞大, 约是整片矿原的七成,而郑氏等人的三成产业同样不安静, 光炉基下的风沟便纵横四里开外,日夜吹吐着炭火。外围, 各类衍生工厂星罗棋布,西北有太公垴,东北有小岩阴山, 相较以西南制造农具、建筑工具与武器而闻名的华柯、青柯几处山庄,文氏盟下的各类饰品作坊,诸如剑饰、瓶壶、钟鼎等等,也丝毫不显逊色。 这仅是地上景象,而在地下,平巷和盲井中无时不刻奔涌着数以万计的工人。 以至金石之气升腾,远观,五色斑斓。 文泽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似是又嗅到了千古良机。木莲却没意识到这,继续汇报着各坊的生产情况——自从他的先生把秦郁骗去龙泉剑池论剑,引得江汉平原人人疯求美剑,他们就全力以赴开始生产精美的剑饰,打算凭此大赚一笔 “先生,蓝田已有玉珌共八千件、玉剑首万件、琉璃剑珥八百对……” “不再说这。”文泽突然把笛子打在手心,“锡战横空飞来,何必还论剑。” “先生的意思是……不等小师叔和左宗主论剑就把存货卖出么。”木莲道。 文泽道:“贡品虽动不得,但凡商品,除了蓝田,你得把这儿、郢都、云梦泽的存货全部换为黄金,盟中若有人问,你什么也不要说。” 木莲道:“弟子不太明白,难道先生也想搅入锡金的这趟浑水么?这很危险。” “要是你都明白,我还做什么先生。” 木莲闷闷道:“那我办事就是。” 语罢,木莲要走。 “唉,回来。”文泽挡回弟子,往西边落日之下的青柯山庄指去,意味深长道,“北有刁雀,南有蛮蛇,这次的事情会捅破天,其中机遇远比论剑来得重要,我们自然不必跟着瞎参与,但要做的是积蓄池水,这样,待南北持平时,才能出面做那个最终决定孰轻孰重的筹码。” 木莲似懂非懂,发出一声僵硬的明白了,面朝文泽躬身退下,清仓换黄金去。 ※※※※※※※※ 铜绿山之南,华柯山。 山林苍翠,蝉鸣聒噪。 石狐子与净水一路同行,偶然发现,净水的腰间挂着七种鱼锁,造型各异。 为缓解初次见面的紧张气氛,石狐子与净水打了一个赌,赌他只用一枚细针,七日之内,能将七种鱼锁全部解开。净水笑了笑,有些不屑,随手搓下一个丢给石狐子:“你先解这第一环再说。”石狐子却意外发现,这锁与秦郁的龙鳞榫异曲同工,都是讲究各面受力的平衡,他把针卡在关键的位置,一扎,锁就开了。 一开,两边关系缓和不少。 石狐子听净水所说,自知离危险越来越近,是要于郡守的眼皮底下买入郑氏开采的白锡,然后在西南人迹罕至的山坳里,转入华柯、青柯等等几处山庄,再往南边各支线运送,而白锡一旦造为武器,就不容易被查出来,也才算是安全。 为此,石狐子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荼子领路,带桃花卫一起把铜绿山东西南北探查了一遍,最终选择西南两山庄之间交汇的太公垴作为营地,布置扎寨。 之后,才随净水去华柯山庄。 山庄的道路蜿蜒,林木茂盛,园地里种植着楚人喜欢的兰草,空气很清新。 庄主姓冯,本地冶铁世家。 是日,石狐子刚到,还未及歇下马,却看见一群坐在堂前哭泣的妇人与老幼。 “冯庄主,救一救青柯庄!” 石狐子问荼子:“怎么回事?” “青柯山庄又被抓了一户。”荼子唉道,“这回不知怎么了,交钱也不顶用。” 一群人原本求着冯庄主,却在看见净水出现时,忽然都跪到了净水的衣袍下。 “净水师父,救一救青柯庄!” 石狐子正琢磨,一袭青衣的冯庄主露了面,见到净水,躬身行揖,态度亲切。 “净水,候你多时,可算来了。” “途中经过鄂城,谢了秦先生,稍有耽搁。”净水笑道,“不多说,咱下井。” 如是老友问饭否。 原来铜绿山矿井四通八达,庄内就有与之暗连的密道,二人交情也在井下缔结,那次,净水亲来挑选剑材,突遇平巷坍塌,盲井中冯氏百余口被困,净水毅然深入险境,敲矿山听虚实,重架木框架做支护,一尺尺凿出通道,救活所有人。 “冯庄主。” 在净水的介绍下,石狐子与冯庄主相识。冯庄主生得一副好面相,天庭饱满,下巴圆润,笑容明亮爽朗:“你是那个愿意为咱们运锡的秦人?”石狐子只是点了点头,不想冯庄主的宽厚手掌已经拍住自己的肩膀。石狐子却开:“不敢当。” “净水师父,我听先生说了,你是来组织罢工的。”石狐子道,“愿闻其详。” “刚被赶出师门,石冶监,怎么还如此精神?”净水笑了声,伸手拉动屏风。 石狐子把剑鞘卡在道中。 “净水师父,眼下不是吵嘴的时候,你若想合作,必须让我知道所有的情势,只有我们互通有无,这样,他们查下来,我才不至于做出错误决断。”石狐子道。 “井下可没山庄的风景。”冯庄主道。 “我岂为风景而来!”石狐子抵了剑,跟着净水和冯庄主走入那条狭小密道。 ※※※※※※※※ 矿井之下,以地为天。 走进竖井木笼,石狐子往下看,一片幽森暗绿色光芒,只听轰隆,木轱辘转动,绳子伸放,石狐子眼前,净水的脸,冯庄主的脸,渐渐被黑暗吞噬,当他再往上看,白色天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巷内的火炬发出的点点橙黄的斑点。 竖井深达十余丈,有下中上三层,每层之间连接的平面称为平巷,再加上平巷周围还有许多不通地面的深入地底的盲井,铜绿山的地面下,俨然是另一座城。 石狐子不是没有下过矿井,只是先前垣郡、咸阳和上郡,都无法与此地相比。 铜绿山是他见过的最大的矿。 虽然平巷长达数十丈,通风却足以使工人生活,不仅风沟与排水沟交错布置,上下分明,且所有的矿车都能井然有序沿轨道推行,至竖井口有木轱辘升降接送。 石狐子刚刚适应黑暗,朝平巷踏出步伐,一阵浓烈的硫磺气味伴着汗酸扑鼻而来,吆喝此起彼伏,铁镐叮当,工人赤身裸体,只围遮羞布作业,汗流浃背。 先到的是一座铜矿,与白锡矿和铁矿不同,铜绿会泛出如孔雀羽毛般的光泽,之后是铁矿,红褐色的矿石与火炬的颜色融为一体,最后,才是棕红的白锡矿石。 所经之处,冶官不会阻挠他们,工人则是很热情地朝他们打招呼,笑得大声。 更多时候,大家都只剩牙齿是白的。 “诶,去不去仲井,那里新来了一批娃娃工,净水师父,你得教他们几招哇!” “净水师父,季井又加工时了!等这阵子禁锡令风头过去,你要帮咱闹一闹!” “冯庄主,你定是去冯井,方才来了几个雀门的工师!也问白锡什么价格呢!” 石狐子观察着一切,从冯庄主和净水的口中,从他亲眼所见的场景中,一点一点了解铜绿山深藏的秘密——这里是楚国财富源泉之一,也是罪恶源泉之一 每年从这里炼出的金属,先被冶令分去部分,再被郡守分去部分,最后,入上官大夫囊中的多达五成,然而,这些部分不会拿到地面称量,也不用入账,它们从服役工人的身上榨出,然后被冶署作为废铜渣运走,再由郑氏等共分利益的冶商销赃,从而形成一个闭合的环链。 如果没有净水及其弟子按期指导这些工人如何合理利用斧、凿、锄、钻等工具,那么即使发生事故也不会有人管,工人还会因为生产量减少而受罚,而正是因为净水知道冶官也害怕把事情捅破,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进入矿井,组织活动。 抵达冯井之后,平巷渐渐宽阔。 石狐子终得以歇一口气。 “受不了了?”净水摘下水袋丢过去。 “不,其实只要是矿,大多有这些问题,只是没想到,这里……”石狐子道。 净水走到角落,从一架废弃的矿车中摸出几罐子石头。石狐子闻了一下:“火石。”研磨火石,可以得到磷粉,至于为何要现在使用,石狐子却百思不得其解。 “瞧好了,石冶监。”冯庄主道。 净水卷起袖子和裤腿,蹲下身,把磷粉间歇性散入翻滚灼热气浪的风沟之中。 “会烧起来的!”石狐子道。 净水回过脸,笑了笑。 下个瞬间,风沟之中骤然闪烁绿色火焰,似种子勃发,藤蔓顺气流涌向远方。 绿光刺眼,石狐子下意识遮挡。 一阵子之后,磷粉燃尽,石狐子听见平巷四面八方传脚步声,杂乱却又活泼。 “石冶监,这就是我们联络暗桩的信号,绿火流过各井,不再如此耀眼,只从正挖矿的人的脚底下窜过,有心的看得见,无心的就当是上面炉子飘的炭屑。” 净水道。 石狐子道:“你们真敢想。” 工人陆续而来。 第一个是华柯山庄的,叫冯得,还算穿得得体,后面来的清一色只穿下裳。 “净水师父,这次你说,闹哪个井,怎么个闹法!冯得的这条命本就是你的!” 净水道:“方才说哪个井加了工时?” “季井!”工人开怀大笑。 “那就季井!这次禁锡令,郡守不仅把矿里那些除了供武库和贸易以外的锡金全部以平价卖给雀门,还不让其余冶商卖,这就是要逼死我,不行,这过分了。” 石狐子渐渐听出头绪,便也不再掺和,他从矿石上捏出一点泥土,吃进嘴里。 又腥又咸,汗里有血。 忽然,石狐子听到一声大笑。 “这是哪个!喜欢吃土!” 石狐子转过身,冯得立时住嘴。石狐子的目光中有一种独特的阅历过生死的气度,吓得其余人停止哄笑。“冯工师,各位工师,我叫石狐子。”石狐子道。 “以为是娃娃工,看来不像。”冯得一镐子插进地里,“你这人,一定杀过人。” 石狐子笑了笑。 布置完罢工事项,净水和冯庄主回到山庄,与石狐子一起去喝了顿橘子酒。 净水醉中说,若这些矿井之下的工匠不曾看到过地面之上的曙光,那么,他们永远都认为,自己所付出的血汗是理所应当的,自己生来活该挨冶官的鞭子,只有先刺破他们思想的禁锢,才有可能遏制住贪官污吏无休无止的盘剥。 ※※※※※※※※ 从矿井出来,石狐子觉得自己经历的世界和从前截然不同,一下子深了许多。 他又亲自去见了郑舵主几回,私下确认过属于自己的那枚贝壳安然无恙,方才腾出手,把自己的山寨搭成半座军营,待莆监等人来访问时,已经颇有规模。 接连一个月,石狐子在山坳贩锡,都仍然能感受来自地下铁镐凿矿石的震动。 六月上旬,仲井升降轱辘损坏。 中旬,季井漏水。 下旬,冯井风道堵塞。 罢工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拍打铜绿山。 七月,风声渐紧。 上旬,雀门工师下井协助排查。 中旬,冶令下井。 下旬,郡守下井。 罢工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犹如一道铜墙铁壁挡住禁锡令朝南扩散。 石狐子的心情随之澎湃,然而这一切,随着八月初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秋季,上官大夫巡视铜绿山。 十五月圆,石狐子正送荼子出门,山路上迎面而来一架气宇轩昂的双辕马车。 荼子从后山跑了。 石狐子不知对方的来意,也仅仅只认得车后那面大旗上绣着的“上官”二字。 上官被石狐子请入堂中。 石狐子道:“听闻上官大夫在贵府,每日要换三套衣裳,现在这是第几套?” “粗鲁!”佐吏道。 “桃氏师门人才辈出。”上官大夫道,“姒相师温润如玉,石冶监性情如火。” 石狐子架起腿,手肘架在木几之上:“上官,我不与你谈判,你只需要知道,秦人向楚人买锡,自古有之,跟你无关,即使你十二分不顺眼,那也无权过问。” “双十之年而已,好大的口气。”上官大夫站着等候一阵,开口道,“然而铜绿山毕竟是楚国的冶铸重地,老夫得尽忠职守,既然石冶监一口否认与龙泉剑池的瓜葛,那,老夫再无顾虑,可依律惩治谋逆工党。” 石狐子拍案送客,不想,一枚鱼锁连同一根纤长的断指突然被放在自己面前。 “什么。” 上官大夫道:“想听听怎么回事么。” 变化来得太快,只叫人应接不暇。 石狐子看着鱼锁,一点点攥紧拳头。 骨节作响。 罢工初得成效,官吏无从查起,净水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冯井却还是出了事。 上官大夫亲至,性质大不同。 冶令没有装聋作哑,在净水第三次下冯井为新工匠传授手艺之时,冶令派人通报了郡守和上官大夫。彼时,官兵下来捉人,早有前井工人从风沟连续放磷粉预警,然而,净水立刻就意识到,这次官府决意要撕破脸,自己无论如何逃不掉,所以,为了不暴露各井之间的通讯手段,面对官兵的长剑,净水束手就擒,临走之前还大笑着问那几位手生的工人,有没有记住辘轳和铁钩怎么运送矿石。 净水被抓去,严刑拷打不交代同党,罪名一夜之间就判下来了——聚众谋逆 “石冶监,此事现在只有郡守和冶令知道,罪名也还可以商榷,毕竟工人闹事时有发生,老夫也不是不能摁住,这就看你了。”上官大夫走到石狐子面前。 石狐子抬起眼:“我如何换人。” 佐吏躬身铺了一层软毡。上官大夫提袍而坐下,说道:“世人皆知河水浊,江水清,可自古以来,河水泛滥得治,江水泛滥也得治,你虽是一个外人,也算划过很远的舟,应当知道两岸住过几户几家,你把买锡的都供出来,我放人。” 石狐子道:“你要我拿士兵换将军,可是,失去了士兵的将军又有何颜面?!” “那是你考虑的问题。”上官道。 “出去。”石狐子用残存的理智支撑着自己的话语,“你没有资格与我谈判。” “好,我给你三日时间。”上官神情平静,不笑也不怒,在佐吏簇拥中离去。 彻夜,石狐子一个人在林中,疯了似的劈着林木,仿佛每片叶子都是一只蝎。 他根本不相信上官,心知名单和账册绝对不能交出去,偏偏是上官亲自走进了他的营帐,逼他做这个决定,以至于,无论他救或不救,都将有人要责难于他。 他成了杀害净水的罪人。 “阴险小人!” 石狐子咬牙切齿。 他决定不救净水,保其根系。 彻夜,数十人听闻消息,求石狐子供出自己,换回净水的性命。次日天明,石狐子收起剑走回太公垴,见居所的篱笆之外排起一条长队。桃花卫道,都是来为净水捐躯的,驱赶没用,许多人为吸引官兵注意,喊哑了嗓子,就堵在外面。 石狐子道:“那就让他们等着,我相信,如果净水师父知道,也是同样选择。” 在无尽的自责中,石狐子熬过了头夜,不料,第二日的解脱却让他猝不及防。 滂沱大雨,天空一道惊雷。 荼子的脚步溅开污浊泥水。 “石冶监,净水师父他……” 石狐子道:“怎了。” “狱中自尽!” 石狐子一怔。 石狐子的脑海中,净水在冯井之中的音容笑貌仍在流动,那口洁白的牙齿,刹那间就已成为骸骨的一部分。清晨,净水要一支笔和一张绢帛,欲供出门下暗桩,狱卒不敢怠慢,立即去寻绢帛,回来之时,只听廊道尽头传来一声快意叫喊。 “祖师在上,弟子净水今日殉道!” 净水吞了一块红信石。 “净水师父……” 石狐子只做了半个时辰的噩梦,醒过神,提起剑,从密道一路冲回冯井之中。 他知急变易生乱,作为唯一旁观者,他不能让众人一时的愤怒冲垮整条大堤。 石狐子赶到,看见一张张乌黑的脸庞在炉火之中愤然,亮石与冯家人绑了井下冶官,集合数百人,冲开仓库,分配铁镐,正要把磷粉往平巷的风沟里倾倒。 “石冶监,这不怨你!” 石狐子道:“你们做什么?” 亮石高呼道:“先毁了矿,再杀了郡守,我们要让朝廷和上官大夫知道,铜绿山是底线,如果他们继续为压榨工人血汗而剿灭我们,今日就是往后的例子。” “现在谁都不许动!” 石狐子一步跳到风沟里,铲回磷粉。 灼烫的炭屑立刻扑得他身上衣裳烧开孔洞,露出结实的被烧得通红的体肤。 众人惊骇,这才稍显冷静。 “这事若发生在矿井之下,那就铁定是谋反,即使上国柱也救不了我们。”石狐子携着一身磷火,让冯得搭了把手,跃回平巷地面,“请各位听我一言。” “难道忍气吞声不成。”亮石道。 “不忍。”石狐子拍了拍破损的衣袖,寻一处盲井,私下说道,“冯工师,请你让大家稍安勿躁,继续凿井挖矿,亮石师父,麻烦你在山庄召集五十个身手敏捷的人,我让桃花卫把控小岩阴山的信道,然后与你同去袭击柯山脚下仓库。” 石狐子想把洪水引到仓库,物资损毁,要查一块查,要烂一块烂,郡守冶令难逃其咎,相比之下,工人光脚不怕穿鞋,不被抓万幸,被抓也不至于毫无屏障。 一通话说下来,条理清晰,道理简单,亮石渐渐从失去知己的愤怒中缓过来。 亮石道:“石冶监,若非是你拦着,我们险些酿大祸,今夜就按照你说的办。” 夏夜,柯山以北,一座座土仓矗立在如瀑倾泻的雨势之中,守卫来回巡游。 突然,附近的哨楼却似着了火,楼前冒出滚滚浓烟,楼顶喷射红光,守卫长见势不对,立刻喝令队伍前去支援。 之后,几十道冰凉的剑光悄无声息地逼近土仓。“唔!唔唔!”所剩不多的守卫被身后的绳套勒住脖颈,头上套住麻袋,五花大绑,扔进山边阴沟。 石狐子调虎离山,先拿下哨楼,点燃磷粉,后用一枚细针打开了仓库大门。 亮石组织山庄之人开始毁锡。 石狐子也知道来不及运走,就顺土块爬到仓顶,往呈放着整整齐齐的白锡锭子的场里洒下成袋的灰锡粉。 灰锡,从风口飘向每个角落。 “这个浑人!”亮石笑骂道。 顷刻,天崩地裂,成石的白锡裂出皱纹,碎为粉末,喷射出令人窒息的粉雾。 “亮石师父,还是我有先见之明,爬的高!”石狐子高枕在仓顶的横梁上,翘着腿,咧嘴笑道,“回去,不必洗衣裳。” 临走之时,石狐子踩到仓门的破锁,不自禁又红了眼眶,拾起放回衣袖之中。 ※※※※※※※※ 天明,郡守和冶令闻讯赶至,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仓库以及毁于一旦的白锡。 “什么!岂有此理!” 上官也终于无暇更衣。 烂了。 全烂了。 上官以为杀死净水只会激起工人闹矿,从而为他向王上提出的清缴匪帮的谏言加一枚权环,不料,这群人非但没有如他所愿的暴动,反而是绕到十余里之外的柯山仓库,用偷袭的方式,彻底毁掉了他所有的构想。 成功之路变得曲折。 “来人,取笔墨。” 上官抓过面前的竹简,扔掉,又铺好了白帛,用他那涓涓细字落下自罪之词。损失这批白锡,意味着年末再也瞒不过地方武库,铜绿山的冶治彻底要见光,既如此,必须先行请罪。 “还没结束,没有……”上官自语道,“王啊,臣只是贪而已,但,臣忠心。” 秋季末,王命传至铜绿山,因案情重大,由上国柱令尹介入,速平息事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63章 沮洳 令尹昭阳车仗抵达之时,一场针对上官党系的彻查沿着楚国大江大河迅速进行, 百余人受牵连革除官职, 最终,铜绿山持续月余的罢工, 与禁锡令一起结束。 上官受王训, 府中思过半载。 铜绿山新任郡守和冶令延迟上报净水之死,作为对柯山仓白锡损毁的交代。 风浪过后, 招安龙泉剑池的议论偃旗息鼓,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然而, 对于仍然留驻楚国的纵横家而言,他们在郢都的使命仍然很长, 暗流才刚开始涌动。 仲冬, 城南水门西段的平静河道之中停泊了一艘醒目的花船, 七弦琴音飘扬。 杜子彬掀开珠帘,面见与他已有一年半交情的郑邵,席间, 郑驭为二人温酒。 昨日,荆如风南巡而归, 杜子彬在驿馆之中再次为他的搭档写下“山”字。 荆如风仍为铜绿山的失守而愤懑不平:“文人尽知空谈!”杜子彬笑道:“荆士师,寿春的剑器出产, 你的大功已立,先别着急让白宫往南扩展,且听我说。” “上官大夫罪行滔天, 楚王却只让他思过半载,这说明,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你想,上官大夫贪的只是钱,而现在的令尹,三日让工人听话,七日废禁锡令,半月内换掉十余郡守,他才是被这次动乱磨砺出来的真正锋芒毕露的人。他不贪钱,行为刚正不阿,任用官吏皆为清流,他不贪功,南征放过左千,允其身归江湖,以换其心……荆士师你说,一个人既不贪钱也不贪功的人,何其可怕?如果你是楚王,在朝堂之中日日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心悸?” 山字的中峰,浓墨一笔。 “左边,上官大夫已被何先生拿下,现在要看右边的这一笔,荆北郑氏。郑氏容颜姣好,育有公子兰,母子均为楚王宠爱,最重要的是,郑氏的母亲是魏国人。若魏楚交好,公子兰有望继承王位,可若依令尹昭阳的主张,秦楚交好,公子兰就前程堪忧,这,也是犀首想用于说服楚国朝廷,促成合纵攻势的权环之一。” 听此处,荆如风神色一变,心知道理,不得不佩服何时和杜子彬的步步为营。 “荆士师南巡辛苦,听说舒妲、舒苇几人还下铜绿山矿井排过故障,幸好,没有在□□之中被打死。”杜子彬缓缓用枯笔写完右边短竖,笑着说道,“现在你只需告诉我,如果有这个可能,雀门买断楚地的白锡需要多久,多大的代价。” 荆如风立即着手计算,回答道:“就近从魏、韩两处调度,可买断三月矿量,可若门主愿意加权环,把连同齐、赵的工程钱资也投入,一至两年总是能吞得下。” “足够了,那就请荆士师在郢都安心等待,坐看此一山崩塌,彼一山崛起。” 荆如风道:“只是我仍有一疑问,因中原也曾有工师试图用水灰锡替代白锡,而楚人对剑器的研究更不输于韩魏,所以,我担心有人会把这项技术研制出来。” 杜子彬笑了。 “云是云,泥是泥,若想得到云就得攀天,我还没听说过泥可以变成云的。” 比起玩泥巴的人,杜子彬更喜欢与穿丝绸的人打交道,他喜欢楚地的缤纷。 回过神,郑氏的酒已温好。 男子的欢笑,女子的细吟,连成一片。 郑邵体胖,扶着几起身,醉醺醺对杜子彬行一个礼,面庞还留着胭脂和唇印。 “杜先生尔雅。” 杜子彬道:“郑侯好风流。” “久闻不如一见,总听郑侯提起先生,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郑舵主红着脸道,“所说那秦国冶监,果然愿为龙泉剑池运锡,让我在风口赚足钱财!好在现禁锡令已过去,我们不必再提心吊胆,谁出价高,白锡就是谁的,对大家都公平!” 杜子彬道:“被大风卷起已久,我想歇脚,不求直立,更不谈萧萧肃肃,郑侯,郑舵主,我今日要谈的这件事,虽然不再容你两边通吃,但我能保证,管饱。” 郑邵与郑舵主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你们魏人想做什么,雀门又想做什么,我等冶金多年,难道还不清楚?魏人要凭此机会,借郑妃之口说服王上切断秦国锡金渠道,而雀门呢,想入驻楚地。” 杜子彬道:“对于郑妃而言,公子兰能得到魏国犀首的支持,这份好处不必说,而雀门作为荆北之地与龙泉剑池实力相当的工党,也会长此以往效忠于她。” “杜先生觉得,王上会同意。” 杜子彬道:“切断锡金,只是于秦楚万千流道之中淤塞一处,亲近魏国,也并不等于与秦宣战,据我所知,楚王一向喜欢权衡各方,无论对内还是对外。” “妙啊,杜先生。”郑舵主说道,“说实话,连我这局外之人,都有些佩服。” 之后,郑邵也醒过酒,坐下来与杜子彬详谈细节,一日之内拍案,拿定主意。 杜子彬领到雕刻朱雀的贝壳,听抚琴女唱了一曲关雎,不留夜,回城办事。 ※※※※※※※※ 是夜,铜绿山的夜空繁星闪烁。 石狐子领五六位工师,骑着马,一路从太公垴把十八剑运到华柯山庄之上。 剑是阿莆秋季之前送到的,然而那时,石狐子和净水等人正忙着抵抗官府与雀门,未有时间焖钢锻造加工,直到净水死去,闹仓换得铜绿山一片清明,石狐子才终于安下心,一边等待雀门的下轮进攻,一边侍弄秦郁所造的同模的剑胚。 用散铁粉焖制过后,坚硬的铁锤击打在剑床,烧得通红的复合剑身发出清脆纯净的声音,无论从哪个角度击打,剑刃的那层白铁不断去杂,剑芯依然不弯曲。 石狐子常常把自己关在炼坊里,把所用动作记录剑谱,一锤,一锤,打得自己泪流不止,这个世上除了他和秦郁,没有人懂得此龙泉工艺的改进意味着什么。 这十八剑皆名龙泉,是用散落在大山大河之间的灰锡,经过调制熔炼合成。 正要淬火之时,亮石来信,为感谢石狐子在危难时刻对龙泉剑池的帮助,也为纪念净水,亮石决定把江南纹剑一种淬火方式授予石狐子,约他成剑之后见面。 石狐子被带到一片丛林,冯庄主和冯得只引路到阶前,亮石带石狐子登山。 山中有一眼泉水,星辉之下,泉眼处冒出的气泡如珍珠,泉边有明亮的白石。 “我与净水的名号是宗主用‘龙泉’起的。”亮石祭拜山神,拿火石擦燃枯木条,点着木炭,投入泉水边一处兽口造型的炉子里,“龙泉,本属于南方的越国,早先,宗主和我都住在那里,那年,为抗击楚军,宗主身负重伤,被俘去,却不想,上国柱是为救他才截去他的手臂,非但不杀他,竟然还放他回来,如此抓了放,放了抓,抓了又放,反复七次,实在叫人无颜再战,于是宗主也就认了楚国的凤凰旗,教我们依手艺起家,敬拜山神,保护百姓。我们北上游历楚国山水,发现很多地方的水质与龙泉相似,能用于淬火,附近也会生长这种白石,于是宗主以‘龙泉’命名它们,熟料,这事情引来了净水,净水是江北之人,威望颇高,他不同意我们用祖师所铸的宝剑为名创立帮派,提议比一场文武,当时动静大,文盟主也用怀水参加论剑,但最后还是宗主获胜,所以我们就都以他为尊。” 木炭迎水,发出暗红哑光,亮石把例剑放入炉火,待故事说完,剑已足够亮。 石狐子沉默一阵子,说道:“亮石师父,这回先生与左宗主的论剑也定会有特殊的意义,只是……情势变化很快,先生的计划是推迟论剑的时间,还望体谅。” 亮石取出剑,浸入活水:“龙泉剑池伤得不轻,荆北许多向宗主订剑的帮派都被雀门工师笼络去,我们想恢复需要时日,所以,宗主定会答应推迟,不碍事。” 通红的钢剑迅速被刺入水中,再持起,再浸没,蒸腾的气与翻滚的泉水混合。 石狐子观察亮石的一举一动,说道:“‘龙泉’之水,与平时淬水有何不同?” “山神的恩赐,我们叫它龙津。”亮石说道,“冬季水温也正好使淬火透彻。” 石狐子道:“白石又有何用?” 亮石不知回火,所以直接把剑取出,又随手捡起一块白石,浸没在泉水之中。 “白石也叫龙牙,可替砥石。” 石狐子仔细观察,看见有微小的气泡浮出,这说明石面其实是粗糙的颗粒状,然而,这些颗粒极其细小,以至于在夜里看起来光润无暇,摸在手中也细如玉璧。 “如何使用龙津与龙牙,正是江南纹剑的精义所在,但我的剑身只用钢铁纯锻,不用净水的那套复合方法,所以,我也就只能授到这里,你自己摸索工艺。” 亮石点到为止。 “多谢亮石师父指点迷津,楚地竟有如此灵韵,我受教了。”石狐子回道。 一夜无眠。 石狐子守在泉水边,用泉水与白石为钢剑淬火开刃,累了,趁回火的时候闭一闭眼。他在秦地早已习惯寒冷,所以在南方挨冻,直到天将明,连鼻涕都没流。 他攻破了原有的工艺。 十八龙泉,长三尺半,空茎玉首,剑格为分铸卯焊,单脊弧锋,落成之时,表面错金,菱形纹路密布剑身宛如龙鳞,玉石排布为北斗七星嵌入近锋处弧面。 突然,几道星飞过,流光映在白石之上,石狐子的眼皮跳了一下,抬头看天。 那不是流星,也不是他在汾郡曾经见的火矢,而是从小岩阴山放出的竹飞子。 “姒相师来信!” 桃花卫随即赶到。 石狐子道:“何事?” “白锡日贵,为平市仓,王命,暂闭与秦锡金交易,关城严查。”桃花卫道。 听了,几位工师面色发白,不敢出声。 若说先前的禁锡令还只是楚地帮派与官府的矛盾,那么此刻降下的这道王命,却是实实在在砍中蛇的七寸,砍折桃氏的脊梁,砍断了秦郁在秦国将作府的命脉。他们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发生这样的变故,只剩下对师门命运的无尽担忧。 竹飞子徐徐降落,朝华柯山而来。 “来了!” 倏地,石狐子笑叫道。 桃花卫颔首。 “看到了么!”石狐子越笑越欢快,握过龙泉,逆水流冲到山巅的石头上,指着天阙,“那就是朱雀!它终于嗅着血腥的气息来了!它想要啄瞎青龙的眼睛!” 一抹霞光落在剑刃,亮如流火。 “我们怎么办。” 一位工师道。 石狐子徐徐放下手。 “剑送回鄂城,让先生铭文。” 目送十八剑远去,石狐子把桃花卫叫在身边,开始实行新一轮的计划。 “从今日起,我们抢锡,凡是雀门从铜绿山买的,一概不让他们走过太公垴。正是要让他们感受到,因为缺锡,我们已方寸大乱,这样他们才敢倾尽所有。” ※※※※※※※※ 朱雀掠过之地,山林燃起烈火,江水倒流。商於之地每日有百十运送白锡的队伍被堵塞在关城邓郡,所有玄黑旗不再允许发往武官,而邓郡仓库附近,郡守风风火火搭起长棚,冶令毫不客气地以低价将这些消息滞后的运输队吞入腹中。 冶署不再通秦,这只是开始,待到郑氏等冶商把贝壳退还宁婴和石狐子,也宣布暂不向秦国提供白锡,炙烤才真正降临,更让人绝望的是,在荆北的魏、楚边境,从西阳、寿春至平舆、陈、焦的平原大道之上昼夜不息往返着运送钱资的车队,魏国司空府以及雀门以空前的高价把冶商全都吸引过去,就像一团烈火烧干水渠,叫南方余下的稻苗在干裂的土地之中枯萎。 这是一场发生在冶铸行业之中的没有硝烟的战争,风水轮流转,这回,秦国官府不再有特权,龙泉剑池则稍稍缓过一口气,可无论哪边都面临一个事关生死的坎——即使能买白锡,也买不起 受命执行这项国策的,不是上官大夫,而是接住局面的上国柱,令尹昭阳。“山”字沉重而低矮的左右两边,像两个沙袋,被楚王捆在了这位直臣的腿上。 野火蔓延,草木干渴。 仅仅跨越一个冬季,西边,秦国锡仓告急,各地桃氏弟子难为无米之炊,将作府直接面临更换工艺方案的危机,公冉秋数次施压,荀三等人停工;南边,舒妲、舒苇游走江南江北,强势买断所有白锡,规劝各帮各派离开龙泉,弃暗投明。 是日,大梁仪港的桃花盛开。 尹昭坐在水榭里,绾衣半敞,雪白长发垂落坐毡,缠住了几朵粉色的花瓣。 云姬坐在他跟前,拨奏乐曲。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美无度。 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 彼其之子,美如玉。 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云姬姑娘,沮洳与茅花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水边低湿的地方,同样会有如鲜花怒放的,如美玉般纯洁高尚的人。你再与我说说,秦郁他们,在做什么?” 尹昭并非毫无自知。 在这个危急关口,桃氏子弟所表现出的空前的团结,几度让雀门难以前行。 一来,姒妤毅然接受楚国司空府聘请,北巡为各郡监察所产兵器的质量,废去他们近二成的产品,并且时刻在郢都少府及中府论剑,挑战他们门下的名声; 二来,宁婴抵达河东,让西门氏思物馋嘴,在关城动手脚,导致魏楚的锡器、铁锡器税率由原本百分之三提至十,几乎就切断雀门囤积白锡往中原的销路; 三来,敏及甘棠等人紧跟住白宫、青宫的行动,雀门工师前脚走过,他们后脚就到,也不知是在炼什么灵丹妙药,竟一个寨一个寨地把动摇的坊主劝了回去。 然而,尹昭依然坚持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切情感在足够的资本面前都没有用,只要雀门不断把从中原取出的燃料运往寿春,万物灰烬只是早晚问题。 他的一生做过太多这样的豪赌,他已开始享受摧毁秦郁的那份骄傲的快乐。 “门主,秦先生仍在铸龙泉。”云姬道,“倒是上回你问起的石狐子,他本该和秦郁同在鄂城铸剑,不知何因被赶走,现在也不贩锡,改成抢锡,凡是铜绿山过太公垴的白锡,他见到就抢,官兵都怕了他,又抓不住人,实在奈何不得。” 尹昭道:“他的剑有锋芒,可惜被秦郁所桎梏,现在之所以抢锡,无非因为走投无路,说明何先生的计策十分有效,正中他们要害。” 云姬道:“门主,其实石狐子为已亡戌国的山里出身,他也是沮洳所唱之人。” 尹昭道:“你劝我收他。” 云姬笑了笑。 “门主可未必有此功夫。” 尹昭道:“你激我。” 一个人影从河畔边走来。 何时到了。 云姬收起七弦,正是要退下,扶着漆木,斜睨尹昭道:“门主觉得,我该南下帮助荆士师么。”尹昭伸出手,挑动她的弦。云姬嫣然一笑,跪坐到他旁边,从尹昭的白发里捏出桃花:“妖娆。”她的指尖一颤,几颗花粉刁钻地洒落在洁白润泽的□□之间。尹昭觉得香气醉人,一把将人抱在怀中,扯衣去带。 “好,待今年江山大定,我带云姑娘去楚国泛舟,见识蓝田之玉,龙泉之石。” 何时近至水榭,只见纱幔飞扬,娇喘时有时无,轻纱飞扬,搅动着珠帘玉璧。 “尹司空。”何时淡淡道。 尹昭无暇停顿,偏是云姬先离开他,撩了纱帐,起身温柔端庄地对何时行礼。 “到了什么地步?”尹昭道。 “烈火燎原,正当其时。”何时道,“属下只是提醒尹司空两件不容忽视的事,其一,楚地除了龙泉剑池,还有许多类似文泽这样的商贾,他们手持巨资,正等着看往哪边放,其二,战场虽在南方,但属下认为,司空更应该怀柔西秦,派出同样的人力直取函谷关,秦法森严,平时他们不松口,但现在用锡金铸剑的成本就要超过用铁锻剑,这是公冉秋最易动摇的时候,也是我们拓土最快的途经。退步说,就算这回是一败涂地,门主目前所为也已得到犀首的欣赏,来日方长。” 尹昭品尝未遂,一双染着血污的手抵在唇边,眼中映着摇曳桃花枝,笑了笑。 “你说得对,去办。” “尹司空。”何时抬起脸。 “这个天下,除了秦郁所铸的剑,别人家,一概不入我眼。”尹昭说道,“所以等这摊子烂事结束,我想亲自去一趟楚国,告诉秦郁,我是真心邀他回中原。” “属下方才想说,若考虑二事,那么我们投入的会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大。” “摧毁他们,全力以赴。” 尹昭道。 ※※※※※※※※ 朱雀之火,烧了一年又半载。 白锡贵如黄金。 遍观楚地,不仅桃氏师门和龙泉剑池,所有涉及冶铸的私营作坊都奄奄一息。 “石冶监,将作府那边,荀工师又派人来问解法,公冉大监身体已大不如前,神智时常不清,前些日子,他见雀门工师张周,有改动冶制之念,不能再拖。” “石狐子,宁坊主参与郢都陵墓修建工事,他想渗入文泽旗下产业,争取支持,问你这里还能不能派几个懂得焖钢锻铁的工师过去帮忙,要用三个多月。” “石狐子快跑!昨天抢雀门五十石白锡,现郡守上山抓人,先躲去山庄吧……不跑?那也得毁了!不能叫他们夺回。” 石狐子的耳边,似乎整个九州都在转动,他能听见地底岩石碎裂聚合的轰鸣。 铜绿山就是风暴的中心,他们在浪里划船,不断挑战着雀门的底线,他已经快背不住河西军法,每回寨中,一身泥汗,只记得铜绿山起伏的丘坡。 七月廿五,石狐子经历了一次日食。 那是从未见过的骇人景象。 天空中光芒四射的太阳突然产生一个缺口,光色也暗淡下来,农夫仓皇逃窜。 石狐子看见娑女。娑女舞剑行祭,作法驱鬼,剑身铭刻的是朱雀的利喙——因为,只有归入雀门,她们才能得到少量的白锡铸剑,维持对丧葬的传统礼仪 不久,日光复原。 农户纷纷跪拜朱雀铭文。 太阳,似乎都已改换门户。 石狐子问:“娑,你为何离开寿湖?”娑女吐出舌头,摆了个鬼脸,跑远去。 留下笑音回荡在山中。 石狐子追道:“先生如何了?!” 一直到这日,石狐子才感到一丝担忧。 “先生……” 云梦泽像一个世外之地,无论他送回多少把利剑,终如石沉大海,陷入漫长恒久的沙流之中。秦郁没有回复任何消息给任何一位弟子,石狐子听阿莆说,秦郁把敏和甘棠派去各地普教民生之后,每天在桂舟只做一件事,篆刻龙泉铭文。 仿佛对于当初的承诺有了执念——他们,定要在鄂城安安静静地铸成十八剑 哪怕山野已被烧荒,依然要心如止水。 日食结束之后,石狐子压下心中的顾忌,领人上山,打算把掌控着江汉平原南北信道的太公垴到小岩阴山的哨楼全部重修一遍,却没想到,就在当夜,一骑飞马从山谷之中驰来,石狐子眼力好,认出是姒妤的亲信,立即举火引人过来。 那人抬起脸,眼中布满血丝,双手奉上蜡花缄好的红底描金小木匣。木匣侧面印怀水坊纹案,像文泽的手笔,然而,那朵殷红的蜡花是只有雀门才用的标志。 “你说谁要见先生?” “尹昭。” “尹昭,亲至楚地?”石狐子道。 “魏国司空尹昭为谈合纵而来,已过西阳,文盟主闻讯,在郢都芰荷楼设酒席,八月十五,请秦先生赴宴,兄弟三人,共叙洛邑情谊,共享余生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下更1.17 1.铜绿山:铜绿山古矿冶遗址是中国商朝早期至汉朝的采铜和冶铜遗址,位于湖北黄石大冶市城区西南,面积2平方千米。古代工匠为掘取铜矿石,开凿竖井、平巷与盲井等,并用木质框架支护,采用了提升、通风、排水等技术。战国时期井巷增大,框架直径达110~130厘米,并使用辘轳提升矿石及汲出地下水。采掘工具有 第64章 相柳 廿七,石狐子亲自带木匣回鄂城。 他截下了姒妤的亲信, 本想自作主张回绝, 或让文泽把宴会地点换到铜绿山,然而, 在这方面, 姒妤显然比他谨慎,不得到秦郁本人的字迹, 亲信坚决不走。 石狐子只得照原样传信。 是夜,桂舟浅草之中泛出萤火,巨大的剑图挂在圆木的顶端, 随风向西飞动。 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长廊下晾的竹简在诉说, 近两年时光, 秦郁及弟子所做的研究——他们记录下从南边汨罗、东边广陵至北边寿春的所有铁英的熔铸特性, 且对每种铁英详细阐述如何搭配灰锡,如何柔化处理,使得这些桀骜不驯, 性格各异的金石,能够像温驯的青铜那样, 充入泥范,达到理想中的硬度和韧性 “石狐子?你真回来啦。”阿莆端着一碗黑槐树皮熬的汤, 眼睛睁得圆圆的。 “我又不是真做土匪,如何不能回。”说着,石狐子摘下斗笠, 拍一拍麻衣。 “不是,不是。”阿莆道,“日缺时,先生就说你会回来,还让人打扫屋子。” “那他知道我为何而回么?” 阿莆道:“这个,我不清楚。” 石狐子道:“好,莆监,我把这碗药给先生端进去就是,你休息,不必等。” 工室中传出细砣凿刻金属的声音。 四面木墙悬满他从铜绿山送回的剑,剑已铭文,左右鸟虫篆镇守着两条河道。 “四十六年,桃氏秦郁石狐,合乍其元用”[1] 秦郁已把范铸之河治理得井井有条,而石狐子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斩获,锻钢之河的水流也已充沛,点点滴滴的工艺,全都在龙泉剑的锋刃之上得到体现。 石狐子站在门前,看见秦郁背对他坐在小木凳,守着暗红的炭火,修补铭文。 几道汗光镀在秦郁那片为墨痕缠绕的雪白脊背,似相柳落泪,泪从蛇腹淌下。 “先生,是我。”石狐子道。 “那日,与净水一句玩笑,不想竟是永别。”秦郁笑了笑,眼帘低垂,没有回头,“你把事情闹得那么大,整片寿湖的作坊都倒闭,也就只有咱这家,应余冶令的要求还勉强开张,为附近邵大娘几户提供冶署无法明给的筑造切削刀具。” 寻常的话语中浸着思念。 石狐子喉咙干燥,动一下喉结,说不出芰荷楼的邀约,连忙把木匣藏于衣间。 他不想让秦郁见尹昭。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这场殃及楚地的浩浩大火本来可以在火星落下时就扑灭,是秦郁本人,以病弱之姿,一日又一日篆刻铭文,纵容所有血案一一发生。 石狐子并不害怕,只是太想替秦郁走完折寿的杀招,又怕触及秦郁心中逆鳞。 “先生,喝药。” “青狐,你这疤痕又是怎么。”秦郁放下剑,接碗,另手握住石狐子的手腕。 石狐子笑道:“给朱雀烧的。”那是在矿井的风沟里铲除磷粉时留下的烫伤。 “以后小心些。”秦郁道。 秦郁仔细检查石狐子的手臂,又问几句在铜绿山生活的情形,左右无关痛痒。 “这点伤没有什么”石狐子顿了一顿,“哪里比得上先生当初受八百针墨刑。” 秦郁这才抬起眼,目中的关切渐消失,目光也就变得涣散。从娑女搬离寿湖的那天起,他便知道天机已来临,石狐子身背薪柴跑遍山野引朱雀之火南下,为师门烧好了荒,而今盛夏,就等着他一声令下,南北的弟子便可以开始播撒绿意。 “一闭眼就过去,如今也不觉得疼。” “是,都过去了,先生。” 石狐子面色温和,取来长袍披在秦郁的肩膀,自己也拿起细砣接着刻录年份。他早已注意到秦郁极力在掩饰的事实——病好之后,秦郁的手指依然撮不稳刀干,平推无法均匀用力,所以“四十六年”这四个刻在剑脊的字始终不尽如人意 石狐子不说破,只模仿秦郁的痕迹,一遍又一遍复制那些瑕疵,就像没发现。 秦郁荡着手中的碗。 他能猜到石狐子带来了重要消息,也懂得石狐子提墨刑是为试探,试探他如何对待过去恩怨,又能否理智行事,只有他回复得体,才能让石狐子安心说原委。 浓稠的药汁映着二人的面容。 秦郁沉下心。 那段记忆,终是顺着苦味涌入心间。 周显王二十八年的冬天,白雪覆盖王畿九鼎,洛邑的东西两面皆被魏军强围。 “公子,公子走好……” 奴仆赤足跪在墙外哭泣,囹圄之中关押着十余名白衣少年,全是公侯的子嗣。 他们被天子判为反臣,或杀或废,只为安抚在马陵受挫而恼羞成怒的魏王。 距离天明施刑还有三个时辰。 “姬秦氏。” 锁链哗啦响,木门打开,狱卒在众人瞩目中解去桎梏,带走一个纤弱的少年。 少年骨重神寒,生着一双剪水明瞳,雪絮中,那冻得苍白的面容如瓷器精致。 他年仅十七,已是名扬九州的铸剑师,淤血的拇指上,戴着一枚璀璨的扳指。 少年被带入一座荒庙,他揉了揉眼,见缠挂蜘丝的昊天之下,立着一袭襢衣。 那是他的母亲,周王姬,姒氏。 少年眸中湿热,跪下叩首。 在他的印象之中,母亲身上的襢衣从来没有染过一颗尘埃,如朝霞织成的锦缎,母亲的身姿挺拔,从未在藻席以外的地方弯腰屈膝,如一株圣洁高贵的兰花。 他却永远失去了称她母亲的权力。 “夫人。” 两个陌生的字回荡在庙中,母亲听见,浑身颤了一下,跌坐在地,哭喊出声。 “秦郁!不孝子!” 少年眼眶通红,把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地面,听着襢衣摩擦尘泥的声音渐近。 母亲爬到他的面前,紧握住他的手。 “你们师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早年那般和睦,偏在鹿宴惹出这般祸事……天明魏王城东观刑,鲁公已与西门卿疏通,娘求你,在他们面前承认朱雀剑是真的,好不好,娘素来是拗不过你的,只求你活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尖利的指甲生硬掰扯着那枚扳指。 “夫人,朱雀生于南越地底,不是枯矿的那块赤金熔铸。”少年眉间微蹙,忍痛将手握成拳,“我受先生之遗愿,捍卫剑道,延续桃氏宗脉,恕不能从命。” 一年前,他仍还相信着自己的两位师兄,见尹昭一次又一次出入矿井取走烛子埋藏其中的赤金,见文泽在桃氏工室里偷偷把剑饰撬下安到别的器物,仅仅觉得他们可笑,而他自己还是喜欢仗剑行王畿,与九州慕名而来的剑士辩论高下。 直到鹿宴前夕,神社的一位哑奴突然急跑至他跟前,拉着他来到烛子的旧院。 哑奴不哑,只是为活命而缄默。 少年得以洞悉真相。 烛子预感大限将至时,曾刻一块石碑,言明弟子顺序及继承正宗之人,首位便是姬秦氏,秦郁,可那时,照顾烛子日常起居的人却是尹昭。尹昭三次请烛子改命不能遂愿,之后便以闭关之名囚禁烛子,日日以砂汞灌其口鼻,致其神志昏聩,不能辨人,后来,才有众弟子看到的,命尹氏执掌门中事务,传授剑道之书。 因之,少年在钟鸣鼎食的鹿宴之上拔出青龙,斩断了淋着烛子鲜血的朱雀剑。 他根本不知道西门是谁,西门为何来到洛邑,而魏王又会如何看待这把伪剑。 他不在乎。 那时的他不食人间烟火,明知魏武卒兵临城下,还能笑问,为何天子不出车。 最终,母亲无言离开。 少年抬起脸,荒庙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三时辰后,城东行刑。 王旗狂舞,鼓声大躁,寒风掠过护城河,刑场边没有一位百姓,只有禁卫军。 上衣被扒光之时,少年突然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及时把玉夔扳指咬进口中。 铁针很细,一点点地割开体肤,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当它们越扎越深,刺到神经,钻心的疼痛才突然叫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血出得很慢,涓涓细流,两时辰方积满邢台,而天气实在太冷,血又浓稠,未及滴落就已经结成冰柱。 远观,白雪中盛放一朵红莲。 不久,少年又感到火辣辣的后背被涂抹一层冰凉的汁液,很舒服,不再刺痛。 他骄傲的笑了笑,睁开眼,却突然看见邢台之下散开的墨色,如恶鬼的长发。 “不!” 那一刻,墨汁腌入骨肉,撕心裂肺。 吼叫被积雪淹没。 少年挣扎着,体肤尽被锁链磨破,手腕脱臼,呼喊中才看清,曾经替他受罚去吹律杀鬼的师兄,尹昭,就站在佩戴着那把经过重熔的朱雀宝剑的魏王身后。 “不!!!” 这场仪式持续半日,回去之后,行刑者把陷入昏迷的少年按在台架,再度拿铁针蘸石墨汁,一点点把罪恶种入他背部新鲜的伤口中,最深一针,刺透腰部。 再度醒来,少年已入工籍。 因咽不下粗粮,他几欲绝食而死,直到看见一人捧青龙而来,跪在自己面前。 “不要叫我先生!”少年道,“夫人当初派你以学徒身份护卫我,只是……” “姒妤效忠的不是王姬,而是青龙剑,青龙先生于朏朏,故而,我唤你先生。” 一个人的成长,在某个节点之前是漫长而糊涂的,如同合金,总是会经过黑邪与黄白,而当那个节点来临,合金成熟,炉火纯青,之后的岁月立刻就会变得迅速而明晰,如同金液自上而下浇铸泥范,坚定,稳健,直到走过一整个人生。 当十七岁的小先生又裹挟另外一位名为宁婴的“学徒”逃出洛邑,在魏国的一处不知名的冶署里完成头批工程,拿到几斗粮食果腹之后,他跨过了那一坎。 从此上道,义无反顾。 秦郁回过神,看见石狐子仍然尽心尽力地假装着没察觉出铭文之中的破绽。 “青狐,若非你在这里陪伴,我不敢回忆过去。”说完,秦郁平静喝下药汤。 石狐子停下刀锋。 “若先生好过些……” “扶我回房。”秦郁道。 “是。” 石狐子搀着秦郁,两个人走过廊下,清风吹来,点点萤火在他们的身边轻舞。 秦郁说完那句话,已经解开心结,也以为石狐子能够感受自己情绪的变化,却见石狐子仍一脸不敢哭丧的牵强笑容,还藏着事不愿告诉自己,难免有些见怪。 秦郁叹口气,开始套话。 “青狐啊,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要砍掉什么人的头颅,替我报仇。”秦郁道。 “先生!” “我知道,你现在已不稀罕头颅。”秦郁莞尔道,“我提醒这句话,只是希望,万一,你的大师伯这次耐不住性子,南下楚地,找我炫耀,你不要轻举妄动。” 石狐子立在原地,难以置信看着秦郁。秦郁走两步也就不动,等石狐子来扶。 “怎么走的比我还慢。” “先生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秦郁道,“只是根据多年了解,你的大师伯为能吞掉楚国,做这样的事并不奇怪,但,一个真正胜算在握的人不必炫耀,他既然来,说明还想争取第三方的支持以节省钱资,而这些观望的人之中,无疑会有你二师伯,所以,若真来这么一场故人重逢,无论多危险,我都一定出面。当然,我知道此事还牵涉秦国将作府的选择,你放心,我不会拖到青铜剑的成本高过铁剑。” 越听,石狐子的手心越湿。 秦郁每日接送的信息,桃花卫和阿莆都会及时与他禀报,根本不可能越过他。 前面一句,他还能当秦郁只是猜测,可这后面的一连番未卜先知,他解不开。 而若是秦郁早就知道消息,故意寻他错处,那么无论怎么解释,他瞒到现在也已彻底完了,于是,石狐子咬一咬牙,把木匣子藏得更深,追着说了句真心话。 “先生,我代你去。” “去哪?什么时候去?” “不是,没,没去哪里。”石狐子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场宴会。” “宴会?”秦郁笑了笑。 套的□□不离十。 一连串问下来,石狐子脸颊发烫,错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偏偏这个时候,二人已走到房门口,那儿垂着一扇竹帘,石狐子不知道是跟着进去,还是退下。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说道,“先生,我只希望你永远不必见到他。纪郢是国都,龙泉剑池在那里势力有限,先生若要说服文泽等人不助雀门,就必须展示灰锡,可我担心的是,一旦上官或者郑氏闻讯,会伙同雀门行害命之事。” “青狐。” 这时,秦郁才收起笑容。 “先生,八月十五,郢都芰荷楼。”石狐子感到耳边一丝凉意,不敢再隐瞒。 “这消息应该由姒妤的人来传。” “是,我……” “那信呢。”秦郁伸出手。 石狐子不说话,试图抗拒,但秦郁的语气令人窒息,只片刻就叫他败下了阵。 “在此。” 拿出木匣的那一刻,石狐子想了想,自己犯错还是该跪,遂托在额前要屈膝。 出乎他意料的是,秦郁取走木匣,没拆开就抛下,只抬住他的手腕,不让跪。 “你护我赴宴。” “是。” 竹帘打开,又哗地垂下。 石狐子捡回木匣,答得很生涩,忽觉得秦郁不再是从前那个他所熟悉的先生,亦或,他确实是秦郁的剑,可什么时候出鞘,什么时候收回,都不是自己能定。 好在经过这么一番隐隐争斗,他现在很明确自己的任务,也不再有别的妄念。 房中,秦郁走到屏风后,仍没有听见石狐子跟来,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大概也因为被看出破绽,所以一时心慌……“青狐。”秦郁浅叹口气,转身回去。 “该你掌门的时候,我自会放手,但现在你还太嫩,所以多学多看,不要抢。” 一掀帘子,秦郁又哭笑不得。 石狐子正拿着木匣子,陪季儿一动不动地蹲在草丛里,比赛谁能捉到萤火虫。 作者有话要说:[1]用周显王的年号,因为秦郁是代表烛子来论剑的。然后说楚剑的铭文格式,它比较简单,主要反映制作者或拥有者的身份,字体多为鸟篆,位置在剑身靠近剑格处,形式采用阳刻,且多为错金银。 这里讲一个小故事,大概发生在《苏秦之楚》那个时期,首先,秦国和楚国的关系是合纵连横当中一个微妙的点,两边离的很近,又世代联姻,所以是敌是友经常分不清楚。 秦使臣来到楚国,递上国书,大概意思是:“秦国用低于市场三倍的价格收购楚国的铜和锡的原料,一个月后,邀请楚国,进行两国的军事预演。”楚国令尹说:“现在六国谁还用铜练兵器,现在是铁才是新贵。他秦国喜欢把那些当做宝贝,我们做个人情,再有还能勘察一下秦国的战力,何乐不为?” 两边预演的时候,秦国大获全胜。 楚国真香。 楚威王因此又向秦王提出购买武器的想法,秦王答应了,但价格比寻常高出两倍,且在这之前,要楚国把购买武器的钱先付掉。结果当时说的很好,但是送来的武器,不仅锈迹斑斑,并且参差不齐,是秦国库存已久的试验品。秦国的押送将军还挑衅道:“我怎样?”楚王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也不能说。 毕竟,强就是规则。 于是,这次外交事件中,楚国不仅低价把自己的铜和锡给秦国,让秦国把自己的战力摸了个透,还花很多钱买了一批次品。 第65章 芰荷 秦郁到底还是让在外流浪两年的石狐子回到了师门大家庭,尽管两年来石狐子一直是余冶令等楚国冶官口中的“秦匪”, 但秦郁并不责怪, 一如他当初所说。 赴宴之前,秦郁做两件事。 其一, 他令人搬下阁楼里的密封的粉, 按不同合金比例、不同炭种火候分类,将配方和做法交予水匠, 传令甘棠和敏领工师在各江口的桂舟置备百石以上。水匠本擅于舟船,长期运转也熟悉河道,所以纵贯西东南北, 不会超过半年的时间。 秦郁没有告诉水匠这些粉的具体的作用,只给它们统一取了代号——长生黍 其二, 秦郁往剑池寨祭奠净水。 葵家引路, 寿湖众人同往, 邵大娘抹着眼泪追随,因此事态,左千亦出面。左千本不愿让秦郁进祠堂, 然秦郁由石狐子护着,一路无人敢挡, 登上三百石阶。 “净水!今日我陪你论剑!不迟!” 见到净水的名号,秦郁抱着冰冷的石龛大喊一声, 声嘶力竭,两行泪淌下来。 “净水!你为捍卫剑道,死得其所!我此去郢都, 亦与你同志,绝不贪生!” 左千只看着,没有说话。剑池其余弟子哭声响彻山间,比死讯传回时更凄厉。 秦郁洒过酒,望向山顶的大钟。左千道:“秦先生,自上国柱立钟于此,老巫言,一响,魑魅寂,二响,乾坤清,三响,万世平。”秦郁道:“左宗主,我与你的约定不变,先与江北净水论,再与江南亮石论,最后与你论,等我回来。” 左千长叹一口气。 “如此,我只能先为秦先生敲一响。鱼肠可以刺天子,却不可刺同行,这是规矩,虽你曾与剑池歃血为盟,然,我不能因任何人的恩怨破龙泉剑池的信仰。” “多谢!”秦郁目含热泪。 秦郁驶回江口,一声浑厚的钟声从山顶传出,久久不绝,江边市集尘嚣静止。 魑魅寂。 夕阳熔金。 桂舟剑图缓缓落下。 秦郁收起剑谱。 “青狐,两年之前,在这里,我把灰锡炼白锡的方法教授于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火候要白。” 秦郁嗯了一声。 “出发。” ※※※※※※※※ 轻舟向北,路过铜绿山,秦郁看见雀门赤旌在工地上飘飞,几十座冶铁作坊拔地而起,雀仓就建在冶署和冶商的旁边矿井出口处,高大蔽日,似等待着盛宴。 抵达郢都,顺西南河段前行,秦郁又见滚滚浓烟,两岸布满正在建造中的工厂,雀门工师统一身穿的杏红方棋纹工服,手执皮鞭,呵斥工人搭设架锅的炉基。 距离水门尚还有三里。 “先生,雀门如今的用人制度惊世骇俗,不问出身,但凡加入,臂黥雀纹,必先做满三年苦力,期间没有工钱,待遇也和奴隶无差,只有熬过来,才能开始凭功劳晋升,但,他们之后得到的回报很丰厚,尹昭会给他们脱离工籍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做得好,足够忠诚,甚至在五年之内就可以跻身士卿,染指其它业务。” 石狐子指了一位原本在铜绿山季井里做工,现已身归雀门的工师给秦郁看。 明知艰苦,还是有不少楚国的工人跃跃欲试,按流传的说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改变草芥般的命,用自己熟悉的工具去得到那些让他们觉得渴望的东西。 秦郁听完笑了笑。 水门到了。 正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秦郁与石狐子和所有初至郢都的人一样,为琳琅的楼宇而震撼,无论它地底流过的水是什么颜色,地上的风景永远是秀色可餐。 不远处,姒妤和宁婴迎接他们。 门吏查验秦郁的公验,随口喊过名字,姒妤听到,笑着把拐杖笃笃敲了两下。 “先生一路可好。” 秦郁道:“都好。” 一行甲士站在旁边恭候。他们是姒妤联络少府和司空府争取的侍卫,因姒妤认为,秦郁来郢都所掀起的波澜将不亚于铜绿山闹仓,光靠石狐子的桃花卫不够。 “姒大哥说的有理,开完会,我就与他们熟悉城中的防务去。”石狐子道。 “你们来,可算为我分忧。”宁婴身披锦绣,走马带路,“锡运不成,驿馆秦使找我,说再拖下去,秦邦府就要过问,我不敢多话,可也着急钱路,就让文盟主介绍关系去东郊修陵寝,结果又有无数城里的商贾追过来,‘诶,秦先生是否要出面对抗雀门?又有什么能够逆转局势的杀招?’我不胜其烦,有口难辩。” 宁婴说着这些话,一行人朝城西姒妤安排的院落而去。时不时有风吹过,吹动河里花船和路边酒肆的帘子,露出一双双乌黑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路过芰荷楼,又有一群红衣绿裳的商贾就站在岸上盯着他们,互问,这是不是就是秦先生,声音之大,让秦郁假装听不见都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很快过去。 一行人入住郢都桂舟。 房门紧闭,宁婴铺开舆图。 中原、西秦、南楚三地遍布战火。 秦郁直接切入主题道:“现在,我最关心的是,尹昭究竟为什么要设宴请我。” “先说雀门的后方。”宁婴指向中原,说道,“一年半前,雀门在韩魏的用度出现紧缺,尹昭从赵国调度钱资南下,至半年前,雀门在寿春所囤白锡过三万石,为持续垄断,尹昭不得不忍受西门氏在关税的痛宰,把白锡运入中原贩卖以获得回款,现在,他们仓中约有万石,而,就在回郢都路上,我听他们的工师在私底下说,南下运输钱资的队伍八成是空车,我不信,夜里跟踪一次,得以确认。” 姒妤道:“空车?” 宁婴道:“不错,他们虽然还正在大肆扩建工厂,但是,他们没剩多少钱了。” 姒妤道:“饿着肚子喊饱。” 秦郁道:“他们要骗谁。” 宁婴道:“楚人。” 论点转到短兵相接的南楚。 姒妤思忖片刻,说道:“从楚国局势看,如今支持他们的是郑妃及上官大夫,尹昭以魏国司空身份前来,应也为加固魏楚在冶铸业内的联盟,他不能示短。” 宁婴道:“对,且不仅是朝堂中人,还有另一尊神。”几人视线转向蓝田、铜绿山和云梦泽。宁婴接着道:“我与南坊主沟通甚多,在怀水坊交接玉器,他曾透露,文泽很早就卖出存货换为黄金,眼下,他的手里恐怕已经攥着一笔举足轻重的财富,甚至,就连上回遇见运金丝楠木的曾氏,他也跟着文盟主在观望。” 石狐子道:“雀门既需要郑氏及上官大夫的政策支持,也需要楚商的钱建厂。” 姒妤道:“可他们在中原积累已二十年,在齐还有产业,不至于会为此犯难。” “他还想一并攻秦!”石狐子听到此处,持剑鞘划过函谷关,经栎阳至咸阳。 那是他们自己的后方。 石狐子道:“尹昭的精力并没有完全投入楚地,‘短短’传的消息,公冉大监现在病中,有魏士来到咸阳面见仪相邦,谏言变动冶制,理由是,锡金价格贵,将作府不当再用青铜范铸,为此,公冉也见过几个雀门工师,只是仍在犹豫之中。” 秦郁道:“他们暂停了荀三的工事。” 石狐子道:“是。” 宁婴笑道:“好大的胃口。” 秦郁眼中,朱雀的火徐徐在舆图烧完,灰烬被风吹散开,裸露出焦黑的泥土。 “好,知己知彼了。”秦郁起身道,“所料无异,尹昭摆这场宴席是为虚张声势,骗取楚人支持并威慑秦人,于他而言,这机会极好,但于我们而言也不差。” “先生,这事我得再问一遍。”姒妤道,“信中所说‘长生黍’,当真能够……” “可以。”秦郁道。 商榷结束,姒妤回到蒻阿桥边相剑,保持与各世家暗桩的联络,宁婴回到东郊陵寝工地,继续和南鸢合作,为各个坑里陪葬所用的兵器提纯合金,佩饰美玉。 石狐子先去驿馆见秦使,而后在芰荷楼附近布置防卫点,又往纪山巡察探看。 秦郁静坐在堂中,待众人离开,才从自己的箱底里取出一枚圆头纹龙青檀簪。 ※※※※※※※※ 郢都以北,纪山。 尹昭坐在马车上,探开帘子,忽在万山红叶中遇见一片青绿,吩咐停车步行。 “门主,杜先生仍在与文盟主商榷宴席坐次。”荆如风道,“让我前来确认……” 荆如风的话没说完,看见车帘里跟着又走下一袭紫袍,正是前些日子还派线人递情书与自己的云姬。云姬朝他微笑,唇点一抹正红,水润得让人想立刻吃下。 “不必安排,文泽是主人位,让秦郁坐首席,我做对面次位就是。”尹昭道。 荆如风回过神。 “是,门主要安排的三件事,宴前同奏棠棣,宴中舞剑分金,宴后纪南设伏,我和杜先生都已安排好,至于文盟主和那帮势力小人,只知押轻重,不会误事。” “好,不说那些戾气重的。” 尹昭道。 对面是楚国司空府的官员,遥见尹昭下车,立即纵马前来探问,是否有不周。 “没有。”尹昭笑着约他同路。 一路绿树相伴,可闻见檀香。 尹昭望着远处城郭,说道:“那年三月三,烛子先生带我们几个弟子去郊游,看见一片光秃秃的林木,就教我们,那是青檀,青檀要五月才开始长叶子,比春荣之木都更迟,可是,它的材质却是最坚韧持久的,适合做车轴。后来他还真就拿檀木做了一套簪子,分给我们三兄弟,秦郁的刻了龙,我和文泽都是飞鸟。” 官员不作声。 说完,尹昭便从袖中取出那枚青檀簪,在手里转动一下,看鸟喙从掌心啄过。 “还真有这事。”云姬道。 “那是自然。”尹昭道,“今日又见青檀林,方才想起这么件事情,你看,二十年过去,这木头不仅没有腐朽,反倒还磨出了玉石的光泽,能闻见香气。” “要是文盟主和秦先生赴宴时,都把青檀戴着,才叫有韵。”云姬说道。 “是啊,是啊。”尹昭道。 风过,红叶漫山流动,青檀叶摇曳。 走至山脚,尹昭低头看了看,一双鹿皮靴已是泥痕累累。随从问道:“司空,是否上车换双鞋。”尹昭笑着道,不必,此行心虔诚,门已在眼前,走过去就是。 城门,赤红的凤旗列列飘扬。 楚官道:“尹司空,请。” 尹昭道:“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66章 棠棣 八月十五,华灯初上, 圆月在云层中穿梭, 蒻阿河里的灯影被过往船只摇散。 木桥两岸莺歌燕语,鎏金盏里的灯火从高处往下淌, 芰荷楼似披了一层金纱。 文泽站在荷池之畔, 一袭青衣映在安静池面。他看左右廊下舞姬经过的倩影,听细碎的脚步与水袖流过, 跟着哼唱棠棣。他的腰间依然挂着那支云梦泽的竹笛。 木莲前来,为他佩戴凤首檀木簪。 南鸢和众商贾已到。 “盟主,雀门能有多大胜算, 秦先生又如何制它,孰轻孰重, 谁也看不穿, 今夜, 全仰仗你。”南鸢开口道,“你看,不光咱们, 晋郢商会也到不少人。” 文泽笑了笑。 “宁坊主也是桃氏门中之人,我记得他与你东郊同修陵, 没与你们透家底?” “他那风流胚子!”南鸢道。 “本也不指望你。”文泽话音慵懒,手指向正堂通左侧廊一扇窗, 说道,“一会看情形,若我拿定主意资雀门, 就在廊下飞铁花,你们悄悄出发,用黄金把所在地冶具一应包揽,依律,商只占三成,我们必须抢在前面。相反,若我在另边放爆竹,则说明秦郁有出乎意料的招数,你们就大张声势出发,让别人做冤家。” 木莲手中抖,簪子插得左高右低,讷道:“先生,弟子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因平定铜绿山罢工闹仓再立功勋,令尹深受楚王猜忌,郑氏与公子兰的亲魏主张得以抬头,朝廷至今仍坚持切断与秦通锡渠道的主张,火势即将蔓延向秦国。 郢都近万人关注着这场由魏国司空尹昭发起、江北文盟主做东举办的私宴。 这是一场决定行业命运的宴会。 城东上官公子在河对岸的酒肆行欢,他的随从守在门前,使无数手段,想从洛邑三剑士的宴席中为主人探得各门宝剑的下落;由于白锡告罄,城西南的老妪与胡梭提前赶到,他们要替冶区诸作坊望风,以决定是否放弃祖业而投身雀门; 更有豪民巨贾,乘载满黄金的船从江湖而至,观望着魏秦楚三地之间的关系。 南鸢往河道望去,回过头,擦了擦汗,把眉毛眼睛挤在一处,笑着应一声好。 木莲垂首。 “木莲,你喜南国,因她婀娜多姿。”文泽叹道,“我与你一样,也喜欢她。” 楼中的乐伎正在调校金钟与玉磬。清脆玉石之音和着金碧辉煌,与堂前呈放的一只三首凤鸟为伴,共同恭候朱雀与青龙为争夺大地血脉而千里相会的时刻。 文泽在池前静候。 因为手中攒有足以改变局面的黄金,所以,他并不需要为东向的席位而忐忑。 唯一让他排遣不了的,是终于要以真面目与曾朝夕相处的兄弟在南国重逢。 戌时初,河水因风起浪。 横纵两道各驶来一只船,船被岸边芰荷楼侍者用火炬指引着向城中心靠去。 秦郁顺着横河抵达,纵道之船仍未至,只见文泽与木莲的身后,一座雕楼玉宇如仙宫般华美。姒妤、宁婴和石狐子同在船上,三人依次登岸,与游士寒暄。 “文盟主,蓝田之时,你害得我好惨。”再见文泽,秦郁却已没了那份矜持。 “我哪有你勇敢。”文泽迎上前,红润的面容镀着银月光,“我,素来畏罪。” “好,看在文盟主事后还记得为我置下沿江十五六处桂舟,我也不计较你。” 秦郁笑道。 秦郁披素白广袖,纵使身姿高挑挺拔,因肤色苍白,仍显得比文泽虚弱很多。 秦郁的语气却是自信的。 他要撕破尹昭的皮,劝回文泽。 正说着,几人因哗然回过身。 赤红雀旗铺满河道。 风中,秦郁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船舱前悬着帘幕,幕布前站着一张陌生面孔。 “文盟主,我愚笨,出使郢都许久,今日仍是未见其人,先惊叹于其威。”杜子彬隔着三步作揖,笑道,“寿春雀仓积八万石白锡,尹司空闭着眼就走过去;至郢都拜访司空府、少府、中府,也未见拥堵;结果到芰荷楼不到一里河段,全给文氏盟下占满。尹司空晕水,舱里问杜某怎么还不到?!杜某哪里敢多言,几位前辈是情同兄弟,这些年未见,众多的弟子无不澎湃,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文泽回礼:“杜先生。” 秦郁道:“你这人爱说话。” 杜子彬看了秦郁一眼。 “秦先生。” “嗯。”秦郁笑答。 这时,船帘缓缓掀起。 一个深沉平淡的声音传出:“二十载未见,发丝尽白,望二位故人莫要认生。” “尹司空。”杜子彬退边。 尹昭的绛紫深衣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没有带任何侍卫,只与云姬同船而来。 众人欢迎。 看见彼此的那一刻,三个人的眼中都有些湿润,他们什么都不说,打量岁月。 “二十年。”良久,文泽开口。 “是。”尹昭行揖问候文泽,微微点头。 尹昭见着秦郁,一双手立时放下,按在佩剑。那是一柄无刃的雕刻朱雀的玉剑,没剑鞘,通体白润水亮,剑格有飘花。 “秦郁,这么些年,我看你铸的剑,还以为你正是意气风发时。”尹昭道,“若早知你身体已消瘦如此,我定不会让手下为难你,更不会与你争这些虚名。” “你可还记得……”尹昭还要问,忽停,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看向秦郁身后。 那是一双流火的眼睛。 尹昭道:“我没见过你,你应就是抢锡的石狐子。”身侧,云姬掩袖笑了笑。 “可惜我今没带虫牙。”石狐子道。 “有神勇之气。”尹昭道,“秦郁,就算你不愿回中原,也当让他随我历练。” “倒是不必说这些话,尹司空。”秦郁平静道,“他的手艺,已够练你百回。” 一句话,尹昭的神情变得冷漠。 秦郁也没和缓。 重逢的喜悦就这么过去。 月下,船工吆喝着远去。 “唉,不说这些。”文泽拉住二人,对尹昭道,“我是面东之人,今夜的规矩我定,先前已与小师弟提过,现再与你这大师兄说,既于楚地,不述过去仇恨。” 尹昭道:“自然听你的。” 文泽道:“入堂!” 步入堂中,金玉错响。 众人所见,三人的发髻不约而同佩戴着三支长宽相同,刻纹不同的青檀簪子。 正中的屏风之上是一幅百兽漆画。 案头食器是青铜精铸,雕刻复杂草木纹,衬得宴堂里的一切都似在蓬勃生长。 秦郁宠辱不惊,因楚人尚左,所以即使无人提醒也自知坐次,不料,待大家都坐下,纷纷赞赏着钟磬旁楚王新赐的凤鸟白虎鼓架,夜宴上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他要撕尹昭的皮。 尹昭则要踩他的肩膀。 酒还未斟,杜子彬步入堂中道:“秦先生当真是贵人,安坐右首,亦能自若。” “杜先生此言何意?”听见此刁难,姒妤立即从副席起身,应杜子彬道,“在楚地,就按楚人的规矩论礼,先生于烛子门下排行第三,坐于右首,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我是夸赞先生。”杜子彬走到鼓架边,拿过乐伎手中的木槌,“咚”敲了一下,“先生不必谦虚,鄂城所作十八剑,据我所知,无一不刻着‘四十六年’,可见先生以周礼为重,尚右是其一,其二,杜某佩服先生当仁不让。” 姒妤道:“荒谬,你这是强词夺理……” “尹司空。”秦郁打断姒妤,笑了笑,自己卷起袖子从酒樽里打出温酒,斟入耳杯,敬道,“此酒本当与文盟主共饮,然而,先坐得舒服,才好舌辩不是,我不太懂政治,你若让我,刚好我的腰疼,也不方便起身,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姒妤看秦郁的眼色,归位。 “文盟主,这样也和美。”杜子彬道,“秦先生坚守旧制,居右首,尹司空胸怀宽广,知变通,自当以楚地习俗为重,居左首,两边都最得体,是不是。” “好,与诸君共饮。”文泽道。 众人共同举酒,一俯一仰之间,杜子彬拉近了与楚士的关系,疏远桃氏师门。 秦郁品下第一杯酒。 舞乐开始。 二位楚女身披彩纱,挥舞水袖,头戴五色长雉羽,在和美的雅乐中追逐丽影。 尹昭面色微红,看得入迷。 “如何,尹司空,南国的女子,不输中原罢。”文泽笑道,“我愿用笛音附和。” 秦郁看文泽拿出那支竹笛,横在唇边,心知此时的文泽是戏中露真情。文泽本就生得秀气俊美,又是公认三人之中气色保养得最好的,如此姿态,堪比少年。 秦郁苦笑着摇摇头,为心中不当的比喻罚自己一杯,刚放下,又见尹昭起了身。 尹昭从袖袋中取出一对玉管。 “此曲绝妙,是黄钟宫的调式……今日,我正好带来一对玉管,愿与文盟主同奏。” 文泽闭眼吹着笛,声不变,陶醉其中。 尹昭执起一管,紧随旋律,与之共鸣。 案前,只剩下那另一支玉管。 秦郁凝视着玉管,神色变得复杂。 石狐子眼疾手快,上前添酒。 “先生可有异样。” 秦郁侧过脸,小声说道:“此刻放在案上的,正是我在秦国给栗氏陈平的那支用于定衡的玉管,不知什么原因,它竟然出现在这里。” 石狐子说道:“什么。” 如此看来,方才论坐次只是一个开端,现在,这只律管又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情,至少它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有可能是雀门的工师抵达咸阳,诱使陈平交出了衡权。 “青狐,你让姒妤请个人来。” “是,先生。” 秦郁劝石狐子归位,瞥见姒妤已离席,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品糯米酒。 一曲方奏罢,堂中喝彩不断。 “秦先生,别喝闷酒,还有一支玉管呢,这可是尹司空专门为你准备的。”杜子彬开口道,“前阵子,我的师弟何时出使秦国,在将作府里听闻秦先生用黄钟定衡,实在敬佩,正要寻处拜访,熟料,那栗氏陈平自己就把律管交了出来,说,咱楚魏断白锡,已把秦人逼上绝路,将来他们用不用合金铸造都不知,各地冶署也都在削减桃氏人数,恐怕坚持不过今年,不如请秦先生就用这玉管与司空合鸣,物尽其用,省得回秦国受气。” 文泽睁开眼,纤长的手指停歇在笛间。 他也认出了那支玉管。 再经过杜子彬的介绍,这就与方才辩论坐次完全不同。这是一个信号:雀门能拿到秦国定衡所用的律管,说明他们已经切开了秦国冶制的口子,进一步说,秦郁此时必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有精力去改变雀门入驻楚国的局势。 文泽心中的衡器倾斜了。 “杜先生果然爱说话。”文泽放下笛子,笑道,“既如此,我们兄弟三人合奏棠棣可好?” 这回,换尹昭闭眼吹管,陶醉其中。 杜子彬笑站到秦郁面前,目光直逼秦郁涣散的双瞳,不带情感,如冰寒的刃。 秦郁却没有动。 他不能动。 堂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若他答应吹律管,等于默认杜子彬的说词,默认桃氏弟子在秦国真的已经寸步难行,而这,并不是事实,也不会成为事实,只是尹昭蛊惑人心的谎言罢了。 秦郁相信公冉秋和陈平,但他现在没有时间深究原因,他惩戒的只是雀门,他不能让楚国百姓的财富在这场殊死对决中付之一炬。 “秦先生且慢!” 当此时,姒妤领着一位赤衣楚官而来。 歌舞暂停。 尹昭被迫停止。 楚官姓芈,正是那日纪山迎尹昭之人,司空府主官之一,与姒妤有相剑之交。他的手里高举漆盘,盘中亮光闪动,削刀与曲尺的旁边,放的是一块纯正的黄金。 “尔等如何蔑视国家衡器!” 众楚士低下头,只有一个昂首不服。 “我楚人用前朝之法,寸金为铢,而黄钟定衡只是中原流行,如何能说罪?!” 姒妤道:“河西通商,两国衡制早已相同,这位仁兄,可否容芈栗氏展示?” 衡器与黍米很快摆来,楚官当堂用削刀切下立方寸黄金放于衡器左边,再用黄钟定衡法量取黍米,放于衡器的右边,气氛一度紧张,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结果。 左与右渐渐持平。 “杜先生,此管与寸金同理,亦为衡器,请不要再当尹司空的面行亵渎之事。” 姒妤道。 众人叹服。 这番风波方才作罢。 姒妤谢过楚官,亲自送出酒楼。 回来时,舞乐仍未继续,尹昭拿着玉管,长叹口气,走到秦郁的面前,轻放下。 “不看舞了,不斗了。”尹昭回过头,对文泽道,“文盟主,我为你们舞剑。” 文泽道:“岂敢岂敢!” “尹司空,你就让我们歇一歇罢。”秦郁道,“再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伤……” “咚” 鼓响。 剑影划过眼角。 青白玉剑与绛色飞舞堂中。 他的目光永远凝视在剑锋,就在万兽奔腾的宴堂之中,他用玉剑挑起秦郁耳杯中的酒汁,全而无缺,张而不散,用剑锋在地面挥洒出偌大的一副七国的舆图。 “文泽,秦郁,诸君,秦国日益强大,虎狼之心暴露无遗,犀首回到魏国之后,提出合纵之策,何为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多年来,敢问他们强压价格,夺去楚人多少血汗?!我们只有联手打击秦国,才能将其控制住。雀门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河魏、东齐,北赵,晋韩,如今已有四国工师凝聚在朱雀羽翼之下,我想做的是为楚国也提供品质优良而价格低廉的兵器,我不隐瞒,在寿春,我们已有八万石白锡,在秦国,我们也已潜入咸阳,触动他们的冶制,对现在的雀门而言,收网只是一瞬间之事,我想与各位做朋友,所以借这次师门宴会,给你们共同富裕的机会,在铜绿山,在云梦泽,我们还需要为上百矿建造炉房,如果能得到相关工具配件的支持,我们就分利,楚人占三成,不,四成!”尹昭道。 尹昭并非说说而已。 他所舞的玉剑,原型就是这两年来雀门在寿春生产的铁剑。众人正窃窃私语,杜子彬令人关闭院子大门,扛来一筐真剑。剑人手一把,铭文中的仓号全部对数。 “尹司空坦荡。” 文泽观望许久,终于为此动了心。 文泽拔出自己的剑,入堂与尹昭双舞。尹昭斜劈,文泽一手格挡,哐,剑刃交响。 秦郁酒在手中,微微停顿。 文泽的剑,弧线如女子腰身,剑刃已磨得圆润,泛出珠玉才有的光泽,其柔软还体现在剑格与剑首,剑格两端是凰鸟与凤鸟,剑首是一枚黄蜜蜡,合起来看,是凤凰遨游天际,追逐仙丹的造型。 秦郁猜得出,那曾是怀水。 一个男子若是把佩剑改造成这样,说明,他心中已另有所爱,他无欲再问剑道,他想的是坐稳产业,平安过活。 秦郁不知道文泽家室的情况,只知,此刻他必须阻止尹昭继续煽动文泽的情绪。 他要出杀招。 秦郁示意姒妤去取炼丹炉、灰锡以及长生黍,突闻一声叱令,应龙亦已出鞘。 “二师伯,让开!” 石狐子一剑把玉击碎。 那刹,宴堂落玉,玉如雨下。 众人拔剑。 “这般失礼,你想抵命。”尹昭道。 石狐子的剑锋直指尹昭,眼眶通红。 再近一步,就要见血。 “来!”尹昭朝前顶撞,应龙鳞片割蹭过他的脖颈,血,滴在他脚下的中原。 “青狐。”秦郁正洒着长生黍,虽知石狐子不会冲动,但嗅着戾气还是担心。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收剑。 “尹司空,我是秦人。” 应龙飞向更辽阔的地域。 石狐子道:“犀首何人,还不就是秦国昔日的大良造?!他离开秦国已是才尽,活人岂能认死名号?其一,仪相邦针对合纵,早已提出连横。何谓连横?” 石狐子单腿提膝,左右各弓步出剑,以肩带肘至腕,转动剑身,将碎玉扫为一条横线,似利剑刺入中原:“事一强,以攻众弱!楚人难道要忘记陉山之耻?难道要忘记魏国出尔反尔的教训么?!与秦联盟,更有芈八子盛宠,何愁会有血亲相残的一日?届时共进中原,平分田地,又何必要再忍他魏国!其二,雀门根本没有八万石白锡,诸君可自去寿春雀仓核查,他们的仓号只是统一铭文时做了手脚,连刻痕的新旧程度都不同,怎么能使人信服?其三,楚人的钢铁冶炼之术,如散铁焖钢,远胜雀门白宫,你们觉得,上国柱令尹大人若还睁着眼,会允许冶署工师或民间匠人放弃已有的先进工艺,放掉冶铸权,去讨好更次的雀门么?两年前我赌的就是不会,而现在我越发确信了,因为,我亲眼看到过楚人的血性。” “你觉得光凭血性,能行么。”尹昭问道,“你在此舞剑,能给大家什么好处。” 一时,宴堂鸦雀无声。 石狐子攥紧手心。 这场争论超出了应有的界线。 “秦郁,你这弟子是一个未开化的野人。”尹昭大声笑道,“不过,我是真喜欢这样的人,世间多少事,本就凭血性办成,似你这般半死不活,有何意义?” 秦郁浅浅一笑,合上炼丹炉的炉罩,说道:“师兄,连我都未曾对青狐说过一句,‘喜欢’,你如何敢这么说?你何德何能,值得我如此动气。” “先生……”石狐子听到这句立即收剑,坐到秦郁身边,连饮七八杯下肚。 “我永远忠于你。”石狐子道。 秦郁嗯了一声。 舞剑结束之时,文泽欠身,清了清嗓子。 秦郁没有再加码,唯独那炼丹炉中泛出纯正的白光迷幻而神秘,照得碎玉与酒珠格外鲜亮,似不经意间左右着局势。 尹昭觉得热,敞开衣襟坐着,问楼里要冰镇的糯米酒,声音已有些嘶哑:“文盟主,我就说一句话,铜绿山是你的老窝,那里的情况,你是摸得透的,要不要入伙,你看着办。” 文泽顿了顿,望向角落烧红的一锅铁水。 “尹司空,我愿……” 文泽在脑中幻想着铁花飞溅,黄金涌入江河湖海的场面,却突然看见一阵白烟。 白烟如云,流过宴堂。 秦郁把白锡放在案头,什么也没说。 “文盟主,你犹豫什么。”尹昭指着秦郁道,“除非,他能把沙子变成白锡!” 直到此刻,众宾客才觉察出场面不对。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渐渐熄灭的白焰,聚在秦郁案前那颗银白锃亮的金属球上。 “秦先生,这是仙丹么?” “不,不对,长得像白锡。” “哪来的白锡,雀仓偷的?” “方才明明只有灰锡啊!” 那刹,尹昭感到天雷轰顶。 一向拥有异于常人的嗅觉的他,今夜,却因为酒香,忽略了秦郁一直在操作的炼丹炉。在他心中,秦郁永远是个玩泥巴的人,而泥巴则是被他踩在脚下,永远不会构成威胁的东西…… 尹昭的防线轰然崩塌。 他没想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自己却被楚国的泥土缠住了腿脚,同时,他清楚的意识到,为这一夜,秦郁已准备了两年。 “秦郁,你,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不,它不可能是白锡……”尹昭一手抓过白锡丸,拿指甲抠刮,刮得血肉模糊。 文泽怔在坐上,伸手想去摸,却一时站不起来。他太震撼了,他觉得自己如临深渊,幸而在坠落的前一刻被拽了回来。 秦郁笑了笑,回宾客道:“确切说,这是可以用于铸锻合金的,以灰锡熔炼而成的白锡。我之所以来此宴会,就是为了告诉世人,如果买不起白锡,那就自己制备。” 铁花没有飞,爆竹没有响。 秦郁笑完,一句话不多解释,他经历过无数次宴会,却从未像今夜这样心力交瘁,他勉强着自己留在宴堂,与过去晦涩的回忆搏斗,直到此刻,他出完了杀招。 他也不需要解释,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宾客都听得明明白白,一场暴雨浇灭了朱雀吐出的烈火,黍的种子就洒在曾经烧荒的山头,再过二三月,青葱绿意将覆盖整片南国土地。 雀仓白锡的价格会跌得和沙子无异。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连村妇都能瞬间明白的 第67章 千年 那是数以万石计的白锡,是雀门于中原十载的积累, 是尹昭在楚全部的筹码。 很快, 它们会化为灰烬。 “师兄,赶尽杀绝的不是我, 若在垣郡, 荆士师要的不是玉夔扳指,而是合金工艺, 那么恐怕雀门早已洞悉此术。”秦郁回尹昭道,“是你自己烧死了自己。” “莫说过往。”文泽嗟叹。 堂中,高冠落在地面, 红绿的丝绸不安摩擦。荷池与长廊传遍一个消息——白锡,可由灰锡炼成。宁婴但笑不语, 将长生黍摆去桥头, 拉着南鸢又展示多遍。 白色的光亮照耀蒻阿河水, 包括晋郢商会在内,所有观望的船队簇拥而来。 南鸢问道:“宁坊主,这长生黍如何制成?我们愿出资, 助秦先生普及此术。” “不必,咱还是好好修陵。”宁婴笑道, “秦郁在江河沿岸已布置十五六处桂舟,桃氏将在未来两月之内把炼制白锡之法传于民间, 不计资费,也不保留。” 南鸢道:“唉,好吧。” “咚, 咚,咚” 鼓声在前堂传响,灯火摇曳。 宴会结束,众士鱼贯而出,每人都是面容油亮,一身惊汗,互相低头窃语。 “可,我们,还没结束。” 尹昭一掌扫开秦郁面前的炼丹炉。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秦郁道。 “我虽在楚国一败涂地,但,来之前的初衷依然不变。”尹昭说道,“秦郁,文泽,而今的强秦,不也曾经只是为天子牧马的部族么。雀门绝不会就此没落,我与诸国王公皆有往来,日后再次崛起,定问天子讨要封号,自立为君……” 文泽道:“你醉了,尹司空。” “不,我没有。” 尹昭甩开前来扶自己的云姬,血手紧紧抓住木案,两丝凌乱的白发垂在鬓角。 “大争之世,桃氏肩负使命,怎能困在洛邑一辈子祈神弄鬼?我只不过是用这双染着血的手,替你们披荆斩棘,开出先河而已,你们唾骂我,我不在乎……” 尹昭抓起一把长生黍,洒在秦郁面前:“我倒是想长生两千年,去看一看,那个时候的天子,是姬氏还是尹氏,是你秦氏还是他文氏!秦郁,我写的邀约之信,发自肺腑,我若把雀门之主交于你,只求你为我的大业掌管冶制,如何?” 秦郁伸手取耳杯,酒水已经温凉,才刚触着唇舌,突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兄啊,师兄……” 泪水盈满他的眼眶。 正当此时,一个小巧的身影匆匆赶来,钻到姒妤身边,正是六丫。六丫喘着气,贴耳道:“不好了,东街口传信,郑氏已闻讯,郢都令正带府衙官兵过来了。” ※※※※※※※※ 姒妤神色不变,把石狐子叫到无人之处商量对策——尹昭果然还有最后一手 为防有人逆转局势,早在宴会之前,郑氏和上官府已经知会郢令,此宴规格违反礼制,为此,府衙的官兵提前集合,待决策从宫中传出,他们立即前来拿人。 “这回牵涉利益巨大,监狱绝不再是安全之地,如果被扣上异术的罪名,那么,所有拿惯白锡好处的人都将极尽手段坑害先生,先生会因此丧命。”姒妤道。 云影在二人脚下流动。 姒妤顿了一顿:“所以,我的建议是,现在就带着先生离开郢都,回云梦泽。” “夜里只有北门能出人,我去安排。” 石狐子正要转身,明月穿出云层,银光洒在应龙剑,剑锋寒影掠过他的眼睛。 “不!姒大哥,不行!” 姒妤道:“为何?” 石狐子道:“兵法言,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方才与尹昭舞剑,我知他,他的玉剑碎裂,却仍有一支暗箭藏在心中。他定是在北门外纪山设了埋伏,就等我们出城逃命。”见姒妤略犹豫,石狐子咬一咬牙,喝道:“听我的!暂留!” “石狐子!”姒妤道。 拐杖倏地落地,石狐子回过神时,姒妤手中的朏朏已经死抵在他的胸膛之前。 姒妤的手在颤抖。 “若出差池……” “姒大哥,我记得,我的命是你捡的。”石狐子手握住剑刃,一寸寸的掰下。 “你想我死,只需给七日交代后事。” ※※※※※※※※ 石狐子离开芰荷楼,回望紫烟笼罩的宴堂,堂中,秦郁的那袭白衣清亮出尘。 石狐子取出河西军徽章,令三名桃花士带去馆驿见秦使:“说我被困宴堂,让他速速去请典客同来,并知会上国柱府,若迟一步,将影响秦与楚的和睦。” 语罢,石狐子找到阿莆:“莆监,我人手实在不够,请你帮忙城北放竹飞子。” 两路安排妥当,石狐子清点十七位桃花卫,持弩挂剑,护一空车出北门而去。 云遮月,山谷如巨兽的口盆。 风过青檀林,传出乌鸦叫。 石狐子抬头,望了望两边的山丘,下马,令把草人和火把绑在马背,令一位桃花士领着车马过山谷。“此去定然是死,我会照顾你的妻小。”石狐子说道。 “是。”死士道。 马车扬着玄黑青龙旗,夜里乌茫茫,突然一阵冷风刮过,死士肩部中箭落地。 “我们走。” 石狐子领着其余十六人埋伏于林间,见青檀林中亮起一片火,百余褐衣人起身活动,其中二十个下山去检查中箭车马的情况,剩下的留在原地,熄灭火光。 石狐子追着烟尘悄悄接近,距离不到十丈之处,下令潜伏,十六人躲在树后。 山谷之中不久就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是中箭的死士被割去头颅之前发出的,须臾,月光再度亮起来,石狐子看见,那伙人就坐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说笑。 为首的,眼中发着凶狠绿光,双手缠皮革护臂,身披胸甲,是披着人皮的狼。 “果然,是你雇的佣兵。”石狐子暗道,“正好,景山和纪山,两回一起算。” 此时,山谷回音,佣兵队伍混乱。 “荆掌门,那车是空的!” “什么?!”荆如风道。 石狐子抽出箭矢,踩住弩机弓干,拉弦上膛,在对准头目时,往左偏了半寸。 “记住别射死那头子,我要活捉他,回去好喝酒谈天。”石狐子令道,“放!” 八箭离弦。 “嗖,嗖,嗖……” “什么人!” 夜幕之中,荆如风回过头,还未看清来者的面目,身边一片惨叫,倒下数人。 “给我杀!”荆如风直接拔出剑,并不取弓,只挥着剑挡开箭镞,领头冲锋。 石狐子瞳孔一锁:“再放!” 经改良之后,秦弩机的力量极大,三棱形箭镞也比佣兵所用两翼形飞得稳定,前八箭离弦,后排八箭紧接着发射,如此,轮番三次,佣兵已先折去二十余人。 “是你!” 近至交刃,荆如风大笑一声。 “荆士师!别来无恙!”石狐子道。 射完最后一组箭,石狐子下令弃弩用剑,血战片刻,十六人被佣兵围在中间。 荆如风三次与石狐子交刃,未占上风,绕着走到北侧,突然喝令道:“出击!” “往南突围!”石狐子道。 三番被围,三番突破。 石狐子率桃花卫杀开血路,十六剑无不染血。荆如风砍死十人,一路穷追。 狂风卷过山岗,人影凌乱。 “石冶监,他们来了!” “回马!”石狐子倾听震动,忽拉过缰绳,调转方向,面对身后的佣兵举剑。 “你小子疯……”荆如风道。 话音未完,荆如风揉了揉眼睛。 他看见,一支轻骑兵从石狐子身后冲出,扬尘三丈,仿佛从当空月宫中杀来。 “石冶监,我等奉冯庄主与亮石之命在此守备,今夜见到竹飞子,前来驰援!” 是龙泉剑池的人。 石狐子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如贝的牙齿。“杀。”他嘶哑着说道。 援军同仇敌忾,摧枯拉朽,全歼佣兵。 荆如风战至最后,剑刃起卷,胸甲尽裂。石狐子揉一揉手腕,挥剑与之决斗。二人难分高下,直从山坡扭滚而下,石狐子终占着年轻力大,将荆如风压在胯间。 一拳,血浆飞出。 “在垣郡,为先生。” 二拳,牙碎。 “在景山,为采苹姐。” 三拳,颌骨脱臼。 “在铜绿山,为净水师父。” “在此,为死去的兄弟。” 昏天黑地,鸟飞兽走。 荆如风昏迷。 石狐子拆下荆如风的护臂,把他的身体挂在马背,谢过友人,返身回郢都。 ※※※※※※※※ 郢都城郊仍有万人赏月。 长戟却在蒻阿河边铸成一道铁墙。 郢令已到。 官兵驱散芰荷楼旁围观的人群。荷池前嘈杂混乱。杜子彬出门,迎郢令道:“妖术惑众,幸亏你赶到,否则不知出什么事。”郢令道:“这就进去拿人!” 姒妤和宁婴守在门前,握紧剑柄。 “石狐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的那几个桃花卫不是威风得很么。”宁婴道。 官兵摆开阵势,步步围紧。 突然,街口传来一声长报。 “郢令且慢!典客提人!” 紧接着,金铃错响,典客署的车马朝芰荷楼驶来,其后,跟着玄色的旗帜。 杜子彬和郢令愕然。 那是驻楚驿馆的秦国使者。秦使听说秦郁与石狐子被困于楚人的宴席之中,又涉及久久得不到解决的锡金问题,连夜更衣去请典客,领五十余衙吏赶来救人。 姒妤长舒一口气。 杜子彬行揖道:“几位,此宴是楚人的私宴,郢令正要责问其僭越逾矩之处。” “是么!” 秦使走下马车,无视杜子彬的长篇大论,自己往阶前铺一张软毡,安然坐着。 “今夜,谁若想拿人,就踩着我,哦不,还有这杆秦王赐的玄旗,进去便是。” 宁婴笑道:“大使好气魄!” 郢令等人手足无措。 一夜的对峙。 宴堂,几点残灯飘忽,侍者已将大门合上,拉拢几面丝绸屏风,为三人私谈。 鸟兽的影子在堂间奔跑。 秦郁用手指扫动案前粉末:“再活两千年,或许天崩地裂,谁都认不得谁的尸骨,却只有剑的铭文不会消失,剑的软硬不会颠倒,谁短谁长,仍一目了然。” 尹昭一笑,抓过秦郁的腕,扯到眼前,目光中流出歆羡:“是啊,桃氏的剑。” “当年,先生对世事不闻不问,一心求长生,全由我料理门中事务。”尹昭道,“春秋王公行祭,我安排,平日吃穿冷暖,我操持,甚至有时矿石不够,也是我奔走,尽管如此,先生行经祭台,看见染了一粒灰,仍要用嫌弃的眼神看我。而你,你有用不完的金银丝玉玛瑙,你铸的剑,随意一块佩饰都是其余弟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你却还以为,那些慕名而来拜访的剑士是真愿陪你论泥范。可笑!你每日就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长袍,却只要对先生问一句安好,他就什么都不计较。他处处与人夸奖你,处处维护你,甚至在三年之内,把毕生修为都给了你。” 尹昭感受着秦郁越来越快的脉搏,捏紧手道:“最后那段日子,我对先生说,桃氏之术必有大用于天下,不可闭门自锢,我们要走出洛邑去看外面的世道!谁说,黑金只能悬于庙堂,谁说,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有轻重之分,谁敢说,我就灭谁。秦郁,只要你愿意助我,桃氏正宗的名声我现在就让给你,你看,好不好。” “桃氏正宗。”秦郁笑得越发欢快,笑得喘不过气,拿另只袖子擦了擦眼泪。 文泽开口道:“秦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险些又中魏士诡计。我胸无大志,自与左千论剑惨败,归途遇见那女子,我便把怀水的魂魄交予了她,我做大产业,全是为她,无怨无悔。但,话说回来,尹司空执念感人,既然他已付出代价,也愿补救当年过失,那我就仍要劝和,毕竟你是要回中原的人,随他,不亏。” 言下之意,秦郁也听得明白,文泽是在暗示,若不从,他恐怕走不出芰荷楼。 秦郁听完,点一点头,凑近尹昭问道:“你恨礼制,你恨那些一无是处,只凭出身而把别人踩在脚底,还要分出贵贱的人。你自认为,你是刺破天际的剑。” 尹昭道:“不错。” 秦郁道:“可是,当你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之时,又和你最讨厌的人有何区别?” 尹昭不语,目露凶光。 “我,永远不会为贪欲而铸剑。”秦郁笑得失去力气,干燥的呼吸夹带哮音。 “那你还不跑。”尹昭道。 “我……” 秦郁又笑了笑。 一丝血水从他口中咳出,落在耳杯里。 “阿郁!” 那刹,尹昭松开手,扶住秦郁的肩膀,眉毛紧蹙,下意识地喊道:“热水来!” 文泽把酒举到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秦郁不得不靠在尹昭肩膀,睁眼见朦胧水气,数回要张开唇齿,又撇过脸去。 他宁渴死,也不饮尹昭的水。 “我与你的那点私怨算得了什么。”尹昭叹息道,“阿郁,是你,挡我的路。” 秦郁道:“因为,那是不归路。” “尹司空。” 正是这时,一个嘶哑声音从外面传入,脚步渐近,豹子般矫健身姿映在屏风。 尹昭的手微颤。 石狐子来时,应龙剑破开丝幔,屏风木架轰然倒地,风吹两壁灯盏,火飞窜。 侍者跪地,不敢抬头。 石狐子提着荆如风的护臂,先谢秦使,取回徽章,而后走到三人面前,把那护臂扔在地上——圆筒般的皮革滚了一圈又一圈,划出一条红痕,直至尹昭跟前 尹昭注视着,放下水碗。 “荆士师在哪里。” “尹司空,你听着,荆如风现在在我的手里,先生也早已在大江南北布好长生阵,你想阻止是不可能的。”石狐子道,“与其消磨时间,不如尽早滚回去料理后事。我虽粗鲁,但说话算话,两个月之后,自会把荆士师毫发无损地还给你。” 沉默过后,尹昭长叹一声。 他败给了一个玩泥巴的人。 “应龙,应龙。”尹昭走到东向凭栏,仰望明月,“青龙生双翅,是为应龙。” 石狐子扶住秦郁。 “先生,喝口水。” 秦郁看不见窗外明月,只是迷糊之间,见东方有一片朦胧的红光,光线照在尹昭绛紫的深衣,落下一道斜长的孤独的影子。熏香飘过,有位梳着高发髻的温柔女子绕过鸟架鼓面走到文泽身旁,文泽疲惫面容立时缓和七分,二人相敬如宾。 一个时辰之后,尹昭告辞离去。 “秦郁,你我来日方长。” 随之作罢的是门外僵持不下的郢令与秦使。杜子彬跪地请罪。典客归府。 石狐子把秦郁背出宴堂。 桃氏弟子颔首行礼。 “青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秦郁闭着眼睛,微微笑道,“我的手已刻不动泥范,我的眼睛也已看不清铭文,我很庆幸,在此发生之前与你合成龙泉。” “先生,我们回鄂城,为你敲钟。”石狐子缓缓走下阶梯,“二响,乾坤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相关背景: 地理位置 楚国≈湖北(众志成城,抗击疫情!) 秦国≈陕西 魏国≈河南 1.昭阳将军:楚国令尹、上柱国(战国时楚国所设官名,原为保卫国都之官。后楚国的最高武官,也称上柱国。其地位仅次于令尹这个相当于丞相的楚国最高官职)。楚威王六年(公元前334年),昭阳率兵攻打越国,杀死越国国君无疆,使兴化一带并入楚国。楚怀王六年(公元前323年),昭阳又率兵攻打魏国,得襄陵(今河南睢县)等八邑,此战在古代军事史上影响颇大,称“楚魏襄陵之战”,威震齐、燕、赵、魏、秦、韩六国。为此,楚怀王将传国之宝“和氏璧”赐给昭阳,又将“古勃海之地”(即兴化一带)封为昭阳食邑。 2.上官大夫: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记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在正史中,上官大夫是一个小人。 3.郑氏:郑袖(生卒年不详),战国时期楚怀王的宠妃。郑袖姿色艳美、性格聪慧,但善妒狡黠、阴险恶毒、极有心计。郑袖干涉朝政,收受贿赂,勾结靳尚,陷害屈原,致使屈原被放逐;放走张仪,让楚国终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战国中期,楚国灭越国之后,吴越之地的铸剑名师都归于楚国,楚国的铸剑技术达到顶峰。除了之前说的,再举一例,出土有“卷云纹错金铭文楚王剑”。这把剑战国晚期楚王酓璋(楚惠王)自用剑,长六十厘米左右,剑身较宽,中脊起棱,两锷垂末向内微弧。剑锷仍锋利无比,划纸立断。剑首向外翻卷成圆盘型,顶端内铸十余圈同心圆。剑把圆形,上有两道凸起的圆棱。剑身两面满饰卷云纹错金纹饰。靠近剑格处有两行八字鸟虫篆错金铭文:“楚王酓璋自作用剑”。剑外套有漆木剑鞘,鞘上有红黄色彩花纹。 秦惠文王二年(前323年),秦国为了对抗魏惠王的合纵政策,进而达到兼并魏国国土的目的,张仪运用连横策略,与齐、楚大臣会于啮桑(今江□□县西南)以消除秦国东进的忧虑。 第68章 红绳 芰荷楼夜宴后,白锡可为灰锡替代的消息传遍天下, 因秦郁之令, 甘棠与敏在月内开放沿江桂舟作坊,无论平民贵族, 一律教导, 打破官府与豪民的垄断。 因为价格天壤之别,不需官府引导, 各地私炼成风。从郢都西南冶区的胡梭,到铜绿山的荼子和冯家山庄,再到鄂城寿湖的葵家和邵大娘, 全开始自制长生黍。 雀门囤积的白锡无法抛出,全部被抢运回魏韩, 同时, 青宫白宫宣告退出楚国, 结束合作,郑氏与上官偃旗息鼓。见垄断已不再必要,楚国恢复与秦的白锡渠道, 楚司空拜访秦郁,请桃氏弟子游历各地为工师指导炼化以助锡价恢复平稳。 秦郁答应请求, 并决定等开春天气回暖,再经过房陵, 南下与左千论文武剑。 文泽和南鸢等人再与此无缘,将精力转移,投放至正在修建的郢都东陵之上。 岁末, 郢都东陵。 一座夯实的黄土堆矗立在深达十丈的巨大凹坑中央,四边黄尘漫天,车队连绵数里。工人在排水渠的周围卸下陪葬用的兵器与泥佣,以推车送入地宫的内部。 宁婴把铸好的剑器运到,回马,见丘坡之上飞着一袭紫衣,是他熟悉的面孔。 “夜宴时不见宁郎动声色,原来是心里还牵挂此处。”云姬摘下面纱,笑道。 宁婴抹了一把脸。 自从垣郡花柳院一别,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宁婴仍惦记禺强,却知云姬身归雀门,已不再是困于隅角的歌女,此番来找他,多半为被石狐子擒住的荆如风。 而云姬留楚地,既是等待荆如风,也为结交名士,为雀门星宫布置她的暗桩。 “云姑娘,传说楚王继位前这里就开始建造,已好几年,你看,那些陶俑手里拿的剑和戟,全得是真物件。”宁婴陪着云姬在排水渠岸边散步,领她到一处墓穴口,“不运锡的几年,无法避关税,晋郢商会各跑各的,我也就做这些而已。” “里面有多少财宝,我要进去看一看。”云姬扶住木桩,踮起脚尖往下探望。 墓穴里黑漆漆。 那些与活人同样高矮胖瘦的鲜艳彩漆陶俑,一点点消失在阳光下,陷入地宫。 “当心。”宁婴一手搂上云姬的腰,玩笑说,“东陵‘尽闭工匠,无复出’,姑娘这样的美人,要是进去陪葬,岂不可惜,尹司空和荆士师又如何舍得?” 云姬嫣然道:“那若是我愿把禺强还给宁郎,宁郎可愿陪我阴曹地府走一遭。” 云姬的眸子乌黑清澈,只是凝视片刻,便叫宁婴放手退了开。待宁婴赔礼,她又勾起唇角,邪魅的眨了一眨眼睛,转身而去,露出后劲的一片胜雪的肌肤。 宁婴回过神,说道:“云姑娘,现门中的事务,石狐子掌控过半,我只负责供钱,至于人质关押在何处,我一概不知,也无法过问,姑娘如果为荆士师而……” “我不问他,我只问你。”云姬道,“如果有一日,我用自己的这双手,在雀门内撕出了一条裂谷,而谷底就呈放着你的禺强剑,你,敢不敢舍命来取?” 彼时,宁婴面前黄沙卷动,一袭紫衣相隔,叫他听不清云姬若有若无的笑音。 “雀门在中原的局势,无人比我清楚。”云姬侧过脸,羽睫低垂,轻声道,“韩赵魏虽联盟,但,韩国平阳是一处死穴,击之必碎,宁郎,日后你等我消息。” 宁婴立在原地。 “你的背后另有高人。” “我纵飞着,可又不是木鹞,还要人牵线不成?”云姬回过身,捏起面纱戴上,“提点你这句话,无非替荆士师求个情,你让石狐子三日内放他走,好不好。” 日光照耀,墓底防腐白膏泥蒸出热浪,空气泛波纹,气味呛得宁婴口鼻生津。 “怎么不会说话了。”云姬道。 “只是想起一位去北赵的故人。”宁婴回道,“云姬姑娘,我会回来取禺强。” 宁婴决定暂驻楚地,继续与文泽盟下南鸢等人合作做工事,他要尽快恢复秦楚锡金渠道和晋郢商会的三边贸易,趁长生黍未波及中原以北,赚足锡器的差价。 ※※※※※※※※ 三日后,郢都以北,纪山檀林。 两杯热酒摆在亭下。 荆如风坐在石狐子对面,神色复杂盯着那对崭新的皮革护臂和铁制胸甲。整个月里,石狐子请巫医为他熏香祈祷,用上好的吃食供养他,未曾伤他一毫毛。 “荆士师,既然还有佳人盼你归,我就不多留。”石狐子端起自己面前的耳杯,笑着说道,“这次我放你回去,并不是因为心慈,而是遵守对尹司空的承诺。” “不必再羞辱我。” 荆如风仰头饮酒。 他宁愿石狐子杀死自己,但,既然能活,他也仍有勇气回到雀门,效忠主人。 荆如风穿戴完毕,转身就走。 “慢着。”石狐子道。 “我不会谢你。”荆如风道。 “我不在乎你的报答。”石狐子拿剑鞘挑起一个布包,丢到荆如风的脚边,说道,“你认尹昭为主,因为他是你眼中的强者,他永远在前进,风雨无阻。” “别以为你懂我。”荆如风握起拳头。 “那布包里装的东西,叫散铁粉。”石狐子镇定地说道,“你的胸甲就是用它焖钢锻造出来的,回中原,你会发现,雀门所有的黑金之剑都无法将其刺穿。” 荆如风沉默。 石狐子笑了笑,走过去弯腰捡起,把布包压在荆如风的肩膀:“你大可把它带回去研究,我不怕,我自信应龙能飞在朱雀的前面,未来,或许我还会以秦国冶监的身份进驻中原,让钢铁工艺登上高台,我会创立一个比桃氏更大的派系。” “荒谬。”荆如风冷笑。 “我只是告诉你,前辈恩怨已过去。”石狐子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欢迎你投诚,暗号为‘青檀林’,我能给你的不仅是人的尊严,还有匠人的尊严。” 凛冽寒风之中,山间只有一片青檀林还在冒着青芽,逆着季节焕发蓬勃生机。 荆如风摆摆手,走了。 阿莆一边收酒,一边喃喃道:“恶狼不讲恩义,更喂不熟,放生也就罢,如何能把散铁粉叫他带去,这要是被他们攥在手里,中原恐怕又要掀起大风浪。” “白吃白喝一个多月,毫发无伤而归,他就算回雀门,也再难获得尹昭的信任。”石狐子拉过小红,温柔地抚摸马颈的鬃毛,平静说道,“早晚,他会叛逆。” 阿莆道:“你说的对,咱回吧,房陵春沐之事,先生期盼已久,说了不能迟。” 石狐子跃上马背。 “好。” 朱雀与青龙在楚国的争斗,至此结束。 石狐子虽答应宁婴的要求,提前释放荆如风,但同时也定下规矩,往后贸易,秦国工程物资和晋郢商会必须界线分明,不得再为南鸢夹带私货,他要定期检查。 因为龙泉十八剑的锻刃锋利无比,而芰荷楼夜宴又守护大家安然无恙,所以,如今只要秦郁不反对,师门上下全都默认石狐子的话就是命令,莫说石狐子自己在江汉平原招收的锻铁工师,就连姒妤和宁婴都不会随意地质疑石狐子的决策。 ※※※※※※※※ 后来发生的事,从东郊陵寝的工事,到青檀林放走荆如风,秦郁都没有过问。 冬去春来,秦郁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甚至手痒时,还亲自为即将参加论剑的十八龙泉做装饰,在那些无关受力之处镶嵌绿松石。只是,当七星反复弄偏,金丝无法错入沟槽,秦郁才意识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师门不可一日无模范 他的手无法刻范,就得由他人肩负起范坊坊主的重任,这是出于实际的考虑。他可以退到幕后,指导弟子完成工艺,但,他还是必须办一场广而告之的仪式。 正因此故,在南下途中,秦郁欣然接受房陵郡守的邀请,答应同乡里共春沐。 春沐,辞旧迎新,祈福安年。 它与雩礼同为百姓迎接新年的活动,但在房陵[1]尤为盛大,此地深山中的温泉众多,不仅能够沐浴,还是附近乡里用于灌溉的水源,至今未被王室征用。 桃氏教会乡人用灰锡合金和铸铁柔化技术造犁,乡人也热情送香草给他们。 前夜,微风和熙,山涧鸟鸣。 秦郁一番深思熟虑,把姒妤叫到自己的草庐里,取出那枚无主近六年的骨簪。 “这个事情,我得和你商量,姒妤,你看青狐他能担大任么。”秦郁道,“都说模范不二,可他的心思毕竟还是杂,见一样学一样的,也不知能否坚守剑道。” 姒妤凝视着那枚骨簪,思忖片刻,说道:“先生,我上晌听乡人说,房陵汤池能舒筋活络,不妨停歇一段时日,看你的手是否有好转,再定范坊之事不迟。” 秦郁道:“我命数至此,没什么好惋惜的,只是我担心,他配不了这支簪子。” “无论天资还是履历,石狐子都是范坊的不二人选,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请先生别再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姒妤欠身行揖,“再说,就是陷我于不义之地。” 秦郁笑了笑:“你这个人就是什么都看得太明白,却又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 姒妤看向周围,桃花卫影子映进草庐中,他执起拐杖走去,用叉竿支起窗户。 月色如水,流入堂中。 秦郁抬起眉毛:“姒大哥要是不说话,我就认为,你这一关他过了,可以么。” 姒妤笃了笃杖,离去时浅笑道:“先前宁婴说他是偷手艺的,现在才知……” 迎面,石狐子端着漆盘进来。 “姒大哥!”石狐子笑道。 “才知什么?”秦郁道。 姒妤蹒跚走远。 ※※※※※※※※ 一眼,石狐子看见秦郁手中摩挲的骨簪,心下便明白七八分,但如今他已被秦郁忽冷忽热的火候炼出了无比平和的心境——传承这件事,即便秦郁先开口,他不推辞三五番,仍是失礼,何况现在秦郁连提都没有提,他更不宜主动去讨要 石狐子合上门,放好漆盘,开心地问道:“先生,姒大哥说谁是偷手艺的?” 秦郁把两只手揣进袖子,端着说道:“你倒真是好一副天真而不知臊的模样。” 草席还算宽敞,洒满银月,只是那陶豆灯昏黄光晕笼罩二人,显得狭小私密。 “反正,说的不是我。” 石狐子坐下。 “你哪会偷手艺,你就知偷听。”秦郁笑了笑,“说吧,拿来的这些是什么。” 漆盘中摆的是一碗温热的黑槐树皮汤、一根缝有香草的红色腰带、一双草鞋。 药的苦味,秦郁习以为常。 石狐子一边端详着秦郁喝药,一边说道:“沐春的规矩,童子浴星汤,冠者浴悦汤,腰带和草鞋是采苹姐给各坊做的,按习俗,前夜就要贴身穿着……” 他也听乡人说汤池的功效,本来背了大段故事,想鼓励秦郁,但,当秦郁拿起红绸,侧过身倚着几,一捋衣,脚踝上红绳系着的箭簇轻响,搅动所有心绪。 石狐子突然觉得自己很饿,可这时,他吞下了津液,又分不清自己想吃什么。 秦郁看着石狐子的脸一点点变红。 “青狐,我早已过弱冠,更不是童子,草鞋勉强能用,大红腰带实在受不得。”秦郁不着痕迹地伸出脚,足尖点一点石狐子的大腿,“不如你脱衣,我给你系着。”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下更1.31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颜芜儿、那年盛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房陵 “这里面是兰草和蕙草。”秦郁又选出一段缝着香囊的红绸,放到石狐子的唇鼻间, “其中有一股尤为浓郁的清香, 闻见她,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静止。”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仿佛那些香气是凝固的, 可以吃下去,挡一挡饥饿。 “她叫芷若。”秦郁道, “好闻么。” “嗯。”石狐子道。 “那让我为你系上,好么。”秦郁在石狐子耳边说道,“明日, 对你很重要。” 比起寒冬时在卧榻病恹恹接受照顾,秦郁更乐意在春夏之季身体健康时与石狐子相处, 因这样, 他才能体面的, 以年长之人的姿态,悉心照顾石狐子的□□。 “谢先生。” 石狐子一字一顿。 石狐子心里其实已不在乎那支骨簪,也不在乎坊主的名分, 因为龙泉十八剑的范是二人共同设计的,他和秦郁早就合二为一, 却直到此刻,回忆起离开咸阳时, 秦郁见他把簪子退回而发出的叹息,石狐子才明白,那是秦郁想要存蓄的心。 石狐子恍然, 秦郁是希望看到他对簪子表现出兴趣的,既如此,他就得担着。 石狐子起身,站在秦郁面前,低头解开右衽,松开左襟,一袭深衣滑落草席。他手脚修长,筋骨分明,尤其胸腹肌肉的线条硬如刀刻,左胸仍留有一条长伤疤。 “青狐,你的身子真壮实。”秦郁灭去灯火,温和笑着,羡慕着,也不太敢细看。 而后,秦郁一手捏赤红的绸带,一手绕到石狐子的腰后,紧贴着那片温热的体肤,将绸带围到石狐子的腹前,把左端埋在下面,右端缝香草面朝里,花鸟云纹面朝外铺平,微抬一个倾角,缠绕三圈。石狐子的呼吸很轻,胸膛却有些颤。 红绸千丝万缕,扯到最后一寸,仍有一条细如藕丝的线追着秦郁的手指牵出。 “先生,你也好看,你……” 一阵汹涌热流涌入石狐子浑身筋脉,念的,尽是二人在楚地经历过的死与生。 如果再来一次风雪,他绝对不会再允许秦郁涉险,即使是绑着,他也要把秦郁绑在宽敞而温暖的广厦之中,让秦郁穿着这件不染俗尘的素衣,等他回来问安。 “别急,还没好。” 秦郁道。 石狐子感到一点冰凉,往下看,见秦郁不知何时又取来了一枚青铜鸟头带钩。 秦郁从未伺候人穿衣,动作也不熟,先自己比划几次,笑了笑,自语道:“是这样。”然后,将钩纽嵌入右边的带孔中,钩弦向外,钩首勾挂入另一端的穿孔。 “先生,带钩穿在外才好,这样多遭罪,又重又凉。”石狐子用指腹抚摸镂雕的凹凸纹路,抬起脸,对秦郁笑道,“眼珠是浑铸,你定最不喜欢它,才送我。” 秦郁没有回答,自去洗手。 石狐子听见水声,却只能看见秦郁长发垂腰的背影,他抿了抿唇,觉得不满足,于是跟到秦郁身后。二人影子刚重叠,水声停止了,秦郁捏起丝绢擦双手。 “先生……”石狐子撩开秦郁肩头的银丝,看见从耳根至脖颈泛着一片绯红。 “先生,你也好看,不仅是好看,那太肤浅,你是我见过这世间最高贵的人。” 秦郁静静地听着。 耳后一时遇寒,本应觉得冷,奈何,臆想着石狐子正盯住自己,竟越烧越烫。 石狐子知道,秦郁走不动。 石狐子抬起秦郁的一条手臂,把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秦郁身材高挑,骨架本不算小,但因长期缺钙,所以骨头很轻。石狐子一路把秦郁抱到床帏,轻车熟路。 香草洒得到处是。 月色如洗,草庐间是两个人急促喘息,石狐子的身体很热,像烧着一团火,出了汗,更觉红绸紧缚。秦郁躺着,清瘦的双臂紧紧环抱石狐子伤疤密布的脊背。 秦郁喜欢石狐子的吻,炽热如岩浆的气息,每回都贯彻他的肺腑,直抵丹田。他更舍不得叫石狐子委屈,所以总是任凭采撷,还引导着石狐子入自己更深。 这夜,二人都过得很疯狂,不知是谁向谁索取,反倒像在对过去的所有告别。 ※※※※※※※※ 三月三,晨光明媚,长虹贯林泉。 秦郁醒来时,里衣全已是新的。 那支骨簪,摆在枕边。 窗轩之外,童子追逐嬉闹的脚步,山民口中嘹亮的山歌,纷纷传进草庐之中。 桃氏众人,凡冠者以下男子,白襦里全都系着大红的腰带,时刻准备着出发。 秦郁推开柴扉,看见石狐子抱着一个婴儿来到自己面前,身后跟着甘棠和文。 “嗯?”秦郁清了清嗓子,“又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胖,看来以后要吃不少。” 姒妤笑道:“先生,这是甘坊主的,去年生,刚满周岁,他们在江南,听说咱在房陵春沐,就连日赶过来了,一请先生给定个名字,二也想得汤池灵气[1]。” 甘棠领着文,拜秦郁。 文和敏的长相都秀气,文的眼睛却比敏大得多,平添几分巴蜀女子的灵韵,是桃氏门中数一数二的样貌。饶是如此,文性情恬静,怕羞,因为是头回见到秦郁,所以步步小心,方才突然听秦郁说一句“吃不少”,立即低下脸,不敢作声。 “哎呀。”秦郁笑着伸出手指,在婴儿肥嘟嘟的脸前绕圈,“拿红绸来吧。” 闻言,文缓过松一口气。 “谢先生。” 秦郁自知手凉,碰到肌肤容易引起不适,于是,在那婴儿干眨巴眼睛,将将冒出哭啼时,秦郁微微一笑,自认眼花手残,迅速把红绸一股脑全塞进襁褓之中。 “好啦。”秦郁道。 “真好。”石狐子附和道。 “好,好。”姒妤笑道。 文也跟着笑了笑。 师门喜添人丁。 “走吧,路上说。” 秦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 一路,青葱绿意,花开蝶舞,乡人与他们同行,溪水边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不远处,汤池所在,白雾朦胧如仙宫。 秦郁对甘棠道:“召南诗说,‘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后人不忘前人,留下树木睹物思人,乱世千百家,大概就是这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采苹的孩子我起名为‘季’,是青春年少之意,你的孩子,就名‘芾’,是草木茂盛的意思。” 甘棠点了点头。 ※※※※※※※※ 小半时辰,汤池到了。 秦郁闻见硫磺的味道。 “先生快看!”石狐子指向前方。 朦胧水雾之中,依稀可见高低十余座清澈的汤池,池子星罗棋布,有的在洞穴里,有的在树荫下,有的在山岩旁,还有整条河流冒着热气,可以游泳跳水的。 他们不是来得最早的。 乡里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山顶的星汤边玩耍,常常站成一排,比赛谁尿的远。 年轻的男女泼水调情,丛间交欢。 “这么多人,我们从何处下去。”姒妤苦笑道,“总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抢。” “姒大哥,看我的。”石狐子道。 “你莫要胡……” 姒妤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石狐子集合门下所有小屁孩,一人发了一只弹弓,紧接着,经过激烈的“交战”,孩子们在星汤落于悦汤之处,打下一片江山。 大家纷纷入汤沐浴。 “先生,我在这,下来。” 一片白气中,秦郁驻足寻找方向,脚腕忽然被一只湿手握住了。秦郁揉了揉眼,见石狐子淌在清水之中,肩披的白袍随波荡漾,腰间那红绸格外醒目亮丽。 “水热不热?”秦郁道。 石狐子笑了笑,跃到岸边。 “先生,右脚先,诶,好……” 石狐子蹲着,耐心为秦郁解下草鞋,然后把秦郁抱在身前,一点点放到水里。 香草芬芳弥散,水流温柔。 秦郁深吸一口气,坐在石头边。 石狐子捧起水,从秦郁的脖颈和肩膀之处浇下,一边轻声问道:“热不热?” 秦郁莞尔道:“还行,可以洗头。” 语罢,秦郁自己抽簪,散下长发。石狐子站在他身后,小心侍弄梳理,用草木灰的浸液滴淋,然后洗净,再涂抹一遍香草汁,拿梳子梳顺。石狐子从小就习惯伺候人,所以梳头的动作既快又细致,从来不会扯痛秦郁,比家仆都做得好。 “你洗过没有?”秦郁侧过脸问道。 “先生闻一闻。”石狐子道。 “我不闻你。”秦郁道。 石狐子笑着唱起橘颂。 “那,我就先去别处,先生你再泡一会,时辰到了我会来叫,别走神太久。” 暮春时节,山花烂漫,花瓣随着和风飘入汤池,缤纷颜色,在水流间旋转。 秦郁抬起手,看见皮肤泛着粉红,心里感到很暖。他捧起水,洒回汤池,连续三次,然后仰望天空,安静地对自己亲自执掌近二十年的范坊做了个告别——他依然会保持做胚和范的习惯,但事实是,命运取走他的天赋,传给了下一代人 他的手因疾病再也握不稳刀杆,但会有下一代人与他共同实现桃氏的信仰。 秦郁定下心,一个人坐了阵子,见时辰差不多,于是主动起身,坐回了岸边。 “姒妤,让大家回来。” “是,先生。” “怎么就结束了,还没玩够,方才有个小无赖欺负姑娘,我看见,一气……”石狐子擦着头发,拖着草鞋回来,看见所有人都围坐成一个圈,就等着自己。 “先生。”石狐子停在原地。 “青狐,你穿好衣裳,扎好发髻,然后过来,拜我一下。”秦郁平静的说道。 “是。”石狐子道。 方才还在打闹的一群人,突然间肃穆,仿佛花草退色,林间唯有青松绿柏。房陵乡里极敬重为他们改造耕犁和削刀,教他们炼制白锡的桃氏,于是自觉让路。 风卷云泽,水过青山。 一个时辰之后,秦郁取出象征范坊坊主的骨簪,平稳地穿过了石狐子的发髻。 石狐子再行三拜。 自此,桃氏门中的模范之权发生变动,所有剑器的初胚,将由石狐子来制作。 初夏,师门南下。 秦郁与石狐子携着龙泉十八剑,再次登临剑池寨,敲响了与左千论剑的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1]房县温泉位于湖北房县城东5公里的土地岭,又称“大温泉”,“大汤池”。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发现山间石穴中有泉水流出,其热如汤,四时常温,便凿泉建池,起名“汤池”,并用“汤池”水洗浴和灌溉。房县温泉洗浴灌溉始于春秋战国,唐人建殿宇、亭阁,清初引泉建池,后又扩建寺院,取名“温泉寺”。 第70章 左千 从剑池寨俯瞰山下,密织的河流, 星点般的城郭, 人间的烟火气,尽收眼底。 “咚” “咚” 敲钟人握紧麻绳, 拉着一根黝黑粗壮的圆木朝前冲击, 第一声,木首撞在金钟正鼓部, 发出浑厚而纯净的宫音,第二声,撞旁侧部, 发出清脆激扬的高角音。 “二响,乾坤清。” 左千的手指跟着抬动两下。 “宗主, 秦先生回来了。”亮石说道, “他没有背信弃义, 不仅在朝廷要招安时为我们提供渠道,而且在普及长生黍制锡之术时,也开诚布公, 没有藏私。” 山脚下,几袭白衣走过木栈道。秦郁及其弟子到来, 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净水的空席之前摆放六把带鞘的剑, 一番洒酒祭拜后,才坐回铁莲花以南的席位。 “只是听说,春沐之后, 秦先生把模范之事交给了他那嫡传弟子。”左千道,“这就意味着,无论输赢,这十八剑,是由他本人制范而成的最后一批剑器。” “是。”亮石道。 为报答桃氏师门而把龙津和龙牙的秘术告诉石狐子的事,亮石闭口没有提。 左千长叹一声。 在这场历时两年,以白锡价格为核心的争斗中,龙泉剑池总共损失包括净水在内两百余位子弟,亦有十余与之往来的江湖帮派为抵抗垄断付出灭门的代价。 却当风暴都结束时,左千才看清,一切,只是秦郁为重振中原基业的一步棋。 楚人是获救者,也是被利用者。 那段被七擒七纵的经历告诉他,一个不在乎金钱与权位,却能用二者操纵各方势力以实现自己信仰的人,有时比帝王还可怕,这世间,他只能敬上国柱一个。 再容不下秦郁。 所以,左千决定用毕生造诣战胜秦郁,然后,把这可怕的中原客从南国赶走。 尽管觉得惺惺相惜,但,剑的软硬是没有商量的,论剑,是不可能讲情面的。 “走,我们这就去会他。” “是,宗主。” 左千下山入寨。 天空云卷云舒。 寨中,各门旗帜舞动。 “先生,左宗主到了。”石狐子提醒这话时,见秦郁目光呆滞,面泛绯红。 秦郁跽坐,一一观望摆在面前的剑阵。 一代又一代的工艺,从青铜到生铁再到钢铁,从浑铸到复合铸,从泥范浇铸到炭床锻打,从江北合剑的卯榫、江南纹剑的淬磨,由龙泉而始,像流动的金河。 湛卢、龙泉、干将; 太阿、工布、鱼肠; 不知情的,自当秦郁是神游去了,唯有石狐子知道,秦郁从未似如此专注过。 石狐子不忍打断。 就像明火之于飞蛾,在剑器面前,秦郁总是会忘记身份与年龄,化为飞蛾扑向火焰,用自己的生命去献祭,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对于秦郁而言已越来越少。 此刻,秦郁能听到剑的呼吸。 “秦先生,秦先生?” 秦郁回过神。 是翟斛。 墨家子弟的黑白长袍在风中飞动,仿佛太极在黑白两道间凝成的一股清气。 黑白的棋子摆在双方案前。 文剑将要开始。 众人屏息凝神,龙泉子弟从密室中扛出两方石英,两组剑钩,八面黄铜盾牌。 “秦先生,按照我们的约定,先文而后武。”左千的目光落在秦郁的剑阵上。 秦郁点了点头。 “石英校齐,三子。”石狐子道。 “劈砍定破绽,七子。”亮石道。 “破一盾,为三子。”翟斛最后说道,“以墨斗画线为直,偏者,去三子。” 姒妤暗中问石狐子是何意,因定规则时他身在郢都,所以暂不清楚。石狐子回道:“姒大哥,你还记得宁师兄的那个七路的棋盘么?按龙泉剑池的规矩,就是凭以上几样争子,统共路数不多,故而一子都不能少,否则局势就扳不回来。” 首先一样,校齐,是把两剑嵌入两方石英,就像把锯条装入木框,再让两刃以垂直的角度互相拉锯切割,这比的是剑刃的耐磨性,三十下之后,磨损浅的胜。 第二样,劈砍,一方置于剑钩,一方持剑,然后交换位置再进行,算是一个回合,直到一剑劈断另一剑为止,这比的是剑刃的硬度和韧性的结合,占比最大。 第三样,破盾,由于双边都用的是铁英,所以定材质较软的黄铜作为刺击对象,同样的人执剑前冲十丈,全力刺盾牌,以穿破盾层数为剑锋优劣的判定依据,同时剑体不能出现弯折,否则要扣子,这就是考验剑锋的锐利与剑的结构强度。 姒妤听完,眉间微蹙。 “先生如何能应?这里有诈。”姒妤暗道,“纹剑的淬火与打磨精良,强在刃,擅劈砍,而复剑结构缜密,强在锋,擅刺击。二者不可兼得,我们总会吃亏。” “可是他们只守一江一河,用料没有我们广泛。”石狐子笑道,“我们能赢。” 话音刚落,鼓声轮响,江北六合剑与江南六纹剑齐上阵,桃氏也选出十二剑。 江南纹剑的线条浑然天成,其剑身平直,剑茎向前延伸形成突脊,脊与从连接圆润,其刃则雪亮,寒光熠熠,左右匀称竟无懈可击;江北的合剑,空茎显轻巧,剑丛却密布鳞片般的榫卯,其刃宽渐小,剑锋尖利,似能穿甲百层不弯折。 两边耀武扬威,众工师踮起脚,睁大眼睛,看墨家子弟把剑放在各自的战场。 彼时,千钧悬于一发。 “始!”翟斛令道。 当金石的摩擦和碰撞发生,莲花池水随之一沸,铁器冒出的火花映入人眼。 众人的呼吸浑浊,仿佛一瞬间被炉底的烈火炙干喉咙,只得跟着焦灼地喘气。 秦郁朝前探望,嘴唇微微张开。 “秦先生,不至如此。”左千道,“如果这场你都输,那大可不必再论武剑。” “我不会输。”秦郁道。 只有桃氏弟子知道,在那看似浑铸的剑体之下藏有多么巧妙的玄关,而,那刻着菱形纹路的剑从,又是经受过如何精密的焖制和锻造,百千砥砺,方才开刃。 一声马鸣剑啸。 最先定音的是破盾。 “砰!砰!砰!” 桃氏的剑锋勇往直前,连穿三面。 锋的弧线巧似弹簧减缓冲击,使其内部坚硬的龙鳞榫剑芯吃稳冲力,挺得笔直,一丝一毫的弯曲都没有,相比于此,只有江北六把合剑能有一二与之媲美。 纹剑虽层数不差,但剑脊没能挺住。 “彩!” “彩!” 另头,劈砍正当时,声浪起伏。 铁器碰撞,星火四溅。 合剑不敌,三下被斩落。 纹剑,因其锻打淬火充分,挨至六下。 一刹间,黑白的衣袖如云飞过,剑刃破碎的声音迸出,一地尽是银灰的铁屑。 人们揉了揉眼。 那已不是铁,那是钢。 钢刃。 坚持到最后的是桃氏的钢刃。 “怎么可能!既用浇铸工艺造合剑,如何敢焖制锻打!这岂不是净水的秘术!” 众工师惊叹,此剑,不仅冲刺无敌,且削铁如泥,竟达到了最绝妙的平衡。 这结果破开了原有的焦灼气氛,桃氏弟子挥拳喝彩,而楚国诸君却不能服输。 场上目光转向仅剩的一处战场。 校齐最煎熬。 刺耳的切割声直逼得人毛骨悚然,刃与刃的较量缓慢地,无时不刻地进行着。 三十回合的拉锯,末了,秦郁看左千一眼,两边目光相遇,如有雷电闪过。 三组剑,随后被放在一起。 翟斛手中的细尺牵动着所有人。 一刻后,他站起来,环视四周。 “平齐!” 听此,全场寂静。 突然,桃氏弟子们一跃而起,高呼道:“十九子!先生的文剑,今得十九子!” 文剑结束,黑子围成铁壁将白子牢牢吃进腹中,七道的棋局立时分出了胜负。 秦郁缓过一口气,笑了笑。 石狐子道:“先生。” 论剑归论剑,石狐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秦郁,明明已经把横纵破绽算死,胜券在握,却仍然较着真,就好像还有什么工艺没有挖透,还有什么秘密没有揭开。 同样的神情,出现在左千的脸上。 左千倏地站起。他额头刺的凤纹在飞舞,他任凭大风卷过空袖,仿佛从未失去那只手臂。“秦先生,本以为三样混战能占你的便宜,不曾想,你是奇人,不曾想,中原有奇术。你倒与我解释解释,鱼与熊掌,应该如何兼得?”左千说道。 “左宗主世居南国,难得还听过孟轲先生在中原说的话。”秦郁道,“但我不能透露,因为我马上就要挑战你的正宗宝剑,我出人与你的勇士比武,可否。” 左千答应。 “先生,我为你而战!” 石狐子道。 “你是为自己而战。”秦郁道。 秦郁没有解释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从现在起,他要教石狐子学会为自己铺路。 石狐子点了点头。 烧红的铁莲花前摆开一张草席。 石狐子抬起头,看见他的对面走来一位和专七的面容极其相似的南越剑客。 剑客手中又握着一把与桃氏所铸龙泉极其相似的剑,常人几乎看不出区别。 石狐子心感震撼。 “云梦泽,专十八。”剑客自报姓名。 “秦国河西,石狐。”石狐子道。 下个瞬间,剑影袭来。 “砰!” 初次碰撞,石狐子听出异样,原来对方的剑并非浑铸,而是和自己一样,把卯榫藏入剑从的表面之下,其实也是复合剑,这就意味着,左千的工艺和他们不谋而合,左千心中的龙泉和他们构想的是同个模样,左千的思路与他们难分高下。 专十八出剑密集而灵活,身体像一根飞旋的高瘦竹子,随时扎出无数根尖芽。 石狐子稳步后退,抬右肘,斜向上挑剑,接连用七星位置迎住七八下刺击。 专十八忽踩住铁莲的花瓣当空跃起,冲石狐子右手近剑格处连接缝隙砍去。 “看剑!” 光影错动,石狐子的睫毛扇了一下。 寒流退散。 那刹,他回忆自己在镶嵌玉石之时,有意填补在最后几次锻打所留下的凹痕处,这样,坚硬而易碎的玉石就发挥起特殊的作用,弥补了剑体的点状缺陷…… 专十八的剑刃紧贴着他的耳朵划过,几根黑发瞬间断去,散落在他的肩膀。 石狐子瞳孔一锁,剑从右手换至左手,挺身反击,直刺专十八剑正中的星位。 “接剑!” 这是破釜沉舟,若没有成功,则下个回合,专十八立即能以最佳角度反攻他。 “你输了!”专十八一剑挡开,同时也盯死了石狐子的星位,闪电般出击。 “啪” 下个瞬间,专十八的剑锋却突然停止。 众人道:“为何停下!” 片刻后,一道细缝从专十八的剑中间的星位裂向两端,紧接着,剑碎为五瓣。 石狐子的鼻尖落下一滴汗。 赢了。 赢的不易。 专十八跪在石狐子面前。 众人由衷地赞叹,不分敌我。 “真无愧秦先生嫡传弟子!”亮石道。 石狐子收剑,拉起庄十九。 “我的锻刃,用过净水师父的散铁粉,用过青柯山庄的龙津和龙牙,若说是偷了你们的工艺,也不为过,但在此之前,是先生设计范型并柔化白口铁,才使多种工艺能够融合于一体。”石狐子认真道,“或许你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在鄂城,在铜绿山,在江汉平原的每处冶坊,都有堪称瑰宝的绝活,天下无人能够比得上。各位师父,左宗主,我想把龙泉剑池的工艺,带回秦国,带去中原。” “秦先生,你也如此想么。”左千道。 秦郁看向石狐子。 石狐子握着一把本不属于他的剑,然而,楚国地底的富饶矿藏和地面的旖旎风情,像一池鲜红而腥咸的血液,已顺着那把剑流淌入他的身体,滋润他的气色。 “左宗主。”秦郁抬起右臂,张开手掌,展示给左千,说道,“这道疤痕,是荆楚列位先贤给我的警告,因之,我患七日风不能再制范,但我仍坚信,烛子先生秉承范术,开拓中原,绝非桃氏异支,可知孟轲游历中原还说过一句话,‘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范术,不仅可铸铜,也可炼铁,它是铸剑师应守的规矩。” 左千凝视良久,慨然道:“秦先生,南国之剑今日输于中原了!我心服口服。” 秦郁道:“不是南国和中原的输赢,左宗主,只是借你的火候,铸了我的剑。” 左千道:“然而……” 秦郁莞尔一笑。 “然而,让你派遣鱼肠了断西阳郡守的人,恐怕才是今日最想听钟声的人。” 这是秦郁在看石狐子与专十八论剑时,暗自揣摩出的天机。左千与令尹,一明一暗,是共同守护楚国山水的凤凰,而从刺杀郡守开始,令尹就想要借桃氏师门的到来,谋划一场肃清朝堂的运动,如此看,楚人是受害者,也是始作俑者。 一时,左千无言以对。 听到秦郁的话,心中的疙瘩登时似被切了下来,卷裹进一团温柔的棉花之中。 这是他听过最坦诚的双关之语,没想,秦郁不仅不否认目的,且还当众言明。 “秦先生,请你留下,守护山川虫鱼。”左千抑制不住相惜之情,流下热泪。 “不,宗主。”秦郁躬身行礼,“我的道路在中原,我愿与你南北并肩同行。” 这一日,双方约定为战和,秦郁和左千交换龙泉工艺,互相赠剑,以留纪念。 桃氏师门离开龙泉剑池时,夕阳熔金,江湖泛着一片炫目的波光,钟声长鸣。 “咚” “咚” “咚” 钟声三响,护佑万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本卷故事原型选自《管子》 第四卷回中原,重振师门。 战国已娴熟地使用铸铁柔化技术,领衔世界近两千年。随着生产关系的变革,冶铁业迅速发展。《管子·地数篇》载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零九,可见人们对铁矿资源的重视和了解程度。管仲相齐时“官山海”,已对铁的开采、生产实行管理,临淄东周冶铁遗址面积达十数万平方米。战国中期以后,铁器的使用已遍及当时的七国疆域,农具有犁、锄、臿、铲、镰,手工工具有斧、凿、锥、削等。铁器取代铜、石、木、蚌器成为主要的生产工具,标志着社会生产力有了划时代的发展,也是战国经济繁荣、出现百家争鸣的兴盛局面的物质基础。 下更或许2.4,最迟2.5。 感谢评论。 第71章 松烟 夏末,桃氏师门踏上新的征途。 秦郁还是决定北归, 只是未曾想, 两年在楚,自己早已成为龙泉的一个支脉。 无论生死, 楚人都眷恋他。 因普及长生黍制锡之术, 又于论剑与左千平手,他的声名大噪, 不少楚人拜访沿江桂舟作坊求入门,其中就包括曾在渡口闹事的葵和荼子,更还有些是原先背叛剑池去雀门的工师, 因此,桃氏不得不进行自秦郁掌门以来的第三次编制。 秦郁回忆起来, 桃氏工艺讲究虽多, 但每次改制, 其实都是为应对突发情况。 第一次改制是在魏国的昊阳。 当时他刚上道,为躲避尹昭的迫害,不敢替王公贵族铸剑, 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来拜师,直到那年, 他随郡守去大梁交剑,遇见了一件大事——朝廷宣布, 退役的武卒,若出生地不在魏国,将不再享受封地免税的待遇, 因之,大梁的军士怨声载道,而朝廷不仅不安抚,甚至直接判罚其中一百人转去工籍,以示惩戒 这百人之中,有半数都被编入昊阳的冶署,后来,又半数被郡守分配给桃氏。 甘棠就在其中。甘棠带采苹从召南之地逃难来魏国,本指望在战场立功换取田地,再接家人到中原落脚,不想遇见这般转折,也就断去念想,跟秦郁做活。 未及弱冠的秦郁却犯了难。 他确实已攒下不少钱资,托姒妤去召南一趟,安顿甘棠的家小,这都不在话下,可,他毕竟是花两年时间才教会姒妤和宁婴,现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按烛子的手把手教授的方式,根本顾不过来,他迫切地需要一种更高效的管理制度。 因此,秦郁建立了金、剂、炼、砺四坊,让门下弟子分工行事,代代相传。 后来师门开始逃难,走的走散的散,除了坊主,秦郁并没有用心留过任何人。 第二次改制就是在秦国,在铸造完那批虹脊长剑之后,在要普及至全国之时。 为满足将作府严格的标准,秦郁听从姒妤的建议,用判书把门下弟子分为以咸阳为中心的四路,在原有的四坊的基础上形成类似中央管理地方的层级制度。每个地方,虽只由一位坊主或多位老工师负责,但同时又组建出当地的四个工坊。 这就是适应于秦国森严法律的改制。 现在,楚国归入版图,合纵破裂而连横在望,秦郁清醒地意识到,师门编制必须得再扩大,而且,这次改动所形成的阵型,对他们能否顺利回中原影响颇深。 思虑再三,在北归秦国之前,秦郁叫来甘棠和采苹,说出了他们父母的住处。 甘棠初闻,有些吃惊,问何意。 秦郁道:“你本是召南籍,现在也有了家室,一来,当让你们享受天伦之乐,二来,桃氏铸剑不分国别,我虽不能长留,但既然南国还有人愿学,我就应该想办法教,我仔细考虑过,你是最合适担此重任的人,当然,一切还是你自己定。” 甘棠先连连摇头,秦郁给的哪是重负,秦郁这是要封疆,是给他天大的殊荣。 他对秦郁的忠诚是一回事,最关键的是,他自己的命运早已与桃氏捆绑在一起,分不开了,他为自己建造的炉房而骄傲,他为风火令的身份而骄傲,他为铸剑师之名而骄傲。他想象不出,如果没有那些刻着自己铭文的剑,活着有何意义。 他从来没有厌恶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而现在,秦郁又给了他耕耘故土的机会。 秦郁顿了一顿,笑道:“你放心,我给芾儿系过腰带,咱永远是一家人,只不过分一个山头而已,就像当时你和敏去汉中,不也三年就回来么,聚散是常事。” 采苹道:“先生说的没有错,反正,那浪荡子总也不回家,我在哪等都一样。” 秦郁道:“他暂时还不会离开楚地。” 采苹道:“我知道,他其实最辛苦。” 秦郁道:“唉!” 甘棠的眼中泛出泪水,重重点头。 秦郁把汉中水匠留下,一并给了甘棠。 师门动身前夜,车马满庭院。 趁文还在安睡,甘棠把尚未断奶的芾儿抱了出来,披盖着星光,放在秦郁门前的箩筐里。彼时,石狐子起夜看见,大喝了一声:“师兄,你作甚!”甘棠回过身,指着秦郁的卧房,连连摆手。石狐子怔着片刻,一跺脚,三两步走过去把芾儿兜抱进怀里,亲了一口。甘棠哑然失笑。石狐子道:“放心,我定照顾好他。” 石狐子知道,甘棠把芾儿交给秦郁,一半是作为质子,以报答秦郁的恩情。 空中,浩瀚星汉如同一条生命之河,滔滔向前,壮阔无声,朝微白东方涌去。 ※※※※※※※※ 三日后,马车再过汉江。 江岸,树绿花红。 石狐子纵马飞驰而过,遥望北方起伏的山丘,心中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已完成保护秦郁游历楚国的任务,很快,他就要重回自己的战场。 “先生,先……” 入关等待时,石狐子跃下马背,抱着一叠竹简,走近马车,见秦郁果然在发呆,腿上放着那封公冉秋送来的帛书。帛书是前日到的,秦郁已经看了一个夜晚。 公冉秋书上说,尽管在锡战时他已竭尽全力挡住何时的攻势,楚魏关系也暂时破裂,但魏国联合韩赵燕三国的合纵之策已渐渐现出雏形,一场大战迫在眼前,邦府给将作府发了一道令,两年之内,河西军的前锋步兵十万必须全部配备钢剑。 而这项工程,对于连铁剑都才初步成型的秦国而言,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石狐子的念头正在于此。 尽管他知道秦郁也在思忖此事,但这回,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他想让秦郁安坐明堂上,不要再碰铁锈,所以,他趁秦郁发呆,连夜写好一批要从楚国买回去的冶炼设备,大到竖炼炉和碎石机,小到锤子和矩尺,准备就此与秦郁论剑。 “先生,我真佩服你,当初若咱们舍南往北,非但赵国拿不下,楚国也丢了。” 石狐子钻进车厢,放下竹简。 “怎么突然……”秦郁笑了笑,眸中目光汇聚,纤长的手指合拢,收起帛书。 秦郁一向不喜欢听恭维话,也还正在思考如何攻破难关,但见石狐子一脸阳光灿烂,天真无邪地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心中突然就痒痒的,被小勾子吊着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春沐动过心,当目光触及石狐子戴着的簪子,倏地竟觉得脸很烫。 “怎么突然这么说。”秦郁接着道,“你那竹简写的是什么,拿来我看一看。” 石狐子道:“也没什么,就是些辅助工匠锻钢炼铁的工具,比如这个炼炉……” 却直到看见从提纯生铁,焖制成钢,炭床锻打,刨削挫平,至淬火开刃,所有的工序所需的设备都被列在其中,秦郁才意识到,石狐子想做的是普及锻钢术。 虽然说石狐子的锻术一向是在自己铺设的河道之中奔涌的,但,当这条河越流越远,远到他看不见尽头的时候,秦郁对石狐子的那点心动,迅速转为了心悸。 “青狐,你也知道,秦国没有什么铁矿,而我还答应过翟先生……”秦郁道。 石狐子自然已经看见秦郁面色的变化,但,只要论剑,他是不会让着秦郁的。 论剑,不讲情面。 石狐子道:“先前不敢锻剑,是因火候掌握不齐,浪费极大,不能急于求成,可现在时代不同了,先生,咱用两年研究龙泉工艺,摸出钢铁性情,不就是为能够让更多人能运用么,如何能逡巡不前?先生放心,若翟先生怪罪,我去与他说。” 秦郁打开皮袋,喝了一口水。 “楚地的炉子,未必适合秦。”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我记得秦地生铁的杂质多,反倒更需要这种炉子。” “你哪里来的人手?” “来楚之前,我与公冉大监有过约定,一是白工师的铁兵工室,二是河西军的工兵营地,还有,当时投奔咱们来的赵氏一族,能不能用,就看先生的意思。” 听到这,秦郁咯噔一下,说不出滋味,有种被自己的爱徒抢去了门庭的感觉。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豁达如公冉秋,像只老仙鹤,安安心心把工程交付给后代,不想,这种高风亮节,在他自己和石狐子之间才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就开始泛黄。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论剑还没开始的时候,因为石狐子的一句好话而心动,这一心动,便失去了先机,以至于被石狐子一路拿捏下来,全无还手的余地。 秦郁叹口气,使出旧招数。 “青狐啊,你先不要着急。” 石狐子低下头:“不敢。” 秦郁又一怔。 这两个字的语气更是要了他的命。 怎么听,秦郁都觉得石狐子的原话是——我已对你掏心掏肺,你自己看着办 这就是秦郁初次感觉到石狐子对自己的控制欲,也是他初次对石狐子生气。 从前石狐子犯错,一而再再而三,他表面做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没什么怨怒,只是这次,石狐子什么都没做错,反倒叫他真正地感到生气,气得想流泪。 因为这次,他知道石狐子是对的,只是他再无法根据经验指导石狐子的计划。 秦郁精通青铜合金,熟稔锻铁和铸铁,可对于钢,只有一些基础层面的理解。 在未知的领域,秦郁和石狐子一样,像丛林里刚出生的幼兽,能闻见血的腥甜,却没有觅食的方向,他也想和石狐子一同去追寻,却因为病痛,跑得很吃力。 秦郁设计龙鳞榫,为铁锡合金铸造剑芯时,已是倾尽所能为石狐子画出天梯,可当石狐子真的要冲向天空成为星辰,秦郁只能站在自己的田里撑着双膝喘气。 这份追不上石狐子的伤感原来一直埋藏在地下,直到此刻,才突然被刨出来。 “你既然决定,不必问我。” 秦郁揉摁着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先生……”石狐子如何知道秦郁这一串心情,只觉得一刀砍在豆腐上。 车厢内竹简洒得凌乱,日光被竹帘剪碎,石狐子见秦郁要睡,连忙收拾退出。 秦郁的门帘再也没有对石狐子敞开。 ※※※※※※※※ 一路北上,眼见铁山铜山过了一座又一座,石狐子心里着急,一旦错过,这些笨重而薄利的冶炼设备若再托宁婴的商队运送,又不知猴年马月,更重要的是,据仆从说,秦郁的腰疾发作越来越频繁,他怕秦郁每天在榻上不动,躺出毛病来。 再过几日,蓝田到了。 桂舟,石狐子忍不住找到姒妤,想先借门中的钱资,由范坊出面去城里购买。 姒妤心思缜密,早也看出些端倪,一边算着账,一边对石狐子道:“连武关的影子都没看到,你就着急和先生说秦国工程,唉,这钱我不给,除非先生同意。” 石狐子道:“这笔钱我又不是拿去吃喝!我会还的,一回咸阳我就能还,只是一时没来得及和公冉大监申请这个项目,姒大哥,活人总不能被一泡尿憋死。” 姒妤不动声色,蘸了蘸墨水,道:“你才刚做坊主,不要想着越过先生掌门。” “我对先生岂是那样的想法!” 石狐子道。 “不是这,那你对先生究竟是什么想法?你在铜绿山劫信,我虽没提过,但也不至于就忘了。”姒妤拿着笔,敲了一下石狐子的脑袋,“你行事得注意分寸。” 石狐子不作声,一屁股就坐在姒妤的案头,手托着腮,对着一串蚁鼻钱吹气。 姒妤又好气又好笑,这可怜的年轻人,似乎还没意识到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 “石狐子,先生恼的不是你。”良久,姒妤叹口气,搁下笔,把未用完的墨条包起来,递给石狐子,“但,如果你真心想锻成这批钢剑,就得担着先生的无常喜怒,他虽然体弱,但在铸剑工艺的这摊子事情上,他是全天下最要强的人。” 石狐子道:“那我该怎么办。” 姒妤道:“这松烟墨,蓝田不少人家都会制作,不然,你先去买点这个回来。” 石狐子突然捏紧手心。 墨条咔嚓断为两截。 “我明白了,谢姒大哥教我。” 石狐子笑道。 ※※※※※※※※ 石狐子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背着一个大箩筐,绕过湖水,来到秦郁的门前。 “先生啊,我想着,能游历楚国一次不容易,总得要带点什么回去,秦亚、阿葁、白工师、公冉大监、公孙将军、范将军、大牛二牛三牛、小哭包……现在咱不是路过蓝田么,姒大哥说他要墨和玉,让我去买,不知先生有没有什么交代。” 过了很久很久,石狐子听见秦郁一声轻微的咳嗽,立即拉开木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榜,晚上12:00前还有一更 感谢阅读,感谢评论 第72章 蜜饵 “青狐,既然来了,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 如何做这批钢剑,我看能否行得通。” 前庭有一池荷花。 秦郁就坐在池边, 裤腿卷起, 素袍掀开放在膝盖,两条小腿浸泡在碧绿的池水里。 这些天, 一人静下心,秦郁其实已经缓过那口气,就等着石狐子来与他和解。 剑, 于他而言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器物,所以想要轻易放开大概是不可能的, 反复也在情理之中, 他控制不住, 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下这份痛苦,不该再转嫁到年轻的石狐子身上,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与石狐子并肩遨游天际的。 只要石狐子愿意等他。 反倒是此刻的石狐子, 赤着双足立在门下,怔怔地看着秦郁, 眼眶涨得通红。 经过姒妤的提点,石狐子立刻就理解了秦郁的心,他知道, 秦郁不是那种害怕被弟子超越的先生,一切症结,只在于自己太急,冲得太前,刺痛了秦郁的隐伤。 论剑是该据理力争,毫不相让,但,论剑的时间和场合,他都没有能把握好。 于是这次,石狐子愿意改错,他也正是为此而来,可他又怎么料到,还没说出半句好听的话,他的先生已经从几乎是失去血肉的痛苦中愈合,变得和蔼如初。 “先生……” “怎么不说话?”秦郁莞尔。 见石狐子仍在神游,秦郁探身摘下一朵娇艳荷花,摇了摇,伸到石狐子面前。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握不动砣刀和铁锤,同样会感到懊恼,好在,我还有些力气,先生,我说过,我就是你的剑,这世上所有的草木,我和你一起守护。” 秦郁听着,拉石狐子坐到身边,轻轻地抚摸他腰间的带钩,平和笑道:“人年纪大,就会柔弱敏感,青狐,你无须改变,你没错,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先生放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你的同意,无论什么计划,只要……” “青狐,我不喜欢听假话。”秦郁道,“我宁肯被你斩断,也不想听你骗我。” 石狐子丢下花,握住秦郁的手。 “你明白我的意思。”秦郁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 秦郁道:“那就说吧,你的计划。” 一连串构想,顷刻间如飞瀑落下。 “首先是选铁矿,我想直接下设栎阳,那里离中原近,供给方便;其次是人手,我想分三组,就像上回说的,咱桃氏弟子自然首当其冲,除此,我还想特训西军的工兵,以及来自秦国之外的工师,甚至是……”说到此处,石狐子低头,闻了闻那朵荷花,“先生,我知道这样说是大逆不道,你恐怕,你恐怕又要生气。” 秦郁道:“无妨。” “甚至是雀门的工师。”石狐子道,“因为,他们的白宫不仅掌握着中原的生铁锻造之术,还谙熟黑金之术,我想招揽他们过来效力,替秦国锻造这批钢剑。” 秦郁道:“你知道难关在何处么?” “三个关卡。”石狐子道,“其一,原铁提纯工艺,其二,焖钢工艺,其三,锻床工艺,只要在一年之内把这三方面攻破,设计出工序,下年就可以生产。” 秦郁思忖片刻,说道:“不错。原铁提纯,我这里有实验的记录可以借鉴;焖钢,楚地的冶具可以参考,多少取其长处;锻床恐怕最难,要花时间摸索。” “先生,你是……”石狐子激动地道,“你同意我在楚地购置那批工具了?!” 秦郁仍眉头紧锁,却不是因石狐子的这问题,而是因为,他总觉得少些什么。 他一直担心铁料的成本昂贵,不适合在秦普及,那么,如何缓解这个问题呢。 “镀层!”秦郁突然道。 “什么?”石狐子道。 “还得要镀层。”秦郁笑道,“钢材昂贵,必用镀层,这是延长寿命的关键。” “对。”石狐子道,“锻床留下的痕迹是刨削打磨无法弥补的,用镀层就能缓解表面损伤,遏制锈点的产生……虽然加此工序会贵些,可它能增长使用期。” 秦郁道:“行,工序就分四步走。” 一张宏伟的蓝图,渐在小小的庭院里,在两颗跳动的心脏之间显出它的轮廓。 至此处,秦郁和石狐子皆面红耳赤,二人都很放松,因为这是过去常有的姿态,然而这回,气氛更有一丝甜蜜,因为,这是一场敞开心扉,化解矛盾的论剑。 秦郁同意了石狐子的计划,答应让石狐子主导这次的工程,自己则负责辅助。 阳光落在庭院,落在亭亭玉立的荷花上,消融了二人之间的所有隔阂与误会。 忽然,一只蜻蜓点水而过。 “先生,下晌出去走走,买东西。”石狐子捏一捏秦郁,“你都闷好几天了。” “我……”秦郁低下头,晃着自己的两只腿,苦着脸说道,“腰疼,不去了。” 石狐子笑了笑,转身而去。 秦郁长舒一口气,望着池面渐渐平静。 突然,两只轱辘又哐哐驶来。 “先生,咱不疼,啊。”石狐子笑道。 秦郁道:“你……”哗啦,整个人被石狐子托着两边腋下抱起来,坐到小车。 石狐子蹲到他面前,从盆里打出温水,顺着他的小腿浇下。秦郁笑出声来。石狐子握着秦郁的脚,一点一点搓去池底粘滞的淤泥,直到把它们洗得和莲藕一样白净。 秦郁下意识把脚趾蜷起,觉得舒爽。 “好了,青狐,那我们出发吧。” 石狐子注意到秦郁的脚踝边皮肤有些干裂,不敢再晾晒,替秦郁把足衣套上。 下晌,天清风和。 蓝田的街市规模极大,玉石、花鸟、木雕、金器,琳琅满目,熏香四处飘散。 石狐子推着秦郁,边走边看。 街口,一棵挂满红绳和玉石的歪脖树格外醒目,树下围着一群有说有笑的人。 “他们说什么呢。”秦郁道,“那戴斗笠的老伯,为何夏天还把手缩在袖中?” “木莲说过,歪脖子树的主人叫俞伯,原在怀水坊做工,后被砣机切伤手指,就回家开小作坊,每天只做十块玉石,系红绳挂在树上,夜里也不防贼,卖百钱一枚。一始也没人买,结果有天刮风,吹下来一枚,叫一个人捡去,当年那人家里就转了运,多年未孕的妻生了一对孪子,之后那人拿着钱回来谢恩,邻居见了,纷纷跟着求玉,俞伯不加价,谁知邻居一户一户也都逢着了喜事,庄稼大收成,再之后,整个蓝田的百姓都抢着要,俞伯也不多卖。”石狐子想了想,说道。 “那定都是有瑕疵的,若是上品,寻常人家谁敢卖。”秦郁笑叹口气,正说着,便被石狐子推过去,停在树下。一抬头,秦郁见五光十色在流动,绚丽极了。 这些玉即使不入王公眼,同样也水润可爱,拿手拍一拍,能听见悦耳的脆响。 一对夫妇正在取玉,女子站在斑斓树荫中,看男子往树上蹬,笑得满面绯红。 “九枚已罄。” 俞伯吆喝道。他身材瘦小,驼背,蹲坐在小木凳上,活似一只被晒干的虾米。 旁人听了,却哄闹着要第十枚,有的是将要迎娶,有的是家中老人病重…… 秦郁看得出神,一个不留意没看住石狐子,就听见石狐子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俞伯!俞伯!”石狐子叫道。 俞伯摘下斗笠。 石狐子道:“我们是桃氏,树下是我家先生,就要北去商於,想求你一块玉。” “桃氏?”俞伯摇着斗笠,说道,“可是那,教乡里制白锡的秦先生的门下?” 秦郁撇过脸,装作不认识石狐子。 “对的。”石狐子道。 “那好,你要几枚玉?”俞伯道。 “一……”石狐子抱着树枝,转念一想,改口道,“不多,我想要一十九枚。” “这,这么多啊。”俞伯愣了一下。 “玩笑话。”石狐子笑了笑,摘下最近的那枚白玉,跳回地面,“就这个。” 没有人和他们抢玉,俞伯最终也没有收他们的钱。石狐子把玉交在秦郁手中,接着应秦郁的要求,在街市选出一家名铺子,堂堂正正给秦亚买了一枚上等玉佩。 他们带的散钱不多,幸好是石狐子顺手从姒妤那里抓了些碎黄金,才能挥霍。石狐子又买了一些南国的香料,还有许多只有荆山地区才有的绿松石和玛瑙石。 秦郁坐在木车,手臂挂着大大小小的绣囊,没行几远就疲累了。石狐子擦了擦汗,问道:“先生,饿不饿,我们找点东西吃。”秦郁笑道:“分明是你饿。” 正说着话,一阵米香传来。 秦郁又闻见蜂蜜的味道,抿了抿唇。 街角,一位妇人吆喝着。 “蜜饵!蜜饵!刚烤好的蜜饵!” 一朵朵花状的米面铺在铁锅,刚取下,表皮金黄酥脆,涂抹蜂蜜,光泽诱人。 妇人烤着米面,背上绑着一个婴儿,摊位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帮忙招待客人。 秦郁和石狐子对视一眼。 南国两年,他们已经很习惯吃稻米做成的食物,此刻,他们打算再享用一次。 秦郁爱吃蜂蜜,所以时不时看向罐子,一个不留意又没看住石狐子。石狐子没什么顾忌,就当众把整个罐子都拿过来,在他们盘中的饵饼浇涂上厚厚的一层。 秦郁:“……” 小女孩连忙跑过来,红着脸。 “阿伯,这个烤的有些硬了……要不你给阿郎吃,我让娘再给你们弄一份。” 小女孩年幼,没有眼力,看见一个年长一个年少的,立刻把他们认定为父子。 石狐子对小女孩道:“你完了。” “我能吃得动。”秦郁苦笑。 “哎呀。”妇人背对他们,听见这段对话,笑着道,“阿伯,你的儿真孝顺,带你出远门,买这么多好东西,在我们蓝田郡,年轻人中实在是少见这样的了。” 石狐子正要解释,旁边路过几位士子,见此场景,纷纷感慨父慈子孝,有的人,念起自己漂泊他乡多年,如今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甚至还为此流下眼泪。 秦郁安静地嚼着米面,脸不红心在跳。 这顿点心吃得他又动了情。 剑和石狐子这两样宝贝,在他心中的衡器中渐渐地持平,再也难分孰轻孰重。 前往墨坊的路上,秦郁觉得口渴,让石狐子给他买一袋酒,边听街边吴音边走。石狐子则又买三套耳杯,六只簪子,八对耳坠,还跟人流去脂膏铺逛了一圈。 至墨坊,天色已渐暗。 坊主前来招待,引他们入内。 乌青的天,清澈澄明,一盏盏朦胧的灯火在墨坊的园子里闪动,排列成阵。走近,二人才看见灯光是从松木根部凿的小孔内泛出的,地面流着胶质的松香油。 秦郁道:“为何要先如此处理?” 坊主笑道:“这松香最是粘稠,若没有先流干净,那熏出的墨就容易结块的。” 秦郁点了点头。 后院是烧松的拱形窑洞,左排还正在烧火,坊主带他们去右排一座已烧好的。 姒妤订的是半窑,所以,他们要在此监督坊工把墨烟刮取下,以防其中伪替。 “这得烧多久?”石狐子道。 “好几天呐!现在读书用墨的人越来越多!”坊主尚且不知道秦郁身份,款款道,“哈哈,还好姒相师是提前预订,不然,桃氏可就赶不上这批已烧好的咯。” “烧窑大,火候不易。”石狐子道。 “是啊。”坊主道。 二人谈着,工人从窑口进窑去刮取墨烟,不久,接连不断有黑色烟粉运出来。 “如何,细致吧?”坊主捏出一小把,放在指尖,“这都是清烟,最上等的。” 石狐子笑道:“好,我们要条墨,不要丸墨,请你们在两天之内送至桂舟。” 坊主道:“诶,好……” “坊主,你这可是诓我。” 这时,秦郁才发话。 坊主回过头,一脸惶惑。 秦郁道:“我对松木没有太多了解,只是,这样一处入口的拱窑,分明应该越靠近里面的位置,火候越正,越均匀,可方才,坊工刮凿窑壁的声音是从窑洞的中部传出的,你确定,这些烟是最上品的清烟么?那不然,你陪我进去看看?” “这……”坊主立即涨红了脸。 “你真骗了我们?”石狐子道。 坊工二度入窑,果然,取出的墨烟和脂膏一样,比方才的要细腻至少三倍。 原来这坊主惯用此类手法欺骗生客,今日见到秦郁,虚假面具才终于被撕下。 “坊主,你看今天这事……”秦郁道。 “不要钱,这批不要钱,以后我们也不敢,还请高人不要说出去。”坊主道。 秦郁空手套白狼。石狐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归程,月光如洗。 淡淡松香萦绕二人身边,两个影子,一高一低,伴着车轮吱吱呀呀走在长街。 “先生,咱到了,我……” 一天的相伴,难得的闲心,让石狐子有些不舍。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南国竟是如此的浪漫,如此的美好,而他和秦郁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去与钢铁搏斗。 “青狐。” “怎么了,先生。”石狐子回过神。 秦郁握住他的手腕,温柔道:“再留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下更2.7 第73章 连理 秦郁话中的时间一向是清晰准确的, 只在此刻,缠绵悱恻含有流不完的思念。 石狐子听着,一刻都不想再离开。 “怎能是一夜, 何止是一夜。”石狐子扶起车把,推着秦郁缓缓在桂舟前映有万家灯火和皎洁明月的瑰丽湖水边绕行, “先生, 我恨不能是一百年, 一万年。” 秦郁浅笑:“那太久。” 石狐子道:“不,就得长久些, 越长久,天地越混沌,我与先生离得就越近。” 秦郁道:“不是就在我身边么。” “还不够近。”石狐子道, “就像远山,尽管眼睛能看见, 跑马还得几时辰。” 秦郁忍俊不禁。 时间与空间在二人之间奇妙交错着。 秦郁算起了日子,想来,秦国服役三年,楚国辗转两年,石狐子今已二十三。 “青狐,你将来也会娶妻生子的。”秦郁道,“放心, 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 “先生!” 正至林间,石狐子突然停下车,走到秦郁身侧, 说道:“我心中只有先生一人,能得先生垂青,是我此生至幸之事,我绝不娶妻生子,我要与先生结为连理。” “什么话。”秦郁原本安逸的心情,被石狐子一句海誓山盟说的竟有些紧张。 “难道,这么久了,先生你想的只是一夜露水么。”石狐子堵在秦郁面前,双手撑着木车的轮子,不让他下来,“若是这样,何苦栽培,我倒不如枯死!” “不是,青狐,你别误会。”秦郁早已记不清上回似这般儿女情长是什么时候,偏偏被石狐子逼得手心发汗,“我在意你,可,你毕竟还年轻,总得成家……” 石狐子咬了咬牙,扑去吃秦郁的唇。 “青……”秦郁撇开脸去,奈何石狐子的力气实在太大,几番推挡也无济于事,一晃,反倒是身下的轮椅滑动起来。“青狐,不要闹了!”轮椅哗地往后猛退,秦郁下意识又抓紧石狐子的手臂,哪知石狐子非但不安分,还意气地向前冲。 “砰” 车轮嘎吱抵触树干,叶子纷落。 香囊玉饰从秦郁手中滑开,掉了一地。 “你跑不了的,先生。” 石狐子按住秦郁的肩膀,面容在树荫下晦暗不清,一双眼睛却是清澈而明亮。秦郁陷落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敢抬头看石狐子,只听见风过时夜莺幽幽的鸣叫。 二人之间又静谧下来。 “别这样看我,青狐。” 秦郁苦笑。 “你的脸都红了,先生,知道吗,红得滴血。”石狐子俯下身,嘴唇凑近秦郁的鼻尖。秦郁的气息清凉如水,含着淡淡的香草的味道,还有些甘甜,很好闻。 秦郁知道石狐子在嗅闻自己,于是不敢呼吸,可越是屏息,石狐子离他越近,近得粘连着他的睫毛。每眨一次眼睛,他都能感受到从石狐子的皮肤传来的温度。 秦郁动了一下喉结。 吞咽的声音异常清晰。 石狐子笑了笑,眸中涌着雾气。 “张嘴,先生。” 秦郁犹豫一阵子,微微张开唇,却还没来得及闭眼,便被心急如焚的石狐子咬开唇缝,封住了嘴。石狐子炽热的舌腔立即把两个人熔铸在一起,再也挣不开。 这是秦郁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长久的亲吻。树影在月下挪动,足有三四寸,而后,水乳交融,远处那片湖水渐渐模糊,他闭眼了,一颗心毫不保留地交给石狐子,体内的黍园迅速被火烧起来,每道田垄都传递着浓浓的情意,他窒息了。 “迎水,青狐……” 秦郁拍一拍石狐子的背,轻轻推开,一条银色的津液却牵连在二人的唇间。 “怎么还记着迎水,坊里又没烧草虫。”石狐子笑笑,追着咬住秦郁的唇瓣。 又是好一番斯磨。 “我不行了,我……”秦郁喘不过气,胸膛禁不住颤,承认下风。石狐子这才放开,又静静地看着秦郁一阵子,伸出纤长的手指,把散落在秦郁脸颊边的银丝夹到耳后去。秦郁的目光涣散着,任石狐子用衣袖替他抹去唇角残留的水痕。 石狐子笑道,“先生,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这辈子,我们唯有彼此。” 秦郁缓过神,低下头,整理衣襟。 “记住了么?我怕你忘。”石狐子抓住秦郁的手,贴在胸前,“我要听你说。” 秦郁想了想,说道:“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我们这辈子唯有彼此。” “对,就是这!”石狐子高兴道,“不仅这辈子,先生,等我,还有下辈子!” 语罢,才回头捡物什。 “就知逞能,快回去吧,要结露水。”秦郁也笑着,心中五味杂陈。他终究还是成为了石狐子叼在口中的猎物,却不知为何,不觉得羞臊,反而还煞有其事。 就好像他们的血肉和根系真的揉在一起,结为了风雨同担的连理枝。 石狐子兴高采烈,推秦郁到桂舟门口停稳,转过身,虚比了一个张弓搭箭的动作,向东北方的天空射去。“呼!呼呼!”石狐子的眸中,映着旋转的银河。 “先生,你看,那儿就是中原。” 秦郁仰望夏空,一道流星划过。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那颗亘古的星辰就站在自己的身边,陪他听风声。 一支钢铁熔锻而成的箭镞,撕开长空风云,刺破五色禁忌,在人世降下甘霖。 是夜,石狐子打开刚买回的香膏,细心为秦郁涂抹过脚踝的干裂的皮肤,一字一句不提前程;次日,石狐子急速差范坊工师回铜绿山,买下了那八十口对于锻炼钢铁极其重要的竖炼炉,又追至云梦泽,抄画了一百张制作金刚砂的工序图。 石狐子还去蓝田怀水坊为应龙订制了一把剑鞘。鞘顶端镶嵌着一枚琉璃珌。 七日之后,桃氏师门过商於。 远望,秦国玄黑的旗帜森然阵列门楼。 石狐子终于重新披上河西战甲,以军人而不是土匪的姿态,指挥着三百余量装有先进炼钢炼铁设备的沉甸甸的板车,徐徐驶过人流密集的雄伟的商於谷地。 “先生,欢迎回秦。” 作者有话要说:o(n_n)o 连理枝在自然界中是罕见的。相邻两棵树为什么可以长在一起呢?原来,在树皮和木质部之间有一层细胞叫做形成层,这层细胞有很强烈的向外和向内的分裂作用,细胞分裂,增生了许多新的细胞,就会使树干长粗。如果两棵树在有风的天气里,树干互相摩擦,把树皮磨光了,到无风的时候,两条树枝挨近,形成层就密接在一起,互相增生的新细胞,就会长在一起,越是靠得紧,就越容易长在一起…… 嗯,我没有在开车,真的没有。 本卷结束,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小天使,下卷“执子之手”,会有战争大场面,也会有至死不渝的情意,不至于虐,但肯定不轻松,总之he是妥的,不改变历史轨迹和社会风貌是妥的,2.9更新~爱你们~ 第74章 茅花 魏国, 大梁。 荆如风押着从寿春运回的最后二千石白锡抵达之时, 城郊的小麦田已成熟。 金黄田野一望无际,农民在阡陌间收割,是年雨水充沛,万户大丰收, 然而, 对于身着杏红方棋纹工服, 日夜在官道运转白锡的雀门工师而言, 这半年却是无比痛苦的, 他们经历过万石财富于一夜蒸发的噩梦,却还要抢着把囤积的白锡运回中原贩卖,因为, 随着时间无情逝去,越来越多的中原人也学会了用灰锡替代白锡的工艺,南北差价渐渐消失, 每迟一日, 他们的损失将更大。 城门前,人流不息, 车水马龙,各地口音嘈杂在一起,汇成乌泱泱的汗池。 “哟, 这不是荆士师么,怎晒成这个样子,都快认不出来你。”门吏谑笑道。 荆如风没有理会, 只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压低斗笠,令人往东边雀仓运去。 “诶,跟你说话呢!”门吏横起眉毛,拦人道,“许是你还没听说,前阵子,韩、赵、燕,还有那弹丸之地中山,纷纷都称王啦,人家可是声势浩大,奉我们魏国为合纵长,联手讨伐西秦……所以,天下士子涌来大梁,向王上献兴国□□之策,你看看,递送判书和公验的有多少?你这只知倒卖的士师,且先等等吧。” 荆如风道:“要等多久。” “一天都未必能轮得上你。”门吏顿了顿,歪起嘴笑道,“不过,荆士师毕竟还是雀门青宫之主,若是能给咱兄弟一些酬劳,等中午人稍少些,就能放行。” 荆如风沉默。 自从被石狐子放回之后,荆如风和云姬一起回到大梁,然而,云姬日日得以抱琴入府,荆如风却连尹昭的面都还没见过,便收到了吃力不讨好的扫尾任务。他自觉羞愧,也未曾推辞,于是无怨无悔往返十余次,终于替何时和杜子彬收完楚国的烂摊子,可尽管如此,雀门的诸宫还是把变化看在眼里——那曾经威风凛凛的青宫掌门,朝廷士师荆如风,已经被司空尹昭弃如敝履,或许即将受到贬斥 回过神,荆如风又听门吏一声催促。 “怎么,委屈?”门吏道。 “你这么做,不怕惹祸上门?”荆如风一边应答,一边把身旁那架车往里拽。 不想,门吏一抬脚踩在他的车轮上:“嚯,大梁城什么地方?四面平野,一天换几回风向!你平时仗着尹司空的威风,作孽还少?这么对你算是客……” 话未说完,那门吏被荆如风掐住脖子,整个人提到锡堆上,头立时憋得紫红。 “咳!来人!!!” 士兵见状,当即以长戟围住二人。 正是这时,城内驶来一架马车,丝绸车帘轻动着,传出女子温婉动听的声音。 “前儿刚下的雨,又怎么了。”云姬才挑帘露面,一众人全低下头,退了开。 荆如风缓缓松手。 “云姑娘见笑。”门吏捂着喉咙,撇过脸咳嗽,嘶哑说道,“今天入城人多。” “不是人多,是热的。”云姬笑笑,递过一个绣囊,“你们辛苦,草药解暑。” 绣囊沉甸甸的,门吏一打开,黄金光泽映入他的眼睛,接着,什么都解决了。 见路障已清,荆如风脖颈暴出的青筋渐渐平复,也只是闷咳一声,挥手招呼车队恢复行进。他与云姬擦肩而过,却没有为这件事说出一个谢字。闻见云姬身上的脂粉,他的鼻尖泛酸,却咬着牙,不去想这个女子在楚国对他的救命恩情。 ※※※※※※※※ 大梁城内,坊里如棋盘,繁华而规整。 一路,云姬让马车跟着荆如风走,直跟到城东雀仓,荆如风无处可逃为止。 “为何躲我?”云姬站在马厩的棚下,一袭华贵紫裙淌过沟渠旁边的泥水洼。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荆如风抱起一捆干麦草,放进槽中,手指温柔地抚摸过马鬃,仿佛是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门主总有一天会念起我的,他不可能忘记我,很快,五国联盟攻秦之时,朝廷会需要大量的兵器,门主需要我……” “他从来都知道你的价值。”云姬道,“我与他说,早在初次南下时你就提醒过杜子彬关于白锡可替代的风险……门主听后也愧疚了许久,只是他不能认。” 语罢,云姬从背后抱住荆如风。 “离我远些!”那刹,荆如风再也无法忍受,他暴跳如雷,猛地推开云姬。 云姬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你听我说……”云姬道。 “你只不过是我从垣郡破庙旁捡回的茅花,我不需要你假惺惺与我说情。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荆如风吼道,“大梁的公卿贵族,怕是一半都上过你的榻!” “我……”云姬的嘴唇微颤,眸中一点点渗出泪水,“我为了谁,你不明白。我来迎你,就是为了告诉你,门主决定放弃这次五国合纵攻秦的机会,他刚才代表雀门拒绝为河东武库提供剑器,然后让司空府把工程全部下放给了地方冶署。” “什么!?” 荆如风一掌打在木桩,手掌裂开。 “对不起。”荆如风道。 云姬啜泣着。荆如风朝她伸出血淋淋的手。她又轻笑了一声,扶着他站起来。 “我拿回来的散铁粉,门主可让白宫研究?”荆如风问道,“那是石狐将要在秦国普及的工艺,一旦实现,黑金之剑将再无法占据上风,这是生死关头了!” “没有。”云姬拭泪道,“门主越来越亲信何先生和杜先生,这回弃权,正因听了他们的话,可我一个女子,如何知政事,全然只能寻你问主意,你倒不识。” “对不起,我不是人。” 荆如风搂住云姬的娇柔身体,一霎之间,男人对女人与生俱来的保护欲望又侵占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让云姬把脸埋进自己的胸膛,那颗被冷落许久的心再度强有力地跳动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在雀门,他有了比效忠尹昭更为现实的义务。 “听着,无论门主做什么决定,各宫必须立即恢复研究锻钢。”荆如风对云姬道,“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把最后的锡金处理完,我就带着青宫的心腹率先开始,你动员其余四宫。白宫掌铁,尤为重要;玄宮虽然刚成立,但专司黑金不可或缺;黄宫管冶具的也必须跟进;至于赤宫暂不用急,保持出工。” “赤宫负责的是各大江湖帮派的工程,我染指不深,尽力联络。”云姬道。 说完这番话,荆如风长叹一口气:“怕只怕,门主若不给指望,没人愿效力。” “我不怕。”云姬笑道,“雀门离不开荆士师,荆士师一说话,我就愿效力。” 荆如风嗯了一声,忽地托云姬上马,带着她绕城奔跑。二人又唱又笑,他看不穿她那双杏眸里的神色,只是这一刻,他恨不能为这朵茅花祭出自己的一切。 ※※※※※※※※ “尹司空,茅花飞得高,全凭风吹。” 尹府,一朵茅花从园中飘起,掠过池塘,飞向楼台,落在了何时的手掌之中。 风过,正红纱幔摆动,珠玉轻响。 何时捏紧手心,转过身道:“尹司空想做凭风的茅花,还是那扇动风的朱雀?” 尹昭在研墨,眸中映着松烟黑色。 他刚从一场挫折之中恢复过来。 “何先生,我不害怕失败,也可以忍受屈辱。楚国失利,我不怪罪你,因为凭良心说,你不是铁匠,而是一个谋士,你写下的‘山’字已令我十二分敬佩。” 尹昭缓缓说道:“所以,这回我仍然听从你的劝谏,放弃了参与五国合纵攻秦的机会,但,眼见河东监冶之权就要被我的对手申俞和我的恩人西门分去两块,我希望,你现在能把心中所想告诉我,让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何时笑一笑,说道:“尹司空,犀首的合纵之计中,楚国尤为重要,现如今,既然离间秦楚的计划没有成功,韩、赵的心思必然不稳固,而燕国太远,中山太弱,所以,最后真正打头阵的只有我们魏国。可是,武卒现在封不了地,军士没有激励,再加上昂将军那样的指挥,若碰到秦军,一定是溃败的,尹司空何苦在雀门最危弱的时候还去争取这样的工程,给自己添堵呢?惠相是太想交好于犀首,而河东的邑主们则怕被秦军夺去土地,殊不知,他们请命,其实在自取灭亡。” 尹昭道:“先生是让我缩于壳中。” “尹司空,让此一步,前程可期。”何时挽袖为砚台淋水,水,一滴一滴地润过墨条,“只有这次合纵失败,东边的齐国才能擦亮眼睛,不再去计较中山国称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继续与魏国联盟,那时,才是尹司空大显身手的时候。” “说起这我才想起,我在齐国还养着几十商士,其中几个已能登堂入室……” 落墨之前,尹昭听何时说了很久,然而,他的笔尖刚触到白帛,立时就挥洒自如,一字不卡顿。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勇敢和冷静,尽管近日来,雀门各宫劝他趁机包揽河东兵器的谏言已把他的耳根折磨得生疼,但,他依然做了相反的决定。 尹昭知道,世间万物总是在此起彼伏,此消彼长中发展,他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安抚雀门众属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他要把根伸得更深。 他已经吸干了魏国的血,现在,他要迈出更伟大的一步,他要开始耕耘齐国。 墨迹已干,白帛又落了一方红印。 尹昭盖下司空府印,向各司发令,河东剑器将由各地冶署征召工人按期完成。 何时长舒一口气。 “何先生,看不出来,你也会紧张。”尹昭收起玉印,“你说说,为何紧张。” “因为敬服司空的胸怀。”何时道,“我与师兄二人生在世间,见过无数生死冷暖,却从未见过似尹司空这样是非分明,又不为规矩所限,自由自在之人。” 尹昭淡淡笑了笑。 就在此刻,他不再想所造剑器的软硬,他觉得自己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政客。 ※※※※※※※※ “申大夫!司空府已下公文!” “申大夫,王令!” 初冬之季,大梁降下第一场雪。 小吏举着卷轴,接连跑过长道。 如今与尹昭同在大梁的大夫申俞,刚从老师惠相的府中论礼而回,不想,还没坐着捂暖手心,便接到了一道倍受瞩目的任命——次年,赴安邑监造河东兵器 “谢吾王!”申俞义无反顾跪地领命,额头触着冰凉地面,内心却五味杂陈。 与他同道的人还有上卿西门氏。 他只觉得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原来,垣郡之约远不是三人缘分的尽头。 他知道尹昭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出肥肉,其中必然有凶险,然而,此次合纵是犀首促成,他必须全力以赴,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魏国最后一次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抱歉迟到,不想因为自己赶着更新就乱写,下更2.11 第75章 金布 “大夫申俞, 妇人之心, 惠相用他,以为能从尹司空手中夺取河东冶权, 实则是贻误三军!当初垣郡,他和西门氏百般阻挠尹司空开采黑金,就是前例。” 魏国安邑毕方军大帐, 将军昂昆搂着一面鼓,正当众将之面教女奴走舞步。 帐外,卫兵交叉戈戟,以百人为一组,列队在营地前左右巡逻。冶监和粮监披着皮甲, 大声地清点兵器、冬袄和麦谷。一面绣着毕方鸟的正红军旗随风摆动,冰渣掉落, 银尘洋洋洒洒飞向三里外的武场, 场中的军士正在练习平原阵法和带甲格斗。自此望安邑古都格局, 东枕崇山峻岭,西面平原田垄,南边道路错综复杂连接奇氏、盐氏两座属城, 城外房屋几乎撞在一起,共守着盐池的波光。 “是不是啊,林郡守。” 咚。 昂昆敲了敲鼓。 女奴腰挂着铜铃, 叮叮咚咚,绕过众将,来到郡守林邕的跟前, 垫脚尖转圈。 “昂将军,莫要为难在下。申大夫久在河东,也曾治理垣郡,他此时叫停盐氏的工事,定然有原因。”林邕抬脸,看向站在沙盘另一头,初至军营的申俞。 林邕和申俞早年曾经联手助惠相治理过河东一带的盐业,所以算是有神交,然而,申俞还未开口,旁边,一位身穿精良软甲,头戴玉冠的公子突然笑出了声。 公子脸蛋浑圆,眉眼细长,正是成年封爵,在毕方军担任左部校尉的小西门。 小西门道:“申大夫,你先别着急,家父即刻就到了,有什么事,商量着说。” 申俞摇着羽扇,笑了笑道:“我只想在战前为各地冶署立一个规矩,不误事。” “那我倒要听一听。” 昂昆眯起眼,凝视申俞。 因七年前“兵不血刃”退秦军于曲沃,昂昆受封赏,得来景山旁一片千顷封地。他的肚腹日益鼓胀,下巴也长出双层赘肉,唯独一身细鳞甲依旧擦得程亮。 沙盘中,象征十万军的陶泥武卒俑把守石门山与龙门山之间的每一处关隘。 西边五万兵,占据黄河天险汾郡-蒲坂纵线的两座要塞,像上下两颗獠牙,一合口便能切断进犯敌人;东边三万兵,守在以砥柱山为屏障的垣郡-曲沃横线,阻挡从函谷关绕袭腹地的贼寇;余下的二万兵正驻扎在此安邑腹地,保障河东物资能够顺畅地往各战线运输,如同蛛网的中心,北接赵国,南应韩国,坐镇中央。 昂昆得虎符,赶在年内完成这样的布局,听斥候回报,赵国军队和韩国军队也在集结,预备与他们会合,并定于明年春耕结束,以秦国无道为由,联合攻之。 正这个时期,盐氏郡将要动工的三千黑金兵器突然被申俞的一封公文叫停,冶监通报部将,部将通报主将,一级一级上来到昂昆这里,促成了今日的会晤。 申俞是提前赴任的。 此番,他想做的是守护整片河东的冶治,他要剪掉雀门留在各冶署的羽毛。 一路,他看到的是浩浩荡荡的秋收,过洛邑,但见神社钟鸣旗展,蓝烟浩渺,过曲沃,田垄油亮,各封邑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等待交付农具和上计的农民。 过家乡垣郡,他也只是在破庙旁驻足一刻,匆匆见了夫人一面,便又赶路去。 “匠,当恪守其心。” 申俞定下神,对昂昆行礼,说道:“在战事爆发之前,河东各地武库中的兵器储备应达到三万,以备折损替换所用,这,我知道,请昂将军放心。但有句话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暂止盐氏的工事,整饬冶治,只为三军效劳,为国家省钱。” 昂昆道:“不就是征工打铁么,何地需要,你们按时供给便是,何必啰嗦!” “但是秦人却不是这样。”林邕接道,“河西,各部军队的长短兵器、□□、铠甲、战袍以及盾器,全部由栎阳冶署统一提供,郡守无权也不必管理武库事务。” 说着,林邕的手划过河水,向秦国的两座重镇指去,一为少梁,二为大荔。 “我看不对!”昂昆扑在沙盘前,说道,“林郡守可不能带头推卸责任,叫韩赵看笑话!秦国统一调配兵器,那是因为他们穷,没矿,不比我大魏物藏富饶。眼下,司空府的命令已经抵达,就摆在盐氏的案头,年底产成交付,没得商量!” 林邕道:“岂是推卸……” “众位将军,听我说。”申俞不紧不慢,令随从取来竹简,展开道,“盐氏冶署近年的记录疑点甚多,比如,三十斤的黑金只能造出一把剑,锻打折损如此之大,不正常,我便打听冶令的行踪,得知,他在三年前入了雀门,且,所献功业大小,与其所接朝廷工程大小息息相关,似这等问题,大家已见怪不怪,我为民生也曾做过妥协,但,现在犀首穷尽心力促成合纵,大战在即,一两斤黑金事小,助长贪污风气事大,我决定,在其位谋其政,先剿灭一批诋毁大堤的蛀虫。” “申大夫这是作甚?雀门哪里不对么?”昂昆冷笑,“七年前,只有雀门敢接朝廷的托付,为我大魏锻成中原首批黑金长剑,直把跨河的秦狼都吓了回去!” “昂将军,在座谁都不是三岁小儿。”申俞道,“如果当年秦国真是因看到黑金之剑,自觉不敌而退军,那么这回,雀门如何就不敢承担三万剑器了呢?” 听到这句,林邕和小西门笑了,周围几个部将和校尉面面相觑,亦忍俊不禁。 昂昆催工不成,反被羞辱,气得猛敲鼓面:“本将军务繁忙,恕不能多奉陪。” “请给我半个月,将军。”申俞的羽扇挥向安邑,镇定道,“河东之地,共有三十六城,我会在明年开春之前,结束这场人事调整,然后督促工匠开始工作。” “好啊!好!” 昂昆斥退了女奴,突然又敲一下鼓,笑叫道:“垣郡不也有一个祝冶令么,他是什么人,你做郡守时就当一清二楚才是,怎当着西门公子的面,不好说了?!” “我不分亲疏,他有罪,我治。” 申俞道。 小西门本是无所谓,听到这里脸一沉,劝道:“申大夫,待家父来,再……” “没什么商量!” 正此刻,帐帘掀起,一个身披栗绒的高瘦男子进入,众位将军立即起身行礼。 “西门公。” “众位为大魏守疆土,着实辛苦,我倍感惭愧。”西门却开仆从,自己拍去肩头雪絮,说话时,即使惭愧二字,声音依然洪亮,“本想谨遵王令,明年动身,但见申大夫勤勉,我夜不能寐,就跟来了,不过,可不为争功,而为我唯一的儿。” 小西门低下头。 “朝廷责令,尹司空让贤,申大夫监造河东兵器,当之无愧,可,整个大梁都在纳闷,为何王上还夹带了我这么一个老人?”西门脱去绒袍,按剑长叹道,“只有我心里明白,王上是在告诫呀,我的封邑就位于河东,若失守,则万劫不复呀。我这把年纪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他们可怎么活!” 申俞微笑道:“西门公大义割舍祝冶令,如此,真可谓河东诸位邑主的楷模。” 西门拍着胸脯道:“所以我方才说,没什么商量的,兵器也好,军粮也好,人丁也好,但凡需要,我的封邑率先交齐,诶,我的儿能在此军中,我也骄傲。” 申俞收起笑,躬身行礼。 他很欣慰,看来尽管旧时的龌龊未解,然而大敌当前,西门还是拎得清轻重。 这时,昂昆瞪圆了眼睛。 “西门公所说,还,还捐粮?” 西门道:“昂将军不受?” 昂昆道:“不,不是……”他心中另有一番思量,现既然西门带头捐粮,自己岂不是要跟随,可他又仍觉得自己的防线十分可靠,还不至于需要割舍脂膏。 “昂将军,昂中府,饿狼可不会挑肥拣瘦。”西门笑了笑,他目光犀利,似瞬间就看透了昂昆那具肥胖的身体,“秦国现在是只有两片铁矿,穷得连黑金之剑都用不起,但,如果他们攻过河水占领这里,坐拥所有的资源,到那时,秦军将一马平川,无人可挡,而你的封邑距此不到十里,你就这么自信,可以幸免么。” “西门公高义。”昂昆道。 “好了,莫要说这,日后昂将军凯旋,望光临寒舍,我为你煮酒。”西门道。 会晤结束,各方达成共识。 申俞拢紧衣袍,乘车过主街,归驿馆。 车轮轧过白雪,留下两条深色的痕迹。 “申俞啊,申俞,王上是真已经糊涂了,竟然随意把监造兵器这样的事,交给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西门忱撩开车帘,对同行的马车喊话道,“说是五国合纵,现在也不见盟友的影子,所幸,我虽年纪大,身子还硬朗,能帮你。” “我依然是那句话,在其位,谋其政。”申俞的声音隐隐地传出了车厢,又迅速地消失在风雪之中,“我也答应过那个人,待我把他迎回魏国时,天清物明。” “秦郁?”西门想了想,说道。 “不错,我会磊落地接回阿亚,可,西门公的血债,千万别指望魏国替你还。” 一阵风过,申俞令车夫加速,甩开了西门的车架,径直冲入驿馆的宽敞大院。 天空仍在飘雪。 ※※※※※※※※ 秦郁回到咸阳之时,天空也正下着大雪,城西的二重门楼已造好,远望,仿佛一只银壳的玄武卧在剂坊通道前,挡住西北的狂吠的风,为各司辟出一片静天。 只是离开两年时间,整座城市扩大一圈,师门弟子原先凭契令领得的郊区田地,大多已被新建的坊里包围,竟然成为开设酒肆和乐坊的当红地段,价值翻倍。 即使寒冬飞雪之际,城中大街小巷依然生气勃发,卖狐裘羊绒的,蒸饼贩肉汤的,运送珠宝香料、绫罗绸缎的络绎不绝,货郎呵出的白气不断从坊深处冒出。 我送舅氏,曰至渭。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近冶区,荀三前来迎接。 共同在门楼下等待的还有十五六人,多是桃氏子弟,还有些是石狐子收的人。 “先生,住处已与将作府那说过,还是南院菁斋!”荀三摘下毡帽,笑说道,“可惜是白锡涨价那会儿,那魏国的说客何时来访,公冉大监迫于压力,不得不接见雀门工师,叫停我的工事,还让平栗氏给出玉管,以麻痹敌心,唉,当时好险,都以为再闹大邦府就要过问,好在,先生及时扭转了楚国切断咱白锡的计划。” 姒妤下马,笑道:“一支律管历经这多坎坷,怕要成精,幸而又被先生收住。” 荀三道:“又?” 姒妤从背包中取出那支玉管,拿丝绸擦净,迎着瑞雪,双手托举在众人面前。 “芰荷夜宴,雀门以此震慑楚商,未曾想,两国通商已久,衡制不校自同。” 荀三几人热泪盈眶。 “荀工师!”石狐子道。 “小前辈,听说你做过匪寇!”荀三缓过情绪,眯了眯眼,半天才认石狐子,“难不成,这后头排得老长的爬满铁疙瘩的炉子,就是你们从楚国抢回来的?” “是山大王。”石狐子咧嘴一笑。 “公乘。”雅鱼领赵悝绕到石狐子身侧,悄声道,“石公乘,将作府定于三日后开会,公冉大监和公孙将军都会出面讨论军工,诏事府欲授你得匠之衔,河西军那边也想聘你再度出任冶监,但现在,必须先有一套工艺方案,作为说词。” 石狐子看向赵悝。 “恩人,白得匠亦是此意。”赵悝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跃身下马,对着垂帘问道:“先生,先到我那儿住两日吧。” 这时,众弟子寒暄完毕,才敢把关切的目光投向秦郁乘坐的那架单辕马车。 车厢内,秦郁径自收起剑谱,从腰系的绣囊中拿出一枚扳指,放在掌中摩挲着,擦亮那只夔兽头顶的纯白的犄角,端详片刻,又收起,闭着眼思忖一阵子。 “荀三,方才那位货郎所唱秦曲,是什么故事?”秦郁道,“先前没听过。” 荀三嗨了一声:“陇西老歌[1],唱的是旧时,康公从雍城出发,送舅舅重耳回国就君位,二人到渭水之阳即将分别,康公思念娘亲,送了大车和美玉作为纪念。” 秦郁道:“重耳,在外而安。” 荀三哈哈笑道:“我只知道,这曲子就流传下来,成了货郎拉生意的吆喝。” “那正好应景。”石狐子道,“别的不说,这玉应景,我们带了蓝田的回……” 秦郁道:“青狐。” 石狐子道:“是。” “多年未归,阿葁定还在家中等你,我就不去了。”秦郁挑起帘子,捂着暖炉,平静说道,“将作府的军工会议,我也不参加,我自在菁斋设计锻床和镀层,你们要带人去揽活,我不管,但,不能随意把人带回师门。” 石狐子顿了一顿。 “明白。” ※※※※※※※※ 当日,姒妤交办公验工籍,石狐子至封地准备会议事项,师门众人重新安顿。 秦郁回到菁斋,亲自整理密室,随后,差仆人去鲁国先生的府邸中接秦亚。 在众多蓝田玉佩中,秦郁为秦亚选的兽纹水苍玉最为贵重,一是考虑到士族的不凡身份,二是因秦亚去岁满十七,在秦国律法中,这就意味着男子的成年。 仆人是炼坊奴隶出身,奉命驾车而去,还正愁着如何说词,却见府门前立着一位细瘦的少年,一袭石青深衣齐整,而肩膀和幞头已落满白雪,仿佛是石雕。 那是秦亚。 “小主人?” 被仆人认出,抱进车里带走时,秦亚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脸颊冻得紫红。 “小主人,你既然知道先生今日回,为何不去迎。”仆人挥着鞭驭马,急道,“你在这里守候,先生如何看得见?你若是冻坏了,先生非让我回炼坊铲渣去。” “不会的。”秦亚温和的笑了笑。 秦亚抱着竹简走进菁斋,路过欧冶子画像时仅微微颔首,至秦郁跟前,才拜。 房中香薰缭绕。 一枚晶润的玉佩放在漆盘中。 “亚,快起。” 秦郁连忙扶住秦亚的胳膊,拉到案边。他知道秦亚内敛,却没有想到,秦亚会对他谨慎至此,秦亚越是表现的恭顺,越让他心疼,奈何,该问的始终躲不过。 “亚父,这是什么玉?”秦亚看着面前的尤物,举起双手,隔三寸距离托着。 “这块水苍呐。”秦郁抬起眉毛,笑道,“原本雕的是麒麟,但,传说麒麟是应龙的孙辈[2],好像总有哪里不对,我呢,自己动砣刀,重新修饰羊角和羊胡子。” 秦亚点头道:“真像白泽。” 秦郁道:“诶,对,你很聪明。” 秦亚谢过,收起玉佩。 二人安静了片刻。 “所以,在姬先生门下学这两年,”秦郁平和道,“你弄清楚要做的事了么。” 秦亚道:“清楚。” 秦郁道:“哪行哪业?” 秦亚深吸一口气,解开细绳,散开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的八十余条竹简。 秦郁拿起其中一枚,其上是农田水利、山林保护方面的《田律》,又抽一枚,其上是关于国家粮食仓储、保管、发放方面的《仓律》,其余七十余枚大抵如此。 “亚父,如果法经之中能有《田律》、《效律》、《置吏律》、《仓律》、《工律》、《金布律》这些条文[3],魏国的国力,何至于沦落至如今的地步……” 秦亚跪地,颤声接道:“若有工律‘无命书不得擅制器物’,雀门如何能逾越本分甚嚣尘上;若有‘不同程者毋同其出’,祝冶令当初如何能在父亲眼皮下一而再再而三把尚可使用的金石判为废渣贪污走;若有详实的田律统一管理耕牛和农具,父亲又何至于早出晚归去与各乡绅协调;若有金布律‘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句芒布币怎会大行其道,致使张公乡抗议。” “亚……” 秦郁听后,有些讶异。 面前这个孩子,年仅十岁就离开父母,却把在家中见过的事务全都记了下来。 一字不差,就连那张家流浪儿的故事,也尽被秦亚记进心中,刻进了骨子里。 “亚,秦律重刑,到底过于严苛。”秦郁道,“你的父亲,心中装的是黎民。” 秦亚道:“我知道,待秦国攻陷河东之地时,我想回垣郡,做一个抄写律条的书吏。”秦亚的气息虽不稳,目光中的意志却无比坚定,“若要行真正的仁道,就不能愚忠,更不是无限容忍,我希望继承父亲志向,并且,让他看到这一点。” 秦郁道:“好。” “亚父?” 秦亚抬起脸,一滴汗水从他的鼻尖滴落,啪,溅落在竹简,灯下泛着光亮。 秦郁拍了拍秦亚的肩膀:“此次秦国成败难料,估计明年开春,我们就会去栎阳做工事。但,你可以先跟在我身边,为门中写些律令,我说什么,你写什么。” “亚父是写桃氏的律令?”秦亚道。 “是啊。”秦郁莞尔笑道,“我要焊出一条铁链拴朱雀的喙,让它无法作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下更2.17 [1]《国风·秦风·渭阳》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2]《淮南子·地形训》:“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 [3]秦国法律体系以魏国法经为蓝本,文中参考1975年12月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云梦秦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踏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烧酒 石狐子回到城东食邑已是傍晚, 远远的, 见阿葁在柘林下站着,朝自己招手。田垄落满霜雪, 树木光秃秃,夕阳下,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卷动着朝天空升腾而去。 赴楚期间, 咸阳城中的一切消息便是通过这里送至石狐子手中的,石狐子听雅鱼和赵悝说,阿葁不仅传信办事伶俐,经营产业也有巧劲,她把冶区的废旧蒸馏器搜罗回来, 雇工盖起烧酒坊,又用新生柘木为料, 在短短附近开起一家弓铺。 石狐子牵着马, 一路观看。 “阿兄!”阿葁束着堕马髻, 脸蛋红扑扑的,有了一丝女子的妩媚,再加上那一声阿兄, 叫石狐子险些没认出人来——这在从前,阿葁从来都是直呼他名字 石狐子就此打消了拥抱的念头,只捏起阿葁肩头的那一绺从椎髻中散落的黑发, 拔了一下,板着脸侃道:“还没嫁,就把头发梳成这样, 又是哪里学来的。” 雅鱼和赵悝见此,都笑了。 “哎呀,人看着呢!”阿葁推开石狐子,嗔道,“我若嫁去,谁替你收拾这七宅九百亩地方,早都长了荒草,看雅鱼先生和赵工师谁敢来吃酒,还短短呢。” 石狐子道:“雅鱼成了你的先生?” 雅鱼道:“岂敢。” 石狐子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好妹妹。”他拽住阿葁的手腕,让她背对自己,站到身前。阿葁低下头,喃喃道:“做什么。”石狐子双手按一下阿葁的肩膀,命随从取来行囊中的那枚鎏金钗,只叫雅鱼干干等候,耐心为她把钗子贯入发髻。 “在秦,多大的功就封多大的户,你阿兄是公乘之户,你,当得起鎏金之钗。”石狐子缓缓道,“日后,谁想摘这钗,你告诉我,我和他打,打不过的,免谈。” 阿葁摸着,眼眶红了。 “知道你们要商量大事,我去备酒。” 阿葁做酒的过程十分独特,先把发酵好的黍汁放在炉底,烧木炭时,像伺候铁器淬火那般小心控制风量,待蒸汽成串冒出有阵子,她便在炉顶连接一根细长的木管,导入另边较高的圆木桶。桶浸泡在冰里,不时,蒸汽冷凝,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就守在旁边,以铜漏记时间,一到刻度,立即开孔取出中段的酒液[1]。 如此,酒樽盖刚开,浓郁的香气立即弥漫整个厅堂,案前的羊腿都黯然失色。 众人举杯。将作府书吏雅鱼、桃花士义悠、铁兵工室赵悝、上郡工兵姜、楚地工师澹,以及原先就在桃氏范坊中教工的齐汝等等,算下来,共有十七八出面。 “今与诸君同饮,不以先生之名,一切抱负与恩仇,皆汇聚于河西十万钢剑。” 石狐子一饮而尽。 “哎,这是细花的上品,真会醉人!”阿葁见众人的情绪被唤起,有些担心。 “十万剑。”石狐子卷起袖子,把耳杯的凹面朝外举起,直接说道,“东至齐鲁,北至毛乌素草原,南至汨罗江,天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在一年之内完成这样的工程,也没有哪个门派胆敢承接这样的任务,今天,我请你们跟着我干。” “恩人,赵某苟活至今,等的便是一个机会。”赵悝跟着饮尽,含泪应和。 “公乘,我等愿意效劳。”众人道。 一个请字,几番应和,阿葁听去,觉有千钧重量。她嗅到了石狐子身上的气味,那是一个人在攀登险峰之时不经意间散发的魅力,认真,专注,风雨无悔。 阿葁不再絮叨,拉拢屏风,退出堂中。 “赵、姜,二位工师。”石狐子道,“栎阳的铁矿含杂质甚多,为此,我从楚国带回了竖炉,下晌你们也见过,能不能适用,其优劣长短,我想与你们去当地改进。另,先生在楚有许多记录,我也能取来参考,一旦调试完毕,开春动工。” “没有问题,竖炼炉工艺,我在邯郸用过类似的。”赵悝道,“能炼熟生铁。” 姜是上郡军中的工兵,得雅鱼介绍调至咸阳,此刻,他应承了命令,忽又皱起眉毛,说道:“可是石公乘,这回王上血口一张,要的可是钢,不同于铁。” “不必担心,这是我接下来要安排的。”石狐子起身,从案前抽出一副卷轴。 绢帛之上,四大工序,一目了然。 姜和雅鱼见了,登时如醍醐灌顶。 那正是三年前,以桃氏虹脊为雏形,锻铁为基础,尚未成型的应龙三代工艺。 “齐伯、澹工师,这是先生与我早先的设计。”石狐子指着第二步骤,解释道,“焖钢的关键在于散铁粉,如何配制剂量,如何塑造陶罐,这些我们在楚国已经试验过无数遍,我想请你们协助,在将作府和军营中,把它教给下面的人。” “好。”澹和齐汝异口同声。 石狐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剩下两步,锻床的造型依然涉及范术,我任范坊坊主,我带牛伯设计,再是镀层,我会求教先生,在诸工序完成之前定稿。” 众人听完,终是兴奋难平,一边割羊肉吃酒,一边讨论具体人手和资金。他们之中,许多是被桃氏排斥在外,却又渴望凭铭文千古留名的,故而,异常上进。 “我手上这片烧伤,连莆监都说是龙鳞,有何可怖?”间隙,石狐子说笑着,正从樽里取酒,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看那工序图上的几处标注都重了影。 他才意识到,面前这无色而透明的黍米烧酒,比芰荷楼的糯米酒要厉害许多。 他的喉咙烧着了。 所有人的脸都红了。 “石公乘,可还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雅鱼欠身,对石狐子行礼道。 石狐子道:“说。” 雅鱼道:“从已取得的成绩来看,公乘是十万剑当之无愧的领主,然而,若论资历,那诏事府的白得匠,还有老范氏,甚至,寺工府的狄工师,他们怎么办。” “玄武?”石狐子定睛瞧了瞧,唯有雅鱼的脸色仍是白的,似藏着什么不说。 雅鱼道:“对,我担心玄武。” “错!你不是担心这个!”石狐子放下耳杯,双手撑在案前,笑道,“玄武的误会早已化解,你真正担心的是,公冉把工事判给先生,先生不允我们用人用钱之权,进而,姒相师、荀坊主、敏工师,他们都会与我们争这批剑的铭文!” 雅鱼顿了一顿:“世间没有不为钱财名声的人,雅鱼只是替大家把话问出来。” 石狐子道:“桃氏这一行当,先验实质,后得财名,若有本事造出世间极致之剑,何愁珠玉黄金被埋没?这份权力,不靠先生给予,而是靠我们自己争取。” 雅鱼是记账之人,所以多此一问,得到可以独立行事的答复后,便不再言语。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能听明白么。”石狐子的洒脱笑意之中含着一分威。 “明白。”雅鱼回道。 “巧的是……”石狐子握紧拳头,笃定说道,“偏偏这次,我觉得自己能成。” “公乘,我们听你的!”义悠道。 在座无不感喟,所有的疑虑和顾忌,都在此刻被撕破,然后拼接成一片江山。 如此,定下分工,定下心气,这场夜宴才结束,各自回家准备接受委任公文。 人散后,石狐子趴在案头,昏昏沉沉睡了一阵子,直到阿葁打水,给他擦脸。“先生,一日不见……”石狐子的胸中烧着火焰,不服酒力,又抱了一大坛出去。 他还记着一个人。 风刮过林场,啸声尖锐,而那一根根柘木已粗壮而挺拔,似一柄柄长剑屹立。 石狐子扶着栏杆,走进看守林场的屋子,一手抹去眉间的雪,坐下,架起腿。 四处漏风,窗口只有几片破布遮羞,屋顶漏水,地面摆着七八只接水的盆。一切都是寒酸而敷衍的,如此,方显得里间架子上呈放的一个个木制模型的金贵。 “唔!唔!” 疾发现有人夜闯住所,吓得浑身发抖,举着铁耙来,许久才认清是石狐子。 石狐子揉一揉眼。 “怎么是你,先生呢。” “啊,啊啊……” 疾一听到秦郁的名字,立即跪在地上,猛磕了三个响头,膝行至石狐子跟前。 “看来,你很在意这些锻床。你拿仅有的炭烘烤它们,自己却受风寒。”石狐子带着醉意笑道,“放心,我定不辜负你,只是,受用之前,你替我办件事。” 石狐子递了一片竹简给疾,让疾转交给白廿,明文请铁兵工室兄弟帮忙培训锻工,暗里也很清楚——十万剑是我的,我可以助你复仇雪恨,前提是,你不抢 “于我而言,能否拿到并做好这十万钢剑,关系着今后能否在中原立足;于你而言,能否完成我交代的任务,关系着能否进入桃氏门下。入门,你有正宗名声,所锻之钢,千秋万代;不入门,你则是旁枝末节,一生难洗耻辱。我所说是不争的事实,且最关键的是,现在遍观各坊,只有我愿意提携你。”石狐子说道。 疾泣不成声,点了点头。 “这酒,这般烈!”石狐子笑笑,仰着脖子喝了个一干二净,微弱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充了血,却不欲宿,又捏住圆口,把酒坛倒过来,雄赳赳地抖了一抖。 石狐子生平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 ※※※※※※※※ 三日后,将作府廊桥挂起挡雪的布帘,一场关于前线军工的会议如期召开。 公孙予佩戴庶长徽,站在白发苍苍,衣着飘逸的公冉秋身侧,守着旭日东升。 河西军与将作府今日的主要议点,在于如何调配兵器,次要议点,在于石狐子的归属。公冉秋想让石狐子今后为诏事府做工,公孙予则想让石狐子再次参军。 经过五年历练,河西新编的十八万人北定义渠,南御巴蜀,战力今非昔比。 一批新生将领在塞北风寒和川中瘴气之中成长起来,公孙予次子公孙邈,因多次率轻骑兵绕袭海子腹地,擒获机要,从右部二曲的一个百夫长拔擢为校尉; 玄武范雍独子范忱率长矛队冲上蜀道,一杆刺死敌酋开明氏,直封五大夫爵。 这回,闻合纵联军将于河东集合,进犯国土,河西军再次担任起守疆的重任。 “毛乌素草原的海子磨出了河西军的骑和弩,川中崇山峻岭练擦亮了河西军的矛和剑,老仙鹤,我们复仇指日可待,你可不要和我抢人才。”公孙予说道。 公冉秋闭目养神。 昔日玄武闹事的画面历历在目,不同的是,将作府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将锐士的铠甲、盾牌、弓.弩、矛头悉数改进,谁都没有料到,汾郡时,年仅十五的石狐子在情急之下说出的点子,竟然全部被秦国工师吸收入内,并开拓出新招。 “石狐子带工兵,无非是修理哨楼、挖战壕、捡兵器。”公冉秋笑叹口气,接连一阵咳嗽,连忙捂住口鼻,缓慢说道,“可是三年前,他决定从河西军退役,追随秦先生游历楚国之时,你就应该明白,他志不在此,他做冶监是为磨剑,他只能做你的往年之交,却绝不会听令于你,他是秦人,可他心里的目标是中原。” 公孙予道:“这又如何,咱们秦人的目标,向来包含中原,甚至是全天下。” 正说着,鼓声雷动,石狐子一人驭着一骑红鬃,穿过层层门楼,疾驰而来。 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冉冉升起。 白廿、安年、狄允等人往路的尽头看,极目远眺,却没找到一个多余的影子。众人交头接耳,讨论秦先生所在,未有结果,便听石狐子的脚步声飞上了坡道。 “见过公冉大监!见过公孙将军!”石狐子发贯骨簪,肩披皮甲,拱手行礼。 “好!”公冉秋捋着胡须,应道,“当初说五年,我还真害怕,等不到那天。” “秦先生如何?”公孙予道。 “先生安好。”石狐子道。 三人平坐,舆图展开,锦绣尽收眼底。河东与河西之间的那条黄水宛若丝带。 公孙予首先说明战术需求,佩剑的前锋士兵分为两部分:左部六万,集中屯兵于少梁,抵挡从汾郡-蒲坂方向渡河的军队;右部四万,屯于大荔和函谷关之间,前重后轻分布,似一支长矛,时刻准备刺破垣郡-曲沃防线,深入腹地作战。 “北上郡,南汉中,西雍城,东栎阳。”公冉秋眯了眯眼,“看此情形,定栎阳为配给中心确凿无疑,其它地区,虽有零星的铁矿,但品质恶劣,难以成剑。” 公孙予道:“石狐,我的意思,你熟悉地形,带工兵机动灵活,又懂得合归之术,管制我右部所辖的兵器正好,还能立奇功,若去左部大平原,那就屈才了。” 公冉秋道:“公孙将军,你别引歪思路啊,我这儿正问石狐子需要什么条件。” 公孙予道:“剑的工序既定,谁造都大同小异,难的是前线的运转护养。” 公冉秋道:“那能一样吗?!你当将军的还要我教?两军交锋,短兵相接,看的是士气!怎么有士气?那就看剑,剑在,士气就在,剑折多了,士气就没了。” 公孙予深吸一口气,因辈分稍小,实不敢强争,于是憋了半天,冒出五个字。 “你个老仙鹤!” 一时间,哪边都不说话。 “公孙将军,容我一言。”石狐子定下神道,“兵器重在运转护养不错,但我认为,从难度来看,左部平原正面战场的难度不亚于右部的狭长谷地,正如公冉大监所说,栎阳是最佳的配给点,若我是冶监,只有在后方栎阳才能施展的开。” 公孙予道:“你才几岁,莫要逞能,两边讨好。”石狐子道:“将军,我胸中有丘壑。”公冉秋道:“无妨,但说无妨。”石狐子道:“那我就仔细说了。” 石狐子趁二人都还在置气,抓住机会,走到舆图之前,执笔画出上下两条线。 “先生说过,凡事没有绝对的好坏,应该视情况而论。首先是剑的种类和数量,平原阵战以刺击为先,应当使用‘锋剑’,关隘攻防以劈砍为先,应当使用‘刃剑’,凭此,我想分出两拨人。因王上所给期限是两年,所以我斗胆推测,我军此次是以占据河东为目的的,那么,左部六万剑,可以在战前先锻炼头批的二万剑,之后以工兵为主力,步步为营,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改造锻床,自给自足;右部四万剑,因战线长,人数变动大,则由冶署工师全部锻出成剑,再统一供给前线。其次是人力物力,栎阳已有炼坊二十座,可安竖炼炉百口,一口的运转统共需要八十人,则生铁提纯需要八千徒刑,以每炉日产五百斤[2]计算,折至成剑的数量约为两千,焖制一剑钢材,包含配置散铁粉与焖罐,共需五人,这里便是一万长役工,同理,锻打、刨削、镀层,这里算三万人,总共是五万的人力。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我有技术,所以零星的铁矿也能算入材料。最后是时间,七日周期,扣除前半年准备以及春耕与秋获的农时约四个月,余下一年,能成。我所需条件有三,其一,合成金刚砂需要乌矿,这得到上郡神木县调,其二,我要在铁兵工室招人,小匠至少五百,其三,河东新占矿井的采冶权。”石狐子道。 这番话说完,旁边负责核算账目的文吏俱是目瞪口呆,其中两三个掉了笔。 公冉秋咳嗽一声,看向白廿。他实在很难相信石狐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周密的计划,如此,既满足将作府需要,又为河西军提供工兵,两不得罪。 “公冉,不会错。”白廿道,“你也知道,他所说的日产五百斤是按照现在的炼铁炉来计算的,然而,若使用楚国的竖炼炉,这个产量和质量应都有改进。” 公冉秋点了点头。 “公孙将军。”石狐子道,“我说这么多,并非为逞能,只是表一个决心。” 公孙予缓过神,突然拍了拍石狐子的肩膀,笑起来道:“不够!这决心不够!” 石狐子道:“何处有破绽?将军,我等不及见邈,和他跑一回马,猎一回雁!” 公孙予但笑不语。 “哎呀。”公冉秋抬起长长的白眉,召狄允过来道,“快取上郡三代长剑来。” 太阳已升到半当空,一道光线映在布帘,廊柱所绘,夔兽的独角窜动了一下。 众人望向剑石。 石狐子一醒。 “明白了。” 公冉秋笑道:“去吧。” 是日,多年的积累在一刻之间爆发,闪出耀眼的光芒,终于,凭最少的人力物力,最紧凑的时间安排,最合理的人事分配方式,石狐子争到了十万剑的工程。 万众瞩目中,石狐子握着长剑登上剑石,站在雀门黑金之剑边,举起双臂…… 砰! 人群涌动。 “东克中原!” “东克中原!” “东克中原!” ※※※※※※※※ 那震动寰宇的斩杀,穿过整片冶区,传到南院的阁楼,雪块坠落,金铃摇晃。 秦郁凭着栏,睫毛动了一下。 距离远,他看不清石狐子的表情或动作,只是那道剑光映入雪花,朝他扑来。 他是欣慰的。 “先生,你在外头望这半天,就算添满炭火也不顶用呐。”阿莆端着黑槐汤近来,见秦郁仍然在发呆,摇了摇头,苦笑道,“先生不想露面,其余坊师也没有敢去的,牛伯那三个儿子瞎传说,石狐子谈判的路数,和先生你当年一模一样。” “他们连廊桥都没上过,如何知道当年情形,你扯谎从来不走心。”秦郁回过神,合拢双手呵一口气,搓了搓,笑道,“让你找的那炼丹炉,有下落了么?” 阿莆顿了顿,望向楼梯下菁斋密室的门:“昨天下午,不是已经给放在……” “红木架上的是炼锡金的,我要的是那个双层的,有甘埚子和石榴罐的。”说着说着,秦郁忽然又不说了,改口道,“好,那我晚会再去看一看,辛苦你。” “是,先生。” 阿莆守秦郁喝完药,退下。 为找那个用于朱砂炼贡的蒸馏器,秦郁已经记挂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怎么回事,密室里的摆件,似乎越来越记不清,让阿莆去各坊里找,好几次都出了差错。 白日心力充沛时,他能整理几条《考工记》叫秦亚来记,只是一进幽闭的密室,想要琢磨镀层,脑袋就如被扣进一个大钟,时不时还听见有人在外面乱敲。 他担心的事其实很实际——如果不能按时提纯朱砂,那么下一步,用于镀层的金泥就配不成,何况接着还得完成数百遍关于火候和用量的试验,更无从谈起 他本也不必急,只是听底下人提到石狐子三天三夜没睡,连喝醉的那夜也仅仅躺了两个时辰,而若自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又如何同石狐子谈镀层的工艺。 夜里,秦郁扶栏杆蹒跚下楼,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密室,伸出手,去摸红木架。 确实有一个炼丹炉,却不是上下式的炼丹砂的,而是内外式的用于做花露的。 秦郁又仔细搜索过旁边的几个架子,别的都在,就是自己要的那个不肯现身。 脑子怎么回事呢。 他想不起来。 “分明,交代过……” “分明交代过!” 一气之下,秦郁摔了那物什。 炉盖哐当脱开,炉身咕咚咚滚得很远。 聒噪平息后,秦郁又有些沮丧,他抱膝坐在角落,闻着几桶白泥,独自发呆。 偏是这时,轻健的脚步从外面传来,门轻轻拉开,一个影子伴月光映入屏风。 “青,青狐?” 秦郁捏紧手心,小声试探道。 一进门,石狐子踢到了残炉。 “先生,怎么了?!” “没事,别……”慌乱中,秦郁抓住一条木腿,使劲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反而没稳住,跌倒了,乒乒乓乓打落一架子器物,“青狐,你先不要进来,你出去。” 石狐子怕踩坏东西,准备去点灯,却还没摸到,就听见秦郁又追来一句命令。 “青狐,别点灯,我不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g:下更2.19 希望别倒。 [1]此处说明,有关蒸馏酒及蒸馏器的记载最早出现于元代文献。明代医学家李时珍也曾在《本草纲目》中写道:“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蒸令汽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故十四世纪初,我国已有蒸馏酒。 第77章 三仙 “不必着急, 先生, 镀层的工序最早是明年年中才需要,我们慢慢做, 无妨。” 石狐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很快意识到,秦郁大概是找什么东西而没有找到。 “别点灯。”秦郁重复道。 “是。”石狐子合拢屏风。 石狐子脱鞋入内, 一件件捡起散乱的器物,摸铭文判断类别,摆放回红木架。 上层放的是用于熔炼稀有金属的甑体、釜体以及炼丹炉,中层是各式用于试验合金的精巧的坩埚和锻床,下层是砣具和砥砺, 以及盛放白沙等调剂的罐子。 经过石狐子的整理,架子渐渐恢复最初井井有条的样子, 秦郁觉得踏实了些。 石狐子这边, 听秦郁的呼吸不再急促, 也松了口气。“先生,这个放哪里?”石狐子蹲到秦郁面前,试探性地往秦郁的怀里塞了一个圆形荷叶盖子, 柔声问道。 秦郁摸了一摸,说道:“这是花露炉的盖子,炉壳怕已被摔坏, 你先放到……” “药喝过了么?”石狐子道。 秦郁沉默一阵子,点了点头。 “腰疼么,要不要换针?”石狐子道。 秦郁又摇头。 “那让我看一看你, 好么。”石狐子笑了笑,“先生,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今日公冉大监和公孙将军都问起你,他们是知道的,没有你栽培,就没有我。” 剑石激起的声浪仍在他的心中回荡,此刻的石狐子,就像一只刚学会开屏的孔雀,一听到秦郁的声音,闻见秦郁的气味,恨不能竖起所有缤纷的尾羽,绕秦郁转三圈,然后,哄着秦郁朝他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挑走自己最艳丽的那根羽毛。 他眼中,秦郁永远是求之不得的人,又如何能容这人在自己的面前自怨自艾。 石狐子从秦郁手中拔出盖子,转身,娴熟地放进需要重熔器物的专属的竹筐里:“先生怎么会不好看,先生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看过,先生无论何时都好看。” 秦郁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石狐子擦亮艾蒿絮,点燃灯芯。 “你方才在找什么?” “炼丹砂的炉子。” 秦郁蜷缩在一地的碎泥范中,发丝凌乱,眼眶有点红,说话的语气也很委屈。 石狐子道:“怎么了呢。” 秦郁道:“它不见了,莆监找的都不对,可能是被我自己放到别处去了。” 石狐子听清事由,愣了一下。 片刻后,哑然失笑。 “就因为这个么,先生。” 他不敢说,自己的第一反应其实是——秦郁在找那枚传说中存在的玉夔扳指 受过松烟的熏陶,石狐子很明白什么是细微之处见功夫,若说秦郁的心思如一口深井,那么想要源源不断打出水来,必先编好麻绳,架好轱辘,还得往关节抹点油,才能转动。他自是知道,秦郁如此清修,是给他自由空间,让他崭露锋芒,为回中原而蓄势,可偏偏也是这个在谋篇布局时拎得一清二楚的秦郁,越来越容易被生活中一二件琐事羁绊,且若不及时解开,二人谁都无法朝远山跨步。 譬如此刻,秦郁心心念念要找他的旧炉子,那么,无论咸阳西冶区有多少个类似的雕花的鎏金的都不行,要想让秦郁心情舒畅,就只能寻回丢了的那一个。 想清楚这些,石狐子把秦郁抱到坐毡上,安抚道:“我和你一起找炉子,记得在垣郡还用过呢,一直都带着,丢不到哪儿去的,定还在,你相信我,好么。” “能找到么?”秦郁道。 “能。”石狐子道。 听到石狐子安慰的这一刻,秦郁忽觉心中紧闭的花苞被剥开,受了一滴暖蜜。 他才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真的纠结炼丹炉,而是贪恋有石狐子陪伴的时间。这种依赖感,是在破伤风受照顾时就根植入心田了,直到现在,好像已经戒不去。 石狐子却不知这,就此开始搜寻。 “先生,这个釜很像……” “不是,那是用来当锅的。” “这个石榴罐呢?” “是另一个炉子的。” 石狐子爬上爬下,每个缝隙都看过,甚至把角落里结的蛛网都掏了一个干净。 “青狐,算了,丢了也没办法。”秦郁听着叮叮咚咚,看石狐子找得一脸的灰尘,终于开口劝停,“我再铸一个就是,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今日谈得如何。” “不行,谈的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着,石狐子的指尖在箱底触到一块冷冰的刃片,他倏地拿出来,发现是自己在垣郡所铸被青龙剑砍残的短匕。 石狐子心中一动。 那时,他从安邑运炭回来,受秦郁指点奂金镀层法,刚学会丹砂炼汞,经常需要练习,就把炉子放进自己的房中,后来一路逃亡,来不及归还,便渐渐忘去。 “先生,你等我一下!” 石狐子冲去自己的工室,翻箱倒柜,在一堆泥范中掏出了那个头顶石榴罐,身坐甘埚子,如少女般矜娇的炼丹炉。石狐子捧着炉子一路狂奔,回到菁斋密室。 “先生!找到了!” “哎呀!真是它!”秦郁眼中一亮,对着月光把炉子举高端详,如故人重逢。 却突然见石狐子扑通一声跪下,头抵地面,肩膀颤抖:“没有先生,没有我。” “你怎么了?”秦郁道。 “对不起,先生。”石狐子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心酸得一发不可收拾,反复念着秦郁往日的恩情,不敢抬头,“先生,方才我大逆不道,对玉夔动了心念。” “无妨无妨,找到就好。”秦郁笑着道,“不过,以后不许欺负我记性不好。” 石狐子道:“没有先生,没有我。” 一句话说三遍,意味变得深长,秦郁这才放下炼丹炉,认真想了想石狐子的处境,回复道:“青狐,玉夔是世间至刚之物,身在桃氏门中,你不想攻它,那才是逆道。等到有那么一天,你造的剑能斩断应龙,我就把玉夔给你,让你掌门。” “玉夔真的存在?”石狐子道。 “在与不在,对于现在的你好像不重要。”秦郁笑叹口气,用手抹去石狐子脸上的灰,“有这般闲功夫揣摩我,还不如多学点道理,来,我现在再教你一次。” 石狐子点了点头。 ※※※※※※※※ 尽管镀层技术他很早就掌握了,但,能再受秦郁的教导,石狐子依然很高兴。 染着丹砂的血色的火,在石壁映照出两个影,一个安坐榻边,一个站在案旁。 一斗研碎的丹砂,两盆烧旺的白炭,一块灿烂的奂金,依次被秦郁摆上台面。 “拆炉上料。”秦郁道。 石狐子把旋转圆筒状的连接处,把石榴罐从甘埚子上拆了出来,放在旁边,然后,将朱砂倒入甘埚子的送料口,轻轻摇晃,听着莎莎的声音,确认已均匀。 见秦郁没说话,石狐子就继续操作。石榴罐是一个双层圆柱体结构的金属壳子,外筒是凝汞室,有一个出口,内部则是空心的通道,与甘埚子之间只有一个镂空的隔板,所以,汞蒸汽是否能有效的冷凝,很大程度取决于壁面是否洁净。 “先生,多年未用,里面结有好多的三仙粉,我先掏一掏。”石狐子欣喜道。 “唔……”正要行动,一块湿热的布捂住了他的口鼻,“先生,为何如此?” “三仙能炼长生丹,可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烛子先生服用它,反应倒一天天迟钝。”秦郁扯出布条,在石狐子脑后打一个结,“我不信长生,你以后也别信。” “好。”石狐子道。 石狐子先拿醋汁洗净圆顶盖,再用刮刀,一点点切去圆弧壁面结的黄色颗粒。 “上火候。”秦郁道。 石狐子把清洁完毕的石榴罐嵌套回甘埚子的口中,然后架炉于炭火盆之上。 与此同时,秦郁选出一个釜,把备好的奂金放入其中,拿到另一边加热融化。 控制火候是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故而,两个人都没说话,一心一意等待。 静下心,石狐子能听见甘埚子里丹砂跳动,那无色无味的气柱直通炉顶,凝结出一颗颗银白的液珠,液珠顺着顶盖往低处滑动,嘀嗒,嘀嗒,落在罐的外圈。 “先生,丹砂解了,硫黄要生气。”石狐子嗅到那股异味,立刻熄灭炭火。 秦郁点了点头。 时机到了。 石狐子拿铁钩钳起炼丹炉,打开侧部的那个出液口,端到秦郁守着的釜之上。 “合金。”秦郁道。 “是。”石狐子道。 一股银白的汞液缓缓从炉口流出,光泽细腻,纯净无渣,下落注入奂金之中。 石狐子笑了笑,抬脸看秦郁:“先生,如何?!”其实,他的火候一直控得极好,只是,自己做工是一回事,当着秦郁表现是另一回事,此刻,他是骄傲的。 “手臂抬高与肩平齐,腕转动,绕汽柱倾注,铜漏一滴水,一圈。”秦郁道。 “什么。”石狐子道。 “让你把液线拉长。” “长短不是一样的么,再长就断了。” “来,手臂抬高,倾注的时候,这样旋绕。”秦郁却没有给评价,只是端住石狐子的腕,让那液线回旋着落下。“先生……”秦郁的手很凉,石狐子触着,有些分心,又想起秦郁在景山教他握砣刀的场景,一点一滴的细节敲打着他的心。 水银液丝越拉越长,越拉越细,一直细到和头发丝一般,却始终没有断开。 反倒是合金的呈色比先前直接倾倒的时候更白润了,这就意味着,它更细腻了,待它涂抹到剑器表面,在淬火过程中蒸发的时候,留下的镀层就会更加均匀。 石狐子才意识到,自己虽然掌握了方法,但距离极致的手艺还有很远一段路。 “这样倾注之所以不会断,正就是炉身上下分离的结果,丹砂提炼得越纯净,这液丝就能拉得越长。”秦郁说道,“青狐,我想,甑和釜都是寻常的器物,组装一下即可成为这样的炉子,到栎阳就让工匠照此做,用什么人,你自己定。” “谢先生教诲。”石狐子道。 “嗯。” 二人手中,最后一滴的银汞坠下,奂金与水银交融在一起,冷却为泥团状。 密室也安静下来。 “青狐,说一说你的事。”秦郁拨弄了一下炭火,“那夜酒醉,缓过来了么?” 石狐子仍沉浸在回忆中,听到秦郁这话,心中咯噔一下,谨慎回道:“那夜里,大家斗志昂扬,未曾注意酒是什么味道,不小心就喝得多了,幸好没有误事。” “那也是。”秦郁道,“我没别的意思,因近段寺工府也有不少零碎工程,你姒大哥他们比较忙,可能帮不了太多,所以这诏事府的事,只能是你一人承担。” “先生……” 这下子,石狐子如坐针毡了。 之前兜兜转转,原来秦郁在这里等着他。蓝田时他们已商量过主次,秦郁再次提起,必然就不是话面的意思,而是在提醒他,用人用权用钱,务必慎之又慎。 “先生放心,我提出的三个条件自有思量,定不会辜负师门。”石狐子道。 石狐子仍咬住牙没有松口,这回,他要遵守对雅鱼等人的承诺,无论是宴堂之上为激励众属的独断专行之言,还是柘林与疾的私谈,他不打算对秦郁承认。 石狐子第一次顶着秦郁的目光,行自我之事,免不得脸红心跳,手有些颤抖。 下一刻,却被秦郁握住了手心。 “青狐,你大了。” 秦郁笑了笑,眼中盛着一片无边无际浩瀚的海。石狐子勇敢冲入其中,仿佛在海面看到了天上星辰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二人的目光相撞,电光火石。 秦郁道:“青狐,你放心,你为我冲锋陷阵,我定全力支持,绝不剪你羽毛。” 石狐子只答了一个是。 是夜,二人的讨论至此为止。 待石狐子离去后,秦郁把炼成的金泥盛装起来,终于安安心心地睡了一个觉。 作者有话要说:下更,2.21 感谢评论,谢谢。 每看到多一条都会很开心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若素琴、踏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栎阳 开春, 桃氏师门东迁栎阳。 秦郁没有拖延份内的工事, 冬季,趁自己卧病于床而其余工室还在享受年节, 他就把上下式蒸馏器连同镀层工序设计了出来,且还整理出自己对锻床造型的经验以及在楚提纯生铁的实验数据,一并交给范坊, 比石狐子计划的还早了半年。 之后,将作府下公文,工程风风火火要开始了,秦郁不再问过,只悄悄在城中寻处僻静院落, 晨起,一碗清粥, 让秦亚陪他舞剑读书, 日间, 编撰律令,听姒妤汇报各坊弟子从西、南传来的消息,日落, 望着北面山脉发呆,早早休息。 梦中,他看见中原的烟火。 近在咫尺。 不久, 石狐子受邦府之令,任为将作得匠兼河西左右部冶监,率领从诏事府、河西军、栎阳冶署抽掉的五百人团队, 开始搭建用于生产钢剑的二十座兵工厂。 二月上旬,竖炼炉、焖钢坑工图定稿。 下旬,锻床工图定稿。 三月,神木县[2]乌矿到位。 四月,铁工坊建成。 五月,锻工坊建成。 六月,五万从上郡、咸阳、汉中抽调的短役工到位,工师开始往下培训工人。 一条钢铁巨龙,逐渐在这座地处交通要冲,北却翟戎、东通三晋,以冶业而闻名秦国的旧都之中[1]苏醒,流火之夏,每一日,城东都有一座工坊试炼通行。 栎阳的工程震动着四方诸侯,因合纵联军已与秦军隔黄河对峙,大战在即,每日,这群匠人都要接受冶令、郡守、将作府乃至邦府,以及河西军各部的检查。 石狐子却仍在等待。 蓝田,他与秦郁商量有三组人,将作府,他与邦府说的只有两组人,事实上,他在等一个暗号出现,一个足以击溃中原所有铸剑师心里防线的暗号——青檀林 一切落成,各条流水线就要运作,石狐子仍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各方催逼,他迟迟不下出工的命令,终于,在七月末的一个夜晚,瓜熟蒂落般,消息来了。 “报!” 彼时,正值各处的培训如火如荼进行,一封急报经义悠之手递到石狐子案头。 “公乘,此人名为花蛇,自称是雀门原玄宫的掌门,因不满尹昭避重就轻的瑟缩之态,屡次直谏,却反被何时诬陷,迫不得已回乡避难,想来投靠我们。” 栎阳城东三门外的冶区绵延五里,不得走马,义悠一路疾跑,说话依然平稳。 雅鱼道:“是个叛过主的人。” 石狐子拿起竹片,看了看画像,递给雅鱼,问道:“你看,这人可信不可信?” 雅鱼道:“雀门用人的规矩,公乘应当比我熟悉,玄宫虽才刚成立,但能做到掌门的,不会单纯是工匠,若真心来降,他为何不带家眷,留着让雀门追杀么。” “你不信,我也不信,可我的理由略比你简单。”石狐子道,“他长得太丑。” 义悠道:“公乘,我去杀了他。” 石狐子笑了笑:“不,明日出工。” ※※※※※※※※ 栎阳,东郊。 一支马队来到纤陌纵横的渭水平原。 就在他们走出树林荫庇,晒到明媚的阳光时,一声巨响忽从西方未知处传来。 “主人,这……”花家马奴牵紧缰绳,眼中露出被震慑的恐惧,回头望花蛇,“难道主人听说的是真的,秦国人,真的开始炼制钢铁了,钢铁,能敌黑金啊。” 从此西望栎阳,城郭齐整,箭楼巍峨,东墙三道城门戒备森严,三门以北,矿井被紫红尘埃笼罩着,下风之处,一排一排牙齿状的碎石机似大虫的口盆,它们吼吼隆隆地咀嚼,嚼的却不是血肉,而是刚硬的金石,金石粉碎,似洪水般涌入三倍于人身高的竖直炉膛,金色的铁水源源不断从炉底流出,汇入方池,却不再汹涌,工匠手持木棍疾速搅拌,波纹滚滚,直至其冷却成锭。 这是他们从未在中原见过的景象。 上风处,一座一座闪着火光的工坊阵列在城墙边,像棋子摆在棋盘般规则。 他们看不见里面,只能望见,沟壕之中的工人川流不息,如蜜蜂在窝中爬行。 花蛇骑在马背,腰悬一把断剑。 “看来,何先生也有误断之时,秦国不穷,可惜是,邦府总把百姓当畜牲管。” 他的眼中渐渐积蓄起泪水,一把摘去蒙面的黑纱,大口地呼吸起秦国的空气。 花蛇出身于秦国,因他的叔父犯法而连坐为奴隶,被卖给一个魏国巨贾。而后,巨贾涉足冶金生意被雀门戕害,倾家荡产,是荆如风给了他半碗续命的麦粥。 三月前,他便受荆如风的嘱托,撕去方棋纹工服,潜入栎阳探虚实,学技术。 为此,他用绿矾油自毁惊艳的容颜,同时,蚀断自己所铸最锋利的黑金之剑。 “主人,他们来人了!” 花蛇的双睫浓密纤长,颤了一下。 他看见东三门缓缓打开,一人一骑冲出,其手持一面玄青应龙旗,飒沓而来。 “花掌门!”石狐子道。 马扬前提。 旗杆插入地底。 花蛇抬起一只腿,跨下马背,跟的十五六骑也纷纷下马,跪在石狐子的面前。 “将军,我是雀门罪人花蛇,难忍原门主尹昭羞辱,回秦效力。”花蛇说道。 “你别光往北看,你往南看。”石狐子拔出剑,贴住花蛇的右脸,往左掰。 花蛇浑身一颤,脸上伤口触着冰凉剑从,目中映入城南一根血木。血木的周围飘着几百面象征百人的玄青军旗,那是一座看不见人,却让他不寒而栗的军营。 “看清了么。”石狐子笑道,“血木专门用来捆那些入秦刺探情报的贼人的。” 花蛇的指甲抠进泥土。 “不过,听说花掌门你本就是秦人。”石狐子收起剑,“回家,不能算做贼。” “谢将军。”花蛇道。 “我不是将军,我是石狐子。” “你就是……”花蛇一惊,抬起头。 “走吧。”石狐子拔出旗杆,丢给马奴,拍了拍手,“带你去看一看应龙。” 石狐子不与花蛇提“青檀林”三字,只是领着这十五六个人,往冶区而去。 一进冶区,花蛇的眼中再无尘杂。 人越是近看,越是震撼。 仿佛走在巨龙的唇线之上,每过几步路,炉火炽热的气息就朝脸颊喷吐而来。 仰头,竖炼炉高不见顶,铁石、焦炭从顶端坠落,俯身,地沟流窜飘满炭屑的热风,风就从他们脚底钻进炉膛内部,左右之间,连火焰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炭炼仍为生铁,尤其秦国产的生铁,不易锻。”花蛇道,“你们是徒劳。” “对,生铁。”石狐子捏起一块碎的,嘴边吃了吃,说道,“我们秦国没有什么黑金矿,只有零星几座劣铁山,所以,我从楚国搬来这些炉子,改造成它。” 原先的竖炼炉,不能持续鼓热风,石狐子与赵悝、姜趴在炉底琢磨七天七夜,才想出把炉渣和快要烧尽的白炭排入地沟之中,利用余温加热入炉空气的办法。这还仅仅是一环,从楚到秦,入料口与排渣口的位置全部需要调整,皆是经过他们悉心的调试,铸废过无数次,方才总结出使流出的白铁的纯度达到最高的方案。 一炉八十工,全部流水作业,碎石工转动轱辘,升降石锥;铲工站在炉顶,看风火令处的铜漏滴水,开炉添料;鼓风工,炒铁工,运渣工等,往来井然有序。 “铁水流出之后,又通过反复的搅拌,生的也就炒熟了,这是铁工坊。”石狐子道,“花掌门,接下来再去锻工坊看一看,如何?我对自己人毫不隐瞒。” 锻坊在上风处。 花蛇从狭窄的地道进入,一下子探出头,却撞进另一片血红的浪漫天地之中。 “那是,什么……” 在最内侧,黯淡的光线下,密集烤着一排如人身高、拳头宽的狭长的陶瓮。 陶瓮的上部有一个转动的圆形筛子,那些孔洞,细细地流下雾般的金色粉末。 “公乘!” 澹和齐汝的胡子,一短一长,一蜷一直,全沾着散铁粉,一打招呼,旁边小匠一个接一个“阿嚏”。“不要笑!”澹是南国口音,越说,大家越发咧嘴大笑。 石狐子跳到坑边坐下。 “那叫散铁粉。” 花蛇抬起眼。 石狐子试探道:“怎么,难道,荆士师教过你这些金刚砂加草木灰的招式?” 从陶瓮之中取出的铁条,通体红透,表面斑痕均匀,小匠将其悉数运至中部。 “没有。”花蛇道。 “你倒是隐忍的人。”石狐子道。 “你那先生,秦郁,他不也是一个隐忍的人么。”花蛇道,“二十年做棋局……” “那是道!” 石狐子道。 花蛇闭口。 “那是道路,不是棋局。”石狐子抬起手,指向前方,“那条道路,先生走了二十年,何时念过围剿与厮杀?先生走在前头,唯有引领,你想赢,唯有超越。” 锻工坊的中部,放的是用泥范失蜡浇铸赤金而成的空心锻床。锻床的形制就像半个剑鞘,鞘中填充适量炭粉,待铁条插入之后,再将其连体置于火上,因赤金导热迅速,铁条受热就均匀,渗碳就充分;同时,鞘外亦有花纹,在剑丛、剑锋、剑刃处皆布醒目的榫头缝隙,因之,负责锻打的工人不再需要根据炭痕琢磨角度,只消在固定位置,击打至榫头完全贴合,约至两百下,即可抽出铁条。 这是空前的设计。 这一刻,铁已炼成钢。 在锻床做工的人中,牛爹和大牛二牛三牛最为引人注目,父子一人抡下一锤,声音由高到低,叮叮叮,咚,叮叮叮,咚,节奏感颇强,小哭包跟在旁边扭屁股。 “这锻床,光铸造就耗不少心思,兼具力道与火候,各占一半。”花蛇道。 “眼力不错。”石狐子道。 见到锻床工艺,花蛇的面容苍白,他又望向锻工坊外侧,那是砣机和蒸馏炉,除却少部分切削刀具还未能有玄宫精致,其余器件一概不差,更何况,这座工坊里的人,不像在做工,而像在打仗,他们的眼中叫啸着一种渴望,令他避之不及。 “这样的天机,你就不怕,不怕……”花蛇虚弱的笑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我不信任你。”石狐子道。 花蛇的目光立即黯淡了些。 “但……”石狐子凑到他耳边,咧嘴一笑,“我会让天下人认为,我信任你。” 花蛇道:“什么。” “因为就算把工艺搬回魏国,也成不了事。”石狐子道,“我与你赌,如何?在河东,法无人守,每过十里地,就连同年产的弩机,那望山刻度都不一样的啊。” 花蛇咬了咬牙。 “罢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话。”石狐子道,“赵工师与雀门有血仇,你别招惹他。他来的比你早,手艺也不差,我既然答应替他复仇,若冲突了,我舍你。” 半个时辰之后,义悠端来成剑。 寒芒闪烁,依然是虹脊的造型。 花蛇贪了一眼。 “来!”他却没有料到,下个瞬间,石狐子迅疾出手,抽出了他腰间的断剑。 花蛇嘴唇颤抖:“公……” “还犹豫,那便砍!”石狐子道。 义悠举剑。 呼! 一阵冷风贴耳而过。 “谢公乘收容罪人!”花蛇喊出这句话时,额间渗汗,两剑相距不到一寸。 他依然选择了隐忍,他暗自接受了石狐子的赌,他要留下,把工艺偷回魏国。 花蛇闭上眼,双腿一曲,跪地磕头,就此开始了他在石狐子身边潜伏的生涯。 当夜,花蛇拿到工籍,归入应龙门中。 栎阳城的上方飘过一朵薄云。 七日之后,冶区头批两千剑入库。 石狐子对着镜细细戴好骨簪,洗了手,唱着城中流传的童谣,往秦郁院中去。 “先生,剑已成,请先生开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下更2.23左右 第79章 黄雀 秦郁的宅院藏在城西一片树林之中, 远离东郊矿井和南郊兵营, 千军万马卷起的风尘吹到这里,无非是门前河水跃出两只鱼, 亦或,芦苇叶子摆动一二下。 石狐子到时,夏蝉悠悠鸣叫, 屋檐之下有两三人乘凉。姒妤禀话,秦郁穿一袭素衣坐在小木车里,眼帘低垂,指尖逗弄着安放在膝上的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雀。 对面走廊,秦亚抱着一个小木盒走过, 他穿那身浅色丝绸,宛如清凉的流水。 “亚!” 石狐子叫住秦亚。 秦亚笑容温和, 点了点头。 “公乘。” “你抱的是什么?”石狐子跃过栏杆, 一把揽住秦亚肩膀, 打量着那个木盒。 “小心,刚捉的。” 秦亚正说着,手背被石狐子打了一下, 他吃疼甩开,转眼间木盒就飞入石狐子的手里。那盖儿哗的脱开,盒中抖落出一只又一只蚜虫。秦亚急去抓, 刚够着一只,但见石狐子手握木盒,左、右, 上,下,一晃,洒散的蚜虫全装回了盒中。 “我反应慢,学不会这……”秦亚愣了下,把盖子盖回木盒,抱着朝前走去。 石狐子笑笑,跟在后头。 “你偷偷告诉我,先生的鸟是哪儿寻的?”石狐子道,“上回我来都没看见。” 石狐子心中一直都清楚,秦亚身为秦郁义子,身份尊贵,从入门起就与众不同,儿时打打闹闹作罢,长大成年,定不甘愿再喊自己小叔,于是,他也不再强调辈分,只换了个法子疼爱秦亚——男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行,他得教他招式 秦亚这边,和师门中大部分人一样,虽然很多事情都不得不为石狐子现在执掌的工程让步,但,因为过去相处的久,内心却依然亲近石狐子,愿与他说话。 “三日前,亚父舞剑回来,在花圃里看见白猫把一只觅食的黄雀给扑死了,就让我们爬附近的树找鸟窝,果然,找到了一窝奄奄一息的雏雀。”秦亚缓缓道。 石狐子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二人相伴来到秦郁和姒妤面前。 “亚父,姒相师。” “先生,姒大哥。” 秦亚呈上盒子。 “诶,好。”秦郁笑了笑,拿起芦管,吸几只虫,点进雏鸟张得大大的口中,“你们呐,都别急着长大,长大了就没人喂了,就要自己觅食筑巢,养儿育女了。” 雏雀自然是听不懂人话的,依然英勇地探出光秃秃的脑袋,争夺那青青小虫。 石狐子退边等候。 姒妤道:“先生,那我接着说事。” “好。” 秦郁今日见姒妤,为两件事,一是勘误桃氏律令,二是议论如何联络中原。 他为桃氏门下制定的律令分为五卷,依次为司空律、工程律、工人律、范律以及器律,待石狐子的头批剑器锻成,即将交付武库之时,他已经完成前三卷。 也就是说,除却模范和器物,他们已把属于“人”的部分写完,一个铸剑师应当如何掌控手中工程,如何设计应时工序,如何修身律己,他们已经总结完毕。 但,战争的结果是不可预料的,秦胜,则他们能站住脚跟,把律令用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信仰遵从,秦败,则所有为他们办事的中原弟子都会陷入危机。 秦郁必须做出选择——是此刻就亮出玉夔扳指,动用河东所有的人脉,于暗中破坏魏国工事,扰乱魏军士气,伸手去拨动两国间的衡器,还是,什么都不做,先观望秦国与五国的交锋,若秦人最终占领河东,再出山,把这套律令播撒下去。 前者冒进,或能有奇效。 后者不作为,胜在保险。 正面临选择,秦郁才从姒妤处得知,魏邦府新任的河东军器监不是尹昭在司空府的亲信,而是申俞。申俞到任,把魏河东三十六城的冶令查遍,换下十二个。 “锡战时,宁婴私下游说西门氏调整关税,让他们得过一次盘剥雀门的好处,所以还算有交情,晋郢商会的贸易也未有大的影响。”姒妤道,“只是上个月,韩军二万北上,赵军三万南下,连同魏国昂昆所带的十万之众,渐渐逼近河水,少梁、大荔和函谷的关城都在收紧,再加上申郡守这次的清缴,局势越发难测。” “清缴可包括垣郡祝冶令?”秦郁道。 “是。”姒妤看了秦亚一眼。 “无妨,直说。”秦郁道。 姒妤道:“我在榆柳摊相剑时收过一个弟子,名影,现在安邑林郡守府中当差,前日他传信回来,申郡守,不,现在当称呼申大夫。申大夫使的是三板斧,先凭职权与西门、昂昆在安邑定规矩,而后,悄然在各郡县冶署埋下暗桩,列出十几卷名字,按兵不动,待到垣郡春收,工人停工,一夜之间就查抄了祝氏三兄弟的宅邸。据说,当时祝家为销毁赃物,一把火烧得整座垣郡亮如白昼,申大夫见之,心疼官府物资,又亲率卫队冲进市署,抢出十台铸币的炉子,自己险些丧命,百姓无不感动落泪。这件事发生,西门一言不发,做了表率,故而另外十一郡县的冶令,全是被雀门收买的蛀虫,一个一个伏法入狱,次日就斩了首。申大夫躺在床上,温病十余日不退,手里还死死抓着羽扇,那日他一睁眼,羽扇摇了一摇,在工程开始之前,各地冶署便全部换上了惠相的弟子,陆续复工生产。” “他们来得及么?”秦郁道。 “影说,雀门这次一件工事不揽,是申大夫坐镇安逸,令三十六城每日上报进度,此外,西门封邑出了三万工兵,万石粮。”姒妤道,“这才勉强供给得上。” 听完,秦郁长叹一声。 他的脑海浮现出申俞浮肿的眼。 “顶天立地,身躯遮挡风雨,手中也有一枚能绣出韶华的针,申俞,真君子。” “先生?”姒妤道,“先生若要现在发动攻势,我愿过河去与旧时弟子联络。” “不。”秦郁道。 话说出口之时,秦郁不再犹豫。 “桃氏行立人间,所用所守,只能是真理,不应让任何人成为棋子,否则,战争即使胜利,律令即使生效,正宗即使重振,我也不会有任何欣慰。”秦郁道。 最后一只蚜虫被取走,雏雀儿干巴巴张嘴,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乌黑光亮。 “我要与申俞公平论道。”秦郁道。 “是。”姒妤道。 “此外,我要做一个更远的准备。”秦郁把雀巢交给石狐子,一手揉着右掌心的疤,想了想,说道,“姒妤,河东望眼欲穿,大梁城不会远,北有佩兰守朝歌,南有竹茹守昊阳,是时候联系他们,不必让办事,先叙一叙旧,交流工艺。” “好,竹茹在南边,虽隔韩国领土,但若宁婴从楚国出发,寻他会方便一些,我去通知。”姒妤说道,“佩兰在北,已有家室,如此不难找,影应能办此事。” 秦郁道:“辛苦。” 姒妤浅笑,拄着拐杖离开。秦亚道:“姒相师,我送你。”秦亚听完对话,知道秦郁不会对他的父亲下黑手,又见石狐子有工事要汇报,故而机敏地退下。 树影随风轻轻摇晃。 石狐子稍有些走神,因为,秦郁所说两个城镇,朝歌、昊阳,远在洛邑的东边,他只听说均是魏国最著名的冶城之一,却从没有去过,更不知秦郁话中所指。 河水潺潺流动。 “在想什么?”秦郁看着石狐子。 “先生,方才提到朝歌、昊阳时,我看姒大哥挺高兴的,佩兰和竹茹二位前辈,可与他是故人重逢?”石狐子回过神,从巢中揪出一只最胖的雏儿放进手心。 “放回去。”秦郁道。 “放回去它就叫,你看你看……” 石狐子笑道。 雏雀扑扇幼翅,叽叽叽叽,叫不停。 “我知道你是来请我开刃的。”秦郁咳嗽一声,“成剑看过了,还得改一处。” 石狐子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大战在即,河西军将要拔寨往东行进,城东二坊也已全部开工,现在正热火朝天地生产第二批兵器,如果秦郁这个时候叫他停,那么,所有的设备都要停,两年工期倒是还能赶,只怕第一线士兵今年所需要的三万剑,很可能就来不及。 “先生,锻床和镀层,每一步都请示过你,如果现在还要改……”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出秦郁此刻并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于是,立即让随从把剑器端来。 剑长三尺半,剑格与剑身套接精焊,剑身通体玄黑,镀有一层釉光,唯三条剑脊与剑刃,因打磨而变得银白透亮。剑茎是灰铁铸成,有两个防止脱手的环。 剑从铭文:“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秦郁——工,狐” 石狐子道:“哪儿不对?” 秦郁道:“铭文。” “先生,铭文唯一改过的就是这个相邦的名字。”石狐子笑道,“原来刻的是大良造衍,可他都去魏国为相,要合纵反攻我们了,总不能还刻他的名字吧?” 秦郁没说话,唤人取笔墨。 石狐子在旁看着。 秦郁蘸了墨水,举在竹片上,左手扶住右手的手腕,宛如篆刻一般写下新字。 字字清晰:“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石狐——工‘口口’” 石狐子一怔。 “先生为何要删去你的名字?” 秦郁放下笔,展平卷起的衣袖。 “铭文是桃氏一生路上的石碑。”秦郁道,“锻术、钢铁、应龙,这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路,而我擅长范术浇铸,还要继续研究灰铁合金,我也有自己的路。” 石狐子摇了摇头:“为何……”他心中翻涌的是秦郁在鄂城桂舟的作坊中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是否能互相变化。他明白,和秦郁并肩飞翔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们会沿着那两条河流,飞向中原,碾碎十万魏武卒空大的铠甲。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窝仍在叽叽喳喳的雏雀。石狐子背着宏图,秦郁执着旧念,却是这一刻,连理枝从皮到心地缠绕在一起,互相搀扶,朝着光明的方向伸展去。 秦郁道:“空的位置,你自己填。” “是。” 思考过后,石狐子郑重答道。 方才他湿过眼眶,所以,当阳光透过树洒在他的睫毛,泛出诱人的七彩光晕。 秦郁悠悠打了一个呵欠。 “青狐。” “嗯?” “起个名字。” 纠正过铭文,秦郁还是很乐意与石狐子说家长里短,他让石狐子给黄雀起名。 “鸟还要名字?”石狐子道。 “这不是普通的鸟,这可是黄雀。”秦郁笑道,“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 石狐子自幼爬树打架,没什么文化,也不通音律,所以想了很久,才有灵感。 “儿子!”石狐子一个一个指着鸟头,神采奕奕地说道,“先生,这个咱的是大儿子,这个是咱二儿子,这个是咱三儿子……先生,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先生……” 万木葱茏,火云如烧。 秦郁一伸手,拽住石狐子的衣襟,把人扯到自己的面前,噙住唇深吻了一口。 …… 入夜,空气澈如洗,清河石上流。石狐子整好衣襟,拉开房门,低头系草鞋。离去时,树上的蝉依然知了知了不停,伴着从窗口透出的长吟,传得很远很远。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次日,石狐子问过雅鱼才知道,这是一首写黎明百姓不愿看见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穆公殉葬而唱的歌曲,他还以为,世上没有比战争更悲壮的事。 七日,修正了铭文的第二批钢剑入栎阳武库,分配左部少梁、大荔两座要塞。 傍晚,石狐子正在草垛旁与雅鱼玩笑,说,铭文的空他若真能自己填,定让铁工坊和锻工坊的每位工师都刻一遍,只可惜,这攻打河东的志愿,有些人比他们早了三十年,他不管谁想争功,都得把痕迹刮干净,让给那个名字——玄武 “公乘好气度。”雅鱼道,“白工师请缨已久,一听说,连夜就赶来助工了。” “我还听公孙将军说,王上前阵子写了一封国书给魏王,劝他做我们的附庸,结果魏王大怒,拒绝了,回了一封国书,说,‘你无凭无据称王,天下共诛之。’” 石狐子笑了笑,一脚跨在草垛上:“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啊,那千疮百孔的五国之众,怎么就如此自信呢!我要是王上,哪里还等什么时机,直接下令,开战!” 雅鱼道:“公乘,莫要揣度王意。” 彼时,彤红夕光洒在滔滔东去的渭水,血色阡陌之间,飞来一匹矫健的黑骑。 石狐子瞳孔一锁。 雅鱼眺望着,说道:“莫不是……” 石狐子道:“来了!” ※※※※※※※※ 是日,栎阳河西中军大帐。 一道来自咸阳宫的王令震动三军。 主将率众跪于案前,公孙予等人紧随其后,他们,亲耳听见了玄武的咆哮。 “王令!攻占曲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资料稍后补上 下更2.26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踏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河东 秦王对五国的宣战, 仅仅几个字,没有冠冕堂皇的名由, 也没有制造过大的声势,就好像河东那片富饶生机的土地,原本就属于骁勇的秦人, 他们只不过是,骑着骠马、举着钢剑, 渡过河去,把祖辈因为贫穷和落后而失去的家园夺回来。 栎阳,北山,河西军奔赴征程。 碧青的丘坡上,玄黑的旗帜连绵十余里地。劲旅向前行进, 锐士的脚步踏得泥土飞颤,盔甲撞击, 就像巨蟒的鳞片, 阳光下闪闪发亮, 发出迫人心率的砰然。 白廿、安年等人凉亭下送别即将远赴少梁的范家独子, 左部万人曲将, 范忱。 白廿受诏事府之请,自工事开始就领玄武旧部来此地协助,不仅提供大量的人力, 也把从前弄废的铁剑回炉,锻成了钢,经军器监批准, 分配给左部将官。 他用那双指甲残损的手,亲自打了一把最好的钢剑,铭文后,今日交给范忱。 剑的名字,就是玄武。 范忱接在手中,紧紧握住。送行的艾烟从亭下飘过,时浓时淡,熏得众人咳嗽。白廿的丝衣衬得举止儒雅,神色却如挨过寒冬风雪的困兽初见春晓。安年抹了一下鼻子,笑道:“范将军,祝旗开得胜。”范忱对众人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白得匠,家父在咸阳时曾对我说,为这样一把剑,他等了你三十年,玄武军也等了你三十年。”范忱说道,“此刻,家父身在陇西戍守重镇,大抵是听不见这道攻占曲沃的王令,然而,我身为范家独子,定当替他完成心愿,替你亡故父兄复仇。这把剑,新军都说是石狐之功,但,没有你的成全与坚守,没有玄武。” 白廿点头。 “范忱!” 十丈开外,公孙邈纵马而来。 “方才,你定又说了石狐的什么坏话。”公孙邈道,“别以为,我不会知道。” 此番会面,二人俱不是原先的模样。范忱的腮边横蓄了蜷曲的棕色胡子,多了几分霸道,众人都说和范雍当年一模一样。公孙邈的面容依然干净,只是那双眼睛变得冷漠犀利,仿佛滴进辣水都不会眨一下。从北打到南,二人始终在同支军队之中,互帮互助,互相成就,只是如今,二人的军衔都已是曲部级别,范忱因功被调往左部,从少梁进攻东部平原地带的汾阴-蒲坂防线,而公孙邈则留在右部,随公孙邈往函谷方向进发。他们像剑的双刃,一左一右,要刺入河东心脏。 “邈,函谷方向有栎阳直供粮草军械,另有公孙将军带兵,你只要当个稻草人,在关前跳跳舞,吓跑敌军运辎重的队伍,那功劳就全有了,美哟。”范忱道。 远望,军队在北山尽头一分为二。 公孙邈按出自己的剑,拉过缰绳:“黄河一过,平原就是捡人头的地方,早听说你的眼神不好,人称一杆长矛戳死四个贼影,到时候上阵,别捅着自己脚背。” “公孙草包!”范忱道。 “范瞎子。”公孙邈倨傲道。 蓝天之下,两匹良驹分道而去。 军歌与军令为他们践行。 东门,石狐子送别工兵。姜请命为左部冶监,齐汝为右部冶监。工兵身披皮甲,头束斜髻,在众多后勤中不显眼,可石狐子哪服做尾巴,直教二人唱采苹。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如此,谁都明白了,那是桃氏工兵。 当最后的工兵队伍托着辎重离开北山,栎阳城东三门大开,一匹黑骑持着镶金玄旗,风驰电掣冲出,通传兵追着三军的鼓点,迎着风,大声快活地喊出话来。 “三军听赏!” “凡斩获敌人披甲勇士或精锐前锋,一个首级,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个!” “河东之战军功至簪袅,每顿可得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干草半石!” “河东之战军功至不更,即可免充更卒,今后无论大小战事,尽皆免服兵役!” 这样的鼓噪,一日之内传遍左右部,无论刚入伍的新兵,还是像公孙邈、范忱这般已久经沙场,勋章满身的将军,全都听进心中,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前行。 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日趋百里。 粮食,源源不断地从咸阳、栎阳、汉中的仓库中调出,追随前军的阵地而去。河西的农民一披皮甲便成为运粮兵,运到哪里,耕种到哪里,生产军需两不误。 一始,钢剑仍不充足,武库便以左右并行的方式从先锋步兵和骑兵开始配给。 直至左部锐士渡过黄河,一线将官基本人手一把钢剑,所到之处,剑斩黑金,长矛刺破武卒胸甲,三棱钢的镞从他们的弩机射出,扫荡三百步内的一切活物。 硝烟遍野,血染河水。 八月,少梁架浮桥,发动总攻。 九月,函谷出兵,直取石门山。 秦国的战争机器启动了。 天地嗡嗡闷响。 魏国三万主力没有等到韩赵,被迫与秦国河西军左部在龙门山下进行一场正面交锋。这一战,轻甲重剑的秦国步兵嘶吼着朝东方肥沃土地扑去,魏国盾阵就像一块块豆腐,刹那间被冲得支离破碎。两边短兵才相接,魏国兵线已退三里。 “给我死战!死战!” 昂昆姗姗来迟,未到战场就开始冲副将怒吼,还令副将把沿途逃兵统统斩杀。 直到,他亲自登上指挥台。 “给我死……” 他看到了秦国的战车。 五千披青铜棘甲的战车一动不动地阵列在玄黑旗帜之下,坚守他们的战线。 原野尸积如山。 秦国的战线却仍在向前滚动。 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待魏国前锋步兵被屠戮殆尽,秦国锐士把剑抹干净系回腰带,双手持起长矛,一刻不停歇,再度似滔天波浪一般朝魏军涌来,天空,密集的粗矢似冰雹般坠落。 那不是一群人。 昂昆的头骨震颤。 那是一群扑食的饿狼,狼红着双眼,要撕开他们的皮,啃噬他们的筋骨血肉。 “杀!” “杀!” “杀!” 范忱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 当目光触到范忱的那双陌生的眼睛,一阵火在昂昆心中烧起来,他意识到,七年前曲沃议和是一个骗局,天下都被秦国欺骗了,秦国崛起,根本不需黑金。 “给我鸣金收兵!”昂昆道。 昂昆败逃回安邑,下令各郡据守不战。 不久后,安邑谣言四起,有人说在景山下看见秦军的,更有甚者,说秦人三头六臂,秦人把魏人的头颅用针线串起来,足足三十里长,还放到井里打水喝。 十月,汾郡再度失守的消息传来,郡守领着两万余难民,直奔安邑城池而来。 全城骚乱,从军官到农民,全都卷铺盖逃跑,一夜之间城中打出四五十条地道,城郭本就破旧,泥水匠封都封不住,有的干脆扔下泥袋,跟着人群一同钻洞。 昂昆见郡守问情况。 “将,将军,你没有看到过,秦人冲锋之时的眼神。”郡守抬起脸,唇舌颤抖,眼中是深深的恐惧,“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不是在流血抵命,而是在……” “在什么!”昂昆道。 “在……”郡守道,“在收割庄稼。” “放屁!”昂昆道。 “秦军的剑是钢锻的,削铁如泥,而我们的剑,砍不动他们的甲。”郡守道。 “这,这都是申俞无能!”昂昆道。 “将军,你到底能不能护我们两千口人?”郡守道,“不能,我还得往东逃。” “滚!”昂昆道。 郡守呜咽一声,溜了。 旗帜啪地被风吹折,正红旗帜从空中跌落,逃亡的士子抱头鼠窜,他们踩着自己的国旗,红着眼睛打探回大梁的山道,安邑,满街满城,四处燃起□□的火。 中军大帐,众将跪拜于地,三两从昂昆剑下爬出营帐,大呼逃命,跌撞离去。 “废物!”昂昆一头汗水,打摆的手再也握不住剑,哐当,剑落地,他整个人也轰然坍塌,坐在地上,口中仍在喃喃自语,“废物!什么黑金之剑,全是废物!我大魏国,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遇事畏畏缩缩,不敢守地的败家之犬啊!” “昂将军!” 正是此时,一道红光缓缓漫进军帐。众人抬头,看见是一群文弱清瘦的书生逆着人流抱来了一根圆木——他们把魏旗捡起,拍去脚印灰尘,又重新挂了起来 申俞满面汗污,手握旗杆。 “申,申大夫……” 昂昆揉了揉眼。 申俞道:“昂将军,你告诉各位将军,垣郡以东也有从函谷方向来的秦军,这个时候谁都逃不走,我们只有坚守在这里,为前线提供支援,等候韩赵的兵,才能有胜的希望。眼下,据我所知,西边汾郡虽失陷,但蒲坂的三万将士仍在战斗,东边曲沃、垣郡也还有战报传来,没有失陷,中军切不可听信谣言,自乱阵脚。我不懂行军打仗,但是,我愿把调配军械的衙门搬到这里,陪同你抗击秦军。” 昂昆道:“没人打仗还要兵器做什么!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顶屁用!” 申俞镇静回道:“昂将军,我有一人,或可拖住秦军右部的行动,扭转局势。” 昂昆道:“谁?” 申俞道:“昂将军可记得,与你在曲沃签订退军止战协议时的那位公孙予?” 昂昆道:“记得,那人手腕受过伤,盖国印的时候都举不稳,还是旁人帮忙。” 申俞道:“公孙予的长子早年离家游走中原,我把他扣下了,现在垣郡府中。” 昂昆愣愣的,点头道:“好吧,那再试一试,让垣郡守军以他为人质,恐吓公孙予,待入冬,我派军翻过石门山,从函谷切断他们后路,先解决东边的忧患。” “有劳诸位将军。” 申俞执起羽扇,躬身对众将行揖。 申俞劝住中军军心,仍不休息,转身便走进郡守衙门,与林邕问安好。二人共同组织城防,抓取散步谣言的秦国奸细,斩首示众,当日稳住了安邑的民心。 是夜,一切稍有好转,申俞才回馆驿休息。他浑身酸痛,眼皮浮肿得像金鱼。 漆黑的街道,看不见月光。 一骑车马,挡在了路中。 金铃叮当轻响。 申俞听见对面一声轻叹。 是西门氏。 “驿馆不远,你我走一走。”西门道。 “至此地步,西门上卿没有离开,我心甚慰。”申俞说道,“唉,道阻且长。” “你这儿道阻且长,仍策马奋进,可那短短几十里路,韩赵却慢吞吞走了大半年啊。”西门道,“申俞,你究竟是为魏国国运着想,还是为了博取千古流芳的名声?你扛起大旗,是万人景仰的英雄,可你别忘了,你这是拉着我们做陪葬。” “说得对,若战争失败,我不过就是沽名钓誉的骗子。”申俞平静道,“可若是万一,万一,老师或犀首,他们能让王上看清河东的重要性,发兵援助……” “王上,王上啊。”西门惨笑一声,从袖袋中取出一份玄鸟泥印封缄的卷轴,递去道,“我受王上恩典多年,若不战而降,那不是人做的事,所以该流的血我一滴也没有赖,这,你知道,然而,人终究不是为了面子而活,当年尹昭背叛我,反咬我,我连泪都没流过。申俞,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的前程一片灰暗。” 申俞扯过卷轴。打开阅读。 “你……” “我会把儿叫回安邑。”西门双手背在身后,坦诚道,“我们在这里等秦军。” 申俞道:“小人!” 他才知道,西门在提供人丁和粮草的同时,把他们的军事布防图交给了秦相邦仪,凭此,从仪那里讨得了保留原有封地的许诺,一并还为小西门讨得了爵位。 “我是守祖业的人,申俞。”西门道,“可我确实也敬佩你这年轻一辈的人,若有来生,不是身在公卿世族,我愿也做你这样一个人,守心中大爱,无怨无悔。” 申俞大恸,仰天长叹。 “魏国,气数已尽!” “魏国,要亡啊!” ※※※※※※※※ 攻占汾郡之后,秦国河西军左部以摧枯拉朽之势,三日筑成战地工事,三日攻城,三日清缴粮草军械,一座一座,连夺去魏国十二城池,占得铁山多达六座。 及至十月末,防守的魏军只要听见秦人拔剑的声音,便宁可死在壕也不作战。 “杀!” “杀!” “杀!” 入冬,原野覆雪沉寂,唯有秦军的长剑不断刺破铁甲,刺破血肉骨骼的声音。 人,已经哭不出声。 范忱路过汾郡,看见石狐子向他描述的那棵古树,还在附近的荒庙里收养了一位无家可归的少女。他斩断少女脚上奴隶的镣铐,烧艾草治好少女身上的烂疮,少女从此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为他祈福。然而,当他率领着兵南下攻打蒲坂,在浓浓的雾气中朝前猛冲,用一根尖锐的长矛刺穿七八具武卒的身体,看血顺着槽从矛尖流到他的靴子旁,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脸孔,长得与少女何其相似。 这是她的故乡。 “妹!听我说!” 少女听不懂他那腔陇西口音,夜里,秦军收完尸,她拔出他的剑,自刎而尽。 范忱后来想过,当时他是来得及阻止的,可冥冥之中,他的手还是慢了一些。 他成了与瞎子无异的人。 “范瞎子。” 范忱哭着笑道。 攻陷蒲坂,范忱在染透鲜血的盐池旁迷失了三天,随后,他彻底放弃了伪善。他理解了父亲的嗜血,他不再自责。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自己是秦国的兵,自己的肩上担着秦人百年大梦,自己必须要足够坚强,强到能斩断一切乡愁情思。 涂月初,秦军攻陷奇氏、盐氏。 涂月末,秦军包围安邑。 ※※※※※※※※ “报!” 函谷以东三十里,垣郡南山,一位传讯兵走进河西军右部大帐,跪地,缄默。 就在两个时辰前,公孙予出动轻骑兵,趁夜歼灭了垣郡发往安邑的一支劲旅。 此刻,垣郡成为河东腹地的一座空城,只消两百云梯,两万步兵,即可拿下。 “怎么不说话?郡守开城门了?”公孙予仍在复核剩余的箭镞和剑器,因为右部和左部不同,他们是在敌后方游击行动,所驻扎的关隘多地势陡峭,不具备生产能力,距离栎阳也远,所以,他们必须尽量减少物资消耗,做到一击致命。 “将军……”传讯兵咬了咬牙。 “怎么回事。”公孙予道。 “垣郡郡守把一个人绑上城头,威胁我军,若强犯城郭,就让那人头落血海。” “不管是谁,一箭射死,攻城。”公孙予顿了一顿,拔出岸边的筹令,撇过脸,唤副将道,“我已核算完毕,今夜必须攻城。左部已包围安邑,我们唯有迅速占据垣郡,才能切断魏国从大梁派来支援的军队,让韩赵放弃与魏国联盟。” “将军,那人是……公孙远。” 副将一怔,手中筹令落地。 一阵沉默。 公孙予闭上眼,唇边浮出一丝仓促的笑,又咬住腮帮,抽噎道:“安之啊。” 公孙远游历中原,宣讲数术治国之理,经齐、鲁、魏,颇有名望,却因害怕被送入军营服役,自年少离家,再没有回过秦国,也再没有与父亲公孙予见过面。 “公孙,不妨等等罢。”副将道。 “不必。”公孙予睁开眼,果断道,“为将者,本不当朝令夕改,然而事发紧急,我决定亲自指挥攻城,你回去通知邈儿,让他的二三曲务必要把守住石门山关隘,切莫掉以轻心,让昂昆的残兵把我们围在南山,另,别让他知道这事。” 公孙予没有怯懦。 他像一只猎豹在草丛中盯着猎物,潜伏至黑夜,突然蹬腿跃出,直扑垣郡去。 月黑风高,寒雪呼啸。 乌茫茫的秦军直逼垣郡。 垣郡城头烧着一盆烈火。“什么!赶着来为他送丧!”郡守披着绒袄赶来,举火把照向公孙远的身体,以此恐吓城下秦军。公孙远生着一张俊秀的面孔,和公孙邈一样,有双细长的眉毛,他睁开红肿的眼睛,寻找着他的父亲,一阵狂笑。 “父亲!” “安之!” “父……啊……” 公孙予一箭射死了他的长子。 紧接着,公孙予拔出了剑。 “杀!”众兵大喊道。 秦军同仇敌忾,血染魏旗。 一夜一日,秦军攻克垣郡,占领黑金矿,封锁曲沃沿线所有运往安邑的物资。 公孙予却没料到,即使他尽力隐瞒这不幸之事,公孙邈还是丢了石门山关隘。 昂昆不是优秀的将军,却是一个怕死的人,为能逃命,战力比任何时候都强。 公孙邈正诱敌深入,恰逢那传讯兵为示忠诚,托人把消息带给了他,说的是,恭喜小将军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从此,公孙一族平辈之中,将再无与他争功者。 公孙邈当即打折了那人的腿。 “轮不着你说三道四!” 公孙邈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毕竟还年轻,一时疏忽,便给了昂昆可趁之机。 昂昆的副将大杀四方,把错失良机的公孙邈打得落花流水,撤回了函谷关。 ※※※※※※※※ 凛冬之际,秦军左部发动了七八次进攻,仍然攻不下魏国的旧都安邑,而右部的轻兵却悉数被卡在垣郡与函谷关之间,动惮不得,整个战局陷入僵持的阶段。 耐力的较量开始了。 昂昆日日在城头看太阳东升,看秦军的士气渐渐低迷,忽然间感到一丝希望。 魏军的战线比秦军短,各郡县自己的供给也比秦军多,再加上,秦军所向披靡的武器,钢剑,在如此潮湿环境下很快就会生锈,他们就能从垣郡杀出路逃跑。 “申大夫,诶,申大夫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呢?”昂昆把申俞从馆驿抬了出来。 “昂将军,申某的一腔热血,已经为魏国流尽了。”申俞面色苍白,有气无力道,“你若是,若是还信我,就去把西门氏父子杀了,然后,再思战机罢。” “西门上卿帮了我们不少忙,申大夫怎能说这样的话!”昂昆握住申俞的羽扇,笑着说道,“听我说,咱们打不过,还躲不起么?躲到秦军撑不住就好了嘛!” 申俞拔回羽扇。 他苦口婆心。 可是,再说无益。 三个月过去,安邑城中箭镞用尽,粮食告罄,秦军依然没有一丝退缩的意思。 昂昆紧巴巴算着日子,想必垣郡秦军手中的武器已经快要报废,就要败给他的黑金之剑了!三月中旬,他亲自登上高台,咚咚击鼓,召齐城中仅存一万将士。 “将士们听我说!韩赵无信,秦人欺我大魏无人,本将决定,以自己为诱饵,将虎狼引到大梁的陷阱中去,一概杀之!现在,我们仍掌控着石门山至垣郡的三座城池,我们要做的,就是立刻冲出安邑,冲过垣郡,剿灭他们的右部,回大梁!” 咚! 咚! 咚! 鼓声连响。 唇角舌燥的魏国士兵呆呆站在台下,过了很久,方才跺脚跺戈戟,大呼英武。 “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 魏军出城的同时,西门忱和小西门以及一众家仆躲进一户人家的地下酒窖,备足干粮,堵死了出口。申俞在郡衙门前躺了一日,自己把自己锁进监狱中。 眨眼间,秦军从安邑那座来不及拉起的吊桥上冲过,攻破了这座百年古都。 “冲啊!” 昂昆回头一看,没有人尾随而来,心中狂喜,策马扬鞭,绕景山往垣郡而去。 近了,近了。 不远处烟尘滚滚,是石门山的魏国守军也正往这里包围而来,只要他们会合冲过垣郡,杀死受困已久的公孙予,就可以逃回大梁的怀抱,报一个功过相抵。 “昂昆老贼!” 突然,一支轻骑从垣郡的矿井后头杀出,领头之人,正是浑身挂彩的公孙予。 “什么!你还敢出来!”昂昆道,“你可别想使诈,我才不与你握手言和!” “等的就是昂将军这话!”公孙予道。 魏国两军会和,喊杀震天动地。 公孙予双眼充血,已忘记儒将风度,他大笑着解开裤头,冲魏军撒了一泡尿。 “来啊!” 一万玄黑战袍锐士冲进两万赤红战袍的魏军中,宛如一滴 第81章 虎口 “秦郁, 先者言人法地, 地法天, 天法道, 道法自然。不久后, 我即将闭关,修长生之术, 这枚玉夔扳指, 我现在正式传给你,你不要推辞,也不能有执念。” “秦郁, 天道兼爱,非攻, 蛰伏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个机会,作为友人,我为你高兴, 然而作为本门弟子, 我希望你即使去了秦国, 也不要为邦府锻造铁剑。” “秦郁, 可惜的是, 我这株蓼蓝, 已经榨不出汁水来了, 只能泡在坛子里,看看能不能发酵出靛青,在我眼中, 你们就是秦国的靛青,你们会走得比我更远。” 靛青滴入池水,勾出孤魂野鬼的面孔。 一个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一个个失去信仰的君王,徘徊在安邑与洛邑的血河。 “回来!” 秦郁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手脚麻木,腰腹酸痛。 这夜是惊蛰,窗外电闪雷鸣,空气潮湿温热。房间里时明时暗,床头的陶豆灯也不知是几更熄灭的,只觉雨水唰唰冲击瓦片,顺屋檐流下的声音,异常清晰。 捷报传回已有些时日,秦魏之间风云涌动,一柄柄尺规制定全新的格局。秦郁听说,秦军在河东三十六城登记上报的矿山,比秦国之前千里土地所有的都要多。魏王吃了大亏,却不敢再忤秦王,只把犀首赶去韩国,把惠相搁置一边,然后含羞忍辱接受了那个奉秦王之命前来监控自己国家的士子仪。很快,垣郡会成为一座新兴的冶城,而在魏国都城大梁,一场涵盖冶铸行业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秦郁知道,他等的时机就藏在惊蛰的云层之后,他磨的剑已难遮锋芒,可是,当云层渐渐稀薄,就要挥剑去斩杀漫漫长夜中滋生的魑魅魍魉时,他忐忑不安。 电光闪过,窗柩亮了亮。 秦郁坐起,喝下一口清水,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看着睡在床外侧另头的石狐子。 看见石狐子,他便觉得心安。 石狐子原本抱着秦郁的脚,结果现在秦郁坐起来,就变得空空抱着一团被子,他自己的被子却早就被踢掉了,或许因为闷热,连底衣都没有裹紧,袒露出一片诱人的体肤,屋外的光线透过窗柩洒在他身上,衬得八块匀称的腹肌泛出金属般的色泽,随着他均匀的呼吸,胸膛厚实的两块肌肉也上下起伏,美得不可方物。 秦郁欣赏一阵子,伸手捏起丢落在石狐子身后的被子,想给他盖到肚脐以上。 只这一下,石狐子醒了。 “何人!”石狐子倏地窜起,一把抓住秦郁的腕,右手从枕下掏出一把匕首。 秦郁一悸。 石狐子的目光阴狠像一头狼,狼夜里见陌生物种侵入地盘就是这样的姿态。 好在看清面孔之后,石狐子立即松开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露出温和笑容。 “先生,我怕有人伤你。” 石狐子收起匕首,如是说。 “鸡快要打鸣了,坐我身边来。”秦郁抱起膝,说道,“有些事情同你商量。” “先生还是答应连廷尉了?” 石狐子想了想,问道。 秦郁道:“嗯。” 石狐子抿一抿唇,叹口气,仰着脖子躺了回去,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口干。 他不知道秦郁心中有何响动,只知道,历经河东一役,钢剑几乎无损,姜和齐汝传回统计报告后,应龙之术惊艳了天下。他自是缔造者,是将作府中流砥柱,却挡不住天下人窥探秦郁。秦郁是他的先生,秦郁的青龙成就了他的应龙,故而,每日来拜访秦郁,请其出山,为六国铸剑的中原人士不下百人,而他作为身属秦国的弟子,虽不敢对秦郁有任何的忤逆之想,但,还是希望秦郁把心留给秦国。 所以,石狐子想把秦郁捧在高处,由自己攻克中原,收服雀门的志愿依然没变,为此,他也一直陪伴着秦郁,却不料,秦郁偏偏在这时,把昨日见连廷尉之后做的决定告诉了他——秦郁答应了同即将赴魏国为相的士子,仪,在北山谈话 石狐子睨着秦郁。秦郁的面孔淹没在忽明忽暗的光中,一具纤瘦细长的身体,紧致苍白的皮肤,一双幽深的眸子,自下而上每一处在他眼中都是致命的诱惑。 石狐子素来是忍不得这的,但,他现在又不甘愿失去讨论剑道的先机。捷报传来后,他跃跃欲试,试用自己的钢剑劈砍了应龙,结果是,尽管经过千锤百炼,那些没有秦郁铭文的钢剑,只是与秦郁用黑金锻打的应龙碰了一下刃,便被弹开。 不分上下。 石狐子意识到,秦郁仍有秘术瞒他。 “不行先生,我怕离你太近,又会犯浑。”石狐子枕着手臂,目光直视房顶。 秦郁宽容笑了笑,并不很计较。他趴在石狐子的腰上,耳朵贴着,手指拨动那些会跳动的凹凸,款款道:“青狐,中原再怎么凶险,那也是你先生的家乡啊。” 石狐子道:“定会抬你回去的,只是我早想好了,赵悝回邯郸夺祖业,帮他一程,这是北方的老路;花蛇及荆如风二人摇摆不定,争取他们,分裂魏齐,这就是新路,雀门工师素来听风仗势,我要让他们看到,仗我,比仗尹昭更明智。” 秦郁道:“也不是中原所有的铸剑师都在雀门门下,譬如你的毐师兄,他……” 石狐子道:“毐?” 秦郁道:“他在大梁。” 石狐子道:“竹茹和佩兰又是谁?” 秦郁道:“鹿宴之后,和我一样离开洛邑的两位同门,一南一北。竹茹性格孤僻,一个人耕读昊阳林间;佩兰的妻子当年为尹昭杀尽,孤身往朝歌城相剑去。” 石狐子道:“记下了。” “此外,在韩、魏还有几个弟子。”秦郁道,“青狐,我尚且能走,不用抬。” 石狐子道:“先生的意思是,先在魏国蓄势,同时攻赵克韩,待最后再动齐?” 秦郁道:“你看可行么。” 石狐子道:“先生既然这么问了,哪里还能不可行,我们定然愿为先生舍命。” 秦郁道:“委屈?” 石狐子道:“不委屈。” 秦郁道:“桃氏欠世人的血债,必由我来还清,你再做一回我的剑,好么。” 昏黑雨夜中传来一声鸡鸣。 “我忍不得了。” 良久,石狐子道。 “青狐……” 秦郁感受到石狐子腹部的筋脉跳动得越来越快,自己的脸也跟着烧烫起来。 石狐子轻抚秦郁的肩膀。 “先生,我还想见它愉悦,忍不得。” “又要……”秦郁道。 “怎么,昨夜不欢爽么?”石狐子的声音忽变得暗哑,“先生可知,幸而天公作美,不停地打雷刮风,否则,旁屋里莆监他们可都要听见先生你是怎么喊的。” 秦郁的唇角勾了一下。 “我不怕,可你也别再折腾。” 语罢,躺回床里侧。 秦郁知道石狐子的一句“忍不得”指的什么,如今石狐子身涉秦国多方工室,藏着小金库,一切独立自主,不再需要师门的供给,而这份成熟不仅体现在事业上,便是在床帏之中石狐子也不再是从前心急赶着交代的模样,石狐子学会了把持节奏的深浅交错,石狐子学会了探索他的身体。 上回他主动索吻,应龙便连夜用利爪刨开那片田地,让黍谷合不拢也垂不下,直到枝叶酸麻,散落泥土还要夹紧双瓣被摩擦根脉。更要命的是,应龙渐渐学会了触犯青龙身体上的“破绽”。 就像在寻找那枚不可得的玉夔。 秦郁不是吝啬于享受的人,只是每每想起早年间泥鳅一般细瘦的徒儿,如今却似一只凶猛的豹子压在自己身上,总归有些心乱神迷。公归公,私下里,他毫无保留把自己的身心交给了石狐子。他希望石狐子能入得深些,即便是让他血肉破碎,搅拌成泥被吞进口中也无碍,他只担心有朝一日无法满足石狐子的欲望。 毕竟,石狐子正是刚而易折的年纪。 石狐子要,他是绝不想与之碰硬的,石狐子的刃哪怕再锋利,他也必为砥砺。 前半夜,春雷始动,万物初生。 山间小屋传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两个男子在床榻间挥斥方遒,践踏尘俗。 “先生可听过,城中的捷报!” “慢些,我喘不过气……” “今日,连廷尉来寻先生,难道不就是与先生说捷,请先生去中原任命么?!” 石狐子抱秦郁在胸前,落雹一般挺动腰身,啪响伴着闪电,在二人之间萦绕。 “汾郡,破了!”石狐子道。 秦郁的手被石狐子拉到身后,整个脊背与石狐子紧紧地贴着,摩擦出汗沫。 “蒲坂,破了!”石狐子道。 狂风呼地吹落支杆,窗页似扇子摇晃,雨被风磨为水雾朝秦郁的脸颊扑过来。 脸面冰凉,股间灼烫。 这个姿势秦郁受不住,他要石狐子吻他的相柳,他不喜欢这样似块烂饼糊着。秦郁往前伸手,拽住床头的木板,挣脱石狐子的禁锢,一低头,自己绑着红绳的脚腕却被石狐子拉扯住。石狐子往后一拽,秦郁只能跪趴在褥上,被他追着顶动。 “出函谷!陷垣郡!”石狐子道。 灯火摇曳。 “安邑!先生!安邑!” “嗯……”秦郁合不拢唇,低头看由自己的津液汇成的浅洼。秦郁的感受很清晰,那些粗壮的树枝绕着相柳的腹部,缠住相柳的九个头颅。石狐子在他身后,用湿热的亲吻,爱抚过相柳的九张邪恶的口以及口中的刺舌,既清晰而又虚幻。 秦郁憋着罪孽,看到安邑在眼前。 河东在眼前。 秦郁道:“安邑……安邑与洛邑之间的那一条河,是你我相守相望之脉……” “若那样,我要把河水烧干!”石狐子道,“我要日日看先生立于昭阳前!” 挨着一阵猛冲,秦郁没撑住,半身趴下,脸也栽入那片水洼,粘的一片莹亮。 徒儿攻得太深。 太快,太狠。太猛烈。 秦郁忽感一阵眩晕,双瞳涣散。 相柳的汁液如玉,崩裂如珠落。 两个影子在床帏交错。 “东方是大梁!是朝歌!” “洛邑!洛邑的钟声响了!” 秦郁脑海空白,咬牙应了一声。 暴雨仍未停,彻夜瓢泼。 窗户哐哐狂甩。 石狐子察出秦郁已经体力不支,便让秦郁翻过身来,仰面对他,平躺在床席。 “先生!再背你登泰山!眺鲁国!” 秦郁阖着眼,喉结动了一下。 鲁,他的血脉所依。 一步,两步。 百步,千步。 “迈腿!先生,莫止步!” 百下,千下,秦郁不知所行所止,凭石狐子抬起两条修长的腿,锁到肩膀……他是倒卧着的,不料,一根巨桩就这么打下来了,那刹,雷霆万钧,窜过肚腹…… “啊!青狐!青狐!!!” 河水泛滥。 秦郁在石狐子眼前失禁,尿水喷打在石狐子胸膛,淅淅沥沥淋得他自己满脸。 极致的舒爽,秦郁没有忍,也忍不住。他分不清对石狐子的感觉是仰望天上的星辰,还是缠绵田间的连理,他分不清顺着眼角流下的,是自己的尿水还是泪。 石狐子关口一泄,同时也坠下青云天。 灯芯将灭,冒出一两抹烟丝。 房中泛着朦胧的汗雾。 仆从自廊下走过,合紧了门扉。 “怎么……” 夜半,秦郁闻着麝香气味,稍微恢复神智,察觉自己那儿仍涓涓细流,忽才意识到难以言喻的羞耻。“别,别漏了……”秦郁支起身子,试图堵住他的泉眼。 石狐子按住秦郁的手,指尖从秦郁的肚脐眼中蘸出一两滴尿水,虔诚地涂抹在自己双唇之间,眼中盛满温柔:“我喜欢看你愉悦的样子,先生,我爱慕你。” “先生?” “先生?” “先生?” 连唤三声。 秦郁回过神时,石狐子已经把他从床里给扶起来,摆到床头的几案边靠着了。 天色微青,仆从入内熏香。 “先生,方才义悠报,连廷尉马车都到了西市口,你还想什么呢,脸这般红?” 石狐子在炭盆前焐着一个夜壶。 秦郁见着,才知道石狐子第二次说“要见它愉悦”,并非又要弄他,而是指侍候他起床洗漱,反倒是自己想入非非。秦郁摇了摇头,倏地蜷起身子往床帏躲。 “我自己来。”秦郁轻声道。 “这怎么行?!”石狐子道。 这是日常的步骤,换针时更是见怪不怪,所以仆从各自忙,没有抬头张望的。 秦郁自知拗不动了。一夜鏖战不曾得胜,便是连起床,石狐子都要照看着他。 “先生不必着急,让他们等着就是。”石狐子笑笑,一手拿夜壶伸进被子里,淅淅索索,一手把秦郁环抱在胸前,合住他腰间的衣料。秦郁的泉眼还有些疼,幸而那青铜的夜壶石狐子事先温过,所以进去的时候,不觉得冰,反而挺舒适。 石狐子放好角度,用嘴唇叼开秦郁耳畔银发,唇紧附在旁边,吐出一个气声。 “嘘……” 仿佛回到了婴儿的时代,生活不能自理,起居全得依靠石狐子,这样悖逆人伦的认知让秦郁脸颊发烫,毕竟,他年长于石狐子太多。 “青狐,我出不来。” 石狐子笑笑:“听话,先生,我给你揉一下腰部的穴位,放松些,现在弄干净,总比白日当众漏出来要好,不是么。” 秦郁闭着眼,深深呼吸了几次,尽全力忘却这份被爱徒挟持着屙尿的羞耻感。 一始,只有几滴,安静沉闷,而后又被揉摁关元俞,方如清泉,叮咚畅响。 ※※※※※※※※ 秦郁走出他的院子,登上马车之时,往北山望了一眼,空气如洗,苍翠欲滴。 阳气初升。 天已经不冷了。 一时辰后,秦郁抵达山下。 连廷尉躬身作揖,迎道:“先生,相邦在山顶的亭中等着你,今不再见旁人。” 秦郁笑了笑:“这么高。” 通往山顶的道路,是一条笔直的石阶。 连廷尉道:“倒是也可以令人抬辇。” 秦郁摆一摆手,提袍登山。 风吹动他的白袍,哗哗飘飞。 秦郁不犯病的时候,步子还挺轻快,到达山顶后,他看见了一个四角的亭子。 亭子前摆有一套屏风。 屏风画的是一位洞府真仙——他播撒豆子,豆子化为千军,他劈砍草木,草木化为万马,他坐在庙堂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棋局化为两朵互相追逐的云 秦郁驻足,颔首礼敬鬼谷子。 隔着屏风,秦郁看见坐在亭中的那个人,潇洒地举起耳杯,朝山崖下洒去。 “秦先生,画中之人是我的老师,或许,也是屠戮天下的罪人。合纵、连横,那是理;同窗、同榻,那是情。只可惜自古以来,情与理难得能够兼顾。”仪道。 “相邦勿惑。”秦郁道,“连横之所以能胜合纵,并非凭借外力,是因秦强。” “是么。”仪道。 “是。”秦郁道,“秦经变法而强。” “坐。”仪道。 秦郁没有推辞。 一道清亮的酒水倾入杯中。 仪道:“河东战事震动天下,魏国俯首,甘愿为我王执鞭,我王之意,派遣一人去魏国为相,从此,替秦国辖理中原,秦先生,我今天见你正是为这么件事。” 秦郁道:“相邦要做第二个犀首。” 仪道:“犀首与我神交已久,当年,我因和氏璧一案受了辱,被楚国令尹昭阳逐出门庭,却苟且活了下来,便是希望能够施展连横之策,与犀首平坐论天下。” 秦郁道:“相邦不想做第二个犀首,但,相邦还是要离开秦国,去魏国为相。” 仪道:“此一时彼一时。” 秦郁道:“此一时,彼一时。” 仪道:“秦先生,我想请你随我同去,助我控制魏国的冶业,这是重要的事。” 秦郁道:“好。” 当此,仪顿了一顿。 “还以为,先生会推脱几番。” “当仁不让。”秦郁回道,“我的一位挚友崇尚仁政,他常与我说这个道理。” 仪道:“略有耳闻,垣郡申氏。” 秦郁不答。 仪道:“先生应我之请赴虎口拔牙,其中必然险象环生,不知我应帮什么忙。” 秦郁捏起耳杯,缓缓抿了一口。 所有的话,仿佛都在心中念过一千遍一万遍,刻进山川河流,永远洗不去。 “为协助相邦治理魏国冶业,这段时间,我以齐之考工记为基石,秦之法为框架,为桃氏门下弟子写了五卷律令,其中,司空律管冶官,工程律管冶署,工人律管的是工师,范律、器律管的是生产过程。我在魏国游历十二年,经昊阳、安邑、垣郡等多处城池,见闻颇多,所以,我有十成把握,若请其余五氏工师出谋划策,对这套律令稍行编修,在中原普及,那么,将来必是工从其心,匠从其艺,无论雀门还是应龙,一概做不得恶。”秦郁道,“我希望在魏国司空府任职三年,把规矩坐牢,把风气校正,然后,便归还权柄,隐山林,再不问邦府之事。” “三年?”仪道。 “三年。”秦郁道。 “司空之位,我可以斡旋,不难。”仪道,“但先生所说的律令,敢情示下。” “现在还不行。”秦郁道。 “先生有何难处?” 仪打量着面前的目光空洞的人。 “我会与相邦同行,东赴大梁,这点毫无疑问。”秦郁道,“但是,只有相邦答应了我的另一个不情之请,且既成事实之后,我才能够把这套律令交给你。” 仪思忖了片刻。 “张相?”旁边侍卫见状,近前询问,却未至台阶,便被仪用手势挡了回去。 “退下。” “是。” 一阵风刮过,酒面微澜。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仪道。 “可我仍只是匠人,凡事喜欢说透彻。”秦郁道,“相邦,不管先前你们是否有交易,过安邑,我要先亲眼看到西门氏死,然后,我要亲手为申俞解开绳缚。” “西门氏?”仪道。 秦郁点头。 “鹿宴之事,西门为魏王效力而已,本是情有可原,但,他欠秦氏一个孝字。” “好。”仪道,“我答应先生。” 秦郁说道:“如果相邦不好做,我也愿以秦氏名义,与西门氏族人开诚布公。” 仪笑了笑,坦然的回道:“先生勿要为我忧虑,世道本就是变通之道。我既去魏国,以魏国相邦自处,先前那些许诺,无论再想兑现,也没有秦国印章了。” 秦郁道:“那么,暂定如此。” 仪道:“不。” 秦郁抬起眼。 仪举着耳杯,笑容阳光明媚:“我知先生为人不喜变通,应是一言为定才好。” 至此时,二人才同饮了一杯酒。 ※※※※※※※※ 春分之际,桃氏师门做出了一个令天下铸剑师肃然的重大决定——东迁大梁 这条遥远的征程横跨千里之距,从西秦跨过河水,经河东,过洛邑,至中原。 姒妤随相邦仪的车仗同行,先过曲沃关隘至朝歌,联络散步在魏国南北的原桃氏弟子;宁婴从郢都穿荆山,至新郑铸币区做楚剑的生意,逡巡北进;石狐子监冶河东之地,负责普及钢铁工艺,继续完成十万钢剑的数目,统计各城池用度。 未过秦国领土,秦郁没有公开任职,所以,他在舆图中标出了第一站,安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披萨的教宗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羽毛 河东, 安邑。 天明时分, 城门上象征魏国的赤红旗帜被砍去, 取而代之的是秦国的玄青旗。 街道空荡荡的, 四处飘着黑烟。从坊门往外探, 除了举着长矛的士兵来回巡逻,坊里只有运送尸体的木车吱呀吱呀的驶过。血水滴入沟渠, 流过各户人家。 几只秃鹫盘旋空中。 雾散时, 一队官吏出现在街口。 “记户籍的官员来了!” 王铁匠一脸泥灰,像泥鳅一样从侧门溜进自家院子,趴到地窖口, 敲起木板。 “西门公,西门公, 这回我看得不错,真是登记户籍的来了,深衣佩剑, 是秦国官吏, 不是秦军, 到这条巷子还有五十余户, 我给大人打水, 稍微准备一下。” 地窖之下, 灰尘弥漫。 “终于……咳, 咳,咳。” 小西门顶开缸盖露出头,刚呼吸一口, 立即又被管家用厚实的绒裘盖住脸面。 “你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何分辨对方身份。”西门忱和众家仆就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堆茅草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有玄鸟泥印封缄的卷轴,指甲已积淤血成紫色。 从城破的那日算起,他们已经在此躲藏大半个月,逃过了数次清查。头一次是秦国河西军左部的将士来捉拿残留的魏国武卒,第二次是河西军工兵来收缴百姓家中囤积的兵器,第三次是新任郡守的卫兵,前来搜查是否有通魏的机密信件。 按照西门的推算,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登基户籍、确认田产等编制事项,只要熬到这一步,说明秩序初步恢复,他就可以从地下走出来,出示他的公文了。 隔着木板,王铁匠端来妻子刚烧的水,跪地,笑嘻嘻道:“看剑,西门大人。” “剑?”西门道。 “是嘞。”王铁匠道,“秦国河西军左部将官用剑,几乎全是他们新一代锻造的银灰应龙钢铁,大多刻有‘仪’、‘狐’等字样,而那些不需要冲锋的官员,佩剑仍用铜锡合金,剑重,也就还是几年前‘衍’、‘郁’、‘妤’那些老字。” “原来是这样。”西门缓缓道。 “西门公,与其等,莫不如让我去会一会这些秦吏。”一位谋士主动请缨道。 “不必,我亲自去。”西门正了正衣襟,笑着道,“许久,许久不见阳光了。” 雾散尽,阳光洒在庭院。 地窖门轰然打开。 西门等人走出阴暗潮湿的地底。 地窖门又关闭。 小西门不被父亲允准露面,仍只能躲在缸中,盯着出口几条发光的缝隙发呆。 如是,五六个统一穿着洗白的深衣的秦吏,一迈入王铁匠家中,便迎着了灰头土脸,浑身散发酸臭味道,却头戴玉冠银簪,身着锦绣衣裳的西门氏十五六人。 场面登时糊成一锅粥。 “你们是什么人?!”秦吏道,“速速递上公验,或是判书,否则立即逮捕。” 王铁匠道:“他是西门公!” 秦吏道:“什么西门公,说清楚,否则,你家私藏无籍流人,亦是连坐之罪。” 王铁匠一听,着急了,双手摊开,哎呦呦叫道:“这,这可是河东西门公啊!” 秦吏喝道:“拿人!” 西门向他的谋士递了一个眼神。 “哎呀,各位仁兄,误会。”谋士立即走上前,高声说道,“且听我一句。” 秦吏按剑。 谋士道:“西门公乃名门之后,于河东交际甚广,各郡县,北至上容,南至阴晋,都有友人;再者,西门公对关隘税务也有治理经验,壶器、珠玉、皮毛、盐谷,无论哪行的巨贾,公都能说上一两句话;而秦魏即将复好,西门公祖上与魏王又是姻亲,单凭此三点,这位仁兄,你看,秦国邦府自然不会亏待西门公。” 语罢,谋士笑了笑,抬起眉毛,凑近秦吏的耳朵,悄声说道:“这位仁兄,秦国邦府许给西门公的封邑正在附近,将来大家都是邻居,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放肆!”秦吏横眉,一把搡开。 众人色变。 秦吏道:“自先王变法,以俸禄取代世袭食邑,即便河东,也未有破例之说。” “咳,咳。” 西门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谋士红着脸,这才从西门手中接过卷轴,呈到这位十分不通人情的秦吏面前。 “这是公文。”谋士道。 秦吏听完,再将这行人打量一番,取卷轴细看,见确实是秦国邦府的红印,犹豫一阵子,方才点了头,躬身对西门氏行礼:“既如此,暂请西门公移居郡衙。” “你!鼠目寸光!”谋士道。 “诶,如此说话太粗鄙。”西门淡淡笑了笑,看着秦吏道,“不知壮士的名姓,将来,老夫若能得一亩躬耕之地,绝不会忘记抱着一斗黍米,谢你今日之恩。” 秦吏道:“我姓范,名五儿,玄武出身,现安邑府吏,办事凭法,不认恩情。” 西门道:“好,老夫记着你。” 王铁匠擦了擦脖颈的汗,佝偻着腰,吓得铁青的脸终于堆出笑容,送客关门。 “阿翁……” 小西门听着众人的脚步声远去,颓丧蹲回墙角,从衣袖中拿出一枚句芒带钩。 带钩边缘的铁锈蚀得厉害,唯有镶嵌的玉仍然光润,是被长期摩挲的结果。“阿翁,你定会回来接我的。”小西门抿了抿唇,拇指来回抚摸着句芒的脊背。 从小到大,小西门一直活在老西门的庇护之下,就连这回他主动参军,想上阵杀敌,仍是被西门暗中安排了位置,结果,至河东失陷,连一个秦兵都没见过。 若是从前,他见有人如此对父亲说话,首先担心的是对方的性命,然此刻,不知为何,他的心扑通扑通得很快,眼皮也跳不停,就好像永远也见不着父亲了。 他从未真正想过,这回,秦似乎不会再退军,也不会再把这片土地还给魏国。 一想,他觉得害怕。 他的父亲不失为参天大树。 可,如果天变了呢。 ※※※※※※※※ 安邑,景麓口。 一座高达七尺的邢台赫然搭设在景河畔,秃鹫围着吃死人肉,赶不走驱不尽,河水浮起一层油脂,然而,暮春艳阳下,姹紫嫣红的花朵却在尸山旁争奇斗艳。 范五儿宣读着处斩名单。 “原府吏,丁彤、魏夕、吴河、孙十一,私藏军械,斩刑;原郡守,林邕……” 死者的亲眷多达五千余人,在河西军左部的重围之中,一个个走上邢台,像一条绳子上绑着的蚂蚱。前来送行的百姓也不少,却表情麻木呆滞,不敢哭出声。 “林郡守?!” 不远处,一队车马从官道经过。 似是因见了这幕,所以车马停止不前。 “先生,那不是林郡守么!”莆监瞪大眼睛,“去安邑运炭那时,我见过他。” 秦郁撩开车帘。 虹脊剑反射的日光刺进他的眼睛,一刹,那张他曾熟悉的面孔已经滚在河边。 “是他。”秦郁道,“当初过景山,下公文招安匪帮,给我们放行的也是他。” “他,他怎么就……”莆监发怔。 “先进城,去馆驿。” 秦郁顿了顿,放下帘子。 因石狐子要到冶署搭建炼铁锅炉赶工期,还要统计前线的战利品以备回收入库[1],所以先行于师门。临行前,秦郁交代过石狐子,让其想办法把申俞的刑期往后拖,可,看现在如此情形,秦郁不禁担心,他知道石狐子的性格,若有闲心,石狐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抓西门,绝不是救人,故而,他必须连夜亲自见申俞。 “亚父?” 秦郁回过神,见身边的秦亚面色惨白,却是两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地坐着。 “亚父放心,若能够见到父亲,我一定劝他回心转意,帮衬亚父。”秦亚道。 “你还小,亚。”秦郁道。 “我已成年,我有责任。”秦亚道。 “再这么揪着,锦绣就要泛黄,你的母亲会怪我,没教你道理。”秦郁说道。 “对不起,亚父,我……”秦亚连忙把手松开,方才揉搓的部分已经被汗濡湿,留下深色的印记。他难为情,尽管极力掩饰,车外行刑的声音仍然让他无法自持,可,就在开口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秦郁话中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 “母,母亲?”秦亚问道。 “我给姒相师的回信,一向是你誊抄,我知道你知道。”秦郁道,“你的母亲从垣郡出发,已到城中,今夜母子团聚,你只需写一封帛书,不要随我去监狱。” “可我……”秦亚道。 “相信我,亚。” “是。”秦亚低下头。 中晌,桃氏在馆驿安顿。 秦郁让莆监去收集各暗桩的消息,得知城中此时有两方势力正在关注师门动向:一,是本地工师,这些人观望着他和石狐子二人将来究竟谁主事河东;二,是中原冶业的士子、雀门星宫的暗桩、以及杜子彬和何时等等的眼线,这些人观望的是桃氏师门至魏国之后将会从哪个方向切入整改,以便先在大梁做好应对。 如此情形和游历楚国的时候完全不同——如今,他走在明处,一步都错不得 秦郁在驿馆休息了三个时辰,期间,郡守如约来了,秦郁持着仪的信物,与之密谈许久,定夺了流程,及至夜里,才让秦亚换好平民的衣服,同往联络点。 一路,夜空无云,月光皎洁。 马车停在酒肆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打烊的牌子。 “进去吧。” 秦郁拍了怕秦亚的肩膀。 门打开,秦亚看见一位头戴纱笠蒙面,手中端壶,正往三只杯里倒酒的女子。 壁面挂满竹子刻的诗文。 孝字为先。 “母亲……”秦亚跪地。 葡萄酒溢了出来。 半盲的申白氏放住酒壶,摸下榻去,抓住秦亚的脸捏了许久,从眉毛骨,到眼睛鼻子嘴唇,再到那细瘦的两条盛满泪水的锁骨。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亚!” 秦亚道:“母亲,你快看。”他把袖子挽起来,让申白氏嗅闻腕间的金镯子:“亚父一直对我很好,你好好将养,可千万别再说什么化作鬼也不放人的话。” 申白氏泣不成声。 秦郁坐在屏风后面等了半个时辰。 申白氏见完秦亚,姗姗而来。 “昔日朝先生的青轩里砸过几个石头,那是一时蛮撞,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秦郁道:“夫人,深夜来访,实在冒昧,只因我手中现有一件属于秦国前相邦仪的信物,或许能够解救申氏一族,但,他本人必须配合,且时间紧迫,我只能见他一次,等他一夜,如此,当面该说什么做什么,我想,只有夫人能教我。” 申白氏道:“信物是什么?可靠么?夫君在垣郡德高望重,现下,垣郡百姓得知他在狱中生死不明,闹事者极多,虽然公孙将军还算通情达理,但河西军右部可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许多脾气暴躁的将军,怕再拖下去,要流更多的血。” 秦郁道:“信物是佩剑,可信。” 申白氏道:“夫君的性命就交给先生了,另外,我想知道阿亚今后如何安置?” 秦郁道:“他想留在垣郡做抄写律令的文吏,这一点,他已亲手写进了帛书。” 申白氏垂下脸,抹了抹眼泪:“夫君生平不贪金钱权力,不恋酒色奢华,唯一爱惜的东西是羽毛。”说着,拿来一个小瓶,左右见无人,塞入秦郁的篮子里,用布掩盖着:“狱中阴潮,羽毛容易发霉,这点油脂,你让他……仔细着选择。” 秦郁道:“明白了,多谢夫人。” 秦郁连夜赶往监狱。 ※※※※※※※※ 安邑的狱中关满了不服秦国统治的人,士子、农户、商贾还有妓人同在一处。 白天,他们唱歌。 夜晚,他们赌博。 申俞的牢房一人一间,然而,正是因为上晌林邕被抓走,他才有这样的待遇。 “申郡守,你还认不认得我?!” 申俞缓缓抬起头,暗红血水顺他的发丝流下,浸泡着被抽打得稀碎的布衫。 对面有一个人,双手把着栏杆,探出肥圆的脑袋,乌黑的脸只有牙齿是白的。 申俞笑了笑。 “祝冶令,是你。” 对面牢房整个沸腾起来。“嚯,申大夫果然了得,明日要处斩,现在竟还记着祝胖子。”“我猜的没错吧?!”众人打了一个赌,赌申俞还记不记得祝冶令。 结果祝冶令自己不高兴了。 “你,你难道不震惊么?你明明早就处死我了,可是,我没死,我还活着呢!” “那你,和我解释。”申俞道。 祝冶令歪着嘴,啐出口唾沫:“是西门公打点狱卒,让另一个死犯替我!没想到吧?你是君子,何必与我一介匹夫过不去呢?现在倒好,我还活得比你久!” 申俞撇过脸,见案前还有一碗饭,是今日他被拖去受刑之前,来不及吃完的。 申俞抿了抿唇。 他已经决意,要像林邕那样死在邢台,所以,他不愿死于饥饿,不愿死于严刑拷打,也绝对不死在一群无知蝼蚁的讥讽之中。他要死得惊天动地,千古流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申俞自语了一句,借着月光端起饭碗。对面的祝冶令大叫起来:“快看,申大夫在找筷子!”申俞叹息,转过身,面对爬着水蛭的墙壁,手扒米粒往嘴里塞。 申俞吃完了饭,倒头就睡。 夜半,众人终于喊得疲累,一个架在另一个身上纷纷睡去,呼噜声传响牢房。 木门突然吱呀打开。 铁锁滑动。 秦郁素衣,手握一盏烛火,在狱卒的指引下通过人满为患,屎尿横流的过道。 秦郁摘下兜帽,淡淡看一眼,转身对狱卒指了指申俞的牢房,示意此地说话。 申俞面朝里躺。 “申俞兄,是我,秦郁。” 秦郁深吸一口气。 申俞的胸膛平静起伏,似熟睡着。 “我知道,你醒着。”秦郁坐在榻边,把烛火放在桌案上,拔了一下灯芯。 良久,申俞应了一声。 秦郁欣慰笑了,忍住啜泣,展开秦亚写的帛书,抑扬顿挫地,念给申俞听。 “……父亲,他们都说,你是白泽,你是为垣郡驱走虎狼的大英雄,你……你可知,儿子觉得中庸之道太过于高深,莫不如,用律令教化百姓,就像养羊……” 听到“养羊”,申俞终于扛不住,转身从秦郁手中抽出帛书,惨兮兮笑起来。 “你说,这傻小子说的什么歪道理,他以为百姓是羊,很好吃。”申俞笑道。 秦郁道:“他长大了,申郡守。” 申俞捧着被自己的双手染红的帛书,颤巍巍伸到灯下观看,含泪又点了点头。 “是啊,长大了。” 一阵沉默。 “所以,我愧对于你,秦郁。”申俞握拳,摁在桌上,“既没有扳倒西门,也没有剿灭雀门……他们,一个东逃齐国,一个西攀秦国,我无能,可,我还是要厚着脸皮谢你,你带阿亚离开了这片沼泽,你让他不必再做没有希望的蠢事。” 秦郁微笑,再次深吸一口气,便跪在榻间,双臂举平,对申俞行了一个拜礼。 “你做什么?”申俞道。 “当初在青轩,申郡守曾为了一千长剑屈膝。”秦郁道,“这个礼,我要还。” “你……要做什么?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鲁公裔孙之后,姬秦氏,天子血脉。” 秦郁道:“我亦有求于你。” 申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秦郁继续道:“我求申大夫,为魏国子民活下去,只要你愿意开口,就能活。” 申俞道:“老师定然已经被王上冷落,我活着回去,不过是弃子,有何用处?” 秦郁道:“惠相不在,还有新相。” 申俞道:“仪?” 秦郁道:“是。” 申俞一怔:“你答应了他?” 秦郁道:“他会用你。” 申俞摇了摇头,冷笑起来:“因为我?不,秦郁,仪是什么人?!三番偷盗和氏璧,五次欺诈我大魏国土,他不是犀首,他只是秦王派来监管魏国的奸细……”话及此,申俞脑袋一轰,想起秦郁在他出使咸阳时说过的话,愈发愤怒:“秦郁你听着,是,或许有一天,魏国彻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点血性都不剩,打得听到秦人这两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唯秦国马首是瞻,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申俞道:“我明天就要死!”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端起碗,颤着唇空扒,干掉的饭粒从凌乱的胡子旁掉落:“魏国要亡,魏国要亡……”手却止不住发抖,又道:“魏国亡了,成仁不成仁,有何意义。”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道:“郡守?拜秦人所赐,我申氏守护九代的垣郡,就这么没了!没了!” 饭碗啪地一声碎在地上。申俞抓住秦郁的手,指甲紧抠肉里。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口中白饭随着抽噎喷出在衣襟前。他拽着秦郁,发疯一般摇晃,大声喊叫。 “奇耻大辱啊!秦先生!” “还我垣郡百姓!” “还给我!” 犯人被吵醒了几个,破口大骂,狱卒过来查看。秦郁比一个手势,示意无碍。 “还给我。” “还给……我……” 申俞盯着亦敌亦友的秦郁,如鲠在喉:“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心里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身在这片土地,我是魏人……” “申郡守,垣郡还在。亚会替你照顾好垣郡的百姓的。”良久,秦郁反过来捏了捏申俞的手,开口劝道,“我这次见你,真心请你与我同回大梁,共度时艰。” 申俞长叹一口气,惨笑道:“你,不仅夺走我的孩子,还要我把亲族性命抵押在垣郡,然后,按照秦人的意志,倾尽余生,去侍奉一个已经沦为傀儡的魏国?” 秦郁道:“你伤的只是羽毛,申俞。” 申俞道:“羽毛,我毕生所求!” 秦郁说道:“时至如今,爱子民还是爱羽毛,在你;成功还是成仁,也在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擅政治,所以我需要你,一起把冶业大大小小的窟窿全填起来!” 申俞呆滞。 秦郁亦生气,没有再劝,悄无声息把盛着油脂的小瓶子放在案前,提袍离去。 “这是兄夫人托我带的油脂,可添进灯盏供一夜明光,也可以擦你的羽毛。” 一夜,狱中明光未灭。 秦郁悄然坐在牢房之外,未归未寐,只盯着地面申俞的影子,掌心掐出血痕。 申俞抓着窗口的木栏杆,踮着脚,看月升月落,斑驳的光影洒在细软青苔上。 秦郁的话就像一粒种子洒入他心中。 申俞醒着,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国如巢,百姓如卵,现在巢破了,方圆万里无枝可折,仁臣,唯拔下羽毛填补那些窟窿,才托住累卵,托住了苍生之重 他心中的广厦一点一点瓦解,碎为一颗又一颗的沙尘,洒在每片青苔叶尖儿。 清晨,狱中传出一声长吟。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无人应答。 唯独秦郁,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又只能躲在木墙旁边,不敢看,活活地憋着。 “狱卒!”申俞不知,继续喊道,“你们告诉我,王公大夫,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他们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他们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狱卒以为喧哗,却拿皮鞭和烙铁来。 “就要死了,为何吵闹!” “我不会死。”申俞拨开面前的碎发,镇静地说道,“垣郡百姓知我被关押此处,一定挑了不少事端,我愿写书劝抚他们,让他们归顺秦官府,可否?我……我还要揭发,揭发旧邑主西门氏目无天子,擅自令人伪造古剑朱雀,欺瞒诸侯。” 秦郁笑笑,伸了一个懒腰。 狱卒面面相觑,立即上报郡衙,郡守当日执行并奏请恩赦,次日,邦府批准。 申俞弃了他的羽扇。 秦郁扶着申俞一起跨出牢房。 “申大夫,你叛徒!” “你是逆臣!” “你奸贼!” 申俞沐浴更衣,在一片谩骂声之中离开监狱,房中壁面留下一首血写的民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 第83章 鹿宴 小西门已经等待了一天。 一天之内, 他的心情跌宕起伏, 从刚听王铁匠说父亲被软禁郡衙中的绝望, 到得知监冶河东之人名为石狐的震惊, 从逃进冶署挨打的屈辱、交出句芒带钩的期待, 到看见桃花士的恐惧,再到被当作一个废人和所有废弃渣料共押到旧武库的迷茫……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印有‘狐’字的钢剑, 他始终不能相信, 曾经在垣郡冶署门前十胜秦剑的威风凛凛的武卒长剑,在战场之上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武库之中空荡荡的,原有兵器已悉数被秦国军队搬去冶署重新编刻铭文[1]。 “河东冶监, 将作得匠,公乘。”小西门斜靠草垛, 叨念着一个又一个他完全没听说过的称谓,脑海中实际回忆的是青轩旁的小泥房,以及带他看炉火偷剑胚的那个火柴棍般的玩伴, “听起来还算体面, 也不知, 石狐子能不能救阿翁。” 突然, 库房幽黑的角落里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烛火打颤, 木门前后猛晃动。 “什么人!” 小西门一个激灵, 往草垛里钻。他听见门栓被抽出,风呼呼贯入,他看见一只猫的影子窜出去。“原来是猫在叫啊。”他暗中松了一口气, 忽又屏息不动。 一双皮靴出现他的眼前。 低沉的话音响起。 “堂堂魏国毕方军校尉,如何还是这个胆子,此地若着火,可无人再来救你。” 小西门抬起头,望着来人。 “你是石,石狐子?” 石狐子笑笑,伸手拉小西门起来。 “真的是你!”小西门擦一下脸,目中流露出的崇拜,一如当年借竹飞子玩。 “你长得好高!”小西门道,“你记不记得,那时偷剑胚,我还帮你望过风!” 石狐子点了点头。 小西门道:“幸好遇见你,你不知道,河东出事之后,家中养的那些门客如鸡犬逃散,现在跟着我父亲的只有十几个人,唉,王上也不管我们,躲得真是艰难……”说到这里,小西门忽感石狐子的眼中闪过的寒光,直往草垛里缩去:“你不会也像范五儿那样,把我抓去监狱吧?我什么都没有了,石狐子,你不能害我。” 石狐子摇了摇头。 “不会。” “是,我知你不会害我的,你帮我一个忙。”小西门吁了口气,接着掏出一片落着秀气字迹的竹简,认真说道,“这是我写的,当年来参加过穑宴的人,你帮我联络一下他们,请他们解救父亲,父亲已经和你们秦国的邦府讨得爵位,只是新郡守有眼无珠而已,届时,我家重新得封地,一定不会亏待给过帮助的人。” 石狐子接来竹简,看了看,放在旁边:“你知道现在的河东是什么情况吗?” 小西门道:“易主了呗。” 石狐子道:“对,昔日秦国在只有两片铁矿的情况下组建的河西军,经十年磨砺,一举攻占河东,现在秦国的领土东至曲沃,坐拥铁山一十二座,王上再度下令组建新军,也就是说,不久,河东又将出现一批钢铁锐士,这批钢铁锐士,最快只要半个月,就能兵临魏都大梁城,届时,魏人,将活在秦剑的阴影之下。” 小西门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石狐子道:“我的意思是,秦国的规矩,可能和其它国家的,不太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无非名字不同。”小西门道,“你都能封那什么‘公乘’,我家世代公卿,还曾经为你们献过舆图,战功赫赫,秦王又不傻,一定会器重。” 石狐子道:“我简单与你解释一下,‘公乘’为八级军功,是我随河西军北上抗击义渠三年服役期间斩获的爵位,虽有田地宅院,但不能传给后代;得匠是将作府的称谓,只有施工的时候有实权;冶监是我在河西军的担任的职位,现在战事结束,我整理完缴获就要退役;在秦国,这些规矩已经立几十年,违者连坐。” 小西门道:“那……父亲他原先是魏国上卿,在秦国换的是庶长,亏不亏……” 石狐子解下腰间的羊皮袋,拔开盖子:“我的喉咙都说干了,你仍然只听出来这个疑问么。”见小西门一脸的茫然,石狐子喝完酒,叹口气道:“不亏。” “我也觉得不亏,我信你。” 小西门笑道。 石狐子跟着笑了笑,目光落在小西门的手腕,那些被桃花士误打的青红伤痕。 “细皮嫩肉的,疼不疼。” “嗯?不疼!”小西门昂起头,笑了一声,“这算什么,血就该流在战场上!” 石狐子道:“你当真上过战场?” 小西门卷起袖子,瞎比划道:“当然!我拔出那祖传宝剑,哐!削铁如泥!” 石狐子仰卧,翘起腿,闭着眼听。 响声清脆。 一如穑宴,黄金箭镞投入壶器。 “怎么,你不信我?”小西门见石狐子躺在自己面前都要打呼噜了,连问道。 石狐子这才坐起来,揽住小西门的肩膀,话音略哑:“八月半,你曾请我赴穑宴,明日碰巧也月圆,诶,六月半,我请你到郡衙看西门公受封庶长如何?” 小西门的脸被石狐子的臂膀闷着,只闻到一股酒气:“你醉了!哪有那么快,郡守连我父亲都不认,会允我进去?你到底帮不帮我,不帮,也别拿这事取笑我。” 石狐子道:“我没取笑你,我帮你。” 小西门道:“那……” “雅鱼!”石狐子道。 小西门缄口,余光瞥见一个纤长的影子缓缓从门口靠近,步子如鬼魅无声。 “公乘。”雅鱼的衣袍近膝处仍然留着跪时留下的磨痕,神色却无半分怨怼。 石狐子把竹简交到雅鱼的手中:“他们是西门公的老朋友,若在安邑的,请他们明日到场。” 雅鱼道:“是。” “如何?现在信我了不?”石狐子松开胳膊,笑笑道,“明日,我会来接你。” “真要去郡衙?父亲真的会受封?”小西门道,“你别骗我,我的命很贵重。” 石狐子起身,拍了拍衣袍。 “明日,我会来接你。” 旧武库的门轰然关闭。 ※※※※※※※※ “西门公,王令下来了。” 天明时分,西门忱打开门,看见郡衙庭院中的侍卫已全都撤走,迎接自己的不再是剑和矛,而是安邑郡守的笑脸,以及一件玄青衣裳、一双皮靴和一套佩饰。 “西门公!来了!”西门的谋士大喜道,“玄鸟带钩,是庶长,恭贺西门公!” 西门张平双臂,振了振袖子。 “郡守。” “在。” “秦王厚爱,某不胜感激,希望按照礼节,亲自到都城咸阳拜见。”西门道。 “西门公多心了,若所料不错,这道王令必是召你去咸阳的。”郡守对西门作揖,笑道,“只是鄙人前些日子失礼于西门公,今夜想设宴送行,一并宣令。” “怎么,郡守大人现在目中有尊卑了?”谋士哂道,“早清醒些,何至于此。” 郡守道:“是,不知西门公愿不愿意赏光?我已让乐师擦亮金钟玉磬,另还有许多才子佳人,听闻西门公重掌河东,都翘首以盼,哦,城南刚还宰了牛羊。” 西门道:“为时不晚,好。” 众门客、家仆欢欣鼓舞。 一整日,西门沐浴熏香,口含香檀,用三个时辰穿好窄袖的礼衣,编起发髻。 “主人,要不要去王铁匠家接小主人过来?”管家拿玉簪,从右孔插入左孔。 “不必,王令是真是假尚且不知,即使去咸阳,也吉凶未卜。”西门平静道。 管家的手抖了一下。 “随我多年,这点风浪都经不起。”西门道,“我恩惠过太多人,也得罪过太多人,居高位尚有撕咬的,如今身陷囹圄,更不指望安度余生,只有一点,若我死,你要教会珌儿,落难时许人好处,定亲自看着那人的眼睛,不可凭传信。” 夜幕降临,城中驻扎的河西军撤至郊外,郡衙之前,摆上了一席空前的盛宴。 地毯从高堂铺陈而出,沿着安邑的主街,一直往南延伸三十余丈。黑漆描金的食案摆在两侧,每隔三桌都立有一个镂空鎏金的壶器。香烟在月下缓缓卷动。 名士纷纷入座。 城中弥漫的腥气洗得一干二净,牛羊的血肉不再令人作呕,反显得喜庆起来。 玉磬响起的那刻,蝉鸣相和,仿佛过去的硝烟全被扑灭,新的枝叶生长起来。 歌姬唱曲,彩袖舞于庭。 郡守恭候在堂前。 “西门公!” “西门公!” “西门公!” 西门没有料到,在如此的呼声中,自己很快就丢弃了方才的清醒。所有人都朝他微笑,所有人都对他礼敬有佳,甚至当他走过,所有人仍在议论他的伟岸。 西门走向右席首座,忽在一张刺眼的面孔前停住脚步,手捂着嘴,咳嗽一声。 “你叫范五儿,玄武出身。”西门道。 范五儿挺直腰板,目视前方。 西门拍了拍范五二的胸膛,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好身段,好儿郎。” 右座的首座渐近,西门的呼吸也越来越不平静。他很熟悉这个位置,他想起了自己叱咤风云的过去,无论在洛邑、大梁还是垣郡,他都能坐在上面,谈笑风生,上敬主家,下娱嘉宾……于是,说话之前,他习惯性地看向席位左右的宾客。 左边首座是本该处斩的申俞,而右边次座,竟然是他藏在城中的儿子西门珌。 西门怔在原地。 “郡守?” “西门公,先饮一杯酒罢。”郡守道。 “何意?啊?!尔等何意?” 西门一个踉跄。 “既然西门公重礼法,坚持在用宴前聆听王令。”郡守道,“那就这么办。” 突然,范五儿拔出腰间佩剑,猛地拍向西门忱的膝盖弯,西门忱应声跪地。 舞乐骤然停止。 “父亲!!!” 小西门尖叫出声。 “罪人西门忱听判!”郡守从范五儿手中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列数罪状。 魏国上卿西门忱,豢养奸佞,昔日伪造吴越古剑朱雀,上欺天子,下瞒万民,今更有伪造秦邦府相印,冒充庶长,欲入咸阳行不轨之事,罪不可赦,立时斩首。 众宾客哗然。 “尔等……”西门道,“谁,谁说我邦府的印章是假的?!不怕株连九族么!” 郡守道:“取证物。” 在万众瞩目中,一列府吏从长长的地毯上走过,端来了两个雕刻句芒的木盒。 西门眯起眼:“这是什么?” 郡守道:“这是在西门公的行礼之中发现的两件仿品,一为印章,二为虎符。” 印如玄鸟,符如悍虎,在宴堂明亮的火光下,两件物品的刻字清晰展现于众。 “诸君请看,这是西门公呈递的所谓相邦亲笔帛书,落印在此。”范五儿打开木盒,从中取出了一方玄鸟铜印,蘸了丹砂,盖在空白帛书,“两枚完全相同。” “而王令的邦府印与西门公所呈递的看似相同,实则……”郡守双手举起卷轴,“在笔画深浅上有细微的差别,按照铭文的说法,这是握刀手势不同造成的。” 西门道:“郡守,听我说!” 郡守顿了一顿。 西门道:“贼子栽赃陷害!印、符,青铜浇铸皆可仿制,我西门氏久居河东,如何知道秦相邦印是何模样!更不知道虎符铭文!我就算事先知道,也不至于蠢得用这种手段自寻死路!郡守,你不得草菅人命!我请求你们请几个懂得冶金篆刻的工匠来,这赃物是什么刀法,我家匠人又是什么刀法,一试就知道!” 众人议论纷纷。 坐在后面的不知情的士子看见此惨状,也有勇敢地站出来,为西门氏说情的。 “凭此定罪,似乎是不公允。” “造虎符又不造反,这不送死么。” “其中必有隐情呐。” 西门道:“郡守!你得讲道理!我西门氏对天发誓,若伪造器物,断子绝孙!” 郡守道:“好,那就请几个匠人来。” 范五儿应声而去。 前席之人无动于衷,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唯独被府吏摁住肩膀的小西门,仿佛是坠落深渊的困兽抓住了一根稻草。“父亲,父亲,儿不孝……”小西门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眼睛哭肿了,肿得和桃子一般,泛着水光。 “申郡守!”小西门因为挣扎过度,被按在地上,发丝凌乱地朝对面的申俞爬去,“申,申叔叔……求你了……垣,垣郡黑金矿的利我不要了,救救父亲……” 香炉中飘出的每一缕青烟,对于曾经纨绔的少年而言,都如火焰炙烤般残酷。 申俞面色冷漠,没有说话。 正是这时,木轮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入堂中,一个人推着一架轮车,徐徐出现。 西门忱跪直身子。 “是你。怎么会是你。” 西门忱的眸中映入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他觉得熟悉,因在洛邑钟鸣鼎食的鹿宴之上,就是这张脸的主人,以盛气凌人的姿态一剑劈断了朱雀,现如今,这张脸庞刻着沧桑,它的主人发丝银白,眼中再无璀璨光芒,却又一次令他心悸。 秦郁的怀中抱着一方未经铭文的铜印以及一卷羊皮刀袋。石狐子在他身后。 “原来是你。”西门道。 “西门公,你家匠人师从魏西流派,冶令可为证,笔画由浅入深,是掴刀法,我现在用这个手势,给在座诸君刻一个,看是不是你所造伪印的效果。”秦郁道。 羊皮卷展开,十余砣刀泛出寒光。 秦郁取细砣,指尖一转,手掌紧握刀干,五指向内用力,由前方向怀内走刀。 西门忱骤然醒悟:“就是你伪造的,陷害我!你们桃氏精通篆刻之术,小人!” 石狐子道:“西门公差矣,桃氏只是略通篆刻,算不上精通,只是似西门公这样的拙劣之术,即使先生重症在身,经脉不畅,也能不费吹灰之力鉴别真伪。” 西门这才注意到石狐子。石狐子的模样,他倒也不觉得陌生,只是不敢肯定。 “你是?” “我只铸剑。”石狐子道。 一字一顿。 因这四个字,西门彻底放弃辩驳,整个人颓然跌坐下,簪子滑落,发冠坠地。 噌,噌,呲呲 秦郁一刀一刀篆刻着印字,在那娴熟刀法之下,金粉随风飘散,细腻如雾气。秦国文字特征明显,印文圆转流畅,凡纵向笔画皆下垂感十足,尤其“印”字末笔,半行横折的下曳更是传神生动,若非堂中如此阵仗,此情此景美如天工作画。 至此,西门终于看穿局面,他看着秦郁,捡起自己的发冠,发出一阵大笑:“真与假,那般重要么!值得你放弃世上最高贵的血脉,颠沛流离一辈子么!” 秦郁刻完最后一笔,吹去残末。 “你说呢,西门公,如果让你用一句真话换亲生儿子一条生路,你换不换?” 范五儿举着秦郁当众用掴刀法刻好的印,同样蘸了丹砂,拿到白帛之上盖印。 两方对比,一处不差。 郡守道:“铁证如山,西门氏,当着河东众宾客,你这伪君子还有什么话说?” 府吏立时上绳缚。 “秦郁!”西门道。 “换不换?”秦郁道。 断头台上,西门艰难地扭过脸,看向右边已经嚎哑嗓子,不得动弹的小西门。 “我承认!”西门瞪着眼睛,嘶吼道,“我承认!朱雀剑是我委托烛子大弟子尹昭按剑谱中的样子伪造的,并不是,并不是丹朱死后幻化而成的!我有罪!” “是么。”秦郁道。 西门蹬着腿,连喊三声,震得那些镂空铜壶一个接一个倒地,震得众人耳痛。 “朱雀剑,是我委托烛子大弟子尹昭,按剑谱中的样子伪造的!我罪不可恕!” “我有罪!罪不可恕!” “秦郁!放过我儿子!” 郡守扶申俞站起。范五儿越发挺直腰身。在座嘉宾全部面向东方,低头静立。 秦郁的眼眶有些红。 刽子手入堂,秦郁尽力回忆昊天神像之下的那张面孔,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为何不早说呢……我颠沛流离尚且活着,可下雪那天,死了很多人啊……” 一道剑光划过,灯烛尽灭,血溅宴堂。 “父亲!!!” 小西门口中吐血,当场昏厥过去。 西门的头颅咚,咚,滚到阶下。 滚到秦郁的轮车前。 “西门氏之罪,诛九族。”郡守道。 半个时辰,场面恢复秩序,其余西门族人被府吏缉拿归狱,等候景麓口斩刑。 “我押送西门珌。”石狐子道。 郡守望向秦郁。 秦郁回过神,一脚踢开西门的头颅,对石狐子笑了笑:“这是公乘的决定么。” “先生……”石狐子被“公乘”两个字扎了一下,但此刻的他深深为秦郁征服,说不出话。秦郁的笑容宛如乱世血池中盛开的一朵纯净的莲花。石狐子扑通跪下,从木车里端起秦郁的双脚,解去那沾染血污的草鞋,用袖子擦干净脚背,然后脱下自己的皮靴,给秦郁穿好、裹紧。石狐子抬起头:“先生,我去去就回。” 秦郁点头。 郡守放行。 后半夜,石狐子遣义悠至监狱,听从狱卒建言,把同样身材圆实,身高六尺半的祝冶令毁容替换为死囚,然后亲自秘密将小西门送至旧库将养,并令雅鱼通知小西门名单之人——他冒险把小西门救下了,若有心者,等风头过去可来探望 发生在安邑的秦魏之间的权力交接,终以一场宴会的形式结束,西门族人成为最后一批罪犯,血,也就暂时被止住了,众人一滴酒没有喝,互相搀扶着回家。 ※※※※※※※※ 天明,石狐子赤脚归城,遥见一队持着正红旗帜的车仗从东方徐徐驶向安邑。 使臣手持旌节,三束纯白牦牛尾挂在八节高的竹子上,金铃错响,红绸飞舞。 雅鱼道:“公乘,柄长八尺,看来是大梁城来人,接秦先生和申大夫赴任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里石狐子做的事情和在义渠草原去找翟氏要剑是一样的,即,秦国刻铭有一个特点,要在战争中俘获的兵器上加刻用地名,继续利用。这在三晋兵器中有很多反映,如辽宁金台出土的魏国启封铸造的启封戈,后缀有秦国刻铭“启封”,九年戴丘戈后秦国加刻“高望”,反映了秦国独特的刻铭方式。置用地并非兵器铸造地,因此对一些只刻地名的兵器还要仔细辨认。值得一提的是,秦国是战国中晚期七国之中,唯一能够执行回收兵器入库登记的国家。 感谢阅读,感谢评论 第84章 耳珰 石狐子知道秦郁迟早要走, 只是没想到中原局势变化如此之快, 以至于秦郁才刚昭告鹿宴之冤, 就要被魏相仪接大梁理事。而在年底之前, 他自己身兼多处要职, 无法抽身,只能等到来年开春退役, 才有机会追去大梁守护在秦郁身边。 旌节进出城郭, 只不到半个时辰。 “嚯!嚯!” 隔一条河水,石狐子朝太阳升起的方向策马扬鞭,追着旌节跑过十里芦苇荡。 雅鱼跟在后头,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路好找, 终于,在拨开面前最后的那层芦苇叶子的时候,他看见石狐子孤身立马止于浅滩, 把手中的鞭丢进了河里。 “雅鱼, 我分明与先生说的是‘去去就回’, 他怎就不愿多等我一刻。”石狐子抬头看天, 幽幽道, “不行, 待小红吃完草, 我要追去景山驿站,与他告别。” “公乘。”雅鱼顿了顿,说道, “雅鱼直言,以秦先生的智计,绝不会输于魏国庙堂中那些豺狼虎豹,此行更有姒相师佐助,定无大碍,反倒是公乘,不熟悉中原地情,即使同去也毫无益处,眼下,公乘既然还有河东的冶权,就该尽心建设耕耘,造福一方,待在河东站稳脚跟,才能有力量协助赵工师回国夺祖业,进一步,策反雀门内部,为先生的大业做应有的贡献,切不可只顾儿女私情。” “知道了。” 良久,石狐子跃身下马。 石狐子的脚还是光的,挨了许多芦苇叶子的切割,此刻又辣又痒,自去清洗。 雅鱼长吁一口气。 清水潺潺,时而流过几尾红鱼。 石狐子笑了一下,踩着河里的石头飞淌过去,一把抓住雅鱼的手臂,拽下水。 “你且下来!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只顾私情?我舍不得先生,竟是私情?!” 雅鱼躲闪不及,脚一滑,跌坐进草丛。 “公乘!不会水!”雅鱼一脸无辜,匆忙往岸边退,“雅鱼不会水!莫取笑!” 石狐子拨开草叶,开怀笑着。 因桃氏门中其余入室弟子,如姒妤、宁婴、甘棠、采苹、荀三、敏等,如今都已是受秦郁所托坐镇地方的“诸侯”,石狐子虽自诩秦郁手中最锋利的剑,却始终不敢乱与旁人说他和秦郁的风流事,一方面怕被认为恃宠生娇,一方面怕秦郁那对顺风耳听见,造成误会,所以难免有时憋闷得慌,可当他回到自己的地盘想发泄时,又还得顾及威信,不能让兄弟们觉得他过于依赖秦郁,这才难为。 此刻,石狐子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秦郁虽要走,但他发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同龄人,关键是,这人获得过秦郁的许可,且似乎能理解他与秦郁目前的关系。 雅鱼是庶子,当年,石狐子初至上郡,拿着姒妤给的世族名单寻至府中时,并非请他做文书,而是请他的长兄。长兄为郡守做事,根本看不上石狐子,更不愿到工坊过日日烧锅炉的生活,一念间,便劝主母把雅鱼充作自己搪塞给石狐子。 石狐子不过十七,初生牛犊,满心认为雅鱼于自己就如同姒妤于秦郁,所以礼敬有佳,日夜询问意见,生怕雅鱼跑了。雅鱼心里却不痛快,对石狐子爱答不理,唯一做的事,便是帮忙石狐子记录那些从前线捡回来的兵器,抄抄写写罢了。 只是雅鱼没有想到,后来石狐子用合归术另辟蹊径,把各地剑范进行分类规整,从而省下的一笔不足半月生活的工钱,竟为他赢得了一枚代表军功的箭镞。 “在冶署为士,实则不过穿着深衣做苦工,真是委屈雅鱼了,我也没别的本事,奔波大半年,才挣回来这一个箭镞,便向公孙将军报了你的功,但是你信我,不出三年,甚至两年,我就能让你用不结块的墨丸记账,带五花肉回家孝敬娘亲。” 这是石狐子的原话。 “石冶监。”雅鱼莫名内疚,“我其实不是家中嫡长,我只不过是被主母……” “我知道,好在,即使过程如此曲折,你还是来了。”石狐子无所谓地笑了。 雅鱼自幼孱弱,拿不起刀剑,不受家中待见,却和前线的士兵一样,有了一枚箭镞,那天,雅鱼看着整座工坊跟着石狐子欢呼雀跃的工人,决定了自己的路。 他要尽己所能,助应龙高飞于长空。 念完这些,雅鱼把湿的鞋脱下,放到旁边晾晒,回头见石狐子仍在絮叨秦郁。 “雅鱼,我不是担心先生的智计,我只担心先生的身体,他没有我照顾不行。” “公乘。”雅鱼想了想,说道,“秦先生的身体情况,我想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你不常说,他对时间有异于常人的感觉么,或许,他已经算好了余生呢。” 石狐子道:“他那腰疾,原本只在冬天犯,可是昨晚临行之前,突然就站不起来,我问莆监,才知他从栎阳到安邑的路上是自己给自己扎了针,一直硬撑着。” 雅鱼道:“是天妒英才。” 阳光下,芦苇絮在河面飘着。 “不过,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石狐子道,“我想让先生的余生中只有我,我不想总做他手中的剑,我想建一座高堂,把他供在里面,日日陪他看风景。你不知,这批应龙锻成之后,我本来以为自己做到了,结果……他又飞得更远去。” 雅鱼说道:“公乘既然心慕秦先生,更当尊重他的决定,与他并肩而立才是。” 石狐子道:“我该怎么办。我的心中全是他,可他对我,永远都有一层堤防。” “公乘不必对雅鱼说这些,雅鱼也听不明白。”雅鱼道,“不如,这段分开的日子,公乘静下心仔细想一想道路,届时,秦先生的态度应也会更加明朗。” 石狐子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河里。 “渴了!” 石狐子折下一截芦苇管子,伸到河里吸水,却吸得胸肺几欲炸裂,也未能将得一口水。“弄短些!”石狐子道。雅鱼照做,拧去三寸。石狐子再吸,舌头吸得酸麻,才触着一丝丝清甜。“再短些!”石狐子道。雅鱼笑了笑,又拧去三寸。 这回,二人方才吸得畅爽。 石狐子觉得雅鱼的话在理。 上郡苦练三年,他明白了自己对秦郁的感情,南国落草两年,他修磨了自己的锋刃,成为了合格的剑,而现在他羽毛日益丰满,能与秦郁并肩而立,似乎又到了分别以明志的时候,石狐子意识到,不仅他欠,秦郁同样也欠着这一轮升华。 “雅鱼啊。” 雅鱼道:“还要短些么。” 石狐子笑道:“从前都是姒大哥教我,这能做,那不能做,可他到底效忠于先生,我若逼得紧,他只能帮先生,不能帮我。现在有你在,我心又踏实许多,所以与你商量,今日我想追去与先生道一个别,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好不好。” 芦苇管子悄悄掉落。 雅鱼速速爬起来,捋平上下衣裳,对石狐子道:“雅鱼愿随公乘,九死无悔。” ※※※※ 石狐子躺在草里睡过半天,等小红吃足草,一睁眼便出发,连夜追至景山。 山脚下的驿馆灯火通明。 秦郁的房中人声频传,申俞及几位同僚在商议律令的框架以及大梁的格局。 石狐子没有细听,开了门进去。 秦郁放下手中的竹简。 “申大夫,昨夜宴席匆匆一面,未及专门拜访,今日便得知你启程,可惜留不住,只特意赶来送你一下。”石狐子对申俞鞠躬,“先生的安危,就托付你了。” 申俞连忙扶起他,笑道:“看来秦先生没说错,公乘仍是奔跑不穿鞋的性子。” 众人见石狐子果然赤着一双脚。 石狐子倒是无甚所谓,只谢过申俞,接着与其他人寒暄,说起秦魏的风俗。 “听说中原人穿着十分讲究,就前阵子,姒大哥从朝歌寄回来几十双羊皮鞋子,我刚喝完一二斤烧酒,迷迷糊糊就问,诶,这鞋底怎么,怎么还绣着花呢?” “鞋底绣花?!”一人问。 “对啊。”石狐子笑道,“先生直骂我眼瞎,可花就是花,怎么看都是花嘛。” “诶,我们生于大梁,见过金丝楠木的重底鞋,青铜制的云纹靴子,甚至翘头虎纹玉靴,也从没见鞋底绣花的呐,究竟怎回事?”那人苦思冥想,疑惑不解。 秦郁倚靠着木几,没说话。 “所以说秦人过得粗。”石狐子唉了一声,坐在秦郁的对面,揉着红肿的脚踝,苦道,“我自是觉得,鞋底磨地,总该厚些,谁曾想朝歌那地方路平地软,人好美妆,就连鞋履都面皮比底子厚,我竟是认错了正反,还笑人家鞋底绣花!” 众人前俯后仰。 “秦先生,先前从未听你说起,原来石公乘这么会讲笑话。”那人笑得脸红。 “我说的是真的!”石狐子道。 “今日说到此处,明日至垣郡再议。”秦郁道,“诸位,我和弟子说两句话。” ※※※※ 众人离去。 房中立时安静下来。 秦郁拾起案头晾着的一卷竹简,归类至筐中,接着,又抽出另一道卷轴…… 方才石狐子虽是说笑,话里话外夹带怨怼之气,秦郁不痴不傻,能觉察得出。 理智逼他暂时斩断私情,所以才走得匆忙,结果现在石狐子赤着脚追来了,他又觉得歉疚,不知如何面对,甚至就连心中的那一丝喜悦,都不敢显露于人前。 “青狐,以你现在的进度,不过半年光阴,便可以来大梁寻我。”秦郁说道。 “我不是来缠先生的。” 石狐子把整个桌案从二人间搬走,然后探身过去,一把抽掉秦郁背靠的木几。 “青……” 秦郁往后跌去,慌张间,见石狐子的手臂近在眼前,连忙抓住。石狐子顺势把秦郁拽到自己的腿上趴着,一手解开襟带,底衣从脚掀至腰部:“我只是,心疼先生。” 烛下,秦郁脊椎尾部皮肤紫红肿胀,胀得发亮,银色的针头密布在各个穴位。 石狐子的眼眶立时红透。 “先生,我求你一句真话。你的身体现在究竟状况如何?夜里能不能睡着?白日好不好吃食?若实在撑不下去,谁能为你针灸?谁能为你暖床?” 秦郁枕着石狐子的腿,静了一静,平和道:“我不喜欢被无关之人摆弄,医家先前看过,只要这样扎着不取出,我还能站三年,青狐,三年,足够了。”秦郁一边说着,一边对石狐子系的铜带钩轻轻吐气,指尖在一寸皮革间摸了又摸。 “青狐,我知道自己的路。” “好,明白了。” 石狐子握紧手心。 秦郁感到两点滚烫的水落在后背,唇角微微勾起:“你能来送我,我高兴。” 石狐子抱秦郁起来,放到屏风之前,松开衣襟,从那白皙的脖颈一寸寸往上亲吻。石狐子看着秦郁的耳郭渐渐发烫,变红,红得像住进了一只嗜血的妖精。 “先生,夜还长,我想为你铸一件礼物。”石狐子认真说道,“你戴着它,今后无论在何方,只要摸一摸,就知道我在想念你。你喊它,我就来你身边。” 秦郁尚在情潮之中。 一身的沉疴,独处之时往往倍加煎熬,而石狐子此刻的悉心侍弄仿佛解药,令他暂时感受不到腰部病痛,又似苦涩黑槐汤汁之后尝得的蜜露,越发令他上瘾。 “青狐,别停下。” 石狐子温柔笑了笑,替秦郁擦去口边垂下的津液:“你定会喜欢的,等会。” 石狐子知道秦郁恐怕消受不住床笫间的欢爱,所以想用新的方式慰藉秦郁。 他决定做一枚珰,既能杀秦郁耳垂里的那只妖精,也能镇住秦郁背上的相柳。 叮,咚,咚 金属的声音,清脆悦耳。 黄金、白金、赤金、砣刀、五色泥、蜂蜡……不时,坩埚架上炉火,琳琅满目的工具被一样一样挑选出来,窗轩合住,古案青灯的驿房渐渐变为私密的工室。 石狐子持宽砣推平泥面,征得秦郁的同意,把青龙剑取出,用剑首印出龙头的轮廓,接着烧化蜂蜡,一滴一滴浇入,很快,蜂蜡冷却,刮泥,珰胚就成型。 龙须极细,用平砣锉平,以防进气;龙的眼珠不够饱满,用细砣蘸蜡补料。 “先生想用什么金。” 石狐子把珰胚放在秦郁的手心。 一边是圆睁双目,似在吞云吐雾的龙头;一边是缠绕在笔直剑体之上的龙身。 这样的造型,两边都很美观,哪边戴在外面都好看,就像是青龙穿过了耳朵。 秦郁笑了笑,明白了。 “嗯,那就剑用赤金,龙身用白金,龙首用黄金,这样搭配,比较有层次感。” “好。”石狐子道。 石狐子调好泥料,用针把经过精修的珰胚剔成三部分,调整角度再组装成一体,埋入泥箱之中,拍实,片刻取出泥块,切去多余的泥料,用斜砣勾刻出范片。 一针,一针,刺入透气孔。 秦郁揉了揉眼睛。 这样的设计,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金、银、铜,这三种金属的熔点极其接近,对于较小尺度的浇铸而言,即使铸件之间未有连接,也很难确保其中一件的温度不影响另一件,所以一般采用分开浇铸,事后组装的工艺完成,然而石狐子设计的这个范型,属于浑铸工艺,势必要一气呵成,难在,不仅龙首与剑体之间有一根横穿耳部的细柱,剑体与盘旋的龙身之间更有七个铸接点,如此,前一步铸成的形态随时都可能被后一步破坏,这就要求匠人必须同时控制三件变幻莫测的事情——火候、浇铸速度和浇铸位置 何况耳珰这类物件,其尺寸在丝毫之间,已经不是普通桃氏的手可驾驭的。 秦郁意识到,石狐子是在回敬他在炼贡那天所授的“细水长流”的拉线手法。 “先生放心,不难。” 石狐子看出秦郁的质疑,自信回道。 一时辰之内,石狐子盯着焰色,听着坩埚内的咕咚咕咚的响动,至白金融化,他立刻倾出长达三尺,细如发丝的金液,金液滴入龙身……龙身充满,白金告罄,火候正至黄金,于是,液丝没有断,一瞬间从银白变幻为金黄……石狐子锁紧瞳孔,平推浇铸口,将黄金液丝对准浇入耳珰另侧的龙首中,同时,另只手不断鼓风加火候……浓稠的蜂蜡融化,一滴一滴从泥范尾部漏出,汇聚杯中……又过半时辰,炉火转为纯青,气浪蒸蒸向上,汗水流进石狐子的眼睛,他却眨都不眨,聚精会神盯着泥范,终于,在龙首充满的那刻,他看见坩埚口流出赤红的金液……他把浇铸点平移回被龙身紧紧缠绕的剑体部分,一动不动,至液丝垂直坠下,如一条笔直的墨线,从剑锋垒至剑首……火光熄灭的瞬间,坩埚烧裂,浇铸完毕。 咔,范片脱离。 石狐子凝固的睫毛这才扇动了一下。 汗珠落地。 “先生,成了。” “嗯。” 全程,秦郁也一直没有放松,在这丝毫之间,他同石狐子一起游历乾坤之大。 泥范中的部件脱胎换骨,从粗糙的蜂蜡变成了泛着诱人光泽的青龙舞剑珰。 取出的时候尚且是烫的。 石狐子用双阴挤阳的刀法补刻出龙须、龙鳞等细节,然后磨光上蜡,把龙头的神威,龙身的灵动,剑体的锐气全都雕琢出来,最后,再开始制作两边的卯榫。 秦郁这才发现,石狐子的铸法另有洞天,由于浇铸时,液丝两次落在横杆之间,下面那层是白金,上面那层是黄金,黄金重于白金,所以两种金属互相渗透,自然形成盘绕的花纹,对于后期切削加工而言,则兼具牢固的特性,不易散开。 秦郁深知越是细微之处,越见功夫,这样的设计,绝不是一朝一夕构思成的。 “先生还记得鄂城的鱼锁么。”石狐子抬起眼,笑着道,“你看这枚龙舌……” 秦郁心口温热。 龙舌即是那根横杆,它从左部剑格部位伸出,扎入右部龙口之中,继而扭动龙首,咔嚓一声,它就将龙首和龙身锁为了一体,比寻常的耳珰要细小精巧得多。 “戴它之时,不必受扩耳之苦,只转动一端就能拆下,喜欢么。”石狐子道。 “你知不知道,若在一百年前的洛邑,这种耳珰是做什么用的。”秦郁反问。 石狐子摇头。 “我只想知道先生喜不喜欢。” 秦郁莞尔。 早先时候,耳珰是贵族为显示主人地位,令蛮夷佩戴,标记贱籍所用,然而近几十年冶术发展极快,士农工商男女老少都开始追逐其美,耳珰渐渐成为饰物。 见石狐子的青龙舞剑惟妙惟肖,没有半分俗气,秦郁着实喜欢得紧,便也不去提旧时那些条条框框了。“挺好。”秦郁回过神,认真答道,“我愿意为你戴。” 铜镜摆在案前。 石狐子为秦郁梳过发,把右鬓发丝撩到脑后用簪固定,露出那只嫣红的耳朵。 “忍一下,先生。” 秦郁点了点头。 针尖穿孔的瞬间,如被虫子咬了一口,紧接着,龙舌的余温让他燥热起来。 秦郁看着镜中的自己,颤栗不已。 那条舞剑的龙就栖息在他的右耳边,龙鳞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流出烈焰火光。 “先生,蓝田时,你说过这辈子唯有彼此,不许骗我。”镜中,石狐子注视着秦郁的眼睛,“待我送了赵工师回国,再来为它雕刻翅膀,让青龙化生应龙。” 秦郁道:“好。” 石狐子的眸中蓄起泪水,暗自许愿,愿青龙斩杀相柳,护佑秦郁长久平安,不受病痛折辱。随后,石狐子熄灭炭火,打开窗轩,虔诚地跪到秦郁的双腿之间。 月入床帏,发如霜雪。 房中传出隐隐的水声,很快,温热的津液濡湿花茎,淅淅沥沥,垂落草席间。 秦郁瘫靠在木几,仰着修长的脖颈,喉结不住上下滚动,手却仍紧紧攥着铜镜的边缘。石狐子的侵犯让他彻底陷入火海,在无尽的欲望中,泄尽一生琼露。 …… 一夜无梦。 鸡鸣时分,石狐子隐约听见身边有动静,坐起来的时候,床榻已只有他一人。 秦郁领桃氏四十余名入室子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为朱雀古剑正名的大道。 作者有话要说:汉代刘熙《释名·释首饰》曰:“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蛮夷妇女轻淫好走,故以此琅珰锤之也。今中国人效之。”;《广韵》曰:“珰,耳珠。”;可见,耳珰,特指嵌入耳垂穿孔中的饰物。原始社会便已有之,战国时期的墓葬中已出现琉璃耳珰的随葬品。 其实就是耳钉的前身啦。 感谢阅读。 第85章 朝歌 魏国, 大梁城, 仪港。 官员来司空府宣令。 两只布履走在雕刻兽纹的石砖地面。 金烛摇摆, 他腰间的丝织绅带飘若拂尘, 舞过悬挂着正红纱幔的司空府前堂。 “上卿尹昭, 为魏国司空二十余年,兢兢业业, 劳苦功高, 现,我王欣赏你的才能,调你入中府任职, 这锤铁烧炭之事就交给别人罢,七日之内, 完成交接。” “谢王上。”尹昭拜谢王恩。 “另有一句话,是相邦托我传的。”官员道,“相邦说, 秦先生不喜欢正红的纹饰朱雀的纱幔, 令尹司空记得交代下面人, 隔日就换成绛色, 纹饰不必改。” 官员道:“尹中府?” 良久, 尹昭回了一个是。 官员离去。 尹昭结束了自己在魏国司空府的任职, 要接替战死的昂昆, 去中府服务王室。 “恭贺尹公。” 何时、杜子彬异口同声。 云姬在屏风之后弹琴。 荆如风跪在前庭。 尹昭双手承接帛书,目光凝视地面,一直等到宣令官走过长廊, 消失在夕光之中,方才支起身子,缓缓走回座位,长叹一口气,端详玺印,自己说了一句话。 “芰荷楼请你共襄盛世,你以清高拒我,而今,为何又昼夜兼程,风雨无阻?” 尹昭哑然失笑,一手举起帛书,朝何时与杜子彬挥舞:“二位先生说,我这位名扬天下的三师弟,鲁公裔孙之后,秦大匠,桃氏嫡传弟子,他,虚伪不虚伪?!” 杜子彬道:“尹公,如今相邦亲秦,对雀门不友好,这道任命,明面是许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中府之位,实则是架空你在司空府的权力,可见秦郁来者不善。” 尹昭道:“来者不善?”语罢,他笑了笑,打了个呵欠,目中盈泪:“一路声称,为朱雀正名而来,逼咱们腾挪位置,能善到哪去?杜先生言辞真是犀利。” 杜子彬笑了一笑,躬身行礼。 “恭贺尹公!” 尹昭道:“假意夸你一句,越发来劲,你倒说说,我们几个人,何喜之有啊?” 杜子彬道:“相比秦郁等只夺一时之人,惠相、西门氏等本国旧族才是难缠难打的烂疮。河东战败,雀门不仅毫发无损,还趁此机会喘过了气。尹公只丢弃利润最少的一块地,却让旧族永远无法与尹公争权夺势,此其一也,其二,犀首虽去韩国,却仍因昔日使楚之事与尹公同心,日后振翅归来尚未可知,如此……” 何时咳了一声:“如此就是可喜可贺,师兄啊,你当自己在哄孩子玩呢。” “凡事皆有两面。”杜子彬道,“中府,昔日在昂昆那庸人的手中,自然是无所作为,可对于尹公而言,它却是一座绝妙的近水楼台。如今王上老迈,所剩无多,尹公在中府,可日日与诸位公子来往,届时,扶立新主,扫荡朝野未可知。” 何时道:“啧,啧,啧。” 杜子彬:“……” 尹昭笑道:“行了何先生,别自家拆自家的台,我这儿,有一个真正的喜讯。” 何、杜二人缄口。 尹昭望向堂前,握着卷轴,隔空在羊皮舆图之上划过一道纵线,贯穿千里路。 魏国是朱雀的腹部,赵邯郸、韩新郑,似两只翅膀,托举它从低谷长鸣而出。齐国则是为它平衡方向的尾羽,临淄的商、士、工、农,仍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 “临淄传信,齐相悬金,欲新征二十万名技击之士,门中士子皆助我,已令白宫拿下工程。”尹昭深深吞吐一口气,心中朱雀神鸟死而复生,一尺一尺远离沼泽,飞上万丈高空,“这说明,不出三年,在桑丘打败过秦人的齐国必将参战!” 府中的吏员抱着竹简,躬身碎步,往返在各工室的走廊间,整理运送公文档案,其中几人正望着那一丈高的纱幔发愁,偏就撞着堂中空寂,尹昭要讲喜讯。 吏员吓得一个个腿肚子打颤,毕竟,自从那曾在南门阻拦荆如风车仗的城门吏被官兵抓去司寇府问斩之后,尹昭在司空府的威望又涨回一尺半。无声的胁迫似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吏员们,以至于现在,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大声议论颜色。 叽叽喳喳的碎语,传入尹昭的耳中。 “你们看什么?”尹昭道。 “尹,尹中府……”一位吏员道,“方才我等听得相邦之令,要换纱幔……” “那就换啊。你们,哭什么。” 吏员跪成一片:“属下,不敢。” 尹昭叹息。 “怪我,平日里不喜欢对你们笑。”尹昭径直朝他们走去,捏起一人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温和笑道,“知道么,秦郁体弱,芰荷楼夜宴,他虚得坐不住了,只能靠在我的肩膀边上,那刻,我和他就这么短短三寸之距,但,我没有掐死他。” 吏员脸颊憋得通红,哆嗦着湿了裤子。 尹昭道:“他要拴住朱雀的嘴,让世间野火尽熄,我要用爪子撕裂青龙的鳞片,让天地不再有枷锁……我不想杀他,我只想用自己的手段打败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杀的是入我麾下,骗得富贵,却背叛我的人,显然,你不属于这类。” “尹公,齐国技击参战,秦军锐士便未必得胜。”何时想一想,说道,“我们蛰伏于大梁不至于失守,一方面安心做工程,继续积累资本,一方面联络犀首,网罗人才,待五国下一次合纵再行反扑,如此顺风顺水,再不会给秦郁逃脱之机。” “如此当真是喜讯。”杜子彬道,“尹公,我愿留在司空府,为秦先生当差。” “我闲来无事,便唤几位友人,给秦先生安排一个接风洗尘吧。”何时笑了笑道,“毕竟,他穿出太行山后,必先到朝歌去与相师姒妤会和,再至大梁。” 尹昭道:“好。” 尹昭松开手。 吏员跌滚到荆如风身前。 荆如风赤裸上身,肩背荆条,放长剑于阶前,跪地叩首,指甲紧紧掐进地缝。 尹昭回过身,看了一眼。众位吏员扶起那位同僚,匆匆忙忙地开始更换装潢。 “门主,你看一眼吧!” 正是此时,荆如风张口喊道。 “原来,你还在。”尹昭道。 荆如风未听见回答,咬咬牙,执意说道:“玄宫掌门花蛇,冒生命之险潜伏于栎阳,这是他月前送回的工图与秘方,我令青宫稍行调试,已锻出成熟的钢铁,绝不输于秦国应龙之术,门主,雀门需要的不只是好听的名分,而是真正的技术。” 长剑之上,印有青宫朱雀。 “你说的,我能理解。”尹昭的踩过荆如风披散在地的头发,皮靴底部发出莎莎的声响,“可是啊,一个人,三番五次办砸同一件事情,要么是他能力不足,要么是他心有旁骛,如此,主人若还用他,要么是妇人之仁,要么是眼瞎耳聋。” 荆如风道:“门主,树没有根,枝叶早晚枯萎,鞋一旦离开地,人无法前行。” “别说这话,如风,我素来欣赏你。”尹昭望着落山的夕阳,说道,“但你要体谅我,因为,我不能让底下的人觉得,失败,是一件可以被再三原谅的事。” 荆如风道:“门主!” 尹昭道:“你们退下。” 何时、杜子彬恭敬退出。 云姬等候片刻,也抱琴去了后院。 尹昭转过身,捡起剑,当堂空舞了五六招式,一掌拍在桌案,上前扶起荆如风:“成王败寇,我收下你的剑,便知道花蛇隐忍,便知道你用了功,但我必须看到结果,我要看到青宫剑劈断应龙剑,而不是看你像现在这样跪着哭哭啼啼。” 荆如风道:“赵国,赵国,门主。” 荆如风盯着尹昭的影子,内心五味杂陈。他仍然记得云姬悲戚的哭诉,但尹昭此刻的话语,再次让他心口温热了。自上次惨痛的失败过后,尹昭虽丢弃河东,百般折辱于他,却到底率领雀门扛过了最难的关头,尹昭孤僻,至今未娶妻妾,无子无孙,也从不与他提生活中的喜乐。他只道,尹昭这次的选择,确实夺得了齐国临淄的工程,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城门吏送上断头台,为他出了气。 从此,大梁仍有他立足之地,日子比从前在燕国脚戴镣铐,手缚麻绳好太多。 尹昭,仍是他愿追随的狼王。 荆如风吞咽一口津液,说道:“门主,花蛇说过,那邯郸赵氏没有亡,就投奔在石狐子的门下,随时可能反攻,此番秦郁的作为尚不知,但邯郸绝不能丢,我把花蛇学得的锻术传给白宫,然后就带青宫的人去守赵国,门主愿信任我么。” 尹昭左臂一疼。 荆如风道:“应龙之术,现正在整个河东普及,不光是剑器,寻常的农具、刀具也都能使用,各郡县乡里趋之若鹜,如果赵氏以此游说邯郸,很可能得逞。” 尹昭道:“好,你替我守北方。” 荆如风领命而去时,瞥见后院的一抹青黛,云姬扶着花枝,冲他眨了眨眼睛。 ※※※※※※※※ 桃氏师门一路东行。 过垣郡时,申俞回乡安抚百姓,组织工人和士兵重建城郭,陪着原郡守与公孙予、公孙邈二人交接了户籍账簿。秦亚在当地如愿成为一名抄写律令的书吏。 秦郁在青轩独自住了一夜。 路过洛邑,逢着风雨,车仗驶得缓慢,秦郁垂着帘子,只偷偷朝外瞄了一眼。 仲夏,穿出巍峨山峦之间盘绕的羊肠古道,经过一片云气,度太行,至朝歌。 纣王宫庞大的土基残骸在淇水旁依稀可见,旧商国都南北三道城垣还立着,却已经不再使用,似亡兽的牙口,在潇潇风雨之中唱出昔日传扬五十里的弦乐。 秦郁决定在此处停驻三日。 南门下,姒妤和六丫已等候着。 车队靠近,旌节渐渐垂直静立。 姒妤行礼:“先生一路可好?” 秦郁笑道:“好啊。” 一行人缓缓入城,去姒妤住处。 姒妤道:“先生,佩兰不愿说家在何处,所以明日就在我宅院会和,也请申大夫同来,郡守在淇水畔主持一场流觞,我们同去,顺便聊大梁城中现在的情况。” 秦郁道:“好。” 城中烟火浓,市集楼阁不复辉煌艳丽,各坊陈设却透出一种古朴沉香的质感。 西北,高高垒起的摘星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总有一个灵魂在低吟浅唱似的。 直到夜里,姒妤为秦郁送来沐浴所用的草木灰,才发现,秦郁不同于以往。 “这便是鹿台花?”秦郁道。 “对。”姒妤道。 姒妤所带的草木灰为朝歌的一种特殊植物提炼,植物开花时,瓣是正红的,尖儿泛着黄,也就是那些绣在他寄回的鞋面上的花朵,名为鹿台花,有一股幽香。 秦郁捏起一点儿粉末。 烧得充分,粉末细腻,有淡淡的碱味。 秦郁往左闻,姒妤跟着往左边扭头,秦郁往右边闻,姒妤就跟着往右边扭头。 青龙剑光闪闪发亮。 “先生,你的耳朵……” “嗯?” “这,这八成又是石狐那小子给你弄的,不成,我找他算账去!”姒妤愤愤道,“像什么话!他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在洛邑做什么的?奴役人的!岂有此理!” 秦郁瞧着,故意不说话。 姒妤说完,拄拐杖已到门口,一开门,回头见秦郁盯着他笑,登时又没了辙。 “你太惯着他了。”姒妤道。 “旧时的陋习,改了也罢,凡事都是不断变化的,我不计较。”秦郁慢道,“早先时候用活人陪葬,现在哪个不用陶俑?年轻人想的和咱不同。唉,你眼中这是给蛮夷奴隶戴的,可现今多少富贵公子求之不得,楚国还有琉璃烧制的呢。” 姒妤道:“先生是何等身份?!” 正就此时,一道寒光从门缝袭来,姒妤挡在秦郁前,但觉冰凉飞刃贴耳而过。 烛影摇晃。 秦郁阖眼,再睁开。 姒妤的拐杖接着一枚春燕印记的飞镖。 “先生,这是……”姒妤道。 飞镖为平面形,三个弧形尖刃,周身均有刃口,中部是四个对称分布的圆孔。 在拔出的瞬间,镖身裂为两半,从断面可以看出其材质为青铜,是浇铸而成。 铭文为单字——“翟” 秦郁微微神怔,他反应极快,一瞬间就念出那个名字:“是他,是无有兄。” 至庭院,二人看见山林中静静地立着一列头戴斗笠,身着黑白袍的墨家子弟。 “躲不过的,我与他谈,你回。” 秦郁道。 姒妤遵命。 夜晚的森林过于安静,原本存在的风声、鸟兽声、蝉声都在月光下销声匿迹。 秦郁踩着泥路,一人走入墨家的阵法之中,树枝间密布线绳,叶丛设满陷阱,看得见的是架在木机上的飞镖,看不见的地方,只道鼠兔窜过,忽然就没了踪迹。 “无有兄!” 秦郁呼道。 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溪边朝他走来。 “秦先生啊。” 翟无有张了张口。周围一阵机关响动,各处的刃器似镜面,将月华汇于树下。 秦郁举手挡光。 二人如沐银霜。 秦郁知道翟无有定会来寻他,只是这样的时机,让他如坐针毡,颇为难受。 不是在安邑,不是在垣郡,不是在翟无有的地盘,而是在这太行之下的朝歌,在河东战火已经熄灭,鲜血已经流尽,秦军的钢铁之刃已经夺取了上万性命之时。 翟无有俊朗如初,鼻梁高挺,两道乌黑的眉毛修长似剑,一对星眸炯炯有神。 秦郁行揖。 “无有兄,对不住。” “先生答应过我,不为邦府批量锻造铁剑,可是现在的河东情况如何?多少无辜百姓,只因他们世代生活在那里,就要被素未谋面的秦人屠杀?墨家子弟亦劝过秦魏王室,然而,劝阻不及剑刃之快,安邑郡守林邕先生,他,他有何错?” 秦郁道:“我说一句实话,并非想推卸责任,只是如今,我完全管不住青狐。他敬我爱我,奉我为桃氏掌门,但他自己的主意大得很,我若命令他,他未必听。” 翟无有道:“石狐子是你的徒弟,听翟斛说,在楚国,他出剑迅捷如风,锐不可当,而那时,他还没有如今这般的杀戾之气,若非你放纵他,他成不了气候。” 秦郁长叹一口气。 “我明白了,想必是无有兄收到上峰的指令,前来取我的性命,因为我助秦。” 翟无有道:“秦国暴政!秦军攻打曲沃,毫无理由,只因王室想要扩张国土!” 秦郁道:“墨家不喜血,却也杀人。” 翟无有道:“墨家诛无道!你看那座摘星台,殷商亡魂至今仍夜咏哀歌,一天天,一年年地盯着我们!秦国以法家之名,虐待百姓如猪羊!暴政啊!无道啊!” 二人陷入沉默。 翟无有举起匕首,凿刻树干。 早在秦郁抵达安邑时,他就接到诛杀秦郁的任务。显然,相比于执行进攻命令的将军,他的上峰更在意为野心发动战争的王公,相比于握剑劈砍的士兵,他的上峰更在意为秦剑磨出杀气的“石狐”、“玄武”。他没有见过咸阳将作府前的剑石,他只知道,昔日被林邕招安的张家如今空无一人,成为了景山下的鬼乡。 可是,他的腰间仍然佩着秦郁为他打造的兽口衔环无锋剑。他清晰地记着秦郁在安邑冶署中,亲手教身边兄弟如何用砥砺磨剑,教他们把剑放入酸醋湿润的奂金粉中加热使其不生锈,在没有蒸馏器镀层的情形下,也实现了初步的防腐蚀。 矛盾在翟无有的心中翻滚。他知道,秦郁和上峰一样是为信仰不顾一切的人。 翟无有苦笑一声,撕下一条树皮。 “秦先生,我让你在安邑完成了夙愿,又放你过洛邑,本以为你会回神社看一看,祭拜烛子,却不想你竟然连车都没有下。”翟无有道,“只是现在,我不能再任你远去,那样,你就出了我管的地盘,十几个兄弟会因此失去上峰信任。” “给我时间。”秦郁道。 “什么。”翟无有道。 秦郁回道:“三年,无有兄,我会为桃氏立下传世之训,然后,替青狐赴死。” 翟无有摆了摆手,背过身,思忖片刻,淡淡回复:“好。今日之人都是我的亲信,你把玉夔抵扣给我,我去与上峰求情。等到你三年之后退位了,再来交命。” 秦郁道:“玉夔只是传说。” “不要逼我!” 一瞬间,利刃出鞘。 气流卷过,枝叶狂舞。 秦郁衣襟被撕开,只觉脖子边架着的剑刃冰凉刺骨,连立起的汗毛全都剃净。 翟无有道:“我若连一物都不交代,上峰就会派大梁弟子去封杀你,秦先生,不仅荆楚有专七,墨家也有无涯刺客,桃氏门下又几人似石狐子那般精通武功?” “搜身!”众人喝令。 秦郁扶住山石,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却立即又舒展开,露出了平和的微笑。 “不劳众位兄弟动手。”秦郁道。 秦郁知道躲不过此劫。墨家的制度森严不说,且在中原势力极大,此番他自己失信在前,没有理由拒绝惩戒,唯翟无有与他还存着私交,是可以托付的人。 秦郁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从底衣的内袋中取出一个绣囊,囊中物璀璨如星辰,银环光洁无暇,正红宝石雕夔兽,正是他贴身所带桃氏真传之物——玉夔扳指 银辉之中,人面映星光。 “拜托无有兄了,此物至刚,无论刃、砂还是斧头都无法毁坏,真伪自证。” 翟无有收起剑和匕首,站到秦郁的面前,行了一个礼,双手接下,握进拳头。 “我再信你一回,秦郁。” 秦郁回到庭院中,遥见山林之中飞出一群鸟雀,黑白长袍同雾气一起消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86章 佩兰 次日, 伴随三声欢快的鼓点, 古城流觞开始, 士族弟子流连河畔, 吟唱寻欢。 “师父, 为何不让我去……” 山崖间的一方石窟,鹤壁凭栏远望, 从城郊升起的袅袅蓝烟宛若丝绸带子。十六岁的她许久没有下过山, 便日日念着把铸成的小匕首拿到黑市换几斗麦谷。 他们隐居世外,她自认是佩兰唯一的弟子,而佩兰则是朝歌城唯一的桃氏。 “师父, 唉,要误时辰了。”鹤壁浅叹口气, 跑到石洞里,用生满锈斑的一柄长剑,把手握着剑, 披头散发的佩兰拖了出来, “翟先生昨夜借宿, 我问过他, 他说秦先生为人和善, 从不像雀门工师那般排挤同行, 还是一身有残疾的墨者[1], 那能有什么危险,再说郡守也在,难不成他一把年纪, 还惦记我不成。” “他确实,不近女色。”许久,佩兰抽回废剑悬于腰间,睁开惺忪睡眼,到水缸旁摸出一把剃刀,仰起下巴修剪胡子,“但,他扣人亲眷的癖好,天下皆知。” 鹤壁背过身去,赌气似的不说话。 “我可没收你,小鹤壁。” 佩兰捧水洗脸,抬头看着镜中站在盆栽前的鹤壁,浑浊的眼瞳渐渐变得清澈。 鹤壁道:“你就是我师父。” 佩兰道:“哦,好吧,那为父便下山了,晚些时候才回来,你好生看着炉火。” 鹤壁道:“我等你回,等你教我。” 佩兰披了衣袍,戴一顶斗笠,拽着山崖绳索潇洒飞了下去,留鹤壁愕然守候。 后面四字,佩兰没听见。 在洛邑学艺时,佩兰有名有姓。他不是烛子入室弟子,所以铸剑只是业余活动。他不上进,也和秦郁没太多交情,直到那场鹿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彼时尹昭执掌门中事务,凭魏国的支持笼络了大部分人心,其余弟子,但凡有替秦氏说话的,皆被赶尽杀绝,唯有他和另一个人质疑真相。结果,他的妻子在他逃离洛邑的第二天就被杀害,另一个人则入狱受刑,刑后化名竹茹,再与人世无往来。 得知妻子死讯,佩兰伤心欲绝,跌落这太行山崖,昏厥不省人事。待醒来时,便在一方石窟之中,身边是一位瘦弱的猎户妇女,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鹤壁。 佩兰询问,得知因战争爆发,妇女的丈夫被征去当兵,阵亡前线,只为她们换得小半年的口粮,而山里整个猎村已经一个男人都没有了。妇女也坦诚说,希望佩兰能够留下照顾她们,如是,为报答救命恩情,佩兰洗去旧念,留下来生活,主要就用山中的铜铁矿石,帮各户打造一些刀具、猎具,渐渐消息传到了朝歌城。 朝歌很多人家喜欢收藏宝剑,听闻他有异术,便不畏攀崖之险请他相剑。他虽技艺凡凡,却好歹见过些剑谱,所以屡次言中,颇受世人尊重,再加上,他随身佩戴的青铜长剑“佩兰”,通体已锈迹斑驳,唯独剑锋,不知为何始终光亮如新,他本人便被访客冠以志趣高洁的“佩兰”的号,如此一天天过去,名号远扬。 不久,城中的一个雀门工师得知,告密冶令,说山中藏有不明来历的贼人,于是,官兵稽查的夜里,里正出面作保,紧急令佩兰与妇女结婚,成为了夫妻。 明面夫妻,佩兰实际从未亲近那位妇女,一直到鹤壁五岁那年,山中爆发鼠疫,妇女不幸患病,被抬去山脚的草棚,三天内便溺失禁而亡,把鹤壁留给了他。 从此,佩兰不辞辛苦,一人把鹤壁拉扯大,至于十余年后,鹤壁懂事,得知当年真相,对他动情,要学习桃氏的铸剑手艺,保护乡里人,又是另一回事。 半时辰内,双方相会。 佩兰压低斗笠走过街坊,见庭院中立着衣冠楚楚的四个人。郡守最脸熟,姒妤拄拐杖,早先也已通过影见过,至于申大夫那股文士酸楚气息,隔三丈能闻到。 也就只有一袭素衣坐在轮椅中的男子,谈笑间依稀还有昔日王畿提剑醉酒舞桃花的神韵,只是脸颊两边深陷的颧骨,若被刀剑劈过的棱角,令他觉得不自然。 佩兰止步。他自然还记得秦郁的面目,只是他更不会忘,秦郁现在的身份是即将上任的魏国司空府主官。秦郁见他,不仅是听取他的建议,更有用贤之意。 佩兰握住剑柄。 “姒相师,我来了。” “佩兰,我早就说,你把胡子剃去定更有神气。”姒妤笑道,“先生,佩兰。” 秦郁站起,行一个礼,然后坐回轮椅。 佩兰愣了一下,也躬身行礼。 “秦先生。” 秦郁说道:“我短时站立可以,多走几步就累,还请同门兄弟有话务必直说。” 秦郁经过一夜休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此时说话音量也足,听着十分愉悦。 不时,几人出发去河边。 流觞正是热闹之际。 落座后,佩兰和姒妤面前摆着酒,而秦郁端起自己面前的碗,足看了一刻半。 碗中是豆汤。 “啊,这是三豆饮。”申俞笑道,“我让郡守准备的,红豆去湿,绿豆清热,黑豆补肾,平民百姓都用,你只管喝就是,总比黑槐树皮的味道好些,还亲民。” 说话间,秦郁的目光落在河里漂的各色漆碗,碗里盛的正是红绿黑三种豆子。 秦郁伸手,各取了一碗。 佩兰正要喝酒,只好放下。 “秦先生,安邑之事早就传至东方,西门氏死前说的话可谓震惊中原冶业,且不说洛邑,便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朝歌古城,也有不少人家为你的气节感动。” 秦郁道:“既如此,请同门帮我。”语罢,在案前摆出了一张冶区分布地图。 魏国的主要大冶区,除去已失陷的河东,还剩两个大部分,一是包括朝歌的太行山以东的北方地区,二是包括大梁的中条山东南侧与韩国接壤的南方地区。 绿豆画江山,两颗黑豆分别摆在大梁、朝歌的位置,散布的红豆表示小冶区。 “在秦时,我先到咸阳西冶区,以诏事府五千长剑为切口,把三尺半的浑铸长度普及至全国,然而现在魏国,不知道同样的方法能否有效用?”秦郁说道,“我想的是,选出一座举足轻重的冶城,应用门规造出一批剑器,为天下楷模。” 佩兰看着,淡然道:“秦先生,当初我质疑尹公,仅凭一身真性情,所以,同样的道理,你现在回来要为朱雀正名,想我出手助你,也得展示充分的证据。” 秦郁抬起眼。 “好,你要看什么。” 佩兰想了想,竖起大拇指。 “玉,夔,扳,指。” “……” 秦郁手中一停,洒出几颗豆子。 姒妤看秦郁一眼,连忙接话道:“佩兰,门外人谣传,怎的你也说这样的话。” 佩兰道:“那怎么办?我其实不关心朱雀剑的真假,也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地图还差一角,佩兰说完,从碗中抓出一把绿豆,补在太行山和中条山之处。 申俞这时开口道:“国都大梁确实是每年生产兵器最多的地区,影响也最大,然而,我王年事已高,各方势力混杂,公子嗣觊觎大位,而相邦仪毕竟是不讨喜的秦使,外加犀首在韩国仍大力倡合纵,东边齐国蠢蠢欲动,老师虽去宋,也随时可能回来辅佐新君,只能说,此时选大梁,成,则千古留名,败则粉身碎骨。” 姒妤道:“正因四方瞩目,所以,先生要试行的桃氏门规,只能成,不能败。” 秦郁道:“这样,佩兰,既然大梁牵扯甚多,不如你推荐一个适合的地方。” 佩兰顿了顿,修长两指衔起一枚红豆。 秦郁目光诚恳,随佩兰手指,看见红豆落在朝歌和大梁间近函谷关的一座城。 “宁邑?”秦郁道。 “宁邑!”佩兰道。 姒妤和申俞对视一眼,会心笑起来。 他们等的便是此刻。 佩兰道:“我说宁邑,有三点理由,其一,魏国已失河东,宁邑即成为距离两国边界最近的冶铸中心,此处试行,距韩赵不偏不倚,更有近鸿沟之便利,南可由颍水通楚国江淮之地,北可由济水通齐国都城临淄,是地利;其二,多年来,宁邑所造不限于兵器,更有容器、布币等等,铭文编号皆不下于‘卅’,可见规模之巨大,其三,也是最为实际的一点,当此要冲,如果工程进行之时有人破坏,那么,先生在秦国的弟子可迅速穿出函谷前来救援,把关键物资接回秦国。” 宁邑,正是秦郁几人选中的风水宝地。 佩兰以不紧不慢的口吻说完理由,再看在座神态,眸色一变,立时收住话锋。 “你们是早就探明……” 鹤壁的几个存世叔伯亲戚,尽在宁邑。 “你误会了。”秦郁立时打断道,“佩兰,你回答我三个问题,便知我心。” 佩兰道:“问!” 秦郁道:“其一,朝歌城中,除冶署,有没有其他交易利器的地方,在哪里。” 佩兰道:“有,摘星台下便是黑市,我常去,之所以如此,因为冶署把采权和冶权承包给了雀门工师,而雀门在这条线上的利润,旁人若碰,会被官府封杀。” 秦郁道:“其二,同样用镐,为何雀门开采就能够比寻常之人得的利润更多?” 佩兰道:“因为雀门青宫、白宫垄断冶炼铜铁之术,他们独用一套,不传外。” 秦郁道:“除非?” 佩兰道:“除非加入他们,做满多年的苦工,才有资格使用他们的生产工序。” 秦郁道:“我在楚国,仅是芰荷楼表演了一次灰锡炼白锡,不出三月,南北皆传遍长生黍,相比之下,雀门在中原有百余座工坊,想守住机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的第三个问题是,他们是如何防止别的工师学会工艺,与他们竞争的呢。” 佩兰道:“因为……这还用我说么,每次工程未启,他们先和冶令商量考核标准,或是长、重、齐,或是工期,私下做好准备再公布,这样就把其他工师排挤在外,随后,他们调整衡器,增添各类出入仓库损耗,报成脚钱,与官府分赃。” 秦郁道:“佩兰所言,就是我在宁邑要给魏邦府及全天下的答案。其一,采权收归官府,其二,锻铸标准先行于施工,其三,冶具一律铭文管理,物勒工名。” 佩兰怔着,旋即摇了摇头。 “有欲望方为活物,可你如此,等同是断送工匠的谋财改命之路,不可能成。” “工从其心,匠从其艺,听着是残忍。”秦郁道,“可从此,鹤壁若背着你铸出一把好匕首,就不必再冒生命危险去摘星台旁的黑市贩卖,只要堂堂正正走进冶署,让工师给她标记一个铭文,就可以自由租赁给所需要的人,值不值得。” 佩兰道:“你休要提鹤壁。” 秦郁道:“且说,值不值得。” 佩兰道:“方才你的三个问题,纠正其中任何一个,都会在朝野中树敌无数。” 秦郁道:“这风险不用你承担,唯一所求,推荐几位宁邑的工师与我,好么。听闻佩兰之剑,剑锋不蚀,锐利如初,与你交往的人,便是桃氏门下信任的人。” 佩兰端起酒,一饮而尽。 “你休要提鹤壁。” 姒妤道:“佩兰!” 秦郁也不知道何处拿捏失当,最终,这场洽谈不欢而散。佩兰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却不为所动,仿佛看淡了世间木与火的博弈,仿佛那是一场无尽的轮回。 佩兰从淇水河畔离开,又到集市逛了逛,日暮,背着一袋麦谷回到崖壁石窟。 “师父!快相一相,此剑值几钱?” 鹤壁蹲在挂满兽夹、鸟笼、弓箭的墙旁,双手托腮,盯着刚出炉的一筐新剑。 佩兰伸手,揉了揉徒弟的帽子:“今晚不吃肉,吃粥,你先做,我再教你。” 鹤壁道:“你又骗我。” 佩兰唉道:“铸剑之术略通就好,不要偏执,如今世道,做桃氏易惹祸上身。” 鹤壁抿了抿唇,一人跑到洞口,翻上栏杆凌空坐着,顺夕阳光朝摘星台眺望。 “剑是什么?” 余晖从她的睫毛跳跃而过。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摘星台问江湖剑客,问往来士子,问朝歌列位先人。” “剑……”佩兰的手一松,麦谷洒落。 他看见,鹤壁解下长发,发间系着一柄极短的刃饰,正只有佩兰的剑锋二寸。 那瞬间,他的防线崩溃。 那道坚固的防线,能抵挡外界的滔天大浪,却禁不住内侧的一滴绵绵细雨。 剑是天下人守护挚爱的工具。 桃氏手染鲜血,铸的是世道。 他们躲不开,避不掉。 ※※※※※※※※ 三日后,秦郁有官职在身,不得不启程,令姒妤留在朝歌继续疏通宁邑之事。 登车时,一顶斗笠追来。 “秦先生!姒相师!” 佩兰把鹤壁所铸的刃饰以及一卷竹简递进秦郁的车厢,而后方才躬身行礼。 “我所记,宁邑水土人情,皆在此。” 秦郁心口一热。 奈何他手抚着窗,正要掀帘感谢,腰部的刺痛忽然传来,叫他整个人痉挛在厢中,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眼角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水,只能沉闷回复了一个字。 “好。” 此后百年,朝歌都传秦先生行为诡异。 南下之路,申俞时不时还会为秦郁讲解鸿沟为魏国经济带来的巨大变化,此时的大梁仍是天下的中心,车马川流不息,诸国钱币畅通,歌舞繁荣,在这片百花齐放的平原,人以无志无知为耻,便是田间耕种的老汉都略通史诗,能道一二。 “秦郁,小时候啊,父亲带我来这里看白圭挖沟引水,仪港前密密麻麻数万的工匠,我掰着指头算,这样一条把济、濮、汴、睢、颍、涡、汝、泗、菏连起来的大河,怎是沟呢!父亲笑说,所以它叫‘鸿沟’啊。那刻起,我就佩服白圭,想着,鬼谷子的徒弟怎都这么厉害,后来鸿沟建造好了,两岸的田野绿起来了,白圭却去往中山国、齐国游历,变成商人了。我苦思冥想,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受老师之命赴大梁为官,听渔夫说,那日,孟轲先生与白圭泛舟鸿沟观景,白圭自比禹,孟轲先生大笑,‘白先生错了,大禹治水遵循自然之道,而白先生却把邻国当作蓄水的沟壑,水,逆向而行就是洪,是人民所厌恶的事。’现在想来,白圭凭蚕丝和漆器致富,是审时度势,顺从天机,而孟轲先生至今还在大梁城中教化人伦,讲述仁政,拿不出半点实际举措,被我王搁置一旁,受尽冷遇……” “我知道这些,申大夫,别说了。” “你知道什么!你当时在咸阳!” “姒妤与我说过的。” 秦郁在病痛中,隐隐约约听着典故,径自回忆着这个帝国曾雄霸天下的气象。 ※※※※※※※※ 次日,久违的大梁城到了。 申俞自去司徒府领令。 仪港前千帆流过,北方三里有一座夯土台,司空府篆字赫然映入桃氏弟子的眼中,在飘扬的正红朱雀旗帜的中间,是披挂绛色纱幔的铺着兽纹地砖的高堂。 “秦先生,属下在此恭候已久,特于司空府中摆薄酒,为众位工师接风洗尘。” 一下车,秦郁看见两张热情洋溢的面孔,前头是杜子彬,后头的也斯文秀气。 “忘了介绍。”杜子彬拢袖道,“先生,这位是与我师出同门的弟弟,何时。” 何时道:“久仰先生大名,请。” 秦郁笑了笑:“请。”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为先秦时期残疾社会保障制度。 首先中国社会历来有扶弱济残的美德。形成原因大致有三。其一,‘废疾者’可能是部族战争中的功臣、应当享受抚恤的军人;其二,‘废疾者’是不同于常人的‘异人’,在神秘主义文化影响及其深入的远古,一般人对“异人”有不解其因的敬畏心理;其三,‘废疾者’充任力所能及的职任时,由于身体条件的限制,承担的往往是‘劳心’的工作,这也使得他们取得特殊的地位。——《春秋战国时期社会救助述论》 据《竹书纪年·卷上》中记述,帝喾高辛氏“使瞽人拊鞞鼓,击钟磬,凤皇鼓翼而舞。”瞽人是指盲人,可能在帝喾时就已经有盲人乐师。《尚书·胤征》中讲到夏朝时发生日食,“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瞽人乐官敲奏锣鼓说明夏朝已经有专门的盲人乐师,而盲人乐师还兼有巫师的职能。 在殷墟甲骨卜辞中有“多瞽”这样的称呼,这说明在殷商时存在一个“瞽朦集团”,在占卜仪式中起着重要作用。通过分析甲骨卜辞,能够看出瞽人在殷商的礼乐文化中有着多样的文化职能。《甲骨文合集》16013 载:“癸卯卜,品贞:呼多(瞽舞)……贞:勿乎多瞽舞。”,反复贞问是否让瞽朦们表演舞蹈以求雨,这说明有瞽人在负责宫廷舞蹈。 在春秋战国时期,残疾人得到的来自国家和社会的救助主要有三种方式。其一是国家收养,其二是减免赋役,其三是量能授事。 1.管子行“九惠之教”的第四项是“养疾”,“所谓养疾者,凡国、都皆有掌养疾,聋、盲、喑、哑、跛辟、偏枯、握递,不耐自生者,上收而养之疾官,而衣食之,殊身而后止。”说明在齐桓公之时,齐国已经有了国家收养残疾人的政策。 2.《周礼》中有减免残疾人赋役的内容。《地官·乡师》规定,乡师根据国家的校比法,按时清查每家人口多少,选择可以充任兵役、劳役之人,而“废疾”者可以免除兵役、劳役。《管子·度地第五十七》中记载,不能从事治水劳动的,免役;久病不能赋役的人按残疾人处理;只能少做的,按半个劳力处理。可见残疾人有特殊待遇,根据身体情况减免了力役。《睡虎地秦墓秦简·傅律》规定“占癃不审”(正常人假装成残疾人以逃避赋役)将受到重罚。这从侧面说明在当时的秦国残疾人不承担赋役。 3.在《周礼·秋官司寇》中讲到掌戮的职能时说道:“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即,受过墨刑的让他守门,受过劓刑的让他守关,受过宫刑的让他守宫内,受过刖刑的让他守苑囿,受过髡刑的让他守粮草。对于有不同身体缺陷的人,让他做力所能及的工作,这体现的是对残疾人救助中的“量能授事”的原则。 量能授事是指国家根据残疾人的生理特点,为他们适当的工作,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礼记·王制》明确规定:“瘖聋、跛、躄、断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荀子·王制》云“五疾,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无遗。” “以其器食之”和“材而事之”都是依据残疾人的能力为他们安排工作,使残疾人尽量能够独立生存。 《谷梁传·宣公十七年》记载“季孙行父秃,晋郤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鲁正卿)季文子秃顶,(晋)郤克瞎了一只眼,(卫国)孙良夫是个瘸子,(曹国)公子手是个驼背,他们在本国身居要职,并代表国家出使齐国,说明他们虽然生理有缺陷,但仍成就非凡。另有著名军事家,孙膑,受刖刑后,在齐国得到重用。身残志坚的人能够成功,除了坚强意志和过人才智之外,世人的宽容和帮助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综上可见先秦时期已有国家收养残疾人、减免残疾人的赋税徭役、对残疾人量能授事等救助内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5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函人 大鼓飞声, 乐师行祭, 甲胄威仪。 风过, 秦郁眨了眨眼, 一幕雄伟瑰丽的画卷在仲夏灿烂的阳光之下缓缓展开。 “何先生, 说是薄酒,气味竟然如此浓郁, 我这贱籍之人, 恐怕承受不起啊。” 此刻,秦郁面前是一条长达十丈,旌旗飘扬的石道, 道旁站立着迎候的官员。 魏国尚红,官员个个身着红袍, 穿戴整齐,按司职部门排队,队形一丝不苟。 万人盛景, 蔚为大观。 轮椅徐徐前行。 “司空持国之重器, 尹公令我为秦先生详细介绍。”何时走在秦郁的右边, 笑道, “右面, 依次为六部, 左面, 为四库甄选的邦工室代表,以及,旁司官员。” 阿莆推着秦郁, 一路看得眼睛发直:“先生,这司空府竟是和冶区分开的。” 秦郁点了点头。 他想起申俞所说,魏司空府至今仍按周礼设置,从功能上主要分为生产工具、建筑水利、车甲兵器三大类,下面执行工程的是邦工室,分攻木、攻金、攻皮、攻色、刮摩、搏埴六种,对应的铭文有上、下、左、右四工室,如此,他很熟悉。 如此,比秦国更让他熟悉些。 因为按照魏国的工籍,他能立即找到自己的出身——车甲兵器,攻金,桃氏 与司空并行的五司之中,司徒、司寇尤为相关,执行工程时,司徒要为司空府联络郡守,征召地方民力;而司寇执掌法典之事,有组织狱中刑徒服工役的责任;此外,司农与司空也有交集,他们负责的农具很多时候是和司空共同完成的。 “恭迎司空!” “恭迎司空!” “恭迎司空!” 口号如波涛,震人发聩。 攻木队伍之中,轮氏匠人张平双臂抱着轮子,每一个都如同陶泥拉坯而成的圆盘一般规整,远看轮辐,向牙一端削得较细小,近看,每根的粗细却都很均匀; 攻色队伍之中,画氏与缋氏将司空府工图高挂展出,图中线条细腻,青白、赤黑、玄黄顺次排列,火用圆环,山是獐,水为龙……象征四季的五色,色彩鲜明,犹如锦绣; 桃氏,位于攻金之末,却也有不下百人,手持黑金铭文剑,摆出攻防姿态。 杜子彬没有插言——自从芰荷楼夜宴,他就失去了在秦郁面前多话的兴趣 秦郁却颇有些感慨。 “何先生,我说句真心话。”秦郁道,“司空府人才济济,汇聚天下匠心,可偌大的高台,唯有纱幔与玉器,却与工室相隔数里,匠人一入此地,纵有惊世之手艺,又能孜孜钻研几年?魏国得九州士子眷顾,却不知物尽其用,实在可惜!” 何时想了想,笑回道:“若按秦人之法,愚化百姓如牲畜,又是何道理呢?大梁城,确实是一个夺人初心的熔炉,可,大梁城襟怀开阔,容得下百家争鸣,便是秦人攻进来,也无法抹去这里的华彩,秦先生,这座城里的人,为自己而活。” 秦郁道:“我辩不过你。” 礼乐和美,一张张面孔从他身边退去,一双双眼睛,在他跟前说自己的故事。 石道尽头是阶梯。 阶梯之上,金色的火烛在跳跃。 秦郁走出轮椅,抬头看了看,转过身,双手环抱叠于面前,弯腰行了一个礼。 “诸位,今年之内,除桃氏门下的条令会有一些细微的改动,其余工程一切照旧,有要批准的,把所有文案送来,我看两眼,没有异常就盖章,绝不迟延。” 一时,鸦雀无声。 官员和工匠将信将疑。 秦郁直起腰,等候着。 “秦,秦司空。”忽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撇开身边之人的拉扯,颤巍巍站了出来,咳嗽道,“我是酸枣的函人,咳,咳……去年,司空府令我等做……” 函人队伍中,连缀的犀甲、兕甲、合甲,以及新制的铁甲,泛出亮丽的光泽。 何时道:“休得放肆。” 秦郁道:“老工师,你说。” 老者哀叹一声,道:“去年,酸枣要做武卒甲五百套,河东打仗,郡守说剑比甲耗得快,就让雀门先用上等的铁英,结果剩的都是劣等材料,我们编造的铁甲,也就没那么结实牢固,下旅在验收入库时被砍破几件,未符合标准,要罚函人一年工钱……不仅如此,剑现在都用锻铁,可,雀门青宫仍占着合金坩埚……” 这问题抛出,立即引起不小的反响,函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感同身受。 秦郁看何时一眼。 函人的诉苦点燃了众工师对雀门的怒火,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这其中的蹊跷。 何时道:“既然说明白了,秦先生看这件事要不要仔细追查呢?我绝不徇私。” “老工师,酸枣的铠甲我见过,这样,你们郡的筑氏眼下在不在?”秦郁道。 “他不在。”老者道。 “甲衣带来了么。”秦郁道。 甲衣,函人带来了。 秦郁坐轮椅过去,把酸枣郡的几件甲衣放在膝盖上,检查甲片间的连缀方式。 “老工师,甲器与剑器不同,甲片的形状和排布方式对于甲衣的牢固程度的影响远远大于材质,众所周知,编得好的犀甲甚至可以胜于铁甲,所以我认为,郡守的决策没错,这不关雀门的事。”通过观察钻孔与薄厚,秦郁得出一个结论。 老者的嘴唇发抖,颤声道:“司空,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带头胡闹,丢人现眼不成!我听闻司空与尹公师出同门,恐怕,恐怕司空要包庇雀门的行径!” 秦郁道:“来几个北方人,递削刀。” 秦郁先不操刀,而是把六枚刀刃按头尾摆在一起,结果发现,连不成圆环。 老者揉了揉眼睛。 削刀连刃不成圆。 “老工师,看好。”秦郁这才翻过甲衣,握其中一把削刀,刃对准甲片内面。 “我途经酸枣,对当地情况有些了解。”秦郁道,“你们做的甲衣不符合标准,未必是疏于手艺,记得你们的筑氏为北赵之人,应是他没有校正削刀的角度。按中原通行的考工记所述,刮削甲片的削刃,六把能合成一个圆[1],而北方胡人所用的刃角往往偏大,这就导致下刀时薄厚有误,对你们的甲片造成损伤。” 秦郁一边与众人解释,一边调整磨削角度,手法娴熟,迅速地修过五枚甲片。 在场的赵国工师纷纷收紧刀袋。 “秦司空怎知筑氏是赵人?如此,可能还真是这么个理啊。”老者恍然大悟。 “之后,我会进一步核实情况。”秦郁放下甲衣,说道,“请诸位函人放心。” “请司空不要怪罪父亲!”突然,老者身边的一位年轻工师跪了出来,求道。 秦郁说道:“无妨,今天没什么事,明天也没什么事,有事,我定提前通知。” 众人心服口服。 看来,这位新来的司空并不是空有一串好听的名声,还是有实际工程经验的。 函人闹甲一案就此平息。 何时看着一切,没有吭声。 这便是他为秦郁布置的第一个陷阱,原本,他想利用老者的哭诉把秦郁骗到针对雀门的局中,再以真相证明,罪魁不是雀门,以勾起魏国王室的恻隐之心…… 没想到,秦郁回了他一招春风化雨。 杜子彬走到何时身边,讪笑道:“师弟,早与你说过,莫和玩泥巴的斗心眼。” “好了,扶我上去。”秦郁对阿莆道。 仪式至此结束,金磬清响,各部尽散。 秦郁一层一层地数着阶梯,迈着腿,直到十八回刺痛结束,终于来到了正堂。 在绛紫的纱幔下,秦郁看见了一排承剑石,从石头上的刮痕依稀可以想到,曾经的主人就站在它们面前,手握黑金之剑,一把接着一把劈断旧剑,火花四射。 “何先生,杜先生,我的师兄之前就是在这里,与你们俯瞰川泽的,对吧。” 秦郁的面上泛起温和的笑意,平原河道映入他的眼睛里,如蛛网般光泽斑斓。 何时垂着手,只应了一声“是”,自此不再陪伴桃氏师门,径自离开司空府。 秦郁往里走。 他又看见,公案上摆着两盏精巧锃亮的锡盏,左右各纹禽兽,盏中堆着泥土。 简而言之,案上摆着两堆土,一堆颜色偏褐黄,一堆颜色偏灰白,质地细腻。 “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令我感触颇深,想要在一个地方扎根,就必须先熟悉这个地方的泥土的味道。”杜子彬抬起手臂,挥袖相请,“恭候之时,我为先生把大梁的泥土盛来了,不分左与右,一边是黄泥,一边是白泥,请秦先生品尝。” 秦郁道:“你听谁说的。” 杜子彬笑道:“实际上,大梁城的工师远不止这两盏,我只是,挑眼前的说。” 杜子彬比在楚国时言简意赅,当即指出了两股工人势力。其一,是以中府为主,司寇府上下工室长官为附庸,认同合纵,拥戴公子嗣的团体,堪比于黄泥;其二,是以邦府左右工室为主,认同连横,拥护秦国政治主张的团体,堪比白泥。 “我和师弟不同,今后,我是司空府的人。”杜子彬道,“秦先生应相邦之邀至此,可以说已身染白泥,但是,谁能保证我王万寿无疆呢,我劝先生,日后论剑偶尔让雀门得胜,借机染些黄泥,届时风云变,两边都投缘才有缓转余地。” 秦郁看着锡盏,陷入深思。 他终于有了一丝理解,理解尹昭在这里所经历的不容易,但是,他不能动摇。 秦郁说道:“杜先生,我品尝陶泥的味道和口感,是因为要设计范片,使浇铸充型更加顺利,而不是嗅闻谁家的势力更大。反倒是你们,本末倒置,明知魏国的国力大不如前,还逼我吃土,怎么,就算你们的泥土里有毒,我也要吃吗。” 杜子彬道:“先生说笑了,土里怎会有毒呢,我一片好心,用土做一个比喻。” 秦郁道:“我听不懂。”杜子彬道:“意思是,先生别只顾眼前,要顾长久。”秦郁道:“什么是长久?”杜子彬道:“我认为,笑到最后的人,方算是长久。” 长久二字,令秦郁微怔。 “杜先生。” 秦郁坐到案前,令阿莆撤下锡盏,擦洗台面,徐徐说道:“桃氏的长久,不过一只剑胚,几行铭文,宁做咸阳城前立信的残木,也绝不学甘龙那般寿终正寝。” 杜子彬道:“知你游历诸国不易,所以有心说和,可,你这是宣战,秦司空。” 秦郁道:“六千剑,一决高下。” 闻言,杜子彬笑了笑:“什么?” 秦郁道:“我宣战,以一年为期限,我要领桃氏造出六千白铁铸剑,与雀门白宫特贡王室的黑金锻剑一决高下,你去告诉尹昭,六千剑,定朱雀剑真假。” “愿为司空效劳。” 这回杜子彬没有再辩。 杜子彬对秦郁鞠了一躬,将笔墨与各部公文摆回已被擦得纤尘不染的案台。 泥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下晌,邦府任命的文书俱全,秦郁受玺令为魏国司空,开始了新的一段征程。 不比先前在楚国论龙泉还需反复推敲,中原剑系源于周室,秦郁是轻车熟路,身体的残疾并不能影响他强悍的神思。他对三大剑形了如指掌,很快就整理出雀门白宫正在使用的三大标准——山北铁剑,柄首呈单环形,剑身较短,仅是茎长的三倍,小巧轻便,重五锊;中原铁剑,剑身呈圆盘形,是茎长的四倍,剑茎呈圆柱形,剑格呈凹形,剑刃前部向内侧弯曲成弧线,重九锊;河南铁剑,长度的配比同于中原剑,标志在于,其剑身呈柳叶形,剑茎为中空的椭圆筒形,重七锊。 七日内,通过与佩兰、姒妤等人互通有无,秦郁针对三大剑系现存的形制不齐,成本昂贵,易脆易折等问题,制定了以白铁柔化铸造技术为核心的施工方案。 一月之内,三条讯息相继传出。 司空府的水面微微荡起波澜。 秦郁做的第一件事,是选六名工师去酸枣郡,解决北方筑氏削刀的刃角问题。 第二件事是组织考试,他从搏埴的陶氏和瓬氏之中各选拔三十工师,和原来的范坊工师混编,组建出新的一批制范人才,以楚国龙泉剑为模型练习印泥制范。 虽然他的手已经刻不成范片,但他仍在指导弟子,把用于铸铜的泥范一步一步改进为铸铁的泥范,就像当年在密室之中,教石狐子一步一步把长剑浇铸完整。 第三件事是把编成的桃氏律令传给五处弟子,即韩国新郑铸币区宁婴、楚国云梦泽甘棠采苹、秦咸阳荀三,秦栎阳敏、秦河东石狐子,让他们抄写一百遍。 正是这不通人情的一百遍,一传十十传百,又两月,致使寻访士子不下百人。 秋收后,秦郁排完兵布完阵,就等尹昭应战,他好动身去宁邑,开始做工事。 偏偏中府,似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扔了无数石头下去,仍然不见一丁点动静。 尹昭不动声色。 秦郁不知尹昭为何不应战,只道不能再拖延时间,于是,他请申俞来,问计。 “申俞兄,你评评理。”秦郁道,“我的师兄似乎在笑我,笑我逞匹夫之勇,不知审时度势,你说,什么又是君子之勇,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师兄从蜗壳里出来。” 申俞知晓秦郁的谋略,自在司徒府中斡旋,已筛选出最适合去宁邑服役之人,此刻,他看着秦郁的笑容,只郑重地说出一句话:“装睡的人叫不醒,除非你让他闻到自家后院起火的味道,只是,这薪柴一添,风波将接踵而至,你可想好。” 秦郁笑道:“我想好了,我要带着大梁城中的有志之士,随我去宁邑做工程。” 申俞道:“秦先生冲在前头挡雨,申某拼尽一条命,也会保司空府不受羁绊。” 次日,秦郁一改往日作风,只是悄悄地送出一封公文,让宁邑郡守在冶署的门前刻了一行小字——即日起,矿山的采权收归官府,冶商、雇工一概不得下井 天雷初响。 三日之内,朝中几乎一半的人嗅闻到血腥味,另一半,口诛笔伐,兴风作浪。 滚滚硝烟混沌了大梁的天空。 ※※※※※※※※ “岂有此理!今日是桃氏,明日就可能是整个冶金行业!尹公,你的师弟想要做什么?他公报私仇,活该逼死我们这些弃政从商的人么!尹公,替我等做主!” 是日,天空阴霾密布,几道电龙游走其中,中府门前,乌泱泱跪着一群褐衣。 前宁邑郡守,而今下库冶匀,窦氏,跪在一众豪民巨贾之中,哭得涕泗横流。 “尹公!” “尹公啊!” “冤枉啊!” 木门砰地敞开。 侍卫鱼贯而出,手操木棍,一顿乱打,打得遍地惨叫连连,众人如鸡犬逃散。 风呼啸而过。 庭前草木尽折。 尹昭在阁楼上观望着,眉头凝重,杀戾之气在他的那双鹰一般的眼里涌动着。 何时和杜子彬闻讯赶到,一见尹昭的背影,齐齐跪了下去:“尹公,请降罪!”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不知逢迎,从未更改既定规程,成天只顺着各部哄骗在帛书上盖印章,一放衙便和一群陶匠厮混的司空秦郁,竟如此突然的在堪称魏国第二大兵器冶铸地的宁邑下达了一条改天换地的命令。 采权易主! 山雨欲来! 尹昭长叹一口气。 “宁邑,宁邑……” 雀门的每一座城池都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在楚国,他损失了将近七成资本,在河东,他丢了十余座日产过百石的铜铁矿山,而宁邑,又一次扎透了他的心。 为等待反扑的时机,他原本已做好把正宗名声让给秦郁的准备,又怎料,秦郁不再只为论剑而来,秦郁是要把草木的根系深深扎进中原的土壤,用铁链禁锢朱雀的爪牙与翅膀,还要一根一根拔去朱雀的羽毛,让它沉沦地底永世不得翻身。 “尹公,属下有罪,属下没想到,真有人可以如此不计私利,断绝自己发家之道。”何时道,“事已至此,必然要应战了,否则,若让秦郁及弟子功成,行业见光,就算未来齐国加入合纵,形势扭转,恐怕也没有哪位国君会再器重雀门。” “好。” 尹昭这才决定应战。 回过身时,纷杂凌乱的戾气在他眼中渐渐消散,回归为平静幽远的一片湖面。 “杜先生。” 杜子彬道:“属下在。” 尹昭道:“你是我向公子嗣推荐的人,就算是相邦也不能把你从秦郁身边调开,你有问事之权,跟着他,把他们执行的工序标准,按原样记录,日日送来。” 杜子彬道:“是。” 尹昭看向何时。 何时道:“属下在。” 尹昭道:“何先生,方才那个哭得最响亮的人,名为窦芸,是宁邑前任郡守,他手中有现任郡守的一些把柄,你让他见机行事,如果实在需要,宁邑雀仓之中仍有上百石的石灰粉,也就是桃氏所说的‘白沙’,大不了,伺机毁他们的炉子。” 何时道:“是。” “这些都是阴损的招数。”尹昭笑了笑,扶起二位先生,“实在委屈你们了。” 杜子彬道:“受韩国之恩,我二人恨不能早识尹公十年,阴损,算不得贬词。” 尹昭在阁楼上目送二人的马车远去,随后,令云姬把白宫掌门从府中接来。 雀门的白宫掌门名号是,夕,夕在大梁学艺,早年因在宁邑私锻铁兵器入过一次狱,受烙刑咬碎牙齿都没说过同伙的名姓,巧的是,尹昭看中他的手艺,冒着倾巢之险从窦氏手中救出他,也算是专门为他设置的白宫。夕为人却老实低调,因手臂和脖颈留了烙痕,自卑,不爱争功不爱说话,所以这么些年极少再见尹昭。 夕跟随尹昭,不完全因为锦绣前程,还因为,尹昭还了他一个大好的世道。 这个世道,民营作坊可以锻铁,这个世道,平民可以开采矿藏,冶金致富。 这个世道让夕觉得,若再次见到鞭挞他的窦氏,他可以骑在窦氏的头上撒尿。 “门主。” 雷声之中,夕跪地行礼。 “荆如风北上之前,说已把炼钢之术传授与白宫,不知,若与秦郁的青龙剑劈砍,能有几成胜算?”尹昭平淡说道,“哦,你放心,齐国技击之剑照做不误。” 夕匍匐在地,没有抬头。 尹昭道:“他们这次是白口铁铸剑。” 夕想了想,说道:“秦郁的剑,中原也俘获过几把,凭最近的造诣最高的‘龙泉’剑型来看,若是用白口铁铸造,经柔化处理,大概和北方‘应龙’之术持平。” 尹昭道:“你为雀门的百余座工坊定夺过工序,若愿意把名字刻进铭文,恐怕早就名扬九州,逾越我那三师弟了,难道时至如今,你还不能判一个高下么。” 夕道:“门主,应龙为青龙所生,秦郁的剑和石狐子的剑,实在难判高下。” 尹昭道:“好,今天见夕,没有别的话,我只希望白宫尽快把应龙之术用于黑金,早日锻出强于青龙的剑,如此,我们苦心建立的世道,才不会被一朝粉碎。” 夕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尹昭的语气极其不寻常,似猎人在张弓放箭之前那般屏息凝神,平静而凶险。 却直到夕离开,尹昭也没有告诉他,不仅他,就连他的仇家窦氏也是雀门多年的附庸。尹昭不会让真正有天赋的匠人涉足自己的大业。尹昭用人,量能授事。 砰。 云姬关门点灯,电闪雷鸣消失在屋外。 “门主好思量。”云姬嫣然一笑,“门主让白宫用应龙之术,刻应龙之铭,那么一年之后,无论桃氏赢还是输,都是用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好不狼狈。” 尹昭道:“你莫要笑,我这只是救眼前的火,石狐子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 云姬道:“知道,我这就派人替门主去邯郸提点一下荆掌门,让他堤防着些。” 尹昭望了一会窗外的风雷,回过身,抱起云姬,扔到床上,狠狠地撕碎了她那身紫色的齐锦。他要她叫出声,以平息他等待雨点落下时的焦躁与狂怒。 ※※※※※※※※ 雨夜过后,雀门宣布应战。 城东雀仓挂起斩龙旗。 秦郁的队伍在城西集合。 他要亲自去宁邑监督整个工程。 他知道,第一条律令只是敲山震虎,然而接下来的 第88章 邯郸 半年之内, 石狐子用河东新占的三十六座铁矿锻成锐士钢剑四万, 加上栎阳武库最初为河西军左右部配备的六万, 十万钢剑的工程, 以两年的工期准时完工。 这件事和秦郁夺取宁邑采权并行发生, 令大河南北的冶师对桃氏刮目相看。 秦国,如今也有了钢铁。 尽管白廿、范忱等玄武旧部依然希望石狐子申请新的工程, 继续带领诏事府普及钢铁技术, 但,钢剑虽锋利无比,其生产速度和稳定程度, 毕竟比不上老式泥范浇铸的青铜剑,公冉秋权衡利弊, 决定适可而止,再度把铁矿资源让给农业。 石狐子光荣退役。 河西军再度欢送石狐子,公孙邈玩笑说, 石狐子迟早会三进工兵营, 铺位都不用收。公孙予也退役, 只仍不忘把姜和齐汝从石狐子手中挖出, 留任冶监。石狐子损失两员爱将, 心痛不已, 却念及公孙予射杀长子的悲壮, 不敢不从其心愿。 如是,安邑已入深秋,石狐子日日北望, 隔着太行山,想念山那一头的青龙。 ※※※※ 一场霜雪过后,飞骑出现在关口。 “公乘!咸阳帛书!” 冶署内,停工许久的桃氏工室登时热闹起来,工匠点了火,打开炉房的大门。 “公乘!”义悠从传信之人的手中接过锦囊,一路小跑,递送到石狐子面前。 此刻,石狐子和赵悝、雅鱼围坐在一张从军营偷出的羊皮舆图前吃着烙饼。饼的香味尚且还飘在空气中,壁炉中烧着彤红的火,闲适的气氛却突然被打破。 “一百遍,只抄到七十八遍,还望先生庇佑,让我办成此事。”石狐子笑道。 赵悝咽下口中的饼末。 雅鱼道:“公乘。” 石狐子抽去丝线,从松开的囊口倒出一小条帛书。他的手指有些抖,掌心的汗很快濡湿了帛书的头三寸,他的睫毛低垂,目光追着阿葁的字迹,渐变得犀利。 炭屑飞落舆图,呲,烧出一个小洞。 “五千金。”石狐子道。 “终于盼成了!”雅鱼笑道。 赵悝倏地站起,一双眼睛渐渐涌出泪光,张了口却发不出声,怔着坐了回去。 “要回家了……” “章少府说,王上想看赵国短剑,已准我作为使臣,携五千金去邯郸采买。”石狐子烧去帛书,回身按住赵悝的肩膀,认真道,“赵工师,我会先为你买一个邯郸的假工籍,办事期间,你忍一忍,待我把雀门从邯郸赶出去,立刻还你原名。” 赵悝道:“谢公乘!” 早在夏季,石狐子新编桃花士百二十人,重新建起上郡-雕阴-晋阳的这条专属于桃氏的信道,并托阿葁在咸阳寻找前往赵国的机会,便是为实现最初的理想。 他成竹在胸,要飞去赵国,在那座以冶铁业闻名天下的城市留下应龙的印记。 他要闯邯郸。 阿葁伶俐,提着点心探望公冉秋,顺便提起石狐子的诉求,再后来,章少府听闻,觉得石狐子的才华不用可惜,于是就向王室推荐,让他去韩国进口铁兵器。 兜兜转转至今日,结果终不负有心人。 半月内,石狐子交接冶署事宜,令雅鱼捋清神木县乌矿渠道,嘱托姜、齐汝二人带花蛇回栎阳。等典客旌节和少府钱资到位,石狐子已将各种工图抄过百份,便和雅鱼、赵悝、义悠准时出发,且还带上了疾,替众人抄剩下二十二遍的律令。 ※※※※ 北方的道路苍茫壮阔。 自安邑北上,出关城,至晋阳,湛蓝的湖水已结冰,太行山余脉投影在广袤的冰面,似乎无限延伸了下去。胡服马队在风与雪絮中、在铅灰的城郭之外穿梭。 冰雪亮莹莹的。 二弦琴的声音,慷慨悠扬。 市镇却从来不乏烟火。 在赵悝的指引下,石狐子看见了一个不输于秦人的彪悍民族,尽管是凛凛寒冬,男子身着短袖骑马驰骋、相聚游戏,女子则踏屣作舞,击鼓鸣瑟,无拘无束。 石狐子很是向往。 晋阳过后,邯郸在望。 许多商贾沿路摆摊,贩卖五花八门的铁器,吆喝声异常嘈杂,致使人流密集。 “客,瞧一眼咯,上好的壶碗!” 壶器与碗碟雕刻鸟兽、虫鱼。 “此香炉为卓氏铸法,非五金不卖!” 镂空炉壁光泽细腻,线条优美。 “客从秦地来?当买一双铁鞋!” 铁鞋的翘头尖细如锥子。 更有商贾,见辙痕深便知车队携带资金,越发纠缠,他们是好不容易才摆脱。 彼时,日出东方。 赵悝举起马鞭,与石狐子指了指远处雄伟庞大的城郭:“公乘,邯郸到了。” “怪不得你魂牵梦萦。”石狐子笑道,“我若被人从这地方赶走,定不甘心。” 赤红岩石与白雪交相辉映,在邯山以东,是笼罩在曼妙晨光之中的赵都邯郸。 在铁匠眼中,邯郸则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铸剑赵氏、铸灯卓氏、做刀具的郭氏、做农具的孔氏等等巨匠皆出身此地,没有人能算清此城中有多少官私作坊,只道此地的铁器精巧绝伦,美艳无比,遍布九州四海,引领着中原的时尚风潮。 即使此刻白雪纷飞,也无法阻挡城郊露天铁矿蒸腾出的热气以及从冶铁铺子中的赤红光芒。铁器,被修磨成五光十色的工艺品,点缀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中。 邯郸布局分为北、西、东三个区,犹如一个“品”字,区间有桥梁道路相通。 西城是国君宫殿所在,规模最为盛大,那道龙台门时刻敞开,吞吐天下士子。 赵悝的祖地,卫邑坊,却在北城。 ※※※※ 石狐子等人抵达北城之时,正赶上停市之前的最后一场商会,街巷水泄不通。 雅鱼与随从摘去毡帽,口冒白花花的气,笑着讨论去市署兑换方足布等事宜。 “总算回家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秦国驻赵国馆驿,接近卫邑坊时,赵悝忍不住也跑到板车旁,掀开绒絮,从妻子的怀里抱出小儿子,架在头顶:“毛团,咱回来咯……” 突然,欢笑戛然而止。 “阿翁,阿翁。” 毛团哭了,缩回赵悝的毡帽中。 赵悝一怔。 卫邑坊门前赫然立着一杆大旗,旗帜上绣着“卓”字。卓记分号的摊位上,摆放着一列一列用铁水浇铸出的人佣灯,人佣须发蜷曲,小眼睛,扁鼻梁,有的头上还长着妖怪的角,却全是佝偻着腰,两只手臂朝两边高高举起,托举着灯盘。 这款灯卖的不错,很多人买。 石狐子道:“赵工师,这是何故。” 赵悝艰难地动了一下喉结。 “当时……”当时,赵败于魏,雀门进入邯郸,倾销铁器侵占市场,排挤同行,赵氏家族为北城龙头,一怒之下,把铁器放在卫邑坊前贱卖,号召诸商,宁愿一子不赚,也不让雀门得逞,然而好景不长,骁勇的赵人抵挡不住雀门的阴谋,赵氏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西城与他世代交好的卓氏最终背叛了他,卓氏应雀门之邀,出任明显是傀儡的“白宫门主”,反过来诬陷他勾连魏国,从此,邯郸的铁匠彻底分裂,在赵国司空府的引导下,赵氏成为千古罪人,举族沦为奴隶。 那些人佣的面孔正是赵氏的模样;而那些丑陋的犄角,正是化凶为吉的意思。 因为这一番话,直至馆驿安顿,一行人再没能笑出声。石狐子应对完赵国司空府与典客府的官员,拿到各工室的交易符文,便连夜开会,与众人商量对策。 “赵工师,你可知,卓氏的工艺,有何长处和短处?”石狐子道,“现在他在明处,咱在暗处,你有驿馆的保护,不必顾虑,我来雇工开作坊,攻他的死穴。” 赵悝道:“卓氏的秘术是石锅炼铁,除尽杂质,然后浇铸,可迅速生产出大小不同、造型各异的器物,至于缺点,器物韧度不够,一用力掰扯就容易脆裂。” 石狐子道:“石锅?” 赵悝点了点头。 石狐子道:“石锅有何不同之处?” 赵悝摇了摇头,不清楚。 石狐子道:“这好办。铸铁易脆的缺陷可用散铁粉弥补。至于石锅,我去学。” 众人听说,面露讶异。 雅鱼蹙起眉头道:“公乘,卓氏现在隶属于雀门白宫,恐怕,对你有堤防。” 石狐子撸起袖子,微微笑道:“雅鱼,你出面去各工坊挑选短剑,我乔装成你的随从,跟着你。都是攻金之人,能有多难,学一学就会了。此外,请赵工师多寻些可燃烧的石头,看能否替代乌矿,疾,若是抄完先生的律令,也可以帮忙。” 雅鱼顿了一顿。 “好吧。” 石狐子决策之后,各部开始执行。 自此,邯郸城中多了一件热闹事。 雅鱼手持旌节,去三城的各大工室观光,为秦王室挑选好看又锋利的短剑,而石狐子头戴斗笠,和义悠打扮得一模一样,跟在后面,四处收集有用的工艺。 ※※※※ 第三日,他们来到西城卓氏的工坊。 “秦,秦使?” 卓氏主人卓诟请他们入内。 工坊正在制作特贡少府的一批人形的灯盏,只见火光冲天,锹铲齐挥,卓诟仅仅露了一个面,随后让工匠摆出单环首、双环首两种短剑,便匆匆督工去。雅鱼问,才得知,相比于以百件生产的铁制灯具,五千金,在邯郸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既不是出手最阔绰的,也不是第一批从外国远道而来买邯郸铁剑的人。 “老工师,能让我近距离验看石锅吗?”石狐子盯着那些用石头砌起的炉子。 石砌的炉子是方形的,由四足支撑,底部是燃烧木炭的炉坑,外观平平无奇,与鼎相似。便是这么一个“石锅”,从它口中流出的铁液异常白亮,越亮,说明火候越高,可见内部定有枢密,然其溅射的铁花极其刺目,致使周围无人敢接近。 “你看吧,可得小心烫伤。”卓氏工匠笑道,“这世间,唯有雀门能解此法。” 石狐子笑笑,也不反驳,压低斗笠,蹲到火坑旁,用圆规和矩尺丈量了一日。 一日下来,石狐子专心致志,即使身上的衣服被烧出几个大洞也浑然不知,甚至还爬上炉顶摸过出气孔,然而雅鱼就没那么自在了,雅鱼先问单环首短剑,再问双环首短剑,见石狐子“学”无可“学”,才与卓氏定下一笔三百金的生意。 “什么人呐。” 卓氏工匠翻起白眼,越发想不通,三百金不过六把剑,难道秦人是穷鬼不成。 雅鱼面不改色,微笑告辞。 “多谢老工师。”石狐子道。 “不送!” 雅鱼耸了耸肩膀,提袍走人。 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就此结束。 “卓氏毕竟是靠做灯具起家的,短剑未必可观。”雅鱼道,“我们还是……” 却正当他们携着六把短剑从工坊出来的时候,街巷飞卷起黄尘,有人影逼近。 石狐子捂住口鼻。 “谁?!” 尘埃落定,现出几十杏红方棋纹窄袖工服,为首之人身披皮甲,腰佩朱雀剑。 “石公乘,许久不见。” 荆如风的脸色不阴不阳,定定地看着站在雅鱼身后,穿随从服饰的石狐子。 “呃,这……”卓诟慌慌张张跑出来,低着头道,“荆士师,谁是石公乘?” 石狐子笑了笑。 “难道荆士师没告诉你么。”石狐子喊住卓诟,指向荆如风,“他的耳朵……” “够了!”荆如风道。 卓诟脸色铁青,万没有意识到自己招惹的是应龙门下,立刻躲到了石锅后面。 石狐子笑得越发欢快。 荆如风道:“石狐子!不要欺人太甚,卓氏是邯郸冶铁世族,岂容你行这般偷鸡摸狗之事?!你既然是为秦国来买剑,自去刀剑作坊,何必来搅扰卓先生!” “放肆!”义悠拔剑。 “还想撒泼?!”荆如风道。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收住灿烂的笑容,转过身,对卓诟赔礼道:“卓老先生,我不说明身份,正因怕荆士师报复我,我其实不是来偷鸡摸狗的,实在是见雀门明明有解决铸铁易碎的方法,却为控制你而故意隐瞒你,开口说句公道话罢了。” 卓诟的眉毛抬了一下。 荆如风眯了眯眼:“你竟还公然挑拨离间,其心可诛,卓先生,不要信他……” “散铁粉!”石狐子道。 “什么?”卓诟道。 “住口!”荆如风道。 卓诟刚开口,见荆如风目含血丝,又把话吞了下去,缩回石锅后面再不露脸。 “卓先生!”石狐子撇了撇嘴,冲工坊大声喊道,“不日,我会在北城开一家作坊,与你公平争生意,如果你想要知道什么是散铁粉,私下来,我无偿教你。” 荆如风咬了咬牙,握紧佩剑。 石狐子毕竟有使臣身份,雀门若是强行掳掠之事,定然得不偿失,只得作罢。 “离开此地,不许再来。”荆如风道。 “此坊此街公家之地,我等自由之身,没做犯法之事,如何不……”雅鱼道。 “雅鱼。”石狐子道。 雅鱼缄口,退至他身后。 石狐子对荆如风道:“我不会再来。” 双方各退一步,平息了纷争。 一时辰内街道恢复秩序,卫兵巡逻之时,卓氏工匠已洒水清除了飞扬的尘土。 ※※※※ 傍晚,众人回馆驿。 赵悝在搭设炼制散铁粉的坩埚和熟化生铁的翁炉,这些程式,原先虽是由澹和齐汝的锻工坊负责,但应龙门下秉承桃氏师门一贯的传统,他们早就切磋过。 “公乘!我拿邯山的湮石与神木县的乌矿对比过了,完全可以替代!”赵悝笑道,“这太好了!晋阳、灵寿、邯郸……别的不敢说,赵国可是处处有湮石啊!” 庭院里摆着一座山似的湮石、沙子以及木屑和白盐,下晌,铁工坊匠人在赵悝的指导之下烧旺一炉火,先把石英砂与乌矿混合炒熟,待闻到焦油的气味,立即洒入木屑和白盐合盖焖制,一个半时辰后,筛除杂质,得到了黝黑晶亮的粉末。 这种粉末,门下称为金刚砂。 金刚砂搭配草木灰,便能合成散铁粉。 焖钢用的散铁粉,若洒入石锅炼出的铁水,能使韧性增强,弥补铸件的缺憾。 “要是有石锅,立刻能见分晓。”赵悝一手捧金刚砂,一手抓草木灰,抬起头,“公乘……”却在看到石狐子的脸的那一刻,赵悝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赵工师,雀门已发现公乘,堤防得很,恐怕我们拿不到石锅了。”雅鱼道。 石狐子的脸不仅红肿脱皮,而且眼睛下面还被铁水溅出几道伤口,很是狼狈。 赵悝道:“公乘,我不甘心啊。”金刚砂如墨玉珠,一颗一颗从指缝间洒落。 众人沉默。 “我也不甘心。”石狐子洗了一把脸,双手撑水缸,盯着自己的倒影,笑了笑道,“可我们四肢健全,身有绝活啊,既然拿不到石锅,何不自己做一个呢。” 闻言,赵悝眼中一亮。 雅鱼微怔。 雅鱼只道应龙树大招风,却忘记了,应龙的根系深扎地里,从未离开过泥土。 “公乘,你……” “朝夕必争!”石狐子道,“雅鱼,取笔墨来,我把石锅的玄机画给你们看!” “我,我去取!”赵悝道。 一场别样的论剑开始了,只是这回,论的不再只是剑,而是铸造铁器的石锅。 一昼夜之内,石狐子手持尺规在一张素白帛布上纵横驰骋,三步,画出天机。 “火候!” 石锅的第一个秘密,在于极高的火候,为能达到使铁水白亮的火候,石狐子断定锅内定然有一个内腔,既固体铁英直接与木炭接触,又能提供足够的空气。 “气阀!” 石锅的第二个秘密,在于内腔与外腔的联通,为不让融化的铁水挤占内腔的空气,必有一个机关能及时把铁水导去外腔,石狐子听到转动部件的摩擦以及气流啸音,便推测导管在内腔底部,而机关设置在内腔顶部,凭空气膨胀之力触发。 “空腔!” 石锅的第三个秘密,在于恒温。铁水的光泽始终保持白亮,即使工匠中途添炭也纹丝不动,石狐子联想到竖炼炉的地沟系统,果断指出,石锅有双层壁面。 一连串的推理,环环相扣,行云流水,卓氏的石锅被石狐子解剖得原形毕露。 赵悝道:“公乘,你真是神人!” 石狐子道:“知己知彼罢了。” 二人又将锻工坊之中那个撒散铁粉的圆形碾盘改造为长条形,以契合石锅。 天明时分,雅鱼端热粥进工室,只见席间一片糊涂墨迹,石狐子和赵悝一个趴着一个仰着,狼藉不堪,唯案台工工整整摆着一张线条清晰、色彩简明的工图。 按石狐子后来的话说,发可以染灰尘,手可以积污垢,唯工图不可偏差丝毫。 那是应龙的命脉。 ※※※※ 整个冬季,市场关闭,石狐子逆其道而行之,以赵悝的假户籍登记了一处私营作坊,雇工用匠,在卫邑坊对门的位置搭设起二十口石锅以及散铁粉炼化炉。 他从秦国携来的五千金很快因为从矿山购买铁英,从市署承包冶具,雇长工生产铁器而挥霍一空,在经营方面,赵悝比谁都更有经验,只叫雅鱼有苦难言。 赵悝道,邯郸的冶坊成百上千,若是谁家的工艺落后了,根本撑不过半年。雅鱼道,他们毕竟是有公务在身,如此拖延,不好交代。石狐子道,全听赵悝的。 于是,待到开春之季,万户都要用铁具之时,赵悝以面具遮脸,在门前升起应龙大旗,摆出同样造型的灯盏,只不过,人佣的形象从赵氏族人换为了卓诟。 “赵,氏,铁,铺?”卓氏族人傻了眼,“这什么意思,他和赵家什么关系?!” 此赵氏非彼赵氏。 对门叫阵,岂有此理? 赵悝却深谙邯郸。 河水解冻,士子要夜读,公族要添光,三三两两的顾客来卫邑坊,无不发出惊叹,对门这家赵氏的灯盏和卓氏的同样传神,走进一看,门前坐的义渠人竟然还拿着削刀砍灯臂,若是卓氏的灯,莫说这么狠砍不留印痕,即使冷天里掉在地上,都有可能碎裂……再细问,才知道这家还卖剑,剑刃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有好评了。 接着,农民要耕种。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涌入赵悝的铁铺,邯郸的农民选农具有一个习惯,看刃,刃锻得好的,往往农具也能造好,而赵氏这家,不仅价格实惠,而且器物上面都有应龙的标记,如果质量不过关,可凭此标记回来换,和官府租赁的一样可靠。 有愿意尝试的农户了。 别家的犁耕不到一尺,便会歪斜。 他家的犁扛撞耐磨,能耕一尺半。 赵氏经受住了翻土开山的考验。 再接着,草色初现。 有卖场了。 应龙的名声于是从卫邑坊传至北城,再从北城传入东城,传入西城的龙台门。 卓氏族人受不住了。世道是优胜劣汰的,市场是无情的,他们就像守着一座冰城,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添炭升火,把城化为水,却没有改变这个事实的手段。 终于,三月三这日,卓诟从家族聚会之中溜出来,走进卫邑坊赵氏的铁器铺。 ※※※※ “石公乘在么?”卓诟问赵悝。 赵悝扶了一下面具,指向后院。 卓诟看都没多看一眼,摆正腰间的带钩,掀开层层玄青布帘,来到后院柴房。 石狐子正大汗淋漓地砍柴。 “石公乘,你听我说。”卓诟一把按住他手中的斧头,追着道,“我一直知道,白宫的锻钢术是从你这里学得的,我……我揭发玄宫掌门花蛇,花蛇受荆如风指使,是来偷你的工艺的!这么多年,雀门说是帮扶我们,其实让我们越来越穷,表面给我们风光,却榨干了我族人的财产,求你,给我一条生路,求你了。” 石狐子道:“放开先。” 卓诟道:“求你了!” 石狐子一斧头落下,木柴裂为两瓣。 “卓老先生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石狐子笑了笑,拿布巾挂在脖子上,“如果是为了求散铁工艺,我这就让工师陪你走一遍流程,还可送你一套工图。” 石狐子说到做到。 赵悝带着面具,领卓诟走入工坊。 多年流离在外,赵悝的声音已 第89章 叫远 魏国, 大梁。 清晨, 尹府内院传出玉碎之声。 云姬赶到时, 见尹昭的几个贴身仆从瑟瑟发抖地跪在卧室之外的花房, 门廊下抬过三具尸体, 前两具是女婢,后头是星宫的信使, 也是她培植多年的属下。 屏风拉开, 碗的碎片散落案头,水盆倒扣,血沿着草席的纹路流到她的脚下。 尹昭仰面躺在榻上, 手捏着一把匕首。 “应验了……”尹昭道,“他折去了我的翅膀, 贺诀,我却只能忍下这口气。” 名为贺诀的男子身着一袭玄袍,挺拔俊俏, 是传说中隐于江湖之中的星宫掌门, 手下暗桩遍布中原, 执掌交通信道。他另还有一个身份, 便是公子嗣的幕僚。 “云姑娘, 你平日与荆士师往来密切, 此番, 亦是你传递的讯息。”贺诀道。 “是我。”云姬笑了笑。 星宫组织严密,便是云姬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位唯一的上峰。云姬从容地退去鞋袜,似根本没有看见血水那般, 提起紫纱袍,坐到尹昭的床榻,为尹昭穿衣。 尹昭一把握住云姬的腕。 “为什么。” 正当他为秦郁在宁邑的举动焦虑之时,北方传来噩耗,卓氏叛逆,邯郸失守,他最信任的青宫掌门魏国士师荆如风裹挟百余名骨干工师离开雀门,另起炉灶。 他多年前的预感,今日应验,石狐子御着应龙,生生折去了朱雀的一只翅膀。 他再没有多余的二十载年华,他无法把飘落的羽毛焊回自己光秃的脊背上。 他和秦郁的三百回合大战还未结束,藤蔓已跨过鸿沟,从四面八方朝他伸来。 “门主捏疼我了。”云姬道。 恍然间,尹昭松开云姬。 云姬的手似葇荑,轻巧地把他的头发撩到肩后,再探进他的里衣,抽出襟带。 “荆如风在楚国就已背叛你,我的人曾搜过青宫的旧工室,找到过一件钢铁胸甲,当时与他一起回来工师说,是石狐子送他的,约定暗号为‘青檀’,正因如此,花蛇才能轻易‘窃’得应龙工艺,而白宫凭此得到的锻术只不过是被石狐子用烂的,是石狐子和荆如风借来糊弄你的,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邯郸。 ” 尹昭的嘴角抽了一下。 云姬睨贺诀一眼,俯身贴到尹昭的耳边,勾起丹唇:“不信,你问贺掌门。” “可你为何不早说!” 下个瞬间,她的手被尹昭按在榻边。尹昭翻过身举起匕首,朝她的指甲刺去。 金属穿透木头。 云姬浑身一颤。 尹昭道:“贺掌门就在这里,你说清楚原委,若有半分虚假,用不着我动手。” 云姬睁开眼,见匕首插在指缝之间,自己艳红的指甲仍光亮饱满,丝毫未伤。 贺诀一动不动。 “我确实早就知道……现在,门主当着贺掌门的面羞辱我,好,辱便辱了,我本是没有名节的贱妓,话既然说开,我也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云姬啜泣一声,泪水从那双杏眸中渗出,唇边的笑意依然不退,“门主啊,你明明清楚荆如风在青、白、赤、黄、玄五宫有多少根系,你明明知道,我身上的累累疤痕是他掐出来的,从他被石狐子放回起,门主便不再信他,又不得不用他,便借我的鞍驭他。” 尹昭道:“你如此揣度我?” 云姬凄号:“门主生平最恨背叛自己的人,池塘底下沉着多少死不瞑目之人!我若把实情说出,门主便要动怒杀人,可兄弟们看着多心寒,门主能知一二么?荆如风在大梁城耳目遍地,那日,他把我骗去城东雀仓的马厩,说如果门主尚能宽宥,他还愿意再多效劳三五年,若门主再虐待他,他就反,一刻都不等了!我便想着,他离开也好,至少,他走得远远的,不在大梁反,我就不必身陷血泽。” 尹昭道:“我该谢你?”他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女子看穿城府,语气有些虚软。 云姬红着眼,似临死的兔子。 “不,门主,你杀了我吧。” 语罢,云姬拭去眼角的泪,颤着唇笑着,一把拔出匕首,直捅进自己的手背。 “云姬!”尹昭道。 一下,羊脂般的肌肤裂出血口。“若不为雀门,何苦强颜欢笑与他把酒!”两下,刃破骨筋,又入半寸,云姬咬破嘴唇,四肢抽搐。“若不为雀门……何苦拦下齐国白宫支援邯郸的三万钱资……宁为红颜祸水,也不能让门主之名受损。” 贺诀开口道:“门主,齐国白宫支援邯郸的钱资确是她以自己的名义拦下的。” 话音刚落,云姬第三次拔出匕首刺向自己,刹那,刃扎烂血肉,穿透她的手。 血溅到尹昭的脸上。 那只手再也不能弹琴。 云姬的肩膀抖了下,昏死过去。 尹昭一醒,如受烙刑。 “犯什么浑!我不愿欠你罢了!”尹昭抱起昏过云姬,吼道,“快喊医家来!” 贺诀受命,护云姬而去。 房中清净之后,尹昭瘫坐了许久。 她太厉害,一句句全说到他的心坎里,她貌美如妖,经年不衰,只叫他感到害怕,怕她若死于非命,受她蛊惑的手下会揭竿而起,把他碎尸万段。她的戏中全是情,如荆棘中的花,让他宁愿受伤也想去摘。她却永远是自信的,哪怕出身在最低贱的沼泽之中也能傲然飘飞,这让他相形见绌,让他渴望在乱世依靠她。 她那么真。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却依然纵容了她。 毕竟,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实在不是他尹昭习惯使用的手段。 尹昭把自己锁在房中,用三天的时间舔舐伤口,接受了赵国失陷,青宫叛逃的事实,然后,他着履出门,把精力挪回了与齐国的合作以及与秦郁的对决之中。 ※※※※※※※※ 秦郁来到宁邑已有半年。 此地林木茂盛,水草丰美,河渠纵横,泉眼密布,城镇户口过三万,游士侠客众多,有着平原之地绝佳的风景和气候,是适合修身养性,耕读陶冶的地方。 一来的时候,秦郁望着门楼上“修武”二字怔了许久,郡守宁怀出来解释,古时武王大军渡黄河至刑邱,大桥忽然一折为三,大雨三日三夜。武王恐惧,请教姜子牙,天意是不能伐纣吗,姜子牙答,桥折为三,是上天让把大军分为左中右三军,天雨不休,是上天以甘霖洗刷征尘,让军士休整一下。武王大悦,于是传命大军到宁邑修兵勒武,从此,宁邑改名为修武,只不过是器物的铭文还未改。 “修武便修武吧,我只请教你一件事。”秦郁笑了笑,打量着宁怀道,“宁封子的墓地可是在北山?他是陶官,我想祭拜一下,然后在城北冶区安顿便是。” 宁邑是修武的古称,秦郁自然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对此地心怀敬意,更多是因为两千年前[1]的宁封子。宁封子用泥包住树墩、石头,烧出不同形状的器具敬献黄帝,从此,人们从石器时代进入陶器时代,九州大地出现了专门掌管陶器制作的官员。宁封子对火候的掌控出神入化,能烧出五色烟尘,传说后来,为提高火候,他投身窑中化为轻烟,烧出陶器上的人物极其精美,如同他的化身。 “司空,在下不才,正是宁氏的后人。”一路,宁怀陪伴着秦郁,对桃氏子弟笑道,“北山陡峭而偏僻,不适合居住,如果司空想听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 宁怀是郡守,对司空秦郁毕恭毕敬,甚至对秦郁诸多简朴的习惯都不甚迁就。 秦郁让金、剂、炼、砺四坊的弟子入驻冶署,才知宁怀专门为他们造了一座宅邸,秦郁让从大梁甄选出的诸位弟子组建范坊,才知宁怀为他们腾空了所有的陶工室。这份热情让秦郁有些不自在,因为,偏偏佩兰推荐的人,全都不在这位宁郡守重用的行列,于是,秦郁仍然坚持己见,决定过年之前到北山林间居住。 “宁郡守,对于铸剑师而言,陶泥是塑造剑胚不可或缺的工具。”秦郁想了想,回道,“我要去祭拜宁封子呢,一是敬重先人,二也是想为今人立一个规范。” 宁怀躬身道:“请指教。”他的面庞方正,眉毛浓重,笑起来时压得人难受。 秦郁伸出手,比划着三个要点,说道:“首先,宁邑矿井的采权受司空府管辖,从此不得再转让与他人,这是我来之前就定下的事情;其二,六千剑,工时为一年,从明年开春起截至腊月中旬,按金剂炼砺范五个部分进行,具体的规则将在今年入冬时公布,我自己的人手肯定不够,所以需要郡守广而告之并负责登记,看宁邑附近是否有愿意接工的私营户;其三,工人从何地征召,什么时候征召,这些,麻烦你与冶令和司寇、司徒商量,在本月之内,给我一个详细的建议。” 宁怀见辩驳不过,只得遵从。 秦郁来到北山,在宁封子的坟头浇过酒水,终于得以静下心,布置铸剑工程。 姒妤不久就从朝歌赶到,主持基本的局面,冶区的锅炉和炼坊都用的是中原最新的样式,不需要重建,仓库之中的铁英也充足,不需要征调,最终的难点落在两件具体的事上,其一,是剑范的制作,其二,铸铁剑可锻化之后的锻打方法。 秦郁一方面自己摸索,一方面决意拜访佩兰推荐的高人。大部分的事姒妤代他做,但是寻访贤能他事必躬亲,所幸的是,佩兰之剑号召力极强,隐居的老工师们出了不少主意,最初,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雏形,经过各户三月的修磨改造,终于完成三尺半剑长,六寸弧锋,单脊,铆接剑格剑茎的适应于铸铁的剑胚造型。 初冬,以‘齐、长、量’为基础的系列标准公布,这件事并未在宁邑引起大响动,却有三三两两私营作坊问,这是不是说,只要满足要求,他们也可以和雀门竞争?秦郁回答干脆,是,提纯铁英、配置剂量、刨削砥砺等等工序,但凡冶署公布的,他们都可以承包,只要冶署工师到他们的作坊中为冶具刻上铭文即可。 宁邑的水活了。 秦郁一手造声势,一手从源头把控着进程。他始终与申俞保持联络,每笔收支都征求申俞的建议,而申俞替他做出的决策是,之后另说,但这第一次的工人必须工籍清白,不允许刑徒介入,防止司寇府诋毁工事。申俞在处理公文上是极其老辣的,秦郁送往邦府的每一份汇报,申俞稍稍润笔,就能改得真切又圆滑。 宁邑的活水流往四面八方。 就这样,冬去春来,夏尽秋至,倍受世人关注的最后一批的剑就要投入生产。 同时,邯郸的变动传遍中原。 “先生,先生……” 是日,满山的红枫在风中飘舞。 从北坡眺望田野,一片金黄。 姒妤的拐杖扫着秋叶而来。 “先生,赵王胡服骑射,改动邯郸冶制,雀门一日损三十六城。”靠近时,姒妤见轮椅中的秦郁正神色悠然地拨弄着手臂上停着的三只黄雀儿,于是停下来缓了缓气,笑着说道,“石狐子把邯郸攻下来了,是时候联络竹茹,让宁婴出手。” 秦郁抬起眼,笑回道:“好。五百剑是今夜浇铸么,火候若好了,叫我起来。” 秦郁在两年前收养的一窝黄雀,成年之后大部分都飞走了,但偏有那么三只,也就是被石狐子命名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放了几次又飞回来,显然是依恋秦郁不想离开的意思,于是,秦郁亲手给它们编了一个草窝,欣然让它们陪伴自己。 大儿子头喉黑亮,声音动人,会叫远; 二儿子肩宽、韭菜尾,身材极好; 三儿子头毛灰绿,一副白喉,下蛋了秦郁才发现它是雌雀儿,改名为三丫儿。 闲暇时候,光是把三丫儿放去飞一飞,反反复复都能让秦郁抬头张望一整日。 姒妤看秦郁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便吹了一声口哨,想把大儿子吸引过来。 “咻、咻、咻” 大儿子扇一下翅膀,不动。 “咻”秦郁吹了一声。 大儿子立即飞上树梢转了三圈,又乖巧地落回秦郁的手边,啼叫婉转如清泉。 “你看,不是什么人叫它都理的。”秦郁道,“只有天天喂它的人,它才认。” 姒妤应一声是,笑了笑,神色却又复杂起来:“先生,那五百剑是七日之前完成的,今日开始砥砺了。明夜则是最后一批三百剑浇铸,来得及,你不用操劳。” 秦郁怔了怔。 “哦,已经浇铸完了。” 姒妤道:“是。” 秦郁缓过神,又笑道:“那明夜记得叫我起来,最后一批,绝对不能出差错。” 铸铁不比青铜合金,没有焰色可以观察,风火令只能在夜间凭亮度判断时机,很难,所以无论谁家负责浇铸,为保证质量,秦郁每次都半夜起床,亲自监督。 姒妤看着秦郁,犹豫片刻,缓缓点了头:“好吧,要起风了,我推先生回去。” 秦郁道:“唉,我能走。” 姒妤道:“知道,回去吧。” 秦郁这半年的变化,姒妤看在眼里。 尽管工程进展很顺利,各地有令人愉悦的消息传来,秦郁的身子却越来越弱。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谁都无法阻止相柳作恶。 秦郁的发色渐渐从银灰变为银白,面颊两旁颧骨凹陷,身体也瘦,便是隔着衣服都能看见那两条凸出的锁骨,似岁月磨出的刀刃,而他的腿脚更细得吓人,姒妤记着,自开春以来,除晨间舞剑,秦郁再也没有离开过轮椅,出工也不例外。 甚至,秦郁有些健忘了,前日已经结束的工事,过两天又要反复与冶令确认。只有关于怎么操刀,怎么调配泥料,怎么判断火候这些细节,记得比谁都清楚。 秦郁爱看三丫儿飞,其实是因为自己走不动了,可若旁人问,他又不承认。 木车徐徐穿过田野。 麦香扑面而来。 “姒大哥啊。”秦郁道,“邯郸既然已恢复往日光华,有没有青狐的消息啊。” 姒妤顿了顿。 “正要和先生说这件事,先生稍安,见赵王之后,石狐子留赵悝在邯郸,令雅鱼回秦交差,自己却一路依山南下……”姒妤道,“他现在就在院子里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1]“两千年前”是文中时间线。 感谢阅读 第90章 如晦 秦郁没想到石狐子这般迅疾, 邯郸距宁邑五六百里路, 便是黄雀也要飞许久。 一晃, 却已听见土垣间孩童的嬉闹。 “三丈高!” “三丈远!” “飞到屋檐上面去啦!” 远远的, 秦郁见石狐子在门前大树下和邻居的孩子们放竹飞子, 竹飞子尾端扎着红绸,十几二十个一起放飞, 飞满蓝色的天空, 顺着风,飞到自己的头顶。 天空浩渺,青烟袅袅。 秦郁试着撑起身体, 却疼得一身汗,只能坐在轮椅里一刻不离地看着石狐子。 石狐子裹着一袭窄袖的栗褐胡服, 头戴骨簪,腰系带钩,两条兽纹裤管扎入皮筒靴衬出腿部匀健修长的线条。他的皮肤是小麦色, 脸颊透着一种特殊的被北风吹出的沧桑紫红, 眼旁还多了几条疤痕, 越发勾勒出一对锋利有势的眉棱骨。 他就像一只野性十足的狼, 搅得邻居的面色时青时红的, 若非阿莆在旁介绍, 恐怕没有哪家敢让孩子与他接近, 可他又天生招孩子喜欢,具有迷一般的吸引力。 “你们看谁飞得最高最远?!” 石狐子问道。 “那个!那个!” 孩子们仰着脖子,指向北山。 “真是青狐啊。” 秦郁眼中流光, 知石狐子来时随心所欲似旷野的风,辎重马车、工图冶具什么都没有带,只有义悠等十六名桃花卫,一路看山识水潇洒前行,从未有过顾忌。 不时,郡守宁怀、冶令及桃氏门下在本地做工的新坊师来了,搏埴手里还沾着泥水,就想与传说中为秦军炼过钢剑,又在邯郸得赵王召见的嫡传弟子见一面。 场面更加热闹。 阿莆依次介绍,不可开交。 “宁郡守,他是石狐子。” “石狐子,二位是宁邑工师,果先生、檀先生,这位是大梁的工师,祝五叔。” 石狐子尤其与范坊的新工师相谈甚欢,他说胡族妇女奔放热情,边比着曼妙的曲线,边把邯郸灯盏送给搏埴陶氏和瓬氏,他还学赵悝的妻子转圈拉二弦琴。 看着石狐子的笑容,秦郁便觉得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暖,热血又在胸中沸腾。 那是久违的生命的力量。 “先生。姒大哥。” 最终,石狐子的目光顺着一只竹飞子落在秦郁和姒妤处,他立即收起了顽劣。 一年之别,酝酿的酒坛打开,只是轻轻开口呼唤,浓郁的酱香立即充满肺腑。 “青狐回来啦。”秦郁笑了笑。 “是,先生……” 石狐子却怔着了。石狐子只觉喉咙干涩。他见秦郁耳边的青龙锃亮如初,可秦郁脚踝系的红绳却宽出一大圈,致使箭镞垂至鞋底,若有经常走路,必会踩着。 他隐约猜到,秦郁的腿脚已偏废。 “石狐子,别愣着,一路累不累啊。”姒妤笑道,“你可算赶上了好时候。” “不累,姒大哥。”石狐子道,“宁邑这里情况复杂些,我也能帮点小忙。” 语罢,石狐子扑通跪下,朗声道:“先生,弟子石狐邯郸立业,回来孝敬你。” “快起来,多大的人,还动不动就跪。”秦郁抚弄着掌中的雀儿,和颜悦色道,“先别说恩义,明夜看完浇铸,你陪大家论一场剑,就论雀门白宫的锻剑。” 石狐子看向姒妤。 姒妤道:“你更了解白宫的现状。” 石狐子点了点头。 事实上,石狐子看过成剑,心中已有一二分算计,这次秦郁选择白铁浇铸,比以往难度更大,但柔化的火候却掌握得极其精准,以至于刃口的韧性不输于熟铁,剑身的强度也不亚于灰铸铁,若和白宫现有的黑金剑劈砍是搓搓有余的,但,白宫近来也在加紧研究,用的正是他的锻钢术,若得进展,则仍有一战的余地。 石狐子才知,秦郁以及师门丝毫没有责怪他利用花蛇普及应龙工艺的意思。 秦郁要与白宫论剑,实际是和他论剑。 他们仍需全力以赴。 想清楚这些,石狐子接着道:“姒大哥,从现在起我来照顾先生起居,直到与雀门决战之日,如果冶署有活,你尽管使唤我,我只要熟悉两天一定能做起来。” 姒妤道:“这话我记着了。” 秦郁笑叹口气。 众人的神情都很愉悦,纷纷说妥当,这场突然的见面会终在欢笑中告一段落。 ※※※※ 入夜之后,山间一派祥和。 秋风轻柔和熙,叶子沙沙响。 一起用过粥点,秦郁想与石狐子独处,便让石狐子推着自己去附近兜转几圈。 二人聊各自的际遇,秦郁说佩兰与鹤壁,石狐子说卓氏的石锅,师徒忘年的感情渐渐温热起来,言语之间也不再拘束。秦郁反复感叹,叹时间流逝得很快。 转出山林,是开满野菊的坪地。 “青狐,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好像又记混了工期。” “没有啊。” “哦,那你觉得铸铁之剑能行得通吗?锻剑固然更锋利,但相比泥范浇铸出的精准造型,我总觉得,它多少……不够讲究是不是,毕竟,无规矩不能成方圆。” “先生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身为桃氏要懂得选择合适自己的方案,此番,先生想立魏国冶金业的规矩,所以铸当然胜于锻,铸,然后精锻,便是传承与发展。” “嗯,你认同就好。诶,你眼睛旁边怎么又弄伤了,像铁水溅的,多危险啊。” “因为石锅的火候比先生用的还高,铁水都是白的,我得弄清楚机理才行。” “石锅是什么锅?” “这个说来话长了……”石狐子突然起了一丝狡邪之意,他凑到秦郁耳边,哑着声道,“不然回去,研磨熏香,我把石锅画在先生的身上,剖一剖究竟如何。” “青狐。” “嗯?” “放肆。” 回时,天上星河灿烂明亮,坊里灯火一间一间熄灭,耕牛在草棚悠闲甩尾巴。 石狐子学秦郁的口哨,逗弄着三只黄雀儿:“先生,宁郡守是什么样的人呢。” “宁郡守是位老农人,处世周道,知时节,晓音律,与我谈得拢,还送人参和熊掌给我,可每回收到大梁的公文,他的神色就三天不见晴,我猜他是有苦难言,姒妤也提醒我,他的前任是大梁下库冶匀窦氏……”忽然,秦郁停着不说话。 他的屋子就在眼前,透过门扉可见光洁的草席、素漆的木器、古朴的香炉。 他幻想着洗一个澡,然后在卧榻上把剑图铺开,再和他的青狐激情辩论一夜。 可是,三道木阶横在轮下。 他跨不过去。 秦郁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一生走遍九州,有朝竟被三道木阶弄得狼狈不堪。 以前犯病,他知道自己能好,也能安然享受石狐子的侍弄,然而现在,他是真的站不起来,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迈步,一次次的坠落感却又把他逼回轮椅中。 医家说他能站两年,可他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畸形的腿,它们细得和竹竿似的。 这种无助感和以前截然不同。 “先生?”石狐子走到秦郁身前,习惯性把手探进他两边腋下,想抱他起来。 秦郁道:“我自己走。” “啊?” 如此,石狐子倒是有些意外,他摸到秦郁的汗,知秦郁早就用过一番力气。 “先生何必与几道木阶过不去。”石狐子劝说道,“原本我就是来照顾你的。” 秦郁道:“你扶我一下。” 一道木阶不过半尺而已。 秦郁吹了声口哨让三只黄雀回笼,然后抓住石狐子的手臂,颤巍巍站了起来。 “一,二,咳咳,三。” 秦郁掰开自己僵硬的下肢,一步一阵喘气,倔强走完了三道如险峰般的木阶。 “你看,咳,你看,我还是能走的。”秦郁笑着,脸因为过度用力憋得通红。 石狐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拉开了木门,然后蹲下身,伸手为秦郁解草鞋。 秦郁长舒一口气,又怎料到这只是不幸的开始,一番折腾,他的患处异常的酸胀,偏偏在石狐子伺候他脱鞋时,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流下。他竟是毫无征兆地漏溺了。 一瞬间,患处以下失去知觉,秦郁钳口挢舌,因惊讶错愕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先生?”石狐子抬起头,见秦郁的手抠着门板,指甲都失去了血色。 “你不要看。”秦郁试图夹紧,可淡黄的水仍然顺着流进足衣,湿透了他的草鞋。 石狐子还没来得及问,便感受到掌间的湿润,低头看,那儿已积起一小滩水。 廊下,淡淡的腥骚气味弥散开来。 秦郁颓然笑了声,他所有温馨的幻想都在这一刻破灭,只因门前的三道木阶。 石狐子眨一眨眼,很快明白过来。 “先生你别急,我在这里。”石狐子一刻都没停,先垫一片厚布,立即把秦郁抱到榻上。“来人!打热水!”他对护理的过程很熟,三两下解开襟带撩起里衣,退去湿掉的裤子,拔出银针,揉着相柳尾部鳞片直到残液排尽,用夜壶接走,才拿丝绢开始擦洗。仆从很快送入里外三层干净衣裳,石狐子让他们放在屏风外,然后退出。 秦郁一如既往装作昏厥。 炭火很快使空气温暖起来。 水在铜盆里荡漾,声音舒润。丝绢也细腻。石狐子的手法老练而独到,顺着固定的方向,连囊袋下面的褶皱都为他清理得一清二楚,擦完,不忘涂油按摩。 不久后,香薰也能闻着。 直到房中渐渐安静,烛不闪了,秦郁才缓缓睁开眼睛,试探般清了一下嗓子。 “都走了么。” “只有我,先生。”石狐子道。 “你也走吧。你的先生是一个废人。” “不许说这种话!”石狐子道。 秦郁眼眶泛红。 他的下肢越发麻木,越发没有知觉。 “对不起,我是说……”石狐子才意识到自己吼得太大声,犯病的秦郁敏感得和婴儿无异,最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我去把干净的衣裳拿来,给先生换上,好么。”石狐子匆匆洗了一把脸,扶秦郁坐起,仔细地亲吻了一下秦郁的唇角。 “我不会离开先生的,等与雀门论完剑,我还要陪着先生登泰山,记得么。” 良久,秦郁点了点头。 “嗯,这才好。”石狐子道。 为防止秦郁夜里再漏尿水,石狐子往秦郁的身下垫了一层柔软而厚实的尿布。 秦郁稍微抗拒两句,还是忍了下来。 石狐子抬起秦郁的脚腕,把裤腿穿进去,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秦郁的肌肉萎缩得很厉害,皮肤却由于水肿而透出一种莹润的白,若不小心磕碰,容易淤血。 “先生,这儿还能动吗?” 石狐子轻拍秦郁的小腿。 “我试试。”秦郁道。 却只是想到那片肌肉,钻心的疼痛便接连袭来,秦郁摆了摆手,苦道:“不成,没知觉了,我不该强上那三道木阶的。” “那这儿呢。”石狐子一寸一寸往上。 “动不了。” “也动不了。” “还是动不了。” “……”石狐子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秦郁答着话,心情却一点一点平复。 他渐渐意识到偏废是早晚的事,只比预想之中提前了那么一两年,而人生本就不是铸剑,不是凭一己之力能算全的。 他发现自己的腰还能觉出隐隐的痛,也就是说,若恢复得顺利,失禁的问题还有可能解决,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青狐,幸亏你在我身边,不然就寻短见了。”秦郁斜倚木几,平静地笑了。 “都是我的错,先生。”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青,当年大刑,死的比活的多。” 石狐子为秦郁穿着衣裳,本没想太多,却只听到这一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根本无法想象若自己下肢瘫痪该怎么办,只能不断向秦郁宣告自己的忠诚,又怎料,秦郁不仅在一时辰之间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还反过来安慰起自己。 “我去给先生端药。” 石狐子用袖子擦过眼角,起身就跑,跑到山林里,他的眼中已密布猩红血丝。 他拔剑砍断了所有挡路的树木。 “为何青龙不斩相柳!” 他嘶吼着,如一只惊兽。 群鸦惊散,山谷绝响。 “为何!青龙不斩相柳!!!” …… 半时辰,石狐子彳亍归来。 ※※※※ 院子里飘出一缕药香,伴着低声的哼鸣。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 石狐子微怔,那是秦郁在唱诗。 诗说,一个风雨大作、天色阴沉的日子,郑国女子独守空房,周围除了鸡叫,一切是那么寂静,寂静使她更加怀念阔别的丈夫,谁能想到就在这当儿,丈夫忽然到家,夫妻团聚,霎那间她的一切忧愁化为乌有,她的病霍然痊愈。 如今的郑国已经被韩国吞并,可是这首诗歌却一直流传在中原各个村落中。 石狐子静静听过一阵子,把自己收拾齐整,再进屋时,他见并枝灯火温馨明亮,秦郁体面地坐在榻上,一边看公文,一边用勺子搅拌着那碗黑槐树皮汤药。 “好苦啊。”秦郁道。 “先生好些了么。” 秦郁见石狐子一脸无措的神情,只笑了笑,端起碗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去。 “青狐,这药我喝了许多年,还是觉得苦,好像只有看到你,会变得甜一些。” 石狐子跟着笑起来。 秦郁挽起袖,露出骨骼分明的腕,似是要研墨:“看见没,那儿还有一碟蜂蜜,是莆监专门为你我而准备的,批完这几卷,我便还你一个美好的重逢。” 石狐子扑上去捂住秦郁,一手摆开案牍,笑道:“公文苦,你写我身上好了,我甜。”语罢抽出那支未曾染墨的毛笔,在蜂蜜中蘸了蘸,伸到秦郁的唇前。 秦郁尝了尝,夺过笔:“听过么,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 他是抑扬顿挫、意味深远的,因为他想剃去方才的刺,重铸二人相处的温馨。 “自然听过。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石狐子却朗朗上口。 “风雨如晦。”秦郁轻声道。 “风雨如晦。”石狐子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让我写。”秦郁转动笔杆。 “先生请。”石狐子自觉脱掉上衣,竹叶屏风赫然印出了豹子般健硕的躯体。 秦郁自是歆羡又渴望,还含着半分愠色,便在徒儿那沟壑纵横的腹肌上落了蜜痕。他把“风雨”二字写得正如铭文,却用世间寻常的笔法勾出一个“喜”[1]。 中原的“喜”字结构修长,笔画细劲,像人脸,最下面卧着一张甜美的笑“口”。 “先生,痒。”石狐子任凭粘稠的毛尖一笔笔划过皮肤,只觉浑身着了火。他的先生聚精会神,两片雪睫拢着光晕。他的先生像铸造心爱的剑器一般写着他。 秦郁停笔,轻吹一口气。 “呼……………………” 一行行文字紧紧贴在那片小麦色的皮肤上,随着石狐子的呼吸而流光溢彩。 半干的蜂蜜似琥珀般剔透,静时如处子望春,动时若渴骥奔泉。他觉得极美。 最妙的还不止这。 石狐子的肌体不时便烫如火炙,泛出绯红颜色,而那些蜂蜜则纷纷流了下来。 喜字如岩浆淌下山口,淌进他心间。 “青狐,我写坏了,怎么办。” 秦郁的脸也红了,径自把笔尖咬进口中,痴痴笑着,如犯了错不自知的顽童。 “那就换我来写吧,先生。” 石狐子再也忍受不住。 他把半瘫的秦郁抱到面前,俯身咬住那两片血色稀薄的嘴唇,又扯开刚才换过的衣襟,把浑身的字迹都印到秦郁的体肤上。 “先生啊,想你。”哑得只剩气声。 毛笔落地,二人间牵连出千百条蜜丝。 青龙瘦骨嶙峋的躯体环抱应龙腾空,它鳞片上刻蚀的相柳因沾染云雾而湿润。 漫漫长夜,房中尽是唇舌勾卷的水声。石狐子咬着秦郁右耳边的舞剑珰。秦郁则教石狐子如何愉悦彼此。他们互相慰藉,有了默契,他们在云间追逐,如两条巨龙并肩飞翔,俯瞰着人间那两条铁河的汹涌波涛交融于一处。 ※※※※※※※※ 再听得黄雀儿鸣叫,已是天明。 桃氏最后的三百剑即将成型。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造型出自金文“喜” 感谢阅读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硝石 日头最盛的时候, 三百组范片从陶工室运往北冶区, 金坊把铁英送往剂坊, 剂坊调制铁、锡及白沙的配比, 一并送往炼坊。炼坊中, 各位炉正反复检查炉膛。 桃氏子弟在坊门前搅拌着淬水大缸,与阡陌间劳作的农民唱着同样的歌谣。 运炭队伍从官道驶过, 就在此刻, 一片白炭屑被风吹起,落在路边的亭子里。 宁怀下马车,时不时地回望一眼, 终在侍卫的陪伴下,走到何时与窦芸面前。 “何先生。”宁怀面色凝重, 先对右鞠躬,直起身,再对左鞠躬, “窦冶匀。” “宁郡守, 我让你办的事, 怎么到今天还没有一点进展?”窦芸的两根肥大的手指点了一点桌案, “一年就快要过去, 其中利害还要我提醒你么, 这回可不是雀门, 而是秦司空看上了宁邑这块风水宝地,他若铸成这批剑,赢不赢尹公另当别论, 但王室不是瞎子啊,若他们发现新的制度如此堪用,嚯,定就从咱脚下这片田地开始普及,到那时,尹公不保你,你就是有苦也无处诉。” 何时笑了笑,径自拂去袖口的白屑。 “我……”宁怀道微微皱起眉头,回道,“窦冶匀,我已尽力,可,自从秦司空来宁邑,安排宅邸不住,偏要一人住在北山草庐,天天看着冶区,他决策也谨慎,从不偏信冶令,而是到各村落去寻隐居的高人问计,好几回我想隐瞒地情耽误工程,都被他嗅闻了出来,再说工人皆是大梁司徒从周围郡县征调,一个个胆小怕事,为保命,什么枝节都不敢碰,我总不能做强盗之事啊。” 宁怀是农家子弟,问题就出在此处。 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十分肥沃,每亩产量十石。他秉承先祖,敬畏自然,从不妄想做点石成金之类的事,只钻研播种深耕的学问。他上计颇丰,一直是深受敬重的农人,可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离这儿不远之处裸露着大量褐红色的矿石,随着魏国对冶金的需求日益加重,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他田地的主意,都说地下埋着矿,要把宁邑从一座半农半冶的城市彻底改造为冶城。无奈之下,他通过窦氏的关系将郡里的冶权承包给雀门,以换取尹昭在大梁城中对他家田地的保护。 宁怀是无辜被扯进这场纷争的。 为了田业,他不得不配合雀门,然而,当他得知秦郁当真去祭拜了宁封子,他又对桃氏师门心存敬意,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拖延,直到今日大梁城来人督问。 窦芸唉了一声。 和宁邑大部分世族不同,窦氏脸庞肥大,眼睛圆小,鼻子突出,像一只猪獾。 “宁郡守优柔寡断,幸亏我替你留了一手。”语罢,窦芸令侍卫朝城门的方向摇了摇红旗,不时,五六壮汉便拦下一辆运炭的板车,吭哧吭哧朝亭子拉来。 白炭被装入漆盘,呈在案前。 何时笑道:“窦冶匀,我倒要看看你这回用的是什么招式,竟与我夸了一路。” 窦芸在白炭之中翻找一番,扒出一小团固块来,眯着眼道:“何先生,硝石。” 原本和白炭无二的灰白固块,被窦芸吹了一吹,粉末尽退,显出油脂的光泽。 宁怀看了一眼,连忙捂着鼻子挡开——每当秋高气爽之季,这些丑陋的石头便像盐花一般析出来,覆盖地面和墙脚,如地霜,在猪圈、马厩、厕所附近尤多 “这是用于炼丹的硝石,无味,状似白炭,瞒骗一般人足矣。”窦芸道,“听闻昨日,桃氏嫡传石狐从赵国至此,整个冶署的工师都没了心思,那运炭监莆自然也去凑热闹,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宁邑还有我窦家人守着呢,趁莆监不在,我几个叔伯兄弟连夜往他们的木炭里混进了硝石,也就是现在正入城的这批。” 宁怀道:“这不是君子所为啊。”见窦芸对自己爱答不理,宁怀轻叹口气,侧过身对何时道:“秦司空的六千剑已入库五千有余,只剩下最后的三百,三百又改不了胜负,何必惹骚气呢。万一事后他查出是我们做的手脚,后果不堪设想。” 何时道:“宁郡守,你当真以为尹中府只是想和秦司空争朱雀剑的真伪么,二十年前的事,西门氏都死绝了,天下还有几人在乎?然,尹司空背后是公子嗣,是魏国诸多忠臣良将,而秦司空背后是相邦仪,是秦国,这,才是关键啊。秦司空口口声声让大家守己,结果一剑收去冶权,这是守规矩吗?他想做的事情再明显不过,那就是把中原冶业荡涤一空,然后重新分配资源。这是君子所为吗?你要知道,论冶治,尹公入道比秦司空早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不该讲先后么。” 宁怀被何时的话震慑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 “宁郡守。”何时把硝石放回盘中,用白炭覆盖住,淡淡说道,“放心,事后,我们只需要你几句实话,便能让秦郁永远消失在魏国,也再不侵犯你的利益。” 宁怀道:“何先生让我说什么?” 何时抬起眼,认真说道:“其一,采金与冶金分开,宁邑冶署运转效率低下,民间作坊消极怠工,致使本次工程大量浪费劳力,仅司徒府便比以往多征八千又二百人;其二,锻铸标准先行,使外国细作轻而易举知悉我国兵器形制,譬如石狐子,一个秦国人,只凭数日了解,便敢公然应承论剑;其三,冶具铭文不仅空耗民力,且使始作俑者可轻易找到替罪者,例证就是……” 窦芸道:“例证就是这次失败,诶,硝石烧不起来,达不到火候,必然失败。” 宁怀道:“明白,这批白炭我会亲自盯到入炉,只是因炼坊高温危险,我仍需与窦冶匀核实一点,这硝石和木炭混在一起,又参硫黄之气,会不会有异样?” “唉,宁郡守多心!”窦芸道,“若有异样,我那几个兄弟也在,你怕什么!” 如是,在炼坊关闭之前,这批白炭和引火的黑炭一起被送入了各炉的底部。 ※※※※※※※※ 夕阳西下,北山山顶泛出最后一阵温热的气浪,阴阳分割,大地沉入夜幕。 “先生,锻剑有淬火、退火、回火,却从未听你提起‘窒火’。”石狐子推着秦郁走进狭长的甬道,前方漆黑一片,却因为布置得井井有条,二人走得省心。 秦郁笑道:“‘窒火’也没什么,就把柔化的程式提前到浇铸之前进行而已。” 嘀嗒,嘀嗒。 秦郁能听见水声。 黑炭将罄,白炭要迎水。 水声之外是一千二百名忙碌的工人,他们的眼睛映着炉底散出的暗红的光,他们的手指摩挲泥范发出粗糙的音,他们的身体散发着铁与木的气味。这里不再有高低贵贱,在泥塑的圆形穹庐下,空气沿固定方向流动,不再有尘埃,唯剩那些细微的粘着火星的炭屑,缓缓地旋转成螺壳的线条,朝着下风口的狭缝外流去。 风火令名丰,丰是宁邑本地人,他的身旁燃着一把火炬,各炉正都紧张望着。 果先生、檀先生以及祝五叔等人皆在,见过秦郁及姒妤的示范,并经过前几次的实践之后,他们已经熟悉过程,能够带着自己的工人跟从风火令的指示了。 与青铜合金不同,铸铁剑精髓在于柔化,而柔化的精髓在于浇铸前的“窒火”。 “窒火”是秦郁总结楚国经验,再考虑本地工况与佩兰等友人讨论出的方案,即,在炉内达到火候,铁英融化之后,抽去炉中空气保持一阵子,熄火冷却,冷却完全再升火侯,如此反复一次,便比成剑直接柔化更不易造成刃部变形等缺陷。 石狐子虽知原理,但见秦郁能把这样的设想应用于实际,实在是佩服至极。 尤其,当他看见那些从炉口抽气的叶片管道,忍不住就伸手去触碰,它们排排转,就像他的竹飞子,把高温空气从炉中抽出,充入炉底预热木炭的风道之中。 “迎水!” “迎水!” “迎水!” 红光迸射,声浪起伏。 不远处,姒妤看守淬水,并和六丫讨论铭文。这次的铭文和以往不同,秦郁为表示战胜雀门的决心,在文字下面刻了一只小龙,龙有翅膀,六丫说像三丫儿。 “龙哪儿有这么短。” 六丫用两根指头比着距离。 “那是你一己之见。”姒妤拿丝布擦拭着成剑剑丛,“先生说,这就是青龙。” 三尺半长,六寸弧锋,单脊,剑格剑茎用卯榫焊接,黯淡中泛出可怖的寒光。 两道铭文清晰可见——“后元十四年,宁邑令宁怀,上库工师秦郁,工姒妤” “那我定得有见解。”六丫笑道,“姒郎的名刻在上面,便是意义非凡的剑。” 六丫已怀有三月身孕,原本姒妤是不让她参与的,可这女子凡事都柔弱,偏偏黏着他的时候有一股子刚强的劲头,愣是往脸上抹一把灰,下晌就藏了进来。 黑浊之气冒出,六丫又吓得往姒妤怀里躲。“喏,躲这儿。”姒妤指向水缸。 “姒郎欺负我!” 姒妤温和笑了笑。 “去邪!” “去邪!” “去邪!” 不时,坊中明亮起来。 赤白的火焰之中夹杂着丝缕的黄烟。 坩埚中的铁液闷闷滚动。 “硫黄要生气!”丰一声令下,风火台舞旗,百余名炉正立即开启抽风管道,同时,炒炭工伸入铁铲将白炭扑灭,换低品质的黑炭,长达一个时辰的窒火开始。 叶片开始转动,黄烟窜入风道。 “硫黄要生气!”祝五叔道。 各炉动作整齐划一,俨然似军阵之中执行号令的士兵,立刻就控制住了火候。 白光稳定如日间。 石狐子擦了很厚一层粉,全然无顾忌,便走入炉阵去与果先生、檀先生较量。 秦郁闭目养神,感受眼皮前的一片红光,随人影的来去,红光中跳动着斑点。 “秦司空。”宁怀撇开窦氏几兄弟,趁人不注意,走到秦郁旁边坐了下来,“听他们说这要等一个时辰,闲来无事,我想……我想再与你探讨几个问题。” 秦郁的手指动了一下。 “对于宁郡守只是等一个时辰,可对于炉正们来说,一阵风,一滴水,一只苍蝇,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改变炉膛的火候,所以说,不动,比动更考验手艺。” 宁怀道:“是。” 秦郁道:“你有事瞒我。” “没,没有。只是想问秦司空,宁邑这片土地,古时应属神农氏还是轩辕氏。” 秦郁笑了:“怎问这样的话,宁封子受轩辕之命任陶官,那么宁邑当属轩辕。” 宁怀顿一顿,说道:“可他们后来联手打败蚩尤,共护天地生灵,宁邑子孙亦受其庇护,不瞒秦司空,我儿时跟许行先生行过滕国,许先生尊神农氏,播百谷,劝耕桑,一定要自己种田然后才吃饭,他穿未经纺织的粗麻布衣,但凡瓦甑与农具,也一定是用自己的粮食换取,如此,市价就不会不同,市集就没有欺诈。” 秦郁道:“我不认同。” 宁怀叹息。 秦郁道:“借孟轲先生一句话,物品的价格不一致是物品本性决定的,若锈蚀的农具和坚硬的卖同样价钱,还会有人精益求精吗?这是固步自封,不可取。” 宁怀道:“秦司空,我对不起你。” 正是这时,风火台舞旗。 丰道:“窒火已毕,加火!” 果先生道:“引白炭,加火!” 檀先生道:“引白炭,加火!” 呼啦,呼啦,风箱再度哄鸣。 粉尘扑出。 硫黄已从铁英之中被提炼出来,沿坩埚底部的轮廓凝结成一个个淡黄垢圈。 秦郁忽然睁开眼。 一滴汗水从他的鼻尖滴落。 “莆监,去看一看炭。” “啊?”阿莆瞪圆眼睛,“现在么,这炭全都填进去了,难道先生要起坩埚?” 秦郁没有听见宁怀的话。他只是本能的觉得,此时火候上升的速度慢得异常。冰漏加快连成液柱,火候确实在攀升,然而,他没有听见火焰舔舐炉底的声音。 这不对劲。 “姒郎,姒郎,你猜我在哪里。”六丫扒着水缸,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她却看见,姒妤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正神色严肃地朝秦郁等人的方向张望。 “六丫,你速速从地道离开。” “先生!” 此刻,石狐子也朝秦郁大步走来,他的脸庞一块红一块灰的,脱落了不少粉。 “先生,你闻闻这个气味,气味不对!”石狐子道,“这炭有问题,掺了杂!” 阿莆登时吓得脸都青了:“这,这怎么会不对呢,先生,我这就去炉边看看。” 秦郁道:“回来!别去了!” 阿莆怔在原地。 秦郁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又可怕的气味,他曾在偷看烛子炼金时体会过,那炉灶骤然灰飞烟灭,若非有屏风阻隔,他已成为一个瞎子。 “秦司空,在下告辞。” 宁怀正要离开,却被秦郁一手抓住。 “宁郡守,我只问一遍,此刻正烧着的白炭里是不是掺有硝石?”秦郁说道。 宁怀道:“我,我怎么知,知……” “丰,停止鼓风,所有人撤离。”秦郁直接喝令风火台,“姒妤,开坊门。” 丰鸣金。 姒妤抽去三道门栓。 在炼坊,风火令就是天子令,果先生、檀先生一看,以身作则驱赶各个炉正。 “大家快走!” “快走!” “走啊!” 石狐子跃到秦郁身边,扶住轮椅。 宁怀道:“秦先生,这,这不是好好的吗,为何要停止呢,可惜了大家一夜……” 秦郁定了定神,说道:“宁郡守,立刻,立刻让你的人撤离炼坊,来不及了。” 宁怀道:“究竟为何。” 秦郁道:“炉子会爆炸。” 宁怀道:“什么?!” 这一声吼醒了千百号人。 谁都不知道,为何这炼化过无数次铁英的炉子突然就要炸了,可冶区本就是一个充满燃料和烈火的地方,工匠对于烫死烫伤不陌生,一听秦郁说这句话,他们立刻信以为真,一时间,炒炭的、拨火的、鼓风的、搭范的、蜂拥往外冲去。 水缸砰地被撞碎,淬水飞溅。 炉盖被碰开,灰白铁浆似瀑布流下。 脚步纷乱,尘土伴着滚滚气浪拍打人脸。 石狐子道:“先生!” 秦郁预判硝烟浓度,以冷静的态度组织了撤离,可下个瞬间,他们失去视听。 一道夹带着粉末的火舌从后排炉坑之中喷射而出,如赤红的闪电窜过云层。密闭炉底的硝石、木炭和硫黄均匀地混在一起,终于在这一刻,触着了高温铁水。 砰! 炼炉炸裂!灼热的气波携带烈火横扫而过,炼坊轰然间倒塌,四周飞沙走石! 砖瓦碎散,一颗颗铁珠炸开数十丈之远,轰,整个房顶被掀到空中又猛地砸下。冶区就像一根竹子,砰,砰,砰连环爆炸,在熏天浓烟之中顷刻沦为废墟。 是夜,方圆十里的村镇都能感受到北山传来的震颤,随后,滔天巨火触着秋日干柴雄雄燃烧起来,城北陷入火海之中。天空亮如白昼,还涌动着黑浊的厚云。 小儿哭啼不止。 “走水!”前来灭火的一伙农民用瓢盆浇水,却被高达二丈的火焰吞入腹中。 空气中立时飘出熟肉的气味。 “天降异像!” 人们惊恐无比。 “是朱雀显灵!责罚众生啊!” 哀嚎遍野,焦骨满地。 折断了翅膀的朱雀从地底重熔而生,它飞过荆山甩去锁链,张开巨喙,盘旋在宁邑的上方,它高鸣一声,睁开猩红的双眼,朝断剑残垣伸出了布满裂痕的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水德 “先生。” 火焰从他的身后舔舐而过。 “先生, 天亮了么。” 烤焦的皮肤碎为粉末飘落, 风如铁鞭抽开皮下的肉膜, 铁珠似蛊虫啃噬筋骨。 石狐子趴在倾倒的轮椅之上, 顶着厚重的泥石, 为秦郁撑出一块狭小的空间。 二人面对着面,谁都不能动。 “先生不要说话, 留着嗓子, 等天亮了,火熄灭了,他们来找先生之时再喊。” 一股粘稠的脓水从石狐子耳后渗出, 滴到秦郁的眼角,沿着秦郁的鬓边划过。 秦郁的睫毛微颤。 彼时, 他喊了姒妤去开坊门,因他知道,石狐子一定不会听他的话先行离开。那些未成型的剑器如同他们的孩子, 孩子夭折, 母亲定然是最后才甘愿舍弃的人。 谁曾想, 打败他们的并不是对手, 而是一个让他们终生不能悟的自然的真理。 硝石、木炭和硫黄。 “先生……我渴……” 石狐子的心跳越来越急, 呼吸浅而快, 秦郁感受得到, 那是重度烧伤的症状。 “青狐,现在是第二天,辰时, 一刻,无论什么境况,心里都得有一个铜漏。” “是……先生……” “辰时,一刻。” “辰时,二刻。” “现在是,辰时,三刻……” “数着,别停下。” “一时辰过得好慢。”石狐子张开干裂的唇,极力报时,却还是昏死了过去。 午时,一束光透过层层泥瓦倾泻下来,秦郁掰开石狐子的头,喊出一声救命。 二人终于被挖出来。 即使失去了意识,石狐子的躯体依然罩在秦郁身上,来了三个人才把他扯开。 秦郁因有庇护,伤势不重。 火已灭,整片原野冒着青灰的烟尘,铁渣、铜渣、硫磺、木炭、石灰、焦尸混杂成斑斓的图样,风中尽是灰烬,唯独残垣和炉坑在极力刻画这里原来的面目。 三百余具尸身辨不清面目,另有七百余烧伤,四百余名骨伤,波及户数过千。 草棚中的哭嚎一浪高过一浪,伤者陆续死亡,衙吏盖了一层麻布便抬往北山。 秦郁呆呆地坐在石狐子旁边。 石狐子趴着,整个后背焦黄得像一片龟裂的土地,再看不出半点皮肤质感,只有微弱的起伏表明其人还活着。他也不像旁边几床烦渴,只是咬着唇不发声音。 秦郁拿起盘中的芦管,心无旁骛地守着,只要石狐子一张口,他就喂盐水。 “先生!” 不久,姒妤赶来。 桃氏门下死十八,伤六十,走五十有余,能带工的只剩十四人。檀先生被坊门压断肋骨而亡,姒妤料理后事,咬着牙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六丫叫唤也不停,稍得空就去刨砖挖土,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直到一刻之前,听闻秦郁和石狐子被找到了,姒妤再也扛不住,一人跪在空地嚎啕大哭,哭得泪干了,才来见面禀事。 “先生你还活着,太好了。”一见着秦郁,姒妤便丢了拐杖,累倒在草堆旁。 秦郁道:“情形如何。” “宁郡守、窦氏、何时等人现在北门处组织赈济,办各坊工人的安辑和蠲缓。”姒妤擦了一下汗水,“此外,宁郡守要往大梁呈公文了,足足六卷,怕是雀门早为他写好的,你得出面过问,否则传到司空府,杜子彬一定煽风点火地交去邦府,邦府再压不住,咱就前功尽弃了。这儿,我知道烧伤如何料理,我照顾石狐子。” 秦郁道:“我哪也不去。” 姒妤道:“先生。” 秦郁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临走之前想看我一眼,我没赶上,怎么办。” 姒妤道:“但是,若遭了诋毁……” 秦郁道:“武库可有损失?” 姒妤道:“毁了约六百剑。” 秦郁笑了一声,丢过芦管。 姒妤接着,看向秦郁。 “若非如此我为何看中他?!他当年挨过五十大杖,身上长了蛆虫,硬还从破庙爬回来!他天生命贱,死不了的!”秦郁眼眶微红,“看好他,我片刻就回。” ※※※※ 秦郁令从属推着自己去北门。 北门口,凡司徒府征召的工人,还活着的,全在排队领取从宁邑粮仓调来的安辑粮。衙吏一一登记名姓,劝慰安抚,随后百人编一个队,护送他们返乡复业。 宁邑本地的伤患,由宁邑司徒执行减免当年五成租赋,免受当年徭役的救助。 如此,民众的情绪暂时稳定下来,城中守军也及时介入,两边共同清理灾区。 北门楼,宁怀穿着残破的深衣,半条胳膊袒露在外,除了脸洗过,指甲都还染着泥垢。窦芸烦躁不安地走动,口中嘟囔:“朱雀显灵,惩戒众生啊。”何时站在城垛之前,双手背到身后,安静地看着硝烟一团一团顺着西北风飘向远方。 “秦司空一向擅长于跑路。”何时道,“此番是朱雀显灵惩戒青龙,你应跑得远远的,永不回来啊,为何还要出现在这里,白白的招惹宁邑百姓的怨恨?” 秦郁瞥了宁怀一眼。 宁怀面前摆着那六卷已缄好的竹简。 “是不是异像,尚且有待考据,不能定论。”秦郁拿起一卷,哗地展开查看,“宁郡守这些公文即使呈递到大梁,也要经由我再至邦府,不若我现在就阅了。” 何时道:“怎么,滔天祸事,秦司空是想把它给隐瞒下来,不向王上禀报么?” 秦郁看着文字,暗叹何时精明。 仅三个论点,却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且例证详实,叫旁观之人一时难分是非,他只迟一步,上千工人便又悉数被遣返,剩下桃氏寥寥几位光杆将军,进退两难。 秦郁不擅政治,自知不敌,可也不能让,他权衡再三,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不隐瞒。”秦郁回道,“前因后果很清楚,有人故意往白炭之中混入硝石引发爆炸,查运炭车队的行踪便知,我懂你们不想深究,且另还有一套说词,但没关系,我只是在宁郡守的公文之后,批我自己的见解,然后差人递往大梁。” 窦芸道:“秦司空何必多此一举。” 秦郁道:“你管的是大梁下库,本已玩忽职守,若再多说一句,我便撤了你。” 窦芸道:“你!” “你什么你,律令当前,你以为我不敢?”秦郁道,“来人,取我司空大印。” 秦郁让从属把他抱到案前坐好,提起宁怀的笔,在一刻之内写完了免职公文。 窦芸气得脸红如猪肝。他着实也委屈,因家中兄弟受重伤,此刻还生死未卜。 “还有谁疑惑不解的?”秦郁环视众人,“如果没有,那我就开始批文了。” 众位官员噤声。 笔锋刮过竹简,沙沙作响。 何时听此,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秦司空打算如何解决?” 秦郁道:“重熔再铸。” 何时道:“什么,我怕是听错了。” 秦郁道:“工程没结束,事情就没定论,朱雀能不能惩戒青龙得看结果。现在未成的剑有三百,加上武库损毁的剑有六百,算作一千,我会在开春前重铸好。” 宁怀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秦司空,且不说炉子已破,那你也得有人手啊。昨夜闹成这样,城中人心惶惶的,谁还敢为你办事,你不怕死,百姓家中怕啊。” 秦郁道:“还是按原来的律令,有困难,桃氏门下会设法解决,劳烦郡守。” 后头这四个字算是命令,宁怀唉了一声,念秦郁毕竟还在其位,拱手称是。 如此,秦郁遣亲信赴大梁送文,何时决意监护,而窦芸布衣归田,谈判结束。 风卷过门楼,正红朱雀旗烈烈扬扬。 “何先生。”众人散去,秦郁坐回轮椅之中,令从属退下,一声叫住何时。 何时止步。 二人之外再无耳目。 “何先生,你替我问他一句话。”秦郁说道,“我的脊背已被他烙下了伤痕,怎么,还要让下一辈人也陪咱跨这道坎是么?青狐是我桃氏门下天赋最高的弟子,也是我一手培养的继承掌门之人,他若胆敢毁了青狐,就莫怪我动杀心。” 何时一声长叹。 “何某生平杀人只用谋略,何某不用丹药,此番意外引天火伤及无辜,心里过意不去,将来难免也折寿,可尹公确不知情,他只交代用‘白沙’,未提硝石。” 秦郁道:“晚了。” 何时顿了一顿,回道:“好,那如果秦先生没有别的事情,何某就此告辞。” ※※※※ 三日之内,宁邑冶区爆炸的消息传入大梁城,朝野惊恐,传言是朱雀显了灵。 夸大之词遍布街巷。 “秦郁逆天意行事,以水德覆火德,致使朱雀震怒,伤数万百姓,血流成河!” “司空之位,朝政枢要,怎能让一个墨者担当?!大魏庙堂,岂容蛆虫爬行!” …… “张相!容申某为秦司空辩驳!” 申俞立于相府门前,火红秋叶从他的衣袍边流过,他却巍然不动,站了一日。 “这不是申大夫么,怎的改换门庭了。”进出的士子纷纷调笑,“可怜兮兮。” 突然,一小块石头飞来,砸中了申俞的额头。他抬脸追望,原来是相府中的顽童拿弹弓瞄准着玩,他刚要呵斥,顽童一溜烟又跑开,全躲到青铜灯柱后面去。 申俞揉了揉伤口,站回原位。 “张相!容申某为秦司空辩驳!” 大门终于打开。 申俞由管家引入后园,见魏国相邦仪在水榭中赏花,那菊花瓣又细又长,从此岸望去,隔着一圈一圈波澜,正撩拨彼岸亭下拈桂的美人,便是一片朦胧盛景。 “申大夫啊。”仪道,“始,末,我全都知道了。我只问你,秦郁当舍当保?” 申俞道:“保。” 仪道:“好,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在王上面前保他,以及,他的桃氏工匠。” 申俞直视地面,深吸一口气:“恭候之时,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听说自己的那片小小的木谒,四次经手才到达张相的手里,当然,还不包括管家决定递送它之前向府中门客打听申某人底细的功夫。张相,玩弄权术无法赢下冶金行业,宝剑需要英雄,你需要真正懂得先进技术的人,秦郁就是这样的人,依我之见,即使重重困难,秦郁还是成功摆布了公子嗣及中府的平庸之辈。” 仪道:“是吗?” 申俞道:“是。” 仪道:“解释一下。” 申俞道:“当然,这次工程有诸多问题,譬如打击了各类民营作坊的积极性,暴露了兵器的形制,我个人出于排挤司寇府的私心,也过多征召了民力,以及……以及刚刚发生的,炼坊大规模工伤事件,这一切都有待完善……但事实是,秦郁以同样的斤两,同样的炉子,铸成了宁邑有史以来最锋利的五千七百剑。虽然中府有雀门支持,可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速度和品质,现在他们明白了,毫无疑问,张相的剑比他们的更锋利,哪怕是在他们还控制着宁邑郡守的情况之下……此时此刻,他们坐在宫殿之中想的就是这件事,他们现在吓坏了,他们怕你存有一丝怜悯之心,怕你一改往日狠辣,决意护住秦郁的工程,那样,他们就完了。” 听完,彼岸桂树之下的美人已不见,仪轻声叹息,手中捏下一枚金黄的花瓣。 “申大夫,坐。” 申俞无心,只行了一礼。 仪径自坐下,把花瓣放在唇边品尝:“可这事有些棘手,若申大夫是我将如何处理?暂压不报,待风声过去再问呢,还是把罪名扣到郡守头上,逼他闭嘴?” 申俞道:“都不是。” 仪笑了笑:“请指教。” 申俞道:“洪水来之,不可阻挡,只可引导,时至如今正好为张相引来全天下的瞩目,须知,桃氏之律令对冶商的挫伤其实只在三成左右,实因其中暴利不合常理,而为雀门叫阵的人大多勾结官户,害怕被秋后算账,若张相逐一疏通,必要时给出一些司空府的位置,让这些人心中有数,改换立场,转变说法,另再加一剂猛药,护秦司空在宁邑继续完成工程,届时论剑,自然是胜者的天下。” “妙啊,申大夫。我终于明白,为何秦先生当初不惜以病弱之躯登三百阶梯,只为面见我这无德之人,保申大夫不受牢狱之苦。”仪开怀道,“你们不仅互相信任,连想法都一样,只不过秦先生尖锐些,他说,他要重熔再铸那批剑器。” 申俞怔了怔。 “是他。” “看见那座桂树旁的亭子了么。”仪扶申俞站直身体,指向空空如也的彼岸,“犀首就是那里接见各国使臣,筹谋五国攻秦的,然而他手中没有好剑,我有。仔细想想,这不是我第一次与犀首做对手,可惜魏国相府风光独好,却只能有一个主人,日后,你征召能人力士,支援秦郁,若再遇到困难,直接进来向我汇报。” 申俞道:“是。” ※※※※ 申俞的行动及时扭转了大梁城中的局面,邦府出面调停之后,中府的气焰被扑灭,可他知道秦郁此时定然还缺人手,而作为人臣,他已经不可能再在短期内走完司徒府的程序,于是,他捐出自家所有的财物,以私人名义征召能工巧匠。 几位同门笑申俞一身侠肝义胆,比那养了几百名铸剑师的公子长容更在行。 “申大夫,哈哈,果然君子不器。” 申俞回敬他们道:“早不做君子了,好歹任过河东冶监,便做对口的器物罢。” 申府门前贴起一张告示。 铁匠,短役三月; 陶匠,短役二月; 炉正,短役三月; …… 大梁很大,人来人往,口口相传。 十天之内,倒有二三千人踏进前门,却只听说是要去宁邑,就跑了一大半,再问工资,每月才三百钱还得自备工具,又跑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是饿怕的流民。 申俞愁眉不展。 他实在太不在行。 就连这群流民之中还有不少人是滥竽充数,甚至,人未出发就已耍起无赖来。 是日,黄昏,申府老仆去收告示,看见门口躺着几个乞儿,死活不让他走动。 “给口饭吃吧。” “行行好吧。” 乞儿衣衫褴褛,满头黄垢,咧嘴笑起来,门牙都是褐黄残缺的,说话直漏风。 老仆怎肯,卷了告示就要走。一位赤膊铁匠忽然来说情:“老伯啊,这都是我同乡的兄弟,也能做活的,诶,你就收了他们吧。”老仆不理,却被抱住手脚。 “求你收留我们吧。” “你做什么!”老仆苦着脸,踹了一下腿,跌坐在地,“以为申君好欺负么!” 正是此时,一匹黑马朝他们驰来。 赤金剑首映着夕阳,划过两边楼阁。 来者戴着一张黑金旋龟面具。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如栽种在长街一隅琼枝玉树,散发淡淡的华彩。他刚跃下马背,闹事的乞儿一咕噜爬起来,口中大喊:“旋龟来了!旋龟来了!”他还没说话,眨眼间,连那位铁匠都抱着头跑了开。 老仆站起来,拍了拍灰尘。 “多谢义士。” “在下公子长容府中铸剑之士,应征宁邑工程而来。”旋龟颔首行礼,指了指老仆手中已卷好的告示,“老管家,这是申大夫的字迹罢,可否给我看看。” 老仆一愣,边应承着,边跑去叫申俞——大梁城中不乏鲜衣怒马的公子,唯独这位韩国质子长容,以爱宝剑和爱杀人两大嗜好闻名中原,韩魏亲善之后,他变本加厉地追求奢侈,府中养的铸剑师不下百人,四处风流,全无当质子的样子 至少外人传闻如此。 申俞听说,忙来应对。 “义士有何指教?” 却不知为何,触着那面具,申俞忽然停住脚步,他觉得那面具太眼熟。那个站在庭院里,双手一上一下抓着告示的人,皮肤古铜,沉默如山,定在何处见过。 申俞心中一紧:“你是在垣郡交剑之时,站在秦先生身后的那个人,你是……” “错了。” “不会错。” 听到声音,申俞更加确定。 “招的人错了。”绢帛嘶地被扯为两半,“秦先生需要的是工师,不是杂碎。” “毐工师。”申俞道。 良久,毐点了点头。 申俞热泪盈眶。 自从那一夜与秦郁分别之后,毐回到公子长容身边,为长容磨剑杀人,不管长容让他杀任何人,他都无条件服从,对于他而言,尽忠便是世间最大的美德。 他既忠于长容,便不能忠于秦郁。 是故,对于离开桃氏,他从无怨言。 直到听闻秦郁至大梁任职之时,毐的内心泛起一丝波澜,他想与秦郁见面,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却没有合适的时机向长容解释。此番宁邑消息传到府中,他倍感挂怀,遂拿出那一把铭文刻有“秦郁”、“毐”的长剑,借月光砥砺修刃,也在同个夜里,长容告诉他,申相势力已去,他们再不必装作纨绔暴戾,他们很快要回新郑。长容允他在临行之前,自由地去见一位故人,完成一件心愿。 “申大夫若还记得垣郡之事,自当明白。”毐道,“我愿为秦先生执掌剂坊。” 申俞道:“你有多少人。” 毐道:“十八个,足矣。” 申俞道:“何时能出发?” 毐道:“明日。” 申俞道:“我给你工钱!” 毐摆一摆手,纵身上马:“几百月钱太寒酸,不够公子一顿的花销,我来找申大夫,只是想从你这儿讨一份过关符牒,来日见着秦先生,就说是你的心意。” 申俞道:“晚会送去府上!” 一声马鸣,老仆追出门外,影子已消失,徒留两边楼阁窗前飘过少妇的彩纱。 ※※※※ 宁邑,北山。 窗不透光,床席之间用白布隔离开来,烦渴的呻.吟频频,六丫领着女眷往艾草灰里加水,搅拌成糊状,柔声细语地安慰着病人,一位接一位往患处涂抹清凉。 秦郁和姒妤处理了一日公事,深夜才得空到桃氏伤员统一休息的房中探望。 “先生!你打我一顿!”进门,阿莆跪在地上,手中举着藤条,“若非我误事,何至于此!我是罪魁祸首啊!先生便是把我打死,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女眷啜泣的声音连绵不绝。 姒妤让六丫去休息。 秦郁扶起阿莆:“不怪你。你熟悉怎么治疗烧伤,务必照顾好大家,辛苦了。” 阿莆怔怔地抹去眼泪,指向里间:“先生去北门之后,石狐子再没开过口,他还是不吃不喝,不省人事,手脚都发凉了……先生,我怕是没办法了,他……” 无人再敢说话。 ※※※※ 秦郁转过屏风,掀开布帘。 彻夜火烧,即便赤金都已炼化,然而石狐子躺在这里,还在呼吸,还有生命。 石狐子一动不动地趴着。他的后背又变了几种颜色,焦黄尽退,取而代之的是肿胀的银红,一条条裂缝充满脓水,水缓缓顺胸膛两侧流下,艾草泥也糊不住。 洗漱过后,秦郁让侍者把自己抱到床外侧平躺。他决定之后每天陪石狐子睡。 他对生命看得很透,知道人不过血肉之躯,泡进水里会溺,扔进火里会烧死。 但若就此失去石狐子,他无法想象,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余生还会不会遇到一个像石狐子这样难缠又温驯的弟子,一个眼睛亮如星辰的铸剑师。 黑暗中,他听着石狐子微弱的牙牙语,每逢时刻,他都用手指轻轻敲着草席。 他挪出右臂,握紧石狐子的右手。 “青狐,子时了。” “渴不渴。” “不说工事,只说剑,如何攻破应龙呢?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告诉了你,你就又飞远去。腊肉给了,骨簪给了,剑谱也给了,我还拿什么吸引你回来?” “青狐,应龙本体为黑金所锻之钢,以刚不能破,必以火攻,能听明白么。” 话未完,秦郁睁开眼睛。 他感到石狐子的手动了一下。 “青狐?” 秦郁没有想到,一句“必以火攻”,他便把石狐子的魂魄从阴间吸引回来了。 第93章 火攻 冥冥之中, 石狐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沉入地底, 穿过火海, 又来到另一片天空。 他看见火焰勾卷如云朵, 而身下是一片灰暗的海洋。众生在波涛之中奔行, 时而掀起滔天海浪,时而有暗潮涌动, 倏地, 海面掠过一条巨大的影子,龙吟震耳发聩,他看向日升的东方, 应龙挥舞钢翅飞来,它的眼珠明亮若星辰, 两只龙角引导着风暴闪电,它的鬃毛金黄刺目,它的口中吞吐云气, 足以容下一头巨鲸。 应龙缠绕着他, 怒目圆睁。 他才看见, 应龙的腹部还挂着两道流血的伤痕, 似是与蚩尤战斗留下的印记。 天空下起磅礴大雨。 雾气升腾, 海天混沌。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长发滴流。 “我要打败你。” 石狐子抬起头。 他看进应龙的眼睛。他想要征服它, 驾驭它, 他想让它成为自己忠诚的坐骑。 他攥紧拳头。 下个瞬间,一道雨刃刮过他的面庞!他见应龙竖起了鳞片,一只利爪从下方袭来!他猛地打出一拳, 手骨碎裂,却未伤应龙分毫!他被应龙俘获,被丢入风暴的中心。他浸泡在雨水里,胸膛内灌入腥咸的血水。龙身似蟒蛇勒着他的手脚,不留半寸空隙。他无法呼吸,眼前模糊一片,只听见肋骨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 一声龙吟之后,他似羽毛飘落。 忽然,他又听到一个渺远的声音 “必以火攻……” “必以火攻。” “必以火攻!” 石狐子的瞳仁浸染血红。 火云从苍穹流窜而下,汇入风暴中心,雨幕下,他的腕边凝聚起灼烫的剑气。 “必以火攻!” 长剑刹那成型。 刃流火,锋如尖锥。 石狐子手腕一转,握住剑柄。 一道火光刺穿了应龙鲜血淋漓的伤口,龙鳞坠落化为礁石,激起千百层浪涛。 桎梏已解,他乘龙直上九万里。 他回到人间。 …… “青狐,应我一声。” 夜深人静。 听着耳畔温和如水的声音,石狐子抬起眼皮,发出一声咳嗽:“先生可好……” 干燥的嘴唇迎来几滴甘霖。 石狐子抿下一小口,顺着眼前的那根芦管,看见月光中秦郁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试着收紧掌心,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握着的不是流火的剑,而是秦郁的手。 “先生,我知道了,如何驭应龙。” 捏着芦管的手指微微颤抖。 秦郁的笑容停驻着,眼中渗出泪水。此刻的他只想扑上去狠狠抱住石狐子,然而,无论他的身体条件还是石狐子的恢复程度,似乎都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壮举。 “先生,我渴。” 秦郁听了,连忙再蘸来一芦管,喂到石狐子唇边:“喝吧,不过也不能太多。” 石狐子撇过脸:“凉。” 秦郁道:“来人,端热水。” “先生。” 石狐子拽住秦郁的衣角。 秦郁回过头。 “能不能……先生先饮,把水含暖……”石狐子道,“然后……用嘴喂我……” 未说完,石狐子就被秦郁用芦管轻轻抽了一下面颊,水珠飞溅,落在他唇角。 “知不知多少人为你担心。”秦郁背过了身去,“一醒来不说好的,还犯浑。” “先生别恼,别恼。” 石狐子笑一笑,舔去唇角的水珠。 他的意识正在迅速地恢复,仅是看着秦郁的背影,他都能萌生出无限的遐想。 “这批铸铁剑若就这么毁去,我不甘心,先生,剑记冷暖,我,咳,我们原地再起炉灶,把炼废的铁石重铸,我从邯郸和河东调人手来搭设石锅。”石狐子道。 “你养伤,我自能应对。”秦郁道,“未经我允许,你的人不得入桃氏的门。” “不全然。”石狐子道,“先生以青龙铸剑为天下楷模,而我则想用应龙之术把雀门从枭首手中抢过来,让朱雀与桃氏融为一脉,是故……” 石狐子休息片刻,说道:“即使剑身铭文没有我的名字,我也不能让它如此夭折,先生,世间若有能斩断青龙的人,只能是我。” “断剑必然要重铸,申俞在大梁斡旋筹措,决战之日已延迟至明年开春,姒妤联络佩兰和竹茹,说还能再招两百人来,紧凑些可以补齐各处空缺。铁英倒不必再征,用原料即可,宁婴从新郑调运的五百斤黄金也足够补贴宁邑冶署回收坩埚冶具的用度。”秦郁说道,“我心里有数,不然,不会在北门夸下那样的海口。” 石狐子嗅到机会,追着道:“先生,浇铸我基本看过,范型是先生设计无疑,但制胚之人处理弧锋仍有瑕疵,先生也知道的不是么,这还不包括其后的难关,即,如何过砧,先生,我能够做出你心中完美的胚型,我的人精通锻术。” “你已属秦,我不愿见你沾染是非。” “秦人的梦在中原,先生。” 秦郁转过身,见石狐子的眼睛已退去血丝,变得清澈明亮,凝着露水似的。 他才意识到,从醒来的那一刻起,石狐子便在试探他,他毫无防备,以至于不仅三两下对石狐子说出了攻破应龙的秘术,还把重铸青龙剑的安排和盘托出。 他的徒儿是一只孽狼。 “只要你能痊愈,不落病根。”良久,秦郁开了口,“那就让他们来见我吧。” 石狐子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先生真好。” ※※※※※※※※ 石狐子的伤势好得飞快,一日之内能令义悠去传信,三日肿胀消退,五日疮面结痂,没半个月就下了地,彼时,连医家都为他的体质惊叹,若非神助,被烧坏全身三分之一的人怎可能灵活如初?石狐子偏是吃着粗粮,在深秋之际痊愈。 他的后背留下了一片可怖的伤疤,远看吓哭小儿,近观却似一团狂舞的火焰。 他的手艺却越发精良,尤其对火候的感知突飞猛进,锻剑时,他能与火偕作。 后来秦郁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觉得,石狐子不过是对他演了一番苦肉之计。 好在当下,秦郁不必再为石狐子的安危日夜忧心,便率领弟子开始重拾铁料。 深秋,冷风如刀割,宁邑本地人见城北那片废墟残骸就避而远之,即使司空府此时也不便强行安排修造工事。宁怀忙着督导各家各户保存麦种,在这方面,他很有一手,不光让他们挑穗大饱满的,还把马匹借给他们,让马就着谷堆吃几口,然后用马践踏过的谷子作种,实践证明,这样种子不易生虸蚄。再后,霜降,宁怀又呼吁各家各户把麦种同干艾混杂储藏,一石麦一把艾,用瓦器或竹器贮存,如此,许多原本靠冶铸之术吃饭的工人也分得一两斗种子,越发不爱去城北揽活。 秦郁哭笑不得。 不知为何,他反倒不生宁怀的气了。 只是他的大部分援手还未到,只能挂着司空的空壳,亲身守炉坑,参与挖掘。 是日清晨,鸡鸣过后,桃氏出工。 红日之下,一片银装素裹。 秦郁望向霜野的尽头,一手拔出轮椅之后插的青龙旗,挥道:“各位辛苦了!” 他们的任务是在一天之内用玄铁将零落在首排五十炉坑中的铁英拾捡出来。 秦郁统筹指挥,姒妤率人用玄铁勘测被砖瓦泥土覆盖的铁英,一旦选中区域,标画出来,祝五叔的十字镐小分队便开始深挖,挖出方圆,石狐子则带领铁铲小分队下坑铲铁,铁垒到箩筐,阿莆负责筛去土块,并令运炭车队把铁块搬去仓库。 残破坩埚之中已冷却的铁水表面渗出点点的锈斑,叫人看着心疼却又觉得庆幸,幸而它们没有被他们放弃,幸而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将重新孕育出剑的魂灵。 至正午,霜已升华。 艳阳高照,汗气蒸腾。 频传的吆喝声热闹了冶区。 “先生,今日天气好,挖得快,已经挖完三十个!”石狐子挥手冲秦郁喊。 秦郁笑着挥旗子。 “全力以赴!” 不时,北山那群与桃氏朝夕相处一整年的邻居陆续抱着簸箕来围观,彼此红着脸,喘着气,还正炫耀自家明年的种子,却见桃氏似乎也热火朝天,充满希望。 “哎呀,那地里埋的可是朱雀的怒火,秦先生怎么还敢去挖,真是不要命啊。” “姒相师、祝五叔、莆监他们可一点不怕冷,上衣都没穿,还热得满身大汗。” “那,那坑里站的石狐子?!” “诶,还不知道么,石狐子为保护秦先生,硬扛彻夜的火烧,竟还挺了过来。” “桃氏是什么人呐,反正我是不晓得,这辈子连剑都没摸过,别提铸剑啦。” “听郡守说,他们要重铸废剑。” “重铸废剑?!” 众人难免讶异,桃氏想在短短二三月里重铸一千的废剑,怎么可能呢,若铸成,岂不是把朱雀之怒都镇住了?然而,正是在这个秋日,四面的风吹来宁邑。 宁邑这座古城,在经历过一场天火的洗劫之后,再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晌午过后,一只船队出现在南边的颍水之中,船吃水极深,桅杆挂正绿锦绣,是韩国新郑区铸币区特有的木德大旗。船头站着一位肩挂双镰的男子,他的脚踩在高高的木屐上,他的衣裳是洗白的水绿,他眼角有一颗泪痣,胡子垂至胸前。 船靠岸,黄金百箱,城南议论甚多。 宁怀不得不出面迎接。 来人名号竹茹,常年耕读于昊阳林间。他收到秦郁的邀请,为宁邑风水所吸引,决心出手相助,然而他性格孤僻,只一人前来,是姒妤提前通知宁婴,让运金的船队在半途之中接住竹茹,才有今日的场面。竹茹深谙砥砺之术,刀法系魏国六大派系之一,隅东流派,因他打磨剑器时弃下的铁渣纤细不断如竹茹而得名,一直是昊阳地带口碑最好的开刃师傅,然而自从无雅宫开建之后,昊阳再无第二人敢提处土木之外的工事,竹茹便也收起手艺,转投农家门下,做了一个农户。 此番,竹茹来帮秦郁接管砺坊。 宁怀与竹茹聊过几句,觉得投缘,亲自送他到桃氏师门驻扎的城北冶区去。 “宁郡守!”“竹茹!” 秦郁和姒妤喜出望外。 竹茹沉默不语,只行礼。 宁怀瞧着这,觉得差事已毕,正要告辞,忽然被一个从北面跑来的小吏喊住。 “宁郡守!北面!鸿沟!”小吏道,“船队靠岸百号人,奔陈家几口人来的。” 姒妤笑道:“先生,是佩兰。” 城北三里之外,平静的鸿沟泛起波澜。 佩兰与鹤壁带着朝歌城的众位乡亲到来。鹤壁姓陈,陈家几口人首先指的便是果先生,陈果。听闻秦郁受困后,佩兰二话不说,立即提剑上路,整个乡里的人从太行山陡峭的崖壁飞下,唱着猎户的歌谣,顺风顺水,十日之内就赶到宁邑。 佩兰是来帮忙建设炼坊的。 他不敢与丰争风火令,可若只是和果先生共同培养几个炉正,他还自信能干。 如是,旧时几个从洛邑逃出的桃氏弟子终于见面,虽他们并非入室,但见着秦郁手中那面泛黄的青龙旗,仍是满腔的热血涌上心头,仿佛久违的春日已来临。 石狐子蹲在炉坑偷闲,不时看向秦郁。秦郁与佩兰、竹茹比划着原有的炼坊。 欢声笑语洋溢断壁残垣之间,昔日的血色地狱,登时化为生机萌动的沃壤。 突然,马蹄声从东方丘坡传来。 众人惊诧,以为有敌侵袭,霎时,黄尘中飞来十八骑士,骑士身着暗纹青绿色丝绸,腰间的水绿玉带钩宽大显眼。为首之人戴着面具,正是从大梁赶来的毐。 “秦先生!毐来晚了!” 秦郁微怔,旋即释然笑了。 姒妤介绍互相认识。 石狐子却不自觉松开握铲的手。 “毐师兄。” 石狐子知道毐是助剂坊来的。 多路人马齐至,唯独这一路最让石狐子吃惊。他一眼就认出了毐的身份,记忆瞬时被拉回垣郡冶署,在那一扇雕刻朱雀的大门之前,他喊过毐一声“师兄”。 那时的他十五岁,是桃氏门中跑工做杂活不起眼的弟子,宁婴和毐并列而立是那般光鲜夺目,而正因毐自千剑后就离开师门,所以他的出现更让石狐子触动。 他们从不是孤立无援。 他们的剑遍布九州。 “姒郎啊。”秦郁道,“你这脑子里究竟记着多少事,能让他们同时赶到。” “不敢,今日确是巧合。”姒妤笑道,“到了傍晚时分,估计西边还要来人。” 秦郁看向石狐子,点了点头。 石狐子铲掉最后一块铁,拍了拍手,跃上岸。一束影子从他的鞋边游过,他抬起脸,望见天空飞着三个竹飞子,这意味着再过一个半时辰,他的人也应到了。 很快,五十炉坑完成,众人边回边说话——按这样的进度,十日内可以动工 玄青的青龙大旗在夕光中飘扬而行。 空中隐约飘来笙箫的声音。 宁怀和一众宁邑官吏看着此情此景,再也吐不出半句抱怨之言。宁怀苦笑,道是这位秦司空当真有魄力,一敢在魏国用玄青之色,二敢再度挑衅朱雀古兽。 更多人看见,宁邑依旧歌舞升平,一群人在淡月下注视另一群人远去的方向。 ※※※※※※※※ 入夜,应龙门中五百人抵达。 他们有些是从栎阳出发,经河东,或穿函谷,有些是从邯郸越过两国交界之处的长城,一路沿太行山南下,总之,皆是风尘仆仆来到这座以修武闻名的城市。 “公乘!” 石狐子到院中时,一众人见他历经火劫而不死,感动得跪在地上,齐齐叩拜。 其中有澹、花蛇还有疾。 澹是从楚国云梦泽跟来的,因他在锡战之中曾被官府通缉,是石狐子出面作保救下的,所以自那之后,他为报答石狐子,举家迁徙,随石狐子入秦学艺做工。 花蛇不是良人,三番偷出锻钢工艺送至星宫暗桩,让雀门得以抄袭模仿,然而石狐子在初次见面时对他说的话如今已全部应验,他对故土也起了一两分情愫,故而,现在他只希望能赎清自己的罪过,然后求石狐子还他一个清白的工籍。 相比前两人,疾的故事最多,可他口中无舌,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啊啊地叫。 “我等愿效忠公乘!九死无悔!” “快起来。”石狐子道,“现在我负责范坊和金坊的事务,我带你们见先生。” ※※※※※※※※ 桃氏团圆的日子里,草庐灯火通明。 石狐子扶着疾,扣动秦郁的门扉。 “先生,我的人来了。” 秦郁坐在姒妤、佩兰、竹茹、毐当中,在座立时停下了叙旧,看向疾的面孔。 疾的面孔干净,衣着整洁,目中再也没有狂妄与狡邪,只有戒律之内的清明。 秦郁道:“青狐,你说。” “先生,姒大哥。”石狐子道,“每个人都有犯浑的时候,我认为,只要接受相应惩罚,愿改过,并在此后表现得好,那就应当给犯浑的人重生的机会。疾工师自被割去舌头,在上郡铲铁三年,回咸阳守林三年,又随我去邯郸,日夜抄写律令一年,期间,他为应龙设计了五种锻床,也为锻术提供了许多经验,单从工艺上说,他当年提出的‘百炼成精金’是正确的,故而,我希望他能够得到大家的原谅。同理,尽管应龙之术在中原许多学派的口中是恶金之术,但我认为,桃氏的初衷是研习世间至刚至韧,是为能制造出最伟大的剑器,是为让世人有能力守护心之所爱,而锻钢,虽然用的不是传统的浇铸工艺,但它既然能与旧物匹敌,甚至斩断旧物,说明它符合桃氏初衷,它也是桃氏的分支。” “先生,我觉得石狐子有理。”姒妤笑道,“新物总会取代旧物,桃氏不能落后。” 秦郁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你们拜先生吧。” 应龙门下齐声跪拜。 ※※※※ 桃氏收编应龙子弟之后,五坊的人手到齐,一场逆天改命的工事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94章 斩风 宁邑冶署门前刻的律令从地里挖出来的时候依然完好。秦郁亲手用锥子剔除沟槽之间的泥土, 然后命冶令把石块拼接起来, 砌成原来的模样, 摆在北门口。 十日内, 旧工址的清理工作完毕, 与此同时,一座新的夯土台在附近垒成。 果先生绘制工图, 丰指导工人立柱搭梁, 佩兰监督泥墙瓦顶,伴随斧凿之声,炼坊一日日建起。应龙门下则在陶工室搭设用于熔炼的石锅和用于捶打的锻床。 工事总体而言是顺利的, 却并非毫无波折,众人齐心协力, 共闯过三大难关。 一始的困难在于工具。 冶署原有的工具在爆炸火烧中几乎全部损毁,百姓家中的自己要用,而各方私人携带的工具显然又存在极大的地域性差别, 就像削刀, 不太方便统一调度。 姒妤想出一个点子。 他建议秦郁以司空府名义征调周围郡县的器具, 一方面进行铭文登记, 普及新律, 一方面租赁使用, 如此在冬季既不误各地农时, 也能解决工具短缺的问题。 对此,酸枣郡函人响应积极,为表达对秦郁的感激, 他们贡献出八百把削刀。 众人夸:“还是姒郎知世。” 姒妤跑遍方圆三十里,按时备齐了权衡、尺规、砣机、铲镐、坩埚等等工具。 二来是制胚。 由于铁料已受过损伤,剑胚的设计只有更完美,才能达到和原来一样的品质。 石狐子依然担任范坊坊主,他从陶工室扛回几桶残存的五色泥,一心开始制胚印范,可尽管秦郁一直在旁监督,也只能确保形制一样,弧锋韧度始终不理想。 彼时,石狐子正在困顿之中,路过竹茹的工坊,见竹茹砥砺,不仅剑刃在动,砥砺石也跟随一个底盘自转,两边互相配合,磨擦的弧线就从平面变为立体了。 “水不转,山可转。” 石狐子暗道。 石狐子忽悟出一种方法,立即说与秦郁听。秦郁觉得可行,于是二人分工,秦郁先试验范片在不同火候之中的弯曲形变,估计预留的空间,继而设计出新的弧度,石狐子则练习刀法,取代原有的画点描线,独创出一招“蛟龙过海”,“蛟龙过海”继承秦郁的“桃林落瓣”,一气可切出六寸弧锋,彻底解决了先前用三段弧线连接范片所造成的充型不饱满,易勾拉毛刺等的问题,使废铁得以重用。 初冬之时,各工室相继落成。 第三次挫折却又袭来。 毐正在剂坊研究修补铁料的方案,各类金石混在一起,发出五色的神秘光芒。 值此,宁邑突然闹起了鬼。 夜里总有人看见鬼魂在街道游荡,播撒鬼火,白天家家户户门口惊现狐狸毛。 人言:“看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没有?那是旋龟,邪兽啊,定是他做的孽。” 毐有口难辩。 秦郁劝毐,不然就摘了面具。 毐不从。他戴面具自有理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绝不展示自己的面容。 无奈之下,毐决定捉鬼。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毐命手下在各路口埋伏,果然看见三三两两的鬼魂。鬼魂披头散发,鸟头蛇尾乌龟背,脚踩白火在街面爬行,口中念念有词。毐不动声色,等着其中一队鬼魂走近,箭步上去,大喝一声,一掌掐住了鬼头子的喉咙。 “啊!”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彻街巷。 狐狸毛掉了满地。 毐冷笑,揪着那鬼头子的长发,一路把鬼拖回工室,次日天明,城头捆着,一摘面罩,真相大白。“啊!竟然是他!”毐把磷粉洒在空中,化作喜庆的花火。 原来是刚被革职的窦芸。 窦芸见桃氏死灰复燃,遂假扮鬼魂制造舆论,未曾想,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毐问秦郁:“诋毁司空,如何处置。” 秦郁道:“人不人,鬼不鬼,斩了。” 宁怀求情,无用。 秦郁用窦芸的血祭了青龙。 当日,毐用奂金、奂银、白锡等稀有的金属为伤痕累累的白铁配出一方良药,他先用池盐为引,让铁在熔炼时先把组织内残留的裂缝暴露出来,这时,柔软的稀有金属伺机渗透,用良好的延展性和防腐性,缓和热应力的不均衡,妙手回春。 闹鬼事件就此平息。 如是,桃氏的工事跨过三道坎,终于在仲冬时节开炉,迎来了第一次的重熔。 白皑皑的雪原之上,金坊率先燃起熔炼提纯的火,纯白的铁水平安地从石锅中流出,霎时,谣言肃清,冶署其余工人纷纷走出家门张望,思念着昔日的工室。 ※※※※ “朝歌佩兰、昊阳竹茹、长容公子府剑师,悉数应征宁邑,助秦郁重铸断剑。” “他们把损毁的剑以及尚未成型的铁英从废墟挖出来,重新投入炉火熔炼。” “他们未曾耽误地方农时,未曾骚扰乡里,仅调用周边仓库资源,抢修工坊。” “宁邑已成二百剑。” “宁邑已成四百剑。” “宁邑已成六百剑。” “宁邑八百剑,今日……” 魏国,大梁王宫。 杜子彬穿过宫门,步行在覆盖雪絮的石阶上,像往常那样去中府找尹昭禀事。远远的,他却看见何时一袭白衣站在半道等自己,那般静美,连眉毛都凝为银霜。 这是大梁地区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田间地头,积雪深得能埋没耕牛的眼睛。 “师兄。”何时笑着行揖,“今日,尹公不问宁邑八百剑,今日,白宫献剑。” 杜子彬的口中仍在背诵词句,听何时这么一说,登时甩开衣袖,长舒一口气。 雀门白宫的六千黑金锻剑,由夕一手打造,先于桃氏的六千白铁铸剑落成。 何、杜二人跌跌撞撞,总算拖住司空府进度,让中府在今日为王室献上头彩。 “难怪穿得这样素净。”二人肩并肩走着,杜子彬说道,“怕夺了风光吧。” 何时道:“阴差阳错才把差事办成了惊喜,最好,永远别让尹公知道才是。” “我只说一句实话。”杜子彬道,“秦郁的剑绝非玩具,应劝尹公做足准备。” 何时笑了笑。 何时的面容恬静秀气,处世的姿态温和柔雅,唯独是笑的时候,杀意最重。 杜子彬意识到什么。 “师弟,是不是宫里起了变故?” “嘘……” 何时弯起眼睛。 “师兄,你自己听。” 石阶的尽头是中府武场。 玉磬交错,音若清泉。 一道剑光先从他们面前闪过。 随之,万人剑阵映入眼帘。 旅贲军旗猎猎飞扬,鼓点震耳,武士口中呵出白气如珍珠,遍洒在武场四周。 六千长剑在殿宇前合为朱雀神鸟,亿万雪花映出舞剑之人翩若惊鸿的身姿。 杜子彬道:“那是贺诀。” 何时道:“是啊。” 魏国公子嗣因执掌黑金兵器库,特令幕僚贺诀与将士比武,以观新剑的风彩。 此刻,众官喝彩。 贺诀深陷在三名武卒重围之中,却只披一件青纱,孑然独立。他所驭长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武卒出击,他不紧不慢,第一剑挥出,便从高处克制住对手,骤如闪电,致使敌剑似落叶纷崩;武卒接连劈砍,他的第二剑方才挥出,却似一记铁鞭抽在对手的腕间,直将敌剑拍落;第三名武卒大喊一声,疾速刺来,他以剑锋相对,霎时,金光四溅,衣袂翩跹。他足不沾尘,轻若游云,击散重围。 剑阵变幻,朱雀的两只翅膀展开,剑密如羽毛,在晶莹雪花映衬下流光溢彩。 “好剑。”众将士齐声高呼。 贺诀双手托住长剑,跪在殿前。 剑长三尺又三寸,七寸弧锋,剑从缎纹如墨云,剑刃薄如蝉翼,亮如秋霜,剑柄焊有一只朱雀,剑首雕喙,剑格以玄铁打造,两端有倒钩,形似一个“冖”。 一声咳嗽从纱幔后传出。 公子嗣道:“我的剑士对白宫工艺青睐有加,尹公,此剑有何独到之处呢。” 尹昭恭立座前,伸手拨一下炭火:“六千剑同样精锐,公子问,便没有异端。” 公子嗣低下头,摩挲指尖的一枚戒指,声音低沉道:“尹公的话,触我心伤。” 尹昭笑道:“只若是公子不嫌弃,中府愿单独铭刻这把剑,祝王上早日康复。” “父王常梦见门窗漏水,妖兽横行,血溅宫闱,应是受张相蛊惑,又被秦人挟持,不得安宁。”公子嗣缓缓说道,“今日我既得到此神剑,当名其为‘斩风’。” 尹昭道:“斩风,好名。” 贺诀道:“斩风!” 霎时,乐正击鼓,鼓声大作,千万武士大喝斩风,排山倒海,白雪玉石震颤。 “斩风!” 公子嗣含泪听着。 尹昭深鞠一躬。 “公子,大魏将士等这一天很久了。”语罢,尹昭掀开纱幔,“公子,听。” 风雪与呐喊扑面而来。 冰冷中含着炽热。 “斩风!” “斩风!” “斩风!” 公子嗣张了张口,喊出一句斩风。 “尹公不弃魏国社稷,令我欣慰。”观剑结束之后,公子嗣握住斩风,在风雪之中赐了尹昭一道卷轴,“雀门这段日子着实受了些委屈,我知道,我也记着。” “恭送公子!”尹昭伏地。 马蹄远去,尹昭抬起头,见何时和杜子彬双双站在参天立柱旁,正面含微笑地看着自己。尹昭撑膝盖站起来,拢紧绒袍,目光又视线越过何、杜,直追旭日。 “疾风过岗!伏草唯存!” 尹昭的手中多了一道空白的卷轴,那是魏国王室赏给他的斩风令,寓意不言而明,只要他往卷轴之上填写名字,待寒冬过去,名字的主人将在坟冢之中迎春。 他蛰伏许久,终于等到这个时机,就在昨夜,伴随一道密令,一切尘埃落定。 齐国宣布加入合纵伐秦的队伍,八十岁的老魏王听闻,在病痛之中做了一个决定,即,驱逐相邦仪,迎犀首衍回国,并迎惠子回国,改变连横国策为合纵。 “伏草唯存啊!”尹昭大笑道,“尹某隐忍这久!总算是盼到了回暖之日啊!” 他双腿大张仰坐在案上,笑得肚腹疼痛,嗓子含着浓痰一般,发出嘶哑喘息。 “师弟!你洞察天下之事,终不过血肉之身,非那磐石啊!你的运势,尽矣!” 卷轴从他手中滑落,拉开长长一道白瀑,落在杜子彬鞋边。杜子彬弯腰捡起。 “瞬息万变!”杜子彬说道,“尹公,前几日我还正为宁邑的气焰忧愁,而今看来,支持秦郁的逆党不过是在自寻死路,是争着抢着要往这张白帛上挤!” 尹昭道:“怕还挤不下,据星宫情报,南北更有千人之数,曾想要倾向于他。” 何时道:“恭贺尹公,大功将至。” 杜子彬深吸一口气。他总算明白过来,何时之所以发笑,是因为嗅着了血腥。 齐国参战,意味着合纵攻秦之事就不光是打雷,还要下雨。魏国危弱,得罪不起强秦,然而齐国稳居东方,地大人稠,技击之士数十万,是更加有力的靠山。 而没有邦府保护的秦郁,就像失去大树屏障的娇嫩花朵,无疑会被碾为尘泥。 想清楚这些,杜子彬不禁浑身战栗,昔日芰荷楼耻辱历历在目,他想要报仇。 “尹公,秦郁的消息不会比我们迟太多,万一他跑了,当如何?”杜子彬道。 “论剑未果,他不会跑,性格使然。”尹昭道,“我也不指望他回大梁,只待王上出殡,公子嗣继位,合纵的大军攻到函谷关,我们包围宁邑,他插翅难逃。” 杜子彬道:“届时……” 尹昭道:“我再与他论剑。” “尹公英明。”何、杜齐声道。 ※※※※ 这日之后,雪越下越大,各户门窗紧闭,魏都大梁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 只有嗅觉敏锐的人能察出危险。 犀首、惠子相继进城。 邦府门庭冷冷清清。 风向变了。 在宁邑的剑器仍差二百之时,申俞已经往惠子的府中跑了七次,七次,他的老师均将他拒之门外,只因听其余门生说,他在河东沦陷之后与相邦仪往来甚密。 申俞听着同门的笑语,脑海浮现的不是犀首与老师共创盛世的画面,而是被撕扯成两半的魏国,西边裸露在秦狼的獠牙之下,东边却还在做着狂妄的霸主梦。 他不忤逆,只想让更多人清醒,兼司空府对冶业的改制还在进行,他不能退。 雪夜,一盏昏黄的灯光朝他靠近。 申俞摘下兜帽,见是一位同门。 “怎么样?”申俞忘记行礼,急急地握住对方的手,“老师还支持犀首行合纵之策么?你定替我劝一句,犀首只以拨弄风云为乐,只把魏国当作他的猎场!” “申师兄。” 同门的目光晦暗。 申俞道:“有话直说。” “人为腾达,叛一次算有种,可若叛两次、三次,那就是不要脸。”同门道。 申俞道:“管不得,你让我进去。” “子非鱼!”同门推开申俞,手中灯火摇曳险些熄灭,风雪在二人之间低吼。 申俞微怔。 “老师他……” “申师兄,老师离国之后,曾在濠梁与子休开怀辩论,老师问子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休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同门顿了一顿,苦涩笑道,“可在我眼中,那是老师最快乐的时光啊,此刻,他躺在榻上,手脚冰凉,全身没有一处不受风雪的折磨,你还忍心打扰他吗?你既然在河东便已背弃老师的主张,此刻,就让他省点心罢。” 申俞眼中酸涩,低头揉了一下。 “这是老师让我给你的。”同门从袖中捧出一只羽毛肮脏,奄奄一息的黄雀。 申俞接来,再说不出话。 此刻,他望着惠府中隐隐的灯华,觉得自己就像这一只黄雀,雀儿的羽毛一旦受损染污,它的生命也就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又如何能甘心?!他不甘心。 他不愿丢弃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芸芸众生,即使背离师门,他也要走下去。 申俞离开了惠府。 他决定冒着生命的危险,为远在宁邑的,正为冶业点亮希望灯火的桃氏递去消息。他知道秦郁的剑从未有过败绩,只是这一次,他仍担忧秦郁的剑不够刚强。 ※※※※ 青龙与应龙鏖战一冬,终于在新年旧岁交际的那一日,迎来了重铸的千剑。 炉膛之中火焰熄灭,如大地叹息。 “宁邑桃氏!砥砺开刃!” 一声声呐喊传遍冶区。 千刃如镜,映着欢喜团圆。 众人鼓舞,冶署门前打起金色的铁花。 宁怀率武库军官前来验收,千剑无瑕,与旧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家都说神奇。秦郁笑道:“宁郡守,不是说朱雀显灵么,那这回又怎么说。”宁怀无言以对,一张方脸被铁花携带的热浪熏烤得红彤彤的:“我对不住你,秦司空。” 铁花是因铁水有余,石狐子好斗,便号五坊比赛,看谁能甩到山腰那棵青松。 秦郁高兴,所以也放纵。 青松横在他们的头顶,看似很近,实则还隔着百尺,那金花从竹鞭子甩出,飞不到一半就遇雪凝固坠落,即使是坊中体格最健壮的大力士都累得气喘吁吁。 竹茹的砺坊刚磨完剑,工人体能还没恢复,也就只能和姒妤的拐杖为伍。佩兰、丰、果先生,整个炼坊被鹤壁缠着,被说成是耽于美色,自然也争不得头筹。 能和石狐子一较高下的只剩剂坊。 “毐师兄!你不行啊!” 石狐子蘸着铁水,一路托着光尾,眨眼间跃上砺石,一挥臂,金花飞上松尾。 一次比一次高。 毐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终于抽出竹鞭,决定应战。只见他把坩埚拔起抱在怀中,步伐稳重而准确,沿山壁接连登上数根树枝,将近之时,他猛地出鞭抽松枝。 铁花逆雪而行。 松木震了一下,雪点纷纷滑落,露出挂好的竹筒,刹那之间,气流爆散开来。 金水如雨,光耀四方。 “好看!”石狐子道。 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着金光。 因辛勤劳动而酿出的喜悦在这一刻得到彻底释放。断剑之泣永远成为过去。 正是这时,一道消息传至秦郁手中。 “先生,你快看,它们还是热的……”石狐子捧着一抔散落的铁珠子跑过来。 “先生,怎么了?” 石狐子的笑容戛然而止,因他看见,秦郁手中的竹简很长很长,字很多很多。 “没什么大事。”秦郁莞尔一笑,缓缓卷起竹简,“青狐,你送我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资治通鉴》(柏杨白话版) 公元前三二一年:韩国宣惠王(名不详)打算把国家大权分授给公仲、公叔,征询缪留的意见。缪留回答:“千万别这么做,晋国专用六位国务官,而国家终被瓜分;齐国国君姜壬用田恒、阚止,而终于被杀;魏王用公孙衍(犀首)、张仪,而西河丧失:而今大王对二人同时并用,形势很明显,力量强大的一方,一定广树党羽。力量弱小的一方,一定结交外国。高级官员中有的结成死党,不买君王的账,有的外找支援,主张割让土地,你的国家恐怕危在旦夕。” 公元前三二〇年/魏惠王后元十五年/齐威王三十九年:齐威王田因齐逝世,子田辟彊继位,是为宣王。 公元前三一九年,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惠王魏罃逝世,子魏嗣继位,是为襄王。孟轲晋见魏嗣,出来后告诉人说:“看他的模样,简直不像是一个君王,对他无法产生敬意。他一直在那里发呆,却忽然间发问:‘怎么才能获得和平?’我说:‘等到天下统一。’他又问:‘谁能统一?’我说:‘不喜欢杀人的人能。’他又问:‘谁愿意让他统一?’我说:‘天下所有的人都愿意。你可知道田里的秧苗?七八月间如果大旱,秧苗一定枯槁。可是天际渐布乌云,降下充足大雨,秧苗就青绿一片,生机再起。在这种情况下,谁能阻止?’” 第95章 琴轸 秦郁收到的是申俞从大梁递送给他的名单, 其中人物皆是各地冶署的栋梁之才, 司空期间, 秦郁与这些人有过往来, 却不知申俞从何处弄到这些人的底细。 竹简的开头是朱砂写的四个字。 天下生变。 “司空秦郁须知, 犀首、惠子回魏,魏、齐、楚、燕、韩、赵达成联盟, 展开近百年来最大规模的伐秦之举。大梁城, 中府正招兵买马,拉拢军方,意图借得毕方营势力强围宁邑, 趁诸国合纵攻秦之乱,率雀门与桃氏论朱雀剑之真假。” 桃氏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之后, 耕田撒种的农忙结束,战事就要开始,他们就要迎来滔天大浪。 而此刻, 一切风平浪静, 试点改制正以令人心悦的速度进行, 很快便将普及。 关口之上, 他们不能离开宁邑。 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秦郁想清楚这些, 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地运出, 侧过脸,问了石狐子一句话。 “青狐啊,你记得景山么。” 风是静的, 只是雪絮如棉,覆盖泥土,木车行过山间小道,轮子碾下两道细长的辙痕。不远处的狂欢仍未结束,天空时不时盛放一朵金花,照亮二人的面孔。 “究竟出什么事情了?”石狐子道,“先生为何单独叫我至此?是否有变?” “变又如何呢。”秦郁道,“在景山我说过,总有一天你要学会处变不惊。那时你还做不到,可是如今,你走过的路已经足够长,你经历过的事已经足够多。” 石狐子停下脚步。 “说。” “朝中不稳……”秦郁的眸中映着萧萧雪片,他抬起右臂,握住石狐子放在自己左肩的手,“我决定驻留宁邑,完成论剑的使命,但是,你必须尽早离开。” 石狐子怔了一下,旋即恢复平和。 “我不会丢弃先生。” “青狐。” 木车动了,破开雪层咯吱作响。石狐子把秦郁推到屋檐下,似往日那般踢来一块石头卡住轮子,然后蹲到秦郁身前。秦郁道:“这是命令。”石狐子似乎没有听见,只把秦郁两边膝盖的绒袍拉紧,捂住整个腿脚,接着拔出秦郁的靴子。 “青狐,听见没有?” “青狐,你应我一声。” 秦郁被放在榻间,只能靠着木几,看石狐子来来去去,完全不理自己的样子。 屏风拉拢,手暖炉添过炭粉。 热水冲入木盆,泛出松香。 凭石狐子抬起他的脚泡进水里,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 “石公乘!”秦郁道。 石狐子捧起水,浇淋秦郁的脚背。 “不论他们有多大的声势,只要到了函谷关,便如六匹朝不同方向拉车的马,必为秦军所败。”石狐子说道,“先生,我让义悠回去传信,令雅鱼出面周旋,届时,借公孙将军的一支劲旅,先荡平了宁邑,看哪个还敢行强围掳掠之事。” “然后呢,连师门也一起荡平么。”秦郁道,“连重铸的剑器也一起荡平么。” “那管不得。”石狐子按了一按眼角,“我留下,才能保护先生,保护师门。” “句句破绽!时节无一处有成算!”秦郁道,“你单人能打几个?十个,百个,还是万个?有这本事,何不闯入王宫,逼魏王休战讲和啊?你连天火都扛过来了,难道还甘愿死于人祸么!你如果死在这里,才是真正背弃我,明不明白?!” 秦郁抱起自己的腿,哗地打翻木盆。 木盆扣地,水泼得石狐子一身。 “先生!” “我死了!”秦郁抓着床板,爬到枕前,“世间根本没有玉夔,你逍遥去罢。” 石狐子醒了醒神。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对峙着,直到地面深色水痕变得稀淡,烛油耗尽。 窗外金光闪动,又被大雪剪得斑斓,影子星星点点印在秦郁枯瘦的身体之上。 石狐子抬起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先生,我糊涂。” “今夜过后,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秦郁道,“坐近些,我把话给你说明。” “我还是跪着听好些。”石狐子道。 “好吧。”秦郁道,“我会把判书写全,你带回秦国,在函谷观望局势,如果论剑顺利或秦军战胜,你就借兵援助宁邑,如果论剑失败或秦军不敌,我死了,你就继任掌门,退回咸阳,保留实力,等局势变化,再联络其余子弟,攻克中原。” “是。”石狐子道。 “你不要看着我说。”秦郁欠身,手指向欧冶子的画像,“你看着祖师说。” 石狐子咬紧牙帮。 那一副水墨丹青之中,欧冶子右手执锤引雷电,左手举剑刺天阙,傲视诸神。 秦郁道:“说!” 石狐子目不斜视,回道:“先生,二百年前干将取代湛卢,成为当世第一剑,才有桃氏开枝散叶,烛子创立中原,而今,若天下真有人能斩断青龙,必当是我,若天下真有国家能取代周室王畿一统江山,必当是秦国,先生,请你等我回来。” 秦郁见此,知石狐子已经把事理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强调形式,只点了点头。 “去换身衣裳吧。” “先生,你还没有听全我的意思。”石狐子道,“请你不要用强,等我回来。” 秦郁道:“知道,自会多加防范。” 石狐子垂下眼帘。 二人间波澜壮阔的战争最终和平结束。 石狐子端来汤药侍候秦郁喝下,随后为秦郁按摩腿部的肌肉,又替秦郁把脚踝上的红绳收紧,至狂欢结束,各工室归房,彼此仍睡不着,就躺在榻上谈人生。 天明,石狐子留下包括义悠在内的应龙五百人,只带十六桃花卫,动身回秦。 秦郁和姒妤在城西眺望。 雪停了。 空气纯净如水,田地尽披银毯。石狐子的那匹红鬃格外显眼,似流火远去。 “姒郎,他才来几天呐,又走了。”秦郁笑叹,“我的错,仅见河东易主就沉不住气,怎料时机转瞬即逝,三年不到又变了天,唉,这一局,我输于尹昭了。” 姒妤道:“幸而先生选择了宁邑,若此刻我们在大梁,恐怕更要见风雨飘摇。” 秦郁道:“我逼他走,却让你留下,我许他无限前程,却拉你与我陷入沼泽。” 姒妤道:“先生不要这么说,姒氏生而是姬秦氏的人,这一点,至死不能变。” “宁邑啊。修武啊。” 秦郁一字一顿。 此后每过三五日,秦郁都会收到申俞从大梁送来的名单,人数之多,令他应接不暇,无奈之下,他令姒妤秘密传信各地,凡名单内的人,一概先隐匿山林。 桃氏要以守为攻。 ※※※※※ 大梁,乌云笼罩城郭。 二月的天空依旧阴沉,申府老仆从私市里回来,左右张望一番,锁死大门。 他们昨日已通过埋在货郎之中的暗桩往城外送出三份名单,可就在今晨,申俞又从他特殊的信道获得一批酸枣郡的名字,按规矩,今夜,他们必须再次送出。 申俞趴在案前休憩。 老仆进房,偷偷烤了一阵子炭火,开口道:“申君,箭楼值勤的人加了倍,今夜雪小,路面结冰,货郎不行动,街巷连一头驴都没有,此时传信怕会被发现。” 申俞抿了抿唇,支起身子。他发髻凌乱,额头上还留着被压出的五六道红痕。 “不行,不能迟。”申俞道,“利刃已悬于颅顶,迟一刻,便是离死近一步。” 老仆道:“那是他们,不是咱啊。” 申俞呵欠,支开杆子,望向窗外。 不似前两日冷风呼啸抽人面,今夜景致尤为幽静,冰雪映着浅月,分外明亮。 “这是怎么,雪停了,当高兴才是。”申俞笑了笑,“选几个脚力好的去送。” 老仆擦了擦眼泪:“若夫人和少主知道,他们又要责罚老奴,申君,太险了。” “什么是险?”申俞道,“他们在垣郡,而垣郡如今是秦地,我若不这么做,危险的就是他们,罢了,我不怕死,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 老仆道:“那不然,让下人走地道吧,每回她来,不都是走地道么,安全些。” 申俞望向书柜之后的暗门,摇了摇头:“府中地道绝不可暴露,就走前门。” 一刻之后,锁开,老仆领着下人出发。 申俞关窗,和衣而卧。 后半夜,任凭公鸡打鸣、更夫敲锣,申俞打着盹丝毫没有反应,唯独当院落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他来不及穿鞋,脸也没有洗,直走到屋外。 “老伯回来没有?”申俞问。 门客低着头。侍女掩袖啜泣。 申俞怔了怔,一人穿过雪庭,双手握住冰凉的门把,嚯地往内一拉,门开了。 两道交叉的铁戟拦在他面前。 百余名身披红袍的大梁卫戍军士包围申府,距离老仆被擒拿,已过两个时辰。 申俞道:“你奉何人之令,胆敢……” 军士亮出错金虎符。 “申大夫,无意冒犯,在下奉毕方营军令,前来缉拿与秦国细作私通的逆臣。” 申俞道:“可有证据。” 军士道:“证据自是有的,否则在下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怎么敢得罪申大夫。” 军士又从怀中掏出一封破了泥缄的竹简,简的左端染着血,是老仆生前留的。 “司空秦郁须知……”军士道,“这位秦先生,似乎是跟相邦一道来魏国的。” 申俞道:“他任司空,是我魏臣。” 军士道:“臣还是贼,不出三月就要定论,还请申大夫珍惜府中最后的时光。” 申俞听明白事端,忽然笑了出来。 “毕方军!”申俞伸出手,拍了拍军士胸前的徽章,笑吹出一口气,“大魏毕方军,系中府出身的昂将军建立,屡战屡败,打空了国库,仍只知邀功请赏么!” 语罢,申俞一个趔趄摔倒了,他趟在地上,笑不能止,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申君,申君……” 门客与侍女当即跪地。 军士皱起眉毛,权当申俞是吓得疯癫,用戟勾住门把,将申府之人关回院中。 砰,门闭死。 申俞睁开眼。 他清醒地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口边肮渍,拍了拍袖子的灰尘,徐徐走回堂屋。 “我是大魏臣子。”申俞叹道,“你们赶紧写些批评我的文字罢,或可免死。” 门客道:“要跑的早跑了!申大夫,我等愿与你共赴黄泉,来世相知相守!” 申俞揩去热泪。 “好,申某记得。” ※※※※ 空中又落小雪。 申府之中传出悠悠琴声。 柔和时如阳光,温暖而平静,驱散阴霾;清冷如钢珠撒向冰面,粒粒分明,颗颗透骨;烈如咆哮荡人肺腑;深如暗夜,有声若无声,唯颤动的弦在雕饰光阴。 申俞沐浴更衣,腰佩剑与玉,头戴纱冠,把自己关在屋中一遍又一遍弹园桃。 那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命运。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七弦琴头刻着一朵茅花。 申俞的目光落在那儿。 突然,书柜旁的铃铛响起。 叮,叮,叮,十足悦耳。 有人在拍暗门。 申俞拨动宫音。 “云先生,进来。” 书柜闷闷发出一声响动,往前动了两尺距离,暗门打开,露出一条幽深地道。 一位女子走出来。 她披着雪白的狐裘,脚穿绣花鞋。她摘下面罩,露出一双水润的杏眸。她点着桃红的唇脂,右手却始终藏在袖中,颇为娇羞。她正是申俞口中的“云先生”。 她是云姬。 “申郎,马车在城西,都安排好了。”云姬坐在申俞对面,略显疲惫的脸庞带着纯真的笑意,她探出左手摸到申俞的琴轸,抬眸时,眼角泛起皱纹,“走吧。” 之前申俞获得的所有消息,包括尹昭即将针对的人名,皆由云姬从星宫传出。 她是申俞安插在雀门内部最深的暗桩,从垣郡收到那一千剑的任务起,她便开始了潜伏。她用燕国的胭脂吸引荆如风,又用一曲热情洋溢的《茅花》诱尹昭破开色戒,她一面对荆如风哭诉门主的偏颇,一面在尹昭面前诋毁青宫的功业,雀门痛失邯郸正是她故意为之,而她在戏中用情太真,以至于尹昭至今还信着她。 初至垣郡,云姬年仅十四,却因数次流产已不能生育,她本以为日子就是被某个奴隶主玩腻,然后被卖到下家去,直到一次宴席之中,她因误倾了申俞的酒杯,险些被打死,是申俞出面劝阻,她才得以活命。申俞说,若有仁善之人引导,她一定会活得更有价值。奴隶主以为申俞看中云姬的美貌,遂把云姬赠予申俞。 一始,申俞对云姬并无欲念,但见此女才情匪浅,不忍埋没,于是亲手教其弹琴作画。云姬虽暗生了情愫,但自知低贱,搬回花柳院后,只以报效申俞为终生之愿,她生性刚烈而好强,即便无法像正常女子那般生活,却也摸出了道路。 那段日子,申俞因忧虑秦郁拖延工程为垣郡引来祸事,心力交瘁又不敢在家中宣泄,故常到云姬的房中听琴。可他实在太累,云姬一曲未完,他就能睡过去。 云姬暗下决心,终在一天夜里申俞醒来之时,对申俞把自己的计谋和盘托出。 她要做一朵茅花。 “申郎称世间值得尊重的人为先生。”云姬笑道,“我要申郎唤我‘云先生’。” 这声先生,申俞叫至如今。 他动过情,却丝毫没有逾越。 随着云姬的手指一点点转动琴轸,曲调变幻,似不那么清正,又余几抹风韵。 “云先生。”申俞反复揉摁着琴弦,缓缓问道,“新郑之事,你查清楚了么。” “若非捏着证据和人脉,我岂敢从雀门离开?可惜这此离开,再也不回去了。”云姬挑了一下柳眉,“我得去韩国把禺强还给宁坊主,申郎,再等我一年。” 申俞抬起头,看着云姬。他明白,云姬是想翻出新郑的旧账,斩断朱雀的另一只翅膀,再把何时、杜子彬从尹昭的身边撵走,让尹昭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而这一切,只因他昔年梦中一句话——“冶权不能丢,垣郡不能没有秦先生” “多谢云先生。” 良久,申俞应道。 “那快走吧。”云姬欢乐地起身,踮起脚尖转了一个圈,裙袍飞舞,散开清淡的梅香,她弯下腰,情不自禁去拉申俞的手臂,“申郎也真是,连行李都没有。” 申俞没有再说话,闭上眼拨弦。 “申郎?”云姬轻问。 云姬眸中的光华骤然黯淡。 “申郎为何不备行李?!” 她恨自己,滚滚红尘阅人无数,到头来,还是没能猜透心中最在意的那一个。 申俞把琴轸调回正宫调。 从弹出园桃的那刻起,他便没有打算停下,他要等夜半子时,从容了断自己。 他已为魏国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不惜脏污羽毛,而今,他没有什么惋惜的。 “申郎,那云姬去了。”云姬怔着许久,终于在申俞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 离去时,她的面庞淌下两行热泪。 暗门关闭,地道中回荡着琴声,忽然,她听见弦断的声音,接着,剑器落地。 是夜,申俞以祖传佩剑自刎而死。 ※※※※ 次日,尹昭面对空荡荡的一片梅园和一架残破的七弦,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他总是把痛苦和愤怒当作提点属下的伎俩,然而这次他再没有掩饰的理由。他的大略已成功,他就要迎来人生的另一个春天,可是,他爱的女子却离开了他。 “她走了?!” 吼完,尹昭彻底断了牵挂,他不怨贺诀,毕竟云姬得逞,是他一手酿成的祸。 “门主,珍重。”贺诀挥剑斩断最高最美艳的那一枝,跃下梅树,“云姬的手中有我们所有暗桩的信息,她胆敢离开,说明已有新的计划,我们要堤防韩国。” “不在乎了。”尹昭道,“新郑能不能保住全看天命,现在,我们专攻宁邑。” “是,门主。”贺诀道。 尹昭的决策果断狠戾,伴随中府汹涌的推进,毕方军营迅速集结起六千军士。 六千军领着雀门白宫的黑金锻剑,穿着武卒铠甲,星夜兼程往驻地宁邑奔去。 尹昭逢人便说:“朱雀是真剑。”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为芰荷楼夜宴雪耻了。 ※※※※ “朱雀是假剑!”秦郁道,“王上滥杀忠良令天下心寒,如此昏庸岂能为真!” 魏国大夫申俞自尽的消息传到宁邑已三日,三日,秦郁水米不进,昼夜难安。 哪怕是犀首任相,仪被驱逐,邦府颠倒黑白欲治司空的罪,秦郁都没这么大的反应。秦郁愤怒了,桃氏愤怒了,宁怀实在承受不住,只得立即开始重建冶区。 却就在这一天,魏王去世,公子嗣继位,魏邦府撤去了秦郁司空之职,禁止其离开宁邑。 他们成为了笼中之鸟。 作者有话要说:申俞是我最喜欢角色之一,所以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甚至在序章中,他先于石狐子出现。 申俞所经历的时代,是魏国从令天下霸主沦落到弱小蝼蚁的时代,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第一卷中,他只有局部的视野,一切行为皆是为了垣郡的民生;第二卷,他从垣郡的政治面貌领悟出魏国正走向衰败,所以想尽一份士子的责任,他出使秦国,劝秦郁与他共同辅佐魏国,可惜没有成功;第四卷始,在明知合纵大概率失败的情况下,他仍然勇挑重担,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对魏国战胜秦国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然而等河东沦陷,他彻底绝望了,加之秦郁的游说,他终于意识到,只有依附秦国,魏国的百姓才能不再受豺狼虎豹的荼毒,所以,他迅速调整策略,并且在这一条路坚定地走下去,直至死亡。 以下是关于申俞和云姬的三次引用,我会从诗歌本义和为何引用两个方面说明。 出自《诗经·国风·魏风》 1.《汾沮洳》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美无度。 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 彼其之子,美如玉。 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这是第三卷,锡战白热化时期,云姬为尹昭弹的琴曲,后世关于此段的解释不一,原文的意思大概是,“在河水旁有一个勤劳的小伙子正在采摘野菜,他的品行如美玉一般纯洁高尚,和王公不太一样。”按我个人理解,这是在表达,在劳动人民的眼中,君子气质的高贵并非要由身份来体现,如果一个人勤劳,而且颜值还很高(玩笑),那么,他也是能吸引女子欢心的。我引用这段,因为是云姬在夸尹昭,虽然他出身不高,以冶金起家也并非贵族所为,但在她心中,他是伟大的。云姬是戏中有真情的人。 2.《园有桃》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这首共引用两次,第一次是秦亚学琴时问秦郁,第二次是本章。《诗经选注》说:“从诗本身分析,只能知道这位作者属于士阶层,他对所在的魏国不满,是因为那个社会没有人了解他,而且还指责他高傲和反覆无常,因此他在忧愤无法排遣的时候,只得长歌当哭,□□自解。最后在无可奈何中,他表示‘聊以行国’,置一切不顾了。因此,从诗的内容和情调判断,属于怀才不遇的可能性极大。” 我引用它,因它是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最佳诠释,也是申俞生平最喜爱的一首曲子。 我在文中放原段,不是为凑字数,不 第96章 修武 “宁郡守, 自从我来到宁邑, 未曾以强权压迫你做过任何分外之事, 现在我仅仅是一介布衣, 我请求你, 为我桃氏门下的诸位弟子留一条生路,行不行。” 秦郁穿着一袭素衣, 坐着木车, 挡在下田必经的路口,对肩挑粪肥的宁怀道。 城门之外二里的武库附近,毕方军正在安营扎寨, 主将很快就要抵达郡衙。秦郁听说,这支军队有六千人, 人人手持斩风剑,是镇守武库的主力,也是尹昭以中府名义向魏国王室申请的, 为在此举办六国论剑, 维持现场秩序的论剑之士。 而此时, 桃氏门下仍有二十余位工师的亲眷未来得及撤出, 他们无处可去。 在秦郁的再三恳求之下, 宁怀终究是叹一口气, 点了头。宁怀同意让他们藏进宁氏祠堂的地下室, 待风雨过去再露脸,期间,所有的用度由宁家人负责供给。 如此, 桃氏才能全力应战。 姒妤和佩兰组织亲眷腾挪,忙活半天,总算把后顾之忧安置妥当,大有些背水一战的悲壮。六丫怀胎已近十个月,仍然不愿意离开姒妤,是最后才动身的。 “姒郎。” 祠堂内,姒妤把门板合上,要盖稻草,忽然听见一个缠绵悱恻的声音。六丫垫着脚,对着那道光线说道:“姒郎,再陪我一会。”姒妤笑了笑,又挪开门板。 两个人坐在狭小的泥窖里。 姒妤俯身,贴着六丫隆起的肚子。 “这孩儿是越来越喜欢踢我了。”六丫咯吱咯吱地笑,“将来定不让人省心。” “夫人。”姒妤道。 “哪位夫人?”六丫从未听姒妤这般唤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又不见姒妤回答,好阵子才领悟这声夫人是自己。“……”她飞红了脸,捧着肚子往角落躲去。 “姒郎,我还没有名分呢。” “夫人不嫌妤身有残疾,一路相伴,感激不尽。”姒妤温柔地牵起六丫的手。 空气中飘着谷物发酵的气味,微微醉人,细腻的尘埃在光口之下缓慢地旋转。 六丫觉得窒息。 温馨的气氛让她想起二人的初夜。那时他们刚到郢都,还未寻宅邸安置,偏就碰着上官公子追着胡梭讨要赤翎宝剑,等姒妤解决事端,太阳都已落山。他们只好在芰荷楼住下。厢房奢侈华丽,妙趣横生,许多物样六丫从未见过。她见一个精致的青铜罐子,罐子顶部不足三寸的圆盖上竟然立有八匹骏马,她觉得很有意思,就打开看里面,结果,里面摆着一串玲珑小巧的铜串珠儿。她把串珠戴在手腕,拿到姒妤面前摇晃:“姒郎,你听这个声音,好像珠珠里面有水似的,真好听。”姒妤道:“丫头,这不是手链,别乱戴。”六丫抿了抿唇,正要放回去,忽然发现姒妤那张白净的面庞变得红润润的,衬着纱帐更显英俊。“姒郎,那你说这是什么?你教我。”她单纯得很,完全不知道深浅,只是一个劲想弄风情。姒妤安静的坐着,脸却越憋越红。“姒郎热不热……”六丫偏不解下串珠儿,坐在姒妤的腿上,抽出贴身的丝绢来,给姒妤擦汗。女子的体香萦绕在鼻息之间,姒妤终归是败下阵来,他一脚踢去拐杖,解开六丫的薄衫,把人儿压到床帏中。 姒妤没有说一个字,用行动告诉了六丫那串铜珠儿的妙用,以至于后来,不过遇见寻常的一串手链,六丫都不敢多看,只急急避开,不然身子就要化了似的。 “既是夫妻,当相敬如宾。”良久,六丫鼓起勇气,开口道,“你能告诉我,你的腿是如何伤的么?或许你回来的时候,孩儿已经出生了,我想给他讲故事。” 正此时,门外传来号角声。 姒妤的眼中划过一道波澜。 “不早了。”姒妤笑了笑,说道,“记住,无论听说什么,不要先暴露自己。” ※※※※ “查,查城中所有的桃氏,他们都是逆党,押送到这里来,交由武库管理。” 尹昭站在刻有“修武”二字的界碑旁边,对那刚从田里施肥回来的宁怀说道。 宁怀从命。 武库在不远的一片林间,砖瓦青绿,屋檐低矮,远望和葱葱郁郁的树冠混在一起,不易被来往的斥候侦查到,然而,这里暗藏着上下左右四库,是魏国中部最大的军需配给中心,十数万奔赴函谷的军队都是在这里领取铠甲和长短兵器。 尹昭很熟悉这座武库,唯一陌生的,便是最新的剑器之上刻着的“工师秦郁”。 木拴拉动,库门打开。 烛盏一排一排亮起,延伸向黑暗的尽头。青龙白口铸剑整齐摆放在木架之上。 尹昭开始了检阅。 何时、杜子彬陪同。 “尹公,临淄田戊梁已至城东。” “尹公,新郑邱子叔已至城南。” “尹公,燕国百里登已过大梁。” “尹公,邯郸赵氏已过朝歌。” “尹公,龙泉剑池已至寿春。” 五路情报,报的是各国代表的行踪。 尹昭已以犀首之名发送邀请函于五国邦府,责令其司空选出本国威望最高的铸剑师作为代表参与论剑。这些代表之中,有些人不惜身陷囹圄也愿为秦郁叫阵,譬如楚国左千与赵国赵悝,还有些人则是雀门的附庸,譬如齐国田氏与燕国百里氏。 尹昭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要在天下人前战胜秦郁,他要彻底碾死青龙。 “知道了,你们去,请夕掌门进来。” 尹昭一边听着,一边看剑,忽然他停下脚步,抽出一把,握手中掂了掂重量。 库房本昏暗,与外面和熙的春色不同,这里贮存有大量的石灰,空气十分干燥,寻常之人只要待上半日,将嘴角开裂,脸起毛刺,全身皮肤发痒,然而夕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夕进来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因为舒爽而浑身颤抖。 尹昭把剑交给夕。 “夕掌门侍弄剑器数十年,未曾刻过一次自己的名字,可你看看这个秦郁。”尹昭笑道,“恨不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鲁公裔孙之后如今是一个铸铁的匠人。” 夕伸出舌头,舔过剑刃。 血从他的嘴角流下。 夕的绝活之一,便是通过舌尖血液流出的方向和气味,判断剑刃所用的工艺。 “这是重铸的批次。”尹昭道。 “不仅重铸,还经轻锻。”夕道。 “斩风能胜此剑否?”尹昭道。 “门主,若不能胜,你用我的头颅祭剑。”夕吸掉唇边的血,哑道,“白宫的剑尽收应龙精华,又经临淄田氏指点磁石化刃之术,即使秦郁本人也解不开。” “好,我倾注心血,等的就是这句话。”尹昭道,“见到他时,我便试剑。” ※※※※ 一时辰内,桃氏五坊工师被毕方军士从北山押送至此,软禁于武库的班房。中府特令,只给吃穿,不许桃氏携带任何工图、工具,杜绝桃氏与冶区的联络。 尹昭披着雪发站在门前,见秦郁却是坐在姒妤推着的木车上,不禁怔了怔神。 “师弟,别来无恙啊。”尹昭道,“怎么你年纪轻轻就喜欢做此沧桑之态。” “好得很,从来没这么精神过。”秦郁道,“芰荷楼一别,尹司空成了尹公。” “可惜。”尹昭道,“六国论剑,王上唯独不请秦,可见,石公乘来不了了。” 秦郁微笑:“函谷正打仗,他忙完了,不请也会来,尹公思念,与我叙便是。” 尹昭挥袖往里:“请。” 风过,库房烛火扑朔。 姒妤不动。 “姒相师。”尹昭笑道,“我若想取他性命,在芰荷楼便可动手,同样,他若想取我性命,也不必等到现在,我和他心里都明白,战胜一个人,远不是砍头。” 秦郁道:“尹公,请。” 秦郁让姒妤把他推到库房内,然后出去等候。尹昭关门,继续推着秦郁前进。 “师弟,你来过这里么。” “没有。”秦郁说道,“我是匠人,只做份内的事情,武库是军队管辖之地。” 尹昭笑叹:“果然是你。” 木轮子吱呀滚动,尹昭的脚步很轻,缓缓推秦郁走过了他方才止步的地方。两边的木架泛出剑器特有的寒气,走廊逼仄冗长,另头是一面刺绣朱雀的屏风。 秦郁见自己重铸的剑被放在一双紫檀承剑台上,狭窗投射阳光正照在剑刃。 刃尖流出七彩的虹晕。 “师弟。”尹昭道,“你恨我背弃桃氏之道,钻营权术,存割据江山之心,可偏偏这就是尹某人的道,有无上的权力,什么样的剑得不到呢。你在秦任大匠,在本国任司空,难道不是为王位之上的人卖命?为何你纵容他们,却偏要拦我?他们和我除了体内流的血不同,还有何区别?你看当今王上,他比我睿智吗。” 秦郁的睫毛动了一下。 “我为秦人铸剑,因他们的神勇;我为魏人铸剑,因受仁者所托;我为楚人铸剑,因那里的江湖有义气。世道已如此,我无法改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拦你。” 尹昭道:“拦得住么。” 秦郁道:“拦得住。” 尹昭道:“好,那你好好看着。” 语罢,尹昭拔出腰间佩戴的斩风剑。 秦郁道:“不明不白,看不清……” 剑刃划过,空气铮然碎裂。 斩风之刃从青龙铸剑的铭文处劈下。 受剑连同承剑台裂为两半。 尹昭的瞳孔收缩,喘息不止。 秦郁微怔。 自从走进毕方军营,哪怕利刃如林,他从未失神,却是这一刻,他怔了一下。 剑的软硬没有商量。 他的剑竟在一下之内被斩断,毫无抵抗余力,如同现在正被软禁着的他自己。 “看清了么。” 尹昭回过神,问秦郁道。 秦郁沉默不语。 数日前他还与姒妤拿雀门白宫剑练过攻防,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难以接受。 秦郁伸手去握斩风。 尹昭一把丢开。 “这样的剑,我连它是什么金都不知道,但我到底得到了它,我用权力和财富换来了能锻造它的人。”尹昭接着道,“而你,一旦被摘去司空之职,失去保护,曾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几个会回来效忠?你自己都没有底气,才让石狐子跑得远远的去,不是么?师弟啊,为何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你仍然如此幼稚!”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琢磨着,剑,用的是何种工艺。”尹昭拿丝布擦去屏风沾上的残屑,“不如谈实际的,犀首还记着你呢,此番你如果愿替雀门出面,劝各国宾客支持合纵,那么论剑之时,我可以不让你输得太难看,甚至,让你赢。” 秦郁道:“否则如何。” 尹昭道:“还用我说么,你仅凭西门氏一面之词,诬我王所持朱雀剑系伪造,这样的罪名一定,宁邑所有的人都要死,包括宁怀以及周围郡县帮过你的人。” 秦郁握紧手心。 “你可想好了,小师弟。”尹昭道,“你现在做的决定,牵涉千万条人命啊。” 朱雀翅膀的影子遮着碎落的青龙铸剑。 秦郁笑了一声,抬起眼,直视尹昭。尹昭双手撑在轮椅两侧,俯身也盯着他。 秦郁在尹昭的眼珠中看见自己的面庞。 他依然决定迎战。 “师兄,我不能答应你。” “决定了么。”尹昭道,“六国剑师围观,届时,你恐怕还能看见龙泉剑池。” 秦郁笃定道:“我不答应。” 尹昭叹了口气。 “姒相师,进来!推着你们的秦先生回去吧,他要拿桃氏的命,守桃氏的道!” ※※※※ 秦郁把事情的经过原样说给了姒妤听。姒妤讶异之余,立即通知各坊开会。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当夜,众人齐聚秦郁房中。 “锻剑……”佩兰道,“锻剑有三极,铁料极熟,火候极高,锤打极透,若做到这三绝,确实更利,就拿石公乘的应龙与咱们这批剑劈砍,恐怕也不分上下。” 姒妤道:“石狐子并没有把应龙技术全部透给雀门,他们是如何做到超越?” 佩兰道:“尹昭插足齐国冶业多年,会不会是请了临淄的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毐道:“现在的关键是,尹昭已经请六国铸剑师来宁邑,若先生当这么多人的面被打败,那,朱雀必然被定为真剑不说,恐怕先生日后再无可能进入中原。” 秦郁道:“斩风的气息有问题。” 众人看向秦郁。 涉及论剑,没有人比秦郁更富有经验,在这个时候,秦郁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秦郁是唯一目击劈砍的人,库房昏暗,他没能看清楚斩风的细节,但他的耳朵极其敏锐,他仔细回想先后,意识到,两剑相切后斩风的啸音偏沉闷,不清亮。 那声音本是须臾,偏在秦郁的脑海中化为水滴入湖面,泛开一圈一圈涟漪。 “斩风的刃没有迎在青龙的刃上。”秦郁伸手蘸水,在竹片画出两道影子。 “磁石。”秦郁道,“磁石召铁,如若把它研磨成粉,在特殊的位置埋下一层,那么两剑交刃时,无论对方持得多稳固,碰撞引起的摇摆足以让剑身倾斜。” 毐道:“磁石?” 秦郁道:“对,就是磁石。” “你的意思是,斩风的刃击的是青龙的从,所以才能切削如泥。”竹茹道。 “是。平时的劈砍确实也无法做到初次碰撞就完全迎刃,但碰撞继续下去,两把剑总能找到较劲之处,最终会咬在一起。”秦郁道,“可是,如果有磁石之力干预,哪怕只是一丝的偏差,但这个偏差始终存在,必使对方的刃无用武之地。” “雀门过于阴损。”佩兰道,“真无愧是尹昭啊,竟连这样的招式都想得出。” 毐道:“雀门是东,规矩由他定,就算我们提出异议,他也能够为自己辩护。” 众人商榷之时,秦郁凝视那两道水影。他摩挲手中的暖炉,想着攻坚的思路。 “而今唯有一计。”秦郁道。 “先生说。”姒妤道。 “磁石虽火候极高与铁无异,但它易碎。”秦郁伸出五指按在竹片上,转动了一个角度,“若以特殊角度击打剑身埋有磁石的地方,或不必用刃,它都能断。” “好见解,确实听说过这个道理。”佩兰点了点头,“可是要如何找破绽呢。” 秦郁思忖片刻,说道:“推算方法先生曾经教过我,但没有蹊径,我需要时间以及试验才能判断破绽的位置,方才在武库之中听过一次,至少,还得两次。”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沉默。 时间与试验是他们现在最难得到的两样东西,试想,函谷关的战火正在燃烧,雀门绝对会严格按日程组织论剑,而作为试验对象的斩风剑,他们更不能拿到。 铜漏中的水一滴一滴落下。 良久,姒妤开口道:“也罢,大家先回去休息,先生今日累了,明天再思策。” 秦郁看姒妤一眼。 各工坊见姒妤伸手拿拐杖起身,于是也跟着起身,向秦郁行过礼,陆续退出。 姒妤目送之后,又放下帘帐,走回秦郁的身边,给秦郁换了一碗温热的酒水。 秦郁道:“姒妤,我不累。” 姒妤笑了笑:“知道,论剑是先生最喜欢的事情,即便彻夜长谈都不会累。” 秦郁道:“那你为何倒酒啊?” 姒妤道:“不久就要与先生上阵杀敌,姒妤敬先生这一碗,与先生共赴时难。” 秦郁道:“你也欺我无伎俩?” 姒妤道:“不敢。尹氏的格局如何及先生万一?朏朏是此生有幸,得遇青龙。” 秦郁笑道:“喝酒!” 两个陶碗撞在一起。 秦郁一饮而尽。 姒妤唤仆从服侍秦郁睡下,轻轻掀帘而出,月下,他丢去拐杖,拔出许久未出鞘的朏朏。“嚯!”他按着洛邑武卒的招式练剑,沿途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之后,秦郁再没有见任何一位工师。他把自己锁在房中,凭着那一刹的记忆,推算斩风的破绽。为避免记忆出现偏差,每日醒来,他都要翻看昨天留下的痕记。 无墨,便用树枝画泥土。 ※※※※ 春分又过十五日,万物洁齐清明,“修武”界碑旁盛开千百鲜花,姹紫嫣红,十分醉人。魏国军士一批又一批在此地领取兵器铠甲,随后踏上通往函谷的大道。 西边的云朵也是红的。 谁都不知道函谷关的具体战况,行人却都说,那是中原勇士流的血泪染成的。 两队车马相继驶来。 “左宗主,赵工师,久闻大名。” 何时、杜子彬站在碑旁,躬身行礼。 是日,左千和赵悝从南北赶来,在界碑会和,这意味着六国的铸剑师到齐了。 鼓点响起。 宁邑武库旁赫然搭起一座高台,正红衣袍与朱雀大旗辉映,遍野地铺展着。 朱雀真伪之论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赤子心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倒计时3 第97章 杀戒 尹昭面向东方的旭日而坐。何时、杜子彬在他的右侧。夕、贺诀在他的左侧。 秦郁的座位在南。桃氏门下所有的人皆身着褐衣, 手无寸铁, 站在藻席外侧。 他们的对面是三列旗帜, 即, 代表齐国的临淄田氏的紫金旗、代表楚国的龙泉剑池的凤凰赤旗、代表魏国大梁的雀门正红朱雀旗。西向也飘着三列旗帜, 赵悝应龙旗七分红三分青,韩国邱子叔身着绿袍, 燕国百里登腿裹皮靴, 头戴毡帽。 鼓响三通,尹昭举起耳杯。 “诸君远道而来不易。”尹昭道,“今日论剑, 尹某人保证一定公平公正,让剑道得以传承发扬, 绝不以地主欺人,绝不以权威压人,绝不以势力轻人。” 田戊梁跟着高举耳杯:“听此三‘绝’, 知尹公有气度, 在下佩服。”他的紫袖落下, 露出两条精瘦白净的手臂。他留着两抹胡子, 说完话, 胡子还在飞舞。 百里登抓起耳杯, 还未等其他人说话, 仰起脖子一口气饮尽:“尹公说的好!” 众人应和。 乐师奏乐。 歌舞偕作。 被安放到坐毡后,秦郁欠身,望向始终没有碰酒杯的左千和赵悝, 神色复杂。 “左宗主,赵工师,看到你们不辞危险而来,我很愧疚。”秦郁道,“多谢。” 秦郁的眸中微微湿润。他先对左千行礼,礼毕,侧过身,再对右边的赵悝行礼。他的话音被歌舞淹没,唯左千和赵悝看见之后,举杯共饮。 秦郁也喝下杯中酒。 患难见真情。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田戊梁、百里登明显偏向于雀门,如此,态度不明朗的只剩下韩国的邱子叔。 邱子叔手里不停转着两个核桃,口中念念有词,眼神飘忽,似藏着巨大秘密。 秦郁听过其余几位名声,却从未与这位韩士有神交,他不知韩国为何派此人。 歌舞结束,进入正题。 尹昭清了清嗓子,说道:“诸君,去年,朱雀之火降临此地,将冶署烧为一片废墟,想必都听说过,然而,自称是桃氏正宗的秦先生,违逆天命,一意孤行,他将废剑重铸,铭饰青龙,却正是青龙开刃的那日,先王病入膏肓,梦见门窗漏水,妖兽横行,不久便离开了人世,是以,今日论剑事关九州安宁,请诸君慎重。” “尹昭!”赵悝骤然站起,指着尹昭的鼻子,怒斥道,“行内之事,你摆兵士做什么?如今六国王室已达成联盟,若我等有异议,怎么,你还敢动武不成?!” 尹昭顿了顿。 “自然不敢。” “说的好。”左千开口,“那就请尹公先把规矩讲清楚,如何论剑,是文是武,如何算赢,赢如何,输又如何,只有我们听过,觉得有道理,才敢评说一二。” 尹昭道:“好。” 一百座白玉承剑台被毕方军士抬来。 承剑台雕刻为虎的形态,虎头雕刻三横,虎背有纹路,两只虎爪紧扣剑器。 它们绕着六国剑师的席位摆成东西两道,东道为五十青龙,西道为五十斩风。 席间肃然。 “这五十剑,分别从去年中府与司空府各自承办的六千剑之中选出。”尹昭道,“他们是国邦用剑,是战士的剑,故而,胜与负,凭毕方军执剑劈砍决定。” 田戊梁道:“好!” 左千道:“不,过于粗浅。” 尹昭笑了笑。 “左宗主,不要着急。”杜子彬上前道,“这是魏国的私事,放在后场,尹公不以一家之言做定论,所以特意安排了前场,前场亦分朱雀青龙两个阵营,诸君若有宝剑在身,可以拿出来,选择一人执剑,与对方比剑,直至剑被砍断为止。” 杜子彬拍了拍手掌。 六对石剑钩被摆上。每对都是两只铜鼋,鼋头高举,口腔微张,只容得一剑。 “左宗主,如此可还符合你的心意?”杜子彬抚摸着龟背,微笑道,“不过有言在先,剑既然上了阵,无论它有多感人的故事,若是被斩断,尹公赔不起。” “哈哈哈。”百里登大笑三声,“勇士若是输了剑,自当羞愧,怎敢索赔。” 当此时,秦郁发话。 “尹公,卫国孔舟曾有三剑,名含光、承影、宵练,你认为谁为首,谁为末?” 尹昭回道:“殷天子传下十三代的剑,说实话,怕是早锈了,三把都杀不死人,并非那魏黑卵的皮肉筋骨硬如金石,是来丹和自己过意不去,偏信孔舟。” 秦郁道:“先生曾说,天下利剑,并非能杀人的才是好剑,含光如时、承影如气、宵练如风,各有其制,似不会要人命,却也时时刻刻在要人命,尹公忘了。” 尹昭道:“你到底敢不敢比。” “比。”左千道。 秦郁闭眼,长叹一口气。 “好,请左宗主上剑。”杜子彬道。 左千从龙泉剑系之中选出一把,专十八接剑,大步走向场地正中的空剑钩。 龙泉之剑,长三尺半,空茎玉首,剑格为分铸卯焊,单脊弧锋,落成之时,表面错金,菱形纹路密布剑身宛如龙鳞,玉石排布为北斗七星嵌入近锋处弧面。 “此剑乃宗主与秦先生在鄂城论剑所用,历经大小四十二次血祭,斩敌剑十六次,未曾败绩,楚王誉其与龙泉同宗,楚国江湖帮派悬金五万以求,宗主不授。” 专十八举起龙泉示众,然后走到南边,把剑平齐地放入青龙阵营的鼋口之中。 百里登拍案而起。 何时道:“百里可愿献剑?” 百里登径直入场,竟是要亲自上阵打斗。他的剑是短茎式曲刃,以独特的方式系在背部,其剑锋朝上,其剑柄朝下,但见他怒目圆睁,一手从腰后抽出整剑。 其剑刃呈出两段弧线,剑身中部凸起圆柱形脊,而且带有血槽,后接着短茎。 外形如琵琶,是标准的燕系剑形。 百里登道:“此剑名为易南,随家父五出长城抵抗赵军,传至我辈手中,得三晋助燕伐齐,击退齐军于易水之南,重锻三百余次,斩敌剑五十三,未有败绩。” 百里把剑放在朱雀阵营的鼋口之中。 赵悝接着上阵,紧追百里登的脚步,将自己的佩剑放在青龙阵营第二个位置。 赵国短剑,柄首呈双环形,剑身较短,仅是茎长的三倍,精致小巧,重五锊。 “此剑名为萧萧,随我进出义渠营帐,历秦军铭文,后又得锻火于应龙,斩敌剑三十有七,未有败绩,赵王曾嘉许其如马群之首,攻无不克,刺无不破。” 田戊梁原地拔剑,双手捧起:“尹公,此剑系临淄最高工艺,桑丘之役,秦国虹脊长剑折损万余,而我田氏与白宫联手为技击之士打造的锻剑只折损三千。” 秦郁看向田戊梁手中的剑。 剑名霁月,剑长三尺,宽二寸,剑身布满菱型花纹,剑首为兽纹嵌绿松石,剑茎三道箍,后两箍上约有三十余微型铭文,这意味着田氏不同寻常的贵族身份。 “田君,虹脊剑工序是我亲手设计,这里,我问你一句话。”秦郁道,“众所周知,秦国当时仅有五处冶铸点,便能达年产过三万的速度,技击剑可以么?” 田戊梁笑道:“尹公,秦国不过匹夫之勇,论剑道,根本与中原无话可说。” 秦郁道:“田君,迄今为止各国剑器中折损最少的正是秦河西军所用应龙剑。” 气氛一度冷寂。 技击军士躬身,从田戊梁手中接过霁月之剑,呈放在朱雀阵营的第二个位置。 尹昭笑了笑,解下腰佩的斩风,交给贺诀道:“不挑了,就是她,放上去吧。” 如是,六对剑钩已有五对有主,最后的一对孤立在赤红藻席中间,鼋口问天。 邱子叔仍转着他的两个核桃。 尹昭道:“邱先生,五路皆已出剑,唯你迟疑不决,怎么,韩有棠溪、墨曜、合伯之流派,名剑无数,你随意选出一把,恐怕都不会输于我等,莫耽误时间。” 邱子叔顿了顿,说道:“尹公,这回,我只带来了一剑,此剑,名为纵横。” “什么。”何时突然问道。 “此剑名为纵横。”邱子叔道。 纵横之剑,纤薄如羽,韧度极高可弯曲半周不断裂,光鉴寒霜,灵气逼人。 这一刻,尹昭的神色微变,何时和杜子彬二人怔然,邱子叔的回答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纵横战无败绩,只因它自锻成,仅仅试过一次锋芒,彼时,郑地尸骸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啊。”邱子叔的眼中含起泪水,“杜先生,何先生,你们可还记得!” 杜子彬后退一步。 “老师的剑,为何会在你手里?”杜子彬道,“你们,你们把他如何了?!” “看来尹公还没有把郑地发生的事情告诉二位,唉,郑老先生教你们纵横之道,是让你们广扎慧根,并非让你们为祸家乡!”邱子叔冷笑一声,振臂道,“众家听着,我赵国公子长容去岁回到新郑,重收空首布,改铸圜钱,锐意改革已取政绩,是雀门自己的人,一位名为‘云先生’的姑娘,她良心不安,向公子长容揭露了当年饥荒的真相,逝者已逝,可公子长容方才得知,在旧郑至今仍有十六个乡里的三万余名百姓背负着雀门的巨债,他们必须要世世代代做苦役,才能偿还当年为活命而借的那一点点粮食,幸而有桃氏门下的宁坊主,他……” 姒妤道:“宁婴?” 邱子叔暂停,对姒妤躬身行礼。 “姒相师,不错,正是宁郎。” 在桃氏铸剑的同时,宁婴通过云姬向想要收揽民心的公子长容自荐,将旧郑囤积的废铜烂铁重造为精美器物并通过晋郢商会的渠道运往四方,使当地百姓摆脱了向雀门偿债的厄运。 而尹昭为稳住全局,让星宫封锁了这个消息,所以直至今日,何时和杜子彬才知道,他们此生最得意的杰作已然被桃氏攻破,而朱雀神鸟现在左膀右臂尽失,唯剩齐国一根尾翼。 “这把纵横之剑,是郑老先生蹒跚下山,亲手交到公子府中的,你们知道么。”邱子叔再次看向何时和杜子彬,“公子让我向二位传一句话,‘念在韩魏是合纵联盟,念在郑老先生年事已高,姑且放尔等一命,但,尔等此生不得再踏入韩国一步’。” 杜子彬扑通一声跪下。 “老师!” “起来罢,自你我相识,一切就回不去了。”何时咬了咬牙,拉杜子彬起身。 邱子叔举起纵横,放在青龙阵营之中,正面对着毐。毐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先生。”姒妤笑道,“我猜,宁婴那个人,一定是为从云姬手中拿回禺强。” 秦郁道:“他也算是还完了红尘债。” 尹昭看着这一切,脸上狂妄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态度。 他本以为强权之下决无二言,却没有料到,桃氏的种子不仅撒进了九州的土壤,且还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心底里,他仍无情地嘲笑着这些所谓的行家。 “好,邱先生已选阵营,那就开始论剑。”尹昭道,“倒正好是三家对三家。” 鼓声飞传。 高台之右,呈着魏国斩风、齐国霁月、燕国易南三剑;高台之左,呈着楚国龙泉、赵国萧萧、韩国纵横三剑。两边的剑光相对,剑士站在旁边,摩拳擦掌。 ※※※※ 秦郁与专十八、赵悝、毐商量对策。 秦郁捏着大中小三枚石头,摆在左侧,又捏着大中小三片叶子,摆在右侧。 “三剑不分好坏,但必然有新旧之别,以下我说的话无意冒犯任何人,只是按照实际判断。”秦郁道,“想赢,我们不能与对方硬碰硬,我们必须扬长避短。” 易南(下) →萧萧(下) 霁月(中) →纵横(中) 斩风(上) →龙泉(上) 赵悝咳嗽了一声。 方才人前不能输阵,他才夸出海口,结果旁的没看出,倒是被秦郁一下识破。 “先生的意思是,更换我们的对阵顺序?”毐道,“就像齐国那位田将军。” “对,就是早年间流传的故事。”秦郁道,“他们怎么赛马,我们怎么论剑。” 很快,桃氏变动了阵型。 易南(下) →纵横(中) 霁月(中) →龙泉(上) 斩风(上) →萧萧(下) 随之,秦郁又和每位剑士详细讲解了战术,尤其赵悝,秦郁让他击斩风的锋。 “斩风剑有蹊跷,能不败就已算立功,想赢不可能,请你替我完成一次试验。” “好!我不信那邪!”赵悝道。 不时,三场对战来临。 咚,咚,咚。 三通鼓。 “开战!” ※※※※ 电光火石,剑鸣刃哮。 贺诀轻盈如燕,脚尖轻点过十丈红毯,一步腾空,俯冲而去。赵悝看准锋芒,徒手刺去。“什么!”却在两锋相接的瞬间,赵悝瞳孔收缩,隐约感到一股吸引力从侧锋传来,手似被蛛网缠住,甩不开,挥不去。哐,斩风从萧萧的剑从劈过。 一瞬之间,对决结束。 “这是什么邪术!” 赵悝咬牙切齿,被拖回坐席。 却在首场结束之后,秦郁便不再观战,只低下头在桌案前作画。他刚刚完成了对斩风剑的又一次试验,音波共振的感觉还在,必须立刻记录下来,往下推算。 专十八与技击之士的对决已开始。 那技击擅长于勾挑,一招一式似在使矛,前冲,左横,斜右挑,连贯无比,仿佛文人用笔。专十八横眉冷对,一边举手吃招,一边挪转步伐,寻找攻破之处。 霁月为纯锻,长在近锋段。 而龙泉为复合剑,长在均衡。 “嚯!”专十八迎住技击的一阵斜挑,大喝一声,反转过身体,以龙泉剑刃贴住霁月,脚下连逼三步。“呲……”两剑从剑锋摩擦到剑格,发出尖锐的嘶鸣。 金花迸射。 剑刃通红。 技击未及反应,惯性前冲,正遇上专十八换手,驭龙泉剑从横向劈砍而来。 “什么!”田戊梁站了起来。 一条裂缝出现在未曾有败绩的霁月的身上,从中部的剑脊斜下延伸至剑刃。 铁片落如花瓣。 桃氏扳回一局。 “仅两局之间,便有两把当世名剑香消玉殒。”尹昭饮下一杯酒,徐徐品道。 “能在这样的盛会之中得遇对手,田某人不感到遗憾。”田戊梁亮声回答道。 百里登与毐的对决到来。 “看剑!” 百里登体重约两百斤,前冲之时,整座高台的木板都在震动,毐才迎一回,整个人被撞飞三步远,摔得鼻子流血,血从他的面具滴下,流进扎紧的衣襟中。 易南剑与中原剑系和荆楚剑系大有不同,其剑柄之上装有丁字形的加重器,器内塞满石块,使剑身重心偏向主人,劈砍时有雷霆之势,刺击有破竹之效。 “领教。” 毐脱去上衣,甩在坐席。 百里登半蹲身体,握剑于身前。 “来!”但见纵横在毐的手中变幻形态,犹如水蛇一般左右游窜,上下试探。 百里登一记刺击,毐已用纵横劈砍过他的剑身两次,一次在上,一次在下。 百里登杵在原地,只见四周全是纵横的影子,令他目不暇接,手腕转得酸痛。 剑器碰撞,音若金铃。 毐的动作灵活多变,将纵横的韧性发挥到了极致,相比之下,易南剑虽然坚硬沉重,却经不起一个节点被反复朝不同方向击打,不时,易南剑和其主人百里登一样,变得疲劳而迟钝,正是这时,毐的影子重合为一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受剑!” 毐双手举剑,尽全身力气,朝易南剑剑身那处已被击打为赤红的破绽砍下去! 一声钝响。 百里登坐地,易南折为两截。 席间尽是惊叹。 “前场赢了!” 桃氏弟子欢呼。 ※※※※ 从三场赢两场的战绩看,青龙阵营赢得了前场的胜利。台下,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彩。“秦先生真乃神人!”“秦先生从未有败绩!”“秦先生的剑,无坚不摧!” 秦郁的心情仍不轻松,最重要的后场,即斩风与青龙的劈砍即将到来,可他仍还差一次试验才能确认击打磁石的位置和角度,他们绝对不能存有侥幸之心。 “秦先生。” 却在秦郁思考的时候,四面箭楼突然传出一阵金响,所有的欢呼喝彩停顿了。 何时说道:“我一个门外之人都知道,论剑得讲公平,而你,却凭阴谋取胜。” 秦郁回道:“论剑之前,雀门未曾规定双方不能更改次序,也就是说……” “不守剑道该当如何。”尹昭不紧不慢,开口问道,“秦先生你说,怎么办。” 秦郁道:“雀门莫不是要耍赖。” 尹昭道:“借你的话说,那论剑之前,雀门也未曾规定双方可以更改次序。” 尹昭的语气坚定、平实并且沉稳,他并非要耍赖,而是要光明正大地收网。 他一局都不甘愿输。 碾压,就是要全部胜利,才能叫碾压,才能让天下人看到,挑战雀门的下场。 秦郁意识到辩解无用,苦笑了声,欠身起来,一把扫开桌案前的绿叶与石头。 “我不知道怎么办。” “以命抵罪。”尹昭道。 瞬间,无人再敢喝彩。 东、北两面俱是一怔。 “以命抵罪!”尹昭笑道。 “绑了!”何时道。 众人惊骇。 毕方军士的脚步如暴风袭来。 赵、专、毐被揪出席位,绳索缚身。 众人这才清醒——他们是在六千魏国军队的重围中进行着这场空前的盛事 高台之下是早就布好的戈戟与弓.弩。 “尹公。”秦郁握紧腰际的剑,“你不要欺人太甚,否则在座各位不会答应。” 尹昭道:“好,那我允许你们再出一个人与斩风对决,一命抵三命,很划算。” 西边的血云渐渐朝武库的上方笼罩而来,清明的细雨如凉纱覆在人的面孔。 良久,何时清了清嗓子。 “青龙剑阵,可有异议?” 秦郁缄默。 “青龙剑阵,可有异议?” 左千摔去酒杯。 “青龙剑阵,可有……” “且慢!” 正是何时喊到第三次的时候,从南边传出响亮的声音,一根拐杖点地而出。 “此剑,名为朏朏,系姒氏祖传,守护王畿的剑,姒妤愿以此剑迎战斩风。” 姒妤拔剑。 朏朏属中原剑系,长三尺,单脊直锋,剑身雕刻神兽白尾有鬣,铭文“解忧”。剑锋所指,有黄白之光汇聚,剑刃划过空气,声音似涓涓流水,能绕梁三日。 “姒妤,回来。”秦郁道。 “先生不能输。”姒妤道,“朏朏系赤金所铸,不受磁石干扰,可以一搏。” “不值。”秦郁道。 确定磁石位置的最后一处试验点在剑格附近,也是剑术之中最难击中对方的部位,他不知道以姒妤的体力能不能全身而退。他的心被带刺的刃狠狠捅了进去。 “姒妤,这不是论剑,这是屠杀,你给我回来。”秦郁道,“莆监去拦住他。” “先生,我必不负所望。” 姒妤回过身,示意阿莆退下,随后跪地对秦郁行了一个师徒之礼,毅然赴阵。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秦郁抓住桌案朝姒妤爬去,趴在藻席之上。 “秦先生,外人义悠斗胆说一句话。”义悠扶起秦郁,轻劝道,“姒相师是用性命换试验,先生如果漏听了斩风的剑音,没有算出破绽,他才是真正的不值。” 秦郁握紧拳头,含泪点了点头。 姒妤已走到贺诀的面前。 ※※※※ “你姓贺,是宋国贺氏么?”姒妤的语气平和安宁,仿佛只是与对方话家常。 贺诀拱手道:“是。” 姒妤道:“久仰。” 姒妤阅人无数,洞若观火。方才的一次撞击,秦郁听出的是剑的破绽,而他听出的却是贺诀心里的隐疾,这次,他终于决定利用自己的长处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个如白马般俊俏,如白玉般光洁的人,最怕的就是身上丑陋的烂疮被揭穿。 “姒相师。”贺诀先行礼,“尽管你有腿疾,但我仍尊重你,我会全力以赴。” “那么你可知道,我的这条腿是如何负伤的吗。”姒妤微微笑道,“想听么。” 贺诀直起身,谦恭地等待。 “说来话长了,王上年轻的时候,曾经想在大梁附近 第98章 九天 秦, 以一国之力开关迎战, 击败楚、赵、魏、韩、燕五路联军, 吓退远征途中的齐国技击之士。随后, 秦军一路追赶撕咬, 在修鱼逼魏赵韩三国决战,斩首八万余人, 咬得合纵联盟鲜血淋漓。为结束战争, 韩国送太子为质,魏国请和。 后来秦郁才听石狐子说,那是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博弈, 死生悬于一线之间。 此刻,马蹄飒沓, 疾风扑面,秦国的骑兵驰骋而过,似巨浪将原野吞入腹中。 界碑震得歪斜, 修武二字蒙尘。 漫天呐喊, 地动山摇。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魏将大惊失色, 匆匆集合改令。 “箭楼放箭!” “摆鹿角!” “长兵出击!” “短兵预备!” 魏国中军大旗凌乱地挥动着, 毕方军士尚来不及列队, 便被秦国轻骑兵冲散。 秦人骑在马背上, 不加马鞍, 不踩脚蹬,全凭双腿驾驭方向;秦人无畏,一手执弩机, 一手握长矛,左肩背长剑,右肩扛箭筒;秦军一人便可当三个兵种。 “三百步!”秦人道。 “三百步!”魏人道。 两边的箭矢交错飞过。 眨眼间,毕方大营哀嚎遍地,可,箭楼射出的箭矢连秦军的前锋都碰不到。 秦人的弩机用生牛皮弦,弦震动时发出的啸音都要高出几阶,令人闻之胆寒。 呼!呼! 二百五十步,秦矢能穿甲而出。 “放箭!”魏将吼道。 魏弩的射程才勉强能够着。 秦骑灵活,绕开魏军鹿角,已过武库。 “青狐!”秦郁道。 “先生小心!” 石狐子驭着红鬃,脚踩弩机拉动弓弦,扳机一扣,射死秦郁身后举剑的士兵。 两千锐士迅速包围去,把参与论剑的诸国铸剑师护在中心,与魏国军队隔离。 “冲过箭楼!攻中军大营!” 石狐子换背弩机,拔出长剑。 三千锐士拔剑。 “砍旗!” 得知论剑的消息之后,石狐子问公孙家族借得二曲的五千轻骑,以绕袭武库为由,昼夜兼程穿出函谷,避关隘,借着隐蔽的山道奔来宁邑,仅仅只用七日。 即使旅贲也没有过这样的速度。 却是看见浑身染血的姒妤之时,石狐子才发觉,他迟到了,他迟到得太久了。 他不能再迟一刻。 兵贵神速,宁邑毕竟是魏国的领地,他们拖延得越久,遇到的阻力将会越大。 秦骑兵攻入毕方中军,似一支钢铁的楔子插入松软的木块,立刻撕开口子。 长兵相接,魏人从盾后出戟勾啄,秦人的矛却更胜一筹,精细锻造的矛头收放自如,直直插入竖刺与横刃之间,只消一撬,便撬断了魏国长戟的焊接关节。 “什么?!”毕方主将的那只捏着令牌的手在发抖,“短兵!上剑!上剑!” 他们还有最后的武器——斩风 “斩风!” 听到这两个字,五千余名毕方军士再度振奋,他们站稳阵脚,亮出斩风剑。 一次正面交锋即将来临。 “此剑不善,当心。”秦郁暗道。 高台之上,雀门人已被秦国锐士绑成一串儿。尹昭被义悠用匕首挟制在座位。 “没有用。”尹昭哑然笑道,“斩风克制钢铁,是专为对付应龙工艺设计的。” “你怕是忘记了魏国是如何失去河西的。”秦郁道,“那时秦人只有浑铸剑。” 尹昭闭眼不答。 “这,这这样的气势,谁,谁能挡得住,当真野蛮。”田戊梁吓得尿了裤子。 从此望去,湿润的田野之上,玄青秦军如剑,正红魏军似盾,碰撞一触即发。 “短兵相接!” 毕方旗舞动。 魏将道:“斩风!” 三千斩风挥动,场中有磁鸣。 正是这个时候,冲在秦军最前面的那一匹红鬃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火攻!”石狐子道。 秦人手中的长剑是崭新的型号,剑锋至剑刃两边凿刻有血槽,槽中封着油脂。 石狐子回国三月,对应龙工艺进行了从模范至淬火的改变,变得让中原陌生。 石狐子手腕一转,剑锋从油料尚未燃尽的箭镞上晃过,霎时,火焰流窜剑身。 三千锐士长剑皆披火。 原野鎏金。 魏将的瞳孔急剧收缩。 那是一只背插双翅,浑身浴火的飞龙,龙睁开巨眼,朝宁邑喷吐赤红的气浪。 短兵相接! 天地染丹红! 两边的剑器在战场之上相遇。 怎料那应龙长剑,以春雨为淬水,以战火为熔炉,竟时时刻刻处于低温淬透之中。与之相碰的刃器,三寸之内将受侵染,交刃之时,眨眼之间便将烫伤折损。 剑记冷暖,斩风吃不住应龙。 秦剑凶猛挺进,直取毕方中军大营。 应龙所刺之处,浓稠的血水从油脂融化之后露出的血槽中流出,再无阻力。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 毕方军士四散而逃,斩风灰飞烟灭。 “鸣金!” 此刻,宁邑烽火直冒,在门楼观望半日的宁怀敲响金令,哪怕只有八百余人听见声音及时撤回,他也毫不迟疑地关闭了城门,徒留毕方军营接受应龙的惩戒。 毕方旗在烈焰之中倾倒。 巨大的影子被石狐子踩在脚下。 夕阳熔金,应龙巨大的躯体盘旋西郊,渐次收紧,秦军俘魏人三千余,不杀。 清明雨止。 ※※※※ 石狐子手执应龙剑,一步一步登台,绕着方形的藻席走了一圈,抬头看剑旗。 正红、赤红、红青、青绿、蓝青、紫金,六国之色昭然,唯独没有秦的玄色。 “可怜雀门只这点气度,六国论剑,独不请我。”石狐子的唇角抽动了一下。 左千、赵悝点头示意;邱子叔怔然;百里登、田戊梁低垂脑袋,不敢看人。 “先生。”石狐子来到秦郁面前。 应龙的火焰刚熄灭,滚烫的剑刃迎着春雨,还在冒出一丝一丝红白相间的气。 姒妤的身体却已僵硬。 那张面庞依然素净,是那种,在炎炎夏日会让人想伸手贴上去冰敷的素净。 “姒大哥他……”石狐子眼眶通红,却刚开口就哑了嗓子,“他怎么就……” 秦郁见能碰着人了,连忙夺过石狐子的剑,看他的手掌。手掌并没有伤痕,秦郁检查剑器才发现其中的巧妙,原来石狐子把应龙改造之后,在剑格与剑身的焊接处留下一层空气,因如此,剑身的温度才不至于传到剑茎,烫伤握剑的人。 良久,秦郁把剑还给石狐子。 “青狐,姒郎有朏朏为伴。” 石狐子道:“谁?” 秦郁道:“青狐。” 石狐子咬了咬牙。 “谁?!” 众人看向面东之位。 尹昭、何时、杜子彬、贺诀以及雀门各宫的工师的影子被夕阳投射得很长。 “是我!” 突然,贺诀挣扎着跪了出来:“姒相师是我所杀!解开绳索!我与你论剑!” 石狐子道:“你不配。” 剑光从天而降。剑锋由贺诀大张的口腔插入,血浆从血槽喷射,一剑,到底。 “你们呢?”石狐子拔出剑,拖地五尺,用剑弧一一抬起何时和杜子彬的头。 “让我替他死!他从小受过太多苦,是我逼他上道的!”何时爬到杜子彬身前,深衣磨破,露出一片消瘦的胸膛,“新郑之局,是我一人设计的!是我!” “很自豪么!” 石狐子一剑刺入杜子彬的胸膛。 “不!!!”何时道。 “谁活到如今没有吃过一点苦!?”石狐子道,“偏偏是你要走这么一条道!” 何时眼前一黑。 剑锋从他的眼睛刺入,颅后穿出。 石狐子双手摁住剑柄,深吸一口气,甩去指尖的血珠,缓缓走到尹昭的面前。 “杀吧。”尹昭笑道,“我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你。你年轻,我不丢脸。” 石狐子道:“好。” “离开洛邑!施桃氏之术于万民!”应龙亮刃的一瞬间,尹昭冲着秦郁喊道,“师弟!这就是先生清醒时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你我相争,才有此望!” 秦郁的眸中划过一道波澜,却立刻恢复了安宁:“那,我们也算是尽力而为。” 应龙落刃,血染白发。 石狐子横剑封了尹昭的喉。 山林飞鸟,日落西山。 “还有你,你们……” 石狐子转过身。 夕颤了一下。雀门诸宫的十余著名工师跪伏在地,全身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石狐子歪头,看着夕的眼睛,笑了笑道:“我不杀你们,甚至,我愿请你们入我门下,为应龙添砖加瓦,但,从今往后天下只有一个桃氏,桃氏的规矩唯有六卷律令,我秦国率先遵从,你们必须效法,不得逾越,这些,你们抄一百遍。” 夕嘴唇发抖。 “清楚没有?!”石狐子道,“若要叛道,自己废去双手,莫再入桃氏之门!” “是!”众工师道。 ※※※※ 石狐子把剑器悉数收缴,以换取俘虏为条件,说服宁怀迎秦军入驻,驻扎至秦国宣布接受魏国的请和要求为止。彼时,桃氏亲眷一律平安,俘虏白衣释放。 “诸位工师远道而来,受惊了。”石狐子站在西座之前,挡住尹昭的尸体,对六国铸剑师深深鞠了一躬,“今日,应龙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望你们宽容。” “小子。” 石狐子抬起头,见左千站在面前。 “今日论剑,即使你不来,秦先生也是赢。”左千道,“别以为你有多能。” 石狐子顿了顿。 “是,先生从未败绩。” “别的事,左某不管。” 左千与秦郁别过,乘舟而去。 ※※※※ 天空中浮出一轮浅月。 “先生。”石狐子道,“让大家都先回城中休息吧,安葬之事,我来负责。” 秦郁点了点头。 木轮转动。 吱呀,两圈又半。 秦郁思考着,忽然追问道:“青狐,七日出函谷,避绕关隘,你向谁借的道?” 石狐子止步。 清冷月辉之下,各国的剑旗纷纷从高台撤去,如七彩的河在他们的身旁流淌。 石狐子脱下皮甲,从湿透的衣襟之中取出一个绣袋,系绳解开,流出红光。 他本来想私下与秦郁提这件事,但,既然秦郁当众问,他就必须按事实说。 石狐子取出扳指,呈在掌中。 “先生。” 秦郁怔着。 那枚红晶通透灿烂,似把光阴藏在了其中,永远地,在方寸之间徜徉奔涌。 那是他的玉夔。 “先生。”石狐子在秦郁的面前跪下,拜三回,立直之后,扯了片衣布擦手。他的气息微喘,胸膛也颤,却是平稳地执起秦郁的手,把玉夔戴入秦郁的拇指。 经洛邑时,石狐子在王畿城前看到三个系着红绸的竹飞子,因此,他与翟无有见了一面。翟无有告诉他,经宁邑一案,桃氏所作所为皆在巨子眼中,于墨家的传承而言,秦制确实比魏制更适合,于是,他们将不再追究桃氏使用恶金之事,且愿意助秦郁诛杀雀门。石狐子拿到玉夔,不敢置信。翟无有便把秦郁的三年之约告诉了他。石狐子方才知道,秦郁只求千秋功成,本就没有打算要活过三年。 “青狐。” 秦郁看着那枚红晶,心情再不能平复,他知道自从石狐子领悟火攻之计,便已征服应龙,超越自己,可即便这样,石狐子依然把至高无上的玉夔还给了自己。 “原来是无有兄借道于你。”秦郁轻叹,收手的一瞬间,又被石狐子紧拉住。 “应我一件事,先生。” “怎么。”秦郁道。 “等我。”石狐子道,“我愿日日为你梳头束发,乘舟与你游于九天之上。” 秦郁莞尔。 “青狐也应我一事。” 石狐子道:“先生说。” 秦郁望向东面四十九把架在虎爪中的青龙白口剑,平和道:“你把她斩了。” 石狐子道:“不。” 秦郁道:“你的技术已超越我,不必谦让,你斩我的剑,我传玉夔于你。” 石狐子弯起眼睛,把双手叠在秦郁的手上,拢了一拢:“来日,好不好。” 秦郁缓缓点头。 月渡,无痕。 ※※※※ 七日后,秦郁按伯爵礼为姒妤举办丧葬,征求六丫的意思,在宁邑下葬立碑。 碑为白玉,无文。 秦郁为姒妤的遗腹子起名为,矜。 矜者无刃,不可杀伤,守仁义。 自此,一代枭首尹氏雀门陨落,中原桃氏归大统,弟子戒律清明,出入有度。 天下纵横之局暂告段落,秦国把矛头转向巴蜀,中原各国进入短时期的和平。 桃氏各路弟子皆任重道远。 魏国,佩兰、竹茹继姒妤之任,发平安信于各地,大梁、朝歌、酸枣、昊阳……因申俞及时传出名单,劫难中存活的工师共两千有余,从此,宁邑之制普及全国。 韩国新郑,宁婴与云姬联手经营商会,挽回残局,之后,云姬归隐,云游天下而去。宁婴遵其指点,在郑老先生的草庐中寻得禺强。既得禺强,宁婴心愿已了,遂把产业交于下手,一人回到楚国郢都开了冶坊,接采苹与季儿同住。不久,石狐子差澹送来一个木箱子,便是赵宫门外的那抔泥土。宁婴遂知晓浣舒之事,也再无故园之念,只把泥土混入自家庭院,种出十几株香草,自此,安居乐业。 公子长容府中,毐与旧主重逢。长容因已掌权不必再畏缩,便让毐摘下了面具,原来二人相貌极其相似,竟如镜中你我难以分辨,故而多年以来但逢险恶之事,毐就做替身,替长容出面办事,直至如今,毐不必再涉险,终于能专心侍剑。 楚国云梦泽,甘棠与文又得一女,名为仙草,他们的生活与世隔绝,专为江湖义士熔炼剑器,只有一个固定的活动,便是每年都要去鄂城龙泉剑池参与论剑。 赵国,赵悝回到邯郸之后,把卫邑坊从北城扩张至东、西二城,产铁剑特贡王宫。赵王却谦逊,自认资质不配,仍需磨砺,故令国民不许称其为王。赵悝在铭文时僭越,稍稍吃过一次教训,最终还是让荆如风争去半条街,双方此消彼长。 秦国,敏与荀三在汉中再次聚首,以各自工程竞技,为秦军征战巴蜀做准备。 ※※※※ 石狐子还兵于公孙邈,暂辞公冉秋,陪秦郁去齐鲁之地游历,看各地的风情。 临淄盛景令人感佩,凡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铁制农具完全普及,兼有六片冶区,青铜器、钢铁器品目不尽其数,极致繁荣,在一处冶署中,师徒二人甚至看见四千人同时为一口钟而做工的场景,铭文七十二字,依然写不下众家。 至鲁国,登泰山。 道路崎岖陡峭,石狐子亲自背着秦郁一步一步地爬上顶峰,花去三天三夜。 卯初,云海日出。 秦郁望着西边,只道芸芸众生苦,而自己的家在哪里,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石狐子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 “先生,来日我领应龙子弟,必探索攻坚之道于临淄,而后,立碑于曲阜。” 一切安定之后,秦郁决定回洛邑。 洛邑神社仍由桃氏镇守。 可是,自从鹿宴祸起,烛子三弟子离开之后,这里久无人烟,已是荒草萋萋。 秦郁找人来打扫,领石狐子走过那棵参天的老榆树,而后,去烛子碑前祭拜。 高堂唯师徒二人。 秦郁手执律管,吹过一曲黄钟宫调,把跟随自己一生的青龙古剑放在剑架。 石狐子拜过,双手举起应龙。 “勉之!勉之!” 刃下,榆木萧萧落叶。 青龙断,应龙生。 周慎靓王五年,秦郁传玉夔扳指于其嫡传弟子石狐,退掌门之位,归隐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补充资料 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公元前三一八年:楚王国(首都郢都〔湖北省江陵县〕)、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燕王国(首都蓟城〔北京市〕),联合攻击秦王国,大军抵达函谷关。秦军开关迎战,五国联军败退。(各国在不断受挫之后醒悟,重提苏秦倡议,但由楚王芈槐担任盟约长,集结赵、魏、韩、燕、齐,共同攻击秦王国。齐王国用田文的谋略,答应出兵,却命远征军走得越慢越好。五国联军抵达函谷关,并不能同心,各国都要保存实力,谁都不敢、也不愿先行攻击。几天之后,秦王国守将嬴疾出奇兵切断楚王国粮道,楚军陷于饥饿,先行撤退,其他四国也只好跟着撤退。) 正文至此就完结了,明天会发一些番外,如果仙女们有想看的剧情也可以留言,我为你们写。 思想解放、科技锐变、百家争鸣 是我心中的战国。 是我心中的铸剑师。 感慨还是挺多的,主线剧情全部原创,主要以同时期的人物为原型,在百度贴吧→历史地图吧→战国历史地图地形版,有比较准确的地图,但那段历史非常复杂,即使正史《史记》之中也有多处自相矛盾,所以写的时候真如履薄冰,幸好合纵连横的大背景以及魏衰败、秦崛起的主旋律是可以肯定的。 我写的很认真,即使功底不好,数据扑街,但仍然乐于其中。我希望能得到读者的建议,这样才会进步。 最后温馨提示: 番外很甜 崩人设的那种甜 慎入 第99章 重阳 南方的小镇, 四季常青。 一到傍晚, 夕光洒进河道,两畔传来捣衣声, 集市散去,酒肆渐渐安静下来。 “先生, 回去罢,不会有鱼上钩了, 再晚些,我的胚没做完,师父又要骂我。” 桥边,穿褐衣的男孩约九岁模样,头上扎两个总角, 一双眼睛黑亮清澈。他蹲在秦郁身旁, 用铁杵研磨土黄的豆饼, 再混入米饭中,用手揉成一团一团鱼饵。 秦郁捏着鱼竿, 手腕轻转, 平和道:“无妨, 就跟你师父说,是我要吃茱萸。” 细绳垂入河面, 泛出圈圈涟漪。 一架插满山茱萸的板车从他们身边走过,老伯拉长嗓音吆喝,甜香飘洒河畔。 男孩眨了眨眼。“明白了。”他反应灵敏,转身便去追那卖茱萸糕点的车子。 “阿伯, 拿一块饵。” “好哇,两个钱。” “喏,谢阿伯。” 秦郁莞尔。 日子如白驹过隙,他已在此住了三年。早晨吃碗清粥,读附近的县志,下午研究冶术,养护器物,傍晚让仆人推着自己去晒太阳,逗一逗快飞不动的三丫儿。 日落哺食,便是要睡了。 石狐子每隔两三个月会回来看望他一次,只这次略不同,因为,少苓也来了。 少苓是石狐子在齐国收的徒弟,气质娴静,思维机敏,初次见面就深得秦郁喜爱,然而由于石狐子的管教很严,少苓日日练习制胚,手被砣刀磨破了都没时间休息,秦郁听说这样,心疼不已,于是想了个办法,让少苓陪自己到河边钓鱼。 从早钓到晚。 世间的事总是轮回发生着,秦郁走出洛邑,回忆童年,对烛子一板一眼甚至是脱离实际的教学方式深感不足,于是对弟子多用“寓学于练、寓练于做”的理念进行指导。石狐子却不是这样。石狐子回忆童年,觉得什么都是自己摸出来的,对没有得到系统的训练深感遗憾,于是严格按照律令培育弟子,尤其对少苓用心。 短短两三年,石狐子收编雀门,把桃氏的技艺传播至齐、鲁、燕,又有拓新。他对打江山乐此不彼,然而,他希望少苓长大之后循规蹈矩,不要再沾染是非。 秦郁却早已不问门中事,喜见少苓之后,他一心想的便是如何疼爱小徒孙。 “先生,给。”少苓道。 茱萸酱勾出的龙纹映在白珥上。 鲜红,生动。 秦郁回过神,欣然看着少苓,哎呀一声:“如何连笔画成呢,你指给我看看。” “唔……”少苓眉间微蹙,伸出手指,在龙头部分画完眼珠,便停在半空中。 “嗯?”秦郁道。 少苓咬着唇,目光往龙须试探。 “这样。”秦郁笑了笑,轻握住少苓的腕,先朝龙尾画去,再倒回来勾龙须。 螫手解腕。 少苓眼睛一亮:“成了。” 秦郁接来盘子,放到旁边:“诶,记住喽,这招比你师父教的大部分都有用。” 少苓把两只小手叠在额头前,深鞠了一躬,抬起稚嫩的脸,回道:“谢先生。” 秦郁揉一下少苓的脑袋。 “你吃吧,我不饿。” 少苓道:“不敢,师父会骂我。” 秦郁道:“吃,吃完咱再回去。” 少苓舔了舔唇。 “谢先生!” 秦郁忍俊不禁。 如是,空钩出水,二人缓缓踏上归途。 ※※※※※※※※ 山间小院,屋顶冒出袅袅蓝烟。 少苓推着秦郁进门,但见石狐子的身影不断在厨房和厅堂穿梭。他们刚到的时候便让仆人回去了,石狐子会亲手照顾秦郁的一应生活直到分别,每次都如此。 亭下香草茂盛之处,席子已摆好。 一只大鲢垂挂在高盘中,鱼嘴朝下,鱼尾钉在横架,鱼身按层次翻出晶莹细润的片花,花刀口左右交叉,肉片交叠,自下而上呈出松塔的纹理,内红而外白。 案头摆着几样小碟,青葱、黄姜、酸菜、红枣,还有一方冒着热气的酒樽。 他们今日吃鱼锅。 少苓把秦郁推到廊下,端热水给秦郁洗手、擦脸,然后学石狐子的样子去抱。 秦郁道:“我很重,你别伤着自己。” “……” “我好像确实抱不动先生。”少苓喃喃道,“先生你等一下,我让师父过来。” 秦郁笑道:“去吧。” 厨房,炉火正旺。 少苓推开门便被浓烟给呛着了,拍打几下,才见石狐子留着火焰疤痕的后背。 “师父,我们回来了。” 大锅之中,羊骨汤冒着细泡。 咕咚,咕咚。 “回来了?”石狐子添完柴,放入两三撮盐巴,“钓了一整天,得了几只鱼?” 少苓低下头,把空荡荡的渔网藏到身后去:“我不小心把先生钓的鱼放跑了。” 石狐子道:“唉,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去集市买了一条,不然咱只能喝白水。” 石狐子想着秦郁那双筷子拿久了都会发抖的手,苦苦笑了笑,把勺子递到少苓面前。少苓探出头,尝了口:“有些淡。”石狐子道:“我是让你把汤面的沫去掉。”少苓怔了一怔,连忙把滚烫的汤吞下去,握住勺柄。石狐子道:“半刻之后换小火,再半刻,盛到铜锅里,把锅底的炭烧着再端出,然后自己练习揉泥。” 少苓道:“是,师父。” ※※※※ 石狐子去披了件衣服,隔着一条长廊,见秦郁的面容在夕阳映衬下尤为静美。 素衣玉履,雪发垂瀑,耳边那一枚青龙剑珰亮如星辰,两道银眉旷若远山。 “青狐。” 秦郁朝石狐子伸出两只手臂。 “抱。” “好,先生稍安。”石狐子笑了,却是蹲下,拉过秦郁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然后拆掉轮椅踏板,从那悬空的两条腿下面穿过左臂,起身,打横抱起秦郁。 脚踝系着的箭镞触到玉履,响音清脆。 这个姿势,秦郁又有些羞臊。 当此,少苓端铜锅而过。 少苓乖巧地装作没有看见,把铜锅放到生鱼架子旁边,摆好两幅碗筷,退下。 “没关系的先生,他还小。”石狐子笑道,“以后长大了,能吃的机会很多。” 秦郁道:“给他留点。” 石狐子在他耳边轻道:“我们先用。” 秦郁的耳郭泛红。 石狐子把秦郁放在身边,二人的坐毡位于同侧,以方便石狐子照顾秦郁进食。 葱、姜、菹、枣依次入锅。 风清花曳。 奶白的汤变得鲜亮。 “我小的时候,不见先生这么宠我。”石狐子搅拌汤汁,待微微起沸,便拿起陶刀,从鱼尾起始,徐徐刮切肉片下锅,“不过回忆起来,还是那块腊鹿最美。” 刀刃顺着鱼肉的纹理,梭梭作声。 秦郁笑了笑,为二人斟酒。 “那个时候我哪有功夫管你,也就你姒大哥,天天在我面前夸你会做玩具。” 茱萸酒气味芬芳,颜色绚丽,可秦郁握过一天的竹竿,早就耗尽气力,手抖得很厉害,正盛着第二杯,忽然,酒匙不听使唤,落到案上,酒水溅得到处是。 “先生别动。” 石狐子抹去湿痕,换丝绢为秦郁擦手。秦郁的手指纤细素白,似那一根一根鱼骨剔透光洁,很漂亮。石狐子见了,忍不住捏起来放到唇边,含进去吮吸品尝。 秦郁不问,目光落在锅中。 锅体浑圆,不大,纹饰却另有洞天,因浇铸之前石狐子特意去作坊交代要修改范片,把当地流行的铭文、鸟兽、花草井井有条地布置在外壁,所以丰富耐看。 锅浴着火,内烹金汤,色味俱佳。 不时,透明的鱼肉变白,如同雪片浮在金色的汤面,透明的胶质呼之欲出。 秦郁抿了抿唇。 “好香,先生,尝一尝。”石狐子撤去鱼骨,在碗中滴一层醋汁,随后舀入七片薄若蝉翼的鱼片,再浇淋一层金汤,欣然端到秦郁面前,“一点也不油腻。” 秦郁道:“太多。” 石狐子道:“不多。” 秦郁正要说话,石狐子已低头吹凉一勺,抵到他的唇边。汤水顺着他的唇纹渗入口中,鲜香浓郁,只叫舌尖细蕾触着便恋恋不舍。秦郁难耐,张嘴吃了进去。 鱼肉入口即化,余味无穷。 “好吃。”秦郁笑道。 石狐子又舀起一勺,喂给他吃。 最是新鲜的食材遇见最是合适的火候,在时光的调和下散发出幸福的味道。 “后园那片地呢,我刚才翻过,洒了蓝草的种子,先生,你可别忘记啊,别又让人铲去。”石狐子道,“蓝草用途多,明年秋天就可以采,根还能泡药。” 秦郁道:“我没忘,上回你的那种子长出来不是蓝草,就是野菜,割了吃了。” 石狐子收回夹着鱼唇的筷子。 “先生还抵赖。”石狐子道,“邻居都告状了,说就是你请他们帮忙翻土的。” 秦郁看着滑溜溜的鱼唇,不说话。 “好了,吃吧。”石狐子笑叹口气。 鱼唇介乎肉和皮之间,极稀罕,一口就没了,石狐子又挑出月牙肉孝敬秦郁。 秦郁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天伦,许是有茱萸酒作伴,不知不觉间竟然吃下了两碗,加之石狐子总把肥美的部分挑给自己,锅中剩下的鱼肉越来越少。 “叫少苓过来。”秦郁道。 “不急,他还没做完胚。”石狐子说着,从汤中挑出一块多刺的肉,自己吃。 “他还不到十岁,如何做三尺的胚?你怎么回事啊。”秦郁道,“他还饿着。” “出去一整天,先生若说没给他买过好吃的,我不信。”石狐子咥了口鱼汤。 “我真没给他买。”秦郁道。 石狐子捏了一下秦郁的手。 秦郁倏地收回来,想起这只手沾过茱萸酱,又被石狐子吃过,不禁面红心跳。 “饱了。” “那我喊他收拾碗筷。”石狐子端起耳杯,呈到秦郁的面前,“来,敬先生。” 秦郁饮下半杯。 石狐子喝完剩余半杯。 ※※※※※※※※ 入夜,山间静谧,小院点着一星灯火。 用过丰盛的哺食,石狐子熏了些艾草祛除腥味,让秦郁休息片刻,准备沐浴。 水房烧着炭,暖石铺地,渠中引来山间活泉,经过筛滤加热,冲入浴池之中。 关于如何延缓肌肉萎缩,医家曾出过许多方子,又是人参、山茱萸,又是羊脊骨、公鸡脑,石狐子都哄秦郁用过,直至有一次,石狐子拎来一袋淡黄的云朵般的团子,秦郁追问半天,听说是胎盘,当场吐了出来,之后就再也不接受偏方。 唯有沐浴和针灸,秦郁还能接受,并且,每次结束都感觉到肌肉确实舒缓些。 石狐子遂在这方面用功,学来精湛的护理手艺,教下人日复一日地伺候秦郁。 水浇进炭堆,噗呲,石头冒出白气。 “先生,今天的水会烫些,我弄了几个空牛角,一会帮你做灸。”石狐子道。 秦郁手拄腋杖,凭石狐子退去自己的里衣。出门前换的尿布现在已污浊,秦郁看见,有些愧疚。每回都是这样,甚至有时候刚洗完,一到床榻就又弄湿被褥。 他虽已习惯让下人伺候,但那气味提醒着他,尤其是当石狐子端来便盆,像小孩把尿那般抱起他,他仍不好受。他要当着徒儿的面做人生最私密最羞耻的事。 “青狐,别弄了,脏。” “别怕,再使点劲。” 秦郁撇过脸,埋入石狐子的脖颈间。 “好了,好了先生。” 石狐子安慰道。 待秦郁排完,石狐子用鱼泡套着手探进去抠尽残余,端走污秽,然后才开始用清水反复擦洗褶皱。秦郁的花蕊红肿敏感着,容易发炎,石狐子便小心地护理,直到那儿粉嫩柔滑,再也闻不见一丁点异味。 “一起泡汤,好不好,先生。” “嗯。” 桂香弥漫。 波光映在四壁,花瓣漂浮水面。 秦郁被抱到池中,背贴着石狐子坐。两个人私密无间。秦郁缓过一口气,想到石狐子说起的灸。 “那些牛角,我还以为是挂饰。”秦郁侧过身,捧起泉水,温柔地浇在石狐子的肩头,“牛角怎么做灸,扎进去么?” “不是,不是。”石狐子笑了笑,也舀水为秦郁淋洗,然后拿小石片给秦郁刮背。 秦郁的皮肤细腻,尤其对温度敏感,很快,粉红就从水面之下蔓延到脖颈。 “我新学的,据说比泥灸好些,能把毒吸出,筋脉渐渐就会通。”石狐子道。 秦郁道:“那……试一试吧。” 若旁人对秦郁说这些奇怪招数,他根本听不进,但是石狐子说的,他会点头。 因他应过石狐子,会好好养护自己。 此刻,石狐子摘秦郁的耳珰清洗。 隐隐约约的气声掠过耳郭,秦郁觉得很舒服,龙舌脱离龙首的瞬间,咔嚓一响,竟是颅腔酥麻,有种异样的兴奋。“青狐……”恍惚中,秦郁不自禁申吟。 石狐子微怔。 旋即看见水面之下,秦郁的那朵花儿料峭立了起来。石狐子惊喜,立即伸手握了住:“先生,我就说会好的。”秦郁不住喘息,扶紧石壁:“别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石狐子动作轻柔,安慰道:“先生放松些,我帮你。” 水波荡漾,影子浮动。 石狐子同时舔舐着秦郁的耳垂。 “呼……”片刻之后,秦郁浑身一颤,仰起了脖子,从肺腑之中吐出一口气。 玉液稀清,缓缓混入泉水。 “你会好的,先生。” 石狐子为秦郁戴好耳珰,特意把龙首那面朝外,又过了阵子,才把他抱出来。 ※※※※※※※※ 擦干,换衣,入卧室。 卧室之中,炉火和艾草已经备好,一排牛角摆在案头,屏风映出一座座山峰。 秦郁趴在床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脑袋跟着石狐子转,眼神里尽是好奇。黯淡的光线令他觉得很放松,也衬得石狐子的面容立体深邃,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自从掌门传承之后,秦郁再没有听石狐子说过哪怕一件关于工程的事。许多消息,他都是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听街坊念叨才知道。 所以此刻,他念着石狐子即将要对自己施展秘术,内心充满期待。沐浴时的昙花一现让他找回了自信,他觉得石狐子说得对,只要不放弃,定会好起来。 “开始了。”石狐子顺着筋脉,为秦郁按摩小腿、大腿,然后按脊椎尾部。 秦郁能够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咯吱的响,又见石狐子拿笔蘸水,站到自己身后,随之,腰椎附近传来一丝丝凉意。 “青狐,为何要画圆?” “位置有讲究,我看他们给老人用,我自己也用。”石狐子道,“初次有点疼。” 秦郁笑道:“无妨。” 他自觉耐痛。 石狐子用镊子夹出艾草,放到火里,呼,艾草烧起来。石狐子又抓起牛角,将点燃的艾草放入。一刹那,温度急剧升高,焰光明亮。秦郁深吸口气,却见石狐子拨出艾灰,立即把牛角罩在他画好的位置。 噗呲,一声响。 “啊!” 秦郁吃了一惊。 起初那处火辣辣,没什么其它感觉,然而立刻又一个牛角罩在旁边,这时就有点疼了,不久,第三个罩下,第四个,第五个……疼痛如潮水袭来,触及神经。 秦郁咬住被子,额头冒汗。 直至所有的牛角都用完,秦郁觉得自己的整个背部都绷紧,痛的几欲抽搐。 “好了么,青狐。” 秦郁频频发问。 “还没呢,我会陪着你。”石狐子耐心地揉摁着他的手臂,捶打他的肩和颈。 秦郁觉得后背陷入火海,眼中无法控制地涌出泪水:“我不行,我要死了。” 石狐子俯身吻秦郁。 “我好难受,青狐。”身体沉重,似被山压着,抽搐的感觉渐渐消失,冷与热却在背部交替,腰已麻木,脊椎酸胀,罩着牛角的部位不断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一刻半的时间过去,秦郁终于看见石狐子从盘中夹取一块纱布,要开始拔角。 一个,两个,三个…… 共是八个。 秦郁默数着,险些咬破嘴唇。 “好了,先生,结束了。”石狐子柔声安慰着,用纱布擦去秦郁皮肤上的血。 血是乌黑的,凝结成块。 秦郁怔着,半天吐出几个字来。 “我命不久矣。” “不会不会,先生别怕,这是毒,出来就会好的。”石狐子笑道,“是好事。” 秦郁不说话了。 石狐子看着秦郁后背上一个又一个被拔成紫黑色的圆,既怜爱又觉得诱人。 相柳也毁了容。 一场特殊的火灸就此结束。 石狐子为秦郁穿好里衣,放到床内躺好,往他的腰后垫了一个用于固定的枕头。 秦郁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息。 日落而息,对于寻常人而言很简单,可对于如今的他,连躺着都要耗费体力。 就像这次的牛角火灸,他知道,石狐子一定是本人尝试过,觉得舒服,才带回来孝敬他的,可是他又如何能说,在被那些牛角吸住皮肉之时,他是多么担心自己再度喷出屎尿,毁了大好的气氛。 每尝试新的事物,他都要做好最终无福消受的准备,因为身体实在太不争气。 可奇妙的是,这么想着想着,秦郁忽觉浑身筋骨活络起来,呼吸都顺畅许多。 二人素来是抵足而眠的。 秦郁静静躺着,待石狐子收拾完器具,已趟到身边,他清一清嗓子,想说话。 “青狐,如果多做几次,吸出的血是不是会越来越干净,那样,我就不脏了……” “先生干净着呢,会好的。” 石狐子铺好被褥,灭掉灯。 “那样……也好。”秦郁道。 秦郁忽又意识到,与石狐子的辛苦相比,自己这点“感触”实在是无病申吟。 秦郁闭上眼,认真睡觉。 ※※※※※※※※ 前半夜,窗轩微敞,月光入床帏。 石狐子听秦郁的气息始终是未入睡的状态,想必见了血,心神不安又不敢说。 “先生,我抱着你睡吧。” 石狐子撩开自己的被子,盖到二人身上,然后钻到另一头,靠在秦郁的枕边。 “先生,别动。” 石狐子不容秦郁抗拒,窸窸窣窣,似春蚕作茧那般,把秦郁裹进自己的身体。 秦郁应了一声。 石狐子捋着他的背:“还在担心么。” 秦郁道:“好一些,你本应该少放几个角,嗯,三个估计差不多,我能承受。” 石狐子笑笑。 “还笑。”秦郁道,“对你而言很自然的一件事,对于我可能就是要下火海了。” 石狐子道:“知道了。” 在石狐子的怀抱中,秦郁的脸色渐渐红润,身子也不再紧绷。两个人离得很近,气息交织。秦郁的那对睫毛扑扇着,叫石狐子看去,不禁急促了呼吸。 石狐子闻到秦郁身体的味道,纯净如雪,清冽醉人,一丝一丝勾着他的魂魄。 “先生。”石狐子道。 “嗯?”秦郁道。 “我想亲你。”石狐子道。 秦郁抬起眼。 “怎么忽然说这个。” 秦郁还没开口,便被石狐子咬住唇。石狐子吮吸秦郁的舌头,不安地蹭动着身体。秦郁被捅弄了几下,虽没有知觉,但想也知道石狐子在做什么,微微错愕之后,他忽又怜爱得紧,是啊,石狐子无妻无妾,久在外闯荡,一生又能有几回温柔乡呢。 石狐子目光迷离,就着秦郁的残肢摩擦着欲望,仿佛野马在草原之上奔跑。“青狐……快些……再快些……”秦郁轻吟,温和地舔.弄石狐子的喉结,满足石狐子的幻想。如此百八十下,石狐子后背发汗,呼吸加速,忽然浑身一颤,搂紧秦郁,交代了真挚的情意。 “先生,我爱慕你。” 二人这才安静。 静时,可以听见山泉叮咚流过。 秦郁很快就睡过去了,后半夜,他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感到一丝不舒适。他甚至做了一个好梦,梦中,青龙把相柳逐入海底,关进一个巨大的岩石囚笼中。 四海平安。 ※※※※※※※※ 后半夜,石狐子清醒。 见秦郁已经睡熟,石狐子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后园,工室中的灯火仍亮着。 少苓果真还在制胚。 已经第七次模范。 手指肿胀,疼痛不堪,然而胚形始终不见改进,这使九岁的少年饱受折磨。 少苓趴在炉子边休